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一章:人面蝶 - 夜斩仙 - 石非木 时过正午,无客登门。 “兴隆客栈”里,卓无昭倚坐在二楼一扇窗沿,望着荒芜长街和越来越冷清的小镇,一块一块再数起铺路的青石。 他还记得来做工的第一日,掌柜的看他的样子,跟溺水的人看到一根浮木差不多。 即便往后生意没有起色,掌柜的也是一边把脸皱成苦瓜,一边叫他安心干下去。 其实他本来就无处可去。 做一个清闲的小伙计,没什么不好。 身后的客房是他早就整理出来的,按照掌柜的叮嘱,床上用的是店里最软最贵的被褥,还得熏香除虫,不能怠慢。 可惜那位能救命的贵客还没有到,或许也永远不会—— 到了。 天尽处多了一道陌生的身影,徐徐行来。等再近一些,卓无昭听到底下掌柜的惊起,噔噔咚咚地迎了出去。 “仙人!” 这热切的招呼声让来者止步,竟是个锦衣玉带的年轻人,墨眉如刀裁,星目如点彩,气度非凡非俗,俊逸绝尘。 卓无昭注意到的是他背上的东西:长条形状,被厚布包裹严实,不知具体。 年轻人似乎也有察觉,抬头一扫,半开的格窗空空,静默得仿佛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仙人!仙人!” 眼前堆笑的脸让年轻人回神,只一打量,他就看出了不对。 现在不是隆冬,这掌柜的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像是冻久了;双目下、嘴唇上也是一片乌青,面颊凹陷,显然是一副过度疲惫的模样。 年轻人沉默了一下,问:“你就是李安守?” “是,是啊!”李安守小鸡啄米,“自打收到莲州来的书信,我就天天盼着您来。阿姐她都跟您说了吧?您看这事——” 一边说,李安守一边把人往屋里领,末了冲着楼上喊:“阿昭!收拾好了没,赶紧给客人上茶!” 半晌只听到一声含糊的回应。李安守摇摇头,念叨一句“这赔钱货”,索性自己去柜台拿了早备好的茶叶,就要去厨房里提开水。 “不急。”年轻人拦住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客栈内的布置,道,“李姨说你老婆孩子都搬走了,你是独身,这店又不忙,怎么还请了伙计?” 李安守踌躇道:“还不就是因为……”他定了定心,压低声音,好像生怕给什么人知晓了:“姐姐回信之前,我怕得紧,私下里找过另一个仙人,人家掐算后说这祸端本意不在咱们,找个纯阳正命的童男子来守宅便可无殃。这个阿昭,已经是那位仙人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了。” 年轻人“哦”一声,不置可否:“灵吗?” “还、还算灵的。”李安守小心翼翼道,“他来了之后,那里就没长过新东西了。不过事情总没完,还得请您帮着看看,除了祸根才好。” “带路吧。” 得到回应,李安守求之不得,忙穿了内门,把来客往后院带。 院内一口青石水井外,用木栅栏围了一圈,缠满荆棘。李安守过去推开一道口,进去杂草丛生,数不清的老树盘根错节,在深处拧成一丛巨木,遮天蔽日。 巨木枝丫足有儿臂粗细,层层叠叠纠缠生长,夹杂着四散的藤蔓,使人看不清内容,只道是一片诡异的幽静。 年轻人上前,透过缝隙一望,不禁动容。 蝶。 许多的、各色的蝴蝶,最大的脑袋般大小,最小的指甲盖大小,如同从树木的心里生长出来,双翅缓慢黏腻地翕动着,花纹纵横,勾勒出一张张逼真的脸,惊惧、愤怒、悲恸、怒号、狰狞…… “它们”正直勾勾地回望着窥探的人。 李安守不敢再看,悄悄地转过脸,片刻试探着问了句:“仙人,您发现什么了没?” 年轻人收回了目光,道:“良十七。” 李安守点点头:“啊……啊?” “我有名字,良十七。”年轻人,或者该说是良十七,话语顿了顿,又道,“李姨跟我说这些人面蝴蝶是从一年前出现的,具体是哪个月,什么时辰?” “是七月十三的晚上。”李安守不假思索,答,“那天很不对劲,我从起床就觉得哪哪都不舒服,后来就早早地睡下了。到半夜吧,我憋不住了出来解手,一下子就被冻蒙了,地上竟结了霜,我一开始没注意,差点儿摔个马趴!” 说着说着,他牙关打颤,仿佛回到了那个本该是夏夜的日子,天寒地冻,吐气成冰。 有什么东西在巨木林里,一闪,一闪…… 一直等到第二日的正午,他才敢去探头看个究竟。 “就、就是这只!” 李安守指着稍高处的一只硕大的黄色人面蝶,有所回应似的,那只蝶抖了抖身子,翅上一对诡异的嫩黄眼珠子随之转了一转。 或许是惊觉异样,李安守喃喃着比画起来:“它、它一开始就这么、这么大点儿,慢慢地长起来了……我听说那一晚,刘家的孙女莫名其妙失踪了。 “再往后,每隔一段时间,几天,或者一个月,半夜都会变冷,千年木上会多一只蝴蝶,镇上的人,会少一个。我、我怕事情闹大,就把林子入口封了,还把阿昭招过来镇着,一直到您去莲州除妖,我姐姐来信,我才觉得有救了……” 李安守说不下去了。他双手用力地互相揉搓着,额上已多了薄薄的一层汗。 良十七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又自觉言语的安慰不太切实,想了想,道:“我去见见阿昭。” 看他转身就走,李安守连忙跟上,一时间心乱如麻,忍不住道:“良、良仙人,您是不是有头绪了?” “算是吧。”良十七摆摆手,示意他别跟着,“不重要,反正你应该听不懂。总之李姨帮过我,我替你解决这桩事便是。” 李安守怔了怔:“这……” 他不禁多问了一句:“良仙人,您师承何处啊?” “天武道,家师穆之流。” 良十七轻飘飘地留下答案,人也轻飘飘地到了楼上,转瞬不见。 李安守呆立原地,脑子里已经把彼时神陆上赫赫有名的修仙士的派门都过了个遍。 “南飞鲤,北立尊,瓷鸽子,不转山。” 是为南都“飞鲤岳”、北陵“立尊府”、瓷海“鸽子庄”、幻衢“不转山”。 还有许多,甚至有一些不知来历的大人物:“青神”择花一斩、“天剑”命无终、“百刑司”屠留、“问江山”顾师否……更有传言他们其实早已飞升登仙,人间不过渡世影。 却从不曾听闻什么“天武道”,什么“穆之流”。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章:堕落仙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正坐在房内的八仙桌旁。 他倒了一杯素酒,是掌柜的特意为良十七准备的,跟店里掺了水的货可不一样。 杯子也是压箱底的白瓷盏,逢年过节都舍不得拿出来,这次洗了又洗,务求让贵客赏心悦目,宾至如归。 卓无昭饮一口,门外有风声掠起,到了眼前。 “良仙人。”卓无昭笑了笑,那是很乖顺的笑容,很符合他的身份,“干活累了,想喝水,良仙人应该不会计较吧?” “不会。”良十七一双眼睛盯着他,“怎么称呼?” “掌柜的一直叫我阿昭。” “我是问真名。” “这就是真的。” 良十七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的气息跟他们不一样。” 白瓷盏被放下,卓无昭的表情显得十分诚恳:“所以,良仙人怀疑是我?” 见他不是意料中的错愕,倒是让良十七有些惊讶。不过良十七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有恶意。去莲州除妖的时候,我在路上跑得急岔了气,是李安守的姐姐送了我一碗水,知恩图报,我帮他这次,就想问问你事情细节。” 他紧着道:“我可以付钱。” “好说。”卓无昭伸出一只手,“八两。” 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就落在了桌上,远不止八两。卓无昭两指一划,不多不少,正正好“切”下八两。 “先声明,尸体归我。”卓无昭手再一晃,那金块便倏地没了踪影,他的嘴角浮起一个极其舒适的弧度,“照我推测,是这里的大仙‘神光主’出事了。” 良十七正色道:“愿闻其详。” 该从哪里讲起?观察了一下良十七的态度,卓无昭决定长话短说:“六十年前,神光主降临此地,往后方圆十里,妖魔不生。据说他曾是‘飞鲤岳’三千内门弟子中最有希望飞升成仙的一位,只是——” 他忽地转了话题:“最近本地灾祸更甚往年,或许也是天有示警,仙人成魔。” “你是说……”良十七微微皱眉,“堕落之仙?” 他恍然:“你是斩仙者?” 卓无昭没有否认:“以神光主的修为,他若堕落,尸骨必定能卖个好价钱。” “可那些蝴蝶不对劲。”良十七目光灼灼,“那是强取性命、炼化采补的邪门法子,寻常修仙士绝难接触,更遑论运用自如。真是神光主,经这一年修炼,恐怕他的实力早就天翻地覆,不能再与往日共论。” “嗯。” 卓无昭应得坦率:“良仙人来得正好,夜半斩妖,万民感佩。” 良十七回了他一个白眼。 卓无昭重新拿起了自己喝过的杯子:“现下良仙人风尘仆仆,还是好好休息,缺什么告诉我,我先替您换了这个。” 他说完就走,良十七愣了愣,忽然追问:“我听说在神陆,请斩仙者办事的价钱都不算低,你怎么……这么便宜?” “大概是我没有名气。”卓无昭止步,思索了一下,又道,“暂时,我也只想回个本。” “什么?” “‘纯阳正命,驱灾辟祸’,八个字,那人就敢敲我八两……” 卓无昭仿佛笑了一笑,续道:“银子。” 须臾,日落月升,清辉遍洒。 遵照良十七指示,李安守晚饭后便回房睡下,客栈内没有留灯,一片晦暗。 凭空,微风般轻柔的声音拂过,三个繁复厚重古字自一人指间亮起,漂浮,舞动。 是良十七。 他眸子里倒映着那三点金色,手上一拨,最高的那一个字便飞入李安守紧闭的房门上,一瞬间整个屋子表面字符纵横如链锁,淡淡地一晃,随即一切如常。 再一点,第二个古字拆分化为无数星芒,将满屋包裹。 第三个古字无声无息,融入星芒分布的每一处。 三字禁咒,变化无穷,此番无非是最常用的几项:禁出入,禁观视,禁听闻。 虽是说来轻巧,但多少修仙士终其一生,也无法善用一字。 做完这一步,良十七一回身,径自掠入后院巨木林。 “哗——” 木叶娑婆,幽魂喁喁低语,长风比日间更寒凉刺骨。 千年木中,微光依旧。 良十七轻轻阖目,抬手,指尖虚虚指向那最初的黄色人面蝶。 霎忽,仿佛是烈风过境,一树的人面蝶都被扯得双翅直立,摇摇欲坠。那只黄色人面蝶终于不堪重负,率先离开枝丫,化作一团散发着纯白荧光的星星小花,漂浮蹁跹。 一朵、两朵、三朵…… 短短工夫,数十朵纯白星花连缀一线,升上夜空。 良十七睁开双目,金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该追去了。 就在他将动而未动的瞬间,半空中的纯白星花们凝滞了。寒潮过境,天上月,地上霜,慢慢地发出微小的咯嘣声,结成了冰。 朔风呼啸,万里银妆。 纯白星花们变作了纷纷扬扬雪,变作了冰刀,锐利地刺下。石上、树上、墙上,满目疮痍。 只是当它们接近良十七时,都莫名地迅速融化,丝丝缕缕地飘洒下来,如春日雨。 雨落在良十七的发上、脸上,还落在了一柄水镜般清澈冰冷的长剑之上。 剑锋正抵在良十七的后脖颈处。 握剑的身影也逐渐明朗。 修长、苍白,这是任何人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的眉是柔的,眼是多情的,声音却是轻的,同样是冷的。 “你又来了。” 他像是问候,像是呢喃,朦胧得像一束光,一场梦。 良十七没有回头:“‘又’?” 神光主不再开口。剑气一荡,鲜血立刻顺着良十七的脖颈淌下。 良十七已然明白过来:“之前不是我——” 剑光暴涨,斩落一切辩白。 神光主等待着一个灿烂的血景,头颅似蝴蝶易碎。 然而那个几为鱼肉的年轻人蓦地一声长啸,清越激昂,豪情万丈,背上布包应声崩裂,气劲震荡间,长剑动摇,流光一现,是一长一短两杆枪飞旋相接,并为一柄银色长枪。 枪尖闪电般一搠。 风雪肃静。 神光主身躯僵硬,咽喉已被洞穿。 没有血。 他的伤口,乃至整个人,与蝴蝶俱灭。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章:神光主 - 夜斩仙 - 石非木 “身外化身?” 良十七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更大的变化在刹那产生。 远方的夜空中有柔和光芒浮现,连缀成巨大的诡异圆盘,一时天地亮如白昼。 数不清的咒符与花纹交织,随即,光芒帷幕般降下,似虚似实,几乎笼罩住大半个游方镇。 寒意再次袭来,地面微微震颤,结界之内所有,仿佛要被尽数冻结吸去。 看样子,这修仙士是要放手一搏啊…… 良十七回枪,毫不犹豫地飞身奔走,又忽地冲着客栈阴影处喊了一声:“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人影消失在轻纱结界的方向。 凝固在半空的纯白星花随之飘摇下坠,一朵接一朵,重新变回了千年木上的人面蝶。 其中却有一只落在了一个苍白的掌心,融进皮肤,化入血脉。 原本应该离去的神光主再度出现在千年木前,衣袂无风飞舞。 他转过身,注视着客栈屋檐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里多了一个人,黑发玄衣,眼神比冰霜更冷寂。 那人怀里虚抱着一把刀,不足三尺的长度,窄窄的刀身,刀鞘也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神光主的脸色忽地沉了下去。 屋檐上的卓无昭承认:“不错,上次的是我。你很敏锐。” 神光主冷笑了一声。 卓无昭身边的气息猛然凝滞一瞬,转眼割裂成无数或大或小的冰晶块,将卓无昭包围其中。 月光落在冰上,又反射出来,成为锋利的光影。 “你这么生气……” 卓无昭轻轻地偏过头,避开了刺向眼侧的光,但脸上仍然被划了一道。 “就因为算错了一步?他不是斩仙者。” 卓无昭在彻底淹没视野的锋芒间笑了笑。 清脆的声音响起,冰晶与纵横的月光一起被切断粉碎。 神光主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冒着寒气、有些僵硬的指尖。 即使用一只阴蝶补充了灵气,他的消耗也还是超乎寻常。那个耍枪的小子实力豪横,在镇里逼命的身外化身不是他的对手,他迟早要再返回。 还是尽早催化剩余阴蝶,能吸纳多少吸纳多少吧。 暂避锋芒,也无须从头再来。 下一瞬,神光主的瞳孔收缩。 原本布满阴蝶的千年木不见了,他回身,交错的藤蔓里黑雾重重,依稀有一道孱弱的影子挣扎着,倒在地上,朝他一步步爬来。 他看到了那双哀婉凄楚的眼睛,凝视着他,渐渐地流出血泪。 她姣好的脸随着血迹融化,像蜡一样…… 哭泣和呼痛声萦绕耳畔,神光主只觉得惊恐从脚尖窜起,一直冲上头顶。 “你别怕!我过来了,你别怕……” 他呢喃着,踉踉跄跄地奔过去,想要扶起她。 捧起的只有一颗枯萎的头颅。 无法形容的悲恸和可怖犹如一双手,攥紧了他的心脏,轻轻一拧。 在感到痛和冷的刹那,天旋地转,神光主看到了穿透自己身体的一截刀尖。 那把刀没有锋利的感觉,没有杀气,只有死意。 它像早已死去。 眼前的树林、月光恢复了原状,树上的阴蝶翅膀翕动,仿佛轻叹。 神光主望向地上,那道从自己背后延伸出的、斑驳的影子。 “你,不是活人,到底——” 才说出三个字,神光主就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迅速枯萎,灵气流水般逝去。 他十分勉强地转过头,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想象中的人,而是他自己。 “他”微微一笑,五官皲裂变形。 等候许久的阴蝶一拥而上,数量比他记忆中更多,遮天蔽日,将他的血肉啃食殆尽。 他倒下,竟还余下一口气息未尽。 而事实上,他完完整整,躺在千年木下,生命垂垂危矣,呼吸一声急促过一声。 鬼魅般现身的是卓无昭。 他走近,手上的刀还在鞘中,如同从未出鞘。 盯着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神光主,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澜:“我还有话问你。” 神光主瞪大了眼,仿佛就因为这一句话,让他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找回了一丝清明。 卓无昭的身影终于映入他的眸子里,又被讽刺与痛楚扭曲。 “我穷尽一生,斩杀……妖魔无数,护佑一方,只是收取小小利息,就让他们……称我堕落……这群……愚民…… “但你……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这只……魔——” 他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以此发出了最后的长啸,清绝厉绝。 一切恢复寂静。 失去主人灵力的引导,千年木上的人面蝶一一消散,林中月与树影恍惚。 神光主的身躯只完好刹那,就忽如被从内自外的烈焰焚烧,变得焦枯黢黑。 卓无昭仍旧没什么表情,用刀鞘拨了拨那颗散碎的头颅,不出所料,其脖颈背后一块璀璨的不规则碧色“玉石”露了出来。 卓无昭轻轻一挑,就接住了它。 骨晶外表还有些灰烬脏污,卓无昭仔细地擦了擦,对着月色观赏一二,品相上佳,灵气充沛,不愧是名修仙士的堕落产物,直接卖给骨晶匠人,千两金都得算打折。 怕就怕那抠门的…… 卓无昭脑子里把所有可能的销路都过了一遍,手上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的囊袋,将骨晶丢进去,里面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 远处庞然的阵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这样看,良十七很快就要回来了。 卓无昭当然没有等他的意思。 不过正事还得做。卓无昭静静地用刀鞘再戳一戳,拨一拨,蓦地一连串细碎声响,一条银铃红绳就落在了地上。 说是红绳,已然褪色发白,东西却似乎受到神光主格外重视,银铃上划痕甚少,光洁如新。 接着,又是一些小物件,金豆、银叶之类。最后一件藏在内缝的系袋中,是块长方牌子。 卓无昭捡起来,触手温润,不像普通木制,看着有些陈旧,正面阴刻数行古老咒符,又有金线纵横,构成了一幅高山深观的剪影。 翻过一面,是三个磨损甚重的金字: “飞”“山”“观”。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章:盲女 - 夜斩仙 - 石非木 三个月来,为了搜集情报,卓无昭没少“造访”衙署后院的书典阁。 日常文书、案件卷宗、人口纪录、地理图……庞杂的类目里,卓无昭翻过最多的还是那一大摞地方志。 其中厚厚的三册《神异卷》中,有几段记载:约两百七十年前,无名仙降野,于连绵山中挥手成楼市,后闭关无踪。 再翻数页,沧海桑田。久居山间的人们向更广袤的平原迁徙,来往的路途被荒草掩埋,楼宇腐朽,再无人问津。 至于神光主来到,又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作为一方大仙,他的确有过许多令人称颂的功绩:止水患、斩林妖,降甘霖,驱山魔,不胜枚举。在游方镇尚且繁盛时,周边十里还有不少他的仙身祠,香火可谓鼎盛。 “神光主”“神光仙主”之名,也是在那时传扬开的。 实则“神”“仙”之类字眼,本意不在尊崇,而是族类名目,和人、妖、魔、精、灵等并无差别。上古传说里,祸世魔君荼毒神陆,人族不敌,便是倒悬山的仙族临凡,七大仙人牺牲性命,才将魔君彻底封印。 在那之后,仙族并未入主神陆,只是举族回归倒悬山。经久和平的岁月,让许多人深信着:那些怀抱大爱的仙人从不曾真正离去,他们一直在关注着神陆,暗中看顾着人族的发展。 在如此普遍、悠久的崇拜情绪下,修仙士渐渐成为热门。无数人期望通过天劫洗骨,涤荡凡胎,以至于身无挂碍,飞升倒悬山。 这当然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飞升失败后心性大变、自甘堕落者,在神陆之上也毫不罕见。 他们被称为“堕落之仙”。 “堕落之仙”为恶,便自然催生出“斩仙者”。 每一个成为斩仙者的人,行事理由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不会拒绝其中最古老最迷人的一个—— 钱。 堕落之仙后脖颈中、经血肉孕育的那一颗“骨晶”,是胜过无数天灵地宝的绝妙材料。 越是强大的堕落之仙,骨晶色泽就越是纯粹,越是价值连城。 但也仅仅是堕落之仙,才会有这样的“产物”。 神光主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幸好不是。 卓无昭握住旧木牌的手指微微收拢,很快松开,往上一抛。 木牌惊醒一般,半空中扑棱棱化作一只赤目黑鸦,引着卓无昭朝更深远的夜色中而去。 天际,神光主留下的最后的阴诡阵法彻底消散。 赤目黑鸦越过院墙,飞出城镇,直向连绵山。 那应该是神光主的栖身之地,也是两百多年前,无名仙人造就的“神迹”之所。 卓无昭能感觉到木牌里的召唤之意。 它似乎并不排斥外来人。 正好,赚钱要彻底,抄家要刮地。 卓无昭一直履行着这一条规则,不算原则,却给他积攒了许多,同样省了许多麻烦。 蜿蜒的山丘间,荒废的建筑零星散布。赤目黑鸦双翅扇动,身躯箭似的一折,眼前裂谷绝壁,一间双层飞阁指天悬地,茕茕孑立。 一切景致与木牌背面的图画有了呼应。月辉普照,飞阁前的青砖空地一片苍白。 甚至连多余的草茎也不见。 卓无昭停步。赤目黑鸦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变回了木牌,被他接住。 周遭的山雾仿佛意识到什么,悄然翕张舒卷。 木牌上的金线亦泛出华彩。飞阁入口模糊起来,一道七星锁阵自虚空中缓缓浮现。 转眼,漂浮着的七星生出双翼,成了七只幽光蝴蝶,翩跹着,在三尺方圆的范围内起伏。随着时间流逝,其光芒不断淡化。 这样的阵法卓无昭并不是第一次见。一般来说,如果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到“七星”的正确排列,那么阵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布置阵法者的“惩处”。 当然,也有可能是“严惩”,要命的那种。 其中的门道又分许多类别,与布置者修为或心性相关。最普遍的无非是示警,灵力消耗不高,操作也不繁琐,方便实用。 但是神光主…… 卓无昭毫不怀疑他的手段,将锁阵与一些攻击性阵术相连实属意料之内。 或许还有一些令人头疼的偏门陷阱。 不过好在,神光主已经死了。 也幸好,他并非飞阁原主。 在拿到木牌的刹那,卓无昭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木牌里封存着一股不属于神光主的意识,可以说,它在引导着它的拥有者,来到这座飞阁。 或许这是那位无名仙人给后人的馈赠? 神光主大约也是机缘巧合才获得。就是不知道这庞大的连绵山中,还存在着多少仙人楼宇,多少块无主的门牌。 卓无昭索性闭目,灵气探入木牌中,追本溯源。 木牌震荡,原本只在线条之上的淡淡浮光扩散开来,渐渐浮现出一幅幅不同的七星排列图,从大到小,从清晰到模糊。 顶头最大最清晰的一个,恐怕就是最新被记录的解阵图。 上三下四,左方右尖。 卓无昭依样画葫芦,七只幽光蝴蝶烟一般化去,阵法随之消逝。 雾归原样。 卓无昭慢慢地走了过去。 顷刻间,霜华之下,那扇褪色的朱门渐渐敞开。 一盏红缨宫灯率先漂浮而出,柔和光芒铺展,引出了一道优雅雍容的影子。 她玉面桃腮,不施粉黛,飞天髻,凤凰钗,额上花钿,颈上七宝珠,一袭精巧华丽仙官衣,风姿绰绰,熠熠生辉。 卓无昭止步,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腰间刀柄。 只是很快,他又放开了。 那女子起初侧着头,接着稍稍转过脸,“望”向他的方向。其实她并不是在“望”。 那双漂亮的眼睛空空洞洞,毫无神采,什么都看不到。 她察觉到了卓无昭的存在,似乎有些欣慰,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你回来了。” 卓无昭没有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你不开心,这一次很麻烦吗?不然……我们走吧,暂时不要替我治病了,好不好?”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章:修习之地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仍旧一言未发。 他径自迈步,朝飞阁内走去,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盲女。 盲女仿佛早已习惯了,在原地怔忪半晌,慢慢地跟了过来。 宫灯漂浮,一并进了飞阁。 高门随之紧闭。苍山寂寂,此夜月明。 阁中也是一派清明。 烛如星,灯如月,皎皎辉光,厅室素洁。 白玉小案上摆放着几样精致的菜肴,旁边煨着一炉汤,汤色浓白,香味正盛。 “我炖了你喜欢的珍珠鱼酿,多少尝一尝吧。”盲女轻柔的声音响起。她摸索到桌边,将一方冰丝巾叠在手上,试探着去拿汤罐的双耳。 卓无昭打量着厅室内的布局:有点复杂,恐怕会迷路。 然而他能完全忽略盲女,盲女却不想忽略他。 平常他收敛声息,的确很少有人能察觉,但这盲女好像天生有种直觉,可以精准地把他“找”出来。 盲女已盛好一碗汤,摆好碗筷。意识到没人过来,她垂下头,青丝贴着羊脂玉似的脸颊、脖颈,薄唇紧抿着,欲语还休,透出一种令人惊心的哀婉和落寞。 再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忍不住生出怜惜。 卓无昭难得踌躇了一瞬。 一瞬过后,他走近盲女,双指一点,盲女顿时软软倒下。 他倒不是个真木头人,怕姑娘家磕着碰着,还是放轻了动作,将人抱到了桌旁的圈椅上。 盲女一双细眉微微地蹙着,长睫卷翘,似有泪光盈盈。 卓无昭转过头,不去看她。 他不愿意想太多。 神光主也许是她唯一的依靠,只是从今天开始,一个死人,再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依靠。 她也会死。 在这样的深山阁楼里,她一个盲女,根本就没有活路。 或者,等搜罗了想要的,他可以把她带出去,顺手的事。 至于她的“病症”,那仍需要听天由命。 鬼使神差地,卓无昭拉过盲女一只手,为她诊脉。 其实他的医术算不上精湛,勉强能判断盲女气血两虚,精神不畅,该是天生的孱弱病体,即便养护得宜,亦难活及常人寿岁。 若以活人魂灵为引,结合术法强行续命,又另当别论。 神光主所做为何,显而易见。 用许多不相干之人的性命换取心中重要人物的存活,所谓超凡脱俗的修仙士,一样会错犯偏颇。 这永恒的私欲和偏执,就是永恒的劫难。 卓无昭并不害怕劫难。 他活着,本就是很多人的劫难。 他舍下了盲女,往大厅深处走去。 那盏漂浮的宫灯仿佛知他心思,飘到了前方。 两壁灯烛也依次点燃,照得视野一片明亮。 宽敞的云毯长廊间,飞鸟缠枝,神女引路,栩栩如生。左右对列的满月门内,屏风半掩,依稀能看清是通往不同屋室的道路。 宫灯并没有停下,径自到了长廊尽头。烛光蔓延,已经是死路的墙壁上忽地浮现出数行古老而奇异的符咒。 很快符咒消散,迎来的是更明朗的光线。 整面墙壁变成了薄如蝉翼的纱,被不知哪儿来的风吹起一角。还在界外,卓无昭就感到了其中蕴含的充沛灵气。 换言之,这是个极适合修炼的所在。 神光主平常应该就是待在这里了。卓无昭默然地注视着那层纱帘,脑中闪念,已得到了另一件事情的答案。 尽管很微弱,但这间屋子里,确实有他熟悉的东西。 卓无昭掀开纱帘,步入其中。 这是一个新的世界。温暖的光包裹着一切,无天无地,无日无夜,连时间的流逝也不存在了,静谧的气氛抚平了进入者的杂念和情绪,只剩下一片安宁。 卓无昭似乎受到感染,身心松弛,轻轻阖目,状如入定。 下一刻,一道寒光映亮了他闭起的双眼,一闪即落。 森寒剑尖刺破他胸前衣衫,凉意染上皮肤,剑尖却忽地僵住,无法再进一寸。 那试图继续用力的手腕被卓无昭牢牢掐住。他睁开眼睛,对上了另一双空洞的眸子。 本该熟睡着的盲女俏脸煞白,修长的手指紧握剑柄,手背上已然能看到细瘦的青筋凸起。 周围的光芒梦醒般褪去,露出了暗室的原貌。 是一间朴素到简陋的石室,空空荡荡。十八盏夜明珠灯分布于墙角、墙壁,构成一个古老的阵法,顺势使周遭灵气按序流动,运转不休。 这并非杀阵,而是可以阻隔外界纷扰、让人一心修行的辅助性阵术。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也是一个足以掩藏危机的幻境阵法。 卓无昭随手一推,盲女惊惶地尖叫起来,长剑摔落,她整个人也趔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 从她身上掉下了一块木牌。一块正面刻着“飞山观”,反面刻着深山飞阁剪影的旧木牌。 “好胆色,好心思。”卓无昭注视着她,倒有几分欣赏,“你一直知道是我,只是假装认错人,虚与委蛇。而我太过小瞧你了,没有确认你是否真正昏迷,也没有防备,让你偷回了门牌。接着你又暗地催动阁内的阵术,让那盏灯引我来此。一旦我陷入幻阵,无知无觉,就是你报仇的时机。” 盲女蓦地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由于恐惧。 卓无昭半蹲下来,捡起了她的剑。 一柄短剑,剑柄镶珠嵌玉,雕饰繁复,剑身锋芒毕露,稍沾皮肤,立见血光。 就算是传说里真正的仙人,怕也经不住这穿心一剑。 卓无昭以短剑轻轻地挑起了盲女下颌。苍白的雪色与鲜艳的血色交织、流淌,她眼角的泪滑落,融入其中,更添几分仓皇的凄楚。 “现在想想,这份深情厚谊,忍辱负重,让人动容。我该送你去见他,才算是仁慈。”卓无昭剑尖下移,指向她心口,“放心,我会很快,你不用受多余的折磨。” 话音未落,短剑往前直刺寸许,却又在盲女胸前稳稳地停住了。 一杆银枪烁烁,枪尖正指在卓无昭的眼侧,劲气聚合,凝而不发,但寒意仍透过肌肤,自太阳穴渗入卓无昭脑海。 “阿昭,又见面了。” 先开口的是持枪的人,一个卓无昭新认识的熟人:“虽然这样的相遇,可称不上光彩。”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章:佚名者,五之三 - 夜斩仙 - 石非木 “杀人者被杀,只有技不如人,没有光不光彩。”卓无昭目不斜视,道,“良仙人来得倒巧。” “不算巧,只是看你跑得急了点,我就追得快了点。”良十七扫了失魂落魄的盲女一眼,“把她交给我,你也一起,我还有事想问。” 卓无昭笑了:“良仙人这是公事公办,还是有意怜香惜玉?要是带个混血的小仙人回去,倒悬山的老仙人也会承认?” 良十七并不见得有所动容,或许他早有预感:“既然知道我的来历,就该明白配合才是最好的。我们一向很有耐心,你不想,也躲不过。”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好像是这样没错。” 剑尖一垂,他表现得很是顺从:“那她……” 下一个字尚未出口,一直仿佛呆滞着的盲女猛地张开双臂朝他扑来,两道绿芒便自她袖中窜出,扁头长身,獠牙尖尖,竟是两条碧玉蛇影! 这不是真实的蛇类,而是两道经过淬炼的蛇灵,能随使用者心意发起进攻,就好比一件携带着剧毒的自发武器。 当下,这两道碧玉蛇影一咬卓无昭,一咬良十七,速度之快,眨眼不及。 但枪风更烈,更疾! 猝起的风墙绞碎蛇影,连同卓无昭面前那一条,一并吞噬。 盲女的身躯陡然失去了所有力量,僵硬地侧翻在地,四分五裂。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人身,而是数块切割得宜、拼合成了人形的木头。 良十七枪尖一触,确定那是真木头,不由得怔了怔:“‘缘木身’?” “‘木人置换,逃之夭夭’,看来神光主留了不少宝贝给她啊。”卓无昭凑过来,故作感慨,“有这样一个痴心人在前,你还有把握打动她吗?” 良十七哼一声,径自将短枪插回背上,双指凝气一送,但缘木身毫无反应。 追踪失败。 这算缘木身的效用之一,本不在他意料之外。当下他索性揭过,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了石室一角。 那里堆叠着无数卷文书稿,墙上贴着许多残页,还有一些直接写在墙面的笔迹,有图有字,密密麻麻。 卓无昭当然也发现了。他目光闪烁,但没有先开口,只是瞧着良十七走近书稿查看。 看着看着,良十七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哗啦”。 一叠书稿被推翻,良十七从中抽出了一本纸面泛黄的线装书,外表用灰蓝锦缎妥帖地包着,四角尖尖,想必是受到了主人格外的珍视。 剥开包书的锦缎,灰扑扑的封面上题着几个墨字:“五之三”,下方署着“佚名者”,都是鳞甲印刷常见的字体。 过去,书籍印刷的内容都是由书商请工匠刻印字板,一次一版,简单快捷,却难免耗时久、浪费人工和材料。 再后来经过改良,有了单字活印技术,单个字块之间可以任意组合,除了在保存上需要谨慎,其他收益均远胜从前。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活印占据了印刷主流。直到有人偶然发现,某些妖兽的鳞甲被特殊处理后也可以刻印字体,加上灵气运作,甲片表面还能有所变化。粗略估计,一块甲片的存储字数低有五六,高有十数。 当时一些大书商率先投入,带动风潮,到如今鳞甲印刷遍地,活印反倒成了一些珍藏本的噱头。 不过两者之间仍有不同,特别是字体。活印刻字是实物雕刻,一笔一划更多方正,鳞甲刻字则取决于刻字者对灵气的收放控制,有的飘,有的重,不尽统一。 良十七的重点显然不在这里。他沉默地翻开这本《五之三》,一字一字地看了起来。 少顷,他合上书册,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卓无昭十分自觉:“大概。” 良十七等着他说下去。 卓无昭就说了下去:“这是一本奇书,平常人看是满篇混乱,不知所云,只有修仙士,特别是实力强横的修仙士,才能了解其中奥秘——它其实是一本飞升指导书。 “所谓‘五之三’,五中取三,一般的渡劫者五中存一都是罕见,听起来的确令人心动。” 他指了指墙上的残页和笔记,不必细说,良十七也能看得明白。 除了书中本身提及的飞升实例、要害提炼,还有许多是神光主自己补充的计算和心得,包含气候预测、方位模拟、时辰推演、属性对比等等等等。 良十七却只是道:“就这些?” 卓无昭仿佛认真地想了想,才道:“近几年,堕落之仙越来越多,就我杀的那些,十个里至少七个有《五之三》,论钻研的深度,都不比神光主低。” 良十七问:“你看过这本书没?” 卓无昭觉得自己很难不说实话:“看过几次。” 良十七注视着他,道:“你没有感到异样?” 卓无昭摇摇头,反问:“刚才良仙人看得那么仔细,有受到什么影响吗?” “我不一样。”良十七一边说着,一边随手翻看案上其他书卷。 “是,”卓无昭应和,“你是仙界的人,是真正的仙裔,无须费心飞升。而我等凡人,稍不注意就要钻进牛角尖,走火入魔。” 良十七翻书的手停下。 “不对。”他笃定道,“这本书里蕴含有一股诱导之力,非比寻常,即便是我,也要正心静心,方能维持意念,不至于沉溺其中。如果钻研下去,耳濡目染,恐怕我与神光主他们的下场不会有太大差别。” 他目光凛凛,箭一般对准卓无昭:“可是你——” 卓无昭并未回避:“无论你信不信,我从不求飞升。” “那我换个问法。”良十七一字一顿,“神光主在意的,只是飞升吗?” “每一个堕落之仙,每一个曾经的修仙士,他们在意的,真的只是飞升吗?” 卓无昭没有回答。 良十七盯着他,似乎要看穿他隐藏于深心的思绪。 “你口口声声求财求利,却对这满室古器视而不见,甚至不曾向那女子多问一句;我也验过神光主的尸首,他不是死于常态的争斗,阿昭,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一个满身秘密的人,竟连《五之三》的力量都无从诱导,那么你——到底是什么呢?”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章:无相 - 夜斩仙 - 石非木 “良仙人怀疑我是什么呢?” 卓无昭语气平静,他的目光也很平静。 但他并没有等待一个回答的意思。 “我不是第一次被误解,人就罢了,仙裔天生有着对本源的直觉,我在你面前,从来无所遁形。” 话语一顿,他忽然有所醒悟:“难道《五之三》里的诱导之力,真的与魔有关?” 良十七沉吟片刻,颔首:“我不想因为猜疑错怪好人,你还是跟我回山一趟,如果无事,没人会为难你。”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 几乎是同一个瞬间,他脚上有了动作。 良十七即刻追上,又猛地愣怔。 卓无昭竟然“不见”了。 不对—— 良十七眨了眨眼,卓无昭确实还在视线中,只是他的“存在”好像消失了。 他好像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让人需要打起十二分的心神才能注意到。 刹那,他已然到了石室入口。 只是良十七也非等闲。 不管能不能“见”到卓无昭,只要能守住唯一的出入口,那么卓无昭就绝对逃不了。 所以他并没有急着“看”。 卓无昭的花招根本影响不了结果。 良十七闪身而至,背上短枪飞旋,直压卓无昭左肩。 本来以他仙裔之体,要凝神专注、顺应自然简直比呼吸还简单,卓无昭再不可能有丝毫藏匿自身的机会。 短枪蓦地顿住。 在良十七的感觉中,这一枪已经砸在卓无昭身上,甚至余力不歇,将对方硬生生摁得半跪在地。 但仅仅是“感觉”。 在意识到不对之前,良十七抬手,自行停止了短枪攻势。 枪尖正正好指在卓无昭眼前,距离不过三寸。 卓无昭似乎并没有反击的意思,他负手,凝视着良十七的反应。 “你……” 良十七稍稍迟疑,回手,短枪重新收回背后。 “用的是‘无相术’?” 卓无昭笑了笑:“良仙人好眼力。” 他语气里透出几分无奈:“我已经将压箱底的本事都交代了,虽说学艺不精,但躲一点儿书气还是做得到的。” 找不到阅读者,那书中蕴含的疑似魔的气息便无从发散,这个道理十分自然。 卓无昭作为斩仙者,谨慎之下察觉《五之三》有异常也很合理。 良十七默然,又不禁疑虑。 按人情世故,对方坦率作答,又涉及绝学私密,他不该继续问下去。 不过就连卓无昭都没有太意外于他的不识趣。 “‘无相术’的来历,想必良仙人是知道的。” 没料到卓无昭会先开口,良十七“嗯”一声,似是而非:“你说,我听着。” “百来年前,佛界伶仃大师率三百弟子入神陆,修建‘宏愿寺’,立‘光明塔’,开放低层经卷千余,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中随意借阅浏览。当时还有不少修仙士受到点化,转投佛门,不求飞升,但求涅槃。虽然至今已是式微,但佛道士一脉一直未断传承。 “再后来,宏愿寺遭鬼域控尸围攻,烧起离奇天火,据传寺内弟子事后清点,光明塔高位收藏中,有一份珍宝典籍缺失……” 良十七接过了话:“正是《无相梵经》。” “这件事发生在十三年前的清明夜。”他补充,又看一眼卓无昭,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的卓无昭,顶天也就是个玩泥巴的毛孩子。 就算再有天赋,他也不可能冲入佛鬼之战的战场,还全身而退。 良十七甚至对比思考了一下换作自身的可行性。 确实……很难做到。 在绝对碾压的实力面前,连巧合和运气都微不足道。 除非卓无昭不像自己表现的那么年轻。许多修仙士都会有意保持自己最中意的样貌,但那几乎不可能瞒过仙裔的眼睛。 二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了一阵,卓无昭忽地摇了摇头:“不是那个时候。”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是之后的事,与你想知道的无关。” 闻言,良十七微微挑眉:“所以,你其实是佛道士?” 卓无昭苦笑。 “我是个没有慧根的人,既修不成仙,也涅不成槃。”他显得有些落寞,“我只想好好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良十七直觉这是一句实话。 从第一次见面,他看卓无昭,就像在看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表演,从店伙计,到斩仙者,都没有破绽。 可一个鲜活的人,不该用“有没有破绽”来形容。 一直到这一句。 面具背后,那个模糊的影子总算是有情绪的。 良十七没有再说什么。他侧身,让开了出去的路。 卓无昭反而回头,拿起了那本被扔在案上的《五之三》。 “你干什么?” 良十七愣怔间,就见卓无昭掌心生焰,幽蓝澄净。 “见一本烧一本,免得再生事端。”卓无昭说完,等了一等,“良仙人觉得不妥?” 良十七沉吟片刻,摊手:“也好。” 这本与其他无异,该知道的都一样,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蓝焰升腾,迅速将书册吞噬。 卓无昭一挥手,只剩下几片黑灰飘散。 然而不可察觉之处,卓无昭灵气收发,在书册被彻底烧毁之前已然侵入字句本源,将那一份黯淡的诱导力量尽数吸纳。 如同滴水入海,叶落深渊。 那份力量与他相融,再也无从追究。 ——但是,太微弱了。 卓无昭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还需要积攒多少,才能换来一点儿头绪? 不过有良十七在前,他无法继续深想。 良十七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他微微抬头,突然问:“你听见没有?” “嗯?” 卓无昭顺口一应,留神时也觉不对。 不知何时起,遥远的闷雷如鼓,一声一声,声声不绝。 沉重的风云卷曲,裹挟道道闪电倾倒而来,几个呼吸的工夫,便是暴雨倾盆。 整座飞阁门窗噼啪,四壁震颤,仿佛深陷海浪中心,灯烛失色,一触即溃。 卓无昭和良十七的脸色都变了。 在他们视线不及的天顶,紫电纵横,一座足以覆盖半数山脉的巨大阵法,繁复瑰丽,浩瀚无极,已然成形。 一道英伟身影端坐阵法之上,衣袂猎猎,白发狂舞。 风雨飘扬的混乱里,依稀见他抬起手,双指如剑,轻轻画下—— “轰”!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八章:绝路 - 夜斩仙 - 石非木 磅礴无匹的雷电击落,风雨砂石一瞬间由这巨力横扫一空,乾坤震荡,满目惨白。 整条裂谷几乎被夷为平地。 原本飞阁所在只剩下寥寥残垣断壁,与碎岩土块混在一处,再分辨不清。 阵法之上的白发人乘风落足,浑如虚影,不及片叶重量,静静地立于半截屋檐高处。 他看起来清俊儒雅,不及而立,只是通身的气度过于沉稳和强势,倒给人一种德高望重、不可轻视的错觉。 天际风雷已散,云开月明。霜华铺展,洒在他眉梢眼角,仿佛闪烁着几点锋锐的星芒。 他双目亦如九天星辰,清寒冷寂,不见众生味道、人间悲喜。 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分疑窦。 很快,他拂袖一挥,以他所在处为中心,杂物仿佛遭到无形之力驱逐,跌跌撞撞,飞滚而去。 这里原本是飞阁暗室所在的区域,现在突兀露出砂岩地块,坦坦荡荡,却少了一些东西。 一些本该一定有的东西。 痕迹。 ——人的痕迹。 金夕令箭上写得清清楚楚,没有尸骸或物件凭证,不成交易。 就连魂魄碎片都可以。总之,他降雷时留了手,加上这座飞阁自身的保护阵法,里面的两个人绝不至于灰飞烟灭,片骨无存。 可现在两个人都像是蒸发了,仅仅留存着淡薄的术法气息,证明他们确实存在过。 白发人沉吟片刻,忽地凭空盘坐,眼观鼻,鼻观心。 稍稍施展,他灵气化念,如丝缕弥漫,沿着那即将散尽的气息追去。 他的灵念穿过岩石,穿过泥土,无尽下坠…… 霍地,黑暗中光芒大放。 白发人灵念一进即退,迅速收敛回归。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脑中空白一片,半晌才渐渐恢复。 不过电光石火的接触间,他已然看清,那是七个繁重复杂的古字,各自飞旋不休,通过分散、组合,可以构成全然不同的上千种禁咒。 这是一种古老而罕见的术法。传说只有飞升成功、跨入仙道,才有资格一窥其关窍。 可飞升成仙……仙人又算什么呢? 白发人嘴角浮现出一丝称得上轻蔑的笑。 他站起身,以手指天,如太上诏令,即刻风云变幻,雷鸣再起。 这一次比起之前,阵法范围缩小。林木折腰,雷雨欲来,威势不弱半分。 ——这本该在土里腐朽的禁咒,就由一道惊艳尘世的雷,来彻底粉碎吧。 而在风雷未起之时,地下黑暗之中,卓无昭睁开了眼睛。 受到天雷余威的波及,他的神色有些迷茫,缓了一缓,才逐渐想起来刚才的事。 飞阁崩毁的一瞬,是良十七拉住了他。 他们好像穿行了很远很远的距离,又好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着,一口气掉进了一个全无光亮的所在。 就是……这儿? 卓无昭举目四望,坑坑洼洼的岩石角落、缝隙里长有一簇簇发光的苔藓,大大小小,总算是让人能勉强视物。 周围一派空旷,头顶有高有低。石块构造都不规则,尖的圆的,连成一团黑压压的,密不透风。 有水滴落下,砸进卓无昭手边的一个小小凹坑。 卓无昭只觉得手上发冷。他尝试着站起来,幸好身体没有大碍,最多是有些擦破皮的小伤。 视线往前,他忽地一怔。 一片岩藻丛边,良十七一动不动,脸朝下,岩石上还残留有大片血迹。 血迹延伸,将他的锦缎白衣染得殷红。 “咳……” 仿佛是有所感应,良十七眼皮挣了挣,勉强打开一线。 他看到卓无昭,还有闲心调侃一句:“阿昭……还活着啊。” 卓无昭走近了一步。 “你没必要救我。” 他的声音很冷,不同于之前的任何时候。 良十七看着他,那身黑衣融入环境,连光也照不亮。 “倒是……不用谢。”良十七认命般叹了口气,“你就是只猫,我也捞了。” 卓无昭蹲下来,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淡淡道:“仙裔都这么良善?” 良十七还想说话,被一把丹药糊了嘴。 苦是苦了点,但胜在有用。体内的痛楚消减,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旁边,卓无昭已然在腰间藏的乾坤袋里三掏两掏,一盒八枝凝血膏、一卷浸过药酒的棉布在手,利落地将他那道从肋骨一直开到左臂的伤口处理了。 也多亏仙裔身躯强横远超人类,再稍加调息,良十七的脸色显见正常了许多。 深呼出一口浊气,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能……留太久,先走。” “怎么走?” 卓无昭问着,随手又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细颈瓷瓶。 良十七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什么东西?” “镇气化瘀汤。”卓无昭一句“不要算了”还没说完,手上一空,良十七仰头喝了个见底。 “瓶子要还你吗?” 他甚至还十分认真地问了一句。 “不用。”卓无昭答得干脆,他目光飘忽,还在一门心思找路。 良十七捂着脑袋,似乎还没彻底清醒。半晌,他扶住卓无昭的肩,示意道:“先走右边。” 他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吃力。卓无昭没啰嗦,半架半拖着他就走。 “这里……应该是条暗道,跟那座楼阁连着,是仙界的术式……就是老了点。”良十七絮絮叨叨,“你快点,被那个用雷咒的追上来,这古董玩意根本挡不住——还是右边。” “你信我,我不是靠猜……左边。” “那个我从小就知道靠不住,是前面有仙界术式的气息……” 卓无昭终于“嗯”了一声。 “你真信了?” “我出不去,你也别想出去。” 卓无昭的回应好像让良十七发现了端倪。他眉头紧皱,嘴却咧了咧:“这下我明白你为什么救我了。” “你要不要再喝一瓶苦胆汁?清火止痛的。” 卓无昭还是把话接了下去。他知道良十七其实是在紧张。 降下落雷的人实力凶悍,一旦有心追踪,发现这条暗道,他俩一个路痴,一个伤兵,简直凶多吉少。 “听说盛州万年肆门口的打糖很不错——” 转过一道弯,良十七的话语倏然收住。 在他们面前,山石闭合,草木不生,显然是一条死路。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九章:仙人骨 - 夜斩仙 - 石非木 良十七深深呼吸,指尖光芒流转,没入山壁。 转眼,虚空起了变化,生出涟漪。 数个古老的一字禁咒,周围勾连旋转着诸多小阵法,环环相扣,凭空铺展显现。 卓无昭扫视着,这跟良十七所用的禁咒字形确有不同,古拙宽厚许多。 曾经他也读过有关此类“一字”“二字”“三字”乃至多字禁咒的记录典籍,要破解,无非是按关节点,譬如属性、功效、字意等,将字与字之间逐步拆分。 但落到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字越多,联系越复杂,各自灵气占比也有差异,大大小小细节处,加上这诸多补充法阵,属实牵一发而动全身。 何况万法无绝对,有时候还得去猜施咒者心思。 “有种回到学堂的感觉。” 良十七感慨一句,捏了捏眼角,带出愁云。 抱怨归抱怨,他勉力走上前,左拨一道,右划一道,开始解阵。 卓无昭见他动作流畅,偶尔停顿又能续上,想必是早有腹案,胸有成竹。 眨眼工夫,禁咒与阵法之间被拨动、转变数轮,一刹光芒大盛,随即周围阵法悄然无踪。 良十七再一施力,禁咒字形化光荡开,闭合的山石扭曲,展现出一道全新的入口。 内里环境一望无际,宽敞明朗,与飞阁内的修炼石室相似,甫一接近,便能感受到其中传出的安静宁定的气息。 “嗯?” 卓无昭察觉到了异样。他偏过头,良十七也正好转过来,面带思虑之色。 这里头的氛围,跟修炼石室中的并不全然一致。 他们谁也不能确定这一定就是生路。往前走会遭遇什么,更没有人能解答。 万一当中的幻阵暗藏陷阱,那么哪怕待在原地迎敌,都远比腹背受敌要好。 可他们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股澎湃巨力从天而降,轰轰烈烈炸裂开来。 随之山摇地动,岩土崩毁,风暴席卷,雷雨倾盆,深埋于地底的暗道被硬生生掀开,暴露于姗姗来迟的月光之下。 白发人端详着,偶然一次振袖,朔风凛凛,吹荡开身边一片遮蔽了视野的杂石泥土。 那道山石之门突显眼前,表面伤痕累累,缝隙间透出微光。 他抬起手,触摸过去。 一门之隔,卓无昭和良十七抢在第二次落雷之前,冲进了门后。 这次两个人都有了经验,不再被震得毫无章法,反而借力一扑,一步轻飘飘胜过三五步,片刻“飞”出了老远。 但余力衰竭之际,他们都发现了不对。 一切力道消失得猝不及防,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都极其艰难。 卓无昭尝试运转灵力,只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经脉滞涩,根本流动不开。 良十七半跪在地上,呼吸沉重,连头都快抬不起来。 卓无昭暗自调整顺应,终于找回几分力气。他伸手,拉过良十七。 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比修炼石室更加广袤,无边无际。遥远处还有一团更加绚烂的光亮,犹如朝阳流霞,艳丽无俦。 “这鬼对方……”良十七额上冷汗密布,“不是幻阵。” 他眯起眼,盯着远处一会儿,又开了口:“去那边,可能会好受一点儿。” 趁着他这两句话的工夫,卓无昭已然适应不少,于是撑持着良十七,一步步挪向那朝阳流霞之地。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片古楼群了。”良十七一边走得费劲,一边说得费力。 卓无昭就听着。 良十七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它其实是个封印大阵……锁住的,是这片地脉底层所有的灵气。 “附近会日渐荒僻,大概也是……受了阵法的影响……那个人不惜做到这一步,把方圆十里的灵气抽空,用术法、阵法改变环境……就为了……打造这一处状态极端的修行场所…… “真够……狠的……” “你也挺狠的。” 卓无昭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良十七假惺惺地笑了笑:“过奖。” 他们没有太多精力继续讨论下去,走一步歇一步,歇一步走一步,等沾到朝阳流霞辉光,又变了个样。 所有重压在一瞬间被解下,两个人都不由得双腿发软,大口呼吸,如同抱石深潜者,终于挣扎着上了岸。 这样困苦的修行环境,简直使人匪夷所思。 将自己逼到绝境,就一定能有所突破? 那位扬手挥就楼市神迹的无名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还是有什么在逼迫着他,必须如此? 答案就在眼前。 离二人丈许之地,两截断剑斜插交错,旁边一具骷髅盘膝而坐,手拈法诀。 朝阳流霞般的幻光正是出自它们。 骷髅的发顶、断剑的头尾,浓厚的灵气汩汩而发,从丝线,扩散成奇妙诡异的云霞景观。 这份力量至今未散,还能令沾染者在这修行之所行动如常,可谓恐怖。 更恐怖的是,骷髅肋骨上还有清晰可见的断裂痕迹,一共三道,最短的一道边角微微勾起,趋势直逼心脏。 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能让他伤重至此? 只是想一想,就会足以使人背脊发凉,心生颤抖。 恐惧,或者,兴奋的颤抖。 良十七不自觉地握住了拳。他凝视着断剑,剑柄处尚缠有一道红丝白玉剑穗。 许久,良十七才道:“我想,我遇到同门了。” 卓无昭难得地有了几分惊讶神色:“你是说……天武道?” 他最初判断这人是仙裔,没料到还能跟良十七扯上关系。 良十七思索片刻,没有下定论:“这种剑穗跟我一位师叔剑上的一模一样,不过他们那一脉都喜欢这么搭配,我不好说。” “你上次见那位师叔是什么时候?” “来神陆前。”良十七打破卓无昭的猜测,笑出了几分自得,“说是送我,自己喝高了。” 卓无昭也笑了笑:“想不到贵师门人才辈出,其他脉都这么强。” “少阴阳怪气。”良十七推开他,径自走到骷髅面前,“你想不想出去了?还是准备待在这儿,等我这位同门显灵托梦,告诉你出口在哪儿?”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章:分水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适时地露出了一个乖巧的表情,不再多话。 良十七也安静地面对骷髅坐下,借助其散发的充沛灵气,识念飞跃,迅速探查起这片修炼之地。 这地方确实是有其他出口的,至少在数量上,比良十七预计的多出许多。 不过它们被巧妙地藏在重重幻阵、封阵之下,与其他术法互有联结,要破解还得花一些功夫。 从功效上看,它们与连绵山楼群中的阵术也有不同。 那些阵术几乎毫无杀伤性,以善助清修为目的,并不区别主人外人,更像是骷髅前辈列下阵法之后留给世人的补偿。 也有可能,皆是这处修炼之地的试验品。 正当良十七小心翼翼地搜罗着简单又距离近的出入口时,麻烦来了。 轰隆隆的闷声响动传来,卓无昭眼睁睁看着封闭的山石碎豆腐般溃散,落石满地。 但再小的碎石,落在地上都不再动弹。 惊鸿一瞥,在重新展露出来的洞口外,卓无昭发现了一个白发人影。 那人只停了一停,便转头离去。 难道落雷之人不是他? 不。 卓无昭自己否定了这个回答。 刚才那一眼,有意无意,两个人对上了视线。 那双冷厉的眼睛,高高在上,审视他者,无非尽是尘埃。 卓无昭心里一沉。 他立刻就要追过去,然而一离开朝阳流霞范围,沉重的压力重新袭来,让他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像一粒仍然不甘心的石子,哪怕被嵌进了地里,也要再一次跳起来。 只是足以操控雷霆的人,当然不会在乎一粒石子的倔强。 砂砾层层叠叠,不过是浪涛冲刷下的一干二净。 白发人御风凌空,双手起势,足下法阵再起。 这次不再是雷阵。 风雷水火,乾坤四象之术,他从小运转自如,自然清楚此刻最该用哪一种。 空荡荡的重压之地,风吹不起,火烧不起,落雷无声。 ——水呢? 无孔不入,绵绵不绝的水,一点一点地渗透、包裹,既无法被阻拦,被困在其中的人也绝对无法逃脱。 卓无昭脸上已有冷汗滑落。 他已经发现一束水流慢慢地从山石边缘滑落。没过多久,破碎的入口处水位上升,模糊了向外的视野。 周围看不见的石壁仿佛经受不住这逐渐增强的水压,发出了骨裂似的哀鸣。 ——无论这修习之所看起来怎样辽阔,实际上,它终究是存在于山中地下,是有边际的。 水流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入,速度不快,但没有停顿,一点,一滴,汇成一股、一摊、一片,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它们围绕着朝阳流霞之地,兀自画了个圈,高低起伏,流转不休,越来越逼近。 要不是卓无昭退得快,就被浪潮卷入做了个倒霉水鬼。 仙人骷髅前,一直凝神闭目的良十七猛然回神。 四周洪水滔天,如果不是有前辈遗留的灵气坐镇,他们只怕早就被一举淹没。 其实现在的情况也说不上有多好。 他们出不去,难妄动,只有等。 等死。 水流再度蔓延、汇聚、攀升,触及石壁顶端,向下形成水帘瀑布。 凭空,白发人衣袂翩翩。 位于浪涛之外,他其实是看不清那两只蝼蚁的,也无意看清。 他看到的是未来。 他为那两只蝼蚁举手注定的未来。 脚下的河川咆哮着,激荡着,从地底汹涌地冒出来,又翻卷开,与早就遍布的水幕融合。 一道又一道水柱腾升,冲破山石,汇聚半空。 阵法边缘弯曲,形成了一个五分盈满的巨大水球,已将整个断崖吞没。 时候到了。 白发人垂眸,恍惚是神佛凝视众生的悲悯神色,但在他眼里,并没有真正的悲悯。 他本就是仙人,不见人间的天上仙。 天只在他脚下。乾坤朗朗,他是永恒。 就像他从不在乎飞升,他也从不会在乎一两条性命的存在与丧失。 阵法催动,水球底层掀起惊涛骇浪,彻底冲垮山巅。 飞山观、修炼之所、朝阳流霞,连同数不清的生灵一起深埋水域。 连阵法的禁锢也再不能阻止滔天巨流。 刹那,山洪爆发。 白发人依旧遥望着。 稍后,他还需要去底下污秽之地,捡一捡那两人的骸骨。 两副修炼过的身躯,纵然经历水难,也不至于一点儿渣滓都留不下来。 不过他想错了。 震天的轰鸣里,原本就不宁静的水流中心陡然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中,风雨飞扬,一道白衣人影冲天而起,带动水幕双分,壁垒般拔高矗立! 木叶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白发人看到黑黢黢的地面迅速展开,潮水反扑。 那道白衣人影,与洪流一同席卷而来。 朝阳流霞的光辉在半空中绽放。 银枪如龙! 白发人竟再也来不及躲避。 枪尖迅疾,自上而下,已在他心口处狠狠刺下! 漫天水墙也呼啸着倾倒,将二人身影淹没。 朦胧的水汽间,白发人的身影遭受长枪压制,仿佛无止尽地坠落着。 他的嘴角却微微浮起。 不出所料,他已经看清了良十七。 