第1章 主角千呼万唤始出来 星台的大门被陡然踹开了。 大门不堪行暴者施加的重力,脱离门框飞出去时还凹陷下一个深坑,细碎木屑散落一地,被来者踩在脚下。 星台大门洞开,十二月深夜的冷风卷着白羽般的雪花吹入,吹散门内烟雾缭绕,星台广阔的门殿中,一百只鲸脂蜡烛烛火闪烁,不消片刻就灭下一半,而另一半剩下的蜡烛在闪烁的同时还在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照亮门殿中白袍小巫们诧异以及惊慌的面容。 同时,烛火也照亮了门外一身狰狞戎装的来者。 一滴滚烫烛泪滴落在一个小巫的手背上,他打翻了自己端着的黄铜烛台,嗓间压抑的惊呼迸出。 “陛、陛下!” 在小巫们惊慌尚不及反应的时候,大安的皇帝已经跨入这属于巫者,外人,或者说凡人绝对不可进入的圣地,他快步如风,让跟随在他身后侍官苦不堪言。 “陛下!陛下!见大巫之前应当沐浴换衣!您盔甲上还有血迹啊!” 皇帝不悦地啧了一声,边走边扯开披风的系带,柔软而昂贵的羊羔皮此刻混着雪水泥土血迹或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活得像一块过于巨大的抹布,被皇帝劈头盖脸砸在拦路的小巫们身上。 足有五六个人一时不慎倒下去,然后更多的人被他们压倒,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群今晚因为课业而值守在门殿,无比可怜的小巫们在地上滚来滚去,侍官怜悯地看了他们一眼,敏捷跃过一个滚到他面前的倒霉蛋,捡起抹布披风,紧紧追随已经走远的皇帝而去。 侍官一路上又陆续捡起被皇帝遗弃的黑缨头盔,如展开鹰翼一般的肩甲,皮革带,镶嵌无数铁叶片的裙甲,钢皮护臂,皮手套,他气喘吁吁追上皇帝,在皇帝皱着眉打算撕开单独一个人绝对不可能脱下的全身甲时,侍官默不作声上前,将全身甲上的锁扣掰开。 沉重的钢叶片甲掉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皇帝顺手将沾有血迹的内袍往边上一丢,而侍官心惊胆战瞥一眼汉白玉地面上碎开的裂纹,默不作声迅速将盔甲拖到一边。 浑身一轻的皇帝加快步伐,他们在星台中转来转去,一路不知道踹开多少门撞倒多少人,那些不过是在星台学习的小巫们纷纷尖叫,哪怕是被人闯入澡堂的姑娘们也不会有他们这样震惊。 以侍官的身份想这些实在是太过失礼,不过他正跟随着皇帝深入到常人绝对不可能深入的星台深处,沿着几乎见不到头的环形台阶向上,转过一个圈又一个圈,头晕脑涨得连自己想什么也无可知。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皇帝一直在他身前几步远,速度不曾慢下。 这个男人三天三夜不眨眼地驱马奔驰,从南疆平叛的前线返回皇都,连衣服来不及换一身,继而马不停蹄闯入星台,他的精力仿佛无限,看上去没有露出一丝疲态。 被他们攀爬的星台,可以说是一座塔。 星台竖立在大安皇都的禁宫之中,占据禁宫的一半,每一个从皇都南城门进入皇都的人一抬头,就能沿着笔直的朱雀大街眺望到禁宫的南宫门,以及重重宫殿之后,下宽上尖,如利剑一般插入云霄,六角的星台高塔。 每每夜色.降临,太阳沉入西沧海之下,高塔的顶部会点亮如太阳一般的光辉,驱赶以夜色为掩护,袭击人的妖魔鬼怪。 国师坐镇星台最高处,镇守皇都,邪魔轻易不敢犯。 大安和初八年的冬夜,距离大安皇帝乐道一统中陆青陆以及白陆已经过去了五年,此时镇守星塔的大巫,应该是大安的国师,赫连郁。 乐道终于停下脚步。 他停在星台的第十六层,拦在他面前的,是星塔中地位仅在国师之下的四位巫者之三。 镇守星台的大巫轻易不可下第十五层,因此十六层便成了大巫与担当巫卜、巫乐、巫理、巫史职位的四位巫者处理事务的地方,第十七层是大巫平日的居所,最高层十八层,则是夜晚点燃明光灯之处。 巫乐、巫理和巫史三位巫者皆是赤足站在乐道之前,张开双臂,足有五尺长的大袖直接垂到桂木铺成的地面,让三位巫者看上去像是张开双翼的大鸟,面对皇帝的他们并不惊慌,反而因为冒犯而心生怒意,巫乐珊瑚作为协助大巫管理祭祀以及礼仪的人,见到乐道便将淡淡娥眉紧紧绞起。 “陛下深夜闯入星台……”说话间她看清了乐道的模样,嗓音顿时尖利起来,“您这是什么打扮?!” 大安的皇帝以武威震天下,三十七岁的他身量颀长,肩宽腰细,面貌俊朗,风霜赐予他手握天下的狂傲,自他二十岁在中陆的战乱中作为新将崭露头角后,就无人敢批评他的装扮。 但此刻乐道上身只穿中衣,下身则是尚未脱下的铁护膝和铁靴,头发凌乱,浑身已经不是衣衫不整一词可以形容,让巫乐一口血噎在喉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巫乐几次张嘴,说不出半个字,好半晌才叫起来。 “陛下怎可这样来见大巫?” 这句话让乐道挑起眉。 他没有回答巫乐的话,目光在这星台的十六层扫过一圈,如寒风一般的视线让站在他对面的三人藏不住地颤抖。 “大巫呢?”乐道问。 “大巫……咳咳,大巫正在操持明光灯,不便来见陛下。” 巫理青桂小声地回答。 乐道对此的回应是冷笑一声。 他已经懒得继续和这三个人纠缠,抬手抽出佩刀之一燕风,薄如蝉翼的骨刀在烛火下映起一道冷光,连房间黑暗一起劈开。 三位巫者哪能料想到皇帝说出手就出手,下意识往一边避退,让出道路。 乐道直接越过他们,而跟在乐道身后,自从遇上三位巫者就装自己不存在的侍官连忙跟上,一边小跑一边苦笑着向三人鞠躬赔罪。 知道事情已经隐瞒不下去的巫乐眼看皇帝沿着台阶向上,已经站在第十七层的门前,焦急之间,心底一句话喊了出来。 “您就不怕损伤大巫的名节吗?!” 她的两个同伴诧异回头看她,皆是一副你在说什么鬼的表情,然而珊瑚见到皇帝真的为她这句话而在此停下,连气都不敢喘一口,继续道:“您这般衣衫不整,要进入大巫的卧房……” “有何问题?” 乐道回过头,冷漠地道。 他居高临下,看着三位受人敬仰的巫者,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他又重复地说了一遍:“有何问题?” 珊瑚在下方,声音细如蚊蝇:“……流言说……” 乐道笑了,笑得很冷,“哪来的流言?” 哪怕这流言已经传得天下皆知,但一个皇帝想要否认的时候,是不会有人不长眼一定要把真相说出来的,三位巫者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着乐道推开十七层的雕花木门。 十七层没有点灯,里面空无一人。 黑暗里,一座座堆放在一起的卷轴竹简“山”根本无法阻止对它们的位置极为熟悉的乐道,他如一阵风一般,穿过从高柱和木梁上垂落的纱幔,一边走一边皱眉打量这明显有半月没有人居住的十七层。 侍官在黑咕隆咚里被地上一卷竹简绊倒,摔进卷轴堆里,被轰然倒塌的书堆埋了个正着。 而后那三位巫者才举着烛台登上十七层。 他们只来得及看到皇帝消失在十八层台阶上的衣角。 乐道推开紧紧关闭的铁门。 迸发的光芒让他瞪大的双眼蓄满泪水,乐道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了片刻,再睁开眼。 在世人言语中,星台的塔顶总被赋予各种传说——黄金为墙,白银为壁,明珠玛瑙镶满地面,数不清的碧玉翡翠,看不完的奇珍异宝。 但实际上,星台塔顶没有墙壁,也没有黄金。 如八卦般的正六角形地面只是黄铜打造而已,柔软的黄铜上雕刻着天辰地时和群星之轨,被群星之轨环绕的中央,那个属于太阳的位置,则摆放着照耀黑夜的明光灯。 夜半三更之时,明光灯大放光芒。 狂风和冰雪不能使灯光动摇,也不能动摇跪坐在明光灯前的人影。 从明光灯下登上塔顶,乐道看了这人一眼,重重喘了一口气,将燕风收回刀鞘中。 然而他的姿态并未放松,因为他找的人并非这个跪坐在明光灯之前的人。 “巫卜,”他问,“大巫呢?” 丝绢束缚双眼的巫卜跪坐,沉默向他行礼。 巫乐追上来,默然片刻,道:“陛下既然夜闯星台,自然是得到臣等掩盖的消息……大巫不在星台。” 他顿了顿,果然没看到皇帝做出惊讶的表情,便继续道:“大巫接到一封信后就离开了皇都,已有旬月。” 乐道神色未变。 “朕不要废话,他去了哪里?” “臣不知……” “他已经快五年没有离开星台了,而且他并不善于卜术,临走之前定然向你求卜过,虽然他一定下令你不许说出,”乐道没看巫乐,反而一直盯着不发一言的巫卜,再次询问:“朕再问一次,巫卜,大巫去了哪里?” 塔顶三人矗立在风雪中,半晌,巫卜抬起手。 他指向西北。 乐道松开握住刀柄的手,他转过身,站在这皇都的最高点,面朝西北的方向。 狂风暴雪从他身侧席卷而过。 这是今年皇都的第一场雪。 风雪阻碍了皇帝的视线,不过就算是天高气爽的好天气,他也望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二龙山脉。 骑在山羊上,披着皮毛斗篷的大巫在另一场深夜的狂风暴雪中跋涉,他似有所感,朝皇都的方向回过头。 第2章 那些年我们传过的绯闻 “咳咳。” 冰刀般的山风掀开大巫的兜帽,灌入脖颈间的冰冷空气将本来就不多的温暖带走,赫连郁被风呛了一下,只能把厚重的兜帽重新拉上。 兜帽只能拉下一半。 一只有婴儿手臂长的灰黄鸟喙从兜帽下伸出来,鸟喙末端锋锐,遍布诡谲花纹,花纹是红色的,鲜艳得仿佛冒着热气流动的鲜血,让鸟喙看上去古怪又邪恶。 商队派遣来照顾赫连郁的小奴隶艰难地被雪山山羊拖着攀爬上山路,他正好在这个时候抬头看了一眼,眼皮在视线触碰到那鲜红时猛地一跳,鸡皮疙瘩争先恐后跳出来。 小奴隶心中暗想:难怪都说野巫是疯子。 哪个没病的人,会把比自己头还大的鸟颅骨扣在自己的脑袋上。 野巫是世人对独自行走在大地上,不归属皇都星台,不归属城池村镇,也不归属各方诸侯的巫的称呼,这些巫大部分是在学习时犯了错误,被师长或星台驱逐,游荡在荒野,和强盗小偷混在一起,哪怕是平民也瞧不起他们。 然而这个野巫似乎有些不同。 小奴隶想起几日前夜里,被雪妖追赶不休的他们在山脚上不远遇到这位独自一人行走在雪坡的野巫,他裹着透黑狼皮斗篷,被风吹扬起的黑发仿佛黑羽,半片飞雪不能沾染,站在雪地里,白雪更白,黑衣愈黑,比起雪妖,更像择人而噬的妖魔。 然而这个说不定是妖魔的家伙轻而易举杀死追逐他们的雪妖,治好被雪妖冻伤的护卫,所以当他提出,想出钱跟随商队一起翻越这二龙山时,商队的主人不仅推却了那一枚金钱,还将一只雪地山羊背上的货物卸下,恭敬请他上去,并派遣一只奴隶——他,给这位跑腿。 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原本能和其他的奴隶以及臭烘烘的山羊挤在一起取暖,如今却只能快到他腰间的积雪亲近。 寒冷很快就牢牢吸引住小奴隶的注意力,商队主人花大价钱从皇都买来的明珠在雪夜中放出飘忽不定的光,这光辉来自于存储在明珠中的日光,不仅能驱赶弱小的妖魔,也是队伍前进的路标。雪地山羊和奴隶们像是追逐火焰的蛾子,压榨身体中每一份力气,试图让自己距离温暖的光辉更近一些。 队伍中的商人和护卫们比山羊和奴隶轻松太多,他们都裹着厚厚的皮毛,骑着山羊,或是骑着和山羊并没有什么差别的奴隶,和货物挤在一堆。 三十多个人和十来头雪地山羊沿着陡峭雪坡缓慢上爬,艰辛无比,唯有赫连郁却半合着眼睛,思考这些走商的身份。 苍龙山脉和雪龙山脉近乎环绕半个中陆,唯有两条龙尾部交缠的中陆西北,才被世人称为二龙山,二龙山和蜿蜒千里的琼水比邻,一水之隔的北侧,则是胡人策马奔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青陆。 大安的皇帝最初就是靠着荡平二龙山山林中的匪寇积累战功,匪患一除,来往于中陆和青陆的商人自然络绎不绝,琼水两岸的商船来往如织,但这些跑商的商人一般是先通过二龙山脉龙尾最末端,前朝为防卫胡人而建立的左川关,然后在左川关的河港搭船,水路前往青陆的云屏城。 非常明显的,这条路更加安全,更加温暖。 所以这只商队为何宁愿行走更加危险的道路,也不愿去左川关呢? 必然是他们贩卖的货物无法通过关卡的检查,拿不到通关文书是小事,进了左川关大牢才是最避之不及的。 赫连郁扫了一眼油布遮盖下的货物,为那弓.弩的形状皱眉 按照今朝律典,私贩军私,平民违禁应当砍掉两只手,流放南方,奴隶当场斩首。 赫连郁的视线在身边的小奴隶身上停留稍许。 小奴隶尚没有冻晕,不过他距离晕迷也不差多少了,赫连郁下羊背,弯下腰,一只手把这小奴隶提起,放在羊背上。 赤足踩在冰雪里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很快,贴在胸前的火玉吊坠让他再次暖和起来。 赫连郁不禁想到这枚火玉吊坠的原主人。 ……希望乐道知道他离开皇都后,不要大发雷霆。 不过乐道就算大发雷霆也不关此刻的他什么事嘛。 总被皇帝折腾的大巫想,现在让其他人被折腾去吧。 商队的主人凑到他身边,他也骑着雪地山羊,山羊颀长锋利的羊角比矮冬瓜一般长在羊背上的商队主人还高,他抓着羊角,气喘吁吁抽了山羊一鞭子。 “大人,我们要到休息的地方啦。” 商队老板的声音艰难地穿过风雪。 他让山羊停下,继而摆出一张笑脸面对赫连郁,商队主人显然是个人精,他的目光不像那个此刻在羊背上昏迷过去的小奴隶一样,因为缺乏善意而显得唐突冒犯,正好与此相反,在如何不卑不吭表现谄媚这个方面,赫连郁觉得禁宫中的宫人也不会做得比这个人更好。 然而被他召唤而来,除他之外无人能见的风灵发出咻咻的声音,警告大巫,这个肥胖的人类对他充满杀意。 这就有些有趣了,赫连郁想,好在整个商队只有商队主人一个如此。 商队主人并不知道,他的伪装在天地之精灵的感觉下,简直能说是没有。他依然装作卑谦的模样,弯着腰往南面的雪坡一指。 “是那边的隧道。” 商队主人口中的隧道,入口已经被雪覆盖了一半,如果他们再晚来半日,怕是众人在入口前转上一个时辰,也找不到入口在何处。 放下货物的奴隶们被驱赶着用手挖雪,唯有依然昏迷的小奴隶靠着赫连郁的山羊,商队主人似乎忘记他还有一个奴隶,这种讨好的行为赫连郁看在眼中,未曾做声。 一阵突然改变风向的狂风直接吹开了掩住洞口的冰雪,商队主人隐晦地瞥了赫连郁一眼,而商人们和护卫们互相抱怨,搀扶着进入隧道中。 商队主人的明珠比之前黯淡了少许,光辉只能穿透黑暗一丈多,商人们簇拥着明珠坐下,护卫围着他们,奴隶则开始寻找柴火,点火,烧水。 小奴隶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隧道入口不远的背风处休息了半个多时辰。 他不敢相信自己没有被冻死在冰雪里,因此醒来时整个人都格外茫然。 赫连郁将木柴丢入火堆里,拍拍手,继而回过头。 他半个身子坐在黑暗中,看上去依然是黑更黑,白愈白,不过这次,黑的深沉的是隧道中的黑暗,白的惊心动魄的是那一小块显露出的,凝固冰雪一般颜色的下巴。 小奴隶不由看呆了片刻,然后才手忙脚乱爬起来。 “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打断他的赫连郁说。 “啊……我?” 不会有人问一个奴隶的名字,小奴隶呆愣片刻,才呐呐回答:“我叫乌伦。” 这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被灰尘泥土掩盖的面孔看不清五官,不过赫连郁依然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他熟悉的痕迹,仿佛故人穿越时光长河,来到他面前,在他再一次提问之前,一大一小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的交谈。 是另一边的商人们在说话。 “那个野巫呢?” 赫连郁给篝火添木柴的动作一顿,小奴隶乌伦也下意识屏息。 他们背对着聚集在一起的商人们,靠着一丛石笋,坐在角落里,火光被石笋丛遮挡住一半,一个瘦高的商人探出头向他们这边望过来,赫连郁伸出手指摇了摇,跳跃的火焰迷住瘦高商人的眼睛,他坐回自己同伴身边,小声表示被他们谈论的人物已经睡着了。 商人们压低嗓音,在充满了山羊咩咩的环境下,他们应当是十分安全的,因此在喝了几口粗酒暖身后,篝火边的话题也肆无忌惮起来。 “那么长的鸟嘴,你见过吗?那只鸟生前说不定是多厉害的妖魔……黑巫,只有走上邪道的黑巫才会用骨头驱使妖魔的力量。” “会带来噩运的人……” “如果黑巫真的会带来噩运,我们的皇帝早死了。” 一个商人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 众商人顿时沉默下来,为他们谈论到的那个人而战栗不已。 半晌,有个年轻的商人出声。 “那位不一样,早霜大巫的预言早就说过,那位大巫可是……” “会与天下新主相爱的人?” 商队主人的插话让这群人小声笑了起来。 天下也只有三岁的孩子不知道这个预言,而相比于预言中前几句晦涩色内容,这涉及情爱的最后一句流传最广。 这个预言描述的对象,是青陆木仁可汗和他大阏氏的孩子,而预言的最后一句说,这个孩子将和新皇朝的主人相爱。 可汗大阏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过去大家都认为这预言说的是青陆的女可汗,光辉的太阳大巫,哪怕云谷乐氏的铁骑横扫中陆,仍然有多如过江之鲫的青年才俊想要成为女可汗的心上人,然而女可汗已经死在五年前,那么应验预言的只剩下她的双胞兄长。 “当年我们的皇帝带着那位加入争霸之业,哪个不笑话他,现在好了吧,谁能想到竟然是两个男人呢……” 商人们醉醺醺的话语越来越危险,石笋丛后,小奴隶乌伦悄悄打量,他看不到野巫的脸色,却能感觉到一阵冰冷的风绕着篝火荡漾开。 “睡吧。”赫连郁对他说。 第3章 大巫酷帅狂霸拽 翌日,商队再一次上路了。 奴隶们在给雪地山羊喂草料,而商人们则是在唉声叹气,他们反复检查绳索,抱怨钢铁弓.弩寒冰沁人,篝火带来的暖意已经彻底消失,不过隧道中的风总比隧道外要小一些,道路也平坦许多,既不需要担心火苗熄灭,也不需要因为爬山得手脚并用,商人和护卫就开开心心将剩下的篝火拆成火把,高举起来。 隧道宽阔得足够四辆马车并行,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再像爬山时那样走成一条细线,前面的人已经上路,后面的人还没有整理好货物,落在最后的赫连郁对等待他一起出发的商队主人笑了笑,回头瞥一眼全身僵硬的乌伦。 他牵着暂时属于他的雪地山羊,对着乌伦指了指,又指了指身侧的山羊。 领会到他意思的乌伦瞪大眼睛,“大人,这不……” 赫连郁根本没有仔细听乌伦说了什么,他一只手掐住乌伦后颈上的一小块肉,像是提猫崽子一样,将这个小奴隶提起来,直接放到羊背上。 乌伦眼睛瞪得更大,连挣扎都忘记,从斗篷下伸出的手细的像是春天刚长出来的新枝,看上去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折断,这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他提起来的? 但是乌伦没法将他的疑问说出口,商队主人站在野巫背后,正狠狠地瞪着他,如果他再废话,恐怕商队主人就要赏给他一鞭子。 导致这个场景出现的野巫好似对空气中的暗涌全无察觉,他换了一只手牵起山羊的缰绳,将硕大的鸟喙对准商队主人。 “多谢,我准备好了,现在就能走。” 商队主人的笑容让他的络腮胡子抖起来。 “大人小心,不要落队了。” 赫连郁装作感觉不到其中恶意,而乌伦在羊背上打了一个寒颤。 商队主人并没有再说什么,确认赫连郁和他们一起上路后,他又返回了队伍的前方。 乌伦坐在羊背上战战兢兢,赫连郁心中暗笑,提起个话题转移他注意力。 “这个商队的人,似乎很讨厌大安国师?” 乌伦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赫连郁是在和他说话,想了想,回答:“林老板这只商队属于拜日教的。” 赫连郁:“拜日教?” 乌伦:“你不知道?他们崇拜太阳和太阳大巫的啦,前一任太阳大巫那仁女可汗不是死在大安国师手里吗?这仇可大了,而且大安国师本来是胡人,却去帮如今那个皇帝打天下,拜日教恨死他了。” 赫连郁:“原来如此。” 乌伦:“不过要我说,大安国师不是被青陆胡人他们自己驱逐的?拿这种事恨国师,有点无耻吧。” 赫连郁勾起嘴角:“也是这个道理。” 乌伦:“而且国师和皇帝不是一对吗?他不帮皇帝帮谁?” 赫连郁:“咳咳……是呢。” 他们已是深入隧道,在赫连郁的刻意引导下,乌伦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正是此刻,风灵带着远方的讯息咆哮而至,赫连郁侧首皱眉,突然拉住缰绳,停下脚步。 “林老板——” 队伍前方,商队主人回过头,大脸上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两条缝隙的小眼睛里,迸发出恶毒的光芒。 来不及了,逐渐变大的轰隆声和地面的震颤已到常人也能感觉到的地步,雪地山羊焦躁不安地在地上摩擦自己的蹄子,前行中的众人也纷纷停下,商人们扶住货架,感觉不对的护卫们手握刀柄。 “哪里雪崩了?” 有人问。 这人话音刚落,丝绸般的天光从头顶泄露到他眼皮上,他眨了眨眼,抬起头,看到的是头顶突然裂开一道裂缝,一个呼吸间,裂缝便从细如丝线变得比他还粗。 如洪流一般,比人还大的雪块从那裂缝中砸下,人的尖叫和山羊的咩咩混在一起,赫连郁想也未想,将乌伦抱在怀中,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半空中匆匆一划。 懵逼的乌伦眨了眨眼。 他觉得自己好像眼花了一下,刚才是不是有黑色的羽毛飘下来? 下一刻加入尖叫合唱的人又多了一倍,惊恐的山羊们在隧道中胡乱奔跑,狂风突然在隧道中平地而生,吹灭岌岌可危的火把,如千万把再锋利不过的刀,砍碎巨大的雪块,把冻在一起的雪块击打成细碎的雪粉,纷扬雪粉映着天光,晶莹闪烁,随风悠然飘摇,仿佛一池流星温柔地荡漾。 诗一般的画面让乌伦张大嘴。 下一个呼吸,这个素不相识却对他态度友善到惊悚的野巫已经带着他奔入一池流星中,晶莹雪粉被微风吹离,或是因为他们奔跑的速度太快而被劈开,野巫将他高高向上抛起,同时向那边看呆了的众人喝到:“跳起来!” 混乱中只有七八个人依言所做,赫连郁再次放出一道旋风,这次的风柔和一些,然而力道更强,仿佛坚韧的绳索,牵住那些跳起的人,坠着他们,不让他们落下。 大部分人没有发现地面的震颤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不过重新积蓄起的力量足够大地再一次发怒,这一次地面不再是轻微而遥远地颤了颤,反而像是一只被铁钉刺入蹄子,发疯一般上下蹦跶的雪地山羊。 这样的阵仗哪怕是一万只雪地山羊上下蹦跶也不足以形容,那些没有及时跳起的人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厨子的炒锅里,好在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被一头撞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那个只是商队主人坚持才让他们闭口同意加入的野巫看准机会放出了第三道狂风。 这回的狂风没有之前那一道温柔,他们像球一样被丢向隧道两边长满钟乳石和石笋的结冰墙壁,第一批上墙的人踩着比脚掌还狭窄的石壁皱褶,手忙脚乱接下自己的同伴。 好在大地这只疯山羊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蹦跶,因为赫连郁已经把罪魁祸首给抓了出来。 是真的给抓出来的,趴在石壁上,和其他奴隶挤在一起的乌伦看着他那手往地下一撑,不知怎么就将整只手连同大半截手臂给陷入了地里。 那场景活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张开口,一口吞没了赫连郁的手。 乌伦尚未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尖叫,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野巫已经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回来,回来的不只是手,那手上似乎还捏着一根细细的衣带一样的东西。 眼熟的动作看得乌伦自己的后颈肉跟着一起疼起来,不过他还没有对那“细衣带”感同身受片刻,那野巫已经把“细衣带”甩了出去。 褐色的“细衣带”在半空中灵活地舒展身躯,整齐的鳞光一闪而过,乌伦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那是一条蛇。 没有冬眠的蛇? “是土龙!” 识货的人发出压低的惊呼。 被冠以龙字称呼的小东西才食指粗细,不比乌伦一条手臂长多少,然而它不过是蜿蜒爬过地面,就让隧道再一次震颤,头顶的裂缝在震颤中扩大,大大小小钟乳石向地面砸去,碎裂的石块石粉被无形之力吸引,附着在小小土龙身上,宛如盔甲一般,将它一层又一层包裹。 几个呼吸后,这条土龙已经竖立起上半身时,已经比站在他跟前的赫连郁更高了。 更多的土龙从黑暗中蛇行而来,坚硬的身躯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哧啦声。 一想到他们之前是在这群妖魔的包围下前进,此时趴在两边石壁上的几个商人就忍不住一阵眩晕腿软。 被土龙们包围的赫连郁伸手扶正头顶的鸟颅骨。 他并不慌乱,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管商队主人从哪里发现他的身份,不管是什么人在二龙山山腹中凿开这条隧道,反正他的确被诱离皇都,踏入这陷阱中。 整个陷阱称不上太粗糙,不过……土龙的出现完全是败笔了。 “土龙……现在应该是在冬眠啊。”赫连郁低声说。 土龙虽然被冠以龙字,但和它们生活在海里的妖魔远亲差得远,之所以说是远亲是因为土龙们的确有一丝龙的血脉——据说是妖龙和蚯蚓之子,赫连郁不想知道这两只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在习性上,土龙更接近另外那些生长着鳞片的动物,它们像蛇一样进食,也像蛇一样冬眠。 不到四月份,绝对看不到土龙离开它们的洞穴。 此刻并非追根究底的好时候,风灵已经将石壁上某些人的尿骚味带了下来,为了他们着想,赫连郁再如何也得将除掉土龙再说。 赫连郁抬起手。 看不见的风灵环绕在他身周咆哮,已经落在地上的雪粉再一次飘扬而起,仿佛一面雪白的大旗迎风招展,旁人只听得到狂风怒号,轻而易举将一片片石甲从土龙身上剥落,露出其中柔软真身。 赫连郁抽出腰间的骨刀,刀锋指向土龙的七寸。 变故就在此刻陡然而生。 仿佛有人打开了什么开关,这座隧道通过的侧峰发出愤怒地咆哮,哪怕是之前的土龙翻身也比不过这么大的阵仗,尘烟冲天,雪块和泥土混在一起滚滚流下,激动不安的空气让风灵无处着力,所有人只感觉到支撑身体的东西在坍塌,化为粉末,两边出口被堵住的隧道向下凹陷,而唯一能成为逃生之路的天顶只能见到倾覆而下的雪流。 商人和护卫们下意识用目光搜寻商队主人的位置,毕竟他多次带着他们逃出生天。 然而这次大概不行了,被他们注视的商队主人趴在倾泻的石壁上,鲜血淋漓的右手上紧握一只被掰下来的钟乳石。 那一枚钟乳石的根处有钢铁的光泽在闪烁,显然是一处机关的机构。 商人们万万没想到,送他们入死地的,竟然是可靠的自己人。 “林老板,你干什么!” 商队主人看也未看他们一眼,而是神色癫狂注视已经陷入地下的隧道,手舞足蹈挥动那钟乳石。 “叛徒,死吧!死在拜日教特地为你打造的坟墓下面吧!!!” “拒绝。” 有人在下面说。 一个人赤足走出翻扬的烟尘,他所走过的地方,如水一般流动的大地倏地凝固,众人屏息不敢言,商队老板张大嘴,看着赫连郁拖着那死去土龙的尸首,站定在他下方。 商队主人忘记该怎么呼吸了。 “能查到我离京时只带了这役风的鸟骨,设计在二龙山的山腹中,让风灵无处施展,”赫连郁说,“这个听都没有听过的拜日教还是挺聪明的,不过你们不该把那几条土龙给我陪葬的,是吧?” 商队主人颤抖地抽出腰间马刀,刀锋指向赫连郁。 “你这个该下冥河的叛徒……” 赫连郁摇摇头。 他手中的土龙在刚才片刻里已经被他剥皮剐肉,只剩下一条和头骨相连的脊椎,赫连郁捏碎它的头骨,将扑过来的商队主人变成一座表情狰狞的石像。 下一刻,隧道彻底坍塌了。 第4章 人人都想杀死他 辰光黯淡时,雪停了。 乌伦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他不久前才被那个野巫从倒塌的山腹中挖出来,出来后就呆呆愣愣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二龙山的侧峰从中间拦腰而断,从陡坡变为坑坑洼洼的缓坡。 有一座山那么多的泥巴石头和未融化的冰雪混杂,变成一种极为肮脏的颜色,自上而下倾泻,化作平缓的坡度,乌伦一张脸铁青,他还记得这山坡压在自己胸口的感觉。 “要吃点东西吗?”罪魁祸首问他。 大巫眼里,自从被他挖出来后,似乎神魂不归的乌伦像是被他的声音大吓一跳,小崽子膝盖一软,整个人摊在地上,惊叫一声,咕噜咕噜顺着雪坡就往下面滚。 赫连郁敏捷地再一次抓住他的后颈肉。 大巫低低叹息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小崽子不仅相貌不像他母亲,连性格也不像,或许他父亲的血脉在他身上表现得更强势一些,又或是受了抚养他长大的人的影响。 “不要想跑。”他警告说。 试图逃走的乌伦挣扎的动作顿住片刻,然后挣扎得更用力了。 “妖魔!妖魔!放开我!” “我是人。” 赫连郁觉得自己得强调一下。 “黑巫和妖魔有什么区别!” “以后再告诉你。” “你明明可以救这些人……” “我得选择对我自己更好的方向。” 被一句一句反驳的乌伦哽咽了一下,反过手去掰那只紧紧捏住他后颈一小块肉的手,他见识过这个野巫的力气,知道自己和他比,就像要用鸡蛋去打石头一样,但那双偶尔探出皮毛头蓬的手素净如雪,看上去比二八少女的手还细滑娇嫩,他只要用指甲刺破那皮肤,让这人因为疼痛松手,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乌伦的十个指甲是专门磨过的,磨得末端锋利,划一下就是一条小血口,这是乌伦用来和其他奴隶抢夺食物时的武器,他人小灵活,以前还和姆妈学过胡人的打架把式,抢东西时从未输过,所以乌伦很信任他的指甲,觉得这一次又是指甲立功的时候了。 然而指甲的攻势完全没有奏效,他忘记了这个提着他的野巫还有一只手。 被牢牢制服的他接下来被摔在雪里,不等他爬起来,那个野巫已经把手心伸到他面前。 伸到他面前的手心里,放着的是一块面饼。 乌伦脑中空白了片刻,继而想也没想,就把面饼抢过去,半个脑袋大的粗面饼,瞬间就整个进了他的嘴巴,然后不要两个呼吸,就被吞了下去。 赫连郁又把揭开盖子的水囊递过去,看着这小崽子瞧也未瞧水囊里装得什么,就把自己的嘴对准水囊嘴,嘴对嘴灌。 “噗——” 下一刻乌伦把刚才灌下的东西给喷出来,他连连咳嗽,面颊烧得绯红,擦干嘴边的水,喘了口气后才将鼻子凑到水囊嘴边,去闻里面的味道。 “酒?” 他下意识去看赫连郁,见到对方点点头,纠结片刻,抱着酒水可比一块面饼昂贵多了,死前怎么说也得吃够本的念头,重新举起水囊,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口。 在他一口干完之前,赫连郁把水囊拿了回来。 醉意上头的乌伦再一次被他一只手提起,同时他低声问:“好了么?” 乌伦显然不能回答他了,目的达成的赫连郁点点头,“那我们上路吧。” 命运拐往一片迷雾的乌伦直到太阳爬上天边时才醒过来,自从遇到那野巫后,就一次又一次茫然的他坐在羊背上,再一次茫然了。 雪后晴空,只有少许暖意的阳光照耀,烘烤得披在他身上的厚重斗篷暖洋洋。屁股下一颤一颤的雪地山羊还是那一头,不知道这畜牲是怎么逃过一劫的,乌伦紧紧握住山羊的修长羊角,左顾右盼,发现他们正沿着一条小道,伴着山崖上挂下的冰柱,继续上坡。 有个圆滚滚的东西紧贴他胸口,发出熨帖的温暖,乌伦低头一看,发现是商队主人的明光珠。 小奴隶的手指紧紧扣住狼皮斗篷,注视牵着缰绳走在山羊前面的人。 脱下头蓬的赫连郁穿着一身黑衣,狰狞的鸟颅骨扣下一头青丝,料峭寒风拂过,鸦羽般的长发在他脑后飞舞,似乎是发现乌伦醒过来了,他回过头,然后乌伦看到这人胸前挂着七八根吊坠。 这些吊坠大部分是奇怪模样的骨片,上面都用鲜红的朱砂绘着奇怪的花纹,除此之外,有一根细绳隐没在衣领后,还有一根细绳坠着一枚黯淡无光的龙眼大小铜铃。 挂着铃铛的巫,那就不是野巫了,是有主的。 一时间许多问题如流云一般拂过乌伦的心里,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已经无意识把自己的问题问出口。 “你是谁?”他问,“他们为什么杀你?” 赫连郁将鸟喙往上抬起一寸,露出带着笑意的眼眸,青草的浅绿和湖水的浅蓝在他眼中交织,让乌伦无端想起春日里长满新草的潭水。 胡人的眼睛。 他道:“我是你舅舅。” 乌伦:“……!!!” *** 乌伦后面那个问题被赫连郁忽略过去,大巫也料想不到的是,同时在另一个地方,有些人正在谈论为何那么多人想要杀国师。 二龙山的雪已经停了,大安皇都的雪还在继续。 殿前薄雪覆盖的台阶上,鲜红的斑斑血迹显得格外刺目。 一座座宫殿中的蜡烛还未熄灭,披坚执锐的禁军来往于幽深的回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脚步声过于整齐,反而显得深宫中幽静无人气。 乐道坐在平日里开朝会的麒麟殿上,今日的他只穿了一身便服,三炷香前,这件常服的袖子已经殒命在刺客之手。 当然刺客殒命的就不只是一只袖子了,留下三具尸体的乐道没有把这件外袍脱下,而是坐在麒麟殿的金座上,一脸深思。 大司马将军白石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皇帝。 巫理和巫史从后殿悄无声息地进入麒麟殿,他们低着头站在乐道右侧,白石郎扫了这两人一眼,有些疑惑,顿了顿,才上前行礼。 “吾皇……” “够了。” 白石郎立刻闭嘴,他自觉站在金座左侧,属于他这个六卿之一的位置。 “听说您刚才遇刺了。”白石郎站好后的第一句话就道。 和他面对面的巫理额角跳了跳,麒麟殿中众人皆屏息,不过乐道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大发雷霆,他双眸紧闭,似乎还没有从自己的深思中回过神来,一手支起下颌,不知在想什么东西。 “陛下?” “啊?哦,”乐道睁开眼,他道:“刚才是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不过朕召你来,说的不是这件事。” 他顿了顿,道:“找到大巫了没有?” “左川关守将传回加急公文,自十一月起,来并未见到国师,或与国师相似的人通关。” 说完,白石郎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持着,交给身后的宫人。 宫人将奏折送到金座前的奏案上,乐道没有拿起奏折,而是挥挥手,避退周围的宫人。 很快麒麟殿只剩下皇帝,巫理,巫史,与大司马。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殿内依然烛火通明。帷幔捶地,熏香缭绕,反而显得鬼影重重。 皇帝扶着额开口。 “国师目前下落不明,此事重要性大家可能还不明白……巫史,你来说。” 职责为记录历史的巫者往前一步,先是向皇帝行礼,然后转过身对白石郎道:“大司马可听说过罗天万象之术?” 白石郎摇摇头。 巫史头也不曾抬起,便继续道:“罗天万象之术,扶桑明珠之术,天地通灵之术,分别是巫术三大根本,若以树木比喻,此三术便是树木上三条大分支,其他巫术皆不过为这三条分支上的小树杈,其中,罗天万象之术乃是防护之术,此术大成者施展罗天万象时,刀剑不能入,毒蛊不能侵,鬼灵不能伤,只要施术的巫者力有所余,罗天万象之术便不可破之。” 白石郎听得莫名其妙:“嗯……很厉害?” 巫史瞟了他一眼,“这倒不是,一般的巫,能用此术挡下普通刀剑,驱除入体风寒,已经算厉害的了,能做到大成境界的,少有人。” 白石郎:“国师是大成者吧?” 巫史点点头,加快语速。 “罗天万象中更有一道禁术,此术大成的大巫,可以付出一生再也不能使用罗天万象的代价,将此术的效果固定在一人身上。” 白石郎道:“国师在自己身上固定了这个?” 巫史没有回答,反而是皇帝接口:“不,大巫没有把这个术固定在他自己身上……很多年前他的罗天万象就在朕身上了。” 满室震惊。 除了一早知晓的巫史外,巫理和大司马两人一起回过头,瞪大眼睛看着皇帝。 “民间不是一直传说朕刀枪不入,身比妖魔?”乐道挑起眉,“你们惊讶什么……等等,你们脸上那是什么神色?” 两个想起那个预言的人齐齐低下头。 巫理青桂比不是巫者的白石郎更感到震撼,每个巫者还是小巫时,学习的第一个术便是罗天万象,然而少有巫将这个术固定在别人身上,这是巫者自己用来保命的,哪怕小巫一天能施展这个术的时间最多不过几个呼吸,在危急时刻,也相当于第二条性命。 国师和陛下之间的情谊……实在是…… 巫理青桂将心中违礼的想法按下。 “杀了国师,才能杀死陛下,故而对于那些逆党来说,”巫史把前面一大段话用八个字总结,“国师不灭,陛下不死。” 第5章 就是任性你能拿我怎么样 八个字掷地有声,惊得麒麟殿中一片寂静。 大司马将军张大的嘴巴塞上两个鸡蛋还不嫌多,他看看说话的巫史,又看看坐在金座上的乐道,嘴巴闭合又张大,最后在乐道深觉有趣的注视下,一个虎扑扑向一脸平淡的巫史。 他捂住巫史晚归的嘴巴,左右看看,确定宫人们都已经退下了,才将手松开一条缝隙。 “你小声一点,”魁梧大将军此时说话就像一只苍蝇在嗡嗡一般,“门有缝,墙有耳啊。” 站在一边的巫理青桂看他的目光像是看白痴一样。 不过他的意见和白石郎相同,“陛下怎可轻易将此事说出?” 乐道本人反而不像这两人一样如临大敌,“只要杀了大巫就能解开朕身上的罗天万象,这种事不说出又如何,想知道的人还不是已经知道,不然他们费尽心思,将大巫引离皇都作甚?” “这不一定,”巫理常年与六卿之一的大司寇一起断案判刑,说起话来也有理有据,“国师随陛下征战天下,树敌颇多,针对他和针对陛下不可混为一谈。” “在朕这里,针对他或是针对朕,没有区别。” 乐道冷淡地道。 巫理青桂察觉到自己说了让皇帝不悦的话,虽然还想说什么,思虑片刻,决定暂且往后放一放,听听别人怎么说。 白石郎已经从地上爬起,被他扑倒的巫史脸上没有半点不快,轻描淡写拍了拍手,重新退回一侧,而听到皇帝的话,白石郎眉头深皱,像模像样思考些许后,开口道:“与国师……以及陛下结仇的人,多矣。” 他抬眼瞄了瞄乐道,说:“青陆胡人视国师为叛徒,更有南疆百越,陛下才从东南平叛归来,也知道因为当年蛇岭之战时,国师当着百越人的面,拿下南疆大巫的首级,或是如今流亡东楚那边的四国联盟,他们对国师破开前都城天京的星台一事尤恨,如有机会,他们绝不可能让国师活下去……不过这些事陛下也都参与,更多的人的仇恨,应该还在陛下身上。” “就这些,”乐道反问,“仇恨能绵延千年,却也能轻易消弭,驱使这些人动手的,只有可能是这天下而已,这天下已落入朕掌中,他们可还是死心不改。” 白石郎低下头。 追随乐道多年的他知道,主君即将下令。 然而他没想到乐道要派出的是云谷郡左川关驻守的整整五万守军中的一半。 巫理巫史已经返回星台,白石郎从没有如此刻这般怀念起国师来,若是国师在,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皇帝的任性之举。 ……尽管下面被折腾的就会是国师自己了,但到底不会打扰到别人不是? 白石郎追着乐道进了后殿。 “陛下,冬日正是胡人厉兵秣马南下之时啊,就算青陆已经臣服,此事也不能不防。” “没事,”乐道把损坏的外袍甩在一边,“对了,石郎,朕还有一点事拜托你。” “陛下尽管吩咐,但……” “朕思念大巫,忧伤过甚,思虑成疾,医官吩咐朕得好好休息,这个月的朝会改成三日一次吧。” 白石郎嘴角抽搐看着皇帝当着他的面脱下外衫内衫,露出衣服下,紧紧贴着骨头,形状优美的肌肉,以及十分健康的身躯,皇帝已经年近四十,依然半点老态不显,配合他信口胡说的话,真是让人无言可道。 乐道换了一身衣服,都是毫无花纹的麻布和棉布裁成,然后披上一件普通的皮袄,把双刀用黑布裹住,挂在腰间。 白石郎感觉到自己的右眼皮跳了跳。 他颤抖着问:“陛下……您……您要干什么?” 乐道拆下发冠,随手扎成马尾,最后换好了一双旧皮靴,变成整装待发的好儿郎模样。 他连头也未回,随意对白石郎挥挥手,扬起众人数天不见的,志在必得的笑容。 “放心,”他道,“朕只是要去带回朕的大巫而已。” *** 二龙山。 这些日子,一直在懵逼和再次懵逼间循环往复的乌伦此刻当然……还是在懵逼着。 舅舅这个词就像天上炸下来一道霹雳,将他炸得外焦里嫩,只要再抹上一层盐巴,就能端上桌,成为别人众口称赞的一道大菜了。 他下意识就想说不可能,然而在那黑巫的注视下,他想起那些把命丢在山腹里的人和变成石像的商队主人,在随着人牙流浪时学会的小心谨慎再一次返回他身上,比起反驳,此刻更重要的是从这个疯子一样的黑巫手下保住命。 虽然现在这个人看上去对他很好,但世事多变成这个样子,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于是乌伦紧紧闭上嘴。 他回忆他姆妈还没有回归冥河的日子。 乌伦是个胡人,不过他是在中陆长大的,他记不清三岁以前的事,有记忆起,就已经和姆妈一起生活在苍龙山中,打猎为生。 深山里兔子比人多,母子两人活得深入浅出,少于他人来往。 四个月前,还是秋初的时候,有奇怪的人找到乌伦姆妈,姆妈自那天开始便生病,一天一天虚弱下去,最后药石无救,短短一旬便病逝了。 在那群奇怪的人发现之前,他安葬了姆妈,偷偷下山,却不想被人牙给捉住,充作奴隶。 乌伦从未想过他家里是不是还有亲戚,就算有也不关他的事情,更别说这样一个开口说是他舅舅的人。 他不相信这个人的话,因此只能自己找线索猜测这个人的身份。 乌伦并非不知世事,他见过山下村镇里的小巫,那些小巫除了让地里的粮食长得更好一些,以及驱赶走跟兔子弱得一比的妖魔,别的事情都做不到,更别提随手召来那样的狂风,或是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石像。 既然他不是小巫,普通的巫似乎也没有这么厉害,那么……这个人会是一个大巫吗? 整个三陆,有几个大巫? 白陆的大雪山是千年扶桑木的生长之处,亦是巫的圣地,壶藏大巫守护在那里,绝不会离开。还有百越郡,据说一年前有了一个新的大巫,但这个大巫绝不是黑巫。 只有大安国师,只有这一个大巫是驱使妖魔之力的黑巫,也是唯一成为大巫的黑巫。 乌伦听过的故事里,大安国师长了三个头,两个男人头一个女人头,长了八只手,都不是人手,每天坐在星台塔顶,一顿饭要吃一百个人的肉,喝一百个人的血,和那个长了四个脑袋,六只手,全身连同□□都长着金刚宝石的名叫大安皇帝的怪物是一对。 ……可是眼前这个人虽然顶着一块鸟颅骨,却还是人模人样啊。 或者他可以伪装成人的模样? 乌伦再三打量,没在赫连郁身上找到多余的两个脑袋和剩下的六只手,在赫连郁莫名其妙回头看时悻悻败退,打算从别的地方找证据证明自己的猜测。 他打算从“舅舅”这两个字入手,毕竟以乌伦绝对不大的心眼来看,不会有人愿意自己随便被什么人叫舅舅的,平白攀亲戚算什么事。 母之兄弟称之为舅,那么大安的国师有姐妹吗? 有。 这也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大安国师和青陆女可汗是一对双生子,这两人出生前,上一任太阳大巫早霜就做出了预言,说木仁可汗和他的大阏氏将生下下一任太阳大巫,并且预言这个孩子会和三陆的新主相爱。 所以,大阏氏生下一男一女双胞胎时,简直吓坏了世人。 双胞胎中的女儿,光辉的那仁公主是太阳大巫的继承者,后来更是成为了青陆的女可汗,除了她以外,大安国师没有别的姐妹。 那仁公主一生没有结婚,更不会有像他这样大的儿子。 更别说,那仁公主就是死在大安国师手里,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仁公主的儿子,大安国师也不可能对他这么好。 乌伦将这个结论在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推两遍,最后有理有据得出,这个人如果真的是大安国师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伤了脑子变成了傻瓜。 夜里在被篝火映得桔红一片的雪洞,快休息的时候,乌伦把自己的结论一字一句说给赫连郁听。 赫连郁给他的回答还是那句话。 “睡吧。” 和猫一样弱的小崽子气狠狠瞪了他半晌,最后还是裹着他的斗篷,紧紧挨着那只雪地山羊,睡着了。 赫连郁轻笑片刻,心不在焉拨弄篝火中的木柴。 这孩子很聪明,他想。 也是,毕竟妹妹从小到大都比他聪明,她的孩子自然也该这样聪明。 聪明总归是好些的,等他把这孩子送到大雪山,也不用担心这孩子会被大雪山的人欺负,大雪山的课业对这孩子也不会是难事,或许他还能把自己的一些东西留给他……不,这个还是算了吧,他这种会给别人带来厄运的人……把这孩子送到大雪山后,还是不要和他相见了。 他把紧贴胸口的火玉吊坠取出来,塞到裹住乌伦的皮斗篷里,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份信纸打开,借着篝火的火光仔细 这正是半个多月前,寄到星塔的那封信。 “……光辉的那仁,她的珍宝此刻安歇在鄙人身侧,恭请赫连大巫,于年末三十,在云屏城相见,鄙人奉好酒以待。” 随信寄来的还有他妹妹的信物,以及那个他几乎没见过几面,属于那个总跟随在妹妹身边,沉默寡言的男人的信物。 妹妹死前,的确说过,她一年前生下了一个男孩,算一算,这个孩子应当九岁了,年岁也能对上,而且这孩子血脉中的灵力呼应着他,这个绝不可能作假。 既然他已经找到人,那就不必赴约,赫连郁皱起眉,打算把这封信丢到篝火中烧到。 就在这一刻,乌伦翻了个身,半个身子从披斗篷里滚了出来。 赫连郁过去帮他把斗篷盖好,目光扫过时,却被乌伦的手指吸引住视线。 手指上的指甲在火光下是青黑色的。 今日早晨,这孩子用手抓他的时候,指甲还不是这个颜色。 ……中毒了? 第6章 回忆杀之第一波 火光下,赫连郁的瞳孔猛缩。 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握住乌伦的手。 少年人火热的肌肤和他手掌的冰寒对比天差地别,赫连郁将乌伦的手掌翻过,冰冷指尖沿着掌心的纹路,细细描绘。 掌纹也是一样的青黑,若不细看,大概只会以为这孩子上哪里蹭了一手泥。 摸脉后大巫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他将乌伦的手塞回斗篷里,因为心慌意乱,还塞了两次才塞回去。 他并没有发现乌伦乌黑的脑袋从皮斗篷里露出一角,以及小孩微微睁开的双眼,他坐回篝火边,将挂在脖子上的吊坠一一取下来,将它们整齐排列。 盯着这些骨片端详片刻,他将右边第二块骨头捡起。 那是毒泽彩蛙的腿骨,在黑巫手中有避百毒的效用,哪怕无法解毒,这块骨头也能延缓毒物发作的时间,或许能救人一命。 然而乌伦中的这毒他见过,名为残蝎,中毒者七日毒发而亡,就算是一百只活泼乱跳的毒泽彩蛙也不过能延缓残蝎发作的时间半日而已,至于解毒…… 他做不到。 哪怕隔了十五年,他已经从对自己在黑巫上的天赋而心惊胆战的年轻人,成为了这片土地上最强的大巫,也依然做不到。 十五年前。 中陆南疆,百越。 “这什么毒,这么厉害,你也解不了?” 站在溪边的圆润青岩上,刚刚脱离战场不久,二十二岁的乐道对蹲在溪边洗手取水的赫连郁道。 本该和己方大军一起的他们迷失在南疆充满瘴气的密林中,孤男寡男,外加一匹马,疲惫地在林子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太阳快要落山,终于找到一处干净的溪水。 大军主将和随军的巫竟然齐齐同己方的军马失散,简直是值得旁人,特别是敌人笑掉大牙的事情,这种状况下乐道也能一脸笑容,根本不担忧被他抛下的四万大军此刻若是乱了阵脚,被百越人趁虚而入,他该如去和云谷的父老乡亲交差。 二十二岁的赫连郁尚没有三十七的他那样好的定力,见到乐道浑不在意的神色,分外想将手中的水筒砸在对方脑门上,不管这丢人现眼的家伙,转身走。 然而他额角跳了跳,到底没有被暴怒驱使做出不可挽回的行为,而是提起长袍,坐到乐道的脚边。 他道:“伤。” 这个字像是拿出去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晃过一圈似的,冻得硬邦邦,砸人都嫌疼,乐道却还是不曾收敛笑意,蹲下来,将胳膊伸到赫连郁面前。 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条翻卷开的血口,是流矢尖锐的边刃留下的痕迹,赫连郁把刚刚捉住的毒泽彩蛙剥皮剃肉,取下腿骨清洗,用小槌子锤成粉末,放入水筒中,跟着里面的溪水一起晃荡片刻,然后蓦地将水筒里的水倾倒在伤口上。 “嘶——” 乐道猛地屏住气,一个呼吸后才将胸中浊气吐出,他咂舌道:“今天动手怎么这样不温柔?” “你也知道疼?” 赫连郁抬起头道。 乐道正歪着头看他,视线笔直落在他脸上,赫连郁眉尖一挑,在这人说出绝不该在两个男人之间出现的调侃之语前,手指用力掐住乐道的伤口,在乐道痛呼时,两指并着,从血口中夹出一只还在不断扭动身躯的蜈蚣。 “蛊。”赫连郁道。 他面不改色掐死了这只比手指还长的肥蜈蚣,然后将水筒中剩余的水倒在乐道的伤口上,此间乐道的胳膊一只被他的另一只手牢牢固定,想要挣脱也做不到。 “处理好了?”乐道发现他没有给自己缠绷带的打算,不由问,“这样就行了吗?” “你会在七天后死,我处理了又如何?” 赫连郁说。 年轻的巫一边说,一边拿起乐道放在青岩上的手。 那只手大而有力,从掌心到指腹都是厚厚的茧子,风吹雨打下满是大大小小的疤痕,却仍然不改习武人特有的那种长而有力的美感,但此刻,平摊在赫连郁面前的五指上,五片指甲都是青黑,仿佛有一滩黑墨打翻在上面。 赫连郁把这手掌翻过来,果不其然看到蔓延到掌心的黑色掌纹。 “是残蝎。”他断定道,“我只从星台的书简中见过巫朝有前人遇到此毒,原本以为已经失传了,看来当年巫朝败亡,的确有一部分人遁入了南疆。” “百越人就喜欢搞这种诡谲伎俩,难不成能用毒.药打出一个天下来不成,”乐道评价,“就算南疆的大巫把我的四万军马一个个毒死,缩在南疆大巫背后那姓百里的龟孙子想要当上皇帝也不可能。” 赫连郁低着头。 他正在一枚一枚用棉布擦拭随身带着的各种骨头,闻言回道:“他不用一个个杀死我们四万人,只需要杀死你就可以了。” 一个影子落到他身上。 “昭那图。” 赫连郁一愣。 昭那图是他在青陆时的名字,在中陆少有人这样叫他,也只有乐道从他的伴当那里学来,兴致来了就喊一喊。 这种兴致,通常是…… “昭那图,我的巫,你也觉得我会死吗?” 背对着从树叶缝隙中漏下的鲜红日光,半披铁甲的年轻将军看起来高大伟岸,他脸上那不正经的笑意被收敛起,用肃然而沉重的目光看着赫连郁。 赫连郁:“……” 两人对视片刻。 赫连郁:“我并非——” 乐道:“——不要说,我明白。” 赫连郁:“……” 你明白个鬼。 在赫连郁再次开口前,乐道转过身去,他把飞燕鬼枭双刀从马上取下来,系在腰间,他动作利索,一边给绳子打结一边道,“之前大战时我军已破了相草城,虽然我不在军中,但白石郎会好好按照一开始商定的计划,修整半日后急军翻越蛇岭,直奔南疆大巫的秋拓城。” “不是还有七天吗?”乐道说,“这什么瘸了的蝎还是死了的蝎是南疆大巫的毒,那咱们就去找南疆大巫要解药吧。” 乐道已是整装待发,他回过头,对赫连郁道:“走吗?” 不然呢? 赫连郁想,我还能真的把你一个人丢下吗? “我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这是当时乐道说的话。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坐在二龙雪山上,被火光映得满眼橘红的雪洞里,把自己从回忆中用力拽出来。 乐道的确没有死在南疆百越,但他们也没有从秋拓城中找到残蝎的解药,如果不是赫连郁在和南疆大巫大战时顿悟,晋升大巫,战后当机立断,将自己的罗天万象一点一点纹在乐道身上,大安的皇帝或许早就化为蛇岭下千千万万的白骨中的一个。 以前回忆起这件事,赫连郁总是庆幸的。 然而过去的种种庆幸在这个夜晚变成当头一棒。 残蝎并非普通的毒,星台的书简上,关于它最早的记载是在七百年前的巫朝,那个时代,传承太阳金章的大巫掌握着天上和凡俗的权柄,而他的继承者就是死在此毒下,由此引发一百多年的战乱,整个巫朝分崩离析。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巫者的毒,发作起来不比那些见血封喉的毒.药,需要七天的时间才能致人死亡,它最特殊的效果,就是是不畏巫者的罗天万象之术。 大巫的力量超出凡俗,也只能用以罗天万象压制此毒,压制十年八年,此毒才会消弭在中毒人身中。 乐道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那乌伦呢? 赫连郁看着熟睡的乌伦,对着篝火轻轻叹息。 “黑巫总是会带来噩运……吗?” 这是造化弄人?呵。 乌伦中了和乐道同样的毒,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这自然是有人在暗中算计,比如寄到皇都的那封信,比如此刻乌伦身上的残蝎之毒,那人连下毒里都藏着攻心之计,赫连郁稍微细想,都感觉到如芒在背。 原本以为提前寻到这孩子,就能打破这个圈套,不想对手在他之后还预留了一手。 七日死的残蝎可撑不到大年三十,算计的人必然还留有其他的后手,不过这人绝对料想不到,凭借巫卜的预言,他直接以力破巧,提前找到这孩子,杀了商队主人。 隧道中的那个局反而不像是此人所设,更有可能是因为想要杀他的幕后之人不止一拨,要是乐道在,说不定能以权谋把他们分而灭之。 他一边想,一边将那枚毒泽彩蛙的腿骨给放回去,然后拿起倒数第二块骨片,指尖轻轻在上面一弹。 骨片发出清脆的响声,迷蒙梦幻的紫烟从骨片上升起,片刻幻化成一个隐约的人形。 它向大巫行了一礼,继而炸开成飘渺的烟气,将整个雪洞覆盖。 而赫连郁将剩下的骨头收好,离开了雪洞。 今日早上,乌伦身上的毒并没有显现出来,必然是那时他还没有中毒多久,下毒的时机,应当是在隧道。 他要去隧道那里再看看。 乌伦第二日醒来时,赫连郁还没有回来。 九岁少年环顾周围确定那个疯子大巫不在,连忙把雪地山羊赶起来,想要拉着它一起逃命。 在他跨出雪洞之前,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拦在他面前。 乌伦和这个没有五官的烟雾人儿对视良久,权衡来权衡去,最后悻悻返回雪洞中,将怒气发泄在赫连郁留下的肉干粗面饼上。 正在他翻找行礼想要找到昨日灌醉他的那装酒的皮囊时,赫连郁伴着雪花匆匆返回雪洞里,一身冰冷的他将挂着冰渣子的皮囊丢到乌伦面前,命令道:“喝一口。” 酒水的味道和昨日比起大有不同,充满腥气和苦涩,吞下腹中像是吞入一团燃烧的泥土,等乌伦终于咽下这让人作呕的味道,赫连郁已经把物什都收拾好,牵着山羊等他。 乌伦觉得这个人突然变得非常急。 接下来他发现他们原本笔直朝向东北的路线竟然拐了一个直角大弯,重新向西北走去。 “我们要去哪里?”乌伦问。 “苏尼塔。”赫连郁回答。 他们要去那个每逢琼水冰封时,便会在冰面上连续举办一个月的地下黑市。 那个地方,应该会有他想要的药。 第7章 大反派这么快上线简直不像作者我 几日后的二龙山侧峰南坡。 隧道崩塌而出现的陷坑旁,十八个人正围着陷坑,像是一群蚂蚁一样忙碌,挖土,测量,取样,画图。 这些人都是一身黑劲装黑皮甲,腰间挂着苗刀,他们以黑布围巾蒙面,围巾的下摆用白线绣着一只展开翅膀飞翔的燕子,这标记昭示出这些人的身份,正是大安暗卫,飞燕卫。 星台里追在皇帝身后的侍官也在这里,他同样是飞燕卫的打扮,围巾上以金丝勾边的飞燕表示他是统领这十八人小队的校尉,他不需要亲自下陷坑,因此忙碌的飞燕卫们也忽略掉这个靠着山壁边挂下的冰柱,唉声叹气的年轻人。 在他三次叹息的时候,终于有个同僚忍不住问:“大人,您在忧愁什么?”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侍官回答,“总有不好的预感,觉得马上回发生什么事情。” 这句平平常常的话竟然让下面所有的飞燕卫停下动作。 只露出双眼的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比出撤退的手势,十七个飞燕卫整齐划一,利索无比地从陷坑中跳出来。 这些人的动作轻盈地像黑猫,踩在雪地中的脚只留下浅浅的足印,片刻他们就远离陷坑有十来丈远,之前比划手势的那个飞燕卫确定这已经是安全的距离,才又向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侍官,比出一个手势。 这个手势文雅一点解释,是请侍官后退三丈远,粗鲁一点说,一个字就足以准确形容。 滚。 侍官内心很受伤。 等了一炷香时间,雪坡上什么变故也没有发生,这十七个飞燕卫才不再摆出警惕的神色,重新向侍官围聚过去。 “大人,以后请不要乱说话,好吗?”那个之前问话的同僚说。 侍官讪讪道,“我也不是次次倒霉,你们摆出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才显得大惊小怪。” “谨慎些更好,”下令让侍官滚的飞燕卫道,“属下们与大人接触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对大人变化莫测的运气无话可说。” 侍官轻笑。 “好了,你们找到了什么线索么?” 飞燕卫们都正经起来,有人当先开口道:“方向没错,国师几日前曾在此地停留。” 他们七嘴八舌说出自己的发现。 “这下面曾经是个隧道,隧道结构不对,土层松散,非常容易坍塌,二龙山的土少有呈现这种结构。” “坍塌时下面埋了三十三个人,八只雪地山羊,还有五只土龙。” “人都没死,雪地山羊跑了六只,死了两只……国师这次出手轻得不像他。” “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别人来到这里,救走了被埋的人……这些人挖开雪泥的动作很专业,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可以推断这些人就是当初挖隧道的人。” 侍官:“那么我们可以得出?” “一个针对国师的圈套,”发号施令的飞燕卫道,“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手段,将国师诱骗到陷阱中,然而就像我们知道的……” 在双方实力宛如云泥的时候,什么样的圈套都不会成功。 侍官思虑片刻,道:“把情报传回皇都,我们继续追踪。” 周围十七个飞燕卫都看着他,其中一个道:“但是大人,大家之所以在这里停留这么久,就是因为失去国师的去向了啊。” 山壁下一阵难堪的静默。 侍官一手扶额,在片刻地不知所措后,他挥挥手到:“沿着周围几个方向找找,总会有线索的……” “我这里有线索。” 一个陌生的声音悠悠道。 十八个飞燕卫悚然而惊,他们高高跃起,如黑燕子掠过水面一般,轻盈掠过洁白的雪坡,动作迅捷,然而并非是前进,而是飞速地后退。 下一刻静静蛰伏在地面上的冰雪被无形之力引动,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落地的冰雪捏成各种形状,奇形怪状的雪块阻拦在飞燕卫们的后退道路上,十几块透明的冰墙平地而生,霎时将雪坡上的飞燕卫们围困在冰牢中。 一个飞燕卫用苗刀去劈那冰墙,却只在冰墙上留下几道白痕。 寒气涌动在冰牢中,侍官搓着双手,抬起头,望见那个站在山崖上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干净的人。 白发,白肤,白衣,他站在山崖上,风扬起他的雪发,看上去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 这人身上唯二不是素白的颜色,一个是绑在发梢上的金铃,一个是鲜红如血的眼珠。 侍官喃喃道出此人的名字。 “大巫……雪满坡。” “啊,”雪满坡说,“年轻人,你认识我。” 侍官用力将胸腔中的浊气吐出来,再次为自己的运气悲哀的同时,开口答道:“我们国师的手下败将,前朝国师雪满坡,你不是死了吗?” “大概是死的时候太过怨恨,所以我从冥河归来了。”雪满坡笑着说出惊人之语,“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们国师,既然顺路,那就一起走吧。” 十七个飞燕卫表情僵硬,而侍官欲哭无泪。 就在天生运气不好的侍官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雪满坡侧移一步,指着身后显露出的一尊石像,道:“来两个人,这是我送给你们大巫的礼物,替我带着上路。” 这种礼物带给国师真的不会被皇帝削下脑袋吗?齐齐产生这个疑惑的飞燕卫们默了默,知道此人厉害,不敢多嘴,之前打手势的飞燕卫和另一个人前去搬起石像,另外的人聚拢得更紧密,把侍官藏起。 其中一个飞燕卫向侍官悄悄比划手势,让他保重自己。 侍官无言点点头。 雪满坡似乎没有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走吧,你们的国师,如今只能往苏尼塔黑市去。” *** 翻过二龙山锋利如刀的山脊,便可沿着山坡向下,入琼水。 琼水发源于大雪山下的冬青湖,汇入青陆和中陆之间的内海,如一条衣带,将青陆和中陆分开,这条河在青陆被称为珠戈尔,意思是从苍穹上流下的琼浆。 在冬季,它的表面会覆盖上厚厚的冰层,十二月的时候,中陆和青陆的商人会像迁徙的群鸟一样,一群群驱赶这牛羊马匹,带着他们的货物来到这里,他们在冰封的琼水上铺上草席,搭起帐篷,相互交换。 参与集会的会有数千人,各种珍奇从四面八方运到这里,南翰海比碗口大的明珠,东楚郡绘着优雅花纹的瓷器,南疆深山中金丝楠与沉香,平阳郡的黄酒,青陆的牛羊,和最受欢迎的骏马,都会出现在集会中。 当然,也少不了一种无论在中陆还是青陆,流通都非常便捷的货物——奴隶。 乌伦和对面那个被草绳绑住的小孩对视片刻,面无表情咬下一口烤鱼。 此刻他的打扮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个奴隶了。 衣袍是织锦镶边丝绸夹棉,脚上穿着的是牛羔皮缝制的靴子,可以把他整个裹上两圈的黑熊皮外袄价值一金,大安国师却眼睛眨也不眨花钱买下来,神色间似乎还有点嫌弃。 乌伦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这是给他买的东西。 等赫连郁替他把脸洗净,头发梳好,扎成小辫,再带上狐皮圆帽后,他看上去就和胡人的贵族少年没有什么两样了。 新鲜出炉的贵族少年得到一枚银钱,赫连郁交代他看到什么喜欢的尽管买下来,随便走没关系,他有办法找到他——乌伦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威胁——便匆匆转身,没入人群时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那样悄无声息。 乌伦牵着咩咩直叫的雪地山羊,呆呆站在原地片刻,从另一个方向挤入人山人海。 毕竟是少年人,哪怕面对天塌下来的事,只要放松片刻,就能将之抛在脑后,深山中长大的乌伦从未见过那么多有趣好玩的东西,他一个帐篷一个帐篷逛下来,花钱如流水一点也不心疼,到最后接过烤好的鱼,他已经把银钱找散的最后十枚铜钱花了出去。 他蹲在奴隶摊子边上吃,听到咽口水的声音时抬起头,和对面的奴隶崽子面对面。 两个人的蹲在地上的姿势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两个对视半晌,奴隶崽子一直在吞口水,而乌伦加快了啃鱼的速度。 木签上最后剩了还带着大块肉渣的鱼尾巴。 乌伦把鱼尾巴和木签一起丢给奴隶崽子,牵着雪地山羊转身就走。 他没走几步远,就听到近处突然掀开一阵喧哗。 “哪个该杀千刀的王八羔子偷了我的钱!” 大吼的是一个胡人汉子,肩宽似巨猿,身形似铁塔,足有九尺高,回过头的乌伦见到这样的壮汉下意识就瑟缩了一下,然后想起自己已经并非那个任人打骂的小奴隶,又重新挺直背。 这胡人汉子站在人群中好比鹤立鸡群,乌泱泱的人山人海因为他一声大吼蓦地分出一条道路,乌伦正也想避开,突然听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喊道:“是他!这个人是小偷。” “就是这个小子,明明是个奴隶,却能穿这么好的衣服,一定是小偷!” 穿黄袍也不像太子的乌伦怵然而惊,猛地回过头,发现原本捡着他的鱼骨在啃的奴隶崽子被一群大奴隶压在身下,夺走了鱼骨,有挤不进去的奴隶指着他大吼,眼神中的恶意像是一桶冰水泼在乌伦头顶,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巨汉和乌伦之间的道路被人让开,乌伦和巨汉布满血丝的眼球对上视线,过去的本能驱使他转身就跑。 他灵活地钻进一个帐篷,然后从另一个帐篷钻出来,铺在冰面上的草席被他掀飞,在无数人的叫骂中将巨汉甩远。 接下来追在他身后的便是数十个手持长棍,维护集市秩序的打手壮汉,这些打手对道路的熟悉在乌伦之上,小小一会儿就将乌伦逼入死路。 好在乌伦已经看到救星。 喧哗声让正在向商人询问药材的赫连郁回过头,他诧异看着自己外甥眼角飙泪跑过来,大巫一瞬间有些恍惚,因为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当年还在天京城的时候,他尚是在星台学习的小巫,每次星台放假,乐道陪他去买东西,不管一开始怎样说好,最后他们都是被一群人追着离开集市。 他低低叹息了一声,放出一道风,托着乌伦向前,在这孩子跌入他怀抱之前,一马当先的打手头子已经拉住乌伦的帽翎。 赫连郁握住打手头子肌肉虬起的手臂,用力往下一压。 铺地的草席飞起,打手头子脚下一滑,就被巨力压得跪了下去。 同时打手头子仰起头,仰望的视线正好和鸟喙下赫连郁下垂的目光相触。 “怎么是你?!”打手头子喊道。 第8章 回忆杀之第二波 赫连郁把打手头子给摔飞出去。 打手头子屁股着地,在冰面上滑出好长一段距离,众人惊悚看着就算裹着厚厚斗篷也瘦得像一根柳树枝的黑袍巫者,差点没有把下巴给摔地上。 过去面对赫连郁的怪力总是苦不堪言的乌伦终于能看到别人被这疯子折腾,不提他心里有多舒服了,而赫连郁直到顺手把人给丢出去,才反应过来那个打手说了一句什么话。 竟然是认识他的人? 后面的打手们一群鸭子似的冲过去,哭天喊地叫着全爷,好像那个此刻正呻.吟着想要翻身的打手老大下一刻就要回归冥河一样,待全爷全罗秋把自己从冰面上拔起来,呲牙咧嘴揉着后背的酸痛,抬眼一看,发现赫连郁还站在那里,硬是把三分帅气的老脸给吓成鬼脸。 “你……您您您您怎么还在这里?” 赫连郁正皱着眉思考。 “姓全?” 他记忆里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莫非是这个全什么爷认错人了么? 他的疑惑被全罗秋的打手小弟理解错误,作为无理也要挣上三分面子的道上人士,在全罗秋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小弟跳出来,对赫连郁大喝一声:“咱们全爷在琼水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从前在云岭和大安皇帝交过手,全须全尾活到现在,道上朋友都尊称全爷一声大寨主,你这黑巫,看你身上铜铃,不是个没主呜呜呜——” “——你小子给老子闭嘴。” 全罗秋捂着自家小弟的嘴巴把他给按下去。 正在他悄悄使眼色,让他这群小弟和他一起偷偷溜走的时候,那个他娘的应该在皇都或者别的什么鬼地方,反正不该在琼水的大安国师似乎饶有兴趣地开口。 “云岭?大寨主?和大安皇帝干过架?” 赫连郁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哦,你是那个……屁股啊。” 全罗秋浑身一颤,大安国师的这句话穿过悠悠岁月,让他再一次回忆起尾椎骨碎裂的痛苦。 那还是二十来年前的事情。 二十年前,某个春日清晨。 南方已经是春暖花开,靠近北方的云谷国地势较高,冬日的寒气还淤积着,没能泻完。 十七岁的乐道,在大重天京城作为质子七年,才返回云谷国右川城不久,作为云谷诸侯乐好公的第四子,从父亲手里接下平荡云岭中匪寇的任务。 不过这个任务根本没被放在他心头上。 和多年后相比,看上去十分稚嫩的乐道少年有些小苦恼,因为青陆可汗的嫡长子,同他一起在天京城当质子七年,据说和很牛逼的预言牵扯到一起的,他的好伙伴赫连郁,正在生气。 正在生他的气。 “赫连?” 乐道推开西厢房的雕花木门,先为屋内的黑暗皱了皱眉,第二眼看到的就是内门后的床榻上,一个,或者说一坨散发着阴测测黑风的不明事物。 这不明事物东西是双手抱膝,坐在床榻角落里的赫连郁。 乐道嘴角抽搐,甩了甩头,才把幻觉给甩出脑袋。 他叹了一口气,麻利寻了根竹竿,将木窗撑起,好让春光明媚普照这阴暗的小角落,然后出门打来热水,翻出自己的新衣,将脸盆捧到赫连郁面前,捏着嗓子道:“大人,请洗漱吧。” 赫连郁没应他。 乐道也不在意赫连郁的态度,他用布巾给赫连郁擦了脸,把对方从床榻上扯下来,然后给对方穿上外袍,再套上小袄。 而后他把赫连郁推到桌前坐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米粥和榨菜。 赫连郁一直锲而不舍向外发散着阴郁黑气,不过在额发被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后,那股盘踞屋内的阴深深气息顿时消减大半,一时间屋内连空气都清新不少,屋外桃枝上欢快的雀鸣也能传入屋中。 云谷乐氏虽然被天京城里的世家称为乡下人,但作为大重朝的四大诸侯,吃穿用度已经是平常百姓一辈子都比不上的,哪怕是偏僻院子里的偏僻客房,用餐时也能伴着春.色,细细品鉴。 乐道没有那样纤细的内心,一碗米粥咕噜咕噜便吞下去,他把空碗摆在桌子上时,赫连郁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 他只能再叹一口气,“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赫连郁轻飘飘地瞥了一眼他,真的是轻飘飘的,因为乐道觉得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轻得像一根羽毛,反正整个人的重量不在这里。 赫连郁道:“为什么要救我?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青陆啊。” 这又是他们这几天总是避之不及的话题,乐道扶住额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抽得一痛一痛,“为啥你就一定要去死呢?不就是你妹妹要杀了你吗?你看我父亲我主母我三个兄长五个弟弟以及指不定多少个妹妹都想要杀了我,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乐道看着对方那无动于衷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不由暗暗咬牙切齿。 去年五月,大重朝七百年的国都天京城沦丧在东楚侯李氏的兵马下,乐道和赫连郁在兵荒马乱中逃出天京城,结伴还家。 两个少年,互相扶持着,沿着苍龙山的边缘一路向西北,穿过山北长廊,深入云岭。云谷国的都城右川,便在被千沟万壑云岭包围的云谷盆地中,而二龙山还在云岭之北。 乐道先到了右川,他挽留赫连郁和他一起,却还是被思念故乡的赫连郁拒绝,少年的巫独自通过左川关,返回青陆可汗的都城云屏。 那个时候,赫连郁万万不会想到,木仁可汗病重已久,他的弟弟妹妹为了可汗之位相互厮杀,在除掉那个侧阏氏生下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后,一别七年的妹妹赫连那仁举着马刀,用刀锋对着他。 赫连郁本人对可汗之位一点想法都没有,但他是个男性,这便是其他部落的族长眼里,比赫连那仁胜出许多的地方。 他妹妹好歹是手下留情,只是将他关入牢中,后来又说春分问斩。 春分那日乐道从法场上劫下他,一手刀劈在他后颈,然后把他拖上马,当时赫连郁眼前发黑,听到赫连那仁的咆哮顺着太阳和风远远传来。 “离开吧,不许再回来,向扶桑发誓,我作为青陆的可汗,将你,赫连昭那图驱逐!永生不要再踏上青陆的土地!” 他最后看到的,是七年里,一遍一遍用思念描绘的草原与他背离远去。 大重光武三十三年的春分,他和赫连那仁十七岁生日的那一天,赫连郁成了无乡无亲,只能漂泊,无处可归的人。 再醒来时,赫连郁已经到了乐氏的右川城。 乐道本来就是叛逆之人,对被驱逐这种事看得并不严重,一开始他觉得,赫连郁陡然间发现兄妹感情破碎,是需要一点时间接受,但他不知道这人会这么钻牛角尖,看着对方消沉的模样,他恨不得扯着对方头发,压在墙上撞,看能不能把赫连郁给撞清醒。 乐道叹了一口气,转身出门,又拿了什么东西进来。 赫连郁坐在桌边,目光涣散盯着窗外的绽放的桃花,耳边则听着乒乒哐哐一阵乱响,直到声音渐歇,他才微微侧头,透过垂落黑发的间隙,用眼角打量乐道在做什么。 然后他发现乐道已经换上一身铁叶片盔甲,新打的双刀佩在腰间。 穿上盔甲的乐道看上去不像是少年了,世家子都习武,一个个长得高大魁梧,站起来极有压迫感,他自己别扭地扣上盔甲锁扣,对赫连郁道:“和我出去一趟吧。” 赫连郁:“不想去。” 乐道挑起眉。 少年将军低低笑了一声,赫连郁心里立刻觉得不好,还未有动作,一只大手就已经扣住他的肩膀,往上面一提,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乐道把他倒扣在自己肩膀,就这么和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一般,扛着他出门。 也幸好乐道的院子偏僻得很,一路出去没几个人瞧见。 乐道带着赫连郁上了一匹黑马,两人前后骑在马上,从公府侧门出去,一路上乐道如标准的纨绔少年那般,在大街上纵马飞奔,待从西边出了城门,乐道更是用力一夹马腹,身后马蹄扬起的烟尘足有一里长。 赫连郁原本以为乐道是要去城郊的军营,却见到这人见军营而不入,一提缰绳拐弯,冲入一条没入山林间的小道上。 “你要作甚?” 抓紧他后背衣服的赫连郁压低声音问。 乐道第一句话答非所问:“这几年有一伙匪寇盘踞在云岭十二峰,我几个兄长领兵前去,皆是铩羽而归,前不久乐好公把这苦差事派在我头上。” “……所以?” “那匪寇听说厉害得很,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开什么玩笑!”赫连郁的声音大了一倍不止,“乐好公大人没有给你派兵吗?孤身一人上来勘察你想死是不是!跑得这么快,匪人在匪寨里就能听到你的马蹄声!” 这回不听人言的变成了乐道,他哈哈大笑,纵马跃过横倒下的大树,又跳过乱石嶙峋的溪涧,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一只弩.箭迎面射下来时,他依然对着弩.箭奔驰。 忍无可忍的赫连郁手把这混蛋的头往下面一压,抢过缰绳,另一只手握住一枚鸟骨。 鸟骨在他手指间化为屑末,霎时升起的狂风卷着骨灰飞扬,从高空落下的箭雨就像是撞上了一块看不见的屏障,风吹过箭矢的翎羽,打乱它们的落点,一时间周围树丛中,埋伏的匪人被流矢射中,发出和被宰杀的老猪一般的嚎叫。 赫连郁拍干净手上的碎末,压低声音,在乐道耳边咬牙切齿道:“我就剩下这一块能操纵风灵的鸟骨了!” “没事,以后再帮你杀几只。”欣然见到赫连郁恢复活力的乐道说。 他抬起头,拿回缰绳,催促黑马加快速度,同时道:“喏,你这不也救了我?” 风驰电掣中赫连郁没听清,“什么?” “我说!”乐道吼道,“之前我救你,你说我不该救,他娘的现在我也没有让你救我,你救我干啥!” 赫连郁:“这不一样,我……” “就像你刚才做的这样,你发现我有危险,一定会来救我,而我发现你有危险,也一定会来救你。好兄弟没二话,你没了家我家就是你家,你没了亲人我就是你亲人,不管什么东西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以前我不管,以后不准离开我!还有别老是叽叽歪歪,在你妹妹那里受了气,洒在老子头上算什么好汉!啊?!” 吼完的乐道发现他们冲进了一处狭窄的山谷死路。 