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 公告,因为个人白天的工作等原因,从今天起,调整到一日三更。谢谢! 今天请假 今天家里有事,请假一天,明天更新。 请假通知 今天五一节前的活动,明天会更!谢谢大家 请假 今天有事,请假一日。明天续更。谢谢! 抱歉最近事比较多 抱歉最近事比较多,所以请假也多。不过明天开始起会恢复正常。谢谢! 请两天假,今晚明天…… 跟大家请个较长一点儿的假……今天要请,明天也要请——明天上午加班,下午回亲戚的老人家里,等于就是最后一面了,必须得见。后天下午周日下午回来。我会尽量周日下午更上五更,然后周一开始恢复正常——只能五更,再有十几天就要考试了,学籍什么的工作也多,请大家多多谅解。不过暑假一开始,就是狂欢时间,请大家谅解……真的抱歉啊…… 相关通知 抱歉,之前身体不好,所以停了几天,以后呢,这里跟贴吧那边,会尽量同步的。今天最后一篇,因为字数实在是太少,所以明天会合并一起发。请大家知悉,谢谢! 说明一下 抱歉今天只有一节,而且只怕本周每天都是只有一节。因为工作的原因,本周会比较忙。 不过大家放心,本周的周六周日,会正常更新。此外,哪怕每天只有一节,也是字数不会太少,请大家放心。 谢谢! 请一天假 因为工作原因,今天晚上更新不能,明天会早点更新,多更新点,谢谢大家 通知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作者工作较为繁忙,请假较多,请大家谅解。今天晚上作者要加班,更新不能,所以明天会想办法多补更一些。另外,最迟到下周开始,更新就会恢复正常的一天两更或者是三更甚至更多,请大家不要着急。谢谢长久以来的支持! 假期前的最后一次请假 楼主要赶工作总结,所以不能更新,不过明天开始起,更新就会正常,请大家谅解!谢谢! 今天工作要忙,明天更新 今天工作很忙,培训考试什么的事情太多,实在忙不过来,明天会更新的,谢谢大家 周一考试,明天更新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今天因为要考试,没有写……所以明天更新了。谢谢大家! 请假通知,AND一些心事 这里郑重地跟大家道歉!今天因为突然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需要请假一天,更新不了。但是今天少的这五更(起点是一更),明天我会给补出来,也就是说,明天我会努力更到十五更(起点是三更),如果更新不到,那至少也要十二更或者更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是一件我必须在开学之前作了断的事!另外,更要跟大家说的就是,谢谢大家的陪伴这么久。不过有一点遗憾的是,接下来的文章内容,我会加快速度。而且武周篇的话,也基本上不会超过十五万字左右了……因为今天已然是有了另外的别的故事的雏形了,并且也有了要写下去的理由与动机。当然,跟这个故事完全无关,这个只是兴趣,而那个才是我的主要工作……所以很抱歉!其实一直以来,都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更新下去,因为觉得拖得时间太长,唐初这三位皇帝又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我能不能用自己的**把他们讲清楚……现在看来,不足是肯定的,但讲故事的过程,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所以谢谢大家,明天一定会十更(起点这边是两更以上)以上!谢谢! 就像我最喜欢的一位虚构人物说的话一样: 人生不往前进,是不行的。 所以我也必须要面对这个事实: 我很喜欢大唐三帝传这个故事,但是再喜欢的故事,终究有终结的尽头,之前一直在逃避着不想离开…… 结果却叫这个故事,不好看了起来。 谢谢大家还能陪着任性的我到这么久,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好好珍惜,认真写完…… 然后,希望在新的故事里,再跟大家继续相会。 谢谢! 请假说明,明天加更 抱歉,今天晚上家里有事,来了人,不能更新,明天会加更。谢谢大家! 抱歉,今天工作较忙请假一天,明天复更 抱歉,今天因为工作很忙要请假一天,不过明天复更,谢谢大家的支持!最近两天可能更新不稳定,但很快就会稳定下来,请大家继续支持!谢谢! 请假说明今天加班 今天因为要加班,所以要请一天假,但明天会复更,谢谢大家 非常非常抱歉!!!!!今天学校有事!!! 非常非常抱歉!!!!!今天学校有事,需要请假!!!!!!!明天一定复更!!!!!我会尽量把这个时间调整过来!!!!!!!!!!!!!谢谢大家的支持!!!! 请假,明天加更 今天家里来了人,请一天假,但明天会加更,谢谢大家持久的支持!谢谢! 一些想说的话,还有明天更新 这里有两件事,一,跟大家请个假,因为今天楼主学校里的工作真的很累,就算勉强更新,质量也会很差……昨天楼主勉强了一次,结果自己都感到自我厌恶感满满……质量差得不行。所以请大家允许楼主今天吃饱饱睡好好,明天十更起。国庆长假,咱们怎么乱着来都成。二,关于楼主近期的更新不佳,与武周篇的问题。最近的更新不佳,有一部分原因是与家里正在装修的状态有关,各种资料收的收藏的藏,楼主想找本贞观政要都找不到……实在是狼咬刺猬无从下口。而且居住在陌生的环境里用陌生的电脑……真的感觉怪怪的,时刻都有点儿提心吊胆的感觉,不太好写。但更大的原因还是楼主这个故事看似已经进行到了一百七十多万还是一百六十多万字,却完全都是随性子而来的,没有大纲更别提草稿,完全是把楼主肚子里那点子所剩无几的历史墨水给挖出来好让人打脸……真心楼主的记性,离了笔记就傻眼了……请大家谅解,以后整理了之后,我会重新发一遍。至于实体书……哈哈,以现在书站上的收藏来说,只能说是遥遥无期,但楼主相信一切皆有可能。至于武周篇为什么这么快,永徽二年还没完就开始武周篇…… 怎么说呢?楼主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与不结婚,其实影响远比不上生儿育女……这个我想那些妈妈们可以跳出来现身说法。不管是好是不好,生儿育女对一个女人来说,都等同是以一种全新的身分重新降临在这个世上。所以从武媚娘生下李弘开始起,我就决定要集中笔墨,全力来写她的一生,事实上,楼主觉得,后期她的许多问题,都与自己身为母亲的原因有关。所以我认为武周篇应该从李弘出世开始说,就像高宗篇要从稚奴初次涉入后宫争斗开始说一样。高宗也好,武周也罢,都是“帝”,而他们这对夫妻的成帝之路,自然要从他们人生中直接开始影响他们日后称帝一事的时间开始写…… 所以请大家明白一件事,楼主不是要跳过之后的高宗年号不写,而是楼主觉得,武媚娘从生下李弘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一步步地向着武则天的道路走了…… 所以不必担忧,好么? 那么,明天见…… 楼主今天晚上给大家添麻烦了,谢谢支持! 请假一天,明天依旧加更 大家好,今天楼主家里有事,装修方面的事,到现在也没能完结,估计是更新不了了。不过明天会早点儿更新,而且保证还是两更。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今天请假,明天两更 抱歉,今天作者家里装修的收尾事宜搞了一天,真的很累……明天会继续两更。谢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今天因为要做些事所以请假一天,明天续更 通知一下,今天因为有些个人事件,所以要停更一天,明天续更……主要是周末就要考试了,今天需要下载一些相关的表格和文件填写什么的,比较麻烦……明天会继续更新的,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这本书,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qd上,都请多多支持!谢谢! 今天有些考后工作要做,明天会继续更新 抱歉……今天恐怕是更新不了…… 到这个点儿了还在忙着考后的一些相关工作……不过明天绝对没问题,请大家放心!谢谢!另外,这两天找着机会,我会每天适当多更一点,做为推进剧情的手段,谢谢! 通知,本周末复更 楼主这两天一直在忙着一些琐事,所以尽管这边儿已经可以复更了,还是没有更上…… 但楼主保证,最多本周日晚上,就可以复更了,请大家期待!谢谢! 太宗篇——春风如刀(一) 北周天和元年(公元566年),唐国公李昞府上,终于又添了一位小少爷。平素就温厚宽达的唐国公人到晚年(52岁)却意外得子,当真是喜不自胜,立刻下令,将当年的食俸,拿出一半来,办一场豪宴。 幸好,他的妻子,故皇后独孤氏的妹妹,也是小少爷的生母,独孤氏劝服了夫君:“因为伽彩父亲(独孤信)的缘故,陛下对我们几姐妹所嫁之家几般猜忌。此事看看七妹伽罗与妹夫便知一二。夫君,娶了伽彩,已然是您的祸事了。安州之治刚刚使夫君之功上表天听,伽彩万不愿再因妾微鄙之身使得夫君一朝祸来啊!” 李昞看着自己的爱妻,眼角不由泛泪,紧紧地拥抱住了面容初衰的妻子:“昞得妻如彩,何有他求?” 当下下令,要重金悬榜,招揽名士异人,为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小儿子,取上一个最响亮,最吉祥的名字。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是从来不会错的。可遗憾的是,唐国公要的不是勇夫,而是真正的名士异人。所以,一次次的召士入府,见面详谈,然后略赏金银,敷衍送出后,这两日,唐国公府角门旁的招贤榜边,渐渐地人少了起来。 这一日,正是小公子诞生的第二月满(就是满两个月)之礼。依着规矩,唐国公夫人,是要亲自抱着孩子,去到佛寺里还愿,为小公子寄名牌的。 这所谓的寄名牌,其实就是把新生儿的名讳与生辰,请了父母亲辈之中位最尊者的长辈执笔,书写在一块精工雕就,在佛前奉足九九八十一日的木牌上,在孩子第二月满之礼时,重新奉回佛前。俗话说,这就是把自己的孩儿,借了父母亲辈最尊者的手,认给了佛祖或是菩萨当义子或者是义女了。 身为唐国公的小公子,当今天子的小外甥(唐国公夫人与当今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这唐国公小公子,应该唤天子一声姨父。不过这也是因为他的姨母是嫡出正室的皇后,若非如此,哪怕是身居正一品的四夫人之亲也不能称天子为姨父的),这木牌,自然是早就择了精工良匠,选了上等佳品制成了。甚至连天子还曾经笑言,待这孩子出世后,便是要定了这亲手为小外甥题写名牌的美事了——也难怪,毕竟是天子,天下之大,还有谁比他更加尊贵呢?而且之前几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最尊贵的也不过是长子,求了外祖独孤信写了名牌罢了。 唉,看来今日入宫请皇上御墨时,名牌上还是只能写小公子的字叔德。虽说本朝为了防止孩儿养不大,弱冠之前不定名已然成风。唐国公夫妇,心里终究是不太痛快。 为何? 难得天子之尊,亲自为孩子题名牌。若是能名字俱题,那对孩儿的将来,该有多好啊! 就这样,唐国公夫妇抱着孩子,微有遗憾地离了京城的主宅,在外宅处登上了马车,准备好进宫朝圣。 车子刚刚出了门,坐在车里正哄着不知何故啼哭不止的小公子的唐国公夫妇,就听到车外传来的阵阵喧哗。 眼看着爱子哭得脸红气短,心疼担忧的唐国公不由大怒,伸手甩开车帘,喝令总管上前,便待一番怒骂。 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骂出一个字,就被一个突然冲开重重近侍,嘴里边喊着“士子有事上禀国公!事关小公子,请国公准!”的少年,给吸引了目光。 “且慢,让他上前来说话。”李昞看了看这个衣衫褴褛,几乎可说是衣不蔽体的少年那双纯净明亮的眼睛,制止了正准备上去把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打死的家仆。 “是!”家仆不敢怠慢,立刻一齐上前,把这少年拖到了车前。 “你说见我有事,何事?”唐国公看着这个少年。 少年挣脱左右,叉手而礼,长躬至地:“士子袁玑,蜀中人士。今日前来,是为求国公显恩,救我那未婚妻一命!”说完一挥短衣,双膝落地。 唐国公皱眉:“究竟何事,你且速速说明。”边说,边无奈地看了眼车里的夫人与幼子。 幸好,国公夫人正在为幼子哺乳,小公子也没有再哭。只是一边吃着奶,一边唔唔咽咽,仿佛成年人伤心的轻泣罢了。 儿子不哭,唐国公的心也定了下来:虽然入宫面圣是今天,可好在时辰是晚上,倒也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一来,这少年着实合了他的眼缘,二来,对方又是个士子,三来,言词之中又提到未婚妻性命等事……只怕,不会是什么小事。 毕竟,能自称士子的,多半都是大家贵氏之后。便是少年一时落魄,家世但在,终究能够再起的事情,他这一生也见多了。而且既是士子之妻,只怕也不是什么庶民俗子。“启禀国公,士子幼时,家父为士子定下太原崔家一门亲事。后士子家败,举家迁至些地,本以为世态如此,崔氏只怕也要另适他人,便再无人念想之意。谁想岳父大人不但未曾合流,反而这些年来,一直未曾间断寻找于士子一家。日前,岳父大人终于寻得士子,不但对士子百般怜惜,更坚决要将崔氏娘子适与士子。” 唐国公听得感动,回头看了看同样一脸感动的国公夫人,又转头过来,和蔼地对着袁玑点头:“崔氏父,果然是个高士啊!” 袁玑眼圈儿一红,泪盈于面:“正是,岳父高义,无人能及。只可恨士子无能,堂堂士族之后,却被一鄙贱庶民所欺!国公,岳父体弱,为寻袁玑,已然是灯尽油枯。岳父一氏虽尊贵,却因仅有崔氏娘子一脉,无人可壮其族。那崔府中的总管,竟然看出便宜,害了岳父不说,还要强占了我未婚之妻崔氏娘子,与他做三妾!此等奇耻大辱,士子便是死在此地,也请国公务必为士子与崔氏一家洗雪!” 说完,袁玑便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唐国公听得大怒,叫了总管过来问话:“李二,你在市间走动采办时,可听过此事?” 李二毕竟是常常在外面跑着的,这袁家崔家的事情,又是近来城内的大事,自然知道,便应:“回老爷,这事儿,李二倒也听说过。这崔家祖上也是大家,只到了崔氏娘子这一支脉,生生地只剩下了一个女儿。崔大人是个忠厚人,那崔府总管是他年幼时救回的,可心术不正,近几年渐不为崔大人所喜,所以……” 唐国公听得恨声直骂:“好个奸滑寡义的恶奴!”沉吟一会,便命李二取他令牌,随袁玑一同前往崔府,务必保下崔氏娘子。随即想想,又着身边小侍去帐房处,取了钱五百,支了几匹上好绸缎给袁玑,好叫他能够体面地把崔氏娘子迎回家。 袁玑本以为自己能够救回未婚妻已是万幸,再没想到唐国公竟如此仁厚。感激之下,更是不停谢恩。 唐国公见事了,倒也宽心许多,连忙叫人扶起袁玑,叫他不必多谢,只说这也是为幼儿积德的大好事。 提起幼儿,唐国公倒想起一件事:“对了,袁士子,我听你刚刚说是为幼儿而来。何故啊?” 嘴上问,心里却明白,只怕这是为了引得自己注意才喊的吧?这袁玑,倒有几分意思。 谁知袁玑一拢长袖,恳切道:“士子不才,虽说读了些书,识得几个字,却在文事上一无所长。但天性所好,对相术一道,颇有些心得。此次前来,便已知国公高义正直,必为士子雪冤。只是不知如何报答恩公。思来想去,只得以这身相术,为小公子一阅前事,或者定个吉名,也算是报答了。” 唐国公听得一怔,再次回视车内,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转脸过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忍拂袁玑好意:“既如此,那便烦劳袁士子了。” 一边说,一边起身下车,将车门边的位置,让给抱着孩儿慢慢移出的夫人。 见到这个袁玑居然只是个年方二九的少年,唐国公夫人一怔,但终究一笑,将裹着孩子面容的锦被轻轻拉开,露出一张哭得有些发红的粉色小脸儿来。 袁玑一看,这小公子长得极秀气,眉眼之间,与唐国公夫妇二人均有七八分相同之处。只一点,那眉眼之间,却是分外不同。唐国公夫妇均是标准的世家长相,秀眉明目,极为可喜。 可是这个孩子……虽然只是个双月的婴儿,眉色却极浓极正,且眉尾眼角俱呈高扬之态,圆瞳乌亮。 袁玑不由一皱眉,立刻问了小公子的生辰八字,然后伸指轻掐。 不算还好,一算之下,袁玑只觉得心口狂跳,面色大变。额头上,竟然隐隐沁出些水珠来。 唐国公夫妇看他脸色,已知不妙,刚要开口发问时,却听得袁玑要求,看一看这孩子的颈子。 唐国公夫人看了看夫君,迟疑地把锦被又向下拉了一拉。 这一次,只看一眼,袁玑就面色如土,摇晃几下,最终扑通一声当场跪下。 这变故惊得唐国公夫妇双双变色,正待问详情之时,袁玑却突然叉手行大礼,再次开口:“恩公,今日仓促,只怕已是不及详评公子之相了。只是,为保公子一生平安,但求一字为恩公子名。” 唐国公又惊又疑,待要伸手去扶起袁玑问个仔细,可是袁玑却慢慢抬头,盯着自己的目光中,似有无尽深意。 不知为何,李昞一见这目光,竟觉得心头一跳,若有所悟。 当下,也不理夫人一脸疑戒之色,只沉声问:“何字?” 袁玑道:“渊。” “渊?” “深渊大川,海纳百物。唯有这样豪气万丈的字,才能保得小公子福安。”袁玑的目光坚定无比。唐国公看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脸上似有喜色: “渊,好名字,好名字。从今日起,我儿便是渊儿了。袁士子,真应多谢你……” “恩公于我之恩,正如这深渊之度,袁玑岂敢承这一声谢?”袁玑说完,向前一步,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向李昞说了几句。 家仆们离得远,尚且看不清楚。但唐国公夫人却看得明白,听到袁玑说这几句话时,夫君的脸色,却是变了数变。 最后,李昞的脸上,只剩下一片感激。拱手为礼,再次谢过袁玑,看着他随了李二去救人后,方才慢慢上车。 上得车来,唐国公便一迭声地吩咐,速速前往皇宫,不可再逗留。 车子粼粼而起。唐国公夫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相询:“夫君,那袁玑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昞却只是摇头,然后伸手揽住抱着幼子的夫人:“彩儿,你信得过为夫么?” “夫君,你这是什么话?不信你,我又信谁?” “那么,呆会儿到了宫中,你要记住,无论皇后娘娘如何要求,都万万不可答应她,请宫中相士为渊儿相面。还有,从今日起,我们的孩儿,便叫渊儿了。” “夫君,这袁玑虽说是士家子,可终究不是什么名相异士。他说的话,怎么当得了准……” 唐国公夫人还待再劝,却被唐国公拉住手,摇头劝:“夫人也不必着急。过了今日这一关,待得回归家中,为夫必然向你说明一切。” 唐国公夫人看着夫君沉重而复杂的脸色,终于还是点头,应了。 唐国公夫妇依诏入了春风殿时,武帝宇文邕与皇后李娥姿,正抱着一卷书籍,不知在切切徐徐地议论些什么。 待得唐国公夫妇抱了孩儿三跪九叩之后。宇文邕已着皇后上得前来,亲手搀扶二人起身了。 国母如此礼待,唐国公夫妇自是惶恐感恩不胜,好一番谦让之后,才在武帝的要求下,缓缓落座。 李娥姿似是喜极了小公子李渊,向唐国公夫人抱了他来,在怀里呼呵疼爱,久不忍还。就连武帝也是一番激赏,连连夸说这孩子长得极为秀美不说,还独有一番希世之姿。 “希世之姿”这四个字一出口,唐国公夫人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一片,眼里竟直直落下泪来。 武帝脸色一变,皇后见状吃了一惊,急忙劝慰唐国公夫人,可谁知唐国公夫人却拉住了皇后衣袖,双膝落地,哭得更加伤心:“皇后娘娘,妾妇斗胆,敢求皇后娘娘也一同在这寄名牌上留墨宝一二,以保妾妇幼儿性命啊!” 武帝闻言肃容看向同样一脸悲戚的唐国公,然后才问唐国公夫人:“说起来,亲家(亲念一声,武帝称呼有封号又有亲戚关系的唐国公夫人,可以用亲家来称呼)也是皇嫂的娘家人,有什么事,自然有朕与你担待着。更别说这给孩儿写个名字儿的美事了。只是朕观亲家之痛,似另有他因?”武帝看向唐国公,可李昞只是掩面低泣,未曾看到他的目光,自然也不知要回他的话。 “正是……”最后,还是唐国公夫人泣道:“自得此儿后,妾妇与夫君爱之极,更求他能平安一世。故而发榜求士,以得吉名。数日下来,倒也有些略知相理的江湖术士给了些本便是大吉大利的名字。原本妾妇也不觉有何不妥。直至今日,遇上世家袁氏一族的一名士子。此子颇通相术,一见妾妇之子,便大惊失色。甚至……甚至……”说到悲处,唐国公夫人哭得更加哀切:“甚至还言,妾妇之子面相清秀敏丽,但却是……却是个难过七龄的短命之相啊皇上……” 春风如刀(二) 难过七龄? 武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是放松下来,又似乎是暗暗冷笑,许久,才再整面色,慢慢开口:“袁氏子何名?居然敢妄称天机?真是好大的胆子!” 唐国公听得此言,急忙离席而跪:“臣不敢妄言,是袁氏子玑。” “袁玑……”武帝思索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摇头:“罢了,只怕卿这定名之人,却是找错了。什么难过七龄的,纯属一派胡言。” “陛下所言极是,这等江湖术士的话,原是不必信的。只是……只是……”唐国公面似为难地看了眼哭得悲切的夫人,一咬牙,还是硬着头皮请求:“只是请陛下与娘娘怜悯臣妻一片爱子之心,悲赐墨宝,保住孩儿的性命……” 唐国公一揖至地,再也不起,竟也趴着哭将起来。 武帝的脸色,却越来越缓和了,最后看看皇后,两人一人一个,扶起了唐国公夫妇:“虽说这江湖相士之语,不堪为信。但卿怜子之意切切,倒叫朕与皇后心生怜意……罢了。说起来,渊儿也是朕的亲甥儿。便是几个字的事。” 于是,武帝便携了皇后,亲手替这李渊的木牌书上了姓氏名字,生辰八字。 唐国公夫人自是千恩万谢,武帝又是重赏一番之后,夫妇二人才告退。 看着他夫妇二人退下,武帝的表情,又是一变,接着,波澜不起地轻唤:“弥方师可入内回话了。” 应声而入的,是一个一身道装的老年道人。皇后一见此人入内,便行了个礼,静静退下。 看他深深一揖后,武帝才一边把玩着桌面上的笔山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发问:“如何,那唐国公幼子,可是朕要寻找的人?” “启禀陛下。方才庶民在帘后静观,这唐国公幼子虽面相清奇,其生辰八字也是极清贵,却并非与我大周天命相生相克,位极人君之相。且我观那唐国公夫人,虽容姿清华,却实非凤仪鸾姿之骨。这一生,也是坐不得凤驾,眠不得中宫。故而,只怕这‘独孤郎生三后’的应言,是验不到这唐国公夫人身上的。”道人一甩拂尘,含笑而对。 武帝容色不变,淡淡发问:“那么,便定是应在那独孤伽罗身上了?” “陛下。容庶民直言,虽说独孤三后迄今只寻得二人,但这二人一为故后一为杨夫人,是再不会错的了。” 武帝沉默良久,才轻轻说道:“但杨坚并无叛我之意。且他之武功于我大周,不可或缺。” 弥道人沉默良久,这才轻轻回道:“陛下,庶民之相,乃为我大周所用。虽说这杨大人迄今未有逆反之意,但难保将来陛下百年之后……” 武帝头疼似极地揉了揉额头,轻轻扬了扬手:“百年之后事,百年之后说罢……罢了罢了,现下,这杨坚是万万没有逆反之心的。日后之事,日后再说。今日弥道也辛苦了。下去吧!三后之事,还需弥道多加费心寻找。” “庶民告退。” 马车驶离,再也看不见皇宫的刹那,唐国公夫妇二人,终于沉沉地喘了口气。而怀里抱着的,从进宫门后便再也不哭不闹,乖乖入眠的小公子李渊,也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皱眉欲泣,却终于还是只咂了咂小嘴,又沉沉睡去。 李昞只觉得自己背上,湿凉一片,看看爱妻,也是一额冷汗。于是便急忙拿袖子,给她拭了汗珠。 “夫君,现下,再无他人。”唐国公夫人独孤伽彩,轻轻地说。 唐国公略做犹豫,看看车门外的身影,还是摇头不语。 唐国公夫人不再发问,只沉默地抱着孩儿,轻轻拍哄,口中呢喃一曲北族常吟的摇篮曲。 是夜,唐国公食不知味地进了一餐后,便安顿好妻儿,轻衣简仆地带着总管急急向袁玑暂居的别馆而来。 “回老爷,我们去时,那崔府的总管还正逼着那崔小娘子签下婚书呢!一见咱们国公府上的令牌,居然还想狡计夺妻。咱们便依了老爷您的令,直接把这奸人捆了,送去长安府了。” 李二笑道。 唐国公点头不语,在袁玑门前站定,尔后制止了正欲上前喊门的李二,自己举手,轻敲二下。 “谁?”门内传来一个男声,正是袁玑。 唐国公报了名号,门便开了。开门的,正是袁玑。 只见他更衣束发,再无那潦倒少年的模样,却也是个十足十的翩翩少年郎。 “恩公,请。”似是早已料到李昞的到来。袁玑含笑致意。 摇摇手,唐国公目光微视后花园,又扫了下室内——一个容相端正,一身孝服,脸上犹带泪痕的小娘子,正在两名同样孝服着身的侍婢陪伴下,坐在正堂上。 看到唐国公目光扫来,那崔家小娘子急忙上前来姗姗行礼。一番寒喧后,崔氏秀面微红,看向袁玑道:“既是恩公有邀,玑郎无需为玉婉烦恼,只是一时自当为恩公分担忧愁。” 袁玑点头,便交待了那两名侍婢两句,跟着唐国公向后花园一路走来。 一老一少二人走走停停,一路上似在看花园风景,又似各有心事。待到后花园后,便寻了一处亭子坐下。李二乖觉,立刻便要召人来服侍,却被唐国公制止。只说袁玑乃是唐国公府之贵客,命李二亲自端了茶果来伺候,其他人一概不许前来后花园烦扰,便是几名公子小娘子也不成。 唐国公府总管又岂是等闲角色,当下李二便明白其意,速速送上茶果后,便借口去查看后花园门口处的石阶是否修补停当,向李昞袁玑二人告闲后,站去了后花园唯一的入口处。 “果然是唐国公府,总管大人,真真是忠心不二,又相机智慧。”袁玑点头赞叹。 唐国公轻轻一笑,眉间愁色却无半分退去。端起茶碗,却又放下。再端起,慢慢送至唇边,却终究还是合上了碗盖。 如此三番,袁玑倒也了然:“恩公是想问,今日袁玑所言是否属实吧?” 李昞放下仿佛千斤重的茶碗,长吐口气,直视袁玑:“今日多谢袁士子。若非士子以通天之能预知今日之危,只怕此刻,昞与妻儿,再无生还之理。这唐国公府,也要一夕血流成河了。” 抬头看天,李昞眼角似有泪光。 袁玑面色一凝:“果然,陛下找了相师?” 唐国公摇头苦笑:“一进春风殿,我便觉奇怪,这议政要地春风殿,便是太后也不能踏足,皇后又如何进得?” 袁玑微笑:“许是陛下对娘娘用情颇深,再者也是要招待国公伉俪,故特许……” “袁士子,你我二人,经今日一事,再无必要隔心而语。你我都明白,就是那些不得常见天颜的寒门子弟也能看得出。虽说前朝现下风云诡谲,可陛下并非无能昏君。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允许**女子进入议政重地?便是有我夫人在,那也是君王召见臣子。我夫人今日入这春风殿,便不为女子身,而为臣子身。这样,又如何有道理让后入内?” 唐国公惨然一笑,看向袁玑:“于是,在拜伏行礼时,我便着意瞧了瞧那后殿帘内。果然有双道靴……” 他摇头不语,只是苦笑连连。 袁玑默然。 良久,这少年郎才缓缓放下手中茶碗,轻轻发问:“那相师是……” “弥方师。那个号称先秦大方师嫡传的小人。”李昞咬牙:“若非他传出这三后之言,我几家又如何需这般忧惧不定?我岳父又如何死于非命?我那几位连襟也……唉!说起来,也是苦了夫人,眼看着自己亲妹整日里朝不保夕的活着。真是难为她了。” 袁玑面有戚戚之色:“恩公是说……杨坚杨大人?” 李昞摇手不语,半天才拍拍双膝:“罢了。说再多,也只是无用之语。袁士子,我倒是好奇,你如何得知今天这桩祸事,难道……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情?” 袁玑沉吟一番,才抬手指星道:“天道无常,天道却也有常。人之命运,发之于天,控之于己。天人本为一,只是世间种种,污了人之天生灵气,便看不到从前未来种种。所以,若能抛开世俗欲念,便是能将天道略窥一二,也可度人度己(度字念夺),量命测运。” 李昞听得连连点头称是,然后又看着袁玑,欲问还休。 袁玑轻轻一笑:“恩公可是想问,那独孤郎生三后的预言,是否可信?” 李昞默默点头。 “那弥道人虽然并非善类,却的确是有几分本事。这个预言,的确是真的。独孤郎七女三凤,乃是天命,任何人都改不了。逆天命者,死已是最好的结局。他弥道人如此,宇文护亦如此。” 宇文护。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间,唐国公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然后轻轻地吐了口气:“袁士子的意思,是这……这……这人,即将……” 他说不下去,或者说也不敢不能再说下去。 袁玑默默点头:“三后之命,本应是各得其命各为其主。故皇后故然非福长寿永之人。但也绝不应在这后位上,连三月之期都坐不满。宇文护逆天行事。却不知他所信的那个弥方师,用来削去三后命格的,正是他本人的寿期啊!” 李昞听得心惊不已:“这弥道,为何……” 摇头,袁玑冷笑:“恩公可知,那弥道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一身本事?又为何与独孤家之三后预言有如此不死不休之势?” 李昞回思:“我只听夫人说过,这弥道似乎是早年曾入过独孤府,向她七姐妹之中的一人,求过亲……” “不错。他之所以求亲,原因便是从我师父天机子处听来了这独孤一门出三后的预言。因为贪恋君王之位,便妄图借此预言来打动独孤大人,熟料独孤大人对他是一星半点儿也看不上,更鄙其为人。他一怒之下,便发下重誓,独孤一门三后若无一人为他之妻,那他便要三后俱亡。” 袁玑冷笑。 李昞又惊又恨:“想不到这弥道,竟是这般心胸狭窄之徒。难怪他能做出以宇文护之寿削故后之寿的事来……不过,袁士子,你说你的师父,便是天机子?” 袁玑点头:“正是。先师收弥道在先,虽早知此人不端,却也无可奈何。玑也是随师时日不久,愚不可教,先师的本事,竟只学了些根须。全无章法。只一条,这独孤一门出三后的预言与三后之相法,先师却是在终前仔细地说与我听。并要我务必在弥道之前,保住三后中一脉。想不到……” 说到这里,他看着李昞的目光,复杂起来。 李昞看着这个少年郎的目光,心下一沉:“莫非,莫非是……” 袁玑轻轻点头。 唐国公面色惨白,半日无语,许久,才幽幽苦笑:“可我并无反意啊!袁士子,只怕你是……” 袁玑摇头,慢慢说道:“恩公,我何尝不知此事凶险至极?今日之所以嘱意恩公在陛下面前,说出袁玑之名,为的便是让那弥道知晓,小公子的面相,已为我所算透。他虽然知我与他同门,却一直以为我跟着先师时日不长,根本不知这三后之说的真实情况。说白了,他只当我是个学了些相面本事的小子。听说我断定了小公子不过七龄之寿,他便再不肯多花心思于小公子身上。何况小公子七龄之劫,正体现在面相之中。这样一来,我们就将其双目蒙过。再者他的心思,也不在此。 自然,接下来便会将目光放在夫人身上。可是啊……千算万算,他却没想到,先师早知他品性不端,根本没教会他这独孤三后的相法。” “你说夫人便是……” “不错。夫人便是独孤门三后中,那唯一一个弥道与宇文护遍寻不着的遗珠。” 李昞是真的听糊涂了。想问,袁玑却已然开口做答:“先师临终有言,独孤郎,生三后。这只是预言的前半部分。便是弥道,也不知道这预言的后半部分是什么。故而,他便有千万本事,也寻不着这最后一位独孤皇后。” 李昞跟着袁玑,慢慢站起,并肩而立。 袁玑沉吟一番,最终还是告诉了李昞:“这预言的后半部分为‘三后各适三朝,凤颈贵子为骄。’也就是说,独孤氏三后,分别要嫁的,是三朝之主。先师说过,这三朝独孤后中,一位因爱得位,却郁郁而终,无有子嗣。便是故皇后。另一位,嫁得贵郎,两情相悦,只遗憾子嗣不兴的,正是杨坚杨大人的夫人。 而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的,却是因产下了凤颈贵子,而在百年后被立为故后。 并且,这位凤颈贵子还是三后所在三朝中,立制最末,却也是天命终所归的一朝。” 李昞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头都昏了起来:“这凤颈……贵子,便是……便是……” “正是小公子渊。” 渊儿? 李昞听得昏昏沉沉,神魂颠倒,全不知所谓,只是耳边传来阵阵袁玑的话语声: “恩公。小公子龙瞳麟眉,又是凤颈修长,正是那凤颈贵子。故而,夫人定是那独孤氏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之后,再无可疑了。” “恩公。玑知你忠于大周,绝无法容下这逆叛之徒。但玑需将事情说与恩公明白,小公子日后反的,不是大周,而是那反了大周的杨氏。而且,他还是在恩公与夫人双双百年之后,方才起事。天命如此,我观恩公与夫人极怜爱小公子,那便请将此事永久埋入心中,永不再提。儿孙自有儿孙福。恩公自不必担心。” “恩公,恩公对袁玑夫妇有再生之德,先师又有遗命在前,故玑甘冒此险将此事说与恩公知晓。但愿恩公从此之后,处处小心,时时提防。若依玑之言,恩公如能移居安州,那是最好的保全之道。同样,为保恩公一家周全,玑也必尽我所能,为恩公与夫人,还有小公子布下种种挡灾之局。请恩公放心。” “恩公,玑在此间事已了,小公子护命之局也需玑回蜀地寻得良所看护。再者,我若长留于恩公府上,只怕那弥道会起疑心,甚至来害恩公一家。袁玑,就此别过恩公了。但恩公之情,袁玑夫妇永世不忘。他日若玑身故,则玑之子,便不为官,亦必为恩公一脉尽忠!请恩公晓谕后人。袁玑一脉后人,若遇恩公一脉有难,则必当尽心尽力,保恩公一脉子孙延续,香火万年!” “恩公,玑,就此别过!” 少年元和(一) 公元566年的这个深夜,北周唐国公李昞,在花园里整整坐了一夜,一夜无眠。 待得天亮后,同样在房间里坐了一夜无眠的唐国公夫人寻到了花园里,与夫君切切私语一番后,夫妻二人均是一脸悲喜交集之色。 五日后,武帝批阅奏疏的御案上,出现了唐国公李昞的请表,言说安州乃军之重地,为保国安,愿长镇安州,只怜家中爱妻孱弱,幼子初生,请准携家居安州镇军。 武帝毫不犹豫地批了准字。 一个月后,唐国公李昞,将几个年长的儿女留在京城,只带了不足四月的幼子李渊和爱妻,前往安州镇军。 三年后,小公子李渊随唐国公夫人回家奔长辈丧事,这才与自己的几位兄长姐姐,见了面。不过半年,李渊便又在总管李二的陪护下,离开身体欠安的母亲与几位兄长姐姐,回到安州,自己的父亲身边。 又过三年,唐国公突染重疾,一病不起。身边只有六岁的小公子渊侍奉,唐国公夫人在求得上谕恩准后,带着几个孩子,奔赴安州,照顾唐国公。 一年后,唐国公逝,小公子渊因丧父悲伤之情过甚,伤了心神,以至染上重疾,奄奄一息。唐国公夫人命长子代己上表陛下,请求幼子渊袭国公位,以借圣上之恩,暂时延命护身。但表疏被宇文护以朱砂代批后,又差人当面掷还国公府。唐国公夫人羞愤之下一气病倒。唐国公府大乱。 武帝得知宇文护竟敢对命官诰妇封子之疏擅行朱批,又大肆无礼之事后大怒,当下擒宇文护,杀弥道人,灭护一族及朋党。另下旨准唐国公夫人之请,着幼子渊为唐国公,并加封一等公。 两年后,渊身体渐康,唐国公先夫人却日渐体弱。为求母安康,年仅九岁的李渊上折请圣上收回唐国公之位还与兄长,以免母亲爱幼伤长之过。武帝怜悯,渊之兄长澄更怜幼弟年幼失怙,兼之仁孝爱重,同时上疏请求武帝务必保留幼弟之国公号。并自陈身体虚弱,实在无福无德担此恩名。武帝阅疏后,大叹李氏兄弟兄友弟恭,兄慈弟爱之德,世间难寻。加之澄确实身弱,武帝便亲书圣旨一道,对李渊多加慰勉,令其承袭国公号,日后好好孝敬母兄姐姐。并更将太原封为唐国公地。且准其全族迁往太原。 再两年后,李渊十一岁,长兄澄终究不治而亡。渊大恸,七日不进水米,悲伤欲绝。武帝再下疏,劝令其稍敛其悲,事奉老母。 三年后,武帝殁。宣帝即位。民不聊生,百官怨恨。 又三年,即公元581年,静帝禅位于丞相杨坚,大周灭,大隋兴。 就在这一**的兴替之中,少年李渊,却在母亲的操持下,默默地娶了年幼于自己的窦氏为妻,又生了一子建成。 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戌午日,也就是公元599年的1月23日早上,李渊的夫人窦氏,在李家武功别馆内,几经痛苦,生下了一个哭声响亮,手长脚长的男婴。 李渊当天正巧又得文帝赏识,再晋要职,又喜获爱子,当即为这孩子起名为元和,并告诉妻子,以后再有儿子出生,就以元字为名。 转眼间,唐国公李渊府上的二公子李元和,已经是四岁了。 春暖花开的天气,李渊心中无比畅悦。近日朝中又甚是安定,没有什么要事。于是今天,便早早下朝,回来陪陪许久不见的爱子元和。 可刚一进府,就听见元和大声地向着奶娘彭氏哭闹,说要像哥哥建成一样,也出去踩青。 听见儿子的娇言软语,李渊哈哈大笑:“好好,我家和儿长大啦!知道要与哥哥一样啦!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踏入门内,伸手抱起了正在哭闹的元和,高高举起,口中呼呼做声,不时间便哄得元和破涕为笑,只是嚷着要父亲再举高高。 心情大好的李渊也正有此意,便索性举高再举高。看得旁边乳娘彭氏心惊肉跳,直叫老爷当心。 父子俩玩了好一会儿,李渊才停下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问:“和儿刚刚说,要去哪儿呢?” “哥哥去了南郊,和儿也要去!父亲,和儿也要跟哥哥一样,走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元和赖着父亲撒娇。 一边侍女们忍不住笑声一片:“果真是,二少爷从小就爱赖着大少爷,这都几岁了,还是不改。” “是呀是呀,如此怎么得了?难不成大少爷将来成了亲,二少爷也要跟了去吗?” 元和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不要不要!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呜……” 一急,元和便趴在父亲肩头,悲切地哭了起来。众人不解小儿心事,一时又是一阵哄笑。 李渊也哭笑不得,只得轻抚着儿之背,叹息着说:“好好好,毗沙门不成亲,毗沙门不成亲,一世都只与元和玩耍,一世都只陪着元和,可好?” 听得父亲允了,小小的元和也不知这话根本只是随口之言,立时便停了哭泣,抽泣着说好。结果又引得一片哄笑声。 “父亲,您这也太纵了元和了。”一片哄笑赞成之声中,一道温润动人的声音传来。 众人转身一看,一个面容清秀如玉,神采飞扬,着绣金白衣的小小少年,正皱着眉,拿着一柄小小宝剑,站在众人之后。 “唉呀唉呀,父亲和元和的私话,被毗沙门听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李渊笑眯眯地打趣幼子。 见了大哥,父亲便被元和弃在一边不理不顾了。 毗沙门(李建成小字)出现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全部被大哥吸引而去了。挣扎着跳下了地,小小元和三两步冲向毗沙门,扑入那早早张开的双臂中:“大哥大哥!” 建成早就将宝剑交与身边侍童,然后无奈又宠爱地抱起元和,掏出绢帕拭净了他哭花的小脸,又疼爱地问:“你啊……又闹什么?还什么不让大哥成亲……可是要大哥恨你一世么?真是。”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小小元和最喜大哥,也最惧大哥,听得大哥怜爱责备的话语,不由得低头嗫嗫:“元和……元和只想大哥陪……” “大哥也没说不陪你啊!你看,刚刚练完了剑,不就急着回来找你了?” 元和的眼睛又湿了:“可大哥总是在练剑,陪剑的时候都比陪元和多……” 众人又是大笑,李渊更是乐得直将刚喝入口的茶水喷将出来:“罢罢,我这傻儿,竟是吃上一把铁疙瘩的醋了。哈哈!” “父亲!”建成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有这么一个过于宽容的父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笑闹一阵儿,建成终究还是没有拗过小弟的撒娇,答应今日暂不去书房读书,陪元和去郊外玩耍。 爱子都要出行,李渊又无事,于是便命建成带着元和去请夫人,一同外出游玩。 不多时,两子便脸色怪异地从后堂奔出。正与身边侍女们说笑的李渊一看二子面色,便心下了然:“你们母亲呢?” “父亲莫急,母亲只是想睡,故而便命毗沙门与和儿告知父亲,她不愿出门。”建成的表情很是犹豫:“父亲,母亲近日总是嗜睡,是不是……生病了啊?” 李渊一听此言,眼角微亮,也不理两子之问,与彭氏相视一眼,两两直直奔往后院。 不一会儿,彭氏便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高兴地直恭喜二位少爷,说夫人已然有孕三月,此番定是要再为李家添丁进口了。 少年元和(二) 这等喜事,自是盍府俱喜。于是,二少爷元和想要出游的事情,又是被暂停了。 转眼间,已是入夜。白天的李府热闹非常,夜晚依然如此。毕竟,当今天子的外甥又喜得一子,来来往往朝拜的人,自是不少。 建成是长子,又已是十三岁的年纪,李渊又着意教他,自然便将其带在身边,学习这些处世之道。而元和年幼,又依赖父兄,李渊索性便也一起带着见客。幸好元和身处大家世阀,自幼耳濡目染这些处世之道,大族之礼,虽然年幼,却无半分失态。建成元和两兄弟,一静一动,却让来往宾客们大赞李渊教子有方。 可是,这建成与元和,究竟还只是孩子。建成还好,毕竟有所磨炼,元和那好动的性子,坐了一会儿,简直就是再也不能忍。于是向父亲告了安,退出门外,带着一个小侍童,自寻玩处去了。 建成想拦,可终究还是没拦下,又适逢长孙晟与长孙炽兄弟两位大人携了长孙晟的四公子辅机前来,无奈只得吩咐身边侍童素音几句,便命他出去看顾着元和。 长孙晟见状,呵呵一笑,将怀中年仅六岁的四公子放下,也交与侍童带着,跟素音一起,去寻元和玩儿了。 李渊笑吟吟地与老友长孙晟、长孙炽各行一礼后,便坐在一起谈了些近况,说起近日朝上之事,三人的脸色,俱有些难看。 建成虽然稳重,却终究也是个孩子,见父辈面色沉重,便知自己离开之机已到。立刻便请了父命,离开房中。 他前脚一走,长孙晟便微微叹息:“好一个大方知事的好孩子。叔德兄真是教子有方啊!” 李渊面有得色,刚要谦虚两句,却被长孙炽接了话道:“建成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啊,我倒觉得,那元和,未必便不如建成啊!” 两位老友闻言俱都一怔,齐齐追问为何有此一说。 长孙炽道:“刚刚晟先至,我后至。在我进来时,看见门外小吏十分疲惫**,却因叔德兄府上好管教不敢出声,便问明。原来是兄与夫人今日一直忙着,二位也未曾进食,只怕就是身边总管也无着布置,正想着教身边侍童进来,说与总管听呢。就见府上总管李延匆匆奔出,命这些小吏们自去换班休息进食。原本以为是兄长的安排呢。谁想听到那些小吏们感激说,这必是二少爷的好心。” 李渊一愣:“和儿?他?他只四岁啊!” 长孙炽笑容满面:“是啊,一个四岁孩童,却只体下恤属,可不是个好孩子么?便是建成如此,也未曾想到这一层呢!” 长孙晟不以为然:“许是一时孩儿心性罢了。兄长也是,没的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炽却摇头,道:“你想,便是小儿心性倒也罢了,可那些小吏又如何这般感激?于是我便问那小吏与总管,这才知道原来世侄平素天真活泼,府中上下无不喜欢。兼之稚子心性,并无轻视仆下之言行。反倒时在叔德兄与嫂夫人面前,替那些品德良善,行为端正的下人们求些赏赐,又是极为爱护府中诸人……故而,这般天真烂漫之举,却让小吏们感激不尽。” 李渊点头,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兄溢美之词啊!不过,这孩子,倒的确是时常在我与他母亲兄长面前,替那些下人们说好话。” 长孙炽微微一笑,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弟弟长孙晟。然后面容一肃,话锋一转:“是啊,以叔德兄之身,年幼小儿尚且能够被教养得尊长爱幼。可叹我大隋天子之德行深重,竟宁不知幼子恶行!”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齐齐变色。 大人们在屋里说事儿,这边李府后花园里,几个小孩子,却是玩得欢乐。 原本,只有元和与身边十二岁的侍童扶剑二人趴在一较低的树枝上,由几个年长侍童看着,互相掷树叶为戏。 十五岁的素音引着长孙辅机与几个长孙家的侍童一到,便看见主子最疼爱的小弟弟被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二公子侍童扶剑又哄到树上去野,眼看着摇摇欲坠了。周边站着几个侍童,竟无一个上去劝的。非但不劝,还在那里跟着笑。 一气之下,素音叉了腰,站在树下冲着扶剑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又在这里做好事!看我不告诉了主公,将你腿打断了才好!” 听得大哥声音,扶剑吓得机灵灵一下,拉着小主子嗤溜溜一阵滑,忙忙跳下树来。 元和年幼,平时除去父兄母亲和乳娘几人,最听的就是扶剑的话。此刻见扶剑吓得唇色全白,小小孩儿不懂害怕,也觉有趣,竟嘻嘻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再加上刚才爬下来时,身上衣服被划破了几处,好好一个粉妆玉琢的俊俏娃儿,硬是弄得跟个小猴子也似。看得年方六岁的长孙晟幼子辅机,便是哈哈拍掌大笑: “猴儿!猴儿!玄英,你看你看,李家二郎是猴儿!哈哈!” 这话一出,两个主子倒也罢了,几个李府侍童却是各自露出了不满之色,扶剑第一个便上前一步,冷笑:“哪儿来的小子,好没规矩!” 辅机侍童玄英虽然也已十二岁了,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见了自己成日里疼爱的小主人被辱,言语间又隐隐折了长孙一氏的尊荣,当下便不乐意道: “我家少爷年幼不懂事,一句戏言而已,李府如何这般当真?难不成宽容仁慈的唐国公,平素也是如此教你们的吗?” 在场诸童中,素音最年长,也最得体,原本便想着一句话,劝过便是。没想到这长孙府的侍童如此不知好歹,扶剑一句戏言,他便把主公也给扯上了,当下便大怒,指着玄英道:“好个没遮拦的奴才!咱们下人吵嘴,你扯到主人们身上做何意思?” “我扯的?是你们先说了我长孙府上的不是,还说我扯的?好个唐国公府,竟直直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两边竟然就这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也不知是哪个先推了哪个,就这么,两边打了起来。 只是一来,李府侍童人多势众,纵那玄英随着主人习了几年剑术,却也是不敌。二来么……这般侍童们打得起劲,那两位惹祸的小祖宗,却在一边不知何时,手牵手,如兄弟二人一般笑着跳着,加油助威了。 合着这长孙四公子与唐二少爷,直直把侍童们的一片忠心为府,当成是一场儿戏。 于是,当建成到了时,只见后花园中莫名多出一个好大的人肉球,肉球中央被当成馅儿,被素音扯腿,扶剑拉鼻,其他几个侍童抓耳拧脸的,正是玄英。 而这团肉球旁边,自己的小弟弟元和,正跟着那人肉馅儿的主子长孙家的四公子一起,牵手欢跳着,时时还打气鼓劲儿喝个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建成气得一声大喝,喝散了那团肉球。 毕竟是跟随父亲历练了些日子,建成身上,自有一股威严。当时便惊得众侍童各自松手,叉手跪下认错。 连玄英也心中一紧,跟着跪下。 “元和,怎么回事?”建成回头,问自家宝贝弟弟。可目光,却扫了下长孙四公子辅机。 辅机乖觉,立时叉手为礼:“长孙无忌见过唐国公世子……” “你我两家是世交,论年龄我也虚长你几岁,辅机,便别再行这些虚礼了。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辅机是外人,建成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再说…… 看看一脸不安的弟弟元和,建成心里也清楚,小弟年幼,这些事儿,只怕还是这长孙家公子挑的头。 这倒也不是他袒护自己人。实在是这长孙家四公子顽劣的名号,可是早就流传在外不止一日了。想想他干的那些好事,再想想弟弟元和平日的行为。建成只觉脑中如万马奔腾,头疼不止。 心中暗下决定,无论这长孙无忌好学之名有多动听,也不能让他带坏了自家小弟! 少年元和三 长孙无忌虽然年幼,却也看出建成看自己的目光里,颇多鄙夷之意,心生不满,但也未宣之于口,只说:“辅机不知事,刚刚侍童们打起来的时候,想着是他们为了哄元和与辅机高兴,故作游戏之举。请建成兄长责罚!” 这话说得巧妙,不但回护了这个自己一见面便分外投缘的小兄弟元和,也把两边侍童互相指骂主人的事情轻轻挡过。 建成一听,倒也没有深疑,只是说:“如此说来倒是这些侍童的不是。素音!你也是,扶剑几个闹着玩便罢了,你是这里面儿顶头大的。怎么也是如此胡来?” 素音方待反驳,转念一想刚刚那些话,究竟只是儿言戏语,当不得真。若是因此传到外面,叫旁人说长孙府与李府因此生了嫌隙,那便是极不好了。于是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任建成责骂。 训斥一番后,建成又着几个侍童带了颇多挂彩之处的玄英去后面换洗上药,这边自己亲自招待着长孙无忌,一边着旁边侍女去自己房里取了衣裳来,自顾自与辅机说着话,并亲手给元和换衣裳—— 因为疼爱小弟,自从元和满三龄以来,他便向父母求了带小弟的差事,平日里元和的衣食住行,他都是亲自动手,除了乳娘彭氏外,再不叫他人插手。 元和见这个叫辅机的哥哥几句话,竟然说得平日严厉的大哥没有责罚自己,小小心灵里,对这辅机哥哥更是爱重。 元和的衣裳刚刚换好,还没说几句话,就见父辈们笑语吟吟地向着后花园而来。 孩子们游戏之事,自是不会让父辈知晓。可李渊长孙炽长孙晟何等人物,这些小孩子们的把戏,如何骗得过他们? 尤其是长孙晟,自己这儿子有多顽劣,自己最清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好骂,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身处李府,李渊又时时劝着,只怕他就要使出家法了。 长孙炽倒是很偏爱这个性虽顽劣,却极聪慧的侄子,便是李渊,也对长孙无忌极为喜爱,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还是将长孙晟劝得住了气。 长孙无忌呢,这一闹,居然认识了个可爱的小兄弟李元和,还成了朋友,是再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受父亲责骂,心下却是美得很。因此只做出一番低头任骂的姿势来,再无半点回嘴之意。 建成看得不忍,也上前直陈自己过失,劝长孙晟莫要生气。 长孙晟对建成颇多爱怜,自然由了他的意,并笑言:“说起来,前几日你炽伯父还说着呢,要将你刚刚出生的小妹妹无忧许了与你李家作媳妇,伯父还犹豫着说无忧尚小,现下一看毗沙门如此乖巧,元和如此可爱,竟是再无可虑了。哈哈,如何叔德兄,不如就此定下吧?” 建成十几岁的少年,初识情事,脸儿一红,只叉手不语。倒是一边元和一听娶媳妇之言,抱了兄长便放声大哭,直道兄长是自己的,断不容什么无忧无乐占了去。 稚子戏言,倒是惹得几个大人开怀。长孙炽笑言:“和儿啊,你莫急嘛!你晟叔父只说把无忧嫁与你李家,可没说嫁与你大哥啊!说不定最后取了无忧的,是你呢?” 元和只摇头不要,死活只要大哥。惹得建成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生感动。 旁边无忌却突道:“父亲,依辅机说,便是观音婢要嫁,也得嫁与元和,建成大哥长了那么多岁,只怕观音婢与大哥,连话也说不到一处去呢!” 这话说得长孙晟面上一红,连斥爱子胡言乱语。一边的长孙炽,也是收了喜悦之色,只余愁容。 正说话间,长孙府派人来报,说夫人高氏身体不安,请老爷四公子速速回府。长孙晟一听爱妻不适,立时便带了幼子辞行而去,只留下兄长长孙炽与李渊继续说话。 “看样子,那大夫人,还是容不下高夫人啊?”身为好友,李渊自是知道长孙晟家中事。并且,对于长孙无忌的生母高氏,他与长孙炽一样,也是颇为尊敬。只是那大夫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长孙炽摇头叹息:“唉,阿晟一生英名,只怕就要毁在这个疯妇手中。莫说是他,只怕便是无忌和无忧,一旦阿晟身故,也不会有什么好着落。唉……” 李渊不忍:“兄需得为晟好好计划一番啊!我看那无忌是个好孩子。便是无忧未出满月,可隐隐已有绝世容姿之相,只怕将来也定是要嫁个贵郎。不能任那大夫人如此欺侮啊!” 长孙炽点头:“叔德说得是。我也与高士廉说过,叫他小心提防。一旦我这弟弟不在身边,便得为两个孩子做好万全准备。唉!总之,只要能熬到无忧成年,嫁入你李家,那无忌一个男儿家,自当无需担忧了。” 两人长吁短叹,尽说些“唯女子难养”之类的话,旁边坐着的建成尚还能认真听着,元和却是昏昏欲睡了。 元和再醒时,已是第二日上了。一睁眼,就不见了哥哥,急得他放声大哭。 听见他哭,在屋外正练剑的建成急忙收了势,将剑交与素音,取了布巾,一面擦了汗一面奔进来劝:“好了好了,哥哥不是在这儿嘛?别哭了。” 一边哄,一边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嘴上不由得说:“元和啊,你也四岁了,以后可不能再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儿了。想想昨晚,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哪里有兄弟长大了,不各自成家立业,反而跟孩子一样的天天在一起的啊?” 元和一听大悲,哭得更加伤心:“为什么哥哥不要元和在一起呢?” “哥哥哪里说没有要元和在一起了?哥哥只是说,要元和快快长大,咱们兄弟才能更多时间在一起啊!你看,哥哥现在天天要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元和你呢,只能天天看着哥哥玩。若是元和快快长大,也学会了这些东西,哥哥岂不是有元和作陪,再也不寂寞了?”建成一番连哄带劝,倒把元和的泪给哄住了。 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元和任建成一边给穿衣,一边问:“那,如果元和也会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哥哥就能天天陪着元和了?” 建成笑着点头,替他套上最后一件外套。 小小元和高兴地站在床上,大声宣告:“那元和便要快快吃饭,快快长大,这样就能跟哥哥一起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 少年元和四 建成起初当元和这话只是戏言,想不到没过几日,元和竟自己向父亲求要学习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喜得李渊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又直夸建成身为兄长,为弟弟做了个好样子。 春日渐深,尽管外面的天地已然是风云暗涌,李府与长孙府这几个孩子,却是再无任何感知。便是建成,也对外事一无所知。只是烦恼近日里,那长孙四公子往李府越跑越勤了。直直要将元和带坏不罢休。 这一日,李渊无事在家,窦夫人也渐渐没了孕时嗜睡的样子。建成便惦着前些日子元和说要出府一游的话儿,于是重提此事。 李渊最近正为政务所烦,头痛不止,又不想参与进那些人的计谋里,正巧窦夫人也有兴致想出游一番,于是夫妻二人便带了两个幼子,与刚巧至府来寻李渊饮酒的长孙炽长孙晟兄弟二人,以及长孙晟那携了无忌抱了无忧来寻窦夫人玩笑的高夫人一起,命奴仆备了些酒菜茶果,车马仆役等事,向长安城外踏青去。 到了地方,仆役们铺下了绒毯,李渊与长孙兄弟二人,便坐了主位自顾自饮宴。而两位夫人却凑在一起,讨论起沉睡中的无忧之美貌和顺,到底似谁。 建成侍席,自是走不得,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忌那个顽劣小子拉了幼弟与一众侍童们,跑去放纸鸢了。 几个大人正说说笑笑着,突然间就见一众侍童呼呼喝喝地推着一个青衣布巾的中年书生向前来,嚷嚷着说他是个拐孩儿的花子。 一听这话,两位夫人均是惊得手中茶碗一震,急忙呼唤爱子。 所幸,元和与无忌二人只是在刚刚被这中年书生问了几句话,侍童们一时寻不着,只当被这人拐了。 两小不但没有半点损伤,反而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个中年书生。 李渊与长孙晟见爱子无事,心下一宽,随即又看向这个书生,接着却是一怔:“你是……是袁……” 书生见李渊已认出自己,笑着摇摇手道:“既已认出士子,请渊公切务再言其他,只一点。此子非同一般,元和之名,虽吉祥有余,却大气不足,且与二少爷之命格相左,反而蒙了二少爷天生慧根。 故而一直到现下这般年纪,还是爱娇的小孩子个性。还请渊公为二少爷易名。”一边说,他一边指着被窦夫人搂在怀里的元和。 长孙晟与长孙炽一脸莫名,却见李渊急忙起身,整衣肃容,叉手为礼,长揖至地道:“但听公言。” 书生低下头,笑笑地看着元和,元和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二公子,你可愿意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呀?”书生笑吟吟地问年幼的元和。 不假思索地,元和点头。虽然他自己未必便懂得这含义。但听到要像父亲,尤其是自己最喜爱的兄长一样了不起,他便立刻点头。 只有跟兄长一样了不起,才能天天跟兄长在一起。 书生笑了,轻轻抚摸他的头,沉吟一番后,才慢慢道:“这孩子,命中注定,乃是济世安民的天下第一人。罢罢,便叫世民吧!渊公。” 长孙晟与长孙炽迟疑之间,李渊已把世民二字在口中反复来回念几遍,尔后大喜道:“世民,李世民,果然好名字!多谢……公!” 那个“袁”字,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书生含笑,又将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的目光置与不顾,只是向前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再看看淘气的长孙无忌,笑道:“好一个凤姿聚鸾仪之女,麒麟镇天地之儿啊!恭喜渊公,喜得贵媳。恭喜晟公炽公,此一生,终将因此双儿女名扬青史。” 长孙晟眼睛一亮,迅即看了李渊一眼,立刻把口中想问之语,咽了下去。长孙炽更是喜不自胜,只看着李渊与刚刚改名为世民的元和,频频点头。 书生又笑了一笑,目光不期然落在窦夫人腹上,微皱其眉,轻掐指一算,面露叹息之色。又看向建成时,更是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建成心里,莫名地就打了个突。只觉得这个目光清澈的中年人,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 李渊乍见故人,心中自是激动,待欲多问时,却被这书生打断,笑道:“渊公,你心中之所想,我已知晓。然玑天命不日将至,只怕不能侍奉公左右了。” 这话说得李渊脸色大变,正欲再说时,书生又打断了他道:“公之心意,玑岂不知?然天命如此,易变不得。公莫忘记当年的宇文护与弥道人,是如何下场。” 李渊张口,却无话可说。而旁边与李渊自幼一起长大的长孙兄弟,却在听到这几句话后,立时明白了来者是谁。一时又惊又喜又忧。 书生摇摇手,笑道:“公无需悲切,虽玑天命如此不可违,但幸之甚之,玑已有后,明年九月将诞于人世,我与之名天纲。日后必有相见之时。渊公切记,无论玑之妻儿如何困厄,此乃他母子二人应有之灾劫。只因母子二人日后必为显贵之故。请公务必无以怜心,而破其命,反使天纲儿不成器。” 李渊垂泪,悲道:“当年先父临终时,渊只七岁,已知若非公,实无渊能苟活至今,日常思慕已甚。却不知今日一见,竟是后会无期了!恩公在上,请受渊一拜!” 说完,他刚要盈盈下拜,却被中年书生搀了起来。书生借机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渊公乃天命所归之真天子,日后必位极人君,万不可向玑一介凡夫下跪,折了玑之福。今日你我相见,为防人疑,还请务要透露玑之名为好。另,玑以直言相告,今虽公喜爱长公子甚,然将来能为公得天下,承公之千年基业的天之贵子,却实为二公子世民。 如无二公子在,公不能得登大宝,永享尊位。故请公务必谨记,日后登宝位后,必要即刻下诏,立世民为国储。方可保公之安泰,基业之永固。还有,窦夫人腹中所怀,乃蛟龙之像。此胎只怕对父母兄弟尽不利。 故而安产之后,请公便依夫人之意,将三公子送出府外安养,直至公身居龙廷再接回,方为正法。切记,万不可留三公子在公中抚养,否则将来公之基业气数,必被此蛟子破之。不但公之子嗣受尽其害,只怕将来,公之基业,也要被此子命格所破,三代之后,阳衰阴升,必有女子为祸后廷。切记。切记!” 说完这些话,中年书生竟连礼也不再行,转身扬头便径直离去了。 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有李渊,含泪目送书生远行之后,转身过来,目光复杂地在建成与世民两个孩子,以及窦夫人那隆起的腹部来回流连。 初遇良人一 时光如苍驹,一息而过。 转眼间,已是大业五年秋。 李府。 近来,李府上下,一片混乱。原因无他,李渊的好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终于还是因病不起,一夕薨殁。 李渊闻此哀讯,当下便一病不起,已是几日水米不进,只与窦夫人哀哀切切,念记着老友了。 所幸,已是二十岁龄的建成学历有成,处事颇有乃父之风,这几日迎来送往的,倒也没什么大事。 今日是晟公回七之夜,李渊虽身体不适,还是强撑着,参加了老友的葬礼,说什么也要送一送这个一世知交最后一程。 窦夫人虽担心,但也知此行不成,必将成夫君一生心结,索性便命了长子建成陪着夫君,务必照顾好便是——原本该她陪着夫君去的,可不巧,正有着八个月的身孕,正是吃紧的时候,故而,只能由长子陪去了。 “建成,你此去,也好生安慰下你那高世母,她也可怜,本是公主般的贵人儿,偏生遇上了那么一个凶悍狠妒的大妇,又是偏偏甘心做了你晟叔叔的二夫人……唉,总之,你要好生安慰你那世母与一双弟妹,并且告诉他们,若有什么事儿,尽管差了人,向我们府上来寻我便是。但有我在,再不教那大妇欺了他们去。知道么?”当年艳名动天下的窦夫人,尽管已是四十之年,却依然明丽不可方物。一边给长子收拾着衣裳,一边轻轻地嘱咐着孩子。 建成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 站在房门前目送着长子离开,窦夫人不由得轻轻皱眉,微叹声气。 一边,陪她从娘家嫁来,又身为几个孩子乳娘的彭氏正替已经十岁的世民缝衣裳,闻得自家小娘子叹息,不由抬头问:“娘子叹息为何?” “我只是可怜那高氏。纵然有我这么一说,只怕……”窦夫人轻摇螓首,微愁娥眉,回视屋内正在乳娘与侍童扶剑的陪伴下习字的二子世民:“只怕这厢事毕,那厢,辅机与观音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就要被他兄长赶出府上了。” 彭氏迟疑:“娘子是否多虑?毕竟陛下已经命长孙四公子入了嗣(继承家业)啊!” “皇帝的旨意,只是皇帝的旨意。”窦夫人提起当今圣上时,一脸冷漠,缓缓回到世民旁边,坐下,伸手握住孩子的手,纠正他的错处:“这是家事,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干涉人家家事。” “娘子,就算是天子之令管不得家事。可是那四公子,我每每瞧着,论起聪明智慧,只怕比他父亲还强上一成不止。也未必就……”彭氏还是觉得,自家主人似乎多虑了。 听到谈论自己的好兄弟,世民也不由得微微停了停笔,竖起耳朵听母亲与乳娘说话。 窦夫人未曾发现儿子异样,只是为闺中密友高夫人发愁:“辅机再聪慧,毕竟他也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安业(长孙无忌第三兄长)虽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可好歹比辅机年长十岁不止。身边那些狐朋狗友,又都是些有家世的……唉……可怜了那两个孩子了。” “那安业若敢欺负辅机,我便要打爆他的头,踢掉他的牙!看他还怎么欺负人!”观音婢世民不识,可辅机却是他的好哥们儿。一听兄弟有难,小小世民当下便怒道。 冷不防儿子说了这番话,倒教窦夫人和乳娘彭氏都吃了一惊。随即便是一顿斥责,说他不好好写字,净支着耳朵,听大人的闲话。 世民知道自己有错,便垂头赔不是。窦夫人看着他一张小脸上竟然因为愤怒,沾上几点墨汁,着实可爱,也便伸手去与他擦,一边擦,口里一边说: “不过,我儿虽说听大人说话不该,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我儿跟了父亲兄长学这一身本事,可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最亲最爱之人么?辅机平日里与你那般亲厚,却从不将家中事说与你听,无非是怕你担心,更怕你为他惹上麻烦。这般兄弟情谊,也只是你大哥建成能一样了。你将来,可一定要厚待于他。” 世民原本气馁,一听母亲此言,当然喜悦,急忙点头。于是更加盼切着,兄长建成能早些回来,带回好友的消息来。 是夜直到二更时分,世民才等到了满面怒气的父兄。 一进屋门,窦夫人便察觉出夫君与儿子面色不对,正欲唤了乳娘来将世民带去休息时,李渊却已经气得一拍角桌,大骂道:“这个混帐东西!晟兄弟一世英明,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帐东西!” 窦夫人见夫君气大,再者世民也不肯走,想想罢了:孩子已经十岁,也该经验些人情世故,于是便道:“夫君莫气,阿彭,你且去泡茶来。” 乳娘应诺而去。李渊只是气得哼哼,倒是建成先说了话:“母亲,不怪父亲生气。便是建成也觉得那长孙三哥也是太过荒唐寡义了!” 窦夫人一听如此,心下便有了计较,坐下来,看着彭氏亲将茶水端上,先奉与李渊,再奉与建成之后,便道:“夫君如此生气,只怕……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要将自己幼小弟妹赶出长孙府之事吧?” 李渊刚送到唇边的茶碗一顿,颇有些吃惊:“夫人怎地消息如此灵通?” 窦夫人嫣然一笑,明艳无方,伸手搂过了正欲去缠建成的世民在怀里,笑吟吟道:“那安业是个什么东西,他那个疯妇般的母亲又是个什么德行,这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安业本存了承嗣的心思。可一来他生母虽为大妇,身分不低,却终究不及高夫人的出身高贵,贤淑知礼,便是当今皇帝,也对他生母极为不喜;二来他自己又荒唐无状,嗜酒**,无胆无谋。皇帝怎肯让他承嗣?他存了那么大的心思,最终却一纸圣旨下来一场空,如何能够容得下那两个可怜孩子呢?”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里人俱是佩服。李渊更是得意感恩:“夫人至慧,叔德真不知是积了几世之福,才得了夫人。只是……”想起长孙府中的事,李渊又皱起眉。 窦夫人安慰夫君:“无妨,其实这安业固然不悌不孝,可我看上面两个孩子却是极爱重辅机与观音婢的。再者,辅机亲舅高大人,也是个极淳厚慈爱的人,他之前便已知妹妹之事,又得妹夫几次恳求,加之膝下虽已有六子,却是半个女儿也没有,又自幼时起便爱护亲妹,这归归总总,必然是会回护自家妹妹,疼爱甥儿女的。只是一点,观音婢那孩子,长得极似她那个当年丽绝天下的祖母,又兼之温厚柔婉。这样的好孩子,必然会引得诸家儿郎追求。而安业这不成器的,只怕要将亲妹视做奇货可居了。” 李渊叹道:“夫人果然是通达明智。那安业,今日竟然当众要自家幼妹嫁与那江都丞王世充!只因辅机与观音婢拒不答应,他便借口将两兄妹当场逐出家中!还说什么虽然辅机承嗣,可这家业却是他母亲一手操持下的,断容不得这忤逆母兄之命的两兄妹留在家中!只气得炽兄上去便要动手!若不是建成与我拦着,那畜牲今日必是一番好打!” 彭氏闻言,冷笑:“娘子,可教您今日都猜对了。这畜牲,竟是真的打上了妹妹主意,要将自己幼妹献给皇帝呢!老爷,方才娘子还在与阿彭说,这安业为了自己荣宠,只怕要出卖亲妹了。可是当今天子虽然无德,却终究要看看长孙氏与李氏两家的脸面,说到底不能直接要了观音婢。所以,那安业必然要先将观音婢送与佞臣王世充,这才由王世充名正言顺地转送入宫呢!话说回来,老爷,那安业一个只知酒香女色的蠢货,如何会设这重重计谋?王世充又如何愿意担了这大头罪,得罪了咱们两家?只怕,还是江都那一位的主意呢!” 李渊默然。他当然知道自从观音婢六岁时在长孙晟诞辰会上,一夕惊艳百家之时起,炀帝杨广,就已经有了要收这孩子的念头……别说是观音婢那个可怜的孩子,便是自己面前这爱妻,与高夫人,又何尝不是昏君垂涎之人?但好在李氏一族与长孙氏一族,终究为股肱之臣,便是杨广那昏君也要忌惮三分,这才保得妻女平安。 越想,李渊越气,随之重重拍下椅把,愤然而起:“不成!说什么,我也要为晟兄,保了这可怜的兄妹!” “夫君,你这话可说得,那观音婢是咱们世民儿的未婚妻,咱们不保怎么说得过去呢?”窦夫人含笑提醒李渊。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没错!没错!唉呀唉呀!幸亏夫人提醒!哈哈!为夫倒把这当年定亲之言给忘记了!”越想越高兴的李渊,竟然抱起世民连连举高起来:“不错!哈哈!不错!那观音婢可是我儿的准娇娥啊!当年月下后花园,晟弟亲口求媒,炽兄亲耳做证,谁也赖不得啊!哈哈!我儿有了这么一个聪慧美貌的贤妻!哈哈!好事,这是大好事啊!来人,速取笔墨红纸来!我要亲自写了八字婚书,明日便送上高府去!” 窦夫人生怕夫君摔了世民,急忙起身抱走了孩子,笑嗔道:“越老越荒唐!这事儿岂能去高府?婚书要送,自然是要送到孩子的伯父手中。舅父虽然高义,可你也不能跳了人家伯父呀!再者,还等什么明日?夫君岂不闻夜长梦多?来来,既是为我儿求亲,那自当由妾身这个做母亲的,亲研朱墨,夫君这个做父亲的,亲书八字了!阿彭!取朱墨红泥洒金纸来!我要与夫君一起,为我儿世民定下这门好亲事!” 初遇良人二 半月之后,整个大隋上下皆知,那以六龄稚容便惊艳百官千贵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原来早在两岁龄时,已被长孙晟做主,长孙炽做媒,亲口许给唐国公李渊二公子李世民为妻了。 唐国公权重,长孙氏位尊。便是当今圣上,也说不得厚赏封赐一番。更不必说文武百官朝贺两府的马车,几乎将两府门前的半条街都堵了去。 那边大人们高高兴兴。这边唐国公府里的后花园,年仅十岁的李世民,却是满脸怨忿地躲在从小就最爱的那棵大树上,抱着大哥建成前几日狩猎时,抓给自己玩的小兔子独自忿忿。全不顾树下的扶剑找得快发疯。 为何? 原因正是那位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身为唐国公公子,世民虽然只有十岁,却终究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见识得多些,心智也早熟些。 所以那日父母的一番谈话,他不但是全听了,也是全懂了。 正因如此,他才生气。 合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从此便要因为父亲要尽道义,母亲要顾闺友,就此断送在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的黄毛丫头身上? 若是以前懵懂无知的李世民,自是不觉此事有何荒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可已是个十岁的小大人了。什么事情,自然都有主张了。 哼! 那观音婢长得再美又如何?且还贤淑…… 在世民看来,这贤淑二字,便与木头划上了等号。原因无他,他的生母窦夫人,虽然是女红不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却以自己智慧与气度,使得天性好美人的父亲,除去在母亲之前纳的两房姨娘外,再不曾动过另娶新人的念头。 所以,他十分认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贤淑二字,往好听里说,是女德之首。然时下风尚,却往往是世人以这两字拘了女子身心,变作夫君的应声虫罢了。 他也曾经立誓,永不娶这样木头美人做妻的。 可是…… 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意间手一松,那抱在怀中的兔子,竟然瞬间挣脱,向着地面落下! “啊!” “呀!” 树上树下,同时传来两声稚嫩的惊呼。树上的,自是李世民,树下那个清柔动听的女儿声,又是谁? 李世民心生疑问,又担忧自己莫不是把那爱宠给摔着了。急忙蹲在树枝上,扒开树叶向下望。 一望时,一个浑身着素,雪肤乌发,簪着孝花的小女娃娃的明丽小脸,冷不丁地撞入了世民眼帘。 也撞入了他的心底。 洛神……刹那间,曹子建的梦语,就这么开始在他耳边心底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你的小兔子吗?” 树下,与兄长一起,随舅舅前往李府做客,却在半途中硬被兄长拉了来看他的好兄弟,未来的好妹夫的长孙无忧,弯下腰来,轻轻抱起那只小兔子,抬头看着树上那个少年。心里不由得轻轻一叹:只怕这个少年,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婿,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了。 不得不说,虽然唐国公李渊长得极似当年独孤七凤排行第四的云边青鸾的生母独孤伽彩般潇洒俊逸,可终究少了些英武之气。而这李世民,承继了父亲李渊的潇洒俊逸,也随了母亲窦夫人的英姿丰朗。虽然不是时下少年郎们都喜欢的那种红唇皓齿的潘安模样,却别有一番英武神俊之姿。 世民正在心底念叨着洛神赋呢,猛可里听得下面无忧一声问,啊地一声,应全忘记自己身在树枝上,伸脚便踩了空。于是,就这么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饶是观音婢也惊得一呼,直以为这次他要摔了个好了。 却没想到李世民自小爬这树,加之近几年习武已练出了一身好筋骨,心性又爱玩好闹。便是摔下这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故而,在掉下树那一刻,世民也不惊慌,只是存了气,腰背猛一用劲,甩头踢腿,生生地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才翻滚着落了地。 这一下子动作轻盈潇洒,极为好看。便是无忧身边跟着的小侍女花言,也是看得直拍巴掌叫好。 李世民好容易站定,听得有人叫好,又看面前这个洛神样的女娃娃眼里,满是惊喜钦慕之色,一时得意,便扬扬眉。可还不待说两句话呢,右耳便是冷不丁一阵剧痛,当下破了功,叫起娘来。 拧他耳朵的,还真是他的娘亲窦氏。 原来前庭里,窦氏见了小女初长成的观音婢心下大喜,想让两小见个面,瞧瞧相处可否和睦。却不想遍寻不着爱子,就连平素与世民最亲厚的大哥建成,也是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他。 最后,还是同行的长孙无忌大笑道他知世民所在,这才由窦氏李渊引着无忧,后面跟了长孙炽高士廉二位大人,以及建成无忌,乳娘彭氏等一行人,浩浩然来到了这后花园,找着了这棵大树。 但因树叶繁密,李世民躲得又高,加之扶剑也是一副不知小主人在何处的表情,众人正焦急呢,世民手中的兔子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长孙无忧面前。接着…… 便有了这一出可笑事。 接下来,世民自是要免不了一顿好打。 好在长孙炽与高士廉这二位,对世民却是越看越爱。于是两人合着护了世民。李渊夫妇也只得无奈骂了几声顽劣做罢。 闹也闹过,吵也吵过。李渊夫妇便拉着世民,带着建成,引着诸位客人一起走到堂中去,商量接下来的事体。 大人们在一边商量事情,两个孩子自是不好意思去听。便是长孙无忌平日顽劣至极,也不愿引得兄弟不快。于是二小商量一下,便要悄悄往外走。 横竖大人看不见,出去玩一玩,总好过这里闷着。 可谁知刚动动脚,就见面前一道白影闪过,建成含笑立于两小面前:“去哪儿呢?” 辅机咧嘴哈哈一笑:“建成哥哥,我们出去,更个衣,更个衣啊(更衣,就是上厕所)。” “是吗?” 建成但笑不语,两小也傻笑以回。 就这样笑了一会儿,辅机脸都笑酸了,心知今天是难逃建成手掌心儿。只得重新又拉了世民,悻悻地哼了声,回到厅中。 建成看二人回了厅中,笑笑,也走回大人们身边,仔细地听。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辅机走到窦夫人跟前,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居然说得窦夫人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最后还应道:“既是如此,那辅机你就带着世民去罢!这孩子傻愣愣的,可不知道如何讨女儿家欢心呢!便是我那建成儿与元吉儿,也是一般无二的傻蛋两枚。” 一席话说得建成气结,只能涨红了脸,看着辅机得意洋洋地扯了一脸莫名其妙的世民出去。心下暗恨这奸诈滑头的小狐狸长孙无忌。 初遇良人三 唐府,后花园。 两小一出来,辅机便如鱼得了水一般,欢跳喜笑,再无停止。 可他乐了半日,却未曾听到好兄弟世民的声音,诧异之下,转头去看。却发现原来世民坐在草地上,怔怔发呆。 “世民,你做什么呐?好不容易出来松一会儿。发什么呆啊?哦……我明白了。”起初辅机还有些奇怪,可很快,他便明白了自己好友的心思:“怎么样?我家小妹,可还漂亮吧?” 这一句话问得世民满头满脸的红。几乎就要恼得他跳起来。 不过自幼,窦夫人便一直教导几个孩子,为人光明磊落,无时无事不可对人言。故而这世民从小便养成了从不撒谎的习惯,直道:“嗯,好看。” 辅机更是乐不可支,直拍着大腿,连唤他数声好妹夫。恼得世民憋了气儿不吭声,只是冲上来就要与他这未来大舅子斗个高下出来。 若论诡计心眼儿,那便是两个世民,也敌不过一个辅机。可若论武功争斗,十个辅机加起来,也未免敌得过世民那一身蛮力。 于是只不过几下,大舅子便被好妹夫压在身下,痛得连连叫饶。 因为父亲李渊日常总把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儿挂在嘴边,便引得世民也学会了。看辅机已然讨饶,便哼一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今日便饶了你。看下回还敢不敢。”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去扶辅机。 可辅机却猛可里一记扫腿甩向世民下盘,同时一跃而起,直欲扑上眼瞅就要被自己扫倒的世民。 能让李渊都大感其智非同一般的辅机是何等人?他一早就知道自家这兄弟是个老实又宽厚的人儿。自然不会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儿。故而便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引得世民上当,再来借机扳回一城。 可惜呀可惜,长孙无忌算千算万,却因为得意忘形,独独忘记算上了世民的心智。 自家这好兄弟虽然人是老实又宽厚,但却绝非蠢人。他了解世民如斯,那世民岂非对他更加了解? 故而,世民早就防了这兄弟此招,眼见辅机耍阴招,下扫腿上扑身,立时便一转身一侧脸一退步,教辅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大空,摔在地上,跌了一嘴的泥吃。 “哈哈,辅机,这唐国公府中的泥巴味道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呀?” 世民笑眯眯地看着边吐泥巴星子草叶片子,边涨得满脸红起身的辅机,问道。 辅机虽然精滑,却不是个阴险的性子。输了便认输,于是道:“罢罢,我也是自作聪明,硬是忘记了你这小子也不是光一身蛮力的……啊呸呸!啊呸!你这唐国公府里的泥巴啊,真是实在不可吃!” 一时间,两小欢笑之声,响彻云霄。 笑闹一会儿,两小便就地而坐。 世民问:“辅机,你刚刚到底与我母亲说了甚么话,竟说得动她,放我们二人出来?” 辅机笑眯眯看他一眼,只问:“你猜?” 思及那温婉明丽的小小未婚妻,年仅十岁的世民便红了脸儿,低头扯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半晌才含混不清道:“你的话儿,只怕还是那老一套。说是怕我这人莽撞,刚刚那些事儿,只怕已惹得观音婢不快。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拉了我出来,寻些什么女孩儿家喜欢的物事,送了给观音婢。一来做了见面礼,二来讨她欢心。是也不是?” 辅机嘿嘿直乐:“知我者,世民也。” “你这酸书袋子!”世民笑骂,推他一下,然后又微微正色道:“辅机,你真愿意将无忧托付与我么?我非嫡长子,母亲说过,将来这唐国公的府业,可是与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最多也只是能得大哥怜悯,做个三五品官儿罢了。现下的……” 说到此处,世民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现下的那个昏君那样坏,而且我也听我爹娘说了,那昏君竟是打着观音婢的主意呢!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劝着舅父与伯父二人,将她许给我。就不怕我保不住她? 哎!可别跟我说什么不是你。咱们兄弟一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你不同意,那舅父与伯父二人如此疼爱你们兄妹二人,再没有不能被你说动罢了这门亲事的道理。” 辅机收了笑,叹息道:“世民啊世民,这世上,除了你李世民,还有谁能懂我这几分心思呢?”沉吟一声,他才苦笑道:“不错,当初李世伯上门提亲时,我的确是劝了舅父伯父几句。可是世民,你说,这放眼大隋朝内的贵第高门,有哪一家的儿孙子弟,比你李二郎,比我长孙辅机更出众?便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大哥,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个一般出众的兄长罢了……我知你要问元吉如何。” 辅机抢一句话,堵了世民的嘴:“我知你要说,元吉亦可。世民啊,咱们俩兄弟一场,恕我直言。你那兄弟,将来必然是个与你,与建成大哥都要万分为难的角色。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蹴鞠为戏时的事吗?他为了争个头名,居然故意伸脚去绊你,让你摔倒在你大哥面前,绊住了他……说实话,建成大哥成日里说我奸狡。世民,这句话可真是冤了我了。我是狡,但绝不奸。而你那好四弟,却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奸诈角色啊!偏偏你也好,老三元霸也好,就连那傻傻的智云都是,爱他爱得不成样子。就连建成都……唉……” 世民沉默,自家兄弟,他何尝不知道元吉自幼便被父母不喜,母亲生下来便要丢掉她,若非被乳娘陈氏善意救了回来,只怕早就死去。 如今又如同弃养般地交与乳娘陈氏带着,虽说身为李府四公子,却从不为母亲所喜,心里自然十分委屈,自然会怨恨他与大哥建成,三弟元霸。 可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总不能去与元吉一起,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吧? 初遇良人四 这边厢,世民愁着不知如何结开幼弟心结;那边厢,元吉却正对着乳娘陈氏发怒。 “哐啷”一声,一支七彩宝斗被他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指着门外骂道:“真要当我是死了么?若果如此,又何必生我下来?!” 一面怒喊,眼里一面已流下泪来。 乳娘陈善意着实不忍,上前来含泪抱了小主人:“公子莫气了,只是些许小事……” “小事?!那可是小事么?!”元吉愤恨地喊: “怎么,这唐国公府里,便只老二一人,是与那观音婢年岁相等的?!凭什么就将我放在一边,视作不见?陈嬷嬷,你去与我母亲说说罢!便是……便是最终是观音婢瞧我不上。不愿与我为妻。也至少,让她知道有三胡这么一个人儿在唐国公府啊!呜呜……” 元吉说得悲切,陈善意叹息不止,除了拍抚其背,也无言以对: 当年,主母窦氏生下元吉后,便只觉其相貌可憎,不愿留下。于是便差了她将小少爷丢弃,或转送他人。 可看看这小少爷,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便将其偷偷藏于自家,以乳汁喂养,只待老爷回府后,能够将小少爷接回府中,好生将养抚慰。 谁曾想,老爷回来之后,得知自己把小少爷擅留于自家,竟然大怒一场,若非窦夫人拦着,便要打杀了。 后来,还是夫人强将她留下,照顾这个硬生生被改了顺位,从唐国公府三少爷变成四少爷的小少爷。 说不恨,那是假的。起初,她也曾经发下誓言,若待将来,必要让这小少爷为自己报仇!可是…… 想想这些年来,零零散散里,听到的那些话,看到的一些事情,还有小少爷渐渐长大后的一些行为…… 陈善意倒也有些能够理解,老爷夫人的这番苦恼,以及当年老爷的态度了。 世人皆知命不可改。尤其是这唐国公府,百年贵胄,自是对此深信不疑。兼之小少爷年幼不能解其中之要害,反而更加做出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来,坐实了自己凶廌成性的骂名,如何教老爷夫人,喜欢得起来? 唉……老爷夫人能为了留住小少爷,也是费尽了一番苦心。当年那命相先生说若少爷为三子,则害尽一族,这老爷夫人为了小少爷,硬生生将小做大,将大做小,命府内外之人只唤万氏如夫人所生之子智云少爷为三子,窦夫人所生之子为四子……为了小少爷做到这一步,老爷夫人,也算是尽心了。 再叹息一声,善意也只得再劝:“小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观音婢比少爷您大了两岁。二少爷又尚未成婚。与情与理,自当是长幼有序。老爷夫人此次,却的确是未存弃你之心。再者,长孙一族的族长炽大人,还有长孙小娘子的舅父当年与老爷夫人结下这门亲事时,便言明了是要嫁与二少爷的。那时你未出生,就连大少爷建成那般人品,两位亲家老爷也不允。可见,这婚事,并非存心让你难堪啊!” 元吉虽然性子阴鸷,可终究还是年幼,再者善意所说,倒也句句属实。故而,他便慢慢停了哭泣,只是垂头苦思,不言不语。 善意看他似心结仍未解,便待再言时,却见元吉突然扬头道:“乳娘,你说这观音婢是被两家许的亲,她自己却是事先对此一事再无所知。对否?那若我去见她,她也喜欢了我,是不是便是我与她成亲了?” 这话说得陈善意一怔,还不待她回话,元吉便自顾自笑了起来,拍手叫道:“好好,便是如此,便是如此!我这便去见她,告诉她,这唐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四少爷元吉,对她是比二哥还要好的!她必定会欢喜我的!我这便去!这便去!” 李元吉终究是个小孩子,说了便做。当下也不管乳娘拦阻,自顾自在房里寻了一只自己亲手所制,平时最爱的兽骨鸣笛来,兴冲冲出门,奔向大厅外。 到得大厅外,他却也不敢张扬——一来知自己素不为父母所喜,二来也是满满一厅皆是大人,断不能无礼闯入。于是,便只窃窃地探了头,向里张望着,寻觅那个但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妙人儿。 可觅了一遍,却再未见其人。一急之下,急忙抓了个送茶果入内的小侍女来,问个清楚。 那小侍女见是四少爷发问,虽然心下不满,倒也不敢怠慢,直言长孙家小娘子,刚刚已得了其伯父的令,由建成之妻郑氏引着,去后花园看花儿了。 