这个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双目赤红,杀意满盈的年轻人。 人啊……自诩良善,到头来为了保命,还是无师自通了禽兽的狰狞。 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变了脸色。 被银枪刺中的部位没有空洞,没有流出半点鲜血。 白发人已然破烂的外衫在风里被扯得笔直,露出了一块裹紧前胸的黑色护甲。 枪尖落在护甲上,竟是完好无损。 “你啊……” 白发人的笑容里添上了几分嘲讽。 在这混乱的天地间,顺逆交错的水墙之上,一道崭新的阵法忽然成形。 “不自量力。” 或许没有人真正听到了这句话。 惊雷乍现,贯穿良十七和白发人身影的那一个瞬间,万物死寂。 紧接着满目惨白。 山川崩毁。 而白发人的身影再度出现。 他翩然降下,立于残垣断壁的高处、惊雷的边缘。 一如欣赏绝世的画作,他负手,衣袂张狂。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一章:白发不容天 - 夜斩仙 - 石非木 “嗯?” 白发人冷漠的脸上忽然有了些变化。 光与影在他五官上晃动,带出几分微妙的扭曲。 雷和雨,风暴与飞石中,朝阳流霞灿烂光芒如焰火点燃。 没完没了…… 下一瞬,长枪龙吟。 良十七身形冲出,势如破竹。 空中还残留着朝阳流霞的幻光一缕。 眼前的景象早就阵黑阵昏,可他仍旧义无反顾。 他没有时间迟疑。 刚才硬抗雷击,他所吸纳的那位骷髅前辈的灵气已经被消耗大半。 如果不是因为与那位前辈功法同宗同源,在冲出洪流的一瞬间,他恐怕就免不了爆体而亡。 而现在无论任何动作,都会让他有种经脉撕裂、骨头粉碎的错觉。 他撑不了太久。 必须速战速决。 长枪比心念更早坚定,横扫破风,抢首压尾,寒锋烁烁流光,在空中勾画出极致且密不透风的杀意。 白发人起先是退,渐渐越退越急。 枪势始终猛进于他要害三寸,却唯独避开了他刻意迎上的胸甲。 “呲啦——” 长枪掠过白发人腰侧,带起破碎的衣料,也带起一片鲜红。 更快更密集的枪影,笼罩了白发人的视野。 他的理智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退。 这小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根本不足为惧。 只需要退让几次…… 可凭什么要他为一只蝼蚁让步? 是他不够强?还是—— 白发人没有察觉自己的牙齿越咬越紧。 之前在心底若隐若现的星火,不知何时越烧越旺,有了燎原之势。 是天意! 又是这可笑的天意! 肋骨间的痛楚忽地被放大,传遍全身,死亡的恐惧与长枪如影随形。 白发人其实一直都知道—— 刚刚他一点儿就死了。 这绝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竖子能做到的。 一切无非是上天的忌惮。 它们害怕他的长成,害怕他的进益,便用这些劫难、困苦和生造的力量来折辱于他。 他不会屈从,哪怕一分一毫。 他是天生的仙人,无关飞升与否。总有一天,他将是比仙人更尊贵的存在。 天,亦要臣服! 风雨中,白发人怒喝,四象之力倾泻而出。 水箭挟着电蛇,风刀惊雷,从任何一个方向发起,向良十七裹去。 他已经不在乎交货必须的“物证”了。 他要让这个天道的傀儡,此时此地,尸骨无存。 四象之力彼此纠缠,形成密不透风的网,一瞬间将良十七吞噬。 猛烈的光与爆炸声一同响彻山川。 震荡中,一道金色的光辉闪动着,与旁溢的朝阳流霞一起飞跃而出,从天降下。 瞬息。 长枪凝滞在白发人眼眸前不足寸许。 有鲜血顺着枪身流下,滴落在白发人脸颊。 白发人的左手举起,掌心已然被枪尖洞穿。 可他像是感受不到痛,完好的右手二指如剑,轻轻向天一送。 半空中有电流滋啦,一束血色成了箭镞,倏地穿过良十七胸口。 血雾喷薄。 白发人脚下水流滚滚,龙抬头,一把咬住良十七身躯撞出。 紧随的四象之力连续轰鸣,将良十七坠落的地方砸得粉碎。 无论金色光芒还是朝阳流霞的灿烂,都彻底黯淡。 “哈……” 白发人终于低低地、吐气似的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束发的冠已然在交锋中崩毁遗落,此刻一身斑驳血迹,散发如魔。 还有一个。 只剩下一个。 照金夕令箭上的附言,那个才是正主。 白发人转身,一并将残缺的左掌负在身后。 他仍是孤高的审判之姿,连视线都早有落点。 实际上,卓无昭本就没有逃。 他在另一处稍高些的石柱上,静静地坐着,观望着先前的一切。 那一身玄衣融入暗夜,像是在享受着晚风微凉,又带着点儿不涉人间的孤寂与寒冷。 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黑珍珠似的,透出深海里一点细碎温润的亮。 白发人突然很想知道,这双眼睛被剜出来时,会不会一如既往地静。 这样一双眼睛,实在不该出现在一个低贱的斩仙者脸上。 袖手旁观、坐收渔利之人,更不配活着。 白发人右手五指微曲。 四象五行,蠢蠢欲动。 卓无昭浑然不觉威胁,玩笑般、缓慢又清晰地唤出了一个名字:“慕容明仙。” 白发人瞳孔收缩。 卓无昭的话没有停。 “清江慕容家的三少爷,惊才绝艳,六岁受启,十岁登‘天下英华榜’三甲,十一岁功成,天道大劫将至。” 白发人扬手,三道惊雷天降,将石柱劈成齑粉。 散开的沙尘中,他见到的不是卓无昭,而是一个华发早生的富贵中年人。 左掌的痛变成刺,顺着血液扎进了白发人的心里。 中年人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哀戚地看着他。 “明儿——” 他挽留。 白发人忽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啸。 耳边,噩梦般的声音还在继续。 “彼时一步即登仙,慕容家不惜设十里流水宴,广邀各门各派修仙大能,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恭送三少爷原地飞升。” “住口……” 白发人捂住耳朵,掌心血流更急。 “只是——” “住口!你给我住口!” 白发人声音凄厉,他冲着再也看不见的敌手,疯狂而惨烈地咆哮。 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化,高楼、宴席、宾客,拼合又消散,客套声与交谈声此起彼伏,酒菜与花木的芬芳就萦绕在鼻端。 随之而来的是黑暗、焦土,和无穷无尽的啜泣或哭喊。 白发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其中。 他身边雷与电飞溅,水与火共生,阵法四起,乱轰一气。 直到精疲力竭,他鲜血满身,摇摇欲坠,眼里露出当年奔逃时的迷茫。 “你……你这个……” 他喃喃,十指张开,想要找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何必生气呢。” 叹息一样的轻声从背后传来,白发人猛地回头,最后的力量毫不留情击出。 乍然而起的飞沙走石,掩住了微小的动作。 漆黑的刀无声无息,切开他的咽喉。 “这只不过是一个故事。虽然故事的结局,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啊。”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二章:衔花白鹤 - 夜斩仙 - 石非木 取走白发人脖颈后的骨晶,卓无昭松了一口气。 那双鲜红的眼睛里,恨意至死未消。 顺手扒下那件黑乎乎的胸甲时,卓无昭想起了早已没有踪迹的盲女。 她的恨意,恐怕要比这更浓烈。 这一趟出来,他真是惹了足够多的麻烦。 还是早早抽身为好。 可—— 举目四望,卓无昭只觉得哪里都不像路。 以往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会做十足十的功课,记图认路,请教向导,最多有惊险,没意外。 意外总是出现得很意外。 山头变形,河川变样,沧海桑田,一筹莫展。 他有些头疼。 突然,不远处的砂石焦土动了动。 长枪矗立起来,接着是一只攀在枪身的手。 仙裔的身躯,果然让人叹为观止。 卓无昭直愣愣地看着一身狼狈的良十七坐起来,抖一抖乱发,簌簌落下一片灰尘和碎石。 “不是每个仙裔……咳咳,都能做到这一步的。” 良十七面对着卓无昭的目光,甚至还笑了笑,忍不住的痛里带着点儿张扬。 “除非是,三千年来登峰的第一人。” “你?” 卓无昭问。 良十七点点头。 虽然卓无昭不懂“登峰”是什么,但听起来挺厉害。 他配合地赞叹了一声:“第一人,还能站起来吗?” 良十七摇了摇头。 卓无昭这才发现他所坐之处血迹蔓延,还有继续扩散的倾向。 “你这伤——” 卓无昭蹲下身,想要查看,被良十七抬手拦住。 “给瓶那个……你说的,止痛提神的那个药就行。” 闻言,卓无昭在乾坤袋里翻了翻,递过去。 良十七道一声谢,一饮而尽,那双无神的眼睛终于苦得扭曲到精神了起来。 他连扶住长枪的手都紧了几分,一用力,身躯纹丝不动,脸色又白了两分。 “嘶……” 倒吸一口凉气后,良十七垂头缓了半晌,才再度看向卓无昭。 他那一声“阿昭”还没喊出来,卓无昭就退了一步。 这意思很明确:可以谈,不保底。 良十七没绕弯子:“护送我去一个地方。” “价钱?” “随你开。”良十七捂着额头,似乎疼得厉害,“到付。” 卓无昭应得很爽快:“怎么走?” “不用你走。” 说着,良十七从怀里取出一块血渍呼啦的东西,手指用力擦了擦,才露出点儿原貌。 是一块玉质物件,在昏暗的月色下,勉强能看清是个花瓣形状的。 他将它交给卓无昭,叮嘱:“把灵气输入进去。” 卓无昭点点头,落在手里的玉花瓣轻飘飘的,比真的好像还轻两分,稍一运气,就倏地腾空,化光不见。 难道良十七连这点灵气都用不出来了? 卓无昭盯着对方。 如果真是这样,拔腿就走是个很好的选择。 跟仙裔攀扯不休对他来说是件足够致命的事情。 但是…… 卓无昭叹了一口气。 白发人不是死在良十七的枪下,只要仙界有心追查,迟早会找到他。 早知道不贪那颗骨晶了。 算了算了,反正没亏。 借此接触下仙界在神陆的布置,也不碍事。 卓无昭在心里把自己劝好,一回神,就察觉良十七望着他,神色间还有些许探究意味。 卓无昭只当没见着,随便找了个空地坐下,等待着。 夜风倏然。 一直到天光破晓,染金的层云之外,一声清亮鹤鸣传于九霄。 修长而优雅的影子挥动翅膀,离连绵山越来越近。 眨眼,那只白鹤俯冲而下,悠悠地落在了卓无昭身前。 它红蜡似的嘴微张着,衔一只插着白花的精巧竹篮,脖颈一弓,竹篮便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卓无昭,好像邀请。 卓无昭转头去看良十七。 良十七哑声开口:“接我们。” 那白鹤歪了歪脑袋,重新衔起竹篮,头一甩—— 竹篮掠过,原本坐在地上的二人已然无影无踪。 白鹤满意地一蹬爪,双翼乘风起。 竹篮内。 没有颠簸,没有怪异,只是一方干净朴素的房间。 卓无昭本来想把良十七扶到榻上,良十七摇摇头,缩在了一个角落。 他的伤势的的确确比卓无昭想象中严重许多。 血迹顺着衣角滴落,染红了地上的绒毯。 “你也一晚上没睡,休息休息。”良十七的声音听起来在飘,“没事,之后都会很安全。” 卓无昭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竹篮外碧空如洗。 白鹤穿过云霞,白羽被阳光镀上金色。 它显然不是寻常禽兽,短短几个时辰,就远离游方镇所属的勉州,到了神陆中部的渭州。 渭州边界,九曲城。 白鹤径向城东飞去。 街面上来往的行人看见,都不禁驻足,默默一礼。 在九曲城,哪怕是三岁的孩童都知道,那只衔花白鹤是由仙人豢养的。 至于仙人名讳不知,只尊称“灼将军”,画像、神符至今风靡全城。 既然是“将军”,那么其府邸自然被叫做“将军府”。 也是城东唯一的庄园,居高临下,肃穆威严。 白鹤倏一振翅,折道,落向院中。 满月门前,一株巨大古木矗立,开枝散叶,树身几乎需要四五人合围才抱得住。 树下是一片清池,灰白色岩石缝隙间露出底下细密的金沙,游鱼与花木交错。 池水尽头是一座小楼。 门上一块匾,苍劲地提着“不归”。 白鹤在青石阶下发出了一声鸣叫。 “门没关。”里面传出来一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进来。” 白鹤蹦蹦跳跳地上去,拿脑袋推开门,又蹦蹦跳跳地把竹篮放到了屋子正中。 随即它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另一边忙碌的主人。 炉火的烟气里,一名黄衣公子熟练地取下药罐,倒出新煮的汤药,满室生香。 他古簪束发,一丝不苟,宽大的袍袖用一束系带绑缚收拢,幽静中不失干练;眉梢眼角不见锋锐,是少见的温润谦和、柔善悯世之相。 等把药缸闲置到一旁放凉,他抬起头,眼中隐隐有几分……仿佛是杀意的情绪一闪而过。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三章:天生医者 - 夜斩仙 - 石非木 篮中白花亮起一阵柔和的光晕。 相应的,篮子房里的卓无昭只觉得周遭一白,渐渐退却成不归楼内的置景。 耳边,传来长枪拄地,发出的一声闷响。 良十七已经嗖的站起来,就好像一只被喜鹊啄了屁股的猫。 卓无昭忽然就有点儿怀疑自己之前对他伤势的判断是不是有误。 不过现在……好像没有他开口的余地。 对面的那个黄衣人一直在注视着他们。 更确切地说,他是在打量良十七。 他看起来明明很温和,目光里也没有气性,但卓无昭本能地觉得良十七在发怵。 这一点,在良十七颤巍巍地抬起头,露出个讨好的笑时被卓无昭在心底盖了印。 “天生师兄……” 良十七的师兄? 卓无昭定了定神:又是一个仙裔。 看来,仙界在神陆早有根基,还真并非传说中的“观望”。 这并不是件小事情。 他们已经在追查堕落之仙,查到什么地步尚未可知。 从良十七之前的态度来判断,至少,他们在怀疑“魔”。 哪怕魔族避世多年,该面对的,始终逃不过。 如果不能抢在仙裔之前找到源头,他卓无昭大概就成了罪…… 人,还是魔? 总之,时间越来越紧迫。 只是也没那么着急。 老话说得好,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卓无昭不介意认真欣赏一下眼前兄友弟恭的戏码—— 不对。 不太对。 黄衣人还是很“静”。 听完良十七的招呼,他“嗯”一声,就转过了视线:“这位是……” 他问的当然是卓无昭。 “护卫。” “朋友。” 回答的是两个人。 卓无昭沉默了一下,旁边良十七咳嗽两声,咬牙再次说了一遍:“在游方镇,和我一起迎战堕落之仙,共过生死的朋友。” “原来如此。”黄衣人微微颔首,“如何称呼?” “卓无昭。” “天生我材,药材的材。” 眼看二人互通名姓,良十七撑着的一口气像是终于散了,身形一晃,连人带枪往地上倒去。 留在一侧的白鹤慌得毛发一竖,眨眼化成童子模样,双手抱住了那杆银枪。 天生我材自是将昏迷的良十七扶坐下来,三指按脉,一时静默。 片刻,他解了左手束袖的锦带,取出两颗药丸,一边和着桌上清水喂良十七服下,一边吩咐:“开医室,滞血散备三倍量,去腐丸混热水,放两缸。” 白鹤童子正小心翼翼地将银枪立稳墙边,闻言来不及应声,匆匆出了屋子。 “十七师弟的伤势不寻常。”天生我材掌中凝气,虚虚覆压住良十七胸前血洞,他人却是看着卓无昭的,“阁下与师弟共同抗敌,是否也有不适?” 掌下,青绿色光芒流转间,冒血的伤口逐渐凝固起来。 “多谢关心,但还是先救良仙人要紧。”卓无昭从容以对,“若不是承蒙良仙人庇护,我恐怕不能站在这里,所谓护送,说到底也是一报恩情。” 天生我材掌中气韵收拢:“冒昧一问,阁下师承何处?” “无门无派,不道不佛。” 卓无昭笑了一笑,很是诚实:“刀口寻命,斩仙者罢了。” 天生我材目中忽有了然之色,手上抱起良十七,站了起来。 “就请贵客稍坐,十七师弟受伤经过,我还需详细了解。” “不妨事,客随主便。” 卓无昭让开一步,任天生我材带良十七离开。 这一“稍”就是半天。 天生我材再回转时,推开门,卓无昭手支着头,睡得安静。 下一瞬,他睁开了眼睛。 并没有惊醒的慌张,其实他一直在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比在外,在仙裔的地盘里,他其实挺放心。 但……怎么说都是身在敌营,他放不了太大的心。 勉强合个眼,让自己放空一下,也让对方看着宽慰。 毕竟睡得香的人能有什么嫌疑? 天生我材的神情也正如他所料,甚至还有一丝丝愧歉。 在对方开口之前,他先问:“良仙人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天生我材眉头紧锁,衣裳间还有大片被溅上的血迹。 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但以这屋内布置的整洁程度,和此前的一番交流,他能肯定,天生我材不会是个连脏衣都不换就急切见客的人。 看来,情况不乐观。 天生我材仿佛也知晓了卓无昭的判断,开门见山:“十七师弟究竟如何受伤的?” 卓无昭便该讲的讲,该省略的省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直听到白发人意图淹没修炼之所,良十七分水一击—— “他吸收了整个骷髅?” 天生我材几乎愣住。 “嗯。”卓无昭补充,“还有整个骷髅遗留的灵气,否则在那片区域,根本无法自由行动。” “这个过程持续多久?” “很快,如果用喝酒比喻,就是一口闷。” 闻言,天生我材无言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卓无昭察言观色,继续说着。 他并不担忧天生我材会追究他的作壁上观,那样震天动地的战斗,本就不是他一个小小斩仙者能随意插手的。 抓住机会,一击制敌,他还能算个头功。 这一段叙述听罢,天生我材越发不语。 “天生仙人……”感觉有点怪异,卓无昭换了个称呼,“公子,可还有疑问?” 天生我材似乎回过神:“没有,足够了。” 话语一顿,他目光渐渐沉下来,有了定见。 “卓小兄弟。” 他注视着卓无昭,声音依旧温和,却没有试探或者商量的别意。 “十七师弟筋脉尽毁,命在旦夕,回倒悬山已是来不及,为今之计只有前往‘一念之间’,看是否能寻到合症的药材,或者合适的能人。” 卓无昭等着他说下去。 “小兄弟是斩仙者,一人独行,多半持有‘执念之间’的路引,可随意出入。” 得到卓无昭的确认,他直言:“既然如此,还请小兄弟割爱,价钱好谈。”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卓无昭内心有些意外。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不如借我一用,回来之后,即刻奉还。”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四章:见念 - 夜斩仙 - 石非木 有言:一念动,万物滋生。 “一念之间”便是“万物”所在。 它存在于不存之处,用一种更简单的说法,即“世界罅隙”。 整个世界本就处处是玄机,看得见,看不见,摸得着,摸不着,上一瞬在地,下一瞬在天。 所以要找过去,就得有用以定位的“路引”。 其实在仙界典籍里,久远前的记录中,“一念之间”一直是个荒芜之地。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与世道一起在变。 陈旧的信息也该变了。 一起踏入“一念之间”的那一刻,卓无昭并没有在天生我材的脸上看见太多别样神色。 远不如在看到他掏出两张“路引”时表情精彩。 “同行相遇,路引就可能一张变两张。” 卓无昭给的理由很充分。 天生我材并没有追问。 适当放过,有时候也是一种属于仙裔的慈悲。 ——对他们自己的慈悲。 眼前,珠灯亮如白昼。 从下往上,以二人所在圆坛为中心,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格子”堆叠往上,以不规则的间隔和走势,通往天顶。 可这里永远没有天。 “格子”与“格子”之间,有的搭了桥,有的系一根绳,有的浮一排钉,还有匍匐着打瞌睡的兽,要来去,凭的是自身的本事。 “这里变化很大。” 天生我材忽然开口,二指拈住路引一展,一副由微光构成的导路图便凭空显现。 宝塔状的图示上大略标明了每个“格子”的营生,有几家几十家被圈起来,飞了条线出去,在空余处记了些区域概述。 比如某一个圈里更多药铺,某一个方块里更多灵宝,某一个蛇形角里乐趣满地。 当然,还有一些是不会被标记在上头的。 天生我材也只是扫视一遍,就拂散了图观。 看着他如此熟练,卓无昭倒觉得省心。 “我还有事需要处理,就不陪天生公子了。” 这借口很简单,但管用。 天生我材径自一掠,不出意料地往药材格子方向去了。 从背影动作上……看不出太多底细。 卓无昭收回目光,片刻,身形不见。 挂着石牌的第八十八层之上,是一座“楼格子”。 四四方方,圆角,三层带阁楼。 迎客的是一幅旌旗,张牙舞爪地写着四个字:“可以住宿”。 门口没有牌匾,只有两个字刻在头顶:“三禁”。 一笔一划,深入石髓。 没有多余的解释,但熟客都知道规矩。 禁闹事。 禁赊欠。 禁对老板不敬。 卓无昭顺着那半截竹桥过来时,四面的风将旌旗吹得鼓胀饱满。 他眼睛里有少见的温柔之意,一闪而过。 “嘿。” 进门的柜台后,一道清瘦的身影望了过来:“我说今天眼皮一直跳,原来是阿昭平安回来了。” 那人个子不高,细长眼,尖下巴,粉头白面,书生帽上簪一朵花,左手一杆嵌了玉的短狼毫,右手一本红皮簿子。 动作神态,活像个戏台上的人偶。 卓无昭却似乎早就习惯:“蔺老板不欢迎我?” 那人一笑,双眼只剩下白上飘着红勾着花的妆样:“自然是左眼。” 他垂头迅速在红皮簿子上画了一笔,又唱一声: “天字——三号间,好意——好枕眠——” 随着话音,凭空有一张写着“叁”字的木牌飞来,卓无昭抬手接个正着。 指间狼毫滴溜溜转了个圈,蔺老板慢悠悠地下了判断:“看来没受伤。” “嗯,不用买药。” 卓无昭应着,在柜台上放下装了满满骨晶的鹿皮袋。 蔺老板用笔端挑开看了一眼:“好货。” “九一。” “三七。” “八二,再帮我个忙。” 蔺老板没作声,只是盯着卓无昭。 卓无昭伸手入怀,摸出了从白发人身上拿到的胸甲。 “我想知道这是谁的手艺。” 闻言,蔺老板眉毛扬了扬,这才仔细看起这块胸甲。 虽说瞧着是铁板一块,一团漆黑,但对光一照,竟是透的。 其中散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痕,显然良十七那全力一击并非毫无成效。 这防护程度已经足够恐怖了。 蔺老板抬手敲一敲,声音温润,不是铜铁材质。 “骨晶制品。”蔺老板心里冒出个人名,嘴上不咸不淡,“成交。” 卓无昭没客套,随即又问一句:“渔老在不在?” “后院,没挪窝。” 一问一答间,卓无昭走过去,掀开了对墙的隔帘。 里面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左右两间厢房,笔直往前是断崖峭壁。 凸起的一线崖岩上,稳当当横坐了个蓑衣渔翁,破旧的斗笠间露出白发。 他脚边放了个篓子,手上长长的杆子飞向空中,银线仿佛无止尽地垂落。 底下一团云雾,谁也看不清有没有水流。 卓无昭进来的那一瞬,他的耳朵也随之微微一动。 长风又一次吹过帘幕。 店内,蔺老板静静地望着小院的方向。 等了许久,他清了清嗓子: “阿——昭呀—— “店中无人,你且顾好;茶可自饮,酒不许开—— “俺,去去就来——” 拖长的音调未竟,他足下轻巧一旋,悠然不见踪迹。 几乎是在同时,卓无昭回转,自觉地坐到了柜台后。 其实并不会有多少客人上门。 来到“一念之间”的大多自有目的,无心逗留,何况还是这么高耸的地段。 但是卓无昭还是守着,并不认真。 他感觉自己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面对神光主,面对良十七,面对慕容明仙,面对天生我材,他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想睡也睡不着。 这里不一样。 从他成为斩仙者开始……不,更早的时候,他就在这里落脚了。 他还记得蔺老板温言细语跟他畅谈未来的样子,两个人坐的桌子四只脚缺了三只,就搭在漏风的墙角卡着。 然后,不知不觉,他把钱袋子投进去,蔺老板开工大吉。 那些花费被记进了蔺老板的簿子里,增增减减,多年持续。 这个过程中,一砖一瓦、一石一木慢慢累积,变成了现在的“三禁馆”。 眼看这高楼起—— 却是此时此刻,不想塌。 卓无昭只觉得眼皮沉了起来。 将睡未睡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店外传来。 “是‘三禁之主’——卓无昭?”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五章:繁针戏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一转,不出所料。 这个温和的声音正是来自—— “天生公子。”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你是来找蔺老板的?” 这不算稀奇事。三禁馆不止做住宿生意,路子比一般人想的广得多。 “我收到了三两续魂草,一匣冰蚕,但还不够。”天生我材微微蹙眉,神色间似乎也添了几分沉重,“十七师弟周身经脉濒临碎裂,不能再等,我想,只能找寻精于‘繁针戏’之人一试了。” 也许是捕捉到卓无昭内心的疑惑,天生我材思考了一下,还是尽量通俗地解释起来:“虽然过程复杂,但整体而言就像缝纫。” 卓无昭一怔:“像缝补衣服一样,把经脉缝起来?” 天生我材点了点头:“这是第一步。” 卓无昭咋舌。 怎么说?真是个……很有道理的主意。 只要“针”够细,拿针的手够稳够巧,补什么不是补? 至于为何选择“繁针戏”,顾名思义,运使灵气如针,手法繁复且细腻,是其根本。 这并不是一门很稀奇的功法,真要说起来,它可以算是一种运行灵气的方式,类似“吐纳”“呼吸”。 许多修仙者为了能更加精密地掌控自身灵气,都对其有所涉猎。 但入门精研之后,又会有其他衍生。 比如,制造、御物、控尸,乃至操纵活物。 在活物关节中渗入灵气,以绝对的控制力作为牵引,越是随意的操纵,所需要分布的“针”就越细,越多。 这样的高手在神陆才真正罕见。 就在卓无昭沉吟间,瘦削的身影乘着风,一踮脚,在店门口落了个飘逸的亮相姿态。 “有客——来呀——” 怪异的腔调里仿佛混杂了许多方言,唯一值得夸的,就是能听好懂。 “蔺老板?” 天生我材似乎有些迟疑,双手当胸,就要行礼。 蔺老板横笔一扫:“免了。” 这下声音又恢复了常态。 他上下打量天生我材,忽然咧嘴一笑。 是真的“咧嘴”,嘴缝几乎开到了眼角。 转瞬,他手上红皮簿子一遮,就少了九分荒诞:“区区浪子,当不起‘掌生握死斋’的少斋主一礼。” 天生我材垂手,只道:“念天子师叔曾言,若是走投无路,可来此地求援。” 蔺老板手上簿子拿了下来,已是恢复平常神态。 “走——投——无——路?” 他甚至瞥了一眼柜台后旁观的卓无昭。 天生我材仿佛并未觉察,径自答:“我一位师弟初来神陆便遭遇堕落之仙,对方实力强横难挡,这位卓小兄弟亦可作证。如今师弟重伤,急需一名精通‘繁针戏’者与我合作,暂且稳住他性命。” 蔺老板这回光明正大看向卓无昭:“你也在?” “十七师弟既带卓小兄弟来我处,自然是共过生死,引为挚友。” 不需要卓无昭回答,天生我材张口就来。 卓无昭索性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他直觉面前的两个人早有旧识,却又不能肯定。 这么多年来,蔺老板从未与他说起过身世来历。 他也没问。 什么都行,什么都好。 已经是朋友,便无所谓人仙妖魔。 倒是蔺老板闻言,愣了一愣:“十七师弟? “良十七?” 天生我材叹了一口气:“不错,正是他。” 卓无昭看到蔺老板沉默下来。 那份长久的轻浮也随之沉了下来。 天生我材轻轻一礼。 蔺老板没有再阻拦,却脚步一荡,倏忽踏进了店内。 他还是没有受那一礼。 “救不了。现在的我……没有办法。” 他狼毫指了指卓无昭,向上一挑,是个“让开”的意思。 随即他就回到了他的柜台后,面向外来的二人。 “死马当活马医吧。”他目光在卓无昭身上一落,“你带他去寻金窟,账挂我的。” “可是——” “送客。” 话音一起,虚空中的风挤压过来,将旌旗碾得几乎碎裂。 等一切再度平静,三禁馆外,再无外客。 天生我材从不知道卓无昭看着闷不吭声的,拉一个人还能跑这么风驰电掣。 就像他不知道同样的路引,有人登天,有人落地。 最底层的圆坛中央,石刻化水成梯。 一念之间,地下。 第四层。 几步之遥,锦布灯笼高悬在铜制门前。 周围是一片深邃的暗。 卓无昭率先走了过去,抬手在门边的暗处一摸,机括声随之响起。 似乎是有壁面挪移。 卓无昭回头问了一声:“你要吗?面具。” 天生我材不免疑惑:“是进入此间,必须佩戴?” “不是。只是这里的生意特殊,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暴露相貌。” 卓无昭解释过,见天生我材微微摇头,便随手给自己取了一张,戴好。 推门。 恰到好处的暖意与幽香铺面,这里并非市集,却长灯高悬,地面宽敞明朗,分散出数不清的“街巷”。 行走在其中的人,有的和天生我材一样与众人坦然相见,更多的是与卓无昭一致。 还有些身前竖了字号牌的人,牌子上写明了买卖范围,好商好量。 一路过去,银色的面具,刻意压低的声音,不时眼见耳闻。 卓无昭选了一条人少的短巷,在尽头一间挂了两盏灯笼的高门前停下。 他示意天生我材可以行动了。 “你敲门,记得四下连着敲,不要过三回。十个数之内会有人来应,问做什么,你就说找人,问怎么找,你就说三禁之主有话,该怎么找怎么找。 “至于时限和对人的具体要求,你自己提。” 叮嘱完,他站在原地,并没有跟随上去。 天生我材脚步一顿:“你不一起?” 卓无昭摇摇头:“既然来了,我去别处转转,说不定有生意。” “那我出来之后,去哪里等你?” “不必等。” 卓无昭似乎想了想,终究补了一句:“你直接回三禁馆,他们若是找到合适的人,必定会第一时间带过去。” 没等天生我材回应,他挥挥手,身形融入一道内巷,片刻无影无踪。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六章:提头令 - 夜斩仙 - 石非木 如果有人能俯瞰整个寻金窟,那么展现在他眼前的,必然是一幅复杂的、糅合了“招财”“万贯”等词的“宝”字。 当中最方正的一块,就是“提头市集”。 要进去,当然不止凭一张路引。 好在卓无昭该有的都有。 进门后,里面的情形比外面热闹得多。 面具人也更多。 偌大的厅室内分列着许多长案,每一张案上都放着四个骨质的托盘,最上面是一封小巧的灰色文牒。 谁有兴趣,都可以随手翻看。 无非是些寻物、接货、护送等不太着急又琐碎的活儿。 卓无昭甚至还翻到过要帮忙喂猫遛狗的。 一旦觉得合适,拿着文牒去柜台登记,买卖就算定了下来。 整个过程核验少,发钱快,市集扣一成利,碰上活动还能减半。 于是有一些不喜争端、日子清闲的修仙士专职这类,一年到头也能赚下不少。 卓无昭却没有多看。 他轻车熟路地一转两转,径自进了更深处的第三厅。 厅门是敞开的,左右有两名铁塔般的甲胄壮汉把守。 一般的人,见此情形便不会贸然再进。 卓无昭连一步都没有停。 没有人阻拦。 厅内是照旧的长案,比其他厅室数量少,一张案上只有一枚小小的元宝印。 元宝印又分多种颜色,金、银、红、绿。 从金到绿,赏钱依次降低。 而要知晓印里记录的内容,就得凭自己的灵气去探查了。 按照卓无昭以往的经验,这里和天生我材去的万事阁有着不浅的合作。 说不定背后老板还是同一个。 不过卓无昭不在意。 有关堕落之仙的,才是他的方向。 ——有时候,在这里找线索,比在外面瞎打听方便得多。 如果碰上合心意的印,编造个身份接下来也无不可。 三步外,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人查看过最角落里的印,“扑哧”一声,乐了。 随即他摇摇头,放下。 卓无昭顺手拿起来一看,是…… 养鱼? 身手不论,种族不论,能把鱼养活再培育,就成交。 赏钱倒是丰厚,但是三个月考核期,只管住不管吃,通过了才结算。 不说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光是鱼种—— 卓无昭就连听都没听过。 或许还是他见识少,该哪天找渔佬请教请教。 扫过一圈,前面那位似乎不死心,转头进了隔间。 那里有的不止是急单,还有“活单”。 活单之“活”,并不是只是代表接待和讲解的人是活人,更是“灵活”。 其他单都是被动等待挑选的,而它们,会由市集内部筛选过后,第一时间分发给所有合适的人选。 好比天生我材的单,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上来。 那么很快,集市内部所拥有的名单上,所有符合其要求的人物都会通过“金夕令箭”得到这个消息。 如果没有人应征,下一步,集市就会再次发令。 这次选择的,就是能将人直接带来的。 从“招募”到“绑架”,赏金也会灵活调整。 当然,“符合要求者”之间,难免分先后。 解决的方法很简单。 谁每个月给的“不等金”多,同等条件下便优先。 至于还能轮到来客主动过问的“活单”—— 难不难先放一边,反正容易不到哪去。 但绝对值钱。 偶尔还能碰上一些举全族全镇之财力,愿供奉百年寻求斩仙者的。 卓无昭见过,没接过。 虽然提头市集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是小规模的斩仙者聚集地,但他不愿意参与太深。 斩仙者于他,是过程。 就好像他正在听着“活单人”为前面那位讲解一张悬单。 是最古老的“提头单”。 拿人钱财,替人取命。 只是听着听着,就有些不对劲了。 卓无昭看到“活单人”嘴上说着,反手取出一幅图,“唰”的展开。 上面的半身像线条精准,轮廓清晰,有两个。 他卓无昭,和良十七。 卓无昭一时愣怔。 他初杀神光主,转头慕容明仙就找了过来,是因为这个? 那个盲女…… 即使完全没有修炼过,只要有人肯带她进“一念之间”,进来此处,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神光主死后,是谁给她带路? 换而言之,神光主,或者她本人,背后,并非空荡。 卓无昭心往下沉。 不再听“活单人”叙述,他转头就走。 虽然白鹤运他们去天生我材处的竹篮里有掩盖行踪、抹除气息的阵术,但最近一段时间,他还是少活动的好。 尤其是在“一念之间”。 放回面具,他身形疾掠,几乎是足不沾地地一路进了三禁馆。 门前的风都未捕捉到那一点残影。 天字,三号间。 卓无昭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木制的圆桌上,正放着一碟肉酱,两个馒头,茶是热的。 卓无昭没有多看。 他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一念之间”里,从不分白天黑夜。 或许是几刻钟、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 “笃”。 “笃笃”。 有人极有规律地敲响了房门。 等了一会儿,那人细声念道:“客官,吃食——合心意否?” “进来。” 卓无昭慢慢地坐起来,就看到房门打开,蔺老板悠悠进入。 他瞥了桌上一眼。 “吃不下。”卓无昭先答了,他沉默了一下,还是问,“天生我材回来了?” 蔺老板颔首:“你不先关心自己的事?” “我在听。” “还没找到。” “那就是有头绪?” “嗯。” 蔺老板的语气很肯定:“这样的匠人不多,有心找,自然找得到。但是——” “那样极端的防御能力不太正常,就算是我多疑,给你多开一条骨晶销路也不差。” 卓无昭迎上了蔺老板的视线。 蔺老板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我也好心提醒一句,‘一念之间’太小了,吃不准就和不想见的人撞上。要避事,往外走。” 他旋足,在门前顿步。 “听说,九曲城的‘将军府’幽远僻静,珍奇万千,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地方。 “主人家就在楼下,你随时可以去打扰。”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七章:残缺 - 夜斩仙 - 石非木 寻金窟办事一向牢靠。 短短半日,来天生我材处毛遂自荐的就有三个。 被五花大绑带过来的有两个。 身上带伤当场开始缝的还有一个。 天生我材详细问下来,客客气气请出去一个,叉出去三个,顺手还治了两个。 卓无昭旁观全程,心里叹了一口气。 对于良十七的恐惧,他终于有了点儿切实的理解。 房间里安静下来。 一墙之隔,飘着蔺老板轻巧又怪异的念唱。 卓无昭默默地数了十个数。 好像……调子比以前快了两分。 他转过头,看向天生我材。 天生我材仍坐在桌旁,眉头拧成了结。 下一刻,他也望了过来。 “阿昭。” 这声音温柔和煦,听得卓无昭脑中炸雷。 “何事?” 卓无昭故作从容。 “你是用刀的。”天生我材目光在卓无昭背后一落,“手一定很稳。” 卓无昭怔忪良久,才应声:“我不擅长‘繁针戏’。” 天生我材仿佛早有对策:“凝气不成针,成丝也可,我能助你。” 没等卓无昭开口,他一副下了最终决议的样子:“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去请蔺老板找些材料,让你练习。” “可是……” “若是有合适的人选上门,自然不必你来,若是没有,就非你不可。” 天生我材站起身,语气依旧是平静的。 “我知道斩仙者的规矩,若是成功,我会劝十七师弟给你当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话音未落,天生我材打开房门,轻步离开。 卓无昭只觉得眼角突突地跳。 他…… 唉,算了。 没过多久,两块新切的羊胸、一个猪脑、一卷猪皮和一笼兔子就被拎进了房间。 卓无昭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时间不够,对方一定能弄到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先缝伤口,让我看看。” 八个字的工夫,天生我材手不见得如何动,一块巴掌大的沾血猪皮抛飞起来,摊在桌上。 稍稍一摁,便可以看见,猪皮表面已然多了三道深痕。 天生我材的另一只手甚至贴心地捏着一份穿好的针线,递过来。 卓无昭沉默着接下。 这种时候他说什么都徒劳。 幸好,他用刀的手的确不差。 天生我材偶尔指点,又拿出清水,权作药水,一步步教他净手净创,深入头颅、肺腑。 运使薄薄的灵气覆盖在手上,就能迅速蒸腾水分,保持十指温和干燥。 卓无昭额上已有汗珠渗出,被天生我材抽空擦去。 而天生我材一面紧盯着模糊的血肉,一面还扶着他的一只手,辅助着他灵气的凝聚与微妙的挪移。 若是到正式治疗时,天生我材要顾及的只怕更多。 卓无昭咬咬牙。 到这一步,他并不想辜负对方。 何况,他能省一分拖累,就多一分生机。 是良十七的,也是他的。 未来的他的。 厅堂中,一直未断的念唱声忽然断了。 卓无昭没有察觉。 守在柜台后的蔺老板,细长的眉毛微微飞起,似乎有些惊讶。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地停在了“三禁馆”门前,青袍玉冠,雅正端方。 ——如果忽略掉那一条几乎将他整张脸斜劈开的伤疤的话。 不过蔺老板注意到的不是这个。 这个人……没有右手。 那一束袖袍空空荡荡,扎进腰带间,被风向后撕扯。 “请问,是‘三禁之主’吗?” 来人面向蔺老板,文质彬彬:“我是接到金夕箭令,前来应征者。” 蔺老板收回目光,短狼毫指路。 “主人是我,买家不是,里面请。” 天生我材倒是有所察觉。 他叮嘱卓无昭不必分神,便收手,转过了视线。 来人开门见山,自称“文柳句”。 他显得还有些踌躇:“本来我是不敢来的,怕误事,但箭令上所言危急,我想,还是来试一试吧。” 天生我材明白他所指的是右手残缺,不便动作。 但思索过后,天生我材忽然问:“阁下是否参加过‘天下医会’?” “有幸受邀,但目前已不在会中。”文柳句看向一旁的卓无昭,眼中不知为何有了几分怀念之色。 他走过去,掌心一拂,手指微收。 卓无昭动作一顿。 他感受到一股春雨般的气息包围过来,覆盖了他的双手。 他没有挣扎。 于是那点儿气息渗透进他皮肤,似快实慢,已然固定于他的经络关节。 他的手开始不受他的控制,翩跹间,将截断的兔子肠缝得干净齐整,是一种利落的漂亮。 卓无昭从头到尾欣赏着这份节奏,连文柳句收回灵气也未在意。 天生我材亦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一念之间”外的神陆,正是入夜。 九曲城灯火灿灿,衬得那座将军府格外高耸。 由白鹤用阵法符咒在外护持的医室内,只剩下器械叮当之声。 卓无昭自认不是未见血腥之辈,但良十七心胸大敞、根骨分明的样子,还是让他有些震撼。 更奇妙的是,那颗心还在跳动。 即便很微弱,但它的的确确是鲜活的。 怦…… 怦怦…… 几步之隔,天生我材操纵着银线,缠入良十七口鼻、脏腑,小心地保持着它们的运转。 不仅如此,这些细不可查的丝缕,还在反方向清理淤物、输入药物与新血,并且引导着良十七体内灵气的走向。 每有一处暴乱的灵气被梳顺,文柳句便以气带手,细细缝合破损处。 这手自然是卓无昭的。 不足一个时辰的磨合,他与文柳句已有了相当的默契。 转眼,月上中天。 暗鸦在屋檐沉睡,长风与枝头共眠。 最冷、最压抑的时刻。 “吱呀——” 医室的门被人缓缓推开。 温暖的灯光拉长了人影。 蹲守在外的白鹤童子回头,就看到文柳句走近,青黑的眼圈中是轻松的神色。 “去吧,病人已经无碍,你家主人叫你进去收尾。” 文柳句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醒一场久别重逢的、天真的梦。 他也以同样呵护的眼神,注视着小小的童子。 “好好学,往后……更有苦难。”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八章:心术 - 夜斩仙 - 石非木 从辗转难眠到吵不醒,只需要一次累得灵魂出窍。 卓无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床的。 醒来时,日上三竿。 窗台上有一团金灿灿的影子探头探脑。 等卓无昭穿衣洗漱完,那影子早就扑棱棱隐入了树丛。 木叶翩然。 恍惚间,这一幕与模糊的记忆里的画面重叠。 卓无昭负刀,迈步,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阳光落进眼底,天地熠熠生辉。 路过昨日的医室,木门依旧紧闭着。 卓无昭正想要不要上前,耳边倏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这里。” 周围没有人。 卓无昭却认得这个声音,和这样精密的灵气操控手段。 他举目四望,一道满月门后,拱起的廊桥外,水榭中,有人向他招了招手。 自然是文柳句。 他坐在水榭中央铺开的绒毯上,面前的小案也不知是本来有的,还是他信手摆放的。 看起来素得与团花织金的绒毯格格不入。 案上还有一碟白米糕,一壶热茶,一个空杯。 卓无昭落座,并不拘谨翻杯,倒茶。 茶香袅袅。 文柳句凝视着他:“卓小兄弟是否修行辟谷一道?” 卓无昭摇摇头。 这在神陆众多的修仙修佛路子里并不罕见,有的就是信奉不沾荤素,不食五谷,即心洁,身轻,才能得飞升或涅槃。 然而在兴隆客栈时,卓无昭也没见良十七少吃。 “这米糕似乎不太新鲜。” 闻言,文柳句一怔,不禁莞尔:“天生公子和他的小学徒都忙了一夜,顾不上我们,这还是我翻厨房找的。” 卓无昭问:“天生公子还在医室?” “嗯,一夜未出。” “那病人……” 卓无昭缓缓地饮下一口热茶,心里还有些悬着。 文柳句嘴角的笑意加深。 “不必担忧,病人情况已经大致稳定,只是这样的沉重伤势不排除变化的可能,必然需要一番细致观察和养护。” 他说着,轻巧地转开了话题:“其实牵绊过甚,反倒不利于平常心境,对病人也无助益。我冒昧问一问卓小兄弟,来此多久了?” “比先生早几个时辰。” 这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文柳句意料。 “那小兄弟可有发现这座府邸的趣味之处?” “哦?”卓无昭不解,“愿闻其详。” 文柳句目光示意,转向水榭顶檐。 “譬如这一处,梁柱浮雕飞鸟团花,彩绘映衬,华美非常。”文柳句顿了顿,又看向桌案,“而昨日的医室布置简单,一应器物都没有多余修饰,我所留宿的房间内亦是。” “就不知卓小兄弟的如何?” “我没有太注意,想来是差不多的。” 卓无昭模棱两可地应着,其实来这里的第一天,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正如文柳句所言,哪怕是在不归楼,这样的不和谐感虽然弱了许多,但总归是存在的。 华美与凝练交织,繁复与朴素相应。 那些整齐排放的陶药罐,上下是做了花枝起伏、波浪般层层绽开的木柜隔板。 抽斗的把手上,还嵌着血一样红艳、雕琢成水滴形的珊瑚。 另一头的珊瑚大概是掉了,只留下一个坑。 那……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对坐,总不能让话就这么冷下来。 卓无昭随口反问:“依文先生看,这其中莫非有什么说法?” 文柳句徐徐道:“不敢妄加揣测,但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臂。 “世有名士,白昼行慈悲,夜半举屠刀,是心有二分不自知。 “最终两心相见,仙魔相斗,死无全尸。” 他目光幽幽,落在卓无昭脸上。 “名士尚且如此,换做天下芸芸修仙士,又要如何分辨自我?” 卓无昭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先生是说……” 文柳句笑了。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柔和,更亲切。 “你,真的是你吗?”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分气口,都变成无形的丝线,将卓无昭思绪缠绕。 一股凉意自卓无昭脊背窜起。 他再想开口,忽见文柳句情绪一收,大笑起来,那道伤疤也随之少了诡异狰狞感,变得俏皮。 “闲谈而已,何必如此紧张。话说回头,或许天生公子只是爱好特别,非得两全罢了。” 卓无昭适时地松了口气。 下一瞬,他盯着自己手上的白米糕,眼角微不可查地一跳。 什么时候…… 心念迟疑间,似乎是有人轻轻地在他耳后叹了一声。 他转头,空无一人。 等他再度看回对桌,文柳句已然不见了。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 一双无穷无尽的眼睛,从生望到死,望进万物终结的虚无。 一个声音在呢喃着告诉他: 没有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个声音来自他的脑海,仿佛是他由衷而生的感悟。 他是……谁? 白米糕落在桌案,洒出一圈渣滓。 文柳句端坐着,神色一如既往。 卓无昭依旧坐在他的对面。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没有了刚才刹那的恐惧、惊愕与挣扎。 那双深海般的眸子,真正地沉入了海底。 良久,文柳句伸出独臂,指尖轻抬。 顺应他的操控,卓无昭目不移,身不动,慢慢地拾起白米糕,放回碟子,又拈去了案上碎渣。 一连串动作起先还有些僵硬,渐渐地十足从容。 他们,还真是有着万里挑一的默契。 “慕容明仙就是败在你的手上吗?” 文柳句忽然问。 他并没有期待回答。 欣赏着自己杰作的他,一时竟有些遗憾。 “可惜……箭令所言既定,我也不能保你性命。死物终究蠢笨,不值得长留。 “你就先待在这里,好好休息。” 他起身,温柔地阖上了卓无昭的眼睛。 这样看起来,就好像卓无昭是在斑驳碎光中,静坐而眠。 “等我回来。” 文柳句拂袖,目光深深地望向医室。 另一个目标正在那里。 凭昨夜的合作,他相信他能毫不费力地支开天生我材。 但是不着急。 医一个人,杀一个人,两份报酬,他都很需要。 甚至这座府邸里,还有很多很多…… 值得挑拣的好东西。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十九章:非我是我 - 夜斩仙 - 石非木 “我若是不等呢?” 话音起落。 文柳句的身形倏然静止。 一柄深黑的鞘压在他断臂的肩膀上,脖颈边。 即便未见刀锋,森寒之意仍透过皮肤,刺入骨中。 “原来你还清醒着。” 文柳句叹了一声:“的确是很难得。” 卓无昭沉默以对。 他的刀就是他的话,落向的是文柳句的后颈。 “咔……” 枯木折断的声音响起,起先是一声,然后是一连串。 刀势在半空划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颓然垂下。 同时,卓无昭双手双脚扭曲反向,几乎跪倒。 剧烈的痛楚从四肢蔓延,卓无昭拼尽全力,才紧紧地握住他的刀。 “如今我的灵气尽皆深入,掌握你全身脉络,你觉得,你还会是你吗?” 文柳句迆迆然回身,居高临下。 卓无昭没有回答。 他眉眼低垂,似乎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听话。” 文柳句轻轻一哂,疤痕在云淡风轻中将他的五官变形。 “我可以让你比他们多活两天。” 这个“他们”不言而喻,是此刻府邸内的所有人。 “我……” 卓无昭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算……是……知……道…… “你……的……胳膊……” 他脸色惨白,却也有样学样,讥讽一笑。 “断……得……不……冤……” 文柳句不为所动,连语气都毫无起伏。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无谓的情绪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助益。” 他负手,没有人能看到他的动作。 卓无昭全身一震,一寸一寸、发出了令人心颤的声响。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鲜血扩散,整个人不成人形。 但他还活着。 这当然是文柳句的手笔。 只要文柳句想,他可以让卓无昭保持清醒到绝望的最后一刻。 然而这不是现在该做的。 文柳句转过身,继续向医室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扣住了他的脚踝。 文柳句低头,看到的是双目腐烂的女人。 鲜血变成河流,淌过他的鞋面。 无数的枯骨向他拥来,都是他熟悉的人。 他的双亲,他的兄弟姊妹。 他曾经的挚爱。 每一个都是他的作品。 他嘴角浮起温情的弧度,凝视着他们。 或者,它们。 “拙劣的手法。” 仿佛是被这轻蔑的定论击溃,周围的鲜血与尸骨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文柳句想要迈步,又怔住。 他还坐在案前,茶水正温热。 卓无昭还在他的对面。 与方才不同的是,卓无昭身上没有伤口,神色也一派寻常。 他甚至是在—— “观赏”。 文柳句目中闪过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是得趣,像是恼怒,更像是快意。 他只知道,他对卓无昭简直越来越喜欢。 这个年轻人,将会是他最完美的杰作。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文柳句忍不住问。 他太想更加了解对方。 其实这是个不必回答的问题。 卓无昭的答案也和他想的一模一样:“我从来没信任过你。” 这让文柳句发现自己心跳更快。 他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有防备是好事,但你不用逞强。我的灵气之密,一旦渗透,并非是你能轻易消解。” 仿佛是为了印证所言非虚,他五指凝气,稍稍抬举—— 卓无昭的手举杯,停顿。 随即,那只手当着他的面,将茶水慢慢地倒在了桌案上。 文柳句的笑容消失了。 “昨夜过后,我就将经脉洗净,不过还保留了一点儿。”卓无昭笑了笑,将对方的每一分神色变化收入眼中,“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想干什么。” “也许你不太清楚,我是个斩仙者。” 他褒奖似的,赞叹:“只为救人的堕落之仙,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没有回应。 文柳句静静地看着他,一如要用视线将他切割,剖析透彻。 良久。 “你以为我会问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文柳句好像又恢复了那副高情远致的模样,语气温柔。 “刚才有一瞬间,我的确很好奇,只是那一瞬间过后,我就明白了。” 他注视着卓无昭,莞尔:“因为你跟我,其实是同一类人。” 这句话很短,到末尾第三个字时,他和卓无昭都动了。 犹如遵守着心照不宣的规则,动荡只在方寸。 风声飒然。 刀影比风声更悄无声息。 猝不及防激越而起的新茶水幕化成滴滴细珠,又从珠子凛凛地飞射成针。 雨针直刺卓无昭面门。 玄刀在此时轻巧一旋,针幕反扑向对面。 文柳句不移不动,周遭一股无形之气扩散开来,刹那,所有乱针力量尽去。 雾气绵绵间,刀尾破竹直进。 文柳句凝眉,气机漩涡般聚拢身前,将玄刀阻隔。 卓无昭五指用力收紧,毫厘不让。 这僵持只维持了不到三息。 如果灵气真的成为一堵可见的墙壁,那么通常,它会在重击下发出碎裂哀鸣。 但是,没有。 玄刀微不可查地偏转了几分,复又正位。 一股莫名的气劲涤荡,看不见的墙面与之接触的部分,竟已“融化”了。 文柳句只感觉到——死气。 是任何生命都不能存的深渊,是吞天食地的黑暗。 玄刀不止。 再一寸—— 水榭外的朗朗青空,由远及近,送来一声清亮的鸟鸣。 伴随着鸣叫的还有黑白相间的细长影子,一连串凭空划过,直钉卓无昭背后。 玄刀几乎是在一瞬间回转,连鞘斩下。 细长影子纷纷扬扬,切面齐整,被一分为二。 是无数的白色长羽。 落羽轻飘中,卓无昭折身一掠,鹰隼般迎上了来人。 他的灵气早就凝于一点。 刀尾,或者说,刀尖。 这一点迅疾如爪,几乎就要洞穿来人脖颈。 而对面并不是人。 卓无昭看到的一只白鹤,其瞳孔因为惊惧缩成针尖。 它脖子还有些滑稽地一抻一蜷,却再没有半点儿声音。 最开始那一声是它所能发出的唯一警示。 “啪”。 电光石火,玄刀改刺为扫,一下将白鹤拍飞。 卓无昭没有忘记文柳句仍在。 此时此刻,他身处半空,足未沾地,就感到一股猛烈的气劲劈空袭来。 刀势久候,一挽,斩落。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章:再会不会 - 夜斩仙 - 石非木 足以开山裂碑的掌劲迎上玄刀。 那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刀,却一如之前,被刀身所触及的气劲皆化虚无。 几乎是同时,旁边的白鹤发出了一声破碎的哀鸣。 卓无昭的动作忽然僵硬,积攒的气力在一瞬间随着痛楚流失。 白鹤已然化为童子形态,就在他背后。 它双手还在颤抖,正握着一柄鹤尾般纤细漂亮的短匕,匕身尽皆没入卓无昭身躯。 刚才卓无昭击而不杀,只将它丢出战圈,但它毕竟是一只飞鸟,轻易便借势折回。 它本以为自己灵气微弱,再聚不起可以伤人的飞羽,最多上去啄两下。 但它的身体竟不受控制地化了人形。 那柄清云鹤尾匕本来是天生我材送它防身的,它一直藏得很仔细,不到生死关头不会轻易动用。 只是在它反应过来后,一切都无可挽回。 未尽的掌劲破空嗡鸣,迎面席卷二人。 水榭震荡。 飞扬的木叶与沙尘间,只剩下一道森寒的影,闪电般射向一派端庄的文柳句。 文柳句轻轻挥手。 寒光坠下,上面还沾着鲜红的血迹。 玄刀已至。 “铛”…… 匕首落地的刹那,玄刀挥洒,文柳句的头颅就此与身躯分离。 一切都快得不足一次呼吸。 文柳句的头颅高高抛飞,但他的神色仍然镇定。 他眼神追随着卓无昭,又一次温柔地笑了。 “我们会再见的,一定…… “还会——” 话音戛然而止,头颅闷声砸下,在地面滚了几圈。 不用再细看,那绝不是一颗人类的头颅,只是木头。 文柳句整个身体也仿佛经受不住冲击,迅速木化,四分五裂。 又是“缘木身”。 卓无昭叹了口气,刀尾顿地,勉强支撑着自己站稳。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举目四望,离得最近的高墙在数十丈之外。 他缓缓迈出两步,袖子却被扯住。 白鹤童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表情十分复杂。 卓无昭又叹了一口气。 气劲袭来的那一瞬,他首先抓住的是白鹤童子手腕脉门。 要是它再掏出什么刀枪剑戟来,他就算完了。 这一抓其实并不在于桎梏。 他没有跟文柳句说谎,的确是有一种功法可以洗涤自身经脉。 放到外人,或者说外鸟身上,他没把握。 但情况紧急,他只能姑且一试。 在白鹤童子这边,便是有一股奇特又强横的灵气自脉搏探入,并不与它自身的相融,只是让它感觉有些……五脏翻腾。 有什么漂浮的气息被剥离开,随即与那股无根无源的灵气一齐消散。 它一只鸟,也意外地理解了一句人话。 ——“身轻如燕”。 “放开。” 卓无昭还是开口,声音嘶哑。 白鹤童子猛地摇头。 “你被渗透到何种地步,我不清楚,帮不上忙。”卓无昭保持着耐心,摇摇晃晃地又走出一步,“回去找你主人,他一定能解。” 这下白鹤童子索性扑上来,几乎挂在他胳膊上。 卓无昭一个趔趄,眼前一黑。 再知昼夜,已经好像是下辈子的事。 伤口还疼得厉害,却已经被厚实地包扎好。 卓无昭咳嗽着,勉力坐起来,枕边正放置着他的刀。 “别乱动,你小心挨骂。” 冷不丁的一阵气音响起,卓无昭抬头,就看到对墙窗下的一张床榻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良十七?” “嘘。” 良十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色不知道是衬着月光的缘故,还是本来就苍白。 卓无昭忍不住跟着放轻了声音,问:“我睡了多久?” 良十七竖起耳朵认真听了会儿,才回答:“不知道,我就醒来半天。” “三天。” 伴随着“吱呀”的推门声,天生我材的声音传来。 良十七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很快扯出个笑脸打招呼:“天生师兄,哈哈……还没睡啊……” 天生我材颇有些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托盘,先把端来的药递给卓无昭,又将良十七床头的空碗收了。 卓无昭试了试温度,憋一口气闷了。 良十七大为赞叹:“喝天生师兄的药眉头都不皱一下,阿昭你确有仙人之姿。” 卓无昭又咳嗽几声,淡淡回应:“我只会斩仙。” 