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小时候起,我就不时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似乎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便是所谓的妖怪之流。 比如在斑马线等红灯的时候,我忽然看向对面,会发现那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但她的脸是绿色的,头发长至脚踝,正用一双因充血而通红的眼睛瞪着我。又或者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同学走着走着就会看见路边某处民宅的墙壁上有一张脸——那是一张比一般人大了整整三倍的男人的脸,正用它不带任何表情的眼睛目送着经过此地的小学生。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一直以来那些东西只有我能看见。明明已经绿灯了,我还胆怯地不敢过马路,叔叔就会在信号灯下牵着我的手并且训斥我;每当我指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坚持说那里有一张很大的脸时,同学就认为我在说谎。三番五次地发生这种情况后,我才觉得不对劲。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谁都看得见的普通的人和物,还存在着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异形”这种东西。 起初我以为,对别人来说同样存在着“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东西”,只是这种事他们从不对外人提及罢了。后来才知道,世界上——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还十分狭小的这个世界,那种奇怪的东西的确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当我悟出这点的时候,又恐惧又震惊,并想极力隐瞒。 然而,不管我怎样谨慎地隐瞒,看得见的东西就是看得见,而且它们中的大多数还会突然出现,我看得实在是太清楚了,有些家伙甚至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由于父母很早过世,我一直辗转于亲戚家,却常常引发各种矛盾:像是漫无目的地指着一个方向忽然大喊,在没人的房间里和谁嘀嘀咕咕地讲话,若是遇到这样的孩子,任谁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吧。每次搬家,最初那些很是友好的同学,都因为“那家伙是说谎星人啊”渐渐疏远我。没办法,是我不好。这样想着,我便尽量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静等时日过去。 总有一天,我会再也看不见那些东西。 年幼时的我就是这样,一边不断祈求着,一边任时间流逝,更不必奢谈与谁交心了。 被现在的家人收养后,慢慢地我也能和他人结下深厚的“纠葛”。当时藤原家的滋叔叔和塔子阿姨听说亲戚们轮番推托,便专程来领走了我。他们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而我不过是他们的远亲。在这座小镇上,我也和妖怪建立了深厚的“纠葛”,这大概是一些小小的偶然与必然几经重合又共同作用的结果,至今我依然这么认为。我随身携带着偶然从祖母那里继承的遗物,而伺机夺取它的妖怪为此前来袭击我。逃到神社后,我不小心打破了结界,钻出来的妖怪恰好和玲子祖母相识,它至今仍旧做着我的保镖,真身是只雪白美丽如狼一般的强大妖怪,平时基本上以又圆又肥的招财猫形象出现——据本人说这不过是它附身后的容器——于是就这样,它作为藤原家饲养的宠物猫和我一起生活,我叫它猫咪老师。 玲子祖母似乎和我一样,属于“看得见”的那类人。拥有强大灵力的玲子向她遇到的妖怪们逐个发起挑战,欺负并击败它们后,会让它们在纸上写下其名然后收藏起来,以此作为它们臣服于她的证明。这便是契约书“友人帐”,被持有者召唤名字的妖怪绝对无法反抗主人,持有者也因此获得了支配众多妖怪的力量。自从我继承了祖母的遗物友人帐后,妖怪们便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有的想抢走友人帐,有的只是希望我把名字还给它们。猫咪老师和我约定,等我死后,友人帐就归它所有,作为交换,在此期间它会担任我的保镖。可以说友人帐是我和猫咪老师的“缘”之基石,细细想来诸如此类的缘分的种子似乎随时随地散落得到处都是。我们偶尔是远亲,偶尔又成了同班同学,偶尔还会在路上闲聊——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把这些偶然和必然串连在一起,用心倾听,或由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中衍生出来的,当然,这套理论是我从后面即将提到的某人那儿现学现卖的。 我便是在这座小镇上,与人和妖怪不断积累着一点一滴的“缘分”,并在有生以来终于明白,人和人也是如此构筑关系的。有时我会想,也许别人在更年幼的时候就已经这样做了,也许我和曾经邂逅的人们也拥有同样的牵绊吧!其实只要用心观察,这个世界上各个角落都散落着机缘。 总而言之,现在我终于开始和人结缘,如同刚学走路的幼儿,时而胆怯迷茫,却也不急不缓…… 傍晚,从七辻屋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多轨。多轨和我同校,是隔壁五班的女孩,也是我在这座小镇上结识的重要朋友之一。 “你好,夏目。啊……” 她和猫咪老师四目相对的下个瞬间—— “啊——是小猫咪!” 多轨一边大叫着,一边紧紧抱住了猫咪老师。 七辻屋是猫咪老师中意的豆包店。因为今天我给它买了店里的新品,红豆馅里和有熬好的艾草,想要早点回家吃上豆包的猫咪老师就差没催我了。可惜此刻它被困在多轨的胸前,口齿不清地喊道:“喂,住手!快放开我,你这个——” 正苦苦挣扎时—— “啊,对不起,我真是……” 多轨赶紧放开猫咪老师,把它还给了我。 无论是我“看得见”一事,还是猫咪老师是妖怪一事,多轨都心知肚明。 初遇多轨时,她穿着件朴素的外套,帽子压得很低,帽檐挡住了眼睛,尽量让自己不惹人注目——也尽量避免别人对自己打招呼,如此小心翼翼地走着。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当时她正独自和一个妖怪战斗。可那时,对此一无所知的我不小心叫了她一声,多轨也惊讶地回叫了我的名字,以此为契机,我也卷入了此事,并渐渐对多轨有了些了解。我发现,其实她和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一样,喜欢聊天,尤其喜欢萌萌的东西。 “多轨,你现在要回家了吗?”看着穿着学校制服、拎着书包的多轨,我问。 “嗯,在学校图书室查了些东西,没想到这么晚了。” “查东西?” “嗯,查了些。” “话说你带了什么在身上啊?”从刚才起就不停用鼻子嗅着什么的猫咪老师忽然问道,“有妖怪的味道哦。” 猫咪老师把鼻子凑向多轨的书包。 “啊,说不定是这个。” 多轨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比普通信封大些的白色信封。 “嗯啊,就是这个呢。” 我紧紧盯着多轨手中的信封,并未发现有何怪异之处。 “信封里藏着什么妖怪吗?猫咪老师。” “不好说呢。也许是因为长时间待在妖怪身边,感染了一些气息。不过,也只是些许能被我察觉的微弱妖气而已。” “多轨,能给我看看吗?” “啊,好的。” 白色信封已用裁纸刀漂亮地拆开了,里面有一张信纸和另一个茶色的信封。难怪白色信封会比一般信封大些。我取出茶色信封,它并没有封住,上面的封口被精心折叠了起来。 “这是?” “那是寄给我爷爷的一封信。” “寄给你爷爷的?” 多轨的爷爷憧憬妖怪,一生都在探寻它们。继承了爷爷慎一郎先生的遗物的多轨,也因为那件遗物卷入了和妖怪们有关的各种事件。 “事出有因,所以现在寄来了,就写在那张信纸上。”说着,多轨指了指白色信封里那张崭新的信笺。 “装在一起的那个旧信封是十多年前写的了。至于为何没有投寄而存放至今,是因为最近,信的主人——”多轨欲言又止,改用恭敬的语气说,“写这封信的那位似乎去世了,她的孙女发现了这个,特意寄到了我家。” “原来是这样啊。信的内容你读过了?” “嗯,不过看不太懂。” “啊?” “就像以前的人写的那种,笔画都绕在一起的字。” “啊,是草书体吧?” “就是那种感觉的字,因为我看不懂,就想去图书室查查读音,结果又觉得和草书体不太一样……” “是这样啊。” 我不知不觉就想看看里面写了什么,又赶紧住了手,担心要是从这里忽然蹿出什么,说不定会对多轨造成伤害。 “夏目,不要多管闲事了,快点回家吧。” “在说什么啊,明明是猫咪老师自己说有妖怪的气味啊!” “我要早点回家吃豆包了。你这么在意的话,不如把信封带回去,过后再好好研究一番如何?” “呃?啊啊,是哦……多轨,这个可以借我带回家看看吗?” 既然这上面有妖怪的气息,说什么也不能让多轨就这么带回去。 “啊,好的。那封信,要是能够看懂的话,我也想试着读一读,因为是寄给爷爷的,我比较在意里面写了些什么。不过,如果是和妖怪有关,也许还是夏目你们比较看得懂。”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妖怪专用的文字,友人帐就是用这种文字写成的,说不定这封信里的文字也一样。 “要是你看懂了,可不可以告诉我里面写了什么?” “我明白。放心吧!” “好了,夏目,事情交代清楚了就赶快回家吧。” 在猫咪老师的催促下,我和多轨道了别,往藤原家走去。 “猫咪老师,刚才你是不想让多轨涉险,才说了那样的话吧?” “哈?我为什么要在意那种事情?就算蹿出个什么妖怪,只要有我在就不用担心。在你们遇到危险之前,我一定会揍扁那家伙。” “也不是不可能啦,我只是说万一。” 一边吃着豆包,猫咪老师一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拿出信封,检查了一下内里。万幸这只是一封沾染了妖怪气息的古老信件,在我把白色信封带回来的时候基本上就确定了。私自拆阅他人信件这种事,老实说我有点心虚,但既然多轨把它给了我,那么我读一读也没什么吧。再说,本来应该阅读这封信的人已经过世了。 多轨慎一郎 大人 敬启 我是经营古董店花灯堂的藤江一子的外孙女佐古芳美。藤江是母亲出嫁前的姓氏,一子是我的外婆。 上个月29号,外婆一子去世了。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找到了多轨大人寄给外婆的大量信件,它们均保存完好。亲戚里几乎无人了解多轨大人,只知是与外婆交情甚深的友人,因此暂且由我将外婆过世之事向您报告。 当发现多轨大人寄来的所有信件时,我们都很犹豫是否应将外婆去世的消息告知于您。请原谅我擅自拆阅了信件,信上没有文字,只在黑色的圆印后并排写着两个数字,诸如此类不可思议的信件竟有上百封之多。莫非这是具有什么特别寓意的暗号?亲戚里也有人说,感觉不祥,快扔掉吧。我对此十分在意,决定查阅外婆的日记。 于是,我发现收到信件第二日的日记里,必然记录着数字,与信件上的数字也十分吻合。想来外婆只要收到多轨大人寄来的信,就会把其中的数字记录下来。进一步调查后,我发现数日后,或者数月后,外婆似乎寄出了回信。在我找到的所有信件中,最古老的一封甚至写于母亲出生之前。外婆和多轨大人便是这样不可思议地互通书信,长达几十年之久。 在外婆的日记里,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当日的天气、膳食甚至包括卖掉的古物。其中,多轨大人信上的数字和“给多轨大人回信”几个字看上去尤为与众不同。在我看来,它们对外婆而言一定有着特别的意义。 此外,还有一件物品与多轨大人的来信保存在一起,便是外婆写给多轨大人的一封信。装在古旧的茶色信封里,收信人的名字也写好了,信封却没有封上,因为这封信用奇妙的文字写成,我们无法参透个中奥秘。 我再次查阅了日记,在多轨大人寄来最后一封信的几个月后,日记里写着“回信,不用寄出”的字样,我猜或许就是这个茶色信封吧。外婆似乎将它搁在手边很多年。 我仔细想过,多轨大人不再来信,是否因为外婆没有寄出这封回信,如果真是这样,或许多轨大人至今仍在等待外婆回信,那么这封信就更应交由您来处理了。 因此,我擅自做出决定,在告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时,也将这封信一并寄给了您。多轨大人的近况我们一无所知,万一这封信没有寄达您本人手里,而由家人代收,也请代为处理此信。 唯愿多轨大人与外婆的多年交流,能以此形式画上圆满的句号。 敬上 我觉得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位外婆与多轨的爷爷究竟进行过怎样的书信交流呢。读了其中的另一封信,就能知道答案吗?这么想着,我取出了茶色信封里的那张信纸。 如多轨所说,里面并排写着弯弯曲曲的奇妙文字。 “如何?里面有没有妖怪?” 猫咪老师吃完了豆包,悠哉地问。 “没呢,什么都没有哦。” 这么回答的瞬间,文字竟然动了起来。 本来它们只是波涛般蜿蜒起伏,不一会儿那些黑色的文字开始在信纸上空盘旋,然后猛地飞溅开来。 “呜哇!”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漆黑一片。从纸上跳出来的那些东西,分成两股冲着我的双眼飞了过来。 “怎么了,夏目?” “刚才,有什么东西进了我的眼睛!” 我揉着眼睛叫道。 “在哪里?给我看看。”猫咪老师看着我的眼睛低声说,“哦哦,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啊!” “果然有什么东西吗?猫咪老师。” “是些细长的像蚯蚓一样的小家伙,在瞳孔里面动来动去呢。” “啊?是妖怪吗?猫咪老师,快帮帮我啊!”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保镖吧?而且你不是说过,就算蹿出什么东西,在我遇到危险之前,你都会揍扁它的吗?” “这种杂鱼中的杂鱼收拾起来就会没完没了,你自己想办法搞定吧。” “我自己想办法……” “再说了,这种程度的妖力不会对身体造成不适。如何,痛吗?” 除了它们飞到眼前的瞬间有些痛感,现在倒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视物有变化吗?” 我看了看四周,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似乎真的对视力没有影响。 “所以说没有实质性的危害吧。那种小东西放着不管就行了,要是用我的妖力去撵走它们,搞不好反而会伤了你的眼睛。” “怎么可以这样……” 即便只是无害的小东西,在得知身体里寄宿着妖怪后,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忽然,我想起了那个人,他的身体里寄宿着蜥蜴形的妖怪。貌似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了,妖怪无害,却也在他身体里爬来爬去,唯独不会移动到左足部位。 “如果只是那种程度的东西,就没关系啦。”猫咪老师不负责任地说,“话说回来,信怎么办?夏目。” “啊,是的呢。” 读完信以后,文字妖怪退散的地方形成了红褐色的痕迹,有一部分依然无法辨认,却现出了由漂亮的楷体字写就的原貌。 “哈哈,原来如此。信里面果然寄宿着文字妖怪啊。” “文字妖怪?” “如文字所示,由文字怪化而来的妖怪。寄宿在古纸上,模仿人类的字体。你知道有一些动物会把自己的外表和周围环境同化,以从天敌那里保护自己吧。这种妖怪和它们是一样的。” “就是‘拟态’吗?” 原来还有和变色龙、尺蠖一样的妖怪,我真是服了。 “文字妖怪不懂人语,也无法阅读人类的文字,只是模仿着它们的形状罢了。寄出这封信的主人是古董店的老板吧?一般古董店里都有经文,说不定它们就是在模仿那个呢。” 原来如此,难怪多轨调查后也看不懂了。 “但是,为什么在多轨读信的时候它们没动,现在却在我的眼睛里?” “我听说文字妖怪本来就是不怎么动的,它们耗费漫长的时日缓慢移动,模拟文字的形态。恐怕是对你的灵力有了感应,以为敌人出现,因而受到了惊吓。” 只要拥有灵力,有时就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件。小时候我还会感叹自己的不幸,现在只希望能够顺利应对。但是,果然发生这样的事时,我还是感觉有些沮丧。 那么,来看看文字妖怪退去后的信纸吧。信纸上,○标记后面,用中文数字写着“十四的九”,后面标注着短短的文字,刚好被文字妖怪留下的污渍遮住了,无法辨识,只能模糊看出“”几个字。 “啊呀,贵志。又在洗脸了吗?” 下楼去洗手间洗脸时,听到塔子阿姨这样问。她知道,每天放学回家后,我通常会先洗脸,然后上楼回房。 “啊,那个……猫咪老师闹着玩的时候,灰尘进了眼睛里。” 不要把责任都推给我啊,身边的猫咪老师仿佛这么抗议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不要紧吧?给我看看?” 塔子阿姨走过来,仔细盯着我的脸,还把下眼睑翻开看了看。 “嗯,看不到呢。痛不痛?” “啊,一点也不痛。” 一会儿再让猫咪老师确认一下,看文字妖怪是不是还都在我的眼睛里。看来从纸上飞出来的这些妖怪,普通人是看不见的。 “太好了,看来已经冲洗干净了呢。马上就开饭了,去擦擦脸吧。” “好。” 自己会被认为很奇怪吧。不,就算被认为奇怪也没关系。以前遇到类似的情况,我总是过分遮掩,反而招来怀疑。