两边山壁上,数百人持着弓箭,对准勒马停下的他们。 “好汉,”赫连郁面无表情说,“闭嘴吧。” 第9章 那样意气的少年 数百名匪寇把乐道和赫连郁两人团团围住。 乐道是本地人,本不该做出闯入死路这种可以让人嘲笑他一万年的蠢事,不过和生活在山中的山匪比起来,云谷本地人也得甘拜下风,更别说乐道这种离开云谷国七年,年前才回来的年轻人。 这班子匪寇声势颇为浩大,赫连郁在山谷底下一望,只见到两边山壁上匪旗林立,风吹过山林,匪旗招摇,树叶飒飒,分不清里面有没有埋伏,虽然不想让自己沦为草木皆兵之流,他内心却不由地紧张起来,手悄悄缩回袖中,想要摸索暗袋里的骨片。 一摸就摸了个空,而后他才想起,他以前的东西都落在了青陆,此刻身上这件衣服还是乐道的。 “别紧张。”乐道在他耳边说。 赫连郁无言转动眼珠,他另一只手正想取下脖子上挂着的吊坠,手才移动一寸,就有一只箭矢紧挨着他的脸擦过去,若不是乐道一肘子打得他上身后仰,恐怕那锋利的箭刃就要在赫连郁脸上留下一道伤口。 “等等,”乐道安抚他,“再等等。”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没过一盏茶的时间,谷底两人就看到一边山崖上竖立的匪旗如同麦田中的麦子一样摇动,有什么东西分开这些匪旗,从后面走上前来。 “我数一二——”乐道声音压低,仿佛一只有气无力扇动翅膀的蚊虫,同时把一块骨头藏在袖子里递给赫连郁。 山崖上上前的那人露出面容,是一个典型云谷打扮的汉子,他长着一张三分老帅的脸,背着弓箭,腰上缠着彩锦佩着猎刀,陈旧皮甲防住身上要害,脸颊上以彩泥抹出两道条纹,这人往前走一步,便能让整个山谷寂静无声。 乐道的嘴唇微微开合。 “——三!” 赫连郁捏碎了骨头。 山崖上那个汉子应当是匪首,此人中气十足,开口说话,满山谷都能听到,“此路是我开……” 他话才说到第五个字,乐道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燕和鬼枭从刀鞘中抽出,映着明媚春光发出两声刀吟,一声刀吟低沉,一声刀吟清脆,伴着乐道冲上山壁。 乐道的身法也快得像飞鸟,足尖在山壁上凸起的岩块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就上窜一丈高,匪首一眼认出这颇为特殊的身法,惊呼脱口而出:“燕鹰双刀流?” 燕鹰双刀流是云谷乐氏传承的双手武技,一刀快而轻盈,一刀准而迅猛,列举各国的双手武技,唯有东楚国李氏的双极流可以媲美。 天下武技皆是家传,能学习燕鹰双刀流的只有乐氏子弟,匪首皱起眉,想起右川城中那个同盟传给他的话,说请他帮忙教训一个马上会闯进云岭的家伙,下手狠一点,死了也没问题。前几次匪寨被围剿时,他承这位同盟的情,得了对方的消息,如今对方有要求,也不好推却。 ……但这不代表他想牵扯进乐氏子弟的内斗之中! 匪首权衡利弊不过刹那,便见到那狂暴的刀光冲到他面前,轻盈如燕的一刀抽开匪首身边挡人的小弟,而另一刀快准狠从五六把猎刀的空隙中刺出,冒着寒气的刀锋对准匪首的头颅劈下。 这么来得这么快?! 匪首侧移一步,猎刀出鞘,这种刀脊笔直只在末端带上半寸弯钩的刀即可刺也可挥砍,原本只是猎户人家用来防身的长刀,不过在加厚刀脊后,就变成了杀人的利器。侧过身的匪首用这把猎刀架住乐道的鬼枭,试图依照一贯的套路挑开对方的刀,却发现那把会发出尖锐鬼叫的鹰刀沿着他的刀刃往下一划,伴着一路跳出的火花,劈在了他的刀锷上。 沉重的压力顿时降临在匪首的手臂上,他不敢相信这个少年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却不想那少年根本没有认真对付他。少年一只手压制得他动弹不得的时候,另一把燕刀划出道道刀光,刀光如银色蝴蝶穿梭,杀得他周围试图上前的小弟人仰马翻。 好武艺。 哪怕是为敌,匪首也不由赞叹一声。 匪首把另一只手压上,勉强把那少年人的鹰刀荡开,随即以刀刃划出一个圆弧,泰山一般向乐道压过去。 这是东南平阳国盛行的泰山流,匪首原本以为能仗着对方一个乐氏子弟,应该对泰山流不熟悉,好扳回一局,却不想对方接刀轻而易举,好似常常和精通泰山流的刀客干架似的。 匪首不知道这位乐氏四公子在天京城做质子时,和各国武艺高强者交过手,比起那些大家,匪首这种不过是个二流。匪首见此心道不好,横劈的刀被对方荡开上挑,手背青筋虬曲拱起,只能再一次往下一劈。 这一次刀光更盛,哪怕是乐道也得稍稍避开锋芒,却不想匪首下一招竟然是利落弃刀,完美无缺地虚晃一枪,直接退走。 满山匪寇丢下匪旗,竟然也这么跟着他们老大一起退走了,当真是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乐道:“……” 云岭十二峰的匪寨能被右川城几次围剿而不破,显然是有某个方面得长处的。 下一刻乐道少年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起。 要捏碎骨头时赫连郁才发现乐道给他的是一枚木头,木灵响应召唤而出,赫连郁根本不做犹豫,给谷底的枯藤来了一个枯木逢春。枯黄的藤蔓生出浓浓绿意,紧追乐道之后爬上山壁,若不是靠着藤蔓搭桥,乐道想那么快爬上山崖还真的不可能。 帮完乐道,木灵还未散去,赫连郁指挥藤蔓,从马蹄前到山崖上,架起一座阶梯。 乐道的黑马的确是一匹好马,面对这种粗制滥造的楼梯,竟然也能稳稳将赫连郁带到山崖上。不过踩在实地上的感觉显然对它更舒服一些,急忙撒开蹄子的黑马冲向那些逃跑的匪寇,而赫连郁弯下腰,握住乐道伸出的手。 他把乐道拉上马,另一只手一甩缰绳。 乐道:“追那个匪首!” 赫连郁:“你就不能好好回去吗……” 话虽这么说,深知乐道本性绝非安静美男子的赫连郁扯过马头,驱使黑马直直冲入山林中,木灵温柔地随着他飞翔,让阻碍道路的树木灌木倒向两边。 此时的赫连郁并非二十年后的赫连郁,不过一里路,就让他灵力所剩无几。 但这也足够了,逃跑的匪首近在咫尺。 木灵已经开始化作落叶四散,赫连郁瞟了一眼,抬起手指向正疾步如飞的匪首。 绿叶飘扬,草丛中一根藤蔓突然被无形之力牵扯,拉成笔直一条线,正好拦在匪首的脚前,将猝不及防的匪首绊了个嘴啃泥。 乐道伸手去捉。 偏偏在这一刻,埋伏林间的弓箭手们松开弓弦,弓弦声嘣嘣,箭如流星,划出数十道圆弧,然后俯冲而下。 赫连郁回过头,他的手里捏着挂在胸前的吊坠。 而乐道下滑侧靠着马,轻巧一捞,从地上捡起那根将匪首绊了一跤的藤蔓。 两人动作几乎同时,下一刻,乐道接过缰绳,狠狠一拉,黑马发出长嘶,如人一样用两只后蹄立起,然后转了个直角的弯。坐在前面的赫连郁靠着他怀抱不掉下马,手指间骨头碎屑随风飞走,几乎有成百个汤碗大小的火球从他手中迸发而出,迎着流矢而去,在半空中开出无数朵绚烂而绮丽的火花。 追匪首时是上坡,转弯时后就得下坡了。 黑马载着两个人,还牵着一个被藤蔓绑住的匪首,就这样奔驰,奔驰,伴着流矢奔驰,穿梭过山林,将匪寇们甩在身后。 不知道跑了多久,匪寇们没能追上来,跑得过瘾的黑马从鼻孔喷出热气,发出一声爽快的长嘶,猛地停下。 乐道松开手,那匪首依着惯性腾空,然后以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式落到地上,他的骨头发出响亮的破碎声,滚了两个圈,摔得尘土飞扬人事不省。 然后乐道本人被赫连郁踹下马。 这混蛋半空中翻身,展开双臂,燕鹰双刀流的武士都像飞鸟般轻盈,这人作为其中的佼佼者,落地时就像一片羽毛飘落一样。 他还落在匪首的屁股上。 晕迷的匪首发出一声呻.吟,继而被乐道用脚尖重重碾压了几下。 “你发什么疯啊……”赫连郁摇摇头。 两个人都挂了彩,报复心极重的乐道踩着匪首的屁股,踮起脚尖眺望山岭后的军营,听到赫连郁的话,他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道:“我那好父亲给了我五百精兵,让我去剿匪。”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散懒,赫连郁猜测大概是话语中父亲那个词的缘故,下一刻乐道振作精神,手指向军营的方向,回头看赫连郁。 “那五百精兵还不怎么听我的,不过军营里不比内宅乱成一锅粥,等把这匪首擒回去,那些人不服也得服,五百精兵很快能成为我的亲兵,还有军营里我父亲这些年偷偷积攒下的五万兵马,一年之内,也会归属于我!迟早有一日,这个天下……” 乐道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向赫连郁伸出手。 他大声道:“赫连,赫连昭那图,成为我的巫,随我去征战天下吧!” 赫连郁闭上眼。 他再睁开眼,和说出雄壮之言的少年对视,发现对方的眼神中一点忐忑也没有,这个人是十分笃定的,他确信天下有一日会落入他手中。 太阳还挂在天空上,黄云悠悠过,千载若白驹,星辰们似乎就藏在苍穹后面,温柔注视着年轻的巫。 赫连郁对天下没有任何企图,不过,追随这个人的话…… 他握住乐道的手。 “好,我跟着你。” 第10章 世界观绝对不科学 赫连郁定了定神。 片刻后他才从二十年前的记忆漩涡中挣脱出来,将少年时的风发意气放在一边。 说起来,这一路上,总会触景生情,想起乐道。 大概是因为十岁起,他们两个人就少有分离过的缘故,让这次说不清是办正事还是有些羞耻的出走变得特殊起来。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这一路上他总是会遇到勾起他回忆的东西,比如说大雪纷飞的二龙山,比如说青黑的残蝎之毒,比如说眼前这个人—— ——这个打手头子。 被人称作全爷的打手头子双鬓星星白,四十多岁模样,他结巾束发,武人惯常的打扮,如果不看地点,大概会以为这人是大安军队里的哪个小兵。 此人的形象,此刻微妙地和十七岁乐道说出惊人之语时,被他踩在脚下的那个屁股重合起来。 哦,是当年云岭那个匪首。 “是你啊。”赫连郁说。 全罗秋浑身僵硬,他的目光下意识在周围转过一圈,没有发现那个总会出现在大安国师身边的身影,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这个修行泰山流武技,人也似泰山般魁梧的打手头子再次左右一看,发现周围不少人将头伸出帐篷,正兴高采烈围观他的祸事,立刻狠狠瞪过去,又驱赶走他的小弟们。 然后他走到赫连郁面前:“……您怎么会在这里?” 赫连郁答非所问:“我不希望你告诉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皇都中那位,全罗秋只能点点头。赫连郁收回目光,发现身边帐篷里的那个药材商人已经此刻战栗地躲在摊子下面,只能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歉意笑容,才回头对全罗秋道:“带路。” “等等。” 那个被抛在后面,悲催丢了钱的胡人汉子终于追上来,“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 赫连郁发现乌伦下意识就往他身侧一缩,他不由笑了笑,就这样片刻时间,全罗秋的小弟们难得识眼色地一拥而上,把这个胡人汉子拖走了。 胡人汉子口出秽语,言辞之意约莫是中陆人联合起来欺负青陆人,赫连郁眉头微蹙,不过他并不了解状况,对全罗秋以及他下属们的行事方式,此时不好多做评价。 “走吧,带路。” 乌伦觉得赫连郁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是对全罗秋来说,这般颐指气使还理所当然的态度也不会有谁了。全罗秋把这个行走人间的大杀器请到自己的帐篷,一路上无数人从帐篷门帘后悄悄打量,乌伦跟在赫连郁身后,觉得自己像是跟在什么杀入城镇里的妖魔身后,他就是那个跟着大妖魔,马前身后奔跑的小妖魔。 他的感觉绝非错觉。 黑市可不是良善人士可以来的好地方,赫连郁以头戴鸟骨向众人昭示了他黑巫的身份,才能顺利进入,那些行走阴影的人不想得罪一个巫,进而他们也会避开明显被巫庇护的乌伦。 不然的话,乌伦大概会在走进黑市没有一盏茶的时候,就被人剥光衣服,和那个被他可怜的奴隶崽子关在一起。 本来黑巫的身份足够庇佑一大一小全身而退,但遇到打手头子,又被打手头子用那样恭敬的态度对待,如果不想被试探的手段烦死,最好接受全罗秋的善意。 落下的羊皮门帘将寒风和视线一起关在帐篷外,乌伦惊叹看着帐篷内部。这是一个搭建在冰面上的大帐篷,地面被铺上了三层柔软而温暖的羊皮,再覆盖了一层东楚郡的刺绣地毯,帐篷墙上挂着狼头和镶着金玉和宝石的弯刀,中央放着一个火炉,里面炭火烧得正旺。听到有人掀动门帘,有两个半卧在地毯上的漂亮女奴站起来,向主人和主人的客人露出温柔得体的笑容。 乌伦只觉得浑身寒毛根根竖立,他觉得他对这个环境不太适应。 赫连郁到没有说什么,他出生青陆皇室,前朝未灭前在天京城做质子,各种常人想得到想不到的奢华,都见识过,这种小小阵仗根本无法吓到他。他以眼神让女奴退下,倒是没有对她们迎上乌伦做出什么表示。 全罗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此刻他终于斟酌好了自己该有的态度。 “您有什么需要,尽可交给我去办妥。” 赫连郁坐下,他依然没有顺着全罗秋的意说话,而是问起从前他未曾关心的事,“当年你被抓住后,去了哪里?” “我在陛……咳咳,军中服役,光武三十七年的时候调到左川关当守兵,只能混个百夫长,后来用了些手段,把自己从军中赎出来,偶尔帮老朋友看看场子。” 苏尼塔黑市就是这样一个场子。 闻言赫连郁半合上眼睛,慢慢思考。 每年举行的苏尼塔黑市历史悠久甚至在他出生之前,过去无论是青陆的可汗,还是中陆的皇帝,都想将这个黑市占为己有,却阴差阳错双方实力均衡,反而谁也插不了手,如今三大陆都被乐道统一,过去的平衡自然不存。 朝廷会派人监督,当然。 就算自己把自己赎出来,全罗秋身上已经打上军队和朝廷的烙印,想改也改不了,所以他是作为左川关守将的亲信来监督黑市的。 别人大概还会分析全罗秋以及他上司在朝中的派系等等,不过在赫连郁这里,全罗秋只有一个派系。 乐道的人。 啊,好烦。赫连郁想。 想完这些不过瞬息,赫连郁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要的药材,对全罗秋吩咐:“我需要这些。” 全罗秋看也没看,接过转身就走,速度快得好似身后有一只张开大口的妖魔,两个心不在焉服侍乌伦的女奴被他的态度吓一跳,看向赫连郁的目光带上惧意。 没想到面对她们,赫连郁的声音反而放缓了一些,听上去竟是有几分温柔了。 “你们有地方去吗?”两个女奴连连点头,“那就先出去吧。” 门帘再次落下后,帐篷里便只剩下赫连郁和乌伦两个人,被女奴揉搓了一顿的乌伦抚下身上起的鸡皮疙瘩,问:“我怎么觉得你对奴隶的态度,反而比对刚才那个家伙更好。” “我对常人的态度一向友善。”赫连郁说,“至于乐道的人,不用白不用。” 乌伦装作自己没听见皇帝的名字,没想到赫连郁向他招手。 “过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乌伦乖乖坐在赫连郁对面。 他能感觉到这个人从鸟颅骨下端详自己的视线,不由屏住呼吸,直到赫连郁说:“你知道自己中毒了吗?” 乌伦想说自己不是瞎子,指甲变化那么大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不过最后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只是一声嗯。 “必须告诉你的是,我对解这个毒并没有把握。商队主人行礼里搜出的药,只能拖延毒发的时间,这些药大概能让你活过十天,然而要到达我们最终的目的地,至少要一个月多。” 既然他快要死了,那么他还去那劳什子目的地干什么?乌伦想。 “我们去大雪山,请大雪山的壶藏大巫救你。” “咳咳咳咳咳!”乌伦被自己的一口气给呛着了。 赫连郁眼里泛起一点笑意,“我虽然不通药理,面对配好的药摸索出药方倒是没问题,等在苏尼塔配完足够的药,我们再上路。” 乌伦看着他的目光已经涣散了,对一个孩子而言,小命七上八下大概是很特殊的体验,赫连郁这样想,继续道:“在去大雪山之前,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 大巫的声音温柔似水,“贺乌伦,你想成为巫吗?” 乌伦睁大眼睛。 赫连郁知道,这个提议是绝不可能被拒绝的,这个孩子眼中有和当年的他相似的野心,对力量的野心。 课程立刻就开始了。 洗干净的苹果盛放在白银雕纹高柱盘里,女奴端进来的奶茶就放在地毯上,炉子里的炭火被熄灭,窗帘和门帘被拉下,帐篷内陷入一片黑暗中。 然后有微弱的光辉自黑暗里显现而出。 赫连郁把明光珠从乌伦的脖颈上取下,他和乌伦面对面,双手悬在胸前,明光珠就悬在他两手之间,散发着太阳般的光辉。 面对面,膝盖碰着的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虽然很多人不耐烦,不过巫通常的第一课,都从讲古开始。” 气氛太好,乌伦无意识点点头,听赫连郁讲到:“我们从一千年前说起,来讲讲天地间的第一个大巫,扶桑。” 很久很久以前,三陆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没有太阳,没有星星,人族不过是妖魔饲养的肉食,那时候人偶尔会见到天上的光,那是雷霆闪电,能将整个天地照亮,有一个人,怀着对人们被妖魔主使命运的不甘,去寻找那从天而落的光。 “啊?他不会被雷劈死吧?”乌伦问。 “没有,”赫连郁道,“他追寻光落下的方向,发现光落到树枝上后,变成了更多的光,这种光能带来温暖,能在地上绵延,他给光起了个名字,叫做火。” 这个人拥有了控制火的力量,有些妖魔会被火击退,却也有妖魔并不惧怕,反而能使用火,那个时候,人们反抗妖魔的战争已经打响,这个人思考着,为什么有些妖魔不惧怕火呢? 他想,一定是火不够大的原因。 于是这个人在极北的白陆点燃一场大火,大火从白陆烧到青陆,从青陆烧到中陆,三陆在火中熊熊燃烧,烧了一年又一年。火势大到根本不受这个人的控制,不仅是妖魔被烧死,他的亲人们也葬身火海。这个人悲伤落泪,泪水滴落的地方,长出一棵高大的树木,从地上一直长到天上。 将万物焚尽的火竟然没法点燃这棵树,这个人擦干眼泪,将所有的火吸引到自己身上,然后顺着这棵树爬上天去。 明光珠淡淡光芒下,乌伦听赫连郁轻轻道。 “这个人叫做扶桑,那棵树便是圣木扶桑,而那大火在天空上,变成了现在的太阳,这便是天地间第一个巫的故事” 第11章 补全世界观的大反派 大巫扶桑留下了太阳金章,继承太阳金章的巫能使用太阳的力量,被世人尊称为太阳大巫。而在七百年前,世人对太阳大巫还有另一个称呼,便是太阳皇帝。 以巫为统治者的皇朝传承四百多年,巫和常人之间的对立越发严重,最终平民奴隶在武士的带领下揭竿而起。面对擅长武技,结成战阵冲锋而来的武士,小巫和大部分巫都没有反抗能力,大巫虽然不惧,面对天平的倾斜却也不可能力挽狂澜。 新的太阳大巫向平原云氏称臣,退居白陆大雪山。重朝始皇立大重朝,他的后人在妖魔威胁之下和大雪山妥协,在天京城修建星台,请大雪山派遣大巫,镇守星台和皇都。 那是明奕十三年,无数巫和小巫下了大雪山,接受朝廷的任职,守护一方水土。 大重朝最后一任皇帝死在二十一年前,而直到八年前,在众霸主之中横空出世的乐道终结乱世,创立大安,三陆的历史才迈入新的篇章。 活在这个年代的人们自然不知道他们将成为被翻过的一页,赫连郁讲述的故事,已经终结在女奴战战栗栗端进帐篷的喷香鱼汤里。 帐篷里的黑暗把女奴吓了一跳,神智还沉浸在故事里的乌伦看着赫连郁轻弹手指,猩红的光在大巫胸口的骨片上一闪而过,已经熄灭的炉火便再一次燃烧起来。 端着鱼汤的女奴依然不敢进退,赫连郁道:“把灯点上吧,窗帘拉开也没有关系。” 女奴应了声好,一个去拉窗帘,一个端着盛鱼汤的银盘,跪坐在一大一小面前。 窗帘拉开,乌伦这才发现苏尼塔已经入夜,饥饿中他赞叹地看着银盘中的这条大鱼。有他一条腿长,一整条浸入雪白的鱼汤里,加入了茴香和肉桂,香气扑鼻。 “主人吩咐说,把这个给您。”女奴说,她的同伴放下了肉饼和面饼,以及蜂蜜水果,然后一起退了出去。 乌伦已经拿起了筷子。 “等等。”赫连郁道。 乌伦瞪他,任何阻碍在他和食物之间的都是他的敌人。 赫连郁没说话,而是拿出了混有延缓毒性的药的酒囊,乌伦一看到这个就垮下脸,这药腥臭而苦涩的口感真是让人记忆犹新。 不过乌伦显然不能拒绝,在他皱着眉咽下药酒时,赫连郁已经趁他不注意,把骨片在鱼汤中浸了片刻。 没有变色,大巫瞟了一眼,低声道:“快吃吧。” 授课不可能因为夜晚的到来就暂停,女奴撤下碗筷后,晕沉沉就这样想趴在地毯上睡过去的乌伦被赫连郁用冰块冰醒。他一点也不期待地发现,作为老师时,大安国师表面上的温柔就像是水中泡沫一样很快消失。赫连郁对学生的要求可以说是苛刻的,手酸无比拿着刻刀在竹简上刻字的乌伦想,或许是大巫是以他本人作为对比,意识不到在优秀之下还有良好这个评价,更别说及格了。 乌伦不能说是一个不好的学生,他姆妈也教过他写字,然而姆妈不会像赫连郁这般,对横弯钩上那个钩的长度都有要求。 “其实从学写字开始就练习这个更好,”第二天休息时,赫连郁将那颗明光珠举起来给他看,天气晴朗,透过日光,乌伦才看到明光珠上有极细而曲折的纹路,“贩卖明光珠可以说是星台,以及所有巫者的金钱来源,存储的日光越多,明光珠的价格越昂贵,而决定一颗明光珠品质的,除了明珠的大小,还有巫的技术……比如说这个,上面的纹路错误很多。” 乌伦还能说什么呢?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大安国师此刻的严格要求,显然是为了他好。 “巫的力量来源于心,”赫连郁教他,“闭上眼睛,将心神往下沉,沉到不可知的深渊里,那里是巫的力量源泉,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到。” 赫连郁对这个回答并不惊讶。 “没关系,继续吧。” 第三天夜里,他们又说起巫术。 “三大巫术,天地通灵,罗天万象,扶桑明珠。通灵不需要学,因为这是成为小巫后天生便明晓的。所谓通灵,通的是游荡在天与地之间的风灵水灵,木灵火灵,大地之灵,鬼神之灵,巫的秉性不同,相合的灵也不同,能借用力量,才是真正的通灵之术。” “有两个例外,”赫连郁看一眼就知道乌伦想问什么,“一个是太阳大巫,他们驱使日光的力量来自于太阳金章。以及黑巫,黑巫在通灵一道的天赋太弱,只能通妖魔的鬼灵,或者以妖魔尸骨为媒介,才能做到驱使天地之灵。” “这么说,骨头对于黑巫来说,就像是太阳金章对于太阳大巫啊。” 乌伦道。 小孩子不过随口一言,便再一次陷入到感应天地之灵的学习中。他没有看到,听到他的话,赫连郁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被鸟颅骨遮盖住的额头。 *** 相距琼水苏尼塔黑市不过几十里的二龙山的山坡上,披着星辰跋涉的雪满坡和十八个可怜的飞燕卫连贯进入一处隐蔽的山洞。 这几天雪停了,天气反而更冷,疾风刮过,像是一个碗大的雪球砸在人脸上,白日里有太阳还好,晚上的雪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飞燕卫们沉默地在篝火上烘烤他们被冰冻住机构的袖弩,烧开雪水,一下一下在山洞里的砂岩上磨刀,声音回荡在洞穴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声音显然吓不到雪满坡。 前朝的国师赤足站在洞穴外,抬头仰望着天空,晴朗的天气让夜幕上的群星格外清楚,大大小小的闪烁着,仿佛是有神明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地上沉睡的世人。 捡柴归来的侍官路过他身边,正要进洞,突然听到雪满坡说:“一千年前,三陆的天空上是没有星星。” 侍官只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进洞到篝火边,和自己的同僚待在一起去,然而他总是不好的运气再一次连累了他,雪满坡回过头,对他道:“这位大人,陪一个老人说说话吧。” 雪满坡的确是一个老人,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平民没有几个能活到这个年岁。而雪满坡以强大的灵力作支撑,让自己看上最多三十几岁,却也遮掩不了眼角悄然爬上的皱纹。 一个飞燕卫走出洞穴,接过侍官手里的木柴,给了他个眼神让他谨慎,然后退回洞中。 侍官只能回答:“您想说什么?” “你说,等我死后,会变成一颗怎么样的星星呢?”雪满坡问。 这个问题让侍官愣住片刻。 一千年前的三陆笼罩在黑暗中,天空上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大巫扶桑和他的火化为了太阳,而这一千年里死去的每个大巫,都化为星辰,才有了如今这璀璨的天空。 “大概是个很亮很大的星星吧。”侍官回答。 “哪有星星比太阳还亮,又哪有星星比太阳更大,”雪满坡将视线移开,“太阳的力量,真是让人着迷啊。” “是吧。”侍官敷衍着。 “真想去千年前,见识大巫扶桑到底是何等人物,或是见一见太阳大巫,可惜太阳大巫那仁死在五年前,她从未踏上过中陆,我过去也未曾去过青陆,当年重哀帝要青陆献上质子,来的为何是赫连郁,而不是她呢?” “很可惜。” 依然在敷衍的侍官想,要是让他们国师发现雪满坡的企图,这位恐怕得真的回归冥河了,毕竟国师是为了妹妹连皇帝都打的人。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雪满坡道,“赫连那仁死后,太阳金章到底落在何人手里。” “那仁可汗死在大雪山,太阳金章自然是在大雪山。” “不,不不,我想,一对双生子的天赋必然不会相差到那样打的地步,是不是?赫连郁虽然不能成为太阳大巫,却不代表他不能接受太阳金章。当年和我这位小师弟同在星台学习时,就已经见过他的胆大妄为,按照事理推断,太阳金章必然是在他这个杀死赫连那仁的人手里。” “国师没有杀死那仁可汗。” 没料想到会被反驳的雪满坡重新将视线落回在侍官的脸上。 黑围巾遮住侍官半张脸,雪满坡只看到了侍官的一双眼睛,褐色的眼睛如琥珀般清澈,里面是属于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 “那我们来打个赌好了,年轻人,”雪满坡道,“再等几天,各方万事俱备,太阳金章到底在不在赫连郁身上,自然可见分晓。”说完这句,他又继续抬头仰望群星,“我原本想让他死在云屏,对赫连郁而言,死前重归故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不过死在琼水也不错,距离故乡不过一步之遥,却再也不能返回,灵魂游荡在荒野,悲伤叹息……我心里就快活了。” 说到最后,雪满坡的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侍官趁着他走神悄悄返回洞穴中,没有听到最后溢满恶意的低喃。 “赫连郁死后,会变成怎样的星星呢?” 第四天,再一次降雪了。 伴随着奶茶,奶糕,抹了一层粗盐的手抓肉,以及在腌制在坛子中的野菜,赫连郁对乌伦道:“今天你可以尝试一下罗天万象。” 第12章 人人都在帮大巫表白 “你如果在罗天万象上有天赋,说不定能自己将身上的毒解去。”赫连郁用这样一句话激起少年的斗志。 乌伦并不知道,哪怕是赫连郁,也是五岁起就在青陆的大巫帐篷开始学习罗天万象,因为在通灵上的天赋太低,便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练习罗天万象之术上,就算如此,他也是二十二岁成为大巫时才将此术大成。一句话就往乌伦面前吊了个萝卜的赫连郁看着乌伦闪闪发亮的眼神,心中暗笑,开口为他解释罗天万象。 “罗天万象之术,乃是心术。” 他道:“它掌能控你的身躯,替你拒绝一切外物,你必须集中注意力,感受你的身体,然后蔓延到身体之外。” 听完这个解释的乌伦,再一次,懵逼了。 “根本听不懂啊。”他对女奴说。 此刻他是在帐篷外,全罗秋这几日在他的帐篷外——目前已经属于大巫了——搭建起了一个新帐篷,就挡在旧帐篷的门前,反正大巫不出门,大巫带着身边的那个可能是徒弟的小孩也不怎么出门,全罗秋这样做,还能挡下一些居心叵测的事情。 全罗秋的帐篷前后开了两个门,乌伦此刻就在自己帐篷的门前,全罗秋帐篷的后门后,两个帐篷之间,练习罗天万象之术。 那两个女奴这几日都在这个小缝隙里烹饪他们的一日三餐,她们小心翼翼洒下主人为了款待贵客而拿出的香料,翻动插在炉火上的铁杆,然后用白银小刀在肉块的表面割出整齐而漂亮的裂口。 乌伦耸动鼻子,开始怀疑起大巫让他在这里练习的用意来。 那两个女奴笑嘻嘻地看着他,递上一块羊肉。 “那么您在这里来,是干什么呢?”她们问。 “他说我的第一课可以从挡挡雪花开始,站在落雪里,不让雪花落在身上。”雪花轻盈而柔软,哪怕是施加很小的力也能飞出很远,一旦巫术成功,效果非常明显,这是集合了时间和地点后才选择出的练习,不能说是不聪明的做法。 然而乌伦闻着烤肉的香味,就只想着吃去了,哪里能集中全部心神呢。 看着练习不成,赫连郁又是在和全罗秋商量事情,无暇关注他,于是乌伦偷了个懒,和两位女奴说话。 “如果能做到,一定很厉害吧?原来巫真的都一个个刀枪不入。”女奴道。 另一个女奴道:“这个,也能让我变得刀枪不入吗?” “我问过,”乌伦复述赫连郁的话,“他说这个非常不容易,因为罗天万象之术只有贯注全部心神才能成功,给自己施展都不易,更别提倾尽所有心神在别人身上。” “那得把别人放在心里,还得放在比自己更高的位置吧。”女奴说。 另一个女奴将一块烤肉在铁板上翻过来,撒上孜然,她幽幽道:“这不就是爱吗?” “这就是爱吗?”乌伦疑惑。 帐篷里。 听到帐篷外交谈的全罗秋冷汗涔涔地提议:“我去把她们赶走。” 赫连郁摇摇头,“不用打扰他们,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全罗秋:“……” 话是这么说,但是国师大人,刚才那一瞬间,您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怜悲催的前匪首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道:“药材按照您的吩咐,将五种药草按照三钱两钱两钱一钱一钱的份量包上,总共是三十份,已经替您收拾好,您是要明早走么?” “不,今晚就走。” 赫连郁的话出乎全罗秋的预料之外,大巫不想解释从昨天开始,他就有一些心神不宁,只是暗暗提高了警惕,并且对苏尼塔黑市里的动向更加在意。 “今日早些时候,外面喧哗声很大?” “的确是,差点没吵死我,一个胡人觉得中陆商人给他缺斤少两,然后又爆出那个中陆商人卖得是假货,用雪花粉代替珍珠粉。”全罗秋抱怨着,“不过黑市里从来都是一锤子买卖,过去卖假货的多了去了,我当年还在云岭上当匪徒的时候,在黑市里进了一批长矛,说好的铁矛,他娘的就只有几只是铁矛,其他的都是石矛,我也没找黑市说什么啊。” 前匪首回忆自己的峥嵘岁月,骂骂咧咧,赫连郁则是陷入深思中。 全罗秋骂了半天,才发现赫连郁没有应话,讪讪放下后脑勺抠头皮的手,想要说个笑话打破此刻的尴尬气氛。 “你需得注意,”赫连郁突然打断他,“胡人会不满。” “什么?” “苏尼塔的黑市过去不属于中陆人,不属于青陆人,也没有掌管者,所以他们不会觉得掌管者的态度有偏差。现在大家都能猜到你代表朝廷管理黑市,那么青陆人在交易的时候会更加小心,稍微有小小的变化,也会让他们觉得不公平,而中陆的商人可能也会觉得自己背后有人撑腰,做出胆大到你绝对想不到的事,你的态度,必须小心谨慎……” 帐篷外。 不知道自己的偷懒耍闲被赫连郁看在眼里的乌伦,竟然见到了一个熟人。 是几天前,和他沉默对望的那个小奴隶。 小奴隶脸上身上全部挂了彩,寒风里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打布衣,露在外面的枯瘦手臂上大片大片是紫红色的冻疮,以及明显被殴打出来的青紫。 乌伦原本对小奴隶有些迁怒,前几日他若不是把吃剩的烤鱼给了这小子,他也不用遭受那一场无妄之灾,但今天见到他这可怜的模样,却又不由地善心发作,想起自己。 幸好他被人牙拐走的时候,不是冬天,不然他的模样恐怕会比这小子更惨。 乌伦对小奴隶招招手,等小奴隶蹭到他身前,在征询了女奴的意见后,又递给他一块烤肉。 小奴隶动作迅速,大口大口,他吃着吃着,最后还哭了起来。 “喂!你别装可怜哦,”乌伦后退一步道,“我可没有钱买下你。” 小奴隶跪在草席上无声流泪,给他磕了一个头,“那仁保佑你呀,小善人,快跑吧,胡人的兵马已经到了琼水的北岸,他们说要杀进来啊。” 乌伦瞪大眼睛,下一刻,赫连郁掀开门帘,从帐篷里走出来。 仿佛预示着什么,缓缓的风雪突然狂作不止,大巫漆黑暗哑的长发在风中飘扬,仿佛是长长的翎羽,乌伦感觉有另一股安静的风环绕着他们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奔着远方而去。 “去叫醒你的兄弟们。”赫连郁对跟在他后面走出帐篷的全罗秋说。 全罗秋应了一声,带上狐皮软帽,也不提一枚明光珠,就走入深夜的风雪中。沉重的气氛让乌伦沉默,他没有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像赫连郁那边移了一步,就像幼兽试图向成年的兽寻求庇佑一样。 “不用担心,事情还没有这么糟糕。”赫连郁道。 返回的风灵带回消息,琼水北岸已经埋伏了数千名士兵,都是胡人。战斗尚未打响,这片位于冰层上的帐篷依然是千帐灯火,火光倒映在冰层上,晕染开,美好得像是傍晚时丹红色的云层,那样鲜艳的色彩只会出现短短几个呼吸,便会随着太阳沉入西沧海而消散。 “首先得将商人们撤离,”赫连郁对乌伦说,“待会儿动起来的时候,你跟着他们先走。” “你呢?”乌伦忙问。 “既然撞上了这件事,我得先去看看。”赫连郁说。 冰层上的帐篷间很快乱了起来,好在来参加黑市的商人们大多数都曾行走在风口刀尖,有些是货物早就打包好,有些是直接抛弃了价值千金的货物。他们行走在草席铺成的道路上,皮袄挂在肩上,手里提着靴子,灯火随之移动,像是挣扎游动的鱼。 这样的动静埋伏者不可能没有发现,更别说那些潜藏在黑市里的人,数百个大袄束身的胡人汉子举起火把,哈哈大笑追逐在撤离的中陆人,甚至青陆的商人后面,像是追逐鱼群的鲨鱼。叫喊痛哭声里,他们点燃中陆商人的帐篷,抢走那些铁器,粮食,酒,明珠,砍伤没有被主人带走的奴隶,或者剥下女奴的衣服。 赫连郁从黑暗的小径上走出来,他放出一道风,将那些可能是内线,也可能是趁乱打劫的人抛上天,然后握住另一枚骨头。他勾起手指,引导帐篷上的火焰流到他手心里,继而同样抛向天空。 火焰在雪夜里变成了灿烂的烟火,炸开在天穹上,颜色就像是滚烫的黄金。 左川关见到信号赶过来至少要一个时辰,不能指望,全罗秋的手下不过几百人,除非各个都是一个打十个的强手,不然也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如今这个情况,也只能指望他了么? “喂!”乌伦追在他身后,身边紧紧跟着那个小奴隶。 赫连郁回过头,“不是叫你跟着他们一起走吗?” 九岁少年默然片刻,撇过头,“我……你不担心我跑了吗?” 他听到赫连郁低低笑了一声,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替他整理狐皮圆帽上的绛带,就在乌伦觉得自己能说服赫连郁时,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那也要你能跑掉啊。”赫连郁道。 回过头的乌伦还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全罗秋一身皮甲,一手提刀一手拿着长弓,带着他的属下和两个女奴追了上来。数百个打手乌泱泱聚在一起,行动一致,他们的皮甲上纹着白虎。 两个女奴微笑着上前,一个提着乌伦,另一个提起那个小奴隶,乌伦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她们抱了下去。 乌伦震惊不能自已。 赫连郁就算了,这两个女的怎么也这么大的力气? 商人们正向着琼水南岸跋涉,全罗秋一行人回到撤离的队伍中,打手们护卫在队伍两侧,吆喝着,驱赶撤离的人们加快速度。因为耽误了时间的缘故,被女奴带着的乌伦和小奴隶落在了队伍后面。 鼓着脸颊的乌伦突然听到一声低沉,而又在嘈杂中鲜明无比的断裂声。 “咔嚓——” 河面的冰层断裂了。 乌伦张大嘴巴,他看到一只洁白似雪的飞鸟拖着同样雪白的翎羽,轻轻鸣叫着,和飞雪一起飘过冰层上。 这只雪鸟比两个人加起来还大,它经过之处,冰层纷纷断裂,蜈蚣般的裂纹蔓延,从河水中央一直蔓延到女奴脚下。 自裂缝中翻卷而起的水浪已经卷上女奴的脚踝。 “咻——” 另一只鸟飞过来。 这只鸟看上去隐隐透明,飞过冰层时,在冰面上映出淡淡的青色。这抹颜色好似流动的水,又好像风拂过时簌簌作响的密林,它的尾翼淡化在风中,几乎和风雪融为一体。 一股干净的风托起女奴,让她和乌伦成功登上南岸。 雪鸟低吟着收起双翼,落在二龙山的雪坡上,它用钩喙轻轻啄了一口身边的白袍大巫。而乌伦看到,另一只淡青色的鸟返回赫连郁身边,一刻不停,围着国师盘旋飞舞。 乌伦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是大安国师和另一个巫的天地之灵。 同时,赫连郁仰起头,望着山坡上那个浑身雪白的人影。 “师弟,好久不见呐。” 雪满坡说。 右眼皮狂跳的赫连郁眼珠转动,看向雪满坡下方。 ……那十八个泪眼汪汪看着他的飞燕卫是怎么回事! 第13章 天空一声巨响,皇帝飒爽登场 雪满坡向那十八个飞燕卫挥挥手。 “没你们的事情了,要走就走吧。” 这堪称是过于温柔的态度,黑衣飞燕卫们不安地交换着眼神,他们手扶在腰侧的苗刀刀柄上,缓慢地后退,直到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才猛地转过身,像十八只燕子,急急飞奔向山脚下如蚂蚁一般移动的人群。 赫连郁眼角瞥着这些燕子,先是为其中一个人的出现而皱眉,片刻后眉头舒展,向山崖上的巫者点点头。 他慢慢道:“雪满坡……师兄,你没死啊。” 大安国师的声音传到河畔时,已经几不可闻,全罗秋正站在一处陡坡上,要将下方的乌伦拉上来,隐约听到风中传来的那个名字,震惊松开手。 “你……” 试图接住乌伦的小奴隶和摔下来的乌伦滚在一起,跟在后面的女奴们连忙扶起他们,好歹算皮糙肉厚的乌伦咽下骂人的话,发现全罗秋表情十分惊悚。于是他也抬头看着山崖上那个古里古怪白惨惨的人影,问:“那是谁?” 全罗秋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在自言自语。 “雪满坡……前朝国师雪满坡,他不是死了吗?” “前朝国师?是风胥大巫吗?” “不是那个,”全罗秋烦躁地一挥手,“是风胥大巫的大弟子,二十一年前东楚军攻破天京城,风胥大巫殉国,他的大弟子雪满坡继位国师,带着前朝皇室的遗脉逃出天京城。九年前他和我们的国师在南渊海大战,应该战败身殒了才是。” 乌伦听着他的话,不由紧张地抿唇。 这个什么雪坡,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被乌伦担心着的赫连郁也抿起唇,挥手扫开一阵向他落下的箭雨。那数千名胡兵身着铁甲,一座座小山一样,踩着浮冰向他撞过来,战友的痛哭伤亡没有让他们退却,反而像战歌,让他们心中燃起嗜血之意。 赫连郁觉得这些士兵的状态有几分不对。 是巫的法术?还是草药? “亡国联盟已经落魄到要和胡人联手了?” “需要用落魄这个词?”雪满坡悠然和赫连郁道,“说强强联手是不是更好?” “强强联手?是两群丧家之犬凑在一起相互舔毛吧。” 赫连郁反讽道。 “不要这样刻薄,师弟,”雪满坡微笑道,“你总是心情不好就口出恶言,老师若还在,是会罚你课业的。” 他说话的时候,停在他脚边的雪灵展开洁白双翼,昂起细长的脖颈,张开钩喙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那声音好似用针尖在铁板上刮来刮去,只听得人捂耳皱眉。伴着叫声,河面的冰层继续断裂,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猛地崩开数道如同千足虫的裂纹。冰层下河水在激烈地翻涌,一次又一次,掀开压迫它的冰层。 一千多个帐篷在冰层的哀鸣中滑倒,和火光一起被巨浪倾覆,落入波谷浪峰之中。 赫连郁脚下站立的冰层脱离与之相连的大片冰层,就像一叶扁舟,随水浪飘摇不定。风灵尚不及将他带到岸边,那些表现可谓英勇的胡兵就从水里爬上这小小一块浮冰,他们的铁甲的□□的皮肤挂着厚厚白霜,举起马刀时,浑身冰屑直往下掉。 这些胡兵只知道大吼着冲锋,赫连郁本可轻而易举让他们重新摔会冰寒的河水里,他们的下场可能是被冻在冰块里或是变成鱼群的饵食。但是胡兵们有一个很好的指挥者,他藏在暗处,且深谙车轮战的诀窍,无论赫连郁站在哪里,都会同时面对十柄已上的刀刃长矛,箭矢也总会从最猝不及防的角度钻出来。要不是赫连郁有风灵在侧,恐怕会误认为这次胡人们来的不是数千人的小队伍,而是上万的大军。 赫连郁并非解决不了他们,如果雪满坡没有窥视在侧。 比起刀剑,夹杂在暴雪中的冰刃才是赫连郁警惕的目标。 风的确能在他身周化为屏障,但就算借助此刻河面上的狂风,风灵的风还是会有停歇的时候。被胡人和雪满坡夹击的他暂时只能防守,扶着鸟颅骨的赫连郁从一块浮冰跃上另一块浮冰,同时捏碎了几日前没有用上的土龙脊椎。 一大片的胡兵变成了石像。 趁着这个空隙,赫连郁迅速把身上的骨头给过了一遍,解毒的丢一边去,能召唤烟雾小人儿的不过是个幻象,生火的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被压着打,迷惑人心智一次最多能迷惑十来个,就算对方真的愿意十个十个的上,赫连郁自己还懒得用。 其余譬如召唤坐骑的,治疗轻伤的,在这种状况下……屁用没有。 “该死的乐道。”大巫低低骂了一句。 自从五年前那次吵架后,大安皇帝格外娴熟地以偷鸡摸狗的手段,拿走了赫连郁积存下的各种骨头,目的是为了让赫连郁安心待在星台。此刻赫连郁在内心对某人说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话语,随手再次放出一道狂风,吹走夹在飘扬雪花里向他急射而来的冰刃,让冰刃打着旋儿回到他的来处。 洁白雪灵展开常人看不见的宽大双翼,返回的冰刃乳燕投林一般没入它的身躯,居高临下的雪满坡勾起嘴角,看向在疾风下一浪更比一浪高的琼水。 还剩下一方未到。 “锵——” 出鞘的细长苗刀在风雪里划出一道清亮的圆弧,自上而下,如一只看准目标俯冲而下的猎鹰,向自己的目标伸出锋利脚爪。 不知何时潜伏在雪地下,连雪灵都没有发现他踪迹的侍官从雪地里一跃而起,扑向雪满坡。 雪灵挡下了这一击,雪满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宽袖向着侍官的方向一挥,白霜便从他足下迅速蔓延向侍官,然而侍官就像有如神助一般,以差之毫厘的好运气避过了袭人的寒气,他另一只手握着刀鞘,轻盈如落羽一般,向雪灵一划。 刀鞘上不起眼的花纹蓦地爆发出鲜红的光晕,如利刃遇到豆腐一般,轻而易举劈开了雪灵。 雪灵带来的影响消失,大雪慢慢转为小雪,而雪满坡猛地回过头,看向这个他一直没怎么认真打量的年轻人。 “乐氏的燕鹰双刀流?你是——” 雪满坡接下来的话被掩盖在察觉到他破绽,指挥风灵反攻的赫连郁放出的狂风中,冰刃锋利无比,而疾驰起来的狂风比冰刃锋利千倍万倍。雪满坡在罗天万象一道上天赋平平,哪怕再加上受伤的雪灵拼命筑起冰墙保护,风刃也割破了雪满坡一身白衣,割断他如霜雪一般的白发,扯下发尾束发的金铃,并在雪满坡的脸上和其他地方留下数十道血口。 雪满坡怒喝:“赫连——!!!” 二龙山上的雪,自几日前的两次雪崩后,已经松散许多。 雪满坡怒喝的那一瞬间,仿佛在一根重重下压的细弦上落下一片羽毛,细弦会猛地绷断,而二龙山上沉积有千百年的积雪滚动着大声咆哮,都是被风刃击穿,打碎,无力凭依,只能沿着山坡滚滚而下。 才爆发出惊人好运气的侍官猝不及防,直接被雪流掩埋。 唯有雪满坡避免了这次灾难,狂奔而下的雪流自他身后分流,一半滚入滔滔琼水中,一半以比人高出两三倍的大雪球为前锋,向仓皇撤退的商人们滚去。 “乌伦!” 赫连郁惊呼。 这个时候哪里能顾上冲入风雪中会不会面对风刃加身的状况,风灵托起赫连郁的身体,带着他横渡琼水。 此处琼水宽有十多里,眼神不好的人望过去,茫茫好似海洋,风雪夜里赫连郁最多能看清五丈远,他焦急穿梭在巨浪和巨浪之间,躲避随时会倾覆的浪花。 除侍官外的其他十七个飞燕卫已经混入逃命的商人中,他们找到乌伦,对满脸苦涩不能言的全罗秋点点头,要将乌伦接过去。 然而他们伸向小少年的手却像是被无形的墙壁给隔开。 乌伦青绿色的眼眸倒映出向他倾泻而下的冰雪,耳边回响起赫连郁的话。 “要明白你的心,和它融为一体” 罗天万象之术,之所以被称为万象,是因为在不同的巫手里,它总会表现出不同的模样。 那一刻,时光轻缓流过,声势浩大的雪崩好似被一只手给生生掐没,它们被固定在扑下来的那一刻,然后放缓步调,变得比一只缠人的猫咪更温顺,柔和。几个呼吸后,一个核桃大小的雪球从凝固的山坡上滚下,滴溜滴溜滚到乌伦的脚边。 “呼——呼——” 乌伦缓慢地眨了眨眼,从骨髓里生出的疲惫和冰寒蔓延到他全身,像是陡然失去了一半的血液。小奴隶扶住要一头栽倒的他。十七个飞燕卫,全罗秋以及他那一班子下属,还有几个呼吸前还在惊慌逃命的商人们,全部一动不动,瞠目结舌看着新鲜出炉的小巫。 这是我做的?乌伦懵逼着想。 这是……他的力量? 他下意识回头望向赫连郁的方向,却看到滔天水浪之间伸出一条比双桅船还长的鱼尾,狠狠一拍,将赫连郁排拍入水中。 “舅舅——”乌伦大喊。 心口猛地一抽的少年借着罗天万象残余的力量,逃脱全罗秋的手掌,他向着琼水跑过去,不假思索就往水里跳。 在马上要触碰到浪水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一股大力勾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后一抛。 被飞燕卫们七八只手一起接住的乌伦挣扎爬起,一个陌生的高大男人越过他,跑向琼水。 大安皇帝一头扎进琼水的水浪间。 第14章 反派都替相方给我表白 风灵在水中撑开一个气泡,把大巫笼罩起来,赫连郁看到气泡的边缘悄然爬上一层雪白的冰霜,虽然它无数次地迫于水的力量而碎开,但显然只要有机会,它就会再次冒出来。 水中的寒冷非比寻常,胸口火玉带来的温暖被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赫连郁无言抽出腰间兽骨打磨的短刀,指尖沿血槽慢慢滑动,刀刃光滑如镜,倒映出他充斥杀意的眼睛。 完美的浑圆被阴影笼罩,里面交织的浅蓝浅绿颜色变深,像是铅云暴雨下的湖水。 赫连郁眨了眨眼,按捺下各种不快的想法。 作为巫……竟然和妖魔联手? 老师要是知道,大概会气得变成流星,砸死这个过去让他得意的弟子的。 可惜雪满坡暂时不用担心被流星砸死的问题,反而是赫连郁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窒息而死。 风灵支撑气泡不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压破,并且竭力从水中获得生命必须的那一类东西,它足够努力了,但赫连郁还是感觉到憋闷。大巫放缓呼吸,指尖轻轻弹了弹骨刀的刃口,听着骨刀发出清脆如铃一般的响声,刹那间昏黄的光晕从匕首上燃起,短短片刻从黯淡变得明亮,让他足以一览水下。 赫连郁这才看清这只妖兽的全貌。 那是一只有小山大的龙鲤,它身躯弯曲着游动,突出一侧比碗口还大的鳞片。鳞片整齐覆盖它全身,映着赫连郁放出的光辉,每当龙鲤甩动尾巴,它们就焕发出如同鲜红石榴石一般的光华。水下暗流涌动,波光和鳞片反射的光晕开在一起,将整条龙鲤变得流光溢彩,看着就很漂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两根弯刀一般的獠牙从鱼下唇生出,给这活生生的珍品添上三分狰狞。 大巫的落水显然让这龙鲤欣喜万分,急切想要完成任务的它张开黑洞大口,对着赫连郁的方向就是一吸。 赫连郁熄灭了光,顺着倒卷的水流向移动自己的位置,他的决定很及时,因为下一刻就有几十只冰矛寻着水下的光,以要把赫连郁扎成烤肉串的势头,从天而降。 “去。” 赫连郁眼珠微转,手指指向那几十只冰矛,风灵不赞同地发出咻咻的声音,但还是依照大巫的指挥,带动河水一起转动。不断有冰矛落下,而卷动的河水带着冰矛调转方向,以矛头指向龙鲤。 龙鲤浑然不觉。 冰矛冰刃射入水中带来大量的气泡,冷眼一看,好似天上正在下形状古怪的冰雹,赫连郁下潜一些,抬眼望水面看,却无法透过激浪翻卷的水面看到雪满坡此刻的神色。不过就如同赫连郁想的那样,妖魔和雪满坡之间并没有默契的配合,如同所有面对敌人消失不见的大巫,雪满坡以大面积的攻击,将所有赫连郁可能出现的地方笼罩。 他忘记了水下除了赫连郁,还有友军。 当然,也可能是在除掉赫连郁时,顺手除掉这只龙鲤,对他来说再好不过。 那是灵力加持过的冰矛,轻易不会折断融化,一口气将落入水里的大部分冰矛冰刃吸到嘴中,闭上嘴的龙鲤感觉自己吃了一口锋利的冰渣子,疼得它尾巴横甩,狠狠撞上河滩。 “轰隆——” 又是大片大片冰层断裂,落入水中。 龙鲤很快发现一口冰渣子并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些冰渣子在它口中冻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大冰垛。 它张不开口了。 赫连郁的状况也不是太好,河水翻涌的太过厉害,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住他,要把他抛向河底,抛向水面,抛向河畔,或者随便哪个方向。愤怒的龙鲤爆发出的力量更强,鱼尾甩动便是一个大漩涡,风灵无声咆哮着,想要将自己的主人稳定在某个落脚点,然而在水中它劣势尽显,为赫连郁撑起的圆球也在压力下变扁,时不时一缕空气被扯出,在水里化为一长串的气泡。 大巫轻咳了一声。 他手指向那条在河底发疯翻滚的龙鲤,对风灵道:“这个也得拜托你。” 霎时,风灵发出气恼的咻咻声,勉强支撑的气泡无声爆炸开,变成无数小气泡,破碎散开。 就在赫连郁被卷入漩涡中的前一刻,突然一双手从他背后伸出,穿过他腋下,拖着他手臂。 他被纳入怀抱中。 风灵放出所有的力量,在水里它有了形状,看上去真的变成了一把巨大的刀,破开水流,分开水道。岸上的乌伦瞪大眼睛,看到整条琼水的河水停滞片刻,就在他以为时间也跟着一起停滞时,河水沿着风刃冲过的路线向两边分开,同时扬起两道方向相反的巨浪。 琼水被分成两半。 一个呼吸后,比乌伦见过的最高的房屋还高的水浪崩溃垮塌,新的水浪扑向两侧河畔,卷着浮冰,冲上南岸二龙山的山脚,和北岸青陆被雪覆盖的草原。 撤离的商人们屁滚尿流跟着全罗秋,爬进二龙山上的一处山洞,飞燕卫们义不容辞落在最后,虽然没有被水浪冲走,却变成了十七只湿透了的燕子。在他们看不见的对岸,倒霉的胡人士兵跑都来不及跑,就被水浪推出三里地。 这些水浪退回琼水中时,赫连郁孤零零出现在北岸青陆的河滩上。 大安的国师浑身狼狈,他的斗篷在水下时就不知道被卷到哪里去,四肢着地陷在软烂的河滩上,黑发黑袍*紧贴皮肤,水滴还未从他身上滴落,就已经凝结成冰。 “咳、咳咳。” 赫连郁翻过身,狼狈地吐出一口水。 退回的水浪也扫走了河岸上的积雪,露出被积雪覆盖的枯黄草地,雪满坡漫步行走在枯草间,寒霜从他脚下蔓延,一路枯草变成冰屑破碎散落。之前眼见着暂歇的暴雪再一次降下,飞絮般的雪花无风力相助,便飘飘然落在赫连郁的肩头。 “刚才那一招如果是用来对付我,我大概早就回归冥河了吧。”雪满坡站在赫连郁跟前说,“或者对你来说,只有妖魔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 赫连郁还在咳嗽。 雪满坡竟然也十分有耐心地等待他顺过气,半晌赫连郁恢复呼吸,在草地上坐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霜雪的人。 两人对视,赫连郁道:“我从不曾这样觉得。” “是吗?” 雪满坡看上去并不相信赫连郁的话,不过他没有继续反驳,前朝的国师弯下腰,将自己拢在宽袖中的手伸出,握住在那样湍急的水流下,竟然没有从赫连郁头顶脱落的鸟颅骨长喙。 霜纹顿时在鸟颅骨上蔓延,连赫连郁的黑发上都凝起一层白霜,雪满坡正要掀开这块鸟颅骨,眼底突然瞥见脚边水洼上一闪而逝的刀光。 燕风出鞘是那样的悄无声息,一丝光线乍闪,散发着寒气的刀刃便已经落在了雪满坡的后背上,如劈开一张白纸一样,从头到脚,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地顺利划出一个竖起的一字。 乐道水鬼一样地从琼水里冒出来,招呼也没打就把雪满坡劈成两半。 做完这一切的乐道刀势不停,燕风尚未收起,风从另一把鹰刀枭影的血槽里流过,发出女鬼哭嚎般的叫喊。而同时重新扶好了头顶鸟颅骨的赫连郁站起来,不知何时手里拿起一件古怪的事物,动作间发出叮叮哐哐的响声。 所谓古怪的事物,是被金丝编织在一起,涂抹了胭脂虫、靛草、五倍子,栀子和紫贝壳粉的骨片,它们被编织成三尺见宽的四四方方,中间是一个比赫连郁的脖子宽出一线的圆洞。四个角坠着青色骨珠和长长的鸦靑翎羽。赫连郁慢条斯理地将它沿着对角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它穿好,扣上玉花扣,顺便唤来一个小小的火灵,将自己身上烤干。 他做这些的时候,一刀只劈开了一个雪人的大安皇帝仿佛真如民间传说那样,脸上一双眼,脑后勺的头发下也一双眼,他看也不看就反手一刀,刀势癫狂,却精准无比劈向借着雪人替身逃出一命的雪满坡的两眼之间。 被罗天万象阻了一阻,雪满坡后退,冰墙平地而生,拦下接踵而至的刀光。 赫连郁站在原地没动,风灵在刚才化为风刃斩断龙鲤时,已经耗尽力量,返回鸟颅骨中,不过乐道已经给他带来补给—— ——就是刚才那个像是披肩,或是过于宽松的外袍的东西。 赫连郁的敌人们,敬畏地称呼它为十万魔骨。 百年的乱世不知道滋生了多少噬人血肉的妖魔,他们一个个被战乱和死亡养得丰满肥厚,几乎能超过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强大。可惜,在他们真正形成一股力量之前,某个无畏的妖魔惹恼了那时只是个普通黑巫的大安国师。 结局是所有在乱世里享有不小名气的妖魔都被赫连郁以及乐道找出来,一个一个掐死。它们的尸骨大概能堆成一个苍龙山脉,其中最具有力量的部分被挑选出来,封印妖魔的魂灵。 它们是赫连郁最有力的武器,这几年被皇帝陛下——在没有征得赫连郁同意的情况下——保管了,不过现在,它们回到了它们主人的手中。 这是将赫连郁引入包围的谋划者,最不希望看到的变故。 面对火焰,雷霆,狂风,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雪满坡狼狈地停在了一颗枯树落满雪的枝桠上。 “你二人之默契真是浑然天成,”他格外感兴趣地说,“到底如何能做到?要像你们这样相爱才成?” 第15章 老夫老夫的几种模式 尴尬静默了片刻。 乐道:“哈啊,你也这么觉得吗?朕和朕的大巫,感情之好真是天下皆知啊……” 赫连郁:“陛下……。” 乐道:“说起来朕有些事想和大巫你说,刚才气氛太紧张……” 赫连郁:“乐道……。” 乐道:“其实朕原本是打算从前线回来时说,没想到你……” 赫连郁:“……朝中政事现在是谁管的?” “太宰罗斋和其他六卿……吧?”乐道下意识回答。 黑袍大巫把自己的手指揉捏得咔嚓咔嚓响,“乐道!” “这得怪你啊!”皇帝陛下连忙倒打一耙,“如果不是你朕怎么会把政务抛下呢?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星台里几位巫卿见到朕的时候胆都快吓破了。” 赫连郁:“你对我的臣下做了什么?” “朕能做什么?吓到他们的明明是你……” “闭嘴!” 一边围观的雪满坡:“……” 大安的皇帝和国师吵起来从来不分时间地点,两人感情在民间传言里竟然是好得如胶似漆不分你我,而不是相互仇视恨不得杀了对方,简直是一大怪事。 雪满坡摇摇头道:“夫妻也不过如此吧。” 乐道:“还不是……” 赫连郁:“根本不是。” “是吗?师弟看样子,一点也不相信那个预言?”雪满坡说。 乐道奇怪地发现,赫连郁的脸色突然阴沉下去。 “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不过见到皇帝陛下出现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如果有一件事流传甚广,必定是有一定道理的,”雪满坡认真对赫连郁道,“或许师弟需要过来人给你一点建议?这种事得早挑明好啊,不然——” 雪满坡话未说完,感觉到赫连郁不悦的乐道一步跃出,白袍的大巫只感觉到赤红枭影一闪,他立足的树枝就被斩断。 大火蔓延,干枯的死树就像是抹了一层油脂,眨眼间就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雪满坡不慌不忙说完话,“——不然等到隔着冥河相望,后悔不已,那也来不及了啊。”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再次在地面铺上一层薄雪,白袍的大巫好似一串雪白蘑菇,从雪地里长出来,出现在赫连郁背后。 不过他面对的是又一次的刀光。 这次是赫连郁挥刀。 草原上的皇子,绝不可能像前朝大重皇室子弟那样,在胭脂水粉莺莺燕燕里长大,哪怕自小性子安静,幼时的赫连郁也和其他胡人汉子一样,日常是挽弓射雕,举刀上马。 这是属于草原上的刀术,刀锋笔直向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迟疑,就算赫连郁握住的只是形同匕首的短刀也一样。 骨头打磨的短刀刹那间放出灼眼的明光,斩断了雪满坡手握的冰矛。 断成两截的冰矛掉在地上,重新出现在不远处雪满坡眼珠微转,他浅红的眼珠向下,盯着脸颊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狭长血口,鲜血从伤口沿着脸颊滑落,滴在雪满坡雪白的衣领上,仿佛一朵从梅枝上飘落,落在雪地上的红梅花。 一个呼吸后,雪满坡的新伤口也被冰霜覆盖,前朝的国师以古怪的眼神看着赫连郁。 “刚才那句话戳中你哪里?恼羞成怒,也不用下手这么重。” 黑袍的大巫没有说话,而乐道突然插口:“朕说了这家伙很讨厌吧,你还一再留手。” 赫连郁:“说想看看他后手的人是你。” 乐道:“但我们在水下商量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啊。” 赫连郁装作没听到,雪满坡则问:“后手?” 乐道:“没和你说话。” 这两个人交谈间夹枪带棒,相互嫌弃,偏偏行动一致得像一个人。旁人想插入便会被针对。 有些人在一起久了,相处时好似泡在一汪温泉里,不起波澜。有些人却正好相反,越是相处,面对彼此表现出的性格,就越是会和面对他人时截然不同。就像两个小孩,句句相讽寸寸不让。相见时吵个没完,不见时却又相互思念。赫连郁和乐道,显然就是后一种相处方式里的典型范例。 只觉得不忍直视的雪满坡冷笑了一声。 “朕的大巫哟,”乐道问,“朕觉得你的师兄真欠揍啊。” “嗯,赞同。”赫连郁面无表情地回答,“顺便陛下,转动您的贵眼,看看周围。” 皇帝陛下依言所为,目光扫过一圈,只见北面,之前被水浪推倒推远的胡人士兵已经重新站起来,只不过这些士兵的模样变得有些奇怪——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要乐道来说,这些家伙们竟然是多了几条胳膊和腿。 他们,或者说它们,它们双眼凸出,布满血丝,好似下一刻就会从眼眶里掉出来,每个人身上都长着超过二这个数字的手和腿,有些长满了坚硬刚毛或者鳞片,有些则像是皮肤被剥下或者被烧毁,露出里面赤红的肌肉。 令人作呕的味道随着它们靠近而散发开。 同时时刻,对岸的山洞里,巡视山洞归来的全罗秋一屁股坐在结了冰的地面,潮湿阴冷里他饮下一口烈酒,同时听着周围商人因为受伤或是心疼货物,发出的呻.吟和痛哭。 他不安地皱起眉。 全罗秋按揉了一下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所以才会对一点风吹草动而大惊小怪。不过最后怀着谨慎一些没什么坏处的想法,他打算找那几个飞燕卫商量一下。 他没找到人。 “那些黑衣人说他们的校尉被雪埋了,得去把他挖出来。”乌伦说。 小少年说话的时候盯着面前摇摆的篝火,双手虚虚搭在火焰上方。他想再一次重现让雪崩停下的力量,看能不能让火也凝固,但是可能因为对他性命的威胁没有之前那样危急,他的尝试和几个时辰前他的练习一样,一次也没有成功。 飞燕卫们回来了,他们驾着一个同样打扮,因为围巾丢失,所以脸露出来的年轻人,全罗秋盯着这个年轻人的脸,心里泛起惊涛骇浪。 “这位……这位……这位殿下,”他说到殿下两个字时压低了声音,颤抖着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曾经的百夫长认识的人有点多,乌伦默默想,他看了一眼那个被冻得脸色青紫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觉得他那张俊俏的脸格外讨厌。 就在这个时候,蜷着身体,和他坐在一起的小奴隶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善人,”这个孩子说,“得说再见啦,希望那仁保佑你呀。” “你要去哪?” 回过头的乌伦问。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他认识没多久的小伙伴长出了八只腿。 异变同时在山洞各处产生,改变了模样的人不多,然而山洞里人群密集,在静默片刻后,惊叫声像是火山里的岩浆一样喷发出来。 山洞对岸。 乐道大声评价这些不知是妖魔还是人类的怪物:“好丑。” 赫连郁心里也是这个意见,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比起乐道,他感觉到更多来自这些产生邪恶变化的人身上的不详,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他伸手抚上头顶的鸟颅骨。 鸟喙上的红纹随着他手的拂过,就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一样,一点一点亮起来,十万魔骨上装饰的鸦靑翎羽无风翻动,沉睡的妖鹏之魂被唤醒,在赫连郁身上展开阴影一样的双翼。 虚无的黑炎勾勒出妖鹏的身躯,修整一番的风灵被充填在其间,它轻而易举掌握了这具虚无的身躯,然后拍打翅膀,向着那些已经向这边冲来的胡人士兵飞去。 不过刹那,疾风带回它的回复,赫连郁嗅着风中的味道,道:“妖魔之血……” “一份秘方。”雪满坡说。 前朝国师慢慢道。 “除了妖魔之血,还有大雪山背后,从未被太阳照耀过的积雪,以及其他你们从未见过,邪恶而黑暗的东西……托师弟你的福,我在冥河好好见识了一番,如今只想和你分享分享。” 这个人真是的从冥河归来的吗?赫连郁陷入牛角尖中的时候,乐道已经啧了一声,冲入敌阵之中,引走了目标依然不依不挠还是赫连郁的胡兵们。 大安的皇帝是一个好前锋,他刀枪不入,行动敏捷,一个照面就吸引了大多数产生古怪变化的胡兵的注意力,一双长刀搅动风雪。饮下妖魔之血的士兵用爪子撕扯他,有尖牙撕咬他,用长满钩刺的尾巴抽打他,全部无功而返,并且留下他们的一部分肢体或内脏掉落在地上。 雪满坡和赫连郁一起注视着刀光剑影。 “饮下它的士兵,力大无穷,嗜血善战,”雪满坡说,“不知道和大安皇帝倚之若刀的风狮军、白虎军和龙马军相比,能有几分胜算。” 所以这东西是用来对付三军的,这些人已经把谋反的士兵都准备好了,赫连郁这样想,口中则道:“一分也没有。” “真是自信呐,师弟。”雪满坡垂眼看他,“要打赌么?” “不打。”赫连郁道,“还有你搞错了一件事,陛下他倚之若刀的从不是三军——” 黑袍大巫脱下十万魔骨,拿在手中。 风从他身侧淌过,吹得十万魔骨如旗帜一般飞扬,其上骨片相互撞击,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好似一只风铃。 水浪声,叮铃声,风声,在这雪夜合奏在一起。 赫连郁松开手。 “——他倚之若刀的是我,只有我。” 第16章 您的外挂已上线 赫连郁在高歌。 没有歌词,只有单纯的音调。那不能称之为悦耳的声音,高扬起来时它像雄狮在咆哮,低沉下去又如恶鬼在诅咒呢喃。来自冥河的阴风自九洞下吹到地上,十万魔骨仿佛是活生生的一样,呼应歌声。 以妖鹏之身出现的风灵煽动双翼,掀起又一阵狂风。 狂风中,将五彩骨片编织在一起的金丝蓦地崩开断裂,被磨得极薄,薄地像丝绢的骨片被风吹得飘摇起来,仿佛春光里从树枝上飘落的花瓣,伴着歌声,纷沓飘扬,漫天飞舞。 狂风和力量带来的威胁让雪满坡不禁后退了一步。 然而那威胁感因为他的示弱又暴涨了一倍。 声调突然扬起的歌声里,四散的五彩骨片就像将熄未熄的炭火,被风一吹,猛地化为一个个大火球,虚无半透明的黑炎被风塑造着形状,歌声召唤而来的天地之灵,它们进在黑炎里,将自己的力量和妖魔魂灵的力量融为一体,暂时变成一只只昂首嚎叫的妖魔。 拍打翅膀,踩踏大地,飞禽或是走兽,应有尽有,一眼望过去,不见尽头。 大安国师,同样也是大安皇帝手中的一只军队。 驱使千万死去妖魔的魂灵,一人可操纵所有的天地之灵,加上各种妖魔的神通天赋,有十万魔骨在手,赫连郁近乎无敌。 但这并不是雪满坡最想看到的东西,白袍大巫的视线在那过于硕大的鸟喙下逡巡。 如果……如果太阳金章真的在…… 音调从高转低,就像经过飞瀑后落入幽深的池水,黑袍的大巫低声吟唱着,他自己看上去就是一团在风中飘摇的黑炎。数不清妖魔魂灵环绕在他身侧,簇拥着他,又不敢靠近他,死亡时的痛苦让妖魔们害怕,强大的力量又让妖魔们自愿低下头颅,露出后颈。 兽群冲向另一群和妖魔相差无几的东西,它们以畜牲的姿态撕咬着,把虚无或鲜红的血洒在肮脏的雪地上。 那些死去的妖魔每一个都是战功赫赫之辈,在它们的铁爪下,新生的半人半魔不堪一击,短短片刻,战况就明朗起来。 这只能算是一边倒的战斗,其中一方败退得太快。 然而那些变成妖魔的士兵并没有死,哪怕胳膊断了,腿断了,脑袋掉在地上滚了一圈被践踏,它们依然能长出新的手,新的腿,至于脑袋,没有也不是很要紧,反正他们也用不上。 乐道砍下敌人的头颅,后退一步,将战场让给那些死去的妖魔,他将枭影收回刀鞘,皱着眉打量周围。 他低喃:“这些到底是什么鬼玩意?” 这次赫连郁的想法还是和乐道一样。 哪怕是并不出色的通灵天赋,也能让他听到风中传来的士兵们魂灵的哀嚎,它们被束缚在身体中,承受一次又一次死亡的痛苦。 雪满坡竟然笑了起来。 他愉快地对赫连郁道:“我看到了你愤怒的心。” 操纵妖魔魂灵的歌声微微扬起,在最后拐了个弯,收尾。 赫连郁的声音变得嘶哑,喉咙一说话就疼,“这些士兵们,知道他们最后会变成这个模样吗?” “我想他们大概不知道,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慷慨赴死的。”雪满坡回答。 赫连郁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真的很生气啊,”雪满坡说,“太可怕了,你这样妖魔一般的男人,也会有一颗柔软的人心吗?” 白袍的大巫一边说,一边以雪灵唤来巨大的冰龙,以防止赫连郁暴起动手。他站在雪龙头顶,两只犄角之间,居高临下看着赫连郁。 “说起来,师弟,我还有个礼物送给你。” 大巫产生了不详的预感。 几乎紧接着雪满坡的这句话,风灵带来河岸对面的呼喊,赫连郁回过头,远远眺望到一尊巨大的石像沿着雪坡往下冲,目标正是乌伦和其他人躲藏起来的那个山洞。 有□□个飞燕卫将这个一丈高的石像团团围住,却奈何不得对方,苗刀砍上去的结果是刀刃缺口,试图绊倒对方的结果是飞燕卫们横飞出去。石像发怒时大地都要震动,原本躲藏在山洞里的人们害怕洞穴坍塌,就像他们进去时那般惶恐,他们又一次惶恐地涌出洞穴。 追在他们是身后的,是与此刻和乐道战斗的,相同的怪物。 “我新学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和驱使妖魔魂灵的师弟你比起来,这样的巫术才是真正的黑巫术吧,”雪满坡道,“那是被你变成石像的那个商队主人,你觉得现在看看,它的模样是不是漂亮一些了呢。” 赫连郁默然不语。 “说起来,见到那个孩子,你开心吗?找到他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不过,好不容易寻回了唯一的血亲,如果再次失去……” “你可以闭嘴了。” 乐道喝道。 浑身浴血的皇帝踩着冰龙身上凸起的鳞片跃起,他两只手分别握着两把刀,当冰龙察觉他的存在,并扭动身躯想把他甩出去时,他把枭影卡在冰龙的鳞片里,借力将自己抛高。他从雪满坡身后冲出来,双臂张开,就像一只老鹰,眼神阴冷,正从上空俯视自己的猎物。 冰龙低下头,拱起背,以自己的身躯遮挡住雪满坡。 乐道却一刀劈在了冰龙的肚皮上。 是名为燕风的那把刀,劈上去的那一瞬间,望着对岸头也不回的赫连郁再次打了个响指,刀身上电光大作,雷霆化作的紫蛇顺着冰龙的身躯,以不过眨眼的速度,张开大口,扑向了雪满坡。 雪灵变成的冰龙想要救助自己的主人,然而它已经化作敌人武器的一部分。 同时赫连郁伸手轻轻一勾。 正撕扯着那些变成妖魔的人类的尸体,黑炎勾勒的魂灵们齐齐回过头,它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下一刻,接到命令它们如同镣铐一样,死死压住还在挣扎着,不断长出各种属于人或不属于人的一部分的半魔们。 被雷电击中的雪满坡从冰龙身上掉下,乐道一脚踩着他后背,压着他面朝下躺着,双刀交叉,架在白袍大巫的后颈上。 刀身上的雷霆制止他的逃脱,冰龙咆哮着想要撞开乐道,却被妖鹏风灵给拦住。 雪满坡的视线范围现在只包括自己鼻子前的一小块,不过他能听到各种喧嚣里,有人踩着薄雪走到他面前。 “拼命激怒我的雪满坡师兄,”赫连郁轻轻说,“你看到了我的愤怒之心,而我看到了你的嫉妒。” 他顿了顿,道:“曾经败在我手里真的让你这样无所适从?以至于你无论如何也要赢这一场?” 面朝下的雪满坡发出含混的笑声。 “那让我看看吧,你要如何解决这样的局面?” “喂,你眼里只看得到巫么?”乐道貌似亲昵地用闪烁雷光的刀面拍了拍他的脸。 “我想我以后会记住你的,大安的皇帝。”雪满坡说。 “朕觉得你没有以后了。” 乐道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大巫将头顶的鸟颅骨揭下,丢在一边。 大巫把过长的黑发向两边分开,别在耳后,露出多日不见日光,色泽如同浮冰的光洁额头。 额头上,一个只比拳头小一点的金黄圆章焕发出淡淡的暖光。 同心圆向八个方向散发开利剑般的火焰,那正是太阳的图案。 古老皇朝的传承之物,地位最崇高的大巫才会拥有——太阳金章。 “那仁啊……”赫连郁轻轻叹息。 那仁在胡人的语言里,意思是光耀的太阳。 就像是是听到了大巫口中的名字,太阳金章的线条越来越明亮,像是有滚烫的金液随着纹章的线条流动,一波,又一波,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赫连郁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那一小块皮肤在发烫,一股力量从纹章中涌现出,并且斗志昂扬。 属于赫连郁原有的,沾染着妖魔气息的灵力想要将这入侵的家伙赶出去,却被赫连郁死死控制住,藏在心的最下方。 那股力量满意地在他身体中转悠了一圈,终于允诺赫连郁的使用权。 赫连郁拿起那颗因为阳光耗尽,被乌伦忘记而留在他这里的明光珠,明光珠在接触到他皮肤的刹那间就亮起来,像是有无尽的日光顺着他的手传递过去,无时无刻不让这颗珠子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明亮。 它看上去,就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就像每一个施展扶桑明珠之术的巫那样,赫连郁闭上眼,将这颗明珠抛起,龙眼大小的明珠猛地爆发开剧烈的光辉,如利剑一般,向四面八方射去。 “扶桑啊,向上啊扶桑。” 雪满坡头埋在地上,竟是含混着跟着一起咏唱。 “扶桑啊,向上啊扶桑……” 喷薄而出的光辉里,不断重复生与死,非人的怪物们化为飞烟,妖魔的魂灵完成使命,返回栖身的骨片。而对岸,惊惶逃跑的人们终于见到匆匆赶来的左川关守兵,小声哭泣着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淙淙流水里的浮冰在融化,岸边迅速铺开了一层鲜嫩的绿意,盛开的小黄花随微风摇摆,真正的太阳从琼水的源头处升起,昭示着漫长的一夜已经过去。 将太阳金章的力量逼迫回那个小小的纹章里,大巫站在温暖里,只觉得遍体生寒。他睁开眼,愣愣看着眼前,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梦中的草原。 他好像听到了那仁的笑声,不过定眼看的时候,眼前只有一脸担忧看着他的乐道。 他对乐道笑了笑,再次闭上眼。 在眩晕带来的黑暗把他笼罩之前,他如愿以偿落入对方的怀抱。 *** 青陆的云屏城在同一时刻迎来了黎明。 有人站在城墙上,远远眺望琼水的方向。 “太阳金章……” 这个人向光辉伸出手,“那是我的……我的太阳金章。” 第17章 梦什么的可能是征兆 赫连郁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毕竟他已经是比十岁大很多的年纪了,平民到了他这个年纪,说不定已经有了孙辈。他向天空举起手,温暖的日光为他的手镀上一层白金色的边,这只手苍白,没有长开,还带着婴儿肥,指甲缝里有一点淡绿色,那是在大巫帐篷帮忙时沾染上的草药汁。 躺在草地上的他坐起来,并不意外自己的穿着是草原上常见的织锦外衫,青草和泥土的香气充斥在他身侧,染得他也一身馥郁。 “要走了?”赫连那仁躺在他身边说,“太阳这么好,再晒一下吧?” 赫连郁回过头,他同为十岁的双生妹妹和他并排躺在草地上,一头比她人还长一些的乌发铺开,眉心处一个同心圆向四个方向射出火焰的图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正在用野花编织花环,阳光在她手指间跳动,和花朵一起被编织。 赫连郁听着自己说:“听说中陆的皇帝派遣来了使臣,我想去看看。” 这句话立刻让三十七岁的赫连郁知道,梦中重现的是他人生中的哪一段。 是……他命运的开端。 “你真的想去中陆吗?”赫连那仁把花环弃在一边,和赫连郁一模一样的蓝绿色眼睛不满地看着他,“我听父汗的巫说,你已经把大巫帐篷里的书简和卷轴看完啦?如果你想看中陆的书,让商人们买来就是了,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中陆去看呢?” 赫连郁沉默了片刻。 小小的少年说:“有些书是没办法买到的。” 脾气骄纵的草原公主很不愉快地哼了一声,她已经被父母和周围人宠到天上去了,只有她的双生兄长能让她妥协那么一小会儿,在赫连郁被迫答应陪她去赛马打猎偷偷去拔云屏城第一勇士的胡子还有给她讲故事后,兄妹两人手牵着手,一起来到王帐外面。 属于草原可汗的王帐比宫殿更大,里面最大的房间能容纳一千人翩翩起舞,最小的房间也足够赫连郁和赫连那仁玩一天的捉迷藏。两个小家伙从一处侧门偷偷溜进去,蹑手蹑脚穿过被绣着白雕的旗帜隔开的一个个房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听到他们父亲的声音。 “……王大人是说,我必须将我最心爱的女儿送到天京城去?!” 这句话让赫连那仁瞪大眼睛,在她要冲出去之前,她的兄长拉住她的手,竖起食指在唇前,让她安静。 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传过来,这个人说话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青陆人,而且声音特别尖利。 “陛下说,那仁公主会受到整个天京城的欢迎,大重会准备好最尊贵的一切,以及,公主殿下可以随便挑选一个皇子,招做驸马。” “我不允许!”木仁可汗咆哮起来,“那是我女儿的婚事!必须由我做主!关你们中陆的皇子什么事?!” 