良十七笑起来:“我辈仙裔,岂是区区堕落之仙可比……” 天生我材忽然插了一句:“你还想打?” 这话就像混着冰碴子的水,把良十七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小心翼翼又安静地缩回被子,躺平,闭目养神。 天生我材没再管他,径自看向卓无昭。 卓无昭也望了过去。 他从天生我材的眼里看到了一点……可以称之为“警惕”的情绪。 不过天生我材也没有绕圈子:“你修炼过魔族功法?” “是。” 卓无昭承认得很快。 他知道在天生我材这样的人面前撒谎是个很愚蠢的行为。 他更知道有人根本没睡,又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不止魔族功法,佛门的、妖族的、你们仙裔的……很多很多,我能练的都练过。” 他因为一气说了这么多,牵动伤口,疼得一时哑然。 出乎意料的是,天生我材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应该明白,修行不能驳杂,气机繁冗,只会互相攻讦,最终使人身体不堪重负,乃至全盘崩溃。” 他的神色中现出几分凛然:“何况,你练的还是‘心灯咒’。” “‘心灯咒’!” 一声惊呼,良十七翻了个身,拱着被子抬起头。 他讶异的目光同样投向了卓无昭。 “不是说三百年前惹得神陆大乱的‘古魔尊’暴毙之后,这功法就失传了?” “实则是藏起来了。”卓无昭慢慢地抽了口气,让自己声音听起来稳定些,“我也是无意间闯进了他的墓室,才知道这个自称古魔的,实际上……是一名人族修仙士。” “那个时候,墓室里棺椁大开,四周凌乱,旁边还有其他焦枯尸体,跟传闻中他门下弟子服饰类似。古魔尊就倒在角落,头骨已然片片碎裂。”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一章:渊源 - 夜斩仙 - 石非木 “这是内讧了。” 良十七显得颇有心得:“我听说过很多这样的故事,某个派门里人心不古,各怀鬼胎,掌门就会选择诈死,使背叛者自行暴露,无论正道邪道都屡试不爽。” 卓无昭“嗯”了一声,他的判断跟良十七的大差不差。 他继续讲了下去。 “我就在古魔尊尸骨后石墙的暗格里,找到了他亲自撰写的心灯咒功法总纲。 “以前都说古魔尊是魔族余孽,因为他身体强横,曾经在诸多修仙派门的围剿下,连续战至七日七夜而不伤不累,甚至比初时更为勇猛。我翻过功法总纲,才知道他的‘心灯咒’其实源于魔族一支血脉家传,但是……” 天生我材接过话:“已经灭绝了。” 卓无昭和良十七同时望向了他。 “是魔族的‘枯血’一脉。”天生我材如数家珍,“这可以追溯到上古封魔之战。” “祸世魔君入侵神陆,作为先锋的就是‘枯血’一脉,他们功法诡异霸道,自愈力、精神力极强,不伤不死,可谓所向披靡。 “然而物极必反,‘枯血’之魔寿命不长,一旦毙命,死状亦相当可怖。当时我掌生握死斋也有先辈驰援神陆,他们竭力钻研,才摸清‘枯血’功法特质,一言以蔽之,就是燃烧未来心血,爆发当下之势。 “就跟你很像。” 天生我材扫了一眼良十七:“除了容易暴毙,你的症状,也算是这种功法的风险之一。” 良十七转过脸,去瞪卓无昭:“说你呢,乱练功法的。” 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什么,感慨:“其实这古魔尊也挺厉害,我记得那时候有人,啊,还是仙来着,提出仿练‘枯血’,对抗魔军,可惜大多数都走火入魔,不得善终。他能另创‘心灯’,以此锻筋易骨,直逼魔族体魄,也是天赋异禀。” “这样说,阿昭同样不凡,竟能活用功法,不仅能一扫自身滞留灵气,还能襄助他人。” 天生我材凝视着卓无昭,卓无昭却笑了笑。 “我不知道。我练它的时候,连自己有没有第二天都不知道。” 月光下,他的眼睛很静。 那里其实没有笑意。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有天生公子提醒,我会注意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动用此法。” 他迎着天生我材的目光,语气谦逊而诚恳。 良十七只觉得他又戴上了“面具”。 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经过天生我材对卓无昭的一番仔细检查,能确认卓无昭实打实就是个人,不是魔。 连功法的来源也交代清楚,是他误打误撞,与魔族无关。 所以…… 良十七看向天生我材。 天生我材神色未变。 片刻。 “无论如何,性命要紧。”天生我材声音放轻,柔和依旧,“你若是想要废了这功法,我可以帮忙。” 卓无昭和良十七心里同时泛起一股冷意。 月色如霜。 气氛比在兴隆客栈那日还要刺骨。 “这个……” 卓无昭很勉强才把理由编下去:“当下是不太方便,等诸事了结,不必奔波,我再来叨扰公子。” 天生我材颔首,目中有了一丝欣赏之色。 他对这个回答似乎还挺满意。 “那你好好静养,这几日不能下床走动。人身与仙体毕竟有差,为免伤及根基,我对你用药有所保留,因此与十七相比,你伤口愈合可能会慢些。” 天生我材叮嘱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卓无昭十分自觉地躺下,还拉了拉被子,盖住了痛到咬紧的牙。 “你救了云鸣,它说要好好报答你,从昨天起就在留意别家的窝了。” 天生我材起身,一边说着,一边指尖轻弹,以一簇火苗点燃了桌上莲花小铜炉里的香篆。 卓无昭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云鸣?那只灵鹤?” “嗯。” “什么是‘别家的窝’?” “是一对天神鸟的窝。它们的蛋,大补。” 天生我材盖上铜炉,细烟袅袅间,他的声音也缥缈起来。 卓无昭脑子转不动了:“它还准备去抢人家的蛋……” “那倒不是。我答应了它,若是这次天神鸟繁衍顺利,白蛋由它处理。” 话音落下,再无回应。 天生我材端起空碗托盘,与仍清醒的良十七对过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月落日升,又是朝暮。 养伤的日子过得很慢,又很快。 卓无昭每天醒来时,枕头边就会多几串新鲜果子,或者开得正盛的花花草草。 还有许多五光十色的石子。 至于鸟蛋—— 卓无昭抬头,窗外木叶葱茏,分布成无数木架隔间,每一种都自有风貌。 按良十七的说法,这还只是整座府邸的冰山一角。 天神鸟就住在不远处,放眼缠满了黄草碧丝的那一间,偶尔确能见到金色的身影飞来跳去,但这两天消停许多。 “它们下蛋之后可凶了,除了天生师兄,连只蚂蚁都不能靠近。” 良十七还显得有几分可惜:“我都没见过那蛋长什么样。” 卓无昭认真听着,给他出主意:“不如趁它们不注意,去掏窝?” 良十七立刻一脸“你想我死”的惊恐表情。 卓无昭笑了一声。 他本来也没想正经帮忙。 伤势基本无碍,他该做的是活动活动,然后找个理由告辞。 谁承想三刻钟没过,云鸣就急匆匆地窜了进来。 它落在卓无昭床边,长喙间还咬着一封信。 信封表面涂着三道特殊的水渍般的印记,斜穿上下。 卓无昭伸手接过,封面中间勾了个空心圆圈,下面紧挨着写着“亲启”两个字,潦草得毫不走心。 昭者,日明也。 所以圆圈就是发光的太阳。 ——那“无”怎么说? ——圆中空,空者,无也。是谓一个圈,一举两得。 卓无昭还记得蔺老板当时摇头晃脑的样子。 不过……这并不是蔺老板的笔迹。 拆开信,卓无昭也没避着良十七和云鸣。 “欲寻之匠师,疑似数十年不曾露面,下落未知。最后现身地:梅开岭。” 信纸背后,还附上了一份详尽的地图。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二章:梅开 - 夜斩仙 - 石非木 照地图所示,梅开岭需一路北上,位于白马州与大清河交错地段。 这并不是个很难找的地方。 卓无昭到时,岭中一派祥和与—— 死寂。 空荡的山岭,间或有腐朽残败的草棚、木架,昭示着曾经有人居住的痕迹。 卓无昭放慢了脚步。 目之所及,连向前的路途都被杂草荆棘掩盖。 但其中又辟出一条可供落脚的狭道,看草木断口整齐,是被锋利的刀具所斩落。 而且,痕迹还很新。 卓无昭微微地俯身,敛声,屏息。 长风忽来,他整个人渐渐散去,原来竟是只剩下一道残影。 山岭漫漫。 深处,略为规整的屋舍废墟密集起来,看来这里曾经是个小小村落。 有三名短衫快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在其中穿梭,时不时停下来查看、记录着什么。 最高挑个子的,背了个方方正正的大竹箱,箱子边琳琅满目,挂着绑着绳索、铲子、镰刀等工具。 看其仪态,稳健端正,剑眉朗目,颇有几分领队气质。 一会儿,天色阴沉下来。他瞧了一眼,冲二人喊:“把东西收好,今天就到这里吧。” 另外两个立刻搭腔,一个连忙将手里东西包进布里,一个收了纸笔,仔细地放进腰间挂的小竹箱子内。 “梅师兄,今晚上有空不?” 那个收布包的小跑着凑过来,笑嘻嘻地问。 高挑个子扬了扬眉,不置可否:“怎么了?” “当然是去看仙子献舞啦。”收纸笔的跟上来,嘴角往上翘,带着压制不住的期待,“最后一天啦,都说飞燕城的祭舞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特别灵。” 收布包的也附和:“我还订了两坛枣花酒没取,正好喝啊!” 两个师弟叽叽喳喳,做师兄的自然不扫兴:“也好,我跟大师姐说一声。” “好耶!” 欢喜之后一拍掌,两个师弟几乎没蹦上天高。 变故就在刹那。 随着破风的一点急响,绿芒微闪,收纸笔的手臂顿时血如泉涌,伤口深可见骨。 这还是“梅师兄”反应极快,将他们一把压下,好歹保住了脖子。 在收纸笔的惨呼声中,那点绿芒又径自转了个弯,滴血间,倏地变成了两点。 “梅师兄”眉心一拧,头也不回,右手翻飞起落,凭空勾画。 “叮”。 绿芒撞上光影明灭的符阵,弹飞出去,又迅速分化。 转眼,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苍苍万点。 满天星般的绿芒环绕在三人周围,优哉游哉地,偶尔又“叮”一口。 “梅师兄”不敢分神,不知不觉,额上有冷汗滑落。 那群绿芒仍旧戏谑。 底下,收布包的那个见缝插针,紧急处理着同伴的伤口。 “你忍着点,别怕,师兄会带我们出去!” “没事的,没事的……” 他碎碎念着,一次比一次念得快。 “梅师兄”凝视着前方,深深呼吸,脚尖悄无声息移向了某个方位。 “破!” 在这一声断喝响起的刹那,“梅师兄”右手剑指,一股锋利罡气澎湃击出。 周遭绿芒嗡嗡,眼看要一举淹没过来,“梅师兄”左掌横扫,凝重的气息使得绿芒们如遭重阻,僵立原位。 而剑指罡气汹汹,触及房舍断墙,轰然扬尘。 不等眼前平静下来,“梅师兄”揽着两位师弟身形一跃,急急奔走。 猛然,巨大的开山斧从天降下,正切在“梅师兄”身前。 背后漫天绿芒一收,化作一道弓箭,弦拉满月,箭镞正遥遥瞄着“梅师兄”。 “再跑啊!” 一个捏着鼻子似的嗓音传过来:“再让我看看,你怎么跑!” 话音未落,一个高壮宽厚的身影慢悠悠踱步过去,大手一提,裂了三尺地的巨斧就轻飘飘地被捏在了他手里。 那样子,跟拎一个花篮、捡一把青菜没什么区别。 说话的人却远远地坐在半爿房顶上,用细细瘦瘦的手抹去脸上的灰。 “呸呸呸!” 他冲着三人恶狠狠地啐着。刚才要不是闪得快,他差点儿就被劈成两截。 “给我把这龟孙子的一双手剁喽!” 此刻,“梅师兄”已然寸步难行。 受伤的那个师弟挣了一挣:“师兄……别、别管我……把图纸带上,走……” 话还没说完整,人就往地上栽。 另一个师弟一把拉住他,手在抖,脚也在抖。 他把受伤的同伴往“梅师兄”那儿一放,面对着山一般的敌人,连嘴皮子也快张不开了。 “师师师兄,我我我拦拦拦——住他!” 那壮汉粗黑粗黑的眉毛一扬,倒转手用斧柄一撩,直把这师弟当个布袋子抛出去七八尺,半天没爬起来。 罡气再起,那壮汉斧面一横,无聊得连点儿灰尘都没抖一抖。 “你在干什么啊!叫你给我出气,你听不懂吗——” 屋顶上那人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他弓起背,似乎就要窜过来咬断壮汉的喉咙。 半空中的绿芒弓箭随之微微转向,却是对准了地上的师弟。 壮汉没理会那人的鬼叫,只睨着面前的“梅师兄”,声音沉沉:“识趣点,回去叫你们的人一起滚出白马州,今后再听到‘登仙会’的名号,夹起尾巴绕路走。” “梅师兄”眼看另一个师弟渐渐没了动静,身边这个失血过多,眼神发痴,不由得急怒交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飞燕城里避开你们,这会儿还追上来,是真要鱼死网破不成!” “那得怪你们领头的不识相!” 壮汉每个字都像是落岩,砸一下一个坑。 他又嗤笑着,目光里射出比刀斧更利的杀意:“你要倔,没事,我取你们点儿东西,带回去让窝在城里的几只小兔崽子好好瞧瞧。” “老猫,你让开,我来!” 房顶上的“猫”跃跃欲试。 眨眼,他就手脚并用,指尖唰的生出细钩,向“梅师兄”脸面薅去。 “梅师兄”不得不避。 可是他上头一仰,下盘就结结实实吃了巨斧一击。 清脆的骨头碎裂声与痛楚,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力气。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三章:山神 - 夜斩仙 - 石非木 “梅师兄”倒下。 巨斧并没有斫去他的双腿,但总归是一拍两断。 剩下一个肩膀渗血、半死不活的,跟着一绊,立刻失去了意识。 先前屋顶上的人凭空一翻身,稳稳落地,霎忽没了那股乖桀的架势。 他利爪也尽收拢,抬腿把“梅师兄”踢转个面。 “你看,我赢了,就说都能留着一口气吧。” 他示意老猫,还有几分拿捏得当的自矜。 老猫扯下那手臂受伤的师弟腰间箱匣,往地上一倒,从零零碎碎的物件里拣出一沓用骨钉订起来的卷册。 “就这个?”老猫问。 没第一时间得到回应,老猫皱起眉,看向同伴。 对方怔怔出神,在望着另一处。 “老狗!” “啊?” 老狗惊醒,转回头一看老猫手上的卷册就反应过来。 “是吧,说是那上面画了东西,实在不行都烧了呗。” 老猫点了点头。 这是个顶好的主意。 火龙冲天之际,整个梅开岭鸟兽奔逃,一团混乱。 直到天降甘霖,逐渐暴雨倾盆。 浓重的烟雾熏艳了晚霞。 “梅师兄”是在迷迷糊糊中,又冷又疼又焦醒来的。 “师兄!” 熟悉的语调里带着迫切和欣喜,不消说,除了段小时无他。 也就是之前收布包、又被一斧子拍飞的那个。 “梅师兄”记忆慢慢回笼,不免脱口问询:“姜泽……姜师弟怎么样?” 段小时一张脸上淤青甚重,说起话来龇牙咧嘴:“在那边呢,血止住了,睡得可香。” 能听得出来,劫后余生,他还是挺开心的。 “梅师兄”怔了怔,先是顺着段小时的示意看向一旁,见姜泽躺在空地,臂膀上被包扎得严实,胸膛起伏着,呼吸节奏自然,这才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就看到自己的大木箱子被搁在角落。 再收拢视线,面前是燃烧旺盛的火堆,间或爆出一点星火。 这里好像是个山洞,不太深,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繁星。 他的双腿还被树枝、木板牢牢地固定住,厚实的粗布之下,火烧火燎中透出一丝令人舒适的凉。 “是谁救了我们啊?” 段小时跟着目光逡巡,一边看一边琢磨,末了,灵光一现。 “不会是山神吧!” 也许是自觉兴奋过度,吵到熟睡的伤员,他立刻捂住了嘴。 “梅师兄”静静地看着山洞口,良久,才深吸一口气,放言远传。 “小可姓贺,名子舟,庞州人士,带师弟段小时、姜泽来此测查,不幸遭遇匪徒,打扰高人清修。救命之恩本不言谢,但贺某心中愧疚难当,但请高人显露真身,受贺某一拜。” 洞口外是娑婆的风。 段小时学着贺子舟的样子,垂着头,心里也有些忐忑。 没有人? 莫非真是神……或者,早就消失很多年的真仙? 就在段小时以为不会再有结果,准备安慰师兄还是好好休息时,洞外有了回应。 “不是高人,只是路人。” 这个声音淡淡的,让人想起映月的井水,西风下的柴扉。 它并没有什么重音,遥遥地飘过来,竟十分清晰。 贺子舟正色,撑持上半身冲着声音方向郑重一礼:“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卓无昭只觉得月亮都吵起来了。 他倚靠着一块半干燥的岩石,身侧是树影幽幽,凝着雨露。 远看火势处,在夜色里,好像也千百年如是。 山洞里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是有人提着步,用脚尖在小心翼翼地走。 没多久,卓无昭就听到一声克制的惊叹。 山洞里传出贺子舟的轻叱:“段师弟!” 段小时已然扒着洞口,探出个鸡窝似的脑壳,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梅师兄,这山神……跟我想的不一样啊,看着比我还小几岁!” 他说悄悄话似的,对山洞里感慨。 身侧忽有微风飒然,让他不由得噤声。 “山神”卓无昭,不紧不慢地越过他,进了山洞。 贺子舟也有些意外,但仍准备再行一礼,被卓无昭按住手轻轻一推,明示拒绝。 “躺好,别乱动。”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卓无昭就想到了天生我材。 这才住了多久,口气就无意识学了个七成像。 卓无昭在火堆边坐下,跟贺子舟相对。 贺子舟还是很执着:“还请阁下告知名讳,贺某必铭记于心,将来若有用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语间,段小时噌噌噌地跑回来,蹲在了贺子舟身边。 他盯着卓无昭,“好奇”两个字快要从每个毛孔里跳出来。 卓无昭有些无奈:“我姓卓,卓无昭,不是山神。” 段小时的目光便飞到了他背后的刀上。 “那你是仙人?修仙士?” 卓无昭摇头。 “那……” “段师弟。” 段小时无穷无尽的问题被自家师兄打断。贺子舟唤他一声,又看向卓无昭:“师弟顽劣,让卓……卓公子见笑。” “无妨,萍水相逢,不用拘礼。”卓无昭说着,听到段小时腹中打鼓,顺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一袋野枣,递了过去。 “我是为寻人来梅开岭,无意间撞上大火,发现你们躺在其中,周围再没有其他人。” 卓无昭徐徐地说着,又把话引了回去:“我有许多疑惑,还想请教贺公子。” 贺子舟自然猜到了一二:“卓公子是想问梅开岭的百姓,如今迁去了何处?” 得到卓无昭的默认,他沉吟片刻,才再开口。 “这说起来是件怪事,又不算怪事。怪就怪在,岭中村庄迁移,毫无动静,在附近的两地都找不到丝毫相关记载;但世上变迁处多如牛毛,譬如风沙古国、海中蜃楼,朝夕间便无影无踪,山里村落不与外界互通,悄然来去不被知晓,好像……也算不得稀奇。” 卓无昭目光深深,显然陷入了思考。 他不置可否:“贺公子先前所言‘测查’,是为了解开这个谜,还是另有缘故?” “都有吧。” 贺子舟看向自己的腿,苦笑一声。 “只是我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实不相瞒,梅开岭的大火并非天灾,而是人为——”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四章:祸端 - 夜斩仙 - 石非木 整件事情说来话长,也不算太长。 一个月前,贺子舟连同段小时、姜泽在内,一共七名弟子,随大师姐楚岁习跋山涉水,到了飞燕城。 起因是他们学堂课业告一段落,忙了大半年,大伙儿就提议着徒步旅行,沿途记录,既是放松玩耍,也能增长见闻。 都说白马州风物慷慨大气,恢弘天成,与他们常住之地差别许多,大家表决之下,也就选定了方向。 至于先到飞燕城,则与其一年一度的“万神节”有关。 祭祀神、仙,或者各类天灵地精,在神陆并不罕见,各地都有。 但飞燕城的底蕴可谓独一份。 据传上古时代,入世的仙人穿过倒悬山结界,第一次落脚,便在飞燕城的塔楼最高处。 何况典籍记载,历史上,还曾有不少修仙士在此成功飞升。 加上本地自古以来供奉的象形神、五谷神、天行太保等,神仙荟萃,源远流长,就有了神陆之上,最热闹繁盛、普天同庆的“万神节”。 贺子舟一行自然玩得尽心尽兴。一晃眼节庆到了尾声,大家都依依不舍,索性四散城中,找点儿感兴趣的课题,好歹不负学生使命。 找着找着,贺子舟就盯上了梅开岭。 常理而言,梅花开谢时分各地有异,一般早腊月,晚三月。 梅开岭的梅,却最长能到六月未尽谢。 从飞燕城的塔楼看去,花如层层雪,清而不冷,贵而不矜。 于是贺子舟十分专注地开始搜集一切和梅开岭有关的信息。 本以为这样一个人人眼见为实的地方,随便打听都能收获许多。 没想到—— 客栈外卖红糖糕的青花娘子面露疑惑之色:“不是因为花神娘子保佑吗?” 街巷里飞奔的孩童摸了摸后脑勺:“那里能去吗?” 斗鸡的老头翻了个白眼:“别问了,去不了。” …… 这更勾起了贺子舟的好奇。 日日奔忙,他帮东家老头修瓦,帮西家姑娘抓猫,陀螺似的没停过。 结果是好的。 但过程里总有糟心事。 在他教南家几个小娃儿写字时,有人闯进来,污言秽语连珠炮似的往他身上喷,字字句句不堪入耳。 不过没动手。对方骂过瘾了,留下警告,就一摇三摆地走了。 “他们是两个人,说是当地‘神子会’的成员,高的壮的那个叫老猫,瘦的、嘴特别快的叫老狗。后来我们还撞上几次,有些摩擦,我怕再生意外,往后都尽量避让了。” 贺子舟告诉卓无昭:“火烧梅开岭的,就是他们。” 一旁啃着枣子的段小时也连连点头。 卓无昭问:“你们什么时候得罪的他们?” 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 贺子舟的疑惑不似作假:“在此之前,我不曾与他们有过交集,问过师兄弟姐妹们,大家都没什么印象。” 卓无昭默然片刻,心念一动。 “你在跟人打听的时候,有没有说起过神、仙之类的事?” “这个肯定。很多人都信这里住着花神娘子,或者山神。” “那……你不信?” 闻言,贺子舟摇摇头:“说不上信不信,许多东西终究是传说里的,敬仰归敬仰,没亲眼见过,那就不能随意定论。” “就像你。” 他忽地注视着卓无昭,神色诚挚:“你若真的是山神,可以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往后更绝不会打扰。” 卓无昭也一本正经:“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还要‘测查’我?” “虽然有点冒犯,但我希望可以,实在不行的话,还请允准我多问几个问题——‘神’之一说,历来起源于信仰,说不定在我之后会有新的发现,譬如其实‘神’和‘仙’一样,都是与‘人’不同的另一种族。” 贺子舟说着,双眼发亮。 卓无昭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点特殊的锋芒。 热烈、灿烂而生生不息。 但既是锋芒,总能无意中伤人伤心。 卓无昭只好“先下手为强”。 “你跟人说‘神可能不是神’‘让梅花长盛的不一定是山神’之类的话时,也像今日这般坦荡?” 贺子舟“嗯”了一声。 卓无昭了然:“想必是你的言论被他们听见,才招致今日祸端。” 贺子舟怔了怔,慢慢地,脸色灰暗下来。 卓无昭没放过他:“我问你,他们骂你的时候,附近有人来规劝吗?” 许久,贺子舟才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已经是答案。 段小时见状,气得没跳起来:“这是什么道理!梅师兄最多说话不中听,他们可是害命!圣人云‘忠言逆耳’‘苦口良药’,不喜欢可以吵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呸呸地吐完枣核,又去拉贺子舟:“师兄,你以前也是修仙士呢,要不再回去练练?实在不行我们请人帮忙——啊,告官怎么样?飞燕城官府里应该也有修仙士吧,有卓公子做证人,一定让他们牢底坐穿!” 对于这师弟惯常的异想天开,贺子舟报以苦笑。 事情哪有那么容易。 他拍开段小时的手,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卓无昭。 他想听听卓无昭的建议。 而卓无昭在意的另有他处。 ——既然老猫老狗能在飞燕城横行无阻,打的还是“神子会”的招牌,那么至少说明,这个组织在当地是有基础的。 他还记得老猫老狗放火前的言谈和举动。 明面上,他们是不满贺子舟对于神仙的不尊重态度;暗地里却是受人指示,故意为之。 是“神子会”? 他们的目的仅仅在于毁掉姜泽的记录,甚至全然不在乎贺子舟三人的生死。 可梅开岭向来人迹罕至,又早已是废墟一片,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卓无昭隐隐地有些猜测。 自从与文柳句相遇,这份猜测就挥之不去。 神光主、盲女、慕容明仙,乃至之后的文柳句、失踪的匠师,他们之间,或许正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这条线可以构成一点共性,一些交情和交易,最后凝聚为一个组织。 ——一个完全由“堕落之仙”所主导的组织。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五章:空屋 - 夜斩仙 - 石非木 噼啪的火堆里飞出灰屑,长夜更深。 待几个伤患都睡下,卓无昭走出洞口,仍旧回到了先前的山岩。 他枕着双手躺下,满目星河璀璨,似欲倾倒。 刚才,他问过了姜泽的记录本上的内容。 姜泽擅长丹青,最近跟着贺子舟来两趟,已经精准地把附近路径和地形画了下来。 段小时看到过几次,说村落所在其实在梅树林靠后位置,土地是偏凹下去的,像个勺,让人印象很深。 整个“勺子”环山避风,清流潺潺,是个好地方。 段小时还在绕村野地间发现了数块开垦过又荒废的田。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的人们生活平静,并未遭遇特殊灾劫。 甚至……连离开的痕迹都没有。 卓无昭都听着,记在心里。 还有些话,他想了想,终究不曾开口。 转眼,翌日。 姜泽清醒过来,贺子舟惊喜之余,仿佛也终于反应过来。 老猫老狗来找他们,下的是死手,那其他师兄弟姐妹呢,他们是否还安全? 虽说大家各自分散,但难保恶人不迁怒。 贺子舟焦急起来,恨不能爬回城里。 然而若是被老猫老狗发现他们还活着,先不说他们自身的安危,怕是连卓无昭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卓无昭倒不这么看。 “现在是‘万神节’的收尾,按照你们所说,昨夜祭舞之后,今日在宝鞍河塔还有万众祝祷环节,在城里的大概都去凑热闹了,正好悄悄回去。” 他又提醒贺子舟:“你得快些做决定,我们得绕路,进城后还要寻找新的落脚处,越晚,人散了,越不安全。” 贺子舟咬咬牙,拍了板:“我们直接去找大师姐。她和几个师弟妹一起租了个小院子,就在城东南的古井巷里。” 卓无昭没有异议。 他背着贺子舟和那个大木箱,段小时背着姜泽,由姜泽指引,一路顺风。 这当然不是打白工。 药费连同护送费,贺子舟荷包见底,刚好剩三枚金叶子,兜着之后的吃饭休养。 来不及为师兄的荷包心痛,段小时很快兴奋起来。 卓无昭一携着他的手,他就感觉自己在“飞”。 即便背上还有个人,他也轻飘飘的,踩着风,四周的景致后退到模糊。 这一趟,比来时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暮色未敛,他们就穿过了空荡荡的古井巷,来到小院前。 院子门紧闭着,上了锁,拍门也无人应答。 卓无昭索性带着他们翻墙而入。 院内比院外更寂静。 安置好贺子舟,卓无昭和段小时分头找人,连姜泽也忍不住到处转了两圈。 再在偏厢里会合,贺子舟和姜泽的脸色都更白了。 段小时抓了抓头发:“找不到啊……东西都在,水缸是满的,厨房里吃的没人动过,到处都好好的,就是不见人。” 说着,他看向卓无昭,似乎还心怀期待。 卓无昭摇摇头,问贺子舟:“他们中有练家子吗?” “大师姐曾经是大门派的弟子,还有两个师弟少时修行过。”贺子舟回应,又沉默下来。 “往好处想,没有挣扎和打斗的痕迹,或许只是出门了。” 卓无昭随口安慰,段小时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对啊,他们可能是去宝鞍河塔啦,我记得芳师妹选的课题就和祝祷流程有关——我去找找!” 闻言,贺子舟眉头皱起来,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正好我也想去看看。”卓无昭接话,“我们可以同路。” “行呀。师兄你们就好好休息,我不会在外面过夜的,说不定,他们还比我先回来呢。” 段小时叽叽喳喳的,没给贺子舟和姜泽再议的机会。 他在别屋翻出一套相熟的师兄的衣裳换上,又仔细地洗了脸,重新扎了发髻,跟之前风尘仆仆的样子判若两人。 和卓无昭再出院子,他松了一口气,眼中难得地露出几分茫然来。 卓无昭没有说话。 他任凭段小时整理了情绪,然后带他往祝祷之地去。 沿途花灯长悬,行人凋敝。 临近河口,一切霍地热闹起来,小贩、小食、游人、修士,各色的吆喝与交谈此起彼伏,头顶七色绳索绦环交织,系着抄写了符咒或经文的字笺,随风摇曳。 高耸的九层宝塔远远在望,往天上收成一束,熠熠生光。 再向前,河川奔腾,是从大清河发源,纵横蜿蜒至此,形成一片宽阔水域。 昨日的祭舞高台还未撤去,仍矗立河面,如今布置了一株金色巨木,夹着几抹深红,拔天伸展,而最矮处的树枝几乎垂到河面。 左右乐船点缀其中,丝竹轻音,五光十色。 已经有诚心的信仰者在河塔前,通过统一穿着宝蓝深衣、花冠玉簪的修仙士结善缘。 据说这活动是官府筹办的,但幕后自有高人指点,来的也都是真正的各大派门的修仙弟子,颇具神通。 信仰者随喜捐赠后,就可以领三支细香,往高台神树下巨大的方型四足鼎处参拜许愿。 还有其他结缘法门,譬如抽筹、解愿、挂灵牌之类的。 总之就是离神树越近,流程越复杂,价格越贵。 段小时被挤来挤去,伸着脖子看了一圈无果,不禁缩回角落,遥望神树。 “要不……我也去试试?听说真的很灵。” 他好像在寻求卓无昭的认可。 卓无昭没反驳:“你们要记录,总得体验过。” 段小时从善如流:“那要去试哪样?”他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自己的积蓄,还得给两位师兄留点儿,以防万一,“抽筹?问卜?送福灯?” 卓无昭眼一扫,拐角处一个小立柜前人最少。 “那是什么?”他问。 只见柜上翻开数个格子,花瓣似的排开,每一个里面都盛着一种颜色。 柜前只有一张圆凳,正端坐着一位游人,头颅微微扬起。 另一边,宝蓝衣裳的修仙士一手端着他的下颌,一手执笔,在他脸上描画涂抹。 几笔下来,游人不复原貌,轮廓似百花娇艳,一双眼开合,恰是神灵透过群芳,戏谑人间。 段小时几乎一眼就认了出来:“花神娘子!好绝的手艺!” 惊叹之余,他下定了决心。 “这个好像是叫‘请神相’,神择有缘之相,有情之眼,观于人,爱于人。 “我们去看看吧。”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六章:神选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半街之遥,足够段小时说上一箩筐。 卓无昭没太仔细听。 周遭熙熙攘攘,有人在讨论昨日梅开岭的山火。 “听说是龙行神火,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之际随着鳞片掉下来的,是福兆。” “又是你那个在‘神子会’给神仙扫地的二大爷说的?” “哎,你不信山中藏龙,也该信那场雨吧,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看,现在梅开岭可是没有一点儿被烧过的样子!” “这乌漆嘛黑的……” 顺着二人的目光,卓无昭也撇过去一眼。 隔河夜色深深,月光也拨不开混沌。 只是没想到,这九层塔竟是正对着梅开岭方向的。 卓无昭回过神,面前已经是绘摊,宝蓝深衣的修仙士还在给上一位游人用细笔勾勒,最后在眼角撇上一点细密的金粉。 “可以了。” 修仙士摊主话音落下,递过去一面铜镜。 游人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怎么看,自己都已经是那位闻名遐迩、风流自成的花神娘子。 少顷,游人的嘴角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眼中却透出震惊。 “我……有人在跟我说话。” 游人猛地转身,视线越过了身后的段小时和卓无昭,痴痴的。 “是你吗?” 游人喃喃着,径自起身,走入人群。 他的身影很快被淹没。 段小时啧啧称奇:“这身段可真好看。他刚才好像不这样吧?” 后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问卓无昭,还是摊主。 摊主笑而不答:“人人生来有风韵,情长时动人。” 卓无昭似乎也有了点儿兴趣:“是人的情,还是神仙的情?” “谁知道呢,兴许是神看到了他的情,兴许是神透过他,看到了世间的情。” 摊主转身,将细笔放入笔洗,毫毛只一沾水,涟漪轻轻间,光洁如新。 “他人的机缘不可窥见,但二位,是否也想一试呢?” 摊主目光一转,落在段小时脸上。 段小时有种被看穿的窘迫:“这……” 他犹豫着:“请神相后,真的可以看到心中所想吗?” 摊主笑了:“那倒没有个个灵验。每一位神的性子都不一样,像刚才那位是选了请花神娘子,她老人家就偏爱书香子弟、大家闺秀,因此总是这一类显缘的多。” 段小时又四下望了望,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摊主见他神色,反身从立柜后取出七支玉笔,每一支颜色都不一样:“施主把左手伸出来,掌心向上。” “哦。”段小时照做。 借着灯火,摊主凝视掌纹片刻,将段小时袖口上推,随即挑了三支玉笔,在他脉搏上分别画了一道。 段小时不知所以,眼里全是疑惑。 “还请静候片刻。” 摊主不急不慢地说着,将玉笔仔细搁置,很快身旁传来一声惊叹。 段小时手腕处渐渐浮现花纹,金色谷穗、红色团花、青色双鱼,随着脉搏跳动似有光晕和星点闪烁,又显得十分柔和。 段小时眨眨眼,问:“你刚刚好像不是画的这些?” “是。”摊主莞尔,他示意段小时看向那三道纹路,“这般的金色样式代表五谷神,红色样式代表花神娘子,青色样式代表伏龙太子,施主与这三位有缘,三位也都满意施主,所以与哪位结缘,凭施主抉择。” “哪个找人比较厉害?” 段小时脱口而出,摊主倒是见怪不怪。 他甚至还思考了一下:“五谷神不善交际,花神娘子一向游戏人间,见闻广博,可她老人家刚择了相,说不准还没玩够;伏龙太子遨游天地,寻人应当不难,但他是个孩子性,上了相,不一定上心呢。” 稍稍沉吟,他看向了一旁的卓无昭。 “不如这位施主一并来试试?我看您背上负刀,行止不俗,大约还是修行人,我这七支神相笔中机缘万千,万一有合适的,既解了好友困局,功德一件,也能与神明亲近,对自身是不可多得的助益。” 摊主的话语适时打住,他等待着二人的结果。 段小时垂下头,他有点儿苦恼。 把脸上涂得花里胡哨的,可不是件小事。 梅师兄付的钱里,好像也不包括帮他们找人。 要跟卓无昭谈谈吗? 确实,不能强人所难…… 他心里定了主意,刚准备跟摊主说一声待会儿再来,卓无昭自行捋了袖子,将手摊开落在了摊主眼前。 摊主盯着那纵横掌纹,眼中闪过几分惊愕。 说实话,以他所学,这纹……够乱。 而且是乱中见煞,煞中见断,断中藏曲。 似生机,不见生机。 不过未被察觉之际,摊主就已经回神,熟门熟路地取了七支玉笔。 段小时一见这情形,就忍不住好奇起来,顿时将犹疑抛诸脑后:“咦,他跟这么多神仙有缘吗?” 摊主颔首,边依次用笔勾画,边解答:“这位施主气运非凡,世所罕见,是以我冒昧一次,请神明共观。” 最后,他七支笔一道,在卓无昭手腕上重重一点。 这是他的私心。 七色掺杂,就只剩下一种颜色。 黑色。 黑中又生至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流传千秋万世。 哪怕是“神”,依旧会有始与终。 这一划,与对方不同寻常的命格相契,很有可能跨越时间川流,穿梭黄泉碧落,勾连至前人想所为想,达所未达之境。 虽然谁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但以他的功力……总不至于闹出太大的乱子。 摊主连笔都未放,紧紧地盯住了卓无昭的手腕。 段小时也屏住了呼吸。 良久—— 什么也没有。 卓无昭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只衬着一角灯影。 段小时不可置信地抓着他,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几遍,确实没有。 “你怎么——” 没被一个神仙看上? 他再没心没肺,也不能说出这话。 卓无昭却只是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慢慢整理起来。 他还是很静,好像这件事做过了,是这样了,没什么。 打破沉默还是摊主。 “是我唐突了。”他面有愧色,言语恳切,“时辰不对,仙神自然混乱,难免异常。还请这位施主先选吧。”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七章:龙子开道 - 夜斩仙 - 石非木 见摊主看过来,段小时就收回了尴尬的心思。 “那就伏龙太子吧。” 反正神来不来都两说,既然合适,他就得试试。 “是先付钱吗?多少?” 他拨了拨荷包,听摊主答应着:“给施主算便宜点儿,三个铜子,平常伏龙太子这个价可请不到的。” “行。” 段小时爽快地付过,便在凳子上坐下,任凭摊主端详着他的整个脑袋。 “这些个颜色,沾水会掉吗?”他被捏着下巴,说话一顿一顿的。 “不会,今夜无论如何,都不会掉。”摊主又退了一步,目中已有了然之意,“明天日光一照,它们自会褪得干干净净。” 不等段小时再表震惊,摊主继续开口:“请伏龙太子还需一种特殊珠光料,我柜中不够,这就去取来,请二位稍候。” “你可要快一点儿呀——” 段小时这话没到一半,眼前的人就失去了踪迹。 再回来时,摊主手中果然多了一个锦囊。 他将锦囊放在颜色格盘空处,打开来,里面浅浅一层看不真切,隐约有暗光流转,似金似黛。 紧接着,他拿起粗毫,示意段小时仰面。 段小时乖乖照做。 笔尖探入格盘,并不像寻常绘画般沾染颜料,反而像是浸入水中。 提笔之际,笔尖又不凝水珠,只被一层浅色水渍包裹。 灯火下,幽幽然一抹寒芒。 画笔挥洒,转眼,段小时“面目全非”。 他分明还是原来的装束,眼眸微微垂下,可单从面貌看,就有了不一样的气度。 眉飞入鬓,眼绽水纹,整张苍青色打底的脸庞徜徉着异色纹路,在额上汇成一朵莲花,睥睨有神,清高桀骜。 从不同的方向看,这些纹路的颜色也不一致。 段小时仍坐着,没有说话。 摊主收了尾,置笔,也没有催促。 长街喧闹,似乎离他们很远。 一阵轻风掠过,远处的神树枝叶抖了抖,碎金婆娑。 段小时忽然睁开了眼。 他站起来,那神色已经不是“段小时”会有的。 金彩迷离,神秘莫测,他在灯火中发出长啸。 街上的吵嚷都被这一声压下,世界骤然冷了下来。 段小时长呼着,猛一扭头,向街中跑去。 卓无昭只能跟上,双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段小时越跑越快,双脚踏出残影,双手也低下,交替着在地面掠过。 他绕过摊贩,绕过行人,飞身一跃—— 如长蛇蜕皮,一层光影随着他的动作悄然剥落,他额上生角,身段拉长,手脚成爪,浪花般的尾巴扬在半空,优雅地摇曳。 他成了一条“龙”。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神树枝丫生长、缠绕,从中生出一道纤细缥缈的身影,随风送来。 金月琴、百花簪、广袖裙,来人面戴攒珠薄纱巾,赤着一双足,脚踝上七色环镯,叮铃作响。 她迎着虚空,一步一步,落于长街之上的龙背,坐下时一膝弯曲平放,一膝竖直立起,月琴斜倚双膝之间。 不知不觉,“龙”放慢了速度,载着她悠悠踱步。 直到这个瞬间,长街才被惊醒。 “花神娘子!” “是伏龙太子!是神仙显灵啦!” “神明在上——” 像一滴水掉入油锅,炸得整座城都震动,人们纷纷让路,匍匐跪地,口中念念有词。 那“花神娘子”闭着目,幻光洒下,照亮她醉人的笑意。 倏尔,她眼皮微动,回头望去。 长街寂静,尽头只剩下一个人仍站立着。 玄衣,黑发,目光幽寂如海。 她投给他一道多情的目光,像是邀请。 ——也像是挑衅。 随即,“龙”飞上云端,在空中化成一团清光,隐入河岸九层塔顶。 塔顶八角檐霎时生光,一层一层,从上往下,直至整座河塔亮如白昼。 神树不知何时暗淡,乐船散去,灯火、长街、天地都失色,只剩下这一座永世不竭的宝塔。 来往行人被久久震撼,河川奔腾清晰可闻。 “吱呀——” 宝塔底层,笨重的兽首高门缓缓打开。 有胆大的行人偷偷抬眼,就见着一道清瘦黑影径自而行,没入高门。 随即宝塔光亮一敛,门户闭锁,仿佛从未开启。 一切恢复如常。 对卓无昭来说,塔内又是一番新境地。 瑶池仙幕,锦绣飘飞,雕花绘彩的舞台之上,花神与龙子相依偎。 而卓无昭所踏足之处,碎石小径泛起薄薄涟漪,下方是不见底的深水,黢黑一片。 ——就像一只无神的眼,凝望着其上恒久的灿烂辉煌。 “你还是来了。” 女子眼波流转,在“眼瞳”之处扶琴斜坐,悠悠地开了口。 随着声音回荡,盘绕的“龙”抬起头盯住卓无昭,眼神戒备。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龙背,似乎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也似乎是一种安慰。 “龙”依依不舍地摆头蹭了蹭,接着仰天一跃,自高台扑入水中。 浪花四溅,却没有沾染她与卓无昭分毫。 “放心,你的朋友不会有事。” 她注视着卓无昭走近,又保持着距离停下步伐。 卓无昭也在看着她:“那不重要。” “是吗?” “我来,只是因为你。” 卓无昭微微一笑,仿佛捧出了一颗真心。 女子叹息。 “少年总是多情,情到深处,千般怨,万般痴。” 她手按琴弦,目光如水。 第一缕琴音传开时,清亮,透彻,是年少初遇的阴晴雨雪,天地明媚。 他与她擦肩—— 四面水流冲天而起,破风声中,寒芒自卓无昭身侧疾掠。 没有多么剧烈的动作,卓无昭移步,换位,是春时的舞,夏时的冰。 在这无端荒谬的惬意中,琴音又变。 心意动,热烈纠缠,哪管前世来生。 ——织网般的寒芒生出长长触手,柔软无骨,封锁卓无昭所有退路。 “她”或者“它”,要蚀骨吸髓,将他碾碎入心肺。 卓无昭眼前是越来越压抑的暗。 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巨大的触手城墙绞杀而来,寒芒隐入,一切活物都不可避免被切成碎片,压成齑粉,尸骨无存。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八章:有缘人 - 夜斩仙 - 石非木 倏然—— 琴音断绝。 齐整的弦根根寸断,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 暗无天日的涌动“堡垒”连同逆流水幕瞬间崩毁,显露出原本的高台空间。 “花神”只见到眼前一抹玄影掠过。 在她还没来得及产生恐惧时,玄影已然折向了瓢泼坠浪之内,迎上其中藏匿着的一团纤细暗影。 暗影惊惶欲走,却遇刀锋。 “花神”眼睁睁看着那刀刺中暗影,双方一上一下,自半空急落。 “嗡”—— 如同琴身崩裂,高台上以暗影为中点,展开蛛网般的碎痕。 卓无昭那一刀,擦过暗影,刺入地面。 他自是看清了这东西。 圆圆粉花般的头颅里,蕊心一张一合,其间流淌的血脉清晰可闻,都是透明的。 头颅下方,是紧缩成一团的许多细长触手,仿佛吹弹可破。 或许察觉到没有致命危险,那触手缓缓地放松,无风自飘,与在水里时同样柔软飘逸。 此际,那桃花似的头颅中现出一个人影,一张沉眠着的、恬静的脸。 几乎不用多想,卓无昭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楚岁习。 贺子舟、段小时他们所敬佩的那位大师姐。 随即,那张脸隐去,轮转成其他气质类似的学子,最后是一脸懵懂的段小时。 卓无昭目光沉沉,抬手。 玄刀无光无影,依稀是划过一道,头颅下的触手立刻分开数根,整个蛰身嘶嘶颤抖着仿佛惨呼,而断口处微微蜷缩,翻出焦黑之气来。 “传说桃花蛰罕见,三百年开灵智,三百年自由化形。若是成年之妖,切断头尾亦可重生,如今看来也非尽实。” 卓无昭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手上干脆利落地一放,刀尖便穿透那透明头颅,将其死死钉在了地面。 “你——” “花神”眼尾泛红,手指几乎在琴上掐出印痕。 卓无昭扶刀而立,远远地凝视着她。 “我不喜欢他人自以为是的揣测。我来,只是因为阁下身上有我感兴趣的气息。” 他灵气聚合,在刀柄处隐隐扭曲了空间。 那股扭曲之力渐渐往下,将要触及桃花蛰头颅。 “花神”瞳孔收缩。 她忽地放声呼道:“住手!你要什么,不妨直言!” “那就先说说,你们在‘万神节’上费尽心思,寻测所谓‘有缘人’,到底想干什么?” 卓无昭说着,那股无形之气安分下来,却未散去。 女子咬唇,瓷白下渐渐开出一朵殷红。 卓无昭笑了笑,那是个很理解、很包容的笑。 下一瞬,无形之气急落,透明头颅上泛起枯焦。 “不!” 女子眸中涌上泪光,痛极似的,凄然道:“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说到底,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搜罗合适的魂灵,用来炼炉!” 她瑟缩着,抱紧残破月琴,竟还有了几分委屈。 “上尊说,此处天水拥地火,厚土、桃木、河塔贯通上下为引,五行相生,轮转不息,是造化生灵炉,哪怕是丢块顽石下去,时日渐长,也能成就至宝,但,但……。” 她偷偷去瞧卓无昭的脸色,声音也放小了。 “但这种格局大开大合,不便藏匿,若被外人发现,总容易引起争端。” 卓无昭听懂了:“所以你授意毁掉那几个学子的记录?” “都怪他们嘛,一来就到处打听,我能有什么办法!”女子一说话,泪珠簌簌往下滚,她慌忙用手背拭去,却越拭越多。 她索性放开了哭,一边哭一边抱怨。 “我花了好多年才让这里的人没事不要下河,不要到这附近来,每年少好多淹死鬼呢!平常城里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去帮,妖兽都打退七八只;年节听他们许愿,耳朵都起茧了,还要挑几个帮着圆满……我做了那么多事,只这一件有了点儿差错,你就怪我狠毒?” 这个问题,本就不需要卓无昭回答。 他脚边之前有几段透明残肢散落着,在这抽泣声中悄无声息地动了。 它们搅在一处,猛地窜起,刺向卓无昭眼侧。 “啪”。 刀身一横,它们便碎成了水花。 卓无昭没有忘记地上的桃花蛰。 扭曲灵气顺着这一拔刀,迅速侵蚀了那桃花般的头颅。 然而那只桃花蛰仍飘飞逃逸,头颅只剩下一半,另一半被抛弃在地,迅速焦黑烂糊。 它一口气奔去女子背后。 良久。 也许是见没有威胁追上,它慢慢地探出半个脑子,全身都搭在了女子肩背上。 女子满面的泪痕还未干,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卓无昭。 她五指紧按,不是早已断裂的普通琴弦,而是透明的、流动着青色脉络的长弦。 就像……鲜活的桃花蛰触手。 它和她,浑然一体,同仇敌忾。 刹那,卓无昭所面对的,似乎又成了那个风流世故、游戏人间的“花神”。 尽管对这样的情形并不陌生,卓无昭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微妙的异样。 以往遭遇,无论同族、异族,合作、臣服、操控、夺舍……或多或少,他们之间是存在着“差距”的。 从表象上看,女子和桃花蛰也全然不同。 可卓无昭的直觉告诉他:不是的。 或许早在“堕落之仙”这个词出现之前,卓无昭就已经能准确地分辨出他们中的大部分。 虽然如今变数增多,不能再贸然笃定,但只要对方钻研《五之三》越深,这种“直觉”就会越强烈。 连卓无昭自己也很难说清其中的关窍。 今日在长街之上,他又冒出了这份“直觉”。 不是在摊主暗地里催动灵气用玉笔测试时,也不是段小时化“龙”时。 ——是“花神”御“龙”的那一刻。 所以他跟了过来。 只不过,进入塔中后不久,这份直觉忽然减弱,忽然消失。 直到刚才。 ——她与它重逢的刚才。 那份变化不定的“直觉”,终于回归了它最初的程度,不多不少,不轻不重。 卓无昭心里有了个奇特的猜测。 他举刀。 刀尖虚指那朵坑坑洼洼的残缺“桃花”。 既然如此—— 就试试吧。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二十九章:妖 - 夜斩仙 - 石非木 于“花神”而言,卓无昭身上既没有锐气,也没有杀气。 那柄刀更是。 平凡无奇,连应有的锋锐都被岁月洗去。 但转眼,冰凉气息已在鼻息之间。 “花神”的视野中,玄影占据身前,刀比玄影还要逼近三分。 吃过亏的桃花蛰自然不敢再和玄刀硬碰。 它蕊心开合,倏地将女子包裹,二者“啪”的散落,溅起水珠无数。 琴音骤响。 水珠流转、交错,又是一张看起来柔软、实则致命的网。 它稍稍触及卓无昭发丝,便迅速分化成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无数细线,聚合、缠绕,将发丝切碎至粉末。 卓无昭只一挥刀。 风雨开道。 琴音未收,卓无昭又在眼前。 他像一只纠缠的亡灵,极有耐心,极其紧迫。 甩不开,逃不掉。 步步欺身、无数攻守之间,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和情绪。 连那柄刀上惯常泛起的死气,都仿佛被摒弃,不存在了。 这一点,第一次与卓无昭交手的“花神”无从知晓。 她,或者它,都只在搏命中激发出最深刻的本能。 杀。 杀灭所有的威胁,杀出个人人胆寒,毫厘莫进。 这样的场景,反倒成了“神”的腾腾煞气,不死不休。 女子指尖氤出血迹,肩头的桃花蛰开合更急。 透明的触手时而猛冲,时而飞切,时而紧绷,时而阻拦。 哪怕是被刀锋切断,它也会迅速舍弃枯萎的部分,生长出新的透明嫩芽。 渐渐地,触手越来越细,越来越无力。 桃花蛰坑洼的头颅低垂着,女子握琴的手开始颤抖。 卓无昭刀锋一转,铮—— 琴弦又一次尽断。 崩散开的细长水线与刀刃相交,隐隐迸溅星火。 刀势却未尽。 这一刀斜斜挥去,斩向桃花蛰。 电光石火,女子旋身换位,后颈被刀风堪堪擦开一道,鲜血涌出。 她却一折身借力退出数尺,手上轻拨,新琴弦再现,比起之前更纤细三分。 而除了弦上水色,整把琴都散发出了一种诡异的透明和变形感。 连脚下的高台实地,都仿佛为之酥软。 卓无昭能感受到一股强盛且沉重的气劲,正在勃发。 那不单是修仙士的气息,还有另一股更为张狂的力量。 两道分化的气息相融,暴涨,翻涌。 她终于不再藏匿。 卓无昭知道,他猜对了。 面前的敌人,并非异族同盟,而是出自同一只—— 妖。 在神陆,从极久远开始,“妖”就存在。 它们是新生出智慧的天灵地精,又或者更古老的既有种族,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去考究。 在流传下来的各类典籍里,它们一向与“魔”交好,受“魔”使役。 在祸世魔君入侵之时,这个印象达到巅峰。 于是自魔君落败,大多数妖也销声匿迹,边缘求活。 当然也有些天赋特殊的、胆大的,悄悄地装起了“人”。 这一只是,又不完全是。 它竟好像是真的将自己的人形和妖身剥离开,各有思想。 包括对《五之三》的感悟,都产生了分裂般的差别。 除此之外,卓无昭还确定了另一点。 妖族要害在于妖丹,女子与桃花蛰之间,最重要的妖丹仍存在于桃花蛰腹内。 至于人形,大不了从头修炼。 所以“她”会拼死保护桃花蛰,乃至愤怒。 在生死面前,没有其他。 卓无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在游移的地面稳立,拿刀的手更稳。 做斩仙者这么久,他并非第一次面对“异化之妖”。 或许是与人族修炼思路不同,大多数妖对于《五之三》其实没有太大兴趣。 但总有特例。 比如这种有了“人”思维的“妖”,就不能以常理论。 不过看手段,一言不合,你死我活,非常符合“异化之妖”的一贯作风。 也有点儿像是……当年舍生忘死,为魔君冲锋陷阵的气势。 卓无昭沉腰,凝神。 深水之下,越来越多的暗影起伏、隐现。 墨色从梁顶暗处垂落,浸染飘飞的帘幔,渗进深水,漫过高台。 女子飞天御风,反手握琴,在半空中衣袂翩跹,形如千瓣桃花。 花枝清清淡淡,被一只鸟雀踩过似的,微微动了。 叮叮—— 卓无昭也在这一刹那,扑了出去。 殷红光芒泼洒成无数点线,与墨色一起,将所沾染的、所包裹的,所见的,所不见的,一并切碎。 如果这个时候,河塔外,长街上的人们抬头,大概是能看到一瞬间的赤芒闪烁。 干脆、利落,了无余痕。 可其中仍有他意。 死意,决意。 是刀意。 天地暴虐中,刀起于绝险,落于惊骇,往复纵横,无声中平山捍海。 久蓄的气机在此刻澎湃,放纵,浩浩汤汤。 磅礴的浪涛传开,激起更剧烈的轰鸣。 河塔猛然一震。 原本华美的高台彻底崩毁,砖瓦摧折,散落开来。 深水成了无边的水域,只浅浅没过脚踝。 女子仰面倒在石木残骸中,脖颈间血如泉涌。 桃花蛰匍匐在她的胸口,蒲苇般的触手伸出,一层又一层,紧紧地缠住玄刀尖端。 玄刀反向,是自背后挑出,阻隔了一抹幽影。 如果不是桃花蛰阻挠,这一刀,必然将其斩断。 卓无昭脸上慢慢显现几道极深的伤口,身上亦有浸湿之处。 他还来不及往身后看。 但那一股令人心颤的凉意,不会作假。 幽影倒飞出去,一闪,金色的尾尖一勾,就倒挂在了一根修长的手指上。 来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在那儿。 竖瞳、金眸,碧玉冠,阴阳暗绣浮光氅。 眉心一点奇纹,耳畔鳞光闪闪,在发间变换出异样的锐利。 他像天神,也像鬼魅。 更像的,是缠绕在他指间那条黑鳞金尾的蛇,头颅尖尖,红信嘶嘶。 他和“它”,也都默契地注视着卓无昭。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卓无昭根本没有回头,便无从知晓那笑里究竟是旁观者的快意,还是对垂死挣扎猎物的欣赏。 他只看到—— 脸色惨白的女子睁开眼,与他对视。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章:闻 - 夜斩仙 - 石非木 沙沙。 是蛇的蠕动。 卓无昭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的好整以暇,怡然自若。 刀上的层层触手也伸展,盘旋,在他耳边、身侧、脚下。 女子嘴唇翕动,扬起了一个微笑。 苍白的脸与满身鲜血极端相应。 卓无昭知道自己心在跳,跳得很快。 他尽力镇定。 一对二,他并不是毫无机会。 拼着一记重伤,只要不死,他就能赢。 经脉间气息流转,凝聚,他握刀的手指收紧。 仿佛是幽冥中潜藏的虎豹,慢慢睁开双眼。 死气之下,有新的力量在悄然汇拢,是水面下奔涌的暗流。 卓无昭脸上的伤口,以极其诡异的快速度愈合。 千钧一发。 “扑哧。” 一声笑打破了阒寂。 这笑声很轻,很从容,伴随着它的,是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人卸下架势,拂了拂衣衫。 紧绷的气氛连同触手一起退却。 桃花蛰一回身,缠绕在女子脖颈上,覆盖了伤口。 卓无昭一时没有动作。 直到女子抱着琴站起来,似乎是释出善意,徐徐地退开数步。 “师姐,你让客人寒心了。” 幽蛇男子又一次调笑。他指间的蛇一荡,落进腰间,被掩藏于袖袍之后。 他的目光仍瞧着卓无昭。 那个瘦削的黑色影子,骨子里就带着刀的凛冽。 还有些别的,他说不上来。 但他直觉那会很危险。 你死我活不是目的,是手段,却不一定是当下的手段。 他们有更好的选择。 “这位客人,小弟名为佘幽,在这座城里权当‘天行太保’;师姐余桃花,‘花神娘子’,我们皆是‘象神’的弟子。” 他这边说着,那边卓无昭手上玄刀一挽,贴臂持握。 “丰五行?”卓无昭问。 “正是。” 这个名号,卓无昭自然听过。 与飞燕城的信仰不同,“象神”是流传更广的称呼。 曾经连战千妖之军的“仙人”,身长九尺,虎背熊腰,顶天立地,护佑天地百里,草木无伤。 此事至今不过百年,但神陆变迁之快,群英辈出,已令其失色不少。 但在大部分修行人士眼中,这仍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前辈。 自那一战后,丰五行活跃过一阵,又渐渐沉寂。 看起来,是在白马州落脚了。 仿佛是印证卓无昭的揣测,余桃花悠悠开口。 “屠妖之战后,上尊游历天下,在伯逻海边捡到了我,不久又救下师弟。彼时我二人灵智初开,心性不定,上尊为求稳妥,遂携我们在飞燕城附近山中隐居。” 她话音一顿,佘幽接过。 “那些日子里,更有其他同族投奔。因上尊谆谆教诲,不知不觉,待我们长成,也一并在城里有了‘神’名。” “所以,所谓‘神子会’,尽是妖类?” 卓无昭的语气不算客气,闻言,余桃花淡淡一哂。 “妖又如何?” “妖不如何。” 卓无昭答得很干脆。 随即他问:“丰五行现在在哪?” 余桃花的神情一滞。 她像是早就猜到会有这个提问,等它真的来了,还是不禁动容。 “上尊……离开了。” 佘幽的声音传来,卓无昭转头看去,对方那倦怠含情的眉眼里,也隐隐地流露出一抹伤怀。 “师姐先前灵智混乱时所言炼炉一事,的确不假,但有内情。 “一切,都源于上尊出走,‘神子会’易主。” 师姐弟一叙一应,娓娓道来。 经过其实并不复杂。 丰五行成立“神子会”五十余年,座下弟子终究是有不满足于做幕后“神明”的,想要更进一步。 反正办事的是他们,与其浪费香火,不如给飞燕城民众一个直白供奉的机会。 考虑到妖族名声,他们也不介意装修仙士。 何况“神子会”里,本身就有慕名而来的异族。 这件事由老六沐英挑头,不知不觉就笼络了近半数的神子会成员。 丰五行却寸步不让。 ——“不应只在一城之地扎根,便自矜自傲。我们的路还很长。” ——“待哪一天,‘神子会’开枝散叶,得天下心,再为妖族立名,循序渐进,才可真正洗清过往,融入神陆,不再与魔族牵连。” 双方争执、冲突,但有丰五行在,好歹未曾大打出手。 余桃花和佘幽自然是不愿违逆师父的——加入“神子会”后,为避免招致多余的疑虑,他们都改了口,称丰五行“上尊”。 时光渐去,丰五行虽称不上老迈,然而旧伤日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沐英则羽翼渐丰。 师徒之间终是一战定论。 谁也没有见证那一场战斗的胜负,自此丰五行离开,沐英接管“神子会”。 余桃花和佘幽留下了,是丰五行赴战前要求的。 事实上,在明面,他们师姐弟早就被划在沐英麾下。 沐英新官上任,本意大展身手,不料城郊三十余里处突来一股妖兽,肆意成灾。 那些妖兽还颇知进退,实力强的不恋不贪,能脱身便走,实力弱的紧紧抱团,互相配合,指东打西,来去如风。 最终妖灾平定,“神子会”亦损耗不少。 也就是这一变故,引起数名外来修仙士的关注与援手,飞燕城官府顺势相邀,有几名便留下坐镇,其中一位,还是“立尊府”的长老院精英弟子。 沐英的计划随之受阻。 