如今塔子阿姨这种并不热切的关怀倒是让我觉出几分开心。 结果,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妖怪飞入眼睛里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只是,会这么想是因为我并没有察觉,实际上异变的的确确发生了。等我彻底察觉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 在学校就出现过预兆。那时是中午,我在走廊里遇到田沼,他正一个人盯着操场。 “夏目,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田沼和我一样,能感知到妖怪的存在,我们也因此成为朋友。 “嗯?没有吧,我什么都没看见。” “是吗?那大概是我的错觉吧。总觉得草丛里有什么影子一样的东西在动呢。” 田沼不像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妖怪,基本上只能隐约感觉到它们的影子或气息。 “喂,田沼,下节是体育课吧。” “啊,我马上来。一会儿见,夏目。” 同班的北本大声叫着他,田沼便回了教室。他离开后,我再次看向他指过的草丛,想要确认一遍,可并没有看到类似妖怪的东西。 除此之外也没有发生任何事。像是民宅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张大大的脸,信号灯对面站着一个脸是绿色的女人,类似事件都没有发生。这一天晴空万里,阳光令人愉悦。大概因为心情平和,渐渐地我一点都不在乎眼睛里寄宿着妖怪的事了。那些细小的家伙,说不定正如猫咪老师所说,只要没有实质性的危害就不用烦恼。就在我这么思考的时候,走到了那条河童常常因为干渴而顶着它的圆盘躺倒在地的小路上,啪的一声,直觉自己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呜哇!” 我大吼一声,慌忙看向脚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嘿,这不是夏目老爷吗?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吗!” 是河童的声音,但它在哪儿呢? “的确我曾得您多次相助,可我绝不记得自己遭受过这样的待遇!哪怕是救命恩人,为了尊严,我也会同您一决胜负……啊啊,眩晕感又来了。” 一道钝重的倒地声响起,河童依然不见踪影。 “喂,夏目,你在玩什么呢?虐待小动物吗?别以为不被发现就不算犯罪哟。” 猫咪老师不知何时突然出现。 “不是的,猫咪老师,我听到了河童的声音,但怎么找也没看见它。” “什么?它就在那边,你竟然看不见?” 猫咪老师仔细凝视着我的脸。 “什么……即便是说谎,也骗……不了……” 从这奄奄一息的声音判断,河童的确就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圆盘干涸情绪低沉。可是,现在的我看不见它的身影。 “猫咪老师,莫非这是……” 十有八九是文字妖怪的影响。 “夏目,你过来。” 猫咪老师打算带我去八原。在此之前,我先去前面不远处汲了些水回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迅速给河童的圆盘喂水。刚才还在抱怨不已的河童,已经如往日一般对我道了谢,然后不知所终了。 八原,在猫咪老师的召唤下,小胡子和中级妖怪它们似乎都聚集在了我周围。 “这不是夏目大人嘛,您竟然看不见我们了?这真是天大的意外啊!” “天大的意外,天大的意外!” “真是有够丢脸的呢,不过是区区文字妖怪钻进了眼睛里,竟然就看不见我们了,再弱也要有个限度嘛,不过这样更加惹人疼就是了!” “呜哇,住手!不要忽然对着我吹气啊,丙!” “这坨矮矮的肉团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可谓一点用处都派不上的保镖是也。” “啰唆!高贵如我,怎么可能去同那等小角色计较。” 那些因为担心我而聚集在此的妖怪朋友的确就在我身边,然而,除了猫咪老师,我看不见它们中的任何一个。说起来,猫咪老师那圆滚滚犹如小猪一样的身姿不过是供它附身的容器,别人都能看见,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例外,所以我们才会一直对昨日起就发生的异变毫无所觉。 “夏目,如果是这样的话如何?” 伴随着沉沉的一团烟雾,猫咪老师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之间,我身边空无一人。 “猫咪老师,你在吗?”被不安捕获,我慌忙出声问道。 沉默。 一辆自行车驶过身边。 戴着棒球帽的老爷爷见我孑然一人站在原野入口处,似乎很是惊讶地瞥了我一眼,又骑着车离开了。 “猫咪老师?” “放心吧,我在呢。” 听到它的声音,我才放下心来。 “快变回原来的样子吧。只能听着声音的话,我没法冷静。” “那本来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不过是我大隐于市的幻象。” 猫咪老师一边抱怨着,一边砰地变回了招财猫的样子。 “即便是那样弱小的家伙,直接附体后也会造成一定程度的危害啊,真是有意思极了。”小胡子说。 “没办法,姑且先去调查一下关于文字妖怪的情况吧。”丙说。 “可是,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别的妖怪知道的好。” “要是知道夏目看不见了,它们说不定会跑来抢夺垂涎已久的友人帐呢。” “这件事我们几个都要保密啦。” “保密,保密。”中级妖怪们说。 本来我还为看不见妖怪烦躁不安,此时心底悄然涌出了感激之情。 从八原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和猫咪老师往回走一边思考。 如果从此以后就这样看不见它们的身影了呢? 从前,我遇到过一些失去了灵力,变得再也看不见与自己心灵相通之人的人。那是我与猫咪老师它们结识之后的事,当知道原来这样的情况也是会发生的,我感到十分恐惧,内心深处如同被什么紧紧掐住了一般。 “你在想什么?夏目。” “没有,没想什么。” “你一定又在想,文字妖怪吸食了你的灵力,在你的眼睛里大肆繁殖,然后扩散到全身了怎么办之类毫无益处的事吧?” “我才没有这么想!请别危言耸听好吗,猫咪老师。” 我的确没怎么想象过如此糟心的情况,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过。现在只是看不见妖怪,如果有一天变得连声音也听不到,气息也无法察觉了呢? 如果我丧失了感知妖怪存在的能力,它们就不会再为这样的我费心了吧?猫咪老师也许会……从我这里夺走友人帐,然后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吧?因为对那些前来拜访的妖怪,我再也无法归还它们的名字。不会被妖怪所累的日子,本是我从小时候起就不停渴求之事,然而为什么,现在想起这个或许就要实现的心愿,胸口会寂寞得发痛呢?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光线微暗的房间里——有壶和盘子、挂画、陶瓷人偶、挂钟,还有古物散发的无处不在的霉味。不可思议的是,整个店铺都被七彩颜色包裹着,最深处摆着一张收款桌。 一位老婆婆正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刚写好的书信,也许就是那封寄宿了文字妖怪的信。老婆婆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把信装进写有收信人地址的信封,就在她准备用糨糊把口封上时,手却一顿。老婆婆叹了口气,把没有封口的信封塞进了抽屉里。 突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奇异光线洒满了店铺,周围的古董器具仿佛对老婆婆的叹息有所感应,纷纷骚动起来。没有通电的煤油灯散溢着温馨的光辉,人偶的影子轻轻起舞,像在安慰老婆婆一般,古董器具们开始举办属于它们的舞会。然而老婆婆对此并无所觉,闭上眼沉浸在回忆中,不多时便浅浅地睡去。 已经持续三天看不见妖怪了。八原的妖怪似乎很好地为我保守了秘密,河童也心领神会,并未对任何妖怪提起此事,因此我没有遭到其他妖怪的袭击。幸运的是,文字妖怪尚未在眼睛里繁殖,且没有带来更多麻烦。我依然自由,甚至称得上太平度日,只是十分在意梦中所见的一切。 “说不定,那些文字妖怪想要回到老婆婆的店里去呢。”前来汇报调查结果的丙说。 之前我曾拜托她帮我调查文字妖怪的情况,遗憾的是并无成果。文字妖怪寄宿于人类眼中这种案例真是闻所未闻,遑论将它们赶出来的方法了。 “原来如此,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啦。夏目,要去那家店铺看看吗?” 猫咪老师这次出乎意料地积极,大概也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我这种不伦不类的状态了吧。 第三天,放学后我叫住了多轨,把信还给了她。为免她担心,我大概讲述了一下文字妖怪的事,并未提及它们飞进了眼睛里。看着文字妖怪退散后的信纸,多轨非常惊讶,面对那些显现出来的能够阅读的文字,她的开心显而易见。只不过,数字的意义依然是个谜。 “谢谢你。虽然不懂那些数字的含义,但是我想,这封信对爷爷来说一定很重要。” “还有,关于信上提到的那间叫作花灯堂的古董店。” “嗯?” “寄来这封信的佐古芳美小姐现在住在别的地方,至于古董店,它还在那儿吗?” “啊,你是说那家店吗?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有点好奇,想去拜访一次看看。” “哎?”多轨惊讶地盯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答道,“那你要快点去才行,那间店就快没了。” “哎哎?” “我曾给那个人回了一封信,感谢她寄来那封写给爷爷的信,而且我觉得必须告诉她爷爷已经去世的消息。然后昨天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上说,家族会议上大家一致决定关掉那家店。” “这样啊……” “据说是因为无人继承,店铺所在大楼的业主想改建整幢大楼,只等祓除完毕立刻动工。” “祓除?” “嗯?” “祓除是针对什么?” “谁知道呢?大概因为是古董店吧,要彻底摧毁或是做些这样那样的事。” 原来如此,这么想着心里却有点不舒服。古董店每逢停业都会进行祓除吗? “如果夏目要去的话,我帮你通知芳美小姐吧?” “啊,不用……” 即便多轨帮我通知了对方,完全就是陌生人的我恐怕也很难讲清拜访的理由。总不能说,飞到我眼睛里的妖怪想回到那家店里去。于是我岔开了话题,只说自己一时兴起想去看看,没有必要特意告知对方。 “我想再找找爷爷的遗物。总觉得别处一定还有同样的书信。” 多轨握了握拳,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她的爷爷慎一郎的遗物大量散布于阁楼和仓库里,不是说找就找这么简单。 和多轨道别之际,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 “啊还有,如果要去花灯堂,我还是先把这封信交给夏目。这里面写着地址。” 说完,又把茶色的那个信封还给了我。 “啊,好的。” 我没想到,此时若无其事收下的信封,却在日后招来了不小的误会。 总之接下来的那个星期日,我决定带着猫咪老师去拜访花灯堂。 店里肯定是进不去了,至少从外面往里瞧瞧也不错;也不太期待眼睛里的文字妖怪会充满怀念地飞出来——我差不多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前去的。 从车站出发转乘急行电车,经过几站后下车,那家店便在附近了。这一带是地域广阔的市中心,有大学,学生很多。意外的是,离我家并不远,十点多出发中午之前也就到了。记不清什么时候问过滋叔叔,以前没有直通这座城市的公路,即便乘坐电车,也必须绕很远的路。因此,这里的大学生基本上选择租房。 被猫咪老师缠得没办法,只好在车站前的乌冬面店吃了早午饭,然后根据茶色信封上写着的地址,一边走一边寻找那间店铺。这座小城的北边是迎面而来的高山,南侧是直通大海的广阔平原,站前广场北侧比较繁华,半山腰有座由来已久的神社,参道两旁是早先开拓出来的小镇。大学建在山丘上,古老的教学楼能俯瞰整座小城。走出车站大楼能看到公交车转盘,五条公路呈放射状向四周展开。 在车站旁的派出所,我查了查地图,再次确认了地址,之后朝沿着铁轨往西北边延伸的商业街走去。大概是面向学生开设的商业街,这里二手书店、文具店、时髦的咖啡店鳞次栉比,花灯堂距此有点距离。途中,每当我们和小孩子擦肩而过,他们都会对着猫咪老师噗噗地吹气,或者指指点点,为此猫咪老师情绪大受打击。 “喂,夏目,我要回去了。你就自己去那个古董店吧。” “不要这么说,快陪我去啦。我会买七辻屋的豆包作为谢礼的。” 接连转过好几条主道后再拐进细长的岔路,差不多就是这附近了吧?我正在确认信封上所写的地址,一个女子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花灯堂的古董店?” “哎?”女子十分吃惊地回头看着我,“花灯堂的话,在那里左转,沿着河向北走就到了……” 或许是大学生吧,她的长发扎成马尾,胸前佩戴着纯美式风情的羽毛饰物,牛仔裤洗得有些褪色了,手里拎着书店的纸袋。乍一看并不起眼,却自有一股优雅的品位。 “但是,那家店已经……” “啊,我知道。只是和它有点渊源。” “这样啊……”女子看着我,露出讶异的神色。当瞥见我手里的信时,那表情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好了,夏目,我们也快走吧。” 按照那位女子的指引,转个弯后道路尽头便是一条小河,河滨路上绿柳摇曳,沿着南北方向一路蜿蜒,令人心旷神怡。猫咪老师不知怎的忽然发现河对岸甜品店的店招,立刻就想冲过去,好不容易制止它后,我们沿着河逆流而上。商业街被远远抛在身后,沿路已是普通的民家。花灯堂应该就在其中某一处了吧。 刚走到店门口,猫咪老师猛地止步,小声叨念道:“嗯嗯,有种不好的预兆哦,夏目。” “怎么了,猫咪老师?” “里面有不太对劲的东西。” “是妖怪吗?” “嗯,看你怎么想了,或许是比它们更糟糕的呢。” 站在店门口,可以清楚地看见门上悬挂着“休业中”的招牌。然而听着店里的动静,又分明是有人的样子。 “到底是谁在里面,猫咪老师?” 就在这时,店门缓缓地打开了。看清从里面走出来的那人之后,我吃惊得无以复加。如果说所谓的缘分就是指无数个偶然的排列组合,那么毫无疑问我同面前这人实在是缘分匪浅。 “哦呀?夏目。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呢。” 那张帅气的脸此刻正爽朗地微微一笑。我仰起头,大声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名取先生!” 2 关于偶然和必然的差异。 或者说,关于仅仅一次的相遇,这件事本身。 人们究竟是以什么标准区分二者呢? 空气中交错飞扬着无数的分子,以摩尔为计量单位。分子和分子毫无规律地相互碰撞,如台球一般滚来滚去,描绘着复杂的轨迹。在以摩尔为单位的世界里,它们始终维持着平衡状态,勾勒出一幅相安无事的全员画像。那么,对于那些支配众生的神祇来说,我们这些小人物日日烦恼于人与人的偶然冲突,在他们看来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吧?所以这种偶然到底又算什么呢? 佐古芳美看着坐在面前的素昧平生的男子,思绪沉浸在支配世间万物的世界原理之中。 “有点不妙啊。我以为‘古董?铃木’的主人铁定会只身前来呢。” “我们也很吃惊呢,铃木先生说会介绍优秀的除妖师过来,我们觉得肯定是位上了年纪的前辈。” 咖啡店靠里的座位上,芳美的母亲坐在她旁边,有些手舞足蹈地说着。 “铃木先生和我们也有好几代的交情了,他的拜托我没法拒绝。不过,我靠这种工作维持生计之事,还请在座各位为我保密。” 他开玩笑似的竖起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啊,好的,那是当然。” “一般别人拜托给我的工作,我都会极力避免跟委托人见面。你看,有太多人认识我这张脸了。” “真的呢,太令人吃惊了,对吧。”母亲转向芳美说道,芳美含混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芳美当然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人气演员名取周一。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喜欢复古电影、不常看电视剧的芳美而言,他并非她多么熟悉的演员。昨天,在学生会馆和大家讨论报告的时候,她才从同属一个研讨小组的朋友口中听说了他的名字。 “知道吗?芳美,听说理学部那边最近在拍摄一部电影,名取周一也会来哦。” “名取周一?就是那位?” 芳美所在的大学理学部校舍建于战前,是颇有年代的建筑,据说偶尔也会作为电影外景地使用,真没想到自己在校期间竟然也能遇上这种事。 “哪,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还可以找他签名呢。” 芳美最终谢绝了朋友的邀请。关于名取周一,她对他那张脸的熟知程度仅次于他的名字,根本算不上他的粉丝。虽说也不是不想亲眼见见大明星,但她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有这种花痴趣味。然而等她回到家打开电视,那张脸就那么突然出现了。