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御殿 浓云压顶,午后的天空是一碗昏黄浊色。厚重得仿佛要堕下宫墙来。 夏蝉也感受到这沉闷气氛,不敢出声惊扰那御殿。 御书房内,尚书令、中书舍人、左卫将军李道及一干人等,正跪坐在御前议事。 众口嚣嚣的,只因几天前从北边儿来的一章奏折。 “……那青、冀二州是北防重镇,所辖周区三十一县。是我南朝之门户,臣以为,绝不可依李意所言,将青州州府北迁,并镇兼守。” “末将也以为不可。青州北倚淮河,若北魏来犯……” 几天前,历任青州刺史的李意,上书皇上,建议将青、冀二州并镇。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但事实上,多数大臣的意见都很统一,坚决反对这项提议。 只有李意之父的左卫将军李道,保持缄默。 御案前的皇帝脸色阴郁,皇后亦矜重稳坐,天子帝后一语不发。 满屋里,只有跪坐在皇后身边的一个少女霍南君,这会儿正望着窗外出神。 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降下来,这黏糊糊的空气,就像蛰伏的毒蛇,才最是熬人。 同样的御书房,同样的一群大臣,围绕着同一个话题争论不休。如今二次经历,可谓心绪复杂。 重生前不久,霍南君还顶着凤冠坐在那御座上,熬至半夜还在替新帝批阅奏章。 武帝、文穆皇后驾崩后的那几年里,她遵照遗训,助新帝辅政。 外有敌国侵扰,是她父亲披甲上阵。 内有叛臣作乱,是她大伯出使敌营。 霍家交出了多少热血男儿,替皇室死在那沙场上。为了这大南朝,她霍家可谓殚精竭虑。 但那又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被他杨家宗室逼死。 她从那城墙上刎颈跳下,死在护城河里。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但霍南君从水中被救起时,她回到了孝建二年,这一年,霍南君十三岁。 十年剧变。她都已经忘了,自己年少时的确在天渊池里失足落水,醒来后病了半个月。她又惊又骇,心绪交加。 这些日子里,她仔仔细细在这宫里走了一遍又一遍。 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脸,穿过时间和斑驳的宫墙,回溯到自己身边。她才终于缓过神儿来,上天竟然要她再经历一次? 御书房里,文穆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孩子自从落水后,就变得异常沉闷。以为定是被惊着了,这会又在发呆,不由得神色担忧。 霍南君抿唇一笑,这才又替皇后娘娘摇起团扇。 当今皇后也出自霍家,是她的亲姑母。新帝登基后成了太后,但不久就随先帝去了。如今能见到这些已故亲人,算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前一世,她在这御书房里的发呆,是因为许多政务她只能听懂一半,还不解深意。 但经历了十年磨砺,这些朝纲政治她早已捋得清楚。 但此生她难道还要走上前一世的老路吗?再一次卷入那血雨腥风的皇权之争中?最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霍南君才不想再次淌进这场脏水里。 但她霍家从高祖皇帝起,便是杨家的重臣,历代皇后都出自霍家。可谓早就打断骨头连着筋。与皇室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即便她不嫁给太子,也总有她的姐妹会代替她去受这个罪。 “啪——”闪电划破霍南君的思绪。隆隆雷神接踵而至。 压抑了许久的天洪,终于噼里啪啦的降下来。一如屋内的声讨声。 皇上安稳如山,面对众人一致反对的声音,不动声色。 皇后看了皇上一番,出声对霍南君说:“这雨总算下来了,你去把那‘龙皮’卷起来,让风透进来,给皇上取个凉。” 原本正在议论政务,是不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若是以前,霍南君只会以为皇后是真的只让她卷个帘子。 但现在她已学会读懂其中的深意。 当今皇上雄决爱武,后谥号武皇帝。如今虽年迈渐长,但心中丘壑不减。 以皇上的明智,他当然知道李意提出的青冀二州并镇的建议,会遭到群臣反对。 那若是他也反对,大可直接一纸朱批驳回去就是,又何必拿到朝堂上来?还将那远在历城的李意召回来当面承议。 皇后这是在出声提醒诸位大臣谨言慎行,别光顾着自己侃侃,得多揣摩下皇上。 而历史证明,武皇帝在这些军政上的决策,十分英明。 但曾经的霍南君,内心是不太愿意敬重这位未来的公公的。因为武皇帝在后世史书上留有两个巨大的污点。 一是弑兄登帝,二是贪色乱性,连他的儿子,未来的顺帝杨子雍在登基后,都声言不齿。 但如今霍南君想起来都觉得嘲讽。 有些事原来不是唯一,他们杨家人的血,真是脏透了。 霍南君走到窗前,吩咐宫人将‘龙皮’卷起。这是从益州呈上的贡品,以稀罕蟒皮制帘挂于四面,洒上冰水后则飒然生风,御殿内会凉爽不少。 ‘龙皮’卷起后,风从外面灌进来。 霍南君看见窗外,殿前太监正引着一个年轻男子向御书房的方向来。 那男子走在风雨里,雨伞遮了他大半的脸。 霍南君看见那半面,还是忍不住一怔。 她想起了在城墙上,持剑自刎的那一幕。义王起兵逼宫时,金陵城内四处战火。她从城墙上跳下的身影,应该很孤独才对。 但在意料之外,有一个人赶上了城墙。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而那个人,她生前最后见到一个人,竟是当时已被进爵封王,手握重兵的东安王李意。 他怎么会回到金陵?他不是远在与北魏的战场上吗? 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难道是刚赶回来? 他那伸出悬空的手只划过她的一片一角。他眼中的震惊和惋惜,让霍南君不仅感慨。 霍家与李家夙为最大的政敌。但最后却没想到,她竟不是死在他手里。反而是这个人在为自己送行。 真是何其嘲讽! 霍家倒台之后,诸王夺位之路,就变得更加明朗。最后究竟是义王支持的九皇子登基?还是李意篡权? 霍南君已不得而之了。 她压下眉眼,离开窗边。 御书房内,殿前太监进来。御书房内的大臣们都敛了声。 太监跪奏:“启禀皇上,青州刺史李意,奉诏入宫觐见。” 第二章 初见 皇帝这才微微抬眼:“传。” 李意进入室内。他跪在御前。 前世时,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见李意,但当时她没留多少印象。 但这次,霍南君透过珠帘,认真的打探他。 如今的李意只有十八岁。 他衣着朱衣公服,乌皮履。头上以鹿胎为弁,以犀为簪导者。素革之后挂着以綖织成的鞶囊。 这是文官的朝服。霍南君想起来,这个时候的李意还没有军籍。 他双眸如剪墨,额前发鬓淋了雨,但丝毫没有掩盖那英挺俊容。 眼前的这个人,逐渐与霍南君记忆里,那个戎装战甲、野心勃勃的异姓藩王重叠。 也许是霍南君的视线太明显,李意侧目,竟然向她的方向看来。 这可是御前!她的旁边还有帝后,这家伙还敢乱瞧。他是不要命了吗? 都说李意之父沉稳持重。后来她才晓得,李道喜怒不形于色,胸有四海之心。李意承继了其父的城府,却比李道更加张狂霸道。 如今敢在皇帝眼皮子下,窥探内室,也就是他敢干的事了。 想到前世李家与霍家争锋相对,互为夙敌。几次差点搞死对方。霍南君就觉得头痛得不行。 直到她大婚那年,新帝登基,李意自请去了北边领兵。才让她松了口气。 “起来说话。”皇上赐他李意平身。 “谢皇上。” “这次召你回来,是你前日里上书的那道折子,说说你的想法。” “是。”李意背挺得笔直:“历城是北方军事要地。前可直击北魏,南可支援济北、东平二郡。臣建议将青州州府,移居历城,二镇合并兼守,增强历城屯军。” 皇帝没有态度,对堂中臣子道:“你们呢。” “末将以为不可。”中护军将军是个粗犷的中年男人,一马当先的从坐席上站起来:“青冀二州太重要。怎么能将州府设在第一线上?一旦历城失守。整个青、冀二州都将陷入险境。后果不堪设想。” 李意回道:“就是因为北魏多次来犯,才要加强历城兵力。而且历城地居形胜,一旦二镇合并,增强驻军堡垒,将会成为北方的一座铁城。” 中护军将军冷目圆睁:“要是北魏绕开历城,由济北入境怎么办?那时魏军北上,历城将腹背受敌。” “青州北有黄河、济河,又多沼泽。不是北魏要进攻的地方,每次掳掠必经历城。反观青州州府东阳,地处腹内,重兵驻守在那里,对北魏边境反倒毫无威慑。” 李意分明只有十八岁,甚至还没有军衔。但此刻却与一位将军据理力争。那双夜阑沉墨的眸子里,掩不住的是年少张狂。 霍南君默默的注视着他。她见过不少桀骜的人,最终都死进牢里。但谁能想到,这个李意最后却成为了北方的霸主。 不仅魏军忌惮,连金陵城中的宗亲皇室,都觉得他功高震主,想要削他兵权。 但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而是敢当着她的面,在御殿上杀臣子的混蛋。那滴血的长剑,和冷厉眼神,她至今想起来都冒火。 如今只是和一个将军在御前争论政事。霍南君倒也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南君,”皇后在内室与她私语:“你今儿个总是出神,可是哪里不妥当?” 霍南君许久不曾感受到亲人的关怀,心底一暖:“姑母挂心了。我只是在听他们讲话呢。” 文穆皇后眉眼含笑:“你今儿个倒是认真,能听懂多少来?” 霍南君想了想,俯首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皇后眼中逐带诧异:“这些日子,你莫不是用心苦读了吧?” 霍南君道:“既然身在霍家,总是要会的。” 这句话,带着难言的无奈。这是经历无数教训后,明白的道理。 皇后这会儿却听不出她语中的情绪,反倒颇感欣慰:“你以后也会成为皇后。这些朝堂政事,得替雍儿分担。你既然理顺了这里边儿的关系,那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霍南君沉默了片刻,在皇后耳边又说了几句。 皇后又是惊,又是疑:“你能想到这些,可见当真是用了功的。不过此事群臣反对,皇上未必会准了这道折子。” “皇上会的。”霍南君道:“皇上年轻时,曾在青州多次与北魏交战,他比这些驻守金陵的将军们,更了解那里。姑母您想想看,那李意还未弱冠,虽是青州刺史,但没有兵权。若是皇上没有心,这样一个年轻下臣的折子,怎么会被拿到朝堂上来?” 皇后思索着:“你也怀疑这是皇上的主意?” “皇上身份尊贵,李意哪有资格受皇上点拨?我想是因为他本身有这构想,又摸准了皇上的心思,这才在一个恰当的时候上了折子。 皇后说:“你所指恰当时候,就是上月那青州都督,刚被左迁贬职?” 霍南君点点头:“我想,这李意是想通过这道折子得到皇上的认可,借此掌握青州兵权。” 这些都是霍南君现在才能想明白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皇后问。 不过……这件事的结局,却出人意料。最终皇上力排众议,准了李意的折子,但还是没有让他掌兵。反而把他调回了金陵,仍旧给的文职。 想到那个以后对成为死敌的李意,这会还在吃瘪,霍南君就忍不住想笑。 霍南君只能转了话锋:“不过还是得由皇上决断。” 外面的争议愈演愈烈,各番大臣矛头直指李意。 皇上坐观虎斗。旁边的李道,见儿子与群臣对垒,仍稳声不言。这李道真是沉得住气。难怪后来父亲和伯父对他的评价是,刚戾忍卼,能成大事。 皇帝终于还是出声,却是问向那珠帘后:“皇后有什么意见?” 南朝历代皇后、太后助治军国的不少。到了这代武皇帝后期病重,更是文穆皇后在帮其打理朝政。 文穆皇后与霍南君此前低语的那番话,让她现在改了主意。 皇后略一思索,道:“臣妾以为此事,兹事体大。听取多方建议也不错。方才永宁县君与我说了一番话,倒颇有想法。我想皇上不如听听永宁之言,再做定夺。” 文穆皇后的一番话,让御书房内陷入诧异。 永宁县君,正是霍南君的封号。 霍南君此刻也很意外,姑母这是要让她在一干大臣面前,面圣呈言? 第三章 进言 武皇帝暗自忖量,皇后向来稳重。 霍南君是霍家嫡女,早晚得嫁入皇家。虽从小就有意让她接触政事,但毕竟只有十三岁。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讲出什么来? 但皇后对于政事谨言恭瑾,她不会拿这等国家大事当儿戏。 皇后今日的举动有些破格,但皇帝却想知其缘由。 皇上道:“哦?南君有话想说?” “不错,永宁县君如今也大了。对于这番政事也有一番见地。永宁近日苦读,也想为皇上分忧。”皇后浅笑雍容。 姑母是以她的封号在向皇上进言,便是在拔高她的身份,告诉皇帝她所述为正事。 但姑母未提霍家,是万一与皇上的想法背道而驰,便只代表永宁个人的意思。一个小姑娘总不至于触怒皇上。 姑母果然言辞谨慎。 文穆皇后如此说,皇帝便道:“永宁有这番心倒是难得。那就说来听听。” 文穆皇后轻拍霍南君的手,示意她别怕。 她明白姑母的意思,她再有两年便及笄。及笄后,便是要嫁与太子,这朝堂是她迟早要踏入的地方。 今日是个好机会,既有众臣在前,又不是在大殿上。她以后也会母仪天下,姑母是在让她浅滩涉足。 但这一世她可没有打算再重蹈覆辙。 但对此她不能多言。 霍南君无奈的向姑母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宫女撩开珠帘,霍南君走出内室。 众目睽睽之下,那少女身着红桦色曳地多折裥裙,广袖翩翩,饰带层叠。腰间系着暗彩白梅的香囊。下摆缀有盘锦镶花的缘饰。足蹑锦履并花纹。 她眉黛淡墨,双眸不需含情已如秋潭。模样生得极好。 面对四面隐晦的打探,霍南君视线平稳的行至御前。 这里是权力的中心,世胄云集的金陵。这里有手握雄兵的将帅,有资深望重的名臣,有贵不可言的望族。 但她却不怯不骄,仪态雍容,举步之间仿佛带着高山仰止的华贵。 文穆皇后心底颇为赞赏,这才是她霍家的女儿。天生就该如此, 霍南君上过无数次朝堂。她早已习惯在这些蛰伏的视线。也知道如何用不经意的姿态,去压制他们。 外臣很少见到内闱女眷,心生惊讶,这就是镇国大将军霍长谦之女?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气度。当真少见。 李意的打探与内敛的大臣们相比,就肆无忌惮的多了。永宁县君……原来就是那个含着凤冠出生的名门贵女?嗯,这身红衣裳倒好看…… 不管前世今生,李意的视线,总是这样直锐得让她不喜。 霍南君无视他的视线,在皇帝面前行拜礼:“臣女参加皇上。” “起来吧。”皇帝道:“永宁,你对这军政有何想法?” 霍南君立身直言:“回皇上。臣女以为,青冀二州并镇坚守之事,可行。” 不仅是四下大臣,连李意都颇有惊讶。 这是御前国事,大臣们答话前,都要在肚子里绕三圈才出去。这养在深宅大院中的贵族小姐的上书谏言,竟然一点余地也不留。 这霍家小姐,还是涉世未深呐…… 皇帝浓眉轻扬,竟有些笑意:“为何?” 霍南君如成竹在胸:“正如李大人所言,历城位处要地,北魏来犯多走历城。此处确需要增兵固垒。此其一。” “其二,若将青州州治前移至历城,与冀州并置联防,则可对北魏形成双侧压力。可攻可守。” 大臣们神情渐变。 在众人视线下,霍南君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还有其三。历城在两国交界的第一线,所以方便北魏的投民前来归顺。对近可安抚民患,对远可宣扬我朝王威。所以迁镇历城,不仅是军政,还是治理边境的上策。” 这项政策看似是军政,但在后面与北魏的战争中意义重大。恐怕武皇帝在当时,便已想到民怨之事了。 那时候的霍南君才不由得庆幸,这位武皇帝的确很有眼光。 至少给她留了一个巩固的边境,否则后来的魏军南下时,还不知是什么结局。 霍南君曾经极是不喜这位武皇,弑兄登基便罢了。他的后宫奢靡荒唐,甚至把自己的兄嫂收入后宫。 但等她辅助姑母执政,最后自己当了皇后,她才开始敬重这位公公。 他在军事上改革兵制,增强军备边防。朝堂上重用寒门限制士族。还多次减免农耕赋税。这些政策使得她以后的统治中,受了极大的益处。 但史书的那两笔黑墨,恐怕会在后世,遮盖住他政绩上大半光芒。 但这位武皇帝仍是我行我素。 霍南君如今却能想得明白。 既然当上了皇帝,当然要狠狠的尝尽那最高权势的滋味,身前都不尽兴,还管那死后的事?帝王总是比任何人都贪恋现实。 御书房内,一干人神色骇然。这哪里是十三岁深闺小姐能说出的话来? 贵族小姐们此刻都应在深宅大院里绣花,什么时候竟然能在这朝堂上来谈论治理边境? 而那番见解却明显颇有见地。这绝不可能。一定是有人在借她的口在向圣上谏言! 是谁?是皇后娘娘?还是霍大将军?或者霍相国? 那么这代表的是霍家的态度了? 众臣暗自揣测。 李意盯着那霍南君若有所思。这就是霍家的嫡女?原来跟那些寻常贵族小姐到底还是不同的。 只不过,这位小姐好像又在想什么……御前走神? 霍南君只是沉稳的说完三条见解,然后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她本不是个多话的人,直到开始理政后,她才习惯与那些政客们绕着肠子说话。 她感受到李意的眼光,如芒刺背。但她现在哪有那个心情去与他计较。 但是……他准备在御前盯她多久! 前世也是这样,害得她回回莫名其妙冒冷汗。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怒瞪回去,却没想到这狂徒,竟然不躲不避,还肆无忌惮的欺身上前。 如今的霍南君已经淡然了不少。 第四章 视线 皇帝意味深长的看她,说道:“永宁县君能有此结论,果真是长大了。” 皇帝可不是在单纯的称赞她,因为任谁也不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会对军政领悟到此地步。 霍南君明白,皇上这是在问,这是谁的意见?是皇后的,还是霍家。 她不能装疯卖傻含糊其辞,否则这件事就会显得别有用心。 霍南君回道:“臣女承蒙皇后娘娘教诲,故有此浅见。” 若她说是霍家,中间便隔着朝堂。反倒不如说是皇后娘娘,目的还显得单纯些。而她早知后世结果,她的谏言对皇上来说,也是喜闻乐见的。由皇后娘娘来顺水推舟,十分合理。 这未来的儿媳妇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皇帝很满意。 皇帝对内道:“那皇后也是如此意见?” 文穆皇后也是那慧智的人,皇上的态度在她来看,已经很明显了。皇上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足够分量,来支持这个意见的人。南君,只是在抛砖引玉。 于是文穆皇后起身,回话:“回皇上。臣妾也以为,二州并镇有益边境安定。”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的大臣们神色各异。 霍南君只是个孩子,她的谏言就算有理,也不见得有用。但皇后就不一样了。 皇帝仍是没有表态。 这时李意之父,左卫将军李道上前进言:“皇上。臣以为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从长远来看,青州州治前移,不仅是战术所需,更是安邦定国的谋略。” 李道终于还是发话了。 霍南君前一世没有出来说这番话,也没有引出皇后。所以李道那只老狐狸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武皇开始力排众议,他才站出来。他是个腹中有货,却不做出头鸟的人。 相比起来,李意就狂放得多了。这父子俩一明一暗,最终成了势力最大的异姓藩王。 众人都在关注皇后和李道。 只有这李意在皇上眼皮底下,胆大包天的打探霍南君。他觉得颇有些蹊跷,那皇后娘娘纵使睿智,但她并未掌过军政。 她们高高在上,怎会联想到北人归顺,甚至可能引发的民患?像这些信息,在没有动乱前,下面的臣子是不可能往上汇报的。 深宫中的皇后又怎么会突然联想到? 但若不是皇后,又会是谁?难不成还真是这十几岁的小姑娘? 霍南君侧眸,冷冷的晲他一眼。 李意想,这女孩的眼睛生得真好,自己的投影在她眼里水汪汪的。 原来她胆子也不小么,深闺女子不是都不敢直视外臣? 霍南君神色不变,心底却渐渐不平。前世那般挑衅的盯她,这世又打探的盯她。 总之就是盯!盯!盯! 再盯下去,信不信我迟早挖了你的眼珠子! 李意感受到霍南君的恼意。她刚刚还向皇上谏言,支持他的折子。这番姿态又是什么缘由? 皇帝压下众人之言,如今他的想法,已经有不少臣子摸出了门道。 但他此刻仍是没有明确表态。 中护军将军还想再进言。却见皇上微微一抬手,压住了他的话头。 皇帝道:“好了,众卿的意见今日就到此吧。明日早朝再议。都且退下吧。” 中护军将军悻悻,众臣也只得跪安:“臣等告退。” 李意随众臣退出御书房后,霍南君才觉得舒畅了些。 皇帝见着皇后身边的霍南君,宽额方脸上展露一丝笑意:“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皇后微微一笑,对她说:“南君,你先退下吧。我那里有你爱吃的杏仁糖蒸酥酪,上午就给冰镇上了。” 知道皇上和皇后还有事要讲,霍南君便起身福礼:“是,臣女告退。”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迅猛,也去得洒脱。 霍南君从御书房出来后,雨已经停了。她去了皇后的坤宁殿。 皇后娘娘宫里夏日总是最凉爽的,画石为榻,设紫瑶帐。霍南君在殿外褪鞋,换上室内的鞋履。 霍南君往那凉席上的罗绸垫儿里坐。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疏影,为她递上擦手的锦帕。 擦了手后,疏影又给她抱来两只乌金云绣的软枕,说:“县君可有淋着雨?方才好大的雷。” 霍南君笑道:“我运气好,出来时雨都停了。姑母说这有我爱吃的杏仁糖蒸酥酪,我便来偷个嘴儿。” 疏影抿嘴笑:“原是县君馋了。那酥酪早上便按娘娘的吩咐为您冰上了,不过奴婢给您晾一晾,免得伤胃。” 皇后姑母身边的两个大宫女,疏影和暗香,是她进宫就认识的。所以疏影的小小调侃,反倒显得亲切。否则,哪个宫女敢这样僭越的与她说话。 霍南君笑着点点头。 不消一会,疏影端上食点来。霍南君吃着冰镇后的酥酪,这味道她很怀念。 她一勺一勺,如五味杂谈。 在她享用甜点时,一个男子进来。见到来人,霍南君的勺子停下。 这是皇后的内殿,除了皇上,也只有一个男子能这样入内。 那就是皇后的儿子,霍南君未来的丈夫,将来的顺帝——杨子雍。 杨子雍见到霍南君,也是一愣。他搓了搓手,小声的朝她道:“南君,你也在这啊。” 见到杨子雍,霍南君便笑不出来了。 他如今十九岁,面如傅粉,眉似墨画。还是那么一张奶油小生的模样。他的性情也没便宜这样貌,软弱怯懦,更没主见。 他唯一有主见的一次,就是自己在前殿为他杨家王朝熬出了白头发,他竟然后脚就勾结义王逼宫。 若逼宫的目的是要她霍南君交权,倒也罢了。但这厮竟然痛哭流涕的在退位诏书上盖了玉玺,要将皇位传给他年仅十一岁的弟弟。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杨子雍既是南朝的嫡子,又是长子。他出生便没人能跟他争皇位。他本来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上天给了他一个好母亲,一个好身份,一个好皮囊,一桩好婚事,但唯独没有给他留下一个好脑子! 最后杨子雍丢了皇位,霍南君丢了性命。 起手一把好牌,最终能臭成这样的,历史上怕也只有他了。 第五章 太子 糖蒸酥酪,霍南君是咽不下去了。 她放下碗。 霍南君不起身行礼,更不想理他。若杨子雍有那个跟自己计较的脾性,前世也不至于是那样的结局。 果然,杨子雍一愣,他倒显得很紧张。今日的南君妹妹,脸色不对。 杨子雍不安写在脸上,又不敢问。只能说:“南君,母……母后不在吗?” 霍南君自顾自的转动着勺子:“姑母还在御书房,与皇上说话呢。” 得了这么个冷冰冰的答话,杨子雍更不敢再问了。 他低着头,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偷着眼瞄她。 屋里一时尴尬的静默。 霍南君觉得厌烦,把玩的勺子“啪”的一声按在低矮的几案上,压得生疼。 杨子雍脸色一白,“唰”的站起来,惶恐不安的道:“那我改日再向母亲请安,我……我先走了……” 怪了!就算自己不待见他,也没有到把他吓跑的程度?前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莫名其妙。 杨子雍刚走几步,便撞见了皇后。 皇后的今日的声音有点冷:“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母后……”杨子雍的声音更是低了下来,他赶紧行了个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皇后哼了一声:“中午我便让暗香去传你,你这会子才来,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儿臣知错,不知母后召见,是有何事?” 皇后看向那殿内的霍南君,对杨子雍说:“罢了。今日你先回去,明个我再传你。” 杨子雍就像松了一口气,赶紧跪安走了。 皇后入了殿,霍南君起身向她福礼,皇后脸上这才复又有了笑意。 皇后见她碗里的酥酪只动了几勺,便问:“怎么今日这糖蒸酥酪不合你胃口?” 霍南君道:“哪能啊,姑母宫里的点心,我可是日夜盼着呢。只是今个儿雨后天凉,少贪了几口。” 皇后道:“不错。还是让疏影煮一壶晚甘喉来,夏季喝来是最好的。” 疏影笑着道:“娘娘,县君来时,奴婢就给煮上了。县君刚吃了凉的,这会儿喝来正暖养胃呢。” 皇后身边儿的大宫女一向有眼力。皇后满意的点点头。 疏影和暗香伺候上茶。 皇后这会儿像在想什么心事,她看向霍南君:“方才雍儿去得急,可是跟你置气了?” 霍南君觉得这句问话,来得莫名:“姑母怎么这么问?好端端的,太子跟我置什么气?” 皇后轻轻一笑:“我就随口问问。小孩子拌嘴也是常事儿的。” 霍南君还没那么闲情去与他拌嘴。 她淡淡的说:“太子如今也不是小孩了。” 皇后缓缓滑动杯沿:“南君,我是瞧着你长大的。你虽比雍儿小几岁,但胸襟却广。若他惹你生气了,你可得担待些。” “姑母严重了。” “我就这担心,这孩子心智单纯。若他受了奸人挑唆,犯了什么错事就不好了。”皇后满目忧思。 霍南君心底嘲讽。这哪里是什么单纯?杨子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登基后干了不少荒唐的事。说出来都令人不敢相信。 如今的后宫除了皇后,便是郑贵妃地位最高,位居三夫人。 登基后不久,这草包就干了一件奇葩事。竟然命左右侍臣,强迫侮辱了当时已是太妃的郑贵妃。闹得举宫震惊! 当时太后姑母,差点喘不上气,颤颤巍巍的问他原因。 杨子雍也知道定是闯祸了,哭得眼泪鼻涕横飞,愣是不吭声。 一旁的会稽长公主,还不以为然的护犊子:“那郑太妃在先帝在时,妄图以二皇子与哥哥争皇位,如今哥哥已登基,给那老太婆个教训也没什么了不起。” 太后姑母登时便气得晕死过去。 醒来后那杨子雍又是磕头,又是认错。 太后姑母大怒:“那郑太妃的二皇子是早死了,可还有个四皇子永嘉王!皇帝命人欺负了太妃,你准备如何向永嘉王交代! 杨子雍便说:“朕准备立即给永嘉王加官进爵,进行安抚。再给太妃赔礼道歉,赏她珠宝玉器,承诺她死后赐以哀荣。” 听听,这都是多么天真的话。 太后心灰意冷,将皇帝撵了出去,将霍南君招到身边来。 “将今晚的消息锁死在宫里,一个字都不能泄出去!”太后躺在榻上,霍南君非常深刻的感受到姑母的痛心,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如此。 有这样一个儿子,这样一个丈夫,给谁都是一件糟心事。 霍南君道:“那永嘉王呢?” 太后沉思了许久,说:“不多久就是郑太妃的生辰,就以这个理由马上把永嘉王召回金陵,说是皇上恩典,允他进宫给太妃祝寿。” 霍南君立即便理解了太后姑母的意思:“只能如此么?” 太后道:“生母被羞辱,这等奇耻大辱怎么可能安抚得下来!就算那永嘉王现在咽下这口气,以后必反。不能留下这个祸根。只能趁着那永嘉王还不知内情,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们,然后厚葬吧。” 霍南君沉默了许久。 “南君,你要明白。坐上那龙椅,首先考虑的是国家稳定,而不是个人情感。身为帝王,绝不可心慈手软。我必须得保全雍儿的皇位,也是为了保全我们霍家。在此事上,我别无选择。” 霍南君可以理解姑母的选择,却无法理解皇帝的愚蠢。 那一晚姑母的声音很疲惫,此后便久病不起。再好的汤药养着,还是于次年病逝了。偌大的皇宫,就剩霍南君一人苦苦熬着。 而新帝登基那年的罪孽,最终被永嘉王和郑太妃的两具棺椁带入了陵墓。 想起前世的事,霍南君一阵怅惘。 那年太后姑母绵延病榻,临终前也是挽着她的手,让她对皇上多多担待。 而如今,皇后姑母也是在这坤宁殿里,说着同样的话。 如今的霍南君已经敏锐了许多,她察觉到皇后姑母似乎欲言又止,难道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晴? 她忽然觉得,可能前世有许多事都透着异样。 譬如那杨子雍,那样胆小怯懦的一个人,哪里来的胆子指示侍从侮辱郑太妃? 他更没有胆量去勾结义王逼宫。况且那时,他已经被自己囚禁在寝宫内,谁又在给他传信? 一向与霍家交好的义王,又怎么突然倒戈,还是倒戈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种种疑问在霍南君的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若她不做些什么,今生还得走上原来的老路子。 霍南君开始警惕起来。 第六章 李家 霍南君故作不经意的问:“太子有皇上和姑母的教诲,还能做出什么错事来?不过方才姑母对他好像比平时严厉些。他可是惹姑母不高兴了?” 皇后闻言一笑,轻描淡写的带过:“不是什么大事儿。” 皇后又对疏影道:“这酥酪太凉了,上那木犀糕来。” 霍南君默不作声的呷茶。 皇后没有谈及杨子雍,而是道:“方才你走后,皇上在御书房里,可夸赞了你好几嘴。” 霍南君道:“皇上哪是在夸我,分明是对姑母的话高兴哩。” 皇后娘娘莞尔:“你今儿个的话,却是正中皇上下怀。这可是霍相国的意思?” 皇后娘娘指的霍相国,是霍南君的伯父。 显然,皇后也不认为这是霍南君自己的想法。 即使她再聪慧,但一个没有深入接触过军政的孩子,哪里能说出那般条理来。若不是霍南君亲历,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这样也好,免得被旁人看出异样,平添麻烦。 皇帝那里不可敷衍,姑母这里却是可以混赖过去的。 霍南君唇角一勾,眼睛溜溜透着狡黠。 她像孩子那般嗔笑:“侄女好容易得了回功劳,姑母还要算在伯父头上,那哪成啊。分明就是我自己想的。” 皇后眉如弯月,笑得宠溺:“好罢,好罢,是我们南君聪颖。” 霍南君的父母镇守江州。两年前武皇帝登基后,霍家便将霍南君送进金陵来,跟着公主们接受最好的教育。皇后姑母也有意教她政事。 所以这两年,除了每月初一去大伯父家祭祖外,她都生活在宫中。姑母如生母,关系自然亲近。 霍南君问:“皇上是要在明日朝堂下旨么?” 皇后点点头:“不错。皇上的态度很坚决。那青州刺史的折子,想来是准了。” 前世时,李意上的这道折子,皇帝就是力排众议都给批了。如今有了皇后和李道进言,那更是板上钉钉的事。 “说起来,这青州刺史年纪不大,倒颇有胆略。”皇后赞道。 霍南君说:“李意没有带兵,但他父亲李道却是将军。听说他在青州就常常出入军营,只是差个军衔罢了。这会抓着个机会,想入武职,可惜这算盘还是落空了。” 皇后奇道:“南君,你怎知皇上没有给他兵权?” 霍南君眨眨眼:“我就随便猜猜。姑母不也说,他还太年轻了么。” “年纪还是其次。若皇上有心,不说三将,怎么着也得给个参军。但皇上在御书房的意思,却是打算将李意召回金陵来。准备给他个五品太子中庶子的衔。作为太子侍臣。”皇后意味深长的道:“这里边儿,你可嗅出什么味来?” 皇帝的决定跟前世一样。 霍南君思索着:“想来,是皇上不想让李意入武职。” 皇后一脸笑意:“哦?那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我猜问题不在李意身上,而是在他父亲李道身上。” 皇后十分惊讶的看她:“南君,你今日可真让本宫刮目相看呐。” 霍南君不愿解释,只是抿唇笑。 皇后道:“那李道原来是北魏将军,后来家中变故,弃魏来奔。皇上给了他三品龙骧将军的衔,统领左卫军。不过到底是魏人,就算他儿子也有治军之才,但皇上的信任还是有限的,这才迟迟没给他军职。” “不过这块好料子,皇上又不想白白晾在那北疆。所以将他召回来,以侍臣身份安在太子身边,辅佐太子是不是?”霍南君接道。 “的确如此。这李意与雍儿年岁相差无几,却也适合做个侍臣。” 因为皇帝的顾忌,李意原本是没有机会得到军职的。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成了手握重兵的藩王。 皇上现在将他招回金陵的决定,在以后来看,反倒是给了他一次接近最高权力圈的机会。 所以是得是失,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 霍南君忽然想到,会不会在他上折子之前,他们父子便已经料到可能的结局。要么是得到青州的兵权,要么是被召回金陵。 否则前世,李意怎么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融进金陵的势力圈?若没有提前梳理打通,那是不可能的。 若真是这样,这对父子的城府可就太深了。 皇后见霍南君兀自沉思,便问:“南君,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李意戴文官的帽子,骨子里却是军人的心性。而太子又是在宫里长大的,性情和顺。让他做太子侍臣,怕是不妥。” 想到前世李意便是跟在太子身边,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霍南君就觉得头痛。她得想个法子,把他给撵出去。 这一世还想对她放肆?做梦去吧! 皇后却道:“雍儿性情就是太过绵柔。李将军之子年少时便出入军营,我倒希望他能影响到雍儿变得强硬些。” 他没让杨子雍变得强硬,而是让自己变得短命! 霍南君故作忧思:“但他毕竟是魏人,太子是我南朝储君。我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动摇国基的大事。” 这是逼着她祭出杀手锏。 其实霍南君心底根本不分什么南人魏人。魏人就一定会谋反?南人就一定会效忠? 那武皇弑兄登基算什么?杨子雍和义王逼宫算什么?有血缘的尚且如此。 臣所欲,帝能给,则安。 臣所欲,帝给不起的,则反。 说来说去,都是权谋和利益,还扯什么祖先。 但对于姑母来说却不同,因为杨子雍的安全对她才是首要的。 果然,皇后柳眉微蹙:“你这话是提醒我了。不过那李将军,已归顺我南朝十数载。我倒不信他敢对太子做什么。” 霍南君点头:“李家现在当然没那个动机。不过太子尊贵,总是该妥帖些好,免得被其他人钻了空子。” 皇后若有所思,她想了半晌,道:“好了,这事儿我得再考虑一下。今儿个我也乏了,就不说这些了。” 霍南君也不再多言,她道:“姑母今日累了一天,南君就不打扰姑母休息了。” 皇后抬抬手:“去吧,去吧。哎对了,前几日益州刚进贡上来几匣今年新摘的蒙顶茶,我赏给几位公主了,你也带些回去。夏天喝这个,消热祛暑是最好的。” “多谢姑母。南君告退。” 第七章 决定 霍南君起身跪安。 临走时,她秀美的娥眉微扬,行走风间带着愉悦。 她是高兴的。 李意成为太子侍臣的事,已经让姑母犹豫。等再过两天,她再去添个油,加个醋,点把火。还怕搅不黄这事儿? 就算把你赶不回北疆,也给我老老实实的宫外放鹅去吧。 今生别想再站在跟她霍家同样的地位上。 霍南君原本也是世上最令人羡慕的女子。 他们霍家根基深厚。 她的父亲霍元献是镇国大将军,驻守寻阳。江、湘、郢三州诸持节都督。三州兵权在握。 她的大伯父霍元恭,太宰,相国公。位列三上公,坐镇金陵。 皆是超品的权贵。 她的姑母更是当今皇后,以后顺帝的生母太后。 霍南君出身在这样的豪门里,天生也没有人能跟她争后位。 上天也给了她一个好家族,一个好身份,一个好样貌,一个好脑子,但唯独没有给她留下一桩好婚事! 晚间,霍南君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在想如何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南朝建立六十余年,霍家与皇家数代姻亲。 她和杨子雍的婚事,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做主的。让帝王的子嗣中,一直有霍家的血,这是霍家位高权重,却长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霍南君当过皇后,所以她理解这样的政治选择。 所以前一世,即便知道杨子雍没有才能,但她还是嫁给了他。他们的婚姻没有情感,她为的是家族利益。 霍家的男儿为了家族的荣誉上战场,霍家的女儿为了家族的繁盛与皇室联姻。 只想享受常人不可及的富贵,却不想为家族付出,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况且在旁人来看,嫁入皇家母仪天下,本来就是一件极大的殊荣。 霍南君知道其中的利害,她也不会天真认为,她的婚事能轻易推得掉。就算杨子雍缺胳膊断腿,只要他是未来的皇上,她也只能嫁给他。 霍南君再次翻了个身。 那如果杨子雍不是未来的皇上呢?霍家是否还会将后位压在他身上。 霍南君从床上坐起来,她越想越明白。 霍家是权臣,而不是家臣。他们的目的是家族的昌盛,而不是对皇帝死忠。 皇后姑母就是一个例子。 当初先帝在时,霍家没有将姑母嫁给先帝,而是嫁给了他的弟弟杨骏,也就是当今圣上。果然没过几年,杨骏便起兵入京,弑兄称帝。 金陵城里的贵族门阀,不知被杨骏一夜清洗了多少。但唯有她霍家,仍旧兴盛不衰。可想而知,霍家对朝局的理解,是多么的深入。 如果杨子雍当不上皇上,霍家也绝不会把她嫁给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皇子。 但是……要怎么样才能阻挡杨子雍的称帝之路呢? 他的出身太好,本身又有霍家的血,霍家没有必要去另择新君。 没有才干?更不是什么问题。皇帝无能,权臣的势力越大,霍家更不希望看见一个强势自主的帝王。 霍南君如今只有十三岁,又没有皇后的权力。更不能伤杨子雍性命,否则对于姑母和霍家,都不是好事。 想要拆开“天生一对”的帝后,又不能损害霍家利益,可谓难之又难。 霍南君抓着那缕金绣纹的织锦被,像要揉断她的长指甲。 可是再难,她也得试。她可不是那坐以待毙的人。 就算把这南朝掀个底朝天,只要保全住她霍家,不让她重蹈覆辙,谁管你杨家会怎样。 霍南君打算从杨子雍入手。她想起白天姑母奇怪的态度,她觉得应该留心一番。 快到三更,她方才睡去。 翌日,霍南君屏退左右,掩好殿门后,房间里只留下晚晴和幽草。 幽草是从江州便跟着她进宫的贴身婢女,性情活泼。 而晚晴则是入宫后,皇后姑母派来照顾她起居的掌事嬷嬷,年岁大了霍南君一轮,办事妥帖又细致。 在前世,这两人都是对她最忠心的。她很信得过。 “等会我想让姑姑替我办件事。”霍南君对晚晴道。 晚晴福身:“县君请吩咐。” 霍南君道:“我想让姑姑今儿个替我盯着那坤宁殿。” 晚晴和幽草皆是面露惊讶。 晚晴性子沉稳,她压低声音道:“那坤宁殿,可是皇后娘娘的住处。” 霍南君说:“今日姑母可能会召见太子。太子上午有早课。所以你午后就去那盯着。若是见太子进了姑母宫里,速来报我。不过这事儿得做得自然点儿,别让旁人察觉了。” 晚晴虽不知霍南君的心思,但她并不多问:“奴婢知道轻重,县君放心。” 晚晴进宫早,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她很懂宫里的规矩。这件事让她去办,霍南君才放心。毕竟窥探中宫这种事,弄得不好,会惹来一身腥。 晚晴出去后,霍南君又对幽草说:“把昨日姑母赏我的蒙顶茶,都带上,我们瞧瞧寻阳公主去。” “是,小姐。” 幽草是从江州跟她进来的,所以私下里习惯叫她小姐。而不像宫里其他人那样,以封号称她县君。 宫中公主有好几位。会稽长公主是皇后所生,杨子雍的亲妹妹。说起来她与霍南君也带着表亲血缘,但霍南君却与她不亲近。 反而是武皇帝的第五女,汶阳公主与她十分投缘。 说起这汶阳公主,前世的命运也颇为起伏。 三年前,武皇起兵造反前,为了联络朝臣,私底下将汶阳公主许配给前朝宰相张氏之子。只可惜还未出嫁,张氏一族就被先帝,以帮助杨骏谋反为由杀了。 公主及笄后,她将嫁给重臣王氏之子,王远之。但没过久,这王家便涉了案。被判入狱,王远之病死在流放途中。 武皇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被牵连,便在权臣藩王中,再为她寻了一门亲事。 但这次公主以死相拒,要求免除封号与夫同途,武皇大怒。 直至武皇驾崩前,公主都没有再进宫朝谒皇帝。 汶阳公主一生三嫁,一嫁功臣、二嫁罪臣、三嫁重臣。却志节坚贞,气如寒松。 她与霍南君终身挚友,即使远嫁也书信不绝。 如今想起来,霍南君便格外心疼。 第八章 公主 霍南君去了谨兰苑。汶阳公主的宫女见到她,赶紧迎道:“县君来啦?” 霍南君道:“阿五可在?” 杨阿五,是汶阳公主的乳名。 “在屋里跟伶儿姐姐下六博棋呢,奴婢这就去通传。” 霍南君却拦了她,作嘘声状:“别传了,我自个儿进去。让我去唬一唬她。” 宫婢只得抿唇笑,霍南君褪鞋入屋。 盛夏酷暑,柳叶格的方窗遮着帘幕,生怕屋外的阳光漏进来。 一架嵌珐琅漆彩屏风后,一个身着杏黄色杂裾垂髾服的女子,正撑着下巴,注视着那花梨木的棋盘。 隽秀侧脸,巧笑嫣然。 杨阿五的棋正走在关键时刻,她投箸前,念叨:“五白,五白……” 伶儿亦一脸紧张。生怕她投出个倍胜来! “哎呀……”杨阿五一阵叹息:“差一点。” 伶儿松了口气,但还是无奈的道:“公主,你都钓回两条鱼了,奴婢还是认输吧。” 杨阿五笑道:“那我让你一箸。” 霍南君从屏风后钻进来,笑道:“公主这么大方,那让我一箸如何?” 杨阿五转头一看,喜上眉梢:“南君,你来了?” “这大热天儿的,怎么不避开日头再过来。”杨阿五站起来迎她。 霍南君自从重生后,十分贪恋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昨日姑母赏了些进贡的蒙顶茶,便都给你带来。” 幽草将匣子呈上。 杨阿五道:“皇后娘娘已经赏了两匣给我了。” “我晓得。但姑母赏的算姑母的,我再多送你两匣不好?你不是最爱喝这个?” 杨阿五心下感动,拉过她:“南君,你总是有什么都想着我。我这方巧给你打了两个络子,绣的是你喜欢的绿萼梅。我让伶儿给你拿来,你看好不好。” 霍南君笑说:“这宫里最好的绣娘也比不过阿五你的针线呐,你给我绣的,哪能不好。” 说话间,二人便往榻上坐。 两姐妹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她们又下了几局六博棋,杨阿五被杀得丢盔弃甲。 就在下棋间,幽草从屏风后探出身来。霍南君猜到应是晚晴姑姑那边有消息了。眼神交流间,幽草点了点头。 霍南君便晓得,杨子雍这时果然是去了姑母宫中。 霍南君不动声色,安稳的与杨阿五又杀了一局。 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对杨阿五道:“阿五,昨个儿姑母赏下的蒙顶茶,你可有去谢恩?” 杨阿五道:“还没呢。你不说我都差点儿给忘了。” 霍南君说:“那我们现在去吧。” “现在?” “正巧今日我还没去给姑母请安,眼下日头消下去了些,咱们一块儿吧。” 杨阿五被霍南君的棋,杀得恹恹,这会儿便丢了博筹:“好罢,咱们谢恩去。” 霍南君与杨阿五带着宫婢出了谨兰苑。沿着天渊池的湖畔,穿过各座亭台楼阙,她们闲情悠悠的往坤宁殿去。 临近坤宁殿时,晚晴从另一条小道上绕出来。她像是碰巧遇上她们一般,给杨阿五福礼:“奴婢给公主请安,给县君请安。” 杨阿五问:“晚晴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晚晴捧着一手绢茉莉花,笑道:“最近天热,咱们县君最近有些上火,奴婢便来这摘些新鲜的茉莉花蕾。与金银花一同泡水,理气解暑得很。” 晚晴走到霍南君身边,将帕子递给她:“县君您看看,这些好不好。” 说话间,晚晴凑近霍南君,压低声音极快的与之耳语:“县君,奴婢一直守在这没敢离开。方才太子进去后不久,会稽长公主也进了坤宁殿,已经有一盏茶时间了。” 会稽长公主?霍南君挑眉。 她神色不变,拾起那帕子里的茉莉花蕾,点点头:“我娘小时候,便常用茉莉花和青花给我泡水喝。有劳姑姑了。” 杨阿五取笑她:“你想要这些个儿,让太医院送一些就好。何苦大热天儿的,自己个儿来摘。” 霍南君浅笑:“一点儿小事惊动了太医院,姑母那里又得挂心了。” 杨阿五以为然:“说的也是。” 霍南君与杨阿五说说笑笑的继续走。 行至坤宁宫外,她们让宫女通传,一块儿进了一道门。 就在坤宁殿外,就见大宫女疏影赶了出来:“奴婢给公主请安,给县君请安。” 杨阿五道:“汶阳和永宁前来给皇后娘娘谢恩,有劳姑姑通传。” 疏影看了一眼霍南君,道:“公主来得不巧,太子这会儿正在殿里与娘娘说话呢。” 霍南君道:“太子表哥也在?那我们刚好也给太子一块儿请个安吧。” 霍南君作势要走,疏影赶紧拦了她:“县君,太子今日是有正事与皇后娘娘商议。眼下怕不是时候。” “哦,没这样啊,”杨阿五转而看向南君:“那我们……” 霍南君微微一笑,接话道:“没关系。我们便在这等等吧。” 在这等?杨阿五有些奇怪。 疏影道:“公主和县君千金贵体,哪能在这日头下晒着。若是不想来回白跑的折腾,奴婢先领您们去偏殿坐坐?” 疏影陪着笑。霍南君却确定了心中的疑窦。疏影是姑母的近身宫女,平时都是在殿内伺候。她这会亲自出来拦自己,也就是姑母在拦自己。 平日里,就算太子在殿内,也没有如今这样生怕她听见只言片语似的。 加上昨日姑母对太子的疾言厉色,霍南君更能肯定,现在屋里谈的事儿,一定跟自己有关。 霍南君没有走,她思索着有什么事,是姑母不想让她知道的? 疏影微露难色。 就在这时,坤宁殿内,传出不小的响动。 “啪!”瓷片碎地的声音。 接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拔高而起:“母后,皇兄是太子,未来的皇上,难道连这点儿自由都没有吗?” 皇后气急:“就算是太子,那也有他不能做的事!” “母后息怒,儿臣……儿臣再也不敢了……” “皇兄,你何须认错。凭什么父皇做得的事,你却做不得。” “住口!你们给我跪下!” 坤宁殿内,三个声音之间,爆发了不小的争吵。 杨阿五神情惊讶,凑近霍南君问:“会稽长公主也在?” 第九章 争吵 疏影面色担忧,赶紧道:“公主、县君,奴婢还是领你们去偏殿吧。” 杨阿五也不敢凑这热闹,点点头就要跟着疏影走。 却见坤宁殿的红木镂雕房门,被从里一把掀开。门扇打在门背上,磕得生响。 会稽长公主从里冲出来,满身怨气都撒在了门上。 她看见门外的霍南君和杨阿五,愣了一下。 会稽长公主,比霍南君大两岁。巧鼻凝脂,眼角微微上翘,宛若柳叶含着春水。即便她眼下带着恼意,但却更显得绰约多情。 她是武皇所有公主中,生得最美的。又因嫡出,从小便被皇上捧在手心里,性情自然骄纵些。 会稽长公主的视线,落在霍南君身上。 她唇角一勾,露出嘲讽的神情:“这不是未来的太子妃吗。” 霍南君与会稽长公主虽是表亲,但平日里只是不咸不淡说上几句。这会儿她阴阳怪气的语气,却很明显。 霍南君神色淡然地行了个半礼:“公主万福金安。” 会稽长公主冷笑:“现在你向我行礼,我还受得起。以后等你入了中宫,怕是得反着来了。” 此言一出,疏影和杨阿五的脸色皆变。 霍南君正色:“公主,话可不能乱说。” “你还没与我皇兄行六礼呢,我皇兄就要受制于你。以后谁还压得住你?”会稽长公主的话越说越忤逆。 霍南君蹙眉。 “放肆!”殿内传来皇后娘娘一声怒喝。皇后鬓上的的云鬓凤祥金步摇,随着她的走出,叠撞作响。 皇后眉横冷竖,嘴唇微微发白,长长的玳瑁护指,指向会稽长公主:“你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后!” 皇后娘娘此刻是真动怒了。一国之母的威严,如高山落浪震慑当场。 “噗通!噗通!”宫婢太监们全都跪了个从里到外。 杨阿五与霍南君也立即跪下:“皇后娘娘息怒!” 屋里赶出来的杨子雍,吓得面色发白,赶紧对会稽长公主道:“妹妹,别说了,快向母后认错。” 会稽长公主这才不情不愿的道:“是儿臣失言。但是母后,想想皇兄的事,若换作是父皇,还会有人说三道四吗?” “你给本宫闭嘴!这会儿你还敢妄议你父皇,你是要反了天不成?”皇后气得不轻。 会稽长公主噤声不言。 “疏影!把会稽长公主给本宫关回她的清漪苑,罚抄《女诫》百篇。没有本宫的旨意,不准让她踏出宫门一步!” 皇后甚少对这个女儿如此严厉,杨子雍急道:“妹妹不是有意忤逆母后的,请母后开恩。” 皇后杏眼含怒地看向杨子雍:“你的事,本宫还没跟你算完。你就急着为她求情?你们这两个逆子,真是要气死本宫。” 杨子雍被皇后一瞪,心虚地低下头去:“儿臣……儿臣……” “疏影!还不把会稽长公主带回去闭门思过!”皇后道。 疏影哪里还敢耽搁:“是。公主请。” 会稽长公主辩道:“母后,就因为皇兄在我那里多坐了一会儿。你就要将我禁足么?” 皇后道:“罚你禁足,是因为你目无宫规法纪,是因为你口出逆言,是因为你妄议你父皇!你若是想不明白,就一辈子别出来!” 会稽长公主从小便如众星捧月一般的长大,何时受过这等重罚。 但她又心高气傲,重重的哼了一声。甩下脸子离开了。 一向清净的坤宁殿,被这一闹后,皇后显得余愠未消。 杨阿五见状向霍南君递了个眼色,看来今儿个来得真不是时候。 霍南君暗忖,看来今儿个来得正是时候。 皇后转身瞧见她们,脸色尽量放缓了些:“汶阳,南君,你们来了?” 杨阿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娘娘昨日赏赐了新茶,儿臣承蒙恩泽,特来谢恩。” 霍南君道:“汶阳公主此前正与我玩呢,我们便一道来向姑母请安。” 皇后神色倦怠:“好了。你们的心意本宫已经收到了。我有些累了,今日你们就先回去吧。” 想必皇后还有话与太子说。 见此情形,她二人躬身道:“是。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霍南君和杨阿五出了坤宁殿,她们回了杨阿五的谨兰苑。 入屋后她们一块儿坐回榻子上。 伶儿带着小丫鬟们,端上锦帕、铜匜、面盆。杨阿五匆匆洗净手后,让丫鬟们都出去了。遮光的帘幕再次盖上。 杨阿五这才长嘘一声,拍着胸口道:“南君,你可瞧见没有,方才皇后娘娘那真是动了大怒了。” 霍南君道:“姑母这样发火,的确少见。” “可不是,皇后娘娘一向恭谨雍容。还没见过她这么疾言厉色的对待长公主和太子殿下呢。” 霍南君不以为然:“想来是太子又做了什么让姑母不高兴的事儿吧。” 杨阿五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她问:“太子经常惹娘娘不高兴?” 这才刚开头呢。霍南君随口说:“我就这么一猜。我是听长公主的话里,好像还跟我有什么干系似的。” 杨阿五闻言一愣,她低头只顾喝水。 见杨阿五忽然沉默,霍南君嗅到一丝异样,她问:“阿五?这么了?” 杨阿五面色犹豫,等了半天才说:“南君,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但不知该不该跟你讲。” “你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是怕你听了后,心里不痛快。而且,这件事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万一是个误会,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到底是个什么事儿?你这话都到喉咙口了,还要咽回去不成?你先说来听听罢,若你不说,我也会顺着长公主的话,去问旁人的。” “哎?别,还是我告诉你吧。你去问了旁人,旁人也是不敢告诉你的。” 霍南君点头:“那你说。” 杨阿五道:“你听了可别置气。事情是这样的。你记不记得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到你那去与你下六博棋。当夜我们接连杀成平局,到最后也没分出胜负。” 对于杨阿五是几个月前,对于霍南君却是十年前的事了。她哪能记得,只得说:“我没多大印象了。” 杨阿五道:“总之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些酒,所以我回去得有点晚。等我回去路过清漪苑,然后我就看到……看到……” 见她面露难色,霍南君问:“看到什么?” 杨阿五踟蹰了半晌,咬咬牙说:“我看到太子竟然从清漪苑里出来。” 第十章 风月 霍南君心底一沉:“太子?你确定?” 杨阿五点头:“太子的那身乌青大袖衫很好认。是我亲眼见着的。” 清漪苑在后宫西六宫中,而太子居于东六宫,即便他是皇子,也不能随意进出后宫。更何况还是夜幕垂垂之时。 霍南君道:“这可是犯忌讳的事儿。大晚上的,他去长公主的宫里做什么?他身边有哪些人?” “太子走的是偏角门儿,身边就一个小宫女。看上去二人颇为私密,在那门前还说了好一阵话哩。” 霍南君思量着:“哪里的宫女?” “以前没见过,后来发现是会稽长公主身边多了这么个近身宫婢。” 霍南君觉得奇怪:“就算是长公主的丫鬟,又怎么会与太子半夜说得上话?” “所以,我怀疑…她………”杨阿五欲言又止,不时用眼角瞅她。 霍南君手指缓缓滑动杯沿,淡淡的道:“你怀疑太子与那侍婢有私?” 杨阿五赶紧说:“南君你可别气,我也就是胡乱猜测,兴许是个误会。” 我有什么可气的?霍南君冷笑。杨阿五的话让她想起前世的一桩事来。 前世太后姑母去世后,杨子雍时常在宫里聚集文人骚客宴饮。会稽长公主总是会送些美人前来助兴。 然而好一端风流雅事,生生被做成下三流事。当霍南君从宫中赶去时,看见的是满殿醉酒靡靡的男男女女!其中不乏朝中之臣! 他居然在此聚众乱性!这再次刷新了霍南君对荒唐二字的理解。 霍南君进入后殿时,杨子雍将自己关在屋内死不开门。直至霍南君下令砸门,他才哆哆嗦嗦的出来。 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他身边的掌事麽麽余氏。余氏穿戴整齐,当即磕头认罪。不仅承认与皇帝有私情,还揽了罪责。 霍南君对这位余氏印象颇深。她初时在长公主身边当差,因办事妥帖后来成为杨子雍身边的大姑姑。但没想到她竟会教唆杨子雍做出这等事! 但当晚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她来不及细想就赐了一根白绫。 杨子雍眼睁睁地瞧着那余氏被太监们架上房梁。 想来上吊的死相是最难看的。那余氏死前踢蹬,满屋竟没有一个宫人敢听从皇帝之命,上去搭把手。 直到那余氏两眼凸出,舌头长长的外滑嘴边,终于不动了。 杨子雍亲眼瞧着那余氏吊死的过程,吓得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太监们将皇帝抬回寝宫,此后便被霍南君软禁在了宫内。直至义王宫变。 余姑姑是犯事宫人,她的尸身被草草的扔进北宫角的林子中埋了了事。 霍南君如今想起这些却觉得有些异样。若不是最后那出事,余姑姑在她印象中是个稳重内敛的人,模样生的一般。 那么多美人杨子雍没看上,怎么偏偏看上她? 而且这次杨子雍又跟宫婢有染? 霍南君忽而又一想,不对,前世时她没有撞见皇后责罚长公主。杨阿五自然也没有主动跟她提。 但并不表示,没有这档子事。 若那杨子雍真与一个丫鬟暗度陈仓,按姑母的性情,她定会顾忌到霍南君的颜面,将这件事压下去。 再联想起会稽长公主的话,想来这位公主不仅知晓内情,还在里边儿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才让皇后姑母如此生气。 会稽长公主对给她哥塞女人这种事,真是“孜孜不倦”。 霍南君道:“阿五,若你认为这真是个误会,这几个月里,你早就想着方儿的替我查明了。也不用等到今日还挂着这事。” 杨阿五叹道:“南君,我也就不瞒你了。自从撞见了那晚后,我就常常留心。发现太子和长公主的婢女,的确有些蛛丝不清。太子与这婢女时常一块儿说话,有时他们进了清漪苑一呆便是几个时辰。出门时,总是这丫头相送。若不是今日你起了疑心,我原本也是不想告诉你,让你白白添堵的。” 其实太子临幸女人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两年,皇后便赐了个良娣教他人事。 只不过太子偏偏看上地位卑微的宫婢,还是未来小姑子送的。这就让霍南君的颜面不好看了。 察觉内情的人都晓得,永宁县君是要成为大南朝帝后的人。谁又会将这事说给她听,让她不痛快呢。 霍南君倒没有觉得不痛快。杨子雍喜欢谁,前世她就不大在意,这一世更没什么干系了。只不过她对这宫婢的身份起了疑心。 霍南君问:“那个宫女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杨阿五道:“名字我不晓得,长公主身边的人我也不好多问。年纪也就十五六岁罢。长得将将可人。” 霍南君盘算了下,前世那余姑姑死时二十来岁,若是现在也差不多十五六岁。难道,竟是同一个人? 杨阿五见她兀自沉思,说:“南君,你难不成是要去找太子理论?” 霍南君还未与杨子雍成婚,自然是没那个立场去过问。 霍南君不以为的呷了口茶:“我可没那个闲情去管太子的风流债。再说姑母不是都替我理论过了么。” 杨阿五道:“你想得开就好。这事就当翻篇儿吧。皇后娘娘也不希望你与太子殿下生了间隙。以后若是你母仪天下,这后宫免不得三宫六院。跟一个奴婢置气,何苦来哉。” 这件事若只是个风月便也罢了。但联想到前世,霍南君便觉得这里面兴许没那么简单。 霍南君抿笑不言,嘴角洋溢着淡淡温雅。 霍南君与杨阿五一道用了晚膳。杨阿五见她自若的模样,像是真的没有气恼。这才又奇怪又欣慰。 待回了自己的揽月堂。霍南君将晚晴再次招到身边来。 霍南君坐在罗绸垫儿里,道:“姑姑,我这还有件事,你得去帮我查查。” 晚晴道:“县君请说。” 霍南君让她附耳过来:“这两天你去内廷所查一下宫女的花名册。看看今年新进的宫女里,有没有一个余氏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在清漪苑里当差。” 晚晴颇觉意外,这一日霍南君让她做的事,似乎都藏着深意。比起原来的县君,更重了几分城府。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似乎在筹谋着什么。 晚晴联想到白日坤宁殿内情形,便知此事要紧。 她福身:“奴婢明白了。县君放心,奴婢会做得很小心。” 霍南君雍容的点点头:“去吧。” 第十一章 家族 隔了两日。霍南君再去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姑母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就像完全那日的动怒,只是过眼云烟。 “姑母这两日睡得可好?我瞧你脸色不大好。”霍南君关切地问。 皇后雍容浅笑:“年纪大了,自然没那么贪睡。” 霍南君道:“那得让御膳房上一碗酸枣仁小米粥来,可让姑母睡得安稳些。” 皇后伸手让她坐到身边来,叹道:“南君,也就是你能让本宫觉得安心点。” 霍南君很有默契的没有过问那天的事。她说:“姑母国事繁忙,还得为家事操心,千万保重凤体。” 想起前一世,姑母也是被杨子雍气得卧病,霍南君对杨子雍的厌恶就更多一分。 皇后道:“国事还有迹可循,家事弄不好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但这宫里,没有什么家事。后宫牵一发,前朝也得震动一番。” 皇后道:“你说得不错,你来看看这道旨意。你说这是家事还是国事?” 皇后从一支龙纹匣中,取出玉轴绞锦的圣旨。 霍南君接过来看: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霍南君看完:“皇上要封二皇子杨子诀为鱼复候?” 皇后道:“不止如此,还要给他进号右将军,进督南豫州之历阳、宣城、晋熙、南梁四郡。” 霍南君在意的还不只是这圣旨内容,她道:“这是还未加印的正式旨意?” 皇后道:“不错,这是我直接从中书省拿来的。在此前,我连一个草诏都没见过。到我手上时就差皇上的一个印鉴了。” 霍南君没有觉得意外,因为前世,郑贵妃的二皇子就是在这一年被封为鱼复候,成为第一个有爵位的皇子。 只不过她没想到,原来下旨前,姑母竟然不知道这事。 霍南君放下手中的绞锦:“二皇子已经提前行了冠礼,皇上给他封地,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么大的事,本宫竟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皇后柳眉微蹙。 霍南君分析着这旨意:“南豫州在金陵以西,这四郡皆是水陆咽喉。皇上这是把金陵的西行道,都交给二皇子了。” 皇后道:“就是如此。” 霍南君一笑:“姑母是在忧心二皇子的封地,还是在忧心皇上的独行决断?” 皇后道:“二皇子与雍儿同年。也是个睿智的孩子,郑贵妃的位份不低。皇上要给二皇子一块好封地,我也能料到。只是这封地的位置,就在江州边境,皇上这是把二皇子舵在你父亲门前了。而这件事,皇上显然没有与我商量的意思。这里面会不会有深意?” 说起这二皇子杨子诀,自小聪颖,十二岁时便能百步穿杨。 他母妃的地位比皇后低了一步,他的出生比太子晚了一步,但就这一步,让他与皇位无缘。除了出身,太子杨子雍,没有哪一点及得上这个弟弟。 但这位二皇子,在被封为鱼复候不到三年时间,就自刎而死。 霍南君想起这位二皇子,也是一段遥远的记忆。 她放下圣旨:“皇上素来果决,况且这圣旨并未违反祖制,姑母你即使辅政,你也没有理由去与皇上辩的。皇上既然直接让中书省拟了诏,说明上书令、中书监那些大臣们定是已经论过了,这件事已是定局。” 皇后叹道:“是啊,这件事即使要辩,现在也已经晚了。本宫只是想着你父亲门前莫名多了个皇子镇守,本宫便觉得不妥。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武皇帝是弑兄登基,所以他身上没有霍家的血。霍南君想起武皇的各种举措,重用寒门打压贵族。她霍家也生生在列。 霍南君轻笑:“树大招风,皇上想动一动这朝堂势力的平衡,帝王权术罢了。” 这番话实则是大逆之言。但她却说得轻描淡写。 皇后颇为惊讶的看她,而后没有半句呵斥,反而笑了出来:“南君,你如今是越发通晓这朝堂局势了。” 霍南君道:“姑母不认为南君僭越了?” 皇后侧靠在红木雕花的榻上,优雅地理了理袖子:“旁人说这话,那就得打死。但在咱们这,霍家女儿就该有这气魄。咱们霍家位极人臣。所谓功高震主,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到了我们这个地步,再想退隐归田,那就是把霍家往诛九族的路上带。逆流之中,只能激流勇进。只有站得更高,高到让皇上忌惮,高到动了霍家,就是动了大南朝的根基,那霍家才是最繁荣而安定的。” 霍南君莞尔一笑。她想的没有错,霍氏是权臣,非家臣。他们拥护皇权,是因为皇权能带给他们家族繁荣。 但一旦皇权成了阻碍家族的势力,霍家就会考虑另择新君。 霍家世代名门,历代沉淀下的家族精魂,早已深入骨髓。 这份重视皇权,却不畏惧皇权的傲气,流淌在每一滴血液中,渗透在每一回决断里。 寻常贵族无法比肩霍家,不是因为财力权力。而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深厚的家族荣誉感。 他们因为这血脉骄傲,因为这血脉产生强烈的家族凝聚力,每一个人都愿意为家族的繁荣付出,维护家族的利益。绝不会因为内斗,消耗自身势力。 这才是长盛不衰的真正豪门。 霍南君深以为然,因为在前世,那样艰难的局面中。也是霍家在给她支撑。即便连大伯的儿子都死在战场,但年过半百的大伯在抹了一把老泪后,仍是坚定的站在她身后,那伟岸的身影,让霍南君此生难忘。 霍南君道:“若是皇上真的动了将贵族豪绅一块儿打压的心思,姑母以为结果如何?” 皇后思索半晌,道:“不见得是坏事。” 霍南君相视一笑:“姑母英明。” 皇后赞道:“二皇子的这件事我会传书给你父亲。南君,若你是个男儿,定能驰骋朝堂。” 霍南君道:“霍家儿女,都有自己的战场。” 皇后大笑:“说得不错。南君,这凤冠以后交给你,我很放心。” 霍南君没有答这句。霍家的傲骨,杨子雍是没有传承到半点。他的懦弱愚蠢,将把整个霍家都拖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今生霍南君绝不能容忍。 但杨子雍毕竟是姑母的儿子,她得好好斟酌一番。 第十二章 争执 皇后见她沉默,又想起前日的事来。不由得神色黯然,她拉着霍南君道:“南君,这皇后的位置无比尊贵,却也有许多难处。历朝皇帝三千佳丽,皇后的心胸,要容得下半个天下的女人。那些嫔妃们,她娇任她娇,她媚随她媚,却总得在你脚下磕头行礼。荣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才是帝后之道。” 霍南君知道,这是姑母在宽慰自己。 她仍是作出一无所察的模样,巧笑嫣然:“南君记住了。” 其实姑母的心底应该比她更苦吧。毕竟当今武皇喜好美色,后宫嫔妃比杨子雍多太多。还有一个乱了辈分的兄嫂偶尔来给皇后请安,见面委实尴尬。 但皇后姑母都通通忍了下来,得了个贤惠名声。 霍南君不知这样的贤惠算不算好,她却是无从评论的。 待霍南君回了揽月堂,晚晴已经在殿内等她了。 屏退四下后,霍南君问:“怎么样?” 晚晴上前,答道:“回县君。奴婢去内廷所查过花名册了。确实有个余氏女子,被分到清漪苑当差。年十五,金陵人氏。” “什么背景?” “父母只是普通的农户。因家境困顿,被送进宫来。奴婢已经核实过了。她入宫后由内监、尚宫嬷嬷过审,随其余宫婢一样,由内廷所分派各宫。期间并无清漪苑的人来挑拣。” 晚晴很会体察人事,她明白霍南君不止是想要打探那宫女的来历。 霍南君知道,宫女的选用从民间,到入宫,再到分派,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想要从外送人进来,不是件易事。 再加上那余氏身世清白简单。看来在被分到清漪苑前,与长公主并没有什么关系。 若这个余氏与后来的余姑姑是同一人,那这件事就更奇怪了! 霍南君沉思着,手指意味不明地敲击着大叶紫檀木的矮几。她缓缓说:“我得见见这个余氏。” 晚晴道:“可那清漪苑如今被皇后娘娘禁足,县君是打算这个时候去?” 霍南君道:“姑母只是禁了长公主的足,却没有不许旁人去看望。我那表姐被关了两日,正是心浮气躁。想必恰好有话想跟我说呢,咱们去问候一声也好。” “是,奴婢这就遣人去通传。” 午后,霍南君带着晚晴幽草去了清漪苑。 这会儿各宫娘娘们大多在午睡,但清漪苑却意外的热闹。 夏蝉呱噪,却抵不过那屋内的丝竹笙歌。 霍南君随宫女入殿后,便见会稽长公主慵懒地卧在软榻里,美酒玉光杯,歌舞靡靡音。仿佛只是在设宴取乐,而非禁足。 见到霍南君进来,会稽长公主凤眼微挑,仍旧饮酒观舞。 霍南君走上前,福了个半礼:“给公主请安。” 会稽长公主看向她,没有让她起身,晕红的脸上而是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太子妃又来请安?” 霍南君不以为意地自己起了身。 “公主近日闭门不出,恐公主无趣。我这方得了本书,便拿来送给表姐解个闷。” 霍南君就像没有见着这满屋笙歌一般。晚晴将一卷书恭敬呈上。 会稽长公主淡淡扫了一眼:“母后让我抄写《女诫》还未完,你这又来一本。还真是跟得紧呢。” 霍南君自己往那位子上坐,言行之间不卑不亢:“《女诫》是警示名言,适合拜读。不过这本书,却适合闲时读来,表姐可当看着玩。” 因为饮了酒,会稽长公主捻起书卷的素手有些不稳当:“《博物志》,没想到太子妃竟然喜欢这些乱力乱神之说?” “此书山川地理、飞禽走兽、神话典故皆有包罗,以风流为道学,又怎么算是怪力乱神?” 会稽长公主的长指甲在书面上划着印记,讽笑道:“我记得,这里面有一出牛郎天河见织女的故事,太子妃这是影射你与我皇兄么?” “我与太子未行六礼,也无婚约。公主此言,才是无稽。” “是啊,你还没有与我兄长成婚呢。就能让母后罚我们禁足抄书,果然好本事啊……” 霍南君神色淡淡:“说起来,公主与南君也是表亲,公主何必与我过不去呢?在这宫里,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关系,不是吗?” 会稽长公主将酒杯狠狠压在桌上,她撑起半边身子,突然吼道:“你给我闭嘴!什么相安无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长公主面满醉态,满场舞娘们全都吓了个不清,乐声即时停下:“公主息怒。” “滚!都给我滚!” 长公主一令之下,众舞娘乐师忙不迭地退下。一方是皇上最宠爱的长公主,一方是未来的帝后,她们起了冲突,谁敢多听半句。 宫里人多口杂,但无论下面怎么议论,往上传时都得掂量一下利弊。譬如长公主在禁足时司乐,明知有违规矩,但谁会主动与皇后打报告? 皇后得知自然生气,但公主毕竟是公主,皇后不会拿她怎么样。但这传话的奴才,被公主知道,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若是长公主与永宁县君不合,奴才们即便知道,但同样没谁愿意去与皇后娘娘说听。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谁肯做。 霍南君仍旧安然的坐在椅子里,道:“那公主认为我在想什么?” 长公主单手托腮,扯出一个妩媚的笑意:“你都知道了吧?” 霍南君瞧着她醉眼微醺的模样,没有答话。 “你今天来,不就是想看看我给我兄长送了什么样的女人么?” 长公主毫不避讳,她的大丫鬟赶紧道:“公主,您醉了。奴婢扶您进去歇息吧。” 长公主推开大丫鬟的手。晃悠悠的靠到霍南君身边来,轻笑附耳:“那可真是个懂风情的美人儿……可惜,你是学不到一丝半点的。” 她的声音如同轻柔的羽毛,在霍南君耳畔厮磨:“你放心,少了这一个,以后还多着呢。我可不会让皇兄成为你手上的傀儡,听你摆布……这是我杨家的天下,不是你霍南君的。你别做梦了……” 她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妩媚,也带着明晰的挑衅。 连霍南君都一时分辨不出,她究竟是醉着,还是十分清醒。 第十三章 醉酒 连这位长公主,都比她兄长敏锐,也比她皇兄更有胆略。在这一点上,更符合霍家那一半的血脉。 只是她们忠于各自的姓氏,所以立场不同。 她对长公主的大丫鬟道:“公主吃了酒,应当好好休息。本君就先回去了。” 长公主手握着绣着蜡花藤的蚕丝娟子,按在霍南君肩上。目含醉意,歪着头嗤笑道:“怎么?被本宫说中心事,想逃了?” 霍南君按下长公主的手,从容起身,古井无波地看向她:“若公主现在醒着,就不该有此一问。若公主现在醉着,我也只能当醉话来答。还是等公主醒酒后,我再来看望表姐吧。南君告退。” 霍南君在清漪苑没有耽搁太久,便抽身离去。 离开清漪苑后,晚晴道:“县君,那个余氏方才没在殿内。” 霍南君意味深长的道:“这长公主还真是个有心人。” “那长公主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奴婢可没瞧出来。” “若是真醉便罢了。若是装的,那可就比杨子雍聪明多了。她这是借着靡靡之音和醉态让我放松警惕,以酒后真言为诱饵,反倒想套我的话呢。” 晚晴有些惊讶,县君竟然直呼了太子的名讳…… 晚晴道:“长公主在禁足期司乐,这可不合规矩。” 霍南君不以为意:“随她去吧。即便皇后姑母知道了,顶多也就多罚她抄两篇书罢了,这些小打小闹,没什么好拿捏的。” 霍南君一向敬畏蛇的捕食方式。不出击则已,出则一击而中。 像这些偶尔越矩的小事,她一向不大在意。规矩都是当权者定的,谁还没坏过几次规矩? 晚晴:“是。” 前世,霍南君是在姑母薨世后才知道余氏的存在,而长公主没过两年便嫁人离宫。所以她与这位长公主虽然政见不合,但少有正面冲突。 但这一世许多事已经开始悄然变化了。 清漪苑里,会稽长公主面含深思,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没想到这个霍南君竟然如此沉得住气,方才我说给皇兄送美人时,她连眼睛也没眨下?她是早就知道此事,还是无动于衷?” 她的大丫鬟道:“听说那永宁县君,素来是个好脾气的。兴许是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丢了自己的颜面,这才忍了下来吧。” 会稽长公主蹙眉:“原本还想试探她的心思,看她嫁与皇兄,是重情还是重权。但她这般意味不明的,反倒让我不安。” 大丫鬟道:“公主,万一今日您与永宁县君争执的事,传到皇后娘娘那里。怕是又得惹娘娘生气了。” 会稽长公主揉额:“罢了,原本还想借此把她送到皇兄身边服侍。霍南君却来了,眼下看来是已经没用了,换人吧。过几天去给母后说,我与皇兄已反省了罢。” “奴婢明白了。” …… 这一日,霍南君这窝在揽月堂里看书。幽草一面为她扇扇纳凉,一面道:“小姐,听说今日长公主和太子殿下一块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霍南君淡淡地道:“嗯。” 幽草见她面色不变,心底却为她不平:“太子殿下做了这样的事,关了几日便出来了了。偏还是长公主送的人,也实在不顾及小姐颜面。” 霍南君翻了一页书:“姑母也给太子送过良娣,又不是第一次了。” “那哪能一样呢。皇后娘娘是母妃,她给太子选侍妾是正式入了册的。但这次却是暗通曲款,孤男寡女的也太难看了。” 霍南君道:“就算如此,丢脸的又不是我。你急什么。” 幽草道:“可是小姐日后是要嫁给太子的,又是以后的皇后。这还没大婚便给您难堪,老爷知道了,得多伤心呐。” 霍南君闻此,放下书。平和的杏儿眼里,变得凝重起来。就像皎洁的星光全都沉入幽潭。她说:“住口!” 霍南君猛然的一句厉呵,让幽草吓了一跳。 门外方要进来的晚晴,不由得也愣得停住脚。 “幽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霍南君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皇家姻亲,岂容你来妄议。以后谁嫁给太子,谁又是皇上,这是你能下论断的事?我不管旁人怎么想,但你是从我这走进来的人,这些话,就不准从我这走出去。这些话若是传进皇上耳朵里,你的脑袋,你在江州的家人,还要不要了?” 幽草“咚”的一声跪地,惶恐道:“小姐,奴婢一时口快,奴婢知错了。” “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别说我未与太子定亲,就算下了聘未行礼,你也给我把嘴巴闭严实了。你是我霍家的人,你的话便是别人要挟霍家的筹码。什么我要嫁给太子,这种话给我咬死肚子里。听懂了没有?” 幽草连忙磕头:“是,小姐,奴婢记住了。一定不再乱说话。” 想起自己的婚姻大事,霍南君便心生烦躁,所以语气不免重了些。 她见幽草急得快哭,这又放缓了语速:“行了。我也晓得,你这是在为我鸣不平,但是有些话在这宫里是不能说的。多说是错,多说是祸。你千里迢迢跟着我来了金陵,你我虽主仆,但却有姐妹情谊。我想尽力护你周全,所以今日才说了些重话。在这深宫朝堂,谨言慎行,也是为了我们两个能安身立命,晓得吗?” 幽草哽咽:“小姐……” 霍南君浅笑起来:“来,过来。让我瞧瞧额头磕疼了没有。” 幽草破涕为笑,揉了揉肿起的额头:“不疼。” “你这丫头,还真磕得那么重,等会让晚晴姑姑拿点药来,给你擦一擦。” “我知道小姐也是为我好。奴婢以后定然会小心说话。” 门口的晚晴,这才又进来,道:“幽草磕了那么大一个包,怕是还得用冰块敷一敷才好。” 霍南君道:“姑姑来得正好,等会去拿些白玉止痛散吧。” 晚晴说:“奴婢跟县君说了话就去。” 霍南君问:“有什么要紧事?” 晚晴脸色这才微变,她俯下身来:“县君,清漪苑的余氏,不见了。” 第十四章 掘尸 霍南君一愣,问道:“什么叫不见了?病了,医婆那有记录。外出或离宫,内廷所也有档可查。你说明白点。” 晚晴道:“奴婢这几日着人打探了清漪苑,那余氏确已不在公主宫里。已有四五日了。而内廷所里并无她出宫记录。就像突然蒸发了一般。” 霍南君蹙眉:“这宫里就这么大,一个大活人怎会凭空消失?就算是死了,花名册上也总得销档吧。” 晚晴道:“但这几日,确实无她消息。奴婢哪里都查不到。” 霍南君想起长公主和太子已被解了禁足,想来是让姑母相信是好好反省过了。难道…… 霍南君顿住,她想了半晌:“姑姑,以往有些犯事的宫人,会被主子自行处理掉。我记得这宫里处地方,专门处理这些宫人的尸身是不是?” 晚晴想了想,有所顿悟:“是有这么个地方。在北宫角的一片野林子里。县君是怀疑……” 霍南君道:“着人去看看,有没有新翻的土。马上去。” 晚晴领命:“是!” 霍南君心中不定,手指一下一下轻叩桌上。幽草也一脸紧张,甚至连额上的伤都忘了。 两刻钟后,晚晴进来。她凝重地道:“县君,小宁子回报,那北宫角的林子里,确有一处新翻的痕迹。” 霍南君手指猛地握起,眼中的凛然之色像要脱框而出。她觉得意外,余氏死了? “县君,要确认一下么?” 霍南君道:“当然要。” “那晚上我着小宁子去。” “不。”霍南君站起来:“我要亲自去。” 幽草道:“小姐,您身份尊贵,那腌臜地儿您可去不得。” 霍南君咬牙道:“有什么去不得。就算这个余氏死了,我也得把她挖出来亲自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幽草大感困惑,小姐平日里对太子殿下冷冷淡淡的,怎么却如此在意他临幸过的婢女? 连一向善察人世的晚晴,也有些摸不清这个十三岁小姑娘的心思了。 今夜,暮色如松烟墨,月光笼罩下的台城,弥漫着仲夏的馨香。 夏虫的嘶叫本是愉悦的,但随着一条轨迹,虫鸣接连静默。等那些足迹悄然离开后,虫儿们才又怯怯地探出头来,恼怒他们的惊扰。 北宫角的林子里,这群人没有点灯。但好在今夜月色作美。 “县君,就是这里了。”小宁子指着槐树下的一处土包道。 幽草扶着霍南君,她看了看四周林子中,有不少类似的突起。想到数年来,这里是犯事宫人的乱葬岗,便觉得阵阵阴风吹得瘆人。 霍南君镇定的一个字:“挖!” “是!”小宁子得了令,抄起铲子就开始掘土。 四周的坟包很静默,连一只虫子也不敢叫。仿佛连它们都知道,这里是亡魂的聚集地,不知有多少宫人滋养着这片土地。 小宁子一铲一铲,十几铲后,土坑中终于露出一只手。那是一只女子的手。 盛夏之中,那只手已经开始腐烂。手脚皮肤随着铲子的碰触而脱落。幽草害怕地往后一缩。 霍南君看见那手上的女婢宫装的袖口,眼神又是一沉:“继续挖。” 铲子带上的泥土里,已经带有尸体的气息。散发着阵阵恶臭。 又是几铲后,露出一大把头发。人死后,头发会随着头皮掉落。一不小心,铲子便能带走一小戳。所以小宁子放缓了速度,小心的避开她的脸。 晚晴用香帕,覆在霍南君口鼻处。霍南君一眼不眨地盯着那逐渐挖掘出的尸体。 小宁子终于挖出半身,树下混黑。他跳进坑里,强忍着恶臭,将那坑中的女尸拖了出来,放在月色光亮的地方。 晚晴这才取出火折子,将一小根蜡烛点上。 小宁子小心翼翼的拨开女子的头发,擦掉她脸上的泥土,迎着烛光道:“县君请看。” 霍南君扔下香帕,三两步上前来。 幽草并未见过死人,她以为死人都是皮肤惨白。但看向那尸体,才发现她脸上有一块一块绛红色斑块,看上去十分恐怖。 幽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看第二眼。 霍南君死死盯着那张脸,十五六岁的模样,即使脸有深斑,但那轮廓却是不会大变的。 她捏紧帕子,余姑姑…… 那张脸分明就是前一世年轻点的余姑姑。 霍南君忍不住晃了晃,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同一个人! 前一世余姑姑打理杨子雍的内务,为人处事也颇为妥帖。霍南君以前倒很是欣赏她。 但就是这么一个在顺帝身边的重要女官,竟然在这一世这么快就死了? 即便白天已经猜得八九不离,但眼下亲眼看见,霍南君还是难以相信。那个教唆皇帝犯下荒唐事的人,此生竟然与她一个照面都没打上,就被埋到到这里。仿佛这土下的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 这一世有些事,已经完全变了! 霍南君脊背有些发冷,突如其来的改变,让她对这一世产生了恍惚。 幽草害怕地移开眼睛:“她的身上,怎么会有黑斑?” 晚晴毕竟年岁大些,她就镇定多了。 她仔细瞧着那斑块,又伸手拉开余氏的领口,观察了一会,道:“县君,这是尸斑。通常窒息死的尸体,因为死得急,所以在死后一个时辰内便会出现程度很强、暗紫红的斑块。还常见斑点状出血,扩散稳定后直至尸体腐烂。您再看她脖子上的这一条暗痕,所以可以断定,她是被人勒死后,埋在这的。” “勒死的?”霍南君稳住神:“难怪长公主和太子能这么快出来,这是向姑母认错的最好态度了。” 晚晴道:“县君,这尸身已经被腐坏了。您还是站远些,免得沾上疫病。” 幽草道:“是啊,小姐。您已经看过了,咱们回去吧。奴婢用抹草和茅草给您煮水沐浴,最能驱除阴秽了。” 霍南君注意余氏拉开的领口上,她伸手指着余氏的脖子问:“那是什么?” 第十五章 煞气 他们顺着霍南君的手指方向看去。见那余氏乌青的脖子上,有一根红线。 小宁子胆子大,伸手去扯,扒开上面的泥土道:“回县君,是个玉坠子。” 晚晴翻看一番,道:“县君,这是用于描金、和金镶玉作底衬的次玉,不值钱。想来是家里给的平安符。有许多宫人会在入宫时,带一两件贴身之物,当个思家念想。” 霍南君想了想:“拿来我看看。” 幽草赶紧道:“小姐,这东西跟着人都埋了好些天了。您可碰不得!这余氏死前有怨,阴气重着呢。” 霍南君道:“怕什么。活着时都奈何我不得,一个死物还怕它不成?给我取下来。” 晚晴心生敬服,这个小女孩真是越发沉稳得可怕。 小宁子扒开余氏的脖子,将玉坠子扯下,使劲吹了吹然后递给晚晴。 晚晴用指甲挑掉上面的泥,再用帕子仔细擦了几回,方包着玉坠递给霍南君。 霍南君捏起玉坠,玉坠在夜下流动着冰冷的光泽。一如余氏的体温。 霍南君收起玉坠子,再次看了看余氏的尸身。意识到以后那位顺帝身边最为得势的大女官,是真的这么仓促的就没了。心绪也颇为复杂。 霍南君道:“把她埋了吧。别让人看出来。” 小宁子领命点头:“是。” 霍南君这才将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回了揽月堂。 晚间,幽草担心余氏的煞气入梦,特意在霍南君的床头插了桃木枝。又点上檀香为她安神。 但霍南君何时怕过那血腥呢。 她靠在床头,恍惚想起前世的奉天大殿上。 当中躺着两个鲜血淋漓的臣子。李意将长剑从臣子的胸腹中抽出,把他们丢在一边。而他的眼神却是望向那御座之上。 李意提着长剑往御座上走,新鲜的血滴顺着他的剑尖“啪嗒啪嗒”打在脚下,划出猩红的轨迹。 御座上的杨子雍吓得哆嗦。见李意提着剑上前,从御座上跳开,大喊着“护驾”。 李意冷笑一声,直上御殿,毫无顾忌的将长剑架在杨子雍那纤细的脖子上。 杨子雍吓得登时便坐到了地上,满殿臣子惊恐万状。 李意的视线落在那御座后的珠帘内。 那戴着凤冠的美丽女子面带震惊,但仍稳坐如山。 李意没有理会杨子雍,而是对她说:“我在北疆的时候就听说了,如今的朝堂不太平。总有些臣子喜欢在背地里玩弄权谋。要我说,军中的刀又快又利,你怎就不想着借来用用?你要是想不起来,我免不得提醒你一下。我一年才回来一次,看到这些总觉得碍眼。皇上今年是想收我的虎符,还是收我的岁贡。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李意眼中含着翻滚的雷云。掩饰不住那周身的霸气。那弑君之剑,不过一寸便落到实处。 众臣之上,李意也没有称她为娘娘,而是不以为意的直呼“你”。 剑指真龙的藩王,痛哭流涕的皇帝在这一刻形成鲜明对比。气得她差点咬断后牙。 霍南君这才恍然醒过神来,她摸着额头。怎么会突然想到李意?想到那耻辱的朝堂? 这煞气还真是入屋了?她大感惊讶。 只见檀香在褐釉博山炉上袅袅缠绵。 …… 次日,霍南君坐在凉亭里,手中把玩着玉坠子。 那枚玉坠,已经被幽草用抹草泡了三回,仔仔细细擦了七八次,又在佛龛前供了两个时辰。这会儿到她手上时已经温润顺滑,再看不出是从土里带出来的物件儿。 “小姐,太子来了。”幽草轻声在她耳边说。 霍南君收到玉坠,淡淡理了理袖子:“嗯,把那茶糕拿上来吧。” 不远处,晚晴引着杨子雍踱步而来。 霍南君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前世时杨子雍看见她时,总是莫名其妙的紧张。敢情这在长公主的撺掇下,跟她玩金屋藏娇呢。 霍南君心生冷笑,这草包平时唯唯诺诺,但在干些不正经的事时,却是色胆包天。这点倒是遗传了当今皇上。 然而霍南君的笑意还未成形,她的表情便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看见跟在杨子雍身后的还有一人。 那十八九岁的男子,英挺剑眉。蕴藏着锐利的黑眸,很好的掩饰在睫毛下。 他神色淡然,笔挺地跟在杨子雍身侧。但在霍南君眼中,仿佛看见的是一只愚蠢的羔羊旁,蛰伏着一条嗜血野狼。 霍南君手上一抖,李意! 杨子雍步入亭中,他抿了抿唇,心虚地问:“南君,听说你……找我?” 霍南君的视线一直落在李意身上,她愣了半晌:“你怎么会在这?” 杨子雍和李意都很意外。霍南君竟然没有理会杨子雍,第一句问话,竟是是对从未有交集的李意? 杨子雍问:“南君,这位是左卫李将军之子李意。刚被父皇封为太子中庶子。你认识?” 霍南君如遭惊雷。这几天她过于关注余氏的事,她竟然把李意这厮给忘了!上次她让姑母对李意作为太子侍臣的事,有了些犹豫。但她忘了再去趁热打铁, 想来姑母也是对杨子雍气恼得紧,这又想起军中出身的李意,认为军里出来的人,正适合影响杨子雍变得刚毅稳重。反而定了主意。 她还是没有把他给撵出去!这一世,他仍旧成了太子侍臣,会成为她的政敌。 霍南君想起来就一阵头痛,再想起昨晚的梦,顿时拉下脸来。 李意很奇怪,他与这位永宁县君,就只在那日御书房里见过一次。为何两次都是一脸戒备的眼神? 李意对这位小姑娘印象颇深。嗯,她今日穿的常服,倒也好看。 李意面色无动的行拱手礼:“见过县君。” 照例说,霍南君与李意的品级相当,他是不需向她行礼的。但后宫里的人都不敢轻怠这位县君,因为她们很清楚,霍南君以后的地位。 但这李意多年来一直呆在北疆,他又怎么能清楚宫闱女眷的事呢?除非在他来金陵之前,便已深入了解过这金陵城里的势力关系。 他这次回来,果然是有备而来。 想到这里,霍南君就更忌惮了。 第十六章 茶糕 霍南君握住手里的玉坠子。 她想起余氏,前世时是上吊而死,死后被埋在了北宫角。而这一世余氏虽死得早,但还是勒颈而死,被埋在了同一个地方。 她明知李意会成为太子侍臣,但还是没有阻止成。 难道冥冥之中,这是在告诉她天意不可违?纵使开局殊途,但结果却是同归吗? 霍南君怅惘,一时间竟连与杨子雍计较的心情都没了。 杨子雍见她发怔,问道:“南君,你今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霍南君兴致恹恹地道:“我听皇后娘娘说,下个月要给太子提前行冠礼。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单独来恭贺太子一番。只是那东宫我是不方便去的,便想着在你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路上来等等看。” 杨子雍见她是为这事,不由得松了口气。憨厚笑道:“表妹的消息真灵通,父皇那里刚下了旨意。” 霍南君道:“祠仪曹可有卜筮好吉日?” “算过了,定在八月初一。黄道六神所在日,诸事皆宜。” 霍南君想了想:“我记得此前二皇子的封侯授爵礼,是在八月初六?” 杨子雍挠挠头:“没错,二弟比我晚五天。说起来,他的圣旨还比我早几日下哩。没想到日子比我晚。” 杨子雍傻乎乎的没想过缘由,霍南君却明白。她道:“想来,是皇后娘娘向皇上进言的吧。” 杨子雍道:“啊?不是,是钦天监的高大人,觐见父皇时说他算到八月朔旦,日月合璧,五星如联珠,是极祥瑞的兆头。我大南朝应感应天理,为储君行冠,庇佑我朝世代昌隆。” 霍南君嘴角轻勾一丝玩味,这种鬼话也就唬一唬民众吧。若真是这么好的吉兆,早不算出晚不算出,偏偏在二皇子封侯前算出,未免也太巧了。 二皇子封鱼复候,将会是第一个行过冠礼,又有爵位的皇子。他本人又比杨子雍精明能干,风头正旺着,难免让某些臣子心存躁动。 皇后姑母既改不了这旨意,就想了一出喧宾夺主的戏码。让太子也提前行冠,日子还比二皇子的早。 皇太子行冠,那可是一件举国大事。 得拜祭宗庙。礼前三日,又用筮法选择主持冠礼的大宾,并选一位“赞冠”者协助冠礼仪式。 届时,诸地郡王皆会上折朝贺,皇室的各位宗亲、叔伯也会齐聚金陵,见证太子行冠之礼。 