就这样明晃晃地跟大派门的修仙士打交道,不亚于一场豪赌。 于是城中依旧供仙奉神,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余桃花和佘幽都明白:表象罢了。 新一任的上尊在“等”。 师父留下的计策能拖一次,能拖一时,拖不了一世。 就在他们惴惴不安地猜想着沐英的下一步时,沐英找到了他们。 或许沐英自以为隐藏得很好,表现得很真诚。 可余桃花和佘幽还是从他眼里看到了试探和怀疑。 又或许只是他们自己太过紧张,沐英其实根本无所谓。 他告诉他们,“神子会”将会蛰伏很长一段时日。 再现世之际,那几名修仙士便如蝼蚁,万千百姓山呼服膺,感激涕零。 这其中,只需一些小小的牺牲。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一章:邀 - 夜斩仙 - 石非木 沐英要余桃花和佘幽做的很简单。 ——在不将事情闹大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在城里掳掠合适的人,送去老三处“拔魂”。 这一道工序,说起来就是将魂魄抽离身躯,再按差异分别糅合,火焰一锻,便成了绝佳的炼炉材料。 余桃花和佘幽没办法拒绝。 沐英另送了他们许多典籍、功法,叫他们刻苦修行,并时时查验,以确保“底料”的完美。 《五之三》自然也在其中。 而“万神节”,成了最庞大的搜料场地。 神子会将余桃花和佘幽特殊处理过的鳞粉掺入节日各项用料、用具中,方便他们深入探查,找寻目标。 打动官府,沐英自有另一套说辞。 毕竟,让民众见证“神迹”,自认“有缘人”,更热衷传播、供奉,这对谁都不是坏事。 那些挂名官府的修仙士查验过几遍,都认为是增幅、传递灵气之用的小把戏,本来无害,不必紧张。 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 直到此时此刻。 “我们一直在等。” 余桃花抚琴,似乎对它、对这一瞬间珍惜至极。 她眼眸却望着卓无昭。 “你不显现‘神迹’,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神迹。” 佘幽也开口:“我听说过你。” 卓无昭“哦”了一声,几分意料之外,几分静候下文。 “你很低调,关于你的情报很少,但近年来,许多有名的堕落之仙都是死于你的刀下。”佘幽犹豫了一霎,继续道,“我不能肯定,只是你既然能完全抹消我和师姐的灵气,加上刚才的交手,足以证明你的实力绝不在我们之下。” 卓无昭不置可否。 他忽然问:“段小时,还有那群学子,已经送到你们老三手上了?” 佘幽摇头。 “这个倒没有。” 他双手拢袖,似乎是算了一下:“今年的吉时是亥时三刻,还差着一个时辰。阁下的朋友现在正睡着,都很安全。 “要是阁下愿意相助,今年的人就都有一条活路了。” 他微微地叹一声,另一边,余桃花接话。 “我知阁下千里迢迢赶赴,救民之余,也为生计。只要阁下配合,事成后,我的骨晶任由拿取。” 此话落定,佘幽不禁怔了怔:“师姐?” 余桃花轻声道:“我意已决,但求阁下怜悯,放过师弟。” 他们都沉默下来,也没去盯着卓无昭。 仿佛无论卓无昭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他们都不会再为难。 卓无昭抬手,玄刀入鞘。 “一刻钟之内,我要见到人,还有你们的《五之三》。” 他终于开口。 离开河塔,恍然是从梦境抽身。 梦境的开口不在长街,在无人的河岸。 辉煌的灯火在不远处连绵,依旧暖意融融。 卓无昭回到了古井巷的小院。 他坐在房顶,听贺子舟忍着痛念书,字字沉重。 这声音又时不时停下来,问一句:“大师姐他们是不是回来了?” 姜泽就会回答:“没有,是风声。” “是别人家。” “大概贪玩,还舍不得回来吧。” “喵呜……” 一只浑圆的黑猫蹲在屋檐另一侧,好奇地看着卓无昭。 这等待并没有多余。 长巷外,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为首的提着灯,温柔的烛光映亮她略显苍白的侧颜。 接着,是探头探脑的段小时,他好像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后面跟着他七八个师兄弟姐妹,面面相觑。 “我们,这是……” 有人嘀咕。 “‘伏龙太子’真的好灵啊!” 段小时突然大笑起来。 周围人被他吸引,一个个忙不迭地发问,顿时巷外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楚岁习在一旁看着师弟师妹们,秀气的眉渐渐凝起。 不过很快,小院里传出熟悉的声音:“大师姐!段师弟!还有——” 那语气满怀欣喜。 大家便一齐拥过去,几个关心姜泽、问“梅师兄”的,几个还要拉着段小时讲事情始末的,几个说饿了要吃饭的。 姜泽慢慢地回应着,看向了楚岁习。 楚岁习仰着头,檐上一只黑猫与她对望。 星夜下,黑猫慢悠悠地又叫了一声。 随即,它翻掠屋檐,再也不见。 ——“我看你每次听到‘梅师兄’都强装镇定,是不是心里其实特别好奇、特别不理解啊?” ——“你想让我猜?” ——“就猜猜呗。” ——“他个性像梅。” ——“嗯?算你对一半吧……” ——“我还恰好知道一个词,叫‘梅妻鹤子’。” ——“什么?你是不是偷偷问过梅师兄啊?或者姜师兄?” 嘈杂的节庆上,这场闲扯以提问者的无数疑问为终点。 是真的“扯”——扯着嗓子的“扯”。 整个画面仿佛已经很遥远。 卓无昭回到河岸,最热闹的灯影也与他隔世。 嘶嘶。 矮草碎石间,幽蛇“游”了过来。 它尾巴高高地翘起,卷着两本蓝皮册子,是《五之三》。 身侧,窸窣的声响传来。 余桃花脚步轻盈,素手一展,幽蛇便攀上。 她取下那两本《五之三》,递给卓无昭。 “不怕我不来?”卓无昭接过,看着她。 余桃花一笑。 这笑容里并没有太多情绪,更没有谄媚。 “神的眼睛看过了太多人。”她颈上的桃花蛰换成丝巾,遮住了底下狰狞的伤口,“可我不信神。” 她凝眸:“我只想信你一次。” 卓无昭心底被那视线抚琴似的一拨,微微一颤。 他也笑了笑。 长久以来萦绕在他周身的冷意消减下去,是云开月现,带着年少的浅浅愁。 “我也相信你。” 他说得有些快,咬字有些模糊,那个“相”字,听起来也像是“想”。 五个字的时间里,蓝色的焰吞噬两册书卷,他手指放开,灰烬连同星火飘散,坠入水面。 书中的引诱之力自然又被他搜刮、吸收。 那归纳气机的无尽深渊中,凝聚起一团模糊的暗影,又消散。 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卓无昭的眸子在一亮一暗间,分外幽深。 “有些事情,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二章:问 - 夜斩仙 - 石非木 余桃花脸上浮现些微的讶异:“我还有何处保留?” 她没有回避卓无昭的目光,反问得坦然。 卓无昭也没绕圈子:“炉子里到底是什么,你们从未提起。 “是怕我觊觎?” 他的语气更像是失意,而非质问。 那双望着余桃花的眼睛里少了锋芒,藏着柔和的暗流。 余桃花忽地有些怔忪。 这个人,和她见过的其他斩仙者都不太一样。 正气凛然的、道貌岸然的、邪气逼人的、唯利是图的、年长的、年少的……风姿不一,各式各样。 可都不如他在眼中深刻。 明明看起来不近人情,心地却软。 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寂静得像一捧雪。 他藏起了很多,也不经意流露出很多。 是无心,也是多情。 余桃花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 “我并非疑心你。从找上你开始,这件事是迟早要说清的。 “只不过,一切都还是猜测。” 她垂眸,幽蛇从指间冒出脑袋,似乎也在等她开口。 “师父曾经留下一件至宝,整体虽锻造完成,但尚有缺憾。师父将其束之高阁,说是待时机成熟,自有它辉煌时刻。我和师弟惊鸿一瞥,也没记得完全,现在想来,大概是拳掌护具一类。 “后来机缘巧合,师父请高人规划图纸,有意完善宝物,孰料让沐英分心打断。事情一拖再拖,直至‘神子会’改易,我寻了个借口去师父住处,发现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余桃花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没有抬头,也就没有让卓无昭看见她的表情。 卓无昭是能猜到几分的。 他等了一等,才开口:“也就是说,沐英发现了这件宝物,他想完成,以此重新拿下飞燕城。” “我和师弟也是同样判断。” 余桃花柔声应着,又摇摇头。 “可师父不会用人命炼炉的,绝不会。” 卓无昭沉默下来。 片刻,他道:“或许是沐英另寻他法。” 这是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 余桃花抬起脸,望着他。 他的眼眸里有她,也有遥远的灯火。 “你再这样看我,我会舍不得。” 余桃花脱口而出。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咬了下唇,别过了脸。 卓无昭却还没回神似的:“什么?” “没什么。” 余桃花凝视着那一轮月。 月正中天。 长街上的热闹即将收尾。 “我们该行动了。” 她向他伸出手。 “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大河依旧。 奔流的浪涛从高山来,倾向万丈高岩。 积蓄的广阔湖泊中,小小岛屿孤立。 余桃花与桃花蛰自水下穿行而至。 梅开岭下,无数蜉蝣漂浮,将之围绕。 它们有的合成一团,一如植株、山石、鸟兽,在水底构成丰富奇特的景致;有的分散开,细细小小,肉眼难辨。 一旦发现外敌,它们又会化为一道杀机重重的防线。 历年来,就有许多不知深浅的船只、游水者误入,命丧于此。 依余桃花所言,这都是沐英授意布置。她只能借“花神娘子”之口,告诫附近城镇中人谨慎下水,避免再多无辜牺牲。 卓无昭就被包裹在桃花蛰一只透明触手顶端,向后飘荡着,看一路蜉蝣让道,又再度聚拢成形。 由于身躯变得渺小,这一切都迷幻起来。 蜉蝣成广厦,起落,翻折,与更宏伟的鱼群交错,光怪陆离,五彩斑斓。 他觉得自己甚至能被一条鱼苗毫不费力地吞下。 转眼,视野一暗。 如同穿过朔风呼啸的山谷,脑袋里嗡嗡轰鸣。 波浪与水色褪去,恍惚间,卓无昭感觉身体一重,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他。 脚下触到实地的一刻,眼前也豁然开朗。 这是间沉闷的石室。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岩土极其干燥、寸草不生。 余桃花微微地皱起眉。 每次到这里来,她都不太适应。 “跟我来,小心点儿。” 她提醒卓无昭一句,随即松开手,向前方更炽热处走去。 长长的石桥瘦成一线,底下黢黑,冒出点点红光,又依稀听得浪涛澎湃。 桥头是一方被整肃过的平地,放置着诸多冶炼器物。 另外两边延伸出同样崎岖的石桥,通向未知。 这地方也像个无边无际混沌中的孤岛,独自生着火花。 没有灯,却亮得刺目。 卓无昭看到中间一圈被青色的岩石围住,像一口井。 “井口”已经赤红。 即使隔了很远,卓无昭也能感受到其中传出的、灼人骨髓的热。 另一台摆满长短工具的巨大石块旁,还有一人,身躯干瘪黝黑,嘴唇也是干裂的。 在如此环境下,他竟是盘膝而坐,一副静心冥神的模样。 “你来了。” 他睁开眼,连眼白也是红的,眼瞳反倒成了一圈黑,令人一望生畏。 他嘴上是和余桃花说着,视线一扫,就落在了跟随着余桃花的卓无昭脸上。 卓无昭只觉得瞳孔都被火撩了一下。 “就是他吗?” 他问。 余桃花点点头。 那人徐徐地站起,朝卓无昭走来。 余桃花突然上前一步,拦住了他。 “老三。” 她唤一声,是有些冷冽的语气。 “老三”停下脚步,目光仍锁定着卓无昭。 “师姐,这不是玩笑。他若是做不到,四个人死,不如他一个人死。” 说着,他翻动手掌,带出一块刻成十二面的晶石,只剩下一面还泛着亮光。 亮光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熄灭。 “今年的亥时三刻,是三百年来地心之火最虚弱的时刻,也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机会。” 他按住余桃花的肩,并不如何猛烈的举动,却让余桃花一步步让却。 他又顿住。 眼前不知何时,被一股冰冷的气息正指。 没有实体,但他能感觉到,那是不输与任何利刃的锋芒。 他目光沉沉。 无声的僵持中,他那干瘦躯体内火焰涌动,与周遭的炽热呼应,变成看不见摸不着而铺天盖地的斧钺,斫向脆弱的锋。 他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兵刃”得到该有的教训。 ——这无礼至极的小子。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三章:火中取 - 夜斩仙 - 石非木 预料中的场面没有出现。 利刃之气没有粉碎,卓无昭也没有大惊失色。 或者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出现。 刀剑、斧钺在一瞬间被抹去,清冷冷一片干净。 紧接着,一切又被热浪席卷。 所有的变化都不存在。 老三仍旧按着余桃花的肩,只是这一次,余桃花轻轻一挣,让开了。 “早做准备吧。” 她缓声令下。 老三扫了卓无昭一眼。 他连脚尖都没有移动,刚才的所有,似乎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幻觉。 老三再没有说什么,转身向一副立式石架走去。 石架上层挂了铁链、绳索,也有刀具之类,老三弯下腰,在底部一捞,扯出个不大不小的匣子来。 打开匣子,老三从里面取出几粒晶莹剔透的圆丸,颜色深浅都略有差异。他一把捏碎,洒向卓无昭周身。 星星点点的微光转瞬即逝,隐入卓无昭发间、衣衫、手足。 这情形有点儿像……烤鱼? 作为那条被烤的“鱼”,卓无昭只觉得空气中压抑逼仄的燥热消减下去,隐隐地还透出点儿阴凉。 老三估摸着,打开匣子再添了一把。 “‘阴阳丸’弥足珍贵,能吸附在魂灵合适的人身上,保持与环境的生存平衡。两个时辰之内,你必然不受火侵,不染火毒。” 接着他伸出手:“拿来。” 卓无昭有些疑惑。 “手,给我。” 话音未落,老三抓住他手腕,铁箍般紧实有力。 老三另一只空着的手拇指生出尖甲,在食指上一划,鲜血立刻涌出。 他就用血在卓无昭腕上画一道,流转着连到掌心,加上一系列繁重的古字、纹样,符咒随之成形。 “它会带你找到方向。若是遇到危险,也可用它拖延。” 他叮嘱,又盯着卓无昭,补了一句:“一定要快,否则一旦‘阴阳丸’失效,就算你身手再好,神魂再强横,也会在瞬间湮灭。” 卓无昭点点头。 随着时间流逝,晶石上的亮色越来越暗。 老三走来走去,将封闭“井口”的法阵一一开启。 凸露的青石一折一折,旋转开,像极了一朵淬火沾霜的梅。 下方是更为刺目的熔岩,广袤至深。 “我会在这里守着,等你回来。” 这是卓无昭跃入熔炉之前,余桃花的最后一句话。 卓无昭没有回答。 他这只义无反顾的“鱼”,在火焰中起落。 那股萦绕在他周围,仿佛是自骨子里散发出的清凉,让他在赤红的岩壁间行动如常。 这里的确是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炉”。 缺少了人力的干涉,它的空间并不规整,怪石嶙峋,岩浆成溪。 卓无昭落足之处,尚且不在正中。 他手上的血字符咒泛出猩红的光,向着正前方一闪。 按照这般指引,卓无昭一面打量着环境,一面行去。 他还是下意识避开了岩浆溪。 虽然似乎以阴阳丸的效用,在里面踩两下也不是不行。 但谁知道灵不灵…… 主要还是,天材地宝,不好浪费。 约莫是一盏茶的工夫,血字符咒一闪之后,再也没了声息。 一汪灿金的岩浆汇成深池,将周围照得惨亮。 一团黑色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就半浮在池中,随着岩浆的翻涌而上下,却不流动,也不沉底。 甚至可以说,在这样炫目的环境下,它毫不起眼。 卓无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他还不如早作适应。 只是他尚未动作,血字符咒又有了变化。 符咒生出血枝,一层层包裹、缠绕、延伸,探向黑色物件所在。 然而就在血枝即将触及黑色物件时,深池猛然一震。 岩浆瓢泼似的溅开朵朵碎金,地面随之阵阵战栗。 刹那,岩浆高耸。 巨大的轰鸣响彻熔炉。 山摇地动间,岩浆瀑布般垂落,奔流,露出了其中一团悍然身躯。 先是尖锐如石刀的耳朵,紧接着是岩池般燃着火的眼,那狰狞的獠牙随之突显出来,连喷出的气息都足以令人灰飞烟灭。 又是长风呼啸。 岩浆瀑布喷薄、溃散,掩埋在展开的硕大赤黑色双翼之下。 兽如危楼,四足擎天,矗立池中。 它向卓无昭所在,踏出一步。 犹似山海倾颓,天翻地覆。 卓无昭只来得及看到一团暗色压下。 “轰”—— 沉甸甸的震荡再度传开,在这里却没有沙尘扬起。 烁金蹦跳,在岩上烫出一抹暗痕。 像干涸的血。 巨兽狂乱如火焰的须发飞扬,口中发出滚滚长啸。 随着长啸声低沉下去,它巍峨庞然的影子也渐渐凝缩,直至八九尺身量,与寻常大型妖兽相差无多。 它闭目,双翼无声合拢,几乎就要再度潜入池中。 猛然,它又扭过头去,灼灼的目光投向池岸。 那个早该成了炭饼的人还在原地。 他望着它。 这一瞬间,熔炉也是坟墓,静到极致。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杀意。 狮首长牙的兽不移不动,足掌下,池面岩浆隐隐泛起金红色的涟漪。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浑厚、板正的人言响起,是自獠牙间吐露。 它圆睁的火眼像是永远在愤怒,使得它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一种神罚或宣判。 “少年人,回去。” 这气息吞吐间,即便有着阴阳丸粉末护身,卓无昭还是感受到了难捱的热浪。 他体内的灵气不自觉迅速运转,几乎是堪堪抵御住了一股摧骨而来的“焦”气。 再慢一步,说不准就是血枯肉化,性命堪虞。 哪怕此刻不曾发作,于未来也是极大的隐患。 不过,电光石火,他没有错过那双兽眼中的疲倦。 ——和一闪而逝的痛。 痛极生倦。 它一直在忍耐这样的苦楚吗? 卓无昭忽然想要一个答案。 他还未迈步,狮首兽蓦地双翼一振,一足踏出。 汹汹的火焰与焦枯之气升腾,暴涨,它周身的火须火发一根根竖立起来,连双翼也跟着燃烧。 “是你——” 它低声咆哮,每个字,都像是在岩石上雕凿。 星火纷飞。 卓无昭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它的视线。 它紧盯着的,是他手背的血字符咒。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四章:情深意 - 夜斩仙 - 石非木 霎忽。 似乎是火风呼啸,又似乎是整个熔炉都发出震荡。 妖兽巨大的双翼开合,四足一放,飞身跃起。 它与烈焰合一。 无尽的火焰席卷卓无昭。 卓无昭本想像先前一样抽身闪躲。 但铺天盖地的重压让他连脚尖都难以立起。 火焰在他周围形成高墙,将他围困。 生路被碾压,四面八方,无路可逃。 妖兽又发出一声长啸。 它携着滔天怒火,俯冲而至。 在妖兽利爪扑面、火焰即将吞噬自身时,卓无昭忽然开口。 热风呼啸。 他口型开合。 汹涌的火势与爪势在刹那凝滞。 刹那过后—— 轰! 烈焰高涨,彻底碾过他的身形。 整个熔炉都响彻悲怆似的嗡鸣。 在碎石抖落、极致绚烂的火焰金辉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团玄影倏地冲开桎梏,却是后退不止,猛然撞上岩壁。 火焰卷空,如影随形。 玄影不及闪躲,只能挥刀。 刀势触及火焰—— 是不见光的锋芒,点染成大片金雨。 火焰犹似为一股无形之力横扫开去,露出一瞬的断痕。 一瞬就已足够。 玄影不再让步。 他一气迎向了后至的妖兽。 刀锋一挑,擦过利爪! 炽热的血液在空中泼洒出一道,溅在身上,也和烧着般痛入心扉。 卓无昭手上、脸上、衣衫上都迅速出现点点焦枯之色,可是他的目光仍静。 冷,静。 他仿佛失去了感觉。 比起嚎叫着的妖兽,他更像一只捕猎中的兽。 一旦抓住机会,便毫不留情。 几乎是在落足的同时,他身形又起。 这一次,玄刀当头斩下。 刀锋依旧黯淡。 只是漫天的赤金之色忽地一滞。 紧接着,滚滚烟火激荡,一如洪水决堤。 妖兽也在这澎湃的崩散中坠落。 它的双翼再度展开,又无力地垂下。 随着一声呜咽似的哀鸣,妖兽身躯重重砸在岩浆与石块之间。 卓无昭随之扑去,恰恰落足在妖兽头颅前。 他身形略略摇晃,很快稳住,手中刀亦闪电般刺出。 妖兽恶狠狠地挣扎了一下,只是让鲜血流得更凶,汇成焦褐色的池。 卓无昭跌跌撞撞退开两步,玄刀顿地,勉强支撑。 他连嘴唇都泛起枯色,暗红一片。 面前的妖兽终于不再动弹,连急促起伏的胸膛都弱下来。 卓无昭知道,它已经不能阻止自己。 他深深地呼吸,调整着体内被火撩至并不平稳的灵气。 阴阳丸粉末的效力在迅速衰减,逼仄的热浪让他汗水如泉,转眼蒸发。 而后,他勉强直起身子,靠近那片早就被搅得一团凌乱的岩池。 岩浆肆意,池面仿佛扩散至原来的两倍。 熔金翻涌间,那件黑色的物什还在其中略沉略浮,波澜不兴。 卓无昭反手持刀,空出了画满血字符咒的手。 他抬手。 血字符咒一亮,再生枝丫,数股纠缠着接近了那团黑色。 没有用。 触及黑色物件的血枝片片粉碎,无论伸过去再多,也无济于事。 卓无昭索性收敛灵气。 他还得留点力气回去。 反正妖兽已除,让余桃花他们自己来取也没问题。 思绪间,他微微阖目。 心灯点燃,诡异的气息自丹田游走,徐徐地抚平了他身上伤口的痛楚,和经脉间的不适。 他手上的血字符咒也色泽变浅,直到消失。 差不多了…… 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叮铃声。 环佩相击,镯钏轻摇。 这是很熟悉的声音。 卓无昭视野之内,窈窕的人影飞天而来。 向他而来。 她脸上还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欣喜,连火焰都掩不住她眸中的闪亮。 “你成功了。” 她赤足之下隐约有透明水色泛起,隔绝了熔岩。 她就踏着这水色,慢慢地走到了他身前。 “看来,老六还是在东西上做了手脚。”她望了那只看守的妖兽一眼,仿佛有些诧异,又很快将目光转向卓无昭。 卓无昭点了点头:“或许是结界。” 余桃花神色黯然,似有忧思。 “那是隔绝妖力的结界。我们今夜的行动大概是瞒不住的,老六很快会察觉。” 她幽幽地说着,捧起卓无昭的手,目中有无限怅然。 “你帮帮我……替我先拿到师父留下的宝物,我们才有对付老六的机会。” “花神”如泣如诉。 卓无昭却轻轻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看到她一怔。 他莞尔:“你待我如此,是因为我非妖族,还是因为我很好用?” 余桃花眼中有不可置信的神色闪过。 “你在说什么?” 卓无昭只凝视着自己的手。 他甚至似经意不经意地,在衣上将手拭了拭。 再抬起头,余桃花的脸色沉了下去。 那绝尘脱俗的气度也变化起来,冷下去,结成了凛冽的冰。 卓无昭就在这时开口。 “随时可弃用的刀,不必在意缺口。” 他的语气没有太多起伏。 金月琴乍现的一刻,刀锋也窜起。 余桃花五指离弦不足一寸,却僵住。 刀锋也离她脖颈不足一寸。 “可惜,我不是你的刀。” 卓无昭徐徐地、不紧不慢地,回答她。 他看到她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万分精彩。 而在余桃花眼中,他更像一只—— 冷血的、迷惑人心的妖。 ——不甘心吗? 他好像在问。 ——我和你,都是假的。 他好像在笑。 那笑意里有淡淡的讥讽和自得。 可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疏离冷肃,一如初见。 余桃花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揪住。 是愤怒,或者其他,她无暇细究。 “你呢?” 她轻轻地问。 “你只在意我的那颗骨晶,是不是?” 星火从她眼角掠过,融为灰烬。 卓无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只是盯着她,手上的刀很稳,但并不咄咄逼人,像一场诚挚的问候。 他终于开口。 “我知道你还有后手。不必着急,反正我很难逃出去。 “不过,有件事情我很好奇—— “这些年来,你们兢兢业业攒了这么多人,炼出的那些‘阴阳丸’,够在这里停留多久呢?”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五章:山河摧 - 夜斩仙 - 石非木 余桃花的回答是琴音。 她纤长手指未动,激发的气劲既凝住刀尖,也震响琴弦。 琮铮之声乍起。 熔炉中,永恒的烈焰之下竟滋生水汽,岩土发出牙酸般的悲鸣。 水与熔岩交融,碰撞,此消彼长,你死我活。 一刹那,是漫天的烟雾,浓得伸手不见,对面不识。 呼啸的风声在这时激荡。 有一团庞大的影子冲破迷雾,高高跃去。 凭空又有一道幽影紧咬着闪过。 待雾气散去,只剩下余桃花还在原地。 周围空空荡荡,岩池中的黑色物件已经不翼而飞。 余桃花抬头,只见到妖兽离去的背影。 她再度拨弦。 水汽层层花瓣般将她包裹。 在这朵水花还未彻底消失时,妖兽已然接近熔炉入口。 “井口”还未合拢,但在琴音催促下,有了微微震动的迹象。 妖兽背上,卓无昭足下一点,身形冲起。 刀锋更在身形之前。 在“井口”操纵阵术的老三,五指险些尽被搅碎。 但他毕竟反应极快。 不止躲避,他还做出反击。 他向着卓无昭,双手一合。 山壁般的重压从左右袭来,要将卓无昭碾杀。 卓无昭步伐不退,不缓。 老三合住的双手又一变,往前直刺。 左右的重压仍在,卓无昭微微侧过头,发丝仿佛给看不见的、迎面的锋芒削去,在半空中散落。 卓无昭翻身落足,横刀。 星火迸溅。 玄刀与看不见的锋刃交击,这锋刃来自每一个方向。 哪怕卓无昭灵气透过玄刀,以绵绵无尽的化力消解锋刃,也还是杯水车薪。 消,生,化,长。 卓无昭闭上眼睛。 今日接连交手,他的灵气消耗可谓非比寻常。 加上这样酷烈的环境,更像是个吞吃精神和体力的无底洞。 即便有心灯咒,周而复始,他也快到极限。 心灯之灯,终究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它也需要“灯油”才能保持运转。 血肉、精力、感觉、意识,甚至神魂,它都能吃个一干二净。 曾经许多修炼这一功法的,都早受这巨大消耗的影响,身体异样,性情大变,乃至心志残缺,侥幸活下来,也是痴呆妄傻,不能自理。 连魔族中的“枯血”一脉,其天赋与生俱来,都只能认了这余生短暂,悲哀凄凉。 往后古魔尊虽有改进,也还是在诛杀背叛者之后,暴毙于原本假作的墓穴之中。 天生我材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这一点,卓无昭一直很清楚。 可是—— 他和他们不太一样。 他更不能败。 败就是死。 视野消失,沉重的热浪与锋刃临身。 他握刀的手更紧。 刹那的星焰流光飞逝。 在所有的锋刃即将织成杀网、密不透风之际,卓无昭身形起落,比电光更快。 他在粉碎之前,玄刀递出。 刀尖穿透老三的心脏。 脚下,轰轰烈烈的震荡传开。 这看起来险之又险的交锋,只是眨眼。 眨眼过后,熔炉入口岩土崩裂迸溅,巨大的身影冲出。 它一口囫囵吃下卓无昭,又行云流水地往外而去。 分散的狭窄石桥与器物遍布的空地一并倒塌,刺目的光芒涌动,熔浆飞扑上来,又被汹汹落石掩堵。 它们一齐湮灭在无底的黑暗中。 随即山室之间,迎来了一场宏伟的坍塌。 流水倒灌,岛屿沦陷。 在神明降世日,梅花永凋。 连附近的城池都喟叹起来,摇荡的河面一浪紧过一浪,形成了遮天蔽日的潮。 又好似瓢泼暴雨,冲灭节庆遗留下来的宁静与祥和。 还在收拾着摊点的各地修仙士们首当其冲,被噼里啪啦水浪打得脑袋都扁了三分。 有的倒是反应快,掐诀的掐诀,躲屋檐的躲屋檐。 很少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不见云月的苍穹里,响起过鬼哭似的长风声,飞掠过一道巨大的暗影。 除了一个人。 他原本坐在河塔边,此刻还是坐在河塔边。 以他脚面为中心,一丈之内,滴水不沾。 可他又或许什么都没看见。 因为那本该是眼睛的部位被一层并不规则的银环圈住,只露出下方直挺的鼻,薄薄的唇。 如果能仔细看,银环上还雕刻着暗纹,线条浓淡有序,汇聚成一只眼眸的样式。 其中依稀是重瞳。在神乎其技的技艺下,随着光影偏折,它就像是永远在注视着看向它的人,无论任何角度。 怪异,又令人一望难忘。 这人五指曲起,无声地开始掐算,最终停在一点。 “什么人?” 几丈外,碰巧有躲水的年轻修仙士来到,见了个模糊的影子,不由得张口问询。 没有人回答。 那年轻修仙士放下袖子,又抹了把脸,正待细看,河塔背后的影子已然不见。 原本地面干涸之处,也渐渐被四面而来的湿意侵蚀变形。 哗—— 翻滚的长浪又一次高高涌起,接天断地,似乎就要吞噬整片陆地。 城池为之战栗,飓风尖啸。 这仿佛神谴,也仿佛天罚。 巨浪压下—— 凭空,光芒流转,是一只孤独的眼眸,铺展成阵。 “它”凝视浪潮与风暴。 两股力量相撞,天地悚然。 一时间,什么都静止了。 浪潮汹汹,震荡开来。 长街上有人反应过来,有人开始喊叫: “结阵!立刻结阵!” “就用最简单的防御罡阵!快!” “一定要守住!” 嘶吼声与风争锋。 一团又一团阵法光芒在河岸亮起,连缀成庞然大物。 无边暗色中,又陆续有零散阵法升起,遍布周围城镇。 这是个极漫长的夜。 而在离飞燕城数里的郊野荒原,那头飞行的妖兽终于支撑不住,摇晃着坠入一片矮林之中。 扬尘如幕。 妖兽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忘在倒地前一刻,将口中的一道人影吐出。 一起吐出的还有血,竟不能分辨血迹究竟是来自人身,还是妖口。 卓无昭在澎湃震荡的气劲中翻身,勉强站定。 他眼中倒映着那只妖兽的眸子,是从未见过的轻松之色。 它在看着天际,在呼吸,在尽力地活着。 那一股灼热到骨子里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散去。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六章:面目非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本想开口。 可是眼前一黑,他几乎又跪倒下去。 “少年人……你……怎么样……” 妖兽的声音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挣扎的叹息。 月色下,它的皮毛焦枯杂乱,冒出阵阵烟气,紧接着被风吹散。 凉意与燥气交织。 卓无昭缓了一阵,才回答:“没事。” 这语气很轻,听不出太多异样。 玄刀入鞘,他走近侧倒的兽首,从乾坤袋里摸出伤药,自己吃了两丸,剩下给了妖兽,外敷内服,伤口即刻止血。 在这一方面,天生我材绝对值得信赖。 妖兽的喘息平和下来,慢慢地,它翅膀动了动,翻了个身,趴在地上。 卓无昭在它对面坐下,猛地咳嗽了数声。 喉咙又干又痒,吞水都和咽刀片一样。 可现在还远不到松懈的时候。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妖兽。 层层叠叠的树影下,月光打散成了琉璃碎。 他忽然发现,妖兽的外表变了。 先前的张狂毛发眼看着垂下来,贴着皮肤,上面的枯赤之色淡去,白化,却露出一团团仿佛洗不去的焦枯的黄和黑。 它垂头,盯着卓无昭,神色里流露出几分难以形容的复杂。 在这样威风的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实在是有趣得很。 卓无昭似乎还要催问一声,被妖兽一嘴咬住。 坚硬的齿尖硌在身上,热气扑鼻,卓无昭望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长风在耳边掠过,高耸的浪潮变成一个个小点。 其中有光晕亮起,闪烁。 一切很快不见。 这是一段不算短暂的路程。 直到山高林深,孤崖斜底,巨大的空心古木高耸,合围如城墙。 上方又有无数缠绕的藤蔓,遮蔽视野。 妖兽双翅一敛,在藤蔓间纵身起落,跃下。 明月皎皎,惊起群雀。 “城墙”中,是草丝软叶铺就的厚毯,干净整洁得挑不出一根乱刺。 妖兽身形一稳,低头将卓无昭放下。 这少年人看起来已经累极了,但强打精神,回应着它的视线。 “这里是我的地盘,很安全。” 它低声说着,爪子无意识地按了按草叶毯,仿佛抚摸。 “我已经很久没回来过……除了师父,没人知道我来自这里。” 它目光凝在卓无昭身上。 滔天的火焰中,杀意腾腾的刹那—— 少年人唤出了它的名字。 也是师父给它的名字。 “沐英。” “你到底是谁?” 妖兽的声音显得慎重,它的鼻子逼近卓无昭,嗅了一嗅。 “你身上有令我憎恶的气息,但你不是那一族类。是我困在炉中时,师父新收的弟子吗?” 不知不觉,它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迫切。 “他老人家还好吗?现在在哪儿?” 卓无昭摇了摇头。 “我是为斩杀堕落之仙来,遇上了余桃花和佘幽。他们提起丰五行前辈,也提起了你。” 闻言,妖兽目光一凛。 “他们说,你才是他们异化的源头,叛师篡位,逼走丰五行前辈,并霸占他的宝物,欲以飞燕城为起点,扬妖族声名。” 卓无昭简略地说过,就地坐下。 不必他再问,妖兽自有磨牙声回应。 与他所料不差,真正与丰五行起冲突的,是余桃花和佘幽。 丰五行最终不愿与爱徒争端,于是脱离神子会,独自远走。 但这口气,沐英忍不了。 在余桃花和佘幽搜刮过丰五行住处,拿到宝物和图纸,准备施行锻造计划时,它半路杀出,夺物。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余桃花和佘幽的功力已然超出了沐英的印象。 它且战且退,再退不能,索性冲入熔炉。 它本不是这副模样。 可生死一线,它硬生生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 在烈火中,画地为牢。 它甚至还将丰五行谈笑时提及的封妖之阵复原,天长地久,一点一点地在宝物周围补充完善。 当然,到目前为止,那个阵术还是残缺的,仅仅小范围隔绝妖力。 不过借助岩池之险,足够让余桃花和佘幽无可奈何。 时光漫漫。 它都快忘记阴晴圆缺,今夕何年。 它知道余桃花和佘幽一直在想一些不入流的办法。 黑色物件里的东西在变化,从剧烈到稳定。 它却不敢松懈。 只要师父回来…… 就在今夜—— 它以为自己等到了。 “你为什么会怀疑他们?就因为他们真的有那本书?” “是。” 卓无昭的回答很干脆。 “无论是堕落之仙,还是异化之妖,我都不信。” 沐英问:“是他们终究会杀人?” 卓无昭沉默了一瞬。 “是我终究会杀他们。” 话音未落,长风忽起。 木叶婆娑,声声幽。 沐英不再看卓无昭。 它徐徐地转过身去,攀上古木“城墙”。 寂夜中,它蓦地发出激昂长啸。 方圆百里,飞禽走兽无一不被惊醒,无一不为之震慑。 连最多嘴的虫豸都呆愣住。 随即,整个森林沸腾起来。 这股焦躁的活跃传染般四下涌动,又逐渐平息。 沐英居高临下,狮首微微仰着,思绪似乎飘走很远。 “你就在这里休息,没人会来打扰。” 它留下这一句,忽然纵身隐于“城墙”之下,动作轻得像一片掠地的羽毛。 空荡荡的树窝里,卓无昭依旧盘腿坐着。 他的确需要恢复。 不止是体力透支的疲惫,还有熔炉中的热气侵入脏腑,起先不觉得,等阴阳丸效力一过,骨头缝里都传出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所承受,尚且不足一个时辰。 沐英经年累月,体内又是如何? 卓无昭没有想下去。 他灵气运转,陷入长久的空念之境。 这不再是“心灯咒”。 如果天生我材或者良十七在,大概也会觉得熟悉。 ——由玄山仙裔传入神陆的《无垢清静经》。 比起心灯咒的跋扈霸道,它的效力可谓细水长流,厚积薄发。 在许多修仙派门中,即便千人千样,主事者也会将其归纳为弟子们必练的基础法门。 对卓无昭来说,它更加实用。 尤其在于修复心灯咒给身体带来的损耗上,百试百灵。 就是……有点儿费时间。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七章:心蛇蝎 - 夜斩仙 - 石非木 黎明之前,正是至暗。 卓无昭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运功多久。 他的沉浸是在一声怒喝中被抽离。 是沐英的声音。 卓无昭心下一沉。 霎忽,树窝中的身形已然消失。 重林棽棽。 遥远之处,沐英陡然又化作巨型,飞冲半空,双翅风啸般卷起枯枝败叶,尽皆向下扫去。 木叶如箭雨激射,依稀有幽光层层交织,削去前锋。 “箭锋”再进。 幽光依旧。 剩下漫天的枝叶力竭,或被弹开,或四散飘零。 正中,树巅,熟悉的修长人影矗立。 那株树从上至下,浮现无数双惨碧色的眼睛,一眨又一眨。 但是当佘幽手中那条黑鳞金尾蛇昂起头颅时,它们都乖巧地隐入了黑暗。 独留“幽蛇”对上“狮鹰”。 即便加上佘幽,仍是渺小与庞然的差异。 可半空中的沐英竟在颤抖。 它气息粗重,每一次翅膀的挥舞都显得沉滞。 只是它仍以残风周旋,将佘幽困在原地。 极致压缩的风研磨、碰撞,隐隐迸发出星火。 佘幽毫不怀疑,如果他肆意妄动,沐英会不惜与他一同粉身碎骨。 “何必呢,老六。与其把它偷偷藏起来,不如交给我。” 佘幽不紧不慢,另一只手稍稍抬高,托出那团黑影。 比起在岩池中时,其包裹在外表的不规则块面变得缺损,显露方正的一角。 似乎是个略有厚度的匣子。 至于宝物,佘幽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当着沐英的面打开。 激怒对手并不是个能够万用的手段。 何况,盒子上还残留着阵术的痕迹。 师父啊……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埋下怀疑的呢? 透过高处那双愤怒的兽眼,佘幽看到了记忆中的身影。 弹指一挥罢了。 “我会善用它,做出一番成绩,到时师父回来,自然什么都会明白。” 佘幽再度开口,声音轻柔,潜藏着幽深的蛊惑。 沐英一字一顿:“把、它、放、下。” 佘幽笑了笑,蛇一样狡黠。 “这可是师父最珍视的东西……你就忍心让它烂在这深山老林里,让他老人家的心血从此不见天日?” 沐英低吼一声,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 “你说这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或许还有别的?” 佘幽信口一应,没有真心的疑惑。 顿了顿,他语气加重:“老六,你已经中了我的毒,不必再逞强消耗。即刻离开,找个僻静之地运功化解,或许还有再为师父尽心的机会。” 沐英身躯又颤抖了一下,后足有暗色蜿蜒而下,变作一颗两颗黢黑血珠,自半空滴落。 “那就等师父回来。这是他老人家的东西,该由他来决断。” 它咬牙,声音也开始不稳,身躯渐渐凝缩,双翼却维持着巨型,挥动。 “你若还有半分良心,就给我——” 周围聚拢的风墙中,每一道风刃都更薄、更急,甚至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啸。 “放——下!” “冥顽不灵。” 佘幽冷声。 风墙成牢,牢狱之中,猝然亮起繁星。 惨碧色的、金色的、猩红色的星星。 它们匍匐在角落,静谧地连缀成血与肉的咒符阵型。 幽光流转,仿佛实质。 那条黑鳞金尾蛇口中嘶嘶,冲着沐英方向,忽地雾气般消散。 沐英嘶吼。 风刃终于失控,排山倒海,遮天蔽云,向二人重压而来。 黑气缭绕,黑鳞金尾蛇在半空也化作巨蟒,粗长的身躯死死缠住沐英。 蛇行蜿蜒,一圈一圈,黑鳞张开,泛出如铠甲的冰冷光泽。 风刃袭来。 鳞甲与刮擦出激烈的火线,是流星,是焰火,却只在风墙范围内惊鸿一现。 蛇阵也成了高低起伏的堡垒,被风刃切割过去,蛇群又迅速聚拢,血色飞溅。 佘幽仍立于树巅。 风血间,他衣袂翩跹。 沐英已经被拖至地面,嘴角淌血,动弹不得。 那双眼睛还是大睁着,燃烧着几欲噬人的愤怒,死死瞪过来。 佘幽报以微笑。 他抬手,指尖向上一凝,林间的无数幽光便静静浮起,随即—— 扫荡开去。 血与风一齐止息,飘洒一场小雨,淅淅沥沥。 浓重的腥味在茫茫夜空中扩散。 电光石火。 在雨滴未尽、血气犹烈时,玄影掠过佘幽身侧。 刀锋也在此时乍现。 佘幽脖颈间,鲜血倏尔如幕。 等他反应过来,手上空空,宝物已是不见。 他扶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头颅,凝视着那一折身,玄刀直刺,落向黑鳞金尾蛇的影子。 黑鳞金尾蛇环颈部分的“铠甲”卸去了一圈,隐隐是在佘幽创口处消退下去,又自蛇身上缓慢生长起来。 但这短暂的空缺,足够一柄刀趁虚而入。 金色竖瞳更缩紧几分。 佘幽手上抱月,顿时无数蛇影飞扑,撕咬向卓无昭。 玄刀一旋。 蛇影再度涌上,却又被一声可怖的惨啸冲击,身躯僵硬,簌簌地抖落下来。 沐英声嘶力竭。 黑鳞金尾蛇身上的铠甲还未合拢。 只差三寸、两寸…… 玄刀如电。 黑雾腾升,巨大的蛇影散去。 它恢复成细小的一条,往佘幽身边逃窜。 没有刀光。 甚至没有强烈的风声,它就被死死地钉在树干上,无论如何挣扎都脱身不得。 “解药。” 卓无昭落足,抬头。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那柄玄刀也如应和,刀气一凝,令蛇身绷直。 他手上还托着那个黑色物件,气劲一震,累赘的外壳便坠下,里面的匣子彻底展露。 单看匣子表面,朴实无华,严丝合缝,大约两掌长度,三掌宽度。 佘幽一时盯得目不转睛,几乎无暇顾及黑鳞金尾蛇的处境。 不过,卓无昭的声音提醒了他。 他莞尔。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以为谁都跟我那笨蛋师姐一样,把妖丹放在外处?”他捂住脖子的手指间鲜血淋漓,可他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痛。 等他的手离开皮肤,那里已长起一层鳞甲,嵌着血肉。 “想要解药,把东西拿来。” 他悠然依旧,凝视卓无昭。 “否则,斩仙者,我的毒可不等人。”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八章:交换 - 夜斩仙 - 石非木 “不……不能……给他……” 倒地的沐英发出呻吟。 它全身都像是浸在血中,狼狈,脏乱,气喘如牛。 “剁了那条蛇……他……不死……也形同……断去一臂……” 佘幽仿佛根本没听见。 他只等待着卓无昭的回答。 卓无昭剑指收势,无声无息之间,玄刀对黑鳞金尾蛇的禁锢消解。 黑鳞金尾蛇一挣,断尾而逃。 “你救它,等它确认自身无碍,我们交换。” 说着,玄刀“夺”的一声,自树干飞退,回到卓无昭手中。 卓无昭身形一掠,让开数丈。 佘幽会意,足下轻点,翩翩落地。 沐英却惨呼一声,似乎想要窜起扑杀对方。 可惜它连牙尖都没擦到佘幽衣角,只能趴在地上,颓然喘息。 佘幽看向卓无昭:“这……” “我不介意你制住它,或者打晕它。” 卓无昭的语气很真诚。 他收刀,抱着匣子在一茬光秃秃的树干上坐下,一副“请便”的样子。 林子里沉默下来。 少顷,佘幽从腰间取出一枚浑圆丹丸,喂给沐英。 沐英也不知道是没了力气,还是没了脾气,顺从地张口吃下。 佘幽又迈出几步,指尖凝气,在沐英后足、两个圆圆的蛇牙洞上切出一道“十”字。 直到鲜血由黑转红,佘幽才给那伤处敷上药粉,然后撕下一幅衣角,包扎稳妥。 沐英渐渐困乏,但毛发垂顺,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佘幽也没多理会,掌心一翻,举出一个小小玉瓶,向卓无昭示意。 “老六伤势沉重,毒性扩散至深,还需要连日服药,一日一颗,七日不断,才可尽去余毒。”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出:“不如阁下将匣子放下,我也将药放下,我们互不干涉,各取所需。” 卓无昭颔首,并不着急:“先把你的蛇领回去。” 佘幽金眸熠熠,只是笑了笑。 离卓无昭所在枝杈不远,木叶稀疏,可夜色深深,仍看不清全貌。 一晃眼,枝叶颤动,微微摇摆。 安静了一会儿,卓无昭才应:“好。” 话音刚落,他手上一抛,匣子猛然飞去半空。 周遭仿佛有细长的影子窜动,被一股无形气劲纷纷震落。 佘幽脸色一沉,身形急掠。 惊鸿一瞥,卓无昭将动未动,他索性将药瓶掷出。 这场交换快得不及眨眼。 佘幽接住匣子后再不停留,径自离去。 卓无昭只招了招手,便握住药瓶,宛如是被送入他掌心。 随即他一个纵跃,回到沐英身边,将药瓶放在它面前。 “想来他没时间做手脚,吃或不吃,你自己判断。” 说完,他望着天色,还想再开口,又忽地怔了怔。 沐英身躯不知何时变化人形,赤着身,驳杂着焦黄焦黑的浅色头发披散,长到一路能遮到脚踝。 这种情形下,一个美人和一个刚毅汉子,给人的震撼是完全不同的。 卓无昭一时语塞。 沐英拿起药瓶,尖利的指甲泛着寒光。 “送我回去。” 他盯着卓无昭:“这个样子,你比较方便吧?” 他的眼眸也与在熔炉中时不同了,不再燃烧火焰,透出了一种幽深的蓝。 比长夜更冷的蓝。 卓无昭沉默片刻,点点头,扶起了沐英。 “你要指路。” 长林广袤。 涛声阵阵。 “城墙”仍在深处。 卓无昭身形起落,猫似的轻巧。 空心古木脚下,多了一两堆野果、生肉,还带着湿润的牙印。 等卓无昭背着沐英靠近,那些搬运的大小影子嗖的逃了个无影无踪。 在沐英的示意下,卓无昭扯下几片阔叶,将东西一一包起。 很快,大包小包晃荡间,二人上了“城墙”。 卓无昭本意是要将沐英放去草叶毯上,孰料耳畔轻响,传出一阵低沉的哼唱。 卓无昭听不懂,只觉得这调子怪异又苍凉。 平整的草叶毯呼应似的,叶片卷曲,分散,露出一个看不清深度的入口。 “把我丢进去。” 沐英开口,声音已然嘶哑。 卓无昭“嗯”了一声。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沐英知道这不是“告辞”的意思。 沐英不由得皱起眉:“你还要做什么?” 卓无昭没有回答。 他真的就一拧身,在半空中将沐英和叶子包“扔”进了草叶毯的空洞中。 大小不一的影子在黑暗中消失无迹。 草叶毯迅速合拢,一如从未打开。 卓无昭在树根“城墙”上坐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块干粮,一筒清水。 他吃得很慢,一小口粮,一小口水,咀嚼很久。 这是恢复,也是放松。 这几天……他大概是睡不好了。 天边泛起淡淡亮色,像黑色的幕布缺失一角。 算算时间,佘幽大概已经走远。 其实卓无昭还有很多想问沐英的。 可直接咬住佘幽同样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他拿到匣子之后,会去见谁? 余桃花?或者,另有其人。 这么些年来,《五之三》在堕落之仙中十分常见,常见到连斩仙者们都快忘记,它本来就存量有限,不足以使堕落之仙人手一本。 内讧、反目、厮杀,还有斩仙者的存在,才逐渐造成了如今相对平衡的局面。 可实际上,斩仙者们也已经将此书毁去不少。 曾经还有堕落之仙为了广布“福泽”,抓了一屋子的学子、文人,日夜不停誊抄《五之三》。 结果不过是寻常书册,字里行间丝毫没有诱力之源,引不来研读兴趣,自然沦为废纸。 因此,在“佚名者”所发行的原本《五之三》越来越稀有的情况下,诸多堕落之仙都不欲轻易暴露其拥有。 余桃花和佘幽又是从何处得到? 若说是他们杀灭堕落之仙所夺取,倒也不无可能。 然而,还需要那位堕落之仙有着一本以上的收藏,再加上余桃花和佘幽天赋异禀,与别妖不同,一读即通,一通即成,以至于实力突飞猛进。 巧。 巧得恰如其分,浑然天成。 咽下最后一小块干粮,卓无昭轻轻拍掉手上碎屑,又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枚小盒。 打开来,里面浸着一只蝉翼小虫,看起来并无太多奇特之处。 卓无昭伸出食指,指腹凝出一粒血珠。 当血珠被擦在小虫口角,那双薄翼忽地直立,震荡不休,发出鸣叫。 刹那,小虫咻咻飞远。 正是朝着佘幽离去的方向。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三十九章:会逢 - 夜斩仙 - 石非木 晨曦的雾色中,小虫身体变作泛着血色的赤。 它足尖却渐渐透明。 这是一场燃烧性命的追逐。 卓无昭紧随其后。 直到小虫头颅都淡去,翅膀化为尘埃,被风吹散。 天色已然大亮。 卓无昭停在了一处郊野。 流水奔腾,地面污湿,依稀是在宝鞍河沿岸。被冲垮的房屋旁划出一块平地,支起草篷,还有人来来往往,修补堤坝,整顿田地。 昨夜的变故没有引起太大恐慌,卓无昭甚至还听到有灾民在感慨: “还是多亏了万神保佑!” “昨儿是不是伏龙太子来了?我小外甥说他亲眼看到了——” “是啊,我也看到了!” “要不是伏龙太子挡了水龙,怕要更惨呢。我家田还留了一半,感谢上神!” …… 举目四望,卓无昭还看到了一些打扮熟悉的人影,穿梭在帐篷之间,与休养中的残老病弱交谈,分发稀粥和汤药。 他们是否看到佘幽经过? 卓无昭思忖着,正想迈步。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找人吗?” 这声音很平静,也很平和;这句话很短,却有种诡异的单调和乏味。 卓无昭扭头,他身侧其实并没有人。 隔着丈远,一座半人高的土地庙旁,破陋草席上,正坐着一个。 卓无昭还记得段小时说起过,高帽上刻着麦穗纹样的土地神,被称作“满穗爷”。 如今一对比,一旁那位,坐姿倒比这“满穗爷”还端庄几分。 他一身百衲衣,脚上青布靴,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横插一支短簪,脸上一圈看不出材质的不规则银环,恰恰遮住了眉眼。 即便如此,卓无昭仍旧有了一种被“盯住”的感觉。 他朝对方走近,又在看清银环上的那只重瞳时,怔住。 现实与记忆恍惚重叠。 卓无昭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地面。 不过很快,那人再次开口:“不要去。” 这三个字令卓无昭回神。 “为何?”卓无昭问。 “危险。” 那人的语气听不出威胁或者关切:“他虽然像人,但不是人。” 卓无昭不禁扬眉:“你看见了?” 这实在是一个称得上冒犯的举动,可那人情绪还是毫无起伏。 “是。”他竟承认,“我看见了。” 卓无昭不依不饶:“那就告诉我。”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徐徐地摇了摇头。 “我还有事。” 他顿了一顿,补充:“等人到齐,我们再一起。” 卓无昭忽地明白了几分:“你是官府供奉的修仙士?” “我等的人是。” 那人有问必答,他“注视”着卓无昭。 “漫天神明,不是你一个人能对抗的。” 卓无昭沉默下来。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 神陆千百年来,朝代更迭数度,有是有“俗权不涉方外”的不成文规矩,然而这一代,官府方面,只怕早就对“神子会”有了提防。 也是。 否则“万神节”上,就不会有越来越多的、由官府所邀请的修仙士。 “神子会”表面风光,实际上渐渐边缘,渐渐失去权重。 也许等某一日,在民众心中,“神迹”与“神子会”再无关联之日,就是“神子会”消失之时。 神明解脱,新旧交融。 “万神节”,会成为真正的万神荟萃。 但这过程是不可想象的漫长。 卓无昭也无心去想。 事实上,无论俗权、门派还是修仙士,他都恨不能离得远远的。 还是要趁他们动手之前,先行把“神子会”背后的人揪出来。 之前的“万神节”上,卓无昭就能隐约察觉到分散在城中的、稀薄的诱力之源。 哪怕是老猫老狗、老三的身上也有。 所以,“神子会”里的《五之三》,大概率远不止余桃花和佘幽拥有的两本。 这在卓无昭的经历中,数量已算得上庞大。 万一有机会弄清楚书册来源,更甚者,找到那位“佚名者”…… 绝不能让其他人搅局。 顷刻,卓无昭下定了决心。 他不再理会眼前这人,转身离开。 他当然看不到,那人“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 说是笑,更像是嘴角微微的扯动。 说是不笑,他又根本无须作假。 转眼,凭空光芒一闪,一名束发长袍的修仙士现出身形,凤目美髯,瞧着年纪比那人还大了一轮。 他远远地便驻足,拜了一拜。 “师叔。” 那人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 卓无昭只听到又一声轻响,像长剑飒然。 等他回过头去,那座土地庙边,草席上,空无一人。 卓无昭加快了脚步。 他走向的是帐篷区域。 那里还有高高低低的头颅聚散着,其中一个本来在和一群孩子聊天,偶然一抬头,就愣住了。 “卓公子!” 他站起来,雀跃着到了卓无昭跟前。 是段小时。 “你怎么回来了?”他围着卓无昭看了一圈,伸出手,想去拍卓无昭身上的灰。 卓无昭避了一下:“叫我阿昭就行。” “哦。”段小时也不在意,“昨天你去哪儿了?我请完神相后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有啊,师姐他们真的回来了!你——” “我都知道,以后再说。”卓无昭应和一句,单刀直入,“我在找一个人,他应该来过没多久,穿黑白色衣裳,拿着一个黑色的匣子。” “这……” 段小时抓抓脑袋,问他:“是个修仙士?” “嗯。” “那我是没注意到了,你都不晓得那群小崽子有多吵……”他琢磨着,眼睛又是一亮。 “其他人可能知道,我帮你问问!等我!” 最后一个“我”字落下,他人已经窜出了七八丈远。 卓无昭就看着他在这里聊聊,那里问问,一时兴奋,一时苦闷。 转一圈下来,他钻进了后方的一间草棚里。 一会儿,出来的是个高挑的女子,长发用布巾包着,袖子挽起,皮肤算不上白皙,更透出几分沉稳,几分英气。 远远地,她的视线穿过或坐或站的人群,看向了卓无昭。 一如前夜,她看向那只在屋顶上、在静谧中离去的黑猫。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章:寒山隐 - 夜斩仙 - 石非木 不过这一次,她的目光中没有了许多迷茫。 卓无昭等她走近。 “楚姑娘。”他先开口。 楚岁习也不意外,毕竟凭她那位段师弟的碎嘴,对方会不知自己名姓才叫奇怪。 “半个时辰前,我的确有见到一人,手上捧了个方正的东西,沿着河岸飞掠而来。” 她伸手,指的是与河岸相反的方向。 “他速度很快,要不是身形眼熟,我可能还不会注意。在他之后,还陆续过了四五个人,也是往差不多的路去了。” 闻言,卓无昭点了点头:“多谢。” 他正准备动身,楚岁习叫住了他:“等等……” 卓无昭停步,等她说下去。 楚岁习瞧着他,欲言又止。 片刻,她还是说了:“你……卓公子,多谢你仗义出手。这份恩情,我们小院会记得的。” 卓无昭随口就应:“不必客气。” 顿了顿,他还是问了一句:“贺子舟和姜泽怎么样了?” “都好,也都闲不住。这一次水患,他们去近一些的地方帮忙了。”楚岁习微微一笑,“你没看到梅师弟的样子,轮椅滚出火来。” 卓无昭也笑了笑。 他能想象到贺子舟那个一鼓作气的倔强样子。 “既然如此……” 卓无昭又想告辞。 楚岁习用眼神止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卓公子,我虽然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算是亲历‘神迹’。那些人修为高深,不是寻常对手,且已经聚拢起来,贸然追过去,只怕身陷囹圄。 “何况……” 她蹙眉,望向她先前所指的地方。 那里一马平川,极远处才有些淡青起伏。 “你不一定能找到他们集会之地。” “嗯?” 卓无昭倒是有些意外。 他几乎以为对方看到了咒虫消亡的那一幕,因此断定他不善追踪。 然而楚岁习下一句就打破了这个猜测。 “曾经我听说过白马州许多‘神迹’,这次来一趟,也是深有收获——追本溯源,它们其中大部分,似乎都由当地一个组织所发扬。” “‘神子会’?” “原来公子知道。”楚岁习沉吟一下,继续道,“自从梅、姜、段三位师弟遇袭、我就在想,‘神子会’以‘神迹’为由将某些地域圈画,让人只可远观,不可亲近,是否另有图谋。譬如梅开岭,昨夜水患过后便沉没,或许那里就是灾祸真正发生地。” 大差不差。卓无昭在心里作出评价,他隐约猜到了楚岁习到底想说什么。 “据我调查,在梅开岭的‘长生梅’之后,还有一些‘神迹’陆续传扬开来,‘雾山’就是其中之一。 “它是一座随雾而生的远山,变幻莫测,每次出现的时间、位置都并不尽相同。当地人说遇见即是仙缘,却只能远远拜会,因为一旦走近,让仙人看中,就会被收入山中,从此再无法回返凡尘。” 话语到此,卓无昭了然:“你的意思是,他们如今极有可能就聚集在‘雾山’。” “是。” 楚岁习眼中浮现出担忧之色,可她没有再说下去。 面前的少年人并非她师门子弟,自有主见,即便是出于好心的劝阻,也恐怕喋喋不休,生了嫌隙。 卓无昭默然片刻,直言:“就请楚姑娘指路,顺着那人离去的方向,‘雾山’都在哪些地方出现过。” 明知结果,楚岁习心中还是不由得叹了一声。 她垂头,自腰间取出一张裁剪合宜的金纸,手势拈动,金纸漫布朱痕笔画,同时折成一只鹤形。 随即,纸鹤点睛,围绕卓无昭振翅飞起。 “公子就跟着它去吧。”楚岁习凝眸,最后嘱咐,“我看过当地一些记载,也向老住民们打听过,‘雾山’的情况很像一种迷瘴阵术,山不动,是阵法择山而动,其中险恶天成,更胜刻意排布。卓公子孤身前往,还望万分小心。” 言犹在耳,纸鹤在前。 借由天时地利的阵术,时日渐长,终归有迹可循。 楚岁习的判断没有错。 当朦胧的山色在眼前浮现,比路程中更冷过十倍的风将卓无昭鬓发吹乱。 卓无昭伸手拿下纸鹤,“无相梵经”功法运转纯熟,猫一般掠入了山脚。 这一步虽然不曾引动阵法的警觉,但路是实实在在、错综复杂的。 纸鹤已然变成空白,卓无昭索性拆开,准备咬破指尖,以血咒感应黑色方匣。 此时此刻,距离咒虫消失还不算久,如果佘幽真的在此处,这么近的距离,应当是能够成事的。 然而—— 万事就怕“然而”。 震天的崩裂声从不远处炸响,夹杂着急促的清脆琴音。 虫鸟嘶鸣,野兽惊奔,却是团团乱转,走不出山中范围。 “唰”。 高处的林木被掀飞,轰隆隆好一场枝叶泥沙暴雨,将飞天的泼落,走地的打歪,慌里慌张又是撞成一团,滚成一片。 乱相中,蛇影纷然。 也许那并不是真正的蛇类,只是草木,只是幻灵,但随着杀气渐盛的琴音传荡,它们露出獠牙,形成一条十数丈的吞天巨蟒。 巨蟒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鳞片,都是同样张狂着、吐着红信的三角蛇头,无数针尖似的眼,凛凛生寒。 猛然间,巨蟒粗尾一扫,狠狠砸向山腰处一片树丛。 枝繁叶茂中,隐约有白影一闪,利落地避让开去。 巨蟒正等他出现,随即头颅一昂,扑杀而下。 白影不退反进,吐气开声,背上包袱崩裂,一长一短两道寒芒呼啸一合,直迎向蛇口。 良、十、七! 