元吉得了消息,当下便脚下抹油般地向后花园裹风而去。 后花园里,观音婢正在与建成妻郑观音二人,漫步花道之上,巧笑倩语。 “妹妹与我,可真是有缘份呢。你瞧,妹妹小名儿观音婢。姐姐可也是叫观音呢!”刚刚与年长自己八岁的建成成亲不足三月的郑观音年方十一,正是年岁最妙的时候。 世家出身的她自幼便听惯了别人赞她姿容娇美,气态不俗。可在这年仅八岁的观音婢面前,竟是生生落下了好大一截,心里自然不舒服。兼之刚刚在厅上时,她偷眼瞧着,自无忧露了面,夫君建成的目光,便在这丫头身上流连不去。 虽知建成温和,如此这般只是惊艳于其美色。可身为新妇,不出三月便眼瞅着夫君为别的女子所迷,心下总是有气。 故而,便特出此言,想着与这黄毛丫头一较高下。 相较与郑观音这般把持不住,小字观音婢的无忧,却很是淡然。 自幼托了这张皮囊的福,这般事情,见得多了,也知道得多了。她自是明白,不可倒捋怒兽须的道理。 于是婉尔一笑,温声道:“姐姐这话却说得差了。姐姐大名观音,乃是因为姿容华美,慈丽清慧,颇有菩萨之风仪;而妹妹这小字,却是因为家母担忧妹妹天生薄命的面相,活不长,故而许了观世音菩萨做婢女,好歹求个赖活着。两者含义不同,妹妹之字,又怎能与姐姐之名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既未曾刻意讨好郑观音,也表明自己不愿与之争执的心意。听得郑观音暗暗生愧,不由得暗叹这观音婢果然名不虚传。 于是,她也收了轻傲之态,温和一笑:“妹妹说得是,倒是姐姐太过着相了。还请妹妹莫要怪姐姐失礼。” 毕竟郑观音是无忧的准妯娌,无忧也不愿多加得罪,只是轻轻一福,这便揭过此事了。再几句话说完,两个年纪相仿的未来妯娌,竟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初遇良人五 两女正说话间,忽见前面人影一闪,两个少年正向这里走来。定晴一看,可不正是那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么? 虽说刚刚世民与无忧这对未婚妙人儿,已然见过面。可毕竟当时长辈与兄弟都在,倒也不觉尴尬。此刻猛可里只有平辈的世民嫂嫂与无忧兄长无忌在,说不得两小目光交视处,闹了个大红脸。 一边无忌与观音见此情状,有心让二小相处,于是一个借口要去后厨给婆婆窦夫人煎药,一个借口说要去大厅寻伯父说些要事,便各自走开,全不顾二小哀求眼神。 主人如此,那些侍女侍童们更是机警,当下便都各自跟了主人散去。唯世民侍童扶剑,与无忧侍婢花言,因礼教所在,不得不留下,远远儿地守着二小。 见众人一哄而散,世民先是暗骂兄弟无忌不义气,然后便整了整一张笑脸,背着手儿,一寸一步地挪向一身雪白的无忧。 此刻,饶是无忧平素如何落落大方,也不禁羞红了脸儿,眼瞅着他一步步近前,又躲不得闪不得。只能腰儿一扭,娇容一转,眼睛只盯着花园中的那几株芍药,假装看花便是。 世民生平头一次与女子这般关系,又是观音婢这样的温婉明丽的美妙人儿,一时间心中又爱又敬又畏,两脚只堪堪挪到离开观音婢三步之远,便犹豫着,始终不敢向前一分。一颗脑袋也是起了落,落了起,下唇被咬了无遍无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他如此,那无忧更是不堪羞涩,双手里只把一方绣了菊花的素色锦帕绞得快滴出汁子来。 一时间,这二人一前一后,站在花丛前,俱是红着一张脸,却半个字也不敢说。看得旁边守着的扶剑与花言,好生着急。只恨不得上前去,替自家主子说上两句话,暖暖场子。 可一来毕竟这是二人之间的私事,他们不好插口;再者,两个侍儿何尝不知自家主子素性儿? 世民虽温厚,却并非无主见之人。无忧虽柔婉,也是个内刚强的性子。故而只得苦了两个侧身于树后的侍儿,边被蚊虫咬着,边替自家公子小娘子急着。 说也奇怪,世民平素最不喜这般扭捏做态,可今日此刻,他竟觉得,若是面前这女子,莫说是教他这般如此地站上一会儿,便是站上七日十日,心中也是如饮醇露,甘美无比。 他如此心思,无忧也是一般无二。平素里见惯那些才情**的公子王孙们轻车熟路的言笑举止,此刻身后这仪容英伟,眉朗目星的温厚少年,竟叫她无端端生出些庆幸来: 万幸,自己要许了终生的人,是他。 …… 这厢两小两心相通,那厢,站在花园角落里的元吉,却是紧攥着骨笛,满心失落。 虽只是六岁,可自小便被丢弃,经历过人世冷暖的元吉,比同龄少年更早通人情世故。自然,也就明白,眼前这个神仙样的姐姐,断然是不会允了自己的。 咬着牙,目光从无忧姣好的面容上,转至世民脸上,盯了一会儿,再转头去看一边漆得明亮如镜的铜屏风上,自己的脸。 他看见了一张连自己都生厌的怪容,也看见了那怪容之上,双目之中,隐含的泪光,与绝望。 大业九年初月,人称“仙氏女”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小字观音婢,在伯父长孙炽、舅父高士廉的主持下,以十三豆蔻之龄,奉今上之命,由兄长孙无忌亲为引使(结婚时的前引者),适于唐国公府二公子,时年十六的李世民。 是夜,宾客散尽后,只余新婚夫妇二人处于唐国公府内,李渊与窦夫人新为二子大婚兴建的宁和苑内新婚房中。 酒席之上,新郎倌儿难免被人劝酒,幸可今日辅机在旁,替他挡去不少酒碗,故而此刻,他尚算清醒。 推开侍童扶剑,命其与花言一起门外候着之后,世民呆呆地站在房间正中,对着那个坐在一片鲜红金光中,头顶绣金红罗盖帷冠,垂下的软金红罗遮住一身艳红织金嫁裳的俏丽身影,痴痴发呆。 他知她。一直都知。 他知她这些年,虽然有舅父高士廉公一家多方维护,可也多次险些被昏君得了逞。但也多次,她凭着自己之慧,与兄长之智,躲过昏君魔掌,为他。 他知她自从那年,与自己相见一面却未曾说过只字片语之后,便命侍女花言与自己一般,日日袖中暗藏利刃,为的只是若有无力自保之时,便以死来护住清白,为他。 他知她原本是要待及笄再行嫁娶的,然而从兄长无忌处听得他母亲窦夫人身体日渐病弱,父亲李渊日渐亲爱四弟元吉,元吉又时常与他为难时,便不顾女儿家矜持,借无忌之口,求了伯父与舅父,仓促行了及笄之礼,仓促嫁与自己,为他。 ……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这个女子,这个娇怯秀弱的贵家小娘子,为了他李世民,付出太多。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至今,他二人连句真正的话儿,都未曾说过。 他知,这一切,他都知。 轻匀呼吸,慢整衣冠,世民慢慢向前,取了玉秤,平平举在手中,慢慢挑起红色帷幔。 额心点金,长眉黛扫,粉肤如玉,红唇如脂,凤晴如漆。 她望着他,直望入眼底,凤晴中一片尽信,尽知。 他望着她,直望入眼底,星目中一片尽知,尽信。 “一生,这一生。”慢慢地,他垂下手中玉秤,神色郑重: “我妻,长孙无忧。为夫李世民,一生只为保你一人…… 一世无忧。”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二月初,长孙氏幼女无忧适唐国公府二公子世民新婚足月,正当归宁。 然而,就如无忧嫁与世民之仓促一般,此次归宁,也同样仓促。 原因无他,隋帝杨广于月前下旨,要“巡视北防,以慰军民之心”。旨意上,还钦点了唐国公李渊亲伴圣驾。 在外人看来,这是无比风光的圣宠正浓。然而朝内但凡有些见识的官员,无一不知,杨广这道旨意,看似亲宠唐国公府,实则意在一探其虚实。 毕竟,近年来,关于李渊之母独孤伽彩,便是当年北周武帝时神算子弥道人所说的独孤三后之中,可产凤颈贵子的最后一位,也是最尊贵一位的独孤后之说,日嚣尘上。加之唐国公府数代贵胄,又手握重兵,唐国公李渊本人也是文武全才,智慧明理,又兼仁厚宽爱,甚得民心与朝内诸派推崇。 杨广不能不防。 故而,他此次下召,一来是为探其虚实,二则是对李渊做出警告:我已知你之事,莫妄动。如若妄动,则唐国公府必血流成河。 于是,无忧的归宁礼,只得仓促之间成行。 虽说是仓促,但极看重长孙炽与高士廉二位老友的李渊,却也并不曾有丝毫敷衍。相反,他不但亲手治办了二儿媳的归宁礼,亲自点了府将侍仆与这对新婚夫妇,还特别命长子建成亲率五百府将,列国公府半副仪马,送二人至永兴里路口五十丈处。 美名引祸一 闻得甥女归宁,高士廉喜出望外,亲自携夫人鲜于氏陪妹妹高氏迎到家门口。 看到一双新人郎才女貌的模样,又见妹妹喜不自胜,竟尔泪如雨下,高士廉心内也是微酸,好声安抚几句之后,便与夫人、妹妹,牵了两小往屋里走。 刚走到堂中央坐下,未及说几句,便见一艳装少妇跌跌撞撞,满面惧容地走进屋来,口中只喊着老爷老爷,眼中含泪,看着着实楚楚可怜。 一见来人,高士廉便是脸色一沉,倒是鲜于氏颇为知机,上前扶住此女道:“妹妹,何故如此慌张?” 无忧见状,便轻声附在夫君耳边,细细道:“此是舅父如夫人张氏,平素里舅父总说她仪态不佳,胆怯内向,没有大家子之状,不甚喜欢,倒是舅母颇为怜惜。今日,只怕是又被什么惊着了。” 世民点头,便听那张氏哭哭啼啼到:“老爷,姐姐,实在不是妾身无状。刚刚……刚刚姐姐吩咐妾身说甥女儿要归来,今日必是要宿在府中旧居的。妾身便带了菊红英翠二婢,领着一众童儿去打扫甥女儿的旧处。想不到……想不到刚刚到那房舍外,便瞧见不知何处跑来的一匹大马,且……且还鞍勒俱全。最是惊人的……是那马儿,竟比房顶还高些许……吓死妾身了……” 一面说,一面便哭将起来。 高公听此一言,倒也是一愣:虽说自己素不喜这张氏胆小,但却知道她从来不敢撒谎。可这天下,又哪里有什么比房顶还高大的马?这样的马,又怎会鞍勒俱全地跑与内府? 他越想越疑,便看向张氏身后紧跟进来的两名侍女。 两婢倒也机灵,虽然一脸吓得素白,见到高公看向自己,当下便下跪惊泣道:“老爷,二夫人说的一点也不假。别说是二夫人和奴婢几个,就是……就是那被唤来拉马的马夫刘二,见了马也吓得不轻,此刻还在厅外候着呢。” 鲜于氏立刻命了身边小侍去传了那马夫进来问话。 世民看着,那马夫倒是个老实人,高公问什么,便答什么,并无欺瞒。只是有一点,他也说那马高得吓人,足有二丈许。 听得此言,世民不由得心下发痒:何样神骏,竟如此不凡?可惜了不能得见。 这边世民在念念不舍那马儿,那边高公却心中不安,不知此事是凶是吉。鲜于氏好容易安抚了张氏,命她去洗梳了再来,又见夫君不安,便道,不如请了那史先生来,起一卦,看看是吉是凶再下定论吧! 高公素来敬重夫人,听得此言,立时便叫好,对世民与无忧稍加安慰后,便令人传那门下食客,人称“九步神机”的史世令来。 史世令这人的名号,无忧自不必说,便是世民也颇有耳闻。传言此人卜签之术,天下第一。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得见。 不多时,那一身青衫,头戴玉巾的史世令便由高公身边侍童引入厅来。 站得厅内,唱了个喏,高公便立刻将将才之事说与他听,并道:“先生知我,素来但由天命。只是今日之事着实蹊跷,事关甥女与甥婿,请先生务必相助。” 史世令却是个潇洒通达之人,叉手笑道:“高公哪里话?自世令入府以来,高公便处处维护,时时以礼相待,些须小事,难报须毫高公大恩。且容世令占来。” 一壁说,一壁从怀中取了起课的物事,当厅坐在侍童取来的软垫边,闭目静神片刻,便开始起卦。 事关爱妻无忧,世民着意看着那史世令的脸色。却只见他初起时容色波澜不惊,但卦象现出后,脸色却变得犹疑不定,又掐指一算后,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似是不敢置信,然后又抬头仔细瞧了世民自己与无忧的面相后,低头掐算,最后,竟露出一脸惊喜交集之状。 高公见他如此,不由得急忙发声:“如何?” “高公,大喜!大喜啊!”史世令起身叉手长躬至地:“恭喜高公,喜得贵婿啊!此马乃大吉兆也! 高公,圣人有言:龙,乾之象也,马,坤之象也,变而为《泰》,天地交也。繇协於《归妹》,妇人兆也。案王弼云:妇人谓嫁曰归。女处尊位,履中居顺也。此女当大贵也!此婿必极贵也!恭喜高公,贺喜高公!此乃甥家小娘子,日后必为至贵至尊之位的大喜之兆啊!” 此言一出,高士廉喜得立时起身,上前拉住史世令之手,连声追问详情。而鲜于氏也与梳理整齐,走了出来的张氏、高氏三人,喜极而笑。 只世民与无忧微皱其眉,暗暗担忧。 两小心下忧烦,但身处高公府,却也不得说什么。只得等到众人离开之后,才双双下跪,求高士廉怜悯。 高士廉吃了一惊,急忙与夫人上前搀扶道:“这是做什么?好好儿的喜事,甥女甥婿怎地如此?” 无忧盈盈起身,又施一礼后才道:“舅父,无忧自幼受舅公教导,便常常听得一句‘塞翁失马,祸福不测’。今日此事已然惊动左右,那卦言又是如此,测卦之人又是……舅父,无忧年幼,可也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忧与夫君,死生不惧,可是无忧担心,那今上,却会借了这个借口,来拿舅父的罪。到时,反而是无忧害了舅父一家了……” 说着说着,眼里便落下泪来。 高士廉倒也是个明理之人,方才只是顾着为了甥女甥婿高兴,此刻一听,倒也是惊得一身冷汗。 那卦言之中,有几处颇易粉饰矫词之处,若是当真有人想拿这说事儿,只怕不止高氏一族,便是长孙氏与唐国公一府,也难逃被今上找个借口,诛灭九族之难。 鲜于氏也识得大体,当下便喝令身边众人,不得将此言传出与圣上听得。否则便是杀身之祸难逃。 幸好,高府中人几乎无人不曾受过这无忧的恩惠,又兼之高公志义,故而当下便群而立誓,绝不为他人所知。 见如此,高公也微叹了口气,想想还有那史世令尚未交待,便对两小多加慰勉之后,亲自带了侍童去,见那史世令。 世民见众人因妻之语微有愁容,便出言笑慰在场的岳母与妻舅母:“且莫苦恼了。正如无忧所言,此语含混不清。便是真传到了那今上耳中,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再者,那今上从来是个不信命的,当年大方士诸人入宫劝他不可为帝,他偏偏要逆天而行。今日又怎会信了此语?三来,便是他存了心要灭我三族,也得找个更加硬气的由头,否则,终难成行。” 此言其实世民说得极无底气,但为了安慰两位老人,不得不多加劝拂。无忧在一边,心知夫君此言只为安慰两母,但也只得强颜欢笑,跟着劝慰一二。 两母虽身为贵家妇,却究竟不及世民与无忧这二小一般,对朝中事明透清澈,一来二去,倒也被哄得宽心。 此时,无忧又想起,夫君兄长,自家大伯李建成可还带了半副国公府的仪马,在五十里外候着,只待三日后自己归宁便迎接回唐国公府。急忙报与母亲与舅母知晓,好教高公方便安排人手,前去慰酒。 正说此事时,高公正好归来,听得亲家公竟如此厚待甥女,当下欢喜,便依了礼法父殁舅为尊,着鲜于夫人,如夫人张氏与自己一起,亲自携了好酒好菜,前往建成所驻之处慰酒。而妹妹高夫人则依礼留在府中,款待世民与无忧一对小夫妻。 美名引祸二 这边高氏见了婿子心喜且不必提,那边建成见了高士廉一家如此厚待,高兴之事更不必说。 一番慰酒之后,高公对这建成确是极为喜欢,只恨依礼不可将建成引入府中,与自己那几个愚儿劣子做个榜样,方便几个儿子与之结交一二。 时夜深,鲜于夫人不胜酒力,便由那张氏扶了去后帐,略做休息。建成见状,忙遣了侍童素音去,陪伴两位夫人。 又一会儿,高公起身更衣,建成便独坐帐中,边饮边赏月,等待高公回。此时,却见素音面色异常地奔了进来,微行一礼后,便附在建成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建成正擎在手中的酒杯,当下便掉落地面,酒水溅了满袍,面色雪白道:“可有旁的人听到了?” 素音摇头,回道:“张氏如夫人向鲜于夫人说此事时,只她二人及两个侍女在。咱们这边儿,就只我一个。” 建成暗自咬牙:“那史世令,便是号称‘九步神机’的那一个?” “正是。不知公子如何打算?是否提醒下舅公大人……” “不,不必。”建成略一思索道:“高舅公何等人物,他府中人也是个个口紧,断不会出什么漏子。再者,世民虽然年幼,弟媳无忧却是个极知机的,断不会看不透此中一层。” 素音点头:“正是,刚刚还听得那张氏如夫人道‘也不知为何甥家小娘子如何惊惧这等好事呢’,想来是二少夫人早料知此一层,将厉害说与大家听过了。” 建成冷笑:“她如何得知?一个没长识没见性的俗脂粉罢了。说句难听点儿的,这等见识,莫说是她这等只会败事的俗脂粉,便是那鲜于大妇,也未必能看透此一层。这天下间,除了母亲与这无忧弟媳外,又有几个妇道人家,能大智大知如母亲与无忧弟媳一般?哼!一个个只会哭哭啼啼坏事!” 素音瞧着主子神情游移,又听主子言语之间,竟连自己夫人提也不提,心下自知从那二少夫人无忧入了府之后,直将唐国公府与几家亲府之中,除了唐国公窦夫人外的其他女眷,比得一无是处。便是主子,也难免为之惊绝。 可奈何,只叹奈何,那二少夫人,自打几年前见过二少爷之后,便是人人瞧得出的心系于二少,再无一丝他念。且主子一生之中,最心心念念地爱着的,便是这二少爷世民。说句玩笑点的话,那疼爱,竟比疼爱自己长子嫡生还要多上好几分…… 唉……再想想那近几日来,每见到无忧与世民一处,便是乌眼鸡一般地瞪着的四少三胡子…… 素音正隐忧着,却突听建成道:“素音,此事不可轻忽。待会儿我送了高舅公出离之后,便打个由头,教你去追他们,将这张氏走漏风声之事令高舅公知悉。切记,要做得滴水不漏。万不可引得舅公惊惧怀疑。” “是。” 高府。 用罢晚膳,高氏已是一日辛劳。加之久不见爱女,正欲与其说些体己话,且日前因公事被派出,直到现下才赶回得见归宁妹妹与妹夫世民一面的长孙无忌亦欲与好妹夫嘱托些事儿,于是,便由着高氏携了无忧去往居所,无忌领了世民向后园走来。 高士廉文才武功虽未及唐国公李渊,然于土木花植上,却是极为精擅。故而,高府后园之美,竟教已是大内常客的世民也为之啧啧称奇。 姑舅爷两个玩赏了一会儿,无忌示意玄英去取了些酒点置于园内花亭中,又命周围一干侍卫,到五十步远处值守,莫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清静。 高府侍卫们自是知这两小乃是幼年便结识的好友,也不疑他,只笑着行了个礼,各自走开。 酒过三杯,世民才笑问无忌:“你这人,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无忌大感不满:“什么叫做鬼主意,我可是想你,只欲与你说说话罢了。怎地这般瞧不起人。” “辅机啊辅机。”世民失笑,一边接过他送上的酒杯:“说这话的,若是慎行(高士廉末子,也与二人交好),那我便是一万个相信。可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未免不太牢靠。” 无忌倒也不强辩,只呵呵一笑道:“知我者,世民也。” 两少笑了一会儿,无忌才正色道:“今儿个的事,我听那些嘴不严的说了。你可怎么办?” 世民知他是说这马儿之事,苦笑道:“还能如何?且行且看罢!” 无忌冷哼:“那张氏自以为时时事事精于内敛,不为人知,却不知你我早知她真面目。只怕便是舅公与舅母,也未必不对其多做疑测,只不说便罢了。” 世民敛容,左右环视,放下酒杯,目光如炬:“可寻着了?” 无忌点头,从袖中取出一素绢细裹的长条状物:“为了此物,连观音婢与你归宁之日,我这做大舅子的都留不得府内。哼!这张氏也算是活得不枉此生了。” 世民不语,只急取了那东西来,打开素绢,露出一只长短大小,与食指一般的红底黑纹漆木信筒来。 左右一旋,信筒裂做两半,一卷似有墨迹的素缎,便露将出来。世民急急丢下信筒,只捡了那素缎来阅。 只扫了一眼,便是面色大变,再第二眼,容如锅底。又过一会儿,世民愤然将素缎拍在桌面:“好个昏君!原来早存了这般心思!竟是要借此事毁我们三门呢!” 无忌亦冷笑:“可不是?果然好心思,先是觅得一匹良马来,驱入高府,再引出这史世令之卜,最后这自入府便‘胆怯懦弱’的张氏再因个嘴碎,‘不慎’将此事传出……哼,哼哼,头一个长孙氏私藏天命之女,不献于帝,而适与国公之家,反意昭然;第二个唐国公府已知此女贵字,依然直纳入府,反意昭然;第三个便是这高府上下一门,已知此女贵不可言,却仍上下封口,直欲上遮天听,反意昭然……这一箭,可就是三门血海了!若非你早知此事,只怕我三门再不可保!只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世民摇头,叹息半晌才道:“辅机,你知我,自幼便是爱马的。前几日母亲突然间劝了父亲,莫将那西域胡商送来的白蹄乌留下,却当送与天子之时,我便奇怪,为何一向视那昏君如草芥的母亲,突出此言。 后来问了乳娘才知,原来几日前,昏君不知何故,突然召了大批西域马商入内。听说,是要选些骨相神异的良马来。母亲因担忧若昏君知唐国公府有如此神骏而未呈于内,会生祸端。 当时我便觉奇怪。这昏君平素虽然并非不喜良马,却向来是重其名而不重其实,何时又在乎起骨相这等良马之相法了? 辅机,你也知,事如反常必有其异。故而,我便借了前些日孝恭公主(杨广幼女杨淑仪)凤诞之机,命扶剑入宫内送上贺礼,只为探得一二。所幸,扶剑机警,从御马监小厮处探得昏君口风,似是要借此马一举害我三家。” 美名引祸三 无忌叹息,面色悲怆:“唉……世民,说句心底儿的话。这昏君,真乃千古奇才也。然有才又如何?无德妄行,说到底,还是一个注定要留下千世骂名的昏君暴帝罢了。” 世民亦不语,只举杯为礼。 良久,无忌才又道:“现下,你如何打算?这事儿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面说,他一面伸出手指来,沾酒写了四个字。 世民微扫一眼,伸手便抹去,道:“不成。时机未成熟,不可妄动。再者,我亦不欲父亲担此骂名。” “何谓骂名?”无忌急了:“你可知我这几日从都城快马赶来,都瞧见了些什么?那些难民,那些骨肉相食,那些……” 无忌伸手指着洛阳方向,直欲再说,却是眼中含泪,面容悲愤:“世民,你我自小便长在一处,哥哥不怕说句贴心窝子的话。那帝王大业,我知你无意也无愿去求。 但只一点,你这名字是何处所得,你心明,我肚知。世民啊!男儿汉大丈夫,既生于世,自当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何况,你还背着这济世安民的天命!再者,你不起,早晚有他人起。难不成还要等着别人将这天下占得七七八八,你才要动手么?” 世民一笑,淡然道:“无忌,你既如此说,我且问你,如现在我劝得父亲起事,第一个要面对的,是谁?” 无忌一怔,微考一番,脸色便变了些许。 世民知他已然明白,又道:“无忌,我从未打算辜负这济世安民四字。然此时,确非良机。昏君虽然已是强弩之末,却尚有一线生机。此时起事,并非良机,甚至有可能,咱们一番辛苦,血流成河之后,却是为了他人做了嫁衣裳。” 无忌沉默,良久才叹:“可现下如不起事,眼瞧着便是一桩天大灾事上门了啊!” “何灾之有?”世民淡笑。 无忌不明,急道:“那张氏,那史世令……” “张氏既然胆小,今日又被那样神异之马吓得神魂不清,心志全失,一个疯妇的话,又如何信得?” 无忌瞪大眼,只瞧着世民。 世民只笑:“至于那史世令……他占卜倒是颇有一套。可是这样的神仙人物,又怎甘心情愿,长留高府做个门下食客?想当年天机子留下我外祖一门必出三后的谏言后,便云游他方再不知所踪。这史世令既为‘九步神机’,那自也是同道中人。即是连人都寻不得了,又如何敢肯定,他的确于今日今时,说了这些话儿?” 两个时辰后,扶剑与玄英二人急急奔至后花园,告知二少,道舅老爷已归府内,现下正在鲜于夫人房中,急待面见二少。 世民便欲起身而行,谁知却被无忌一把按坐于椅上,眼角一挑,对着玄英怒道:“你这混帐东西,越来越不成气!眼瞅着我家好妹夫都已然饮得半醉,却还要他去应什么差事!还不快快去寻了舅舅,告知他我二人明天再见!” 一壁说,一壁大发脾气,挥袖将桌面上果盏酒盅等物扫落一地。 玄英吓得唇青面白,急忙上前去捡,无忌却一脚将其踢开:“好个没眼力劲儿的蠢货!这样脏的东西,还捡什么捡?去给我再装新的来!酒也要好的!” 扶剑见状,刚欲上前,眼一扫却发现自家主子正含笑视之,便当下机伶伶几步走到主子身后,只垂着头,动也不动。 玄英不敢再言,只嚅嚅道:“可是……可是这个时辰了……府中看酒窖的知事,只怕已是睡下了……这钥匙,又只得主母与如夫人与知事三人有……” “那便去寻了如舅母取钥匙!记得,你若敢将此事教舅母与舅父大人知晓一二,我必打断了你的腿!”无忌大发脾气,吓得玄英没命也似地应了,慌慌张张便扯了站在一边的扶剑跑出花亭直奔府后如夫人张氏居处。 那张氏房内,却已然是一片黑暗,似已睡下。然玄英只顾自家小主人脾气正坏,不得不上前敲响了门,赔着笑脸将此事说与应门的侍女听,还求对方好生相助。 不一时,张氏房内却是一片明亮,又过片刻,门启,张氏已然一身夜袍,轻妆立于厅内。听得二童说明原由后,不由笑骂这甥少爷今日也是混高兴坏了。 “只是再高兴,也得有个度量,罢了,既是如此,你也不要为难。我将酒窖钥匙与你,你且去取了酒水安抚他姑舅俩。” 扶剑机警,当下便哭着伏地,将头叩得震天响:“多谢如夫人怜悯。只是还请如夫人更疼扶剑些,劳您今夜辛苦,去求了那舅老爷与舅太太此事不罚罢!否则,舅老爷家法严,今晚公子与舅公子未到,便是明日后日,我家公子这顿罚也是少不得的。到时必然我们两个也要被主人打骂了……求如夫人怜悯怜悯则个吧……” 这扶剑一哭,玄英也哭将起来,同样也趴在地上,哀哀求告。 张氏既然生性胆怯,自然是不愿去惹得高公不快。然她在这高府中,又向有慈悲之名,说不得,再胆怯,也要走这一趟。于是当下便命侍女扶了二人,只道二人可怜,赏了二人几枚大钱之后,便道她立刻便梳妆,前去见高公。 二童闻言大喜,当下便叩首,千恩万谢出来。 将及走出张氏所居小院,二童便一扫面上悲哀之色,相视而笑。然后,两小凑在一处,些微嘀咕几句,扶剑左右望着无人,便极神速将袖中一物抽出,塞入玄英手中,看他藏好后,两小点头为礼。扶剑便直奔后花园世民与无忌处,而玄英则借着熟悉高府地形之便,只在暗中小心行走,直奔高士廉与鲜于夫人所居之正院而来。 到得正院后,玄英先立定于廊下阴影处,待得确定左右无人后,才急急奔至主公房门前,轻敲几下,低道:“舅老爷,少爷与姑爷有十万火急之要事,命玄英速将一物交与舅老爷。” 高士廉正遣了身边所有侍婢,只留一贴身老仆高福在身边,与夫人坐着说话。忽听玄英如此焦急轻唤,知事必有异,立刻便着了高福去开门,将玄英引入屋内。 到得屋内,玄英不待高士廉发问,只仓促一礼,便抽出袖中,刚刚扶剑交与自己的那物双手奉至高公面前——却原来,是那刚刚世民与无忌所看之素缎。 “舅老爷,姑爷刚刚特别命玄英与扶剑,先借取酒之名,去了如夫人房内,且哄得她来。少爷又特别命我告禀舅老爷,说当初今上赐她与舅老爷做妾时,他便知其中有诈。只是多年来,看她一直安分守己,再不曾多言多行,只当是因亲近舅老爷多时,心性已变。然今日此事一来,已知她并非良善之辈。姑爷之意,乃是对外只称她因受惊疯癫,只教她之言语不为人信,不祸害了长孙、唐国公、高公三府便可。但事关舅老爷妾室,故……” “妾室?哼!自这蛇蝎妇人入了府,我便日夜防备,若非夫人心慈,她早不知死于何处了!又何来妾室之说!” 高士廉怒道。一边,鲜于夫人也是心酸,一来想不到自己多年倾心以待之姐妹,竟然如此不堪,二来也是愧于自己险些因妇人之仁,害了自己夫君儿子外甥几家。 高公见夫人如此,倒也不好再多说那张氏之恶毒,只劝了夫人几句,便微吟道:“世民儿仁善,欲留此女性命,可此女如此恶毒,又为那昏君所用,只怕留之……”微一踌躇,抬头问玄英:“辅机儿是何意,可告知你了?” 玄英点头,叉手道:“少爷已知舅老爷必有此问,也便让玄英捎了话儿与舅老爷:‘既然此女留之非福实祸,那实在不必留。再者其本有心悸旧疾,原本就是福薄命短之人,倒不如早早脱了臭皮囊,归于菩萨身边,永享大德来得好。 我那世民兄弟虽然仁善,岂不知仁善若施用不当,便是妇人之仁,害人害己。’” 高公点头,叹道:“我高士廉何德何能,有生之年竟得遇如此二子。实为天幸啊!罢了,夫人,此间之事,为夫实不欲令你心伤。再者,你最是不善做戏的,只怕待会儿会教那毒妇瞧破了行藏。且去先歇息吧!为夫此间事了,便去陪你。且宽心。” 送走了夫人,远远看到房门外,盛装含笑而来的如夫人张氏,冷笑一声道:“好,该安的已安了,接下来,便是这该拔除的了。” …… 美名引祸四 大业九年正月末夜,高公府突传恶耗,如夫人张氏,因为日间异相怪马所惊,一夕之间,竟突犯心悸旧疾而亡。高公与夫人鲜于氏悲痛不已,又念及张氏虽适于高府多年未有子嗣,却友爱仁谦,于是便在旁支一脉中,寻得一女高莹儿,入了张氏嗣,以奉孝女。 又因此事,门下食客史世令深感己之无能,不能为恩公预知此祸,便留书一封,悄然远离他乡,含愧而去。 今上得知此事,特下诏慰勉,又亲择内侍监得力葬仪四名,验身官(与仵作差不多的职责,只是名号好听些)二名,亲为如夫人敛仪。更厚赏金银,以示亲厚。 高氏一族,无不感激涕零。与高氏亲厚之长孙氏,唐国公李氏,亦纷纷上书,感天子恩,谢今上德。 大业九年二月初,隋帝杨广以**“久患天朝之背,不可不除之而后快”为念,亲率大军远征辽东。并钦点唐国公李渊及其四子随行。准其妻夫人窦氏、其二媳郑氏、长孙氏同行。 出征前夜,大内。 杨广忽然惊醒,汗流浃背。忽见珠帘外黑影沉沉,似是有人,轻喝:“谁?” “陛下,臣宇文化及,有事启圣。”一道年轻的声音传来,杨广微微心安,一扫身边艳丽侍婢,微沉吟道:“凤台外候着。” 宇文化及领命而出,寒风中,站在宫外的凤台边。 很快,杨广便披了狐裘,带了两名随身侍卫,走到凤台之上。看宇文化及行礼后,命他起身道:“如何?” “陛下,臣已命那葬仪与验身官再三检阅,并亲加验证,那张氏,确是死于心悸之症无误。” 杨广冷笑:“无误?难不成你要告诉朕,那张氏竟然是被朕的马惊死的?” 宇文化及急忙跪下谢罪:“臣不敢。陛下圣明,那张氏乃是陛下得力之人,马匹更是由她亲引而入高府,更是再不会受其所惊。” “那她又是为何惊悸而死?!” “陛下,臣知此事事关重大,故而特命属下前去暗查当晚张氏所见之人,所知之事。这才查到张氏贴身婢女曾私下与人提起,那晚张氏从高士廉房中出来时,还神情如故,言笑自若。却在回房途中,在井边遇到一名女子后,惊惧万分,当下便如疯狂一般逃回房中,紧锁门扉,再不许他人入内,侍女们去唤来高士廉与大妇鲜于氏后,高士廉令人强破了房门,这才发现她已然惊死于房中。” “一名女子?” “正是,臣深觉此事蹊跷,便再查此女身份,方知此女乃是高府一名新入府不久的厨下女。至于张氏见她便惊惧的原因,臣业已查明。当年陛下赐张氏于高府时,高士廉曾有一妾名唤婉珠。陛下可还记得此女?” 杨广略一点头:“朕自然记得,此女本为朕在东宫时,母后的爱侍。姿容出众,明丽无方。母后对她疼爱已极,连朕求之,也不允。后来偏偏许给了那高士廉,做了个妾室。又如何与她有关?” “陛下,那张氏入府之后,便对此女当年曾受陛下垂青一事耿耿于怀。几番下手,最终惹得此女留下二子之后,落水受寒,最终体虚而亡。据那张氏贴身侍婢所言,婉珠临终前几日,曾于无人处拉住了张氏,欲二人同归于尽。张氏本有心悸旧疾,虽然婉珠当时已然身虚体弱,未曾如愿,却也将张氏惊得大病一场,足足一年未曾出过房门。后来。这张氏便落下了个心病。但凡身边有唤婉、珠二字的,便统统都要给赶了出去。巧的是,那夜她所见的厨下女,不但与那婉珠同名同音不同字,唤做宛珠,便是容貌也有几分相似……” 杨广明白了:“她以为自己见了鬼。” 宇文化及不再言语,只叉手行礼。 半晌,杨广才道:“你可亲见那宛珠,果真长得似极了母后身边的那个婉珠么?” “总有五分像。” “五分……”杨广淡笑:“五分也就够了。那张氏,也是自己死得活该,朕命她盯紧了高、李两府,她倒好,居然敢对那高士廉动了私情,还敢替那高士廉隐瞒。她以为朕不知。哼!既然能将她送入高府,朕又如何不能再送几个入高府?蠢货!” 冷笑一阵后,杨广再问:“那高士廉,可有对张氏生疑?” “倒是没有。”宇文化及行礼道:“依臣之所观,高士廉虽然对张氏不满,却更像是因为这张氏害死婉珠夫人一事而动怒。” 杨广长舒口气:“这样便好。对了,史世令呢?难不成,他真的逃了?” “回陛下,臣已于太原城西五百里处觅得了这厮尸首。原来他竟胆大包天,与那陛下派去与他做传递使的侍女私相授受,因担忧陛下责罚,便携了那女,卷了高府上银钱,逃了。臣寻至他藏身之处时,许是因为担忧受陛下责罚,竟手缢那女子,自己也自裁谢罪了。” 杨广冷哼:“坏朕大事,还敢私拐宫婢,死了也罢!将他与那女子尸首丢在野外,任野狗啃食!教那些不成器的人看看,敢坏朕之大事,便是如此下场!” “是!” “高府那里,你要加倍小心!既然已知其有反意,便需得处处谨慎!” “臣遵旨!” 宇文化及退下之后,杨广独自一人立于凤台夜露之中,似在等待什么人。 须臾,一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身形曼妙的影子,姗姗而至,在杨广身后停下。 “你来迟了。” 杨广淡道。 “有劳陛下久等,妾身罪该万死。” 原来,这斗篷之中,竟是一个声音婉丽的女子。 杨广闻言,昵笑道:“你呀……明知朕此一生,便是杀尽天下人,也不舍伤你一丝一毫。” 女子不语,只轻轻一福。 又静了许久,杨广才道:“如何,宇文化及可有隐瞒?” “陛下乃当世大智,又何须明知故问?那宇文化及心心念念的,唯只孝恭公主一人。虽然有公主再三交代,让他务必莫要与那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为难。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有这般气度,能容得下自己的情敌呢?” 杨广又是一笑:“若非如此,朕又怎会放心用他?这么说来,他并未隐瞒了?” “宇文化及对唐国公府之事,只有火上浇油之心,却无雪中送炭之意。” 杨广点头,再问:“可是朕听说,前几日那李二郎侍童曾借入宫为淑仪送寿礼之机,四处打听马匹之事。” “确有其事,但那李世民一介黄口小儿,又如何得知陛下心思?” “你是说,那打听马匹之事的,并非李世民?” “正是,当日我正在身边,亲耳听得那窦氏曾经对李渊劝诫,让他将府中新得的马匹献于陛下,以免其罪。然李渊千金购马,是为李世民爱马成痴。故而,那李世民才命了小厮进宫,四处打探,只为探明陛下心意,再决定是否献马。” “哼,这天下也是朕的,唐国公竟敢藏宝不献,分明有意谋反。” “李渊虽有反意,然心性懦弱,只怕是有这贼心,却无贼胆。陛下大可不必为其烦忧。” “若非知他素性软弱,朕又岂会留他至今?罢了,现下且还留他有用。此事先按下不提,以后一并清算便是。” 杨广一边说,一边慢慢走近此女:“这么说来,那唐国公府,是不必多加担忧了?” “倒也未必,唐国公势大,长此下去,必会危及社稷。然现下,其还不成气候,且其在朝内向来虚名甚盛,陛下可暂且一放。待到狐狸尾巴露出时,一并发作。”女子福身。 杨广点头,轻轻伸手扶起此女,慢慢揭开她头顶帷幕露出一张极为美丽,也极为娇艳的脸庞来:“那,你便回到朕身边来罢!长日里侍奉在那短命小子身边,实在是难为你了。” 一壁说,一壁已将唇贴至此女颈间。 女子羞怯不胜,轻轻推着杨广道:“陛下,妾身如何不想早日回到陛下身边,作那神仙鸳鸯?然此刻,妾身留在唐国公府中才是对陛下最好的选择。再者,妾身近日观那李氏四子元吉,渐有为唐国公府虎狼大害之势,正是借其力量,乱其内府之佳机……陛下……” 她已说不下去,只因杨广已将其唇堵上。 良久,杨广方才心满意足地放开,道:“好,你为朕着想,朕便依你。只一条,既然你不能回到朕身边,那今晚便不可离开,需得好好慰藉朕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苦。” 言毕,杨广已然抱起此女,向着凤台深处走去。身后,两名侍卫远远地跟着,保持着绝对听不到二人说话的距离,也默默走向凤台深处。 凤台上,又归于一片清静。但只片刻,一名艳丽无双的女子,身着轻罗,慢慢从暗处行来。 那张脸,赫然便是方才杨广未至凤台时,在杨广身边沉眠的那个侍婢。 此刻,她的脸上,满是冷意。 美名引祸五 片刻之后,唐国公府,二公子世民书房内。 房中只点着一盏灯,世民正坐在书桌前,仔细读着兵书。 一旁,无忧姗姗而入,手中捧着一碗汤,走到世民面前道:“凤郎,夜已深了,早些休息罢!” 世民猛可里听到无忧如此唤自己,颇些有稀奇,放下手中书卷道:“你唤我什么?” “凤郎呀!”无忧轻笑:“夫君既号威凤,妾身自当唤夫君为凤郎啊!” 世民露齿一笑,伸手将刚把汤碗放下的无忧环入怀中,狠狠亲了一口道:“好!娘子既唤为夫凤郎,那为夫便也得与娘子一号了,嗯……便唤无忧吧!那观音婢三字,实在太拗口。再者,我也不喜大嫂成日里拿名字压你一头。” 无忧羞,嘴上却道:“真是荒唐,无忧本名无忧,夫君自当唤名才是。再者,那观音婢三字,本就是母亲为求无忧长命才取得。又如何能当闺中之语!凤郎也是,大嫂只是日间寂寞,这才需得寻些事情来打发漫长时光,小字而已,说说又如何?” 世民笑吟吟佯怒:“好呀!世人只道长孙家小娘子贤淑,却不知私下里,也是个尖嘴利牙的泼辣女子呢!罢罢罢,我李世民竟是娶了个小小母老虎来了!唉唉唉!真是惨也惨也!” “怎么,你想毁婚么?也罢,无忧也正觉这门婚事许得有些仓促,既是如此,那便……”无忧怎看不出,世民是在与自己调笑,于是便也跟着戏言。 然而世民终究是听不得爱妻如此一说,急忙便捂了她的嘴道:“休想!你既嫁我为妻,便是要把天捅个窟窿,也绝不放你离开!” 无忧感动,轻轻按住世民手,依偎与世民怀中:“无忧何幸,得适夫君。” 二小一时间两情缱绻,意蜜情浓。 却在此时,窗前“唿喇喇”一阵羽翅振动之声响起,一只左脚绑着火漆信筒的玄色信鸽停在窗前,对着夫妇二人轻唤两声。 二人互视一眼,世民放开无忧,看着她去取了信筒,送与自己面前。 世民拆开信筒,并不避讳无忧,当下便展绢细阅。 一遍下来,夫妇二人皆是面色沉重。世民捏着素绢的拳头,几欲作响。双眼也冒出点点火星:“这个贱婢!果然是她!” 无忧看到那素绢所书之名,不由忧心道:“凤郎,此女隐于国公府如此之深,只怕另有所图。不得不防啊!” 世民叹道:“我何尝不知!奈何我那傻弟弟,再也听不得别人,信不得别人的。唉!也难怪他,便是我,也至今难解,为何母亲当年要将他弃之不顾。那可是她的亲生子,我的亲弟弟啊!” 无忧默然,心下却突然想起,前几日,自己在后园中**时,无意间发现站在一旁,痴痴瞧着自己的元吉的目光。 看着世民,她张口欲言,孰料世民却突然先开口道:“无忧,此事事关重大,我需得与无忌好好商量一番。但只一条。我担心你。” 世民直若赤子的目光,看着无忧:“那贱婢,既然是那昏君所派来,监视我府中的。只怕她也接了昏君之令,要对你多加重视。我怕……无忧。我怕这贱婢来府中的最终目的,是将你从唐国公府中掳去。无忧,李世民一生,何其有幸,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便是那元吉,也对我颇为体让。如此之幸,便又教我得了你。何其有幸,然……我总怕那昏君,一直不曾放过你。无忧,为夫无用,新婚之夜,我许了你一世无忧,没想到不足一月便……” 他欲再说,却被无忧以指遮唇,淡道:“说什么呢?我在凤郎身边,最是幸福不过了。再者,眼下昏君势大,岂是凤郎能敌?无忧能免于昏君狼口,得适良配,何尝不是天幸?三来,凤郎既许了无忧一世无忧,那便必然能做得到。无忧从未怀疑过凤郎的誓言。而且……” 无忧顽皮一笑,道:“凤郎说自己天幸,无忧却不以为然。似无忧这般喜好左右计较,前后思量的女子,也唯有跟着凤郎这般的人,才得伸展天性。只可惜啊,凤郎原是要娶了个贤淑知礼的好娘子,却不知这入门的,竟是一只心怀狡诈的小狐狸呢……” 如此温柔戏语,世民哪里见过,一颗心只如春水荡漾,情到深处,自去入了内室,缠绵良宵去了。 一宵良辰。 第二日天不亮,世民便早早起身,嘱咐了花言,可不必急着唤醒夫人,只叫几个亲近侍婢自去收拾行李。自己则先带了扶剑到军营之中,与父亲一起点兵遣将,准备着午时祭旗后,便出发,取道涿郡,与停驾涿郡的杨广大军汇合。 故而,无忧起身时,已不见了世民。 一边梳洗,一边听得花言将世民嘱咐说毕之后,无忧点头,沉吟后才道:“只一点,大伯(建成)处还好,有嫂嫂打点着。可三叔元霸与四叔元吉处,却是刚刚才入府的新侍,却不知是否勤谨。花言,你且去瞧瞧。不过记得,我虽为长嫂,有些事,却是不可擅代二位小叔做主的,需得谨守分寸才是。你可明白?” 这花言自幼便跟在无忧身边,如何不明小娘子意思?当下便笑言知晓,尔后点了两名新侍,与自己一同前往两处瞅瞅。 不多时,花言便独自入得屋内。只一点,她身后那两名新侍,如今却只余一名。 进得屋内,花言见无忧正用着膳食,当下便遣了那唤做宁月的新侍去,制了青花绿脂来,与夫人再做新妆面。 待得宁月离开,无忧用毕,花言才恭谨奉上茶水漱口后,道:“娘子,花言带了宁月清音二人,先至三爷元霸处。可赶巧,三爷正因着新入府的侍婢收拾东西时,摔了姑爷送的描金笔山子发怒呢,一听说娘子亲自选了**得当的新侍与他帮忙收拾东西,当下便赶了那笨婢,留了清音下来。而且,花言观三爷容色,可是对清音那丫头喜欢得紧呢!” 无忧颔首:“不怪他喜欢,清音那丫头,入府时间虽短,却是个极知事的人。当初我也是瞧她机敏,才点了她来。三叔喜欢,那便告诉了嫂嫂,说此女,从我们这里出去,入了三爷名下罢!” 花言却不解:“娘子,这清音可是您陪嫁而来的侍女,依理,不必知会大少夫人吧?” 无忧正色道:“你依的是情理,却并非依的礼法。花言,从今起,你需切记,这唐国公府中诸般大事,但有婆母身体康健,便须先行禀明婆母方可行。其余诸事,均需请明了嫂嫂,方可成行。此言不但你要谨记,便是宁月他们几个,也需得长记于心,明白吗?” 花言点头,又道:“说起宁月,那四爷也真是的。一听说是娘子您送来的人儿,立时便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就要收了去。谁知却被房中一名大婢借口说什么娘子陪嫁,送与叔伯与理不合等言,便又送了出来……真是,不知道的,还只当她是唐国公府四少夫人呢!” 无忧正梳头,听得此言,当下便停了手道:“那大婢,可是一容色婉丽,妙音如莺的女子?我可记得她。入府那日,便见她站在四叔身边,好妙的一个人儿,竟浑不似下侍。且记得,她极为四叔喜爱,似是叫……叫……” 无忧皱眉苦思,倒是花言知机,回道:“可不是叫嫣紫么?她那父亲尹老大,正是咱们国公府上,赶车的那个马夫,人号‘阿鼠’的便是。娘子你可还记得未入唐国公府时,一日公子爷曾经讲了个笑话与你听,说是有个贵公府中的马夫,因有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便生出许多痴心病来。竟将自家未及笄的好女儿,打扮得娇艳风骚,又花了许多银两,才送入宫中凤台处做个守夜,原本盼着能一夕当上好国丈呢,谁知当今皇上初见此女,便觉俗气。再一问,居然半个大字也不识,大怒之下,唤了凤台总管来打了几十大杖,又赶了此女出宫回家,那凤台总管恨得直欲打杀了马夫父女,却苦于其身为贵公府之门下,动弹不得……公子爷说的这女子,便是这尹嫣紫了。” 无忧点头,道:“也不怪,虽然当今这圣上,行事确实过于荒唐,却不是个庸俗之物。若胸无点墨,便是再好的皮相,也难得他欢心。罢了,也是个苦命的。以后,但凡见着她,多多礼让便是。还有,你去取了我妆台上那支凤翎簪花,送与她罢。” 花言闻言皱眉:“娘子,那凤翎簪花是你新得的,还未戴得……” “正是因为未曾戴得,才值得送她。速速去罢,这边,只叫宁月与我梳妆便是。” 花言无奈,只得依命而出,不多时,便回来复命,道那嫣紫一见簪花,喜不自胜,当下便戴在头上,还说改日来谢无忧之恩。 无忧微微一笑:“果然,她还是敢戴这簪花的。也罢,不枉凤郎一番苦心。”又一思忖,立刻起身,着花言与宁月与她一同,前往窦夫人房中,向婆婆问安。 初入国府一 片刻之后,窦夫人房中。 无忧到时,小姑唐国公府小娘子秀宁,正在为母亲亲自妆面。见到新嫂到来,当下急忙起身,以姑嫂礼与这新嫂见了面。 窦夫人自从诞下秀宁之后,便一直体虚不胜。近年来,府内诸事已渐自交与长媳郑氏打理。惜这长媳虽自幼便习得治理一门一府的手段。然终是普通贵家之用,却适不得这唐国公府偌大的产业,尤是近期,因唐国公府盍府出征之故,府内诸事烦杂,郑氏越发显得力不从心。 故而,说不得将爱女秀宁及笄之礼一推再推,只待秀宁几位兄长,能够寻得良妻,助郑氏一臂之力罢。 母亲如此安排,秀宁虽无怨言,但心中终究不安。毕竟自己自幼便已定下那钜鹿郡公之子柴绍,若此番推脱,只怕生变。 窦氏倒也知,并非女儿恨嫁之心。知女莫若母,这秀宁自幼便是与世民一样,似极了她,自有一番豪侠之气在。故而,于这儿女情事上,却甚是轻视。而她之所以为婚事忧惧,无非是担忧,唐国公府在朝中地位,本就盛于钜鹿郡公。且钜鹿郡公柴慎身为当今太子右内率,实非普通贵氏,轻忽不得。 因此,当秀宁一知,那无忧竟为了二哥,提前行了及笄礼嫁入唐国公府之后,端的是对无忧大生好感,只觉此女非同一般。今日一见,如此妙人儿,更是爱重至极。姑嫂二人只说了几句,便俱生惺惺相惜之感,执手相对。 窦氏笑道:“瞧你们两个,竟不似姑嫂,直直的似亲生姊妹了。秀宁,你也太不知礼。新嫂相见,岂有空手的道理?” 秀宁爽朗一笑,道:“母亲不知,秀宁对二嫂可是喜爱至极,早就已经备下了呢!只是一直不得空见。罢罢罢,今日托了母亲的福,可是尽了秀宁一番亲爱之心了!红袖,去取了那东西来!” 侍女红袖领命而去。窦氏笑骂女儿鬼灵精怪几句之后,便着姑嫂二人坐下。旋即便道:“听闻你今晨将自己陪嫁的一个丫头,与了我那直肠儿元霸做婢,且还先知会观音,方才行名册,可有此事?” 无忧敛眉:“正是。皆因夫君离府前,曾着意嘱咐无忧,但凡诸事,一应均以方便礼让诸位伯叔姑嫂为上。加之无忧暗思三叔直性儿,四叔爽朗,均是洒脱之人,办理家务这些小事,只怕他是不在心上的。加之新近府内,又进了好一批新侍,三叔四叔房中无人,只怕是使唤不当,服侍不周。心下便想着,身边倒还有两个侍女,是自无忧舅公家里陪来的,虽亦属唐国公府新侍,却倒也不算蠢笨,故而便命花言先领了去给三叔四叔瞧。若三叔四叔瞧得上便留下。谁知四叔处已有良婢,无忧便命花言前去请示嫂嫂,得了准事,便将清音那丫头,划与三叔房里了。” 窦氏定定瞧她一会儿,突然一笑:“我还听说,你对三胡房中那个叫嫣紫的大婢,颇是喜欢。竟将日前世民儿新制与你的凤翎簪花,赏了她?” 无忧心中微微一跳,抬起头来,看着婆母明亮如旧的眼神,道:“母亲,无忧此事,可是做错了?” 窦氏不答反问:“你为何要赏她?” “只因……”无忧微扫眼秀宁,见她眼含激励,便大胆道:“只因此女,心性颇高,只怕日后在咱们府中,更有增长。无忧身为夫君之妻,自当为夫君长远虑。” 窦氏笑容不停:“所以,你便结交与她?可是,我却听世民儿前日里说,那凤翎簪花送与你时,你便不喜,道此物过于华丽,若妆发,反而遮了容光。你既有心结交与她,又为何赠一并不心爱之物?” 无忧闻言微惊,但细一品,发觉窦氏并无责怪之意,相反,似有赞赏之心。想着面前这终究是凤郎最慈之母,凤郎最爱之妹,便大胆道:“正因不爱之物,方赠不喜之人。再者,此女如此喜爱华丽,赠与她,倒是投其所好。至少将来若有一日,她身受爱宠,这一簪之德,许便可换得夫君与四叔二人兄弟无事。” 窦夫人闻言大喜,伸手将无忧搂入怀中道:“好,好,果然与你母亲一般的机慧通透,至性至情的好孩子。好……” 无忧本知自己母亲与窦夫人属闺中密友,又知自己当年险些儿落入昏君狼口,正是窦夫人一力求李渊保护,更对窦夫人之名仰慕已久。今得窦夫人如此亲爱,当真是便死也无悔,不由泣道:“母亲谬赞,无忧不敢当。” 秀宁在一边,想起这嫂嫂的身世,也不觉红了眼眶。 恰在此时,红袖取了礼物前来,秀宁不欲母亲伤心过度,便笑着接了礼物亲奉至无忧面前道:“好嫂子,可别哭了,且看秀宁与你何物?” 无忧窦氏收了泪,去看那秀宁当成宝贝一般捧在手心之物时,不由齐齐失笑——原来,竟是一把镶珠嵌宝,小巧玲珑却又极为锋利的匕首。 “你这丫头!怎么送了把刀子与你新嫂?就不怕你嫂子哪天与你二哥起了油烟,一气之下拿这刀子与你二哥争斗么?你呀你呀,明知你二哥便是死了,也不肯伤你二嫂一根头发。到时必然任她宰割再不还手。却还奉上如此利器…… 可不是要坐实了你嫂嫂悍妇之名?阿弥陀佛,我怎得生出这么一个傻丫头来!” 窦夫人出言取笑无忧与世民情深,无忧更是羞得脸红如玉。 秀宁却不以为然道:“母亲这话便差了,刚刚嫂嫂才说,不爱之物,赠与不喜之人。秀宁正因极爱重嫂嫂,才将这心爱之物送与嫂嫂呢!” 无忧本就喜爱这小姑天真直率的性子,一听此言,更是欢喜不已,忙道:“小姑说得很是。说起来,父亲、夫君还有几位叔伯既然都身为武将,那身为武将之妻,自然也当有佩刃。且此去随军,正是可堪所用,可比那些胭脂水粉合用得多。无忧谢谢小姑。” 秀宁母女见无忧如此温婉之人儿,却如此豪情,更加喜爱。 婆媳小姑三人说了一阵儿话之后,便有人上门来报,道唐国公大军出发时辰已近,需得提早准备。于是秀宁便与无忧辞了窦夫人,向郑氏处来。 刚刚走出房门不远,秀宁便命侍女们莫要近前。无忧见她神情凝重,知必有要事相商,便令了花言远远地望着,莫教人听了去。 “嫂嫂,恕秀宁直言。今日你不该赠那贱婢如此贵重的物事。”秀宁一开口,便是一句叫无忧心惊胆战的话。 “贱婢……”无忧停下,仔细地盯着秀宁好一会儿,才道:“我便奇怪,凤郎虽然知机,却究竟是个大男人,怎地能对府中侍婢诸事如此了解。原来,是小姑。” 秀宁爽快一笑:“无忧,除母亲与我,你是二哥最爱最重之女子,以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罢!你既已知机,那时间紧迫,我便直说了。这嫣紫,既然狼子野心,你无论如何,不该与她有过多的牵扯。这样,岂非教二哥为你担忧。” 无忧越发喜爱这个直爽亲切的小姑,便道:“承秀宁妹妹如此爱重,那无忧便也直言不讳了。妹妹,你所言虽说不无道理。然而姐姐也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你想,那嫣紫既然身为女子,便再难逃过一个情字。眼下我看着四叔对她极是爱重,她未必,就不曾存了别样心思在这唐国公府里。何况以昏君之素来多疑心性,即使再信任此女,也必然在咱们国公府中,备下一枚甚至多枚暗棋,以便与此女相接应。 俗语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咱们能够借助此女,查明府内那些暗桩,至少,以后凤郎与父亲叔伯不必日日担忧身边之人,究竟是否可靠了。” 秀宁虽然爱重无忧,但终究与无忧相识不久,故而之前一直以为,这长孙无忧观音婢,只不过是个贤淑良德的大家闺秀罢了。便是世民将近日无忧助力所成之事告知于她时,她也只觉是二哥过于看重无忧,才多加粉饰。然今日一叙,秀宁才发觉,面前这明丽无方,贤淑温柔的小女子,竟然隐隐有凤威之格。 心下更是感爱,便道:“我还道二哥说笑呢,今日才知,姐姐果然不同凡女。那,依姐姐看来,此女是对四哥,动了真情?” 无忧微考,缓缓摇头道:“未必。此女虽然看似虚华,然却是个有主意的。再者,她与昏君私下相授,那昏君虽然无道,但仪容堂堂,又兼之才华**……相较之下,她必然心向昏君。故而,委身于四叔,只怕是一时之计。若无忧没有看错,只怕她盯着的,却是唐国公府中,更上位之人。” 无忧说得含蓄,秀宁却是想到了自家大哥:“你说大哥建成?可大哥也知此女身分啊!再者大嫂悍妒,大哥又极敬爱大嫂,她却未必能够为大哥……啊,莫不是她想借此亲近二哥?那更不可能啊!这府中谁人不知?自有了你无忧姐姐,我二哥便浑不再瞧别个女子一眼。何况,此女也颇精明,未必不知以自己之姿容性格,身份出处,能够敌过你啊!” 无忧叹气道:“我的好小姑啊!这唐国公府中,最尊之人是谁?” 秀宁瞪大眼:“你是说……父……” 无忧急忙捂了她嘴,拉到一边,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后,才道:“知道便罢了,为何说出来?” 秀宁皱眉,难以置信:“可……可是她……可是我母亲……” “秀宁,你我今日一见,如三世故友,有些话,不必我说,想必你也应该明白,以公公的个性,如若一日母亲不在,他会如何。” 秀宁沉默,身为女儿,她自是知道,自家父亲千好万好,却也是寡人有疾。眼下母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将来哪天,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寂寞,那万姨娘又是个柔顺怯弱的性子,又兼之年岁已长,父亲与之只有敬重,却无半点爱怜。只怕…… 无忧之虑,不无道理。 秀宁想了半日,咬牙道:“姐姐,你说的有理。这尹氏断不可留在府中。不成。我需得与二哥大哥商议一番。说什么也要借了这次远征之机除掉此女。” 无忧道:“除,自当是要除。只是一点秀宁,你需得将一事说明与你二哥听。 若除此女,必得先探清了这国公府内,与她为伍的内应,方可动手。且动手时,需得倍加小心,万不可露出半点行藏。这才能保得盍府俱安。” 秀宁闻言,瞪大眼,只瞅着这突然间变得杀伐果决的温婉姐姐。 无忧见状,苦笑道:“秀宁可是疑惧,为何姐姐如此之人,却行如此狠决之事?” 秀宁思索片刻,道:“是秀宁思虑不足,却忘了那昏君与姐姐,实有不死不休之恨。” 无忧惨笑,道:“果然是秀宁知机。不错,原本,我也只想做个愚昧无知的贵家小娘子,无忧无虑,渡此一生。可是那昏君,竟只因一张皮相,便屡次苦苦相逼,不但害得我连累母兄,被逐出长孙府,受尽流离之苦,还几次三番欲将我与母亲二人淫辱后快……更甚者,几次事不成,他便对我兄长、伯父、舅公……甚至是我心爱的凤郎,多番也曾在他淫威之下,几难活命……” 说着,她一壁向前走几步,背对秀宁,眼中已然是一片恨火滔天: “无忧身为长孙氏一脉,唐国公之媳,如何忍得此等不堪! 便是我能忍,那昏君,又几时肯放过我? 秀宁,我归宁之日,那畜牲便设下计来,要借我之名,害我父系,诛我夫族,谋我舅氏! 这一切,却只为了疑心,只为了我这一张面皮! 我怎能再忍!怎堪再忍!” 猛地,她回身,强忍眼中泪意,玉容一片坚决: “秀宁,若换了别的女子,只怕便以不愿连累父母,牵涉夫兄之由,或自我了断,或自毁容貌。 可我不!我长孙无忧偏不! 凭什么?凭什么我长孙无忧,要为了一个无道昏君,行此等令父母伤绝,夫兄悲断之不孝不义之事? 又凭什么,我不信我长孙无忧的夫君,智计才谋不如那昏君,不能护我周全?” 说至此,无忧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咽回泪意,对一脸又敬又畏又佩又惊地看着自己的秀宁道:“秀宁,我知,这些话儿,若是让他人听去,定要说我大逆不道,不顾周全。可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烈女的行为,实在是无智无谋之俗女,为博清名而刻意为之的虚华之举。我长孙无忧,就偏偏要离脱了这等俗女,偏偏要证明给那些俗人凡夫看,我长孙无忧所择之夫,乃是这世上最强最伟之大丈夫。 正因有他,我长孙无忧便活得永远与众不同!” 初入国府二 半日后,唐国公李渊率长子建成,次子世民,三子元霸,四子元吉,五子智云,点兵载将,前往涿郡而去。随行的,还有渊公夫人窦氏,长媳郑氏,次媳长孙氏与女儿李秀宁四名女眷。 一路上,众将士便对这女眷随行的旨意,议论纷纷。虽然唐国公军纪严明,然杨广之心,路人皆知,不免将士们为自家主公,愤愤不平。 甚至还有将士道:“主公如此忠义,那昏君却只想着占人妻女……这等事也做得出来,直直该他被雷击死!” 这话传入世民耳中,大为震惊,急忙命人将那首开此语的将士军法处置。 无忧在轿马中,却也听得此事,听到夫君要以军法处置,心下便有所犹疑。思虑一番后,与骑马跟在马车边的秀宁嘀咕几句。秀宁便应了,策马直寻二哥去。无忧却招手令花言唤了扶剑来,吩咐了几句之后,便拿出一物,与那扶剑。 扶剑得了令,应声也便向着世民身边奔去。刚及跟上世民坐骑,还未开口,世民便道:“我已知夫人嘱托于你之事。去罢!也是我对不住那将士。他为我好,我却这般罚他。” 扶剑马上叉手为礼,继而便打马向着那被军法处置的将士处奔去。 那将士行法之处,却是一山坡。扶剑至时,两边将官已命人取了军棍,正打得凶狠。扶剑一看,那两名将官也罢,行刑的军士也罢,俱是世民亲卫,便上前道:“且住,我有一语,说与你们听。” 言毕,便快步奔至将官身边,低语几句。不少一会儿,两名将官便半是感激,半是惭愧道:“果然我等没有跟错主公!刚刚还直想着,主公竟如此待我们,是不是我们兄弟日后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呢。想不到主公思虑如此周全。罢罢,且请小哥代我们向主公请罪。这厢之事,我们自有理会。” 扶剑点头,又从袖中取出方才无忧交与自己的一物——却原来是一瓶上好的跌打伤药——交与那被责打的将士,然后又俯下嘴来,把刚刚说与将官之话,再说与他听一遍。那将士原本一脸怨恨之色,待听得扶剑之语后,便转做满脸羞愧感激,又得扶剑将伤药交与他,告知乃是主公夫人亲赐之物,更是涕泪齐下,感恩至无以复加。 接着,扶剑看他做好准备,便命将官们继续行刑。自己却在一旁看着。 那两名将官向着扶剑一拱手,先是走至行刑的军士身边,低语几句,待得军士们点头满脸欣喜之后,才快步走开,大声道:“军士某,今不尊军纪,特加罚一百军棍。刑!” 话音一落,那各执一棍行刑的四名军士,便将军棍高高扬起,击向那受刑军士。 受刑军士在扶剑到来之前,尚且一言不发,然而此刻,却似被打得极痛,叫声惨烈至及,引得后面的军士们,纷纷回头一观。 不过半日,二公子世民怒责嘴碎军士,几欲责打至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军营。一时间,上下再无议论之声。 然私下里,另外一种传言却悄悄散开,说二公子虽然责罚了那军士,却是迫于军中疑似有今上密探在旁,故虽心有不舍,也不得不刑之。 于是,那些真正忠于唐国公府的子弟兵们,便突然之间开始有了一种警戒之心,人人嘴上不说,心下却开始留意那些可疑之人。 是日夜,大军驻扎。世民正与父亲兄长在营中商量行军事宜,却听得门外有小将报,说有一将官称,有要事需得面见唐国公与大、二两位公子。 李渊急命此人入内。看时,却原来是五子智云帐下一名小校,便道:“你说有要事见我。何事?” “启禀国公,小校李常,乃五公子麾下,今日听得军中盛传,道军中似有密探。小校不才,却也叫兄弟们留了个心儿。果然,就发现了几个可疑之人。” 世民微眯双眼:“是谁?又有何可疑?” “二少爷,咱们这些兄弟俱是从上一代起便父父子子都跟着老唐国公的子弟兵。故兄弟们之间互相十分熟悉。 可这前几日里,因为今上说咱们军中人手不足,命国公您多招人手之后,这营中突然就来了许多陌生脸孔。 小的们跟着老国公这许久,原本觉得只是新兵入伍,无甚奇怪。但今日听得流言,倒也看出了点儿问题来。 其他人不说,这五公子身边新进的几个侍卫,投军贴时家乡来历清楚写明均不在一处。可我兄弟们一仔细商量,这几人说话口音虽然刻意掩饰,却分明都是京城口音。且明明来时做出一番互不相识的模样,这几日在私下里,却总是悄悄聚拢在一处,似乎商量着些什么。有那么两次,小的疑心,便叫了两个兄弟去暗中瞧瞧,发现他们几个在说话之时,眼神俱都望着唐国公与诸位公子的方向,且神色之中极为得意。故而小的便以为,此几人,便不是密探,只怕也不会差太远。” 李常这几句话一说,倒叫李渊建成与世民另眼相看:“想不到五弟麾下,还有这么一个心思缜密的人物。好,却要谢谢你这番忠心了。来人,去取五百大钱……” “国公!”李常突然叉手道:“国公!李常此来,并非为金银,国公有大恩于我家,如此李常,只为报恩!国公若做此等,便是瞧不起李常了!” 李渊大奇,道:“报恩?我何时与你有恩?” 李常又动容道:“国公恩厚宽重,一生行善之事,不知凡几。自然不记得小人了。可是国公,小人却分明记得,三年前黄河大灾,小人一家七口,因灾因饥,死得只剩尚且年幼的小人与母亲二人,逃到了太原府国公府门前。是夜,母亲已然身患重病,小人又是饥饿不堪,直道必死于此地。偏巧当时又有那无良巡官,欺我母子病弱,要杀我母子,抢我母亲手臂上那传家之宝七宝镯。 正在生死关头时,却是国公带着二公子出现,救了我母子二人不说,二公子还一怒之下,拔剑斩了那无良巡官。 后来,因怜我母子二人凄苦,二公子竟不嫌病弱老母身上脏污,亲自背负着,与亲扶了小人的国公一起回到唐国公府,且多方延请名医救回母亲,又赐小人与母亲一处宅院,更与了许多金银,使小人与母亲得以安生立命……此等大恩,小人如何得报尚且不知,又怎能因此一些儿小事,求取金银?” 他一壁说,一壁泪如雨下。听得他这般说,李渊方才想起,确是有这么一个孩子。当下喜得世民上前拍拍李常手臂道:“原来是你!我便说如此熟悉呢!不知伯母可安好?” “安好安好,一切安好,托国公福,在这样世道里,却是吃穿不愁,身体健康。日前,贱内又生了一个孙男与她,她便再无所求了。”李常抹泪道。 世民又是好一番宽慰,然后又告知他,既然身在智云身边,便需得多多保护智云安全。然后,便送他出去。 世民再进帐来时,建成已然与父亲讨论完毕,便道:“世民,我瞧此人,倒像是个真性情的汉子,所言未必虚词。看来,那昏君真的已将密探,安在智云身边了。” 世民却摇头道:“大哥,李常此人,的确真性情,也真真是心细如发。可是你想,那昏君何等计智,又怎会做如此明显之事?只怕,这是虚晃一招,杀机在后啊!” 李渊与建成一听,也有几分道理,便问他可有头绪。世民却摇头叹道:“可惜,我无辅机那般心思。否则,那昏君纵有千机万策,也难逃慧眼。” 建成毕竟已然心性成熟,再不复幼时对那长孙四公子之厌恶,便笑道:“可不是?此刻若他在,咱们便再无需担忧那昏君之事了。” “哈哈!我便说谁在那里念我呢!却原来是你!”忽然之间,门帘掀动,一阵爽快笑语伴着一个年轻儿郎直入帐中,可不是李氏父子正念叨着的长孙无忌? 军中生变一 第二日,无忧闻得兄长无忌入军帐,欣喜异常。两兄妹自别后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于是,世民便离了私帐,留妻子与大舅密谈,自己却径向父亲帐中而来。 到得帐中,却正见元吉与元霸二人,不知在争吵些什么。仔细一听,却原来是因为元霸帐下,那名无忧赠与的婢女清音都能跟来,元吉身边的大婢嫣紫却不能随军而行,元吉心中不满,故而借机与元霸吵了起来。 李渊在一边,气得脸上变色,建成也是冷笑不止。 世民见状,急忙上前劝开两人,又对元吉道:“四弟,你又不是不知,今上下令之时,便说过,除有诰有命,或是有名有份的正夫人与秀宁外,其他诸房,除非是无正夫人,仅如夫人,否则再不得跟。 正因如此,便是大哥身边的如夫人林氏,也未能成行。 那清音,也是因为是在舅公府上时,受过上诏与恩赐,算得上有身份的丫头,母亲临行前,又着意命她与了三弟做如夫人,因了三弟无正室,这才得跟来。若非如此,又怎能成行?我知你喜爱那嫣紫,可她毕竟并非有名有份之人。你若真想让她跟,改明儿请了父亲,给了她名份,下次军征若今上再宣,则可跟来了。” 因为怜惜这四弟,向来受尽宠爱,又兼之性情浑厚的世民,也是绞尽了脑汁子哄他开心。元吉虽然平素对这个二哥有诸多怨恨,却也知道他是几个兄弟里,除了那直肠子元霸与素性温厚的智云之外,待自己最好的一个。故而,他也只敢与这二人争执。 此番,他也只不过是因为看到无忧与世民恩爱,心下郁郁,又不得嫣紫在一旁聊做思慰,于是便借事找碴。冷静下来之后,也知此番父亲必然要生气。当下也乖觉,自己便跪下求罪。 李渊虽然气愤,但终究也是对这个孩子有所愧疚,于是便下了令,罚他将腰间令牌除下,交与老五智云暂且收着。这两日便不许再干涉军事。只待到了涿郡之后,再行惩罚。话一出口,建成世民便道不好,正欲劝父亲,奈何令已下,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已然吓得面如纸色的智云,心中只盼莫惊了这个平素最是乖巧的小弟便好。 元吉自知,这番惩罚实不过是软禁几日便罢,于是心松一下,自己乖乖取了腰牌,扔给一边诚惶诚恐的五弟智云。 智云今年只十二岁,虽然身形已然是个大人,可终究心性未熟,加之性情似极其母万氏一般柔顺恭谨。此刻看到父兄这般气势紧张,直吓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所幸,虽然他身为庶子,却因窦夫人极敬重其母,怜爱于他,建成与世民,更是因他温厚善良,浑不似元霸莽撞,元吉阴鸷,格外喜爱。便是李渊,也对智云爱怜以极。 此番出行之前,李渊本来犹豫幼子年弱,还特别入内,想着请当今圣上最喜爱的孝恭公主在圣上身边说服一二,然却被建成一句“今上虽无道,却未必肯听得女子之言”而止。 故而,此刻一见智云惊吓至此,李渊心中知晓自己此为,却是吓着了幼子。自不说气先消了大半,直将智云唤在身边,多加抚慰,世民又借口无忌欲与智云相见,直接拉了他便出了营帐。 营帐之内,智云尚且能够自制,出了营帐,身边只剩下这兄弟父长中,最疼爱自己的二哥世民,智云再无所忌,手里捏了令牌,趴在世民怀中便是口唤二哥,大哭一场。世民无奈,只得好生哄劝着,一边扶抱着他,将他带回自己营帐之中。 无忌无忧兄妹原本正坐着微酌议事,一见世民竟怀里扶了个偌大的泪娃娃进来,当时皆是一惊。慌忙放下手中杯子,齐齐迎上来安抚。 世民无忌究竟是男儿汉,不擅此等事态,最后还是无忧连哄带劝,又命人拿了智云最喜欢的点心茶水来,与他食。这才勉强安抚了智云泪意。 看着智云一边抽泣,一边进食的样子,素来喜爱智云的无忌也是心疼,伸手抚其发道:“阿云呀,你怕什么?伯父只是生你四哥的气,又没有要罚你。你怕什么?” 智云究竟是个小孩子,又加之平素常受这无忌哥哥爱护,新嫂嫂又是对自己极为怜悯,便如其母,当下便咬着点心,宽心泣道: “无忌哥哥,我不怕父亲,我知父亲是这世上,除了母亲与二哥二嫂,还有嫡母(窦氏)外,最疼爱我的人了。便是建成哥哥严厉,元霸哥哥直肠,心里对智云也是极疼爱的。可是……可是我怕四哥……我怕四哥他生气,觉得是我抢了他的腰牌……” 一席话,说得众人哭笑不得,无忧又好生安慰一番之后,他才慢慢收了泪意,一手只捏着糕点,另一只手却如捧火炭般,将那腰牌捧在手心,不敢放下。 无忌见状,伸手便去取了那腰牌,扔给一边玄英:“你便吃罢!这样物事,不拿也无妨!”一边说,一边转命玄英将此物送至中帐,交给李渊,只说智云惊惶,不敢代行。 玄英领命而去。智云这才如放下心头大事,灿然一笑。 无忌见着智云笑容,心下忽然一动,道:“说起来,智云也是该取一房媳妇了。却不知伯父有何打算?” 智云脸便红。最后还是世民看不得幼弟被欺负,拿了身边糕点向无忌掷去,直笑骂他成日里只会拿兄弟们取笑,无忧又怜悯小叔,佯装对哥哥发怒,这才做罢。 言笑之间,玄英回帐,言道李渊已命建成收了令牌,且也颇为后悔刚刚未曾细思,便将令牌交与智云,于是特别命军厨子备了好些智云爱吃的糕点,又言智云此番出行,一直跟着三子元霸。然元霸自己便是个不省事的,又身边无妻室相随,只怕也只能勉强照顾自己。长子建成与长媳郑氏又事务烦忙。 便着智云从今日起可与无忌一处起居,且将营帐挪至近二公子世民处,一同出入,又言还当无忌与世民多多照顾安慰便是。 世民与无忌求之不得,当下便命身边近卫去了智云帐中,找了管事的小校来,却正是那李常。 李常进得帐内,见世民等人眼色,也只做未曾相见,只恭声应了事宜,便与玄英、扶剑,以及智云身边,今上于其生辰时,亲赐为仆的一年方九岁,大名王德,日常人唤小德子的小净人(即是受了皇帝命令,赐出宫外,与了大家贵世做奴仆的太监),一起去了智云帐中,收拾东西来。 无忧原本正与智云说说笑笑,一听此事,便道几个大男人,终究不如女儿家收拾得利落,不如命了花言等几个侍女一同前去。 世民便道:“花言可去得,可是那几个侍女,却已然被我派去帮着军厨一起,制灶起火煮食去了。别说是她们几个,便是大哥三弟那里,也都已去了。连父亲母亲处也一样,只怕此刻正忙,抽不得身。” 无忧闻言,微一思虑,便招了花言前来,低声吩咐几句后,命她与几人一起前去。 军中生变二 果然,正如无忧所言,一众大男人,行军打仗是把好手,可处理起这些家务事来,却是个个茫然。 最后,还是幸得那小德子机灵懂事,花言安排得当,忙了半日,这才将智云私帐搬至近世民处。 所幸今日因前军行程赶得急,需得停下一日,暂等后面粮草大军,这才没有耽误了军机。 还好,军中诸人皆知,此行莫说是军士们不愿,便是唐国公一府上下,也无一不是口不言,心生怨。加之李渊存了私心,实在不忍李家子弟军为了那昏君受累,有心拖慢。此番心思,但凡是李家子弟军,无一不晓,心下暗暗感激。只是因为军中密探一事,各自不发便是了。 一番诸事忙碌过后,世民与无忧无忌兄妹坐定帐中,又邀了妹妹秀宁一同前来借短聚之名议事时,已是夜半。 “智云可睡了?” 秀宁放下酒杯时,正见身边红袖携了花言一起,后面跟着扶剑与玄英,走了进来。于是开口便问。 “五公子今日受了惊吓,又兼之多日行军身体难堪,方才有些儿微热,幸而军医颇知机,当下便开了方子抓了药,小德子煎了与五公子服下,现下热也退了,已然安睡了。” 世民点头,命四人在一边坐下,叹息:“那昏君……若是今番小弟因此受了罪,便是父亲不语,母亲只怕也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了。” 无忧也道:“除了凤郎与秀宁妹妹、元霸四叔外,母亲最爱的便是五叔智云。当年万夫人产下智云时,情况危急,便是母亲亲手接生。后来万夫人身体不堪,无法乳之,又是母亲亲自哺乳照顾直至周岁,如今……唉!” 一时间,帐内安静。片刻后,无忌才问玄英:“如何,智云帐中之人,可都瞧过了?” “瞧过了。”玄英道:“五公子帐中,除那近侍小德子与李常外,其他军士近卫二十三名,侍婢二名。军士近卫,除去李常所说的五名可疑新军士外,其他均是子弟兵,倒也俱是忠心不二、机智过人之士。我们一入帐内,便查觉那五名新军士看似被其他子弟兵优待亲厚,实则全被众人监视着,任何一举一动,皆逃不过我们视线。 至于那两名侍婢,方才花言与红袖两位姐姐,已然借于军厨下帮忙之机,探查清楚。具体如何,玄英不知。” 世民看向花言红袖。 红袖年长,当下便行了一礼,笑道:“咱们两个婢子,奉了小娘子与夫人之命,去那军厨之下时,正碰上两个丫头在那里摒了外人,躲在一处嘀咕什么。 幸好,我们去时走了小路,两人并未发觉,花言妹妹机警,当下便拉了我躲在一侧听。果然不出长公子二公子与无忌公子之料,这两个丫头,正是当年容华夫人身边的贴身近侍,后来昏君与容华夫人私通时,也将此二女一并收用。 只是后来容华夫人入寺后殁了,她二人只道再无机会奉于昏君,原本便也死心,谁料竟是去年昏君入寺之时,偶见此二女,私情又盛,便不动声色地带回内里,一番虚情假意之后,又命二人入咱们国公府,只待她们在咱们唐国公府中立下些功业,便要引回宫内,做个夫人呢!” 红袖言毕,秀宁便生冷笑道:“好蠢的女子!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且不说昏君此举分明只是利用二人,那夫人位根本只是空口妄言。便是那昏君真个应了诺,以她们之姿容才华,这等身份,可能坐稳了那夫人之位?还真当自己是宣华容华第二呢!” 无忧叹息摇头:“也是这两个痴儿,才做如此之想。岂不知这世间男子,再不会对那随手可得之女,珍之重之,却又如此不堪,将大好年华付了那无良汉。再者,杨广此人,虽然无道,却也是个有见识的,眼高于顶,又怎会真将她们一片痴心当真?” 无忌笑道:“你们这话却说得不对。现在这天下女子,又有几个不是以夫为尊,巴儿巴地盼着入个名门,做个贵妇的?她们如此,倒也不是什么错事。只可惜,她们有这个心,却没这个本事。 因此这所谓痴心,过了,便是妄想了。” 一边说,一边又问:“那王德如何?他可是昏君赐了与唐国公府的。只怕,也不会干净到哪儿去吧?” 玄英却叹道:“公子尽可放心,刚刚我与扶剑兵分两路,头一个便把这王德的身世查了个清楚。原来他说起来,不但与姑爷有亲,还与那昏君有天大之仇。” 世民无忌当下齐齐皱眉:“快说。” 扶剑道:“他父亲是咱们唐国公府的姑丈家王裕大人的庶子王宁则,他母亲是姑夫人在唐国公府时的一名侍女。听老爷与夫人身边的老人儿们说,这位王夫人容貌出众,在府中之时,便不为姑夫人所喜。后来到了王府中,王裕大人原本有意收她做妾,结果却被姑夫人一通大骂,险些将她赶出府中。 后来因姑夫人不喜妾氏豆卢氏因温婉性子受王裕大人喜欢——便是那王宁则大人之母—— 又素知庶子对此女喜爱已久,便设计庶子王宁则与此女酒后乱性,私通成实。 王裕老爷日常又不理会这些闺阁事态,只宠爱咱们姑夫人,加之此女之事,当下便大怒,要将母子二人赶出王府。 后来还是姑夫人终究不忍心,加之王裕老爷也知,此事本便是夫人因无所出,妒忌豆卢夫人子嗣温良才致。 于是留他们在府内,只做下人对待。那姑夫人的贴身婢女,便草草嫁与王宁则了事。 平素里,豆卢氏母子二人与人为善,温和不喜与人争,时常便被其他的妾室欺凌。便是这王夫人,也是个温厚性子。 此事之后,他们一房三口更是人人得而欺之,生活着实艰难。但幸好,主子们如此,下人们却都颇敬爱这王宁则夫妇与豆卢老夫人为人善良,多加照顾。 可越是如此,王裕老爷那些妾室们,便越容不下他们三人。刚开始,姑夫人还尚能多加维护,后来也渐渐年长,不再多理这些事。那些妾室们,便借口说王宁则夫人如此伪装良善,分明是要夺王家家产,便在王夫人产下王德之口,设计她抱着稚子入宫送凤诞贺礼与萧皇后。 昏君一见这王夫人温良美貌,哪里还肯放过,当下便要强幸了她。王夫人抱着爱子苦苦哀求昏君放过。谁知这昏君残佞,竟将王夫人怀中子夺了扔在一边,不管不顾,当其子,欲辱其母。” 听到此时,世民无忌只觉肺都要气炸,然终究按捺下来,恨声道:“难道那昏君,竟全不顾君臣人伦之礼了?” 扶剑愤道: “这事,我也是今日才听咱们府里侍奉主母的顾姆娘说的,连咱们主母也是一直假装不知。若不是今日见扶剑打听此事,知道是公子要问,主母再不愿让姆娘说出口的。” 李世民皱眉道:“怎地与顾姆娘有关?连母亲也知此事?” “正是,当时主母命顾姆娘送皇后诞礼入宫,临行前得窦夫人嘱咐,要好生照顾那王夫人。 故而听闻那昏君将王夫人带走,便知不好,想着究竟是能借机救她一救。所以便急忙寻了王夫人去。 她眼见的,那昏君根本便如一畜牲般,性子上来便要**。哪里还管得许多?顾姆娘虽在一旁,可见事机已至此,着实也不知如何是好。 可怜王夫人虽然平素温顺,骨子里却是个极刚极烈之女,当下见难保自身。发恨之下,为保清白便撞柱以求死节。 昏君一见她竟如此这般,竟然不知半点羞愧,反而加怒于那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当下便要踩死在庭下。又终是担忧被天下知此事后,必然生变。故秘密命人将王夫人与小公子尸身丢入湖中,压上大石不叫浮起,露出形藏便好。 若王家来问时,只说是王夫人自己在路上走失便是。 两脚下去,顾姆娘便听得那小公子再无哭泣之声。心下悲愤,便一路跟了那些弃尸之人至后花园湖边,眼瞅着那小公子还有动静,于是便待弃尸之人走后,上前去救了小公子性命。这才发现,虽然小公子被昏君两脚踩得气息奄奄,以后也只怕再无子嗣之可能,却仍有呼吸。当下便抱了此婴,奔去孝恭公主宫中,求了公主,救此儿一命。 公主当时虽然年幼,却已然是良善之性,知父皇兽行,虽然无奈,却也不愿再令此子死亡,伤父亲德行。于是便命身边老姆娘养下这孩子,对外只称是姆娘之子,天生有残,日后自是要入宫侍奉的,加之公主喜爱小儿人尽皆知。倒也瞒过了昏君与宫内上下。那豆卢夫人与王公子虽然已从顾姆娘处得知夫人与儿子遭遇,却苦于昏君当道,加之人微言轻,只能将此事说与王裕大人听。 奈何王裕大人终究身为臣子,不得其法。又不愿得罪昏君,更不想家中不安。于是只是对那几个生事的妾室禁足,略做薄惩。事后,那几个妾室却因此更加记恨豆卢夫人一房,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们母子二人。 豆卢夫人与王公子,竟生生因此事气郁而终。连姑夫人都说王裕大人实在是太过狠心。并在豆卢夫人与王公子周年殡礼祭之时,命家中总管取了家法,杖杀了那几个妾室,以慰豆卢夫人与王公子在天之灵。 后来,这小德子日渐年长,也于偶然之间,得知自己身世,自是悲愤填膺,小小年纪,便有了欲杀此昏君,为自己母亲报仇的志向。 孝恭公主知机,当下便欲将此子送出宫门,于是便借了昏君赏赐五公子之机,将王德赐与我们府上,又将其身世秘密告知主母,请主母与万夫人、五公子对其多加怜爱便是。” 军中生变三 这般人间惨事,直教见惯了沙场生死,血肉横飞的铁血男儿世民,瞧遍了世间诸恶,魑魅魍魉的知机汉子无忌,也不由为之激愤于心,只恨不得生吞那昏君血肉。 无忧与秀宁身为女流,更感那王夫人奇冤至此,实是令人神难平。 好一会儿,世民才道:“也不能怪公主私心,毕竟昏君再无道,也是她的生父,只怕再如何,也不愿看着父亲死去。扶剑,你去唤那小德子来。我有话与他说。” 扶剑领命,便直奔智云帐中去。片刻,便引了面色平静的王德前来。 见过世民之后,王德才道:“不知二公子唤小奴来此,却是为何事?” 世民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怜惜爱顾地将这个瘦弱少年环入怀中,轻抚其背道:“这儿全是自家人,莫再憋着了。有什么怨,什么气,尽管说便是。母亲已将你之事,都与我说了。王德,以后有什么话,说与我听便是。你与你母亲的这份大仇,这份屈辱,我与无忌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助你洗雪!” 王德身子一僵,还欲再辩,眼中却已然随着世民之语,流出热泪,俄倾,抽泣不止,再一会儿,便是放声大哭,再不可止。 一时间,这把男儿泪,却哭得帐内诸人,眼圈儿鲜红。连无忌这等见惯世态的,也双拳紧握,恨不得此时便一剑将那昏君砍成无数块儿。 最后,还是无忧知机,劝王德道:“此刻虽然周围都是自己人,然而这军中左右,处处暗藏昏君耳目。再不可露出异样,令昏君知晓。” 王德抹干眼泪,道:“二少夫人放心,王德虽然没用,却也知道此事实属长久计划方可成行。故而平日里,早就处处防备了。那几个昏君安排进来,监视咱们唐国公府的爪牙,王德与李校官早就商量好,只待过几日到了涿郡之后,便寻个由头,派出去些僻静地方,抹杀了便是。” 无忌听得大喜道:“想不到你这小子,却是个知机的。也难怪那公主急着要将你送出来。看来,她也知你本事,怕你伤了那昏君。” 世民听得此,便是一番怒视无忌。无忧见夫君似对这孝恭公主多方维护,心下暗暗生疑。只不言语。秀宁也是觉得无忌此言,未免太过唐突。 然而王德却不以为意,道:“公主是个好人,她爱她父亲,正如王德爱母。然而此仇必报,只怕是要让公主伤心。王德一命为公主所保,被送出宫来,留在唐国公府,也不是不能借机复仇。这样,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世民见王德如此恩怨分明,又知进退,当下更喜,便道:“从今往后,你就好好跟着五弟吧!将来若哪一天你想来我这儿了,一句话的事情。” 王德谢过恩情,便自退下不表。 这边秀宁与无忧见事已至此,便退下,留世民与无忌商议如何善后之事,姑嫂两人向后走去。 一路上,秀宁见无忧烦恼,知其是为了孝恭公主,便直道:“姐姐不必为此女烦恼,她虽有意与我二哥,可我二哥心里只有你一个,只是把她当成妹妹便罢了。加之他们二人自幼便亲密,说不得,二哥会多少回护些,便如回护我一般。” 无忧叹道:“秀宁,你当是我是那遇到丈夫有红颜知己,便只一味吃味的傻妇么?我等家世,哪家儿郎不是三妻四妾?便是你我这般,也无法躲开这等事情。我自嫁与凤郎,便知以他这般人才,必是诸家闺女的梦中良配,且加之国公府位高,便是那昏君,说不得也要赐了一二女子,以示亲好。所以,我早有准备。只是……” 她慢慢回身,忧道:“我只是想到,若是那昏君为了打压唐国公府之势,备着日后方便掳我入宫,只怕便会借了这公主欲下嫁之名,将我从正室之妻,降为侧室。而凤郎他……又是个性格刚烈的。只怕……只怕……” 一边说,她的手帕,一边绞成了一团抹布。 秀宁也敛容道:“姐姐所忧,不无道理。只愿这孝恭公主能够看清这一层,莫因一己之私,害了唐国公府上下。” 无忧之虑,终究还是在不久后,成了真。 大业九年二月末,大军刚入涿郡,唐国公夫人窦氏,便终究因不堪长期行军之苦,一病不起。尽管有长子建成夫妇百计问药,次子世民夫妇与女儿秀宁衣不解带地侍于病榻前,终究,还是日渐衰弱,眼看是大限将至了。 这一日,军医与杨广御命之太医突入李渊帐内道:“窦夫人已然不好,不如早做准备。” 上下闻言,一片哀恸之声,李渊更是因为心痛爱妻离去,数度昏厥,不能起。 长子建成与长媳郑氏见状如此,只得含悲担起治丧重责,主理诸事,秀宁也在一边协助长嫂。次子世民与元霸、智云,以及以谋士身份留于军中的世民大舅子无忌一起,去将被禁足的元霸放出,告知此事,一同为大哥分忧。 元霸虽然自幼便恨母亲对他不好,可听闻此讯,也是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间,五兄弟竟是从未如此的融洽。连无忌也不禁湿了眼眶。 无忧身为次媳,自然应当协助长嫂诸事。然一来郑观音向忌她之能,二来终究初涉此类事宜,三来想着窦夫人慈爱如母,竟于此番一夕离世……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手,痴痴傻傻,呆立当场。 幸得秀宁在旁看得不忍,于是便劝了她去,守着窦夫人。郑氏也做如此劝导,无忧便含泪告别姑嫂,前往窦夫人房中来。 至时,公公李渊已在旁边,携着夫人之手哀哀不止。顾姆娘好生劝慰。 见无忧入内,李渊便问诸事如何,得知有长媳与秀宁理事时,心下微宽,又得了扶剑来报,说是军务方面有些事情,需要李渊处理。于是便命无忧看顾好妻子,自己先行离开。 众人退下后,房内只余顾姆娘与无忧花言,以及躺在病床上,依然青丝如云的窦夫人四人。 “二少夫人,这是主母前几日,亲笔所写之书信,说怕自己临行之前,必定人多眼杂,无法与你好生交待,故命了老身,待机交与你。现下看来,竟是最好的机会了。”顾姆娘含泪,将一封素笺信折,交与无忧。 无忧含泪接过,展开细阅后,脸上不知是悲是喜,只是流泪。半晌才道:“母亲待我,却真如亲生一般!可恨无忧以后,只怕再也不能侍于母亲跟前,得聆母亲教诲了!母亲……” 一声伤戚之至的呜咽,从她口中逸出。 军中生变四 大业九年五月初,唐国公夫人窦氏辞世,李家军感其生前慈德,自请着素,以慰其灵。上闻之,不喜。 五月中,上征辽东,被困,李渊急命长子建成与帐下云定兴救之。 耐何新孝,云定兴劝道:“依礼制需守孝足三月方可着朱盔赤甲等物,否则以新孝之身着朱盔赤甲救驾,有大不敬之罪。然孝事在先,也不得解。” 唐国公府均感难保两全,然终不得不尽忠。 正当此难时,次子媳长孙无忧起而泣道: “无忧未入家时,常闻家中父亲道,自古忠孝难两全。 然婆母慈爱,诸叔伯新孝,不忍离是乃人之天性,更为天意。守孝之人不得着朱盔赤甲入军更是礼法。断不可废之。若不然,必教今上为我唐国公府事,得个无德之名。此为大不忠也。 再者大伯建成身为长子,新孝嫡哀在身,更不可以此犯上之忌,使我唐国公府担上大不敬之名。 但忠不可不尽,且礼法有云,若为尽忠故,则以女尽夫责亦无不可。 故请公公准无忧束发男服,以代夫君世民守孝三日。且由夫君世民代大伯,着新制银盔银甲前去救驾。此可两全。” 唐国公府上下闻无忧此言,大感无忧思虑妥当,世民恭兄悌弟,更对两夫妻忠孝必两全之心,大加赞赏。 渊公遂依无忧之法,亲命女秀宁为无忧束发更衣,渊公更强撑病躯,亲替世民着银盔银甲。 一切妥当之后,世民泣别父兄弟妹,只将手中孝拂(就是拂尘,那个时候女性地位颇不低,所以窦夫人死后,需要由儿子们亲自手执拂尘,时常将其灵前路面浮尘扫净。这叫孝拂往生路,慈入极乐门。同样,之所以李渊可以借窦夫人之死而大军停下,原因也是因为她的家世不凡,论起来,是北周武帝的外孙女,也称得上是杨广的长辈。当时长辈女性如果身份尊贵,出身世家,夫君又身为军将,那么在这个贵夫人死亡之后,夫君就可以行孝之命,申请止战的。更不用说窦夫人这样的王亲国戚。)交与同样哀戚之爱妻。 多番慰勉爱妻无忧后,时年十七岁的李世民毅然点了三百同着素色盔甲的李家军将,祭了生死酒(就是在打仗时,如果明知此行危险,就喝生死酒,以示无论生死,心皆无憾之意),与大舅子长孙无忌一起,随云定兴直奔辽东,营救上驾。 这边国公府上下于涿郡治孝不提,且说李世民一行向辽东之后,便与无忌同向云定兴献计,以疑兵惊退**始毕可汗麾下一部,闪电式突袭,终以三百军士仅十余人轻伤的微小代价,抢得杨广与随行亲卫出雁门关安置好后,又趁敌大乱,杀敌一个措手不及,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使得大隋大军成功突围,保住八成以上将士。 此一战,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以智计,仅以三百之从敌突厥数十万大军之势,不但抢回杨广,更奇袭敌军于不备,解得大军之困,不只云定兴大叹此子将来必为一代名将,杨广更大感其忠,又见其与部下为避上忌,身着银盔银甲,忠孝皆尽,大喜,以忠孝之士名,赐其将来可承唐国公嗣。然世民以上有兄长,且兄长之功更甚之由,谢旨不受。云定兴百般劝慰,亦不肯受恩。 杨广逐不喜。 消息传至国公府,唐国公李渊与长子既念世民之德,更忧此事必为国公府带来大祸。 次月(大业九年六月),杨玄感反,杨广因忧内患,令收兵回内,且更亲令严查此事。同谋兵部侍郎斛思政闻讯,逃亡辽东,与其交好的高士廉被贬外放。后又因宇文化及进言,说高士廉甥女适与唐国公府,甥男长孙无忌亦与唐国公府二子,自家妹夫世民自**好,此事难免清白…… 上亦日渐疑惧唐国公府。 世民闻知,大骂宇文化及谗言进上,日后必不得好死。并欲屡屡欲以死明志。适此时,长孙无忌查出宇文化及与其弟宇文智及,与突厥人私下来往商事,遂借其伯父长孙炽之口,奏与上听。 杨广见疏大怒,令将宇文兄弟擒之,囚数月,后归京师后,下令当斩。宇文化及知机,立于天牢之中传令亲仆,以其于周灭之时,搜得私藏之异宝玉龙子韘(就是扳指。不过这里的玉龙扳子,并非整个就是玉的。而是类似现在的戒指,以象牙或者是犀牛角之类贵重耐磨的东西做了指环,上面镶嵌了一条雕工精美的玉龙做装饰罢了。)、金凤明冠(一顶整个都是由金子打造的冠冕,上面活灵活现地雕了五色凤凰,并以宝石体现凤凰五色之美。凤凰的嘴里,又都各叨了一颗好大的明珠,可以说是当时的国宝了),赠与弟宇文士及与其妇南阳公主。公主进言与帝,保得其命。然活罪不可赦,遂革去一切名号,赐与其父宇文述为奴。 于是宇文化及与唐国公府之怨,日深。 后述公死,上感宇文化及旧日情份,赦其兄弟二人罪,更加赐化及右屯卫将军,智及将作少监,宠爱更盛。唐国公上下皆知此乃杨广疑惧唐国公府之故。日渐不满。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杨广再巡北长城,受始毕可汗之围。时云定兴急召时任副将之唐国公次子世民设计解围。世民遂献计,请始毕可汗之妻,义成公主为上解此围。云定兴采纳此计,命世民前往,然世民经大业九年雁门关一战,已然名昭天下,不得成行。 唐国公府小娘子李秀宁得知,自请易容换装,与夫君柴绍一同,扮作商人,密与义成公主相会。后世民率军易装轻行入深北,骚扰突厥北境,义成公主借机惊动始毕可汗,杨广之围得解。 此功甚卓,然杨广益发为世民之才所忌。加之有宇文化及所献方士进言,道北周年间大方士天机子高徒袁玑曾断李世民为济世安民第一人,方才由元和改名世民之事。 杨广益憎世民,甚至于驳孝恭公主杨淑仪之请,不与世民任何恩赐。又道:“既然济世安民,自当抱了不畏牺牲之念,若是给了恩赐,岂非污了这济世安民之名?” 海内闻之,皆以世民屈。杨广闻此传言,益怒。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杨广以晋阳无守之由,着唐国公李渊往晋阳,任留守一职。旨中特令世民随行,世民妻长孙无忧、妻舅长孙无忌暗患此为杨广陷谋,执意追随至晋阳。长子建成受父命,携唐国公府上下居于河东,密谋起事诸项。 大业十三年二月,马邑校尉刘武周占汾阳宫举兵造反,上怒令唐国公剿之,然私下却另派云定兴监视李渊,且暗下伏手,只待李渊灭了刘武周,便借其不听调遣之名,屠尽李氏一族。 云定兴虽受皇恩,但因多与世民交好,颇有犹豫,此时其身边心腹副将李常,李府五子李智云身边将校出身,素受李氏一门大恩。知此事后,一面安抚云定兴,一面十万火急将密令抄录一份,传与晋阳。 世民接报,阅得其中“李氏一族,尽可为屠,然唯其二媳长孙氏,不可伤之,需得毫发无伤送入宫中,以承天恩”一句时,怒目欲裂,血泪满面。 长孙无忌亦在一旁,阅之大怒,当下便书传长孙一族,言“昏君无道,竟直欲屠尽功臣,掳掠臣妻,天道不容,当诛之。” 时长孙炽病体已弱,然阅密报,依然奋而起之,言“此事必行,否则诸臣难逃昏君屠辱”。乃秘为唐国公府兴事准备。 起事立唐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杨广滞留江都,意以丹阳为都,偏安江东。然诸将皆为西北关中人,见帝不欲返乡,思之心切,密谋叛帝归家。 宇文化及此时亲侍杨广身边,久欲迎杨广幼女孝恭公主而不得,心生怨恨。闻得此事,力劝诸将当行大事。诸人谋定,待机而动。 同年六月,李渊发檄文,怒斥昏君杨广诸行不义,更将其与宇文化及私谋唐国公府、长孙府、高公府等忠臣良士满门屠戳,只为得其女眷之秘函公之于天下,令天下愤。 又以代王仁善,当立新主之令起事兴兵,天下皆感其多年忠心为朝,却受昏君多年掣肘,更兼昏君杨广无道,唐国公李渊有德,故百姓一呼皆应。 当时有人言:国公有令,天下皆从。何人是主,民心自明。 虽大业年间,起事之军多不胜数,然唯有唐国公李渊一支,因深得民心,故一兴之时,便惊动朝野,便是那假言立越王杨侗为帝的洛阳王王世充,也难敌其势。 加之唐国公大旗一扬,长孙氏,高氏等诸多手握重权之良相贵臣皆起而从之,只一月许,大隋江山,便终如地裂般,四分五散。 杨广知悉,惊怒交集,又隐觉身边诸侍已然有反心,心叹大势已去,只怜幼女无辜。于是年七月,密令忠仆将公主易服更钗,只做男装,悄悄送出江都,逃往长安其兄弟代王杨侑处。 临行前杨广握女手泣曰: 朕一生,子女无多,却个个怜爱切心。然仅你一人实难割舍。今之势,朕与皇后恐难得善终,故你自当速至侑处。 孝恭公主泣道:侑处亦有李渊反。 杨广叹道:李贼逆反,然其二子世民性仁善宽容,且与你为兄妹,更兼之其妻长孙氏良厚大度,求之当可保你平安一世。 你又与之深交数年,又多次施恩与他。此子气度不凡,必保你不疑。 言至此,又叹: 父皇一生宏志,自负才高,本当是一代名君。奈何生性**,得罪权臣无数。这倒也罢了,偏生世上又多了一个与父皇一般谋略无双的小子世民。此子又得贤妻长孙氏,兼之妻舅无忌智计无敌。已然隐有龙兴凤起之势。他日若李贼登基,此子必当继承其位,且可称一代明君。 父皇之才虽在其上,然现下无人可用,自然难敌其锋。你为帝女,当莫计一时长短,可委身此子。 日后此子若为父皇所擒,自当网开一面使其为父皇所用,立你为正室,保你一世富贵,更借此子之功,令你享万世良诰(好的诰命夫人)美名。 若父皇败之,则他日此子必当荣登大宝,成一代名君,你自当与那长孙氏一起为妃为后。