房间里声音有些嘈杂,在可汗说完话后,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发表不同的意见,直到声音渐渐歇息,那个有着尖利嗓子以及古怪口音的中陆使臣才再一次开口:“我想,这恐怕由不得可汗您了,五万白甲军已经整装待发等候在琼水的南侧,可汗想要看到云屏城再一次被攻破吗?” “但是……” “世人皆知那仁公主的婚事代表什么,如果公主的驸马并非我大重皇室的人……木仁可汗,你已经向大重俯首称臣,现在却想着谋反吗?” “可是……可是……”木仁可汗声音艰涩,“……王大人容我再想想。” 十岁的赫连郁心往下一沉。 接着他感觉到手臂被赫连那仁死死掐住。 下一刻,她把赫连郁的手丢开,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转身跑了出去。 赫连郁连忙追在她身后,两个孩子在帐篷和帐篷之间穿梭,在无数惊呼声里,他们跑出了云屏城。 赫连那仁摔了一跤,轱辘在草地上滚出很远,女孩趴在地上一小会儿,然后自己爬起来,双手环膝,把脸埋在腿间。 赫连郁靠近她的时候,听到了女孩小声的呜咽。 十岁的赫连郁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在赫连那仁身边坐下,把自己的袖子递了过去。“莫哭了,姆妈会以为我欺负你了呐。” “那些人,那些男人,”赫连那仁头埋在两膝之间,哽咽着说,“他们明明不想娶我,他们想要的只是汗位而已。一个一个都是!露出那种假得恶心的笑容对我笑,好像他们是个英俊的勇士一样……昭那图,我不要嫁人,好不好?” 赫连郁愣住:“可是……女孩都要嫁人的啊?” “凭什么我一定要嫁人?!凭什么我一定会嫁给天下新主?!”赫连那仁尖叫起来,“什么好笑的预言?!这些男人,竟然想通过娶一个女人来成为天下之主……天下之主是这么容易得到的东西吗?!那我也去当一个好了!!!” “可是……” “我决定了,我不要去中陆。”赫连那仁打断他,她回过头,泪眼婆娑看着赫连郁,泪花下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她斩钉截铁道,“如果有一天我会踏上中陆的土地,那一定是我带领胡人大军南下的时候!” “但是,”赫连郁说,“你是女孩啊。” “巫朝时,历任太阳可汗,有一半是女的。”赫连那仁说。 但是,那会很辛苦吧,夜里回到自己帐篷里的赫连郁想。 他在鲸油蜡烛下摊开丝绢裁成的长长卷轴,眯着眼睛辨认上面蝌蚪大小的字。 星冕悄悄移动一个时辰的时间,赫连郁眨眨眼,发现刚才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他默然片刻,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不适合进行课业,只能把卷轴卷好,放在一边。 就在这时候,从门帘外吹来一阵风,让蜡烛的火光摇摆不已。 赫连郁抬头看去,发现进来的竟然是向来对他不理不问的父汗。 木仁可汗站在门口,他看上去尤其高大,因此此刻以这种形象出现也尤其可怖。青陆的可汗一双眼白里满是血丝,神智好像有些不清醒,就这样盯着赫连郁看。 “……父汗?”站起来的赫连郁感觉自己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来,他抑制住自己的颤抖,低下头。 “你和你妹妹,长得真像啊。” 木仁可汗说。 “呃……毕竟是双生子?”赫连郁犹豫回答。 “我听说你想去中陆,想去星台?”木仁可汗又问。 过于浓重的不祥之感让赫连郁斟酌着回答,于是木仁可汗又将问题再一次重复一遍,态度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我问你,你想去中陆?” “咳咳,这个……儿子年纪虽然不是很大,但也有一颗想要出门见识见识的心……儿子也很想去看看银果日山后面是什么样子呢。” “那么,”木仁可汗一字一顿道,“你想去中陆吗?” 赫连郁一直低着头,再一次被逼问这个问题,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悄悄打量自己父汗的神色。 看到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他觉得眼前向他投向阴影的高大身影不像是人,反而像是狼,或者虎,要不然是狮子什么的,反正是一只被关在钢铁笼子里,只能做困兽之争的…… ……畜牲。 赫连郁连忙把这大不敬的想法给压下去,他完全抬起头来,和自己的父亲对视,他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犹豫、断绝、不舍、冷漠,以及最深处的一点点温情和躲避。 他瞬间猜到了父汗做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思考了一个呼吸,十岁的赫连郁回答:“是,父汗,我想去中陆。”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跟着重复了这句话。 他想去中陆。 看看七百年的繁华古都,看看聚集无数强大的巫的星台,还有那收集天下书的繁星之间。 就算再也不能返回草原,他也只会悲伤,不会悔恨。 毕竟,在中陆,他遇到了乐道。 “乐道……” “巫医!巫医!他是不是醒过来了!我听到他在说梦话!”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被乐道这个大嗓门给吵醒了。 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张大脸占据了他整个视野范围,因为距离太近,让这张他本该熟悉的脸看上去陌生无比。 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片刻,乐道被人拉开,这个时候赫连郁看到乌伦趴在他床边,正在一抽一抽地哭泣着。而他自己躺在铺着羊皮的柔软矮床上,四面八方挤满了脑袋。 “您终于醒啦!”比乐道嗓门还大的全罗秋吼道,这位老汉看起来,下一刻就要哇的一声哭出来。 赫连郁眼角抽搐,他怀疑自己可能差点回归了冥河,然而他询问医治他的巫医——巫医正致力于赶走帐篷里除了他和他的病人之外的每一个人——得到的回答竟然只是寒气入肺,小小风寒,引发了热病,外加过于疲惫了而已。 “您得好好休息,”模样更像屠夫的肥胖巫医晃荡着酒罐,里面是泡了药草的姜酒,在赫连郁昏迷的时候,巫医让乐道用这酒把病人的全身擦了一遍,现在赫连郁醒来了,那么就可以自己喝了,“比较苦,要加蜂蜜么?” 赫连郁摇摇头,接过酒罐,一口灌了下去。 巫医拿回酒罐,说去看看骨头汤炖好没有,离开了帐篷。 这让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赫连郁闭上嘴,好在下一刻,那个把他吵醒的人偷偷摸摸掀开了门帘。 “还行?”乐道一屁股坐在床沿,握住赫连郁一侧的手,“能不能别吓唬朕了?小心治你欺君之罪啊。” 赫连郁盯着两人双手的连接处,乐道眼珠转动,轻轻哼哼,就是没放手。 大巫只能懒得管他了。 “我睡了多久?” “不久,”乐道竖起一根手指,“就一天。” 大巫随口问出第二个问题:“这是哪里?” “哦。”皇帝陛下笑了起来。 他说“是你最想去的地方,青陆,云屏。” 第18章 打破作者记录的感情戏进度 赫连郁的视线立刻就飘向帐篷的窗户那边了。 就在他看到什么之前,皇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受寒还想着开窗户,死了这条心吧。” 果不其然,帐篷唯一一个在他视线范围内的窗户被木板封地死死,别说看风景,连一丝风都没法穿过木板,带来赫连郁臆想中的青草香气……不,不对,现在是年末,白雪皑皑覆盖了琼水河畔的草原,他记得每年这个时候,青陆的女人会烧一口大锅,将发酵的牛奶倒在锅里,奶香会将整个云屏笼罩,哪怕是再冷冽的冬风也无法吹走它。 下一刻,将视线从窗户那边收回的赫连郁见到,乐道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碗牛奶。 新鲜的,还带着母牛体温的,充满腥气的牛奶。 赫连郁怀疑皇帝打劫了巫医栅栏里的奶牛。 他怀着不知该说什么的心情,接过碗,沉默地享受这一份大安皇帝的最新战利品。牛奶从唇舌涌到喉间,然后滑到胃部,带来记忆里深刻的味道,和略低于人体温的温暖,抚慰了大巫被姜酒灼烧的胃。不过姜酒已经占据了胃的很大一部分空间,在还剩下半碗时,他产生了喝不下去的感受。 大巫什么也没有说,等回到乐道手里,那已经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空碗了。 “饿吗?”乐道问。 并没有折磨自己这个爱好的赫连郁不假思索摇摇头。 “和我说说事吧,陛下,雪满坡……我师兄他怎样了?” “跑了。”乐道回答。 赫连郁面无表情,等了片刻,他没有等到后面的解释。 于是他只能问:“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你得问你师兄做了什么,”乐道说,“我砍下了他的头,一个没注意,雪灵就带着他的尸首滚进了琼水。” 皇帝盯着赫连郁:“如果这人真的是死而复生……我能问一下九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赫连郁皱起眉,慢慢梳理自己的思路,“九年前,雪满坡向我发出约战信,约我到南渊海决一死战,同一时刻,你在泰山脚下迎战东楚大军……你和我都认为,前朝遗脉可能和东楚李氏联手,约战不过是他们将我调离战场的借口。” “那群蠢货好像觉得,只要你不在就能打败我。” “既然信上写的是决一死战,”赫连郁说,“我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对于实力相当的人而言,这是侮辱。” “那么,你干净利落地打爆了他。”乐道用的肯定句。 “如果我最后没看错,他在落入海水之前就死了,一群虎鲨等在下面,血渲染大片海面,不可能活下来。” “但是他现在活了啊。” 乐道和赫连郁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就算雪满坡真的能从冥河爬起来,他至少花了九年才出现在我们面前,”皇帝陛下一锤定音,“暂时不用思考他的事情了。” 于是赫连郁提起另一件目前他最关注的事:“让胡兵产生那些变化的根源……” 乐道:“飞燕卫正在查。” 赫连郁默了默,想起一件被他忽略很久的事,“之前那群燕子里……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乐省?” 乐道:“他不仅是侍从官,也是飞燕卫校尉郎将嘛,有什么问题?” 比琥珀颜色更深沉,属于乐道的棕色眼睛和赫连郁蓝绿色的双眸对视,赫连郁手指一个用力,无意中把手里揉捏玩弄的棉被撕开一个小口子。 大巫面无表情道:“也就是说,现在的皇都城,既没有皇帝,也没有国师,连皇朝的继承人都不在?” “乐省不是太子,”乐道说,“侍从官是八品官职,校尉郎将也不过七品。” 但是乐氏只有这一个继承人,赫连郁阴沉着想,乐道不肯依照公卿们的意见,娶一个出生尊贵,最好和其他世家有牵扯的女人当妻子,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见过别的女人跟在他身边。乐道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他的兄弟已经被他一一斩杀,唯一留下的就是他大哥的长子。 乐道从未对自己的侄子乐省表现出温和一点的态度,不过在公卿眼中,皇帝再如何胡闹,也不可能把大安交到不是乐氏的人手里。 而且杀了自己全家的乐道并没有在这十多年的岁月里,把乐省也干掉。 “你在这里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了,”赫连郁只能道,“我想你留下了替身?应该还推延了朝会?大安立国才几年,一旦朝中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公卿们会陷入怎样的惶惶不安,陛下有想过吗?” “如果朕不来的话,”乐道说,“面对雪满坡,古怪的士兵,还有妖魔,朕的大巫,你会死的。” “这不一定。”赫连郁说。 乐道挑起眉,“啊哈,让朕算算,你身边多少拖累,嗯?那个小崽子,苏尼塔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朕的士兵,还有飞燕卫。他们一点忙都帮不上,你说是他们先死还是你……” 被赫连郁的反驳激怒的皇帝在说出口的前一刻,发现自己差点说了什么话。 他住了嘴,不过就和这些年的每一次争吵一样,对这种套路已经十分熟悉的赫连郁道:“那是你的皇朝,你的天下,你不关心就算了,喝了牛奶有点想睡,请陛下先出去吧。” “不,等等,朕、呃,不是,我是说我来是——” “出去吧,陛下。” 赫连郁已经在矮榻上翻过身,用背朝着他。 乐道盯着他的后背,看了半晌,在赫连郁怀疑自己真的要睡着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乐道掀开门帘出去的声音。 确定帐篷里没有一个人,赫连郁才侧过身,坐起。 他看着被放在床榻边案几上的空碗,空气中似乎还残余着腥味浓重的牛奶香气,赫连郁用手捂住眼睛,像是咒骂一样地呢喃。 “……我真是个白痴。” 风寒加身的大巫五感变得愚钝,他没有注意到,乐道的脚步声只在门口就停止了。 皇帝站在门口,面朝被他闭合上的木板,几次想再推门进去,却又犹豫不决。 最后,他用自己的头撞上一边的木桩,同时低声喃喃。 “原本打算是从南疆前线归来时和你说的……我这次过来,明明是想向你诉说……衷情。” 紧接着乐道听到有人在他背后摔了一跤。 他猛地回过头,又一次看到自己的侄子乐省在他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这孩子的运气太诡异了,乐道默默想。 如果真的把大安交到他手里,不会因为他的运气亡国吧。 倒霉的乐省身边还有两个人。全罗秋咬着旱烟烟斗,一个劲地猛抽,都没有发现火石还被他拿在手里,根本没有把烟草点燃。九岁少年乌伦又一次陷入懵逼中,大概是因为他最近懵逼的太频繁了,所以他反而是这几个人里最早清醒的那一个。 大安的皇帝说他要和大安国师诉说满心衷情。 咦,这两个人原来还不是一对吗? 乌伦想。 片刻后乌伦才把大安国师和自己舅舅对应起来,他看着这个不熟悉的,一来就霸占了他舅舅的陌生男人,以他被赫连郁称赞聪明的脑瓜迅速得出几个结论。 这个男人,至少目前和他舅舅并不是传言中的那种关系。 这个男人迫切渴望改变他和他舅舅目前的关系。 很显然,这个男人最新的一次尝试已经失败了。 小孩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大安的皇帝陛下眼角抽搐,他提起乌伦的衣领,揪住全罗秋的胡子,对乐省点点头,带着——或者说强迫——三人离开帐篷门帐前,他们转移到巫医的牛羊栅栏里,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乐省,以及细算下来也算是个太子的乌伦,加上一身老爷做派的全罗秋,都不敢对此地的环境多做挑剔。他们伴随着粪便的臭气,和几个月没清洗过的畜生们的骚气,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会议。 皇帝陛下就像是坐在麒麟殿的金座上一样坐在草料堆里,他十指交叉,双手支撑下颌,手肘则搭在大腿上。他在乌伦的嘴角抽搐、乐省的眼皮狂跳,和全罗秋的转身想跑里,十分严肃地道:“刚才朕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也挺清楚了。” 他语气肯定,让想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的乐省悻悻闭了嘴。 “那么,”大安的皇帝理所当然说,“立刻给朕出一个主意出来。” “……什么主意?”全罗秋颤抖着问。 乐道瞟了他一眼,为自己的下属竟然如此愚蠢而痛心疾首。 “当然是让朕抱得美人回皇都城的主意。” *** 翌日,巫医允许赫连郁出去透透风。 “这几天天气不错,说起来有些奇怪,十二月的草原竟然会有这么好的太阳,”巫医说,“雪全都化了,琼水也解冻了,风不大,你可以出去走一走。” 赫连郁点点头。 他坐在床沿,正用红绛带一圈一圈缠绕额头,遮掩住太阳金章, 乐道站在他身边,目光可以说是凝固在赫连郁脸上,红绛带是他送来的,这个人还在绛带末端系着金铃。赫连郁已经有刻着乐道名字的铃铛了,但是皇帝陛下一点都不介意赫连郁多挂几个,最好挂个比脑袋还大的,上面就可以刻上人人都看得清的乐道二字了。 在赫连郁给红绛带打上结后,乐道像是不经意一般提到:“不能再在巫医这里打扰了,乐省租了一个帐篷,今天我们在外面玩一会儿,等他们收拾好再回去吧。” “好。” 一点也没有怀疑乐道用意的大巫说。 第19章 皇帝暗搓搓计划改变 在整整一天的不见天日后,赫连郁终于感受到了云屏的风。 的确是伴随着奶香的风,他睁开眼睛,先为那过于灿烂的阳光泛起了一点泪光,几个心跳后,落于他眼中的风景才变得清晰分明。 枯黄带着点点绿意的草地如波涛一样起伏,上面点缀着白色、旧黄色、灰色、装饰彩锦和花纹、金箔的圆形尖顶大帐篷,像是羊群,又像是头顶飘过白云的瓦蓝天空。它们并非是一眼望不见边际的,赫连郁能眺望到那灰黄色的高大围墙,就像围住羊群的栅栏一样,将连绵的帐篷围在里面。 几乎每个帐篷前都升起炊烟,奶香或是脂肪混合香料的味道充斥风中。 这一年对青陆来说,应该是丰收的一年。赫连郁想。 “是在城内,”乐道问他,“还是到外面去逛一逛?” “走到外面去看看吧。”赫连郁说。 于是两个人肩并着肩,沿着草地间被踩没的土路,向云屏的一个城门走去。 云屏城没有街,也没有坊,只有圈子。牧民住在牧民圈子,军民住在军民圈子,手艺人住在手艺人圈子,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大圈子。过去的青陆人都是追逐水草放牧的,后来有一任可汗带领兵马度过琼水,从二龙山一直打到了天京城,然后带着劫掠的金银和女人回到了青陆。他对那座恢弘的都城印象深刻,于是给自己也修建了一座都城。 在他死前,都城只修好了双重的城墙,他儿子继位可汗后,说青陆人不能和中陆人一样住在木头房子里,于是他的部落就在围墙里搭好帐篷。 若站在王城里望去,一个个帐篷就像一朵朵云,它们包围着王帐,就像重重屏障。胡人叫这座城市彩云之乌伦珠,中陆人喊作云屏。 巫医的帐篷在牧民圈子里,很显然,对这个巫医来说,医治别人可能只是个兼职。 伴随着咩咩,哞哞和汪汪,赫连郁和乐道从牧民圈子里走出来,走到两个圈子比邻的土路上,沿着土路向前,就能见到云屏的南城门。 一路上赫连郁没说话,他正新奇地打量乐道。 乐道穿了一身胡人的衣服,圆领的内袍,交领的长袄,和其他胡人一样,一边的袖子没有穿上,而是挂在腰间,束腰是比手掌还宽的织锦,他没有编起胡人的小辫,不过头上戴着用彩色硬羽装饰的圆帽。这些衣物,无一不是胡人们喜欢的那种鲜艳颜色。 大安的皇帝陛下喜欢黑色,藏青色也不错,红色很有气势,至于其他的,很少在他的衣着里出现过。 不得不说,胡人的衣服好像格外凸显这个男人的高大魁梧,他走到赫连郁身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在瞥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让开道路,让赫连郁可以毫不费力地挤过去。 至于赫连郁这个真正的青陆人,反而依旧是中陆打扮,他穿着毫不起眼衣料普通的旧衣服,戴着斗笠纱帽。 青陆没几个人能认出大安的皇帝,至于赫连郁……他长着一张和自己的双生妹妹相似的脸,别的地方不说,云屏人不会因为女可汗死去五年,就忘记她是什么样子。 一个从眼前飘过的标志将大巫从思考的漩涡扯出来。 薄纱后,赫连郁修长的眉拧在一起。 那是一个太阳的图案。 和此刻大巫额头上的太阳金章类似,又有着不同。同样是一对同心圆,向八个方向伸出火焰般的利刃,太阳金章在最外面又圈了一个圆圈,此刻出现在赫连郁眼前的图案,则是在同心圆里面,画了一只跳舞的鸟。 这个图案被纹在一个美貌女子的胸口,金色的,在白得像牛奶的胸.脯上映着阳光,随着胸.脯的晃动闪闪发亮。 乐道:“……你在看什么?” 赫连郁:“呃……” 大巫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他庆幸乐道看不到薄纱后他的表情。 移开视线的赫连郁发现,把图案纹在身上的不止刚才那个貌美女子一个,她周围簇拥着七八个同样打扮的年轻少女,她们年轻窈窕,穿着珊瑚色的丝绸长袍,细绳在腰间猛地收紧,显出里面这具*曼妙的轮廓。她们毫不在意地挥动光裸的手臂,娉娉婷婷行走时裙裳翻飞,故意露出不着寸屡的小腿,大腿。 风吹过她们,带走鲜花的芬芳。 无数人簇拥着她们,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围在她们身边就像绿叶围绕着花朵。而这些女子与其说是在走路,不如说是在跳舞,她们前进缓慢,一边摇摆腰肢,一边伸展水蛇般柔软的手臂,并且毫不在意别人的触碰。她们的手上拿着白银打造的镜子,每当手臂舞动,阳光就会被镜面反射到围观者的眼睛里去。 跟随着这些女子的还有杂耍人和乐师,在歌声里,他们撒下在冬日绝不可能出现的鲜花,伴随金子和银子打制的叶片——比少女的一个指节更小,但对于平民来说,是一笔让人惊喜的意外之财。 “胡人最近有什么节日吗?”乐道问。 “再过几天就是冬祭了。”赫连郁说。 然而冬祭上并不会出现这种舞女,大巫顿了顿,又问:“说起来这个图案……” “拜日教。”乐道回答。 这回赫连郁沉默地久了一些,“你知道这个教?” “主要是传闻里和你妹妹有关系,所以注意了一些这些人的消息。”乐道说。 赫连郁的语气变得有些危险了,“从未告诉我?” 大巫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皇帝的回答,他眼角抽搐,不知该如何说这个惯犯,在他迈步把这人抛在身后之前,乐道终于开口:“如果你想知道,路上我可以说给你听。” 赫连郁猛地转过头。 他盯着乐道,有那么片刻,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被一个易容的刺客给替代了,然而巫者认人的方法并不只包括面貌与身材,皇帝的魂灵又格外地与众不同,天下独一无二,绝无替代的可能。 “我们堵住别人的路了。”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皇帝催促。 顺着人群向城门移动时,乐道慢慢回忆昨天四人中唯一有感情历史的全罗秋口述的经验。 “陛下,您和大巫并不像大多数怨偶一样,”说出怨偶这个词的时候,前匪首的脸是铁青的,把这个词和皇帝国师连在一起让他很不适应,“对彼此毫不关心,却又对自己能占到的便宜贪婪不满。你们的问题正是太过关心了,都以自己的方法去保护对方,在战场上,这种保护是不需要打招呼的,但是平时相处的时候,反而会导致很多问题。” “因为您并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十八岁青年乐省补充意见,“所以您想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您觉得保护国师这种事交给您就好了,问题在于,国师大人和您是一样的态度。” 乌伦什么也没说,如果有可能,他想给皇帝出一个会让国师把他狠狠踹开的主意,不过皇帝根本不会听他的。 改变态度对乐道来说有些困难,毕竟他和赫连郁之间的相处向来是他霸道一些,说到这个不能不提起皇都禁宫中的星台,乐道修星台时比修禁宫多了一百个用心,并且竭尽所能用上最好的材料,当时乐道一想到赫连郁会住在他修建的星台里,整个人就会像喝醉酒一样傻笑。 把自己的巫层层叠叠用各种办法保护起来是每个主君的本能,嗯,就算知道大巫一个人相当于一只军队也一样。 乐道思考这些的时候,他们已经跟随拜日教的人出了城。 守城的卫兵根本没有检查这一群人,看他们的神色,如果不是职责在身,他们说不定会放下长矛,跟着拜日教的信众一起出城。 这群人停在一条小河边。 不是琼水,是琼水的支流,它的脾气没有琼水那样暴躁,而是平静,缓和,所以更容易结冰。 幸运的是,几天前早起的牧民都看到了琼水方向如利剑一般刺入云霄的阳光,那些阳光带来这几天的好天气,以及化冻的琼水和这条支流。 对云屏城的人们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水中的鱼群以为春天来临,迫不及待地浮上水面,寻找应该和它们一起复苏的虫子,这个时候哪怕拿着一个瓢,也能从水里捞出来足够一家人饱餐的鱼。 “这是那仁的恩赐!”说话的是那个把太阳图案纹在胸口的女子,她高举银镜,将灼眼的日光投向信众们,“赞美太阳!” “赞美太阳!”数百人齐呼。 “他们应该赞扬你才对,”已经离开人群中的乐道压低声音,低笑着对赫连郁说,“明明是你的恩赐啊。” 说话间他们已经在河畔坐下,地面很潮湿,不过羊毛毡已经提前铺在地上,火炉也暖烘烘的。 依然属于冬日的凉风拂过草地,乐道伸手替赫连郁取下斗笠纱帽。 这个时候,皇帝才开始慢慢讲述他所知的关于拜鈤教的一切。 “拜日教是从青陆北边,靠近银果日山的部落慢慢往南方传,中陆很少见。这个教的祝祭都是女子,有十多个真正有力量的巫女,没有大巫。她们从富人手里获得捐赠,又分发给穷人,虽然必定伴随着中饱私囊,不过富人通过信教获得心安,穷人通过信教获得食物,”乐道评价,“对维护安稳来说,是还算好用的工具。” 他一边说,一边用细长的草叶扎出一只蚱蜢,把它放在赫连郁的手里。 赫连郁收拢五指,不过他没有像乐道想的那样,用挑剔的言语评价这只玩具。 大巫一直盯着远处人群里的拜日教巫女们看。 “你担心什么?”乐道问,“这些家伙目前还没有捞过界,百姓眼里,她们可是纯洁无瑕的大善人呢。” “可是,我看到过拜日教的商人们走私,他们运送的……”赫连郁的目光没有移开一寸,“是弓.弩和刀剑。” 第20章 明示暗示别装聋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赫连郁仿佛黏在那些拜日教巫女身上的视线终于收回来。 他和乐道交换了一个眼神。 几日前,围攻赫连郁的分别有亡国联盟的雪满坡,妖魔龙鲤,以及被巫药驱使的胡人士兵。 那些胡人士兵无论是魂灵还是躯壳都不存在世间了,但他们还留了些别的东西,使用过的铁矛,钢刀,以及长弓和弩.箭。如今可不是战乱尚未结束的时候,乐道称帝后不久,就建立起军械所,归属少司马管辖,优秀的铁匠以在军械所工作来免除一户人的劳役。这是让人羡慕的好工作,基本上所有的铁匠都在军械所留下了名字,朝廷借此控制他们。 民间当然会有刀剑在市场流通,但那都是小笔小笔的,一个铁匠一季卖出去的不超过十把,想要通过零散匠人获得足够武装数千人数万人的盔甲刀剑,在大安朝只算是痴心妄想。 那么……赫连郁见到的走私,就真的很有趣了。 “那些军武都是统一样式的。”乐道说,“朕的大巫,你觉得它们会是从哪个军械所里流出的呢?” “我现在连你设立了几个军械所都不知道。”赫连郁面无表情回答他。 乐道讪讪,赫连郁视线抬起,扫过这人一眼。 他语气轻轻,语气就像是说天气真好一般,道:“这几天,你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做吧?” 皇帝陛下真想说自己除了思考怎么和他的大巫一起出门玩外,别的什么事情都没管。不过在这句话脱口而出前,他隔着薄纱感觉到了赫连郁打量的眼神。 他在试探我,皇帝想,他想试探我的态度改变了多少。 “嗯,乐省的几个下属替朕跑了几趟腿,他们是从左川关守军来的为何那么晚开始查的,”乐道说,“我离开皇都城前,调动守军的军令就已经下了,连我都通过一路上飞燕卫留下的情报正好赶到战场,那群守军竟然在最后一刻才到,啧啧啧,几年前杀了一批人,看来还不够。” 乐道说最后一句时是笑着的,但是连风灵都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煞气四溢。 赫连郁默默翻动那些提前布置好羊毛毡火炉的人——这个人应该是乐省——留下的竹编箱子,里面果然有一对杯子,他倒上水,推倒乐道面前。 皇帝陛下默默盯着白瓷小杯中荡漾的水,接过像喝酒一样一口闷下,同时咽下的还有浑身煞气。 他放下杯子,两人对视。 “其实,”他话锋一转,“我还有一点事没有告诉你。” “说吧。”赫连郁给自己倒水。 “那天你昏迷,我抱起你,有封信从你袖袋里掉了出来。”乐道说。 赫连郁闻言有点怀疑他的信到底是从用什么方法掉出来的。 “我顺手打开看了,因为寄信的那个人约你在云屏,我想见识见识他布置了什么杀招,所以才带你一起来云屏。” 赫连郁挑眉道:“不然呢,你难不成还会因为想带我回故乡看看才来的?当时的情况,怎么说去左川关都更好啊。” 说完大巫侧过头,好似没有听见皇帝下面那一句低声喃喃。 “……如果你想去云屏,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去的。” 起风了,冰凉的微风从北向南,正是赫连郁记忆中来自银果日山的风。很多年前,他常常这样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然后闭上眼睛,那个时候,那仁常常和他并排躺着,女孩会轻轻哼着歌。 他真的往羊毛毡上一躺,眯起眼竖起耳朵,远处聚集在一起的拜日教信众,一个或是两个,唱起丰收的歌来,传到赫连郁耳中时,已经破碎得只剩下隐约的音调。 那是熟悉的调子,怎么唱的来着? 乐道厚重的声音低沉着哼哼:“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 皇帝陛下只会唱着两句,赫连郁在心里为他接上。 ……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赫连郁很快睡着了。 大巫尚未发现,使用太阳金章对他身体的损害,比他想象得还大。 乐道轻轻哼着歌,目光一瞬不动,盯着赫连郁眼下的青黑和这几年陡然削瘦的下巴。 半晌后,他给赫连郁盖上薄毯,然后用斗笠遮住他的眼睛,好让太阳不至于打扰他爱人的歇息。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 云屏城中央的金帐,熏香从瑞兽香炉中升起,胡女弹拨着琵琶,乐声犹如浮冰相激,玉珠相碰,她唯一的听众用手给他打节拍,显然兴致很高。 蓦地,胡女静下动作,乐声戛然而止。 是另一个人进来了帐篷,来人赤足,腰间挂着一串铜铃,一头卷曲褐发编织成粗粗的麻花辫,他的肤色像是黝黑的铜币,方正的脸上一双星眸炯炯有神,锋利似刀锋,让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下意识移开目光。 云屏城大巫帐篷的主人,今天也来拜访城主了。 “阿日善,”躺在矮榻上的云屏城城主说,“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吗?珠兰好难得给我唱这首歌呢。” 阿日善蹙眉瞪眼:“城主,阿日善想,现在并不是听歌的时候。” 在金帐的另外一个房间里,这些天已经被刻着字的羊皮牛皮堆满了,服侍的人不得不打开另一个房间,存放这些羊皮和牛皮,冬祭的事,年前围猎的事情,上报给大安皇都城那边的文书,全部需要城主一一处理,再发给节度使。 “那些阿日善去处理吧,”云屏城城主说,“我实在没什么精力啊。” 云屏城城主的模样看上去,并没有说谎话。 他是一个还算年轻的男子,或许曾经有过英俊的相貌,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干枯如草头发下只能看到高高耸起如两座山峰的颧骨,惨白的皮肤包裹着他,让他看上去比起活人,更像是被黑巫处理过的骨架。房间里摆放着三个火炉,这人盖着棉被和皮毛,依然颤抖得像是光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 “城主,今天太阳很好,你可以出去走走。”阿日善说。 “哦,那真是那仁的恩赐啊,”城主说,“可惜我走不动,阿日善代我去走一走吧。” 青陆的巫眉毛上方,皱起的三条褶纹如峰谷一般凹凸不平,他这个样子简直可以吓哭小孩了,所以在被他瞪一眼后,唱歌的珠兰立刻起身,抱着琵琶向巫行了一礼,小步退出了金帐的这个房间。 “我的巫,”云屏城城主深深地,像是他下一刻就要死了一样地,呼出了一口气,阿日善觉得这口气息似乎带着冥河冰寒的水汽,“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吗?” 阿日善往前一步,跪在矮榻前。 中陆的巫,就算是见到皇帝,也无需行跪拜礼,毕竟巫们当年都是被皇帝从大雪山上请下来的,然而那个时候,青陆因为贫瘠和寒冷,只是无人关注的小角落,几个部落杀来杀去,巫对于部落的首领而言,不过比女人珍贵一点。就算后来受中陆的影响,巫的地位依然在首领或可汗之下。 阿日善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先是握住城主的手,他为城主比几日前更加的瘦骨嶙峋和冰冷而深深地皱眉,然后把手塞回被子里。 “您可能不知道,三天前的夜里,苏尼塔的黑市出事了。” “迟早会出事的吧,”城主气息奄奄地说,“从古至今,苏尼塔黑市都处于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如今这天平终于打翻啦。” “那一日黎明时,有早起的牧民看到苏尼塔升起了一个太阳,就像那仁女可汗过去彰显她的伟力一样,然后,左川关出动了一半的守兵,并且青陆的商人们都没有回来。” “没什么好惊讶的,”城主依然有气无力,“如今会在苏尼塔闹事的,绝不可能是中陆人,既然是青陆人惹事,左川关会扣下商人们,是常理。你再等几天,商人们就会自己回来了。” 阿日善将自己的头埋在矮榻下,应是。 “那么,还有别的事情吗?”城主问,“如果没有,可以替我将珠兰叫回来吗?” “还有一件事。”阿日善说。 “快说吧。” “大安的皇帝和国师……” “怎么,他们终于要大婚了吗?” “……不,不是大人,大安的皇帝和国师,似乎此刻就在云屏城。” 云屏城外的小河河畔。 赫连郁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从晌午睡到了太阳即将沉入西沧海。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红彤彤的云霞,它们好似奔驰的马群,从天的北边,奔向天的南边。 今晚就要变天了,赫连郁想。 “你做了什么梦,”他身边的乐道伸了个懒腰,问,“中间我见着你哭了。” 赫连郁怔怔望着乐道。 他没有梦到那仁,出现在他梦里的,是眼前这个人。 “是好梦,”他轻声说,“欢喜得我哭了。” 乐省不知何时来过,留下了食材,皇帝兴致颇高地忙碌起来,让赫连郁久违地尝到了他的好手艺。 吃完后,赫连郁唤来一个小小的水灵,在八爪鱼模样的水灵嘤嘤嘤地哭泣中,指挥它将餐具都洗干净。 太阳已经沉入西沧海,乐道站起来眺望,“云屏城城门没关,果然今日要举办祭典,我看到拜日教的祭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哈!” 赫连郁:“唔?” 乐道的语气听上去兴致勃勃。 “我看到搞爱情占卜的地方了。” 第21章 一起奔跑,那是逝去的青春 拜日教巫女的爱情占卜再灵,也不会有四巫卿之一的巫卜的占卜灵验。 赫连郁再一次把乐道的暗示置之不理,他计划饭后活动——就近观察这个暗藏阴谋的拜日教。不过在他点头之前,就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乐道已经拉起他的手,将他拖向河边的祭典。 赫连郁只来得及拿起斗笠。 此刻河边已经是人头攒动,比起赫连郁中午看到的人数多了三倍,并且,还有更多的人从云屏城的南门涌出来。百姓们摆脱了白日里沉重的劳作,将一天的薪酬拿在手里,他们想要放松放松,这个时候,城门外的火光和歌声吸引着他们,就像花香吸引着蜜蜂。 赫连郁还有幼年在冬祭玩耍的记忆,与此刻的祭典相比,冬祭太过严肃,繁琐的祭祀让人疲惫,而这个拜日教的祭典显而易见更加平易近人。大巫看到了数不清的杂耍人,商人,甚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娼妓。 拜日教的祭台在场地的最中央,也是在河水的不远处,那些巫女们在祭台边缘用干草束成比人还高的粗大棍子,浇上油脂,然后点燃,跳跃的火光窜起有一丈高,光线汇聚到巫女手中的银镜上,随着她们的舞动,洒下一河水的光斑。 乐道从摊子上买了一条烤鱼,递给赫连郁。 是手掌大的小鱼,为过冬而积存的脂肪干净肥厚,刷上蜂蜜和粗酒便是美味。已经很饱的赫连郁无法拒绝乐道的好意,默不作声地啃完。 他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在哀鸣了,但是乐道把鱼骨拿走,又递过来一块奶糕。 “……陛下,”赫连郁说,“您是打算换一个星台主人了吗?” “光武二十八年的时候,我们偷偷跑到前朝皇室的猎场中偷猎,”乐道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一个人干掉了一只成年的公鹿。” “那时候我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赫连郁扶额,“您怎么能拿少年人的胃口和老年人比呢?” “我和你一个年纪,现在要我吃下一头公鹿也能吃完。” “……我觉得你得开始学会养生了,陛下。” “不,不不,”只能自己把奶糕吃下去的乐道口齿不清道,“在赫连那仁死前,你的胃口也没有这么差,同样的,那个时候,你也没有瘦成这个模样。朕的大巫,朕已经向你坦诚相待了,你是不是该学学我啊?” 赫连郁装没听到:“这个年纪才开始养生,已经算晚的,我不希望再过几年,发现您长出一个堪称九月怀胎的肚子。” 乐道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们正好在此刻走到了祭台下。 祭台下有两个摊子,相比于其他摊子,这两个摊子可谓豪华非常。可以把一个壮汉包裹进去还围上三圈的白熊皮挂在木杆上,这样珍贵的皮毛只是用来做个屋顶,将熊皮钉在地面的长钉是黄金的,在青陆,这是大部落的首领才能用上的东西。这两个摊子,一个提供赐福,赫连郁看到巫女用银镜对着求福的客人照一照,就让客人离开。而另外的一个摊子里,巫女摆弄着龟甲、铜钱、树叶、编织成古怪形状的枯枝,这些显然是占卜的。 乐道拉着赫连郁向占卜的摊子挤过去。 “等等,乐道。”赫连郁道,“如果你想找个妻子了,可以让巫卜帮你……” 乐道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有些郁闷又有些笑意,走到摊子前的乐道直接从摊子上拿走一枚铜钱,再丢给被他吓到的巫女一枚银钱,便一阵风似的,又把赫连郁带到某个人少的地方。 赫连郁觉得今天的事情非常熟悉。 当年他还是星台的小巫,也总是会这样,被乐道一路拖着走,然后晕头转脑就发现乐道惹了谁,连带他必须得一起逃跑。 ……这次不会也这样吧? 大巫心中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而乐道拿着那枚圆形方孔的银钱在赫连郁眼前晃了晃,让赫连郁透过薄纱,也能看清这枚铜钱的细节。 “沾着灵力的气息的铜钱,嗯?”乐道向他确认。 赫连郁点点头,看到乐道手握成拳大拇指向上,把这枚铜钱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他轻轻一弹,将铜钱弹到半空中。 “太阳金章会对赫连昭那图的身体产生妨碍吗?正面是,反面否。” 乐道说。 他语速不快不慢,正好在话尾结束后将落下的铜钱拍在手背上,赫连郁听到一声清脆的手掌拍打*声,然后见到乐道将重叠的双手伸到他面前。 “要打开看看结果吗?”皇帝陛下以咄咄逼人的态度问。 “我记得你十一岁的时候,就靠着这招在天京城的大街上赚零花钱了,”赫连郁语气平缓,“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 “这些年你很少和人动手了,我一直没有发现你身体的端倪,若不是这次,恐怕我还被你蒙在鼓里。”乐道忿忿说,“你知道你晕倒时我受到多大惊吓吗?” 赫连郁没说话,乐道话锋一转。 “那你有解决办法吗?” 赫连郁再一次感觉到乐道态度的怪异之处。 若是过去,他们两个大概能扯着这件事从黄昏对说到午夜,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然而这次乐道只叨唠一句,竟然便心平气和地把最容易惹起争吵的部分过渡过去。 “其实,”赫连郁斟酌着道,“我——” “就是那两个人!”有一道尖利的女声插.入他们的谈话中。 他们侧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是一个拜日教的巫女带着另外两个巫女,以及数十个拿着大刀的百姓——参加祭典还带着大刀,青陆人太彪悍了吧,乐道低声对赫连郁说——那个巫女手指着他们,来势汹汹。 “这两个人竟然强行拿走太阳祝福过的圣物,还用金钱亵渎!” 巫女大声说。 面对这似曾相识的画面,想起从前的赫连郁恍惚扶住额头,“……嘶,头疼。” 于是大巫一下没有看住皇帝,皇帝陛下诧异看着那个敢用手指着他的拜日教的巫女,道:“哪怕是星台,各种占卜用的羽毛、铜钱、龟甲还有木签什么,都是几个铜板能买到一大堆,朕……真奸商,我给了你一个银钱,竟然还是亵渎?!” 对面有人无意识甩动刀刃,更多的人因为乐道拉仇恨的发言聚拢过来。 赫连郁压低声音:“……我的陛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乐道:“没事,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赫连,要不要再来一次百里长奔?” “不——” 话没说完的赫连郁就被乐道拉着跑了出去。 大安的皇帝跑起来就像一匹马,这不止是指速度,同时也指那种不让开就撞死你的气势。面对这种气势,很少有人能不心生胆怯,于是乐道非常顺利地找到了穿梭人群的道路,或者说无数人被吓得给乐道让开了一条道路。 拜日教的巫女追在他们后面,一只手扶住斗笠,不让斗笠掉落的赫连郁回过头,看着那些巫女们唤出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天地之灵,试图以不归属凡人的力量,将他们好好教训一对。 赫连郁眯起眼。 他放开斗笠,手握住胸前的一枚骨片。 巫女们放出火焰和雷霆,拥挤在一起的人们连忙让开或趴下,让火球雷霆从他们头顶穿行而过,就在他们以为事情结束,抬起头时,他们看到一阵狂风将雷霆湮灭,并吹着火球返回。 被吓到的人们发出惊呼。 万万没想到,亵渎拜日教圣物的人竟然也是个巫,追赶他们的三个巫女不由迟疑了片刻,然后她们发现,惊呼声不仅来自于身前的人群,也来自于身后的人群。 被狂风助长火势的火球越过她们,拜日教的巫女们视线追随火焰,转过头。她们看到自己背后的人群中,突然冒出长着两个头披着长长软毛的妖魔,这妖魔的头看上去竟然和人头相似,它歪着脑袋打量巫女们,对巫女□□在外的手臂和小腿流涎三尺。 在巫女们尖叫之前,火球已经撞上了这只双头妖魔。 “你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出事?”乐道对赫连郁说。 赫连郁瞥他。 短暂的交谈就这一句,乐道抢走一边瞠目结舌的百姓的大刀,越过去,一刀劈下双头妖魔的一个头。 然后乐道隔着不到三寸的近距离,看着这只妖魔是如何将伤口覆盖一层黑色的薄膜,然后薄膜像是被吹气的猪膀胱一样鼓起来,变成了一个新脑袋。 新的脑袋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人头了。 乐道一脚踩住滚落在地的老头颅,一点欣喜都没有地说:“怎么又是这种鬼东西?” 赫连郁再次投掷了一个火球在双头妖魔身上,火焰卷着妖魔的软毛,像是遇上了干草一样燃烧起来。 他对一点也不想动的皇帝说:“那边还有一个。” 周围新冒出的半人半魔可不止赫连郁指出的一个两个。 好在,大巫帐篷里的巫们已经接到妖魔出现的消息,他们赶到了拜日教的祭典上。 赫连郁看到了阿日善。 啊,这真是……差点没认出来的故人。 大巫对皇帝说:“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乐道摊开手:“那……一起跑吧?” 第22章 扣黑锅是一项技术活 想要不闹出什么事跑掉,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青陆大巫帐篷的主人,阿日善的眼皮下。 阿日善虽然是大巫帐篷的主人,但他并不是大巫,除去不知道死了没有的雪满坡,天下大巫只有三个,大雪山的壶藏,大安国师赫连郁,南疆毒巫西永。 那仁曾是巫朝分崩离析后,唯一身兼王帐与巫帐权柄之人。她在的时候,阿日善在巫帐的地位仅在她之下。她死之后,阿日善自然当仁不让地接过巫帐的权柄,或许王帐的权柄也一起接过了。 但是他在青陆,并非多受欢迎的人物。 究其原因,则要说起五年前中陆青陆的大战。 大安和初三年,大雪山发出召令,召集所有大巫前往大雪山,当时南疆尚未出现新的毒巫,雪满坡据说已死,大巫早霜再一次失踪,应召令前往大雪山的,只有赫连郁和赫连那仁。 和初三年六月,大雪山传出消息,赫连那仁死亡。而赫连郁浑浑噩噩离开大雪山后,才发现,乐道正带着三军凯旋而归,战败的胡人以阿日善为代表投降,中陆和青陆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没法指责乐道什么,无论是中陆还是青陆都经不起战争的压榨了,既然有机会打败对方,当然不允许放过,如果是赫连那仁得到这样的机会,同样会这么做。 这两个人,都是为王之人。 但是赫连郁并非王者,他有凡人的私心。 处于臣子的立场上,他不能责备,但处于兄长的立场上,他无法看阿日善顺眼。 就像青陆的人,看待他一样。 这样想的赫连郁顺利和乐道一起挤入人群中。 “又冒出来一只。”乐道说,同时用他肌肉结实的手臂挡开一个摔倒在他身上的人。 天空上的巫者们也发现了,他们想要向新的半魔投掷下火焰或者雷霆,却碍于和半魔们拥挤在一起的人群,除非他们想要把本该被他们救助的百姓和妖魔一起烤成喷香的烤肉。 就在他们的犹豫间,又有三四个好端端的人突然长出不属于人的肢体。 云屏城大巫帐篷的主人,阿日善皱着眉拉来一个天地之灵是土属的玄龟的巫者,他指向下方蚂蚁一样的人群,命令道:“把这些人的脚变成石头。” “什么?!” “快做!” 被阿日善拉住的年轻巫者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神色,他张开五指,小巧玄龟站在他手心上,向下方喷出土黄色的风。 所有人的脚和大地连在了一起,动弹不得,人群以为巫者们要放弃他们,痛哭流涕中发出了恶毒的咒骂。不过阿日善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些半魔们只不过被石化的风僵住片刻,就脱离了大地的桎梏,它们发现身边的食物没有逃走,于是十分欣喜地伸出了爪子。 没有被石化的乐道压低声音对乐道说:“青陆阿日善唯一的优点就是果决。” 赫连郁在他怀中,点点头,手里已经准备起万一情况失控时释放的巫术。 两人交谈时,另一个年老的巫者终于能抓准目标,放开了他的罗天万象。 半魔们疑惑地歪过脑袋,它们发现食物与他们的距离突然又被拉远了,被妖魔之血控制的大脑无法理解这种变化,它们发出婴儿哭泣一般的怪叫,拼命伸长手臂,却发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它们被一股力量抛到了空中,在它们达到临界点的时候,巫者们向它们释放火焰和雷霆。 “会有效果吗?”乐道问。 “不,不会,”赫连郁看着之前那只在火焰中被烧得只剩下黝黑骨头的半魔,此刻那黝黑的骨骼上正覆盖起一层致密的血管,“只有阳光……或者扶桑明珠之术,将明光珠中的太阳一起释放出来才行。” 乐道:“那你觉得这些人会准备这个吗?” 赫连郁:“不会。” 所有的巫都会扶桑明珠之术,这个巫术能把太阳的光辉禁锢在玉、珍珠或宝石里,或者别的力量也行,然后把这些当做护身符贩卖,对于凡人来说,这东西能威慑妖魔,不过对于巫者而言,扶桑明珠除了能换取钱财外,在战斗中还不如罗天万象好使。 哪怕是赫连郁自己,几天前他施展扶桑明珠时用的原料,也是来自于那位变成石像的商队主人。 皇帝和大巫说话的时候,那些半魔们已经被烧成灰烬和黑骨,一个巫者放出一道风,将这些残骸聚拢在一起,随便找了空旷的地方放下,他选的地方是拜日教的祭台。 这人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一点灰尘也没有漏下。他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正好面对祭台下拜日教巫女充满怨毒的目光。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事,“抱歉,请问……” 话没说完,一道过于巨大的黑影将他笼罩在下面。 这个人战栗着回过头,发现刚才被他们杀死的六只半魔融合在一起,残骸重新凝聚成一个身体,有六个人那么高,也有六个人那么宽,一拳下来,可以把它下方的巫者打成肉饼。 赫连郁放出了一个看不见的铁球,不过有人动作比他更快。大巫眯起眼,看着那些祭台下的拜日教巫女举起银镜,镜面反射出太阳的光辉,遇到阳光的半魔就像冰雪遇到太阳,伴随恶臭,滋滋作响着融化。 那个年轻的巫屁滚尿流逃离了祭台。 “啊哈,”乐道说,“竟然还挺能干?” “她们是小巫,”赫连郁说,“那些日光是提前封存到银镜中的。” “听上去像是她们提前做好了准备似的。”乐道说。 赫连郁瞥了乐道一眼,发现他手指敲打着刀柄,像是随口开玩笑说的一样,不过赫连郁知道,乐道已经对这个看上去像雪白莲花一样美好的拜日教产生了怀疑,一个皇帝对窥窃他江山的贼是很敏感的,能掌控人心的宗教本来就是惹人注目的东西。 落在祭台上的阿日善也是一样的想法。 “我不记得你们,”他说,“你们是野巫?来到云屏城没有去大巫帐篷报道吗?” “大人,我们不是野巫,”为首的巫女,就是将纹章纹在胸口的那个回答道,“我们属于尊贵无比的太阳。” “太阳可汗?”阿日善皱起眉,“她已经死了。” “不,不是那仁可汗,不过我们也尊敬她,我们的主君是天上的太阳。” 哪怕现在是夜里,阿日善也下意识往天空看了一眼,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我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你们等会去大巫帐篷报备一声。” 他转过头,“把这些灰烬收拾收拾,带回——” 话没说完的阿日善和拜日教的巫女们又一次面对,从地上灰烬里长出来的半魔。 原来是一开始就被烧死的那只半魔竟然悄悄爬到同伴的灰烬中,和它们融为一体,新生的半魔已经完全看不清它曾是个凡人时的模样,死亡似乎会让它的力量变得更强,他站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屏住呼吸,生怕下一刻被挑选为进攻的目标。 唯有两个人不是如此。 乐道:“耶?真的又融合了。” 皇帝陛下的语气像是见到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出手把那只还在偷偷摸摸重生的半魔送到灰尘中的是赫连郁,他打量那些巫女的神色,其中几个,脸上的惧怕之情不似作伪,除了那个领头的,她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漂亮的眼睛瞪得浑圆,瞧瞧再一次爬起的妖魔,又瞧瞧手中的银镜。 乐道捏着嗓子给她配音:“怎么会~事先的计划不是这样~” 赫连郁嘴角抽搐。 不过领头巫女的表情也能解释成另一种惊慌,刚才她们似乎把银镜中的所有力量都放了出去,就算还剩一丝,也只是聊胜于无。 “如果我是设计计划的人,”乐道说,“计划的目的,应该是凸显拜日教的力量,和大巫帐篷的人争夺人心。你看,就算大巫帐篷的人也杀死不了这些奇怪的妖魔,但是拜日教一出手,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简直值得人赋诗一首啊。既然要干净利落,把所有的阳光放出去也不奇怪,不然聪明人都知道要留一手以备不时不需。” “大巫帐篷的巫者烧毁半魔后,只要不是傻子,就一定会把灰烬收集,而祭台是这附近唯一高于地面且开阔的地方,甚至有足够的火把照明,所以大巫帐篷的巫者首选的地点就是那里。她们不是不聪明,只是对自己的计划太过自信,没有防备意外罢了。”赫连郁说。 “也就是又蠢又骄傲,啧啧,”乐道推了赫连郁一把,“来吧,在她们补救之前,真正的救星必须登场了。” “我说了——我不想见到阿日善!” 压低声音咆哮的赫连郁被推出了人群。 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皇帝陛下还是达成了他的目的,赫连郁和阿日善对视了一眼,就算带着斗笠,但他确定阿日善还是认出了他。 赫连郁按揉眉心,转而看向祭台上的半魔。 他抬起手,对着半魔放出风幻化而成的锁链,柔软又连绵不绝的力量将半魔捆成了一个肉球,风灵发出咻咻声,似乎觉得这个游戏很有趣。 所有人都震惊看着赫连郁,就像看着从天上掉下来的救星,除了乐道。 “这个东西可否交给我研究?”扶着斗笠的赫连郁对阿日善说。 阿日善沉默打量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半晌后回答:“希望阿日善能和殿下一起进行这件事。” “当然。” 事情好像不会再发生变化了,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巫者们解开了百姓们的石化,他们治疗受伤的人,让那些人回云屏城里自己的家去。 赫连郁小心触摸变成肉球的妖魔时,拜日教的领头巫女眼神一刻不离地盯着他。 “阿日善大人叫你殿下?你是……”她没法说出那个让她恐惧的名字,于是指着妖魔道:“是你干的吧!你这个与妖魔为伍的黑巫!把这些无辜的人变成这幅可憎的模样!” 还没走的百姓纷纷回过头看他们。 走到赫连郁身边的乐道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开口,他的声音正好比这个领头巫女大上一丝。 “在变成妖魔之前,这几个人好像接受了拜日教巫女的赐福?” 领头巫女想要反驳,却被赫连郁一个隐晦的手势封住了嘴,这让她看上去像是默认,人群顿时哗然起来。 阿日善让赶到的守兵打晕了巫女们,失去意识的巫没法再使用他们的力量,守兵带走了她们。而阿日善回过头,向乐道提问。 “您看到这些巫女对妖魔做手脚了?” “不,”乐道理所当然道,“这必须是乱说的啊。” 第23章 大乌鸦乐省先生 同一时间的另一边。 乌伦从中午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赫连郁回来。 他们租下帐篷的圈子里,帐篷和帐篷之间隔着宽大到足够容纳军队通过的间隙,这表示居住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富人,同时也代表没什么人会路过帐篷的门口。形单影只的九岁少年内心充满怨忿,几日之前,大安国师还对他寸步不离,现在大安皇帝一来,大巫就好想完全忘记他这个外甥——是的,现在他承认自己是赫连郁的外甥了——的存在。除了刚醒来那天和他说了两句话,以及今天早上说了两句话,赫连郁只嘱托了乐省好好照顾他。 ……好好、照顾、他个鬼啊! 乌伦不怎么喜欢乐省。 洞穴里的初见,乐省那张格外讨人喜欢的俊俏脸蛋就让乌伦升起一股嫉妒之情,不得不说作为奴隶随人牙流浪的经历对乌伦还是很大的,让他如此真实地嫉妒别人天生的优点。 乌伦也有优点,同其他九岁孩子相比,他还算擅长忍耐,所以他没有把自己的嫉妒之情表现出来。乐省似乎也没有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在被巫医治好冻伤后,这位飞燕卫校尉就将照顾乌伦当做他的责任,哪怕一开始赫连郁没有吩咐也一样。 越是和乐省接触,乌伦就越无法对乐省产生好感。 虽然他的照顾人出生高贵,行动间颇有世家之风,嗯,就是那种公卿间推崇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品格。他谈吐有见识,且待人友善,从不因为他人的贫穷或富有,高贵或低贱来改变自己的态度,在各种问题上也不曾拿架子。并且年轻,英俊,这几点让乐省十分讨人喜欢。 但是对比乌伦? 乌伦出生也很高贵,不过他过去从不知道。他也有相比于其他人而言,十分特殊的气质,但是这种气质叫做“无论穿怎样贵的衣服看上去也像一只奴隶”。他已经是一个小巫了,但是施展巫术只成功过一次。更别说讨人喜欢的样貌,渊博的学识,他都没有。 “但是你还小啊。”乐省说,“你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国师大人会把他会的都教给你。” 乌伦被下了一跳。 此刻已经入夜,冷风从银果日山上吹下,赶着如群马一样的乌云,遮蔽了满是繁星的天穹。乌伦坐在帐篷门口的短木桩上,木桩比他的腿长一点,所以少年的双腿一直在左摇右摆。听到乐省的话,他竖起全身寒毛,身体下意识就往一边倒去。 在乐省扶住他之前,乌伦一个筋斗落在地上。 乐省差点笑出来,他觉得国师大人的外甥简直就像一只活泼乱跳的小猴子。 这是称赞,不过他知道,乌伦一定不会喜欢他的形容,于是乐省非常识相地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同时考虑到这孩子敏感的内心,也没有试图亲昵地摸摸他的头发。 他只是笑眯眯道:“晚饭已经做好了。” 在乐省意料之中,乌伦的眼睛亮起来,这眼神让乐省想起飞燕卫营地里驯养的那些黑犬。那些黑犬有半只马大,有比成年男人手指更长的犬齿,长相格外凶神恶煞,营地外的人都说它们是狼。不过乐省知道,每到吃饭的时候,这些黑犬会露出和此刻乌伦一样的,软乎乎的眼神。 乐省觉得两者都挺可爱的。 他们进入帐篷,合上门板,在火炉边坐下,和他们一起的有全罗秋和那两个女奴。 几日前,见到赫连郁晕倒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带着他们返回左川关,那毕竟是真正属于大安的地盘,相比之下,青陆实在是太过危险。没想到皇帝陛下下令让左川关士兵们带着那些商人回去,让全罗秋的小弟们靠着非明面的门路,散入青陆的各个部落里去打探,他自己则抱着赫连郁,用全罗秋的人脉,进入云屏城。 飞燕卫们护送皇帝进城,也没有修整多久,就带着皇帝的手令,去追查让胡兵们产生可怖变化,大巫雪满坡口中的“秘药”。 乐省是作为伤员而被抛下的。 于是皇帝能派遣来给他打扫整理帐篷的也只有这五个人,乌伦不用参与劳动,全罗秋也不会让乐省参与劳动,不过乐省还是参与了,并且做得很不错,精通此技的女奴们夸奖他根本不需要违心。 他们今天的晚餐也是涮羊肉。 切得极薄的羊肉拿在屋外冻起来半天,再拿进屋里时,光是那红白相间的色泽也足够人大流口水,火锅里烧的是清汤,表面浮着浑圆的草果和一朵花似的八角,野葱切成段飘在汤面上,香气馥郁,充斥帐篷间。 “啊,畅快流汗之后,吃涮羊肉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了。”乐省沾着辣酱吃了一块,立刻就发出如下感叹。 乌伦瞥他。 少年已经火速吃完了一碗,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奇怪。 乐省应该是那种哪怕什么都不干也能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乌伦多么想成为这种人啊,但这种人却当着他的面说,他喜欢劳动。 莫非这人也是个疯子? 乐省当然不是个疯子。 不过很多人叫他乌鸦。 被这样形容的青年突然放下筷子,在别人疑惑注视他的时候,他侧过身看向被木板封住的门,说:“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全罗秋:“难不成陛下和国师大人……” 乐省:“应该不是……通常我这种预感只会涉及我自身。” 他话尾才消失,帐篷里的五人就听到有人邦邦邦敲门。 乐省和全罗秋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铁器敲打木头才会发出的声音,来人不管善意还是恶意,都带着钢铁的刀剑。乐省的苗刀从刀鞘中划出,露出细长而雪亮的一截,全罗秋则把手伸到桌子下面。 全罗秋用眼神示意他的女奴,其中一个女奴点点头。 在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后,女奴扬起声音:“请问门外是哪一家老爷?” “是王帐的勇士!”门外的人回答,“城主下令,为了让冬祭顺利举行,要对城中的人全部登记一次,我们是执行城主的命令!” 乐省看了看全罗秋,他把苗刀收回刀鞘,掀起毯子埋在毛毯下,确保一伸手就能拿到,然后他看向乌伦,“到我这边来。” 确认乌伦的安全,乐省对其他人点点头。 女奴上前,搬开了黄铜门栓。 十个身高八尺的胡人壮汉可以说是撞开门冲进来的,他们比起士兵更像是强盗,就这样一窝蜂地涌进来,围住帐篷里的五人。两个女奴发出尖叫,乌伦思考一个呼吸,以自己的公鸭嗓子加入了合唱。 乐省给了他一个夸奖的眼神。 飞燕卫校尉的演技更是精湛,他先是往后一跳,差点躲到乌伦身后去,然后才想起自己的弟弟,于是又战战栗栗地张开双手,拦在乌伦面前,虽然这样,但他看上去下一刻又会像兔子一样跳到后面。 因为他站在最前面,所以冲进来的士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中陆人?”士兵头领问。 “母亲是中陆人,”乐省面不改色说出谎言,“父亲是青陆人。” 士兵统领很明显觉得他看起来不像,不过乐省拍了拍乌伦的头,说:“我像我母亲,喏,这是我弟弟,他和父亲比较像。” 他暂时说服了士兵统领,全罗秋和两个青陆血统的女奴一样被当做奴隶了,士兵统领继续盘查,于是乐省又接着编。 乐省说他们是来参加冬祭的,顺便贩卖一些货物——全罗秋掀起麻布,把里面的货物给士兵们看——乐省对他们假托身份的那个青陆部落说得头头是道,像是在那里生活过很多年一样。 士兵统领已经完全不怀疑他们了,特别是乐省塞给统领五枚银钱后,他们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乐省把士兵统领送到门口,他满脸笑容挥手告别,却看到不远处,圈子的圈长带着另一队士兵走来。 圈长用手指着他们租下的帐篷,“这两天租帐篷的就这一家!” 明明已经含混过去,到最后依然发生了变故,乐省一脸铁青,如果身边有墙,他看上去一定会一头撞上去。 而感觉到自己被欺骗的士兵统领回过头。 “快跑!”全罗秋说。 两个女奴手疾眼快抓上乌伦,她们就像两只小鸟儿,轻盈地越过人墙。全罗秋跑得不比她们慢,虽然他壮硕的体型让他很显眼,但他显然掌握某种特殊的技巧,试图阻拦他的后果便是被狠狠拍出去。乐省更好办,他行动起来甚至比那两个纤细的女奴更轻,总之等人们的眼睛再一次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握着苗刀站在了帐篷顶上,向另一个帐篷顶跳。 “等等!大人!等等!” 跟着圈长来的士兵大喊。 然而场面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中了,欺骗让先前的士兵们怒火旺盛,他们自觉分成三四个人一组,去追那些逃跑的家伙,首先被围住的是全罗秋,然后被拦下的是两个女奴带着乌伦。乐省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刀鞘快而用力击打着士兵们的手,抢走了乌伦,而乌伦紧闭着双眼,双手向前张开。 有一股力量,正要从小巫手里喷涌而出。 下一刻,这股力量被另一股力量给湮灭了。 乌伦睁开眼睛,他骂骂咧咧看是谁坏他的事情,结果看到的是他已经格外熟悉的,夜风中如鸦羽般纷飞长发。 没让乌伦把这个地方所有人变成火把,赫连郁将手收回袖筒里,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慢吞吞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天知道,”乐道说,“和乐省在一起,不发生什么事实在是太难了。” 大巫瞥了他一眼,觉得再这种事上,乐道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他侄子。乐省还能说是倒霉,乐道就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不过这种话,大巫肯定只会在心里说说。 同皇帝和国师一起来到这里的王帐侍官阻止了这场闹剧。 赫连郁对乌伦招招手,而乐道把一个消息宣告给他的下属,侄子,以及外甥。 他说:“我们要去云屏王帐做……客。” 皇帝莫名其妙停顿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对了,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该在今夜结束前,向赫连郁表达他的心意。 ……该死,计划完全打乱了,皇帝想。 第24章 依然是无比迅猛的感情戏 形似骷髅的云屏城城主见到赫连郁,就抹着眼泪拉着他的手不放。 “殿下!多年不见,鄙人思念如滔滔江河啊!” 夸张的语调让赫连郁寒毛竖起,而乐道盯着云屏城城主的一双手,思考如何剁下来喂狗。 在他发作之前,赫连郁轻巧地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云屏城城主正要继续扑过来,被阿日善和乐省联手拦在大巫的一丈之外。 然而这阻拦不了云屏城城主的热情,他扶着阿日善的手臂,片刻后,竟然开始拭抹眼泪,他抽泣说:“您还是这样健康,真好,殿下。” 赫连郁抑制住自己叹息的冲动,道:“的确有很久没见了,城主大人……那边是准备好的筵席吗?” 城主从善如流跟着改变话题,“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很快就能入座。” 一个时辰后,从未经历过公卿间筵席的乌伦怀疑,这个云屏城城主口中的很快,应该和平民奴隶口中的很快,是相反的意思。 他们先是被帐篷里的侍从分别请到另外的房间,乌伦踩着柔软如婴儿皮肤的丝绸前进,觉得越往前越温暖,很快氤氲水汽弥漫了整个走道,在侍从掀开绣着白雕的门帘后,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水池。 青石铺地的水池里灌满温热的水,水面上漂浮着细碎花瓣和香草叶,香味对乌伦而言有些刺鼻,他鼻尖耸动,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打出一个大喷嚏。 乌伦擦了擦鼻子,再抬起头时,他发现刚才还默不作声的侍从们已经火急火燎地将池子中的水放走,捞起里面的香料,打扫池壁池底。就一眨眼的功夫,水池里的水就换了一拨,新灌入水池的水清澈见底,里面没有放任何东西,若不是空气中还有残留的淡淡香气,恐怕他会觉得之前不过是他的幻觉。 那个时候,乌伦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了。 直到他泡完出来,见到了所谓的筵席。 有十几张红漆方桌,摆放成凹字的形状,上面满满摆放着大盘小盘,大碗小碗。先是奶茶、奶酪、奶酥、奶油,然后是黑铁大锅里鼓着泡的羊骨汤,牛肉和羊肉薄片,摆放在白菜叶上的羊肉串牛肉串,大块大块的手抓肉,比成年人手臂还长的蒸鱼,还有炒米、面饼、糕点。满满当当,毫无缝隙,但那些衣着鲜艳的侍女还在不断上菜。 这让乌伦觉得,可能这所谓的筵席除了他们几个外,还有别的客人,结果直到所有人上桌,他才发现,全罗秋和他的女奴根本没有出现在这里,除了云屏城城主,青陆的巫阿日善,参与筵席的只有大安皇帝和他的国师,加上乐省,以及他自己。 也就是说这足够一百个人敞开肚子大吃大喝的食物,只属于六个人。 乌伦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食物时,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致。 在他的斜对角,皇帝陛下扫了他两眼,便转过头,对赫连郁道:“你外甥这些年是交给哪个人带的?虽然他父母是未婚生子,但双方出生都很好吧?” “贺统领的胞姐,那仁幼年的玩伴。”赫连郁说的贺统领,是那仁的侍卫长,也是乌伦的父亲,“十七岁回青陆的那一次,我见过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至于你想讽刺乌伦小家子气这种事,我得说他这样挺好。” “我没想说这小子小家子气,不过你要是想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小心他被皇都城的一群狐狸吞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乐道说。 “他不适合留在我身边,他会去的地方是大雪山。”赫连郁说。 乐道眨了眨眼。 他盯着赫连郁看了一个呼吸,发现大巫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才恍然大悟再一次去打量乌伦,这回他打量得可认真多了,那灼灼探究之意,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 直到把乌伦看成一座僵硬的雕像,他才收回目光,侧头和赫连郁咬耳朵。 “血脉这玩意儿,真是奇妙啊,哪怕是巫朝,太阳大巫的天赋,也很少被父母传给下一代吧。” “你打扰到我夹菜了,陛下。”大巫推开孜孜不倦骚然他的皇帝。 这两人一番动作,他们自己倒是没觉得怎么,但是让旁观人一阵脸红心跳,席上人除了他们两个坐在一起之外,其他都是占据红漆木桌长龙上的一个方向。赫连郁的坐垫比起乐道的靠后一些,代表他是以从属于乐道的巫这个身份上席。本来以他大巫的身份,根本不必如此,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这让想和赫连郁交流感情的云屏城城主非常悲伤。 不过乌伦已经知道,为何六个人的筵席上竟然会摆上一百个人的食物了,云屏城城主为他亲身示范。这位只剩下骨架的胡人汉子每道菜只让侍从帮他夹一口,就再也没有尝过佳肴剩下的部分。 “因为主菜还没有上来呢。”乐省隔着三四只桌子对他说。 还有主菜?! 就像是呼应乌伦的想法,主菜终于在最后一刻登场。伴随着鲜花和马尾琴苍凉的乐声,被四个侍女合力抬来。乌伦首先看到的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等四个侍女把木板放下,他才看到木板上是一整只烤羊。外皮焦黄,油脂顺着肌肉的沟壑流淌,散发着肉的芬芳和热浪。 然后另一个侍女走上席间。 这个侍女和其他侍女截然不同,她的美丽就像月季上的露珠那样散发着星星光辉。雪白的肤色让红唇好似在燃烧的火焰,金丝环和银丝环从她纤细的手腕一直延续到手肘,胸前大片□□的雪白上也有黄金的颈环,上面镶嵌着碧玉和宝石。她也没穿鞋子——通常不穿鞋子的都是巫——小脚陷入柔软的羊毛中,看上去和被鞣制得雪白的羊毛不分彼此。 “这是我最喜欢的侍女,珠兰。”云屏城城主说。 珠兰的确是一位曼妙的可人儿,她用小刀切下烤全羊的后腿,并将白银小刀展示给他们看,动作一合一开,像是孔雀在跳舞。她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人们通常形容这种颜色为翡翠色,当她直直看着你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自己不仅倒映在翡翠上,也倒映在她的心里。 乐道突然伸出手,遮住赫连郁的眼睛,打断珠兰对赫连郁的注视。 赫连郁垂下眼,这回他没有把乐道的手推开。 珠兰将肉片从羊后腿上削下来,先是焦皮,然后是肌肉,一片片摆放在盘子里。这是羊身上从娇嫩的肉,自然要献给席上最尊贵的人,她端着盘子向乐道和赫连郁的那一桌走去,走到席前,以尤其优雅却更凸显身材的动作慢慢弯下腰,举着盘子送到赫连郁面前。 乐道的脸已经黑如锅底,他接过盘子,不耐烦地挥手让珠兰退下,等他回过头,竟然发现赫连郁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现一样伸出筷子,从他手里的盘子里夹起一块焦黄肉皮。 “……”乐道。 他动作极快地把盘子放到距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去了。 “啊,”旁观这一幕的乌伦问,“乐省大哥,这个女人是想当我舅妈吗?” *** “连你外甥都看得出她在勾引你!” 回到房间的乐道说。 晚宴结束——或许不能称之为晚宴?毕竟宴席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后,答应城主出席今年云屏城的冬祭后,疲惫的客人们被挽留,在王帐中暂住一晚。 当然,皇帝和他的大巫并没有被安排在同一个房间,但这不能阻止皇帝紧随大巫之后,进入不属于他的房间。 皇帝陛下在赫连郁的房间里转圈,他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循环往复。赫连郁坐在地毡上,靠着矮桌,双手托着下巴,双眼无神看着乐道,乐道则像一只跳舞的蜜蜂,一边飞一边嗡嗡嗡。 “她今晚一定回到你的房间来找你,打着请教巫术的名头,和你彻夜谈心,然后谈着谈着就到床上去了。” 大巫慢吞吞道:“我以为想这么做的是你。” 乐道猛地转过身。 这一刻皇帝陛下身上的气势达到顶峰,就像一只猛鹰张开宽大的双翼,恐吓它的敌人,他盯着赫连郁,仿佛马上就要扑上去,张口叼住他身上任何一块肉都好。 赫连郁面不改色说:“陛下的确很久没有……如果您那么喜欢那个侍女,那我把这个房间让给陛下好了,待会儿您可以和她聊聊天。” 皇帝依然盯着赫连郁看,光线下,赫连郁能看到他深沉琥珀色的眼眸中瞳孔在缩小,赫连郁和他对视片刻,听到他充满疑惑地道:“你明明……我觉得你明明……” ……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 乐道在心里慢慢说。 那种感觉绝不可能是错误。 皇帝沉思着,他收回放出的气势,挺起背,半晌后,在赫连郁的注视下,他摸出一枚铜币,并把它平举在赫连郁面前。 是那一枚乐道从拜日教巫女手上拿到的占卜铜钱,肮脏的绿锈遍布其上,遮盖了上面凸起的字迹,如果它没有那么陈旧,赫连郁将会看到玉缘两个字——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大巫的名字,人们认为她和她的星辰会保佑天下有情男女。 这枚铜钱是专用于爱情占卜的。 乐道另一只手握成拳竖起,将铜币放在大拇指指甲盖上。 铜币弹起,翻转,落下,被乐道拍在手背上。 “群星在上,我向玉缘所祈祷的是你和我的缘分……赫连,这一次你可知道占卜的结果?” 皇帝十分流畅地,如同演练过无数次一样地,说出了在礼节上,他只应该对皇后说的话。 第25章 下定决心的大巫 哪怕是最深的黑夜也不会有这样安静了。 但这只是相对于房间里的两位主角来说,实际上细微的声音依然无所不在,因为奇迹而出现的好天气已经散去最后一分力量,北风降临草原,为自己重新胜利而狂号。为了对抗重新降临的寒冷,房间里点着火炉,通红的煤炭会突然发出噼里啪啦声。 然而赫连郁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 ——他心里满满是眼前,对他说出倾慕之言的乐道。 赫连郁不是傻子,更别提大巫力量,都以心为基础,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的心意。 他喜欢乐道比乐道以为的更久,他甚至能猜出来,乐道从他们两个不过是兄弟这个思维里跳出来,绝对不超过一个月,而他察觉自己的心意,已经有十多年了。 