远远同样藏匿在乱树之后的卓无昭认出了这道身影,几乎愣怔原地。 ——他怎么会来? ——是自己慢了一步,还是事情另有变化? 就在这边心念电转之间,银枪如电,如奔雷,如大河滔滔。 寒芒相撞,巨蟒獠牙崩毁! 良十七长枪一退,足尖在獠牙碎片上一点,已然翻过蛇头,枪尖再刺! 巨蟒发出咆哮,似乎痛极,似乎竭力。 整座山头为之簌簌颤抖。 下一刻,巨蟒大张着的口中涌出星星点点蛇头,箭雨般朝天飞射!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一章:心血 - 夜斩仙 - 石非木 良十七似乎早有预料,招未用老,枪尖急转。 一股沛然气劲随之涌动,蛇箭似遭重压搅乱,不由自由四散跌落。 良十七身形不歇,长枪裹着那股罡气跃下,撕裂长风。 巨蟒竟被剖开。 洋洋洒洒,断裂的细小蛇身在半空飞舞。 不知何处,抑或四面八方,又听一声清亮拨弦。 细小蛇身间血珠连环,融成细线。 线织网,倏地无声一顿,绽开。 迷蒙的血雾笼罩良十七身形,连空气也燃起嘶嘶白烟。 良十七屏住呼吸,眼瞳中金芒点亮,野火般蔓延周身。 流光灿烂刺目,边缘依稀漂浮着幻彩云霞辉煌。 朝夕不见,他……已经融合了那副仙人骷髅的力量? 卓无昭来不及细想。 银枪横扫。 血雾连飞洒的机会也没有,就被那剧烈的光芒烧尽。 风中传来一片幽香,良十七闭目,于树顶稍稍一落足。 琴音再催。 草木飞旋,隐隐将天色遮蔽。 细碎的蛇与蛇互相咬住,血色浪潮似的翻出,为又一次成形的巨蟒铸甲。 巨蟒头颅之上,血肉之中,缓缓浮出一道黑白人身。 他右臂不知所踪,华美的氅衣垂塌,是枯萎的风姿,连玉冠都散乱。 巨蟒长尾在他身后层层环绕,琴音切切,世界忽然开始扭曲。 山川逆流,草木扭曲,目之所及都变成蛇影,鳞甲破土而出,将所及之处切割,粉碎。 卓无昭却消失在鳞甲丛生的枝杈间。 良十七蓦然飞身。 凭空,幻光凝于一点,耀目与金辉皆收敛。 这一点,便是枪尖。 它居高临下,以一种无畏无穷无悲喜的锋利,吻向蛇首。 ——它甚至没有恶意。 琴音响彻。 鳞甲拔起,在天在地,成为不留缝隙的杀阵。 “铮——” 琴音缭乱一瞬。 恰逢玄刀斩落,与琴身擦过。 卓无昭眼角余光扫过持琴之人,心里又是惊诧。 余桃花双目紧闭,脸颊之上残留血泪。 她抚琴的手指绷紧,泛白,身形在极速的退避中婉转。 赤足之下,血痕犹在。 分别半日,恍惚是三秋之景。 卓无昭不由得几分哑然。 他的动作却未慢。 玄刀在呼吸之间欺近,扫过余桃花缠着纱巾的脖颈。 无数淡红触手自其中伸展出来,缠向刀锋。 刀气激荡嗡鸣,凛冽若风雪过境,触手纷纷断碎。 那蛰伏着的桃花蛰乍然似给吹动,形影一晃。 这一刹那,卓无昭目光幽深,有星芒闪烁。 他的刀更快。 刀锋钉入余桃花脖颈、钉入桃花蛰蕊核,再生强横诡异之力。 无形的力量吞噬妖气,吞噬最后的生机。余桃花咽喉“硌硌”摩擦,苍白的手指朝卓无昭攀去。 扭曲的世界出现裂缝。 卓无昭脚步一定,刀锋猛然扬起。 世界与血色落幕。 林中的巨蟒也轰然倒下。 寒山寂寂。 当卓无昭取出桃花蛰蕊核中的骨晶时,身后有风声掠过。 他也不回头,只抬了抬手。 一颗尚且温热的骨晶就落在了掌中,和余桃花的色泽类似,都是深碧色。 无论皮囊如何接近,人和妖,仍旧自骨血里昭示出差异。 ——仙呢? 卓无昭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昭,果然是你。” 这语气不止于欢欣,还带着一点儿不想藏的得意。 良十七银枪一收,身形轻忽,已然落在眼前。 卓无昭亦是反手持刀,将骨晶上的脏污仔细擦去,放进袋中,这才抬头去看对方。 比起在不归楼时,现在的良十七的确是“活”了。 “你怎么会来这儿?” “我还想问你。” 良十七满脸不解:“你不是来找制作那副骨晶胸甲的匠人吗,怎么跑妖族地盘里了?” 卓无昭实话实说:“因为没找到。” 良十七半晌没接上话。 “所以,你呢?” “我想着来帮忙,但是也没找到。”良十七摊手,“路上遇到几只妖,鬼鬼祟祟的,索性跟在后面看看。” 卓无昭心里一沉:“帮忙?” “不用谢。” 良十七笑起来,坦坦荡荡。 “反正你我都是要找堕落之仙,查清《五之三》里的魔气来源,互帮互助,应该的。” 这回轮到卓无昭哑然。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纠正:“我不找魔。” “那你找仙,我找魔。” 良十七点点头,对自己的分配表示十分满意。 他一路领着卓无昭摸进树丛小径,往山上走去。 这样大的动静过后,山中依旧保持着静谧。 死一样的静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虫鸣、鸟语,都彻底消失。 薄雾升腾,盘旋,缭绕,像一片阴云被从天边扯下,散乱在周遭。 卓无昭警觉之意更重,连良十七都不自觉放缓脚步,压低声音。 “之前这里很热闹。他们一直在朝顶上走,我没有追太紧,只稍微等了等,就让雾迷住了。” “然后你就被发现了?” “嗯。” 良十七用枪尾拨开前方一丛乱草,先一步踏上。 “他们人……数量很多?”卓无昭问。 “很多。有些都没能完全化人形,头还是毛茸茸的。” 答完,良十七垂目敛息,手上掐了个诀,片刻,又开口:“往这边。” 卓无昭知道良十七大概是在某只妖身上留了点记号,这挺好,比他自己没头苍蝇乱找省事。 可是,随着山巅渐近,两个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除了安静,除了越来越浓的雾,这里还有着很多很多……其他东西。 譬如,气味。 譬如尸体。 良十七停了下来。 他的追踪目标在几尺外,跟别的什么混在一起,不辨形貌,不分彼此。 扑鼻的腥味,黏腻的土地,木叶间氤氲水汽,凝成殷红露珠。 血在脚下。 一道道弧线,一处处弯折,肆意地沿着山势泼洒。 如果能从天际俯视,那么这山头血色,就是重重绿意间的深沉朱批,最高处正中凸出一口泉眼,汩汩水色浮空,一丝丝,一团团,顺应朱批,扩散成一环又一环雾气。 雾气终于没过山脚。 整座山峰,都已经是一道沉默的敕令,招引未知,环抱死亡。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二章:翻覆 - 夜斩仙 - 石非木 泉眼旁,湿润的泥地之上,跪坐着一人。 这人青袍素巾,一身雅逸,眼眸半开半阖着,嘴里念念有词。 如果不是脸上那道深切而狰狞的疤,他倒像个狂醉的诗人学士,兴味至此,酩酊作歌。 当然,那个黑色方匣也不可忽视。 匣子四面满布血咒,朱红滴落在他捧着匣子的双手中,又从掌沿、指缝,渗透进他的衣摆。 随着低沉诵声越来越长,周遭越来越冷,血咒不再流动,几乎凝成冰霜。 眼前的泉眼渐渐高耸,下窄上宽,层层方圆交叠,竟是个鼎器模样。 水雾更深,将四下罩得朦胧。 那人停止念诵的一瞬,高高抬手,将方匣送入水鼎之中。 “叱——” 似乎是烧红的铁器遇冷,发出一声短促尖啸。 卓无昭和良十七自然也听到。 他们顺着血与水的符令,还未到达峰顶,就已经被雾气包围。 前后左右,连风的气息都静止。 彻骨的冷意袭来,寒冬腊月不过如此。 但是很快,就不只是冷了。 杂乱模糊的声音混成一团,侵入过来,交谈、哭泣、怒喝、惨叫……也像那雾一样萦绕在二人耳畔,远远近近。 卓无昭和良十七脚下摸索着,背靠着背,刀与枪聆听怪声。 他们看不到的是,浓雾中,散落山林之内的千百兵器无声无息被水流卷起,对准了他们。 随即,它们暴雨般扑射而去。 利刃磅礴。 卓无昭和良十七在同一刻动作。 银枪挥舞如风轮,良十七一马当先,周护前袭。 卓无昭玄刀入鞘,刀身飞旋横扫,星火不绝,转瞬乒乒乓乓落下一地刀兵。 在第二拨杀雨又至时,卓无昭刀尾一震,激起落地兵刃径自逆飞。 身边,金彩流霞之气再度澎湃激荡,催发逆行飞刃更急。 当飞刃迎上飞刃,巨大的冲击使得漫天寒芒断裂,曲折,弹飞,散落,空中铮铮有声,起伏连绵,在朦胧中交织成星火和弦乐。 第三拨兵刃雨紧随其后。 这一次又和之前不同,锐器少了,钝器如瓜锤、长斧、盾牌、狼牙棒之类,还有一些异形兵器更多,上撴下破,左撞右冲,一股气挟着雾气变形,掀起剧烈的呼啸。 铛铛,残存的碎刃被击飞,兵器与兵器之间堪堪交错。卓无昭和良十七各自避让,回身,已然不见对方。 浓雾翻涌,犹如双臂挥舞,无数兵器再度折回杀到。 桌无昭玄刀当胸,格开一柄重槊,又猛然一侧身,让过一面飞盾。 不远处,也有砰乱声传来,想必是良十七同样遭遇夹击。 “阿昭!” 一声呼唤在背后响起,有些混沌,有些低沉。 卓无昭扭过头,一团影子从浓雾中扑来。 铛! 玄刀与巨锤相撞,卓无昭就像一枚弹弓上的石子,被反向射去半空。 他终于看到隐现在云雾之间的血水符令,还有那在高处潺潺不休的泉眼。 胸中震荡凝滞之感未散,他强自运转聚力,吐气开声,凌空一刀斩落。 刀风悍然。 与任何时候的“没有杀意”不同,这一刀之“意”,本就不在“杀”。 开天辟地,雷厉风行,是不由分说、不近人情的毁灭,卷荡山水迢迢,长路万里。 沙尘滚滚飞扬,山中激起一片沉闷的颤动与混乱,契合的血水图案现出深深缺口,土壤塌陷,岩土崩裂倾颓。 云雾随之扫去,豁然开朗。 那些兵器也像失去无形之力支持,纷纷坠落地面。 卓无昭并未停步。 他一抹嘴角血痕,身子箭一般窜出,径自寻上峰顶。 他知道良十七会跟上来。刚才的迷瘴把戏,绝不至于对良十七造成威胁。 果然,几乎是前后脚,二人到达山巅,距离泉眼,也就是那座水鼎不过三丈。 地面松软湿润,跪坐着一个青袍背影。 他们只来得及看到水鼎彻底融化,浅水拂过那人的衣袍,没过他们的脚踝,温柔地覆盖了整片土地,然后顺着原先的壁垒沟壑,向下蜿蜒流淌。 良十七本想开口向那人问询,看一眼卓无昭,不禁讶异。 卓无昭脸上罕见地浮现错愕之色,随即便阴沉下去,冷肃如秋杀。 他很少这么直白地显露情绪,尤其是杀意。 良十七索性走上前,与他并立。 不再需要额外的提问,那青袍人双手抬起,接下了原本包裹在水鼎中的方匣,而后整了整衣冠,捧着匣子站起身。 他第一眼就看向卓无昭。 “我说过了,我们还会再见。”他微微一笑,“这不就是吗?” 卓无昭握刀的手收紧。 只是一次呼吸的间隙,水珠飞溅,刀风已在青袍人眉眼。 青袍人仍旧笑着,右手一张。 一道黑金残影刺向卓无昭咽喉。 卓无昭刀鞘一旋,拨开残影,面前的青袍翩飞,一闪而退。 刀比脚步更快。 电光石火,刀刃逼近血肉咽喉,青袍人目光上扬,却越过湛然刀锋与卓无昭—— “阿昭小心!” 良十七飞掠扑出,银枪在话音未落时挥舞,逼退数柄包夹而来的长剑。 重于千钧的气劲自天际降下,轰向卓无昭。 浅水炸开巨浪,等风浪平息,青袍人和卓无昭都不在原地,彼此拉开了距离。 他们之间,一身百衲衣的修仙士负手站定,鬓边碎发微扬,面上银环重瞳,不偏不倚,正对着卓无昭。 良十七在他背后,斜拖长枪,觑着来路。 数十名统一道服的修仙士执剑在手,缓缓落足,或在岩石树梢,或在平地,高低交错,结成一种极其灵活的连环进攻阵势。 这据说还是从古老的军阵图中演化、改进而来。哪怕面对成群结队的妖兽或魔军,它也照样有一战之力。 不是每个仙裔都有机会见识这种战阵。 良十七目光一瞬不瞬,用只有卓无昭听得到的声音开口。 “阿昭,你说我现在动手,会不会激怒他们?” 背后的人安静了一下,反问:“你想试试?” “嗯。要不就让我试试——等到场面乱起来,你找个机会先走?”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三章:妖亡 - 夜斩仙 - 石非木 “我真的会走。” 卓无昭的回答很冷静。 尽管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说到就能做到的答案。 不是源于重情重义之类自找麻烦的理由——实际上,按照此时的情势,良十七提出的是最好的办法。 牺牲一个来日再报仇,总比两个都无声无息死在这儿好。 但…… 卓无昭盯住那只重瞳。 或许是很早以前存在于记忆里的震撼在作祟,或许是他如今已经能作出足够正确的判断。 他直觉这个人很危险。 对方却不知是否听到了他和良十七对话,忽然轻咳一声。 周围的持剑修仙士都在这一声之后面露疑惑,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表达,只是整齐地收起了兵刃。 良十七挑了挑眉,没有动作。 “只是误会。”银环重瞳之人的语调还是很平缓,不包含一点儿可能的善意和恶意,“这位文柳句文先生,是来助飞燕城平定‘神子会’之乱的仙人。” “文柳句?” 良十七回枪,看过去。 他记得这个名字,是天生我材提起的。 在他重伤垂危的时候,这个人救了他,也有意无意在他经脉间留下细如针丝的灵气。 而不归楼水榭中,卓无昭陷入险境时,这异常就“恰到好处”地被天生我材察觉。为了妥善处理,天生我材无暇顾及其他,便慢了一步。 现在,对方就在不远处。 看起来温文雅正,磊落光明。 他甚至还对良十七的打量报以微笑。 短暂的沉寂间,卓无昭终于开口:“阁下又是谁?” 他问的是银环重瞳之人。 “你可以叫我‘青一’。” 那人重瞳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卓无昭:“你昨日救走的那只狮鹰,是‘神子会’内部的叛徒。它应该有告诉你真相——‘神子会’早有心借信仰之名掌控民众,染指城池。” “不错。”卓无昭面无表情,“不干净的‘神子会’,一朝一夕,就给文先生杀得干干净净了。” “无礼!” 有持剑的修仙士忍不住呵斥,立刻引来同伴附和: “文先生为周护白马州百姓,不惜以身犯险深入‘神子会’,才有今日的一举肃清,万众安宁。如此能为、胆气与谋略,哪里轮得到你来置喙!” “小子阴阳怪气,殊不知荧光难较日月,夏虫不可语冰,徒增笑柄。” 还有几声讥嘲被淹没在话语中。 卓无昭像是根本没听见。 反而是良十七表现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认可了:“这么说,文先生的确侠骨仙风,令人敬佩。” 卓无昭看了他一眼:“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什么?”良十七故作疑惑,“你指的不会是经历过大规模妖祭、又尽纳山灵地淬、刚才被一只妖着急地捧过来、现在又在文先生手里的匣子吧?” “这个匣子昨天还在梅开岭下,不长这样。”卓无昭笑了笑,很是真诚,“昨日是梅开岭沉没,今日是雾山尽灭,前日呢?” 良十七点点头:“这样一说,我也很好奇了。” 别说他们,连身后的持剑修仙士们也不由自主望向了青一和文柳句。 这不说上恶意,更多是一种天然的好奇。 回应这份好奇的是文柳句。 “只是一件突发奇想的试验品。” 他托着盒子,右手的苍白与其他地方的肤色显示出差异。 从见到这只手的第一眼,卓无昭就能确定它来自佘幽。 那两只妖……到底被操纵到了何等地步,才会不惜做出这么疯狂的举动? 满山尸骨,不能分说。 所以文柳句还可以保持着卓绝的风度和温柔,对众人开口: “说来惭愧,这一次协助飞燕城、立尊府铲除‘神子会’,正逢我修行滞碍,别有所求之际,铸造此物亦是其中一环。以妖为材是最优解,诸位放心,全程有青君和怀长山主照看,必不至于波及无辜。 “自然,昨日水患仍是我疏漏,多亏青君、立尊府诸位和城中仙者援手周护,文某在此谢过。” 他满面歉然,微微躬身,言辞恳切,令众人不免动容。 前方的青一默然片刻,欲言又止。 几乎在同一时刻,另一道喊声自头顶响起: “青——哎,青君!” 随之,一柄长剑极灵巧地在空中划过一线。 剑上还踏着一人,袍服与那些持剑修仙士类似,英武脸孔,眼眸星亮,看着和青一年岁相差不大,三十上下,参差的短发里,黑、灰混着斑驳的白,点缀着几颗松石,身上松松垮垮,不修边幅,衣带都是歪的。 等长剑俯冲,堪堪落地时,那人足下一点,长剑抛飞,不偏不倚地插入他背后剑鞘中。 “怎么了?” 他问。看着被围在山巅的两个陌生年轻人,他也有些意外,用眼神挑了个持剑弟子,示意对方解释。 “禀告小师叔——” 那弟子恭恭敬敬地抱剑行礼,话没说完就被青一淡淡地截了话:“清扫干净了?” 这人“嗯”了一声,转过头向文柳句打了个招呼,“文先生,找你是真没错,省心省力,干得漂亮。” “怀长山主客气。若无他事,文某先行一步,若再有需要,上次的联络之法仍然可用。” “好,先生请便。” 宿怀长做了个送客手势,文柳句徐徐走出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对了,青君、怀长山主,你们近年来遍历神陆,扫荡群妖,可有在其中发现魔族踪迹?” 宿怀长摸了摸下巴,文柳句这话题起得突然,他得想想。 青一问:“文先生有线索?” “倒是算不上。”文柳句莞尔,“不过有件事我很感兴趣,与那位黑衣的卓公子有关。” “哦?”宿怀长眉头扬了起来。 “青君和怀长山主可还记得,山那边曾经来过消息,说是困扰神陆已久的《五之三》中的奇诡诱力,或许是一种很特殊的魔气。 “上次,我和卓公子在渭州相遇,也是一场误会,卓公子对我出手,用的正是类似摄心夺魂的术法,却凶恶、蛮横、暴烈之至,与神陆通传的绝学迥异。 “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凝神逃脱后,至今午夜梦回时亦有恍惚。 “卓公子如此手段,不知比书中魔气孰强孰弱,还是——另有巧合呢?”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四章:魔疑 - 夜斩仙 - 石非木 撤离“雾山”的时候,从上往下看,山体飞快地缩小。 立尊府弟子们就成了洒在其中的一粒粒白色芝麻。他们是宿怀长特意留下,处理山中残余术法和妖尸的。 良十七被青一“请”走,卓无昭则自然而然交给了宿怀长负责。 飞剑再出,上来了才知道,能容纳人的区域不止剑身,还有铺展开的剑气,边缘隐约能看出空气的扭曲。 卓无昭还能感受到剑意。 只要他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这里就会成为他的地狱。 由此可见,宿怀长也是个“繁针戏”的高手,对灵气的操控在一心二用下仍保持精细,比起寻常的只御物或者驾驶,又或者只作为杀伤气劲,还要高明更多。 何况文柳句还称他“山主”。 立尊府的“山”,向来都取“开山立宗”之意,每一位山主都是足可自成一系的卓绝人物,不仅备受尊崇,还能享受门内供奉、大量调动门内资源。 所以卓无昭没有反抗。 他坐在剑身前端,背后的宿怀长站立着,也没有制住他。 风在耳边呼啸,云雾已不知是在脚下,还是头顶。 卓无昭望下去,山野、天地、城镇都连缀起来,绿、白、黄、灰,一块一块,一大片一大片……辽阔得令人生畏。 “好看吗?”宿怀长忽然问,声音里带着几分爽朗。 “其实还不太习惯。”卓无昭实话实说,“我以前只乘过木流车、天机鸢之类,它们价钱不便宜,飞得也不太高。” “那只狮鹰也不行?” “当时沐英伤得很重。”卓无昭心里冒出个想法,刚想问,被宿怀长打断。 “它肯受你驱使,保你性命,已经很尽责了。一般妖兽都不喜欢载人。” 宿怀长笑起来,是随意闲聊的口吻。 卓无昭不冷不热地纠正他:“我和它没有结契。我帮了它,它也帮我罢了。” “这样啊。”宿怀长点点头,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卓无昭还是问了:“前辈飞空来去,应该能关注到一些人迹罕至的地貌?” 宿怀长的反问从背后传来:“怎么了?有想去的地方?” “是。”卓无昭目光仍落在下方,“我在找一处高崖下的山谷,离梅开岭大概一时三刻的距离,里面长着很多树,又高又密,有溪流,树枝上的藤蔓会遮挡视线。藤蔓最多的地方,底下是一株数十丈宽窄的断木,中间是空的,长起了一片厚厚的草坪。” “还真当我是你车夫?”宿怀长声音冷了下去,“知不知道为什么带你走?”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卓无昭坐得平稳,连肩头都没有晃动一下。 “因为怀疑。”这年轻人在回答,不卑不亢,不慌不忙。他似乎还未及弱冠?怎么就有了这样一份仿佛恒久的冷静与自持。 宿怀长扬眉:“你不怕?” “我不是第一次被误解。”卓无昭摇摇头,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如果我真的是妖魔,应该不会有仙裔和我做朋友吧。” 宿怀长怔了怔:“仙裔?那个和你一起的——他来自倒悬山?” 卓无昭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意思。宿怀长眉眼间掠过几分趣味,他知道卓无昭看不见,就像他同样看不见卓无昭的表情。 想来这小子的表情也不会很丰富。 宿怀长沉吟着,忽又板起脸:“妖魔都狡猾,有胆子混入人群,更是早有准备。别以为随口胡诌一两句,我们就会信了。” “文先生攀扯一两句,你们也都信了。”卓无昭好像笑了笑,有点讥讽,“仙裔的身份远比什么‘感觉不对劲’容易求证,就因为他是立尊府的大人物,所以天生比我这种为钱办事的斩仙者高贵,不会撒谎?” “我以为你没脾气呢。”宿怀长乐了一声,总算是还有点年轻人的样子,不过有件事他否认了,“你错了,文先生并未拜入立尊府,他和青君都是过来搭把手的。” “就为了‘神子会’?” “这还‘就’?” 宿怀长“啧”一声,飞剑拐了个近乎笔直的折弯,猛地刹住。如果不是他提前伸手按住,卓无昭怕是要被这一下甩飞出去。 “看看那边,像吗?” 他足下无形气流翻涌,剑柄微移,指向了两面高耸峭壁之间。 卓无昭默然半晌,才开口:“应该……是吧?” “那就过去扫一圈。”宿怀长望了望天,对于卓无昭的形容他其实有点儿印象,反正时间还早,不急。 凝滞的飞剑重新加速,快逾闪电。卓无昭死死地抠住剑柄,指节泛出白色。 就好像俗话说——有的人看着波澜不惊,实际上已经走了有一会儿。 等再活过来,深林之间露出隐约露出一圈古木轮廓,断断续续,参差不齐,在飞剑上看起来就像一口涌着绿意的井。 “是这儿。”卓无昭几乎能肯定了。不过这个高度不能直愣愣往下跳,没有缓冲处,他就算是铁打的也得碎。 宿怀长拍了拍他的肩:“谈个条件。” 卓无昭并不意外。宿怀长的手收回去,很快递过来一颗药丸,散发出淡淡的异香。 “这是什么?” “‘不留仙’,吃下去十二个时辰之内,你会感受到丹田凝结,内劲不畅,也没法吸纳、运转灵气。可能会有点难受,但药效过了就能恢复,不留损伤。” 宿怀长本以为这年轻人怎么都要犹豫片刻,谁知他拈起来,一口吞下。 “你就不怕这是剧毒?” “刚才你的手离我琵琶骨只差一寸。”卓无昭咳嗽几声,气息渐渐弱了下去。有些话不必说得太直白,而且他也没有太多选择。 在声音彻底被风声撕碎之前,他还说了三个字。 “我信你。” 宿怀长似乎听清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他拎起卓无昭后领,飞剑掠下。 剑意破开层层枝叶,转眼,二人落在了巨木边缘。 卓无昭脸色苍白,还未从眩晕中回过神来,空心木中草海向外翻涌,露出一面深海般的黑洞。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五章:惊变 - 夜斩仙 - 石非木 “要我把你丢下去吗?你们有过命的交情,它应该不会让你摔死吧。” 宿怀长的调侃响在耳畔,又仿佛响在天边。 卓无昭好久才让疯狂的心跳缓过劲来,他嗓子发涩:“前辈说笑,还是带我一程安心。” 宿怀长没多说,伸手揽过来。卓无昭腰上一勒,整个人又开始失重。 他们跳进洞中。 黑色之下是澄净的世界,小桥流水,麦田里荡出金黄色的波浪,空气中能闻到水气、泥土和谷物混合后的清香。 草地上星花点点,天际落英缤纷。斜长的老树下挂了只木秋千,在风里摇晃。 沐英就坐在秋千对面,腿上放着葫芦瓢,脚边是一只木桶。各色的花枝在身边舒展,将他的脸映成隐约的霞彩。 他的目光在望着来人的方向。 卓无昭才刚站稳,就被宿怀长往前推了一下。 “你自己去,快点儿回来。” 宿怀长的语气有点儿像个长辈,很快,他又告诫一句:“不要耍花样。” 若是真有花样也来不及,还更省事。他双手抱胸,看卓无昭走远。 这距离比卓无昭想象中长。 他来到沐英面前,发现对方的“颜色”变了很多。 之前那些焦枯的痕迹在减少,皮肤上的结起痂,翻起白皮,坑坑洼洼的。几乎全白的头发已经裁到肩头,发尾透出参差的锋利,披散着。 “你受伤了?”沐英问,他往宿怀长的方向乜斜一眼,“是他干的?” 卓无昭摇摇头:“你身上热气未散,不要妄动。我来是想带个信,余桃花和佘幽死了,‘神子会’被尽灭。” 沐英瞳孔一缩,猛地站起来,“哐当”,带翻了水桶,滚落了葫芦瓢。 “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千遍也一样。”卓无昭凝视着他,语气坚决,“我想问你,余桃花和佘幽在异化之前,至少是在你和丰五行察觉到不对劲的之前,有做过什么,和什么人打过交道?” 沐英怔怔道:“你是说……” “比如铸造匠人。”卓无昭提醒,“我记得丰五行留下的东西一直是半成品,在这期间……” 沐英的脸上闪过痛苦之色:“我不知道。” 他跌坐在竹椅上,像是失去所有的力气,沉默了很久,终究开口。 “有一年,师父寿辰前一晚,桃花姐……她和佘幽偷偷找到我,说是准备了一份大礼,叫我配合,放去师父的书柜里。 “那阵子师父正在研究一些风水法阵,每天都忙到很晚。我照常裁纸磨墨,然后守在门外,他们躲在一边,时间久了有点无聊,我就凑过去问他们,礼物是什么。 “他们拿出一个信封,空白的,很薄,说是师父心心念念的东西,找了高人指点,一定能成。我也大约猜到是跟师父那件藏宝有关,但师父不说,我不好问,更不好向其他人打听。虽然我有预感,那天要是趁势问了,他们一定会回答我。 “第二天,我们顺利让师父在寿宴后‘发现’了那封信。师父果然大喜过望,他让余桃花和那位高人保持联络,佘幽自然是陪着余桃花的。好消息一件接着一件,看着师父开心,我也很开心。 “再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好像在忽然之间,他们和我、和师父就产生了分歧,一步一步,直到今天。” 沐英闭上眼睛,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烫,或者冷,他几乎分不清。 “你见过那个高人吗?” 卓无昭思忖着,问。 沐英蓦地睁眼,用那双犹带着火焰的眸子盯住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卓无昭的语气很诚恳,“你师父的东西是在我手上丢失,我想帮你找回来。” “撒谎!”沐英怒吼着,一把揪住卓无昭的衣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骗我!把你的目的说出来,说清楚!” 卓无昭呼吸一窒,下意识去拨沐英的手,然而就像妄图撼动巨树的蚍蜉,根本无济于事。 他索性不挣扎了,只是迎着沐英的目光:“这就是你能得到的。我没有骗你,你告诉我,我尽力帮你。” 他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有气无力,可沐英燃烧的气焰忽然被浇灭。 “我知道你伤得很重,地心之火坏了你的根基,你报不了仇,至少现在完全没有希望。”卓无昭轻轻地说,“但我可以帮你。” 沐英的眼眸冷下去,脸色也黯下去。他推开卓无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坐回了他的竹椅上。 “你说的对。”他一字一顿,“我见过那个人。有一回,师父请他来做客。” 他没等卓无昭再问就说下去:“他说自己是个铸造匠人,师父称他慈匠师。跟我想象中不一样,他长得并不是很魁梧,反而是个书生模样,而且一看就是个很有涵养、很雅致的人。 “他跟师父聊了很多,留下了一些手稿和材料。师父很珍惜,那阵子日日研读,直夸后生可畏。” “他看起来很年轻?” “大概二三十岁,比你大,但对我和师父来说,人类都跟小崽子没有区别。” “那他身上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长得好看……算吗?” 沐英的声音小下去,他看着卓无昭。 卓无昭的神色似乎有些凝重。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有花瓣飞起,落在空荡的秋千上。 “最后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隐瞒。” 卓无昭从思索中抽身,开口。 他的问得很快。沐英眼中一凛,拳头倏地紧握。 坐在草地间遥遥望着二人的宿怀长竖起耳朵,还没听个分明,顺着风过来的就只剩下火焰燃烧般的噼啪声。 不好! 他心里一惊,身形暴起,向着二人所在之地冲去。 “锵”! 一声清鸣,长剑更在身形之前,昂扬剑意激发,剑身周围三尺方圆,尽是锐气蓬勃,当者披靡。 暴火便在此时升起,借着无比的风势,如龙如蛇,将沐英与卓无昭一齐裹去。 纷飞的花瓣也被引燃,星火飘忽。 寒芒凛冽!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六章:囹圄 - 夜斩仙 - 石非木 纤细长剑以并不纤细的气机锋芒,冲破火焰。 一角缺口乍然出现,宿怀长紧随剑后,一把捞起困在火中的卓无昭,反身剑意周护,化光一闪,抢出沐英攻势范围。 眨眼,宿怀长指间法诀变换迅疾,凭空符篆流转成方,开辟通道。剑光裹挟二人冲入,与通道齐齐消失。 空心巨木之外。 风谷寥寥。 剑光收敛,宿怀长揽着卓无昭落稳,仍是在他们进去时的巨木边缘。 “你不是说跟他还有交情,怎么还被赶出来?” 宿怀长皱着眉,往后扫了一眼,沐英并没有追上。 话没说完,他就察觉不对劲。 身边的卓无昭脸色发白,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后,忽然倒下。 不知过去多久,卓无昭醒来。 眼前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意识也模模糊糊。他花了点工夫,才慢慢让自己思绪回笼。 这里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内室,四壁方正,没有窗,判断不了时辰。他躺在床上,桌上点亮了灯,有人在守着。 “你醒了。” 卓无昭是听到声音,才确定那个人影是谁。 青一。 卓无昭本来想开口叫一声“前辈”,没料到只给自己招来一顿咳嗽,喉咙干涩得像被割成了八十块。 “不要勉强。”青一的语调还是古井无波,他走过来扶起卓无昭,慢慢地替卓无昭拍背顺气。 直到卓无昭咳嗽声低下去,他才将一个竹筒递给卓无昭。 竹筒顶上分出个盖,用封布缠着,扭一下就能开,里面是水。卓无昭闻到了熟悉的清淡香味。 青一也不催促:“此处是飞燕城衙署,你已经昏迷不醒整整两日,现在感觉如何?” 卓无昭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吞下竹筒里的水,冰凉的感觉让他喉咙渐渐恢复,他尝试着回答:“还……好。” 丹田里还是一团凝滞,经脉不畅,却是滚烫的。卓无昭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嗯,果然在发烧。 “你先前受地心之火侵蚀,未曾好好休养,如今又惹怒狮鹰,烈焰临身,以至于新伤勾旧患,内外交逼,高热不退。如果还想妄用功体,怕是心火自焚,神仙难救。” 卓无昭咽下了竹筒中最后的水,看向青一。 也是看向他的“眼睛”。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可不知道问出来会不会冒犯到前辈。” 闻言,青一接过他手中的竹筒,放回桌上:“但说无妨。” “前辈看得见吗?” “你以为我看得见,我便看得见。” 青一一拂衣摆,落座。那只重瞳在银光与烛光中折出闪烁之意。 “那前辈看过了,我是魔?” “我看不出来,或许别人可以。”青一开口时,嘴唇动得并不是明显,给人一种是在跟塑像说话而不是活人的错觉,“很多人都听到了文先生的话,你应该庆幸当时风骨不在。” 卓无昭怔了怔:“风骨……仇风骨?” 这是个即便在斩仙者里也很响亮的名字,出身名门正派、前途无量,修行之余不求回报追杀堕落之仙——有些其实并非真正看过《五之三》而心性扭曲那种,只是纯粹走歪了路。 除了仙,或者说修仙士,他剑下其他亡魂更累累。无论是何族类,若有恶行犯在他手里,绝无生还之机。 “是他。”青一微微一点头,“飞燕城是他的故乡,他一直多有照拂,前几年官府相邀,也有意为他塑金身,立官庙,他拒绝了,但推荐了几名弟子来此驻留。剿灭‘神子会’一事,他实是主力一方。” “妖魔之事重大,以他的脾性,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不知是不是给青一的话刺激到,卓无昭脑中一阵晕眩,胃里也翻起来。 “那你们就准备找个看得出来的,宣判我,然后处置我?”他强忍不适,发出一声冷笑,“良十七呢?他在哪?” “他在另一处同样安全的地方。”青一不为所动,“他是仙裔,但这不是脱罪的理由,因为他说你们是朋友。” 卓无昭一字字道:“你们在滥杀无辜。” “我们没有,所以你还活着。闭上眼睛睡一觉吧,风骨就快回来了,你身体太虚弱,恐怕会熬不住。” 青一没再理会卓无昭,徐徐起身,走到门口,在门边轻敲三下。 外面立刻传来念祷之声,大门被打开,卓无昭望过去,黢黑的石壁上映出火光和两道人影。 待青一走出,门扉自闭,念祷再起,尾声伴随着“咔哒”一下轻响,依稀是锁阵扣死,严丝合缝。 卓无昭尽力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怕有差错,在门外彻底安静时,他还耐着性子数了五十个数,随即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往角落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几日奔波许久,他就吃了两口干粮,胃里早没有存货,刚才饮下的水和着胆汁一起涌出,舒服了一点的喉咙又烧灼起来。 不过没关系……他缓下来,擦了擦嘴,凝滞的气脉有松动,再运转心灯咒冲开药效,应该来得及。 他立刻盘膝坐下,闭目聚神。 然而心灯抖抖索索地点亮起来,又迅速湮灭。 剧痛从气机湮灭处爆发,卓无昭惨呼一声,意识到不能被外面看守之人察觉,他竭力压下,一张口,紧紧咬住自己手臂。 身体竟透支至此,连心灯的燃料都无法再供给。卓无昭迫使自己调整呼吸,什么都好,能用上的:无垢清静经、正气养心诀、汲命术、地冥九转、枯生荣行气…… 无论怎样,都让它们活动起来。哪怕见效慢一些,他还是有机会。 ——离开的机会。 只要他脱身,良十七也就难受约束。毕竟是仙裔,失去确切的牵扯,没有人会草率到轻易跟这个族类交恶。 诸般功法随着心念的底定而逐渐激发,虽然一个小周天过后,功体自发并进,行动几乎无碍,但实际恢复不足平常三成,高热也还持续着。 卓无昭不想再耽误。 他来到门边,学着青一的样子,敲了三下。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七章:不留仙 - 夜斩仙 - 石非木 门外没有回应。 卓无昭又敲三下。 这次他蹲下来,敲得慢一些,一边敲,一边奄奄一息地央求:“开……开门……水……我要喝水……” 门外依旧一片安静。 卓无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敲门也没了章法,最后索性不动。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在问:“里面没声了,不会真出事吧?” “妖魔都诡计多端,别信。” “可是小师叔嘱咐过……” 闻言,另一个人沉默一阵,也妥协了:“就开一条缝,把水丢进去,千万别跟他说话。” “好。” 那人转身走远,很快回来。 “咔哒”一声,锁阵再度运转。 卓无昭看见门被拉开一线,一只白净的手握着水筒,往地上放去。 “多谢……” 卓无昭的动作比声音更快。 他二指闪电般探出,在那手背上一按,随即化指为爪,掐住那人腕脉。 细密如针的气劲一股脑刺入那人周身要穴,那人甚至来不及呼喊,就如遭重击,昏死过去。 这时候,卓无昭已经将他拖入内室,门扉也被他身躯撞开。 外面的另一人刚发现不对,正要呼喝,眼前一花,胸口处又是一阵气劲袭来,将他周身经脉封锁,连咽喉都僵硬。 其实这种程度的“繁针戏”,在青一之类的高手面对如同儿戏,但失了刀的卓无昭别无选择。 好在当初有天生我材和文柳句的手把手指点,否则,他很难把自己的力道和对方的气血位置掌控得这么巧妙,出其不意之下,成效奇佳。 壁笼上斜插的火把烧得旺盛,连多余的抖动都没有。 卓无昭眼角余光一扫,左右甬道笔直,不见尽头。他深吸一口气,玄眸幽幽,指尖一拂,转瞬点在那人眉心。 那人瞪大眼睛,表情忽地扭曲起来,茫然与痛苦交织。 不过片刻,一切异样就远去。那人目光痴痴愣愣,像在看着卓无昭,又像是在看着更遥远的东西。 卓无昭声音轻如耳语:“悄悄告诉我,走哪边出去?” “呃……”那人喉头松动一线,抬手虚指,“往……右边……直走……上去……” 卓无昭又问:“路上还有什么人守着?” “齐师兄……赵师兄……在上面……” 喃喃间,那人双眉皱起,面上浮现挣扎之色,卓无昭手起掌落,将他劈晕。 换作平常,根本不会有这么麻烦。卓无昭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倒。 火把的光沿着甬道延伸,像要融化黑暗,却使得黑暗处更暗。 隔着一个转角,卓无昭听见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 卓无昭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住墙壁。 那人走得很快,几乎是眨眼就拐过弯来。 在卓无昭手刀切向他脖颈的时候,他像是早等在那里,横臂一格,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下。 又顿住。 “阿昭?” “良十七?” 二人都是一愣。 “嘘。” 良十七反应过来,拉着卓无昭就往外走。 他身上还罩着一件立尊府弟子的外袍,背后空空荡荡,没了包袱。 “你的枪呢?”卓无昭问。 “被他们收走了,感应不到,大概是放在有阵术、或者材质特殊的地方。”良十七语速比步子更快,“待会儿一起找找。” 他拽着冲上卓无昭楼梯,穿过打开的隔门,到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厅堂里,一侧连接着出口,一侧放了桌椅。 两名立尊府弟子就趴在桌面,睡得正香,其中一个的外衫已经不见。良十七上前,把另一个的也扒下,丢给卓无昭。 “换上。” 不用他强调,卓无昭匆匆改换完毕。两个人一前一后出来,暮霭正浓,院墙在前方横平竖直,划出连绵的格子,屋檐飞角,勾住天际轮廓分明的月牙。 看起来这里是衙署后院。往里进的门紧闭着,四下无人。 良十七脚下停了一停,反手三叠禁咒封住囚牢入口。虽然从外表看一切如常,但里面的声音传不出来,想走就遭鬼打墙。 等那些立尊府弟子意识到阵法存在,加上破解,起码得到后半夜了。 “我们先去逛一圈。” 良十七话音未尽,卓无昭只觉得身形一晃,脚下一空,飘忽之间随着他翻过高墙,掠上房檐。 才几个起落,良十七就察觉到不对劲。他方向一折,避开在院子里挂灯笼的差役,带着卓无昭隐入边角。 “你怎么回事?”他甚至扶了一把,以免卓无昭摔倒。 卓无昭呼吸远不如平常稳妥,脸色红里透出苍白,一双眼睛布满血丝,额上冷汗涔涔,身体却是烫的。 这一瞧足够让良十七吃惊:“他们对你用刑?” 卓无昭摇摇头:“不是。”他缓了一缓,问良十七,“你没有喝他们给的水?” “水里有毒?”良十七更吃惊了。 想必他是喝了,还喝不少。卓无昭一时无言,“不留仙”果然药如其名,对仙裔没有丝毫影响。 “我没事,过一阵就恢复了。”收起腹诽,卓无昭的语气依旧平静,“现在的我跟不上你,你先走,东西实在找不到,以后再找。” 良十七盯着他,忽然问:“你是不是又用了‘心灯咒’?” 卓无昭神情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这怎么可能逃过良十七的眼睛?他点点头:“好,我会如实告诉天生师兄。现在你听我的,待在这儿别动。” 说着,他一抚领子,一拉衣摆,卓无昭看他好整以暇要走出去,不免疑惑:“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问人。” 良十七望向那三五差役,他们聊着闲天,将点亮的灯笼用木叉送上去,然后拨动圆扣,使其固定在正屋两边。 “这几个人在衙署里负责的事情很多,难免要跟立尊府的弟子们打交道,说不定收东西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让我去诈一诈。” “等等。” 卓无昭叫住他,沉吟片刻才开口:“你别妄动,去抓一个立尊府的弟子来,不要让他有机会求救。最好就是守在关你的地方的。”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八章:锋骨 - 夜斩仙 - 石非木 “这个好办。” 良十七说到做到,声音还在原地,人已经不见。 约莫半刻钟,或者更快,良十七就无声无息扛回了一个。 “他没醒。”良十七把人靠在身边,看向卓无昭。 卓无昭摇摇头:“无所谓。” 趁着良十七去抓人,卓无昭也没闲着,体内数种功法调配运转,虽说有的互相牵制,但也有的甚是合宜,不知不觉,他状态已然恢复许多。 他抬手,指尖向那立尊府弟子眉心一点。 就在旁边的良十七感受到一股冰冷的灵气掠过。 这种冷很难形容——像山巅的雪,满世界青天白日也依旧化不去;像深海的底,尽管有水流,却沉重得没有半分活力。 它又轻如鸿毛,一闪即渗入那立尊府弟子脑海。 立尊府弟子双目仍旧闭着,呼吸急促起来,睫毛微微颤抖,嘴唇也翕动。 卓无昭轻声问:“告诉我,你们将兵器收去了哪儿?” 那弟子似乎再无挣扎,喃喃道:“在东院的库房……仇师叔的屋子后面……一对枪,和一把刀……” 最后一个“刀”字未落下,他眼珠上翻,口中发出“呃”的一声,一道暗光自喉咙间飞出。 卓无昭双指一收,灵气震荡,将暗光掩去。 那弟子彻底失去意识,身子软软倒下。 良十七将他扶坐到一边,顺口问卓无昭:“是什么……” 话没说完,良十七就顿住。 他看到卓无昭身后,两间楼房的屋檐上出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左边的青袍,银环,重瞳,右边的衣着松散,长剑在背。 青一和宿怀长。 良十七正想提醒卓无昭,却发现卓无昭微微仰头,目光也越过了他。 那双阒寂的眼眸里倒映出一抹红。 即便只是轮廓,也那样张扬,狂烈。 “怀长山主,你的追踪符很有效。” 红衣人开口,语调顿挫,带着无比的强势之意:“现在,我们都看清楚了,他功法诡异处与文先生所言一致,年纪轻轻手段狠厉,且又来历不明,即便非妖非魔,也绝非善类。 “今日送他往生,不冤。” 断言之间,红衣人目中锋芒闪烁,卓无昭所在四面八方,蓦然尽是赤红剑影。 “仙裔,带着那小弟子退出来。” 这听起来像命令,而不是提醒。 良十七扫他一眼,还是盯住了青一和宿怀长,随口问:“我若是不呢?” 仇风骨语气冷冷:“你以仙身受妖魔蒙蔽,已是笑话,莫非此刻还要一心逞强,让未来倒悬山也蒙羞?” “你们要是杀错人……” “那也轮不到你来过问。我神陆恩怨,自在神陆始终,倒悬山乃世外之山,该专注的是世外之事。” 仇风骨打断良十七的话,剑意与口吻更加凌厉:“你刚才的神色已经告诉我们,你也在怀疑,与我们是同样的怀疑。仙裔,收起你的善心,至少不要将它浪费在一只魔身上!” 他声音阵阵传荡,如晨钟暮鼓,振聋发聩。 周围陷入寂静。远处的差役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但也识趣地纷纷远离。 卓无昭更不清楚屋宇中还有没有藏着其他立尊府弟子。 漫天剑影中,他看到良十七沉默下来。 随即,良十七打横抱起那立尊府弟子,闪身退出。 几乎是同一个刹那,万千剑影铺天盖地,穿透卓无昭所在。 “嗯?” 仇风骨微微扬眉。 玄色的身影一旋一跃,已然错开剑影,扑向半空。 可是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宿怀长早等在那里。 卓无昭知道自己很难一口气跑出去。从一开始,他们的站位就顾及他的每一处退路,并将其封死。 宿怀长宽袖一扫,掌风扑面。 卓无昭就借着这股力量折身,斜里有赤剑刺来,恰好被他以灵气虚虚一凝,向宿怀长掼去。 这一阻也只能使宿怀长慢上半步。半步之差,卓无昭又一足轻点飞来赤剑,手中刀气纵横,斩向无穷剑雨。 浓烈的死气弥漫开来,刀气劈开,不,更好像是吞噬了所经之处的赤剑,破出一条道来。 道路尽头就是仇风骨。 “魔气?” 仇风骨的表情比剑更凛冽,他反手,一柄殷红的长剑便在握。 没有多余的动作,剑锋转瞬落在眉眼之间。 “魔类伏诛!” 他厉声高喝之际,对上卓无昭的视线。 就像山凝视海,日凝视月,昏黄的暮色之下,他见到坟墓。 连绵的坟包高高隆起,里面传出哭叫、拍打的声音,急切、绝望、痛苦…… “风骨小心!” 宿怀长的声音倏然炸响在耳畔,炸响在脑海,仇风骨瞳孔一缩。 他竟然也中招! 竟然——竟然让这只魔窥探到了…… 从深心处传来的懊恼与愤怒点燃了他,也点燃了他的剑。 赤红剑影再度聚合,嗡鸣不止,将卓无昭身后包围。 卓无昭脸色又苍白三分。 事实上,仇风骨从神志迷失到清醒,不过刹那。 长剑与剑影呼啸穿空,他手中刀气来不及更重。 就在长剑即将临身之际,卓无昭腰背一沉,反而仰面向下坠落。 仇风骨自然紧追不放。 周围长剑盘旋交错,为了避免伤及主人,都不由自主慢下来,威势也因此减弱。 还有少许赤红剑影堪堪与卓无昭擦过,利刃割破皮肉,鲜血涌上半空。 只是这一坠一追,二人之间终究拉开了微弱的距离。 卓无昭深吸一口气,屏息。 他举弓一般拉开双手,“刀”在指掌间嗡鸣。 仇风骨只来得及看到卓无昭的动作。 刀气如梭,蓬勃的鲜血绽放自他背后。 当他真正感受到那彻骨的痛楚时,他仍未慌乱。 即便死,也要拉上这只魔一起! 他怒喝,弥漫的剑雨再起,钉子般砸向卓无昭,还有他自己。 “噗”“噗”“噗”…… 鲜血泉涌,他看到那只魔也因为痛苦皱起眉头。 只是很快,快到这样剧烈的变化过去,两个人仍未曾落地的时候,所有赤红长剑都失去支撑,消散。 仇风骨手中的剑也被放开。 弹指一挥,仇风骨竟是气机大乱,经脉剧痛,再聚不起半分力量。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四十九章:三千行者 - 夜斩仙 - 石非木 “坏了。” 宿怀长率先察觉异样,一飞身接住仇风骨,剑指连环,在仇风骨胸膛要穴间一阵点戳。 这个卓无昭……居然在凝气不稳的情况下,索性操纵灵气逸散,攻击仇风骨经脉。 ——不止擅长夺魄摄心之术,还是个“繁针戏”的高手? 不,不对。 这样的攻击力道不重,手法很粗糙,胜就胜在足够取巧和出其不意。 但它影响不了结果。 甚至影响不了仇风骨太久。 有了宿怀长相助,仇风骨混乱的气息平定下来,凛冽的杀意自他周身扩散。 他推开宿怀长,仿佛感受不到痛楚,从伤口涌出的鲜血染过手臂,流经殷红剑锋,隐隐勾起一抹艳绝的亮色。 他的眼睛也迅速暗下去,一直变成深黑,只剩下瞳孔里的一点红。 再没有其他剑影。 他手中的,就是最极端的利。 也是恨。 血剑刺下。 风声飒然。 卓无昭射出了第二“刀”。 这一“刀”沾上血色范围,就好像一条被一口吞掉的小鱼,连消失都是毫无波澜的。 不过卓无昭稍稍倾斜了射刀时的角度。 “刀弓”向后的冲击力也随之变化,让他得以身形一荡,朝着原来宿怀长占据的位置扑去。 那一处现在是个缺口,但谁都能猜到青一不会袖手旁观。 果不其然,卓无昭凌空之际,青一掌势已扑面。 卓无昭吐气开声,掌中刀风迎上,依旧是一个刁钻的、很好借力的方向。 背后血剑追来,他的脊骨甚至能隐隐感受到刺痛。 可是他能走。 青一的掌势忽然往里一收。 卓无昭被带得整个人偏转,作为踏板的力量消失,他再要突围已经是慢了一步。 血剑蛇一般窜起,像一个决绝的吻,噬向卓无昭脖颈。 是送与血色的吻别。 电光石火,卓无昭伸手去拦。 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未完成、也只有他能完成的事。 他所许诺的,还有他的仇与…… 玄色与血色交织。 直到血剑抵上玄色刀鞘,空中才响起尖锐的破风声。 玄刀不知从何处飞来,早被卓无昭紧紧握住。 似乎是自绝境中惊醒,他猛然一拨,刀风环身。 沉重的力道爆发,死气也化为无可匹敌的锋芒,不仅扫开血剑,更震得青一和宿怀长都不得不倒退数步。 只有血剑一挽,仍不放过。 卓无昭出刀,格挡、逼近,反击。 剑意澎湃,分明无形,却在一点点凝缩,像一只逐渐收紧的口袋。 卓无昭就在袋中。 他的伤口血涌如泉,每一步都变成鲜红印记。 这些印记又反过来缠住他,扼住他的呼吸,冰冷剑意渗入他的皮肤,让他挥刀更痛,动作更慢。 他几乎要被自己的血泪杀死。 嗤—— 血肉又让剑锋划过。 刀风也再度扬起朱花。 仇风骨丝毫不退,长剑变作透明般的红,妖娆欲滴。 卓无昭视线已经阵阵模糊,他紧咬牙关,用手中无神的刀,去迎击灿烂的剑。 血色漫天。 刀势也如狂风骤雨,一层巨浪接过一层,燃烧着最后的汹涌。 宿怀长和青一却不再插手。 他们守回原位,放眼看去,房顶角落,被良十七带出的立尊府弟子正睡得香甜。 良十七已经不见踪影。 不容两个人细想,哀号声再起,啪啪啪啪,附近一连串身形错落、倒飞、倒下,尽是埋伏在此地的立尊府弟子。 动手的人有意抢在这些弟子结阵之前,又无意致死。很快,那些立尊府弟子横七竖八晕了一片,那人才迆迆然凌空跃下,落足屋檐高处,与青一和宿怀长遥遥相对。 “天地一行者,古今三千城。不问行路难,偏寻无径山。” 人声曼曼吟来,带着几分古拙,几分沧桑,几分调笑,似柔似刚,似老迈,似年少。 这人轻衫草鞋,戴着斗笠,长长的黑纱垂下,别说面目,连形貌都不甚明晰,只见风姿翩然,手中一柄墨玉长尺反握,如剑如枪。 宿怀长忍不住笑了:“仙人要送刀,要救人,做便做了,怎么还蒙头盖脸——”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流光浮动,快得猝不及防。 宿怀长和青一甚至还在转头—— 那团深蓝色浮光,带起的风挑动他们的鬓发,却连一点儿可够捕捉的影子都没他们留下。 凛冽的剑意与血色也乍然凝滞,围拢的口袋被破开一个缺口,独留一片空荡。 深蓝色浮光与卓无昭一齐失去了踪迹。 仇风骨血目一凛,还要再追,浮光消失方向传荡来一阵推力,让他身形一晃。 “别逞强!” 宿怀长急唤一声,奔来搀扶,只觉得触手一阵滚烫湿润,片刻竟染得指缝鲜血滴答,袖口也红了一片。 “这不是……那个仙裔……” 仇风骨紧抓着宿怀长,口中喃喃。 “嗯……嗯?” 宿怀长一愣。不知何时,青一也到了身边。 他那只重瞳望着浮光离去的方向,许久,才应和:“的确不是……此人,我曾经见过。” 宿怀长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一边给仇风骨处理,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什么来历?” “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说个——” “此人自称‘三千行者’,三千世界来去自由,不问因果,不问善恶,但凭喜好。” 青一的语气仍旧平乏,让人听不出其中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随即,他话锋一转:“既然除魔不成,还是养伤要紧。风骨,卓无昭的画像和通缉,交给怀长处置可好?” 而在衙署之外,郊野。 一株避光的古树下,深蓝色浮光乍现人形,三千行者将卓无昭小心放下。 “你的东西,收好。” 卓无昭背上一硌,怀中一沉,是他的刀和一起被拿走的乾坤袋。 不过此时此刻,他连指尖都没力气抬起。 三千行者盯着他,很快撬开他的嘴,塞进去一把药丸。 卓无昭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噎得难受,忍不住开口:“水……” 闻言,三千行者环视一圈,不远处宝鞍河奔腾,白浪拍岸。 “你等着。” 临走前,三千行者还贴心地留下了一条绒毯,将卓无昭裹住。 只是再回来时,绒毯下除了血迹,一无所有。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章:困兽 - 夜斩仙 - 石非木 滴答。 滴答,滴答…… 这水滴仿佛落在卓无昭心上。 剧烈的痛楚从每一寸皮肤传来,卓无昭无意识挣扎了一下,换来更钻心刺骨的感受。 这让他有些疑惑。 他还隐约记得自己被血剑重伤,被三千行者救走。那些伤口的位置跟现在……好像不太一样。 当那些闹哄哄的念头转到这一点时,卓无昭睁开了眼睛。 灰白的山壁笼罩四面,头顶是空穴,投下没有暖意的阳光。细长的铁索从石缝中伸出,绷直,将他缠得死紧。 脚下离地足有两三丈。卓无昭丈量着,即使只是微弱的动作,都让他有种四分五裂的痛。 缠在他身上的铁索冰凉,每逢关节处都长出荆棘般的黑刺,深入他的皮肉,卡紧他的筋骨。他在其中嗅到了熟悉的灵气。 看起来做堕落之仙,还真需要一份不输给仙裔的毅力。 卓无昭咧了咧嘴角,也不知道是在笑他人,还是笑自己。 不过很快,他就看到了其他东西。 ——棺材。 正对着他的方向,凝着冰霜的山壁间,林林总总摆放了无数棺材,有的倚在石上,有的吊起,有的立住,有的崭新,还有的脱了漆,露出干枯的木料。 这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场,并非宽广,而是高耸。 坟场之下的道路是平整的,被人为挖出九层阶梯,凿出壁画,线条大开大合,粗糙到几乎难以辨认,唯一能看清的,大概是云团、风、水等上升之物。 阶梯最高一层留出星月形状的洞窟,里面似乎是燃着灯,被一层薄薄的冰面隔绝,只闪烁着一点儿不真切的光影。 星与月的光影中间,还夹着一道细瘦的人影。 她盘膝坐着,裙摆层层叠叠摊开,像一朵风霜中遗世的花。 她怀中还捧一盏红缨宫灯。卓无昭见着,忽然就有了印象。 上一次见面,她穿得繁复华丽,如今一身素净,披散的黑发瀑布般垂下,黑的更浓烈,白的更苍凉。 当二人视线相对时,卓无昭愣了一愣。 她的眼睛…… “很奇怪吗?我看到了你这凶手的样子。”她轻轻一笑,因为仰着头,脖颈上缠绕的铁索也露出来,那片皮肤有拼命挣扎过的伤痕。 卓无昭开口,说出的每个字都比他自己想象中艰难:“你……” “我很想杀了你。”曾经的盲女凝视着他,那双本该璀璨多情的眼里满布无力的疲惫,“可是他不允许。” “是他……给你换上了……妖……的眼睛?” 盲女抱着宫灯的手指收紧,她没有回答。 如果目光能杀人,卓无昭已然是被千刀万剐。 “妖和人……异族……强行相融,会……有危险……”卓无昭大口呼吸,身体里的灵气还在静默地运转,这让他还能保持清醒,“他在骗你……” 盲女一字字道:“那又如何?他再不是个人,也答应了替我报仇,替你好好惩治你。” 她又笑了一声,讥讽中透出令人背脊发凉的怨憎。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条狗,一滩烂泥?他不会怜惜你的,一定会将你身上能用的,一点一点剜下来用尽,一直到面目全非。 “或许那时候,你还能喘气,还会想活下去,哭着求他救救你。” 她笑着将宫灯砸向他。 两个人搁着很远,散开的缨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琉璃碎了一地。 哗啦啦,是铁索在颤抖。 “我要亲眼看着你,生、不、如、死。” 她捂住眼睛,笑意从嘴角蔓延,她的双肩却如哭泣般耸动。 她伏倒在地上,铁索长长,像是从上方的棺材深处流淌下来。 良久,没有人再说话。 卓无昭也闭上了眼睛。 他在尝试着积蓄力量,破开黑刺。 盲女的诅咒与恐吓中,有一句总是没错的。 落在那个人手里,他真的会生不如死。 然而当聚集的灵气通过脉络涌向黑刺,一鼓作气,传来的只有他自己的一声惨呼。 黑刺纹丝不动。 痛楚入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劈开。 铁索似乎又缠紧几分。 呼吸一窒,卓无昭眼前阵阵发黑,还没等他彻底缓过神,就有一个声音温柔地劝告他:“不要妄动。‘玄骨刺’扎得很深,一旦崩裂,你的骨头也会跟着碎掉。” 文柳句人还未到,话语就仿佛响在卓无昭耳边。 他从洞外走入,手中还捧着一对长方木匣。 “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儿,就弄得这么乱。”他瞥过地上的宫灯,表情有几分无奈。 盲女身躯瑟缩了一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次回来得很快,恭喜。” “有些小波折,但好在他们都很懂事。”文柳句莞尔回应,又一挥手,盲女脖颈间的铁索当啷解开。 “把这里收拾好,出去等我一会儿。” “是。” 盲女垂首,将长发别在耳后,随即朝着宫灯爬去。 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多话,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用外层的裙摆将宫灯一包,重新抱在怀里,赤足离开。 只是最后,她还是忍不住看了悬在半空中的卓无昭一眼。 那目光里带着幸灾乐祸的恶,和刀子般的冷。 卓无昭只觉得那点冷像是扎进了他心里,顺着四肢蔓延。 之前觉得难受的焦枯之气,反倒成了足以抵挡这寒冷的暖炉。 他咳嗽起来,幸好,血还是热的。 底下的文柳句摇了摇头:“你太倔了。” 卓无昭勉强勾起了嘴角,发出嘲弄:“哪有阁下……死缠烂打。” 他痛到没剩几分力气,头晕目眩,说话的语调很轻,但他知道文柳句一定能听见。 “你把我逼到这一步……就为了……用我做一具傀儡?” “这不好吗?”文柳句凝视着他,“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保留你的记忆,甚至给你自主行动的权利。你是特别的,那些因为一句话就背弃你的人,应该付出代价。” “我……” 卓无昭才开口,又噤声。 刚才那些话,恍惚间成了丝线,成了一双友好的手,向他拥来。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一章:惑 - 夜斩仙 - 石非木 极致的冷意里,悄无声息蔓延出夏日晨曦般的温凉。 卓无昭知道文柳句已经催动“繁针戏”,让灵气游走于他的筋脉之间。 这样短暂的舒适会让人放松警惕,也会让人万劫不复。 其实以文柳句的道行,不必专注于操纵卓无昭心志,使其臣服,用“玄骨刺”强行控制实在简单得多。 毕竟一副重伤的身躯,还能翻天不成? 可文柳句舍不得。 他精研“繁针戏”数百年,灵气已经敏锐到足够透过肉身,捕捉一个人的灵气构成,窥探其本质。 这个“本质”,用通俗的词来概括,就是“魂灵”。 或者“魂魄”。 三魂七魄,从某个方面来说,是一个人最深切、最纯粹的隐秘。 它是天地创造的烙印,据说连轮回转世都无法完全抹消、重建。 从见到卓无昭的第一眼起,文柳句就有一种预感。 直到他的灵气渗入这年轻人的身躯,他知道他的预感是对的。 尽管连他也无法确定,卓无昭魂灵中的异常究竟是什么,但他只要想到,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加快。 他想完全拥有这份“礼物”。 ——这一定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品。 连看到卓无昭的迷茫又挣扎的神色,都不会让他感到愤怒。 太轻易得手的,就不够珍稀。 那些寻常的玩意儿,他有过太多了。 只要卓无昭低头,他可以暂时让步。 