以你之度,你之姿,你之智,你之才情,再不会受些许苦楚。 孝恭公主泣之再三,不舍慈父。然杨广心意已决,下令忠仆将其打昏,挟出江都。 是年八月,建成世民杀宋老民,破霍邑。杨广身边将士逃之五六,心亦懒之。日常藏剑于胸,以备不测。 九月,世民屯兵阿城,建成驻守霸上。十月,唐国公李渊亲率大军,与二子会师霸上。时传噩耗,左翊卫将军阴世师,听信京兆郡丞骨仪府中方士之言,二人掘唐国公一氏祖坟,杀李渊幼子李智云及一众老幼数十人以断李氏一脉龙气。 众李氏之中,唯万氏如夫人,建成、世民及于雁门关一役中病死之元霸之乳母彭氏,得五公子李智云以身抵挡数十剑,又于临终前以血涂于二媪面上令其装死,兼之智云小侍王德百般拼命相救,得生。 又得阴世师幼女阴月华礼佛日久,不忍老弱受害,特命身边小婢将其二媪匿于长安城中。 世民帐中闻幼弟噩讯,当下委顿于地昏厥不知人事。长孙无忌久唤不起,后以冷水着面,方才惊醒痛哭,郎舅二人相扶痛哭。 悲恸之声,令三军将士闻之心碎。 长孙无忧知五叔智云惨死,痛哭呕血,病倒当场。 建成狂怒,上马欲点兵屠入长安,杀尽阴骨二氏。然为李渊所止。 李渊欲从长计议,然世民与长孙无忌郎舅二人,竟不等军令,自披发散髻,额系素带,着素甲银盔。 无忌亲自点五千军士,令俱于甲外裹孝。 世民高呼幼弟之名,以尉迟敬德为前锋,径自杀至长安城门前。 建成闻讯大惊,急报李渊,并亲点十万军士紧援。 城门前,四子元吉守敌。其向有阴鸷好血、刚猛无敌之名,然见世民奔来时白衣白马尽被敌军之血染成红色,一脸血泪杀意,竟惊至以为杀神降世,跌下马来。 世民率五千孝甲先其父兄杀入城下,虽时隋将极多,然奈何世民报仇心切,浑似不惜命般,加之尉迟乃当世刚猛第一人,又有无忌谋略得当,故三万守城军,竟被五千孝甲杀得片甲不留。 城上守军见世民勇猛,尉迟刚强,竟有一半儿郎吓得逃走,又有一众将官,急令放箭。 尉迟刚强,一杆马槊竟替世民挡下九成箭雨。世民见机,高举巨阙天弓,数箭齐发,箭箭无虚,当下竟仅凭一人之力,射杀城上守军数十名。 李家军受世民二人勇猛之感,应无忌之计,以长箭手暗藏队列于下,步行军士举盾于上,先挡去大半箭雨,而后借敌犹疑之计,长箭手突然跃盾阵而出,一番火箭流矢,城上守军死伤无数。 尉迟见机,发一声喊,率三百军士举重物攻破城门,世民率孝甲军杀入城内。 长安破。 建成援军于片刻之后赶至,从元吉处得知长安已破,忧二弟世民安危,立刻便率亲卫跟上,命大军随后前行,不得扰民。 世民军入城,虽复仇心切,然军士均受无忌严令,不扰平民,直奔阴世师府。 世民入府,阴世师因伴代王杨侑故,未在府中。世民遂屠阴世师长子弘图,次子弘业,三子弘明,四子弘安四将。 无忌更甚,领尉迟戮阴世师孙男十五人,侄辈族丁十八人。府将六十五人。 阴氏满门,除妇女老幼未有一人身死或受辱外,男丁仅余阴世师年三岁之幼子阴弘智。 无忌本欲杀尽阴姓男,然世民闻讯赶来,终究不忍伤及幼小。 兼之得闻阴氏幼女月华救得万氏与彭氏。世民便力夺无忌手中剑,举剑挡尉迟马槊,命扶剑速扶阴氏夫人,携阴月华抱走弘智,躲入内府务必藏过三百日。更言与母子三人道时期不过,必不当将之示于父亲李渊、大哥建成之前,否则他亦难保其母子三人。 无忌见状,大恨,掷剑于地,斥世民妇人之仁。世民不应,只留下部分军士锁阴府大门,不令老幼得出,另命一班军士以身上孝布裹阴氏死者头颅,直奔骨府。 至骨府,骨仪亦不在府中,世民责令军士尽可屠其男子,却不得伤其妇孺,军士得令,进府搜出骨仪年十五之独子骨明忠,斩之。明忠无后,骨氏绝。 正欲前往大内,忽闻骨明忠之妻痛骂一着女衫之怪人,言其害得阴骨二氏绝门。无忌立知此人必是那进谗言杀智云掘李陵之方士,大怒,着军士上前将此人擒下,一问才知原来其本是一江湖术士,混入骨府已有数年。今见事败,知自己若被抓必难逃活命,故卷了金银,抢了几件女衫着上,脸混脂粉,欲逃之夭夭。惜为明忠妻所觉。 明忠妻素恨此人奸佞,见夫家因他之害绝门,不由痛骂出声,以复夫仇。 世民得知大怒,下令军士将其擒拿,不令其死,只待阴世师骨仪灭后,大刑与他。明忠妻闻言,大笑自己大仇得报,旋即起身,撞壁殉夫。军士皆惊其高义,默然。 世民叹息,命尉迟与无忌亲将其夫妇二人收拾尸骨,又责军士觅得良穴,好生安葬不提。 兄弟阋墙一 骨府门外,世民与建成会合,建成见弟,连慰其功。世民亦泣血仇报半,还需得诛阴世师与骨仪方算得报。 建成不言,命素音奉上孝布,亦亲系于额,与世民一同前往大兴殿。 至大兴殿,阴世师骨仪已被捆缚于殿前,原来代王杨侑得知城破,自己恐难逃毒手。正慌急间,幼妹孝恭公主杨淑仪入内,与他定下丢卒保帅之计。且令左右捆了阴世师与骨仪二人,置于殿前,只说其阻挡义军,当诛之。任凭李氏兄弟发落。 世民一见,大骂二人。且亲手将骨仪刺足百剑至其血肉模糊,方解下额头孝巾,蘸其血,哭祭智云。 建成则命军士,将阴世师双手捆缚,系于马后,然后取剑亲刺马臀,痛马惊奔,阴世师防备不及,被拖于地上,血肉磨糊,最后活活拖死。 阴骨二人死,从军士将阴骨二氏之头颅抛掷于地,血流一片。世民又命将阴骨二人尸首挂于城门前示众。建成追令,阴骨二氏头颅亦需挂于城门,以儆效尤。 殿上,众臣见李氏二子凶厉,股栗欲坠,杨侑年幼,更惊昏而倒。 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十六(公元617年12月18日),唐国公遥尊杨广为太上皇,于长安大兴殿内拥立杨侑为帝,改年号义宁。 帝尊李渊为相。封为唐王。一应大小事,均决于唐王李渊。 故妻窦氏,封唐王妃,赐号贵。食邑三万,长女秀宁袭。 长子建成,袭唐王世子,且上令开府治事。 次子世民京兆尹,改封秦国公。 三子元霸,以雁门关之功,追封卫国公。 四子元吉,封齐国公。 五子智云,因以身殉义故,封义国公,后改封楚国公。 婿柴绍,封左羽林卫大将军,掌大内三千羽林卫。 女秀宁,封平阳郡主,赐明秀宫府。另袭母窦氏之食邑。 媳郑氏观音,封世子妃,赐诰命。 媳长孙氏无忧,封一品秦国夫人,赐诰命。 …… 义宁二年三月十日或云十一日夜(即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宇文化及手缢杨广死,诛隋宗室,立秦王浩为帝,西归。 一代帝王杨广,终殁之。 随之而来的,便是五月间,杨侑的禅让,与李唐王朝的兴立。 李渊于太极殿称帝,号大唐,改元武德。尊窦氏为太穆皇后,并立建成为太子,妻郑氏观音为太子妃;次子世民为秦王,妻长孙氏无忧为秦王妃;三子元霸追封卫王;四子元吉为齐王,又赐前朝孝恭公主杨淑仪为齐王妃;五子智云,追为楚王,谥号哀…… 历史的车轮,静静地向前滚动着,诸事诸人诸物,也在静静地发生着变化。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七月初七。 乞巧节。 秦王府中,上上下下,一片忙乱。 原因无他,刚刚于席间时,王妃长孙氏突然昏倒,秦王惊怒,立时便着人传太医前来询脉。谁知一询之下,竟是喜脉,当下乐得秦王高举爱妻,团团直转。却惊得身旁一众人等浑直冒冷汗。 圣上得知自己又喜获爱孙,大加赞赏,更命太子建成与妃郑氏亲自携了礼来,去慰次媳。 建成得知世民有子,亦是欢欣,入得秦王府后,便是好一番赏赐。又拉了世民去饮酒同庆。席间,那尉迟喝得醉了,竟然坦背以舞,直叫人捧腹。建成虽不喜,然世民却道尉迟稚子心性最是可爱,倒也无妨。 内府,太子妃郑氏亦与弟媳二人相谈甚欢,只是无忧察觉,郑氏似有不豫之色,于是借口要身边人去将自己前日所绣素绢整理好,待太子妃起驾时送与她带走,只留花言在身边侍。 见得屋内只剩下花言与自己贴身婢女二人,太子妃这才潸然泪下道:“妹妹,也只有在你这儿,本宫才能说句畅心话儿了。” 无忧大惊,急忙坐起,与她拭泪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有话但可直言。妹妹若能尽绵薄之力,才是福气呢。” 郑氏哭道:“本宫哪里有你这样的好福气,得秦王一世真心相待……” 无忧心下了然:“可是与太子殿下起了些油烟?” “想必妹妹也听说了,前些日子,有人为谋个官职,进了一批前朝官女与太子诸王。秦王府里,自是有妹妹好**,个个乖巧。便是齐王府上,杨妹妹也是管教得当。可本宫……”郑氏哭泣一会儿后,才又道:“可本宫也不知是做了那门子的孽,竟然碰上了一个不受教的。本宫方才教训她几句,太子怜爱她,又将本宫斥责一通……” 看她哭得伤心,无忧一边安慰一边叹道:“这便是大伯的不是了。若说起来,毕竟姐姐是正宫大妻,怎可因为一个前朝女做此事由?姐姐莫哭,且将详细与无忧说来,无忧也好为姐姐分忧。” 于是,郑氏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无忧听。 原来那个前朝女姓张,据说她母亲,与那前朝宣华夫人是同母异父的亲生姐妹,故而此女也是长得风姿动人,非同凡品。本来是被前恭帝(杨侑)看上,欲封其为昭仪的。然国既灭,荣宠自不复存。 其父本为前朝一个堂棣令,连品级也不得的小官儿。现下眼见着李唐日盛,便图谋着能献上爱女,以求个富贵。 谁知,此女一入太子府,便为太子所钟情,有意立其为良娣。太子妃一来不愿此等虎狼女立于己侧分其宠,二来也实在是此女已为前帝所幸,便是要留,也当禀于今上才可行。如今太子这般做为,实在是有私纳前朝女,欺君之嫌。 无忧听后,皱眉道:“姐姐,恕妹妹多嘴,此女父女如此,断不可留于太子府中。日后必生祸端。你莫着急,且等呆会儿太子殿下到时,你我姐妹一同好生相劝才是。” 郑氏喜。 不久,太子与世民兄弟,大笑着走入内府来。 无忧当下不等太子妃开口,便主动提起此事,道:“臣妾无礼,日前听闻太子府上新进一张氏前朝女,方才问了太子妃,却言太子妃欲为太子纳其为良娣。可有此事?” 建成一听,目光微讶地扫过郑氏平静的脸色,道:“确有此事。” 无忧闻言,肃容正色,盈盈下跪,行大礼道:“臣妾斗胆,请太子降欲行干内之大不敬罪于太子妃!” 这话一出口,别说是太子与正欲扶起无忧的世民,便是郑氏也惊得不小。 “你……?”郑氏只当无忧出尔反尔,竟要告自己一个专宠擅妒的罪名。气得指着她,浑身打颤。 建成看了眼气得变色的妻子,这才道:“王妃何出此言?” “殿下,臣妾在家时,时常耳闻,但有良妇,当时时谏夫教子,方为正道。尔今这张氏女既为前朝旧女,依例,理当先行造册送至内,经今上亲阅后,方可上奏请纳。 且依礼,前朝旧女,便纳为宫婢,亦不可高于从三品之位。太子府不同王府,便是现下一个小小良娣,实则也自当为我大唐日后贵淑贤德四妃之首,正二品夫人之位。 太子妃此举,看似为太子纳贤立淑,实则陷殿下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大不敬罪! 臣妾虽素与太子妃交好,然身为臣,断不可容此大逆之事!请太子加罪!” 世民闻言,也是尴尬当场,不知如何是好。郑氏一旁站着,终于明白无忧心思。端的是又惊又喜又感激。然碍于太子与秦王在场,只得继续故做愤怒。 建成听完这席话,看着无忧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伸手扶起她来,笑道:“弟妹快起来罢!你初初有孕,地上又这样凉……” 世民闻言,心下微刺,急忙上前一同扶起爱妻,搂在怀里好生察看,她可有些许伤着。 建成看世民与无忧如此恩爱,心下也是百叶俱全,叹道:“可叹本宫不知珍惜贤妻,却还累得弟妹提醒。罢罢,爱妃。” 郑氏受惊若宠地看着建成伸来的手,迟疑不决,半晌才将手掌放置其上,与夫君交握。 建成叹道:“弟妹,你却冤了你嫂嫂了。在府中,她是一力劝本宫不可纳此女的。然而我也是美色迷了心,竟直把这些忘了。也亏得她,在府外亦是一力为本宫维护脸面……爱妃,苦了你了。” 只这一句,郑氏便如遇甘霖,满眼儿的泪珠盈盈。 然无忧目光只在建成与郑氏脸上扫过一遍,便是心下烦忧。 兄弟阋墙二 是夜,秦王府内室。 世民木然坐于桌前,看着面前酒杯。 无忧睡起,披衣而至,看他穿得单薄,又取了件大氅与夫君披上,才道:“凤郎有心事?” 世民转眼,看了看她,直道:“无忧,我不喜欢大哥看你的眼神。” 无忧垂睫,复而扬起:“大哥不会做那种事的。放心。” 世民不语,只将无忧紧紧拥入怀中,呓道:“无忧,大哥为何要这样呢?原本该属于我的太子之位,我听父皇的话,让了。原本属于我们二人的无忧日子,我听父皇的话,为了大哥未来的江山,丢了。可他现在……” “他不会。放心。”无忧坚定道:“因为,他是疼爱你的。” “是吗?” 世民闷闷不乐地趴在她肩膀,似个孩子一般不开心:“可是,我前两日才听说,他曾经骂过大嫂,说她没有为后之相。还说如果她有你之一二,便再不会让他担心……无忧。我担心,大哥他一直把那个史世令的话,记了在心里呢!” 无忧心口猛然一沉,强笑道:“凤郎,你真是个傻子。大哥现在已是太子,又怎会不明白,这谁当皇后,谁不当皇后,全是他的主意呢?再者,咱们都知道,当年那史世令,根本就是杨广派来构陷我们的小人。所说的话,又怎么可信呢?” 世民被她劝得松了心,慢慢起身,笑道:“正是,是我太多心了。大哥从小便最疼我,再不会做如此想的。不过……” 他面色又有忧虑:“说起史世令事,我倒想起那个尹嫣紫来。无忧,你可记得此女。” 无忧眼前,立刻闪过一个娇艳无匹,神情高傲的女子来:“记得,不是齐王那里的大婢么?” “哼,元吉这小子,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然偷偷摸摸地把这个女人,献给父皇了!今天早朝时,听闻父皇已经以她有孕之由,将这个女人封了婕妤了!” 无忧只觉心口猛然一冷:“可是此女是……” “是啊,你我知道,大哥也知道,此女本是杨广身边的人。可是那又如何?父皇看来,杨广已死,一个女人,又能兴起什么风浪?何况,她又怀了父皇的子嗣。” 世民冷笑:“不过也罢,这般虚华善变的女子,便是有几分智计,终究也不过是个狐鼠之辈。不来招惹我,便由她在父皇那里,过几天安生日子罢!” 无忧叹息,重重点头。 心下却已然定了主意,明日,是该与齐王妃见个面了。 不止一次,淑仪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见了这个女子,该做何言语,行何态度。 然而今日得见之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竟对她,生不出任何怨恨来。 齐王府后花园中,齐王妃淑仪为主,秦王妃无忧为客,两妯娌,面面而坐。 淑仪微微沉吟,挥手退去了身边众多侍从,只留身边近侍青玄做伴。无忧见状,也命一干人各自寻去处,只留花言随侍。 半晌无语。 淑仪揣测着她的来意。许久,才道:“妹妹久慕姐姐盛名,今日得见,幸甚之至。” “哪里,无忧得见妹妹,才是平生幸事。”无忧笑道:“不过可惜,咱们妯娌俩,见得不多。” “虽不常见面,却心意相通,这便可了。”淑仪笑。 无忧点头:“正是。” 又是好一会儿无语,淑仪终于主动开口道:“姐姐此来,可是为那尹氏之事?” 尹氏? 无忧挑眉,端起茶杯轻品:“原来,妹妹对此女,并不喜爱。” “那凤翎簪花赐了给她,真是糟蹋了东西。”淑仪挑眉之间,竟恍然如幼年时,端坐凤驾上的模样。 无忧含笑:“妹妹果然不愧是天生贵胄。好眼力。” 淑仪淡笑:“前朝往事不可追,现下,本宫只是齐王妃罢了。至于识得那凤翎簪花,无非是因为,当初世民哥哥打造此物时,正是向本宫寻了昔年皇祖母(独孤皇后)得赐于皇祖父的一枚凤翎花络,才命匠人依样制作的。” 无忧点头:“我便觉得奇怪,夫君那般直性儿,怎么能制得如此精巧华丽之物。原来大有来头。” 淑仪不语,只品茶,复又道:“姐姐似乎很关注此女。为何?” 无忧直视于她,道:“妹妹,恕姐姐直言。姐姐身在国公府时,便已知妹妹于夫君,多加照顾,更知妹妹心意。然终究天意弄人,姐姐虽然有心倾慕妹妹,终不可得。故而,姐姐但请妹妹,日后还要念在当年情分上,务必莫断了我等情分。言至于此,姐姐告辞。” 无忧起身,缓缓而行。淑仪也不应,只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起身泣道:“若不是你,他的妻子本该是我!” 无忧停步,转身,看着她:“公主,且容无忧这么唤你一声罢!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便是没有无忧,你也是嫁不了凤郎的。只因你的父亲,从登基为帝那一刻起,便已决意将李氏一族连根拔起。” 淑仪泪如雨下:“可是……可是……” “公主,您若真心对待凤郎,那就请你务必保下凤郎,切莫再做那糊涂事了。现在,凤郎之性命,已如风中飘摇之烛火。一切,只看你如何为事了。” 无忧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走。长长的丝绸曳尾,冰冷地滑过路边一枝生得极低的牡丹花。终究,将其压至伏地不起。 是夜,齐王府。 元吉站在后花园里,痴痴看着齐王妃杨淑仪独居的那幢小楼上灯火。身后站着的,却是白日里,淑仪与无忧见面时,淑仪身边的一名随侍。 “就只有这些了吗?”元吉轻问。 随侍颔首,道:“王妃娘娘只说了这些。” “以后好好照顾着娘娘,别叫她再见那些令她伤心的人。” “是。” “下去罢!” “是。” …… 元吉站在后花园中。看着淑仪窗口的灯光,终于熄灭。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只有你死……二哥。 只有你死,我们兄弟,才都能平安。 武德二年,庆春大典。承乾殿内。 原本应当是一片欢语笙歌的,然而此刻,却俱是一片慌乱。 只是,却是喜悦的慌乱。 因为秦王妃长孙氏,为今上公公李渊,夫君秦王李世民,诞下了一名皇子。 世民此刻,远征在外,公公李渊得知大喜,亲幸承乾殿,并把这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命名为承乾。 消息传到正在平定祝山海之乱的建成耳朵里,他只觉得心下一沉:承乾…… 是要让这孩子,承继乾坤么? 他的心底,一阵阵悲凉。 身后,四弟元吉看着大哥,轻轻地道:“大哥,父皇此意,再明显不过了。你必须有所动作。否则……” 建成摇头,道:“不会。便是父皇有此心,世民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年幼的,小小的,总是吵着要自己抱的小人儿来:“他不会。” “他不会?他不会,又怎会纳了人称有中宫之德的长孙氏为妻?”元吉急了。 “那是自幼订下的亲事,怎么怪得他!”建成怒斥,眼前小人儿一晃而过,又出现一道曼妙清丽的身影。 “大哥!” 元吉无奈低叹,心里却在笑:他会的。你也会的。你们一定会的。 玄武之变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秦王妃再生子泰。上悦之,着继卫王玄霸之后,世民称殊荣。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上令,以燕宝寿之女燕氏为秦王贵人。因秦王远征,王妃长孙氏代迎之。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元吉诞子,上携世民同幸其府。元吉私纳宇文宝于室,欲刺世民。建成阻,未果。然事后败迹,为长孙无忌知。世民忧。 同年,太子建成阴有谋意,上知,怒囚于帐。后以元吉、尹德妃、张婕妤之同感其恩,多方劝诫,得轻罪之。 建成归京,元吉着一侍卫假称世民党,告之此番事败,皆因世民。建成大怒,然终不允元吉杀世民之语。元吉大恨:“为兄计耳,于我何有?” 武德八年,经窦、杜、房、张等事,世民渐起防备之心,日夜银针随身,刀剑不离。亦嘱妻无忧,片刻不能去。是年,平阳昭公主逝,无忧前往哭,返时,遇齐王府兵欲行不轨事,无忧受惊。齐王妃至,大怒,命左右斩众獠。更脱簪戴罪。无忧亲扶,且慰之。齐王闻之,益怒世民。世民亦怒元吉。后建成从中调旋,于太子府宴酒二弟。以求和睦。然元吉阴于世民酒中置毒,使其心痛不止。归府后吐血逾升,幸得上携太医亲至调养,终保其命。无忧泣伏于地,谢上恩。 次日,秦王妃长孙氏亲盛装入内,谢上恩,并献诸宝与尹张等人,谢其日常教导之礼。又往万氏处,品茶详述当年情。万氏深感其孝敬恭厚,乃进言于上曰:“众妇之中,唯此女可言端庄孝厚、才德具备也。当不欲之哀苦。” 上深以为然,遂召建成元吉见,道:“世民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 后万妃更言:“若保秦王,则不如赐于东都。” 上以为然,命世民入内,欲以东都与之。世民感念父恩,不愿久离。上慰之,世民允。然建成闻言,急劝不可。终不成行。 后,世民与建成元吉,日发交恶。东西两宫处处有隔。三子如箭在弦,立破只一时而已。 武德九年初,世民得太子府中侍婢报,言建成曾于私下叹今上不明,当日竟将命定中宫之女适于世民。言辞之间,似有恨意。世民大怒。 武德九年五月末,万妃因闻尹张二妃私藏贡品事,着贴身侍婢暗查尹氏张氏之宫中事,不意竟得其与太子建成欲谋世民之私信,与元吉**后内之物证。 大惊,密着秦王妃入内议事。秦王妃请万妃告上。然万妃温厚,终不应。秦王妃乃归府,将此事告知秦王。 世民大惊,适次月初太白星现,百官惶然,傅奕密报高祖,言之秦王当为继储。高祖乃召世民入,示之。 世民泣,请高祖务以此为念,道:“世民未成储,已然欲杀之。如今太白星现,兄长岂能容我?” 高祖大惊,问之,世民始将尹张二妃与建成私通密议,欲杀己之事告之与高祖,又将元吉多年秽乱**之事一并揭发。高祖惊怒,言世民当早报。然终不忍怀疑,道待问过万妃后,再做打算。 世民退出。 不意父子之言,为张氏身边近侍得知,急报张氏。张氏大惊,乃召尹氏、元吉、建成密议,欲除世民而逼宫。 四人定议,却不知宫北玄武门禁卫总领常何实为世民亲信。事露于世民知。世民仍不决,长孙无忌怒以其妹秦王妃与诸子之命斥之,道:“如你死,无忧何生?承乾、泰儿何如?燕氏何如?阴氏何如?宽儿诸子女更不待言!” 世民决意起事。 是年六月初四庚申日(公元626年7月2日),唐高祖李渊次子秦王,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宇文士及、高士廉、侯君集、程知节、秦琼、段志玄、屈突通、张士贵、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李孟尝诸将整兵待入。秦王妃闻知,亲着朝服至诸将士前,以平昭阳公主昔年所赠之刃为誓:如事不成,当以其身殉义。如事成,将以身保诸将一世无忧。 诸将感王妃豪情,誓除建成元吉。 玄武门,建成元吉知事不察,急欲走,然世民已至,连唤数声后,元吉先取箭射之,因弦未满而不中。世民取弓,待射元吉,元吉惊逃至建成身后,世民箭已发,建成难逃,死时犹望元吉。 见建成已死,元吉欲逃,然不成,忽世民马惊,世民落,元吉取弓欲绞杀世民,为尉迟救,元吉奔逃欲入武德殿求高祖庇,终为尉迟所杀。 世民又诛建成元吉诸子,建成元吉终身死后绝。 ……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公元626年7月5日),立秦王世民为太子,长孙氏为太子妃。长孙氏得封后,即刻奏请高祖,摒左右,请万妃宇文氏昭仪,以言家事。 高祖准,太极殿中只留高祖、万氏、宇文氏、太子世民、太子妃长孙氏诸人,密议。 不时,殿外只闻高祖恨声连连,斥骂尹德妃张婕妤二氏之声。 旋即宫门开,万氏宇文氏出,径往尹张二氏处行,半日不见出。 是夜,尹张二氏皆再不见踪迹。 宫中盛传,高祖怒二妇**后内,谋害诸子。本欲昭告天下以车裂刀剐之刑杀之。然事关皇室,故纳太子妃长孙氏之言,着万贵妃宇文昭仪密除之,尸首弃于宫后。 唯尹氏幼子因受太子夫妇力荐得保留性命。 次日,万贵妃又携宇文昭仪着**诸氏会,以尹张二氏之事严加申斥,其余与诸皇子私交者,皆股栗难行。是夜,高祖莫、孙、崔三嫔,与鲁、杨二才人,宫妇张氏等,皆私至万氏宇文氏处哭求,只言未曾与宫外有私,仅图钱财等。万氏慈悯,宇文氏温厚,乃应之,不发其罪。 六月十二,高祖命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长孙无忌杜如晦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右庶子,同助太子世民。 世民力排无忌异,收魏征。 七月初三,秦琼左武卫大将军,程知节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右武候大将军。 武德九年八月初九甲子日(公元626年9月4日),太子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即皇帝位,是为唐太宗,并大赦天下。 是年十月初一丙辰日(公元626年10月26日),太宗下诏,追封太子皇兄建成为息王,谥号为隐,是为息隐王。 皇弟齐王元吉海陵郡王,谥号为剌,是为海陵剌王。 且亲与皇后长孙氏并劳,亲以皇礼重葬。 安葬那日,太宗在宜秋门大哭,悲恸难当。 谏议大夫魏徵、王圭两人上表请求陪灵至葬地。太宗应,令原东宫齐王府幕僚属官皆同行。 次年正月初一乙酉日(公元627年1月23日),太宗下诏,改元贞观。并大行封赏前朝后廷。 封韦氏女珪为贵妃,其堂妹尼子为昭容。二人同赐一宫,以示亲厚。 阴氏女月华为淑妃,赐宫室。 燕氏女丽容为贤妃,赐宫室。 杨氏女玉婉为德妃,赐宫室。 另有其余诸妃,均得封赐。众妃拜服,皆以后长孙氏为表。 …… 神仙娘娘 贞观元年,正月十五。长安,太极宫外。 一辆粼粼而行的马车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身着朝服,满面春风的贵妇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这女孩儿长得粉妆玉琢,虽然年幼,却已然可见其风仪无双,日后必是倾城之姿。 尤其她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兼之眉长几入鬓,望之英气焕发,天真可怜。 贵妇慢慢行至宫门口,递了腰牌上前。片刻,便有宫中女官匆匆而来,迎了她,入得宫内,只见一路花好水明。喜得贵妇怀中的小女孩儿直拍手叫好,还欲伸手去摸那花树。唬得贵妇忙忙地吓了她。 可这孩子倒也有趣,只是朝着母亲笑。旁边女官看了,直笑道:“真个是有趣至极的孩子。再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丫头了。” 贵妇敛眉道:“小女年幼不懂事,还望着官人莫见怪才是。” 女官见她如此有礼,也笑道:“武夫人哪里话?咱们娘娘与您可是堂姐妹,今番得封,又有武夫人前来贺喜,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一路行走,来到了宫内永巷南侧,又是几转,终至了当今陛下之贤妃燕氏所居住的百福殿。 “阿娘,这是哪儿?”小女孩看着面前这座宏丽的大厦,讶道:“是天宫么?” 闻得小女儿言,周围诸人全部都笑了,连刚从宫内走出,本欲去向皇后请安,却意外迎接堂妹的燕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这是天宫,那便是天宫啦!” 贵妇见到燕妃,慌忙下拜,却被燕妃令人扶起,执手笑道:“姐姐这可是不对了。宫外,咱们有君臣之礼在,可宫内没人的地儿,咱们便是自家姐妹,再别多礼了。” 贵妇——即是当朝新任利州都督武士彟之继室杨氏,燕妃堂姐,人号玉牡丹子的杨达之女。燕妃亲厚如此,杨氏也不便再多谦。便命怀中幼女速向娘娘请安。 燕妃似是很喜欢这个幼小的孩子,便命宫婢取了许多点心玩物与她,又问:“你告诉姨娘,唤作什么?” 小丫头看到吃食如此之多,心里直爱极了这位长得极美又和气的姨娘,便牙牙道:“小女昭,字如意。 阿兄阿姐说我爱赖娘亲是个小媚子,就都唤我媚娘儿……” “媚娘儿……”燕妃闻言微愕,然而扫了眼面色微红的杨氏,颔首不语,又道:“那媚娘,姨娘要去看一位仙女娘娘,你要不要去看啊?” “要!” 于是,女官在前,燕妃携了欣喜若狂的杨氏,抱了武昭在后,一行人迤迤向甘露殿,长孙皇后寝殿而去。 至甘露殿正门,通报之后,便有女官花言带着一众侍女太监,亲迎而出。 燕妃感皇后大德,先率一众人等于殿外行叩拜大礼,方才入内。 殿内,长孙无忧正手捧书卷,端坐于正席上。燕妃与杨氏入内,正欲行大礼,便得免。杨氏心下暗叹:这贤后之名,果非虚传,心下暗喜。 无忧一眼便看到了正好奇四处打量的小女儿媚娘,笑道:“素闻武公次女虽则年幼却容貌殊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却不知如何称呼呀?”最后一句,却是笑眯眯地看着武昭发问。 武昭看到这位神仙样的娘娘,直当自己花了眼,听得神仙娘娘问话,又揉眼又拉耳朵,肯定是向自己发问,逗乐了一众人之后,才满心欢喜地大声将自己名讳又报了一遍。 听闻这小小娃儿叫自己媚娘,除无忧外,殿中诸人皆愕然如燕妃。燕妃在一边,也觉不自在,正欲开口圆场,却闻无忧道: “好名字!女儿家妩媚温柔兼具,才能嫁个好贵婿。 武夫人,日后这媚娘儿若及笄,本宫为她指房好亲事如何?” 杨氏本羞得脸红,听得此语,当下感激不胜,俯身谢恩。 无忧对这孩子越看越爱,于是便着身边**云英,去取了日前太宗所赏的雕金菊花镯子来,赐她为礼。 杨氏闻言再三谢过不提,那武昭却是做了件让人颇为意外之事: **将镯子奉于她面前时,只看了一眼她便摇首死活不接。甚至还哭将起来。急得杨氏一头大汗,倒是燕妃素知皇后仁慈,尤其喜爱武昭这般的聪慧幼女。故而虽不安,却也不动声色。 无忧大奇道:“媚娘何事哭泣?不喜么?” 武昭泣道:“神仙娘娘不喜欢媚娘啊……为什么要把不喜之物给媚娘……” 燕妃惊,杨氏当下便喝斥媚娘,又欲请罪被无忧止。 无忧奇道:“媚娘,你为何说此为本宫不喜之物?” “因为神仙娘娘身上都是画满了牡丹的……” 无忧失笑,伸手将武昭抱入怀中,笑点其鼻道:“你这鬼精灵的丫头……本宫是皇后,虽生**菊,然后服之上须绣花中之王牡丹…… 此事天下皆知,也只有你这小丫头当本宫不喜欢菊花了……” 武昭闻言,才慢慢停止哭泣,破涕为笑,将自己小脸贴于无忧面上,以示亲近。 后妃臣妇言谈一会儿,杨氏看再无机会,便只得起身,携了武昭告退。无忧又命宫人拿了许多吃食与玩物与武昭。谁知武昭不从,无忧又问,武昭才道想要无忧手中之卷。无忧大喜,问杨氏武昭平素是否喜读。 虽然武昭今岁仅三,莫说是书本,便是字也不曾识得,然杨氏为讨无忧喜,便道自家女儿生性淘气,却对书本情有独钟,近日里更缠着其父要识字云云…… 无忧虽知她此言矫饰过多,然观武昭得自己手中之卷后,竟果真似模似样地阅之,且颇为痴迷——浑不顾自己根本大字不识一个。 无忧心喜,又见杨氏浮薄。知此女若是长久依杨氏,只怕毁之,心下不忍,便道此女若果然书史通透,倒是将来或可为贵妻。 杨氏闻言大喜,直道回府后便与之寻了夫子教书。又是唠叨好一番之后,才行告退。走时,武昭不舍无忧,直从母亲怀中伸出手来,向着无忧方向哭求抱抚,也惹得无忧与燕妃心下好生不忍。 待得杨氏离开,燕妃才愧道:“教娘娘看笑话了。” 无忧摇头,叹道:“这杨氏……唉!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但愿本宫一番言语,能为她挣些好教养。可惜了那样一个姿智两者皆难一见的丫头。 若其母是为妹妹一般温厚沉稳的人儿,只怕将来便是入得宫来,与几位皇子为个正妃,也是当得起的。” 燕妃口称谢,然后才道:“妹妹这位堂姐,的确是有些太不知事。陛下已然封了其夫为利州都督,却教她生出些妄想,欲得夫人之位了。妹妹本不欲见她,奈何武公于我大唐有功,不见不宜。” 无忧摇头:“罢了,她以四十之龄再适于武氏,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有个封号,自然也是过得舒心些。况且那孩子的确无辜。明日本宫便面见陛下,请他待机,与武公一个封号罢!” 燕妃谢过,又道:“此是一事,妹妹另有一事,需请娘娘决下。” “你我姐妹,但说无妨。” “那杨氏……淑仪,昨日又受陛下临幸。” “她本是陛下多年旧人,后又不幸入了巢刺王府,一生不豫。陛下多多宠爱她一些,也算是与她一些希望吧!否则她必会如刚入宫那般,整日里只望着武德殿发呆了。若是再做出些傻事来,陛下贤名有损,便不欲为我等姐妹所见了。” “娘娘说得有理,只是那杨氏无封无号,陛下既要安众臣之心,当与个封号才是。” “嗯,妹妹说的有理。本宫自会回明陛下,给淑仪妹妹一个封号。” 喜得爱子 贞观元年六月,太宗纳长孙后谏,立杨氏故女杨淑仪为妃,无封,先赐神龙殿,长孙无忌等均上旨劝戒。太宗纳之,改赐新建宫室一处,并命为锦绣殿。 是夜,太宗点杨妃侍。然夜半,即带了随身多年的太监王德,离了锦绣殿,前往甘露殿而来。 长孙皇后尚未睡下,只痴痴地看着面前一对红烛流泪。忽闻得夫君到了。急忙拭泪,重整笑颜,迎接夫君。 然礼尚未成,便被太宗一抱入怀,挥退诸侍,径自入内。 半晌之后,云鬓微乱,倚于太宗胸前道:“凤郎实在不该来的。今夜,可是淑仪妹妹的大喜之日。” “你也说了,是她的大喜之日,朕既不喜,又何须定要守着她?”太宗木着张脸道。 “陛下?”长孙吃惊地抬起头,却被太宗骂道:“你何时也学过了那些不成器的称呼?” 长孙只得乖乖改口:“凤郎?” 太宗转怒为喜,又搂紧了爱妻,这才道:“她太不知足了。当年,朕未杀她,已是对她网开一面。” 长孙沉吟半晌,才道:“虽说当年内外盛传,是她有心为后,才逼得四弟反。可是……这样的流言,凤郎当知,在这皇家之中,从来不缺。” 太宗冷笑道:“是或不是,一看便知。如果不是她,当年那些齐王府的畜牲们,又如何将你的行踪摸得如此之透?又如何她便那般巧合,正在关头上出现,救了你?哼!这般小伎俩,莫说是朕,便是承乾儿这等孩子,也能看得透!” 长孙不语,只沉默。 良久,太宗才又叹:“原本朕并非想如此待她,也曾想过她多少也算是真心待朕。可只要一想到当年之事,便……” 长孙再不说话,只搂紧了太宗腰。 半晌,太宗才再道:“若非怕那些曾为前朝所用的能臣们忧心朕欲杀尽前朝宗室,朕断不会允她入宫!” 长孙似是极疲惫,只搂紧了他道:“凤郎,她爱你,爱逾自己性命。这便是臣妾接她入宫的理由。” “……天下间,也只有朕的无忧,会傻到这般地步,将自己的夫君,拱手让人。”太宗良久,方才轻叹。 …… 许久之后,太宗沉沉睡去,长孙却是一脸宁静,看着殿外夜色,眼中含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 贞观元年十月初九,太宗观长孙皇后亲蚕之时,皇后忽然体力不支,脸色苍白,太宗大惊,急亲抱之入甘露殿,着太医入内。 太医入,诊脉,得喜。太宗喜之不胜。适逢岭南之患无兵而平,更悦,遂赐皇后腹中子曰:“此儿如为子,当名治;如为女,当名宁。” 皇后笑太宗:“再未见如此急阿父。” 皇后既孕,不能长理宫事,便着四妃理内,且更着意杨妃淑仪从旁助。杨妃感恩不止。 贞观二年六月十五庚寅日晨,辰时,太宗正与百官议政于太极殿,突闻内侍总管王德喜奔于内,高呼万岁道: “万岁万喜!万岁万喜!皇后再产一子!万岁万喜!” 太宗闻言大喜,百官素慕长孙后贤明恩惠,房玄龄杜如晦魏征三臣首起,长孙无忌从之,群臣起而手执玉圭礼东宫向,以为贺。 太宗更悦,着令天下同日诞者赐食。且当庭以皇子治名,宣告天下大赦。 是夜,太宗驾临,看望自己刚刚得到的小儿子。 他刚入府内,便见自己的乳娘彭氏轻轻地从内室走出。见他来,急忙唤他小声些,说小皇子刚刚睡着。 太宗先谢了乳娘亲自照顾妻子的恩情,又着王德传令身边的侍监们不得大声喧哗扰了娘娘休息,自己却慢慢地走向那重重帐帘之后。 被烛光映得满室明亮的内室正中,一张巨大的龙凤绣床上,产后体虚,面色微白的妻子,正满面爱意地轻轻拍抚着幼子,口中哼着一首动人的童谣。见他来了,只灿然一笑,道:“可不忙了?” 太宗就着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惊了睡得甜香的孩子,目光直盯着孩子那张小脸儿道:“奇怪,这小子怎么长得似足了你?真是……浑不似乾儿与青雀一般结实粗壮。”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抚幼儿雪白,粉嫩的小脸,一时惊奇,瞪大了眼看着妻子道:“他怎地这般软?!” 长孙后忍不住失笑,轻轻打开丈夫手背:“既嫌孩子过于娇贵,那便别碰罢。” 太宗不满:“朕何时嫌过?浑是你说的。”一边说,一边只拿了手背,仿佛轻触珍宝似地擦了擦小儿子嘴边,睡得流出的口涎。又笑道:“这点倒是似朕,睡起来,浑不管天地如何了。” 这下子,莫说是长孙后,便是女官花言等人,也是强忍笑意。 太宗看爱妻被逗乐,自己也如赤子一般,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长孙后才道:“罢了,凤郎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今日看在孩子面上,再不驳凤郎是了。” 太宗露齿一笑,尔后小心道:“恪儿之事……无忧可否原谅为夫?” 此言一出,长孙后再不语,半晌才叹道:“凤郎,无忧在凤郎心中,是一个擅妒女子么?莫说无忧怜淑仪妹妹身世凄凉,怜她对凤郎一片真心。便是并非如此,恪儿既为凤郎子,也便是无忧之子。无忧如何能将其置于宫外?任凤郎骨血漂泊?” 太宗低头,好半晌才道:“当年,朕……” 长孙后伸手,捂住太宗之口,道:“当年之事,凤郎当知无忧早已知晓。人此一生,皆有不得已之时之事。莫再提了。凤郎,凤郎当知,若无忧不喜此事,当年淑仪妹妹携恪儿入宫之时,无忧便定告知与凤郎知晓的。” 太宗闻言,微笑,又道:“还有一事,朕想着,治儿已有名有字,可咱们平时,总不能直唤他名字?” 长孙后笑,起身招侍女近前,命其取笔墨来,然后俏对夫君笑道:“那,不如凤郎与无忧一起,各自书下心定之小字,且看是否相合?” 太宗笑道:“就是你精怪。”允。 很快,夫妇二人便书下小字,各自展开。结果,都是“稚奴”二字。王德在旁,猛可里见此二字,眼圈儿刹那便红了。不由想起当年,那个最不喜别人唤自己智云,却独爱稚诠之名的天真少年。 “原来你也念着五弟呢。”太宗感伤,轻抚刚刚被定下小字的稚奴之面:“也难怪,这孩子长得五分似你,却有足五分,与五弟一样,似极了母亲(窦夫人)。” 长孙后眼眶微红,含泪笑道:“凤郎可知,无忧一生,不愿看凤郎多造杀劫。可是那日,无忧闻得凤郎斩杀了阴骨二人,为五叔报了仇,有多开心……” 眼眶一红,泪水顺流,太宗亦难忍思念,抱住妻子在怀,默默追思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 王德再也忍不住,转身过去,轻轻拭泪。 次月,皇子治满月礼,太宗大兴酒宴,招待百官,外朝贺使。这一次,连每次都会劝谏夫君不要浪费的长孙后也没有阻止。 因为她自己也爱这个孩子。说不出的爱。 说起来,她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儿子,可是前两个儿子无论是出生还是日后,总是被这**斗算,皇位储位废立牵扯太深。 她爱承乾,也爱青雀,可是却都不如稚奴这般,怜爱更深。 或许,是因为稚奴出生的时机吧?至少自己无需再时时担忧,会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把她与凤郎分离了去。 或许,也因为稚奴的容貌吧?承乾青雀,都是颇肖其父,但稚奴更多地承继了自己喜爱或者尊重,或者一直怀念着的人们的样子。 比如酷似慈爱如生母的婆婆窦后的脸儿,以及刚出生便浓密厚实的黑发(传说窦氏先天胎发便很乌黑亮丽,三岁时发长等身);比如谦和有礼,温厚内敛的唇颌,可不正如那个她视为亲弟般爱护着的,直脱了公公年轻时模子的小叔智云…… 又比如…… 忽然,她淡笑一声,摇头叹息: 原来是如此啊!原来是如此啊! 什么肖母肖叔肖公公……其实说到了底,这孩子,长得最似的,还是他的父亲。 可不是吗? 若只看五官,只看那微微上勾的凤眼角儿……与那年唐国公后花园中,初见的那个从树上翩然而落的少年世民,又有何处不同? 只是,因承继了自己雪白的肤色,兼之毛发乌黑顺亮了些,便很容易教人觉得,这孩子长得与他那个因长年沙场征战,生性不拘小节而显得肤色深黝,须发微黄而干的父亲,大不一样了。 原来…… 她爱这孩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他,是这三个孩子里,最像最像他父亲的那一个。 无忧笑开来,有些伤感,却也心满意足地紧紧抱住了稚奴。 处处营计一 是啊……最宠爱的孩子…… 无忧紧紧地搂住了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现下正身在两仪殿的珠帘后。帘外,则是丈夫正在招待文武百官,以示亲昵。 她其实是厌烦这样的宴会的,真心厌烦。 只因从她六岁起,那场宴会上,父亲将她如示异宝般地置于席间任人品评,带来了这前十几年的忧思惊恐,日夜不宁后,她便深深厌烦这种人与人之间互相讨好拉拢,看似欢欣,却实则暗流汹涌的场合。 凤郎知她,所以才借口皇后贤德,不喜浪费,硬是违了他喜爱热闹的天性,极少做此类酒宴。——讽刺的是,这倒为她又博了一项贤德明后的美名。 这名与她,再无紧要。只要凤郎高兴就好。 所以,她才在每每需要的时候,按下了心中的厌烦,亲自来参加这类酒会。 而且…… 她的目光扫向身边的花言。花言知机,轻轻颌首,悄悄地出了帘阁,向着外面百官席中,离太宗最近的那位朱袍大人走去。 无忧毫无笑意地微勾红唇,眼神一片清冷:今日,她来这里,还有一件异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片刻后,早抱着孩子借了不胜酒力的借口,候在两仪殿内小园中等着的无忧,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哥哥,同样借口更衣,才被太宗与一众老臣放出的长孙无忌。 “皇后娘娘,不知召臣前来,有何事相商?”虽然面前依然是那个自己最亲最爱,亲自抚养长大的小妹妹,很想再唤她一声小名观音婢…… 可无忌终究还是知礼的。 “哥哥,现下已无外人,况且便是凤郎,也常常与无忧说过,哥哥与他人不同,不必繁礼的。”无忧笑道。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臣为臣,君为君,方为治世。虽陛下亲厚,礼不可废。”无忌笑着说——当然,他知道妹妹妹夫如何尊重他。但是……他为群臣之首,怎么能不做此表率? “哥哥……好,哥哥果然是陛下最忠之臣。既然如此,无忧也不多作他语。无忧在此,以妹名请,请哥哥明日早朝,向陛下辞相位。哥哥可愿意?” 无忧说完,无忌瞠目。 良久,无忌才道:“是因为前日有人秘奏为兄权宠过盛之事,令娘娘烦忧了吧?” 无忧轻抚怀中治儿道:“兄长既然知晓,便不必无忧多言。” 无忌垂首,半晌才起道:“为兄只一事不明。此事为娘娘所忧,或……本为陛下所忧?” 无忧笑道:“兄长,无忧适凤郎前夜,兄长曾言道:此一去,无忧固姓氏未改,则当知自己已为李氏中人。一言一行,一思一虑,皆应以李氏为要。便是他日李氏长孙二姓有结,无忧亦当以李氏自居。” 无忌叹息:“想来也不是他。那样的心性儿,再也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无忧垂头,道:“自古以来,功成则臣死者无数。然凤郎终究不是这等人。此其一;凤郎天性如赤子,虽每以奇计伟略惊世人,然仔细想来,不过是世人但以为之,他却必驳了诸般困囿,直达人心,以光明直简之计,敌阴阳曲复之谋,光明之下,阴晦难存,此其二。故而凤郎之位,来得理所应当,海内必皆臣服。 然既臣服,自便有人欲于凤郎之前,争一时长短,较一刻高下。” 无忌视无忧良久,才笑道:“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未曾变过。说来说去,娘娘只是担心为兄终将木秀于林风毁之罢了……好,好……为兄应你。可娘娘也需得应为兄一事。” 无忧奇道:“何事?” “娘娘需力谏陛下,将为兄之职易之。” “兄长……” “唯有如此,我兄妹二人,方可于这暗流汹涌之中,久立不倒。也唯有如此,妹妹,”无忌恳切道:“妹妹心心念念的凤郎,才会敬你重你一世,才会将你所生之子爱逾性命。” 无忧灿然:“兄长多虑了,便是不如此做,凤郎也不会不爱惜他们的。承乾青雀自不必说,便是这稚奴……只怕将来也是宠冠诸兄弟呢!” 无忌大奇,道:“何故?” “兄长,可知稚奴乳名来处?”无忧淡笑。 无忌略做思虑,便即瞪视双目,前趋几步,仔细看那襁褓之中李治的模样。 越看越希奇,越看越惊奇,半晌才叹道:“罢了罢了,为兄竟是多虑了……连上天也要保佑吾妹,一生荣冠**,独得君心啊!” 无忧但笑不语。 又良久,无忌才道:“虽然如此,但为兄之议,还请娘娘务必准行。” 无忧厌道:“非得如此么?名大,终虚。” 无忌摇头:“并非只为名故。娘娘,为兄知娘娘自幼便为事不欲为人知。 然陛下心性光明正大。如娘娘心思不欲为陛下知,则日后若经他人告知陛下,虽陛下必感念娘娘贤德,然只怕终将引起夫妻油烟。此其一。 其二者,虽兄亦不愿木秀于林,然更不愿陛下与娘娘身边,有这等小人,时刻计算。故而娘娘此行,一来如陛下一般,以光明之计退阴晦之谋,二来,亦可使那起子小子现形,陛下与娘娘,才好防备一二。这等小人若容其于世,那今日可算计得咱们三人,他日,又何尝不能算计于太子诸王呢?” 无忧点头,叹道:“只是如此一来,便需得陛下知了。无忧实在不愿费这等心思。” 无忌刚欲言,耳际一动,目光轻扫花丛中,随即大笑道:“何需娘娘费神?陛下已然至此,即有陛下与为兄在此,再不使娘娘烦忧。” 此言一出,无忧一惊,却远远看得太宗背负双手,面有怒色前来。 无忧心一惊,然始终不伏礼。心下更是委屈。 太宗立于长孙后面前时,长孙后更不参拜,唯长孙无忌一人参礼,于是惊得一众下婢慌忙上来行礼,花言更欲扶了无忧行礼。谁知无忧不但不动,更满面怒色,转身径直抱了幼子欲离去。 众婢侍被惊得非同小可,一时俱呆立,唯太宗与长孙无忌二人一立一伏,一怒一笑。 “起来吧!都已经商量得这大半天了,还在朕面前做什么戏!”太宗气哼哼地欲如幼时般,轻踢无忌一脚,可王德一声轻咳,终于还是忍住。 无忌笑嘻嘻起身道:“陛下此言差矣。咱们兄妹可未曾商量什么,只是妹妹因为担忧夫君名声家业来劝了哥哥,务必从夫君家业之要害中退出呢!” 太宗大怒道:“无忧,朕何时要你做这等事了!且朕还没数落你的不是,你倒先使小性儿……你往里面去做什么!回来!”眼瞅着已嫁与自己十来年,一直严制守礼的爱妻,今日不但气怒不礼,还直欲冷落自己,太宗当真是急了,气急败坏吼道。 这一声吼不打紧,却惊醒了长孙后怀中幼子,稚奴当下便是哇哇大哭。 无忧转身,怒嗔:“陛下好生厉害!骂了臣妾便是,何苦连孩子都吓哭!” 处处营计二 太宗闻得稚奴惊哭,又见一向温婉待己的爱妻如此气怒,再想想适才自己所闻,虽恼无忧擅自劝离无忌。然终究到底还是为他李世民好,又想着这长孙无忧一颗芳心不计名不较利,连至亲兄长都要计较,只为的他一人,不由得转嗔为喜,转喜为爱,又爱又疚。 于是,便也清了清嗓子,慢慢儿踱进花亭来,看着无忧哄止了稚奴眼泪,才道:“怎么如此爱哭?全不似朕。” “这个自然,长得似极陛下,那性子自必是随了臣妾了。”无忧不冷不热几句话,说得太宗笑也不是,不笑又偏生乐不可支。 无忌随着太宗入花亭内,只站着笑吟吟瞧妹妹二人。见旁边宫人们惊疑不定,便命花言将一众人等遣出花亭,只留王德花言、乳娘等人伺候。 说也奇怪,一哄之后,稚奴眼泪既止,便竟似极欢喜般,睁眼儿欢笑,不止太宗夫妻二人喜悦,浑忘记方才之事,连无忌也笑道此子颇有幼时世民之风,极是爱笑。 太宗得意,更接了稚奴来哄劝,一边道:“是呀!当年咱们几个在一起,如何快活……可大哥,四弟……五弟……” 太宗黯然片刻,方才叹息道:“如今连你辅机,也要离朕而去了么?” 无忧叹道:“陛下,臣妾方才,确有不是之处。然此事,却非如此不可解啊!凤郎,无忧与兄长,何尝不知凤郎厚爱?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兄长再精干,终究只是一人,凤郎需要依靠的,却始终是这满朝文武。如欲兄长长留身边,则当以长久计。凤郎,那些文武们所忌的,不过是兄长权高位重,如能使兄长无权有位,那便可既使百官心安,又可令兄长长留身边了。” 太宗垂首不语。无忌又上前道:“陛下,那郑仁基是为何人?不过是前朝一通事舍人罢了!今此人即将密奏呈于陛下,言臣权宠过盛。其身后之人做何想法,这身后之人又是谁,想必陛下再清楚不过。此人除之,于陛下江山实为一大损失;然若纵其如此这般,却也并非善事。故臣有一议。请陛下准臣与皇后娘娘之奏,再以行赏之名,实苛责之实,且看那郑仁基与其身后之人,做何态度。陛下以为如何?” 长孙后亦道:“陛下,虽陛下直不欲以此等谋计加之诸臣,然如此天下大定,根基却未稳,终需以此等事计,铸国本为上策。陛下,可还记得臣妾于陛下封太子殿下时,交与陛下的那卷先后(窦夫人)临终手书?” 太宗目光一顿,良久才叹息:“罢罢……便如此罢……只是,又要让你担上些儿委屈了。”伸手,轻抚爱妻面颊。 无忧笑道:“既为凤郎,虽计虑至死亦无悔。” 不日,太极宫内传出消息,长孙后闻得前朝通事舍人郑仁基之女郑氏温婉美貌,兼之贤良淑德,可为妃,遂请太宗旨,册为充华。 诏已施,册封使已行之太极殿门,左右忽传,道魏大人有事奏请陛下。 太宗宣,魏征入,奏道请治郑仁基欺君之罪。 太宗大惊问何故。魏征乃道:“郑氏女先许适陆氏子,而今闻得天子欲适之,尝不言前适陆氏,何不为欺君之罪?” 太宗大愧,魏征又道:"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 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故君处台榭,则欲民有栋宇之安;食膏粱,则欲民无饥寒之患;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 此人主之常道也。 那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传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 臣恐亏损圣德情不敢隐。" 太宗闻之,立手诏答之,且更深自克责,遂停册封使,令女还旧夫。 左仆射房玄龄、中书令温彦博、礼部尚书王珪、御史大夫韦挺等闻后,遂纷纷上奏道: "郑氏女适陆氏之事,之前并未听闻。且大礼既行,不可中止。" 不日,陆氏子亦道: "家父康在时与郑家往还,时常赠遗资财,并无婚姻交涉之事。"并道:"外人不知,只见赠资财故妄有此说。" 太宗於是颇以为疑,问魏征:"群臣或顺朕之意,然陆氏子何为如此?" 魏征笑答:"以臣度之,其意乃将以陛下同於太上皇。" 太宗讶道:"太上皇何事?" 魏征道:"太上皇初平京城时,曾得辛处俭之妻,稍蒙宠遇。 处俭时为太子舍人,太上皇闻之不悦,遂令出东宫去万年县。处俭自此每怀恐惧,常恐不得保全项上人头。 那陆氏子爽亦然。自以为陛下今日虽姑且容之,日后必然阴加谴谪。所以反覆自陈,意在於此,不足为怪。" 太宗闻言,叹息良久才道:"外人或当如此。然朕之所言岂为虚妄?。" 乃出罪己诏:"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 上下闻之,嗟叹太宗明正不妄,魏征直言敢谏。得此明君良臣,大唐何愁兴旺! 是夜,甘露殿内,已是亥时,长孙后依然未曾入睡。 她在等,等她的夫君李世民。 不过没有多久,太宗就到了。先是亲亲抱抱妻子,又去看看稚奴睡得如何之后,才过来陪着妻子说话。 “稚奴颈子上的那个玉龙子,朕似乎在哪里见过。”太宗今日折腾了一日,有些饿了。见皇后妆台上放了一只素果,便取了过来,浑也不顾是否洗过,只大口咬下。 长孙后笑道:“还不是那宇文化及曾献于前朝南阳公主的玉龙韘上的那条?前日里给孩儿寻这珍珠襁褓时,竟在藏宝阁里见了,想着也是缘分,于是便着了他们将韘毁去,只留这玉龙子下来,做个颈坠子倒是不错。” “好好一只韘,你毁他作甚?”太宗不解。只将外衣解下,陪了长孙后坐与床上,相依相偎。 长孙后笑依太宗胸口道:“那韘不知道见了多少人的血,这样东西怎么能留在孩子身边?无忧是听闻那玉龙子正是当年周时,为压制韘之凶性,特请了天机子多年珍藏的这至柔至刚的宝贝来的。所以,能压得住如此霸道的东西,想必这玉龙子的祥和瑞辉之气,可以保得稚奴长久平安。” 太宗点头:“也好,朕看这孩子总是有些孱弱,压压也好。对了,近日你可要见见无忌?他这一降,便是进宫看你,也不如以前方便了。” 长孙后坚定地摇摇头:“凤郎此次借郑氏之事,好不容易才压下来那些与兄长不利的密奏。还累得凤郎下罪己诏。这样的局面,断不容破坏。凤郎,房相何等人物?这般温和不与人争的他竟然被兄长之宠逼到如此地步……凤郎,你当好好安抚才是。而且凤郎,以后若想保得大唐安宁,还是少对兄长放权吧!” “无忧疑你兄长?” “他是我的兄长,无忧自幼一起长大的兄长,无忧怎么会疑他忠心?然而,兄长既是凤郎的臣子,但同时也是关陇一系的首者。又是长孙一氏之族长。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他现在的立场,已经使得他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对凤郎你竭尽全力效忠,只求凤郎无忧了。关陇利益压着他,长孙氏利益压着他,他不得不有所保留啊!” 处处营计三 太宗无语,半晌才道:“他是你兄长,我的异姓兄弟啊!” “哥哥对凤郎之忠心再无可疑,然而,立场上终究是有冲突的。凤郎,你可知臣妾为何独独挑了魏征上谏么?因为他与房相代表的隋氏遗族和兄长代表的关陇世阀都不相干,他的立场与凤郎是最近的。而房相与兄长之中房相的隋氏遗族现下只求可自保,然兄长背后之关陇世阀,却是要依仗着功在社稷,必是要分一杯羹的。凤郎,何去何从,以凤郎之智你自然知晓。只是长久以来,凤郎爱护哥哥,又不舍无忧,故而犹豫不发……凤郎,哥哥之立场难以改变,他不能也不会请求凤郎做出对关陇世阀不利之事。然这并不代表关陇世阀便如他所愿,皆尽忠心于凤郎啊!兄长现在,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待的有一日他看清一切之后,便是后悔也来不及。凤郎,你忍心看他陷入如此境地么?” 太宗审视无忧良久,才又道:“为何?” 无忧坚定道:“无忧是凤郎的妻子,对我来说,你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一生挚爱,比任何人都重要,包括哥哥。这是一,其二,我不想将来看哥哥悔之不及的脸。” 太宗久久不语,最后,用力地将她抱入怀中。 当月,太宗准无忌奏,使其身居高位,不沾实权。 又贞观三年,太宗亲教皇子治习字,治竟自握笔,书敕字与纸。虽年幼不知笔法,更不识读自己所书,然却聪慧过人可见一斑。太宗大喜,适长孙后再孕不宜操劳,遂下诏,着四妃之首杨德妃亲自抚育皇子治。 然治入杨德妃殿中不及月,便突落水中,幸得女官花言及时救出,然依旧因受风寒湿邪,必然大病半载,且太医言其必如治之皇祖父渊,日后受风疾之苦。 杨德妃经此一事,虽有长孙后力保未除四妃号,太宗亦怒以看护不慎,杖毙其左右宫人十数,更罚没掖庭狱五十之数,降德为淑,是为杨淑妃,另升阴淑妃为德妃。 经此一事,太宗左右思虑,终将皇子治抚育之事交与贵妃韦氏,贤妃燕氏。且更另起宫室近韦氏燕氏两处,着太子承乾,越王泰,常住宫中,与治同受韦氏燕氏抚育。 稚弟长兄,花中柳下 贞观五年,皇子治以敏而仁,善而孝。虽幼龄然知礼,诸兄弟姐妹,阖宫上下无不见之爱重之由,以三岁龄,受封晋王。且太宗以年幼为名,拒诸大夫于皇后殿内另置新宫室以乳母养之求,只以幼子可怜,二龄便受惊吓重病,几欲无命,得钦天监卜,需父母亲育之方可安长,执意命长孙后携晋王治暂居帝寝,直至晋王治满元服之礼,再令后与晋王归甘露殿居住。 太极宫,两仪殿。 宫院里,丝竹阵阵,乐舞扬扬。 今日乃是太宗喜封诸子之礼,故而,百官朝贺。 除了刚刚行过冠礼的太子承乾、宠冠诸王的越王李泰之外。最受人注意的,便是前朝杨氏所生的两子:吴王李恪、梁王李谙。 至于九子李治,此刻还是个刚满三岁的小孩子,只会傻傻地笑着,坐在母后或者父皇的怀里,膝边,看着众位兄长们比试各种技艺,努力讨得父皇欢心。 不一会儿,李治便觉得有些看腻了,闹着要自己下来,走一走。长孙后想了想,还是笑着将他放下,太宗更鼓励地道:“去吧!父皇看看,治儿能不能跟上大哥!” 李治得到这般鼓励,便欢喜无比地,蹒跚走向站在诸皇子中,身着太子服,神气十足的承乾。 远远地,承乾就看到这个最小的弟弟向着自己走来。于是欢笑一声,冲上去,抱了他起来在怀里,道:“稚奴稚奴,你跑出来做甚?想要什么,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去拿便是。” 青雀在一边却笑道:“大哥这话可说得不对了。说起来,你是太子,理当应该号本宫,况且,有什么要的,你着人取了与稚奴便是。何必自己动手?” 承乾佯怒白他一眼:“成日里就你心思多!你说了这许多,哪一件自己做到过?” 青雀讶道:“兄长,我可是守礼循规的呀!” “是么?那前日是哪个,听见稚奴叫饿,便跑去御膳房里偷了好大一只肥鸡来与他分食,结果吃得他拉肚子,自己又疼又悔却迁怒那膳房,把厨子们打了一顿的?” 青雀慌得急忙上前来,拉住承乾的袖子吐舌道:“好兄长!千万莫将此事告诉父皇母后啊!父皇便罢,若母后知道了,青雀必然又是一顿好板子挨了……好兄长,好兄长,千万疼青雀些个啊……” 承乾无奈,道:“罢了罢了!下次只记得,稚奴年幼,有些东西,咱们吃得,他却是万万吃不得的。还有,从今儿个起,你可就是越王了,是大人了,别再成日里跟个小孩子似的。” “大哥还不是小孩子……”青雀嘀咕。 稚奴安安生生地偎在大哥怀里,只看着两个兄长争来争去,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倒也觉得有趣,便拍着手,笑嘻嘻地只是叫好。 两兄长见这小弟傻得可爱,不由得更加欢喜,便忽然想起今日说起来虽然兄弟同时冠礼封王,却未曾给弟弟准备礼物。于是便急忙各自召了身边宫侍来,问宫中可有何珍贵之物。 突然作此一问,难免这些平素只是负责起居的宫人们应答不上。加之稚奴叫着要下来与其他弟弟玩。于是承乾放下稚奴,与身边宫人商量。青雀也命了身边宫人看顾着,莫教幼弟无人照顾。 稚奴小小年纪,活泼爱动,哪里还能就真乖乖的呆在一处,再不动弹?加之虽然承乾疼爱,青雀仔细,终究没想到一点:今日既然为此盛事,他们二人又是正宫子,又怎么不会有那起子意欲结交一二的官人上前来?如此一来,那两名派去照顾小皇子的侍人,何尝能够时时关注小皇子? 于是不一会儿,青雀便惊呼:“不好!稚奴呢?” 稚奴在何处? 其实他年幼腿短,又刚刚才走得稳当,如何能够跑得远?所以,青雀与承乾遍寻他不见,急得满头上汗时,这小儿玩儿得累了,却躲在后面牡丹花丛中,躺下安睡呢! 他这厢安睡,那厢,却有两个兄弟满面不豫地走了过来。 谁? 宫中人称巢剌王妃的小杨妃所生二子,吴王李恪,与今日刚刚获封梁王的李谙。也不知为何,二人身边,皆无人跟着。 李谙一路走,一路拿了一条刚折来玩的柳枝,气怒地抽得花丛诸朵零乱流离,花伤叶折。 “你这是做什么!没得拿这花儿出什么气!”李恪见他如此,伸手便要去夺那柳枝来。却被李谙藏到背后,怒道:“哥哥就这般好性儿?哥哥就没有一点儿气怒?” 李恪微顿,终究还是大了李谙几岁,便道:“那些人,你理他做甚!” “哥哥!”李谙怒道:“哥哥与我!何尝不是父皇之子?!更何况,哥哥哪一样比不过那承乾?!只不过虚长哥哥半岁,父皇便立他为太子,还要我等兄弟见了都要行这礼!” 李恪烦道:“够了!自古便是立长为储,莫说大哥大我足有半年,便是大半日,他也是大哥!也是太子!依礼,也当是我们见了太子行礼才是!” “哥哥!”李谙不解道:“哥哥为何如此低声下气?!你如此尊重那承乾,可他又有哪点儿尊重你的样子来?!见了你我,只当没见!再者……”李谙冷笑道:“没听见今日父皇说吗?正宫一脉,诸子自序列。可是与我们这些人,没有半点……” “住口!”李恪怒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心我告诉母妃去!” “你便告罢!去告罢!母妃若知今日事,也断不会容那长孙子欺我至此!哥哥……青玄姐姐说得半点不错,你现下,已然都忘记,自己可是正正经经、流着隋氏龙血的后嗣……” “啪”地一声,李谙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他吃惊地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李恪。 “你要害死母妃吗?这等形同谋逆的话!居然也敢说!到底是谁教你的!”李恪厉声骂道。 李谙此时方才惊悟,自己竟然将从青玄处听来的话儿,记在了心里。吓得当下冷汗直流。 李恪虽然怒弟弟不争,然也终究哀自己兄弟之不幸,于是轻抚其肩道:“谙儿,为兄如何不知你心中气闷?便是为兄,又何尝不是在这宫中,郁郁不得? 可终究,我们是爱母妃的。总不能瞧着她本就为了父皇烦扰不已的心,再为我们兄弟而苦恼疲累吧?答应哥哥,以后,这样的话儿,少听,少说。明白吗?” “是……” 两兄弟无言,李谙又无聊,挥起柳枝鞭打花丛。 李恪待欲劝他,却忽听得花丛中传来一声小儿痛呼:“啊!” 两兄弟皆是一惊,急忙探头去看时,花丛里却原来坐着一个身着绣金白衣,散发童髻,粉妆玉琢的可爱小童子,捂着被抽得红淋淋一道口子的颈子,哀哀哭泣。 可不正是承乾与青雀便寻不着的稚奴么? 李谙虽然嘴上说着妒忌之语,然终究是惊惶父皇母妃教子之威。见自己竟然抽伤了父皇近日最疼爱的长孙子稚奴。浑吓得周身哆嗦,再不敢说一句话。竟直要跪下来哭求放过。 李恪虽也吓了一跳,然终究是年长,急忙上前抱了哭泣的稚奴在怀中,好声抚慰,又是怒夺那李谙手中柳枝,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抽了李谙几下,哄着稚奴莫哭莫气。 稚奴小孩子,又如何懂得这些人情世故,只道李恪真心待自己好,当下便破涕为笑,又不忍看李谙吓得哭泣可怜,便搂着李恪的颈子,替李谙求饶。 他如此一来,却教李恪颇为内疚——宫中待得久了,竟浑忘记,眼前这个,也是自己年幼无知的小弟。 此刻再看稚奴颈上之伤,心下不忍,便扔了柳枝,命李谙速去取了药来。 李谙正巴不得,急忙逃了。不一会儿,却也教身边宫人送了金创药来,自己再不露面。 李恪摇头,也只拿金创药来与稚奴小心敷上,且又命人取了点心玩物来,与稚奴取乐。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二 这些年,虽然杨淑仪只居于封号也无的普通妃位,却终究因生下两子,且李恪英伟,颇似太宗,更为太宗所喜。加之前朝旧部今为新臣者亦不为少数。故而她锦绣殿中的吃食玩物,除去长孙后与四妃外,也是颇为精致的。 甚至其中有些外臣进献的物事,连稚奴这个久居于帝寝的太宗幼子也未得见过。因此一时间,稚奴竟是玩得兴高采烈,依赖着李恪,再不肯放手。 李恪之前并未曾与这稚奴多加接触。且又因自己母妃与长孙后之间事,也略有耳闻。故也是一身傲骨铮铮,不欲与稚奴多做结交。然今日一见,这稚奴原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素不喜李谙小小年纪便奸滑惫赖的他,竟直忘记了父母之间的恩愁情怨,只记得稚奴是自己的小弟弟了。 不过好梦由来最易醒,两人正玩儿得开心时,太子承乾与青雀,便闻声寻来了。 一见爱弟竟被那人的儿子抱着,承乾青雀面色便是一沉。然又见稚奴欢笑灿烂,终究还是不忍让这天真幼弟过早见识宫中争斗,遂挂了笑容,上前接了稚奴。 李恪放下稚奴,便不卑不亢,向太子行了礼。至于青雀,虽然太宗有命,正宫数子独自排序,然终究青雀年幼于己,礼之所在,便只微点了点头。 承乾见他如此,心中更不满,青雀平时便听身边老宫人说过这杨妃之事,更对李恪瞧之不起。此刻见他倨傲,更是不满。 于是一时之间,除了承乾怀中稚奴外,这三兄弟竟只相对冷笑便是。 最后,还是承乾身边那名看护失责,急欲找了人来顶黑锅的宫人,眼尖瞧见稚奴颈中有伤药,故作大惊小怪道:“唉呀不好!晋王殿下伤着了!” 承乾青雀闻言,俱是脸色一变,齐齐看时,果然好长一道伤口。 “三弟,这是怎么回事?”承乾沉不住气,第一个便向李恪发难。 李恪张嘴,正欲开口,却见青雀笑道:“大哥这话问得……稚奴受伤,你当问问他是谁伤人才是,怎么问起三哥来?来来,好稚奴,乖乖别怕啊!告诉四哥,是哪个不长眼的下贱作子,竟敢如此大胆伤你?” 这话里外明暗,都是指着李恪母妃杨氏骂,李恪大怒,便欲说话时,却闻得稚奴笑道:“四哥,什么是下贱作子啊?稚奴不懂。” 这话儿问得几位兄长俱是哭笑不得,便是李恪,也觉无奈。 青雀只得叹道:“四哥是问你,你怎么伤成这样?又是谁给你上的药?” “这个……”稚奴恍然,轻抚伤口,又痛得一咧嘴,然后转身冲李恪笑道:“是三哥给稚奴抹的香膏!” 承乾意外:“他给你抹的香膏?” “嗯!刚刚稚奴在花丛里扑着蝴蝶玩儿,后来累了,睡了。然后正睡着,就有一条好大的虫儿来,从稚奴的颈子上飞过。稚奴痛痛,便想着大哥四哥哭。三哥来了,逗稚奴开心,还给稚奴抹香膏,稚奴便不痛了。” 稚奴虽然聪慧,然而究竟年纪小,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终究,周围人还是听明白了,伤了他的,并非吴王,反倒是李恪救了稚奴一次。 承乾与青雀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扭捏低头赔不是:“对不住了,三弟(三哥),咱们竟是浑把你想成坏人了。” 李恪只觉胸口一热,眼泪便要夺眶而出。从方才起便紧捏着的拳头,轻轻松下,好半晌才道:“哪里,大哥四哥也是心急稚奴受伤……” 三兄弟虽然因稚奴之故有所缓和,然终究隔阂已久,不时,承乾便借口要带稚奴睡着去见母后,离开。 李恪犹豫一下,终究还是将手中自刚刚起便一直拿着的九宝盒递与青雀道:“四……四弟,我瞧稚奴极喜爱这个盒子,你便拿去与他罢!现下他既已安睡,便罢了。若他醒来,你可告诉他,改天,我再去皇后娘娘处,陪他玩耍,可好?” 青雀一怔,看了看稚奴小脸,终究是诚恳地笑道:“好。”旋即,接了那九宝盒来。 …… 良久,李恪身后老宫人才悻悻道:“王爷,您也太好性儿了!瞧那青雀的奸滑样儿?何苦与他弟弟这般结好?那九宝盒,可是青玄姑娘的父亲,好容易才与你寻来的封王礼啊!就算是您要赏,也当赏给自己的亲弟弟吧?” “谙儿是弟弟,稚奴便不是我弟弟么? 再者,今日若非稚奴回护,我与谙儿又如何得此轻易无事?”李恪怒道:“看看谙儿,再看看稚奴,如你是我,心中会喜欢哪个?” 老宫人张口结舌,半天才气弱道:“其实……其实梁王爷也只是替您与娘娘不喜罢了……再者这晋王爷终究年幼,只不过是说不全话儿而已,又哪里来的回护之意……” “他是年幼,可是他却不傻!他若存心伤我害我兄弟二人,见了他同母两位兄长在,便是不说谁将他打伤,只撒娇耍疼哭上两句,我与谙儿便是吃不完的亏! 可他没有!为何?因为他心里,是将我当兄长的!也是当谙儿是兄长的!” 老宫人想想,依然不服道:“王爷,您是不是太信这晋王爷了?毕竟他也只是个小孩子,可能还不知两宫事……” “他成日里呆在父皇母后身边,若是真的长孙后事事处处,私谤母妃不是的话,那必然避不过他这么一个黄口小儿。若他心地不是仁善纯爱,他与我之态度,再不会如此,此其一。 其二,这合宫上下,我且问你,除了今日稚奴这一声三哥外。你还曾听过谁,曾真心实意地唤我兄弟二人一声兄长的?” 李恪含泪,面色复杂:“只有他,只有我这个小小九弟……只有稚奴,是带着满面欢喜,真心地唤我三哥的。 只有他……” 承乾抱了稚奴回来父皇寝殿时,长孙皇后正焦急地坐在殿中,等待着。一边王德也一反往常,未曾跟在太宗身边,只是站在殿中张首扬望。 一见母亲,半路惊醒的稚奴立刻欢笑着要抱。 长孙皇后倒也没有拂了孩儿的意思,抱入怀里,松了口气道:“好好……母后抱……稚奴,你可跑去哪儿了?把母后与哥哥们惊得欲死。” 稚奴赖在母亲怀中撒娇,道:“稚奴去玩儿了……母后,稚奴又肚饿了……想吃点心……” 一边宫人急忙上前送上平时稚奴最爱食之点心。立在一边的王德趁机便笑道:“这……晋王殿下是到哪儿去了呀?居然跑得饿了。” “我扑蝶儿了,还与三哥一起玩儿了。”咬着点心,稚奴笑笑地道,旋即又疲惫地打了个大呵欠——方才玩了好些时候,又兼之今日疲惫,稚奴也是累得不行了,吃着吃着,竟小嘴含了一半点心,小手又捏了另外一半,自睡在母亲怀里。 长孙皇后与王德互视一眼后才笑道:“真是累坏了,竟然连点心也吃不完便睡……罢了,花言,去抱与乳娘罢!只切记得,需让稚奴吐了点心再睡。” 花言依命,抱了稚奴下去。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三 这时,长孙皇后才正色问承乾道:“究竟怎么回事?母后听说,你们差点儿与恪儿打起来?还有,稚奴颈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上的药?” 承乾看了看青雀,这才道:“儿臣与四弟方才去寻稚奴时,见他抱着稚奴玩儿,又因为素知他母亲……所以便颇有些不客气。后来是稚奴说,原来是他自己在花间睡着,不知被什么虫子伤了,吴王见状,便拿了伤药与稚奴敷上,又取了好些点心玩物与稚奴,哄他开心。所以,儿臣便与他赔了不是,抱了稚奴回来寻母亲。” “得了罢大哥!你也信那小子在胡说?虫子所伤?哼!哪里来的厉害虫子,竟然能将人颈子上伤出好长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来?那分明就是鞭打伤痕!”青雀悻悻道。 长孙皇后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母后,大哥心地单纯,稚奴年幼仁善,可越是这样,青雀越担心他们为人所欺。毕竟依稚奴所言,他是睡在花丛中,被伤了之后才醒来的,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虫子伤了他。所以大哥抱着稚奴回来时,青雀便借口更衣,回去那里瞧过,吴王虽然已不在那里,可地上却丢了一枝明显新折下来不久的柳条儿。再仔细看时,上面还勾了一丝稚奴颈子上拴着玉龙子的红绳丝线。母后你看。” 青雀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长长的柳枝来,正是被李谙拿来玩耍,还抽着了稚奴的那一根。 长孙皇后接来,与王德一看,果然,上面勾着一丝如金似银般的丝线——这种丝线叫金蚕玉丝,乃是长孙皇后亲自取了苏杭进贡之蚕种,配以岭南异种金蚕重育之蚕种,所产之丝。 这丝线不但质地细腻柔滑,最特别的便是它天生便是如金银色,如玉石泽。加之这新育之金蚕种殊不易得,往往配种百千,可吐丝者仅两三条。故而海内皆稀。 便是长孙皇后本人自武德年间便养了这许多年的金蚕,前前后后也只得了十数斤生丝。总是只制成了一匹布,亲手制了一件龙袍与太宗之后,剩下的些余布匹,便制成了稚奴幼时所用的那个珍珠襁褓。又剩了不足一两生丝,长孙皇后缫了,绞成丝线圈儿,将玉龙子系与稚奴颈子上。 长孙皇后看向青雀:“孩儿是说,是恪儿打了稚奴?” 此言一出,连承乾也颇为难信:“青雀,别是你弄错了罢?那李恪虽然日常倨傲,但却也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不会欺负一个孩子。 而且我刚刚看他待稚奴,倒是真心好。还送他自己最爱的玩艺儿呢!你可别说啊,那个盒子,我今日里就没瞧见他放了手。” 青雀摇头道:“母后,大哥,青雀虽然不喜欢那杨妃,也不喜欢吴王,可我也知道他平素心性,是断然不会做这等事的。何况,稚奴也说,当时他睡在花丛中了。我原本曾想那牡丹花丛遮挡,可能吴王是没瞧见稚奴才打着了他。 后来我再一看,不对呀!那牡丹花丛平时里整理得当,可此刻却变得七零八落,有几株花儿,明明刚刚盛开,却是花伤叶折…… 再加上这柳枝,我刚开始还想,是不是吴王因了什么事儿生闷气,拿这柳枝儿来甩着花儿出气,才打伤了稚奴? 又一想,那花伤叶折之势虽然厉害,但明显力道杂乱,显是没什么功夫底子的。可吴王这两年剑术精进,便是大哥也将其视为劲敌。 这般人物,再加上他那性子,断不会做此小儿之态。要撒气,只会跑到练剑台里,寻了师傅比剑才是他的所为。于是我便觉得,既然吴王在看到我与大哥前去时,再不离开,还费如此大功夫哄稚奴,只怕他是知道真相的。而且他之所以留在这儿,只怕也是为了包庇那个凶手。 那这宫里,会做这等事,又能让吴王包庇的……母后,只有两个人。” 这番话,倒说得诸人看着青雀的目光,既惊且奇。 长孙皇后虽然素知爱子聪慧,然今日见他如此细心仔细,也是颇感喜悦:若非真心关怀兄长,疼爱幼弟,以青雀这等性子,再多聪慧也不肯使。 故而她虽知青雀所指之人是谁,却道:“青雀且说罢!是哪两人?” 果然,青雀道:“母后,如今这太极宫中,能让吴王这般眼高于顶的人维护的,便是三人。除咱们稚奴外,剩下的两个,一个是他母妃杨妃娘娘,另外一个,便是他弟弟梁王谙。 不过杨妃娘娘一来已如母后是个大人了,又是前朝帝女,以其气度,自然不会做这等小儿恶戏之事。再者我们离开时,杨妃娘娘还在宴上,不曾离开。 故而,便只剩下那个向来奸滑无知,还虚荣自大的李谙了。他平素里行为如何,母后比青雀更清楚。再加上他又只是比稚奴年长几岁而已,心性不熟,自然也会有这般小儿行为。母后,你说青雀说得可有道理?” 长孙皇后久久不语,半晌才问承乾:“乾儿,你觉得青雀说的,是否如实?” 承乾想了想,只叉手道:“母后,若只思虑各人性情,青雀说的,一点儿不差。可毕竟咱们也只是找着了一条挂着稚奴颈中丝线的柳枝,也不能说就以此就断定必是李谙所为,若贸然去追究,只怕父皇会觉得是稚奴幼儿生事,青雀心存偏见,母后娇纵稚奴与青雀,反生咱们的气。 再者,母后平素一直对儿臣们诸多教导,需得时时处处,与各位弟弟相处和睦。所以,此事还是以后再说罢!” “大哥!稚奴都被打了,你怎么还这般纵容那小子?!上次他在你茶水里下了泄药害你拉了好几日肚子,你都不让母后告知父皇,现下稚奴都被打了,你也忍?不成!你忍得,我忍不得!今儿个我非要去找那小子理论出个一二来!” 青雀平日里最爱稚奴,今日这般费心说服母亲,为的也只是看到弟弟受伤,怒不可遏,说什么也要替他讨个公道回来。如今见大哥不但不帮忙,还要自己也放过,当下大怒,跳起来便欲往外走。 幸好承乾眼疾手快,一把拉了他回来:“你给我回来!枉你平日聪明过人,怎么此时却如此犯浑!?你此一去,岂非害得稚奴担上了个不懂事的名儿吗?” 承乾长年习武,又年长些,力气自然不是成日最爱吃睡棋书的青雀所能敌,于是青雀只得气鼓鼓站在门口,瞪着大哥瞧。 承乾恨也不是,气也不是地瞪他:“你疼稚奴,我便不疼了吗?你可知我那时连拔剑赐吴王几道同样伤痕的心都有了!” “那你来拦我?” “不拦你,母后岂非要担上个管教不严,纵子行凶的罪名?不拦你,若那李谙坚持没有打过稚奴,你一无人证二无物证,父皇岂非要骂你是个心存偏见,借公行私的小人?” 一番话,说得青雀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可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母后,有了第一次,咱们若不追究,那小子必然敢来第二次,第三次!这一次是划伤了稚奴的颈子,下一次,只怕就是要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了!”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四 长孙皇后眼见两个儿子如此亲长爱幼,心下再有不快,也都化成了一腔慈母之情,于是俯下身,抱住两个儿子在怀里道: “母后今天实在是高兴,一来高兴稚奴是个人人都爱的好孩子,二来也是爱母后的三个好孩儿,一个个都是聪慧过人,又亲长爱幼的好人儿。再者呀,青雀,母后知你这番,只是心疼稚奴受了些儿伤,希望他一世如意,再不受半点儿苦楚。 然我儿,人之在世,又有几人能一世如意,不受伤害?稚奴都能笑然以对,你又何苦与自己过不去? 再者,你大哥说的也有道理。青雀,母后实在是不欲看到你因为疼爱弟弟,而被你父皇说是仗势欺人,借私行凶啊!” 被母亲这样抱着,又如此软言相慰,青雀便是天大的委屈,也没了。只是仍闷闷不乐。 长孙皇后见,又放了两子,握了两子双手在面前,笑道:“你看,你也说了,那李谙虽然是个有些儿爱招惹些事端的孩子。可恪儿却是极维护稚奴的,是也不是? 并且,如你大哥所言,他本可以在稚奴受伤后,拉了弟弟逃了,也不管稚奴伤势,更不必为他又是敷药又是哄乐这般麻烦的。他这么做,气度不可不谓之高。 既然如此,你身为正宫子,是不是应当比他气度更高一些,更大一些呢?” 几句话连说带劝又兼哄,总算把青雀的心思给劝下去了。 半晌才道:“罢了,既然母后都如此说了,咱们便不与他相争便是。只是母后大哥,你们需得答应青雀一事。” “何事?”承乾道:“说吧,我都应你。” “那……大哥你可得答应我,下次若那李谙再动这些鬼心思,想害咱们母子,尤其是稚奴,你得答应我,一定治他个好的!” “放心,我上次不理他,这次不与他计较,也是给他攒着呢! 母后不是教过咱们么?忠厚也需自保,仁善亦当自护。 只要咱们占了理,不亏心,不做伤天害理的事,等他在咱们兄弟手里攒够一顿好的了,咱们就去找父皇,一次治得他再不敢乱来!” “嗯!” 两兄弟各出一掌紧紧相握,相识而笑。 长孙皇后慢慢起身,与王德相视一笑。王德随即含笑行礼,悄悄退下去,回禀太宗。 看王德离远,长孙皇后正欲与爱子再说些话儿时,却猛可里看到青雀手上正拿出来,欲交给自己的那只九宝盒子,心下一惊道:“这是…… 青雀,你从哪里得来的?” 见到长孙皇后吃惊,青雀道:“是那吴王给稚奴的,说稚奴喜欢。” 长孙皇后颔首,便道如此也好,随手将盒子交给花言。 花言接了盒子,等了一会儿,悄悄后退,直到殿内阴影处,才招了一名侍女上前,将盒子交与她,并嘱咐了几句。那侍女点头,便拿着盒子悄悄退下了。 这一切,在场除了青雀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注意得到。 …… 母子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长孙皇后便道夜已深,着承乾青雀去休息。 两人应了,便退出殿外来。 然刚走出殿外,青雀便趁身边人不注意,轻轻扯扯兄长衣衫,使了个眼色。 承乾会意。 两小在这里计划打算不提,殿内,长孙皇后却终于得闲坐在私寝内,听刚刚那名拿了盒子下去的侍女回报。 “启禀娘娘,奴婢方才依了花言尚宫之命,拿了那九宝盒子去寻尚工局的前朝老宫人问过,正是那开皇年间,外邦进献来的檀香如意九宝盒。” 长孙皇后点头:“继续说吧!” “是,那老宫人道,此物世间,只存一个,便是仿也仿不来的,故而这只定然真品无疑。 奴婢也曾问那老宫人如此肯定是何原因,他道这只如意九宝盒无论材工,都可说是天下仅此一。 盒子是南海异人取于一块沉于水底足两千年却无曾腐朽的灵檀木,交与传言中鲁班后人,号天巧匠的鲁直依其家传秘法整体雕成。 此物外表看似普通,然打开之后便如九瓣莲花般层层展开,美仑美奂。且内设九层九宫格,八十一个九宫格又可随意调整合并,大小随心,可存诸般秘宝。 据传当年炀帝为藏传国玉玺,便将之时刻带于身边。且又有天机道人曾见此物云,水底起灵之檀木,历千年而不朽,必是因受龙神保佑,故天生便是辟邪驱蛊,招福纳宝之效。 且此物造型外观甚古朴,看似也极易打开,实则若非按照其法强行打开,内里机关启动,便必然会盒毁物碎,再难复制。 奴婢为验证此事,还特别请那老宫人寻了一个前朝能匠试着打开,那人一见便道,此物若非其主,断难启之。” 听完了侍女的汇报,长孙皇后点头,又道:“可曾嘱咐了那些人,切务将今日之事外传?” “娘娘与尚宫大人多年**,咱们这些奴婢们,虽然愚蠢,却也总比那其他几殿的知机得多。”侍女笑道。 长孙点头,命花言赏这侍女,然后又着身边小侍儿去请了内侍监王德公公前来。 不一时,王德便手执玉拂尘,笑吟吟提一漆木食盒上前先礼道:“王德见过娘娘。” “以后不必如此多礼了,起罢!” “是,娘娘,这是主上命奴奉与娘娘的,说是听说刚刚晋王爷叫着饿,正赶巧儿西番进了些子新样果儿来,想着晋王爷平素最是喜爱吃这些清甜之物,便着奴奉了来。” 王德一壁说,一壁将漆盒打开,取出一只描了金边的翠色水晶琉璃盏,上面盛着一只浑绿色,还镶着几条黑色底纹的圆滚滚东西。 长孙皇后却又是笑道:“这可不是那胡商说过的寒瓜么?此物倒是极稀罕,兼之清甜解渴,去热辟湿,夏日食之最好,故又称夏瓜。只是难得这秋隆时节,还有此物进献。陛下也当真是有心了。花言,收着罢!稚奴已然睡了,承乾与青雀又都不在,公主们也各自休息了,明日待他们几兄妹齐聚来尝罢!” 花言依命,着人小心收着。 长孙皇后又道:“说起这寒瓜稀罕,本宫处却有一物,比这寒瓜更加难得一见。王德,你且与本宫看一看罢!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寻了此物来,流于宫中。” 一壁说,一壁便命人将那如意九宝盒拿与王德一观。 王德一见,便脸色一变,再看看周围。 长孙皇后摒退左右,只留花言侍候,才道:“如何,果然是那物么?” “虽然只年幼时,大兴殿见过一次,然确是再难忘怀。娘娘,容奴斗胆问一句,此物怕不会是宫外献与娘娘之物,不知娘娘从何得来?” 长孙皇后见王德问,便收了笑容道:“连你也是如此说,那再便不错了。唉……幸好这东西,是落在了稚奴的手中,不然陛下免不了又是要因诛杀前朝宗女,而落得个凶暴冷酷之名了。” 王德惊道:“这是……杨妃宫中传来的?可她怎么会……” “倒不是她传来的,你也知晓,恪儿今日为稚奴受伤一事,多番劝哄,还拿了好些儿玩物与他。这如意九宝盒,便是因为稚奴爱之极,恪儿才托了青雀赠与稚奴,权当心意的。” 王德沉吟半晌,才道:“娘娘,此一事,奴实在看不明白,那杨妃娘娘,可是个心思慎密之人,自幼又便是帝女之贵。这般物事若现于人前,会有如何祸端,她自当明白,今日又如何轻易令娘娘得知?” 长孙皇后半晌,才慢吞吞道:“这些年来,她也过得着实不易。虽然本宫口里不说,那些宫人们私下唤她什么,各宫各殿又如何待她,本宫也是清楚的。只是一来,本宫也是不能堵悠悠之口;二来,本宫越加着意维护,反而只会害她陷入更悲惨之境地;三来,也是最重要的,那些宫人们如此做,与陛下,着实又脱不掉的关系,本宫曾经劝过陛下,然陛下终究不听,也实在不愿与陛下起争执…… 而且,本宫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机。故而这些年来,本宫与她,向来素无往来,只私下多多体照便是。 如今恪儿已长,又得陛下垂青,她有心向本宫求援,为恪儿挣得个好前程,又以这如意盒向陛下本宫示忠于大唐之意…… 也罢!寻了时机,本宫自会与她助力。王德,待会儿你见了陛下,且说稚奴今夜定要他陪着方肯入睡,本宫也许久未与陛下深夜弈棋。请他今夜便过来帝寝,莫去别处了罢!” “奴遵旨。” 稚子长兄,花中柳下五 且不说殿内长孙皇后独自手捧书简,于烛前沉思。单只说说内殿重重帷幕里,躲着的青雀承乾两兄弟,见王德离开,便脱下靴子提在手中,只着布袜,踮着脚儿,小心翼翼地不发针坠之声,躲了来上烛火的侍女,离了殿内,来到殿外假山边的一种隐密地儿。 已是秋隆,地面起霜,又兼之风冷,两兄弟冷得唏唏哈哈,急忙穿上靴子,躲入假山洞中无风处。 承乾这才道:“天儿这般冷,咱们便回了内殿罢!呆会儿父皇要来,母后必得候驾,只怕没时间看咱们俩睡着与否。” “得了罢!大哥,你且自己说,自咱们记事起,除非离了她身边,否则母后哪一天不是亲守着咱们睡着了才走?” 青雀道。 承乾想想也是,才道:“那盒子,你可听过?怎么母后那般吃惊?” 若论武功,青雀再难与承乾相敌。但若论文事诸项,涉猎之广,怕连太宗也不及自己的三子青雀。 青雀转了转眼珠子,道:“知道是知道,可大哥你若想知道,总得给弟弟一些好物事罢?” “得了得了!你那点儿小心思,当我不知?明日若食那寒瓜时,我便将自己一分与你一半便是。如何?”承乾自然知道兄弟的心思。 青雀嘿嘿一笑道:“那另一半呢?是稚奴的罢?大哥,你也不必分了,直接将与我这一半,与了稚奴便是。你堂堂太子,自当知道天下美食之味。弟弟只是担心稚奴吃不足罢了!” “好兄弟,我知道了,你且告诉我,那盒子到底有何紧要,母后与王德竟如此紧张?” ”那东西啊,说起来可大有名堂。据说当年杨广得了传国玉玺之后,便有个道人预言,他必将此传国宝贝与其性命江山,一起丢了。杨广大怒,也不等这道人把话说完,便当殿杀之。后来自己想想又后悔,好歹也得从这道人口中知晓破解之法才好。于是思来想去,便唯有这传说中自独孤皇后死后便流落民间东海龙神庇佑的如意盒可镇之一二,便命宇文化及寻了回来,亲手把传国玉玺封于其中。 可惜啊!杨广一代奇才,终究还是逃不过国破人亡的命运。据说宇文化及杀他时,早就盯上了那传国玉玺,于是特别命诸军士务必寻出此盒。可此盒寻出之后,因其机关巧妙,一直打不开,强行打开又恐毁掉玉玺,宇文化及只得一直带在身边,寻机开启。 谁曾想,直到宇文化及死前,都没能打开它。后来,盒子落到了王世充手上。王世充便着意令人寻了开法来,意图取出传国玉玺,以示自己才为真命天子。谁知人是寻来了,盒子也打开了,里面却空空如也,再不见玉玺踪影。 王世充这才明白,杨广精于奇谋,早知此物必为众人所逐,故将传国玉玺早早取出另做他处藏,只令世人追着一只空盒子,互相谋划便是。” 承乾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皇祖父立我朝时,便因未能寻得传国玉玺,心中遗恨。如今想不到好容易有了这东西的下落,却依然是镜中花,水中月。” “哥哥,这倒还是其次,你还没明白么?这东西的来历,可给那杨妃母子,如加刀斧了呢!”青雀忽道。 “什么意思?” “哥哥你想,这等宝贝,依礼依律,便是有外臣寻得来,也当奉与父皇,或者正宫中,咱们母后处。可那献礼的大臣,却将它当成是蜀王封礼之贺,送入锦绣宫。且这东西又与传国玉玺关系密切,你说舅父他们若知道此事,会做如何想?” “杨妃……意图复隋,与外臣勾通?!” “可不是?!且当年盒开之后,便有传言说这传国玉玺,杨广是放在诸子女其中一人的身上,带出了江都。你想,便此事不是真的,那些以无传国玉玺明证我朝立制的老臣们,也要从杨妃处寻来呢!何况现下,这东西还真的就出现在杨妃宫中?便是她没有反意,舅父他们,自父皇身为秦王时便对她恨之入骨,借此大好机会,怕还不急着造她一个前朝旧女,怀狼子野心,潜入我朝内廷,意图谋反的罪名?” 承乾只听得阵阵发冷,只道:“那……如何是好?” “哥哥,稚奴与其他几个弟弟不提,你我却是自父皇为王时便看在眼里的,若不是杨妃,父皇也不会被逼得玄武门起事。再者,那李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蜀王固然算得上光明磊落,可他心里,也只怕对大哥你这太子之位,多有意指。依我说,不如我们等会儿待父皇母后谈妥之后,悄悄儿地拉了父皇来,与他将这几日李谙那些事儿说个清楚。不怕父皇不治他们母子三人个好的!” “不成!蜀王可从未害过咱们,你怎可如此做!再者这杨妃……也从未真的对咱们如何。” “大哥!你怎么还不明白?那杨妃何等人物?前朝帝女出身。她如今在这宫中,封号全无,又受诸般轻视,何以能在这宫中忍得这许久?只怕意图不小。如若她真与我们母后一般,再不做他念,那李谙又是为何心心念念,只成日里私下夸说他乃前朝旧宗,当今新室,一脉双龙的贵种身份与众不同?大哥,我可是为你好。你自己且看着办吧!” 承乾似被说得意动,可半晌之后,还是摇头道:“不成,此事不成。至少,他们对不起咱,咱却不能对不起自己。别说了青雀,母后只怕等急了,咱们速速回去,早些歇息,此事从长计议便是。” 说完,也不等青雀发急,便拉了他入殿内。青雀只得一边走,一边劝他。 …… 直到两兄弟入了殿内,一道黑影,才从假山后闪出来,对着两兄弟离开的方向冷冷一笑。又一闪,不见踪迹。 ————————————在这里做个郑重的更正,这里的吴王有误,此刻李恪还是蜀王……请大家原谅!谢谢!—————— 承乾中毒,稚奴受惊 黑影一路前行,直到锦绣殿侧门,左右看了,才晃身入内。 又在殿内急急前行一段后,才到了一间偏殿内, 一入门,便瞧见只着一身素绿睡袍,烦忧至极来回走复的梁王李谙。黑影才停下来,伏于地:“奴杨福见过王爷!” “快说!如何?” “王爷,只怕此番,将有大事发生!” 十一岁的李谙脸色一沉,看见黑影上前来,伏在自己耳边,窃窃私语。 听完之后,他容色雪白,惨然跌于椅中。半晌才道:“这可如何是好?若是……若是因此,我们……” “王爷不必急惶,奴已为王爷想到一万全之策,且看王爷是否愿意为之了。” 说完,便伏在李谙耳边,切切几句。 李谙面孔从白转红,猛然跳起,怒掴黑影一记耳光:“大胆!你竟然……” “王爷!奴也是为了王爷好啊!再者王爷您想,若非如此,咱们怎么能够脱得了身?何况那太子承乾如今便对王爷二位如此不敬,若待其长大之后,必然……” 一番话说得李谙想了又想,半晌才颓然道:“罢了……容本王想想罢!” “王爷,圣上已经传上话来,明日便要逐射之戏于终南山禁苑。还请王爷早做准备。” “知道了知道了!你下去罢!” 李谙不耐烦地挥退了黑影,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宫室内,无助而凄冷。 黑影——锦绣殿内阍史杨福,嘴边露出一丝冰冷笑意。 …… 另外一边,帝寝内。 太宗皇帝自得了长孙皇后的信儿之后,便早早退了席会,回到帝寝。 “稚奴呢?” 太宗一入内殿,头一个便问稚奴。 “睡着了,凤郎可莫去扰了他。今儿个事多,孩子真累了。” 太宗默默点头,着侍女送上醒酒药汤来,自己坐上龙床,倒入坐在身边的长孙皇后怀中:“这帮老东西,今儿个可是想成心喝晕了朕了……头疼得厉害。 无忧,给揉揉。” 长孙皇后含笑应,放下手中书简,伸出双手,轻轻按压太宗太阳穴。夫妻二人也不说话,直到侍女送上药汤来服了,太宗放下碗,才又倒入长孙皇后怀中道:“朕听王德说,那东西,是恪儿给了稚奴的?” 长孙皇后笑道:“正是,想不到恪儿平时这般不屑与**诸子交善的孩子,也这般待稚奴好。” “咱们稚奴这般可爱又仁善的孩子,自然是人见人爱。”太宗微闭双目道,随即问:“你怎么看?” 长孙皇后含笑问:“凤郎何意?” “又是这样……每次但凡朕问你政事,你便推三推四……你们下去罢!”太宗不满,伸手挥退诸侍,连花言也退下,这才道:“好了,可没外人了,现在只你夫君我一个,说的话儿,自然也是闺阁私语。