从他决定把自己的罗天万象纹在乐道身上那一刻起。 调动当时所有的物力人力,一把轰开南疆大巫的宝库,点燃价值千金的香料,用各种手段炮制常见不常见的染料,从七彩颜色的羽毛,到磨成粉的白玉青玉翡翠珍珠水晶金刚石。然后是整整三天三夜,从仪式准备前的斋戒沐浴开始的,不眠不休。 他跪在昏迷不醒,身躯好似坚冰一样冰冷的乐道旁边,一点一点将颜色和花纹纹在乐道的后背,一开始,他每成功一点,就瞥一眼那从乐道手心沿着血管向上,快要蔓延到乐道心口的黑线,后来则全神贯注,完全忘记时间一事。等他浑身虚汗落下最后一笔,抬头见到黑线缓慢后退,他才确定,自己从冥河河畔拉回了这个人。 书简中描写的动摇,差错,幻境,没有一个出现。 这说明,他自己占据自己心灵的部分,根本不能和乐道占据他心的部分比较。 哪怕是见识不广的女奴,也会说——这是爱啊。 他爱着这个人,二十二岁的赫连郁立刻明晓了。 但是……他们……不,是他,他决不能以男女之爱,爱上任何一个人。 三十七岁的赫连郁眨了一下眼。 乐道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最初相识的时候,乐道就很喜欢赫连郁的眼睛,那是春天生满青草的池塘,当赫连郁不快的时候,蓝色会深一些,高兴的时候,则是翠色会深一些,漂亮得像是岫玉。就在刚才,他见到春池透亮,却在下一个呼吸结了白蒙蒙一层冰,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只能视线下移,看向赫连郁的嘴唇。 皇帝觉得,这唇形很适合亲吻。 在乐道付诸行动之前,赫连郁开口了。 “我很高兴您这么说……不过,陛下,”他的敬语把这句话变得冷飕飕的,“您已经快不惑之年了,母爱对您来说,应该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乐道:“……” 皇帝陛下的神色是和乌伦一样的懵逼。 赫连郁轻轻移开眼神,不让自己去看那张脸,“当初还在天京城的时候,您就说过,我很像您的母亲,所以才那么喜欢臣下在一起。虽然我对此感到荣幸,但是……如果对公卿们推荐的二八少女不合意,您也可以找个年纪比您大一点的……” “赫连。”乐道冷冷说。 赫连郁立刻转回视线,唇角勾起,勾出一个愉快的,虚假的,无力的笑容:“我在。” “你说的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乐道以皇帝的语气问。 “前朝光武二十七年,我被星台的同窗欺负,你替我打了一架,当天晚上在你的别馆里,你对我说的。”赫连郁想都没有想就报了出来。 “记得真清楚,很好。” 乐道点点头。 赫连郁又眨了一下眼,他没有看清乐道脸上的神色,就见到这个男人旋风般的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至少半个月内,乐道都不会再提此事了,大巫想。 至于半个月后如何……那时候再见招拆招吧。 他放松背脊,倒在地毡上,柔软的羊毛带给他虚无的温柔,赫连郁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试图挡住纷纷涌现出来的幻象。 纷纷扰扰的幻象中,有苍老的声音在讲述。 这个声音先是平和的,如流淌的蜜水。 “可汗的孩子,将出生在五年后的春分,他秉着最闪烁的天辰来到这世上,点燃星火,照耀永夜,从一千年前起,到一千年后,所有的大巫都向他投向目光,注视着他,从生到死。而那即将开启新辉煌,新皇朝的人,将会和他相爱,让他成为辉煌的一部分。” 那个声音陡然一转,在临死前发出尖锐地咆哮。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兄妹!弑父的狂徒,杀亲的罪人!我诅咒你们一定会爱上不该爱的人!你们会共度那条满是蜜糖的河流,直到这个人因为你们的罪恶而痛苦死去!” 说出预言和诅咒的人是同一个,那仁的老师,上上任太阳大巫早霜。 五年前的大雪山,那仁在死前告诉他,她从未对乌伦的父亲说过爱,但是乌伦的父亲还是死了,在乌伦出生不久,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在她赶到之前就已回归冥河。 “那不一定是诅咒的力量,”大雪山的深谷中,那棵有千岁年纪的扶桑木下,青陆的女可汗躺在的树根上,断断续续对他说,“但是我没抓住下手的人,一点踪迹也没有抓住……哥哥,你千万要留心……如果你爱上了什么人,一定要看住他,好好看住他。” 赫连郁仔细调整呼吸,好让自己不会一不小心发出颤抖地哭腔。 ……绝不可以,他绝不会让人杀死乐道。 如果有谁要这样做,他一定会提前杀死这个人。 房门突然响了。 “殿下,”门外,貌美的侍女珠兰轻轻敲打房门,“殿下,珠兰有关于巫术的问题,想要向您请教。” “滚。” “殿下?” “滚!” 侍女发出仓皇的尖叫,门内的怒喝声一开始低沉得像冰块,到三分之一处蓦地拔高,感受到主人暴怒的风灵顿时惊醒,它只扇动了一下翅膀,就让门和侍女一起飞了出去。 赫连郁一脸阴沉出现在了房间门口。 风灵替他扶起颤抖地侍女,他在侍女撞歪的下巴上轻轻一点,让那个下巴回到原位。 “抱歉,我很累了,不需要任何打扰,明白吗?” 侍女珠兰跪在地上连连点头,她一张漂亮的脸蛋已经因为疼痛而扭曲了,赫连郁随手给她施加了一个止痛的小巫术,挥挥手让她回去。 她离开时的背影就像是遇见了妖魔。 *** 珠兰捂住脸,狂奔出王帐。 王帐周围还有数不清的帐篷,这是给勇士们,以及可汗——现在是城主——的女人们居住的,珠兰自然也算是城主的女人,更因为城主的厚爱,她有一座单独属于她的帐篷。 她离开王帐的时候,脚步还那么仓仓皇皇,等到了自己的帐篷前,姿态已经优雅又美妙了,路过的侍女一见到她就低下头,所以没有一个看到她脸上狰狞的笑意。 她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反手关上门。 帐篷里已经有了两个人,不过珠兰完全没在意,她靠在门板上,浑身颤抖着去掰自己的下巴,那势头简直是要把刚刚回到原位不久的下巴再次掰歪。 “我要杀了他,”珠兰呻.吟重复这句话,“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们都想杀了那个人,”一个人说,“珠兰大人,冷静一点吧。” 说话的这人口音十分古怪,他浑身罩着黑袍,上上下下没有一丝缝隙会露出他的皮肤,包括眼睛也一样。他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似乎颇为惧怕火炉中跳跃的火光,有水迹从他脚下蔓延,散发开一股古怪的腥味。 另一个人,穿着红袍的拜日教巫女扶着珠兰,不住抚摸她的背,直到珠兰慢慢吐出一口气,平静了情绪,才松开手,安静退到一边。 “鲛汝大人,”珠兰眼睛发亮,曼声道,“你可是终于来啦。” 浑身罩在黑袍中的鲛汝点点头,他往左侧移了一步,好让珠兰看看他带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大蚌壳,足够珠兰伸直腿躺进去的那么大,表面散发着珍珠般的光辉,有美丽而玄奥的花纹,像是天然的,不过乌伦如果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些花纹和这几天赫连郁让他练习的描图很相似。 鲛玉把蚌壳的一瓣掀开,露出里面他带来的真正交易品。 那东西和成熟石榴子一样小,也和成熟石榴子一样鲜红剔透。珠兰走过去,用素手拈起一枚,举起它,在蜡烛下仔细看。 里面似乎有鲜血在流动,再认真看的时候,又像是错觉。 珠兰知道她并没有产生错觉,这便是她需要的那种秘药——一份妖魔之血,一份大雪山背后,从未见过太阳的冰雪,一份阿芙蓉……数不清的千金之药。 这个大蚌壳里的秘药,足够云屏城一个城的人,变成今晚在河边祭典上出现的那种怪物。 它们将成为大安国师面前陷阱上的饵料。 “用这些,”黑袍怪人鲛汝说,“换太阳金章。” “那是我的!”珠兰低吼道。 下一刻,她被鲛玉冰冷如深海的气势压住,她咬牙开口:“……可以借你们,可以借!” 他们签下契约,黑袍怪人鲛汝离开后,珠兰狠狠看着指尖上,为按下手印而割开的血口。 “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们,”她说,“无论是那个青陆的叛徒,大安的狗皇帝,无能的城主,该死的阿日善,还有那个玷污我主那仁血脉的小崽子……我都会一个一个杀了他们,为我的可汗报仇。” 珠兰的表情像是说,她要一个一个蘸着酱汁把这些人活生生吃下去。 红袍巫女对她的主人深深弯下腰。 “当然,您一定能做到。” 第26章 燕子们女装玩得很溜嘛 翌日,子时深夜。 一天之前还在卑谦地面对珠兰,披着斗篷的红袍巫女伴着今夜新雪,走进左川关的地下牢房里。 这不是人能待着的地方,马车大的房间里得挤下二十多个人,死人也不会被拉走,只能和粪便尿水一起糊在墙上,加上人身上的热气和骚气,气味可退邪避魔,没点灯,没窗户,正常人关在这里几个时辰,都能被逼疯。 地下二层的待遇好一些,苏尼塔逃走的商人们正被关在这里。 红袍巫女在黑暗里静悄悄移动,她扯下遮雪的斗篷,然后是贴身的丝绸红裙,走廊两侧的牢房里,有犯人正隔着手指粗的铁栅栏盯着她,嘴角流露出猥琐的笑意。 一眨眼后,这个犯人的笑意凝固了,在巫女好似什么也没有穿的丝绸裙裳下,竟然还有一件紧紧贴着她身躯曲线,好似第二层皮肤的薄衣。 犯人眼睁睁看着这个面容姣好的巫女从挺翘的胸口掏出了……两个馒头。 她,不,应该说他,他狼吞虎咽吃掉一个馒头,然后把第二个馒头叼在嘴里,继而咬牙切齿地将往后折起黏在皮肤上的胯.下某物放回原本的位置。 在犯人们自愧不如的目光中,他换上了飞燕卫的黑衣,系上黑围巾,推开走道最深处的那道门,关门,然后半跪下,给等候已久的上司行礼。 他向上司高高举起一枚猩红色晶莹剔透的秘药,沉声道:“幸不辱命。” “很好。” 敢于和乐省说滚的那个飞燕卫点点头,在乐省不在时,他暂代校尉之职,指挥这十七个飞燕卫。 一个飞燕卫将他们拷打的犯人拖过来,丢在冰冷的地面上,犯人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睛。如果乌伦在这里,他一定能认出这便是当初追着他说抓小偷的那个胡人壮汉。此刻的胡人壮汉完全没有那时候威风了,工整对称的伤口十分漂亮,手臂手指不自然地弯折,显而易见地,他被飞燕卫好好招待了一回。 另外一个飞燕卫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 胡人壮汉狠狠地咳嗽着,像是要死了一样,他顺过气来,断断续续道:“我是不会……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死也不会……中陆狗皇帝……的臭鸟儿们!” “没关系,”暂代首领的飞燕卫说,“我也没有耐心了,现在就可以让你如愿以偿。” 下属把秘药放在他的手心里,而他把手伸到胡人壮汉的鼻子前,好让他能清晰地看清楚他手心里是什么。 为首飞燕卫道:“请吃了它。” 胡人壮汉瞪大眼睛往后退,在四个飞燕卫的围观下,他活似一只垂死的鱼,在砧板上狠狠一跳。掐住他下巴的飞燕卫差点摔一跤,另一个飞燕卫眼明手快,以手臂抵住他的后颈,重新将他压回地面。 “吃了它吧。”为首飞燕卫重复道,他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是十分温柔的。 胡人壮汉的冷汗像下雨一样冒出来,他看着秘药距离他越来越近,一直掐住他下巴的飞燕卫手指用力,迫使他张开嘴,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无意义地啊啊啊啊。 不,不! 他才不要吃下这个鬼东西! 为首飞燕卫满意地在胡人壮汉地眼中看到了动摇,他使了个眼色给下属,下属心领神会将手指上的力气松懈一些。胡人壮汉不知道这个经过,他只知道他突然可以说话了。 “不要让我吃下这个东西!”他吼出来。 “你不是要死吗?”为首飞燕卫说,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手移开,秘药猩红地光辉依然在刺痛胡人壮汉的眼睛,“莫非你们认为我们这些臭鸟儿是做善事的?既然要死,不如作为试验这个药效果的材料而死。” “不用试验!”哪怕之前面对诸多酷刑,也没有流泪的胡人壮汉痛哭流涕,“我知道这鬼东西的效果,我告诉你们!” 生怕慢了一刻就被喂下秘药,胡人壮汉一口气地喊出来:“这是南海那边的商人们给我拜日教送来的秘药,吃下它的人力大无穷,一小队的士兵也不是对手!而且无时无刻不渴望着厮杀,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一眨眼恢复!” “无论多重的伤?”为首飞燕卫眯起眼。 “无论多重……”壮汉喘息着,“……哪怕是被火烧成灰烬,将灰烬四处散落,给它们时间,它们也能重新长出来……在太阳下,行动会迟缓一些,但也不是很受影响。要杀死它们,只能用很强烈的日光,十个太阳加在一起的日光……用这个照耀它们,直到它们灰飞烟灭。” 为首的飞燕卫点点头,收回手。 抵住壮汉后颈的飞燕卫撤开,而掐住他下巴的松开手,壮汉以为自己捡回了一命,大口大口喘气,为首的飞燕卫盯着他,直到这人胸口的起伏不是那么明显,才突然问:“听上去这东西挺好的,你真的不想试试看?” “它是被诅咒的……”壮汉惊慌地摇头,“就算被太阳杀死,吃下它的人魂灵也无法回归冥河,和亲人一起前往彼方……太可怕了……” 为首的飞燕卫笑起来,虽然壮汉看不到他上勾的嘴角,却能看到他笑眯眯的眼睛,壮汉为自己的逃过一劫庆幸着,讨好地咧开嘴,一起笑起来。 然后被为首飞燕卫把秘药塞进了他的嘴巴。 震惊地壮汉咽下口水,感觉到一个散发着寒意的硬块从喉咙滑入胃中。 他立刻扑到地上,用手指去抠自己的喉咙,痛苦地干呕几声后,被两个飞燕卫辖制住手,拖到一边的牢房里。 是为他专门加固的牢房,栅栏有男人手臂粗,并且地面撒了一地的明光珠,飞燕卫们把他的手用特制手铐拷上。为首的飞燕卫满意地一挥手,吩咐到,“把那些从南海来的商人提出来,他们不说就跟着一起丢进这个牢房。” “万一我们杀不死它怎么办?”带来秘药的飞燕卫问。 为首的飞燕卫思考了片刻。 “那就送到云屏城吧,”他很快说,“国师大人正好需要这东西研究研究呢。” 这样说的飞燕卫不知道赫连郁已经得到了一只。 云屏城的大巫帐篷里的最深处,数百鱼油蜡烛照亮广阔的房间,赫连郁将皮袄斗篷放在椅背上,长袖细致折起,将手肘到手腕这一截露出。 他没有带上鸟颅骨,也没有用绛带遮住额头。他把过腰的长发编织成胡人的麻花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额头上如同活着一样,一闪一闪的太阳金章。 大巫拿着匕首,切下一小块半魔的皮肤,将这块不停扭动的皮肤抖落在银盘里,银盘的边缘已经用朱砂涂抹上诡谲的花纹,压制得皮肤不能动弹。 他对一边的乌伦说:“准备好了吗?” 少年下巴的肌肉紧紧绷着,他强行压下牙齿打颤的欲.望,撩起袖子,举起双手。 “准备、准备好了!” 赫连郁点点头,让开了位置。 同时,他把一枚积蓄着日光的明光珠高高抛起,大声对乌伦道:“用你的力量击碎它!” 这个它是指的明光珠,乌伦紧张地盯着这枚龙眼大小的圆珠,他原本以为他能看到明光珠慢慢升高,到达顶点,然后慢慢落下,却不想明光珠的速度比他想象得快得多,时间只来得及他的睫毛颤了颤,明光珠就已经降落到和他视线平齐的高度。 而他的力量,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涌现出来的迹象。 乌伦死死咬住嘴唇,他觉得这次大概要失败了,但是他的身体在他思考前就行动,举起的拳头准确无比追上了明光珠。 他把明光珠打飞了,赫连郁看得比他更清楚,飞出去的明光珠产生一道裂纹,两道裂纹,三道裂纹,无数道裂纹,被巨大的力量冲击开,变成星屑飘扬在这明亮的房间中。 明光珠中封印的日光如同岩浆一样流动出来,它下一刻就在空气中升华了,带来过于灼眼的真正日光。 乌伦气喘吁吁收回手,而在光辉爆开前就闭上眼的赫连郁看了看银盘中的皮肤。 只剩下一点灰灰了。 他再看向一边被无数粗大铁链辖制住的半魔,嗯,除了扭动的力量弱了一些,没有什么变化。 最后赫连郁夸奖乌伦:“做得很好,你初步掌握扶桑明珠之术两步法的第二部了。” 乌伦:“……就这样?” 赫连郁:“就这样,打碎了就行。” 那这有这么要学的啊!乌伦在心里咆哮,不过表面上他完全不敢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只能问:“那么这什么两步法的第一步呢?” “那个你还得等一段时间再学。”赫连郁说。 “天地通灵?” “以后就会了。” “罗天万象?” “需要勤奋练习。” “您直接说我现在一个都不能用就成了了……” 乌伦气馁趴下。 赫连郁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这并非容易行走的道路,你的天赋很好,但也需和别人一样,要付出漫长的时间,艰辛的努力,才能达到成功,加油吧。” “世间有什么事不是这样呢。” 乐省插嘴道。 飞燕卫的校尉掀开门帘,走进来,回过头看他的乌伦瞪大眼睛,因为出现在他眼前是一个让他非常陌生的女人。 女人有姣好的容貌,红褐色的卷发,曼妙身材被鲜红丝绸裙裳包裹着,她走动的时候,好像在风中摇摆的月季花,小小少年瞥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就脸热心跳起来。 问题是这个女人一开口,吐出的竟然是乐省的声音。 “替离开云屏城的下属代班,”乐省先解释,他把伪装巫女身份的银镜递给大巫,请大巫检查上面的力量,在赫连郁接过的同时,他好似随意地问:“您可知道,陛下这几日为何心情不佳?” 第27章 皇帝另辟蹊径 赫连郁当然知道乐道为何心情不佳。 他沉吟片刻,道:“乐道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你不用管他。” 正用拜日教圣物——巴掌大小的银镜照着自己的眼睛,察看眉毛是不是画歪了的乐省听到这句话,浑身一抖,把镜子给砸到自己脚上。 这银镜每个拜日教巫女只有一个,椭圆形的镜面边缘有火焰般的纹饰,在拜日教中,不同等级的巫女纹饰不同,也就是说这一个摔坏了乐省可没处去找另外一个。他欲哭无泪地看着纹饰明显出现弯折的银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运气。 “拿过来吧。”赫连郁笑着说。 大巫在乐省举起的银镜上轻轻一弹,围观的乌伦眨眨眼,看到有无数奇妙的发光花纹从大巫的指尖流淌出,就像是星河在奔腾一般,流入那银光闪闪的小圆镜里。 这面镜子恢复完好无缺了。 “不要丢弃它,”赫连郁说,“它会为你承受伤害,直到它彻底断裂。” 乌伦张大嘴巴,眼睛发亮,看着此刻在他眼里散发着神圣光辉的镜子,乐省大惊一场后好悬被大巫拯救,心情极好地对他的小朋友说:“如果这次没用掉,我就送给你。” 说完,不能让珠兰发现他失踪的乐省继续以一朵花似的姿态离开了房间。 乌伦看着他娉娉婷婷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赫连郁又揉了揉乌伦的脑袋。 “如果你想学这个,”他问,“作业做完了吗?” 当然是没有。 实际上,直到青陆胡人的冬祭开始,乌伦都没有把那可以堆积成苍龙山脉的作业消耗完,毕竟每天的课程结束后,大巫都会随口给他布置更多的作业。 实际上赫连郁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作为真正意义上博览群书的那种人——看完了青陆大巫帐篷中所有藏书并不算什么,毕竟胡人并不像中陆人,没有那种把所有东西都随手记下来的习惯。中陆的星台不一样,前朝天京城的星台有一个房间叫做繁星之间,里面的书数以千万,在东楚军破城那一天,大火将所有的藏书焚烧殆尽。十八年后,在皇都城新建起的星台也有一个繁星之间,里面的书可能比过去的繁星之间少了一丁点,毕竟里面的书都是大巫亲手默写下的,而大巫必须承认,他没有看完过去繁星之间里的每一本书——这导致他讲起课来天马行空,很可能上一句话是说的是扶桑明珠之术的注意事项,下一句就是前朝哪个皇帝的艳史。 ……好像出现了什么不该给九岁小孩听的东西? 总之,他讲到的东西,除了一些太不靠谱的——比如说艳史——之外,其它的他都会要求乌伦看完他提到的书。 乌伦被赫连郁从书海里拎出来的时候,整个人是晕乎乎的。 像猫崽子一样被拎出帐篷,冰冷的风吹散了他脑中一团杂草,乌伦才清醒一些。 他有些疑惑地问:“不用看书了吗?” 头戴鸟颅骨的赫连郁低下头瞥了他一眼。 “今日是冬祭了。” “嗯、啊,”乌伦没有反应过来,“……等等,这个意思是……放假啦?!” “是啊。” 赫连郁说。 新年了。 冬祭是胡人庆祝新年的节日,比中陆人的腊祭要早上半个月。在中陆长大的乌伦没有参加过冬祭,他原本以为和腊祭差不多,吃吃喝喝,打打闹闹,镇上驻守的小巫会在天空上变出漂亮好看的图案花样,不过更多的可能,是那个这几年才从星台派遣下来的小巫不小心将自己扔出去。孩子们哈哈大笑,把切成段的竹节丢到火堆里,用噼里啪啦送走过去一年的晦气。 青陆不一样。 这里的冬祭代表喝酒吃肉,光着膀子在雪地里跳舞,或者打架。 还是白天,正式的祭典尚未开始,但有一部分人已经喝醉了,汉子们醉醺醺唱着歌,歌声浑厚,苍凉好似草原上的风,乌伦听着歌声,不由停步,他心口好像在歌声里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气,烧得他五脏六腑发烫。 这些歌……有些熟悉。 好像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他听过这些歌。 和他一起止步的赫连郁也陷入回忆中。 等听完了一段,他们才继续上路,出城后越走越荒凉,人也越来越少,一直到除他们之外,见不到别的人影。草地被冰雪覆盖,灰黄的草叶从雪下刺出,朝着天空,如同笔直指向上方的长矛。 之前路过的地方没有这么深的草,这个地方,绝对很偏僻。 被裹在皮袄中的乌伦觉得全身升起古怪的寒意,像是有什么在暗处偷偷窥视着他。 他搓了搓手臂,加快脚步跟上,接着一头撞上赫连郁的腿。 大巫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他说:“我们到了。” 乌伦看到的是被杂草和冰雪覆盖,除这两样之外,一无所有的空地。 赫连郁推了推他,乌伦疑惑回过头,看到鸟喙下大巫嘴唇开合,道:“你父亲埋在这里,跪下吧。” 懵逼的乌伦噗通跪下,他脑子正要再一次变成一锅浆糊,紧接着他看到赫连郁弹了弹长袍,一手抓住外袍一侧,屈膝,在他一侧跪下。 少年的脑子真的变成浆糊了。 “我想你并不知道,你父亲的故事。”赫连郁说。 “姆妈没有说起过他。”乌伦说, “那不是你姆妈,”赫连郁说,“抚养你长大的人,是你姑姑,贺满达,你爸爸叫贺温都,是你母亲身边的侍卫长。” 乌伦皱起眉,他接受了赫连郁是他的舅舅,但是依然无法接受传说中的赫连那仁是他母亲这件事。 赫连郁注意力此刻并不在他身上。大巫像是陷入了极深回忆里,被鸟颅骨遮掩的淹没溢满了悲伤。 “我得感谢你父亲,贺温都,”他低声喃喃着,与其是在和乌伦说话,不如是在和地下的亡人交谈,“我得感谢你。” 感谢你,拯救了赫连那仁。 同一时刻,乐道把热好的酒倒进酒盏中。 一边的全罗秋很想去把皇帝陛下手中的酒盏抢走,毕竟皇帝到现在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这个狭小又臭烘烘的帐篷里,已经堆满了酒壶。从青陆的马奶酒的酒囊,到云谷的烧刀子陶壶,黄梅酒的白瓷壶,椰子酒木壶,药酒的水晶樽,应有尽有。 ……只是都是空的。 乐道伸出酒盏,同对面的人道:“干杯!” “干杯!”对面的老人用激昂的,绝不像他这个年纪能发出的声音回答乐道。 酒盏和酒壶相撞,面对面的两人痛饮酒水。 “哈!痛快!”老人说,同时摔碎了被他喝完的酒壶。 乐道则是把酒盏伸到全罗秋面前,前匪首露出一张苦瓜似的表情,十分不情愿地替乐道把酒满上。 “酒啊,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东西了。”满脸通红的老人发出感叹。 如果说酒是天下最美好的东西,那么这个老人和老人的帐篷,简直能称之为天底下最不美好的东西之一,围住帐篷的羊毛毡已经看不到原色,上面大片褐色黑色——全罗秋怀疑那是畜牲和老人的某种排泄物——恶臭弥漫,一只大概两三年没有洗过澡的公羊正在啃老人的头发。 至于老人自己,他不洗澡的时间可能比公羊的时间更长,污渍堆满了他全身,以致老人这幅模样出门的话,绝无被人发现裸奔的可能性。 全罗秋不知道乐道为何要他找到这个人,又带着他进入这个帐篷,虽然这个老人曾经是云屏城的第一勇士,但老人的意志已经被某种力量彻底摧毁了,堕落成一滩比这个帐篷更低劣的东西。 乐道没给全罗秋解释,只是又递给老人一皮囊马奶酒。 “啊,马奶酒,马奶酒,”老人呓语着,“我记得我以前有喝不完的马奶酒,女可汗还在的时候,她最喜欢赏赐给我酒啦。” 从进入帐篷开始,除了满酒和干杯,就没有说出别的话的乐道抬起头。 全罗秋惊讶地发现,在饮下那么多酒之后,皇帝陛下的眼神还是清醒的。 “那仁可汗对属下的赏赐一向很大方,勇士们喜欢什么,她就给他什么。”乐道说。 “钱财、珠宝、牛羊、头衔……对了,女可汗不把女人当奖赏,毕竟她自己也是女人,而且一开始的时候,她多么痛恨男女之事啊,可汗强悍得就像个男人,但是她恨男人……” 老人举起皮囊,但是他没有把皮囊口对准自己的嘴,一皮囊的马奶酒都洒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痛苦地把酒囊丢到一边,继续道。 “毕竟这也是情有可原……我听说过一些决不能说出去的消息,那仁可汗要是知道,一定会拿我去喂狼的消息……那个预言?你肯定知道那个预言,那个预言不是说,和可汗相爱的男人就会得到天下吗?” 无论是乐道还是全罗秋都撇撇嘴。 胡扯。 “你看,”老人从全罗秋手里抢走还剩半壶酒的酒壶,“男女之爱是爱……亲人之间同样是爱嘛……亲人之爱不够的话,从亲人之爱变成男女之爱也可以的嘛……” 全罗秋想到了什么,瞪大眼睛。 乐道也露出惊讶之色,他没做声,继续听着。 “我可是知道的,老可汗死前根本没有病到快死的程度,那天晚上老可汗准备了热药和香料,嗯,就是咱们男人都知道的那个药……让当时还是公主的女可汗进他的帐篷,第二天就听说老可汗死了……还有小阏氏生的两个王子,据说有一天晚上,他们摸进了女可汗的帐篷,被从中陆回来的大王子见到,反正也没活下来。大王子后来也被驱逐啦……真可怜啦,说不定他也想对女可汗做什么呢。” 老人吧咂吧咂嘴,回味酒的甘醇。 而知道大王子是指国师的全罗秋看上去快要晕倒了。 “我们的女可汗是痛恨男人的,也痛恨爱什么的,后来好一些了,因为贺统领……哎,贺统领死后……” 乐道打断他,问出进入这个帐篷后的第四句话。 “那个贺统领,是怎么死的?” 第28章 冬祭□□ 数个时辰后。 黄昏是冬祭最重要的时刻,同时也是冬祭的倒数第二步。 在中陆人眼里那可算不上倒数第二步,不过对于青陆人来说,等黄昏的祭祀结束,他们就可以尽情的吃喝嬉戏了,宴席可以从太阳沉入西沧海,持续到第二天太阳从东瀚海升起,紧接着的便是新的一年。 今年的冬祭举办得庄严浩大,可能是拜日教的事情让云屏城城主,或者说让阿日善产生了警觉,他急需讨好他的城民,粗酒不要钱的一样发到男人们手里,给女人们发下的则是麻布,虽然两者都有些劣质,却足够表示大巫帐篷主人的态度。 此刻便是黄昏前。 天色阴沉,北风呼啸,好在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人们聚集到云屏城真正的祭台前——这可不是几天前小河边那个用木板搭成的低劣货,而是洁白无瑕的汉白玉打制,足够一百人在上面跳舞。祭台周围堆放着祭品,牛或者羊,以及和青陆人互为仇敌的狼,都被勇士们干净利落地一刀割破脖颈的血管,鲜红的血喷洒在雪白的祭台上。 彩幡吹扬起,雷鸣般的鼓声已经响了三次,人们等待着阿日善登上祭台,但是大巫帐篷的主人不知为何在拖延时间。 “殿下和大安的陛下还没有到吗?”阿日善在祭台后,焦躁地用手掌抚摸自己的面孔。 在替他拿着权杖的巫臣说话之前,同样在祭台背后的云屏城城主懒洋洋在地毡上翻了个身,他躺在珠兰的大腿上,享受少女带给他的柔软和温度。 他喟叹了一声,“不用急,他们不会离开的。” 城主说的没错,首先赶回来的是大安的皇帝,他一身酒气混杂某种让人呕吐的气息,让人怀疑他来的路上是不是掉进某个茅坑,他说自己可怜的侄子伤寒加重了没法参加,然后再等了片刻,赫连郁才牵着乌伦匆匆赶到。 大巫看上去十分疲惫,鸟颅骨下露出的下巴颜色灰白,他呼吸急促,可能是路上走得太急导致的,因为耽误了所有人的时间,他到达后的第一件事是表达他的歉意。 “先入席吧,殿下。”城主支撑着爬起来,“让我们把欢庆前的最后一步完成。” 冬祭欢庆前的最后一步是清算。 清算过去一年的罪孽,就可以展望未来了。 祭台后,有为城主搭起的坐台,套上锦衣华服后更像骨头架子的城主和他的客人们一一入座,赫连郁的座位被安排在城主身边,这是青陆对赫连这个姓氏的尊重,赫连郁身边才是皇帝,然后是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的乌伦。 乌伦胆战心惊。 他小心翼翼地把凳子往右边移动一个巴掌的距离,因为他右边高大的男人对他产生的压迫感犹如一座插.入云霄高山,而且是一座随时都可能倾覆下来的高山。 一般来说,乌伦并不需要如此担忧自己会不会被皇帝恁死,毕竟他是属于大安国师的被保护者,但过去的经历带给他敏锐的感觉,少年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和他舅舅的关系,似乎产生了很奇怪的变化。 最明显的异常是,大巫赶到后,除了打招呼,没有和大安皇帝说第二句话。 这两个人,一个脸上被硕大的鸟颅骨遮掩,看不清神情,一个十分开心地在笑,特别开心的的那种,露出了十二颗雪白也牙齿和红色的牙龈。 ……总觉得他们两个下一刻要打起来了,乌伦默默想。 这样想的很明显不止他一个,坐台上大部分人都觉得屁股下的凳子变成了刺猬。 可能也出于此事考虑,也可能是因为之前浪费了时间,祭台上阿日善语速很快,拖上祭台的罪人如果没有被证实无罪,就是砍头。而刽子手的刀磨得又利又亮,砍下一个人头不比剪下一撮头发慢上多少,勇士们抬下尸体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堆积在祭台上的尸体还是把祭台彻底染成鲜红。 偷主人家东西的奴隶……渎职的勇士……掐死自己妻子的丈夫…… 阿日善把又一块写着罪名的木块丢进火盆中,低下头看新木牌他眼角瞥到几个窈窕的身影被勇士压上来。 最后一批罪人,拜日教的巫女们。 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让她们被送进牢房的大安皇帝已经承认自己是乱说的了,阿日善看了一眼这些可怜的小鸟儿,从手臂上的淤痕看,她们在牢里过得可不是很好。 “向扶桑发誓,”阿日善说,“你们可有向云屏城的人们投毒,杀害他们,或是做下别的不好的事情?” “没有!”“我们没有!” 巫女们争先恐后的说。 阿日善把木牌投入火盆,火盆的火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在一个老巫者的巫术下,如果木牌上所写的人名的确犯下了罪行,那么火会暂时变成惨兮兮绿色,然后把木牌吐出来。 木牌彻底化为火焰的燃料了。 阿日善皱起眉,他觉得这件案子疑点太多,而且大安皇帝和国师也被牵扯进,但是祭台下百姓已经欢呼庆祝拜日教的无罪,他只能用权杖用力敲打鲜血染红的地面,让人们安静下来。 ……算了,只是几个女人而已,阿日善想。 “无罪!” 坐台上的赫连郁和乐道看着那个胸口纹着纹章的巫女扑入祭台下一个男人的怀抱,如天底下任何一对有情人一样,相拥热吻庆祝劫后余生,有些意思的是,那个男人穿着狱卒的衣服,同时他的高兴的神色下潜藏着惴惴不安。 “真感人啊,”乐道突然说,“见者欢腾,闻者欣喜,一对真正的有情人,是无论什么事情都愿意为对方做的,朕的大巫,你觉得朕说得对吗?” 皇帝的声音很小,除了坐在他左侧的大巫,没有另外的人听到。 赫连郁微微侧过头,乐道和其他人一样,也只能看到他的下颌。似乎更瘦了,皇帝想,同时他把赫连郁一缕滑入衣领中的黑发挑出来,替大巫梳理到背后。 祭台下的气氛十分混乱,许多人的视线越过祭台,他们盯着坐台上头戴鸟颅骨的赫连郁。他同身边人亲密的举动让人群一阵骚动,黑压压人群整个往前压了一步。 祭台上的巫者们感觉到一些不妙。 坐台上的皇帝和国师依然旁若无人,赫连郁侧着头靠近乐道,分明是亲密的动作,同一时刻风灵灌入两人之间的却是冰冷的寒风,他们微微拱起背,下颌对着下颌,如果不是横贯两人之间的鸟喙,这姿势看上去像是要接吻。 “不,”赫连郁回答,“情爱和冲动并非借口,而行为是有对错之分的,比如被巫女蛊惑的狱卒,在交上去的木牌上,修改了巫女的名字。” 说完大巫移开视线,挺起背坐直。 下方的人群正在冲击祭台。 几日前,河边拜日教祭典上的事故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亡者亲友的怨忿无处可去,同时流言在城中如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荡漾开。这几年城中百姓都接触过拜日教的巫女们,漂亮,可靠,孩子可以向拜日教的巫女索取食物,病人也能得到医治和药草,这些都是免费的,所以好心的拜日教会犯下那样的罪行是完全和她们过去的行为相违背,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人人都知道白莲花的根是扎在怎样肮脏的淤泥里,但没有人不觉得白莲花清清白白。 更别说云屏城的百姓们根本不知道拜日教的真面目,就在刚才,阿日善巫也表示了拜日教的巫女们无罪呢。 如果怪物不是拜日教弄出来的,那会是谁弄出来的呢?只有赫连郁,这个同妖魔为伍的黑巫,他回到了云屏,对自己的故乡下手了。 大安国师非常冤枉,他从来都只和死的妖魔为伍。不过人们不会相信,就像他们相信,既然他们恨着这个被驱逐的叛徒,那这个叛徒一定也恨着他们。 “杀了他!”无数人从地上捡起石头扔向坐台。 祭台前的百姓,从平民变成了暴民。 云屏城城主反应相当快速,虽然他完全想不到,邀请国师参加冬祭,让国师看在这里是他故乡的份上,向皇帝美言几句的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模样。他在心里咒骂,被珠兰和另一个侍女合力扶着下坐台,带着大安皇帝、国师,还有国师的那个不知为何眼熟的弟子,想要奔入坐台下的密道。 但是来不及了,人群冲过了祭台,他们踩着血河和尚未抬走的尸体,挥舞着大刀、铁叉、木棍或是牧羊的鞭子,目标明确,向赫连郁扑过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大巫就被迫和其他人分开了。 他的手还扶着鸟颅骨,风灵展开淡青色的双翼,发出只有巫者才能听到的鸣叫,它游荡了一圈,怒不可遏地掀飞了一圈人,但是更多人的人围过来,疼痛和鲜血让这些人情绪更加亢奋,赫连郁看到了他们通红的眼睛。 如同妖魔。 即将变为半魔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 大巫抚摸袖袋中的骨片,放出了一只水母妖魔的魂灵,它晃悠悠地飘在赫连郁头顶上,触手像雏菊的花瓣一样展开,毒素麻痹了那些靠近的人,被大巫灵力支撑的魂灵是能被人看到的,失去理智的暴民不害怕看不到的力量,反而害怕真实的妖魔,于是水母轻而易举在赫连郁身周开辟出一块空地。 他们在后退,有人则挤在他们中间,试图上前。 赫连郁看到珠兰挥舞着她的手臂。 “殿下,这边!往这边来!” 第29章 拼演技的时候到了 大巫眯起眼,他面前的人群稍稍平静了一些。 赫连郁并未为他们平静下来的速度而惊讶,而貌美的侍女却觉得有些奇怪。她是看着那一蚌壳的秘药是如何掺入酒水中,酒水又是如何发放到城民手中的。青陆人无论男女都离不开酒,她相信全城没有饮下做手脚的酒的平民十个手指也能数得过来。 莫非是计划哪里出了差错? 珠兰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向赫连郁行礼,“殿下,皇帝陛下和城主在那边等您。” 人群因为这句话一阵骚动。 他们虽然害怕,却不愿放在眼前的猎物。 ……毕竟,他们有那么多人呢,不少人这样想。 在这些人紧盯的目光中,垂首表示恭敬的珠兰拳头握紧,她不敢去看赫连郁的眼睛,生怕被发现端倪,只能站在那里,等待着计划里下一步的信号。 她没有等多久,就听到了这一声呼喊。 “有人变成怪物了!” “青陆的叛徒又让我们的人变成怪物了!” 话语中煽动的意思大概傻子都能听出来,但是此刻的气氛已经蒙蔽了暴民们的双眼和耳朵,不少人的确听到了尖叫声和轰然倒塌声,而更多回过头的人看到了这些天传言中的怪物。 它们不似通常的妖魔,躯体反而更近似人一些,虬结的肌肉上覆盖着鳞片和针刺一般的刚毛,五六个□□从胸前挂到胸后,灰绿的颜色让它们不像某个让人沉迷的部位,反而像巨大的疣瘤。它们咆哮着伸展刚长成的身躯,最高的青陆汉子也不过到它们的腰部。 回过头的暴民们眼睁睁看着其中一个怪物,用手抓起一个汉子,将他头朝下砸在地上。 汉子的脑袋瞬间消失了一半。 人群顷刻鸦雀无声,而赫连郁抿着唇,暗暗叹息。 那个半魔身上还有拜日教巫女的首饰没有脱落,显然变化成半魔的正是刚才被赦无罪的拜日教巫女们,而被砸在地上的男人,是刚才和拜日教巫女相拥热吻的狱卒。 惋惜在大巫心中浮起片刻,就沉了下去,而另一样事物在他耳边升了起来,是暴民们的尖叫。 更多的怪物出现了,远处没有被火光照亮的黑暗里,似乎隐隐绰绰都是怪物的影子。惊慌的暴民们想寻求救助,然而大巫帐篷的巫者们因为暴.乱,被暂时撤离,勇士们们保护着城主官员和贵族,不知所踪,他们哭泣着咆哮着不敢置信着,只能顺着有心人在耳边说的煽动的话,洪流一般冲向了赫连郁。 “杀了这个叛徒!大家就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赫连郁无言扶着鸟喙。 ……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会有这种效果。 水母的触手脆弱易断,在这种情况下不是最好的选择,笼罩在赫连郁头顶的庞大伞盖化为水流,旋转着变化成一只一丈长的透蓝冰枪,冰枪的枪尖反射的火光,下一个这光彩似乎流动起来,不,不是,是冰枪在疾驰,它如离弦之箭,眨眼就没入一只半魔的躯体中,将半魔捅了个对穿。 紧接着,冰霜从半魔的伤口向四周蔓延,半魔低低地抽泣了一声,不明所以地被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雕。 赫连郁丢下手心中的骨屑,风灵托着他的身躯,带着他跃到高高的祭台上,祭台周围有七八只半魔,但它们没有注意到他,和几天前被下了明确指令的半魔们不同,今天它们的任务只是杀戮罢了。 大巫如法炮制制作了第二只冰雕,再一次失去同伴终于惹得一个半魔的注意,它向赫连郁冲过来,张开五只长满尖刺的手臂,张开胸怀,打算给大巫一个充满热情的拥抱。 赫连郁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新的水流在这只半魔脚下凝结成光滑的冰面,它摔倒了,在爬起来之前,青草和藤蔓从被鲜血灌溉的泥土里长出,欢快地将它捆成了一个蚕蛹。 很明显,就算暂时不能杀死这些怪物,它们在赫连郁手下也走不了一招。 暗中指挥者,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话,他显然也发现了战局上的劣势,于是剩下了半魔就在赫连郁眼前合体了,合体的过程太过恶心不多加描述,总之赫连郁确认草木之灵将半魔捆得很仔细后,再抬起头时,看到的就是犹如浮屠高塔般高大的新半魔了。 暴民们已经被吓呆了,有一小部分锲而不舍地向着赫连郁丢石头、火把、刀剑、空酒壶、羊腿——这些东西被风灵不高兴地吹走——大多的人则是看到高山一般的怪物就丧失了抵抗的勇气,他们之前还敢包围赫连郁说要杀了他呢,现在就只能跪在地上,两股间湿润一片,浑身瑟瑟发抖向群星,向扶桑和太阳祈祷。 赫连郁走了个神,他想起民间对他样貌的传言,腹诽如果他真的长了三头六臂,说不定仇家们见到他也会望风而逃。 就是他走神的霎时,山般大小,石头般坚硬的拳头向着赫连郁砸下,半魔咧着嘴笑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它觉得自己能把那个讨厌的人砸成肉饼,片刻后它觉得肉酱比肉饼更好吃,于是又用力地碾了碾。 祭台碎裂了,半魔高兴地拿开手,寻找它的大餐,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赫连郁踩在它肩膀上,向他打了个招呼。 “繁星在上,再见。” 赫连郁拔出了匕首。 此刻太阳已经沉入西沧海,阴沉沉的天空立刻就乌黑一片,当那一点光辉在黑暗中闪现而出时,仿佛太阳重新从海水中爬起,赫连郁指尖轻弹匕首的刀刃,伴着清脆的响声,光芒聚拢,拉长,越来越亮,越来越长,只是刹那,就化作了一把刀刃两丈长的光刃。 最正宗的草原刀术,在暴民们的眼球上留下绮丽的光影。 等他们再睁开眼时,半魔化作飞灰消失,赫连郁则在下落。落地时他很明显地一个摇晃,似乎双腿不足以支撑身体站立,珠兰就在这个时候跑来,在试图抓住赫连郁手却被风灵隔开后,只能焦急地催促大巫赶快和她一起离开。 趁着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赫连郁跟着珠兰跑进了密道。 云屏城下的密道不只是哪一任青陆可汗开始修建,后来每一代可汗都会给密道添砖献瓦,因为有巫术的支持,不用担心坍塌,设计者和挖掘者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赫连郁年幼时和那仁一起下来玩躲迷藏,结果是两个小孩一起迷路在其中,木仁可汗派遣三百勇士,找了两天两夜才将他们找回来,只有云屏城的老人们,才敢说自己对密道比较熟悉。 侍女也对密道比较熟悉,她面对岔道抉择时没有一丝犹豫,赫连郁跟在她身后,目光打量着这个少女,密道中回响着他粗重而急促的喘气声,听上去就像破损的风箱在发出呻.吟。风灵担忧地追随着他,想要将自己的力量凭借出,但是密道比二龙山上的隧道更加狭窄,根本不允许风灵施展开。 “暴民们追上来了!”珠兰问,“殿下!您还有办法把他们甩远吗?!” 赫连郁摇头,低声解释他只剩下一块骨头了。 珠兰只能又带着赫连郁拐过几个岔道,如影随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狂奔的人也开始慢慢缓下脚步。 赫连郁感觉到地势在拔高,这应该是个上坡。 上坡的末端,是没有出口的墙壁。 珠兰停下了脚步。 赫连郁也停下,大巫甚至没有等珠兰出声,就自觉寻了块凸起的岩石坐下,继续喘气。 黑暗里没有一丝光线,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中,她听到大安国师喊她的名字。 “珠兰?” 声音细若游丝,珠兰能听出声音主人的虚弱,这个结果简直能让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了,侍女控制住不让自己大笑起来,正要按照计划继续表演,听到赫连郁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地问:“所以,这是一个陷阱?” 大巫的声音比起前一句,更虚弱了,就像下一刻就要断气一样。 他要死了,珠兰想,这个人要死了。 激动让侍女面上升起红潮,她眼睛闪亮,双颊的颜色好似玫瑰,起伏的胸口上满是汗珠,随着曲线滑落,她看上去……她看上去就像见到心上人而激动的春闺少女。 她的声音也是虚幻而甜蜜的,轻柔缓慢,好似水的涟漪。 “你要死啦。” “大概吧,”赫连郁说,“你做了什么?” “太阳金章是我主的圣物!”赫连郁的问题好像戳到她内心的某个点上,她的声音立刻高昂起来,“这些年你的力量从强大到虚弱,只要是靠近皇都城星台的大妖魔都能感觉到!那是从你得到太阳金章开始的,一个黑巫,妄想太阳的力量,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她又开始抽泣,“十年前,我被大哥送到云屏城的王帐当侍女,年幼的我是多么惴惴不安啊,直到见到了那仁可汗,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强大……还有着被伤害的过往,我那么努力,只为了靠近她,但是她——” 珠兰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她却又去靠近一个男人。” “没关系,现在我能继续向我主表达我的心意,”珠兰好像冷静了下来,“这样吧,那仁的汗位,我会夺回来,那仁的太阳金章,我也会拿回来,至于你,”珠兰慢慢说,“至于你,她会开心在冥河见到你的。” 珠兰抽出短刀,料理一个暂时没有能力反抗的巫者她还是能做到的,但是伴随着她抽出短刀的动作,黑暗里响起哐当一声,是鸟颅骨落地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过去,然后瞪大了眼睛。 珠兰没有看到那个应该待在大巫额头上的太阳金章。 第30章 少年初成长 “这……这不可能?!” 珠兰向赫连郁扑过来。 赫连郁轻柔地推开了她的手,同时唤出一个小小的火灵,在黑暗里点亮一盏灯。 珠兰看到,他的面色的确是如她想象得那样苍白,五官也缺乏血色,但绝没有珠兰认为得那样死气沉沉,也绝不像下一刻就会咽气的模样。珠兰跄踉后退了两步,意识到自己彻底被这个人给玩弄了。 “不对,”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牙齿咬着手指,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刚才你的确被半魔逼迫,使用了阳光,每次使用阳光应该会伤害到你的身体才对,我们拿到的资料明明是这样说……的……” “就算我是个黑巫,我也还是个人类啊。”赫连郁说。 黑巫使用的的确是走邪道的巫术,他们的实力通常不取决于自己的灵力和对天地的理解,只取决于手中魔骨生前的实力大小,历史上有数不胜数的黑巫沉湎于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最终堕落成了比妖魔好不了多少的东西。 但赫连郁没有堕落,这些力量他可以轻易获得,也可以轻易抛弃。 就如太阳金章。 他的灵力偏向于黑暗和幽冥,与太阳光耀且炙热力量格格不入,当太阳金章的力量在他身体内流淌,的确会对他产生伤害。 但是赫连郁又不是雪人,被太阳一晒就会化了。 大巫无意给珠兰解释她的错误,也不想解释之前放出的阳光来自于匕首,同样属于那仁给他留下的遗物。他只做出一个手势,让风灵替他扶起她,将她放在他对面的凸出的岩石上。 “酒水里的秘药调换成了冰冻的石榴子,说实话这个天气这个地方找这么多石榴子不容易,不过你们的计划已经彻底玩完了,我想,接下来的时间应该属于我,”赫连郁说,“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一下。” 火光下,大巫蓝绿色的眼眸好似青金石一样鲜艳明亮。 “首先,贺统领贺温都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 抚摸一下额头上的太阳金章,乌伦跳进了澡池。 今日发生的事情让少年目不暇接,首先是舅舅带他去了他父亲的坟前,然后在坟前,舅舅把太阳金章转交给他,好容易赶回城里,在祭典上还没有多喘上几口气,云屏城突然又发生了暴.乱,跟着大家逃到密道里,他又不知怎么突然绊倒,爬起来后就失去了其他人的踪影。 当时乌伦懵逼了。 ……要不要跑这么快啊! 他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很快他发现有奇怪的人在密道中奔跑,那不像是城主的人,乌伦躲避着他们,不知怎么从一个机关门翻出去,又回到地面上。 看到这个四处悬挂白雕纹章的房间,乌伦意识到自己是在王帐里。 此刻王帐不比祭台清净多少,暴.乱中不知是哪个该杀千刀的混蛋踢翻了炭盆,火星落到丝绸和鞣制过的羊皮上,就像遇到火绒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侍女侍从们勉强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试图灭火,但一桶桶水泼进蔓延开的火焰中,不见一丝效果。 乌伦意识到自己被火关在了王帐里面,大喊大叫却让浓烟熏伤嗓子后,乌伦才想起舅舅几天前和他说起的内容。 “和火灵契约的巫者是最多的,和这样的巫者对战,你需要注意的不只是绚丽而惹眼的火球,还有异常的温度提升,突然变红的器皿,以及浓烟,在你身处狭小而不通风的地点更是如此。” 浓烟也是能杀人的。 乌伦惊慌了片刻,这种状况对于他这样的孩子到底还是太超出处理能力了,直到他看到了一样眼熟的事物才勉强平静下来。 他找到了澡池。 澡池里放满了水,干净的,没有加入任何花瓣香料的那种。乌伦仔细回忆赫连郁的叮嘱,从贴身衣物上撕扯下一块棉布,浸入水中打湿后,捂住鼻子和嘴巴,然后跳进去。 乌伦为自己保住自己小命庆祝了片刻,就在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知识就是力量,并为此开心的时候,一个拜火教的巫女扯开了澡堂的门帘。 她和乌伦大眼对小眼一个呼吸,紧接着就举起了手中的银镜,日光如同飞驰的箭矢,划出一条笔直的线,要将少年穿透。那速度快得乌伦只来得及闭上眼。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乌伦再睁开眼时,看到光束在他面前变成了一个小巧而轻盈的光球,漂浮在半空中,他看不到自己的刘海下,隐隐有金黄光线穿过发丝与发丝的缝隙,但是他能看到这个光球迅速地从黯淡转为明亮,紧接着爆炸开。 眼睛被灼伤的巫女惨叫着跌入火海中,但是睁着眼睛的乌伦依然没有受到光线任何影响,少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再一次唤出了一个小小的光球。 然后他看向那个跌坐在火海中的巫女。 巫女能在燃烧的王帐中行走,自然有防身的器具,火焰灼烧不了她,乌伦思考了片刻,依照这些天学习的知识,在巫女持续不断的惨叫中,解下了她身上所有可能具有灵力的东西。 巫女的头发在他拔下步摇后立刻燃烧起来,乌伦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她扔进了澡池里,至于她能不能逃过一劫,则不是少年的小巫能决定的了。 乌伦借助防火的步摇逃出王帐。 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惊慌,也没有彷徨,依靠自己的力量破开困境会带给人极大的改变,不过他本人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察觉到。 逃出王帐时,无论是侍从们还是侍女们都不在了,接下灭火工作的是和水灵契约的两三个巫者,这样的天气几乎无需太多力气就能降下雨,火焰被雨幕包围,渐渐熄灭,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转变,乌伦藏在暗处注视着这些人,他发现这些人的心情是愉快而放松的,这显然不应该属于刚经历暴.乱的人。 这样说起来也是……当那些平民冲向祭台的时候,祭台上的巫者和王帐勇士们一触即溃,退败得太快,明明从舅舅为他讲述的故事听起来,阿日善巫可不是会在意平民伤亡的人。 ……所以,这是一个陷阱,少年想。 少年当然不知道,云屏城早就布置成了争对大安国师的陷阱,但在大安皇帝到来后,哪怕很快和大安国师陷入古怪的冷战,他和大安国师依然非常默契地在旧的陷阱外布置属于他们的新陷阱。 旧陷阱的诱饵是吃下秘药的平民,逼迫大巫使用会损害大巫自己的力量,让他衰弱好致死亡。新陷阱则以大巫和云屏城为诱饵,要一网打尽幕后的黑手们。 拜日教的巫女们相对于乐道和赫连郁想抓住的,不过是个拇指大小的添头。不过在乌伦这里,还是很大的麻烦。 九岁少年身前漂浮着光球,和三个巫女对峙,这些漂亮的女人看向太阳金章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金山银山,内中贪婪和火热的渴望把少年吓得后退一大步。这一步就是示弱,巫女们如同三只雌豹子一样扑上来。 乌伦在地上打了个滚,光球晃花了一个巫女的眼睛,她选错了方向,用自己的头撞向另一个巫女的头,她们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阻碍了另一个巫女的道路。 飞快从地上爬起的乌伦转身就跑,结果还没有走上两步,就又撞上一个巫女。 他回头看,确定自己被两面包抄了。 后面的那个巫女狞笑着扑上来,她发现身为猎物的小崽子不假思索继续往前跑,错误的选择,她想,她的同伴会抓住他的,果不其然,堵在道路前方的巫女一把就抓住了乌伦的衣领,像是提猫崽子一样把乌伦提起来。 扑过来的巫女朝自己的同伴哈哈大笑,她的同伴回给她一个笑容,接下来…… 伪装成巫女的乐省干净利落地打晕了她。 “终于找到了你,”乐省说,他带着乌伦沿着小道奔跑,避开大道上游荡的醉汉和疯子女人,“差点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我舅舅呢?”乌伦问。 “国师大人……大概在进行拷问吧。”乐省一不小心呛了一口风,好容易平息咳嗽后问,“乌伦殿下,可否帮我一个忙呢?” 乐省的请求几乎不会被人拒绝,虽然乌伦觉得乐省要他做的事情非常为难,根本超出了他的能力。 失去大安国师踪迹之后,暴民们被酒水和食物挤出颅骨的脑子大概也回来了一些,在冷风中他们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的罪行。这是谋反,就算有内情,官员和贵族们也不会放过他们这些暴民。他们听到耳边有人说不如一条道走到黑,但回过头却又看不到这个说话的人。 一条道走到黑的确还能搏出生路来,有年轻汉子蠢蠢欲动,但是年长一些的人只觉得满身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走上了祭台。 乌伦觉得这东西不能叫祭台,叫碎石堆更贴切,不过它还具备这祭台的某个特点,就是比周围的地面高出许多。哪怕是矮小的乌伦站上去,也能确保所有人能看到他。 他是同手同脚地爬上去的,当他战战栗栗回头去寻找乐省时,看到飞燕卫校尉在角落里向他竖起大拇指。 没事,没事,就是说几句话而已。 乌伦觉得自己把一生的勇气都压上了,他张开口,尽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颤抖。 “安静下来!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上天夸赞的勇士贺温都,与草原的君主,青陆那仁可汗之子!” 打穿墙壁,从城墙塔楼下走出来的赫连郁听到了乌伦的声音。 他诧异地挑起眉,然后露出了这一天他唯一一个真心的笑容。 濒死的珠兰抓住他的脚踝,她似乎被赫连郁脸上的笑容刺痛了眼睛,女人气息奄奄咒骂着,目光却不离赫连郁的脸庞。 “以为只有这样吗……黑巫!部落的大军……已经到了!你会死!所有人都要死!我的那仁……她……她已经死了……死了吗?” “嗯。” “她死的时候……痛苦吗?” “除了有些担心我和乌伦外,她是很平静地前往冥河的。” “这样啊……”珠兰的声音几不可闻,“这样……就好了。” 她闭上了眼睛,赫连郁看到她额头灵光一闪而逝,冥河的浪涛带走了她。 作为北方第二大部落的奸细,被送到那仁身边当侍女,却在日复一日的胆战心惊里倾慕起自己的敌人,这个女人和她的爱恋一样悲哀啊,赫连郁想。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怜悯人的资格的。 想到自己的爱情,大巫十分不快地登上塔楼,如珠兰所言,黑夜与大地的边界,已经被远道而来的兵马覆盖。 大战在即。 第31章 来个热血沸腾吧伙伴们 祭台上。 那个名字只用了一瞬间,就让祭台周围安静了下来,祭台下的人们看着乌伦,乌伦也看着他们。可能是站在高处的缘故,乌伦能轻易辨认无数视线中的惊讶、诧异、否认、怀疑,以及再明显不过的恶意。 当乌伦看向恶意眼神的方向时,那种让人头发炸开的寒意立刻消失了。 少年以为这会让他好受一些,嗯,的确好受一些了,如果将此刻他身上的压力比作一座山的话,那么恶意眼神的消失,就像山上的草木消失了一样,压力大大减轻,但是还是有一座山压在他身上。 随着祭台下百姓们慢慢反应过来,这座山还在不断增加着重量。 “你说你是谁?你是谁和谁的儿子?” “那仁可汗怎么会有儿子?!” “那仁可汗怎么会为贺家的哑巴温都生下儿子?!” “说谎!”、“骗人!”、“无耻!” “哈哈哈哈小子你爸爸是我呀。” 种种声音化为巨大的浪潮,在乌伦开口之前,就铺天盖地一般冲上了祭台,堵住了乌伦的口,哪怕乌伦已经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去听,也是一样。 告诫自己不去听是没用的,因为这些人说的,和他内心的想法一样。正是如此,才能如此轻易地让他动摇。 ……他,真的是那仁可汗,和今天去见的那个坟墓主人的儿子吗? 他很多次见到过姆妈目不转瞬盯着他叹息,也很多次在深夜惊醒时,听到姆妈小声哭泣,那个时候,他最多以为自己父亲是个负心汉。从未想过下山后,等待他的却是这样的“惊喜”。 五感陷入雪白的混沌,乌伦知道自己开口说了什么,不过他自己和祭台下面的人一样没有听清,他慌张地左顾右盼,能看到的只有如野兽一样张大嘴露出犬齿的人们,直到—— ——直到一阵干净的风突如其来,虚虚将他环绕。 这仿佛是迎面泼来一桶冰水,瞬间让少年清新了。 乌伦抬起头,看到了属于大安国师的风灵在他头顶盘桓,这真是一只美丽的天地之灵,淡青色的长羽和尾翎淡化在风中,叫声好似咻咻,就像在轻笑一样。乌伦看着它,直到重新找回身体的感觉,才将视线往下移。 黑夜里根本分不起大地和城墙,也看不到塔楼,但是乌伦感觉到了大巫的视线。 他突然冷静下来了,一点颤抖和停顿也没有,开口说话。 “赫连昭那图承认我这个外甥,你们确定能否认我?” 乌伦说这句话时,声音不大,但是风灵在他头顶懒洋洋一拍翅膀,将声音送出很远。 少年的选择是正确的,赫连昭那图的名字让祭台下再一次安静下来。乌伦和这些人对视,突然伸出手往人群中一指,指向一个长着酒槽鼻的大汉,“你刚刚说谁是你儿子?” 被从人群里揪出来的大汉张了张嘴,猛地往下一蹲,将自己淹没在人山人海里。乌伦没管他,他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拖延时间,好让自己想起上台前乐省说给他的词罢了。少年竭力瞪大眼睛,尽所能地以凶狠的眼神扫视一圈,终于想起自己说到哪里了。 “云屏……彩云之乌伦珠的城墙上,挂着的依然是我赫连氏的白雕旗,这个城市,也依然是赫连家的人说了算!”少年吼道,“现在,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帐篷去,趁着冬祭日的庆典还未结束,我会赦免你们的罪行!” 很多人意动了,但还有更多人质疑。 “你的确和贺统领长得很像,但是赫连昭那图不在这里,你如何证明自己有赫连氏的血脉?” 乌伦撩起额发,向这些人昭显出闪烁的太阳金章。祭台下的许多人都曾经见过赫连那仁主持冬祭,女可汗从来都把额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同心圆向八个方向射出火焰利刃的纹章,太阳落下后,纹章会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摇曳如金黄的火焰。 正和此刻少年的额头一模一样。 “怪物呢?”最后有人问。 “没有怪物,”乌伦说,“只要你们回到自己的帐篷,你们就是安全的。” 黑暗里隐隐绰绰的怪物影子的确不见了,人们退却,先只是一个母亲带走了自己的儿子,然后更多人跟着退下,乌伦站在祭台下看他们没入小道,知道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不由悄悄吐出胸中憋起的气。 正是此刻,数点寒光射来。 风灵将暗器吹飞,而一直等待的乐省扑了出去,他用刀鞘打晕了用暗器的人,以及之前在下面煽动情绪的人,正要用绳索将这些人绑起带走,却突然感觉屁股一疼。 回过头的乐省看到了张大嘴的乌伦,低下头,则看到了屁股上被风灵吹飞的暗器毒针。 ……日你奶奶的娘,乐省很不优雅地想。 然后他尽力让自己姿态优雅地晕倒了。 又一次倒霉的乐省无法引起赫连郁一丁点注意力,大巫站在塔楼上,双手撑着狼牙般参差不齐的石墙,身体往前倾,试图让自己看得更远。狂啸的北风将他的长发从发带里拽出来,宽大的衣袍下摆和袖摆一起猎猎作响,广阔无垠的黑暗在他面前展开了胸怀,眯起眼的赫连郁只能隐约看到地平线上的黑线。 于是大巫掰断了城墙上的旗帜,他盯着漆黑丝绸上展翅欲飞的白雕看了一个呼吸,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然后将冒出的血珠摁在白雕的两只眼睛上。有了一对血红双眸的白雕几乎要从黑绸上扑出,赫连郁扬手将旗帜丢进风中,然后向旗帜投掷了一个小小的火球。 旗帜一下子就整面燃烧起来,火焰中拍打翅膀的声音是如此鲜明,白雕发出高昂而尖锐的鸣叫,喜悦地向地平线飞去。赫连郁闭上眼睛,和它共享视野,很快,他就看到了水一般流动的军队,和军队的旗帜。 向云屏城来的军队以湖蓝的旗帜为底,绘上张开大嘴嚎叫的黑狼,猎猎旗帜下的士兵们胯.下,骑的并非马匹,而是旗帜上的黑背白腹的巨狼。 赫连郁看到了这只军队的首领,高大的男性骑在唯一一匹白狼身上,正在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士兵们和狼群跟着嚎叫,在声音上这些人和他们胯.下的坐骑没有太大区别。 大巫盯着这个首领看了好一会儿,仔细端详他和珠兰相似的五官,半晌才移开目光。 嗯,的确是黑狼部落的人。 紧接着大巫开始搜寻皇帝在哪里。 黑狼部落的人也在搜寻皇帝在哪里。 首领图门宝音已经收到了云屏城中计划并不如料想中顺利的消息,无论他再怎么催促信鸽,那灰色的小畜生也不肯去寻找珠兰的踪迹,图门宝音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 “胜利!”他举起马刀大喊道。 “胜利!胜利!胜利!”士兵们齐呼三声。 相隔数里,乐道掏了掏耳朵,评价:“这群小狗们真吵啊。” 没人敢回他的话,于是一身戎装整装待发的乐道有些无聊地抬头仰望天空,在他身边,是左川关守将,大安忠武伯,大安三军之一风狮军统帅娄鸣。娄将军和他一起抬起头,很仔细地在黑绒布般的夜空上寻找一圈,也没找到皇帝陛下在看哪里。 他疑惑地低下头去看皇帝陛下,却发现乐道向着天空,扬起一个奇怪的,莫名的,重点是特别英俊的笑容,好像天上有一个搔首弄姿的漂亮娘们。 娄鸣将军嘴角抽搐。 而另一边,塔楼上的赫连郁猛地睁开眼,断掉和白雕共享的视野。他捂住脸,感觉到自己手下的皮肤散发开寒风也带不走的滚烫温度,一时间不知道该骂乐道还是该骂自己好。 不过……嗯……他的确很久没有看到乐道在战场上的英姿了。 哪怕知道左右无人,赫连郁也还是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圈,才继续闭上眼。 翱翔天空的白雕视野带着他回到战场上。 白雕下方,乐道依然以非常英俊的动作翻身上马,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人,皇帝戴好头盔,拍了拍手,对自己的兄弟们道:“朕也不多说,这事咱们过去做过很多回了,这次也一样……冲垮他们!” 说完,他一甩缰绳,高大的黑马打了个响鼻转身,四只蹄子先是小跑,然后加快速度,在几个呼吸中变成了飞奔。 头盔上的红缨和外黑内红的披风一起飘扬在风中,以皇帝为刀锋,名扬三陆的风狮军再一次开始他们的征途。 黑狼部落的人也发现了他们。 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这是大安的军队,大安朝廷中的某个人已经答应了图门宝音,左川关的军令必定会被延误,就算左川关能得到黑狼部落大军南下的消息,也不可能赶到青陆的草原上和他们决一死战。 而且他们模模糊糊看到了对面人的模样,那种浑身长毛的影子不做它想,只有可能是服下秘药的人变化而成的怪物。 “珠兰公主已经收服了云屏城?她让这些怪物来迎接我们?” 狼背上有人猜测。 “不,”图门宝音用手势让他们退后,“喊巫过来,驱散乌云。” 乌云被驱散了,星光照亮对面的人,图门宝音看到在怪物们前方,唯一一个人模人样的家伙向他张嘴狰狞一笑,他身后的“怪物”们动作整齐,扯下了让他们伪装成怪物,用浆糊粘上各种羽毛长毛的斗篷,露出盔甲上狮子的纹章。 最前方的弓箭手伴随大喊,已经降下第一轮箭雨。 “大安万岁——” 第32章 真的没有热血沸腾吗? 伴随着第一枚箭矢落下,风声里,那马蹄声、盔甲碰撞声、刀剑摩擦声,以及战鼓一般的箭矢离弦嘣嘣嘣声,才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这可真的杀了个黑狼部落猝不及防,狼骑兵们或许想过,他们需要和云屏城中被放出的半魔们大战,却不曾想过自己会碰上驻守左川关的风狮军。这种忽略并不只因为狼首图门宝音和大安朝廷中的某个人交易,延误大安军令好一举拿下云屏城。同样也因为图门宝音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左川关兵马调动的消息。 就像将自己的妹妹送到云屏城的王帐一样,在左川关,黑狼部落的狼首也有信任的人充当眼线。 今日日落之前联系时,他的眼线没有向他报告有何特殊情况,兵马调动可不比常事,这样一群士兵突然出现在云屏城外,不加路上的时间花费,至少也要半个时辰。 狼首图门宝音心中的不安的阴影持续扩大着,但他决不能在自己的族人面前表现出来,他提着双瓜锤往前一指,吼道:“骑马的骑兵不可能对抗狼神!狼骑兵们,随我上去,让敌人们颤抖吧!” “竟然没有吓得后退吗?” 乐道一夹马肚,上半身俯下,紧贴着马脖子。融入夜色的黑马跑得更快,在他左侧,娄将军紧跟其后,他听到乐道散懒的话,笑着说:“毕竟这些人没见识过陛下的威猛。” 娄鸣没注意皇帝陛下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知道乐道想到某个不易向人提起的地方去了,风狮军的统帅快速地做出了两个手势,护卫在两翼的三排弓兵放完了箭矢,拉住缰绳放缓速度,和身后持着长矛的骑兵们交换了位置。 这是风狮军每日每夜都操练的技术,前后的骑兵擦肩而过时,两者距离不超过一个巴掌宽,然而数千人就这样迅速地,安静地,没有出现一处失误地,甚至连磕碰都没有地交换了位置,只往前冲的乐道速度没有慢下半点,但是穿着漆黑铁甲的士兵们依然紧紧跟随,没有落下一步。 借着黯淡星光的照耀,风狮军的动作没有遗漏地出现在黑狼部落的大军眼前。 这与其是说因为弓兵无大用了而进行的战术交换,不如说是示威。 “他们如同漆黑的洪流……” 图门宝音地想起这一句描写大安皇帝麾下军队的言语来。 鸡皮疙瘩在他胳膊上冒出大片,不是为惊恐,而是为兴奋。 黑狼部落的巫出手了,这个身上挂满了骷颅头的女人站在双马拉着的战车上,摇摆一面黑旗,她一边甩动旗帜,一边大声诅咒,北风从她的位置刮向南边的风狮军,夹杂她诅咒声的狂风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而虚无的巨人上半身,巨人抬起拳头,手肘退后,然后猛地向前砸下。 “哇呀——” 风狮军的冲锋并未被打断,大白雕则在风的巨人手下发出凄厉的叫声,它一边翅膀上有一半的羽毛不翼而飞,如果不是赫连郁在维持它的体型,它大概刚才那一下就能消散了。 大白雕虽然是伤兵,却是个成功完成任务的光荣伤兵,趁着它延误的时间,赫连郁的后招终于赶到。 风灵属于天地之灵中极不好对付的一种,特别是在青陆这种几乎没有什么障碍的草原高原上,水和火反而会被风灵借助力量,至于用木灵催生高大的树木这种方法,倒不是说不行,但面对这样的狂风,至少得是覆盖十分之一青陆的密林才能拿得出手。 所以赫连郁只能用另一种方式,用更强的风吞没对手的风。 连接天和地的柱状龙卷几乎是两股强风相遇的霎时就产生了,天上乌云被拉成长絮,地上的冰雪枯草纷纷被强大的力量扯入风中,那个势头简直能将所有的东西带走,黑狼部落的士兵们不得已强迫胯.下的巨狼停下,免得这群兴奋过度的畜牲带着他们一起上天,但是对面的风狮军们依然没有停。 “他们是疯子吗?!” 图门宝音听到自己身边,有一个下属惴惴不安地问。 战车上,作为黑狼部落的巫,那个甩动黑旗的女人也想这么问。 一般而言,两军交战里,一旦双方都有随军的巫,那么除了一开始的挑衅外,巫者们的巫术通常只会加持在士兵们身上,以这种暗中较劲的方式来一争高低。不然的话,两个巫交手的地方,不知道会有多少士兵会因为池鱼之殃而死。 但是对面的那个巫不,他就是要和她硬拼。 这样大的自信……只有可能是…… “赫连昭那图——” 黑狼部落的巫昂首长啸,她持着黑旗的旗杆,如投出一柄长矛一样,将黑旗向着龙卷风投去,从一开始就没有断过的咒骂声声音逐渐高昂,其中的怨毒,哪怕是不懂青陆话的人都能分辨出来。 相距这些人很远,赫连郁依然站在塔楼上,相比于黑狼部落的巫女,他只做了一个手势。 他的双手摁住虚空中的某样事物,然后用力将它一推。 横贯风狮军和狼骑兵们之间的龙卷风微微一颤,而战车上的巫女浑身一抖,她能感觉到那纠缠在一起的风正在脱离她的控制,一开始只是细枝末节,她的风融入对方的风后再也感觉不到,尚未引起她警觉的下一刻,被蚕食的就变成了主干。 赫连昭那图不是个天生通灵天赋低下的黑巫吗?这么可能对狂风做出这样细致的操作? 这个时候再疑惑也没有作用,横贯天与地的龙卷开始缓慢向着黑狼部落的大军移动,黑狼们不安地在地面摩擦爪子,骑兵们感觉到自己的坐骑在发抖,如果不是骑兵们死命拉住,这些对危险的感应无比准确的畜牲怕是马上就溃散逃离。图门宝音也感觉到了,他盯着那缓慢移动的灰白龙卷,浓重又粗大的眉毛搅在一起,觉得越来越不对的他回过头,去看战车上的巫,正好看到那个女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倒下。 不管图门宝音多么想和传言中可和武神比肩的大安皇帝厮杀一场,作为首领他依然做出了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撤退——” 图门宝音大吼道。 这个命令不可谓不及时,因为就是下一刻呼吸,龙卷就蓦地散开了,云絮飞舞,枯草如瓢泼大雨一样落下,这些烦人的东西被取龙卷代之的南风吹起,就像箭矢一样没入黑狼部落大军里。 紧追箭矢其后的,是乘风而来的风狮军。 风狮军驯养的马群被称为狮子马,奔跑时脖子后的鬃毛会像狮子的鬃毛一样散开,它们祖上有妖魔的血统,当狂风吹起时,这种马能踩着狂风奔跑。这样的速度就像雷霆闪电,眨眼之间黑压压的风狮军就跨越了数里的距离,和黑狼部落短兵相接。 “吾皇万岁——” 风狮军狂啸地冲入了敌阵。 已经有些松散的敌阵刹那间就如同沙子一样四处散落了,为首的乐道松开了缰绳,他一手一把刀,冲入人群收割人命时就像农夫在收割麦子一样干净利索,直到他终于遇上了阻碍,骑着雪狼的图门宝音双眼泣血,拦在他面前。 无需多言,两个男人向对方冲去,在巨大雪狼的压迫下,黑马勉强保持着镇定,它的主人则是兴奋至极,轻刀燕风和重刀枭影在半空中交织成十字,拦下了图门宝音重重的一瓜锤。 图门宝音的武器是钢铁打造的双瓜锤,因为锤子的形状好似南瓜而得名,不过这锤子可不想真南瓜一样可爱好吃讨人喜欢,最凸起的一圈上,四棱的尖刺在星光下闪烁着冰寒的光辉,在瓜锤顶端,也有相同的尖刺。这是嗜人无数的凶器,速度加上重量压得乐道能听到自己手腕和手臂的骨头在响。 一寸长的尖刺从双刀空隙中刺出,乐道往后仰,看着这尖刺从他鼻子尖上荡过去。 刀枪不入的他倒是不怕受伤,但是这不代表没有细微的疼痛以及干脆不会受力了,这一下要是挨准了,乐道会直接从马上飞出去。 “哈啊!” 图门宝音爆发地大吼,将另一只瓜锤照着乐道的胸膛砸下。 枭影往前卡着瓜锤上的尖刺,抵在它的根部,相持不过片刻,乐道就把瓜锤往图门宝音的方向推了回去。 “要不是早就适应了赫连的怪力,怕是真的有些难对付。”乐道慢慢说。 他用力一夹马肚,躲避狼爪的黑马下意识就往前冲,这是匹好马,哪怕背上的巨力已经让它的蹄子没入泥土,但它还是顽强地顽强迈了一步。 咔嚓—— 薄如蝉翼的燕风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瓜锤顺着弧度滑了出去,而挺起背的乐道用燕风横着画出一个雪亮的圆线,弯起刀刃弹回原处,锋利的刀锋划过图门宝音的咽喉。 过了几个呼吸,那让乐道手腕剧痛的巨力才消散在图门宝音的身躯中,气喘吁吁的乐道斩下对方的首级,用刀尖挑高,运足力量大吼。 “黑狼部落狼首已死!” “狼首已死!!!” “狼首已死!!!” “狼首已死!!!” 士兵们跟着乐道大吼,齐吼声淹没了黑狼部落士兵的最后一丝抵抗。 乐道甩干净刀上沾染上的血,抬起头,向一直在天空上盘旋的白雕露出笑容。 塔楼上的赫连郁这次没有断开和白雕共享的视野,他看着乐道一身血迹斑斑,汗水贴着面颊流下,黑发粘在皮肤上。以及头盔上的红缨歪向一边,披风早就在刀剑下变成了破布,一处肩甲不翼而飞,不管怎样,这形象也只能形容为狼狈。 但是乐道笑的时候,赫连郁眼里,这个男人简直是在闪闪发光了。 这真是……太糟糕了。 捂脸的赫连郁默默想,无论从小到大看了多少次,他还是觉得乐道…… ……特别帅气啊。 第33章 才三十三章 特别帅气的乐道在一个时辰后登上了城墙塔楼。 黎明即将来到,娄鸣带着风狮军接管了云屏城,着玄甲的精壮汉子来往于外城墙和内城墙,校尉大声吼着布置防卫,俘虏被看管在城外,己方伤员带回城中救治,受伤的战马也有兽医安置,整个云屏城显得十分生机勃勃地乱糟糟。作为让这里变得乱糟糟的主要功臣们,一小部分这些年才入伍的新兵兴奋过了头,视线总是往塔楼上瞟。 然后他们被老兵狠狠揍一顿,带离了这位于四方城墙西北角的塔楼。 乐道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正好听到下面的哭爹喊娘渐渐远去,而他的大巫小臂交叉,双肘支撑在城墙边缘,任由夜风拂过他的长发,面带微笑看着那群年轻人。 “有时候是不是会觉得,自己还是老了呢?”赫连郁说。 “朕还是一枝花呢,别乱说。”乐道随口回答。 赫连郁轻笑,他转过身,后背靠着城墙边角,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乐道,第一眼就觉得血腥气扑面而来。于是他打了个响指,召唤出水灵八爪鱼,让这可怜兮兮的小家伙吐出水球,给乐道洗脸。 乐道对突然一个水球出现在面前这种事也挺习惯的,以前在战场上,赫连郁是直接把水球砸在他脑袋上。哪怕一战过后,赫连郁自己比他还狼狈几分,见到他的第一件事,也依然是让他洗脸。 这么说…… 低下头,将温凉的水撩到脸上的乐道动作突然一顿。 ……以前他没有仔细想过,现在再一细思,怎么这么不对劲呢? 皇帝陛下猛地抬起头,水珠被他甩落,凌乱的鬓发紧紧贴着面颊,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赫连郁,如老琥珀的眼珠里满满是探究之意。 “你……”他思索半天,总算没说得太露骨,转了个方向,道:“你觉得我相貌如何?” 目光原本一瞬不动的赫连郁在他开口时就将视线移开了,大巫青蓝色的眼眸里虚虚倒映着黑夜里黯淡无光的广袤天地,口里则是好似随意地拍着马屁,“陛下乃是人中龙凤,相貌也是如此。” “你觉得我好看。”乐道十分确定地说。 赫连郁额角不明显地暴起青筋,紧接着青筋暴起的纹路突然变得很明显,因为乐道的下一句话是:“我也觉得你好看。” “陛下……” “听我把话说完。”乐道打断他。 皇帝陛下踢了一脚,将图门宝音的人头踢到赫连郁面前。大巫眯着眼看这黑狼部落死不瞑目的狼首,思绪不可阻止地飘到塔楼下那一具死去少女的冰冷身躯,待飘回来时,他被陡然哐当一声响吓了一跳。 一身重铠的乐道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玄黑云纹的鳞甲因为关节处互相撞击,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响声。