是单播剧的二次放送,名取和女主有对手戏,演技亦相当出色。 哎,还蛮有型的嘛。 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去了。芳美有些后悔,很快又安慰自己,也是因为没有缘分,放弃吧,于是把这件事赶去了脑袋的角落里。不管怎么说,明天还有麻烦的事必须处理。 外婆去世后,家族会议上,亲戚们决定关掉花灯堂。因为首先,大楼的业主想趁机把整幢老化的大楼翻新一遍,付掉租金后,店里的盈利所剩无几。其次,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没有人能够继承这家店。 芳美为没能保住外婆的店铺感到有些惋惜。亲戚中数她住得离那家店最近,小时候也常常跑去店里玩。外婆看着朝气蓬勃的外孙女推开店门跑进来,总会站在店铺深处的长凳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欢迎光临。” 外婆这样迎接自己。店内光线昏暗,却充溢着七彩颜色。那是由于天井处悬挂着几只罩了灯罩的煤油灯。它们都是可供出售的商品,拿掉煤油灯后,彩绘玻璃制成的灯罩可以用来装饰天井。据说这是外婆的上一代,甚至上上代自然而然将之收藏到店里来的。从入口旁的窗户洒入少许日光,经由它们反射,店内便呈现出梦幻般的空间。其中一盏台灯犹如女王般被放置在最显眼的位置。以舒缓的线条描绘出植物图案,大大撑开的伞状灯罩上装饰着精雕细刻的玻璃蝴蝶和蜻蜓,堪称新艺术派的杰作,明明已经拔去了插座,看上去仍有淡淡的光线透出来,如同为这些早已无人使用甚至弃若敝屣的古董注入了新的生机。中国风的陶瓷人偶啊,挂画上的水墨人物啊,包括那些用途不明的器皿,仿佛都在向人讲述着谁的故事,具备如此鲜明的存在感。在还是孩子的芳美看来,这里便是一处小小的童话仙境。 古物中往往寄宿着灵魂哟。 忽然想起从前外婆常常这样对自己说。无论贵贱,她对这些古董向来爱惜,而且一视同仁。每次来到店里,芳美的玩伴通常是些无法继续使用的门把或已经损毁的玩具,而她喜欢和它们玩耍,始终乐此不疲。 也许是幼年时期的这段经历,她渐渐对古文物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兴趣。大学念的是民俗学专业,多半也是源于对古老之物的喜爱之情。 因此,家族会议上,蜷缩在末席的她差点就要对关掉花灯堂的决议提出抗议,虽然最终她选择不置一词。考虑到花灯堂的实际经营状况,无论对她还是其他亲戚而言都太勉强了。 要经营一家古董店,根据古董营业法规,首先需要向警察局递交申报书,取得营业许可证明。这种古董商执照,只要不是破产者或刑事罪犯,谁都可以获取,问题关键在于相关的知识储备。要是有人来店里出售古董,店主必须当场明确估算出它价值几何,自己应出多少钱买下它,又应标多少价卖掉它。没有犀利的商业眼光,是做不成这项买卖的。外婆从小就在店里当值,又得曾祖父的真传,相比之下,仅在大学课堂上一知半解地学了点文物知识的芳美,怎么可能与外婆相比呢? 因此花灯堂停业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实,店里的古董也逐一售出,而在此时,店里发生了一件怪事。 为了鉴定剩下的相当一部分古董的价格,根据外婆留下的花名册,店里请来了不少古董商同行,芳美也被迫作为帮手留在现场,怪事便在这时发生了。 “哦,这东西是个宝贝哪。真不错。” “这边的没写在鉴定书上,想必很便宜吧?” 那些人便是以如此“专业”的眼光对古董进行估价,嘴里说着价值连城的古董固然不少,但一如预想的那样,半数以上是不值钱的旧物,唯有运去废品回收站之类的话。总之,该扔掉的统统搬到店外去,叔伯他们刚准备这么做时—— 忽然响起咔嗒咔嗒的声音。 “家鸣?” 大学课堂上学过的词汇瞬间闪过芳美的脑海。 叔伯他们也在刹那间停止了所有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他们再次搬起古物时,又传来了咔嗒咔嗒的骚动声。 “幽灵啊!”喜欢看恐怖故事的堂兄弟大叫道。 “嗯,这可不妙哪。”一边说一边停止了手上动作的是外婆的好友,“古董?铃木”店的主人。 “这是古董在吵吵嚷嚷吧,铃木先生。”“古董商?好日庵”的主人也附和地说。 “这种事的确偶尔会发生。大概是古董们察觉彼此就要天各一方了,所以不安分地吵了起来哟。” “毕竟是凝聚着一子夫人思念的店铺哪。”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怪事,叔伯他们这样想着,打算强行搬出古董,家鸣却越发厉害,毫不迷信的叔伯们也只好放弃了。 “那个,现在怎么办好呢?” “说得也是呢,我有个专攻此道的朋友,不如请他来帮帮忙吧。从先祖那一代开始,我们两家就已交好,他们是颇有历史的正统除妖家族。本来这项家传绝活差点失传了,最近他又重操旧业,本事可是公认的一流呢。” 亲戚们听从了古董商铃木的建议,决定拜托那位大人物前来祓除污秽。而后恰好听说那位要来这边办事,铃木先生便通知了芳美她们,嘱咐她们在那一日要事先开店迎接。 “哪,芳美,你要不要一起去?”两天前,母亲对芳美说。 “哎?为什么我也要去?” “你在大学里不就是学的这个吗?” “这个嘛当然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啦,但祓除之类的功课我可没学过。” “哎呀,就算是铃木先生介绍的人,万一被他骗了我们不是很吃亏吗?你就一起去听听吧。” 芳美的母亲是外婆一子的三女儿,虽说已嫁为人妇,但亲戚中属她家住得离花灯堂最近,因此会见除妖师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就这样,芳美在约定的那天,和母亲一起坐在咖啡店里会见了那位手段不凡的除妖师。 出门前,她酌情从书架上挑了两三册与符咒相关的书籍装在纸袋里,以备不时之需,又把外婆日记里自己比较在意的地方誊抄在笔记本上,一同装了进去。刚要走出房间,忽然瞥了一眼穿衣镜,发觉自己穿得太素净了。虽然没有必要打扮得太过于时髦,但既然是与人会面,稍微打扮一下,也不会被看作是装腔作势。这么想着,她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条做成项链式样的纯美式护身符,由地锦和纽扣编制而成的网状圆盘上插着几根羽毛,这种饰品被称作“捕梦者”,据说可以捕获噩梦。随后她把头发梳成马尾,绑在脑后,不知不觉间有了几分类似上阵除妖的感觉。 然而……蜷缩着身体坐在母亲身边时,芳美连咖啡都顾不上喝,只在心底重新回想着。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眼前的除妖师,便是出演过她昨天才看了的那部电视剧的演员,名取周一。 “古董?铃木”的主人为双方引荐了后,借口要参加一个交易会,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所谓的交易会,是指古董商同行才能参加的市集会。来此之前,母亲因为要会见名人,刻意摆开架势,心绪也很高昂,至于祓除一事,大概怎样都无所谓了。 “那个,只要告诉我具体地点,从现在开始我想一个人去做。” “哎?但是……” “我向来如此。”名取强调说,“放心,祓除也不过是让人暂时安心而已。只要知道确实进行过祓除仪式就够了,然后当事人就会觉得有效果。” “那样做的话,什么奇怪现象都会消失了吧?”母亲问。 “会消失的,我保证哦。话说即便是您,也并非真正相信此事吧?” 名取会突然向自己发难,一定是因为自己脸上将信将疑的表情吧,芳美想。 “我,那个……我觉得祓除和符咒是为了维系共同体平衡才形成的约定俗成的东西。” “哦?” “这孩子在大学里念的是民俗学。”母亲接着道。 芳美之所以露出吃惊的表情,并非因为不能理解名取的解释,反而是作为除妖师的他竟然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见解,这才是令她倍感意外的地方。 “莫非是上面的那所大学?昨天我还在那里拍了电影。” “我知道,朋友们为此都很兴奋。” “不是偶然哦。为了接下这片区域的工作,我请他们把需要在附近完成外景拍摄的工作安排进日程里了。” 有那么一瞬间,芳美有些混乱,到底是哪边的工作?名取为了承揽这一带的祓除工作,所以选择性地挑了些可以同时进行的演员工作,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吧。 “那么烦请小姐带我去现场看看。有什么疑问我们路上谈,我洗耳恭听。” 名取不由分说地站起身,迅速拿起收据走向收银台。 “啊,那个,请等一下,这次我们来买单就好啦!” 母亲直到最后一刻都想跟去店里,名取态度强硬地将她挡了回去,和芳美一起朝花灯堂的方向走去。 路上,名取重新询问芳美刚才所说的那些看法,她补充道:“祓除和符咒之所以起作用,是因为人们让自己相信这些东西存在效力,也正因为大家都抱持着这种想法,它们才会有效果,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所谓的约定俗成即是这个意思,事实上共同体的成员是被迫相信它们的,也就是说,祓除和符咒根本就像法律一样,束缚着人们的思想。” “这么说,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有妖怪或灵魂之类的东西存在呢?” “我不知道……” “那就足够了,对普通人而言,那样想会比较幸福。” “名取先生相信吗?明明自己就做着这类工作。”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相信哟。” 芳美不大喜欢这种语气,仿佛自己被他故意岔开话题一般。 “的确如你所说,祓除其实束缚着人们的思想。你应该知道‘言灵’这个词吧?” 芳美记得上课时老师提到过这个词。 “人类的言语里寄宿着灵魂这种说法,虽然仅仅是一种形象的比喻,实际上它们确实拥有束缚人的力量。古时人们把这种力量称作言灵,我们除妖师呢不过是活用了这个理论罢了。” 芳美有些感慨,眼前的男子不愧是演员啊,一言一行都那么具有说服力。 “可是,名取先生,如果是那样的话……”芳美毫不退缩,继续追问道,“如果不把我家所有亲戚都集合起来,当面举行祓除仪式的话,不就没有所谓的效果了吗?名取先生之所以提到言灵,不也是为了左右我们的想法吗?” “这个嘛,”名取恶作剧般微笑道,“是商业机密。” 如此边走边聊着,两人已经来到花灯堂。芳美打开门,引着名取进入店内,名取扫了一眼整个店铺,发出“啊啊”的感叹声。 “我明白了,从现在开始我将一个人进行祓除仪式。大概傍晚可以结束。” 因为名取坚持这么做,芳美也不再强求,把钥匙交给他保管,并约好傍晚时分再来会合。不如先去哪里消磨一下时间吧,这么想着,芳美打算返回车站,恰在此时,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向她问路。令人惊讶的是,男孩问的偏偏是花灯堂,这到底是怎样奇妙的际遇呢? “花灯堂的话,从那里右转,沿着河往上游走,很快就到了。”芳美一边指路一边打量着男孩。他个子不高,身材纤细,目光却很温柔,同行的宠物猫圆滚滚胖乎乎的,相当惹人注目。 “可是,那家店已经……” “啊,我知道,只是和它有点渊源。” 渊源?会是什么样的渊源? “这样啊……” 仔细一瞧,他手里还拿着一封信。哎?不会吧,芳美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径自离开了。不过容她好好想想,男孩手里的信绝对是之前自己见过的那封,就是那天在花灯堂收款桌的抽屉里找到的外婆写的回信。 没有邮寄,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的谜之信件。而它本应毫无困难地被送到收件人手里。 后来,还是芳美自己将这封写给多轨慎一郎的信转寄了出去。于是,就在前几日,她收到了慎一郎孙女措辞恭谨的回信。信上说,慎一郎也已不在人世,关于信的具体内容她不是很明白。从回信所使用的新奇别致的信笺,以及那手漂亮的字体和行文措辞来看,芳美感觉慎一郎的这位孙女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似乎十分喜欢可爱的东西。 这一定是诸神的恶作剧吧。 自己给慎一郎先生的孙女回信时,的确有提及花灯堂即将歇业、在那之前会举行祓除仪式等事,但对方应该不知道具体时间就在今日,偏偏那个男孩会带着那封信,状似无意地上门拜访。不管怎么思考,芳美也找不到恰当的理由说服自己。 倘若这世上确然存在支配一切偶然的神祇,是否他的乐趣便是随意摆布我们这些毫不知情且被命运操控的普通人呢?芳美心底不由得冒出这样的念头。 啊啊,我真是个大傻瓜啊。 回到车站前,芳美在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有些后悔刚才没有问一问那个男孩。如果当时问明缘由,说不定会发现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现在自己已然明白,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是由数个必然几经重合而来的“理所当然”。 想着想着已经来到车站前的公交转盘附近。原本打算去书店或咖啡店消磨时间的芳美,愣愣地望着摆在书店房檐下这个月最新发售的漫画杂志出神,忽然,像是察觉出自己的“失误”一样,她啊地大叫一声。 芳美打算立刻折回花灯堂,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向刚才那个男孩确认一下,或许自己真的搞错了什么。 3 “名取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看着眼前缘分匪浅之人的脸,我大声问道。 “这可是我想问的问题呢,夏目。” “看吧夏目,麻烦的家伙出现啦。” “这也是我想说的哦,胖猫君。” 一时间,只感觉名取先生和猫咪老师之间剑拔弩张,火花四溅。 “我,那个,来这家店办点事。” “是吗,那我还真是很好奇呢。等做完手头的工作,可否容我详细请教呢?” “工作?那我不打扰了。”这时,我想起多轨说的,停业之前会请除妖师进行祓除仪式。 “难不成就是名取先生为店里进行祓除?” “有那么点关系啦。” “到底是怎么……”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去里面聊吧。可以看到很有意思的东西哟。” “啊,不用了,我……” 名取先生打开店门,带着我和猫咪老师走进花灯堂。 店内光线暗淡。刚跨进入口,便见右侧有一扇向外凸出的飘窗。堆积如山的木箱与古书半数隐没其中,从窗口透射而来的日光照耀着尘埃,于半空勾勒出它们的轮廓,继而反射到那些寂静伫立着的古董表面,渲染出一层七彩的淡淡光辉。 啊,是梦中见过的那处场所呢。 来到此处我才明白,七彩的本体与天井中并排而立的许多盏煤油灯的玻璃灯罩有莫大关系,花灯堂这个店名约莫也源自于此吧。 “怎么样,有意思吧?” 能够亲临梦中之境,我感慨良多,而名取先生所谓的那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在我看来却不尽然。 “嗯?”看着心不在焉的我,名取先生有些惊讶。 突然,从空无一人的方向传来了咔嗒一声。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那里分明只有早已坏掉的挂钟以及堆积如山的经书和古本。 紧接着,又从反方向传来了咔嗒的轰鸣声,我倒吸一口凉气,回头一看,依然没有发现任何古怪之物。 “夏目?”名取先生探过头来问道。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店里持续响起轰鸣声。 “哇——” 我情不自禁地大吼出声,原来这就是家鸣啊,或者说就是那可怕的见鬼的幽灵现象?对于“看得见”的我而言,这会是极其难得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怪诞体验。忽然有点理解作为“看不见”的普通人,面对此情此景,究竟怀着怎样胆怯的心情。 家鸣出乎意料地停止了,接下来是突如其来的说话声。 “人类的孩子又来啦。” “这次多了一个人。” “是那个除妖师的同伙吗?” “什么啊,这么孱弱的家伙绝不会是我们的对手。话说后面还跟着一只圆滚滚的肉球似的妖怪,那家伙是什么来历?” “管它是人是妖,只要是那除妖师的同伙,绝不轻饶。” 好几个声音同时吵吵嚷嚷地说道。不是两三个,也不是十个二十个,不,搞不好比那更多。无论从哪个方向我都只能听见那种声音,超乎想象的可怕。 “怎么了,夏目?你的表情很奇怪呢。” “实际上,我……” “夏目现在根本就看不见妖怪。” “你说什么?” “呃,因为发生了一点意外,现在我只能听到它们的声音。” “这样啊……真是可惜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见识一下那些不太常见的家伙呢。”名取先生若有所思地道。 “名取先生,请告诉我店里到底都有些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上百条杂鱼而已。”猫咪老师抢过话头道。 “上百条?”我惊讶得瞠目结舌。 此刻,也许这里汇聚着店里所有的古董妖怪。有的是废毁之物经年累月吸收了大地的灵气,幻化成了妖怪;有的本就拥有妖力,以古董为容器寄宿其中;还有的就像文字妖怪一样,以古董为巢穴,栖居其间——这些妖怪熙熙攘攘地挤成一团,无论化妖过程,还是前来此处的目的,恐怕都不尽相同。况且如此狭小逼仄的店铺中,竟然有上百只?实在想象不出是何等光景。 “主人。”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柊?” “夏目,你也来了啊。怎么了?我在这里。” 我循声望去,只见半空中孤零零地悬浮着一只小壶。 “哇!” “我等也在的,夏目。” “若你是来妨碍主人办事的,请恕我们无礼了。” 是笹后和瓜姬的声音。 “除妖师的式神回来咯!” “还有生面孔呢,看来是带同伙来了。” “看,她手上好像拿着什么东西。” “是壶啊,封印用的壶!” “他想用那玩意儿把我们都封印起来吗?” “你们这些除妖师的走狗!” 四周的妖怪骚乱起来,男女老少皆在其中。 “辛苦了,终于可以开始工作了。” 名取先生接过悬浮于半空的小壶,约莫巴掌大小,上面附有壶盖。 “这个壶在烧制的时候融入了封印妖怪用的符咒,我特意从家里的仓库中找出来的。夏目,你听说过壶中洞天吗?” “壶中……洞天?” “意思是指壶中别有一番天地,你也可以理解成在壶中无限延展的异次元空间或平行时空。世上的确存在这么一种蓄积着此等世界、充满强大灵力的壶哦,我手上的就是其中之一。” “你打算把这里的所有妖怪都封到壶里吗?” “所以你不可以妨碍我哦,夏目,这毕竟是我的工作。” “滚回去,除妖师!”男妖的声音。 “你不能把我们封到那种地方去!”老人的声音。 “区区一个人类,还真是嚣张啊。”女妖的声音。 “不如把他们都吃了吧!咕噜噜。”这回说话的貌似是一头妖兽。 “可是我不懂。难道说它们对人类造成了危害吗?” “即便它们并无此意,事实上也已经对人类造成了危害。清除它们便是我们除妖师的工作,夏目。” “哼,这里妖怪如此之多,怎么可能说封就封这么简单?”男妖说。 “你以为把我们封印起来就算了事了吗!咕噜噜。”妖兽吼道。 “不想受伤就滚回去!”女妖说。 “只会耍耍嘴皮子罢了。如今这世道哪,哪还有什么厉害的除妖师。”老人说。 从声音传来的方向,我渐渐能够分辨什么古董在说什么样的话。 “究竟能还是不能,不妨让我试给各位看看吧。” 名取先生神情冷淡地说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数枚纸制的人形式神。 “请等一下,名取先生。” 电光石火间,我企图上前阻止。明知即便阻止也无济于事,明知也许名取先生说的才是正确的,我仍然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哦哦?这小子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酒井田柿右卫门制的大盘子说。 “那怎么可能。不如从他吃起吧。”石狮模样的摆设发出了野兽的声音。 “不过仔细瞧瞧,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小少爷呢。”中国风的陶瓷人偶说。 “就算他站在我们这边,瞧那孱弱的模样,根本派不上用场哪。”挂画上的达摩开口了。 “算了夏目。即便今天帮了这些杂鱼,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猫咪老师说。 “的确如此,阻止我也没用哦。虽然我很在意夏目为什么会来这里,不过我有种预感,听了你的解释,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要是对我的工作有所妨碍,还是别说了,请先让我把该做的事做完吧。” 说着,名取先生咻一声将纸制的人形式神射向四方。不一会儿,门窗、天井通气口、店铺深处的纸制格子门都贴上了人形式神,形成一层特殊的结界。 “笹后、瓜姬、柊,保护结界。” “是。” 这时,我感觉不远处名取先生的式神纷纷向四周散去。 “住手!我绝不去那壶里!”柿右卫门制的大盘子惨叫道。 “不,壶里可是出人意料地舒服哟,虽然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就是了。”笑嘻嘻地说完,名取先生把壶置于地板正中,开始念动咒诀。 “给人类带来灾厄的妖物啊,汝将遵循万物之法则,归于暗夜!” 四周陆续响起“哇——”的悲鸣,我看不见眼下到底发生着什么,只知道大大小小近百只妖怪为了不被吸入壶中,正徒劳无功地抵抗着。所有古董器具也在剧烈振动,发出咔嗒咔嗒的沉闷声响。 本以为一切会在瞬间结束,然而,从我体内爆发的异变阻断了它们。寄宿着文字妖怪的双眼开始尖锐地刺痛起来。 “哇,好痛!”我不由自主地捂住双眼,蹲下了身。 “夏目?”名取先生的注意力瞬间转到了我身上,“怎么了,夏目!” “呜呜,眼睛……” 眼睛好像要爆出来一般刺痛,蹲下身时,视线恰好撞上面前的那件石狮摆设。 “哦哦,太有意思了。这小子,在眼睛里养了文字妖怪呢。” “什么,文字妖怪?附在人身上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 “又不是喜欢才养的!都怪这笨蛋太粗心了,居然让文字妖怪钻到了眼睛里!”猫咪老师事不关己似的说。 “猫咪老师,不要讲得这么不负责任……哇,痛痛痛痛。” 看来是吸附在眼底的文字妖怪正被名取先生的咒诀强行拉拽着。 “夏目,你没事吧?”名取先生停止了咒诀,迅速赶到我身边。 “就是现在!快,敌人已经没力气了!” 妖怪们齐声呐喊着,乘机反攻,收纳盒里的玻璃弹珠一颗接一颗地朝名取先生飞过来。一定是那些小妖怪扔的。 “哇!” “主人!” 随着柊的声音传来,玻璃弹珠还没射中名取先生,便纷纷落在了地板上。 “保护结界!”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没等名取先生下令,纸制的人形式神已经啪啦啪啦掉在地板上。结界,破裂了。 “糟糕!” 这样一来,妖怪们会凭借压倒性的数量获胜,而且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边扔着玻璃弹珠、象棋以及围棋的棋子。 “呜哇,杂鱼们给我住手!高贵如我竟遭到你们如此对待!啊痛!” 要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密集攻击,猫咪老师看上去也有些束手无策。 “你们听好了,那小子眼睛里的文字妖怪是我们的同伴,快把力量灌注进去!” 挂画老人话音刚落,下一个瞬间,眼睛里游走起更加剧烈的疼痛,与刚才的没法相提并论。文字妖怪获得了上百只妖怪的力量,似乎暴走了。 “哇!” 我双手撑住地面,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那一刻,就在我伸手求助的瞬间——绝非故意为之,将名取先生的壶砰地推倒在地,它又恰巧撞上了一把古董椅子的腿,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碎响。 “啊!”我和名取先生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 “没办法,今天还是先撤吧,夏目。” 名取先生抱起我,朝入口处走去。 “不要再来了,人类。要是下次你还敢出现,我可不保证那小子会平安无事。”中国风陶瓷人偶乘胜追击般威胁道。 名取先生打开门,将我和猫咪老师推到门外,自己却站在店里,倏然转过身。 “本来呢,根本用不着封入壶中,只须让在场各位烟消云散就够了。而我之所以没这么做,不过念在你们至今并未加害任何无辜之人。若你们有谁胆敢伤害我重要的朋友,到时候我绝不再手下留情。” 果决干脆地说完,名取先生啪地关上了门。 “呼——真是太倒霉了!喂,夏目,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些可恶的家伙打包吞了!” 从店里出来,刚喘了口气,猫咪老师立刻怒气冲冲地道。 “回来,猫咪老师。” 名取先生锁上店门,长长地松了口气,看向我道:“夏目,眼睛好些了吗?” “啊,没事了。对不起,我把壶……” “哪只眼睛?来,让我看看。” 名取先生凑过来,仔细检查着我的眼睛。 “嗯,你在眼睛里养着些奇怪的家伙呢。” “不是因为喜欢才养的,其实是出了点意外……” “有点难办呢,要是硬来的话,还会出现刚才那种情况。怎么办呢?” 名取先生一本正经为我担心的模样着实少见。 “喂,夏目,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哪!吞几条杂鱼不是我的风格,我要去把它们全吃了。这样一来,那边那小子的工作也算解决了。快把门打开!” “都说让你算了!” “你的好意恕我难以接受哦,胖猫君。要是让你用真身在那么狭窄的店铺里大展拳脚,就太浪费了。虽说至少一半古董都被当作废品处理了,可另一半对人类而言是价值不菲的珍品。而且,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工作方面我会搞定的。” “可是那个壶……” “是呢,的确有点伤脑筋哪。别看只是一个壶,其实挺值钱的。虽说都是些小妖怪,但能一次性封印上百只,这类壶可不多见呢。” “那个……要是在能力范围内,我愿意赔偿……” “哈哈,你就别操心了。临时准备一个代用的也没问题,只是费些时间罢了。” “主人,接下来?”是柊的声音。 “嗯,那就劳烦你再去取一个来吧,柊。” “遵命。” “主人,需要我等做些什么吗?” “笹后和瓜姬留在这里监视它们。我们散散步就回来。夏目,在柊回来之前,能否请你讲讲关于你那双眼睛的事,以及你之所以拜访那家店铺的理由。话说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安心聊天的地方呢?” “既然如此,我倒想起一个好地方。”猫咪老师似乎很是开心地接过话茬。 根据猫咪老师的提议,我们于是向着来时途中看见的那家位于河对岸的甜品店出发了。 “那个,两位客人,本店谢绝携带宠物入内。” “啊,抱歉!” 结果猫咪老师终究没能进去,只好让它在店外等着我和名取先生。 “我会记得给猫咪老师打包外带一份的啦。” 我在猫咪老师耳边轻声保证着,它这才不情不愿地表示同意,摇晃着胖胖的身体朝我们来时经过的那座小桥走去。 “那么,你到底是为什么会在眼睛里养着妖怪呢?” 面对津津有味地吃着蜜豆冰的名取先生,我简略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比如已过世的花灯堂主人的孙女给我朋友寄来了一封信,收信人写着朋友爷爷的名字,比如我刚展开信笺,寄宿其间的文字妖怪就飞到我眼睛里,此后我便梦见了不可思议的场景。 “我以为文字妖怪是想回去那家店里,所以就想,要是登门拜访,它们是不是会从我眼睛里飞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名取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果然还是不问比较好。你看,是不是像我说的,事情似乎变得更麻烦了?” “对不起……” “夏目,现在你的眼睛里寄宿着文字妖怪,那些妖怪呢觉得这就是它们手中最后的王牌,因为可以避免被封印。即便文字妖怪想从你眼睛里飞出来,它们还是会像刚才那样,不断灌注念力出手阻挠。” “唉。”听到这里,我也叹了口气。 “不过,夏目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呢?” “哎?” “这种状况对你而言很是困扰吗?” “我觉得……” “要是再也看不见那种东西就好了,难道以前夏目没有这样期盼过吗?” 经由名取先生这么一问,我才恍然大悟。虽然他曾和我一样承受着相同的苦恼,然而不同的是,他早已克服并好好地生活着。 “以前我确实这么觉得过。不过现在……” “现在?” “现在我已经认识到了它们的存在,也能够做到和它们相互了解、心意相通,所以……” “看吧,果然很麻烦。” “哎?” “本来呢,我是打算让夏目先回去,自己再重新把那些妖怪封印起来,不过这样一来,那家店就被彻底摧毁,而文字妖怪也会一直寄宿在夏目的眼睛里。” “……” “事实上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只要稍稍搞错一点时机,比如夏目你晚来一天,不,晚来一小时,情况就会变成我说的那样。” 的确如此。如果名取先生把那里所有的妖怪都封印起来,那么即便我去了也于事无补,因为店里没有了熟悉的气息,文字妖怪是绝对不可能从眼睛里飞出来的。 “假如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也只好接受咯,就像我必须接受身体里的这枚痣一样。现在,要是夏目你能稍稍改变一下想法,觉得目前这样也无所谓,我的工作就会轻松很多。妖怪什么的,就这么一直看不见了也好——如果你愿意这样想的话。” 听着名取先生的话,我竟无言以对,沉默了好一会儿。 来这里之前,我不止一次思考过类似的问题。即便比名取先生更早去到花灯堂,也无法保证文字妖怪会乖乖地飞出来。说不定从今以后将一直如此,而我真的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总之——”看着闷不吭声的我,名取先生像是缓和气氛般说道,“我会那么做,前提也必须是今后文字妖怪没有对夏目造成伤害。可实际上谁又能保证呢?没办法,真要如此,只好改变作战方针了。” “改变作战方针?” “是的。我会和它们好好谈谈的。” 名取先生微微一笑,用勺子优雅地吃掉了最后一点蜜豆冰。 带着买给猫咪老师的甜味和果子走出甜品店,猫咪老师照例不见踪影。我和名取先生途经小桥返回花灯堂,而猫咪老师果然就在店门口,却不是独自一人,身边还有一位女子。那位女子正轻轻挠着猫咪老师的下颌,猫咪老师半推半就地配合着,从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声音。 “啊……”察觉到我和名取先生走了过来,女子连忙站起身,看向我们。 “啊?怎么了?”名取先生也是一脸意外。 看着面前的女子,我有些吃惊。刻意磨旧的牛仔裤,马尾,手里拎着纸袋,是来这儿之前向她问过路的女子。 “你是……” “我叫佐古芳美。” “啊!”我不由自主地大喊一声。 “你果然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给多轨寄来书信的,也即这家店的店主的孙女便是叫这个名字。 “莫非,你就是……” 这回轮到女子看着我的脸道。 “嗯?” “多轨……你就是多轨透吧?” “哎?” 这时,名取先生在一旁笑得不怀好意。 “你刚才拿着的那只信封,是我寄给你的我外婆写给你爷爷的信吧?” “啊,是的,这么讲……也没错。” “我还以为肯定是个女孩呢,因为你看,回信用的信纸居然那么可爱。不过仔细想想,透这个名字,果然是男孩子吧?” “不,不是这样……我是……” 就在我语无伦次苦于不知如何解释的时候,名取先生饶有兴致地“出手相助”道:“没错哦,他就是我那位优秀的助手,多轨透同学。” “名取先生!” 4 折回花灯堂的路上,芳美一想起自己对夏目的“误会”,不禁偷偷地笑个不停。 是呢,透这个名字不见得是女孩,不如说会取这个名字的大部分是男孩子。 如果他就是多轨慎一郎的孙子,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我把外婆写的那封信寄过去,这个叫多轨透的少年读完后十分好奇,打算在店铺停业之前过来看一眼,于是信步造访了这座城市。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他明明可以提前通知我,让我带路的。 芳美一面稍有不满地想着,一面加快了脚步,沿着星期日学生稀少的商业街折返回去。 那个人气演员兼除妖师应该还在花灯堂里秘密进行祓除,也不知道那个少年看到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想,而名取周一看见少年后又有何反应呢? 好奇心就像旋涡一般在心底不停翻滚。 一方面,连自己都没能亲眼观瞻的祓除仪式,少年多轨透却有幸目睹,为此她感到很不公平;另一方面,如果是名取周一的话,说不定能够解开信上的谜团,她忍不住这样期待着。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偶遇少年的那处拐角,芳美心里涌起一阵不安。祓除一事,名取周一十分在意现场是否只有他一人,倘若她擅自回去,妨碍了仪式进程,恐怕会惹怒他吧。 这么想着,芳美便有些踌躇不前,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疑虑,拐了一个弯,沿着尽头的河滨小路向北走去,不一会儿便抵达了花灯堂。她站在店门口,靠在凸起的飘窗前朝里张望。 飘窗那里堆积着如山的古书和木箱,芳美只好透过缝隙打量店里的情形,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她悄悄握住门把,轻轻一扭,门是锁着的。 莫非祓除仪式已经结束了? 她有些不安,难道刚才和名取错过了? 若是完成了祓除仪式,名取大概会直接返回车站吧?那位少年呢? 不对,哪怕祓除进行得再快,那位少年赶过去的时候,名取也应该还在店里。名取会带他参观一下花灯堂吗?身处与自己的爷爷互通书信—何况还是那样奇妙的信件——的女士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一时间,芳美有些茫然地站在店门口,老是戳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可到底是该回去呢,还是要怎么做,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时,绿柳扶疏的人行小道上优哉游哉地走来一只圆滚滚的类似小猪的不明生物。 那是? 芳美很快反应过来,那只不明生物是跟随多轨透一道前来的宠物猫。额头上的毛分两种颜色,眼睛很特别,脖子上戴着铃铛,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的身材,只消一眼,便教人过目不忘。 悠闲地晃到花灯堂门口的猫咪仰起头,直直地盯着芳美,目光仿佛在说:“这家伙是谁?” 是……猫吧? 仔细一瞧,它那张脸格外有趣。眼睛呈倒新月形,弯弯的十分惹人喜爱。芳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乖乖,猫咪听话。你的主人去了哪里呢?” 猫咪立刻发出抗议般的低呼,芳美于是用手去挠它的下颌,猫咪仍旧有些抵触,却也心情愉悦地从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声音。 什么嘛,这小家伙还蛮蠢萌的。 