说罢!” 长孙皇后笑骂“不害羞”,又轻拍了下太宗之背,惹得太宗憨然一笑后,才道:“你还问我,心里不是明白的吗? 她这是想通了。” 太宗敛起笑意:“当真想通了?还是只是想借此机会,得你欢心,然后再掀起些风浪?” “凤郎……”长孙皇后劝道:“无忧于这宫中,其实一无长处,然有一点,无忧却敢道无人能及。便是与凤郎你的心。 而便是这份心,淑仪妹妹,其实也是不差几分的。她尚为帝女时,便对你倾心相许。后来凤郎灭她朝堂,毁她家业……她依然待你如故。这份心思,虽然有些过执了。却是真得不能再真了。 凤郎当好好珍惜才是。” “正是因为她如此,我才觉得可怕。”太宗一壁说,一壁坐起,正色道:“你可想想,若是别个人,尚可说是情势所迫。可朕却是当年头一个力劝父皇晋阳起兵之人。她如何能容忍于我? 再者,她若真心待我。当年嫁入齐王府之后,便不该……” 太宗停口,然后道:“总之,这个女人,朕以前或者信过她。然如今经历了这些事,朕再难相信,以后,只怕也永远不会信她。” 长孙皇后叹息,半晌才道:“无忧不想劝凤郎勉强,只因无忧亦有私心。不过只一点。凤郎,无论你如何看待淑仪妹妹,那恪儿,却是个好孩子。将来也定能为大唐江山出一份力。你莫要亏待了他。” 太宗点头:“朕明白,否则也不会命他明日逐射之戏,也一起来了。这样一来,多少也让其他几殿里,能对他好一点儿。可是这孩子……他居然坚持要愔儿那个不成器的一同前往,否则便不去!真是……枉费了朕的一番苦心!” 长孙皇后点头叹道:“恪儿是个好孩子,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有谙儿在一边,他必然受其所累。可他还是如承乾青雀一般,不愿放下自己的兄弟。便如宁可被人疑为凶手,也不愿离了稚奴一般。” 太宗叹息,半晌才道:“罢了。说起来,朕于他也是心中有愧。明日逐射之戏,你便着了**中人皆同行罢!杨妃……也便一同去。” 长孙皇后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次日,长安城外终南山,一早便被诸皇卫围个水泄不通。 原因无他,当今天子正于此处,行逐射之戏。 “父皇,儿臣斗胆,请问父皇,若此次得胜者,得赏如何?”承乾一袭金衣白马,端的是英气勃发,看得蜀王恪,魏王泰,梁王谙,郯王恽等几位兄弟,着实眼热。 “哈哈……还未开始,你便来讨赏!也罢,梓童,你且说说,若今日高中,咱们赏些个什么?你们几个,也说说罢!”太宗一乐,手执马鞭问向一边着骑装,抱着同样身着骑装的晋王治的长孙皇后,顺便也点了一旁候着的韦氏珪、杨氏玉婉、阴氏月华、燕氏丽容,也就是贵淑德贤四妃。 身段高挑的韦贵妃第一个便笑道:“这等事,只怕还得需了皇后娘娘意下才可。咱们姐妹见少识薄,也只听娘娘的便是。” 长孙皇后淡然一笑,也未曾说什么“同为姐妹”之类的客套话,只道:“既然珪妹妹如此说,那本宫且说一物,看诸位妹妹意下如何。”目光扫了一遍太宗之后,便笑指太宗手上角韘道:“陛下,这云龙犀角韘,乃是陛下尚未服冠礼时便戴在身上的爱物。可不知陛下今日,舍不舍得它呢?” 此言一出,众皇子皆是眼前一亮:正如长孙皇后所说,此物非同一般,更有传言道太宗箭法如神,便是因常年佩戴此物之故。 太宗一怔,随即笑嗔道:“朕就不该点你来赏的!早该知道咱们成婚那日起,你便百般瞧它不顺眼,一心二心的只想给朕扔得远远儿地…… 可好,今日竟是硬生生让你给谋了进去!罢了!反正它也跟了朕这些年,你也恨了它这些年。好!既然你们母后如此说,那今日哪个得了胜,朕便将它赏了给谁!” 众人还不待欢呼,长孙皇后又笑道:“陛下,既有良韘,又怎能没有天弓?陛下现在已然有了三把天弓,赏一把给诸皇子之中最勇武者,可也是个将来能文治武功的好念想罢!” “好!梓童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哪个皇儿若这般勇武,那朕便赏他这云龙犀角韘与一张天弓!” 这番话,当下便说得众皇子近臣热血沸腾,个个山呼万岁,摩拳擦掌,恨不得现下便得了奖赏。 而一边,众妃却只看着皇后,又羡又慕。 承乾中毒,稚奴受惊二 因有了这般重赏,不单众皇子勇猛冲锋,便是诸亲王与众大臣也是一个个争先恐后,各展本事。 然终究,最后能与太宗争得一时长短的,只有他亲自**的太子承乾,与蜀王李恪。 “这般下去可不成啊……”李恪之母,小杨妃淑仪在一边瞧着,不由忧心,于是便与身边小侍儿青玄切切商议起来。 李恪在马上看得真切,见母妃一脸烦忧,直以为有何事,便慢慢松了马缰。 然争斗之中,如何能够片刻松懈?承乾见机,只一绷马缰,口中斥喝,便越过李恪数个马身,同时手上不停,左右开弓,只眨眼间,便又中了两个。 李恪大怒,又看母妃无事,便策马直追,然他与承乾之箭术,实在伯仲之间。这般一落下,便再难追赶而上…… 最后,除太宗因箭法无敌,不计于内外,便是太子承乾众望所归,终得头筹。 …… 是夜,太宗便幸于禁苑行宫中,诸后妃与诸皇子亲王,亦随侍帝驾。 …… 行宫长孙皇后居处,因太宗今日隆兴,携了长孙皇后与太子承乾一同饮宴,故而现下只余将及冠服的青雀与年岁最幼的稚奴,由姆娘们看护着,等待长孙皇后与父皇回来。 “三哥,母后什么时候回来呀?” 已然换了一身睡袍的稚奴离了母亲,实在睡不好,便赖在正读书的青雀身边撒娇。 青雀被缠得没法,只得丢了书简道:“好好好……你已是问了十遍不下了。怎地这般缠母亲?将来长大了,可如何是好?” “稚奴要母后嘛……稚奴要母后嘛……” “好好好……来人,去问问母后,何时得归?便说咱们的晋王小殿下,已然是等得大不耐烦了。” 青雀调笑,却唬得稚奴捂住他嘴大叫:“三哥坏嘴!三哥坏嘴!三哥是要害稚奴挨骂么?” 原来长孙皇后平时虽然溺爱幼子,却**极严,青雀这等说辞,定会换得一顿好骂。 稚奴生平最爱母亲,最敬母亲,却也最畏母亲。便是父皇,他也敢当着舅父魏征等一众重臣之面,爬上膝盖揪了胡子来编个辫子玩儿。可是在长孙皇后面前,他却连半点也不敢造次。 “那你又让我如何?不这般,可怎么唤得回母后?” 稚奴眼珠子一转,道:“三哥,咱们去瞧瞧母后好不?稚奴着实是想母后了……咱们去瞧瞧,就瞧瞧也好……” 最终,青雀还是没办法违其心意,只得叹道:“好好,我便带了你去。只一点,到了那儿,你可不许乱跑,否则母后责罚下来,三哥再想救稚奴,也只得陪你一起挨骂便是。” “好!” 于是,青雀便携了稚奴,前往酒宴上去。 到了酒宴之处,却是奇怪,长孙皇后并未在宴席之上,仅有太宗一人与诸妃子臣并饮。 见得自己宠爱的两个儿子前来,太宗大悦,急忙上前,先抱起稚奴,再一手牵了青雀道:“你们两个小孩子家的,这么夜了却不安睡,跑到这儿算什么?” “父皇,儿臣本不欲来的,是稚奴嚷着要见父皇母后在身边才肯睡,故而便被他强了来。”青雀装可怜,叫委屈,却惹得稚奴大不满,直叫哥哥骗人。 太宗见此,更是对稚奴怜爱有加,道:“好稚奴,好稚奴,那便与父皇在一处坐着,等你母后回来可好?” “母后去哪儿了?” 稚奴问道。太宗笑道:“母后去与你皇婶谈天了。你啊,就要多一个小堂弟了,可开心?” “开心!” …… 太宗与稚奴说了一会子话,便又被长孙无忌强抱了稚奴去玩笑一会,又将稚奴舅表哥,长孙无忌之五子温新从西域胡商处得的一条浑身金黄的细毛长腿,唤做“金龙獒”的幼猎犬,赠与稚奴,并道:“这犬儿可不是一般啊!它天性便最擅长猎拿鹿兔,又性情温驯,最适宜与殿下做个伴儿了。以后殿下长大了,便着它与你猎兽,可好?” 稚奴欢喜应好,又连谢了好几声舅舅。 长孙无忌于妹妹所生几子女中,本就最偏爱这个年幼却极为体贴乖顺的小甥儿,见状更大喜。便又取了好些稀罕果实来,与他食之。 玩了一会儿,便有官员上前来,欲借与无忌言谈之机,亲近这位当下最受宠爱的小皇子。无忌何等人物?便不动声色,满面只堆着笑,将稚奴交与王德抱至一边去玩耍,自己却亲自端了酒碗,挡了那些人下来。 ——虽然现下甥舅君臣有别,可在他长孙无忌心里,妹妹就是妹妹,这个最宝贝的小甥儿,也只是自己的小甥儿。 故而,稚奴一时无事,便索性放了刚刚取名为“阿金”的“金龙獒”,追着跑着玩儿。 而身边那些宫人,因得前几日小皇子受伤,格外注意。然酒宴之上颇为混乱,小稚奴又跑得极快,一晃眼间,稚奴便消失不见。 这下,诸宫人惊得半死,又不敢声张,急忙到处寻找起来。 便在众宫人惊慌寻觅稚奴之时,稚奴却也独自一人,把如小猫儿一般大小,又极为温驯,连叫也不叫一声的阿金抱在怀中,处处寻着众人。 然宫深殿立,对一个年方三岁,又从未曾离开过父母身边的孩子来说,便直如迷狱一般。不多时,稚奴已然心下惶然,只待见到父母兄长,随侍姆娘,便要放大声音,痛哭一场。 周围虽然烛光明亮,然高顶穹隆,又只得稚奴一人,便是那自己的脚步声,听来也是分外可怖。 稚奴正这般心惊肉跳地走着,突然间听到一侧宫室之中,有人说话。当下大喜,便抱了小狗儿阿金,努力迈开小腿儿,向着那边跑去。 到得门口,稚奴便发现,那门竟虚掩着,似是透出一道亮光来。人声便从内低低传出。稚奴大喜,正待推门而入时,却听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一怔之下,便急忙先向里一瞧。 这一瞧,瞧得他是又迷又乱,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再不敢入内。 原来,那殿中之人,正是着了件日前牡丹花丛之中,李恪所穿衣衫的李愔,与一个身着内监服色的公公。最奇怪的是,李愔一脸紧张,正拿了一只琉璃瓶儿,拔了盖子,往一只碗里倒着些无色的液体。而那个公公,却趁着李愔专心于倾倒之时,只对着对面一根柱子下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稚奴总觉不安,便不敢再出声唤人,又不知为何,连怀中阿金的嘴也给堵了上去——幸好,这金龙獒极为温驯,这一路上似是认了主,再连唤也没唤过一声。如此稚奴堵了它的嘴,它竟也全不反抗,只乖乖地伏在稚奴怀里。 李愔倒了那水,甚是惊慌,手都直抖起来,连红绸裹成的塞子都掉在地上,见状如此,李愔咬了咬牙,便将那液体索性全倒入了碗中。 “这量,可足了吧?”李愔抖得如筛糠一般,问那公公。 “这般剂量下去,便是八匹马,也是要死了的。王爷放心。”那公公笑道。 死? 稚奴虽然年幼,却也知道这字代表何意——毕竟,日常总被父皇抱在膝头,看父皇批奏疏的他,见过一次,父皇因为某个自己要寻死的大臣生气,便大光其火,连奏疏都扔了出去——那上面的那个死字,他后来,还曾特别问过母后的。 这愔哥哥,是要毒死马儿吗?可那碗,看着怎么像是与人食的? 还是御马监里,现在也与马儿,用了这么好的碗了? 稚奴年幼天真,虽然明白这死是怎么回事,却再听不懂这般对话。心里只是觉得,眼前这个愔哥哥,似乎真的很恨那匹马儿。 承乾中毒,稚奴受惊三 见状如此,稚奴便犹豫不下,不知到底该进该退。然想着屋内总是有人,可比外面这儿让人觉得安生,于是一时也不肯离开,又好奇之心大起,便索性小心地趴在了门边儿,只看着他们做什么。 “殿下放心,此间事一了,便再无其他了。”那公公笑道。 “可是……可是这般害我哥哥……我……”李愔犹豫。 公公敛起笑容,慨然道:“梁王这是何话?咱们虽然说是要故布疑阵,可终究还是替蜀王殿下做好了准备了。此刻,蜀王殿下已然身在杏花林中,救助于那长孙无忌之孙了。此等人证,再不会教他为人所疑。” 殿外,一岁多便能借着天生过人的记忆力,硬生生记下父皇最常所用“敕令”二字写法,并书于纸上,博得神童美名的稚奴,自然也是将这又长又难懂的番话儿,清清楚楚地记了下来。心下还甚是得意道,明日学了与父皇母后,哥哥们听。 想到父皇母后对自己大加褒奖,稚奴便更加喜欢,更加竖起耳朵来,仔细听清楚每一字句。 李愔长叹道:“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我把哥哥也扯进来。” “梁王殿下,您日前也是见到了的,蜀王殿下心性仁厚,可也太过仁厚了,竟然对那长孙子如此亲厚。也不想想……”那公公叹道:“故而,只有如此,咱们才能让蜀王殿下明白,那长孙子是断不会与他亲近的,并且,还会存了心去害他。只有这样,才能让蜀王从此,振奋自强啊!” …… 接下来,那公公又与李愔说了好些稚奴听不懂的话儿。稚奴都一一记在心里。然后,便见那公公一扬手,柱子后面便跑出一名小宫人来,那公公又叮嘱他几句,说了些什么“此事若成,你必得天大好处”……云云的话,然后三人便一同离了宫室,推门而出。 躲在门外的稚奴不觉一惊,急忙侧身,向旁边旌旗下藏去。幸好,那旌旗甚是宽大,又垂着地,再者稚奴身形小,竟被他躲了去。 又过一会儿,稚奴听得脚步声渐远,正欲出来,却又忽然听得一阵脚步急匆匆,还有几名内侍尖着嗓子说什么“速速将醒酒汤送与太子殿下”之类的话。稚奴只当是刚刚那三人又回来了,一时吓得动也不敢动。可待那些人走没多远,稚奴便回过神来,想起那些并非刚刚的公公。于是急忙一手抱了小狗爬出来,欲追,却被人捞了起来,好打了两下屁股。 稚奴吃惊,回头看时,却原来是四哥青雀,正又惊又怒地站在身后。于是憨笑道:“四哥!” 青雀一路寻稚奴到此,急得已然是一身大汗,本欲打弟弟两下出气,可看他这般小小粉娃儿,明明挨了两下子好的,却只挂在自己胳臂上对着自己笑,再是也打不下手,只得叹道:“你可把四哥吓死了!幸好大哥喝多了,神志不清,要不他今天非把这禁苑都给翻个底儿朝天不可!” 稚奴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也只是笑,任凭哥哥责骂。 见他如此,青雀又如何真狠得下心骂他?只得牵了他手,一路带他前行,回往酒会之上。 一边行,青雀一边问道:“稚奴,你可跑到这御膳房来做什么?肚子饿了么?酒会上那么多点心,不够你吃的么?” “四哥,母后回来了没有?”稚奴只是一心想着要将刚刚听到的好长话儿学与母后听,得番夸奖,再无心回答青雀问题。 “回来啦!就等着打你的小屁股呢!” 青雀吓他。 谁知这个平时一听母后生气便惊得动弹不得的小弟,今日却得意洋洋道:“哼!母后才不会罚稚奴呢!稚奴今日,可学了大本事呢!” “什么大本事?” 青雀失笑:“是学了人家大厨调香配菜呀,还是学了人家厨娘制作汤饼呀?” 稚奴不服气,正欲反驳,将方才所学之语说一遍,忽又心转一念道:“不说与你听!我偏要在母后面前背与母后听,让母后也夸奖我,比四哥你还聪明!” “哈哈!好好!你比四哥还聪明!走!”青雀只当是稚奴又学了些子什么新鲜话儿,便一把抱起他,向前走去。 不多时,稚奴便与青雀回到筵席之上。而长孙皇后也已然去探视过开席前,突传有喜的妯娌回来,端坐于夫君身边。 太子承乾则满脸通红地靠在长孙皇后身边坐着,显然已是喝多了,正遵从母后命令,拿过宫人手中的醒酒汤,饮下数口。 而被正向青雀抱着向父皇母后问好的稚奴,那原本天真无邪的笑容,也在看到大哥手中那只碗后,突然一怔,脑海只响过一句“便是八匹马,也是要死了的”冷酷话语。 那只碗…… 稚奴突然尖叫一声: “大哥!不要喝!” 稚奴这一声,惊得不止青雀与诸宫人一怔,便是其他正笑着望向他的人,也是一怔。 太宗与长孙皇后虽然人中龙凤,然还是头一次见到稚奴如此,一时也是一怔。 上上下下只有承乾因喝得过多,似是完全听不到幼弟呼唤,只是端了醒酒汤,又灌下一口。 “大哥!不要喝!不要喝!”稚奴惊恐万状,大哭着挣扎起来,怀中阿金也似是察觉小主人惶急心情,狂叫着跳下。 青雀一时不察,又被阿金一惊松了手,竟被稚奴从怀中挣扎落地,重重摔了下好的。 众人一惊,青雀大惊正待上前看时,却被稚奴一把推开。 就见稚奴与阿金飞奔上前,一人一犬,狂喊乱吠着,一把扑掉承乾手中汤碗,“哐啷”一声,那碗便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承乾被如此一惊,本来正欲大怒,醉眼一看,却原来是爱弟稚奴,当下便转怒为喜道:“你……你这傻孩子……这……这不是你……你喝的乳羹……你想喝,大哥叫人做与你……喝……便……” 他喝得多了,结结巴巴,浑说不成话,稚奴却不管那急忙上前来拉自己的兄长与母后,只是大哭着揪住了大哥的绣金衣襟,喊着要他将方才喝下的“毒马汤”吐出来。 太宗与长孙皇后,以及长孙无忌等一众老臣此时,才忽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皆大变色,丢了手中酒碗,急忙奔过来,唤太医的唤太医,呼侍卫的呼侍卫。 青雀虽然聪明,可事出突然加之毕竟年幼,不似诸位大人与太宗长孙皇后,已是经历良多。所以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事,急忙大变色,上前与稚奴一起抓了大哥衣襟,用力向其腹上捶去。一边捶,一边大叫大哥名讳,叫他将方才所饮之物,全部吐出。 一时间,席间大乱。王德急忙一甩拂尘,厉声大喝殿外侍卫,入内护驾! 承乾本就饮酒过多,心中烦恶,这才要醒酒汤来喝。谁知刚下三五口,便被稚奴上前一阵摇晃,当下便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又被青雀好捶了几拳,又见大家惊慌,稚奴又喊什么毒马汤…… 他虽然酒醉,心中却是明白,当下又惊又骇,便趁着这股子劲儿,将胃中之物全数吐出。饶是如此,吐到最后,他还是觉得腹中如火烧刀绞,痛不可当。又闻得周围一片惊呼与稚奴惊绝泣喊,才发现,原来自己吐的,竟然是一团团黑如漆墨的黑血。 “稚奴……”他心下一紧,道自己只怕此次难逃劫数,又见稚奴哭得悲泣,心下终究是忍不住,伸手去轻拭稚奴眼泪。 然而,那手指尚未挨着稚奴脸颊,他便觉胸口一痛,又是一股墨血喷出,眼睁睁喷了正站于自己怀中,不及避开的心爱弟弟稚奴满脸。 众人惊呼之中,承乾却只伸了手,欲替稚奴擦拭干净,然手只举到一半,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最后的意识中,他只是在视线里,看到了稚奴那张沾满墨血,惊惶绝望的小脸儿。 稚奴…… 李承乾最后一次,默默念着幼弟名字,心痛无比,昏迷不醒。 承乾中毒,稚奴受惊四 ——唐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太子李承乾,于禁苑行宫筵席之上误食污物,大病呕血。太宗与长孙太后惊忧,乃一改素不信佛道之行,召道士秦英入内,为太子祝祷。 …… 此刻,已是四更半。 禁苑行宫中,长孙皇后内寝。 平日里,二更就已然睡下的晋王李治,此刻却木着一张小脸儿,呆愣愣地坐在放满了花瓣的檀香木浴盆里,任着满脸悲伤的母亲长孙皇后,含泪清洗着自己被毒血沾污的身体。 一边立着,眼圈儿红了一半的,正是太宗四子,稚奴的四哥青雀。此刻,他拳头捏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捏紧。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也扭曲得不像样子。 “……母后,难道你便信了那李愔诡辩么?!那连自己同母兄长都要陷害一番的畜牲,你怎么能信他?父皇又怎么能信他!?什么叫受人指使……若不是他起了害大哥的心思,谁又能指使他得动!?稚奴只是个三岁的孩子,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何编得出这般对话与所见?!母后!你便不信谁,也不能不信稚奴啊!” “母后从来没有说过,不信稚奴的话。”长孙皇后淡道。 青雀凄厉一喊,下跪道: “母后……既然您信稚奴,又为何这般? 难道……难道母后,都到了这个份儿上,您还要宽容那畜牲不成?! 母后!青雀知母后向来不欲与人为恶。可您也说过,需得先自保,方可再为善啊! 您便是不看大哥被伤成这样,也得看看稚奴……稚奴被吓成了什么样子? 母后,稚奴从出生到现在,便是你与父皇亲自带着捧着,大哥与青雀亲自抱着扯着,再不舍得惊他一星半点儿。连舅舅也……也是将他挡在这些事情之外,再不欲叫他瞧见一星半点,可今日…… 母后……您平日里最尊舅舅,连舅舅的话,您都不愿意听了么?! 母后……您如何能够这般啊……” 说到最后,青雀已然泪如雨下。 他再聪明,终究还只是个孩子,看着自己兄弟一夕之间,一伤一傻,如何能忍? 长孙皇后却很平静,只是拭干了眼泪,清洗干净了稚奴,又拿了花言奉上衣物,亲与稚奴换上,抱在怀中轻轻拍抚之后才道: “青雀,母后的话你不听了么?” 青雀垂头,泣道:“青雀不敢。” “那便起来。 你是你父皇的孩儿,大唐的皇子。便是在母后面前,也不能这般动不动就跪! 叫人看了瞧不起。” “母后……这都什么时候了……” “正是这般时候,咱们母子,才需得做出个坚强样子来。否则,谁替你大哥寻了公道正义,又怎么替稚奴找回清白名声?” 长孙皇后淡然上前,伸手扶了青雀道:“起来,随母后一起,去见见你父皇和舅舅。” 长孙皇后怀抱稚奴,牵了青雀入得行宫之中议政房时,太宗正阴沉着一张脸,与分自坐在席位上的高士廉、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魏征、韦挺六人议事。 一见长孙皇后朝服凤冠,抱子携儿而入,便脸色一柔,起身迎上前,先是抱了依然一脸呆滞的稚奴来看,又叹息一声,才半扶半拥着爱妻肩膀,缓缓行至君位坐下,且又平了几位起身行礼的舅父高士廉,与妻舅长孙无忌,一众老臣们身等,令他们坐下。 “梓童,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却这般来……” 太宗想了半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说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又看看怀中爱子木然的脸色,心下大痛,眼眶也微微发红。 长孙皇后强打精神,笑道:“臣妾若是不来,只怕陛下便要将那无辜杀子的名号,担在身上了。” 闻得长孙皇后此言,青雀如何且不说,下面几个老臣们便一个个愤愤然起来。 “皇后娘娘!老臣房玄龄,有一事请奏,不知娘娘可准否。”面如冠玉,须美如丝的房公,头一个便出来行了大礼。 长孙皇后道:“本宫最喜听得房相有奏四字,请。” “娘娘,臣等一众,自秦王府便追随陛下,自然比外边那些只闻娘娘贤名的人,多知道娘娘一些。所以,臣等亦知,今日娘娘前来,必然是要为那梁王母子求情。 然而娘娘,您虽为大唐之母,统领六宫事宜,又是德言容功,无一不堪当世之表,可恕臣直言。娘娘此行,却是不该。” 长孙皇后笑道:“为何不该?” “娘娘,虽然太子殿下为您亲生,此事又涉及晋王殿下,于情于理,您都理当有所意见。然以娘娘仁德,如此大事,如今前来,必然是要求陛下饶过梁王母子性命。 娘娘,臣以为此事不可!一来,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梁王此举,已然是谋逆之罪,确凿无误,连他本人,也供认不讳。娘娘实在不必怜这等行如此**不如恶行之徒。 二来,娘娘,你如此做,若太子殿下日后醒来,只怕也要对娘娘您心生不满,只觉得您过于宽容了。 三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李谙此行,已然犯下死罪,娘娘若执意求情,只怕反而是有无视纲常法纪之疑啊!”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便是太宗,也道:“梓童,朕知你一向宽容仁善,也一向愿意以好心思看他人恶行。然而此番之事,牵涉到江山社稷,朕不能再如你所愿。” 长孙皇后不语,只是轮流看了太宗与诸位大臣,以及立在一边的爱子青雀一看,见到的,却都是一张张坚定的表情。只有自己的哥哥长孙无忌,与太宗怀中稚奴一样,木然一张脸,不知所思。 长孙皇后淡淡一笑,敛起眉眼,道:“既然本宫心思,已然为诸位卿家所知,那不知可否先听完本宫所思,才做决定?陛下,你看如何?” 众人都只得道愿闻其详。太宗也无奈点头。 “陛下,诸位卿家,本宫年幼在家时,曾闻得一句话‘天下至福,莫过家和族睦,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但得如此,便金刚可断’。故而,本宫日后,也时常以此言为戒,努力与**诸姐妹相处和睦。 为何?只因本宫深知,唯有这**之中,一家俱和,陛下方能专心理政;唯有家和,众卿家方可无忧治事;唯有家和,大唐才能繁兴昌盛。 诸位卿家,太子与晋王,都为本宫所生。现下一伤病一惊迷,本宫身为母亲,怎能不痛心万分?怎能不怨恨于那孩子? 可是冷静下来想一想,梁王终究是个孩子。”说到这里,长孙皇后有意无意地看了眼长孙无忌。而无忌也正好同样,看向自己妹妹。 长孙皇后收回目光,道:“他终究是个孩子,身边宫人见他天真,又因长年以来,陛下因心中所困,于锦绣宫诸多不满,故而锦绣宫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好…… 自然,便是存了心想要替自己的主子争口气的。俗语说‘磨盘用久也有情’,何况是人呢?故而,若真要说起这事情到底是谁之过来,其实依本宫所看,陛下固然有偏爱偏恶之责,本宫又何尝没有疏忽不察之罪?房相,你且回了本宫这一句话,如果不是陛下偏恶锦绣宫,如果不是本宫一味迎合陛下,又何来今日之事? 且再者,锦绣宫中并非人人无德,那恪儿,可是一个至孝至善的好孩子。本宫曾听闻,在治儿未曾将真相说出前,他竟明知属梁王构陷自己,也甘愿一力担下罪责,直欲代弟而死…… 这般的好孩子,陛下,众卿家,如何愁其将来,不能成为大唐国之栋梁?若在此处教他伤了心…… 以后可怎么办?” 这一番话,却问得房玄龄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不止是他,便是平日里素来有直言敢谏之名的魏征,也无语可说。 …… 最后,长孙皇后一番劝诫之下,太宗终于还是纳了她的理由,此事对外秘而不发,只道太子承乾是误食污物,病重,当下责令杖杀了那个稚奴曾亲见的,撺着李谙下毒的公公,与那作伪证,说是瞧见李恪下毒的小内侍,以及两名将**悄悄带入宫中的侍女。并责令梁王即刻离京,远迁封地,且受太宗之语:“固其一生,终不得返京,直教白发颓唐,父与子,母与子,兄与子,再不得相见。” …… 两个时辰之后,天边已然一片大白,长安城也从一夜好梦中,渐渐醒来。 长孙皇后只抱着终于沉沉睡去的稚奴,与兄长无忌一同,站在行宫一侧的角楼上,看着载了梁王李愔的简陋马车粼粼而去,看着后面跟着,哀哀哭泣,一脸恨铁不成钢样的杨妃淑仪,看着表情漠然,哀莫大于心死的蜀王李恪…… 她只是看着,没有什么动作与话语。 良久,无忌才叹道:“她终究还是惹错了你。” 长孙皇后淡然一笑:“兄长教过无忧的,若有人让你痛不欲生,那最好的回击办法,便是让她尝尝更加痛苦的滋味。” “对她来说,从此便再不得见这幼子,这对现下,只有这两个儿子可依靠的她来说,比看着那李愔死在面前都还难受…… 她真的不该惹你的。”无忌摇头:“真的不该……” 看着马车离开,杨淑仪终于哭倒在地,看着自己怀里睡得香甜的稚奴,长孙皇后目光微温,随即变冷: “该或不该,她都已然做下了。我心爱的稚奴儿与承乾儿,也已然被她所伤…… 她是母亲,疼爱孩子。我只会比她更甚。 所以……” 长孙皇后淡笑:“既然她连我最后一点底线也要毁掉,那我又何必再继续宽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看着杨妃的,还有另外两处人马。 一处,站在太极殿前,太宗带着王德,主仆两人,只静静地看着。半晌,太宗才道:“如何?” “回主上,长孙大人先至,娘娘没多久就抱着晋王爷去了。” 太宗点头不语。 王德犹豫了半晌,还是终于忍不住问道:“主上,奴不明白……为何您要命咱们瞧着娘娘呢?” “你以为为何?”太宗不答反问。 王德想了想,还是摇头:“奴实在看不透。要说,这宫里主上最不需要防的,便是娘娘了,” “不只是这宫里,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朕可以全心信赖,完全无需防备,那便是无忧了。可是王德啊……朕现在,已然是皇帝了,已然不是当年唐国公府的二公子了。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朕都要诸多考虑之后,才能决定该如何走下去。所以有些时候,难免会被逼着不得已,做些连朕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情。” “娘娘一直都能体谅主上的。” “正是因为她太能体谅了,朕才担心。”太宗转身,慢慢地退回太极殿内。而王德也亦步亦趋,跟了上来。 太宗一边走,一边叹道:“王德啊……朕何尝不知她如此忍耐,是为朕?可是,如今她身为国母,有些事,真的不必再忍。无忧差的,便是这杀伐果断啊!王德,你跟了朕与无忧这般多年,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这次,那贱人已是做得太过,无忧又会如何下此重手,叫他母子生死难再见?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无忧能如此痛快解决杨氏问题,可见以前她又是如何苦苦压抑着自己的性子了…… 朕此番所为,只是希望她能不必顾及太多,尽管放手整治这**便是。只有这样,有朝一日朕若西去,她才能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们。” “唉呀,奴便说,这世上最了解娘娘的,必然就是主上,怎么突然之间便如此了……不过依奴之见,主上此行,倒也使得。您瞧,皇后娘娘这不是动手了么?” 太宗淡然一笑,目光温暖,又道:“她是动手了,可是只不知道,如今的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为了保朕太子位再无后顾之忧,便三日之内完成策父皇,扶万氏,尊宇文,诛杀尹张二氏的奇计大谋的无忧;那个行事果决,深谋远虑的无忧…… 王德,朕这些年的担心,从来不能与他人说,便是无忧自己,与辅机也不能。可如今,朕说与你听……朕实在是担心,孩子们一个个的出世,为人母的幸福,使无忧心软了,不似以前那般冷静了…… 这样的她,如何在这齐聚风云的**之中,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呢?” 唐太宗的叹息,王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一边的太宗,与多年忠仆叹息着爱妻的改变。 另外一边的承庆殿中,侧角高楼之上,杨贤妃玉婉,却含着微笑,看着宫门与城门中央的车道上,徐徐回行的杨妃淑仪。 “娘娘,奴婢实在不明白,这长孙皇后为何要保了杨妃娘娘的性命?”杨贤妃身边的掌史翠屏,不解地问。 “自本宫幼时于大兴殿下,头一次见她之日起,她便是这般样子。对谁都是的。没什么奇怪。”杨贤妃淡笑,妩媚凤眼儿微一流光:“何况,若不是因为她这般性子,本宫接下来,还真不好下手了呢。对了,那几个人,都处理好了么?”她微侧首,低低发问。 翠屏轻道:“娘娘放心,都已是自己服了毒了。至于他们的家人,也都安顿好了,明日早上,这些人一旦离了京,这世上,就再没有人会知道,那教李谙下毒的,给他**的,都是咱们从咱们宫里交与了萧才人,又由萧才人带了入锦绣宫的。” 杨贤妃点头,金凤点珠流苏微微颤动:“这便甚好。凡事需求稳妥。” 翠屏见主子高兴,不由得更加拍马屁道:“可不是,娘娘这般智计,天下几人能知?任谁也不会想到,咱们娘娘只是见那崔才人家世之时,便知她必为杨妃所喜,定会将其招入自己殿中,故而便先安排了两个贴心的人儿,跟着她,一同入了锦绣殿了。” 杨贤妃微勾嘴角,又道:“杨妃可疑崔氏了?” “娘娘放心。那崔氏平日间只知吃斋念佛,乞求能有朝一日怀上龙嗣。其他的,哪里还操得上心?” “崔氏果然不能生育么?” “可不是?不然以她这般家势,便是封个嫔,立个普通妃位,也是应当的。只可惜,她天性体质阴寒,再生不出孩子来。奴婢近日听说,这崔氏想孩子都想得快疯了,竟然听信了方士的话,欲借身边侍女的肚子来得个孩子呢!” “蠢货!既然是别人的孩子,又怎么会为她所用?便是母亲死了也未必真能如她所愿……她这是在给自己的奴才做嫁衣裳呢……不过话说回来,她也可怜,也不知是真天生还是假天生,居然就是这阴寒体质。” “娘娘的意思是……” “这世上,有的是办法让女子一生都无法再孕。那崔氏,本宫可是记得,她在初次受宠之后没多久,便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怀了一个孩子。只是可怜因为吃错了东西,才未满两月便流了下来。不是吗?” “难道说,是……” “除了她,本宫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杨贤妃盯着已然在李恪搀扶下,走回宫来的杨妃:“这宫里,唯一与她一般,执着于陛下的,便是长孙皇后。然而长孙皇后那般性子,再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翠屏惊得脸一白,道:“那……那咱们何不告诉陛下……” “你记住,这宫里,任何女人,咱们都可以在陛下面前,说她们的不是。只有两个人不行。一个是长孙皇后,另外一个便是这杨妃。要知道,一个连陛下自己都深痛恶绝的女子,居然能够在宫中安安稳稳地活着,安安稳稳地接连生下两个孩子……她本身便非一般人物,且必然是身后,有着连陛下也不得不忌惮一二的势力与靠山……” 翠屏恍然:“难怪娘娘平日里总是纡尊降贵,与那前朝孽女姐妹相称……原来是如此。” 杨贤妃面色一冷,淡淡笑道:“前朝孽女也好,旧日公主也罢,今日都不过是这大唐后廷之中一朵苦捱风雨的小野花。既然她这般可怜,本宫便多与她些慰藉又何尝不可?至少,将来待福儿竞争太子之位时,她的两个儿子没了继位的指望,必然,便会多多支持福儿。再者,有她在,那些本宫瞧不过眼的贱人,在处理起善后事时,也容易方便得多。翠屏你说,这宫中哪一个嫔妃若逢意外,她杨氏能逃得掉关系呢?” 翠屏大悟,笑着一福:“娘娘如此英明,当真是贤后之德啊!看来,用不了多久,那正宫之位,也当是娘娘囊中之物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 杨贤妃淡笑:“此话若在今日之前,本宫倒也不敢受了。不过今日之后,却也可做此之打想。” 翠屏奇道:“奴婢愚顿,还求娘娘明示。” 杨贤妃笑吟吟道:“本来,若是这长孙皇后这次对那李谙母子下了狠手,或者索性对陛下与自己哥哥的行为听之任之,本宫倒也须得提防她一二——毕竟,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身后又站着整个关陇世阀,与长孙一族。只怕除非陛下与长孙无忌都去了,也动她不得。 可不曾想,她竟然会跑去,替杨妃求情……可见,所谓的贤后长孙氏,也只不过是个身依宝山,却两手空空而回的愚善妇人罢了……这等愚善,若是入了佛门之中,做个一寺住持,那是最好的。可她现在手里捏着的,却是掌管太极宫的凤印…… 这便有些失能了。所以,本宫才说这后位之途,本宫总算是有了希望……” 杨贤妃笑着想了一会儿,才道:“不过,凡事都要早作打算,翠屏,你来。” 一边说,一边俯在翠屏耳边,切切几句。 翠屏笑道:“娘娘放心,奴婢这便去办!” …… 另一边,太极宫,帝寝殿。 内殿之中,长孙皇后不若以往手不离卷,却只看着自昨夜起到现在,便一直沉默的稚奴抱着同样沉默的阿金,窝在圈椅里。 “娘娘。” 尚宫花言,轻轻走了进来,叉手为礼。 长孙皇后点头,慢慢地起身,来到稚奴身边,笑道:“稚奴,母后去外面与你拿点吃的可好?你在这里,乖乖不要走开啊……” 稚奴闻得母亲发问,呆愣愣地转过头来,看着母后,点点头,又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只抱着阿金发呆。 长孙皇后心下一酸,眼眶微湿。随即拭去眼泪,笑着亲亲稚儿,随着花言,走出内殿,来到花园之中。 在最爱的菊花园边坐下,长孙皇后淡道:“如何?” “回娘娘,奴婢向王公公要人帮手时,王公公正在太极殿。说也奇怪,王公公一听娘娘要的是这内侍监的合罪夫子(唐时内廷,负责审问犯罪宫人的人的外号。据说,这些合罪夫子相当厉害,便是没罪,只要有需要,都能让对方认罪。所以才叫合罪夫子。),竟然再也没有多问。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不是他知道了,而是陛下知道了。”长孙皇后轻抚额头:“无妨,本就是陛下意欲如此,也不去理他……只说那人罢!可招了?” “奴婢还未动刑,他便全招了。正是那杨贤妃,在那崔氏尚为新进宝林时,便着他跟着崔氏,一路进了锦绣殿,又成了梁王心腹。这下毒害咱们太子殿下的主意,可正是杨贤妃那日召了他去,授意于他的。连**也是杨贤妃身边的掌史翠屏,亲自交给他的。娘娘,奴婢有一事觉得奇怪。这人虽然被咱们借口杖杀藏了起来,可咱们却并未加刑与他。但他被带入内侍监密审室时,却是一脸苍白,而且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的样子,一见到奴婢,便哭求给他一个痛快,什么都招了……” 长孙皇后微点头:“你是觉得,在咱们之前,已然有人审问过了?” “正是。” “他身上,可有什么伤痕。” “回娘娘,没有。” 长孙皇后淡淡点头:“那便是哥哥的手段了。若是陛下,又或者是房相等人,必然不会这般高明的刑求手段。” 花言恍然道:“而此事,一旦国舅老爷知道了,那也等于是陛下知道了。所以娘娘才说,王公公这般痛快借出人手,是因为陛下知道了。” 长孙皇后点头,若笑似悲:“有陛下这般夫君,我实在是开心。可是……有些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开心,还是在担心……罢了,你……稚奴?!你怎么在这儿?!” 长孙皇后正欲吩咐花言几句,转脸一见,却见一个小小人儿,抱着小小一只金色狗儿,傻傻站在自己身后,不知听了多久,当下大惊起身,两步上前,将孩子抱在怀中。 稚奴却只是呆愣愣看着母后,不言不语。 长孙皇后担心已极,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叹息着,将孩子抱入怀中。 稚奴小脑袋趴在母后肩膀上,依然是一片漠然,只是眼底,似乎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 是夜,一向安居自己宫中,向不出门的杨妃淑仪,突然前往太极殿尚书房,求见尚在批阅奏疏的太宗李世民。 太宗闻讯,也是一惊,便示意方才没有惊动任何人,便装入尚书房来秘议要事的长孙无忌躲在龙座屏风后,才宣道:“让她进来罢!” 俄卿,美艳依然如帝女花的杨妃淑仪,带着贴身小侍青玄,徐徐走入殿内。 烛光掩映着她华美依然的衣裳,恍然之间,太宗似又看到当年那个站在大兴殿内,华贵娇艳的孝恭帝女。 “臣妾杨氏,参见陛下。”红唇轻启,香语慢吐。尽管只是一个无号妃,她的气度与优雅,依然是连贵为四妃之首,向有仪淑华德之名的韦贵妃都无法相比的。 “免,不知爱妃今夜来此,有何要事?”太宗道。 “臣妾今日来此,乃是为臣妾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讨回一个公道?” “正是。” “什么公道?” 见太宗发问,杨妃反而惨然一笑,道:“这么多年了,陛下依然不信臣妾。” 太宗倒也好性,淡淡一笑道:“爱妃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吗?陛下明明已然查清楚,那怂恿谙儿借恪儿之名,毒杀太子的,是什么人,又是谁将他安排在臣妾宫中,指示他这般行事的……却依然在臣妾面前,不肯尽言。” 太宗沉默,好半天才道:“你说朕不信你……朕却很想问,这般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杨妃淡然一笑道:“陛下,臣妾于您面前,再无什么可以隐瞒的。不错,自从臣妾入了这太极宫之后,便有不少对前朝还抱着些妄想的老臣们,一再地鼓动臣妾,鼓动臣妾的孩儿们。可是臣妾从来都不听不看不信…… 但是这一次,当他们把陛下您与长孙大人所行之事,告诉臣妾之后,臣妾不得不信,不得不信啊!” 一边说,眼泪已然闪闪而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 太宗默然,只是看着她的眼泪。 杨妃淑仪微昂首,任眼泪收回眼中之后,才道:“臣妾一生,痴痴念念的是谁,陛下一直都明白。而陛下一生,痴痴念念的是谁,臣妾也明白。所以,无论陛下信与不信,臣妾此一生,都没有过一丝一毫,想要害她,还有那几个孩子们的意思。 无论是当年的秦王府,还是如今的太极宫,陛下身边最怨她的女人,是臣妾;可是最想她安好,她的孩子安好的女人,也是臣妾。 陛下,你可曾信过臣妾这番心思?” 看着杨妃的眼泪,杨妃目光中的期待,太宗有一丝动摇,然而终是坚定道:“爱妃多虑了。” 杨妃期待的目光,终于还是黯然,片刻,她勉强抬起头,笑着对太宗道:“陛下不信,果然不信。也难怪,这世上,哪里便有这般痴傻的女子,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竟欲穷其一生,也要保护自己的情敌与情敌的孩子呢? 可是陛下,臣妾是真心的。不妨告诉陛下一事,当年晋王落水,臣妾正巧,被那杨贤妃叫去晋王落水的湖边一品新茶,若不是当时恪儿忽然急病,只怕臣妾便要落得个谋害晋王的罪名了…… 不过也正因她这番构陷,臣妾却也看透了她的心思,更能多加提防。 而且,臣妾最高兴的是,因为她这番构陷,臣妾也终于与稚奴那孩子,结了善缘。了了臣妾一桩心事。” 太宗眯眼,看她:“当年是你救的稚奴?那你为何不说?” “臣妾说了,她是肯定会信的,可陛下会信么?陛下会允许她信么?”杨妃反问,然后又摇头:“不,陛下不会信的,而且也不会允许她信的。所以,臣妾不能说。再者,臣妾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因为终究,臣妾是见着了稚奴这孩子。” 太宗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似乎,很喜欢这孩子,甚至不惜惹来杀身之祸,也要讨他喜欢。为什么?他只是个孩子。” “陛下,这个问题,还请陛下亲自问了皇后娘娘,她为何如此喜爱晋王殿下再说罢……臣妾今夜来此,只想知道陛下这一次,是否信了臣妾……臣妾现在,很满足了。虽然陛下依然怀疑臣妾,可是至少这一次,臣妾的委屈,陛下明白了。请容臣妾告退。” 太宗看了她一会儿,叹道:“你退罢!以后,照顾好恪儿,不要让他也如谙儿一样。无论怎样,他们都是朕的骨肉,朕的儿子。” 俯首行礼的杨妃一怔,猛然抬头,看着太宗背过身去的背影,欣喜的眼泪,夺眶而出:“谢陛下……” 随即,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太宗,她慢慢由青玄扶着,退向殿门。将至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陛下,您是真的想知道,为何臣妾与她一般,都是将晋王爱入心肺么?好,臣妾告诉您……” 她慢慢回首,金凤含珠冠上的流苏,滑过泪湿的面颊: “因为当年,臣妾与皇后娘娘,都曾爱极了太穆皇后旧年在唐国公府内房中,最心爱的一幅画。 那幅她亲求名画师执笔,又亲题‘元和戏猫图’的画儿中,我们二人最爱的,也都是那个戏猫扑蝶的小儿—— 也就是她的次子,当时年仅四岁的唐国公府二公子…… 李元和。 陛下,你明白了吗? 稚奴那孩子,活脱脱,就是那画中的李元和。这就是臣妾与皇后娘娘,对他怜爱有加的原因……” 太宗浑身一震,微一思虑,倏然转身时,大殿内除了王德与自己之外,再无其他人。 片刻之后,太极殿,尚书房内。 太宗与长孙无忌二人,并肩坐在龙座下的金阶上,一人一壶酒,闷声不语地饮着。 好一会儿,太宗才道:“你信不信?” “信,臣为什么不信?”无忌爽快道:“她的心思,从那年大兴殿上,咱们便都知道了。只不过,臣信她真心深爱陛下,臣信她真心疼爱稚奴。可她说这连皇后娘娘也一并真心爱护……臣不信。 陛下,这天下的女子啊,便是大度如皇后娘娘,也是做不到如此的。所以,臣不信。 杨妃娘娘或者因为陛下在,故而为讨陛下欢心,与皇后娘娘交好。可是容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哪天若是陛下再将皇后娘娘放在心上,或者陛下您……百年后,头一个要皇后娘娘性命的,必然就是她。” “……朕刚刚问那宫人时,你也在的,亲耳听得,是她救了稚奴不假。若非真心爱护皇后,她又如何这般疼爱稚奴?” “陛下,方才那杨妃娘娘,已然将原因说与陛下听了,只因为稚奴长得太似陛下了。太子承乾,青雀,二人虽然神武,然于相貌上而言,更加肖似高祖先帝。”无忌又喝了一口酒,叹道:“陛下,刚刚有一言,这杨妃娘娘倒是说得半点不假。皇后娘娘如此疼爱稚奴,无非也是因为她在稚奴身上,看到了陛下的影子。” “什么看到朕的影子,朕还好好活着呢!那杨妃便罢了,皇后可是日日见着朕的,有什么必要对着一个孩子回忆朕?”太宗颇为不悦。 无忌坐直身体,道:“陛下此言差矣。皇后娘娘虽然日日得见天颜,然而终究,现在的她已不能像前几年般与陛下同心同德,自然,便会有些忧惧成思了。陛下,皇后娘娘虽然贵为国母,然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对她来说,最大的梦想,无非也就是能与陛下心心相印,此生不变啊……” 太宗沉默良久,方才叹道:“这几年,朕确是逼她逼得紧了些……可是辅机,她毕竟是这**之主。这些年宫里发生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冲着她去的?朕只是希望,她能如以前在秦王府一般无所顾忌,大胆行事,保全自己和孩儿便好。” “陛下,便如杨妃一般的人物,尚且因为深爱陛下不忍伤害稚奴;娘娘本性便是偏柔善,她又如何能够做出伤害陛下骨血之事来?容臣再斗胆替娘娘抱句冤枉——陛下您说她这些年,对**多有慈纵,然而请陛下想想,娘娘可是人人事事,俱皆慈纵么?别的不说,便是去年那陈美人之事,娘娘处理得如何?她也只是对那些身怀子嗣,且与前朝密切相关的嫔妃们,多加忍让罢了。陛下,娘娘这么做,可还不是为了您?可今日,陛下却只因那杨妃一席话,便犹豫起来……陛下,若是娘娘得知,只怕要伤心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四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太宗才叹:“也许,真的是朕错了。朕一心只想着能保她们母子平安,却从未想过,无忧再如何,也是朕的妻子,也是一个女人。朕如此,却是在逼她做些男人才会去做的事情……” “陛下何来错之有?只不过是关心太过了。与娘娘一般无二。” 君臣二人轻碰酒壶,痛饮几口之后,太宗才又道:“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朕倒也觉出些滋味来……似乎,当年稚奴落水为她所救之事,并非那么简单。” 无忌点头:“别的不说,这昔年号称文史大兴宫第一,谋断最肖其父,能凭着自己谋断在萧皇后那等人物淫威下依然受尽宠爱,尊贵万千的孝恭公主居然没有当下便看出当年杨贤妃儿戏般的谋划…… 臣实难相信。而且既然当时未曾看出,又何故回自己宫中之后,如此快便想通了?又是何故,明明蜀王当时正病着,她这个做母亲的,放着自己生病的儿子不管,却因为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推测,涉险去救一个情敌之子…… 臣实在难信。” 太宗沉默,半晌才道:“所以朕今天才召你来。朕现在,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也许,这宫中,唯一一个能看透她心思的人,便是无忧。可朕实在不想让她烦恼……罢了,你说得也对,这些女人家的事,还是交给她们女人家自己办便好。好歹无忧是能保住自己和孩子的。若她哪一日,真的保不住了,还有朕与你在。不怕。现在最重要的,是那帮子依然死心不改的老糊涂们该怎么办。他们这手也伸得够长的了,居然都伸到**来了。辅机,你最近这些日子,可是松懈了不少啊!” 长孙无忌闻言,慌忙下跪道:“臣疏忽,请陛下恕罪……” “起来!动不动就跪,跪得朕一肚子火气!”太宗一边伸手拉了他起来,一边道:“朕要你来,是想个办法的。这些老糊涂们,当真是觉得朕这些年心肠软了,就开始放肆起来了!” “陛下,其实这些人,倒也未必就真的不可留。他们心心念念,求的不过是想着借杨妃之手,复辟前朝。然陛下心中根本不曾将杨妃放于心上,他们也是知道的。故而只得做出这些种种,好在老死入土前,博个心安罢了。” “就怕真被他们翻起了浪,那便麻烦了……” “既然如此,陛下不如找些机会,削了他们的权,给个高位无权的职位便是。这般下来,便如温水煮蛙,他们这些人,终究是熬不过大唐千秋万代的江山啊!” 太宗闻言,转怒为喜,笑道:“还是你辅机啊……” 时间,便这样慢悠悠地过了。 一晃,来到了贞观七年(公元633年)。 太极宫中。 近日,正宫三子,益发得太宗喜爱。先是太子承乾因旧疾咳血,太宗请了天竺异僧波颇前来施法相救。果然大见奇效,承乾不再咳嗽,又兼之太宗考较国策之时,太子运笔如龙,洋洋洒洒数千文,且兼之有理有据,深得经邦之要。太宗大喜。 再是越王李泰,长书一篇大唐风土,内将大唐领土与周边诸国风土,一一细述,献于太宗,以求可助太宗内伐外攻之用,太宗大喜。 甚至就连年仅五岁的晋王李治,也因聪慧敏学,端庄安详,且素性仁厚,而得到太宗的格外喜爱。甚至在一次考问李治功课之后,大赞李治孝父尊兄,将来必为国之栋梁。 …… 不过,倒也不止是这三个孩子,锦绣殿杨妃所出的李恪,也因文武双全,聪慧过人,得了都督齐淄青莒莱密七州诸军事齐州刺史的封位。太宗因疼爱于他,还亲送他上马,去领地就任。 其他各宫,则却悄无声息,似完全被这几个皇子的风采给泯没了。 …… 这一日,太子得太宗令,着其可“易服隐于市,得察民情耳。”便兴匆匆带了左右,回了东宫,更衣欲外出。 谁知刚到门口,便被青雀给堵了个正着,死活缠着,便是要也一同出去。虽然承乾无奈,也只得差了人向父皇禀报此事,求可带青同行。 不多时,太宗旨意下,道可,青雀大喜,便急忙更了衣衫,与他一同出宫。 兄弟二人扮做贵公子,带了随从行在宫外,只觉什么都是希罕的。虽然也偶尔有惊于外面世界,却终究是小孩子心性,看什么都好奇。 尤其是青雀,素喜美食的他见了那些小吃,什么胡麻饼,五福饼,羊肉冷陶(有点儿类似咱们现代的过水的凉面),蟹黄毕罗……简直是连腿也拖不得动了。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承乾虽在宫中锦衣玉食,吃遍各国贡食,却是无缘得见这般民间小食。因此也是直看得傻眼。 还有那诸般玩物,各样花式……直看得两只宫中金丝雀儿停不下眼来。 结果,到了最后,堂堂大唐太子殿下与宠冠诸王的越王青雀二人,这趟出宫访查民情之行,却变成了美食之行。 一路上,就见二人见了这个好玩的,便径自取了前行;那个好吃的,径自点了拿了便直走…… 只苦了身后一众亲卫,只得分工负责,几人负责替两位小主子结钱,几人负责抢在小主子前将所有玩物食物试毒,几人负责抱着那些买来的东西,几人负责跟紧了两位主子,千万不能丢…… 而那正在回京述职的父亲带领下,前往书铺子取了新纸的武媚娘,便在这般忙乱的情况下,一眼瞧见了承乾青雀二人。 “父亲,这二人好生奇怪,似非平常世家子弟啊!”时年九岁的媚娘,指着那两个引得周围人注目不已的兄弟说。 可惜,父亲武士彟只忙着替女儿挑上几刀好纸,却头也不抬道:“何样人,能让我儿如此关意?” “父亲,这二人只怕是当今太子殿下与那宠冠诸王的越王殿下呢!父亲不必上前参拜么?” 媚娘这一语,却惊得武士彟猛地抬头:“你说什么?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在哪儿?” 一旁书商见此,不禁哈哈大笑道:“这位小小娘子,可当真是有趣得紧。这太子爷与越王爷,还有那晋王爷,那可是咱们陛下的心尖肉啊!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东市之上呢?” 武士彟闻言,也觉有理,便笑道:“孩儿莫是看错了吧?” 一边说,一边也向外看去。 这一看,他却也看愣了。原来数年前,他也是曾于宫中见过这两兄弟几面的,故而一见之下,倒也认得出,正是那太子李承乾与越王李泰,一惊之下,便欲拉了女儿上前去拜见。谁知刚刚走到书肆门口,便见一名卫士匆匆忙忙赶来向太子承乾行礼,又在太子越王二人面前轻言几句之后,便见太子与越王两皆大惊,急忙呼了身边卫士牵了马来,亮出太子与越王仪牌,清了街市民众,打马飞奔回宫。 一众百姓见竟是太子与越王驾临,急忙下跪行拜。书肆老板与武氏父女,也没意外。 良久,书肆老板方才起身,直直看着身边小小媚娘发呆,心下大奇,这等女儿家,如何竟有这般见识,看出那贵公子二人乃是当今太子与越王。 武士彟也一样困惑:虽说这女儿平日里聪敏过人,更兼性喜文史,却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素常是最不会察言观色的。否则也不会与自己那先妻所生二子,闹到这般地步…… 于是,便道:“女儿,你是如何看出,那是两位殿下的?” “父亲,女儿也曾在书中读过,言道帝王之家,常有污秽之物,混与日常饮食之中,故而便着人负责试毒之事。女儿看那几个侍卫在一边时,便私下拿了银针刺来刺去,又有一人,神情凝重,如临大敌般取了些样来食。这等行为,分明就是在行试毒之事。父亲,试问如今这般治世天下,除了这当朝太子,一国储君,还能得人如此防卫? 再者,女儿看他们两个虽然看似平常不知世事的贵公子家,却也处事大方,隐隐有贵凌之感。尤其是方才,那卖胡刀的番商,将一把人皆不识的宝刀拿与二人时,二人却只道是把好刀,但称不得宝刀名号。且观他二人识刀手段,分明便是见惯了宝刀名剑,再不似那虚荣做作之徒的不懂装懂样。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点儿。父亲,天下皆知,今上最喜的云龙犀角韘,早与数年前终南逐射之时,赏与了太子殿下。故而,一看那太子殿下手上的韘,女儿便知道,此人必定是为太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 一番话说得书肆老板大为惊叹,直赞这小小女子,竟然这般见识,不由又道:“可是,太子便罢了,你又怎知那一旁的,必然是越王爷呢?” “一来,这越王爷喜爱美食之名,宇内皆知,故而看他行径,便可知晓。 二来,虽然越王爷不似太子英武,然气度亦非凡人,如非久居人上,日养宫闺,断不可能养成此等气度。 三来,越王虽素服平靴,顶上束冠也看似普通,然腰间玉佩挂绳,分明是当今皇后亲手育养,一手制得的金蚕玉丝。 传说此物极为难得,除今上,皇后娘娘两位圣人,与其亲生子女外,其余宫中之人只有蜀王得。 外臣之中,也只国舅爷长孙大人,房大人,魏大人各得一缕做帽扣。然一因皇后为人贤慧,三位大人极为尊之;二因此物着实少见,故三位大人均珍视异常,我曾有幸,于会昌寺大水陆法会中得遇房大人夫人,听她言道除大朝会这般大事,三位大人均是再不舍得使用…… 故而小女断定,此人如非蜀王便只是太子亲弟。 然蜀王现不在京师,太子亲弟二人之中晋王年只五岁与此人年纪不符,加之外传晋王容貌有五分似长孙皇后,肤色偏白。眼前这人却与传说中体态福安,面色微黑的越王更似。 小女便敢肯定,他必然便是越王无疑了。” 武士彟听得大为得意,那书肆老板更是惊叹连连,直道好个年幼却见识极广的小女儿。加之其虽着帷篱(一种带着直垂到地长度丝幕的帽子,是唐时女子出门必然要戴的),却隐隐可见其容貌光艳胜雪,便道:“却不知这般好娘子,可是否许了哪位世家子呀?” 武士彟闻言,面色一变,正欲答言,却听得媚娘道:“世家子?那些成日里只知倚仗家中兄长一辈的纨绔子弟?我才不欲呢!好女子当世,自得适一个当今天下,最了不起的男子才是。” 一席话,说得武士彟呵呵一笑,那书肆老板,更是觉得媚娘率直可爱,也是一番欢笑。 这边西市一片欢笑,那边太极宫中,长孙皇后所居甘露殿,却是一片慌乱。 原因无他,晋王李治不知又从哪里弄了一身的伤回来,且伤得不轻,长孙皇后忧心,原本在宫外体查民情的两位兄长,也是颇为震惊,急忙地回了宫中来探视幼弟。 甘露殿内殿,软金凤床上,躺着全身脱得只剩贴身衣物,强忍疼痛,吭也不吭一声的稚奴。长孙皇后在一边,只是平静地取了药膏清水软布,与他包扎。 承乾与青雀匆匆忙忙奔进来,连问安母后,平了那些宫人的礼都不及,只看了稚奴两眼,便勃然大怒道:“果然又是这起子小人!” 长孙皇后淡淡道:“你们两个现下也越来越没规矩了,连你们姆娘都在,礼也不行,直管往里闯?” “母后!稚奴都伤成这样子了,您怎么还这般淡气!”承乾负气道:“这两三年,稚奴总是如这般,全身上下但凡衣物遮住的地方,便被打得伤痕累累,但无衣物遮住的地方如头颈之处,便连丝油皮也没……母后,您明明知道是谁纵子行凶,却为何总教儿臣受这般欺压?母后!您可是正宫皇后,稚奴可是您与父皇亲生的嫡子!便是稚奴这两年来不再如前几年般爱笑喜人,行事阴郁不爱说话了些,您也不能……” “不能什么?你以为母后只因稚奴行事阴郁,便不再喜欢他了?”长孙皇后冷道。 承乾自知失言,只得低头认错。 青雀却道:“母后,也不怪大哥做如是想,您这般如此,便不是儿臣三人,便是那外人,也只觉您也未免太狠心了些!看着幼子被人欺成这般,却还不追究!母后,您一直教我们,心存仁善是好事,可若太过仁善便是懦弱了啊!” 长孙皇后闻言,再瞧瞧稚奴身上的伤,也是摇头,叹息道:“你们何尝知道这其中的事由……罢了。今儿个这事,也是那一殿里做得太过了。母后自有计较。你们不必再理会。还有,这般匆匆忙忙回来,也不想着去先见了你们父皇?” 这下子,两兄弟才猛然想起,依礼二人回宫,理当更朝服,上尚书房的。可现在担心稚奴,竟然全都忘了,当场吓得团团乱转,只一迭声地叫身边宫人赶紧的取了甘露殿中备着的太子朝服与越王冠服,慌慌张张地更了衣,便要往太极殿中去。 然而刚行一半,两兄弟便被长孙皇后唤下:“切记,今日之事,母后自有计较,你二人万不可将此事告诉你父皇,反而坏了母后的事。知道么?” 两兄弟虽然心存不满,却终究是孝顺孩子,个个点头。长孙皇后这才笑着一手搂了一个入怀道:“这才是母后的好孩子。罢了……你们二人也许久不见父皇了,且你父皇最近朝政繁忙,又兼之久不外出,你们与父皇议完事后,便请他一同来甘露殿,母后准备好你们最爱吃的酒菜,让你们父子三人好好尽兴一番如何?” “好!” 看着承乾与青雀离开之后,长孙皇后原本温暖如春的笑意,慢慢变得有些发冷。 缓缓地,她踱回内殿,看着刚刚由花言扶起,着好衣衫的稚奴。 心下一痛,她坐在床边,慢慢将稚奴抱在怀中道:“孩子,是母后苦了你。” “母后,稚奴没事。”稚奴懂事地答:“母后放心,母后的教导,稚奴一直谨记于心。无论他们怎么样,稚奴都不与他们起冲突。因为,母后说过,稚奴是嫡长子,身高位重,更需时刻忍耐。” 长孙皇后眼泪夺眶而出:“傻孩子……母后却再没有让你忍到这般地步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告诉你大哥你三哥,却独独不曾告诉母后?母后可与你说过,事事处处,都需得让母后知道罢?!” 稚奴依在母亲怀中,强忍着疼痛与眼泪道:“没关系,他们也只是打过稚奴两次而已。况且母后平素也说过,他们不受父皇怜爱,又成天被自己的母妃骂不成器候,不能争宠。会恨稚奴是理所应当。若是他们打骂稚奴几句,便可消了气,以后不与大哥三哥为难,不害大哥三哥与母后。那稚奴受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长孙皇后闻言,惊愕怔忡半晌,才扶正儿子小小身躯,看着稚奴的小脸,颤声道:“所以,你一直忍着,是因为……是因为害怕那些人,会害你大哥三哥,害你母后?!” 稚奴温厚一笑,很高兴道:“母后,这可是稚奴刚刚从大哥那里的师傅处学到的呢!你可不要告诉萧师(著作郎萧德言,李治的老师),若是让他知道,我早已背熟孝经,还偷偷去大哥那里听师傅讲兵书……他只怕要骂我走路未成,便欲奔驰了……” 不但是长孙皇后,便是周围诸人,也是一片震惊之色。 半晌,长孙皇后才勉强笑道:“好,好孩子,母后不告诉。不过母后很奇怪,我儿不是一向最喜欢萧师的么?为什么却要这般?” “母后,稚奴喜欢萧师,可是不喜欢萧师总只是当稚奴是小孩子,一直将那孝经讲个没完。母后,你得日,与萧师说说罢!那孝经,早在他来第三日,稚奴便已然熟烂于心了。母后……” 这一闹,却冲淡了殿中方才的感伤气氛。长孙皇后笑道:“好好,我儿聪慧,母后也开心。那改日,母后便去寻那萧师,便说近日你父皇考较稚奴功课,甚是不喜未有新功课。如何呀?” “好!”稚奴闻言大喜,拍掌欢呼,又扯痛身上伤口,微微咧了下嘴,惹得长孙皇后心中一痛,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又怕孩子看到伤心,只强笑道:“看你,高兴过头了吧?你呀……可要记得,福祸总相倚,善恶终共生,千万不要过喜过悲才是。” 稚奴抱着长孙皇后,便又是一阵好撒娇道:“稚奴记得啦!母后……稚奴都记得,可是稚奴还是觉得,总背那些,不如背兵书来得有趣……母后,你便与萧师说,让稚奴学兵书嘛!” 长孙皇后大奇,道:“我儿喜欢兵书?” 一边,花言忙笑道:“娘娘,这呀,奴婢可是知道的。前日里,九王爷与四王爷两个下棋,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围魏救赵,什么上屋抽梯……可把四王爷吃了好大一惊,不停地问他从哪里学得的话儿呢!” 长孙皇后越听越奇,微一思忖,看着稚奴道:“我儿,你想学兵书,却是为何?” 稚奴想了想,只道:“喜欢。稚奴很喜欢兵书里的道理。总觉得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极为聪明。稚奴也想做个聪明人,将来有一天,能够在棋艺上超过四哥,叫他向我低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六 长孙皇后似是从未见自己这个幼子一般,看了半天,才欣慰地道:“好,好,既然稚奴喜欢,那母后便命萧师教稚奴学兵书。可好?” “好!不过母后,你得答应稚奴,让萧师将稚奴学兵书之事,一定保密呀!”稚奴神秘兮兮地道:“便是父皇问,也只能推说不知啊!” “这又是为什么?让你父皇知道你如此长进,只怕是要高兴坏了呢!稚奴不是最喜欢讨父皇开心吗?”长孙皇后颇为吃惊。 “是没错啊……可是,母后说过,但己之所长,皆不欲示于人也。凡因日渐招摇,总难免受人所疑所惕。夫为人之道,当以韬光养晦,可保自身为上…… 而且,母后你想啊,如果稚奴一直不说,直到有一日,父皇突然间发现,咦?稚奴居然会兵书?那岂非更开心? 而且稚奴一直不说,四哥也就不知道稚奴也学会了兵书。哪一天他若是再掉书袋子,说错了话,稚奴便可以驳得他认输了!嘻嘻……” 长孙皇后越听越惊奇,到最后竟是欢喜得抱了稚奴入怀,直道:“好孩子,好孩子!母后再没想到,居然是你,肖足了你父皇的性子!好孩子!” 母子又亲密好一会儿,长孙皇后才恋恋不舍将儿子放下,召了一个宫婢前来,抱他先去药浴,微解其痛。 此时,殿内只剩下望着稚奴离开的方向,满脸欣慰感伤之色的长孙皇后,与尚宫花言。 “娘娘,王爷真的长大了。也懂事了。花言真心为娘娘高兴。可是……”说到此处,花言忍不住哽咽:“可是娘娘,怎么花言心里觉得,若是王爷永远不知道这些,若是……若是他能够忘记那天晚上太子殿下的惨况……会不会活得更开心一些呢?” 长孙皇后轻轻叹息,眼中含泪道:“花言,你之所言,何尝不是我之所愿?然而……终究是我对不起这孩子。毕竟,他生在帝王家,又是嫡子,我若不如此,以后,只怕他的路,会更难走。花言,现在我身体尚算康健,可是若日后我不幸离世,那稚奴若还如那事之前的性子,只怕……当真难久活于世。” “娘娘!娘娘再莫说这……” “花言,现下,连凤郎也难得与我如此亲近,我也只能与你说说这些贴心话儿了。难道,你也要……” “娘娘……” “罢了,终究是我太伤感。只是近年来,日渐觉得身体不安。可为了这三个孩子,尤其是稚奴,我不得不强撑着。原因无他,只要有我在一日,那些个人,便是难为与他,也不敢待他如何。可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便是有他舅舅在,有他父皇在,有他哥哥们在……终究,他的日子,也是难过。何况……”长孙皇后面色渐冷:“他的舅舅,也未必如咱们想的那般能够倚靠呢!” “娘娘,国舅爷一片忠心……” “哥哥再大的忠心,可终究只是他一个的。若是任由关陇这般下去,早晚有一日,哥哥便是天大忠心,也难敌关陇众臣。” 长孙皇后叹道:“所以,花言,你切记着。若有一日,我真的不幸早走,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时刻提醒凤郎,提醒孩子们,无论如何,不能将哥哥扶至高位。若真要扶他至高位,也需得同时扶持房大人、禇大人、魏大人等。尤其是房大人和魏大人,一定要扶上来,便是不能与哥哥一般高位,至少也不可低于哥哥超过一阶。可记得?” “娘娘……” 两主仆正伤感着,却见一个侍女匆匆忙忙奔入,先向皇后施礼,然后便道:“娘娘,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见过陛下之后,便气呼呼出来了。” 长孙皇后微一皱眉:“可知何故?” “太子殿下与越王殿下入内时,那杨贤妃正挺了个大肚子带着郯王恽与陛下说笑。 奴婢听殿前侍茶的刘公公说,两位殿下一见杨贤妃,便是脸色大变,连见陛下的礼都忘记了。他们这般,又被杨贤妃说是不遵礼制,当下便气得两位殿下脸色发青。若非陛下出言劝慰,王公公又在一旁圆旋,只怕他们便要当场给杨贤妃难看。” 长孙皇后皱眉:“今儿个也奇怪,承乾倒也罢了,青雀却不是这等性子啊?便是再不喜欢,平素脸上总能过去,到底是为了……” 说到此处,她便了然,看向花言。 花言无语,只叉手答礼。 她点头,命那侍女退下,才道:“本宫却忘了,这两个孩子,什么都好,只是护稚奴护得厉害……” “那杨贤妃也是自己做死。真当陛下对她往年之事,一无所知呢!却不知道咱们陛下只是攒着,只待她肚子里的孩子落地,便要一并清算呢!”花言冷笑道:“娘娘,您可知,前些日子国舅公来时,还说道这**里的芍药花儿开得太过妖红,竟直欲压了牡丹一头,命奴婢问问娘娘,是否需要清理一番呢!依奴婢看,这哪里是国舅公的意思,分明便是陛下的意思!否则,以国舅公的性子,除非娘娘与太子殿下,两位王爷或者是陛下有性命之忧,他再也不肯插手**之事呢!” “刚刚才说过以后不要将哥哥再扯入太深的。怎么又忘了?”嗔视一眼,长孙皇后才道:“不过,稚奴被伤成这样,若本宫再不出手,只怕他们真当稚奴好欺负了…… 也罢。” 皇后袍袖一拂,随手拿起书简,扫了两眼,才道: “你去告诉承乾与青雀,只说是本宫吩咐,命他们二人半个时辰之后,在太极殿外的湖边等着接弟弟回来吃饭。然后……” 长孙皇后翻了一页,淡淡道:“稚奴今日也是气苦,你便带着他出去,散散心罢!只记得,半个时辰后,去太极殿边,找了两位兄长一起回宫便是。” “是!” 只可惜,稚奴听得母亲有命,要他带大哥与四哥回来,哪里还顾得上玩,直扯了花言的手,便冲向太极殿后湖边,切切望望,只待着另外一个侍女将两个哥哥寻来。无论花言如何好言相劝,也是不肯离开。 等了半晌,稚奴究竟年幼,没什么耐性,便急道:“怎么还是不见来啊?” “殿下,花姑姑都说与你听了,两位殿下此刻还在习书呢,只怕是没那么快。不若,花姑姑陪你看看阿金可好?它这几日,见不到殿下,可是寂寞得紧了。” “不,稚奴要在这儿等哥哥。” 无奈,花言只得陪着他等。 正在此时,太极湖边,却行来一众人,为首的,正是因刚刚请太宗前往承庆殿被拒,一脸怒气冲冲的杨贤妃,与同样一脸怒气的郯王恽。 后面宫人内侍一群群,直与这边仅稚奴、花言与两名随侍的阵仗,成了鲜明对比。 别人不说,单只说那稚奴,一见人高马大瞪着自己,恨不得咬自己两口的郯王恽,便惊得一哆嗦,急忙向后退了一步。 杨贤妃看在眼里,得意在心,一扫方才然终究是守了规矩,切切地待花言与稚奴先行了个礼,才道:“晋王殿下好兴致,却不知今日来此,所为何意啊?” “回……回贤母妃……稚奴……稚奴来请……请……”因近两月多番受辱,稚奴本就惧怕李恽,如今见了李恽与杨贤妃这般阵仗,更是惊得连话也说不成。若非花言牵着,只怕便要当场哭出声。 “请?九弟是要请谁?请父皇吗?”李恽怒声大吼,竟然吓哭稚奴。 “王爷!你这般,可是无礼了!再怎么说,晋王殿下与你同为皇子,是为兄弟,王爷身为兄长,便是这般与年幼弟弟说话,是否合礼? 且若真论起嫡庶尊卑,晋王殿下是为嫡子,王爷身为庶子,理当以礼待之!”花言见稚奴受辱,当下便挺身而出,叉手行礼后,直陈李恽之过。 杨贤妃闻言,便是面色一沉。可奈何一来花言身为尚宫,指摘主失乃是其责无可厚非。二来她素观这花言与她那懦弱无能的主子不同,是个厉害角色。三来,此处离太极殿甚近,她刚刚又因些许小事,惹得太宗不悦。实是不想再招惹事非,便欲待留下两句场面话离开。 可惜,这郯王李恽本是宫人王氏所生,后虽为杨贤妃多年无出,将他过继,总算得了个正式封号,却始终自觉在诸妃所生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其他诸宫平日厉害,他倒也不敢多加得罪,更不必说太子承乾与越王青雀。 不过,这晋王稚奴在他眼里,却是十足十软蛋一枚,正是自己拿来撒气的好对象。加之杨贤妃有意纵之,他这两个月里,便从刚开始的暗中推搡,一步步发展到上月底,竟因稚奴于言语之间提及他身为庶子之事,便召了一帮子侍卫趁稚奴从太子承乾处偷偷听了先生讲课回殿,独身一人时,堵其在宫廷角落,人迹罕至之处,将其打了一顿。 他倒也不是不知长孙皇后势大,否则也不会在上次打了稚奴之后,吓得躲在承庆殿里,假称有病,足足一月不出宫门一步。直道自己此番,定然难活。 可一月过去,却再不见有人问起。又加之出宫后见到稚奴遇到自己,便有意闪躲,心下便明了,原来这稚奴却是随了母亲的懦弱性子。连告也没敢告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七 故而,他今日便又寻了机会,将稚奴打了一顿。当然,他久沐杨贤妃日常言行举止,自然知道不在脸手等处,易为人所察之地留下伤痕。 本来今日他这番欺负了稚奴一番,心里却是痛快淋漓的。所以才撺掇着杨贤妃仗着身孕,前来太极殿请太宗入锦绣殿用膳,盼着晚上能好好表现一番,得太宗欢心。 孰知太宗近日正为西北战事烦忧,不意离开。又兼之遇到了太子承乾与青雀二人,见他二人瞪视自己目光中,似已知晓稚奴之事。心下一怯,竟然当场失了礼数,以庶子幼弟之份,越太宗与杨贤妃二位尊长,越礼斥太子承乾与越王青雀无礼无德。 当下便惹得一向偏爱太子与青雀的太宗大不悦。然终究太子与青雀失礼为实,且他义母杨贤妃有身孕,亦是对太子与青雀之行不满,太宗只得转个圆,与王德一起将场面和了下去。 可是经此一事,太宗再不肯多与他母子二人多说,只道军务在身。 如此这般等同是被逐出太极殿,李恽又挨了杨贤妃一番责骂。心下正懊怒,可巧见了自己的小出气包儿稚奴只带了三个侍婢前来。这可不是天送与他的靶子么! 再加上花言又提及他最为心痛的庶子之事…… 当下,他便大怒,使左右上前去拿了花言,杖杀当场。且还要侍卫绑了稚奴,一并送入太极殿,他要奏晋王一本不敬兄长,竟胆敢指使下贱奴婢以下犯上。势要废了这不知好歹的晋王入掖庭…… 杨贤妃闻言大惊——她却不似李恽这般只会做白日梦的蠢货,知道此事若闹将起来,讨不得好的只怕会是自己宫里。于是当下便欲开口喝骂李恽。谁知…… “谁敢动他!” 一句暴怒大喝,直似惊雷般,响在湖边。 这一声喝,却惊得诸人大惊失色,仅只被绑着的花言,长吐口气,与众人一道行礼道:“参见陛下。” 来者,正是太宗。身后跟着的,乃是王德与一众宫侍。 太宗站在众人面前,看着伏起不起的杨贤妃与吓得浑身发软的郯王李恽,直气得面色铁青:“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刚刚在太极殿才知道点儿知礼守规的事,现下便要活用了!可是朕在旁边从头听到了尾,朕怎么就没听到花尚宫有哪一句以下犯上!稚奴又是何时曾开口说过什么指使下人欺凌主上的话!你且与朕说来听听!” 太宗何人?一番雷霆大怒,便惊得李恽几欲死去,只是不停叩首,泣道恕罪。 杨贤妃见事不好,虽暗恨李恽愚蠢惹祸,可终究是自己名义上之子,若他受罪,难免落个管教不严的罪责。于是便开口替李恽求情,更辩道李恽如此,许是前几日因稚奴辱及与他生母,所以才有所不满。 太宗便冷道,若真有此事,可有谁人做证,证得稚奴无礼。 杨贤妃一时哑口,只得继续伏着身子,艰难地抚着大肚,看向李恽身边人。 那内侍倒也不蠢,急忙上前,好一番添油加醋。直将稚奴说得百般傲慢,李恽说得万般可怜。 只可惜,太宗早知李恽素行不良,更心中暗恨当年杨贤妃使小稚奴落水,以致小小年纪便落下风疾隐患。之所以诸般忍耐,一来是为借她锦绣殿,摸清宫中诸般势力,二来也是她时运未尽,竟然于前些日子坐下龙种,太宗才只得在长孙皇后劝慰下,勉强留她至今。如今看她这般如此,怎能再忍,大喝道:“你这奴才!竟敢颠倒是非,扭转黑白?直当朕不知么!那日在场之其他人,你可知道有几个!?” 一句话,杨贤妃与李恽只觉当头一槌,木在那里,心下寒冰一片。而那内侍,更是吓得立时便**于裤,难闻至极。 太宗见此,更是气愤,王德见机,便着人上前,将这胆敢欺君的奴才,拖下去活活打死。 这一番,却吓得那些个曾经受了李恽之命,痛打稚奴的奴才们,直道太宗已然知他们所行,今日却是来与他们算帐的,当下一个个面如土色,叩首如捣蒜,嘴里直说着求免死罪。便是李恽自己,也当太宗将诸事一概得知,爬上前去,扯了太宗衣襟,自己一边悔罪,一边求饶。言语之间,却将近日来欺负稚奴之事,吐了个一干二净。杨贤妃更是眼前一黑,昏倒当场。登时,一片大乱,王德无奈,只得急唤人来将杨贤妃抬入后面偏殿,着太医前来。 稚奴本来正为花言哭泣,后来太宗前来如此大怒,他倒吓得不敢再哭。可现下这般一乱,他也是惊得又口头起来。 太宗正在生气,一听李恽所言,眼圈都怒得几乎炸裂,可看看稚奴如此害怕,心下不忍,只得强做笑容,唤了稚奴上前,小心扯开衣袖,看他伤势。 那李恽虽然打了稚奴,可当时下手,却还算有分寸,只是教稚奴觉得皮肉痛苦,身上多了些血淤青紫罢了。然而方才长孙皇后曾因不舍爱子痛苦,命人配了行血止痛的药浴与稚奴浸泡,血气一行,身上那些青紫便如一道道血痕般狰狞可怖,当下看得自幼便将稚奴视如掌珠的太宗心痛欲死。抱起稚奴连连安慰,又含泪大骂李恽**不如,竟对幼弟行如此毒手,直不配活在人世等。又急忙宣了太医院众医前来诊治,务必不让稚奴身上留下半道疤痕。 …… 最后,还是稚奴为李恽求了情,又有长孙皇后闻讯赶来,劝慰抱着稚奴泪涕交下的太宗,太宗这才依了稚奴之求,只将李恽留号去俸,责令还于生母王氏勤加教管。更因杨贤妃管教不善,纵子行凶,虽有孕育龙种之功却无仪贤淑德之能,又因前事种种,一并处之,着降为庶人。然长孙皇后以龙子之事力谏之,太宗无奈,只得改封杨玉婉为三品婕妤,收其封号宝册,并只待其产下皇子之后,便迁出承庆殿,移至**隐苑,与其他无封嫔妃一同起居。 闻得此刺激,身怀六甲的杨玉婉当场昏倒,大病不起。直至次年二月方才产下一子,便是太宗十三子李福。 之后,容颜迅枯如秋日霜草,再不得青春美貌如庭前芍药。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一 贞观八年(公元634年)春末,三月三。 因太极殿宫室旧热,太宗皇帝令着**诸人一同前往九成宫避暑,同时力请太上皇。然李渊近日沉迷道法长生,终不愿同行。无奈之下,只得留下众太妃陪驾,太宗携长孙后与贵贤德三夫人,妃杨氏淑仪,郑氏婉华等诸嫔妃,与诸有封号皇子一同前往行驾九成宫。 一行人浩浩然入了九成宫后,便各入其所,安定下来。 太宗此行前,便因身体不适,直命王德,自己与皇后长孙氏同寝。故而,正宫大宝殿内,一片忙乱之象。 方才,太宗因闻有奏,故而离开。殿内,只得长孙皇后与尚宫花言,内侍监王德三个做了首,指挥着众人将诸物摆放整齐。 幸好,现在太子已然元服,另居丹霄殿,青雀也因年岁渐长,被安置于离太子最近的永安殿。诸年长公主也都另有别居,故而,现在实在住在这大宝殿里的,其实只有太宗、长孙皇后、晋王治,与去年刚刚出生的晋阳公主安宁(字明达)四人居住。 太宗此刻不在,长孙皇后又抱着晋阳公主需顾着大事,王德与花言便只得忙了个不可开交。因此,偌大宫中,便只有晋王治一人闲得无聊。 “王公公,王公公……”好一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住,便叫了忙得一头汗的王德前来,问道:“王公公,父皇呢?父皇在哪儿呢?稚奴想父皇了,你找个人陪稚奴去瞧瞧可好?” “是是……奴这便着人陪着您!只是晋王爷,这一次您可千万别乱跑啊!不然,那些宫人们可都怕了跟您一同出去……”王德一边叨念着这个自己一手看大的小王爷,一边在人群里张望,好半天才点了两个年纪比稚奴只大了一岁,面容清秀又看着乖巧老实的小净人,一唤德安,一唤瑞安兄弟俩,上前道:“过来过来!你们两个!” 两个小孩子新初入宫不过两年,之前因受礼,教习等事,自然是出不得内侍省大门一步。此番若非帝幸九成宫,宫人不足,他们二人只怕还要再等上几年,才能真正入宫随侍。 谁曾想运气说来遍来,这见着什么都稀奇的两兄弟,被昨日为了稚奴年岁渐长,需得有得力小侍一事而前往内侍府的王德,从众百小净人之中一眼瞧上他俩为人老实,又兼之天真烂漫,且又极喜那德安沉稳安详,瑞安机警懂事。于是便特别提拔二人来伺候这当朝二圣人的心肝肉,他王德亲牵长大的晋王治。 这番提点,可教这兄弟二人一时间跃至云端。原本因家中父母兄长早死,继母无良,因贪图几两银子,竟将这两兄弟送入宫中来当杂役使,而被残了身躯,又后因无家无世,不能跟得高贵主人,直当此生无望于宫中的两兄弟,竟然被点了去跟随那当今宫中炙手可热的晋王治…… 两兄弟也不知是当悲当喜,只是依着王德的手势,慢慢走向这个与自己年纪不差许多,却显得乖巧可人的华服小皇子。 稚奴正坐在一口箱子上无聊踢腿,猛可里听到王德说这两人名字一名德安一名瑞安。当下便诧异地扫了二人几眼道:“可是亲兄弟么?” 王德一怔,随即笑道:“王爷果然英明,可不是?他们正是兄弟二人。” 稚奴大奇,眨巴眨巴大眼,好半晌才道:“你们母亲,怎么会让你们两个人一起入宫来?是因为想你们一同有个照应么?” 这话问得却让两兄弟眼眶一热,若非王德在场,便欲流下泪来。德安还好,终究沉稳。瑞安则却早在内侍省学礼之时便知这当今宫中,长孙皇后素有圣贤名,而诸皇子中,最似长孙皇后的,便是这亲厚众人的小皇子治,当下便道:“王爷仁善,咱们不得不回。瑞安与哥哥命苦,如此这般盛世,家境亦非苦寒不得活,然父母兄长无福得享太平日子,早死,继母心狠,竟将咱们兄弟送入宫中来。” 这话说得王德脸色便是一沉:虽然事实如此,可你这小小侍儿竟然敢当了主子面说入宫是惨事,岂非要惹事? 谁知稚奴却闻言动容,跳下箱子,扯着两兄弟的手道:“可怜了你们……大好男儿之身被残,又被迫离乡……你们放心,以后你们便是跟着本王了。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们,本王必不会饶了他们。还有,你们也不必因此心伤,男子汉大丈夫,尽然身残,依当志坚。你们可知战国孙膑?” “奴幼年也习得几个字,倒也知道这位孙大人,是个写兵书的。”瑞安道。 稚奴见他竟然也知道自己喜欢的兵家,更喜道:“不错,不过他啊,可也与你们二人一样,受了些苦刑呢!” 这下子,便是德安也稀奇,全不顾王德一边哭笑不得,瞪大眼道:“他也是个净人么?” “唉呀,这最悲惨的身残之事,也未必只有净人呀!他是被自己的仇敌,生生给剐了膝,才变了个残人呢!虽然不若你们这般命苦,可他却也是不幸。然而他却不以此为意,更发奋图强,最终成了一代兵家……你们兄弟也是一样,若能立了志,以后能成大事,便是那些身康体健,却终日碌碌之人,也不能不无颜以对你们呢!” 一番话,说得不止德安瑞安两兄弟大感稚奴慈仁厚道,动容不止。连王德也是心下一片感慨万端,更生喜爱尊敬之意。 “王爷,奴在这宫中如此时日,也只有王爷如此,能这般看咱家这些净人……得主如此,你们两个真是不知走了哪门子的运道了!还不快谢谢王爷!以后,可要好好侍奉王爷才是!知否!”王德眼眶微湿,喝着两个小兄弟。 两兄弟自入宫来,一直为自己身残之事痛苦不止。更在看到其他内侍之后,惊心自己日后也一同似样。 可如今碰上了稚奴,却是给他们了另外一番明义,他们不止感激,更加爱重稚奴,于是当下双双下跪,发誓尽一生之力,当效稚奴忠。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二 于是,稚奴便欢欢喜喜带了他们二人,去见母后。 长孙皇后见了这兄弟二人,也是颇为喜欢,又加之稚奴将两兄弟之事说了一番,真是又喜又怜,当下便着了王德,传与内侍省,务必将那无良继母交与大理寺收治惩罚,又问了两兄弟家中再无他人,便道:“既然如此,以后你们便当这宫中是自己家罢!稚奴说得不错,这世上,有的是身残志坚的好男儿,你们当以为效尤才是。” 于是,当下便命身边侍女传旨下去,赏了两兄弟内谒者监的从六品位,又赐与二人宫缎各两匹,素面宫靴两双,白玉拂尘两双等,且又因王德知机善用,不因守旧规,提得善人,皇后娘娘又念其劳苦,特别赐了长安城内一处大宅,并再赐官奴五十等…… 两兄弟虽然知道自己跟了晋王,此后必然是大有前祥,可再却想不到,这长孙皇后竟如此厚爱。 要知当今宫中,除去面前年方十六便因辅助当今太宗多年,又在玄武门之事中救驾有功便破格获封正四品内侍人的王德,便再无二人得这一上来,便得封七品以上的盛宠。甚至,因为他们二人年方七八岁,只怕便是放眼隋唐两朝,也再无如此殊荣。 这般行事,若是换到别位宫妃上,必然被人斥为越级赏封不合礼数。可在长孙皇后这里,却是人人悦服——无他,只是长孙皇后也太过少行这等事,再者,晋王受宠,宫内人人心知肚明。这二人如此得晋王喜爱,今日便是皇后不封,他日太宗也会因爱子欢悦赐封。 故而,众人只是艳羡已极,却无半个敢说句不是。 这等厚恩,虽然德安瑞安年幼,却也知非同一般,当下感激不尽,更在心底暗暗着了誓,便是拼尽此一残躯,也要报答皇后娘娘与晋王知遇之恩,王德提拔之义。 而王德一来感恩娘娘喜爱,二来也因自己受这二人之故,竟更得封赏,故对德安瑞安二兄弟,更加亲爱。 …… 片刻之后,德安瑞安便换了簇然一身新,抱了白玉拂尘,带着宫人侍卫若干,跟着稚奴一同前往太宗议政之处。 方至门外,便闻得内里阵阵怒喝,稚奴吓了一跳,急忙命瑞安上前,去问问值守宫人何事。 那值守宫人虽然守在此处,却也得知两位新内谒者监的事,当下便笑行大礼,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瑞安新得贵宠,倒也不曾有那起子骄横样子,反而很是恭谨。 谢过值守宫人后,瑞安一路小跑至稚奴面前道:“王爷,咱们今儿个还是别进去罢!方才那位公公说,刚刚可是外号魏刺儿的魏大人进去了,这不,主上不知因为魏大人说了什么,正大光其火呢!” 稚奴一听便犹豫起来道:“可是本王实在很想见父皇……也太无趣了些啊……” “王爷,德安倒有一语,不知可说否。”德安究竟沉稳,当下便行礼。 “说吧!” “王爷,德安虽然粗鄙,却也素闻这魏大人是个明诤敢谏的直臣,皇后娘娘平素最喜爱的,便是魏大人与房丞相二位重臣。此番魏大人惹得主上生气,王公公又不在一边儿劝着,咱们可得替皇后娘娘留个心儿,莫教主上一气上来,要魏大人……”他不再说,却已将心意言透。 稚奴闻言,笑道:“哈哈,父皇不舍得杀魏大人的! 母后喜爱魏大人,还不是因为父皇真心爱重他,他也真的效忠父皇? 你们呀,别听那些宫外无知愚蠢之人瞎说。文武百官之中也只有这魏大人房丞相还有舅舅三人,只要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父皇决计不会杀他们的。 不过……德安说得也有理,虽然父皇与魏大人争执至此本王见得多了。可哪一次都得母后出面劝和。 毕竟父皇身为一国之君,魏大人偏偏又是个看似笑和人心,骨子却极执扭的人,若无两人皆极爱重的母后劝和,必然要闹上好一阵子……罢了,咱们回去罢!请母后来劝劝父皇。” 于是,一行人便待转身走,可德安又叫稍等,那瑞安更是快快步上台阶,请那门前守门宫人再务将晋王殿下曾来此处之事告知太宗,这才快快下去。 “你为何不让他将本王来报之事说与父皇?以为瞒得过他么?”稚奴笑道。 “瞒自是瞒不过的。可是王爷,若是让主上知道您此刻来了,又知主上生了大气之后回头便往大宝殿去,主上必然知道皇后娘娘会劝。说不定因为一时气愤便不肯至大宝殿听娘娘劝了。这样一来,便是日后娘娘劝服主上,成效也不明显。不如咱们且装不知,只待主上听了娘娘劝,不生气了。再将此事告诉主上。主上才会喜欢呢!”德安笑道。 “就你们俩鬼精灵!”稚奴笑道。 大宝殿。 长孙皇后听得稚奴禀报,当下便笑道:“好,稚奴果然是父皇的好孩儿。母后知道了。” 稚奴见状,知道自己目的已然达成,便告退,转身出来与德安瑞安一块儿,带了已然长成大狗的阿金一同,至大宝殿后春游亭内玩耍。 不一会儿,稚奴正抱着怀中吐舌喘息的阿金笑着,便听得前面王德高宣:“陛下驾到!”之声,于是也含笑看了一眼德安。 德安见状,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转头又吩咐瑞安几句。瑞安叉手行了个礼,当下便独自一人,匆匆忙忙跑开去。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光,瑞安才笑着跑回来,当下向稚奴行了一礼道:“启禀王爷,主上宣您回殿呢,说是今日得了西番进贡的上好甜乳酪,宣了王爷一同前去品尝。” 稚奴点头笑说好,旋即将阿金带在身边一同前往。 一边走,一边问:“父皇现下可还生气?” 瑞安笑道:“咱们娘娘是主上心尖儿上的肉,有她在,主上怎么还生气呢?况且刚刚娘娘那样的办理,便是主上再大气,也全都消了。” “母后怎么劝父皇的?” “回王爷话儿,刚刚咱站在后殿那儿,可看得真真儿的。主上进来的时候,那叫一个气。到了娘娘面前还嚷嚷着,说要杀了那个贫贱的乡下人呢!娘娘便问,陛下要杀谁?主上便回还能有谁?这满朝文武,除了一个魏征敢如此顶撞朕,还有谁这么大的胆子?” “果然是魏大人。不过父皇也是气话,若是真要他杀,他才舍不得呢!” “可不是?王爷自小儿便是跟着娘娘,日日见主上的,再明白不过了。不过毕竟魏大人今日也是有些儿过了,所以主上才如此生气。” “魏大人又挑了父皇什么刺儿?” “魏大人谏……谏主上当年建成这九成宫,已是劳民伤财,如今又欲为太上皇兴建新离宫,是为大不孝。” “难怪父皇会生气。父皇这一生,最爱最敬的,莫过于皇祖父和皇祖母。现下皇祖母不在了,父皇自是当世上最好的献于皇祖父了。那母后如何说?” “唉呀,说起此事,便不得不说咱们娘娘的恩宠,那是太理所应当了呀!”瑞安突然就高兴起来,维妙维肖地学起当时长孙皇后的模式来: “娘娘一见主上气得歪在龙床上,还摔了东西,竟然连理也不理主上,只是自己走了开去,进了内殿。王爷,您可是知道这娘娘与主上的。素日里,娘娘可把主上知冷知热地照顾着。突然今日,主上这般大火气,娘娘居然没有上前劝慰……莫说那宫中诸人啊,便是主上也吃了一惊呢!” 稚奴却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母后说过很多次了,父皇久经沙场,军伍出身,脾气自然不是小的。所以若遇他生气时,一定不能火上浇油,非得等父皇那阵儿气过了,才能去劝呢!不过,你这一说倒也奇怪。母后平时遇到父皇生气大了时,最多只是等在一边,怎么今日里她还离开,去内殿做甚?”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三 “可不是?瑞安那会儿看着花言姑姑的脸色都变了,心想着莫不是娘娘今日也生气了?正想回来禀报王爷呢,谁知娘娘就出来了,还一身朝服。” “朝服?”稚奴停下脚步,微微吃惊道:“母后换了朝服做什么?” “娘娘她换了朝服,便直到龙床前,率着合宫诸人便向主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当时主上就吓了一跳,急忙起来搀扶娘娘,问她这是做什么。娘娘便欢喜不尽地恭喜主上,说魏大人如此力谏,足可见主上宽怀英明。若非明君,怎出直臣呢?明君直臣,只有盛世才能出现,且两相爱重。所以,魏征大人的出现,魏征大人如此直谏,实在是证明主上是个大明君,当今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世呢!” 瑞安说得生动,稚奴听得欢喜,连连拍手叫好道:“果然还是母后厉害!这一番劝,一来化了父皇怒气,二来也让父皇看见父皇自己与魏大人的功绩,大感心快……只怕这一来,父皇还要赏赐魏大人呢!” “可不是?主上当下便高兴得哈哈大笑,起身扶了娘娘,说亏得娘娘提醒,否则他便要将自己辛苦那么久才挣得的明君之名给丢了。又道此一来,定要重重赏赐魏大人……刚刚瑞安来的时候,那宣赏使可已经出了宫门了。而且瑞安看他手上捧了两道旨意,一道是圣旨,另外一道,却像是娘娘的懿旨,这一下子呀,魏大人可是一下子得了两位圣人的赏赐。只怕这事一传开来,天下都要夸咱们娘娘贤德,赞咱们娘娘力保忠良了呢!”瑞安喜气洋洋道。 稚奴笑道:“天下的夸赞算得了什么?母后此番力保忠臣,便是后世史册上,也需得记上好大一笔功劳了。” 正说着,一行人已入了大宝殿正门,德安便示意瑞安再不要说。 入了正殿,又转了个弯,进了内殿,稚奴终于看到自己满脸喜悦,抱着小妹安宁逗乐的父亲与母亲了。 见得爱子前来,太宗一立刻便笑吟吟命他上前来。 虽然方才在宫人与德安瑞安两兄弟面前,稚奴十足十小大人样。可现下见了父皇母后,便抛了架子,欢呼一声奔上前去,先向母后行了礼,又搂着父皇颈子撒娇。 太宗怀里正抱着安宁,被他这一搂,几乎便是要喘不过气来。可是越是如此,太宗却越是高兴,笑道:“稚奴,你若再这般搂着父皇,可就是要挤坏了安宁啦!” 诸位妹妹之中,稚奴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妹妹,闻得此言,当下便急忙放手,笑道:“父皇手臂如此强壮,再不会让小妹受伤的了。” 长孙皇后在一旁,听得此语,笑得合不拢嘴道:“你呀你呀!