反正往后,他的计划还会进行,还会有数不尽的珍品落在他手上。 时间很长,他不着急。 “你……还真是让我……看错……” 卓无昭嘴唇在颤抖,声音也在抖,痛和暖交织,让他在云端和地狱间失重般游移,神志如火烤。 他的眼眸更暗,更沉,仍有一点光亮着,是空茫雾中的灯、燃烧于海底的星辰。 “既然……这样……” 他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嗤笑。 文柳句怔了一怔。 那一瞬间,他失去了对放逐的灵气的操控权,面前的眼眸变得温顺。 满身血迹的年轻人俯首,匍匐在他脚下。 然而,又有一双血手攀上来,厉鬼索命似的,抓向他的脸。 文柳句不紧不慢地退开了一步。 “啪”。 一声闷响,将周围景致都打破。 文柳句看到了从他手上摔下的木匣,盒盖裂开缝隙,露出里面黑色的腿甲,还没拼合起来,因此一块一块散落着。 腿甲无光,乍一眼平平无奇。 卓无昭倒是认出来,这材质与白发人的那块胸甲类似,造型风格也配套,不过颜色上有些深浅差异。 想必作为锻造材料的骨晶,其来源除了堕落之仙,大概还少不了异化之妖。 他要找的匠师,就是文柳句无疑。 卓无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把事情闹得有点太大了。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再想这些。 关节处的“玄骨刺”更进三分,他呼痛的声音被铁索掐在喉咙里,几乎发不出来。 “不要耍小聪明,试图激怒我。” 文柳句的声音还是很柔和,他像一个包容的长辈,俯身拾起凌乱的腿甲,重新放好、盖上。 再抬头,被悬在半空中的人没了动静。 文柳句拂袖,铁索又松开些许。卓无昭头颅无力垂下,已是昏死过去。 伤疲的身体会瓦解意志,这年轻人还能熬得住几次呢? 明天,文柳句不自觉微笑起来,最多不过明天,他的雕琢就要成形。 或许他应该再强硬一点,用灵气直接侵入对方的脑部,虽然会有些后遗症……但在混乱的废墟里重建秩序,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这样想着,文柳句手托木匣,转过了身。 他轻飘飘上了悬棺丛下的高台,指尖起势,流光没入山壁。 也正是在星月洞窟延伸处,三层阵法各自旋转,徐徐地打开一方新的洞窟。 窟中竖立着一副薄棺,棺身银白,上面红痕突兀,铁画银钩。 文柳句走近薄棺,那棺材板倏地隐去,敞开其中一副骸骨。 说是“一副骸骨”,又不全然是。世上之人骨相不一,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即便是同一个人,其左右手都或许会有细微差别。 而面前这一副,像是经过最精细的打磨和呵护,从颅顶到脚尖,对称、修长、笔直,完美得连颜色都是白净温润的。 文柳句站在原地,望着它许久。 “把东西都带进来吧。” 他忽然开口。 盲女轻声的回应在入口响起。她早就准备好一切,将另外几个木匣都一一捧来。 其中之一,正是文柳句自“雾山”以百妖洗练所得。 所有木匣都被揭开,在文柳句身后一一摆好。 匣内,以骨晶制成的甲胄部件大部分已经被拼合,包括丰五行炼制的护手,还有文柳句在蔺老板手上重新收来的、白发人的胸甲。 盲女做完这些,就退到了台阶之下。 她是第一次“看”到文柳句拼合它们,往常,她只能听到蜜蜂般的嗡鸣,感受到熔炉似的热量,和急促的风声。 文柳句抬手,甲胄部件都漂浮起来,热浪席卷。 高山的冷意制止了热浪的扩散,盲女的长发被风向后吹起。 分散的躯块在光晕游移中一点点成形。 她想起她从未真正“见过”的光。 那个人在黑暗中,在她耳边诉说。 “阿琢,等你身体好起来,我再想办法医治你的眼睛。” “你一定要看到——我的术法,跟你一样,美得像一场梦。” 他怀着骄傲与缱绻,拥抱着她许下承诺。 他以为她是最善解人意的枝上花,是随命运而来,点缀在他那片清流之上的浮光。 可她只是个……引他入彀的诱饵。 连“作品”也不是。 文柳句救下她时,她尚年幼,比一只刚满月的狗崽都干瘪,不会说话,遑论什么灵气慧根。 这么多年来,文柳句也从来不曾教她处事,教她修行。 他只要她“听话”。 不是同那些傀儡一样的“听话”,是允许带着脾气的、不那么干脆的“听话”。 诚如一只叛逆的小猫小狗,偶尔捣捣乱,更能得到主人的偏爱。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二章:附骨 - 夜斩仙 - 石非木 带着渺然古意的咒唱声自文柳句口中响起,传荡四壁。 在他十指引导下,繁针戏灵气彻底融入甲胄。 甲胄变得完整,渐渐凝缩。 盲女抬头,望着那团光和文柳句笔挺的背影,眼神有些发痴。 如果此时此刻,她手中有一把刀,刀尖刺向文柳句时,他来得及反应吗? 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愤怒?惊恐?还是像往常一样…… 她只是想着。 漏入山洞中的天光暗淡下去,她又燃起火把,缓步将嵌在山石上的火龛点亮。 那套甲胄几乎只剩下一个拳头大小,文柳句的灵气汇成极浓烈的纱,一层一层包裹去,要将它压实一般绷紧。 转眼,月色苍苍。 热浪与烛火都平静于长夜,灵气收敛,最终造就一枚玄戒。 戒形宽厚,表面切出无数不规则的起伏,边角泛着并不刺目的微光。 等灵气彻底消散,玄戒失去支撑,掉落在文柳句掌心。 文柳句手指一拈,往前一送。 玄戒飞出去,触及竖棺中的枯骨,忽然自戒面起伏处旋动展开,瞬间,一副暗色盔甲牢牢贴合在那副骸骨上。 文柳句的眸子亮了,他右手食指轻轻勾起。 那副骸骨猛然惊醒般,向他迈出一步。 再一步。 骸骨蓦地跃出,一连起落,直到踏上半空中的铁索。 它又慢慢地坐下来,以一种侧着身的、十分优雅的姿势,偏过头去看身边的卓无昭。 “你看,我又成功了。” 骸骨的面部也被甲胄覆盖,只露出黑洞洞的眼孔,它发出的是文柳句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卓无昭已然醒转,苍白的脸上晕着红,写满倦意。 他听着,目光迟钝地转了一下,落在骸骨穿戴着指套的右手。 “这就是……丰五行的遗物?” “也可以说,这就是丰五行。”骸骨拨开他被汗浸染、紧贴皮肤的鬓发,动作间甚至带着几分怜惜,指套去探他的额头。 卓无昭连避都没有避,他懒得浪费力气。 “你的意思是,丰五行也被你引诱,成了异化之妖?” “不是。”透过骸骨传递而来的温度让文柳句很满意,他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又御使骸骨叉开手,将指套更仔细地展现出来。 “这一套成品,用料不全在于骨晶,否则也不用拖到现在。你看,这里是不是有点儿泛红?” 骸骨示意卓无昭看向指缝,交叠的、鳞甲状的细碎边缘,的确透着几线殷红,宛若流动。 “这是丰五行的牙齿。” 顿了顿,骸骨指尖在卓无昭眼前虚点一下。 “这来自丰五行的爪根。” “是你杀了丰五行?” “除了我,还有他的好徒弟们。”骸骨收回手,“你真应该看到丰五行那时候的表情,比你现在有趣多了。” 说着,骸骨抬起脚,慢慢地勾住另一侧铁索。 拉扯带动玄骨刺的偏移,卓无昭紧紧咬牙,忍住没呼痛。 这折磨漫长得令人要发疯。 骸骨不止勾连铁索,还极有耐心地调整传递来的灵气,在铁索间弹拨。 直到成功“奏响”最远一节的铁索,骸骨才停下来,灵气漫过手掌,温柔地替卓无昭拭去汗水。 卓无昭所能感受到的不再是冰冷一片,而是有了人的温度。 他神色恍惚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 “你……到底……” 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口,再不分散注意,他会撑不住。 “什么?” 骸骨凑近他,黑洞与他对望。 卓无昭只觉得一柄剑,或者一支箭,透过眉眼刺入他的脑海。 乍如晴天霹雳,世界满目惨白。 一股凉意和惶恐顺着脊骨涌入心头,卓无昭瞳孔极致收缩,身体僵硬到反向拉成了一张弓。 痛楚不存在了,他的意识近乎湮灭。 暗色手甲伸过来,掩住他的双目,随即深深地嵌入眼周,仿佛要将他整颗脑袋提起。 灵气伴随着耳语逸散。 “你……想要问我什么呢?” “我……” 卓无昭挣扎着,混乱让他茫然失措。 骸骨悄声安慰他:“不着急,慢慢想,慢慢说。” 细密的灵气渗透皮肤,与他的筋脉、血肉,与扣连他每一寸关节的玄骨刺相融。 文柳句指诀变换更急。 月色下,整副骸骨竟泛出玉石似的光泽,犹如凌空飞仙。 只差最后一步…… 不可抑制的喜悦和兴奋令文柳句指尖都有些颤抖,以至于他丝毫没注意到,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在靠近。 那道身影双手握住一柄出鞘的刀,漆黑的刀柄,暗淡的刀身。 她咬着唇,踮着脚,没有让自己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刀锋递出。 只差…… 一寸。 一寸之间,撼天动地。 千万飞剑直下,川流不息,将山巅轰然削去。 强烈的震荡让悬棺、岩石都暴雨般落下,沙尘席卷,人与骸骨都如落叶纷飞。 只有一道素色身影倏地冲入沙尘,于漫天剑芒中径自飞掠,抢去卓无昭。 衣袂翩然间,这身影已出滚滚烟尘之外,落足洞府边缘。 四壁崩塌,月光更是皎洁通透,显照他银环重瞳,百纳衣裳。 一股镇定而深厚的灵气也自无数悬棺下激发,扩散,所经之处烟尘平静,动荡休止。 身着盔甲的骸骨矗立在前,文柳句在后,二者皆毫发无伤。 “青君。” 文柳句打了个招呼,又微微仰头看了一眼:“怀长山主也来了,还有……” 幻彩流光自天降下,拦在青一和文柳句之间,银枪在手,良十七金眸熠熠。 “就让我替阿昭问完那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闻言,文柳句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他的视线越过良十七,看向倒在青一怀中的卓无昭。 他当然不至于错过卓无昭手腕上浮现出来、又慢慢消散的一对重叠的三角燕子标记。 “飞燕追魂”。 宿怀长的追踪绝技之一。 卓无昭竟然一直隐匿着这个印记,直到刚才神魂失守,才堪堪暴露。 “原来诸位一直在演戏。”文柳句并没有生气,他半张脸隐在骸骨之后,似乎还带着笑意,“告诉我,你们是什么时候对我上心的呢?”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三章:慈郎君 - 夜斩仙 - 石非木 宿怀长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这个嘛……” 纤长的剑影划过,他好整以暇地一只手撑在剑身,停在了一个方便文柳句望见他的高度。 “文先生认得‘慈郎君’吗?” “很耳熟的名字。” 文柳句身前的骸骨偏了偏脑袋,像是思考,也像是在等待着宿怀长的下一句。 “他是个匠师,技艺精湛,为人低调,极少与订购者直接接触,双方一般通过‘提头市集’的中间人交流。不过距今五六十年前,哦,大概就是丰五行‘离开’神子会时,他就再也没出现了。 “然后,世上多了一位文柳句,文先生。” 宿怀长说到这里,刻意地顿了顿。 文柳句的表情依旧温和:“怀长山主出身立尊府,自不会明白一个普通匠人,一生会经历多少险恶。兵器也好,玩意儿也罢,总有人不求同好,宁愿天下无双。慈郎君全身而退,又怎不算幸事一桩?” “那么,百年前的常家九寨献祭,八十年前的蜚州妖乱,包括白马州的‘神子会’,也是幸事?” 面对着宿怀长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文柳句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 宿怀长一字字道:“挑动杀戮,血流成河,这些事端无非导向这样的结果,不会有某一方的真正胜利。因为它们背后的煽动策划者,只需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顺便抹消掉自己来过的痕迹。 “可这个人想不到——或许也不是想不到,无非百密终有一疏,仍是有身在局中的人,察觉了异常。” 文柳句眼中流露出几分恍然,竟问:“是丰五行,还是……常无忧?” 他没有错过宿怀长脸上一闪而逝的黯淡,随即,他又微微一笑:“这么说,你和青君,你们早就知情。” 他忽地看向良十七。 良十七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替小仙人和阿昭不值。”文柳句语气徐徐,甚至带着几分遗憾,“小仙人为他们奔波掠阵,阿昭几乎送掉性命,以他的状况,能不能清醒都是未知,哪怕活下来,也极可能成为无知无识的废人,浑浑噩噩一世,这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残忍。” “这是你造成的。”良十七沉默了一下,又开口,“你想说,是宿怀长和青一他们故意放任你,因为他们想要借刀除妖?” “事实如何,小仙人看在眼中,现在没有妖了,不是吗?” 文柳句叹了一声,抬起手,四周还留存的棺木微微震荡,似乎冤魂翕动。 “我此生不为飞升,不为成圣,惟乞安稳。然天不遂人愿,风波不止。 “仙人良善,何苦涉足这红尘腌臜,不如人间事归人间,今夜之后,生死不论,恩怨分明。” 倏然有木板碎裂声连续,十数具被打磨过的骸骨皆从破碎的棺材中探出头来,向台阶周边围拢。有的拿着兵刃,材质各不一致,有的穿戴护具,还有的缺了手脚,野兽似的趴伏在地。 下一瞬,骸骨们扑向宿怀长和青一方向。 迎来的是金辉横扫,席卷骸骨。 骨落如雨。 纷纷扬扬间,文柳句的声音传出:“小仙人是定要插手了?” 良十七摇摇头,引得宿怀长侧目。 文柳句目中有微芒闪烁:“那……” “阿昭在他们手里。” 良十七正色。 他手上长枪又虚指文柳句身前骸骨:“这胸甲很眼熟,上次没尽兴,这就再来一次。” 几乎是随着话音落下,他金眸间染上幻彩,周身流霞翻涌。 瞬息一掠。 文柳句甚至还来不及做出应对,枪尖已然划过骸骨胸膛。 星火溅射开,甲胄如旧。 良十七身形还在半空,周围轰然有声,这次是数十具骸骨包夹,兵刃护具更胜之前一批。 长枪变如风轮,先是震得一圈骨肢折断,蓦地勾带起那些脱手兵刃一阵飞舞,“啪啪啪啪啪”,砸碎无数头颅、脊椎、肋骨。 左右又有两只巨大骸骨袭来,是由人骨和兽具用器件拼合,宛如重甲骑士。它们身上的护具逐渐接近如今骨晶甲胄的形制,也依稀看得出其中蕴含骨晶绿芒。 其中一名骸骨骑士一手持盾,一手握极沉重的金背砍刀,行动间沉稳有余,灵巧不足;另一名骑士长剑宽阔,腾挪闪转,虎虎生风。 二者配合起来,一动一静,一攻一守,紧密无间。良十七稍受限制,立刻就有破法,足下一掠径自沿着盾面急奔而上,一折身擦过刀剑,长枪聚力,就要戳碎那盾后躲着的整副骸骨。 乍然,一支羽箭飞射而来,镞上青黑,显然淬有剧毒。良十七枪身一磕,这一支作了两截,剩下的紧追不舍,虽说不上铺天盖地,但也是八方织网,不密不疏。 也不知道何时起,骸骨又多一倍。远远的,山壁火龛下石墙翻覆,伸出一处处圆形口径,有弩箭机括,更有投石器械,被骸骨控制着一并瞄准了良十七。 源源不绝的骸骨涌上台阶,蚂蚁噬象一般,前赴后继,将良十七的身影彻底吞没。 铮—— 磅礴剑雨在此时再度爆发,裂骨声微不足道。 骸骨骑士当先举盾,许多骸骨也跟着举起手中的盾,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因剑雨巨力崩溃,有的堪堪抵挡。 而尚未粉碎的散骨,又颤颤巍巍,重新拼合成新的、难以形容形状的“战士”。 它们还有一部分骨连骨,刀兵相携,披甲上行,以一“束”的模样,倏然砸向飞剑上的宿怀长。 宿怀长立起身,单足一旋,飞剑断去一截,而飞骨再生。 “青君!背后!” 一瞥眼,还有蛇形骨架掠向青一,宿怀长不禁高呼提醒。 青一原本在专心救护卓无昭,闻言袖风一扫,骨蛇反退开去,在石壁上撞成齑粉。 好在悬棺中骸骨有限,又经历方才几轮震荡,损毁不少,余下的几乎都用于应对良十七和宿怀长,对青一处并无太过紧逼。青一随手清理,又揽着卓无昭退远了些。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四章:朝圣心 - 夜斩仙 - 石非木 金戈交击,漫天飞骨。 一切都好像和青一,还有卓无昭无关。 战圈之外的另一处角落,依稀隐匿着一道纤瘦身影,瑟缩成一团,被沙尘掩盖。 青一没有看到。 他只觉得棘手。 卓无昭身上的外伤已经无碍,玄骨刺被拔除,流血也止住,因仇风骨而形成的剑伤也几乎愈合——看来,为了保持这具身躯的完整,文柳句是下了重药的。 然而内伤最为致命。 此刻卓无昭眉头紧皱,谁也不知他神志陷入何种境地。青一将自己灵气导入他经脉之间,能感受到其中气息波动不已,时静时奔,一片紊乱。 青一尝试牵引,尝试安抚,都是泥牛入海,带不起半分转机。 剑风破空。 山壁上的火龛和机括一齐被削去,落石滚滚,将操纵着的骸骨碾压。 每当宿怀长避开长骨攻势,解决一方机括,长箭的包围露出缺口,那么缺口内,银枪又会绞碎数具骸骨。 骸骨骑士倒下了一个,它的盾牌深深地插入土里,替同伴挡下了良十七的再一次进攻。 它的长刀也在最后飞出,砸向良十七头颅。 咵啦啦—— 清脆的声音响起,骸骨坐骑的四肢粉碎,大骨小骨落玉盘。 一阵极适宜的风卷过,碎骨忽然成了粉末,融入蓬飞着的尘埃。 良十七注意到这一点时,眼前一片扑朔。往天上一望,星月尽被遮蔽,层云间光芒沉沉,仿佛只泼洒下无穷无尽的灰烬。 青一怀中的卓无昭猛然哀叫一声: “不要杀——” 四野高阔,这一声悚然如鬼啸,响彻万里。 良十七和宿怀长都不由得愣怔一下,回看场中竟是发现碎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地面空余兵刃,巨大的凉意笼罩山中。 无数细碎的音色传荡开来,如泣如诉,如风如雨,越传越是浩浩汤汤,惶惶然天地倾颓。 云、灰、山,逐渐连缀。 顶峰拔岩,寸许之地,甲胄骸骨迎风而立。 文柳句还在更低矮一些的地方,等待着。 来自苍穹的阴影压下,天地一线,甚至能让人听到雷鸣在耳边炸响,闪电在眼前跃动。 除此以外,是极致的黑暗。 甲胄骸骨目中骤然亮起两点赤火,它飞跃而起,朝着这仿佛伸手可触碰的天,扑去。 轰! 黑云翻涌,爆发阵阵怒吼。 最严厉的阻碍落在甲胄骸骨身上,它时而燃烧,时而亮到苍白,时而摇晃,时而震动。 它化作一团包裹着上天万般刑罚的烈火,一往无前。 文柳句仰望着它的远去,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脸色惨白,嘴角溢出血迹。 “他要让那具傀儡飞升!” 宿怀长心中惊愕,脱口而出。 空中传来文柳句的笑声,他难得笑得这么开怀,这么肆意。 黑云漩涡般垂下,紧锁着那团烈火。笑声被长风撕裂,到后来,天地之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威压。 连飞剑也摇摇欲坠。宿怀长索性落足,飞剑直插入青一和卓无昭身前,同时他指间法诀催动,形成一个方圆阵术,抵御这千山之重。 混沌中,骸骨们都一一化为粉末,沿着黑云漩涡上升,依稀是要指引其中烈火,登入仙门。 遥遥祝祷四起,庄严郑重,竟仿佛跨越时空而来,于天威之下亦永无休止。 “到底怎么回事?” 幻彩一闪而至,良十七的到来让宿怀长承受压力更减三分。 宿怀长盯着良十七,他现在是真确定这是个仙裔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良十七视线还追着那团骸骨烈火,他问宿怀长,“他们……我是说那些尸骨,他们的意志很强烈,即便死去多年也未曾化消。” 宿怀长神色凝重,他想起很多:“如果我没猜错,这里曾经是‘虔族’的领地。 “虔族人自称仙仆,生前供奉九重天中诸仙,死后也会将自己埋葬在最靠近‘天’的所在。他们世世代代所求,就是仙尊引渡,能可上升极乐仙界。 “不过两百年前,整个虔族就已经销声匿迹……神陆上诸如此类的小部族有过许多,聚散循环,生灭常态,‘虔族’的消亡并未引起太多关注。但或许是我们疏忽了,慈郎君他从那时候起,就打算借一族信仰之力,炼造傀儡之仙!” 宿怀长说着说着,渐渐半跪下去,肩背上的力量太重,是天地覆下的一只巨掌,将他死死摁住,再无法动弹。 良十七长枪在握,他听得很认真,随即点了点头。 “这样的人,仙不容他。” “你想要——” 宿怀长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喊出这半句话。 然而半句话之间,良十七周身的流光凝成一线轮廓,半句话未完,他身形径自冲向天穹。 黑暗漫漫,烈火隐约。 金色的幻彩流光撞入,消散。 是刹那的阒寂,连古今的祝祷声也被淹没。 蓦地,一声清唳直穿九霄,两道银色龙影破云而出,一条俯身迎向骸骨烈火,一条盘旋上行,犹似撑持天柱,于万里晦暗中光芒暴起。 天与地骤然分明。 黑云荡尽,星月重归,良十七身形浮光,在徐徐扩展的清辉中熠熠翩然。 他没有停顿,双手掌心向外,于胸前重叠,幻彩再生。 他随着那条俯身的龙,从天降临,落于骸骨。 烈火金银,在长夜中耀目如神迹。 底下的苏怀长甚至无法看清发生了什么。 他感觉到目如刀刺,眼泪不自觉涌出,身上的负重一扫而空,风暴席卷,他差点儿要和他的剑一起飞起来。 脚下的土地嗡鸣,岩土水波般浮起,他变成一叶小舟,在浓雾中不辨方向。 “青——” 他想起他眼盲的朋友,然而没喊出口,自己先是一个趔趄。 手腕处传来熟悉的握力,他被带得身形一转,腾云驾雾似的冲破了迷茫。 等再反应过来,风暴中心尘幕翻飞,大量的坠石落岩迸溅开去,让人疑心其中山川已然被夷为平地。 “青君……” 缓过一口气,宿怀长看向身边的青一,又是一愣:“他醒了?”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五章:不见 - 夜斩仙 - 石非木 神陆中流传过很多故事,譬如圣贤造字,譬如天子由来,譬如仙佛救世。 其中一则,便是世间混沌之际,有第一人,或者说是仙、是佛,总之其持巨斧劈斫,一气分割天地。 从此,光与暗也共生。 可卓无昭仍陷在一片黢黑之中。 似乎有更为深沉幽暗的气息萦绕着他,带着熟稔的引诱。 卓无昭随它们“前行”。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往前走。他什么都看不见。 深沉幽暗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卓无昭只觉得双眼被蒙住,再散去时,前方出现一点漂浮着的烛火。 颤颤巍巍,一灯如豆。 有潮湿和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灯烛碎裂成数片,背后睁开了一双眼睛。 这眼眸间布满血丝,衬得瞳孔的一线黑色更幽邃。 “来找我……” 眼眸与声音一起撞向他,开合的眼睑仿佛伸出尖牙。 那些追随着的诱导之力也一并翻涌,冰凉的触感渗透骨髓。 血肉崩塌。 卓无昭倏然惊醒。 他第一眼见到的只是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莫名让他安心。 他脑子还有些乱,理不清头绪,但他很快站起身,朝着与那只眼睛的主人相反的方向奔去。 半空中银龙咆哮,烈火焚烧。 落石如雨,撼天动地。 那只眼睛的主人或许在带他撤离,他却闯入混乱之中。 “来找我……” 有低沉的嗓音在脑海中盘旋,他听到,并以直觉顺从。 还有数不清的、一些缺角的画面掠过,让他险些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不重要。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一束石笋崩毁之前跃上,在风沙席卷之前抢出,他伸出手,是一个握刀的姿势。 这一次,没有术法的隔绝,玄刀自层层落岩之下产生呼应,冲天而起。 他与玄刀一起冲上近乎倒塌的山巅。 银龙与烈火在背后发出怒吼,二者碰撞,赫赫之威再度震荡山岳。 卓无昭破开沙尘,居高临下,借着这一股压迫力俯身直落,刀光乍起。 他的眼中只有一道正在枯萎的身影。 记忆一点一点拨开云雾,他还叫不上这个人的名字,可他开始记起来对方做过什么。 锁链、血痕、不得出的方寸之地、漏下的月光…… 还有一只缠绕着幽蛇的手…… 他的刀比想象更快。 真的出现了一条蛇,不过是骨蛇,触及刀光便粉碎。 他看到对方的脸,镇静温和的表象下透出狂热。 对方双手高举,仿佛正要拥抱他的刀。 刹那,又有五只形态各异的手臂从对方背后舒展,其中一双手拈指成诀,定在对方腰腹间。 嘈杂地动中,卓无昭闻得身后呼啸,锁链连环,卷曲成一条巨蛇,身上长满黑色骨刺,朝他轰然甩尾。 对方又有一双手一上一下伸张,宛如身侧波浪。 满地骸骨遗落的无主刀兵尽皆浮空,化为一团团闪烁着的寒芒。 剩下一只手,对方高举过头顶,是个拈花式。 无形气劲以对方落足点为中心,汹涌奔腾开去。 兵刃寒芒升空,与烈火融合。 卓无昭的身形因乍起的气浪产生偏移,刀光反向,正斫在袭来的巨蛇尾端。 一道灼目的星火被高高撩起,蛇牙咬下,卓无昭足下一旋,是疾风中一片落叶,擦过巨蛇头颅。 随即,他蜻蜓点水般,在蛇目边突出的黑色骨刺上一掠。 刀锋便在蛇口之前,重重斩下。 无形的气劲掀起更剧烈的沙尘,宛如高耸海浪,要将卓无昭与他的刀一起吞噬。 只一瞬。 黯淡刀锋如墨欲滴。 极端的冷意凌空划过,周围的一切——落石、崩岩,山川,日月,都被弹指间的死寂裹挟,被隔绝。 黑暗永恒。 干枯身影也彻底失去神采,但还未有更多反应,头顶烈焰轰然,炸开一朵万里火莲。 更为强横的力道压下,整个山巅四分五裂。 天地一鸣。 火舌四起,长久的震荡和持续的崩毁,让卓无昭跌跌撞撞,几乎只能尽力稳住身形。 他还能体会到刀锋切入文柳句脸上伤疤时的感觉。 这是丰五行留给他的提示。 相比于繁针戏,文柳句对于近身搏斗并不算擅长。 地面还在隆动,卓无昭歇过一口气,再度直奔文柳句所在。 脑海里的声音还在反复,但已经很微弱。 等他穿过重重烟尘,乍然发现原本山巅之处幻彩飒然,荡开一片清平,文柳句尸体之前,一道金亮身影凛凛伫立。 破月的银龙也飞下,重归为两截银枪,被良十七握住。 “怎么是你?” 良十七转过头,一怔,周身华光尽敛。 卓无昭点了下头,算作打了招呼。他走近,去看文柳句的尸体。 文柳句的身体干枯到畸形,大量的消耗让他的四肢,再加上那另外嫁接的五只手臂都蜷曲干瘪如鸟爪,胸膛翻转,头颅裂开,却再流不出半滴血。 他的后脖颈缺了一块,边缘参差,像是被什么东西抓挠,或者啃咬过。 卓无昭想起那条铁索巨蛇。 “难怪那具傀儡忽然像失了支撑,后继无力,原来是你出手。”良十七随手将银枪收在背后,揶揄起来,“就算恨得厉害,也不要用钝刀子磨肉吧。” 卓无昭凝眉:“这骨晶不是你取的?” “我?我才刚到。” 良十七也意识到不对,他环顾四方,又扫了一眼卓无昭泛白的脸色,叮嘱:“你留在这里,我去找一圈,有事先走。” 卓无昭“嗯”一声,任良十七往未散尽的烟尘中去。 他其实依稀记得还有一个人在,一个……有点儿特别,又没那么特别的人。 可那不是他最在意的。 他半蹲下来,在文柳句的身上翻找。 脑海里的声音彻底淡去,他找得有点儿迷茫,挑挑拣拣,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直到他触及一个缝在尸体里衣长袖中的,隐秘的内袋。 内袋中的物件摸起来平整、坚硬,卓无昭略略撕开,轻微的“铛”的一声,一块方形的薄片掉落在地。 这看起来像是龟甲,又像是鳞片,表面光洁有起伏,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金属色泽。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六章:无命书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才将薄片拾起,身边又有风声飒然。 “你小子伤成这样,怎么还乱——” 抱怨的话语戛然而止,宿怀长看到卓无昭手中的薄片,也看到了他倏地退后,眼中满是警惕。 很快,那点儿情绪又被不断回拢的记忆化解,卓无昭张了张口,迟疑着打了个招呼:“怀长山主,青君。” “哦,没什么事,你不用紧张。” 宿怀长察言观色,知道卓无昭意识尚且混乱,也就停下步伐,不再靠近。 然而细想起来,被文柳句灵气逼入脑识,还能保持正常行动,并且……似乎还在自行恢复中,这年轻人意念之坚定、神魂之强横,可见一斑。 ——若是家世来历清白些,拐回立尊府,日后指不定大有作为。 宿怀长径自琢磨着,身侧的青一忽问:“你手里的是什么?” “不清楚。” 卓无昭将薄片翻转一遍,总觉得有些异样,但他说不上来。 “会不会是妖兽鳞甲?” 宿怀长摸了摸下巴,按理说文柳句不像是个会存着无用玩意儿的人:“可惜是他的东西,贸然用灵气探查,恐怕要被咬。” 卓无昭神色怔怔,片刻,好像终于明白了几分:“我练过《无相梵经》,可以尝试伪装灵气特性,从外部融入。” 闻言,宿怀长剑眉扬起,半晌吐出三个字:“好小子。” 这算是达成一致了。卓无昭深吸一口气,阖上双目,指掌间灵气成丝,渐渐缠绕薄片。 眨眼之间。 薄片近乎迫不及待地接纳了他的试探,并报以回应。 一团剧烈的气息顺着他的灵气逆行,涌入他周身筋脉,潜入那沉淀着无数诱导之力的魂灵深渊。 黑雾翻腾。 卓无昭身形不由自主一晃。 宿怀长一直在注意着他,见状步一踏手一捞,将人扶坐在地。 卓无昭外表如常,只是额上冒汗,一双眼睛徐徐睁开,已经淡去之前似有还无的迷蒙,彻底“活”了过来。 宿怀长甚至有了一刹的错觉:它比初见时更幽深几分。 “我没事。” 卓无昭声音很轻:“可能是之前失血过多,头有点晕。” 宿怀长没急着开口,替他捏腕按脉一番检查,才问:“到底怎么了?” “这是一本《五之三》。” 卓无昭得出结论,并且主动将薄片递给宿怀长。 宿怀长面露惊讶之色,他接过,左右翻看两下:“你说真的?” 卓无昭点点头,他很清楚,这样会减少很多多余的问询。 反正其中蕴含的诱导之力已经被吸收干净,其他毫无意义。 他也早有说辞:“我并非第一次从堕落之仙身上获取《五之三》,自有认知,但这一本……有点奇怪,是‘死’的。” “‘死’——的?”宿怀长重复一遍,一双浸着月色的眸子盯着他,说温不温,说凉不凉,“你的意思是,没有魔气?” “没有。” 卓无昭答得笃定。 他没有回避宿怀长的目光,却见宿怀长沉吟起来,喃喃:“倒也不是没见过这种……青君,你还记不记得‘陆上舟’的那一窝?” 青一“嗯”了一声:“他们有意吸收魔气,最终不人不鬼,死状凄惨。” 宿怀长望向文柳句那不成形的尸体,一时没吭声。 短暂的寂静间,良十七身形一掠,已然回转。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带回了结果,“那副盔甲不见了,那个活人的气息也完全消失了。” …… 千里之外,狸奴庄。 一道清光闪过,坠入庄园门房。 旁处斜生的古木上即刻窜出团棕黑影子,衔住清光,三步两蹦,到了门房窗台。 屋内烛光融融,照亮了棕黑影子伞一般的蓬松长尾,也照亮了它口中的一对三角飞燕。 “嗯?” 有人靠近窗台,三角飞燕骤然光芒变换,显示出一个龙飞凤舞的“肆”字来。 那人瞧着字形消散,清光无踪,又瞧向那只翘尾的大鼠。 大鼠滴溜着眼,歪过头,耳上的长毛也微微颤。 “你都看着了。”那人白发苍苍,眼尾顺着皱纹向下垂着,却不是苦相,含着笑意,“还不去把屋子收拾出来?四间。” 大鼠摸了摸自己尖嘴,老者便一伸手,塞了条肉干进去。 “吱吱……呀——” 最后一声不算太响,但尖锐,大鼠吭哧吭哧咽下肉干,周围暗处,已然有大大小小好多影子聚拢,静候。 等大鼠跳下窗台,群鼠活跃,一个个排着队举抹布、端水盆、抬器物、挂灯笼,忙忙碌碌,在院门穿梭。 不多时,夜空中又有两道飞芒急掠,落在地上,现出四条人影来。 当先一人便是宿怀长。他略一招手,剑芒合二为一,回入背后鞘中。 “桑老。” 他客客气气地唤一声。门房已经打开,老者提一盏灯,正迎在院前。 “怀长山主,客房备好,诸位进去就是。”老者微微一礼,烛火延伸,照亮了宿怀长背后三人。 老者抬头间,眼中浮现诧异之色,但他只是让开路,没有多说。 宿怀长道一句谢,领着三人走进去,又忽地停步,问:“二爷在家吗?” “二爷出门了,或许过两日就回。” “那到时候还请桑老知会一声,我有要事,想请二爷帮忙。” “明白了。” 老者目送宿怀长一行转过影壁,方才捶了捶腰,折返小屋。 院内清香,小楼前灯笼高挂。 边廊上有小团黑影奔过,睡莲池畔,东一团、西一卷伏着什么,闻得异响,有几只睁开惺忪双眼望过来,又见怪不怪地趴了回去,连动弹也懒得。 台阶木栏旁,还蹲着一对翡翠色孔雀,尾部点缀着斑斑白雪,似珠玉流泻。 花木团团,萤火飞光。 这样的景象令卓无昭和良十七对视一眼,彼此都看穿对方想到了谁。 他们会心一笑,笑容里不自觉包含了几分辛酸。 随后,二人跟着宿怀长、青一进入小楼。 起居的床榻已然收拾齐整,用花罩、屏风简单隔开,通透之中又各自分明。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七章:随猫入梦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被“安排”在最里间。 事实上,他也没得选。 良十七一进门就倒下,宿怀长抱着他去了就近隔间,自己便选了挨着的;青一倒是问了一句,随即又说自己不习惯睡在窗边。 卓无昭看着他眼上银环,没说什么。 ——能说什么? 简单收拾过后,卓无昭和衣躺下。 窗外是星空一片,屋檐一线,悬着一行铜制的风铃。 他并不怀疑,如果他想要偷偷离开,那些风铃会忽然变得很热情。 所以他没有多余的动作,解下刀放在枕边,阖目,放松。 他沉沉睡去。 长夜漫漫。 许久,当小楼内灯火熄灭,一片清澈苍色时,博古架拉长的影子中,无声无息添了两团尖尖。 一只杂色的猫从屋外跃上窗台,背着月光,还能看到它异色眼瞳间闪动着精光。 只轻轻一俯身,它又水似的流入床榻,在卓无昭身边徘徊,不时拿脑袋拱一拱他的手,拱一拱他的额头。 “喵。” 它吵不醒他。 卓无昭的呼吸依旧很轻,很均匀。 杂色猫等了一会儿,终于徐徐地蹲下,贴着他的脸,闭上了眼睛。 长风掠过。 树浪起伏。 空气中荡开麦子、泥土和阳光混合的气息。 卓无昭眼皮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没有醒,但还是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他很熟悉的场景,木屋、草垛、田埂,鸡鸣,犬吠。 他躺在茅草蓬顶,天光昭昭。 这是他的梦,也是他的坟墓。 他坐起来,很是习以为常地听到身后有窸窣之声。不用回头,他知道虚空中浮现了一团暧昧不明的影子,半跪在地。 “君上。” 这声音有几分渺然,却听得出很有力量,也很谦恭。 “起来说话。” 卓无昭开口,又沉默了一下,补充:“到我面前来。” “是。” 影子依稀化成一只猫的轮廓,脚下缓缓绕过,头颅却始终垂着,向着卓无昭。 卓无昭随口问:“这是你的新皮囊?” “不。”影子猫伏低身体,“属下只是通过吞食庄园内一只花猫的梦境,暂借它躯壳一用。等君上醒后,属下自然会与这场梦一同撤离。” “我身边有仙裔,即便你是噬梦之魔中的尊类,也不该妄动。” 卓无昭一双幽暗的眼眸盯住它,在阳光下也透出无来由的森寒。 影子猫仿佛被这目光刺入,背脊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是……是属下鲁莽。君上此行久无音讯,城主实在担忧,这才派遣我与浮萝潜入人群,一路打探。万幸君上平安,还……” 它的声音越来越弱,卓无昭却不在意般接过话:“还有大收获。你已经感知到,我又收拢了大量遗落在外的意识。” 影子猫连声音都开始发抖:“君上恕罪——” “回去告诉父亲,意识回归之日不远,我会看到身体封印之地。”卓无昭凝视着自己的手,指节骨点,血脉青筋,“人族一世,终是生老病死,朝露昙花。” “我王不朽。” 影子猫虔诚念诵一句,又道:“还有一事,容属下替城主上告。” 卓无昭也不意外:“说。” “近日城主觉察‘哀骨’一脉异动,疑似其新任大尊长出关在即,部众激昂不已。如今君上虽有精魂,但毕竟未复原本,不宜冒险,还请暂且避开蜚州一线,确保大业顺遂。” 影子猫一气说完,顿了顿,没等到卓无昭的回应。 它也不再多言,恭顺告退。 影子融入阳光,褪色,消散。梦境并没有立刻塌陷。 卓无昭重新躺倒下来,闭上眼睛。 记不得是打哪一次开始,这些传消息的噬梦之魔就喜欢构造如此类似的世界,说是说风和日丽、平心静气。 只不过一场无聊的磨砺。 他早就不是那个会做噩梦会号啕大哭的孩子,他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按照“父亲”的意愿,成为魔君。 或者说,回归古卷之上、千百年前的“自己”。 那个“自己”,在被人族和仙裔封印之前,气息暴乱,竟硬生生使一缕精魂离散,流入世间。 魔之执念也因此长存,亘古深沉。 到如今世代更替,兜兜转转,这饱含着复仇之心的意志盘桓于《五之三》中,而精魂飘零,意外地与卓无昭相融合。 人身魔魂,注定天翻地覆。 卓无昭脑海中还能清晰勾勒出自己第一次被接入“古城”时的情形。 他的“父亲”眼中含泪,握住他的手,周围山呼“恭迎少主”。 那些黑压压匍匐在他脚边的魔,都是昔日魔君旧部,被父亲收拢,休养生息,隐匿在这座孤城之中。 “阿昭,你是这座城的主人,但不止于这座城的主人。” 父亲牵他登上御阶,将他按在王座。 底下空空荡荡,月光如镜。 “你会是再度君临神陆的王,千秋魔世的延续。 “只要你…… “愿意舍弃‘现在’。” 话音未散,一切还处于梦境之中,茅草棚顶。 卓无昭抬起手臂,掩住了大半张脸孔。 他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不用再多看,他知道周遭的场景会像蜡烛般变形,软化,淋上血色,变成地狱。 等到地狱消解,晨光破云。 他缓缓地睁开眼,胸口那只花里胡哨的猫没感受到任何异常,舔了舔爪子,一双琉璃眸子与他对视。 “喵。” 它大大咧咧地踩过来,凑近他的脸,闻闻嗅嗅。 噬梦之魔走得悄无声息,窗外风铃叮当,蓦地—— 露出一张冰冷脸孔。 卓无昭一怔,下意识便玄刀在握;怀里的猫一骇,一蹬足无影无踪,剩下卓无昭心窝子阵阵闷疼。 “咳咳咳……” “出来。” 面对着卓无昭的反应,红衣人的声音也依旧凛冽。 是仇风骨。 他背上的赤色长剑比先前更艳,红袍间露出一抹素白领子,衬得整张脸即便是沉着,也青里透白,白里透红。 卓无昭能看出来他伤势还未好全,鬓边也有风尘奔波之色,能找到这里,大概是宿怀长递了消息。 但—— 他为什么会来?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八章:结 - 夜斩仙 - 石非木 思绪之间,卓无昭翻出窗外,停在了仇风骨面前。 仇风骨一瞬不瞬盯着他,目光凌厉。 良久,他开口:“拔你的刀。” 卓无昭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惊讶无措之色,握刀的手也紧了紧。 “你那股狠劲呢?” 仇风骨的音调骤然提高,背后赤剑荡出锐意,周围也依稀有剑影成形。 卓无昭只觉得左右一片寒煞,直指眉间心口。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有突兀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 “笃笃”。 像是敲门声,可那里只有一道拐角长廊。 青一站在廊下,敲了敲漆红的柱子。 剑气瞬间消散,仇风骨冷哼一声,索性让过身去,连看都不再看卓无昭一眼。 青一也没有走近,那只重瞳眼睛望向卓无昭:“耳房有清水,先去洗漱。” “哦。” 卓无昭应得快,一抬腿顺着窗户翻回去,离开得更快。 等他的身影彻底不见,青一有意回转,被仇风骨叫住:“等等。” “你这么信他?”仇风骨问。 “我也很信你。”青一的声音里始终听不出情绪,这个“很”,也照样是不够深刻的,“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不信任他。” 仇风骨一时沉默。 “我知道在此之前,你更信任文先生。” 青一的话似乎戳中了仇风骨的心事,他踏上一步,风声破空,自青一鬓边掠过,在长廊两侧的花木架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纷乱。 “你们若是觉得我不能同心,大可以直言,再者以宿怀长的本事,找个由头把我暂时调离白马州并非难事,何必惺惺作态! “还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但凡计划稍有差池,他还没等落到文柳句手上,就已经被我斩杀!我辈一生修行,除魔卫道,到头来,全靠拿别人的命不当命吗!” 仇风骨越说越是厉色,猛一下牵动伤口,他也硬是没吭声,拂袖便走。 “你说的对,也不对。”青一的话音响起时,他的人就到了仇风骨面前,无论仇风骨左绕,还是右转,他都始终在他面前。 “你——” 仇风骨忍了又忍,还是忍住了没破口大骂。 “给我让开!” “我不能让。”青一摇摇头,“这主意是我出的,怀长反对过,他认为必须要告诉你我们怀疑文柳句的事实,可是我坚持。” “只有你不会对卓无昭留手,我们才可能骗过文柳句。风骨,你的心比你的剑软,这一点,文柳句跟我们一样清楚。 “我们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太了解你。文柳句的真相容易影响到你的情绪,你看,你伤得这么重,还是追过来了。 “至于卓无昭……” 青一言语稍稍一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其实我并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 仇风骨怔了怔:“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他功法诡异,来历不明,文柳句是恶人,不代表他是无辜,即便他面对我们时直言愿意舍命相助,也可能是急于洗清自己。我们已经看破文柳句的伪善,动手只是时间问题,而卓无昭隐藏至深,我是有意将他逼入生死关头,看他应对。” “那……”仇风骨本想追问“他应对得如何”,脑中一道闪念,不由得讶异,“听你的意思,那个‘三千行者’不是你安排的人?不是良十七?” “应该不是。” 青一沉吟着,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良十七初来乍到,而此人在神陆早有踪影,只是多年来无善无恶,确是‘行者’作派。若他特意为救卓无昭现身,恐怕二人之间,另有内情。” …… 耳房内。 其实远不止是清水,热水、毛巾、柔软的衣物、鞋袜、木盆、澡盆、皂荚等,都备得整整齐齐。 甚至进内室前的壁橱里,还放了几样温热的饮食。 地板上还留下几点濡湿的爪印,指头前四后五交错着,泼墨似的。 看样子这里的主人是个御使兽类的高手,不过应该没有像云鸣那样天生慧根的天灵地精,否则乌光是不敢轻易潜入筑梦的。 一阵收拾完,卓无昭换上新衣,尺寸很妥帖,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他走出耳房,一只棕黑纹老鼠正等在院子里,半人高的模样,竖起了伞尾巴轻轻摇晃。 卓无昭朝它点点头,它便开始带路。 一人一鼠转过几重院落——或许是四重、五重,这里的分隔并不那么规整,山石连缀,碧草星花,道路也宽窄不定,忽上忽下,比起天生我材对将军府的布置,显得粗糙得多,更野性十足。 等到了一间流水花厅,远望瀑布高悬,珠玉迸溅,粉荷团团。厅内,卓无昭见到了良十七,也见到了仇风骨、青一和宿怀长,还有一个刚落座的陌生人。 这人长着一个很难让人忽视的巨大鹰钩鼻,眉目深陷,一头短发间结出长辫,又在肩上束成一把,马尾似的黑亮;一身箭袖劲装,胸宽,腰细,手长,倒是给人一种精明感,多过于凶恶。 “这是哪家的小少爷也到了。”宿怀长当先察觉另一边的卓无昭,笑着拉他坐在身边。一旁的仇风骨神色间有些复杂,兀自默然不语。 “说真的,天青色衬你神气,比那一套黑咕隆咚的漂亮多了。” 宿怀长话音才落,鹰钩鼻便撇嘴:“行走江湖,衣裳自然是以简单、耐脏耐用为上,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足不沾地,整日里挂天上?” “我那是——修——行——” 两个人调侃来去,都是一阵大笑。鹰钩鼻眼光一扫,知道该切入正题了:“既然人都到齐,先给两位新客人介绍,鄙人燕东流,在家排行老二,你们叫我燕二就行。” “燕二哥。” 卓无昭也在招呼之后报上名姓。良十七似乎迟疑了一瞬,开口时又是一派大方:“玄山天武道弟子,良十七。” 燕东流其实并不算很意外,但仍是忍不住多看了良十七几眼。一晃神的工夫,宿怀长已经把那片储存着《五之三》的鳞甲放到了燕东流面前的小案上。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五十九章:解 - 夜斩仙 - 石非木 “就是这个?” 很显然,他们之间已经通过声气。燕东流拈起鳞甲,翻看摩挲着,目中渐渐有了深思之色。 “怎么样?”宿怀长问。 “大概还是妖兽,或者其他天灵地精的。这东西取的是内部层,打磨得很巧,薄,但有点软,这样就不易折断。” 燕东流又借着天光,偏转几圈,指腹摩挲着它的边缘:“纹路太浅了……我得去翻翻笔记和藏书,才好确定。” 没等宿怀长再开口,燕东流主动补充:“这事情没个准,三天五天、一个月都有可能。我也会一并问询其他在这方面有所研究的朋友,加快进度。” “好嘛。”宿怀长苦笑一声,也没反驳,“你安心查,我等着。” “就住在这里。风骨还有伤,指不定到晚上,仇家排着队摸过来了。” 燕东流笑起来,宿怀长一想到那场面,忍俊不禁,带得青一嘴角都微微扬起。 仇风骨板起了脸,但倏然紧绷的肩背还是暴露了他的局促:“鬼祟鼠辈,何以为惧?我只是来问个结果,现在事情办完——” “哪能完呢!这不是很缺人手吗?”宿怀长一本正经截断了他的话,“你看,燕二不管事了,人家桑老又要护院,又要顾着那一群走跳的,光食料都忙不过来。你走了,全落我们几个头上?” 仇风骨紧紧地闭上了嘴。跟宿怀长打嘴仗没有意义。 何况等这边消息回传,怕是又耽误几日,的确不如留下来。 宿怀长看他神色,知道是默认,也没继续调侃。忽然间见得燕东流盯着鳞甲怔怔出神,片刻猛一抬头,望向了卓无昭。 “嗯?”卓无昭显得有些意外。有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是燕东流将灵气探入鳞甲中,却未曾发现所谓“诱导之力”,因而发出诘问。 不过卓无昭也并非全无准备。只是能避则避,毕竟接下来要相处的时日还长,说得太多,难免留下隐患。 正当他心念电转时,燕东流开口:“卓公子,你说这里头是一本《五之三》?你看清了?” “没看清全部,只扫到几个段落,跟我印象中《五之三》的内容差不多。”卓无昭仿佛一边回忆着,一边答,“反正我还记得一点,燕二哥要是觉得有问题,随便找一份誊抄本,我背出来两相对比一下就是。” “不,我不是指这个。”燕东流摆摆手,斟酌了一下,继续道,“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看清——它究竟是‘字’还是‘书’?” 卓无昭眨了眨眼,很快反应过来:“是‘书’。” “是什么样的书?” “有纸笔吗?我可以试着画下来。” 听到卓无昭的请求,燕东流点点头,蓦地打了个响指。 很快,就有一群小兽端着举着抱着文房四宝,涉水来到,另有一只长臂黑花猴“嗖”的落在栏杆,爬上桌案,铺纸磨墨。 其余人都心思未定,就看卓无昭拿起笔,慢慢地开始勾画。 索性他要画的并不多,字句都用点或线代替,题头和间隔都表达得工整,夹杂一二句读和批注,右下角是页码,字极小,双数位,一上一下,还叠印着一个船型的标记。 卓无昭又想了想,在纸上空白处写下四个字。 “‘元——灵——自——然——’” 宿怀长轻声念着,他也记得《五之三》的内容,这是第二卷的其中一句。 然而该注意的不是内容,他和仇风骨、良十七都明白了燕东流为什么会提到“书”。 “文字”和“书”的确是不同的。 就像用来印刷的字块,它可以拼合成一篇完完整整的文章,但要成为一本书,它还需要纸张、需要装订、需要进行排列和设计。 如今的市面上,每一家书商都会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最浅显的,有的偏好小本,有的偏好厚本,有的惯用蓝皮封,有的喜欢牛皮封。 除此之外,对于内页的设计更是五花八门。不仅字距、字形、字号大小、横排竖排都属于其中一环,还有一些明里暗里的记号、图画,既是好看,也是独一无二的标识。 落到眼前的纸上,“元灵自然”,每个字都缺少笔锋,显得圆润憨厚,颇具辨识。 “但批注的字体不是这样。” 卓无昭补充着,提笔顺下一道:“像是……这样,一笔连着,收尾上勾。” 即便没有任何确切的文字,宿怀长还是扬起眉,认了出来:“是文柳句的笔迹。所以这真是本书,还能写感悟、划重点呢。” “以文柳句对灵气的把控,做到这一点并不难。”青一接话。一旁的燕东流伸手取过纸张,仔细看着,又听青一问他:“我记得你出过书,该认识一些书商朋友?” “嗯,不过这种类型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也多亏卓小公子记得清,让我们多了个追查方向。” 燕东流随口应着,将那张纸折起来,连着鳞甲一起收好。 “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燕东流起身,稍稍一愣神,随即走出花厅。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位守着院子的桑老便来到水岸边,站在木架和植株遮蔽的月亮门前。 卓无昭只能看到燕东流加快了步子,高大的身躯拦住桑老。几句话过后,燕东流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再一会儿,燕东流招一招手,一只银白山虎飞奔而来。他坐上虎背,桑老便退开两步,注视着一人一虎几个纵跃攀上岩墙,消失在丛林之间。 “阿昭。” 良十七的呼唤让卓无昭回过神。他对上良十七似笑非笑的表情,放下笔,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周围的小兽又拥上来,忙忙碌碌地将桌案搬空。那只长臂黑花猴端起砚台扑出去,一滴未洒,一直隐入瀑布里。 “少来这套,知道你心里又在犯嘀咕,肯定没我好话。”良十七见怪不怪,看一眼其他人,开始怂恿卓无昭,“写字哪有提刀快活,陪我练练去?”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章:沧水夜钓 - 夜斩仙 - 石非木 转眼又是三五日。 良十七不仅勤修不辍,还热衷于四处走逛。附近的集镇、山林,稍有名气的饮食、酒楼,无一遗漏;连一班游方的杂耍艺人都跟他混熟,受他指点改进了两三套路,又添了一二戏法,走的时候班主依依不舍,涕泗横流。 卓无昭就在一旁观望着,不远不近,是个很能让人放心的位置和距离。他知道如果换成青一他们,这也一定会让他们满意。 “其实你可以自己去转一转,玩一玩。”良十七送别完,与卓无昭会合,“你又不是犯人。” “我不想滋生多余的怀疑。”卓无昭回答。 二人并肩,走上回转狸奴庄的路。 “我知道他们不信任我。他们也不一定信任你,但绝对信任你的身份。”卓无昭的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能跟你出来走动,已经很不错了。” 良十七瞧着他:“那你准备就这样?也不想法子给蔺老板报个平安?” 卓无昭一怔:“你说什么?”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良十七扬眉,“你被文柳句劫走之后,蔺老板一直很担心。” 卓无昭的脚步缓了下来。他注视着良十七:“所以,行者……蔺老板,是你叫来的?” “嗯。你都伤成那样,就算要把戏演得逼真,也不能毫无保障。”良十七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别扯远,这两天出门,你到底有没有传信回去?” 卓无昭摇头:“没有。” “你——”良十七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只是细看卓无昭神色变化,他又恍然。 “好好好,老实交代,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用了‘无相梵经’?” “一直在用。你那些朋友,应该从来没注意到我。” 卓无昭说着,沉默了一下,问:“你跟蔺老板很熟?” “这个……真算起来,我们就见过一次。”良十七仔细回忆着,“大概一百年前。” 卓无昭猛地驻足:“你现在多大?” “两百岁有余。”良十七也没隐瞒,“在玄山,我已经是天赋异禀,不到百岁就能自立。现在的话,按你们人族的规矩,差不多是弱冠之龄。” “所以和燕东流见面那次,我还有点苦恼。论阅历和见识,你我都不如他,他是前辈,但你叫‘哥’没问题,我不太合适。” 卓无昭一时没接上话。 良十七又津津乐道,见到什么想到什么都能聊上一会儿。途中,他还眼尖地发现了一个赶着驴车的小贩,因急着回家抄了近路,被虎狼拦道,一筹莫展。 没有虎狼比良十七出手更利落。小贩为了感谢“仙人”,请二人坐上驴车,闲谈着送了他们一程。 到达狸奴庄门前,已经是夜。 厨房里还留着饭食,不过良十七早就在外尝了一圈特色小点,剩下卓无昭拿了个馒头,照惯例坐在院子台阶上,慢慢地撕着吃。 才吃两口,卓无昭就察觉不对了。他看向一旁的良十七,那分明是一副“等你吃完赶快赶快”的样子。 “你不练功?” “练,之后加练。”良十七说得理所当然,“到时候不麻烦你,你多睡会儿。” 卓无昭警惕起来:“你晚上又想去哪儿?” 良十七笑道:“放心,我会跟怀长山主他们说清楚。”他只当解决了卓无昭的苦恼,还有几分得意,“难道刚才听吴小哥说了那么多,你不动心?” 卓无昭一口馒头嚼了半晌,声音发闷:“他说得也太多,百兽成行、白蛟潜渊、鲛人歌吟……我怀疑是哪一天桑老带庄子里的这一大群出去放风,被看见了。” 良十七跃跃欲试:“那就陆上的不去,我们来个沧水夜钓。即便没有鲛人,说不准天色不同,鱼也不同。” 他说干就干,立刻跑去找桑老询问租船事宜。桑老错愕之下问明缘由,接着一派老练地给了他们一块狸猫牌,又拿出一桶饵料,说是用这个更好。 良十七认真听着,称谢时一双眼更亮如星辰。临走前,他没忘请桑老把他们行踪转达宿怀长等人,桑老乐呵呵地答应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卓无昭都只是在出门后叹了一口气。如果对方不是良十七,他一定会觉得这是一种新的磋磨人的法子。 按照桑老的安排,他们被两只灰鹿送到沧水岸一处僻静地,离挂了灯笼、船只浮动的渡口还差了几里。 这里有着一间临水架起的竹屋,门窗紧闭,没有灯烛。良十七登上竹阶,敲了敲门。 少顷,门内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谁?” “我是狸奴庄的桑老介绍来的,向阁下借一条船,还要渔网和两套渔具。” 良十七话音才落,门扉打开一条缝。 一片黑暗中,一只惨白的手掌伸了出来。 良十七将狸猫牌放上去,那只手倏地紧握,退得无声无息。 “砰”。 不算强烈的声响,屋门被重新关上。下一刻,水面依稀有一条巨大的鱼尾跃过,哗啦啦白浪之间,顺势勾出一只乌蓬小船,月色下发着水淋淋的光。 良十七和卓无昭一前一后登上,所需要之物都整整齐齐备在舱中。往下一看,船底阴影深深沉沉,仿佛是活的。 “阿昭……” 良十七扭过头一句话没问出口,脚下忽地摇晃,船只如同被未知的力量引动,徐徐向前。 夜风沁凉,天高水阔。 随着船只越来越向湖泽深处驶去,远岸的灯火变得零星,连其余船只也不复见。 卓无昭坐在船头,视线跃过很远。 似乎是很漫长的时间过去,船只的速度渐渐放缓,趋于静止。良十七递了一根鱼竿过来,就近扔一块饵料,随即两个人都默契地甩了钩。 “原来这就是潜渊的白蛟。”良十七盯着船下的影子,还有更纤细的,一条条在影子边缘进出游荡。 没有得到回应。良十七看向卓无昭,发现他撑着头,闭着眼,呼吸均匀,早就随风入梦了。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一章:鲛人夜歌 - 夜斩仙 - 石非木 “哗啦”。 鱼鳞在夜空中划过银光,水珠如玉。 也不知是竹屋主人的特殊关照,还是良十七的确运气很好,小半个时辰,他就收获了大半桶鱼虾。 银盘映墨,渐渐地一片空寥,水波微微地躁动起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和着这天地的拍子,一阵歌声遥遥,若有似无传开。 跟大多数人印象中不一样的是,歌声并非是哀婉或者悠扬的,虽然不能听得十分真切,但它跳动着,断断续续也带来几分活泼和雀跃。 身侧长久静谧着的另一根鱼竿也偏转了些,良十七知道卓无昭醒了过来。 “睡够了?”良十七咧着嘴一抬杆,鱼尾勾月,几乎甩在卓无昭脸上。 卓无昭偏了偏脑袋,鱼就擦着他的脸飞过,散发着冰冷的光。 “吵。” 他乜斜着良十七,其实眼里的睡意还没散尽,整个人少了锋芒,懒洋洋的。 良十七依旧笑着:“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自己去看鲛人了。” “神陆究竟有没有鲛人都两说。”卓无昭仔细听了会儿,“不觉得这调子耳熟?” 良十七露出个怀疑的表情。 卓无昭提醒他:“前天,弥坨寨的祝酒歌。” “你这样一说……”良十七深思起来,话倒是没停,“我更想看看了。” 他说到做到,一时间收起鱼竿和网,将东西都塞回舱里,然后扒着船沿,问底下那团影子:“蛟兄,能带我们去找歌声来源吗?” 没任何言语回应。只是船身一荡,随着波浪再度起伏,往歌声方向飘去。 “多谢!” 良十七又喊一声,缩回头。 桑老给他们狸猫牌时说起过,他们要找的“人”曾经也是狸奴庄的“门客”。后来,庄中“门客”越来越多,此“人”修行日进,不喜热闹,于是桑老给它另寻了个合适的住所,也就是那间竹屋。 即便搬出来,燕东流或者桑老得空时,还是会前来关心它生活和修行。偶尔一些法门被路人窥见,传来传去,就成了志怪一则。 “倒悬山会有类似的故事吗?”卓无昭忽然问。 良十七想了想:“很少。不过我自出生起就待在玄山,没怎么外出过,嗯……蔺老板那件事,我还被罚关了三十年禁闭。” 卓无昭一怔:“你……” “你果然知道蔺老板的来历。”良十七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是星子,是火苗,熠熠生辉,连夜色也被点亮,“不瞒你说,蔺老板能顺利出走,我可是有大功劳。” 卓无昭语气沉了下去:“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我只是想告诉你,对我戒心不用那么重。”良十七笑了笑,正色起来,“我信任蔺老板,也信任渔佬——其实他们没跟我说太多,就叫我帮衬着点,你若是真坏了事,我也会亲手杀你。” 卓无昭默然。 无垠水色间,小船追着月亮一般,在湖面划开长长一道。 不知过去多久,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活泼,长风中也飘出烧烤香味,浓郁诱人。 一座起伏的岛屿在望。 小船在一片银灰色沙堆旁停稳,良十七和卓无昭跳下来,放眼处草木环绕,古树葱郁,有人声笑语,有拍掌喝彩,也有篝火融融。 “阿挺,你也来一段!