就在芳美这么感叹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刻站起身回头看去。 “啊……” 让她一阵好找的两人正巧站在自己面前。 “哎?怎么会?” 名取周一面色惊异地看着芳美。 芳美对少年报上姓名,看少年的神情,似乎对她的名字并不陌生。芳美心里有了几分把握,问道:“莫非,你就是……” “嗯?” “多轨……你就是多轨透吧?” 不知为何,此时的少年一脸哑口无言的表情。 几分钟后,芳美和名取以及那位名叫“多轨透”的少年,面对面促膝坐在花灯堂里屋的榻榻米间。 根据名取的介绍,芳美得知“多轨”目前是他的助手,如果这些真的不是他信口开河戏弄人,她几乎要感叹,这种事得有多凑巧啊!芳美再次任思绪沉浸在这些不可思议的奇妙邂逅中。 介绍完毕,名取提议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去里屋的榻榻米间坐着聊聊。芳美庆幸自己没有被名取撵走,第一件事便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我是觉得,也许你的看法会对我们有一定帮助。”名取如此解释。 开门的时候,“多轨透”似乎正小声对名取抗议着什么,名取很快回答了他,却因为声音太小,她根本无法听清。 几人跨进店门的一瞬,四周立刻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应该还是之前的那些幽灵吧。 “哇!” “安静!” 名取厉声喝止。芳美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赶紧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回头打量了一圈店内,幽灵们仿佛听从了名取的命令,都乖乖地闭了嘴。芳美再定睛一看,店内散布着象棋和围棋的棋子,另外还有别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比今天头一次和名取过来那会儿乱多了。 “我们是为了协商问题才回来的哟。” “协商……吗?名取先生和透?” “呵呵,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在此之前……” 名取扫视了一遍店内的情形。 “这些古董中,年代最久远的是哪一件?” “哎?我也不知道,我并没有学习过相关的知识……” 芳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名取在店里狭窄的过道上来回踱了好几趟,又伸手取下达摩的挂画。 “原来是这个达摩啊。好,代表就是你了。” 说完把它交给了助手“多轨透”。 “代表?究竟是什么……” “好了,快进去吧。走。” 名取无意为芳美解惑,只催促她快些进去。少年养的那只猫咪大摇大摆地率先走入店铺里屋,那模样似乎想说它才是他们中资历最老的一个。 店铺里屋是外婆的起居室,所有物什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反而有些空空荡荡的。和外间店铺里的古董不同,这里的器物看起来都很好说话。 “这幅达摩挂画就挂在那边吧。笹后和瓜姬去那边看店。” 名取吩咐担任助手的少年把挂画挂在墙上后,一面拉上房间与店铺中间的那道格子门,一面对谁命令似的说道,芳美自是看得一头雾水。 芳美和名取相对坐在没有铺坐垫的榻榻米上,“多轨透”无所事事地在名取身边坐下,小声叮嘱大模大样霸占着最里面位子的丑丑的猫咪道:“要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哦,猫咪老师。” 说完还把从河对岸甜品店里买来的水羊羹拿给猫咪吃。长这么大,芳美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娴熟地吃着水羊羹的猫咪。 “那个,请问透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吗?” “嗯,他很优秀哦。至今为止不知帮了我多少忙呢。” “名取先生!” “那么,今天也是名取先生让透来这里的?” “啊,那倒不是。今天会在这里遇见他,纯属偶然,我自己也很意外,所以决定暂时中止祓除,问了问缘由。”接着,名取先生补充了一句,“他和我还真是很有缘分呢。” “那么,透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是因为……我想哪怕只是看一眼这间店铺也好。” “那你直接联系我不就好了嘛。” “对不起。” “啊,我没有生气哦。你这样挂念外婆的书信,我十分感激。不过,要是你直接联系我的话,我就可以去接你了,顺便也能带你参观一下。” “我是觉得就站在外面远远看一眼,感觉会比较轻松……其实的确应该事先知会芳美小姐一声的。” “透还是个孩子呢,请你原谅他吧。”名取摸了摸少年的头,看似乐在其中,透却露出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那么,这就开始协商吧。首先,我想问明古董们吵嚷不休的原因。” 名取连珠炮似的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芳美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呃,不过,该怎么说……” 就在她词穷之时,少年“多轨”看似无意般插进一句:“半数以上都作为大型垃圾处理?” “啊,是的。但是你怎么会知道的?我记得信上并没有提及才对。” “回来这里之前,我告诉他的。你啊,总是这样不假思索就开口呢。” 少年神情诧异,又有些不知所措,被名取瞪了一眼后,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歉:“对不起。” “芳美小姐,可以请你再对他详细说明一次吗?这里的古董,半数以上都会被当作废品处理掉吧?” “是的。我们请信得过的古董商同行做了鉴定,他们会接管部分相对值钱的古董,大概不到半数吧。余下的那些,因为实在腾不出地方保管,只好送去废品回收站了。叔伯他们是这样说的。” “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它们……”少年“多轨”似乎在向名取确认什么。 “那自然是根据古董本身而定咯。即便是废品回收,方式也不尽相同。” 见名取如此回答,少年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有些落寞地低声说:“是吗……总有一天大家会天各一方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对它们而言,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在我的壶里一起生活。” 芳美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听不懂名取和“多轨”的对话。 “啊,那个,莫非名取先生认为,古董们之所以吵吵嚷嚷,是因为不愿意被当作废品回收?” “当然不排除那个啦。不过,也不止那一个原因。” 名取迅速瞥了达摩挂画一眼。 “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它们全员似乎还想在店里待一阵子。” “在这里?” 这回换成少年向她确认什么了。 “这里曾是个令人非常安心的地方吧。” “是呢,非常安心。我小时候总喜欢到这里来。我想二位已经看到了吧,煤油灯的灯罩反射着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看上去如梦似幻……”说到这里,芳美小姐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令人非常安心的地方……该不会是在说那些古董吧?” “啊,是的。”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除妖师和他的助手,他们所说的一切终究都是建立在文物中寄宿着灵魂这个前提之上。芳美有些赧然,怎么就误解了他们话里的意思呢?这一次,她谨慎地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我不太清楚古物里是否寄宿着灵魂。假设真的存在,那么它们也许对这间店铺怀有自己的情感。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外婆从未对它们划分等级区别对待,她对所有古董都一视同仁,倾注了全部心血。”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看来古董们也十分敬爱你的外婆。”名取点了点头,接着说,“可是,外婆已经去世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所以,即便留下来,也毫无意义了吧?”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芳美觉得,名取与“多轨透”仿佛站在异次元空间对话,自己则被他们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忽然,少年“多轨”喃喃道:“没有分出胜负,就不离开这里……” “胜负?”芳美反问道。 “不愧是我优秀的助手呢。古董们留在这里,是在等待分出某种胜负,所以你才说它们不肯离开这间店铺,对吧?真是了不起的推断呢。” “哎?啊,也没什么的……”助手有些害羞地垂下了头。 “或许的确被你说中了呢。这样啊,原来是要分出某种胜负吗?芳美小姐,你外婆曾在店里赌博或者玩什么游戏吗?” 话题转得还真快!芳美在心里想着,难不成外婆一个人在店里玩着什么游戏,一直未分胜负,所以古董们才不愿离开?但是,外婆最痛恨赌博了,孙辈们聚在一起时,她也只是陪着打打扑克,就没见她玩过别的游戏,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的时候她会玩些什么。 “赌博或游戏吗……不,我想大概没有吧。以前每次过来,外婆总是在翻阅古书,或者听收音机。” “扑克啊,或者有没有在玩象棋或围棋呢?” “店里倒还真有旧的象棋棋盘和围棋棋盘。不过,外婆自己也说过,她只懂得落子的规则,以及开局和将军。” “这样啊。” “啊,不过……”芳美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少年“多轨”,“说不定那封信……” “啊啊,那个!”少年好似也明白过来。 “是指那封促使我家助手前来拜访的信吗?” “名取先生,你也听说了我外婆和多轨君的爷爷互通书信的事吗?” “刚才听说的。那封信我还没有看过。”说完,名取对助手命令道,“把信给我看看吧,助手君。” 看着多轨透展开那封信,芳美“啊”地低呼一声,信纸上,那些扭曲成一团没法阅读的文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个中文数字和简短的文字注解。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很吃惊,文字竟然消失了。嗯,你就当观赏了一次小魔术吧。”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扭曲成团的文字消失后,残留的字迹变成了信纸上深色的污渍。 与显影油墨相反,这封信似乎是用一旦遭受强光照射,字迹就会消失的墨水写成的。 芳美只好这样理解名取的话。 “不过,还是没能理解那些文字的含义呢。”少年说。 “嗯,十四的九吗。后面的文字也被污渍挡着了,看不清楚,还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呢。这和所谓的胜负有关系吗?” 名取仿佛在向谁确认一般问道,于是,没过一会儿—— “嗯,接下来会是这样啊。” 他喃喃自语的模样,就像已经从某个人那里获取了答案。 “看来,这间店铺之所以会闹家鸣,和这封信有莫大的关系哦。”至此,名取终于给出了结论。 5 啊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我坐在花灯堂的榻榻米上无力地想着,而名取先生就坐在我旁边。 要是被多轨知道我冒充她坐在这里,她会怎么说呢。 “名取先生,你为什么要那样讲啊?” 站在店铺门口,我小声对名取先生抗议道。 “因为解释起来会很麻烦啊。” 话是这样说没错,本来我也是觉得,要跟对方讲清楚前来拜访的理由会很麻烦,所以才先斩后奏地擅自过来了,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我…… 刚跨进店门,店铺里立刻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妖怪们开始骚动了。 “哇!” “安静!” 名取先生厉声制止着妖怪。 “滚回去滚回去!” “还嫌吃的苦头不够多吗?小子。” “我等绝不离开此地!” 妖怪们怒骂不止。 “我们是为了协商问题才回来的哟。” “协商?你们竟然肯听我们的意见?” “呵呵,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在此之前……” 名取先生打量了一遍店内的情形。 “这些古董中,年代最久远的是哪一件?” “照这样来算,当然是我了。”达摩挂画回答。 “原来是这个达摩啊。好,代表就是你了。” “好嘞。我说,你们就放心吧,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爷爷,你有把握吗?” “千万别被人类给骗了啊!” 名取先生把挂画交给我,催促正在愣神的芳美小姐快些进到里屋的榻榻米间:“好了,快进去吧。走。” “这幅达摩挂画就挂在那边吧。笹后和瓜姬去那边看店。” 交代完式神的工作,名取先生拉上格子门,在榻榻米中间坐了下来。猫咪老师霸占着最里面的位子,我把水羊羹拿出来,一边让它吃着,一边叮嘱道:“要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哦,猫咪老师。”之后,我在名取先生身边坐下。 “那个,请问透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吗?” 听着对方以同学多轨的名字相称,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芳美小姐问起登门拜访的缘由,我绞尽脑汁才编了个恰当的理由,却被名取先生挖苦还是小孩子。 “那么,这就开始协商吧。首先,我想问明古董们吵嚷不休的原因。”名取先生开门见山地对达摩抛出了主题。 “嗯,我想想,半数以上会被当作大型垃圾处理掉吧。你说,我们怎么可能低声下气地接受这种处分啊!居然如此低估我们,我也是醉啦!” 达摩俨然一副谈判代表的模样,为了维护妖怪的尊严如此答道。 “半数以上都作为大型垃圾处理?” “啊,是的。但是你怎么会知道的?我记得信上并没有提及才对。” 糟糕,我竟然忘了,芳美小姐根本听不见达摩的声音。 “回来这里之前,我告诉他的。你啊,总是这样不假思索就开口呢。” “对不起。” 多亏有名取先生在,这段莫名的对话总算敷衍过去了。听芳美小姐大致讲解了古董的处理方式,我问名取先生:“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它们……” 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自然是根据古董本身而定咯。即便是废品回收,方式也不尽相同。” 这些古董有的会被埋入地下,有的会被拆解,如果不肯接受这样的命运,那么妖怪们就必须离开,另寻寄宿之所。 “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差不多早就处于被丢弃或无法使用的状态了。事到如今,倒也懒得自怨自艾。但是,我们毕竟是因为缘分才聚在这里的,一想到好不容易才成为朋友的大家就要天各一方,真是寂寞如雪啊。” “是吗……总有一天大家会天各一方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对它们而言,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在我的壶里一起生活。” 名取先生说得没错。他的术法能将妖怪们从古董器具中剥离,并强行封印于壶中。这么做虽说剥夺了它们的自由,却也不至令其天各一方。 “老实说,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做,对我们来说都没关系。” 达摩却给出了令人意外的答案。 “既然寄宿于外物,我们大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此物拥有怎样的宿命,我们都会接受。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们还不能离开。” 嗯? “啊,那个,莫非名取先生认为,古董们之所以吵吵嚷嚷,是因为不愿意被当作废品回收?”芳美小姐问道。 “当然不排除那个啦。不过,也不止那一个原因。”名取迅速瞥了达摩挂画一眼。 “对我们来说,这里无异于天堂哟。”达摩说。 “它们全员似乎还想在店里待一阵子。” “在这里?”芳美小姐神情有些错愕。 “这里曾是个令人非常安心的地方吧。” “是呢,非常安心。我小时候总喜欢到这里来。我想二位已经看到了吧,煤油灯的灯罩反射着从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看上去如梦似幻……”说到这里,芳美小姐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令人非常安心的地方……该不会是在说那些古董吧?” “啊,是的。” 