越大越精怪!真不知是肖谁。” 太宗听得此言话中有话,当下便笑道:“哎,莫扯上朕啊!朕可是个直肠人,再不似无忧这般油滑舌儿。” 长孙皇后当下佯嗔,稚奴见一向稳重端庄,常常于口舌之间将父皇说得无可奈何,只能苦笑小女子难养的母后今日竟然吃了嘴战的亏,当下笑得打跌,太宗更是得意洋洋。 一时间,殿内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片刻之后,长孙皇后心情大好,便道,当亲手制了酒菜来,再召承乾与青雀前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用膳。太宗大喜道极好。 长孙皇后便起身告退。 太宗眼瞅着长孙皇后慢慢退下,便一手抱了安宁,一手揽了稚奴入怀,笑骂稚奴道:“好你个机灵鬼儿,现下也学会向你母后告状了啊!说!你是不是方才去过议事房,是不是还问了父皇为何生气,是不是又跑回来与你母后说了!说!今日若敢不说,父皇便要脱了你的裤子,当着你小妹的面儿,好好打你三下小屁股!” 稚奴何尝不知,父皇最是宠爱自己,莫说是打他一下,便是他破了一点儿油皮,也要心疼许久?此番言语,终究不过是吓自己罢了。 于是只是咬着嘴唇儿一味憨笑。太宗见他如此可爱,便再撑不住,伸手点着他鼻头,笑骂:“你呀你呀!真真是肖极了你娘!母子俩一个样儿,油精灵怪的!” 可不巧,这番话偏生正让刚刚进殿来,相询太宗事宜的长孙皇后听得,立时便道:“好罢好罢!可怜无忧在后面烟熏火燎,受尽油烟苦,却没想到私下还被人议论。也罢也罢,这酒菜还是由得花言来制罢!免得无忧做得不合凤郎口味,凤郎又要扮可怜,私下怪无忧是只母老虎了。” 这一番话打趣得太宗心下大乐,许久不尝此等夫妻甜蜜的太宗当下便抱了安宁,上前与假意发怒的妻子好生求饶。全不顾一众宫人在一边,想笑不敢笑,只得个个憋得脸色发红。 稚奴在一边看着,只觉心下艳羡,便与立于一边,含笑不语的王德道:“王公公,为何父皇与母后,这般好呢?奇怪,父皇与母后都待稚奴极好,可稚奴还是觉得,只要父皇母后在一处时,稚奴便再也进不得他们身边。” 王德只顾着看太宗夫妻同乐,一时忘记稚奴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口快道:“此等夫妻情深,鸳侣爱长,自是别的人比不得的。这天下呀,最难得的,便是一世情,皆系于一人之身了。” 一世情,皆系于一人之身? 那有什么意思? 稚奴想了许久,再想不明白,便作罢。 只是,这句话儿,在以后的日子里,三不五时地,便跳在脑子里,反复品上那么几次。 …… 次日,早朝之上,魏征当朝叩谢太宗与皇后恩赏,诸臣更群而拜之,山呼太宗万岁,长孙皇后千岁。更又有一众儒生,闻得长孙皇后朝服谏君之事后,制得一篇歌颂其德的《母仪赋》,上表太宗。 太宗大悦,当下封奖长孙皇后,加号加赏,又着史官将长孙皇后此事录入起居注,更亲自捡选名家良史,为长孙皇后制册传,以图将皇后大德,传流后世,芳耀百年。 …… 前朝一片繁忙,**之中,前来朝贺之人,也是不少。 一大清早,稚奴便闻得前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之声不绝于耳。心知定是六宫妃嫔闻事,前来参贺的。 偏生他昨日吃了那西番进攻的甜乳酪之后,便是耐不得食,夜半吐了一场,惊得太宗与长孙皇后急忙唤了左右召太医来瞧。 太医到了之后,一番诊治,才道那甜乳酪性寒,稚奴天生便体质偏寒,食不得此物,故有呕吐之事。 如此这般折腾了大半夜,他也实在无力起身。于是早上太宗上朝前入内探视过后,便着王德传令六宫,道晋王治身体抱恙,诸宫可不必前来叨扰。 然而一早朝,封后加号,这等喜事自然是惊动六宫,前来问安。故而原本一直照顾着稚奴的长孙皇后,也不得不将稚奴交与几名得力侍女照顾,又着了德安瑞安在一边看护。但有事外便入正殿启示之语…… 才匆匆离开。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四 不多时,方才饮下的药力上来,稚奴只觉身上一片燥热不堪,汗出如浆。 然而无论出了多少汗,总觉不痛快,正蒙蒙混混生死不快间,突然只觉额上一凉,微微睁眼时,却见一美妇人,正将纤纤十指,置于自己额上。 说也奇怪,稚奴已然习惯了长孙皇后温暖的双手,这双微微有些冰凉的手,却教现下因药力生效,浑身燥热的他,觉得有些儿舒服。 “杨……母妃……” 他艰难地张口,轻唤杨妃淑仪。 杨妃含笑点头,又从宫人手中取了一碗药来,细细吹温,慢慢喂稚奴饮下。 说也奇怪,这药水一下,稚奴只觉腹中先是一凉,旋即变得温暖舒服,却再不似先前般燥热。 “果然还是妹妹寻得好东西。这等极品雪莲,只怕便是陛下倾国之力,亦再难寻得,只是可惜。此物于女子而言,乃是延龄续岁,永葆青春之极品。可是如此用在稚奴身上,却是……”长孙皇后坐在一边儿,将稚奴抱入怀中,淡淡道。 “姐姐说得哪里话来。臣妾自幼,看过无数容华绝世之女子,为留住君心,百计千方,出尽奇宝。然到得最后,终不免一场空。是而,早就不信这以色侍人,可得长久的话儿了。再者,这药温和扶正,最是适合稚奴这般,受了寒袭的孩子食用。妹妹既然有此物,可解得稚奴之苦,又怎能忍心不管不顾?” 杨妃莺莺呖呖,轻声慢语,听在稚奴耳中,很是舒服。加之药效上来,腹中不再烦热,他也折腾了一夜,于是,竟慢慢睡去了。 又是一会儿,另外一阵触感,却惊醒了他。只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却是温香宜人,柔厚轻软之感,却不似杨妃那般,虽然肌理细腻,却冰冷不适。 稚奴爱困,不欲张眼,便微微启了一条缝看去。却原来是鲜见于此宫中的燕贤妃。只见她银盘也似的脸上,愁容不展,似是在为自己的病情忧心。而再看长孙皇后,也一反素常于诸妃前,含笑温婉的样子,只是忧伤心痛,抱着自己,暗自垂泪。 可到底是怎么了? 稚奴想问,却连力气也没有,只得慢慢再合了眼,沉沉睡下。 又是一会儿好眠,这一次,惊醒稚奴的,却是一个女人气愤的喊声。 稚奴大惊,努力张开眼睛,却只看见抱着自己的母后正平静如常地看着面前。 随着长孙皇后的目光向前看,一个身量极高,面容俊美,神情激动的宫装贵妇,正气愤地对着长孙皇后道:“姐姐!这分明便是那个女人做的好事!你怎地就只因为她送了一碗药来,解了稚奴儿的毒性,便还要信她?!姐姐!” 稚奴认得她,可不正是四妃之首,平日里最崇敬自己母后的韦贵妃?可是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她这般气愤?而且还说…… 自己中了毒? 稚奴想问,却发现出不得声,脑子里一片混沌,又沉沉睡下。 又过了好一阵,稚奴只觉自己浑身上下,似有了些力气,加之腹中**,便忍不住轻喊一声:“母后……” 这一声,却惊得正与阴德妃说话的长孙皇后一怔,继而大喜,抱起慢慢坐直的稚奴道:“我儿果然醒了!我儿果然醒了!” 一时间,宫内外一阵欢喜之声,却叫稚奴摸不着头脑,待欲问时,却见长孙皇后与那容色殊白,慈丽端庄的阴德妃斥了一众奴侍,莫要扰得殿下不宁。 然后,那阴德妃又是急着向太宗皇帝报告此消息,便振衣,带着身边司药刘氏,切切而退。 等到稚奴欲问时,长孙皇后却又问他,是否**。 这一问,倒让稚奴觉得肚中着实不堪,于是笑道正是。长孙皇后便立刻端了一碗稀薄甘饴来,一勺勺喂了他吃。 稚奴正想着什么时候能问上母后话儿,一边吃着甘饴呢,殿外便传来王公公宣驾,太宗至。 稚奴闻言,急欲随母后与从宫人起而拜,谁知刚立,便被太宗一把抱入怀中,上下抚摸一番才含泪道:“好好,我儿当真无事了,好!” “父皇……稚奴怎么了?” 稚奴见太宗也如此,心下便知事异,于是直接问道。 此言一出,众皆变色。好半晌,太宗才轻描淡写道:“你这孩子,不能吃那乳酪却不自知,还傻乎乎地吃个干净。现下可好了罢!闹了一夜的肚子,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贪嘴了。” 周围人也跟着连声附和,只是长孙皇后面色不变,担忧地看着自己儿子。 稚奴见状,便知机。于是只开心与父皇笑闹。又一会儿,青雀也匆匆忙忙赶来,见得幼弟无事,方大喘口气。又见殿内诸人眼色,便强做笑容。而就连太子承乾到时,亦是如此。 稚奴心下更疑。 安乐一时,殿外有奏,道长孙宰执(长孙无忌)求见,有要事相商。太宗不愿离稚奴,正欲命人宣了无忌入内时,稚奴却忽然嚷嚷着想睡,且当真便躺下睡了。太宗这才放心,着太子承乾与青雀一同前往议事房,听议。 很快,大宝殿内室之中,只剩下长孙皇后与稚奴,刚满一岁的安宁,还有花言等几人。 长孙皇后见太宗离开,又着花言命宫人出外守着殿前,但凡人来,只一律说皇后劳累,身体不适,今日早歇,改日再见。 花言依命,片刻归来道一切俱已安排得当。 长孙皇后这才轻吐口气,使乳娘抱了公主后殿安睡,又支开一众人等,只留下稚奴与从方才起,便一直垂头不起的德安与瑞安,花言几人。 慢慢地,她走到稚奴身边,一抱起爱子,才道:“好啦!莫再装了。你父皇早就走了。” 稚奴这才先睁了一只眼,确定室内再无外人后,又睁开双眼,笑道:“果然瞒不过母后。” “你呀……母后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亲手教养你至今。便是你父皇,又怎能如母后这般知你?说吧,想问什么?”长孙皇后看着刚刚死里逃生的爱子,心下一酸,便含泪拥了爱子道。 稚奴看母后伤心,再看看瑞安德安俱是一片伤悲,花言更是气愤难耐。心下便知,自己这番“生病”,果然是有人意欲下毒。 当下浑身发冷,直欲惊倒。然母亲身上源源传来的体温,却给了他站着的力量,母亲的眼泪,也唤起了他保护母亲的本能。 于是笑道:“母后这话问得有趣,稚奴肚子饿了,母后却问稚奴想问什么。当是问稚奴想吃什么罢?母后母后,好母后,稚奴想极了您做的甜粥,您便做了与稚奴吃好不好?好不好嘛母后?” 长孙皇后闻言一怔,盯着稚奴的小脸,看了许久之后,才感动已极地道:“好,母后这便做与稚奴吃,咱们稚奴吃了,快快长大长高,便能保护父皇母后,保护好自己了,好不好?” 稚奴心下了然,母亲此番话外有话,然终究不愿再引母亲伤心,只笑道好。 长孙皇后见此,终难忍耐,将爱子抱入怀中,泪如雨下。 怀中,稚奴也终究是没能忍住,咬唇忍声,任泪肆流。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五 …… 第二日,长孙皇后因受封之事,需上朝授礼,于是大宝殿内,又只剩下稚奴与整日只吃爱睡的安宁二人。 稚奴倒巴不得这般,他站在殿前,远远目送了依依难舍的长孙皇后走后。便转身回到内殿,去瞧了安宁睡得可好,方才回到自己几乎从未用过的寝殿之中,坐下。又摒退众人,只留德安瑞安伺候。 德安见他穿得有些单薄,这时光又有些微凉,便急忙取了件外衣来与他披上,瑞安又端了药上来,请稚奴服。 稚奴接过药,看了瑞安一眼,见瑞安点头,这才慢慢饮下——果然,是那日杨妃来时,喂自己所服的药。 “这药汤,果然能解了本王身上的毒么?”稚奴淡淡一问,却惊得瑞安德安两兄弟当下双膝一软,并肩而跪:“王爷……” 稚奴皱眉道:“本王又没有怪你们,起来罢!” 德安瑞安这才慢慢起身,德安面色苍白道:“原来王爷早就知晓了。” 稚奴慢慢饮尽了碗中药水,由着瑞安收走了碗,才咬唇道:“本王虽然只不过是个世人眼中的黄口小儿,可是这般腌臜东西,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了。有什么好稀奇的?他们当年连大哥这位当朝太子都敢害,今日,又何惧害我这一个小小晋王?” 德安瑞安虽然跟着稚奴时间尚短,却也知道,三岁时亲眼目睹自己兄长被毒害几欲不活之事,对稚奴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是一生之中,鲜明难忘的痛。 所以,只得沉默。 好半晌,稚奴才慢慢道:“只是本王不明,到底是谁想害本王?” “王爷,主上因为担忧此事,已命大理寺入宫查案。然皇后娘娘的意思,却是不欲发之,秘查。故而现下,还没得结论。只是知道,王爷所服的安食药中,有两位极为猛烈的药材,被人动了手脚,加大了份量。是而王爷才会中毒。”德安道。 稚奴点点头:“这人倒也厉害,居然知道用此法是最安全的。” 瑞安不解道:“王爷英明,奴却不明白什么意思。” 稚奴淡淡道:“自大哥险些被害后,御前饮食,尤其是咱们宫里的,父皇特别命令,着专人试毒。而母后仁慈,每每总是命那些试毒之奴,只浅尝即可。一来不欲伤人性命,二来也是若有毒物,一两口便可取人性命。但这次,想害本王的人,却是把原本就有的东西,加大了分量来意图取本王性命。那些试毒的奴婢只喝一两口,份量之轻,再不会有中毒之说。加之一碗汤药,是要经过好多人的手的……” 稚奴叹道:“这人心思好厉害呀……却叫稚奴有些佩服了。” 德安瑞安同为七八岁的孩子,听得面前这个年仅六岁的小主子,一说便是如此一套有理有据之辞,又见他如此高看那下毒之人,一时之间,竟觉得面前这个六岁的孩子,心中似装了一个深不见底的世界一般…… …… 又数日,稚奴全安,然长孙后却终因这几日忧烦爱子,突染重疾。 一时间,宫内外忧声四起,太子承乾更上奏太宗,请求大赦天下,度众入道,以求天命佑护。太宗当下允。然退朝后,得知此事的长孙皇后强撑病体,伏床不起,求太宗收回成命。无奈之下,太宗只得应允。然太宗终不忍爱妻受病痛之苦,遂着法师昙藏入宫祈福。不出足月,长孙皇后病体渐愈,太宗大喜,着赏天下百姓,免当月税赋。百姓感恩。 …… 这一日,长孙皇后终于出了大宝殿,携爱子晋王治一同,在花园中散步。 稚奴看母后身体安康,心下多日的烦忧一时而解,又见园中一只小兔儿跳来跳去,甚是可爱。于是童心忽起,便带着德安瑞安兄弟,纵了阿金一同奔上前去,欲抓那只小兔儿来与母亲解闷儿。 然而阿金虽然为名种猎犬,却终因稚奴不喜杀戮,故而未能良加培养,虽然空有一身好体力,却终究只是会追了那兔儿乱叫。稚奴又性子上来,一定要抓了它与母亲解闷儿…… 一时间,只闻得园内兔蹿狗跳,稚奴跑得气喘吁吁,德安瑞安更是扑得一身泥汗,满面灰土,众宫人与长孙皇后看着,或拍手叫好,或惊声欢笑。 最后,还是长孙皇后看稚奴追得这般辛苦,摇头叹息,遂招了他上来。 稚奴上前来,抹了汗,心有不甘地道:“母后,稚奴正抓得起劲儿呢,母后为何招了稚奴上前?” “傻孩子,你这般声势,怎么抓得住它呢?”长孙皇后一边笑着,一边爱怜地替爱子拭去面上脏污,一边似有深意地道:“稚奴,你想,这小兔子跑得这般快,你强抓,是抓不住它的。” “那该如何是好?母后教教稚奴罢!” “你若想抓这只比你还快的小兔子呀,只有两个方法,一个,便是将阿金驯成英勇无敌的良犬,再不会扑空。” “这个方法太慢,而且稚奴也不喜欢。” “我儿仁善,果然不忍见杀戮之事。那,母后便教你另外一个两全之法。” “何法?” “稚奴,那小兔子跑得这般快,你强抓,便是抓到了,也难免会伤它。而且你又带着德安瑞安,又带着阿金一块儿,这般声势,那小兔子有所警惕,自然不易抓住。所以,不若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地,一点点地,耐心地从背后靠过去,记住莫发出声音,别惊着了它。这样,它瞧不见你在背后,也听不见你在背后。你便可以抓好时机,一把抓住了。去,试试看,看看母后说得如何?” 长孙皇后这般教诲,稚奴当然高兴,立时便依了长孙皇后之法,退了德安瑞安,命人将阿金带离,自己又小心绕到兔子后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靠将过去。 果然,那兔子因看不到后面稚奴身影,又听不到任何声音,竟然一无所觉,直到稚奴手疾如风,牢牢擒住它身子时。它才惊觉自己被擒,于是一阵乱踢。可惜,稚奴已然牢牢抓住了它的身子,故而再也逃脱不掉了。 稚奴欢喜得不能自己,却连那兔儿拼命地挣扎,将自己衣服踢破也不理,只是强抱了去,与母后看。 长孙皇后笑道:“好孩子,你可是抓着它了。可是现在,你可不能松手。只因你一旦松手呀,它必然是要逃跑的。” 稚奴一怔,苦脸道:“那可如何是好?不如……找个笼子来关起?” “关得住兔儿身,关不住兔儿心。你若只是关了它,迟早它是要逃的。” “那……那可怎么办?稚奴很喜欢它,不想让它跑……” “那你便换个手姿,好好抱它,轻轻地抚顺了它的毛儿,看它还踢你不踢?” 稚奴依言而行,果然,那兔儿在稚奴怀中窝得舒服,再也不踢了。长孙皇后见状,又命人取了几片菜叶来,递与稚奴道:“你喂它吃,看它吃不吃?” 兔儿哪有不爱吃的道理?加之现下已然不似方才惊惶之甚,于是很快,几片菜叶便吃得一干二净。 稚奴大喜,弯下腰来,刚欲再采几片草叶与那小兔儿食时,却一个不慎,被小兔儿挣脱怀抱,跳出几步外去。 “母后……”稚奴大急,长孙皇后却笑道:“不妨,你再拿了菜叶,只举在面前,且看它如何?” 稚奴依言而行,果然,那小兔儿食过菜叶之甜美,再不思草叶之食,又见这方才抚顺自己皮毛的少年手里握着菜叶,便一步一探地慢慢靠近,最终咬下稚奴手中菜叶,细细而食。 稚奴大喜,伸手试探着去轻抚小兔儿,它竟然也无反抗之意。 又是几片菜叶喂下后,这兔儿已然赖上稚奴,再不肯离开。便是稚奴不抱着它,它也亦步亦趋地跟着稚奴。 稚奴大喜道:“母后,它可认了稚奴为主了?” “它才与你相识多久,怎么会认你为主?现在,它也只不过是认你手中的菜叶罢了。若你想让它此生此世,只追着你走,还得时时喂食菜叶,且常常将它放出,尝尝外面的新鲜花草,才可能离你不开呢!” 长孙皇后笑道。 稚奴闻言一怔,望向地上,仰面看着自己的兔儿,似有所思。良久,才转身过来,冲着长孙皇后长行一礼:“儿臣谢过母后教诲!” 众宫人俱是一脸莫名,仅只这母子二人,脸上都带着心意相通的微笑。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六 次月初五,太宗与长孙皇后寝于大宝殿,夜半,突惊闻殿外平阳昭公主驸马柴绍奔入内,道有刺客入。且数量不少,已将大宝殿团团围起,水流不通。 太宗大惊,然一时又无法可想,遂着王德与花言抱了安宁,德安瑞安护了稚奴,扶了长孙皇后躲入殿后密室,只求保得性命。 长孙皇后淡然从命,然至密室之后,她却故意留在最后,只待王德、花言、德安瑞安、稚奴入内后,突然发势放下断龙石,并于断龙石关闭秘密门这极短时间内,心碎至极地安慰哭得凄惨的稚奴道: “母后今日以后,只怕不能长陪我儿左右。安宁年幼,本当由母后照顾,然今儿之父皇有难,母后一生难离父皇。故只得狠心弃我儿于世。幸你长兄承乾,次兄青雀,已然率兵前来,你兄妹二人在此短匿,若父皇母后安,则一切安。若父皇母后殁,则你兄长承乾青雀必救你二人出。兼之承乾英武,大局必可定。 故母后愿在此许求上苍,请以长孙无忧一生之德,一换我儿李治长命百岁,从今后永寿安康,二换我儿李治将来得遇所爱,一生相知相守,无憾无悔,三换我儿李治余生无忧,共携爱侣,做个逍遥自在的闲贵散胄,儿孙有福……” 一番话,说得稚奴心碎欲死,泣血悲啼,然终因被早受皇后之命的王德花言、德安瑞安紧紧抱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断龙石门放下,母后孤然一身的身影,终至不见。 长孙皇后看着密室合起,方才痛哭失声,久久难止。 后,终收起泪眼,从容走向大宝内殿,先取昔年平阳昭公主秀宁所赠之匕首袖于袖内。又理妆容,着朝服,仪华万方至大殿正中。 太宗见皇后出,惊急交加,急命柴绍将皇后带入密室藏迹。然长孙皇后拒柴绍,又笑示匕首道: “凤郎,无忧当年于王府之时,便已然告知凤郎,终此一生誓与凤郎共生死。 否则凤郎离去,无忧独活于世,虽有孩儿相伴,却终难捱相思之苦痛。 凤郎,你莫再劝了。孩儿们都已长大,安宁虽然年幼却也有几个哥哥照应断不会受苦。 故而今日,若凤郎死,则无忧必要随凤郎同行黄泉,共饮孟婆茶。” 太宗动容,上前两步将长孙皇后抱入怀中,泣道: “我不许你喝那孟婆茶!我也不喝,你也不能喝!否则来世再为夫妻时,你若认不得我了可如何是好?” 长孙皇后强笑,终于还是泪如雨下,面上却欢喜道:“好,无忧不喝,凤郎也便不喝。来世无忧还要嫁与凤郎,还要为凤郎生下那些可爱的孩儿,还要与凤郎一起清舞随剑,谈诗论词……” 大殿外,一片血光,大殿内,众人见得太宗与皇后如此情深,不禁动容。 幸,子时三刻,众刺客方才踏上首道殿门时,太子承乾、越王青雀已率三千皇卫,急奔大宝殿前来救驾,更片刻后,尉迟敬德、魏征、房玄龄、程知节、长孙无忌、李绩等人,各率亲兵,持太宗亲授腰牌,一路杀入大宝殿前,与殿内太宗亲率,柴绍为先锋之守卫,反将刺客包围。 刺客人数虽然众多,装备亦是精良异常,然终究只得五百之数,且不说大宝殿内太宗亲率之三百守卫俱是久经沙场的玄铁重甲,勇猛异常,便是外面诸臣亲兵八百,与太子承乾越王青雀所率之三千皇卫,已是难敌。 带头之人见行刺不成,已为骑虎之势,突然高呼命人将藏匿于后面密室之中的晋王李治、晋阳公主安宁抓出,以逼胁太宗下令退兵。 此言一出,太宗大怒,长孙皇后更在见到被抓出密室的稚奴与安宁、王德与花言、德安与瑞安六人后,惊绝难信,继而悲泣厉喊,呼唤爱子幼女。太宗恨怒之余,只得抱紧爱妻,生怕她不顾一切,冲出去以身犯险。 长孙皇后一世端庄,然见爱子幼女受罪,终究难忍慈母悲怀,放声大泣,求刺客莫要伤害孩儿。再难复贤后之相,然却更引得众人心生不忍,恨不得立时将那刺客剥皮食肉而后快。 稚奴被抓,哀哀哭泣,然终究也知自己此番再难逃命,惊怒交集,又不忍见父皇母后兄长伤心,便暗暗起誓上苍:若今番得逃性命,从此以后,再不会对欲加害自己与自己身边至亲至爱之人,留半分怜悯之心!而那于自己有恩有爱,有情有义之人,他必当拼尽性命,也要护得周全,再不令其伤心伤身! 许是上苍听得此小儿言,又怜其幼子无辜。片刻之后,那向来憨直,只知向前冲杀的尉迟敬德竟不知何来的机警心思,趁那贼子与太宗讨价还价之时,悄无声息地拉了立于太子身后的李绩一块儿下得马来,又悄无声息地脱掉一身甲胄,只着一身黑衣潜行于墙边阴影中,最终伏于庭院之中,贼人唯一看不到的假山之后,向着太宗连打手势。 太宗见机,心下大喜,然面上仍依然如故。只以言语激得贼人激动起来。 尉迟与李绩小心爬上假山,见那二名正看着稚奴与安宁的贼人,已是惊惶万分,刀剑也亦离稚奴颈边寸许,便向那发现自己行迹的王德、德安二人暗施眼色。 王德德安会意,又以目光示意花言、瑞安二人,四仆只看那二名贼人一时松懈,便突然跳起来,不声不响用力撞向二名贼人。 刺客被撞倒,稚奴与安宁也脱离控制。尉迟与李绩便突然现身假山之上,大喝一声如雷霆震下,惊得那些刺客一呆之后,跳入敌阵,手起刀剑落,先斩了稚奴一行六人身边最近的几人,又从内向外,勇猛杀出。 尉迟之勇,李绩之猛,向为世人所知,一见此二杀神现身场中,刺客当下乱成一团。早已待机良久的承乾青雀等援军与太宗所率之守军,当下发一声怒喝,遵了太宗与太子越王、长孙无忌四人之命,生擒了这数百刺客。 稚奴与安宁等六人,则在尉迟与李绩之护下,终得保全。 九成宫内,阴云重重七 后,事平,太宗令场内诸人,不得将此事外露,动摇民心。且又着承乾青雀一同将那数百刺客押至大理寺,交长孙无忌亲审。务必要问出幕后主使。 长孙皇后抱得爱子幼女归,当真是恍若两世为人,悲喜交集,承乾青雀也是又庆又痛,然一来诸事未定,二来太宗抗敌时,亦身受重伤。长孙皇后不得不将刚刚大难幸归的爱子幼女交与花言,自己亲侍太宗之伤。且又命兄长长孙无忌对外宣称,太宗只是因侍顾自己之病,而染恶疾。 …… 次月,太宗之疾稍安,海内庆之。 又次月,大理寺密报太宗:此番行刺诸客,均为前朝旧宗,似与宫内某妃有私。请太宗彻查内宫。 太宗大怒,本着大理寺严查,后接王德传来皇后手书密纸后面色一变,微考片刻即令大理寺将此事密不可发。 然长孙无忌等人终究知之,齐齐上奏,请太宗准大理寺彻查之奏。 太宗无奈之时,长孙皇后突然而入,与诸臣一番言谈之后,诸臣拜服,均表示,愿遵太宗命。永不再提彻查之事。 太宗大慰,轻抚皇后道:“朕之一生,何其所幸,即得天下,又得无忧。” …… 是日夜。 稚奴坐在圈椅中,与长孙皇后学着弈棋,突然开口问道:“母后,您为何不让父皇彻查?此行岂非干政么?您一向不喜理会政事的啊?” “稚奴,自古以来,这皇家前朝后廷,便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联系。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若妄动,恐怕反而会逼得那些原本已然沉寂下去的,又再次起意。此其一; 同样自古以来,后廷若能平波不动,前朝也便可得大半安宁。此其二。再者,母后身为后廷之主,既然出了这等事情,理当替你父皇分忧。此其三。” 长孙皇后淡淡笑道,同时伸手,将盘上棋子提起数枚。 稚奴一看自己又输,倒也好性儿,只是要再下一局。 长孙皇后见爱子耐性十足,心下宽慰,又道:“稚奴,你要永远记得。任何愚蠢之人之事,都不要亲自动手。因为不值得。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过好你自己的日子,这些人,自有他人替你解决。” “因为稚奴是皇子么?” “不,不是。因为愚蠢之人,自当树敌无数。既然敌人不只你一个,你又怎么知道,这些敌人中,没有比你更想此人早些结束的人呢?” 长孙皇后淡笑。 一月后,长孙无忌乃查明,此行刺之人,实为已废为婕妤之杨氏玉婉因恨妒长孙皇后,便与外朝勾结,欲借前朝宗女杨妃淑仪之名行杀太宗屠尽长孙子之实。 然她百般算计,终不敌前朝余孽心计,竟也利用于她,一步步隐入内廷,继而谋刺。 事败后,杨氏玉婉惶惶不可终日,却因此被**一宫之郯王生母,王姓宫妇窥破其机。 王姓宫妇深恨此女当年因无子,便强行过继爱子,且不允母子二人相见。又在自己身怀有孕之后,有意弃子于不顾,且还害了郯王。于是当下拿了杨氏与外臣通信为证,向长孙皇后密告之。 长孙皇后得知大惊,急忙令人请太宗至大宝殿。太宗至,知为杨氏所行,大怒。长孙皇后以自己柔懦昏德,竟险些置大唐江山于险地之罪,求废号,只留后位。太宗坚不与允。且更召入长孙无忌,魏征、房玄龄等要臣,同商此事,共勉皇后。 因众臣所请,又兼之六宫诸妃知事,俱前来抚慰后心,太子承乾与越王青雀,更欲以身代母受刑。长孙皇后这才罢了自己废号之请。 太宗因此更怒杨氏,当场斥令内侍监拿了那杨氏来,欲行之问罪。谁知,那杨氏一见自己信件丢失,便知死期已至,遂更不愿牵连家族,自行了断于宫中。 太宗与皇后闻之,皆恻然,念其育龙子之德,且留其全尸,仍留婕妤号,令且葬于皇陵东南。其家族因皇后故,无罪。然全家为长孙无忌所忌,终究迁离,后其弟辗转,弟孙终落于蜀州,生女杨玉环…… 此乃后事。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太子承乾纳妃苏氏,太宗与长孙皇后大悦。然半年后,高祖李渊、长孙皇后生身母赵国太夫人高氏双双百年。太宗长孙皇后大哀,几不成人。 长孙皇后旧有气疾,今因此二事,气疾复发。皇后病重。 …… 是年重阳。 今日本为太宗携皇后长孙氏,率文武百官同贺重阳,并共饮菊花酒之日。 然长孙皇后晨起时,便又是一番不适。太宗本欲着太子代行,却又被长孙皇后劝不可溺于**之事,只得陪爱妻服了药后,便允诺早早归来,令幼子稚奴与一众宫人侍奉好娘娘,有事急奏之后,恋恋不舍而去。 …… 宫中,现下已然只剩下捧着书卷的稚奴与倚于床上,看着稚奴的长孙皇后了。 “母后,稚奴实在不明白。”时年八岁的稚奴,终究忍不住道:“母后为何这般忍让?您可知,此次父皇因为没能与你同行,便不得不应了那韦挺之言,请了贵母妃同行啊!甚至,甚至还有人在说,说如果母后……那将来之后位,便要传与贵母妃,或者是去年刚刚得了封的淑母妃了!” 稚奴口中所说的淑母妃,正是去年刺客一事后,太宗得长孙皇后力排众议,立为淑妃的前朝帝女杨淑仪。 “傻孩子……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倒不如担心下自己的功课,若是你一直如此,你父皇回来了,考较你功课之时,必然会骂你的。稚奴,你现在已经八岁了,过了年,便是九岁,理当着冠服了。再过两三年,也要元服了。可不能再如此这般,还似个孩子了。需得多向你大哥四哥学习才好。便是你三哥,那也是好榜样啊!” 长孙皇后却只挑了些不重不轻的来说。 稚奴不听便罢,一听便道:“母后,您切莫再说这些了!您可知大哥与四哥最近……”想着近日,突然间变得不似以前那般和睦的兄长,心下好不舒服。 长孙皇后却淡然一笑道:“稚奴,你需得知道,人是终究会长大的。兄弟之间的感情,也终究需要经过一番历练之后,方能明白其中的珍贵的。你大哥四哥,现在只不过是不能体会。不过以他们之智,体会到这一点,也只是早晚之事。” 稚奴不语,半晌又道:“可是母后,稚奴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以您这般宠贵六宫,又是如此才情,却偏偏要处处谦让过头呢?母后,您就不怕父皇有一天会疏忽了您么?别的不说,现在母后才病了几日,那贵母妃,淑母妃,便一个一个……” “稚奴……傻孩子……”长孙皇后失笑,招手着他前来床边,抱入怀中轻抚一番才道:“放心罢,你父皇这一生,只怕都不会再爱上别的女人了。” “母后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天下,再无似母后这般,懂他心思,又与他投缘的人儿了呀!”长孙皇后戏笑道,面色一红,又道:“你放心罢!你父皇的性子,似足了你皇祖母。母后现在呀,只是担心若母后有一日先走一步,他会因为伤心过度而做傻事呢!” “母后!”听得长孙皇后说此般不吉利的话语,稚奴急得满眼是泪。 长孙皇后见爱子情急,笑着安慰几句,才又道:“放心,母后会好好活着的。为了稚奴,母后也会好好活着的。” “那……那稚奴今晚就去见了父皇,请他多多来看望母后,不要再留于那贵母妃与淑母妃的宫中。这样,母后就会更开心,好得更快些,是不是?” 稚奴此问,却叫长孙皇后一阵沉吟,然后突然指着窗外花园道:“稚奴,母后记得,你最爱那园中一盆名唤金头狮子的帝女花,是也不是?” “嗯。” “你为什么那般喜欢呢?” “因为,因为那花儿华贵文雅,灿烂无方,便似当空之日,却又天生贵骨,熬得寒秋严霜。” “那……你这些说的,可都是与旁边的花儿相比的。若这世界上再无别朵花,只这一朵金头狮子,你可还喜欢它?” “这……” “想想看,这世上只有一朵花,你可还喜欢它?” 稚子失怙,阴云密布 稚奴想了半日,才摇头道:“既然仅此一朵花,那也无什么可比之物,又何来喜与不喜之说呢?” “这便是了,”长孙皇后笑道:“这花好看,可是若无旁边其他花朵,它再好看,也无人会知晓。稚奴,且记,若你想得人长久关注时,最好的办法不是刻意与众不同。而是先观察好所有人都在做什么,然后小节求与他人同,大节求守自己心便可。所以,你要记住。你之一生,定要能够容纳你的对手高明,或者是主动找些高明的对手来。只因你的对手越高明,才越能证明你的价值,你打败他的时候,才会越开心。 稚奴,帝王之家,**之路,从来不曾平坦。你问母后为何能在这**之中,与你父皇多年情深,又不曾因故失宠?原因无他,因为母后呀,一直有个很高明的敌人在身边。母后为了战胜她,故而努力地学习各种手段,想尽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好,更强。所以,母后才会如现在般,与母后最心爱的,你的父皇,幸福快乐,共享一生。 稚奴,要记得,你这一生,如果能如母后所愿,做个逍遥王爷,富贵闲人,娶个心爱妻子,快活一生,那是最好不过。但若有一日,你被逼得走上为帝为王之路时,那一定要记得,你需得找一个敬你信你,爱你护你,且与你棋逢对手的女人,做为你的皇后。因为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成为一个配得上你的人,才能不让你多加担忧她的安全与否。而前朝之上,则需找一个与你可以互相争一时长短的敌手,才能让你时刻有警惕之心,才能保得江山安稳。知道么?” “母后……稚奴不会当皇帝,稚奴也不想当皇帝。稚奴只想像父皇一样,找一个心爱女子,相伴一生便可。稚奴以后,断不会像父皇一样娶三妻六妾,让自己心爱的女子伤心。” 稚奴年纪小小,却说出这等话来,竟教长孙又喜又叹,道:“好好,母后的稚奴绝对不能当皇帝,稚奴一定会是个逍遥王爷,会有个互知互爱互敬的好妻子,稚奴一定会疼她入骨,不教她伤心。对不对?” “不教她伤心算什么?稚奴要把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她最想要的东西,都给了她,让她一世欢喜,再不受半点委屈。”稚奴小小壮言,惹得长孙皇后哈哈大笑道:“好好!我儿果然长大了,是该定上一房好亲事啦……” “母后……”稚奴这才发觉,原来母亲一直在取笑自己,当下不依,赖着长孙皇后撒起娇来。 …… 贞观十年初,长孙皇后病疾加重。太宗烦忧,诸子更各自为母乞安。然长孙皇后病疾已沉,难入医石。 四月,太宗下诏,为求天佑皇后凤体康健,为求留贤德皇后于世间,故修复天下诸古刹,以求天佑,佛庇。 五月,因佑,皇后病体似轻。太宗大喜,遂诏天下,减半年赋粮,以求天佑大唐贤后。又纳昭容韦氏之谏,着皇后所居立政殿内供佛像三百,取三百佛子佑大唐贤后之意。 六月,刚刚病体微愈的长孙皇后突再病倒,满朝皆惊…… “母后……” 立政殿内,九岁的晋王李治,牵着年仅三岁的妹妹晋阳公主李安宁,来看望其母长孙皇后。 “稚奴……你来啦……” 病床上的长孙皇后,已然病得发黑肤白,再不复当年润如珍珠的观音婢,长孙无忧了。 “母后……”稚奴看得心痛,只是欲泣,却又因为不忍母后为自己担忧,而强忍眼泪。 “好孩子……别哭了……又不是不知道……母后这一生,最怕见的,就是你哭……来……你来……母后有一物,需得交与你……” 稚奴闻言,泣不成声,前往而听。 但见长孙皇后命花言抱了哀哀哭泣的安宁出去,又着众人离开之后,才道:“当年……当年你皇祖母临终之时,曾手书一封,交与母后……且命母后,切切记牢此中之语,日后……日后待你父皇登基之时,说与他听……母后,母后做到了……故而,你父皇一生如此…… 然……然现下看来,你父皇终究……终究还是太心软了。母后……母后实在不忍看他……看他日后追悔莫及……故……故而……稚奴,你答应母后三件事……答应母后……” 稚奴强忍眼泪,点头答应。 长孙皇后欣然:“这……这便好了……其实,其实母后也知你不喜……不喜这些……然你大哥……承乾与……四哥青……青雀,现下已然……已然因了这皇位,固……固生间隙……只……只怕母后走后,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会……会因为些……些子虚不可及的……的权位,而伤你……伤你父皇的心…… 故而,稚奴……稚奴,母后要你答应……答应的第一件事,便是,无论如何……咳咳,都不可……都不可搅入皇位……皇位之争……答应母后……无论你大哥……你四哥多么疼你……你都……都不可……” “母后放心,稚奴不想当皇帝,也不会当皇帝。”稚奴泣道。 长孙皇后摇头,又咳了几声,面上显出异常红润,又经稚奴喂了一口参汤,精神似有回复,便道:“稚奴,母后说的,是你大哥四哥若争储时,不可与争之……要置身事外。可是,母后没有说,叫你不可登这帝位,做这大唐之主……” “母后!” “稚奴,你们三兄弟,都是母后一手所养——咳咳——你们如何,母后比你父皇……还清楚。你大哥承乾,现下是受宠过度……已然不服管教,再不是当年……当年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了。兼之性情急,早晚……早晚会惹得你父皇大怒。只不过……只不过你父皇深爱于他……只要他不犯下滔天大罪,那这太子之位,倒可安保了…… 咳咳……然而,这难就……难就难在,你四哥青雀,却不是个……不是个能够容他一点儿错误也不出的人……青雀他,他自幼儿便聪明。你父皇……父皇又是爱宠至极……母后虽然百般规劝,却终究,还是让你父皇,硬生生把他宠出了……宠出了争储之心。青雀的心思之缜密……放眼宫中前……前朝……也只在母后我,你舅父长孙无忌,与我儿稚奴……稚奴你之下,只怕早晚有一日会……会逼得你大哥不得不出错……到时,到时你记得,且由他们两个……两个斗去。但有……有你在,有你……你父皇在,有你……你舅父在……他们,他们便不会死。知道么?” 稚奴含泪,只得道:“母后放心,稚奴到时,一定拼了性命,也要保住两位哥哥。” “好……咳咳!好孩子……”长孙皇后大为欣慰,稚奴急忙又奉上参汤,饮了几口之后,长孙皇后咳声方才平复一些。 稚子失怙,阴云密布二 “这第二件事……便是,你要记得,日后,你需得常常提醒你父皇,莫对舅父太过器重……最好,最好的在母后过世后……后半年之内,便请你父皇,将……将你舅父,告老还乡……此事,母后……母后也会亲自说与你父皇听的……你记得,一定要做到……若……若做不到,你便……便需得时刻设法……设法保了房……房玄龄……魏征二位大人。可……可记得否?” 稚奴不解:“母后,舅父忠心,天下皆知啊!” “孩子……你……你舅父一片忠心,却终不能让他身后那些人……那些人与他一般忠心为唐。早晚……早晚有一天,如果你舅父身居要位……必然,会被那些人逼得,不得不……不得不与你父皇对立……稚奴,答应母后……为了……咳……为了你父皇,答应母后。” “稚奴知道……稚奴答应母后。母后,您休息……” “不……不,母后不能休息。母后,还有最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要稚奴答应母后。” “母后……” “稚奴……稚奴可还记得,曾说与母后听的……要寻得一个最心爱的女子,与她相爱一世……将世间最美好之物……之物尽给于她?” “母后……” “稚奴……稚奴……母后要你答应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便是日后,你若能只为一个逍遥王爷,那是最好……便告诉你父皇,是母后的意思,命你自己选了一个女子……不论出身……不理容色……不计才华……只要你喜欢她……她也……她也喜欢你,你便一生……一生一世,只得此一女,长相厮守…… 若是……若是日后,你不幸为……为帝……则需答应母后……稚奴一生,只立……立自己所爱为后……且……且只专宠于她……她一人……唯此……唯此……稚奴才可专心于朝……朝事,可保……保大唐江山无忧……稚奴……稚奴……答应母后……” “稚奴答应便是……母后……稚奴答应便是……” 长孙皇后的眼神,已然开始涣散,稚奴也终于再无法控制眼泪,一串串下落。突然,长孙皇后一睁眼,光彩又复。稚奴惊喜,只当母后又有起色,急忙欲唤太医。 然长孙皇后自己却知,这已然是回光返照了,只怕时间无多,于是便将一卷指头细的黄旧手卷交与稚奴,命他藏好,只待日后细阅,又着他速速请了太宗与诸子来,见上最后一面。 稚奴闻言大哭,然终不忍母后最后,连父皇一面也不得见,于是便待退出,去寻了正上早朝的父皇。 但他刚将手卷藏好还未起身,便见太宗连朝服未换,便携诸子前来了。 “无忧……” 太宗看着已然如此的爱妻,心下再知,难有回天之术,痛不可止,竟自哭泣起来。 稚奴待在一边,默默由着四哥青雀抱着,默默看着父亲与母亲,做最后的道别。心中悲痛,已然难以言语形容。 正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间扫到了一个女子的脸上。而那个女子来不及掩藏的一丝笑意,与她目光所视之方向,突然让稚奴,有种不安的预感。 似乎……这恶意的微笑,与那得意的目光,在说着什么。 他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然后,慢慢地,他脱离了伤悲忘形的青雀怀抱,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向着那目光所视的地方——长孙皇后凤床不远处的胡柜上,摆着的一尊菩萨像移去。 当他走近时,还极为小心地,看着那个女子与她身边人的目光。 幸好,此刻,这个女子与她身边人,都围到了太宗与皇后身边,做些切切悲悲之言,戚戚哀哀之容。他才得已顺利地,平安地走向这尊檀木制的菩萨像。 然后,轻轻地,他将这尊仅尺余高的菩萨像,交给了站在一边默默等待着的瑞安。瑞安拿到菩萨像,便趁着乱,悄悄地离开了立政殿。 正当稚奴松了口气时,却突然闻得太宗一声悲号,当下,他的心里,一片空白,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移向了凤床边。 ——床上,那方才还切切叮咛他的母后,已然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稚奴只觉眼前一黑,倒地之后,再不闻左右惊呼,太宗悲唤。 他陷入了那个世界里,那个有着父皇,母后,大哥,三哥,四哥……大家一起快乐地生活着的世界里。 没有痛苦,只有快乐,没有黑暗,只有阳光的一个世界里…… 他不愿醒来。 稚奴不愿醒来。 然而瑞安的声声悲唤,还是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想知道真相。想知道那个笑容,其实根本没有任何恶意的真相。想知道母后,终究还是平安走完一生的真相。 慢慢地,他张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瑞安。 “王爷,您可醒了……若再不醒,只怕……”瑞安含着泪劝着。一边,德安也是哀哀哭泣。 稚奴慢慢起身,木然看着瑞安:“母后呢?” “娘娘她,娘娘她……她凤驾西归,去了……” 凤驾西归……去了…… 稚奴的眼泪,一串串地流了下来。半晌,才又道:“那尊菩萨呢?查了么?” “我……”瑞安待说,却被德安暗使了个眼色,才强忍悲愤道:“奴……奴还没来及……” “德安,别拦着了……瑞安……说吧,至少,我要知道真相……我要知道真相……”稚奴的话音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瑞安哭泣,终于还是不顾德安的劝阻,愤道:“王爷!那是什么菩萨啊!那是害人的鬼!是害人的鬼!娘娘有气疾,不得近一切可生粉尘之物!奴着人去验了那菩萨了,那菩萨与普通檀木不同的清香,是因为肚子里面有机关……从外表看,它是一整个木块雕刻而成的,其实却是分成两块,雕刻之后粘起来的! 因为那菩萨的肚子里面满满的,满满的全是花粉啊!是那个贱人!安仁殿那个贱人!她刻意要害娘娘啊!娘娘的病,正是在这菩萨入了立政殿之后,才突然恶化的啊!王爷!” 花粉……菩萨……鬼…… 花粉……菩萨……鬼…… 花粉……菩萨……鬼…… 稚奴的耳边,一直来回不停地,回响着这五个字,不停地,不停地…… 回响着。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 唐贞观十年(公元636年)六月,一代贤后长孙无忧,终因气疾,崩逝于太极宫立政殿,享年36岁。 太宗痛失爱妻,悲不能已,罢朝三月。尊爱妻为文德皇后,且依妻之意,营山为陵,是为昭陵。更着百官孝素以示悲痛。又因皇后近侍尚宫花言献皇后生前遗作《女则要录》十卷,太宗益伤,乃言此生痛失佳佐,大唐更失贤后。故此生不欲封后,以慰爱妻之灵。 七月初,文德皇后入殡,所生诸子皆哀痛难止,诸大臣亦自素服以奉。然众中,唯以长孙皇后嫡生三子,时年九岁之晋王治最为可怜,幼年丧母,哀难以止。竟至数度哭绝泣死于灵前,太宗因忧其身体故,每欲着人抱走一边,却又被治奔往前来,俯于母灵柩上,久泣不起。 且又因其年幼不舍生母,拼死抱紧母亲灵柩,不允发。诸人再三劝阻无止。其舅长孙氏相劝,亦只哀告,哭求阿舅寻母归来。 一众人等闻小儿天真,渴念母亲之言语,无不为之泣下。 太宗本伤,见得爱子如此,怜子年幼失母,又兼之素来疼爱,当下哭抱于怀中,好生劝慰道:“母后虽离,父皇仍在。但有父皇一日,断不令稚奴再悲如今日也。” 治虽聪慧明理,此刻也知当由母亲安眠,然终是不忍,再抱太宗颈,俯于太宗颈中,哀哀哭泣,最后终至哭哑声音,又在文德皇后入陵后礼毕之时,因悲伤过度,首犯风疾,昏倒于太宗怀中。 太宗大惊,长孙无忌急命太医前往诊治。 后经得一番调养,治方清醒。仍欲再泣。太宗为慰其心,乃与其舅长孙无忌郎舅二人共抚之,治见母舅,又得父皇垂怜,方渐渐止泣。 太宗又怜治失母可怜,遂拒**贵淑贤德四妃,求为报后恩,代为抚养晋王之请,下诏曰:“自晋王治仁孝可爱,然幼年失母,则父母大道,自当由为父亲抚育之。另有晋阳公主安宁,亦当一同亲抚。” 内外闻此诏,皆惊叹,长孙无忌等人更进言,帝王亲抚之事,自古未闻,不可行。然太宗意坚,更泣曰:“汝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稚奴自幼仁顺,长与朕及皇后为伴。已然不能离。今日皇后离朕而去,唯留下稚奴兄妹二人以慰朕思。汝岂可夺朕之末念微思?” 故,自此天下皆知。晋王治、晋阳公主李安宁,由太宗亲自抚育。哺食添衣。 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十月初九。 夜色深沉。 长安城内,华灯初上。 驿馆中。 天字上房里。 一个容光殊艳,发如浓墨,肤如白雪,眉如远山,目如秋水,唇如胭脂的女子,正坐在窗前,手捧着一卷翻得断了线的书简,看着窗外夜色。 床前,坐着她的母亲,一位虽然年纪已大,却依然容色不殊的贵妇人。 “媚娘,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往内里递上名书(即唐时入宫采选时,把自己姓名,生辰,出身家世等,写成一本奏折,递交宫内,由相关负责人检阅之后,分三六九等送给相关的人来挑选。择优去劣。最高的等级,就是交给皇帝本人亲阅。像这样的,基本都会是世家贵族)与画像呢。”杨夫人轻轻道。 媚娘淡然一笑,纤纤玉指轻抚书简道:“母亲不必担心,名书不会被退回的。” 杨夫人却忧道:“但愿如此……只是听说,这一次韦家也选了人上去。只怕……” 媚娘却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边的月亮,怔怔出神: 已经九天了,他还是没有回信。看来……他终究还是不能如自己所愿了。 “媚娘,媚娘!娘在跟你说话,你在发什么呆?”杨夫人不满道。 媚娘这才回神,急忙转头笑道:“母亲莫怪,媚娘只是有些失神了。” 杨夫人何尝不知道女儿心思?便不悦道:“你呀,事已至此,便莫再做他想了。他是何等身分的人?断然不会来迎了你去入门的。” 媚娘变色,道:“母亲!” “难道不是吗?他可是世家子,便是他对你一片真情,他父母又哪里看得上你父亲这个应国公!便是真入了他府中,也只不过是个妾室罢了!孩子,母亲无能,不能将你生于贵世名府。可既然你命中注定为妾,那何不做了天下第一人的妾?! 再者,你命中注定,是要入宫的……可莫忘记了那袁道长与你的赠言啊!”杨氏苦劝道。 赠言…… 应国公次女——武昭,字如意,小字媚娘,苦苦笑了一声,手轻轻抚向颈中那枚牡丹金坠子。 这枚坠子是中空的。里面有一张红泥洒金的小笺,上面,正是当年她满月之时,偶然游历至应国公府前的大天师袁天罡所留给父亲的八字命批箴言。: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这道批言,连母亲也不知道。因为父亲自得到这道批言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媚娘自己。直到前不久,父亲病故前,才将她唤至床前,告诉她这件事。 他把这道批言用一枚巧夺天工的坠子封了起来,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步入那深如血狱的**。 然而……世事终不如他所愿。眼看着两个儿子对这个最疼爱的女儿的痛恨日渐增长,眼看着女儿因为自己武氏一族并非世家,不得适与心仪之人…… “媚娘……也许,真的是爹错了……爹错了……也许,天命真的不可违……只是……只是爹好恨自己,不是一个世家……不能为你以后……以后挣得个好……好归宿……媚娘……这个……这个坠子里的东西……你可在父亲去世后……她欲将你适与……适与什么显贵族中做妾时……拿与她看…… 她会保你入宫的…… 孩子……父亲保护了你一生……为的便是希望看着我的女儿,能够天真快活地过一生……可是现在……现在终究是父亲错了…… 父亲错了……” 想着父亲的遗言,媚娘心中,深深地生出一种淡淡的厌恶来。 是的……她知道,她都知道。 其实母亲最疼爱的,原本是大姐。因为大姐嫁了一个让她脸上有光的郎君。可是遗憾的是,那个脸上有光的郎君,却只能给自己的“小妹”找一个“姐妹同侍一夫”的“佳话”。 大姐怎么可能容忍? 年仅十三岁的媚娘不禁苦笑。 是啊!大姐与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彼此,莫说是大姐不愿意让自己的夫君娶自己最不喜欢的妹妹为妾。便是她武媚娘,也不愿为人妾。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他”来,等着“他”告诉她,她不必入宫为人妾了,因为“他”要娶他为妻。 唯一的妻子。 她在等。 一直在等。 …… 可是终究,直到这送上名书的前一夜,“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媚娘又是苦苦一笑:是呀……自己早就该知道的了。前两天,大姐不是还特别遣了人来,好意告诉她,“他”已然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与那太原王氏的庶小姐,订下了亲事么? 没错,如果是娶得世家子,便是一个庶小姐,也是比她这非士家的应国公嫡女,来得光彩。 媚娘不怪“他”,从来不怪。 因为她知道“他”有太多的无奈,也知道,自己的命运。 转身,她慢慢走回屋内,坐在床边,将那枚冰冷的菊花坠子,收起来,放在盒子里。 现在,这个金坠子,是自己最大的本钱,是保住她,不会被母亲当做礼物,送与那年已六十的崔大人为妾的最大本钱。 其实母亲说得也没错:既然注定为人妾室,何不索性为了那天下第一人的妾室呢? 何况,母亲心里,其实是持念着,她能封后封妃,荣耀一生,顺便,也将自己母家光彩一番的罢? …… 如西市的一件衣裳般。 混沌睡意拢来时,媚娘脑子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现在,直如西市的一件衣裳般。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二 同一时刻,太极宫内,甘露殿。 后殿内。 时年九岁的晋王治,刚刚哄下了妹妹晋阳公主入睡,长长舒了口气,由着德安给自己披上一件大氅,慢慢走出甘露殿,走向甘露殿外的凤楼上席地而坐,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王爷,这夜深露重的,还是早些回去……” “我才刚来,你便要我回去?”稚奴淡然地看了眼一脸忧心的德安道。 德安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个性,只得闭了嘴,在一边候着。现下瑞安守着晋阳公主,主人又只带了他一个,无论如何,他也是不能离开的。 好半晌,稚奴才又道:“去问过了吗?安仁殿里的那两人……是哪一个?” “回王爷,当年是韦昭容请的主上旨意不假。可是这东西却是贵妃娘娘亲手准备的。并且,在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其他三妃与六宫嫔妃,为了表现一番,也都过了手。所以,到底是谁动的手脚……一时还查不出来。” 稚奴点头:“的确不是那么好查的。只怕除了那杨淑妃,个个都有嫌疑。” “王爷为何这么说?那杨淑妃,不是……不是最恨娘娘的吗?” “她的确是最有理由恨母后的,可是,她也是这宫里除了母后之外,最聪明的一个女人。也是母后曾经说过的,最大的敌手。 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最不可能用这种手法来伤了母后。因为她不会笨到引火烧身。再者,她要的是父皇的爱与尊重。就是那些给了母后的东西。所以,她不会如此轻易地就让母后死。相反,还会好好保护母后。以此求得父皇的爱怜。” 稚奴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叹道:“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人。若是没有母后,也许父皇爱的便真是她了。而这大唐的江山,只怕也不会姓李了。” 德安沉默。 又是一会儿,稚奴才道:“我当初在母后灵前发过誓,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让她付出代价的。现在已然一年过去了,伤心也伤心够了,该实现自己的诺言了。” “王爷打算怎么做?” 沉思一番后,稚奴才道:“听说这一次,贵母妃为了讨父皇欢心,特别请了旨意,要效仿母后贤行,为父皇广选天下好女子为御妻?” “正是。听说主上本来不想选择的,可是因为贵妃娘娘递上的名书里,有好些个名门世家的女儿,甚至还有她韦家的一位小娘子。主上因为顾念臣下,这才答应了的。” “她倒是聪明……你说有她家的人?” “是,说是姓萧,而且据说还是这些人选中,最为明艳的二人之一了。” “二人?” 稚奴一怔,转头看着德安:“那另外一个是谁?” “是……好像是故应国公次女,武氏。” “应国公次女……是连母后都曾经见过,还赞她可为贵妻的那一个吗?” “正是,当年这位武氏小娘子,虽然年仅三岁,却是姿容过人,甚至现在那些世家子弟里,还有许多人都说她与娘娘容色,一如帝女女华(菊花别称),一如花后牡丹……呃!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德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脸色大变,急忙跪下叩得头“砰砰”做响。 “行了,你也只是实话直说。起来吧。”稚奴自然不喜有人这般说,可是德安对母后的爱重之心,他是知道的。 德安见稚奴不生气,这才叹息着自己的愚蠢:怎么能将一个普通官员的女儿,与当朝贤后相提并论?自己也是傻了。 正懊恼着,忽而听得稚奴发问道:“不过如此说来,她是真的很美貌了?” “正是。” “那便好。她的名书可曾递上来?” “名书还未递呢,只是听说人已然到了长安,明日便送入内了。” “名册可已然到了父皇那里了吧?” “是。” “既然如此,今夜,你便替王公公当次值罢!他年纪大了,又不似父皇一般精力过人,只怕是熬不得的。” “是。” 德安应,又半天才道:“只是王爷,德安有一事不明。” “说吧。” “为何王爷,不将此事告诉主上与太子殿下、魏王(此时已然改封了)殿下呢?若是他们知道,这事……” “若是他们知道,只怕咱们再也找不出真凶了。我不打算瞒着父皇与哥哥们。可是现在这样……还是我先查清楚了,再告知父皇与哥哥们吧。”稚奴苦笑:“德安,我总是希望,这只是一个意外。你明白吗?” 德安点头,含着怜悯看了稚奴一眼:无论何时,这个小主人,总是不愿意怀疑别人。 又一会儿,稚奴又道:“而且,父皇不说,现在的大哥与四哥,也让我觉得,不像以前的大哥与四哥了。” “怎么会?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可是一直待王爷好得不得了呢!连吴王殿下也是。” “是啊,大哥、三哥、四哥,在这些兄弟里,是待我最好的了。可是……可是我说的不是他们待我。而是他们彼此之间。现在的他们……总让我觉得,似乎是忘记,他们本来是亲兄弟了。” 稚奴的话,也让德安无语。 宫中的近况,他虽然跟着稚奴一概不理不管,可是却也不是不知。近年来,太子殿下因为诸多事等,日渐有些骄傲了;而一直受尽主上宠爱的魏王殿下,现在也与太子不似幼时那般亲近了,且总是一张脸笑眯眯的,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至于吴王……他从小就一直被宫里其他的皇子公主们排斥着,除了自己的小主人晋王与晋阳公主二人,是真心当他是哥哥,连他自己的亲弟弟,前段日子刚刚被主上改封蜀王,形同流放似地不允回宫受礼的李谙,也是对他冷漠以待…… 自古帝王无情家,似自家小主人这般的,或者如主上与皇后娘娘般的,只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了。故而,他与瑞安跟了小主人这般久,反而看着这宫内,到处都是黑的。只有在这甘露殿内,两位小主人的身边,才能得到些温暖。 片刻之后,德安依言,来到太极殿内,见了正困得睁不开眼的王德。 听说是稚奴的意思之后,王德感恩不尽,可是终究他身为内侍监,是离不得太宗半步的。于是只得道:“不如这样罢!呆会儿主上批完了奏疏,依着不愿将今日事拖到明日的性子,只怕是还要看一看贵妃娘娘新递上来的御妻人选名册,到时咱家一个是忙不过来的,你便也一同跟着来帮一把吧!” 德安依命。 果然,不多时,太宗便已然批阅完了所有奏疏,又想起韦贵妃日前所说之事,便命王德将名册送上。 德安在殿下闻召,当下便捧了名册,进了殿内。 太宗一见是他,颇有些疑惑道:“你不好好守着稚奴,来这儿干什么?” “回主上,王爷刚刚已然睡了,现下,花言姑姑与瑞安都守着。加上王爷临睡前,担心王公公年事已高,主上又不喜欢外人伺候,怕主上一时不可心,便着奴来,为王公公搭把手,多少也好让主上可心一点儿。” 德安一番话,说得太宗大悦:“稚奴这孩子,真是与他母亲一般,事事处处都爱操朕的心!真是,便是王德熬不住,朕自己难道还不能做这些小事?真是……” 嘴上抱怨着,眼角却笑得勾起一道道笑纹:“好,既然他也睡了,那你便跟着王德,把这些名册上的世家女,或者家中有在朝为官五品以上者的女儿,都勾选出来,报与朕听听吧! 早点儿忙完,早点儿回去看看朕的稚奴与安宁也好。” “是。” 德安得命,看了看王德满意的笑脸,便主动搬走了最厚的那一撂子,开始翻阅。 这名册看起来虽多,太宗要的名单人数也不算少,可因为王德与德安俱是细心如发,又手脚麻利的人,所以很快,名册便选了个七七八八。 又过一会儿,拿到最后一本时,德安翻开,微微一怔,停下不念,只看了眼王德。 王德知机,当下便接了那名册来瞧,一看之下也是一怔。 太宗本闭着眼睛,一边养神一边听着王德与德安念名单,忽然不闻,便道:“怎么不念了,没了?” “这个……回主上,倒是还有几个,只是不知道,此本名册中的一个女子是否合主上的心思。” 王德恭恭谨谨地捧着名册道。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三 “哦?说来听听。”太宗依然眼也不睁,道。 “回主上,女武氏,名昭,字如意,年十四,应国公武士彟次女。”王德念道。 太宗嘴里只把武昭的名字反反复复念了两遍,才闭着眼睛道:“武士彟……朕记得,他也是已然不在了。” “正是……然其子武元庆受嗣,按理,便不得国公号,也当是个五品以上的封职。只是现下应国公孝期未满,依律,受嗣也得等孝期满方可。” 太宗依然闭着眼道:“哼……他孝期未满,便急着将妹妹送上宫里来吗?也太心急了点儿吧?朕可是听说,这个武昭曾经被他求了多家却终不成礼的。王德,你可听说过这些事?” 王德虽然听过,却不知如何说起,遂看了看德安。 德安见状,遂自上前道:“主上,王公公镇日伺候主上,这些外事,只怕也是所知不详。不过德安倒是因为替王爷办事时,见过几次那些曾与这武家议亲的官员家人,知道一些内情。” “说说吧!” “是,前些日子德安受了王爷命,去将宫里新配的朱粉送与国舅公夫人时,正好碰上刘洎刘大人的夫人与国舅公夫人作闺阁会。听那刘夫人说,武氏的婚事,其兄长曾向刘大人府上提过,欲适与刘府二公子弘业。然刘大人与夫人一鄙其家世不贵,二者,也鄙其生母杨氏轻薄,所以竟是生生拒了。” “杨氏?可是那号玉牡丹子,又成天拿着前朝炀帝后那句话来张扬的杨氏?” “正是此妇。不过说起来,那武氏小娘子也是可怜人一个。” “怎么说?” “德安曾听人说,这武氏小娘子早年曾随其母入宫,得……先后夸奖,说她虽仅三龄稚子,却是才貌殊绝,又爱文史,将来可是个必然要为贵氏妻的好孩子。” 太宗忽然睁开眼,饶有兴趣地看着德安:“这个武昭,曾经见过皇后?” 王德见状,急忙也笑着上前道:“唉呀,奴真是老了,竟然浑不记得此女了。果然还是主上好记忆。这武氏女,可不是真的受过皇后娘娘的赏赐么?当年皇后娘娘还很是喜爱她,抱了她在怀里,舍不得放手呢!” 太宗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 “奴倒是不知,”王德笑道:“不过这事儿呀,花尚宫早年曾经提起,还曾提起皇后娘娘说过这武氏女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有个轻薄德行的母亲,又是那样的家庭,虽然有应国公这般正直父亲教导着,性子是最好的。可难免被那没见识的母亲日后当成了奇货可居呢! 所以就心生怜悯,略施恩宠,哄得那杨氏请了先生来,好生教养此女。后来,那杨氏还曾经按不住性子,三两次来宫里,妄想着把这武氏小娘子送与高祖太上皇做个侍女呢!当下便被皇后娘娘与燕妃娘娘好一通教训。这才断了念。” 太宗不语,又问德安道:“你方才话只说了一半儿,继续说。” “是,奴在外行走时,确也闻得此女名满三州,都言说她才容当世难觅,且极孝其父,为人也是颇有贤名。只是可怜被家世与其母姐恶名给生生拖累了。 原本应国公也是欲将她适与一门好亲事的。可是因为门户之事,兼之其母轻薄之名,其姐悍妒之誉朝内皆知…… 故而许多人家的公子虽然素慕其名,倾其才情,却因家中长辈所限,只肯娶她为妾。应国公自是不肯。所以,这应国公才不得不在临终前,当了杨氏面嘱咐了女儿,可入宫侍奉主上。又说主上贤德,功臣之女但凡入宫,无一不受尽怜护。 可是这杨氏却在应国公去后,公然与人说先夫应国公虽有国公封号,却终究只不过是个商贩起身,女儿入了宫没有好家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采女罢了。不若适与贵家为妾为继,还算得上是荣光一世。所以便不肯让女儿入宫,寻了太原崔家,欲将好好的女儿适与官居侍郎的崔家大人做小妾。” 太宗冷笑:“这杨氏妇之名,朕倒也是有所耳闻,想不到她竟势利至此。 那崔道常可是年过八十的人,论年辈做武氏的曾祖都绰绰有余…… 哼!应国公乃开国功臣,当年先皇对他也是尊敬有加,更命朕要多多优抚…… 这些世家子,只不过都是一群仗着先辈功勋酒色度人的混小子罢了!有何资格要功臣之后为妾?! 此事传扬开来,岂非教那些出身贫寒,有功于我大唐的功臣们寒心?!连子女都落得不安之境,那些出身寒门的有才之士,谁还愿意为我大唐尽忠?! 何况,连皇后都夸这女孩子是个好姑娘……王德!” “奴在!” “即刻传朕旨意,武氏女昭,父应国公,开国元勋,身份尊贵,才德容华,久扬于朝。又得旧年皇后亲恩,仪淑俱佳,着礼聘入宫,封正五品才人!三日后,与其他入选才人一同,入太极宫!” “得旨!” 两个时辰之后。 媚娘正在睡眠之中,突然被人摇醒,看时,却是母亲。 杨氏激动得摇着女儿,口齿不清地指着外面,只道:“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母亲?” 见杨氏这般惊慌,媚娘也是一惊,急忙起身,披了件薄氅,散了发来看。 却见门口站着同样面色激动的驿官。 驿官见媚娘姿容,也是一怔,然后笑道:“果然是明艳无方,难怪今上也闻得小娘子美名呢!小娘子,请速速更了衣裳,去大堂罢!宫里来的册封使,可是在等着呢!” 媚娘心下一沉,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的月亮。 驿官见她如此,不由再次催促。 心底暗叹了口气,道:“谢谢大人,小女这便更衣。还请大人代小女好好招待册封使。” 驿官笑着走了,临走前,杨氏又急忙寻了几个通宝来,塞进那驿官手中。 媚娘虽看得皱眉,却终究不曾说任何话。只是速速去更了衣衫。 杨氏见状,便上前来与女儿理妆,谁知却被媚娘拦住——原因无他,媚娘自幼便不爱脂粉色,故而总因妆容之事,与母亲吵嘴。 今夜,也许就是她武媚娘一生自由日子的最后时光了,便任性一次又何妨? 片刻之后,身着乳色方领罗襦,裹了鹅黄素丝裙,挽了童女髻的媚娘,缓缓来到前堂,见过册封使。 册封使深夜被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王德公公亲自叫醒,命圣旨宣召,已然知此女非同一般。今下一看,更是暗叹:果然名不虚传,美艳如女华。兼之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安淡高贵之意,日后必然荣宠更甚,便笑道: “咱家就说,这入宫十来年了,还是头一回见着圣上舍得派了王公公,夜半宣旨。果然,这般好女子,只怕也只有这宫中四位夫人,胜小娘子几筹了呢!” 杨氏闻言得意,刚要上前说两句显摆一下,便被媚娘闪身挡住,道:“有劳公公,还请圣旨。” 册封使含笑点头,展开旨意,宣之。 …… 直到那册封使走了许久,杨氏还站在窗前,喜气洋洋地看着马车而去。 又关了窗,转头看向坐在床边的女儿道:“如何?母亲说的不错吧?若非将你多多引荐那些大人,圣上又怎知你武氏小女的容貌如此……” “母亲,到这时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旨意中分分明明地写着武氏女昭,父应国公,开国勋臣,身份尊贵…… 还不明白吗?如果不是顾念父亲的功臣之身,这道旨意,根本就不会传到这驿站之中!” 媚娘累了,也不愿再与自己的母亲多说什么,只摇摇头,起身离开。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四 次日,辰时。 甘露殿内,稚奴含笑,抱着年幼爱睡的妹妹,跟着王德,带着德安瑞安,来到太极殿后堂,如往日一般,静静听父皇与百官早朝,一边拿自己制的傀儡,与幼妹玩耍。 自从母后死了之后,父皇便常常夜里惊醒,抱着他们兄妹哭泣。后来,父皇便命王德,日常如非要事,或他远幸宫外,晋王治与晋阳公主安宁,便再不得离他三丈之数。 “那早朝……”稚奴还记得,当时王德闻言,很是犹豫。 “他们两个小孩子,便是听到了些什么也不当紧,命乳娘与内侍们抱在太极殿后堂玩耍便是。只要不跑到殿上就罢了。朕实在不想夜夜梦见这两个孩子跟他们的娘一样,早早地就离开了朕……就像当年承乾吐血时一样…… 朕已经失去了无忧,失去了朕最爱的妻子,再不能失去他们了。” 所以,从那一日起,他便与妹妹,日日守在这太极殿后堂,听着父皇与诸位官员议事的声音。 当然,外面那些官员们也不是不知道此事。 之所以没有反对,一来是他们兄妹二人,在官员们眼里还只是两个失母的孩子。 二来,母后在世时对这些官员可说是尽心照顾。满朝文武,凡有品级者几乎无一不曾受过些恩宠于母后处。故那些官员们总对他们兄妹二人极为移爱。 三来,舅舅长孙氏自母后离开便又得父皇重用。 四来,也是最重要的,父皇溺子之名海内皆知。前些日子改封四哥的时候,还因为不舍得让四哥出居封地,在早朝上便与诸臣闹得不可开交。 堂堂大唐天子竟被急得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抱着趴在自己膝上哭念母后的四哥,泪如雨下再不肯松手…… 诸臣们也实在不愿意再让这位贤明的君上伤心。如此小事便只得罢了。 所以这半年来,当太宗上朝时,那些官员们便学会适应那后堂偶尔传来的小儿轻笑之声。甚至有些官员偶尔也会在私下因这声音,念起家中可爱的年幼儿孙,忍不住会心一笑。 不过今日,朝堂之上,却是再无一人想起这般亲子孺慕之情了。 原因无他,太宗又一次重提封臣之事。朝堂上下,俱是一片紧张。 不多时,便有长孙无忌,禇遂良等臣上奏不可。太宗见素来支持自己的无忌也如此,不由大怒,君臣之间,竟然便僵了下来。 后堂之中,稚奴闻得这些,不由皱眉,想起母后生前的最后一番教诲,心中暗叹:父皇此举,着实有些晚了。正如魏征大人曾经有一次提起的那样,应当在请舅父回来时,便立刻将诸功臣分封各地的。 不过……想想父皇这一年来,几乎形销骨立,稚奴也心下一酸:母后的去世,对父皇来说,是个太大的打击了。 别人不知道,日日与父皇不离的他却是知道的。现在的父皇,看上去似乎还是那副精力过人的样子。其实私下里,只是靠着那些往日从来不曾用过的大补之品,安补着,才能如此优游于国事之间了。 心下做了这般想,便唤了现下已然渐有母后之范的四岁小妹安宁来,两小嘀咕一番…… …… 下朝后,太宗便召了长孙无忌、禇遂良、房玄龄、魏征、韦挺、刘洎六人,在尚书房议事。 名为议事,其实君臣七人心下有数,还是为了早朝之时,封臣之事。 长孙无忌第一个便上奏不可,又道:“此事若行,实难安功臣心。” 太宗闻言,便欲发怒,然终究念着多年情分,只是阴沉了脸。 其余五臣,禇遂良与韦挺,力扶长孙无忌之言。而魏征与房玄龄,也只是沉默中立。仅刘洎一人,觉得此事行之,无可无不可。 当下,禇遂良便怒言刘洎存不良之心。太宗闻之益怒,起身欲喝禇遂良之时,却忽闻一声小女儿娇唤:“父皇!” 君臣闻言,皆愕然,回顾时,却原来是年方四岁的小小安宁,正含笑带了几名手奉食盘的内侍,缓缓而来。 众臣一见安宁这般笑容,恍惚间似又见到当年长孙皇后之容,一时间便心下发软,气也全消了。长孙无忌见得最肖似妹妹的甥女安宁如此这般,与其母当年举止相同,更是眼圈儿一红,几欲落泪。 太宗更不必提,一见爱女,当下再大火气也没了,只是皱眉,眼里发酸道:“安宁,你怎么擅自跑进来了?父皇正忙于政务呢,你这般,可是不好。” “父皇,安宁知道失礼了。可是安宁在后面,听到父皇与舅舅,还有诸位大人们似乎有些烦燥,便想着九哥说过,母后常常教导他,要为父皇解忧,要为诸位大人们解难。所以安宁便学了母后,也端上几碗清心羹来,斗胆请父皇进食,并赐与舅舅和诸位大人们,以解辛劳。” 太宗闻言,眼中含泪,欣喜将女儿搂在怀里道:“好孩子,果然是好孩子。罢了,诸位卿家,既然公主如此美意,卿家们自当与朕同食了。” 这话一出口,众臣当下便应之。各自坐了席位,任着侍女奉上清心羹,君臣食用不提。 安宁见状,很是高兴,又笑道自己是瞒了九哥跑出来的,只怕九哥着急,便欲回甘露殿。 太宗虽舍不得爱女,然国事当前,只得命王德送公主出太极殿回甘露殿,务得看了她与稚奴见面再回来。 王德领旨。太宗又与众臣只谈饮食不说国事。 羹已用完,诸臣正欲再进奏时,王德匆匆而来,俯于太宗耳边略说几句。太宗脸色一变,便道:“既是如此,朕片刻便去。” 众臣见此,知必然有事发生。加之也不欲再行进言,便纷纷告退。太宗准。然众臣刚刚退去,太宗便急命王德,莫惊动了长孙等人,只潜潜召了魏征与房玄龄回来密谈。 不多时,房魏二人便潜潜入了太极殿,与太宗议事。 太宗之意,房魏二人皆知,然都劝道:“虽主上英明,已知关陇之事,不可再拖,又得皇后娘娘如此贤德,咨不欲外戚干政。然一则长孙大人为人忠心耿耿,再无二意,一时间倒也压得住关陇之力。二则此事如强而为之,只怕会伤功臣之心,引天下疑主上意有诛功臣之举,伤了主上清名。三则现下关陇势大,长孙大人之所以一向谨慎而今却力反主上封臣之举,只怕也是担忧诸家若因此生了怨心,于封地做乱,则天下大乱矣。故而,此事实在不宜于此刻而行。” 太宗闻言,叹息不止:“是朕的错。当时只顾着伤心,又懒惫,想着若有辅机在,则国事无忧。却连他的请求与解释也不曾详听,便将高位重权强压与他……害得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 唉……罢了,这关陇之事,早晚是要收拾的。只是一来关陇诸家,有功于大唐,朕也不忍心伤了他们忠心。二来……现在,也还不是时候。封臣之事,便罢了罢!你们二人回去之后,房相,你便将朕的意思传与辅机听,记得,莫让其他几家知晓。否则,那些人以后,只怕再也不会听辅机的。到时反而让他为难。” “臣遵旨。” …… 次日,三公之首,长孙无忌上奏,力劝太宗不可封诸臣于各州。太宗念之,准。 …… 又数日,即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十一月,诸世家所献好女良儿,分批入宫。 而这其中,就有应国公次女,武昭。 诸位才人入宫后,首先,便是依着规矩,进行体态复甄。 媚娘站在宫闱省中厅,一边脱了罗襦,凭着身边小太监拿尺量测。一边偷眼看着周围诸位一同入宣的才人。 此次因着世家之女,所献甚多,然姿色才华家世皆出众者,仅得四人。除去媚娘外,一为韦挺次妹,当朝贵妃韦氏之堂姐适与萧氏后所生之女,萧蔷,年十五,因姿容明艳,舞歌俱精,为正五品才人; 洛阳于氏女英蓉,年十三,姿容如雪,女红犹绝,为正五品才人; 长安元氏女素琴,年十一,丰姿殊艳,尤为可爱,文书皆识,为正五品才人。 …… 媚娘只眼一扫,心下便略明白了些许这些女子为何能入宫的原因。又在心中暗叹,果然家世良好之人,方得圣心。自己因为当今陛下的一念怜悯,虽然脱得了家中那般情况。可入得这宫来…… 只怕也是难保一个安生。 心下这般想着,便浑浑噩噩过了复甄一事。又与那其他三名才人,得了那引使公公的请,便欲往外走。 谁知刚刚走出一步,便闻得那萧才人娇滴滴一声道:“且慢,这位公公,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公公告之。”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五 其他三人闻言,俱都看向此女。但见她果然娇艳无方,明丽动人。脸上更是带着些子小女儿家有的娇气样子,格外引人注目。 引使公公姓陈,一见竟然是当今**为首的韦贵妃之甥女发问,便陪笑道:“但不知萧才人有事吩咐奴?” 萧蔷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媚娘,才徐徐道:“我听闻,这大唐宫制,凡外氏女入宫,当以家世容貌,才华品性四则而论,以定品阶。怎么现在,却不依这规矩了呢?” 这话一问,众人便瞧着媚娘。这其中,有得意如于才人者,也有担忧如元才人者。 媚娘却是声色不动,只眼观鼻,鼻观心。 陈公公久在宫中,如何不知此事关窍?又想着这萧蔷乃韦贵妃甥女,为了她,韦贵妃与韦昭容二位主子,特别多加赏赐与他,着他多加照顾;这武媚娘却只是因为陛下怜悯才入得宫,虽然才色殊艳,却是个连宫中人情都不通的小女娃娃,只怕长久不了,便笑道:“萧才人说得是,本来这祖制如此,然陛下怜悯有功之臣,多少总得给些情面。哪怕……”陈公公含笑,微微扫一眼媚娘才道:“哪怕这功臣,也不过是捐了几百银子与高祖皇帝,咱们陛下也是个念旧的,也得多加照拂不是?何况那家中主母那般轻薄,长姐又是这般……若是陛下也不念的话,只怕以后,便是为人妾室,也难了。萧才人,这是陛下一番苦心怜悯啊!” 萧蔷闻言,放声大笑道:“罢了罢了!我当是果然名不虚传,惹得陛下也要连夜下诏,加封入内呢!却原来是因为父亲那几百两银子,换了个才人做……唉呀,武妹妹,你父亲果然不愧是个生意人,深谙经商之道呀……几百两银子,不但换得了一个国公号,还换了一个才人女儿……哈哈……好打算,好打算呀!” 一边说,一边拊掌大笑。 媚娘听得大怒,然心知此时若在此地闹将起来,终究讨不得好。再者,她也素知这萧才人乃韦贵妃与韦昭容甥女。那韦氏现下在前朝后廷之中,都是如日中天,若是两人争执起来,只怕吃亏的会是自己。 再想想,对方所言倒也不是全然无理取闹,太宗这番诏封看似是莫大光荣,却是将她武昭立于人人嫉视之地。说来说去,还是得怨自己家世不如人,又偏生得了这封…… 一时间心下转过诸多心思,慢慢便坦然,道:“妹妹出身,自是不如姐姐高贵。得蒙陛下垂幸,入宫侍奉。日后姐妹相处,时日还长。” 萧才人见这武氏竟然不生气,又见周围看着自己的目光里,颇有不满之色,心里更恼起来,道:“果然是个有其母便有其女的轻薄儿!谁是你姐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哼!” 说完,一甩袖,便径自跟了那陈姓公公走。至于那于才人,也轻视地瞪了媚娘一眼之后,跟着离开。 只有元才人年纪小,又本性单纯,看着媚娘受辱,心下不平,气骂道:“哪里来的丫头,在这里做什么大!还不只是个娘亲自甘为妾的庶女么!” 媚娘闻言,颇有些诧异,看着元才人道:“你认识她?” “倒也说不上认识,不过却是知道的。武姐姐,你可别理她。她这般作样,无非就是想找人来出个气。她母亲本是韦氏一族的嫡女长姑,家里也早早就许了太原王家做长媳。可谁知她那个娘亲,放着好好儿的贵家长媳不做,却偏偏迷上了那连氏族志前百名都入不得的萧氏一门已有正室的庶子。甚至还……” 元才人看了看周围,才小声道:“还与之私相授受,行……行那种事。后来事迹败露,王家大怒,死活退了亲事。她外公为了保住韦家名声,只得逼着那萧氏子离妇再适,想着让她当个正妻。谁知那萧氏子却是个有主意的,死活不允,说若韦氏欲适,那便当为妾。她外公大怒,本想着要整治一番这萧氏子。谁知她娘竟自甘下贱,说自愿为妾。当场就几乎将她外公气死。后来,韦家见她执意,那萧氏子又如此,只得将她适于萧氏为妾。 那萧氏原本对她也只是一时新鲜,又兼之大妇恨她外公曾欲威逼离妇,所以平日里待她母女二人便极不好。她在家里,也是过得处处不安。此次若非韦贵妃可怜她,将她入韦氏族谱,又以韦氏女入宫,只怕她啊,将来也落得惨淡收场。” 媚娘闻言,却也心下有些怜惜萧才人,道:“原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一壁说,一壁便携了元才人的手,慢慢走出。 元才人闻言,大奇道:“武姐姐,你居然还要去怜惜她?!依我说啊,这等人,便是自做自受!瞧着罢!日后,只怕她还要与你为难呢!谁叫此番入选的诸御妻之中,只有姐姐你一人的姿色,比她还好?又是陛下亲自宣召礼聘,你母亲虽然……便总是正室……这条条总总,她怕不恨死你了。” 媚娘闻言,只笑不语。 元才人见她如此,倒也心生敬意道:“不过,姐姐果然是个好人。也罢,反正以后她若欺负姐姐,那妹妹便定当与姐姐助一臂之力。” 媚娘闻言失笑,又见这素琴天真可人,率性至诚,便笑道:“你不怕她一同恨了你,欺负你?我可瞧那于才人,还有那陈公公,可是极向着她的。这三对二,我可没把握能胜啊!” “胜与不胜,皆在于人。如果姐姐与素琴得陛下宠爱,那她萧蔷便是有千人万人,也不过如此。姐姐,我娘在我入宫时,可说得明白,这宫中女子,最要紧的就是讨得陛下喜欢。故而,姐姐实在不必担忧。以姐姐这般姿容,这般心地,将来受宠,再是寻常不过的事了。” 媚娘闻言,只笑不语。而后又问:“接下来,咱们可是无事了吧?那陈公公也是,只顾着引萧才人去贵妃娘娘那里问安,却把咱们两个丢在这里。这宫中这么大,若是走错了地方,可不好了。” 素琴恨恨道:“那人,必然是收了韦家的好处了!惯会拜高踩低的小人!姐姐别怕,反正今日事已毕,现下还有大半日的光景,容咱们熟悉这宫中。不若姐姐便与妹妹一道,一路走一路问,总能到达才人居(宫中新进五品以下嫔妃的住所。只等到受到陛下宠幸之后,才能得到赐居独处的恩宠,并且在这里,她们也是共用一班太监和侍女,共睡一间类似现代的集体宿舍的房间里……电视剧里还是做了一番研究的。)的。” “嗯,也好。”媚娘深吸一口气,便也笑道说好。二女便一路慢慢前行,一边想着能遇上个人,问问才人居的所在。 一路走,一路看,两女不知情,加之今日宫中似有事,这等并非帝寝与诸妃所居的地方守卫松懈之下,竟然闯到了净初池畔。 遥遥看去,那对面的,可不正是甘露殿? 二女浑然不知,只顾着惊奇这净初池中的荷花,居然在这十一月的天气里,也依然微碧青绿一片。 却再不知这净初池水,本便是引了温泉水来,故而便是冬日大雪,也浑不结冰的。 …… 不远处,净初池的另外一边。 一个身量小小,着绣金白衫,玉面红唇,乌发凤眸的少年,正闷闷不乐地向着净初池畔走来。 到得池边,他怔怔地看着湖内虽已无荷花,却荷叶田田,心下一阵酸涩。又想起母亲生前除了菊园金菊之外,便是最爱这池中莲花。心下一动,便瞅着离岸边最近的一枝荷叶,量了量尺度,弯腰踩在岸边青石上,努力去够那荷叶,想带回去,与母亲做祭。 武昭入宫,稚奴遇险六 这边,媚娘与素琴正看着荷叶说话,虽然与少年相隔只不过数十步,却因中间花树挡隔,不曾见得。 正在此事,素琴眼尖,突然就瞧见与少年相反方向,有几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婢匆匆忙忙走过,当下便告了媚娘一声,叫她别乱跑,自己却跑快追上去问路,瞬间便消失在树木中。 媚娘见状,也只得等着,一边看着荷叶。 便在此时,媚娘突闻旁边“扑通”好大一声伴着一阵大叫,又有个少年声音大叫“救命!” 当下一惊,寻着声音,急奔穿过花树,来到另外一边,才发现湖中有个少年手里握着一杆荷叶,在水中浮浮沉沉,大叫救命,似是全不会水。 媚娘大惊,救人要紧,也不顾天冷水寒,自己又正行红事(就是女生的那个,大家明白就好了),便合衣跳入水中,仗着水性精熟,硬是拉了那眼看已经呛水过多,昏迷过去的少年背上岸来。 背了少年上得岸,她也不顾自己衣衫俱湿,便将其放下,一边诊视其状。这才发现他气息奄奄,肚腹微微涨起,怕是刚刚受了惊吓,喝了些水。于是也顾不得水边风冷,只用力拿了双手按在少年肚腹之上,用力挤出水来。 几下过去,少年便吐了好些池水出来,可是却依然不见醒传。媚娘心下一急,想着只怕是气呛了,一时转不过气来。担心时间一长,会伤了性命,又兼之不过是个九、十岁的小孩子,算不得逾礼,便不管不顾,深吸口气,抱起少年在怀中,以口将气强行渡于少年口中,推着那呛在喉咙里的气咽入肚腹之中。 如此三番,少年终于慢慢醒转。 只是他一睁眼,便瞧见一个雪肤花容的女子正俯在自己脸上,口唇之间,又尽是一股子温馨香气与柔软触感,又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一堆软玉温香之中,一时间心跳如雷,神魂飞天。 不过也只是一下子,待一口气徐徐吞入腹中,那女子又欲俯下时,猛可里看见他已然睁开眼,便惊喜笑道:“阿弥陀佛,你可醒了。如何?还好吗?” 她全身上下,水淋淋地湿,那一头乌黑秀发,也因湿了水,不复好形状,如乱叶般复于脂粉全失的素脸上。然而,却越发显得她黑发雪肤,明眸红唇,美艳无方,妩媚动人。 落水少年正是稚奴。 今日本是长孙皇后入陵周年日(不是忌日啊,是入陵)。太宗本该带了承乾、青雀、稚奴等长孙皇后嫡生子女,上了层观,远祭母后的。 然而,却因为今天早上时,魏征一番进谏,太宗自觉层观之建有失,只得含泪命拆。也因此,太宗今日罕见地将自己关在甘露殿内殿之中,连最亲近的王德也赶了出来,只一人独自抱着长孙皇后遗像,苦苦伤怀。 诸臣闻之,皆惊,几位大臣全部聚于太极殿外,请太宗宽心。而六宫诸妃也在四妃之首的韦贵妃带领下,跪于甘露殿内,以示陪哀之意。 所以,宫中侍卫,此刻几乎都聚在甘露殿外,侍哀。 稚奴心下不忍,又兼之想起母后之死至今不明,越想越伤,便将妹妹交与乳娘带着,自己又摒了德安瑞安两兄弟,命其若敢跟来,便要赶出去,自己独个在宫中母后所喜的地方四处晃荡,怀念母亲。 行至净初池畔,想起母后最爱荷花,又伤于父皇之哀,便想着采了几片荷叶去,与晋阳公主一同劝慰父皇。 谁曾想,池边石上长有青苔,他一个不慎,竟跌入水中。 因着幼年有一次落水经历,他自幼便对水极为畏惧。此番入水更是如此,兼之不习水性,竟直欲溺死。 幸好,媚娘救了他。 稚奴惊吓之下,本已不安,如今却见救自己的,是这般一个美丽的少女,从未体会过男女之情的心里,竟然有了一丝悸动。 然冷静下来之后,他看清这少女乳色,分明是宫中新进的才人。便慢慢从她怀中退出道:“谢谢你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媚娘见他神色冷淡,只道还是被吓着了。心下一软,不由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替他擦拭脸颊道:“没事,别怕别怕。你也住在这宫中吗?” 媚娘扫了眼他身上服饰。然而虽然稚奴所着,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却因无有明显的品阶标识,加之入宫时曾闻言说今日宫中似有盛事,诸臣皆可携眷入内,加之于宫内地型不熟悉,不知此处已然靠近甘露殿,外臣不得入,故而更加不能明白稚奴身分。 于是便笑道:“没事,别怕,你是谁家的公子?怎么跑到这儿来?来,看看能起身不?” 一边说,一边伸手便扶着稚奴起来。 稚奴刚欲推开她,可一被她那柔软的双手握着手臂,便觉浑身一颤,再不欲推,只喃喃道:“我……我叫稚奴,是……是……是……” “稚奴?”媚娘笑道:“好可爱的名字。那你是跟了谁进来的,可知道么?” 倒也不能怪她不识稚奴之名。原因无他,虽然稚奴乳名,近臣如长孙无忌、魏征、禇遂良、房玄龄、韦挺等寥寥几名老臣均知,但毕竟他身为皇子,且有正名。故诸臣除去其舅父无忌可在私下唤他乳名之外,旁人再不得唤其乳名。 不止外臣,内宫亦是如此。除去太宗、四妃、与太子承乾、吴王恪、魏王泰三人自幼唤乳名外,其他任何妃嫔皇子公主,皆不得唤以乳名,只得呼为晋王。而一干宫侍,更不必说。连自幼便看着他长大的花尚宫与王德,也只能在私下无人处,得了太宗或者晋王本人的允,方可唤声稚奴。 故而,宫中诸人,虽然知其乳名,却都不敢轻唤。媚娘新入宫,更不知这稚奴,便是当今晋王殿下的乳名了。 稚奴见她浑不知自己乳名,心下一松,便也轻便了,道:“我是随了父亲来的。看见这里的荷叶很好,便想采了几片,供在我母亲的灵前。她生前颇爱荷叶……谁知竟不慎落水。还得谢谢姐姐相救,便是不知姐姐大名?” 媚娘见这孩子温文有礼,又极孝顺,心下甚喜道:“这般孝敬母亲,你真是个好孩子。只是纵然孝顺,也得顾全了自己,否则你今日若然上不来,去了黄泉你母亲处。她只怕也要伤心不已了。下次可别这般了。嗯?对了,你问我叫什么……我姓武名昭,家人都叫我媚娘。你若想唤我,便唤我一声武姐姐,或者是媚娘姐姐便好了。” 稚奴闻言一愣:“媚娘?” 熟读诸书,他自是知道这名字,不是什么好听的。 媚娘看他样子,便知他所思,笑道:“正是。我家有两位兄长,与我不是很投契,便爱笑说我是个小媚娘子。所以我就习惯了。” 稚奴看她面对如此羞辱,却依然落落大方,不由得心生几分好感道:“你倒也是不容易……哈啾!” 正说着,一阵冷风吹来,他便打了个大喷嚏。 媚娘一见,忧心立起,一边将手中丝帕递与他擦拭一边道:“终究还是着了凉了。不成不成,需得速速找了人来,与你换了衣裳。真是……我也是刚入宫中,于宫内不熟悉……这可怎么办?” 稚奴看她真心为自己着急,心下一暖,指着旁边小道道:“从这里往前走再三百五十步,便是才人居了。武姐姐可先行去换了衣衫,再来与我换便是。” “这怎么行?你一个人站在这儿,风凉水寒的……不如与我一同前往才人居换了衣衫再说。” “武姐姐好心,稚奴本当应下。可是这宫规甚严,才人居为父……为圣上嫔妃居所,稚奴虽然年幼,却也是无召不得入内的。放心,姐姐尽管去吧!稚奴在这儿等着姐姐便是。” 闻得稚奴如此说,媚娘也无法,只得道:“那你别站在这儿,且站在那花树之中,多少挡些风。”又将他推入花树丛中,再三叮咛莫要乱跑,自己便捂着开始隐隐做痛的小腹,向着才人居方向奔去。 稚奴看她走远,才出声道:“出来罢!知道你们一路跟着呢。” 此言一出,便见德安速速闪了出来,一脸忧心地看着正盯了手中丝帕出神的稚奴道:“王爷,瑞安已去取衣裳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换下湿衣吧!若是得了风寒,那可……” 稚奴整整脸色,想了想,又望了望才人居方向,终于还是叹息一声,低道:“武姐姐,稚奴对不住你,不能遵守诺言了。可今日救命之恩,稚奴永远都记得。以后,定当设法报答。” 于是,神色一整,将丝帕小心折好,置于胸前,便跟着德安回了甘露殿不提。 另外一边,媚娘奔入才人居时,也不顾其他人之诧异神色,更不去理会为何同为才人的萧蔷与于英蓉均不在,只从自己被放入单床的行李中抱出一件衣衫来,便向着外面冲去。全不理会身后的切切私语。 她一路奔至净初池边时,却再也遍寻不着稚奴身影。心下一紧,又无意间看到一大一小,一干一湿两排脚印向着净初湖另外一边徐徐而去,心下又一松,知道稚奴是被自家人接走了。只怕宫内禁严,他是来不及与自己告别才走的。 于是便松了口气。 这一口气一松,她也就感觉到小腹之中,痛感加剧,一时间面色雪白,急忙将那件拿来的衣裳披上身。 正在此时,素琴终于回来了。一路大骂。 近得前来,看到媚娘如此狼狈,便是一惊连问何故。媚娘将事情经过说与她听,又问她为何去了这许久。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一 素琴这才气道:“莫提了,却被那几个小贱婢给耍了。” 原来,那几个小宫侍也是今日入宫的,只因出身平平,又姿色普通,只得承了个宫女之名。且方一入宫,便因人手不足,接了一桩送食入冷宫的苦差事。 又见素琴小小年纪便着才人服色,姿容美貌,心下生恨,却故意假指了与才人居完全相反的方向与素琴,叫她直跑到燕贤妃所居的百福殿门口,抓了个小太监来问,才知道自己被捉弄。 心下生气,又着急媚娘独行,便紧忙的赶回来了。 媚娘闻言,也是心中一阵感慨,加之腹中痛苦越来越厉害,便不再多说,直与素琴一道,返了才人居便是。 进得才人居,素琴着人提了热水来与媚娘洗浴泡暖身子,又寻了厚衣出来与她更换,媚娘这才慢慢恢复了些血色,可身上剧痛,却再不曾减,且又有更重之象。 心下一紧,便知不好。然除了向近侍们要些汤药来服之外,再无他法。 素琴在一边,看她难受,心里也是一片心酸,道:“那小孩儿也太没良心了。你好心救他,他却如此……真是,想想不值。” 媚娘却笑:“一条性命呢!再者,他也只是个孩子,这又是深宫之中,无论他再多尊贵,总受约束,很多事,其实由不得他自己。” 素琴无言,又想想气道:“真是!老天爷也不开眼,竟然让那样两个人,也得了宠幸!” 媚娘微奇,然后微一思忖道:“是萧才人和于才人罢?怎么,陛下这么快就召她们侍寝了?” “就是因为没召侍寝就封了宫,才气人呢!”素琴气道:“她们两个呀,跟着那个陈公公,去讨贵妃娘娘的好时,正巧碰上贵妃娘娘与昭容带了诸人前往太极殿陪陛下哀……她们便也跟了上去。结果陛下一出来,看见她们两个,又听见她们说了好些皇后娘娘的好话儿,心下一悦,便也不管她们二人尚未侍寝,便赐居安仁殿,随着贵妃娘娘一起住了。” 媚娘笑道:“我当是如何……只不过是随住安仁殿,而且还是她姨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至于那于才人,既然有心结交萧才人,这样的结果,倒也不奇怪。” “哼!我只是生气,以姐姐这般人品才貌,都还未封宫呢!她们两个仗势欺人的便先得了宠……真是老天不公!” “素琴!”媚娘看素琴为自己抱曲,心下甚是感动,便道:“素琴,有句话叫福祸相依。这萧蔷个性跋扈,又无人指点,却还得今日之福,只怕未必便不是它日之祸。