我替你看火!” 趁着一名红巾汉子边唱边扭动间隙,爽朗的笑声响起,是个有些沙哑的女子嗓音。顿了顿,她搁下酒坛,望向草木外:“什么人!” “三山四海,走过路过。” 良十七高声喊出新学的切口,难掩兴奋。 转眼,他与卓无昭一前一后走入火光范围,原本的歌与舞都停下来,岛屿上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这燃起的篝火显然是被用心搭建,方正齐整,当中支着木架,串起一只肥厚羊腿,搭着几只鹌鹑、兔子之类,还有切成小段的蛇肉。一名满面红光的汉子时不时伸手转动几下,拿脚边小罐里的刷子往上刷油。 一旁地上摊开许多阔叶和油纸,都是已经做熟的食物,兼着新鲜的果子、拌菜,还有几坛未开封的老酒。 “这是燕子巷老伯家的酱肉、杜康坊的仙人酿?”良十七认出来,目光看向那个发现他们的女子。 女子一张脸亮若火玉,左右眼角下分别一点痣,风流隐现。闻言,她也并未局促:“是啊。”她大方一笑,挥手,坦露出腰间一对子母银钩,“两位不嫌弃的话,入座如何?” 话音未落,那红巾汉子退一步,贴近了烤肉的汉子,等于是将来路的一片空地让了出来。 “却之不恭。”良十七拉着卓无昭大咧咧坐下,“我听说当地‘三奇三怪’,特意邀好友来此夜钓会鲛人,不料遇见三位。冒昧问一句,三位就是沧水鲛人吗?” “扑哧。” 女子失笑。剩下二人对视一眼,颇有些放下戒备的意味。 “我们几个——看起来像那种不食烟火的吗?”女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两位同伴,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只不过是哪儿有俏哪儿钻,忙忙碌碌的,到底和两位还有点缘分,今夜撞上了。” 良十七点点头。他当然能听懂女子话里的意思,“哪儿有俏”跟“哪儿有活”没什么区别,这三个大概是结了伴、以赏单为生的散修浪客。 红巾汉子皱了皱眉:“妍姐,你醉了。” “哎,没醉。”女子接得极顺,“两位公子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名门弟子,怕什么?心里没鬼,各自尽兴,也不招呼你们啦,想吃什么自己拿,想喝酒,拎一坛子就是。” 良十七眼睛亮了亮,刚要开口,被卓无昭抢了先:“妍姐的好意心领,但师门规矩多,不让饮酒。” “哦?”女子又饮一口,唇上透着亮煞了的水光,她的目光也投过来,落在卓无昭脸上,“这位公子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嫌弃陌生人呢,原来是个乖巧孩子。” 卓无昭似乎赧然,垂下头,没有接话。 女子莞尔:“脸皮这么薄,却敢告师长,是不是?” 后一句,她问的是良十七。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二章:篝火夜话 - 夜斩仙 - 石非木 “他告他的,我不怕。”良十七笑了笑,看向那条羊腿,在火中表皮渐渐焦脆,翻出里面的肉,滋滋冒油。 女子也跟着望向烧烤中的壮汉,语气里掩不住骄傲之意:“公子,不是我吹嘘,咱们阿挺的手艺是公认的,上次在弥坨寨,他熬一锅酒酿丸子,引得好多人来问,还有姑娘邀他跳舞,就他个憨瓜,硬说不盯着会糊锅。” 良十七有些惊喜:“几位也去过弥坨寨?” “自然去过。我们之前唱的可不就是?” 女子笑吟吟的,忽地屈指拍坛,打出节拍: “春水悠长时,与妹同摘花; 夏日树荫下,与郎牵手呀。 黄金灿灿,锣鼓吹响; 一生一世,结发共霜。” 这歌原本是青涩而炽烈的,经她音调时沉时高,宛然是一对男女应和对唱,少年心事成了昔日不可追的眷恋,热情中深埋着慨叹与酩酊。 “哈,我还会好几首。不过现在酒香肉好,阿挺,切最好的给两位公子。” 女子唱得快,收得也快。听她吩咐,阿挺点点头,用小刀取下一整块,划成数条,末了,撒上一撮野菜碎。 另一边的红巾汉子拿阔叶接着,飞快地放在良十七与卓无昭二人身前,又摸出两根一眼看就是自己削的木叉子:“就得趁热吃,两位用这个。” 良十七看了卓无昭一眼:“阿昭试试?” 卓无昭面不改色:“你是前辈,我不敢僭先。” 良十七点点头,从容地叉了一条,细嚼慢咽,满口生香。 “酥皮嫩肉的,一点儿腥膻都没有。”良十七不由得赞叹,看向阿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钦佩,“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羊肉。” 阿挺倒是局促起来,摆手摊手,一团高壮却显得没地方藏似的。 “我这不是硬夸,是想请阁下帮个忙。”良十七认真道,“我想吃烤鱼。今天钓了不少,能不能烤上几条,大家一起吃。” 阿挺一怔,还没表态,女子抢了话:“公子一说,我也馋了。公子们的船停在哪儿?我可以帮忙。” “不用。阿昭,你去拿吧。” 闻言,卓无昭“嗯”了一声,起身离开。 人声被抛在丛林之内,他来到沙堆岸边,湖水奔流,长风无尽,冲淡方才扑面的燥热火气。 船泊在岸边,融入阴影,但那暗处依稀少了灵动,也没有先前深沉。 卓无昭从船舱中提出桶来,并未沿路回去,而是坐在一块岩石上,凝望着那团夜色下的篝火。 很快。 篝火晃动,噼里啪啦。 叮铃哐当。 丛林间忽隐忽现的光芒比火焰更急切。 随即,在一连串哀号之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篝火也突然消失。一团黢黑中,狭长的影子冲出来,飞驰向岸边。 迎接她的是充满水腥气的无数条活鱼。 鱼如暗器。 眼看要遭这劈头盖脸一顿砸,她身躯一缩,竟是头脚都不见,衣衫空空荡荡,唯有一团鼓起,向下逃窜。 啪啪啪啪,鱼雨拍落衣衫与子母银钩,那一小团影子想钻入石缝,被从天而降一只空桶盖住。 砰!砰砰砰砰! 空桶里发出暴躁的闯撞声,只是卓无昭早就一脚踏上,任凭对方如何蛮力,都撼动不了这禁锢分毫。 “直娘贼!放老子出去!”桶里传出女子的咒骂,不过此刻听来是闷闷的,“烂屁眼的玩意儿,敢设局害你狐老祖——” 卓无昭权当没听到,只瞧着数丈之外树影纷纷,良十七一边拖着只黑熊,一边拎着只红翎野鸡,两只都嘴边白沫,翻出白眼,不省人事。 “一个没跑,这就好。” 良十七见到卓无昭也并不意外,把它们往地上一扔:“先绑起来。” 船舱里备着绳索,还是掺着夔牛筋所编织,等闲修仙士都不能破开。转眼,卓无昭将一熊、一鸡、一狐各自捆作粽子,又大绕几圈,将三只背对着扎成一束。 这当中清醒着的只剩下那只棕白花皮毛的狐狸。它恨恨地瞪着良十七和卓无昭,口中咒骂不绝,时不时小短腿踹出,勒得自己也龇牙咧嘴。 “你们人就是卑鄙!”它尖叫,“卑鄙!无耻!” 在这样刺耳的吵嚷中,良十七依旧摆事实,讲道理:“如果是个好人,就已经被你们吃掉了。” 狐狸一滞,半晌啐了一口:“呸!吃你个大头鬼!阿挺做的肉不香吗?吃你,我看你吃饱了撑的,癞蛤蟆——” 这一次它没来得及说完就发出一声惨叫。卓无昭已经硬生生扯下了它几根胡须。 “你——”它痛得眼泪汪汪,嘴边火烧火燎,想要再骂,又被卓无昭的眼神吓退。 “问什么,你答什么,再乱说一句,我先撕下你一只耳朵。” 卓无昭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他挡在狐狸面前,使狐狸再看不见良十七,也再看不见月亮。 一时间,狐狸只觉得冷意直窜,皮毛就像长在冰上,怎么也捂不暖。 卓无昭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它一颗心七上八下,等它根根毛发都立起来,漂亮的瞳子里盛满惶恐,却连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再吐。 “很好,乖。”卓无昭露出一个很满意、甚至很温柔的笑,问,“你们是妖吗?” “我……”狐狸开口,一句话像被卡在喉咙里。视线中,卓无昭的手抬起来了,抚过它的眼角,它吓得一缩,猛猛地胡乱点头。 “是,是!” “嗯,不急。”卓无昭摸了摸它的脑袋,“那天我们救下的小贩,跟你们有关吗?” “有,是我们叫他去的……那些怪谈,也是我们教他说的。我们就是,就是想……” “就是想引我们来?” “我们没想害你们!”狐狸几乎快哭出来,“我们只是——”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轰然掌劲自湖面袭来,在耳畔破风成锐响。 卓无昭刀身一横,无形气机形成屏障周护左右,整个人仍是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开数尺,直到被良十七拦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二人抬头之际,只见白浪高高拍下,吞噬三只妖影。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三章:夜蛟 - 夜斩仙 - 石非木 身侧一晃影,良十七已然追出。 不料稍稍平静的湖面又起漩涡,沿岸新一重浪墙拔起而起,遮天蔽月。 三只妖兽彻底被拖入水底,只来得及看到被淹没的一簇尾巴。 随即,浪墙轰坠。 连飞溅的水珠都似乎连缀成网,凛凛闪烁着寒芒,要将二人裹挟凌迟。 卓无昭深吸一口气,电光石火,他拽住良十七肩头急退。 水色将他脸颊割开小口,血色很快消融。 漫天的银白在眼前炸开,澎湃汹涌。 卓无昭甚至不知道退了多远。木叶折断,鼻尖满是湿润的气息。 呼啸的风浪在脚下咆哮,翻滚,终于渐渐止息,变成余沫,将岩石泥土冲刷得干干净净,还留有数条蹦跳的鱼。 那艘乌篷船早就不堪重负地散了架,片片浮木飘零。 静谧之后,寒意蔓延。 天水尽头依稀有一道细长的黑影闪过,消逝。 “你怎么样?”良十七站定了,转身看见卓无昭一张脸发白,虎口处鲜血淋漓,不由得关切。 卓无昭摇摇头,灵气流转间气色恢复不少,浸湿的衣物也迅速干燥,只是手脚还冰冷。 良十七见他无事,心里松一口气,目光逡巡:“嗯?那头蛟哪儿去了?” “我来拿鱼时,它就不在了。”卓无昭将刀收回背后,又盯着岸边的残枝断木,似乎有了想法。 良十七循着他的视线眺去:“你别说你要游回去……嗯?这么远,我也做不到。” “我可还没有说话。” 卓无昭想了想,又开口:“现在敌我不明,在水里遭遇袭击太危险,还是等明天吧。宿怀长他们见不到我们,总要想法子来找的。” “也只能这样。”良十七显得有些惆怅,“我现在倒开始羡慕付师姐了,她天生就适合修习避水诀。” “是玄山的师姐?” “是我本门天武道的师姐,不过她是悼师叔的弟子。他们那边就流行剑上挂穗来着。”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选了块开阔地方,各自捡一些干柴,架堆生火。 这对良十七倒并非必要。只是他深知人族脆弱,即便是修仙士,稍有松懈,就容易被天地水火之邪入侵,说倒就倒。 更遑论是由灵气特意筛选、引导的自然之力,致命意图更甚。 当然除此之外,夜色里,火光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火焰燃起,照暖了卓无昭的脸。 他的眸子像是永远不会透明的海,浮光又如天星。 良十七在他对面,以手枕头,遥遥地注视着月。 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或者是根本什么都没有想。 长夜在流逝。 万籁俱寂中,辽阔湖面忽然传来断续声响。 这音调低沉滞涩,既不算动听,也不算阴森。良十七坐起来,凝神听了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在模仿先前狐狸所唱的调子。 大约是久无回应,唱调子的声音快了几分,也大了几分,磕磕绊绊却也假装轻快。 良十七看了卓无昭一眼,卓无昭点点头,用土沙扑灭了式微的火堆。 一切陷入月色。 岸边,哼唱还在继续,大团黑影来回绕着圈子,在水下游移。 它见到了岛上的火焰熄灭,周身的浪潮都更急切。 唰—— 白浪涌上沙堆。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金芒从天而降。 以金芒为中心,水浪卷曲向外,翻成重重帘幕,裸露出一片巨大的泥沙碎岩之地。 黑影褪去伪装,使人能看清它的鳞片,它飞扬的鳍和稍显圆润的角。 但它并不是白色,而是黢黑,只是沐浴月光,整个身躯泛出铁甲般的光泽。 它猛地仰头,嘴巴微微张开,琉璃似的眼眸里传递出错愕。 天边,金芒挟着一点银色,流星般急坠。 黑蛟一扭身躯,就要再度钻入水中。 然而眼前一花,仿佛是一道瘦削的影子掠过。 黑蛟只感觉脸上小小地一凉。 一如被水滴溅到,可是转瞬,这一滴水就穿透皮肤,变成无数尖针扎进血脉。 黑蛟痛极狂呼,向一边摔落。 那股令它痛苦的力量仍然紧紧不放,密密麻麻撕咬过来,压迫过来,让它不受控制地开始蜷缩身躯,试图将自己藏匿起来。 它化成人形,颓然倒下。 就在水帘倾颓时,卓无昭伸手一捞,将它带到岸上。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庞大的力量,足够将灵气遍及一头蛟龙全身。 只侵入头颅部分倒是不难。 自从见识过文柳句手段并且深受其害后,卓无昭就学到了很多。 以前他使用“心灯咒”都是救治为主,现在却能以“繁针戏”的手法将其送入他人体内,经由天生我材教授的脉络知识,操控那股诡捍之力成为无形无声的武器。 一般人既很难承受对经脉的直接攻击,也很难承受心灯咒带来的反噬。 何况还有对意识的摧残。 而卓无昭自己由于有魔君的精魂护体,“心灯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要他性命。 至于痛楚,他习以为常。 事实证明,面对这招不只是人,连蛟也难捱。 黑蛟双目翻白,长发凌乱,下半身蛟尾未褪,仍浸在水中看不到尽处,也在地上引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良十七早就落足回枪,立在一旁。 “你什么时候琢磨出这一手的?”他打量着黑蛟,隐隐有几分好奇,“要是对方穿戴着极厚的护甲,还能直接用吗?” “所以我选了它的眼角。”卓无昭随口应着,俯身下来查看黑蛟状况。 毕竟蛟和人的骨骼、经络构造皆不同,他没把握能将攻击控制得很精准,在动手时,便更多是让黑蛟“感到”疼痛。 他也因此探寻到那份“不同”的具体。 世界万物,越是了解,越是容易针对。 或许有一天…… 卓无昭凝视着渐渐平静下来的黑蛟。 他没有去看良十七,甚至没有抬头。 黑蛟的手臂上还残留着鳞片,没有什么具体的形状,只是透出点线交错的、流动似的光泽。 少顷,黑发覆盖下的眼皮微微颤动。 如同从噩梦中惊醒,黑蛟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四章:夜归 - 夜斩仙 - 石非木 “嘶——” 一点气音像漏风的风箱,从黑蛟嘴里发出。 它瞪大双目,眸子还是与蛟时一样,没有眼白,通体深色,像两块嵌在眼窝里的琉璃。 即便如此,还能是看出它那挥之不去的惊恐。 斜里良十七一颗脑袋凑过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的语气很是恳切,神色间还带着点儿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我还以为那三只妖兽的支援,所以出手重了些。” 黑蛟盯着他,半晌,情绪终于平复,缓缓地摇了摇头。 “呜……” 黑蛟张口,仍是低沉嘶哑的音节,不成句子。 “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良十七一怔,扭头去看卓无昭,“阿昭,你这一招是不是也太狠了?” “是吗?” 卓无昭瞥了黑蛟一眼,起身走来。 黑蛟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眼巴巴地瞧着良十七。 良十七似乎有些不忍,可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卓无昭赶开。 “我没有给自己开脱的意思,不过先前,它就是在模仿那只狐狸的歌声,想引起我们注意。”卓无昭回答完良十七,语气淡淡,又凝视着黑蛟,“其实阁下不会说话,是不是?” “嘶……” “点头或者摇头。” 黑蛟愣怔着,目光还追着让到一边的良十七。 良十七叹了口气,摊手:“阿昭……” “我不想为难狸奴庄的门客,只是有人要我们性命,我必须问个清楚。”卓无昭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相信就算燕二哥知晓,也不会怪罪。” “那……你别下死手。” 听到良十七一脸无奈地说出这句话,黑蛟脸色都灰败下来。 “回答我吧。” 卓无昭甚至在黑蛟身前坐下,一副慢条斯理,准备促膝长谈的模样。 黑蛟只觉得头皮发麻。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实实在在吃过苦头,但在此之前,他就对这个年轻人心存畏惧。 然而他再迟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因为他看到了年轻人即将失去耐心的表情。 回想起那点儿冷意触在皮肤上的感觉,他的胃部就一阵痉挛。 像是怕卓无昭不满意,他还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摆摆手,又一次点了点头。 卓无昭“嗯”一声,算作听到:“刚才袭击我们、为那三只妖兽断后的,是不是你?” 黑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不是?”卓无昭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们刚才被引过去时,你是不是不在?” “唔……” 黑蛟急得想拿手比画,一撞上卓无昭的目光,蔫下去,点头。 “你真的不在?”良十七惊讶起来,“那你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还是说,就是你……” “嘶嘶嘶——” 黑蛟疯狂摇头。 他像是灵光一现,“哗啦”一声,扬起了还在水中的尾巴。 老长的尾巴卷过来,钓起一团鼓鼓囊囊的网,里面尽是鱼虾蟹蚌。 将渔网放在良十七面前,他脸上显出几分得意,也显出几分讨好。 其实他长得算是高鼻深目,颇有贵气不失肃穆,却偏偏是个软性子,没动作时还好,动作一多就显得慌慌忙忙,导致一张好面孔也不够引人注意。 “嘶。” 他尾巴尖扫过,又把渔网向卓无昭的方向推了推。 “你去捕鱼了?”卓无昭意外,“给我们的?” 黑蛟点头,尾巴也没忍住微微摇摆。 不料良十七沉默下来,许久,问:“那我钓上来那些……” 黑蛟刚放松的脸再度绷起来,听卓无昭咳嗽一声,把话继续问下去:“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那三只不是一伙?” 黑蛟忙不迭摇头。 “那你认得它们吗?” 黑蛟闻言一窒。 卓无昭自然没放过:“你知道它们会做什么?” 黑蛟垂下头,算是承认。 “这事也怪不到他头上,是我要来的。”良十七有些怅然,还是开口,“避祸自保无可厚非,我们也不是打不过。何况最后他仍选择来接我们,就是歌学得难听了点。” 卓无昭没再说什么,挪了下位置。 遮蔽黑蛟半个身躯的阴影散去。 月色清朗,湖光粼粼。 黑蛟呆滞地坐了会儿,眼角余光扫向卓无昭。 卓无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只轻轻道:“你随意。还有,谢谢你的鱼。” 黑蛟的琉璃眼蓦地亮了亮。 它长尾藏入水中,上半身也跟着荡去,人形褪尽,变回那只墨玉似的蛟。 蛟龙入渊,水面上只余下一团黢黑的影子,随波隐现。 良十七戳了戳一条冒出头的鱼:“你饿不饿?” 他问的是卓无昭。 “不饿。你想放就放了,也吃不了那么多。”卓无昭望着天色,“最多午时,青一他们就要找过来。” “嗯。”良十七应声,“还是去林子那边,水边湿气重。” 他率先起身,刚走出两步,蓦地停下。 湖面上水声急切,四面排开,浮起一小截带着尖鳍和狮鬃的蛟身。 “呼……唔呼……” 不成调的歌声又响起,断断续续。 良十七会意,喊:“是叫我们上去吗?” 远远地,半个蛟头涌出来,依稀是点了点头,迅速消失。 “那多谢啦!” 不必多言,二人跃身踏上。那团狮鬃就像一幅巨大的毯子,柔软,但湿热。 乘风破浪,一路无话。 不知不觉间,临水竹屋在望。 蛟首早就沉下,蛟身靠在岸边,等卓无昭和良十七二人踩上实地,才忽地收去。 水波浩渺,黑影无踪,这场来去仿佛从未发生。 卓无昭和良十七亦是步行而去,背影渐远,直到不见。 月色下一片阒寂。 许久许久,久到连湖水都冲刷倦怠—— 逆着水流的方向,一条常年无人的幽僻荒径中,飘出了灯火。 那点火来得极快,没有惊起一点儿落叶的声响。 它到了临水小屋前,登上竹阶。 水月晃影,与灯火一起映亮提灯之人的脸。 白发苍苍,面容和蔼,竟是桑老。 小屋的门无声打开,内中是一团漆黑。桑老走入,连灯火也没去。 再出来时,他手中多了一串铁索,牵出三只熟悉的妖兽。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五章:夜行 - 夜斩仙 - 石非木 三只妖兽双足或双手被缚,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桑老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冲着屋内的黑暗点点头。 屋门再度合拢。 桑老便引着三只妖兽离开,回的不是狸奴庄,还是来时的偏径。 经过一座废弃的长亭,丛生斑驳的木叶分割月色,使得那一点灯火更像深入无间的鬼魅。 就在这样幽玄的氛围中,狐狸的声音响起来,细细小小的:“我们……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桑老头也没回:“去见二爷。” 三只妖兽的表情都是一僵。狐狸猛地停下步子,铁链绷直,将它腕上的毛发扯得生疼。 它硬生生定着脚,盯着桑老:“就因为我们想从他客人身上讨点儿好?当年也是这样,偏帮着小饭……阿骨也留下来,只有我们被赶出去。哦,还有那个告密的,它呢?还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讲话不如尿颤!” “够了。”桑老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过去,原以为你们吃了苦,总能懂点儿事,没想到尽学了下九流的活儿,是彻底走歪了。” 他也不再与三妖争辩,手上一拉,一股暗劲袭来,狐狸不由自主就要奔过去。 只是狐狸身躯一轻,黑熊默默地将它和野鸡一左一右抱在怀里,并往前圈住铁链,与桑老较劲。 桑老把住铁链的手背上爆出青筋,黑熊咬咬牙,寸步不让。 “我们也不是怕您,只不过记着以前您老人家的情,俗话说一饭之恩,涌泉相报……” 野鸡叫嚷着,用喙去啄铁链,舌尖一道圆乎乎的影子沾着链身,迅速闪去了桑老的方向。 却是最前头的灯火迎过来,将小圆影照透,点燃。 火焰掉在地上,那只六足虫豸很快变成一团灰烬。 “‘毒夫子’。”桑老也转过身来,看清了虫子,灯火映在他眼里,慈祥变作了冷意。 这样一只不起眼的玩意儿,一旦沾着皮肉就会迫不及待钻营下去,入骨入髓,直到被啃咬者痛苦至极,发狂而死,它才会恋恋不舍地从某个血肉窟窿中爬出,扬长而去。 “你们竟然还豢养这种东西。”桑老凝望着半空。不知道从哪一个瞬间起,野鸡的羽毛层层炸开,飞出漫天虫豸。 灯烛悠悠,虫豸一点一点亮起,成了星火。 流星陨落。 焦糊的气味在周遭弥漫,夹杂着一点异香。 桑老神色一凛,倏地将铁链一甩,以长袖掩住口鼻,飞身急退。 三只妖兽原本想要冲压上来,被铁链打在胸口,一时受阻吃痛。 倒是野鸡身手敏捷更胜一筹,振翅擦过链条,但见同伴都没跟上,又扑棱棱地歪折了回去。 它落在黑熊身上,还急急地凑过去看狐狸,问:“你们没事吧?” “废物。”狐狸白它一眼,冲黑熊扬起手。 桑老的灯火范围在变小,护拢自身左右,看着暂时还不敢过来。 这个“暂时”可能很短很短,但对它们足够。 它们也知道这铁链是用足以大幅抑制妖力的材料所打造,但…… 黑熊深吸一口气,宽大的手掌部分陡然凝起一团紫雾,以至于它的每一寸皮肤和关节都仿佛膨胀了数倍,指甲也变得长长,弯曲锋利,像十把小刀。 “小刀”和巨掌轻易碾过链条,只剩下碎屑纷纷。 连灯火都在这刹那失色。 “魔、气……” 桑老起先还有些不可置信,随即语气里充满震惊:“你们竟然投靠了魔族!” “是啊,你大爷们现在可不是流浪汉!”狐狸活动了一下手腕,见过黑熊的能为,它显得很兴奋,眼睛亮得发光,“这才哪到哪,以后说不准燕二爷也有求我们的一天呢!今儿就不陪你玩了,我们走!” 它一声令下,黑熊和野鸡言听计从,就要转身。 四面八方,蓦地烧起一线火焰,交织着,将他们围困。 剧烈升高的温度中,最后的异香也散去。 火网之外,桑老融入一团灯色,冷眼注视着它们。 “你们走不了。”他每个字都像是烙刑,烙在它们心脏上,“将你们如何勾结魔族,如何联络,如何行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否则,你们这辈子都再也走不出一步。” 地面上的火蛇沿着枯枝落叶,卷向它们双足。 毛发被火焰撩着,就是一阵“哧”的烟气。 三只妖紧紧地抱成一团,野鸡双翅拼命扇动,扭腰摆臀,在火中起舞。 “快想办法啊!啊——” 带着火焰的尾羽洒下,还好野鸡啄得快。它竟还能一边哀号,一边跑着圈子催促同伴。 黑熊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原本渐渐暗淡下去的双掌,又一次紫雾萦绕。 “阿挺!” 狐狸吃了一惊,被黑熊一脚扫到野鸡那头。 黑熊喘着气,道:“你们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就迈出一步,面对桑老,浓烈的紫雾重重捶落地面。 一如风与火的交锋。紫雾是风,吞噬掉袭来的火焰,并以更狂热更自由的方式来回报对手。 它以黑熊为中心,层层激荡。 所有火焰都被裹挟,都沾染紫色,成了挟火的风,咆哮着侵蚀一切,最终扑向那一盏孤零零的灯。 灯火荡开暖意,与紫焰壁垒分明。 黑熊发出怒吼。 “快——走——” 它身形稍稍摇晃,紫焰便颤动起来,又迅速振作,没给灯火退让分毫。 桑老岿然不动,额上有汗珠滚滚落下。 这是真正的魔气,临面当眼,寻破窥弱,在眉心凝成重压。 若换做一般修仙士,只怕还未动手就已经心神崩溃。 可非一般的修仙士,必然要承担非一般的责任。 桑老能看到紫色光影之下,黑熊逐渐瞪大到凸出的眼睛。 它的身后被紫雾扫净,狐狸和野鸡跑得飞快,钻过长亭栏杆的空隙,嗖的一下只剩下一个小点儿。 桑老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往后那满庄园的琐碎交给二爷,也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罢了罢了,管不到了…… 心念生发,桑老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双手握住灯杆。 隐有凤鸣,响彻九霄。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六章:狐悲 - 夜斩仙 - 石非木 每一颗星辰都被惊醒,化作火焰坠落。 向着那盏在凡尘引路的灯。 方圆数里,皆在星火范围。 桑老周围的灯火衰弱下去,紫焰临身,但苍穹已然亮如白昼。 他举灯的手腕渐渐泛出焦黑之色,痛彻心扉。 电光石火,天星未定。 一道银芒划过,后发先至,竟随着第一声凤鸣的余音追上两只妖兽。 银芒一撞跑在后面的野鸡,野鸡飞出,正正好将狐狸绊倒。 两只妖“哎哟”着滚成一团,滚到了一双银蝠云纹翘头履边上。 良十七已然随着银芒落足,顺手拾起那半截枪身指了指,就让狐狸和野鸡老实起来,乖乖地趴着不敢再动。 天星闪烁,炽热的气息还在升腾。 逐渐扩散的紫焰不依不饶,似乎要做最后一搏。 桑老背脊笔挺,手中灯光芒更盛,隐隐有爆裂开,将人与灯焚烧殆尽之相。 这一瞬—— 玄影飞掠。 一股诡异的气息居高临下,席卷紫焰与灯火。 像是一片濛濛细雨,既不锋利,也不沉重,飘飘扬扬地洒下来,就熄去了所有的热。 灯火在颤动,天星在冷却,回返属于它的层云与长空。 而紫焰节节败退,无声无息消融。 黑熊惨呼一声,可无论如何蓄势,面对那股气息,它的力量都被蚕食、瓦解。 直到玄影站定在面前,它才发现他握在手中的,不过是一柄刀。 一柄平平无奇的、还未出鞘的黑色的刀。 它没有任何装饰,甚至不如它缠着红绳、点缀了一颗玉髓的割肉小刀精致。 可是—— 黑熊眼中露出恐惧之色,求生的本能也在这一刻被唤醒。 它再也叫不出来,只是挥舞着双掌冲向玄影。 那道玄影没有逃避。 他直直地迎上来,指掌伸出,抚向它的眼眸,遮蔽了它的视线。 一切行云流水,没有多余的躁动。 黑熊庞大的身躯顿住。 卓无昭气劲传荡,不费吹灰之力侵入黑熊意识。他沉声开口:“回答我——” 话音未落。 黑熊胸口,一道方形的印记闪了闪,青灰色光芒沿着经脉奔流,汇入黑熊脑中。 卓无昭只觉得黑熊溃散的意识迅速聚拢,长出尖牙利爪,如虎如豹,循着他的灵气反咬而来。 这已经是一股称得上“野蛮”的力量。 黑熊的愤怒、惊惧、死志,乃至一切可供调动的余力,都被它强行拉扯着扑出来,要将入侵者一并拖入地狱。 卓无昭退得很快。 那股力量还是追出来,使得黑熊身体扭曲,如同魂灵都倾巢而出,甩下一副干瘪躯壳。 卓无昭刀身一横,有形之刀触及无形之兽。 刹那,死气与杀意挥戈,空气中爆发出金铁交击的锐响。 地面颤动,长亭木架发出嘎吱哀声,木叶簌簌。 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黑熊不知不觉化为飞灰,一片一片消散在夜色中。 卓无昭不受控制地倒退两步,脸色显见地变得苍白。 但他只是寻常般收刀,而后转头看向桑老,问:“您怎么样?” 桑老也在凝视着他,片刻放松了提着灯的手臂,回答:“无事,多亏两位来得及时。” 当下良十七押着狐狸和野鸡过来,两只妖兽目睹同伴灰化,不由得腿都软了。 “没留下妖丹。”良十七用银枪在少许的残骸中拨弄两下,也有些惊讶。 妖丹之力并不全然等同于妖兽本身的功底,有时遇到妖类舍命爆发,往往能造成连仙裔都难以抵御的破坏力。 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只妖兽都能燃尽妖丹,片痕不留。 良十七立刻望了卓无昭一眼。 卓无昭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桑老越过他,走到了两只妖兽面前。 柔和的火光比先前小了一圈,将两只妖兽瞪大的眼照个透亮,夹杂着牙关打架的清晰声响。 “你们……” 桑老的话才起了个头,两只妖兽像是终于被拽了一把,醒过神,哭叫起来。 “桑老,救救我们啊!” “我们,我们不是自愿的,都是那只魔逼我们的!求您,求求二爷,我们知道错了,以后一定诚心悔过,再也不敢犯事了!” 它们跪下来,眼泪一颗一颗滚下,发着抖,磕头如捣蒜。 “我们——” “我……呜呜呜——” 到最后就只剩下呜咽。 桑老看着它们这模样,一时神情复杂。 半晌,桑老都没有再开口。 一直到它们心情平复下来,怯怯地偷眼看桑老的反应,桑老重又沉下脸色,吓得它们连啜泣都小了。 “如果今日死的不是阿挺,你们还会这副模样吗?” 桑老慢慢地说着,这其实不是个问句。 提灯几乎贴在狐狸脸上,桑老盯住它们,一字一顿:“把印记都亮出来。” 狐狸和野鸡不敢反驳,更生怕慢上一分,一个薅手伸腕,一个立起脖颈间的毛,露出那个浅色的印痕。 如果是在化作人形情况下,不说印痕位置的改变,这颜色还会融入皮肤,让人难以一眼分辨。 方方正正的印里,斜向是两根尖刺,底下是一个圆点。 如果以刺的并排方向来观察,还真像是一张挂着泪的脸。 桑老目光更冷,提灯中浮起两团细微的萤火,穿过薄纸,落进狐狸和野鸡的眉心。 狐狸和野鸡殷切的表情凝固,接着五官七窍闭锁,软软倒下,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那两枚方印随即暗了一暗,变成更加灰扑扑的色调。 “这并不能解印。”良十七看得分明,“只是在假死状态下,可以暂时阻止里面的魔气活动。” 桑老“嗯”了一声,回过身来,面对二人。 “如果我还没老糊涂的话,两位公子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回到了庄里,熄灯睡下。” 良十七和卓无昭对视一眼,卓无昭应道:“是。” “可我们还是来了这里,看到了一些不太合理的事情。”良十七接道,“我相信换做任何人,都会想要一个解释。” 桑老沉默良久,终究是点了点头:“也罢,两位,带上它们,跟我来吧。”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七章:闻鼓 - 夜斩仙 - 石非木 于是良十七一杆枪挑着狐狸野鸡,走在最后。 卓无昭紧跟着桑老。 他能看到面前的灯火,却看不够清桑老的轮廓。 这个老人像是化在了火中。 声音也从火中飘出: “死去的那只黑熊叫做阿挺,在它们三个中,它是第一个被我带进庄里的。 “当时它年纪小,身体又弱,还不爱说话,总是孤单单的。直到阿咯和偷盐被捡回来——阿咯就是这只鸡,狐狸是偷盐,不过现在,它自个儿改名叫‘阿妍’了,我就按这个叫它吧。 “这俩都是个外向性子,又机灵,很快就跟阿挺混熟。阿挺那会儿也长开了,威风凛凛的。它们在庄子里可谓快意,八面玲珑,一呼百应,很多妖啊兽啊,都喜欢它们。 “那时候庄子里偶尔会有吵闹,二爷忙,顾不上,我只当大家毕竟习性不同,互相磨合实属正常。没料想有一日,我养的鹰去扑了一只刚来的兔子,险些把兔子脑袋拧下来。 “我那只鹰,我叫它阿骨,它以往从来不会逞凶。兔子伤得很重,由二爷亲自带去治了,而阿骨,我用秘法与它交流过,才知晓事情始末。 “有两只妖告诉它,外面的鹰都是要捕猎的,没有猎物进账,就会被抛弃——新来的小饭看起来很受宠爱吧,但得了个‘饭’字名,这是老爷子在暗示你呢,想要你威风一次,表现好一点。 “一开始阿骨不信,奈何架不住说的次数多了,每次联系着各种细节,各样揣测,都指向它们那个意思,阿骨就动摇了,最终酿成惨祸。 “而后我再一问询,那阵子庄内许多争端都离不开它们背后挑唆,称是‘自然之道’。我不明白它们目的为何,可庄子里,是再也留不下它们了。 “阿挺选择跟着它们一起走。它们是同类,应该互相照应。” 说到这儿,良十七忽然问:“你们一开始知道它们是妖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知道,也不知道。阿妍伪装得很好,我只是会觉得它过于灵通,不作他想。” 顿了顿,桑老又缓缓开口:“这些年,我也打听过它们,知道它们疑似落草为寇,干了不入流的勾当。我一直希望它们能回头,或者说,寄希望于阿挺劝动它们。阿挺是个好苗子,它本可以不用这样惨死。” 桑老的语气仿佛更沧桑。卓无昭静静地听着,身后良十七“嗯”了一声:“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在我看来,妖类也和天灵地精一样,是天赋灵通之族,若是引导正确,它们未必会与魔沆瀣一气。不过这其中仍有风险,狸奴庄经此变故,想必也无意再收容妖类了。” “良公子是指小白?” “小白?”良十七一愣,想起黑蛟在月色水光中锃光瓦亮的样子,倒也不算违和。 “算是吧。”他承认,“它认得狐狸它们,自然曾经是在庄上待过的。” 桑老沉沉地叹气:“不错,只是始末并非如良公子所想。当年庄中不宁,小白日日担惊受怕,阿骨一事后,它更是连二爷都不敢见,整日缩在暗处,瘦得连条蛇都不如。二爷可怜它一条性命,便索性另建了那临水竹屋,让它在自然山水间静养,时至今日,它仍不甚开朗,却壮实多了。 “阿妍行事,正是因为忽略了小白,才让它看去许多小动作。以小白那性子,能鼓起勇气把事情告诉我们,已经是将我们当做自家人了。 “狸奴庄从来没有驱赶自家人的道理。至于它们……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 眼前的火光飘摇,是起风了,还是心不定? 卓无昭凝视着那道背影:“所以这件事,您会告诉青君他们吗?” 话音落下,火光停驻一瞬。 卓无昭和良十七也止步。 他们心里都有答案。 从一开始,这个答案就不言而喻。 少顷,桑老终于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事涉魔族,还请两位公子暂且按捺,等获取确切情报,二爷会亲自与众人说明的。” 他对上卓无昭和良十七的视线,一半脸在火光中灿烂如金身塑像,一半脸幽暗如无间鬼魅。 似慈似悲,似哀似笑。 周遭长风洗林,簌簌如急雨。 这条小径,不知何时走到了尽头。 或许这也称不上“尽头”——草木棽棽,后无来路,前无坦途。 月色只漏下零星半点,照着岩石峭壁的一团,一角,更显得此情此景,弥漫开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沌。 “还请两位见谅……” 桑老嘴唇未动,声音仿佛自四面八方发出,灯火随之拥抱过来,将他们与暗夜隔绝。 暗色被侵蚀,脚下、头顶、身边…… 火光耀耀。 竹骨作围栏,白纸作封贴,积蓄的灵气流水般运转开,一盏灯中牢笼渐渐成形。 桑老的轮廓恍惚间远去,卓无昭已然握住刀柄。 熟悉的死寂之气并没有来到。灯火轻晃,缺陷处补出暗色一角。 蓦地,是鼓声震荡,起初响在天边,而后一点一点逼近。 “咚!” “一通鼓,旌旗摇——” 嘈杂的呼声在奔流,在激扬,如一阵完美应和了鼓点的浪涛。 “咚!咚!” 鼓声席卷火光,光影在惊雷中四分五裂。 “二通鼓,山海啸——” “三通鼓——” 荡气回肠的呼喝声一顿,又陡然拔高: “天火烧——” “咚!咚咚!” 每一声鼓都重重地落在心上,似乎马蹄万千,刀兵入骨,热血都沸腾成杀意,在眉梢眼角咆哮。 “咚,咚,咚……” 灯火倏忽退却,连月光都藏于云间。 天地阒然。 在这一刹那,卓无昭发现自己不再身处小径丛林,脚下是潺潺溪流,周围是一片杂草碎石之地。 良十七、桑老,都不见踪影。 如此广阔之地,只听得见又遥远起来的战鼓声。 “哒。” “哒。” 还有一下一下,极其清晰的马蹄声。 卓无昭转过头。 天边,长夜之下,一道幽蓝鬼火,映亮一线寒芒。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八章:幽刀 - 夜斩仙 - 石非木 那是一柄三环破阵刀,长柄斜指,正被一只缠着黑色护指的手牢牢握住。 手的主人端坐马上。 ——那或许不能称之为“马”。 无数咒符与绳结交叠,一层层裹住那坐骑的形貌,叫人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壮实敦厚,靠得越近,越像一座山当头压下。 而持刀的人也是一身黑甲,棱角处燃烧着鬼魅似的蓝焰,脸却看不见分毫。 能看清的是刀。 能听清的是马蹄。 战鼓声声。 马蹄步步踏来。 在离卓无昭一丈距离时,巨大的咒符坐骑突然一跃。 眨眼。 刀锋横扫面门。 汹涌的气息震荡,溪水四溅,一切都静止在这杀意滔天的刀中。 卓无昭似乎就要被斩成两段。 然而—— 刀风过处,他的身形轻轻巧巧一侧。 随即,他不退反进,抢上一步,跃起在破阵刀长柄之上。 间不容发。 他的黑鞘刀落下。 看起来是毫无威慑之力的一刀,孤零零地,嶙峋地,点在了盔甲头顶。 盔甲能阻隔刀锋,却阻隔不了死气,和奔涌的、细密如针的气劲。 方圆数尺,草木都浮现一刹那的阒寂。 那隐藏在盔甲之下的头颅忽地徐徐抬起。 深沉的黑暗里,本该是“眼睛”的部分,苏醒一般,燃起两点幽光。 卓无昭瞳孔收缩。 ——他的攻势竟然无效?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耳畔破风声响,对方破阵刀一旋,朝他当胸刺来。 那幽火眼眸“凝视”着他,仿佛已见证他被高高挑起、血流满地的惨状。 可卓无昭深吸一口气,急坠。 他堪堪与刀锋擦过,刀上的金环还摇晃在他眉心。 他的刀再度刺出。 这一次是冲着那头坐骑。 刀尖仍无声无息,探入无数咒符、绳结构成的阴影,直逼其中隐匿着的头颅。 猛然,咒符簌簌抖动,黑暗大开作张口状,传出一阵极度怪异的声响。 这音调算不上尖锐,更不上剧烈,沙沙哑哑的,到最后反而听不着半分。 唯独鼓声重重。 遥远的战鼓竟被拉近,鼓槌扬起,在上,在左,在右,每一下,都砸向卓无昭。 破阵刀也劈面斩来! 三方之力合袭,半空中,卓无昭刀势蓦地一变。 他像是早就在等着这情形,刀气凝聚,直刺半途变为斜挑。 这一股巧劲恰恰迎上战鼓迸发,随之而来的排斥力道令他迅速退让,避过破阵杀刀。 紧接着,他借力卸力,落足于数丈之外。 鼓声悠悠。 骑士拖刀,再度催马。 马蹄与战鼓相映衬,咚—— 哒,哒—— 不急不缓,踏起水花。 只在方才的试探中,卓无昭就察觉了一件很令他心惊的事。 ——连这坐骑,都不像是活物。 或者,是另有术法,能够完全将对方的血肉经络覆盖,以至于使得所有来自外界的侵入都成泥牛入海。 当然,其实不存在什么“所有”。 无非是强与弱,强与不够强。 卓无昭看到刀锋再临,层云之下,刀悬如月。 他定神。 玄刀出鞘。 比起对方的幽火、寒芒,他的刀简直暗淡到不起眼。 死气绵绵,与破阵刀交击。 步履在溪中闪转,水汽激荡开来,每一点都映着锐利的光。 战鼓加快,又将珠玉震碎,变成细雨。 呼—— 长刀快斩,连风声都从咆哮变作尖啸。 卓无昭始终游走在刀锋三寸。 他摆头、回身、拧腰、屈膝、前冲、后撤,在万分凶险中走得毫厘不差,并且从未怯弱。 他的刀蓄势待发,在任何微末的缝隙中发起反击。 对方的长柄刀虎虎生威,总能及时将玄刀的攻势阻挡。 卓无昭就收得更快,绕得更快,他的刀像蛇,他的耐心比蛇更足。 不知道从何时起,长柄刀舞得越发凶煞,越发急切。 它开始追逐玄刀,要碾碎玄刀的每一次进攻。 哗! 破阵刀扬起水色,水也成刀。 四面八方皆是刀。 然而玄刀扫过,水刀又失去支持一般,淅淅沥沥洒落。 水淋在破阵刀身、淋在骑士铠甲之上。 死气也如水蔓延,这次侵入的不仅是铠甲,还是——幽火。 蓝惨惨的光暗了一暗。 被咒符包裹的坐骑再度发出鸣啸,鼓声隆隆,砸起尘埃与水花,将卓无昭逼退。 一切还未宁静。 骑士幽蓝的火眼闪了一闪。 那柄玄刀倏然在尘与水中划过,直刺而来。 破阵刀横扫—— “叮”。 玄刀竟毫无力道,高高飞去。 骑士刀势走老,不意凌空当头,风云轻动。 玄刀被握住,刀尖像久别重逢的一次拥抱,落入骑士眸中。 骑士手臂还在用力,破阵刀回旋,斩向卓无昭腰腹。 电光石火,卓无昭久蓄的气劲暴雨般轰出。 骑士的幽蓝火眼盛放,两团忽地连缀成一片,汹汹地蔓延,惊醒周身幽火。 有什么自内部噼啪着崩毁,盔甲与咒符四散,化成纷纷扬扬的碎片雨,幽火扭曲着高耸,将骑士与坐骑吞没。 破阵刀力竭,与卓无昭擦身掠过。 卓无昭反退落足,视野中正是幽火受他灵气激发,与骑士一并失控。 他也得以看清那名骑士的面貌。 灰白的脸,竖起的三角耳,长长的嘴筒,颀长而健壮的身躯——是一只狼妖。 那原本碧色的眼眸被幽火笼罩,烧去了睫毛,烧去了瞳孔,烧去了眼眶。 它的坐骑是一匹矮脚的马,此刻张大嘴巴,露出咽喉间三排尖牙。 它们奔跑、嚎叫,破阵刀痛苦地挥动,杂乱无章。 卓无昭还见到另一样东西。 ——印记。 和黑熊、狐狸、野鸡一样的印记,明晃晃地烙在狼妖、矮脚马的脸颊上。 忽近忽远的鼓声变得缓慢、沉重。 又陡地热切—— “咚咚咚咚咚——” 最后一下,“啪”的一声,宛如鼓皮乍破,癫狂中的破阵刀一顿,当啷没入水中。 火焰终于侵蚀那两枚印记。狼妖与矮脚马无声惨呼,身躯撕裂为飞灰余烬。 刹那,更剧烈的蓝色火焰冲破天际,周遭所有,水与烟,木与石,山与川,被无尽威势裹挟着,滚滚炸裂开来。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六十九章:循咒 - 夜斩仙 - 石非木 方圆震荡,如烽火久聚。 天地都失衡。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卓无昭还是能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闷浊之气。 鼓声还在,但已变得缥缈断续。 卓无昭坐在高处,沉默而迅速地为自己处理着伤口。 腰际那一刀有些深,他倒了小半瓶金疮药,用布条一层一层扎紧,直到看不见渗出来血迹。 又稍稍休息一阵,他觉得缓过一口气,指掌间一动,拈出半张咒符。 这是方才狼妖妖丹崩解之时,他眼疾手快从烟尘中抢下的,虽然被损毁严重,但仍可以辨认出一截方印边角。 即便可以确定它是属于魔的结契之印,如果换做其他人,哪怕是仙裔,面对如此微弱的留存,别说追踪溯源,探查都忧心给吹散。 不过卓无昭……可以一试。 他屏息,凝神,倏地放开了手。 咒符化成黑鸦,小小的脑袋,小小的翅膀,飞起来摇摇晃晃。 卓无昭迈步追去。 一人一鸦,速度并不算快。 周遭的鼓声还是渐渐明显起来,是有了实感的明显。 卓无昭远眺,视线中出现一片空地,如同一把利斧,横插在半山之间。 依稀可见鼓架高悬,在地形边缘排布成环,有扭动、腾跃的身影在鼓面前方挥动双槌,声震万里。 黑鸦终于力竭一般灰化散尽。 卓无昭步伐加快,身形陡然隐入山岩丛林,以无相无声之状逼近。 一路上并无多余守卫。为了避免麻烦,他还是绕过了山腰正面,从一个极偏僻的转角缝隙摸出,藏身在一株古木郁郁葱葱的树冠之内。 居高临下,让他将场中一览无余。 首先是八架大鼓,三十二面小鼓,黑色中描着金纹,内外错落摆放着。其中一面大鼓鼓面破裂,露出黑魆魆的空洞,剩下七架大鼓前,都有一名戴着扎了羽翎的面具、赤上身、踩木屐的高壮汉子,有的露出兽耳,有的露出尖爪,腰间绣带随着四肢动作,飞扬不休。 咚…… 咚咚—— 大鼓的调子时快时慢,有交叠,也有交错。它们此起彼伏,带动周围的小鼓震荡,发出和音。 而循着鼓声散去方向,隐约能见得山下,不止是一片区域间,幽火沉浮,幻光流转。 其中又似乎有灯烛乍明乍暗,暖意融融。 是桑老? 卓无昭心下犹疑。他一直不能确定桑老,或者说燕东流是否始作俑者,毕竟如此庞大的阵术,不可能由外人轻易布置。 若是他们与魔勾结,要将他和良十七拿下…… 在今夜之前,明明有更好的方式。 何况那时鼓声乍起,他分明看清楚了桑老眼中浮现的惊愕之色。 莫非这些妖魔,目的在于狸奴庄? 放纵故旧,骚扰新客,引出桑老,那么庄中如今还能主事的,只有燕东流一人。 可青一他们还在。要袭击狸奴庄,怕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卓无昭思绪翻涌,目光转动。 场中央,还摆放着一座方方正正的轿子。 四面鼓声隆隆,震击得地面砂砾簌簌,那长长的织锦轿帘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它真像一座殷红的棺材,阴暗、老旧,四面耷拉着藤蔓,一点儿绿意都无,反倒是枯瘦的,如尸骸的手。 卓无昭无法单从气息分辨出里面究竟有什么,不过他看出来,轿子底下还藏着东西。 ——黑色的、软绵绵的东西,像一团活着的沼泽,蠕动着,呼吸着。 在发现这个情况的同时,他的身侧,传来一阵扑啦啦的翅膀拍打声。 其实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山中鸟兽活动,偶尔会与他撞上,反正它们一般也不会对他的存在有特别的感觉。 脚下的树枝沉了一沉,卓无昭下意识偏头望过去,就与一只圆头圆脑的猫头鹰对视。 似乎……有点儿眼熟? 那只猫头鹰歪了歪头,回应着他的疑惑。 卓无昭猛然想起来,他们的确是在庄子里见过。 ——它知道他在?它怎么会来? 就在卓无昭愣怔之际,山坳间快步迈出一道妖影,与那些击鼓妖一样装束,只是卸下了面具,露出一副尖腮长喙的模样。 “九将大人。” 鸟妖在红轿子前跪下,匍匐:“那人到了山脚。” 轿脸微晃,间或有浓雾缭绕,让人看不清内容,却听得清雾中声音:“出去等着,带他过来。”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如鼓声重叠,似高似低,似远似近,夹杂着千百种呼啸,恍惚又是一人呢喃。 鸟妖闻言,只答:“是。” 接着它垂首退下,连眼神都没向上抬起分毫。 轿中不再有动静,底下的活沼也起伏更小。 夜色漫漫。 层云在鼓声中逸散,月光洒落。 平台朗朗。卓无昭将自己身躯隐藏向更暗处,片刻,就有一道短发长辫的影子被鸟妖迎着走上来,姿态挺拔,步履稳健。 他慢慢地走近场中,走近红轿子。 鸟妖识趣地退下,红轿子帘幕间又现出雾气徘徊。 “燕二爷,别来无恙。” “承蒙九将大人挂怀。”燕东流的脸上看不出欢喜,同样看不出嫌恶,他的语气也淡淡,“今日大人来此,闹出这么大的阵仗,究竟有何指教?” 轿帘倏地起落,雾气收发,依稀在燕东流周身游荡。 “这件事说来惭愧,是我手底下出了几个蠢蛋,仗着跟二爷有旧胡来,险些伤了彼此和气。”声音响在耳畔,响在心底,一刹那盖过了鼓点。 “带上来!” 声音又扬起。 两团黑影便自山路中飞出,摔在燕东流脚边。 是那早就无知无觉陷入沉眠的狐狸和野鸡。 燕东流低头看了一眼,脸色沉了下去:“这是什么意思?” “是好意。坏事的妖,就交还二爷处置。”轿帘内的声音一字一字,带着不由分说的决断,“也请二爷放心,家老无碍,还有那些客人,他们都很安全。” 良久,燕东流都未回应。 仿佛是无意再僵持,浮游不定的雾气凝聚,化成一道披风人形,负手缓步,与燕东流面对而立。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章:相商 - 夜斩仙 - 石非木 “先前的礼物,二爷已经笑纳。那么大尊长要的东西,想必二爷也已经准备好了吧。” 人形不紧不慢,向着燕东流伸出手来。 雾气流转,燕东流周身都渐渐模糊。 卓无昭还能勉强看清燕东流自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转眼递过去,他只来得及扫到书皮上写着“灵”“诀”二字。 像是某种功法。 很快,雾气人形收下册子,微微抬手。 这一举动切断了鼓点,所有挥舞鼓槌的妖都停下,又齐声仰头,发出呼啸。 “风萧萧兮,赤地万里——” “咚!” “三军归来,天人一心——” “咚咚!” 大鼓小鼓在震荡,声调变得缓慢,是鸣金收兵,凯旋之音。 鼓声顿住,闻听得万籁俱寂之中,传来一声清脆响指。 “咚——” 宛如最后的冲锋,一只击鼓的妖忽地抢上,头和着鼓槌一起撞破鼓皮,力道之大,连带着撞翻鼓架,周边小鼓也纷纷崩裂。 “轰!” 山下,一时幽火蔓延,绽放出绚烂华光。 沙飞石走,天摇地动,久久方才平息。 “你——”燕东流几步冲出浓雾,来到山崖边。 可是任他极目远眺,相隔甚远,加上夜色遮掩,他根本无法看清具体。 击鼓的妖们没有在意他,迅速而熟练地撤下鼓和架子,抬去,一并将那名撞鼓的妖拖走。 那只妖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伤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人形的声音传过来:“这个人很特殊,不能留下痕迹。” 话音落下,整个平地上妖迹全无,一片空荡。 燕东流收回目光,默然着。 人形“望”着他:“还有一件事,燕二爷的客人里,是不是有个用刀的年轻人?” 卓无昭和燕东流都是一怔。 卓无昭将呼吸放得更轻,更慢,半晌,听燕东流问:“这也是大尊长的意思?” “暂且不是。”人形答得很快,“但他的刀很有趣。如果可以,还请二爷将他带出来,我们结识一下。” 燕东流冷声道:“现在怀长山主和青君都在庄内,这两个年轻人是他们格外看重的,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人形也不恼怒于他的态度,沉吟着:“宿怀长吗……青君?倒是没印象。”一会儿,人形想起什么,喃喃:“以青为号,莫非是他?” “正是。”燕东流缓缓道,“他现在叫‘青一’。” 人形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好,‘青神’择花一斩——‘青一’,好名字。只要他还活着,债也就好算了。” 笑声越来越像压抑不住,狂态毕现。人形轰然瓦解,重新变为浓雾,与风盘旋,而后冲回轿中。 燕东流的视线随着那阵雾,也落定在轿前:“我提醒大人一句,青一他们来,是为了追查一件东西,跟多年前的‘穹拱之劫’有关。” “嗯?” 千百重笑意霎时收敛:“你说什么?” “据我推断,他们应当不是对诸位有所警惕,而是误打误撞。”燕东流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慎重,“或许大人可以将当年那具尸骨的下落告知,以免无谓冲突。” 轿中片刻无声,又应:“这件事情我会禀明大尊长。你先拖延,待我来信。” 燕东流踏上一步,轿帘中似有感应,却不以为意。 “二爷大可放心,即便事态有变,大尊长也会保令兄周全。今夜之事,就由我代劳收尾了。” 随着话语散尽,轿子底下的黑沼蔓延,涌动,将轿子淹没。 等黑沼退去,场中的狐狸与野鸡,也成了一抔无头焦骨。 燕东流立在原地,终于是叹了一声。 他走近焦骨,似乎要将它们收埋。 “咕!” 远远的,树丛中传来一声鸣叫,木叶飘飞,一只猫头鹰窜出来,呼呼棱棱地落在他肩头。 燕东流一见是它,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鸟喙,不轻不重:“叫你巡逻,你在这偷懒。” “咕唔!咕!” 猫头鹰一边叫着,一边盯着燕东流。 燕东流的脸色僵硬下来。他听懂了,于是顺着猫头鹰的来处望去。 高大的树冠中,有一道瘦削身影跃出,迎上了他的目光。 寒月下,这年轻人的眼睛更加深邃,黑与白,成为静谧的面具。 他甚至比月色更静。 燕东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儿是无常九将选定的阵术中心,照理说不会被一个毛头小子轻易追踪到。以魔的谨慎,自然也会将阵术提升到能够隔绝仙裔探查的程度。 燕东流忽地想起方才无常九将的话,他不禁重新打量起卓无昭背后的黑鞘刀。 和这个备受青一、宿怀长,乃至仇风骨“关照”的人。 “我与桑老他们被阵术分隔,遇上妖兽袭击。最后妖兽妖丹崩解,我为了避祸,胡乱逃到这里。” 卓无昭似乎看穿了燕东流的警惕,也似乎什么都没有注意。 他还转动眼珠,示意向那只猫头鹰:“就一直跟它在一起。” “唔……” 猫头鹰认可。 燕东流没再开口。他撕下半幅裙摆,把焦骨包好,系上鹰腿。 “去找桑老。” 交代后,燕东流推了推鹰背。猫头鹰也会意,双爪擒住包袱,振翅冲天。 直到猫头鹰的影子消融于长夜,燕东流才转身,对卓无昭道:“走吧。” “走?”卓无昭问,“去哪儿?” 这让燕东流脚步一顿。他凝视着对方,确认对方并不是在调侃或者挑衅。 “去见青一,或者那个仙裔。还是说你等在这里,是另有想法?” “或许是有个能两全的法子。” 卓无昭答得很快,语气里带着几分诚挚:“这段日子承蒙二哥照顾,能尽兴游玩,安逸度日,在下已是感激。先前在沧水小岛,二哥那一掌看似凶恶,实则取巧至极,是要留那三只妖兽性命罢了,并无伤我之意。 “加上刚才那只魔提到‘令兄’……二哥若有隐情,我愿意帮忙,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清楚一些事情。” 燕东流微微怔愣。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一章:诛恶 - 夜斩仙 - 石非木 在狸奴庄时,主客之间相处融洽,不代表熟稔。 燕东流知道良十七,知道卓无昭,仅限于他们是青一、宿怀长、仇风骨的“后辈”。 他当然从门客们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事实有些差异。 良十七是真正的仙裔——这一点,良十七从一开始就坦言,是他没太在意。 而卓无昭不一样。 他看起来很懂事,也很让人省心,出入报备,仿佛对所有人都永远保持礼貌。 桑老却发现,这个人几乎没有“独自”做过什么。 青一他们对他的看顾,已经远远超出了必要的范畴。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张。 燕东流甚至能感觉到,连仇风骨的态度里,都是有几分欣赏在的。 此时此刻。 燕东流真正在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卓无昭。 卓无昭在等待他的回答。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于是卓无昭点了点头,又开口:“我想知道那片鳞甲的来源。” 燕东流忽然问:“你不是立尊府的弟子?” “我是个斩仙者,无门无派。”卓无昭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问,好像燕东流迟早就会有这么一问,“承蒙青君和怀长山主看重,大家合作一场,如今那名堕落之仙已死,该付的付清,往后的活,人太多,就不好算钱了。” “所以只要二哥信任,我不会讲这件事外传。自此一别,说不定,我还有机会接触令兄……” “你见不到他。” 燕东流强硬地把话截断,他目光锁住卓无昭,踏上一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口口声声为我,实际上,不过是你自己想逃离宿怀长和青一的监视。” 卓无昭纠正:“是互助。”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但没有惧怕和厌烦。比起往常的乖顺,他这会儿看起来,才像是一把不屈不折的刀。 “令兄的安全并非一味退让就能得到保障。我想,他们不止一次用这个做威胁了吧?” 良久,燕东流才应:“这些年,他们找我的次数已经不多,偶尔会送来印着大哥爪痕的信件,既是告知,也是提醒。” 卓无昭注视着他:“敢问令兄是……” “是一只妖。”燕东流接过话,直言,“我少时便与他相依为命,更可以说是他不弃嫌,将我抚养长大。人人都以为我驯兽之术超绝,不过学他皮毛,建起这座狸奴庄,亦是他平生心愿。” “他叫燕不服。听着桀骜,却性子温吞,我见过他为救人奔命,可是在那些人疑心于他是异族时,他只会带着我逃去下一个地方。 “我们走过大半个神陆,最后在这里落脚。慢慢地,我成了那个打响名号的人,其实他在背后做得更多。后来桑老来了,他说终于有人帮手,要享享清福,于是外出游历,一路又带回许多门客。 “变故在我。 “都是因为我一时疏忽,中了歹人陷阱。我并不清楚那一阵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来后,大哥就坐在床头,与我告别。 “我看到了他手背上的印痕,就是阿挺它们的那个。他为了救我,找上了魔族,为首的那一只魔答应帮他,只要被烙上契印,他就能借那只魔的力量催化妖力,发挥出数倍于自身的能为。 “但也和阿挺它们一样,这是有代价的。大哥陷入沉睡,气机日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那只轿子里的魔来了,称是奉‘大尊长’之命,来保大哥一线生机。 “那只魔将大哥带走,至今已一百二十三年了。” 最后的数字,燕东流脱口而出,说完又沉默下来,转过身,不再面对卓无昭。 卓无昭也并不介怀,只问:“那片鳞甲,和那些魔有关?” “我只能猜测,七成有关。”燕东流的声音很低,“以你的年纪,或许并未听过‘千英诛恶’一事——那时,连宿怀长都还是个孩子。” 