这样热热闹闹的一出大戏唱完,过几天二皇子的封侯礼,谁还会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皇后姑母为了巩固杨子雍的登基之路,可谓煞费苦心。只不过,就杨子雍那个脑子,又怎么会想得到呢? 霍南君支着下颔,低声感慨道:“姑母也真是用心良苦。” 杨子雍不知她为何来了这么一句,但李意古井无波地眼中却陷着深邃。这个女孩子果然不简单,这样敏锐的政治直觉,真是少见。 他对她更多了一分兴趣。 感受到李意的视线,霍南君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这厮前世就跟她作对,现在连军籍都没有,还敢这么盯她,我现在还怕你不成? 霍南君一拍桌子,凤眸愠怒地瞪着他,十分不客气地说:“李大人,你作为外臣,跟随太子出入西宫。难道不知道窥察宫闱女眷,是要掉脑袋的吗?” 杨子雍和幽草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何霍南君会突然发难,还是对着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李意神色不变,心下却也有点惊讶,她还真是敢直说?像这样的事,寻常姑娘就算恼,也该自行回避了就是。 李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似乎不大合宫中规矩。 他道:“臣出身军营,习惯与人正视谈话。不记得这宫中规矩,冒犯了。” 李意那若有若无的颔首,哪里像是真有反省的样子。那挺拔的身形分明是一身傲骨。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还是那副样子!霍南君气得咬牙切齿。 晚晴见此,上前道:“县君,天气热,奴婢刚煮了茶。您与太子殿下坐下吃口茶吧。” 霍南君忍着没有发作,怎么回回见到李意,都让她方寸大乱。真是命里相克么?霍南君有点恼。 李意见此却觉得有意思,这个永宁县君好像特别不待见他?但她又在第一次时,就支持了自己的折子。真是奇了怪了…… 晚晴上茶,霍南君与太子一块儿坐。却没招呼李意。 说起来李意与霍南君的阶品平级,她本不该怠慢。但这家伙注定是自己的死敌,对于死敌来说,多一笔怨少一笔怨又有什么区别。 李意不以为然的站在那。心下却想着此前父亲送来的名册。名册上分明写着,永宁县君是个清疏矜重的女子,颇有风度。 这风度倒是有,只是对着旁人的。怎么见着自己就像一只龇牙的小豹子?他可不记得什么时候招惹过她。 杨子雍和霍南君吃着茶,这时幽草端上一盘糕点,道:“太子,县君知道您爱吃茶糕,特意吩咐小厨房为您做的。请你尝尝。” 杨子雍见霍南君今日这般亲切,心下宽慰,赶紧喜道:“表妹有心了。” 霍南君抿唇一笑,默不作声的吃茶。 那青瓷盘底垫上箬叶,上有四四方方的乳白茶糕十块,体态丰腴含着清香。 杨子雍哪敢怠慢她的好意,赶紧拾起一块糕点入口。 霍南君留意着他的神色,见杨子雍不住点头:“嗯,不错不错。没想到表妹的小厨房竟能做出这样味道鲜美的茶糕。好吃。” 霍南君眼底却是一沉。 晚晴也目含异色,与幽草相视一眼。 霍南君不动神色。她说:“太子行冠,我本想送您一件贺礼,却不知送什么好。那些奇珍珠器,想来会有不少人送。怕是撞了重样的。” 杨子雍像水晶葡萄的眼珠,笑起来像一轮钩月:“都好都好。表妹送的,我都喜欢。” 霍南君温润笑道:“是吗?正巧我这两日得了个玉坠子,我瞧这样式还不错。我想按着这样式,给表哥雕个同样的,你看好不好。” 说话间,霍南君从袖口里取出一枚玉坠。 红绳白玉,在夏日的阳光下,流溢着莹润的光泽。 第十七章 兄妹 霍南君递出玉坠,仔细留意着杨子雍的神情。 “这是……”杨子雍接过,放在手上看了一会,笑道:“南君,这玉坠子样式秀美,一看就是女孩子戴的。我戴怕是不合适。” 霍南君面沉如水,眼中的秋潭卷起波澜,她握起手指。 杨子雍见她沉默不语,以为说错话了,赶紧改口道:“我不是说这个不好看。若是南君你送的,我自然还是喜欢的。” 即使心中窦疑横生,但霍南君面上却不展现丝毫。她莞尔一笑:“看来我还是没有猜到太子的喜好,这下我得好好想想了。” 杨子雍大度的说:“你送什么都不要紧。心意到了就好。” 一旁的李意留意到幽草惊讶不安的神情,再看看霍南君若有所思地呷茶。就觉得这气氛有些古怪。 他看着杨子雍手上的玉坠,难道这个女孩是在谋划什么? 只是她在想什么,李意是怎样也猜不到的。 杨子雍吃了茶点,便道:“南君,我这还要去给母后请安。我就先走了,改日再跟你说话。” 霍南君也真是不想见这两个人,她无所谓的道:“太子请便。” 她像是早就忘了还要给杨子雍行礼这件事。当了多年的皇后,她才不愿再委屈自己。 杨子雍也不敢跟她计较,这位表妹是越来越像母后了。 杨子雍与李意匆匆走下凉亭。行了一段,杨子雍才呼出一口长气。 李意回头望了一眼,那亭中女子安然坐在斜阳下。树叶交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阴,这一刻岁月显得格外静谧美好。 李意冷峻的脸上,剑眉轻挑。 等杨子雍走后,晚晴才变了脸色。她上前低语道:“县君,太子他……” 霍南君冷哼一声:“真是演得一出好戏。我倒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样的天赋。” 晚晴道:“我仔细打听过了。这余氏生前做得一手好点心,尤其是这茶糕,她总会多放一味冬笋。奴婢今日特意让小厨房也仿着做了一份,太子殿下竟是没半分印象。” 霍南君斜眼扫过那桌上的玉坠:“莫说茶糕,连余氏一直挂在身上的平安符他都没见过。就这样,还叫暗通曲款?那这私情也太粗糙了些。” 晚晴道:“县君是怀疑,太子根本没有临幸过余氏?那他为何还要承认?” 霍南君思索着:“是啊,若他没有做过,干嘛平白担这个罪责?而且皇后姑母总不至于只凭空穴来风,就罚他禁足。除非……” 晚晴也想到:“除非是有好处,或者是为了逃避更大的罪责?” 霍南君想起前世余姑姑死时,也是这样仓促难料。 那样一个稳重的人,怎会突然教唆皇上聚众乱性? 杨子雍喜好懂得风花雪月的美人,又怎会看上这位模样将将的近身女官? 再加上余姑姑死前主动认罪时,穿戴一身整齐。视死如归的眼神毫无失态。 前世事发突然她没有来得及细想,但现在看来,桩桩件件都显得异样。 她哪里是在认罪,倒像是在维护什么! 而这一世她的死更像是一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 霍南君难掩心头震惊,她向晚晴再次确认道:“阿五此前跟我说,太子进出清漪苑,都是这个余氏在迎送。一呆便是几个时辰。若不是他们有私情,那总得有别人。否则阿五看见的那些尾巴是谁留下的?” 晚晴十分机警,她一听这话,便知里面有玄机。她神色立时大变:“难道是……”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颤抖的双唇,忍得她直冒冷汗。 霍南君总算想明白了。难怪这余氏刚入宫没多久,就成为公主内侍,恐怕这时涉世未深的她,还以为是场恩典。 难怪她死后,杨子雍毫无怜惜。 难怪前世余姑姑明知死罪也要揽下所有罪责! 霍南君觉得一阵恶心。她甚至已经想明白了前世的许多事。 那余氏是后宫女官,哪里来的门道去拢聚那么多文人宴饮?恐怕当日那内殿中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而她拼死维护的人,不仅对她有主仆之恩,还因为那人的身份一旦公布,皇家颜面将会荡然无存! 杨子雍生性怯懦,余姑姑死后被自己软禁期间,又是谁在勾结义王逼宫? 他们没这胆量和手段,但一向骄纵的会稽长公主却有! 原来逼死她的凶手之一,就是这位表姐。 霍南君握着茶杯的手,生生想要掐出印来。 霍南君将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扔。“啪”的一声,青瓷遍地开花。 霍南君面沉似铁,声音如万年寒霜:“好你个杨亦姝。” 幽草哪里见过霍南君发这样的脾气。她们只以为猜测的事如果是真的,会让整个皇家,包括霍家蒙羞。这才让她如此恼怒。 但她们哪里晓得,霍南君心头的愤怒。来源于前世的逼宫之恨,霍家大伯的丧子之痛,皇后姑母的病逝之哀。 那么多荒唐事,杨子雍一个人不敢做。但会稽长公主杨亦姝是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们俩兄妹,真是狼狈为奸,着实般配! 可怜了姑母,怎么就生得这么一双儿女。若她知道了真相,该得如何伤心! 晚晴收拾了瓷片,对她道:“县君,咱们先回去吧。这人来人往的,指不准哪有眼睛。” 霍南君不以为然的冷笑:“这么多眼睛都瞧不见杨亦姝和杨子雍,反倒能瞧见我?那也算他们有本事。” 晚晴压低声音:“可这件事干系重大。咱们也还没证实。万一处置不当,这后宫得跟着一干人头落地。” 霍南君:“杨亦姝在这件事上,当然不会留下把柄。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她才不傻。” 晚晴担忧的提醒她:“县君,恕奴婢直言。这件事即使被证实,你也没法揭露。一旦真相爆出,受罚的自然是太子和长公主,但皇上和皇后也会颜面尽失。转过头来,皇上的怒火也会迁怒与您和您的家族。那才是一损俱损了。” 霍南君道:“姑姑是担心我一怒之下,去找姑母吧?你放心,我是最不愿见着姑母伤心的。这件事我得好好想想。” 晚晴见她平静下来,甚唯宽慰。 霍南君的长指甲把玩着玉坠子,眼中一抹冷谑。 杨亦姝,前世今生那余氏到死都在保守你们的秘密。她替你死了两次! 这一次我看还有谁能救你。敢在我背后捅刀子,真当我霍南君不敢动你? 等上了断头台你才知道,公主这个身份除了让你死得轰动外,别的什么鸟用也没有。 第十八章 喂鱼 想了两日,霍南君以为,若将这对兄妹乱了伦理纲常的丑事直接爆出来,虽然是会让太子地位受创,但她霍家也捡不着好处。 这种鹬蚌相争,旁人得利的事她可没有兴趣做。 临近天渊池的一座假山后,霍南君手中托着一只越窑青釉瓷盅,有一搭没一搭的投喂鱼食。 她面含深思,心思显然放到了别处。 那鱼池中的各色锦鲤围绕在池子边,来回翻腾,似乎很不满意她的怠慢。 霍南君以前没有察觉这件事便罢了。现在既已发现这其中隐秘,要她容忍这对兄妹在隔壁苟且快活。也实在恶心。 但要怎么利用这件事,却也是个难题。 既要杨子雍和杨亦姝不痛快,又要对她霍家有益。更重要的是,还得顾忌到姑母和皇家颜面。 三方考虑,多方琢磨。 她看见湖中因为投了食,而引出的鱼群。 霍南君有了个主意。 她抓了一把鱼食倒入池中。引来锦鲤们一片争抢。 “幽草,你来。”霍南君将唯一跟在自己身旁的丫头招过来。 “小姐。”幽草以为她要上来,动手去搀。 霍南君仍然站在岸边没有动,她问:“现在朝中有哪些臣子的女儿,已经待字闺中的?我需要一份名册。” “小姐,像这类名册,宫里可没有。只有通过户部查档才齐全。”幽草道。 霍南君深处宫中,对于宫外臣官的家眷了解不多。但要通过户部查档,就必然得惊动皇后姑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她自己又没有皇后的权利。看来,她需要霍家帮忙才行。 她很快想起一个人来,伯父霍长恭的夫人。也就是霍南君的大伯母,一品封国夫人。 “除了户部查档,也就是宫外的媒人最清楚这个了。”霍南君道:“等会我写一封家书,你亲自带去相国府,交给我大伯母。请她近日,将金陵城中五品以上官员中待嫁的女子,列一份详细名单给我。越快越好。” 幽草道:“小姐是要让封国夫人帮忙?但,若夫人问起此事原因,奴婢该怎么答?” 霍南君只有十三岁,在别人中还只是个孩子。突然要大伯母帮这个忙,她自然会觉得困惑,多问一嘴的。 霍南君道:“你就说,皇后娘娘知道这事,别的什么也不用多说。等这个月回家祭祖时,我会亲自跟她解释。请她暂时莫要声张。” 想要大伯母重视,还是得借用一下皇后的名头。都是自家人,大伯母是不会怀疑什么的。 “是,奴婢明白了。”幽草点头,又困惑的问:“不过小姐要这个做什么?” 霍南君将越窑青釉瓷盅里的鱼食一古脑儿全倒入池中,池中顿时翻腾一片。互相拍打的鱼尾就像层层麟扇,好不热闹。 霍南君目色深邃的道:“喂鱼。” 幽草一脸茫然。 霍南君站在池子边,陷入沉思。幽草如今是越发揣摩不透小姐的心思了。 幽草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不敢出声。 此处偏僻清幽,柳树荫下凉风袭人。霍南君很喜欢到这里来看书、喂鱼。 但今日却有人惊扰了这份宁静。 假山后有脚步声路过,并且传来女子的对话。 “哎,你知道吗,长公主宫里,又添了新的宫婢。” “公主添人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稀奇的。” “但你听说了吗,别的宫里都在传,之所以又添新人,是因为原先那个宫女不守本分,勾引了太子殿下。被皇后娘娘撵出去了。” “哦……我说呢,难怪前几日太子和长公主被娘娘禁足,原来是这样。不过能被太子看上,本来应该是她的福气。” “是啊,只可惜咱们宫里就装着个未来太子妃。又与皇后娘娘是一家亲,娘娘自然是维护自家人的。” 小宫女啧啧道:“这还没过门呢,就霸道成这样。想来是个擅妒的。” 另一个宫女嗤笑道:“就算出身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一个小丫头羞辱了。我还听说长公主与这位县君不睦,巴巴地挑着美人准备往东宫里送呢。我们就等着看笑话吧。” “她们几个窝里斗,可给咱们娘娘解了口气。” “可不是嘛。太子殿下这冠礼行得也太气人了。” 假山后,她们嚼的舌根,倒是酣畅。 幽草气得脖子都红了,她绞着帕子,红扑扑的脸上想要掐出水来。 霍南君一向晓得宫里的人闲来无趣,逮着着个话题总是会兴奋地疯传许久。这台城,表面上规矩恭谨,但私下里却是极度压抑后的呱噪。 霍南君默不作声。因为她晓得,她们转过假山来,这话题便会停了。 果然,当两个宫婢娇笑地绕过假山后,便看见柳树下淡然观鱼的永宁县君,还有正恼怒瞪着她们的幽草。 两个宫婢面色剧变,“嘭”的一声跪下来,埋伏在地上:“县……县君,奴婢给县君请安。” 两个丫鬟吓得面色铁青,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幽草一脸嘲讽。当着她家小姐的面嚼舌根,真是件便宜事。 霍南君就像没听见一般,拿了新的鱼食来,仍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喂鱼。当真此时无声胜有声。 宫女冷汗直下,她们连眼睛也不敢瞟。 霍南君不紧不慢的再将鱼食投完,这才转身。 宫婢也一直跪到她上岸。 霍南君走过她们跟前,道:“安也请了,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宫婢惶恐不安地道:“奴婢知罪。” 霍南君谈和的整理了一下袖子:“你们说的话,现在有多少人在传呐?” 宫女吓得一个劲磕头,在石板上声声作响:“奴婢知罪,请县君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霍南君道:“我在让你答话,着急磕什么头。” 宫女带着哭声答道:“没有人在传,就奴婢们今日一时失言。” “这么说,是我运气不错。偶尔一听,也能听见关键。” “请县君恕罪!”她们再次磕起头来。 霍南君问道:“幽草,像这样妄议宫闱的大不敬之罪,该如何判处?” 幽草道:“回县君,应杖责三十,罚配掖庭局,充没为官奴。” 霍南君点点头:“那就让她们去吧。” 第十九章 假山 两个宫婢一听,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哭哭啼啼地祈求道:“县君饶命,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奴婢是贵妃娘娘宫里的人!求县君饶命!” 霍南君打断她们,冷冷的道:“住口。管你哪个宫里的人。你们犯的事,还要牵扯上主子不成。幽草,把他们送去掖庭局时,再多加一条诬告之罪,罪加一等。” 幽草福身:“是,县君。” 一个宫婢顿时晕死过去。 霍南君三言两语便处置了她们。 幽草扶着她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幽草甚少见到小姐这般严厉的模样,还担心按小姐的性情,会一笑作罢呢。” 霍南君道:“连郑贵妃宫里的婢女都在传太子的隐私,还真是下传上不传。” “宫里惯是这样的。像这些流言,下面的人不知传了多少版本,到了主子那,却是少有听到的。” “但我想,那位娘娘应当已经听过了。她对太子的消息一向灵通。”霍南君忖思。她当然知道那两个宫女是谁的人,除了皇后,这宫里还有谁有资格被称为娘娘。 对于太子冠礼的事,没有谁比二皇子的生母——郑贵妃更气了。 霍南君道:“幽草,你觉得我今日重罚了这两个丫头。结果会如何?” 幽草道:“重惩之下,自然是阖宫忌惮,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嚼您的舌根了。” 霍南君道:“你错了。这宫里的人心,越是打压越是躁动。看着吧,这流言只会愈演愈烈。” 幽草问:“那可怎么办?” 霍南君想了想,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幽草大感惊讶:“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霍南君只淡淡扔下一句:“去吧。” 幽草又惊又疑,但见霍南君认真的神情,还是只能道:“那……我先将她们带去掖庭局了。” 霍南君点点头。 幽草招来内监,将两个宫婢哭天抢地的架走了。 天渊池旁总算又恢复了清净。池中的锦鲤也因为没了鱼食,悻悻地沉入湖底。霍南君独自看了一会儿,便也转身回走。 皇家园林一物一景都很讲究,这座假山怪石嶙峋,波折起伏的千层石构造出山峦、洞孔、沟壑。 霍南君独自走上小径,当她穿过假山后,却突然停下。 因为在那幽折的假山上,正有一人高高坐在上头。他身着一身鸦青色文臣便服,面容线条也与这千层石一般硬朗分明。 他黑如泼墨的眸子,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霍南君。 她怔住,李意! “永宁县君。”他没有像在太子在时那样与她行礼。仍稳身坐于高处。 霍南君蹙眉:“你怎么在这?” 他能进出宫廷也只可能是跟着太子了。霍南君横眼四扫,却没见着杨子雍。 李意支着侧脸,道:“太子去了清漪苑,跟长公主在说话。我在前厅喝茶,闲来无趣便出来看看。” 他说得很是轻巧,一个男人敢在后宫里随意溜达,怕也只有他了。 霍南君冷笑:“李大人作为外臣,居然敢在此乱走,就不怕遇见人么?” 李意冷峻的脸上仍是平静无波,他说:“所以,这不是遇见你了吗?” 霍南君觉得自己次次与他说话,都会被堵得够呛。 她干脆不理他,径直往前走。她可以不去计较他前世的无礼,但此生却不想与他有何干系。 李意挑眉:“我看刚刚你教训宫女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恼。” 霍南君停下,这混蛋果然在假山后把什么都听去了。 她转过头来,板着脸说:“李大人,你一个外臣男子,出入后宫,还躲在这里偷听人墙角。真当宫中规矩是摆设不成?” 李意道:“你就算喊来侍卫,看到你与我二人在这假山幽僻处。你不怕先惹来麻烦吗?” 这,这,这个混蛋居然在威胁她! 霍南君缓缓抚摸着手上的越窑青釉瓷盅,冷笑道:“何必还需要喊呢。只要这瓷盅,往地上这么一碎,自然会有人来。到时候你且看看,我会不会惹上麻烦。” 李意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而霍南君并没有与他玩笑,她手上的瓷盅微微一晃,便从手掌中翻下去。 李意神色随意,但反应却极快。他提前动了身形,从一丈高的假山上跃下。如满弓的箭刹那飞出,一道浮光掠影便到跟前。 瓷盅没有碎地,在地面前多了一只手接住它。 李意弓下的身子慢慢抬起来,长期习武的身体很是健挺。 他稳稳当单地抓着瓷盅,翻来看:“宫里的东西都需登记造册,县君还是拿稳些。” 霍南君看着眼前的男子,娥眉轻扬:“果然你也不是全无顾忌嘛。” 李意若有若无的一笑,宛若暖阳破冰封。他托着瓷盅:“这擅闯后宫的罪名太大,我可承担不起。” “既然如此,你还敢拦下我?” 李意道:“我作为侍臣忠心辅佐太子,与霍家政见相和。我们利益应当一致。” 李意表面上是在向太子表忠心,实际上是在试探她莫名敌意的根源。他不知霍南君的防备是出于个人原因,还是受了家族的影响。 表面上看,的确如他所说。霍家和李家的目的都是辅佐太子登基,谋取高官厚禄。 但霍南君知道,李意这厮就是一匹难驯的野马,哪里肯甘心臣服于杨子雍这个草包。前世他进爵封王后,朝见杨子雍时,膝盖都不带打弯的。 即便这世霍南君的目的是想把杨子雍拽下皇位,她与李意也不会是盟友。 因为这个人心思太过难测,她与他敌对了数年,也没有完全看透他的心思。 他与霍家明争暗斗,几次差点搞死对方,却都没有踏出那最后一步。 霍南君曾经以为,他们都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蛇蝎美人在吃人之前,总是温婉妩媚。惯于杀人者一向都很耐心。 一山不容二虎,他的野心勃勃注定会触及霍家的利益。 所以这一世他与霍家也仍然会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第二十章 脾气 霍南君道:“这朝堂上的政见合不合,可都是说不准的。就像青冀二州并镇的事,我们态度一致。是因为这件事,本是护国的良策,彼此又没有利益冲突。但你刚来金陵,这金陵城中各方势力是个什么关系,连令尊都不一定敢断言。你现在判定我们政见相和,可谓言时过早。以你的心智,应该不会这么天真。” 这个女子总是让自己意外。她既然了解朝堂,应该很熟悉朝堂上那绕着肠子说话的方式。 但她没有摆出和稀泥的作派,而是很明白的告诉自己,不要企图在她身上下功夫打探霍家。他不天真,她也不傻。 李意心底暗道,霍家能数代繁盛,果然也是有道理的。连一个女孩儿都能有这般见识,可见其家教修养之深厚。 李意注视着她,眉宇轻勾:“县君好像对我很有成见?” 何止是成见!简直是防狼一样,防到了极点! 霍南君心底忌惮,但面上却不显露:“国有国法,宫有宫规。若李大人遵着外臣的规矩,自然是不怕人有成见。” 李意知道她是在说自己在内宫中的越矩行为。但今日若是没有这随性,又怎么恰巧看到她教训宫婢的一幕呢。 听说永宁县君大度,但她处置起宫婢来,也没见手软。难道是因为她在意太子,所以才真生气了? 这倒是很有可能。早就听闻霍家的嫡女,是早晚得嫁入皇家的。 李意若有所思,将手上的瓷盅递给她:“物归原主。” 霍南君一时没接,略带轻嘲:“你就这么还了我,就不怕我再扔一次?” 李意不在意:“试探这种东西,扔一次就好。何须还有第二次?” 霍南君意味深长地道:“我有句话想送给李大人。” 李意道:“你说。” “前些天,我认识的一个故人去了。她本不该死得这么早。但有些事,就是如此难料。”霍南君目色深邃:“我知道李大人喜欢兵行险着,以前可能会为你带来无上荣耀,但以后可就未必了。朝局诡谲多变,性命可只有一次。” 李意心下思索,为何处于深宫的永宁县君,好像很了解自己。难道又是她那该死的政治直觉吗? 霍南君不打算再与他纠缠,抓过青釉瓷盅就要走。 但她却没有扯动,因为李意稳稳的按在瓷盅的另一侧上,并未放手。 以霍南君的力气,当然是抢不过一个男人。 她狐疑的看着他,他又想干嘛? 李意伸着手,不动声色的暗动内劲,往回一拉。 霍南君抓着瓷盅,被突兀地往前扯了半步。如此她距李意便更近一分。 霍南君站稳,看着一步之距的李意,一脸恼怒! 他果然就不会像名流士绅那样,保持着风流姿态! 李意低下头,注视着她:“县君的忠告,我是记下了。那我也该回赠一语,视为礼。” 霍南君恼火的瞪着着他。 李意的眼睛闪着如黑珍珠一般幽深的光泽。他的声音还是与前世一样低沉醇厚。 他道:“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所以即便出了意外,我也只会死在战场,而不是那肮脏的牢狱中。而霍家是出身在这权贵朝堂中的人,所恃之物都有易变的因素。在这金陵城里,县君应该比我更如履薄冰。还请县君在浅滩涉足时,谨慎小心。” 李意的言语中看似善言,却带着那么一丝挑衅的意味。他这是在说,霍家善于权谋,但最终也可能被权谋所终。 而事实上,霍家后来也的确是栽在了杨亦姝和义王手中。 如今再听这番话,霍南君竟觉得颇为警醒。 李意还未弱冠,就有这番见地。难怪他能以魏人身份在南朝封王,还能成为她霍家日后的夙敌。 前世时,杨子雍有霍家支持都被李意压得喘不过气,若今生没有了霍家,就杨子雍那个猪脑子,还不被他给玩死? 但他笃定的语气,就是让霍南君浑身不舒坦。遇上他,她就得赔尽一身风度。 李意饶有兴趣的看她,以为这只深宫里的小豹子又想对自己亮爪龇牙。 却见霍南君一语不发,转身便走。若这家伙知道后来的事情,现在肯定会笑得十分张狂。 李意见她要走,唤了一声:“喂!” 喂什么喂!霍南君真是一刻也不想见到这狂徒。 “你的东西不要了?”李意托着瓷盅的手悬在半空。 “你想要便留着吧,大不了我就报给内廷所,东西失窃了便是。” 霍南君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意怔在原地,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倏尔失笑。 谁说永宁县君和颜敦厚,她分明是个坏脾气的。 尤其对着自己时,异常的坏! …… 夏日炎炎,整座台城就像被架在火炉上。热气蒸腾的石板路,走上一段便能让人挥汗如雨。 这日,霍南君靠在榻子上看书。 幽草搬来红木双环孔的冰鉴,为她打着扇子。从冰鉴两侧的小孔中散发的凉气,随着扇子扑来。这丝冷冷瑟瑟,才能让宫里好过一点。 幽草道:“小姐,这金陵跟江州的夏天一样热得很。” 霍南君安然的翻着书:“是啊,在江州时,我们还能寻个风景清幽地,躲一躲。哪像这宫里被关得密不透风的。” “也不知老爷和夫人怎样了。这样的天气,夫人最是难过了。” 霍南君放下书,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了。 “母亲常犯心绞痛,天气闷热,最怕出汗了。说起来这个月的家书来了没有?” “还没呢。夫人知道小姐巴巴的盼着,想来也快了。” 想起前世时,母亲也是因为心绞痛病逝,霍南君心头便一阵乡思。 就在霍南君看书时,门外的竹帘被揭开。汶阳公主顶着一身热气,进了屋来。 她看见榻子上的霍南君,没好气地道:“也就你还坐得住,你晓不晓得,别的宫里都热闹成什么样儿了!” 霍南君微微一笑:“怎么了?” 第二十一章 善妒 杨阿五也不顾热,挤到她身边来,认真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求证去了?” 霍南君往旁边给她挪了块地:“你说太子?” “还能是什么事。”杨阿五扒着她:“听说前天郑贵妃宫里的两个丫头,在背后嚼太子的舌根,被你撞见了。你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她们打发去了掖庭局。你的婢女还在掖庭局里当面数落了她们的罪状。” 霍南君枕着竹编靠手:“嗯。” 杨阿五急道:“你晓不晓得,那郑贵妃借着你私罚她宫人的事,还把太子的风流债都变着方的吹进了皇上的耳朵里。原来被皇后娘娘压下去的事,现在传得热闹极了。” 霍南君不以为然:“皇上才不会理会这些事呢。” 当今武皇自己就是那烟花堆里的常客,又怎会处罚太子,打自己脸呢。 杨阿五道:“皇上当然不会对太子恼,但你就这样处置了郑贵妃的人,旁人只道你窄了心胸。就算你再怎么伤心难过,这件事也太冲动了。旁人等着看你笑话呢。皇后娘娘即便向着你,也该说你不懂事。” 霍南君不在意的笑了笑,剥了个葡萄给她:“吃吗?” 杨阿五拨开她的手:“我哪还有心情吃这个。你倒跟我说说,你是不是真的被气着了?” 霍南君便把葡萄自己吃了:“我气什么。” “那你怎么这般作派。” 霍南君道:“想把这事翻到明面上来的,不是郑贵妃。” “那是谁?” 霍南君在晚期递来的巾帕上擦手,对着她笑:“是我。” 杨阿五愣了片刻:“你?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为什么?” 霍南君道:“你以为姑母压下去这件事,便了了?按长公主的性子,这次是被人察觉了,那下次呢?指不定又从哪里冒出个丫头。长公主既然不考虑我霍家颜面,难道还要我一直忍下去不成?” 杨阿五犹豫道:“但现在倒没人在意长公主的过错了,反而都在传你还未过门就如妒鸡一般。那话可说得有多难听!” “那就想办法一次解决这事,不就行了。” 杨阿五有些狐疑。 就在此刻,晚晴进来禀道:“县君,刚刚皇后娘娘宫中来人传话,说是请您去趟坤宁殿。” 杨阿五柳眉微蹙:“瞧吧,皇后娘娘想来也是在忧心你了。” 霍南君自若的起身:“知道了。” 杨阿五想了想:“我跟你一同去。有外人在,皇后娘娘即便说你什么,也不会言语过重。” 这点霍南君倒不担心。她按住杨阿五:“你还是别去了。有些话,你在姑母反倒不方便跟我说了。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杨阿五见她稳声镇定,这才道:“那罢了,我在这等你。有什么事,你回来跟我细说。” 霍南君点点头,然后对着幽草道:“把大伯母送来的那份册子,跟我带上。” “是。县君。” 霍南君去了坤宁殿,进了两道门后,进了外堂。 殿内主位上坐着皇后娘娘,而侧位上还有一人正在与皇后吃茶说话。见到她进来,斜眸一笑。正是会稽长公主杨亦姝。 像这种时候,她在这,一点也不奇怪。最想看她的笑话的,可不就是这位表姐么。 “给皇后娘娘请安。”霍南君站位行礼。 “起来吧。”皇后姑母并无异色,仍然和蔼的道:“你坐。” 霍南君在席上软垫上落座。 “今年热得厉害,你宫中的冰可还够用?”皇后与她拉着家常。 霍南君答道:“够的。姑母赏的冰鉴,可祛暑呢。” 皇后道:“那就好。你母亲心口不好,你小小年纪可别被热出这身病来。” “多谢姑母挂念。” 杨亦姝笑道:“母后还真体贴我这表妹。” “你们都是本宫的子辈,血浓于水。一家人就得同心同德,作为皇家血脉只有戮力同心,才得以治天下。这既是孝,也是忠,你们可明白?” 皇后姑母这是旁敲侧击的在化解霍南君与杨子雍兄妹的嫌隙。 但姑母哪里知道,这嫌隙根本无法调和。 一个不愿嫁给太子,但却不得不嫁。 一个揣着不伦之恋,却也无可奈何。 说起来,她们都是被这高贵身份拴住的金丝雀,都想挣扎出这囚笼。 霍南君要将杨子雍从皇位上拖下来,杨亦姝要将他捧上去。 她们之间怎么会有周旋的余地? 杨亦姝眉宇间带上愧疚:“都是一家人,我自然也是向着表妹的。前几天我宫里的贱婢不懂事,妄图攀太子的高枝。我疏于管教,后来也自责了许久。” 皇后对杨亦姝道:“你也太糊涂了,自己宫里的奴婢都管不好。以后多留个心眼,不是什么人都能服侍储君的。那丫头撵走了没?” 皇后毕竟是公主的母亲,既然已经罚过了,自然是将罪责都推到一个死人身上。这也是为了让几方人的颜面好看些。 长公主回道:“女儿已经知错了。母后放心,那贱婢已不在宫里。” 皇后不轻不重地责备了公主,也算是先安抚了霍南君。然后她这才道:“南君,雍儿年轻气盛,受了这些不守本分的贱婢勾引。本宫也替你罚过他们了。你别往心里去。” 长公主道:“我就是怕表妹知道了气恼,才与母后打算将这事瞒下来的。但没想到,还是被表妹撞见了。听说表妹大怒,拿郑贵妃的宫婢出气,连皇上都晓得了。我真是于心不安。” 杨亦姝哪里是怕自己气恼。在清漪苑时,她分明就是成心想看自己气急。 她这副忧思作态,又给谁看。 霍南君不疾不徐的道:“我前几天是撞见了两个多嘴的奴才,这妄议上闱本来就不合规矩。按我的阶品打发了他们,掖庭局也是照章办事。没有什么地方不合乎章程。” 杨亦姝道:“妹妹有理有据,但那贵妃娘娘可不这么想。这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为了泄愤,重罚了她的人。她心里可痛快着。如今外面的流言,可不大好听。” 皇后问道:“外面都说了什么?” 第二十二章 提点 杨亦姝看了霍南君一眼,道:“这里都是自家人,我便直说了罢。外面都在说,南君妹妹还未过门就如此善妒,不遵妇德。更有甚者,说霍家凭借位高权重,要独掌后宫。” 皇后听闻蹙眉:“哪里传出的混账话。” 杨亦姝道:“自然是贵妃宫里。母后也知道,那位娘娘一向装着糊涂,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二皇子看着对太子恭顺,只怕早就觊觎皇兄之位了。这些话,既然从宫人那里传出来,铁定也是传进皇上耳朵了。” 二皇子胸有大志,出身也不低。说他只安心当一方亲王,无意储君之位,那何必还处心积虑的争军功呢。 只不过这些话,都只能在私下里说罢了。 皇后沉思了好一阵,才道:“我说呢,怎么会这么巧。你们两个都太大意了。” 杨亦姝不解:“母后此话怎讲?” 皇后对杨亦姝道:“我问你,雍儿和那婢女的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清楚?为何郑贵妃会知道这事?” “这件事除了我,只有寒心最清楚。”杨亦姝一惊,忽然反应过来:“母后是怀疑我宫里有郑贵妃的人?但寒心是我的贴身婢女,跟我多年,断不可能通晓郑贵妃。” 皇后道:“若不是她,就太子身边的人。否则郑贵妃的两个下等宫婢,怎么会在南君背后,说得头头是道。” 霍南君经姑母一言提点,顿时悟出其中的关键。连她都差点忽略了这些蛛丝末节,姑母不愧是皇后。 论起谨慎来,她还是不及姑母。否则前世,自己也不会一直被这对兄妹蒙在鼓里。霍南君不由得认真反省。 杨亦姝道:“皇兄身边的人也是打小跟他的。而且皇兄来我宫里时,他的随从都在外面。皇兄更不可能将此事告知奴才。” 杨亦姝想不出来,霍南君却有了头绪。 霍南君想了想:“我想,郑贵妃并不需要一个完全知晓内情的人。” 杨亦姝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南君缓缓道:“郑贵妃在皇上那里盛宠多年。除了姿色外,那定然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只需看见些瓜藤,便能顺着藤往上猜到八九。寒心嘴巴严,又受你信任,她也没有必要背主去投靠贵妃。但你宫里其他人呢?” 见杨亦姝一脸狐疑,霍南君只能说得明白点:“你说你把太子的那个丫头送走了。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又是谁送的?送行前,那丫头可有对谁说过什么?” 余氏是被人勒死的。勒死一个人可得花不少力气。像这种事,通常都是由太监代劳。 连杨阿五都在几个月里察觉了不妥,何况是郑贵妃。只要知道了杨亦姝私下处死了余氏,她便能猜到其中的猫腻。 只可惜,那余氏压根儿就是个替死鬼。 但余氏就算知道自己要被灭口,也不可能将杨子雍和杨亦姝的事透露半点。毕竟她的九族还要活呢! 想起这位余姑姑,霍南君再次叹了口气。 杨亦姝脸色难看,握着茶杯狠狠的道:“好你个卖主求荣的东西,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霍南君默默的喝着茶。她可不关心杨亦姝怎么处置自己的奴才。她只是没想到郑贵妃居然在这里面横插了一手。 皇后看向霍南君,对她说:“你平时也机敏得很,怎么这次却这样大意。” 霍南君道:“姑母是说,那两个在我背后嚼舌根的丫头,是故意让我听见的吧。这点,南君此前确实没想到。” 皇后说:“若不是那郑氏故意激怒你,她哪有机会去跟皇上进言。皇上对太子的事没有多说,但对霍家想独掌后宫的说法,难免不上心。她这是在皇上面前损了我们两家颜面,还挑拨你与太子的关系,你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皇后不由得感叹,这孩子聪慧有加,但毕竟年岁还小,遇到儿女情长,总是容易冲动。 杨亦姝也火上浇油的道:“这件事也怪我,没有管好奴才。但表妹也太心急了,你与我皇兄尚未行礼,就这么容不得人。白白连累霍家在皇上那里,被郑贵妃抹黑了一把。我们这一家子是哪个都不好看的。” 皇后没有说话。 杨亦姝眉目中含着轻嘲:“这知道的,说你是对我皇兄用情至深。这不知道的,还只当你一个未过门的姑娘,就想插手我皇兄的内闱。以后太子登基,有了三宫六院,你还怎么母仪天下?这善妒之名,可是在七出之条里,在民间,那是得休妻的。” 皇后蹙眉,打断她:“姝儿,这是宫里。提什么民间。” 杨亦姝知晓母亲是嫌她话语太重,但她却故作不知一般的道:“是了。名门望族之中,也没有休妻一说。宫廷里,却有废后。我倒不想看着表妹,在史书上是这个结局。忠言逆耳,表妹可别怪我的话难听。今日我抄读《女诫》颇有所感,表妹不妨静下心时也看看。” 杨亦姝这是想做什么?想让她也跟着抄书么? 女德、女贞,杨亦姝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这书抄了也是白抄。 霍南君不以为然的欣赏她此刻的表情,不知等会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霍南君放下茶杯,起身,向着皇后行了个正式跪拜全礼。 皇后略感惊讶:“南君,你这是……” 杨亦姝唇角轻勾:“表妹请罚,也不必行这般大礼。” 霍南君道:“回皇后娘娘,臣女有一事请奏。” 霍南君用的是正式称谓,姑母一听便知,所述必为正事。 皇后微微一怔,道:“你起来说话,本宫听着便是。” “是。”霍南君语速平稳的道:“臣女此前处置了两个妄议宫闱的女婢,遵的是宫中的规矩,行的是宫中的流程。目的是出于维护皇家尊严,我不认为有何过错。” 杨亦姝嗤笑起来:“你这番话,出了个这个门还有谁会相信?不过是说你掩耳盗铃罢了。” “旁人怎么想,就得看我们怎么做。”霍南君的目含深邃:“我当时便想。既然太子的事已经传了出去。与其被人背后嚼舌头,我们不妨把这件坏事,彻底变成一桩好事。” 皇后是何等睿智的人物,她一听此话,便知是有玄机。 她深思道:“南君,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霍南君道:“臣女确有一个良策,不仅可将太子的事盖过去,也可以让流言转向好的风向。不过,这件事,得由娘娘出面做主才行。” 皇后端了端身子,与杨亦姝一同看向她:“你说来听听。” 霍南君的眼底沉淀着幽深的暗涌,她勾起一丝雍容浅笑:“臣女建议,为太子选妃。” 第二十三章 选妃 此言一出,皇后和杨亦姝皆感惊讶。 杨子雍的正妃除了霍南君,还能有谁? 但皇后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思索了片刻:“你是说,为太子选侧室?” 霍南君道:“不错。太子下个月将行冠礼。冠礼之后,就表示着氏族男子可以婚娶。正妃之位得由皇上赐婚,但侧室,却可以由姑母您来挑选……” 霍南君话音未完,一旁的杨亦姝便出言打断:“郑贵妃刚去父皇那里告了一状,你就急着给皇兄塞女人,你安的什么心?” 霍南君道:“太子成年之礼后选娶妾室,那也得经过明媒聘娶,本就合情合理。这样做,就是在强调太子已经成年,他若是看上某个女子,分属正常。以此淡化之前的影响。” 皇后兀自思索:“南君,你应该明白,雍儿的婚事,即便是个侧室也不能大意。” 杨子雍是未来的皇上,他的侍妾,说不准以后就是妃,甚至是贵妃。身居高位的妃子母家,那是能影响到朝局的。 霍南君道:“这点臣女自然明白。所以太子的侧室,不仅要选,还要大选和精选。所选之女,必得是朝中官员的嫡出女。她们身份尊贵,迎娶她们入太子宫,一则提高太子声望,二则可淡化皇上心底霍家独掌后宫的猜忌。” 皇后沉思了片刻:“三则,由你提出为太子选妃,则让那些善妒传言不攻自破。” “不错。我罚了贵妃的宫婢,寻的是宫中规矩。建议为太子选妃,遵的是伦理纲常。一码事归一码事。” 杨亦姝冷着脸,亟不可待的说:“你倒是大度,这明摆着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还嫌那些风言风语不够传的?” 霍南君冷冷的道:“流言的源头不是我。若公主管好下人,也没有后面这档子事。” 杨亦姝满脸愠怒。 霍南君冷笑。为了姑母和皇家颜面,她不能将这对兄妹的丑事爆出来。但不代表这件事她就会忍下去。 你要送他一个女人,我就送他三个。 你送的是卑微奴婢,我送的是名门闺秀。 倒且来看看,谁会不安生? 皇后叹了口气,神情复杂的看向霍南君:“南君,这件事你确实有心了。作为皇后来看,你的建议并没有错。但是作为姑母,我却不想希望由你来提出,你可知道为何?” 霍南君压下眉眼:“姑母是不希望我以后受委屈。” “没错,你是我的侄女。如果仅仅是为了压下流言蜚语,就要退居忍让到这个地步。那这后位,也太没有分量。我霍家也是不屑的。” 这就是作为家中亲人最真实的关切了。即便知晓她的建议有利,但仍旧不愿自己的子侄受委屈。 霍南君心下感动,但她仍坚持道:“姑母疼惜,南君感恩在怀。但是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在皇上那里的名声。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此物上,姑母一看便知。” 霍南君从袖里取出一物,疏影上呈给皇后。皇后翻阅来看。 霍南君道:“这是一卷名册,金陵城中五品以上要员的待嫁之女皆在列。我大致看了一番,封国夫人挑选了几家的女儿,作了一点记号,说是品性样貌皆不错。封国夫人的眼光,想来是妥帖的。而我又在其中,再加了一点记号,姑母请看。” 皇后认真看着名册,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旁的杨亦姝伸着脖子顾盼,终究还是忍不住焦躁不安的凑过去。 霍南君泰然处之。 杨亦姝却坐不住了,张口便骂道:“你这选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个都官尚书刘家,虽然是三品的衔,但就是个看大牢的!还有这个,一个个五品芝麻小官家的庶女都想嫁给我皇兄?最后这个,为什么是李道之女?他的儿子刚成为太子侍臣,你就送上他妹妹,他们可是魏人!” 霍南君平静的说:“刘尚书是朝中的三品要员,也是几代名门,他的嫡女地位不低。至于黄门侍郎朱成简,原配夫人去得早,并无嫡女。这个庶女是他唯一的爱女,自小宠溺有加。至于李家,则是另有缘由。” 杨亦姝道:“我管他什么缘由,只是你选的这些人,分明就不是权势家族的女儿。若是想用联姻,得到朝中臣子的支持,左右也不该是他们这样的!与他们联姻,与我皇兄没有半分好处。” 这个杨亦姝的确是比杨子雍精明许多。她很快明白霍南君的目的,利用太子纳妃,网络朝臣,这是历代皇子收拢羽翼的管用手法。 太子行冠,趁热打铁,就是个很好的契机。 霍南君的目光从来都没有放在后宫的争风吃醋里。她要给杨子雍纳妃,不仅是为了让这对姐弟不痛快,更重要的是为了政治考虑。 而再往下的东西,杨亦姝就看不懂了,毕竟她对朝堂的理解现在仅在表面。 文穆皇后看了一会儿,她放下册子,凝重的问:“南君,你跟我说说,你为何看中这三人?” 霍南君镇声答道:“因为皇上的心思与他们有关。” 不明不白的一句答话,让杨亦姝更加困惑。 但皇后却显然明白了。她叹道:“南君,你能从中看中这三家,可是大有深意啊。” 杨亦姝见皇后又惊又叹的神情,她便觉得不妥。心生不安的道:“母后,不管是什么人,皇兄也犯不着去网络下臣。而且他本就是提前行冠,这么急着纳侧妃,你让朝臣们怎么想他!他首要的是建功立业,而不是儿女情长!” 霍南君唇边含着浅笑,她不疾不徐的道:“太子的成家就是为了立业。公主刚才不是想得很明白么?不仅太子应该迎娶李道之女,说起来,公主也已经及笄了,姑母也该考虑公主的婚事了呢。” 一句话,让杨亦姝面色铁青,如降光雷般的狠狠瞪过来。 “哐!”杨子雍撞到门上,他扶着门框,一脸惊骇地望进来。李意跟在他身后,神情古井无波,但眉宇间微微蹙起。 霍南君见到杨子雍,雍容地理了理衣袖。 人都齐了,还真是热闹。 第二十四章 联姻 杨子雍的神情惶恐不安。 见杨子雍进来,皇后道:“太子来了,怎么也没见人通传。” 杨子雍道:“母后,是我没让她们传。方才听说南君和亦姝都在殿内。我就直接进来了。” 皇后心底不太高兴,但她看了一眼杨子雍和李意。轻描淡写的轻责一声:“真是没规矩。这里是后宫,即便是妹妹们,也不可如此随意。” 杨子雍只能道:“儿臣知道了。那儿臣等会再来?” “罢了,既然来了,刚好一块儿说说话。” 杨子雍用眼角瞄着霍南君,想来是已听到最后那番话。 霍南不以为然的吃茶。这对兄妹既然要与自己玩暗度陈仓,她便直接釜底抽薪。至于李家,别想再舒舒服服的进入朝局。两世恩怨,一并清算。 她此番为的就是一石三鸟! 李意面不改色的跟在太子身后,向皇后行了礼。 但他心底却泛了涟漪,若不是凑巧听到,他当真是想不到的。 永宁县君竟然打算让李家和太子联姻!他父亲李道是三品大员,但因为魏人身份,这官已经是做到头了。 现在搭上太子的东风,看似是一场莫大恩典。但事实上,这朝堂可没这么简单。 她是要将李家绑在太子的船上吗?那就意味着李家从一开始就会被卷入党争。 大多朝臣都以为将来皇位铁定是太子承继。但几个能看到这下面暗藏的波涌? 若是太子登基,他李家就算有拥护之功,也得被太子背后的霍家压得死死的。李家的女儿,会成为霍家掣肘李家的一颗棋! 若是太子登不了基,李家在朝堂上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她看似是拉拢,往深了想却是在打压!左右讨不了好,搞不好是在断李家的仕途! 这是直接打算在他未站稳脚跟前,扼住他的咽喉,断了他的后路。 李意脑中片刻间便已思索了许多。他初回金陵,五品的官衔在权胄遍地的金陵城里并不引人注目。他的父亲也一向低调处事,李家此刻应该从未显山漏水。 但他没想到,第一个对他李家发难的,竟然是这深宫里的小姑娘! 四两拨千斤,出手之果决。 这个只见过三面的女子,是认真的在与他为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 李意觉得有点意思。他在回京之前,与父亲谋划了多次,霍氏一族原本不该这么早成为政敌。但永宁县君的此番举动,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李意暗忖深思。 杨子雍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了半晌:“母后,这是要给儿臣选侧妃?” 皇后安然的呷茶,握着手上的名册道:“你也要行成年之礼了,早晚得纳妃。今天南君提了一嘴。刚刚本宫也就寻思了一下,你们俩孩子的婚事。你既然撞上了,可有什么想法?” 杨子雍赶紧道:“儿臣并不想要侧妃。” “哦?这是为何?” 杨子雍紧张的看了杨亦姝一眼,杨亦姝却神色冷漠,不说话。 杨子雍憋了半晌,终于道:“儿臣正是勤学苦练之时,想要认真读书、习武。将来为父皇母后分忧。造社稷之福泽,眼下不想被红帐暖裘的声色干扰……” 霍南君头也没抬。原来他还有这等天赋,说起冠冕堂皇的话来,也颇有文采。 是了是了,杨子雍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听说他喜欢写诗填词,抚琴吹箫。只不过那月下诗酒相伴的场面,她是没有见过的。 前世时杨子雍还特地在城外修建一座雨花台,用以抚琴。 但现在想起来,那多半是为了与杨亦姝相会的障目之策罢了。 她在前朝与臣子们苦心周旋,他却在雨花台上与美人纵情高歌。 真是好一段艳羡岁月。 但知子莫若母,皇后娘娘那样精明的人物,岂能被他言不由衷的话给唬弄过去。 皇后和煦的道:“雍儿有这份孝心,本宫甚慰。不过学海无止尽,学仕们也没有因为读书就不娶妻妾的。何况你还是我大南朝的储君。学业、家业,那都得样样兼顾。” 霍南君心底腹诽,皇后姑母在朝堂里听过多少这类口不对心的话,就杨子雍那点道行,还是省省吧。 杨子雍抿着唇,愣是不再吭声。他一贯如此,一旦藏着什么事,从来都像闷葫芦似的。 皇后看着杨子雍道:“雍儿,你这般不愿纳妃。难道还有什么原因?” 皇后的问话,让杨子雍更紧张了。他躲开母亲的视线,下巴就快磕到胸前。 霍南君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 就在这静默间,杨亦姝总算是发话了。 她黑宝珠似的瞳仁,弥漫着混沌的光泽,就像黎明和黄昏时分的交错。她妩媚一笑:“皇兄,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何苦还要瞒着母后呢。不如在此向母后坦言了吧。” 杨子雍一愣:“坦言什么?” 杨亦姝拨弄着长长的护指:“你心中的中意之人,不就在这殿里吗?” 杨子雍的嘴巴张得像一只待哺的雏雀,他吓得不轻:“你,你,你在说什么……” 皇后显然不知深意,她莞尔一笑:“哦?雍儿可是有了喜欢的女子?” “母后!儿臣,儿臣知错!”杨子雍吓得“咚”的一声跪拜在地。 李意也跟着他一同跪下。 皇后略感惊讶:“雍儿?你这是怎么了?” 与杨子雍的慌乱不同,杨亦姝倒颇为镇定。她不紧不慢的道:“皇兄,何必这么紧张呢。你是储君之尊,喜欢未来的太子妃,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杨子雍闻言一怔,他立时明白杨亦姝的话中之意。他恍惚的抬头,看向霍南君。 那愣怔的视线,在皇后看来,却是带着脉脉碧波。 杨子雍吞了口唾沫,小声的道:“儿臣,儿臣确实有中意之人。” 说完,再次小心翼翼的看了霍南君一番,不安的移开视线。 杨子雍所谓的“殿内”之人,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杨亦姝身上去的。他看向霍南君的紧张不安,被理所当然的理解为羞涩。 皇后竟然如沐春风一般,展露一丝笑意来。 霍南君刮着茶盖,这又是在唱什么好戏!祸水东引么!这杨亦姝这时候还想要利用霍南君的身份,倒也不傻。 如不是她已察觉其中隐情,还真得替他们背了这口锅。 第二十五章 衷情 皇后的视线落在这对“天成佳偶”之间,她越看越是满意。她笑道:“雍儿是为了心意之人?不肯纳妾?” 杨子雍磕头,将脑袋埋在地上:“母后,恕儿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儿臣以为,钟鼓馔玉不足贵。这皇宫看着奢华无比,俯瞰天下子民。实际上真正相识相知的就那么几人。什么权利名利,不过是锁着皮囊的世俗之物。自古皇帝即便君临天下也是孤家寡人,儿臣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倒愿意与知己两三,自由来去。不闻俗世琐碎,只求心心念念能知我冷暖的一人足矣!” 杨子雍深深叩拜。他这一番话,倒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霍南君也终于抬起视线,看向他。 李意跪在他身旁,深邃的眸中微动。 前世,霍南君和杨子雍是夫妻,但他们一直是貌合神离。姑母去世之后,就更是形同陌路了。所以,即便是枕边人,他们其实都并不了解对方。 霍南君一直主观的认为,他就是个酒囊饭袋,但没想到他今日会在姑母的逼迫下说出这番话来。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吗? 出身于最繁华的权利顶端,却奢望着宫外寂静的桃花源。 这是该赞他出淤泥而不染?还是该说他只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怯懦,而逃避现实? 霍南君想起前世,杨子雍在退位前,曾哭诉道:“奈何生于帝王家!” 但在他享受富贵时,怎么不抱怨生于帝王家? 在他享受权利的愉悦时,怎么不抱怨生于帝王家? 在前方将士浴血拼杀,他却在抚琴吟诗时,怎么不抱怨生于帝王家? 杨子雍身于富贵之中,他何时真正体会过那民间的艰辛。那不过是在权利的争斗中,失败者的哭诉,弱者的祈求。 霍南君不愿逃避。就像姑母所言,她霍家没有退路,只能逆流而上。 而这一世,她绝不会让霍家成为杨子雍的陪葬品。 皇后也大感惊讶:“雍儿,你这是……” 杨亦姝微微一笑:“母后,皇兄这是在打着比方表决心呢。宁要美人,不选江山。这样的真心,母后难道还不明白么?虽说皇室里的婚姻,大多是为了朝政,但若是加上琴瑟和谐,岂不是最圆满的结果了?皇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母后何不成全?” 霍南君缓缓盖上茶,杨亦姝也算聪明。她这话可是说到点子上了。 姑母与当今皇上也是政治联姻。武皇帝好色多情,与姑母更像是盟友,而不是夫妻。 姑母作为皇后,得到臣民和嫔妃的朝拜。 作为母后,有儿女承欢膝下。 但作为妻子,她却从未得到过武皇的爱。宫苑深深,那中宫的寂寞,霍南君是体会过的。 如今她的儿子愿对未来的妻子倾心以付,不再是枯瑟的政治联姻,她是何其欣慰!这是皇后最希望看见的结局。 皇后姑母虽是这朝政中的人,但她对于家族里的人却始终更看重亲情。她起先说给杨子雍纳妃,也不过想听听他的想法。 而杨亦姝也十分了解母亲,没有什么比感情牌,对她最有用的了! 霍南君心底冷笑。她缓缓道:“太子这番心,倒是难得。不过储君身份尊贵,纳妃也是一种气派。我以为收奴婢为妾,不如在朝臣闺眷里选,也不叫旁人再多嚼了话去。” 霍南君这是在暗讽,若真是愿得她一人心,前些日子又怎么会冒出余氏的事来。 杨子雍表情尴尬,杨亦姝却笑道:“表妹还在气那事呢?都是那贱婢招惹的,我已将她打发了。皇兄也是在此事后,愧疚不已。前几日还在我那处,画一幅表妹的丹青,还另写了几句话,让我转交。母后,你先看看这写的什么,就都明白了。” 杨亦姝从她的香囊中,取出一张簪花小笺,递给皇后。 皇后细细看下来,朱唇含笑,对着杨子雍道:“南君,你来看看。” 霍南君不知杨亦姝又在玩什么花样,她接过那小笺一看。上面是一首诗。 灼云夺青丘,雪月骚碧流。 梅待花千迟,出没花间兮。 杨亦姝道:“母后,听说表妹最喜欢的花是绿萼梅。皇兄特意写给表妹的。” 霍南君立即便明白过来,这是在借着诗词“诉衷情”呢!虽然她喜欢的花是绿萼梅,但是清漪苑里,可是种着不少红梅! 杨子雍写给杨亦姝的情诗,竟被她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好一个“借花献佛”! 前世时,杨子雍可从没给自己写过半句笔墨。 皇后对杨子雍的“真情”当即深信不疑。 她大感欣慰,嗔笑道:“你这孩子,藏着这心思,有什么不好说的。还不快起来。” 杨子雍踟蹰着:“儿臣,只是不愿辜负……”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皇后的双眼弯弯像一勾月:“这还有臣子在呢。他也陪你跪了半天了,快起来吧。” 杨子雍见皇后态度缓和,松了一口气。 皇后又对霍南君笑道:“你要为太子纳妃,太子为你拒婚。你们这两个孩子可真是……不过本宫知道,你们都是在为对方着想,这事好事。家庭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霍南君知道,皇后姑母终究还是重情的。杨子雍以情拒婚,是正中姑母的软肋上。 但霍南君连击带打的一计,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躲过去? 只不过此刻李意也在殿内,有些话她是不方便再说的。 霍南君不以为然的扔下小笺,这对兄妹的情诗在她眼中真是无比恶心。 李意从入殿叩拜皇后之后,就没有半句言语。 但他深邃的眼眸中,却关注着这殿中的每一个人。 联姻之事竟然真的是永宁县君的主意。若说第一次她在御书房里的政见能是受了皇后的点拨。 那后面几次她所说的话,又是受了谁的点拨? 他已经确定,这个女子绝不是那种被养在深闺大院里绣花的小姐。她是比杨子雍厉害许多的人物。 李意留心着霍南君转身时的那抹不屑,以及杨子雍眼底的不安。 他眉峰轻勾,这二人的关系,总感觉不像所说的那般亲密,反而……颇为微妙。 第二十六章 有心 坤宁殿内,皇后端坐。她这才看向李意,仪态从容的道:“李卿年少时便被受李将军之意,驻守北疆。倒是难为你这小小年纪能忍得下那边境苦寒。” 李意与金丝裘裹大的杨子雍不同。戍边时的罡风,将他的轮廓削得干练而利索。虽比杨子雍还小一岁,但如秋熟麦芒的肌肤,显得更为稳重。 李意不卑不亢的答道:“无论是在金陵还是北疆,都是为报效国家。臣责无旁贷。” 皇后道:“前几年北魏南下,侵犯我青州界,兵围清口城。李卿与清口守将誓死抗敌,守城十日,以烤鼠充饥。终于等至援军,以解清口之围。皇上犒赏戍城将帅,破格提拔李卿为不领兵刺史。李卿年少英勇,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意道:“臣赤心事上,忠义之大者。虽出生于魏国,但与魏军有不共戴天之仇!臣感念吾皇恩光渥泽,有生之年,必誓死与魏军交战到底。扬我南朝国威!” 皇后庄重的道:“在本宫看来,出身门第都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份忠君之心。皇上虽没有让你掌兵,那也是为了让你多作磨砺。如今封你为太子侍臣,尽心辅佐太子,既是忠义也是职责。储君尊贵,一步出错,可得殃及满门……” 皇后停顿了片刻,又温婉一笑:“不过以李卿在疆场的机警,定会做得妥帖。你放心,只要尽心为国尽忠。本宫自会向皇上谏言,让你有机会上战场立军功,光耀门楣。” 皇后一面摄之以威严,一面诱之以勋荣,这是上位者对臣属必不可少的话语技巧。 李意一脸凛然的跪奏:“臣定当为太子鞍马,鞠躬尽瘁。” 霍南君侧眸斜睨李意。此刻他还像一只敛翅的鹰。一旦给他机会,挣脱这禁锢,姑母才晓得此人根本就非池中物。 不趁着他根基未稳,箍住他的翅膀,以后仍得成为霍家的心腹大患! 前世时,要不是霍家在他手上折了不少势力,哪里还轮得到义王浑水摸鱼! 李意很敏锐,这时他也侧过脸来,二人的视线在空中的交汇。 就像两湾暗流,碰撞出汹涌的浪潮后,又悄无声息的各自退却。 …… 揽月堂里,杨阿五等得心慌。见霍南君终于回来,她急忙起身道:“皇后可有怪罪你?” 霍南君拍了拍她的手,道:“没有……你放心罢。” “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再不回来,我都打算去坤宁殿看看了。” 霍南君抿唇一笑:“只是遇到的人多了点。” 霍南君在席上坐定,将坤宁殿中的事悉数说于她听。 “什么!你居然要给太子纳妾?!”杨阿五不可思议的叫到:“南君,你到底在想什么!以你的身份是断不着这样委屈自己的!你是不是在跟太子赌气?” 霍南君并未将政治上的考虑告诉她。毕竟杨阿五是公主,以后外嫁后远离朝堂。她只希望此生阿五能嫁一良人,安稳一生。不想她被卷进这场腥风血雨的皇位之争中。 这时,晚情进来,对霍南君道:“县君,太子身边的小青子请见。” 霍南君刚好也想跟杨阿五岔开话题,便道:“让他进来吧。” 小青子是太子身边的内监,他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太监,手上都端着托盘。皆以蚕丝冰绸覆盖。 小青子道:“奴才奉太子之命,前来给县君问个好。太子说:前两日刚得了三颗稀罕的'猫儿眼',碧绿滴翠,光华夺目。与县君很是相配!特意命工匠连夜打造了七天七夜,嵌在了镯子上。请县君收下。” 霍南君不动声色:“哦?什么稀罕的宝石用得着这么费心?拿来我看看。” 小太监们上前,揭开冰绸。 三只铜鎏金嵌绿松石的盒子里,分别安躺一只精雕细琢的手镯。当中大如杏仁的猫眼石,就像遗留在人间的璀璨星星。 杨阿五赞道:“哎呀,这样大的猫儿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子竟一下得了仨,还做成了镯子。真是太难得了!” 霍南君放下盒子,道:“太子的心意本君收下了!多谢太子。改日我再去谢恩。” 霍南君给了个眼色,晚晴已打赏了小青子。 小青子笑道:“那奴才就回去复命了。” 霍南君点头,待小青子走后。霍南君将手上的鎏金盒子随手扔到一旁。再懒得多看一眼。 “送个镯子而已。竟来了这么多人,好大的阵仗!南君,我看经此一事后,太子殿下还真是对你有心了。”杨阿五笑道。 霍南君意味不明的暗自低语:“有心不假,只怕是别有用心。” 前脚在姑母面前“诉了衷情”,后脚就在这大献殷勤。还真是做戏做全套,他这阵仗哪里是给自己送礼物,分明是做给姑母看的! 这几日杨亦姝一定会时常出现在坤宁殿。防着自己再去向姑母进言。 但他们以为,决定这件事的关键人物,真的是在宫里吗? 霍南君冷笑。她唤来幽草:“等会去给皇后和相国府分别带个信。下个月初一是太子行冠,恐怕我离宫不方便。所以明日,我想要提前回大伯家祭祖。” 幽草道:“是,县君。” …… 翌日,霍南君坐上离宫的车撵。她静静的坐在车内,思绪随着车轱辘渐行。 将军府内,此刻也有一人含着深思进入书房。 李意径直走入内室。 左卫将军李道正在案前编写改革兵制的初稿。他头也没抬的说:“这个时辰,你没在东宫?怎么回来了?” 李意答道:“我料想父亲这个时候已巡营归来,我有一件要紧事,得与父亲当面商议。” “什么事?” 李意道:“昨日我在坤宁殿,正好听见有人向皇后娘娘谏言,要让太子迎娶妹妹为侧室。” 李道疾书的手停下,他抬起头,皱眉道:“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提议?” “儿臣也觉得意外。” 李道沉思许久:“那皇后娘娘怎么说?” “皇后暂未应允。” 李道继续动笔:“太子选妃纳妾,怎么也绕不开皇后。她不同意,谁的谏言也不作数。不过,这是谁的提议?” 李意停顿片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嗯?” 李意的眼底深沉似海:“永宁县君。” 第二十七章 相国 李道愣了片刻:“怎么会是她?” 李意说:“我也还未确定她的目的,但总觉得这件事不是误打误撞。” 李道说:“不管是什么原因,对这个提议你怎么想?” 李意答:“与太子联姻,我们得不偿失。” 李道对于儿子很是满意,他肃然道:“不错。太子的背后是霍氏,我们要拿捏住北方三州的实权,就至少得授郡王爵!霍氏就算不成为政敌,我们也不能屈居其下。这几年让你戍边,就是为了提前熟悉战场。我迟早要用南朝的军队,打回北魏去,亲手斩杀北魏陇西王,才能报你母亲全族之仇!” 李道的牙齿“格格”作响,牙缝间的怒意就像沉雷滚动,即将破啸而出! 李意神色冷峻,俯首道:“父亲放心,我一定会拿到北方兵权!” 李道闭眼,唇角因情绪起伏而微微抖动。旁人何时看过这样的李道? 李道总算恢复了镇定:“我们现在不能与任何皇室有姻亲。我们得伺机而动,才能趁机坐大。” 李意说:“皇后娘娘对联姻之事虽暂未采纳。但我以为,恐怕此事还有变数。” 李道想了想:“你是说,永宁县君还有后招?” “儿臣认为,这女子不可小觑,不得不防。” 李道认为有理:“不错,防患于未然。但若是皇后执意为太子求娶念儿,我们也不能强拒,只能……” 李道在纸上,留下一字:“退。” 李意勾起一丝弧度,却道:“儿臣倒有一个主意。” “你说。” 李意持过笔,同样在纸上留下一字:“进。” “以进为退。” 李意与李道对视,父子俩的眼中泛着同样深沉的幽泽。他们相视一笑,血缘默契在此间不外如是。 李道叹了口气说:“等会记得去给你母亲上柱香。” “是,父亲。” …… 霍南君的车马停靠在相国府门前。 抬头看,大门宽三间,设内外门塾。门里边的影壁上仅用彩色琉璃作壁顶、斗拱、梁枋。中间的回字纹显得朴素,却有高祖皇帝的亲题诗联。 霍南君转过左右屏门。走进府内。 屋宅上铺的青色琉璃瓦,屋脊两端作上翘鱼鸱形,以魇火取吉之意。 粗看并不奢华,但仔细看来,便能发现,这座相国府是不妥的。 因为在朝堂上官员有品级之分,在府宅上也同样有贵贱之别。 相国公位列上三公,但他的府邸所用的青琉璃瓦、影壁规格,吻兽都是亲王的级别。 他的这座府邸已经越矩了。 但因为正门前,一眼看到的高祖皇帝的御笔,就像一根定海柱,扼住了御史们的咽喉。 这座超规格的相国府,就是如此低调又张扬的伫立在金陵城内,坐看七十年云涛波涌。 霍南君在管事的引领下来到后院花圃,见到大伯母肖氏正在拨弄花苗。大伯父霍元恭坐在石凳上,品茗看书。 霍南君屏退了管事,自己进了圃园。 肖氏见到她,招呼道:“南君回来了?快来看看,我种的这几株秋海棠如何?” 肖氏娴雅温和,她喜欢种花。位尊封国夫人,却在这花圃里浇水、施肥、阔土,样样亲力亲为。 而霍元恭作为相国,却也喜欢在这花圃里与夫人一道享受闲情。 霍南君鞠了个家礼。 霍元恭身形消瘦,他微微一笑,留下腮帮旁的两道浅淡沟壑。他问:“去过祠堂了吗?” 霍南君道:“回伯父,还没有。我想等会净个风尘再去。” 霍元恭点点头。 “近日下了几场雨,伯父的腿可有好些?”霍南君关切的问。 霍元恭是文臣,在年轻时曾奉旨招安南蛮。那蛮夷不通教化,以弓箭射穿其小腿。霍元恭穿骨而不倒,强忍剧痛在蛮人营篱外生生口述招降了三日!军医只能就地拔箭缝肉! 那瘦弱的身形,却比他身后的数万大军更具威慑。不论是蛮人,还是南人,都被其荡气回肠所震。 最终蛮人归顺,朝廷不费一兵一卒平定了困扰先帝多年的南蛮之祸。 只是大伯此后便跛了一条腿,每逢阴雨天,就得受风湿之苦。 先皇感念其功勋,特赐他一根螭头拐杖,他也成为第一个坐椅上朝的臣子!到当今圣上登基时,这份恩典也照样承袭了下来。 霍元恭道:“没多少大碍,老毛病了。” 霍南君的父亲霍元献,是从武从军,性情刚毅。大伯霍元恭,是从文从政,气质儒雅。 这也符合霍家一贯的家训,文韬武略,既有大智亦有大勇。 所以到了霍南君这一辈,大伯的两个儿子也是一文一武。 肖氏从花圃中出来,笑道:“昨天收到宫里来信,说你要提前回家祭祖。我还在寻思,离下个月还有一旬呢。” 霍南君道:“我这恰好有几句话想跟伯父伯母说。便借着祭祖之便顺道来了。” 霍元恭放下书:“昨天皇后娘娘也来信顺嘴提了一句。听说你提议要给太子纳妾?” 霍南君跟肖氏一块儿坐下,她答道:“不错。” 肖氏道:“我说呢,怎么那花名册是你身边的婢女来取的。原来这不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霍南君道:“伯母可别恼,这件事也是事出有因。侄女这次就是来向您和伯父解释。” 霍元恭道:“太子的那桩事我已听说了。但我想这应该不值得你这样费心。” 霍南君取出名册:“的确如此,伯父请看。” 名册上,几家女眷的姓名前点着两点记号。霍元恭翻着名册,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伯父以为,当今朝局风向如何?”霍南君开门见山的问。 “说不好。” 霍南君抿唇一笑:“伯父不是说不好,而是不方便说吧。” 霍元恭一顿。 霍南君径直道:“那我就从去年的一事说起。去年,皇上接受了左卫将军李道的建议。分化了一直由士族门阀控制的荆州地区,废除重兵来源的南蛮校尉一职,将其营户兵力悉数纳入金陵。此举不仅削弱了荆州对京城的威胁,还有效的遏制了世家子弟的兵权。” “再看朝堂。三省中,中书监虽出身士族,但中书舍人戴大人、王大人等后来任用的臣子皆出自寒门。而士族担任的尚书令、上书仆射等职,渐渐只剩下在公文上落章的权利。” “这一系列变化,再加上二皇子临驻江州,提拔李道之子为太子侍臣,伯父应该早就看到其中的关键。”霍南君目光灼灼,她一字一顿的道:“皇上这是要利用寒门,对士族豪绅下手了。” 第二十八章 同意 肖氏面含惊异,她没想到这个侄女会说出一番自己都没怎么听懂的话。 霍元恭认真注视她半晌,才叹道:“先前皇后娘娘说你对政事颇有悟性,偶尔的几句见解,不输一些朝中老臣。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霍南君并不想在此事上多做解释,她道:“大伯深知朝堂,对于皇上在军中和朝中的举措,想必早有判断。” 霍元恭道:“那你又晓不晓得,今年各地县丞上了几道折子,弹劾士族圈地,皇上不仅未行朱批,还给打了回去。” 霍南君处于后宫,对于诸多政事都转了两道宫门,不像前朝臣子那样直接,所以一些信息辗转到她那时难免滞后。 “皇上没有理会豪绅圈地?”霍南君陷入沉思:“这看似是对士族门阀的宽容,但我以为,皇此举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霍元恭一笑:“你认为如何?” “放纵的目的是为寻可趁之机,我以为皇上这是在欲擒故纵。等时机成熟时再一网打尽。” 霍元恭看着她的神色含着深意:“不止如此。” 霍南君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想,当她寻思到折子的来源时,她才恍然明白大伯提起这件事的目的。 她惊诧的道:“大伯的意思是,皇上要动的不只是眼下所见的?从军队,到朝中,至地方,皇上都已在悄然布局。他这是准备从上至下,下一盘大棋?” 霍元恭露出激赞之色:“以你的年纪就有这等眼界,着实难得。皇后娘娘的教导做得不错,我与你父母也很欣慰。” 前世时,霍南君还很嫩,她只是知道武皇改革的结果。 但如今她打算参与其中,仔细分析着武皇的每一步举措时,才不由得再次感慨,这位武皇帝的确是个很有手段的君主。草蛇灰线,步步为营。不知不觉间,已铺下一张大网。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应该有所应对。”霍南君道:“趁着太子行冠,与朝臣联姻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霍南君对名册上三人分别作了解释:“都官刘尚书,掌管刑狱审案,虽也是出身名门,但为人公瑾,皇上不会轻易动他。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重要,但一旦皇上开始打压豪门,必定会牵涉出众多案件。只要他不是霍家的政敌,就对我们以后十分有利。” 霍南君又道:“黄门侍郎朱成简,如今虽只是官居五品的闲差。但皇上在打压豪绅的同时,势必会重用一批寒门,开创寒门掌机要的先例。如今有名无实的门下省,在此后将会从尚书、中书两省分权,成为中央机构的重心。黄门侍郎则会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霍元恭捋着胡子思索:“这两家,的确是容易被忽视,但又可能会成为十分重要的人物。但最后这李家,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霍南君正色:“李家是魏人,所以立场不定。但论起揣测起皇上的心思,却十分精准。不管是分化荆州的方案,还是青翼并镇,提出的内容和时机都恰到好处。可见其城府一斑。寻常的拉拢手段是没有用的,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附庸任何权臣势力都不会得到信任。那么反倒不如自居一隅,得皇上重视,在各方势力中渔翁得利。” “所以对于这类难以把控,却又有能力的人。要么除掉他,要么是在他羽翼丰满前,给他套上枷锁。若李家甘心为臣,那么与太子联姻就是一番恩典。若李家有更大的野心,那么此举就是在阻碍他们的仕途。” 霍元恭也很了然:“联姻不只可以用来巩固盟友,也可以用来制约臣下。看来你很看重这个李家。不惜用上太子这根柔和,却十分有用的软绳索。” 霍南君想起前世霍家的败局,严肃的道:“伯父,放任李家做大,必成心腹大患。” “嗯……那李道也确是个人才。” “不瞒伯父,南君此举为的是为霍家铺路。祖宗基业不能在我们这处断绝。姑母重情,我又是晚辈,有些话以我的身份不好进言。但伯父应当更明白,这场即将到来的变革,对霍家有多重要。在家祸之前,哪里还谈得上儿女情长?况且,南君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太子迟早也会纳侧室,如今只是提早了几年,他若不喜欢,就当宫里多住了个人罢了。但对于霍家却是意义深远。” 霍元恭叹了一气:“我们霍家虽出身权贵,但却不能成为权谋的奴隶。皇后娘娘更希望希望儿女琴瑟和鸣,这也是人之常情。” “姑母和伯父的疼惜,南君感恩于心。但太子尚未登基,这场清洗之后,朝局会变成什么样,都还未知。现在就谈琴瑟和鸣,未免言犹过早。伯父应该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稳扎霍家根基,否则任何愿景都是虚的。” 霍元恭又问:“你父亲那里怎么说?” “我会书信去江州。为家族祖业,此为孝。父亲必不会反对。” 霍元恭道:“其实我之前也有考虑过此事。但想着你们这两个孩子,也就作罢了。没想到你会亲自提出来。南君,你的确懂事了。” “我身为霍家之女,必与霍家共进退。” 霍元恭沉思了许久,终于道:“好罢,这件事就依你所言。明日会让你大伯母进宫一趟,面见皇后。把我的意思带进去。” “有劳伯父伯母了。” 肖氏笑道:“我不过就是替相爷传个信,有什么的。倒是你来了老半天了,光顾着说话,连茶也没喝上一口。我让管家马上煮壶晚甘喉来。” 霍南君起身道:“不了。侄女还是先去更衣,去祠堂给祖辈们上了香再来。不肖让祖辈们怪罪我不懂礼数了。” 霍元恭道:“你是该去好好祭拜一下的。有如斯后辈,先祖们的在天之灵也会倍感欣慰。” 霍南君福身:“那侄女就先过去了。” “去吧。”霍元恭展露一丝儒雅的笑意。 霍南君退出圃园, 肖氏道:“这孩子现在说话比南英都稳重。” 霍元恭注视着那离去的娇小身影,赞道:“恐怕二弟都没想到,他的这个闺女,小小年纪,厉害得很呐。” 第二十九章 同祭 越有权势的家族往往越重视追养继孝,他们的祠堂也越有讲究。 霍家每逢初一,会有小祭。每逢年节,还有族中大祭。 但除此外,平日里别说外姓人,就是族内妇女和孩童都不允许擅自入内。 霍南君整衣敛容,进了霍氏大宗祠。幽草与下人们都自觉留在了外头。 祠堂前置有旗杆石,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族人的得过功名。祠堂的堂号,是皇帝御封,制直笃牌匾挂于正厅。 这些一匾一物,展露的都是霍家深厚的沉淀,绝非寻常势族可比。 上厅里供奉着先辈们的灵位,以及族谱家训。 霍南君摆好五供,点烛上香,接着还要读一段祝文。再是磕头,焚祝文,最后辞神叩拜。 这都是祭祖的规矩,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就在霍南君进入大宗祠的时候,将军府中的李意,也进了一间小小的明堂。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中注定有此一遇。 他们并不知道,即便地点不同,他们却正做着同样的事情。就像镜子的两面,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重叠。 庄重的大宗祠里供奉的是几十位霍家先族,隆盛而光耀。 简朴的小明堂里供奉的只有他母亲的牌位,孤独而沉重。 他们一起摆设供品,一起点烛上香。霍南君念着祝文,李意诵着祭文。 一扬一抑,一淡一浓的两个声音,在交错的光阴里彼此回应。 霍南君跪拜:“霍氏先祖在上,霍家第十二辈嫡女霍南君在此缅怀先祖英德……“ 李意跪拜:“母亲圣灵在上,孩儿李意在此驰念母亲贤德……“ 霍南君道:“霍氏两朝为臣,历经二十八帝,孝勇节义,拳拳在心……“ 李意道:“李氏两国为将,足踏三十六县,浴血疆场,迁离四方……” “然而因我之故,前世霍家大厦倾颓。一切恩怨情仇,辗转在此生了结。我霍南君在此起誓,即便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次我也会保全我的家族,守护我的亲人!希望列祖列宗得以慰藉!” “为护我兄妹二人,母亲及仆妇二十余口被陇西王军马,生生碾死于蹄下。此等灭门大恨,铭心刻骨。我李意在此起誓,即便血染南北两国,我也会为母亲报仇,洗去母族在史书上的污名!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两个不同国家,不同出身,不同目的的人,却说着同样的话。就像空谷里的回音:“为达我愿,我必要拿得到这南朝的霸权。一切阻碍之人皆为我敌,巅峰之争里绝不心慈手软。待功成那日,再以染血青书告慰亡灵!” 两个傲雪凌霜的身骨,对着各家灵位深深叩拜。重叠的身影宛如一人。 命运的长卷从此刻起再次展开。 一世夙敌,终究还是为了各自的立场,吹响了这场皇权争斗的鼓角。 而这一次,又有几方势力进入了这生死棋局? 强强对决之中,他们是否又会走向不同的命运? 霍南君和李意都不知道。 只有香炉里的火舌,默默舔舐着祝文和祭文。将两纸追思焚烧成两地灰烬。 青烟徘徊直上,离开相国府和将军府,在金陵城内的上空萦绕缠绵。 …… 祭祖只有一日,霍南君赶在宫门下钥前回了宫中。 翌日,她用了早膳后,便自己坐在那里寻思着什么。而这一寻思,便过了几个时辰。 她估摸着今日封国夫人应该快要进宫了。封国夫人与皇后这次的会面,对她很重要。 霍南君相信伯父是能够说动姑母的。毕竟论起谋略来,霍家如今没有人及得上这位跛腿大伯。 连她的父亲,都只是在用兵上有些话语权。但若说起看人心,戳脊梁骨这套,她的父亲就得逊色三分不止了。 像这种时候,霍南君最该防着的,就是不让太子和杨亦姝去搅局。最好趁着他们还蒙着,迅雷之势就把这事儿给先定了。 这时,晚晴端着托盘进来道:“县君,昨日你回相国府后,太子殿下又着人送了几件稀罕物。” 霍南君淡淡的的道:“又送了什么?” “一只鹤纹紫云砚,一盏黄釉描金秋叶形笔掭,还有一对丹砂、青雘。” 霍南君看也没看那几样物件,只冷笑道:“太子醉心书画,就按着的自己的喜好,巴巴的给我送来。这该说他有心还是没心呐?” 晚晴浅笑:“太子殿下自然还是有心的。只是心思放错了地儿吧。” 自从余氏的事情之后,晚晴已经看出霍南君对太子的变化。 霍南君虽从未对她说过什么,但以晚晴的细致,她们早已心照不宣了。 霍南君道:“收起来吧,留着以后赏人。” “是。” 霍南君敲着桌面,又问:“姑姑,现在什么时辰了?” 晚晴道:“县君,此刻刚过巳时。” “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在上早课罢。” 晚晴答道:“惯例是这样的。今儿个是双日,太子应该是在练骑射。” “那他现在是在校场了。”霍南君想了想,从榻子上起来:“带上几件笔墨纸砚,跟我走。对了,把刚刚那丹砂、青雘带上,正好用得着。” 晚晴略微一怔,县君要去校场?还带笔墨?但她没有多问,打发了丫头取来东西,便跟着霍南君一道去了。 校场是宫内皇家子弟的练武之地,临近东宫门。 杨子雍贵为太子储君,文学武练那都是样样得学。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所以即便是再热的天,那也得在这日头下挨着! 霍南君来了演武场。 场地当中架立双旗台座,箭靶林立。 因为诸多的梅花桩、木人桩、石锁、石墩等物遮挡,霍南君一眼看过去竟没找着杨子雍,却先注意到一匹马! 一匹黝黑军马,在校场中纵横。马背上的那人,驭马如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 在军马全速奔腾下,偌大的校场竟显得拥挤。 但李意毫无减速,他一踢脚蹬。急取雕翎箭,挽弓上弦。 虎筋弦被拉成满月,箭势如飞电出弓。 “砰!”一箭,箭中红心。 “砰!”二箭,同一准心。 “砰!”三箭,箭中之箭! 李意连射三箭,马速没有降低。这是真正的军马,明知前方危险,却仍一往无前。 就在它即将冲入桩柱群中时,李意拉缰。黑马一声嘶鸣,马蹄腾空的姿态与他半立的身体,在阳光下形成一道英挺的弧形。 马头被强行拉转回来,李意跟着甩过一线汗珠。 霍南君能看到,他向着自己方向的脸上依然冷峻。但眸中却如奔马一般神采张扬。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脱下文臣朝服,真正骑上战马的样子。 她不由得愣了许久。 第三十章 校场 这是霍南君没有见过的李意。 这一刻的他不像那个在朝堂上阴诡算计的奸臣,更像一个在战场上呼啸往来的英将。 比起这金陵皇城,他果然更衷爱军营吧? 此刻,李意回过头来。他一眼就看到,那个被奴才们簇拥着的贵族女子。一身蔷薇色宽博裙,在沙黄的演武场里,格外醒目。 嗯……好像不管在哪里,她都是这样醒目。明明是养在暖阁中的花朵,却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见霍南君一脸意味不明的盯着自己,李意眉峰微挑。 他忽然勒转缰绳,驭马过来,竟也不闪不避的迎上她的视线。 随着他的接近,霍南君才恍然回神。 幽草大惊,那匹高头大马,一看就是匹烈马。马蹄扬尘,要是冲撞了自家小姐可怎么好。 霍南君没有避开,她还不信李意真敢这样撞过来。 李意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晰。 霍南君蹙眉,瞪他。 李意也同样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他当然没有撞过去,但也没有停。 他在经过她们身边时,还特意提了一鞭,马蹄卷起一地黄尘,扬长而去。 这个混蛋!霍南君的神经又被李意挑起,这次差点咬了舌头。 李意可以想象身后那女子的神情,一定跟之前一样苦大仇深。 他轻扬唇角,策马扬鞭回到校场另一边。 马蹄缓下来,太子杨子雍持着一把犀角虎贾弓,惊艳的赞道:“李意,没想到你的骑射比杂号护军还要出彩。我在金陵城里,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厉害的同龄人。” 那是因为金陵城中的驻军常年安享太平,早就忘了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又能期待他们什么? 但李意对此没有多言,他翻身下马,对杨子雍道:“太子,永宁县君来了。” 杨子雍明显一愣,他放下弓:“南君?” 杨子雍与李意一道,来到校场中的台座前。杨子雍一路都没想明白,霍南君到这里来做什么。 霍南君瞧见杨子雍,身穿紫青团领戎服,束好的发髻上戴折上巾,腰系九环带,着乌皮靴。也是一身武人打扮。 只是他那游疑不定的神色,儒雅的行姿,让一身硬朗戎服,生生软了下来。 就算身着武装,杨子雍也不像武人。 霍南君对杨子雍身后的李意视而不见,她只淡淡的跟杨子雍打了照面:“太子。” “南君,你怎么到这来了?”杨子雍疑惑为的问,宫中女眷还带着丫鬟太监来了演武场,也真是件少有事。 “太子今日的晨课是要结束了?”霍南君问。 杨子雍看看时辰:“是快结了。” “那我没扰着太子晨课就好。” 杨子雍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 霍南君道:“最近两日,小青子往我宫里送了不少东西。于情于理,我都该来谢太子一番恩典。” 杨子雍的脸上有片刻茫然,但随即又了悟:“东西?哦,那些小事,没什么的。” 霍南君暂且没有理会,继续道:“南君在此多谢太子赏赐。“ 话虽如此,但霍南君连福身之礼也没动一下,若不是还有话要讲。她连这句口头便宜,也是懒得给他的。 ”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来,长公主此前说过,太子要送我一件礼物来着。比起那件东西,这些镯子砚台,倒是些寻常之物了。太子既然想要赏,不如把那件东西赏我如何?” 杨子雍再次茫然,这一次他是怎样也悟不出来了。他踟蹰了半晌:“南君,最近我课业繁忙。有许多事都顾不得周全。长公主说的什么礼物,我一时倒没想起来。你想要什么便跟我说吧,若我有的,自然送你。” 杨子雍在这些珍宝上,一向大方。倒不知是他真的视金钱为粪土,还是因为出身金银堆里,这些个物件对他而言,都没甚差别。 霍南君道:“既然太子忘了,那我就提醒太子一下。这件礼物,还是前日里,长公主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亲口许下的呢。她说,太子先前为我画了一副丹青,还说要将此物送我不是?” 杨子雍脸上顿时一僵,前日那坤宁殿中的事,那可是记忆犹新吧。当日为了做戏的一番戏言,竟然被霍南君拿了出来。 她该不是真的以为自己对她…… 杨子雍心头就像绕线的团球,说不清也道不明。 他瞥开视线,只能道:“啊……那幅丹青,我自然是画了。只是,恐怕还需润色几笔。等……等过两日我给你找画匠裱好送去可好?” 杨子雍的骨子里是个文人,所以他也有文人惯有的毛病。 他有没有画,她还猜不到么? 霍南君不以为然的道:“不用那么麻烦。我看今日天色不错,既然太子忘了,那就在这为我再画一幅丹青吧。” 杨子雍一脸惊诧:“在这?” 霍南君走上台座上,幽草为她铺上银白雪缎的席面,再放上华美云罗绸的坐垫两叠,抽来矮几。 小宁子也十分识趣,利索的搬来长桌放在太子面前。晚晴铺纸,碾磨。 三两息之间,便一切妥当了。 霍南君在席垫上,自顾自的坐下来。她单手搁在矮几上,雍容坐定后,对着杨子雍简介的两字:“画吧。” 那身红衣在银白缎面上,明媚得就像冬日里的绽雪红梅。 杨子雍和李意的表情,此刻十分精彩。俨然一幅见了鬼的神情。 黄沙扬尘的演武场,被永宁县君闯了进来。带着一地丫鬟太监,要在此作画。 他们见霍南君神色悠然,似乎一点也没在意日头的毒辣,反而因为这阳光,让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显得更加莹润动人。 她这是要做什么? 杨子雍和李意同时泛起疑问,二人都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霍南君理了理裙摆,支起下颔,笑道:“怎么?太子对着我,就画不出来了?” 她的语气中藏着七分疏离,两分嘲讽,一分不屑。 杨子雍是听不出个中意味的。 李意能敏锐的感知到她似有深意。但他此刻更关注的是,这个霍家小姐又有什么目的? 他暗自打量。 不得不说,这个女子心思难测如老妪,但这模样,生得还真是极好。 尤其是她刚刚莞尔一笑的样子,就像破冰暖阳,竟不由得让他分了神儿…… 第三十一章 丹青 杨子雍望着眼前的笔墨,迟疑的问:“南君……你这是?” 霍南客道:“素闻太子的一双手,抚得了琴,绘得了画。我听说如今的文人们痴爱风流,我闲来无事也想学一番。” “你想学画?”杨子雍提起笔墨,倒是高兴起来:“这是挺好的事。你们深闺中的女孩子,是该多学一些《雅》、《颂》。宫里就有不少技艺高超的画师,我可以引荐一位给你。” 霍南君听出他语气中的推托之意:“画师就不必了。我也是趁着今日阳光和煦,想来求取一幅墨宝。怎么……太子倒是不愿意了?” 霍南君语调平平,但她斜睨的眉眼含着难言的威慑。 杨子雍在面对霍南君时,一贯没底气,再加上这个表妹,如今是越来越像母后,他更是敬而远之了。 如今撞上她不悦的视线,杨子雍不免有些发慌,他赶紧道:“我原也是打算送表妹一幅丹青的,既然表妹今日有此雅兴,我当然没乐意。只是这校场……” 霍南君道:“东宫我不便去,后宫太子也不便来。此处宽阔明朗,正正经经描个人像而已,没有什么不妥的。” 杨子雍一腔疑虑被堵了回去。他只得提笔道:“那好吧,不过这日头照着,你若坐不住了,可得吱声。” 霍南君偏过头,平淡的说:“开始吧。” 李意守在一旁。见着杨子雍真的开始选笔、掭墨,不由得心生惊异。 太子是储君,永宁县君不过是臣女,但二人言谈之间,分明是霍南君掌握着主动权。而这个女子,似乎还习以为常…… 二人的关系,与他们的地位,完全不对等。 就在李意思索间,杨子雍已在纸上授墨。 墨由笔出,时聚时散。 不得不说,杨子雍在书画方面的确很有造诣。 李意注视着他笔下渐渐勾勒出的黛眉、樱鼻、桃腮。 心绪也逐渐跟着笔锋,不由自主的滑过她的每一丝弧线。就像无形的手,轻拂她面容时细腻又矜持。 画上女子与对面的她,容貌相差无几。只是太子笔下的她,美则美矣,但却太沉郁了些。李意暗想着。 永宁县君虽然好像不大爱笑,对着他时更是次次没有好脸色。 但李意就是觉得,这画上的人,应该像冰锷含彩一般,更有鲜活朝气。 那唇角应该再往上扬一点……那杏眼应该再含笑一些……那眉宇应该再生动活泼一点,不该是像他所看到的这样古板。 太子绘出了她的形,但这韵,他却觉得没有留在纸上。 李意对比得仔细,所以直视霍南君的眼神显得放肆。 霍南君手指曲起,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她迟早要将这厮贬到边疆去,再也不要在金陵城中看到他! 霍南君撑着半边下颔,趁着杨子雍作画的功夫,顺口问道:“太子马上就要授冠了,亲王们应该也快进京了吧。” 杨子雍头也没抬,认真的留心着笔下:“嗯,按规矩,亲王们应于七月二十五抵京。除了义王一直在金陵不用受车马劳顿外,建平王和东阳王都已经动身了。” 义王,听到这个名字,霍南君的心头就像烈火烹油一般烧得生疼。 她可没有忘记,前世她就死于义王那场突兀的宫变。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个一脸憨相的义王,竟然会全然倒戈。 不仅兵攻相国府,逼霍南君饮恨而终,最后还逼迫杨子雍退位于九皇子。 能够在两天之内三管齐下,风卷残云一般控制住整个金陵城的护军。这筹谋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前世,虽然李家才是霍家最大的政敌,但义王却成了最大的变数。 一步棋错,满盘皆输。 霍南君已经付出了一次惨痛的代价,这一次她霍南君定要一雪前耻。 霍南君压下心头的愤,她又问道:“二皇子也快行授爵礼了。太子可有送去贺礼?” 杨子雍道:“母后替我送了两把由龙泉白铜打造的对剑,取名舟水剑,意喻我们兄弟二人如水舟和谐之意。” 霍南君暗自揣摩着这其中名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嗯,是合适。” 若皇帝送皇子宝剑,本意便是对此子颇有期待,望他建功立业。 