而我们姐妹两个,虽然今日受些折磨,却未必不是它日之福。罢了。别计较了。” 素琴见状,又忧心媚娘痛得口唇俱白,当下也不抱怨,只急忙去看看那药熬好没有。 媚娘却只得一人,在床上痛得来回滚动,腹中如绞。可她素性刚强,便是疼得唇色发紫,面色发青,也再不叫一声苦。 不多时,药汤熬好,素琴急忙端了进来,一勺勺吹冷了,喂与媚娘食。 药汤下肚,腹中微温,媚娘总算觉得身体暖了些,又兼之气血不足,便昏然欲睡。素琴今天折腾一日,也是累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唤了门外宫侍入内,收了药具等一应物事,更了衣裳,正欲上自己床上休息。看看媚娘,又搬了枕头被褥,与媚娘同寝一处,也好做个照顾。 这边媚娘睡得不甚安稳不提,那边稚奴,也是未得安眠。 原因无他,瑞安偷偷回了甘露殿去拿衣裳时,却好巧不巧,正被牵着安宁,身后跟了四夫人与诸皇子,却到处找稚奴的太宗给抓了个正着。 一见他抱了这些衣裳,太宗便知不对,当下厉喝一声,吓得瑞安心惊,又忧心若是欺瞒,只怕是瞒不过的,兼之实在不愿让小主人一直受寒,索性便冒着个照顾不周的罪名,说了个一清二楚。 太宗得知稚奴落水,又惊又怒,便立刻抱了安宁,也不理会身后那些妃嫔皇子是否跟得上,只着瑞安带路,前面引着,直奔净初湖。 一路上,太宗见诸人未跟上,便颤声问:“可是谁推了稚奴?!” “不……不是,奴……”瑞安见太宗没有怪罪的意思,心下感激,便一边跑得喘气儿,一边道:“奴与德安,本来是要跟了小王爷去的……可是小王爷见主上思念娘娘,哀伤过惧,一来担忧主上的身体,二来也是……也是勾起了那些思母心伤的心……所以便执意不允奴与德安跟着。 可是德安与奴想着,这小王爷若是没人跟,只怕……只怕不安。所以便悄悄跟了去。所以眼瞅着…… 眼瞅着那小王爷走到净初池边,自己要下去采荷叶。奴与德安正要上前代劳时,小王爷就……就掉下去了。” 太宗闻言,愕然道:“稚奴从小最怕水,怎么会……”忽然间,脑海中便闪过一幕旧时景: 那是在九成宫的时候,一日无忧实在觉得无趣,便携了子女,与他一起,去看满湖盛开的荷花。 走到时,无忧一见那碧色连天,便喜笑道: “凤郎凤郎,你看那荷叶,绿得好生可爱。可比那些芍药牡丹还来得好看呢!凤郎凤郎,你前日还说,但有无忧之求,便刀山火海亦可行。 无忧可不要凤郎去上什么刀山下什么火海,只便去采与无忧几枝,放在殿中,也闻得些清气,便罢,可好?” “好!既然无忧喜爱,那朕便亲自与你采来!” …… 太宗心下一酸,眼泪便掉下来: 原来……这孩子,竟然是为了这个。 又是微微一哽,便又想起一事道:“你刚刚说,稚奴是被一个女子救上来的。可知是谁?” “回主上,奴与德安站得有些儿远,却是看不太清,不过刚刚听那姑娘自称姓武,便想着此姓在宫中少见,怕是今日新入宫的武才人。” “是她?”太宗意外,倒也欣慰:“果然上天有灵。一念慈善,便换得我儿一命之安。不过……”想了想,又心道:不会,这孩子不似其他几个世家女,只是幼时进了一次宫,又未见过稚奴,稚奴又未曾露了身份,只怕不会因了别有心思才去救人。 想到此时,太宗便已远远看见了爱子正一身湿嗒嗒地,手里还紧攥着那枝荷叶向这边儿走,当下心喜。急忙抱了安宁过去。 “稚奴!” 太宗一喊,稚奴便惊得一跳,见太宗来,面色不豫,更是惊得站住。 太宗奔直前,放下安宁,也不管稚奴身上水湿,蹲下身一把抱入怀中,左右看了一会儿并无明显外伤,才恨声道:“你跑去水边做什么!” 稚奴低头,讷讷不语。 太宗方才心急,现在见爱子似是无事,心下倒也松了,一松,这火气便上来了,越想越担忧,越想越气,便一把将稚奴放趴在自己腿上,扬掌便欲打向他的小屁股。 瑞安德安见状,急忙跪下替稚奴求情。稚奴自己也只是流泪,却因知有错,不敢出声。 可等了半天,却不见大掌落下,瑞安德安抬头看时,却看见太宗正盯着稚奴手中仍然紧紧攥着的那支荷叶,泪如雨下。 说也难怪,一想起这孩子幼年失母,又想起爱妻音容,太宗百般怒火,却也都被这一片碧绿化成万般愁怜,如何还打得下去? 正在此时,以王德、贵淑贤德四妃为首的诸人一行也赶到了。 诸人一见此状,皆是愕然,为首的韦贵妃正待说话时,身边香风一缕,红影一闪,杨淑妃便奔上前去,一把从太宗怀里夺了稚奴来,抱入怀中。 太宗一惊,倒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杨淑妃抢了稚奴来,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番,又以双手轻抚其颊,这才抱入怀中,拿了他手中荷叶看一眼,泣对太宗道: “陛下,孩子年幼,又受了这番惊吓,可怜一番念慈之心,难陛下竟然不知么?” 太宗如何不知,只是心痛爱子不爱惜自己。一时只泣无语。 杨淑妃又道:“臣妾知道,陛下只是心痛稚奴不懂爱惜自己,竟只身涉险。可是陛下,您可得想想,是谁,引得稚奴这般如此,又是谁,才让稚奴宁冒险地,甘于恐惧之物,也要为之采来荷叶,以慰其心?是陛下啊!若非稚奴看着陛下伤心,以他自小便怕水的性子,虽说也不至于见水便躲,却也是离这净初池远远儿的,如今……却为了陛下……” 太宗闻言,忍不住痛放泣声,又重新将稚奴抱回怀中,哀泣。 周围诸人闻得圣上哀泣,免不了心下一酸。韦贵妃知机,急忙便含泪道:“陛下,妹妹说得极是,便是稚奴有天大的不是,陛下也得念在皇后娘娘的份儿上,原谅他啊!何况现下,这孩子却是一片孝心,为了采荷叶慰陛下思念之情才……”一时间,想起长孙皇后旧日好处,韦贵妃也不由得一阵哽咽。 身边韦昭容也道:“正是,陛下,再说晋王爷这般水湿,又着了寒气,还是当换了衣衫,急召太医才是啊!”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二 太宗闻言,这才急道宣太医,正在此时,燕贤妃却在一边道:“陛下,臣妾已宣过太医了,只怕不时便到。还是就近寻了去处,给稚奴更衣才是。” 离此最近之处便是甘露殿,于是太宗便抱了稚奴,杨淑妃牵了刚才起便哀哀哭泣的安宁,急向甘露殿而来。 果然如燕妃所道,太宗方转了个弯,便看见太医馆一行九人匆匆忙忙跑来。着命他们随侍甘露殿。 到得殿内,瑞安德安便着人抱了炉火来先与稚奴暖着,王德与迎接出来的花言见状,又急忙上前欲接了稚奴更衣,太宗摇手,只令人拿了衣裳来。 杨淑妃见众妃皆在,又不得太宗令稍离,便着内侍来扯了帷幕,自己与太宗先入幕中,先替稚奴去尽身上湿衣,交与德安瑞安拿去烧掉。又亲手奉衣与太宗,看着太宗为其更衣。 稚奴本来一直乖乖地,闻得淑妃要德安瑞安丢掉旧衣,便奇道:“淑母妃,为何要丢掉?那是稚奴昨日才从韦昭容那里新得的衣裳啊。” 杨淑妃闻言,笑道:“稚奴小,不知道。咱们这宫里是有习惯的,但凡小儿家淘气落了水,当时所着的衣裳,便是要拿去烧掉,以祛湿邪,不教日后落下什么病痛缠身的。” 太宗正与稚奴着外裳,闻得此言便笑道:“还是爱妃心细,记得这些。唉,朕终究是太粗心了些,平日虽然事事亲行,却总是可怜这两个没娘的孩子,被朕裹胡得如两个无人照抚的孩子一般。” 说着,心下又一酸。 淑妃见状,知道太宗愁思又起,故而百般安慰。稚奴却留了个心思,眼色一使,瑞安德安便知其意,趁转身拿衣裳出去烧掉的机会,将方才稚奴藏于胸前的丝帕取出,小心收好,这才抱了出去。 外面,诸妃早已闻得内中之音,明白所为何时,仅韦昭容一人沉着脸,似有愤慨之状。然见瑞安德安走来,便也收了脸色,含笑道:“你们两个速去将这东西烧了罢!不过是件衣裳,既然晋王爷喜欢妾身做的衣服,明日再做套新的,送与王爷便是。” 德安瑞安如何不知她暗恨淑妃抢了讨好自己主人,以媚于主上的心思?不过一笑了之,又谢恩。 正在此时,杨淑妃身边掌史青玄却奔了出来,笑道与德安瑞安一同前去,为的是怕德安瑞安一时不慎,将什么要紧的玉佩荷包之类的也一起烧了。 德安瑞安便与青玄一同出去。韦昭容却只气得变色,向着自己堂姐韦贵妃道:“那玉佩荷包是要紧,这衣裳便是污物!?她这是做给谁看呢!” “你懂什么!”韦贵妃见诸妃闻言都有些不满,便斥自家妹妹道: “这小儿落水烧衣的规矩,可是从前朝时便有的,相传极为灵验。 稚奴幼时曾经落过一次水,当时因为人所害,加之身边无人,不曾烧了衣裳,结果便是落得大病半截,且又日后有风疾之忧的结果。淑妃妹妹此举,正是为稚奴好。 至于那玉佩荷包……玉佩乃是跳脱五行之物,且既然为稚奴身上的东西,多半便是当年皇后姐姐的遗留玉龙子,那可是我大唐皇室之宝,兼之灵性十足,这些年稚奴大病小灾的不断,没少靠着这玉龙子逃过来。怎么可以一起烧了? 连那荷包与诸事物,也是当年先祖皇帝与万太妃、皇后姐姐亲赐之物,更是丢不得。你那几件粗制衣裳,怎么能与先祖皇帝万太妃皇后姐姐所赐之物相提并论!?还不快闭了嘴!” 贵妃一番申斥,倒也是让诸妃消了些怨恨于淑妃的心气。韦昭容虽然不满,然想想也是,自己也只得罢了。 只是心下却更恨淑妃。 这些心思且不提。只说太医们上前诊治之后,道晋王爷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又兼之受了寒,喝些祛寒茶祛祛寒,便无事了。 太宗闻言心下宽慰,又正巧瑞安德安二人与青玄一同,刚刚看着小侍们用火油烧了那些衣裳,湿衣生烟呛得眼圈发红。太宗便强说德安瑞安二人救主有功,青玄做事细心,先是晋了德安兄弟的品阶,赏了些财物,又赏了青玄一双玉镯。 等着要赏杨淑妃时,杨淑妃却只按了太宗之手,道:“臣妾的心思,陛下是知道的。只要陛下心安,便是对臣妾最大的赏赐。” 太宗含笑,便道既然如此,今夜便由杨淑妃留在甘露殿中,帮着照顾稚奴兄妹便是。其他妃嫔也多劳累,现下时日不早,明日各有赏赐,各归其居便是。 贵德贤三妃早知这般结果,虽然讶于陛下从来不曾让任何人进得甘露殿,如今却如此这般,但倒也无事,只率着众人告退。那韦昭容却是心下极为怨恨,只因今日若按排值,正是她侍寝。若非淑妃,只怕今日得享这除长孙皇后外,夜宿甘露殿的后妃第一人之宠的,便是她韦昭容。 于是心下一恨,便带着宫人拂袖而去。 …… 甘露殿内,太宗只是看着稚奴喝尽了祛寒茶,又是安宁见哥哥无事安心,便扯着稚奴袖子睡眼朦胧,便与淑妃,一抱安宁,一抱稚奴,慢慢拍哄着,诱兄妹二人入眠。 稚奴方才喝了祛寒茶,那药劲儿上来,如何便睡得着?只奈何看父皇与淑母妃面色,似有所欲。便只装了睡着,那安宁倒是真的睡了。 淑妃见稚奴睡着,便笑道:“果然是累了,睡得好快。”想了一想,又终是不忍放他下来,怕惊他好眠,便转首,轻轻冲着青玄与德安瑞安三人招了招手。 三人见机,便上来。 淑妃先极轻轻地问了德安瑞安:“本宫方才,已然听得陛下说过此事了。但只一条,你们确定,无人推稚奴落水么?” “是。当时咱们跟着王爷呢,亲眼看着,除了那后来救了王爷的武才人外,再无他人。” 淑妃点头,看着太宗。 太宗微一思虑,又一边轻抚爱女脸宠,一边以身做摇篮,让爱女睡得安稳,一边又轻声问青玄道:“你们娘娘心思细腻,你也是跟着她学了些时日的,可看出那衣裳上有什么不对了吗?” 青玄先谢太宗夸奖,然后才轻轻道:“回主上娘娘,青玄与德安瑞安两位公公仔细看过,那衣裳上并无什么不妥,倒是那素面螭纹履有些古怪。” 太宗闻言,面色一沉:“说。” “陛下,先前您曾亲下旨意,除太子殿下外,但凡皇后娘娘所出之诸子,皆享亲王礼制。故而依礼制,晋王爷所着衣物靴履,便是其他诸妃所赠,亦均当由内府局衣制官仔细验过,绣上制字,才可入与王爷穿着。青玄在那衣裳上,也的确是见了制字。可是这韦昭容与衣服一同赠与王爷的素面螭纹履上却无制字。此其一。 其二,青玄与二位公公仔细看过,那履底并非素常所用之皮革揉制,加硬纹连底翘防止路面滑湿。却反而是用了素皮净制为底,便是连底翘也并无加硬纹。故而这履若在干地倒还好,若是路面湿滑之时,便必定会摔倒。” 太宗脸色亦发阴沉。杨淑妃见状安慰道:“也许陛下只是多思了,毕竟谁也不能料到稚奴会抛了所有近侍,自己跑去水面采荷叶啊!再者,这前朝后廷,诸人谁不知道稚奴与安宁,日日都要被陛下亲自带着,连上朝也不忍分离。昭容妹妹甚是爱重陛下,加之稚奴平日也极讨陛下喜欢,她爱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呢?” 太宗沉思半晌,才沉声道:“她没这心思,不代表那安仁殿里的别人都与她一般。一双靴履,不知要经过多少人的手。 而且虽说稚奴去向不定,可是若存了让他摔上一跤,跌断了骨头,又或者是踩滑了宫阶,磕伤了脑袋,甚至便就此…… 如此这般的心思,那却未必不能成事。今日若非那武氏心存善念,也不不识得我儿便只救之…… 只怕我儿便是被瑞安德安救上来,也难逃大病一场的苦处。” 杨淑妃闻言,也便觉太宗所析有理,只轻抚稚奴面道:“可怜的孩子,年纪小小,便要被人如此算计……陛下,这人,可万不能纵之。” 太宗心急又怒,头便隐有作痛之态。淑妃见状,急忙着青玄取了药丸来,与太宗服下,又轻轻放下稚奴,伸手抱过安宁与稚奴并床而安,服侍太宗服药。 服了药,太宗慢慢缓过劲儿来,才道:“爱妃,此事只怕还得需你暗中查证一番,方可定论。毕竟,无忧一走,这宫中真心怜惜两个孩子的,便只有你一个了。” “陛下,臣妾得陛下此言,便是拼尽性命,也必护得稚奴与安宁周全。请陛下放心。”杨淑妃一番心念,不意今日终于得偿,悲喜交集,当下便就地行礼,却被太宗含笑扶之。 帝妃二人,相视而笑。却未曾发现,床上躺着的稚奴,微微睁开了眼,感激地看了眼杨淑妃,便又再合上,真正睡去。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三 这事一了,太宗便又想起那武氏女来,道:“王德,那救了晋王的,果是今日新入宫的武氏才人么?” 王德上前道:“回主上话儿,老奴方才着人去问了。那武才人今日于王爷落水之后,确曾全身**地奔了回才人居,连衣裳也顾不得换便抱了新衣裳跑出去。不多时又似身体不侍,是被同入宫的元才人扶了进才人居的。据那才人居的小太监们说,这武才人,似是正巧身上不妥,又着了水寒……只怕是要大病一场了。” 淑妃闻言,倒也叹息道:“又是一个傻孩子,自己不妥,却跑去救稚奴……陛下,应该宣太医与她好好瞧瞧,别教落下什么病了。她如此救了稚奴,咱们不能让她因此落下什么病害来。 毕竟女儿家,此时最是紧要的。” 太宗想了想,摇头道: “不可,既要查稚奴之事,便不能教人知道是她救了稚奴,否则只怕日后会惹来麻烦。且明日朕便要远赴豫州巡视。如果此时降恩于她,朕又不在宫中不能替她做主,那些人只怕不恨得寝她皮食其肉,找足了机会害她才是…… 王德,你亲自去,不要惊动了人,悄悄地着了谢太医与你一同前去。 看看那武才人,再着谢太医开上几副好药,务必医好了她。然后再将太极殿里昨日辅机着人送来的辽东雪参取了两支,与她补补身子去去寒气。 切记,莫让任何人知晓她救了稚奴。只说闻听她身染寒疾,淑妃娘娘赐赏便是。” 淑妃闻言,看着王德领命而去,笑道:“陛下,你这可是替臣妾做了好人了。” 太宗叹道:“这般善良孩子,朕只愿她能不因有恩于稚奴便为人所害罢了。否则,以后还有谁敢再真心护着朕的孩儿?” 淑妃想想,也是默然。 …… 第二日一早,稚奴一觉醒起,便见身边只有淑妃,再无父皇妹妹,便急道:“淑母妃,父皇呢?安宁呢?” “你这孩子……你父皇因得了大臣们的上奏,带着你大哥、三哥、四哥远幸豫州了,他们本来是要与你作别的。可见你睡得正香,又知你昨天落水,便不忍惊你,只得先去了。至于安宁,昨天你舅舅传进话儿来,说你舅母思念安宁,特请公主至府上稍做几日客。本来是连你也要一同去的。可是你父皇又笑说你平日最怕舅舅管得严,便只将你交与淑母妃,等他回来之后,便好好与你带些稀罕事物,让你开心。可好?” 稚奴闻言,笑道:“父皇可算没有把稚奴交给舅舅了……舅舅平时对稚奴极好,可是就是一提起功课来,稚奴便总不能如他之意。” 淑妃笑道:“可不是?你舅舅也是一番苦心,望着你能学有所成,将来为你父皇和兄长进一份力。谁知你这小调皮,整天里只知陪父皇身边,伴安宁游戏。再不愿多学这些……也罢,反正你父皇还有许多皇子呢,也不差你一个。来,先起来,穿上衣裳,淑母妃亲手制了你最喜欢的牛肉春饼,又熬了好一锅鸡汤,煮了鸡汤面与你吃,可好?” “谢谢淑母妃!”稚奴笑嘻嘻地搂了杨淑妃的颈子,任她为自己着衣,心下只觉一片温暖。 方用过早膳,便闻得韦贵妃率了安仁殿内诸人来,看望晋王。 稚奴自母后之事起,便对这安仁殿中人诸多猜忌,昨夜又听得父皇那一番分析,心下更是极避讳这安仁殿,当下便对淑妃撒了个娇,求她代自己去见韦贵妃。 淑妃见状,也只得含笑应好,便着德安瑞安与花言等人,看好了稚奴,自己带了青玄出外,与韦贵妃说话。 淑妃一走,稚奴便从床上跳起,招招手命德安向前,又看看花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花言却笑道:“我的小祖宗,你那点儿心思,花姑姑还不知道么?还教着德安瞒我……也不想想,自你出生,可便是我日日里抱着的。喏!洗净了,与你便是。” 一边说,花言一边笑着取了一方绣有帝女花的丝帕来,交与稚奴。 稚奴大喜,接过丝帕谢过花言,这才仔细看去。 但见这丝帕青翠丝薄,边上又细细缀了金线,连那帕上的帝女花,也是鹅黄丝线掺了金线织就,当真是清美脱俗,却又不失华贵大气。 稚奴一时出神,眼前便浮现出那张美丽的脸庞来。 稍稍定了定神,他小心收起丝帕道:“花姑姑,你这话可说错了。稚奴再不想瞒你的。只是这稚奴落水之事,中间甚多怪异之处。加之武姐姐初初入宫,若然树大招风,必然不好。稚奴才这般小心的。” 花言笑道:“姑姑早就知道了!你呀……都说你容貌似娘娘,依姑姑看呀,这容貌似娘娘也似主上,可这心思性子,却是似足了娘娘了。” 稚奴含笑不语,又想了想,问德安道:“对了,武姐姐昨日离开我时,我见她脸色苍白,怕不是受了寒吧?她初入宫,只怕也不能宣太医诊治,最多只是抓几副药吃吃……你可去瞧过了?” “王爷放心,昨夜陛下特别着了王公公,拿了淑妃娘娘的名义着太医去瞧了。说是受了些……寒气,吃几副药也就不碍事了。又赐了辽东雪参与她。又着了才人居的宫人好生照顾着,只怕现在已然无事了呢!”德安本欲说出媚娘身有不妥却跳入水中救主之事,想想稚奴年纪尚幼,这等又是女儿家私事,不好多言,便只一言代过。 稚奴有些安心,道:“父皇也是好心思,不过毕竟她女儿家身子弱,别落下个什么病根才是。那雪参虽好,可我素听父皇说,是极霸道的东西,只怕烈补不受……花姑姑,你最知道这些事了,可说说,有什么好的东西,能助她的?稚奴也想报恩呢!” 花言闻言,微一思索便笑道:“有了,有一物啊,可是娘娘昔年于陛下收洛阳时,救了一个被王世充所擒,险些被乱军所杀的孙姓老儿处得的好东西。这东西于女儿家,最是大好不过。只是不知道……殿下舍得不舍得?” 稚奴闻她此言,便知是何物,因知那物原料易得,却实难取得如此珍品,自然对女儿家最好。可是偏生却是母亲生前也不舍得使用之物,他自己也曾说要留与妹妹长大后,赠与妹妹用之。不禁踌躇一番,半晌才道:“罢了,母后留下之物不少。加之此物究竟只是药食,若真放久了,只怕也不好。倒不若日后寻了那孙姓老人家来再制与安宁便是。花姑姑,你便取了与那武姐姐罢!也是我一番感谢之心。” “是!”花言见小主人连先母爱物也肯割舍,心下便如明镜了然,笑而应之。又亲去取了那装了药物的盒子来。捡了几样轻软易化的点心为礼,亲自带两个小侍儿一同去往才人居。 那边稚奴只待花言走了,便命瑞安德安去查自己昨日落水之事不提,这边花言却提了东西来,慢慢来到才人居。 一进内,便见谢太医等几人站在屋里,围着床上躺着昏迷不醒,床边坐着哀哀而泣的两名才人说些什么,心下便一紧,道:“谢太医,武才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太医正烦忧于媚娘身体,一见花言到了,当下便急忙依行了叉手礼,然后才道:“花尚宫,这武才人的病,却是不大好啊!她正身行天癸之时,本当好生调理。然昨日先是于宫闱局去襦卸履,立于寒石地面上半个时辰,受了土行寒气;又为了……而落水,受了水行邪湿,两者相行,肝木受损,血气不统……现下……便是急崩之症了。若不得奇药辅之,便是老夫行了针术,只怕也……” 花言身为女子,知这急崩之症对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急道:“谢太医,花言不懂医术,不过陛……不过淑妃娘娘不是送了于陛下处得赐的雪参来了么?这般奇药,难道也不能用么?” “花尚宫有所不知。这雪参虽为极罕见之药,然其归脾肾二经,功能补气益肾,且于食欲不振,久咳哮喘,眩晕之症者有奇效。长孙大人进此物于陛下,是为缓解陛下风疾之苦。陛下赐此物于淑妃娘娘,是为娘娘久咳哮喘之症……但这武才人,却是使不得这药啊!” “那何药可医?我大唐宫中,总是有的罢?” “唉……花尚宫,说来惭愧,此一物事,虽然老夫素闻其名,却再不得见。且自己试制几次,总是不成。故而……只怕是……” “谢太医,不必多言,你只说是何物,咱们请了娘娘示下,一道懿旨下去,还寻不着?” “花尚宫此言差矣。若说此物之原材,天下极易得之。然此物制成不易,其法极秘。且又耗时良久,只怕便是得了原材制法,也赶不上武才人这……” “到底是什么东西?” 花言性格爽利,本就不喜别人言语**,加之心里知道,若这武才人不好,小主人定要伤心一番,便急道。 谢太医原本也只是想着替自己疗养无成找个推脱,见花言如此,知机便道:“此物名为阿胶,便是昔年天下盛传之名医,素有药王之号的孙思邈取东阿所产之壮年驴皮,取古法熬制而成的阿胶。” 花言闻言,一怔:“你说这阿胶可治武才人之命?” “正是。此物于女子而言,最有补益。虽然身体虚弱者有虚不受补之说,然依老夫所观,这武才人身体底子不弱,这崩症又只是来得急,加之诊治及时,还未曾伤元,若得一两六钱阿胶,炖了大枣九枚,烂而服之,三刻之后便可血气一统,肝木止损了。” 姐妹义重,父子情深四 在场诸人皆有见识,自是知道此物如何难得。而那素琴身出世家,更是于母姐之处,素闻此物于女科神药之名。又知人传药王孙思邈早于当年王世充据守洛阳时,因不从其命炼制长生不老药,已然身死。此物又何处可得。 当下便下床,哭立于花言前道:“花姑姑,这可如何是好?那孙思邈死了,姐姐也便活不成了么?” 谢太医众人无语,花言却长舒口气,看着床上躺着的媚娘自语道:“时也运也,想不到你这丫头,竟然如此得天怜宠,也不怪王爷如此怜你了。” 素琴闻言一怔,正欲问何意时,花言却道:“谢太医,你也莫再寻推脱了。今日,你神医之名,是断然丢不掉了。喏,王……娘娘刚刚得了晋王爷的厚赠,得了这阿胶,你便取了来,亲制药与武才人罢!” 说罢,便从木盒内取出一只做工极精致的秘色瓷盒置于桌上,四四方方地,虽无一饰却显得极为华贵大气,又揭了盖子,掀开隔潮除味的油纸,露出满满一盒制成饼状,胶体极细的阿胶来。 诸太医只瞪得眼都圆了,再不想此生竟然能得见此奇品,一时话儿也说不出,只是张口结舌看着花言。 花言笑道:“看来这孙老儿当年所言不虚,只不过一点儿劳什子,竟然能将诸位太医也惊得如此。” 谢太医闻言,面上一红只叫惭愧,又紧忙地上前,视如珍宝地取了两片来,得小戥子一称,正好足量,便命身边小仆取了药具与大枣来,要亲自与武才人熬药。 其他诸太医见药王神品现世,也是惊之不可,急忙上前,一睹其物。 连素琴闻言,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此物难得,天下间但凡有些见识的女子,或者有些见识的医郎便知一二。喜的是上天保佑,武姐姐竟命好至此。 当下便含泪笑谢花言。 花言见她这般天真可爱,又兼之真心待媚娘好,便也笑道:“元才人才是该谢呢!这般待武才人,真是姐妹情深。这东西虽说是早年皇后娘娘救了那孙思邈一命,偶然得了来。可却终究是死物。于武才人而言,再敌不过元才人这番情意呢!” 素琴便憨笑道:“哪里,武姐姐是个好人,心善得不得了。有这样的姐妹,才是素琴的福气呢!” 二人又客气一番时,便去看那媚娘。 花言方才一直烦事,便未得细观。如今细细一打量,心下也是暗暗吃惊。她自幼跟着以观音婢之名,六岁便华姿美仪名满天下的长孙皇后,又得见天生异相的窦皇后……两朝宫中诸般贵家,哪样绝世之姿不曾见过?却也是第一次见这般美艳之色,这样妩媚之容。虽不若长孙皇后华贵美丽若牡丹,却也是清艳傲骨如女华。 再想想小主人那般着急,心下似有所悟,也笑意更深。 花言又说了一会子话,眼看着谢太医将药熬制成功,交与素琴。素琴又一勺一勺喂下…… 药王神珍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一碗药下去,便见本已昏迷不醒,面色雪白的媚娘额头微汗,面色似有活泛。再加之谢太医针走诸穴,活经推血,助药力遍行全身之后,三刻时至,果然媚娘便慢慢醒来,脸上也淡淡地有了些红意。 众人见之大喜,素琴更是喜之欲泣。 媚娘见状,知道自己只怕是身子不好,又见屋内诸太医与花言服色,便挣扎着要起身谢恩。却被花言急急按下,笑道:“武才人方才醒来,便好好歇着罢!改日若想谢恩,还是亲至淑妃娘娘处谢礼才是。咱们这些官侍,与礼是不能代主受谢的。” 媚娘见这女子温婉诚恳,又极为爽利,更在言语之间颇有威严在,服色又是正五品的服色,便知其必是这太极宫中,唯一一个以女官之身,侍两圣之主的长孙皇后爱侍,尚宫花言,当下便谢道:“得尚宫大人如此垂爱,媚娘感激不甚。” 众人闻她自唤媚娘俱是一怔,仅素琴坦然以对,花言更是早在三岁时便见过她,笑道:“说起来,咱们也是有缘份的。当年才人年方三岁,随母入宫,便被皇后娘娘赞为妩媚温柔,端丽无方,还直说您媚娘小字取得真真极好。又说唯有这媚娘子,才能为贵妻。果然还是娘娘先知,竟已然预见如今才人之福了。” 听闻媚娘名字是皇后亲口赞过的,众人再无可异议,只余羡慕之情。 媚娘知花言此语,是为自己以后在宫中少受非议而铺路,心下感激不尽。 花言又是安慰了一会子,又将阿胶送上与她,媚娘又是一番好谢。 好一阵子叨扰之后,花言见她也有些疲惫,便着太医们好生照顾,自己却只携了谢太医,一同前往甘露殿,稚奴与淑妃处回话。 其余诸太医久经宫中行走,自知眼前这武才人将来肯定有番大恩宠,便争先恐后欲留下侍奉,然媚娘思及自己仅为一五品才人,不宜如此张扬,便先谢了诸太医的殷勤美意,又好生感恩一番,道自己若如此张扬,只怕不好等等,又求了素琴,带了几名小太监亲自送几位太医出门。 这才方得片刻安静。 一番折腾下来,她只觉满头大汗,正欲伸手去取丝巾拭汗时,却忽然想起,那丝巾自己已是赠与那名唤稚奴的孩子擦拭了。 当下一笑,便沉沉入睡。 第二日起时,媚娘便觉得身上轻了许多。只是血气不足,便又请了谢太医来问如何制药。 谢太医见媚娘受如此恩宠,倒也颇为尽心,道:“才人此番受寒,虽然有阿胶这般极品保得一时。然终究是失了调理。只怕日后,还需另寻奇药名医,方可除根。” 媚娘心下便一沉道:“可是于性命有伤?” “这个……倒也并非如此。只是才人如此年纪便受寒侵湿扰,兼之血崩伤本,便是有阿胶这等神物补着,也只是可抵血气之消耗,却培不得本。 以后怕是需得长期赖温补药物,以达养元培本之效。且这温补药物不可停。若停,则……则只怕或三年,或五年,这血亏之害,便再现于才人之身,首当血亏,则肝损肾竭了。” “原来如此。”媚娘虽略通医理,却终究想着自己身体强壮,加之若真长年服用温补药物,哪里还有治不好的病。便笑过多谢。 谢太医见她如此,也知其不在意。便只得退下。 倒是素琴颇为担忧道:“姐姐,若是太医如此说,你以后可得好好调理自己。知道么?” “好啦好啦!就你爱担心。” 媚娘此番虽然病着,却是知道这个小妹妹如何为自己操心。心下感动,搂了她在怀里好一阵亲密。又道:“对了,你可知这淑妃娘娘,为何这般厚赠于我?” 素琴想了想,笑道:“这个呀,我倒也听那些宫人们说了两句。据说这淑妃娘娘平素里与安仁殿里那位贵妃娘娘是极不好相性的。所以只怕是听说萧才人与于才人得了宠,又与咱们不睦,便来与咱们好,与那贵妃娘娘做对的罢!” “怎么可能!”媚娘嗤笑:“一来咱们这才人居里的事情,便是有那些娘娘们看着,也未必如此之快就传了过去。二来我在家时也听说过这位淑妃娘娘,据说可是前朝帝女,又因为自身为帝女时便倾心陛下,仪德贤淑,聪慧已极,连当年皇后娘娘也对她诸多礼让。便是那贵妃娘娘家世再大,她的帝女身份究竟在那里摆着。且既然一心在陛下身上,又怎么会主动与咱们这些刚进宫无宠的小才人结交?三来,这阿胶盒子,我看着,竟是多年都未曾开启过。只怕便是当年的皇后娘娘,也自得了它后便再不便舍得取用。如今又怎么会由淑妃娘娘拿来赐与我?更奇怪的是,淑妃娘娘行赏,送赏的却不是她贴心宫人,而是当年皇后娘娘的近侍。只怕,这赏我们的不是淑妃娘娘,而是陛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柔软光芒。 素琴却道:“陛下?不可能的。陛下在姐姐落水第二天便带着太子与诸位殿下离开,远幸豫州了。断然不会是陛下的。姐姐呀姐姐,你只怕……是想陛下想糊涂了罢!” 媚娘闻言,知不是太宗所赐,然也是大感奇怪,又因素琴调笑,便只得放下阿胶,与素琴笑闹起来。 梅园初遇,情谊初萌 如此数日,因太宗不在,无需为侍寝之事烦忧,又因萧、于二女早早迁入安仁殿,才人居只余她们二人。加之宫中无事,不似家中诸事烦杂,花言又因稚奴之恩,屡借淑妃之名来看望,宫人见此,再不敢对媚娘轻忽…… 媚娘竟是过了几日神仙般的日子。 这一日,已是腊月。 一大早,媚娘出门,便见才人居前,一片雪白。心下大喜,遂去,欲招了素琴一同前往梅园赏梅。 可偏生素琴早早因得了信,自家父兄这几日因陛下离京,受命于前朝当值,心下思念,便上表,求了贵淑德贤四妃中的贵妃韦氏,淑妃杨氏见父兄一面。 今日刚巧,二妃闻得元氏女求,道元氏功臣,虽元氏方才入宫,然年幼思亲,是所难免,懿旨下准了。 于是,她便自己独自一人,也不带什么宫人,自向梅园而去。 至得梅园时,却见一片雪白似银绸世界,间又点缀点点红梅如火炽烈,当真是美不胜收。心下大喜。又兼之思及前朝曾有宫人冬日取梅瓣贴于面颊之上,以得帝幸之的说法,便笑着也摘了一朵金蕊红花的梅花来,仔细抚得平整了,又自怀中取了随身携带的面脂,轻点于眉间,将梅花紧紧地粘在眉间。 女儿爱美,她也亦然。只是素不喜脂粉妆点俗气罢了。 当下,她妆既成,便得意洋洋地跑到湖边去照。谁知梅园中湖水不似净初池,竟然已是结了冰。 略感无趣下,天空又下起绒花细雪,她便只得裹紧了自家中带来的银绸皮毛大氅,速速寻了一片梅林,立于梅树下。 却丝毫未曾发现,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同样身着银色皮毛大氅的少年正由着两名少年侍童伴着,坐在亭子里,喝茶,自弈为乐…… “王爷,下雪了。咱们还是回去罢!” 少年正是稚奴,因前日那些妃嫔未得见面,今日便又是一堆堆地往甘露殿里扎。他心烦之下,便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到这儿来,下两盘棋自己解闷。 “回去?刚刚才出来时,那些人才刚刚到齐了。此刻回去,岂非被逮个正着?不回去。再者雪中赏梅,别有一番意味。” 说到这里,小小年纪却要装成大人样的稚奴便像模像样地端起茶杯,只待做个以雪为菜,以梅为点下酒的雅士,谁知抬眼寻他的下酒菜时,一抹倩影,却就这么撞进他眼底。 一片雪白嫣红中,眉心一点金蕊红梅更映得媚娘笑脸倾国倾城,一时间,竟让稚奴看得呆了。 “咦?这可不是那武才人么?救了王爷的那一个?” 瑞安一见,便叫道。 稚奴闻言大惊,正欲拦时,却见媚娘已为瑞安声音所惊,竟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便只得尴尬坐于当场,看着媚娘又惊又喜地手持刚刚折下的一枝梅花跑上来,笑道:“稚奴?!你怎么又入宫来了?!” “大胆!这可是当今晋王殿下!怎么如此无礼!”德安闻言大怒,却忘记眼前此女是为稚奴的救命恩人,上前挥了拂尘便喝。 “晋王……”媚娘闻言一惊,又想起这几日的事,心下恍然,当下便急忙丢了梅花,欲行礼。却被稚奴拦住道:“姐姐救了我一命,又是父皇的才人,自然不必客气。德安,你没事儿瞎喊个什么劲儿?还不与姐姐把花儿拾起来,再端张圈椅来坐?!” 几句话说得德安猛然惊醒,知道自己无礼,当下欲赔不是,却被媚娘拦住。心下感激,急忙便亲自端了张圈椅来,与媚娘坐下。 媚娘看着稚奴,笑了一笑,想开口时,却不知如何称呼是好。稚奴看出她心中所忧,便笑道:“武姐姐,若非有你,只怕这世上再无稚奴一人。所以,这乳名,便是父皇在,你也是唤得的。” 媚娘闻言,又见他善良温厚,心下极喜,兼之生性不喜拘泥小节,便微微一笑道:“既然稚奴不待姐姐当旁人,那武姐姐也不待稚奴当旁人了。稚奴,前几日那些东西,其实都是你着人送来的吧?武姐姐可得谢谢你了。” 稚奴见她不与自己生分,更是高兴,笑道:“武姐姐太客气了。若非是稚奴,武姐姐也不会这般难受。对了,听说武姐姐后来还去寻过稚奴?” “我只是想把衣裳拿去与你换而已。不过那会儿,我看似是有人将你带走。便罢了。” “你怎么知道稚奴被人带走了?”稚奴大奇:“你看见了?” “这倒没有。不过你走过的路上,有两排脚印,却是朝着内殿方向去的。并且这两排脚印,一排与你一般大小又有水迹,我便猜是你。” 稚奴闻言,不由深深看了媚娘一眼,暗叹她的聪慧。 又说了一会儿,话题渐渐扯到这棋艺上。闻得媚娘也会下棋,稚奴欢喜,二人便要一较棋术。 德安瑞安难得见小主人这般高兴,心下欢喜。又看雪渐有增大之势,便安排着周边诸小侍,去取炭火的取炭火,取风雪帷的取风雪帷(一种棉花做里胎的薄帘子,唐宫多为高殿,所以这种风雪帷是冬日防风雪的利器……),私下禀明淑妃娘娘的去甘露殿…… 不多时,这间小小的亭子,便围起几面风雪帷,只留一处罩了密实厚纱,隐约可见亭外雪景红梅。亭子里几处角落,俱都放了炭火盆。 温茶暖人,稚奴与媚娘玩得更加起兴。一时间,各有输赢。 稚奴自幼爱棋,自幼便得长孙皇后亲传棋戏,又曾习于诸位国手,复且败之。 其棋力之精,只怕于整个大唐都鲜有敌手。只是一直以来,他不欲伤以棋扬名诸王的四哥之心,故与人弈棋,总留下几分余力。 而今媚娘一出手,便让他隐隐觉似与自己棋力相当,当下甚喜,放手一战。 果然,一局末,稚奴尽全力,也只是得了三子胜面。心喜更甚,便缠着媚娘继续。 媚娘与稚奴一般吃惊。原因只为她竟也与稚奴一般,虽自幼受父亲影响喜爱棋艺,又多得名师指点,然家中与周围人,除了父亲与几位老师外,便都是些不懂半懂的附庸风雅之徒,又不能驳了人家面子。故而轻易不与人弈棋。但凡有迫不得已时,便隐去一半实力迎之。即使如此,也是屡屡得胜。惹得她总是心底暗叹,棋逢对手之幸,此生只怕再难寻觅。 想不到…… 竟然在这深宫之中,得遇对手。如何不喜? 二人越战越酣,越战越酣,竟然浑忘了时辰。周围德安瑞安见状,虽眼瞧着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也不忍叫起小主人来,只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正犯愁时,便突然间风雪帷被一掀而起,一个身着墨狐裘,露出内里龙袍的中年男子气宇轩昂地走进来,笑道:“稚奴!你却还在这里玩儿呢!饭也不吃了?” 稚奴于风雪帷被掀时,只觉一阵凉风吹进来,已知有人,但只当是哪个小侍来送东西,加之厮杀正在兴头上,再不肯抬头。 如今一闻太宗声音,大惊起身行礼道:“父皇!”然又想起棋盘上棋局,心下一紧。 媚娘本来闻得太宗前来,也是一惊,然又见稚奴面色一紧,似欲看向棋盘,心下知他不愿为人知自己棋术高超,便当下借行礼之机,长袖一挥,将棋子扫得乱洒一桌,再难看出方才之惊天大局。 稚奴见状,知她是为自己着想,不由从胳膊下满是感激地看她一眼。却见媚娘调皮对自己一笑,眨了眨眼儿,模样俏不可言。加之眉心那点红梅,竟是美得不可方物。 心下一悸,又想起前朝宫人以红梅取幸之事,料想媚娘如此,只怕也是存着同样心思。不知为何,突然便不乐起来。 太宗却不知片刻之时,稚奴与媚娘之间便有这如此多之心思动作,只是笑着将稚奴抱起在怀,又平了媚娘的礼。 待媚娘起身时,太宗也是望着她姣好容色一怔,笑道:“素闻武氏女名,今天一见果然并非虚传。” 媚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宗,平时里常闻得父亲提起太宗,说是世不常出的明君英雄,又被这大英雄这般赞美,心下难免羞涩,脸儿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更加衬得丽容无双。 太宗虽然钟情妻子,然而媚娘这般容色,天下又有几个男儿不为之惊艳? 再者媚娘时年十四,与城阳公主年龄相仿,故而也只笑吟吟,如赏小女儿般看着媚娘笑,却再无半点其他心思。 稚奴自幼跟着太宗长大,又岂会不知父亲心思,眼看着与自己有救命之恩、棋友之谊的武姐姐似是对父亲动了情,心下大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拦了父亲颈子嚷嚷着饿,要去用膳。 太宗见爱子肚饿,倒也不无怜意,又意起,便召媚娘一同前往甘露殿用膳。 媚娘闻言,心知今晚侍寝之事,只怕要至了。一时又喜又忧又矛盾,便只得慢慢福了身子,道了句遵旨,便跟了去。 稚奴本意是欲让父皇离了媚娘,谁知却适得其反,却让她跟了甘露殿去。加之他暗观媚娘神色,竟似有矛盾之意,便知自己想错了媚娘心思,暗恨,小脑瓜儿里只是反复想着如何是好。 梅园初交,情谊初萌二 至得甘露殿时,那杨淑妃却早已遵了太宗命,回自己的锦绣殿去,与久不在膝下的爱子恪儿相聚去了。稚奴闻言,更加焦急。 故而一顿饭,稚奴吃得简直是食不甘味,完全不似安宁一般欢悦。 太宗察觉,便问何故,稚奴只闷闷不语。太宗当他不适,心下生忧,便立时着了太医来瞧。 太医入内,诊后说许是受了风寒,太宗忧心爱子,便要亲身照顾,却偏巧王德入内,说长孙无忌有紧急军事报。 太宗忧于国事,又不舍离开爱子。媚娘见稚奴因自己之故受了寒,便主动求了圣意,留下照顾,以解太宗忧。 太宗闻之甚喜,便着王德传旨才人居,今日武氏才人便留宿甘露殿。 谁知王德不知前事,加之匆匆忙忙之间,未曾瞧见来诊治的太医,误以为媚娘是被太宗点了侍寝,于是便将武才人侍寝之意传了下去。 六宫闻言,俱是艳羡不已。这甘露殿,便是杨淑妃也只因为晋王不安而得侍之。这武氏才人却是无故便可留下侍寝,一时之间,六宫俱震…… 这些事不说,单只说这甘露殿内,稚奴见父皇终究被国事绊了身子,一时回不来。安宁又是早早睡了,周围也再无他人,心下便微松道:“武姐姐,你好大的运气。” 媚娘正庆幸自己又多了几日思考未来之时,听得稚奴此言,便是一惊道:“稚奴,何出此言?” “武姐姐,你既然入了宫,那有些事,便是早知道比晚知道的好。”稚奴在媚娘扶助下,慢慢起身道。 媚娘闻言,似有所动,便坐在稚奴身边,看着稚奴道:“什么事?稚奴且说来与武姐姐听听?且看是不是真的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稚奴见她浑不当自己是个大人看,心下一急,便道:“我为你好,你却这般笑我。不理你了。”说罢,赌气转脸不看她。 媚娘见状,笑着好言安慰半天,才得稚奴消了气。 又是一番恳求,稚奴觉得自己脸面挣回了,这才收了笑容,叹道:“武姐姐……你可知,父皇心中至爱是谁?” “这个自然知道,是你的母后,皇后娘娘呀!”媚娘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稚奴捂了鼻子,扭捏道:“我不是孩子啦!明年就要元服了……” “好好,稚奴不是孩子。好不好?对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嗯……”稚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我说武姐姐你运气好,是因为武姐姐你……虽然长相与母后完全两个样子,可是性子上却有许多肖似之处。父皇这两年,总是喜欢与肖似母后的妃子相处。所以,你必然日后,会得父皇喜爱的。” 媚娘闻言,心下一沉,又觉浑身一冷,半晌才道:“你说……武姐姐像……长孙皇后?” “嗯,行事气度,才华出众,总是有……七分像。”稚奴一边说,一边只是看着媚娘。 其实,稚奴这般,也只是妄言。毕竟媚娘与长孙皇后虽然都是才情奇绝,容姿明丽之女。却一个妩媚英爽,一个柔婉高贵,完全是两个路子。 只是稚奴想着,既然这武姐姐入了宫,看她又似在侍寝争宠一事上,颇为矛盾,不如将现下宫中状况与父皇心思点明,让她好好想清楚,然后再想好该如何讨得父皇欢心,也算是自己报其大恩了。 却不知这一番话,不但让媚娘心中一冷,连天生的傲骨也激了出来。 原因无他,媚娘虽然身为女儿身,却自幼随着父亲,习得一身傲骨。莫说是学他人遗影,为他人替身,便是今日因稚奴之事而为太宗喜爱,也是心里极为不舒服。 当下,便坚定了那初入宫时的心思,想了想宫中诸人,仅有一个稚奴,既可说与自己真心相待,又可说在此事上有所助益,便看看周围无人,才小声对稚奴道: “稚奴,武姐姐可是你的好友?你可不会出卖武姐姐?” “这个自然。” 稚奴见状,知她有所求,虽然心下不爽,便终究还是决定,若武姐姐求他教导如何讨父皇欢心,他便一一教之便是。 谁知,媚娘却犹豫一番之后,小声问他:“稚奴,武姐姐问你,你可知道,如何令圣上……不召幸于武姐姐吗?” 稚奴闻言,惊得几乎眼珠子都瞪了出来,只愣愣瞧着媚娘半日才道:“什么?” “武姐姐说……”媚娘咬了咬下唇,才小声道:“你可知如何令你父皇不召幸武姐姐么?” “……为……为什么?”稚奴只觉心口闷着一股气,似是生气,又似是开心。说不出来的感觉。 媚娘叹息,左右看了一眼,才小声道:“稚奴,你想想,武姐姐今年,也只不过大你几岁而已。虽然说因为皇恩入了宫。可是心里总是觉得迷茫不知前程……” 说到这儿,她轻轻一叹道:“武姐姐知道,这话说来,稚奴只怕觉得武姐姐是个怪胎。可是武姐姐实在不愿在没弄明白自己心意之前,便……便……” 稚奴点头,也不知该喜该愁,道:“武姐姐别说了,稚奴虽然不知姐姐为何做此想法。可是武姐姐是稚奴的朋友,又救过稚奴一命,再者……稚奴也不希望父皇一直在别人身上寻找母后的影子了。也罢,我便帮你一次。只不过……只不过这样一来,只怕武姐姐会惹得父皇不开心。这宫中时日,便更难过了。” “没关系,我会小心的。而且我自小就已经习惯面对别人这般拜高踩低了。不碍事。”媚娘笑道。 看着她如花笑颜,稚奴不禁道:“是,不碍事的。便是父皇不喜欢武姐姐了,稚奴也会护着武姐姐周全的!” …… 注: 贞观十一年十一月底,才人武昭,初得上幸。然因上遇军国大事,未成。 …… 第二日,宫中便将昨夜之事,传了个遍。 诸妃得知媚娘虽然侍寝未成,却极受太宗喜爱,当下便有意拉拢,一样样一件件的礼物,如雪片般往才人居里堆。 可是媚娘却并不高兴。不但不高兴,反而有丝忧虑。 这样并不是好事。 虽然她初入宫,于宫中诸事百情不熟,却也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于是心下极为不安。更坚定了今夜若得诏,则必然推辞的想法。 可是遗憾的是,因为北方叛军做乱,当日太宗与众臣议至深夜。次日又早朝上议定了亲征之事,故而一时间,竟再未召任何嫔妃入侍。 媚娘长松了口气,却也有种隐隐的失望感。 倒是稚奴,见父皇忙得几乎无暇顾及**,心中不禁暗暗为媚娘庆幸。又觉自己这般心思甚是可鄙,不由得更加羞愧。于是一连好几日,都不敢再去想着见媚娘一面的事。 于是一番后,太宗定下亲征在外时,稚奴与安宁,便出宫去,可暂居其舅父长孙无忌府上几日。 稚奴闻得此言,直如晴天霹雳。一番哭闹之后,太宗终是不能放心他兄妹二人于宫中,头一次强行将儿子送入长孙府。 稚奴心下悲伤,欲于行前偷偷见媚娘一面,却因为太宗催促,终究是没有得成。 于是,三人一番离别,便是数月之久。 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正月十九,唐太宗李世民凯旋而归。 太宗龙驾入城门时,一老者忽然穿过重重守军,巍然立于城门正中。众将喝斥欲杀之。老者高声道:“昔年之恩,今日来报。但不知陛下可知袁氏子否?” 太宗闻言,当下便记起一个名字来,当下大喜,立刻亲自下马,上前斥退守将,问道:“可是袁公玑之后人也?” “小老儿袁天罡,家父正是受了高祖恩惠的袁玑。” 闻得此言,太宗更喜,急忙上前礼待之,且欲与之共入内。然袁天罡摇头道:“天意如此,小老儿若入内中,常侍君侧,只怕终将与君不利。不若远游四方,为君祈福。” 如是再三,袁天罡再不欲入朝为官,无奈,太宗只得解下腰间龙纹璧,着与其持之,且道:“若非令尊,莫说李唐江山不存,便是李氏一族亦难得保。此龙纹璧乃朕素常佩物。此后朕自当昭告天下,但见此璧者,如朕亲临。诸地官员当以礼待先生之……” 袁天罡谢过太宗之情,又道:“今日来此,实为陛下不时有一悲一喜两件大事,因其关乎李氏子嗣,故得来此。” 太宗闻言,急道:“何如?” 袁天罡才附于太宗耳上,私语一番之后,方道:“既然如此,此间事了,还请就此别过,不必再送。日后若君上有难,自当时刻来之。” 说罢,也不待太宗挽留,高唱一歌,大笑而走。 自此,天下俱知袁天罡。 太宗回朝,然方未定下,便闻得民间忽起流言,道“后为武女,唐三代昌”。且道此为袁天罡当年批于某武氏女儿的命谏。更有人言此武氏女已入宫中云云…… 七日后夜。 太极殿,尚书房。 媚娘跪在这里,已经足足七个时辰了。 然而太宗还是没有现身。 事实上,太宗已然到了尚书房,只是与王德一起,站在屏风后,冷冷地看着媚娘。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的流言,会出现在民间。 又为何,正巧与那袁天罡日前告诉自己,与子嗣有伤之事,也正好与关于她的流言出现,几乎同时。 到底怎么回事? 太宗迷惑了。 他不信命运。但是袁氏一家,他是信的。因为袁氏一家的本事在那儿放着,也因为袁氏一家的无欲无求。 所以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般,都信袁氏父子。 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这个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己的心意自己清楚。他再不会给任何一个人正妻之名,他也清楚。 所以……他不明白,这个武媚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媚容凛凛,傲骨铮铮一 许久,他也想不明白,最后,终于还是慢慢地从屏风后慢慢现身,走向高高的龙座,坐下,俯视着下面一身红衣的女子。 经过一年的宫廷生活,养尊处优,媚娘更显得容色出众。尤其今天这一身红衣的打扮,也教太宗为之目眩。 许久,他才慢慢道:“说吧。怎么回事?” “不知陛下,要媚娘说什么事。” 媚娘淡然以对。 她知道今天太宗召她来,是为什么。也知道自己跪在这里如此长时间。是为什么。 她更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到底都是谁造成的。 可是…… 媚娘悲哀地想:终究是自己的娘亲,她不救她,谁来救?就算豁出一切去,她也不得不救! 太宗微眯双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出来的?!” 媚娘思考着,慢慢地说:“陛下,这流言既然从宫外而起,只怕便与宫内人脱不得关系。媚娘虽然入宫一年,未得陛下垂幸。可是却再也不会做这等事出来,为自己挣得一份荣光。因为……” 媚娘抬起头,高傲地直视太宗:“因为媚娘,从来不希望受幸于陛下,更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的替身。” 太宗闻言,怒睁双眼:“你说不欲受朕之幸?你说自己身为他人替身?!” “不是吗?”媚娘悲哀地看着太宗道: “陛下,这一年之中已然有太多人告诉过媚娘,媚娘将来必然会有一番光明恩宠的。 原因只是因为媚娘性格才华,俱都仿似皇后娘娘六七分。 这对陛下来说是最好的优点。 可是……媚娘每每听到这些话,心里便觉得充满了不信! 因为媚娘知道,当年陛下召媚娘入宫,只是为了安抚天下功臣的心,只是因为媚娘是父亲的女儿,是父亲最爱的女儿。 因为媚娘不相信,陛下是个愿以影子换来安慰的人。 媚娘也不愿意相信,媚娘小时见过的,那位神仙娘娘,是能够被一些残像所替代的! 媚娘更不愿意相信,这样的流言,能为自己挣得什么好前途……” “住口!” 太宗勃然大怒,怒喝:“你给朕滚!滚出去!” 媚娘释然,泪如雨下——此刻,自幼父亲在她心中建立起的那个英武**的英雄形象,彻底在心中崩没了。 他还是个英雄,只是……却是一个属于别人的英雄。永远永远,不会是属于她武媚娘的。 她慢慢地起身,向着太宗行了一记礼,然后,倔强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媚娘一生最大心愿,便是寻得一世知己,求得一生良人。陛下,如果媚娘不是您心中所爱,那媚娘宁可一世不受君王幸,也不愿毁掉自己心中那个美好的梦。陛下,你可以答应媚娘么?” 太宗冷笑:“放心,似你这般狂傲不知感恩的女子,朕倒也是不屑与幸的!” 贞观十二年二月,才人武昭,品性狂傲,目无尊上,着罚没掖庭,无赦不得出。 “为什么武姐姐要这般激怒陛下呢?其实若她哀求,陛下必然不会罚她至此的呀?” 太极殿前的梅林中,站着三个小小的身影。 瑞安看着那个跟着侍卫,慢慢走出的身影,不解道。 “因为她想保护那个散布流言的人。保护那个愚蠢到害了自己女儿的人。”小小李治站在花树下,一身橘红粉绯的稚子装束,与树上开得红艳如烈火燃烧的花朵相遇成辉,更衬得他一张脸珠润玉泽,美姿华仪,若仙童神侍。 如雪夜晴空般的眼睛,只盯着那个曾于湖边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子,那个曾与自己棋战难分的女子。那个…… 曾经让他觉得,如此美好的女子,失魂落魄地从太极殿中走出。 如这烈火红梅般的身影,终是没入夜色中,再不复见。 “王爷,德安不明白。”身后,德安开了口。 “父皇一生所爱,都是母后。其实,武姐姐说的没错,便是她因父皇一时猎喜之心受到宠爱,可终究不是母后。 最多不过三五年,三五年后,无论她如何美貌如何才情罕世,父皇都必然心生厌烦,再不能钟情于她一生。因为她终究不是母后。” “可是,武姐姐这般好,为何……” “她是好,她的好,只怕除非母后再生,否则世上难觅能与她同争日月之辉的第二人。 奈何对母后挚爱之情,已如吃饭饮水般,早已是父皇尚能强撑着生存于世之必要手段。平常看似不觉,只怕父皇自己也明白,这种情,已然深入其骨髓,至死方休……” 微停了停,李治慢慢走出花树之下,看着媚娘离开的方向,淡淡道:“所以,一年前,我才会那般做。 我既已知她若仅凭母后遗风,便得宠爱也必不久长,又无强硬家世做后台,只怕一旦君恩不在,她便要如花凋零…… 既然如此,她又有恩于我,且是这宫中,唯一可说得上真心待我的好人。那何不由我替她寻了一条更好的路,让她在这后廷之中,走得更稳当,更容易。便是假若有一日,她对这深宫生了厌烦,欲离开时,更方便脱身的一条路呢?” 德安奇道:“脱身?德安实在不明白……” 李治淡淡一笑,转过身来,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走去,道:“虽然与她只见过几面。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感觉得出来…… 她的心里,似乎有个影子存在。一个让她非常在意的影子。如今,你看,她不是已然说明了么?若非一世知己,一生良人,便是尊贵如父皇,她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 “王爷是说,武才人心里,其实一直有……”德安不敢再说,这才道:“难怪她如此姿容,却一直不是很热衷于争得恩宠。” “是啊……只是武姐姐她把这宫廷想得太简单了。既然入了宫,那便是一朝选侍帝王侧,此生再难出宫门了。若她还是个聪明人,这去掖庭的日子,总是能让她明白,这些无谓之念,还是早断了比较好。” “也是……不过王爷,就算武姐姐因为入掖庭,想明白了,可这陛下生了这么大的气,还会……再让她回来么?” 李治淡淡一笑,折下一枝花来,握在手中: “父皇当然要生气,这天下竟然有如此大胆的女子,敢对他这个天朝明君,海内臣服的天子提要求,说若非真心喜爱,以妻礼相待,则不欲承宠的。 所以,武姐姐此举,无异于将大唐天子的颜面,将父皇身为男儿的颜面,视若无物。 可是,父皇是何等人物? 大唐明君,魏征大人那般数度当堂直谏,他都只是气上一番,过了时间便重新大度包容于魏大人。何况一个小小女子,在无人之处,说的这些话儿? 再者,除了母后,父皇一生,哪里还能再见这等傲骨铮铮,却又才情满怀的女子?武姐姐虽无母后那般温婉坚强,其人如玉的气质,却也自有一股风度,如他昔年最爱之飒露紫一般,大有让父皇有种必驯之而后快的**。 故而此番武姐姐之求,在我看来,反倒是为她在这一片姹紫嫣红的宫廷之中,赢得了父皇难得的敬重与征服之心。” 瑞安听得出神,又道:“可是……” “无妨,你们且看吧!最多一年,依父皇的性子,最多一年。武姐姐便可从掖庭脱身而出。重回内宫。而且父皇必是从今日起,便对武姐姐备加关注,非要以己身之才德,引得她真心爱重,最后主动求爱才肯做罢了。” 李治淡漠地说着,似乎完全不关自己的事一般。 德安瑞安相视一眼,忍不住为他有些可惜——或者自家主人未曾发觉,可他们兄弟二人自幼陪伴,却是看得出,小主人对这武姐姐,其实是有几分情意在的。 对他们兄弟来说,这个宫里,便是主上,在他们心里也不如这小主人要紧。所以那些天**规,倒是视若无物了。 “王爷,可是……可是这样好么?毕竟皇后娘娘……” 德安想了许久,终究还是不愿点破小主人心事,只将皇后娘娘搬了出来。想着能劝解一二。 毕竟,能让其实性子极其淡漠的小主人关心的,除了这武姐姐与父皇兄长妹妹外,就只有皇后娘娘了。 李治摇头,站在太极殿门口,看着殿内的灯光,低声道: “不妨。” 媚容凛凛,傲骨铮铮二 “这样也挺好。一来父皇终于不致寂寞,能在母后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不必再苦苦追寻一道残影。二来武姐姐也正好可借此机会,好好审视自己对父皇的那丝情感,究竟是男女情爱,还是父女孺慕。三来…… 我总觉得,父皇近年看似精神康健,却再不似前些年母后在时一般强健,身体心神也是日渐不安。 若武姐姐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受幸,只怕将来一旦明了,自己于父皇实慕非爱,会悔之不及。” 德安恍然:“王爷这是要给陛下寻了一名红颜知己,为武姐姐留条后路呢?” 李治淡笑:“这深宫之中,人人都道父皇宠爱难求。其实不然,敬爱难求是真,恩宠难求是假。对武姐姐来说,如果她能不以色侍君,赢得父皇的尊重之心,那她这一生,便可说再无忧虑了。至于那恩宠……有了敬爱,恩宠,自然会来。 而且,以武姐姐的性子,这般也是好的。因为我知道,以她之性子,待父皇百年后,只怕便要立时出宫,去寻那心爱之人了。” 瑞安叹息:“王爷,若是让武姐姐知道您这番心思,却不知道她会如何感激于您呢!瑞安不明白了,为何您要这般为她着想?” “一来,因为武姐姐救了我,二来,她是这宫中,除了父皇兄长与妹妹之外,唯一真心待我的人。三来……” 李治冷笑,将手中花枝扔向殿下金水池中: “我从来不曾忘记,那安仁殿中人害得母后临终之时,痛苦难当的大仇。现下虽然究竟是谁害了母后尚且不知,但她们既然同为一家,便一同清算罢!若想扳倒这两个害母后的贱人,为母后报仇,那父皇身边,自然是需要有新人,分了那两个贱人的恩宠。让她们不安,让她们自露马脚。 这样,我才能抓到证据,等到将来前朝那两个贱人靠山倾颓之时,我要让父皇对其再无半点情分。 也只有这样,我才能适时揭其旧罪,置其死地。永不超生。 否则以父皇之仁,便是再如何钟爱母后,便是知道母后临终之因为这两个贱人前受了这许多痛苦。只怕也必定会因其并非亲致母后死去。 不忍杀之。” 李治淡然道:“而我既然决定这样做,那么父皇身边的这个新人,一来必须与我同心同德,二来,必须足够聪明。三来,必须能够让父皇忘记那两个贱人的点滴旧情…… 放眼宫中,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武姐姐一个人。所以,这是条三方得利的路,武姐姐可以自由进退,来去由心;父皇可以聊慰寂寞,排遣情怀;而我,可以为母后报得大仇。” 李治说完,转身过去,背对着太极殿,看着远远的掖庭方向,口中轻轻道:“所以,你们记得,从今天开始起,从此刻开始起,你们便要为我,好好看顾好武姐姐,不让她在这宫中,有一星半点的损伤!” “是!” 他没有猜错,也没有说错。 仅一个月后,大哥承乾喜得一子,父皇得皇长孙,大喜,诏令天下见禁囚徒,都降罪一等。 这就意味着,虽然同样是身在掖庭狱,至少武姐姐是可以不必关在囚牢中,而是改去做些体力活儿,至少能够自由地出来走动了。 稚奴也已然长大了。十一岁的他,身高已然长高了。面容也不似幼时那般稚嫩,而是渐渐地,有了些男儿英气出来。 闻得此讯时,他正在甘露殿中写字。 “果真如此?”俊俏的脸上一片喜色,连手里的笔上滴下墨汁,染了一身都没发觉。 “这等喜事,如何做得假?”瑞安笑道,一边伸手取了块布巾来,仔细替稚奴拭去墨汁。 “好……太好了。对了,你可将这消息告诉武姐姐了?她听到必然欢喜得很。”稚奴惦念着媚娘,当下便道。 瑞安摇头道:“王爷,最近一段日子,掖庭那边儿,人都换了,故而咱们也不能再如之前一般常去探望了。否则,只怕会有人说王爷您……” “说我私会父皇废黜宫嫔?”稚奴淡然一笑:“放心罢,太极宫里,现在已然没有人想害我了。因为……” 稚奴一边放下笔,一边淡然道:“因为我是这宫中,唯一不会害人的人。” 德安瑞安不语,只看着他,半晌才道:“不过王爷,就算如此,您也不能去见武才人呀,毕竟她现在是在掖庭。而且……而且又是待罪之身。您若明着去,只怕不妥。” 稚奴微一思虑,便道:“我记得小时候,曾经有一次见过那掖庭一角与御花园相接处,有个小门,虽然被废置很久了,可是却是有些空间,能传递些东西的,是不是?” “是。”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过掖庭去,只是与武姐姐隔了那道门,说说话儿,给她带点儿吃的,这可不碍事了罢?” “王爷……” “好啦!别烦了,快去办吧!” “……是。” 当日下午,被从囚狱中放出,改为居于掖庭内,浣洗衣物的媚娘,在打饭时,接到了一张纸条。 上面是她这一个月来,再熟悉不过的,稚奴的字。 “今夜亥时,掖庭废门见。稚奴。” 媚娘咬了咬唇角,心下是感激的。 自她入了掖庭之后,除去日日担忧她吃得不好用得不好的素琴,常常派了侍女来送些东西外,就只有稚奴,一直念着她这个武姐姐。 而她也知道,其实稚奴本不必对她如此之好的。 可是…… 感激之下,她慢慢地捧着一碗稀得可数米粒的粥,拿了一个胡饼,默默走到一边去,寻了处干净台阶坐下。 说起来,其实真的应该感激稚奴的,是他让她可以站在自己自小的心中英雄面前,畅所欲言;又是他,为她指明了自己的心;最后还是他,在她这一个月最难熬的日子里,和素琴一般,时时派人探望,又多番照顾…… 媚娘是感激的。 因为这一个月的日子,虽然是她一生中过得最苦的日子,可是,她却也收获了许多。 她收获了在这无情帝王家中,最最难得最最珍贵的友情,也收获了一颗受尽磨砺,彻底坚强的心。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想明白,自己未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没错。正如她自幼便向往着的神仙娘娘,稚奴的母亲一般,她武媚娘要的,是一个当世最好的男人,全心全意与她一人的爱。 所以……她会等,等着这个男人出现。若他出现,无论他是谁,她都会倾其一生,为其付出所有。 所以…… 她不再怨恨自己的母亲,相反,她还谢谢自己母亲。若非是母亲,只怕她一生一世,都不会有这般大起大落的机会,来从失败之中,悟出自己所求,寻到自己的路。 昂昂然,她抬直头,看着前方。 是夜,掖庭废门。 稚奴特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便装,着德安瑞安守好来路,便自己提了食盒书简等物,立在爬满春藤的废门边,默默等着。 不多时,门那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稚奴心下激动,轻轻唤了一声:“武姐姐?” “稚奴?你怎么这般早?” 媚娘诧异:“不是亥时么?” “今天父皇太高兴,喝多了,一早就由着淑母妃扶入锦绣殿去休息了。安宁又因嚷嚷着要看小侄女,便跟着大嫂去了东宫,今夜也是不回来了。所以,我便早些过来,怕你等得着急。” “稚奴,谢谢你,这一个月来,虽然你每次让瑞安来,他什么都不肯说,可我知道,若不是你,只怕我此刻便是出了囚牢中,也是一身病痛,满身伤痕了。” “武姐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救了我的命啊!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对了,武姐姐,这几日,你可吃得好,住得好?我……我听说那掖庭里的宫人,许多都是极凶厉的,你可莫被他们欺负了……” 稚奴想着,便是一脸忧心。 媚娘闻言,笑道:“傻孩子,武姐姐又不去做坏事,又不曾惹他们,如何便被欺负?再说了,素琴日日也是往这里送东西,有她在,那些人多少还是避讳着点的。” 稚奴闻言,长出一口气,笑道:“元才人倒真是个好人。也不枉父皇最近如此疼爱她。” “是啊……我也是上次才听说的,据说陛下因为她天真可爱,首幸之后,便直接进为婕妤了,是吗?” 媚娘说着这般话,可是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确是说过,不要当皇后的影子。可是她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期望。 期望什么,她不敢说,也不想说。 稚奴听出她的犹豫,心下不安,终于笑着道:“武姐姐,你说的那都是前几日的事了。就在昨天,父皇因为她父兄屡建奇功,加之她侍奉父皇至诚至顺,便又进了她为充仪了。” 媚娘闻之,由衷为素琴高兴:“真的?太好了。这下子,便是陛下……陛下……” “你想说,便是父皇百年之后,她也不必去感业寺了,是不是?” 稚奴笑道:“放心吧武姐姐,你也会与她一样的。只要有稚奴在,便是父皇永远不恕你出掖庭,稚奴也定会想方设法,保你一生平安的。” 媚娘失笑:“你啊……总是爱说大人话。明明就是个小孩子……” “我才不是小孩子呢,你隔着门,可看不见我。现下,我可长得几与父皇一般高了。不信,我站起来,你摸摸我的冠顶,看是也不是?” 稚奴最不喜听得媚娘说他小,当下便站起身来,让媚娘来摸。 光阴如水,掖庭夜会 媚娘见他还是小孩子气,当下便忍了笑,伸手去轻轻一碰,果然便察觉,稚奴是比以前高了许多,也比自己长得快了许多。以前总只到她胸口处,现在,却是比她还高了半个头了。当下便笑道: “果然是呢!稚奴真的长高了许多。只是不知道,这心长大了没有。” “长大啦……你放心,若是还没长大,便不会带了这么多好东西来,与武姐姐你了!”稚奴笑道,一边打开食盒,先将书简从废门下的小小破洞里塞过去与媚娘,然后才一样样地,将些吃食往里面递。 媚娘先接了书,当下欢喜:“居然是太史公记的越王勾践世家与伍子胥列传!稚奴呀稚奴,放眼这太极宫中,只怕是你最懂我了!” 稚奴听得此言,便如饮甘露,咬着唇角偷偷乐了好半晌,才清清嗓子得意道:“可不是?我知武姐姐一向最佩服的便是勾践,又敬重伍子胥……所以特别寻了来,与你瞧。” 媚娘自幼爱书,尤喜文史。这太史公记虽然市面并非不可得,然卷本齐全,却只得太极宫内藏书阁与太子东宫崇文馆二处方得齐卷。便是魏王李泰宠冠诸王,又喜爱书卷,也只得半部而已。 是而于此时此地,得见此二卷,当真比什么都要来得好。 而稚奴送此书与她,其实也是有些深意在的。故而如今看她喜欢,心下除了得意,还有一丝宽慰。 虽然他曾在太极殿前说过,武姐姐与他,未来必为一大助力的话。可是他自己清楚,这话只不过是九分假,一分真。 然而便是这一分真,他也是真的需要武姐姐,早早复了斗志的。所以,才会特别找了大哥,死乞百赖地求了这二卷来,与媚娘阅读,同时也渴望着,这书卷能够激了她的傲骨与斗志,重新回到这深宫之中,重新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一同。 便是她什么都不做,只要有她在,自己便觉得有了几分底气,与那两个贱人交手之时,心下也安定许多。 所以……无论如何,他需要武姐姐振奋起来。他需要武姐姐重回父皇身边,重回这深宫之中,为自己一臂助力。 稚奴在心中,不停地这么告诉自己:是的,就只是因为这样。 一时间,两相无声。 稚奴看着那关着的废门,心里是宁静的。从未有过的宁静,便是在父皇母后身边,也没有这般宁静。 这宁静如此美好,竟直似比他最爱吃的甘饴糖还要甜上许多。 良久,他都只听得到门另外一边传来翻阅书简的声音。说不上来为什么,这种声音似如能平定他情绪一般,这些日子以来,许多困着他的事情,也都渐渐开始明晰起来。 好久好久,只怕一个时辰也有了,废门那边才传来媚娘有些不安的声音:“稚奴?你可还在?” “在呢,武姐姐。”稚奴含笑应道:“怎么了?” “啊……无事,只是我看书看得迷了,竟全忘了你也在……还以为你离开了。便在,那我问件事情。” “什么事?” “稚奴,武姐姐的情况,想必你多少也是知道的。自幼,除去父亲,便再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却想不到在这宫中,遇上了你与素琴这般待我好的。所以……”媚娘想了想,还是说出口:“所以武姐姐想求你帮个忙,帮忙在武姐姐不在的时候,多多照顾素琴,可好?你可愿帮武姐姐这个忙?” 稚奴听得心下一软,叹道:“武姐姐啊……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别的嫔妃都是为了父皇恩宠斗个你死我活也不罢休。你倒好,身在这般境地,还念着别人……” “稚奴,有些话,在这宫中,武姐姐也只能与你说了。你是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嫡子,虽然皇后娘娘不在了,可是陛下对你的疼爱,武姐姐虽然不能常侍君侧也能看得出,那是发自真心的。只怕如果有一天,陛下说要为了你,丢了他的性命,他也是甘心的。不止是你,太子殿下,魏王,还有晋阳公主,都是如此。所以,武姐姐从来不担心你在宫中的安危。因为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父皇,外朝,还有一个了不起的舅舅。他们会保全你的。 而素琴和你不一样,她与我一同入宫,又天性烂漫,性子又是爱打抱不平。虽然现在她因家世,颇受陛下宠爱。可稚奴,你自幼呆在宫中,当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她又不似萧才人、于才人那般,在宫中有所倚仗……我实在是担心她。” 稚奴听得心里发酸,嘴上也道:“武姐姐,你这可让稚奴听得好生不舒服。怎么,你就只担心元才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没想过稚奴也有可能如此么?” “你?当然有可能啊!为何不可能?不过你很幸运,有几位真心疼爱你的哥哥。而且……”媚娘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把那句“你对他们的地位,无法造成危胁”说出口,故而微顿了一下才道:“再加上你性子虽然也是仁厚又重情义,却为人温和,再不会有人想对你出手的。” 稚奴苦笑道:“武姐姐其实是想说,稚奴对别人不会造成威胁罢?的确,稚奴这般懦弱的性儿,谁又真的会觉得稚奴会伤害别人呢?” 说这话的时候,稚奴满心的矛盾。 媚娘听得他如此说,也是一时无语。 好半晌,稚奴才强笑道:“不过武姐姐说得也是,似我这般的人,也只不过是做个逍遥王爷罢了。还会对谁有伤害呢?放心武姐姐,我会护着她的。” “谢谢你,稚奴……”媚娘微微地生了些感动,然后又道:“只是我不知道,这样对你好还是不好。因你在这宫中,本身只是个独立的人儿,与谁都不相干的,现下,却是武姐姐逼得你必须也如其他皇子一般与人朋党了。” “什么叫与人朋党……”稚奴笑骂:“武姐姐,便是你不说,我也理当护着这元才人的。毕竟她是父皇喜欢的人,而且看父皇对她的态度,只怕未来,也会为稚奴再添几个弟妹。稚奴护着她,也是为了父皇,不单单是为了武姐姐你。” 媚娘闻言,心下一宽道:“也对……是我多想了。” 两人又是一阵无语。 虽然无语,却是俱都欢喜的。媚娘心事得了,看书看得欢喜;稚奴则是得以平静,看天空看得欢喜。 只可惜,良宵易逝,不多时,瑞安便前来催促,道已然将至寅时了,若再不回去,必定会惹得宫中花姑姑起疑。 稚奴这才惊觉时光如水,一流而尽,依依不舍起身道:“武姐姐,我走了,你也要多多保重。放心,我会很快来看你的。”一时间,心中竟然有种酸酸的感觉,逼得泪水欲出。 “稚奴,以后这里,你能不来,就少来罢!我知道,武姐姐就算劝你不来,只怕你也不听。但你要答应武姐姐,一定保护好自己,莫教别人伤了你,可知?” “稚奴知道。放心吧!武姐姐,下次稚奴再来,便带了棋来,与武姐姐下棋,可好?” “你这傻孩子,咱们连面儿都见不上,如何下棋?” “这个简单,稚奴明日便着人给你送了轻便些的棋具去,到那时,你在门那边,我在门这边,各进一子,便将进位说出来与对方知晓,不就能了么?” “你这鬼精灵……好,武姐姐答应你。快点回去罢!下次穿得厚些再来。” …… 直到离开好远,稚奴依然恋恋不舍,一步三回首地看着那道废门。又时时似个小大人般,嘴里念着些酸诗,什么知己难求,咫尺天涯之类的。 德安瑞安看得好笑,又不敢说。最后,还是瑞安道:“王爷,既然您这般惦念武才人,为何今日不趁着主上高兴,求将她放回宫中呢?” “若我求,父皇自然会答应,可是这样一来,当初为武姐姐的一番心思,也可说是全白费了。” 稚奴道:“只因这样一来,父皇心中便会觉得,武姐姐于我的恩情,终究还是被我报了。父皇也不会再对她有感激与愧疚感。所以,我必然得要保证,武姐姐出来,一不是因为我,二不是因为父皇的本意,这样才能让武姐姐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更加超然。也才能保得她出来之后,父皇会对其敬爱重信有加。” 光阴如水,掖庭夜会二 德安听得如此,倒也不由得对小主人生出几分敬意,又道:“不过王爷,您果然要护着那元充仪么?” 稚奴闻言,眉头一敛,一路走然后才道:“这个元充仪,你们知道多少?” 瑞安便抢上前来,快步跟着话来说:“说起来,这个元充仪,倒也是个难得的好人。听说在才人居的时候,她便与武才人关系密切。且因她天性烂漫,好打抱不平,前些日子,她还为了一个宫女,得罪了韦昭容宫里的萧才人与于才人。” 稚奴闻言,冷笑:“什么叫元充仪得罪了她们二人?论品阶论家世,也该当是她们二人得罪了元充仪才是。罢了。这样的好人,在宫里是少一人,便再难寻第二个了。又是父皇最近喜欢的。的确是该护着她些。何况……” 稚奴想想,又笑道:“何况以她之恩宠,只怕有孕便是最近了。德安,你说,她若真是个那般关心武姐姐,又好打抱不平的……若她一旦有孕,父皇行赏时,她会做何要求?”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左不过是封其人赏其族。不过这元氏一族,虽然同为关陇贵系,可却向来不喜与人争名夺利。加之这元充仪与武才人交好,又好打抱不平……她只怕是会求主上恕武才人出掖庭啊!”德安一寻思,眼前一亮:“这下子,因为是元充仪所求,主上再不会拒绝。且因并非主上怜悯赦之,亦非王爷求之……主上的性子守直遵义,只怕便如王爷所想一般,必然会更敬重武才人的!” 稚奴含笑点头:“所以,从今天开始起,瑞安,你要着下面的人小心着元充仪那边的动静,万万不可教她有丝毫闪失。” “是。” “对了,元充仪现居何处?” “王爷,您忘了,自从这元充仪封了号之后,主上便命她与德妃娘娘同殿。现在,可不是在大吉殿住着?” “德妃?”稚奴停下脚,看着面前的甘露殿,微微皱眉:“怎么在那儿?” “王爷,这大吉殿的……可有什么不妥?” “不知道……”稚奴闷闷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虽说她平日待我不差。可是说不上来,自我第一次见她起,就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也许是我多想了罢……总之,你们两个记着,一定要看好了元充仪,务必不让她受丁点儿伤害。” “是,那王爷,派谁去合适呢?” “找个稳当点儿的,德母妃是个细心的人,只怕若不够稳重,若被她瞧出来便不好。” “那便由前两日的那孩子去吧?” “他?嗯……行,便是他了。” “是。” 次日,大吉殿。 德妃方才起身,便闻得近侍来报,道新进殿中的元充仪来请安。 闻言,德妃急宣。少顷,便见一身火红,华丽万方的元充仪裹了条细金丝帛,笑吟吟前来,叉手一礼。 “快起来罢!也真难为了你,这般早便过来。”德妃含笑,轻轻扶起。 素琴却笑道:“哪里,是素琴不懂事,却这般早来,扰了娘娘休息。” “这话说得……本宫都已是这把年纪了,哪里还有许多好觉睡?”一边说,德妃一边召着自小便服侍在身边的司药刘氏上前来,命她着小厨房准备早膳时,便将元充仪的一同送来。 素琴谢过德妃恩典,二人又是一番谈笑,不多时,早膳便送了上来,二人用毕,漱了口,净了手,又匀了手脂。调停妆容,素琴才道:“娘娘,素琴今日来,一是为向娘娘谢恩请安。二来,也是有件事,想请娘娘做个主。” 德妃闻言笑道:“有什么事,却说罢!” “娘娘,素琴年幼,在家里又是没规矩惯了的。自然在这宫中,也常常行错些事。可是昨日,素琴所为之事,想必娘娘也知道,是没什么错处的。却不知如何是好。” 德妃闻言,便心下有数,笑道:“你说的,可是与那萧才人于才人之间,因一名近侍,才争执起来的事?” “正是。” 德妃沉吟半晌,终究还是不愿得罪人,便道:“其实这件事,本宫倒觉得,妹妹便让让那二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妹妹,你身居充仪,与她们二人而言,便是高位。若因为一个近侍便与她二人为难……你新得宠,又刚进位。只怕便会被人说你是恃宠了。这样,只怕会让陛下对妹妹多少生些不满出来。” 她这般说,原以为素琴会生气,却再想不到,这素日以个性耿直,见不得错事的小姑娘,竟然也点了点头道:“果然娘娘也是这般说,那看来,也只得如此了。也罢,一个近侍罢了。又不是自小跟着我的,她们喜欢,便让了又如何?缺少人手,自去内侍省求了来便是。” 这般一说,却教德妃微微有些诧异,看着素琴的目光,也有些不同起来。 素琴见她如此,先是一愣,便自明白,笑道:“娘娘只怕是奇怪,这平日里任性妄为的素琴,如何今日这般听话了罢?” 德妃一听,含笑道:“确是素知妹妹是个爽直性子。” “其实呀,这些都是我姐姐教我的。她说如今我是娘娘殿里人,自然要事事处处,为娘娘一心,与娘娘商量,请娘娘做主。毕竟,若这两殿因这些事闹起来,娘娘是最为难的。而且,**诸妃之中,娘娘您因贤德美名,那是极受陛下尊重爱宠的,可究竟那贵妃娘娘身为四夫人之首,娘娘您便是为了贤德之礼,也断然不能与她一同作派的。再者,这近侍之事,不过一时长短,若我能为了娘娘忍下此事,将来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怕也会要赞咱们大吉殿一句上下贤德了。” 德妃越听,越好奇这素琴所说之人究竟是谁,便道:“妹妹还有个姐姐在宫中么?本宫记性不好,倒是不记得她是谁了。” 素琴刚刚只顾着将媚娘前些日子托人传了来的话儿,说与德妃听,却浑忘记媚娘曾经叮咛,不可将她之事令许多外人知晓。 现在德妃一问,倒也尴尬。想了想,媚娘只说不让许多外人知晓,可这德妃娘娘一来是她的殿上人,二来也是心善的人,三来,只让她知道也无妨,便笑道:“娘娘记性却是不差。是素琴没说清楚。虽然这宫中,与素琴有些亲缘的不少,可素琴所说的这位姐姐,却的确并非元氏儿。她叫武昭,小字媚娘,就是陛下……去年打入……打入掖庭的那个武才人。娘娘,您可介意素琴与待罪宫人亲好?” 德妃恍然,便笑道:“怎么会呢?妹妹这般正直的人儿,都能看得重她,只怕这武才人,也是个少见的好孩子罢!再者,去年的事儿,本宫也常常听见陛下私下里说,那武才人只是恰逢其时,正在陛下气头儿上,却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陛下才生了气打发了她去掖庭。三来,也从来没有哪一条宫规说不许**嫔妃与自己落入掖庭中的好姐妹继续亲好呀!你这般真诚待人,本宫可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素琴闻言,欢喜更甚,与德妃相谈更欢。 德妃与素琴又谈了好一会子,素琴才因自己殿房里侍女来唤,说是内侍那边儿因了昨日的事,派了一位姓刘的公公来陪不是,且又指了一个新人来了。 素琴便借了机会,退了下去。 看着她离开之后,德妃含笑轻招刘司药至面前来道:“你可知那武昭是谁?平素如何?” “回娘娘,这个武昭,正是那时陛下亲自下了诏,入宫来的应国公之女。据说容姿殊丽,只是为人过于倔傲,又素爱权位。陛下将她打入掖庭,似便是因为之前民间传言‘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传言。说她居心叵测,不可留之内廷。所以便赶出了宫去。” 德妃想了想,捧起茶水来饮了一口,含笑又道:“这么说,陛下并不喜欢她了?” “陛下近些年,偏爱如皇后娘娘般温婉柔情的女子,似这般刚烈虚华的,怕是不喜。” “既是不喜,又为何不是罚入奴籍,只是没入掖庭呢?”德妃含笑又道:“只怕,是有些别的原因罢?那流言传起,是在何处?” “娘娘这么一说,奴婢倒也想起来了,似乎这流言兴起时,许多人都说,这只是宫外武氏母家里兴的风,作的浪,却是与这武媚娘无甚大关系。” 德妃想了想,这才点头,放下茶杯道:“这便说得过去了。这武媚娘,说起来,本宫也是见过的。若单论容貌,放眼整个大唐后廷,也只有皇后娘娘可与争一时长。又听说她才情出众,又似是救过稚奴的命……只怕,这样的女人,陛下未必便一点儿也不喜欢。否则,大可没入奴籍,那才是真正的永不能见面儿了呢!” 停了停,又道:“再者,那杨氏的名号,本宫在家中时,便时时闻得。确是个势利虚荣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能生出武媚娘这样的女儿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那娘娘的意思是……这些流言,都是她母亲……” “一个女子只是凭恃着自己有几分姿容,便盼着为君妃为王妻,结果到了四十多岁才嫁出去……你觉得,她为了荣华富贵,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只怕……”德妃笑笑道:“只怕这武媚娘入宫,也未必就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呢!不是还有人说她之所以被贬,其实是因为拒不受恩幸么?” 刘司药想了想,笑道:“可真是呢!只是当初听说有女子居然拒幸之时,大家都只觉得是她惺惺做态,欲擒故纵……娘娘这么一说,只怕,她倒是当真不愿承宠呢!” “本宫本来也不肯定的。可是今日听了这元充仪的话,再想想陛下居然只是将这武媚娘罚入掖庭,便可知一二。” 刘司药点头道:“着实。这元充仪是个最没心眼儿的。如今这番事,却如此谨慎,可知便非她自己的主意。果然,娘娘一探便知是那武媚娘教的。由此可见,此女心思,颇为沉稳,又极灵利的。” “正是,再者,陛下何等人物?当年那杨玉婉做得那般谨慎,不也是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这般的人,又如何被一个初初入宫的小才人所蒙混,轻罚了她?只怕,要么是她背后有什么人,替她支护着,要么便是她自己,果然是不欲承宠的。陛下是个男人,且是个天下之主。他的身边,居然有这么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子说不欲承宠于他。只怕,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打发了武媚娘入掖庭,只怕便是存了欲得先弃的心思。欲得之,则需先佯弃之。这可是陛下一贯的手段了。” 刘司药微笑道:“娘娘这么一说,倒是让奴婢想起来了,似乎宫里许多人都说过,那晋王去年曾经落水,便是得她所救呢。会不会,她背后,便是靠着晋王呢?” “这个?救人只怕未必是谣言,然拿稚奴做靠山……不可能。便是她有这心思,那稚奴也是个靠不住的。小孩子一个,虽然甚得上宠,但终究不如太子与魏王一般,有功于朝。那武媚娘看事情如此透彻,又怎么会寻个无权无势,只是得些圣宠的小孩子当靠山?她不傻。” 刘司药点头道:“那,娘娘的意思是……咱们找个机会,见见这武媚娘?” 德妃想了一想,笑道:“这倒是不坏的主意。便是咱们想错了,她真的从此再不能回宫,这般女子收于咱们所用,也是有利无害。明日,你便着人去瞧瞧她罢!若她有疑,便只说本宫听闻元充仪为她担忧,便着人照顾一二,以解元充仪之忧。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殷勤,说到底,她还没出来呢。” “是。” …… 廷中诡谲,掖庭夜弈 大吉殿偏殿,素琴居所。 一名年少羞怯的小公公,站在素琴与一众侍女面前。 素琴上下打量一番,心下颇喜欢。然想起媚娘教过,在宫中,各样心思尽量莫让人知的嘱咐后,便淡淡道:“你叫什么名字?原先是在哪儿当差的?” “回充仪,奴排行老六,姓周,故而教仪公公(教新进小太监的老公公)便与奴起了个浑名叫周六儿。先前本是指了给皇子们当差的,可后来因为皇子们处都满了,教仪公公便教奴跟着充仪,学些礼法了。” “这个名字倒也有趣……”素琴看他态似怯怯,人却说话明朗,心下更喜欢,便道:“六儿,既然你跟了我,那有几样事情,便需得知道。我待人,自认是不差的。但若是有那起子不忠不孝,又爱背后嚼舌根子的,被我知道了,那是当下连掖庭也不必去,立时打杀了的。你可知道?” “充仪尽可放心,六儿知道。” “好。” 素琴便挥挥手,着他下去跟着其他人先熟悉殿里了。 旁边侍立着的随身小侍秀英道:“主子,今儿个,可还要给武才人送东西去?” “这是自然,呆会儿你便亲自去一趟罢!别个人我也信不过。不过你放心,我瞧这六儿倒是个老实的。日后教得好了,自然可以替你分担些。” “主子哪里话!奴婢自小儿便跟着主子,这些活计,奴婢做惯了的。对了主子,还有一事,秀英不明白。” “你说罢。” “主子,这德妃娘娘,说起来也是贵家出身,怎么会如此畏惧与那韦贵妃?” “这个……我想,大概是因为她祖上毕竟与陛下有血海深仇罢?在这宫里生活,自然要小心些。” 秀英点头,却又叹道:“这么说来,陛下怕是也不会真心待德妃娘娘好了。” “陛下待德妃娘娘如何,与咱们没有关系。就如武姐姐说的,咱们只在这里好好呆着,不去招惹别人,便是了。好了,时辰不早,你去收拾了东西,给武姐姐送去罢!” 是夜,甘露殿内。 稚奴着一身杏色睡袍,披件雪白外裳,散了发髻,盘腿坐在圈椅上,撑着手儿自弈取乐,身边照例只有德安瑞安兄弟服侍着,花言却因安宁缠闹,陪着公主去了。 所以,他便趁机听着瑞安回报: “王爷,那六儿已然回了,说德妃娘娘今日与元充仪相谈甚欢。而且,似乎因为元充仪的话儿,也是对武才人非常感兴趣。” 纤长有力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正欲落下,闻言微微一收,然后慢慢出手,子落棋盘响,才道:“可派人去找过武姐姐了?” “这倒不曾。听六儿说,似乎只是吩咐了人,要多多照顾武才人。” 稚奴皱眉,坐直了身子,又拈了枚光洁如玉的白子于指尖,转了一转才道:“这不好,若是她有意拉拢武姐姐,只怕会教安仁殿那边以为,武姐姐当真与她大吉殿有关了。 瑞安,想个法子,切莫叫她见着武姐姐。” “是。” 瑞安得令,便行退下安排。 德安在一边,却不明白,看看瑞安下去,才道:“王爷,这德妃娘娘在宫里,可是个与各方都不争不抢的主儿。这等人物对武才人多多照顾,王爷也更放一层心。却为何……” 稚奴淡淡一笑,道:“不争不抢?若是果然不争不抢,那我五哥,只怕便永远回不得京城了。便是她再不想,为了五哥,只怕她也是要争一争,抢一抢的。” 停了停,稚奴又敛眉,落下一子道:“所以,我不能让武姐姐受她恩惠。只因她的心思,只怕也是借着武姐姐去亲近父皇,好着五哥回京。说起来,她这倒也不算是害人。只是武姐姐被她如此这般一使,于我而言便是大不利了。” 德安点头:“原来如此,咱们要的,是武才人成了主上心中最敬重疼惜的人,可若是武才人被德妃娘娘拉入这**争宠之中,只怕主上便再也不会敬重疼惜于她了。” 稚奴含笑不语。 又过一会儿,瑞安回来,笑道:“王爷,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刚刚瑞安亲自去告诉那掖庭令说,过几日王爷要进献孝子经与寺内为皇后娘娘祈福。可因贪玩儿却到今日才发现只腾了一小半。眼瞅着日子近了又不敢教人知道,怕主上骂王爷贪玩儿,便着他寻个字儿写得好的,识得孝子经的,另找个僻静地方,好好替王爷抄这孝子经。若是抄得好,那便是厚赏的。” 稚奴笑骂:“你这混小子,每次都是拿我当了借口……我说怎么宫里那些人,总是觉得我永远长不大……合着都是你传的!” “王爷,瑞安这可是依了您的意思说的啊!您可不是说过,若是想保得安全,便需得让人总当您是个孩子么?”瑞安笑嘻嘻地回。 稚奴想想,又笑道:“也罢,这样倒的确是方便我日后行事。那掖庭令如何说?” “王爷,您说这掖庭令一听这话儿,哪还有不同意的理儿?只是一时苦着没地方。瑞安便着了身边人提醒他,那掖庭废门边儿上,不是有处挺幽静的小屋子么?起先是那门还可通行的时候,做守夜当值之用的。现下既然门被废了,可不是就是这宫中第一幽静的去处?那掖庭令当下便道:如此,便着那去年被废来的武才人去那儿值上几夜罢!虽然说是废了,可究竟也是有些小猫儿鼠儿的,看着也好。” 稚奴闻言,心下更喜欢,嘴上却道:“你呀!就只会给武姐姐找麻烦。那里幽静是幽静,可你就没想过,她一个女孩儿家,在那里住着,不害怕么?” “王爷,您三日一去,五日一陪,便是这武才人再怕,也只是一时罢了。再者,瑞安也都安排了,平时那里无人侍卫,可是从明日起,便会有咱们的人,时常去那边儿附近的司衣房转一转了——过两日可是要给娘娘献祭的日子,这除了孝子经,可不还得添几件儿祭服么?” 稚奴见瑞安办事妥当,心下倒也喜欢。便不再多说什么。尔后又问:“只是……那掖庭里,有的是罚没的宫人,会识字的,只怕不少。你怎么让这掖庭令就准了武姐姐呢?” “这个再好办不过!王爷,您自幼便从着主上习王右军的帖子,书法之精,只怕当世也难得一遇。这掖庭里会写字的不少,能作右军书的也不少,可是若能仿得极似王爷的,那也只有自进宫便是才名远扬的武才人了。所以,不必咱们说,掖庭令便着了武姐姐。” 稚奴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好是甚好,只是还需得打扫干净了才是。” 瑞安一怔,看着稚奴道:“王爷的意思是……” 稚奴起身,慢慢踱了几步,方才停下来,问:“今日里,除了你去过掖庭,还有谁去过?” “回王爷,这个尚且不知。待瑞安去打听一下。” “记得,打听清楚了。” 看着瑞安离开,稚奴又走到书桌边,坐下,提笔,想了一想,又放下。尔后又提起,又放下。 如是再三,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看着殿外。 不多时,瑞安便回来,报道:“已经打听清楚了,除了咱们,便是那安仁殿的侍婢春盈,与锦绣殿的青玄二人,曾经去过掖庭。一个说是拿浣洗好,过两日贵妃娘娘需着的衣物,一个说是取吴王不日需用的贴身软甲。” 稚奴点头,又问:“你去的事儿……” “奴说是着了前两日花尚宫的命,去着那浣衣所将前两日王爷公主将用的礼服速速浣洗浆好的。只因过两日便是要用了。” 稚奴点头,便道:“如此甚好。安仁殿,锦绣殿,不管她疑了哪边,于咱们都是有利无害。且说不定,还能瞧出来个端倪呢!瑞安德安,你们二人记得,从今日起,日日都着人去了掖庭,催促衣物。知道么?” “是。” …… 是夜。 大吉殿中。 德妃听着刘司药的回报。 “这么说,她被调走了?可知道是谁调的?” 慢慢啜了一口茶,德妃脸上,不复笑容。 “回娘娘,尚且不知。只是看那掖庭令的态度……怕是此人来头不小。” 德妃淡淡点头,忽又道:“那今日,可有哪一殿里,着人去过掖庭办事?” “这倒是有,安仁殿,锦绣殿,连甘露殿也有。” 德妃微微诧异:“甘露殿?陛下着人去过?” “这倒不是。似是因前两日花尚宫曾经在诸妃酒聚时提过,过两日晋王与晋阳公主要一起去感业寺内烧经祭服,为皇后娘娘祈福的事情,才命晋王近身的瑞安去那儿,催那前几日送去浣衣所的礼服。” 德妃点头:“也是。那……” 廷中诡谲,掖庭夜弈二 她犹豫一番,还是发问:“那安仁殿与锦绣殿中,可是何人去办何事?” “锦绣殿里,是掌史杨青玄去,取吴王不日需用的贴身软甲,前几日送去修了。安仁殿里却有些可疑。” 德妃眉一敛,问道:“如何?” “韦昭容的贴身侍婢春盈,大中午的便跑了去浣衣所,说了通子要韦贵妃礼服的场面话,便在里面转了半天,似是在寻人。后来寻不着,便惺惺作态地骂了一番浣衣所的浣衣妇们,又打了两个出气,这才走了。” 德妃闻言,容色一冷:“果然是她。” 刘司药道:“娘娘,您是怀疑,是那韦昭容藏了武媚娘?可是……可是那锦绣殿与甘露殿……不对,甘露殿是不会做这等事的。何况晋王受过那武媚娘救命之恩,他若有心帮武媚娘,自不必遮人耳目。而且奴婢也曾听人说过,自武媚娘入掖庭后,便是晋王与元充仪最常着人去照顾。再没有半点儿顾忌的。” “所以,稚奴不必,也不会有那般心思,更没有理由藏起武媚娘。锦绣殿那人,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与人争斗,所以便是看透了,也不会干涉本宫的行事。所以,只有那安仁殿了。不是早就有人说,那掖庭里,可是有许多人都是安仁殿里送了进去,盯着那些被韦氏姐妹挤了进去受苦的宫人的么?所以,只怕她们也注意上这武媚娘了。” 德妃皱眉道:“但却不知,她们将这武媚娘藏到了哪里?” 刘司药摇头,后又慢慢道:“咱们当初没有想着这掖庭之中,也会有如此事态,故而……并未有人在内。” 