哪怕是做出这样表示臣服的动作,这人也显得高大威武,而赫连郁只觉得背脊处一瞬间生出冰冷的寒意,像是有人浇了他一身冰水,或是有什么东西瞄准他,将他作为猎物一样审视,逼得他不假思索往右侧一让,避开乐道正对的方向。 但这并不是办法,大巫暗暗咬牙切齿,从一侧上前,要把这不着调的皇帝陛下拽起,伸出的手却被乐道握住。皇帝陛下的手尚带着清洗过的寒冷湿润,冻得赫连郁微微一颤,不过很快,灼热的温度就将冰寒取而代之,让赫连郁觉得自己的手是被烧得通红的烙钳夹住了。 他垂下的视线正好和乐道抬起的视线对上。 “这人头是带给你的礼物,我用他向你发誓,可否?”半跪的乐道向赫连郁勾唇一笑。 大安皇帝的笑容和他的唇线一样锋利如刀,赫连郁默了默,在用风把这家伙丢下塔楼还是保全这人在士兵面前的一点面子里纠结地选择了后者,他压低声音道:“虽然我对尸体并不厌恶,但也称不上喜欢……陛下,能放开我的手吗?” “不放。” 乐道眼里笑意更甚。 “抓住你可不容易,赫连。” “我一直在您身边。” 赫连郁说。 “古来今往,皇帝都是天底下最贪心的人了,赫连,这种事你难道不知道?你当然得一直在我身边,这是必须的,”乐道感觉到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猛地一颤,“但这完全不够,我想要和你更加的……不分彼此。” 赫连郁继续沉默着,乐道并未在意,他另一只手去戏弄风中赫连郁飞舞的黑发,让发丝在修长手指上一圈圈缠绕。 “我以前啊,想过死之后的事情,”乐道说,“我想死在你前面,按照宗礼,一国之君的葬礼和祭祀都应该是国师负责的,我会留下遗诏,让你带走我的尸骨,这样你就可以把的我的尸骨做成巫具,或者像囚禁那些妖魔的魂灵一样,把我的魂灵也囚禁在颅骨里?过去有大巫死后,生前的巫具不翼而飞,世人们都说那是大巫的魂灵带走了巫具,和大巫一起变成了夜晚的星星……一个人在天上会寂寞吗赫连?如果你变成星辰,也要带我一起才行。” “乐道……” “别说话。”缠绕着黑发的手指抵住大巫的唇。 “如果你担心我遭遇不幸死去,”乐道看着他最喜欢的这双青蓝色眼眸,“那我就把所有不幸都踩在脚下,试图杀死我的人都会和图门宝音一个下场,我会杀了他,然后把他的头献给你。” “……你知道了?”赫连郁问。 “想要查总能查到。”乐道回答。 “如果你死了……” “所有人都会死的啊,赫连。” 赫连郁不能不点头,“……没错。” 那么他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呢,赫连郁想,这个人要是死了,等他报了仇也陪他一起死好了。 但是,他还是希望乐道长命百岁,一生平安。 “那不重要。”乐道说。 皇帝陛下能看到他的大巫眼中的不赞同,不过以前那么多年里赫连不赞同的事情多了去了,连洗澡要几柱香赫连郁都要管一管,他想要做的还不是都干成了?嗯,有那么几件没有吧。 他向赫连郁说出新的宣言:“赫连昭那图,作朕的皇后,然后一起把那些暗地里的家伙打得冒不出头来吧。” “不是皇后也能做这件事吧?” “也就是说除了皇后别的事情你都答应了?” 说出调笑话语的皇帝挑起眉,他看着赫连郁眼中涌动的情愫,道:“别那么担心,你我联手,不一直是天下无敌吗?” 他的话只得来大巫带着轻蔑一哼。 不过皇帝至少达到了另外一个目的,一直神色凝重的赫连郁眼底终于泛起了一点笑意。 “随你吧。”大巫说。 赫连郁微微合上眼帘,思绪开始发散。 那么他到底是在纠结什么呢,赫连郁想,下诅咒的早霜是大巫,他也是大巫,一个什么破诅咒,他难不成解决不了吗? 或许是解决得了的吧,只是这二十七年里,给予他向前勇气的,永远是眼前这个人而已。 赫连郁做出了决定。 他稍稍抬起一些头,把自己的头发拽回来,好好整理了一下。 待仪容符合礼仪后,他才慢慢道:“陛下,关于你之前的那个问题。” 乐道:“什么问题?” 赫连郁:“关于您相貌如何的那个问题,必须说天下如您这样的相貌少有,英俊得……” 大巫低下头,将自己的唇印上皇帝刀锋般的唇线,他最后的话语消失两人交换的气息之间,“……英俊得臣动了色心。” 柔软的相触不过一瞬,两个人都像被雷霆打在身上一样,浑身一颤。 蜻蜓点水般啄下一吻的赫连郁抬起头,乐道的手已经从他的肩膀上移到他的后颈,指尖粗糙的腹茧在娇嫩的皮肉上异样地摸索,带来比痒更古怪的感觉,这感觉让大巫皱起眉,“你手放在哪里?” 乐道没回答他,皇帝陛下手上用力,再一次把赫连郁的头按下,他就像野兽异样张开嘴,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用啃噬的方法在赫连郁苍白的唇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这混账牙齿太尖了,被刺痛的大巫泄愤地想,该找个机会给他把牙齿磨平才好。 好在接下来乐道的动作温柔许多,柔软的舌头拂过牙齿,交换着两人的气息,还算愉快的初次体验占据了赫连郁的思绪,他手脚有些发软,平常敏锐的五感也钝化,因此另外一个来者距离最后一节台阶只有两三步的时候,他才听到脚步声。 声音很轻微,不是因为来者有训练过,而是因为体重很轻……是个孩子。 ……乌伦! 赫连郁蓦地推开了乐道,他捂住嘴轻咳了一声,站直挺起背时才发现自己因为长时间保持弯腰的姿势而腰酸背痛,半跪在地的乐道哐当哐当站起来,和赫连郁一起转头看向塔楼顶层的门。 九岁纯洁少年乌伦目瞪口呆看着他们。 “舅舅……你……你……” “有什么事么?”赫连郁装作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十分正常地问自己的外甥。 乌伦的视线在大巫显得格外艳丽的唇色上飘过,接下来再也不敢把目光投向那边,但是叫他看皇帝他也没胆子看的,于是乌伦只能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舅舅……那个太……我是说乐省大哥中了暗器晕过去了,我要去找谁看看他?” “那小子九岁就被朕丢到飞燕卫,这么多年磨砺下来竟然还会中暗器?” 乐道很疑惑。 “乐省大哥运气有些不好……”乌伦说 这里理由一下子就说服了大安皇帝和国师,赫连郁摩挲一下嘴唇,对乌伦道:“我去看看吧。” 说完他问乐道:“同往?” “陛下,皇都城的消息!” 娄鸣站在塔楼下喊。 乐道不悦地啧了一声,抬手表示不去了,赫连郁便牵着乌伦的手,沿着台阶向下,乌伦几次回头,发现皇帝没有动,才小心翼翼地问:“舅舅,我是说……这就是舅妈了吗?” “如果不是他的话,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赫连郁回答。 两人站在塔楼下。 “你把乐省放哪里了?” “嗯,”乌伦往富人圈子一指,“在那边。” 话音刚落,舅甥两人都听到,身后的塔楼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听上去像是巨大的虫子在摩擦自己的口器,赫连郁回过头,看到一道漆黑蜿蜒的线从塔楼的根部长出,如一棵巨树,在不断向上攀登的同时还在分出新的枝杈,枝杈眨眼间将整座塔楼覆盖,树梢和塔楼的塔顶重合,发出最后一声咔嚓。 一块手指大小的石块从塔身落下。 这不是什么巨树,而是裂缝。 下一刻,塔楼在赫连郁面前坍塌,变成了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碎屑。 乐道还在上面!赫连郁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 而他调动土灵,试图固定塔楼时,第二个想法从他心底浮现。 厄运总伴随黑巫而行。 第34章 山代有人才出 实际上皇帝没有出什么事。 从裂纹产生到整座塔楼坍塌,总共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却已经足够乐道这种精通武技的高手从塔楼上毫发无伤地跳下来。但这这动静太大了,轰然倒塌声让整个云屏城都震了一震,狂烈北风里扬起的烟尘还坚持了很长时间,娄鸣娄将军差点就冲进去救驾,如果不是下一刻看到皇帝从烟尘里走出来的话。 “您没事就好。”娄将军感激涕零地说。 乐道用刀鞘打飞一个像他射来的石子,他颇有些烦躁地对娄鸣点点头,寻了一圈找到赫连郁的位置,大步走过去,在众目睽睽下,双手捧住大巫的脸。 “喂,赫连,看看我。” 赫连郁缓慢地眨了眨眼,半晌后,失神的青蓝眼眸里才倒映出乐道的身影。 “我什么事都没有,一点伤也没有受,你的罗天万象真是棒极了,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乐道一边说,一边用力拍了拍赫连郁的脸,他盯着赫连郁的眼睛和他对视,满眼担忧。 乐道知道,他的大巫并不是出生便是天之骄子,因此对一切都自信在握的人。 他是自卑的。 虽然绝大多数人不会相信,而内中原因,如今大概也只有乐道才知道。 这得从他们年幼时说起。 草原上的大王子虽然有和他双胞妹妹一样,成为巫的天赋,但这天赋并不好,在罗天万象一道上还行,扶桑明珠之术平平庸庸,至于天地通灵……当初大巫帐篷的巫们提起大王子的天地通灵,神色皆是惨不忍睹的。 至于赫连那仁,她不和自己的兄长一起学习,为她授课的是前任太阳大巫早霜,从早霜大巫满意的神情看,她的天分绝对比她兄长更好。 性格安静,和绝大多数青陆的孩童不同,虽然天生怪力,对武道却不感兴趣,从一开始,赫连郁就是赫连那仁影子下的透明人。 到了天京城也是一样,虽然星台上下都称赞郁殿下勤奋努力,但是,就算赫连郁背下繁星之间所有关于通灵的典籍,他十次里大概只能成功一次的天地通灵术能赢来的,只有怜悯的目光。 他赌上一切,违背星台的戒条,尝试黑巫的巫术,一开始也是磕磕碰碰,花费几年,才重新熟悉起力量。 然而,天京城破之日,同乐道一起失去师长,返回青陆,失去除妹妹之外的六亲,接着是失去了故乡,又差点失去乐道,终于成了力可蔽日的大巫,也无力阻止妹妹前往冥河。 “你绝不会失去朕。” 乐道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 大巫拍走他的头。 那一巴掌不轻不重,对于皇帝陛下来说只是情趣而已,他重新和赫连郁对视,确定赫连郁眼神清明,才放开手。 “啧啧,”乐道说,“你自己的罗天万象,你还信不过吗?” “罗天万象之术并非万能,它以我的力量为准线,而我的力量也并非无穷无尽,陛下,请不要那么相信我。” “如果不能相信你,”乐道问,“那我还能相信谁?” 赫连郁没说话,他盯着这倒塌的塔楼看了半晌,然后背过身推了推一边看呆了的乌伦。 “带路吧,”大巫说,“先去看看乐省。” 这回皇帝也跟上去了,想起军情没有上报的娄鸣正想开口,便见到皇帝陛下手背在背后,朝着他挥了挥,做出几个手势。 天下并无巧事,塔楼恰好坍塌,必有原因,如何得到事情结果,现在就看娄将军的了。 几个时辰后,娄鸣带着结果,匆匆去找皇帝。 已经天明了,这是青陆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依然翻滚着铅云,娄将军跟着小兵走到那个并没有被乐省退租的帐篷前,撩起毛毡门帘。他首先看到的,是极有可能成为大安王朝继承人的飞燕卫校尉。 解毒没多久的乐省先向娄将军行了一礼。 乐省在飞燕卫和军中历练多年,娄鸣自然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他,不卑不吭回礼后,娄将军扫视这不大的帐篷,接着看到的是自己不成器的百夫长全罗秋以及他的两个女奴,最后看到是地毡上呼呼大睡的青陆女可汗之子。 这个貌不惊人的孩子不仅是国师的弟子,同时也是新一任的太阳巫,娄鸣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多久,移开目光后问:“陛下不在?” “刺客已经捉到了?”皇帝从屏风后走出来,国师紧跟其后,娄鸣没敢太将注意力放在赫连郁身上,不过只是匆匆一瞥,他怎么觉得国师大人的衣衫有些凌乱。 “刺客已被捉拿,”娄将军低下头,“审问出了一些结果。” “那就带上来吧。”皇帝说。 这种事自然有亲兵代劳,娄鸣退至一边,乐道器宇轩昂坐在铺着虎皮的大椅上,侧头和跪坐在他脚边的赫连郁咬耳朵。 “你看,朕就说了,塔楼倒塌绝非你运气的问题。” “我不觉得有刺客刺杀你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赫连郁说。 就算两人关系出现暂时无人发觉的变化,大安皇帝和国师的争吵依然是无比熟练的,直到所谓的刺客被带入了帐篷,压着跪下。 无论是乐道还是赫连郁都闭上了嘴。 片刻后,赫连郁眯起眼,虽然眼前这张老脸遍布污迹,又被岁月的刻刀改的妈妈也认不出来,但赫连郁还是找到熟悉的地方,辨认出这个人是他父亲麾下,也曾经是那仁麾下的青陆第一勇士——赤西。 正是昨天和乐道一起喝酒,透露出关键消息的那个老人。 乐道皱起眉,看向压着赤西进来的亲兵。 “陛下,就是他,”亲兵说,“这个人曾经被两任青陆可汗委任重任,对云屏城中的隐秘知之甚深,昨夜他为躲避□□躲入云屏城下的密道,密道在西北塔楼下有一个隐秘的出口,他见到您,突然生出杀心,半开塔楼下的机关后躲远,而塔楼正是因为那机关设置而倒塌的。” 没有用巫术,所以他没有发现,赫连郁垂下视线想,青陆机关术虽然不比中陆精巧,但在破坏上一向不错。 之后亲兵一一呈出证据,证据确凿。 这件事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半疯老人的心血来潮。 “曾经青陆的第一勇士,赤西到底还是赤西啊,”乐道说,“就算堕落成了这幅模样,依然保留着雄狮的心,既然这样,朕也得用对付狮子的手段对付你。” 赤西抬起头。 这个战败后用酒水麻痹自己的老人此刻看上去清醒许多,他声音沙哑,说话就像是草原上的北风呼啸。 “大安的皇帝!如今你已经是天下的霸主,但是霸主只是一时的,你不可能坐拥三陆太长的时间,青陆和草原,终有一日会回到青陆人手里!” “这可不一定,”乐道说,“只要有好日子过,哪怕历史有多辉煌,百姓也会忘记。” 皇帝有些厌倦地挥手,“拖下去斩了吧。” 亲兵应是,堵住赤西的嘴,乐省突然向前一步,跪在下方。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乐道眯起眼没说话,倒是赫连郁出声:“说吧。” “圣人有云,当以仁义得天下,青陆距离皇都城太过遥远,所以这里的百姓才不知您的仁义,陛下何不通过这件事来彰显您的仁慈呢?”乐省说。 帐篷里除了睡得不知世事的乌伦,皆把视线投向这个年轻人。 乐道的目光有些奇怪。 在别人替乐省出声求情之前,乐道已经开口:“族中学堂的夫子在朕七岁的时候,就不会和朕说这种话了,这么多年还真是少有人把朕和仁慈联系在一起。” 乐省叩首,“陛下结束了战乱,让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家可归,就算在大安开国之前,您的军队也一向以军纪严明而闻名,从不将刀剑伸向百姓,谁能说陛下不仁慈呢?” 乐道的语气越发柔和了,但是帐篷里的人各个噤若寒蝉,因为柔和的语气反而是皇帝发怒的前奏,“也就是说,这个老家伙想杀朕,朕却不能杀了他?” 哪怕是乐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话了。 帐篷里安静无比,所有人连呼吸都控制着音量,乌伦的打呼声突然变得特别鲜明。 跪在下面的赤西颤了颤,似乎想要挣脱绳索。 在事情沿着更加不好的方向狂奔而去之前,赫连郁抬起头,道:“不杀也没问题。” 除了皇帝和国师之外的所有人都猛地把胸口憋着的气吐出,不是因为放松,而是被陡然放出沉重压力的皇帝给吓的,特别是乐省,因为这压力有三分之二冲着他。壮着胆子说出谏言的乐省本来才清醒不久,屁股上那块肉还在疼呢,此刻被乐道的威势一压,看起来简直要再次晕过去。 “但是,如果不做惩罚,则会让人看轻陛下和朝廷,”赫连郁再次开口,“殿下,你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对惩罚应当胸有成竹了才是。” “切断他的手筋脚筋,让他余生应当只在床上度过,派遣奴仆给他最基础的照顾,他会活下来,”乐省说道这里时,大家都觉得乐道会把刀鞘砸过去,好让自己唯一侄子的脑袋变正常一些,但乐省接下来的话让其余人大吃一惊,“我们要让这个人看看,青陆是如何和中陆融为一体,青陆的百姓又是如何心悦诚服地跪拜在陛下的脚下。” 年轻人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哪怕听到要被斩首,也并未作出什么反抗的赤西第一次挣扎了起来。 而乐道挑着眉看乐省。 “另外此事尚有疑点,”乐省深吸一口气,道,“赤西并未参与祭典,在昨日傍晚之前,他尚无法将陛下和大安皇帝联系在一起,是何人告诉他陛下便是大安皇帝的呢?此事并非心血来潮,更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臣认为,追查背后的人才是当务之急。” 几乎所有人都为乐省捏了一把汗,而乐省偷偷抬起头,他不敢看自己的叔叔,而是瞄了一眼赫连郁。 国师在微笑。 乐省立刻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给出了办法,那就按照殿下的话来做吧。”乐道说。 这些人可以说是一窝蜂般慌乱地退下,乐省被娄鸣扯了出去,片刻后帐篷里除了皇帝和国师,就只剩下依然没醒的乌伦了。赫连郁抬起头,果不其然发现,乐道脸上并非他人所想的愠怒,而是有些喟叹。 “我们的确有些老了,”皇帝若有所思,“赫连,你觉得,等回皇都城,我是不是该给这小子加封亲王爵了?” “直接册封太子也并无问题。” “这小子还嫩着呢,”皇帝说,“什么幕后有推手,他以为他那十七个下属现在在追查什么?” 云屏城南,琼水北畔。 铅云翻滚下北风狂啸,再次冰封涛涛的河水,十七个黑衣飞燕卫列成阵法之形,苗刀出鞘,站在冰河前,拦住匆匆逃离云屏城的鲛汝。 “南海妖魔,”代理校尉用刀锋指向鲛汝的咽喉,“留下你的性命。” 第35章 母子情趣太污了吧 南海妖魔鲛汝被黑麻布裹得密不透风,站在雪地里,看上去就像黑漆漆一条人棍,他被飞燕卫包围住,十七把苗刀映着雪光闪亮,静候不动时宛若凝上了一层血霜。 “我听说,”鲛汝以沙哑的嗓音开口,“大安皇帝手下有两只暗卫,分别以他旧时佩刀的名字命名,一只是专司暗杀的鬼枭卫,一只是专司情报探听的飞燕卫,看你们的着装,明明只是打听消息的黑衣小鸟而已,也有信心留下我的性命?” “飞燕卫和鬼枭卫互为兄弟,经常互相代班,你若只以衣服来区分我们,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代理乐省职责的飞燕卫说。 “是吗?” 鲛汝的脸也被黑漆漆麻布遮住,代理校尉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自己听到一声轻笑。 笑声落,潮声起,河面新凝结的冰层尚不够牢固,这几日的天气也没有那么冷,下面的浪潮轻轻一掀,就掀开了冰层,然后被无形之力蓦地引起,排山倒海一般携着冰块冲上了北岸。 水流将岸上覆盖,十七个飞燕卫跳跃到半空中,其中有九个伸出手,只听到哗啦哗啦声,三棱细刺带着精钢打造的细细锁链就从他们的袖筒里钻出来,没入水中,直接将刚才鲛汝所站的那块区域封锁成囚笼,另外八个人分作两组,三个苗刀分上中下路斩下,还有五个以袖箭辅助。 这样的攻势,如果鲛汝是个人,大概已经早就死了。 可惜他不是。 水浪开始沿着坡度退回河道里,但是相比于它冲上来的速度,这样退下的速度可以称之为极度缓慢的,就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挽留它,哗啦哗啦的水声里,有庞然巨物昂起身体,吐出细长的舌头,发出了一声蛇类的嘶声。 破碎的黑麻布在水面飘荡,而鲛汝……他,或者说它看上去更想一条长棍了。 毕竟一条比三个人头连脚脚连头加在一起还长的蛇,在模仿棍子这个方面是有先天优势的。 这是一条色彩鲜艳的棍子,金黄的底色上整齐排列着黑色和灰色的椭圆,头小身粗,尾巴尖细细一截,不过无论是小巧的头还是精致的尾巴都不是能被人小瞧的部位,它张开大嘴能吞下鲸鱼的幼崽,尾巴一抽能击碎坚硬的岩石。 于是挥刀攻击上下两路的飞燕卫在见到它的那一刻就收了手,转为掩护,攻击中路的飞燕卫刀刃一偏,砍向是蛇都有的七寸,而袖箭紧随在刀锋之后。 以鲛为名的蛇在锁链囚笼里摆动身体,重叠交叉的锁链或许能阻挡一个人,却不能阻挡能在水中灵活游动的蛇,它眨眼的功夫从囚笼里钻了出去,刀锋和袖箭落在它身上,都因为滑不溜丢的鳞片而滑开,最多留下一两道白痕。 鲛汝愉快地嘶了一声,它有心想要让这些黑燕子尝尝它牙齿的毒液,不过赶回去向主君报告失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它只是回过头,向落在后方的飞燕卫张开大嘴,露出粉白的咽喉,展示两枚雪亮的毒牙。 这些人吓傻了,鲛汝想,一动不动的。 妖蛇根本没有把飞燕卫放在眼里,对于妖魔而言,唯一能带给它们威胁的,只有同样能驱使天地之灵,使用超出凡常力量的巫而已,鲛汝向河道潜去,他要顺着琼水一路入西沧海,再从西沧海转道去南渊海,此路迢迢,不能耽误。 这样想的妖魔紧接着就感觉到水的异常流动,然后他看到一张渔网从水底悄然升起,细密的小格子闪烁着寒光,一下子就把鲛汝给兜了进去。 而站在退水的岸边,那飞燕卫们已经握住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大声呼喊着口号,要把妖蛇从水中拖上来。 这些汉子都是一日复一日地磨练自己的武技,比起天生怪力的国师大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渔网随着他们一步一步后退,缓慢地露出水面,一同露出水面的,还有妖蛇费劲功夫,挣扎开的有女子手腕粗的破口。 妖蛇能变大变小,只不过最大是一丈多长,最小也到一人长,这少女手腕粗的破口可不能允许通过。但是破口的出现已经代表鲛汝逃生在望,两个飞燕卫举刀奔过去,在他们到达之前,又有数处钢线崩开。 霎时,鲛汝就从破洞中钻出半个身子,张开嘴向离它最近的飞燕卫咬去,飞燕卫横刀应对,雪亮的刀身抵上泛着寒光的尖牙,两者触及不过短短一瞬,黑色就从雪亮刀身上蔓延开,年轻飞燕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刀被毒液腐蚀,咔嚓一声断成两半。 他的同伴抓住他的衣领往后一摔,好悬没让他冲进蛇口。 但是鲛汝已经发怒了,它决定先把自己的职责放在一边,先杀死这些对它设下陷阱的凡人。它再一次变大,蛇尾横扫,要将岸上的小虫子扫入水中,只要到了水里,无论是毒死,还是缠死,或者是淹死他们,就都是它决定的了。 那一抹极盛的剑光就在鲛汝计划这些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它眼前。 剑光倾斜,从一个好巧不巧到鳞片不会滑开的角度,划过了它的七寸。 鲜血喷涌而出时,鲛汝一双有着细长裂缝般瞳孔的蛇瞳,紧紧盯着一个掀开斗篷,突然出现在它面前的人。 提剑的灰衣暗卫向它一笑。 鲛汝目光下移,它看着灰衣人的剑。那是一把短剑,长度约摸是从中指指尖到手肘,古铜色的剑身上有细密的咒文,蛇血沿着凹下的咒文流淌,仿佛是焕发的虹光。 又是凭空出现两道剑光,再一次划开鲛汝的七寸。 “哎等等等等,”代乐省职责的飞燕卫在后面大喊,“鬼枭卫的兄弟,这家伙是要带回去审问的啊!” 灰衣鬼枭卫大惊回头,“你刚才不是说要留下它的性命吗?” 飞燕卫:“只是放狠话而已,狠话,懂吗?” 鬼枭卫:“不懂。” 十七个飞燕卫顿时沉默了,为首的飞燕卫扶着额头,对身后下属们招招手,有一个中年飞燕卫出列,跑带流了一大摊血的妖蛇身边,小心翼翼察看它到底死了没有。 “当然死了,”那个鬼枭卫说,“鬼枭出手,哪有不死的道理。” 他两个隐藏在一边的同僚纷纷出声赞同,表示他们不能砸了鬼枭卫的招牌。 飞燕卫们:“……” 又不是做生意的,什么招牌不招牌,到底还有没有兄弟爱了啊? 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虽然飞燕卫和鬼枭卫是平级,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鬼枭卫却是个有品级的校尉,真要投诉,得找他们的乐校尉大太子来,更别提战力……论打架,鬼枭卫三个人一小组,完全能打败通常十八个人一小组的飞燕卫们。 燕子们到屋檐下听听消息就好了,以后这种杀人或者杀妖魔的活还是交给鬼枭卫吧。数个时辰后,和抬着蛇妖尸体的飞燕卫们一起出现在乐道帐篷里的鬼枭卫校尉,跪在下方对皇帝陛下说。 乐道面无表情地把这件事交给乐省处理了。 等这些人从帐篷里离开,赫连郁才开口:“你表情太严肃了,乐省会吓到的。” “不要和妈妈一样啰嗦啊,赫连。”皇帝从虎皮大椅上滑下来,和赫连郁一起盘腿坐在地毡上,帐篷里点燃了火炉,炭火烧得正旺,让粗糙的地毡暖烘烘的。乐道学着赫连郁一样脱了鞋,他手撑在背后,暖红的炉火倒映在他眼睛里,火光中的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的情人。 不过大巫才不会因为目光这种小事而停下自己的动作,他正在处理飞燕卫提来的蛇尸,熟稔得用小刀绕着蛇头画了一圈,然后用刀尖挑起蛇皮,手指捏住,往下一撕,只听到撕拉一声,一张完整的蛇皮就被剥了下来。 最熟练的匠人也不会有这样的速度了,赫连郁将蛇皮铺开,看到七寸那一处的三道伤口,皱起眉。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呢。”一直看着他的乐道说。 赫连郁挑眉抬起头,给了乐道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还记得你才开始偷偷研究黑巫术的时候,从星台里溜出来,拜托我带着你去猎杀一只在天京城周围流窜的妖魔,好像是一只牛妖?我杀了牛妖后,你站在牛妖尸体边,手上拿着刀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最后还是我出手把解了它。”说到这里,乐道竖起大拇指,“那天牛肉烧烤的味道真不错。” “于是我第一次使用黑巫术的时候,用的是满是孜然和脂肪香味的骨头。”赫连郁点头,“印象深刻。” “那是多少年?” “光武……二十八年吧。” “你我十三岁的时候?”乐道敲了一下脑袋,“说起来,我一直没搞清楚,那个时候吧,你明明是听到违反星台戒条的事情就会脸色发黑,更别说自己违反戒条了,怎么突然就改主意去当黑巫了呢。” “因为你喊我妈妈啊。”赫连郁说。 “……不,什么鬼!我真的喊过?”乐道满脸惊骇。 大巫一脸笑意地别过脸,他目光虚虚,没有落在妖蛇可怜兮兮被剥光的尸体上,而是穿透二十四年漫长的时光,回到了没有在战火下萧条破碎,依然歌舞升平繁华无比的前朝京城。 光武二十八年,被重帝赐予郁这个中陆名字的赫连昭那图,已经十三岁。 他入学星台有两年了,和云谷国乐好公家的第四子相识,则有三年。 同乐道的关系,尚是不温不火,不近不远。 第36章 狗血回忆杀第三波 天京城大重禁宫内的星台,又有一个名字,叫做薄雪塔。 因为它通体是洁白的,那洁白好似最晴朗的天空上柔软的云朵,或是冬末春初最后一场生机勃勃的小雪。圆润的塔身在日光下透着白金色,里面进进出出的小巫也都穿着雪白的长衫。 每到休沐日,成群结伴的小巫走在朱雀街上,真可谓天京城最靓丽的风景。 但是,穿着相同的服装,披着同样披散的黑发,不着鞋履的赫连郁站在一群小巫之中,依然会非常非常显眼。 谁让他周围一圈都没有一个人呢。 今明两天是休沐日,时间尚早,太阳还没有从东瀚海里爬上天空,但年纪不大的学徒小巫们已经聚集在门殿,等待守门的巫把大门打开,好能用这一月中唯一的放松时间出去玩耍。赫连郁站在角落里发呆,他对玩耍不感兴趣,但是休沐日繁星之间会关门,巫们也不会再给他们这群小孩子派发课业,而是会像草原上驱赶牛羊的牧人一般,将小孩子赶出星台。 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对赫连郁来说。 发呆的他不知道星台的主人带着她的弟子来到门殿。 “你的小师弟在角落里干什么呢?”国师风胥大巫问自己的大弟子。 “在发脾气吧。”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年少的雪满坡如此回答他的老师。 “还是孩子啊。”眼角长满温柔的皱纹的苍老女子莞尔,不过她很快也发现赫连郁身周空无一人的境地,又问:“那么,阿郁在星台,还是没有朋友吗?” 这回雪满坡不由迟疑的片刻,他对这个被皇帝塞给他老师当弟子的草原王子既无好感也无恶感,也曾耳闻那些公卿家送到星台当学徒的孩子常常因为这位小师弟性格安静而欺辱他,但这种事是不好在星台主人面前说的,于是他斟酌了一下,道:“大概是性子太孤僻了吧。” 风胥大巫叹息了一声。 她没有想到自己大弟子格外七拐八折的心路历程,只觉得背井离乡一个人在星台求学,她的小弟子可能压力太大了,这种情况多交朋友才是正道。于是她走过去,摸了摸赫连郁发型特别整齐的头。 “阿郁。” 赫连郁迅速回过神,转身向她行礼,“老师。” “今日休沐,你可要和同窗一起出门踏青?”风胥温和地问。 踏青?那是啥?面容稚嫩的赫连郁看着他的老师想。 在他说出煞风景的话之前,已经有其他的小巫聚过来,对于小巫们而言,见到国师并非容易的事情,因此得到风胥爱抚的赫连郁被羡慕嫉妒的眼神围观了,更有听到风胥话的小巫挤出来,表示他们正是要去踏青,并开口邀请郁殿下一起。 在风胥慈祥的眼神下,赫连郁觉得,他要是敢说出拒绝的话,可能会被这数十个小巫撕成碎片。 日出时刻已到,星台大门打开,看着自己的小弟子和其他小巫一起手拉手走出去的风胥大巫十分欣慰,站在风胥身边,温柔微笑从头到脚不变的雪满坡倒是有些担忧,但是他想,这件事到底是他的老师促成,那些小巫们应当知道控制自己的行为。 事实证明,雪满坡彻底地高估他们了。 那群小巫甚至没有忍到出城。 小巫们先是在禁宫南门,同另外一些同伴汇合,他们的同伴是同样放假的宗室以及公卿家子弟,或者说几位皇子和他们的伴读们,这个时候,小巫们早就抛下赫连郁的手,他的身边重新恢复空无一人的境地,也再次变得非常显眼。 几个皇子都注意到了他。 他们先是看着赫连郁身上雪白的长衫,疑惑自己怎么很少见过这个新来的小巫——所谓新来是针对这个小团体,自古巫便以各种手段参与宫廷和朝政,大部分在星台学习的小巫又是公卿家出身,许多小巫们很早就选择自己效忠的主君,皇子们也会用各种手段拉拢立场不定的巫者,出现在这里的小巫们,可以说已经投靠某位皇子——然后他们才注意到新人相比中陆人迥异的样貌,以及那一双如春潭的眼眸。 有人窃窃私语。 “莫非是那位顶替自己妹妹……被陛下赐名郁的青陆王子。” 不久前貌似亲密拉着赫连郁手的小巫轻蔑瞥了形单影只的赫连郁,“国师大人宠爱的小弟子,还能有谁?” 白衣小巫们之间顿时响起一阵窃笑。 赫连郁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他正回忆昨日在繁星之间翻到的一册秘录,是一卷陈旧泛黄的卷轴,上面的封条不知被何人破坏,于是好奇心如同猫咪的赫连郁犹豫片刻就打开了它,然后发现那是一册讲黑巫术的卷轴。 当时赫连郁就明白自己应当放下这卷卷轴,最好是原模原样封好放回书架上,但是这几日赫连郁非常迷茫,非常迷茫,他的力量,无论是哪个方面都没有进步,已是数月有余,这段时间里各种关于他天赋的恶毒的话也听了个遍。赫连郁不至于被打击得彻底放弃,但是黑巫术乃是另一种不限天赋的通灵之法,说不被诱惑是不可能的。 赫连郁将它看完,想起星台的戒条,最后放了回去。 但这不代表心也一起放回去了。 等他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上了离宫的马车,几辆马车向城外驶去,春风里,少年郎少女郎的笑声比树上的黄莺更清脆。 和那些清脆的笑声相比,他所在的这间马车里,气氛大概能形容为寒冬三九。 赫连郁侧首,找到了寒冷气氛的来源,坐在他身边的乐道。 这位是……比较尴尬的熟人,或者说,是他的恩人。 三年前,送他上京的队伍竟然半路遭遇劫匪,把他从匪窝里带出来的人,正是这位同样前往天京城为质子的云谷乐氏四少爷,不过之后因为一些误会,到了天京城后,他们的关系最多只是见面的互相点个头的地步。 比起和别人坐一起,倒是这位更好,赫连郁想。 ……毕竟,他们好像都不太受欢迎。 赫连郁向乐道点了个头。 乐道坐姿颇为豪放,他虽然才十三岁,身高已经能比拟成年人,所以那一双腿也好似比一般的人要长,此刻他双腿伸直,搭在一起,嚣张地占据了一马车人的活动余地,偏偏这位少爷的恶劣名声已经传遍京城,一马车的人只能敢怒不敢言,连乐道身边的位置,也只有赫连郁这个走神的坐下了。 赫连郁同他点头的时候,乐道嘴里叼着一根草,正盯着赫连郁看。 “……怎么?”赫连郁问。 “没什么。”乐道收回目光,给赫连郁让了点位置。 也就只有两位当事人觉得气氛并不诡异了,因此,当他们到达踏青之处——天京城外的桃花山时,同两人一个马车的人争先恐后跳了下去,有个四体不勤的小巫还在下马车的时候摔了一跤,五体投地趴在青草地上。 乐道是倒数第二个下车的,他盯着这位平躺地上的小巫,吐掉口中青草,问:“你是要给我当毯子吗?” 小巫:“……” 小巫嘤嘤嘤滚走了。 赫连郁在最后下车,他下车的时候,乐道已经一只猴一样钻进桃花林不见了,自青陆而来的小巫茫然四顾,发现其他人已经三五成群,或是赏花,或是吟诗作对,自有仆从替他们铺好织锦的地毯,搭起小帐篷和阻隔平民奴隶目光的长屏风。 ……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赫连郁默默想。 在赫连郁学乐道钻到林子里去当只猴子之前,有人向他走过来。 “你便是那仁公主的兄长?”来人问。 赫连郁转过头,打量来人。入宫前重帝派遣的宫中侍官教导他,他自然明白眼前这人身上的配饰花纹只有皇子才能用得起,于是思考片刻后,他回答道:“是我。” 来人皱眉,他身边一个矮小的仆从道:“大胆!果然是不知礼数的蛮夷之人,同大殿下说话时,应当加上禀殿下,知道吗?!” 仆从嗓子有些尖利,赫连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耳朵疼而露出了皱眉或是嘴角抽搐等等与不屑能联系在一起的神情,那仆从上前一步,看手势竟然是要给他一巴掌。 ……中陆人太不讲道理了吧?赫连郁侧身躲避的时候想。 然后那个仆从被摔出去了,不是赫连郁动手,而是那个被称作大殿下的少年动手,这人踢了自己的仆从一脚,转头对赫连郁笑盈盈:“果然是郁殿下,听闻郁殿下与那仁公主乃是同胞双生子,长相几乎一样,敢问郁殿下,可真是如此?” 又是一个打他妹妹主意的人。 赫连郁垂下头,“毕竟男女不同,哪里能这么像?” “是吗?就算是七八分相像,那位公主殿下也是个美人了啊,”大殿下竟是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赫连郁忍住鸡皮疙瘩告诉自己少惹些麻烦比较好,而大殿下回头对自己的同伴说,“不过天下美人多得很,喏,你们应当也知道那个预言吧,叛逃的早霜大巫十八年前说的那个,其实孤一直奇怪,听说草原上的女人会在丈夫死后嫁给丈夫的兄弟,甚至会被抢来抢去,让这样的女人决定皇位,实在是太荒谬了……啊!” 赫连郁忍无可忍把这个口无遮拦,不知为何能顺利长到这么大,没有被人打死的大殿下摔了出去。 大殿下比他高了一头,因为习武身材健壮,看到和柳条一样瘦的赫连郁竟然能举起大殿下,所有在场的人表情像是看到母猪上树。 这地方呆不得了,赫连郁想,趁着别人还在目瞪口呆,提起长衫,就往桃花林里跑去。 他没注意他去的方向正好和乐道消失的方向一致。 被他留在身后的大殿下被七八只手痛死扶起来,这人没受什么伤,但是疼痛和丢面子是少不了的,他阴冷看着赫连郁消失在桃花林里,擦掉摔出的口水冷笑。 “说起来,”他对自己的同伴们说,“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玩狩猎了?” 第37章 俗套英雄救美(母?) 天京城里的这些公卿之子,堪称是无法无天的典型代表。 此刻在桃花山下踏青的少年们,随便扯出一个来,如果不是和宗室有关系,那么就一定和朝中六大卿六少卿有关,如今官职都是由父及子,由兄及弟,也就是说等这群少年长大,又是朝中的肱股之臣。 对他们来说,赫连郁不过是臣服于大重的蛮夷王子,就算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又如何,如果还想在天京城呆下去,就算把赫连郁玩残了,赫连郁也不能去向国师告状。告状也没关系,以他们父兄的力量,国师的惩罚不可能真的对他们造成什么危害。 因此这群从未遭受过痛苦和打击的少年们,行事是彻底肆无忌惮的。 无法理解这些人的赫连郁被他们围在半山腰上,有些紧张地抿起唇。 他手上持着一根比手臂长的桃花枝,最粗的地方约摸和他手腕一样粗,末梢的树枝上粉红桃花开得灿烂,怎么看都不适合当一柄凶器。他又扫过对面,这些牵着狗围住他的少年们用的刀剑在明媚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架在长弓上的箭矢箭头如星辰点缀,一看就知道开过刃,别说砍断树枝,砍断他的骨头也不在话下。 这个阵仗,也太出乎意料了点,赫连郁想,他刚才到底是把那什么大殿下摔飞出去,还是把大殿下摔死了? 现实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了,首先扑过来的是这些人牵着的黑毛猎犬,两只畜牲从喉咙吐出腥臭的气息,呲牙咧嘴露出猩红色的牙肉,跃起然后张开大嘴扑下,一个瞄准的还是手臂,另一个瞄准的是小腿,显然这两只畜牲还聪明得懂得配合。 赫连郁深吸气,将一口气憋在胸口,在围观者们不以为意地目光下,向着其中一条猎犬冲了过去,他速度很快,来到这只猎犬面前时猎犬完全没有察觉,在猎犬可怜的小脑袋对猎物投怀入抱做出欣喜的反应之前,赫连郁已经狠狠一甩棍子,树枝的中段和狗头相撞,然后把整只狗打飞出去。 骨头碎裂的清脆响声响起时,大殿下甚至没有收敛起脸上讥讽的笑容。 不过赫连郁没有因为出师告捷而停下,在他背后还有另一只黑毛猎犬,同伴的受伤让这只猎犬发出哭泣一般的呜呜声,但是它的主人在后面吹着哨子,督促它继续战斗,而它的敌人以后背对它,空门大开,它无论如何也没有停下的理由。 赫连郁的转身比任何人想象得更迅速,一开始就借助了抽飞第一只猎狗的惯性,总之第二只猎犬飞扑而起时,树枝已经来到了它面前。 第二只小可怜的下场不比它的兄弟好,赫连郁听到那个吹哨子的狗主人不敢置信地喊道:“这可是花了十两黄金从东楚买来的名犬!你竟然敢杀了我的狗!” 不杀难道被杀吗?狗牙有毒,很多时候治疗不及时,哪怕是巫术也无法救回来啊,赫连郁默然想。 不过这群人眼中,两只猎犬可比赫连郁一条小命值钱多了,打个比方,两只狗被摔飞出去后,有五六个少年同时发出愤怒的大喝,挥舞刀剑冲上来。赫连郁才庆幸这些人的配合似乎并不默契,甚至比不上青陆勇士家的孩子们,下一刻就看到那些邀请他踏青,穿着和他一样雪白长衫的小巫们举起手。 空气缓慢地开始升温,赫连郁知道他不能等火焰真的向他射过来。 他不假思索向那什么大殿下冲过去,箭矢追赶着他,第一枚箭矢射中时少年们本来要欢呼,但是大出意料的是箭头根本没有没入这个蛮夷王子的身体就落到了地上。赫连郁吐出胸口憋着的气,驱使罗天万象之术的手势收回,双手齐握树枝根部。 以树枝为刀,以花香为刀风,他猛地将树枝向大殿下劈下去。 落刀之时,他才听到那一声长剑出鞘的龙吟。 “锵——” 剑光霎时便将树枝劈做两半。 “青陆的刀术?”大殿下不屑道,“一般般罢了,哪里能胜过我大重云氏的天子之剑。” 这话欠揍得赫连郁想一脚踩上这大殿下的脸,但是很明显,哪怕只要分心一瞬,被踩脸的就是他了。赫连郁不得不承认大殿下剑用得不错,剑法可堪称精妙,大重皇室对皇室子弟的培养还成,看来多年前青陆沦丧在大重铁骑之下,吓得他父汗从此身体里没有和胆相关的东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交手只是几招,赫连郁便感觉非常吃力,桃花枝砍一下短一截,再短下去下去他就得空手和这群人斗,在只剩下手掌那么长的树枝时,赫连郁干脆放弃了自己的武器,用尽全力把树枝向大殿下砸过去。 这一手虽然没有吓到大殿下,但是大殿下还是暗暗严正以待,刚才交手时赫连郁不好过,而在赫连郁的怪力下,他的手腕也在发麻。 甚至没有动兵刀,只是顺便掰下来一截树枝,就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大殿下暗中咬牙,闪开迎面飞来的树枝时感觉到一阵劲风从他耳边刮过,力道大得他脸颊生疼。然后他手腕一转,剑锋从赫连郁的空隙刺入,眼见得就能把赫连郁从前胸到后背串成个串串。 纷沓的花雨便是在这一刻落下。 躲避剑锋的赫连郁觉得有些不对,今日清风不疾不徐,哪里吹得下这样的花瓣雨,莫非是这群人还在桃花树上做了埋伏,这个时候跳下来好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心思急转的赫连郁连连后退,目光抬起时,正好看到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影如鸟儿展翅一样张开双臂,从树上轻松跃到他面前。 这个人手上拿着的,也是桃花枝,两根,和赫连郁开打之前那一根完好无损的差不多。 赫连郁的熟人也没谁,这人自然是乐道了。 乐氏四子的出现显然让这群人一阵紧张,赫连郁还在发愣,乐道已经挥舞树枝迎上了大殿下的剑光,“哎呀我说云随意,”乐道啧啧啧地说,“你已经堕落到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还是个不修武技,手无寸铁的小巫了吗?你云氏的骄傲呢?被你吃了吗?” 他说完不算,还用树枝压着大殿下云随意的剑光,如果说之前桃花枝在赫连郁手里,只是花香似刀风,在他手里,才是真的花香化刀风,本该被轻易斩断的树枝和剑刃几次碰撞,树枝一点事也没有,连花瓣也没落一朵,被弹开的反而是云随意的长剑。 “乐道——” 云随意愤然低吼。 他就算再愤怒也没用,乐道作为质子,和诸位皇子同样被宫学的老师教导,学武时他们这些人都被乐道压着打,作为质子也敢大大咧咧就将自己的天赋表现出来的就只有这小子一个了,但是来到天京城后不久乐道就抱上了一只大腿,让其他人恨得牙痒痒也不敢动手。 最让此刻云随意愤怒的是,就算只用树枝,乐道对上他也占尽优势。 ……他和乐道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乐道没在意大殿下能在他身上烧起火的目光,如果不是没带上佩刀,他傻了才会用树枝和云随意打呢?五六招过后,他听到风声中有尖锐的东西疾飞而来,转头过去,便看到赫连郁从别人手里抢走两把刀,向他丢过来。 这胡人小子真对他胃口!乐道在心里竖起发拇指,抛花枝,接双刀,伴着翩然花雨他跃起,在半空中旋转,刀光格挡开流矢,接着双刀合并,劈在云随意举起挡他的长剑上。 云随意横刀于自己头顶斜前,接刀时只觉得一座泰山向他手上压来,为了不让刀落下,他憋得满脸通红,正是欣慰乐道和他一样面色发红时,突然看到乐道向他扬起一个笑容。 蓦地,乐道手上的力道好像松了松,一股力全憋在手上的云随意原地摇晃了一下,发现自己下盘没稳住。 然后乐道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大殿下!” 很多人惊呼,他们看到云随意嘴角流出鲜血。 “弱鸡啊。”乐道评价,转身抓住用罗天万象之术给他挡箭的赫连郁的手,带着他一起向山上跑去。 “哎等等!”赫连郁喊。 等不及了,虽然小巫的火球在最后一刻才登场,但这位小巫花了这么长时间凝聚成的比人头少说大三圈的火球才是最可怕的,而赫连郁微弱的灵力早就因为罗天万象之术而所剩无几,青陆的王子看着火球飞过来,着急计算剩余的灵力。 罗天万象之术是不可能了,不过还能试一试天地通灵……他没有契约的天地之灵,所以能应急召唤风灵,用风刮走火球。唯一的问题是,这次他的通灵术会成功吗?特别是还在奔跑的情况下? “我艹好大的火球,”乐道头也不用回就感觉到一股热浪袭来,“喂你是小巫吧?快想想办法啊!” “……等等!” 被拖着跑的赫连郁回过头,竭尽所能用另一只手做出指挥巫术手势,他刻苦的训练很有效果,一连串的动作标准极了,当一阵微风吹着着花瓣从山林间拂过时,赫连郁简直要喜极而泣。 紧接着他就遭遇了当头一棒。 这微风,当真是微风。 这风小得连稍稍阻碍一下火球都做不到,赫连郁看到山腰上那个小巫一直指挥着火球追着他们,内心一阵绝望。 “你怎么还是这么没用啊。”乐道不由称奇。 他带着赫连郁绕了几个弯,猛地滑下一个小坡,火球穷追不舍,却打在他们身后的巨木上,拳头大的火星跳跃到赫连郁眼前,赫连郁下意识后退一步,然后意识到自己绝对没有火星快。 在他被烧到之前,乐道一刀劈下,被劈开火星再次化为更小的火星,将乐道整个手臂包裹。 赫连郁眼中瞳孔骤缩。 “嘶,”乐道咬牙说,“好像烧伤了。” 说完他拉着赫连郁继续跑起来,待通过一处隐蔽的狭道,进入某个四面被山壁环绕,看上去只有一间小房间那么大的山谷里,乐道才停下脚步。 赫连郁一直盯着他的手臂,被烧伤的地方鼓起大片红肿的水泡,明明烧伤的不是他,他却跟着一起疼起来。 小山谷里有一片更小的水潭。 此刻已经耽误了最佳的治伤时间,赫连郁可以说是拽着乐道被烧伤的手臂,将烧伤浸入水潭里。 手臂没入水中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乐道长舒一口气,像是放松下来。 然后乐道发现赫连郁一直盯着他。 “你救了我数次了,”赫连郁说,“为何对我这样好?” “啊,这个啊。”以为赫连郁要问什么的乐道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后脑勺。 他皱起眉,像是不愿说,但在赫连郁清澈如水的目光下,他心中微动,开口道:“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就像我的娘亲。” 第38章 大反派名字叫小强 赫连郁表情裂了。 “……娘亲?”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娘亲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对于草原上的汉子——就算是个性格安静的汉子——来说,这简直能叫做侮辱了。不过,赫连郁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乐道面前的忍耐能力可比在那什么大殿下面前好多了,因此他没有急着发脾气,而是把乐道的话仔细琢磨了一圈。 “乐四少爷的娘亲是胡人?” 说出这句话是为了欣赏赫连郁变脸的乐道收回饶有兴致的目光,“不算胡人,只是有胡人的血统吧,云谷国和青陆挨得近,混血的很多……我都记不清她模样了,只记得她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睛。” 赫连郁沉默。 其实这几年,他听到别人谈起乐道时,会分心去倾听,所以对乐道的情况还算了解。这位在家里排行第四的少爷父亲是云谷乐公,母亲则只是乐氏养的善歌舞的美婢,据言在乐道五六岁时便去世了,正是因为乐道没有母家势力这种东西,才被乐好公送到天京城当质子。 谈及亡人不怎么好,赫连郁没有接话,倒是乐道开口之后便滔滔不绝起来。 “真的和你很像,我最常见到她坐在窗棂边,看着窗外发呆,可以一整天一动不动,你也是这样,我上次和别人比爬高,从星台的外墙爬上去,正好从窗户里看到你坐在一个满是书简的地方,端着书一动不动,还有说话的语调,嘶,我妈和赫连氏没啥关系吧?” “我家子嗣不丰,应当是没关系的。” “噗,我乱说的,你别这么正经回答啊。” 乐道笑了。 赫连郁默默盯着他,一直盯到他笑不下去。 “那什么,”乐道开始转移话题,“还没泡好吗?” 他指的是此刻他还浸在潭水里的手臂,稍有些生气的赫连郁扫了一眼那伤口,小小气愤立刻消了下去,他摇摇头,低声要求他再泡上片刻,自己起身,顺着之前进来的狭道往山谷外走去。 “哎,那些人一定还在找咱们呢?”乐道喊,“你干啥去?” “烧伤容易召外邪入体,”黑发白衣青蓝眼眸的小巫面无表情回头看他,“刚才在外面我看到有几味草药正好能用,不用担心,那些人的猎犬受了伤,没了猎犬他们追不上来。” 很有道理,乐道只能同他挥挥手告别。 此刻已经接近晌午,而乐四少爷等到太阳开始偏西,才听到狭道对面有声音传来,他没受伤的手握住大刀,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潭水边的一块巨大青岩后面,警戒地盯着入口,等发现回来的是赫连郁,他才重新坐回谭水边。 “你好慢……咦?” 回来的赫连郁换了装扮。 他脱下了白外衫,又解开了束发的发带,白外衫兜着一簇花花草草,发带则绑着两只鸡……家鸡。 桃花山上哪里来的家鸡? “随手在山上一群野炊的少爷们那里拿的。”赫连郁说。 今日一起出宫的,除了大殿下还有二殿下和三殿下,这三人各自带着效忠他们的人,下马车后走的不是一个方向,乐道记得带人上桃花山野炊的应该是三殿下,至于带上家鸡的,应该是那群少爷的奴仆了。 堂堂云氏三殿下不至于因为一只家鸡找他们麻烦,赫连郁和乐道是相同的想法。 而且乐道发现,这位性格安静像个小娘子的青陆王子,比他想象得更对他胃口。 说到这个,不得不提乐道之前出现在马车上的理由。他几年前拜大重军神高其佩为师,一直在高其佩坐下学习用兵之道。大重军神高其佩乃是个女将军,当年光鸿帝云逐风御驾亲征青陆草原,用的大帅便是这位。可惜光鸿帝得胜而归时竟然遭遇刺客刺杀而亡,连随军的国师早霜大巫也不知所踪,明明打了胜仗,却扶着主君的灵枢返回天京城,高其佩罪行难咎,最后轻罚贬官为平民,一生不得从军。如今高其佩日日不出自家宅院,一腔母爱只能洒在唯一的弟子身上。 乐道和赫连郁一样,是被师长以找个朋友为理由赶出来的。 原本乐道懒得去找朋友,如今看看,眼前这胡人小子也不错嘛。 这回有办法交差了,他喜滋滋接过那只家鸡,把那抢来的大刀在潭水里洗了洗,开始给家鸡剃毛,而赫连郁偶尔瞟他几眼,手上则寻来几块扁平的石头,慢吞吞研磨草药。 在家鸡烤好之前,赫连郁在乐道被烧伤的手臂上糊了一手臂的草药泥。 乐道认为,等这大坨大托的草药泥干透之后,他的手肯定是动不了了。 “你这赤脚郎中真的没问题吗?”乐道问。 赫连郁正把外衫撕扯成布条给他绑上,相比于他被乐道评价为没用的巫术,以及不知道有用没用的药理之道,这一手包扎活真是漂亮极了,布条重叠形成的花纹整整齐齐,漂亮得乐道不忍心拆下去。 罢了,他想,这药糊上来后凉丝丝的,应该有点用,等明天下山后再去找郎中看一看就行了。 他们两人已经商量好明天下山,因为天京城里这些少爷们比试是有规矩的,这一天大殿下要是寻不到他们人,以后就不能再提这件事出来。啃着香喷喷叫花鸡的乐道没把烧伤放在心上,只想着今晚云随意那群人累了后,他要不要在去找那些人“玩耍”一下。 这种不把烧伤放在眼里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或者说,他不该对赫连郁的草药泥有那么大的信心。 日沉入西沧海后,乐道对赫连郁没过多久就重复问他有没有不舒服这回事感到非常不耐烦,枕着外袍睡在地上闭目休憩。如他所料,赫连郁做不出打扰他休息也要得到回答这种事。他心里得意地哼哼,都没有发现疲惫不着痕迹地将他全身笼罩。 第一次亲手配药的赫连郁比他紧张多了,白衣小巫坐在篝火边,时不时就往乐道那边扫一眼,因此他很快就察觉了不对。 乐道少年脸上的红晕是怎么回事? 心道不好的他探过身,用手背试了试乐道额头的温度,滚烫的感觉差点把他吓一跳。 “糟糕……” 外邪还是入体了。 烧伤的病人常有这种症状,赫连郁告诉自己冷静,他已经准备好了草药。 在山壁上找到某种有着宽大树叶的草叶,折成锅的形状,盛水架在篝火上,这种方法熬药对使用人的要求很高,好在草原上铁锅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东西,很多时候会用羊皮兜着水架在火上煮,赫连郁还算有经验,手忙脚乱数个时辰后,他端着这一锅药汁,用另一片勺状的叶子喂药。 “乐四少爷,张张嘴。”赫连郁说。 “妈妈……” 赫连郁皱起眉,“乐四少爷?” “妈妈……” 这对于乐道来说是难得脆弱的姿态,赫连郁盯着烧得说胡话的乐道,青蓝色的眼眸里有什么微微闪动。 片刻后,他把乐道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刻意压低声音,营造出女性的柔美感。 “乖孩子……嗯,喝药了。” 乖孩子不再胡言乱语了,但也没张嘴。 赫连郁:“……” 他默默捏开乐道的嘴,把药汁灌进去。 喂一半洒一半,一点温馨气氛都没有喂药过程顺利结束,但这一晚上对于赫连郁来说,依然没有个消停。半夜时乐道已经降温的额头再一次升温,发起高烧,用了各种方法后,赫连郁发现除了等待,别的什么事他都做不了。 快到黎明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哼着年幼时姆妈常常给他哼的童谣,目光落在山壁上那一棵落英缤纷一树粉云的桃花树上。 如果他有能力,能直接用治疗的巫术,根本不惧怕小小的烧伤和外邪发热。 但是他没有。 ……这真是,让人无比痛恨的,可悲的无力感啊。 第二天乐道醒来,只觉得浑身黏糊糊。他发烧的时候出了几身汗,不过他自己并不知晓,因为东边开始泛起日光和红霞的时候,他身上的高温已经退下了。 发现自己头枕在赫连郁腿上吓了他一大跳。 尴尬地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身上有些地方酸痛酸痛的,不过他以为这是因为睡在地上的缘故。 “昨晚是你在哼歌吗?”他很快把尴尬抛在脑后,问赫连郁,“我做了一个梦,一开始以为是我娘亲在唱歌,后来觉得好像是你的声音。” 熬夜一整晚,憔悴无比的赫连郁抬眼看他。 他没回答乐道的问题,反而提起另一个完全不相关的话题,“乐四少爷,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获得力量,但这种力量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你会去获取这种力量吗?” “哈?”乐道侧头,“突然问这种奇怪问题干什么啊郁殿下?” 赫连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青蓝色的眼眸在清晨的日光下如泛起涟漪的春谭,乐道再一次在内心赞叹这双眼睛真漂亮的同时,也对赫连郁的问题认真了一些。 “想要获得力量有什么问题?”他说,“这世道便是如此,有力量的人踩着没有力量的人的尸骨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更强,至于力量好坏……力量有好坏么?好坏的从来只有人而已。” 说话的时候,乐道逆着日光而立,清晨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影子正好将赫连郁囊括其中。 面色苍白的赫连郁笑起来。 “您说的没错。”保持跪坐的姿势,白衣的小巫向乐道拜下,“乐四少爷如此大恩大德,简直没齿难忘,敢问,您可否赐予我一枚铃铛?” 乐道瞪大眼睛。 铃铛是主君和巫的契约,求赐铃铛的意思,是赫连郁在询问他可否追随于他。 然后赫连郁被乐道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以乐道目前只想要朋友,不想要下属的借口。 二十四年后,回忆起这个他一生里非常重要的转折的大安国师笑着对大安的皇帝说:“你什么时候再喊我一声妈妈?” “……我真的这么喊过吗?”根本记不清自己二十四年前发烧时胡话的乐道眼神死。 此刻已经是傍晚,身处青陆云屏的皇帝和国师在回忆过去。而千里之遥外,夜幕笼罩的东楚郡,在东瀚海崎岖海岸线的某个不起眼的小渔村,某个在赫连郁回忆里出现的前朝大皇子,或者说,自二十一年前东楚军攻破天京城,作为前朝云氏唯一幸存下来的嫡子,一直在流亡的云随意端着干净衣物,走入了礁石海岸边的一处洞穴。 洞穴里有一个湖。 哪怕湿漉漉的墙壁上点燃着数十只鲸油蜡烛,也无法驱散洞穴里的黑暗,云随意心惊胆战走到湖边,压低声音喊:“国师大人?您好了吗?国师大人——” 只听见哗啦水声,一个人从黑暗的湖水里浮了出来。 这个人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具浮尸,他身上□□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肌肉,就像表皮已经腐烂殆尽,下一刻,鲜红色泽被苍白的皮肤覆盖,这个人睁开了眼睛。 他有着雪发,雪肤,红眼。 雪满坡再一次复活了。 第39章 云屏城副本结束 雪满坡从黑暗的湖水中爬起。 这湖水漆黑得如同墨汁,因此更衬得站立在湖水里的雪满坡洁白无瑕,黑水沿着他身体的沟壑蜿蜒流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云随意完全不相信,就在不久之前,这句身躯全无呼吸和生命,浮在水面腐烂,散发着熏人恶臭。 前朝大皇子没注意到自己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雪满坡注意到了,不过他不在意,他迈动修长的双腿,浑身赤.裸,踩着湖底的岩石走到岸上,向云随意伸出手。 云随意打了个寒颤,差点摔一跤,然后才发现雪满坡不过是伸手拿他带来的干净衣物。 洁白的衣袍上被侍女熏过淡雅的熏香,正好能遮掩雪满坡身上挥之不去的恶臭以及海水的腥味。穿上之后雪满坡就和刚刚从湖水里浮出来完全不一样了,没有那种能吓得云随意小腿打颤的冥河气息,除了从十七八岁的少年变为成熟稳重的青年外,他看上去,就和他还是风胥大巫座下首席弟子时差不多。 但是云随意知道,这个人的内里已经完全改变了。 或者,已经不能称为人了也说不定。 云随意抑制住内心的恐惧之意,弯下腰给雪满坡带路,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和雪满坡交谈,对于雪满坡与其说是谏言,不如说是直接指责他弯腰屈膝没有一国之君模样的言语,更是要诚惶诚恐表示受教。 作为重哀帝的长子,在十九岁之前,云随意根本不懂害怕是什么意思。 如今他懂了,但他觉得自己还不如和他那几个死在多年前的兄弟一样,没有懂这件事的机会。 这样想的云随意带着雪满坡步入小渔村外的一处庭院。 这样一座风格淡雅,周围环绕竹林,门外有白鹤停留,如名士隐居之处的庭院,出现在这个贫瘠的地方,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不过雪满坡并没有任何诧异之情,他赤着脚,随着云随意步入庭院,进入最里面那间幽深的房间。 云随意为他打开门,便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他以为雪满坡根本没有不会在意他,但是雪满坡也和他一起停下脚步,鲜红色的眼珠从上到下将他扫视。 白袍的大巫勾起嘴角。 “我的陛下,你好像忘记给我铃铛了。” 你根本从未效忠于我!云随意在心里恨恨道,他也只能在心里反驳了。云随意后退一步,低下头,道:“是朕疏忽了,请国师和我们的盟友商议,铃铛朕很快就准备好。” “那就好。”雪满坡笑得温柔,然后走入房间。 云随意替他把门关上,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欢迎重回人世,雪满坡大巫,那个小虫子快被你吓死了。”幽暗的房间里只点燃了一盏烛火,有人坐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说。 “毕竟他是一国之君,”雪满坡说,“胆子还是大一点好。” “一国之君?”那人笑了,“你说的是大重?现在哪里还有大重呢?甚至是东楚国,平阳国,还有百越国,过去虽然名义上臣服于大重,实际上,依然还是一个国家啊,如今它们哪里还存在。这个天下,已经属于大安了。” “然而并不会一直属于大安。”雪满坡说。 “没错。”那人点点头。 这人身躯前倾,终于让自己的面貌暴露在灯光之下,那是一张根本不属于人的脸,一双眼珠从墨绿鳞片和黏液的缝隙中凸出来,没有头发,没有耳朵,唯有粉白色的嘴唇占据了这张脸四分之一的面积,很显然,这位乃是妖魔。 是南海妖魔。 妖魔道:“设在云屏城的陷阱已经彻底失败了,鲛汝没有回来,被我们扶持的那个黑狼部落完全丧失战力,无论是珠兰还是图门宝音都回归了冥河。” “这是当然的,”雪满坡说,“陷阱只针对赫连郁一人而已,既然知道乐道同赫连郁在一起,你们应该早些更改计划。” “更改?这两人在一起,所向披靡,几乎没有计划能打倒他们……真是没想到啊,为了一个黑巫,身为皇帝的乐道竟然能抛下皇都和政务,独身一人千里迢迢赶到赫连郁身边,这两人真的没有什么暧昧关系吗?” “乐道之出乎意料,你们早该想到。” “你竟然对他如此褒扬?”妖魔奇道,“这个人类真有如此好?” “至少,云随意和他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雪满坡慢慢道,“我真是嫉妒啊,嫉妒我那个小师弟,怎么可以运气这么好,能找到一个靠谱的人效忠呢?” “所以,你和我们一样,”妖魔问,“依然想杀了他,对吧?” “当然,只有杀了赫连郁,我才能一雪前耻。” “看来我们的合作还能继续下去,”妖魔道,“虽然想同时干掉大安皇帝和国师几乎不可能,但就在不久后,恰巧有一个好机会。” “机会在哪里?” “在大雪山。” *** 第二日清晨,也是青陆新年的第二天,云屏城外。 “殿下,您真的不多留几天吗?” 云屏城的东门,经历了叛乱,觉得自己要减寿好几年的骷髅城主拉着赫连郁的手,热泪盈眶道。 赫连郁摇摇头。 在他们身边,一身玄甲的风狮军正在整理队伍,校尉和中郎将骑在马上,挥着刀剑大声呼喊,让这群“没□□的绵羊蛋子新兵”们加快速度。乌伦站在赫连郁身边,看着士兵们,一脸好奇。 “那样说,”骷髅城主问,“这位小殿下,也不会留下吗?” “等乌伦在大雪山学业有成,下山之后,如果他愿意来云屏,我绝不会阻拦。”赫连郁说。 听到自己的名字,乌伦回过头,他貌似腼腆地对城主一笑,然后抬头看着这高耸的城墙,他发现自己对这个疑似故乡并没有产生任何留恋之情。不,不能说没有任何留恋,但是和这些年姆妈的养育之恩,以及这些天和舅舅相处比起来,这点留恋浅薄得如同被太阳一晒就化的雪花,不留痕迹。 乌伦默默握紧了舅舅的手。 少年人浅薄的心思骷髅城主如何看不懂,他暗暗叹息一声,没说多话,看着风狮军如漆黑的洪水一般远去,而大安的皇帝骑着一匹黑马,带着一匹马而来,停在东门之前。 猎猎北风扬起皇帝猩红色的披风,在风中它招展如一面旗帜。 皇帝向赫连郁伸出手。 两人对视,大巫笑了笑,将灰白厚重的皮毛斗篷拉上,转身带着乌伦上了另一匹马。 乐道:“……” 试图与爱人共骑的目的没达成,乐道撇撇嘴,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对骷髅城主道:“那么,就这样告别吧。” “银果日山保佑您,苍天和群星保佑您,愿陛下与昭那图殿下此去,一路平安。” “好说好说,那我祝你别早死。”开口就不说人话的皇帝陛下说。 “陛下。”正在教乌伦如何掌握缰绳的赫连郁抬起头,淡淡扫了这混蛋一眼。 这混蛋消停了。 红马在枯黄的草地上摩擦铁蹄,其上的赫连郁张了张嘴,想对骷髅城主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和骷髅城主点点头,然后一甩缰绳,棕红色的大马缓慢地跑了两步,被缰绳牵着转过弯,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 乐道懒洋洋地甩着鞭子,跟上他。 待这几人走远,阿日善巫才从城门后走出来,他扶着他的主君,一起眺望那些人的背影。 “如果……如果当年那仁可汗没有驱逐昭那图殿下,这天下会截然不同吧。”骷髅城主说。 “在返回青陆之前,昭那图就已经向乐道效忠,一旦乐道起兵,他依然会离开青陆。”阿日善说。 “你说的也没错,繁星已经把命运决定好了。”骷髅城主叹息道。 大风刮过,更显得云屏城城主清瘦无比,阿日善心疼地看着他的主君,催促他返回,并询问:“我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大人。” “自然是继续这些年我们做的事,投降也无所谓,只要能给青陆保留下复兴的种子。”远去的背影已几不可见,城主终于慢吞吞转身,往城内走。 “那么,昭那图殿下?” 城主摇摇头,“不用再提起他了,赫连昭那图,他不会再回云屏。” 相去云屏数里远,乐道和赫连郁驱使马匹放慢脚步,乌伦眨眨眼,便见到十多个黑影突然出现。 换上了飞燕卫黑衣的乐道带着十七只燕子,以及三只猫头鹰,跪在下方。 “乐省,”皇帝陛下从袖袋里掏出一份被封好的卷轴,抛给自己侄子,“这是朕的密旨,你带领飞燕卫护送回皇都城。” “遵命。” “接下来一路护卫国师之事,交给鬼枭卫大队。” 灰衣鬼枭卫校尉应道:“遵命。” 十八只燕子站起来,如十八个黑点轻盈越过雪原,而剩下的灰衣鬼枭卫拉上斗篷,便消失不见。 乐道的视线自动去寻找他的大巫,他看到赫连郁向他们来的方向回首,目光遥遥,望着那将化为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的云屏城。 “我们下次再去吧。”乐道劝说道。 “不,不用了,”赫连郁闭上眼,“我的家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回头看乐道,看这个和他相伴多年的男人,苍白的脸上绽放开一个桃花般的微笑。 乐道无端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于是皇帝陛下也笑起来,笑容嘚瑟极了,近距离围观两人互动的乌伦在揍他和揍他之间犹豫了片刻,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 结果皇帝的哈哈大笑声依然传入了少年的耳朵里。 “接下来去哪?”笑声里乐道问。 赫连郁看向东方连绵的高原和雪山,回答他。 “当然是大雪山。” 第40章 饱暖思□□ 在三陆正北之极,大雪山永恒矗立。 大雪山生长着天地间的第一颗扶桑树,长眠着天地间第一个巫,这里永远不受妖魔困苦的地域,大雪山脚下,白陆的百姓们,生活永远是那样快乐和幸福。 ……才怪。 小猎户慢腾腾用松香擦拭长弓的弓弦,免得丝弦因为白陆于冰冷的温度而突然断裂。他趴在拱起的雪堆底下,等待他的猎物走入陷阱。 这样的等待是漫长的,他已经趴在雪里半天一夜了,如果不是有几年前从大雪山的小巫手里买到的火珠,他的下场应该是身体被冻得硬邦邦,连心脏和脑子一起,然后他就会前往冥河。 勉强靠着火珠散发开的一点点温度取暖的小猎户叹息。 白陆或许不会遭受妖魔之难,中陆青陆为了争夺天下而连绵快有一百年的战火也燃不到这里,但是作为没有什么力量的凡人,生活在白陆实在是太辛苦了。积年不会融化的雪地里几乎不生长任何庄稼,为了活下去,连野兔也长出了锋利能吃肉的尖牙,小猎户不知道妖魔是个什么样子,但是一群牙齿锋利的野兔能吃下一个村庄里所有的家畜,在小猎户眼里,和妖魔也差不多了。 不过,这种吃肉长大的野兔,肉质鲜嫩,为了应对白陆永远的寒冬,那柔软皮毛下的脂肪也尤其肥厚,更别说一只成年兔子有一只小马驹那么大,像小猎户这样上无父母下无儿女的单身汉,能把一只兔子吃上整整五天。 想起烤兔肉的香味,小猎户情不自禁抿了抿唇,像是怕口水从嘴巴里漏出来。 下一刻他就无暇关注这样的小事了,陷阱边,一只灰色白色长毛相间的兔子探出它那一双长耳朵,耳朵抖动着,仔细倾听周围。 小猎户立刻屏住呼吸,然后极缓慢地拉开了弓。 刚上过松香的弓弦顺从无比,拉到极满时,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没有发现异常的兔子探出头,它就像一只老虎,或者说像一只猎豹,总之不像中陆人青陆人印象里那种白毛小乖乖,就那样迅猛地扑了出去,突出的两枚门牙勾住雪地上半遮半掩的那块肉,紧接着,如同飞起来一样,往半空中一跳。 它下方的雪地立刻陷了下去,但是兔子已经跳出来陷阱的范围。 这只畜牲发出了得意的吱吱,然后那一双长耳朵猛地抖了一下,听到利刃破开疾风,向它狂奔而来的迅雷之声。 小猎户将它一箭穿心。 得手后他立刻从雪堆里跳出来,原地乱蹦将身上的雪抖去,然后跑去捡起他的猎物。 这只兔子快有他半个大了,小猎户开心的发现,他至少有六七天不用担心伙食问题。他把自己的箭拔.出来,又拿回作为陷阱的那块肉,拇指大的肉块已经在雪地里冻了很久,和石头一样坚硬,但小猎户还是把肉含在嘴里,等软化一些后再咽下去。 真是美好的一天,小猎户在回到自己的村落之前想。 所以在狂风带着死亡和浓重的血腥气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迟钝地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他站在了村子门口。 迎接他的是人间地狱之象。 鲜血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地面,渗透到雪水和泥土中不分彼此,更别提门板和墙壁上那些喷射状的血液,小猎户张大嘴,跌跌撞撞跑向自己的房子,一路上没有看到任何人,或是人的尸体。 但是在角落里,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又有各种零碎的东西,比如说半截手指,几缕飘在血泊里的长长黑发,破碎的衣服,半只染血的鞋子,这些东西以前小猎户都见过,但是那时候它们都呆在某个小猎户认识的人身上。 踹开自己房门的小猎户发现自己的房子里竟然有陌生人。 他发出一声咆哮,抽出腰刀扑上去。 然后他被摔飞了。 昏迷之前,他听到那个摔飞他的人格外诧异地说:“咦,还有幸存的人?” *** “你动手得太快了。”赫连郁说,“万一让他受伤怎么办?” “这是朕的错误吗?”乐道挑眉,“鬼枭卫何在?这个家伙冲过来,你们竟然没有拦下他?” 一个鬼枭卫拉下斗篷,在空无一人的墙角现身。他的两个同伴,一个去打探消息,一个护卫在国师的外甥身边,陪着那位小巫在村庄里转悠,只剩下他一个留守,但从他蹲在墙角种蘑菇开始,他就觉得皇帝陛下似乎一直在看他,空气中更是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杀意。而刚才那个人闯进来时,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动手,皇帝陛下就瞬间解决掉了,顺便给他安下了一个罪名。 ……他做了什么,让陛下如此看他不顺眼啊,可怜鬼枭卫欲哭无泪地想。 赫连郁叹息状,挥手让那个鬼枭卫出去,鬼枭卫出去时顺便带走了晕倒的小猎户和那只硕大无比的兔子,这间村庄里唯一没有沾染上血迹的青石房子里,顿时只剩下赫连郁和乐道两个人。 “碍事的终于走了。”乐道大马金刀在炕边坐下,说。 赫连郁面无表情。 “我们继续来谈谈昨晚的事情吧,”皇帝以十分严肃的语气道,“朕觉得,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朕共结连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开始练习了,免得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没经验闹出大笑话。” 赫连郁额角爆出一排青筋。 “更别提你我都三十七快四十了,喂赫连,平民在咱们这个年纪都已经子孙满堂了哎,他娘的朕堂堂九五之尊,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大人,却都一次荤也没尝过,这像话吗?” 赫连郁把手指捏得咔嚓咔嚓响,“堂堂九五之尊,开口闭口就是要尝荤,更不像话!” 国师大人此刻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哪怕是皇帝也发现他必须得退避三舍。 至于赫连郁为何发火,那要从昨夜说起。 五天前赫连郁一行人离开了云屏,他们快马加鞭,第三天到达天一山脉,又翻越天一山,才终于踩上白陆的土地。 一路上所有人都累得不想说话,除了大安的皇帝陛下。 他看上去简直是老树焕发第二春啦。 这一路上,乐道都精神奕奕,包揽打猎煮饭洗衣,甚至在这大冬天,能在野外挖出一根白萝卜,雕成蔷薇花放在赫连郁吃饭的盘子里。 昨晚他们寻了处雪洞休息,赫连郁便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特别是在乐道荡漾着爱意的目光下,一口一口把这朵晶莹剔透的萝卜蔷薇花啃完。 乌伦和三只鬼枭卫对国师大人的定力格外钦佩。 晚饭过后,皇帝邀请国师一同散步消食,为了其他人的眼睛考虑,赫连郁答应了这个提议。他万万没想到,乐道在挖萝卜的时候还专门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在地上铺开了好几件宽大厚重的毛茸茸斗篷,又在一侧点燃了篝火,将整个地面烧得暖烘烘的。 被推倒在铺开的斗篷上时,这个夜里只打算和乐道看看星星谈谈人生理想的赫连郁简直猝不及防,被某个老男人的现实糊了一脸。 然后,因为主人惊悚心情而从骨头里探出头来的风灵鸣叫一声,把乐道吹飞了。 被吹飞的乐道在返回的途中发现一个被屠戮一空的白陆村子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从昨晚到今日,赫连郁就一直保持在活似被冻僵的面无表情上,就连乌伦都感觉到了他诡异的心情,带着护卫的鬼枭卫,躲得远远的。 染血村庄的空房里,乐道打量他。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都不该激怒赫连郁了,但乐道向来是个反其道而为之的人,他皱起眉,把赫连郁也拉到炕上,没继续做什么,只是握着赫连郁的手。 “星台对小巫的启蒙教育一向有问题,朕早该想到。”他慢慢道,“因为巫的力量根植于心灵和魂灵,所以你们只关注于心灵和魂灵的共鸣,如果不是这样,朕……我应该早就发现了。” 乐道指的是,赫连郁早就在十多年前就倾心于他了。 然而赫连郁就算很早之前就倾心于乐道,他对待乐道的态度,依然不曾掺杂欲.望,有的只有守望和守护,就像兄弟之间一般。 而那时,乐道一心放在天下大业上,才并未察觉赫连郁的心意。 “这样可不行,”乐道说,“我只是个凡人而已,*的共鸣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好不容易互通心意了,我们竟然不能大战一场然后同登极乐么?” 赫连郁:“……” 这混账真的是他认识的乐道么?不不不,他才不认识这个开口就是荒唐话的人! 赫连郁捂住滚烫的面颊。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我绝不会席天幕地做这种事。” “你不愿意在野外也可以啊,”乐道说,“这间屋子也不错,还算干净,等到了大雪山,就必须沐浴戒斋,想做都做不成了。” “你他娘脑子里能想点别的东西吗?!” “唔,咱们什么时候大婚?” 赫连郁沉默,不过风灵替他再一次把乐道吹飞出去了。 正打算敲门的鬼枭卫心口猛跳,鬼斧神工地往一侧退了一步,接着他看到皇帝陛下和门板一起砸出去,觉得自己可能小命不久矣的灰衣鬼枭卫咽下一口唾沫,平稳了情绪,才开口向赫连郁禀报。 那个幸存的猎户醒过来了。 第41章 我卡文了 事态陡变。 如果将鬼枭卫向赫连郁禀告幸存者醒过来这件事形容为上一刻,那么,下一刻发生的事情,便是粗糙的箭矢便如流星般射向大巫。 悚然而惊的鬼枭卫跳起来,灰色的斗篷在半空中甩出一个如烟雾般的轨迹,短剑出鞘,向木箭斩下。鬼枭卫的短剑附加了咒文,哪怕是妖魔的鳞甲也能如切黄瓜一样展开,但是这吹毛断发的剑刃面对一根只不过根削直了的木头,却像是面对玄铁打造的盔甲,仅仅削下了一片木屑,顺便让木箭偏离了方向。 并非因为木箭上有什么玄虚,仅仅是因为,这一箭力道很大。 非常大。 射偏的木箭一半没入门框中,但这并非结束,不知何时已经站起的小猎户已经将新的木箭搭在长弓上,他只是十分平稳的搭箭,射箭,搭箭,射箭,竟然就逼得鬼枭卫不得不一步步后退防守。 “大人!请您先到屋子里面去!” 鬼枭卫大喊,百忙中向天空抛出一枚烟火。 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赫连郁站着没动,大巫打量这个一时之间如同武神再世的猎户,拧在一起的眉头下是满是探究的目光。 年轻人眼里是复仇的怒火,应该是被乐道打晕后醒来,脑子一时是傻的,才迷迷糊糊做出这种举动,不过随便一个村子,就能遇到水平这样高的武士? 苦逼的鬼枭卫也想到这一点,不过他只能往阴谋那边去想了。 