姑母面上也是此意,只是这舟水对剑,仔细了想,却有一层敲打之意。 若二皇子安心做一番郡王,舟水相安。若二皇子还有别的心思,那既能让他顺利授爵,也能让他削爵。 姑母做事,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的。 霍南君继续问道:“那太子行冠,二皇子送来的贺礼又是什么?” 杨子雍答道:“是一块从太湖里得来的奇石,被压在湖底几千前年,捞上来时,天生带字。写着'德自舜明'四字。很是稀奇。” 俯首甘作登基之石,这二皇子果然也看懂了皇后之意,当即表明忠心。先不说这忠心是真是假,但若是这点功夫都不屑做,那才是真的在自寻死路了。 霍南君意味深长的道:“二皇子也算年少英才。” 杨子雍并未深究其中意味,他只专注于自己的笔下,他道:“南君,你既然要想学画。须知这画境才是最重要的。” 霍南君觉得他这话说得稀奇,斜睨道:“哦?愿闻其详。” 杨子雍笑道:“这画讲究走线晕染,但无论什么笔法,那都是技艺,不是书画的目的。丹青是以笔为语言,游心翰墨。就不该沾染太多俗气。朝堂上的事,都带着一股子铜臭味,权利名利只会让丹青变得污浊。南君你是女孩子,突然想要学画,倒是一件风雅至极的事。” 杨子雍他运笔行云,比握着弓箭时更得心应手,他专注于享受作画的过程。 但霍南君和李意都为之一怔。 杨子雍的无心之言,让霍南君冷笑。她可算明白了,为前世何杨子雍从未给自己作画,因为他的潜意识里,就不喜欢她的味道。 因为她出身权臣世家,因为她参与政事,她的身上总带着一股他厌恶的“铜臭味”! 他是没有多想便脱口而出,但这番话落在霍南君的耳朵里,是何其露骨! 霍南君的眼底顿时一片凛冽。 第三十二章 出箭 霍南君的樱唇带着凉薄,她换了一个姿势,道:“那倒是了。如今文人们,前有竹林七贤纵情山水的美誉,近有相聚兰亭时流觞曲水的雅事。这样的风气,怎么不让人心向往之呢?” 果然,杨子雍听她提及这些,脸上的神彩立即鲜活起来。 然而不等他开口,霍南君画锋一转,道:“说起来,这宫里也有不少懂得风趣的人。只可惜,我的诗画不及太子,我的女红不及阿五,就连笙箫歌舞,也比不上长公主那一袭动人腰肢。除了能看懂折子上的几个浊字外,名门闺秀们要学的风雅事,我竟是半点也不擅。真是难为太子此前还能念着表亲血缘,另眼相待……” 杨子雍闻言大惊,手上的毫笔在一抖之下,立时掉下点墨迹。 这一点丹砂正巧落在画中女子的脸庞上,将那妍丽的容颜糊成一片,这样一来,这幅画可就给毁了! 霍南君淡淡的道:“可惜了这画,白的让太子殿下费心了。” 杨子雍没顾得上画,他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的失言。 霍南君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冷意。话里话外还带上了杨亦姝,也不知她是否是有心,这让他更加警骇。 “南君,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误会。”杨子雍慌忙解释道。 杨子雍和杨亦姝分明就是道德潭底的臭泥,毫无礼义廉耻之心。却打着爱本痴狂的旗号,自诩要超脱世俗。 他享受着霍家和皇后费尽心机为他谋来的锦衣玉食,却在内心鄙视他们的不堪! 霍南君从不认为朝堂争斗是干干净净的,但她至少黑得有底限,有骨气。 杨子雍披着某些文人虚假的皮囊,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 这样的一个人,竟是南朝储君,这是何其悲哀! 霍南君正色直言:“太子是既是储君,受着千万臣民的供养。就应该明白所读圣贤书,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给你生命的是皇上皇后,但生养我们的环境,却是国家给的。赈灾济贫的是国家,抵御外辱的是国家。国中的将领在前方浴血御敌,才能让我们在这里设宴高歌。你在其位,若不谋其事,你让何人能够替代于你?既是储君,国便是生母。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动物且然,何况人乎?” 霍南君字字震慑。 杨子雍走在华容道上,却嘲讽着朝局黑暗。若他真有清淡心境,又何须在此与她假意周旋,也不看看他是否有圣人那般的高风亮节! 杨子雍脸色泛白,李意却如彩珠照目。 李意早已从父亲口中听说过,太子在政事上的避世,但他没想到太子竟会天真到如此地步。 还有这个出身士族的女子,已经不只是从家族私利角度去看待问题。她已然站在更高的层面,去考虑国家利益。 就像……皇后那样…… 她的确很适合成为帝后!李意想着。这样一个女子却要嫁与杨子雍,真是可怜又可惜。也不知这个决策,对霍氏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李意留心着这二人的关系,不由得心头一动。 若太子真是倾心于永宁县君,怎么会说出那般伤人的话来?若她也倾心太子,又怎会为太子纳妾? 他们二人似乎纠缠不能解,又互相生疏,这种感觉很微妙。而这种感觉,李意倒不觉得反感。 “哟,南君妹妹好大的火气啊……”一声娇笑从台座下传来。 却见杨亦姝如弱柳抚风,领着自己的宫婢款款而来。 霍南君见到她并不意外。杨子雍在演武场,当众为霍南君亲绘丹青这件事,本就稀奇得很。按杨亦姝的敏感,怎会不亲自来看? 她不把这两人捆在自己眼前,又怎能安心的让封国夫人进后宫去呢。 “听说太子今日来了雅兴,在此作画。怎么?画是没作成,改表妹唱戏了?”杨亦姝斜眼扫过那染了污墨的丹青,带着轻嘲的笑意。 霍南君道:“若不是长公主此前在皇后面前提过,我还不知太子殿下描得一手好画。” 杨亦姝道:“我听表妹方才那一番言论,还以为表妹这是要易储换天呢。” 此言一出,晚晴幽草等女官脸色大变。这扣下的可是一桩掉脑袋的罪名! 这个杨亦姝还真是什么都敢讲! 霍南君镇声道:“此言南君不敢领。” “不敢便罢了。”杨亦姝勾唇一笑,竟也没有在此处纠缠。她轻抚桌上墨迹:“在校场作画有什么趣味。既然都来了,不如做些别的?” 霍南君不知这个心思奇异的公主又想做些什么。 杨子雍问道:“亦姝,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自然是有事……”杨亦姝抿唇一笑,手指从画纸上移开,摸到杨子雍放在那里的犀角虎贾弓上。 然后意想不到的是,杨亦姝径直举弓、上箭,弦拉勾月。 犀利的箭芒不由分说的直指霍南君,只需她松开两指,箭便出射! 霍南君也没想到,杨亦姝竟然二话不说,当面以箭相射!此间距离不过两丈! “霍南君,你好大的胆子!就凭你刚才的话,竟然敢忤逆太子,你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法纪。本宫就算在这里处决了你,你霍家也不敢吭声半句!”杨亦姝言辞凛然的道。 突然起来的变故,顿时让四下宫婢吓得跪地:“公主息怒!” 杨子雍也吓了一跳:“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皇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霍南君敢这样跟你说话,她分明就是狼子野心!她还没当皇后呢,就打算指点天下吗?” 杨亦姝是彻底撕破了这层皮。 那出弓之箭已拉至圆满。 杨亦姝的任性在前世她便见识过的,没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只需杨亦姝松指。霍南君的脸便如那丹青一样,将被朱红糊作一片。 霍南君心生惊讶,但她仍稳坐于席。 杨亦姝冷笑:“就算我在这杀了你,说不定还能得个赏赐呢!我倒想看看,母后会不会要我给你一个外女陪葬!” 杨亦姝竟不是玩笑,她话音一落,手指松弦。 在场众人已彻底吓傻了,杨子雍更是骇然到极点。 场间,只有李意通过杨亦姝那箭势力道,知晓此箭必出。而人的速度,又怎能追得上箭的速度。 李意即有所动,同时杨亦姝手起箭出…… 第三十三章 化解 “嘭!”虎筋弦一声颤响。 就在出箭的最后一刻,箭势故意偏转。 箭如光电一般,没有射向霍南君,而将小宁子头上的冠帽射在台柱上。小宁子头发散落,面如白蜡烛。 随行奴才们更是个个吓得心惊肉跳,瘫软在地上。 这场虚惊,也让杨子雍彷如僵硬的石头,丢了魂。 杨亦姝身为皇室公主,也会学习骑射,听说她的箭法就不错。 众人骇然的看向杨亦姝。 却见杨亦姝此刻已没了冷厉,转而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笑意来。 即便她举动看似癫狂,但由始至终她的眸中都一片清明。 杨亦姝看向霍南君,但视线却被一人遮挡。在她二人之间,多了一个站得笔挺的李意。 她们谁也没想到,李意竟然会毫不犹豫的抽身挡箭。若那一箭杨亦姝没有转向,箭头射入的就是他的身体。 霍南君看着他的背影,竟不由得想起前世金陵的城墙。 那个最后为自己送行的人,也是想要救她的吧? 前世今生,他意料之外的向自己伸出了援手。 李意如墨水幽潭的眸子仍是那样意味不明。 霍南君一阵恍惚。 杨亦姝斜睨向李意,饶有趣味的道:“你是太子侍臣,霍南君忤逆太子时,没见你说话。这会动作还蛮快么?” 李意稳声道:“就因为我侍奉太子,所以才不敢背负这不作为的罪名。公主金枝玉叶,永宁县君也身份尊贵。不论你们哪位出了事,别说这一地奴才活不了,我李家怕是也得引咎入狱了。” 杨亦姝冷笑一声,放下弓。 霍南君明白,杨亦姝虽然性情骄矜,但她不傻。她怎么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杀她? 刚刚那一箭若是落到实处,霍南君不管是伤了还是死了,她自己还能好到哪里去? 霍家岂会轻易罢休?杨子雍还想安安稳稳的登上皇位?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若不知道其中厉害,前世又怎会一直隐忍。 她这番作为,不过是仗着皇家身份,对她敲山震虎,逼她失态难堪而已。 这个道理霍南君明白,李意也同样明白。 “怎么?南君是被吓着了?”杨亦姝见霍南君缄默,不由得莞尔一笑:“你我血亲姐妹,姐姐我又怎么会真的伤你?不过是与你玩儿罢了。先前太子没有怪罪表妹的僭越,还请表妹莫要怪罪我的玩笑。” 杨亦姝一贯任性大胆,皇上却也喜欢这个女儿的小性子。长公主和霍南君的不睦,下头的人是早已听说过的。 长公主借题发挥,替太子拔势出气,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奴才们这会就像被栓了脖子的鹅,个个避恐不见。 但霍南君是那真正死过一次的人,她站起身,如镜湖般波澜不惊。那娇小的身躯中,仿佛带有的是高山仰止般的气势。 霍南君冷笑:“恐怕被吓着的不是我,倒是让太子殿下受惊了。” 杨子雍此前面面色惨白,这时才总算回了一丝血色。他退了两步,扶在桌上喘息:“好险……好险……” 杨亦姝不以为然。 就在他们说话间,另一个男子声音闯了进来:“这里好热闹。” 这清润之声彷如溪泉经石头。 众人一同看去。 见到一个身着湛蓝戎服,披着墨色披风的年轻男子走来。他头戴三株冠帽,腰配铁环首刀,也束以九环金腰带。 同样是武装,被他穿上,就显得精神奕奕。 他两道浓浓的眉毛,弯起涟漪,仿佛天生带着笑意。 正是二皇子,杨子诀。 在霍南君的记忆里,二皇子已经死了多年。她一时竟没记起,这明朗的音容。 杨子诀与杨子雍同年,但个子却比杨子雍高了半头。 杨子诀性情爽阔,在从军期间,挣了不少军功,还颇受将士爱戴。他的言谈举止又像极了年轻时的武皇帝。 所以武皇曾十分喜爱这个儿子。 杨子诀走上台基,先行给杨子雍行了个揖手礼:“见过太子殿下。” 又转而对杨亦姝和霍南君颔首:“公主和永宁也在这,真是难得。” 杨子诀唇角扬起,漾出好看的弧度。阳光从他的笑容中被释放出来。 杨子雍见终于有人打破僵局,他高兴起来道:“二弟,你来了?你今日不是该在书房么?” 杨子诀道:“今日书房结得早,便趁着午膳前,再来武场练练骑射。” 杨亦姝眼角一勾:“业精于勤荒于嬉。这样毒的日头,二皇兄还能一刻不停的习文练武。难怪父皇总说,二皇兄是最勤奋好学的,让我们都以二皇子为表率呢。” 杨子诀倏尔失笑:“就是因为学业不精,才只能以勤补拙。父皇这是说我愚笨的话,就被公主拿来笑话我了。” “二皇兄也太谦虚了,再过不久二皇兄就要授爵,这可是皇子里头一份殊荣。” “我比其他兄弟们长了几岁,自然授冠早些。父皇不想留我,赶紧打发我去驻地呢。”杨子诀又道:“对了,我刚刚就看到公主殿下手上的这把弓很是精粹,这难道是上贡的那把犀角虎贾弓?” 杨亦姝看向杨子雍,杨子雍道:“正是那把弓。” 杨子诀叹道:“这把弓以山桑为身、犀角为弰,龙筋为弦,可是一把绝世好弓。我曾经求了几次不得。原来父皇是御赐给了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殿下最得圣心了。” 杨子雍闻言一笑:“原来你喜欢这把弓?这有什么。我送你就是,反正我那里还有许多。” “多谢太子殿下。不过既是御赐,我哪敢冒领父皇的心意。刚巧我近日也得了一把不错的弓,小巧工致,不足一石力便可拉开。公主箭法精准,正适合此弓,明日我就让人送来,公主无事可拿来作个玩儿。” 杨子诀是杨子雍在皇位之争中的劲敌。若不是死得早,杨子雍根本不会那般顺利的登基。 每一次,他都像亲兄弟那般明朗又谦逊的与他笑谈。他就像天生带着亲和力一般,从不怠慢任何一人。 连皇后姑母也挑不出他的半分不是。 杨子诀怎会不知杨亦姝的挑动,但他三言两语间,便淡化了期间矛盾。对于先前霍南君与杨亦姝的事,更是恍如不知。 杨亦姝自然不好再言。 杨子诀道:“太子殿下,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们去骑一圈马?” 杨子雍正愁没机会抽身,闻言一喜,赶紧道:“好好!亦姝,南君。这外头风沙大,你们俩也早些回去罢。” 前一世,霍南君对于二皇子的关注更多的是戒备。 但如今她换了个立场,却觉得这二皇子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很会审时度势。在场一番乱局,就这样被他化解。 霍南君既然打算将杨子雍拉下来,那她也总得考虑再选一个人给捧上去。或许这个二皇子,并不一定非得与霍家对立。 霍南君沉思着,杨子诀对着她和杨亦姝揖手辞别,半点礼数不丢。 他虽然没有与霍南君交谈。但临行前,礼貌的对她展露一个清朗的笑颜,眼中就像汇集了无数璀璨的繁星。 第三十四章 复得 霍南君回到宫中,她一面跟晚晴下棋,一面回想着杨子诀前世的事。 杨子诀天生聪颖,勇力也绝人。关弓可达四斛力,曾经在园中帖着坐骑,驰走与松林,身无亏伤。 在封鱼复候的第三年,再次进封淮安郡王、镇军将军。可见武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喜爱和重视。 但就在那一年,他却被长史沈寅等联名密启,状告他两罪。 一为:上任南豫州后,常在内宅设宴,与众将领杀牛置酒聚乐。 二为:私下命人缝制锦缎长袍和袄衫。并打算将这些东西,同蛮人换取武器仗具。 武皇虽怒,但未立即降罪。而是下令沈寅等人彻查。 但不知怎的,沈寅与几位随行官,到南豫州后竟被杨子诀杀了。 这下武皇是彻底震怒,派中护军将军领兵五万讨伐。 杨子诀的兵马隔江与中护军对峙,但其实两方并未真正交兵。 数日后杨子诀自刎于淮河江畔。 武皇帝在此后几年,还时常想起这个年少英才的儿子,总是嗟叹再三,又恨又悲。 杨子诀的尸身以罪臣身份喂了鱼。但武皇帝临终前,终究顾念父子之情,以郡王的品级,为他修缮了衣冠冢。 当年沈寅等人在南豫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子诀那样睿智的人,怎么敢无缘无故的亲杀皇帝派去的钦差大臣? 淮河江畔,杨子诀与征讨的军队又发生了什么? 霍南君不得而知,那时候的她正在江州探望病重的母亲。等她回到金陵时,见到的已是太子独宠的局面。 霍南君在其中,闻到了深深的权谋味道。每一个皇位竞争者出局,都不可能是意外。 但只因当日的结局对霍家有利,她正忙于辅佐姑母巩固太子的地位,所以并未深究。 但眼下,霍南君却不由得思索起来,究竟是谁在背后设计这场阴谋? 是她霍家自己?还是李意?亦或者是义王?甚至还有可能是同为郡王的建平王,因为最终南豫州以西的操控权,是落在了建平王手中。 如今的朝堂势力还晦暗不明。 谁是敌?谁是友?霍南君以前以为自己清楚,但结局就是她霍家的惨败。 如今谁是敌?谁是友?霍南君已不会轻易下决断,因为这一次她的立场改变,就必须得重新洗牌。 霍南君捏着手上的棋子,迟迟没有落到棋盘上。 霍家就算想另拥新君,霍南君也仍然得当上皇后,这是不可改变的事。 最好的当然是从武皇帝的几位儿子中选,断不可能去拥护几位皇叔。 这样算来,除了夭折的,和太过年幼的皇子外,竟只有二皇子和四皇子与她适龄。而这两位恰巧都是郑贵妃所生。 晚晴见霍南君一直未动,显然她的心思并不在棋上。晚晴也不催促,耐心的候着。 “姑姑,”霍南君终于出声:“我记得郑贵妃是来自江浙的大户人家是吗?” 晚晴想了想,说:“不错。贵妃娘娘的母家,是江浙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祖上一直是文人,未曾入仕。这几年贵妃娘娘还让人在家乡,修了不少门坊哩。” 这也就是说,在官场上,郑贵妃的娘家,不会与霍家有利益冲突。 而朝中权臣的支持,也是郑贵妃一直渴求的。 若前世,二皇子在朝中有更有力的势力支持,断不会是那般草率的结局。 霍南君突兀地问了一嘴后,再次沉静下去。 她想着,也许二皇子会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 霍南君对于自己的婚姻,优先考虑的一直是家族利益,至于自己喜不喜欢,她倒是无甚感觉。 什么爱情如蜜、相思苦,醋意沈沈、离愁怨……她竟是一样也未体会过。 她以为的爱情大抵也就是自己父母,或者大伯伯母那样的举案齐眉了。 但若是做不到那样,帝后之间的政治联姻,相互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才更常见吗? 她既与杨子雍那样过了一世,也就无所谓身边又会躺下一个什么人。 反正这世上男子不都是一样的么? 霍南君终于记起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她很满意。 “小姐,你猜,刚刚有人送来一件什么宝贝?”幽草嬉笑着进来,双手背负身后,神秘的笑道。 霍南君懒得去看,随意一句:“又是太子送的?收进库房吧。” 幽草笑道:“太子殿下送的礼物虽然贵重,但也比不过失而复得的东西,来得稀罕呀。您看,这是什么?” 幽草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双手捧出。竟是一只越窑青釉瓷盅…… 不仅如此,瓷盅里还被装了土,当中栽种着一小棵绿萼梅!这个时节,梅花自然是不开的。但那多纵曲折的梅枝,仍然显得优美。 滴翠的梅叶,与瓷盅上的青釉相得益彰。 霍南君一愣。 晚晴问道:“哎呀,这不是此前县君让我们上报内廷所,丢失了的那只越窑青釉瓷盅么?这是被找着了?” 幽草道:“我刚仔细瞧过了,与小姐丢的那只分毫不差。” 霍南君问:“谁送来的?” “没瞧见人,我出门时,看到这瓷盅被放在咱们宫门外不远处。也不知是谁捡了去,竟然还种了小姐喜欢的绿萼梅。想来是得知是咱们宫中的东西,不敢来领责,以此赔罪吧!” 霍南君清楚的记得,这只瓷盅当日留在了李意手里。她原本就没打算再要了。他竟然给送回来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罪?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谢罪? 示好?示威还更有可能! 霍南君对于李意的行径百思不得其解。 更重要的是——这混蛋,又私闯后宫了? 仗着太子侍臣的身份掩护和一身好功夫,他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瞎晃悠!还晃到了她的宫门口! 只要是关于李意,霍南君俨然变身一个严肃的阴谋论者。 他所作所为,必有目的! 嗯,这世上男子还是有不一样的。比如李意,就像龙颈上的那片逆鳞,触之即怒! 霍南君指着门口道:“把这东西,给我扔出去!” “哎?”幽草惊讶的道:“小姐,这才刚刚寻回来哩!” 这几次李意的作为让霍南更不懂了,所以她也更觉不安。一个不能把控的敌人,让她越发莫名紧张。 “我迟早要把他扔出宫墙去!”霍南君咬牙切齿的道。 幽草吓了一跳,暗想着,不过是个瓷盅么?小姐何时竟与一个物件置上了气。真是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第三十五章 晚膳 至下午时,坤宁殿的疏影来了揽月堂。 她此来是为传话:“县君,今日皇后娘娘请您一块儿过去用晚膳。” 各宫膳食都由御膳房按阶品统一安排,就算宫中有小厨房的也往往只做些点心之物。 今日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疏影亲自来传话。霍南君便晓得,封国夫人的话显然是送进去了。 “知道了,容我更衣后就去向姑母请安。” 霍南君去了坤宁殿,封国夫人已经离宫了。 虽说只是一顿饭,但在皇帝、皇后的宫中用膳,那可是有一系列的讲究。 饭前会有三个宫女,捧着镶以八宝的紫金盆进来。直径两尺的金盆,用于最初盥手。 漱口后,用的是点彩花口的渣罐。 最后再洗一下手,也是一尺五寸的金盆。 盥洗后,宫人先进呈茶汤及诸种饼饵。让皇后在正式用膳前,先吃些茶点。 宫人们则在中殿陈设晚膳。 以奏乐为示后,皇后乃入中殿,座位朝向也必须是面南而坐。 就算是皇后赐膳,与被赐之人也不同席。分设两桌。 等这一系列规矩走下来,正餐还一道没上,旁人半边的吃饭心情都没了。但好在,霍南君是早已习惯了这些。 “南君,这道元汁水晶角儿,你素来爱吃。今日我特意让御膳房做了来。你尝尝看。” 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就算是多人用膳时,上位者不开口,下头往往都是安安静静的。 不过这都是自家人,也就没计较那些。 宫人每进一味菜,都以金丝笼罩着菜盘,以领巾遮着自己的口鼻,侧脸上菜。防止鼻息触碰珍馐。 霍南君尝了一口,笑道:“我的喜好,姑母总是比我自个儿记得还清楚。” 皇后抿笑着说:“你父亲远在江州,在这宫里头,你就是我的孩子。为人父母,哪能不上心。” 霍南君不由感慨:“有姑母疼惜,那是南君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在这金陵城中,珍珠如土金如铁,权力名利那都是容易得来的东西。唯有这真心实意的亲情,才是珍视之物啊。” “姑母所言极是。所以无论如何,我也想周全我的家人。” 皇后叹了口气。让随膳宫婢们都尽数退下,她才道:“今日封国夫人进宫,带了几句相国的话进来。你也知道吧?” 霍南君回家祭祖的事并未瞒着姑母,文穆皇后当然也能猜到,是她去说动了大伯父。 霍南君坦言:“晓得。” “相国先说了一件事,如今地方出现了好些京城出去的遣使,包括你父亲所辖的江、湘、郢三州。应当是皇上已经在暗中调查收集豪绅圈地的罪证。恐怕过不了多久,御史中丞的弹劾折子就得摆到御案上了。” 霍南君想着:“伯父的意思是,皇上极有可能会以地方豪绅圈地为借口,将打压士族的雪球越滚越大?从地方滚到朝廷上来?” “不错。” “皇上既然是从各地取证,那么就没有谁能全然包庇得了。这件事,谁敢阻碍,谁就是在找死。” 武皇帝的这一手,的确厉害,因为没有哪个势力能只手遮天。 皇后道:“那些遣使级别不高,也无实权,明面上也不是皇上的人。若是遇上哪些不开眼的地方官,以为只是例行查检,联手作假,那可不就坐实了官僚勾结,官官相护的罪名?到时候可就拔出萝卜带出泥了。” 霍南君想到:“那么我父亲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这件事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皇后道:“只能在洪涝之前,扎稳我们自己的根。这是其一。” 霍南君眨眨眼:“大伯还说了什么?” 文穆皇后沉默了许久,她的眼神复杂又深邃。 显然接下来的话,一定很慎重,皇后说:“相国最后只说,太子如今已将及冠成人,得随时做好登基的准备。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只靠霍家,没有自己的羽翼可不行。如今不想办法笼络心腹,一旦登基换血时,将无人可用。” 霍南君眼底精芒闪过,就像一颗流星划破夜幕。 这番话,若是被旁人听去,那必然大不敬的死罪!当今武皇壮年,哪个臣子敢说太子登基之事? 但这些话却又字字珠玑!因为对于姑母来说,太子的登基才是重中之重! 大伯此言,正是击中要害!忤逆,但却是警醒之极! “大伯不愧是大伯。”眼神之毒辣,霍南君心生敬佩。 文穆皇后道:“相国所见所感,的确比本宫想得深远。” 霍南君道:“那姑母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皇后道:“今日我与封国夫人一席谈话,便定了主意。就以相国的意思来吧。这风雨之前,是顾不得那么多儿女之情了。从你为太子挑选的联姻人选,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仅聪慧,还全心全意的在为霍家和太子着想。只是南君,终究委屈了你。” 霍南君道:“姑母时常教育我,帝后之心,当如闲庭花落。南君一直谨记在心。只有这庭院干净稳妥,才有赏花心境不是?” 皇后笑道:“好了。在太子授冠那日,宫外的命妇们也得进宫朝拜。本宫打算在那日开设赏花秋宴,赐宴各家闺房女眷。邀请花名册上的一些嫡出小姐一起进宫。若是只邀见那都官刘尚书、黄门侍郎家的,未免太引人注目。到时候,在宴会上,各家小姐齐聚,我们再好好从中挑拣一番。” 霍南君道:“还是姑母考虑周全,我想到时候,整个金陵城中的女眷们,都会以得到皇后娘娘的邀请鉴为最大殊荣呢。宫里也是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只是日子已将近,内廷所怕是得抓着时间来办了。” “今日我已让暗香去了,让他们着手准备着。”皇后道:“这后宅的女人们,虽然看着不像朝堂上的男人们那样重要,但为太子选侧室,那是半分也马虎不得的。一旦后宫乱了,那半个天下也乱了。后宅乱朝的例子,历史上可不少见。” 红颜祸水,又岂全是红颜之过? 姑母此番一定想不到,她此生就是为了成为那个后宅乱朝的女人吧! 霍南君神思复杂。 第三十六章 新衣 霍南君思索了半晌,又想起一事,提醒道:“既然是要为太子选妃,自然是该避免沧海遗珠。皇后赐宴,各家小姐们本应是争先恐后的来。不过近日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免不得有哪家闺秀病了咳了不能赴宴的。旁的也就罢了,有几位小姐姑母不妨多关照一些。若是病了,让太医院也跟去看看,以示皇恩。” 霍南君这番话似有所指,皇后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笑道:“你是说左卫李将军的闺女?” 霍南君含着深意的说:“听说那姑娘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近日恐怕也最容易病了。” “看来你对这个李家尤其上心。”皇后道:“不过本宫倒是认为,李家若是放着太子这棵大树不攀,偏要去单兵孤城的自己去挣功勋,也太铤而走险了点。以他们的身份,这条路可是九死一生。” 霍南君道:“这朝堂上的臣子形形色色。有的人,安心做一方闲散权贵,有人宁愿不成功便成仁。反正与李家联姻,对太子而言,在军中多了一股势力支持。我们并无什么损失。” 皇后亦深思熟虑的道:“好罢,若那李家的小姐真是以各种理由推脱入宫,本宫都会着人去核实一番。只要李道当真有拒婚的意图,那的确也是留不得了。” 霍南君将李家入宫的最后一条退路给堵上。 李道的女儿必须得进宫赴宴,而且在那宴席上,还会受到皇后的青睐。 她倒想看看,李家还能怎么应对?是准备开罪皇后拒婚,还是乖乖的低头联姻。 总之左右都得断了你的前程。 霍南君要将李家绑在太子的船上,跟着太子一块儿沉下去。 霍南君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底一松。 这顿晚膳也就显得不那么繁琐了。 …… 过了两日,皇后将在八月初一设赏花秋宴的消息已传开。虽然那邀请鉴上没有关于选妃的一字半句,但亦有不少人嗅出其中味。 听说会稽长公主往坤宁殿跑了两趟,但也没了下文。 霍南君安安稳稳的在自己宫里呆着,一方面是她懒得去坤宁殿触杨亦姝的霉头。另一方面,也是在留意李家的举动。 但意料之外的是,李家没有任何动作。 皇后的邀请帖,他们恭恭敬敬的接了。朝堂上李道也一贯如常。至于李意,每日跟着太子也没闹什么幺蛾子。 杨子雍跟他提起赏花秋宴的事时,李意也只是简单的以“谨遵懿旨”回了。 看上去倒真是一副恭顺臣子的作派。 李家是自知拒不得,所以打算接受联姻?霍南君却眉头直皱。 她太了解李意,他绝不会甘心成为那任人宰割的鱼肉。就算是他们真的被逼无奈选择联姻,也不至于一点条件也不提。 霍南君原本已想了许多李家可能做出的举措。但他们此番按兵不动,却是奇怪。 就在霍南君思索间,杨阿五来了。 霍南君见到她,放下手上的衣料,即刻笑着拉她坐。 杨阿五道:“听说皇后娘娘过几日要赐宴赏花,整个金陵的闺秀们都闹腾极了。” 霍南君说:“名门千金大多都在深宅里呆着,有机会出来见见世面,自然欢喜。” “还是遂了你的愿吧。”杨阿五翘嘴一嘟,微嗔道:“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霍南君一笑,转开话题道:“皇后赐宴,几位公主们也会去。还有你喜欢的优人戏。” 杨阿五眼神一亮:“是吗?那倒是值得看的。 杨阿五见霍南君放在一旁的料子,问:“这是准备做新衣的?” 霍南君点头:“姑母刚刚才赏下来两匹料子。” 杨阿五了然:“你是该专程做一身衣裳。大半个金陵城的千金小姐都要进宫来。外面传言,这是皇后娘娘要为太子选侧妃,那些小姐们还不可劲儿的打扮。你作为未来太子妃,虽说不必去跟她们比花红柳绿,却不能输了气派。” 这是正理。霍南君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不需要艳压群芳,却也不能在那些命妇们面前弱了体统。 霍南君道:“这匹轻容纱和织金锦,正准备拿去主衣局,让她们抓紧赶制呢。” 杨阿五接过来看,赞道:“这纱举之若无,真若烟雾。裁作一件外罩纱衣,再配上这织金锦制成的宫裙,定然雅致不俗。” 霍南君道:“等会我就让幽草送过去。” 杨阿五想了想:“不用等会,我们一起去吧。这轻容纱薄如蝉翼,不可像寻常的纱衣那般裁剪。我去亲自提点她们一番。” 杨阿五的女工比主衣局的绣娘们更好,她如此说,霍南君也就随了她:“好吧,咱们也一块儿出去走走。” 两姐妹说说笑笑的往主衣局去。 经过华林园时,却遇上一人。 二皇子杨子诀从另一端道路上面向而来,在距离她们五步之外停下。 他今日不是戎装,而是一身正式朝服,乌金履。一双清澈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动着耀眼的精芒。 见到她们,展露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二皇兄!”杨阿五笑着迎上去。 “见过二皇子。”霍南君不忘见礼。 杨子诀揉了揉杨阿五的脑袋,又对霍南君笑道:“永宁不需多礼。” 杨子诀为人随和爽朗,所以在皇子公主们中间,人缘极好。杨阿五也甚为喜爱这位兄长。 “二皇兄,你今日怎么进宫来了?”杨阿五问到。 “今日是我进宫给母妃请安的日子,上午去见过父皇后,我就直接过来了。” 杨子诀还未封亲王,按照他的品级,是不能像太子那样,随时进出后宫的。所以像这样能在宫中见到他的机会,十分少。 “皇兄难得入宫,以后若是去了南豫州,就更是难得一见了。”杨阿五叹道。 杨子诀笑道:“我听说南豫州有好玩的木偶戏,阿五放心,就算为兄去了那处,定然会让人给你带几件回来。” “真的?”杨阿五欢喜道:“二皇兄果真是最好的。” 霍南君默默打量着这个如阳光旭日般的男子,他的身上释放着令人舒朗的气息。缓缓看过来的眼睛,就像耀眼的黑曜石,仿佛带着天生的魅力。 第三十七章 善意 杨子诀见她二人,问:“你们这是去哪处?” 杨阿五指着幽草手上的呈盘道:“去主衣局嘱咐绣娘,为南君新作一身衣裳。” 杨子诀道:“这衣料成色雅而不俗,很适合永宁。穿出来,一定端庄大方。” 霍南君是众人默认的太子妃,与二皇子本不是一路人。但杨子诀次次见到她,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疏远。 杨子诀在外谦逊有礼,十分会做人。 以前因为立场不同,霍南君与他也只是客客气气的寒暄几句,就像面对着那些朝臣一样。 但眼下,霍南君却在仔细打量着此人。 霍南君福身,道:“南君还未恭贺二皇子授候爵,在此真心向二皇子道喜。” 杨子诀道:“多谢永宁。” 霍南君又道:“二皇子封地在南豫州,恰好我父亲驻守江州,临近那里。江州是我的故乡,那里人杰地灵,风景秀美。二皇子若有机会,可以去感受一下那里的人文风气。” 杨子诀听霍南君提起霍大将军,眼底微微一动。这番话,在杨阿五听来,没什么特别。但杨子诀却能听出其中的意思。 他明亮的眼睛对着霍南君弯出笑意:“霍将军常年驻守江州。连父皇都说,就是因为我朝有像霍将军这样的臣子,替朝廷镇守四方,我们在京城才能高枕无忧。霍将军在江州军政繁忙,我又怎么好平白去叨扰呢?这次父皇让我去南豫州,不过是因为我母妃舍不得我去远地,求着父皇把我封近些罢了。” 杨子诀果然比杨子雍机敏许多。 霍南君是在试探,皇上将他放在江州边境,是否有防备霍家的意思。 无论皇上私下对他是怎么交代,至少杨子诀现在是不愿与霍家直面锋芒的。 君王和臣子的关系不会一成不变。如今武皇还需要霍家的势力,替他巩固篡位得来的江山。所以明面上不会对霍家有敌意。 但一旦武皇帝坐稳龙椅,通过改革将外放的权利尽数收回手中,那时候就不一定还能容得下权臣。 杨子诀夹在皇上和霍家之间,他若是不够聪明,就一定活不长远。 霍南君越来越觉得,前世杨子诀的死,恐怕跟她霍家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霍家下的手,但也至少是在背后推加了一把。 所谓落井下石,在朝堂上真是见怪不怪。 霍南君对着他莞尔一笑:“我父亲听闻二皇子上任南豫州,也很是高兴。以二皇子的才能,治理四方郡县那是妥妥当当的。如此江、湘、郢、南豫四周边境就更加安定了。能为皇上分忧,是作臣子的本分。二皇子励精图治,进封亲王指日可待。” 杨子诀知道,永宁县君受的是皇后的教诲,一向对他是有礼节,但却分明疏远。今日不仅对着他多说了几句,而且还带着善意。这让杨子诀有些意外。 杨子诀笑道:“承蒙霍大将军和永宁的吉言。不过分封之事,得有父皇定夺。我只想着能安心守着一方郡县,不出什么差错就好。还有能替阿五寻些好玩儿物件,就不愧这爵位了。” 听到这里,杨阿五噗嗤一笑:“二皇兄,就你最能说笑。” 霍南君也淡淡抿唇,道:“二皇子进宫是来看望贵妃娘娘,可别因为我们误了时辰。” 杨子诀道:“哦,对,你们还要去主衣局吧。我在内宫也不便久留,我就先走了。” “皇兄慢走。” 一行奴婢对二皇子福身迎送。 杨子诀对霍南君微微颔首,今日这女子倒不似平日般淡漠,让他心中不免留心了一番。 “二皇兄什么都好,只怕以后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杨阿五见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霍南君却不置可否。 …… 春和殿,虽离皇上的乾清宫稍远一些,但却是西宫中仅次于坤宁殿的寝殿。 当中的主位,自然是郑贵妃。 郑贵妃如今三十有余,但因擅于保养,岁月竟没能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如娇花照水的双十年华。 杨子诀入殿后,向郑贵妃跪礼:“儿臣给母妃请安。” 郑贵妃今日已在殿中等了大半天,见到杨子诀,赶紧道:“快起来,快起来。” 杨子诀许久才能入宫一次,就着宫中规矩,也不能在春和殿中留太久。每每来前,郑贵妃总是得先盼个三五日。每每走时,总是又得再怨个三五日。 日子就在一遍盼,一遍怨中,熬到了他成年封爵。 “今日我做了你爱吃的木犀糕、鸳鸯卷还有蜜饯菱角,你们快拿上来……”郑贵妃对宫婢道。 “我次次来,母妃都会做这些。”杨子诀的笑容彷如是天生的,可以让人感到亲切,也可以让母亲得到安抚。 “虽说每次都做,但你能进宫的日子,一月又能几次?”郑贵妃红着眼道:“等你以后去了封地,就更是一年也见不到几回了。” “母亲放心,我会时常给你书信。再过几年,等我去南豫州挣了军功,我会想办法让父皇将我留在京城。” “若我儿能有太子那般出身,何苦还去那战场上爬摸滚打。” 每每谈及此处,郑贵妃都是又叹又悲。 “太子即便出身高贵,但我南朝是战场上出来的王朝。高祖皇帝是如此,父皇也是如此。所以我若想与太子一争,也必得走上这条路才行。” 郑贵妃道:“子诀有如此鸿鹄之志,这点倒是像极了你父皇。” “既然父皇能有此胆略,我承继与父皇,自然是没什么怕的。太子资质平庸,却因出身高贵,就要继承大统?父皇打下的江山,怕是得断送在他手里。” “太子无能,但他的势力却不小。不仅朝中有权臣支持,他的太子位也名正言顺,符合一贯的礼仪正统。最近皇后又要设宴选妃,我想目的也是为了笼络朝臣。一旦朝中势力越大,就更不好动摇他的地位了。”郑贵妃蹙眉道。 杨子诀目色深邃:“以前我们只能按兵不动。但眼下,我却看见一个机会。” 第三十八章 及冠 杨子诀的脸上充满自信又英朗的神采:“南豫州东临金陵,南接寻阳。往北再跨豫州,便是北魏国境。面积虽不如江州广阔,但却是西面进出京城的唯一门户,兵家必争之地。父皇将我放在那里,便说明父皇心中对我极其信任。只要我在南豫州克己奉公,父皇以后必会委以重任。” 郑贵妃道:“我儿虽得圣心,但在朝堂上的势力还是太薄弱了些。你如今已及冠封爵,要不也在朝中娶一门正妻?” 杨子诀唇角一勾:“母妃是打算让我也效仿太子以联姻笼络朝臣?” “你们年岁相当,也无不可。” 杨子诀却摇头道:“皇后娘娘出身名门,太子天生便于代表士族的豪门利益绑在一处。我们若是想在党羽上相争,是以己之短,较他之长。是根本争不过他的。所以我们只能另辟巧径。” “父皇想要打压势族,那我们现在就得避开势族。只要我们作出独善其身的姿态,不必刻意去笼络朝臣。这样既能让皇后娘娘放下戒心,也能让父皇以后敢安心用我。只要得到了父皇的信任,以后寒门当政,太子的势力自然会势弱下去。” “等我有了与太子一较的资本,那时候再在朝中选一门大族联姻,增强我们在朝中的势力。” 郑贵妃叹道:“若我儿以后能也能结一门像霍家那样的亲家,便是如虎添翼了。” “霍家的确是太子手上最重要的一张牌,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就只能想办法消磨。只是这个霍家,内部似铁桶一块,皇后、相国、镇国大将军,真是没有哪一个是好对付的。偏生又没有内乱可以挑动。” 郑贵妃闻言,略一思索,道:“这几个都是经历了十几年朝堂风云的人物,当然都老谋深算。不过这群小字辈可还没那心性了。会稽长公主心高气傲,永宁县君也还是个孩子,若让她们与太子生了间隙,不论什么结果,对我们都有利。” 杨子诀想了想:“她们只是内宫女子,再怎么吵闹也影响不了大局。” “小打小闹,自然是没甚影响。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事情闹大了,就不一定好收场了。” 杨子诀听出这话有外弦:“母妃这是何意?” “我近日得到个关于赏花秋宴上的消息……”郑贵妃附在杨子诀耳畔,低语数句。 杨子诀微微一怔,深思道:“母妃是想就着这件事,火上浇油?” “这件事若是成了,也只是她们鹬蚌相争罢了。不论她们俩谁倒了霉,与我们都没半点坏处。” 杨子诀的眼中如墨池搅动波澜,他微微皱眉:“其实我倒认为,母妃不必参与其中。只要我们再安心忍上几年,儿子定能借得东风。如今,多做一步,便容易多错一步。” “此事并非出自本宫之手,我不过是顺手推舟罢了。担不得什么风险。皇后娘娘所邀的都是朝中命妇和名门千金。这事一旦闹大了,可就不是丢颜面这么简单了。” 杨子诀还是不置可否。 他想起永宁县君,那个平时对她言语甚少,但却心有丘壑的女子。她就像一只安静立于山峰顶端的一只雪鹰,即便年幼,却仍能俯瞰天下。 他羡慕她出身就所处的高位,也羡慕这种孤独。 想要设计一只随时可能振翅高飞的鹰,或许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杨子诀想起今日,她对着自己莞尔一笑的模样,的确很美。 …… 孝建二年,八月初一。 南朝太子杨子雍,于宗庙内行及冠之礼。 随行车马百余,仪仗十里。 皇室宗亲、各地王侯皆入京朝贺,按尊卑和血缘亲疏,进入宗庙。朝臣们外列站立,随行祭天。 行礼时,大宾及受冠者都穿玄色礼服。 武皇帝亲为太子授冠,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此为“三加冠”。 每一冠代表着愈加尊贵,隐喻冠者的德行能与日俱增。 武皇帝祝辞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徳。嫡子冠于阼,以著代也。” 这段话中,“著”是彰显的意思,“代”是替代,让嫡长子在此加冠,意在突出他将来有资格取代父亲的地位。(注:此处参考古代冠笄礼) 这一袭祝辞让后宫中的皇后欣慰许久。也让朝中支持太子的门阀们,愈加信心满满。 但谁又能知,这是否是武皇故意为之呢。 太子行冠时,随行的只能是男子,所以后宫中是没有人能有幸一见的。 这番盛况,霍南君也只能从以后的史书中读到一二。 而此时的后宫,与宗庙的肃穆庄严不同,今日清幽的宫廷举袖为云。 朝中命妇、深宅淑女、名门闺秀乘坐着各方车辇,从西华门进入后宫。 入宫后,先由宫人们领去华林园等候,等时辰到了,再一起正式入席。 华林园位于东宫与西宫之间,是宫内最大的皇家园林。 园中大量的叠山理水。亭、台、楼、阁、泉、石、花、木……颇有“不出城廓而获山水之怡,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的意境。 环绕池水的一条白玉夹道,浮萍满地,清越如画。但紫柱金梁的殿宇,却又体现着皇城的宏丽和威严。 许多小姐们都是初次进宫,宫里的辉煌险些迷了她们的眼睛。 难怪许多人削尖了脑袋,也要进入这座宫墙。 这里是权力的巅峰,往来云集的都是龙子凤凰,进了这里就代表着可以成为那人上之人,受万民敬仰。 华林园中各座小景,都设有茶点,让女眷们稍作歇息。 多数小姐们,受了家中嘱托,不敢在宫中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错了宫中规矩,在别家面前丢了颜面。 霍南君只带着晚晴,来到园中。 她从一旁悄然现身,瞧见的便是这百花争艳的场面。 今日来人众多,又没几人认得她。只当她也是哪家进宫的小姐。 是以她穿行期间,并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霍南君站在几棵盆栽后,笑道:“姑姑,你说今日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第三十九章 赏花 晚晴随侍在侧,道:“今日众家赏花,当然是这莺莺燕燕的场面最好看。” “花娇人美,无景也自成景致了。”霍南君笑着走下去。 园中随处可见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因入宫的只能是受邀之人。所以各家小姐身旁都没有带婢女。 她们或拘谨、或好奇的互相搭着话。 在一处摆着各色菊花的盆景前,许多小姐聚在一起。 姹紫嫣红的裙摆,比花色更艳。 “你们瞧,这株菊花,花色浅黄,明快似皓月临水。它的花冠与众菊不同,像葵花一样偏垂向阳。让人联想到幽静湖水、垂垂岸柳、皓月当空的美妙景色。所以这株名菊,就叫做西湖柳月。” 人群中,一个身着盘金彩绣曳地裙的少女,正与其余人一块儿鉴花。 她头戴累丝珠钗,碧玉云纹玉佩。眉目精华,绰约多逸态。 一看这身打扮便知定是哪家的高门贵女。 众少女似众星捧月一般,将她围在当中。 “怀柔姐姐,那这一株又是什么?”另有人问。 那闺名叫怀柔的少女,继续道:“这一株叫‘十丈竹帘’,它的管瓣在菊花中最为细长,飘垂如丝如发。花开全盛时,就像瀑布分流直下。这可是菊中珍品。去年父亲给我带回一株,少说也得三百两纹银。” 众少女一阵惊叹:“这样贵的花,我可还没见过哩。” 怀柔笑道:“宫中的东西自然样样金贵。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我听说,皇后娘娘的赏花宴上,会展出一株‘帅旗’。那才是菊中极品。连我也只听过其名,今日终于能有幸一见。” “怀柔姐姐真是博学,我等自愧不如。” 礼仪尊卑贯穿在方方面面。就算是内宫女眷,也会不自觉的分个三六九等。 怀柔打扮举止,便如鹤立鸡群。众少女就像陪衬一样,带着几丝羡慕和奉承。 霍南君在一旁暗自留意。 刘怀柔,她记得这个名字。花名册上,都观尚书刘书易的嫡女。 刘书易身居三品要员,家族也是几代入仕。 除王侯、三公外,也就是这类九卿地位最高了。刘书易掌管刑狱,以后的诸多案子都会经他之手。 武皇改革在即,其他臣子还可慢慢笼络。但对于刘家却没有那个时间去作铺垫,只有联姻才是最快速而又有效的手段。 霍南君暗自打量着刘怀柔,却也是个俏丽佳人。 她看似亲和的与众人赏花。但这宫中的许多名花品种,在外面那是听也没听过的。 刘怀柔却能熟识许多,可见其言谈中,仍能听出贵女的自信和骄傲来。 霍南君并不反感这种骄傲。 身为贵族女子,为自己的家族和出身感到荣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骄傲,并非只是一种态度,也可以是一种气质。 刘怀柔笑着对其余闺秀道:“咱们再旁边去看看,那里有几株‘一品黄’,也甚是好看。” 这几位小姐俨然以刘怀柔为中心,难得出门一趟,尽都想长长见识。便又拥着她往另一边去。 但就在她转身时,另一边走过来一个少女。一没留神,踩住了刘怀柔长长的裙摆上。 刘怀柔刚走,裙摆突兀拉扯。刘怀柔还未反应过来,便重心不稳。 “哎呀……”只见众目睽睽之下,刘怀柔扑到地上。 众人大惊,几个小姐七脚八手的去扶:“怀柔姐姐,怎么样?” 这一叫唤,四周纷纷投来眼神。 那踩住她衣摆的少女,也吃了一惊,赶紧去扶。 刘怀柔又羞又恼,四周不仅有各家小姐,还有不少朝臣命妇。在这样的场合摔了个狗啃泥,这可是极其失仪的事,她霎时脸上滚烫。 谁不知道今日进宫,是皇后娘娘要为太子选妃。虽是侧室,但那也是以后的娘娘、贵妃,可以享受无尽荣华。哪一家小姐不是精心打扮。这还未入席,就让她当中丢尽颜面。 刘怀柔被众人扶起,气急的看向那个罪魁祸首。 那是少女身着蜜合色百蝶烟罗裙。她挽着朝云近香髻,玉叶金蝉簪,镶宝石菱花纹耳坠。 脸上却带着半面轻纱。 仔细看来她一身打扮不算奢华。但也是用了心的。衣裳蝴蝶,簪上金蝉,都与赏花秋宴息息相关。 她不像别家小姐一样,只图华丽。而是就着赏花的主题,着合适的装束。 那少女一直极尽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注意,您可有摔伤哪里?” “你走路不长眼睛吗?”刘怀柔恼道。 少女只得低头:“我不是故意的,真是抱歉。” “怀柔姐姐,你的裙子……”有别家女子提醒道。刘怀柔这才发现因为刚才的拉扯,腰间缝线处被撕断一截。 “哎呀!”刘怀柔愈加发慌:“这是为了进宫刚做的衣裳,这可怎么办,等会还要面见皇后娘娘。这下如何是好!” 刘怀柔气得欲哭,指着那少女道:“你是哪家的小姐?都没教人你走路的规矩么?” 兴许是气得太狠了,刘怀柔张口便骂到。 蒙纱少女,只得抿了抿唇答道:“家父是左卫龙骧将军李道,我是其女李念。” “原来是那家魏人。”刘怀柔哼道:“难怪连走路都不会,你们北夷人,都没有父母家教么。” 这话便有些过了,李念母亲早逝。提及此处,她只是晃了晃,没有张口辩解。 “你让我等会儿怎么办,殿前失仪吗?”刘怀柔道。 李念说:“是我无心之失在前。我会尽力弥补。这身衣裳我赔给姐姐。眼下我看能否宫中借到针线,替姐姐先缝上。若皇后娘娘怪罪,妹妹自当领责。”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好端端的进宫来,还要带着面纱,分明就是学那些狐媚手段。” 李念道:“我身子不好,常有咳疾。怕扰了旁人,才带纱入宫。” “若真是身子不好,就该在家好好呆着。我这身衣裳,若是让娘娘以为我不敬,这个罪责你赔得起吗?” 李念自知理亏,低头道:“姐姐气恼,是理所当然的。事后怎么计较,我都无怨言。只是但眼下我还是先去借些针线。若是借不到……姐姐不嫌弃,我可以与你换一身衣裳。” “谁要你的衣裳,那下等料子,如何能面见娘娘!”刘怀柔气急,伸手一推。将李念一把推翻在地。 李念身弱,这一跤跌得不轻。 场面更是闹哄哄起来。 霍南君与晚晴在一旁,看着全局。 晚晴道:“这位刘家小姐,脾气也不小。” 霍南君道:“贵族嫡女自然眼高于顶。在自己家里倒无所谓,但这宫里就没有随意动手打人的规矩。” 旁人们看着热闹,倒没有人真心去劝解。 众口嘈嘈之中,霍南君领着晚晴走了出去。 第四十章 异族 花园里,刘怀柔的这一推仿佛才解了些气。 李念倒地时,面纱从脸上揭落。 露出的容貌仅算秀丽,鼻梁上还有几粒褐色小雀斑。虽然无伤大雅,但在精雕细琢的众多女子中,就算不上出挑了。 只因那合身的装扮,先前也显得大方。她捂嘴咳嗽了几声。 见到她的真容,刘怀柔更觉得心头舒坦了点。至少比上自己是差了许多:“还以为是雾里看花,原来是一面遮羞纱。” 虽然李家也是在朝三品的衔。但此刻却没有人肯站出来为李念说话。 本也有一两个姑娘想上前搀扶一把,却被另外的命妇阻止了。 那命妇悄声道:“别多管闲事。帮了她没多少好处。没听过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个“异”,自然是在说李念了。 她的敌国人身份,在这南朝宫廷里确实尴尬。 嗯,《左传》上的这句老话实在太过深入人心。霍南君想到,但或许多人都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对面,还有孔老夫子的一句名言:有教无类。 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观点,到底是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历史上有两位君主推行“有教无类”的民族大包容政策。但结局却不大一样。 晋武帝自诩胸襟宽广,同意胡人大量内迁,结果造成八王之乱后,胡人趁势宰割天下。造成以后北方多次政权更迭的乱局。 另一位帝王同样以海乃百川的气魄,推行民族融合大业。而这一次却让各民族安居乐业,其都城也一度成为世上最为繁盛的城市。 同样的政策却有不同的结局。可见许多思想,看似是信仰和态度的问题。但事实上却是立场和手段的问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统治者维护专制统治的一个借口。历代王朝概不是如此。 霍南君也用过这样的理由,去打击南蛮、倭寇,其实只是为了维护自己国家的贸易和稳定。 有教无类,则说明在民众层面,许多根本利益是相同的。国君为了扩大人才来源,也会在一定情况下,淡化阶层尊卑。 这看似是两句十分浅显易懂的话,但所含的政治意义却十分深远。 在什么情况下,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维护统治,这是国君首要考虑的问题。 但站不到那个高度,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太多的敌对关系,其实没有多少意义。毕竟人民想要的只是安居乐业,以及一些精神层面的谈资罢了。 霍南君早已不会用血统去分辨敌我阵营,那实在是太粗糙的东西了。 就在众人冷眼旁观时,李念压下眉眼,默默理顺了气。就地寻找自己掉落的纱巾。 她寻了片刻,看见那浅黄的素纱,落在不远处青石夹道上。 李念正要起身去捡,却见一只纤纤玉手先她之前,搭到那面纱上。 白似青葱的食指与拇指缓缓拾起面纱。 李念一怔,看向那个躬身拾巾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织金锦缎长裙,似余霞之散綺。而外披的纱衣如雾如烟,将那身富贵又很好的收敛几分。 再加上那精而不多的首饰。就像隔屏观珠,虽不见光芒四射,但仍能推测到这粒珠玉之华贵。 霍南君看着手上的面纱,轻手拍掉上面的浮萍。 她走到李念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此处地凉,姑娘体弱。快些起来吧,莫要再受了寒气。” 那伸手的女子,带着一丝清疏又若有若无的笑意。 李念在南朝长大,但因为她的身份,始终无法融入南朝贵族小姐们的交际圈。再加上父亲在她入宫前交代的那些话,她已经做好孤立自行的准备。 却没想到一个陌生的贵族女子会站出来。 而且她对自己的称呼为“姑娘”。 在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小姐”一词自家丫鬟喊得,旁人对第三方人说得,譬如提起时,称呼某某小姐。 但若是当面称呼良家未婚女子为小姐,则有不敬之意。就像刘怀柔对李念那样。 她是谁? 这个问题不仅李念在想,刘怀柔和其余看热闹的小姐们都在想。 李念意识到这样坐在地上的确不雅,她伸手轻扶霍南君的手,起身。 “多谢……姑娘。”李念福身,一时竟有些犹豫该如何称呼霍南君。毕竟今日来人众多,有命妇,有娇闺,还可能遇上宫里的贵人、公主。 “你是谁?”刘怀柔暗自打量着霍南君。 霍南君只浅笑道:“今日皇后娘娘赐宴赏花,本是件喜庆事。刘姑娘还是先将衣裙缝好要紧。毕竟别在娘娘面前失仪,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 刘怀柔冷哼:“说得简单,这宫里谁也不认得谁,哪里去找针线?要不是她害我跌倒,我又怎会平白为难她?” “她既是无心,也道了歉。你也出手推了她一把。这事儿,依我看就作扯平了罢。” “怎么扯得平!”刘怀柔羞恼的指着自己的衣裙:“我这身衣服莫说她赔不赔得起,就这我可能被娘娘责怪的罪名,她就怎么担得起?” 李念咬唇道:“若缝补不了,姐姐可与我换衣衫,事后我再登门请罪。” “你那身衣裳只会让我更失身份。”刘怀柔轻扫一眼霍南君,随口道:“她这身还勉勉强强。” 这个刘怀柔竟然想扒她的衣服?霍南君挑眉:“你想要我的?” 刘怀柔道:“若是平日,就你这身,我也是看不上的。织金锦虽名贵,但也不是什么买不着的缎子。” 这话便越说越过了。若是她知道霍南君的身份,定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今日姑母给太子选侧妃,以后不管她升成了贵妃、皇贵妃也好,说白了也是妾。 但霍南君默认的太子妃,是妻。 妻和妾的本质差别,说好听点是主仆。说难听点,在民间妻是人,妾是物。 妻会入宗祠族谱,享供奉香火。妾则可以被当作物品交换买卖。 虽然粗暴,但事实上就是这个理。上下尊卑,在这个世界就是这般残酷。 霍南君淡淡的道:“我这身是姑母所赐,若是给了你怕是不妥。这样吧,我着人给你拿些针线来,先给你补补看。” 李念和刘怀柔都是一怔,这话总觉有哪里不对。 刘怀柔狐疑的问:“你去哪里找针线?” 霍南君对身后的晚晴,侧脸嘱咐一句:“姑姑,让主衣局的绣娘过来。” 晚晴福身:“是,县君。” 第四十一章 秋宴 县君……宫里能有几位县君? 当主衣局的绣娘们赶来,齐身在霍南君面前跪拜:“奴婢见过永宁县君。” 刘怀柔仍然没有回过神来。 刘怀柔晃了晃,惊慌失措的看向霍南君。 如果说天下最不能得罪的女人是皇后,侍妾最不能得罪的女人是正妻,那么这个人以后就是。 “永宁……县君……” 刘怀柔差点站不稳,李念亦满脸惊讶。 父亲在入宫前曾告诉她,入宫后对永宁县君尽力示好,但不必交心。这句话可谓大有深意。 至于哥哥,提起这位县君时,却什么也没说。 如今她竟然主动帮了自己。我是该真诚的表示感谢,还是再说些奉承话,按父亲的意思借机示好?李念竟有些犹豫。 而刘怀柔则慌乱得多,竟忘了在第一时间行礼。 天呐,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那身织金锦是皇后娘娘所赐,纵然方才只是随口一言,并未真的打算与一个陌生女子换什么衣服。 但一句失言,可把皇后娘娘一并得罪了去! 刘怀柔寒战若惊,赶紧跪拜:“民女方才失言,请县君莫要见罪。” 她将脑袋深深埋在胳膊之间,她行的大礼,拜的不只是霍南君,更是因为皇后。 她没有以父亲的官衔自称“臣女”,而是以“民女”相称。是因为霍南君是正式受封的县主,秩二千石。自己则并无品级。也是在表示谦卑之意。 刘怀柔强行忍住瑟瑟的双肩。旁人却许多人在惊诧之余,窃笑起来。 这个刘怀柔是完了。 出言不逊得罪了永宁县君和皇后,还想入东宫?做梦去吧。 “刘尚书的女儿……”霍南君意味不明的一句,让刘怀柔心生绝望,只怕这位县君莫一怒之下,状告到皇后那去,迁怒了父亲。 但霍南君只是淡淡一笑,对绣娘说:“姑娘的衣裙需要缝补一番,你们仔细着,别误了时辰。” “是。” 霍南君对刘怀柔道:“你也起来吧。动不动就在地上,回去可别都受了凉。” 四下一片惊讶。刘怀柔看着那比自己还小的少女,却彷如带着无上的威严。她清疏持重,甚至没有半句计较。 霍南君将黄色面纱,放进李念手中。相视一笑,便再没说什么,径直离去。 刘家和李家女儿,早已在那花名册子上。无论她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是有礼还是无礼,她们都得完成这场政治联姻。 为了这个目的,去计较这些失仪的琐碎事,才是自降身价的事。 以她和姑母的手段,想拿捏一两个后宅的丫头,简直不要太简单。 霍南君要的是她们的身份,至于她们人的品性如何,根本就无所谓。反正迟早,霍家与太子是得分道扬镳的。只是如今她还得利用太子,在前朝风暴来前,让霍家尽深扎根下来。 但霍南君的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出乎意料。 刘怀柔一阵恍惚,这才发觉自己背上一片冰凉,竟觉得半条命都快吓没了。 …… 正式的赏花秋宴上,一派其乐融融。皇后之下坐着贵妃、九嫔。皇后身后,杨亦姝与霍南君并排落座。 “看见了吗?这世上的女子千种花红。她们有的美貌倾城,有的才华横溢。但史书上却留不下一个全名。就是因为她们的美貌和才华,都用争夺恩宠上,何其可惜。”笙箫歌舞间,皇后不动声色的对身后的杨亦姝和霍南君说道。 “她们向我们跪拜,是因为我们站得最高。登高易跌重。牙齿与嘴唇也有磕着的时候。但面对外人时必得齐心,这不仅是脸面,还是因为我们血脉相关,荣辱与共。” 姑母兴许是听到了一些关于她和杨亦姝不合的传言了吧。毕竟校场那天,有不少人在场。霍南君想。 她这是在旁敲侧击的提点她们二人。毕竟她并不希望看见自己的女儿和侄女生了嫌隙。 杨亦姝扫了一眼霍南君。今日她的眼眸中透着难以明朗的幽泽。她勾起一丝古怪笑意:“母后说得极是。登高易跌重,我们都得小心些。南君妹妹,你说是不是?” 霍南君云淡风轻的喝了半盏酒。总觉得杨亦姝眼神,似乎太炽热了些。 莺歌燕舞之中,列坐下方的郑贵妃,瞧着上位中暗自交流的几人,不由得展露一丝同样的笑意。 下午时候,从宗庙回来的杨子雍以及武皇的另几位儿子,在结束及冠大礼后,回了宫来。 杨子雍显得意气风发,爵弁加持。 皇后自然喜不自胜,并未让后宫女眷刻意回避。反而以助兴为由,抽了花筹,选几位臣女以作歌舞。 看似偶然,但却不是偶然的。刘怀柔抚琴,李念作舞,黄门侍郎之女伴唱。 霍南君原以为这李家即便入宫也是刻意低调,却没想到那病歪歪的李念,一袭胡璇舞,跳得却如回风舞雪,颇有一鸣惊人的态势。 杨子雍原本就喜爱这些,看此蒙纱一舞竟是惊为天人。 霍南君更是觉得不对劲,李家竟然这样积极。霍南君不禁在人群中寻着李意,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什么破绽。 这才发现李意并不在殿内。 对了,今日是后宫女眷之宴,以他的身份还是需要回避。 这会只能巴巴地等在华林园中吧。霍南君有些失望。 …… 荫蔽之处。正有二人。 “怎么样?”一女子声音问道。 “弄清楚了,等会按照惯例。县君宴席之后还得与几位贵族小姐在园子里吃茶。今日御膳房准备的点心是龙眼蜜饯、芙蓉豆沙卷、蜜饯槟子。用的是木胎大漆的三层食盒。”太监答道。 女子问:“好,我这赶紧也回去备一份一样的。等会是御膳房哪个丫头送膳?” “你放心,送点心的那个宫女,早被公主买通了。那三层食盒下面有一暗格,侧面特意掏了一个孔洞。公主让那丫头先将一条无毒花蛇用冰给冻僵后,再扔进盒子下头的暗格里。等送到县君那处时,花蛇也就解冻醒来了。蛇冷了自然会顺着小孔爬出来晒太阳。到时候县君和那些贵族小姐们铁定吓得屁滚尿流!” “公主这么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吓一吓县君?公主就不怕人查?” 太监笑道:“公主何止是想吓一吓她,分明是挑动县君与贵族小姐们的关系哩!再说花园里有蛇,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可能。反正也查不到公主头上。” 女子冷笑:“公主对县君不满,却又不敢下死手。若是我们将无毒的蛇盒子,换成了剧毒的蛇盒子,恐怕,就有好戏看了。” 第四十二章 字条 太监道:“不管是贵族小姐还是县君,若是出了人命,那事情可就大了。” “这件事本来就是公主做的,就算真的查下去,也只会查到公主。怎会查到我们。” “可是那御膳房的丫头只听公主的,要想换盒子,只能等她去送膳的路上。” “这个我自有办法。。” “这事万一败露,主子可得救我……。” “你放心,左右牵涉不到你。退一万步讲,让你一直跟在公主身边,这回立了大功。就算公主遭了难,主子也有法子保下你。” “多谢主子,多谢姐姐了!”太监喜道:“只是姐姐可得小心些,千万别被蛇咬伤了,我可是心尖尖都在疼!” “就你嘴皮!盯着去吧。” “得了。” 两人交接后,相继离去。 …… 霍南君从宴席的大殿退出,她对幽草道:“等会还有几位小姐要去我那里吃茶点,你去吩咐膳房,送些上好的点心过来。” “是。”幽草福身去了。 霍南君与晚晴一块儿走在园中。 霍南君一直沉思不语,晚晴扶着她道:“县君,可是在想那李念?” 霍南君目色深邃:“嗯,她今日还真是让我有些意外。” “没想到那李念小姐,一场胡旋舞艳压群芳。还在席间数次主动向您、娘娘还有太子敬酒。这般引人注目,倒像是急赶着入宫似的。” “她也着实太殷勤了点。” “奴婢好似瞧见,长公主似乎不大高兴呢。” “她高不高兴也就那样了。姑母赏了那三位小姐如意长丝扇,谁都能看出这里面的意思了。”霍南君道:“这件事一日不定,就总有变数。还是早些换帖的好。” “按流程,换贴前,皇后娘娘还是给皇上请示一下。” “皇上日理万机,这三家又不是势力门阀,对这些小事他顶多看上一眼也就是了。与太子联姻,另两家没理由拒绝这份恩典,李道父子就难说了,还是得让伯父在外面留心些。” 晚晴想了想:“县君既然防着李家,为何今日又要帮那李念说话?” 霍南君沉默了片刻:“政敌归政敌,但不是仇敌,那李念并未涉入朝堂。她父亲和哥哥的账,不必算在她头上。” 晚晴似懂非懂,她不知县君所说的账,是什么时候结下的。 她们行走间,“啪嗒”一颗小石子落在脚边,磕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们俩并未留意,接着又有一颗石头飞出。差点砸在晚晴的脚上。 晚晴吓了一跳,看向那石头。才发现那石头上包着一张纸。 晚晴顿生戒备,上去捡起石头,往旁边茂密的灌木林中叫道:“是谁!” 林中没有回应,晚晴三两步上前,没有寻到人。只得回来。 “县君,没瞧见人。”晚晴将石头递给霍南君:“您先看看这个。这上面似乎有字。” 霍南君将纸从石头上剥下,心生奇怪。 她展开皱巴巴的纸张,纸上只有两排字迹。 但那短短数语,让霍南君的神色从疑惑转为震惊。她五指收拢纸张,看向那灌木丛中。 “县君?”晚晴见霍南君神色复杂,赶紧问:“这上面写了什么?” 霍南君递给她:“你来看。” 晚晴打开这张很普通的硬黄纸,上面以利落的字迹写着:公主藏花蛇于膳盒,他人以毒蛇代之。 “哎呀!”晚晴亦变了脸色。她蓦地将纸张攥进拳头里,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晚晴警惕的道。 “送信人以这样的方式给我们传口信,当然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这条上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是哪位公主?又是送什么的膳盒?藏蛇的目的是什么?这一条一条的,都没写明白。” 霍南君思索着:“既然字条是给我的,那么传信人就肯定认定这事跟我有关。与我关系密切的公主除了阿五,就是杨亦姝。阿五性情纯善,她也没那手段从宫外弄进蛇来。若这字条所言之事是真的,那这位公主八成就是杨亦姝。” “那若是长公主,她将蛇藏在膳盒里做什么?难道是想害人?是要害谁?今日赏花秋宴,宫中到处都是贵人。万一出了事,可就麻烦大了!”晚晴脸色凝重。 “先别急着猜测,这字条来历不明,所记的事也不清不楚。也不确定是谣言还是陷阱,别乱了阵脚。”霍南君镇定的道。 她凝神分析着这字条。从这短短的两句中已经看出四方人。由这四人组成一条故事链。 杨亦姝藏蛇,有人浑水摸鱼,接收膳盒之人遇害。以及……又是谁在给她递信? 霍南君觉得此事蹊跷,如果是真的。杨亦姝搞这一出是做什么? 为了对自己下手?霍南君蹙眉。 “县君,眼下怎么办?要不要将这字条交给皇后娘娘?”晚晴道。 “这字条交给姑母,也没有多大用。一方面是因为这字条没有一个明确的人名,拿着两行字就要检查御膳房么?不仅儿戏,还会打草惊蛇。宫中还有那么多命妇小姐,这招肯定不行。” “那如何是好?如果放任不管,万一真出了事,可怎么办。” “是啊,不能放任不管。”霍南君幽深的眸子中,搅动一池涟漪。她看着晚晴手上的纸条:“那就,先从验证这字条的真实性开始。” 晚晴问:“要怎样做?这上面,只有长公主是我们能猜测到的,难道是去她?” 霍南君道:“找人只会把事情越弄越复杂。不用找人也可以更快得到答案。你马上去一个地方。” “县君请吩咐。” 霍南君吐出三个字:“太医院。” 晚晴一怔,有些不解:“为什么去那里?” 霍南君道:“你去太医院找唐御医翻档,找最新一旬的后宫领用药材的记录。看看哪些宫中近日领过一味药材——雄黄粉。兴许我们就会有答案了。” 晚晴闻言,眼前一亮,立即领悟过来:“我明白了!县君,我马上去。” “得抓紧些,查到了立即回来报我。时间越久,危险就越大一分。” “是。” 雄黄粉是避蛇之物。虽然不知杨亦姝和偷梁换柱之人以什么手段藏蛇,但从这里入手,应该会有线索。 霍南君的眼中如一池深不可测的幽潭。 第四十三章 目的 为了尽快得到消息,霍南君没有回后宫。她坐在华林园中的一处偏殿中,凝视着手中的字条。 两排字迹提案分明,收笔处戛然而止,彷如快刀削泥。 这字迹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她一时想不起来。 幽草站在一旁,见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正朝着这匆匆跑来。对霍南君道:“小姐,小宁子过来了。” 霍南君抬起头,在晚晴去太医院的同时,她也吩咐了人去留心杨亦姝的踪迹。 小宁子进殿,跪了半截便道:“县君,长公主一早从宴席后离开后就不知去了哪里。我转头又去了清漪苑,长公主并未回后宫。” “知道了。”霍南君道:“那清漪苑可有什么动静?” “一切如常。不过……”小宁子似乎犹豫,但还是道:“也不知是不是奴才瞧错了,那清漪苑的侍卫似乎比原来的少了些。” 宫中的侍卫都隶属禁军,各宫分派多少,戍位在哪,都有严格的规矩。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来说,是不会有变动的。 “少了多少?” 小宁子答:“大概五六个吧。” 这不大可能是禁军减少了对清漪苑的防护。 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被杨亦姝调用了。以她的身份,调动自己宫里的几个侍卫,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她调侍卫做什么? 霍南君更觉得奇怪。 幽草不敢吭声,刚刚得知这张字条时,她可吓了一跳。 就在霍南君思索间,晚晴终于回来。 她进了偏殿后,脸色才蓦地大变。三两步上前。。 霍南君坐直:“怎么样?” “县君,”晚晴神色凝重:“奴婢方才去太医院查过了。没有长公主领用雄黄粉的记录,最近半年都没有。” “没有?”霍南君一怔:“那医婆那里呢?有没有可能以下人的名义,去女医官那里得到的?” “不会,奴婢方才专程询问了唐太医。他说雄黄粉虽然有燥湿祛痰的功效,但使用不当,譬如经过高温加热后,会形成剧毒之物——砒霜。所以对于这类药材,宫中是慎之又慎。医婆无权自行用此药。若用雄黄,必从太医院出去。” 霍南君蹙眉。 不用雄黄粉避蛇,是因为她所用的蛇是无毒花蛇?还是因为这字条所述有误? 霍南君见晚晴神色不对。就算杨亦姝没有领用过雄黄粉,也不至于让晚晴这般警骇,她问:“就算杨亦姝没有。姑姑是不是发现了旁人?” 晚晴点点头,她俯身在霍南君耳边,才压低声音道:“三日前,春和殿来人以夏日驱蚊为由,领走五钱。” 春和殿! 闻此三字,霍南君眼底顿时一道凛然之色:“郑贵妃……” “雄黄粉用量谨慎,所以往常只有通过太医的方子,才抓得到药。只不过贵妃娘娘身居高位,有些事也就混糊过去了。若不是唐太医是皇后娘娘的人,这记录咱们也是瞧不见的。” 霍南君立马意识到,的确有事要发生。 如果说领用了雄黄粉的是旁人,霍南君还会多考虑一番。 但一旦扯上郑贵妃,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将这个名字与纸条上的“他人”对上号! 霍南君盯着字条上的两排字,仿佛赫然变为:“杨亦姝藏蛇害人,郑贵妃趁火打劫……” 幽草不安的道:“长公主要害谁?” 这才是让晚晴最为警觉的地方,她说:“等会县君还要与几位小姐吃茶点,照例是该从御膳房送来。” 晚晴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幽草倒吸一气:“你是说,长公主藏蛇的目的是要害小姐?” “奴婢只是揣测。否则这张字条会为什么会落在我们手中?兴许是有人在给我们警示。” “长公主与我家小姐一向不和。如果说她在跟小姐作对,完全有可能。还有那郑贵妃,一定是想趁我们鹬蚌相争,她好渔翁得利!若小姐真被毒蛇所害,她一定会把所有罪责都引到长公主身上。一石二鸟之计!实在太毒了!”幽草愤慨的道。 这番推理看上去,合情合理。与字条所述的事也能对得上号。 但霍南君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她总觉得还有哪里说不通。 “小姐,我们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吧。若是公主和贵妃在宫里真的藏了蛇,就太危险了!” 晚晴镇定道:“若是告诉了皇后,把这件事证实了。郑贵妃跑不了,但公主也讨不着好。在旁人眼中,公主、县君和皇后可是一家亲。这也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啊。” 幽草气哼道:“长公主都不顾我家小姐和皇后颜面,我们还管她作甚!” 幽草恼怒的一句话,却让霍南君心头一通警醒。 霍南君抬头,诧异的道:“我终于明白哪里说不通了。” “什么?”幽草不解。 霍南君说:“你们方才的推论看似没有错。但却有一个最大的疑问:就是这件事的目的。这件事是建立在杨亦姝藏蛇害人的目的上,但杨亦姝为什么要害人?或者说为什么要害我?” 听到这个问题,幽草觉得这还需要回答吗? “这还不明显吗?因为长公主本来就与小姐不合呀。她先前还箭指小姐来着!” “就因为这个?”霍南君摇头:“你们把她看得太简单了。杨亦姝即便与我不合,但在许多事上,她比多数人都聪明。你们的眼睛不要只盯在后宫。若是放眼全局,现在的情形是,霍家、杨亦姝、皇后的目的都是辅佐太子登基。皇上心思难测,二皇子四皇子侧卧在塌,几位皇叔立场不明。在这种情形下,她莫名其妙的害我,这不是在断太子的胳膊吗?” 霍南君道:“皇后说,我们如今在一条船上,面对外人必得齐心,才不至于登高跌重。外患在前,怎么可能窝里斗,给别人可趁之机。这个道理我明白,杨亦姝也不糊涂!所以旁人认为理所当然的理由,在我这里就说不过去。” 幽草不由得一愣,经霍南君这样一提,好像先前的目的是太浅薄了点。 第四十四章 引蛇 “可这字条……”幽草犹豫了。 霍南君的手指一点一点敲击着桌沿,仔细分析着:“就算这字条上的的事,是她做的。但也太奇怪了。首先杨亦姝藏蛇,为什么她宫中却没有领用过雄黄粉?出事后,她不忙着撇清关系,反而这会调动侍卫?她又怎么确定,事后能将自己摘出来?又怎样不影响到太子和霍家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霍南君目含深思:“像这样隐秘的事,为什么能被郑贵妃察觉?杨亦姝的宫中前些日子才清理一个内线,她不至于还这样疏忽!所以,这件事一定有问题……” 晚晴有所思:“那如果公主的目的不是害您,那她应该会有别的打算。这字条和太医院的记录不该只是偶然。” “杨亦姝现在不敢,也不能害我。就像我现在也还不能动她一样。”霍南君摩挲着手指:“但若是旁人……她又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呢。” “除了县君,宫中也就是郑贵妃和徐婕妤,值得公主在意了。贵妃娘娘是二皇子和四皇子的生母,对太子颇有威胁。而徐婕妤的身份……倒是让皇后娘娘尴尬。除了这两位,其余宫妃都没见多大动静。” “郑贵妃和徐婕妤……”霍南君猛地按在纸上,她盯着纸上的字迹,恍然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小姐是想到什么了?”幽草急切的问。 霍南君道:“原来杨亦姝的目的不是我。” “那是谁?” 霍南君眼底一片透彻清明,她一字一顿的道:“郑贵妃!杨亦姝是在引蛇出洞!” 晚晴心中咯噔一下,立即明白她所指:“县君是说,长公主故意与您打擂台,目的是引诱贵妃娘娘有所动。” “不错。杨亦姝利用与我的矛盾,让郑贵妃相信她要对我下手的计划。偏又做出留手的姿态。诱导郑贵妃去补全那最后一笔。郑贵妃以为自己是在浑水摸鱼,哪晓得这是杨亦姝的请君入瓮之计!” “恐怕这会杨亦姝正死死的盯着御膳房的宫女。只要郑贵妃的人出现,打算替换膳盒,杨亦姝就可以立即人赃俱获,这也就是她调动侍卫的原因!到时候,毒蛇盒子和太医院的记录,都会成为郑贵妃企图谋害我的铁证!” 晚晴道:“可这样不也暴露出,公主先藏蛇的事了吗?这样处心积虑的陷阱,免不了皇上对公主心生芥蒂,袒护贵妃。” 霍南君道:“你别忘了,这字条来历不明。不能完全相信,兴许有误。我想所谓藏蛇于膳盒这一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她只需要让郑贵妃相信这个计划就好,在实际操作中,她并不需要真的放蛇,所以也不需雄黄粉。就算事后查起来,她可以完全否认这个计划,可以说成是郑贵妃逃避罪责故意栽赃。而她,则一点尾巴也不会留下。这也是杨亦姝的聪明之处。” 晚晴道:“那公主又如何能让郑贵妃相信她的计划呢?要给对手抛出诱饵,还要装作一无所知,可不是件易事。” 霍南君在脑子搜索着一件事:“此前郑贵妃安插了眼线在杨亦姝宫中,当时让她很是恼火。我一直以为,杨亦姝回去后就会将那眼线拔除了。但眼下看来,她极有可能还留着,并利用这颗钉子,给郑贵妃下套。这是最自然又最有效的途径。” “还有在校场,她对我当众射箭的那次。我当时便觉得奇怪,她那天的反应格外激烈。恐怕那时候她就准备对付郑贵妃了,激化我二人矛盾,让旁人相信我们不合,好让郑贵妃以为有机可趁。好一招将计就计。” 晚晴不禁惊讶:“如果公主的目的真是贵妃娘娘,这一番心思也藏得太深了……” 霍南君冷笑:“杨亦姝看似任性胡为,很好被挑动的样子。但她心底却跟明镜似的。郑贵妃以为她年少骄纵,搅不起风浪,她太轻敌了。郑贵妃与我犯了同样的错误。” 前世,霍南君就是因为对杨亦姝的大意,才在背后被捅了刀子。 杨亦姝的任性,在史书上都有记载。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心思缜密。这看似矛盾的两种性格特质,却同时存在。 “县君何时轻视过公主?奴婢倒是看着,县君对公主很是慎重呢。” 霍南君道:“时间快来不及了,杨亦姝的人马应该已经过去了。我们得有所行动才行。” 晚晴道:“县君是打算?” 霍南君镇声道:“破了杨亦姝的局,把郑贵妃摘出去。” 幽草一愣:“小姐是打算帮贵妃娘娘?为什么?贵妃娘娘与我们不仅没交情,她还打算对小姐落井下石。长公主抓住贵妃娘娘的把柄,二皇子四皇子必然也会受到些牵连。不是对我们与皇后娘娘都是有利的事吗?” 霍南君的决定,让幽草觉得匪夷所思! 霍南君打算利用二皇子动摇太子的东宫之位。所以当然不能让郑贵妃栽在杨亦姝手里。 至于落井下石,郑贵妃想利用她们内斗,消耗太子势力,是很理所应当的选择。而这恰恰也说明,她与二皇子的确有争储之心。只要有这份心就好,怕的就是她们无心。 霍南君并未多作解释,而是说:“原因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阻止郑贵妃的人,去替换蛇盒。若是被抓了现行,就是百口莫辩了!” 晚晴虽也很困惑,但还是顺着霍南君的思路想下去:“可是我们并不晓得她们会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替换,也不知送膳的又是谁。除非直接去通知贵妃娘娘。” “来不及了。若是先去告知郑贵妃,她再派人去召唤自己的人,恐怕御膳房的人都已经出来了。而且我们与郑贵妃素无交集,贸然给她消息,她未必会信。” “那奴婢亲自去一趟御膳房,取消送膳?或者奴婢亲自拿回茶点,让贵妃的人无下手的机会?” 霍南君摇头道:“我们身份敏感,不能亲自出面。至少不能让杨亦姝看出来,我们在其中阻碍了她的计划。毕竟她的目的是对付贵妃和二皇子,对于霍家和皇后都是有利的。我现在不能明着偏帮他人,一点苗头都不能让她和姑母看到。” “那现在怎么办?” 霍南君思索了半晌,终于道:“幽草,你立马去一趟御膳房。告诉他们,我的茶点中要多加一碟芙蓉香蕉卷,让他们现做,可以多拖延一下时间。然后你就离开。晚晴你还是接几位小姐去我宫里,一切如旧。小宁子跟我来,你得帮我找着一个人。” 小宁子知道又有立功机会,精神劲立马起来:“是!” 第四十五章 唤回 华林园通往乾清宫和东宫的路上,青砖地面铺墁。很少有遮挡视线的绿植。这与后宫秀美的感觉完全不同。 多数宫殿都哺着琉璃瓦,一条长廊纵横在各座殿宇间。大红色的圆柱过于庄重,优雅倒有所欠缺。 长廊里,二皇子杨子诀正与自己的胞弟——四皇子杨子勋一同回走。 “二哥可看到了?不论是早上的及冠礼,还是下午皇后的选妃宴,排场可真够大的。” 杨子勋年满十五,身着墨青缎子长衫,内袍中漏出银色镂空兰草镶边。脚上穿着白鹿皮靴,与杨子诀一样,是为了方便骑马。 杨子雍就很少穿这样的鞋——他更喜好舒适的燕服履鞋。 比起胞弟的愤懑,杨子诀就显得从容许多。 他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皇太子及冠,不管是对于东宫还是整个国家都是一件大事。不仅是为了体现太子重要,更是父皇对外展现国力的机会。声势作得越浩大,各地郡王对皇权,才更能心生敬畏。父皇想要实现中央集权,这些手段,都是必须的。” 杨子勋有所恍悟:“那今日及冠礼上,父皇说太子会继承他的位置,这个说法也是父皇故意的?” 杨子诀失笑:“不然呢?难道父皇要当着天下的面,说太子资质平庸,还待看看?这些话,就算父皇心底这么想,在这种场合下也是不可能说的。毕竟皇权稳固,才更有利于父皇以后的举措。” 相比起杨子诀,杨子勋如今还生涩得多。 自己的这位亲哥哥,不仅样样貌好性情好,还十分聪明。杨子勋一直以哥哥为榜样,追逐着他的步伐。 “那父皇是真的有可能,要实施变革?”杨子勋小声问道:“父皇才刚登基两年,登基时有不少功臣,都出自名门士族。现在局面刚刚稳定就翻脸,不怕落个凉薄名声?” 杨子诀道:“父皇当然不会立马就对所有豪门翻脸。毕竟历朝历代都是士族把持朝政。父皇想要大力提拔寒门入朝,本就是开了先河。若是手段太过强硬,豪门势力肯定上下扭成一根绳,容易引起朝政不稳。所以我猜,父皇应该只会先着重打击一小股豪绅。再慢慢扩大到其他领域。” “那这变革中,会不会由于士族的大力抵制,让父皇改革受挫而中断?毕竟也有许多朝代有过改革先例,但是那些大家族,根基太深。多数变革都没有进行下去。如果是这样,以后支持太子的势力就更稳固了。” 杨子诀道:“那就得看父皇够不够果决,太子够不够聪明。” “太子当然不算什么。但是太子背后的霍家、中书监袁家都是庞然大物。再加上尚书省六曹中,有两曹尚书都是支持太子的。如果这次又与都官尚书刘书易成功联姻,那么尚书省中就有半数是太子党羽!这样的势力,若是父皇无心剪除,恐怕我们也奈何不得他了。” 杨子诀沉思了片刻,又道:“不急。如今太子在朝中势力丰满,但是军中就只有霍元献一人。所以我得从军队入手。才不会那么快与太子触礁。父皇要想完全变革,怎么着也得花个三五年。我还有时间。” “我相信以二哥的才能,比大哥更适合成为太子。”杨子勋满脸得意的笑。 杨子诀闻此言,倒没多少欣喜的神色。他停下来,反而蹙眉注视他,道:“以后我去了南豫州,你和母妃在京城千万小心。像这种话以后都不准再说。就算太子不得圣心,那也是太子。不该说的,不该做的,一步也不要多事。安安心心等我回来。明白吗?” 杨子勋揉了揉鼻子,道:“知道了,二哥。” 杨子诀敲了敲兄弟的额头,才又与他一同继续走。 他们走在长廊中,视线宽阔。老远就能瞧见这两位皇子的身影。 从另一条连接的长廊,折转过来一位小太监的身影。 小太监瞧见杨子诀,更是提快了步伐。他微埋着头,尽量避开其他人的视线。 “奴才给二皇子、四皇子请安!”小太监半躬身道。 杨子诀和杨子勋停下,打量着这个青秀的小太监,很面生。 “你是?” 小太监答道:“奴才是奉命来请二皇子殿下,去太子殿下那里吃茶。太子见您走得急,说还有事相商。” 杨子勋奇怪的道:“刚刚才在华林园里见着,怎么大哥也没提?” 杨子诀打量着他:“我怎么没在太子殿下身边见过你?” 小太监道:“奴才平时并未近身侍奉太子。因今日情形特殊,奴才才奉命来给皇子殿下传信。请殿下务必前往。” 杨子勋对此不快,刚刚才在他们面前秀了一出大张旗鼓的选美宴,这会又把他二哥拉去做陪衬么? 杨子诀看着这小太监:“就请我一人?” “是。请殿下一人前去。” 杨子诀没有考虑太久便道:“好罢,我这就随你去。四弟,你先回去吧。” 杨子勋还不乐意见去吃东宫的茶。便耸耸肩,嘀咕两句走了。 杨子诀以手示意他带路。 小太监躬身在前,再次走向通往华林园的路。好在他们并未离开太久。 一路上,他的步调都比往常走得快一些。微微埋下的头,也没有多与他奉承一句。对于奴才而言,这倒是难得。 进了华林园,他们也没有走上那人多的大道,而是走了小路,仿佛特意避开众人。 杨子诀的视线一直落在这个小太监身上,也没有多问。 直到行至更加清净处,他才道:“你不是太子身边的人吧?” 小太监背影微顿,但依然没有停,他道:“殿下请随我来。” 果然不是,杨子诀心道。 太子身边的太监,他大多见过。今日太子前殿得接受各官进贺,后院也是皇后娘娘赏花秋宴的半个主角。哪里来的时间想得起跟他吃茶? 不过,是谁以太子名义把他唤回来? 杨子诀有些奇怪。 他们行至一处嶙峋隐蔽的假山后,他看见那个那个站在树下的女子时。不由得微微一怔! 是她? 第四十六章 消息 绿柳下,那女子身着一身轻纱锦缎。他此前见过这身料子,的确如他所想,一身宫装穿在她身上端庄又高雅。 霍南君看着杨子诀,面上瞧不出多余情绪。 小宁子将杨子诀带至此处后。微微躬身:“殿下请,奴才去前面守着。” 小宁子很快退到外面的假山豁口处。 “永宁?”杨子诀有些意外。 在这宫中男女大防,霍南君以太子名义,与约自己来见?是什么情形? 杨子诀心头困惑。他礼貌的笑道:“永宁这般心急火燎的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霍南君没有丝毫客套之言,开门见山的问:“是有件急事,但不知二皇子知不知晓。” 杨子诀见她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心头有些许不安,面上去却不显。他仍谦和的道:“什么事?” 霍南君将手中的字条对折,递到他眼前。他只看见一句话:他人以毒蛇代之。 霍南君并不确定,二皇子是否知道郑贵妃的计划。她也不确定,这字条上的事是否是谣言。她将关于杨亦姝的部分遮掩下来,也是为了有所保留。 若杨子诀一点内情都不知,那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不会牵涉出任何人。 霍南君将字在他面前展开看后,便又迅速收回掌心。 事实上,这字条的来历,也是让霍南君不安的因素。究竟是谁在给她递信?目的是什么?是借她的手,搅乱这场局?这会不会又是另一场陷阱?还是说,只是为了让她防备,不至于惨遭蛇口? 霍南君猜不出这背后的人,但事态紧急,她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杨子诀见此七字,却心头一沉。 他很快在记忆里搜索出前些天,在春和殿中母后在他耳畔的低语:从清漪苑传来消息,赏花秋宴当日,会稽长公主欲以花蛇让永宁难堪。 他当然听出母妃想要借题发挥的意思。但他当时便不甚赞同。 虽然他对内宫中的这两个女子接触不多。他只是谨慎的认为,皇后娘娘亲手带大的这两个姑娘,不该想得这么简单。 杨子诀当日未赞同,所以郑贵妃也就没有再说下去。所以他并不太清楚,母妃是否还是有了别的安排。 如今见这字条上的七字:他人以毒蛇代之。 这个“他人”不言而喻。 更让他在意的是,这个字条此刻出现永宁手中!这说明了要么是计划败落,那么有诈。不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好事。 杨子诀虽然心中翻滚雷云,但他仍十分谨慎。他不清楚永宁的目的,也不确定这是否是在套他的话。 所以他显得仍然镇定,他不置可否的道:“永宁是从哪里得来的?” 霍南君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分想法。她知道,杨子诀理所当然的,并不能完全信任自己。 但他的第一句问话不是针对字条上的内容,反而是字条来历,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霍南君道:“贵妃娘娘一向善待宫人,宫里的许多奴才们都十分敬重娘娘。半个月前,我听说长公主宫里也有个这样的奴才,不晓得如今还孝顺娘娘吗?” 如果说先前的话,还是试探。那么这一句就已经很明朗了。只要杨子诀不傻,都能听出其中的意思来。 果然杨子诀脸色一变。 杨子诀会做人,郑贵妃会打点。宫中的宦官、掌势宫人,都与郑贵妃关系颇好。甚至连伺候皇上首领太监的花公公,都与春和殿走得近。 郑贵妃在皇上身边这么久,仍盛宠不断,自然也有自己的本事。至少在驾驭宫人,拉拢眼线上就做得不错。 霍家是朝臣,重心都是放在前朝。 而郑贵妃显然是打算走另一条路子,效仿北魏,想通过拉拢官宦掌权。 别小看这些内宫的奴才,历史上有许多朝代都出现过宦官把持朝政的例子。当今北魏宦官的地位,就快与前朝百官持平了。 这也是北魏皇帝为了制衡文官集团,监视武官行为,亲手提拔起来的第三方势力。 郑贵妃似乎看到了其中的机会,这几年在宫中打点了不少。她也是在避实就虚,避免在朝堂上与霍家直面交锋。 就这点来看,郑贵妃显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霍南君将郑贵妃安插在清漪苑中的眼线挑出来,相当于十分明了的告诉他。半个月前,公主便已经知道了这颗钉子的存在。真正被蒙在鼓里的,会是谁? 联想起母妃所言的“消息从清漪苑出来”。杨子诀很快便梳理清楚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心中的不安被证实:反间计。 杨子诀正色道:“永宁还知道什么?” 杨子诀没有多问关于字条的内容,霍南君便已经确认,这件事的确是真的。 她说:“御膳房送去我宫里的点心也快出来了。不知道会不会遇上旁人。听说公主带走了几个侍卫。” 霍南君没有将话挑得太明,但这已经表达了最大的善意。 杨子诀若足够聪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杨子诀神色复杂。他惊讶于杨亦姝的谋划,更惊讶于霍南君的立场。她竟然会告诉自己这些?如果母妃真的掺和进去,才是大事不妙了! 杨子诀也怀疑过她的话是否是另一个局。但很快他就放下这疑问,当机立断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霍南君见杨子诀顷刻间便做了选择,感到些许赞赏:“我让御膳房多为我准备了一味点心。