芳美小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回答说:“我不太清楚古物里是否寄宿着灵魂。假设真的存在,那么它们也许对这间店铺怀有自己的看法。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外婆从未对它们划分等级区别对待,她对所有古董都一视同仁,倾注了全部心血。”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看来古董们也十分敬爱你的外婆。可是,外婆已经去世了,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那种事我们当然明白。一子是个善良的女子,虽然看不见我们,却仿佛能够感应到我们的存在。多亏了她,这里才成为我们这些被抛弃者的天堂呢,然而……”达摩的声音携带着一丝悲伤,“一子已经过世了,那些快乐的时光也一去不复返。” “所以,即便留下来,也毫无意义了吧?” “唉,除妖师啊,等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我们自会接受你的封印。不过,在胜负分晓之前,我们全体成员绝不能离开这里。” “没有分出胜负,就不离开这里……”我不由自主地重复着达摩的话。 “胜负?” “不愧是我优秀的助手呢。古董们留在这里,是在等待分出某种胜负,所以你才说它们不肯离开这间店铺,对吧。真是了不起的推断呢!” “哎?啊,也没什么的……” 我又说多余的话了。 “没错,就是得分出胜负。” 听完达摩的回答后,名取先生问芳美小姐,外婆是否玩过游戏之类的。芳美小姐一时也毫无头绪,不一会儿,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说不定那封信……” “啊啊,那个!”我已经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我掏出那封信,名取先生看了看,扭头道:“嗯,十四的九吗。后面的文字被污渍挡住了无从分辨,还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呢。这和所谓的胜负有关系吗?” “蠢蛋,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明白吗!自己去找找吧。要是你们弄明白了,也可以代替一子分出胜负。如此一来,我们也会愉快地让你施展封印咯。” “嗯,接下来会是这样啊。” 名取先生接受了达摩的挑衅,对芳美小姐说:“看来,这间店铺之所以会闹家鸣,和这封信有莫大的关系哦。” 6 面对事态的意外发展,芳美很是震惊。没想到外婆的那封信竟然关系到店铺的家鸣现象。 “芳美小姐,写下这封信的一子女士是个怎样的人呢?若是可以,请详细地告诉我们。” “外婆吗?在我们孙辈看来,外婆是位非常善良温柔的老人。” “她出生于哪里呢?” “就在这个家里。这里原本由我的曾祖父经营,外婆从小就在店里帮忙,因此对古董器具之类的也很熟悉。” “她是何时结婚的?” “大概……是二十三岁那年。”面对名取连珠炮般的追问,芳美掰着手指估算时间。 “我的外公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原本跟古董没什么缘分。那时候他还是学生,外婆已经是店里小有名气的招牌女店员。外公对外婆一见钟情,经常到店里来,渐渐地也获得了家人的认可,过继为养子,之后又成为入赘女婿。当时外公的情敌可不少呢,不过因为外婆是独生女,愿意入赘的人却不多,于是外公如愿以偿娶了外婆为妻,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可惜,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听说他和外婆曾非常恩爱。” “那么,除了古董的相关知识,他们是否有专门研究过别的什么学问呢?” “应该没有吧。那时候他们一边经营店铺,一边养育子女,我想不是一般的辛苦吧,所以大部分时间在店里……除了参加古董交易会,基本很少外出旅行……我觉得,应该说是极其平凡安稳的一生吧。” “这样啊……”因为没得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名取先生若有所思地道。 “但是照此来看,慎一郎大……慎一郎爷爷又是在什么时候怎样认识他们的呢?”少年“多轨”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也不清楚。我记得家里最古老的一封信写于四十年前,说不定他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那么,那时候外婆已经结婚了吧?”名取说,“这样看来,线索依然不够呢,要是能知道其他几封信上的数字……” “啊,还有一件东西!”芳美恰好记起,她随身带着的笔记本里抄着几串从外婆日记里摘录的数字,“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名取接过笔记本,哗啦啦地翻阅着。 “应该可以。”他说,“这些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左边那栏是慎一郎先生信里的,右边是一子女士回信里记录的数字。” “你已经看明白了吗,名取先生?” “差不多吧。最开始的数字是四的十六。接下来是十六的十六,再然后是三的四……” “看上去没什么规律可言啊。” “在慎一郎先生的信上,数字前面都标着●吧?” “如果是这个的话,这封信上也有,你看。” 少年“多轨”把他带来的那封信递给名取,上面的确写着“○十四的九”的字样。 “最大的数字是十九。这样啊,原来如此。”名取忽然站起身,对他的助手说,“我明白了!” “真的吗?名取先生!” “我去把本应在这里的东西找来,你们两个在这儿等我。” 说着,名取拉开格子门,向外间的店铺跑去,那里古董们早已挤作一团,吵嚷不止。 名取拉上格子门的瞬间,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店铺中传出巨大的家鸣声。 “名取先生!”少年也站了起来,试图拉开格子门跑进店里。 “别过来!”是名取的声音。 此时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芳美完全搞不明白。 “名取先生,透!”芳美正打算跟上前去,不知被谁从后面抓住了脚踝,蓦地摔倒在地。 哎? 踩过躺在地上的芳美的背脊,一个圆滚滚的不明物体朝店里飞奔而去。 猫? 少年的宠物猫刚刚冲进店里。 “住手,猫咪老师!” 话音刚落,芳美只听见哇的一声,是“多轨”!接下来是谁摔倒在地的声音,啪嗒,店里的骚动随之平息。 芳美终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进店里,却见“多轨”倒在地上,猫咪犹如守护他一般站在他的身边。 “透!” “真拿你们没办法,不是说了不要跟来吗?” “透,振作点!”芳美抱起“多轨”,这才发现他似乎昏了过去。 “没事的……应该,他可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羸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店里比刚才还要杂乱,尤其所有的书、挂画就像飓风过境一般七零八落地摊开着,撒得一地都是。 “我只是想借这些书来看看,但好像被误会了。” 名取边说边递给芳美一件东西,原来是一方古旧的围棋棋盘。 “是……棋盘?” “嗯,所谓的一子女士和慎一郎先生的胜负,就是指的这个。” 芳美大吃一惊。棋盘上,纵向与横向各有十九条线,那些数字表示的正是十九路棋盘上的具体位置。 “慎一郎先生执●,黑子先走;一子女士执○,白子后行。” 芳美对这个棋盘有点印象,它一度被外婆放在收款桌旁。一颗颗棋子摆放得十分整齐,外婆却连一次也没有下过。 “不可以碰它们哟。” 每当芳美恶作剧般啪啦啪啦地玩着棋子,外婆便会如此训斥。 “也不知道是在外婆去世以前,这些棋子就整齐地摆在了这里,还是后来亲戚们刻意收拾起来的。” “不过,外婆怎么可能下围棋……” “说不定是悄悄学的哦。” 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会不会是外婆故意瞒着孙子们的呢? “总之,还是快点结束这一切吧。” “结束这一切?” “我这边也要尽快做一个了断呢。”说着,名取又自言自语道,“对了,还得找一个可供附身的容器。” 他的视线落在芳美胸前的“捕梦者”上。 “这条项链真不错。我可以借用一小会儿吗?” “哎?这个吗?” 名取从芳美胸前取下那条类似护身符的项链,又拿过棋盘旁的棋篓比对了一番,点点头说:“这样一来,多多少少能起点作用吧。” “刚才的笔记本,我也先借走了。芳美小姐,能否请你尽快将你外婆的日记和慎一郎先生寄来的书信送过来?” “哎?可是……” “拜托你了。越快越好!” 芳美根本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她本想留在这里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可是就在刚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多轨透”晕倒在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促使名取紧急下达了指令,也让她很快站起身。 “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拿。” 说完她便跑出了店铺。有那么一瞬,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似乎是被对方委婉地撵了出来。关上店门的刹那,只听名取言辞锋利地说:“早就警告过你们,要是胆敢伤害我的朋友,我绝不再手下留情。” 不久之后,当她拿着东西返回店里时,如她预料的那般,一切都已结束了。 7 沙——沙——沙。 雨? 叮铃,随着门上风铃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店铺深处摆着收款桌,一个年轻的姑娘正在专心翻阅着手里的书册。 芳美小姐? 不,不是她,只是长得有些像罢了。姑娘微微仰起头,瞟了一眼来客,又不甚在意地埋头看书。客人是位学生,奇怪的是,无论是那位姑娘还是这位来客,都穿着旧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衣服。 这是,文字妖怪让我看到的梦吗? (夏目,你醒醒……夏目!) (喂,夏目,振作点啦!栽在杂鱼手上也太丢脸了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声,是名取先生和猫咪老师? 对了,名取先生让我们留在榻榻米间等他,便独自一人走进店里,然后从里面传出很多杂音,还有上百只妖怪的怒骂,再然后,我也跟着追了过去。 我拉开格子门,刚好看见那些飞石一样砸向名取先生的玻璃弹珠和象棋围棋的棋子,哪怕名取先生术法再强,也难逃一番苦战。 “别过来!” 妖怪们转移了目标,开始冲着我扔玻璃弹珠。 “哇,住手——” 猫咪老师猛地蹿了过来,显露出斑的真身。不行,要是在这个地方惹得猫咪老师大动干戈,店铺就完了。 “住手,猫咪老师!” 话音刚落,只见店里的书啊挂画啊纷纷飞到半空,啪啦啪啦地翻落开来,紧接着从里面飞出无数只文字妖怪。那些寄宿在一子女士书信里的文字妖怪跟它们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我猜,此刻这里的上百只妖怪大概都把念力灌注进了文字妖怪体内吧。 咕隆隆隆隆隆——乌泱泱的大片黑色文字朝双眼逼飞过来,刹那间,我眼前一片漆黑,瞳孔里游走起剧烈的痛楚,并不断撞击着四肢百骸。 见我倒在地上,猫咪老师愤怒地咆哮着,周围的妖怪吓得立即没了声息。记忆至此忽然断篇,之后意识骤然远去,整个人也失去了知觉。 梦境之中,学生不慌不忙地环视着店里的各种物什。天井处的煤油灯灯罩将整个店铺渲染成梦幻般的七彩。直到他走近收款桌,姑娘才终于抬起头,将视线分了一些在他身上。 “咦,学生小哥,你的衣服都淋湿了呢。” “抱歉,这雨下得太突然了。啊,我不会只看不买的。” “没关系哦,只看不买也没关系,请安心在此避雨吧。对了,需要借你一把伞吗?” “我不是这附近的学生呢。” “这样啊。”随后,姑娘又递给他一张干净的手帕,说,“请用。” 学生礼貌地道谢,用手帕擦拭着衣服上的水珠。 “那么,你是来这边旅行的吗?” “是的,我去附近山丘上的大学办点事。对了,听说这里保存着许多关于妖怪的文献,我专程过来,也不知是否有幸亲自查阅一番。” “妖怪吗?” “嗯啊,我做梦都想邂逅妖怪呢。” 聊起妖怪,学生的双眸便熠熠生辉。 “您研究的课题真是很有意思。” “所以,那个,要是贵店珍藏着关于妖怪的书籍文献,或是历史悠久的古董,不知可否让我看看?” “和妖怪有关之物,对吗?” 姑娘轻轻一跃,跳下收款桌,在那边的古董堆里翻找起来。 “这件怎么样?”她从古董堆深处翻出了一件摆设。 “那是麒麟哦。与其说是妖怪,不如说是象征祥瑞的神兽。” “象征祥瑞的神兽?” “相当于仙神的使者,这么说能明白吧?” “啊,不好意思,我还在见习中。”姑娘有些难为情地说。 “请别介意。对了,那边下方有一卷旧画,里面说不定藏着什么。” 堆积如山的箱子很快被推开了几个,下面很快露出一方颇有年月的棋盘以及棋篓。姑娘双手捧起黑白两只棋篓,以便抽出下方那只装着旧画的小匣。 “请帮我拿一下那方棋盘。”姑娘对学生道。 学生抱起棋盘环顾四周,正愁不知放在哪里,却见手边有张看上去十分气派的新艺术派风格的桌子,于是不假思索地把棋盘搁在了桌上。刚一转身,肩膀就和姑娘的撞在一块儿,此时她手里还拿着棋篓,一撞之下,猝不及防地呀一声惊呼,眼看就要跌倒,一颗黑子随着掀开的棋盖蹦了出来。 “啊啊,对不起!” 黑子像陀螺一般不停地在棋盘上旋转,险些就要从棋盘边缘跌落,却骨碌一下改变了方向,重新跳回了棋盘中央。 “啊啦?”两人凝视着棋盘上跳舞的黑子,过了好一会儿,姑娘把棋篓往桌上一放,嘿的一声,伸手压住了黑子。 “哇哦。”学生感叹道。 从姑娘那一侧看过去,右上角纵向第四条线与横向第四条线的交叉点上——也即标有黑点的星位,黑子刚好就被压在那里,这一招便是大家常说的第一手定式。姑娘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再次回到收款桌边继续工作。 学生凝视着棋盘出神,忽然捻起一颗白子,落在黑子的对角线位置。棋盘发出啪的一声清脆的撞击之音,姑娘闻声回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然后她也随手捻起一颗黑子,漫不经心地,真的是漫不经心地将其放在另一个角落里。 学生一面沉吟着,一面将白子落在与之相对的另一条对角线上。这下,棋盘四个角落的阵地都被占领,且黑白二子平分秋色。姑娘对此仿佛毫不介意,又随意落下一子,学生仍旧沉吟着谨慎地落下白子。 啪、啪、啪…… 悦耳的落子声响彻整个店铺。煤油灯灯罩反射出的七彩虹光如梦似幻地笼罩着两人,不知不觉间,他们甚至完全忘记了最初的意图——寻找与妖怪相关的文献古董,只是酣然沉浸在一局又一局的对战中。 因为第一局两人都按定式落子,所以进行得还算顺畅。学生一面观察着对方布局,一面念念有词地落下白子,姑娘却是丝毫不见犹豫,落子动作显得随意至极,不时捻起黑子等在原地,那模样与其说是伺机而动,不如说单纯在等一个可以落子的地方。不一会儿,棋子便从天而降一般被不假思索地抛在了棋盘上。从始至终她都是这样一副调调,学生却觉得于她而言无比相称,反倒是作为对手的他时而对她佩服得不得了,时而发出低低的惊叹。 “说实在的,我刚学围棋没多久。”学生辩解般说道,“你看,像这样落子,接下来对方会如何接招其实很难预测吧?岂不是非常有趣吗?我觉得,围棋不外乎就是这么一种游戏,连接着偶然和必然,需要我们侧耳倾听。” “连接着偶然和必然?” 我隐约有些明白学生话中的深意。围棋这种游戏,说白了就是夺取阵地的对战。从这个层面上讲,加上以前田沼教过的,关于围棋我还是懂得些皮毛。田沼精通象棋和围棋,单听他讲,我便觉得围棋实在难学,取胜的诀窍不在规则,而在战术战略。第一局一般是围绕四角进行的攻防战,棋子看似零散地落在毫不相关的位置,实际上关系到此后己方阵地的夺取。田沼曾经这么说过——在棋盘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哪怕从边角到边角,都激荡着执棋之人思维的火花。难点在于,当棋局演变到某种程度的时候,明明是为了攻守甲处才布下的棋子,却又和乙处的阵地夺取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说,所谓的‘布局’,就是指从一开始便有意识地落子。” 此时,田沼的这句话不经意地浮现在脑海。然而,当我亲眼仔细观察眼前这盘对弈,还是觉得其间种种只能称之为偶然。很多时候,对方的棋路一定连执棋人自己都没法预料,一如这个世界上随处发生的各种事件。完全生活在不同地方的人们,因为不可思议的缘分的牵引,意外地有了关联,这些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偶然与必然相互呼应,如同投射于棋盘上的幻灯影像,以围棋这种游戏方式再现出来。 就在我这么思考的过程中,战火已从棋盘边角转移到了中腹地带,并由此展开了争夺战。棋子与棋子的咬合也越发复杂难辨,不管是学生还是姑娘,都在为下一次出招争取时间。 “嗯——”学生捻着白子,一时间有些犹豫,不知道落在哪里比较好。这时,挂钟忽然咚、咚、咚地敲了三下,已到夕暮时分。学生看向时钟,有些惊讶。 “不好,列车要开了。” “对不起,瞧我真是的,竟然拖着你下了这么久。” 外面,雨似乎停了。 “是我不好,竟完全沉浸在下棋里,忘了时间。那个……你下棋很厉害。” “还算一个合格的对手吧?” “嗯,那当然。