好在鬼枭卫的两个同僚带着乌伦赶回来了,其中一个一见到此刻的状况,就拉下斗篷潜入阴影中,鬼枭卫的短剑和斗篷都是请星台的巫专门制作的,披上后能隐蔽身形和气息,靠着这种神物鬼枭卫可谓所向无敌,但是这个潜入阴影里的鬼枭卫才迈出一步,就发现那个猎户的眼神突然向他这边瞟了一眼。 这下子就连那个保护乌伦的鬼枭卫都觉得惊悚了。 这个看似普通的猎户到底是什么人! 直到乐道骂骂咧咧返回,这个僵局才被打破。小猎户到乐道走到他身边才发觉这个人的存在,乐道迈着大长腿路过他,仅仅是片刻冰冷的瞥视,就让小猎户想也没想便后退三步。 宛如一桶水在冰寒三九朝他泼来,瞬间就把小猎户一团浆糊的脑子给冻醒了。 无意识完成恐吓的乐道抖落大氅上的雪泥,向赫连郁走去。 “这好像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啊。”他说。 “应该是苦修守卫团吧。”赫连郁说。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又齐齐去看那个已经停手的小猎户。被可以说是天下最强的大巫以及天下最强的武士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个小家伙竟然没有被吓趴在地上,连围观的鬼枭卫们都在心里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 这显然不该是普通猎户该有的水平和态度,不过赫连郁和乐道倒是没有什么惊讶的。 大安立国不久,大雪山便向乐道投递降书,带着整个白陆一起臣服于大安的皇帝,但是实际上如何双方都心知肚明,哪怕是打败巫朝建立大重的那位前朝祖皇帝,戎马一生的结果也不过是将巫从中陆赶走而已。更别说后来巫者们逐渐参与朝政后,前朝的那些皇帝连官吏都不敢往白陆派遣了。 这个地方,名义上是大安的一部分,实际上,是大雪山,或者说巫者们统治这这里。 便如七百年前的巫朝一样,巫们有自己的封地,自己治下的民众,以及自己的军队。 “我倒是忘记了这件事,”赫连郁说,“大雪山在靠近中陆和青陆的边缘地带是布置有军队的,虽然大雪山自称这些军人只是百姓们为了自保而自发组织起来的苦修自卫军……” ……但是傻子才相信这种说辞。皇帝和国师同时在心里说。 “这小家伙还是个孩子吧?”乐道继续打量小猎户,“可能比乐省还小一两岁了,却能比得上朕三军中最精锐的士兵了,这个村子里应该有比他更强的成年男人,”听到这里小猎户明显想说什么,“所以现在就非常有趣了,是什么势力能屠虐掉这样一个满是精锐士兵的村庄?” “……不是你们?”小猎户终于开口道。 “其实我加上你的话,干掉这样一个村子没问题。”乐道回头看赫连郁。 “别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赫连郁冰凉凉说。 “好吧,”乐道无奈道,“不是说白陆绝不会有妖魔出没吗?哪怕是中陆,少说也有十年没有发生这种妖魔屠杀一个村子的事情了。” 没错,三只鬼枭卫加上乌伦一起无语地想,自从您和国师开始一只一只去找大妖魔麻烦了后,妖魔屠村这种事的确很少在中陆发生了。 “妖魔……?” 小猎户的语气净是茫然。 对白陆人来说,这个词实在是太陌生了。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确定身无长物的自己没什么是会被眼前这些人骗的,于是他只能讪讪收起长弓,道一声抱歉,然后捡起自己捉住的那只兔子,恍惚环顾了这血染的村子一圈,摇摇晃晃沿着来时的路出去。 身影萧索,极为可怜。 “哎,”乌伦突然出声,“你等几天再走吧,等我做完安息的巫术,送你同村的人最后一程吧。” 小猎户脚步一顿,片刻后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走。 “说起来,”赫连郁突然对乐道说,“你没来过白陆,应该也没看过白陆的地图。” “朕乃三陆之主,怎么可能没看过白陆的地图……”在赫连郁的目光下,乐道很快只能说实话,“好吧,白陆这些年太封闭,飞燕卫费尽功夫找来的地图粗糙地看不到道路,但是你不是去过大雪山?” “我没记住路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赫连郁移开眼神。 “不是,好吧,”乐道懒洋洋挥手,“鬼枭卫听令——” 三个鬼枭卫一拥而上,把完全没想到他们能这么无耻的小猎户捆成了毛毛虫。 一行人,外加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向导,在这个村子里逗留了一天。 按照知道乌伦身中中毒的鬼枭卫的想法,他们应该是马不停蹄赶往大雪山才是,不过国师的态度比他们想象得更悠哉,在之前配好的延缓毒性的药物一日比一日少的情况下,他依然能不急不慢给乌伦述说平息亡魂怨恨的方法。 “因为之后几年,我大概不能这样教你了。”赫连郁坐在乐道搬来的木椅上,他手上是十万魔骨的五彩骨片,琼水之战里这些骨片散落在琼水北岸,飞燕卫们花费数个时辰才一片一片找回来,然而将这些骨片编织在一起的工作只有赫连郁自己才能胜任。乌伦闭着眼睛,依照大巫的话,尝试打开心眼,耳边听到的,便是金丝绳循环往复地穿孔打结声。 “大雪山的规矩比星台更严苛,作为学徒的几年里,除非庶务工作,你绝无可能下山,而我之后应该也不会离开星台。” 听到这样的话,乌伦顿时低落了。 或许少年自己没有发现,但是男性长辈的出现对他的影响非常大。 可惜乌伦并没有低落太久,他的心眼打开了,闭着眼睛以心眼来观察世界是十分奇妙的经历。乌伦首先通过心眼看到的是兴高采烈的光波,嗯,不是他的,是那个一直站在他舅舅身边的皇帝陛下的。高大男子身周一直向周围散发开彩虹般的光,这光不仅亮得刺眼还在不停抖动,只是一眼也足够乌伦明晓皇帝陛下兴奋的心情。 至于他为什么兴奋……听到舅舅不会再离开星台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吗混蛋! “你要看的不只是这种东西,”赫连郁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乐道身上的赤红,那是习武之人的血气,血气越浓厚,代表这个武士身体越健壮,再往外看,血气之外还有一层猩红,那是亡者的怨恨,越厚表示杀的人越多。” 大安的皇帝身上的赤红和猩红简直能冲天而起,乌伦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于是他用心眼去寻找自己的舅舅。 结果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因为会像乐道一样什么也不收敛的人,到底比较少。”赫连郁对乌伦说,“正常人都会收敛自己的气息。” “朕当做夸奖收下了。”皇帝道。 然后这一对老夫老夫又吵起来了,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被闪瞎眼的乌伦只能移开视线。 停留一天后,在向导的带领下,他们再次向大雪山进发,一路上的惨状完全出乎众人意料,雪原上几乎没有完好的村落,沿途皆是血染后的废墟,生还的人更是渺渺,于是乌伦无数次被赫连郁赶下马,去驱散亡魂的怨恨。 每日筋疲力尽的后果,是乌伦进步极大。 ……至少他终于能完整主持完一次安息了。 “不然朕都不知道,到底是练他,还是练你。”乐道对赫连郁说。 赫连郁对这个能把自己七八岁的侄子丢进军中和一群大老爷们一起操练的人不做评价。 第八天,他们遇到妖魔屠城,正在进行的那种。 一同被妖魔屠的还有明显大雪山下来的几十个巫者。 第42章 请单身狗准备火把 这里已经距离大雪山不远了,哪怕是赫连郁也想不到妖魔依然如此猖狂,为他们带路的小猎户这些天散发开的氛围越来越阴郁,当他见到城墙之后翻涌的巨大黑影时,想也不想便从腰间的箭筒里抽出木箭,搭在长弓上。 乐道做出一个手势,除了看护乌伦的那个鬼枭卫,其他两个同时拉上斗篷,潜入阴影之中,而安然坐在枣红马上的赫连郁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引着一抹金光在骨片上穿梭,飞快地为十万魔骨打上最后一个死结。 “先疏散。”乐道说。 城中的屠杀才开始不久,虽然城防薄弱得让几位外来者不敢置信,但是数万人就算是一个个杀也得杀上半天,白日里城门洞开,不少百姓逃了出啦,这些人就像窝巢被毁的蜜蜂一样,嗡嗡嗡嗡在城外一头乱转,被事先就等在城外的妖魔如同鳄鱼一样一口吞一个。 猎户的木箭就是朝着这些妖魔而去的,不过他就算能救下一个两个,在此刻的混乱局势中,也无济于事。 而乐道和赫连郁相对于这里不过是初来乍到的人,想让混乱中的百姓听从他们的话并非易事……好吧,也不是特别困难,但是疏散并非一蹴而就便可,而城中节节败退的士兵和巫者们显然不会给两人这个机会。 “那得把大雪山的人救下来。”赫连郁接着道,以大雪山的威信,处理疏散这种事再好不过。 “朕真的怀疑他们真的还有威信这种东西吗?” 乐道淡淡说,从腰间抽出一双佩刀。 妖魔之骨打磨的骨刀出鞘时焕发出锐利的流光,随着主人一同往前奔驰,乐道座下的黑马乘风而行,从逃难百姓的头顶越过去,只觉得一团巨大黑影猛地砸下的白陆老人发出一声尖叫,片刻后才发现自己安然无虞,推推嚷嚷中他下意识回头用目光追随那个远去的黑影,看到的却是又一团红影紧追黑影而去,片刻后老人才发现那是一黑一红两匹骏马。 ……哎呀,怎么往城中去呢? 老人恍惚着想。 然后一点摇曳的火光突然出现在他视野中,他看到红马上那个披着毛茸茸斗篷的男人张开手,赤焰流淌,眨眼间冲上天空,在灰白的天幕上化为数朵璀璨的烟花,烟花炸开的花瓣在刹那销声匿迹后,变为数千个太阳般火球,如流星雨一般砸向地面。 那一刻灰暗的天地都明亮了几分。 对抗妖魔们的巫者们诧异回头,不知援手从何方而来,而赫连郁对风灵下达指令,无所不在的风追上数千火球,化为火球的双翼,防止这群不长眼睛的死物滥伤无辜。 他的枣红马跑的比乐道的黑马慢,在他还在给火球加翅膀的时候,乐道已经一马当先,他仗着赫连郁给他的刀枪不入直接杀入妖魔之间,一把长刀上烈焰熊熊,一把长刀上雷霆阵阵,雷火交加杀得那些眼睛发红只盯着鲜活肉食的妖魔们哭爹喊娘般嚎叫,这人的特征实在是太显眼了,哪怕是相对于中陆青陆格外封闭的中陆,也听说过这些年大安那个武神下凡般的皇帝的事情,所以看到他的人认出乐道来真是毫无难度。 “皇帝……皇帝陛下!” 有正好被救下的男人颤抖着喊道。 大雪山的人则是猛地将目光从乐道身上移到赫连郁身上,跟随在大安皇帝身边,又是一个强大的大巫的人不做他想,只有可能是—— “赫连大巫!” 赫连已经驱马来到这群人面前。 他一拉缰绳停下马,皱眉打量这群大雪山的巫们,这群衣袍上有扶桑花花纹的巫们顿时大气不敢出一声,乖巧得和刚出壳的鹌鹑一样。 “怎么回事?”赫连郁问,“怎么这里就你们这群小孩子?” 年岁最多不过十六七,无论是在星台还是在大雪山都能称一声天才的巫们面面相觑,赫连郁这句话中的失望之意他们自然能听出来,很快一个最年长的回答,“大人,十多天前大雪山下发召令,召回了城中的巫领主以及其他强大的巫,我们没被选上,所以留在了城中。” 所以这座城里的守卫才会如此空虚?赫连郁一边思考大雪山又出什么幺蛾子,用火灵吞噬了数只扑过来的妖魔。 “您是接到召令而来的吗?”那个年岁较长的巫问。 “召令也给了我?”赫连郁问。 “是的,十多天前,信使就进过了我们城,前往皇都星台和百越了。” “路上错过了吧。”赫连郁说。 大巫的到来让这些少年少女们压力顿减,他甚至连再次解开十万魔骨也不用,皇帝和国师对付妖魔的经验极为丰富,无论是二对一,二对二,还是二对无数,他们都经历过,堪称对妖魔专家,一出手就让局面倒转了。这些巫们为赫连郁表现出的力量眩晕了片刻,然后不用赫连郁吩咐,就自觉去引导百姓了。 ……这说明大雪山的教学质量好歹没有赫连郁如今担心的那样低下。 火焰是对付一群妖魔的最好办法,再一次如法炮制的赫连郁确定城中的活人基本撤出,便直接让整座城池陷入火海,那些不过是追随大妖魔而来的杂兵小妖魔连哭都来不及都葬身赤焰中,手握鲜红骨片的赫连郁抬起头,看着那一只如今只能孤军奋战的大妖魔。 那是一只……不,那是一座尸山。 沿途经过的那些村子和小猎户的村子一样,虽然鲜血铺地,却少见尸体,赫连郁还担心过。此刻他可算是知道那些尸首去了哪里,想来这座尸山上就算没有全部的尸体,应该也有八分九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尸魔。”赫连郁说。 乐道落到赫连郁身边破房子的屋顶上,看上去十分闷闷不乐。毕竟就算皇帝陛下是天下第一的武者,也绝无可能一个人对付一只长着数千数万双手,数千数万双腿,甚至还有数千数万个脑袋的东西,两把刀砍都砍不过来呢,就算砍得过来,也会把陛下累个半死。 “这次出门真是长见识了,”他问,“这又是什么鬼东西?” “是巫朝之前……大巫扶桑的那个时代才有的妖魔,那个时候人在妖魔眼中如家畜无异,它们养了很多人,除了吃外还变着方法玩,后来玩出这样一个东西,做法大概是把一千以上的尸体堆在一起,用亡魂的怨恨养出一只小妖魔,然后让这只小妖魔穿上这些尸体做成了衣物。同家畜比起来,算是宠物一类吧。”赫连郁回忆他过去看的书简,“后来人魔之战的时候,出现得也挺多的。” “妖魔的品味还真是不敢恭维。”乐道说。 可能是听懂了乐道的话,尸魔发出了咆哮,听上去有些像几万只女鬼在一起发癫。乐道面露痛苦,赫连郁觉得他这个模样,同他在麒麟殿上听那些大臣唠叨时的的表情相差无几。 赫连郁略心疼。 但就算心疼,此刻也没有比乐道更好用的武士了。 “其实还算好对付,”赫连郁说,“但是得花费一点时间做安息,你先拖住它。” 乐道把两把刀敲得哐哐响,吸引尸魔的注意力,他再一次跃起,踩着尸山往上,尸魔伸出它的无数双手去抓他,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差之毫厘。 这个时候乐道的声音才伴着尸魔肢体裂开声一起传来。 “行吧,朕的大巫。” 他回答的是这样淡定,好像赫连郁说的是让他去皇都城的农市里去打个酱油回来做晚饭。 哪怕知道不合时宜,赫连郁也忍不住勾起一点嘴角。 那个笑容转瞬即逝,大巫眨了眨眼,再睁开时,一双青蓝色的眼眸仿佛凝上一层冰霜。 无论是到处肆虐的火灵还是寻找还有没有活人的风灵都被拽回魔骨中,赫连郁张开嘴,吐出第一个音。 城外。 已经将所有活着的百姓安放在城郊村子里的少年少女惴惴不安。 听说一个人很厉害和见到一个人很厉害是完全两回事,这些从大雪山出来的巫见过壶藏大巫,但是壶藏大巫已经是个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虽然他依然是大巫,但衰老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整个大雪山都担心壶藏大巫一不小心回归冥河了,对大雪山的巫们来说,壶藏不过是一个需要他们照顾的老人,虽然谈不上轻视,却算是另一种小看,这种映象难免会带到其他大巫面前。 他们手脚麻利安排好了百姓,甚至在短短时间里用水灵火灵弄出了足以暖声的热水,但是一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无法控制地试图将目光越过千仓百孔的城墙,想要知道战况如何。 同样在帮忙的乌伦因为他的冷静,突然变得格外受关注。 “你是赫连大巫的弟子吗?”年长一些的巫问。 乌伦点头,“算是吧。” 算是吧是个什么回答?年长一些的巫没精力纠结这种问题,他问:“你知道你老师……” “我老师没问题,这种事情他很快就能解决。”乌伦打断他的话说。 “可是……” 随风传出来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巫的话,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冥河永不止歇的浪涛声,冰寒刺骨,冻得人哆嗦。这个暂时的营地里充斥着哭泣□□和咒骂,却在这个声音响起后很快消失。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什么?”年长的巫小声地惊奇问。 “安息咒啊,”乌伦看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年长的巫说话有些艰难,“你说的,是那种以未亡人的思念和幸福来平缓死者怨恨的巫咒吗?” 乌伦也震惊了,“哈,你说的那个是什么?不应该是用心眼看到怨恨然后直接用冥河之水冲刷掉打扫干净吗?” 他们对视了一眼,心里是同一个想法。 ……为什么我学的安息咒和对方完全不一样! 城中。 直接用冥河之水,用暴力强行的手段冲走了这只亡者怨恨形成妖魔,赫连郁闭上嘴,听着冥河浪涛声逐渐远去。 这一刻,大巫通身环绕着冰寒和死寂,仿佛自己的魂也被冥河冲走了。 乐道踩着崩塌的尸山落到他面前的时候,赫连郁正好张开了眼睛。 两人对视片刻,赫连郁眼中冰霜未消,而乐道则是累得满头大汗,却还向赫连郁绽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笑容。 然后,皇帝把大巫纳入怀抱,大氅和毛斗篷交叠,骨片和玄甲撞出叮叮铛铛声,他将自己火热的唇印上情人实际上并不冰冷的唇,直到对方的温度变得和他一样炙热,才心满意足地放开。 “你脸很红啊,朕的大巫。”他高兴地说。 “……你很讨打啊,我的陛下。” 赫连郁一只手捂脸,慢慢道。 第43章 皇帝的野望 这种时刻可不允许皇帝和国师温存太久。 实际上,在尸魔轰然倒下后,那些在城外围攻的零散妖魔一哄而散,逃跑的速度快得人追都追不上。这种都是小妖魔,数量多实力低,杀也杀不完,没有人把注意力留在它们身上。 需要存活下来的人处理的事情很多,比如遍布城池废墟中的尸体,极北而来的风吹过被烟火烧黑的断壁残垣,带走人们呜呜的哭声。 “舅舅!”乌伦向正在用风灵搬运尸体的赫连郁跑过去,“为啥别人学的安息咒和我学的不一样啊?” 赫连郁回头,眼角是淡淡笑意。 “因为普通的那种安息咒我不会。” “咦?!” 赫连郁没有继续说话,他双手举到胸前,五指张开,指尖轻盈跳跃,仿若是一种特别的舞蹈,化为不足手掌长大小的淡青风灵在他手指间穿梭,发出欢快的咻咻声。乌伦看到只觉得这种游戏挺有趣,而跟在乌伦身侧的年长巫者在看看那些风轻巧的搬动尸体,又看看那只风灵,第一次感觉到敬畏之意。 这种对天地之灵如臂指使的操纵,他大概一生都达不到吧。 “选择成为黑巫后,总会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赫连郁摸摸乌伦的头,笑容温柔却飘过一抹杀气,“所以,以后别再旁敲侧击问黑巫的事。” 乌伦:“……嘤。” 少年在营养充足后长出的新发手感尤其好,赫连郁多摸了两下,抬眼去看另一边的人。这片被整理出来的平地上,除了整齐排列,看上去尤为渗人的尸首,还有另一些人。都是平民,披着脏兮兮的棉袄裘衣,或跪在某具尸首边哭泣,或一脸麻木地翻动尸山,或是想要找到某个人,或是不想找到某个人。 赫连郁眼角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大巫觉得,无论再过多久,他可能都没法习惯这个。 “那就不用习惯,”许多年前,他对乐道说出这句话时,仅仅是作为后起之秀加入天下争霸行列的乐道这样回答他,“迟早有一天,我会把这个结束。” 赫连郁眨了眨眼,从回忆返回现实,发现有个人站在他面前,是才从城中转了一圈回来的乐道。 大安的皇帝神色冷漠,和赫连郁一起注视着面前这些哀痛太过以至于沉默得心死的人们。 这人一出现,无论是乌伦还是那个年长的巫都下意识躲一边去,两人安静地在平地边缘站立半晌,直到赫连郁停下了指挥风灵的动作,皇帝陛下才回过头。 他深沉老琥珀色的眼珠心不在焉地垂着,像是和赫连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有点不爽。”他说。 赫连郁没接话,乐道继续道:“虽然我也因为大雪山的阳奉阴违想过带兵杀上白陆这个主意,不过最后我到底是没做,毕竟……这天下是朕的天下,这土地是朕的土地,这土地上的子民是朕的子民,老子干不出挥兵杀自己子民的事情,哎呀这真对不起朕如妖魔一般的名声。” “朕真的蛮不爽的。”乐道又重复一次。 他笑着,笑容有些狰狞,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猩红色的牙肉,对赫连郁说:“朕花了几年时间,告诉那群妖魔,敢动朕的子民是是什么下场,啧啧啧,这才多久,这群货就给朕忘了……赫连。” “臣在。” “我们再去给妖魔一个教训吧,”乐道冷冷道,“这回我想打得它们永远抬不起头来。” 这种事大概不可能,但是赫连郁却依然勾起微笑,就像乐道之前对他的要求平淡应对一样,他的回答一样平淡。 “臣遵命。” “对了。” “唔?” “这事办完咱们就大婚吧?” “……” “为啥这回你不回答遵命了?” “……陛下,为了尽早完成您的目标,请从现在就开始忙碌吧。” 乐道听到这句话时那种如同吞了苍蝇的表情不提,平地的另一边,两个偷看他们的巫和小巫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赫连大巫和皇帝感情真好呢?”年长的巫说。 ……是啊,他们的感情就像一对夫妻一样好呢,乌伦默默想。不过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于是想找个方法改变话题的乌伦抬眼便看到了熟人。 “猎户!你在这里呀。” 乌伦往前跑了两步,然后才发现小猎户是站在一具尸首边,他立刻想到了什么,发现自己在最不可打扰的时候打扰到了别人。 小猎户看都没看他一眼,乌伦猜测可能是他没听到,不由松了一口气。 “是你认识的人?他……”年长的巫追上来,随意瞥了一眼,才将目光转回,突然又觉得不对,再次打量那个和其他尸体一样,平躺在地上,失去呼吸,肤色青灰的人,“怎么有些眼熟……李云华将军?!” 乌伦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身边的巫惊道的,是地上那一具尸体的名字。 然后他想起自己舅舅和皇帝陛下这几天偶尔谈到白陆的苦修士兵时的话。 “白陆的士兵……并不同于大安三军中的士兵,反而和民兵有些类似,这些士兵不和平民混居,单独住在白陆几无人烟防线上的村子里,平日里亲如家人,互相照顾,村长同时也是百夫长,这些人就和为咱们带路的这个向导一样,一旦轻视必然会付出代价。” 乌伦只想起了前半句。 不管地上的人曾经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经历,对小猎户而言,不过是亲密的长辈罢了。 就像他……不管姆妈到底是他姑姑还是他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在云屏大乱的情况下带着他远走中陆,对他而言,那依然是姆妈。 乌伦拦住了巫。 “暂时别打扰他吧。” 小猎户终于抬起头,看了乌伦一眼。 然后这个年轻又健壮的猎户向乌伦走了过来,他越过地上几具尸首,站在乌伦面前,将长弓和箭筒放在地面一侧,单膝跪下。 “尊贵的大人,请赐予我力量。”小猎户说。 “……噫?!” 隔了这么多天,乌伦,终于,再一次地,懵逼了。 “你外甥比咱们还行,”一直有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乌伦身上的乐道说,“这才多久,他就收到一个下属了。” “以他的经历,能保留这样的善心,对我而言是个惊喜。”赫连郁说。 大巫一边说一边招出水灵,凝出个水球让乐道洗去一脸的血渍和灰尘,这句举动十分及时,皇帝陛下搓手的同时抬起头,看到一只黑鹰展开有丈长的双翼,在这座废墟城池上盘旋,几圈之后,这只黑鹰发现目标,一条直线地向皇帝和大巫俯冲而来。 黑鹰背上的人落在地面上时,两人正好整装完毕。 来人裹着黑色毛茸茸的斗篷,半张脸都被斗篷厚重的黑毛遮住了,剩下半张脸上蔓延着高空的冰霜,但是来人不管不顾,落地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敢问可是大安国师,星台之主赫连大巫,以及大安的皇帝陛下?” 乐道很少听到自己的名字排在赫连郁后面,他挑起眉,但是站在他身后的赫连郁用冰冷的手狠狠冻了一下他的脖子,警告他别说话。 “壶藏既然知道我来了,怎么让你一个人过来迎接?”赫连郁问。 “抱歉,”来人立刻跪拜在地,“大雪山正处于危难之中,实在派遣不出人手,实际上,在下是代表大雪山的壶藏,向您求援的。” “我已经在大雪山送走了自己的妹妹,你们还却要向我索取东西。” “这并非大雪山一山之危急,而是天下之危急啊,大人!” “拿天下大义这种事来压人,大雪山干这种活最熟练了,”乐道终于得到允许插嘴,“但是巫基本不会违抗大雪山的命令,朕却懒得管你们……” “陛下!” “……去告诉壶藏那个老不死,如果他答应朕三件事,朕说不定会允许朕的大巫顺便帮你们一下。” “请问……是何事?” “这就不是你有资格问的了,”皇帝说,“乖乖带信吧,信使。” 来人明白这件事由不得他质疑了,只能依言翻身上鹰,这只比人大上几圈的黑鹰向赫连郁发出乖巧的呼噜声,展开宽厚的双翼,冲上天空。 信使走后,留在原地的皇帝和大巫默默对视。 “咱们之前商量的不是要求一件事吗?”大巫茫然问。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会,”乐道瞥他,“当初在天京城你在市里买材料,要不是我你那点钱哪里够花呀。” 乐道说到这里顿了顿。 “还有,你或许会只为了送乌伦而上大雪山,但是别告诉我你没打别的主意,大雪山的那个记载所有预言和诅咒的真实之间,你原本是想顺便进去看看的吧?” “你真是了解我呢。”赫连郁叹息道。 “那是你的心结,我当然会注意。”乐道说,“对了,你解开心结后,咱们可以试试共赴鱼水之欢了吗?” “大庭广众之下,能不能别这样不要脸!陛下!” 第44章 当你长发及腰 因为占卜而来的黑鹰信使离去两日后。 屠城之难让人哀痛,活人的日子却还要继续,在大雪山派遣下强有力的巫来到这座城池后,所有的东西都迅速地被收拾干净了,一夜之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皇帝国师一行人,已经远离了这座依着雪崖形成的城池,跟随壶藏大巫派遣来的向导,来到了大雪山脚下。 他们首先看到的是冬青湖。 一望无垠的雪白波浪般起伏,在某个下坳地方,这块纯洁晶莹的蓝宝石就突兀地这样出现了。它的边缘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呈现鬼斧神工一样的完美圆润。湖水在天光下碧波荡漾,可爱得人忍不住想要将自己的手伸进水中,好好亲近。 可惜的是,就如同任何美丽的事物都有毒刺一般,直接接触冬青湖没有被处理过的湖水,会有瞬间冻僵的危险。 这样危险的湖水仅仅在大雪山之下昙花一现,它们很快就会潜入地下,在地下暗河中和其他的水流汇合,失去美丽和毒刺。等再一次浮出地面后,它们就已经变成了那一条分割中陆和青陆的滔滔大河——琼水。 依照过去千年中从未改变的礼仪,一行外来者在冬青湖边上的雪屋庭院中,用烧开的冬青湖水沐浴,换上大雪山早就准备好的衣物。试图和大巫洗鸳鸯浴未果的皇帝极快地洗了个战斗澡,带着一身氤氲水汽突袭大巫的房间时,却发现赫连郁已经换好了衣袍,跪坐在烧着炭火的炭盆前,正用木梳梳理一头黑发。 赫连郁的头发不长,这个不长,是和其他巫相比较得出的结果。 民间不知为何有一种说法,巫的力量能通过头发的长度体现,虽然稍稍了解的巫和巫术的人都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是流传时间久了以后,这种说法便变成了另一种迷信——基本上所有的巫都会养着长长的头发,比如说有一头长至脚踝白发的雪满坡。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赫连郁的头发像是天生长不长,这么多年下来,也只是刚刚越过后腰。 但是发质好呀~摸着舒服,皇帝在心里欢快地说。 赫连郁穿着大雪山的长衫,衣袍边缘有扶桑花和扶桑叶的花纹,腰间是一掌宽的暗红革带收紧,又用鲜红的绛带系着玉环佩,刻着一个乐字的铜铃挂在腰侧,随着大巫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叮铃叮铃声。似乎是听到乐道进来的脚步声,赫连郁稍稍抬头,眼珠向眼角一挑,青蓝的眼眸被热气熏得水波潋滟。 湿透的黑发如鸦羽,侧脸的颜色如浮冰,看得乐道觉得自己一腔老血在热得发烫。 在皇帝陛下考虑要不要就在这里把他一直想办的事情给办了的时候,被赫连郁放在一边的鸟颅骨里,风灵咻咻叫着,调皮地绕着黑发转一圈,带走潮湿的水汽。 赫连郁拿起这比他头大上一圈的鸟颅骨,安稳地戴在自己头上,系好后脑勺的细绳,然后抓起十万魔骨,五彩的骨片叮叮当当一阵响,摸索寻找扣子的赫连郁只觉得身边气息不稳的乐道突然靠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十万魔骨。 皇帝陛下找到搭扣,解开,然后给赫连郁披上。 他一一检查骨片上的咒文,四角的璎珞以及拳头大小的不知名头骨,最后给赫连郁扣上搭扣。 赫连郁能感觉到他手指的炙热,简直能把十万魔骨点着了。 “你故意的,逗得我能看不能吃好玩么。”乐道笃定的说。 赫连郁只对他笑。 “等着吧,”乐道气馁道,“等这事完了,我要让你三天下不了床。”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并排沿着走廊走出去。 “这可不一定,”乐道听到他的大巫笑着说,“关于到底是谁三天下不了床。” 皇帝心不在焉地欣赏庭院中的冰雕,闻言嗤笑一声,下一刻他瞪大眼睛停下脚步,而赫连郁似乎毫无察觉地径直往前走。 乐道看着他的背影,毫无形象地将嘴巴张大成可以塞进一枚鸡蛋的形状。 ……啊喂,刚才赫连说了什么,他好像没听清? 等不知道该郁闷还是该狂袭的皇帝追上大巫时,两人已经和乌伦以及他的小下属相遇。乐道知道他要是敢在孩子面前开黄腔,赫连郁一定会再用风灵把他甩出去,这种事一次两次可以当做情趣,再多就不新鲜了,于是乐道只能一脸温(sha)柔(qi)地接受了乌伦的问好,然后跟在赫连郁身后,迈上登大雪山的台阶。 大雪山台阶共六千六百六十六极,不少地方紧紧挨着垂直悬崖,风吹过时会发出呜呜的叫声,冰凌撞击则会叮叮响。一行几人中,乌伦走在倒数第三个,世界逐渐在面前打开的奇妙敢压下了大风带来的寒冷,少年跃跃欲试着,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在安静沉默地迈着步子,他可能会沿着台阶,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又登上几级台阶后,他们已经越过了最低的那一座山峰。 乌伦瞪大眼睛,他没有发现自己额头上,那同心圆像八个方向射出火焰利刃的纹章在刘海下闪闪发亮,他只是赞叹着看着那山谷合围之中的,那一棵大树。 那是仅仅靠着单独一棵树的力量,就将整个山谷遮蔽的巨木。 它五人合围的树干是深灰色的,上面布满了蛤蛎白的纵裂,如长矛一样笔直刺向天空。而它的树叶是桃子的形状,边缘是整齐的锯齿,一片一片有蒲扇大,这些树叶从枝头到枝根层层堆叠,而颜色从鲜绿,到翠绿,再到墨绿,极有层次感,风刮过时树叶相互碰撞,会发出悉悉索索的悦耳声音。 这便是……扶桑。 传说中,以扶桑大巫的悔恨和泪水为种子,生长而出的圣木。 带路的人介绍道:“诸位贵客来的时节不好,若是再晚几个月,就能看到一簇簇扶桑花藏在叶子下面,那是扶桑树最美的时刻。” 客人们倒是没有他那样惋惜,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棵树的赫连郁脚步未停,好似随意地问道:“冬天它不落叶吗?” 介绍人一愣。 “平常的十月份就会落叶,但是今年一直都是这样繁荣的模样……说不定是预知新的太阳之巫已经来到,为此在欢欣鼓舞呢。” 被人匆匆一瞥的乌伦低下头撇嘴。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几乎可比拟一座城池的庙宇出现在他们面前。飞檐拱斗好似黑雁展翅,白墙如冰,和地面乃至两边山崖上的白雪融为一体,仅仅是用眼睛根本分不出彼此。而数丈高的大门则是黑夜般的颜色,是黑曜石打磨而成的,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烫金纹章。 乌伦摸了摸额头。 门上的纹章和他额头上的太阳金章,几乎没有差别。 机簧发出咔嚓咔嚓转动声,然后在这可能有几百年没打开过——乐道腹诽的——的大门在痛苦的呻.吟后,向两边让开。金色的光辉从门后涌向他们,而光辉中,有一个瘦小伶仃,如同被层层丝绸包裹的缩水橘子一样的老人站在那里。 “欢迎回来,赫连国师,”静默中,老人,或者说壶藏大巫用沙哑的声音说,他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欢迎来到大雪山,皇帝陛下,以及……同样欢迎回来,新的太阳之巫。” 这个出场可以说是震撼了大部分人,乌伦情不自禁一哆嗦,躲到赫连郁身后。 “回来是个什么说法?”乐道皱眉。 “大雪山永远是所有巫的家。”壶藏退至一侧,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随老朽来吧。” 乐道第一个迈动步子,赫连郁跟在他身后,一行人紧紧挨着,三只鬼枭卫不着痕迹地落到最后断尾,在他们进来之后,无人操作的齿轮转动,将两扇黑曜石大门缓慢关上。 他们安静地通过数百蜡烛不分昼夜燃烧的门厅,穿过四处挂着帷幔的长廊,熏香在瑞兽香炉中悄然无声的升起,一路打量这些的乌伦跟着走到一处岔路前停下脚步,因为他发现一行人都十分默契地停下,并且他舅舅舅妈还有那个叫壶藏的大巫在交换眼神。 他们似乎在用眼神商量着什么,片刻后,他们商量出结果了,齐齐将目光转向懵逼的乌伦。 “路途迢迢,诸位应当是十分疲惫了,”壶藏大巫看着乌伦说,“需要先休息一下么?” ……几天前那个骑黑鹰的信使不是说时间人手很紧吗?乌伦腹诽,怎么这个老家伙看上去十分从容不迫。 腹诽完的少年发现,他舅舅也用那鸟喙尖端对着他。 大巫喊了他的名字:“乌伦。” “……”乌伦,“我的确很累了,我该去哪里休息?” 干瘪橘子壶藏大巫张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笑,“跟着她们走就是。” 所谓的她们是几个白袍的年轻巫女,她们翩翩蝴蝶似穿过走廊,簇拥着乌伦退下,确定那个小猎户以及鬼枭卫一直跟在乌伦身边,赫连郁才收回目光。 这里现在只剩下赫连郁,乐道,以及壶藏三人,他们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直到面前被一面墙壁挡住。 墙壁上绘着鲜艳的壁画,壶藏大巫用手轻轻触摸壁画上那棵扶桑树,回过头。 “依照几日前赫连国师的要求,存放预言和诅咒记载的真实之间就在前面,不过在进去前,老朽还有些一些话,想和国师大人……以及陛下说。” “请说。” “赫连国师和陛下,对扶桑大巫的传说知道多少呢?” 乐道眼角抽搐,他看了看赫连郁,道,“壶藏,你该不会想把那种人人皆知的睡前故事又重复一遍吧?读者会因为水太多要求退钱的。” “扶桑大巫的传说人人皆知,”壶藏大巫点头,“然而,当一个事情成了人人皆知的传说,那么,这个传说的内容,许多就和真实无关了。” 乐道默了默,和赫连郁咬耳朵。 “这老不死说话是啥意思?朕怎么有点听不懂。” “他的意思是,”赫连郁面无表情,“我们知道的那个传说是后人编的。” 第45章 大揭秘 相比于壶藏语意模糊的话,赫连郁的言辞明确至极,所以乐道接受起来也极快。 “哪些部分是编的?”他问,“还是整个传说都是一个大骗局?别告诉我都是假的,一千年了三陆不知道多少孩子听着这个传说长大,如果全部都是假的……那就有些尴尬了。” “也不能这么说,”赫连郁说,“单单作为一个教学前启蒙故事而言,听着还是蛮好玩的。” 乐道:“听上去你很早就知道了。” 赫连郁:“也不算很早,只是那仁死后,我一直在思考关于太阳金章的所有事情。而星台的繁星之间虽然毁在战火里,但我做学徒的时候,的确看过一些野史上模糊地提过一两句,以前注意不到,仔细思考的时候,却能发现一点端倪。” 这两人争执时,壶藏大巫抬起手。 那只手细瘦如枯死的树枝,挥动时带着无数光点亮起,这一刻,这个干瘪的老人才显出一点作为大巫的气势。光点从他指尖泛起,飞向墙上的浓墨重彩的苍老壁画,没入壁画中,带着画中那棵扶桑树轻轻摇晃。 “那么,两位大人,可有意愿听老朽述说那个真实的故事呢?”没有牙齿而显得漏风的苍老声音道。 “关于真实不真实,这个有待考证。”乐道懒洋洋道。 “不过既然您想说的话,我们不会打扰。”赫连郁的声音紧随其后。 这两人间的默契让行将就木的老人叹息,壶藏转过身,用细细的拐杖敲打壁画,拐杖末端所指着的,是一个披着兽皮的男人。 壁画上他不见五官,不知样貌,然而绘壁画的人用矿石粉末在他身周镀上一层光辉,昭显此人在壁画中的主角地位。 苍老的声音在幽深长廊中回响。 “很多年很多年,有这样一个人,他叫做扶桑。当时人族状况老朽无需多加描述,总之,扶桑是个有心要改变自己族人状况的年轻人,他从妖魔嘴下逃生,游历天下,寻找让自己的族人们强大起来的方法。” 乐道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个开头听上去和世人间流传的传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机缘巧合之下,扶桑杀死了一只妖魔,那是一只因为衰老而格外弱小的妖魔,他将那只妖魔抽筋剥皮,噬其血肉,磨制其骨,用这些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妖魔,混入妖魔之中……对了,那只妖魔天赋能使用火灵,而扶桑大巫正是通过这只妖魔的骨头,驱使火灵。” ……虽然和世间传说有了些差别,但是事实这样反而更合理的感觉? 乐道对赫连郁说:“我还以为你是天底下第一个成为大巫的黑巫?没想到第一个竟然是你们巫的师祖啊。” “闭嘴。”赫连郁回他。 乐道乖乖闭嘴,听壶藏大巫道出下面的事情。 “世间妖魔千万,虽然都具有超出凡人的力量,可惜偏偏并非生来就有脑子,里面的九成九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什么也想不到,对此,当时的妖皇十分忧虑……” “等等,”乐道插嘴,“啥玩意儿?妖皇?” 赫连郁把他冰冷的手塞到皇帝的后颈处冻他,同时道:“听你的。” “……而扶桑的出现则让他欣喜,让他看到了弱小的妖魔也能拥有脑子的可能,不耻身份结交,不知道妖皇身份的扶桑和他相谈甚欢,三天三夜后,妖皇表露自己身份,拜扶桑为太宰,辅佐处理事务。” “以后谁指责朕昏君,朕就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乐道有些怨念地说。 无论是皇帝,还是赫连郁,都能想到这个故事后来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了。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记载上不是很详细,”壶藏慢慢说,“唯一能确定的只有结局,扶桑大巫的确葬身在大雪山的山谷里,大雪山的这棵扶桑树,也的确是他亲手种下,”至于扶桑树是不是以泪水和悔恨为种子生长出来的,听故事的两人都觉得没有确认的必要了,很明显不可能,“这棵扶桑树生长在世界的北极,乃是太阳东升西落的轨迹标,至于太阳……扶桑杀了妖皇,取走一枚羽翼,化为太阳金章,剩下的尸骨,化为天上的太阳。” 这简直是惊天霹雳。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为什么把最狗血酸爽的部分省去了?” 赫连郁:“光是这个结局就足够狗血酸爽了吧。” 国师大人下示意去抚摸遮住面容的鸟喙。这个动作让挂在他身上的十万魔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而壁画上,那个裹着兽皮的男子身上也挂着许多配饰,细细看去,甚至能看出绘图者专门将这些配饰画成了骨头的形状。 虽然隔着千载时光,却有一种知己感扑面而来。 但是,如果将妖皇比作乐道,将扶桑比作自己,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他私心太大,恐怕是无法为了青陆人,去伤害乐道的。 “比起世间传说中那个苍白的人物,”赫连郁和乐道异口同声道,“这样的扶桑,反而更让人钦佩啊。” 两人对视一眼,乐道笑了笑,“至少,作为一个活在当今的人,我是没法指责扶桑什么的……所以问题来了,太阳是曾经的妖皇,这有什么问题?” “历任太阳大巫,通过太阳金章使用太阳的力量,生前享受尊荣,死后补充为太阳的一部分,这是历任太阳大巫都知晓的事情,这是他们的责任,不允许逃避。” “反正不是太阳大巫,死后也得变成星星,闪烁几百年然后消失,太阳大巫成为太阳的一部分,没有什么问题。”乐道点头。 壶藏收回敲着壁画的拐杖,双手交叠撑在拐杖上,背驼得像是龙虾,他不急不慢道:“但是有人逃避了,直接导致上任太阳大巫赫连那仁必须提前将自己的力量补充给太阳,那个逃避的人,赫连国师你也认识。” 赫连郁声音冰冷:“……早霜。” 上上任太阳大巫早霜,做出关于双胞胎预言的大巫,同时他也是那仁的老师,在青陆的大巫帐篷里住了十多年,因为和青陆二三皇子勾结,助其谋夺可汗之位,被赫连那仁以及当时返回云屏城的赫连郁联手杀死。 临死之前,他做出了那个针对兄妹二人的诅咒。 “……我诅咒你们一定会爱上不该爱的人!你们会共度那条满是蜜糖的河流,然后,这个人会因为你们的罪恶而痛苦死去!” 那个充满怨恨和恶毒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边,赫连郁只觉得身体如同浸入冰寒的潭水里,胸口火玉散发的暖意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赫连?” 乐道握住他的手,习武之人常年滚烫的手心让他一个激灵。 急忙转过头的赫连郁差点用鸟喙在乐道身上留一道口子,他瞪着乐道,用了片刻时间确认他的陛下依然完好无损,才慢慢地将那个早就应该回归冥河的幽魂抛在脑后。 他在这里。 我能保护他。 赫连郁想,黑巫的噩运什么的,全部都是……等等,为什么觉得扶桑的经历更证明了黑巫与噩运伴行? ……这一定是他的错觉。 “这些,同大雪山此刻的危急,有什么关系?”赫连郁勉强保持着冷静问。 “扶桑树一岁一枯荣,今年却超出例外,毕竟再怎么强大的封印总有衰弱之时,再如何深刻的羁绊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再过几日,正是扶桑树对太阳的牵引最弱的时刻,而妖魔们想夺回那一顶冠冕,已经很久了。” 壶藏向赫连郁鞠躬。 “老朽向国师您诚恳请求,这并非只干系大雪山一山之存亡,同时也干系天下人族的存亡啊。” *** 这边在讨论沉重话题,乌伦那一边的气氛可轻松多了。 他被年轻的巫女们带到他以后的住所,是一间小小的别馆,竟然就在山谷里那棵扶桑树下方不远,围墙圈起狭小的天地,抬头看到的就是头顶繁茂的扶桑树叶,郁郁葱葱。 这个别馆很小,除了主屋,东西厢都只有一间房,但是对于乌伦来说,这已经是个很大的院子了,除了一点不好,在这个别馆边上,是一片相对矮小许多的扶桑树林,这些树林上都挂着名牌,路过是巫女们见他打量名牌,告诉他,这些扶桑树是历任太阳大巫的墓碑。 当时的乌伦一脸懵逼。 ……为啥他得住在坟场边上啊,晚上真的不会闹鬼吗? 这样的纠结直到他看到那棵最矮小纤细的小扶桑树,才被放下。 小扶桑树上也挂着名牌,上面用青陆的文字写着一个名字—— ——赫连那仁。 在别馆安顿下来后,那些巫女们离去,乌伦询问小猎户:“有瓜果吗?” 沉默的小猎户以及三个鬼枭卫寻来洗的干干净净的苹果、冻梨、蜜酒,陪着乌伦一起去上坟。 那四人站在他身后几丈远,仅仅只有乌伦站在树下,小孩开心的发现没人在身边。他那种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毛病好了许多。乌伦其实不太懂上坟该干什么,只能把青瓷盘子摆在小扶桑树前,绞尽脑汁思索。 “那个……听说您才是我姆妈,所以我来看看你,对了,上次舅舅还带着我去看了我爸爸,我给他磕了头,要不我也给您磕个头吧,”乌伦跪下磕头,再挺起背的时候,终于说了一句像模像样的话,“舅舅对我很好,我现在过得还挺不错的。” “挺不错?” 被繁茂树叶遮蔽的阴影中,有人轻笑道:“小大人,从未听说中了残蝎之毒,也叫过得挺不错呢。” “谁?!” 抬起头的乌伦目光在枝叶间搜寻,却没法找到说话的人。 “在下只是籍籍无名的小人物,”那人道,“您无需见我……不过,在下想和小大人做个交易。” 发现乌伦依然保持警戒,暗中之人笑了笑。 “壶藏大巫的确是天下少有的,罗天万象之大成者,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赫连国师一般,眼睛眨也不眨就把自己的罗天万象给别人,小大人,在下和您打个赌,明日他们就会举行仪式,以壶藏大巫的罗天万象压制您身上的残蝎,然而这个仪式不会成功。” “一次不行就试第二次,我为何要和你打这个赌?”乌伦皱眉道。 “毕竟您时日无多,而我有救您的办法,”面对乌伦嗤笑的神色,暗中之人仿佛胜券在握,“这天底下,残蝎的解药没有多少,而我这里正好有一份。和自己的性命相比,一个只相处不到月余的表亲……小大人啊,”他笑得亲切极了,“曾经流落奴隶之中的您,该知道如何选择吧?” 第46章 人丑就要多读书 乌伦已经许久没有想过自己曾经是个奴隶的事情了。 这倒不是说他放弃了自己的过去,但是每日赶路,或埋首书间,或听大巫用轻盈的语调讲述一个个故事,无数见过没见过的事物出现在眼前,无数听过没听过的人物与他交集,未来是如此光鲜明亮,哪里有时间回忆阴暗的过去呢? 乌伦以为那样的生活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可惜的是,那个暗中之人仅仅用奴隶两个字,就把他拉回深渊中。 日晒雨淋下不能逃避的劳作,连家畜都不愿咽下的吃食,夜晚和其他奴隶一起,和浑身屎尿的猪猡睡在窝棚里,这还算是好位置了,如果挤不进窝棚,可能会一夜冻死。同伴的死尸,主人的拳打脚踢,带着倒刺的长鞭,泥土,寒冷,伤口…… 乌伦抿起唇,小孩的面色看上去苍白如纸。 冷静,冷静,他告诉自己,他已经置身于大安的国师赫连郁的保护下,没有人能再让他落入这种境地。 ……但是,残蝎不解的话,他真的有可能活下去吗? 成为奴隶的乌伦只学到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天上绝对不可能掉下没毒的馅饼,第二件事,便是事实总和期望相反。 第一次仪式不成功,第二次仪式也可能不成功,毕竟巫的力量来源于心,只要壶藏大巫打心底里不对他产生正面的情感,将罗天万象之术成功用在他身上的几率便无限接近于零。 而专门延缓残蝎的药也总有一天会用完,或随着时间的推移,作用越来越小,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起作用,那个时候,掌心的黑线会蔓延到他胸口,让他回归冥河之中。 他,会死吗? 就像姆妈那样,瘦骨伶仃躺在床上,然后在某一天再无声息吗? “不……”少年低声呢喃,“我不要这样……” 暗中之人勾起嘴角。 从一年前就开始布置的圈套环环相套,给贺乌伦下毒,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在约定时刻,将赫连大巫逼入琼水黑市苏尼塔?而让贺乌伦沦为奴隶,同样也是为了改变这个少年的心性。 奴隶之间的竞争比平民想象的更肮脏,一个奴隶吃的多一些,另一个奴隶就会吃的少一些,一个奴隶活下去,另一个奴隶就会死去。为了活着,他们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更别说只是让别人代替自己去死。 身处大雪山这种神圣纯洁之地,赫连郁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突然被亲切之人刺一刀吧。 想到这里,暗中的那人简直要控制不住笑得浑身颤抖了。 他安静地藏在树叶之间,手上扣着一枚青玉珠,其上的咒文能保证无人会发现他的行踪。他看着树下那个孩子面色青白,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悄无声息地便要退去。 等明日的仪式失败——就算不失败,他们也有办法让仪式的环节出错——那个时候,贺乌伦的心便会动摇到完全听从他们的话的地步,以解药为胡萝卜,让贺乌伦这只蠢驴乖乖上勾。 他一只脚后移,踩在后方一根树枝上的时候,乌伦突然说话了。 少年抬头看着树叶间,不只是巧合还是有意,他看着的方向正好是暗中之人藏身的地方。暗中之人心猛地一跳,踩在树枝上的脚差点滑下去。 “喂!”乌伦道,“我说你,真当我是个好骗的傻子吗?” 少年声音很大,引得远处交流禁宫内八卦的三只鬼枭卫以及一直默默发呆不出声的小猎户将视线投来,这四位可并非贺乌伦这样的小孩,目光扫过带来的寒冷激得暗中之人一动也不敢动。 “真是不好意,”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举动为暗中那人带来何种危险局面的乌伦继续用那样大的音量说,“一个月前,我大概真的就傻乎乎的信了吧,问题这些天我也认真地读进了一些书的,虽然没有变聪明,不过史书里和我目前遭遇类似的事情,好像也有那么一两件。” “我说,”抬起头的乌伦露出一个冷漠的笑容,“你应该也会向书中的那些人一样,根本不打算把解药给我吧?” 树上的人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少年刚才的笑容,竟然和八年前来到大雪山的那仁大巫无比相似。 另一边的鬼枭卫们和小猎户已经向树下走过来,暗中之人明白,他若是再不逃走,恐怕就没有机会逃走了。 便在他踟蹰中,乌伦用最后一句话,完成了最后一击。 “我是青陆的汉子,青陆的汉子有怨报怨,有德报德,毒是你们给我下的,我才不会听你们的话,舅舅对我那么好,我更要报答他,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蠢话,我亲手送你下冥河。” 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懂,包括已经走近的猫头鹰们和小猎户。 甚至不需要用手势做指挥,三只鬼枭卫同时拉上斗篷,消失在树荫下。小猎户大跨几步,拦在乌伦身前,眨眼之间便已经拉弓满弦,木箭引而不发,对准的正是之前被乌伦注视的方向。 暗中之人一脚蹬在树枝上,此刻他已经顾忌不了隐藏行踪,树枝上下摇晃着,将他弹飞出去。他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握住一根树枝,借着惯性又把自己甩出去。木灵突然出现在身侧,一路洒下发光的叶片,穿行在林间,让树枝树叶一起摇晃,干扰追踪人的视线。 木箭追在他屁股后面,每每差之毫厘没入树干,一开始暗中之人尚是庆幸,下一刻便发现,这些箭矢虽然没有射中他,却驱赶着他改变方向。 ……更别说,这个一直悬挂在他头顶的光球是哪里来的?!有光球在他娘的隐身还有什么用啊! 依然原地不动的乌伦闭着眼睛冷笑,手上指挥光球的手势不停。 竟然敢害他舅舅,他一定要在舅妈打爆这家伙之前,把这一口恶气发出去! 半月有余下来,竟然变得如此彪悍的乌伦不提。另一边,壶藏告别,去准备明日的仪式,国师和皇帝则进入了大雪山的真实之间。 触摸壁画上放出万丈光辉的太阳,墙壁便会向两侧后退,雪花石铺做的地面到这里终止,紧接其后的是整整齐齐排列,冰凉上过清漆的松木。宽阔的房间之中,明珠照耀之下,重重竖立的书柜如同密林之树,其上一格一格,堆放着竹片编织而成的竹简,卷起的薄如蝉翼白绢。一张张牛犊皮,羊犊皮,甚至是人皮,占据所有视野,上面绘着稀奇古怪,完全不能让人看懂的图案。 乐道见过类似的地方,是星台十七层,赫连郁平日的居所。 “天下大巫是一样吗?”他额角抽搐喃喃。 赫连郁瞥他一眼,拂袖独自走入真实之间,墙壁在两人身后合上,而赫连郁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书柜两侧的图案。 头顶太阳的巫者,是巫朝的记录,手持利剑的武士,是大重的记录。 赫连郁一直走到房间最深处,越往里走,书柜上一格一格里的书简卷轴就越发稀疏,最后一格里,里面只有三只卷轴整齐堆叠在一起,其中有两卷上,龙飞凤舞写着早霜的名字。 白色封口的是预言,黑色封口的是诅咒,赫连郁犹豫片刻,先拿起黑色封口的那一卷。 一路东看西瞧的乐道这个时候才来到他身后,他把下巴靠在赫连郁的削瘦的肩膀上,一直手将他的大巫拥住,另一只手将黑色封口卷轴从赫连郁手中抽出来,用指甲刮开封条。 “这个诅咒和我也相关吧,”他说,“别想偷偷一个人看。” 赫连郁觉得好笑。 不过乐道的话让他胸口一直憋着的那一口气缓慢地吐出来,胸闷感觉终于消散一些的他勾起嘴角,“我什么时候偷偷看了。” “你偷偷瞒着我干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么一件两件。”乐道说。 “真的不是在形容你自己?”赫连郁挑眉。 说话时他指尖捏住卷轴的立轴,往下一拉,乐道配合着同时转动另一边的天杆,苍白细瘦的手和有力的手配合地精妙,陈旧的丝绢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完全打开。 明光珠下,泛黄的丝绢表面以大片大片黑墨渲染,仿佛是已经前往冥河的某人的怨气。乐道啧啧两声,伸长脖子越过赫连郁的肩膀,去看上面潦草的字迹。 赫连郁的视线比他迟了两个呼吸,大巫的目光才落在第一个字上,整个卷轴就被乐道抢走。皇帝陛下飞快地把卷轴卷起来,在赫连郁冷冷的瞪视下,轻咳一声道:“朕阅完了,咱们去看那个预言吧。” “就算你不让我看,”赫连郁冷静指出,“我也依然知道卷轴的内容。” “既然你知道你还看啥?”乐道反问。 ……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于是赫连郁只能看着乐道把这枚卷轴收到他的袖子里去了,大巫怀疑皇帝陛下打算把这枚卷轴从真实之间带走,然后随便找个火盆塞进去烧成灰。 这混蛋不合时宜的体贴,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如此腹诽的赫连郁只能拿起另一只白色封口的卷轴。这回乐道没有和他抢了,为了掩盖等会即将犯下的罪行,皇帝陛下正双手背在背后——免得卷轴被赫连郁抢回去——望天吹口哨。 白色封口的卷轴上,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笔迹也端正许多,赫连郁将卷轴摊开在松木地板上,俯下身一字一句的辨读。 “光武十年九月……青陆木仁可汗迎娶呼和特大阏氏,早霜现身于日落之时……预言,可汗的孩子,将出生在五年后的春分……他秉着最闪烁的天辰来到这世上,点燃星火,照耀永夜……从一千年前起,到一千年后,所有的大巫都向他投向目光,注视着他,从生到死……” 赫连郁顿了顿,又重复了一次。 “从生到死?” “如何?”乐道问。 赫连郁愣愣道:“后面的呢?” 乐道:“嗯?” 皇帝陛下走上前,惊奇地发现赫连郁竟然在全身颤抖。 “后面那一句,”赫连郁飞快地把最后那一句人尽皆知的预言背出来,“……而那即将开启新辉煌,新皇朝的人,将会和他相爱,让他成为辉煌的一部分……这一句……” 大巫茫然地抬头看向乐道。 “没有,”他说,“这上面没有记这一句。” 第47章 闪光情侣の奥义——随时随地亲吻 乐道没有立刻去看卷轴上的字。 或者说他直接把卷轴踢开了,免得细绢因为赫连郁手劲过大而撕裂。他直接抱住赫连郁,手在后背上安抚地抚摸。 大巫一直沉浸在自己恍惚的思绪中,根本没发现他在干什么。 ……他这一生颠沛的命运,所面对的丑恶和噩梦,皆由这个预言而始。或者说,都从这个预言陡然转变画风的最后一句而开始。如果说预言中根本没有这最后一句话,那么,无论是他,还是赫连那仁,或者说天下所有人,岂不都是被早霜那个该杀千刀的老不死给玩弄了好一番? 真实之间的记载是绝无可能出错的。 因为其中的记录并非人力书写,而是星光所书。 死去的大巫会变成星辰,照耀群魔沉沦的黑夜,这些星辰便是无数双眼睛,擅长占卜的巫者能通过星辰运行的轨迹预测未来,更有专攻卜之一道的大巫,世间万事万物皆是他的眼睛。如今三陆,专攻卜之一道的巫者没有一个大巫,但是最优秀的卜巫在大雪山,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些记录并非卜巫书写,而是天空上的群星所见借由卜巫的手现世。 赫连郁:“……绝无可能出现差错。” “这倒不一定,”乐道说,“天知道我见过多少次,一些学艺不精的巫想放个烟花结果把自己变成烟花给放了的,更别说你以前还是学徒的时候……嗯,想给我治伤结果让我头顶长了一簇蘑菇的事情就不提了,就算是大雪山的卜巫,也有可能出差错。” “不可能。”赫连郁反驳。 说完这一句,他才蓦地反应过来,抬起头,发现自己和乐道坐在过道深处的一张桌案上。桌案上的笔墨纸砚被皇帝陛下扫倒地上,然后他把他的大巫抱了上去。眼瞅着地面一片狼藉的赫连郁眼角抽搐,心情瞬间变化,从面对迷雾般的阴谋,变成了等会儿该怎么会壶藏交代的无可奈何。 他缓了一口气,才慢慢道:“大雪山的卜巫,是……” “这个卜巫很厉害,却不代表他不会出错。”乐道打断他。 皇帝陛下伸出手,抵住赫连郁的嘴唇。 “嘘,”他道,“听我说,预言最后一句到底是真是假,暂时别先下结论,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慢慢查。” 说完这一句,他松了手,面对赫连郁少见的茫然无措,竟然笑了起来。 “不过,如果是假的,对我来说更好。”他语气欣喜,“这样的话,你再也不能用预言来质疑我。” 质疑我对你的爱。 赫连郁看到,他的陛下眼中明晃晃这样写着。 大巫的脸立刻就烧红了,他意识到选择和乐道谈这件事可能是个错误,大安的皇帝如今满脑子都是一些污秽的东西,无论说些什么,都会被扭到这种方向。 “你在逗我吗,陛下?”他问。 “国师大人,你觉得朕成功了吗?”乐道笑眯眯问。 毫无疑问的大成功,赫连郁抿唇不再多言,而是伸手一指,一阵轻柔的风拂过无数书柜之间,托起可怜被皇帝陛下踢到墙角的白封卷轴。八尺长的卷轴漂浮在半空中,蛇一样的扭动,被风灵玩耍了一圈,才送到赫连郁手里。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预言的结尾处,那里留下了预言者的名字——早霜。 “我没接触过早霜这个人。”同样看到这个名字的乐道说,“给我说说吧。” 赫连郁思忖片刻,道:“你应该很早就听过他的名字,大重光鸿帝座下的国师,光鸿帝遇刺而亡时他一同失踪,几年后突然出现云屏,在我父亲母亲大婚上献上预言,之后他一直居住在大巫帐篷里,直到我和那仁出生……他选择了那仁做他的弟子,同时表示那仁正是应预言而出生的人。” “问题现在看来,应预言出生的人明明是你。”乐道说。 “嗯,”赫连郁点头,压低了声音,“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那仁杀了当时意图对她兽行的……父亲,处理他尸体的人是我。那时候我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再后来我两个弟弟也想对那仁……”没法说出那个字眼的赫连郁顿了顿才继续道,“被我抓住后一检查,果然发现是有巫术蛊惑他们。” 那一晚。 几欲疯癫的赫连那仁在赫连郁面前,手刃那两个和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血腥气弥漫了整个云屏城,而他们追踪尸体上巫术的痕迹,竟然追到了大巫帐篷里。 早霜诧异地看着闯入大巫帐篷中的他们。 这位出身天京公卿之家的大巫一派优雅地端坐在地毡上,他年纪不轻了,样貌虽然才到中年,头发却已经灰白,但是他挑眉望来时,通身都在诠释温文尔雅这四个字。鲜红的细绳如蛛网般将他缠绕,早霜正居于蛛网中央,如同等待猎物的蜘蛛。 “怎么来的是你们?”他第一句话是这个。 赫连那仁一言不发就开始动手,让想要问话的赫连郁把话给咽下去。 “刚开始时,他根本并未把我和那仁放在眼里,”赫连郁缓慢地把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记忆呈现在乐道面前,“当时他说了一些话,我只当做他和那仁一样疯癫了,现在想来……” “他说了什么?” “他对那仁说,说当初他的选择果然没错,像那仁这样美丽又疯狂狠毒的女人,能把世间一切都拖入毁灭中。” 赫连郁皱着眉,手指揉按自己的额角。 “我真是没法理解这些疯子……” “或许我能稍稍理解一些?”乐道说。 赫连郁抬眼看他,乐道则竖起一根手指。 “大雪山的记载,只会记载真正的预言,假如早霜在说出预言后,又在后面加了一句话呢?” 赫连郁:“为何?” “他不是说了吗?为了把世间一切拖入毁灭中啊。”乐道侃侃而谈,“说起来我一直都在奇怪,就咱们认识的那几个大重的公主,不是胸无大脑,就是骄纵蛮狠别的不会干,而你妹妹,就算有巫的资质,是巫的弟子,也不该能干到那样的地步。飞燕卫有一只小队专门收集她的消息,当初她将你送进大牢,不消几天就让混乱的云屏安稳下来,其他部落的首领,还有自己部族的长老,在她手下撑不过三回合。你被我救走之前,她虽然没有举行大典,却已经是实际上的青陆可汗了,当真雷厉风行。” “这种事情可不是天生就会的,我被大重军神教导六年,才没有在接下乐氏之后手忙脚乱,你觉得……”乐道视线垂下,“……作为一个被预言会嫁给天下新主,明明在教育上该怎样单蠢怎样教,好被控制的公主,她从哪里学的这些?” “……早霜。” “没错,只有早霜。”乐道点头,“他教咱们妹妹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谁是你妹妹。”赫连郁扶额。 “哎咱外甥发牢骚的时候一口一个舅妈,”乐道说,“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妹妹我妹妹。” 赫连郁:“……” 乌伦该尝尝竹笋炒肉的味道了。 不提扶桑树下,小乌伦陡然背后一寒,真实之间里,乐道自己也坐在桌案上,和赫连郁并排。 “你再想想,天下之乱是从何时而起?”乐道指尖一划,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动作,赫连郁眼前竟是恍惚出现大安的万里江山,“大重衰弱之象的根源,百年前就已经埋下,各方诸侯兵乱四起,但真正的大乱之象,却是五十五年前,出征青陆的光鸿帝凯旋而归,途中遇刺而亡,光鸿帝无子嗣,因为他姘头也就是我老师不能受孕,大重为了谁当皇帝争了几年,好容易一点太平也给争没了。” 赫连郁:“你觉得,在光鸿帝遇刺一事里,早霜也参与了?” 乐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早霜大概是一个想要天下大乱的疯子吧。” 赫连郁思考他的话,而乐道勾起嘴角冷笑。 “那么,回归正题,他为何要在预言后多加那么一句呢?”乐道把一根手指摇了摇,“你看看,一个被预言会嫁给天下新主的女人,还是个疯狂又强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天生带着腥风血雨啊赫连,如果不是各种机缘巧合,有你妹妹存在,这天下的乱局,哪怕到了如今也无法结束吧。” 赫连郁低声喃喃:“无法理解……” 乐道摊手,“咱们都是平常人,没法理解疯子的思维。” 赫连郁:“你理解得蛮好的。” 乐道觉得自己脑门刷的就流下冷汗来,“不,朕只是这么一猜,只是一猜,你懂吗?” 赫连郁:“不懂。” 他们对视,片刻后,两人一起笑起来。 赫连郁伸手,捏住乐道的下巴,轻轻凑上自己的唇。 他的手脚冰凉,温柔地缠上乐道的脖子,与其说是温纯,不如说靠着乐道这个人形炭盆取暖。不过乐道乐意之极,一双手重重地将赫连郁往自己怀中按。 唇舌交换之间,赫连郁呢喃:“幸好有你在……” 乐道觉得,就算他不在,他的大巫在片刻惊慌失措后,自己也能想到这些。不过这样的依赖他绝不反悔,投怀入抱更是欢迎至极。宽阔安静的真实之间里,一时只能听到隐隐让人面红耳赤的水声。 “……如果是你说的这样,”亲吻过程中间,喘息着的赫连郁脑中一道光闪过,“在大雪山……他一定有同伙。” 如果没有同伙,大雪山记载的预言和天下流传的预言不同,应当是早就被发现的事情。 可惜的是,他话的尾音被乐道吞了下去,皇帝陛下觉得半途还能想起这种事,一定是他的大巫在指责他吻技不好,既然这样,更应该多多练习。 真实之间的暗门就是这个时候突然打开的。 壶藏大巫跨入门中,正要开口呼喊皇帝和国师,告诉他们,太阳巫贺乌伦抓住了一个奸细。但是在他开口之前,一百五十多岁的老人觉得自己并不灵敏的耳朵好像听到了什么。 壶藏过了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 ……乐氏的皇帝和赫连国师是一对,这件事竟然是真的吗?! 第48章 我是你爸爸啊 被壶藏以眼神指控时,赫连郁本人是十分尴尬的。 他前几次和乐道做出这样亲密的举止,虽然同样是光天化日下,但除了第一次差点被乌伦撞到外,后面几次都小心避开了外人目光。这一次在真实之间,是因为一下子情绪激荡,又知道此处无人,才如此失礼。 壶藏是比他老师风胥还长一辈的人,虽然这位前辈什么也干不好,一点风吹草动的小事就下召巫令,赫连郁本人对他并无多少尊敬之意,但直接被主人家撞见…… ……对了,壶藏那个扫一眼空白案桌外加狼藉的地面,再看向他们时,痛心疾首的目光是什么回事? 大巫内心挣扎想告诉壶藏,他和乐道绝对没有在案桌上做壶藏想的那些事情。 三人面对面,尴尬的赫连郁以及更尴尬的壶藏不提,皇帝陛下是没有什么尴尬的感觉的。想来乐道必然具有今日不早朝昨夜*人皆知的昏君天分,只见他施施然替自己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袍——他也想替赫连郁整理,伸手却被赫连郁拍走了——大马金刀下了案桌,好像什么也没做一样,同壶藏打招呼。 “壶藏大巫,您刚才说什么?” 若不是没有牙齿,壶藏都想磨牙了。 听这语调,还当这位陛下是多纯洁无辜正人君子呢? 另一边整理好衣衫的赫连郁指挥风灵,将落到地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放回去,他动作隐晦极了,但是在场的另外两人却不能装看不见。壶藏在斥责还是晕倒两个选项间犹豫了片刻,最后只能沧桑地叹一口气,做出一个随他来的手势,拄着拐杖慢吞吞转身。 他身后的皇帝和国师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风灵咻咻叫着,细心地将白封卷轴卷好,放回书柜上,皇帝首先迈步走在赫连郁前面,尚未走两步,就感觉一双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袖子,将袖袋中某个长筒状的东西抢走。 回头的乐道正好看到赫连郁将黑封卷轴抛给风灵,而风灵将黑封卷轴送回书柜。 “我以为,”乐道说,“你并不想见到这个。” “烧掉卷轴又不可能消掉诅咒,”赫连郁推了推他,声音越来越小,“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乐道挑眉问。 发现乐道一直挡在他面前碍路的赫连郁嘴角抽了抽,绕过去把乐道甩在身后。 “……我不会再让这种东西主宰我了。” 插身而过的那一瞬间,乐道听到了这句话。 他勾起嘴角,笑得温柔,如果赫连郁回头看他,还会发现这温柔的笑容里有一点……难以形容的猥琐。 满心污秽的皇帝陛下暗地里哎嘿嘿嘿嘿,心道又解决一个心结,距离每天上炕吃肉满嘴流油的时候不远了。 然后开心的乐道被一堆需要处理的事情糊了一脸。 赫连郁和壶藏去准备明日的仪式,那位身为大雪山无冕之王的老人竟然分毫不避嫌地将庶务交给乐道处理。一时之间,乐道不仅需要处理被乌伦抓住的那个内奸连萝卜带泥挖出来的一大堆人,还需要对大雪山进行布防。 没错,布防。 “论战略行军,这天下谁能出陛下左右?”壶藏如此说,“我大雪山安宁太久,连见过血气的人都少,怎么好让那群小孩子在陛下面前丢脸呢?” 乐道一脸冷漠。 然后他被赫连郁瞪了一眼,只能无奈披挂上阵。 内奸的事情倒是好查,毕竟巫们有自己独特的侦讯手法,那些穿着星星长袍的卜巫们为了不在皇帝陛下面前丢脸,简直是把内奸从出生时请的奶娘穿什么颜色的肚兜都查了一遍。乐道觉得这些卜巫们用力太猛,反正他听到内奸出身东楚世家,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了。 在乐道之前,最可能问鼎天下的乃是东楚侯李氏,东楚大军平了天京城的时候,乐道还是个手上一点兵马也无的质子呢。然而成王败寇,莫非如此,如今一统江山的是乐道,东楚李氏不知道被世人忘到哪个角落,东楚那些追随李氏的公卿世家,一大部分明智地向乐道投降,一小部分打着为主君复仇的旗号,投给了流亡到东瀚海大大小小海岛上的前朝皇家云氏。 而在前朝,公卿世家有天分的次子,如果家在天京城周围,就会送到星台,其他并不想参与朝政和宫廷的,就会送到大雪山,这些人成年后下山的不少,没下山的自然而然会留大雪山,几代下来,又是一股藏而不露的势力。 “这么些年了,还没完吗?”乐道用毛笔在名单上勾名字,“东楚,百越……这么一看就平阳的安分守己些。” 哦,还得加上他自己出生的云谷。 审完内奸后也不消停。 乐道终于知道来大雪山的一路上,那样的惨状到底是如何造成。为了应对和初八年和和初九年新旧交替之时的日食,大雪山将大部分巫以及苦修武士召回大雪山周围,整个白陆的防守力量简直就是一片空白。对于妖魔来说,根本是一桌子摆在面前的大餐。 这真是愚蠢的行径,乐道简直想狠狠下命令的人一个嘴巴。 自他上位以来,妖魔被压制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只有最偏远的村庄才会上报某个晚上失踪了一两个人。吃不到人会让妖魔们虚弱,缓慢地衰老,失去力量,然后它们也越发抓不到人吃。问题是短短几日连续的屠村、屠城,不仅让妖魔们恢复了力量以及嗜血之意,还让它们造出更多的妖魔,比如那天他们在城中遇到的尸魔,堪称最不好对付的生力军。 乐道在下召集令的人到底是猪队友还是叛徒中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直接下令:“拖出去斩了。” 或许算是杀鸡儆猴的一招,让大雪山上下的窃窃私语陡然消失,算是舒心一些的乐道将无关紧要的人赶走,遏制白陆妖魔屠村屠城的状况。下午马不停蹄带着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小猎户,由这位白陆李云华将军的弟子介绍,巡查山脚下的苦修武士们的同时,提拔暂时的将领,确认自己命令能得到执行。晚上又去察看地形,在险要之地布下兵防。 皇帝陛下简直忙成了一只被抽着转的八尺高大陀螺。 唯一让他欣慰一些的是,大雪山上下虽久未经战事,却不能改变大雪山本来是一座堡垒的事实。 当年大重祖皇帝带领四十万兵马长驱直入白陆,依然没有攻破大雪山,时隔七百年,这座堡垒终于在乐道手下被磨去红锈绿锈,以一身锋芒重见天日。 大雪山其实是四面环山的山谷,中间的谷底长着那一株扶桑树,入山的道路只有那么两三条。乐道把山口一封,就把大雪山变成了有内外两座城墙的战堡。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外侧洁白无瑕的山壁上暴殄天物地浇上漆黑油脂,十人一组的巫带着火灵,向油脂投掷去一个个火球,蔓延开的大火烧开了冰层,露出被冰凌遮掩住的密密麻麻蜂巢般的弓.弩洞,巴掌大小的洞口后是无数箭头闪烁的寒光。在这些弓.弩洞之间,还有一些比一张门板还大的黑色洞口,那里面固定有攻城投石机。 弓.弩需要检查,投石机的机簧需要换新,通道里朽坏的木材要让人固定,各种几百年没用过的东西都得试用看看,或者把已经淘汰在七百年日益发展的战争艺术中的武器拖走更换。乐道此时此刻多么想将他麾下三军之一的龙马军给拖来,这只军队和它的将军一样特别擅长用这种机巧玩意儿,甚至能做出可以潜入水中的长龙。 然而龙马军镇守泰山关,距离大雪山十万八千里呢。 第二日正午前不久,赫连郁在祭台大殿前所见到的,就这这样两眼下乌青,一身怨气的皇帝陛下。 “真的有些老了,”乐道拉着他的手抱怨,“当年朕追击东楚的残军,三天三夜不合眼也能脑子清楚分析残军的动向,现在才忙了这么一宿,就感觉眼前都是黑影……” 赫连郁轻笑。 大巫今日一身盛装,十万魔骨五彩的骨片压着宽大厚重的重锦外袍,一头黑发披散在后背,而鸟颅骨挂在胸前,鸟颅骨顶端,一枚铜铃左摇右晃,叮叮直响。 乐道嗅着他身上的香气,如温水般抚慰他疲惫的神经。 时间不够,但在仪式之前,巫们依然要沐浴戒斋,点燃熏香,彻夜冥想。 一夜过去,赫连郁可以说处于一生中最强大的时候,他脑子里清明无比,不再受太阳金章阻碍的灵力奔腾在他身躯中,心随意转之间,天地之灵呼应着他的力量,被他凝聚在指尖。 赫连郁在乐道的额头轻轻一点。 “愿群星庇佑您,我的陛下。”他轻声说。 乐道觉得后背上罗天万象的纹身陡然滚烫起来。 他那些大篇幅抱怨的话在心里转了转,到底没有说出来。 “那好吧,我也祝你,祝你顺利,朕的大巫。” 二人点头道别转身,衣袂交缠,根本没有逾礼的几个小动作,就在大冬天荡漾起一阵春风,吹得大殿前的围观者们长出鸡皮疙瘩,在地上抖落一层又一层。 看不下去的乌伦作为围观者代表发言:“怎么只是短短一天不见,舅舅和舅妈之间又黏糊了许多。” 大巫瞥自己口没个遮拦的外甥一眼,推着他的肩进入大殿中,壶藏已经早早等候。而乐道转身,灰衣鬼枭卫紧随在侧,低声报告情况。 “白陆的飞燕卫兄弟在大雪山不远看到了雪满坡大巫,像是他,没确认人就不见了,”鬼枭卫道,“以及您在青陆时要求飞燕卫兄弟彻查雪满坡的一切,他们刚刚把消息送到。” 话音落,鬼枭卫递上一卷比小拇指还细小的卷轴。 乐道一边走一边刮开封漆,展开卷轴,细密如蚁的小字在映入他眼中,第一行便让皇帝挑眉,等看完整只卷轴,他更是饶有兴味的念出里面的话。 “早霜之子?半人半妖?” 第49章 作者没有洗白boss 距离大雪山四百里处,黑压压一片妖魔。 今天的天气相对于白陆而言,是个很好的天气,晴空万里如洗,蔚蓝颜色如勿忘我的花,仅有那么几缕的云絮慢慢飘着,虽然太阳是一如既往的苍白,照耀在人身上带来的温度提升,还没有冷风带着的温度快。 可惜的是,冷风能带走温度,却带不走这处凹地里淤积的血腥之气。 行走在妖魔们和一片尸山血海之间,雪满坡难得觉得有些冷。 白袍的大巫合拢了狐裘的领子,沿着来时的路又返回了牙帐。那是鲛女用海水纺织的纱绸,绕着隔着几丈就竖立在地上的竹竿围了一圈,风吹过鲛纱在绸缎上挥出海浪般的波纹,漂亮地圈出好大一片地,明显表示出大妖魔们和小妖魔们之间的泾渭分明。 步入围帐之中的雪满坡,同这些大妖魔之间,一样是泾渭分明。 会出面招呼他的只有一人,雪满坡看着那个女人缓缓走来,鲜红的双眸有些嫌恶地撇开视线。 “吾的孩子,”那个女人问,“吾账下兵马如何?” 说话的女人并非人类的女性,身材比最高大的人类男性还要大上两圈,她有一头好似雪花晶莹的长发,皮肤苍白没有半点皱纹和颜色,极盛的容貌让她看上去比起活物更像一座冰雪雕像,如果她是雕像,那么她的眼睛必然是上好的红珊瑚,颜色好似新鲜的血液,没有瞳孔,一眼看过去能吓得人寒毛炸开。 和她相比,雪满坡的长发虽然也是白色,却更似鸽羽的白,他的眼睛虽然也是如血的鲜红,却带着一点透明的质感,像红榴石。黑色的瞳孔将白袍大巫拉回的凡人的境界,这些让妖魔们不喜,雪满坡本人却有一些庆幸。 他真的,不想和这个妖魔,再有更多的牵连了。 哪怕如今她和他之间的牵连就已经到了斩也斩不断的地步。 “一般般吧,”雪满坡说,“母亲。” “吾的孩子,你不高兴呢。”传承妖魔的皇血,被南海妖魔们称为王的女人说,“你还在记恨吾抛弃你的事情吗?” “我从未记恨过。”雪满坡面无表情的回答。 因为你和我的父亲,那位凭一己之力,搅乱一个时代的男人之间,从未有过常人夫妻的那种感情。只不过是一个想诱惑太阳大巫得到太阳金章,一个深感有趣地尝试妖魔能否诞下人的血脉而已。雪满坡冷静地想。 雪满坡是在星台长大的,还不是国师的风胥大巫一日偶然出门捡到了尚在襁褓中的他,在经过因是白子而饱受歧视的童年后,靠着努力成为风胥弟子的他偶尔会庆幸他并没有被人牙捡去,听说白子身体的部分在一些巫医那里,是名贵的药材。 