但是这会儿恐怕也快出来了。” “好,我知道了。”杨子诀点头,又对她道:“多谢永宁。若不是你告诉我这些,恐怕得出大事。” 霍南君神色镇定的道:“二皇子说错了,今日我什么都没说。您也应该只是顺道路过此地。” 霍南君身份敏感,杨子诀虽不知她为何会帮自己和母妃,但这结果却对他们有利。 他不禁再次认真打量起这个女子来,会不会是他从来就没读懂过她的想法? 杨子诀的眼底汇聚繁星,他微微一笑,就像旭日浮动的阳光:“我明白。你放心。” 第四十七章 迷雾 杨子诀离开后,小宁子从豁口处钻出来。霍南君与小宁子从假山环抱的小径中,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一路上,没有人注意你吧?”霍南君轻声问。 小宁子道:“县君放心,奴才带二殿下走的都是小路,刻意避开了旁人。就连四皇子也没有太在意奴才。” 霍南君点点头:“那就好。别让坤宁殿和清漪苑知道了。” 小宁子道:“但是县君,如果二殿下那里……” 霍南君倒不担心这点:“他不会说的。再过不久他就要离开京城,总要给他母妃留点后路。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你们只要装作什么也不……” 霍南君含到嘴边的话,突然停下。迈出的脚,也像生根似的的站住。 因为在假山正坐有一人。见到那人,霍南君的心底好像拴着块石头,直沉下去。 那人一身鸦青色便装,两眼注视中,比夜空更深邃复杂。 这一幕似曾相识! 小宁子见到来人,刹那变了脸色:“李大人怎么会在这?我刚刚分明瞧过……” 霍南君心沉谷底!为什么李意会出现在这里?他听到了自己和二皇子的谈话? 这下怎么办?含糊其辞?祸水东引?还是想办法封他口? 霍南君顷刻间,脑中已急转了好几种想法。这实在是个极为麻烦的状况,也是个极为麻烦的人。 而李意则一语不发。用一种难以揣摩的眼神打量着她。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霍南君惊愣了片刻。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对小宁子道:“出去守着。” 小宁子又惊又恐,盯着李意完全没回过神来。方才自己在这探了两回,怎么会突然冒出个人来!而且这个人,还是太子的近臣!完了,会不会坏了县君的事? 小宁子懊悔的对霍南君低语道:“县君,奴才……” 霍南君压下手,头脑风暴之后便是一片清明,她说:“没事,我来。你再去附近看看。” 霍南君的声音并未听出多少波动,这让小宁子也尽量冷静下。他躬身道:“是。” 他迅速往那假山后巡视去了。 假山前,只剩他二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心境却不大一样。 霍南君略整理了心绪,然后回头看他。 李意的神色意味不明,不闪也不避。他长长的睫毛下掩盖着一片阴影。就像黄昏时分,光与暗融合成的那片混沌。 看不透、说不清、道不明。 或许他自己都没发现,隐藏在那暮色后的,有一丝挑动。 永宁县君……未来的帝后,太子背后最大的依仗。却做着对其他皇子更有利的事?果然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个女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在意太子? 她一面为太子尽心选妃,拉拢朝臣。一面却又私下偏帮其他皇子? 每一方阵营都应是此消彼长,而她的立场却模糊不定。按她的身份不该如此。 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真是匪夷所思。 霍南君与李意互相打探,彼此沉默。一时,反而没人开口。 李意并不着急,这还是他第一次完全猜不到一个人的目的。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深宫中的女子会突然对关注起李家一样。 所以他观察得很仔细,想要从她脸上打探出什么来。 而她的脸上一片静止,两湾黑宝石般的眼睛,印着自己的投影。 嗯,这一次她总算是在认真的看自己了。李意想。 霍南君知道今天的事不解决,一定会被李意拿捏住。 她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李大人还真是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李意听到此言,不禁想要带上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了。 他支着颔,说:“县君不也是这样吗?” “这一次,又在这多久了?”霍南君问。 李意理所当然的说:“一直在。” 对于这个回答,霍南君一点也不意外。若不是他刻意隐藏,小宁子又怎么可能漏掉这个大活人? “好吧。”霍南君想了想。她掏出手绢,在一块低矮的石头上擦了擦。接着又掏出一张娟子,垫在石面上。 她揽起衣袖,理好下摆,做好一切后,不疾不徐的优雅坐下来。 她才缓缓道:“李大人请说。” 她这举动如云行流水,看不出一丝焦躁。危机时分,反而能让她镇定下来。 李意挑眉:“我说?” 像这样的情况,怎看也应该是她给个解释,再对这个后果双方讨价还价才对。 霍南君道:“以大人和我的身份,都不适合在这里呆太久。所以我们可以跳过那些虚浮的过程。直接说目的吧。大人想要做什么?” 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在这样被动的情形下,她也打算将自己带进她的谈话节奏中,掌握主动权。 李意道:“看来县君并未听进我的谏言,在浅滩涉足时,还不够小心。” 霍南君倏尔勾起一丝笑意来:“恐怕这一次,不是我不够小心,而是有人别有用心。” 霍南君不打算与他在此抽丝剥茧的娓娓道来。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好的黄纸,她缓缓展开。黄纸上两排字迹映入眼目。 霍南君道:“这字条,是你写的。” 这直接又平和的一句话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李意压低的眼眸,闪过细微的波动。 以李意的距离,他看不清那字条的内容。而他,也没有去看。 他唇角轻扬:“你这么肯定?” “如果说第一次在假山后被你撞见,是偶然。那这一次,我可不信还是偶然。若不是你一直在暗中跟随,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我说对吗?” 霍南君之所以这样肯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意态跌宕的字迹她的确看过,还不止一次——在前世,李意上呈的奏折上! 这张让她困惑的字条,在看见李意的那一刻,陡然撞上记忆中的弦。彷如一声清音,让她恍然惊醒。 没有想到,提醒她膳盒藏蛇的那个人,竟然是他? 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是打算借此试探她的反应的阴谋?还是仅仅是为了让她避蛇? 若是以前,霍南君一定认为是前者。但现在,她竟然有了一丝犹豫。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霍南君都没有完全看懂这个人。他就像一场迷离的大雾。而近来他的行为,更是难以捉摸了。 第四十八章 解释 李意没有答话。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霍南君不喜欢他的眼神,锐利又深沉。明明是一把飞扬跋扈的刀,却偏又不能成为指控他无礼的实证。 但此刻却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得解决掉这个麻烦才行。 “李大人既不否认,就是默认了?”霍南君道:“你这般煞费苦心,是为了什么?” 李意道:“我的目的并不重要,对我而言这就是个偶然。但县君的目的显然不是心血来潮。” “你是想说,给我这字条的时机,只是个偶然吗?” “我只是没想到仅仅通过两句残语,就让县君改变一场阴谋的走向。县君之后的举动,还真是出人意料。” 霍南君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她道:“是意外我帮了二皇子?还是意外地我没有配合公主的戏将就着演下去?” 李意缓缓道:“我以为,你会先就二皇子出现在这的事寻个借口。” 霍南君弹了弹裙摆:“士者仁人,轻视财物,所以利诱无用。战场的将领,不惧怕危难,所以恐吓无用。聪明的人,明于事理,所以欺骗无用。这三者,你认为我该挨个尝试一遍?然后再被你一一驳回来?” 李意:“这么说,你并不否认。” “我当然不否认。”霍南君微微扬起的下巴,没有败露的惊慌,也没有辩解的虚伪。她自然而认真的道:“而且,我认为这件事,就应该这么做。” 李意挑起一丝玩味:“洗耳恭听。” 霍南君即便只是就石而坐,但那闲柳扶风的腰肢,随意揽过的衣袖,都散发着雍容仪态。 她道:“如果真如我所猜想的那样。长公主的目的是想治贵妃娘娘个谋害之罪。那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李意换了只手支颔:“继续说。” “今日太子及冠,文武百官争相朝贺,命妇小姐们入宫的不下百人。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这座皇城。这正是皇上扬我南朝国威的好机会。作为太子和皇族,最应该的就是配合皇上,对外展示出皇室昌盛,国泰民安之象。” “如果在这个时候,公主引出谋杀命案,这不是大张旗鼓的告诉各地郡王藩王,皇室内乱吗?不仅容易引起蠢蠢欲动的野心,还伤及了皇室的威严。皇上在天下人面前丢了颜面,怎会不雷霆大怒?先不说郑贵妃会不会被重判,但皇后娘娘作为后宫之主,公主作为首告,说不定反而会被皇上迁怒,判个管理不善的罪名。而太子在及冠日毒蛇现身于宫廷,将被视为不祥之兆,极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徒拿来大做文章。” “作为太子,首要的是维护皇家尊严,得皇上信任而不是引来皇上的怒火。如此看来,李大人还认为郑贵妃的问罪,对太子有利吗?” 霍南君深入浅出的道来。 李意思索片刻:“所以,你就决意阻止?” 霍南君道:“郑贵妃不过皇上的宠妃,她无根无基,若真想对付她,有的是机会。但今日时间、场合都不对!在这里我们都不是受益者,只会两败俱伤。只有等今日安安稳稳的过去了,才是最妥善的结局。” 这是霍南君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是预防着二皇子将她透露出去后,对姑母的解释。 她不会把侥幸,压在别人的决定上。 霍南君的话入情入理,李意沉思着。但他的直觉是,这番解释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他却又无法确定,始终有一颗怀疑的种子深埋在心底。 李意隔了半晌,道:“原来县君为太子想得如此周全。” “我只想相安无事的将此事掩过去。就算是皇后知道了,我也会这么做。这下,李大人还有问题吗?” 李意道:“县君睿智过人。这番话自然是没什么问题。” “真没有了?”霍南君再问一遍。 李意似乎对此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执着:“县君还有问题?” “那好。”霍南君此刻换了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来:“那现在该轮到你说了。” “哦?县君想要我说什么?” 霍南君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说你的‘别有用心’。” 李意压低眉眼。 霍南君夹着字条:“你以这张不清不楚的纸条引我入局的目的是什么?在这字条上只能看出‘公主藏蛇’一事,而郑贵妃倒没有提及半句。若是我没有察觉到公主的真实目的,是否会气急败坏的去与公主理论? “你这到底算是提醒我呢,还是在借我的手挑拨我与公主?比起我的空口无凭,李大人这字条可算是货真价实的告发信了。再加上你一路尾随我而来,皇后娘娘会作何感想?” 李意微微一怔。她这在借题发挥。同样一张字条,只要经过一点渲染,就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这是政客间时常玩弄的文字把戏。 好聪明的女子,时时刻刻都在控制着与人谈判的节奏。她此刻很明显的是在反客为主。 李意竟然觉得有趣,但却没有丝毫动摇,他微微眯眼:“这算是威胁吗?” 霍南君道:“你可以这么理解。因为任何人拿到白字纸黑字,都可能上交给皇后娘娘。所以……” 李意注视着她,看着这个难以揣摩的女子。等待着她可能说出的条件来。就像政客间交换利益一样。 霍南君将纸张按照先前的折痕,折合上。她修长的指尖,就像在对待一张珍贵的金帛。 然后她微微勾唇,深幽的笑意被释放出来。 “嘶啦……”字条被撕开。 霍南君道:“所以,李大人以后浅滩涉足时,也得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纸条在她手中撕碎,就像纷飞的落叶。 李意古井无波的眼中,就像落石入水,层层涟漪染开。他还是没有猜到她的作为。 “这样,今日才算是安稳过去了,李大人,你说对吗?”霍南君轻勾的眉眼,仿佛含着难以把控的精灵。 李意沉默着。他忽而起身,从假山上翻下,只需利落的几步,便走到霍南君身前来。 男女大防,不入五步。霍南君看着贸然欺身上前的李意,分明只有半步之距,不由得微微愣住。 他要干嘛? 第四十九章 认识 李意缓缓弯下身来,漆黑的眸中印着她惊讶的神情。 李意的声音更为低沉,他沉默了半晌,问:“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突兀的一句,让霍南君心头一跳。她没想到他会问出一个与现场完全无关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却又犀利的直击他所有疑惑的根源。 霍南君握紧手指。她感受到面前的是一道强烈的压迫感。 她故作镇定的道:“为什么这么问?两年前我还一直生活在江州。” 李意没有从她的神情中得到答案。是啊,她的故土是江州,而自己一直在青州。一南一北相隔千里,怎会有交集?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李意直起身,忖量着。 “那日在校场,太子事后去询问公主时,我恰巧听到了关于今天的只字片语。所以今日的事,对我而言只是个偶然。你不用担心我会多事。” 霍南君微微一怔,这当然是她希望的结果。但这不符合他的性情?他可不是个能轻易敷衍过得的人。 他竟然没有一点要拿捏此事,或者利益交换的意思?比如……李念? 霍南君道:“我还以为,李大人会为了令妹,更愿意多事。” 他们都明白,在联姻一事上,二人截然相对。 李意不置可否:“皇上皇后赐婚,是李家莫大的恩宠。作为臣子,仅遵上意是我们的本分。而作为兄长,我只是希望她此生能嫁一所爱之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一生、一世、一人、一意。这无关政治。” 霍南君一时无言。她从来没有想过,会从李意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看着眼前的人。记忆中那一身血染战甲,满脸肃杀之意的藩王,曾兵发北魏时一夜屠城。在朝堂中毫不犹豫的剪除异己。再加上前世他连一个姬妾都没有,就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权力野心家。 但没想到他对于家人,却也有这样的柔情一面吗? 霍南君有些出神。 “听说今日你帮我妹妹解了围,不管怎样。我替念儿多谢县君。这字条,就算是我的谢礼。” 阳光勾勒出他英挺的线条,这一刻,他睫毛之下那片晦暗的阴影,似乎终于拨开看见一丝真实。 你以前……是不是认识我? 这一刻,霍南君看着李意竟有些迟疑了。 …… 太子及冠大礼及皇后的赏花秋宴,结束得隆重,而这恰恰却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听说御膳房外,杨亦姝派兵包围了两个婢女,宫婢们被突然窜出来的侍卫吓得不清,最终却什么没找到。 杨亦姝惊怒交加,旁人却是莫名其妙。公主随意调动侍卫的事,反倒被人告去了禁军总领那处。 虽然最终没领什么罪责。但在向皇后解释时,杨亦姝还是砸了一只茶杯。 霍南君只是隔岸观火一般,淡淡吃茶。就像,现在这样。 政务殿内,几位大臣受皇后召见,入宫议事。 殿中皇后位坐上席,接着便是太子杨子雍,相国霍元恭,中书监袁庆,都官尚书刘书易,及其他几位臣子。 大多都是拥护太子的朝臣。 从入殿之后,便一直议论不休,是因为出的一件要紧事。 “今日早朝,御史上折奏请皇上,弹劾临海县县候连同地方豪绅,肆意圈占渔场。还将普安寺的一千亩僧田划作私田。在这半年内相继发生几起官员纵然家奴打死无辜百姓的事件,引得民间怨声载道。” “不仅是临海县,还有永嘉县和新安县,也有士族强豪封山占水的巧取豪夺。还牵连出下面官员收受贿赂,层层瞒报。皇上大怒,要求彻查,此事一旦被查证,恐怕得端掉一锅县衙了。” 霍南君随侍在皇后身侧,安静聆听。 虽然是私下会晤,但前世时,姑母还是等到她及笄之后,才有意让她参与。如今是提早了两年。 皇后神色肃穆:“果然还是开始了?只是,怎么会这么快?” 太子及冠的第二日,皇上便开启了肃清吏治的举动。虽然只是小小三县的地方官员,但这无疑是皇上后续举措的前兆。 “从皇上派出遣吏到御史上折弹劾,不过一个月。还得除去期间路程,这取证的效率实在是高啊。”中书监袁庆抚须道。 袁庆与刘书易同为三品官员,但二人地位却不可相比。中书监一职清贵华重,常由有文学才望的人担任。皇上的一切诏令,都由中书省下发。袁庆常侍皇上左右,能直接向皇帝上奏的密奏“封事”。可见位虽不及三公,但地位却举足轻重。 但现在的中书省,武皇提拔了一拨寒门子弟进来,渐渐分化了他的权力。他作为世家出身,也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这一次皇上没有委任地方的监御史调查,而是由金陵直接派人,明日监察官们就得出京了吧。”皇后说。 “弹劾折子所提名单里,这几县就没有一个官吏是干净的。皇上怎可能还将此案,拿给地方官员。皇上这是动真格了。”袁庆叹道,又对霍元恭道:“还是相国高瞻远瞩,早已料到这一天。” 霍元恭:“皇上一贯是雷霆手段,这一次也是快得令人生畏。” 皇上派出遣吏的消息,都是不久前才从江州传回来。其他地方火星还没见着,这边就已经一把火点了起来。皇上这招着实出人意料。 “我听说有的遣吏还在半路上,这三县的折子就已经回报上来了。应该也是因为这三县距金陵不算太远的缘故。”袁庆道:“接下来,应该会有其他县份的折子递上来。我们得做好准备,兴许会牵涉出其他案子来。” “清查地方豪强,还田于民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这一点皇上做得对。只是水至轻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无论如何,这朝堂不能乱。”霍元恭含着深意的说。 袁庆道:“我以为此事也是个机会。不如由太子向皇上进言,建议整顿吏治,既合了皇上心意,又提高了太子威望。相国和皇后以为如何?” 霍元恭思索着,众人看向杨子雍。 却见杨子雍坐在席间,垂着的脑袋一点一点,认真的打着瞌睡…… 第五十章 吏治 众臣神色尴尬,皇后蹙起的柳眉中,含着一丝愠怒。但她并未在朝臣前发作。她轻咳一声:“太子……” 杨子雍恍然惊醒,赶紧作礼:“母后。” 皇后道:“你对刚才袁大人所说的有何意见?” 杨子雍摩挲着双手:“呃……袁大人所说的是……” 皇后脸色阴郁:“整顿吏治。” “哦,儿臣认为……”杨子雍赶紧思考着:“认为袁大人所言有理。” “那你认为,应该如何整顿?” 杨子雍绞尽脑汁的想着:“嗯,应该……任用贤臣能士,提倡清廉之风。加强对地方官员的监察,打压地方豪强。让百姓安居乐业。” 霍南君听着这番话,便晓得,杨子雍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不过是照本宣科,根本落不到地。 在场几位老臣,也心知肚明。但他们仍然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皇后道:“太子的道理是不错,不过皇上问起,具体的办法又该如何回答?选用贤臣,怎样选举,以什么标准选举?采取什么措施,来监察地方官员?又如何打压豪强?什么样的政策,才能鼓励百姓安居下来?” 皇后一袭反问,让杨子雍胆战心惊,他冥思了半晌,才窘迫的道:“这……这个……儿臣还未想到。” 皇后的声音冷了几分:“我看近日太子深思倦怠,还以为是在刻苦读书。你每日都在做什么?” 杨子雍心中一紧,跪倒:“儿臣……在编写典籍。” “什么典籍?” 杨子雍踟蹰了一会,还是说:“是一部收录民间故事集,所写的皆为鬼神灵怪之事,却充满诗情画意,儿臣准备将此书命名为幽……” “够了!”皇后打断他:“身为太子,你不专心国政,却在浪费时间在那些奇谈怪论上!你可有作为储君的自省?” 杨子雍低头,闷着不敢吭声。看上去有点垂丧。 霍元恭对太子的表现不太满意。但面上并未表现。 袁庆笑呵呵地道:“太子还小,朝堂政务错综复杂。太子以前少接触吏治,一时想不周全,皇后也不必过多苛责。等多磨练几年,自然也能独当一面。” 皇后对杨子雍当着朝臣议事时打盹的行径极为恼火。幸而这里都是自己人, 皇后道:“少帝十七岁理政,文帝十五岁监国。可见只要肯用心,年岁都不是理由。” 杨子雍并非没有文采,他们以为只要让他多关心政务,也会是一代和顺君主。然而一个人政治上的才能,却与此无关。 “南君,”皇后转而对着身侧道:“你来说说。” 霍南君在一干大臣面前,不过是个孩子。但皇后明白,这孩子有时说出的话,入骨三分。皇后有心借此鞭笞杨子雍一番。 霍南君一点也不在意杨子雍。她关心的是这件政务本身。 于是她走上前:“是。” 袁庆道:“这不是霍将军的千金吗?上一次在御前,议论青、冀二州并镇的那番话可让人印象深刻。” 霍元恭微微一笑,他这回也想听听,这个侄女能想到何种地步。 霍南君说:“臣女以为,皇上当前将着力查办三县圈地案。此时太子提出整顿正是恰逢其时。太子至少应从打压豪绅、整顿户籍、官员选用,提高监察四方着手。” 杨子雍有些狐疑:“圈地案是地方上的事,但整顿户籍属于户部,官员选用是吏部,监察更是御史台的事,这都互不相干呐?” 杨子雍的问话,很显然便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 霍南君道:“整肃吏治可不是罢免几个官那么简单。譬如豪绅圈地,便会牵涉出平民流离,户籍混乱的问题。还有官员罢免后的选举问题。以及后续的监察措施。这都是环环相扣,若不能系统化的一起解决,那么任何整顿都只是片面而短暂的。以皇上的远见,若太子只提出一些浅显的建议,必引不起皇上的重视。” 不只是袁庆,其他几位臣子皆面露讶色。 霍元恭两道皱褶的眼角,挤着光亮。他捋着胡子:“南君,你继续说。” “是,伯父。”霍南君道:“首先便是打压地方豪强。颁布明文条例,限制地方士族封山占水。对官家占有的江海田塘,一律开禁。对豪强占有庄园面积过大,妨碍百姓商业的,诏令官府从中协调,尽量开放,给予贫民经营。” “嗯,这是皇上所想。”霍元恭捋了捋胡子。 霍南君继续道:“其二,由于地方权贵大肆圈地,导致平民离开家园,成为流民。原有户籍与实际住民对不上号,也会影响征税。应由户部提出整理户籍。” 袁庆思索着:“这可是个耗精力的事。” “其三,皇上罢免大量官员之后,定然也要任用新的官员。如今的选官制度是察举制,完全由乡间舆论推荐。在地方上大多已被门阀士族操纵利用,皇上要任用寒门,那么新的选官制度势在必行。与其让皇上圣断独决,不如让太子为皇上分忧……” 这几个资深老臣,当即便听出,前面两条不过是在顺皇上的心意,而下面的这才是霍南君要说的重点。她作为霍家人,自然要为豪门利益考虑。他们不能明面上阻碍皇帝的变革,甚至还要支持。但如何在这场变革中,保全自己的利益,就得各凭本事了。 皇后问:“南君,你有什么想法?” 霍南君道:“我建议以九品官人法,代替察举制。” 袁庆学识渊博,他道:“这是北魏所用的选官制度。不再是乡间推举,而是通过品行和家世,综合考量后由专门的中正官给予定品级,分上品和下品。再往上层层复议。为避免徇私,中正官三年一换。” 霍元恭思索着:“皇上要压抑地方豪强。但又不可能一杆子打死。九品中正制沿袭了部分乡里评议的传统,通过品性家世定品级,既让寒门学子也有了入朝途径,也拔高了大族弟子入仕的起点。而且中正官是朝廷的的人。这相当于将官员的选用权,从地方名士手里尽数收回中央,为皇上加强了中央集权。” 霍南君道:“官吏的选用一直是核心所在。这是三方都有利,而又能达成妥协的最好办法。” 既顺应了皇上心意,也在地方豪强的接受范围之内。而且更重要的事,以后全国的官员选用大权,将回到这小小的一方大殿上。 而这里,是她霍家最擅长的战场。 在最有利的位置,拿捏最关键的人才。不得不说,这个丫头对政务真是熟络得可怕。霍元恭想着。 第五十一章 变革 兴邦定国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人才。这是以人治国的核心。 霍南君继续道:“至于第四点,加强监察力度。则可以建议皇上提高御史中丞的地位,而皇上本也有此意,我们只当顺水推舟。” 好半晌,袁庆才赞道:“真是后生可畏啊。以令侄的年纪,能看到如此格局,实在少见。” 几位臣子相互接耳议论,暗自点头。 皇后道:“这孩子近月来,用心专研政务。不是在南书房,就是在内文学阁。可见只要勤勉刻苦,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杨子雍捏着拳头,低头不言。 皇后刻意停顿了片刻,又道:“南君的谏言有理,只要加以润色,便是一折极好的整顿方案。比如提高御史地位的同时,也可提升门下省的地位。门下省原本也有审核政令,驳正违失的权力,有监察之责。相国以为如何?” 这便是说,皇后有意提拔黄门侍郎朱成简。 霍元恭缓缓道:“南君考虑得不错。但还远远不够,至少还得加上几条,譬如刑狱和税收。” 霍南君忖思:“伯父的是说……” “圈地一案将会牵涉大量官员,为避免地方诸侯官吏恃权专杀,这也是必要的举措。税收更是与地方息息相关。”霍元恭说。 霍南君恍然:“伯父所思周全。” 霍元恭对一旁沉默的刘书易道:“刑狱上要如何变革更好,我想刘大人应该最为清楚。” 霍元恭望着刘书易,暗含深意。 刘书易虽出身门阀,但一向以公正严谨著称。 从他入殿后一直沉默不言,便可看出,即使他的女儿可能嫁入东宫,但这位严肃的大人,也并不一定会毫无原则的投入太子麾下。 刘书易听相国之言,不敢不答。思索了片刻,才道:“若是有利国家之事,臣自当竭尽所能。” 刘书易不涉党争,也与他所处的官位相关。若他是容易轻易拉拢的人,也不会受皇上重视。 霍元恭舒缓笑道:“改变地方刑狱滥用的现状,也是为国为民。具体怎样做,全凭刘大人的意思来。” 霍元恭的意思,是不会在刑狱上暗箱操作。让刘书易仍然保持独立判断的立场。 刘书易微微一怔:“相国是说,地方刑狱的变革方案,由我全权负责?” “这是自然。百官各司其职。旁人又怎能越权行事?说到底,咱们都是皇上的臣子。太子的奏折中,只是愿与大人联名上书,一起为皇上分忧罢了。” 原本皇后提出的联姻,让刘书易忧心忡忡。他最担心的,便是皇后想利用他消除异己,操纵刑部。但霍元恭的一番话,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霍南君明白,这才是伯父的高明之处。添覆羽翼,从来都不会急于求成。 要慢慢的观察他、试探他、感染他、最后才是收入麾下。 刘书易总算道:“地方刑事混乱,臣的确有意想向皇上谏言,改革刑律。臣愿与太子上书。” 杨子雍这会也不糊涂,赶紧作礼回敬。 袁庆颇有深意道:“相国的所提的皆是整顿地方吏治的方案,规模不小。恐怕至少也得花个三五年,才能完全落实。所思深远啊……” 霍元恭精瘦的脸上,不露一分异色,只道:“皇上既然是从地方着手,那我们就替皇上想出根治之策,身为臣子,理应报效朝廷。” 其他臣子并未听出这两位大人的深意。 但霍元恭接下来所提的几条政策,已让皇后与霍南君明白。他的每一条政策都是针对地方豪绅。 皇上要变革,那霍元恭就支持变革,甚至力度之大,牵涉之广为南朝之最。目的就是短期内不让地方的雪球,滚到朝廷上来。 等皇上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精气整顿好地方吏治,再来管顾中央时,至少也得好几年。 他这是牺牲地方豪绅的利益,来为权力中心的士族们赢得应对时间。 这样深的城府,朝中就没几人能看得透。 袁庆心想,还好这样的人物是站在他们这一边,不然该是如何可怕。 “那我们再细化一下折子上的具体事宜……”袁庆道。 接下来,朝臣们大发议论,皇后与霍南君亦不时进言,殿内众人全然注心于政务上。 众口嚣嚣之外,只有杨子雍神色落寞。他们所谈论的东西,杨子雍大多都听不懂。 他就像大殿中一个多余的人,看着畅放在窗外的碧天白云,怔怔地出神。 …… 古琴声不绝于耳,如绕梁的绸缎,辗转缠绵。 美酒玉光杯,散落在精致的竹丝地毯上,像随意丢掷的杂碎。 杨亦姝走进寝殿。 东宫的寝殿本是最干净肃整的。但现在却完全变了样。到处跌倒的酒壶,不小心便能滚到她脚下。 杨亦姝继续往里走,殿内一个随从也没有。属于太子的主位上也没有人。 杨亦姝顺着琴声寻过去,在殿内最角落里的一根柱子后,看见坐在地上的人。 他身侧成堆的酒壶,或立或倒。有的酒壶里还剩有酒水,正汩汩流淌,搅湿了他的衣袍。 他却恍然不知,仍醉眼弹琴。 “皇兄,”杨亦姝在他身旁蹲下来。杨子雍是最爱干净的,这般邋遢落魄的样子,并不多见。 杨子雍微微抬起微醺的眼睛,眸子也因酒意显得无神。 他晃了眼前的人影两眼:“你来啦……” 杨子雍再次压下眼睛,兴许并不想让她看见这副模样。 “皇兄,你这是怎么了?”杨亦姝问:“小青子说今天你从政务殿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是出了什么事?” 杨子雍打了个低沉的酒嗝:“我不过是想喝两口酒,你来听听,我新谱的这首曲子好不好……” 杨子雍拨弦。这大概是一首不错的曲子,但因为他颤抖的手,划错了几个音。但他仍然弹着,就像轻刀刮竹一般断续难听。 杨亦姝忍不住了,出手一把按住他的琴弦,打断道:“别弹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杨子雍被夺了琴,随手又抓起一只酒壶来喝着。 “你是嫌我的琴难听吗?我让你失望了吧……”杨子雍自嘲一笑,满目里是落寞的星光:“是啊,反正我一直在让人失望。我已经习惯了……” 第五十二章 皇位 杨亦姝听出他话中的低沉情绪:“是不是今日政务殿上,有人为难你了?是谁?是那些臣子,还是母后,或者是霍相国?” 背靠的柱子承受着杨子雍瘫软的身体,他道:“是谁说的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他们说得也没错,我本来就不搞不懂那些政务,我就是一个没有才能的人。” 杨亦姝道:“不,皇兄怎会没有才能?你的诗集,你的琴曲,还有你编写的《幽明录》、翻译的佛经,都是应该传世的经典。” 杨子雍低语道:“那又有什么用?在母后眼中这都是不是正经。” “那什么才是正经?”杨亦姝道:“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手足相残?这些就是正经?” “别说了。”杨子雍倍感倦怠,只是喝酒。 “为什么不说?”杨亦姝拔高声音:“仅仅是因为你不想像母后他们那样活着?所以就得牺牲你的理想吗?母后这不公平!” 杨子雍眼底一暗:“算了,我已经认命了。反正从出身开始,我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好了。我今生都逃不开权力的控制。” “皇兄,你何时变得这么容易就放弃?你曾经的决心和理想哪里去了?” “理想?”杨子雍冷嘲的一笑:“我哪还有什么理想?我的理想就是披着这身皮囊成为太子,在权臣们和母后面前,当一个听话的傀儡。” “皇兄,只要你当上皇帝,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人能操纵你!你可以像父皇那样,随心所欲的做自己的事!” “皇帝?”杨子雍道:“我要靠什么当皇帝?靠我的诗词和琴箫吗?朝臣们要一个威严的储君,母后要一个英明的儿子,父皇要一个像他那样果敢的继承人。而我呢,我满足不了他们,甚至南君都比我更了解朝政。我知道自己没有政治才能,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只关心我的家人,我的情感,以及诗词歌赋中那方干净的乐土。但现在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却又在把我往那肮脏的皇位上推,我好累,亦姝……” “那所以呢?你是要准备放弃吗?把皇位拱手相让?你是忘了我们曾经的誓言?” 杨子雍道:“我没有忘记。但皇位就不该属于我,我只想有一方庄园,半亩闲田。我根本就不想当什么皇帝。” 杨亦姝道:“但只有你当上皇上,我们才有权力在一起!前太子死前,你答应他,要成为一个仁政儒雅的太子,优待文士,让人们体会到文之美、明之亮。这样一个思想自由的国家,难道你都忘了吗?” 杨子雍喝了一口酒,望天:“他已经死了。” “他在天上看着你呢!” 杨子雍闭眼不答,一副哀默心死之态。 “好。”杨亦姝咬牙道:“你想退隐归田?我成全你,我这就去找父皇和母后,把我们的事告诉他们!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做这太子了!” 杨亦姝起身,杨子雍面色大变,抓住她的裙摆:“你要干什么?” 杨亦姝道:“你放心,我会揽下所有罪责。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庄园田地。你可以远离这厌恶的朝堂。” “你疯了?”杨子雍满脸惊骇。 “皇兄,你怕死吗?”杨亦姝笑得妩媚又狂放:“可是我不怕。我只晓得从我犯下罪孽的那一天起,我就不会后悔有这一天。所谓爱,要么最好,要么最坏。我可以赌上一切,包括我的命!” 杨亦姝就像一团火,疯狂又热烈。愿意为了自己的目的,焚尽一切。 杨子雍握紧手指,痛苦的道:“亦姝,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杨亦姝拔高声音叫道:“我认识的皇兄,是个满腹文采,善良忠孝的人。但你现在这样懦弱的样子,连我都看不起你了!你想要逃避,只考虑着自己的感受,那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的感情给错了人,那我就宁愿亲手把它埋葬!你害怕母后,害怕父皇,甚至害怕那个霍南君!我算是看清了,你就是个自私的男人,怯懦的儿子,一个不负责任的太子!我的死,换回了你的自由,你终于可以像狗一样活得没有尊严!” “够了!”杨子雍抱头,嘶吼道:“我说够了!你给我闭嘴!” 杨子雍几近崩溃,他醉酒后的失态,挥发到极致!他像一只频死的野兽,吼叫道:“我自私?我要是自私,就不会为了你去争夺皇位。不会为了好友的一句遗愿,每日每夜的在这宫里苦苦熬着。” “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我。母后对我一直失望。权臣们想利用我、控制我。几位兄弟、皇叔表面恭顺,但也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就连南君,也越来越看不起我。在他们眼中,我除了身份,根本就不配住在东宫!” 杨子雍的眼泪,顺着鼻子流进嘴里,一嘴咸涩。他叫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我却视而不见的麻痹自己。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变成跟他们同样的人!” “先皇杀了父亲登基,父皇是杀了哥哥登基。每一次皇位交替,旁支的皇室宗亲,几乎被杀了个干净。我此生最好的朋友,先帝的太子,父皇的侄子,他的人头也被父皇篡权时挂在城墙上暴尸三日!” “我们是皇室,但同时也是有血脉亲情的家人。但是骨肉相残,斩手断足的行径,却比任何平民家族都频繁!权力的欲望,让那金色的宝座下,堆满了兄弟叔伯们的尸骨。但每个人就像杀红了眼,前赴后继的往那龙椅上扑,但却没有人觉得不正常,这难道不是最可怕的吗?” 杨亦姝道:“所以你害怕了?你害怕自己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杨子雍扒着柱子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悲戚的道:“我是害怕,但我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当我坐上那宝座后,听见亲人们在脚下诅咒的哭声。比起死亡的痛苦,亲情在权力的面前变得脆弱不堪,才更让人绝望。” 第五十三章 根生 杨亦姝哽咽道:“皇兄,你总算肯说实话了。 杨子雍捡起一支酒壶饮着:“我夜以继日的编写《幽明录》,想要献给父皇和母后,作为我及冠后的第一份礼物。战争、疾病、饥饿、死亡,是书里深藏的主题,就是想要惊醒朝堂,停止杀戮的步伐。” “‘羊祜断墓’的故事,是献给父皇我的忠心。‘百里负米’的故事,是献给母后我的孝心。‘生死姻缘’的故事,是献给天下情人以爱心。‘姜肱大被’的故事,则是兄友弟恭的亲情。”杨子雍叹道:“此书聚集了儒家的仁道,佛家的智慧,人情的珍贵。但这朝中却没有人肯多看一眼……” 酒水顺着杨子雍的嘴角滑进脖子,他抹了一把,酒水和泪水在他脸上混糊一片:“我从出身开始,就没有害过任何人。我想尽心对父皇尽忠,对母后尽孝。二弟比我聪明能干,就算是想要我的位置,我也照样把他当作亲兄弟一般。南君是为我未来的妻,但我却不能爱她,所以我愧疚,我也想像妹妹一样对她。我唯独没有学会的,就是玩弄权谋的游戏。我只想让皇室不要再平添那么多血腥,但所有人都只会在背后嘲笑我的无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他们这样厌恶我?” 杨子雍的歇斯底里,将他多年的压抑彻底释放。 杨亦姝抱住他:“皇兄,我知道这才是真实的你!那些人根本都不了解你!他们以为你只会在这宫里欣赏风花雪月,但你用你的文笔,写满对大南朝的山河热爱。你翻译的佛经,安抚着因战争苦难而彷徨的百姓。你对所有兄弟姐妹都充满关心。” “还记得父皇登基时,先帝的子嗣被父皇差点杀净。你救不了前太子,但先帝未成年的女儿们,却因你的进言只是充没为奴,终究是留下一条性命!皇室里,没有人比你更珍惜手足之情了!就算是二哥,他也不过是把人情当作手段,根本不及你的真心。” “前太子……”杨子雍苦笑起来:“太子哥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睿智平和,想要建立一个没有战乱的国家。父皇曾经也是那么喜欢他,让我多与他玩耍。现在看来,父皇不过是利用我们年少无知,借机打探先皇动向的手段。他的人头最终还是被父皇挂在城头上。” 杨亦姝追忆道:“是啊,小时候我们常在一块儿玩。我记得我曾经被宫里的蔷薇花扎破了手,哭了好久。结果你与太子哥哥,就把满皇宫的蔷薇都拔了去。我爬树时摔下来,为了哄我高兴,你俩也爬上去跟着我摔了一回。我们还一块儿给先生的茶杯里装蚂蚁,这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 “可是他死了,他被父皇杀死了。他原本应该是个好皇帝,至少比我更适合……”杨子雍无力的靠着柱子坐下来。 他有一个强势的父亲,强势的母亲,强势的联姻家族。在这些人的包围下,他选择了逃避。 他以为只要自己独善其身,远离政治,就不用见到手足相残的局面。 杨亦姝将他手中的酒壶取下,抱来他的琴,将他颤抖的手放在琴上。她说:“皇兄,再忍忍罢。等你当了皇帝,你可以任意修建学院、佛寺、弹你的琴,写你的诗,就像我们以前那样!没人再能逼迫你什么。你现在什么也不用想,你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其余的有我和母后会帮你去做。” 在杨亦姝心中,她的皇兄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想要一个不见血光的家族,但或许这对于皇室来说是最大的奢侈。 皇兄下不去手的,她来。就像母后所做的那样。 杨子雍酒劲上头,并未听清杨亦姝后面说了什么。 他只是摸着手下的琴,不由自主的弹起一首曲调。 琴声怆然:“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杨子雍倒在杨亦姝的膝上,沉沉睡去。 …… 武皇坐在龙椅上,手持的折子已看了好一会儿。 他抬起鹰眼,道:“好,好。” 两个“好”字,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才说出。 “太子的这章奏折文笔高妙,辞以要害。每一条改革举措都环环相扣。从吏治到民生,都有全盘考虑。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可不简单呐!” 皇帝严肃的脸上暗自点头。 杨子雍跪道:“诚禀父皇。自从三县圈地案以来,儿臣以为地方吏治不仅需要罚,还需要治。这整顿方案,并非儿臣一人所写,而是集诸多大臣之意见。此折只是粗简大纲,还请父皇先行过目。还有许多细化举措,等儿臣与大臣们完善后,再一起联名上书。” 武皇帝道:“不错。太子虚心求教,集思广益,很有进步。这折子的思路很好,利于地方走向稳定局势。继续写,朕等着看你的成果。若是政务繁忙,早课就可以免了。” 武皇帝看上去很高兴。杨子雍很少受到父皇如此赞赏和重视,颇有些受宠若惊:“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珠帘后,文穆皇后欣慰浅笑。霍南君安然坐在她身侧。 这奏折的内容,是吏部、户部、都官、上书省内诸多大臣一起编制的方案,最后由杨子雍执笔落稿。 这样大的手笔,不仅是皇上,文武百官都会引发重视。 一旦落实采纳,将成为太子政绩上的一记大功。 就在皇帝对太子赞赏之际,总管太监花公公进来,禀道:“皇上,东阳王求见。” 武皇仍然看着折子,头也没抬:“宣。” 传召后,东阳王入殿。 一身暗赭色朝服的东阳王,匆匆进殿来。 一到跟前,便跪倒在御案前,声音又惊又怒:“皇上!臣弟冤枉啊!” 这位武皇的亲弟,进门就行如此大礼。朝臣们都有些惊讶。 武皇略一抬头:“这是怎么了?” 东阳王道:“臣弟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但近日来,竟有小人污蔑微臣,请皇上为臣弟做主。” 武皇道:“到底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是。”东阳王起身,愤愤的道:“臣弟听说,前两天左卫将军李道上了一道折子,弹劾臣弟是三县圈地案的背后主使。还污蔑微臣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请皇上彻查,还臣弟一个清白!” 这下,不仅是朝臣,连珠帘后的皇后与霍南君都愣住。 李道并不在殿内,但并不妨碍朝臣们看向同一个人。 他的儿子——李意正安静的站在太子身后。 第五十四章 弹劾 李道弹劾东阳王谋反?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谋反是大逆之罪。没有确凿证据,哪敢轻易上书弹劾? 上了这道折子,不出人命就不会善了。 若是证实谋反之罪莫须有,那上折的人,至少是个蓄意诬告。 入狱、流放都是轻的。 李道怎会突然上了这样一道折子? 武皇帝却微一凝思:“什么折子?什么时候上的?” 东阳王微微一怔:“皇上没见着?” 武皇偏过头来:“皇后可有瞧见?” 文穆皇后道:“皇上,臣妾没见过有这样一道折子。” 这下有些出乎东阳王意料。他晃了晃:“哎?臣明明是听说了,怎么会……” 就在东阳王一脸茫然时。太监花公公想了想,说道:“皇上,两日前李将军是在这御书房里给您上过一道折子。当时您还没来及看,就随手搁在那案上了。” 皇帝想了片刻:“哦。是有这么回事,你不提,朕都给忘了。把那折子给朕翻出来。” 东阳王暗自松了口气。他今日得知这事后,气急大怒。原想直接入宫,让皇上治李道个诬告之罪。 但想到皇上收了折子两日,没有动静,不免心头发慌,以为皇上听信了李道的谗言。才又改了主意,作出一番惶恐不安的作态,先表明忠心试探皇上心意。 原来,是皇上根本还未见过这折子。这让他心下稍安。 皇帝见东阳王的神色松了几分,视线落在花公公翻出的奏章上。 霍南君从旁边的珠帘内,留意着武皇的神情。 见他微微蹙眉,他扔下折子问:“李道在哪?宣他入宫。” 花公公道:“皇上,您忘了?李将军按照惯例,出京巡营去了。他就是在出行前给您上的折。” 这时间差真是无比诡异。霍南君暗想,李道这是要做什么?告了东阳王谋反的大罪,转脸又照例执行公务去了。 这种大事,皇上怎可能不当面召见他? 霍南君与皇后相视一眼。看得出,文穆皇后也觉得十分惊诧。 “这个李道……”皇后轻笑一声,斜手靠在玉枕上:“上了一道催命符,不是他的,就是东阳王的。还有心巡营,倒不晓得他想做什么。” 霍南君压低声音道:“李道持重内敛,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会不会,他的确掌握了东阳王什么证据?” 文穆皇后说:“你没接触过东阳王,他是皇上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皇上登基前,他第一个誓死拥护,在战场上还救过皇上的命。皇上对其余手足大多下手无情,但唯独对东阳王许下金口玉言。他说与东阳王此生为兄弟,大南朝永远没有杀他的屠刀。可见皇上对他有多信任。东阳王近年来有些居功自傲倒是真,但若说他谋反,我是不大相信。” 武皇帝是弑兄称帝,所以同理,自己登基后对兄弟们就格外戒备。大部分兄弟都被他杀了,或者关在了那大牢里。 还能享有亲王爵位的,也就只有东阳王和义王二人。 霍南君想了想:“不过说起来,涉入圈地案的三县,确实是属于东阳王的辖地。难道李道是想借此,在朝堂上搅弄风云?” 皇后道:“圈地案以后会遍及全国,这三县也不会是特例。李道这是以此为借口罢。不管李道是不是真的有东阳王谋反的罪证,我看他多半会被东阳王反咬一口。” 霍南君沉思道:“的确,李道和东阳王不仅是地位悬殊,还因为东阳王在朝中数年,根基深厚。不是一个势单力薄的臣子能够轻易扳倒的。就算他有了证据,也不一定能打赢这场仗。而他现在又在外地,等他回到京城的这段时间,足够东阳王掩盖罪证,和打通朝中的关系了。” “李道原也是在北疆,也是皇上登基后才有了入朝机会。所以他并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害。这章奏折极有可能变成他的墓志铭。” 霍南君却觉得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她想了想说:“这时下定论,还为时过早。李道不该是这样短浅的人。也许他的弹劾是出于有别的目的?否则不该这样随意。” 皇后说:“不管是什么目的,也得等他回来解释了。” “这个李道!”御座上的皇帝狠狠的将奏折压在岸上,对花公公道:“去,下令,让李道回京,让他立刻回来。” “是。” 皇帝转而又看向李意,说:“李意,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感受到皇上的恼怒,李意仍然波澜不惊的上前,奏道:“回皇上,臣不知。” “什么?”皇上蹙眉:“你父亲弹劾了一位亲王,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李意仍说:“父亲巡营前,并未与我谈及此事,臣不知。” 这下,在朝众人面面相觑。这怎么看也是他的推脱之词。父子同朝为官,他怎么可能会一无所知。 除非是他为了维护其父,所以这举动在圣架面前就显得狂妄。 皇帝龙颜阴郁,拔高声音道:“看看你父亲都写了些什么!” 奏折带着皇帝的龙威砸到他身上,李意捡起奏折,看了两眼,跪道:“皇上,父亲一向忠心为国,恭肃严谨。他绝不会无事生风,平白挑起事端。这件事干系重大,一定有什么原因,但臣不敢断言。请皇上让父亲回京后,当面呈言明以辨真相。” 东阳王看着李意冷笑道:“李道不是无事生风,就是说本王还真要谋反了?简直是一派胡言。” 李意仍然平静的道:“臣不敢断言。” 东阳王怒道:“皇上,这是含血喷人,请皇上明察!” 皇帝脸色和缓地对东阳王道:“你放心,等李道回来,朕自然会亲自审问。朕的朝堂决不允许捕风捉影的事,一切按律来办。” 皇帝虽未明言,但言语间对东阳王的安抚之意不言而喻。 亲王终究是亲王,情分上便占了起手。这让李家的前途再添一层灰色。 霍南君的心底莫名的一紧。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 她看向李意,他的线条依然冷峻,压抑的睫毛下,盖着一片厚重的幕布。她突然有点想上前,一把掀开那幕帘后,不知下面会藏着什么样的色彩。 第五十五章 成竹(加更) “皇上,臣还有一事请奏。”东阳王说道:“臣奉诏入京参加太子及冠大礼,按照规矩,臣应与明日离京回东扬州。但此事一出,臣寝食难安。请皇上恩准臣再多留几日,等那李道回京后,臣愿跟他当面对质,以证清白。” 武皇道:“你不必如此惶恐。” “皇上,臣弟跟你征战天下,铁胆忠心。但如今却被一个外人构陷。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请皇上允臣与那李道当面对质!” 武皇思索了半晌,微微一笑,说:“那好,朕准了。” “多谢皇上成全。” 皇帝想了想,道:“过两天,正值秋猎,诸位皇子将于朕一起前往小红山围场。你也一块来吧。咱们也很久没有一起骑马狩猎了。” 东阳王道:“是,臣弟叩谢皇恩,自当为皇上鞍马。” 东阳王面露自得,看向李意的眼神闪过一道凛冽。 …… 众臣退出御书房。 “李意,我还要去母后那里说些事,你先回去吧。”杨子雍说道。 “是,臣告退。” 李意请辞后,走下殿前平台。。 东阳王冷笑着看他一眼,却不屑与这等小臣多言。在他眼中,区区五品的官职,不过是跟在太子身边的一介奴才。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东阳王心底轻嘲,大袖一摆扬长而去。 跟随出来的朝臣们,也深思复杂的看着李意,但却没有人理会他,皆是避他而行。 李家怕是没几天就得锒铛入狱了。这种时候都是自扫门前雪,谁愿去沾这荤腥。 朝堂上捧高踩低,都是一贯的。 李意走下长长的白玉阶梯,这条一丈见宽的石阶,今日格外宽阔。 但就在阶梯下,他看见一个人等在那里。 “李意。”声音不大,但的确是在直呼他的名字。 李意放缓了脚步,然后走了过去。他看着霍南君端端正正的站在阶梯下的场地上。并没有避开人。 李意眉宇轻挑,注视着她:“你在等我?” 他这番明知故问,分明是在说:她一向对他有敌意,这会儿竟没有避嫌。 霍南君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挑动,而是直接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不用想能猜到,定于殿中的事有关。李意道:“关于我父亲?” 霍南君点头:“那道折子当真是令尊上书的?” “这个问题,你还是第一个怀疑的人。”李意道。 因为这不符合李道谨慎的脾性,除非他真的有把握能赢得这场弹劾。 霍南君道:“当年李将军与东阳王都是拥护皇上登基的功臣。东阳王远在东扬州的封地上,与令尊河井不犯,令尊怎会拿到东阳王谋逆的证据?” “县君是怀疑这折子不是我父亲所上?还是怀疑我父亲所述有虚?” 霍南君不答,盯着他。 李意道:“这的确是我父亲的笔迹和印章。至于证据,等我父亲回来当然会有。” 霍南君沉默了一会儿:“证据也是有时限的。兴许只要一天,就会成了伪证。况且就算李将军真是拿捏了什么,东阳王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怕李将军回来时,面对的就不止一个东阳王了。” “你是在提醒我,别引火自焚么?”李意若是有所的看她,心底微微一动:“你在担心?” 在众臣避恐不及的时候,她竟然会特意来说这番话,倒是出乎他意料。 霍南君一怔,微偏视线,说:“我只是在想李将军胸有丘壑,应该早就考虑到这一点。我只是想来证实一下。看来,李将军选择在这个时机上折子,果然不是凑巧。那么,你也是知道内情的,对吗?” 原来她不仅是关注李家的立场,而且还从来没有轻视过李家的能力。李意想着,她由始至终都相信李家藏有后招。 这种重视,来源于敌人,分明很麻烦,但李意却觉得这好像也不错。 霍南君见他不言,说道:“当然,这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李意说:“你应该明白,现在我所说的每一句都可能关系到我李家满门性命。所以在父亲回来之前,我仍然该一无所知。” 对于李意的回答,霍南君并不意外。至少他没有拿出一套虚伪的说辞,就已经不错了。 霍南君神色如常:“你不必回答也没关系。因为这件事本与我们无关,我只是想提醒你,东阳王食亲王禄,在朝中也有不少人脉。你虽为太子侍臣,但这个身份并不会带给你多少支持。太子还会避免受到牵连。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倒希望你能得到同样等价的回报。” 她这是在说,即便李道手握铁证,也不要指望太子的势力会对他有所助益。更不要有祸水东引的念头,否则他得罪的就会是大半个朝堂。 李意道:“多谢县君的忠告。我身为太子侍臣,只有向太子尽忠的义务,太子却没有对臣下偏袒的责任。弹劾折子是父亲一人所上,自是与太子无关。不过……” 李意顿了顿:“我这有几句话,也是在为太子尽忠。县君可想听?” 霍南君注视着他:“你说。” 李意目色深邃的走上前来,声音又低沉了几分:“这几日东阳王当然不会闲着,为了避免太子和皇后娘娘被东阳王扰了雅兴,不妨请娘娘和太子作壁上观,莫要被这位王爷沾了荤腥才好。等秋猎之后,我父亲归来时,一切都将见分晓。” 霍南君微微一怔,李意凝视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担忧和不安,那是一种深沉的自信。 就像前世那样,仿佛运筹决策都在心胸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每当看见他这样的神情,霍南君总是忌惮再三。 …… “哦?他说了这样的话?” 坤宁殿内,文穆皇后的筷子停了一下,随机又淡淡一笑。 疏影为皇后盛了一碗龙井竹荪羹。 皇后对一同用膳的霍南君道:“李道弹劾东阳王谋反,怎么看也是凶险万分。在皇上面前,他没什么表示,倒对你说了这番话,像是成竹在胸似的。这个李意,还有点意思。” 第五十六章 秋猎 霍南君思索着:“李意说这话的目的,似乎是希望姑母和太子莫要淌这趟浑水。” 皇后道:“东阳王是分封在外的亲王,与咱们关系不冷不热。本也是不大相干的。不过李意有一点是没料错,东阳王这几日肯定与朝中大臣们走得近。昨日出了御书房不久,就去了太子那里,今早相国也收到了他的拜帖。” 霍南君搁下筷子:“东阳王想做什么?让我们为他驳倒弹劾?” “这倒没有。”皇后用巾帕擦拭了一下嘴角:“他没提弹劾的事。只说了太子上呈的那道变革折子。他认为此乃利国利民的好政策,还认真的提了几点建议,希望能与太子一起联名上书。” 霍南君想了想:“东阳王这是曲线示好呢。” “这是自然。平时要攀上亲王的这条线,也不容易。这会他主动与太子交好,也是一个难得机会。” 霍南君道:“姑母是打算,借机与东阳王打好关系?” 皇后道:“东阳王虽有些居功自傲,但若说他谋反,我还是不大信。李道的折子我也看了。折上说,他在东扬州私下增收苛捐杂税,没有上禀户部,而是充作他的府兵军费。地方豪绅也是给够了好处,才敢大肆圈地。还说,东阳王拥兵自重,此次入京更带了我五千精兵,大兵压境,对京城颇有威胁。” 霍南君道:“那这一条一条都说得很明白,若说是子虚乌有,一查就知。东阳王也不会下了朝堂,就急着打点关系了。” 皇后道:“所以我想,这折子并非空穴来风。李道的确是掌握了一些什么证据。但你也明白,想要弹劾倒一位亲王,这些还不够。外封藩王,会额外增收一些杂税,也是常有的事。至于那五千精兵,东阳王澄清只是护卫他到封地边境,仍在东扬州境内,并未逾越一步。所以就算有这些证据,可以状告他渎职,却不足以到谋反的地步。” 霍南君想着:“所以姑母认为,若是皇上顾念兄弟情分,就算是李道成功弹劾。也可能是东阳王轻罪,甚至只是嘴上告诫一番?” “皇上就是律法,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相反的,皇上若想法外开恩,谁又能再说什么。”皇后道:“等那东阳王回过神来,照样还是李家落了下成。” 姑母这样想也不错,因为单从折子上看,并没有谋反的铁证。要想坐实这个罪名,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但霍南君想起李意那笃定的眼神,便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事,是李道没有写在折子上的。那道关键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霍南君道:“我以为,姑母大可不必这么着急的笼络东阳王。若是他无罪,咱们以后再结交不迟。但若李道回来,真的落实了他的谋反之罪,咱们现在结交,就是在引火烧身。太子刚刚及冠,就跟谋反罪臣亲大肆近,皇上那里可不好释疑。” 皇后微微一怔,看向霍南君,浅笑道:“你这孩子,难不成以为一个小小李家还真能驳倒一位亲王?” 霍南君道:“朝局诡谲多变,还是谨慎些好。况且,咱们只需隔岸观火。至于东阳王要联名上书的建议,让太子先随意应付过去,不失了一般礼数就行,不必太过亲近。” 皇后道:“等以后再来结交,就没有这番雪中送炭的情分了。” “那也可以以后弥补。再者,咱们以前也没有与东阳王太过深交,不也照样站稳了脚么。有他是锦上添花,无他也不妨碍大局。咱们又何苦冒这风险。” 皇后思索半晌,道:“嗯,这样说也有道理。好罢,我会跟太子说说。相国那里,我也让他暂且谢客罢。等李道回京,自然就能知道他葫芦卖的是什么药了。这几日我们就安心陪皇上去秋猎。” “秋猎?”霍南君问道:“不是一向都没有女子随行吗?” 皇后笑道:“以前的帝王是没有这规矩。但皇上登基前,姝儿常与皇上在野外打猎,这次她也嚷着要一同前去。皇上拗不过她,便询问了我的意见。我想着你们俩姐妹在深宫里也呆着腻烦,不妨一起出去走走。” 说的也是。自从来了金陵,除了去相国府,霍南君便一直生活在深宫大院里。外面的山水是什么样子,她都快要忘了。 想到这里,她竟然有些期待。霍南君笑道:“多谢姑母恩典,我这就回去准备。” “你这孩子,急什么,哎,先把龙井竹荪羹给吃了,我可让人熬了好几个时辰呢。” …… 皇帝秋狝、冬狩,是一贯传统。 自古以来,大型围猎活动与练兵、备战也紧密相关。武皇帝喜好演兵,所以随他出猎的队伍非常宏大。 王公、皇子、世子、文武大臣、随从侍卫近万人。从天上看汇聚成一条长龙。 车马在队伍的簇拥下轱辘前行,车外的士兵们背负着弓箭,白刃闪光,旌旗蔽日。 霍南君坐在皇后的马车里,掀开帷帐。只有亲临这壮观的场面,看到天下百姓们对着皇帝、皇后圣驾的跪拜,将士们的忠心守护,臣子们的朝谒。 才能体会到,权力带来的尊贵地位。以及前赴后继的人们,宁可舍弃一切也要夺取权力的初衷。 看着马车缓缓驶出皇城。霍南君的心也跟着飘忽了起来。 她想起了江州,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有金陵这般庄严肃穆,却是那样令人向往。 出离金陵百余里,庞大的出猎队伍在小红山围场安营扎寨。 但是霍南君一下车,便吐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坐过这么远的车。 杨亦姝身着一身骑装,轻嘲的道:“南君妹妹好像从来没有狩猎过吧?恐怕连马也不会骑。坐车也吐成这样,当真是娇贵。” 不远处扒着树干的霍南君没有理她,只觉得胃里酸涩难受得很。 杨亦姝轻笑两声,对下人道:“让她在那吐吧。我们先回母后帐中。” 霍南君扒着树的双肩不停抽搐,竟觉得有些虚脱。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扶了她一把。同时递来一只水壶。 “喝点水。”一个低沉的男音道。 第五十七章 义王 霍南君偏过头,看见李意站在那里。 今日他一身戎装铁甲,玄黑披风。背负一把燕牛角弓。束好的冠发显得干练利落。 看着他递出的水壶,霍南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谢谢。” 李意收回扶她的手,又随即摊开,手上是一小把草药。 霍南君狐疑的看着他:“这是什么?” 李意道:“大马蓼,放在嘴里嚼一嚼,就没那么难受。” 霍南君愣了片刻,他是什么时候看见自己的?“多事”的递上一壶水已经够让人意外。 见她没动,李意说:“你该不会是在怀疑我下毒?” 霍南君晃过神,从他手里接过药草,含进嘴里。嚼了几口皱眉吐掉:“好苦……这下我还真怀疑了。” 李意不禁想笑:“这草性寒,有酸涩味,不然怎么治恶心晕眩。” 霍南君喝水漱口:“你还懂医?” “这不是什么医术,这草长在乡间野地里,在北疆时,百姓们常用。” 虽然入口味道不令人满意,不过霍南君的确好受了点。 李意看着她暗自疏通理气,说道:“没想到皇上会准了你们来围场。” 霍南君以为他是在说,向来没有女子随行的事。她说:“皇上英明神武,也不是个墨守陈规的人。长公主好骑射,也是随了皇上。” 李意的视线落在她嫩如青葱的手上:“你的手一看就没有拿过弓。等开猎后,林子里箭如落雨,并不安全。你还是随皇后呆在营地更稳妥。” “皇后娘娘也早有考虑,只让我们在营地周围活动,不让深入林中。” 李意说:“围场如战场,箭矢无眼。每年都有被误伤的人,今年更是规模空前。你与公主请务必小心。” 霍南君听着他话中的忠告,思索了半晌,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从失而复得的瓷盅,到杨亦姝藏蛇,李意的目的都变得不明朗。 如果说前世李意对她最后伸出的援手,是出于对手的惺惺相惜,那现在呢?又是为了什么? 霍南君隐约觉得好像有些事变得跟前世有些不同,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所以她还是忍不出问道。 而这个原因不仅是她在想,李意也在想。 从一开始的好奇和打探,到现在对她的关注好像变得更加广泛起来。 就像刚才那样,车马鼎沸间,他竟能一眼瞧见站在树下的娇小身影。那微微抽动的柔弱双肩,让他忍不住皱了眉头。 仿佛不管在哪里,她都能从人堆里吸引到自己的视线。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 李意没有答她,只是简短的说:“围场不比宫里,你该多带些侍卫。臣还要去随侍太子,告辞。” 这里人多眼杂,他自然不该再多留。 霍南君犹豫着要不要再告谢一句。就见李意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如果你也要参与行围,记得别去北坡。那里有狼。东南的野地里倒常有兔子出没。” 按他的说法,她也就只能看看野兔的份了。只是话说得比杨亦姝委婉。 霍南君刚到嘴边的谢词,又被呛了回去。这家伙果然还是这样不讨喜! 话是咽了,但手上的水壶怎么办?真是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李意倒很欣赏她这副吃瘪的表情,觉得着实是一道美景。 他转身时浅然一笑,带走一身清风。 …… 旌旗猎猎,擂鼓震天。 武皇帝身着一身金甲,他身材高大,但不显粗犷。他骑在御马上,俯瞰万名将士。 “将士们,我大南朝的军队是虎狼之师,不仅能降猎猛兽,更能在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敌人是什么?是羊!是我们今日的猎物。我们只有比鸟鹿更机警,比虎豹更凶勇,才能征服它们!让它们的血变成我们杯中的美酒,把它们的肉变成餐桌上的饕餮大餐。” “你们是我大南朝的荣光,征战沙场,卧冰尝雪。你们的拼搏不仅是为了保家卫国,更是在为自己建立功勋。你们可以靠着手中的刀箭封王拜相,可以垂青史册,让你们的家族从此光耀。今日猎到虎、熊者,赏缗钱三千,赐虎冀将军衔。朕要让天下看到,我大南朝的热血男儿是何等英勇无畏!一寸山河一寸血,犯我山河者,誓不休战!” 武皇仪仗万千威风凛凛。那眼角的褶皱后,仍能看出年轻时逐鹿天下的英姿。 围猎的另一个目的是演兵,武皇的这番慷慨陈词便是在刺激军心。军队的气势就像从一颗火星中怦然爆发出来。 万余将士豪气云天的喝道:“犯我山河者,誓不休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誓师后,由高公公宣读行围规矩:“皇上有旨,今日围猎由各皇子、亲王、统领将军分别率领一队人马,分不同阵营自行围猎。每方阵营箭上刻不同标记。最终猎得最多猎物的阵营,全员将士赏缗钱两百!” 东阳王哈哈一笑:“幸好皇上的御驾不算在内,否则臣弟和义王是没那机会去争赏赐了。” 在东阳王的旁边,一个体态熏胖的中年男人摆摆手:“我就算了。臣弟一向不擅骑马射箭的,今日就是来助助兴。以前跟着父皇秋猎时,年年垫底。现在连马也上不去了,真是说来惭愧……” 他方才上马时,不仅垫了脚踏,还有两个随行武官搭了把手,才让他那宽阔的屁股坐到马背上。那匹马竟被他的体重压得后腿微曲。别人都是人马驰骋,他就像老牛压车。哪里还跑得起来? 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上马后。马还没喘气,他自己就先喘个不停,甩了一头大汗。 这一幕,让皇帝和周围臣子都暗自发笑,又强忍着不得发作。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圆墩的大脸盘子显得有些憨憨。 站在皇后身后的霍南君却没有笑,她的指甲掐在掌心里。 她在人群中死死盯着那个看上去和颜敦朴的男人,眸中的锐利仿佛要脱框而出。 义王!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在城墙上逼死她的仇人! 第五十八章 驯马 义王还是那副模样,看上去憨态可掬。自小在兄弟里就属于吊车尾。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还因为体胖,时常成为兄弟们中的笑料。 但谁又能想到,这个碌碌无能的义王,竟然成为皇位最后的决逐者。 他支持的九皇子,只需一步,便能坐上那御座。而他当时已经拿到了杨子雍的传位诏书。 只要再跨过东安王李意,甚至只要将李意安抚下来,他也将成为朝中实际的掌权者,权倾天下。 连她睿智的伯父霍元恭都想不到,这个义王才是朝中藏匿最深最久的那个人。 但如果不是他将自己的野心深埋在这副看上去可笑的身体中,恐怕他也早就被当今圣上清洗了。 果然在这朝堂上爬摸滚打的就没有一方是简单的人物。 “臣弟在进京之前得了一匹好马,准备送给太子殿下,作为及冠贺礼!”东阳王笑道。 武皇道:“哦?什么马让你千里迢迢的带到金陵来。” “是一匹蒙古宝马,经臣弟调训后,在战场上不惊不乍,勇猛无比!” 义王也赞道:“臣弟前日刚见过,真是一匹好马呀。四肢坚实有力,肌腱发达,背毛又浓又密,堪称马中之王,在金陵城,臣弟就没见过这样的好马!” 既然是马中之王,理应献给皇上,但东阳王却献给太子,这其中意味倒令人深思。 皇后脸色微沉,这无意间不是在影射太子有称帝之心么? 任何帝王都不会喜欢儿子提前有这样的心思。何况还是在一向多疑的武皇面前。 如果太子驯服了这匹马中之王,皇上该如何作想? 但东阳王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仍然说:“此马性烈,正适合随军出征。今日秋猎也可助太子一展雄风。” 武皇帝眼神深邃,但没有多置一言,他说:“既然如此,把这宝马牵上来,朕也想看看。” 东阳王一摆手:“把马呈上来。” 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浑身被包裹在银色披甲下,不住蹬蹄,桀骜的眼神显得威风凛凛。 武皇点头:“是匹好马。” 义王呵呵一笑:“太子骑上这匹马,战场上就是如虎添翼。今日围猎,恐怕也没人能与之争锋了。” 武皇不置可否:“太子收下吧。” 皇后却更有些担忧。武皇是否会在意,又会在意到什么程度,谁也拿不准。 只是这马要是被太子驯服,定不是什么好事。皇后与霍南君相视一眼,霍南君自然也明白这其中道理。她甚至在想,这到底是东阳王的意思,还是义王的意思? 杨子雍只能作礼道:“多谢皇叔。” “好了,去准备出发吧。”武皇对东阳王笑道:“朕把你带来的五百府兵都拨给你。让朕看看,这两年你的围猎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精湛。咱们三兄弟比比看,谁能打到更多猎物。” 东阳王笑到:“臣弟定当竭力。” 义王苦笑道:“臣弟只能望尘莫及。为两位兄长助性。” 当下皇子、武将们去各分兵马。 霍南君注视着那体态臃肿的义王的身影,紧抿双唇。 这时杨亦姝走过来,瞧着霍南君也换上一身骑装。一身玲珑身段被锁在绯红裙裾下,这是内宅女子少见的飒爽一面。 “南君也要去?”杨亦姝勾起轻嘲:“我可没在宫里见过你会策马挽弓。” 杨子雍和二皇子扬子诀跟过来,见她一身骑装。 自从赏花秋宴之后,杨子诀再一次有机会见到了霍南君。若不是当日这个女子的报信,只怕那日将变成他们的一场灾难。 他亲眼看见御膳房外冲出的侍卫,这让他的母妃事后惊出一身冷汗。 自此后,他刷新了对这那骄纵的长公主的认识,以及重新审视起这位未来的太子妃。 杨子诀爽朗笑道:“这一身骑装,倒与永宁很配。” 杨子雍也点点头:“嗯,就像山间雪梅孑然而独立。不过南君,我记得你并不会箭术。” 霍南君道:“我的确不会。” 杨子雍道:“那你还是与母后呆在营地吧。可别被箭矢伤到。” 杨子诀想了想:“我那倒是有一匹温驯的小马,永宁可让侍卫牵着马,驮你在附近转转。” 杨亦姝握着马鞭,莞尔道:“二皇兄倒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匹顺服的马给她骑。否则来了围场,只看我们策马风流,她该多无趣呐。” 霍南君不答。 而杨亦姝所指的,却是一匹体态消瘦的老马。牵上来后痩骨嶙峋的背上杂毛稀落。无力的脚蹄仿佛病重之态。 与义王所送来的战马站在一块儿,老马被它不安分的蹬蹄,吓得退了几步。一高一矮形成鲜明对比。 “可别怪这马长得丑。南君娇贵,也只有这样跑不动的马,才不会伤到表妹。这也是为了表妹的安全着想。”杨亦姝微抬的下巴,掩不住眸中的嘲讽。 霍南君仍是淡然无语,这在杨亦姝的眼中便是自惭形秽的沉默。 皇后的视线从皇上身旁移过来。她原本正在考虑,如何化解东阳王送来的这蒙古马的影响。 皇后看见这方几个孩子的讨论,忽而心头一动。她出声道:“南君,既然来了围场,你也跟着他们骑马转转去吧。” 见皇后颇有深意的瞅了那两匹马,霍南君立刻便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 皇后道:“无妨,围场上以骑射论英雄。必无人怪你僭越。” 霍南君只能道:“那我就借马一骑。” 杨子诀看了看那匹孱弱的老马,还是出声道:“我那有一匹小马,也很温顺,若永宁想用,我让人牵来。” 杨亦姝看了杨子诀一眼:“二皇兄还真是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霍南君说道:“多谢二皇子,但我想借的是太子殿下的马。” “我的?”杨子雍一怔。 不待杨子雍答话,皇后道:“去吧。” 霍南君转身就走。而她走向的是那匹老马和战马的方向。 霍南君从侍卫手里抓过马鞭。径直来到两匹马之中。 一匹瘦弱颓靡,一匹烈性十足。 霍南君毫不犹豫,挽住缰绳,蹬踏。利落的翻身上马。 一声马鸣长嘶而起。洪亮的叫声让众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身银甲的高头战马,恼怒的腾跃冲出! 第五十九章 行围(加更) 众人吓得一惊。 “南君!”杨子雍和杨子诀跨步冲出。 那匹烈马野性未消。怎肯轻易成为跨下之臣。它果然撂了橛子。它压低脑袋时而急冲,时而踢腿纵跳,像一头发怒的斗牛想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扬尘四溅,旁人被它蹬踢的马蹄逼的只能退避三舍。 再看马背上霍南君,她勒着缰绳,一手紧抓马鞍。 “啪!”一鞭抽打在马臀上! 烈马更是气得发疯,跳离两尺高。在场化作人与马的战场。 马,是一种十分神奇的动物。驯服后,便极为忠诚而富有感情。但在此之前,却需要极为强硬的鞭笞,才能让它低下高傲的头颅。 这匹蒙古马更是极其暴烈。刚健且遒劲的冲跃,让许多经验丰富的驭马将士们都惊呼起来! “太危险了!你们快上去按下那该死的马!”杨子雍大叫道。 他甚至可以想象,她摔下来后被马踢无情踩踏的场面!每年都有驯马师这样死在马蹄下。 但烈马与背上的女子正全力拼斗着。侍卫们根本靠近不得。 这是一场斗志与意志的较量。 马背上的女子红裙猎猎飞扬,像一朵盛开在悬崖险壁上的花。 她勒转马头,迫使烈马一直向着太阳的方向狂奔。 强烈的阳光能使马的眼睛倍感疲倦,无情的鞭打能释放马的野性和精力,消磨它的意志。让它学会敬畏及臣服! 但驯马的过程绝对是一项极其危险的事。更何况那马背上的还是一个娇小少女。 有好几次她都差点被甩翻到马蹄下,骇得四周呼声一片。 杨亦姝也被吓得目瞪口呆。人群中有许多侍卫都想上去帮忙,李意和杨子诀更是冲在最前。 但却追不上一匹疯狂的马的速度。 人马拼得难解难分,那柔弱的身体里这会儿却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她的衣衫和头发被汗水沁透一片,但眼中却是无比坚定。 驯服烈马,就得比它更烈!更狠!更刚毅!父亲曾如此对她说。 一鞭又一鞭,在间隔中抽打在马臀上,也消耗着她的体能。 厮战许久,他们都累的精疲力尽。似乎这匹马也终于明白背上的人宁死也不会放弃。它的意志终于崩溃。 一声低沉的长嘶仿佛埋葬了自己最后的傲慢。 它终于放缓了马蹄,放平自己高傲的头颅。按照缰绳拉转的方向,驼着霍南君轻骑回来。 四周寂静一片,紧接着,当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那马背上的女子,两颊绯红如三月粉桃,细碎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幕,重重地打击在李意心上。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内宫里看上去安静如水的女子,在这一刻却像一场山火,以这样猛烈的方式全然爆发。 杨亦姝和杨子雍都有些吓傻了,怔怔的看着她。 霍南君走过她身旁,她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我是没有学过用弓。我在宫里也不曾骑马,并不代表我不会。别忘了,我父亲是镇国大将军,我霍家的女儿从小就会学习驯最烈的马。” 杨亦姝脸色发白。但另一旁的杨子诀却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和激赏。 皇后私下抓紧的手指也终于松开,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她知道霍家人的马术都很好,但此次还是她见过的最惊险的一场。 “皇上!那是谁?”东阳王惊讶的问。 武皇目色深邃:“哦,她是皇后的侄女,镇国大将军霍元献之女。” “原来是霍将军的女儿。这匹马连成年男子都不敢轻易靠近,这小丫头竟然能有如此胆量!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 霍南君在众将士的喝彩声中,来到御前。这个小姑娘表现出的技术和勇气,无疑值得敬佩。 霍南君翻身下马,来到皇后身边,像小女孩那般俏皮笑道:“姑母,南君方才替太子表哥试过了。这的确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没有马中之王的高不可攀,性情骄而不野,真是恰到好处呢。比金陵城里的一些真正的野蹶子好多了。王爷果然慧眼。” 她以小孩子的戏言,化解了先前义王言辞的影响。 试问一匹马中之王,却被一个小女孩驯服,这样的马还何以称王? 自然之前的说辞就当是夸大其词了。 皇后抿唇一笑:“王爷所选的宝马,当然脾性、血统、体态都经过千挑万选。但天下好马众多,要说哪匹最好还真是难下定数,但王爷的这份关心后辈的心意才是最好的。王爷,您说是不是?” 东阳王愣了片刻,这才好像有所顿悟,咳了一声道:“是是。这匹马在东扬州算是上乘,但放在金陵,还不敢与宫里的御马相比。” 义王道:“皇上,历年围场行猎,比的就是勇气和智慧。这一回连我南朝女子都如此骁勇,可见皇上英明神武,威震四海。” 武皇帝爽阔的大笑三声,视线在霍南君和东阳王的身上停留了一眼。策马扬鞭:“出发。” 数千兵将齐喝,围场顷刻间成为战马纵横的疆场。各队人马领着不同颜色的标旗,往四面八方奔去。 “雍儿,你带着亦姝和南君,可千万小心点儿。你们往东面的林子去吧。皇上说那里较为安全。”皇后最后嘱咐道。 “知道了,母后。”杨子雍与杨亦姝也翻身上马。 出发前,杨子诀策马而来,经霍南君身边时,特意向她道:“今日人马众多,永宁万事小心。” 他望着霍南君的眼神,就像透着清润的阳光。 霍南君与他相视笑道:“多谢二皇子善言。” 杨子诀抿唇一笑,御风而去。 …… “咻!”一箭从林子里飞出,野猪在地上卷身打滚。 杨亦姝又补一箭,野猪挣扎了一阵终于不动了。 “妹妹,这已经是第四只了!”杨子雍背着弓过来。 随行护卫拔出野猪身上的箭矢,将猎物抗到马背上。马背上已有一只獐子,两只兔子。 杨亦姝却不感满意:“尽是些小猎物,我想替皇兄打下一头鹿。” 鹿,是历代皇帝皇子十分喜爱的猎物。所谓逐鹿群雄,颇具意义。 “咱们这么多人,机警些的动物早就逃了。咱们再往林子深处走走,应该能找到。”杨子雍道。 “好!”杨亦姝点头。 就在他们起行时,却见后面的护卫惊慌来报:“不好了,太子!永宁县君出事了!” 杨子雍一愣,在马背上转过头来:“什么?” 第六十章 坠马 场地中,那匹高头大马正打圈纵跳不停。它扭动的脑袋伴着嘶叫,看上去极其暴躁。 “啊!”几个侍卫被它乱甩的蹄子掀翻在地。要不是趴走得快,差点成为蹄下亡魂。 霍南君骑在马背上,想要安抚下这匹坐骑,但她勒疆的动作,更引来马匹极力的反抗! “怎么回事?”杨子雍赶过来:“这匹马不是被驯服了吗?这会怎么又突然发起疯来!” 侍卫道:“不知道啊!就在刚才咱们停下后,这马就开始撂蹶子。县君怎么安抚也不成!更比之前还烈!” “东阳王到底送来一匹什么该死的马!”杨子雍咒了一声,又道:“李意,把它给我按下来!” 但他下令后竟无人应话,杨子雍四处看看:“李意呢?” “太子,李大人没跟我们一块儿呀!” “什么?那他去了哪?” 来不及问,那匹烈马长嘶一声,竟开始狂奔起来。杨子雍急道:“快,快去把那匹疯马拦下!射死它都没关系!但别伤到县君!” 一行人在后面策马狂追。 但这匹烈马的脚力在全速奔袭下,非寻常马可及。很快就把他们甩下老远。 “不好了!太子,那匹马往北坡去了!”侍卫大惊失色:“听说那里有狼群出没!” 杨子雍脸色大变:“快去叫人!给我追!” “是!” 马背上,霍南君一路驰骋,不得抽身。马匹扎入茂密的林中,就像发狂一般。 霍南君俯身躲避将要扫向脸上的树木枝条。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跑法!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暴怒起来? 霍南君尝试着勒疆停下,但这只让马匹更加玩命。 霍南君暗道不妙,这样下去,一不小心便是人仰马翻。 这种速度可不是开玩笑!不死也得残废! 霍南君俯身抱着马的前胸,想要去拽它的马笼套,却发现手上黏糊糊的。 她收手一看,掌上一片猩红,满手的血! 怎么回事?马在流血?只因它浑身披着甲胄,本身又是暗棕红的皮毛,所以很难察觉。 这匹马的异常是因为它正在流血!它恼怒的嘶叫是出于痛苦? 它是在哪里受伤的?为什么之前都没有? 霍南君惊讶间,马匹已带着她冲出密林,冲下北坡。 …… 这方掩影的灌木后,几个兵将差点就要举弓射箭。却被一个将领按下箭头。 “怎么回事?”中护军将军一怔,凝神道:“那好像是……永宁县君?” 一旁的李意跨步过来,神色惊讶:“她怎么在这?” 中护军将军观察了一会儿,见那马匹冲下北坡后毫不停歇,又踢又跳,道:“她的马好像失控了!糟了,那边是……” 李意眼底顿时一凛,他道:“将军您继续待命,我去!” 他钻进一簇高大的灌木丛中。 丛叶抖动间,一匹黝黑军马载着他,扬蹄冲出。 “驾!”一鞭抽动风声,黑马疾奔,向着疯马追去。 耳旁风声如啸,霍南君被吹得睁不开眼。这匹马已经完全陷入惊怒状态,霍南君只能险险躲避差点撞上的树干。 有同样急切的马蹄声从身后追来,她万万想不到,李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意与她并驾齐驱,二话不说,直接想伸手去勒她的缰绳。 霍南君大声叫道:“不能拉疆!这马笼套有问题!马受伤了……小心!” 一棵树隔在当中,霍南君的马猛的往左偏转。李意只能急忙往右掉头。 惊险的避开树丛后,两马再此同跑。 “前面是断崖,我必须要把它停下来!”李意吼道。 疯马左蹬右跑,两马时分时合,在林中上演惊心动魄的追逐战。李意再次从它身边绕开。 灌丛的尽头,陡峭的崖壁已抬眼可见。 霍南君已踢掉了脚踏,若不得已,她只能在高速奔跑的情形下选择跳马了。只是那样多半会伤的不轻。 灌木后李意的马从后侧面冲出,他双眸透着剑刃般的锋芒,他沉身道:“抓紧!” 说时迟那时快,断崖前,他挽住霍南君的缰绳,狠狠往后一拉。 疯马发出一声高亢的痛苦长嘶,前蹄飞扬,疯狂的蹄向李意。 同时,李意另一只手拉住自己的马头,毫不犹豫的往它身上撞去。 黑马和疯马滚在一起,偏离了方向。两道沉重的身形同时跌跌撞撞的倒下去。 李意半立起身子,一脚踏在马鞍上,在马匹倒下去,扑向霍南君。 将她揽在怀里,一同滚进下面的草丛中。 霍南君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是无数枝叶断裂的脆响。 就在霍南君以为要滚掉自己半条命后,他们才终于停下。 四周总算安静下来。 霍南君脑子里已晕作一片,恍然没有回过神。 “没事吧?”近在咫尺的男声问。 霍南君喘息着,微微睁开眼。 落入眼帘的,是一张有着英挺线条的脸,他离自己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一道血痕划在他的脸上,却没有显得半丝污秽,反而像雪淡墨画卷上最惊艳的一笔。 一血滴顺着他的伤口,落到自己脸上。 “啪嗒!”温热的触感,让霍南君睫毛一抖,顿时惊醒过来。 “你……”霍南君伸手指着他脸上的伤。 却见李意反而是看见她手时,心下一沉。 他抓过她的手腕,皱眉道:“你受伤了?” 霍南君这才从他怀里坐起来,她揉了揉肩。只觉得有些酸痛。想到方才她被李意护得严实,一时竟不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呼吸有些紊乱。 霍南君见他盯着自己满红的手,说:“这不是我的血,是马的血。” 李意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手骨,确认无恙后,神情才略有松怠。 霍南君暗自打量着他,除了脸上一道伤口外。手上更是被枯枝划出不少血痕。 “你脸上在流血……”霍南君犹豫着,想找一条手帕。却发现一路滚下来,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李意浅笑了一下,丝毫没在意。他用手背随意抹了一把。 刚想抽回另一只手时,才发现,另一手仍揽在她的腰间。 软玉在怀,触感竟是意外美好…… 第六十一章 误会(加更) 霍南君被他若有若无的笑意,恍了半晌。 就像冬末的冰面在和煦阳光下,开始龟裂出道道裂痕。 霍南君心跳快了一拍,顾念着男女之别,她赶紧伸手推开他。 李意衣裳被划破几道口子,还沾上不少枯枝败叶,分明也是一身狼狈。但他坐在地上,心情却格外轻悦。 他站起来,伸出手道:“能起来吗?” 霍南君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准备扶树起身。但刚一站立,脚上却一软:“痛……” 霍南君只觉得刚一用劲,脚下便一阵钻心刺痛。 李意蹲下来,按住她:“坐着别动。” 就见李意捧起她脚,说道:“扭一下试试。” 霍南君忍痛动了一下,李意尝试按压摸骨,引得霍南君眉头锁起。 “看来是刚才跳马时伤了脚。活动足踝时痛感还好,能勉强使力。应该不是伤到骨头,但还是得回去让御医确认一下。” 还没等她说话,就见李意把她的平放在地上,伸手去解她靴子的鞋带。 “你要干什么?”霍南君大惊。 “你的脚已经肿了,不能再穿这么紧的鞋。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将脚踝固定住。” 李意动手松鞋,霍南君顿时一股血冲上脑门。 脚是女子极其私密的东西,向来足不外露。在男子面前露脚,是失德的大事。 放肆!霍南君正想说:“放……哎呀!” 只见李意拉过她的小腿,拨开她扒过来的手,声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别动。” 霍南君抓紧手指盯着他,李意道:“你放心,我不做什么。” 李意见她脸上,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的晕红。心想若不是自己救了她,恐怕这举动就得挨巴掌了。 他不由得失笑。 “你笑什么?”霍南君原本就警戒,这会见他莫名其妙发笑,更是紧张得很。指着他鼻子问。 李意盯着她,道:“原来你也有慌的时候。” 霍南君语塞。 当初朝堂上舌战群臣时,她何曾慌过。就算最后义王逼宫,她也不过是冷笑罢了。 但对于男女之间的接触,她着实没有太多经验。也从来没有人敢像李意这样,对她这般无礼。 只见李意利索的松开她的鞋。却没有突兀地去碰触女子的禁忌。他只是将松开的靴子里插入两块木片当作夹板,扯下衣角的布条,将它绑好固定。 “回去再让御医看看,万一伤了骨头也不至于错位。”李意道。 霍南君抿着唇,看着包住的脚踝不言。 李意蹲在一旁,挑眉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要说我放肆?” 霍南君有被堵得哑口无言:“我……误会了……” 李意却道:“不,你没误会。” 霍南君愣了一下,眼神狐疑。就见李意突然伸手,将她从地上横腰抱起。 霍南君的心脏被猛然抓紧,她瞪大眼睛道:“李意,你……” 李意平静的脸上,就像抱着的是一件寻常物件儿。 他稳稳当当的往上走:“难道你还能用这双脚走回去?” 随着他的脚步,霍南君的心跳也跟着上下颠簸。 似乎感受到怀里女子的惶惑情绪,李意道:“在军营时,有不少受伤的士兵是被我扛回去的。当然也扛过不少尸体。我以为你不会喜欢那样。” 霍南君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样一次一次被挑起。 只有无比张狂放肆的人,才敢作出撞马这样近乎疯狂的举动。也才敢把未来的的帝后当作一具尸体抱在怀里。 她抬头,看着他有棱有角的下颔。 她知道在这个男人漆黑的眼睛里,藏着许多欲望。有逐鹿群雄的争欲,有藐视世俗的反欲,但眼下却惟独没有轻薄的情欲。 这似乎才符合霍南君印象中的李意,一个不在乎儿女之情的权力野心家。 跟这样的人去计较什么男女大防,好像才是落了下乘。 霍南君想起方才撞马的一幕。叹了口气,也就没再抗拒,任由他抱着走向崖前。 李意感受到怀里的小豹子这会像一只被捋顺了毛的猫。不禁想着,跟士兵比起来,抱她的手感还是有点不同。 至少鼻下似兰似竹的幽香,就已经令人闻之难忘。 崖前,一黑一红的两匹马站在一块儿。红马不停的摇头甩脑。 不得不说,军马的体格的确比寻常的轻乘马和挽用马健壮得多。 那样的高速撞击下,它们这么快就能双双站起。 李意将霍南君抱上自己的黑马,说道:“太子的这匹马不能再骑,你先坐我的。” 霍南君见着地上的甲胄零散,可想当时的撞击有多迅猛。 霍南君道:“要是知道你以马撞马,旁人一定以为你疯了。” 李意从刀鞘里抽出一把短刀,走向红马:“只有在做没把握的事时才叫发疯。” 蒙古马看着来人握刀接近,又惧又恼的翻着蹄子。 