德妃想得头痛,最终还是道:“罢了,明日本宫正好便借了这元充仪的事,去安仁殿中瞧一瞧,总能瞧出个端倪来的。” …… 片刻之后,安仁殿内,侧殿。 韦昭容着了睡袍,散了一头长发,状似无聊地抱着一只雪白波斯猫儿戏耍,头也没抬问道:“如何?” 面前,春盈谄笑道:“娘娘放心,这等小事,咱们自是办得妥妥贴贴……王爷那边儿已经回了话儿,明日正午时分,陛下便会起驾,着太子做陪,去禁苑行猎。到时,王爷便会在老地方等着您。” 韦昭容点了点头,慢慢起身又道:“不过我听说,昨日蔷儿与英蓉两个孩子,与那新封的元氏起了些冲突,可有此事?” “可不是?小小一个元氏女,也敢与咱们萧才人争。活该被人笑话。娘娘放心,奴婢已然替萧才人将那元氏女非要不可的近侍,给召进咱们安仁殿了。” 韦昭容轻轻抚着猫儿长毛,道:“这样也好,也得教那元家的小丫头知道,这无论朝内宫中,终究都是姓韦的,居于姓元的之上。别让她失了分寸就不好……对了,我怎么听说,似乎今日那大吉殿里的,巴巴地派了人去掖庭……你今日不是去寻那罗玉春么?可碰上了?” “正要回禀娘娘呢!那大吉殿里的刘司药,今天确是提了许多东西去掖庭,且还点了名号,要见那去年才被贬入掖庭的武才人。也不知道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春盈脸上,似是一片恨恨。 韦昭容微一思索,便是一阵冷笑,纤纤十指轻抚猫儿,指尖点点艳红,于雪白毛皮间若陷若现,动人心魄:“打了什么主意?还不明白么?这武媚娘虽然是长了张好脸相,可惜,却性格倔傲,必不为陛下所喜。可是呢,她终究有救了晋王一命的功德在,又与那元家的小丫头关系不错。想必是德妃打了算盘,要拉拢一番,好方便她在掖庭行事呢!哼!” 春盈闻言,气愤道:“这德妃,平日里看她不言不语,无事便在佛堂坐着,想不到究竟也不是个安生的主儿。自己不受宠,便仗着年轻的去讨陛下的好儿,这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连掖庭这娘娘的袖襟之地也要插手…… 哼!娘娘,您可不能让她如了意!” 韦昭容淡然一笑:“这个自然。你可去见过那武媚娘了?” “回娘娘,咱们这宫中,谁见谁,不见谁,除了陛下外,其他的,哪个不得先想想咱们安仁殿?今日这德妃如此不知规矩,奴婢又岂能容?中午一知道她欲见那武媚娘,便着了掖庭令,不让他们见面的。便是罗玉春那里,也已然交代过了。不过呀,那德妃的命也确是不好,奴婢交待的时候,才知道这武媚娘因为前两日办事不力,被罚了去掖庭角落里那个小废屋去禁足了。那儿可僻得很,又是猫儿又是鼠的,听说晚上还闹鬼。只怕她在里面待上两日,便要生一场好大的病呢!” 春盈越说越得意。 韦昭容含笑点头:“好,这样一来,倒也省了咱们许多事……对了,说起来,那于氏制好的衣裳,可送进甘露殿里,与晋王了?” “放心娘娘,咱们一早儿就送去了,晋王当时正歇着,公主也不在,是花尚宫亲手接了的。看她那样子,似是喜欢得了不得。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娘娘,这晋王虽然得宠,可终究只是个小孩子,您这般待他好,是为什么?” “你懂什么!他再小孩子,终有长大的一日。再者说,当今这宫中诸妃诸皇子,有谁不知除了魏王,便是晋王最得陛下疼爱?现在与他交好,日后他若长大,虽然因为性子柔弱,必然只是个逍遥王爷。可是越是这样的人,陛下越是听他的信他的。说不定哪一日,他便派上了大用场。再者,陛下喜欢的人,咱们也对他好,陛下才会更觉得咱们与陛下同心同德。” “哎呀……娘娘果然是这世上最知陛下心事的人了。奴婢拜服……” 次日,德妃带了素琴去安仁殿圆融前事不提,稚奴又着人去了掖庭问衣裳也不提…… 却说这太极殿中,太宗单独召见长孙无忌,摒除左右,连王德也赶了出去,君臣郎舅二人,秘密议事。 “可有确证么?” 看过无忌呈上的奏疏,太宗脸色不太好看。 “启禀陛下,现下虽无直接证据,便总有七八分的把握。” “人证物证都没有,你在这里说什么废话!”太宗大怒,拍着桌子低喝:“你若是没证据,便别在这儿让朕……” “陛下,陛下可知,为何老臣突然查起此事来?”无忌插了句话。 见他如此反常,太宗倒也一愣,眯着眼儿打量他半日才道:“为何?” “去年陛下亲征时,将稚奴与安宁两个孩子交与老臣府上看管着……陛下,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尤其是事母至孝的孩子。”无忌轻轻地,然而异常肯定地道。 太宗变了脸色,忽然紧握起拳,额头青筋毕露,瞪大眼睛盯着无忌,大喘气,半天才道:“你……亲耳听到了?” “虽只片语,亦不远矣。”无忌的脸色,也是异常难看。 太宗只觉得牙都似乎要咬断了,半晌才道:“知道是谁么?” 无忌摇头,淡淡道:“陛下,容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老臣知道此人是谁,那此刻,此人早已不存于世了。” 太宗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如火在烧。长孙无忌见状,急忙起身上前取了丹药,与太宗服下。 好半晌,太宗才慢慢缓过来,喘息几口才道:“那孩子自己也不知道么?” “不知。” 无忌遗憾道:“只怕,孩子自己也是不敢信的罢?可是……陛下,老臣曾经着人查过。事情确是蹊跷。” 半晌,太宗才湿了眼睛道:“你辅机一生,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孩子又是心性天真,不似咱们久为世事所乱,直觉最准……只是朕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是如此?” 无忌默然,半晌才道:“陛下,木秀于林。” 太宗的眼睛都红了:“所以风必摧之?” 无忌不语。 太宗半晌,才又道:“可是,总是有个方向的罢?” 无忌想了想,请太宗伸了左手,以指代笔,写了寥寥几笔。 太宗便瞪圆了眼睛:“是……”忽又闭紧了嘴,眼眶又是一阵红,然后眨眨眼,咬了咬牙,道:“给朕查!查清楚!如果真是……” 银牙欲碎:“那朕便要让他们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是。” 廷中诡谲,掖庭夜弈三 一个时辰后,甘露殿。 稚奴正与安宁瞧着要穿什么样的衣服时,便闻得王德宣驾。 “儿臣参见……”稚奴与安宁刚刚行礼一半,便被太宗一手一个拉起,抱入怀里,好半天不曾松开。 稚奴吓了一跳,心下犯疑,越过太宗肩膀,看向王德。 王德只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上面。 稚奴心下有数,便道:“父皇,稚奴刚刚听说,父皇又头痛了,现下可不碍事了?” 太宗闭紧眼睛,复又张开,慢慢将两个孩子放开,看看一脸担忧的小小安宁,又看看已然与自己长得一般高的稚奴,笑道:“没事,吃过药了。” “父皇,您以后,还是多注意些身子罢!别再整夜整夜的看奏疏了。国事再要紧,若是父皇身子不好,那也是没人能替的。父皇……”安宁小小年纪,便已知劝慰父亲。 太宗微笑,眼中似有泪光闪闪,俯下身来,抱起这个长得极似爱妻的小女儿,笑道:“好,父皇听安宁的,以后呀,亥时便歇息,如何?” “亥时也不可,父皇,安宁听太医们说,调身养气,最好便是戌时三刻便停了诸事,可盘坐稍息,才入浴,睡眠……” 看着安宁开始念叨着要自己注意身体,太宗的眼睛里,又一次泛起泪花,忍不住轻轻抚着女儿小脸,又贴了脸面上去,摇几摇才道:“朕的安宁,越发像娘亲了。真是……朕真不知,将来若是安宁适了夫家,可还有谁,能如安宁这般关切朕呢?” 言毕,便是一阵落泪。 稚奴久已不见父皇如此怀念母亲,虽然心下知道不对,却还是难掩同感伤之色。 好半晌,太宗才放了安宁道:“不过安宁说得有道理。今日,父皇便早早离了国事,与稚奴安宁一同做伴,早早休息可好?” “好!” 安宁大悦,便要去着花言安排晚膳,太宗看女儿高兴,也是开心不已,便放了她去寻花言,自己却叫了稚奴,到花园中一行。 “稚奴啊,最近书读得如何?” “回父皇,稚奴这两日,托了大哥代天子幸安州,四哥又远游蜀地的福,便日日跑去两位哥哥府上,缠了那些师傅们教读,果然是与自己师傅不同。父皇,稚奴也长大了,也想像大哥四哥一般,学习些东西了。将来,才能帮助父皇,帮助大哥啊!” 太宗大感欣慰,点头笑道:“不错,稚奴真的长大了,知道为父皇分忧了。父皇很是高兴。可是……” 太宗转过身,却看着稚奴,眼中含泪道:“可是父皇有时想一想,稚奴长大了,便要离开父皇出宫居住了,当真心下不舍得。” 稚奴闻言,也是一揪,脸上笑容渐失道:“父皇……稚奴也不喜欢离开父皇和安宁……可是,可是稚奴……” 太宗点头,轻轻拍了拍稚奴的肩膀,继续向前走:“父皇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你不喜欢离开父皇。所以去年远征之时,本欲带了你与安宁去的,可是群臣反对,承乾也觉得若将你们两个孩子带入军中,只怕不安全。所以父皇才会强行将你们送入你舅父府中。为的,只是希望你们在没有父皇的时候,能离这深宫远一点。当时,你还气得大哭大闹,头一次与父皇冷战了两日。现在,可还气父皇么?” “是稚奴不懂事,当时只想着自己开心,却没想过,如果稚奴与安宁在宫中无人看护,父皇终究是不得安心。”稚奴惭愧道。 太宗点头,长叹道:“父皇我一生戎马,手中长剑,也久饮鲜血,自认不是一个妇人之仁的懦夫。可是自从你母后离开后,父皇常常也在半夜惊醒,看着这偌大的宫殿,觉得惊恐万分,非要看到你们兄妹两个,才觉得安心……才觉得父皇在这世上,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稚奴,你知道么?父皇现在,已然失去了你皇祖父你皇祖母,父皇的兄长,父皇的家人……最后,连你母亲也离我而去…… 稚奴……” 太宗轻轻一叹,将儿子搂入怀中:“你知道么?父皇再也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尤其是你的兄长,你的妹妹安宁,还有……还有你……父皇再也不能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 “父皇……”稚奴心下感动,泪水潸潸落下,反手紧紧抱住自己的父亲,这才发现,他的两鬓,已然有了丝丝白发。 “稚奴……父皇可以扛得起大唐,扛得起江山,可是那是得有你们在。如果你们不在了……那父皇,真的便扛不下去,也不想再扛了。所以……稚奴,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什么情况,都要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安宁,保护好你的两个兄长,明白么?”太宗叹道: “所以……你不要害怕,无论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有父皇在,只要能让你们几个好好活着,父皇都会做。都一定会做。明白么?” “嗯……”稚奴的眼泪,似乎连喉咙也哽紧了,只是轻轻点头道。 次日,甘露殿。 太宗已然早朝去了,稚奴便又想了办法,把花言和安宁哄离殿中,只焦急地等着瑞安。 德安见他如此,便道:“王爷,您也别急了。许是咱们多想了……” “父皇一世豪情,纵然是性情中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如此态度?只怕有事……这瑞安,怎么还没回来……”稚奴坐在圈椅里,只急得把棋子抓出来乱丢。 正烦躁时,瑞安便回了。气儿也不喘匀一口,便道:“王爷,主上昨日见过了国舅爷,似是国舅爷有什么密报上来,仿佛言语之间与王爷和安宁公主有关,这才如此不安。” 稚奴闻言,想了一下,长长吐口气道:“原来如此,可惊了我一跳。” “王爷,这……”德安不明,待稚奴示下。 稚奴吐了口气道:“父皇偏爱我们三兄弟,就不让我们离京各守封地,那些大臣们弹劾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因为舅父一直不做态度,父皇也全当听不见。只怕这次,是连舅父也被逼的没办法,趁着本王即将元服之前,来劝父皇的吧!” “王爷,德安不明白,便是元了服,王爷终究不算成年,也没有理由离京啊!” “谁说的?我那五哥,可不就是刚被元服就送离京师么?既有如此先例,父皇自然不能太过偏袒。其实,我倒是希望父皇放我离开这个是非地……当然,是替母后报了仇之后,若是能离开这里,到封地去,当个逍遥王爷……也是不错。只是舍不得父皇,大哥四哥,还有安宁,还有……” 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了一张美丽的脸庞,他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这才道:“如何?那元充仪处,可有消息?” “回王爷的话,昨奴听说那元充仪似是身体不适,连韦贵妃的酒宴都未去,奴便着了太医去与她瞧,刚刚路上正好碰上太医,说是已然确定有喜了。” 稚奴闻言大喜,急忙道:“她自己可知晓?” “按着王爷的吩咐,当下便着太医告诉她实情。” “好!瑞安,这两日,便着六儿多多说些自己在宫中的事情,与她听,尤其是他与自己好兄弟的事。” “着!” 看着瑞安下去安排,稚奴喜不自胜,心中默念:你就要回来了,武姐姐,你就要回来了。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赶你出宫。 次日,太极殿。 太宗满面喜色,问道:“可是真的?” 谢太医答道:“正是。” 太宗喜不自胜,连声说好,又问元充仪可知道,太医道:“已知。” 太宗大喜,着王德传旨,即刻驾临大吉殿。 大吉殿内,知道自己有孕的素琴欢喜不胜,正与闻讯前来的德妃含笑说话,突闻太宗至,急忙接驾。 太宗免礼,又拉了素琴问了情况,才道:“你现在是最珍贵的时候,但凡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着了人,或向德妃说,或直接命人来报与我,都好。” 素琴沉吟一番,终道:“陛下,臣妾此番有孕,德妃娘娘着实爱护,本也没什么需要的,可是……近日里听到些宫人们说起旧日在才人居时分,却也十分感念……” 太宗心下明白,沉吟一番道:“朕记得,爱妃是贞观十一年入的内,当时与你一同入内的,有……” 这等小事,太宗自是记得不甚清楚,然王德在,便笑道:“回陛下,与元充仪一同入内的,有萧氏于氏二位才人,当日入宫便因陪哀之德,着随了安仁殿了。剩下的……只有一位武氏废才人,现在……掖庭。” 太宗闻言一怔,看了看王德才道:“半年前象儿(太子承乾的儿子)诞日,不是已经赦天下降罪一等了?” “主上,那武氏废才人犯的是狂傲无礼,藐视主上的大罪,故而……” “藐视主上?她只不过是说几句朕不爱听的话,你们就给按了个这么大的罪?”太宗不喜,当下便道:“传朕旨意,武氏之罪有疑,这几日便着她出来,与元充仪同伴德妃便是。” “得旨!” 是夜,掖庭废门前。 稚奴戌时刚过,便趁着太宗因元充仪有孕之喜,于太极殿携太子吴王魏王宴请元充仪家兄父辈之时,着了瑞安德安两个抱了轻便棋具,自己换了一身墨绿绣银的便服,悄悄儿地提了书简食盒等物,来到掖庭废门前,左右看看无人,又待瑞安德安叫了那暗中守护的人出来,命远远守好,有人近了便提醒一二,这才轻轻唤道:“武姐姐!武姐姐!” 廷中诡谲,掖庭夜弈四 媚娘早已得了讯,在所居的幽房外摆了早几日稚奴着德安遣人送来的棋具,正等着,闻言笑道:“早来了,放心,这里被你着人围的水桶也似,再无旁人了。” 稚奴闻言方才笑道:“武姐姐,你这便是误会了,稚奴这般,是为了你好。你可知,前几日那德妃娘娘可是存了要拉拢你的心思,当着韦妃手下的面,招招摇摇地送了东西进掖庭。” 稚奴说着,瑞安德安已然将棋具铺摆好,又放了圈椅坐垫在地上,生怕自家主子受了些许冬夜寒气。 媚娘也在一旁,取了棋具棋瓮,才笑道:“原来稚奴是担心我呀!可是那德妃娘娘既然是素琴的殿上人,因为素琴而来探我,倒也平常。” “她若真心探你,自可暗着了人去便是,何必这般招摇?姐姐行黑行白?”稚奴笑问。 媚娘笑道:“你行黑,我行白。如何?” “那白子先行罢!” “好。”媚娘微微一考,便取白子枚,落于边角,道:“既是白虎子,为取龙虎相辅意……那武姐姐便占了青龙边星(就是棋盘正东位的那个黑星点位)罢。” “金做角,银收边……青龙正位,白虎为兵……武姐姐果然是妙棋着手……”稚奴含笑,微微沉吟一番,却道:“不好,这可不好。” 又一会儿,才断然将指尖黑子定于棋盘正中央笑道:“那稚奴便着天元罢。” 稚奴这一招,却叫媚娘讶然:“自古行棋,首子皆避天元,怎么稚奴倒如此反其道而为之?”又想了想笑道:“不过天元之位,正属中宫。首子落此若非胸有奇谋,可一子定江山之策,便是莽撞无知的新手……稚奴自然不是新手。只怕,武姐姐这盘棋是要危险了。”一边说,一边又落下一子于青龙星旁边做角。 “哪里,虽然这天元中央为王,却也是个极易被孤立的所在。若无大将于身旁,只怕早晚也是落得个孤家寡人,一命夭亡的结局。”稚奴道。同时,接连几手,先长又爬,渐渐将天元中主做出一道生机来。 媚娘闻言,沉吟片刻,又行冲跳,破了稚奴另外一边的棋路才道:“今天素琴的事,稚奴你可知道?” “是请父皇将武姐姐释出掖庭的事么?稚奴听说了,也很高兴。”稚奴见媚娘步步紧逼,倒也不慌不恼,只扎扎实实地,连做几个虎,又连压数子,布实了中盘,才道:“不过听武姐姐这般一说,似是不太喜欢?否则,只怕早就高兴得说与稚奴听了罢?不会再拖到此刻。” 媚娘心下烦恼,便连刺几处,又被稚奴断了两处,只得急急先退后拆,才保住自己棋路,又看稚奴中盘稳固,心知此盘棋稚奴奇兵尚在后,不由担忧,道:“素琴这般做,的确是有些莽撞了。此时她身在大吉殿,却硬求着陛下将我恕出掖庭,只怕从今以后我们二人会被那与大吉殿不睦的人视做眼中钉了。不过……倒也像她的性子,只是不知为何这么快。原以为她会能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说的。” 稚奴眼见自己中盘微固,边角又占去了朱雀(正南星位)、白虎(正西星位)两处,为媚娘所占的玄武(正北星位)也被自己逼得无处可逃,加之大龙已成,便放心笑道:“这个,只怕也是那德妃娘娘的主意罢?她见不着你,自然是想借着元充仪的事情招揽你入麾下才好。” 媚娘想了想,断然弃玄武位,只在与稚奴交撞之处,做些小劫,来取蚕食之意。又道:“若果真如此,那德妃娘娘却是小瞧素琴了。虽然素琴是个单纯的孩子,可是她也不傻,这般一二,她如何不得知?只怕德妃娘娘此举,却是教素琴伤了心。以后难为其所用。而且,我也不会再敬重她。” 稚奴又笑道:“这个,可是武姐姐说错了。虽然德母妃有私心,却未必是害人的心思。说到底,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一边说,一边继续压下去。 “她的儿子?是齐王?”虽然身陷掖庭,可当年初入宫时,倒也知道这齐王之事,媚娘这才心下了然道:“看来,她也曾经求助于稚奴你了?” 稚奴正欲再行镇媚娘关中,闻言一惊:“武姐姐怎么知道?” “简单,若非她寻过你,你小小年纪,又如何得知她的心思?”媚娘连打带消,渐复生机。随口道。 稚奴轻轻出口气,才小心防备着,道:“这也真不能怪德母妃如此这般急,定要将武姐姐请出掖庭了。便是稚奴,也觉得武姐姐果非那起子没有见识的凡妇俗女。” “哈哈!哄武姐姐也无用,这盘棋,武姐姐赢了!”媚娘笑道,突落一子于朱雀右侧,道:“你的大龙被我取了心,可还能活?” 稚奴这才惊觉,媚娘竟于无声无息间,取了他的龙心,又惊又汗道:“好险……”随即全力放在棋盘上,长考一番后,便一抹满头汗大笑道:“哈哈……武姐姐,枉你聪明一时,却不知你固取我心,可自己也已然是陷入我怀中了么?!”言毕,急做双关,意将媚娘探入自己龙怀之中,取了龙心的龙首锁住。 媚娘闻言,又听得稚奴报棋,心下一惊,急忙闭了嘴,只苦思逃脱之法。不时,媚娘便急起后转,稚奴却步步紧锁,再不教她自他手中逃脱。 一时间,再不闻二人谈笑之声,只听报棋之数,一黑一白双龙于棋盘上纠缠紧结,呈现一派龙鳞相扣,首尾相结的紧实局面。 然终究稚奴首子天元之奇兵镇中,又大龙早成,媚娘的白龙虽纠结挣扎,却是一步步被稚奴黑龙紧紧缠绕,再不得生势。 “武姐姐,你认输罢!这局,可是稚奴胜了。”看大局已定,稚奴笑道:“你是逃不出黑龙锁势了。” 媚娘不理他,只苦苦思索一阵,目光突然落在一番厮杀后,周围只余一关的中主天元上,当下闪电出手,取一子镇于其左侧,与自己另外二子互成虎扑之势,又报了落子步数于稚奴,才笑道:“是谁输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虽然此一子落下,她未必便输,却只怕也是个和局了。虽是和局,可她白子先行,其实便是输了稚奴一筹。 稚奴一直只将心思放在那白龙身上,虽眼见这中主天元周围空虚,却也不放在心上。见媚娘突出奇兵,便笑道:“罢了,终究还是和局。哈哈……” 二人此局毕,稚奴虽中元称王,兼之以黑龙缠紧了白龙,可也落得个龙心为白龙所取,又在中元与白子并尊的局面。媚娘更是如此,虽中元共圣,又取得黑龙之心,自己一条白龙却为黑龙所囚,再不得出。 不说别人,饶是自小便与稚奴一同长大的德安瑞安在一边看着,都为二人之棋艺惊:要知道,稚奴面前的棋盘上,可是没有半颗白子,他竟是生生以自己的好记性,硬将媚娘所下每一步棋记在心里了。 瑞安看得乍舌,便想了想,跑到那废门边,搬了两块儿大石,好费劲儿才探过头去看,正见那媚娘盘坐于一圈椅上,面前一张轻便棋盘,一盏宫灯照得清清楚楚:她这边也是一般无二,只有她所行白子,却连黑子的棋瓮盖子都没揭开。 看样子,竟也是硬凭了记忆,下了这盘棋。 瑞安看得惊奇,回头来小声告诉德安,德安怪他冒失,心下却不由对二人由然起敬。 一盘棋,下得稚奴媚娘两人俱是含笑,便各自清了面前棋盘上清一色的黑子或白子,媚娘才道:“稚奴,怎么你一会儿德妃娘娘与韦妃,一会儿又是德母妃……似乎,你对这两位娘娘,不是很喜欢?” “自从稚奴记事起,她们便斗个不停,而且还时常闹到母后面前来,扰得母后不得安宁。稚奴实在不喜欢她们。可是她们毕竟是长辈,总要尊敬一二。哎,武姐姐,你可千万别教别人知道啊!”稚奴紧忙叮嘱。 “放心罢!武姐姐不会说的。”一边道,一边又与稚奴分了黑白先后,重开一局。 行至一半,媚娘忽然又问:“对了稚奴,说起来,不几日武姐姐便要回到这深宫之中了,是得先了解一番宫中局势。你可告诉我,现下宫中如何?” “嗯……”稚奴又落两子,才道:“现在宫中还是那番样子。只不过父皇最近因为元充仪有孕之事,非常欢喜她。再者,就是与武姐姐你一同入宫的萧才人,还有极擅女红的于才人,因为是安仁殿里的人,父皇很喜欢。其他的,倒还是当年的模样。贵母妃身居高位,又兼之日久,性子耿直,父皇极是敬爱的;淑母妃呢,还是不屑与宫中斗,只每日里好好教了三哥。若三哥不在,她便到甘露殿来,好好伴着稚奴与安宁,不过父皇倒是很喜爱她这般性子,待她也总是比别人好些;德母妃你也知道了,虽然看着贤淑沉稳,可是近年越发焦急,都是为了五哥之故,所以与那安仁殿里,关系微妙;四妃里,倒是贤母妃一如既往,沉稳安定,也不与他人争,也不与他人做势,只过自己的日子,父皇平日里虽不说,可稚奴看得出来,四位母妃之中,他最器重信爱的,还是贤母妃。” 廷中诡谲,掖庭夜弈五 媚娘点头,想着他日里常伴其父之侧,再无一人如他一般看得准了。便又道:“那你说安仁殿与大吉殿不和,又说贵妃娘娘为人耿直,德妃娘娘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怕是下面的人在争斗罢?” “是也不是。”稚奴只顾了棋盘,漫不经心道:“安仁殿不同其他,看似贵母妃为主,其实她表妹韦昭容,才是真正厉害的人物。自这韦昭容入宫以来,便是母后在时,也对她几次忍让。更不必说其他嫔妃了。她一直以来都因姿色端美,擅诗文,懂音律,与只是端庄守礼的贵母妃完全两路性子,故而素为父皇偏爱,加之韦家于大唐有功,贵母妃纵着她争,淑母妃不屑与她争,贤母妃不愿与她争,德母妃又不能与她争……所以,下面那些诸妃们,也不可与她争了。” 媚娘沉吟,又道:“如此说来,她只怕也不喜欢素琴罢?” “可不是?稚奴听王公公说过,当年她与堂姐一同入宫,本来依父皇的意思,是要封她为妃的。可是谁知贵母妃得了子,她却一直无所出,父皇只得将她做了昭容,又立她堂姐为妃,便是如今的贵母妃,且还许了她若有子嗣便可破格封妃。 所以,她只怕比谁都渴望有个孩子。”稚奴道。 媚娘心中一紧,结果便连失两子,急忙做关补救之后,才强笑道:“说起来,这宫中的子嗣之事也是难说。武姐姐可是听说,这两年里,宫中好些个妃嫔虽然有子,却都不能好好生养长大呢!” “武姐姐,你我都是极爱史书,自当知道,这宫里的孩子,虽然看似身份尊贵,却是极难养大的。”说起这些,便触动了稚奴惨痛心事,当时只觉心中一痛,又想起那碗有毒的甘乳酪,与那双鞋底极平滑的螭龙纹履…… 还有那尊满腹花粉的菩萨像…… 紧紧地,他握紧了拳头。 媚娘闻稚奴声音有异,便知他只怕也是这“看似身分尊贵,却是极难养大的孩子”中的一个,当下心生不忍,轻轻安抚道:“话虽如此,但这嫡子幼龙一旦长成,便是前途无量了。” 稚奴知她意在安慰,却也心下受用,轻轻笑道:“果然还是武姐姐待稚奴最好……对了,武姐姐,明日你回宫,稚奴来接你可好?” “此事万万不可!现下你在宫里,好不容易得了个中立的位置,若因我而为他人视为德妃娘娘一众,只怕便是陛下,也难保你日后不受人构陷。稚奴听话,以后武姐姐若入了宫,咱们还是少见为好。” “武姐姐……” 次月初,武氏昭得太宗赦,出掖庭。 出囚笼的日子,偏偏天空却飘着细细碎碎的冰冷秋雨,这让媚娘觉得心里愁绪万千。 不过也不容她愁的多久,远远地,就见一个身着素衣素帛的女子,由后面小太监撑了伞,旁边两个侍女陪着,焦急地张望着。 当看到一身布衣粗巾,面容憔悴的她的刹那,女子明显是愣了一下,才惊喜道:“姐姐!媚娘姐姐!” 一边喊着,一边不顾近侍们拦,哭泣着向她扑来。 媚娘心中一紧,急忙丢了包裹便上去拦住她:“疯了吗?有了龙嗣的人!怎么还这般不谨慎!” 素琴却只是抱着媚娘哭。媚娘见她如此,自己也是潸然泪下。 姐妹二人哭了一把,还是媚娘终究年长些,便劝了素琴道:“姐妹重逢本是好事,你这么一哭,倒是大家都伤心。” 素琴这才止了眼泪,道:“姐姐说的是,素琴太任性了。走,今日姐姐重见天日,素琴可给姐姐准备了酒菜,回去罢!” 姐妹相聚,欢喜自不必提。六儿见两人有许多话说,便欲带了宫人退下,却不想片刻之间,便有诸殿赏赐传来。素琴与媚娘也只得一一谢礼。 好一会儿,殿中方安静下来,正待说话时,又得消息,说甘露殿花尚宫到。 这花尚宫之名,便是外臣也知一二,故而素琴媚娘急忙着人请了进来。 花言一进殿内,便先向素琴与媚娘行了礼,然后才道:“恭喜武才人,终于重见天日了。” 媚娘谢过,又道:“这几个月,虽然媚娘身在囹圄,却也知道花尚宫对媚娘颇多照顾之处,否则,那掖庭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地方。以后,但凡花尚宫有媚娘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便是。” 花言见她知恩更图报,心下喜欢,便道:“武才人说这话,却是外气了。我此行来,可是因着晋王爷吩咐,务必要将些物事送与元充仪与武才人的。” 素琴听闻便笑道:“如此,便多谢了。” 花言便着几个宫女,将东西一一呈上。基本上都是些吃食与补物,虽然希罕,然有些东西,媚娘早在之前便曾于稚奴送来之物中见过,倒也不甚稀罕。 倒是素琴看得直发愣——虽然她身为贵女,又入内宫,近来太宗也是赏赐诸多,可这有些东西,她却是见也不曾见过。 本想着询问一二,可一抬头看媚娘一脸淡然,心下诧异,便也没再问。 东西都摆上齐全了,花言又着瑞安上前来,将他手里的一只分量不轻的漆彩盒子奉与媚娘,道:“武才人,当年您救王爷一命,王爷一直念记着。这盒东西,是王爷原本就准备好了,要交与武才人的。谁知……不过也好,现在武才人出得苦海,正是需要此物来补养身体。” 媚娘好奇,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还裹了一层黄澄澄的油纸,揭开,却原来是装满了一粒粒豆粒大小,朱红可爱的果干,这果干蒂上,还长了一点点白圈。 “这是……枸杞子?”媚娘终究有些见识,看清楚东西之后,便颇是吃了一惊:“此物殊不易得,仅西北(宁夏一带,唐称西北)有产。且又多为野生,结果不多。如此一盒,只怕便是千金之数了。” 素琴虽然没见过阿胶,可是这枸杞子,却是也曾见父亲得了赏赐,服用过的。当下也是啧啧称奇,问花言道:“这东西虽然坊间亦可得,却总是三五十颗为最大数。如此大的份量,只怕晋王殿下,是把整个甘露殿的存物都给搬了来罢?” 花言笑道:“此物的确难得,不过咱们王爷得主上垂爱,又兼之自幼有些寒邪之气在体内,故而每隔半岁镇守西北的将军们寻得了此物来,送入宫中与主上解风疾之苦时,主上便总将所得之数赏赐一半与王爷,解他寒邪之苦。故而,此物虽然在宫中也是稀罕,可王爷那里,却是吃不完的。只可惜,元充仪身怀有孕,不能服这东西。否则,此物明目养颜,对女子是再好不过了。” 素琴听得如此稀罕的物事在稚奴那里也只属寻常,又闻得花言说此物她身怀有孕不便食,当下便含笑看了媚娘一眼。 媚娘被她看得莫名其妙,也不去理她,只是谢过了花言。 又说了一会子话,花言便要回甘露殿,谁知却被素琴拦着道,有些东西,虽然不成敬意,却始终是要谢谢晋王爷的,还请花言一同带回去呈于晋王。 花言闻言,便含笑应之。素琴便招手唤了六儿前来,小声说了几句,六儿便点头应了,直往里面走。 不多时,六儿便捧了一物过来交与花言。其他人道也罢了,媚娘一见便是一惊:可不是自己在才人居时,因素琴嚷嚷着冬天冷,下棋时也觉手上寒凉,自己才花了三月时间亲手绣花制成,在被贬入掖庭,临走时赠与她的菊花手笼么?这丫头,怎么拿出来送了稚奴?而且再仔细看看,那东西跟新的一样,似是完全没有用过…… 当下便欲止花言步子,却被素琴生生给拉了回来。 眼看着花言收了东西,素琴又摒退众人,媚娘才气道:“你可不是疯了?那是我送你的手笼!你不稀罕使就还我,干嘛拿它做人情?!” “姐姐你这可是冤了我!我那里是不稀罕使?我是不舍得使!你不在,我还与谁弈棋去?所以,那手笼可是你在掖庭时,我唯一的念想。便是现下你回来了,它也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啊!” “那你还送人?” “姐姐,我是不舍得送人呀!可是你瞧,人家晋王爷送了你这么多的好东西,连陛下赏他的这么宝贝的药材都取了来与你,如此这番的情意……咱们若是回些不成器的东西,怎么行呢?所以,那东西是我代了姐姐,回与晋王爷的。” 媚娘闻言,便不由道:“你这丫头,说话也是个没头没尾的!什么叫如此这番的情意!你是要作死你姐姐我么?” “姐姐……我可没说你与晋王如何,我只是说晋王待你好便是了。你瞧,这么多好东西送与你,可不是他待你好么?而且呀……我看你见了这些合宫都难见的东西,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再者,这晋王爷赏了东西,竟然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单单等着其他诸殿的都走完了,才来……怎么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呀?而且,这些东西,你也是早就见过的呀?” 素琴这么一问,倒叫媚娘问得一番尴尬,好半天才佯怒道:“你这小丫头,真的是越长越精怪了!不错,我在掖庭时,稚奴确是送了许多东西去。可我也与你一般,不曾见过,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了不得。否则,我再不会收的。” 素琴点点头,笑道:“所以呀,你收了他的宝贝,那便得回他一样你的宝贝。姐姐对素琴的心意,可全都绣在那朵朵花儿上,再配上你那墨线绣成的小诗,那可是这宫中最难得的宝贝了。这样的东西送了出去,还怕报不了他的心意么?” 媚娘想了想,也是觉得虽然有些失当,总算报了些稚奴的心意,便笑道:“你呀……总是说不过你。” 南山行猎,媚娘受伤 片刻之后,甘露殿偏殿,书房。 德安与瑞安站在自家主子身边,只是偷眼瞧瞧,再互视一眼,忙垂下头来,各自强忍笑意。 笑什么呢? 笑自从花言将这元充仪送来的礼交与稚奴后,便一直魂飞天外的稚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一首绣于手笼侧的陶公诗,稚奴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念了又念,想了又想,笑了又笑。 半晌,才回过神来,唤瑞安上前道:“你刚刚说,这东西是武姐姐临入掖庭时,送与元充仪的。元充仪一直不舍得用。是吗?” “回王爷,这是六儿亲口告诉瑞安的。说这东西,自武才人走后,元充仪便总是拿来对着它,默默流泪,思念武才人。如今武才人回来了,却又因为王爷厚赠,元充仪便当着武才人的面儿,强送与了王爷。” “强送与我?”稚奴半喜半忧道:“武姐姐可是不愿意?” “那倒不是,听六儿说,武才人责怪元充仪时,只说这样已送与元充仪的东西,再转送王爷,似乎于礼不合。后来元充仪说,这是元充仪的宝贝,所以也只有这东西才能代表元充仪与武才人的心意。武才人这才说也罢,王爷的心意,确是非这般东西可回报的。” 稚奴闻言,含笑抿嘴,半晌才道:“也就是说,武姐姐是怕这东西送到甘露殿来,我会觉得是轻视于我,所以才着急的?” 瑞安道:“正是。” 稚奴再不言语,只又念了两遍那陶公诗,才依依不舍地命德安寻了自己那只如意箱来,从颈子上取下钥匙,小心开启,珍之又珍地放了进去。锁起来后,才将钥匙又挂回胸前。 同一时刻,魏王府。 现在的青雀,已然不是以前的青雀了。 已然有些臃肿的身上,裹着一件青罗朝服。唯一算是与童年无甚二致的,便是那张还算得上是清秀的脸。只是因了长年累月的养尊处优,也是五官略有些变型。但总是不难看。 他此刻,正忙着与那些文博士们,各自说明《括地志》的编纂事宜。 正忙时,一个身着朱袍,面容精干的男人,快速地跑了进来,对着他恭行一礼,叫了声:“王爷!” 青雀抬头,看着来人,笑道:“楚客,你来得正好,本王刚刚与文博士们谈了许久,却是有些饿了,承基此刻又不在,你去为本王叫厨上弄些吃的来,可好?唉,就那个水晶肘子,就那个便是最好的。唉呀……咱们这魏王府里若还有叫我放不下的,便是这老周做的水晶肘子,那滋味,当真是……” “王爷,楚客有要事禀告!”楚客一句话,就打断了青雀对水晶肘子的回忆。 有些不满,但青雀还是斥退了身边诸人,坐于席后,面容一整,再不复方才的闲适得意,而是一脸精明:“说吧。可是宫里又来消息了?” “正是,王爷,宫里那位传了信儿来,催着王爷您想个办法,务必要让那元氏肚中的肉,掉下来。” “荒唐!”青雀大怒,拍案而起:“先不说那是父皇的子嗣,本王的弟弟;便是这等小事,怎么也拿来烦本王!她这是越发过了分寸了!告诉她,这样的事,本王不做!” 楚客犹豫一下,没有行动。 青雀见状,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王爷,恕楚客多嘴,楚客觉得,这件事,宫里那位却是想得有些简单,但这个事情,却断不可轻视之。” 青雀闻言,看了眼楚客,才放下书卷道:“说说吧。” “是,王爷。楚客以为,既然现在王爷欲与太子争一时雄长,那么,这宫中就不能没有自己人。宫中那位,受陛下恩宠已久,对陛下的心思,可说是最了解的。若是咱们让她因此事,觉得咱们不能与她齐心,只怕对咱们大事有碍。更甚一步,女人易记恨,若她转投太子……” “她不会。”青雀面无表情,道:“楚客,跟你说句实心的话儿,这世上就算所有人都会背叛本王,就连安宁都有可能背叛本王…… 可也总有那么三个人不会。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那个傻得可爱的弟弟稚奴,一个便是她。” 楚客无奈,道:“正是因此,王爷,咱们才应当为她解决这些问题。再者,王爷,您想过没有,那元氏一门,系出关陇名门,氏族谱上,可是排得上前五的大家。元氏一族自北周以来便根基颇深,加之元氏一族军功文德皆高,元姓官员,无论数量官职,都比支持咱们的韦氏官员要多……当然,若是她为咱们所用,那自是最好。可是……王爷,她现在不会。因为她也有孩子了。有这孩子一日,她便不会,也不可能没有一星半点儿让自己儿子登堂上位的心思。 王爷,您与太子能得今日权位,皆因皇后娘娘和长孙大人的功劳。可长孙一门,终究人丁默默,不如这元氏一门,群蚁可杀象啊!” 青雀不语,好半晌才道:“继续说。” “所以王爷,咱们便是不想与这元氏一门为敌,至少也得让这元氏女子,永远不能有在**独大,危及支撑咱们后廷稳固的可能和筹码。” “可那终究是我弟弟。”青雀叹道。 “王爷,亲兄弟又如何?当年陛下为了成大事,玄武门一事,还杀得少么?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楚客一番,全为王爷好。再者,便是王爷顾念亲恩,也当想想,这个孩子如果出世,若是个女儿还好,但若是个男子…… 便是咱们不动他,也会有别人让他无法活到长大。这太极宫里,自高祖一代,连娘胎都没出便化为血肉一滩的孩子,可是将整个野狐落都挤得满当当的了。与其如此,咱们倒不如早点儿动手,解决了他的痛苦比较好。” 沉默了许久,青雀终究还是摇头,告诉楚客道:“你告诉她,这孩子,我是绝对不会动的。不过,前朝元氏的势力,我肯定是要清理一番。就算不能除尽,至少也要为我所用。明白么?” 楚客虽然对这样结果微有异议,但也知已是最好结果,只得叉手退下。 青雀坐在厅中,沉默半晌,才忽然喊道:“来人!” …… 片刻之后,太极殿中。 太宗听完青雀所说的话,饶有兴趣地放下手中笔,笑道: “你说你也想跟着父皇学骑射?却是为何?” “父皇,儿臣近日召诸文博士编著括地志,然久坐日立,常有腰背酸痛之感。听太医说,这骑射之术,可使人轻身健体。故而儿臣想,这天下间骑射第一人便是父皇,所以……” 青雀含笑道。 太宗闻言,笑指青雀道:“你啊你啊……也好,朕也是许久没有去动动筋骨儿了,最近手脚也是有点儿僵。既然你这朝中第一惫懒都如此说了,那便明日罢!正好,元充仪不日又要为你们兄弟添了一位小弟妹,她又是那般活泼性子,这几日总是嚷嚷着闷烦,便索性带了她一同出去也好。” “父皇,这……只怕不大妥当罢?”青雀忧道:“怎么说,元充仪也是在孕中,若是惊了她的胎……” “无事,她身边,如今有人可比她还紧张着。”太宗笑道。 “哦……”青雀恍然,笑道:“青雀是忘记了,前些日子,还听安宁说那武才人为了元充仪的身孕,特别恕出了掖庭呢!看来,那武才人是个极细心的了。” “细心不细心,朕倒不知。”太宗想着那年在梅园之中,见到的那张倾城容颜:“可是有一点,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拼死也要护了元充仪的周全,这是肯定的。” 青雀闻言,感叹道:“想不到如今这宫中,还有这等侠情女子。果然是天佑我父皇,再得一娇儿啊!” 太宗含笑不语。 不多时,太宗着明日终南山狩猎的消息,便传至甘露殿,正在将那陶公诗反反复复抄了一遍又一遍的稚奴耳中。 “是吗?那你便告诉父皇,就说我……”写了一张,又换一张,稚奴才对着德安道:“说我近日身体不安,不去了。” 德安闻言,上下打量了一番稚奴,只见他红光满面,眉梢眼角,皆是笑意,却有哪里半点身体的不安样子来?心中知道是为了什么,只得好气又好笑地清了清嗓子,故作惋惜道:“王爷不去?真是可惜……唉……” 稚奴还是头也不抬,只抄诗,嘴里也只是敷衍一句道:“不去便是不去,有什么好可惜的?” “王爷,刚刚大吉殿那边儿的小六儿还传了话来,说元充仪听说明日能出去玩儿,高兴坏了,拉着武才人特别做了许多点心,说是要明日当面谢谢王爷呢!德安可听说,这武才人不只文史精通,女红也精巧,连这点心,也是做得极好。所以,奴才替王爷可惜……” 瑞安立在一边儿,难得见哥哥这般使坏,又是惊又是好笑,却被哥哥瞪了一眼,强忍着不敢笑,只偷眼看稚奴反应。 果然,一听武才人三字,稚奴的耳朵便竖了起来,听完德安的话,他只把笔放下,轻轻咳了两声才道:“你是说……明日武……明日元充仪与武姐姐,也要伴驾去终南山?” “正是。”德安看着稚奴,安安稳稳地回答。 稚奴咬了咬下唇,以掩饰笑意:“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得不去了。说起来,既然大吉殿要去,那安仁殿可定是也要跟了去的。也不知父皇如何想的,居然让元充仪一个怀着孩子的女子一同去……说什么,本王也得保好了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弟妹的。瑞安,你去回了父皇,就说明日狩猎,我也要去。不过,还是劝劝他,终究有元充仪在,权当为这未出世的小弟弟积福,也当改为逐射之戏才好。” “奴得旨。”瑞安弯下腰,咧开嘴,狠狠地,无声地笑了两声之后,才又迅速换了一张木脸来,点头,离开。 稚奴看他走远了,这才转身过来,神清气爽地着德安:“德安,你去花姑姑那里,把日前父皇赏赐本王的那套朱粉螭龙袍和那双大红金螭纹履取来,好好浆洗一番。本王明日便要穿着它去终南山。” “是……”德安得了令,转身赶紧笑着走开。 南山行猎,媚娘受伤二 是夜,甘露殿中的稚奴兴奋难眠,然大吉殿中的媚娘,却也是难以入眠。 为何? 她是在发愁。 看着素琴一套套地拉着衣裳换,一旁坐着的媚娘终究忍不住,叹息道:“好了素琴,你不嫌累,肚子里的孩子可也得顾及点儿罢?” “没关系!我闷了这几日,孩子只怕也是闷坏了。这般动动,太医也说是好的。” 素琴正开心,却见媚娘一脸愁容,便道:“媚娘,你怎么这般忧心?可是有什么事?” “我是在想,你此番去那终南山,究竟不是好事。狩猎之时,虽然热闹,可也极容易被人做手脚。我是在担心你。”媚娘起身,扶了素琴坐下,劝道:“素琴,不如你便回了陛下,明日,不去了。可好?” “哎呀……都到这个时候了,只怕陛下也睡了。再者,你不也听见了嘛!晋王已然劝得陛下将狩猎改为逐射,不会有事的。媚娘,你若是担心这些,倒不如替自己挑身好看些的衣裳,让明日的陛下,惊艳一次,为你心动,这才是好办法呢!” 素琴劝她:“媚娘,你我同为姐妹,如今素琴身为妹妹都已然有孕,你身为长姐,却一直不得上幸,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总觉得,明天这逐射之戏上,怕是要……”媚娘刚欲将意外二字说出口,就看见素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终究,她还是不忍把自己的担忧宣诸于口,让素琴一起担忧,想了想便叹道:“好罢!你若要去,我也不拦你了,如你所说,出去转转,对孩子也好。不过你得答应我。明日终南山,你断不可离我半步。答应不答应?” “好好好……只要你高兴,素琴做什么都好!来来!我们来看看,你穿哪一件合适?嗯……这件红的?还是这件紫的?我觉得紫的好看,又华贵,又大气,你看这织金绣白的牡丹,可多好看!” 说到底,媚娘终究是个女儿家,故而心事一放,也便将心思转向了衣裳上,一看素琴拿的衣裳,便苦笑连连:“我的好妹妹,这件紫的这般华丽,你当咱们是去参加朝礼呢!?不合适。” “那就只有这件红的了……你的衣裳又不甚多……可是……可是这件红的,也太素了些吧?从头到尾,除去那裙边一溜儿鹅黄丝线绣了的菊花,便是半点花饰也无。甚至这菊花绣线里,都没掺上金丝银线……” 素琴想想,丢下这件衣裳道:“不成!我得给你寻件儿好的!可是我的身量比你矮了半个头,只怕这衣裳是不通穿的……不如我们去找德妃娘娘……”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去找娘娘?别了罢!再说,我觉得这件儿红的挺好,只是欠缺些修饰。”媚娘左右打量一番,才对素琴道:“这样,你不是有条与这裙子同色的云披(就是唐仕女披在肩膀上的那条丝帛)么?拿来给我好不好?” 素琴于媚娘之求,但无不应,当下那红色云披便送了来。媚娘接了,仔细打量过后,就着灯下,将云披拆了旧线,剪裁好,又重新缝制一番,成了件广袖(就是披在外面,现在大家都说好仙好仙的那一件……),然后又取了一条与裙上绣花同色的鹅黄云披配上。 素琴看了,却只道不好:“媚娘,这身衣裳还是太素了。就那么几朵花儿,而且你好歹也是个五品才人,若是教人得知你这身上的广袖还是旧云披改的……只怕……” 媚娘笑道:“知道了又如何?只要好看不就行了?” 看她如此,素琴也只得由了她去。 贞观十二年十二月中,太宗率太子承乾、吴王李恪、魏王李泰、晋王李治四子,携贵淑德贤四夫人、韦昭容、元充仪同行幸终南山,作逐射之戏。 随侍诸人:萧氏才人蔷,于氏才人英蓉,武氏才人昭。另有诸王诸妃亲侍无数。 虽然太宗有命,此次逐射之戏,便是诸妃女眷,亦可同乐,以彰大唐马上得天下之风,然而**女子,又有几个真正能与,或者愿意与男人一争长短?故而诸妃虽着了骑装或方便行动的广袖大衫,却只不过是变个法子争相斗艳,骑着马匹,在太宗与诸皇子面前,来回巡游,以示其姿罢了。 这其中,若论姿色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萧才人。她本生得白,又兼之五官明丽,一身石榴红杂了金线绣足石榴花的衣裳,当真是衫得人如花娇。故而,太宗也是对她颇为喜爱, 不止太宗,便是其他三位皇子,也是纷纷赞其美貌。只有一个稚奴,却早早就骑了匹白马溜开老远,左顾右盼一番之后,才一扯缰绳,一路小跑至持了拂尘站在供观看逐射之戏兼做休息之用的御帐边,看见他来便速速跑上前来应着的瑞安前才弯腰道:“武姐姐和元充仪呢?怎么都没见?” “王爷,元充仪身子有孕,坐的可是马车,怎么能这么快?主上准了她晚些时候跟上来便可。武才人自然是要伴她一同的。” 稚奴这才安心。 此时,号角吹响,诸皇子便一扯缰绳,都聚拢到太宗身边,便是稚奴也不例外。 “你们几个,今日可要好好表现一番,让父皇看看你们的本事!” “儿臣遵命!”除了一个稚奴,仍不时四下张望,故而只是敷衍了事外,太子承乾、吴王李恪、魏王青雀,都是精神百倍地应着,同时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赢了此次逐射之戏。 想到这儿,青雀不由笑道:“父皇,说起这逐射之戏,青雀可记得,每次都有奖赏的。不知此次,父皇可愿意再赏些什么?” 太宗闻言笑骂:“这些年,你得的赏还少吗?还惦记着这些东西……” 承乾也笑道:“虽说青雀这般有些贪心,可儿臣也觉得,这般逐射之戏,有些赏头,还是好的。不过,年年都父皇封赏,此次不如换个方式。父皇,儿臣倒有一物,本欲近日献给父皇,然适逢今日之会,儿臣想,不如拿来当做赏赐,还请父皇示下。” 太宗一怔,笑道:“哦?今年倒是稀罕。好,你且让朕瞧瞧,是什么东西?” 稚奴在一边听得大哥出赏,也是好奇,便跟上来看。 承乾见状,便笑着命一边守着的侍童称心去了。 不多时,便见称心牵了一匹神骏异常,浑身上下不见半点杂色的高大白马,慢慢地走了过来。 太宗生性最喜良马,更自认识遍天下神骏,一见此马便是放亮了眼睛,惊喜道:“这可不是当年唯裴仁基能驯的狮子骢?怎么会让你给找着了?” 承乾笑道:“父皇,这匹虽然也是狮子骢,然已并非当年的裴郎骑了。裴仁基那匹狮子骢,自前朝灭后便流落民间,前些年,同州刺史宇文士及大人偶然于一商户家中发现了它,才将其收回,然后又好好调养一番,这才繁育新马。这匹,”承乾拍了拍它,笑道:“便是宇文大人托了儿臣,欲进与父皇的新狮子骢。 可它性子实在太烈,到现在入儿臣东宫已有三个月了,前前后踢得几位驯马师重伤,有一个还险些死了,父皇您瞧,到现在了,它连鞍鞯都上不得。若非称心出身西北,也懂得些驯马之术,只怕它便是连来这里也不肯的。 儿臣实在是不敢将这等顽劣之驹献于父皇,可是想一想,父皇威震当下,儿臣身为父皇之子,却连匹马都驯服不得,有些惭愧,这才想着今日借父皇之威,一来驯服了它,二来,此等良马,实在难得。若是儿臣与弟弟们中最英武的,倒也配得上它。” “说了半天,你还不是驯服不了它,又舍不得这宝贝儿,所以便想借着朕的手,把这马驯了,然后再转个弯儿赏回你自己那里去?”太宗几句话,戳破了承乾的心思,让承乾只得尴尬一笑。继而,太宗又转话题道:“行,你既如此大方,朕也不违了你的心意。今日你们四人,无论是谁得了头筹,朕都将这马驯服了,赏给他!不过承乾,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未必今日你能将这宝贝儿原路带回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包括稚奴在内,见得这般神骏也是欢喜不已,当下便齐声应喝。承乾见状,心下不服,当下便道:“好!父皇既然如此说了,那承乾若是赢了这匹马,自然便是无上的荣耀了!叱!” 当下一催马,便从吴王魏王之中穿过去,直奔起点。这两人一看心下不悦,也跟着冲了上去。最后跟上的是稚奴。 不多时,号角一响,一群身披简单甲胄,胸前背后系了护心镜的红衣小卒共一百二十人,便以四十人为一队,队正手持铜锣,一声令下,各自逃散开去。而承乾李恪青雀稚奴四人,只待那些小卒们隐身树林中,号角再响,便叱马扬鞭,手持无头之矢,各自追逐而去了。 南山行猎,媚娘受伤三 太宗见诸子如此积极,心下甚喜,便也打马上前,一同游乐。其他女眷既然不能骑射,只得望之兴叹。 诸妃之中,仅有一人,望着那狮子骢,似有所伤。便是杨淑妃。 身为前朝帝女,此马她自是认得。因此,便也勾起无限伤感。 掌史青玄是自幼便跟着淑妃,由她半养半教地带大的。论起对淑妃孝顺来,只怕不输吴王李恪半点。她见太子承乾牵了这马出来,便知要伤娘娘心。如今一看,心下更怒。再者,也终不欲再被那韦贵妃想起由头来,说一番酸话,故而便借口更衣,悄悄离开,慢慢走到一边拴马之处,等着称心把马牵了回来。 不多时,狮子骢便被牵回。称心似是也怕此马伤了自己,只是轻轻一拴,连扣儿也不曾系紧,便急忙骑了马,追上太子去。 青玄见左右无人,冷冷一笑,先是将马绳轻轻一扯,扯落于地,又从袖中取出一极精巧的小型弓驽,退后几步,将一根绣花针也似的小箭架在弓驽上,远远对着狮子骢便射去。 “嘣”地一声轻响,接下来就见狮子骢吃痛,嘶溜溜一声哀鸣,人立而起,又发狂一甩头,一路狂嘶着,冲山口平地而去! 青玄原本正得意,却在下一秒,看到一辆从半山腰中转上来的马车时,大惊失色! 不止是她,在场所有女眷,见了那马车,都是一阵尖叫惊呼! 声音之大,也惊动了正在与四子骑射的太宗。 连四位皇子也放下手中弓箭,犹疑不定互视一眼,看向来处。 “父皇……可是出了……”承乾打马上前,看着太宗,想说又不敢说。 太宗紧皱眉,刚要说一声:“回去看看!”便听得又是一阵惊呼,然后,便是一阵马嘶之声,烈烈传来。 听得此次女眷惊呼之声中,不似方才惊恐,太宗便举起手,示意诸人且观再说。 正在此时,马蹄声阵阵传来,越来越近,马嘶声却渐渐不见闻。 诸人正迟疑间,只见林中碧绿一色的尽头处,一道上红下白的影子一闪而逝。 承乾眯起眼:“父皇,似是个女子,骑了马来了!” 太宗心下一宽,笑道:“今日着红骑白马的,似乎只是那萧才人一个了。哈哈……想不到她竟有这般好身手……” 这句话,太宗没说完,便怔住了。 不止是他,青雀,承乾,李恪,全部都怔住了。 而稚奴,更是一脸动容地看着那道骑在白马上,如天边红云飞落人间的俏丽身影。 是她。 高高的望仙髻上,只用长长的鹅黄丝带,将一串儿大红菊花,紧紧系在乌黑如云的髻根。 明眸皓齿,雪肤红唇,一身正红将她衬得娇艳如花,可那随着风飘飞起舞的广袖裙边,随着白马的狂奔,猎猎迎风,直如仙子谪落人间。 如一团火,如一朵霞,就这般一人一马,冲进了父子五人的眼中。 虽浑身再无饰金妆银,可却那般高贵,那般明艳,那般飘然出尘。 太宗看得呆了,承乾、李恪、李泰看得傻了。 稚奴,却是看得痴了。 他知道,她是美丽的。可是他从不知道,她竟然可以美得如此动人心魄,叫人望之,便丢了心在她身上。 这般灿烂而脱俗的美…… 又怎么会是属于人间的? 在此一刻,稚奴的眼里,心底,就只容得下这么一个一身红衣如火,骑着一匹雪白马儿的倾国女子。 只容得下她…… 武媚娘。 这边厢父子五人为媚娘惊艳,那边厢媚娘确是一片慌乱。 狮子骢本就难驯服,又加之吃了痛,性子更加暴烈,一路上左突右冲,直欲将媚娘摔了下背来才后快。媚娘正在为无法压制这马而着急时,似乎听到有人轻唤自己,当下一抬头,便惊了一跳。原来,不远处站着的,可不是太宗与稚奴他们? 当下心一揪,她便急得只喊:“稚奴!陛下!快离开!这马发狂啦!媚娘拉不住它!” 稚奴闻言,总算是从绮丽梦境中醒来,见媚娘连人带马就要撞过来,心下大骇,急忙奔上前,与跟着太宗后面的大哥承乾,前边内侧的三哥李恪和四哥青雀,死活算是将太宗围了起来。看着媚娘一人一马从自己身边小道旁边掠过。 可是没想到的是,她的马前边一跑,后边自己的坐骑惊发了狂,突然疯了也似得跟着跑,稚奴一个不防,竟被坐骑猛掉头的力量拉的一手血。 稚奴心下大骇。眼瞅着胯下马儿越跑越快,竟与狮子骢渐行并肩,知道自己被摔下来也只是迟早的事,于是索性也不理后边父皇与兄长们的惊呼声,只冲着媚娘大叫:“武姐姐,如何是好!” 两匹马还是挺近,加之稚奴的坐骑似乎比自己的更发狂,媚娘一急,也不管稚奴坐下马儿会如何,只借着自己这马冲势,上前一把抓了稚奴,使劲儿全力往自己马上拖。 本来以她的力气,断是拉不动比太宗只差一头半的稚奴,然一来稚奴知机,见她来救便慢慢松手,二来人到危机是往往能爆发潜能。所以,她一扯,竟然硬生生将稚奴扯了过来。 稚奴借媚娘一拉之劲,轻一吐气,一甩身子,便稳稳落于媚娘身后。又伸手,紧紧助媚娘扯住缰绳。这才惊觉,狮子骢虽受惊癫狂,又加之马速极快,却比自己那匹发了狂的大宛进贡的良马还要平稳些,心下大奇,又心下存疑,便欲问话,谁知媚娘却抢他一步道:“稚奴莫怕,此马虽发狂,然一路奔跑而来却是能够狂而不乱,加之它一发狂,众马皆惊随,可见必然是良驹,是马中之主,这等马儿,只怕是不服驯练才蹬了人,发了狂。现下它已然跑了好一会儿了,只要咱们俩联手,就跟它耗到它体力全无,咱们人马皆安。可好?” 稚奴闻言,一边依她,先从怀里掏了块汗巾缠住出血双手,又紧紧握住她手,一同拉紧马缰,一边附于媚娘耳边讶道:“你说它惊了众马?还有谁的马惊了?”稚奴突然想到一事,心下一紧,低头看媚娘身上是否有伤,见她虽香汗淋漓,却无明显伤处,心下一安,才听媚娘说:“刚刚我与素琴坐在马车中,正是被它惊了拉车的马,我怕素琴受惊,就跳了出来跳到拉车马上斩断驾马缰绳,谁知马儿只跟着它跑,我便索性借了机会跳到它身上了。” “至于为何知它是受驯之马……且看它马背上鞍缰皆无,便知道了。稚奴!抓紧!咱们带着它跑个痛快!叱!”媚娘笑道。 稚奴闻言,只觉刹那间豪情万丈,江山如尽在他骑下,便笑道:“好!武姐姐,咱们就把这狮子骢驯服了,与他们看看!” 这边稚奴与媚娘两小立下志气要驯马成功,那边太宗见稚奴被媚娘拉走,更知那狮子骢难驯,又急又怒,喝令诸将速去就晋王与武才人,又亲自打了马,跟上前去。 一路上,太宗质问承乾:“那马怎么会突然发性的!” 承乾心牵稚奴,回首怒喝称心:“你怎么办的事!” 称心一边飞奔,一边惊疑不定道:“回陛下,太子殿下,方才称心将它系于离营地甚远的林中,且与其他马匹也有极大距离,若非武才人自己去放了它出来,再不当跑出来才是!” 太宗闻言也是觉得颇有道理,可是想想又不对:“那武才人是与素琴一道来的!她看顾着素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驯服这狮子骢?不好!素琴只怕有事!青雀!你去看看可有什么事!还有,告诉他们稚奴也在狮子骢上!万万不可惊了它,再伤了稚奴与那武才人!” 青雀得令,知道自己骑射不精,这般也是跟不上,倒不如去营地着用,便回了一声得旨,打马转身回营地去了。 青雀来到那营地之中时,却见燕妃阴妃二人正立在躺在地上的素琴,着太医视诊一二。而韦妃与淑妃虽未站得那般靠前,却也是守在旁边。 见他前来,燕妃忧道:“王爷,武才人可有事?” 青雀先行了礼,然后才道:“父皇正觉得奇怪呢,这武才人好好的陪着元充仪,怎么突然之间就骑了那狮子骢跑到那去了?” 燕妃听得媚娘似是无事,这才安心道:“此事却是多亏了武才人了。若非是她从被狮子骢惊了的马车里跳出来,斩断套马的缰绳,又跳上马去,追赶狮子骢一路将其逼出这营帐左右,只怕今日元充仪的胎儿不保,便是本宫与三位姐姐的性命也堪忧。” 青雀闻言,这才惊道:“你说这马儿是冲向那马车去的?这怎么可能?青雀明明看着那称心将马拴得紧紧的呀?” 一边道,一边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向韦妃那边。又快速回了来。 他这目光游移之间极快速,几乎无人发觉,只有一直盯着他看的杨淑妃。 见他如此,杨淑妃看了眼身边面色青白的青玄,一个眼色背对着韦妃扫向安仁殿众人方向,青玄恍然,微微行礼,便借机默默退下。 “可不是吗?”韦昭容突然开口,一脸惊魂未定状道:“那马儿冲过来时,好生惊吓人,亏得武才人冲上去救了元充仪啊!元充仪,你有这等甘愿为你豁出性命的好姐妹,可真是你的好福气啊!” 说完,状似关心地看向素琴。 南山行猎,媚娘受伤四 经刚才一事,素琴腹中疼痛,冷汗直冒,听得此言,看着韦昭容艳若桃李的笑容,心下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媚娘曾经说过的话: “素琴,你一定要记得,有孕之喜,在普通人家,或者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在咱们这**之中,却是一场输赢难料的赌局。若是赢,你可得一切;若是输,你将母子俱亡。从今天起,你要防着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因为就算我没有害你之心,也会有别人想借我之手来害你的。因为在别人眼里,我们是好姐妹,故而你再不会防我。所以借我之手加害于你,那是最方便也是最安全的。” 越想,心里越冷,到了最后,素琴终于觉得一阵深深的寒彻骨髓,同时,又有另外一股暖流,融化心中寒冰。 韦昭容见她不开口,正想再说几句,却听素琴慢悠悠道:“是呀……我真是幸运,有武姐姐这样的好姐妹陪着。武姐姐却没这般幸运了,只因她却为了我,不知以后,还要被多少人恨着!”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一说,诸妃心下忽然都雪亮,不约而同看了眼面色铁青的韦昭容,连青雀也颇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你……”韦昭容本想问她此话何意,但看见众人目光,又知若此话一出,等于承认是她搞的手脚,便冷笑道:“看来元妹妹是惊得不轻呢,连这般没头没脑儿的话都说出口了。太医,你可得好好照看好元妹妹的身子啊!否则,若伤及龙胎,陛下可就要心疼了。” 青雀见场面一时尴尬,不得不出来打圆场,笑道:“诸位母妃也是受惊了,不过且请放心,待会儿父皇便会下来,安慰诸母妃。只是那武才人,只怕还要一会儿才能下来呢?” “这却是为何?”韦昭容明知故问,看向青雀。 青雀坦荡荡迎向她的目光,道:“武才人现下正困于那发了疯的马上不得下来,此马甚是桀骜狂烈,只怕得等到它力气尽失了才能停得下来呢!” 韦昭容闻言,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我早已料知此事,做了些准备,保教那狮子骢说停便停。” 一边说,一边又听了听逐渐传来的马蹄声笑道:“听,可不是那狮子骢来了?魏王,诸位姐妹,咱们就看一场烈马失蹄的好戏,可好?” 青雀一愣:“烈马失蹄……”忽然他面色一青,冲着韦昭容大喝:“你下了马绊绳!” 韦昭容见他面色变至此,正想问怎么回事时,却见青雀不要命似地往山口马蹄响处奔去,一边奔一边狂呼:“稚奴!别下来!这里有马绊绳!稚奴!快跑啊!” 看他身躯沉重,然这一番奔跑,却是快得连长年练剑的杜楚客在身后跟不得上。没命地唤他,叫他回来,那边危险。 然青雀似是听不见,只是一路往上奔。 可惜,他这般急切的呼喊,在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中,却是再也不能听见。 一闪之间,一道雪白马影驮着一红一朱两名清逸出尘的身影,从碧绿树荫间一撞而落下,直如雪堆般坠于众人面前! 马上的,正是稚奴与媚娘。两人一路骑着狮子骢,想着多跑一会儿让它散尽力气的。却没想到这狮子骢似是有所预知,竟向着来路奔回。 媚娘与稚奴正努力控马间,似听见青雀唤稚奴之声,急忙便往这边赶。刚刚来到树林边缘,便忽觉马儿前蹄一拐,两人便道不好! 齐齐惊呼间,稚奴只抱紧了媚娘一同顺着马儿落下的力量坠下马背,想到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得生,却再不想媚娘在落地前双手一推一环,却从他怀中挣脱,反手一抱,以自己娇弱身躯护住他,左肩重重落地!这下掼之力太强,当场便将媚娘震得肩骨折断,吐血昏迷! 而这鲜血,不偏不倚,正好喷了她怀中安然无事的稚奴一脸! 二人落地之时,众妃与青雀一片惊呼! …… 稚奴听不见别人在喊什么,也不知是谁在拉着自己,要将自己从媚娘怀中拉出来。 他只是透过眼帘上的点点红晕,怔怔地看着媚娘被血染得艳红一片的明丽脸颊,与安详合着的双眼。 半晌,他才慢慢地摇头:“不……” 然后,又迟疑地摇了摇头:“不……” 最后,当他发觉,媚娘似是听不到他声音时,才终于悲痛大喊:“不——武姐姐!你醒醒!醒醒啊!武姐姐……武姐姐!” 一边哭,一边从媚娘怀中倏然坐起,紧紧抱住了媚娘。 太宗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被媚娘鲜血染了一身一脸的稚奴哭泣着,抱了那如红花般灿烂,如沉睡般安详的女子在怀里,发出不似人声的悲吼。 他心下一紧,当下不顾马未停稳,一个翻身跳下马来,几个踉跄险些跌倒,却依然不顾一切地奔上前来,一把抱住了正抱着媚娘的稚奴: “稚奴!稚奴!你怎么了?怎么了?太医!太医!太医都死到哪儿去了!快给朕来看看稚奴!看看他怎么了!快!” 而不远处,承乾与青雀,一远一近地木然立着,看着面前被父皇抱着,自己怀中却抱了媚娘凄厉哀号的稚奴,仿佛又回到那一年的行宫夜宴上,仿佛又看到那个被承乾一口黑血沾了满脸,如行尸走肉般的稚奴…… …… 是夜,终南山行宫中。 媚娘已被挪入了寝殿之中,以谢太医为首的诸太医,也正紧张地治疗着。 寝殿外的小殿里,太宗高坐首位,目光不曾稍离地盯着坐在自己身边圈椅里,双手无力地搭在椅圈上,整个人摊在椅子里,黑亮双眸愣愣地瞪着寝殿门口人来来往往的稚奴。 他还是那一身朱红,只不过脸上却被拭干了血迹—— 太宗曾叫人与他换衣裳的,可刚刚被人碰到,他便发狂似地乱打乱骂,弄得自己一身是伤。 每每都是如此,无论劝慰打骂,喝斥哀求……都无用,总得要承乾或青雀或太宗本人上前,亲自揽住他,以强力止住他,他才肯安静下来。 可目光总盯着那寝殿门的—— 一如当年那夜,他盯着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承乾寝殿门一般的目光。 连他一向最喜欢的三哥吴王李恪,也不敢轻易上前扰他安宁,只得心痛无比地看着这个弟弟—— 在场诸人中,除了素琴与萧于二才人、瑞安德安等新入宫的人外,其他人都知道当年的事,也都不意外他会如此发狂。 ——毕竟,那是他一生之中,有记忆以来,最初也是最痛的一次伤。 承乾看着弟弟这般,多年未流泪的他终是难忍悲伤,抱住稚奴痛哭失声。青雀站在一旁,只庆幸好在安宁因年幼,被父皇着留在宫中,由花言照顾,否则只怕也是要哭坏了身体。 只有稚奴本人,却似对大哥的哭泣,四哥的忧伤无动于衷,只是瞪着那寝殿门。 太宗双拳紧握,眼中阵阵生疼,只想着一件事: 当年稚奴整整花了一年时间,由承乾每日陪伴才从那狂症中走出。 现在呢?会不会明天就好了?还是……又是另外一个一年?或者更糟? 想至此,他召了王德前来,命唤谢太医。 不多时,谢太医到来。 太宗沉声问:“谢太医,稚奴此番,可与当年相同?” 谢太医正是当年承乾中毒,稚奴发狂时诊治其兄弟二人的太医,当下便看了看稚奴一眼忧道:“回陛下,这……看情形,只怕是了。” 太宗的手握得咯咯作响:“什么叫做只怕?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给朕一个准话儿!” 谢太医自从那次以来,再未见过龙颜如此震怒,吓得当下软倒在地,颤道:“陛下,这……这晋王爷当年心病,虽因太子陪伴,看似平静,却实未去除。此番又与当年情景,太过相似。故而……故而晋王爷心伤被触,再次发作……是……是肯定的了……” 太宗闻言,只觉头晕目眩,强自暗暗镇定后,才忍着疼痛道:“你是说,稚奴又会像当年一般,整整一年不说不笑,如同痴儿?” 谢太医只俯在地上,瑟瑟发抖。 看他如此,太宗大怒,刚欲着人将这无用的老匹夫拖下去打杀了才罢时,内殿里,瑞安却奔了出来,喜道:“回主上!回王爷!武才人醒了!武才人醒了!” 太宗一愣,这才想起媚娘还需由此人治疗,正欲说话时,却见身边稚奴闻得此语,木愣愣起身,推开一脸不解的大哥,直直走下台阶,走入寝殿。 太宗皱眉,看向谢太医。 谢太医如何知道稚奴此行为何?却只得冒了险,故做喜色道:“晋王爷这只怕是因为听到武才人清醒,便将武才人当做太子殿下,故而再去探视……陛下,晋王爷此番状态,只怕是要平复了啊!” 太宗闻言,眼前一亮,当下第一个急步入了寝殿,身后,诸妃诸皇子也只得跟着。 入得寝殿,只见稚奴倚在媚娘床边,看着已然清醒的媚娘微笑对自己,半晌才淡淡一笑,慢慢合上眼,慢慢躺下。 媚娘刚一清醒便见他如此,十分诧异下,又见太宗领人入内,急忙起身欲起礼,却被太宗一步上前按下,示意她好好休息之后,才慢慢安下身子,看着太宗小心坐在床边,低头看着稚奴,又伸手替爱子整理头发。 好一会儿,室内诸人俱是不敢发声。直到太宗示意谢太医上前。 谢太医知得太宗意思,便轻手轻脚地与稚奴诊了脉,然后喜笑道:“陛下放心,晋王爷此刻脉象平稳,只是沉睡了。待会儿他起来之后,便可一切如常。” “当真?”太宗喜出望外,却又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地便医好太宗心病。 谢太医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当年晋王爷之所以落下心疾,乃是因为他当时年幼,又苦守兄长数日不得见其清醒,失望以及,只怕伤了心脉,起了妄症。总以为太子殿下之清醒乃自己之梦境。而今武才人清醒得这般快,晋王爷自然不会做如此想。加之……加之他与武才人之间,只不过是有些救命情义在,却不似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血脉亲缘,故而便清醒得快了。” 太宗长出口气,道:“如此,稚奴便是好利索了罢?以后这心疾,再不复发了罢?” 谢太医想了想,还是不敢保证,于是道:“陛下,此心疾之症,世所罕见。虽现在晋王爷看似平安,然也得防止万一——只怕接下来,还是让晋王爷能如当年一般,日日瞧见武才人清醒无事……不,不止,还得太子殿下也日日能让晋王爷瞧见自己安好才好。这样一来,或两月,或三月期,晋王心下安定,这心疾便能再不复发。” 媚娘听得糊里糊涂,想问,却见太宗一脸郑重,只得咽下话。 太宗点头:“如此,朕知道了。下去罢!” “是。”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一 一边儿,含着热泪看着一切的杨淑妃,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盈盈下拜道:“陛下,虽然太医如此一说,可臣妾总觉得,稚奴心性仁厚,更重情义。此番多年未发之心疾发作,只怕也是因为他近年来年岁越长,仁厚友爱之心更重之故。是而,便是一个与他无血缘关系,只是救他两次的人如太子殿下般伤于他面前,也使得他痛不能忍。陛下……姐姐现下不在了,臣妾斗胆求陛下,可怜可怜这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为他做个主啊!” 一面说,一面已然双膝落地跪下。 媚娘见此,才知稚奴竟然为了自己受伤,犯了什么多年心疾,当下心中一痛,便欲请罪,谁知太宗却未给她这般机会,只是急忙起身,先是看着承乾将稚奴半扶半抱而起,放在一边青雀紧忙拉来,铺了软毯的圈椅上睡下,再上前扶起杨淑妃道:“爱妃为何有此一言?稚奴此番心疾,不过是他自己触情伤情,这般软弱,朕本该等他醒来,重重责罚,严加锻炼才是正理。他又没有什么冤屈,却有什么要朕做主的?” 杨淑妃这才缓缓起身,拭泪道:“陛下有所不知,此番事,虽臣妾并不知稚奴如何到了那马上,然这马儿惊蹄,却并非意外。故而,臣妾才做此语。” 太宗闻言,眉一紧,下意识看向在瑞安扶持下,慢慢半坐于床上的媚娘:“武才人,可有此事?” 媚娘半晌不说话,忽然听闻太宗不再唤自己媚娘,心下一酸,却只道:“回陛下,是有此事。当时臣妾陪着元充仪,遵了陛下圣意,乘马车上山来。至得半山口营帐之前的平地时,突然见那狮子骢冲出来,眼看惊元充仪驾车之驷,无奈之下,只得仗着幼时随父亲习过些浅薄马术,硬是跳上那驾车的马儿身上,斩断了套马缰绳,又欲设法引得那狮子骢离开。谁知此马颇为神异,竟引得众马跟随。只得移身至这狮子骢背,想着若能拉着它任他奔跑,只要不松手,早晚它也会被累倒。谁知却又惊了晋王爷……接下来的事情,陛下都知道了。只是最后我们奔得离营帐近时,晋王爷听到魏王爷唤他,当下便纵了马奔来,谁知却被什么东西绊到,摔了下来。” 言语之中,媚娘因难过自己累得稚奴受伤,再不肯提半字自己救助稚奴的功劳。却没想到她这般态度,使得太宗对她更是另眼相看。 看着她,点点头,太宗语气柔和地道:“辛苦你了。朕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是你引得稚奴上了马。不过当时的情形朕看到了,你做的很好。” 说完,轻轻拍拍她手背。 媚娘一下子便泪意盈眶,直欲流出。 太宗看她如此,淡淡一笑,转过头来,还未开口,便见承乾青雀与韦昭容三人一起下跪,各自含泪口称恕罪。 太宗怜爱的目光扫过承乾与青雀,落在韦昭容身上时微微一冷,然后又笑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要朕恕什么罪?” 承乾泣道:“儿臣有罪,若非儿臣讨好卖乖,将那狮子骢献于父皇……” “马是什么?一头牲畜,它再灵性,也不似人一般聪明。便是人都会犯错,何况一匹马?再者,父皇如何不知你自幼便将稚奴视为珍宝,又怎么会存心害他?你这般难受,不过是想着让父皇责罚你,你好心里轻一些。承乾啊!你身为太子,这般仁爱是好事,可是却不能不考虑下自己的立场。这些话,咱们自家人说说便罢,以后可别在别人面前说。起来罢!刚刚谢太医不是说了么?你与武才人,可是稚奴的心药。起来,若真想让自己好受点儿,接下来这几个月,好好陪陪稚奴便是了。” 承乾见此,只得起身。 太宗又转面向身旁青雀道:“你大哥没错,你就更没有错了。起来,别跟着你大哥有样学样。说起来,稚奴这般,还真是你们这两个兄长将他宠坏的。否则,些许小事怎会如此?” 青雀见此,也只得起身。 然后,太宗又看向韦昭容,静了一静,终于还是道:“爱妃也起罢!虽然爱妃设下了马绊绳,可当时你毕竟不知稚奴也在马上。再者,这马儿突然起狂,你如此处置,倒也妥当。” 闻得太宗此言,韦昭容喜不自胜,便急忙谢恩,起身。 见状,杨淑妃一皱眉头,可看看太宗的眼神,便似有所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媚娘。 媚娘见这位诸妃之中,姿色风度都是首位的杨淑妃如此看着自己,也似有所悟,默默地回了个眼神。 …… 不多时,伺候在稚奴身边的德安便一脸惊喜地进来禀报,道稚奴已然清醒,神智正常,只是有些不安。听说武才人没事,太子殿下也没事,便似平静了。 太宗终究还是不放心,又看夜色已深,便着了诸妃诸子除杨淑妃今夜随侍外,其他人等全都退下休息便是。 闻得此言,韦昭容面有怨色地欲看向淑妃,却在半路上撞入青雀眼睛里。一怔,她急匆匆低下头,头一个离开。 杨淑妃见此,便看了眼青玄。青玄领意,悄悄下去。 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中,连太宗也未曾注意到。可是,坐在床上的媚娘,却看了个清清楚楚雄。 …… 片刻后,稚奴房中。 “父皇……”稚奴见太宗入内,急忙起身欲礼,太宗紧忙道:“你刚醒,躺着罢!身上可有哪里疼的?” 稚奴苦笑道:“父皇这话问稚奴?可是该问武才人罢?若非稚奴无用,只怕武才人也不会……” 太宗闻言,软言安慰:“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稚奴,既然她如此拼了性命也要救你,你若再这般自责,岂不是将她的一番好意置于可怜的境地?男儿汉大丈夫,不要怕欠人情,能还得起就好。” 稚奴点头,真诚道:“稚奴不孝,让父皇担忧了。” 太宗闻言,便知德安将方才之事说与稚奴听了,当下怒目一瞪,吓得德安紧忙跪下,这才转脸过来,笑道:“你这话可是说得不对。你是父皇的儿子,你出了事,父皇若不担忧,那父皇还算是个血性男儿么?男儿汉大丈夫,这等愁肠百结之态,还是不要为好。” “是。”稚奴心里一面想着父皇曾经哭泣的样子,一面想笑不敢笑,心下又感动不止。只得应了一声。 太宗看他无事,心下也安,正欲宽慰他两句让他休息时,稚奴却忽然道: “父皇,稚奴有一事相求,然事关武才人,还请父皇不要生气。” “说罢。”太宗只道是如那谢太医所说,稚奴心疾未除,尚需心药医治。正待一口答允他呢,却听得稚奴道: “父皇,稚奴愚钝,可是刚刚听德安说了淑母妃曾进与父皇之言,也觉得颇有疑问。不知父皇可愿听一二?” 闻得此言,太宗神色一敛,便道:“父皇本想明日再问你的,想不到你倒是急着说与父皇听……稚奴果然是长大了,说罢!” “是,父皇。稚奴原本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蹊跷,可听德安说了淑母妃所言,心下却觉得极是。父皇,当时稚奴与武才人在那马背上时,已然觉得狮子骢似有驯服之意,可不知为何,只是一味狂燥。当时只觉得它许是不习惯人之骑凌。然现下一想,那般态度,倒似父皇赐稚奴第一匹马时,因稚奴不懂事,拿了马刺扎到它,那马儿吃痛的样子。” 太宗闻言,眼角一眯:“稚奴是怀疑,有人在马身上做了手脚?” “稚奴不敢妄言,只是有一点,当时不觉奇怪,现下想想,真的可疑。”稚奴道:“父皇,父皇是知道稚奴的,一向不欲对他人之行为妄加评论。可是今天……今天韦昭容的态度,着实让稚奴觉得奇怪。她怎么……怎么就那么快,四哥刚告诉她,她就知道有这么一匹马因为受了惊,此刻正在山中奔腾,需要在营帐四处设下马绊绳,挡下它来呢?” 一席话,正问中了太宗心病。便见太宗愀然不乐,正欲再说时,却见青玄匆匆进来,先向太宗行礼,又看了眼淑妃。 “陛下,恕臣妾多事。刚刚见此事有疑,便着了杨掌史去查一查,现在……似是有些结果,陛下可要一听?” “说。” 太宗看向杨青玄。 青玄先行叉手叩拜大礼,才跪在地上道:“陛下,其实淑妃娘娘早在今日来此地之前,便得人密报,说……安仁殿内的韦昭容,似曾因萧于二位才人与元充仪之间发生了些琐碎小事,而气怒扬言,要让元充仪与武才人知道点她的厉害。又适逢陛下为元充仪所虑,特恩准她前来终南山伴驾…… 娘娘担忧以韦昭容的爽直个性,只怕今日会向元充仪与武才人发难,便着奴婢暗中做了些提防。可惜……奴婢与淑妃娘娘一般,只想着韦昭容会当面斥责两位贵主,却再没想到,她竟……” “竟什么?”见青玄吞吞吐吐,太宗沉下脸来道:“有话直说!” “是……奴婢……奴婢当时也只是好奇,看着韦昭容身边的春盈瞧见元充仪与武才人所乘着的马车来了,便着了一个小太监,向着那密林走入,且似还在临行前交了什么物事与他。奴婢好奇,便跟了去,结果发现,那小太监竟悄悄走去,拉松了拴着狮子骢的缰绳不说,还远远举着一张极精致的小弩,朝狮子聪臀上扎了一箭,当下那狮子骢便发起狂,直奔马车而去。” 太宗的脸色都快能滴出墨汁来,半晌才道:“你这可是亲眼所见?” “奴婢不敢妄言!” “那个小太监现在何处?” “回陛下,刚刚武才人与晋王爷一醒,淑妃娘娘心一松,便着奴婢带人去寻那小太监,可却再寻不着了。里里外外,都说没见这个人。不过陛下,奴婢倒是在那密林之中,寻得此物。陛下请看!” 一边说,青玄一边将袖中那柄小弩掏出,膝行,双手奉至太宗面前,待太宗接了去之后,才慢慢退下。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二 太宗久征沙场,又多番遇事,自是认得此物:“天机弩,这样的好东西,却被拿来做这等事,真是暴殄天物!” 哼一声,摔在床边。 半晌,太宗才强自消了气,对稚奴与淑妃道:“今日之事,说起来其实与稚奴无关,只不过是些女人家吃醋争风的事。可是她太过了,竟然对着素琴的孩子去!而且还累得媚娘拼了性命,才救下稚奴……朕着实不能容她!来人!” 王德闻言应声而上,正欲问旨时,却听稚奴突然道:“父皇,可否听稚奴一言?” 太宗闻言诧异,转道:“你说。” “父皇,今日之事,虽然是韦昭容不对,可她终究只是生气多年来一直对她恩宠有加的父皇,怎么突然间变得不喜欢她了。说到底,她也只是情牵父皇罢了。再者,元充仪并不知道此事,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如果父皇罚了韦昭容,一来元充仪知道这等事,必然惊惧,恐怕要伤了稚奴的小弟弟,二来若是因此罚了韦昭容,似淑母妃这般知事的,又知内情,自不会说什么。可其他的母妃们,只怕就要觉得是元充仪与武才人恃宠生骄,竟强压了韦昭容一头。别人会对她们二人有意见的。三来,也是最主要的,父皇,稚奴虽然受了这番惊吓,可终究韦昭容没有要害稚奴的意思,她只是在吃元充仪的醋,结果稚奴自己闯进去受了惊吓……父皇,稚奴想,既然连真正受伤的武才人都没有要追究的意思,父皇何不念在韦昭容只是初犯,且情有可愿的情况下,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稚奴此言,却说得太宗一怔,盯着儿子看了半晌,半天才摇头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这般以德报怨,仁厚待人……可是稚奴,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再者,仁厚过了,便是懦弱,会审被人欺负的。” 稚奴笑道:“但愿天下人负我,却不教我负天下人。” 太宗闻言,很是感动,又止住欲劝稚奴的杨淑妃,这才道:“好,既然稚奴不欲在此事之上多加苛责,又如此大度替她求情,父皇若不成全稚奴这般气度,倒是显得父皇无情。那……此事从今以后,再不欲其他人知。爱妃,朕知你为稚奴不平。可既然孩子都这么说了,咱们便将此事埋在心里,以后多警惕着点儿便罢了。” 淑妃闻言,急忙笑着盈盈下拜道:“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太宗一愣,道:“何出此言?” “陛下,稚奴如此仁厚大度,且今日臣妾观太子、魏王皆是仁厚亲爱的好孩子。可见陛下**有方,是为有德之君,臣妾自当恭喜陛下了。” 太宗与稚奴闻她此言,俱是全身一震,想起当年长孙皇后朝服进谏的事情来。 恍然之间,太宗看着杨淑妃,似又看到爱妻在面前盈盈而笑,款款下拜。心下一酸,眼泪欲流,又眨眼间,才发现自己失态,忙清了清嗓子,扶起淑妃,柔情笑道:“你这么说,可是把恪儿给冤死了。他今日也是忙里忙外的,再不得一丝清闲。这般好孩子,也是朕的儿子,可是教导之功,却在你这个生身母亲。淑仪,你辛苦了。” 一声淑仪,唤得淑妃惊喜交集,激动得只握了太宗双手,泪眼盈盈。 …… 太宗与淑妃离开许久,稚奴殿内只剩下德安一人在侧了,稚奴才收起笑容,淡淡发问:“瑞安呢?可还跟着武姐姐?” “是。他知道王爷担心武才人,便自己跟了去,瞅着些,无论如何再也不教那韦昭容再对武才人不利……只是王爷,德安不明白,若是刚刚您不拦着,那韦昭容受了罚。以后……” “父皇对她爱宠已久,韦氏一族又是当朝权贵,眼前现成的,就有一个贵母妃在宫中站着,做她靠山。再加上眼下最重要的元充仪母子平安,武姐姐又没什么家世靠山,又刚刚出掖庭,没有什么恩宠…… 所以,父皇是不会将她治个死罪的。顶多罚她一二。 可若她受了罚,只会更加怨恨,而且她怨恨的对象将不再是元充仪,而是武姐姐。现下我还没有保护武姐姐的十足把握,不能让她再增添更多的敌人。 再者今天的事情,我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 稚奴一番话,说得德安点头,又听他说此事不简单,便急忙从袖中取了一枚针样小箭送上来给稚奴看,且道:“王爷,这便是那狮子骢臀部的小针。请看。” 稚奴接过一观,又细想一下,问道:“你刚刚说,这针是扎在狮子骢臀上的?” “正是。” 稚奴回想着刚刚青玄的回话,道:“我记得,青玄也是这般说的……没错吧?她还说,她亲眼见那小太监远远举着这天机弩,对着狮子骢臀部射去。可是如此?” “正是。” 稚奴想了想,又问:“德安,当年,那匹老狮子骢,似是被裴仁基从前朝大内牵了走的。是吧?” “是……王爷问这些做什么?” 稚奴想了想,又看了看这小针,才冷笑道:“德安,有句话叫自作聪明自露马脚,你可知道?” “王爷……”德安实在不明白,只得发问。 “你想,那青玄若是悄悄跟着那小太监,必然是要保持一段距离。若果然如此,以这般细小如绣花针般的小箭,她站得那般远,又是在绿叶枝丛中,渐乱人眼,她如何能看得清楚,此物是射向那马臀的?又是如何这般肯定,此针便是扎入马臀之中?此其一。其二,她说寻不得那小太监,这倒是似有说韦昭容灭口之行,但却又说发现了这天机弩……德安,你且想想,这等东西在宫中那些奸险之徒的手中,用处可是大着呢。且这般精巧之物制作极其不易。那韦昭容如此精明,又怎么会在灭口时,不将这天机弩一并取走,却叫她一个安仁殿恨之入骨的对手近侍给轻易捡走?其三,德安,你可别忘了,与此事最有关系的,还是武姐姐。若针刺神驹一事真是那韦昭容所为,淑母妃又有心想借此机会扳她一城,何不当着父皇的面儿,对武姐姐一番关爱,引出此事来?武姐姐今日这般风采,只怕……”稚奴停了停,终究还是酸酸一句:“只怕父皇是记在心上了。若淑母妃的才智,又岂会不知在武姐姐刚与陛下留下好感时将此事说透,效果最好?何以非得在我这个素来内弱却颇得父皇喜爱的皇子面前说?” 德安越听越惊,结巴道:“难道……难道是……淑妃娘娘……可她……她为何……” “你忘记了,所有人都忘记了,淑母妃姓杨,而这匹狮子骢,正是承了当年那匹进贡与她大兴宫中的狮子骢之血脉。暏物思伤,心里难免不喜它。再者,那杨青玄是淑母妃一手带大的。跟三哥一样,见不得她伤心。自然知道此马留在宫中,会是淑母妃一大心病。再者这些年,大哥明里暗里,不知给三哥使了多少绊子。淑母妃嘴上不说,心下又岂会不知?只怕早就恨着大哥了。她的恨,就是杨青玄的恨。所以,那杨青玄自作主张,去借此机会驱了马,再让大哥受些父皇的责难与不满,倒是很有可能。” 稚奴想了想,又叹道:“至于为何在我面前说……原因无他,还是因为她是这整个大唐内廷之中,最看得透的人。知道父皇对武姐姐或有好感,但绝不会因她而失去理智,当下处罚韦昭容。可是在我这儿,父皇对我和安宁…… 总之,只要事关与我和安宁,父皇必然会因痛我之伤,血气上来,不管不顾去罚那韦昭容。” 稚奴淡道:“所以,她这盘棋,却是下得好,便是补救之法,也极好。” 德安听得目瞪口呆,只道:“还有补救之法?” “正是。淑母妃虽然智慧绝伦,却没想到我会替韦昭容求情,而使她功败垂成。可尽管如此,你看到她的表现了吗?她没有生气,相反,还说一些让父皇想起母后的话来,让父皇对她更加垂青……真是虽弃单卒,却得了一整支奇兵在手……” 稚奴想了又想叹道:“难怪母后也视她为一生最大的对手。淑母妃这般心思,可当真是让人惊叹了。” 德安听得咋舌头:日常只觉得自家主子已然是聪明至极了,却再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聪明的人物,且就在身边。 于是又道:“那王爷可不能留她,不如将此事查清楚,告知主上……” “德安,淑母妃她这般如此,为的无非是得到父皇的一片怜爱。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你想想,她贵为前朝帝女,那是何等的尊贵身分? 可是,她却偏偏爱上了灭她国,亡她族的仇人儿子。甚至低三下四地,以前朝帝女之尊,为了父皇,先嫁我四叔,又在设计四叔死后,明知父皇恨她入骨,却依然放下一切,不顾一切地入了父皇的**,以堂堂帝女之身,甘为父皇妾侍。 德安,淑母妃她爱了父皇多久,只怕也就恨了母后多久。可是尽管这般,尽管她本性高傲,却也不得不在母后在时,依靠着母后的一片同情,在父皇的猜忌与仇视中,活在这灭她国亡她族的大唐后廷之中;甚至在母后死后,她也不得不巧用心思,利用父皇对母后的思念,利用对我们这些她最痛恨的女人所生的孩子百般照顾,求得父皇的爱…… 甚至,她在刚刚,还为了能够让父皇多与她相处一些时间,竟然放下骄傲与自尊,甘愿模仿母后,成为母后的影子去讨好父皇…… 她的爱,让我敬佩,她的心,让我感动。而且,她并没有要害我的意思,只是不喜欢那匹马。所以……德安,我想把这件事,就此不提。因为这样的女子,世上太少见了。” 稚奴动容地说。 德安想了想,只得叹息道:“王爷既如此说,那便如此罢,只是可惜了。原本趁着这次机会,便是不去动杨淑妃,也可以收拾了那韦昭容的。” “你急什么。”稚奴淡淡一笑:“你以为父皇的性子,一旦他真的认定是韦昭容要害我与武姐姐,还有元充仪。他会放过韦昭容么?只不过与我一样,都替她攒着罢了。 且不说她现下只是有这些害人的心思,真正有行动的证据还没有……便是现下她娘家势大,贵母妃虽然性子耿直,却一向没什么错处。父皇便不得轻易动她。 所以,只是先按下不提。今日我请父皇原谅她,是让父皇能够恕她之罪,却更加她之错记于心中。明白否?” 德安这才点头。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三 是夜。 长安。 大雪。 昭德寺侧。 野狐落。 漫山遍野的枯树,漫山遍野的荒坟,漫山遍野的纸钱挂在被裹得素面一片的枯树与荒坟之中,只看得到一星半点的污白或秽黄。 雪地中,一座小小孤坟前,站着一个一身艳丽桃红皮毛大氅的女子。她的面容,被厚实的棉帷篱挡得严严实实,只是在风偶尔掀起帷幕时,可以看得见一抹艳丽如桃的红唇,可借之想像那棉帷篱下的女儿好颜色。 远远地,一点儿“吱吱”的踩雪声,慢慢走向她。 停住,一身水蓝色镶黑狐皮毛大氅,只戴了个风帽挡了风雪的福态身影,赫然便是当今的魏王爷,太宗第四子李泰。 青雀走向这女子身后,静静而立。 足足半盏茶的时分,两人都不言不语。 良久之后,女子才缓缓转身,侧对于青雀:“你来了。” “我与你相见,已是数次,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你每次来这里都要在这里停着却是为何。”青雀淡淡道。 “因为这里,是我那可怜的,未曾得见天日,便被人害死的绚儿的长眠之所。”女子轻轻道。 “绚儿?”青雀一愣,良久叹息:“你连名字都给他起了?这于礼不合。” “合与不合,又如何?既然他的父皇不能替他起名,那便由我来取。不好吗?” 女子巧笑。 青雀沉默。良久才道:“今天我来见你,不是说这些的。只是想告诉你,你在这宫中,要对付谁,我都不管,甚至也可以都协助与你。但是唯有稚奴,你绝对不能再起动他的心思。记住,下一次,哪怕只是让我发现你有想害他之意,我也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绝不轻纵。明白吗?” 他的话很淡很冷,如这雪夜寒风。 女子似是极诧异地看着他:“你竟如此待我?” “你是你,稚奴是稚奴。那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好的亲兄弟了,母后去后,便只有他能让我感觉到亲情纯粹。你若伤了他,我纵是活着,纵是取得了这天下,也终究落得个孤家寡人,也没什么趣味。” 青雀依然是极淡极淡地说。 女子一怔,浑身轻颤,不知是气是惊,半晌才颤抖着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你是为了杀那元氏,再嫁给杨氏罢了。” 青雀道:“此计甚妙,可你不该把稚奴当成牺牲。为了引得父皇对杨氏的猜忌,牺牲是必要的,可是这人万万不能,也不可是稚奴。一来因为他是这宫中,唯一一个与人无争的孩子。二来,你太轻看父皇对他,承乾对他,我对他,甚至是长孙舅父与房、魏二人对他的情份了。他若有事,那让他有事的幕后之人,又怎能敌得过太极殿,东宫,长孙府,房府,魏府五方联手之势?更不要说我魏王府,头一个便是要势诛幕后之人的了。” 女子半晌才道:“你想得似乎太好了。太极殿与你,我倒还信几分。可那太子殿下,会是这么亲待弟弟的人么?还有那长孙府,他的甥儿可不止这晋王一个,怎么就这么偏爱?至于那房府魏府,更是莫名其妙。他们只不过受了你母后一点儿好处,便是要报恩,也当报在你们三兄弟身上,又如何这般偏爱晋王?”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告诉你,如果稚奴一旦面临危险,那么这世上唯一一个可能比我跑得还快,去替他挡下灾难的,便是承乾。而接下来,便是我那长孙舅父,与房相魏征二人……你好奇,是么?为什么几个外臣会待稚奴如此好?” 青雀淡淡一笑,道:“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难道就没有发现,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的相貌,性子,各自或肖父似母三两分。只有稚奴,却几乎是完全承袭了母后的性子与容貌么?” 女子闻言,低头思索一番,才抬头,全身微微颤抖,似是极惊骇:“他……” “不错,除了脸形之外,他那五官,气度,柔弱仁厚的性子,哪一点儿与母后不同?你说,这样的孩子,爱母后入骨的父皇会如何?自幼敬爱母后的我与承乾会如何?更不用说半兄半父,当年兄兼父责照顾母后长大的长孙舅父了——你只看我们三兄弟中,除了稚奴,我与承乾,还有哪个,在母后去世后,是曾由舅父代远征的父皇亲自不假他人,衣食住行,样样细心地照顾过的? 兄弟之中,只有稚奴。姐妹之中,也唯有一个公认最似母后的安宁了。 