这样的庆幸一直持续到天京城破,被老师嘱托的他带着云氏遗脉逃亡,遇到找上来的妖魔,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自然能猜到,自己之所以会被老师捡到,只能是早霜算计的结果。 早霜……是前任国师,是太阳大巫,是做出某个流传天下的预言之人。 尚不知早霜真面目的他原本打算带着那几个皇子前去青陆投奔,却在快到云屏时感觉到一个强大力量者的陨落,那一夜天空上升起新的星辰,毋庸置疑是属于早霜的。 同往的妖魔们蛊惑他放弃人的身份,唤醒血脉之中妖魔的力量。 当时的雪满坡拒绝了。 对,那个时候,雪满坡还是那个长于星台的国师继承人,虽然天性稍有些薄凉,但认识他的人无不称赞雪满坡好比芝兰玉树,性情温和,当为小巫们学习的典范。 “我是一个人。”雪满坡那时说。 只想蛊惑一个大巫,看能不能通过他抢到太阳金章的妖魔们退却了,雪满坡奔波于复国一事,然而每当他稍稍取得一些成果,便有另一个人将他遮掩的黯淡无光。 东楚攻向云谷的八万大军被一个少年将军打退了。 云古国被那少年将军掌了权。 叫乐道的少年将军带着三万将士,从雪龙山脉上一冲而下,占据了中陆西北大片土地城池。 那一次雪满坡正带着云随意游说北边的几个城主,计划猝不及防被打乱,他匆忙逃走,回头正好看到一匹黑马从城门中冲出来,上面双人同骑,其中一个黑发在风中如鸦羽翻飞的人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相隔数里,雪满坡依然辨认出了这个在星台里像是个透明人的小师弟。 仓皇离去的雪满坡并不知道,当时自己内心翻滚的情绪叫嫉妒。 然后是乐氏在明江平原约战三国大军,接着是追击南疆苗兵在蛇岭大战,一直掩藏在乐道身后的赫连郁一战成名,以黑巫之身成为大巫。又过了几年,不得不承认大重再无复国之日的他同意云随意投降东楚李氏,李氏家主孤注一掷在泰山关迎战乐氏大军,派遣他调走那个传闻里已形同妖魔的男人。 那个时候,他依然有些瞧不起赫连郁。 正统的巫都瞧不起黑巫,而赫连郁是大巫,他一样是大巫。 骄傲的他在南渊海上,等到的却是完全无法反抗的战败,刻骨铭心的屈辱,突如其来的死亡……如果他没有苏醒妖魔血脉的话。 “果然还是非人的你看上去顺眼些。”大雪山外四百里处的围帐内,拥有妖皇血脉的女人说。 雪满坡垂下的睫毛颤了颤,无言。 想要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国师,效忠的皇朝覆灭了。 想给效忠的皇朝复国,被新起的霸主打败了。 想要殉国而死,因为妖魔的血脉无法成功。 想要作为一个人活下去,却被赫连郁抹杀掉了作为人的资格。 雪满坡对给予他血脉的妖魔阴测测一笑。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就这样吧,大安的国师以十万魔骨造就十万魔军,他身边则有真正的群魔,大安的国师能用力量呼应所有天地之灵,而他的雪灵也在妖魔血脉的滋养下一日比一日强大,双方条件平等。 这一次,他绝不怀着轻敌之心。 女人不关心雪满坡的战意从何而来,只对结果满意。她昂首发出人类听不见的咆哮,狂风猎猎,战角呼号,旌旗如蔽空之云,开始缓慢地移动。 “作为妖魔,”雪满坡在她身后喃喃,“一想到能噬赫连郁的肉,饮赫连郁的血,我便兴奋地不得了啊。” 吃完了从白陆各处猎来的人肉,餍足的妖魔们行动了。首先是妖禽们,一个个张开翅膀有几丈宽,起飞时能掀起一场小型的旋风。接着开始移动的是走兽们,它们在雪地上摩擦爪子,打滚清洗皮毛和鳞片。围帐被拆除了,冰雪雕像一般的女人摆动长尾,在半空中就像在水里一样游动。 如果东海南海的渔民见到她,一定会惊呼鲛女。 她上半身是赤.裸的,完美的线条越过挺翘的乳.房,顺着平坦的小腹没入雪白的鳞片中,在两边腰侧,有长不过手臂的双翼展开又收起,正是她继承妖皇血脉的证明。 更多来自深海中的妖魔摆动花瓣似的鱼鳍和鱼尾,就像在水中一样在半空中游动。 雪满坡落在了最后。 太阳偏西时他终于起步,那时他盯着远处某个似乎毫无异常的雪地上看了一眼。 某个借来鬼枭卫兄弟斗篷伪装的飞燕卫缩在雪地下,他身体微微颤动,手伸向刀柄。 一条不知从哪里出现的蛇尾伸入雪地,抽走了飞燕刀,绕了一圈,在咔嚓咔嚓声里将飞燕卫胸口勒得明显凹下一圈,待蛇尾将飞燕卫从雪地里扒出来后,可怜的小将士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幸好的是蛇尾妖魔在前段时间的大吃大喝中已经饱足,此刻只是戏耍一般的杀戮,它大摇大摆地离去,又等了片刻,周围无人无妖魔,又一个飞燕卫从更远的某处雪里爬出来,他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地掠过雪地,红着眼睛在死去同僚手边摸索片刻,找到了死去飞燕卫留下的情报,也不敢带走尸体,便飞快地离开。 大雪山。 乐道站在封上的山门城墙上,盔甲穿戴整齐,正眺望蔚蓝的天空。 城墙上是一排的苦修武士,白陆苦修武士以饶舌为罪业,站在那里一个个都跟没嘴葫芦似的沉默,全部戴上毛茸茸的斗篷帽子后简直分不清他们哪个是哪个,乐道回头看看他们,发现现在连个和他说话唠嗑的人都没有,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群在外衫上绣慢了星星的卜巫们就是这个时候爬上城墙的。 他们你推我我推你,蠕动着来到乐道面前。 一个领头的越众而出,道:“陛下,群星对我们说……” “要开打了?”乐道接口道。 卜巫们面面相觑,然后小鸡啄米一样齐齐点头。 “好了,”他挥手驱赶这群小鸡,“既然要开打你们赶快滚滚滚,妨碍军务朕治你们罪啊。” “可、可是,”领头的卜巫慌张说,“新旧交接的日食之日还差几天,妖魔么怎么会这个时候打过来呢?” “能被你们猜到的敌人就不叫敌人了。”乐道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点了几个将领的名字,“准备——” 大雪山山腹中的大殿。 依着空旷山洞修筑的大殿颇有原生自然之味,石笋和钟乳石连接成柱,支撑洞穴,更多的钟乳石上镶嵌起明光珠,就像一颗颗小太阳,将大殿内照耀得无一丝一毫的阴影。 熏香缭绕殿内,巫女们低声吟唱着礼乐,壶藏用手指沾起磨碎的贝壳粉末混着朱砂而成的染料,在乌伦后背落笔时,地面突然摇晃,让这一笔画偏。 已经在乌伦后背成形一半的罗天万象因为这错误的一笔,立刻烟消云散。 巫女们吟唱的声音停下,有个年纪小的战战栗栗往门口看。 “只是妖魔打过来了,”壶藏道,清洗双手上的染料,闭目冥想片刻有睁眼,重新拿起刺青的针,他摸了摸因为疼痛而出了一身虚汗的乌伦,道,“再来。” 最古老的那棵扶桑树,无数巫踩着隐藏在树冠下,同树冠一样巨大的黄铜天盘匆匆来往,计算着方位,大声报告结果。 赫连郁站在天盘中央,只穿了一件白袍,闭着眼睛冥想,心如明镜般澄清。 风灵呼啸着拂过树叶之间,赫连郁听到了他一直等待的声音。 大巫低声道:“开战了。” 同一时刻,城墙上的乐道抽出双刀,尖刃指向天空。 “——战!” 第50章 战场真不好写你们随便看看 已经能看到地平线上如水涌来的黑云了。 顺着大地和天空,逆风而来,雷霆从最深的黑暗里闪现,更有金红顺着下坳的地面流动,不知道是岩浆还是火焰。大雪山的堡垒中,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敌人的苦修武士们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们透过弓.弩洞,只能看到方寸大的天地,而这方寸大的天地已经被攒动前行的妖魔们所占据。 被坚硬鳞甲覆盖全身的巨大蚯蚓,生着一尺长犬齿的妖马,如烟雾一般奔腾的角鹿,不该出现在陆地上的长蛟,这些还算有普通畜牲的影子在里面。而更多的妖魔不知让人如何去形容,一座尸山如蜗牛一样缓慢爬行在地面,或是一根巨大的阴.茎左摇右摆这种尚能讲个具体,更多的只是一阵风,一团火,一滩流动的水,或者世间千万中污秽之物搅合在一起后,形成让人恶心得看不下第二眼的形状,想要描述它们就太超出苦修武士们的能力了。 然而他们依然是白陆几代供养,经过千锤百炼的士兵,就算大脑一片空白生理上恶心得想吐,*的记忆依然能驱使他们将弓弦拉到弓.弩的扣机上。 这个时候也无需用准星瞄准了,经过巫们祝福的箭矢如流星一般射向天空,这些箭矢比人还长,有三指粗,流线的表面漆黑黯淡,箭头三棱,血槽极深,更有毒巫抹上了见血封喉的□□,它们齐齐划出一个圆润的弧线,箭头的方向从向上变为向下,不知道多少巫放出了他们的风灵,夹着箭矢向奔腾的妖魔们射去。 哪怕有大巫呼唤天降流星,也不可能有这样威势了。 这几年有妖魔们被大安压着打,这次若不是南海的王承诺能让它们吃饱,它们才不会参与这场战斗,从天边而来的密密麻麻箭雨让不少妖魔心里打起退堂鼓,但是它们只是犹豫了片刻,利爪和大嘴就将它们撕碎和吞下,临死之前它们听到有一个高昂的女声穿过狂风和战角的嚎叫,如狮子一般咆哮,驱使妖魔们冒着箭雨向前。 那不能说是不美妙的嗓音,天生能让妖魔们按她说得去做。 雪满坡的母亲,南翰海中的王者以一只逃跑妖魔的尸体为盾牌,挡下箭矢。待这第一波箭雨过去,她甩开扎成刺猬的尸体,另一只手握着从尸体中掏出的血淋淋心脏,樱桃小嘴瞬间化为血盆大口,将心脏吞下。一边用力咀嚼,她一边抬头,望见了山口城墙上,那个身着戎装的人王。 她染血的嘴角勾起一个充满*的笑容,舌头舔过下唇,面颊微微发红,一双赤瞳更是在闪烁电光的照耀下发亮,看起来她十分想将大安的皇帝拆吃入腹,无论以哪种方式都行。 城墙上的乐道面无表情。 他侧过头,对留在他身边不肯走的卜巫道:“这条鱼大概有多少岁了?” “啊,”卜巫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在问他,“这个,陛下,妖魔讲究血统和资历,越强大的活得时间越长,这条嗯是鲛人吧,说起来沿海的鲛人一般娇弱又寿命短,怎么看也不该像这只……”越说越走题的卜巫顿了顿,风带着他的视线靠近妖魔,“看鳞片……五百六十三到五百七十岁之间。” “一条老鱼肉都不好吃了。”乐道撇嘴,“说起来上次在琼水斩了一只比船还大的龙鲤,没吃着就不见,啧。” 卜巫:“……” 见到这样的妖魔大军,您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一种这个男人极不靠谱的感觉从卜巫心中油然而生,然而想象乐道的身份,放话说那些如疯牛一样冲向大雪山的妖魔不过是盘菜,却不像是在说大话。 才不管他人如何想的皇帝举起燕风刀。 他眯着眼睛打量战场上的情况,将刀锋指向妖魔大军的左翼。 那里大部分属于来自中陆的杂牌军,到白陆后,论吃人,它们吃得最多,论凶猛,它们也最拖后腿,中间和右翼的杂牌军被妖魔精锐压得一朵水花也翻不起,唯有左翼,因为数量较多的缘故,虽然许多杂牌妖魔被吃了,却有更多的在溃散。 刀锋沿着左翼向右一划,划出一道冷光,得到指令的武士们操作投石机,用龙筋束缚的长梁绷起一个快要弯折的弧度,然后猛地松开,不绝于耳的嘣嘣嘣声中,数百个巨大的黑影猛地冲出去,于空发出尖锐的叫声,砸向地面。 千年不变的冰雪层被砸出大大小小的深坑,下一刻黑影的表皮迸裂,光线如水一样从裂缝中弥漫而出,升腾,散发,光明喷薄,如千万道无形利剑,小妖魔早是纷纷躲避,唯有那些妖魔精锐依然向前奔跑,正好避之不及,戳了个正着。 大雪山可谓清了老底,作为距离太阳最远的地方,这里在明光珠的储备上一向不够,为了胜利,壶藏却眼睛眨也不眨就将堆积了一个旷阔房间的明光珠拿出。 若不是时间不够,乐道可能打算在箭矢上都镶嵌上明光珠,反正不要他的钱。 妖魔精锐载了个大跟头,如果不是还有大妖魔在后面,那些小妖魔可能已经转身就跑,虽然没能让它们溃散,但妖魔们陡然慢下来的攻势已经证明的投石机的效果。 “巫,看天上——” 投石机不断的轰鸣中乐道呼喊道:“——将士,上马!” 地面的走兽们踟蹰不前,长着翅膀的妖魔们却依然兴奋,它们携着滚滚乌云和雷霆而来,那些人畏惧的天险对它们而言根本不存在,一些个头小的甚至从万里高空俯冲而下,在要落到地面前陡然拐折,蓦地重返九天之上。 它们是勾引武士们转动弩车去射它,某只冲得最快的已经直面弩车巨箭,差之毫厘时它一甩尾巴,避过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的巨箭,以戏耍了敌人而呱呱大叫。 城墙上,乐道从一边的将士手边接过长弓。 那不是普通的长弓,而是供奉在大雪山的神武,说是供奉实际上是在仓库里积灰,如果不是这次被寻出来,大概再放几年就朽坏了。 接过长弓的乐道掂了掂重量,举弓瞄准,他没有同时接过另一人呈上的特制箭矢,而是将枭影刀搭在弓弦上。 拉满的弓弦压着他一侧的脸,乐道想着——要是找不回刀该怎么和赫连交代啊,一边松开了弓弦。 弓弦弹起的声音几不可闻,唯有枭影刀嗖的一声不见了踪影,仿佛真的是枭的影子一样,只是眨眼之间,那些骑着战马忐忑等待城门抬起的武士们就看到,之前还嚣张得在天上露出无毛的肚皮跳舞的妖禽已经一头栽下来。 刹那,连妖魔阵中也寂静了一个呼吸,唯有乐道猖狂大笑。 实则冷汗流下的乐道偷偷丢开弓弦断裂弓体粉碎的神武,转过身,向着城墙下骑士们大喊:“哪位英雄敢为朕拾刀?” 城墙下呼喊如山如海。 “吾——” “哪位英雄愿为朕前锋?” “吾——” “八百万人族在身后,今日一步不可退避!妖魔安有朕麾下英雄之勇?” “吾往矣!” 乐道翻身从城墙上跳下去,落地前用燕风刀往墙上一劈,在墙壁和刀刃的火花四溅里,他安稳落在早就等候在城门之前的黑马上。乐道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用刀柄推下了红缨头盔上的钢铁面罩。 在他身后,多年苦修只为这一刻的武士们纷纷推下面罩。 传令兵大吼:“拉起城门——” 披着灰白斗篷的骑兵从城门冲了出去,大安皇帝的玄甲夹在这些毛茸茸骑士中,无比显眼,迎面而来的妖魔大军们发出嘶吼,蹄子或者爪子踏着地面奔驰,震得大地也在轰隆颤动。 城墙上,得到乐道临走前命令的卜巫回到自己的同伴之中。 足有万名巫聚在一起,除了大雪山,别的地方拿不出这种豪华阵容,这些穿着扶桑花叶长衫或者星星太阳长衫的巫们无一不紧张得低声喃喃,连被派遣来协助他们的小猎户也不由紧张起来,眼睛都不敢眨动,盯着天上逆风席卷而来的滔滔乌云。 距离够了,他恍惚反应过来,吹响了哨子。 那些巫们在听到哨声的下一刻就高举起手,他们同时放出了罗天万象之术,排斥妖魔无形屏障如两个海碗,一个从天上一个从地上,笼罩起大雪山,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无论是地下钻地道的妖鼠,还是天上扑打翅膀的鸟类,都在陡然风轻云淡的宁静之中被僵在了原地,紧接着妖鼠疯狂钻出地面,妖禽直接从天空上掉落下来。 虽然有不少妖鼠转头返回妖魔大军之中,许多妖禽在落到地面的前一刻重新控制住身躯在混乱里返回天空,但是更多的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被践踏在自大雪山冲出的马蹄上。 马掌下的铁掌自然也并非平常铁蹄,但就算如此,之前控制得还算不错的损伤也这一刻陡然扩大。 哪怕是十年磨一剑的武士,大部分也不能用*的力量同妖魔抗衡,驱马践踏的他们许多连人带马被脚下的妖魔掀翻,虽然用铁蹄消灭了近一半的妖禽和妖鼠,但这个冲锋在和敌人相遇不到三个呼吸就被妖魔湮灭。一直前冲的乐道能感觉到,跟在他身后的将士越来越少,直到再也听不到声息。 这都是他的罪呀,乐道想。 但是以这些人命换取妖魔天上和地下的力量衰减一半之多,很划算,拥有冰冷钢铁之心的皇帝又想。 一只浑身挂着刀刃的妖魔砍下了他座下黑马的四只马腿,作为代价,来不及为这只跟了他许多年的高大黑马默哀的乐道利落砍下了这只妖魔的头。 他在地面翻滚,躲避各种千奇百怪的腿,乐道能感觉到背后罗天万象的刺青烫熟了他一层皮,连额头上之前被赫连郁点上的那一点也滚烫,如果不是这些保护,乐道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摊好吃的肉泥。 但最终他还是没出什么事,还成功地站了起来。 同时他找到了之前射出去的枭影刀。 那位白得瘆人,明明是鲛人还长了翅膀,约摸有五百六十多岁的老女人甩着尾巴漂浮在不远处的半空中,她握着枭影刀,一脸饥渴地看着他。 皇帝陛下无言片刻。 他斩钉截铁道:“你想干啥?别打鬼主意,朕从身到心都属于朕的大巫的。” 同一时刻,大雪山山腹大殿,一场刺杀刚刚结束,第二次仪式显然又失败了。 淡淡的血腥气里,乌伦一身冷汗看了看笑眯眯的壶藏,又看了看变成焦黑□□被拖出去的刺客之一,咽下一口口水,没说话。 另一个以巫女身份进入大殿中刺客不敢置信。 “太阳金章呢?”她指着乌伦,“你把太阳金章藏哪里去了?!” 乌伦摸了摸光溜溜没有任何图案的额头,向刺客微笑。 “你猜呀。”他说。 第51章 战场继续·卡文继续 冲锋的其实几乎一个照面,就消失在妖魔的洪流中,无论是苦修武士们的毛茸茸斗篷好事一身玄甲的皇帝陛下,都直接被淹没。这让所有大雪山所有有余力关注战场的人全部遍体生寒。 有年纪小的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怎、怎么办?”年轻人哽咽道,“那些兄弟们……还有陛下……” “闭嘴。”之前一直待在乐道身边说完卜巫喝到。 他看上去约摸三十岁,身上长衫上星星的图案格外多,以这些人对他的信服看,这位卜巫在大雪山地位不低,因此,在他开始说话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没算到妖魔们竟然会在今日攻来是我作为大卜官的错误,此战若能生还,我定自裁。如今我们的任务只是拖延时间,除非我们的人死绝,不然绝不让妖魔攻入大扶桑树下!” 大卜官咬了咬牙。 他想起昨日,他和壶藏大巫,赫连国师,以及皇帝陛下商谈,三人目光之下,他闭着眼睛进行占卜,将思绪放飞到星海之中,花了一个时辰多,终于得到那些死去前辈大巫的小小启示,颤抖地在沙盘上写下举行仪式的吉日日子。 正是大年二十八,今日。 于是两位大巫和皇帝陛下决定,以给贺乌伦纹上罗天万象的仪式为掩护,吸引其他引而不出的奸细目光,让赫连国师在这个吉日举行另一个仪式。 然而没想到,他们打算提前动手打妖魔们一个猝不及防,妖魔们却和他们想法一样,大战和仪式正巧撞上。 ……大雪山的人死光也无所谓,大卜官想,仪式必须成功。 “而今唯有孤注一掷,”大雪山宽阔的内城墙上,大卜官面对他的师长、同窗,还有弟子们,在愈加狂烈的北风中,以低沉嗓音道,“大雪山训言,大巫以星光照耀世间——” 尸体堆积如山而形成妖魔轰隆撞上了外城墙,打断了大卜官的话。 如一团蛔虫一样挤在一起的尸魔蠕动着爬上围墙,在大卜官身后张牙舞爪,他已经听到了武士临死前魂灵发出的哀嚎。而他面前,哽咽着的同伴们合拢双手,火焰,雷霆,风灵,冰枪,叶刃,这些泛着荧光从他们手心生出,在狂风中摇曳如将熄灭的火苗。 面无表情的大卜官转过身,百金在他手心里融化成银色的液体,鼓着泡泡沸腾。 更多的妖魔爬上了外围墙,迎接它们的是是万名巫者毫不顾忌力量放出的强大一击。 大卜官这一刻才说出大雪山训言里后面的那一句,他身边的无数同伴一起开口,吼出这句他们耳熟能详的话。 “——我等以血肉铺做前途!” “轰——!” 扶桑树下的巨大天盘,居于中央之位的赫连郁睁开眼睛。 无数魂灵前往冥河的痛哭依然在耳边回响,他苍白的指尖扣在了十万魔骨上,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发青。 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心里祝一路走好。 缓缓吐出一口气,静下心的赫连郁双手虚虚合拢在胸前,在铃铛叮叮和骨片铛铛声中,他向前伸直手臂,将手张开。光线从他指缝中透出,直到其中真容全部露出。 是大小一双同心圆,边缘有如利刃一般射向八个方向的火焰。拳头大小的太阳金章漂浮在赫连郁的手心里,缓慢地,十分疲惫地,光芒有些暗淡地闪烁,仿佛短短时间内的两次易主对它造成了很大影响。 被派遣来在天盘上忙碌的巫们才因为第一次见到太阳金章而发出惊呼。 此前为了保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工作到底是为何而做,虽然在其他人备战的时候,他们竟然被派遣来演算太阳的轨道,演算星星的轨道,怎么想都不合理,然而他们崇敬壶藏是他们的王,那位老人的命令,哪怕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照搬。因此这些人放下内心的焦虑,十分认真在演算后推动天盘。 所谓天盘,皇都城星台的第十八层,也有一架,不过比大雪山的稍小一些。它们都是黄铜打造,看上去像是大圈圈套小圈圈,小圈圈里套着更小的圈圈,这些圈圈自己能以某根纵轴转动,其上镶嵌的浑圆球体,也能沿着黄铜圈滑动。 黄铜圈上铭刻有天干地支,太阳之名和星辰之名,当它们一起转动时,仿佛星河横贯,宇宙显现在人眼前。 此刻这些巫们要做的,就是让黄铜圈上的星辰和天上真正的星辰保持一致。 通常来说,这是有卜之一道天赋的小巫的作业。 在这些巫挠头抓耳计算时,赫连郁则踩着属于太阳的那一根黄铜圈。 不像其他巫一样,还需要用长长的算法计算星辰的轨迹和速度,踩着黄铜圈缓慢走动的赫连郁,同天上的太阳没有任何差别,随着他的走动,被他托在手心上的太阳金章渐渐明亮起来,好像它和天上的那个光球之间联系正在加深,更多暴躁而灼热,强大而光明的力量通过这个联系,被传递到太阳金章上。 太阳金章有一副可观的胃口,对这些力量来者不拒,直到赫连郁感觉到它终于到了临界点。 在一直没有停歇过的惊呼里,太阳金章变成丝丝光线,搅成一束盘旋缠绕,仿佛是一片蜷曲的叶芽在晨光下舒展,片刻后它从只是几道光丝编织而成的纹章,变成了一片纯粹光明的羽毛。 赫连郁伸手握住羽毛根部。 这片羽毛有一人高,最宽的地方比手掌宽,最细的地方也有手腕细。它是十分轻盈的,质地如草叶一样柔软,也如草叶一样挺拔坚韧。赫连郁只有在甩动它时,才能看到它金黄的表面上有隐晦的花纹。握住它的大巫能感觉到羽毛炙热的温度,如果不是他曾经掌控过太阳金章,恐怕他在接触到羽毛的那一刻就已经化为灰烬。 没有因为温度而放开手,赫连郁脚步一顿,反而握得更紧了一些。 便是这里没错了。 太阳金章,或者说千年前妖皇的一枚翎羽陡然化为一团火焰,或者说如火焰一样闪烁的冠冕,金黄的,透明的,尚未被黑云覆盖的蔚蓝天空上苍白的太阳向它投向一束光,光以太阳为起点,穿过冠冕后,落到扶桑树蟠曲的树根上。 终于找到了,扶桑树和太阳之间的牵引之线。 星台繁星之间的某本卷轴上记载过,巫朝有一位太阳大巫曾经将这牵引之线展现在世人面前,记载上写那根线宽阔如同天地之桥,坚硬就像精钢。但是如今出现在赫连郁面前的牵引之线纤细好比刚被蚕吐出的丝,它依然是坚韧的,但是远没有过去那样刀枪不入了,看上去只要稍稍再用一点力,就能扯断。 赫连郁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刃压在丝线上,另一只手按住刀脊。 “不、不!”被派遣来帮忙的巫们手忙脚乱想要上前阻拦,“您不能这样!” “别担心,”缓缓运力的赫连郁向这群年轻人露出安抚的微笑,“这线再过几天总归要断,那咱们直接不破不立吧。” 眼角瞥到年轻人们仿佛吃了狗屎一样的表情,赫连郁低低叹息了一声,同时稍稍分心,寻找起他罗天万象的宿主。 罗天万象没问题,嗯,乐道还好好活着。 确定这一点,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面前。 乐道还活着,虽然他看上去不怎么好。 他和一条五百六十多岁的老鱼王对王,从城墙外杀到已经成了废墟的城墙内,虽然罗天万象每时每刻都会保护他,但这不代表他的衣服也会一起被保护。皇帝陛下半跪在倒塌一半的碎石堆上,不顾灰头土脸,只心疼地自己的将自己的手从压瘪的铁腕扣里拔.出来。 如果不是罗天万象,刚才被鱼尾巴抽打的那一击能直接将他手臂和身躯分离。 不过他也没吃亏,每一击必带着雷霆电光的燕风刀在老女人脸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电纹。 个性尤其贱,打人必打脸乐道笑了笑,而他对面,南渊海的王又一次烦躁地用舌尖舔了舔她的下唇。 南渊海的王很饿,特别是面对乐道的时候。武士强韧*蕴藏着旺盛的气血,对于妖魔来说,武士是不同于巫的另一种美味佳肴。而在女人眼中,如果是城墙上那些苦修武士们一盘整齐码好的美味小甜饼,那么乐道一个人就相当于一桌满汉全席。 到底怎么才能把他吃下口呢?南渊海的王思索着。 约摸是思考得太入神,她过了一个呼吸才发现头顶天空的异变。 那一束从天而降的光丝醒目无比,她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以卓越的视力和感觉,确定本该缓慢偏西的太阳已经停下运行,巨大圆球的光辉越来越盛,她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光球对她产生的血脉吸引。 这力量直接让她陷入癫狂的饥饿中,女人觉得自己能一口把太阳吃下去。 其实也没错,在千年之前,新旧妖皇的交接,正是由新任吞噬前任完成的。 五百六十多岁的女人撇下之前还是满汉全席的乐道,甩动的长尾划开空气,要向那一束光线落下的地方扑过去。然而她尾巴才拍打第一下,就看到风吹过时带着光线摇晃……不对,光线怎么会摇晃?!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扶桑树下,赫连郁按在刀脊上的手持续用力,刀刃下的光丝颤动了一下,在一声如天籁般的鸟鸣中,断为两半。 南渊海的王的咆哮震落了两边山壁上的积雪,乐道刀如流光斩下,笑盈盈道:“朕可是打了包票不会让人打扰仪式,看看你这下半身寒碜模样,让朕给你砍一刀,分出两条人腿吧。” 一人一妖无暇顾及的头顶上方,十二月末苍白太阳的某个边缘染上漆黑之色,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妖魔大咬一口。 ——本该在两日后的日食,提前了。 第52章 信仰 一日前,乐道,赫连郁,还有壶藏,三人商量如何应对妖魔千年里一如既往矢志不渝地要把太阳从天上搞下来,他们讨论出的方法,是强行给太阳升格。 或者说,这本来是壶藏大巫一直都有的想法,只是他得到这个灵感的时候,已经一百多岁,自认年老体衰,只能将谋划好的方案留在真实之间,待后人启封。他却没想到自己却又活了五十多年,在风起云涌各种英雄乱世终末之时,找到了他认可能操作太阳升格仪式的人。 壶藏大巫这个说法一提出,立刻得到赫连郁的响应,两个大巫在一边飞快的讨论,用的那些词汇陌生得和一边旁听乐道觉得身边一大一老和他不是一个世界里的。 但是乐道毕竟是皇帝。 他只需要知道成功后的结果就可以了。 虽然还是有些疑虑,但是乐道很快做出布置。同时举行两个仪式,用罗天万象的仪式遮掩太阳升格仪式,正是他出的主意。而就像他以往各种异想天开的主意一样,赫连郁是当仁不让的执行人。 一刀斩下去的时候,赫连郁竟是难得感觉到紧张。 但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大巫哪里有半分紧张,他动作干净利落,旁观的巫们尚是在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声音都还没有喊出来,那牵引之线就轻飘飘地断成了两半。 所有人都茫然了片刻。 赫连郁抬起头,看着半截丝线一闪而过,就像踏青时小童们放的风筝,飞上了天空。 不久前,天穹半边被滚滚黑云覆盖,一边却还是晴空万里,这一刻,半边晴空万里也开始黯淡,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黑云又压过来几步,待见到太阳边缘的黑影,才晓得竟然是日食开始了。 赫连郁并不慌张。 这是一开始就算计到的结果,他合上眼帘,稳稳地张开双手。 挂在他胸前的鸟颅骨颤动起来,被赫连郁强行关在其中的风灵探出了一个头,因为被拘禁而心情尤其不好的它飞了出来,力道轻轻重重拽着赫连郁鸦羽般的长发在狂风中飞舞。铜铃叮叮声里,大巫安抚住它,用手一指,下达第一个命令。 风灵把周围的巫们都甩出去,它淡化在风中的青色长羽缠绕住天盘,绕圈飞的时候带动大大小小黄铜圈一起转动,在赫连郁的操纵之下,每个黄铜圈转动的速度都不同,而代表星辰的球体在转动中变成模糊不清的虚影,越来越快,直到整个天盘因为这个速度发出了支撑不住的呻.吟。 赫连郁又一次睁开眼。 天盘转动的呻.吟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就离他远去,更别提在风声里变得模糊不清的人声。大巫身周万籁俱静,因为他正身处于混沌的黑暗里,在他周围,无数的星辰温柔地闪烁,其中有一颗最明亮,最耀眼,最硕大。 ——是太阳。 太阳里,有模糊的影子展开双翼,赫连郁和对方的三只眼睛对视片刻,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首先低下头,对这只目测年纪大于一千岁的老鸟行礼。 “我想您知道我想做什么,”大巫说,“如果您不反对,嗯,反对也没用,那么我们开始了。” 不知道算是个光球还算是只老鸟的太阳默然不语,赫连郁当它不反对了,不多做迟疑,开始动手,合拢的手心处,那一枚尚没有消耗掉的妖皇之羽如火焰一样闪烁。 他低声吟唱着:“太阳啊,上升啊太阳。” *** 扶桑树下,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天盘旋转速度越老越快,其中赫连国师的身影完全被覆盖。 天上的太阳已经消失了一半,无论是凡人还是巫都能清楚的看到有什么长着翅膀的东西想要从光球里挣脱,就像是一只雏鸟要破开蛋壳。扶桑树下的巫们僵着身体,不敢动,生怕等一会儿有什么事要用到他们,而外面的轰鸣和惨叫,刀剑相交或雷霆闪烁的噼里啪啦声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勾引他们的思绪,只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同伴们正在生死场上厮杀,而他们却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在听到虚影里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吟唱时,他们不假思索跟着重复。 “扶桑啊,上升啊扶桑!” “太阳啊,上升啊太阳!” “轰——!” 大卜官被摔进这片被扶桑树笼罩的深谷。 战线终于还是被推进到扶桑树周围,群魔,巫,武士,混战在一团,拼命抵抗妖魔们前进的脚步。而妖魔们根本不想和它们眼中的小甜饼纠缠,作为妖魔,它们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如今属于太阳,过去属于妖皇的力量。它们长大嘴巴,口水横流,什么也不顾,满心满脑只想把天上的太阳拽下,将那个火球吞噬。 妖皇的血脉或许重要,但与之相比,吞噬太阳成为妖皇的诱惑更大。 乐道带着南渊海妖王的一只手臂一起在半空中翻滚,转身,然后落在地上,正好落在站不起的大卜官身边。他把那只断口尤其平滑的手臂往边上一丢,回头看看转成虚影的天盘,又看看全神贯注吟唱,根本不管周围打成什么样的巫们,顶着南渊海妖王要剐了他的视线,跟着念了一句。 “扶桑啊……” “……上升啊扶桑。” 他脚边人事不省的大卜官呢喃。 乐道瞥了这个交谈过几句的卜巫一眼,顿时一愣,他这人经验多眼神又毒辣,一眼就看出大卜官马上要不行了。 皇帝陛下的手指颤了颤,伸手替大卜官合上不瞑目的双眼。 等他做完这件事,太阳已经失去踪影,天幕彻底陷入了如夜的漆黑中,妖魔们在黑暗里发出兴奋不已的狂嗥,不再被日光压制的它们愈战愈勇,一头妖狼首先突破了战线,它张开喉咙吐出腥臭的气体,带着一身血肉向转成虚影的天盘扑去,妖魔们咆哮着为它加油,直到一道刀光从黑暗里闪出。 妖狼的头颅轱辘轱辘滚落在地,被狼血喷了半边身体的乐道冷眼看着妖魔们,语气轻柔得异常。 “能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机会,”大安皇帝眼角看着被他斩落一臂的南渊海妖王,笑容狰狞放狠话,“可真是不常有啊。” 同一时刻。 陷入黑暗里的并非大雪山一处,和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申时一刻,三陆都失去了照耀的太阳。 皇都城,星台。 暂代国师职责的巫乐青桂和星台大大小小的巫们一起跪坐在广阔的门厅,数百只蜡烛放出光辉,照耀着这些稚嫩的面庞格外宁静。 大安立国后才成长的新一代们,低声吟唱着和大雪山他们同僚口中一样的话。 “扶桑啊,上升啊扶桑。” “太阳啊,上升啊太阳。” 中陆,苍龙山下的小村庄。 约摸七八岁的男娃娃踉踉跄跄跑回自己的家。 “娘亲!娘亲!”他大叫,“天上的太阳不见啦!” “啥?”在黑灯瞎火的炉灶前准备晚饭的女人头也不抬,“扶桑大人和你开玩笑呢,乖乖玩去啊。” 青陆云屏。 面对日食而惊慌不已的草原男人和女人们走出帐篷,跪在枯草地上,五体投地,向北方大拜。 巫帐中的巫敲打青铜大钟,和他们一起大声呼喊。 “那仁保佑!扶桑保佑!平安喜乐!平安喜乐!” “铛——!” “扶桑!” “扶桑!!” “扶桑!!!” 大雪山,身处旋转天盘虚影笼罩的狭小空间,魂灵却飘荡在天穹上的赫连郁微微一笑,将手中那一枚长羽送到千年前的妖皇面前。 他压低声音,又念了一次:“扶桑啊,上升啊扶桑。” 这仿佛是最后的一锤定音,曾经属于妖皇的光羽,不,不能这样称呼,应该说,千年中在众口相传中被重复一次又一次名字的太阳金章迸发出灼目耀眼的光辉。整整一千年里,亿万生生死死的人每一句的呼喊,刚才那一刻里,惊慌失措的人们每一次祈求保佑,都带着那个名字。仅仅呼喊名字的力量小如一滴雨水,但是亿万滴雨水汇聚在一起,能成为河流,成为大江,成为一望无际的汪洋。 汪洋般的信仰狂喜地向着太阳奔去,和它水.乳.交.融,直到太阳的力量到达一个临界点。 但这不够,到达临界点不够,赫连郁眨了眨眼。他需要的是能突破这个临界点,将只是妖皇之骨以及千年里每一代太阳大巫投入进去,才熊熊燃烧的火球,变成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变成力量的规则的一部分。 这样的太阳,再也无需扶桑树作为标杆,亦无需献祭,就能从大地上所有人心中信仰里汲取力量,永恒地运转下去。 为了做到这件事,赫连郁必须触碰到太阳的核心。 大巫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袖角触碰到翻飞乱舞的火星,仿佛是一片油脂一样迅速燃烧起来,扑面而来的热浪无情炙烤着大巫的身躯,剥下他的衣衫,烧断串起十万魔骨的金丝,魔骨中封印的妖魔魂灵发出无声的嚎叫,它们试图逃跑的结果是连前往冥河的机会都失去了。 但这些大巫仿佛都感觉不到,无论是疼痛还是酷热,都被理智给压制下去。 又往前一步,赫连郁已经能看到被拘禁在太阳之中,不能散去的魂灵们。 其中有一个魂灵颜色最鲜艳,模样与他相近。 赫连郁向她伸出手。 “欢迎我进去吧,那仁。” 第53章 汤姆苏之心_〔:3ゝ∠〕_ 门打开了。 光明刹那倾泻而出,如果有纯粹的光世界,一定就是赫连郁眼前这模样。白色的光在末端渲染开,变成了包揽世间万物的七彩,铺天盖地占据了所有范围,那些黑暗里闪烁的星辰在光明中依然保持着它们的醒目。总之,赫连郁一眼看过去,没有什么不在闪着光,泛着光,如果不是这个世界中的事物还有明亮和更明亮的差别,他可能根本找不到打开的门在哪里。 一千多年亿万人的信仰之力发出浪潮般的欢呼,向着那道门涌去,它们在门和大巫之间架起桥梁。大巫踏着它们前进,他和他的影子,是这光世界中唯一的黑暗。 赫连郁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后和影子,他奔跑着投入了那扇门。 扶桑树下旋转成一团虚影的天盘中,光亮就那样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迸发出来。 那光是这样炙热,是这样纯粹,它不溶于风也不溶于水,就这样出现在那里,对于那些苦苦支撑战线稳定的巫和武士们来说,这光是如此温和,带着和人体相似的体温将他们包围,离去时,带走了数个时辰拼死战斗导致的疲惫,伤口。 翻卷的血口愈合如新,断肢重生好像它从没有断过,甚至连头脑也霎时清明,无尽的力量从光辉中涌现,不止一个人察觉到了反攻的机会,他们齐齐举起武器,向着他们的敌人扑去。 和他们相比,因为日食而兴奋的妖魔仿佛迎面撞上了一座山,压得他们气息奄奄。 在这样一群气息奄奄的妖魔中,唯一一个反而变得光彩照人的家伙,顿时就无比显眼了。 因为有妖皇血脉,所以从来不害怕阳光的南渊海妖王在光投下来的那一瞬间变得极美,她看上去就像一朵散发开迷蒙微光的冰雪牡丹,纤腰两侧展开拍打的双翼泛着星光点点,向乐道扑过来的时候,她身后仿佛开辟了一条星河。 乐道只能谢天谢地这家伙没有和己方人一样,又把断掉的手长出来。 得到加持的皇帝如有神助,枭影刀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夺回,手持双刀浑身浴血的乐道从未想过退让一事,他跳起来,手腕一转,环绕着金黄火焰的枭影带着凛冽风声从上往下斩,这正是乐氏燕鹰双刀流中最为著名的一招,仿佛是天上的雄鹰往下急冲,快准狠抓住猎物。这一刀卡在和南渊海妖王泛着寒光的爪子上,两者较力时,女人的翅膀如同鞭子一样向乐道抽来。 乐道没有以燕风刀相对,在被迫放弃了那些可谓累赘的盔甲后,燕鹰双刀流的优势才真正的体现。皇帝陛下就像一只小鸟穿梭在女人的翅膀,爪子,还有强有力的尾巴之间。女人动作带起的风都成为他的力量,女人所有的招数都像是追逐一片随风起舞的树叶,每每差之毫厘,乐道就从女人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漏洞中跑了出去。 “你的力量比朕更强,速度比朕更快,”大安的皇帝神色是难得的严肃,“朕不觉得在这方面比不过妖魔有什么可惜的,因为你只有力量和速度,而我还有别的。” 他大笑起来。 “你们在一千年前败给了巫者,而巫者却在六百年前败给了我们武士,他们打败你们的和我们打败他们的是同一样东西——” 乐道将燕风刀往前一递,从女人招数的漏洞中穿过去,泛着雷霆的刀尖在南渊海妖王仅剩的肩膀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智慧。” 他转身从女人身后窜过去,一根火棍似的枭影把南渊海妖王的后背烤成了熟肉。 空有雪灵护体的女人面对乐道的招数,却是越发手忙脚乱。 她尾巴在半空留下漫天残影,“食物有什么智慧!” “你不服吗?” 乐道挑起眉。 经过漫长苦战的他同样是无比狼狈的模样,但是他站在那里时,却越发夺人眼目。 “就是凡人的智慧,”乐道砍下她一侧的翅膀,“在打败你们之前,上古的人们花费不知多少年,积累下智慧,扶桑正是继承智慧的人,在巫朝败落之前,武技和武士的灵魂也已经在点燃在三陆上,只差一个契机就能燎原。” 乐道砍下她剩下那一只翅膀,“至于你们妖魔们……当真是数万年数千年没有一点进步,也无怪当年那什么妖皇总是担心你们脑子,才让扶桑能乘虚而入。” 说完话的乐道满意地看着变成了一条鱼棍的南渊海妖王。 他手起刀落—— ——落空了。 席卷而来的冰刃推开了乐道,同时将将妖王搅成了能包饺子的那种肉馅。 不知何时出现的雪满坡站在不远处,洁白雪灵将妖王的心脏叼给他,这个过去是人,如今非人的男人在乐道的注视下,将自己母亲的心脏吞了下去。 男人一向缺乏颜色的薄唇被染上血红,他向乐道笑了笑,露出同样被惹得血红的牙齿。 “呃,”乐道嘴角抽搐,“我内人他师兄啊,这变成妖魔了口味也变了呀?你确定不把这东西炒熟了吃?” 回答乐道的是数十只从天而降的冰矛,轰然中冰屑四射,扬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 皇帝陛下一手排开烟尘,走出来时,发现雪满坡已经消失不见。 前一刻还在心里懒洋洋腹诽打了一个又来一个的乐道顿时精神了,他几步退守到天盘边,打了个响指,召唤鬼枭卫。 斗篷上沾满血,已经无法隐身的鬼枭卫头领现出身形,他点头表示领命,也不带走斗篷了,就那样潜入战场中,追查雪满坡的去向。稍稍放下一点心的乐道依然保持警惕,剩下几分余力放在观察战场上面。 有天盘中散发的无尽光辉支持,巫和武士们已经取得了战场上的平衡,而乐道有力气指挥后,胜利的天平就开始偏向大雪山一方。但是妖魔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喷张的食欲能让妖魔们不顾伤亡,它们凶狠的反扑几次差一点突破到天盘边上。 直到成功完成罗天万象的仪式的壶藏大巫加入了战场。 ……如果他没有带上某个小跟班就更好了。 小猎户替乐道把少年提了回来。 “知道你命多贵吗?”乐道百忙之中用沾满血肉的刀面,亲切地拍了拍乌伦的脸,“知道你没了你舅舅要怎么发作我吗?” 被糊了一脸血的乌伦:“……” 自己擦脸的少年默了默,才说出自己的目的。 “舅舅怎么样了?” 乐道回过头看看旋转速度依然没有慢下的天盘。 “他不会有事。”皇帝说,“我在这儿呢。” *** 魂灵飘荡在天穹上的赫连郁,发现自己竟然又一次听到了那句预言。 “他秉着最闪烁的天辰来到这世上,点燃星火,照耀永夜,从一千年前起,到一千年后,所有的大巫都向他投向目光,注视着他,从生到死。” “……没有后面那一句。” “对,”赫连那仁微笑着说,“没有后面那一句。” 青陆女可汗的魂灵是金红色的,她向后飞舞的卷曲长发如同燃烧的火焰,靠近她的时候,赫连郁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但赫连郁还是拉起了她的手,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对自己的妹妹说什么。 “什么也不用说,”赫连那仁道,“我是太阳,我能看到万物。” 兄妹两人齐齐沉默,片刻后,赫连那仁再度开口:“……说真的,你一定得喜欢那个自大狂皇帝吗?” 赫连郁:“呃……” 万万没想到见面第三个话题就是他感情问题的大巫尴尬了一个呼吸,他视线偏移,面颊并非因为热度,而是因为羞涩而泛红。对国师大人而言,在亲近的人面前谈这种事,实在有些太过。 但是在这片刻尴尬过后,他还是坚定地回答了赫连那仁。 “我一定得喜欢乐道,就是这样。” 金红色的女性魂灵似乎额角抽搐了一下。 “当年也是他把你的人从我手中抢走,现在他把你的心也从我这里抢走了。” “没事,你还有贺温都呢。” 大巫反击。 提起乌伦的父亲让女可汗默然了一小会儿,她语气冷了下来,对赫连郁道:“我……” 无数金红色的魂灵从她背后闪现,它们声音整齐仿佛圣咏,涟漪一般泛起无数回声,将赫连那仁的声音淹没,“我们知道你从何而来,在扶桑之后,唯一成为黑巫的大巫啊。” “在你出生之后,我们一直注视着你,注视你走向命运的节点。” “双生子的命运是如此奇妙,如果没有走上相同的道路,便一定会走上相反的道路,相同的血流动在你们的身躯中,她越强,你也越强,你越强,她亦越强。” “那么……那么……在她成为太阳之后,你亦是……” 魂灵们的声音陡然变得破碎不堪,赫连那仁烦躁地挥起一道火焰赶走了那些看热闹装前辈的魂灵们。继而拉住赫连郁的手,带着他向光辉的深处走去。 环绕在赫连郁身边的信仰之力再一次开始流动,随着他们涌向了太阳的核心,魂灵们簇拥着两人,高声唱到:“来吧——来吧——” 他们来到了太阳核心所在。 太阳的核心,是一只完整的鸟骨。 信仰之力的汪洋将它包围,只用了片刻,就将骨头碾成了粉末,然后取而代之。 天地震动,万钟齐鸣,那一枚火热的光球缓慢从黑暗里生出。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能牵住它,也没有什么能将它从天空摘下,就像千千万万世界中一样,它成了一颗真正的星体,真正的太阳。 千年前妖皇的魂灵从粉末中脱身而出,它眷念地看了一眼自己曾经的身躯,和无数太阳大巫的魂灵一起,化为四散的火星,坠入凡间。 三陆黑暗的天幕终于明亮,人们欢呼着日食过去。 打算返回的赫连郁,回头看到的却是巨大的黑影,以他脚下为分界线,同光明一起将世界分割成两半。 在他身后,初生的太阳震动着,升格还差一点就能完成,却怎么也没有到达这一点。 赫连郁恍惚看着这片黑暗。 他竟然没有早些发现这一点,没错,当太阳升格之后,世界阴与阳的平衡又将如何维持呢?天地将会在太阳的对面升起一个同样的星体,就像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天平不对称后,会在天平的翘起的一侧加上一块砝码。 星体不能是无中生有的,砝码会来自何方? “原来如此……”赫连郁喃喃,“……那些魂灵的话和预言,都是这个意思。” 一个从未出现在三陆上的字浮现在赫连郁心中。 “日的对面,是……月。” 他将成为月星的基础。 他就是即将落在天平上的那块砝码。 第54章 野兽派神直觉 赫连郁十三岁和乐道成为友人,一直到十六岁离开天京城,两人只要能待在一起,就一直处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状态。闲暇的时候,他们并不会总把时间消磨在农市、酒坊、天京城的大街小巷,毕竟……乐道是个有老师的人。 毕竟……乐道是个无时无刻都有功课没做完,连如今的乌伦不至于凄惨到他那样地步的人。 平日里最常见的,还是乐道在高其佩的庭院里跪坐,抓耳挠腮做功课,他老师高其佩跪坐在他对面品茶,赫连郁则坐在乐道一侧,阅读高军神家的藏书。 赫连郁和高其佩之间很少交谈,无论如何,当年是这个女人率领十五万大军,从二龙山脉长驱直入青陆苍茫的大草原,与光鸿帝一起,将青陆的勇士们揍得到现在胆子都没长出来。赫连郁面对其他中陆人尚能保持自己的好脾气,但面对这个女人,年少的大巫还是会有些发憷。 高其佩是个很严厉的人。 她并不年轻了,作为一个女人,高其佩最好的年华早就随着时光而逝去,偶尔人们才能从她眼角细细的皱纹里一瞥她前半生的刀光剑雨。当她微微皱眉时,哪怕是乐道,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高其佩并不直接指导乐道,她通常只会沉默地给乐道布置大堆大堆的功课,只有很少的时候,她喝得醉醺醺,才会回答乐道的问题。 “前朝被大重打败的原因?” 仿佛是黑墨画出来的女人伸出骨节内敛的手指,满眼醉意地道:“因为巫并不适合当王。” 根本不管乐道和偷听的赫连郁满脸什么鬼的表情,她继续道:“就像圣人不适合当王一样,圣人的目光太超前了,而巫的目光落点根本就和常人不一样,越是强大的巫越是如此,他们向天地和人族奉献自己的一切,根本不管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天京城偏僻庭院里的谈话只有三个人知道,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二十四年后,魂灵飘荡在万里之上的天穹的赫连郁才想起这遥远的一幕,心沉了下来。 大巫是不能理喻的生物。 当年赫连那仁接到大雪山的召令,当真不知晓自己离去会导致什么后果?但是她还是放下作为青陆可汗的职责,前往大雪山。因为在她心中,太阳大巫的责任高于一切,没有别的事情比得上。 哪怕,她对世间有再多的眷念,再多的悔恨,也是如此。 当她当着赫连郁面前赴死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呢? “乃是我之责,不可逃避。” 面对无边无垠黑暗的赫连郁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心绪却情不自禁飘向了乐道。 ……乐道,大概要恨死他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在白陆边缘的雪地上,他还不如顺了乐道意…… “那狗皇帝要你顺他什么意?”一个声音在大巫背后响起。 赫连郁回头,果不其然发现是赫连那仁。 金红色的女性魂灵漂浮在他背后,她的面容看上去和赫连郁一模一样,但是当她勾起嘴角时,那种通常不可能出现在女性身上的锋利气质立刻将兄妹两人区分开。 她又问:“不可逃避什么?不久前你才在我面前给某个狗皇帝表明心意,现在就要忘了吗?” 赫连郁默了默:“如果你实在不愿叫乐道的名字,可以称呼他为嫂子。” 青陆女可汗的表情瞬间像是赫连郁向她打了一拳一样,问题是她脑子转了几圈,发现竟然没有什么反驳的话——唯一能寻到的反驳之言反而像是在给狗皇帝在自家兄长面前提高好感——于是赫连那仁只能把内心受到的暴击吞下去,同时恍惚又一次升起弑亲之意。 在她默不作声的时候,赫连郁已经举起手,他做出几个手势,冰冷如冥河的灵力喷涌而出,仿佛江河之水从高山上奔腾而下,扬起数丈高的水花,轰隆隆去势不可止。涌出灵力的源头就像是没有止境,但那是不可能的,无论再如何强大,赫连郁总归还是一个人。 这样不控制地放出灵力,非常容易造成对巫者本人的伤害。 毕竟巫的魂灵所凭依的,还是那个血肉之躯。 仅仅是放出大部分灵力,就足以让赫连郁感觉到疲惫和虚弱,魂灵中的火苗都减弱了八.九分,但对面的黑暗毫无餍足之意,它便如一张黑洞洞的大口,等待着喂食,而汹涌的灵力缺乏载体,两者都向赫连郁传达同样的信息——继续。 大巫轻轻吐出一口气,拨开十万魔骨的玉扣时,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在不住颤抖。 是手抖,还是全身都在发抖? 随着灵气奔涌出身躯,寒冷也随之潜入血肉中,眼前发花的赫连郁定了定神,将解下的十万魔骨抛进黑暗中。 波涛汹涌的灵力对蕴藏极大力量的片片魔骨表现得极为……饥渴,那些妖魔魂灵们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就和灵力同化,骨片被灵气推动着,绞碎,重组,聚成一团,片刻后,竟然拼凑成一个完美无缺的苍白球形。 不,虽然体态袖珍玲珑,那也是一个星体,是一个同日星一般的星体。 在这苍白的球形出现后,赫连郁背后的太阳发出的光辉更甚从前,而这明亮的光辉却让赫连郁的影子更加黑暗,明与暗对立,阴与阳相合,这漫长的升格之途还差最后一步。 灵气向自己的主人发出召唤,而大巫则抬头仰望自己那位于黑暗深处的坟墓。 最后,他叹息了一声,踏入不见边际的黑夜中。 “那仁,”他轻声对身后一直没出声的魂灵说,“你的魂灵返回凡间,在进入冥河和贺温都团聚之前,能不能帮我给你嫂子托个梦?” *** 扶桑树下。 乐道摸了摸左眼皮,不知道为何,从刚才开始,他左眼皮就一直在那里敲锣打鼓一样地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妖魔们已经在节节败退,小外甥身上的毒也没啥问题了,就连天上太阳都重新出现,说明他的大巫给太阳升格的仪式成功,还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明明如此告诉自己,乐道却觉得自己左眼皮跳得越来越厉害,活似有个人用锤子在一下一下敲着他的眼皮,皇帝陛下想弃之不顾,却毫无理由地心慌起来。 没问题的,事已至此,雪满坡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这样想的乐道却猛地回过头。 矗立千年的大扶桑树如今形象可谓凄惨无比,蒲扇大的树叶掉光不说,深灰布满蛤蛎白纵裂的树干也断为两截,剩下的五人合抱大小的树干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盘。因为战况逐渐好转,大雪山的巫们甚至能分出人手,用木灵防止旋转的天盘掉下来。 皇帝陛下看着那黄铜色的虚影,左眼皮又跳了一下。 他伸手把从身边经过的壶藏大巫突然扯过来,没好气地问:“这劳什子升格仪式是没完没了了吗?” 壶藏大巫也有些疑惑,他道:“按理来说,太阳重出,日食结束,仪式便应该结束才对,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陛下?!” 变故一词让乐道绷得极紧的,某根名为赫连郁的神经一下子绷断了。 他冲向不停旋转的天盘,被一直遵从主人命令,推动天盘旋转的风灵给掀到一边,它这样对付这个和主人很亲密的人类已经是习惯了,所以它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类竟然抽出了双刀。 只见乐道丝毫不慌乱地用枭影卡在地面上,手臂上盘虬的肌肉隆起,锋利的刀刃在地面劈开一道极深的口子。而乐道以手臂的力量,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落在地上时一借力,重新将枭影拔.出。 而另一把轻刀燕风已经破入狂风之中,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卡进两个旋转黄铜圈之间的缝隙。 “咔——嚓——” 赫连郁亲手为他打磨的燕风在巨力之下,断成了两半。 这个时候众人惊呼陛下的声音才响起,乐道理也未理那些添乱的人,将枭影也往前一递。 这一回长刀卡住的是天盘的枢纽,枭影是重刀,比轻刀燕风更坚固强韧,它和天盘一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数百个旋转的黄铜圈的力都施加在刀身上,如果不是乐道死死按住,枭影肯定直接变形然后飞出去。 乐道双脚如磐石一般压着地面,他浑身肌肉紧绷,发根竖起,同这金属的怪兽相持半晌,最终,是他赢了。 咔咔咔抱怨着的天盘缓缓停了下来。 *** 魂灵飘荡的天穹上。 赫连那仁:“我才不。” 已经深陷灵力与灵气的漩涡中赫连郁瞪大眼睛,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茫然回头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只不断放大不断靠近的金红色脚板。 魂灵没有触觉,赫连郁只觉得眼前一花,灵气漩涡的触手纷纷脱离,那一只脚板又开始缩小,连通脚板的主人赫连那仁一起。 只是一刹那,他和赫连那仁的距离就扩大成无限远,赫连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如同一颗流星,正从天际向下坠落。而在他头顶,金红如火焰的女性魂灵忿忿的声音如雷霆一样回响在苍穹上。 “那狗皇帝活着你死什么死啊?!” 在天边眺望到赫连郁一脸茫然的赫连那仁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妖魔已经败退,太阳也重新出现在天幕上,只要人们依然相信头顶会有一个火热的光球白昼出现夜晚消失,太阳便依然会重复走过一千遍的轨迹。至于剩下这升格仪式的最后一步,拖上几十年没完成也无所谓,反正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不过是她依然不能离开太阳星,需要在这里继续守望下去而已。 “真是个白痴,就这样急着送命……”金红色的魂灵转身向太阳的核心走去,光辉和火焰为她让开道路,她嘴角不自知地勾起浅浅的弧度,“人生之平安喜乐,你尚未享受全呢,哥哥。” 在自己身体里睁开眼睛的赫连郁觉得自己此刻和平安喜乐没有一块铜板的关系。 被踹下天穹并非仪式设计好的一部分,大巫怀疑自己返回不了自己的身躯。便在他思考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巫术能用时,身躯上传来一阵疼痛,将赫连郁的魂灵扯了回去。 他身躯在天盘中,怎么可能遭受疼痛,莫非是大雪山又出了问题? 大巫慌忙睁开眼睛。 他见到的是可谓怒发冲冠的乐道提着他的领子,两个人脸对着脸,皇帝陛下的笑容十分难看。 “你瞒着我做了什么?”皇帝问。 大事不好。 国师大人强行镇定地想。 第55章 大雪山篇……完 趁着披挂在身的十万魔骨化作粉屑往下落时,赫连郁先沉默而隐晦地扫了一眼周围。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断成两截的燕风,以及还在和天盘较劲的变形枭影,沉默的大巫简直能想象刚才乐道是如何发疯的。 这一刻他才后怕起来,如果那仁没有将他踹下来,面对神魂不归人事不省的自己,乐道该如何应对? 到底……是他做错了吧。 心疼的他然后才注意到别的,大雪山如今模样可比不上昨日如诗如画,焦黑与鲜血铺地,处处是断壁残垣,涌出活水的暖泉里泡着不知是人还是妖魔的一部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可能是获胜的原因,虽然剩下的人不多,但是大雪山的残兵残将的精神气看上去还不错。 壶藏大巫同赫连郁颌首示意,乌伦在一边眼神闪亮亮,赫连郁给了这少年一个眼神,让他避开些。 这些眼神交流的过程不过一个呼吸,在乐道眼中,他的大巫睫毛在风中颤了颤,突然就身体一软,一头栽倒。 乐道:!!! 他立刻拥住赫连郁,大惊失色地发现被重锦大衫包裹的身躯竟然在无力地颤抖,拥有皇帝级别多疑的乐道下意识捧起赫连郁的脸,看到的却是大巫薄唇上少许的一点血色在短短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完全褪去。 “赫连!” 听到乐道呼喊的赫连郁没说话。 实际上,他的确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了,灵力近乎干涸,魂灵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一返回身躯中,这样的虚弱立即通过这幅血*现出来——长久不得呼吸而产生的眼前白光,天地旋转不知道手脚在何方的眩晕,为了尽快回复灵力而压榨血脉,导致心跳忽快忽慢,脉搏似有似无……手捏住的赫连郁手腕脉搏处的乐道因为惊吓太大而失去所有表情,众人只见他将枭影一丢,继而把赫连国师拦腰抱起,一匹疯牛一样向着巫医所在之处冲去,所过之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壶藏大巫片刻后反应过来,赫连国师怕是状况不好。 但是巫医之处此刻已经挤满了伤员,怕是人手抽不出来一个,皱皮橘子般的老人交代乌伦几声,匆匆追上。 “陛下,”他喘了喘,劝谏道,“国师怕是没有外伤,大雪山的巫医们才疏学浅,对魂灵之伤只会当是缺乏血气疲惫过头,国师目前的情况,应该去静室里点燃宁神香,好好歇息才是。” “静室在哪?。”乐道问。 忧心的老人打量他,暗暗皱眉。 为了大雪山的防务,乐道忙了一天一夜未曾休息,紧接着又是连番苦战。哪怕乐道有罗天万象在身,被赫连郁祝福明目清心,之后又和其他巫以及武士们享受了从天盘中涌现的光辉的种种好处,依然是*凡胎的他也快要撑不住了。短短时间里,心情大起大落数次,皇帝陛下满眼血丝,神色看上去尤其狰狞。 不仅是赫连国师,陛下也需要尽快休息啊。 壶藏大巫这样想,拄着拐杖在前面领路。 大雪山上的栈道和悬空的长廊已经在战火中毁坏,想想那些房间里怕也是一片狼藉,壶藏大巫只能领着皇帝沿着石阶小道想后山走去,不想路才走一半,便有大雪山的人找上他,询问之后的种种安排。 乐道已经把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情收拾好了,见此只能询问了目的地,在壶藏大巫的再三抱歉下,独自抱着赫连郁,沿着石阶小径,向壶藏所言有温泉的庭院走去。 越往后山走,谷中的狼藉之象就越发少,绕过几块山岩后,山谷间幽静得像是之前的大战没有发生过一般,乐道站在被两侧冰雪山崖挤压的狭窄山路上,停下脚步,突然开口说话。 他语气颇有些郁闷。 “朕不找你麻烦了,睁睁眼睛把,赫连。” 赫连郁:“……”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默默地翻了个身,无言表示这姿势让他不适。 乐道:“……” 就在他们刚才不久,乐道已经察觉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开始稳定,他大拇指一直按着赫连郁的脉门,自然也能发现,约摸一炷香之前,他的大巫脉象也趋于平稳。 脑子里正火山喷发岩浆爆炸的乐道跟着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一些不对。 赫连郁向来是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病痛的,若是能强撑着不让他担心,赫连郁就一定会强撑。 刚才那个状况,虽然很危急……但从前更危急的时候也遇到过,当时怎么没见赫连郁给他来个一头栽倒。 ……他好像被人耍了。 这原本是一个会让他愤怒的事实,但和赫连郁的安危比起来,瞬间又微不住道。 乐道抱着自家情人在山道上渡步,忿忿道:“你就作吧。”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赫连郁睁开眼,悄悄松了一口气。同时打定主意,无论乐道以后采取如何手段想要知道仪式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拼着给自己下禁言的巫术,也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到时新仇旧恨来个雪上添霜,他怕是真的会被乐道恨死。 “让我自己走吧。”赫连郁慢吞吞说。 乐道放下他,让大巫扶着自己的手臂。赫连郁用了片刻工夫稳定身形,然后同乐道携手,向山顶的温泉小院走去。那间庭院远远已经能见到,修得是清净素雅,乌黑飞檐在云雾中半隐半现,风吹过时檐角下一串铜铃铛铛地响。 “……大雪山上还有这种院子?” 乐道疑惑道。 好歹出身世家,审美不错的乐道觉得,这院子和大雪山的整体画风不对。 皇帝陛下正疑惑,突然发现身边的赫连郁用力握紧他的手,两人齐齐停下脚步,将后背靠在一起。 微风顺着两侧山崖之间的缝隙吹过,带来温泉的硫磺气息以及满山的冰雪味道。 “刚才我忘记问一个问题,”赫连郁说,“陛下,我那师兄您解决了么?” “你师兄是有九条命的猫妖呐,而且还腿长。”乐道说。 看来雪满坡是一点伤都没受,一点损耗都没有地跑掉了,赫连郁默然想。 同雪灵契约的巫常常也擅长幻术,以冰雪的镜面反射光线形成海市蜃楼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赫连郁尚是星台的小巫时,见过雪满坡在腊祭上以幻境在当时的满朝公卿面前表现出祥瑞之景,无人不惊叹,过了二十多年,雪满坡在这一道上必然走得更远了。 想要解除幻境,只要一个小小的巫术便可,但是赫连郁灵力所剩无几,解除幻术后,他又该用什么去和雪满坡战斗? 更何况,从刚才开始便萦绕在心头的不祥之感……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师弟力竭至此,竟然也能察觉到我的幻境,该说真不愧是天下最强的大巫?” 雪满坡从白墙黑瓦的温泉小院里走出,他还是那副浑身洁白无瑕的模样,素锦的广袖被狐裘压下,白发被玉冠束起,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唯有一双朱红的眼眸太过艳丽,为他平添上三分颜色。 “我忘记和你说,”乐道压低声音道:“你师兄把南渊海妖王的心脏给啃了。” “嗯?” “顺便说你师兄是个半人半妖……当真是从未听说过的物种,”乐道津津乐道谈起八卦,“还有他父亲是早霜,说真的早霜比我们想象得还疯一些啊,反正南渊海妖王那样的女人我是没法下手带上.床的。” 被塞了一桶狗血的赫连郁无言和他听着自己八卦的曾经师兄对视,不知为何想同雪满坡辩解乐道平日并非如此不靠谱。 这个想法下一刻就被赫连郁放下了,站在那里的雪满坡的杀意太盛,一时间连山风也充满萧杀之音。赫连郁默默将自己的短刀递给没有武器的乐道,然后双手合拢藏在宽袖中。 雪满坡将浑身是血的鬼枭卫统领丢到乐道脚下,乐道瞥一眼,确定自己的下属只是暂时昏迷,收回目光,盯着雪满坡。 白袍的非人大巫和赫连郁是一样的双手合拢在宽袖中的姿势,他们约估对方首先会放出怎样的巫术,对峙间连乐道都无法插.入。 乌云随战火一同逝去,而日已西沉。 西沧海方向的天空被渲染成玫瑰紫色,向东过渡到深蓝深黑,其上有星辰闪烁其间,仿佛是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三人。 此刻以数十道石阶相隔,雪满坡在西,赫连郁在东,雪满坡在上,赫连郁在下,两人对视间,电闪雷霆伴随过去的交集闪过,被同一个人教养长大的他们简直能说是同时举起手。 依然是狂风和冰刃。 陡然而起的大风暴雪之中,风灵和雪灵的长羽交缠,伸长脖颈用尖喙互啄。 淡青色的鸟儿很快占据上风,风过无痕,对面那只白鸟儿连伤它都伤不到。 它得意昂起头咻咻时,却发现自己主人的表情十分凝重。 主人的对手扬起了古怪的笑容。 “独力主持仪后式,又驱使天地之灵战斗,师弟啊,”白发红眼的大巫嘴角笑容温柔得瘆人,“你还剩多少灵力?” 赫连郁默不作声,反倒是乐道接口道:“打你绰绰有余。” “是吗?” 雪满坡侧移一步,让开甩来的风鞭。 引诱乐道的素雅庭院幻境支离破碎,而冰刃冰矛来到愈发急促,几次在风灵防护不及的情况下擦过赫连郁的袖角,想给他挡刀的乐道被赫连郁推到一边,强制要求安静——赫连郁:“累得眼睛都要睁不开的人给我滚开。”乐道:“哈?”——大巫一摸身上的骨头,诡异地发现十万魔骨暂时做了月星的基础,他竟然又陷入没有骨头可用的困境。 为了节省灵力,他只能粗放地操纵风灵,这样的操作根本不能和全盛的雪满坡比拟。 ……不过,如果他想得没错的话,只需要再等一会儿,就能有一个转机。 风灵彻底放弃防御了,风鞭乱舞,扫落山崖上的积雪,赫连郁一手指挥着风灵,另一手提起过长而在风中翻飞的衣袂,又踏上一级石阶。 乐道沉默地扶住他,防止过于虚弱的赫连郁倒下。 雪满坡不知道赫连郁为何要靠近他,但赫连郁的这种做法只是给了他机会。 寒霜在地面铺开,灵力用尽,狂风消散,冰矛冰刃破碎扬起漫天冰屑挡住视线,气流突然在此刻诡异地转动,雪满坡向右退开一步,只见乐道从烟尘中疾驰而出,曾经被太阳大巫祝福的短刀在雪满坡脖颈不到一寸处,留下一道绚烂的亮光。 赫连郁被乐道拉着紧跟其后,他半边没有被乐道挡住的身躯上满是狼藉的血口,同雪满坡距离不过几尺。 国师已经觉得血管中流动的都变成了冰渣,但他还是抬起头,和雪满坡对视。 大巫青蓝色的眼珠如无风的水面一样平静无波,倒映出雪满坡自己兴奋得亮晶晶的双眼。 而赫连郁在雪满坡鲜红的眼珠里,看到了自己等待的东西。 夜已经降临,一轮过去从未出现过的残月从东方升起,昭昭堂堂,和群星一起闪烁在夜空! 乐道手中的短刀又一次从雪满坡眼前划过,趁着雪满坡避让时,赫连郁双手握住一束月光,将光的利剑插.入雪满坡的心口。 比冰雪更寒冷,来自幽深冥河的那种寒冷瞬间麻痹了雪满坡的心脏和魂灵,这是致命伤,而乐道的短刀紧接着在他眉心开了个洞。 皇帝和国师同时喘气。 这一次,无论雪满坡有什么血统,都无力回天。 “你输了,”赫连郁气喘吁吁道,“又一次。” “是吗,”雪满坡断断续续道,“我输了,不过……你……也没赢。” 赫连郁瞪大眼睛。 他耳边响起了只有他一人才能听到声音,像是一面镜子坠落在地,千万片锋利的碎片在地面弹跳,哗啦——哗啦——! 那已经和乐道融为一体十五年的罗天万象,在经过许多次消耗之后,偏偏这一晚无法从虚弱的大巫那里得到更多支撑,终于在施加了咒术的短剑锋利的剑刃之下,被破开了! 不知何时醒来的鬼枭卫统领悄无声息来到乐道背后,短剑的白刃从后背捅入,在乐道的胸口冒出个尖。 “乐道!” 大安的皇帝只来得及踹开自己背叛的下属,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握住赫连郁惊慌伸过来的手。 临死的雪满坡唤醒大雪山上千年的积雪,滚滚雪崩轰然冲下,死死抱紧对方的两人喘息着,一起被冰雪从山峰冲到大雪山从未见过太阳的背后去了。 第56章 太欢喜 大雪山更北,是一道蜿蜒数千里的深渊纵裂,世人称之为冰海。 但这里并不是真的海,或许千万年之后,会有海水倒灌进不断蔓延延长的冰海裂谷中,但如今它尚不是。这道千里裂谷是三陆唯一的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之处,却不知为何,从未有妖魔愿意在裂谷中停留。 大雪山后山上,滚滚冰雪自山峰上坍塌,以一往无前的气势震动大地,携着那场斗争中所有的痕迹,奔腾过上下几十里的距离,一起落入裂谷中。 之后的大雪山如何慌乱不提,那场斗争的数个时辰之后,幽深不见天日的裂谷谷底,埋在冰雪里的赫连郁睫毛颤了颤,用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睛。 ……乐道在哪里? 赫连郁浑浑噩噩地想。 他眼前能看到的,只有灰白的冰雪透着微光,仿佛被寒冷冻僵的脑髓转动时尤其不灵活,赫连郁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回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花费了很长时间,慢慢活动手腕。 大巫尝试用近乎没有知觉的手指去寻找乐道,他记得一开始他和乐道是抱在一起的,后来滚落时磕碰上一块岩石,那个时候好像松开了手……不,是那个时候松的手吗?还是后来凌空时被风吹开的?他到底松手了没有? 他尽力去触摸,但是手指唯一能为他传递过来的就只有寒冷、寒冷、寒冷,除此以外空无一物……唔? 麻木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热源。 这个惊喜的发现让赫连郁身体中涌现出一股力量,刚才的寒冷虚弱疲惫瞬间全部消失了,大巫寻着光源向上挖,他运气很好,没有被雪深埋,而且距离雪面不过几尺,在耗尽力量前,成功用手将自己挖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拯救了赫连郁的肺腑,他喘了喘,看也未看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又寻着刚才触碰到热源的方向,跪在雪地里挖过去。 最终从雪地下挖出的只是一枚火玉。 还是几年前,赫连郁刚从大雪山返回皇都城不久的到的。那时他和乐道之间,正因为北征草原之事气氛有些不对,同时刚接受太阳金章的赫连郁因为太阳金章的反噬,十分虚弱,在那年冬天因为风寒热症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有余,病愈之后,乐道将这枚火玉作为贺礼送来。 这次出门,因为考虑所经过的都是寒冷之地,所以赫连郁也把它带上了。 大巫握着这枚表面雕着十二瓣莲花花纹的火红玉珠,茫然片刻,站起来。 为了仪式而换上的重锦大衫此刻已经变成了布条,里面的中衣血染了一半,谷底风不大,但寒意却能从衣物的破口钻进去,紧紧贴着赫连郁的皮肤。风吹过时,这些根本发挥不了御寒作用的布条和黑发一起随风飘荡,轻飘飘得让赫连郁觉得自己好似一只鬼魂。 他茫然地在这谷底行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 谷底堆积这因为雪崩而滚落的大块大块雪团,赫连郁左顾右盼,首先找到的竟然是雪满坡的尸首。 昔日在星台备受称赞的国师继承人,死后也不过一具尸殍,大巫还多了一枚星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赫连郁看了他这位师兄一眼,确定他死得不能再死了,握住火玉,用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力搓出一个小小火球,将尸体点燃。 那火球仿佛是落到了一块油脂上,轰然烧开,伴随着黑烟和尸体特有的那种恶臭,将这不知是人还是妖魔的东西烧成了一摊灰烬。至于赫连郁自己,早已离开火堆。 大巫第二个寻到的是鬼枭卫统领的尸首,是骨折失血外加冻伤死的。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而背叛乐道,赫连郁都不想知道了,他甚至懒得给这家伙一个火球,只是瞥了一眼,就当做没见到一样路过。 这并不太像赫连郁平日所为,不过此刻也没人能发现赫连郁的异常。 他继续往前走,被冻得青紫的赤足在松软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裂谷顶端,天边的星辰遥遥注视着他,目光飘渺而冰冷。 最终,赫连郁找到了乐道。 大安的皇帝似乎清醒过片刻,他自己勉强将头顶处挖了一个洞,不然的话,可能乐道的死法就是被憋死在雪里。但是仅仅挖开一个洞对于生存下去远远不够,不曾处理的伤口,加上寒冷导致的冻伤,这些都在消耗着乐道的生命。 其实依然还是浑浑噩噩的赫连郁跪在雪地上,用满是伤口的手去触摸乐道的鼻息。 他等了半晌,什么也没触碰到。 “乐道……” 大巫茫然用手拨开那张英俊面庞上凌乱的额发,将散发着热量的火玉放在乐道额头,然后继续挖开雪,挖到胸口时他停下来,勉力扶起他,抽出那把穿胸的短剑,愈合其伤口。治疗时扒开了乐道的衣领,露出习武人厚实的胸膛。确定伤口不再流血的赫连郁俯下身,将自己麻木发疼的耳廓和面颊贴上去。 贴上去的时候,他发现乐道的胸膛上一片冰冷的湿润。 赫连郁过了片刻,才恍然发现这并不是哪里融化的雪,而是从他眼眶滑落的泪水。 星光静默,风从裂谷下刮过,呜呜声仿佛是有人在呜咽。 赫连郁等了等,没等到他想等到的心跳声。 呜咽风声停了,距离地面数十里的谷底只剩下静谧无声。 *** 睁开眼睛的乐道看到是一地的白霜。 片刻后他才发现那并非白霜,而是冰冷的,和太阳灼热光辉性质正好相反的光芒。乐道抬起头来,发现广袤的昏暗将他包围,他身处随风晃动的白芦苇丛中,一条望不见来头和去向,亦望不到对岸的河水从他身侧向前奔流。那水流轰然湍急,仿佛是无数条银龙咆哮着在起起伏伏,照耀这些银龙的,是…… 咦,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形状像是一把镰刀的星辰。 而且,这星辰也太他娘的大了吧?乐道想。 河水来源一侧,巨大到快占据苍穹四分之一面积的弯月悬挂在昏暗天幕上,它的下端已经没入滔滔河水中,上端则在河面洒下了大片大片波动的银鳞。 乐道凝望着这枚奇怪的星辰,他不知为何觉得那星辰上面有他很熟悉的东西。 “陛下,那是月,叫月亮。” 有人在乐道背后说。 大安的皇帝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男人面容平凡,毫不起眼,他一头黑发扎成麻花辫垂在胸前,穿着的是青陆人的皮袄和织锦的外套,皮袄一边袖子穿着,另一边扎在腰间垂落,露出色彩鲜艳的里衣来。腰间挎着首环刀,脚上蹬着皮靴,也都是青陆人的款式。 这个男人向乐道露出一个笑容,他笑起来就像是四月份草原上的春风。 “贺温都?”乐道问。 “看来乌伦长得挺像我的。”贺温都摸了摸鼻子。 “不,”乐道打量这个把青陆女可汗泡到手的男人,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看上去就是普通人一个,“有些地方像他舅舅。” “孩子的长相来自于父母,”说起这个话题,贺温都面容五官都温柔极了,“应该也很像那仁吧。” 乐道其实只在很多年前将赫连郁从法场上救出来的时候,远远和那个女人见过一面,对此他不可置否。皇帝陛下看看这个死去多年的男人,又看看身侧的大河,问:“那么,朕是死了么?” 这个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乐道也没想让贺温都回答,他打量那翻滚的河水,摸着下巴道:“朕听闻过,若是能从冥河一头横渡到另一头去,便能重返人世间。” “是有这么个传闻,”贺温都说,“不过我在河边徘徊了很多年了,从未见过有谁成功过。” “也就是说试的人还蛮多?”乐道开始脱衣,“朕也去试一试。” “——不过,”贺温都打断他,“同样也有这样的传闻,只要沾染上冥河之水,就再也无返回凡世的途径。” 乐道回过头,挑眉问:“妹夫,你还知道别的返回凡世的方法么?” 妹夫这个称呼把贺温都噎了一下,他看着自来熟的皇帝,只能苦笑,“我要是知道这种方法,怎么可能还在冥河边停留呢?” “说的倒是。”乐道点头,他一个八尺男儿,已经脱得浑身只剩下一条亵裤,就在这芦苇丛里做入水前的准备活动,看来贺温都并不太隐晦的劝说,根本不能打消皇帝横渡冥河的念头。 被人盯着袒胸露乳打了一套拳,乐道嘿嘿哈哈根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不过他也没想和贺温都聊天,这一对身份悬殊的连襟之间,气氛稍稍有些诡异。 乐道收拳时,贺温都突然又开口。 “陛下对昭那图殿下用情很深啊。” “唔?” “不是什么人都有横渡冥河的勇气的,”贺温都的目光试图穿过那无边无际的水面,但是失败了,“大部分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懦夫。” “哦,这个吗?”