霍南君道:“它的披甲下可能有东西,你小心。” 李意避开蒙古马的马蹄,侧身过来。他很熟悉这些披甲的构造。 “啪啦……啪啦……”接线被一一挑开。沉重的甲具轰然坠地。 没了甲具的包裹,红马的体态才完整展现出来。 遒劲的肌肉,结实的背梁。但从下巴到前胸,已黏糊一片,被血浸没成近乎发黑的毛色。 而出血点是马身上扎入的数颗铁钉。有的已完全没入马的身体,只留下一个不断渗血的窟窿。 “马身上怎么会有钉子?”霍南君惊道:“而且为什么之前都没事?” 李意割断马龙套的皮带,将它从马头上卸下。他观察了一下,将半片皮甲一起递给霍南君:“有人动了手脚。” 霍南君见甲胄内侧嵌着带血的铁钉,铁钉周围还有一些碎屑。 “这是……蜡?”霍南君摸着碎屑,眼神一凛。她又翻看了马龙套,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没了拉扯的力量,蒙古马终于松懈不少。 李意将掉落的甲具一一拾起,驮到马背上。他过来牵住黑马道:“回去再说。我们得先离开。” 霍南君原本还想再看看蒙古马的状况,就在这时,就听远处的林子里,突兀的响起一声长啸。 “嗷呜……”就像深沉的狼嚎,拖着长长的尾音。 第六十二章 狼军 霍南君立刻想起之前的嘱咐:北坡上有野狼出没! 而这声音似乎只相距几里地。 霍南君心头一紧:“狼?” 若周围真蛰伏着狼群,蒙古马的血腥味极有可能引来它们。 只见李意停下脚步,侧耳聆听了一番。 那声狼嚎,只现了一声,便沉寂下去。 李意神色不改,拉过马缰:“走吧。” 他没有表现出慌乱,仍是牵马前行。包括那匹充斥着血腥味蒙古马。 霍南君坐在马背上,低头看他:“我们不该快点离开?” 李意道:“来得及。” 霍南君有些惊诧,人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得上狼?甚至在山岭里,连马也不一定能跑过。 李意没有犹豫,仍是稳身往林中走。 马蹄咯哒,穿行在灌木和树林里。 “我们没往反方向走?”霍南君问道,好像刚才的狼嚎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却见李意简洁的三字:“这边近。” 霍南君一怔,这是什么理由?如果那边有狼窝,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但见李意从容自若的样子,霍南君忽然有所沉思。 一路行进,李意似乎很清楚这里的地形。 霍南君问道:“你很熟悉这?” 李意道:“之前来探过几次。” “为什么?” 李意沉默了一下,道:“当然是为了皇上的安全。” 霍南君觉得这句话颇有些蹊跷。李意只是太子侍臣,又不属于护卫禁军,就算是提前勘察围场,也轮不到他去。 而且……为什么他这会没有跟在太子身边,却只身出现在北坡? 就在霍南君思索间,林中的灌木丛沙沙作响。 霍南君警觉的打探四周。 四周虫鸣寂静,连一只常见的小型动物也没有。仿佛那些茂密的灌木后掩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霍南君总觉得暗处潜藏着无数眼睛。正幽幽的注视着他们。 但仔细看时,却只见到灌木纵生。 听说狼群擅长合作捕猎,每当猎物察觉时,已经被悄无声息的狼群盯上许久了。 霍南君想着,是不是该让李意先上马? 虽然她猜测着北坡恐怕有些异样。但当她看见前面的灌木后,出现的一双锐利的眼睛时,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出现更多的眼睛。 蒙古马低低打着鼻响,踏蹄不肯再向前。 霍南君紧紧盯着那簇灌木,预想着可能冲出的凶残野狼! 灌木抖动,突然间,数道黑影从林中扑出! 霍南君正想大声叫回李意,却听一片兵器撞击的金属声。 “哐!”这是长枪架起的声音。 霍南君一怔,灌木后冲出的不是狼群,而是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李大人?”士兵看见他后,收起长枪。舒了口气道:“您回来了?” 李意径直问道:“情况怎样?” 士兵道:“一切如常。仍在待命。” 李意点点头:“好,将军呢?” 士兵看了霍南君一眼,答道:“刚才太子带人来追县君,将军将他们引走了。” “知道了,继续待命。” “是。” 士兵们再次隐没在灌木丛中。 霍南君倍感震惊。她仔细观察着那些灌木,发现林中各处,隐隐绰绰都潜伏着兵将的身影。 原来在北坡潜藏的不是狼群,而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军队。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嗷呜……”一声狼嚎再次响起。 霍南君这会听得真切,是来自北坡上最高的一处灌木后。 而近处来听,发现与真的狼嚎还是有所差别。 李意见霍南君严肃的神情,知道她正在猜测什么。 李意牵着马继续走:“如你所见,狼群的消息是故意放出去的。目的是为了掩藏这只军队。每隔一刻钟,一声狼嚎代表待命。两声代表撤离。” 霍南君知道他并没有说出重点,譬如:“待命和撤离之外,应该还有一项更重要的指令。难道三声,代表……进军?” 李意目色深邃,他只是说:“北坡此刻全线戒严,只能暂时让你先留在这。等事情结束后,再送你去看御医。先忍忍。” 霍南君一把抓住他:“你这是要干什么?我看见了,那些士兵的手中除了弓,还配着刀剑。最常见的是长枪,那是骑兵惯配的兵器。这身装备绝不是为了狩猎。这是战装!” 李意清冷的道:“是战装。” 得了肯定的回答,霍南君心下一沉,她意识到这次行围恐怕不止是会沾上动物的血。 猎物除了野兽,还有人。 “你要谋……”霍南君联想到李意前世的反心,差点脱口而出。 但话到嘴边却突然收住。不对,现在的李意还没有兵权,他根本调动不了金陵城里的军队。 如果没有兵部的调令,就算是他父亲李道的左卫军,也不可能毫无征兆的埋伏在这。 除非……他是受了朝廷的指令。 但朝廷中有谁能有这样大的权力,调动兵将能不露一丝痕迹。甚至皇后和太子都全然不知……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霍南君目含震惊,皇上…… 霍南君握着马鞭的手收紧,顷刻间她已思索了许多。从围场到金陵,从秋猎到及冠大典…… 她以极低的声音问:“目标是谁?难道是……” 李意从未怀疑过这个女子的敏锐,他道:“和你想的一样。” “可是现在没有证据,这是师出无名!史书上该如何记载?” 李意清冷一笑,这笑容与她在断崖前看见的完全不同。 这轻勾的弧度,描出笑意的形式,却没有描出笑意的温度。 在当年的奉天大殿上,他当众杀人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嗷呜……”狼嚎再起。 但这一次,一声停后,又起一声。 两声停后,再有一声。 三声狼嚎响起。 霍南君猛的一怔。只见李意接过士兵递来的燕牛角弓,神色冷然。 李意挽住自己弓,轻抚道:“这件事你猜错了。军队进军的声音一直是擂鼓和号角。三声狼嚎代表的是,证据已被放在弦上。而我,只是要揭开它!” 霍南君不知他话中的具体所指,但却能明显预料到一场巨大的变故,将在这个男人手里发生。 一个士兵来报道:“大人。皇上的兵马已经临近北坡了。” “知道了。”李意转头来,看向霍南君,眼底像一滩深幽的墨池,泛着粼粼波光。 他轻轻一笑:“你就呆在这里。等我回来时,会带着御医。” 第六十三章 行刺 站在北坡高处,下方视野尽收眼底。 二三十个士兵在灌木丛的掩隐下,正举着弓。箭已上弦。 看着下方逐渐接近的围猎队伍,有几人觉得喉咙有点发干。 他们吞了口唾沫,因为紧张而手臂微晃。 李意走在他们身侧,稳住他的弓弦,道:“这不该是你们第一次上战场。” 那士兵带着紧张的道:“可是大人,那是皇上……” 李意稳声道:“所以,才更要瞄准了。” 霍南君在不远处紧紧盯着他们! 他要干嘛?那下面的队伍挂着明黄的战旗。那仪仗分明是皇上的禁军护卫。 霍南君心头大惊。见李意站在北坡上,盯着下面逐渐逼近的队伍,搭上翎羽箭。 一排士兵同样凝重的拉满弓。 李意竟然要对皇上出箭?他疯了? 这阵势分明是认真的! 霍南君怎么也没想到,事态会是这样发展! 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霍南君只觉得脑中一股狂风暴雨!她差点就要骑马追上去拦下他,但就在此刻,一个人阻下了她的马鞭! “永宁县君还是安心呆在这里的好。这是军务,不该旁人过问。”中护军将军冷声道。 霍南君回头,见那粗犷的中年男人:“曹将军?” …… 北坡下,明黄的旌旗随风飞扬。 武皇帝一身金甲,驭马而行。今日他的护军数比平时少了一些,仅带着近身的两三百号百兵力。 但护具都十分完备。 武皇的御马没有走在最前,而是被兵将们簇拥在中间。 “皇上,前面就是北坡了。”近身侍卫道。 武皇没有关注北坡,而是看向西面:“不知今日东阳王打到了多少猎物。” 侍卫恭敬的道:“上天所赐猎物,都是为了献给皇上。” 武皇帝意味深长的道:“让骑兵先行。” “是。” 护卫队短暂调整之后,轻骑兵尽数换到前列。他们的战马上并无重甲。 就在他们行进间,却忽然有一小队人马从另一旁穿出。 “父皇!”两个声音同时道。 正是杨子雍和杨亦姝的随行队伍。 武皇帝微微一顿,见杨子雍已驭马奔来。 “你们怎么在这?”武皇帝暗自蹙眉:“不是让你们去东面吗?谁让你们肆意乱跑?” 杨子雍急道:“我们是来追南君,东阳王送来的那匹马不知怎么的,突然发起疯来。就跟不要命似的横冲直撞!我们追到这里时,南君已经失踪了!刚才遇上中护军曹将军,他说他会马上派人在附近寻,让我们再往远一点的地方找。从那边下来寻了一圈,就遇到父皇了!” 武皇帝脸色阴沉,他没时间去过问他们的细节,只喝道:“你们两个马上给朕离开这。” 武皇帝的态度似乎不太和蔼,杨亦姝努嘴道:“父皇这么凶做什么嘛……女儿还想与您一同打猎哩!” 武皇帝道:“来人,立即把太子和公主带走!” 武皇帝不由分说下了令,这番强硬态度令一向受宠溺的杨亦姝无所适从。 “父皇,您干嘛这么急着赶我们?女儿今日还猎到一只……啊!!” 就在杨亦姝还想再说什么时,奇生突变。 不知从哪里飞出几十根箭矢,急如风驰的如落雨降下! 数根箭矢,射中当前的轻骑兵的马队。还有数根贴着他们头顶飞过,射在挂帅的旌旗上! 一时间,中箭的马声嘶鸣!队伍前列洒下一片鲜血。 行刺!杨亦姝和杨子雍顿时脑子一懵! “敌袭!敌袭!护驾!”近身侍卫大吼道。 场面顿时大乱! “丁丁丁丁……” “呜——” 钲声和低沉的号角响彻围场。 林中,东阳王正从一头鹿的尸体上跨过。 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回过头来,诧异到:“鸣金?” 同时,在东南原野上的义王,擦了一把汗站起来:“哦?这是……事态紧急,立刻归营的信号……” 南面正策马前行的二皇子杨子诀也勒住了马。 “出了什么事?”杨子诀马不停歇,立刻折返:“走!” 多方人马从四面合围归来。 东阳王在西北,离北坡最近。很快他所率领的猎队,就从林中出现。 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皇上的护卫禁军以防守阵型迎面相对。 层层盾甲将武皇、太子和公主围在当中。 “皇上?”东阳王策马前来:“发生了什么?” 但他还未靠近,只听那方将领一声喝道:“站住!” 东阳王一愣,倒是先停下了马蹄。 禁军道:“皇上有旨,令东阳王及所率兵士,立即放下所有武器,暂且卸甲收押。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东阳王神色大惊,见禁军当中的皇帝脸色阴云密布,心下生出不祥之兆:“皇上?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远处,杨亦姝怒道:“东阳王企图行刺圣上,意图谋反!” “什么!”东阳王瞪大眼睛:“这不可能!简直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何时行刺过皇上!” 杨亦姝,冷笑:“皇叔自己做的,还不承认?那这些箭矢,你怎样解释?” 队列前摆着几具马尸,以及带血的箭矢。 “在出猎前,每方阵营所领的箭矢上都刻有不同标记!这些交叉十字,就是皇叔的标记。也是差点射死我父皇的箭头!” “不!这不可能!”东阳王顿时意识到,一场巨大的阴谋降临在自己身上。他怒喝道:“这是栽赃嫁祸!我从未派人行刺,这样的箭矢,也可能是伪造的!” 这是禁军将领道:“既然王爷说,箭可能是伪造的。那人呢?这样数量的箭雨齐射,少说也有三十人!今日随王爷行猎的,都是王爷从东扬州带来的五百府兵!他们都在哪里?” 东阳王道:“他们当然都一直跟着我,我们可以马上清点人数!” 禁军将领冷冷的道:“王爷出林时,我已在旁观察过了。二十只小队,每一队都不足二十五人。漏了一两个也许我眼拙,但本将带兵多年,还不至于一次错漏几十号人!” 禁军将领提示间,东阳王的部队里,开始互相打探起来。 “奇怪,二娃哪去了?” “咦?大牛呢?” “老根也不见了?啥时候不见的?” 众兵将的窃窃私语,让东阳王的心像滚石一样堕入深渊。 “王爷!王爷!”东阳王的副将匆匆上前,神色惊惧的道:“末将刚刚清点了一下,少了三十四人!” 第六十四章 捕杀 东阳王见到前方空地上,一排被射成刺猬的马尸,又惊又骇。 他翻身下马,跪倒:“皇上!臣弟当真冤枉啊!臣弟对您一直忠心耿耿,怎会派人行刺?皇上还有太子、皇子!臣弟根本没有理由,冒险行此大逆不道之罪!” 提及此处,杨亦姝冷笑起来:“所以皇叔是打算双管齐下么?献给太子的马,刚才突然发了疯!好端端的,如果不是动了手脚,马怎么会发疯?听说这附近还有断崖,永宁县君已经失踪了,兴许是坠了崖。如果马上的不是永宁,而是太子,是不是才更符合你的算计!” 东阳王怒道:“住口!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黄口小儿,休得胡说!” 武皇帝眉峰紧蹙,看向杨子雍:“永宁的事当真?” 杨子雍看着这阵仗,有些紧张的点头:“是。那匹马……的确有些异常。父皇,得马上派人去寻南君才是。” 武皇帝眼底一沉,冷眼看向东阳王:“朕,是如此信任你……” 东阳王冷汗直下,在场矛头,桩桩件件都指向他! 而那关键的三十多个府兵到底去了哪里! 他跪下,老泪婆娑:“皇上啊,臣弟跟着您征战多年,从来没有反叛之心。当年北魏围城时,臣弟与您同饮一壶水,同吃一碗糙米,贴背而战!我们同母同父,臣弟一直忠心侍奉。今日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求皇上明察!臣弟戎马一生,不愿落个含恨而终的下场。” 提起往事,武皇似乎有所迟疑。当年围城时,东阳王拼死为他挡剑,至今背上还有那表明忠心的痕迹。 还有当年他起兵登基时,东阳王也是第一个举兵拥护。 武皇也曾许下南朝无弑弟之剑的许诺。 武皇帝神色踟蹰,杨子雍见状,道:“父皇,以儿臣看,此事还需进一步查证。皇叔……毕竟是您的亲弟。” 在场所有人都紧张的观望圣意。气氛凝重得仿佛令人窒息。 武皇深深叹了一气,摆摆手。 护军们将遁甲,缓缓放下。 武皇道:“朕……信你。” 东阳王长舒一口气,喜极而泣的道:“谢圣上明察!” “不过……”武皇道:“在查清事实前,将由禁军接管你的府兵。” 禁军将领随即道:“请东阳王随行人马卸甲待命。现由禁军将全员收监至刑狱所!参军以上兵将,单独关押,如遇反抗,以谋反论处。” 东阳王脸上的感动之意还未散去,就又是一变。这一道圣旨,不是在变相囚禁吗? 全员入狱,又由谁来查证此事清白?皇上还是在缴他的兵权? 当下,东阳王一行哗然。 “皇上……这……”东阳王惊诧的道。 武皇帝眼神幽深的道:“此案重大。你放心,朕自会另行派人查证,必不辱你清白。” 东阳王神色怆然,而他身后的兵将们却按耐不住了。 他的副将道:“王爷,皇上这哪里是相信我们!我们在东扬州誓死拼杀,皇上却认为我们要举兵造反!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就是,就算暂时收押,我们也该是军部的牢房!断没有直接入刑狱的道理!那刑狱所是什么地方?严刑拷问下,只有收押问斩,还有什么狗屁清白?” 东阳王的军队里,他们又气又怒,议论嘈嘈。 东阳王一脸冷然,他当然清楚入了刑狱所的人大多没有好下场。 当年被武皇清洗的兄弟们,就不止一个蹲进过那座牢狱。而且,无一人平安出来。 皇上还是偏信了小人之言吗? 东阳王顿时觉得心寒。 “王爷!皇上不能这样不辨是非!” “没错!我们不服!” 众将领纷纷上言。不安和恼怒就像浪潮在军中蔓延。 护卫禁军冷冷的注视着对垒的军队。 “住嘴!”东阳王大喝一声压下身后的非议。他咬着牙,隔了许久才道:“传我命令,全员……下马,卸甲。” 将士们大惊:“王爷!” “卸甲!”东阳王喝道。 他清楚,这一声卸甲,就是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将士性命,交到皇帝手中了。 是生是死,以后也只是圣旨上的一句话。 但他心底还藏着一丝侥幸,那就是他与皇上自小到大的兄弟、战友之情。为着他当年拼死护主的情谊,和今日表现出的臣服,皇上没有理由痛下杀手才对。 众将士心头忿忿,一个将领狠狠的扔下自己的弓。 这一方杨子雍心头略安,只要东阳王这会儿没有做傻事,他相信父皇会明白他的忠诚。至少事情还没有发展到刀剑交刃的地步,就有回转的余地。眼下不过是收监而已。 就在杨子雍松了口气时,变故再次发生。 东阳王的副将,怒喝一声:“皇上颠倒是非黑白,昏庸无能!这等昏君如何君临天下,末将拥护王爷,讨伐暴君,另立圣主!” 说完,他举箭,向着皇帝的御驾射出! 这射出的不仅是一支箭,而是一把再也回不了头的屠刀! 杨子雍大骇,见那箭矢飞来,情急之下竟是毫不犹豫的往武皇身前扑去:“父皇小心!” “哐!”箭矢被护军立起的盾牌挡下。 禁军将领冷声道:“护驾!东阳王袭击圣上!传我命令,将叛逆就地正法!” 顷刻间,遁甲后,数排箭手站起身,百道箭矢如落雨流星射向敌方。 鲜血喷溅,像一朵怦然盛开的花,渲染当场。 东阳王的副将,率先被扎成刺猬。 东阳王完全没有料到事态会突然急转,副将倒下的身体坠到他怀中。 东阳王见那满身的鲜血,浑噩问道:“为什么?” 副将喷了一口血,濒死的眼中带着难言的酸涩,他挣扎道:“对不起,王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从他对圣驾出箭的那一刻,东阳王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他的谋逆罪名,就再也洗不清了。 “为什么!”东阳王就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是谁!谁在算计本王!是谁!是李道?还是太子?都给我滚出来!” 东阳王看着自己府兵的尸体,而对面护军中,比箭矢更冰冷的的是一道视线。 那是武皇帝幽深难测的双眸。 东阳王忽然如醍醐灌顶,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难道是……” 武皇帝一语不发。 禁卫护军再次举起箭。 “王爷!”部将道:“皇上这是下了杀令!我们不能就这么任人宰割!他们只有两百来人,我们跟他们拼了吧!王爷!” 东阳王的身子剧烈的晃了一晃,他终于明白了,到底是谁在算计这一切。 他瞬间面若死灰,举起颤抖的手指向武皇:“你……” 部将见禁军再次将射,大喝道:“兄弟们!妈的!跟他们拼了!保护王爷,杀了暴君!” 反抗的气势瞬间爆发。就在东阳王的府兵如野兽出笼之际。 “咻!”一声清啸的箭响,从北坡上风驰电掣的袭来。像一条狠辣的毒蛇,一口咬进东阳王的心口。 北坡上,那身着戎装,玄黑披风的男子,握着燕牛角弓。 神色冷然的注视着这一切。 这关键的一箭,在交兵之前,已彻底射定了结局。 经过数日的蛰伏,千里的谋划,他终于在围场上捕杀到了他的猎物。 第六十五章 诅咒 “啪嗒……啪嗒……”厚重的鲜血将脚下的土地,染成一片浓郁的墨黑。 东阳王捂着自己的胸口,看着颤抖的双手上已看不清原本肌肤的颜色。 他忽然很想笑。 “哈哈哈哈……”他一面笑,一面吞着嘴里的血沫。 “杨骏啊杨骏,我早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东阳王笑得无比嘲讽道:“你是一个贤主明君。为了江山稳固,煞费苦心。咳咳!当年先帝也没有你这番雷霆手段。臣弟当真佩服!” 场中,杨子雍脸色发白。武皇帝骑在马上,凛然不可一世。 北坡上,霍南君目睹着这一切。 她已然明白,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局。 没有什么比逼东阳王当众谋反更有力的罪证了。 所谓的李道弹劾,不过是冰山一角。 武皇帝要的,不是一个囚犯,而是一个再也不可能威胁到皇权的兄弟。 霍南君心底升起没齿的寒意。 “想当年,我们十几个兄弟,也是在这围场,陪父皇狩猎。我记得,那一年我们还合作围捕了一头熊,每个人都是那么兴奋而团结。当时宫廷的画师还画了一副秋狩图。”东阳王陷入长久的怅惘:“只可惜,画还在,但画上的人,已经被你和先帝一个一个抹去。现在,该轮到我了,咳咳咳……” 禁军将领想上去补一刀,免得他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 却见武皇摆摆手,安静的听他说最后的遗言。 “为了皇位,先帝弑父弑母,你弑兄弑弟。哈哈哈,所谓皇族,要么享受杀戮后的荣华,要么成为权谋中的刀下鬼!你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你怀疑所有的兄弟都会反你。你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位兄长了……皇位已让你的心因猜忌而彻底冰冷!你活该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东阳王疯狂笑道,一双眼睛仿佛世上最恶毒的诘问:“咳咳……咳……皇上,臣弟会在九泉之下,诅咒你。望你的天下山河永固,咳……让你的血脉万世长存……让我看着,你的儿女会如何继承你那肮脏的血统,哈……他们又会用怎样表面浮华的辞藻,去装点你的碑文!咳咳……杨骏,我希望你能活得够久,亲眼看到那……一切……” 东阳王浑身浴血,跪倒下来。 杨子雍脸色苍白,微微哆嗦。杨亦姝紧抿双唇,指甲深深嵌在掌心中。 二皇子杨子诀,和四皇子杨子勋相继赶来,满脸震惊的盯着那一地血腥。 “王爷!王爷!”将士们眼泪纵横!谁能想到,今早还与皇帝携马言欢的亲王,眼下已成为一具尸体。 武皇的眼睛如海中漩涡,深不可测。 他的身上带着俯瞰天下的气势,他注视着那双不曾瞑目的眼睛,说道:“朕会让你看到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创立杨家的盛世王朝。” 武皇帝闭眼。 禁军将领道:“东阳王率兵谋反,所有府兵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是!” 隆隆战鼓急如骤雨。这是进军的号角。 北坡上,出现一支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兵。 中护军将军抽出长剑,长喝一声:“杀——” 重甲骑兵如浓云压顶,从坡上俯冲直下。撞进东阳王的府兵阵营中。 府兵配备的是狩猎用的轻甲软弓,根本不适合近身作战。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赤裸屠杀。 人叫马嘶,鲜血的花朵在人群中此起彼伏的绽放! 兵器的交接异常尖锐刺耳。 断裂的手臂,被长枪勾出的肠子,没了眼珠的血窟窿,惨叫飞出的头颅…… 真实的战场,就是这样充满了视觉的震撼! 杨子雍和杨亦姝何时见过这等场面,杨亦姝当时便呕吐起来。 杨子雍更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霍南君站在北坡上,嘴唇发白的握紧马缰。看着那血腥厮杀的战场。 她看到李意在各种残肢碎肉间,呼啸往来。割断对方喉咙时,没有半分犹豫。 就连他射杀东阳王时,神情也没有一丝波动。仿佛他早已预习过许多次这样的场面。 鲜血溅上他的侧脸,将原本脸上一道小小的伤口掩盖。 霍南君终于明白,为什么不属于禁军的李意会出现在这里。 曾经武皇帝金口玉言,南朝没有面向东阳王的屠刀。 霍南君相信,当年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武皇帝也曾是这样真心允诺的。只是随着欲望的膨胀,身份地位的改变,让曾经的诺言变成了阻碍中央集权的羁绊。 时间,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摧毁一个人最初的衷心。 武皇帝不愿违背许诺,留个出尔反尔的骂名。 所以,才有了李意。 李意杀东阳王时,用的不是刀,而是箭!他也不是南朝人,他是魏人! 他利用这个在朝中一直尴尬的身份,却帮助武皇除去了一个最难以下手的重臣。 这是霍南君重生后,亲眼见到的第一场谋杀。但绝不是最后一场。 它是这样光明正大,而又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或许在皇后提出让太子及冠,诸王进京时,武皇帝便动了心思。 或者,还要更早。 否则,最早涉入圈地案的三县,怎会恰巧都出自东扬州。 圈地案、太子及冠、李道弹劾,看似是毫不相干的三件事。 但最终却被揉捏进一件事。 武皇帝做事,从来都喜欢一箭双雕,一石三鸟。 他草蛇灰线,在打压地方豪绅、肃清吏治的同时。转头便以雷霆手段削藩。 这在别的帝王身上,那是想都不敢想。 面对这样一个心思深沉似海,又没有手足之情的帝王,霍南君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 难怪前世,就算是大伯父那样的老谋深算,也没有在朝廷的洗礼下全身而退。 在这样的皇帝手下争权,真是弥足可怕。 经过风卷残云般的拼杀。围场上尸横遍野。几百士兵和马匹的尸体,将足下的土地染成血红的沼泽。 东阳王的府兵,全数诛灭。 诸多皇子、臣子、义王目睹着这一切。皆是不敢吭声。 史书上,也只会留下武皇帝的英明。 马蹄从远处奔来。李意将颠得七荤八素的御医,从马背上扛下来。 李意看着霍南君,露出战场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说:“人杀完了。你还好吧?” 那一身新鲜的血红战甲,和嘴角边轻扬的弧度,在夕阳下异常明艳。 第六十六章 不冤 车辙被一辆辆马车重复碾过。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霍南君沉默着。 出猎前,热闹谈笑的车队,如今大多数都被沉默取代。 因太子在围场晕倒,皇后亲自去照顾。霍南君便换到了随后的一辆单独的马车里。 她挑开窗帷,看着前面骑马随行的戎装男子,陷入沉思。 二皇子今日猎到一头凶猛的花豹。这原本是一件大猎物。但如今却没有人在意这份殊荣了。 因为谁都知道,今日最大的猎物,属于另一个人。 李意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但霍南君的记忆却仍是停留在他杀人后,站在自己面前时,那浑身浴血、触目惊心的模样。 李意还未达弱冠的年岁,但已经没有了夺人性命时的彷徨。 霍南君深刻意识到,他与生活在宫廷中的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的手不像杨子雍那样干净无垢,而是早已染满了血腥。 而他也已经习以为常。 这样看来,这个人的内心早已少了对人命的怜惜,令人生寒。 但霍南君却又联想到断崖前,他蹲在自己面前时,为自己包扎脚踝时的淡淡笑意。 两个截然不同的李意在今日碰撞,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霍南君心绪复杂。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前面的黑马慢了下来,缓缓退到她的车旁。 李意看向窗边的霍南君,一双眼睛泛着淡然的光泽。 四目对视间,霍南君没有说话。 李意平静的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战争,是你们书上的一纸笔墨。但却是我的一日三餐。你们从金陵发出的每一道旨意,下面几乎都会死人。征粮、收税、抗敌、救灾……你们看到的是结果,但我看到的是过程。不管是敌人、友军还是平民百姓,尸体都是很常见的东西。” 霍南君压下眉眼,停顿了半晌,才道:“你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 李意微顿。 是啊,他并不需要跟一个内宫女子解释自己的行为准则。但他却莫名其妙的这样做了。 霍南君倍感狐疑。 就在霍南君准备重新掩下窗帷时,一只手突然扒上她的车窗,把她唬了一跳。 李意在马车外,凝视她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认为杀人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但身为军人,当以执行命令为天职。我想镇国大将军,也会同意这一点。” 霍南君一愣,她恍然明白,他是真的在向自己解释自己杀人的原因。 她两世为人,也见识过兵戈场面。所以她很明白,因为权力而带来的血腥。 胜者即是正义,帝王代表真理。跟品性善恶没有必然关系。 但李意特意来解释一番……这是为什么? 但见李意认真注视自己的神情,霍南君困惑的点点头。 “我知道了。”霍南君指了指他拦住窗帷的手:“我要放下来了,这太阳晃得我眼晕。” 李意见她并没有多少敌对情绪,似乎眸中才松动了些。 他想了想,松开手,一小把大马蓼扔进窗来。 “嚼着吧。”简短的三字后,帷幕被放下。 霍南君见着车内多出的小把草药,面露惊讶。 霍南君拾起大马蓼草闻了闻,草上的馨香,让她波动的腹腔好受了一些。 霍南君才更觉得心绪越发复杂了。 隔了一会儿,她听着马车旁哒哒的马蹄。试探的问道:“李意?” 帘外,男声答道:“嗯。” 他竟然还在?霍南君犹豫了一下,问了旁的话题:“那匹蒙古马……可在你们的计划范围内?” 她并不确定,他是否会如实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背后牵涉到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如果东阳王的谋反是被逼的,那蒙古马的异常就不大可能是东阳王自己的意思。 但如果蒙古马也是皇上授意……那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原本骑上这匹马的人,应该是太子…… 如果武皇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霍南君实在不敢去相信这番恶意揣测。 李意听出她话中的担忧。也知道她已经想到了隐藏在其中的关键。 李意沉默了一会儿道:“至少就我所知,皇上此前并不知道东阳王会献马。更没料到,你会因为疯马冲进北坡,还引来了太子和公主。皇上其实并不希望他们在场。况且,东阳王的谋逆之罪本就是死罪,无需再冒险多加一条谋害太子的罪名。” 这么说,不是武皇授意? 霍南君悬着的心总算稍安,如果武皇对自己的儿子都起了杀心,那才是真的丧心病狂了。那她霍家面临的也是一场灭顶之灾。 霍南君目色深邃:“这么说……还有另外的人搅了进来。” 原以为东阳王的事已是结局,但现在看来,这只是一个开端。这池水已经开始浑浊起来。 不仅是皇上在谋划削藩,还有人想在其中借刀杀人。 霍南君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东阳王注定是无法回到金陵了。这朝中的算计总是交错着、重复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霍南君叹道:“东阳王死得不冤。” 皇帝的猜忌,李道的谋划,李意的潜藏,还有那暗中的黑手。多方人一起将他推到断头台上。 因为他是最冤的那个人,所以他死得不冤。 隔着帘子,霍南君和李意看不到彼此的神情。 只听那低沉的男声沉默了许久,才说:“他的确不冤。” …… 皇帝的御驾围猎归来。金陵城外,跪了一众臣子相迎。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左卫将军李道。 他一身戎装,跪道:“末将恭迎圣驾回銮。末将奉旨率军出征东扬州,全线告捷。现已接管东扬州全境。在东扬州边界,歼灭叛王精兵四千余,俘一千。并已攻占州府,查获叛王扩充府兵、滥征私税、大兴土木行奢侈之风等罪证。已移交刑部审查,现回京复命。” 原来,李道的出京,根本不是例行巡营,而是率军出征东扬州。 他递上折子时,那诡异的时间差,是为了给行军争取时间。 他与武皇共同上演了一出戏。 为的是在小红山围杀东阳王的同时,李道双管齐下突袭东扬州,歼灭东阳王的亲兵,迅速控制东扬州全境。 在东阳王被杀的消息还未出京时,李道已经扼杀了东扬州动乱的可能。 他们以最小的代价,最迅速的反应,一南一北,瓦解了东阳王的势力。 李意说,等他父亲回京时,自然会有定论。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李道回京才是弹劾案的开始。原来,他的回京已是结局,并带着最新鲜的证据。 霍南君再一次叹息,东阳王的确死得不冤。在皇帝和李家的共同谋划下,他只有死路一条。 第六十七章 入朝 坤宁殿内,文穆皇后神色倦怠。霍南君轻缓的为她揉捏双肩。 感受到肩上的徐徐揉摩之力,她方才觉得酸痛减少了些。 “姑母一路车马劳顿,这几天又忙于照顾太子,还要顾着前朝。该多保重凤体。”霍南君关切的说。 皇后道:“自从围猎回来,朝堂上的事一下变得多了起来。” 霍南君道:“出了这么大一桩案子,臣子们也是吊着十二分的心。这风口浪尖的,谁都警醒得很。” “刑狱曹动作倒快,这才几天,东阳王的案子便定论了。” 霍南君揉着皇后的肩胛,压下眉眼道:“人都死了,现在怎么定案都是史官手下一支笔罢了。” “说起来,这东阳王也辉煌了个大半辈子,说倒也倒了。” 霍南君语气复杂的说:“咱们这位皇上还真是雄才大略。” 皇后叹了口气:“以后,咱们也免不得多花些心思了。” 霍南君又想道:“太子如今怎样了?” 提及此处,皇后神色担忧:“这孩子心性纯善,哪见过那种场面。唐太医说,太子是一时惊惧攻心,导致的心中郁结。回来时,在马车上又着了风寒。昨晚竟是发起了高烧,人都烧糊涂了。念了一晚上什么幽明录,也不知到底想说什么。” 霍南君道:“姑母定是守了太子一夜吧,我瞧您精神大不如前了。” 皇后道:“这回亦姝也吓得不清。太子这场病,更是好好静养一段时日。我眼下更担心的,还有前朝的圈地案。” “姑母是担心,圈地案随时都会爆出新的来。若是这时候牵涉到江州,就怕别有用心的人扯到我父亲身上,就像东阳王一样?” “不错。所以咱们的那份改革吏治的折子,得尽快呈交上去,把皇上的心思压在别的地方。” 霍南君想了想:“细化方案,可以让几位大人接着做。既然太子不能作最后的落稿,这件事也不能耽搁。毕竟关系到以后的国政,越快落实越好。” “我也是如此想。我与几位大人商量过了,原本我与中书监袁大人的意思,是让相国来代替太子呈言。” 霍南君点点头:“按伯父在朝中的地位和威望,是最适合不过的。” 皇后却道:“不过,相国思虑之后,却提议了另一个人选。” “谁?” 皇后含着深意的看着霍南君,浅浅一笑:“你。” 霍南君捶肩的手停了下来,她愣住:“我?” 见霍南君一脸诧异,皇后换了个姿势,坐起来:“很惊讶吧?本宫当时也没料到,相国竟然在慎重思考一番后,会提议让你来接手这么重要的事。” “可是我只是后宫女子,并没有参与朝政的资格。” 皇后道:“所以,这也是相国的目的。他想利用这次机会,让你正式入朝。” 霍南君沉思了许久:“伯父是说,效仿北魏的女官?” 女官,既不同嫔妃,也不是宫女,而是内宫女性官吏。在北魏,女官地位不低,并能参与政事。 “不错。相国的意思是,如今他位高权重,再多加一层威望不过是锦上添花。反倒不如借此让你有了参与政事的身份,这样更能横行的增加我们的政治资本。” 想来伯父也是看到了后宫里,皇后精力焦灼的状况。一旦皇后分身不暇,太子又不能独当一面。就必须得有人出来帮衬着。 如果霍南君有了这个身份,许多事才能去做。伯父这也是在为长远考虑。 皇后又道:“如果你成为议政女官,以后皇上面前多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不过,这件事也颇有风险。伴君如伴虎,你年纪尚小,就怕出现什么不能应付的状况,触怒了圣上。” 霍南君自认为,还是了解皇上的。尤其是她亲自执政之后,更明白作为帝王们的想法。 但前世她也是在武皇后期病重时,才正式参与朝政。 霍南君道:“皇上极为重视手中大权,他如今精力旺盛,正着手收回外放的权力。这时候圣上,恐怕不会再在身边安插霍家人。” “此事倒不担心。”皇后道:“女官虽能议事,但毕竟权力有限,远比不得前朝臣子,皇上也就不会太过重视。而这次围猎,太子和公主受惊,你又差点掉下崖,皇上本来就有心安抚。这时候,若是由你来进呈吏治方案,也就水到渠成了。” 霍南君没有想到大伯对自己这般器重,叹道:“大伯这番,倒是让我如担在肩。” 皇后笑道:“相国与本宫一样,对你颇有期待。我细想之后也觉得,这个决定虽有风险,但或许以后你能帮得上大忙。相国一向慧眼识珠。” 霍南君想要改便朝堂格局,也的确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也能更快得到前朝的消息,不用再辗转两道宫门。 或许,这就是一次机会? 霍南君考虑良久,道:“如果能帮姑母分担一些,南君倒也愿意试试看。” “那就好了。这件事,我和相国还是会与你父亲商议。从明日起,你就来议政殿,跟众臣子一块儿讨论吏治方案。最终由你来落笔,相国与几位大人也会帮着你先审阅一番。” “是。南君自当尽力。” “这件事若一旦做好,便是大功一件。可得辛苦一阵了。”皇后宠溺的摸摸她的头:“最近许多事我也顾不过来。你的腿伤怎样了?可有大碍?” 霍南君摇头:“太医说,只是有些淤肿。敷了两日药,已经都好全了。” 皇后道:“那就好,听说那匹马差点带你坠崖,倒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那匹马怎会发疯?查过没有。” 霍南君道:“查过了。马龙套和盔甲下被人装了钉子。然后将蜂蜡、羊毛脂、蓖麻油等物融合后,裹在钉子上。就形成一道像是蜡烛,但又柔韧许多的保护壳。最先的运动,因为蜡壳的存在,钉子不会扎入马的身体。但随着摩擦的频繁,和马的汗液。蜡壳会逐渐破碎,最后钉子便会扎入马的身体。马感受到疼痛,就会暴躁,而骑手越是拉扯,钉子就会反复扎入。以此循环,最后让马匹彻底失控。” 皇后越听越怒:“真是好精的算计,好毒的心肠!” 第六十八章 安抚 霍南君又道:“按李意的说法,蒙古马并不是皇上的意思。我也以为如此。如果是皇上,断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人为痕迹。这是有人打算借刀杀人。” 皇后又问:“那这匹马此前是谁在照料?” “一直都是东阳王的府兵。”霍南君想了想:“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活口了,也就查不到是谁安上的这些甲具。” “这么说又是桩悬案了。”皇后冷目蹙眉:“每每想到,有人在背后算计太子,本宫就如坐针毡。” 霍南君道:“这朝中明的暗的多少眼睛盯着太子位。” 皇后忖量:“如果太子出事,首当其冲的受益者,就是二皇子了。听说二皇子封爵,东阳王也送了重礼。二皇子曾亲到行馆以示感谢。” 这确也是没法否认。加上行猎前,杨子诀的刻意叮嘱,倒无法释疑。 “这只是我们的揣测,皇上那里已经定了案。咱们没有证据,是没法翻案的。” 皇后道:“皇上已认定东阳王谋反,当然不会再追究。但本宫这里可不是只看证据!” 霍南君想了想:“那匹蒙古马,姑母打算怎么处置?” 皇后侧身靠在玉枕上:“先往它身上查查看吧。实在查不出什么,这等孽畜还留着做什么。” 霍南君倒有所沉思:“姑母不妨将这匹马给我,兴许我有办法将这个人找出来。” 皇后见霍南君嘴角轻扬,一丝精睿从她的眼中流露出来。 …… 校场的马厩里,蒙古马的神色有些萎靡。自从它摔伤霍南君后,无疑已被判了死刑。 它身体里的铁钉被取出来调查,但伤口却没人处理。 翻出的皮肉,隐隐已经发炎。引来不少苍蝇围绕,那嗡嗡声就好像恶人的谗言,令人厌恶。 它之前留下的血渍,仍然将胸前凝结成一片深绛色。 如今也只是一天将就着吊着命罢了。 霍南君见到它时,有些不忍。 在围场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是那样志骄意满,英气勃勃,接受的都是来自四面的赞赏。 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它只是一匹马。更是没人在意它的死活。 从那外翻的血窟窿就能看出来。想必马倌们在取钉子时,动作太过粗暴,更不可能会有什么止痛的措施。所以蒙古马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这会儿见人接近,又警惕又惊怒的打着鼻响。 马倌想上前将它牵出来,它却扬起蹄子,差点把人掀翻。 纵使它浑身狼狈,但那双眼睛仍然不肯屈服的样子。 马倌挽起袖子,扬起马鞭,怒道:“嘿!你个畜生,死到临头还敢尥蹶子!看爷不抽你!” 马倌就要上手,想来它这几日也没少挨鞭子。 霍南君却出声道:“住手。” 马倌复又停下,恭敬的道:“县君,这畜生野得很。不抽几鞭子,根本牵不出来。让奴才先给它打老实了,才敢让您靠近呐。” 霍南君道:“照你这么打,好马都被你打废了。” 马倌心下纳闷,反正这马都快被宰了,还在乎废不废的? 但他哪里敢跟霍南君顶嘴,只得道:“奴才这不是怕它再伤到您呐。” 霍南君道:“去把食槽清理干净,拿点新鲜的干草料、胡萝卜和水。再把去准备一块盐砖和蒜粉。” “县君,您这是……” “还不去?”霍南君冷冷的道:“你的职责就是喂马。马都顾不好,还留你做什么?” 马倌大惊,赶紧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见马倌利索的抱了草料来,霍南君道:“你们都退出去。” 见霍南君自个儿往圈里走,马倌急道:“县君,这可使不得!” 晚晴和幽草也惊道:“小姐,这是匹疯马!小心它又冲撞了您!” “疯的不是马,是人。”霍南君回头道:“行了,我自小跟着父亲养马驯马,我知道分寸。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反倒让它情绪不安。都出去吧。” 在霍南君一再令下,随侍们才远远的退出马厩。晚晴和幽草扒在门外,紧张的看着。 霍南君抱了草料,平和的看它。 蒙古马一脸警戒的与她对视。 父亲说,马,是一种懂得情感的动物。 尤其是军马,它们忠诚又勇敢,军马的出生就是为了在战场上献上生命。它们短暂的一生值得被尊重。 也不要试图完全磨灭一匹马的野性,它们应该有傲气。 霍南君叹了口气。又走近几步。 尽管她步履尽量平和,但蒙古马还是不安踏蹄。 霍南君估算着它的容忍界限,停下来。 将草料放在它的食槽里。语速轻缓的道:“我没有恶意。吃吧。” 尽管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霍南君还是与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抚下它的情绪,让它习惯她的存在。 蒙古马来回了许久,看上去又犹豫又戒备。 但兴许是已经被饿了好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饮水。 霍南君又接近几步,蒙古马吓得又退几分。 这一来二去,霍南君倒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在江中,与父亲一起养马的日子。真是颇为怀念。 不同于这深宫大院,那是她一生中少有的自由时光。 霍南君挽起柚子,在蒙古马吃草时,开始亲自打扫马圈。铲马粪、蒜粉驱虫,再垫上干净木屑。这一系列她亲力亲为,就跟以前一样。 倒是把马厩外的一干奴才惊得不行。谁都没想过,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永宁县君,竟然会为了照顾一匹马,愿意干这样的污糟事。 蒙古马开始还被她走来走去的身影,搞得心神不宁。到后来,也就是眼睛偶尔在她身上扫一眼。 等到蒙古马终于吃饱喝足,它的敌意也终于消减下去。 霍南君尝试着替它上药。因为伤口发炎,还不能沾水,所以只能用温润的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擦拭。 马厩前,二皇子杨子诀正结束早课。看见门外奴才们攒动的脑袋,好奇的往里看了一眼。 只见那娇小少女,正垫着脚尖,往那高头大马的颈上抹药。 那匹疯马,此刻竟然也任她靠着。只是偶尔的两声鼻响依旧表示不满。 那少女笑靥中含着春水。这样的眼神如三月桃花,在瞬间花开弥漫。 那个一向对任何人都带着几分疏离的女子,却原来也有这样的热情。 而对象,甚至只是一匹马。 她的裙袂不似平时干净,她的发鬓不似平时工整,甚至粗鲁挽起的袖口都显得不成体统。 但这一刻,她好像反而显得更加美丽。 杨子诀不由得有些发怔。 第六十九章 马厩 (这不是更新,因为作者大大现在还没到家,真的也是忙晕了最近。可能凌晨一、两点才能到家了!更新我会回家时上传!完全没想到今天会这么晚!不好意思!) 霍南君又道:“按李意的说法,蒙古马并不是皇上的意思。我也以为如此。如果是皇上,断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人为痕迹。这是有人打算借刀杀人。” 皇后又问:“那这匹马此前是谁在照料?” “一直都是东阳王的府兵。”霍南君想了想:“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活口了,也就查不到是谁安上的这些甲具。” “这么说又是桩悬案了。”皇后冷目蹙眉:“每每想到,有人在背后算计太子,本宫就如坐针毡。” 霍南君道:“这朝中明的暗的多少眼睛盯着太子位。” 皇后忖量:“如果太子出事,首当其冲的受益者,就是二皇子了。听说二皇子封爵,东阳王也送了重礼。二皇子曾亲到行馆以示感谢。” 这确也是没法否认。加上行猎前,杨子诀的刻意叮嘱,倒无法释疑。 “这只是我们的揣测,皇上那里已经定了案。咱们没有证据,是没法翻案的。” 皇后道:“皇上已认定东阳王谋反,当然不会再追究。但本宫这里可不是只看证据!” 霍南君想了想:“那匹蒙古马,姑母打算怎么处置?” 皇后侧身靠在玉枕上:“先往它身上查查看吧。【零↑九△小↓說△網】实在查不出什么,这等孽畜还留着做什么。” 霍南君倒有所沉思:“姑母不妨将这匹马给我,兴许我有办法将这个人找出来。” 皇后见霍南君嘴角轻扬,一丝精睿从她的眼中流露出来。 …… 校场的马厩里,蒙古马的神色有些萎靡。自从它摔伤霍南君后,无疑已被判了死刑。 它身体里的铁钉被取出来调查,但伤口却没人处理。 翻出的皮肉,隐隐已经发炎。引来不少苍蝇围绕,那嗡嗡声就好像恶人的谗言,令人厌恶。 它之前留下的血渍,仍然将胸前凝结成一片深绛色。 如今也只是一天将就着吊着命罢了。 霍南君见到它时,有些不忍。 在围场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是那样志骄意满,英气勃勃,接受的都是来自四面的赞赏。 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更何况,它只是一匹马。更是没人在意它的死活。 从那外翻的血窟窿就能看出来。想必马倌们在取钉子时,动作太过粗暴,更不可能会有什么止痛的措施。所以蒙古马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所以这会儿见人接近,又警惕又惊怒的打着鼻响。 马倌想上前将它牵出来,它却扬起蹄子,差点把人掀翻。 纵使它浑身狼狈,但那双眼睛仍然不肯屈服的样子。 马倌挽起袖子,扬起马鞭,怒道:“嘿!你个畜生,死到临头还敢尥蹶子!看爷不抽你!” 马倌就要上手,想来它这几日也没少挨鞭子。 霍南君却出声道:“住手。” 马倌复又停下,恭敬的道:“县君,这畜生野得很。不抽几鞭子,根本牵不出来。让奴才先给它打老实了,才敢让您靠近呐。” 霍南君道:“照你这么打,好马都被你打废了。” 马倌心下纳闷,反正这马都快被宰了,还在乎废不废的? 但他哪里敢跟霍南君顶嘴,只得道:“奴才这不是怕它再伤到您呐。” 霍南君道:“去把食槽清理干净,拿点新鲜的干草料、胡萝卜和水。再把去准备一块盐砖和蒜粉。” “县君,您这是……” “还不去?”霍南君冷冷的道:“你的职责就是喂马。马都顾不好,还留你做什么?” 马倌大惊,赶紧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见马倌利索的抱了草料来,霍南君道:“你们都退出去。” 见霍南君自个儿往圈里走,马倌急道:“县君,这可使不得!” 晚晴和幽草也惊道:“小姐,这是匹疯马!小心它又冲撞了您!” “疯的不是马,是人。”霍南君回头道:“行了,我自小跟着父亲养马驯马,我知道分寸。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反倒让它情绪不安。都出去吧。” 在霍南君一再令下,随侍们才远远的退出马厩。晚晴和幽草扒在门外,紧张的看着。 霍南君抱了草料,平和的看它。 蒙古马一脸警戒的与她对视。 父亲说,马,是一种懂得情感的动物。 尤其是军马,它们忠诚又勇敢,军马的出生就是为了在战场上献上生命。它们短暂的一生值得被尊重。 也不要试图完全磨灭一匹马的野性,它们应该有傲气。 霍南君叹了口气。又走近几步。 尽管她步履尽量平和,但蒙古马还是不安踏蹄。 霍南君估算着它的容忍界限,停下来。 将草料放在它的食槽里。语速轻缓的道:“我没有恶意。吃吧。” 尽管它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霍南君还是与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抚下它的情绪,让它习惯她的存在。 蒙古马来回了许久,看上去又犹豫又戒备。 但兴许是已经被饿了好多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饮水。 霍南君又接近几步,蒙古马吓得又退几分。 这一来二去,霍南君倒忍不住笑起来。她想起在江中,与父亲一起养马的日子。真是颇为怀念。 不同于这深宫大院,那是她一生中少有的自由时光。 霍南君挽起柚子,在蒙古马吃草时,开始亲自打扫马圈。铲马粪、蒜粉驱虫,再垫上干净木屑。这一系列她亲力亲为,就跟以前一样。 倒是把马厩外的一干奴才惊得不行。谁都没想过,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永宁县君,竟然会为了照顾一匹马,愿意干这样的污糟事。 蒙古马开始还被她走来走去的身影,搞得心神不宁。到后来,也就是眼睛偶尔在她身上扫一眼。 等到蒙古马终于吃饱喝足,它的敌意也终于消减下去。 霍南君尝试着替它上药。因为伤口发炎,还不能沾水,所以只能用温润的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翼翼的擦拭。 马厩前,二皇子杨子诀正结束早课。看见门外奴才们攒动的脑袋,好奇的往里看了一眼。 只见那娇小少女,正垫着脚尖,往那高头大马的颈上抹药。 那匹疯马,此刻竟然也任她靠着。只是偶尔的两声鼻响依旧表示不满。 那少女笑靥中含着春水。这样的眼神如三月桃花,在瞬间花开弥漫。 那个一向对任何人都带着几分疏离的女子,却原来也有这样的热情。 而对象,甚至只是一匹马。 她的裙袂不似平时干净,她的发鬓不似平时工整,甚至粗鲁挽起的袖口都显得不成体统。 但这一刻,她好像反而显得更加美丽。 杨子诀不由得有些发怔。 第七十章 (这不是更新,真正的更新在凌晨三点前!谢谢大家理解!虽然已忙成狗,仍会每日更新的) 晚晴察觉到身后有人,待回头一看,赶紧道:“二殿下!” 奴才们才又回身请安。 杨子诀淡淡点了头。 马倌见他也是刚从校场练了骑射归来,赶紧上前想替他牵马。 却听杨子诀道:“今日我来,你打水去吧。” 皇子们的马都是由专人照料,像每日骑用后,都会进行清洗,但这些往往都是由下人来做。 由皇子亲自来做的时候不多。 马倌想着,看来二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杨子诀牵马入内。马棚内分隔着数间小间,另一侧的空地上砌着一尺深的水池。马倌们正七手八脚的抬着清水池内。 霍南君见到杨子诀,正在上药的手忽然停下:“见过二殿下。” 杨子诀雍容浅笑:“没想到在这见到永宁。” 霍南君意识到,眼下自己的仪态应该不怎么可观。她赶紧将撸起的袖管放下,遮住那半片莹润肌肤。 她道:“南君失礼了。” 杨子诀看着那圈里,显然是刚刚清扫过。还有驱虫的蒜粉,供马舔舐的盐砖,都是新添的。 他道:“永宁是女子,也会懂得养马,还能亲力亲为。这很少见。” 霍南君说:“小时候在江州,跟着父亲学养马。让二殿下见笑了。” 蒙古马见到生人,又开始瞪着大眼睛,呼呼喘气起来。 好马的定义各有不同。 譬如挽用马,耐力就比速度更重要。 譬如御马,稳定性就比烈性更重要。 杨子诀咧嘴笑道:“这匹马被关了这么多天,也没磨掉脾性。骄傲的马,虽然勇敢无畏,但服从力就低得多。所以永宁若想养马,最合适的还是一匹温顺的良驹。免得再伤到自己。” “多谢二皇子善言。”霍南君轻抚着马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说:“只不过,就算是再温顺的马,遭此折磨,也会性情大变吧。” 杨子诀若有所思的看着,叹道:“我也听说了,是东阳王企图谋害太子殿下。这匹马已经摔过人,最好还是不要再要了。” 霍南君状似无意的斜睨他笑道:“马没有罪,有罪的是人。何必让一头无知的畜生,去给人的罪孽陪葬呢。反正这朝堂上,总是赶着一波又一波的替死鬼。” 杨子诀听出她话中藏着玄妙,他浅笑不语。 自从御膳房一事后,杨子诀就常常留心霍南君。虽然表面上,他二人依旧无交集,但言语之间,眼神之间,便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 若不是她有心,又怎会突兀的对自己说这番话。 杨子诀笑道:“这匹马伤了你,永宁却不计前嫌。颇有霍将军的爽阔风范。” 杨子诀就像天生会说话一样,就算是带着奉承的意思,却没有奉承的味道。 他既不失身份,也让人受得起,听着只觉得清爽。 “我只是可怜它。”霍南君轻抚它的马背:“之前那样英俊勇武,眼下却如此落魄。听说东阳王在金陵的那段时间,它身无盔甲,一身皮毛又红又亮,就像抹了油,威风极了。不知二皇子看过没有。” 杨子诀怔了怔,想了片刻,说:“之前在东阳王行馆,确实听说东阳王带了匹好马来,但未曾一见。” 这么说,杨子诀是提前知道蒙古马存在的?如果稍微上点心,就有可能打探出东阳王送礼的意图。 霍南君不动声色,说道:“那还真是可惜。” “二殿下,水灌满了。”马倌说。 “嗯。下去吧。”杨子诀牵马走到池边,屏退了奴才。 杨子诀将马拴好,先是拿起中毛刷,快速刷净马身,梳理鬃毛。接着再用长毛刷,仔细擦拭。 他堂堂一个皇子,做起这些也有板有眼。 霍南君在一旁上药,杨子诀在一旁刷马。 他们自然又恭谨的说着话。 杨子诀是个聪明人,在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中,总能彼此交流到一些奴才们听不懂的意思。 不会像杨子雍那样,就像两人永远不在一条线上。 所以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总是复杂,但又轻松的。 杨子诀从未深入了解过这个女子,但二人却似乎意外的默契。就像相识多年。 杨子诀正修剪马尾,道:“你身边的那匹蒙古马,一直警惕十足的盯着我。很难想象,它还会让人近身。” 霍南君用温润帕子替它擦拭胸前:“马的记忆很好,对于它臣服过的,和伤害过它的人,很长时间里都会留下印象。” 因为血液凝结,霍南君费了很久力气,还未将那梳理开。倒是引得马蹄不安的踏了几步。 “看它那立起的耳朵,它太紧张了。”杨子诀笑道:“等他的耳朵像我这匹一样伏下来时,再让人用温水试试。” 马的耳朵上是十六块肌肉,可以前后旋转。伏下的耳朵代表放松的心情。 就在霍南君感慨皇家的马的确是温顺许多时。 却见杨子诀的马不以为然。正被修剪的胡乱一甩! 啪!甩起一波水花,打在杨子诀脸上。 “喂!”杨子诀躲避不得,被溅了满头满脸。 “二殿下!”霍南君一惊。 只见杨子诀闪到一边,演武的锦袍本就在刷马时已经打湿。如今只时更湿一点而已。 但被马尾抽脸,抽的还是一位皇子的脸!老兄,你尾巴还要不要了? 霍南君见他无伤,只是摸着脸一脸尴尬。额头发丝,掐出断线的水珠。 霍南君忍不住“噗嗤”一笑。轻盈的笑声从掩嘴的手下释放出来。 前一刻还在赞它温顺,后一刻就被打脸。 马,果然是很有灵性的动物。 见霍南君笑得清朗,就像明媚的晨曦,终于破开了启明前的灰暗。 随着霍南君的发笑,周围的几个奴才们也尽都透乐起来。但又兀自强忍得辛苦。 杨子诀自己也忍不住失笑,指着自己道:“看来它也不服气。” 霍南君笑了一会,让晚晴递上一张娟子,道:“二殿下,还是先擦擦吧。” 娟子上,细纱青绣,幽香淡淡。 杨子诀心头一动,看着那静逐游丝眉轻轻挑起的笑意,格外美好。 “谢过永宁。” 此刻马厩外,一个鸦青色锦衣的男子,恰巧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一个清新爽阔,一个巧笑嫣然,原本是一幅画景,却让他眉宇微蹙。 第七十一章 抓人 (这不是更新,今日更新在凌晨三点前,先来报个备) 晚晴察觉到身后有人,待回头一看,赶紧道:“二殿下!” 奴才们才又回身请安。 杨子诀淡淡点了头。 马倌见他也是刚从校场练了骑射归来,赶紧上前想替他牵马。 却听杨子诀道:“今日我来,你打水去吧。” 皇子们的马都是由专人照料,像每日骑用后,都会进行清洗,但这些往往都是由下人来做。 由皇子亲自来做的时候不多。 马倌想着,看来二殿下今日心情不错! 杨子诀牵马入内。马棚内分隔着数间小间,另一侧的空地上砌着一尺深的水池。马倌们正七手八脚的抬着清水池内。 霍南君见到杨子诀,正在上药的手忽然停下:“见过二殿下。” 杨子诀雍容浅笑:“没想到在这见到永宁。” 霍南君意识到,眼下自己的仪态应该不怎么可观。她赶紧将撸起的袖管放下,遮住那半片莹润肌肤。 她道:“南君失礼了。” 杨子诀看着那圈里,显然是刚刚清扫过。还有驱虫的蒜粉,供马舔舐的盐砖,都是新添的。 他道:“永宁是女子,也会懂得养马,还能亲力亲为。这很少见。” 霍南君说:“小时候在江州,跟着父亲学养马。让二殿下见笑了。” 蒙古马见到生人,又开始瞪着大眼睛,呼呼喘气起来。 好马的定义各有不同。 譬如挽用马,耐力就比速度更重要。 譬如御马,稳定性就比烈性更重要。 杨子诀咧嘴笑道:“这匹马被关了这么多天,也没磨掉脾性。骄傲的马,虽然勇敢无畏,但服从力就低得多。所以永宁若想养马,最合适的还是一匹温顺的良驹。免得再伤到自己。” “多谢二皇子善言。”霍南君轻抚着马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说:“只不过,就算是再温顺的马,遭此折磨,也会性情大变吧。” 杨子诀若有所思的看着,叹道:“我也听说了,是东阳王企图谋害太子殿下。这匹马已经摔过人,最好还是不要再要了。” 霍南君状似无意的斜睨他笑道:“马没有罪,有罪的是人。何必让一头无知的畜生,去给人的罪孽陪葬呢。反正这朝堂上,总是赶着一波又一波的替死鬼。” 杨子诀听出她话中藏着玄妙,他浅笑不语。 自从御膳房一事后,杨子诀就常常留心霍南君。虽然表面上,他二人依旧无交集,但言语之间,眼神之间,便能察觉到细微的变化。【零↑九△小↓說△網】 若不是她有心,又怎会突兀的对自己说这番话。 杨子诀笑道:“这匹马伤了你,永宁却不计前嫌。颇有霍将军的爽阔风范。” 杨子诀就像天生会说话一样,就算是带着奉承的意思,却没有奉承的味道。 他既不失身份,也让人受得起,听着只觉得清爽。 “我只是可怜它。”霍南君轻抚它的马背:“之前那样英俊勇武,眼下却如此落魄。听说东阳王在金陵的那段时间,它身无盔甲,一身皮毛又红又亮,就像抹了油,威风极了。不知二皇子看过没有。” 杨子诀怔了怔,想了片刻,说:“之前在东阳王行馆,确实听说东阳王带了匹好马来,但未曾一见。” 这么说,杨子诀是提前知道蒙古马存在的?如果稍微上点心,就有可能打探出东阳王送礼的意图。 霍南君不动声色,说道:“那还真是可惜。” “二殿下,水灌满了。”马倌说。 “嗯。下去吧。”杨子诀牵马走到池边,屏退了奴才。 杨子诀将马拴好,先是拿起中毛刷,快速刷净马身,梳理鬃毛。接着再用长毛刷,仔细擦拭。 他堂堂一个皇子,做起这些也有板有眼。 霍南君在一旁上药,杨子诀在一旁刷马。 他们自然又恭谨的说着话。 杨子诀是个聪明人,在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中,总能彼此交流到一些奴才们听不懂的意思。 不会像杨子雍那样,就像两人永远不在一条线上。 所以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总是复杂,但又轻松的。 杨子诀从未深入了解过这个女子,但二人却似乎意外的默契。就像相识多年。 杨子诀正修剪马尾,道:“你身边的那匹蒙古马,一直警惕十足的盯着我。很难想象,它还会让人近身。” 霍南君用温润帕子替它擦拭胸前:“马的记忆很好,对于它臣服过的,和伤害过它的人,很长时间里都会留下印象。” 因为血液凝结,霍南君费了很久力气,还未将那梳理开。倒是引得马蹄不安的踏了几步。 “看它那立起的耳朵,它太紧张了。”杨子诀笑道:“等他的耳朵像我这匹一样伏下来时,再让人用温水试试。” 马的耳朵上是十六块肌肉,可以前后旋转。伏下的耳朵代表放松的心情。 就在霍南君感慨皇家的马的确是温顺许多时。 却见杨子诀的马不以为然。正被修剪的胡乱一甩! 啪!甩起一波水花,打在杨子诀脸上。 “喂!”杨子诀躲避不得,被溅了满头满脸。 “二殿下!”霍南君一惊。 只见杨子诀闪到一边,演武的锦袍本就在刷马时已经打湿。如今只时更湿一点而已。 但被马尾抽脸,抽的还是一位皇子的脸!老兄,你尾巴还要不要了? 霍南君见他无伤,只是摸着脸一脸尴尬。额头发丝,掐出断线的水珠。 霍南君忍不住“噗嗤”一笑。轻盈的笑声从掩嘴的手下释放出来。 前一刻还在赞它温顺,后一刻就被打脸。 马,果然是很有灵性的动物。 见霍南君笑得清朗,就像明媚的晨曦,终于破开了启明前的灰暗。 杨子诀也不由得笑起来,指着自己道:“看来它也不服气。” 霍南君笑了一会,还是掏出一张娟子,递上道:“二殿下,还是先擦擦吧。” 娟子上,细纱青绣,幽香淡淡。 杨子诀心头一动,看着那静逐游丝眉轻轻挑起的笑意,格外美好。 “谢过永宁。” 此刻马厩外,一个鸦青色锦衣的男子,恰巧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一个清新爽阔,一个巧笑嫣然,原本是一幅画景,却让他眉宇微蹙。 第七十二章 (今天请个假,明天一定补上) 李意说:“不过,这甲具一看就是军用装备。被人查出来,都得吃牢饭。像这种交易往往都很私密。就算在作坊逮着了人,恐怕也搜不出直接的证据。” “我只要人。”霍南君含着深意道:“只要找到人,证据自然就有了。” 李意与霍南君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 李意很想亲眼看看这个女子,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李意道:“就怕出了事后,人已经跑了。” 霍南君想了想:“不一定,要这副甲具的人,肯定不会告诉那些作坊甲具的用途。所以那些工匠,也料不到会涉案。不管怎么说,先让南英哥哥去西市找找。” “霍南英,霍相国的长子,位居羽林中郎,属禁军。”李意道:“嗯,戍卫京城本就是他的职责,他派兵去,再合适不过。” 霍南君看着他:“我没想到你会淌这趟水。” “当然是有必要。” “为什么?” “围场的事,是皇命。我李家为臣子,自然得遵命行事。事关重大,所以不敢透露半点。但我却不想因此让娘娘和太子以为,微臣不诚。”李意道。 李意身为太子侍臣,但围场事件,他显然是效忠于皇上。对于皇后和太子而言,这一点影响十分微妙。 “所以,你这是在表忠心?” “当然不止,我也是在为自己洗嫌疑。” 霍南君目含深意的看他。 李意脸上只是一片平波无动。没有过错的愧疚,也没有臣下的谄媚。 他道:“既然知道蒙古马存在的人,都有谋害太子的可能。我想你应该也不会排除,对我的怀疑。” 霍南君道:“你倒是算得很清楚嘛。” 皇后迟早要查。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这倒是符合李意的性格。 如果真以他的办法为突破口抓到人,不仅减少围猎带来的不利影响,还算立功一件。 这殷勤献得明显,但又可恶的有用。 李意说:“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霍南君淡淡一笑:“我也希望李大人的办法,能为你表明忠心。” …… 霍南君将一卷画纸装进木筒中,递给小宁子:“将这个送去南英堂兄那,亲自交给他。请他立即带人排查金陵周边农具作坊。重点关注懂得灌钢法的人。如果查到有作盔甲的痕迹,马上收监。明天我要见到人。” 小宁子惊讶的问:“就一天?” “对,就一天。”霍南君道:“兵贵神速。一旦出兵,如果一天内抓不到人,人没跑也被吓跑了。” 小宁子领命,又问道:“县君,中郎大人抓人,也得要依据。如果中郎大人问起来,奴才该怎么说……” 霍南君想着:“你就说,只要有了嫌疑人,这些甲具图纸就是证据!” 小宁子点头。霍南君又道:“还有,再告诉南英堂兄,如果没有找着这样的人!就让他造一个出来……” 小宁子一脸惊讶:“造一个?” “得做好两手准备。总之,我必须要一个人。不管他是真是假。” 小宁子懵懂的答道:“奴才记住了。不过县君,您就让奴才带了几句去见霍大公子?这又要动兵,又要抓人的。霍大公子能信吗?” 霍南君这才想道:“这倒提醒我了,想让那个懒散的堂兄干活。还得借姑母的名头压一压才行。” “怎么压?” 霍南君想了想,转身走进屋,拿了一根马鞭出来:“你跟他说,是姑母要他办的,如果办不成,明儿个就用这根马鞭把他抽回相国府去。” 小宁子噗嗤一笑:“县君,您总是假传娘娘懿旨。” 霍南君唇角一勾:“谁让这招实在好用呢。” …… 政务殿内。 皇后、霍元恭、袁庆、刘书易和霍南君五人正在殿中议事。 “这份改革吏治的方案,分七纲二十三条。涉及了户部、刑部、科举等诸多领域。改革力度,本朝还从未有过。这可是一场大雨哟。”中书监袁庆笑道。 文穆皇后道:“现在就等黄门侍郎朱大人,关于门下省的那部分写完,便可以汇总了。” 霍南君说:“想要重组门下省,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而且,我估摸着皇上,兴许已有了打算。这一条未必采纳。” 霍元恭道:“我们所有的谏言,也只是提议。最后仍然是要等皇上圣断。这么多条条改改,皇上不尽然采纳,也属正常。但我们该提的建议,还得提。该坚持的观点,还得坚持。” 伯父话中之意,便是内紧外松。一些不太重要的,驳了也就驳了。原本也没指望,皇上会完全准了他们的折子。 但对于核心利益的部分,却不能让步。那关系到,以后的政途。 皇后道:“我看这份折子的内容已经差不多了。南君,你就开始着手落稿吧。不日便是中秋佳节,本宫以为那一日是个机会。” 袁庆也道:“不错。此次上折关乎民生国政,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献上这样一份礼物。必然龙颜大悦。” 让一个小姑娘担任起联名上书的启奏人。怎么看也是儿戏得很。刘书易对此不表赞同。 虽然他坐在这里。还听说皇后把太子选拟侧妃的名单都已经递交皇上了。他的女儿极有可能会嫁给太子。 就算是这样,刘书易也不认为自己是太子的党羽。 这也许就是刑狱官员的惯有毛病,古板又孤执。 如果不是因为霍相国的邀请,又对他写出的改革刑罚方案,给出极大的尊重。他是不愿意屡次进入政务殿,引人口实。 对于霍南君,刘书易承认,这小女孩对政务的通熟程度让人意外。但这也仍然不足以支撑起,她能替代太子呈言。 不论是身份、威望、合理性,都轮不上她一个后宫丫头。 但皇后、相国全力支持,连中书监袁庆都没有明确反对。 刘书易也不好说什么。 反正自己只效忠国法,并非太子党。也就无所谓隔岸观火。刘书易在心底暗自想着。 霍南君算着日子,福身回道:“是,南君一定竭尽所能,在中秋前,完成这篇文章。” 殿中的政务一直探讨至落入西斜时。 疏影传话:“娘娘,霍大公子进宫,说有要事禀告。” “南英?”皇后微愣。这孩子怎么来了? 第七十三章 怀疑 霍南君想了想:“这么说,堂兄是确定抓对人了?” 霍南君的打算是,能通过灌钢法,找到蛛丝马迹当然最好。 如果行不通,她也不会浪费这此出兵机会。就算要造个假的出来,也总得来一场“打草惊蛇”。 “你还好意思说,你个丫头一肚子坏水。要是造个假的,肯定后面还有一屁股麻烦事摊给我。我当然是想办法给你们个真的呀。这叫长痛不如短痛。”霍南英大大的打了个呵欠。 皇后道:“好了,赶紧的说说,你是怎么找的?” 霍南英答道:“我先是让人打听了这灌钢法。这城内外,只有两家作坊能熔锻钢材。一家在西市,一家在城外。西市那家门面不大。城外那家,看着不显山露水的。我们闯进去后,倒是别有洞天呀。只不过搜了一番后,两家都没找到私作甲具的证据。” “然后,我就将咱们带去的那份图纸塞到他们柜子里,被侍卫们翻出来。这不就有证据了吗?还是被抓现行。”霍南英得意的说。 皇后道:“这点小把戏,不是明摆着栽赃吗?胡闹。一个作坊里那么多工匠,就算把他们暂时抓回去,等到移交到都官曹时,那铁定得翻供。群体翻供,那也会引起都官郎中的注意。” (注:都官曹,是南北朝管京城刑事的机构。因三省六部在当时只有雏形,还未正式成立,所以刑狱体系还比较混乱。在这里笼统的将都官曹,等同于刑部,权力范围有所扩大。和正史有差别。) 霍南英笑道:“姑母以为我塞图纸是为了栽赃?那可就错了。而且当时,我也没在那抓人。” “你翻出图纸后没抓人?那干什么去了?” 霍南英扬起嘴角,神秘的一笑:“不仅没抓,我还送礼去了。” 皇后怔了片刻,道:“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霍南英道:“姑母应该知道。如果是私造武器的罪名,那可是得吃牢饭。不管这甲具是不是他们做的,所有人必然一口否认到底。想撬开这么多张嘴,让他们认罪,那可太麻烦了。” “所以啊,我就换了种思路。既然大家都不喜欢认罪,那总该喜欢领赏吧。”霍南英道:“我估摸着这些人根本不知这甲具的用途。所以等翻出图纸后,便对他们声称,这副甲具是受了朝廷的委托打造的,因做工出色,朝廷打算再做几副。还分别送去一副匾,写着:巧夺天工。并赏了他们两百锭银。” “哟,这是打算扔孩子套狼呀。”皇后对霍南君笑道。 霍南君眨眨眼:“那他们都领了吗?这么突兀的赏赐,恐怕也不大敢信吧。” 霍南英说:“还真被你猜中了。看着我眼生,还带着卫兵,两家作坊还都不敢收。当然也不承认做过甲具。” 霍南君笑道:“这是当然。民间敢私作武器的人,胆儿不小,但肯定也不傻。还能这样轻易被你套出去?” “掌柜的不傻,但总有人傻。”霍南英继续说:“所以啊,我当时二话不说,撂下赏赐牌匾和银子,转身带人就走了。” 霍南君已经听明白了,她眼睛一亮:“堂兄,难道你是要守株待兔?” “不错!”霍南英笑起来,那明眸皓齿的脸上,连笑意都带着几分慵懒。他支着额道:“我带着卫兵们走了,但留下两个人在暗中盯梢。准备看看,他们两家收了赏赐的反应。” “那具护甲你也说了,做工精细复杂。不仅需要铁匠,还得有漆匠、裁缝、磨镜师傅等人一块儿制作。我这么大张旗鼓的只给铁匠铺子送了赏银,我还不信其他人不眼红。”霍南英道:“这不,昨天傍晚,就陆续的有人往那西市的铺子里钻。想要找那掌柜的分一杯羹。被我留在那的人,听了个清楚。” “城外的那家作坊一切如常。西市的这家进进出出,这不就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么。若这副甲具不是出自他们之手,哪里冒出来这几个无关的人。所以,我当下便杀了个回马枪。把农具铺子的人都抓回去,还顺道把那些漆匠、裁缝一块儿捎上,算是个一锅端。” “这下抓人,那可是目标明确。等他们在牢子里齐聚,没审多久,便有人把不住风了。一个开口了,后面哪还藏得住。” 霍南君笑道:“堂兄这是一出欲擒故纵,玩得溜儿熟啊。” 霍南英虽然不爱管办事,也懒得管事。但做事的能力还是有的。所以才更让霍相国生气了。 皇后也点头称赞:“不错,我们霍大公子,看来只是懒在身上,脑筋还是动得很勤快的嘛。” “姑母您下的懿旨,我哪敢耽搁呀。这不,抓了人后我们回去就审。那掌柜的,还是我亲自审的。” 皇后赶紧问:“那他交代没有?” 霍南英答道:“审了一晚上,下面的人都招了,他自然赖不掉。后来,他也只能承认了,那副钢铠的确是他们做的。” “那是谁让他们做的?什么时候让做的?”霍南君问道。 霍南英有点无奈的道:“掌柜的说,七月三十日。来了个身形纤瘦的男人。一直带着斗笠,模样没露出来。那人只给他们一卷图纸锦帛,出以高价,让在五天内打造出一副甲具。不过锦帛已经在甲具完成时,就被烧了。” “就算没看到样子。着装、发式、口音,可有半点能推测出身份的线索?” “着装是一身云纹联珠锦衣的常服,本地口音。哦,对了,声音还颇为细腻。唯一有点价值的线索,便是手腕上有两条缠绕藤蔓似的花纹刺青。别的就问不出什么了。他们也不知道这副甲具用途。当听说是东阳王谋反的证物后,当时那掌柜就晕死过去,现在也没醒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得更多,意料之中。”霍南君思索着。 “能穿那身衣裳的就不是平头百姓。定是哪家权贵的家臣甚至家奴。声音细腻……难道是太监?”皇后凝神想着:“对了,七月三十日,正是在二皇子杨子诀去会见东阳王的第二天……难道果然是他?” 第七十四章 皇后的怀疑呼之欲出。 霍南君也不敢确认。她只是说:“姑母,这事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别忘了,七月三十日前,去过东阳王府上的不止二皇子一人。义王、建平王都去过。 皇后神色肃穆的捋着指甲,长长的玳瑁护指闪动锐利的光泽。她冷声道:“建平王是异姓王,本来没资格参加太子及冠之礼。但皇上特意召他回来,我估摸着也是想借东阳王敲山震虎。他在京城势单力薄,哪敢动那些歪脑筋。而义王忠厚老实,又与我们交好。他不会。” 霍南君冷笑:“谁忠不忠都不一定呢。” 皇后愣了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怀疑这位王叔?” 皇后忍不住笑,又说:“先不说这义王没什么能力,从小又自卑。一直小心翼翼的依附着他的兄长们。当年皇上还只是偏居一隅的亲王,雍儿也不是太子。这义王就为了哄雍儿开心,趴着身子,给雍儿当马骑。他对晚辈们,包括对先皇的晚辈们,那是没得说的。再说如果雍儿出事,对他半点好处没有。又怎会是他?” 霍南君想了想,义王前世支持的是徐婕妤的九皇子。但现在九皇子才一岁多,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儿。怎么看也不大可能扯上关系。 就算太子位空出来,也万万轮不上九皇子,更不可能落在义王头上。他现在的确没有除掉太子的动机。 霍南君还是道:“我没有怀疑谁。我只是想说,没有明确的迹象前,我们不应轻易下结论。还得再查查。” “可是如果太子出事,二皇子是唯一的受益人。” “他受益人没错,但不是唯一。”霍南君道:“姑母你想,这件事的目的可能是为了谋害太子,也可能想对付的是东阳王,甚至还有可能是为了引我们鹬蚌相争。这都是动机。除了几位皇子和王爷,朝中还有许多臣子,他们也会考虑站队。”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果是臣子,他们不是太子位的继承者,但却也是受益者。”皇后陷入思索:“这么说起来,你觉得那个李意会不会在其中浑水摸鱼?他可是最清楚围场的。” 提起李意,霍南君倒有些犹豫。她对于李家一向防备,也不认为他们会力挺太子。 只要现在她稍微表示一下怀疑,李意也会失去皇后的信任。皇后不会容忍太子身边有这么一颗钉子,处理起来自然不会手软。 但霍南君思索再三后,还是说道:“我认为……李意事先恐怕也不知情。当时蒙古马冲进北坡后,李意曾试图拦下它。它当时伸手就去勒缰。在那种速度下,蒙古马失控,连他也会很危险。如果他知道马具有问题,不可能那样做。而且……不瞒姑母,这灌钢法,也是李意告诉我的。否则,要查出护具来源,恐怕还得多费一番功夫。” “哦?是他想的办法?” “他说围场是受了皇命,不敢抗旨。也不想让姑母以为他不诚。” 皇后想了半晌,才道:“李家是魏人,也的确只有他们才适合替皇上除了东阳王。如果甲具不是他们做的。那他也没做错什么。” 霍南君所言虽是事实,但也相当于是在皇后面前保下他李家。 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这样做。不是应该把他们踢出朝堂才是? 但想起李意总归是救了自己一回。虽然她没去跟他说过什么感谢的话。但心底多少还是记着。 在朝堂上,最不该有的就是妇人之仁。也没有有恩必报这种说法。 自己果然还是不够老练吧。霍南君暗自叹了口气。 霍南君道:“我以为还是该重点追查一下那个斗笠人的身份。不过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以为是该谨慎些,太过主观也许会失了判断。” 皇后点头道:“也对。那么便双管齐下。等会本宫就派人去一趟内廷所,如果腕上刺青的人是宫里的太监,一查就知道。而南英,你在外面,也得再审审。” 霍南英一听,觉得头大,苦叫道:“姑母,瞧我一个晚上,舌头都快干成两半儿了。才从那铁匠嘴里套出这些来。还要我审?快饶了我吧。” 皇后莞尔一笑:“多了条舌头不是如虎添翼?让本宫看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别别别,我是真没辙了。再审下去,我就只能上刀了!审个血花四溅的也不好看不是。而且姑母,我只是个护卫,管抓人也不管审案呐。” 霍南君想了想:“我以为堂兄所言有理。审案子不是他的专长。他能正正经经的审出个斗笠人,就已经不错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更多。我看,不如交给都官刘尚书,让他下面的人再审一下,毕竟他们刑狱的人比我们敏锐许多呢。” “你是说,把人交到都官曹去?”皇后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调查护具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本来就瞒不住。”霍南君说:“南英哥哥派兵端了一锅铁匠铺子,只要那斗笠人听到这条风声,肯定能猜着是怎么回事。如果人再留在南英哥哥那里,没用了不说,也不合规矩。所以我们不仅要把人送到都官曹,还要大张旗鼓的送。最好,让他们进了都官曹,能吐出个人来。” 皇后嗅到话中的意味:“你是说用铁匠铺子的人,把斗笠人给引出来?” 霍南君道:“那都官曹是什么地方,进了那不吐点东西怎么可能。那都官刘尚书,又是个秉公办事的。如果那铁匠能咬出个人,总有人会着急。” “打草惊蛇。”皇后眼睛微眯:“你是一早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霍南君道:“不这么做,蛇哪能出来。” 霍南英才不管那么多,他一拍手:“这就对了嘛!赶紧把他们送走,什么时候送,我现在就送!” 霍南君浅浅一笑:“堂兄,别这么急。人明天再送,因为送之前,你还得办件事。” “又是什么?该不会又是什么麻烦事吧” “不麻烦。”霍南君笑道:“你来,我跟你说。” 霍南君附耳过去。 第七十五章 地图 (今日更新稍微晚一个小时,半夜码字!) 皇后的怀疑呼之欲出。 霍南君也不敢确认。她只是说:“姑母,这事还不能轻易下结论。别忘了,七月三十日前,去过东阳王府上的不止二皇子一人。义王、建平王都去过。 皇后神色肃穆的捋着指甲,长长的玳瑁护指闪动锐利的光泽。她冷声道:“建平王是异姓王,本来没资格参加太子及冠之礼。但皇上特意召他回来,我估摸着也是想借东阳王敲山震虎。他在京城势单力薄,哪敢动那些歪脑筋。而义王忠厚老实,又与我们交好。他不会。” 霍南君冷笑:“谁忠不忠都不一定呢。” 皇后愣了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怀疑这位王叔?” 皇后忍不住笑,又说:“先不说这义王没什么能力,从小又自卑。一直小心翼翼的依附着他的兄长们。当年皇上还只是偏居一隅的亲王,雍儿也不是太子。这义王就为了哄雍儿开心,趴着身子,给雍儿当马骑。他对晚辈们,包括对先皇的晚辈们,那是没得说的。再说如果雍儿出事,对他半点好处没有。又怎会是他?” 霍南君想了想,义王前世支持的是徐婕妤的九皇子。但现在九皇子才一岁多,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儿。怎么看也不大可能扯上关系。 就算太子位空出来,也万万轮不上九皇子,更不可能落在义王头上。他现在的确没有除掉太子的动机。 霍南君还是道:“我没有怀疑谁。我只是想说,没有明确的迹象前,我们不应轻易下结论。还得再查查。” “可是如果太子出事,二皇子是唯一的受益人。” “他受益人没错,但不是唯一。”霍南君道:“姑母你想,这件事的目的可能是为了谋害太子,也可能想对付的是东阳王,甚至还有可能是为了引我们鹬蚌相争。这都是动机。除了几位皇子和王爷,朝中还有许多臣子,他们也会考虑站队。” “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如果是臣子,他们不是太子位的继承者,但却也是受益者。”皇后陷入思索:“这么说起来,你觉得那个李意会不会在其中浑水摸鱼?他可是最清楚围场的。” 提起李意,霍南君倒有些犹豫。她对于李家一向防备,也不认为他们会力挺太子。 只要现在她稍微表示一下怀疑,李意也会失去皇后的信任。皇后不会容忍太子身边有这么一颗钉子,处理起来自然不会手软。 但霍南君思索再三后,还是说道:“我认为……李意事先恐怕也不知情。当时蒙古马冲进北坡后,李意曾试图拦下它。它当时伸手就去勒缰。在那种速度下,蒙古马失控,连他也会很危险。如果他知道马具有问题,不可能那样做。而且……不瞒姑母,这灌钢法,也是李意告诉我的。否则,要查出护具来源,恐怕还得多费一番功夫。” “哦?是他想的办法?” “他说围场是受了皇命,不敢抗旨。也不想让姑母以为他不诚。” 皇后想了半晌,才道:“李家是魏人,也的确只有他们才适合替皇上除了东阳王。如果甲具不是他们做的。那他也没做错什么。” 霍南君所言虽是事实,但也相当于是在皇后面前保下他李家。 她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这样做。不是应该把他们踢出朝堂才是? 但想起李意总归是救了自己一回。虽然她没去跟他说过什么感谢的话。但心底多少还是记着。 在朝堂上,最不该有的就是妇人之仁。也没有有恩必报这种说法。 自己果然还是不够老练吧。霍南君暗自叹了口气。 霍南君道:“我以为还是该重点追查一下那个斗笠人的身份。不过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以为是该谨慎些,太过主观也许会失了判断。” 皇后点头道:“也对。那么便双管齐下。等会本宫就派人去一趟内廷所,如果腕上刺青的人是宫里的太监,一查就知道。而南英,你在外面,也得再审审。” 霍南英一听,觉得头大,苦叫道:“姑母,瞧我一个晚上,舌头都快干成两半儿了。才从那铁匠嘴里套出这些来。还要我审?快饶了我吧。” 皇后莞尔一笑:“多了条舌头不是如虎添翼?让本宫看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别别别,我是真没辙了。再审下去,我就只能上刀了!审个血花四溅的也不好看不是。而且姑母,我只是个护卫,管抓人也不管审案呐。” 霍南君想了想:“我以为堂兄所言有理。审案子不是他的专长。他能正正经经的审出个斗笠人,就已经不错了。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更多。我看,不如交给都官刘尚书,让他下面的人再审一下,毕竟他们刑狱的人比我们敏锐许多呢。” “你是说,把人交到都官曹去?”皇后犹豫了一下:“那我们调查护具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本来就瞒不住。”霍南君说:“南英哥哥派兵端了一锅铁匠铺子,只要那斗笠人听到这条风声,肯定能猜着是怎么回事。如果人再留在南英哥哥那里,没用了不说,也不合规矩。所以我们不仅要把人送到都官曹,还要大张旗鼓的送。最好,让他们进了都官曹,能吐出个人来。” 皇后嗅到话中的意味:“你是说用铁匠铺子的人,把斗笠人给引出来?” 霍南君道:“那都官曹是什么地方,进了那不吐点东西怎么可能。那都官刘尚书,又是个秉公办事的。如果那铁匠能咬出个人,总有人会着急。” “打草惊蛇。”皇后眼睛微眯:“你是一早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霍南君道:“不这么做,蛇哪能出来。” 霍南英才不管那么多,他一拍手:“这就对了嘛!赶紧把他们送走,什么时候送,我现在就送!” 霍南君浅浅一笑:“堂兄,别这么急。人明天再送,因为送之前,你还得办件事。” “又是什么?该不会又是什么麻烦事吧” “不麻烦。”霍南君笑道:“你来,我跟你说。” 霍南君附耳过去。 霍南英聆听,越听嘴巴张得越大。他瞪着大眼,惊骇的嚎道:“这还叫不麻烦,我的祖宗,你这是要人命啊。” 第七十六章 进退 (今日更新晚一点,凌晨三点前更新,先来打个报告!) 御书房的西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图。纵横交错的线条,在羊皮上勾勒出南朝的国土。 东至东海,西临西藏。北魏与之平分天下,争夺中原。 武皇帝杨骏站在地图前,他经常这样,凝视自己的江山。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睛里便少了在后宫中的风流,而是多了几分深沉。 似乎通过这地图,他就能体会到那坐拥天下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比任何女子的娇躯更让他愉悦。 皇帝又在地图前站了很久,他的视线沿着长江流域徘徊,落在洞庭湖以南地区。 总管太监道:“皇上,您今日站了这么久,到榻上歇一歇吧。” 皇帝却没有走。他仍是负手而立,说道:“花瑞,这时候建平王应该回到荆州了吧。” 花公公笑道:“哪能啊,皇上。建平王刚走没几天,从金陵到荆州,有两千里地呢。” 皇帝沉默了一会:“建平王是走的陆路,还是水路?” “回皇上,建平王来去都是坐船。” 皇帝思索了半晌,道:“他是该坐船。” 花瑞不解。 皇帝的手指顺着长江流域往上游推进,手指停在寻阳城上。 “从建平王的封地到金陵,如果走水路,必经寻阳。算算日子,他现在也差不多该进江州界了。” 花瑞也看着地图,暗自揣摩着圣上的心思。面上仍恭敬笑道:“是,建平王这会差不多该抵霍将军的驻地了。” “建平王难得进一次京,见了几位亲王,还能顺道去看看镇国大将军。此行不虚啊。” 皇帝目色深邃。 花瑞道:“王爷入京岁贡时,都走的这条路。” “那他不该去霍元献那里,歇脚吃个茶?” 花瑞对于皇帝的这类问话,都很谨慎。 他只道:“金陵到荆州路途遥远,寻阳算是长江流域的一座大城。所以不少走南闯北的行商们,会在此落脚休整。但凡是沿途的几座大城,都能看到不少。” 皇上斜睨他问:“花瑞,你在宫里当差,是怎么清楚这些的?” 花瑞笑道:“皇上,奴才的老家就在荆州。入宫前,就是坐船一路漂下来的。所以这些年都记着呢。” 皇帝道:“哦,对,我记得你以前提过,你是荆州人。” “是。” 皇帝想了想:“那荆州到金陵,你们走了多久?” 花瑞仔细想了想:“回皇上。走长江到金陵的话,差不多八天。如果是官船,最快六天也能到了。” 皇帝盯着地图:“六天是顺流的速度,如果是返程呢。” 花瑞道:“逆行回去的话,官船也得八九日。” 皇帝在地图前沉思了一会儿:“这一来一去竟然有三日的反差,真是逐波似箭呐。” 花道笑道:“皇上,这已经是最快的行程了。如果坐马车走陆路,至少得半个多月,还得颠散一身骨头。哎哟,那滋味可不好受。” 皇帝笑道:“建平王那一身腱子肉,可不是你这把老骨头能比的。” “是是,奴才哪能跟王爷相比呢。”花瑞乐呵呵笑起来。 皇帝的视线抚摸起那条水道:“这条长江,是我国最浩瀚壮阔的河流。沿途滋养着几十万的百姓。尤其是江州、湘州,那也算腹地的一大粮仓了。” 他焦点再次落到寻阳城上。深幽的双眸下,不知在想什么。 花瑞附和:“是啊,皇上。这几年有霍将军替朝廷镇守,南蛮人也不敢滋事。所以这两州的粮食产量逐年递增。