卓无昭顾名思义:“那一定是一段很凶险的往事。” “也是一段众志成城的盛事。”燕东流语气中少见地有些感慨,“神陆上称得起名号的派门,都派遣了弟子出山,泛泛三千,皆是精英。他们要诛杀的,是一只名为‘吞钟’的上古妖兽。” “活了千百万年之久的妖兽,光是呼吸,就足以搅动风云。 “那场血战持续了十个日夜,最后妖兽倒下,还能站起的人也不剩十数。若是都活到今日,也会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卓无昭听到这儿,不由得怔了怔。 但他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燕东流会告诉他答案。 “恶既伏诛,如何处置又有了分歧。多数派门支持将妖兽杀死,取其骨肉筑成高塔,让后人铭记英魂;少数支持将妖兽封印,还有一位,是号称来自‘天仁学府’的一名师者,提出将妖兽运走,直至断气之后也该留存尸骸以研究,未来再遇同等恶妖,或有应对之法。 “这位师者引经据典,软硬兼施,生生说服了在场所有派门。于是大家商议、划分出一块通行区域,用以保存和计划研究妖兽尸骸;还能行动的弟子们自发组成运送小队,踏上路途。 “三个月后,没有任何一名弟子出现在通行区域。他们和妖兽一起,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朗月之下,忽来一阵长风甚急。 崖下树浪起伏,凄凄如泣。 燕东流凝视着更远处的沧水,似乎看到过去,那一双双震惊迷惘的眼。 可他不必回头,就能知晓卓无昭的表情。 不管是什么,那表情绝不会是惊讶。 “他们遇害了?妖兽尸骸也被劫走?”卓无昭沉吟,“这就是你口中的‘穹拱之劫’?” 顿了顿,他似乎有所醒悟:“穹拱……莫非是……” “正是渭州与蜚州交界之地,毗邻九曲城,现在怕是早就无人居住。”燕东流目光灼灼,恰似江上泠然浮光,“无常九将曾带我去见大哥,虽然一路上被封闭五感,但我还是朦朦胧胧地听到了,独属于蜚州的钟声。”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二章:重复 - 夜斩仙 - 石非木 “‘晨昏省安钟’。” 卓无昭下意识就明白过来。蜚州饱受妖祸,无论城池村落,每日皆有钟声传递平安。若是某地无声,则四面八方皆枕戈待旦,以应不测。 “这样说,无常九将他们在蜚州地界,或者与蜚州毗邻处有驻地?”卓无昭心念一转,又有犹疑,“会不会他们为了安置令兄,特意寻了别处?” 燕东流不置可否:“我所知道的还有此后多年,他们数次向我询问有关兽类驯养、诊疗方面的细节,却都不涉及具体。方才你大概看到,我送了他们一本《通灵十诀》,是与四足兽类沟通的法门。” “妖兽吞钟是四足?” 得到燕东流的肯定,卓无昭紧接着问:“二爷确信,那片鳞甲就来自吞钟?” “不错。” 燕东流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我库房中,就保存着一小撮吞钟指甲的粉末。” 卓无昭哑然。 霎时,更多的不解从他脑海中浮现:“那……” “《五之三》和堕落之仙那些事,你清楚的远比我更多。”燕东流仿佛话已说尽,默然一瞬,他还是补了一句,“据青一的反应,这种刻在鳞甲内部的《五之三》,还是第一次出现。” “嗯。” 在这一点上,卓无昭和青一达成共识。 除了内容形式的罕见,其中蕴含的魔气之浓烈,也同样罕见。 卓无昭甚至觉得不再去管其他书册,专挑这种鳞甲,三五片下来,意识深渊中那股模糊的指引就会彻底清晰,明晃晃昭示“他”的身躯禁锢之地。 这也是他愿意在此逗留的原因之一。 不过,仅限于今夜了。 ——“多谢二爷相告。今日就当我们不曾见过,我在与桑老、良十七分散后私逃。若是未来有机会见到燕大爷,我会照之前所说,一尽绵薄之力。” 转身离开时,卓无昭听到背后微风飒然。 他随手一抄,一块……很难说是牌子还是把件的木刻,就落入掌心。 刀痕错乱,方不成方,圆不成圆,依稀能从胡子辨认出来是只猫。 卓无昭不禁回头一望。 燕东流的身影却落入崖下,再也不见。 今夜月也如昼。 水洗过似的光亮遍布,一条无人的林道澄净得像镜面。 ——有些话放出去容易,要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卓无昭倚在树下,看着前路。 这些天他不是全无准备,可出集镇容易,去蜚州…… 或许他应该等到天明,再去仔细打听打听。 正是这么想着,“啪”的一声,有石子在他脚边跳过。 他心中一凛,猛地转过头去,见到的是不远处高高的树梢上,垂下的一双芒鞋。 再往上,层层叠叠的衣物,在长长的黑纱下透出来。黑纱来自一顶帷帽,帷帽下的脸丝毫看不真切。 来人先开口:“恭喜你,脱身了。” 这声音和上一次不一样,清清亮亮,是夏日的井水,冷冽也让人甘愿。 一见到他,或者说,她,卓无昭紧绷的动作就松弛下来。 “蔺老板怎么来了?”卓无昭微微仰头,他知道她一定在注视着自己,“店里不忙吗?” “交给老爷子了。有些事我得亲自跑,还有,你别掀我底。” “那……‘行者’?” “差不多。” 三千行者满意地点点头,表示认可。 “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看我。”卓无昭叹了口气,眉宇间难得落寞。 三千行者“啧”一声:“你越来越会来事,下次去陪客人,卖出去多少酒水,算你三成。” 她语气一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卓无昭知道她不是在问。少顷,他反而问起来:“你见过良十七了?” 三千行者悠悠道:“这是你的人情。我替你的仙人朋友,给你的另一个仙人朋友带信,差旅伙食费,我会替你抹零的。” “请便。顺带替我找份去往蜚州的路线图,最好备齐车马,明日就要。” 卓无昭话接得顺口,三千行者也不意外:“成交。不过明日之前,我劝你不要待在这里,会错过很多有趣的东西。” 一边说着,她一边抬起长袖在脖颈位置一抹,还歪了歪头。 卓无昭看懂这示意。他没再多言,三千行者信手一指,身形闪动间,连片衣角也没留下痕迹。 卓无昭便循着那个方向而去,手中催动路引,转眼周遭场景变换,他已在“一念之间”。 地底四层,提头市集。 卓无昭将银色面具戴上,进入厅室。 这一回热闹许多,每一条长案前都有流连的接单人。其中角落有一个托盘内的灰色文牒,外表光洁发灰,却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拿起。 卓无昭走过去,翻开: “渭州小洞天诚寻有缘人共同开发,合约百年。加入送随机妖丹一枚,先到先得”。 除了这一句,文牒上并没有其他信息,想来是还要通过柜台再详细联络。 至于现下看得到的报酬——一颗妖丹,对大多数修仙士来说作用在于入药,少数可以用于制作弹丸暗器一类,更偏门的还可以吸食,属于是足够实用又慷慨的手笔了。 毕竟要淬炼、剥离出一颗完整妖丹,本身就不比打造一件上品兵刃容易。 卓无昭能理解这纸面被摸得绵软的原因,不过它还在这里,就代表至今无人接取。 或者说,结成。 他将文牒放下,信步浏览,又进入了放着元宝印的第三厅。 同样的征集在金和绿两色元宝印上再度出现。 卓无昭顿了一顿,往隔间一趟,出来时,“活单人”的话还响在耳边。 这一次,条件有所变化,接单人可以抓捕、狩猎自己中意的妖兽,带去给发起人炼制。 但在此之前,发起人会与接单人详细讨论。 ——“活单人”只说到这里。 卓无昭思索半晌,漫步着,回到了最开始的厅室。 他正要拿起那份灰色文牒,身后一人一个趔趄,几乎撞上来。 “抱歉抱歉。”那人也戴着面具,状似赧然地摸了摸脑袋,随即有些惊讶,“你想接这个啊?”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三章:应求 - 夜斩仙 - 石非木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卓无昭避让过,转头看着他,语气里是十分认真的不解。 那人没料到听着是个雏儿,愣怔片刻,摇头:“没……也不算上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它都放了好几轮,怕是没想象中容易。” 说到末尾,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小哥擅长哪一类活计?不如我替你找找,省得浪费时间。” 卓无昭答:“这个就挺好的,既然说是‘共同开发’,除了妖丹,总还包吃住,安稳。” “唔……可能……” 那人支支吾吾。卓无昭见状,也没理会,径自取了文牒绕过他。 “等等!” 那人想拉住卓无昭,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冲着袖子伸手,到头还是错开来。 卓无昭已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银色面具下的眼睛里浮现疑惑。 刚才的喊声让周围人都听到,一束束目光也聚拢,落在那人身上。 那人呆立着,少顷,咬咬牙:“小哥,借一步说话?” 卓无昭一声“嗯”刚开了个口,尚且不知道是问,还是应,臂上一紧,人就被扯着往厅外去了。 这人手劲很大,透过衣料也硬得像铁。 是练掌上功夫的? 卓无昭很快低头看一眼,对方脚下稳健,一步一步,都是在地面打下一根根钉子。 转眼,厅堂拐角,长廊尽处。 通道无人,只剩一盏壁上明灯,将三面墙壁和来路照得通亮。 卓无昭被拦在内侧,那人目光炯炯,语气里掩饰不住急躁了:“把东西给我。” “市集的规矩,先到先得。”卓无昭并不慌乱,直视着对方,“阁下要抢单,凭实力是不能了,我一声喊,立刻就会有人过来。” 那人半晌没接话。卓无昭知他词穷,缓了一缓,道:“反正阁下也说,这单不时会补上,等下次便是。” 那人脱口而出:“万一没有下次呢?” 闻言,卓无昭盯着他,良久。 那人似乎无措,又虚张声势:“怎么!” “没什么。” 一时之间,二人从初见的说法互换。卓无昭猜他没去过内厅,更别提“活单”。 那人眼看着卓无昭要走,紧了紧拳头,却还是慢慢地松开。 松开比握紧显得更拼尽全力。 卓无昭反而没有动:“这一单对你很重要?” 那人没回过神,明白过来视线里就是一花。他下意识伸手,接住的就是那本文牒。 卓无昭径直离开。 不过是换成元宝印。他来到内厅辟出的一整面墙的柜台,半人高的位置上依次开了六个小洞,黑黢黢的,无法窥见里面究竟有什么。 卓无昭将元宝印与一张纸递进去,感觉到有人托住。纸上写的是他用过的名号,确认起来便飞快。 几乎是下一瞬,洞中不紧不慢地推回了被登记的元宝印,连带着多了一份纸包。 卓无昭掂了掂,很轻。 他收起元宝印,也握住纸包。 随即他走出市集,倒是没有再遇见那个抢单的人。 要紧的还是赶往渭州。 再用路引打开通道,回到沧水沿岸。天光破晓,葱郁的林间古木下拴着一匹黑马,毛色油光发亮,马背上系着行囊。 旁边,三千行者在高枝中支颐侧卧,帷帽动了动:“要走了?” 只是两个字,声音又变成原来那交叠渺然的模样,不辨真意。 “嗯。”卓无昭解开缰绳,上马。 “告诉你个事。”三千行者望着他背影,仿佛是随口一提,“良十七赶回九曲城了。” 卓无昭拨马的动作一顿:“跟你送的那封信有关?” 没有回答。 卓无昭也不追问,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双腿一夹马腹。 黑马箭一般冲出。 这支箭越过沧水,披星戴月,穿入渭州。 目的地并不在九曲城。 卓无昭早已打开过那个纸包,里面是一枚细小铜环,用红线缠着,勾着一块并不规则的白色骨片。 骨片上有字,是并不常见的古老字体,但卓无昭恰好认得。 “罗桥”。 从三千行者准备的地图上可以看出,那里与九曲城是一线,都紧邻着蜚州。 不过它并不算一座寻常的“桥”。 渭州有天然的山险,连绵高耸,因此将蜚州的祸乱隔绝于外。尽管有擅长飞行的妖兽曾翻越而来,终究不成气候。 “罗桥”就是重重山中,由枝叶缠绕成的——说是“桥”也好,“路”也罢,悬在半空,脚下瀑布,往深处更是遮天蔽日的林。 谁都不知道林子里究竟有什么。仙人、妖精……传说很多,来过的人很少。 卓无昭是独自上的桥。 他把马留在了山下附近的客店,相信蔺老板能找得到,收得回。 地面落叶腐化成泥,又被新的落叶盖住。杂乱的脚印遍布其间,有兽类的,也有人的。 在纱帘似的瀑布旁,卓无昭见到了一个穿着很“兽”的人。 发髻斜插长羽,鬓角一朵红花,身上裹着虎皮,脚上黑不溜秋,看起来细细瘦瘦的,一说话就露出一颗虎牙。 “来应征的?” 也正是这一说话,卓无昭才察觉或许是个女孩。 卓无昭亮出那枚铜圈骨片,虎皮女接过去翻看了一下,扔回来。 她目光倒是又落在卓无昭身上,从上到下,像要将他剖开。 “你认得这字?” “认得一点儿。” 虎皮女的声音拔高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字?” “是‘妖记’,上古时候妖类的文字。” 面对卓无昭的有问必答,虎皮女扬起眉,嗤了一声。 她语气里放出不满:“知道是妖的文字,你还来?滚吧!” 这一句毫不客气,漫天枯叶倏忽激荡,化成数只豺狼围困上下左右,向他扑来。 卓无昭刀也未挥,身形一掠就从狼影中抽出。 眼前是纷纷扬扬的叶,卓无昭双指一拈,一弹。 没有刺耳的声响,亦没有逼人的气劲,那片叶子轻柔得一如拂过虎皮女脸颊。 虎皮女脸上的讥讽还没消退,正要开口,蓦地瞪大了眼睛,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哗”! 她身子一摇,跌入水中。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四章:追逐 - 夜斩仙 - 石非木 水面咕涌着炸起来。 等虎皮女呼哧呼哧爬上岸时,卓无昭还站在原地,等待着。 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是那个耐心的受试者,包容着考官的随性。 虎皮女嚷起来:“你这是什么招?阴冷阴冷的。” 她发髻散落,羽毛和花都随水去。她抖抖毛似的甩头,一把往后抓去乱发,目光里再也没有了先前的不耐,反而清亮起来。 “只要你告诉我,刚才的就不算,我重新问你。” 卓无昭见她信誓旦旦,就顺势答了:“是几个前辈指导的法门,不过一般对高手不起作用。” “嘁。” 虎皮女不服气,也没纠缠。她重新坐回了瀑布旁的岩石上,吹风。 “你知道是‘妖记’,为什么还要来?” 没等卓无昭开口,她试探着问:“莫非跟上次那几个门派里的小子一样,想着摸过来除妖?” 卓无昭摇头:“我没有门派,我只是个斩仙者。” 虎皮女“哦”了一声,并不十分确定:“那还是说回正事吧。” “我想找个稳定点儿的地方安顿下来,你们这里看起来也需要一个能长期留下来的人。”卓无昭说着,环顾一下周围,山高林深,瀑布挑起层层水帘,静与动呼应。 “那你会做些什么?” “衣食住行上,必要的我都会一点,而且我可以学。” 虎皮女有些惊讶地又望他两下,话还是说得老成:“嗯,不错,挺合适的。第一关算你过了。” 卓无昭了然:“什么时候第二关?” “洞主现在有点儿忙,到时候通知你。”虎皮女翘起脚,一摇一晃,“你最好就住在山下,免得我们找不到,那可就视为放弃了。” 卓无昭应一声,虎皮女挥挥手:“那就这样了!” “扑通”,她仰头载入水中,这次没有水花。 不过她很快冒出头,喊:“还没问你叫什么!” “林照,叫阿昭也行。” “哦,林照……是你……” 后续几个字咕噜咕噜的,被掩盖过去。虎皮女倏忽消失在水下。 卓无昭便返身下山。 日暮时分,红火涌金。 守店的小二在喂马,草料里混着菜叶和野萝卜,一整盆倒进槽里。马嘴里嚼着嚼着,发出嘶鸣。 小二转头,就看到卓无昭过了围栏,立刻喜笑颜开:“公子,这是等消息喽?” 卓无昭也笑了:“小哥经常见到像我这样的?” “倒也不是,还有垂头丧气的,哦,还有好几次,几个人从山上下来,鼻青脸肿的,可吓人。”小二之前就见卓无昭出手爽快,现在发现人也好说话,就打开了话匣子,“公子,你是怎么去找仙人的?仙人收徒的试炼,难不难啊?” “我不知道,还只见到仙人弟子,聊了几句,说有下一关要过。”卓无昭显得赧然。 小二打量着他背上的刀,普普通通,没镶金也没嵌玉,想来仙人的确是不怎么看重外物的:“没事,关关难过关关过嘛。公子,就在这歇一晚上,消息很快就来啦。” 卓无昭笑问:“昨日那种酱肉还有吗?” “有!当然有!”小二乐呵呵地应,“您去坐,我洗个手,待会儿给您端过来。” “再加两个葱饼,一碗野蔬汤。” “好!” 小二响亮的声音还没落下,卓无昭已经走进店内。 四面见方,五六套桌凳都擦得干净,斜辉照上来,金是金,灰是灰,壁垒分明。 卓无昭选了个角落的位置,避开了窗,也避开了光。 他想起兴隆客栈,阴冷冷的气氛刺骨,李掌柜总是坐在门槛上,晒着永远吝啬垂落的阳光。 这里是温热的,连茶水也是。 李掌柜若是尝到,或许又该长吁短叹,念叨起离开的人。 不知道那一夜过后,他是否还安好? 思绪漫漫地淌着,卓无昭指腹顺着杯沿转过,空荡的店外传来马鸣,擂鼓似的,还有那小二的惊叫: “哎——客官慢点!慢点!撞坏了要赔的!” 紧接着是马蹄点地,一个急切的声音问:“小二哥,这里是不是常有修仙士来?” 卓无昭听出这人是谁了。他抬头,透过门扉,看向那位提头市集的“故人”。 对方还坐在马上,两条浓眉皱着,仍不乏刚毅端正气质,一手拉住缰绳,姿态挺拔矫健,威风凛凛,实在不像个会半路截道的。 小二本来离得远远的,这会儿大着胆子凑上去:“您也是来找山里仙人的?” 那人眼前一亮,风尘疲惫一扫而空:果然没找错!他稳了稳心神,翻身下马,开口打听:“你知道仙人在哪儿?” “我……” 小二想说“我不知道”,但想起什么,立刻眉开眼笑:“爷您属实运气好,我这店里正有一位公子,才刚见过仙人弟子呢!” 那人毫不犹豫地把缰绳往他手里一放,大步进店。 没有其他客人,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卓无昭身上。 有点儿熟悉感。他想着,一时不能确认,便先大步流星在对方对面落座。 他以为这年轻人会惊讶,可是没有。 “阁下……” “是你?” 这人敏锐地抓住了这称呼,与记忆中重叠。他醒悟过来,又更意外:“你怎么会来?那份文牒不是……” “其他厅也有。” 卓无昭替他倒了一杯茶,补充:“很多厅都有。” 那人呆愣着,下意识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猛地顿住,盯着卓无昭。 卓无昭当着他的面,也给自己倒个七分满,然后慢慢地饮下一半,注视向他。 “我、我不是……这……那个意思……”那人磕磕巴巴地解释,半天没句顺畅话,心思显然还缠在先前的消息里。他索性扬了扬手,把脑袋里的杂念都“扔”出去。 他总算再开口:“这么说,这单子不是骗人的?” “目前不是,但很难说。”卓无昭没有放过他忽喜忽忧的神情变化,他好像陷在漩涡,一边是疑窦,一边是相信,而他举目四望,沉浮不定。 放弃?又心有不甘。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五章:朝暮山 - 夜斩仙 - 石非木 “你自己也会见到,到时自有判断。” 卓无昭没有过多揣测,他只作出最稳妥的回答。 那人眼神暗淡下去,良久不语。 正好小二过来,将饭食菜汤都摆上,还额外送了一小碟腌菜。 再依依不舍地看了那人一眼,小二就要退开。 卓无昭忽然叫住他:“小二哥,你见过等来消息、真正拜入仙人门下的吗?” “这个……”小二迟疑一下,还是回答,“那些收到消息的客官,后来很多就没回来过,可能是已经拜师,不能随意出来了吧。” “那回来过的怎么样?都是没通过的?” 小二摇头:“不清楚,他们也不会跟我说呀。有的走得老快了,钱都不用找呢。” 答完,他看一看二人没有继续问的意思,补了一句:“两位慢用,要是还想加,喊一声,我们家饼子和汤是管够的。” “那就照这样,也给我来一份。” 那人在沉默中开口。 一切又恢复沉默。 就连小二第二次将饭食端来,屋子里都是安静的。 卓无昭一口一口地吃着。 饼在咀嚼间迸出油香,配上热汤,后知后觉添一块酱肉,空乏的胃便充实温暖起来。 他享受着这份暖意。 那人要说什么,不说什么,对他而言都不算要紧事。 可对方心不在焉地吃了半块饼,还是放下,盯着他。 “你能带我去受试的地方吗?” 卓无昭咽下嘴里的食物,神色间有些疑惑:“你没有拿到地点?” 那人似乎豁出去了:“那些字我不认识。就连到这里,也是找人买的消息,据说之前几个接了这单的都来过。” “你既然也在,就说明我没找错。”那人眼中萌发出希望,“你可以开价,我……” 卓无昭挟干净最后一点肉末,放下筷子。 那人的语气也弱下去。他低头快速地扫了一眼,咬了咬牙。 “我身上钱不多了,但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你若是信得过,等拿到妖丹,你随我回去一趟,我必然付清,不欠一分!” 卓无昭叹了口气:“如果洞府中不许外出,你待如何?” 那人哑声,末了,艰难道:“那我就逃出来。” “你只要一颗妖丹?”卓无昭问。 那人默然,同样是默认。 卓无昭没追问。他听到外面传来昏鸦长鸣,暮色四合。 那声音叫得歇斯底里,太过凄厉。 “在‘罗桥’。”卓无昭告诉对方。 那人几乎跳起来,转头往外冲去。 “就算不给钱,也该留个名字给我。” 卓无昭的声音就像一把锁,“咔哒”,不轻不重的,将他的脚步锁住。 “大恩不言谢,齐修栢绝不失信。”那人正色正容,向卓无昭保证。 随即他奔出,快逾惊雷,在逐渐浓烈的混沌中失去踪迹。 对于这个名字……卓无昭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本想上楼休息,小二的惊呼声又响起: “客官!夜里不要往山上去啊!客官!客官——” 回应他的是一片长风惊雀。 小二抱着刚摘好的一筐菜,茫然地进了屋子,不时回头,最后看向卓无昭,欲言又止。 “应该不会有事。”卓无昭语气里有着安慰之意,“齐大哥是修仙士,身手不凡,就算晚上昏暗些,寻常山精野兽也威胁不到他。” “可是——” 小二瞪大了眼睛,活儿没忘,他将菜筐放在后厨门边,才伸出手比画。 “那一次就有几个年轻仙人,不听劝半夜上山,回来的时候有一个只剩下一半——像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的!” 他捂住脑袋,好像受伤的成了他自己。 “我那几天都没睡好,一睁眼就那半个人!他们夜里就急着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唉,劝又劝不动。其实咱们从小在这长大的,都知道这规矩,暮山不能惹。” 卓无昭适时地抓住他话语间隙:“仙人在的那座山,就叫暮山?” 小二摇头:“仙人那一座应该叫‘朝山’,因为是白天的。” 卓无昭好奇起来:“你是说,这座山白日里叫‘朝山’,夜里就叫‘暮山’了?” “嗯,就是这样。” 小二语气十分肯定,听到卓无昭惊讶地问“为什么”,他反而有些得意起来。 “别的地方都没有吧?”他索性凑近,知道卓无昭吃完,便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解释,“听老人说,其实我们这儿原本是两座山,一座朝山,一座暮山。可是有一天,风云突变,方圆十里暗无天日,持续了整整四十九天。等天再亮起,眼前就只剩下一座山了。” “也不知道是朝山吃了暮山,还是暮山吞了朝山。总之它就变成了朝暮山,朝不见暮,暮不见朝,我们是活在白日的人,所以不能夜里进山,进去就再也回不来。” 说着,他沉默了一下,又嘟囔:“我爹还在的时候,就叫我别不信,他是吃过亏的。我还以为就是吓唬小孩呢,没想到真有这么……危险。” 卓无昭凝视着他:“这是令尊留下的店面?” “没,他哪有这出息,胆小着,都不跟生人说话的。”小二勉强笑了笑,“我也是运气好,掌柜的愿意收留,给口饭吃。最近外边有活,他不在这,公子有什么需要的,记得跟我说,哪怕人多起来,我也替你先办了。” 卓无昭怔了怔,道:“多谢。” “别客气。” 小二端起碗碟,目光落在卓无昭身上,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看公子跟我年纪差不多……一个人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他感慨着,走向后厨,又略略一顿:“对了,楼上就三间房,都收拾过,公子随便选一间就是。上面暗,记得拿上蜡烛,别磕碰着。” “嗯。” 卓无昭应声,目送他进了后厨。等里面透出光色,他才举起烛台,慢慢地踏上楼梯。 他脚下很轻,即便是踩着老旧的木板,也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而后厨方向响起水声,形成了有节奏的洗洗刷刷。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六章:夤夜行 - 夜斩仙 - 石非木 直到灯火熄灭,整座客店彻底安静。 躺在床上的卓无昭睁开双眼,望向窗外。 又是夜。 月色如水如霜。 卓无昭从窗口翻出,猫一般无声无息。 做了这么多年的斩仙者,追逐怪异几乎成为他的习惯。 他轻敏而迅捷地向着那座与白昼里毫无二致的山头奔行,快进山时,他顿一顿,手中打出一点碧绿萤火,钉上道旁树身。 尽管他早就将上山的路问得很详细,但为防万一,他还是得留下标记。 夤夜的山中很吵嚷,也很安静。 他沿着走过一遍的途径往上,在土质松软的地方发现了新的脚印。 这里尚且空旷,借着天上清辉,卓无昭能看清周遭,却看不太远。 远处似乎是混沌般的长林,有水声幽幽地传来,在耳畔萦绕不休。 卓无昭屏息,沿着足印脚尖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暗色还在视野的边缘,空地仿佛没有止境。 他回头,来路还在,离他很近。 他如同陷在那处脚印的范围中。 然而水声越来越近,只是一个转身,卓无昭脸上就沾染凉意。 他猛地驻足—— 面前依旧是那片空地,又不再是那片空地。 脚印还在,指向的林子还远着,变得高高的,扭曲在天际。 月轮被重云遮掩,红与紫交叠,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月亮。 水帘挂在天边,静静地流淌下来。 它像泪,一重一重,构成山峦,构成牢笼。 卓无昭已在笼中。 他的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一面镜子,嶙峋的山石作背,翻转正对着他。 水色在镜框中轻轻荡漾,有少许迸溅出来。 一瞬间,卓无昭被映在镜中。 其实照往常境况,即便真的面对面,因为无相梵经之力,一般的机关陷阱也根本“找不到”卓无昭。 ——这一次不一样。 天地逆转。 卓无昭回过神,先听到的是一阵“铛”“铛”声。 像是金石交击,擦出星火。 很快他察觉这声音来自他的心口,一阵阵持续的痛,既是钝痛,也是刺痛,嵌进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铛”。 有东西恶狠狠凿进他胸膛,剜出他的心脏。 他痛得说不出话,但意识还很清醒。 不知不觉,他视野渐渐清晰。 的确是石头——一把嶙峋的石刀,一下一下,将他身躯挖得血肉模糊。 他看到血色如瀑布流淌,伤口处心脏粉碎又重合。 他动不了,整个人被牢牢地禁锢在坚石之上,跟他放出的路标一样。 星火在眉眼间飘飞。 那只握住石刀的手很小,长着利爪。 它只剩下一个黢黑的轮廓,一个剪影,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剜出他的心脏。 所有的痛在刹那变成寒意,将卓无昭冰冻。 他连呼吸都凝滞。 即便没有对视,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他也能在第一眼时认出它。 它是他在古城的第一个朋友。 在古城的日子,起初是混沌又漫长的。 “父亲”忙于应对城中大小事务,周围人对他恭敬又疏远,他茫茫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心慌得厉害。 好在“父亲”并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换上便装,在城中鬼魂般游荡。 于是他在破旧的建筑前遇见它。 那是城池边缘,零零散散地住着过来投奔的妖类。都是些小妖,如果运气好又够努力,就有机会被招募进城中卫队,从此衣食无忧,甚至平步青云。 它也是其中之一,不像有的妖还请得起教习。它起早贪黑,独自练着最基本的扑、抓、咬。 它恶狠狠地扑在卓无昭眼前,嘴里还咬着一只刚断气的野鸡。 卓无昭看到血色染红它雪白皮毛,圆头圆脑的一只豹子,杀气腾腾的眼,让他忽然连动都不敢再动。 当恐惧在一颗年少的心里生根发芽,换来连空荡记忆都遮不住的颤抖与痛苦。 那时候的卓无昭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知道当意识回拢,他跌坐在原地,那只豹子还在望着他,眼里充满戒备,也带着一点点好奇。 它不再叼着野鸡,可能是将它藏起来了,尖牙边还露着赤红,或许是血,或许是肉。 “你是新来的?” 它尾巴像鞭子一样,一下一下扫在地面,泥土与灰尘立刻荡开一道清晰的印痕。 卓无昭有种刚被从水里捞上来的沉重。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确定自己能发出声音。 “呃……” 小豹妖慢慢地仰起头,抬爪,绕着他转圈,时不时嗅一嗅。 “你是人……不对。” 它毛发竖起来,是感受到了威胁。 从气息判断,对方更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魔。可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族类,怎么会是这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兴许……是哪位大人物家逃出来的,身上打了契印而已? 小豹妖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它开始琢磨这个人能不能吃,够吃几顿。 他这么胆小,只要凶一点,他一定不敢反抗。 事实证明—— 求生的欲望会让人比野兽更恐怖。 小豹妖摸着自己差点儿被撕开两半的脸,养了好久终于结痂。也就是秃一阵,毛发再长起来,进了卫队照样威风凛凛,不影响。 但连一个人类小孩都打不过……它还能进卫队吗? 它叹气。 阳光洒下来,长草涟漪般起伏。 卓无昭就在他的视线内。和任何一次一样,不远不近地躺在草地里,双目放空。 他总是这样,不爱说话,也不爱跑动,经常悄摸楞登蹲在一旁看它练功,一出声就把它吓一跳。 如果不是他说的都比较有道理…… 它想起那天,自己夹着尾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惨状。 而对面的人站在血泊中,血是它的,也是他的。 沉重浓烈的死气蔓延,整个世界都仿佛被吞噬。 他成了真正的魔,踏过尸山血海、无间炼狱,只是一个拂去尘埃的弹指,就引来它头顶天地的崩裂。 也或许……一切都只是打到舍生忘死、难分难舍的错觉。 它和他,就这么相识。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七章:无告别 - 夜斩仙 - 石非木 卓无昭凝望着它。 是现在轮廓的它,还是记忆中生动的它,他没有分辨。 尖尖的爪子紧握石刀,在他心口穿凿。 咚…… 他听到自己肋骨粉碎的声音,心脏也变成浆糊。 那一年。 它带他走遍古城。 他逐渐话多起来,有时在府邸里,也会因为快要出门而喜上眉梢。 “父亲”是知道的。他还向“父亲”要过一个名额,一个一年后的卫队选拔名额。 收到代表入围的徽记时,豹妖的胡须都翘起来。 事情急转直下。 那一天。 傍晚,残阳如血。 卓无昭在郊野的巨大窝中,等待着它的喜讯。 他清楚它的底子。 等来的却是“父亲”身边的两只噬梦之魔,在他面前跪伏。 乌光举起鲜血淋漓的手,掌中正托着一颗完整的心脏。 “咚……” 它似乎还在雀跃,还在跳动。 “寒鳞豹的心脏可治愈心悸之症,这是它听闻少主英名,自愿奉上,还请少主享用。” 卓无昭冷到了骨子里。 腥味在咽喉徘徊,昨日今朝如是。 “你……” 他艰涩地开口,被黑色藤蔓紧紧缠住的手挣扎了一下。 小豹妖的影子还在挥舞石刀,一遍一遍向他讨要心脏。 卓无昭终于闭上眼睛。 他的右手在这一瞬间迅速失去血肉,迅速枯萎,与藤蔓间产生微弱的缝隙。 心灯之力运转,经络又复原样。 他迎上,抓住它再次下落的手腕。 它抬起“头”。 黑影中隐约着两行血色,不知道是天光映衬,还是其他。 卓无昭的手脚也在此时尽皆脱出束缚,恢复原貌,飞扑向它。 与他一起的还有那柄刀。 刀未出鞘,穿过黑影的心口。 他们坠向地面。 地面是原本的天际,混沌交织,云雾无尽。 黑影的一切动作都怔住,随后黑色如飞灰,渐渐消散。 它露出了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耳朵,雪白的毛发,长长的尾巴。 它胸前空洞,眼中赤红,忽然一张口咬向卓无昭脖颈。 卓无昭按住它腕子的手早就松开,握刀的手却更紧。 “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我一直都知道。 “可我现在还不能死。” 他一字一字,很低声地告诉它:“我会报仇……你的……他们的……” 他的力气仿佛先一步离他而去。 血迹在空中散落。 他不知道那句话自己究竟说出口没有。他想告诉它很多事,或许是太久没有面对自己,或许是太久没有面对它。 再见弥补不告而别。 他仍无法全心与它告别。 呼啸的风和失重的悬浮感让他逐渐看不清眼前,他抱着它,全身蔓延着惨烈的痛。 在意识离散之际,他没有觉察—— 它紧贴着他的脖颈,撕咬的动作早就停顿。它无声地,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拭去卓无昭被尖牙擦破的皮肤间的血珠。 它将头埋在他胸前的窟窿。 鲜血染红它的毛发。 一人一豹,落入深渊。 一望无际的旷野,徜徉着猩红艳紫的雾与灰。 地面硬得像铁,散发出锈味。 卓无昭正倒在赤红山石之间。 他并没有四分五裂,身上也没有摔伤的痕迹,却又好像哪哪都是伤口,从每个从关节处汩汩地渗出血。 血被土地吸收,赤色更浓。 一只枯瘦、遒劲的巨大黑爪踏上地面,它矮足、阔背,胸腹浑圆宽厚,到头颅变成狭长,到尾部又分出骨节,弯起来如鱼钩。 它是以一双后爪抓地,前爪微微抬起。背上一道人影,屈膝坐着,头上骨饰,衣上铜环,垂下失色的长羽,在尘埃与雾中也无轻盈。 他们似乎是从这片混沌之地的边界而来,走向卓无昭。 奇兽背上那人,皮肤是常年不见光的灰白,连唇色也是青的,眼下一片深黑,反倒衬得眼眸都色浅。 那双眼珠子往下,盯住卓无昭。 虽然人是一动不动,脸朝下埋着,看不清样貌,但明显能见胸膛还有起伏。 奇兽迈步,在卓无昭身边慢慢地转过一圈。 “他还活着。”灰白色的人声音滞涩迟缓,也很轻,他像是在对他的坐骑说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他竟然还活着。” “上一个挣脱罪罚的,是在多少年前啊……” 他俯身,嘴角抿成苍白的一线。 奇兽顺从地伏倒在地,使他与卓无昭更接近。 “要等他醒过来吗?”他喃喃地道,“要是醒不过来,我就帮你解脱。” 说着话的时候,他伸出手,指甲光秃残缺,带着斑斑暗红。 这尖细的指头就要抓向卓无昭的后脑。 看起来,只是轻轻一捏…… 灰白色的动作忽然顿住。 在这没有风的世界,起了风。 ——或许,这也只是一种错觉。 触手可及的人已然不见。却在转瞬,高高跃起,手中玄刀斩落。 这一击兔起鹘落,无声无息,连杀意都不曾泄露。 灰白色的人却凝重起来。 巨大的气劲与凶煞陡地自奇兽脚下爆发,沙尘与云雾都为之扫荡。 半空中的单薄身影也被卷去,一如落叶飘飘摇摇,落在远处。 迷蒙又萦绕左右。 视野不清,卓无昭只能看得见那一人一兽的轮廓。 他很勉强才稳住身形,但也无法再站立住,只能扶着刀,让自己不至于真的倒下。 他身上没有伤口,连被石刀凿开数百次的胸口都完好无缺,却每一寸骨血都疲累,泛出丝丝缕缕连绵不绝的痛,仿佛被打得粉碎又重塑。 想要运转心灯…… 他咳嗽起来,周身血涌,雨滴般汇入地面,又被土地吞噬殆尽。 “不必紧张。” 灰白色的声音起初还响在远处,刹那就在眼前。 卓无昭甚至来不及变化表情,那只奇兽尖嘴旁的胡须就刺挠在他脸上。 “你既然醒了,我就不会再做什么。” 话音未落,奇兽钩尾扫过半空,圈住卓无昭腰际。 又一次失重,卓无昭被抛起来,横趴着落在那灰白色的人身后。 很快,奇兽奔行,背上便颠簸起来。灰白色的人按住卓无昭背心,防止他跌下。 卓无昭注意到那一双腿。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八章:业山狱 - 夜斩仙 - 石非木 那并不是一双正常人该有的腿。 确切地说,也不是完整的“一双”。 曲起的那一条腿,膝盖以下是刻成腿形的木头,覆盖着青苔。 余下的血肉也和枯木一般,脚踝处圈着生锈的铁环。 奇兽载着他们奔向高处,更缥缈的暗色中。 忽地往下一跃—— 呼啸乍起,一片石林深坑中,缓缓流淌着一汪泉。 石林是红色,并不鲜艳的红;泉水是黑色,透明的黑。 卓无昭只觉得视野越来越模糊,他的身体好像在腐烂融化。 “扑通”。 黑水溅起得并不高,触感也温良。 卓无昭被奇兽一甩尾摔进去,水堪堪没过他胸腹,他一颗脑袋仰在浅处,满目是大块的红,再往上是沉沉的混沌。 有微弱的光芒闪烁其间,又被紫尘遮掩。 卓无昭渐渐地又能看清,他躯壳在回神,他终于听到自己喘得很厉害,仿佛早就无法呼吸。 “这是业山里唯一的活泉,可以治愈受创的神魂。你该庆幸它今日随着‘天变’来到,否则就算逃脱刑罚,你也走不出去。” 灰白色的人语调徐徐,坐在岸边,用手抚着那只坐骑。 卓无昭不解。每一件事,都是他第一次见闻。 就连当地的传说里,也没有类似的。 “业山……” 不知不觉,卓无昭开口,他的声音在恢复:“这里不是罗桥?” “罗桥?很陌生的名字。” 灰白色的人呢喃,又道:“那是你所在之地,却非你此刻所在之地。” 卓无昭沉默了一瞬:“是因为‘天变’?” “外面的人怎样形容这种变化,我不清楚。” 也许是多说了几句,灰白色的人声音不再是初时喑哑。他凝视着卓无昭:“之前那场战斗离现在多久,我也不知道。不过觉察山中异变,正是那一战过后。 “每隔一段时间,这山脉就会像被切割出一部分,转入气息迥异的环境,再过一段时间恢复,周而复始。在那变换期内,常有外人闯入,最终迷失在山的诘问中,受尽折磨,魂飞魄散。” 随着话语响在耳畔,卓无昭目光放远,隐约见得渺渺茫茫间露出锋利边缘,转眼又没入雾霭。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非我翎族的洗罪者。” 卓无昭不禁怔忪,倒不是因为“第二”的难得:“前辈说的……是哪个翎族?” 灰白色的人微微皱眉:“浮陆之上,焉有第二个翎族?” 也许是想到什么,他蓦地有些讶然:“难道你……” 卓无昭坦言:“不瞒前辈,我来自神陆。”他目中闪动着深思之色,“看来书中所言,天下九界十八方,确有来由。” 他看向灰白色的人:“据传翎族人天生异能,可乘风羽化,翱翔九霄,不知前辈可否满足我小小心愿,让我一观?” 良久,灰白色的人才像是听见这番话。 他将手伸到自己面前,端详着,又慢慢地横在卓无昭眼前。 灵气凝聚,血肉皮肤上长出细长的、杂色斑驳的羽管,却只稀稀拉拉一层绒毛,构不成完整羽翼。 “可惜我只是一个被放逐的孤魂,不能满足你的好奇。”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手掌恢复,重新埋入奇兽毛发中。 “如果你见过我的兄长,就会知道,那是怎样的光风霁月、凌空遗世。” 卓无昭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他亦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阖目。 潺潺流水,缓慢心跳。 他的神魂在迅速凝合,之前撕裂的创口和碎片已毫无痕迹。 这座山的可怕,在于浑然天成,连上古的精魂也在无声无息间沦陷。 大概从一开始,他所见所闻,就是未知幻境。 卓无昭深深呼吸,尝试着活动四肢,慢慢地坐直了。 “你能够行动了?” 身边,连那只奇兽都抬头,惊愕地退了一步。 “嗯。” 卓无昭点点头,他多少练过一些修复神魂的功法,不过到底是功法有效,暗泉有效,抑或他自身缘故,他不去深究。 那只奇兽反应过来,回到他面前,矮下身子。 灰白色的人让出了一个位置,这是叫他坐上去。 卓无昭没动:“前辈——能否告诉我,今夜还有没有其他人进入山中?” 灰白色的人盯着他,那双眼眸原本变得柔和了,此刻蓦地又如刀剑。 他等待着卓无昭说下去。 卓无昭似乎紧张,避开了那样的眼神,轻声道:“前辈,我本就是来找人的,谁知会有‘天变’玄机……我们并非翎族,也非罪者,想要离开是人之常情。” “这是天意,是规则,无关善恶赏罚。”灰白色的人连语气都冷下来,“只要他能像你一样洗罪,我就会将他带来。” “所以前辈知晓他在哪儿。” 卓无昭这话不算提问,灰白色的人也没有回答。 “至少让我见他一面。” 卓无昭恳切道:“我们一起来此谋求差事,让我确认是他,往后也好有个交代。” 灰白色的人不再开口,只是拍了拍奇兽背部。 那里仍是个空的身位。 卓无昭愣了会儿神,脸上终于浮现笑意。 “多谢前辈。” 这一回侧坐,倒是比趴着坐舒适许多。 赤泉的细流消失在土壤中,石林也消失在茫茫云雾。 视野里迷蒙遍地,找不见来时路。 这里连风都掺杂着雾与沙,掠过眉眼,带着厚重的、不足以分明的触感。 卓无昭静静地随着奇兽的起落而观望,忽然,面前递过来一样东西。 一小块暗赤色的……石头? 看着倒是与暗泉旁的岩石相似,唯独少了点儿艳丽。 卓无昭目光一抬:“前辈?” “送给你的。”灰白色的人反手,将石头放进他掌心,“每一个洗罪者,都值得一份礼物,无论过去如何,业山会祝福你。” 卓无昭轻轻收拢:“多谢前辈。” 他笑了笑,即便见不到灰白色的人的表情,他还是认真道:“我会记得前辈的祝福,也会记得在我任性之时,是前辈包容护持。 “我会一直记得前辈。”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七十九章:于心安 - 夜斩仙 - 石非木 灰白色的人收回手,仍旧没有回头。 卓无昭听到一道气音,似笑似叹。 “你说你会记得,却从头到尾,连我姓名也没问过。” “我不敢问。” 卓无昭垂头,同样藏起了他自己的表情:“前辈像是有很多秘密。之前提及过去,前辈的样子……并不算高兴。” 短暂的寂然。 灰白色的人只道:“这颗石头仅仅是山中纪念,并非神器,更非神兵。你出去之后随手丢了,也是你的事。” 他们不再说话。 剩余爪子踏过地面的沉闷声响无比清晰。 倏地,奇兽脚下一顿。 它长长的嘴筒抬起,示意天边。 卓无昭顺着望去,黑压压一片云层里,赤紫交叠,隐隐闪烁着一点亮色。 很微弱的、薄薄的一层亮。如果不仔细看,几乎会略过。 但它仍奋力地亮着。 哪怕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卓无昭还是觉得齐修栢皱着眉头、风尘仆仆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抓紧了。” 灰白色的人发出一声断喝。奇兽人立而起,足下一蹬—— 它飞跃起来,恍惚周遭扭转,天又作地。 他们踏足昏暗之中,那团光悬着,明明灭灭,就在几步之遥。 卓无昭试探着落足,脚下柔软,似乎隐藏无尽虚空。 他正要朝那团光亮走去,灰白色的人忍着咳嗽几声,令他驻足。 “前辈……” 灰白色的人摆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 “我……太久没来过了。” 缓了缓,灰白色的人气息渐渐平复。他凝神打量着累极似的、索性趴在地上奇兽,随后抚了抚它的脖颈:“不急,你安心休息。” 奇兽打了个呼噜,闭上眼眸。 灰白色的人落了心,才重新看向卓无昭:“如你所见,他已经被卷入罪罚之境,形影俱丧,神魂失陷,挣脱不得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带他回来。你执意确认,不过旁观他生他死,又有何益?” 卓无昭一时沉默。 他知道这位前辈是为他考虑。既然规则如此,万物顺应,以他微薄之力,等待远比见证心安。 何况他本身也非仙裔一般天生的好心肠,进山更多为了探一探传说虚实,是否与虎皮女背后之人有关。如果真牵扯了魔族,又是另一重收获。 至于救人,不在必要。 可天翻地覆之后,那点光就挣扎在眼前。 在地狱里,它不肯灭。 卓无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还未确认。”他开口,迎向灰白色的人的视线,“我想看一看他的罪业,看一看他所受的惩罚。” 灰白色的人缓缓道:“你若有办法,自行便是。” “多谢前辈成全。” 卓无昭说完,迈步。 灰白色的人盯住他的背影,手上不自觉握紧。 而卓无昭停在那团光亮范围边缘,灵气运转,抬手一点。 神魂与神魂之间交融、荡漾,泛起无形涟漪。 卓无昭悄无声息侵入。 光中不是地狱,是久违的苍穹。 翻涌黑云,帘幕般的暴雨,此起彼伏的风雷闪电。 草木折腰,高台矗立。 卓无昭正在高台之下。 他首先听到的是剑鸣声、破风声。 高台上方寒芒闪转,二人正在缠斗。 其中一团人形,浑身漆黑不辨面目,是和卓无昭见过的小豹妖一样的影子。 另一个自然是齐修栢。 他大半个身体也被黑色浸染,像干涸的血。 黑影持剑冲来,齐修栢咬牙,怒喝着举起手中的刀。 “铮……” 金戈交击声在雨中很快被淹没,只有断掉的刀刃在空中划出峥嵘。 “夺”的一声,断刃嵌入周边树身。 齐修栢的脖颈间也发出轻微的、锐气割破皮肤的声响。 血溅三尺。 暴雨不歇。 齐修栢倒在高台,喉中“嗬嗬”。 他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道不再逼近的黑影。 “我的刀……真的是你……” 暴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断刀掷出,落在黑影脚边。 “就算真的是你……” 他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痛的。 他的气息渐渐静止。 轰隆! 惊雷,重雨。 齐修栢再度拾起他的刀,刀身齐整。黑影也挥剑扑来。 又是断刃飞光。 又是鲜血淋漓。 暴雨无尽。 卓无昭眼见着齐修栢一次次死去,一次次跃起,一次比一次更暗淡,仿佛要被黑色吞噬。 他快要变成“影子”。 卓无昭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终于落入雨水。 他全然被暴雨浇透,也全然入梦。 梦即是幻。 以往无数次噬梦之魔的侵蚀,他得到的不仅仅是“父亲”传来的消息。 暴雨似乎将他打碎,融在每一滴水珠之中。 长刀折断一瞬—— 卓无昭以无形之形,荡开雨幕。 堪堪刺入齐修栢脖颈的剑尖飞退,齐修栢瞪大眼睛,雨滴如冰凉手指,冲入他眉心。 卓无昭便在此刻,冲破齐修栢神魂障壁。 他见到心神深处,紧皱眉头、无声呐喊着,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的齐修栢。 “醒来!” 卓无昭,或者说那一股蕴含着侵梦之力的雨意,忽然就如万丈梵音,当头棒喝,震撼整座摇摇欲坠的神魂之境。 齐修栢浑身一凛。 暴雨凝滞,高台上的刀与剑,与故人,都成为塑像。 世界寂静。 惊雷化作万里钟鸣,心里的“齐修栢”蓦然睁开眼睛。 刹那。 所有景色都迅速消融,天地间赤紫翻涌,挟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威势扩散,浩浩汤汤将那残余雨意也吞没。 卓无昭身形一晃,如遭重击,整个人落叶般向后倒飞出去。 他还能看见暗色层云围拢过来,原本在其中的微弱光芒彻底暗下,有什么东西跌落,给一道更快的影子抢先。 大概……是那位前辈吧。 卓无昭有些放下心,他想自己应该稳住身形,却只能感受到越来越模糊和压抑的视野。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周遭恍惚又是一阵变换,云端上的小豹妖望着他,一双略凶的眼里显出傲人的澄净,也不缺警惕和打量。 它和他不曾相识。初次见面,它翘了翘嘴边的胡子,转身离开。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八十章:天变 - 夜斩仙 - 石非木 又是细水长流,永无休止。 过了许久,抑或下一刻,周围的声音有了变化。 四面八方孤风萧瑟,空荡荡如身在旷野。 遥远的尽头出现奇兽和灰白色的身影,很快被浓雾掩去。 一切都翻覆。 皓月当空。 卓无昭看到的就是这一轮清月。 他躺在一株老树下,稀疏的枝杈将夜幕切割。 这是……山里? 他有些浑浑噩噩,身上没力气,但还是坐了起来。 脑袋下有折得整齐的外袍垫着,他认出来是齐修栢穿着的。 方圆三尺左右,地面泥土纵横翻起,四方压石,洒着药粉,布置了一个驱邪避虫的简单阵法。 很快,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一爿长草被拨开,齐修栢大步走来,脸上还挂着汗珠。 “你醒了。” 看见卓无昭,他愕然:“那个……那个仙人说,你强行入心境,受到业山之力冲击,至少要昏迷几天,也可能……啊,万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卓无昭摇摇头:“我没事。”他徐徐地调动着体内的气息,又问,“我们怎么回来的?” “是仙人仙兽指路,叫我们回来的。他说即将天变,再不走,就得被困在那儿。”齐修栢擦了擦汗,坐在卓无昭对面打量着他,“原本你应该在山泉中多休养一阵,或者没有我,你也早就走了。神魂创伤不比寻常,若是不能痊愈,后患无穷。” “我有修行一些适用的功法,只要时间足够,这伤没有大碍。”卓无昭察觉齐修栢的心思,补了一句,“齐大哥不用自责。” 齐修栢叹了口气:“可如果不是我——” 卓无昭望着他鞋边的泥土,截过了话:“齐大哥去过‘罗桥’了?” 齐修栢一怔,沉默片刻,道:“那里什么都没有,大概我去的不是时候。” 顿了顿,他自嘲一笑,却显得眉心忧愁更甚:“我们先下山吧。” “嗯。”卓无昭应下来。 他还无法走动,只能由齐修栢背着,两个人慢慢地寻路下山。 举目四望,这里没有他留下的记号。 他隐隐觉得不安。 小二说起的,之前夜间上山的修仙士以惨状归去,无论丧命与否,他们终究是回去了。 而业山的前辈说,他是第二个外族洗罪者。 所以那些修仙士……很可能并未进入业山,是在山中遇袭。 卓无昭无意识紧握了手。 他忽然发现暗赤色石头还被他捏在掌心,是两块。 觉察到他的动作,也觉察到他的疑惑,齐修栢开口:“这本来就该是你的。” 卓无昭良久没有接话。 齐修栢只当他困倦,脚下起落更快三分。 转眼一道道弯,一重重坎,柳暗花不明,树影成众。 月色下,它们张牙舞爪,恣意如魍魉。 卓无昭留心左右,刚想提醒齐修栢一声,交错的枝丫间闪烁出两点寒芒。 在睁眼的刹那,寒芒变成尖锐风声。 那双眼瞳迎面扑来。 齐修栢大惊失色,猛一拧身,与一道刀锋般的利爪擦过。 他这一反应虽然及时,但身形不稳,一下子沿路滑下数尺。失重间他只觉得背上一轻——再伸手去捞,卓无昭已然落下去。 寒芒又至。 离枝的树叶被这速度绞碎,利爪爪尖占据齐修栢全部视野。 他避无可避,下意识用手臂护住头脸。 猝然间腰上一痛,他歪斜的身子不由自主滚出去,也在同时,手掌撑地,一个翻身站稳了脚跟。 ——这并不是他所做到的! 他的身体好像在自己行动。不过转眼,那股诡异的游离感就消失,他凝神聚气,一拳向着再度追来的虎影击出! 分不清是谁的怒喝声,两道影子互相震撼,乍合乍分。 虎影和齐修栢各自倒退,间隙中,一块细长黑影飞射而来,追向虎影。 齐修栢看清那是仙人所赠的山石。 虎影调整很快,它丝毫没有将石头放在眼里,后足一定身子一弓,就要再度扑杀。 凌空的石头忽地分散,变成虚虚实实漫天影,闪烁锋芒。 如漫天刀。 虎影昂首,长啸声震动林木簌簌。 万千虚实都碰壁,虚的消散,唯一的“实”被弹开。 虎影仍维持着蓄势待发的进攻姿势,顿了一顿,又发出一声长啸。 齐修栢踉跄的脚步终于踏实。身边玄影一闪,下坠的石块就落在卓无昭手里。 随之传来的是卓无昭的声音:“走。” 他的声音显得疲累虚弱,整个人也在迅速行动过后倒下,像是被抽去支撑的皮影。 齐修栢不敢耽误,也没有多想,扛起卓无昭就往山下冲。 身后再度响起虎啸,寒月如钩。 “不用管……不要……回头……” 卓无昭的声音被风淹没。 又连着数声虎啸,能听出是越发暴躁。很快,一切声音都消散,鸦雀无声。 齐修栢几乎是飞着下了山。一直到平坦之处,能遥遥地望见客店,他更是一口气提着,末了脚下一软,差点儿被门槛绊倒。 这轰轰烈烈的动静把里屋的小二惊起。他壮着胆子喊:“谁啊?” 齐修栢气喘如牛,好半天才憋着气囫囵一句:“是我们,住店的客人!”紧接着又大口大口呼吸。 他肩上的卓无昭也慢慢地松懈下来,坐在地上,一张脸白得瘆人,黑眼珠子更透出极致的诡异。 齐修栢一时连话都止住。 如果……他是说如果,这少年人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把他脑袋啃下来,他都不会觉得稀奇。 不过也就是转念,卓无昭低头,默默地在脸上擦了一把。 店门已经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良久,或许是放了心,或许是不忍心,小二举着灯走出来,将他们先后扶进屋里。 地上水流开花,滴了一路。小二看清了,吓了一跳:“是血!” 他衣裳上同样沾了满怀,不由得视线来回,最终错愕地盯住了齐修栢。 齐修栢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满身剧痛,手背手臂一道深可见骨的长长伤口,脚上鞋也丢了一只,腰间、大腿、胸口,俱是鲜血淋漓。 第一卷:有客仙来 第八十一章:人变 - 夜斩仙 - 石非木 是夜,大雨。 这场雨来得急,来得暴戾,好像要填平世间无形的沟壑。 关紧了窗,小二端起烧好的水,噔噔噔上楼。 “吱嘎——” 一打开房门,齐修栢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又惊醒。 “爷,吵着您啦。”小二轻声说着,把水盆和布巾搁在床头,“东西都齐了,您手上不方便,要不要我帮忙?” 齐修栢摆摆手,苦笑:“你去睡吧,我自己能处理。” “行,有事您叫我。” 小二转头,看到一旁的卓无昭,在席垫上盘坐垂首,成了一尊静默的塑像。 他不由得屏息,更加轻手轻脚地出去,掩门。 外头的灯烛熄灭,雨声在耳畔徘徊。 齐修栢咬牙坐正,先将伤口一点点清洗干净。 桌上的金疮药不知道是谁放下的,他猜测是卓无昭。 进门后,卓无昭或许只做了这一件事,接着便无声无息。 齐修栢打开药瓶时下意识地嗅了嗅,是一股极清冽的味道。 洒在伤口上,血立刻止住,也不觉得疼痛难当。 他还在门派的那些年,别说师兄弟,连师父都不曾用过这么好的药。 等裹好伤,他没躺下,怔怔地看着那一点儿灯火。 飘飘摇摇,似暗实亮。 “你睡着了吗?” 他问。 即便窗外噼啪吵嚷,卓无昭也该听得到。 他知道卓无昭一定醒着。 “嗯。”卓无昭声音发出,不轻不重,很清晰地传了过来,“你失血不少,还是早点儿休息,养好伤再去罗桥。” 齐修栢动也不动:“我躺不住,脑子乱得很,一直在转业山里的事,你都看见了,事实上不是我……唉,又怎么能说不是我。 “我们师门不算大,也不算小,十来号人,我是其中一个。师父最看重大师兄和六师弟,他们天分高,各有亮眼,大师兄一向颇有威望,常常指点我们,六师弟年纪小,性子难免骄傲些,但也都与我们相处不错。师父传衣钵时,按祖训,考较‘武’与‘德’,大师兄在德行上,连六师弟都没有二话。 “接下来就是‘武’。六师弟或许本就没想着要继承门派,他醉酒时说过,就想叫大师兄看看他的刀法,由他灵光一现,脱胎于师门剑术而成的新的刀法。 “可是都怪我啊……一心省事贪玩,在仓库中随便挑了把看着光亮的刀,就交给了六师弟。” “我大概是想着,就算退一万步,刀有问题,师父在,大师兄在,六师弟怎么都不会有事。他已经输了,比武赢不赢,结果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齐修栢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座高台上。 惊雷在心底。 六师弟远走,至今不知所踪。 “后来,又逢妖祸。师父战死,大师兄带着众人撤离。我在中途跟他们失散,很久很久,我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不敢知道。” 齐修栢停下来,他的呼吸很急,需要缓一缓。 “直到去年,我打听到他们所在,知道大师兄从妖祸之后身体就垮了,缠绵病榻。大夫说,只有用百年妖丹入药,才有可能拔除病根。” 不言而喻,他思来想去踌躇许久,终于踏入提头市集。 “就算一开始不是百年妖丹,只要我能留下,做得踏实,说不准也能跟洞主谈一谈。 “等大师兄伤好了,我再去找六师弟……” 齐修栢忽然躺下,不去看卓无昭,只是静静地看着房顶。 他没有再说话。 无声是长久的默契。 卓无昭却并非只是不想开口,而也是不能开口。 他的神魂与身体间仿佛出现了缝隙,隐隐地割裂开,哪怕一举手一投足,都几乎不能做到。 灰白色的前辈送他的那块石头,的确如他所想,能将摄魂之术发挥更甚。不过神魂创伤在前,他接二连三强行运功,是给自己添了极大的负担。 他需要时间。 夜长,无梦。 暴雨在黎明前才止歇。 游走的气机在经络间逐渐平稳,卓无昭动了动手臂,终于有了实感。 “貌合神离”——他真是个极巧合的印证。 床榻上,齐修栢睡得很沉。 坦诚心结后总要松快一阵,卓无昭也无意吵闹。 他如鬼魅般离去。 楼下厅堂,小二早就醒来,正放下担子,将两桶新挑来的水倒进缸里。 二人彼此打了个招呼,卓无昭走出客店,又有意往山上查看。 只是还没几步,就有一团影子嗖一下翻过篱笆,在他身前顿住。 是一只小小的松鼠。 它厚尾向后勾起,微微摇晃,头颅仰起,一双微红的豆子眼盯着卓无昭,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叫声,像是催促。 随即它转身,奔出篱笆,接着停下来回望。 卓无昭就跟着它,任它带路。 这一次,上山的道途一如往常。 松鼠会跑着跑着不见,忽地从这棵树露面,紧接着跳到那一头。速度越来越快,踪影几乎是稍纵即逝。 渐渐地,土地覆盖霜雪。踮着脚攀过一道极狭窄的山壁后,蜿蜒流水之下,是藤蔓结成的门户,周边古木参差,好些鸟兽本在饮水,见有人来,都各自散开。 松鼠在一根高高的枝杈上现身,仍摇着尾巴,静静地盯着卓无昭。 周围没有他路,甚至可以说没有路。 幸好,还有一种古老却实用的方式。 “朝山主人在否?在下林照,受邀而来,还望主人现身一见。” 卓无昭的话语回荡,并不高声,水一般漫过四野。 空寂之中,忽来长风簌簌。 一道浑厚的嗓音便随风传开:“吾名翠微子,创此朝山道,正等候阁下。” 末句未定,枝头松鼠一抖尾,树皮如画卷垂下。 诸多文字展现,夹杂着妖记和一些图形,卓无昭分辨出来是一卷名册。 “这是……” 卓无昭看向那只松鼠。 松鼠歪头,浑厚声音自它背后响彻:“此乃妖之卷,历年现身神陆之妖邪名号、特性、喜好、功法,凡所能搜集情报,尽在其上。 “这第二试,就请阁下为万民安生奔波一场,择妖除之。”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