乐道不在意地说,“朕只是无法忍受什么也不做,被困在困境里,四处打转说不定还有一条活路,但若是停下脚步,那就会真的被困死了。” 热身完毕,乐道向着冥河走去。 “等等。”贺温都突然喊住他。 乐道回过头,他似乎对自己突然被喊住没有任何诧异,贺温都看着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其中不变的冷静让青陆男人意识到,他面对的是天下的霸主,是千万人追随的君王,这样的人,平日里表现得再如何大大咧咧,实际上都有一颗体察入微的心。 ……可能自己的隐瞒早就被发现了吧,他想。 “冥河对面,才是真正死人该去的地方,”贺温都说,“而停留在河这边的人,若不是执念太深,不解脱不能过河,便是身躯中尚有一口生气尚未散去,还有转生的可能,或者是像您这种,两者兼有的人。” 能凭借执念,拖延生机不散的人,贺温都徘徊这么久了,还没见过几个。 他扯动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若死去,昭那图殿下怕也不会独活,而殿下他成全月星,将太阳升格之路走完,那仁也能来到冥河,和我相聚……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这回是乐道打断他,“成全月星是怎么一回事?升格仪式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这种事,还是昭那图殿下自己告诉您比较好,”贺温都微笑着摇摇头,“夜晚快过去了,您的时间不多,陛下,请向着月亮的方向走,只要您能在月亮沉没之前到达……” 他话音未落,大安的皇帝已经一阵风地劈开芦苇,向着冥河的源头跑去。 贺温都摸了摸鼻子,他的身影在风中渐渐变得萧瑟单薄,叹息也几不可闻。 “还要我等多少年啊,可汗。” *** 冰海裂谷。 黎明快要到来,那第一次出现在三陆苍穹上的月亮快要和群星一起隐没。 月亮的轨迹和太阳似乎稍有不同,这片从不曾被太阳照耀的裂谷,却能有月光斜斜通过狭窄的一线天,正巧投到赫连郁身上。 大巫浑然不觉,他正压榨自己的灵力,利用火玉中的火灵给乐道暖身,努力营造出乐道身体火热柔软似乎还活着的错觉。 哪怕不相信那是错觉,赫连郁渐渐恢复的理智也在驱赶心中希望,他又一次用面颊贴上乐道的胸膛,抬起头时他恍惚想,刚才胸膛似乎震了一下? ……等等,震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再一次俯下身,在漫长的等待后,这一次是明确无误的,他听到了心脏跳动的砰砰声。 根本不知道自己眼圈又红了的赫连郁抬起头,那一抹淡薄的月光恰巧在此刻消失,大巫没注意。 他只注意到,那一双睁开眼看着他的琥珀色双瞳。 大巫向苏醒的乐道露出了一个笑容。 风好像有些大,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这样想。 第57章 幸福来得太突然 “这么说,他果然死了?” 飘荡着大雾的皇都城清晨,内城靠近禁宫的一座大宅院,主人书房里的九枝灯上挂着厚厚烛泪,九支雪白的鲸油蜡烛中的八只都燃尽了,唯有最后一只的火光还将熄灭未熄灭,勉力照耀昏暗一室。 太宰罗斋已经带好头冠,身着朝服,却没有去赶赴禁宫朝会。佝偻老人双手负在背后,以九枝灯为中心,围着书房绕圈。 “没有尸体?”他责问自己的侄子,“甚至没人见到过程,你这么确定陛下死了呢?” 罗斋的侄子穿着鬼枭卫的灰衣,腰间短剑的剑柄上却没有编号,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鬼枭卫。他跪在下方,低着头道:“信鹰来自大雪山,在那样的雪崩中,常人绝不可能活下去。” “被我们算计的那几位,哪一个能称为常人?!” 太宰大人皱着眉将写满小字的绢布丢在桌案上。 “话是这么说,”他的侄子不慌不张道,“昨夜升起的那星辰,天下之人皆能见到,而普天之下,又有谁死后能在天空升起那样巨大可比日星……并且形状古怪的星辰呢?” 亲眼见到初生之月的罗斋沉吟。 他抚摸灰白的胡须,道:“国师已死,确无疑问,那么陛下……” 侄子回道:“据言当时情形,国师大人为主持仪式已经力竭,陛下同样是精疲力尽,太宰大人您早已料算到陛下和国师在大雪山会露出这种破绽,让属下收买鬼枭卫小队,又和雪满坡大巫联合,双方共布杀局,大人应该对自己的谋划更有信心才是。” “不,”罗斋向自己的侄子摆摆手,“你不懂……那么多年了,那两个人闯过多少杀局,反将布局者一军……真的死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但是,国师若是死了,陛下怎么可能会活下去呢?”他的侄子说。 “哪有这种说法?”太宰皱起眉。 “这些天皇都城里一直在传啊,”侄子说,“国师不灭,陛下不死,只要灭了国师,陛下岂不是不死也得死,要小侄说,陛下再如何,也不是那些有着鬼神莫测手段的巫,凡人的血肉之躯,终会化为白骨,叔父无需太过担忧。” “……你依然没渗透进飞燕卫么?”罗斋突然问。 罗家侄子一愣。 “乐省御下颇有一套,”侄子面上露出嫉恨的神色,“也不知道他许了那些燕子们什么好处,一个个忠心耿耿,我原本想设计一只燕子小小违规,却没想到那只燕子拼着自己折断双翼,也不愿落在手柄,呵呵,乐省这样又如何?”侄子冷笑,“陛下杀了他父母,怎么可能留一个和自己有杀父之仇的人继承他的天下?” 侄子说完这句话,抬眼见到自家叔父死死盯着自己,立刻明白自己神色太过得意忘形,慌忙又一次低下头。 “废物。”罗斋骂道,他将案桌上一份卷轴打翻在侄子面前,卷轴的丝带散开了,轱辘轱辘滚动着露出其中的内容,他的侄子扫了一眼,意识到这是飞燕卫带回的大安皇帝好几日前下的密旨,以罗氏的力量,在密旨在朝会上宣读之前,他叔父就能收到抄录本。 这恐怕是乐氏皇帝的最后一份旨意了,侄子轻蔑地想,然后低头去看内容。 “……怎么可能?!” 只看了几个字,罗斋的侄子便不敢置信地惊叫。 “陛下竟然要求大臣们准备册封太子的仪式,待他从大雪山回来,选取吉日便册封乐省为太子,这些年那乐氏的独苗可谓战战兢兢,哪怕是我也挑不出他一丝错来。” “可是……” “别废话了!”罗斋看了看日冕,意识到时间距离朝会开始不远,他甩袖推开了书房的门,以后脑勺对侄子道,“起来吧,这场大战还远远未结束呢。” 话音落,大安的太宰看到了远远沿着回廊向他款步而来的人。 罗斋眼前一亮,低下自己的头颅。 “陛下!”他道,“逆贼乐氏赫连氏以及小人雪满坡已按计划伏诛,请陛下耐心等待几日,您的登基典礼,很快就能举行了!” “罗氏从来都是平原云氏的肱骨忠臣,”来人道,“这短短几日,朕还有什么等不了的呢。” 清晨浅薄的日光下,云随意谦逊地扶起罗斋。 他眼底掩饰不住狂喜,不知是听了乐氏逆贼已死的消息如此,还是听了雪满坡亦死的消息如此。 这天下,终归是要回到我云氏手中,大重末代的皇帝志得意满地这样想。 皇都城暗中的波涛汹涌,某些中心人物尚且浑然不知。 赫连郁只知道自己要被吵死了。 “吓死我了好吗你们两个!!!我知道你们的战斗我插不上手啦,但是我也是会担心的好吗?!!!知道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看上去都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当时我差点以为舅舅你和舅妈殉情了啊,留我一个让我怎么活啊!!!” 大雪山后的冰海裂谷,少年人的咆哮震落了垂直山壁上的积雪。 刚醒来的赫连郁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睁着眼睛坐在柔软的地毡上神游了片刻,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衣物,手脚身上都抹着有着刺鼻气味的药膏——大巫嗅了嗅,是治疗冻伤的——到处都被煮沸洗净的布条缠绕着,治伤的人看上去是想把大巫裹成一只圆圆胖胖的蝉蛹。 赫连郁揉了揉乌伦的脑袋,对少年这种暴躁式的撒娇只能嘴角抽搐。眼角余光则将此地扫视一遍,意识到自己是在雪屋里。 白陆人常常以冰雪盖屋,这样的屋子非但不冷,反而极为保暖,这座圆形的雪屋显然出自一边沉默熬药的小猎户之手。闻着那锅中的药味,很明显和赫连郁身上的相符。 “蒋波很厉害哦。”乌伦发现赫连郁看向小猎户,连忙说,“把我从鬼枭卫手中救下的是他,而且他对治疗冻伤很有一手,舅舅你手上还疼吗?之前我见着都肿起来了。” “药很有用。”赫连郁说,他对名为蒋波的小猎户笑了笑,“多谢。” 蒋波沉默点头,端着药锅从狭小的拱门爬出去了。 舅甥两人目送这位面瘫的苦修武士少年离去,然后齐齐回头,在乌伦思考自己要不要再闹一次时,赫连郁用另一个话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哪里了?”大巫问。 当然还在冰海裂谷。 小猎户蒋波当真是能人,在乌伦被鬼枭卫袭击后,当机立断认为大雪山并不安全,带着乌伦在他人之前下到冰海裂谷的底部,寻到了大安的皇帝和国师两人。 当时大巫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自身伤也不轻,确定乐道还活着后,直接晕过去了。而皇帝陛下更是才从冥河抢回一条命的大伤员,别提照顾赫连郁了,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小猎户寻到他们们,和乌伦一起扶着两人转移,抹去一路行踪,找到安身之所,然后包揽了熬药做饭等大部分的活,这不比乌伦大几岁的孩子,甚至记得在离开大雪山前,带走了皇帝一行人带来的行礼。 多亏了他,皇帝和大巫到底是活下来了。 被棉布条裹成蚕蛹的赫连郁在花了一些时间冥想,灵力恢复大半后,他以自己为器具,为乌伦演示属于罗天万象的小支的巫医之术,那些可怖的青紫冻伤,战斗时被冰刃划破的血口,挖雪挖得血肉模糊的手指,几乎是片刻就痊愈了。 内伤还需要更多的修养,不过表面上看,已经看不出大巫之前还是个重伤。 稍稍夸大了一些治疗效果,安抚完乌伦的赫连郁皱起眉。 讲起来,乐道呢? 走出雪屋的赫连郁环顾周围一圈,发现他们此刻暂蔽的地方,是某处凹进去的山崖。前有山岩堵住大半边路口,其中是雾气缭绕,而雪屋布置在角落里,乍一看根本不能发现此处躲了四个大活人。赫连郁闻着雾气中的硫磺味,猜测山崖凹进去的地方一定有裂缝,裂缝中则有地热之所,说不定还有温泉。 赫连郁想起雪满坡为了诱惑乐道而布下的温泉庭院,面无表情出神了片刻。 片刻后他回过神,往山穴里走去,果不其然发现一道可供人通过的裂缝,沿着裂缝走了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乃是一小室,顶端生长着散发着荧光的苔藓,下方则是一个盛着乳白泉水的小池,小池水面飘荡着雾气,往里面甚至能看到水中鼓起沸腾的泡泡。 赫连郁寻找的乐道站在水池边,似乎正打量一根从山穴顶端垂下来的藤蔓。 他听到赫连郁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从醒来后就没有和乐道说过话的赫连郁愣了愣。 ……乐道的态度,好似有些不对? 突然冷淡了?赫连郁一边想,一边走上前。 他尚未说话,视线越过乐道的肩头,对着某个不可思议之物瞪大了眼睛。 从山穴顶端垂下的,并非大巫所以为的藤蔓,而是一根表面生着鳞片般花纹的树根,树根的末端垂落在地,被淹没在一堆发黄的白骨中,除了头骨之外,这堆骨头的其他零件全部破损不堪,以赫连郁的眼力,也得费上许多工夫才能辨认。 树根末梢垂在头骨上方,在头骨和树根之间,有一枚金黄散发着微光的羽毛,羽毛的边缘好似摇曳的火焰,在赫连郁眼中闪动。 “……是太阳金章。”赫连郁喃喃。 “万万没想到,”乐道说,“扶桑如何伟名,却是死在这样的地方啊。” “是扶桑?”那根须必然属于扶桑树的,赫连郁隐约猜到一点为何冰海裂谷少有妖魔存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试图看清楚些,“太阳升格时,那位妖皇的魂灵和其他人一起坠入凡间,当时太阳金章跟着消失,竟然是来到这里……么?” 扶桑早已亡去,连星辰也不存,想来魂灵早已消逝在天地间,无论妖皇的魂灵是前往冥河还是游荡在凡间,恐怕也不会再见到故人。 看清楚了的赫连郁默了默,叹息。 “结局便是如此了吧。” “这两个家伙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乐道问。 谁能知道?往事早已被掩盖在漫长的时光中了,无论是世间口口相传的故事,还是大雪山的隐秘,关于这一人一妖的面容都模糊地让人无法看清。赫连郁莫名觉得有些哀伤,不仅是为了扶桑和妖皇,也是为了…… “幸好不是你我啊。”乐道说。 “……我们不会这样的,陛下。”赫连郁回答。 乐道回头看他。 赫连郁和他对视片刻,心道这家伙不久前好像发过火。 然后他就被推入温泉中了。 热水带着燥热,瞬间将大巫浇了个湿透,赫连郁扶着石壁站稳,好悬没整个摔进水里,但激起的水花溅入他眼中,刺激得他眼前一片迷蒙,下意识握住了导致他落入这般境地的罪魁祸首伸来的手。 又是哗啦一声,乐道也跳入水里。 被水花糊了一脸的赫连郁面无表情,他尚未反应过来,某人就飞快地拉开了赫连郁的衣领。 “这可不一定,重要的事情,你总是想瞒我。”揽住他的腰的乐道或轻或重地啃噬赫连郁的耳朵,柔软的肉块相互触碰,濡湿的舔舐感让大巫觉得半边脸都发麻了,而乐道的话更是让他心里一跳,下意识捉住了乐道顺着敞开的衣领往下探的手。 “所谓的月亮是怎么回事?”乐道在他耳边冷冷说。 心虚的赫连郁一颤,手就给乐道挣脱出去。乐道将赫连郁按在池水边缘的石壁上,对他的大巫露出某种食肉动物特有的笑容。 “所以今日我们来换个审讯方式吧,男人和男人间的那种,”被热气模糊了面容的皇帝说,“先看看你第一次能支持多久?” 第58章 狗血淋漓回忆杀第四波 大巫在睡梦里,不安地皱眉。 梦里是被蒸腾热气模糊的视线,泛着硫磺味道的温泉水随着动作激荡,贴在一起的湿滑皮肤,水中交缠的黑发,体内难受的律动,无法抑制的喘息…… ……浪潮中冲刷身体的炙热,仿佛加于己身的雷霆。 以及,还有,随着灼热鼻息一起喷在耳边的冰冷话语。 “你休想抛下我去死,赫连昭那图。” 赫连郁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了,但他脑子还没有清明,就被从头蔓延到手指的酸软激得呻.吟了一声。长久不曾运动过肩腰这一次太过劳累,让大巫产生一辈子都不想动弹的欲.望。 他叫得极轻,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气流通过声带产生的细微疼痛还是让他立刻闭了嘴。 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穿戴整齐被包裹在厚重斗篷里,另一个人的体温透过厚实的衣服传递过来。抬起头时天光穿过斗篷掀开的缝隙,照耀到他眼睛上,拂过额头的微风告诉他,此刻他正在前进中。而身体的一晃一晃更能表明,他是被背在某个混账的背上的。 毛茸茸的斗篷帽下,赫连郁一只手扶起额头。 其实大巫有些懵。 他睡了多长时间不提,之前那可以说是亵渎先人的……野战里,他浑浑沌沌到底说出了多少不该说的话,做了多少羞耻的事情,如今随着翻滚的记忆一项项浮现在脑海里,让大巫红着脸,不知自己该去自裁还是该拍飞乐道。 但是他心里又有些放松下来。 反正都摊开了,要吊死要杀头都随便吧,破罐子破摔的赫连郁想。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素了三十七年终于吃到肉的皇帝陛下一脸说不出来的餍足,他心情很好,因此感觉到背上人清醒过来的动响,也装作没发现,给他的大巫反应时间。 乌伦和小猎户走在两个满心污秽的大人身边,一行人单凭自己的腿,已经离开的冰海裂谷,围着大雪山向南饶了一个大圈,向着白陆和中陆交壤的长楚海峡行去。他们已经上路一日有余,幸好两个少年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哪怕是近日里被娇惯许多的乌伦,也并未问过为何不去附近的城镇买畜牲做脚力。 唯有赫连郁昏昏沉沉就被人背走,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大巫松开缠绕在乐道脖子上的手,撑着皇帝陛下的肩膀抬起身体,见沿路景色,约摸对此刻在哪里有了估计。然后他故意忽略掉和乐道打个招呼这件事,唤了一声乌伦。 “舅舅!”少年欢脱地说,“你终于醒啦?舅妈……我是说陛下突然抱着你回来,我还以为治疗的巫术出错,您的伤口崩了呢?” “我没事……”赫连郁皱眉听着自己沙哑的声音,缓了缓才道,“……你——” 话没说完,他就被乐道用水囊堵住嘴。 赫连郁呛了一下,却没说什么,默默接过水囊开始喝水。 默然看完两人互动的乌伦和小猎户蒋波窃窃私语。 “不太对,我舅舅舅妈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少年的小巫笃定地说,“平常我舅舅脾气很大的,舅妈敢这么做,他一定会出声和舅妈呛两句,今天竟然这么好说话,太奇怪了。” 听着乌伦说话的蒋波视线停留在大巫苍白修长的手上。那手一直掩在皮袄的宽袖里,刚才接过水囊时才露出来,骨节内敛的手腕细瘦柔软如柳枝,手背上则是一串深红浅红的痕迹蔓延,像是一串妖娆桃花。 赫连郁自己没发觉,但比乌伦年长几岁少年武士已经是面红耳赤了。 喝了水的赫连郁觉得嗓子的不良状况得到了缓解,问了乌伦几句话后,便默不作声了。他平日里除非必要,也不是话多的人,乌伦一开始没觉得奇怪,直到夜里他们停下休息,乌伦才发觉自己舅舅自醒来后,便和乐道没说一句话。 而且乐道也没有和他舅舅说一句话。 晴!天!霹!雳! 虽然乌伦对自己拥有一个正常家庭已经不抱期望,但是他一点都不想这两人吵架啊! 少年不得不开始自己默默地观察,他很快发现这两人虽然不说话,但是交流的动作并不少……或者说因为太过默契,在细微的动作之后立刻能了解对方的意思,过去他们有交谈时这一点尚不明显,如今都沉默下来,反而将这种默契突出了。 ……说好的吵架呢?乌伦觉得自己又想装作不认识这两人了。 乌伦并不知道自己心里暗想的便是朝堂里那些公卿们的感受,皇帝和国师之间陡然气氛微妙对他们来说乃是常态,并非没有什么热心的人试图调解,譬如大司马将军白石郎,这些热心人取得的结果无一不是败退,以至到了后来,根本没有去管这两人了。 反正他们自己会找机会和好的,被闪瞎眼的众人忿忿想。 就这么别扭地行了几日——在大雪山乐道记下了白陆的地图——第十日时他们到达了长楚海峡。乐道找路子搭乘黑船,在阴雨交加海浪三丈高的日子度过海峡,一行人湿漉漉地登上了中陆的土地。 中陆这边,乐道是真的一块块地打下来的,对地形熟的不能再熟。长楚海峡是云谷郡和东楚郡的接壤之地,他没带着一大二小在这里久留,四个人三匹马,绕着城池和村落,直接就往皇都城奔去。 越往南方走,就越能感受到复苏的春风,群山积雪从大片大片的覆盖变成星星点点,和新发的娇嫩绿芽镶嵌在一起,直到某一日,积雪全部消失不见,化为泛着白浪的溪流,从圆润的岩石缝隙里流过,滋润了两侧随风摇摆的小黄花。 驽马不好在山路上走,被一行人随手放生在山脚下,不知道被哪个运气好的人捡了去。四人穿着草鞋抓着藤蔓上山下山,一场细雨过后,山间道路又湿又滑,比起从未离开过白陆的小猎户蒋波,反而是自小在苍龙山里长大的乌伦对此适应良好。 让乐道来形容,这小子如今就像一只好不容易回归山林的野猴子。 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乌伦没有因为太过得意忘形,一脚踩空,从小陡坡上滑落进某个地洞里,还得劳烦蒋波把他拉出来的话。 于是野猴变成了泥猴,惨遭围观的乌伦默然对着两个大人要笑不笑的神情,考虑他要不还是转身钻回那个地洞里算了。 “真像啊你说,”乐道乐不可支地道,“这是外甥肖舅么?” 这话说出来,在场人都是一愣,倒不是这话似乎有什么隐藏的含义,而是这一刻站在乐道身边的,就只有赫连郁。乌伦耍的猴戏卓有成效,竟然打破了他舅舅舅妈之间连日的别扭微妙。 连乐道自己也有些诧异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赫连郁递了个眼神给两个小家伙,让他们走远些,于是两个小家伙干净利落地滚远了。待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大巫才将鬓发别在耳后,故作平静道:“当时我也是那么狼狈么?” 嘴角还带着不久前的一点笑意,面色不似往日阴沉的乐道回头看他。 两人对视的眼神是充满试探,他们在试探对方此刻对和好的接受意愿如何。 嗯,好像乐道已经对他欺瞒冷静下来了,大巫想。 那天做得太尽兴,不过赫连好像并不记得一开始他自己叫骂的那些话了,决定今晚乃至以后能不能吃好的关键就看现在,皇帝则是如此想。 思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的两人各自别开眼神。 “当时你可比你外甥狼狈多了啊,王子殿下。”乐道用放松的语气调侃道,“说起来,你我之初见,好像也是在这样这种山丘沟沟里?” “就在附近吧。”赫连郁抬眼,眺望苍茫群山。 两人的心神一时间放飞在了料峭春风里。 他们两人的初遇,是二十八年前,光武二十五年的初秋,在这千千万万不知哪一座的群山之中。 赶鸭子上架,挂了一身琳琅珠宝绫罗绸缎,抹上铅粉胭脂的赫连郁扮做自己妹妹,在号角呜呜中被送离云屏。他战战栗栗乘上仿佛宫殿般大小的马车,带着数千人护送的队伍、上供的珠宝、青陆高大的马匹、香料、美人,跟着被称作王大人的太监,千里迢迢过了左川关,自云谷国穿行,来到了云古国和天京城所辖的中原接壤的沄水发源之地。 此地亦是崇山峻岭,而崇山峻岭则有土特产——成群结队的山匪。 此地的山匪还是胆大包天的山匪,他们居然敢打劫这青陆出使的队伍,最让人眼球脱眶而出的是,这些山匪竟然还打劫成功了。 青陆的队伍全军覆没,“赫连那仁公主”尸首被烧得焦黑,分不清面目。 一日后重帝闻讯,大为震怒,他下令彻查时,从队伍中逃跑的赫连郁怀中抱着和同样作为贡品送去天京城的羔羊,满身血污泥渍,缩在某处山沟被草木遮掩的地洞里。 他红肿着眼睛,隐约猜得出,“自己”已经死了。 远在天京城的贵人们当然不会知道山匪打劫当夜到底是个什么情景,但是年幼的赫连郁看得分明,那些匪徒尚未打到马车前来,随队护送的青陆勇士们已经一刀放倒骑在马上的王大人,然后举刀冲进马车,一个尖叫的侍女撞上去,下一刻便身首异处。 ……如何让重帝不会发现他并非那仁呢? 最好自然是他永远到不了重帝面前。 赫连郁逃了,黑夜里不慎滚落山沟,骨折爬不出去地洞,他望着透过草木缝隙闪烁的火光和传入耳中的呼喊,在潮湿和蛇虫悉悉索索声里,流着泪和一直陪着他待在车上的羊羔共度两天一夜。 第二日,搜寻的人散去,怀疑自己真的会死在这角落里的赫连郁晕晕沉沉,等来了他一生里最重要的一个缘分。 二十八年后,大安皇帝折下一朵小黄花,叼在嘴里。 “朕当时怎么知道自己的陷阱不止抓了一只羊羔,还连带了一个大活人。” “原来我是羊羔附送的吗?”赫连郁嘴角抽搐。 这样说的大巫并不知晓他此刻注视乐道的眼神温柔至极。 乐道想,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 九岁的皇帝用刀鞘拨开掩盖在陷阱上枯草,看到里面两只惊慌失措的小羊羔,其中一只虽然狼狈惊慌,眼底却还是柔软一片,格外无害。 当然,现在乐道回想,只能感慨赫连郁年幼时的样貌,真是尤其容易勾起人恻隐之心。当时赫连郁十分成功的欺骗了他,让本来也要作为质子前往天京城的他一路护送。待到了目的地,他被自己看上的小姑娘其实是个男的这样的消息糊了满脸,两人尴尬又沉默地断了联系。 后来,他虽然会关注那位郁殿下的消息,真正产生交集,却还是三年后。 “真好吃啊。”乐道说,后面半截话他没说出来,陷阱里抓住的两只羊羔都很好吃。 赫连郁并不知道乐道想的什么,不过他随着乐道的话,也想起当初两人在山里,将那只原本要作为贡品,和赫连郁一起送到天京城的小羊羔烤了吃的事情。那是专门豢养,只供给可汗的肉羊,吃着野葱长大,无需调料,烤熟后自带香气。 有点饿了,他想。 然后大巫听到了一声羊叫。 “舅舅舅舅!”乌伦骑着一只羊向他们跑来,“这好像是我们在苏尼塔黑市丢的那只雪地山羊啊!” 闻言皇帝和大巫对视。 “烤着吃么?”皇帝问。 “煮汤也行。”大巫回答。 第59章 六月飞雪千古冤情 三日后,皇都城。 今夜又下了一场小雨,雨丝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寒的针,夜色将整座皇都笼罩的黑暗中,连星台顶楼明光灯都摇曳得如同水浪下的浮萍。春日来到之前的冬末反而比严冬时更加寒冷,高门大户里人人手不离暖炉,桥洞下的流浪汉们却只能穿着仅有的一件破棉袄,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如果能睡着,那么寒冷便是醒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情了。但是流浪汉睡不着,不仅是他有些不安缘故,还有别的原因。这些天皇都城里气氛不对,禁军们巡夜的时间都加长了,四更天时也有披坚执锐的士兵匆匆从这偏僻小桥上走过,他们整齐的脚步声总会将流浪汉从睡梦中惊醒,一夜惊醒一次还好,但是一夜惊醒五六次,再想睡的人也不会陷入好眠。 流浪汉知道,禁军们夜里出没陡然频繁,是因为天上突然升起一个一开始形状像镰刀,随着日子过去竟然在缓慢变圆的巨大星辰的缘故。人人猜测星台的主人死了,那位星台主人生前因为是个黑巫的原因不得人心,但平民百姓们却从未希望星台主人死去,毕竟那位的恶名不仅流传在人口,也流传在妖魔之间。 可以说,大安的百姓们都深受这“恶名”的庇佑。 所以他们故意将那位的“恶名”越传越恶,也是能料想到的事情。 桥洞不远处,就有不知何人留下的,祭拜国师的蜡烛和香灰。默念三头六臂国师大人保佑的流浪汉努力往狭小的桥洞里缩,一更天又快要过去,他迷迷糊糊点着头,陷入要睡不睡之间时,突然听到了一道不寻常的声音。 对于常年居住桥洞的流浪汉来说,平稳的河水流动声他是在是太熟悉不过啦,因此那一道与众不同的声音响起时,他立刻惊醒了。流浪汉先是又往桥洞里缩了缩,手摸到身后的竹棍,才瞪大眼睛,试图将目光穿透迷蒙的雨雾。 一开始他什么也没看到。 但是哗啦哗啦的水声越来越大了,后来又传出兵刃相交的声音。流浪汉打了个寒颤,握紧了竹棍,乱世过去还没多少年呐,他还记得那伴随这种声音杀了他母亲的那把刀—— “锵——” 一道泛着猩红的银光从雨雾中,流浪汉终于看清了雨雾中是什么,是数十个黑衣人在互斗,不,不对,是数十个黑衣人在围斗十来个灰衣人,灰衣人几乎能融入雨雾中,似乎比黑衣人厉害许多,但是黑衣人胜在人数,他们在河面跳跃,仿佛就像踩在平地上一样,如果不是见到一个黑衣人突然四分五裂变成肉块落入河中,流浪汉还发现不了那些悬挂在河面的细丝。 这条水流缓和的小河河面,几乎要被血染红了。 最终,还是黑衣人们靠着人数勉强胜出一筹,不过他们也没剩多少人。流浪汉屏住呼吸等待他们离开,却不想下一刻,那些黑衣人竟然扶着他们其中一个人,速度极快地,在流浪汉躲开之前,进入了桥洞里。 黑衣人们和流浪汉大眼对小眼,双方都愣住了。 下一刻被黑衣人搀扶的那个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个僵局。黑衣人们默不作声地占据了桥洞的另一半地盘,将那个似乎重伤的同伴放在地上,他们扒开了同伴的衣服,露出一道将他们同伴简直能说劈成两半的伤口——流浪汉见此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好在被黑衣人们无视了——然后打碎一把色泽极好的碧玉。 流浪汉正疑惑这群人打碎玉块干什么,便见到碎裂的碧玉放出牛乳一般的光辉,覆盖在伤者的伤口上,伤口瞬间就愈合了,流浪汉能看到那和周围皮肤相比,粉嫩无比的新肉。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的流浪汉张大嘴巴,那个前一刻看上去像是马上要前往冥河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 “大人,”其他黑衣人如此称呼这个年轻人,“这个流浪汉……” 不好,他们要灭口,流浪汉紧张地抓起竹棍横在胸前,他想跑,但腿很麻,跑了两步跑不动,尽管他知道他跑了也没用。 年轻人接过他下属手中的黑长围巾,绕了两圈遮住大半张脸。尽管如此,流浪汉还是能看到这个年轻人正冲着他微笑。 “赶快离开,”年轻人说,“禁军很快会封锁这里,你不跑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乐省同其他飞燕卫做出一个撤离的手势,他们如同一群燕子般离开桥洞,飞掠过水面,趁着禁军还在赶来的路上,消失在夜雨中。 “大人,”一个飞燕卫问,“您……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收拢皇都城的残部,”乐省喘着气,储存在碧玉中的巫术能止血愈合伤口,却无法补充人流失的元气,乐省面色苍白道,“白将军被困禁宫孤立无援,我们不能放弃皇都城……对了。” 他在奔跑中回头问:“陛下那边依然没有消息?” 燕子们纷纷摇头。 “我们同城外的联系已经断了,哨所一开始就被鬼枭卫兄弟……我是说叛变鬼枭卫袭击,里面的弟兄们无一幸存。”说到这里,飞燕卫们都静默片刻,“更何况前些日子没找到,越到后面越会是希望渺茫。” 飞燕卫们交换眼神,齐声道:“殿下,请您节哀。” 乐省沉默。 迎面的风雨吹开了他的围巾,乐省仰着头看天上,想要寻找那枚皎白的星体。 大年二十九,乐省先是被乐道密旨的内容砸懵了头,新鲜出炉的太子殿下不得不在公卿们的督促下,开始履行作为王朝继承人的职责,代不在朝中的皇帝处理积压的政务。当时他没有发现身边的飞燕卫们都被调离,一直到大年初一,星台举行腊祭,大小官员全部参加,太宰在众目睽睽下,问罪他,说他伪造皇帝密旨,在飞燕卫中欺上瞒下,并在大雪山刺杀皇帝和国师一事。 当时乐省本来就因为天上那奇特星体而不安,正想趁着腊祭询问四位巫卿,没想到却被太宰将四位巫卿和他打成一党,这种情况下星台绝不会继续参与,给了个星象混乱万事不知的借口,所有巫一起退回星台,闭门不出。 ……不对,应该是罗斋在星台也有同伙,不然怎能如此容易掌控局势。 乐省眉目间阴沉一片。 他是今夜早些时候,才被飞燕卫们从禁宫地牢中救了出来,听到皇都城里飞燕卫近乎全军覆没时摔了一跤,差点没被追上来的鬼枭卫给劈成两半。 独自一人也能演绎何谓大起大落的太子殿下抿起唇,和同伴们一起钻入某间伪装成民居的地下哨所中。 这个哨所里聚集了大部分幸存的飞燕卫,乐省数了一数,发现人数甚至没过百,顿时心疼得嘴唇都白了。 仅仅靠着一支细小蜡烛照明的哨所里,几个飞燕卫头领向着乐省单膝跪地。 乐省闭起眼睛,复又睁开,看着这群到这一刻依然忠诚于他的下属们,道:“我没安排什么人去刺杀陛下和国师。” 飞燕卫们无所动,他们也没相信这项罪名。 “我……也不相信陛下和国师死了。”乐省说出了第二句话。 “臣领命。”飞燕右卫郎将沉声道,“这就去继续探查陛下和国师的踪迹。” “如果他们还活着,应该快到了皇都城,”乐省说,语速越来越快,“但是不能太指望这个,十三,你出来。” 一个浑身缠着绷带的飞燕卫出列。 “半个月前试图带着你去赌坊,后来又不小心将你撇在妖魔窝的那个鬼枭卫长什么样?”乐省问,“你还记得吗?” 十三道是。 “找到他,拿下他,他身上必然有太宰行事的关键证据。”乐省道,“其他人去打通城内外联系,我要知道三军状况如何。” 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立刻。 燕子们一下子散得无影无踪,乐省吐出一口气,后退倒在座位里。 他用手掩住眼睛,喃喃:“要是叔父在的话,会怎样做呢?” *** “那些人首先要对付的是乐省,因为他们和妖魔们不同,他们是冲着皇位去的。”被惦记的皇帝陛下在油灯下说。 皇都城附近的村镇小酒肆,除了买酒还兼职家常菜住宿打劫放火拉皮条,里面住的人都是见不得光的人物,因此交了钱就能住,没什么登记。餐风饮露许久的两大两小隔着许多天终于睡上了铺盖,走了一天的乌伦和蒋波躺下去就睡着了,两个大人却还有许多事情要商讨。 “乐省会给吓死。”和乐道面对面坐在一张三条腿桌子边的赫连郁说。 他顿了顿,皱起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在云屏的时候,你告诉我,离开皇都城前,你将政务托付给太宰……” “所以这么好个机会他们不利用简直对不起他们的脑子,朕想拿世家开刀已经很久了,故意卖了个破绽,他们果然——” “果然差点杀了你?” “打人别打脸啊赫连。” 赫连郁冷冷看着他,乐道摸了摸鼻子,只能道歉。 “我知道昨晚不该折腾你那么凶……” “陛下!” 木桌上的油灯火光一阵摇晃,光芒又微弱了些,只能照到乐道的下巴。不过这也足够了,正好能让赫连郁看清乐道的笑容。 “但是我们没死啊,赫连,”皇帝陛下说,“接下来,要死的就是他们了。” 第60章 乐家人都是野心家 乐道没有说大话。 目前皇都城朝堂里一面倒的局势,皆是起于所有人都认为他已死去。乐道坐上皇帝的宝座,靠的是兵权,靠得是当年一个接一个打服这些世家。然而大家都做着当皇帝的美梦,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也控制不住欲.望的蠢蠢欲动。 这几年世家们努力向三军两卫渗透,花费千般功夫,才拿下鬼枭卫部署在皇都城的两只大队。至于禁军……禁军暂时听从太宰调令,除了是太宰下了重金贿赂,也有觉得乐道已死的缘故。要不然,禁军根本不会管太宰那个老头子说些什么。 当年乐道强迫这些世家放弃了大部分土地,可以说是断掉了世家强盛之根。就算如此,这些传承百年多的世家在各郡本家,也都有私产,甚至私兵,奴隶。飞燕卫一年前上报的私兵,加起来有十多万人之众。大安人数最多的军队是龙马军,人数才只有八万,单独拿出来对上世家的十多万大军,胜率险险过半。 不过,若将风狮军,龙马军,白虎军加起来,人数能达到二十万,只是这些军队各自呆在天南地北,在京中被人刻意控制了消息的情况下,说不定等彻底翻了天,这些军队才会反应过来。 但如今事态还没有那么严重。 “我若出面,万事好解决。”乐道说,“但这不行,我现在不死,以后总是会要死的,等我真的死后,将天下交给乐省,莫非又要闹这么一出?” “狡辩。”赫连郁冷冷道。 他指出:“若无意外,你少说还能有二十多年好活,你可以慢慢磨掉世家的爪牙,让他们彻底翻不了身,再把天下交给乐省,或者现在出面,迅速说服禁军,雷霆出击清洗皇都城里的世家,虽然这些世家到处开枝散叶,但有三军坐镇,他们也翻不出风浪,然后再慢慢——” “不行,不能慢慢。”乐道堵住赫连郁的话。 “前朝之祸,乃是诸侯与世家,”乐道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比如说我云谷乐氏,哪怕当年人人都瞧不起云谷,说是乡下地方,但我父亲也依然悄悄拉扯起一只军队,试图染指天下霸业……若要我大安不重蹈覆辙,自然得取缔世家。世家之根在土地,朕已经抢走了他们的土地,他们还有根在朝廷,毕竟大大小小官位,向来是父终子及,兄终弟及,所以老子起了朝廷,朝廷里的官员竟然还是和前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赫连郁皱起眉。 他思忖着,慢慢跟着乐道的思路说:“这些世家一代一代传承,林氏人擅长刑法,黄氏人掌农事,和他们相比,其他并非这些世家的人的确不能将工作做得那么好,更别提这些人都是你打天下时就投靠你的……” 大巫又一次被皇帝打断了话。 “赫连,朕听说,过去也有以巫为传承的世家。” “没错,”赫连郁愣了愣,“那样的世家在巫朝鼎盛之时才有,如今已经少见了,白陆和南疆百越郡还有一两支,也都没落。毕竟巫的天赋被会被血脉传承是很少的例子,从古至今巫都是师徒传承的,世家平民诞下有天赋成为巫的孩子,是差不多的几率,并且,现在培养小巫的事情,都是星台和大雪山……呃?” 赫连郁明白了乐道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 “这不太好办。”大巫说。 “能成为巫的人毕竟很少,一个星台加上一个大雪山,就足以囊括,”赫连郁陪着乐道算,“如果你是想效仿星台和大雪山,兴造一个让平民能学习文书、律法、判案、经商……甚至兵法、谋略的地方,学员何处来?先生何处来?如何挑选有天资者?都是麻烦事。” 赫连郁又算了算,“非一代之功,不知道把你乐氏千秋百代都加上,能不能成。” “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的东西,咱们先放一边,”乐道无奈说,“暂时我只想让公卿和官位流动一些,单从学识来说,大世家能有的,一些小世家也行,反正百年乱世里,那些大世家和小世家都一样衰败了,这个时候给他们换换新血正好。” 赫连郁默默盯着他看。 那目光像是钉子一样戳进乐道的肉里,皇帝陛下眨着眼睛和赫连郁对视,好像他特别真诚无辜。 油灯里的一点油已经快烧完了,晨光熹微,透着纸窗映进酒肆房间内。 大巫抬手唤来一个火球继续充当光源。 “我不信。”他说,“你的目的和你现在不出面是两码事。” 乐道:“……” 赫连郁继续指出:“你为了我隐瞒你月星之事,生了我半路的气,但是轮到你自己,却也是直接欺瞒。” “……”乐道,“朕的大巫,朕和你总是这样互相隐瞒偏偏又隐瞒不过去,实在是太伤感情了,以后咱们还是得坦诚相对吧。” 说的比唱的好听,赫连郁瞥他。 乐道笑眯眯道:“朕说实话,皇帝这工作朕打算全部交给乐省,把精力省下来,好好和你过日子顺便给我新的目的地奠定基础,那么,朕的大巫,朕发觉,最近晚上只要月亮出来,你总是面无血色,像是今晚月亮不出来,你精神立刻好多了。” 皇帝笑得弯起的一双眼睛里带上了少许冷意。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某对互相作的老夫老夫不提,另一边的皇都城内。天亮时,十三给乐省带回了情报。 “那人名义上是太宰府的卿客,近日没有去鬼枭卫报道,一直太宰府深居浅出,属下斗胆潜入了太宰府,发现这人似乎在陪着客人。” “陪谁?”乐省问。 “太宰府的仆人议论,似乎是罗斋的远房亲戚,但属下观其面相,绝非罗氏族人。” 浑身缠着白纱布条的十三一鞠躬,乐省点点头,他在桌面上铺开三尺见方的白绢布,又亲自磨墨,将细毛笔搁置一边,对十三做了个请的姿势。 模样只是个瘦小男人的飞燕卫十三深吸一口气,提笔沾墨,不做犹豫,便在白绢布上落笔。笔尖行云流水般勾画,待他停笔时乐省一瞥边上点燃的熏香,发现一炷香未过。 白绢布上,则是一个人跃然其上,栩栩如生。 飞燕卫论战力,或许比不上鬼枭卫,但这些燕子们一个个浸润奇术巧技许久,也只有战力上比不过鬼枭卫。 乐省眯着眼睛看画上的人物,先是觉得有些眼熟,过了半晌后,才凭着当年考核当上飞燕卫校尉时,背下的一千张画像一一对比,认出来此人是谁。 “云随意?” 原来这人还没死? 乐省低声自言自语:“所以太宰是和他联手了吗?的确,太宰动作太突然,打着我刺杀谋害叔父的名义将我下狱,接着他要怎么办?总不能自行封帝吧,且不说史书上的名声,三军还在呢。” 史书上的名节在乐省眼里,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世家出身的罗斋天然会考虑这种东西,世家成就了那个老人,也成了他的枷锁。 越来越多的飞燕卫返回这地下哨所中,一个个都看着乐省转圈圈,一边思考一边喃喃。 “太宰要推云随意上位做傀儡,没错,就是这样。” “殿下,”飞燕左卫郎将发言,“咱们和云随意的亡国联盟打了几年了,不说平民,单单说三军和咱们飞燕卫,和亡国联盟之间是血海深仇,世家要推云随意登上皇位,怎么不想想三军叛乱会如何?” “因为三军就算叛乱,也是对着云随意去。”被属下提醒的乐省思考得越来越快,“他就是个傻子,被世家推出来当靶子。风狮、白虎、龙马三军若出全力,三日不到就能杀到皇都城,将军们平叛后,谁再出来当皇帝呢,于是又是斗争,又是乱世,却是被世家操纵的乱世……可恶,这才太平几年,这些人从来没考虑过百姓如何吗?!” 年轻太子的难得发怒让下属们齐齐噤声。 半晌后,派去联络城外,以及追查皇帝和国师下落的飞燕右卫郎将进入哨所,这人为房间里的静默吃了一惊,踟蹰片刻后还是上前,“殿下,没联系上城外的兄弟,但是在某个联络地点里发现了一封信。” 被所有人注视的他顿了顿,道:“……好像是陛下的笔迹,指名给您的。” 其实绝大多数飞燕卫都没抱皇帝还活着的希望,闻言不由愣住。乐省默默接过信拆开,只见上面一行潦草大字—— ——想要得到皇位,那就让朕看看。 粗痞白话,很像某位皇帝的风格。偷偷瞥内容的飞燕卫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他们怎么觉得陛下好像也误解他们殿下行谋反之事?! “没有,他没有误会。”乐省说,语速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不可闻,“他只是想考验我……” 叔父只是考验他能不能拿起皇位这把刀,能不能斩去世家一臂罢了。 但是叔父,在他心里,皇位绝非杀人的刀,近日死去的禁宫侍卫、燕子们,甚至猫头鹰们,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多,乐省想。 “如果我能登上皇位,可能没法成为叔父那样的霸王。”乐省低声说,但是周围的飞燕卫都能听到他说话。 他向这些忠心他的人露出一个微笑,“既然已经知道世家会如何行事,那么我们就可以用更方便,更快捷,死人更少的方法——” 他坚定的声音回响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里。 “——立刻解决它!” 第61章 舅妈或婶婶,这是一个问题 大安和初九年,元月十三。 连绵阴雨终于停歇,苍白的太阳投下淡薄的日光,勉强让这座新皇都少了些阴霾气氛,但是到了傍晚,浅薄的阳光可以说是极为迅速地离开皇都城,退居阴云之后。 “今晚大概又要下雨。”太宰府的仆役们小声谈论着。 云随意将目光从窗外的阴云上收回,他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或许是今日这番风雨欲来天气的缘故。 大重的最后一位皇帝身着金丝罩白衫,端坐在红漆方桌边,他筷子放在一边,手里只端着酒盏,面前的佳肴没有动上几口。在他左下方,太宰则是已经喝得微醺,老脸通红不自知。 云随意知道,太宰这般肆意放松之态,皆是因为那两个男人死了的缘故。 乐道和那和青陆来的赫连郁,就像压在他们头顶的两座大山,如今这两座山轰然倒塌,让他们这些人欢欣鼓舞之余,也不禁放松下来。这个时候如果还有别的敌人,说不定冒出来用刀刃对准他的脖子,他都得傻笑一炷香,才回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不用想这些,乐省不过黄口小儿,不足挂齿。至于风狮、白虎、龙马三军,太宰已经说了,没有乐道压制,只需稍稍地挑拨离间,这三只大军就能自己斗起来。 云随意像是为了坚定这种想法一般,又举起酒盏痛饮。 举起手时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云随意眯起眼,见到最后一丝天光透过他手腕上的红绳玉珠,照映出花生米大小的如冰玉珠里,一点灰白的雾气转动,仿佛活物一般。 他的面色陡然阴沉下去。 这玉珠是雪满坡给他防身用的,当然了,除了防身外,自然还兼具其他一些功效,比如监视和控制。自雪满坡死后,一身轻松的云随意很少想起这东西,就算想起,也以这东西还有几分用处放了过去。此刻不知是酒壮人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云随意冲动而粗鲁地扯开了红绳,冰玉珠子飞了出去,落到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声。 “这是什么?”太宰问,看到那枚滚落在地的珠子,老人眼睛里稍稍清明了些,道,“啊,陛下,这种东西对您来说太寒酸了,可要请巫史大人前来,为您专门炼制……” “巫理?”云随意知道这是这老头在卖弄他手上的人,以此向他示威,想也不想便嗤笑道,“巫史算个什么东西?这枚珠子好歹也是大巫所做……” 话说到一半,云随意消了音。 那枚滚到台阶下的冰玉珠子,在两人目光之下,发出一声极响的,绝不似这样一枚花生米大小玉珠能发出的巨大声音,直接裂成了八瓣。 云随意愣了片刻,心想这东西竟然这么容易就能坏? 下一刻,碎裂的冰玉珠化为齑粉,在地面铺开了一层闪亮亮的粉末,厅内忽起一阵凉风,吹起这些亮晶晶,让整个后.庭的光线都模糊了片刻。 云随意收回有些晕乎的目光,抬起头时,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一身飞燕卫打扮的乐省和他亲切地面对面,心里只有一句话——他真是日了狗了! 乐省已经忙碌了两日。 鬼枭是不能直接摆上台面的人马,他需要最费心解决的,其实是自己谋害皇帝一罪。 短短两天时间,策反一部分鬼枭卫协同,暗中联系星台中靠谱的巫卿,同时一个个去可靠的大臣面谈——并非所有大臣都是世家出身,乐道对有才人来者不拒,虽然这些有才人以武官居多,却还是有几个文臣——人不着地马不停蹄地忙了两天,终于将一些人请到太宰府,看一出好戏。 巫乐以雪灵施展奇妙巫术,将这些人笼罩其中,又有一部分鬼枭卫帮着遮掩,他们竟然就这样平安无事地来到太宰罗大人……和云随意面前。 太宰不是口无遮拦之人,但是他为了麻痹云随意,当真是什么样的话也能说出,这两人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乐省身上的冤屈洗去。 这便足够了。 没了那些抹黑,乐省是堂堂正正的大安皇位继承人,乐道亲口点的太子。光这一个身份,就足够他用。见到事情成功的乐省更是提高警惕,他同巫乐青桂巫女打了招呼,请她继续用幻术帮忙遮掩,而他自己则拔出细长苗刀,向云随意走去。 然后—— ——然后,一枚冰玉珠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滚来,哪怕乐省已经劈开,那珠子竟然也好巧不巧拐了个弯,钻到他脚底下。 乐省:“……” 太子殿下万万没想到自己那总被搪塞的运气,竟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那冰玉珠子不知有什么诡奇,直接破解了青桂巫女的幻术。突然现出身形的乐省甚至能看到自己对面,那中年甚至带着几分憔悴的前朝末代皇帝一双瞳孔微缩。知道错失机会的他想也不想,举刀就砍下去。 然后因为用力过猛,脚踩着那些亮晶晶粉末一滑,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布置在周围的飞燕卫、大臣、巫臣们:“……” 太子殿下就算摔跤也是优雅地摔跤,银亮的刀刃的轨迹甚至没有丝毫偏移,流畅得让旁观者们都想赞一声好。但是那踉跄一下耽搁的时间已经足够某些专业人士反应过来,三只鬼枭卫突然从空无一物的地方现出身形,两个举起短剑挡刀,一个拉着云随意避开。 两剑一刀钢刃相接,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数十个鬼枭卫听到这异动,从屋顶,从房梁,从垂落在地的帷幔中出现,正要拔出短剑,另一把同样属于鬼枭卫的短剑便刺入了他们的要害。 这变故实在太出乎太宰罗大人的预料,他诧异后退了两步,被飞燕卫们劫持住。 后.庭还在混乱中,云随意已经从帷幔后的侧门奔了出去,乐省保持着面无表情其实是一脸懵逼的神色,架开了第三短剑,跟着他的下属们将那三只鬼枭卫接了过去。乐省给飞燕右卫郎将做了个手势,便追着云随意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阴云散去,月色如水的中庭停下了脚步。 “白将军已经被救出,禁军有大半人手不能用了,但是剩下的人还是足够把太宰府围一圈,”乐省以刀尖对着那个不转过身的前朝皇帝,沉声道,“你无路可逃,自杀还是让我杀,尽快选一个。” “还有第三个选项,”云随意转过身,他手中拿着一把剑,“来吧,让我看看,云谷乐氏的燕鹰双刀流,到底比我云氏的天子之剑如何!” 乐省一愣,身体在意识之前,已经接住了对方的剑招。 他想说什么,但在作为武者的本能暂时将他的责任心压下了片刻。乐省开始学武时,那种各家齐出,大大小小世家都有名冠天下的武术流派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他没有和真正的云氏天子之剑对上过,这一次不由好奇心起。 但是越和云随意打,他就越失望。 “这是天子之剑?那个剑如天意,巫者也得避让的天子之剑?”以苗刀招架的乐省奇怪地问,“为何我只看到阴霾、抑郁、暴躁和不平?” “你这个一生都顺顺当当,被乐道当做继承人的小子,懂什么叫抑郁不平?!” 云随意喝到,剑招映着月光,越发迅疾,剑影仿佛千万道冰凌在月下绽放。 但是这些剑影太虚了,哪怕肉眼看,也能知道哪个是实招,哪个是虚招。乐省当真不想承认这是天子之剑,更别提云随意那悲愤的话语。 “来和我厮杀啊!”云随意叫嚣,“为了皇位厮杀啊!什么温和好人,什么谦谦君子!都只是一层皮!你终归也只是个坐在皇位上的屠夫而已!!!” 他用力越发癫狂,乐省格挡的苗刀被一次次击开,只能连连后退,但是乐省面容十分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慌张。 ……像极了,当年尚在星台的雪满坡,云随意想。 “喝啊!” 云随意一记大刺,他原本以为能见到自己的剑锋穿透眼前这面容肖似乐道,神色却肖似雪满坡的年轻人的肩胛,但是没有。苗刀的刀鞘挡住了剑锋,让他不得寸进。 “我在燕鹰双刀流上的造诣不比叔父,你可能要失望。”他这样说,苗刀换到左手,刀尖穿过云随意因为动作太癫狂而出现的大片破绽,像是本该就在那里一样,抵住了云随意的胸口。 云随意猛地冷静下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那么有力。 “顺便说一句,”乐省道,“我叔父还尚未死呢。” 乐省看着他瞪大的眼睛,以苗刀穿胸而过。 半晌,乐省呼出一口满是血腥味的气,缓慢将自己的刀抽出来,云随意的尸首啪地一声,倒在了中庭汉白玉铺做的地面上。他心如止水,静静站在那里,能听到周围草木间散发开的杀气。 “你们没听到我说吗,”乐省道,“陛下未死,对那个男人来说,就算你们挟持我,也不可能让你们活命。” 那些知道自己没有后悔路,甚至不能和其他一些参与不深的同僚那样再次投回原本阵营的鬼枭卫藏在影影绰绰的草木,其中一人用嗡嗡腹语道,“刺杀陛下,乃是统领亲自……” “他们未死,”乐省打断他,“不仅是陛下,国师大人也是一样。” “天上的那颗古怪星辰——” “今夜巫卜、巫乐、巫理,都已经离开星台,巫史大人被制服关押,”乐省将苗刀回鞘,随意向星台的方向一指,“你们猜,此刻星台之顶,操持明光灯的人是谁?” 鬼枭卫们仰起头看向星台,只看到明光灯光辉大亮,照耀整个皇都城。 而隐约能见到,站在那光辉中的,是个本身如黑暗般的男子。 其实将巫卜留在星台,就是为了这一刻的乐省道:“现在弃剑,你们死罪不可免,但是继续反抗……株连九族这种事我也不想,你们都是军户,老婆孩子真的不要了?” 一番威逼利诱,终于让这群无生路可走的鬼枭卫们缴了械,觉得这次虽然出现很多意外,但结果还是在一开始计算的范围内的乐省松了一口气,转身时眼角瞥到星台上的明光灯。 他这才看到明光灯下,似乎一直遥遥望着他方向的黑袍大巫。 没想到大巫真的会出面的乐省愣了一愣。 “……和叔父比起来,”乐省低声道,“果然还是婶婶更疼我啊。” “婶婶?你想被打吗?乐省大哥?”从一边围墙钻出头,乌伦笑着和他打招呼。 这话说得是义正言辞,如果没有在后面加上另一句的话。 乌伦说:“舅妈说他在麒麟殿等你。” 第62章 不在一起也能秀恩爱 月偏西时,乐省步入麒麟殿中。 进去的时候他和大司马将军白石郎打了个照面,对方正要离开,他发现这位刚被救出的大将军神色郁郁,乐省想了想,就明白这位将军是因为管理禁宫侍卫不利,或许还要加上对军械所管理不严,让弓.弩宝剑等等东西流落青陆叛党手中等等,被皇帝陛下数落了一顿,才会如此。 “陛下心情似乎不是很好,”白石郎低声对他说,“似乎又在国师大人那里受了气。” 乐省没做回应,他走入空旷的大殿中,在台阶下跪下,只见他的叔父坐在宫殿深处的高座上,仿佛像是这一个多月从未离开过一样。 乐道手肘靠着雕龙扶手,手上则支撑着下巴,懒洋洋对乐省道:“你怎么没把云随意的人头提来?” “尸首已经有人处理,”乐省道,“平白弄得一路污迹,还要让人打扫,多麻烦。” 乐道挑起眉。 “真是长大了,”他说,“之前在云屏也是,现在已经长大到可以和我呛声喽。” “侄子只觉得自己各种不足。”乐省回答。 “哪里,这次不做得还好嘛,”乐道说,“下手又快又准,就是差了一点狠厉,若不是你动作快,当真以为被你请去看戏的大臣们里,没有投靠了世家那边的?就算你通过飞燕卫,掌握了一些人的把柄,但是哪怕只要传出一点消息,今晚太宰府里,便是针对你的杀局了。” “叔父说得是。”乐省又一次低头。 “站起来。”乐道对他说。 乐省不明所以站起来,他还是一身飞燕卫制服没换,不过没有披上围巾和大氅,短打的武服露出年轻人劲瘦的手臂,修身的革带更是让他显得身材颀长。不比乐道威武,但是一眼看过去,完全不能将他当个孩子看待。 “你长得,倒是不完全像你的父亲。”乐道突然说。 万万没想到乐道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的乐省心口猛地一跳,虽然他没有什么关于当年的记忆,也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当年的事情。但是那种兄弟阋墙事,光是猜也能猜到如何。皇帝陛下这个时候突然讲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至少性格完全不像,”乐道说,“你有恨过我吗?” 麒麟殿里陷入一片静谧,安静得一对叔侄的呼吸清晰可耳闻。 乐省思忖半晌,终于开口:“年少无知时,的确是有过怨恨的。” 不等高座上听得兴致勃勃的乐道问,他便接着道:“但是后来,被您拎去了飞燕卫,跟随前辈们走过无数地方,见过数不清的人……” 从中陆最南端的海崖,到青陆罕无人际的银果日雪山,还有水乡的大街小巷和广阔的草原,乱世里挣扎求生的人们,安定后喜悦洒下眼泪的人们,见识了这些后,那些仇恨,好像也不怎么重要了。 “侄子如今只希望,四海晏清,天下太平。” 乐省说。 乐道听得眯起眼。 这种别人说起来假大空的话,从他侄子口中说出,却是那样的真情实意。 作为一个王朝的继承人,乐省已经足够出色了,那么…… “所以!”乐省突然大声打断他思路,“这太平天下,如今是万万离不得陛下您的!就算您已经和国师互通心意,也请暂时不要抛下皇位!” 乐道无言了片刻,脸色阴沉下来。 “你放心好了,五年之内,朕走不了。”说话时他语气闷闷不乐,“那家伙现在可知道怎么要挟朕了,就算坦诚地说了想法,他也还在作,真是,不就仗着朕喜欢他么。” 乐省:“……” 明明用这种郁闷的语气,但是陛下,您怎么满眼都是笑呢? “不过,朕也提出了条件的,他如今也在苦恼吧。”乐道说。 “国师大人要挟您什么啦?”乐省问。 乐道皱起眉。 他说:“大巫讲他暂时抛不下星台。” 同一时刻,星台。 仿佛一朵巨大重瓣莲花的明光灯在星台之顶放出光辉,如利刃般刺破黑暗。一身黑袍的赫连郁站在明光灯前,鸦羽般的黑发和衣袂无风自舞。凡人们看不到,但是巫者们能看个分明,鼓动黑发衣袂飘舞的,是大巫身周激荡的强大灵力。 ……国师这次出门一趟,回来后力量又进益更多了,跪在下方的巫史不由想。 赫连郁一边将灵力输入明光灯,一边将星台积攒的事务一并处理。他处理了多久,巫史就跪了多久,夜深寒重,风似冷霜,两人静默无言,直到赫连郁终于写完了折子上最后一个字,放下笔。 笔杆落到案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垂首在下巫史仿佛并未听闻,赫连郁无奈看着他,只能自己起身。 “飞燕卫们说你是星台里和逆党串通之人,我一开始是不信的。”他走到巫史面前,并未顾忌什么,提起衣袍下摆,盘腿坐下,“然而我后来又想了想,除了你,的确也不会有别人干这种事。” “我后世名声如何,”赫连郁问,“在你眼中真的这么重要吗?” “国师不灭,皇帝不死,再加上预言……臣下作为记史人,见过太多例子,稍稍一点超出的情谊,在后人言语里,都是那样不堪,”巫史说,“臣下并不希望,那些会让后人那般恶意揣测于您的记载,会是臣下笔下所出,仅仅是如此而已。” 就算如此,对乐道起杀意,也是不应该。 赫连郁摇摇头。 他道:“巫史临道,谋害主君,剥夺巫史之名,剥夺铃铛,驱逐出星台,你不能再去找主君效忠,不能进去人群聚集之地,只能游荡荒野,只能冠以野巫之名,就这样吧。”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留下一命的临道瞪大眼睛。 赫连郁已经转过身去,“什么也不能带,你现在就走吧。” “大人!”临道喊道,“您难不成,真的对皇帝陛下……” “如果后人说不堪,”赫连郁打断他,“那就不堪吧,只要对我来说不是不堪就可以了,嗯,我对他,正是你所想的那不堪心思,不必劝我。” 看着临道神色青白地离开,赫连郁只能叹息一声。 巫乐和巫卜上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站在塔顶吹风的大巫。 那一枚巨大如太阳的奇怪星辰正沉入西沧海,对赫连郁来说,那种灵力通过月光缓慢被抽取带来虚弱感也逐渐退去,收拾好心情的他回头对巫乐巫卜道:“此星名为月,通月份之月,缺盈缺为一轮,一年十二轮,巫卜,你和你的弟子需以月为道标,修改时历,立春前要将新历法通知下去。” 巫卜躬身。 “对了,还有一件事,”赫连郁有些迟疑地说,“要拜托你和巫乐一起帮忙。” “大人有何事?”巫乐问。 “算个吉日……” 巫卜推了巫乐一下,巫乐连忙问:“什么吉日?宜祭祀?宜出兵?宜清扫?还是宜……” “宜嫁娶。” 赫连郁倒是没有害羞,他只是觉得太尴尬了,顶着两个下属震惊的目光,他慢慢说出要求:“不要适合一男一女的吉日,要……适合两个男子的,就是这样。” 第63章 狗血回忆杀之第五波 总有那么一些事情,就算天下人都认为它应该那样,但有一日,它真的那样了,依然能吓掉大部分人的牙齿和眼珠。 比如说,大婚。 皇帝和国师的大婚。 那个消息一开始还是从星台传出来的,人们追溯消息的来源,发现是国师返回星台那日,巫乐大人和巫卜大人摇摇晃晃从星台顶楼下来后不久,就以星火燎原的速度,在星台传开。 那一夜,本来就有许多惴惴不安的小巫无法入眠,这导致当夜消息传得格外快。赫连郁当时没交代巫乐巫卜保密,等试图封锁时,早就来不及。 赫连郁倒不是觉得这消息有多见不得人,但是第二日晚上,他穿行过禁宫游廊,在大小侍卫宫人和一些大臣的围观下进入皇帝歇息的青凰殿,关上青凰殿大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 围观者们的眼神,已经诡异到了大巫也受不住的地步。与之相比,接下去乐道将飞燕卫呈上的如今皇都城流言如何的折子给赫连郁看时,他依然能保持一种风轻云淡的面无表情。 但是…… ……赫连国师其实是女子,这次出门和皇帝微服私访,一路上被皇帝各种强取豪夺虐恋情深最后珠胎暗结,才被皇帝强行带回了禁宫……这种流言,到底是什么鬼?! “坊间已经有《龙巫欢喜录》这种书暗地里流传了呢。”皇帝陛下非常开心的说,“里面详细记载了朕和你在床上如何颠龙倒龙……唔,著书人的留名是十九先生,不知道是谁家披别名写的,文笔虽然有些无味,但是胆子蛮大。” 赫连郁:“……你竟然还看完了?” 乐道:“不,没看完,这本书只出了上册,最末还挺吊胃口,干脆让飞燕卫把这个十九先生找出来,朕亲自监督他写下册好了。” 他话说完,额角青筋跳动的赫连郁用风灵掀起一道狂风,十分利落地将乐道从青凰殿里丢了出去。 然后他转身返回星台,直到大婚当天,都没有和乐道见面。 巫卜推算出的吉日是春分,也是赫连郁生辰当日。得到准确日子后,巫乐便和她的弟子们僵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开始准备大婚事务。所有人都在一种不敢置信的恍惚下,在忙碌中度过了冬末和春初,直到皇都城外桃花开了满山,风吹着纷沓的粉红花瓣和馥郁的花香从城外飘到城里,将所有事情都准备完了巫乐弟子和禁宫侍官们才意识到——这两人,他娘的真的要大婚了。 喜庆之意姗姗来迟,好歹赶上了最后一天。 然后第二天的大婚当日,乐道和赫连郁便后悔了。 大婚的流程从前一夜的三更天便开始,然后一直持续到了当天的三更天,虽然两人和双方的属下们都尽量免除掉表示男女的环节,但剩下的也足够两人吃一壶。等两人一起走进青凰殿寝宫大门,坐在床榻上后,互相见到对方狼狈的模样,那一点疲惫也成了笑意。 “这可是你的要求,”赫连郁解开腰间织锦的革带,瞥向乐道,“如果我要留在星台,就一定要大婚,喏,开心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解去外袍,直到身上只剩下雪白中衣,才发现乐道一直愣愣看着他没说话。 “怎么了?”赫连郁不由问。 乐道缓慢地眨了下眼。 寝殿里以明光珠照明,那些原本能将空旷寝殿照映得如白昼的珠子如今被轻纱帷幔遮掩,光线变得模糊,晕开,将对面人苍白的肤色映上了一层暖黄。当赫连郁开口同他说话时,乐道的注意才从那琼玉般肌肤上移到大巫的嘴唇上,平日里总显得苍白的唇今日是鲜艳的朱赤色,让因为气血不足而稍显病态的美人突然多出了精神气。 身体前倾的乐道向赫连郁凑过去。 “陛下?”大巫茫然问。 “嗯?”乐道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你用了胭脂?” 赫连郁面色一僵,半晌才偏过头,轻轻点了点。 “真好看,”乐道慢慢说,“朕的大巫,朕的皇后,美得像梦一样。” “你这个说法倒是挺奇怪,”赫连郁愣了愣才无奈说,“陛下,你是当自己是在做梦吗?” “正是因为知道现在是真的,才会觉得像做梦一样啊,”乐道将他推倒在锦绣堆里,俯下身体先轻轻一吻,才继续道,“朕倒是真的做过这样的梦,几个多月前,在南疆的时候。” 这样说的乐道看着身下的赫连郁挑起眉,似乎对这个梦很感兴趣。 当时很丢脸的,乐道想,我才不要告诉你咧。 几个月前。 在北征青陆之后又过了五年,大安的皇帝再一次御驾亲征,率领五万白虎军一路向南,讨伐叛乱的南疆苗人。 南疆虽然处中陆之地,却比云谷郡更偏僻,大部分都是深山密林。此处盛产用弯刀的武士和用蛊毒的巫者,统治者则是赫连郁口中极罕见的,还以血统传承的一支巫者,被南疆以外的人称为毒巫。 一年前,南疆出现的新的大巫,之后居住在南疆的苗人和中陆人就开始大大小小的冲突,故而几个月后得到叛乱消息的乐道是半点惊讶也无,他那时因为对自己和赫连郁之间的关系感到疑惑,继而又一次争吵后直接点兵,将政务抛下亲征。到了南疆后发泄怒气一般在战场上几进几出,直接将对面那向他叫嚣的将领擒回了大营。 后来他才知晓,被他擒获的是南疆重要的人物。而为了换回这个珍贵俘虏,新的毒巫亲自来见他。 整个大营都为这件事而忙碌起来,连乐道也不能再光明正大把事务推给文官谋士,只能端坐大帐。 乐道试图偷懒的时候,有亲兵走进他的大帐。 “陛下,”亲兵说,“赫连国师从皇都城赶来了。” “哈?”当时躺在大帐的地毡上,嘴里叼着毛笔正思考敷衍的战报要如何写的乐道抬起头,“不是说懒得见我嘛?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人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乐道眨了眨眼。 一身黑袍风尘仆仆的赫连郁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视线偏移开,对领路的亲兵说,“听说毒巫要来见陛下?替我在见面里安排一个位置。” 亲兵应是,为了不打扰而转身离开了。乐道挑起眉,看着大巫说完后,走到大帐里的另一边,解下大氅丢在地毡上,然后才回头和他对视。 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乐道陡然发现了一些不对。 ……赫连郁的眼瞳,好像长得不是这种模样? 他的手已经握在了燕风的刀柄上,但是来不及了,那个似乎是“赫连郁”的人抬起手,向他投来一团桃花般色泽的雾气。带着浓郁香气的粉雾瞬间将乐道笼罩,皇帝陛下只觉得接触到雾气的皮肤就像是遇上了一团火一样,瞬间烧得火热,蓦地就让他浑身通红起来,甚至连绷起的肌肉也有点发软。 但是后背罗天万象的刺青十分尽忠职守,替它的主人发挥了它应有的效用,那一点来自于体外的毒霎时就被排斥出去,乐道的燕风不假思索掠过了来人的咽喉,在上面留下一丝血线。 生命的逝去让那个假扮成赫连郁的人发出呜咽声,在门外守着的亲兵立刻闯了进来。一同闯进去的还有另一个传讯兵,传讯兵大喊:“毒巫闯进大营来了!” 乐道看着地上那软软一团尸体,那张模仿赫连郁的脸让他胃部产生某种东西上涌的呕吐感,他皱眉说:“啥,这玩意儿就是毒巫了?” 这团玩意儿当然不是毒巫。 南疆毒巫可是大巫才能继承的称号,不会也不可能让乐道如此简单将她解决。 等到骚乱平息,乐道才从真正的南疆毒巫那里得知,伪装成大安国师进去营地的人是南疆毒巫的师姐,这位师姐姑娘和被乐道俘虏的将领是情人,不顾毒巫的命令,试图自己将情人营救出来,毒巫听闻后立刻追着她,没想到还是没有赶上。 那位南疆毒巫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据说她本人并没有带领族人叛乱的意愿,只是她实在太过年轻,压不下对大安充满仇恨的长老和族人们——乐道会信她的话才怪,但是这位毒巫目前的温顺态度的确让事情变得好处理多了。 停战,投降,交出俘虏,杀人,上贡。 当夜处理完这些事情的乐道怀着赫连郁竟然真的没来的小小愤怒,进入了梦乡。 他进入的是个桃花色泽的梦境,黑暗里被他念叨的那个人黑发披散着,身上轻纱覆盖,遮掩住朦胧的身躯线条,躺在鲜红锦绣中。他青蓝色的眼眸看上去仿佛是一座泛着涟漪的湖水,长长的睫毛颤抖地将其中潋滟遮住,喘息的同时,鲜红的唇向乐道露出一个充满蛊惑意味的笑容。 大安的皇帝一下子惊醒了,同时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炙热无比。接下来的一夜里,他数百次想说服自己,这个梦不过是早些时候那团粉红雾气残留的效力产生的影响,却不能对自己恍然才察觉到的心意说谎。 他竟然想上了自己的好兄弟?! ……但是仔细想了想,还挺不错的? 乐道便十分粗线条地将这个问题略了过去,接下来的重要问题是,他的大巫对他心意如何呢? 坐在地毡上纠结的乐道恰好听到门帘一声响,飞燕卫校尉同时兼职他随身侍官的乐省进入大帐,跪在了下方。 “何事?”乐道随意问。 乐省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刚刚收到消息,”他说,“国师大人十一天前的深夜独自离开了星台,不知去向。” 第64章 预言的真实意义 大安和晏十五年,夏。 这一日的星台笼罩在浓烈的日光之下,雪白的六角高塔亮得能灼烧人眼,今年新长得嫩叶透过阳光,在高塔墙壁上投下郁郁葱葱的绿影。这可是纳凉的好去处,绿荫带来的凉意能让人懒洋洋地摊开身体,再也不想动弹分毫。 每次贺乌伦从麒麟殿返回星台,就能看到一群在树荫下铺上凉席,躺在上面的小巫……甚至巫们。 他眼角抽搐,想起几日前老巫乐找他谈话。这位被他舅舅交给他的老臣说话直接,夹枪带棒,在所有人面前向他提出,自从星台换了主人后,小巫们在礼仪上很快就堕落到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地步,探究其中原因,都是某个人起的好头的缘故。 那个某人应该不是是说他的,贺乌伦想。这个时候他已经被一群小巫扯到树荫下,和他们一起坐在凉席上。有胆大的小巫从御膳房偷来了果酒,金黄的酒液冒着一丝丝冰凉的白气,寒气在水晶杯的外壁凝结出小小露珠,领头的小巫端着酒杯,殷勤送到贺乌伦面前。 贺乌伦无言和他们对视。 小孩子们拉人背锅之心太过明显,贺乌伦嘴角抽搐,最后看着他们可怜兮兮的眼神,还是接过了酒杯。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间时,小巫们挤在一起扭来扭去,叠声道:“大人,大人,来讲个故事吧?” “怎么可以一直要求别人讲故事呢?”贺乌伦严肃地对他们说,“自己去繁星之间看啊。” 小巫们又是连声的哀求,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向来嘴硬心软的星台大巫很快就丢盔弃甲败下阵去,双手投降地询问:“要听什么故事?事先说明,我可讲得不好哦。” 那些小巫们在下面互相交换着亮晶晶的眼神,贺乌伦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群小混蛋好像早就设计好了,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听到小巫们齐声喊道:“要听月亮的故事!” 贺乌伦:“……” 救命他舅舅还没死呢。 样貌普通,卷曲黑发扎成马尾到肩上,有一双青蓝色眼眸的年轻男人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十多年的礼仪教育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等把自己的鬓发也一起揉乱后,他小声问眼前这群孩子:“我给你们讲太阳的故事好不好?保证和你们听过的版本不同哦。” “不要!”孩子们回答得斩钉截铁。 和他们互瞪片刻后,星台的新主人再一次妥协了。 “从哪里说起呢?”他压低了声音,围着他的小巫已经自觉地安静下来,夏风温柔地拂过树梢,阳光下悉悉索索作响的树叶和孩子们一起倾听,“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所在的这片天地,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 只有浩淼的黑暗将一切笼罩,人们活在万物的下层。 反抗是不可避免的,如今平安的生活是无数人用尸骨铺做道路,才勉强开辟出来的,名声最大的那位牺牲者,千年前的大巫扶桑升起了日星太阳。在这位大人之后,所有死去的大巫们无一例外,在死后变成了黑暗的夜晚天空上闪烁的星辰,为黑夜里迷死方向的人指引前进的方向。 一千年过去,天空寥寥的几颗星辰变成了横贯天穹的星河。但是那仍然是不够的,你们若是去询问巫卜大人,或是查阅繁星之间的文简,都能找到那一颗颗暗下去的星辰名字,书写这些名字的卷轴长度,打个比喻的话,把上端挂在星台顶部,垂落的下端能达到我们的这个位置。 “大人是真的试过才知道的吧?”有个小巫欢乐地说,“我知道的哦,师兄师姐们说过,是大人被赫连大人强迫背诵这些名字,为了表示实在做不到,才把卷轴挂在塔顶上的。” 贺乌伦:“……闭嘴。” 这种人人都知道他黑历史的结果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咳咳,”星台的新主人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开口继续说,“夜晚的星辰总有一天会熄灭,白昼的太阳也是一样。总之,为了让太阳永远待在它该待的地方,赫连大人在太阳的对面,冥河的源头,升起日星的对立之星——月亮。” 就像在翘起的天平一侧落下砝码,就像是在转动的杠杆一侧加上相同的力,阴阳,生死,在那一刻达到完美的平衡,然后,新的境界产生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这便是故事的结局和开始。 他拍拍手。 “好了,故事说完了,你们这群小懒鬼,课业做完没有?打扫做完没有?再偷懒下去,就算是我也罩不住你们啦!” “哎?哎哎?这就完了吗?”小巫们一起哀嚎。 有一个说话的声音因为内容不同,在一群哀嚎中变得非常明显。 “可是我听说,赫连大人会在天上升起月亮,是为了向太上皇表白啊。” “我听说我听说!晚上会出现的月亮是太上皇和赫连大人的孩子!赫连大人逃离星台,研究黑巫术入魔,导致孩子流产了,才恍然醒悟,然后返回星台和太上皇大婚。天上的月亮是赫连大人为了纪念他的孩子,才升上去哒!” 贺乌伦:“喂……” “才不是这样!我父亲对我说,赫连大人有三个头八只手,长得像个妖魔,因此向太上皇示爱却得不到回应。于是他砍下了自己的两个头和六只手,把这些砍下的头和手变成了月亮,然后把自己变成了美人,迷惑了太上皇!” 贺乌伦:“……救命。” 这些说法都是什么鬼! 当晚在麒麟殿。 和在政务上比较懈怠的乐道相比,乐省被彻底衬托成了任劳任怨的明君。今晚也留宿麒麟殿的他抬头看着招呼也不打,就闯入大殿的乌伦,温和一笑,问:“是巫乐大人又折腾你了?还是那群孩子又对你恶作剧了?” “没,”乌伦气息奄奄趴在他的桌案上,说,“只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了而已。” “是听到了什么流言了吗?”乐省并不惊讶。 “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贺乌伦在桌案上滚来滚去,“我可算知道扶桑大人的故事最后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舅舅呢?” “也有好的说法,只是那种说法流传不广而已。”乐省说,“站到更高处后,流言蜚语落在身上,不会比毛毛雨的力度更大。” “毛毛雨是不痛不痒的,但也很烦人啊,”贺乌伦说,“不用说了,道理我明白的,就算对舅舅来说无所谓,但我还是不平,那些人什么也不知道,上嘴巴皮一碰下嘴巴皮,却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来……这是不对的。” “嗯。” 乐省点点头。 他手肘支在桌沿,笑着看叹气的贺乌伦。 年轻的皇帝和许多年前相比,已经是通身威严,一举一动皆能摄人心魂。在他面前能这样放松下来,大概也只剩下贺乌伦这个在一些方面格外迟钝的家伙一个。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年轻的皇帝从奏折里抬起头,他会有些恍惚地出神,而贺乌伦总能在这种时候闯入麒麟殿,将他从出神里惊醒。 每当他产生少许动摇的时候,这个说着抱怨话的人也总能坚定他的信念。 幸好乌伦听到的并不是关于他两人的流言呢,乐省想,然后问:“今晚也宿在这边吗?” “好啊。”全无防备之心的贺乌伦回答。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接住从水晶天窗上漏下的一池雪白月光。 遥远的南渊海海角,另一个人在不停歇的波浪冲刷声中,双手接住一捧月光。 坐在礁石上的赫连郁睁开眼睛,他的黑发在充满腥气的海风中张扬地飞舞,浪花打在黑发末梢,打算等海风自然吹干头发的大巫无奈看着它们,觉得如果不采取别的手段,在自己离开南渊海之前,自己的头发都不可能干了。 上一刻,他的视线还借助月光落到千万里之外皇都城,下一刻就返回了自己的身躯。赫连郁皱起眉,对身边正料理一只有小帆船那么大龙虾的乐道说:“我外甥和你侄子……” “你越来越喜欢为孩子操心了,”乐道用赫连郁为他新打磨的佩刀从龙虾的壳甲里掏出一大块雪白的肉,直接用海水清洗一下,就送到赫连郁面前,“想点别的吧,月星对你的召唤还在增强吗?” 赫连郁嚼着清甜虾肉,道:“端了南海妖魔老巢,将那些妖魔之骨投入月星,至少能延缓上十多年。” “然后呢?”乐道追问。 曾经的星台主人和曾经的帝朝主人对视,片刻后,赫连郁咽下最后一口虾肉,无奈回答:“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应月星的召唤,那个时候,你必然会和我同行。” 说完,他俯下头,将自己的唇落在乐道的唇边。 在他们头顶,璀璨的星河横贯天穹,同月亮一起,在他们身后的海面投下无边无际的银色波光。哗啦啦的海浪声随风一起荡漾在他们身周,直到他们再一次将贴在一起的唇齿分开,遥远的声音才重新变得分明。 “那啥预言是怎么说的来着?”乐道低声笑着问。 “从一千年前,到一千年后,”赫连郁回答他,“所的大巫都向月投向目光,注视着月。” 注视着你,注视着我,注视着再也不会分开的我们,直到永远。 嗯,预言真实的意义,便是如此罢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