都快赶上鱼米之乡的东扬州了。百姓们吃得饱,穿得暖,天天儿都感念着皇上呢。” 提起东扬州,杨骏陷入沉思。 东扬州位于江浙一带,因地理气候的眷顾,是南朝最大的产粮地。扬州和东扬州加起来,占了全国总产粮量的四成。如果说江州是腹地粮仓,那真正的产粮大省,东扬州无疑是天下粮仓了。 皇帝想起也是在这御书房,就在他同意青、冀二州并镇方案不久。李道和其子李意,便曾在这向他密奏。 密奏的内容,在当时看来十分激进。他们上书建议,拿下东阳王,将东扬州收归朝廷。 皇帝此前早就听过一些东阳王在封地居功自傲的折子,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 而李道父子真正的打动他的,不是因为他们迎合了自己的猜忌,而是因为另一番话。 “粮食产量决定军队规模,军队规模决定了战争能力。皇上想要增强国力,对抗北魏,开创我朝的第一大盛世,那就必将东扬州收归朝廷手中。有了稳定的粮食供应,才能保证以后国政的实施。不论是削藩、平叛、抗敌,粮食都是首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为了皇上的宏图伟业,东扬州是首先,而且是必须要拿下的。绝对不能将这样的国家命脉,交他人之手。” 皇帝对东阳王总归还是有丝不忍。但为了更壮阔的理想,他的盛世,他做出了选择。 他最终同意了李家的建议。筹谋了围场秋猎。 花瑞见皇帝一语不发,也默不作声。 这时来人传道:“皇上,贵妃娘娘请安来了。” 皇帝这才压下眼,转身离开地图墙:“让她进来吧。” 御书房除了皇后,其余嫔妃都不能擅自入内。也只有郑贵妃因有着皇帝宠爱,能偶尔前来请安。 这是一项极大的殊荣,所以每每来御书房时,郑贵妃都显得风华多彩。 “臣妾给皇上请安。”郑贵妃跪拜。 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那绰约的身姿,仍然轻盈。 皇帝看到他,道:“快起来。这午后暑气未消,你怎么来了。” 郑贵妃走到皇上身边,由婢女呈上茶点:“皇上,臣妾就是见着这几日秋老虎回扑,特意熬了一碗冰晶荷叶羹,给您送来。” 花瑞在一旁笑道:“贵妃娘娘每每做这荷叶羹,那荷叶、桂花都是精挑细选。还有那鲜菱,每一颗都是亲手剥的。还得守着熬上一阵,再用冰镇着。可是辛苦。” 郑贵妃莞尔一笑:“御膳房做的羹汤,有的比这更麻烦数倍,我可不敢邀功啊。只想着皇上若是热了不想喝茶,就送碗羹冰,也好润润嗓。” 第七十七章 权臣 李道又问:“对了,太子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李意答道:“太子自从围猎后,便一直在宫休养,连门也没出过。这一次是病得不轻。最近两天还好些,能下床走动。” 一国储君,却在见识过兵戈场面后,吓出一身大病。倒不知这算仁厚,还是娇矜。 李道为此不表示评价。 李道继续掭墨写字:“你可有去问安?” “虽然太子说他病中想要清净,但我还是每日都去。就算有时候太子实在不想见人,我也是在殿外行了礼才走。” “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怠慢。”李道说:“你的礼不是行给太子,是行给皇后的。虽然我们要当皇上手中的一把剑,借机上位。但有些人还不能与之为敌,就像皇后和霍氏。这时候与他们正面交锋,我们就成了靶子。” 李意沉思道:“但迟早皇上也会动一动霍氏。” “这是当然。皇上立志于独揽大权,当然得触及这些世家豪门的利益。但也得看,动到什么程度。像霍家这样的家族,皇帝不可能将他们连根拔起。那是最危险,也是最愚蠢的做法,你明白吗?” 李意沉默了片刻,道:“危险,是因为霍家根深脉广,皇上一旦打算下死手。霍家定然会背水一战,他们可不是东阳王。困兽之斗,险象环生,到时候整个南朝都会大乱。愚蠢,是因为霍氏并没有直接威胁到皇上,比起除掉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利用价值。” “不错。从历史上看,长恨古来名将,多死君王手中。像白起、李牧、韩信,几乎每朝多如此。而君王为什么要杀他们?无非是个人功高震主,在权力和名望上容易引起冲突和嫉妒。但霍家从来不是单兵作战,单从个人来看,没有谁一枝独秀,能威胁到皇权。他们的权力在家族内部时,就进行了分摊。同时,也就分摊了风险。” 李意赞同道:“如果说韩信、白起是独来独往的猛虎,那霍氏的方式更像是狼。他们群体而居,协作捕猎。” 李道继续说:“更聪明之处在于,他们从来没有自己称帝的野心。霍氏只是真心的拥护君主,再拥护君王与自家的后代。他们态度明确,摆正自己的臣子身份。所以,他们整个家族成了历经两朝的长青树,而不是那些昙花一现的某个名臣。” 李意望着父亲,道:“父亲多年来就一直琢磨霍氏,可是早就想好会有与他们争锋相对的那一天?” “他们与那些热衷于窝里斗的大族不一样,他们更重视家族荣誉,而不是个人得失。这一点的确令人赞赏。至少对于家人,他们富有感情。”李道叹道:“这就是家族信仰,它比任何金钱权力都值得传承。” 李意道:“霍氏结党,却不尽然是为了营私,这也是与那些佞臣的不同之处吧。” “不错。霍家虽位极人臣,为自家考虑是真,但却没做多少为了私利,不顾朝纲的事。相反,因为他们长期从政,他们能提出许多对国家和家族都有利的举措。譬如青、冀二州并镇,他们便首先表示赞同。而许多臣子,却看不出这是一项富有远见的政策。” “还有根据你从太子那里看到的,改革吏治的方案,可见这绝不是年轻臣子能写出来的。所站的高度和经验非常重要。这是一项宝贵的财富,按皇上的英明,不可能孤注一掷非要跟霍家拼个死活,这对于国家也是一种损失。最适宜的办法,当然是适当修剪他们的枝叶。让他们收敛权力,却又不逼到反抗的地步。” 李意说:“所以皇上,这是一面要打压他们,一面又要维护他们?看似矛盾,转换就在进退之间。这也是皇上惯用的权术吧。” 李道认真的说:“不管以后皇上如何出招,看似雷霆手段要大动豪门。但皇上是不可能真正血洗霍氏的,他一定会在最后留一线。这一点你一定要看清楚,千万不要在以后的某个决定中,站错了队。” “是,父亲。兴许以后,皇上召来一场燎原之火时,有人以为是个机会想趁火打劫,反倒被霍家烧了个精光吧。” 李道眸中深沉:“这朝堂上的天阴晴不定。我们在南朝没有背景,更该慎之又慎。以后我们与皇后的关系会越来越微妙,这个尺度,你可得把握好。” “我明白。” 李道问:“对了,你说的那份改革吏治的方案,太子不是尚在病中,谁在负责最终落稿?” 李意答:“那份方案,原本就是集诸多大臣的意见,跟太子本人没多大关系。自从太子病后,听说皇后娘娘在主导继续编写。除了几位心腹大臣,外人都不知那政务殿内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不是我昨日去东宫无意间看见,还不知这折子已经拟好,联名的署名都已经落成了。” “这个时候赶着完成,难道是打算趁中秋宫宴时上呈皇上?还是由太子呈言?” “此事,皇后和太子都没有对外宣扬。暂且不知。” “如果不是太子,就应是霍相国。”李道思量着:“罢了,这事既然皇后没有放出风声,你也不要多问了。” 李意说:“毕竟也是件要紧事,事前保密也是有必要的。只不过,这事儿是没什么风,但有另一件事,今天却吹起不小浪头。” “什么事?” “就在前不久,都官曹收监了一批农具作坊的犯人,涉嫌私造武器。而打造的东西,是一副钢铠甲具。就是永宁县君手上的那副。”李意眸中风云微动。 李道沉思了片刻:“这么说,已经抓到人了?动作还挺快。” “不仅抓了人,听说还被都官曹审出一条重要线索。那铁匠承认,是有人花高价让他私作了护甲。来人是谁没看清,但诸多细节看来是个太监。因第一次做这样精细的护甲,铁匠一时心痒,就留下了图纸锦帛,藏在地窖里。” 李道说:“然后呢?” “图纸上自然不会署名。但关键就在于那图上的用墨,都官尚书查出,用的是徽墨。那可是最上等的墨宝,只有王公、皇室能用此墨。再联系起宫中太监,指向似乎已经很明确了。” 李意终于停笔:“你是说,就现在来看,最有可能仿造甲具的人,是某位皇子?” 第七十八章 宫宴 (亲们,五一节快乐!大家有出去玩吗?作者今天倒是出去了一整天!所以更新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啊………打个报告,凌晨三点前更新!么么哒!祝大家节日快乐!) 李道又问:“对了,太子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李意答道:“太子自从围猎后,便一直在宫休养,连门也没出过。这一次是病得不轻。最近两天还好些,能下床走动。” 一国储君,却在见识过兵戈场面后,吓出一身大病。倒不知这算仁厚,还是娇矜。 李道为此不表示评价。 李道继续掭墨写字:“你可有去问安?” “虽然太子说他病中想要清净,但我还是每日都去。就算有时候太子实在不想见人,我也是在殿外行了礼才走。” “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可怠慢。”李道说:“你的礼不是行给太子,是行给皇后的。虽然我们要当皇上手中的一把剑,借机上位。但有些人还不能与之为敌,就像皇后和霍氏。这时候与他们正面交锋,我们就成了靶子。” 李意沉思道:“但迟早皇上也会动一动霍氏。” “这是当然。皇上立志于独揽大权,当然得触及这些世家豪门的利益。但也得看,动到什么程度。像霍家这样的家族,皇帝不可能将他们连根拔起。那是最危险,也是最愚蠢的做法,你明白吗?” 李意沉默了片刻,道:“危险,是因为霍家根深脉广,皇上一旦打算下死手。霍家定然会背水一战,他们可不是东阳王。困兽之斗,险象环生,到时候整个南朝都会大乱。愚蠢,是因为霍氏并没有直接威胁到皇上,比起除掉他们,应该有更好的利用价值。” “不错。从历史上看,长恨古来名将,多死君王手中。像白起、李牧、韩信,几乎每朝多如此。而君王为什么要杀他们?无非是个人功高震主,在权力和名望上容易引起冲突和嫉妒。但霍家从来不是单兵作战,单从个人来看,没有谁一枝独秀,能威胁到皇权。他们的权力在家族内部时,就进行了分摊。同时,也就分摊了风险。” 李意赞同道:“如果说韩信、白起是独来独往的猛虎,那霍氏的方式更像是狼。他们群体而居,协作捕猎。” 李道继续说:“更聪明之处在于,他们从来没有自己称帝的野心。霍氏只是真心的拥护君主,再拥护君王与自家的后代。他们态度明确,摆正自己的臣子身份。所以,他们整个家族成了历经两朝的长青树,而不是那些昙花一现的某个名臣。” 李意望着父亲,道:“父亲多年来就一直琢磨霍氏,可是早就想好会有与他们争锋相对的那一天?” “他们与那些热衷于窝里斗的大族不一样,他们更重视家族荣誉,而不是个人得失。这一点的确令人赞赏。至少对于家人,他们富有感情。”李道叹道:“这就是家族信仰,它比任何金钱权力都值得传承。” 李意道:“霍氏结党,却不尽然是为了营私,这也是与那些佞臣的不同之处吧。” “不错。霍家虽位极人臣,为自家考虑是真,但却没做多少为了私利,不顾朝纲的事。相反,因为他们长期从政,他们能提出许多对国家和家族都有利的举措。譬如青、冀二州并镇,他们便首先表示赞同。而许多臣子,却看不出这是一项富有远见的政策。” “还有根据你从太子那里看到的,改革吏治的方案,可见这绝不是年轻臣子能写出来的。所站的高度和经验非常重要。这是一项宝贵的财富,按皇上的英明,不可能孤注一掷非要跟霍家拼个死活,这对于国家也是一种损失。最适宜的办法,当然是适当修剪他们的枝叶。让他们收敛权力,却又不逼到反抗的地步。” 李意说:“所以皇上,这是一面要打压他们,一面又要维护他们?看似矛盾,转换就在进退之间。这也是皇上惯用的权术吧。” 李道认真的说:“不管以后皇上如何出招,看似雷霆手段要大动豪门。但皇上是不可能真正血洗霍氏的,他一定会在最后留一线。这一点你一定要看清楚,千万不要在以后的某个决定中,站错了队。” “是,父亲。兴许以后,皇上召来一场燎原之火时,有人以为是个机会想趁火打劫,反倒被霍家烧了个精光吧。” 李道眸中深沉:“这朝堂上的天阴晴不定。我们在南朝没有背景,更该慎之又慎。以后我们与皇后的关系会越来越微妙,这个尺度,你可得把握好。” “我明白。” 李道问:“对了,你说的那份改革吏治的方案,太子不是尚在病中,谁在负责最终落稿?” 李意答:“那份方案,原本就是集诸多大臣的意见,跟太子本人没多大关系。自从太子病后,听说皇后娘娘在主导继续编写。除了几位心腹大臣,外人都不知那政务殿内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不是我昨日去东宫无意间看见,还不知这折子已经拟好,联名的署名都已经落成了。” “这个时候赶着完成,难道是打算趁中秋宫宴时上呈皇上?还是由太子呈言?” “此事,皇后和太子都没有对外宣扬。暂且不知。” “如果不是太子,就应是霍相国。”李道思量着:“罢了,这事既然皇后没有放出风声,你也不要多问了。” 李意说:“毕竟也是件要紧事,事前保密也是有必要的。只不过,这事儿是没什么风,但有另一件事,今天却吹起不小浪头。” “什么事?” “就在前不久,都官曹收监了一批农具作坊的犯人,涉嫌私造武器。而打造的东西,是一副钢铠甲具。就是永宁县君手上的那副。”李意眸中风云微动。 李道沉思了片刻:“这么说,已经抓到人了?动作还挺快。” “不仅抓了人,听说还被都官曹审出一条重要线索。那铁匠承认,是有人花高价让他私作了护甲。来人是谁没看清,但诸多细节看来是个太监。因第一次做这样精细的护甲,铁匠一时心痒,就留下了图纸锦帛,藏在地窖里。” 李道说:“然后呢?” “图纸上自然不会署名。但关键就在于那图上的用墨,都官尚书查出,用的是徽墨。那可是最上等的墨宝,只有王公、皇室能用此墨。再联系起宫中太监,指向似乎已经很明确了。” 李意终于停笔:“你是说,就现在来看,最有可能仿造甲具的人,是某位皇子?” 第七十九章 造势 皇后微笑示意。 一场优人戏演罢后,戏子们尽数退下。 沉寂了一会儿,等戏曲的余热褪却,此刻声乐和器乐的伴奏响起。筝、笙、瑟、芋等多种乐器统管交响。 在清歌流唱之际,一群舞姬入殿。 她们双手举起,白色长袖飘曳生姿。这是南朝宫廷豪族十分衷爱的歌舞:白纻舞。 随着乐声从徐缓转为急促,舞女们争挥双袖,如同狂风乱雪上下翻飞。 就在乐声高涨之时,舞女们同时像上甩袖,像一朵怦然绽放的雪花,像四面盛开。 就在花瓣倒开时,一个女子,从舞女中腾跃而出。 她身着水蓝渐白的丝织舞衣,全身佩戴珠玉,连舞鞋上也缀有明珠。在红烛照耀下,一片珠光宝气,闪烁不定。 她一出场,九尺长袖便如疾风骤雨一样,旋转开来。 她连转百圈,长袖也随着她的动作时而画圆,时而流动似波,形成各种优美的弧形。艳惊四座。 皇帝也点头称道:“好。” 直到她停下,折腰转身后,才逐步露出她的美丽月容。正是会稽大公主杨亦姝。 杨亦姝含笑流盼继续作舞。 掩袖时,如推若引。 拂袖时,似留且行。 扬袖时,轻舞慢转。 飞袖时,回风舞雪。 杨亦姝的舞,就是女子阴柔之美的极致,她的妖冶舞姿让朱门王侯们四座欢乐。让人们忘却了这是冰冷的政务大殿。 “好!”龙颜再次大悦,微微弯起的眼睛像一勾月牙。 臣子们也纷纷赞喝。早就听闻诸位公主中,最受皇上宠爱的,便是这位才貌出众的大公主。 今日大公主亲自献舞,可见传闻不虚。 皇帝笑道:“扬眉转袖若飞雪,倾城独立世所希。姝儿此舞,勘当绝妙。” 皇后轻扬朱唇:“姝儿为了给皇上献上这场舞,足足练了三个月。” “这就是太子和公主献上的礼物?果真是赏心悦目啊。” 杨子雍起身说道:“父皇,此舞名为《金陵大曲》,是儿臣亲自谱写的词曲,以示南朝山河壮美。这是儿臣的第一件礼物。” 在众人关注之余,四皇子杨子勋不屑的轻哼一声,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杨子诀道:“太子也就会弹个琴,写个曲儿。这些伶人戏子干的事,有什么好卖弄的。” 杨子诀不动神色的呷了一口,只告诫胞弟:“慎言。” 皇帝来了兴趣:“哦?这么说,还有别的?” “是,父皇请接着看。” 随着乐声激进,舞姬们排为一条竖列。 杨亦姝舞至最远处,轻手一勾,一道卷轴在最后那舞女头顶展开。 随着杨亦姝的舞姿,前方舞女相继屈身,长卷在她们头顶由远及近,由高至低的展开。 长长的一道卷轴铺开,足有三丈。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字。 “父皇,这是儿臣的第二件礼物:《进万民书》。”杨子雍道:“江州以南的晋安、建安等地,年年都会发生春旱。至使多种作物不能及时播种,农作物产量大幅减少。今年江州都督霍元献,在父皇的旨意下,朝廷出资搞雨水集流和窖灌工程。使春旱来临时,以蓄水解旱。使得十三县百姓正常春耕,今年丰收硕果。百姓们感念皇恩浩荡,特上万言书,叩谢天恩。” 《进万民书》,从尾至头的展开,上面写满人名,以及鲜红的指印。 体态臃肿的义王忍不住赞道:“哎呀,这可是一件大喜事啊。这么多百姓自发上呈谢恩书,还是我朝头一次。皇兄当政两年,百姓们的收成就一年比一年好。可见皇上顺应天意的祥兆,天下之民归心呐!” 比起美人笙歌,武皇最在意的仍是自己的江山,看见这长长的卷轴,雄图霸业之盛世,名垂千古之明君的畅想,在脑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臣子们当即举杯共贺:“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皇大悦,大大饮了一盅酒道:“好!好!” 杨子诀和杨子勋亦跟臣子们一起饮了。 杨子勋惊讶的低声问:“二哥,父皇什么时候下旨在江州搞什么集水工程了?我怎么没听说呀?” 杨子诀想了想:“去年的事了,当时那霍元献是上过折子来请示。工部曹也给了点意见。父皇当时并没太在意,就让皇后给批了。倒没想到,在各县挖了几十个窖井,这点举措就让今年整个江州的收成增加了两成。” 杨子勋道:“原来如此。不过这么说,这功劳大部分应该算在霍元献头上吧,毕竟提出建议和具体实施的可都是他。” “这也是他们的智慧之处。从不急于揽功,对民对外的举措,一概打着朝廷的旗号。国富民丰了,百姓感念的还是皇上。父皇当然高兴。霍元献功而不骄,这才是为臣之道。”杨子诀淡淡一笑:“我以为,这应该是霍相国的主意。他是最深谙此道的。” 杨子勋侧眸,看向那坐在三公之位的清瘦老者。 霍元恭眉目从容,他就像一个扎起口的锦囊袋子,永远不知道那袋子装着多少想法。 “二哥,太子这又是献舞曲,又是献万民书的,难不成只是为了哄父皇高兴?他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杨子诀低头想着:“我也猜不到。不过,我觉得这些都应该不是重点。他们现在倒像是……” “像什么?” 杨子诀思索道:“炒气氛。” “什么?”杨子勋一头雾水。 杨子诀说:“你知道吗,行军打仗前,必须要做的是誓师。为了激起兵将的斗志,让人心所向,这就叫做造势。越是重要的战斗,造势就一定越声势浩大。对战局才越有利。我觉得他们眼下,就有这么点意思。你看,眼下大殿里的气氛,已经被炒得很高了。” 皇帝道:“雍儿的这份两礼,很有心!朕心甚慰。” 杨子雍继续道:“父皇,真正的重礼,儿臣即将献上。” 太子一言,让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的往殿中看去。 歌舞仍在继续,万民书从前到后,陆续卷回。每收起一截,便退走一人。 直至最后,收归杨亦姝手中。 舞女们相继左右退去,杨亦姝最后含笑谢幕。 在杨亦姝侧身时,才看见她身后遮挡的一人。 殿上女子们如归潮般尽数退下时,另有一个女子,踩着乐声,雍容前行。 第八十章 上书 殿中臣子都注视着那个徐行而来的女子。 今日她身着一身绀蓝宫装,不晦也不艳。她仪态得体,不卑也不亢。 这应该是霍南君第二次正式在皇帝和朝臣们面前呈言。 与御书房不同,这是正式的大殿。从御座到丹陛,再到月台下,坐满文武百官。 随着舞姬的退出,乐声也逐渐消匿。 她的出现与舞姬们不同,没有任何表演的意思。她只是保持着端庄行姿一路走向御前,她的每一步都踩着鼓点,也踩在每一缕视线上。 众人都不知她一个小姑娘是要做什么?甚至有许多外臣都不知道她是谁? 霍南君行至丹陛上,乐声停了,撞杯声也停了。 一度高涨的气氛,被蓦然收紧。就像吹胀的风袋,被突兀的扎住了口。 这一放一收,让那个娇小身影成为大殿里唯一的中心。 她也成为除了皇后之外,唯一能在殿上进言的女子。 李意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初次相见时,她就是这样出现在自己视野里。面对无数隐晦的打探,她依然能安如泰山。仿佛她天生就是驾驭这朝堂之人。 这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后宅女子都不同。 如果说会稽大公主是女子柔媚之美的极致,那么这个女子,就是女子理性之美的演绎。 霍南君对君王行了最高规格的跪拜全礼。 “臣女霍南君叩见皇上,恭祝圣上圣体康泰,国运昌隆。” 皇帝眉宇微挑:“哦?南君?你这又是替太子送什么礼物?” 霍南君道:“回皇上。臣女并非献礼。” “哦?那你是要献上什么?” 霍南君答道:“臣女此来,是献药。” 原本沉静众人的皆是茫然。 杨子勋莫名其妙的低语:“这不是皇后的侄女?跑到外朝殿上来献什么药?该不会又是哪个道士炼的金丹吧?” 杨子诀目含深思,没有回话。 皇帝好奇的问:“哦?你要献的是什么药?” 霍南君答道:“国之伤病之大药。” 这番话来的突兀,四下屏息。 皇帝眉宇微动:“这是何意?” 霍南君答道:“皇上,今日中秋佳节。四海八方的百姓都在传颂我南朝的盛世及至。但臣女以为,久病常积之身,何以为盛?这个时候,理应先治病,才能有后世清平。” 皇帝撺掇酒樽:“这么说,你认为朕的天下,现在还不能称为盛世?” 尽管皇帝仍笑意从容,但那蕴含的龙威,从尖锐的问题里散发出来。 就在众臣惶惑之际,霍南君沉稳的答道:“回皇上,臣女以为……” “不能。”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没有人能想到,她会回答得这样直接,而又轻描淡写。 她还是跟第一次一样语出惊人。李意想。 他已经猜到,她即将要做什么。但他仍然没料到,会由她替太子进言。 李道也面含深思。 “大胆!”最先发难的是一个中年臣子,他坐于丹陛之下,可见品级不高。 他凛然的道:“一介女流,岂可在圣上面前指点江山,信口雌黄!” 同样惊诧的还有诸位皇子。杨子勋微哂:“她这是在触怒圣上?” 杨子诀不这样认为。他看向皇后和霍相国,见他二人神色自若。杨子诀又思索着,看向父皇。 却见武皇帝不仅没有怒意,眉宇间反而还多了一抹赞色。如此反差,果然帝王心最难揣摩。 皇帝压下四面的窃窃之声,仍安稳如常的道:“你且说来听听。” 霍南君在众目睽睽之下,恭敬呈言:“臣女只是口述实情。能被称为盛世的,必符合三点:国泰民安,经济繁荣,政治清明。太子的第一份礼,以公主美丽舞姿,献上的是我南朝的升平之世。太子的第二份礼,以万民进言,献上的是百姓富足之态。这民生与经济,在皇上减税、励农的政策下,看似已欣欣向荣。但自古以来,政治清明才是一切盛世的基础所在。” “高祖皇帝在乱世中建立南朝,许多政策及体系,是以当时的情形制定。但时移势易,许多政策已经暴露了弊端。譬如当下,地方豪绅土地兼并严重,官僚勾结的现象普遍存在。而中央的监察制度形同虚设。官员选拔不严密,使用不恰当,安置不流动,任命不专一。这都是政治毒瘤。若不剜毒剔骨,重整朝纲,那么一切孤立的利民举措,只是昙花一现,不可能支撑盛世千秋。如此暗波汹涌,空有盛世之形,而无盛世之实。” 满朝骇然,各方臣子神色各异。 杨子勋愣了半晌,终于放下酒杯:“二哥,谁教她说这番话的?难道是太子,还是皇后?” 杨子诀神色复杂,他道:“我大概知道太子献上的是什么药了?。” 武皇帝大笑起来:“已经许久没人,敢在朕面前这样大胆直说了。警醒之言便如良药苦口,不错。” 武皇帝在政事上一向眼光毒辣,他又怎会不知南朝看似繁荣的皮囊下,潜藏的致命毒症。否则他也不会刚刚执政两年,就大刀阔斧的谋求变革。 他善于隐藏心思,但他绝不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君王。 所以霍南君的谏言,不仅不会让他愠怒,反而还能借她之口,撕开某些朝臣那粉饰太平的虚假面纱。 也许揣摩皇上的心思,李家算得精准。 但只有真正坐过那龙椅,才能切身的体会到,帝王的思考方式。而霍南君恰好对此感同身受。 她理解帝王对于江山繁荣的自豪感膨胀。但同时也清楚,他们在撕开奉承时,对掩耳盗铃者的更加痛恨。 霍南君跪下,将一叠折子高举过头顶,慎重道:“皇上,这就是臣女今日代太子呈上第三物:《上武圣言事书》。太子殿下此前觐献过此书大纲,经过与多位大臣再三斟酌后,又有完善。变革内容涉及户籍、税收、官吏选用等诸多领域。共计七纲二十三条。此书集数十位大臣之辛劳,今日觐献皇上,请圣上御览。” 那厚厚的一叠折子,承载着南朝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变革。它将从上至下席卷南朝,改变历史的走向。 第八十一章 反常 武皇帝龙颜含笑,放下酒樽,孪着双手道:“给朕呈上来。” 太监总管花瑞随即走下,从霍南君手中接过折子,一路恭敬送至皇帝手中。 这不是一份普通的上折,这极有可能改变整个朝堂格局,关系到以后的朝局风向和臣子们的仕途。所以殿中臣子皆是翘首顾盼。 经过多日讨论,几改其稿才著成的此书,再加上宴席上的连番造势,皇后自信此将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霍元恭和中书监袁庆等参与最终编纂的人,也明白此书分量。 袁庆颇为自信的捋了捋胡子。他还特地看了一眼那殿上的女孩子。 此番上书,她的一言一行都从容大气。既不越矩,也不娇怯。就算太子亲自上书,也不见得比她做得更好。 他此前原本还有所担心,但此刻他却是心生赞赏。 真是后生可畏啊。 武皇一双鹰眼专注着手上的折子。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只留下折页翻动的脆响。 皇后已能预料道,身旁龙颜大悦后的舒阔笑声。这将是她霍家、太子在政绩上的一笔重墨。 然而,有些意外的是,武皇帝随着翻看折子时,表情也有所改变。但并没有预想中的大喜,当然也没有不喜。 他眸中幽潭滚动,唇角逐渐扬起一丝弧度,只是那笑意总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这反应……有些奇怪啊…… 他们预想过许多次,皇上可能表示的态度,但没有一个表情能与现在对上号。 他似笑非笑,似惊非惊。 霍南君心生狐疑。虽然武皇帝的心思一向难测,但这会儿,总有些不大合常理。 皇帝看了许久,仿佛时间过得极为缓慢。 他放下折子,视线在太子和臣子身上流转一圈,最后落在霍南君身上,浅笑道:“不错。” 不错? 这简短两字,才觉得错了。 这份上书堪称南朝最史无前例的变革谏言,它一经出示,应当有振聋发聩之效用。绝对不应该只是“不错”二字的评述。 霍南君不由得思索起来,是自己多心?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自己从上殿到上书,所作所言没有不妥。那折上内容,推敲再三,断定也没有让皇上不悦的地方。 但这奇怪的反应到底是什么? 皇帝放下折子,眉宇间仍是那么难以揣度,他对霍南君道:“这折子所述之事,盖及各方朝事,朕以为应该让文武百官都听听。永宁,你就给念一下。” 武皇帝笑意依旧。 霍南君虽心底有丝疑虑,但还是起身领命:“是。” 皇后也隐约觉得古怪,她与霍元恭相视一眼。见霍元恭举杯饮茶,面上不见喜怒。 至于其他不知内容的臣子,是察觉不出半丝异样的,他们的注意力尽数被吸引到那份奏折上。 折子再次回到霍南君手上。 她翻开首页,稳声了片刻,开始清声述道:“凡治国之道,何以为先?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圣人不法古,不修今。法古则后于时,修今则后于势……” 古韵的文字后,叙写了当前国家的弊病所在,变革的重要性,以及举政措施。 霍南君一字一句的平铺直叙,这方案她从头到尾都参与其中,又花了几天几夜整理落稿。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为整肃朝纲,其一在于:地方抑制兼并,限士族封山占水……豪民有田不赋,贫民曲输为累,民穷逃亡,故额顿减……” 众臣神色凝重,他们此刻不是在听宫宴上的歌舞艳曲,而是在听一件严肃的朝事。 纵然上书的是一个女子,但越听下去,众人越是骇然。 词句恭肃严谨,是十分规范的上书体。与文阁学士的文章不遑多让。 更重要的是,所写内容层层深入,都直切要害。其中不少惊醒之句。 “其二在于:整理户籍,管理流民……” “其三在于……” 众臣私下窃窃,而这番窃窃与方才截然不同。多数臣子是在认真的讨论这折上内容,不少人点头称道。 李道与李意父子,也同样听得认真。 这的确是一篇好文章。 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整个朝堂上也找不出几人。 就在这时,皇帝压了压手,说道:“先停一下。” 霍南君被武皇打断,她抬起眉眼,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的放下折子。 满朝文武看向皇帝。皇后微微蹙眉。 却见皇帝轻敲着桌案,问:“朕想先知道,这篇《上武圣言事书》,是谁写的?” 霍南君倒不晓得皇帝怎么半拦腰的问这个。 她按已想好的说辞答道:“回皇上。此书由太子与数位大臣共同讨论起草。因太子后来身体欠安,最终由臣女落稿。” “哦?是南君所写?”皇帝挑眉看向文穆皇后。 皇后道:“是,皇上。因太子卧病时,臣妾也抽身不暇。便让南君帮着整理了一下,这孩子一向是个识礼知书的。” 皇帝目涩深邃:“嗯。文辞入骨三分,很有点学识。你们觉得这折子写得怎么样?” 皇帝问向众臣。臣子们议论纷纷,一时不好妄言。 “皇上,臣弟觉得,这折子写得是真不错呀!”第一个发声的是义王,他笑呵呵的赞道:“每一条举措都写得清清楚楚的,思虑周全。能看出这么多问题,还能提出这么多整肃办法,先不说办法是否可行,但这已经很引人深思了。” 义王发言后,也就有臣子们随即附和:“不错,不错。” 武皇帝笑得有些玩味,他道:“嗯……那子诀,你觉得这篇文章如何?” 皇帝亲自点名二皇子,倒是让人意外。 这与二皇子有什么关系? 就在众人打探间,杨子诀站起。此刻他神色复杂难明,反观他旁边的四皇子杨子勋,倒是一脸莫名的愠怒。 杨子诀沉思片刻道:“父皇,儿臣以外,此文结构谨严,文辞也很美盛。” 皇帝道:“然后呢?” 然后……杨子诀一时不答。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笑道:“既然这样,不妨由你猜一下。这篇折子上的,其三之后的举措是什么?” 杨子诀思索半晌,复杂的看向霍南君,终究道:“其三,设御史中丞专道制。中丞与尚书令分道,虽丞郎下朝相值,亦得断之,与内外众官,接受停驻……“ 此言一出,包括霍南君、皇后在内的多人怔住。 因为这一条,正与《上武圣言事书》的第三条举措不谋而合。 第八十二章 策论 为什么二皇子会知道他们的上书内容?难道是他也察觉了武皇想要改革的心思,所以自己刚好也有此建议。 这是……凑巧? 但很快,这份猜测就被粉碎。 杨子诀继续道:“其四,改革刑律……凡处死刑者,郡太守必亲临审讯,若两千石不能决,乃度廷尉……” 这与霍南君所呈的折子上,再次吻合。 不只是霍南君,皇后、袁庆、刘书易等人皆是面露惊色。 这……还是凑巧? 这怎么可能是凑巧!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二皇子会知道《上武圣言事书》的每项举措。 此书是霍南君亲自撰写,直到昨日才算完整落成。除了几位近臣,其余此前都是对外保密的。 但二皇子显然不是信口拈来。连皇上似乎都知道? 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这时,皇帝以手示意,同样打断了杨子诀的话。 他看向霍南君,问到:“如果京外州县没有廷尉,又该如何?” 霍南君知道,杨子诀的这一段话,只说了一半。她甚至不需要翻看折子,都能晓得下面的内容。 霍南君神色复杂,她径直将下半段话背出来:“神州统外,移之刺史,刺史有疑,亦归台狱。” 他们一人一句,将这一小段补齐。 如此,也算印证了他们心中的猜测,他们所述的果然是同一件事。 武皇帝笑道:“看来关于这策论,你们所见略同啊。” 霍南君目含震惊的看向杨子诀。她的第一反应是,《上武圣言事书》泄密,被二皇子蓄意窥视? 但见杨子诀眉间微蹙,看上去也很惊讶的样子。 霍南君问道:“为什么二殿下会晓得,此上书内容?” 杨子诀看着霍南君眼中的质疑,神思复杂。 他还未说话,一旁的四皇子杨子勋已冷笑出声:“这句话,应该是我二哥来问吧?” “四殿下是何意?” 杨子勋站起,道:“昨日,我二哥就向父皇献上一篇策论。也是关于吏治改革,而今日这篇《上武圣言事书》,现在为止的四条举措,都与我二哥的策论如出一辙!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呢。”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连皇后都神情陡变。 谁也没料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昨日霍南君才刚刚完成最后的编纂,就算是被人泄密,也不可能马上就出现在皇上的御案上! 杨子诀递上策论的时间,甚至比她落稿的时间还早! 这怎么可能呢! 这一前一后两篇文章,同时上呈圣上,如果内容一致,那么迎来的后果是什么? 武皇帝此前那古怪的眼神,也终于有了答案。 文穆皇后意识到事态不对,她故作镇定的道:“哦?二皇子也上过策论?” 皇帝眉宇之间带着几分玩味,说:“不错,子诀献上策论时,他还与朕探讨了一番。没想到太子今日也有此意。这样吧,花瑞,去把那章策论拿过来,也一块儿看看。” “是。” 太监总管领命去了。 而殿中的议论声,却不再消停。 吏治改革的建议,原本是一件功绩。但同时出现两份,大功就可能变成大罪! 绝不可能是太子和二皇子心有灵犀,一定有一方是抄袭挪用,欺君罔上! 而杨子诀献上策论在先,这是不争的事实。 甚至连霍南君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她还未完成落稿时,二皇子的策论已经出现在御前。 如果皇上认定,《上武圣言事书》是挪用杨子诀的策论,那才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到时候与太子一起联名上书的诸位大臣都可能被降罪。 而首当其冲的,便是霍南君。 到时候,皇上要堵朝臣之口。削她封号,发配掖庭局都是轻的! 事态对太子一方十分不利。 这章奏折,的确在今日产生了一鸣惊人的效果。但那效果,却是一场急转直下的危机。 在场许多人都已意识道,事态的严重性。 皇后神色肃穆。 杨子雍并没有具体的参与到上书的编纂里,所以他十分惶恐。 他神情紧张的看向霍南君,该不会…… 而杨子诀的惊惶表情,让一些打暗自打探的臣子们以为闻见了真相。 他们窃窃私语道:“瞧那边,我看啊,多半是东宫有问题。我就说嘛,一个小丫头,怎么会写出那样的文章。想也不可能嘛。” “是啊……我看八成是她想要邀功,又学识有限,所以偷窥了二殿下的折子。这下,她可是要把太子拖下水了。” 四周质疑及冷嘲的眼光,像潮水一般淹没了那殿上娇小的身影。 女子议政,牝鸡司晨,本来就惹人非议。更何况还是这派系复杂的朝堂。 有多少人是等着看太子倒霉,有多少人又是坐观虎斗,又有多少是准备伺机而动。 这些潜藏的暗涌,足以压垮一个人站在朝堂上的勇气。 仅管霍南君神情淡然,但可想而知她此刻感受的压力,是来自文武百官的怀疑和讥讽。 文穆皇后虽然愠怒,但此刻却愈加不能发作。 她只担心,霍南君会扛不下去。 毕竟,她只有十三岁。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上朝堂,面临的就可能是一场身败名裂。 但霍南君终究没有退,她仍是一如既往的站在御前,背挺得笔直。对于耳畔汹涌的诽语,充耳不闻。就像暴风雨中的一杆孤旗。 坐在下方的李意看着那女子侧影,握紧手指。他竟然有一丝想要上殿的冲动。 丹陛上,上书监袁庆与霍元恭相邻而坐。他低声道:“相国,这折子我们都是全程参与讨论,最后是由霍姑娘整理的,她对此应该也是熟悉的吧?” 袁庆问得委婉,但显然此刻他对这件事,也很惊疑。 霍元恭一直没有什么表示。他只看着殿上处于风口浪尖上的女孩子,心生赞赏。越是这种时候,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境。这个侄女,的确不同凡响。 霍元恭呷了一口茶,对袁庆道:“我相信她有能力写出这篇文章,没必要去窥视他人的东西。” 袁庆心下稍安。 就在此刻,花瑞从后殿归来。 他双手捧着一卷奏折,终于带回了二皇子那份关键的策论。 第八十三章 同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于花瑞手中的奏折上。 这已经不再是一件立功的筹码,它成了一副闸刀,决定了今晚罪落哪方。 霍南君脑中一直急转。她冷静的分析着事态。 现在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二皇子故意为之,并以此作局。如果他的策论与自己的奏折一模一样。那她如何自证清白? 霍南君留意着杨子诀的神色。 只见在花瑞去取策论时,杨子诀也在沉思。不过由始至终,他似乎对眼前的事,也很意外。 他与霍南君对视,两道视线在空气中碰撞、交融。但同样复杂难明。 好像……他也搞不清状况。 霍南君心生怀疑,难道……不是他设的局? 那这样,就更奇怪了! 如果不是他故意为之,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的文章内容?又恰恰赶在自己之前上呈皇上?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朝臣们议论纷纷,各皇室宗亲神色各异。 皇帝没有多问什么,他端着酒杯,缓缓的品着。深沉的视线流转在各方之间。 “皇上。”花瑞将策论恭敬献上。 皇帝看了一眼策论,却没有打开。 杨子雍紧张的看着那章奏疏,一时连咳嗽都忘了。 皇帝喝着酒,道:“给子诀拿去,让他也当众念念。” 杨子诀颔首:“是,父皇。” 事态到底会如何发展,终究要在两章奏折,作个对比后才知道。 众人都凝神静听。一时间,大殿里极其安静,落针可闻。 杨子诀打开策论,开始道:“臣窃惟事势,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 “一则当断豪族熂山封水,保为家利……” “二则当统一侨户,安治流民……” “三则当设立御史中丞专道制……” “四则当改革刑律……” 霍南君听得认真,她这会算是听明白了。二皇子的这篇策论,与自己的折子是殊途同归。 并非一模一样,词句写法不同。但要命的是,所述的内容和举措却是一致。 所谓换汤不换药,就是这番形容了。 就算文辞不一样,但核心部分相差无二,这样反倒显得更加别有用心。 真是愈加麻烦了! “五则,官吏选用,彻底废除乡里评议,颁唯才是举令……” “六则,创立典签官,加强地方控制……” 听到最后两条,霍南君神色又是一变。霍元恭捋着胡子! 这两条与自己所写不同。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这两条,关系到人才选用和地方州制,是霍家真正维护自身利益的核心! 而二皇子,是全然给驳了!提出了完全相悖的措施。 简单的说,他是采纳了大家都有利的举措,反对了对豪族有利的举措。 这不是单纯的抄袭,这是有目的性、有针对性! 所以现在,她不仅仍洗不掉盗用嫌疑。而且还得面临霍家利益被反过来扼制的危机。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杨子诀念罢全文,皇帝意味深长的问:“众卿以为,这篇文章如何?” 殿中一时无人敢答话。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没人说得清楚。 杨子诀沉思了半晌,上前跪奏道:“父皇,此事太过巧合。儿臣的策论,只与四弟和中书舍人戴大人商讨过,不曾假借他人。当然,太子殿下的折子,儿臣也从未看过。至于为什么内容一样,恐怕会有误会……” 霍元恭若有所思。 皇帝道:“先不急。《上武圣言事书》不是还没听完吗?南君,你接着刚才的念。” 霍南君安定一下心神。她只能接下去道:“其五,官吏选用,以九品官人法替以旧制……” “其六,……” “其七……” 两份奏疏念完后,各方臣子的表情十分精彩。 若说这两份折子不是事前互通,那是谁也不信的。 二者相同亦相悖,相符亦相杀。 杨子诀也怔了一会儿。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便不会轻易收场了。 “嗯,皇后说得不错。中秋的确是个收获之节。这两份折子可是举足轻重的大礼啊。”皇帝这儿换了个姿势坐着,笑道:“都说说吧,这两篇文章,哪一篇更胜一筹啊。” 众臣面面相觑。 见还是无人应话,皇帝点向义王:“义王,你觉得呢?” 义王搓着手,为难的看向殿中,考虑了半天才说:“皇兄,臣弟以为,单看文章来说,这两篇词句精彩,妙语连珠,分不出高下呐。” 皇帝道:“所以……朕该一起封赏?” 此言一出,不少人变了脸色。首当其冲的便是杨子雍。他冷汗直下,感受到此刻来自父皇的巨大质疑。皇帝深幽的双眸压得他几近窒息。 皇帝声音含着严肃,他陡然一拍桌面,连带着桌上的酒杯弹跳起来:“这些举措到底是谁提的?谁在欺君谄主?还不给朕如实招来。” 圣威迸发,霍南君、二皇子等人一干跪下。 杨子雍更是吓得坐到腿上,此情此景他百口莫辩。他平日里便畏惧父皇,眼下见龙颜震怒,更是心生骇然。 他心底一慌,赶紧跪道:“父皇息怒。此事儿臣当真不知情,《上武圣言事书》是南君写的,只在最后已经编纂完成后,儿臣加了印而已。” 杨子雍哆哆嗦嗦,说得太急又咳嗽起来。 皇后脸色一沉,霍元恭也略微蹙眉。 这哪里是他该说的话?这不是急着撇清关系?一届储君竟因恐惧皇威,而失了担当!在这会儿简直要命! 皇帝道:“太子是说,这上书内容你并未参与?” “儿臣……”杨子雍犹豫道。 为了避免太子失言,皇后正准备打圆场。却听见丹陛上,几声淡雅笑声。 皇帝挑眉,道:“相国,这是为何发笑啊?” 霍元恭捋了捋胡子:“皇上,微臣以为这是件好事啊。” “哦?如出一辙的两道上书,相国认为是好事?” 霍元恭仪态从容:“朝纲上政见相合,也是常有的。整肃吏治不简单,这也说明双方都想要谋求大治大安的方策,供皇上斟酌。都是为了国家和百姓,又有什么不好。” “那依相国之言,朕是真当大加封赏了?” 霍元恭道:“皇上,既然这两道折子不谋而合,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一起深入讨论一下如何?既然文章写得都不错,想来各自见解不凡。说不定议政之中,还能将这这些措施更加完善,这不正好。” 皇帝微顿:“这倒是有点意思……” 霍元恭笑望着霍南君。 霍南君立刻便明白了大伯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太子不堪受用,她就必须有所作为。否则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霍南君想了想,径直上言道:“皇上,臣女请求与二殿下,来一场朝堂论辩。” 第八十四章 论辩 二皇子到底是如何得知她的上折内容的,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当务之急,是得打消皇上的质疑,把他们从涉嫌盗用的泥沼中拖出来。 这时却有臣子出声反驳道:“皇上,臣以为不可。即便是朝堂论辩,也无法证明这提案出处。况且就算是要辩,也万万轮不到一个女子来辩。” 出言的,正是最开始说她“大胆”的那位臣子。 他坐于丹陛下,身着文官朝服。霍南君打探过去。 他并不熟识霍南君,但霍南君却知道此人是谁。中书舍人戴长玉,是皇上提拔起来的寒门臣子,是为数不多公然支持二皇子的朝臣。 中书省中,除了袁庆品阶最高,接下来就是他了。 前世二皇子死后,戴长玉转投了四皇子麾下。总之,跟太子不是一路人。 “皇上,”霍南君道:“《上武圣言事书》是由臣女落笔。如今既有异议,理应由臣女释疑。” 戴长玉道:“就算这折子是你所书,但那也是替太子和朝臣代笔。二殿下贵为皇子,怎能与内闱女子进行朝堂论辩,这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就算要辩,也当有太子殿下来辩,才是合乎礼教。” 身份的差距的确是个问题。 但这场辩,非辩不可。她必须要想办法证明,这奏疏的来处。 但这时候让杨子雍上?那简直就是把她霍家和一干臣子的性命,交给皇上斩着玩!她此生,可不想再一次给他陪葬! 皇帝见此情景,玩味的看向杨子诀和杨子雍:“论辩嘛……朕倒是想听一听。你们觉得如何?” 杨子雍听闻可能要自己去讲那些,自己听都不一定能听明白的政事,顿时懵了:“儿臣……儿臣……咳咳咳……” 情急之下,他脸上被一口气憋得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四皇子杨子勋冷笑的看了一眼。谁不晓得这位太子殿下痴爱风花雪月,与他二哥议政?怎么可能是敌手? 想到今日二哥总算能在文武百官面前,以能力力压东宫,杨子勋就觉得十分快意。 然而杨子诀却没有立即应下。 他若有所思,竟然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举不妥。” 此言一出,让许多人都倍感惊讶。让二皇子与太子论辩,怎么看,对他都十分有利。他竟然当着皇上的面给拒了! 皇帝挑眉道:“哦?为何啊。” “父皇,太子殿下身体欠安,论辩极耗费心神,对太子身体不利。”杨子诀道:“而且,大哥与儿臣是血亲兄弟,在这种情形下论辩……恐怕不利皇室和睦,有损皇家声誉。” 皇后略感一松。 霍元恭捋着胡子,这个二皇子当真七窍玲珑,是个聪明人。 他已经看出,他若是亲自应下这场朝堂论辩,等同于直接与太子撕破脸。就算他胜了,也讨不到好。 因为皇后、霍家不会因此彻底倒台,就算受了创伤。等醒过神来,第一个要报复的人就是他。 他羽翼未丰,这时候跟太子杠上不是明智之举。 就算他去了封地,皇宫里,可还留着郑贵妃和四皇子呢。 杨子诀看的是长远,不是个只顾眼前风光的人。就这方面来说,霍相国还有些欣赏他了。 只不过,他既然能看明白这些,又怎会不明白两份折子会带来的风暴?在这场风暴里,双方都不会有绝对的赢家。 除非……他当真事前也不知情。 但……有这个可能吗? 霍元恭觉得,事情愈加匪夷所思。 皇帝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的不同反应,很让人深思。 皇帝还是道:“嗯,子诀所言也有道理。那依你看,这场论辩,还要不要辩呢?” 这下杨子诀有些犹豫了。 若他说不辩,便有心虚退怯之嫌。 但若说辩,又与谁辩?难不成真要与她辩?与情于礼不合不说,这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情形。 杨子诀回道:“父皇,儿臣以为这场论辩,该辩,但不宜辩。” 这回答,也算圆滑了。 皇帝笑道:“那众卿以为呢?” 戴长玉道:“皇上,臣认为根本不需多此一举。二殿下的上策论在先,怎么可能盗用后来者!而且二殿下的学识,一向都有目共睹。又哪里去窥得一个内宫女子的文章。这也太离谱了。” 戴长玉说得再透彻不过。他的话点燃了大殿上沉寂的质疑。 “是啊,想也不可能呐。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呆在深宅里绣花,跑到大殿上来谈什么论辩。真当儿戏!”底下臣子附议道。 满朝诽语,再次向霍南诀席卷而去。 李意知道,这种时候,原本他应该和父亲一样,保持缄默。置身事外才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看着那殿上独孤而挺立的身影时,他暗自蹙了眉头。 “真相到底如何,也总得在论辩后才知。”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丹陛下突兀的传来。听闻这声音,霍南君侧眸。 李意品阶不高,但皇帝对这个左卫将军之子,印象却很深刻。 这个年轻人杀伐果决,胸有丘壑,在他这个年纪委实难得很。 皇帝坐在御座上,兀自旁观臣子们的讨论。 “朝堂论辩素为正途。历代君王执政期间,常以论辩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高祖皇帝曾说过,论辩不分官位阶品,只以理服人。就算是官奴,也有资格提出论辩。何况永宁县享有封号,秩千石,难不成还不及官奴?说儿戏之人,不是更加可笑?” 李意只是淡淡呷了一樽酒。 李意比起李道就敢为得多。他的话有时总是不留情面,所以显得放肆。 霍南君以为自己以前总被他堵得够呛,现在看来,他堵起朝臣来,也一贯如此。 戴长玉道:“你这是何意?女子与皇子论政,一旦传出去,只会被他国耻笑我南朝无人。” 李意道:“皇子殿下身份尊贵,确实与礼不合。那换个人来辩,不就好了?” 皇帝微微挑眉。皇后、杨子诀等人纷纷看去。 只见李意放下酒杯,看向戴长玉道:“既然戴大人参与了二殿下的策论,永宁县君又替太子代笔。我看,让戴大人与永宁县君辩一场,就很合适。” 第八十五章 开辩 “你说什么?”戴长玉面带愠怒,竟然让他跟一个小女孩论辩,这着实讥讽。 霍南君也没想到,在这种情形,李意竟然会表示立场。这不是他该做的事。 的确不该,但他还是做了。 李意神色冷然,兴许连他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朝堂上支持一个女子议政。 他想起了北魏的冯太后,若不是她轻信奸佞,自己的母亲又怎会满门抄斩?他们李家何至于逃亡异国,只把他乡作故乡? 他与父亲,本应该对女人议政的能力心存怀疑。她们太感性,格局太小。 然而这个南朝的深宫女子却让她另眼相看。 他甚至觉得,兴许她比许多臣子,更熟谙政治。 看到她在大殿上的困境,他没由来的出言发声。 霍南君暗自侧眸。李意仿如古井无波。 李道斜睨儿子一眼,对他的行为感到惊疑?但他并未多说什么。 李意的提议,却博得霍元恭的一哂。 霍元恭说:“我看这提议不错,既能以论辩推敲改革之法,也不必僭越皇子。朝堂论辩此为盛举,以宫宴议国事,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如果说霍南君提出的论辩,只是一场儿戏。那霍元恭的发言,便有分量了。 他还当真打算,让一个黄毛丫头与一位四品朝臣议政?这简直闻所未闻。 朝臣们私下议论,不由得重视起来。 皇后也道:“皇上,今日两份奏疏,到底是不是凑巧,总得听听他们怎么说才是。” 皇帝沉吟了一番,道:“也好。既然这折子是南君上书,由她来辩也合理。那子诀,你呢?” 皇帝看过来。对于杨子诀来说,这不是个容易的选择。 不管辩与不辩,是输是赢,他都不敢肯定有什么后果。 但看父皇的意思,这场论辩必不可免。那由戴长玉出面,也确实比他与太子直接发生矛盾来得好。 杨子诀与戴长玉眼神交流一番,道:“儿臣的策论在编写时,确实与戴大人时常讨论。由戴大人出面,儿臣无异议。” 戴长玉道:“皇上,微臣并不反对就此事论辩!只是让臣与一女子,这实在是……史无前例啊。” 他用了相对和缓的词。但霍南君明白,说到底,还是那文臣的酸腐气在作怪。 这时义王道:“以前没有,今天不就有了嘛。皇兄要开创我南朝盛举,那也是史无前例啊。始皇帝能一统天下,那也是因为敢为常人不可为。今日准女子朝堂论辩,后世也会赞皇上胸襟开阔。” 杨子诀想了想,道:“戴大人,今日事关国政,论辩是就事论事,就不必拘泥统属。大人之辩,与我无二。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一并承担。” 受了这份信任,戴长玉自是感动。 霍元恭心下忖量,光是这份敢于担当,就已经是太子所不及了。可惜了。 戴长玉自然知道轻重,当即跪请道:“皇上,臣愿与永宁县君一辩。” “好。”皇帝微笑颔首:“既然如此,就按以往的规矩来吧。” 朝堂论辩,素为正统。 今日首次有女子当朝辩政,自然关注度空前。 鼓瑟宫乐早已停演。连侍宴的奴婢们都敛了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宫宴早已不再是宫宴。 太监于殿中抬上一条长案,案上设一只五足洪州窑香炉,炉上点香。 “朝堂论辩,以一柱香为限。期间除论辨二人外,旁人不可进言。”太监总管躬身道:“请戴大人和永宁县君入席。” 戴长玉由座中上殿,与霍南君分列两席。 众人都注视着二人。今日这顶抄袭欺君的大罪,会降到谁的头上,可都在这一柱香里了。 除了杨子雍和杨子诀,还有许多联盟上书的臣子都同样紧张。 李意暗自凝视那女子。虽然他也很惊疑,一个少女能通熟政事到什么程度?但他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女子总能让他意外。 众目睽睽之下,花瑞吩咐道:“点香。” 随着长香的青烟袅出,文武百官们连大气也不敢出,殿中气氛一时严肃非常。 霍南君和戴长玉,先是对着君王躬身拜礼。然后才转身相视。 霍南君再向戴长玉行了个屈膝礼,戴长玉也拱手回了。 朝堂论“理”,也是论“礼”。至少在这点上,双方都不曾失了风度。 但戴长玉的眼底,却始终带着一抹轻蔑。他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小孩子能说出什么道理来?顶多也就是生搬几句圣人之言罢了。 霍南君抬手道:“戴大人,请。” 戴长玉是前辈,品级也更高,由他先主言,算是一贯传统。 戴长玉正色道:“但凡治国,必先利民。前有东扬州三县圈地案,推及之后会发现,这不仅是个案,全国各州县皆有这般现象。其原因在于,各地官员不知法度,勾结地方豪绅,大量兼并土地。导致靠地吃饭的百姓无地可种,而拥有豪田的地主,却隐瞒实际土地,逃避税收。其结果就是向下百姓苦不堪言,向上国家收入锐减,而所有的油水都被中间的豪绅和官僚瓜分……” “所以,这顺理成章的牵涉出三点:一为整肃地方官绅勾结。二为安置流民,三为完善税收……” 戴长玉这是在解释二皇子提出各项举措的理由来源。 “接着便是提高监察力度,和完善刑律。”戴长玉道:“这之前的举措,二殿下与太子所见一致,便不作赘述。那么臣就着重,辩不同之处。” 戴长玉文不加点,虽论辩来得突兀,但他仍能侃侃而谈。 霍南君并出声未打断,只是含着浅笑,从容不迫的听他说。 戴长玉道:“当务之急是人才的缺乏。现在人才选用,是察举制,完全靠各地方名仕推举。但如今许多地方的的推举都已经被豪门望族把持,成了大族敛权的工具。太子提出的九品官人法,无非是靠家世、道德、才能定品。虽然对察举制有所改进,但还是有家世的考量,这只是一种变相妥协。” “而臣以为,要想彻底改变寒门学子无法入仕的局面,就必须完全废除乡里评议,唯贤任用!此才是长久利国之道。” 第八十六章 反击 戴长玉滔滔不绝,他能以寒门之身,身居中书省内要员。凭借的也是自身的实力。 他就官员的选用和整肃办法,全方位、多角度的阐述。 比起霍南君提出的九品官人法,他的举措是完全摈弃家世,所以更汹涌彻底。 期间,霍南君也提出过异议:“察举制已沿用数朝,迄今已五百余年。乡里评议已形成传统。想要变革,也不能操之过急。先让地方清议纳入政权轨道,让国家对地方名仕形成一定的控制,才能徐徐而治。若一上来,直接一刀切。只怕会引起地方动荡!” 但戴长玉道:“猛药去疴,才能根治固疾。既要变革,又怎能畏惧那些不通教化的老旧人士。” 他这是否也是在说,霍氏这类的世家大族,便是那些不通教化的老旧人士了? 霍南君对此不以为意,仍认真的着听他论述。 对于这两份奏疏提出的不同举措,戴长玉讲得极为细致。 至少由此看来,这的确像他与二皇子深入讨论之后的建议,不像是信手拈来的。霍南君分析着。 不知不觉,长香已燃了大半柱去。 这期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戴长玉在说。霍南君偶尔会提出几句驳议,也没引起戴长玉的为难。 倒是他的精彩演说,引起各方臣子反思。 皇帝息怒不行于色,但眸中却是一抹赞赏。 反观皇后,柳眉间却藏着惊疑。如果只是他与二皇子窥得了《言事书》,戴长玉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完善的见解? 他的言不加点,让二皇子的策论可信度、完善度急增。加之策论的上书时间更早。 一时间几乎已成定局。 而霍南君,至今还并未提出多少让人记忆深刻的观点。不由得已让某些臣子暗暗摇头。 戴长玉愈说愈是信心满满,他道:“官员的任用,关键在于择其所长。不能以马耕田,以牛乘骑,这就是祸乱朝纲。” 霍南君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戴大人此言有理。那您认为,哪一些人算是择其所短呢?” 戴长玉斜睨一眼,冷声道:“敢问县君,你可受到过皇上准允参政的诏令?” 霍南君淡然处之:“没有。” “那你可有亲下朝堂,参政的经验?” 霍南君仍答道:“没有。” “我南朝可有后宫女子,无诏议政的先例?” “没有。” “既然县君从未涉入朝事,那以你之长,就不该是前朝政务。又何以能写出《上武圣言事书》?这显然是虚有其表,照葫芦画瓢而已。” 戴长玉言辞直接,颇有一锤定音之效。 杨子雍脸色煞白,瘫软坐下。 众臣子暗喝一声,戴长玉先论事,再论人。句句逼问皆在点上。 “看来结局已定。由始至终,这小丫头都被戴大人的节奏牵着走。这简直毫无悬念嘛。”底下臣子暗自附耳。 “意料之中。”另有臣子道:“一个女宫女子,能有什么见解。哗众取宠罢了。这回太子可是丢了大脸了。” “何止丢脸,说不定还得问罪呢。” 四下讥哨之际,李意若有所思。他看了看那殿上女子。在他的想象中,这场朝堂论辩不应该结束得那么简单。 霍元恭端起茶,淡淡品了一口。嗯,不烫不凉,正适口。 长香已快燃尽。 霍南君浅淡一笑,这笑意让严肃的大殿多了一丝从容之风。众臣都没想到,这种时候,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戴大人的三问,句句辛辣刺骨。看来,大人是对我有些不满了。” 戴长玉冷声道:“臣只是就是论事。” 霍南君抬起姣好的眉眼,道:“那好,戴大人辩口利辞,将二殿下的策论述了个面面俱到。我们已经了然了。那现在就容臣女,提几个问题。” 戴长玉看了一眼那香炉,余下的时间不足五分之一。这点时间根本不够让她阐述全太子的奏疏内容。 他心下安泰,负手道:“你问吧。” 霍南君抬起视线,语气不疾不徐:“据我所知,戴长玉大人生于景平元年,家境贫苦,少时以贩卖苎麻。好学能文,少帝时初为尚书仓部令史。后受到先帝赏识,后进为记室令史。今至中书舍人,可对?” 戴长玉没想到霍南君怎么先问了这个,他颇感惊诧:“你怎会熟识我的的生平?” 他与这个深宫女子可素无交集! 但他很快又稳住心神,只当这是对方的扰乱之举:“这些与今日朝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霍南君一笑:“戴大人历经三代君王,由下至上,层层进阶。只有联系了这些生平,所以才能造就大人在选用人才,授职官阶方面的独到见解。” 戴长玉不解:“那又如何?” 霍南君道:“戴大人的擅长之处,是慧眼识珠。所以你只重点讲述了与太子不同的两条举措,包括人才选用和地方监控。至于之前的四条,只以概况一句带过。这便不妥。” 戴长玉道:“前面四条,既然意见一致,自然是没什么好辩的。地方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失所,这都是看得见的事实……” 霍南君出言打断:“戴大人错了,这才该是辩论的重点。你说的这些只是现象,但不是事实。” 戴长玉一怔:“你什么意思?” 霍南君目光灼灼:“戴大人说民间土地兼并严重,流民失所。那请问各州县,官家占用土地面积到底多少亩?流民数量大约多少人?改革刑律前,可有统计过,去年到底上报了多少刑案数目?” 如果说方才戴长玉的三问,是刁钻。那么霍南君的这三问,无疑是惊撼。 霍元恭目含激赏的抬起头来。 他知道这个侄女一直隐而不发,只是在观察对方的水深。一旦摸清底细,她必然像一条毒蛇一样,扼制对方的咽喉。 “所有的措施,都是基于南朝的当前弊端进行的。所以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手段是否一致,而是在于是否深刻的调查过这些问题所在。”霍南君一语道破机要,让许多臣子都惊醒过来。 戴长玉有些反应不及。 “看来戴大人,将这些问题,没有考虑得那么周全呢。”霍南君的眼底三分笑意,七分深沉:“那么,就由我来告诉大人。什么才叫真正的事实。” 第八十七章 结论 霍南君已吹响全面反击的号角。 她一改先前的婉约,转身径直道:“先从占地说起,全国各州县境况不同。我们就以江州为例。江州共计耕地面积两千六百三十三万亩,林地一万七千六百四十四万亩。而以官家名义,封占的良田、河湖,总计三百八十余万亩。这还不包括地方豪绅的地。所以推算之后可知,官家和豪绅私自圈占的土地,至少占总耕的两成。” “这份去年的土调数据,是江州都督,也就是我父亲,半月前命人快马加鞭传回金陵。等会可以拿出信件为证。” 霍南君继续道:“再来,江州以北的几州圈地比例,只多不少。导致的流民南迁。光这一年,涌入南部州县的流民就达两万四千余人。并发生多起官民夺田的骚乱事件。其中有七起,导致平民伤亡。” “这第二份数据,是我多日前去户部查档,有户部的调阅记录。也可以进行核实。” 众臣子神色骤变,多数是出于震惊。戴长玉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霍南君语不停歇:“再看官民矛盾激化之后的结果,就是社会犯罪日益严重,官员滥用刑狱镇压百姓。去年上报的死刑案,达两千九百余例。而判处另四种肉刑的,有六千两百余例。史上以酷吏为治的朝代,也不过如此。” “至于这个数目……”霍南君侧眸道:“是都官尚书刘书易大人,从刑部调的档。同样,可以查证。” 霍南君停顿下来,她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是夜晚深幽又璀璨的星河。 她清冷一笑:“所以,戴大人。当前为什么要改革吏治,改善民生?不是一句'土地兼并严重',能一带而过的。我们到底要开放多少土地?安置多少流民?这都是必须落实到具体数字上的东西。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头,每一桩案例,才叫作真正的事实。”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义王目瞪口呆,胖硕的手指一抖,杯中酒洒了大半,洒在他的朝服上。但不管是他,还是旁边侍奉的宫人,都没有留意到这点。 他们只是震惊,就如同这大殿中静默的文武百官一样。 她没有用那些浮华的词藻来论政,也没有满口“利国利民”的大道理。她只是简介的陈述了一长串种类繁多的数字。 她目不过稿,仿如脑中装着一本国家的大账。 若不是深入的研究过这些数据,她又怎么可能,在这场突发的辩论中倒背如流。 如果说戴长玉的分析,是在云端宏观天下。那霍南君却是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 那些宏观的道理看上去合理,但对比下来却能发现,他的话中总少了那么些能够经得起推敲的东西。 因为他没有数据的支撑,就像没有扎实地基的高楼。 虚的,总是虚的。 任何国家政策的落实,都必须经过严密的数字分析。这不仅是“文政之策”,也是“数理之策”。否则,就根本无法落实。 这,才是治国务实之道。 满朝骇然,因为事前谁也料想不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却能了解朝政,具体到这种地步。 戴长玉也一时怔怔的看着这个女子,忘了说话。 霍南君并不介意殿中的寂静。 她仪态从容,清笑之后,话锋又一转:“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提。戴大人先前说,人才选用的关键是择其所长,为此我深表赞同。所以在臣女的折子里,税收和御史监察的改革部分,是由中书监袁庆大人与尚书省的几位大臣共同研讨。” “官吏选用和地方州制部分,是霍相国撰写。” “改组门下省,则由黄门侍郎朱成简大人为首,集多位门下省官员建议而成案。” “经过十数位大臣联合协作,多日推敲,这才终有《上武圣言事书》。百官各司其职,各有所长。没有谁能够以一当百官用,所以这份改革方案,不是臣女一人之功,而是集众家之所长。” “倒是戴大人,身为中书内朝要员,却对其他部门的弊端这么清楚,提的措施又如此全面。着实令人敬佩。还真是触类旁通,精于百家的大才也。” 一句赞赏的话,却如掐蛇七寸,一针见血。 这比起戴长玉的问话,就要很辣得多了。 世上没有万灵药,朝中也没有万金油的官员。这样吏治改革所及甚广,怎么也不可能是由一两个人能编纂完成。 比起女子议政,这点才是更加难以令人信服。 戴长玉猛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便小瞧了这个女子。她不出击则已,一击则直切要害。 还未等他回神打乱对方节奏时,已被对方扼住了咽喉。 戴长玉变色,赶紧辩道:“二殿下的策论也不是我一人所著,而是两位殿下、还有几位臣子也有论过……“ 霍南君不待他说完,径直打断道:“二殿下博古通今,臣女自然相信殿下有这等才能。而臣女也愿意相信,以殿下之身份,也不会屈尊盗用我一个小小女子的文章。只是……” 霍南君话锋接连急转,如鼓点声东击西,反覆无常。让人摸不清她的想法,而又不得不被她的节奏带走。 戴长玉觉得事态不妙。他如临大敌,正准备再出言时。霍南君却没有给他机会。 霍南君面向武皇,这一刻她不再像一个温婉的内宫女子。她神情坚毅,整个身躯仿如高山仰止,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势。 “皇上,两份奏疏,重要的不是比谁优谁劣。也不是在乎上折的时间是早,还是晚。关键在于分析举措的来源,是真实还是失实。若为真,则能对症下药。若为虚,则如沙上建塔。古来纸上谈兵,导致国策窒碍难行的例子,当为今日之镜鉴!史有商鞅变法能富国强兵,但王莽改制,却是身死国灭。成也变法,败也变法,将来我南朝是名垂千史还是含恨而终,都尽数在这一方大殿之上。臣女虽为一届女子,却愿看见一世清平。” “啪。”微弱的一声响,长香燃尽后的灰柱,终于倒在香炉里。 但这时,殿中还没有人注意到火已灭,香已断。 一缕青烟袅袅,勾起意犹未尽的余味。 殿中产生片刻的寂静。 就在戴长玉还在沉思时。花瑞终于看见香炉里,他一揽拂尘,躬身道:“香尽。时辰到,论辩即止。” 第八十八章 认输 殿中,仍阗寂无声。 南朝史上第一次有女子参与的朝堂论辩,就如石破天惊之势,震骇了整座朝堂。 这次论辩史无前例,不仅是因为她的性别,也是因为这本身也是一场意义重大的国政大辩。 此次霍南君和杨子诀的两份上书,对以后的南朝改制并产生了深远影响。 这次论辩,被史官完整记录下来,载入史册。被后世称为“书策之辩”。 这也是南朝史书上,第一次出现“霍氏嫡女”的政绩记载。 而眼下,众人还联想不到那些后话。 等回过神来之后,他们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扒着胸口喘气。听一场论辩,差点惊出半条老命,真是遇上头一遭儿了。 这哪里是一个不谙政务的深宫少女?这压迫感、这气度,仿佛是一代德高望重的名臣。 李意也能感受到,胸膛下沉稳又加速的心跳,但却不是出于惊讶。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惊讶。但当这一切发生时,他竟觉得这才该是顺理成章的。 他全然凝视着那女子。她的侧影如山岳屹立,如渊水停滞。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 相比起在花园中的内敛,站在朝堂大殿上的她,更加自信、从容、游刃有余。 她不是那种被关在后宅中的女人,她是能够驾驭朝堂的凤凰。她天生就应该站在前朝,就像初见时那样令人惊艳。 这样的女子,是最难掌控的,所以也仿佛带着致命的魅力,能牢牢吸引殿上所有人的目光。 也包括,他。 李意之前握紧的手指微微松开,此时,又不由得再次握紧。 丹陛上,义王拿出手帕,摸了一额头冷汗。都说胖子大惊后,容易发凉冒虚汗,可见不是骗人的。 他大脸盘子,刚擦了半边,就见旁边的杨子雍额头上也滚着亮晶晶的汗珠。 义王低声笑,又递过去一张帕子:“擦擦。” 杨子雍软坐在地上,仿佛又是一场大病。今日的事态一波三折,所有人的神经都被挑起,何况是他呢。 杨子雍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他的慌乱之态,也落在许多人的眼睛里。 但义王没有多言,他圆敦敦的脸上只是惯有的憨和。 杨子雍接过帕子,感念王叔的善意。 义王笑道:“雍儿赢了论辩都这样,何况是诀儿呢。” 虽然皇上还没有明确论辩结果,但着仿佛已是默认事实了。 杨子雍擦汗的手停顿了一下,这才想起什么,看向对面。 杨子诀稳坐在席,他的视线仍然落在霍南君身上。有惊讶,有复杂,有赞赏,这跟许多臣子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 尽管朝堂里的气氛,已经反转过来。之前那些质疑的目光已经悄悄转了方向,看向他们这处时,悄然又微妙。 但杨子诀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慌乱。 各方神色各异,皇后暗自松了一口气,霍元恭的心情却复杂许多。 他甚至有些庆幸,幸好此次上书的人,不是太子。如果最后没有换人,现在又会是个什么结局? 纵使有他和皇后,也始终不能完全弥补,太子在政治才能上的缺失。 从今日之事就能看出来,不管是对政务的熟识程度,解决突发事件的能力,还是心理素质。杨子雍都不够格。 他再次确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打破常规,让南君入朝。 兴许在以后某些他们无法出手的境地时,这个侄女会比太子更值得信任。 殿上,霍南君在宣布论辩结束后,也不忘再向戴长玉行了个屈膝礼,这才转身迎向君王。 论辩赢“理”而不失“礼”。雄辩家们百家争鸣的气度,也不过如此了。 武皇帝的眼底,深邃难平。 他第一次认真打探这个丫头。比自己的女儿年纪还小,却有这样的学识和见识。当真是难得。 武皇帝道:“这一场论辩的确精彩。双方你来我往,有理有据。尤其是南君的辩政,让人印象深刻。” 霍南君道:“谢皇上赞赏,臣女只求陈述事实。” 义王道:“古人云,言不在多,达意则灵。历代许多善辩者,即便只有只言片语,也能抛开枝蔓击中要害。以臣弟看,这一场就很有这个风格。” 皇帝望乡霍南君,略微一笑:“你是在何时开始收集各种数据的?” 霍南君恭身达到:“回皇上,是在三县圈地案之后。便托了书信去江州,同时去了吏部和刑部查档。” 其实霍家真正开始留意这件事,是从暗中得知皇上向各地派遣吏开始。但对此他们却不能言明。 在论辩进行时,皇后便派人去宫中翻找证据。这会很快便有太监,拿着三份记录上来。 一份江州的土调查书信,一份吏部的查档记录,以及一份刑狱的统计宗卷。 皇帝翻了翻,果然与霍南君所述不差。 皇帝看着其中一卷道:“哦?你去吏部查阅流民数据的日子,就在圈地案后第二日,不错。” 三卷在前,便是铁证如山。 至少由此可说,《上武圣言事书》不是凭空臆断的产物。 皇帝合起书页,看向杨子诀,神色复杂问:“子诀认为,这场辩论的结果,如何?” 戴长玉脸色铁青。 却见杨子诀沉思片刻后,冷静的站起:“父皇。永宁县君辩才无碍,事实证据也一概清楚。这场论辩,是儿臣输了。” 杨子诀是以“我”的名义在回话,而非戴长玉。 他如此大大方方的直接认输,更是出众人意料之外。 皇后心中暗疑。论辩中,霍南君的句句诘问,已然将他们推向风口浪尖。就此认输,难道他们会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吗?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后道:“二皇子这是承认罪责了?” 皇帝也有些惊讶。 戴长玉急道:“皇上,二殿下当真冤枉啊!殿下的策论怎可能是抄袭他人……” 却见杨子诀抬起头,打断了戴长玉的话。他一贯温和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坚毅:“父皇,儿臣论辩认输,但不认罪。” 第八十九章 浑浊 欺君乃是重罪,自然是没那么轻易认的。 四皇子杨子勋,也赶紧上前跪道:“父皇,儿臣也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二哥的策论早在月前便已经开始攥写了。一直以来我们也从没看过太子殿下的上书。二哥的策论,确实是我们独立所著,望父皇明察!” 文穆皇后仍笑意温和,但话语中却不软:“二皇子和四皇子才出众。课业之余还能写出这样精彩的文章。与百官们思虑多日的为政举措不谋而合。果然是印证了那句老话,天下智谋之士所略同吧,小小年纪真是后生可畏啊。” 皇后仍保持着那身母仪天下的风度,但她内心却生出寒意。 为了今日的上书,他们尽心筹谋,为的就是为太子增色政绩,铺平以后的道路。然而突如其来的一章策论,却搅动了一池风云! 不仅没有让上书达到预期效果,还差点让他们陷入被问罪的境地。这让她如何不恼? 如今抓住这机会,她当然要将这两位皇子反踩下去。 而霍南君的所想却不大一样。她尽心论辩,为的是自己的性命和霍家的名誉,可不是为了杨子雍。 她倒不希望二皇子和四皇子会这么早倒台,让朝上失去两个掣肘太子的人。 况且,若这两位皇子被一起问罪,那她的联姻对象,还有得选吗? 然而在这种情形下,霍南君却不能多作表态。她只能希望于,二皇子够聪明,不会干出纯粹为抄袭邀功这样的蠢事。 袁庆也挑眉笑道:“两位殿下一向兄弟情深。倒不知两位殿下在书房上学之外,又从什么时候,从哪里得来的信息,关注各地民生?难道只是凭空臆断么?” 没有切实的证据,语言上的担保,不会有多少分量。这是朝臣们都明白的道理。 就在杨子勋愠怒之际,杨子诀按下他的话头。躬身道:“父皇,在朝堂论辩中,永宁县君证据充实,条理清晰,儿臣是认输了。但这并不能证明儿臣的策论就没有出处。因为儿臣,同样有证据。” 杨子诀的话,让在场又是一怔。 难道今日的事情又有反转? 皇帝闻言,神情一松:“这么说,子诀也还有话要说?既然如此,你的证据又在哪里?拿出来看看。” 众人狐疑间,见杨子诀稳声道:“证据之一,现在就摆在父皇您的案前!” 皇帝看向御前,案上摆着霍南君此前所提到三件卷宗。 “你是指……” “父皇,请您翻开吏部的借调记录。再往前翻几页,应该就能看见。” 皇帝依言翻着书页,皇后似乎觉得不妥。 当皇帝的书页停在某一处时,他神色微动。他仔细凝视着书上的内容,竟倏尔笑了起来。 皇帝的笑来得莫名,众臣面面相觑。皇上这是看见了什么? 就在文穆皇后惊疑时,皇帝把书卷递过去:“你来看看。” 文穆皇后接过,视线翻找到书上。用不着找得多仔细,记录上就明明白白落着一个名字。 借调记录上其中一栏写着:流民计卷,二皇子杨子诀。 白纸黑字,清晰分明!就在霍南君名字出现的几天前。 皇后脸色一变。 杨子诀道:“如父皇、皇后娘娘所见,那份流民统计的数据,儿臣此前也有查阅。数据内不仅统计了两万四千人的流民数,还记有流民动向,逃离人口最多的是南豫州。请问永宁,我所言可对?” 与皇后的惊怒不同,霍南君心生赞意。杨子诀果然没有把自己逼到死路上去。 她眼底几不可闻的一笑:“二殿下所言不差。” 众人再次哗然。 袁庆狐疑的问:“二殿下为什么会突然去查流民数?就算如此,那各县圈地境况,您又如何解释?难道也看到过江州的土调数据?” 霍南君能拿到江州的土调数据,是因为她父亲是江州都督。而杨子诀是不可能有这条途径的。 却见杨子诀仍镇定道:“我是无法得知江州的土调情况。因为我调查的州县,不是江州,而是……南豫州。” 此言一出,许多人已经恍然过来。 “父皇,一个多月前,正是您下旨封儿臣为鱼复侯。南豫州的四地郡县,正是儿臣封地。从那时起,儿臣便已经开始关注起当地的民生经济。而南豫州的土调数据,也是在那之后的移交过程中,到了儿臣手上。儿臣也可让人取来为证!” 众人神色复杂,杨子诀继续道:“除此之外,若还有疑异的,就是刑律改革。事实上,此条确不是儿臣和戴大人的见解,而是请教过他人意见。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都官尚书刘书易大人。” 包括袁庆、皇后在内的诸多臣子,面含惊讶。 刘书易参与了太子的上书,又怎会给二皇子建议?难道泄密的人是他? 皇帝问:“刘尚书,可有此事啊?” 只见丹陛上,那个沉稳严肃的臣子站起来。刘书易神色有些复杂,但仍挺身直言:“回皇上。确有此事。此前二殿下曾来刑部,征询过微臣刑狱方面的弊端。当时臣也有改制刑狱的想法。便与二殿下探讨过几次。” 皇后冷声道:“刘尚书参与了《上武圣言事书》的编纂,又与二皇子共商策论,这是为何?难道是故意让两位皇子以此相对吗?” 刘书易面对皇后明显带着恼意的诘问,说:“微臣并未参与二殿下的策论,也不知有这回事。况且,刑事是臣的本职,改革刑狱也是国事。就算不是二皇子,是其他大臣看出了刑狱上的弊端,想要共商改制办法的,臣都愿意与之讨论。这并非是脚踏两船,臣只忠于国家例法,从未有挑动两位皇子之心。而且除此外,臣也没有与二殿下探讨过除了刑狱外的任何事。请皇上明察。” 刘书易是个古板的人。就像他所掌的那只判笔一样,尽心的想要保持公正。比起党争,他更想要忠于国家法度。 皇帝是信任他的,甚至连霍元恭在一定程度上都理解他的想法。 但随着他的证言,事情再一次变得浑浊起来。 但这份浑浊与先前不同。 如果说最开始人们十分确定两份奏疏一定有一真一假。 那么经过霍南君的论辩和杨子诀的举证,这就显得不那么确定了。 双方对这改革方案的见解同样深入、充分。 互相印证,又互相补缺。 今日事态一波三折,扑朔迷离。 这比任何一次宫中大宴,都挑动人心。 霍南君思索着。不管怎样,她上书的目的是要借机入朝,替她霍家赢取政绩筹码,而不是替杨子雍搞死二皇子和四皇子。 所以到了现在,事情该结束了。 第九十章 大赏 朝臣们议论纷纷,现在这般情形,该怎么判?谁也不敢妄言。他们只得看向武皇。 皇帝在御座上轻点着食指,若有所思。 一场论辩后,论出了国政民生、朝局派系、能人贤才,却唯独没论出真相。也真是奇了。 皇帝侧眸,看向一直浅笑不语的霍元恭。转而问到:“相国觉得,这还是件好事吗?” 霍元恭见皇帝突兀的向自己问话,对皇帝的心思大概有了些揣测。他道:“皇上,依老臣看,这的确是好事。” 皇帝眉宇一动:“怎么个好法?” 霍元恭笑道:“今日两份折子虽然内容相似。但为政举措不谋而合,也是常态。两份奏疏追溯其来源,都是太子和二殿下想为国家出谋献策。这出发点都是好的。从现在看来双方都是有理有据,颇费了一番心思。辩不出真假,也许恰是因为两份奏疏都是真的呢。若非要执着于定个欺君之罪,恐怕才会不得善了。” 皇帝道:“相国的意思是,两份折子只是个偶然?” “是不是偶然,臣不知。但老臣在此论辩中,看见的是南君的满腹才华,二殿下的勤政自勉,诸位大人的兢兢业业,君臣一心为国家谋划。既然几位皇子都有心为皇上分忧,这是善举也是功绩,又何必非要变成一桩罪责呢。皇子们身份尊贵,这也代表的是我南朝的荣耀。” 霍元恭此话,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文穆皇后心有不悦,没有借此给二皇子一个反打,着实不甘。 此次上书本应该是太子一枝独秀,现在却变成平分秋色,这效果明显是不同的。 但她也明白,现在再继续争辩下去,不一定会有结果。 而且皇上既然那样问了霍相国,显然是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左右两边牵涉三位皇子,十数位朝臣。 给哪个儿子定罪,都不是他想要的局面。而皇上显然对二皇子很是信任。 现在没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二皇子抄袭,那在这大殿上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不如先善结此事。下来再慢慢考证。 霍元恭也是就此打算顺水推舟。宫宴到了这里,总该有个了结了。 皇帝的视线再各中流转。 贤臣、佞臣、直臣、愚臣,在这朝堂上暗波涌动。 皇帝轻笑一声。 他侧眸一瞥,视线又落在皇室们身上。 太子、皇子、王爷、相侯,这之中关系微妙,又一片其乐融融。 皇帝笑意愈深,最后演变为爽朗大笑。 朝臣们见皇帝确实笑了,心下都是一松。 “今日宫宴,的确是收获颇丰。既得了治国良方,也让朕看到我朝人才济济。”皇帝道:“朕,很高兴。” “太子和子诀能有此勤政为民之心,诸位大臣也都尽职尽忠,尤其是让朕发现了不少人才……”皇帝的视线在霍南君身上滚了一圈,又有意无意的瞧了一眼刘书易。他笑道:“很好!” 义王弯了弯胖硕的身体,道:“是啊,皇上。三位殿下都想为皇上分忧,这是我南朝之福嘛。两份奏疏兴许就是个偶然。有过才得罚,有功就应当赏。不应伤了殿下们的这片心呐。” 皇帝道:“义王说的不错,赏罚分明是国家法度。既然太子和子诀献策有功,都应该进行封赏。” 霍南君暗自叹道。从面临的两败俱伤,到现在,对她而言已是最庆幸的结局。 杨子勋虽也同样心有不甘,但在杨子诀的示意下,与太子一块儿起身:“谢父皇。” 皇帝道:“你们几兄弟既然政见相合,那不妨以后多在一块儿好好钻研。兄弟之间,提早通个气儿,这折子不是能更加完善么。” 杨子诀躬身笑道:“父皇教诲得是。是儿臣疏忽了。以后定与大哥多做讨论,尽心辅佐。” 杨子诀的态度摆得谦逊有礼。任旁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又对几位臣子道:“诸位联名上书的爱卿,勤谨执政,很好。” 两方大臣们这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皆道:“谢皇上赞誉,臣等责之所在。” 皇帝最后看向那大殿上的女子。 眉目淡雅,仿如云烟徘徊池上。但就是这个看上去安静恭谨的女孩,却在朝堂上引发了一场迸发的山火。 “南君……”皇帝眼底深思:“皇后以为,朕该如何赏她?” 皇后笑道:“皇上,这孩子学识出众。赏她个珠宝玉器,也是有些委屈了。臣妾近日忙于前朝和后宫,应接不暇的。就想将她召到身边来,能帮衬着臣妾,处理一些政务。” 皇帝挑眉:“你这是想要她,作为你的内廷议政女官?” 虽然霍南君一直在皇后身边,但因为没有正式的身份,所以她的议政,事实上是不合规矩的。 朝臣们皆是一怔。女官制度在北魏盛行,但在南朝还没有先例。 “皇上,这……不合祖制啊……”戴长玉迟疑道。 皇后道:“戴大人以为,永宁学识如何?” 对于这点,那论辩中无言名状的压迫感,戴长玉比任何人都深有感触。他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不可否认,永宁县君才学渊博,在女子中凤毛麟角。但也不能就此坏了祖宗的规矩。” “高祖皇帝虽未设有女官,却也没有明令禁止。皇上,臣妾近日分身乏术,不过是想让这孩子能帮衬着整理些文卷书稿,不想落人口实罢了。倒没想让她做出什么政绩来。” 武皇帝目色深邃。女子上书,女子论辩,都已是破天荒的头一遭。难不成还真要就此再开先河? 臣子们议论不已。这件事本该是群臣反对,但在那场石破天惊的论辩之后,谁还会对这个女孩小觑半分? 众臣顾盼间,武皇帝倏尔扬唇轻笑:“南君既然有理政之长,那没在内宫也却是可惜了……” “皇上……”戴长玉大惊。 “花瑞,传旨。即日起,我南朝设女官制,以北魏例。”皇帝果决的道:“封镇国将军霍元献之女霍南君,为外廷女书史(注:女书史,女官官名。官比三品),入殿前议政。” 此圣旨一下,满朝哗然。包括皇后也愣住了。 皇上不仅封了她,而且封的是外廷女官。这就意味着,她不仅能议政,并且有资格正式站在朝堂大殿上。她所侍奉的也不再是皇后,而是随侍圣驾! 皇帝这是直接让她到了御前,接近了整个帝国最高权力的中心。 第九十一章 初秋 武皇帝行事一向难料,就像眼前这样。 霍南君虽然想要一个能议政的身份。但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以跟随皇后为契机,再逐步深入。 而武皇却径直将她调至御前,也不知这份恩典,会成为一个机会,还是风险。 霍南君看着武皇那双深幽的眼睛,就像一潭无法窥测到底的沼泽。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一个将权力凌驾于亲情之上的帝王,一个不在乎伦理道德的帝王。 这样的君主,一定是这朝中最危险的人物。 随侍圣驾,就如同行走在钢丝绳上,一步出错便是万劫不复。 霍南君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但她却不能退避。 因为她明白,为了她的家族,为了自己的命运,她必须要改写这场诸王夺位的结局。 即便她知道,武皇帝是会对霍家在内的世家大族下手的。她也必须要在虎口夺权。 这是一个赌,赌上的是她的性命,还有霍家两世的荣光。 霍南君站在漩涡边缘,她上前一步跪下,如同正式踏入这场乱潮。 她的声音平稳而又决绝:“臣女叩谢吾皇隆恩。” 霍元恭和文穆皇后神色复杂。 越是接近皇权中心,越是如履薄冰。 他们太清楚,武皇帝的心诡测似海,绝对是南朝史上最危险的一代君主。 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伴驾,会不会太过冒险…… 而其余臣子也神色各异。 李意略微蹙眉,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今日不止太子和二皇子有功。趁着今日中秋,再加上此前平定东阳王叛乱的功臣,在此朕便再次一并封赏。”皇帝笑道:“花瑞,宣旨吧。” “是。” 宫宴的乐声再次欢愉起来。 “皇上有旨,太子献策有功,赐五珠冠帽,赏锦缎五十匹,缗钱八百……” “二皇子献策有功,赐双珠冠帽,赏锦缎五十匹,缗钱八百……” “中书监袁庆,献策有功,赏缗钱三百……” “中书舍人戴长玉,献策有功……” …… “左卫将军李道,平叛有功,赏俸田十顷,黄金二十镒……” “太子中庶子李意,平叛有功,赐虎翼将军衔,赏缗钱三千……” “中护军将军……” …… 大殿上,圣恩不断,谢恩声此起彼伏。 皇帝这样大加封赏百官的盛况,难得一见。 歌舞笙乐再次热烈起来,一派齐乐笑语。 这次中秋宫宴,开始得惊心,结束得宏大,就像专程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南朝盛世。 霍南君明白,朝堂的派系纷争从这场宫宴上已经开始。它将随着盛世的来临,将权力的争斗推向顶点。 这场隆恩的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潮,就像暴雨前最大的一次狂欢。 …… 初秋的第一场雨,随着梧桐叶飘落,四溢着丰富的沁香。 酷夏的浮躁,也被昨晚的云珠浸湿在了泥土里。 一段红墙黄瓦的墙角下,白色的木芙蓉花瓣飘悠悠的撒了一地。让这座内庭后院的秋意,更加清幽。 霍南君添了一件烟青色外罩纱衣,坐在窗前。 榻上仍然设着青云抱香枕。但原本铺着的软纨蚕冰簟,已被收起来,再晚一些,坐上去就太凉了。 霍南君手上的小勺,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撞在,盛着杏仁糖蒸酥酪的黑釉兔毫盏中。 而她却看着窗外发怔。庭院里,一只雀儿正在湿润的泥土里,挑拣掉落的果实。 静滞的秋意,灵动的小雀,让她觉得这一幕十分静谧美好。 “县君,天气转凉了,你还贪这糖蒸酥酪,仔细伤胃。”坤宁殿中的大宫女疏影,煮了一壶暖茶过来。 霍南君支着下巴,道:“就是因为再凉些就吃不了,这才要抓紧着多贪几口。” 疏影给她奉茶。热茶撞在杯盏中,“咕噜”有声。 疏影笑她:“县君好歹也是咱们南朝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大人,官比三品。怎么还这样贪嘴。” 霍南君放下勺子,接了茶。吹着茶上的热气:“我这个三品,哪能真跟朝上的三品大员比。女官说到底,也只是地位高一些的女婢罢了。这样想来,我这品阶看似升了,地位反在降。好歹之前我也算个正儿八经的千金小姐,这一打转,倒成了半个奴婢了。” 疏影听她打趣,噗嗤一笑:“谁敢真把您当奴婢看呐。就是后宫的那些娘娘们,也得顾您三分。现在出入前朝后宫的,除了皇后娘娘,也只有您了。” 霍南君道:“她们哪里是顾及我。之前是顾着姑母,之后……谁知道呢。“ 这时,另有婢女进来传话。皇后娘娘从政务殿,回来了。 疏影把茶壶往她跟前一推,收走还装着半碗糖蒸酥酪的黑釉盏。道:“若被娘娘知道,这么凉的天还给您吃这个,定会怪罪奴婢了。县君待会儿可别说漏了嘴。” 霍南君抿嘴一笑,端着茶杯点点头。算是保守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疏影退下后,文穆皇后入了内殿。 霍南君起身问了安,却见皇后的脸色不大好。事实上,近来一段时间,姑母的心情都应该不甚愉快。 文穆皇后刚坐下,手掌便“啪”的一声按在桌上。 