我很意外,看来你已经很好地掌握了棋谱的精髓呢。” 这样的称赞让姑娘脸上露出了少许惊讶之色。 “可以问问你师从何人吗?” “不,我其实……”姑娘支支吾吾地开口,耸耸肩微微笑了。 学生点了点头,不太理解那抹微笑的含义,终究因为时间来不及了,只好说:“尚未分出胜负,真抱歉。不过我很开心。下回见。” “我也很开心,欢迎随时再来。” 学生对姑娘礼貌地道了别,开门离去。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轻响,雨后初晴的街道上飘散着似有若无的清香。店门很快合上,仿佛为了遮掩住学生离去的背影一样。随后,店铺再次归于寂静。 姑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拾起几颗棋子,刚想把棋盘收起来,忽而改变了主意,又把棋子一颗一颗放了回去。姑娘抬起头,视线在四周徘徊,似乎正努力搜寻着谁的身影。 “爷爷……” 怎么可能,姑娘摇了摇头,回到收款桌边坐下,重新拿起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翻阅。 也许在她眼中,天井下悬挂的只是几盏煤油灯的灯罩而已,然而我看得很清楚,灯罩上坐着几只小妖怪,学生和姑娘下棋时,它们便一直守在一旁观战。 随后,周围的光景如电影镜头转换般重叠变幻着。依然是在花灯堂里,周围的气氛与刚才有所不同。部分古董挪到了别处,门窗上的油漆也有些斑驳。收款桌边坐着一位中年女子,怀里抱着婴儿。岁月流转,却没能在她脸上刻下痕迹,她看上去依然年轻——是刚才那位姑娘,只是,她和学生对弈过的那张桌子不见了踪影,大概已经卖掉了吧。 随着风铃叮铃一声轻响,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位戴着帽子的绅士。女子一面逗弄着怀里的婴儿,一面抬头看向来者。绅士观赏着并排的几件古董,悠悠地踱着步子,朝店内走来。 从前那里摆放着那张新艺术派风格的桌子,此刻却堆着木箱,里面塞满破烂的椅子、陶瓷的盘子,以及马口铁玩具。当确信这一切并非自己眼花时,绅士有些落寞地叹了口气。 然而,他很快走进店里,当来到收款桌边的时候,脸色骤然一变。 简直难以置信,此刻他脸上呈现的便是这样的神情。他凝聚不动的视线投向的并非抱着婴儿的女子,而是她旁边的某件东西。那方棋盘仍像当时一般放在那里,黑白棋子仿佛按下了岁月的开关,那样安静又若有所待。停驻在棋盘上的,是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光景。 绅士唇角溢出啊的一声叹息,是小得几乎不能称之为声音的声音。他的手微微颤抖,眼睛有些湿润,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某种难以克制的情绪正在他胸口沸腾地涌动着。 抱着婴儿的女子也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绅士。 绅士摘下帽子,整张脸就那样曝露在女子的视线之中。女子凝视着他布满胡楂的脸和那双浸着泪光的温柔的双眸,忽而展颜一笑。 “那天你赶上列车了吗?学生小哥。”她说。 “嗯,托你的福。” “真是太好了。” 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的七彩虹光轻柔地笼罩着两人。 啪,啪,啪…… 不久之后,花灯堂中再次回响起悦耳动听的落子声。 “你已经结婚了吧?” “嗯,学生小哥你呢?” “我也结婚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抱歉,真是让你久等了。” “你还在探寻妖怪吗?” “嗯,我想大概这辈子都会这样度过吧。” “要是真能发现就太好了。” “是啊。” 这一次,两人的对战并没有僵持多久,白子渐渐掌控了全局,完全压制住中腹的战况。 “啊……” 最后,绅士捻着白子,手却一直顿在半空。 “怎么了?” “只要再落一子,便是我获胜了。也许。” “是这样吗?” 绅士有些不解地看向女子。 “我,其实并不懂规则。” 绅士愕然看着她,总觉得她随意地开了个玩笑抑或为了结一盘棋寻一个理由。 “围棋的终局规定通常有以下两种。其一,对局中,有一方中途认输,是为终局;其二,便是像现在这样,棋盘上再无落子之处。” 一边说着,绅士一边落下了最后一子。 “终局了吗?” 女子低头一看,棋盘上仍有许多空出的棋位,但是,根据绅士的说明,这些空位不是对方提子后空出的禁着点,就是即便落子也会被对方提走的无气之位。女子一面嗯嗯地点头,一面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当棋盘上再无落子之处时,最后出手的一方便应询问终局了吗,然后,另一方应回答终局了。如此,一盘棋就算结束了。” “那么,终局了。”女子答道。 绅士又解释道,落下最后一子之后,需要用一场小小的仪式来判别胜负。即是说,要把吃掉的对方的棋子填入对方棋盘的空位中,为了便于计算各自夺取的阵地,还须挪动棋子,摆成规整的长方形。 如此一来,我也一眼发现,这一局棋,白子的阵地明显比黑子的面积广阔。 “那么,白子一百零九目,黑子九十六目,白子胜十三目,即便按照规则黑子贴出四目半,也还是白子获胜。” “的确如此呢。终于分出胜负了。”女子佩服地微笑道。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对胜负并不认同的妖怪还在窃窃私语。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在那种时候落子天元就是自投罗网啊!” “不对,早在前面三手的时候就不该长,而该倒扑,懂吗?” “都怪她过分拘泥于边角战线啦,明明应该一早就舍弃那一块,直冲中腹才对。” 回廊下的妖怪比二十年前增加了好几倍。大概都觉得待在这里非常安心,古董妖怪们才会接二连三地迁徙而来。它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争相告诉女子应该往哪里落子。 可是,应该怎么做,才能将这些都传达给她知道呢? 秘密就储藏在天井下悬挂的煤油灯灯罩中。小妖怪们调整了一下灯罩的角度,让日光刚好投射在棋盘表面。绿色、红色、青色,笼罩于光的三原色之中的棋盘上浮现出些许白色的光斑。她觉得,二十年前,完全不懂围棋规则的自己,大概只是胡乱猜测着在那些位置试着落了子,没想到恰好便同棋谱上记录的定式相吻合。而这一次,因为妖怪们争先恐后地出主意,反而让她乱了阵脚,处处受制于对方。 “那个,要是方便的话,请问我能否买下棋盘留作纪念呢?”绅士问道,“上回什么都没有买,真是抱歉。” “你要是这样想的话,我这里倒另有一件好东西呢。” 女子从货架深处取出几册古书递给绅士。 “总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再过来,所以事先预备下了。这些文献都是江户时代关于妖怪的一些记载。” “哦哦!这些是——”绅士的双眼如同少年时那般熠熠生辉。 “当然,你要是想买下棋盘也可以……其实我爷爷以前也常常用它下棋。” “啊,既然是遗物……” “也没有那么贵重了,小时候我坐在收款桌边,经常看见爷爷一个人用它来下棋。” “才不是一个人哦,陪你爷爷下棋的就是老夫呢。”一只坐在悬挂着的灯罩上的小妖怪立刻说道,“那时候这里就只有老夫一个呢。” 它的声音,绅士和女子自然是听不见的。 “其实上回也好,这次也好,我总觉得是爷爷在带着我下棋。” “这样啊……” 女子说到这里就顿住了,绅士觉得或许是某种隐喻。 “真是可惜呢。”他提议道,“若是可以,愿意再下一盘吗?” “哎?” “求之不得!怎么可以赢了就走啊!这回我们一定要一雪前耻!”妖怪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今天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我同附近小镇上一个亲眼目睹过妖怪的人有约,所以,不如这样吧。” 绅士掏出笔记本,画了一方棋盘,并在线条两端标好数字,又询问了店铺的地址和女子的名姓,买下这几册古书后礼貌地离去。就是这样,多轨的爷爷慎一郎先生与芳美小姐的外婆一子女士,由此展开了他们长达数十年的漫长奇妙的书信往来。 文字妖怪将一子女士此后的经历如放走马灯般在我眼前切换而过。那大概是慎一郎先生离开数日后的事了。她从店外的邮箱里取出来信,看了一遍信上写着的数字,眨着亮晶晶的眸子,轻轻在收款桌旁的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颗黑子,如往常一样,看不见天井处灯罩反射的光线。 “这回应该在对角线上落子吧,这是定式。” “不对,在正下方落子更好。” “你们都太短视了,围棋这玩意儿哪,不往前多看几步是不行的。” 妖怪们又开始争执,吵嚷半天都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子女士对此毫无所察,跪坐在地紧紧盯着棋盘,似乎正等待着某种提示。后来,妖怪们得出了结论,不过已是数日之后了。 黄昏,一子女士站在门口,正打算关上店门,沐浴在余晖中的煤油灯灯罩将七彩虹光反射到了棋盘上,一点白色的光斑赫然在目。一子女士差点兴奋地高呼“太好了”,随即取出信笺和信封,很快写好了回信。 二人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了纸上对弈。随着棋势的推进,需要长时间斟酌的战局日益增多,加上慎一郎先生经常外出旅行,回信间隔便越来越长。不知从何时起,慎一郎先生也许已经和她一样对此习以为常,之后便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的一局手谈。每次收到回信,一子女士便笑逐颜开,我想,这种悠然自适的节奏一定与两人秉性相合吧。 时光一年一年在一子女士脸上刻下了痕迹,在此期间家人也不断增多。当初那个婴儿也有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那位妹妹后来也生了一个女儿——便是芳美小姐。 棋盘上的空目正日复一日确确实实地被填满着,终有一天终局将近,两人心里或许早有这样的预感。回信间隔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候一子女士甚至会把妖怪们指点的棋路记在信纸上装进信封,却一连好几天都不去动它,像她祈祷的那样,尽己所能地延长这盘对弈。 然而,那一天终于是到来了。收到慎一郎先生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一子女士按数字标示落下了黑子,舒出一口气。经由如此漫长的书信往来,或许她早已记住了围棋的规则,又或许,她牢牢记得的只是那一天那个人告诉她的关于终局和胜负的判定方法。于是,她在回信里标上妖怪们指点的落子之处,并简明扼要地写明“终局了呢”,然后装进了信封。一子女士后来并没有寄出这封信,连口也没有封上,只是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有时候她也会打开抽屉,从封口往里瞄一瞄,嘴角浮现出一丝寂寥的笑意,然后再次合上信封。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举动,并且一次都没有把信寄出去。 时光流逝,某一天,一子女士收到一封镶了黑边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讣告。或许是多轨家的某位亲戚翻阅了慎一郎先生的通讯录,看到了什么进而特意寄来的吧。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明信片从一子女士手中滑落,而她当场便失声痛哭。当她终于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从收款桌的抽屉里拿出那封迟迟没有寄出的回信,低声喃喃道:“对不起。” 那天,她仍是把信放回了之前的抽屉里,讣告的明信片也被仔细地收纳在专门的盒子里,然而整理房间的时候不知被塞到哪儿去了,直到一子女士过世,亲戚们都没有找到它。 接下来的这件事发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讣告送抵后的某日。年幼的芳美到外婆家来玩,趁着大人不注意,调皮地把棋盘上的棋子搅得七零八落。 “过来!芳美!你在做什么!” 一子女士举起了手,满脸怒容。很少被大人训斥的芳美吓得哭了起来,一子女士立刻心软地垂下手,抱起孙女,循循善诱道:“不可以乱碰这块棋盘哦,芳美。这些黑子和白子,装着外婆和某个人的思考呢。” 说着,一子女士拿出日记本,按照上面记录的数字,把棋子一颗一颗准确地放回原处。芳美不知不觉地枕着外婆的膝盖睡了过去,一子女士仍自顾自说道:“外婆啊其实觉得,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呢。外婆只见过多轨先生两面,却已将他视作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朋友。那天,多轨先生因避雨来到店里,其实只是个偶然,那时候他发现了这方棋盘,应该也只是个偶然,可是呢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比方说,多轨先生从事着妖怪的研究工作,为此才会赶去山上的那所大学,而我那天之所以会在棋盘上摁下那颗黑子,大概也是因为想起了我的爷爷,感觉有些怀念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一定便是把这些偶然和必然串连在一起,侧耳倾听,由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中衍生出来的哦。所以啊芳美,将来你也要用心去倾听这样的人、这样的缘分,即便是那一期一会之人,或许也是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而来的呢。” 年幼的芳美早已忘记了哭泣酣然入梦,然而,外婆的这番感慨一定传达到了芳美的内心深处。一定是这样的吧。 自那以后,十年过去。年迈的一子女士变得非常容易生病,并时常住院。那时候,店门紧紧闭着,暗沉沉的店里,留下来的那些妖怪无聊得发慌。为了引人注目,它们常常引发家鸣胡闹一番,可并没有谁真的注意到它们,就在那时,一子女士出院回来了。妖怪们喜出望外,却发现她连独自打开店门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原来,她是特意求得医生许可才回到了这里,她说既然时日无多,那么这里便是最好也即最后的场所。 白天,亲戚们轮流照顾她,那时一子女士就会央求他们把店铺打开,她坐在收款桌边,远远地凝视着店里的古董。这些曾是她看了一辈子的光景,一些古董被买走了,一些古董被卖回来,无论如何,在她看来,它们都是朋友一般的存在。 夜。 店铺重归宁静。突然,本该在里屋安睡的一子女士拉开格子门,走进店里。 白天的时候,芳美的母亲过来照顾她。母女俩聊起往事,顿觉十分怀念,待芳美的母亲回去后,一子女士仍被这种情绪鼓动着,久久未能入眠。尽管已是深夜,她仍坚持走进店里,点亮了那盏被称作“女王之灯”的最大的煤油灯,四周立刻染上一片七彩。 “嗯,是爷爷吧?” 店内空无一人,一子女士却像与谁攀谈似的问道。 “还是说……”如同等待周围的回应一般,一子女士顿了顿,接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教我如何落子的是爷爷,因为这方棋盘是爷爷最珍视之物,可是,与多轨先生互通书信这么多年,每每把棋子摆在棋盘上,我都觉得并非这么回事……” 周围的妖怪一直静静听着。 “爷爷常说,古物中往往寄宿着灵魂,所以,一定是你们吧?因为现在我也感觉得到,周围充满了某种温暖、温柔的气息。” 妖怪们一言不发地听着,安安静静一字一句地细细品味。 一子女士回到收款桌边,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翻看着。已经没有力气逐字逐句地细读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从日记第一页开始,反复回味着时至今日的全部人生,动作轻柔。仿佛每翻一页,纵使再也看不清那些文字,仍旧有无数记忆此起彼伏,喧嚣着停宿在心口的某个位置。 店铺里,渐渐会聚起上百只妖怪。 终于,翻完所有日记,她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谢、谢、你、们。” 日记从手中滑落。一子女士合上双眸,陷入永久的沉眠。 自始至终,我都注视着所有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溢出了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啪,啪,啪…… 耳边传来悦耳的落子声,我睁开眼睛,只见花灯堂中,名取先生正坐在收款桌前,一面查阅着芳美小姐的笔记,一面默默地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在他周围聚集着上百只古董妖怪,正屏息凝视,笹后和瓜姬则戒备地站在身后保护他。 我知道,从昏迷到现在,其实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文字妖怪展示的梦境不过吉光片羽,和从前我归还妖怪名字时所见的梦境没什么两样。说起文字妖怪,它们似乎和流下的眼泪一道,成群结队地飞离了我的眼睛,乌泱乌泱地钻回散落一地的经书和古籍中。它们离开后,我终于能够看见周围的妖怪了。 “总算舍得醒了啊,体质虚弱的家伙!” 猫咪老师突然一脚踢中了我的头。 “痛……住手,猫咪老师!” “太好了……看样子已经没事了吧?”名取先生问道。 “名取先生……笹后和瓜姬也在啊。” “哎呀哎呀,总算回到看得见的世界来了呢。”名取先生耸了耸肩,打趣道。 “啊,芳美小姐呢?” “觉得她有些碍事,只好请她暂时离席咯。你现在醒来也好,快来帮我一下,多轨透同学。” “请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了。现在没必要那么叫,不是吗?” “好吧,夏目,我念数字,你就根据它们表示的位置来落子。刚好现在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呢。” “啊,好的。” “它们所说的了断,其实就是指这盘棋的胜负哦。从现在开始,夏目,就由你来做妖怪们的对手吧。” 名取先生尚未得知我已从梦境中看见了一切,仔细叮嘱道。 “慢着,这小子并不是那个男人的孙子吧?” 不知何时回到原位的达摩挂画抗议道。 “不过,至少算得上有缘人吧。对不对,夏目?” “呃,嗯。” 直到刚才为止,那些在梦境中出现过的人,虽然我从未亲见,但也的确称得上有缘人。 “那好吧。反正落子之处早已定下了。” 接下来,名取先生代替妖怪与一子女士,我代替慎一郎先生,杀入收官阶段。我根据名取先生念到的数字一颗颗落下黑子,不一会儿棋盘上已经布满二百多颗黑子和白子,终于到了定乾坤的时刻。 “十四的九。”名取先生于此处落下白子,问道,“终局了吗?” 一子女士那封信上染了污渍的部分,用汉字和片假名写着“”。 “终局了。”我回答。整个店铺中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猫咪老师不耐烦地叫道:“喂喂,到底是哪边赢了啊!” “急什么急啊。好了,人类,你们先数一数各自夺取的阵地吧。” “好,夏目,就按它们说的,我们交换棋子数目吧。” 具体做法大致我还是知道的,毕竟刚才在梦中已经见过一次。首先要把从对方阵地里提走的子埋入单官点,也即对局时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空目,之后再将零散不齐的同色棋子整理成便于计数的长方形。 “这样没错吧,黑子十、二十、三十……共计六十八目,白子共计六十二目。” “黑子多出六目呢。” “输、输了吗……” 周围的妖怪纷纷吵嚷着道。 “不,为了抵消黑方先手的效率,根据现行规定,终局计算胜负时黑子要贴六目半,所以白子以半目之差获胜。” 哦哦哦哦哦哦!店内响起欢呼之声。 “赢啦赢啦!是我们胜啦!” 我忽然就体会了一子女士的心情,也察觉到注视着这些妖怪时自己心中涌起的念想。看着它们如此开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与此同时,也品尝到了经久不散的寂寥之感,哪怕这盘漫长的棋局至此便真正结束了。 “来吧,就按照当初的约定,将我们封印起来吧。” 一阵喧哗过后,达摩果断干脆地对名取先生说。 “好,那么就让我这样做吧。” 名取先生将黑白两只棋篓放在店铺中央的空地上,揭开盖子,白色棋篓上是芳美小姐的守护项链“捕梦者”,黑色棋篓上是我带来的一子女士的那封信,名取先生说它可以代替那些充当附身容器的纸制人偶。 “文字妖怪是黑色,其余的都是白色,这样可以吗?” 刚开始妖怪们都不太明白名取先生的意思,不一会儿它们恍然大悟。原来,名取先生打算用棋子取代那只壶,将它们封印其中。 “原来是这样啊,要把我们封进棋子里……如此一来,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和某个人一起下棋呢。” 名取先生开始低声念咒。 “寄宿于古董中的妖物们啊,速速摒弃执念,回归玉石!” 起初是那些妖力较弱的文字妖怪最先被吸入黑子中,紧接着,陆陆续续有小妖怪被吸入白子。 “这次的除妖师是你,真是太好了。我等感激不尽。” 被吸入的最后一瞬,达摩如此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名取先生取下棋篓上的“捕梦者”和那封书信,重新盖上盖子。四周静悄悄的,那些刚才还能感觉到的气息,此刻已经消散无踪。 “好了,我也该告辞了。这个就麻烦你帮我还给芳美小姐吧。” 说完,名取先生将“捕梦者”项链递给了我。 “另外,助手君,请再帮我转告一句,就说这些东西,如果可以还是应该由她来保管。” 名取先生指了指那方棋盘和两个棋篓。对此,我也深有同感。 轻轻叹了口气,名取先生再次凝视着我道:“无论如何,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说完微微一笑,目光微凉。 “那么夏目,之后就拜托你了。” “啊,请等一下,我该怎么跟芳美小姐解释啊?” “随便怎么解释都可以。” 然后他打开门,即将跨出的那一刻—— “啊,对了对了,这件事要对它们保密哦。”他指着棋篓里被封印的妖怪们,悄声道,“先手终局贴六目半,因此白子胜,这个嘛应该是实施没多久的新规则,在那之前是贴五目半,至于更早之前,我记得是四目半……” “这样算来……” “啊啊,假设按照他们两位开始下棋那年的规则来判别,这一局其实是慎一郎先生赢了才对。” “哦。” 所以追根究底,到底是哪一方赢了呢? “哪,不管哪方赢了都很好,不是吗?” 留下这句话后,名取先生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店里只剩下我和猫咪老师。 “哦哦,想起来了,那个还没吃完呢。” 猫咪老师奔回榻榻米间,把之前吃了一半的水羊羹一扫而光。 “这一次,猫咪老师真是一点忙都没帮上呢。” “你在说什么夏目!” “没啊,我什么也没说。” 说话间,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轻响,门开了。芳美小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东西我都拿来了,名取先生!哎?” “啊,欢迎回来。” “名取先生呢?” “那个……” 我深深吸了口气,对芳美小姐说了声对不起。 8 结果真的被他给骗了啊!芳美生气地想着,除此之外也找不出更好的态度来面对。 她遵照他的嘱托带着外婆的日记回到店里,他倒好,跑得连影儿都没有,只有他的助手少年“多轨透”留在那儿等着自己。而他的那只宠物猫竟然还在里屋的榻榻米上吃水羊羹。 按照少年多轨的说法,一子外婆和他的爷爷慎一郎先生分出胜负后,店里的古董妖怪们终于了却夙愿,祓除仪式成功结束。即便搬出这里的家具或其他物什,也不会再发生家鸣现象。 若在往常,怀疑论者的芳美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种解释,然而,事实上从前每次来到这里,她的确察觉出了那些不可思议的气息,而如今它们已消失不见。 直到最后芳美也没弄明白,店里究竟进行过怎样的祓除仪式。少年并未讲明个中原委,只是一再安慰她,请尽管放心吧。 果然名取先生是为了避嫌,才故意叫我去取外婆的日记吧。 从少年手中接过“捕梦者”项链,重新戴在胸前的一瞬,芳美觉出奇妙的心悸之感。 “哎?”她惊疑地低呼。 “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少年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感觉这条项链比之前重了一点点。” “啊啊……” “也不知道,名取先生用它来做了什么呢。” “其实,那个……那个护身符似乎有某种引力。” “不愧是名取先生的助手,果然见多识广。这条项链叫捕梦者,是美国那边当地人在追捕噩梦时佩戴的护身符呢。” “追捕噩梦……” 少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或许不只是噩梦,说不定它还能将好梦也一同吸引过来,不是吗?” “哎?” “啊,没什么,我忽然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太好了,你看,正因为如此它才比之前重了一点。” “因为吸引了好梦,所以变重了吗……这个想法真不错。不过,是谁的梦呢?” “呃……那个嘛,肯定是古董们的吧。” 少年有些腼腆地微笑着说。 “啊,还有这方棋盘和棋子,名取先生说,若是可以,还是应该由芳美小姐来保管。” “也对呢,它们毕竟储藏着外婆一生的回忆。” “而且,它们还是从芳美小姐外婆的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 “哎?真的吗?” “啊,呃,我好像听谁这么说过。” 这一次,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少年支支吾吾地笑着说。 芳美和少年以及他的那只宠物猫一道走出店铺,锁好门后,芳美送他去了车站。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着,这一次的邂逅究竟拥有怎样的意义呢。 无论是和名取,还是和这个少年,从今往后应该不会再相见了吧。芳美直觉地这么认为。 可是此刻,她还有另一种感觉,同这两人的邂逅,仿佛是由某种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而来的奇遇,对她的一生来说都至关重要。 “所以啊芳美,将来你也要用心去倾听这样的人、这样的缘分,即便是那一期一会之人,或许也是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而来的呢。” 不经意间,外婆的声音重又响在耳畔。 哎?这些话好像很早以前在哪里听过来着。 “今天真是非常感谢。事实上,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犹豫该怎么做。现在觉得,能够亲自过来一趟,真是太好了。” 临别之际,少年“多轨透”直视着芳美,如释重负般说道。 “应该道谢的是我才对。请代我向名取先生说声感谢。” 目送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检票口对面,芳美才小声嘟囔了一句:“另外还有,名取先生,你这个浑蛋!” 9 “心愿实现了呢。” 多轨一边走着,一边对我和猫咪老师如此说道。 “哎?” “我是说爷爷。” 从花灯堂回来的第二天,我把整件事的始末跟多轨讲了一遍,当然不得不省略个别具体细节。本来文字妖怪钻进我眼睛里的事就一直没对她说,而除妖师是那位人气演员名取周一这个秘密,自然也瞒了下来。 我去花灯堂时偶然目睹了祓除仪式,从芳美小姐那里听说了很多往事,比方说书信之谜,比如说以围棋决出胜负。花灯堂里虽然有不少妖怪,但是除妖师手段了得,将它们全都封印到了棋子里。多轨所知的事情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数日之后,从七辻屋回家的路上,多轨截住了我和猫咪老师,说芳美小姐寄来了一封信,再次为那日之事聊表谢意。 “爷爷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追寻妖怪,然而终其一生不曾亲眼见到,不过,他其实一直在和妖怪们下棋呢。” “对啊,就是这样。” “结果本人到最后都没有发现,真是的,害得我的智商也被拉低啦。”猫咪老师说。 “没有那回事哦,猫咪老师。一定……” 即使到最后都没有发现,有些话也一定传达到了吧。所以不管是慎一郎先生,还是那些古董妖怪,甚至包括一子女士,他们看上去才会那样快乐又满足。 “是这样啊,我也好想去看看呢,那间店铺。” “哎?” “因为和我爷爷有关啊。我也想见证它到最后一刻……嗯,不过还是很感谢夏目和猫咪老师呢。”说完,多轨喃喃自语道,“对爷爷来说,一子女士……真的是他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呢。” “哎?” 我去拜访花灯堂时,多轨从她家的仓库里找到了一摞信件,它们就放在那些从花灯堂买来的古书旁边,一直一直妥善珍藏着。 “爷爷用漂亮的绢布包着它们,放在箱子的最里面……那么郑重那么仔细,好像包着的是最珍贵的回忆一样。” 似是缅怀着久远的往事一般,多轨温柔地微笑起来。 “对了,芳美小姐寄来的信啊,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哎?怎么?” 面对多轨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我吓了一跳。 “她竟然称呼我为透君哦,你不觉得奇怪吗?” “啊,那是因为,那个……” 多轨紧紧地盯着我。 “其实,她是在叫夏目吧?” “不,呃……是的。” 不得已,我只好将为何自称多轨这桩意外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虽说其实是把责任推到了那个喜欢捉弄人的除妖师身上,但这本来也是事实,不是吗。 “算了,不计较啦。就当是你主动替我跑了一趟咯。” 于是我知道,这就表示多轨已经原谅了我。 “芳美小姐还在信里讲到了一件很棒的事哦。” “哎?” “我和透君,也就是夏目。” “嗯。” “她说,我和透君会在那间店里邂逅,一定是凭借着从偶然与必然的结合中衍生而出的缘分,而这也必然是所有缘分中最值得珍惜的一种,至今我依然这么认为。” “偶然与必然的结合吗?” “而且,我认为啊。” “什么?” “那个时候,我跟夏目打了招呼,然后夏目回应了我,这些一定也只是偶然吧?” “嗯。” “假设当时我是对别人打了招呼,而那个人也回应了我……唔,这么想想就觉得蛮可怕呢。” “啊,确实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对多轨及那个人来说,接下来肯定会发生一连串不幸的事。 “不过读完芳美小姐的信,我稍稍安心了。” “为什么?” “那绝对不仅仅是偶然,我觉得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引力,牵引着一切变成最终的模样。” “必然的引力吗?” “而且,那时候我之所以会跟你打招呼,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夏目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呢。” “原来是这样啊。” “四处撒下这些名为必然的种子,它们几经重合,好像就和我们看到的那种偶然产生了关联呢……具体的我也形容不出来。” 我多多少少有些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而那个结果就是,我获得了某种救赎,也正因为那场邂逅,现在我才能站在这里,和小猫咪、田沼君,以及大家都成为好朋友。” 前方不远处,多轨一面走着一面对我说。 “所以呢,那时候的那声招呼即便只是一个偶然——” 多轨猛地回过头,静静地看向我。 “我也觉得,是相当精彩的一个偶然呢。” 说完,她有些笨拙地竖起大拇指,轻轻地笑了。 后记 村井贞之 初次和原作者绿川幸小姐会面,是在制作部的全员见面问候会上,那时刚刚决定由我担任动画《夏目友人帐》(三、四)的系列构成。大家皆为绿川小姐温文尔雅的言行举止与人格魅力所折服,成了她的粉丝。那时候,我们十分荣幸地品尝了作为见面礼的香草茶。至今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从香草茶中品味到的感性与阅读《夏目友人帐》时的感觉非常相似。幽微清淡的滋味,似有若无的芬芳,身体便在这种状态下自然而然地被治愈,而在《夏目友人帐》的世界中,亦是流淌着与之类似的氛围。 若用一个词形容原作的魅力,大概便是那种氛围吧。故事里时常毫不避讳地描述人类和妖怪以及他们背负的关系本身所拥有的严苛与艰难,而在这一切背后,作为读者,我们总是能够感受到那道令人安心的温柔的目光。我想,那一定便是绿川小姐以她的方式凝视这个世界的目光吧。 接受小说执笔这一重任的时候,我最挂心的也是如何表现并珍惜这种氛围。写作顺序大致是《花灯堂奇谭》《妖之音》《妖的梦路》,并以寄宿于音乐、梦境、物件中的主角们各自的记忆作为创作灵感。假使大家能从这些虽无形体却消散于虚幻无常的事物中感受到弥漫其间的那种氛围,继而阅读这本小说,我将不胜欢喜。 后记 绿川幸 长年连载中的鄙作《夏目友人帐》的小说版终于出版上市了。 我稍稍紧张又充满期待地享受了这本小说,读完后细细回味着残留在故事中的不可思议的悲戚之感,结果因为太过于开心而滚到了地板上。根据我的漫画全新创作了该书的三个故事,这种尝试所带来的喜悦在拜读小说时我已切实体会,并为之深深感动。 村井先生不仅担任了动画《夏目友人帐》三、四期的脚本和系列构成,而且在《浮春之乡》《小狐狸的手表》《困惑之时》中,活用了夏目感十足的各种特质,并将原作中不常见到的神秘观感融入其中,构筑出崭新的故事。尤其在拜读了《浮春之乡》的脚本后,我心里非常激动,甚至觉得,要是有机会让我将这个故事以漫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就太棒了。 本书原创的三个故事里镶嵌着各种小小的谜团,还有主角们一步步捡拾起谜之碎片时的趣味,以及寻到答案与真相后那种一切迎刃而解的感觉,我个人觉得这种构思相当厉害也十分喜欢。虽说是后记,但要是在这里各种剧透的话,就太可惜了,所以在此我无法写得很详细,总之本书原创的几个重要角色都很有吸引力,并充满想象的乐趣,大家熟知的几位正式主角则刻画得十分细致,个人魅力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女高中生眼中的夏目、与同班同学展开日常对话的田沼、行动力十足的萌萌的多轨、一边自恋地乱放闪光弹一边伪装成侦探的搞笑的名取、猫咪老师迈着小短腿转来转去的滑稽身影等无不充溢着新鲜感,看得人又兴奋又激动。另外,在这种温暖温柔的审美体验中,一眼便能窥见那些价值观迥异的妖怪自身所具备的独特的威严,同样是村井先生这部作品的巨大魅力。 《夏目友人帐》漫画的读者们自不必说,也希望尚未接触过夏目世界的读者们能够读一读这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