霍南君问:“姑母,这是怎么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奏疏的事还没跟那边算完,这头又出事了。真是不得安生。” 霍南君想,还有什么事能比昨日宫宴更让姑母恼火? “发生了什么事?” 文穆皇后冷声道:“都官曹遣人来报,就在昨天夜里,关在刑部大牢里的那个铁匠掌柜的,死了。” 霍南君一挑眉:“就是南英堂兄抓获后,送去的那个?” “还能是谁!” 霍南君倒显得平静许多:“怎么死的?” “根据传来的说法,是那铁匠的媳妇,求通了狱吏。想趁着中秋,与丈夫团聚。狱吏收了银子,又感念中秋本是团圆夜,便让他们见了一面。却没想到,夫妻俩在牢里共食了一块毒月饼,双双畏罪自尽。” 霍南君淡淡喝了一口茶,热茶顺着喉咙,正暖胃:“好端端的自什么尽。” 皇后冷笑道:“昨日朝堂上,二皇子当庭发难。朝堂下,指证他可能私购甲具的证人就死了。这一内一外,巧得也太离谱了吧!” 皇后愠怒,桌上另一杯热茶,抖出半片水迹来。 第九十二章 狐狸 霍南君重新拿了只冰裂釉茶杯,让人擦了桌上的水迹:“当然没这么巧的事。” 她缓缓替皇后斟了茶,递过去:“姑母,喝茶。疏影刚煮的,温度正适口哩。” 皇后这次接了过来,但显然无心品茗。 她举杯到嘴边,又放下:“我以前还真高估了他的耐心,原以为至少在封亲王前,他不敢如此放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二皇子。 霍南君自顾自的闻着茶盏内溢出的清香:“二皇子,不是个性急的人。” “但昨日的两件事,却发生得不慢。”皇后道:“一面用太子的折子邀了功,转眼就去牢狱灭了口。都快赶上猴儿了。” 霍南君道:“姑母仍然觉得奏疏的事,是二皇子故意盗用?” 皇后冷笑:“他就算证据充分。那你也相信,昨日是一场偶然?” 霍南君语调平淡,但却也很坦言:“不信。” 就算二皇子同样查了流民记录,也拿到了南豫州的土调数据,甚至与刘书易亲自讨论刑事。但这也不能动摇霍南君对此事的定论。 她经历过太多的阴谋,对于这个味道,她实在是太敏感了。 “我们的吏治改革方案被人泄密,这是肯定的。关键在于谁泄的密?什么时候?什么方式?” 霍南君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笑意:“要知道,二皇子也是个胸有大志之人,让他故意盗用太子的文章去争功绩。以他的自尊心,是做不出来的。” 皇后道:“所以这点,才最让人想不透。他既不肯做,但又怎么能写出与我们相符又相对的文章?上书的时间,恰巧就与我们前后脚?” 霍南君眼底深邃的道:“所以这个泄密,真是泄得不简单。耐人寻味啊。” 一卷奏疏,差点让太子背上个欺君罪名。就算最后皆大欢喜的得了封赏,但也远远没有应有的预期。 这场泄密的价值,不亚于剥掉一个侯位。 而且到现在,霍南君也还没想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真是要忍不住赞赏这一局了。 霍南君道:“我们的奏疏,虽然有数十位大人相继参与,但知道全部内容的,却只有几人。除了这几人,旁人根本无法知道得这样周全。” 皇后道:“我昨晚就已经盘算过了。除我们霍家、太子外,就只有袁庆、刘书易、朱成简三位大臣有全盘参与。袁庆位高权重,跟我们霍氏这类大族一样。利益彼此相关。他去帮二皇子对付太子,就是砸自己的脚。” 霍南君问:“那这么说,泄密的人就只可能是刘书易和朱成简了?” “不,还可能有一个人。”皇后沉思道:“太子侍臣,李意。” 霍南君平稳的问:“为什么?” “今日我也问过太子,他说在编纂书稿期间,李意曾随侍在侧。所以太子也向他提过奏疏内容。” 提前李意,霍南君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确有这个能力和动机去策划这一切。 但想起宫宴上,李意意外的发言,却又让她有些犹豫。 霍南君问:“那姑母可有怀疑的对象?” 皇后道:“你觉得呢?” 霍南君想了想:“姑母怀疑,都官尚书刘书易大人?” 刘书易参与了太子上书,却又与杨子诀讨论同一套刑改举措。再加之他的态度一直不生不熟,不像朱成简那般明显亲和,所以难免觉得此人喂不熟。 “他与二皇子几番论事,到底是只论了刑事,还是只是掩人耳目?”皇后道:“还有咱们送进都官曹的重要人犯,竟然就这么被灭了口,还推到自尽头上!真当本宫是三岁稚儿?” “一个民妇,怎么知道具体贿赂哪个狱吏才有用?她又是如何带进了毒月饼?人都凉了才发现的尸体,他手下的狱卒都是死人吗?” 皇后冷笑。 霍南君仍然是淡淡一笑,再给她斟茶,茶杯里“咕噜咕噜”升腾起热气:“姑母何须动这么大的气,依我看,这水滚得刚好。水落才能石出嘛。事情不是越来越清楚了?” “清楚在哪里?” 霍南君韵了韵茶香:“泄密奏疏的人,定然在袁庆、刘书易、朱成简、李意这四人当中。既然确定了这点,他总归是长脚跑不了。野猫偷鱼还得沾一爪子湿,还不信留不下个脚印。” 皇后道:“查,挨个查。在未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前,清肃一下异心,也是好事。不过……那狱中人犯一死,这条线索又断了。” 霍南君不急不缓的道:“这条线可没断。它才算活了。” 皇后沉思片刻:“你是说……” “不怕对方有招,就怕他们不动。”霍南君道:“那铁匠根本没留下什么徽墨图纸,怀疑来人是二殿下太监的话,也是我让南英堂兄教他的。既然我们怀疑二皇子,当然要用他作饵。” 霍南君放下茶杯:“那铁匠死了,恰恰证明。一件事。” “二皇子杀人灭口?” “不。”霍南君镇定的道:“二皇子与此无关。” “什么?” 霍南君道:“姑母你想,那铁匠落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如果是二殿下做的,他现在灭口,还有什么用。就算作人证,一个连来人面儿也没见着的人证,对于皇子的身份,显然不够分量。人证一死,除了更加重他的嫌疑外,没有再多好处。” “兴许有人就是希望我们往这条路上再查下去吧。或者说是反而担心铁匠会翻供。让他现在闭嘴,是最好的时机。”霍南君道:“所以我们得反其道的思考,如果是二殿下,他可会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 皇后被此言一惊,思索道:“我原以为,你是打算用那铁匠给二皇子制造一些罪证。” 霍南君笑道:“如果是二皇子,他最有可能的便是按兵不动。咱们也其实没有更多的办法。但眼下打草惊蛇,蛇没见着,倒是惊出一只狐狸。这可不是越来越清楚了么?” 霍南君的笑意从容优雅,透着最深处的自信。 第九十三章 叮嘱 “你这样分析,也有点道理。”皇后这:“不晓得你小小年纪,怎的看得这般通透了……” 霍南君只是莞尔:“那铁匠的案子,可顺着铁匠媳妇这条线接着查。毒药可不是随便就能入手的东西,她一个内妇生前总会有痕迹。这件事不仅证明打造护甲的多半另有其人,再者嘛,这会儿还有另一个用处……” 皇后喝了茶:“你是说,给那都官曹提个醒?” 霍南君道:“那铁匠总归是咱们送去的重要人证。死在刑狱牢里,那刘尚书总得有个说法。经过昨日宫宴,他到底是真直臣还伪君子,想必姑母已准备拿捏此事作试探了吧。” 皇后倒不否认这点,她柳眉微挑:“怎么,这回你不打算再折腾折腾谁?” 霍南君抿唇:“我那些在姑母面前就是些雕虫小技,哪能跟姑母的大智相比。” “瞧瞧,这还没到御前,就已经学会奉承话了。”皇后笑道:“罢了,我也晓得,如今你去了御前当差,这些事不好再插手。在皇上身边伺候,谨慎点是对的。之后的事,本宫自有办法。你只要安心当好你的女书史就对了。” 皇后捧着她的手,郑重的说:“在皇上身边当差,你可得提着十二分的警醒。伴君如伴虎啊。那是一句话都错不得的。” “南君明白。” “还有……”皇后迟疑了半晌又道:“虽然在皇上面前不能失仪,但你也不用太过尽心仪表。只要得体就好。” 霍南君点头:“这个自然,侄女定不会丢了我们霍家的颜面。” 皇后却摇头道:“颜面倒是其次。我只是担心……” 霍南君等着下文,却见皇后踟蹰了一会却没了下文。她转而又说:“你作为女官,与嫔妃和宫婢都有所差别。平日里跟着皇上出入朝堂书房倒没什么,若是进了后宫门,却也要学会避一避。” 霍南君仍答道:“我晓得了。若是皇上想要与哪些娘娘说些体己话,我自然会回避。” “诶……我也不是想说这个……” 霍南君狐疑的问:“那姑母是想说什么?” 皇后很少有这样说话吞吐的时候,她这般欲言又止,倒是让霍南君不明所以。 皇后在脑海里斟酌了多个语句后,才叹道:“你如今还有两年便及笄。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了。一些寻常百姓家的姑娘,有的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但你的婚事,想必你也晓得,迟早本宫的凤冠是会传到你手上。而当今皇上正直壮年,他喜欢的后宫妃子都是花容月貌。你随同理政时,除了政务,别的事也得警醒些。若是……若是在皇上那咯碰上一些难以脱身的境况,赶紧派人来告诉我。譬如什么皇上醉酒、邀你夜游这类情况,你瞧着不对,也着人来报。这都是最要紧的事,记住了吗?” 皇后这番话说得委婉,但绕了一大圈后,霍南君终于明白了姑母想要表达的意思。 当今武皇帝虽然年岁渐长,但没有磨灭的不止是他的雄心,还有那痴爱风流的好色本性。 他一生姬妾无数,还有许多是被他强行掳进后宫的。 虽然名义上,皇帝是霍南君的姑父。但这位武皇帝可不是个在意身份道德的人。 他连自己的兄嫂、亲侄都能掳到床上,可见身份的束缚对他毫无用处。 霍南君不仅聪慧,还年轻貌美。在御前伺候,万一引得武皇动了心思,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那时候,对她才是一场灾难! 霍南君这才明白为什么姑母之前的嘱咐,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事,对于一个少不经事的少女真是难以启齿。但皇后却又不得不提醒她,防备这样事的发生。 霍南君竟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她对于这方面,还真是没有太多经验。 她偏过视线,道:“我,明白了。姑母放心,除了政务,其余的,我能避就避的。” 皇后见她脸上一抹韵染,她也觉得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但话已至此,她也就打算将一并说透了:“南君,你是我侄女,你父亲将你交给我,我就不能让你在这宫里头受委屈。你是南朝将来的帝后,会与君王一同俯瞰这壮阔山河。我霍家的女儿断没有给人作妾的道理!就算那人是皇帝,也不可能!” 霍南君知晓姑母对自己的一片关怀。 霍南君外柔内刚,她的自尊和荣耀,根本不可能接受与姑母共侍一夫这样的事。 霍南君道:“姑母的爱护之意,南君懂。姑母放心,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皇后这才放松下来:“你明白了就好。当今皇上虽然雄才大略,但……其实作为夫君,并非良配。本宫这一生已经如此了,也没什么好怨的。但只是希望你们这些儿女们,能够凤鸾和鸣。你值得拥有对你真心珍爱的君王。” 霍南君明白,姑母的儿女中,包含了哪些人。只可惜杨子雍珍爱的对象错了位,造成了这场联姻里,没有谁得到过真正幸福。 霍南君沉默。 皇后叹道:“古来帝王家的婚事,多是利益大于人情。有时候,本宫都在想,难道这世上的权力和爱情当真不可两得?本宫希望你能不一样。” 皇后的手轻柔又温情。 霍南君联想起前世,深宫中的那夜夜点亮的灯烛。 每夜陪在她身边,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成堆的奏折。 她并不寂寞,因为朝上有太多的让她忙碌,根本没有空闲让她去回味寂寞的味道。 但如今回看,才恍然觉得,那真是一段难以想象的,如同守灵一般的死寂日子。 前世的悲剧还会不会在这世上演,她还真不敢确信。 这一世的诸王夺位只怕会更加复杂,最后到底谁能当上帝王? 谁会成为她的夫君? 谁又会真心实意的赋予她所谓的爱情? 谁又知道呢。 霍南君早已不是天真的豆蔻少女了,她对此不作过多奢望。 第九十四章 血统 霍南君靠在皇后身边,叹道:“姑母,我这一生只希望像你一样,还能看安安稳稳的看这闲庭落花就好。” 皇后轻抚着她的头发,沉思良久。 她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儿。当年她从江州进宫时,是那样明媚朝气。仿佛给宫里带来一道鲜活的生命。 但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学会了城府和隐忍。 那童真般的爽朗笑靥,已化作了唇边深邃的低眉浅笑。 她关注的话题,也不再是趣文杂谈,而是处处的算计和洞察人心。 不过才两年而已,这座宫廷就已经完全改变了一个人。 不,准确的说,就在这几个月里,她就像完成了一场蜕变。 她变得更加理性、沉稳,但却少了这个年纪应有的浪漫。 皇后不知这样的早慧,对她究竟算不算好。 人生是一次无法回头的旅程。她在最美的年华,却不期待最美的风景。 那这样的成长,又有什么意义呢? 皇后暗叹,幻想着若她能再活一世,兴许不会再选择这样无趣的人生。 看着霍南君沉静似水的模样,皇后总觉得她应该更鲜活一些。 于是皇后笑道:“刚才雍儿来向我请安,他还特意向我问起你来着。” 霍南君想了想:“哦,是问《上武圣言事书》的事吧?” 皇后无奈一笑:“他是来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料子,是织锦羽缎,还是挑金云缎?” 霍南君没有理解到皇后提这茬的用意,她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太子问这个做什么?” 皇后道:“皇上不是刚赏了他五十匹锦缎么?这孩子倒有心,想着入秋了,先想着你。巴巴的跑来问我,想挑几匹你喜欢的,想给你送去作衣裳。” 霍南君道:“赏花秋宴时,我才作了两身衣裳,倒是用不着了,还是孝敬姑母吧。” 皇后道:“他也都想着了。不过那些料子都明艳的很,适合你们年轻姑娘。姝儿倒是喜欢,本宫也就权作赏给你们俩了。” 皇后的本意,原是想挑起霍南君豆蔻年华中的那份悸动,毕竟儿女情长,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惹人心。 然而提及杨亦姝,霍南君心底全然没有半分念想。 哪里还需姑母赏,杨子雍有什么好东西,不是都先想着她么? 外人只道杨子雍对弟、妹们一向大方,谁又晓得这大方,也是有着不同含义的。 如此看来,不在意伦理道德,并不是武皇帝的特例。 他们杨家的血脉里,留传了这份肮脏。 她忽然想起东阳王的遗言,他希望他们的血脉万世长存。这时才恍然理解,这的确是最恶毒的诅咒。 霍南君的不仅没有丝毫感动和娇羞,反倒觉得 坏了心情。 霍南君淡淡的说:“我确是不必再做衣裳了。若太子真打算送人,倒不妨先留着。再过不久,那三家小姐不是就要嫁入东宫了么,到时,正好赏给这几位侧妃。” 皇后见她反应平淡,以为是太子迎妾的事,让她不舒坦。虽说主意是她提的,但小女儿家总归要面子。 皇后道:“提起这事,我都忘了说。本宫上奏给皇上为雍儿请旨纳妃的折子,皇上给批了。不过,却删掉了李念的名字。” 霍南君略微一怔,但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是皇上给驳了,还是李道去说过什么?” 皇后道:“是皇上否的。据我所知,李家对外都从来没有提过联姻的事。不管是秋宴,还是后面的合八字、换庚帖,他们都十分配合。倒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居然是武皇帝出面阻止了这场联姻!她此前倒是没想到。 见霍南君沉默,皇后道:“李家杀了一位亲王,虽然是替皇上动的手,但名声上总归不大好听。他们又是魏人,若生下子嗣,终究血统不纯。罢了,既然皇上否了就否了吧。一介孤臣也搅不起什么风浪。” 这件事到底是李家谋划?还是只是皇帝的偶然决定? 霍南君更偏向前者。 草蛇灰线,伏埋于千里之外。这的确很像他的风格。 这件事,终究还是没有做成。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破了这场无法拒绝的联姻。 霍南君原本应该感到恼怒,但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李意的所为。她竟觉得很平静。 霍南君道:“就算李念不入宫了。总归还有其他两位小姐,姑母也择个好日子,让太子殿下迎进门吧。” 皇后挑眼笑道:“南君不要料子,可是因为这事,跟雍儿赌气?” 她有什么好气的! 霍南君不想听关于杨子雍的情事。 她道:“姑母说笑了。” 皇后道:“既然没有赌气,那不妨去挑拣两匹。雍儿方才给亦姝送了料子,你也去清漪苑看看吧?” 霍南君起身道:“不了,我还得去趟文德殿,查阅一些书籍。就不过去了。” 皇后道:“那藏书楼你随时都去。还怕它跑了?” “去皇上跟前当差,自然得多做些准备。” 这件事到底是李家谋划?还是只是皇帝的偶然决定? 霍南君更偏向前者。 草蛇灰线,伏埋于千里之外。这的确很像他的风格。 这件事,终究还是没有做成。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破了这场无法拒绝的联姻。 霍南君原本应该感到恼怒,但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李意的所为。她竟觉得很平静。 霍南君道:“就算李念不入宫了。总归还有其他两位小姐,姑母也择个好日子,让太子殿下迎进门吧。” 皇后挑眼笑道:“南君不要料子,可是因为这事,跟雍儿赌气?” 她有什么好气的! 霍南君不想听关于杨子雍的情事。 她道:“姑母说笑了。” 皇后道:“既然没有赌气,那不妨去挑拣两匹。雍儿方才给亦姝送了料子,你也去清漪苑看看吧?” 霍南君起身道:“不了,我还得去趟文德殿,查阅一些书籍。就不过去了。” 皇后道:“那藏书楼你随时都去。还怕它跑了?” “去皇上跟前当差,自然得多做些准备。 第九十五章 书阁 内书阁的藏书远不如文德殿,但仍然修建得大气、肃穆。 堂前设玉如意、右首设铜暖炉。 当前柱上挂一副竖匾额,写着:“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 联语平起仄收,天然古朴。 因阁内面积不大,所以一排一排的杉木书架,列得紧密,只留下当中狭窄的通道。 霍南君捡起那卷书。看了看窗子,平时懒得一开的窗户,今日却被打开。能看见外面藤萝满墙。 风从外面灌进来,被带进屋内的萝叶悠悠的打了个圈。 看这天色,又快下雨了。 霍南君将书卷放回架子上。 她开始在书架前翻找书籍。 书阁内十分清静,连下人们也偷懒去了。不像文德殿那样忙碌。 霍南君时常来这里。她喜欢这份清静。 有屋一间,无论大小。一桌一席一卷书,一灯一人一杯茶。便有了安顿心灵的所在。 她在密集的书卷里索寻着,却没留意到对面被书卷遮挡的对面还有一人。 他没有作声,只是隔着更高一些的书架空隙,隔着架子看到那娇小的人影。 他看着霍南君就站在书架前翻阅起来。看书时安静又专注。 今日的风是有些大,吹着她的书页接连卷角。发丝也抚到她的书上,被她勾手揽过耳后。但勾到一半,她仿佛又被书中内容吸引,竟忘了放下。 灵隽的侧脸,勾勒出姣好的弧形。 有美人兮,知书达礼。 是古来诗人,对女子最美的赞誉。 他放下自己手里的书,仍没有出声的意思。 你专注于书,我专注于你,互不惊扰。 便是此刻最恰当的写照。 霍南君认真的翻看了几章。将书揣进怀里。她又往别的寻。 她看见最高书架上的一卷轴书。想伸手去取。 但以她现在的高度,踮直脚尖也只够不着。她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霍南君有些无奈,怎么今日连个奴才也没有,当真气人。 就在霍南君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书轴干瞪眼时。却见那书轴动了一下。 霍南君以为自己眼花,目不转睛的盯着看,那书轴又移了一下。 有耗子? 霍南君一怔,就见那书轴被整个从里推出。霍南君连忙伸手去接,揽袖后,那卷轴刚巧掉在自己怀里! 霍南君抱着这卷自个儿掉下的书轴,有片刻愣神。 这是什么情况?天外飞书? 霍南君看着上面,没听说书阁里有这么助人为乐的耗子。 然后她眼底一动,立刻想到了什么。 她轻轻走到书架边,探出身子,往隔挡的书架后看去。 一架相隔的通道后,果然看见一人。 一身鸦青色臣服,不是那李意又是谁。 她没想到,这“耗子”未免太大只了些。 霍南君怔神道:“你怎么在这?” 这里是内宫书楼,就算没有限制入内者身份,但李意也算是外臣。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书? 李意从两排书架间的阴影中走出来。 李意道:“我就不能在这?” 霍南君出现在这里十分正常,但李意的出现就不大妥当了。 李意的答话,显然没有多大诚意。 霍南君总觉得有时候他就是故意恼她似的。 就像这卷书,他分明可以直接拿下,却偏要从后推出,似乎看她惊讶的表情,是一种愉悦? 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像是在……逗猫? 霍南君道:“我说怎么今日连个奴才都没有,都被你撵走了?” 李意简洁的道:“他们太吵。” 霍南君道:“吵是吵了点,但有时候让他们搭把手也是好的。” 霍南君幽怨的望着那最高处的架上。 若不是见到她在那边攀爬书架的窘态演变为气恼,李意兴许还不想这么快帮她推下书去。 那副娇态,倒显得很可爱。 李意不禁有点想笑道:“这是怪我多事?” 霍南君晃了晃手上的书轴:“这是赞你比奴才好使。” 李意道:“的确。” 原是霍南君讽刺他的话,他却是全然给收了。 李意就像无所察觉一样,道:“你还想要什么?我帮你。” 她低头,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书轴,答道:“不用了,就这一卷就好。” 愿以为这也只是李意客套的一句,但却见他没有继续说:“我指的不止是书。” 霍南君觉得这两句话有些双关。她略带惊疑的抬头。 李意扫了一样她怀里的卷轴,道:“《商君书》,讲治国之策。奴才们可看不懂这个。 “他们当然不懂,就都是朝臣们才关注的内容。”霍南君顺势说道。 李意道:“所以同样的一样东西,奴才们帮你拿的是书,我拿的是策。这就是区别。” 这家伙还是一样笃定。 霍南君沉默不答。 谁和谁的站队,谁与谁的利益链接和切断,在朝堂上经常都在上演。 只是李意这番表态让她更加疑惑了。 他从什么时候起,会这样接二连三的帮她说话?不论是在朝堂论辩时,还是在甲具一事上。 霍南君放下手里的书,认真的凝视他。 困惑越来越多,让她觉得事情似乎脱离了自己预判的轨道,这让她有些不安。她打算就此问个清楚。 霍南君的注视,让她黑曜石般的眼里只落下一个人的投影。 “我要问你一件事。” 霍南君难得这样专注,但却没迎来对方同等的对待。 李意竟是蓦然转身,走进书架里,只留她一个淡然背影。 李意一平无波的道:“除了朝事,你应该不会再问别的。” 霍南君没想到他居然无视自己。 霍南君愣了一下,还是跟过去:“自然是朝事。” 李意在架子上翻着书:“那这样,我也没有必要回答你。这里不是朝堂。” “但它却关乎到你和令尊的政途。”见李意并不配合,霍南君肃声道。 然而李意连眼神也没动一下,去了更后的书架翻找:“那又怎样?” 霍南君眉间一抖,那又怎样?也就他答得这样轻描淡写。 李意走动在书架间,完全没有想回答她问题的兴趣。 霍南君跟了两个来回。 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李意停下手,侧眸看过来:“终于想起问我的事了?” 他的眼底如夜潭照影,仿佛扬起一丝笑意来。 第九十六章 真假 “《汉乐府》。”李意道:“太子让我来这给他找去。” 霍南君瞪他一眼,转身往书架里钻去。在第四张书架的第三排书卷中,找出这卷诗歌集。 “给。”霍南君递给他。 李意随手接过,却没往那书上看一眼。 他注视着霍南君:“这里有哪些书,难道你都记得摆在哪里?” “这是我最常来的地方,自然摸得清这里藏书的规矩。”霍南君不以为然的走到窗边的榻座上,在矮几上打开自己的轴书:“把你背后条案上的砚台拿来。” 李意挑眉,果真在雕花隔断后,见着一张条案:“看来你是把这内书阁,当作自己的书房了。” 霍南君道:“若这是我的书房,我反倒不一定给你找得出书来。” 李意问:“这是为什么?” 霍南君没抬头:“书阁里的书都是按年代、类别,分门别类的摆好,这是为了方便管理和查阅。但若是我自己的书房,书籍摆在哪里都没什么要紧。桌前、床上、院子里,我看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若都放在架子上,那我去了后院,便无书可读。” “就算记住了每本书的位置又有什么用。说到底,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明理,所以不管是史书还是诗歌,在我看来书籍就没有分类一说。《汉乐府》不一定非得放在《诗经》旁边。这样当我随手拿起一本时,兴许还能发现意外的妙境。书籍,本是一方游心瀚墨的天地,又何必将它锁在一处牢笼里。” 李意以为这番见解还真是少见。 他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儿本身就像一卷书。单薄的外表,却藏着玄妙的内在。 他终于有所理解,为什么一个深宫女子,却能阔谈天下,因为她本身就没有被这些陈条墨规锁住。 他曾经以为,这个女子不一般。现在看来,可能在南朝,她就是唯一的。 霍南君感受到李意直视过来的目光。 她心下有些后悔,好像刚才话多了点,不知不觉竟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透出去了。这对于政敌,是大忌。 “噔噔噔!”霍南君轻咳一声,伸手敲了几下桌子她没有抬头。 见她在砚台边轻敲,李意眉间微动。 霍南君淡淡扫视过来,姿态优雅而又理所当然。 李意心底失笑。 他也没说什么,随身站到她对面,拿起墨条,替她研起墨来。 这是霍南君以身份在压他。虽说女官的实权远不及朝臣,但就现在的品级,她确实是比他要高的。 李意还是第一次替一个女子研墨,也是第一次见到她摆出官腔,觉得有些意思。 这一坐一站,言谈间的主动权,便回到了霍南君手里。 霍南君道:“这下,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李意道:“你说。” “你为什么要帮我?”霍南君径直问。 李意平静的道:“霍氏支持太子,我辅佐太子,咱们利益一致,有何不妥?” “假话。”霍南君冷声道:“你效忠的不是太子,是皇上。” “那又怎样?”李意道:“太子既是未来的皇上。当前为国君尽忠,以后为新帝尽忠,作为臣子也是理所当然,这并不冲突。” “还是假话。”霍南君道:“你明明很清楚,皇上既然要用你,就不会容忍你现在涉入党争。这就是冲突。” 李意说:“就算如此,我也只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不至于将霍家和皇后娘娘得罪个干净……” 霍南君有点恼:“你这……” “仍然是假话。”李意波澜不惊的道:“因为我李家根本没有退路。” 霍南君被抢了话:“你既然知道这些理由经不起推敲,你还说出来。” 李意看着她,她一双美丽的瞳仁里,仿若秋水。 他停下了研墨的手,其实这个问题,他父亲问过,他自己也问过。 “那我再给你个答案。”李意视线平稳的问:“我若说是只是因为你……你来分辨看看,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霍南君闻他突兀的一句,有些愣神。 他什么意思? “因为……我?”霍南君惊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意的眼里,带着她难以揣摩的深邃。 他再次开始研墨:“总之,我已经答了。你再问下去,我也没别什么可说的。” 霍南君怔了半天,对于这个模凌两可的一句,她感到困惑。 因为她?因为她什么?身份?态度?利益关系? 霍南君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心紧。 她转而道:“你就算不愿回答我,也不用不着这般敷衍。” 李意并不多作解释。他压下眉眼:“你还想问什么?一并问了吧,也许改天我还真没兴趣愿意回答。” 霍南君道:“那我换个问题。关于《上武圣言事书》的内容,你知道多少?” 李意当下便明白霍南君的意思。他道:“我并未参与你们的编纂。最终的成稿,也只是中秋前一日在东宫见过。不过,在参与秋猎前,太子进献改革大纲的前后,倒是时常与我讨论。” “太子此前的大纲,只是提出了部分问题,并没有解决措施。”霍南君道:“既然太子此后也与你讨论。这么说你不知具体细节,但许多大致举措你此前也是了解的?” 李意也不隐瞒:“不错。” 霍南君陷入思索。 她反复想了多次,上书的泄密不一定非要看过全文。只要在中途得知部分关键内容,也可以泄密给二皇子,从而使他写出差不多的文章来。 霍南君看他淡然处之,道:“这么说上书的泄密,你是有嫌疑的。” 李意道:“若你真的怀疑,就不会这么当面问我了。” 霍南君被他点破心思。 诚然,李意有这手段和动机,但她觉得上书泄密的缺口在这他这的可能性不高。最根本在于,挑拨太子和二皇子,也帮不了李家谋夺实权。 他前世所有的阴谋,都是以李家上位这项阳谋为目的。就跟东阳王事件一样,李道受了皇帝重视,李意获得军衔。 但上书泄密的事件,却彻头彻尾是一项阴谋。 除非是有霍南君还未看到的好处,否则李意不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他一直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 第九十七章 矛盾 霍南君说:“我也希望你与这件事没有关系。不过我还是会再核实。” 李意想了半晌,压下身来。霍南君不自觉的往身后靠了靠。 李意的鼻尖下,似乎又闻到了那淡雅的幽香。 这味道他在小红山围场闻过一次,此后竟一直没忘。 李意俯瞰她一会儿:“从一开始,你好像就把我当敌人看待?你就这么肯定我们不会在同一立场?” 霍南君想了想,答道:“你要作皇上的剑,都知道刀剑无眼。” “假话。”李意清冷一哂:“满朝文物都以皇上马首是瞻。就算各有阵营,也不乏纯臣,就像那刘书易那般。难道每一个只忠于皇上的臣子,你都会视为政敌?这个理由明显说不过去。” 霍南君怔了片刻,古怪的盯着他:“你还挺现学现卖的么。” 李意道:“我既然愿意回答你的问题,倒不希望被你敷衍。” 霍南君沉默了半晌。 她倒是忘了,这个人不是那么好应付过去的。他对朝局的敏锐程度不亚于她。 他能从一个没有背景的敌国叛将之子,逐步成为权倾朝野的异姓藩王。可见其心智手段都不容小觑。 这朝中每一方势力都有各自的特点。 霍家擅长谋划布局,义王擅长隐匿,建平王擅长趁火打劫,二皇子擅长低调为人高调办事。 而李意则像刀剑一样,一旦下手又快又利。 所以他对霍家的威胁是最直接又实质的。 霍南君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话说得透一点。我知道你不想让李念入东宫的原因,是为了谋夺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要做到位高权重,只有皇上能给你。朝局中的党争,总能通过其政营来分析动机。但一把不知道随时会斩向哪边的剑,又怎么能相信它的立场?” “嗯,这是实话。”她的确很了解他,李意想着:“不过有一点,你还是说错了。” 她问:“哪里错了?” 李意道:“我要的不是位高权重。” 霍南君挑眉:“你是想否认你的野心?” 李意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一个人会在仕途上,没有往上爬的想法?除非只是庸才。霍氏有位极人臣的雄心,皇子们有称帝称王的渴望,我也从不否认我想要争权的目的。但我要的,不是高位和名利……” “那你想要什么?”霍南君问。 李意与她四目相对。这一刻,霍南君似乎看到他眼底帷幕下,掀开的一点真实。 李意的声音低沉又笃定,他道:“兵权。我只想要兵权。” 一场大到,足以与一国交战,并能左右战局的兵权! 霍南君略为一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想要……率军伐魏?” “不是伐魏,是灭魏。”李意的回答很冷静,但又狂肆。 本质上来说,他更愿意作为一方军将,而不是朝堂上卖弄口舌的权臣。但为了拿到足够大的兵权,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淌进金陵这潭混水。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不在意过程会如何。 霍南君对他的领悟似乎更深了些。她想起前世,自从李意分封藩王后,他的确很少再回到金陵。多数时候,他都身处在与北魏交战的战场上。 所以,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吗? 最智慧的谋划,不是那些阴沟里的暗算诡计,而是你早已明白它的目的,却无法阻止。就像霍家与皇室历代的联姻一样。 这都是最赤裸的阳谋。 李意既然敢对她直言,便说明他有这自信,或者说,他根本没给自己留后路。 历史上争权失败的朝臣,无非就是名败身死。最惨的结果也就是诛九族罢了,他李家又不是没经历过。 他如今的九族,不过是三人而已。 若真是那样,他李家也算历史上,第一个被连诛两次九族的人了。 霍南君沉思良久:“你想要的兵权,皇上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你。皇上本打算削藩,在这种情形下,更不可能亲手再培养起另一个藩王来。那你要的兵权,就只能从别处夺来。而当今朝中,谁的兵权最大?” 李意仍稳声道:“东阳王的势力已尽数收归朝廷。除了皇上,当今拥有最大兵权的,当然是荆州的建平王,和……江州的镇国大将军。” 没错,因为他想要兵权,皇帝不可能轻易给他。他就必须对其他拥有兵权的势力下手。 譬如再干掉一方郡王,挣到足够的功勋,才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 在这一过程中,他必定会触礁霍家的利益,侵蚀霍家的势力。 这就是霍南君笃定,他们一定会成为政敌的原因。 霍南君眸色幽暗下来,她搁下笔,注视他:“所以,你是打算先对建平王下手?还是先对霍将军发难呢?” 霍南君语气平静,但李意却知道,这句问话潜藏着多少危险的诘问。 李意的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弧度:“如果我夺了霍将军的权,你会怎样?” 霍南君并没有意料中的愠怒。她只是淡淡的道:“不怎么样,把被夺走的东西,换回来就是了。” 李意问:“用什么换?” 霍南君把砚台往他身前一推,眼底的秋水升腾起一丝冷风:“你的墓志铭。” 李意轻笑一声,拿起她方才写过的宣纸,赞道:“你的字,是写得不错。” 霍南君倏尔将纸笔一压,狠狠磕在案上,让她的手指都拍得生疼。 她站起来:“我告诉你,李意。你若想对我父亲下手,尽管来!我倒是要看看,这一次咱们谁生谁死!” 霍南君冷冷扫他一眼。当即收起自己的书卷,往书阁外举步而去。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双方谁都很清楚彼此的目的和立场。 他要作皇帝削斩世家的剑,霍家要作维护大族的盾。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是矛更利,还是盾更坚,就看谁技高一筹了。 霍南君忿忿的走出内书阁。 这个混蛋,这个混蛋!她此前有那么片刻错觉,觉得他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原来还是一样,为了夺权不择手段。 霍南君都不知道,自己莫名的更加愤怒。 第九十八章 秋雨 霍南君走下内书阁外的石阶。 一出门,外面的风掀起她的衣裙。 梧桐最高处的一些枝桠,已被这大风吹得光秃。 纷纷扬扬的树叶,像是要把这世界切成碎片。稀稀落落地打在地上,踩上去步步回响。 霍南君揣着糟糕的心情,踩着落叶回走。一如这阴霾的鬼天气。 想到这一世终究还是避不开与李意的争斗,她就有些后悔。 当初应当再果决一些。不该让李意有接近皇权的机会。 应该一开始就说服姑母,把他拘在北疆。 自己此前还在姑母面前帮他说过话,真是太天真了!她有些懊恼。 虽然过程不同,但冥冥之中许多事,还是重合了前世的轨迹。 就像流水绕了个弯,再次汇成一线。仿佛是老天在嘲笑,企图在囚笼中挣扎的人们。 霍南君就觉得心情愈加烦闷了。 她走在路上。额头上落下一滴水珠,沁凉。接着一滴,两滴…… 霍南君停下来,摸着脸上的水珠,下雨了。 淅沥的雨渐渐密集起来,落在湖面上,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霍南君来时没有带上婢女,四周也没有遮蔽之处。 她先将书卷赶紧藏到怀里,再用手挡着额头。 但雨很快大了起来,这雨势,不必等她找到避雨处,也能将她淋个满身湿。 就在她准备小跑回去时,一件宽大的披风从头上盖下。 霍南君惊讶的抬头,却见那侧脸英挺的男子不知何时追了上来。 霍南君掀开披风,冷冷的道:“用不着。” 李意不为所动,将取下的披风,再次揽在她头上,径直道:“前面有一条回廊,我先送你过去。秋雨伤身,最易得风寒。明日是你第一次上朝,总不能在皇上面前失了仪态。” 霍南君没有动,盯着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面磨着屠刀,一面又来示好?你们战场上,也有对敌示好,就能让敌不战而降的说法吗?” 她耳畔是雨水打落在披风上的噼啪声响。 李意也没有急着走。 二人就这么站在雨中。 李意道:“你可以把朝堂理解为战场,但你真正的敌人不是我。我要的是兵权,而非皇权。我们的目的,比起其他党派来说,最不冲突。” “但你要的是我父亲的兵权,你认为我父亲会拱手相让吗?他戎马一生,岂会怯战?” 李意倏尔笑道:“你还真以为我能轻易夺了霍将军的权?被你这样看重,也算荣幸。” 霍南君一怔,见他似玩笑似认真的话,有些恼:“我没跟你说笑。” 李意将她头上的披风往前拉了些,兜住她的额头:“我也没有。霍将军铮铮铁骨,是沙场老将。要想夺他的权,哪会那么容易?还有你处处与我发难,我为何要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霍南君不为所动:“这些只是手段问题。” “但立场的问题,分的不是对错,所以不会一成不变。时移势易,你又怎么确信有一天我们不会站在一处?” “当然确信,因为以前你……”霍南君刹住嘴。 “以前?”李意的手停顿了一下。 霍南君偏过头:“反正这不能改变你的立场。” 李意沉吟了片刻,道:“不管你以前听过我多少,又了解我多少。我认为,你都该重新审视这个局面和一些人。故有的成见,只会让你做出失实的判断。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亲自用眼睛来看。” 这番话无意之间,让霍南君愣住。 在固有的印象上,作出了固有的选择,所以产生了固有的结果? 就像李意一样,她重生后就一直把他以敌人看待,所以也以敌对行事,只是手段变了而已。 事实就是,这与前世没什么不同。 难道这也是为什么她觉得绕了一圈,事态走向又前世重合了的原因? 霍南君恍然惊醒, 固有观念,是每个人都难以跳出的框架,它的潜移默化麻痹人的视野。 想要彻底改变命运轨迹,就不能完全以前世为参考,她应该以更客观的角度,来审视当今的现实。 霍南君就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一腔怒火竟是被浇灭了大半。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雨水从他的额头上滑下,仿佛隔着一道纱幕。 她真的了解李意吗?或者说,她真的了解,这个李意吗? 李意注视着她神色的变化,道:“朝局多变,皇上的心思谁也揣摩不透。所谓的立场,是最不稳定的东西。我曾经说过,也许有一天我们利益会一致。如果你能一直像在朝堂论辩时那样冷静、公平,就应该明白,这不尽然是戏言。” 公平……是的,一直以来她对李意的看法都不算公平。 他现在是在投诉吗? 霍南君道:“这算是笼络人心吗?” 李意道:“是让你在进入朝堂后,谨慎小心。” 李意拉下她的披风,遮了她大半的脸。 埋在阴影中的霍南君有些沉默。 她明白,真正入朝便意味着,她的身家性命都放在了那一方大殿上。如果她不能以更客观的角度去审视全局,就很容易因为偏执而陷入险境。 而李意,也是在特意提醒她么? 霍南君觉得心绪犹如五味杂谈,说不清也道不明。 “走吧,再淋下去,你明日就上不了朝了。”李意转身先行。 霍南君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跟上。 她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前面一角鸦青色的衣衫。一前一后的两道足迹,在浅水里踩散倒影。 一路上,都没人再说话。只有耳畔的风雨声潇潇。 他们入了回廊。 廊檐下,霍南君揭开披风。披风已被打得半湿。 霍南君这才看见,李意浑身的朝服,因雨水的沁润,变深了颜色。他的额发上,挂在晶莹的水珠。 “这衣服……”霍南君迟疑着。用了他的东西总不好这么湿漉漉的还回去,但把男子的东西带回后宫,总归落人口实。 李意却直接拿了回去,说道:“这回廊总会有人经过,等会让人给你送伞来。” 见他转身往外走,霍南君道:“你不在这避一避?这还下着雨呢。” 李意道:“没事。” 简短的两字,已蕴含了诸多深意。 他是外臣,她是臣女,被人看见他们独处一个屋檐下,便已违了男女大防。 这里是宫廷,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他去赌。 李意转身走入雨帘。 霍南君本想叫住他,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因为那挺立的背影,是如此坚定。 雨水溅起琐碎的水花,却没能压低他的肩头。 就像雨帘中一把风雨无阻的剑。 霍南君看着帘幕里远去的背影,怔了许久。 第九十九章 早朝 秋雨缠绵,幽草从内宫里匆匆赶来。 “听说小姐去内书阁时,没人跟去。奴婢赶紧送伞过来。小姐可没淋着吧?”幽草抓紧着摸她的衣裳。 还好只是有些湿润,但没有浸到里头。 霍南君没多说什么,钻进幽草执掌的伞下:“没事,我们走吧。” 她们回了揽月堂。幽草一路与她不停说着话,却没得到多少回应。 幽草只觉得今日小姐,怎么格外沉默? 当行至宫门前,幽草又寻了话题。她指着墙角一处道:“小姐,你瞧那里。” 顺着幽草手指的方向,霍南君望过去。却见墙角下一枝瘦弱花枝,在秋雨中点着头。 霍南君问:“那里怎么了?” “您不记得那是什么了?”幽草笑道:“那是上个月,您让我将一个连花带盆的青釉瓷盅给扔出宫门来。当时我想着扔了也怪可惜的,便埋在了那里。倒没想到,放任它自生自灭,竟然活了。” 瘦弱的嫩枝,在风雨中飘摇而坚定。 绿萼梅不是一种会被拘禁在一小盅天地里的植物。虽然他现在还很弱小,但迟早有一日,他会在严寒中,独天下而春。 幽草道:“我听花匠们说,绿萼梅嫩枝装在盆里养的,成活率不高。看来凡事也不尽是绝对嘛。这几场秋雨下来,它倒是越发好了。看这样子,定能熬过这第一个冬天。” 霍南君沉吟半晌。 连幽草都知道世事无常,是不是自己真的该考虑,从一个新的角度去审视这个已经经历过的世界? 她看着墙角瑟缩的绿萼梅,说道:“把它搬回来吧。种在院子里。” 幽草惊奇的望她:“哎?” 霍南君往宫中走去,平静的道:“我也想看看,有朝一日,他会不会成长为参天大树,傲雪凌霜。” …… 翌日,天不亮,晨鸡未啼时,揽月堂满院的丫鬟、太监们便尽数忙碌起来。 更衣、熏香、梳头、点妆,如此隆重,为的只是他家主子的第一次朝会。 揽月堂的奴才们不禁感到有些骄傲,甚至比内宫娘娘们侍婢的腰杆,都挺得直。 得宠的高位嫔妃,历朝都有。但女子参政的朝会,却是南朝史无前例。 南朝的朝会分两类。 一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到时皇帝“服衮冕(冬至服通天冠绛纱袍)。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其次,就是常参。是正式的行政日。 每五日一朝。其日殿上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依时刻陈列仪仗。 臣子们需焚香沐浴后上朝。 若是朝会外,有事奏请的,可入内宫觐见。(注:每日上朝是明朝才开始的制度,这里沿用汉制,不需要每天上朝) 文武分两班入朝。入午门后,先向南方依品级序立。文为左班(东班),武为右班(西班),在御道两侧相向立侯。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谓之“金台”。 丹陛左右钟鼓司乐。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后,都有校尉相向着握刀布列。 乐起后,大臣们入殿。 皇帝过御门,近侍们张五伞盖、四团扇。彰显帝王之尊。 在丹陛偏左下方,特意新增了一个位置。既不僭越王宫相侯们,也不至于离圣驾太远。 霍南君因是南朝第一位外廷女官,受皇帝特此,允她随驾议政。 这也是历史上,极少有的女官上朝的案例。 就算是皇后辅政,也没有垂帘上朝的资格。 所以在这一刻,霍南君的确是,身处整个帝国女子地位的巅峰。 霍南君的每一步都异常慎重。她正在接近皇权。 从出身开始,她似乎就是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但谁又能体会到在这条华荣道上的危险和艰辛。她注定不能像她们一样,享受家长里短的温情。 她只能在这个男人主宰的政治世界里,一条路走到黑。变得比他们更坚定,更无情。 就像杨子雍认为的那样,她将一身铜臭味。 然而,她义无返顾。 霍南君今日身着一身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少了女子的妩媚,多了庄重和威严。她显得比宫宴上更加雍容。 她的出现,吸引了多数臣子的目光。揣着各类心思的暗流,在私下涌动。 时辰至,司仪太监高喝道:“跪——” 满朝文武叩拜君王。 “拜——兴,拜——兴,拜——兴。复位。” 百官行一跪三叩的头礼,受皇帝赐座后,方能各自入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都是正式的流程。 霍南君已经许久没有亲临朝堂的感觉了。她曾经是在杨子雍即位后垂帘听政,曾无数次听过这“山呼万岁”的呼声。 武皇帝坐于御座上,对下座臣子道:“今日早朝,众卿可有事启奏啊?” 霍南君的每一步都异常慎重。她正在接近皇权。 从出身开始,她似乎就是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但谁又能体会到在这条华荣道上的危险和艰辛。她注定不能像她们一样,享受家长里短的温情。 她只能在这个男人主宰的政治世界里,一条路走到黑。变得比他们更坚定,更无情。 就像杨子雍认为的那样,她将一身铜臭味。 然而,她义无返顾。 霍南君今日身着一身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少了女子的妩媚,多了庄重和威严。她显得比宫宴上更加雍容。 她的出现,吸引了多数臣子的目光。揣着各类心思的暗流,在私下涌动。 时辰至,司仪太监高喝道:“跪——” 满朝文武叩拜君王。 “拜——兴,拜——兴,拜——兴。复位。” 百官行一跪三叩的头礼,受皇帝赐座后,方能各自入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都是正式的流程。 霍南君已经许久没有亲临朝堂的感觉了。她曾经是在杨子雍即位后垂帘听政,曾无数次听过这“山呼万岁”的呼声。 武皇帝坐于御座上,对下座臣子道:“今日早朝,可有事启奏啊?” 第一百章 小事 戴长玉跟袁庆退到一边。 “皇上,臣有本启奏,关于今年夏季税收的统计。总计比往年增加一成,共计……” 专掌军国支计的大司徒还未奏完,就见武皇又摆了摆手:“还是小事,等会再议。” “臣奏启圣上,今年两广地区打击海寇的行动硕果累累。我军将士英勇无畏……” 接连数位大臣奏事后,皇帝都没有听完。御座两侧站了数位退下的朝臣。 这下,许多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皇上今日怎么了? 平时事无巨细,令臣子们都谨小慎微,启奏的折子半丝马虎都不敢。 今日倒全是无关紧要了? 臣子们窃窃私语,只见武皇把玩着手里的珠串,道:“怎么?今日就没有一件要紧事启奏吗?” 众臣相视间,只见都官尚书刘书易,站了出来:“皇上,臣有本参奏。” 皇帝道:“准奏。” 刘书易跪在当前,道:“臣要奏报一件刑案。一个月前,江州豫宁郡的修水河上,发生一起百姓袭击官船的要案。该事件造成百姓三死六伤,十人被捕入狱。郡太守在审理之后,将被捕疑犯全部处死。” 江州,提起这个地名,霍南君不动声色的偏转视线。 皇帝问:“特意在朝会上提起此事,是这个案子所述失实?还是判得不妥?” 刘书易道:“回皇上,这件案子事实不假,但臣以为此案涉及到地方百姓,不应该定案得如此轻率。” 豫宁郡离江州州治寻阳城不远,以修河相通。 几天前才刚刚爆出东宫和二皇子的“书策之辩”,这会又提及江州这块敏感地,不免让人联想。 这是否又是什么火星的苗头? 霍元恭与霍南君不动声。她似无意的斜睨杨字诀一眼,也瞧不出他有什么神情。 这时,袁庆笑道:“刘尚书,判罚断案是你们都官曹的职责。但每次朝会是议政事、要事,还是不要将朝堂变成公堂了吧。若是案子判得不妥,可以下来再议。” 戴长玉却道:“既然刘大人特意提出来,想必是另有隐情。官船都有卫兵守卫,百姓们何故平白去抢夺官船?若不是这案子被人扭曲事实,就是那官船可疑,倒不晓得那些地方官运了什么东西。” 袁庆是打算止住这个话题,而戴长玉显然不这么想。 为了对各自的阵营有利,中书省内的这两位大臣的明争暗斗,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袁庆作为戴长玉的上司,本有多种的手段去打发他。 但戴长玉偏偏又是皇帝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臣子。袁庆倒不敢忤了皇上的颜面,在明面下手了。 这时,刘书易站出来:“该案倒没有扭曲事实。此案卷宗从地方郡守上报至刑部,已有月余。微臣查证过,确实是地方百姓企图抢截官船。还造成护船官兵一死三伤。卷宗记载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并无失实的判罚。而官船上载的货物,是盐砖,也不是什么可疑之物。” 戴长与以为这里面铁定有什么猫腻。地方上官商勾结,以官船走私谋利的事不少见。只要稍微留心一下,也总能抓出一些来。 借此若再能与江州都督扯上些关系,就算只是失察的罪名,对他们也没什么坏处。 但刘书易的话,这倒有些出乎人意料。 既然事实没错,官船也合法,那他还特意提出来做什么? “那这案子还有什么需要议的吗?”袁庆道:“刁民强盗官船,郡太守派人抓捕归案。都是合理合法。就算最后判罚的可能重了些,但那也是小问题。” “这么说,今日都没什么大事奏报了?”皇帝听了半晌,眉间一动,扔了手中的珠串道:“那好,今日朝会,朕也有闲余与你们做些别的。” 皇上要做什么? 众臣都凝神望去。只见皇帝道:“咱们今日……喝酒。” 此言一出,众人皆愣。 “来人,上酒。”皇帝果真下令道。 这一下,倒是让许多人满脸狐疑。 在议政日与群臣聚酒?这是武皇帝从未做过的事。 宫婢们陆续上殿,端着精致托碟。碟上美酒玉光杯,逐一上呈各座。 虽然武皇帝好酒,在某些方面也很放肆,但对于政事却从来没有懈怠。 正是因为他对于政务的勤政和严肃,才让曾经一度荒靡朝堂,在这两年有了大为改观。 众臣可不认为,皇帝是一时心血来潮。 所以美酒上殿后,却无一人敢动。 皇帝端起案上的酒樽,在鼻下嗅着酒香,道:“这是蜀地贡酒,你们尝尝如何?” 还是无人敢动。 皇帝淡淡一笑:“你们不必这么紧张,朕今日赐酒,就不会因此降罪你们。若是不喝,倒是准备抗旨吗?” 臣子们赶紧跪道:“臣等不敢。” 皇帝举杯道:“那就都把杯子端起来?” 众臣虽然心中纳闷,但面面相觑之间,还是只能陆续端了杯子。 霍南君面前也有一杯,虽然她不擅饮酒,但这种情形她只能从善如流。 皇帝侧眸一看,道:“相国怎么不饮?” 群臣坐于席,只有霍元恭坐在椅中。只见他镇定道:“皇上,近几日秋雨连绵。微臣的腿疾犯了,无法饮酒。请皇上降罪。” 霍元恭的腿是为国牺牲的功勋,而阴雨天的风湿病会伴随他的后半生。风湿病避免饮酒,这也是太医再三的嘱咐。 他没有热衷谄圣的打算,所以他选择直言。 武皇帝看着霍元恭。这位相国,就算是在抗旨也是这般云淡风轻。 或许就是这份直白和平和,才能让他封侯拜相。 皇帝并未降罪,而是淡淡一笑:“看来相国是没这福气品尝朕的好酒了。相国是我朝的肱骨之臣,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来人,把相国的酒撤了,上一壶茶来。” 宫婢们很快又撤了酒具,上了茶具。 皇帝面向百官道:“今日品酒,谁饮得好,朕有赏。” 霍南君略有思索,什么叫饮得好? 是酒量多?还是酒品好? 皇帝莫名其妙的作为倒是让她心生困惑。 第一百零一章 聚赌 在早朝上与群臣酗酒,是本朝从未有的先例。 众臣浅尝辄止之后,皇帝似乎不能尽兴。又传道:“太少了,再上些酒来。” 这一次,宫人们抱着酒瓮入殿。在臣子旁边以酒斗再次斟满。 满殿飘着靡靡酒香。 然而,这都还不是结束。 皇帝见满殿大臣都十分拘谨,他放下酒樽:“你们这样与朕喝酒也无趣,看来,还差点提兴之物。” 宫人们又呈上托盘。这一次每人得到五枚木质的投子。 两头圆锐,中间平广,像压扁的杏仁。每一枚掷具都有正反两面,一面涂黑,一面涂白,黑面上画有牛犊,白面上画有野鸡。 这是樗蒲(chū pú),一种博戏道具。五个投子,也叫五木。根据五木的彩数定输赢。跟六博棋一样,是一种玩乐游戏,但樗蒲更多的是用来赌博。 见皇帝拿了这玩意上来,众臣窃窃私语起来。 皇帝道:“听说这种樗蒲局,不管是在民间,还是显贵里都很盛行。今日,朕也设一场赌局,咱们一起赌两把玩玩。” 在朝堂上开酒局、设赌局是多么荒唐的事。史上的一些昏君可能做得出来,但谁又敢把当今皇上比作昏君? 而皇帝不尽然只是说说而已。 他将投子掷在昆山摇木做的杯中,道:“今日哪位臣工能摇出比朕大的点数,朕有赏。谁摇得小了……朕有罚。而且,是重罚。” 四下哗然。 第一次上朝的霍南君,摩挲着那木质的投子,也被武皇帝给打懵了。 皇上这是又要做什么? 皇帝看向霍元恭,笑道:“相国,小赌怡情,咱们先来?” 霍元恭脸颊旁的两道法令纹,依旧勾勒出浅笑。他道:“皇上今日既然有如此雅性,臣乐意助兴。不过,臣久居内宅,这游戏怎么个赌法,倒没有玩过。恐怕会扫了圣上的兴致。” 霍元恭并非谏臣,所以他的行事从不咄咄逼人。他更不会像言官那样,直言叱责皇帝的荒唐之举。 因为他深知,武皇帝是一位专断独裁者。他的礼贤下士是一种帝王手段,而非帝王胸怀。 皇帝对于忤逆自己的人,容忍度不会太高。 所以霍元恭绝不会直接违逆皇上的圣旨。即便提出异议,也是采用更加和缓的方式。 太耿正,会被皇帝摧之。太恭顺,又不利于在臣工中建立威望。 想要维系这样既不张扬,又保持原则的姿态,其实并不像听起来的那么简单。但这却是一国之相,应该有的能力。 皇帝不以为意的道:“不会不要紧,只要摇了。自然有人帮你看点数。” 霍元恭浅笑道:“那微臣领旨。” “好,那朕先来。”皇帝道:“各位臣工,就以三局为例。三局里,你们摇出的点数,都比朕小的,朕有重罚。君无戏言!” 话毕,皇帝握起摇木杯,在半空间打了几个圈。五枚投子,在木杯里撞击生硬的脆响。 皇帝揭杯,他大笑起来,随即太监宣道:“枭!” 这樗蒲局里,最大的点数就是“枭”,其次是“卢”。再往下的点数都高不过这俩去。 皇帝一来,便摇出最大点,自然是笑得爽朗。 “该你们了。”皇帝见臣子踟蹰不觉,拔高了声音道:“摇!” 见皇帝真的在朝堂上开了赌局,连一向耿正的都官尚书和御史中丞都没有进言,他们自然也不敢抗旨。 皇帝已是最大点,他们自然没有赢的机会了。但文武百官还是象征性的摇起了投子。 一时间,殿里投子声不绝于耳。 霍南君觉得此事不妥。 她暗自看向大伯,霍元恭捋了捋胡子。 只见大伯虽然领了旨,但他的投子仍然盖在杯子里,他没有摇。 虽然都猜不着皇上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大伯老谋深算,跟着他的作法来,应该是没错的。 霍南君想了想,于是她稳坐于席。也没有摇。 由宫人揭杯后,众臣的点数们相继揭晓。 霍南君原本的点很小。而霍元恭甚至没有看自己的点数。 第一局自是没有臣子胜的。 而第二局,皇帝摇出“卢”,即第二大的点数。 至少有了赢的可能。满殿投子再次响起。 这一回揭晓时,有输有赢。 皇帝与众臣比较着大小,当看到满心忐忑的赢了他的臣子时,他当庭便大笑着赏了缙钱。 赌博的盛行是因为刺激,和突如其来的赢钱快感。 武皇帝似乎是真的对此充满兴致。 而霍元恭仍然没有摇。 霍南君也照样仿作。 观察间,也有另些人同样对此无动于衷。其中,便包括一直若有所思的李道。 第三局,皇帝再次摇出“卢”。 皇帝笑道:“看来,今日朕手气不错。一枭两卢,你们可得加把劲儿了。输了的人,罚俸半年。” 众臣倒吸一气,皇上的旨意真是愈加荒诞了。 但武皇帝一向言出必行,他们此刻只能先寄希望于赢。 “啪啪啪啪……”这是一场壮观的豪赌,几百个投子在大殿里嘈嘈如急雨。当朝百官聚赌,也是能载入史册的壮举了。 “大、大、大……”许多臣子心生紧张,不由得暗自祈祷。 一盅赌博筹,满堂呼“大”声。 揭杯时,几家欢喜几家愁。化作一片齐齐的呼喜和叹息声。 严肃朝堂,俨然化为民间酒赌坊。 史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学者,他拨开投子,整干净桌面。他正气得胡须乱颤,然后大笔一挥记录着这件荒唐事。颤颤巍巍的手指似乎要捏断笔杆。 皇帝笑道:“三局赌完,有多少人赢了?” 统计之下,输赢对半。 武皇拍手道:“这样的局里,还能输赢对半,看来都玩得不错。很好……” 皇帝一面把玩着手里的木杯投子,一面赞赏:“听说民间有些世家子弟十五岁不到便热衷于樗蒲局,连寒门学子入了官职的,也不免跟风游戏。出了衙门大堂,总要去赌场酒坊逛一逛,甚至有的官员直接把它们搬到了大堂上。看来的确有些意思。” 第一百零二章 盐砖 方才还带着愉悦的武皇帝,此刻笑容依旧。但话锋却明显不善起来。 “酒也有了,赌也赌了,是不是还差些饭菜下酒啊。” 喧嚣的朝堂,一度静默下来。 武皇帝手中的摇木杯中投子的响动已能清晰可闻。 “哐!”摇木杯被狠狠砸向殿中,五枚投子噼里啪啦的在杯中胡乱撞飞出去后,如惊弓之鸟四散逃逸。 满朝文武见此,皆是神情一变,伏跪下来。 皇帝冷声道:“酒是好酒,牌也有趣。这壶酒抵得过民间百姓一个月的口粮。各地官员们赌桌上的押注基数,甚至押上了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你们在这里酒足欢乐,还高谈阔论什么兴国之策!” 官员们跪拜不语。 武皇道:“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认为冤了?觉得这些不过是市井小事?那朕就来告诉你们才是国政大事。刘书易,你来说!” 皇上突然传了刘书易来,他当即上前道:“是,皇上。” 满朝视线都聚集过去。 “那臣就接着刚才的案子继续说。江州豫宁郡百姓袭船案,总计造成二十余例伤亡。经查证,的确是当地百姓自发组织的一起武力袭船事件。官兵护船执法及抓捕疑犯时,无明显违例之举。该案卷宗完善,证据确凿,粗看案件本身没有异议。但此案值得追溯的地方不在于案发过程,而是在于起因。” 众臣认真聆听。刘书易继续道:“臣查阅卷宗时,发现上面记载,当时官船原打算由内河进入长江。运送的并非什么名贵货物,而是一船盐砖。我们都知道,盐的出产、经营都是由官府把控,严禁售卖私盐。而盐的定价也是与当年的粮价息息相关。非战时,盐的售价往往不会太高,都是绝大多数百姓能承担的价格。所以通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哄抢事件。” “但此案中,豫宁郡的百姓却冒着入狱的风险,没有抢夺更贵重的货物,偏偏劫了一船官盐,这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现象。据臣近日查证,豫宁郡当地的盐价接连暴涨,已涨至一斗盐五百文,是米价的百倍!就算如此,也是有钱没地儿买。豫宁郡的百姓只能从周边郡县处通过盐商购盐。盐商奇货可居,这又拔高了周边郡县的盐价。如此发展之后,百姓们怨声载道,最终导致了劫夺官盐的事件。” 刘书易详述案情之后,皇帝问道:“豫宁郡的盐价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无处购盐?户部可有下过减产供应的指令?” 户部尚书一头冷汗,赶紧道:“回皇上,户部从未下过这等指令。除了西南偏远地区外,全国的盐营供应,各地均报如常。” 皇帝道:“那工部水运曹呢,是否是运输上出了问题?” 工部也答道:“回皇上,臣也未听过官船不抵的情况。” 皇帝冷笑道:“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户部不晓得,工部不清楚,御史台无所察觉。当地郡守只管抓人判案,只要合了刑法,其余的一概懒得多问。左右不过是十几二十个平头百姓闹事,一根绞绳换来四方太平,倒是一桩好买卖。朝堂上照样歌颂我朝今年如何丰收,将士如何威武,热衷于左党右派的派系之争。难道所谓的军国大事,就是在朝堂上这样商议的吗?” 臣子们额生细汗:“皇上,地方奏报传回京中时往往会有延迟,而且像这类案件一般都是都官曹主办。” “所以,这就是你们懒政的借口吗!”武皇帝眼神凛冽,如尖刀烁烁,他的声音似泰山压顶,凝聚着一国之君的威严:“朕告诉你们。什么吏治、军事,在民生面前,通通都是小事。治国之要,必先富民。没有民生,谈什么国富强兵!食盐是什么?那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必需品,断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若不拼死相抗那才是见鬼了!” “现在看着只是十几个百姓闹事,抓了杀了。那之后呢?若是盐砖供应一直枯竭下去,还会有多少百姓再次参与劫船?是否会蔓延至周边郡县,形成动乱?难道到时候满朝文武,也都是像今日一样毫无重视,一问三不知吗?” 臣子们先前以为,地方上的一桩案件,怎么也不可能与自己扯上关系。更不可能担上什么责任。 但皇帝的一番话,却让许多人面色难看。 不管是改革吏治的方案,还是战事捷报、税收奏表,都充斥着党派纷争、邀功的味道。 他们太习惯这高高在上的金銮殿,多数人已经习惯把这当作权利的游戏,而不再认真的考虑这份权力,被国家授予时的初衷。 他们学会利用权力去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却忘记了利用权力去造利人民。 臣子们只得道:“臣等失察,请皇上降罪。” 皇帝道:“这件案子就是第一等的要事,这件事查不清楚,你们都官曹和御史台通通降官罚俸。其他人也给朕记着,以后所有的为政之举,都建立在民生基础之上,若是因为私利误了国政的,就好好想想自己的脑袋适不适合这顶乌纱。” 皇帝语不明指。但许多人已听出了皇上的言外之意。 皇帝很清楚这朝中的党争,因为这是历代都有。 睿智的帝王从不惧怕党争,他甚至会利用党争来调动朝中势力的平衡。这就是帝王权术。 但武皇帝的态度很明确,若是因为党争阻碍了民生国政,就是触碰他的容忍底线。这也是给他们敲响一记警钟。 皇帝道:“在正式议政之前,还有一事。方才朕说要添饭菜,并非戏言。等吃了这道餐,咱们再开始朝会。” 百官们不晓得皇上又要做什么,他们都谨慎以待。 而这一次,每人面前呈上的一小碗白米饭。莹润的大米颗颗饱满,散发着清香。 “尝尝,真是今年最新产的稻米。” 武皇帝做事向来有深意。臣子们只得遵照。 霍南君提起筷子,小拾了一筷。闻上去香韵扑鼻,然后她放进嘴中。 然而刚一入口,舌尖上的味蕾便一阵抽搐。 “咳……”下头的臣子已有人忍不住将米饭吐了出来。 满朝文武锁成了苦瓜脸。只因为这碗米饭太不寻常。 盐!满嘴的盐! 小小一口,便已咸至发苦!在嘴巴里瞬间侵蚀了全部味感。 “这碗饭,就是民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米和盐!今日所有人都把这两物吃到肚子里,记在骨子里!”武皇帝道:“朕也一样。” 武皇帝的面前同样呈上一碗满满的盐腌米饭。米饭上的盐粒清莹可见。 第一百零三章 夜游 “皇上,不可啊。这一碗吃下去,有损龙体。”臣子们呼道。 皇帝却简短的一个字,打断了所有劝言:“吃!” 齁得发苦的盐饭,甚至能听见盐粒在牙齿间嚼碎的声音。一入嘴,似乎就能榨干口腔里的所有水分。 满朝臣工如同嚼沙。多位臣子差点呕吐出来。 而御座上的皇帝与他们一样,一点一点吞咽着这难以下咽的米饭。 但他面色沉稳如山,只有额上偶尔抖动的青筋,表示着同样难忍的味感。 圣上尚且亲身如此,哪位臣子还敢抱怨。 满殿只有轻微的碗筷撞击声。 其间,没有任何茶水呈上来。 这是霍南君第一次吃到这样特别米饭,相信大臣们也是如此。她觉得舌尖的抽搐,快要被这咸味麻木掉了。 满朝文武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生生将这碗米饭吞入腹中,颗饭不剩。 这真是一段难熬的过程。盐迹顺着喉咙爬入胃里,留下一道干涸的河床。让声音都变得沙哑。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让霍南君对这次朝会记忆犹新。 武皇帝用一碗米、一包盐,在开启改革之路前先行震慑了各方派系。让他们将民生大计,通过味蕾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这比任何赏罚手段都直接粗暴、简单有效。 此后呈上的茶汤,他们才由衷的体会到什么叫久后逢甘霖。臣子们争先恐后的抢汤之后,也对那碗盐饭的理解更加深刻。 霍南君不由得发自内府的钦佩。 她曾经是在武皇帝后期病重时,才开始参与朝事。那时他更像一位力不从心的老人。但如今她更能贴近的感受到,这位帝王在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他的身上有帝王的雄心和手段,这让霍南君受益匪浅。 她开始有些庆幸,也许大伯的这一步棋是走得对的。 有许多事在后宫根本无法切身体会到。只有亲近了朝堂上的武皇,才能发现,武皇帝身上的确还有许多东西,值得她去学习。 …… 这一次朝会开到很晚,但没有一人敢轻怠。日落西山时,臣工们才退朝离去。 而武皇帝却仍然没有休息。 他去了御书房,那里还有成堆的奏折,等着他去批阅。 “皇上,先吃碗荷叶羹休息一会吧。您这样熬下去,眼睛可受不住啊。”花瑞呈上羹汤。 “嗯。”皇帝随口应了,但实现仍然没从折子上移开:“再点上两根蜡烛。” 花瑞无奈又挪来两盏灯,夜幕在不知觉间浓厚起来。 在花瑞再次劝说下,皇帝才端了碗,吃了羹。 不过他刚吃一口,就放下,皱眉道:“今日这羹淡了。” 花瑞道:“皇上,这是贵妃娘娘特意送来的,都像往常一样尽心熬的哩。” 皇帝放下碗:“平时都是她亲自来送,今日怎么没来?” 花瑞解释道:“娘娘方才就来了。不过听说今日皇上下朝晚,又有许多政务要忙,就没敢进来打扰您。东西都到门口了,就交由奴才送进来,自个儿又悄声回去了。” 郑贵妃的善解人意,一向是皇帝最看重的品性。 皇帝果然点了点头。 皇帝这时也觉得有些腰酸。于是他走下御座,活动了一下身骨。 他走到另一边案前,霍南君起身相迎。 皇帝拿起她正在看的书卷:“你在整理江州的盐运卷宗?” 霍南君站到一旁:“是,皇上。”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皇帝淡淡一笑,放下卷宗,对花瑞道:“把荷叶羹上一碗给南君。看看你觉得如何。” 霍南君谢了恩,端起那冰纹瓷碗,抿了抿。她吃了好几口,嘴里只有温热的口感,她不由得失笑:“皇上,臣女也觉得……淡了。” 皇帝笑起来:“看来那一碗饭还是有用的。” 霍南君道:“皇上御赐的米饭让人没齿难忘。贵妃娘娘厨艺向来精湛,想来今日也是特意做得清淡些,给皇上养养胃呢。” 皇帝道:“嗯,她一贯心细。花瑞,去告诉春和殿,朕明日去看她。” 花瑞道:“皇上,您都操劳一整日了,要不您早些歇息吧。这也已经入夜了。” 皇帝合上手头的折子:“不了。朕要另外去个地方。准备打灯吧。” “皇上,这夜深露重的,您还要去哪儿啊?” “啰嗦。让你去就去。你的话如今是越发多了。”皇帝道。 花瑞只能陪笑领了圣旨。 皇帝又向霍南君晃了晃手:“这会儿就不摆驾了。就你们俩个跟着朕出去走走。对了,再带上一壶八珍酒来。” 霍南君和花瑞都有些愣。 这大半夜的,除了皇帝的寝宫和后宫,皇上还要去哪? 霍南君的脑子里不自觉的升起姑母的嘱咐。 若是皇帝醉酒……邀你夜游…… 不是吧?这才第一天,就应证了姑母所担忧的状况,这预言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 这算不算是,不得脱身的状况?需要遣人去给姑母通个信儿么? 不过……她觉得,怎们也不可能会在她上朝第一日就发生些旖旎春事。 武皇帝虽然好色,但这又不是第一次见他,这么想也觉得太离谱了。 “县君?”花瑞见她出神,奇怪问道。 霍南君压下心头的困惑,自个儿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暂且不必通传姑母了。 霍南君道:“夜里凉,为皇上多带件衣裳。” 花瑞含笑应了。 霍南君没有扔下手上的卷宗,抱着它们,接过花瑞递上来的剃墨纱灯,跟着皇帝出了御书房的殿门。 外面已是暗墨沉沉,已经下了夜露。 花瑞和霍南君手中的两盏灯,一前一后柔和的为皇帝照亮前路。 入了秋的的夜,空气里都能闻到一丝凉。 他们都没有走向后宫,而是顺着白石台基的御道,一路往南。 过了御书房,再陆续经过文德殿、政务殿、奉天殿。 前朝的殿宇周边没有树林,所以也没有虫鸟的叫声。白日里看上去威严壮阔的殿宇,在夜色下更加肃穆。 殿前的旷阔广场,只有两盏路灯缓缓经过。 整个帝国的繁忙运作,终于也在夜晚得到了片刻宁静。 第一百零四章 夜考 夜色袭人,皇帝三人行走过高耸的门楼。 皇帝在门楼上停了下来,他俯瞰问道:“南君,你在这看见了什么?” 霍南君望去,从这里能隐约看见宫城外星星点点的灯火。 霍南君答道:“皇上,臣女看见了宫外百姓家的烛光。” 皇帝又问:“百姓家的蜡烛与皇宫里的,可有什么不同?” 当然是有不同的。民间多用土蜡,而宫廷用蜡在制作材料和工艺上都十分讲究,燃着能飘散出阵阵异香,沁人心脾。 霍南君想了想,答道:“百姓燃烛,为的是亮堂一家。而宫中的蜡烛,是为了一国。” 皇帝浅笑道:“答得不错。” 皇帝抚过粗糙的宫墙,继续走:“你可知为何我南朝,以前从来不设女官?” 霍南君对于这类问题很谨慎:“臣女不知。” 皇帝道:“因为在伦理道德中,女子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 霍南君不敢答。 皇帝又问:“那你觉得,朕为什么会准你议政?” 霍南君恭顺答道:“是因为皇后娘娘引荐,想为娘娘分忧。” 皇帝直接道:“不,是因为你的家,不一般。” 霍南君心里一沉。他们霍家位极人臣是事实,但不可能高过皇权去。 这番话被皇上直接说出来,就十分不妥当。 霍南君径直跪道:“臣女的家族以忠君报国为家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臣女的家与天下百姓一样,效忠皇上,都是皇上的子民,并无例外。” 霍南君跪在夜下冰冷的地面上。 皇帝没有赐她平身。他的眼神就像这夜色一样深沉。 皇帝走在城楼上,负手望着宫外,说道:“霍家数代从政。你的曾祖父、祖父曾经帮助高祖皇帝打下我南朝江山。你的先辈们,也为前朝立下过不世功勋。你应该为你的家族感到自豪。” 霍南君猜不到武皇帝说这番话的用意。难道是因为他对霍家已经有了顾忌? 霍南君更加恭顺的道:“臣女感到自豪的,正是先辈们的为臣忠君之心。” “你很有才华。”皇帝赞赏道:“从你这几次进言就看得出来。朕向来惜才。” 皇帝的话有些意味不明。霍南君仍然不敢轻易答话:“谢皇上赞誉。” 皇帝转过身来:“你先不必谢恩。因为朕的话没有说完。朝堂上有很多满腹经纶的学子,朕的身边从来不缺有才华的人。朕不吝啬给他们施展才华的机会,但可能过两个月也会利落的罢免了他们的官职。原因不是因为他们的才能不够好,而是他们不懂得轻重。” 霍南君跪在冰凉的地上,听得认真。 “这'轻重'二字,可是一门大学问。”皇帝意味深长的道:“朕既然封了你的女书史,女官和民女虽只有一字之差,但身份就大不相同。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官比民多了一张口,就应该说更多的话,办正确的事。否则,就不配这顶乌纱。” 霍南君沉思半晌。 武皇帝的这番话大有深意,这看似是一句陈述句,实际上却是一个疑问句。 他就像一位考官。如果不是足够机敏,根本就体察不到皇帝的用意。 他这时候,其实是抛出了一张极为重要的考卷。而这张考卷的命题,就叫做“轻重”。 “轻重”二字,可以理解为审时度势,也可能是见风使舵的告诫。 但这些对于她都不是最辛辣的问题。 武皇帝的考卷,可不是那么容易答的。极度隐晦,又意义深远,为的就是考验她究竟能领悟到什么程度。 霍南君对于这场突入其来的考试,十分谨慎。 君心似海,真是恰如其说。 霍南君已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她肃然答道:“臣女曾读《孟子》,上面有言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便是在说民生为根本。在江山社稷面前,君主尚为轻,何况是臣呢。以前臣女只是霍家的血脉,父亲的女儿,但现在更是南朝的女官。为官者,当明白国家天下,国在前,家在后。万事当以国家利益为先,不应以家族私利为重。” 武皇帝清楚,皇后想提拔她霍家的人,所以才建议了女官制。但他深思之后,不仅没有阻止,他还将霍南君直接放到身边来。 他一向大胆用人。他欣赏有才能的人。但却不会因为欣赏,而亲手培养出一堆叛臣。 他愿意给她机会,看看一个女子能有多少才华。但同时,他也不会容忍,自己身边的人,是一个只为家族私利考虑的钉子。 所以,这既是一种提拔,也是一种告诫。 他既然用她,她就应该忘记自己的家世。在国事面前,她就不能只站在霍家的立场去考虑利弊。 皇帝的身边容得下愚臣,却容不下不忠。 武皇帝看着霍南君,她能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他很赞赏。 皇帝道:“说得不错。一家的家是小家,一国的家才是大家。同样是蜡烛,意义就不一样。以后感到困惑时,你可以到这城楼上来看看。就会清醒许多。” 城楼外,灯火阑珊,百姓们已准备熄灯入睡了。 霍南君的内心,再次燃起一丝震动。皇帝在她上朝的第一天,就用一碗盐饭、一张考卷,给她上了一堂深刻的课。 而今日的许多话,在后来的一些事件中,对她的确产生了很大程度的影响。 霍南君伏身行了个大礼:“皇上教诲,臣女谨记于心。” 武皇帝清浅一笑,这才道:“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道:“不知觉的话说得多了点,不知道这儿文渊阁还有没有人了。” 一直静侍在侧的花瑞道:“皇上,这会儿都快到亥时了,恐怕大人们都回去了罢。” “刘书易通常都留得最晚。今日又提了那桩案子……”皇帝想了想,抬手道:“还是先去看看。走。” 文渊阁是大臣们处理政务的地方。离御书房并不太远。 霍南君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原来皇帝深夜出行,是打算去见刘书易。那么为的,也就是朝堂上还没有说完的那桩江州袭船案了。 第一百零五章 夜议 文渊阁的灯还通亮着。 在外面外面百无聊赖当班的太监,见到皇上悄然驾临,顿时打了个激灵。 皇帝摆了摆手,没让他们通传。 皇帝一行,走进文渊阁。 文渊阁内不仅留有臣子,而且还不少。不仅是刘书易和几位户部、工部的大人在,连霍元恭也在。 他们有的在翻看书卷,有的在一块儿讨论。 这番热闹办公的景象,让深夜如昼。灯烛在墙上印过人影幢幢。 一座公文案前,霍元恭正伏案看书。昏暗的灯光让他只能将书卷快贴到灯罩上。 皇帝站在昏暗的幕下看了一会儿,才走出去,道:“烛灯都快燃没了,也不知道让人来添。你的眼睛还能熬得过它么?” 蓦然听见声音,大臣们纷纷回头。见是皇帝,赶紧放下纸笔:“臣等叩见皇上。不知圣上驾临有失远迎,臣等罪该万死。” 皇帝往最主位的榻上坐,道:“你们坐。” 多盏烛灯都快见底,在烛台上垂了一圈儿泪。火星愈发微弱了。 皇帝看了一眼在场的诸位大臣,道:“这么晚了,都还在呢。” 刘书易道:“回皇上的话,今日下朝后,户部和水运曹的几位大人,将江州盐运的最新卷宗都送了过来。我们这在连夜整理呢。” 霍南君为皇上垫上更松软的云锦靠枕,又执来新的烛灯。 “朕也刚批完折子,就过来看看。没想到这还这么多人,连相国都还留着。”皇帝又对花瑞道:“入秋了,夜里冷,让人给备上保暖之物,以备不时之需。” “是。” 霍元恭道:“皇上日夜操劳,更应保重龙体。” “在看豫宁郡的盐运?这桩案子牵动人心。思来想去,也就没觉得多困。看来诸位大人都是如此。”皇帝翻了翻霍元恭看的卷宗,笑道:“整理了这么久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刘书易答道:“皇上,是有一些新情况。” “说来听听。”皇帝往靠枕上挪了挪。 “根据户部的调查,豫宁郡当地没有盐井,吃盐几乎全靠外运。但当地盛产粮食,所以惯有的作法是,由官府出面收购粮食,折合当年粮价,去换取其他郡县的矿井盐。这是豫宁郡吃盐的主要来源。而还有一小部分,是百姓通过拥有盐引(运销食盐的凭证)的盐商直接购买。” “但是今年百姓们仍然交了粮,但换回的盐却不足往年的一半。经过郡守和一些地主再分配后,落到百姓手里的就所剩不多了。甚至有的人家连一块盐砖也没有分到。但他们同样是交过粮的。这是豫宁郡吃盐紧张的原因之一。” “其二便是盐商。根据水运曹统计,往年去豫宁郡贩盐的盐商船只,今年锐减了七成。这也再次拔高了当地盐价。” 皇帝沉思道:“为什么会这样?官府收了粮,为什么不给兑换足量的盐?是不是当中有人,想中饱私囊?” 刘书易如实答道:“有这个可能性,但还得再深入查实才行。” 皇帝一拍桌面:“一整处郡县的百姓命脉都敢贪,要是这样,谁涉了案就给朕从重处置。” 刘书易看了一眼霍元恭,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皇上,郡宁郡不是个小郡县,若真是有人在官盐上动了心思,恐怕不是一两个人吃得下来的。” “你是说,这可能是窝案?” “官盐的调配一直都是国家之要。郡太守恐怕都没有这个权限,去完全控制当地盐运。” 刘书易的话是事实,盐和铁都是国家命脉,经营和分配权都需要层层上报。 而郡太守的上层,众人都能想到是谁。 如果是因为贪腐,导致了豫宁郡的断盐,那么这里面就极有可能牵涉到霍南君的父亲,江州都督霍元献。也只有他才有这个权限,去调配当地的盐运。 但霍元献是谁?皇上亲封的镇国大将军,相国和皇后的胞弟。事实未清之前,谁敢轻易联系到他身上。 但刘书易踟蹰之后,还是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怀疑。他审了一辈子案件,对任何可能性保持怀疑,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就算那人位高权重,也是如此。 皇帝的视线也落在霍元恭身上,他问道:“相国有何意见?” 霍元恭神色不改,他道:“这件案子关系到官、民,还有国家法度,不论哪一方面的影响都十分要紧。臣认为,这件事还不能轻易下结论。要想查清楚,就不能只看这些文字卷宗。得深入到当地,才能了解到实情。” 刘书易接话道:“臣也如此认为。卷宗再完善,也不及实地看上一眼。臣建议请皇上派遣钦差,去江州查证。既不诬陷一个清官,也不放过一个贪官。” 皇帝也有此意,他道:“那就就让户部、御史台派人去。” 霍元恭道:“皇上,此案看似是几个百姓闹事的案子,但背后的隐情却不能轻视。光是御史台去人,恐怕不好办。需要一个更有身份的人来主查,既能引起当地重视,也方便查证。” 皇帝道:“嗯。有些道理,那这个特使……” 皇帝在脑中搜寻着人选。 霍南君心想,大伯既然主动提出钦差一事,应该是有所打算。 不论这件事跟她父亲是否有关,但结果都必须无关。 霍南君也在思索,她原以为伯父提出的人选应该是黄门侍郎朱成简。 因为门下省本来也有监察百官之责。而朱成简自从与太子有了联姻计划之后,虽然没有声张,但他有意无意间已逐渐向东宫靠拢。 但意料之外的是,大伯说了另一个人选:“臣建议由一位皇子亲查此案。皇子身份贵重,既能减少查案过程中的阻碍,又能替皇上向当地百姓宣扬皇上爱民之心。最合适不过。” 这个皇子自然不可能是太子。杨子雍在这事上还得避嫌。四皇子又尚未行冠,那就只剩下二皇子了。 皇帝也略感诧异:“皇子……子诀?” 霍元恭浅淡一笑:“是。二殿下智睿稳妥,分封南豫州后,也会督办当地政务。这也算一次历练。臣建议封二殿下为巡抚特使,主审此案。” 不仅是皇帝没想到,各位大臣也面面相觑。连霍南君都是一怔。 二皇子与太子之间是什么关系,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大伯这是要做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特使 皇帝大感深意。 这桩案子备受关注,皇帝御旨督察,想要包庇瞒混的官员都得先掂量掂量。 若是能大事化小,对于霍元献才是最有利的局面。 但如果是二皇子来查,那可就说不准了。 就算二皇子现在不愿与太子一党正面相争,但如果是皇帝授意,二皇子定然不会违悖父皇,去包庇江州的一地官员。 他肯定会查个彻底,既不违反国家法度,也是向皇上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忠心。就算查到最后,此案跟霍元献无关,他也能落个为霍将军力证清白的美誉。 怎么看,这个特使,都是个好差事。 唯一心惊的,可能就是江州当地的官员了。若真是出了贪腐窝案,一位皇子驾临,就不像御史台那般好唬弄了。 若真是扯到她父亲身上……霍南君有所担忧。 虽然她不认为,父亲会断一郡之盐来中饱私囊,但就怕下头的人狗急跳墙。惹上一身腥。 “子诀心细,办事是不错。”皇帝没有急着决定:“不过,他还太年轻。也没有查办地方政务的经验。” 霍元恭道:“二殿下不日将督办南豫州的政务。南豫州与江州临近,情况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刚好可以借此熟悉。而且还有户部、御史台的随行官,就不会有什么疏漏了。” 皇帝想了想:“朕听闻江州民风淳朴,很少出现动乱事件。像这样的百姓袭船的事,还是少有发生的,是吗?南君。” 霍南君听闻皇帝问话,答道:“是,皇上。至少臣女在江州老家时,就没听过此类事件。但臣女认为,这件事应当不是个案,恐怕另有隐情……” “不是个案?”皇帝挑眉:“何以见得?” 霍南君抱着手里的卷宗上前,答道:“皇上,臣女之前查的盐运,不止豫宁郡。臣女重点了解了拥有盐井的郡县,还查了江州其他郡县的盐运情况。发现今年的产盐量,并没有下降。所以不存在总量锐减的情况。但今年江州各郡县的盐价都有所拔高。只是没有豫宁郡那样明显。因为豫宁郡完全靠外运吃盐,官盐和盐商双双一断,盐价的影响就最为突出。” “总产出没有减少,但各地盐价都在上涨。这说明可能缺盐的情况,今年在江州普遍存在。只不过其他郡县还没有极端到民众反抗的地步。” 霍南君提出的是一条新的思路。她将缺盐的情况,从一地扩展到一州。 如果按之前的分析,可能是官员勾结造成的断盐,那么这种级别的操纵,江州都督霍元献就铁定跑不了。 文渊阁内的臣子们面面相觑。她这是亲自为自己的父亲和盐运案,拴上了一根绳。 刘书易面含深思,这种可能性他倒是没想到。如果是江州整体缺盐,那这牵涉范围就可能非常广了。这个女孩子的思虑比他所想的还要周全。 在讨论吏治改革时,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在政治上很有见识。而眼下,再次证明了他的想法,仅管这个想法让人很难相信。 此后,他倒是将霍南君正儿八经的当作一朝女官来看,而不再只是一位内宫女眷。 其他诸位大臣也神色各异,议论不已。 皇帝眸中含着深邃。这件官盐案,他霍家铁定不肯受此牵连。 但他们没有准备大事化小,而是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这让人敬服,也引人深思。 霍南君没有想到伯父会提出让二皇子来审查此案,那若真有什么猫腻都是瞒不住的。既然如此,她也就索性将这件事往大了做。 因为说到底,她相信伯父和他一样,打从心底里认为,自己的父亲不会操纵盐运中饱私囊。不然也不会让二皇子去查了。 只有越查越大,才能更彻底的证明他父亲的清白,以及向皇上端正他们的立场。 霍元恭看着自己的侄女,面含微笑。 皇帝今日才给霍南君上了一课,眼下她的选择,就让皇帝很满意。 如果霍元献清白,她的进言就没有影响。如果霍元献涉了案,她这就是亲手给自己的父亲套上枷锁。 不以家族私利为重,这正是皇帝想要看见的态度。 皇帝嘴角噙笑,道:“那就这样吧。让子诀当一回特使,去江州调查此事。南君,你来拟旨。” “是,皇上。” 端正的小字,落在草拟的圣旨上。这会不会成为一道催命符?哪些人的命,又从她笔下缓缓滑过,现在还不可而知。 …… 熬了半宿,霍南君第二日仍然起了大早。 她将写好的信纸装入信封,按上封泥,装进传竹筒。递给幽草:“送去坤宁殿,请姑母用官驿将这封信快马传回江州。” 幽草见她加了封泥,问道:“这不是给老爷夫人的家信?” 霍南君道:“别问这么多,尽早传回去,务必保证这封信亲手交到我父亲手上。” 幽草点头:“奴婢知道了。” 幽草,霍南君又队晚晴道:“姑姑,带上小宁子,我们走。” 她们去的地方正是春和殿。 在郑贵妃宫外,从早上等到中午,霍南君终于等到了来人。 二皇子杨子诀入了内宫,早上他刚接了父皇的传召,受了父皇的恩准,来向母妃辞行。 在他临近春和殿时,一旁小道上,就见一个正扫地的小太监对着他挤眉弄眼。 杨子诀正想着哪里的奴才这么不懂规矩时,又觉得这小太监似乎眼熟。 他多看了两眼,小太监更是眉毛抖得更明显了些。 杨子诀忽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永宁宫里的人,上一回赏花秋宴以太子名义传他回去的,可不就是这小太监么? 小宁子见他注意到了自己,便往小道上走去。 杨子诀想了想,对春和殿的领路太监道:“我刚刚在父皇那里落了东西,你去跟母妃传个话,稍等我一会再去。” 郑贵妃的太监道:“殿下,这都到宫门口儿了……” 杨子诀道:“那东西要紧。你先传话去吧。” 太监只能应了。 杨子诀支开了旁人。转身不动声色的往偏道上走去。 第一百零七章 互通 “你们去别处守着。”霍南君对晚晴和小宁子吩咐道。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霍南君不敢再对巡视一事大意。 杨子诀见果真是她,心下倒是一松。 自从中秋宫宴后,想必他和她的心头,同样都有一个巨大的疑问。 只是就于形势所逼,他们没有机会通话。 他也以为,或许那微弱的一点善意,会因为此事而中断。 霍南君转过身来:“今日时间紧迫,我只能长话短说。二殿下可是因为出使江州,来向贵妃娘娘辞行?” 霍南君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差,能这么快得知这个消息,他并不意外。 杨子诀道:“不错,父皇的旨意让我尽快启程。我明日就走。” 霍南君道:“二殿下可知,这是相国提出的建议。” 对于这个提议,霍南君总觉得有些不妥。但伯父不可能害自己的父亲,所有霍南君也没有提出异议。 这件事任谁都会感到意外。杨子诀只道:“知道。” “二殿下知道这点就好。我伯父和父亲行事谨慎,既然力荐了二殿下,想是看重殿下秉正持中的品性。若真是出了什么特别状况……”霍南君停顿了片刻:“还希望殿下三思之后,再行事。” 杨子诀明白她的意思,这也应该是她最上心的事了:“永宁放心,既然受了父皇的信任,我自然是秉公办案。” 这句话可以是真话,也可以是官话。 霍南君不会天真的以为,仅凭自己帮了他和郑贵妃一回,就能让杨子诀改变立场。 若她父亲真是涉了贪腐,杨子诀也不可能为了自己去欺瞒皇上。 但该说的话,她怎么着也得先说了。 若杨子诀打算借此生事,拉她父亲下水,她也不会与之为伍。 霍南君道:“南君也不打算让二殿下为难。只希望殿下能多方查证后再定夺,莫要听信他人谗言。但愿二殿下此行顺利。我已去了书信给我父亲,若是殿下在办案途中有需要相助的地方,我请父亲尽力配合。若此事能得善了,南君不胜感激。” 霍南君鞠了一礼。 杨子诀拦道:“永宁快起。你放心,此案我定回查个水落石出,若与此案无关的人,我绝不株连。” 霍南君道:“多谢殿下。” 见霍南君欲言又止,杨子诀想了想:“永宁还有话想说?是为了……那份策论?” 霍南君道:“看来二殿下也同样持有疑惑。” “没错。”杨子诀坦言:“其实这件事我想了几日,也想私下问问你。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任谁也想不到,他和霍南君私下会有交集。仅管这交集并未建立多久,但杨子诀认为,这份交集来得恰是微妙。 有时候,聪明人之间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态度就能表达许多事。并不一定非要表现在明面上。 就像在宫宴上,仅管事出突然,双方争锋相对。但他二人最终都没有在这件事上死磕。否则当晚一定不会轻易收场。 霍南君道:“既然二殿下提起此事。那我也就趁此机会多问几句。二殿下的策论是如何著成的?当然,我并不是怀疑殿下抄袭我的上书,但确实是因为此事太过蹊跷了。” 杨子诀道:“我明白。这件事我也觉得蹊跷。我是在得到父皇封爵的旨意后,通过陆续移交的各项卷宗,开始留意到吏治弊端。我曾就这些问题与四弟和戴长玉大人讨论过,正式开始编写策论的时间,是在……对了,应该是在太子及冠大典之后。” 霍南君估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时间仍然是巧的离谱,她道:“不瞒二殿下,太子也是在及冠次日,才开始有编写吏治改革方案的计划。因为时间紧迫,就连秋猎时,留守京城的诸位大臣们都没有懈怠。” 杨子诀皱眉:“这么说,如果不是偶然。那么我们的动笔时间和成稿时间,整个过程几乎一致?这怎么可能。” 霍南君道:“如果是有人在双方之间巧妙引导呢?只要提出相同的思路,水道就能渠成。” 杨子诀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之间有人能得知两方消息,故意在议论方案时,加以引导。” 霍南君道:“恐怕不是有人,是有些人。我怀疑,要想随时掌握双方动态,我们两边都有暗线。要晓得,这件事差点引发的是两败俱伤。” 杨子诀也凝重起来,他道:“这的确有可能。但原因……却让人匪夷所思。” 他的策论只有四皇子和戴长玉全程参与。戴长玉出身寒门,一直受中书监袁庆的压制。 他一步一步爬上来已属不易。若是太子和二皇子两败俱伤,对他也没有任何好处。至于四皇子,更没理由去对付自己的亲哥哥。 而太子这边就更复杂一些。四位臣子,也都没有明确动机。 但霍南君却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觉。 在与杨子诀交换过信息之后,她更加确信,一定有暗线蛰伏在双方中间,而且不止一人。 如果不是她与杨子诀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或许他们仍然被第三方的搅局者蒙在鼓里。 就像皇后依旧认为是二皇子故意抄袭邀功一样。他们是不可能坐下来互相印证的。 霍南君已逐渐理清这件事的形成过程。 是有人在太子和二皇子身边都安插了内线,并且在双方成书的过程中,以建议的形式刻意引导。互相补缺,互相通融。最终让两边按照固定的轨迹,走向同一个终点。 这看似很难,但只要意见合理,进言巧妙,就很容易让人采纳。 所谓错的答案千奇百怪,正确答案只有一条,就是这番形容了。 霍南君道:“这事我已大致想明白了,多谢二殿下如实相告。” 杨子诀也同样道:“永宁能主动找我询问,便是信我。这也算解了我心头一惑。不然,恐怕我们都得被人牵着走了。” 那么接下来的目的就很明确了,只要想办法将这些个暗线找出来,自然能顺着往上查到这个搅局者。 第一百零八章 江州 霍南君道:“今日时间不多。我就不作多留了。” 杨子诀说:“以后永宁去了殿前当差,说话的机会就比后宫里容易不少。若是急事找我,塞一封空白信封来就好。不必再让你宫里头的人出面冒险了。” 霍南君点了点头。让人看见她的人频繁接触二皇子,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霍南君正欲走,杨子诀又唤住她:“我这次去江州,你可有什么想带的礼物?” 霍南君停顿了下,转过身来:“礼物?” 杨子诀笑道:“那里是你的故乡,你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了吧。我也会顺道去看看霍将军。” 霍南君燃起一丝暖意,她勾起一抹怀念:“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我想要的,都带不回来。不过你倒是可以去尝尝江州的艾米裹儿,一道难得的美味点心。” 杨子诀亦笑道:“我记住了。定然会去尝尝看。” 霍南君对他清雅一笑,眼底的明媚似三月春桃。 …… 江州山北二十里,本在大江之北,寻水之阳。距金陵千里之遥。 总督府内,一位中年将军正在案前阅信。 他生得广额阔面,身材腾踔较健壮。 另有一位妇人盼着脖子催道:“你看完没有。” 将军低头道:“嗯,快了快了……” 等他刚刚扫过最后几字,信纸便被妇人夺了去:“让我看看。” 霍元献嗔怪妇人的急促:“每次从金陵的来信,你都这般急。” 妇人道:“女儿的来信平时都以家书传来,这回走的是快马专驿,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怎地不急。” 霍元献想了想:“是件要紧事。二皇子被皇上任命特使,要来江州巡查。这会儿已经在路上了。” 妇人快速看完信,嗔道:“怎么这信上全写的政务,一句家话问安也没有。” “应该是此事紧急,南君也来不及与我们家长里短了吧。你瞧,南君的来信,跟皇上的圣旨和大哥的信都几乎同时到的。这孩子倒谨慎,这回还晓得加了封泥。” 霍元献拆着另外的一封更为厚重的信。 “相国也有信来?”妇人惊道:“圣旨上不是说,二皇子只是来奉命调查前些日子的豫宁郡袭船案。这件事这么严重?” “单单一件百姓闹事的案子,哪里能劳一位皇子大驾。”霍元献低头继续阅信:“恐怕是盯上背后的盐运了。” 霍元献读着那封厚厚的来信,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霍相国的信中,也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 妇人道:“我就说这盐运迟早出问题。” 霍元献读着霍相国的信。越看越惊讶。 “怎么了?”妇人见他神色不对,想伸头去看。 只见着第一页上简略写着:……二皇子临巡江州,明为查案,实为盐运。若弟涉案,则速处置。若与弟无关,细听兄下言…… “然后呢?”妇人还未看完,霍元献便收走了信纸。 “然后呢?”妇人又问。 霍元献道:“这事你别管了。等会下几道急书,让包括豫宁郡在内的几地郡守和临近县令,带上公账连夜来寻阳。” 妇人惊疑:“让他们带公账干什么?” 霍元献道:“得在二皇子到江州前,把这些都处置好了。” 妇人一惊:“你该不会是要作假账吧?这查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霍元献道:“你去安排二皇子到寻阳后的吃住就是。再过几天,二皇子的船就该到了。将他在寻阳多留两日,我要给下头的郡县多争取一些时间。” 霍元献神色冷峻。握着一手信纸,大步流星的出了门去。 …… “嘶!”霍南君端开滚烫的茶杯。 疏影见了,赶紧上来:“哎哟,县君,这才刚煮的茶,还热口呢。您怎么就往嘴里送,被烫着没有。” 霍南君用手绢沾了沾嘴:“没事。” 一旁的皇后问道:“南君,这两日总见你心神不宁。怎么了。” 霍南君沉思片刻:“二皇子已经走了七八日了吧。这会应该已经到寻阳了。不知怎的,这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皇后温婉一笑:“你在担心什么?还怕你父亲被二皇子抓住把柄不成?放心,你父亲什么官场风云没见过。二皇子再聪慧,也不过是一只经验不足的小兽。应付他,绰绰有余。” 霍南君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伯父为什么要提议二皇子去,他分明知道,若是二皇子拿此事做文章,那才是压不下来。” 皇后不以为意:“皇上重视此案,不管主办人是不是二皇子,此事都不好压。让他去查,咱们也正好避嫌。况且,那份吏治改革的奏疏,和二皇子的策论,朝堂上已经争议了许久,皇上该拿主意了。这时候把他调虎离山,也是为了太子的那份奏疏。咱们得抓紧时间,趁二皇子不在金陵,尽早把这案子让皇上过了。” 霍南君道:“我明白。这几日,太子也时常与我讨论,准备再找机会向皇上进言。” “嗯。”皇后笑道:“这是一个机会,你们可别错失良机。” 这时,疏影进来传话:“娘娘,两位太子侧妃今日是归宁日,临行前特来请安。” 疏影不提这事,霍南君都几乎给忘了。 早在月前,杨子雍就与刘家、朱家合了生辰八字后,皇后那时便挑拣了日子着手准备。只等皇帝朱批一下,很快便进了迎门流程。 因只是纳妾,自然行不得六礼。 民间纳妾也多是一顶轿子,抬进偏门。而杨子雍贵为太子,他的妾侍虽然不至于寒酸,但迎娶礼嫁也不会太隆重。 三日前,十箱彩金,一队锣鼓也就将两家小姐迎入了东宫。正式促成了这段姻缘。 而这个过程,杨子雍甚至都是不需出面的。 这就是妻与妾的差别。 妻妾制度,在这个世上有着严酷的区分。 而那时,霍南君正在殿上参与朝会。等她下了朝后,也听闻了此事。 杨子雍的纳妾,糟心的又不是她。她又哪里会放在心上呢。 这会儿,不知觉间,三日过去。倒不晓得这两位新进门的太子侧妃,与杨子雍相处如何了? 第一百零九章 归宁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两位初为人妇的女子,今日精妆华服。 婚后三日,女子回娘家归宁。 刘怀柔梳头了侧倾髻,贴上五色花子。 仪态比起秋宴时更加端庄。 比起黄门侍郎家的怯弱,刘怀柔则显得进退有度。好歹是三品大员家的内眷,总算是更见过世面。 “起来吧。”皇后赐了她们坐:“入宫了可都还习惯?” “回娘娘的话,宫里一切都好。” “那便好,若有什么吃穿用的,仅管来告诉本宫。”皇后凤眸测去,淡淡扫了一眼刘怀柔,视线最终落在她身后的另一人身上:“朱良媛,本宫瞧你似乎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 朱氏没想到皇后先问起她来,紧张答道:“谢娘娘关怀。妾只是昨日没有睡好而已。” 皇后道:“今天是归宁日,你们思家心切也是常情。你们服侍太子,也算辛苦。太子待你们可好?” 朱氏和刘怀柔闻此言倒有些尴尬。刘怀柔抿了抿唇不作答。 朱氏沉默了一会,才答道:“太子殿下……很好。让人把一切安排妥当。” 皇后见她们的神色有些惊疑,大宫女暗香凑到皇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至今还没有召幸过她们。这些天太子殿下连面也没露过哩。” 太子未行婚娶大礼,婚后还三日不见人。 两位小姐都是官家女儿,又不是寻常商女,受此待遇,已是极为轻怠。 两位小姐受此羞辱,纵然满心委屈,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有丝毫表示。 皇后不动声色,温婉笑道:“哦,太子近日忙于政务,本宫都有几日没瞧见他了。这样吧,暗香,去政务殿把他找来。” “是。” 皇后这才又道:“太子是一国储君,国事家事重担在肩。所以许多事都顾不得周全。当年皇上做亲王时,也是这样的。皇室不比寻常百姓家,所以这后宫的女人们,更应该识得大体。以后你们服侍太子时,在守着不干政的规矩外,也得多加提点着他注意身子。” 皇后半推半捧的安抚道。 “谨遵娘娘教诲。” “朱良媛,本宫瞧着你这身衣裳不错。” 朱氏赶紧答道:“这是入宫前,家中特意用荆锦赶制的礼服。” 皇后点头:“这料子颜色与你般配。本宫那恰好新上贡了一批荆锦。让人给你和刘良娣做两身衣裳。” 刘怀柔愣了一下,方才谢了恩。 其间,皇后与霍南君、朱良媛不时说着话。太子杨子雍才受了传召而来。 “给母后请安。”杨子雍跪道。 新婚三日才在皇后宫里见着夫君,两位小姐都不免有些紧张。 不得不说,杨子雍生了一副好皮囊。温文尔雅,能书善画。 至少在第一眼上,他不输于那些侧帽风流的江南才子。 而内宅女子们,甚少接触外男。女子嫁人从夫,何况还是嫁与这样一位身份高贵,文质彬彬的皇太子。 她们的心事已全然被系在了这位未来的夫君身上。 皇后道:“太子今日在忙些什么?” 杨子雍眼见殿中情形,很快明白过来:“儿臣在整理吏治改革的奏疏。给母后请安来迟了。” 皇后笑道:“为了政事,请安忘了便罢了。回了东宫,也得多注意休息才是。” 杨子雍只能道:“是。” 皇后道:“刘良娣和朱良媛,都出自官家。刘尚书、朱侍郎都是勤政为民的良臣。尤其是刘尚书,更应你虚心求教。两位小姐都知书达理,本宫甚是喜欢。你可要好好相待。” 皇后这是在给杨子雍一记警钟,为他迎娶的妾侍,可不是商女婢女。 纵然他不喜欢,也得把表面功夫做足了。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他。 杨子雍不敢忤逆母亲,只得道:“此前是儿臣疏忽了。等会儿臣亲送她们回府。” “这就对了。”皇后笑道:“除了彩礼,你前两天不是还说特意备了礼,要送与两位侧妃么。” 杨子雍一怔,才恍然道:“啊,是,儿臣是备了礼。是一对儿玉莲金丝嵌珠步摇。” “莲蓬多子,寓意甚好。”皇后点头道:“希望你们早日为太子诞下麟儿。本宫也早些抱上孙子。” 两位小姐面露羞怯的谢了恩。只有杨子雍的表情暗自落寞下来。 霍南君一直不动声色在旁奉茶。 等众人又说了一阵话后,归宁时辰已到。众人叩拜退去。 晚晴在回宫途中问道:“县君。皇后娘娘,今日似乎行事似乎有些偏颇。” 霍南君道:“你也看出来了?” 晚晴道:“太子殿下的两位侧妃,赏了一样的料子,一样的金钗。明面上看来很公平。但刘良娣比朱良媛的品级更高,情理上,应该更得贵重一些。这份公平,反倒显得有些不公平了。而且太子殿下送两位侧妃回府,也应该按品级,先送刘良娣回府才是。怎么这此,却按距离远近,先送了朱家的,显得冷落了刘家。” 霍南君道:“所以这事儿,横竖都有理,就看旁人怎么想了。姑母这是要借着刘怀柔,敲打她父亲刘书易呢。这位刘大人,近日可是让我们头疼不少。看着吧,等这刘怀柔回了府,旁人解不出味儿,这位刘大人可不会不懂。” 晚晴道:“这位刘大人,既然已将女儿嫁给了太子。那为何还要……” 霍南君沉思片刻:“这朝堂上为官百态。有的刚正不阿,有的虚假伪善。不多试几次,哪能真的看清他是什么人。如果这位刘大人,还真是只忠于律法,不顾人情。那还真是出乎我意料了。” 晚晴道:“如果是这样,这场联姻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霍南君一笑:“这可不一定。若是此人与太子联姻,却又不完全忠与太子。那倒是有趣了。那就说明,我们用不了,那旁人也用不了。那他就有别的用处。” 晚晴没有完全理解霍南君话中含义。 “走吧。我还要再去看看江州的盐运卷宗。纳才是当前最要紧的。” 霍南君转身离了后宫,往前殿走去。 第一百一十章 家诉 盛大的仪仗过府停驻,尚书府内的人早已等不及了。三进堂的宅子,直接侯在了前门大院中。 只待那轿中女子一落轿,便能看见那院内守候的二老。 刘怀柔一进院,便“扑通”一声跪下:“父亲,母亲……” 刘书易赶紧道:“这可使不得,你如今嫁入了东宫,不可再随意行这样的大礼。” 刘怀柔眼中噙着碎泪,点点头。一行人在前院行了一圈规矩后,才进了屋。 “纵是嫁了太子殿下,女儿也受父母养育之恩。容女儿向父母大人行家礼。”刘怀柔捧茶跪道。 养女十数载,一朝为人妇。 刘书易也不免额纹颤动:“好,好。” 刘怀柔奉茶之后,他们才赶紧搀道:“快起来罢。” 以后深宫大院,父女俩见面的机会,便更少了。 思及于此,父女二人相顾盈泪满眶。 下人们也做足了回门的流程后,才相继退去。 屋里总算能清静的说些家常话。 “入了宫,嫁了皇家,便要时刻守着规矩。可不要再随着性子来。”再多的话也只化作一句父母的嘱咐。 “是,女儿不会辱没父母大人的教诲。” “宫里可还习惯?有什么缺的,随时找人来捎个信?”刘书易特意问道:“太子对你可好?” “宫里什么都不缺,就是想家得厉害。”刘怀柔抿了抿唇,有些黯然的道:“太子倒是遣人送了几回东西。只是……太子本人连院门都还没进过哩。” 刘书易眼底一压,但这似乎并不让他意外。 “听说太子殿下近日政务缠身,所以不管是我还是那黄门侍郎家的,都没见上太子一面。今日是皇后娘娘召见,才算见着了。” 新婚入宫三日,礼数排场周全,但人情上却俨然受了冷落。 那其间的等待和忐忑是何种滋味。刘书易能感受到女儿的委屈。 刘书易沉思了半晌,才叹道:“皇后娘娘与皇上赐婚,虽不是太子正妃,但也是仅次半步。这对于我们刘家,已经算是恩典了。这为妻之道、和为臣之道一样。不要贪心太多,只要安守本分,自然会水到渠成。太子虽然政务上还需磨砺……但他性情和顺,不会苛待于你。这点,为父还是放心的。” 刘怀柔眼神一黯:“父亲要我恪言慎行,女儿都记得。但这几日,女儿是真委屈。入宫那天,需由太子揭盖头。但太子根本没踏入东宫。为守着规矩,女儿连喜服都没敢脱。一屋奴才跟着我靠着床坐了一夜。女儿刚入宫,不敢给皇后娘娘落下不安分的印象。所以这几日,除了给皇后娘娘请安,就是在屋里等着。生怕多走了一步路,多说了一句话。就这么苦苦等了三天,也没人来问候一声。女儿实在想家。” 刘怀柔说着,泪花已泛上眼眶。 虽说她家也不是多么显赫的大家族,但好歹也是三品尚书府内的闺秀小姐。家教虽严厉,但也没让她吃过什么苦。 哪一个女子不对自己的婚姻抱有期待和幻想?没想到这才刚入宫,就将一腔热情撕了个破碎,也是让她始料未及。 刘书易沉思了片刻,却没有问及太子,反而问:“皇后娘娘……可有说过什么?” “皇后娘娘接连几次派人来送些燕窝羹汤,锦缎首饰之类。听说黄门侍郎家的那位,也一模一样。问安时,也只跟我们聊了些家常,但每次话也不多。问了几次父亲喜欢读什么书,家里种了哪些花。除此外,也就没什么了。” 刘怀柔又道:“在皇后娘娘那里,人情上只觉着娘娘待人处事很有分寸。但若真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来,朱良媛的品级比我低,凭什么能与我平起平坐?宫里不是最讲究上下尊卑么?” 分寸二字,便很玄妙。即是不觉得受了冷落,但也没有感受到过分热情。这若即若离,才让人忐忑难猜。 皇后极少有苛刻之举,这既是皇后的大度,也是气派。所以即便她有心为难谁,在明面上也不会让人挑出刺来。 但刘书易已从女儿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内容。 皇后可以一视同仁,但这份公平,在某些时候,恰恰就不是公平。如何转换,只在她一念之间。 皇后这是在正式向他提出疑问,他需要做选择。 刘书易思索许久,神思复杂的叹了口气:“在宫里,尤其是后宫,尊卑就是规矩。委屈你了。” “母亲说,嫁了人家,总会受些委屈。女儿也已有所准备。只是……我有些担心的,皇后娘娘会不会……不喜欢我?”刘怀柔踟蹰道:“其实有一事,女儿未向父亲大人说。在赏花秋宴时,我曾与永宁县君……产生了一点隔阂。会不会是那次的事,永宁县君告知了皇后娘娘,所以……” 这跟那些后宅的事都没有多大关系。刘书易很清楚。 但前朝的事,他不能与女儿言明。 刘书易沉思了好一会,才深深叹道:“你嫁给太子,是皇上的旨意,我们也只能谢恩遵旨。无论何时,为父都会尽力护你周全。但柔儿你要明白,地位尊卑之上还有国家法度。为父身为都官尚书,手下判错一个案子,就有多少人人头落地。他们又何尝没有父母妻儿?为父不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去伤害别人的孩子。不能为了自己的家人,去坏了国家的正义纲常。是我让你受了些委屈,但我一直教育你遵规矩,明事理,相信你以后会明白的。” 刘怀柔并不明白,她不晓得为什么父亲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 “父亲为官清正,女儿一直引以为傲。父亲何曾让我受委屈?” 刘书易道:“总之你记得,在宫里稳重行事,凡事莫要强出头。我与你母亲,不求你成为那枝头凤凰,只愿你安稳一生就好。” “女儿记得了。”刘怀柔又道:“不过父亲,此前就听闻太子殿下,似乎很倾心于那位永宁县君,这几日也以与她议政为由,连东宫都没有回来。我又不慎得罪过她,若她记在了心上,皇后娘娘和太子那里……女儿实在担心。” 刘书易听出她语中的不安。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抵达 他严肃道:“关于永宁县君,你莫要接触太多。那些小事,她记不记着都没什么关系。以后疏而有礼就是。她不是简单的内宅女眷,更别动什么心思,以后离她远些罢。” 对于那位永宁县君,刘怀柔的心情有些复杂。纵然听闻永宁县君成了皇上的近身女官,但她认为,那是因为永宁县君显赫的家世。 因为家世,她得以受皇上重视、皇后的信任、太子的青睐。 而自己即便才学美貌不输于人,也只能屈居侧妃。受了冷落,连父亲也让她忍让三分。 想起这三日的遭遇,刘怀柔心中愈发郁郁了。 而她哪里知道父亲的想法。 刘书易看得很明白。 同样是年少妙龄的女孩,但那永宁县君的所学所思,与寻常的官家女都不同。 她的成长背景,政治资源,不是人人都可以复制。 皇上不可能仅仅因为她的出身,就增设了南朝的女官。 她跟皇后一样,真正的心思都在前朝,后宫里争风吃醋的桥段,根本就不在她们眼中。 善于谋划政治的人,没有心慈手软者。 这才是他告诫女儿安分守矩的原因。 若真的用上了手段,一直生活在温室中的女儿,不可能是她们的对手。 兴许她还会因为自己在朝堂上的坚持,而受到皇后和太子的迁怒。那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是该为了家人向皇权妥协,还是为了信念秉持原则。 一贯严肃古板的都官尚书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于是看着兀自忧郁的女儿,他感到有些愧疚:“不说这些了。你母亲特意给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菜,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刘怀柔压下那复杂的心事,勉强笑道:“嗯。女儿在宫里最想的,还是家里的味道。” 如果不是帝后赐婚,刘书易从未想过要将女儿嫁入皇家。也不知这是福是祸。 刘书易轻拍女儿的手背,不由得轻叹一声。 …… 江水沸渭。水旱码头上,众多官员、卫兵齐集等候着。 当中一位中年将军领头。他脸上的肌肤被常年的风吹日晒,雕刻出比实际年龄更多的沧桑。 一双眼角边,刻着粗糙的角纹,但却不能掩盖那双眼睛里潜藏的锐利。 这位为众人马首是瞻的人,自然是江州都督、镇国大将军霍元献。 他今日头戴翎羽冠,被高高束起。一身紫金甲胄的革带上挂着金钩,并配有镶金嵌玉的饰剑。连靴裤履都足饰珠玑。 这身最为正式的武装,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了。 上一次穿这身衣服,还是当年,他率兵拥护武皇帝,帮助他兵破金陵时,参加的新皇登基大典。 时隔数年,江州终于又迎来一位皇室成员——二皇子杨子诀的巡查团,终于临抵寻阳。 寻阳城中的大小官员,以及几处重要郡县的郡守,也都身着正装,早早的恭候在这渡口前。 那挂着旌旗的宽头船,在广阔的江面上,平稳驶来。 船岸两边互挥了令旗。 宽头船抛锚靠岸,固定锚绳。 霍元献领着众人上前跪道:“末将霍元献,率江州各级官员恭迎二皇子驾临寻阳。” 船舱被打开,侍婢挑起锦帐。 一位年轻男子从舱内走出。他身着一身深色蟒纹衫,挂玉钩玉佩。冠帽置两层,饰东珠十,衔红宝石。 既不失尊贵,也不过于奢靡。 杨子诀不是那种一眼看去令人惊艳的美男子。但他的举止,却总让人觉得清爽俊逸。 他亲和的笑意和清透的眼睛,越是看久了,才越觉得很有味道。 船头上首先登岸的是宣旨官,应当众宣读圣旨:“皇上有旨。” 船上、岸上众人皆跪。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二皇子杨子诀奉皇上御旨,巡视江州各郡县河运状况,体察民情。赐当地文六品,武七品以下官员借调之权,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御旨之后。杨子诀才步下阶梯,从船上正式踏上寻阳城的土地。 他抬了抬手:“诸位大人请起。” 许多地方官都是首次见到二皇子。要知道,皇室成员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着的。就算在金陵,一些小官也无缘得见一眼。 许多官员既紧张又拘束。 杨子诀看着当前那位广额鹰眼的将军,笑道:“霍将军,两年未见。您倒是更加踔厉风发了。” 霍元献也打量着他,道:“末将老了。哪里及得上二皇子年轻飒爽。那年见你时还稚气未脱,如今已是能堪大任的一方侯爵了。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呐。” 当年霍元献举兵破京时,见过这位与太子同岁的皇子。那满城风雨,没有让这个年轻人胆怯。 那是杨子诀第一次上战场。他就顶着箭雨,替皇上亲自破开了太极殿的大门。 那时候霍元献便猜测着,这个孩子可能会成为一方人物。 看来短短两年,他的确是成长不少。 杨子诀只笑道:“父皇常常称赞,霍将军是我朝的栋梁之臣,尤其是领军和治理地方上,更是一把好手。我初获封地,对此全无经验。这不,此次前来便是偷师学艺的。霍将军可要不吝赐教才是。” 杨子诀半认真半戏言的话,引众人发笑。紧张气氛登时便缓解不少。 霍元献道:“二皇子远行辛苦,末将已在驿馆备好酒菜,为二皇子接风洗尘。” 杨子诀摆了摆手:“此刻时辰还早。父皇让我巡查河工。既然到了这码头,诸位大人都在。不如咱们先就地看看。” 霍元献道:“二皇子刚抵寻阳连茶水也还没喝上一口,就忙于政务,让人钦佩。只是一路船行劳顿,殿下的身体贵重,稍作休息之后,明日再来巡视也不迟。” 杨子诀看着这繁忙码头:“咱们这一行人多阵大,明日再来不免又得派遣卫兵,占用码头。影响正常的船行运作。既然今日已经耽搁了,不如一并瞧了。当然,寻阳城不在我的巡查范围内,我只是听说这座水旱码头是江州做繁华的港口之一,心向往之。霍将军不会是连一个观摩机会也不给吧?” 霍元献看着他,他谦和笑意中,却明显有着主见。 霍元献意味深长的道:“二皇子说的哪里话。殿下都不惧操劳,末将自然愿同随行。二皇子,这边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巡江 寻阳城是长江流域一处重要的隘口。 往东,过南豫州直达金陵。往西,通建平王的封地荆州。 而往来南北的商户也常以此为集散地,是故“四通八达、商贾集凑之地”的形容十分贴切。 霍元献引着杨子诀走下引桥,几十位官员在后面随行,众多官员一同沿江巡视整座港口。 “寻阳处于长江的黄金水道上,又有长江和修河在此交汇,河面宽阔水势平稳。每天至少有一百五十船筏在此停泊。又有上千匹马,驼着货物从这里出去。光是专职于码头的脚夫就有三百余人。” 霍元献亲自讲解道。 杨子诀没有让人清道,只以护卫隔开了三丈外的人群。 杨子诀看着繁忙的装卸景象,道:“我来时瞧见这座港口的码头不少,没想到岸上倒是井然有序。” 霍元献坦言:“不瞒殿下,今日因殿下的船到港,特意开辟了一条专用码头。若是平时,这里可没有这般清闲。” 杨子诀道:“我看这附近都是停泊的官船,这里是官用码头?” 霍元献答道:“不错。这座港口,人货流通量大,为官民共用。这附近的都是官用渡头。殿下先前沿江看到的,是民用的商港。南边的丝绸、茶叶经旱路运来,从水路出去。北边、东边的皮毛、海货等,从水路运来,再从旱路运走。” “南北互通,东西往来。难怪有这样百货山积、帆樯如林的景象。”杨子诀赞叹道:“我曾经见过洞庭湖水师,停靠百艘战船的港口,也没有这般有气势。” “这是当然。水师的港口总共也只需百十个泊位。而寻阳每日进出的船筏流量,他们可比不了。不仅是商货。包括官船所运送的军用物资,大多都先运到这里,再通过马匹转至内地。”霍元献继续走:“寻阳不是一座军事港口,而是一座交通要塞。它的稳定,关系到数州县的物资供应。” 杨子诀道:“所以,我朝历代都会派重兵镇守寻阳。有霍将军替朝廷治理此城,我南朝的整片腹地,才能享有安定。” “真正让民众安定的,不是重兵,而是朝廷政策。”霍元献指着江面道:“二皇子你看,那几艘官船,运的是矿铁、粮油、盐碱。像这些东西,若调配不当,将直接影响到一方稳定。” 杨子诀认真注视着:“那就是运送盐砖的船?” 霍元献答道:“不错。江州吃盐,七成为自产的矿井盐,三成是从东扬州通过盐商运来的海盐。二皇子不如去船上看一眼?” 那是杨子诀来此最主要的目的。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杨子诀笑道:“既然霍将军相邀,咱们就一起去瞧瞧。” “二皇子,请。” 他们登船。运送盐砖的船都吃水较深,舱内的货物以油纸隔潮,木板封箱。 从金陵来的统计官与戴长玉等人进了舱内察看。 杨子诀与霍元献走在甲板上,看着沸渭江水道:“霍将军刚才说得不错,若盐、粮、铁的控制不当,很容易引起国家动荡。上个月豫宁郡发生了一起百姓袭击盐船的案子,霍将军应该已经听过吧。” 霍元献面对杨子诀开门见山的发问,平稳答道:“当然。此事件一经发生后,末将就派人调查情况。写成了案情卷宗,上报朝廷。” “按照本朝律法,袭击官船者,以谋反论处。案情本身没什么疑问。霍将军和郡太守也是照章办事。只是这件案子的原因,让父皇十分重视。据查,今年江州盐产量正常,但豫宁郡为什么会出现断盐?” 霍元献沉默了片刻,答道:“断盐?二皇子何出此言?今年江州吃盐紧张,但并没有一处郡县完全停止供盐。” 杨子诀挑眉:“霍将军的意思是,豫宁郡的盐运并没有异常?那我怎么听说,豫宁郡的百姓以粮食换盐不成。有钱也无处购买,盐砖已堪比银砖呢?” 霍元献道:“江州的盐运情况较为复杂。袭船案一发生后,我就立即传询了当地郡太守。根据他的奏报,今年豫宁郡以粮换盐的流程,跟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官府并没有像传言中的不作为,反而比往年更加忙碌。他们的确按照惯例,换取了盐砖。只不过在与当地百姓兑换时,出现了偏差?” “哦?那是什么程度的偏差?才会导致盐价是米价的百倍?” “这里面的原因十分复杂。不仅牵涉到豫宁郡的实际情况,也受到今年江州盐运的宏观影响。需要慢慢坐下来,详细向您讲解。” 杨子诀转身看着随行的众江州官员:“那好,那现在豫宁郡的郡太守现在可在啊?” 官员中,无人应答。 霍元献道:“此位郡守不在寻阳。自从袭船案后,为避免更大动荡,当地还有许多事等他料理。所以他也不敢轻易离开。” 杨子诀闻言,意味不明的笑道:“这么看,还真是一位心系百姓的好官呢。” “袭船案是一件个案,但背后的隐情却涉及甚广。若二皇子想在去当地巡查前,全面的了解一下江州盐运,我可以让郡太守来寻阳,与众内政官一同向二皇子详述。” “霍将军愿意授教,自然再好不过了。不瞒霍将军,此前朝堂上还有人猜测,豫宁郡的断盐,是因为……”杨子诀停顿了片刻,目色深邃:“有官员在其间想中饱私囊,谋取利益。甚至这起了贪念的官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窝……” 二皇子蓦然抛出此话,让在场众官员大吃一惊。 谁也想不到,这位二皇子初来乍到,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就像两军相交的第一招,便亮出最锋利的剑芒。 二皇子在初次谋面,就刺痛了江州官员心底的不安。 一时间,谁也拿不住,这位远道而来的二皇子,到底是个什么性情。又会在这次巡查中,其多少主观作用。是公正断案,还是落井下石? 江州众官员顿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杨子诀依旧笑意温和,仿佛只是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闲话。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家宴 霍元献并未急于言语。他的视线与杨子诀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相视间,只见杨子诀话锋又是一转,笑道:“当然,这种传言我是不信的。霍将军驻守江州多年,当地都是跟随将军多年的官员。若是群起贪腐,早就将江州掏空了,又怎么会有这蒸蒸日上的势头。江州百姓今年还自发向父皇呈递了《进万民书》。这样万家欢乐、百姓安泰的局面,又怎们能脱离你们这些地方官员的辛劳?” “我此次来,一则是向霍将军讨教治理地方之策,二则也是为了抨击朝上那些流言。若查证后,当地各级官员都秉公行政,那我回京后,不仅如实上报,还会向父皇为江州的官员们讨一个恩赏。”杨子诀转而看向在场官员:“只不过这丑话还是得说在前头,谁若在巡查期间瞒报作假,我也会按照律法,就地拿下了。这也是让我给父皇旨意一个交代嘛。咱们捋清了思路,大家才都好办事。该巡查时巡查,该喝酒时,我请大家喝酒。我特地从金陵带了几坛好酒,等着临走那日,给诸位大人请功。” 杨子诀善做人,但从来不会过于谦卑。他在天下臣民面前,代表的是皇室。 在场官员们仍然能感受,从这位随和举止的二皇子身上散发出的,皇族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到江州的第一番话,就让众人的心思忽上忽下。 有强硬、有圆滑、有原则、有人情。一早定了规矩,也树了锦旗。 这位年轻的皇子殿下,似乎不好应付啊。许多官员脑中同时浮现出这个想法。 霍元献这才出声道:“二皇子秉公办事。您放心,江州若有人敢阻碍巡查,末将第一个将他拿下,让二皇子押解回京。” “有霍将军这番话,看来咱们很快能喝上那请功酒了。” 众人随即陪笑起来。 “二皇子,咱们再到那处看看,这边请。” …… 八仙桌上酒菜不少。 总督府内,家丁忙碌。但进了宴厅,却都行走安静。 霍元献极少在家中摆宴,仅仅因为今日的客人不一般。没有随同而来的官员,上座只有杨子诀一人。 “原本末将是安排在驿馆设宴,为二皇子和巡查团接风。二皇子却愿赏光驾临寒舍,这一桌酒菜,府里准备匆忙。还望二皇子见谅。”霍元献斟酒道。 杨子诀揉了揉额,道:“白日在码头,与众官们看了一天。这会儿倒实在不想见热闹场面。霍将军府里甚好,家宴一桌,有酒两杯。能与霍将军同桌独饮,说说话,挺好。还希望霍将军不要怪我唐突。” 霍元献道:“二皇子言重了,家宴粗陋,比不了宫中的龙肝凤胆。就怕二皇子吃喝不惯。” 杨子诀端杯笑道:“我不挑食,只挑酒。听说霍将军酒量好,我特意来你这讨杯好酒喝。霍将军可不要藏私啊。” 霍元献哈哈一笑:“二皇子既然这么说了,末将岂敢再藏掖着。来人,去将我那坛珍藏多年的新丰酒拿来。今日与二皇子畅饮。” 二人皆是能喝酒的人。酒过三巡之后,都没有丝毫醉意。但气氛随着酒精的挥发,散怠下来。 “素闻霍将军酒量非凡,不输给北边的胡人,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霍元献道:“以前在外打仗时,喝酒是为了给士兵壮胆。不像在金陵,喝酒只是图个乐。” 杨子诀转着杯子:“以霍将军的酒量,在金陵城中,恐怕也无人能匹敌。我记得当年,霍将军领兵入京时,父皇也希望您留驻金陵,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只是霍将军最终还是选择回到寻阳。” 霍元献道:“金陵是国都,酒缸深,藏龙卧虎。末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比不了了。” “说起来,寻阳虽不及金陵繁华,但没有金陵那么多的规矩。这份自居一隅自由,也是让人羡慕。” “末将只是替皇上督查两州。二皇子才是获封一地之主。” “曾经我以为治理封地,就像折子上的奏报一样简单。但今日我看到了寻阳的水旱码头。才知这商业、农业、交通、税务盘根错节,着实不易。想来这一趟,对我以后治理封地受益匪浅。” 霍元献深喝一口:“这治理封地,最重要的就是洞悉当地民生,因时制宜……” 美酒下肚之后,话便多了起来。 霍元献发现,这位二皇子不矜不伐,对地方治理确实虚心求教,自身又很有些学识。 若不是为了他此行的目的,霍元献倒愿意跟他多喝上几杯。 宴席外的廊下,一阵碎步小跑。 “爹,我听说从金陵突然来了人,是不是姐姐回来了……” 稚气的童声,人未到,音先闻。 一个娇小身影闯了进来。 霍元献眉头一皱。只见一个小姑娘端着托盘,风风火火的出现在视野里。 内宅女眷不见外男。 她刚一进门,瞧见座上的俨然是个男子。大惊之下,又风风火火的打算退出去。 这一进一退,倒被门槛绊了一脚。 “哎呀!”托盘上的碟碗,随即飞出。 杨子诀虽饮了酒,但仍然眼疾手快。手腕一转,便将迎面来的碟子稳稳接下。 刚一见面,就差点砸了客人头面。小姑娘也有些呆了。 “放肆!”霍元献喝道。 小姑娘条件反射的将托盘背过手去:“我以为……是姐姐……” 杨子诀的酒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姑娘弄得醒了大半:“这位是……” 霍元献道:“这是小女,不懂规矩。让殿下见笑了。” 杨子诀瞧着这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梳着分肖髻,眉宇之间似曾相识:“哦?这位就是永宁县君的妹妹?” 小姑娘狐疑问道:“你认识我姐姐?” 霍元献喝道:“没规矩。这位是二皇子殿下。南瑾还不给殿下赔礼。” 一听是位皇子,小姑娘先愣了一下。然后才被唬了一跳。 她赶紧跪下:“我……不,小女……不,臣女给皇子殿下请安。” 她十分生涩的行着大礼。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江州看见比自己父亲还大的官,偷瞄之间又有些好奇。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过往 只见杨子诀道:“是我来得唐突,霍姑娘请起。” 小姑娘生长于武将之家,少了些寻常闺秀们的娇矜。余光间,不住打探着杨子诀。 霍元献道:“二皇子不怪罪你,还不退下。” 小姑娘恍然点头,刚要退走,又回转过来。她指了指杨子诀手上的盘碟:“那个我得拿走……” 杨子诀笑着将碟盘递去。 盘上置六枚点心。色泽翠碧,形如蒸饺,散发着余热。 杨子诀顺势问道:“这是什么?” 小姑娘接过碟子,答道:“这是艾米果儿,江州当地的点心。” 杨子诀恍然想到:“原来这就是艾米果。” “殿下知道?” 杨子诀淡淡一笑:“离京前,遇上永宁县君,她曾向我提起过。” 霍元献眼中一抹诧异。 小姑娘倒惊喜起来:“对,我姐姐最喜欢这道点心。每年春天,艾叶新生时,我娘都会做给我们吃。自从姐姐去了金陵,都盼着她能回家探亲。所以,都存了好些放在冰窖里。二殿下在皇宫里,可能经常见到我姐姐?她好不好?” 杨子诀见小姑娘伸长了脖子,水灵的眉宇间,恍然有几分她姐姐的神采。 杨子诀道:“她很好。前些日子还在围场与我们一起骑马。” “那你们可有见到她驯马的样子?那可真是……”小姑娘挑眉:“野蛮极了。” “野蛮?怎么会,你姐姐一直以来都十分清疏淡雅。” “骗人。我姐姐以前可不是什么淑雅闺秀。几年前我曾亲眼见她驯马时,几摔几上,有一次气急了,抱着马脖子就给上一口。咬得那马驹嘶嘶直叫。你可有见着这样驯马的?”小姑娘大笑起来:“她明明英气得很,你却说她淑雅,你们一定是被骗了。” 被这位霍家二小姐无意间的一提,杨子诀倒像真听着什么新鲜事。 他想起霍南君围场上的无畏,论辩中的据理力争,那眼底确然是有着更鲜活的色彩。 “原来永宁县君小时候还是位女公子。” 杨子诀和小姑娘一同笑起来。 小姑娘歪着脑袋,端着盘碟问:“殿下可愿意尝尝这点心?这个季节,外面是吃不到的。” 霍元献觉得今日小女儿的话有些多了,道:“这是家常粗食,不可拿来招待贵客。” 杨子诀却笑说:“不妨。方喝了酒,正好以粗食来垫一垫酒气。” 小姑娘是第一次见到皇室,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反而十分随和。 杨子诀拾了一块,艾米果入口。 糯米外表滑嫩,而内里有劲。艾叶味苦辛,佐料微甜。 杨子诀觉得此味颇为独特。 柔中兼韧,甘中带苦,在齿间留下一道令人回味的清香。就像一些人一样,总能品出不同的味道。 杨子诀吃下点心,但酒气却没有被压下,反而恍惚之间上了脑门儿。 他看着这位小姑娘,眉宇之间,带着几分永宁的模样。 这里是永宁的家,见到了她的家人,她家中的庭院。尝到她爱吃的点心,听到她小时的过往。 似乎触摸到了那些他从未参与的过去。 眼前的霍二小姐,俨然在氤氲间变了模样。从那宫里安静如水的女子,转化为明媚朝气的幼女。 这十分新奇,杨子诀不由得低笑出声。 霍元献和小姑娘都不晓得,二皇子这莫名其妙的笑意从何而来。 “殿下?” 杨子诀摆摆手道:“啊,没事。永宁推荐的这味点心,的确十分美味。” 杨子诀笑着向小姑娘称赞点头。 杨子诀的笑意,一向如山间清流,折射出阳光。富有层次,具有感染力。 小姑娘从未见过拥有这般笑容的人,不由得愣愣的盯着他。 霍元献微微蹙眉,清咳一声,道:“南瑾,为父还要与二皇子喝酒,你先退下。” 小姑娘这才回过神,不情愿的嘟嘟嘴:“是。” 小姑娘无法,端着盘碟,问安后退走。 退出屋后,从门外又探进半个脑袋,她扒着门问道:“二殿下你喜不喜欢这点心?” 杨子诀刚刚端起酒,又停下来看着这去而复返的少女。 杨子诀未答话间,却见她已咧嘴一笑:“我知道了。” 笑完,又闪开脑袋。风风火火的离去了。 这小丫头,来去如风,倒甚为爽快。 霍元献道:“是末将教导无方,小女野惯了,让二皇子见笑。” 杨子诀说:“哪里,霍二姑娘活泼可爱,有将军的爽阔之风。” “这孩子比她姐姐还能折腾。当初南君入宫时,我都担心以她的性子,会受不住宫中约束。” 杨子诀想起来:“永宁在宫里有皇后娘娘照拂,倒是不愁衣食。只不过偶有几次提起江州,都神采飞扬的,想来还是想家。” 霍元献颇觉有些意外。他思索片刻,像随口一问:“南君在宫里,时常与二皇子说聊?” 杨子诀显然并没有意识到,今日他提起永宁的次数有些多。他顺口道:“是聊过几次。以后永宁出入前朝,与朝臣们说话的机会只会更多了。” 霍元献以为然:“南君没有僭越二皇子就好。” “永宁聪慧有礼,确然是宫里不可多得的咏絮之才。” 杨子诀由衷称赞道。 霍元献暗自打量着杨子诀。也不知是否错觉,只觉得这二皇子提起自己的女儿时,唇边的笑意似乎更真实了些。 霍元献转而举杯:“来,二皇子,喝酒。” 觥筹交错间,霍元献岔开了别的话去。 席后,霍元献又想起南君从金陵寄来的来信,心下忖思起来。 …… 纵然是酒桌上谈笑甚欢,酒醒后仍是各办各事。 两日中,杨子诀的巡查团,已经马不停蹄的开始着手调借当地的盐运卷宗。 寻阳,是江州交通枢纽的核心。 许多郡县的盐运中转,都在此处。 杨子诀没有直接清查整个江州盐运公帐的权限,但他召集了几位临近的郡太守前来聚宴。 以当堂问询的方式,顺藤梳理着江州盐运的概况。 戴长玉等人,也在清查户籍、统计船筏数量等卷宗上,由侧面进行考证。 他们的目标,并不仅仅局限于豫宁郡。这是让江州众官,最心紧之处。 而江州都督霍元献仍旧行着自己的公务。下面的官员们也遵他之令,不敢插手巡查团的调查。 练武场上。一位下官略带紧张的来报:“将军,豫宁郡郡守,带着那份公账,已经到了。” 霍元献眼底不动,纵然不似当年策马挽弓,但手臂仍稳当非常。 他弓上置两箭,抽筋拉弦。 “砰!”两箭如虎啸的长蛇,射入靶心。 箭头在靶子上颤动许久才停下。 霍元献的一双眼睛深沉如水:“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堂审 大堂内,众官齐聚。 最为重要的一次堂审终于开始了。 江州各地能不能从这次审查中明哲保身,又能否取得二皇子的信任。这次当堂奏报,都会是一个关键。 主位上,杨子诀从容呷茶。 他的侧座下,便是江州都督霍元献稳坐,只是略带沧桑的眼中,却不知在想什么。 再往下,江州数十位政务官,和临近几地的郡太守列座下方。 而对面,杨子诀的巡查团中,戴长玉、户部、御史台的随行官,以及相国最后推荐的黄门侍郎朱成简,都一个不落的到席。 “豫宁郡的郡太守到了?”杨子诀扫视一圈。 霍元献点头:“是。他就在堂外,等候殿下问询。” 杨子诀放下茶盏:“那就开始吧。” 传讯官扯着嗓子道:“传豫宁郡太守上堂。” 不多久,一位中年文官便躬身入内。 向上位者,恭敬的行了谒见之礼:“下官叩见二殿下。” 这位郡太守说来是在接到传召后,马不停蹄的动身前往寻阳。但他脸上没有多少风尘仆仆,倒是紧张多于疲惫。 杨子诀打量着他,道:“你就是豫宁郡的父母官?起来说话。” “谢殿下。” 杨子诀道:“上两个月,那桩百姓袭船案,就是你亲自判的?” 郡太守眼小体瘦,先行吞了口唾沫:“是。” 杨子诀笑道:“这案子判得干净利落。太守大人的威名,可是远在金陵都传遍了。” 郡太守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轻重,吓得当即又跪了回去:“殿下,下官可都是按照律法来办,绝对没有违例判罚。请殿下明察。” 杨子诀摆摆手:“诶,别这么紧张。我此次奉召前来,为的就是了解案情。你只要如实奏报就可以。” “下官定然言必属实。” “那就直接进入正题吧。” 郡太守道:“是,那下官就从案发当日说起。” 杨子诀却打断他:“不,再早些。” 郡太守想了想:“那从向百姓收粮,用以兑换盐砖开始?” “更早些。”杨子诀道。 “那……”郡太守思索着,猜测着二皇子还想听什么。 却听杨子诀道:“从今年春耕开始说起。” 郡太守一愣:“春耕?” “不错。既然当地百姓是以粮换盐,那我们当然要先谈粮产。”杨子诀淡然的道。 郡太守微怔,不由得看了一眼霍元献。没想到这二皇子年纪尚轻,一开口的问题倒是关键。 郡太守稳了稳神:“是。那下官就先来说一说豫宁郡的农耕。豫宁郡以稻米为主要产出。因稻米是一年一熟,有周期性。所以每逢七月,第一波稻米成熟时,百姓纳粮充当盐税。官府再根据当年粮价,折合银两,去盐场换取盐砖。换回后,根据纳粮多少,将盐砖分配至各家各户。这是当地一贯的盐营方式。” 杨子诀问:“那今年百姓可有纳粮?” 郡太守坦言:“有。” 杨子诀又问:“可足量?” “比往年只多不少。” “是否如期?” “今年稻米早熟,百姓上交粮食,比以前更早。” “那好,既然百姓都按期足量交了粮,你们为何断了盐砖供应?这些盐税银子都到哪里去了?”杨子诀的声音透露着至上而下的威压。 郡太守低头,但语气虽惊不乱:“殿下请听下官解释。下官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倾吞盐税,给百姓断盐啊!豫宁郡今年以粮换盐的过程,跟往年一样。官府的确按照流程,去盐场换回了盐砖,也如约分配给百姓,只是……盐砖数量,有所减少。” “少了多少?” 郡太守顿了顿:“少了一半。” “哦?百姓纳了更多的粮,却换回更少的盐?这是为何?” 郡太守有所迟疑。却听一旁的霍元献起身:“这个问题,由末将来答吧。” 杨子诀笑了笑,道:“霍将军坐着说吧。” 霍元献拱手:“这是因为今年江州整体吃盐紧张。盐价从年初开始就一路上涨。像豫宁郡这样情况的郡县,到了七月集中换盐时,更是加重了盐运负担。虽然在早几个月前,已经在尽量增加盐产,但还是有顾所不及的时候。” “今年既无饥荒,盐产量也是正常。盐价为何上涨?” 霍元献道:“盐产正常的只是江州。还记得末将说过,江州还有三成的供盐,是靠盐商从东扬州运来的海盐。但今年过来的海盐,锐减了不足一成!” 杨子诀沉吟半晌:“东扬州……当时应该还是叛王的治地。” “不错。东阳王在封地肆意征税苛捐杂税的事,想必二皇子在京城已经听过了。他今年新增的税收里,就加收了一条对盐商的运输税。导致盐商负担加重,应得的利润骤减。所以大部分盐商,都不愿再顶着长途运输的高昂成本,来江州贩盐。而是转头去了更近的州郡。所以这原本可以由盐商承担的三成供盐,今年全都压在了江州自有的盐场上。导致江州供盐紧张。” 杨子诀和巡查团们,倒是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牵涉到东阳王。 杨子诀看了一眼户部的随行官。 随行官了然,当即如实奏报:“殿下,霍将军所述为实情。当日叛王伏法后,他滥征私税的罪证,都由户部整理过。确有增收盐商运输税一项,并且力度不轻,让东扬州的盐商一度怨声载道。” 杨子诀轻点着桌面:“这么说,是海盐的短缺,导致了江州盐价整体的上涨?当日叛王的那摞罪证,只当时纸上的几笔墨。没想到,这宗袭船案的源头,竟能追溯到他身上。即便他已经伏法,但仍能影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民生。着实可恨。” 这确实是意料之外。在此前,任谁也不会想到,江州的盐运,还有这样的隐情。 杨子诀纵使这么说着,但此刻他心中仍然计算着,就算没了三成的海盐,会不会导致真的盐价数倍的飙升。 霍元献道:“海盐的短缺,是原因。但只是其中之一。” “哦?那还有什么原因?” “这第二个原因,其实是一件捷报。” “捷报?” 霍元献稳声说道:“不错。导致江州盐价飞涨的第二个关键缘由恰恰就是:今年江州的丰收。” 第一百一十六章 缘由 “丰收?”杨子诀微顿。 霍元献说:“不错。因为盐的定价,与当年的粮价息息相关。正常年份,是一石米换一斗盐,因为今年江州粮食收成十分好,所以导致粮食比往年有所贬值。若是盐产量跟得上,倒也没多大影响,但今年食盐的产量偏偏不足。此消彼长之下,导致需要以三石米才能换到一斗盐。这也就加速了盐价的飞涨。” 豫宁郡的郡太守这时也补充道:“正是如此。尤其是像豫宁郡这样,没有矿井盐,只能完全靠外运吃盐的郡县,盐价上涨就更为明显。今年当地百姓纳粮换回的盐,不足往年,便心生不满。尤其是一些刁民,那可是一口亏也不肯吃的。他们才不管什么贬值不贬值,他们只认准死理儿,往年交多少就该换多少,那是一个子儿也不肯多掏。这道理官府解释了,他们也不懂。还四处宣扬,是当地官员私吞了他们的盐税。” “我们也想多换些盐砖来,奈何今年江州盐产量控制严苛。盐场也得全面考虑各郡县的盐量分配。不是我们想换多少,就能换多少的。等那些刁民见官府不肯多给盐,而盐商们又不往内陆来了。便认为这是官府勾结盐商仗势欺人,恼怒之下,这才发起了袭船事件。” 若不是亲临江州,听到当地官员们的这番解释,恐怕远在金陵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江州断盐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缘由。 此前巡查团,包括皇帝和朝臣们的怀疑,几乎全然错了方向。 东阳王的滥征税,江州的粮食丰收,这两件早就为人所知的事件,却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豫宁郡的断盐案上去。 民间百姓会认字的都少,他们当然不懂得什么经济规律。 但杨子诀却显然是听得明白。 他慎重的沉思良久:“这么说,豫宁郡并不是因为官府,而完全断盐?” 郡太守赶紧答道:“当然不是。虽然数量短缺,但绝不敢完全断盐。否则那些百姓又怎么可能在当地袭击到运盐的官船?” 杨子诀又问:“那换回的盐砖可有合理分配?” “都是按照纳多少粮,换多少盐来的。一些人早瞧出盐价会涨,所以提早交了更多的粮食,自然换得就多。而另有一些人就不肯多交。最后盐价飞涨时,他们就又叫嚣着,是官员勾结地方豪绅,囤积居奇,售二道盐。这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郡太守叹了一口气。 杨子诀问:“当地换盐分盐时的帐目,可在?” 杨子诀没有清查整个江州盐运公帐的权限。但就单查豫宁郡,还是理所当然。 郡太守道:“在。今年豫宁郡的盐砖总量、分配到哪家哪户、盐船何时进出等,都详细记录在册。下官一并带来了,请殿下审阅。” 一卷厚厚的账本,从郡太守手中恭敬呈上。微微卷起的页脚,泛着黄。 白纸黑字,往往才是最有信服力的证据。 这一卷账本十分重要。他们所说是否是事实,最终都会在这些文字中,得到印证。 同样,若是有了破绽,这些文字也会成为那摸瓜的藤蔓。 郡太守从案前退回时,无意间看了霍元献一眼。喉头咽了一口唾沫。 这厚厚的一卷公帐自然需要下来仔细核实。杨子诀虽然还没有细看,但他心底已经有了些判断。 至少现在看来,霍元献和郡太守的解释不是空穴来风。 江州大面积的缺盐,是因为群起贪腐,还是因为外界大环境影响。 他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若是群起贪腐,可想而知涉案官员之多,范围之广。这样隐秘性就不高,所以反而可能性更小。 而霍元献和郡太守的两点理由,更加合理的解释了许多现象。 譬如为何今年江州的盐商骤减。为何一直平缓增长的盐价,会集中在七八月秋收时,陡然飙升。 这都符合物价的浮动规律。 杨子诀精读许多治国之策,但当真正面对时,才发现,自己的理解还是不够深入。 他的心思全然放在了人为因素上,竟是一丝半点也没察觉到客观原因可能造成的连锁反应。 杨子诀随手翻了翻账本,便递给戴长玉和朱成简。 接下来更多的是需要他们去核对。他自己已然信了大半。 杨子诀认真说道:“没想到看上去风调雨顺的一年,也会有严峻的一面。” 霍元献答道:“下官早已说过,地方治理,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有时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跟行军打仗是一样的,前方后方都得考虑全面,着实不易。就像今年江州盐运,虽然一早就料到可能的缺盐状况,让数个盐场昼夜不停的加产。各个郡县尽量合理配给。但仍然有顾及不周之处。” 郡太守苦着脸道:“二殿下,不瞒您说。每逢七八月,地方官员们都忙得一塌糊涂。最后劳神费力不说,对上,恐朝廷怪罪渎职,对下还得背上一腔民怨。真是两头不讨好,下官们也真是有苦没地儿诉啊。” 此言一出,引出其他几处郡太守的共鸣:“是啊是啊。皇上让我们爱民如身,户部需要我们按章法办,而民众那里呢,总有些挑事无赖之徒。这官民矛盾,可真不是好化解的。有时候他们的一句造谣,就可能毁了一地县官的声誉。现在当地的官员选拔、晋升,又全靠乡里评议。名声好坏,可关系到一位官员的前程。不能开罪百姓,又得遵着朝廷的规矩来办,真是难啊……” 杨子诀认真聆听着这些地方官的话。他们没有当众邀功,反而是诉起苦来。 下属们奏报往往是七分邀功,三分诉苦,半真半假罢了。作为上位者,这种话,杨子诀并不陌生。 但他仍然说:“诸位大人的确辛苦,你们放心,对于真正的良臣,朝廷绝不会让他受冤屈。若是查明是有人造谣生事,我也不会允许 我朝官员的威严,被谣言挟持。” 江州的官员们,当即欣然跪奏:“殿下英明,臣等敬服。”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账 杨子诀按下手,看向巡查团道:“各位大人还有哪些要问?” 朱成简与其他随行官员低语交流了一番,说道:“殿下,霍将军和郡太守所述条理清晰,合情合理。等下官们查实公账后,再行奏报。” 这时戴长玉却道:“殿下,我有两个疑问。” 杨子诀示意:“戴大人请问。” 戴长玉翻着卷宗,问道:“我在审查豫宁郡盐运的时候发现,豫宁郡往南也有一个盐场。为什么却选择了,去北边更远的云应盐场去换盐?” 郡太守当即答道:“哦,这时因为云应盐场储量更大,供给郡县更多。更重要的是,南边的盐场只能走旱路,通过车马来运输,十分不便。而云应盐场有水道。虽然距离更远些,但通过船筏来运,运输费用和效率都能节省。像寻阳这些大城,只要能走水路的,都是如此。” 戴长玉点点头:“好。那第二个疑惑是,既然在前几个月,江州已经察觉有吃盐紧张的危机,为何不上报朝廷?朝廷可调派周边的州郡供盐,以缓解江州自有盐场的压力。怎么这么几个月来,江州却一言未发?” “这……”一直对答如流的郡太守,此刻有些迟疑。他下意识的看向霍元献。 而他的迟疑,加重了戴长玉心头的疑虑。 连霍元献也沉思了片刻,然后他道:“此事,请容下官单独跟二殿下解释。” 杨子诀颔首,霍元献上前,与之附耳几句。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杨子诀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们交流之后,杨子诀道:“好。等核对公账后,我们再议。” 戴长玉虽不知二殿下听到了什么,但他在杨子诀的示意下,没有再追问。缓缓坐了下来。 …… 堂审后,豫宁郡太守出现在都督府内。 他的心绪仍是没有松懈下来。 “将军……那账本就这样交到了二皇子手上,会不会被他看出问题。”堂中,郡太守搓着手,神色不安的道。 屏风后,正有下人替霍元献褪下官服。这边只能看见屏风后的剪影。 “二皇子来江州查袭船案。当然会从你们豫宁郡的公账查起。”他镇定的说:“让你准备的,都做好了吗?” 郡太守对着屏风,恭敬的答:“是。下官都按照将军的吩咐做了。不过,没敢做得太过。” “嗯。若是被二皇子瞧出破绽,你近日也回不去了。”霍元献整好领口:“记得先想好说辞。” 郡太守吞了口唾沫:“咱们理由充分,那二殿下兴许已经全信了。说不定他不会再细看那公账。” 霍元献从屏风后走出来,召退婢女。 他着了一身常服,觉得更舒适些。 他抚了抚袖子,瞥了郡太守一眼:“如果二皇子没瞧出来,接下来,他就会起程去豫宁郡当地。你就得在那里做好准备。可别在最后坏了事。” 郡太守赶紧道:“是。下官一定做确保周全。” 相国还真是丢了块烫手山芋来。但为了他们霍家、他的女儿,他也只能尽心筹谋了。 霍元献心下叹了口气,转头道:“警醒些吧。二皇子可不是个好糊弄的。” “是,下官明白。” …… 整整三日,戴长玉都在仔细核查着公账上的每一笔进出。 已经熬红了眼。 杨子诀淡然一笑,往他身前推了一杯茶:“戴大人不必这么劳累。这将近一年的帐目,还是要看许久的。您可以让其他几位大人一同分担。” 戴长玉揉了揉额:“此案牵涉到江州众多官员。又是殿下您第一次授皇命查案,千万不可大意。那黄门侍郎,自从女儿嫁入东宫后,他明里暗里向着谁,殿下也是知道的。全然交给他们,我着实不放心。万一有个疏漏,在皇上那里受责的可是殿下您,他们可不会担上半分责任。” 杨子诀品着茶,道:“不急。咱们慢慢看。这几日可有看出什么?” 戴长玉放下公账,说道:“每一笔账,下官都大致分析过。但从目前来看,没有什么不合理之处。从年初开始,进出豫宁郡的盐商商船开始锐减。官船在七月时也确实多次来往于当地和盐场。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 杨子诀对此并不意外。这几天,他也就简单翻了个大概罢了。 他道:“霍元献驻守江、湘州多年。他给的解释合情也合理。如果不是真的遇上这种情况,是很难编造出这些理由的。这两点,我相信他没有说谎。” 戴长玉道:“就算江州的缺盐是受了外界大环境影响,但也不能表示,其中就没有官员中饱私囊。这两条完全可以同时存在。下官还是多查查看。就算最后,确实跟下头官员无关,也能让殿下在皇上面前请功前,请得安心。” 杨子诀淡然一笑:“戴大人的谨慎是对的。毕竟这也是父皇亲自让我督办的第一件要案。不过,你也说了,霍元献驻守江州多年。那些皂丝麻线的大小事,在他手上都被理得顺当。他既然敢把豫宁郡的公账交到我手上,就说明,他不怕我们查账。要么是他们真的没事。就算有事,也会把帐面抹平了。想要从这账本上找出贪腐证据?显然是白费功夫。他们是不会傻到,亲自把罪证交到我们手上的。” 杨子诀舒缓呷了一口茶。 戴长玉一怔:“是啊,如果被查出在盐运上贪腐,肯定是死罪一条。他们会不会为了掩盖罪,铤而走险?” 戴长玉看着手上泛黄的账本:“如果这帐面是精心做平的,那我们在这上面查,就没有意义。除非还有另外的公账能够映证。听说在霍元献那里,还有一份江州盐运的总账……如果能想办法核对一下……” 杨子诀也早就想到了这点。但他要如何在两州都督手上拿到那本总帐? 霍元献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将帅,他不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表现出对这位重臣的怀疑。 他现在并不确定,盐运中是否有官员涉贪。 所以他更不能贸然行动。 第一百一十八章 看人 杨子诀道:“慢慢查吧。若真是有猫腻,总会留下马脚。世上没有毫无破绽的犯罪。” 戴长玉听出这句话中暗藏的意思,略有吃惊的压低声音:“殿下这是在怀疑,这里面……有问题?” 杨子诀晃了晃茶杯,压下沉浮的茶渣:“不,我没有怀疑什么。只不过你堂审时,最后的那个问题,霍元献的回答让我有些意外罢了……” 戴长玉放下账本:“对了,关于为何不将盐运的情况上报朝廷。霍将军没有当众解释。不知他跟殿下您……说了什么?” 戴长玉是杨子诀的心腹,所以杨子诀并未隐瞒:“其实江州早在三个月前,就如实上报了盐运短缺的情况,也就是我们在金陵看见的那些卷宗。但里面没有特意提及东扬州。因为若真要追究起江州供盐短缺的根源,就得涉及一方亲王。霍元献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贸然向一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亲王问责。所以在袭船案前,这些卷宗并没有引得朝廷重视。” 戴长玉暗道:“说起来,前几个月时,正是皇上外派官员,调查地方圈地情况的时候……” “不错,父皇那时关注的重心,应该都在叛王身上。据我所知,为了稳定局势,其他州郡的事,都暂且往后了压。所以……从这方面讲,朝廷的缓兵之计,也是催化江州袭船案发生的诱因之一。”杨子诀道:“但这些话,事关朝廷威严。霍元献不可能当众明说。所以,他此前也只提了前面两点。” 戴长玉思索了片刻,才缓缓坐下来:“这个解释也合理。这样看来,此前咱们的所有疑问,竟然都得到了解答。这豫宁郡的账目也是做得滴水不漏的。这案子查了一通下来,竟跟徇私贪腐扯不上半点关系。” “若真没有,也是件好事。说明我朝的政治风气,还算清透。咱们回去如实向父皇请功就是。只是……霍元献最后那看似合理的解释,却反而让我有了些疑惑。” “殿下疑惑什么?” 杨子诀沉思道:“为了避免开罪一方亲王,所以选择隐忍不发。这对于会审时度势的朝臣来说,没什么奇怪。但霍元献不同。他不仅是出身权贵的两州都督,更重要的是,他是武将!还记得当年他领兵拥护父皇入京时,那气冲霄汉的模样,到现在也仍能感受到。连父皇都说,霍元献是石头做的将军,性情刚毅。但此次江州之行,这位镇国大将军的言行中,却表现出内敛妥协之意。这似乎与我所想不同。” 杨子诀心底揣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在旁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对话里,他却敏锐的捕捉到一丝异样。而他凭借的,仅仅是对方言谈中,表现出的性格特征。 巡查官们在书桌上,查的是案。 而杨子诀更多时候,是在酒桌上,看的是人。 案子可能有虚有实,但性格却是几十年如一日,难以掩饰。 杨子诀能看出,这位霍将军并不喜欢像朝堂上的臣子那样卖弄口舌。他更关注实事。在军队和地方治理上,给了他许多切实意见。 但对于盐运……他仍然有所保留。 戴长玉想着:“会不会在江州安逸惯了,把性子给磨没了?” 杨子诀不置可否,只道:“罢了。兴许是我多心。其实,我倒希望霍元献是清白的。” 戴长玉惊讶,并不隐晦的说:“殿下,霍将军可是太子的舅舅……替他邀功,他也不可能感恩。对您,是没有实际益处的。” 杨子诀放下茶杯,他其实很清楚这个道理。血缘摆在那里,不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霍元献的支持。 “我明白,我也没打算借机示好。”杨子诀道:“我只是觉得,像霍元献这样有能力领兵守城的将帅之才,我朝委实不多。若他涉案入狱,实在可惜。对我南朝,也是一种损失。这跟党争无关,跟国本有关。” 杨子诀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位普通皇子。 在内心深处,他从不否认自己想要登上那帝位。他希望像父皇一样,成为一代明君,开创他南朝的千秋伟业。 而不是看着自家的天下,在那位平庸的大哥手上没落。 所以他也尽力的在学习父皇的谋略,和他的眼界、心胸。 他学习着从国家的高度去看待问题,而不仅仅局限于谁是谁的政敌。 连一个臣子的才能都不肯承认,又何谈心怀天下呢。 这一刻,戴长玉对这位年轻皇子,是敬服的。 或许,让这位皇子成长起来,他真的可以夺嫡换天。就像当年的武皇帝一样。 戴长玉心生感慨,当即揽袖跪道:“殿下海纳百川,不论您是封候、封王,下官都誓死追随与您。” 杨子诀惊了一阵,伸手扶道:“戴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您是朝堂四品官,无需像我行跪拜大礼。快起来。” 戴长玉知晓此举若是被人看到,就是大逆。 因为他只是获封候位的皇子,连亲王都不算。只有太子才能享四品朝臣跪拜礼。 戴长玉也知道轻重,进忠一跪之后,便也就起身了。 但就在他起身时,胳膊肘一撞,将桌上的茶杯碰倒。 杯中“哐当”一声,茶杯侧翻,将杯中剩余的茶水,顺势洒了出来。 “诶!账本!”戴长玉没管自己身上溅上的茶水,抢先去抢了豫宁郡的公帐账本。 “戴大人,没烫着吧?”杨子诀起身问。 戴长玉先查看着手中的公帐,书面上淌了大片茶水。戴长玉一急,直接以衣袖去擦拭,迅速擦干表面的水迹。 “这是重要东西,不能见水!”戴长玉一面自责,一面以袖子反复沾干。 他小心擦了好半晌,再仔细来看,松了口气道:“好在捡得快,面上两页湿了。还没浸到里头。” 杨子诀道:“没烫着人就好。” “这帐本可关系着不少人。怪我疏漏……哎,瞧这第一页,都有字迹晕开了。好在还能看清,我马上拿去晾一晾……” 杨子诀一笑,没怪罪。他随意往那账本上看了一眼,摆平倒下的茶杯。正要唤人来收,他的手却又停下了。 他就像忽然想到什么一样,盯着杯中的茶渣,端起闻了闻。 茶盏中,一股清香从鼻端浸到肺腑。 茶中藏百味,煮着煮着,水便旧了。但他的心,却越来越清晰。 戴长玉吹着帐上的潮湿书页,正要往外走。 却听身后,杨子诀忽然唤住了他:“戴大人,等等。” 戴长玉转身,问道:“殿下?” 却见杨子诀全神凝视着他手中的帐本,神情已陡然变了:“把那帐本拿来,我要看看。”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仿旧 公账回到了杨子诀手中。他翻动书页,却没有去细看上面的文字。而是来回翻看页面本身。 又将书卷放到鼻下闻了闻。 “殿下?”戴长玉看到,杨子诀的神情凝重起来。 杨子诀抚平页面,眼底映着墨色:“这账本有问题。” 戴长玉大惊:“是账目不对?” 杨子诀摇头,压低声音:“不,是这卷书,被故意做旧的。” “做旧?”戴长玉赶紧上前来看。 “咱们只核对账面,在文字间找疏漏。而没有怀疑公账本身的真实性。一是以为他们不敢。二是因为这纸张泛黄,墨色沉染,一看便是用过许久,不像新纸新墨。但眼下看来,可能整本都被动了手脚。” “殿下何以见得?” 杨子诀摊开书页:“我曾经在太子那里,见过一种裱画工艺。以栀子果实加水煮沸,水成焦黄色。再以茶沫捂压,刷纸页。反复几次后,弹上香灰,最后再以白芨水刷一遍,以提高亮度。阴干几日后,新纸也能与旧纸一样,褶皱泛黄,产生陈旧感。” “殿下是说,可能这账本也是被处理过?” 杨子诀的手指在页面上移动:“你看这里。因为字迹被茶水刷过,所以稍有重影,但不细看,很容易被忽略。更重要的是,这书页之间的折痕处……” 朝廷的文书,除了卷轴,就是经折。内页之间都有折痕。 戴长玉仔细观察着:“这折痕的颜色,好像深了一点。” “没错。因为每一页都需要捂压茶沫,所以折痕处更容易留下茶渍,导致颜色沉淀更深。”杨子诀凝思道:“再加上此前我在这账本上闻到一股香味。还以为是墨迹的余味。直到方才你打翻茶盏,我才恍然想起,半年前的字哪里还留得下这么新鲜的香。所以这不是墨香,而是茶水和染料的香味。若不知这种仿旧工艺的人,是根本联想不到的。” 茶越煮越旧,纸也是如此。 戴长玉认真察看每一处细节,惊讶道:“殿下,真的是这样。整本书卷,前后香味一样。若是墨香,应该时间越早的越淡。还有一些块状脏迹,应该是时间匆忙,没有完全弹散的香灰。” 杨子诀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感知没有错。霍元献的确有保留,而且显然不简单。难道真如此前猜测的一样? “难怪查了这么多天,半分疏漏都找不到。原来整个帐本都是伪造的。”戴长玉忿然道:“简直目无王法。” 杨子诀觉得事情还是往更复杂的方向发展了。虽然他早有准备,但他仍然觉得意外:“他们还真敢做假账,让我们查?” 戴长玉的精神陡然一凛,道:“殿下,地方官员都是仗着山高皇帝远。那霍元献执掌两州重兵,实权在握。一向就不是个怕事的。这次皇上是下了御旨,若查出贪腐,左右都是死罪,难免他们不兵行险着。” “而且要知道,有多少人懂得什么仿造法?光凭一点香味、折痕,谁会晓得这有问题?这上头印章、签办全都齐全。每一日记录的笔墨,浓淡都有差别。这做得简直跟真的无异。这样煞费苦心,说明此着虽险,但一旦瞒混过去,就是一劳永逸。江州官员从上至下,不仅不会有什么错处,还会借您之口,向皇上请一份功。” 杨子诀缓缓摩挲着手指:“伪造公账,可是重罪。而这公账出自豫宁郡太守之手,而不是霍元献。” 戴长玉道:“殿下,就算这是豫宁郡太守所呈上的账本,但我不相信那位霍将军全不知情。您也看到了,堂审时豫宁郡太守明显格外紧张。而他与霍元献一唱一和,多半也是事前通过气。说得武断些,如果这个郡太守坐实了弄虚作假的罪名,这位镇国大将军,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杨子诀闭眼,仔细分析着这其中的厉害。 此前没有察觉端倪时,他思虑许多。而真的发现端倪后,他才发现思虑更多。 此案一旦与官员挂上钩,就必然不是个小事。连一郡公帐都敢做假,那背后该牵涉到多少隐情?多少人?多高级别的官员? 很显然,他也不认为霍元献对此一无所知。 如果由此打开一个缺口,是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是他们会弃车保帅? 他又该以什么方式上报父皇,如何才能避免引起一州动荡? 这都是脑中瞬间想到的问题。 若是再往更深的想,上面的相国和皇后,又是否知情? 而内宫中的她…… 不,她一定不清楚这里面的事。否则也不会在临行前,说那些话了。杨子诀一时觉得思绪万千。 “殿下?”戴长玉见杨子诀一语不发,问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们做?” 好在杨子诀并没有思索太久。该做的事,他仍然需要做:“既然我们猜测这是假账,那首要就是验证。” 戴长玉建议道:“我认为,这就是一次天赐良机。我建议双管齐下。一方面立即缉拿豫宁郡太守,进行审问。只要打开他这条缺口,就极有可能扯出后面的真相。另一方面,就以公帐有瞒报之嫌为由,在霍元献反应过来前,突袭寻阳州府,搜查江州盐运总账。一旦能对上总账,是不是作假,有没有贪腐,就很快能一并查明了。” “你是说,绕开霍元献,直接搜查州府?” “不错。皇上的御旨不是赐殿下文六品,武七品以下官员调派之权么?皇上此举深意,殿下应该明白。盐运总账通常不是在都督那里,而是在记书的文吏手中。这些地方文吏可没有超过六品的。皇上早就在明面上,为殿下做了两手准备。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足够充分。让皇上相信,让霍元献又不能拒绝的理由……” 杨子诀沉思许久。戴长玉说得没错。 他从御旨上就已经明白父皇的意思,在没有罪证前,他得与霍元献保持交好。但一旦有了罪证,他也不能姑息。父皇,已经给他铺了路,就看他怎么去走了。 杨子诀终于合上账本,镇定的道:“不。我倒有另一个想法。现在不必审问郡太守,也不需突袭州府。既然要绕开霍元献,那我们这一次就绕远一点。” 第一百二十章 计划 “绕远一点?”戴长玉有些疑惑。 “不错。”杨子诀说道:“我们已在寻阳停留了多日。该查的卷宗都已经查过了,是时候去县郡上看一看。” 戴上玉拦道:“可是殿下,只有霍元献手里有江州盐运的总账。咱们离开寻阳,可就错失良机了。如果不能核对账目,光凭这一本地方账上,我们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哪里作假。” 杨子诀却道:“若他们是诚心瞒报,就算现在突袭州府,我想他们也早有准备。一旦搜查州府,就算撕破脸了。咱们这么大张旗鼓的动兵,如果搜不出总账,或者就算搜出了,万一账目没有问题。事情都会难以收场。到时候,霍元献的一纸弹劾,反够我们去父皇那里领罪。所以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我不会与之正面冲突。” “可不核对账目,咱们也根本查不下去。仅凭我们的怀疑,可动不了两州都督。” 杨子诀道:“账目当然要核对真假。但这事不一定要在通过霍元献来做。” “除了州府,哪里还能拿到一州盐运的明细?去了豫宁郡,我们能查到的范围只会更小。” 杨子诀不露锋芒的道:“按我说的做。账本的事不要声张。一切照旧,我们离开寻阳。” 戴长玉不知二皇子有什么打算。离开寻阳,再想突袭州府,拿到盐运总账可就没可能了。 他们既然敢伪造公账,那背后肯定有问题。这确认证据的机会,二皇子就这样白白放过? 戴长玉心有不甘。但犹豫再三后,终究是抵不过杨子诀的坚持。 …… 靶场上,豫宁郡太守匆匆赶来。 “将军,刚刚二皇子那里传出话来。他和巡查团,准备启程去豫宁郡了。” 霍元献挽弓的手停了下来:“他要走?” “是。” “什么时候?” “明日。” 霍元献微微蹙眉:“他怎么说的?” 郡太守答道:“二皇子只说,他们已在寻阳巡查了多日。各方核查并无错漏。按行程,应当下到地方了。代表朝廷去豫宁郡当地了解民情,安抚民心,以示皇恩浩荡。看样子,他好像没有看出那账面问题。” “好像?”霍元献擦着自己的弓:“让你做了多日的东西,就换来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揣测。” 郡太守道:“那账本颇费了一番心思。毕竟那二皇子还年轻,没有多少经验。定然是没瞧出来破绽。若是瞧出问题,这两日就不该这样风平浪静。听说二皇子在了解了今年江州的粮产和水运后,的确没有再多问什么。” “二皇子这么浅尝辄止的巡视了一番,就算过去了?” 郡太守道:“现有帐目都做得滴水不漏。江州缺盐的理由也充分合理。那二皇子初来乍到,哪里摸得着门道。我以为,将军是高估他了。” 这二皇子竟是如此好打发? 想起相国和女儿几乎同时抵达的来信。他觉得不大安定。 霍元献的眉头没有展开。 郡太守猜测:“二皇子是不是打算去暗访当地?从百姓那里再印证一番?” “众口嚣嚣,难封百家口。的确更容易了解实情。到了下面,变数也就越大。好在当时让你做了两手准备,百姓那里安排好了吗?” 郡太守道:“将军放心,一切都妥当。” 霍元献点点头。早在杨子诀刚刚出京时,他便已经开始筹谋应对之策。不论二皇子是否能从账面上看出破绽,霍元献都有后着。 “这场御派的巡查,来得声势浩大,但过程却比预想的缓和。”霍元献反而有些疑虑。 郡太守轻笑道:“将军也应该发现了,这巡查团看似是以二皇子为首。但实际上,内部也有分别。户部、御史台的几位随行官,与那朱成简大人一样,对我们的账目查得并不严苛。上头吩咐了的,便查一查。没吩咐的一概不作多问。明显是有观望之意。” “而那位戴长玉大人,则是来者不善,桩桩件件都想要挑出刺儿来。而二皇子那里,显然对他最为信任。许多事也只单单与他商量。”这些日子,郡太守没少关注这些京官儿:“所以,这也让咱们能有机可乘。” 霍元献虽然远在江州,但他的消息可从不阻塞。那金陵那座大殿上发生过什么,他随时都能知晓。 就像南君的册封消息,他得到的私信,就比快马专道的御旨还早到达。 只有信息的流通渠道发达起来,才是统筹全局的基础。 他们当年为什么敢起兵入京?为什么敢果断的做出一些重要的决策,所谓决胜于千里之外,就是这个原因。 这理政就跟治城一样,阡陌的交通,才是繁荣的首要条件。 朝中哪些人,哪方态度,他也心中有数。 此次巡查,是皇上御旨督办。 明面上是中央对地方的一次审查。实际上,是二皇子和太子势力的一次交锋。 所以巡查团内有不少人,就得掂量掂量。在事态未明之前,许多人并不愿出头。 朱成简等人的相识而动,戴长玉的激进严查。俨然就自成两派。 霍元献将擦拭干净的弓拉开,弓弦拉满后,弹射回去。 弓弦上没有箭。但仍然发出一声苍劲的颤响。 “你说的对。原来,大哥特意派来的这位朱大人,是这个目的。”霍元献终于恍然过来,心下赞道:“一举三得。” 郡太守听得一头雾水。 只见霍元献将弓弦撤下:“行了。既然二皇子已经下了令,你就去安排行程吧。” “是。” 霍元献唤住折转身的郡太守,又提醒道:“记住,按我们计划的来。到了豫宁郡更得警醒着。若有变故,先稳住二皇子。马上着人来报。无论如何,那账本是最要紧的东西,不要让二皇子起疑。” “是,下官明白。” 杨子诀这样顺畅的离开寻阳,算是按下州府内各官吏高悬的心。 但霍元献却没觉得这是件好事。 事实上,二皇子去了地方上,离得越远,他就越难把控。 不过一切都还在计划内,霍元献并不担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离行 江水奔腾不息。 宽头船停靠在渡口上。用以登船的艞板已被放下。 各级官员身着公服,送行的阵仗,与迎接二皇子来时一样郑重。 只是各方官员脸上的神情却明显舒缓了不少,不似来时那样严肃紧张。 杨子诀笑道:“此次江州之行,各方官员积极配合巡查,才能如此顺利。霍将军治地有方。” 霍元献道:“末将不敢居功。今年江州供盐吃紧,也有州府调配不够周全的缘故。豫宁郡的袭船案,包括我在内的多位官员,亦负有不可推卸之责。末将会向皇上上呈请罪书。” “诶……叛王之事,也不是将军你能把控的。在江州外运盐减至两成的情形下,能作出迅速的调配举措,已属尽责。”杨子诀又道:“只是……豫宁郡的百姓,面对缺盐危机,引发的民怨,也应该引起重视。” “殿下所言甚是。臣等惭愧。” 杨子诀转头,看着下头的县官、郡太们守道:“国政重如山,金陵的那一方大殿就是山顶,地方官就是下面堆积的山石。国都的政令固然重要,但真正切实与百姓民生中朝夕相见的,却是数以万计像你们这样的地方官员。” “所谓积土成山,就能兴起风雨。你们是百姓们的父母官,拥有生杀予夺的决定权。事实上,在我看来,你们手中的权力比朝臣们的权力更加重要。所以,也应该更加慎重的行使。” “心无百姓莫为官。做官先做人,从政先立德。这是父皇一再强调的宗旨。” “眼下,我还要去豫宁郡,代表朝廷安抚当地百姓。回京后,该论功行赏的,我会如实上报父皇。希望诸位大人,能如我此次所见的这样,一如既往的廉政为民。既能受得起父皇的恩赏,也能扬我南朝国威。” 众官皆俯首道:“下官谨遵圣言,必不辱皇恩。” 杨子诀在临行前,将必要的官话打了个结语。他这才又看向霍元献:“霍将军,我此下豫宁郡后,若无意外,就会从那里直接启程回京。” 霍元献道:“末将奉皇命镇守寻阳,不敢肆意擅离,无法陪同殿下前往豫宁郡。但我已加派一队护军,随行保护殿下。必能护殿下周全。” 杨子诀笑了笑,他似乎并不担忧安全问题:“将军有自己的职责所在,理应如此。那么,就此别过。” 霍元献拱手道:“殿下一路保重。” 杨子诀颔首。他在众官行礼间,走向宽头船。 但在登上艞板前,他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杨子诀就那么站在船前,微微侧过半面脸来。侧脸的线条勾勒出不一样的神情。 杨子诀最后说道:“霍将军,您是我朝的股肱之臣。当年那戎马英姿,仍让我深铭与心。此次因皇命在身,没能与将军痛饮几杯,实在可惜。以后能有机会,定与将军再喝上一杯。真心希望将军,不要因故缺席。” 杨子诀此话中似有深意。 霍元献布满沟壑的眼角,微微抽动一番。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妥。 霍元献沉吟片刻,同样投以深邃眼神:“殿下年少英才,末将愿与殿下一醉方休。只是江州距金陵山高路远,也真心希望殿下此行,能一切顺利。” 两道视线在空中实现最后一次碰撞。带着各自深藏的心思。 杨子诀低沉一笑。转身登上艞板。 “启程。” 挂着藩旗的宽头船,与随行的护卫船队,启锚离港。 巡查团终于离开了寻阳。岸上送行的官员们总算松了口气。 唯有江州都督霍元献,远眺渭渭江水,不曾离开。 …… “这霍大将军还真是把江州攥于掌心中呢。” 船舱内,戴长玉携着一块令牌进来。 纵然是在船上,这间舱室也不失华贵。门内,一架木雕嵌翡翠屏风,隔开内外。转角后先是外室,设大理石大案。案上垒着书卷、宝砚。镂空的雕花窗前,挂着云罗绸的窗幔。虽是白日,窗幔也尽都放下。 再往里过三开门,才是二皇子的寝室。 这会儿,船舱内只有戴长玉和杨子诀私谈,所以戴长玉的话便直白起来。 “每有港口,除了官府的通行凭证,江州还另外发行着这样的通行令。有了此令才算是畅行无阻。许多港口都快成只认将军令,不认朝廷令了。” 杨子诀接过令牌看了看:“哪里来的?” 戴长玉道:“之前在寻阳的时候,我从码头那的商船上听说后,从他们手里买了一块来。今日船行一路,经过各个渡口时,我特意留意了一番。才得以验证了。这镇国将军,不仅拥有着两州兵权。还通过这块小令牌,控制着全州的商道。地方官们也是天高皇帝远,唯他马首是瞻。真是势大根深啊。” 杨子诀轻笑:“所以,这也是我要避开寻阳的原因。想在寻阳动兵,还真不一定动得了。我们的行动,可都在别人的眼皮下。他可是最有实权的将帅,这些手段反过来说,也值得我们借鉴。” “那殿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追查那账本……” “当然。一码归一码,该查的还是得查。父皇绝不容忍虚假瞒报之风。” “那现在要如何查起?还是去豫宁郡当地勘察实情?” 杨子诀问道:“现在走了多远了?” 戴长玉道:“已经过了寻阳直辖的地界了。” 杨子诀点点头,道:“去传令吧。到就近的城镇停靠。今日稍微歇息,明日再走。” …… 黄门侍郎朱成简,是一个郁郁不得志,在官场上和稀泥,和到了四十来岁的五品官。 门下省的地位,在朝中远不及中书省和尚书省,所以以前也不过是个闲职。 而如今,相国和皇后的一纸变革奏疏,显然是在大力提携。 这对于,和了一辈子稀泥的朱成简来说,是一次绝佳的升迁机会。随着女儿嫁入东宫,他更加看见了那条,已经逐步明朗的康庄大道。 在朝中一贯持观望态度的他,也隐约的开始转变了立场。 朱成简很会审时度势。他明白朝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那随时可能汹涌的暗潮。 所以对于二皇子,他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所以此行中,他保持者不多问、不多说、不多做的原则。更多的时候,是在背后悄声观察。 今日午后不久,二皇子便派人传了话来,因身体不适,就近休整一日。 朱成简便觉得有些不妥。 但船队停靠在一座县城的渡口处后,二皇子也没有上岸。只是在船舱里用膳歇息。 直到晚间,那座宽头船上落下屋内烛火的投影。能看见二皇子确然是看了许久书后,熄灯歇下了。 朱成简才总算放心下来。 江水湍急,但在船上已经坐了多日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点沉浮。 他安然入眠。 但显然,这并不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失踪 翌日,朱成简在晃动的床榻上醒来。一沉一浮的船行,让他先晕了一会儿,才醒了瞌睡。 他慵懒的唤来侍婢,更衣洗漱。 婢女们推门而入,阳光挤进来。嗯,又是一个好天气。 “什么时辰了?”朱成简问道。 婢女替他理着衣袖:“大人,已经辰时初刻了。” 朱成简看着窗外倒退的山水景色,已不是城镇风光。他打着呵欠问:“不是在渡头停歇么?什么时候起航的?” 婢女答道:“二皇子殿下为了加快行程,天刚泛青便让启程了。这会儿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自己这一觉还真是睡得有些久。 朱成简拉好衣领,又问道:“殿下起了没有?” 婢女答道:“是,已经用过早膳。大人可要先用早膳?” 朱成简点点头,道:“我先去向殿下问个安再来。” 婢女却答道:“大人,今日殿下发了话,说他身体不适,想要静养。免了诸位大人的问安?” 朱成简手一停顿:“身体不适?怎么回事,让随行的御医看过了没?” “昨夜御医看过了,说是劳累所致,多休息两日便是。倒没什么大碍。” 朱成简觉得有些不妥。二皇子既然身体不适,怎么还这么急着赶路。 他又问道:“殿下今日用早膳时,饭量如何?” 随船的女婢并不多,所以不难打听到。 但婢女答道:“这个奴婢不知。殿下今日是在房间里用的膳,有专人送进去。” 一句旁敲侧击,已经让朱成简察觉到异样:“这么说,你们没人见过殿下?” “是。” 朱成简暗中生疑,他抓过冠帽,大步流星的往外走。他还是打算先去看一看。 但在船舱前,他被侍卫拦了下来。 “殿下有令,照御医之言,近日需要静养。船行期间,请诸位大人不必前来问安。” 朱成简道:“可我有事需要当面奏报殿下。” 侍卫道:“殿下刚吃了药,这会又歇下了。朱大人还是等会儿再来罢。” 朱成简接连说了两回,都被挡了下来。他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无法也只得作罢。 他犹豫的行至甲板。回头望时,见到主船舱的四方均有侍卫把守。 他坐立不安的来回踱步。 直到午时,他见到仍旧是由侍卫将午膳送进舱内,便又关上了门。 这下朱成简是不淡定了。他已经察觉到有些异常。 他没有再去主舱门前,而是绕至侧廊。他在廊下细听半晌,全然没听见一舱之隔的屋内有什么响动。 朱成简走了出去。 临近前,他暗自在袖中,将自己手腕上的一串手串接线扯断。 “噼里啪啦……”十几颗珠子滚下。犹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四散奔逃。 廊下的侍卫听闻动静,转头来看。 “哎呀!”朱成简急道:“我的金丝楠木珠!” 朱成简也不顾身份,当即弯腰在地上捡着珠子。 “朱大人,手串断了?”侍卫关切的问。 见朱成简不顾形象的扒着墙角四处捡,想来是极看重此物。 朱成简道:“这串楠木珠是我老母亲留给我的,戴得久了,也就没留意快断了。快帮我捡捡。” 侍卫也义不容辞,当即一起捡着珠子。 两人弯腰寻了半天,一把散珠终于回到朱成简手里。朱成简数着帕子里的楠木珠:“九……十……十一。还少了一颗。” 侍卫四下看了看:“已经到处都找过了,这里没有了呀。” 朱成简瞅了瞅楼梯:“是不是顺着楼梯掉下去了。诶,这是十分要紧的东西,那是一颗都不能少。” 见朱成简满脸愁容,锤了锤躬得发酸的腰杆。侍卫便道:“那大人在这等等,我下去帮您寻一寻。” 朱成简和颜悦色的道:“好,有劳了。” 得到一位高官的谦谢,侍卫感到荣幸。他当即便离了廊下,顺着楼梯下去了。 支开了侧廊的守卫。朱成简立即轻声来到主船舱的窗前。 他贴着雕花窗门,竖起耳朵往里听。 “殿下?”朱成简适当压低声音,还是先试探道:“听闻殿下身体不适。下官特来问候……” 舱内仍无回应。 就如方才他们捡珠时一样。仅一窗之隔怎会听不见动静。 朱成简心下一沉,不再犹豫。 他伸手拨窗。窗内的云罗绸窗幔仍然挂得严实。 朱成简又一把掀开窗幔,才看见屋内。 这窗户正对着里间,也就是杨子诀的寝室。 当中桌上放置着酒菜。正是中午的午膳,但一筷没动。 他顺着桌子方向,再往里看去。那红木雕花大床上,锦被整齐,没有人! 整个屋里如此刻的廊下一样安静。 朱成简心头大惊,如自己猜测的那样。二皇子不在屋里。 怎么回事?二皇子不见了? 朱成简暗道不妙。 他匆忙掩上窗门。转身往回走。 二皇子不在船舱内,他是已经下船了,什么时候不见的?但船行仍然按着原路线在走,还让侍卫和御医做了掩护。一定有事要发生! 他更担心的是,二皇子不见了,他们随行官都无所察觉。万一二皇子有个闪失,他们一行人都得去皇上那领死罪了! 他回走时,正撞上从楼梯上来的侍卫。侍卫道:“朱大人,我没找着少的那颗珠子,是不是……” 朱成简急匆匆打断他:“先别管这个,马上去传令,靠岸停船!” 侍卫被突如其来的一句,打得有些懵:“什么?” 却见朱成简,又停住。 不对,二皇子的失踪一定是他计划好的。那他一定已经安排好后面的事。安全问题应该不是首要。 二皇子生了变故,最担心的还不是他。因为二皇子摆明是冲着霍元献去的。 自己这么贸然的停船,这不是在明面上忤逆皇子? 虽然朱成简已对太子有所倾向,但霍元献是霍元献,太子是太子。到底还是有所差别。 如果霍元献真的涉案,连太子也得急着撇清关系。 为了情形不明的一个霍元献,他值不值得去当这个出头鸟? 还是故作不知,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这朝堂上的官员们,心思各异。 朱成简也在自个儿掂量着利益得失。 在侍卫狐疑间,朱成简改了主意:“没事了。你接着当差吧。” 说完,朱成简转身离开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