至于房相和魏征……你却是把母后对他们的恩德,想得太简单了。父皇一生征战沙场,当年刚刚平定天下,又边事不断,那火爆脾气那般大,怎么可能真如外界所传,每每为房相与魏征谏后,都只淡定自己怒气便宽容于他二人? 实话告诉你,单只我幼年所亲见,母后为保他二人全族性命,保父皇英名,便有三五次之多。 当年,母后至少有五次,于父皇因二人之谏大怒,欲诛其二人全族时,不惜冒着被父皇迁怒下欺君大罪废后的危险,偷偷命王德与花言将父皇手书诛杀房魏二族全族的手诏给藏起,设计拖住那宣诏使,又着长孙舅父率了众臣上劝父皇,又以自己恩情,硬求了李绩与尉迟敬德强行以军士护住房魏二府,保其合家安全…… 母后这般费心,故然是为不欲见父皇英名受损,更不欲见日后父皇因自己之错悔之不已,又何尝不是给那房魏二人,做了最大的靠山,又给了他们最重的恩情? 房相之妻,当年因悍妒抗父皇旨,父皇便着意赏毒酒赐死……虽父皇不是恶意,只是将房夫人真当成了凶狠恶毒的妒妇。可毕竟他旨意是下了…… 若非母后知机,急命王德与花言将毒酒换成食醋,又何来日后一番‘醋坛子’的笑话?只怕要让房相因痛失至爱,一生凄凉了。 特别是那魏征。房相尚可说是谨慎,那魏征却是自当年隐太子建成事后被父皇收用之日起,便抱了一颗求死之心,屡次冒颜上奏。当年,若不是母后看出他心思,多番慰勉,又知他因出身非氏族,苦怜女儿魏氏虽为贵女,却只能嫁个无德无行,无俸无禄的氏家浪荡庶子为妾侍,便力排众议,硬是认魏氏为义女,将之以公主之仪许与我十四叔(李渊十四子,太宗十四弟,霍王李元轨)为继室,又着王妃仪…… 这般种种,你觉得房玄龄与魏征二人在面对这容貌性格,都似母后再生,生前又是母后最爱怜幼子的稚奴时,他们会如何做想?” 女子半晌不语,良久才幽幽道:“听你这般一说,倒似是这晋王,才是你在争储之路上最大的对手了。” “他的确是。”青雀淡道:“他的确是。若他有心想争,便不说他那般性子与父皇对其的溺爱,长孙舅父与房魏二人对他的偏爱迁爱,便是太子承乾,终因不忍这小弟伤心,让位与他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只是,他却是个傻孩子,如我母后一般坐拥宝山,却只是取其一二的傻孩子。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大唐之主的位置。所以他也是在这宫中,最不足虑的一个。” “此为其一,只怕其二,也是因他虽然仁厚善良有余,却没有什么杀伐果断,治理政军之事的手段与手腕罢?这才是你很放心他的理由。因为他对你是真心好,因为他是真心不欲为主,更因为他没有你这般连自己兄弟父皇都要算计,都要清理的手腕。”女子淡道。 青雀淡笑不语,良久才道:“记得,以后不要再想着对稚奴有什么不利的心思了。而且,你别忘了,稚奴的存在,于我们有利。若有一日……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是或许,咱们可以利用承乾和父皇对稚奴的关爱,做些于我们有利的准备。明白吗?” 女子不语。只默默点头,然后才道:“你……今天来,就只是为说这件事么?” “当下除了此事,再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今天的话,只希望你永远记得。好了,天冷,你也早些回去罢!这两日先不要动作,毕竟父皇已然因稚奴之事,对你起了疑心,终究是要一番调查。你若能静心休养,父皇自会打消对你的疑心。转而将目光投向锦绣殿。 对了,还有下次见面时,不要穿得这般惹人注目免生事端。这般华衣丽服,还是在父皇面前穿着比较好。” “……我知道了。” …… 许久之后,看着他离开,女子才掀开帷幕,看着夜色中的人影,轻轻道:“你叫我穿给你父皇看…… 可是这件大氅,正是你当年送与我的封昭容贺礼……我又怎么能穿与他看呢……” ……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四 依然是夜。 长安。 太子东宫。 配殿内。 太子身披狐裘,坐在炭炉边,手持一把利剑,剑上串了块儿腿子肉在火上烤着,温润而坚毅的面容上,已然是一片沉着。 “你确定,是安仁殿动的手?”半晌,他的声音,才似一道寒霜,在这殿中响起。 一旁守立着的称心,已无之前的卑微样儿,换了一副精干的面容道:“甘露殿里刚刚才传来的消息。说自回宫之后没多久,晋王殿下便醒来,杨淑妃陪着主上来时,才把这事儿说透与主上听。可主上却因为晋王殿下求情,放了那韦昭容。” 承乾半晌不语,才道:“我这个傻弟弟,可是越来越像母后了……这般事情,他还忍她做什么!”一边说,一边愤然将手中宝剑与腿子肉撺到地上,又愤道:“青雀这小子,近来是越来越过分了!那韦昭容的意思,可不就是他的意思!怎么!现在他连稚奴也要动手?” 想了半天,自己又摇头,看着称心将宝剑拾起,将肉块取下放在一边盘中,才道:“不……不太可能。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如我一般疼稚奴,那纵我百般不愿,也得将他青雀算做第二人……不可能是他。莫非,是那韦氏自己作死,动的手?” 称心点头:“看样子,似乎如此。据当时在场的,咱们的人说,那韦昭容一听见魏王说晋王也在马上,吓得脸色青白,似要昏倒。这般状态,却并非伪装。” 承乾这才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这个女人与青雀暗通许久,为了青雀,狮子骢这样的良机,她不会放过。至于稚奴,却是个意外之数……只是尽管本宫知她无心,也不能不恨她,若非是她,稚奴今日又怎会……” 想起弟弟当时的模样,承乾一阵阵心痛后怕:“幸好这武才人命大,否则,否则若如当年……稚奴岂非……” “殿下,殿下莫再悲伤。”称心见承乾眼中含泪,心下不由恻然,道:“不管怎么说,晋王终究是无事。刚刚咱们在太极殿上的人来报,说主上与王德闲话时,已下了令,着那武才人伤愈之后,便在太极殿上侍候笔墨,这可不是为了能安晋王爷之心,顺了那太医的话儿做么?而且殿下,其实此番武才人之事……容称心说句殿下不爱听的话,反而是为殿下创造了一个良机。” “什么良机?”承乾一怔。 “殿下,当时那太医可说了,若要平抚晋王心疾,除了武才人需得时常得见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便是太子殿下你,也需得时常得晋王面见。殿下。您想,自晋王幼时起便随着主上。为了能让您与晋王多见面,只怕主上会时常召你入太极殿随侍在侧了。这于我们保储之路,实为万幸之事啊!” 承乾不语,半晌才感慨道:“自小,便是这般。无论父皇母后如何疼爱本宫,可是每次本宫出事的时候,总是稚奴。总是稚奴会为本宫带来些好运气,或者……或者如今日一般,为本宫挡下诸多灾劫,引得一丝生机…… 可是称心,你可知,本宫每适如此,心中除了愧疚与后悔,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么?” 称心默然,看着承乾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半晌才悠悠道:“请太子殿下恕罪。虽然太子殿下这般心痛,可是称心却还是十分高兴,晋王替您挡了灾劫。也十分高兴,幸好这世上有个晋王,是太子殿下的福星,每每总能救太子殿下于危困之中——虽然他自己未必便知道这些,但称心还是很感激他。” “称心……”承乾看着他,眼泪哗然而落。 是夜。 长安城。 太极宫。 大吉殿内。 已然被从行宫移回来的媚娘,总算是得了片刻清静,与素琴一同坐在床上,披了厚衣棉袍,并足半卧,看着瑞安替她们吩咐了左右将火盆烧热,又看着瑞安忙来忙去替她们收拾东西。 “瑞公公,咱们姐妹一切都好,您也坐下休息会儿吧!”素琴此刻,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却已然神情安详,不似方才回宫时的惊慌样子。 瑞安闻言,笑道:“这可不成,王爷特别吩咐了瑞安,要在这大吉殿里,照顾着两位姐姐(虽然瑞安是个宦官,可一来他是皇子身边的亲近高等内侍,此时已是正四品的俸位,论起来比媚娘还高一级,二来素琴虽是充仪,却一来不是一殿之主,二来年岁还小,品封很高却不够资历,所以依宫中习惯,瑞安才可以叫她们一声姐姐),一直到武姐姐安好,元姐姐顺利产下龙嗣才能离开。再者,两位姐姐为主,瑞安为仆,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 媚娘闻言笑道:“好啦,素琴,稚奴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自己人,你不必防的。而且只怕,你今日心中的疑问,瑞安或能答你一二呢。” 这话一说,瑞安才明白素琴的意思,当下又是诧于这媚娘心思缜密,又是愧于自己一向号称伶俐,却未曾发现。 急忙便着小六儿将周围人等都摒退下去,只留他与小六儿两人在侧侍立。 素琴最信服媚娘,闻她此言,又见瑞安极为知机,比小六儿还灵活些,也不多做态,便道:“既是自己人,瑞公公,以后我唤你瑞安可好?” “这才是奴的本名。” “好,那你便与小六儿一同坐在火炉边罢!天气寒凉,这小六儿是被我惯坏了的。你若不坐,只怕他也不敢坐。” 瑞安意外,见媚娘点头,这才含笑与小六儿感激地围了火炉,坐在床边,叹道:“瑞安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在王爷殿中时,王爷与公主便是日日这般待瑞安与哥哥好。想着如今出了甘露殿,再不当有此等福气。没想到遇到了元姐姐与武姐姐,也是这般好。” 媚娘笑道:“咱们既然是自己人,性子便是差不多的。以后你可别客气了。” “是。” 又说笑一会儿,素琴才道:“瑞安,我听媚娘说,今日之事似与那安仁殿有关,可当真?” 瑞安想了想,终究还是依了德安传来的稚奴之命,不忍将真实情况告知素琴,才道:“只怕是真的。” 媚娘一闻,便微抬头看了眼瑞安,看得他有些不安后,才道:“若果如此,只怕真是为了你这孩子了。那安仁殿也未必太狠心了!” “是啊……她竟要我孩子的命……”素琴恍然道。 此事虽属推测,然是事实,瑞安倒也没有欺瞒的必要: “韦昭容其实也挺可怜的,当年她也曾为主上孕有一子。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竟无人告诉她,她素日最喜食之菜食便是极亦滑胎的五行草之鲜叶,所以宫人为讨她欢心,因她怀孕之后脾胃改变,才想到用马齿菜制成的冷陶(就是凉拌菜)献上讨她欢心,谁知吃了不过三次,便滑了胎。 且又因滑胎之时,已然成型的胎儿滑落时伤及根本,再也不能怀孕了……” 媚娘与素琴互视一眼,才讶道:“她竟连这等事也不知?怎么可能?” “说的可不是?听说,那五行草,可是韦昭容在娘家时便极喜爱的一道菜,加之……加之这宫中诸人皆知,她当年本是洛阳王世充之子王玄应的伪太子妃,且还曾为王玄应生下一子,只是后来被李绩将军杀子留母,日后又因长孙皇后怜她孤苦,且欲与韦氏交好,这才将她与其堂姐一同招入宫中…… 所以,很多人都只想着,会不会是她因自己曾有过身孕,大意了,以为这五行草鲜叶食之无事呢?” “所以,她才不能容忍这宫里其他人,有孩子?”媚娘冷道:“自己不幸,本属可怜。可若欲将自己之不幸加与他人身,那便是可恶了。” 瑞安默然不语。 半晌,素琴才道:“媚娘,咱们接下来如何是好?” 媚娘微微一忖道:“等,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你的身子安好,顺利产下这个孩子,我的肩骨康复。这样,咱们才能有在这宫中立足的资本。那些人才不会轻易便能谋了咱们去……此番之事,再不能有第二次了。” 素琴也恻然,点头。 瑞安看着媚娘的目光里,越发多了几丝敬佩。 …… 又过了一会儿,媚娘看素琴终于睡着,便轻轻下床,着小六儿好生看着,自己却招手,令瑞安与自己同往侧边书房就坐。 书房中无炭火,一片冰冷,瑞安便知机地拿了狐裘来,与媚娘披上。 “瑞安,刚刚的话,你只怕没说到底罢?此事……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牵扯进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素琴的。现在她身体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能烦忧太多。” 媚娘这般说,瑞安又得了稚奴务必照顾好媚娘的命,微想一想,此事让媚娘知道,总是好过无知不提防,便道: “武姐姐果然知机,不错,此事确与他殿之人有关,只不过,却是有些乌龙……” 当下,便将杨淑妃之事说了个一清二楚。 媚娘闻得此言,半晌才抬头叹道:“原来竟是如此……不过也不能怪那杨掌史,正如稚奴所言,说到底,她们并没有加害我们的意思,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她本欲放跑狮子骢,让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获些小罪的,却不想我与素琴所乘马车适逢其时出现……所以,淑妃娘娘便索性利用这次机会,将一直伤害于她和吴王的另一对手安仁殿剪除…… 罢了,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的争斗,稚奴、素琴、我,都不过是牺牲罢了……以后,咱们小心点儿,不要牵涉其中便是。” 瑞安闻言,瞪着她看了半晌。 媚娘见状,好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不是……”瑞安这才恍然自己有所失态,急忙笑道:“武姐姐不知,瑞安是被惊到了。你这般话,竟然说得与我们王爷一般无二。真是……” 媚娘闻言,又笑道:“稚奴心善,又仁厚。虽然宫中诸人都以为他若存仁善便必不聪慧……其实却是想错了。他在这大唐后廷之中,只怕是最清醒的一个。便是我,也偶然会为陛下的事情而烦心。他却是将诸般事情看得清清楚,将诸人心思摸得明明白白…… 可正因他看得太清楚,摸得太明白,他那仁厚的心,才会为别人的悲苦而悲苦,才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并终究还是不忍伤害那些除他之外,所有人看来都是罪大恶极的奸佞之人…… 所以,这也是稚奴为什么能在这从来都是晦暗一片,明争暗斗的后廷之中,如一股清流,受多方护佑,自得其乐,却无忧性命的原故——他是太单纯了,单纯得将所有人的恶意都看得明明白白,连恶意之源也看透了。所以才能包容,能体谅。 而他这发自内心深处的包容与体谅,也使得众人对他的爱护与保护,是发自内心的。”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五 听得媚娘这般说,瑞安也是更加欢喜。直道:“瑞安自幼跟着王爷,却再不曾见第二人如武姐姐一般,将王爷心性思虑,看得如此透彻。” 媚娘淡笑:“稚奴本性仁厚,不欲与人为敌。又自幼跟着长孙皇后身边,故而自小便学会了皇后娘娘那凡事看透不说透,只怜其苦的慈悲心怀……又如何会与他人为难呢? 而正是这般的稚奴,才值得人敬重爱护。否则这宫中诸人,又怎么能将他视为一朵大唐后廷与世无争的白莲般看护呢!” 瑞安笑道:“可是咱们王爷这般心思,还是有武姐姐懂的。否则他也太寂寞了。” 媚娘又笑道:“我与稚奴,是为棋友良知。我父亲曾说过,棋盘之上,人之品性心思,全部一显无余。虽然稚奴常常掩饰,奈何终究难脱此理。” “那也得武姐姐有这本事,与咱家王爷做个棋逢敌手的博弈之友啊!换了别人,咱家王爷还是不得努力让着,瞒着,跟哄小孩儿似的只求对方高兴?”瑞安道:“放眼这内外,除了武姐姐可让王爷如此交心,还有别的谁有这本事?” 媚娘含笑,又忧道:“然而这样,终不是长法。稚奴苦苦压抑,用意固然是好,只是苦了他自己……” 瑞安也叹息。然终究无法。二人只是看着窗外透过的雪光。 雪渐渐停了,瑞安才道:“武姐姐,这殿里清冷,你肩膀有伤,还是早些歇着罢!别落下什么病根儿才好。” 媚娘点头方欲行,忽闻殿外传更声,便道:“此刻,只怕稚奴还未睡下罢?” “多半是。” “那……瑞安,可还得劳你一趟,送一物与稚奴了。” 言毕,也不待瑞安发问,便自走到书桌边,取了一张素笺,不加思考,便写了几行字。吹干,折好放入小信筒之中,交与瑞安。 瑞安看了,也只得将媚娘送回寝殿之后,便自行出去,回甘露殿见稚奴。 …… 稚奴正在房中,与晋阳说话儿。 闻得瑞安说媚娘送来东西,心下一喜。又见一信筒,也不理幼小安宁,便自拆开一阅。 却原来是首诗: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 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 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 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 但余平生物,举目情凄洏。 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 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稚奴见此,当下一怔,然立刻媚娘所意,着实又惊又喜。 惊的是媚娘竟将他心事全知,喜的是生平竟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又忆及今日诸事,与媚娘颦笑,心下直如升天飞仙般,平安喜乐,甜美无比。 旁边,时年六岁的安宁看了他这般喜不自胜的样子,好奇上前一看,便道:“这人是谁?却如此知九哥之心?世人皆道九哥通舞律之法,擅右军之书,却除父皇与大哥三哥四哥外,再无人知九哥最喜靖节公(陶渊明后世之号)的诗。如今特别书了这诗,是来劝九哥日后再仁慈,也要为自己保重么?嗯……也对,正所谓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而且再说了,那靖节公可是也回了: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九哥,此番之事,你也着实是太不上心了。该被人骂一骂。” 稚奴闻得此言,又笑道:“此事与你无关,你且去睡!快些!” 安宁却不肯走,执意要看他如何回之,然终究还是被花言含笑抱走。 看着花言临走时留与自己的一记微笑,稚奴心下知,这花姑姑怕是看透自己心思,然思及她一生只为自己好,便也无妨。只着德安取了纸笔来,微做思考,便书道: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书毕,交与瑞安,着其交与媚娘。 …… 片刻之后,大吉殿侧寝殿之中。 媚娘一边对着瑞安送来的稚奴回信微笑,一边轻轻拍着因身怀有孕,睡眠不安的素琴。含笑又细阅两遍才道: “稚奴这般心思,我也知道了。瑞安,你早些去休息罢!” 瑞安本就有些困了,闻言,便笑着退下。 媚娘又将稚奴之信读了两遍,才喃喃道: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想不到你这般洒脱,倒是我太过执着了……” 想着那张温雅儒文的如玉笑脸,媚娘淡然一笑,收好回信,便伴着素琴一同睡下。 …… 大吉殿正寝殿中,德妃仍未就寝,只听得刘司药将诸事报毕之后,才沉吟道:“那稚奴与武氏的信上,可说了些什么?” “启禀娘娘,那瑞安是个极机灵的,奴若非身上有些旧底子,只怕便要被他发现。饶是如此,奴也只能远远躲着,看他们说话,连殿也不能进,是故……” “既是如此便罢。想来既然是连安宁也能看的,便没什么紧要,多半是那武氏劝慰他的话儿…… 不过也难为你了,那瑞安德安兄弟是王德一手**的人,又常年跟着皇后学着,只怕这宫里,比他们兄弟俩更机警的,也是没有了。你能跟到这儿,就是不错。只是仅可此一次,下一次,可万万不能如此了。记得,以后既然瑞安要留在咱们这大吉殿,便需得嘱咐那些人小心行事,莫叫瑞安看到什么不妥的地方,回了稚奴。” “是,娘娘放心,以后若需要再盯着他时,奴便每次都用新人……” “不可,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瑞安不同别个宫人?再者他之智,若想藏私,你便是换再多人也无用。好在稚奴是不会与咱们为难的,留下瑞安在此,其实目的是为防范安仁殿,于我们有益无害。便由他去罢!不止是他,以后那武才人,还有元充仪,她们二人,你也告知咱们宫中诸人,不可轻慢,更不可做出些使之不快的言行来,知道么?” 刘司药闻言大惑不解:“娘娘,您身为一殿之主,为何要对她们两个依附于我们的小小嫔妃如此之好?” “你呀……看事情还是不够仔细。你看今日那武氏一袭红衣之态,宛如仙子谪世间之容……天下间的男人,几个能不被这等容姿所动?你看到今天陛下看她的眼神了吗?除了长孙皇后,本宫还从未曾见过陛下用敬重爱切的目光看过第二人。虽然陛下看她的眼神,不若看长孙皇后时那般炽热真切,可是能让陛下露出这般眼神,此女便非同一般。 再者,她又救了稚奴性命,太医又说她是稚奴的心疾心药……日后,只怕陛下见她的次数不会少于我们贵淑贤德四妃任何一人。 最后,这稚奴连受她两次救命之恩,又与她交往甚好,日后少不得在陛下面前为她多多美言……连那身怀有孕,出身尊贵的元氏也对她死心塌地,姐妹二人情比金坚…… 她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只怕是要一日好过一日了。” 微歇了一歇,德妃才叹道:“此女手段,果非寻常。大家都在忙着讨好陛下,她却大出奇思,瞧准了陛下疼爱稚奴,竟一法之下,求得宫中诸女梦寐以求的陛下敬爱……果然不是寻常女子。 今日我为主她为客,只怕不日,也便是她,能够再得一殿之主的地位了。加之她手中握有稚奴这张大唐内廷各殿之上的通行之令……咱们还是与她交好,将其拉拢一二,说不定……能够让那安仁殿的,因为此次愚行,而落得个悲惨下场。” 依然是夜。 长安城。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披着一件镶了黑狐皮毛的金龙大氅,高坐龙位之上,由王德侍奉着,手批奏疏。 批了一会儿,太宗突然放下奏疏,问王德:“那武昭,现在如何?” 王德早知必有此问,便笑道:“主上放心,刚刚老奴又着人去看过了,武才人现已是歇息了。并且,她还在歇息之前,着了晋王爷派与她使用的瑞安书了两首诗,劝慰晋王不要想不开呢!” 太宗闻言,颇有兴趣道:“诗?什么诗?” “据主上请了去为晋王爷治学的薛太妃(李渊的薛婕妤,因为唐太宗要亲自带养李治,不能让没有净过身的男人随便出入内廷,所以就请这位太妃来教当时还没有元服的李治读书习字。)说,那诗安宁公主看了,还背下来,似乎是晋时陶靖节公的形影神一篇三首中的头尾两首……” 太宗想了想,又把那两首诗在嘴里念了念,这才含笑摇头,重新拿起奏疏来批。 王德见他如此欢心,便笑道:“主上,说起来老奴跟着主上,也见过不少这般劝导人向好处学的诗信,可怎么今日这晋王爷与武才人之间的来往信件,老奴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你当然看不明白,这两个孩子,那武昭便是聪明灵透,傲骨高节;稚奴呢,心性淡泊,聪慧绝顶…… 又难得本质都是仁善慈良的性子…… 唉,若是朕的承乾与那青雀有他们这般省事,朕可不是要高兴坏了。” 王德闻言,只是笑待太宗继续说明。 果然,太宗批完手中奏疏,才道:“武昭与稚奴的诗,是第一首形赠影,原本的意思是劝人及时行乐,可这诗用在这里,用意却是劝稚奴要想开一点儿,不要为已然过去的人与事,再行留恋,应当为当下而乐而忧,才是好的。” 微一停顿,太宗又道:“而稚奴所答的,却是这第三首神释,原本是陶靖节自己的一番感悟,可在稚奴这儿,他这是在用此诗告诉武昭,他以后会听她的劝,放下过往种种伤心与愤怒,顺应天命,顺其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好活在当下就是了……” 太宗想想,又是宛尔一笑道:“这两个孩子,倒也有几分意思。稚奴倒也罢了,幼时跟着他母亲喜爱陶靖节,长大之后又是那般淡泊性子……难得这个武昭,”太宗放下手中笔,若有深思道:“年纪轻轻,又如此聪慧,又是在那样的家中长大,又有那样一个母亲……却被养得如此傲骨铮铮又明心见性……实在是难得。” 因势而起,重重叠叠六 王德闻言,笑道:“唉呀,主上这话儿,可是说得差了。主上,那晋王爷是您的孩子,可是这武才人,可是您的妃嫔,您怎么还能将她当成小孩子呢? 再者主上,您当她是小孩子,可那武才人,却未必当您是长辈呢!” 太宗闻言,板脸瞪着王德半天,才忍不住指着王德笑骂:“你啊你啊!成日里跟着朕,就学了这些不正经的话儿来么?那武昭才多大年纪?与朕的宝贝儿稚奴差不多大,若真论起礼制来,她也只是今年才得及笄之时而已,怎么不还是个孩子? 别人不知,你却不知么?当年朕要她入宫,可是为了她父亲,保住她这么一个爱女罢了!” “那……老奴放肆一问,主上是想过两年,便同旧年里大放宫人(贞观二年,唐太宗受谏,下旨放宫人出宫,其中就包括很多正五品才人及以下封位,却没有得幸,一直保持贞洁的女子。这些女子因为身有封号却没有上幸,所以就被改赐各国夫人号,赐与臣子做妾做继了)一般,要放她出宫?” 王德笑问。 太宗闻言,却是一怔,半晌才道:“这般……却也是有些委屈她了。以她这般才智姿华,正如当年无忧所说,便是为哪个亲王妃,哪个皇子妻也是足够的……唉,也怪朕,当年火爆脾气一上来,加之又没有无忧在旁边提醒着,就把她给纳入**了……这下子,便是想给她寻个好人家为正室,也难。” 王德闻言,又笑道:“主上,这话可是差了。天下间再多的好人家,又有哪个能好过主上您的身边呢?再者,这武氏封后的预言,可也说得清清楚楚了。虽然老奴知道主上今生,再无立后之意,可是封这武才人为妃为嫔,宠她一生,不也甚好么?” “嗯,宠她一生,然后就在朕百年之后,在天上看着她入感业寺,青灯古佛至死?你怎么这般……”太宗瞪着王德,气笑不是。 “唉哟我的主上,这也不是,哪也不是,那主上您说,这武才人当如何处置?这般在宫中,可是不像话。又不承幸,又这般低份……主上,容奴说句真心话。这女人呐,哪怕便是一生之中,只要有一份真情在,她也能撑得过下面的苦日子了。主上,您便与她一份希望,日后的路看她自己走,不就行了么?” 这宫中,也只有王德能如此对太宗说话了。然太宗想了想,还是不答应:“不成,朕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这种看似怜悯,实则伤害的事情。那武昭若真心爱慕朕,那朕自会给她在这宫中一个好的未来。可是现下,她对朕而言,还是只是一个孩子……行了,就这么说了。现下她的伤还没好。等好了,便让她来此侍侯笔墨书卷罢!一来,有她陪着,朕也觉得有趣些。二来么……这般待她,便是她无朕之幸,宫里那些个仗势欺人的贱奴们,也不敢轻忽她。” 太宗长袖一挥,便又埋首奏疏中。 王德见如此,也不得不停了劝。又想一会儿呢,忽然听得太宗又发问: “对了,那狮子骢的事情,可查清楚了?” “回主上,查清楚了。晋王爷身边的德安倒是知机,当时事儿一出便觉得不对,先把那狮子骢给着了人,放了麻沸散给麻倒,又派马师检视,发现那马臀上确如淑妃娘娘身边掌史所说,有一根细如牛芒的针状小箭。可见,确是那安仁殿里不会错了。” “有人动手脚,是不假。可是不是安仁殿里的,还两说。” 太宗合上一本奏疏,又拿起另一本批阅,一边道:“王德,你可也去过那终南山数次,我只问你,终南山地热,树木迟枯。一片碧绿树叶中,你如何能够看得见一根疾如闪电的针箭飞过?” 王德哑然。 太宗批完一本又换一本,继续道:“便是你能看见那针箭,你又如何能这般肯定,它是从哪里来的?再退一步,你看到从哪里来的,又怎么知道,这般细小的针箭,是往马首射去,还是没入了马臀?” 王德品味再三,才变色道:“主上的意思是……那杨掌史之语……” “朕没什么意思,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需要牢牢记住,时时刻刻提醒你自己,也要时时刻刻提醒朕的事。”太宗放下手中卷,盯着王德的眼睛道: “当年如果不是她,朕的大哥与四弟,不会死在朕的手里。” 王德悚然而立。 …… 仍然是夜。 仍然太极宫。 锦绣殿。 杨淑妃已然换下宫装,只着一贴身宽裙,又披了件雪白的狐裘外衣,微露颈肩之中,如雪似玉的凝脂玉肤,纤纤玉指微涂丹寇,捧着茶碗品着茶,凤眸如墨,淡淡扫过半盏茶前,便跪在冰凉地上的青玄。 殿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许久,她才慢慢放下手中茶碗,道:“可知道为什么罚你?” “青玄愚不可及,竟不自知。” 看着青玄有些委屈的脸,淑妃才懒懒理了理云鬓,道:“你今日是为了不让本宫看见那狮子骢伤心,加之那承乾平时便对恪儿诸多挑衅,所以才想回报一二……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三处错误?” “但请娘娘明示,青玄死得瞑目。” “第一,你在陛下面前说,你亲眼看见那安仁殿中的小太监拿了天机弩射向狮子骢,使得马惊。可是你想过没有,那终南山终年地热,树叶晚枯,一片绿叶之中,你既要防他发觉不能跟得太近,又如何得见他将那细如毛发的针箭射向狮子骢?你又怎么那般肯定,那针箭是射入马臀而不是他处?” 看着青玄一惊,杨淑妃才叹道:“这第一条第一项,你还可勉强说是因为看着他手动弩起,猜测必是射向那狮子骢,可第二项针箭入马臀,你可想想,除非你当时离得极近,否则又怎么可能看清那般细小的针箭入了马臀?自相矛盾。” 青玄面上,已然冷汗浮现。 “第二,你想过没有,稚奴于这宫中,于陛下心目之中,于那长孙无忌心中,是何样的存在?陛下视他如珠如宝,长孙无忌视他如亲子,这宫中诸人,便是那安仁殿的,也是对他多加怜爱照拂……你这般设计,幸好因为稚奴只是事出巧合才上了马,故而没有暴露,否则一旦暴露,引起众怒,莫说是你,便是本宫与恪儿,也难逃一死。” 青玄再汗。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点。”淑妃慢慢坐起,看着青玄道:“本宫曾与你说过,这宫中之人,既然与我母子不利之时,为求自保,也不得不反击一二。其他三夫人,或承乾李泰等诸王不必说,便是那最肖长孙皇后的安宁…… 唯有这陛下与稚奴,你决计不能伤害一星半点。可是你全忘记了。全部都忘记了。” 青玄听至此,已然泪流满面,以首叩地:“娘娘,青玄误事,罪当一死!” “起来罢!”淑妃叹道:“虽然你的确是误了事,可你是真心为本宫好。似你这般忠心的,本宫又怎么真的忍心苛责你?只是你切记,下一次需得深思熟虑再行计使。而且,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不要再伤到稚奴那孩子。明白么?” “青玄明白。只是娘娘,青玄此番误事,会不会……” “陛下当然要疑我们锦绣殿,这是必然的。不过其他人,未必做如此想。你刚刚不是也说了,连那向来聪明自诩的魏王,都疑心与他同一路的韦尼子(韦昭容的真名)?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便由得陛下疑心去。将来等到李泰阴谋现世之时,这笔帐,咱们便按在他们身上,也就过了。” “只是,时下要娘娘受累了……” “本宫不妨事,说来说去,本宫还是担心你,不想你下次再犯这样的错误,使自己置身危险之中。明白么?” “青玄明白了。” 贞观十三年正月初。 武氏才人昭,肩伤愈,适元氏充仪素琴,孕已稳固,着武氏才人昭尚书房侍奉笔墨…… …… 太极宫。 安仁殿配殿侧室。 “你说什么?那个武媚娘被陛下召去侍奉笔墨?!” 萧才人闻言大怒,怒将手中暖笼丢之一边,险些灼伤一边宫人的面容。 见她如此,众宫侍皆惊骇无状。不敢上前。 于才人在一边,看着她发火,又痛快又难受: 痛快的是自己成日里被这萧氏压着,可怜儿见的,今日竟也能得见她如此境地。难受的是那武媚娘未受幸便有如此之宠。足见陛下对她一往情深。自己这等姿容普通,又只会绣些针线花活儿的,怕是再难有受宠之日。 于是便上前劝慰。谁知萧蔷越发性起,摔东砸西,好好儿一个华丽堂皇的宫室,不多时便被砸得如同风雨催残过一般。 于才人起先还看着她使性子,后来担忧动静太大引来韦昭容自己不好脱身,才上前劝一二。 谁知刚刚劝几句,便听得殿门处一声冷冷言语传来:“让她砸。” 正抱着一尊琉璃花瓶欲砸下的萧蔷,与正拉着她手臂劝慰的于英蓉俱是一惊,急忙看向门口。 凤眼儿红唇,身段妖娆,一身桃红缀金的狐裘大氅,内着桃红绣金的金凤牡丹广袖,桃红绣金的金凤牡丹棉里罗襦,一只桃红绣金的狐裘手笼…… 可不是韦昭容? 萧蔷见她,吓得脸色全白,急忙放下那琉璃花瓶,也不顾地上寒凉,便与于英蓉一起跪拜道:“见过小姨母(萧蔷之母与韦昭容是堂姐妹,加上韦贵妃也是她的堂姨母,且年龄较韦尼子大,所以她应该叫韦尼子一声小姨母)/娘娘。” 韦昭容却不言不语,只优雅端庄地缓缓入内,坐在正位上,眼皮儿一翻,道:“砸罢,我在这里,看着你砸。” “小姨……姨母……蔷儿……蔷儿放肆……还请小姨母……小姨母……” “你放肆?你哪里放肆了?”韦昭容故作讶异状,眼里唇边,却俱是冷笑:“啊?你哪里放肆了?” “小姨母……还请小姨母原谅……”萧蔷素知自己这小姨母的个性,若是真个计较起来…… 当下便惊得哭出声来。 于英蓉见萧蔷如此,心下倒也痛快,可因着韦昭容威大,也只得战战竞竞。 半晌,韦昭容才轻使了个眼色,着春盈上前扶起她。 春盈见状,忙做出一副痛心状,伸手,一手先扶起了萧蔷,然后才拉起了于英蓉。又对着萧蔷道:“萧才人,娘娘如此这般,还不是心疼你么?你又怎么能这般不懂事,伤了娘娘的心呢?” 萧蔷见状,又是一番哭泣求告,又是奔至韦昭容身边撒娇耍痴,这才平了韦昭容的气。 韦昭容慢慢抚着她发际道:“我知道,你气那武媚娘狐媚,可是你也要知道,这宫中最大的,便是陛下。他若欲如何,那是任谁都扭转不得的。你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必须要想办法,让陛下宠幸于你。明白么?” 萧蔷看似美艳精明,实则并非聪慧之辈,与那于英蓉一般无二的绣花枕头,韦昭容也正因如此,才容得她二人常侍安仁殿,分去一些宠爱。否则只怕早就与之前那些宫人一般或打杀或配入掖庭。 故而,此番话,萧蔷却是不懂。 韦昭容自然知她不懂,于是便示意春盈上前来。 春盈会意,上前来附于萧于二人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听得二人皆连变色。然又看了看春盈,听她又是一番嘀咕之后,终于渐渐变了容色,似下定了决心。 韦昭容见状,微微一笑,端的是艳丽无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是日。 太极宫。 太极殿内,尚书房。 太宗正批阅一封奏疏,忽闻一阵淡淡香气传来,抬头看时,却是身着银青狐裘广袖的媚娘,正仔细地将一盅雪参茶汤倒在小茶碗里微凉一下,只等他待会儿批完了手上这一本奏疏,便可饮用。 “难得你倒是这般细心……之前那些宫人们,也只有王德与花言会这般仔细了。”太宗笑道,批完奏疏放下,从媚娘手中接过茶碗,就着微微烫口却不灼舌之时,一饮而下。 媚娘看他饮下,才婉尔一笑接过茶碗道:“陛下性子急,怕是等不得它凉。若是急饮,只怕容易烫口。媚娘素闻陛下勇武,曾拖着重伤之躯,连破五城却不为人知。 只怕这点儿须臾不适必会忍了下来,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故而,宫人们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一边说,一边轻轻端起东西,交与旁边侍立着的瑞安。 瑞安端了东西,便走了下去。正巧,却在殿前看见袖着那元充仪送的菊花手笼,正欲往内走的稚奴带着德安来了。 “父皇可在?”稚奴悄声问。 “回王爷,在呢。”瑞安道,德安刚欲着旁边宫人入内报时,却被童心忽起的稚奴制止: “你们且莫作声,都留在这儿,本王要给父皇一个惊喜。” 他这般说,德安瑞安等诸宫人只得含笑遵命——这等事,稚奴已为之不是一次二次了。 瑞安本也含笑看着,却忽然想起媚娘也在其中,这才暗道不妙,刚欲开口,却见稚奴已然入了内。心下大急。 德安见他不安,罕道:“怎么了?急成这样?” “唉呀可不好!武才人也在里面!正侍圣驾呢!” …… 殿内,太宗与媚娘二人果然没有发觉悄悄进来,又见媚娘随侍之后,悄悄呆立的稚奴,只是二人自顾自说笑。 “你这丫头,果然心机灵慧。难怪连皇后都夸你可为贵妻。” 太宗此言,本属无意,然却勾得媚娘想起,她现下已然为太宗妃嫔,可不已是身为贵妾么?太宗夸自己可为贵妻,莫不是想…… 不由得满面飞红,却愕然发现,自己已不若去年那般,抗拒此事。 “你怎么了?发热了么?脸这般红?”太宗正批着奏疏,全不知媚娘一点儿小女儿心思。一见她如此,关切之下,急忙放下手中奏疏,便如日常揽着安宁般将其揽入怀中,以额抵媚娘额,试其体温。 当下,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密的媚娘只觉脸上火烧一片,心跳如雷。 太宗见她并无事,又见她这般脸红眼儿媚,心下也是一跳,似有所悟,也是一怔。一时间,二人竟直愣在那里,再不知其他。 好半晌,二人都是这般互视互望着。 然不多时,便闻得殿前“扑通”一声似有重物倒下。太宗一惊这才放开媚娘,又闻得殿外德安瑞安惊呼道: “不好了!晋王殿下风疾犯了!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宗心下一紧,当下便一跃而起,口中只唤着稚奴奔下台阶去看。 只留媚娘一人,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然当一声声焦急的“稚奴”传入耳中之时,媚娘心下一揪急忙也跟着一起至殿前,却正看着稚奴被太宗抱在怀中,已然痛昏过去,满面青白之色。 太宗急得满面大汗又不敢移动稚奴,只叫太医何在。却再不曾顾及媚娘半点儿。 媚娘见状,不知为何一股深深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 不多时,谢太医至就地诊脉,道稚奴风疾复发,需得入药浴服汤药针炙之方可。 太宗当下便欲抱了稚奴起。却浑然忘记稚奴已长大,再不似当年一抱可起的孩儿,一怔之下竟险些摔了稚奴。 太宗见状一怔,只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稚奴的脸,目光中似有所悟。旁边王德见状,急忙召人上前来抬了稚奴入内殿。 太宗见此也不再发愣,只转身向着内殿奔去。 却全然忘记媚娘也在一旁立着。 媚娘失落,转身欲跟着太宗离开时,却见地上掉了一只手笼。 她好奇拿起一看,可不正是她绣了送与素琴,素琴又强送与稚奴的那只菊花手笼么? 再细看时,发觉除了笼面儿上那陶公对酒诗外,笼内极不显眼处似又有新诗绣上。 媚娘便急忙翻转过来看,却见绣的是诗经里的《月出》:月如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爱兮,劳心慅兮。月如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读完之后,再细思其中意味,媚娘竟怔在原地,心乱如麻。 稚奴早已醒来。 只是他一直不愿睁开眼。 仿佛一旦睁开眼,一切都会变了。 所以,他只是安静装睡。 太医诊治一番,总算压下来那风疾之症。太宗闻得他已无事,只是疲惫欲睡之后,又因有魏征入内议要事,媚娘与诸人又在,便放了心离开。 待太宗走后,花言看看媚娘,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劝着一脸担忧的安宁离开,莫扰了兄长休息。 殿内只剩下德安瑞安,远远地侯着,媚娘便收拾一下烦乱的心思,拍拍稚奴肩膀,道:“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稚奴闻言一惊,刚欲动又电转一念,急忙忙定下全身,心里一阵后怕:这武姐姐,必然是吓他的,谢天谢地他发觉了……不然,以他此刻的心情,真不知如何面对她是好…… 想起方才于太极殿所见一幕,他便心乱如麻—— 为何会伤心气愤呢?为何会怨恨父皇呢?他不是最爱父皇的么?他不是希望武姐姐成为父皇敬爱之人的么? 他不是最希望看到武姐姐与父皇这般的么?又为什么见到他们真的如此,他却觉得心痛如绞,发狂成颠般,直欲死去呢?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那首强求了刚会绣字的妹妹安宁,绣在手笼深处的那首月出。 想起终南山上,他与武姐姐一后一前,于马上共驯狮子骢时,怀中的武姐姐那温暖娇柔的身体,甜蜜可人的笑语,如丝滑顺的长发,阵阵传来的香气………… 他心跳如雷,几欲不能呼吸。 然而——他转念,脑海又浮现出父皇揽着她的情景。 今日却是父皇揽着她那般温暖的身子,离她那般近,近到可以闻到那般好闻的香气…… 他突然好生父皇的气,气到恨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冲上去,拉开父皇扶着她双臂的手,气到恨不得即刻跳起来……跳起来一把把她…… 不!不能再想了!不能! 他猛然刹止了自己的绮思——不能再想了!不能! 媚娘见他装睡不愿醒来,便气道:“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好,你要装便装,我只几句话说与你听清楚,稚奴,素琴现在已经有了陛下的孩子,你的亲弟弟,你便是有千般想法万种妄念,也都需得收了回去。她若真说起来,可是你的庶母!” 媚娘疾声厉色道:“稚奴,你不知道,武姐姐虽然兄姐妹妹有许多,可是真正与我交好的却只有一个妹妹阿仪,故而入宫后,我真心将你视如兄弟,所以才与你说这些,不忍看你走上歧路。稚奴,你年幼无知,总会有情窦初开,误以为自己对什么人一点倾慕,便是今生挚爱的时候……便如武姐姐,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我对以前的他还有现在的陛下,到底是是情爱,还是只不过是一时倾慕而已……” 媚娘长长出口气,才轻轻握了他手,轻轻拍抚道:“退一万步来说,便是他你真的爱慕素琴,你身为男子,就更加要为她着想。她若爱你,自然你与她是鸳侣一双,便是你放纵自己去追求与她……虽与礼法不和,然两情相悦,便是陛下,只怕身为性情中人的他,也多会有意成全。这个,你常伴陛下,自然比我清楚陛下为人。然而现在的情况是素琴她一心爱慕陛下,现在是身怀着最爱之人的孩子,待在最爱之人的身边……你若是对她哪怕有一丝半点的好感,也是让她为难,也是在让她痛苦……不过还好,就武姐姐观来,你对素琴的情意不若你自己想的那样深,正是抽身的好时机。稚奴,听武姐姐的话,速速收心吧……武姐姐言尽于此,这菊花手笼,武姐姐收走了。待我替你拆了它上面的暗藏绣诗,再还给你。可好?” 媚娘等了稚奴半天见他不应,便只当他答应了,只是因为伤心,故而不愿面对事实,便又劝慰几句,起身,携了手笼离开。 直到媚娘走了许久,稚奴才缓缓睁眼,望着殿顶上宫灯,心中似苦似甜,有悲有喜,直似酒坛醋坛甘饴坛子一起打破,又似酱油盐酸甜诸味一同入了心,当真是百般滋味,只在一寸之间。 良久,稚奴才轻唤道:“德安。” 德安早在一边侯着,闻言急忙上前:“王爷。” “我记得,父皇已是许久不曾进新御妻了。” “是,皇后娘娘去后,除了武姐姐这一番,便再没有了。”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二 引用(唐会要杂录) 贞观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尚书八座议曰。谨按王者正位。作为人极。朝有公卿之列。室有嫔御之序。内政修而家理。外教和而国安。爰自周代。洎乎汉室。名号损益。时或不同。然皆寤寐贤才。博采淑令。非唯德洽宫壸。抑亦庆流邦国。近代以降。情溺私宠。掖庭之选。有乖故实。或微贱之族。礼训蔑闻。或刑戮之家。怨愤充积。而滥吹名级。入侍宫闱。即事而言。窃未为得。臣等伏请。今日以后。**及东宫内职员有阙者。皆选有才行充之。若内无其人。则旁求于外。采择良家。以礼聘纳。 …………………………………………………… 贞观十三年正月初,稚奴倒于太极殿次日。 唐。 长安。 长孙府。 后花园中。 长孙无忌今日好兴致,请了房玄龄一同来下棋喝茶,刚走到园子门口,就看到孙儿长孙延欢呼雀跃地在园儿里追着一只小小鸟雀奔复往来,欢喜不胜的样子,与房玄龄一同含笑捻须而乐。 一边,他的儿媳亦是当今圣上爱女长乐公主含笑看自己小儿淘气的样子,忍不住轻笑连连。正自欢喜间,突见一小婢忙匆匆奔入内,将一信筒奉与长乐公主,又状似极焦急地附于她耳轻言几句。长乐公主大惊,急忙取了信来看。 未待阅毕,便见泪盈于睫,片刻,便泪如雨下。 长孙无忌见状,急与房玄龄入得园内,上前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猛可里见得公公又是舅父的长孙无忌前来,长乐公主思及幼弟书上之言,急忙收泪道:“无事……无事……只是稚奴又……又头痛,故而才如此心急……” 长孙无忌看她支吾,心下了然,也不多说,便安慰几句与房玄龄入内弈棋。 几番棋下完,房玄龄便丢了棋子道:“不下了,你这心不在焉,赢了也无甚趣味!” 长孙无忌闻言,笑道:“果是房相最知我。冲儿!” 微一扬声,便见长子冲入内,叉手为礼后道:“父亲。” “问清楚了吗?”无忌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淡淡道。 “清楚了。是晋王奉与丽质(长乐公主名讳,身为她的夫君,也只有长孙冲可以如此唤她)的信。” “稚奴头痛果然厉害到能让她伤心至此?” “父亲,房相,二位明鉴,当知此事并非因晋王风疾。”长孙冲微微一拱手,对看似无心,却仔细倾听的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道:“冲已然问过丽质身边的近身侍婢银月了,据银月说,稚奴书意,却是来求救于丽质的。” “求救?”长孙无忌停下手,诧异地看了眼房玄龄,问道。 “正是。” 长孙冲道:“银月说,晋王之书,似是说前些日子终南山一事,另有内情。” 长孙无忌微微眯眼,看了眼房玄龄,终于放下一切事物,仔细道:“说。” “是,当日之事,宫闱内外,皆以为是安仁殿那韦昭容所致。然据晋王所书之言,似是当时他因身在马上,得见其中伺秘,后又于前数日,宫中近侍德安偶然听到韦氏宫人之秘语,方知那惊马之人,竟非韦氏从人。整个事情,倒更似……” “说话别吞吞吐吐的!” “是!整个事情倒更似是一场巧合。 先是锦绣殿中那掌史青玄,因为不愿杨淑妃见此旧年良驾之后伤心,故而背了杨淑妃,意欲惊走此马,起一箭双雕,既解淑妃之痛,又伤太子之德之效。然事不凑巧,马惊时,韦昭容也正安排了马绊绳于暗处,又着人准备伤那狮子骢,借马惊而冲撞元充仪的马车,使元充仪与同行的武才人坠车,以得落下元充仪腹中胎儿之果。谁知竟被杨青玄抢先一步动了手。那韦昭容便乐得做壁上观,只待结果。 然幸那武才人颇有急智,狮子骢撞向马车之时,从马车中跃中,断套马缰绳,又引狮子骢离开马车左右,元充仪才得保。 憾为那狮子骢狂性大发,竟至奔冲四处,险些惊了陛下座骑。晋王与太子、魏王、吴王虽护得陛下周全,却因狮子骢为马中之主,故引得众马惊随。那武才人见晋王所骑雪蹄乌性虽良驯,却难逃狮子骢狂势,又不知狮子骢实为受伤而惊,总以为长久奔驰,其累疲之极时便可得救,加之担心晋王受伤,便将晋王引于狮子骢马上。谁料狮子骢一路发狂,竟为韦昭容暗设之马绊绳所制…… 虽那武才人拼死相救,晋王安然无事,却也因此番之伤,诱得心疾又犯,险些疯狂。晋王本不知其中事机,只是一如往常觉得是自己太过柔弱,运气不好。可如今得知真相,当下便惊恐万分。 此番来信,便是求了日常最疼爱他的丽质来,求她找个借口,请父亲允许晋王出宫至咱们长孙府上,住上三年五年,直等韦氏诸人事平定之后,才行回宫。以躲这宫争之祸。” 长孙无忌闻言,久久不语。 房玄龄却怒道:“如此这般,竟教一小儿连自己父亲身边都不敢再待!可见那韦杨二人,为乱后廷之甚! 辅机,此事万不可轻纵啊! 那杨淑妃倒也罢了。既然韦氏宫人都说与她无关,只怕当真是那杨青玄所为。 且每每入内,我也曾见得那掌史杨氏,确是一个不省心的。倒是淑妃这两年对稚奴爱宠有加。若她知此事,必然不能容下那杨氏。 不止是她,只怕那韦氏此番,也并非有意。 然……然发心再好,若**之事如此,稚奴与那可怜的安宁,只怕终难得保全。长孙皇后血脉之中,唯此二子甚得娘娘爱宠,临终之时亦念念难忘…… 咱们这些身为长辈的,又蒙娘娘如此这般恩宠,几番救去灭族之灾,无论如何,也当为她保下这对可怜的孩子!” 良久,长孙无忌才冷笑一声道:“哼,那杨氏再对稚奴百般好,无非也只不过是想借此讨得陛下欢心。她手下行这般事,当时不知,事后未必便全然不知。说起来,也是皇后太过仁慈,当年此女欲入内时,我与你便是百般劝阻,连陛下也是不喜。 然她终不忍此女零落,才招至今日稚奴受惊。再者,如你所说,她现下对稚奴,倒还算是良待,且由得她去。 倒是那韦氏……稚奴平素最怕我这个舅父管教太严,故而一听说我在,便要躲了开去的。现在她竟逼得稚奴宁愿来长孙府也不敢留于宫中…… 哼!竟欺稚奴无母!真当我长孙一族无人了么?!” 房玄龄闻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孙无忌此言,也知这位多年故交动了真气,欲劝时,自己想想也是义愤填膺,便只生了气。 长孙冲虽幼时曾怨过父亲偏爱稚奴,可长大之后,却是极喜爱这个小表弟,如今见此,也是气愤。是而一时间,室内三人,再不做言语。 良久,长孙无忌才冷道: “那韦氏也真是最近太过得意了些,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稚奴又是什么人!一个小小昭容,竟欺得堂堂正宫嫡皇子要出宫避难! 我就不信,陛下若知此事,她韦家还能兴盛到哪里去!” 长孙无忌轻易不动怒,然他自幼便对稚奴与安宁疼爱有加。尤其稚奴年长之后,性格容貌越发似妹妹无忧,他便更加偏爱一些。 稚奴年幼时,他便偏爱,甚至爱逾亲子,常常引得当时年幼的长孙冲都私下与母亲抱怨父亲偏心,直将甥儿当亲儿。 加之无忌看似圆滑世故,实则如太宗如玄龄等深交之人都知他本性耿刚,不逊于太宗。只不过日常总能以大义为要,忍之罢了。 但如此这般事,已然犯至他底线,他如何忍得? 如今虽年长,加之有孙如延儿,无忌又有些不喜稚奴柔弱,但终究还是视如亲子,爱之极深。此番动怒,长孙无忌当真是灭了那韦氏满门的心思都有。 故而,房玄龄便劝道:“辅机也不必如此,虽稚奴慌乱,咱们却不能因此更动气。 那韦家近年来其宗族平齐公房、逍遥公房、阆公房等其余八房俱是子孙兴旺,唯这郧国公(韦尼子生父韦叔裕,字孝宽,但他喜欢以韦孝宽自称,封郧国公)一房…… 其他俱好,仅韦匡伯一脉数子二女却俱不甚中用。 故其女虽贵为嗣女(韦贵妃珪父韦圆成本来是承嗣郧国公号的,但后来她父亲早死,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按照隋时律法,是当由有子的弟弟韦匡伯继嗣——当然,这是隋时的称呼,后来到了唐代,还是没有沿用之前的封号……),却只得为昭容奉衣。(奉衣是个有些轻视的廷内称呼。唐时除了四夫人与皇后之外,其他妃嫔封位再高,于群臣而言还是些为皇帝侍奉穿衣过夜的妾侍,身分不高) 她心下如何不恨?再者,她自当年事后,便无可再育,眼见年岁日长,再无育嗣之可能,自然看那无论年纪姿容都比她更甚,家世日隆,恩宠又盛,更复得龙嗣的元充仪不满。 所以她此番,冲着元充仪去的心思,人尽可知。便是陛下,只怕也未必不知。说实话,辅机兄,对稚奴的疼爱,为弟只怕便不能胜你一筹,也当不在你之下。然终究此乃内宫事,咱们便是为了稚奴好,也得考虑着点儿此事若为诸人所知,日后他只怕难容于那韦氏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三 无忌闻言,深以为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发愁间,忽闻长孙冲道:“父亲,房相,冲儿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说。” “晋王身为皇子,如此这般,虽不合礼数,然终究是因为天性柔弱,不敌那韦氏强悍,父亲与房相固然爱护于他,然能护他至几时?所以,倒不若咱们想个法子,让晋王意识到,自己身为皇子,身分尊贵,不必怕那些惺惺做态的**贱婢便可。” 长孙无忌闻言,倒也若有所思,房玄龄更赞道:“冲此言甚妙,辅机兄,此乃长久之计也。需当定夺。只是眼下这事……咱们却如何是好,当真要晋王过长孙府避难么?” “既然要让他知道自己是堂堂皇子,不必惊怕**贱婢,那又怎么能再让他出来?何况,他便有此一心,你我二人便有此一意,主上呢?他可能忍得几日不见稚奴?远征之时,陛下将稚奴与安宁交与我处,乃是为了当年二人年幼,唯我能保护一二。如今他既已年长,就当如冲儿所言,知自己身分了。况且,当年皇后那般弱女子,尚且能于仁德无失的情况下将**治理得停停当当,稚奴既然极肖其母,就当有皇后的风范。不求他能够有雷霆之势,诛尽那些**贱婢,但求他也当如其母,可稳保自身。不过……饭总得一口口吃……” 长孙无忌沉吟许久才道:“房相,咱们是该提醒下陛下,**无主,又久无德才兼备者,该进些新人了。” 房相闻言,恍然,拍手叫好道: “好,好,这才是极好的!既然如此,那明日便着尚书进言便是!只是……这人选嘛……” 房相犹疑之时,长孙无忌却心念一转,忆及一人,道: “对了,日前我听贱内曾与长乐公主提起,果州刺史徐孝德之女名惠,出身名门,自幼文才,美貌娴淑,动静极肖当年的皇后。且又因主上诗才,幼年便生慕主之意,又有诗为证……” “便是此女了!老夫与那孝德贤弟算是知交,知他也素受皇后娘娘恩惠,感恩于心的。且那幼女早有爱慕之心,我与孝德贤弟也素知,只是苦于贞观十一年后,陛下因念皇后,再不欲进宫人…… 唉呀唉呀!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呀!” 房玄龄喜笑道。 长孙无忌闻言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你我二府,俱不宜出面此事。还需得麻烦公主贵媳才是。” 言毕,便如此这般吩咐了长孙冲一番。 长孙冲得言,便告退而去。 二人心事已了,又复棋。 长孙无忌又道:“不过说起来,此事也却是蹊跷,怎么感觉里里外外,都是冲着正宫三嫡子来的呢? 你看,太子献马,马惊充仪驾。 这事儿若成,那太子便是嫉妒充仪有子,兴念暗害之罪;那马儿又不偏不倚,刚好就冲向陛下座驾……玄龄,你可想想,这哪一回哪一次,陛下狩猎逐射之时,不是正宫三嫡子,至多加个吴王,这几个孩子伴驾? 这事儿,只怕你也知道,那韦氏所备之马虽未用上,却也是同样的狮子骢种,与这太子所献之马,一母同胞的马中之主……用意何在? 别的不说,这狮子骢是大宛良种之主,威于众大宛马之事,天下皆知。 且大唐内廷所用之马多为大宛良种,尤其陛下这般爱马之人,那必然是大宛良种遍布后廷……但是正因如此,这大宛良种皆为贡马,便是你我府上都少得,更不必说其他…… 你说,他韦氏如此精明,又怎么会昭然若揭地取了一匹只有大内才会有的大宛名种,又是与太子殿下所献之马同种之良驹来惊马车?用意何在?” 房玄龄淡笑一声:“辅机啊辅机,你这便不是了。当初咱们几个在一块儿商议此事时,那魏大夫(魏征)不是都把话儿挑明了么? 太子献马,韦妃借同**行凶,意有其三:一,罪太子;二,伤诸嫡;三,杀充仪。 别的不用,偏用这等名马惊驾,为的不是害陛下,而是为的害那些见到父皇有难,必然奋不顾身上前救助的诸嫡与吴王罢了。只不过……她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宫外的那只手罢了。” 长孙无忌一笑,又道:“好,你既然挑明,那我且问你,你可想过,那杨妃如何便那般之巧,便令掌史杨氏先惊了那太子之马呢?” 房玄龄微一思索,便讶道: “那杨妃早知此事,为保吴王,兼顺水推舟令韦妃事败,才由着掌史杨氏惊太子马?!对……没错! 以她之心性,若果然不喜这马,又不曾有使掌史杨氏行凶之意,何必在杨氏面前露出伤感之色?明知掌史杨氏忠心于她,还要如此作态,引得杨氏行动…… 她这是要一箭三雕呀!一保吴王护驾立功,二令韦妃事败受疑,三罪太子失德失恩…… 好深的心机,好强的手腕! 真不愧是连皇后娘娘也视若敌手的前朝帝女!” 一边说,额上一边见微汗。 莫说是这素有房谋之称的房相,便是长孙无忌这般智计无双,也是惊得汗湿后衣,叹道: “今日若非此事,咱们老哥儿俩在一块儿坐着商量,只怕还悟不出她的心思呢! 真是……果然还是当年那个以一女流之力,搅得大唐宫廷不宁的杨淑仪! 不成!此女决计不能再留!必得劝陛下,寻机杀之!” “难!”房相断然道: “但有吴王在,除非她犯下愚蠢至极的错误,否则陛下不能也不肯杀了她!但是此女不除,必为大唐之患!辅机兄,此事,咱们几个还是得多多商议,想个一击必灭之法才好!” “这个自然,只是眼下,这稚奴便更不能出宫了。他在宫中,还能让陛下对皇后多思念,常忆及昔年往事,对这杨妃有所提防。他若一出宫,只怕……” 长孙无忌叹道:“以那杨妃手段,只怕便是意在立后易储,陛下再有智计,也只得跟她了!” 房玄龄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长孙冲入内,喜道:“父亲,事已成,丽质已知父亲之意,已然书了亲笔信,交与侍女传与内廷,着明日入内与晋王见面呢!” “好!如此甚好!”长孙无忌闻言,心中如落一块大石,但又与房玄龄道:“不过咱们也得快一些儿找出点办法,制衡这杨妃之势了!” “唉……难呐!辅机兄,你想这杨妃何等人物?她为杨朝(隋)旧女,又素为前朝后廷诸人所忌,然她却有这般智计,面行光风霁月之事,阴使利诱人心之计……你想想看,她所有事,有哪一桩是她亲口亲行而成?都是循加诱导,借他人之手而行之,且又使那下手之人一心认定,自己心甘情愿,未受任何人操纵……连陛下这般人物,虽知她心性已久,却也不得寻其错处,将其没入罪籍,反而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上淑妃之位…… 这般人物,只怕除了当今陛下,还有皇后娘娘可制得她,其他,还有谁能制得?” 长孙无忌亦叹息:“正是……杨广得女如此,果然为一代英才……只可惜,父女二人皆非心性良善之辈啊……” 两老相对而叹,许久不息。 次日,适于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的太宗长女长乐公主,便朝服入内,问太宗安,兼之探幼弟晋王风疾愈安。 太宗闻之大喜,然适逢诸尚书有议奏。便着她自行前往甘露殿,去瞧稚奴了。 见得稚奴安宁,一姐一弟一妹不由一阵欢喜。谈笑许久,长乐公主才示意花言将安宁带下,又摒退诸侍,只留亲近侍人银月与德安二人随侍,才道: “你昨日与姐姐的信,我看了。原本姐姐是要求了舅父让你出来的。可舅父后来着你姐夫与姐姐商谈一番,却倒也有几分道理,不知你愿意一试?” “姐姐尽说。” “稚奴,你的性子,确是太柔弱了些。此事若你得避舅父府上,终究也只是一时之计,早晚,你也得面对这宫廷之争。舅父与房相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够时刻牢记,自己是正宫,是嫡子,且有舅父、房相、魏大人、李大人(李绩)、尉迟大人为靠,根本不必惧怕那些**奸婢。区区几个女人,又怎么能在这诸多良臣之手中,将你伤了? 稚奴,我知你与姐姐一般,自由看着母后与诸妃之间的事,总以为母后百般忍让才是对的,才是仁慈之行。 可是稚奴,你也想一想,当年许多事,母后并未容忍,也行了许多雷霆之法,却反而更得诸妃敬重。为何? 只因仁善太过,便成了懦弱。你身为皇子,更不当如此这般,有失皇家尊严不说,你在日后,父皇与舅父他们离我们而去时,又该如何自处? 稚奴,听姐姐一句劝,好好儿待在这宫中别怕,舅父与房相,今日已然着了尚书八座进谏父皇,一来是警告那韦杨二氏,莫再将事惹到你处;二来,也是借机,想着引几个良家好女,入得内来,与你多做助力。 便是姐姐,此番也会进言于父皇,提醒父皇好好照顾着你,不教你再受害。” 稚奴闻言,便只道:“父皇一向照顾我的,只是我自己害怕…… 姐姐,既然舅父,房叔叔,与你和姐夫都如此说……也好。 只是父皇未必便会喜欢那些新人啊!她们不得父皇喜欢,只怕也……” “你放心,这次入宫之人中,有一女名为徐惠,她不止才华出众,便是性子神态也极肖母后,又对父皇自幼爱慕,父皇一定会格外恩宠于她。 加之她的父亲与房相是故交,她父亲也曾受惠于母后,更自幼便教她要以母后为准,肯定会对你多番照顾。所以……接下来,你要做的,只是助她在父皇面前,多受恩宠,与她互助为要,再兼之舅父与房相、魏大人等诸人在前朝与你做支撑,你尽管收拾那些无知贱婢便是。实在不成,姐姐也在呢。别怕,啊!” 说到此处,长乐公主丽质想起幼弟自幼便被父皇母后与自己一众兄弟姐妹当成宝贝一般爱宠着,再不教他受半点儿委屈。 如今他自己在宫中,竟被那起子贱人惊到如此,心下一酸,不由得抱住幼弟,泪如雨下,好生劝哄,心中更恨韦昭容与杨淑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四 姐弟二人又是一阵说话之后,太宗便至,面上似有些不悦之色,且上前来便欲与稚奴问话。 长乐见状,便急忙起身,借口稚奴不适,请了父皇移驾外面说话。 太宗素来宠爱她,便应了。 到得外面,太宗才沉着脸道:“你以为朕要骂你弟弟?” 长乐闻言,才笑道:“原来父皇是气那几个贱婢惹得稚奴伤心……是丽质不好,乱想了。可是父皇,您瞧瞧您方才的神色,若真个与稚奴一说话呀,只怕还不得把稚奴给吓死。到时候,最心疼的,只怕还是父皇你自己。” 太宗忍不住笑,点着已为人母的爱女笑骂:“从小就是你最机灵!罢了,父皇也是真被气坏了。稚奴这孩子,近年越发胆小,似这等事,他若直与朕说,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他一壁说,一壁坐下来,轻拍着桌面道。 “父皇,您这般说,可是冤枉了稚奴了。您想,我们几个兄妹中,跟着母后最久,最得母后性子传继的,便是稚奴。所以,他真不是胆小,只是总觉得,但凡与别人起冲突,便是不仁不慈罢了……”长乐听了太宗命,也坐在一边,劝着。 一边侍立的王德也笑道: “主上,老奴倒觉得,大公主此话甚是有礼。想想晋王爷平时也不是那般没主见的。只是遇到这后廷家事,便不知所措。主上,晋王爷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需得一段时间来好好锻炼。主上莫急了。” 太宗道:“你以为朕气他不知上进?朕气的是他有事不与朕这个父皇说,却跑去说与他舅父听。这算什么?” “父皇,您这可是冤枉了稚奴了。”长乐闻言,便知稚奴之父爱未见稍减,心下大喜,道:“父皇,稚奴求的可不是舅父,他怕舅父怕得要死,又怎么敢直接求他?他呀,是求我找个由头,将他接去长孙府住段日子呢!说来说去,也是父皇不好,若是不那般宠爱那韦氏,稚奴也不会因不欲父皇伤心,又害怕留在宫中出事,才要如此费尽心机,出宫避难了。” 闻得出宫避难四字,太宗面色更黑,良久才咬牙道:“朕这爹爹当得也真是……居然让一个妾室欺我儿至此……那韦氏,早晚也是要废的。只是现下,还动她不得。毕竟还有整个韦家在。” “父皇说得极是,所以呀,女儿倒觉得,父皇若想废那韦氏,不如仿当年母后之为,广纳御妻,多聘贵女。前朝上更多用各氏贤臣,一来可借机渐渐疏远那韦氏,二来也可为将来之事做准备。如何?” “你呀……”太宗笑而不语。 ……………… 同时,内殿。 德安匆匆忙忙将身边小侍听到的话儿学与稚奴听。 稚奴点头示意知道,又问:“那徐惠,何时入宫?” “左不过这几日罢?主上有意,国舅有意,房相亦有意……定然很快的。” 稚奴点头,这才稍微心安。 见他如此,德安不解笑道: “王爷,您此番的动作,却是教德安不明白了……您本不欲与那杨氏计较此事的呀,又如何……而且武才人她……” “德安,我不会让武姐姐受父皇宠幸的,永远不会。” 稚奴淡淡道:“所以咱们的计划必须是要换枚,同样令父皇喜爱的棋子了。” 德安日常伴稚奴,如何不知他心思?但一念之为主,不愿再看他似前些日子般,为情苦了自己,便道: “如此便好,奴终于可见王爷不再为心所困。 只是这番下来,咱们便得好生计较一番。王爷,奴不明白,您怎么就这般肯定,国舅爷知你有出宫避难之意后,必然会送人入宫?” “我舅父何等人物?他对那淑母妃又如此忌惮,自然会想尽千方百法,将我留在宫中。你且看前几年,诸大臣上奏请大哥三哥离宫,却从未提及我便可知。 旁人或许会说,因我年幼。然实则大家都明白,便是年幼,那五哥等人又如何?只不过,是因为母后的原因罢了。 所以,他必然会要保我在宫中久安,替我兄弟姐妹诸人固父皇于母后之思念之情,借机减淑母妃与韦氏之宠。 再者,他个性看似圆滑世故,实则极为自傲其出身高贵。如今见一前朝旧女,一再适之妇(韦尼子再婚嫁给李世民)竟欺他最疼爱之幼妹所生爱子如此,他如何能忍? 其他受母后大恩的诸臣又如何能忍? 故而这弹劾**韦杨二氏便必然成行。引新人入宫分韦杨之宠,也必定成实……” 德安心下明白,便道:“不错,这样一来,王爷仁慈不与人争之名坐实,**再无人欲为难王爷;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主上对武姐姐的注意力,也便会少了许多,但却依然可以保持她的地位了。只是王爷,您这般打算,武姐姐若是真的倾心于主上……” 稚奴淡道:“那我便将她的心夺来便是。” 同时,大吉殿。 媚娘一脸淡定地回到配殿中寝殿内,看了看正郁郁检视自己亲手所制小儿衣衫的素琴,平静地摒弃了所有侍人,最后,连瑞安与六儿也都摒下。只余素琴一人。 “你这是怎么了?” 素琴看她如此,有些奇怪。 媚娘慢慢走到素琴绣床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媚娘?!”素琴大惊,急忙欲扶,却被媚娘止住:“你有孩子,别动。” 深深吸了口气,媚娘才将袖中一物取出,与素琴道:“你可认得这东西?” 素琴接来一看,疑惑道:“这不是我转赠与晋王殿下的手笼么?你拿它来做什么?” “翻过来,翻过来看看。”媚娘道。 素琴望她一眼,狐疑翻转过来,看到那首诗。 看明白了之后,她竟吓得脸色雪白,如此物烫手一般扔在一边:“这……这是怎么回事?里面原本没有这首诗的呀?!” “我看过那针脚了,显是新手绣的。堂堂晋王,身边精擅女红的高明不少,新手却难找。又能让他放心交与其绣这东西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晋阳公主。且公主年幼,不识情爱事,又与稚奴关系最好。稚奴找她,实在意料之中。” 媚娘脸色难看已极。 素琴看她许久,才道:“你是觉得,此诗是因你,还是因我?” “我也不知道。”媚娘心下烦乱,道:“虽然此物为我所制,他又知此事。然究竟是你送与他的。他的心思在你我二人之中一个上,已然肯定。只是我当下也不敢断定,必然是你,或是我。” “媚娘,我说句话,你莫生气。想来我与那晋王接触不深,又并不似你们二人之间交葛甚多,只怕……是你。” 素琴这番话,媚娘却是不赞同。只因她知情之一字,太多意外。再者若论品性,性格直爽,明艳大方又可爱的素琴,更比自己来得吸引男子。何况…… 何况他与自己极熟,自己与那人,与陛下的事,他无一不知。天下男人,又有哪个会明知一个女子心中已有另外两个男人的存在,还会爱上这般多思多念的女人呢…… 媚娘咬咬下唇,才暗思: 且看陛下便知了,在陛下的眼里,不是素琴远比她更受喜爱么? 然现下素琴有胎,不可烦心。也只得道:“无论是谁,此事都不能也不可轻忽。稚奴年幼,不知这种事的厉害,咱们可得小心提防。素琴,这诗你还是拆了,然后再着瑞安还与稚奴罢!总之,以后咱们得时常提防这孩子,做出些不适合的行为来。” 素琴闻言奇道:“你说这东西留不得,那烧掉便是,何必这般费事,拆了再还与他?” “此物既然已经经过第三人之手,那为第四人第五人知晓,也必然不意外。咱们烧之容易,可若被人落了口舌,日后只怕要糟。 不行,必须得拆。而且,咱们还必须还与稚奴。说不定……将来有哪一天,这东西能帮咱们反败为胜。” 媚娘道。 是夜,甘露殿中。 睡了一日的稚奴,心情大好,然在接到瑞安送回的手笼时,心情无比恶劣。 那里面的诗,没了。 他知道是谁做的,然终究也不能怪她。 事实上,此事却是他累了她。这般不慎重,若哪日被人发觉,只怕便是不好。 越想越烦燥,这手笼又舍不得扔,便交与德安道:“放起来罢!天渐渐暖了,也用它不上。” “是。” 又过了一会儿,见瑞安还不走,稚奴奇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王爷,您叫我回哪儿去?” “你说呢?” “唉哟我的王爷,您饶了瑞安吧,刚才武姐姐遣我来时,已然说得通透。说当初王爷留瑞安在武姐姐身边侍奉,是为她肩伤未愈。而今她已然痊愈,瑞安也不必再留在那儿了。” 瑞安苦着脸道。 稚奴闻言,半晌不语,直到德安出来拉走了瑞安去看厨下汤水。稚奴才问德安道: “德安,本王做错了么?” “王爷,恕德安直言,此番您太心急了。且武才人之前便与您说过,她心中有人。再者,那手笼究竟是牵到了元充仪,她如此行为,也实属无奈自保之举。” “自保?”稚奴冷哼:“难道我保护不了她吗?” “王爷,恕德安直言,现在的王爷,的确是让人觉得,无法保护任何人。因为您自己,都无法保护好自己。王爷,听奴一句劝,再等等罢! 德安幼年,曾听奴母亲说过,天下之事,唯有情字急不得。武才人现下心在陛下与那不知名的人身上,您如何为她好,她也是觉得不适的。再者,咱们不是已经引了那徐氏入内么?不是国舅公说过,只要这徐氏一入宫,**诸妃之宠,便可尽为此女所得么? 既然如此,咱们等一等,又何妨?” 说到底,德安还是不愿意看着自己小主人这般为心所困。故而出言点醒。 稚奴闻言闷闷不乐,只得恹恹坐下,看着窗外月色。 稚奴出行,徐惠入宫 贞观十三年四月初。 正是草长莺飞时。 太极宫宫门再开,一队身着绫罗的少女,慢慢向宫内走来。 为首的一个,走在众人面前时,引得所有年长些的内侍见到后,无不惊叹出声。 徐惠见众人如此看自己,心下也是微罕,然又想起房大人临行之前曾告知自己,她与那长孙皇后,动静之间颇为肖似,便含笑而过。 无所谓,无论她像与不像,只要那个男人,那个她自幼便心心念念着的男人,爱自己便好。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一路入了凤露台,见到了那看见自己之后,妒恨交加的韦昭容,惊异不止的韦贵妃,阴德妃,燕贤妃,也见到了面无表情,却能从她的眼里看出震惊的杨淑妃…… 同时,她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孩子。 一身杏色装束,华美如杏花微雨的那个女子,那个立在一个端了大肚子,年岁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儿身边,美得虽衣衫朴素,却艳冠群芳,目光流盼之间,如日月耀人的女子。 头一眼,她便为她之容貌惊呆了:世间,竟然有这般好颜色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居然就在她心心念念,挚爱着的陛下身边…… 一种慌乱与惊恐,从心底涌出。 幸好,她很快从旁边的窃窃私语中了解到,这个女子,姓武,名昭。正是房大人曾经多次向她提起的,曾经救过当今晋王两次的武才人。 而她在这宫中的恩宠,据身边同入宫的,一些消息灵通的说,似乎真的如房大人所说,因为过于高傲艳丽,而不得上心。至今,连幸都未有一次。 可尽管如此,她的心却难以稍安。 为何? 她不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此女绝非旁人想像的那般简单,也绝对不是一个看似沉默温驯的女人。 ………… 是夜,太极殿中。 媚娘孤零零地看着那个白天见过的,名唤徐惠的女子,在入内之后,便被太宗惊为天人,亲自牵了她的手,视若珍宝,慢慢地引入内闱而去。 她的心中,一片寒凉。 早在今日凤露台上之时,早在那时,她第一眼看到徐惠起,便知她必是自己劲敌。 只因她的一颦一笑,似极了自己记忆中的那个神仙娘娘——虽是相貌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却有着同样的神态,同样的气质,同样的恬淡。 那是自己无论如何,学也学不来的恬淡。 而她武媚娘…… 高傲地,媚娘抬起头,如一只孤单的凤凰般,慢慢走出太极殿,走向无边夜色中…… 她也不稀罕这样的恬淡。 ………………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 韦昭容冷漠地看着面前的镜子中,风韵不减当年的自己,淡淡问道: “可是真的?” “回娘娘,英蓉听得真真的。再不会假。”于才人含笑在一边,替韦昭容梳理着长长的黑发。 韦昭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你做得很好,下去罢。” “是。” 于才人退下后,韦昭容才满脸厌弃地看了自己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道:“春盈。” “奴婢在。”仿佛是已经习惯了如此一般,春盈早已备好了水盆布巾等物,小步跑上来,与韦昭容清洗方才被于才人碰过的秀发。 “那个叫徐惠的,知道怎么回事么?” 韦昭容任着春盈替自己清洗,慢慢道。 “回娘娘,宫外已经传过信儿了,那是长孙大人与房大人因为晋王一事,而安排进宫的新人。特别挑了出来的。宫外说,若能与之交好且收为己用,那是最好不过。” “那样的女人,收来做什么?让她分我的恩宠么?!”韦昭容怒道。 见她发怒,春盈再不敢多言。 又过了一会儿,韦昭容才道:“那宫外可有什么良策传进来?” “回娘娘,有书信一封。” 春盈一边说,一边着旁边的小太监送上一封信。 韦昭容头也不回,只举起手,那信放在手中接了过来,然后拆开便阅。 看着看着,她的嘴角,弯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然后又淡然地将信交与小太监:“烧掉。” “是。” 小太监依言,取下一边宫灯罩子,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然后又扔入眼看就要用不上的火盆之中。 “春盈。” 韦昭容轻唤。 “奴婢在。” “这于才人,做事既然如此尽心,那也该给她一点儿好处。而这天下最大的好处,莫过于得偿所愿。你说是不是?” “正是。娘娘这般仁慈,那于氏可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呢!” “好,明日,你便安排她去罢!” “是!” ………… 次日。 甘露殿中。 “四哥要我们陪你一起出去做什么?”稚奴一大清早,就见到兴冲冲的青雀前来拜访,且还说要带他们一起出去。便好奇问。 “这两日,四哥偶然见了那新入宫的徐才人,不知为什么突然想着母后,夜不能寐。想着不如咱们一块儿,去感业寺拜祭一番。可是大哥事忙,不肯前去。四哥只有来找你们俩。走罢?” 青雀这般说,稚奴也只得依他。毕竟这几日,他日日在宫中,看着那徐惠得宠之后,媚娘的失落样子,心下难免不痛快。 于是想想,四月天光正好出游,散散心,也是好的。便答应了。 接着,着瑞安去回了太宗之后,也说可。便整装出发。 四月的长安城,美如诗画。街头巷尾,俱是花木成行,杨柳如雾。看得自小只出过宫,还是去自己舅舅家的安宁与稚奴,好生新鲜。 青雀见二人如此,更是开怀,便提议道:“不若咱们先去拜祭了母后,然后再回长安城里,慢慢地玩,如何?” 二小当然答应。 于是,三兄妹到了感业寺,拜献过长孙皇后之后,便向感业寺借了禅房,更了衣裳。只做三个普通贵户家的公子小娘子,出来游玩便是。 一路上,但见一路热闹,稚奴是玩儿得不亦乐乎,连带着帷篱的安宁也是看着这个新鲜,瞧着那个喜欢。 青雀在一边看着,不由想起当年自己与长兄承乾也曾如此一般,兄弟二人无忧无虑地玩耍的样子。想想如今二人势如水火,心下黯然。 到底是谁错了? 他还是承乾? 稚奴本正玩儿得开心,忽见青雀如此作态,心下了然,道:“四哥,你是在想大哥么?” 青雀闻言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除了我与安宁,还有父皇,便只有大哥能让你如此挂怀了。现在我与安宁在此,父皇好好在宫中,你又说了,去请大哥大哥不来……是觉得他生你气了罢?”稚奴一边小心地抱着一尊欲带回宫中,送与媚娘的泥泥狗,一边咬着一串儿蜜果子(与后来的冰糖葫芦很像,但唐时没有制糖技术,所以只能用蜂蜜浇在上面取其甜意……好奢华!想想看,蜂蜜做的冰糖葫芦!)笑道。 “你这鬼精灵……若是你肯把这脑子用个一星半点儿在应对**那些人上,也不必惹得父皇和舅舅如此为你烦心了。”青雀笑骂,然后才叹道:“稚奴,你说四哥做错了什么事,大哥要这般恨四哥?” “你们两个的事,只有你们两个自己最清楚。想想你们是从什么时起开始不再和睦的,便知道了。只有一句,四哥,你也好,大哥也好,诸位姐妹们也好。都是稚奴的心头宝。咱们自己置气便罢了,可别把些不相干的人扯进来,伤了自己人的心就不好。”稚奴不是不知道自己四哥与大哥近些年的事情,只是他不愿说透而已。 今日既然见四哥发问,便老实说了。 青雀闻他此语,却是甚感意外,一瞬间,似乎有种面前这个小弟,突然长大了,甚至比自己还大些的感觉。 摇摇头,他失笑:“你呀,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可是这心思却一直不见长……罢了,走罢。四哥带你们去吃些好的。” 两小闻言,欢呼一声,只跟着青雀入了一家挂着永安酒坊的店子,与酒博士(对酒家店小二的雅称)打了个招呼,便直上三楼观景台上。 三人一上观景台,便有那极知事的酒博士上前来迎,青雀又特别嘱咐了要间隐秘又兼得净静二气的所在,几两银子扔出去,酒博士便立刻引了二人,前往观景台上最干净安静的一处小座(类似如今的单间,不过周围是用竹制或者上好的木制品作成半隔断的墙壁,再配上花木之类的装饰),取下毛巾,仔仔细细地擦了桌椅两遍,才恭声道:“不知王爷,是不是还照以前一样?” “除了将酒换成茶外,便都如以前罢!稚奴,安宁,你们两个,可还有什么特别想吃喝的?尽管点,今日,四哥请客。” 青雀这般一笑言,那酒博士看着稚奴与安宁的眼神,立时变了。有惊恐,有不安。 稚奴看得有趣,便问:“你怎么这般看我?是怎么了?” “小的……小的参见晋王爷……参见晋阳公主殿下!两位……不,是三位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稚奴见状,不知所措,倒是那青雀见惯如此,便着他起身,又交待两句之后,挥手命其退下,这才笑与弟妹道:“不妨事,这等市井小民,难得见到咱们这些龙子龙孙,吃惊也是难怪的。” 稚奴听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分的与众不同。 不多时,茶水便上来了,虽然这苶已然是当时坊间极品,然对自幼生长在宫中,三五岁起便开始将蒙顶甘露拿来漱口的稚奴与安宁来说,却再是不好入口。 见弟妹如此,青雀只得笑道二人被宠坏了,又命身边楚客去三人所乘的马车上取了蒙顶甘露与一套内用茶具(内用,宫廷用)来,交与酒博士取了新泉水沏了,这才送上。 虽然茶水不合胃口,可不多时,端上来的几样菜品,却教稚奴与安宁看得讶然欣然。尤其其中一道羊肉汤,取的羊蝎子熬了三日三夜做底汤,沏入新鲜肉片,又放点儿切碎的,西域传来极为罕见的胡荽(就是咱们现在吃的香菜,当时刚刚从西域传来,很珍贵的菜品)叶子,青胡蒜茎子(就是蒜苗,也是西域传来的,不过因为这个东西传得早,当时不算什么稀罕的了。),一点儿南椒(就是咱们现在常常说的川椒——花椒的一种),一点儿咸盐,两匙香醋……当真是鲜嫩美味,香咸酸麻皆有,且爽而不腻。 就见稚奴这一向不爱多食此等腥腻东西的,也是连喝了两碗。且又取了第三碗,依那酒博士所言,泡上一块儿松软鲜热的,掰碎成块儿的胡饼,连吃带喝,极是惬意。 素琴失子,媚娘落狱一 青雀见他如此,心下甚是欢喜,便道:“如何,可比咱们内里的那些厨子差些么?” “内里哪里见过这些吃食?左不过是些甘露羹,鱼羊羹的……哪有这些?”稚奴说此言时,那酒博士正好巴儿巴儿地送了一盆子鲜炙羊肉上来,先由楚客银针试毒,再由瑞安亲口试食。闻言便惊道:“甘露羹?这世上真有甘露羹一品?” 稚奴见他如此,便好奇看向他,酒博士见楚客瞪视,这才吓得跪下叩首道:“小的有罪,小的……” “你起来罢!不过是问个话儿,无妨事的。”稚奴笑着对楚客道:“你便让他起来罢!” 楚客见状,只得饶了这酒博士。 见他起来,稚奴才笑道:“甘露羹,外面没有市贩的吗?这样东西,只怕是寻常。” 此言一出,青雀与楚客等众人俱是哭笑不得。那酒博士见稚奴人长得温文如玉,又一脸和气,便放大了胆子道:“回王爷,这甘露羹,传说可是王母娘娘赐下来的神汤,这般东西,只有宫中方可制得,像咱们这些小民小家的,便是能听闻此物,也算是见识了。” 言毕,便被楚客摒退了下去。 稚奴坐在那里,愣愣地想着酒博士的话,突然与青雀道:“四哥,怎么今日这一行,稚奴觉得,自己与那世上大多数人,都过着不同的日子呢?” 青雀闻言一愣,然后才笑道:“傻子,你可是龙子龙孙,如何与平常家人相同?别的不说,便是咱们父皇那三宫六院,普通人家也只不过得一妻数子便极幸了。” 稚奴闻言,睁大眼睛道:“一生只娶一妻?那不是好事情么?” “好事情?” 青雀讶然。 “是啊!若非至爱,又如何只娶一妻呢?” “傻子!那是因为他们娶不起也养不起,明白么?若是有些银钱权势的,也是要三妻四妾的。什么一生一世只娶一妻……你呀,怕是那些不中用的书看多了,心里却只想着些不相干的了。听四哥的话,以后那些书还是少看为妙。” 稚奴不语。只是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原本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只娶一妻的。 那他…… 若也只得一妻相伴一生,再无任何争斗之事于家中……多好?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媚娘。 ……………… 这番一言语,稚奴心下便念着媚娘在宫中,这两日又因自己赌气,没有派着人好好看着,急忙便与青雀说了借口,要回宫去。 青雀见他如此,也只是含笑应过,又答应他与安宁,下次一定再带他出来玩儿,这才命了楚客亲自携兵士一同送稚奴与安宁回宫。 入得宫中,稚奴满心欢喜,想着媚娘平素最喜爱小东西,这泥泥狗(泥制的玩具,现在西安还有淮阳这些古城都还可见),必然十分讨她欢喜,于是便着了瑞安悄悄去打听一下,媚娘现在身处何处。 见瑞安出了殿,稚奴才欢喜连天地抱着泥泥狗擦了又擦,正在此时,忽见瑞安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嚷嚷道: “王……王爷不好了!武……武才人她……武才人她,出事了!她被主上因有失妇德,暗害龙嗣之罪,下入天牢了!” 稚奴闻言一惊,手中泥泥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 是夜。 大吉殿中。 太宗阴沉着脸坐在殿中,看着一个个慌慌张张,进进出出的宫侍们,捧了一盆盆染得鲜红的血水,倒掉又重新换了热水进来。 拳头,紧紧地握起。 他旁边,立着韦贵妃,韦昭容与阴德妃三人,以及面有得色的萧才人和于才人。 不多时,只见谢太医慌张奔出,向着太宗行一大礼: “陛下。” “元充仪如何?” “回……回陛下,元充仪因服食脐香(麝香)过量,龙嗣肯定是保不住了。且又加之龙嗣已然成型,元充仪之前又因马车一事受惊不小,胎气一直不稳固……只怕,只怕……” “说!” 太宗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咬着牙道。 “只怕,此次小产,已然伤及元充仪之根本,以后……以后再难有孕育龙嗣之可能。” 一时间,屋内俱静。 太宗沉默着,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萧昭容见状,暗暗地垂下一直掩着自己含笑嘴角的手,摆出一脸悲伤状,轻轻向后摆了摆手。 春盈见状,轻轻咳了一声。 于才人闻得此声咳,急忙上前道:“陛下,这武媚娘竟然如此心狠,居然在元充仪日常所用的补药中加置脐香……此等毒妇,真是枉了元充仪对她的一片爱重之心!还请陛下务必为元充仪讨回个公道呀!” 太宗半晌没有说话。 倒是一边立着的韦昭容见状,也跟上前道:“陛下,方才于才人以菊花手笼之事进言,陛下着花尚宫自甘露殿内取得手笼之后,以为那手笼之上并无绣字,便是于才人看出上面有绣字痕迹,又原诗复还之后,陛下依然心怀仁慈,饶了那轻薄无行的武媚娘。可现下……现下她投脐香,暗害元充仪之事昭然若提,陛下万万不可轻纵此女啊!” 太宗依然不语,只是看着那一盆盆鲜红的血水进进出出。又看着一个宫女,抱了一团白布裹着的,鲜红渗血的小东西,往外走…… 那是他的孩儿,他未来得及得见天日的孩儿。 他的心,痛得都快揪起来了,虽然明知道眼前这些人心中有鬼,虽然明知此事必定是有人暗害媚娘那孩子……可是,他却不能再发一言。 他的心,全被失子之痛所占据了。 一边,韦昭容还要再说,却被阴德妃拦了先道:“陛下,虽然那武媚娘是最大嫌疑人,然她一直到此刻,在天牢里受尽刑罚,也不肯吐露一字,只怕是有内情的。 且臣妾素日里亲见她与元充仪交好之甚。自元充仪怀孕之后,所有食物,都是她亲自试过毒了才与元充仪食用,连臣妾宫中饮食亦是如此。 今日这般……实不似她之行为。还请陛下明察,莫让无辜之人,冤死宫中。” “姐姐这话可说得不对了。”韦昭容冷笑道:“姐姐成日礼佛,一心向善,自是不知人心险恶。这脐香并非**,且那武媚娘一直未受宠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加之试毒之时,食量甚小,她自然不会有事。正因如此,她才能放心大胆地蒙骗过元充仪,害她腹中胎儿呢!这等毒妇的心肠,姐姐可是万万学不来,也不能得知的。” 阴德妃淡然道:“妹妹说得极是,这般心思,姐姐再是想也想不到。只是不明白,妹妹也向以仁善自居,如今也只是知道这元充仪与武才人所食之汤中有脐香,并无任何证据指明是那武才人所投。那武才人更是咬死不松口……妹妹却如何得知,她是如何下的脐香,又是如何这般行事的呢?” 一番话,问得韦昭容哑然,刚欲争辩时,韦贵妃开口:“德妃妹妹说得是,此事无明确证据,证明是那武才人所为。不过韦昭容此言,虽属猜测,却也不无道理。想那武才人虽然与元充仪一同入宫,却因各种事由,不受陛下所幸,只怕是对元充仪受孕之事,心存仇恨已深了。加之她性格高傲,当年因欲得陛下以妻礼幸而受罪下狱,结果却是因元充仪有孕之请而出狱……只怕心中对元充仪的嫉恨,不比他人。故而,此事倒也并非能说,与武才人完全无关。” “可是……” 阴德妃见韦贵妃说得入情入理,不可辩驳,心下着急,正待反驳时,却闻得太宗道:“好了!素琴现在还生死不明!你们却在这儿争什么到底是不是武媚娘所害!有何意义!韦爱妃,你与尼子(韦昭容之名)一番言语虽合情合理,但终究无凭无据,如何让朕信服?阴爱妃,这人在你殿中出的事,朕还没有问你个看管照顾不周的罪,你却在这里急着辩驳什么!” 一席话虽说得极轻极淡,却惊得诸人面色俱是一片雪白,纷纷下拜。 太宗见状,再欲言时,太医忽然奔出,喜道:“启奏陛下!元充仪醒了!元充仪醒了!” 太宗闻言,急忙起身,速速入内。 其他诸妃互视一眼,也只得跟了入内。 这边厢大吉殿中一片纷乱,那边厢甘露殿中,也是一片纷扰。 稚奴看着拦住自己,不让自己去大吉殿看个究竟的花言,怒道:“花姑姑,你这般拦着我做什么?” “拦着王爷,是怕王爷去了之后,会害得那武才人更加入万劫不复之地。”花言淡道。 不说此事还好,一说稚奴便气:“你还说?花姑姑,若不是你把那菊花手笼拿与那于氏做验,武姐姐又怎会……” “这件事,奴婢的确对不起武才人。然而奴婢做此事,却是为了保住她。”花言道。 “你把这东西拿过去,是为了保住她?”稚奴恨不得瞪着花言,瞪出两个洞来。 “正是,王爷,你可曾想过,为何当时武才人发现此物,拆掉其上绣诗后,又原物送回而不是烧掉?因为她知道,如果此物一旦烧掉,她名节不保,王爷也会因此受疑,便有主上宠爱,也终究会因德行有亏,而于武才人一事上,不受主上信任。所以,她要先保住你。这样,她自己才有可能被保。 其实,花言很感激也很佩服这位武才人,她将一切都看得通透,也如此费心保护王爷。” 素琴失子,媚娘落狱二 花言此语,让稚奴稍微冷静了一些。 花言见状,又继续道:“王爷,花姑姑自幼看着你长大,当然知道你如今所想所愿。然而王爷,你需得知道,此一事,你置身事外,是最好。只有你保住了自己,才能有机会保住武才人,证明她的清白。王爷,此为其一。 其二,武才人此举,还有一重意思,便是要借此事来看一看,到底是谁加害于她,又是什么目的要加害她这个并不十分受宠,只是颇得上怜的人。现在,结果咱们已然知道了,是为了害死元充仪和她腹中的孩子,并且栽赃于武才人。 其三,王爷,花言虽对这武才人不甚熟悉,然日常见她所为,也是心下极为钦佩。此事之中,这菊花手笼,花言总觉得,她似是早已留了预手在前。奈何花言愚钝,实在不明。所以,王爷,此事还需王爷仔细思虑之后,再做定夺。 现下,王爷,稚奴,你万万不能慌。需得想好了,再走下一步。” 花言一番话,说得稚奴又愧又惭,道:“花姑姑,对不住,稚奴叫你担心,也叫你跟着受委屈了。” 花言含笑摇头:“稚奴,你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姑自小便觉得,姑姑的儿子,除了周儿(花言之子)外,便是你。又怎么会觉得委屈?稚奴。你对那武才人如何想,花姑姑都高兴。因为这内宫之中,除了娘娘之外,便是主上,也不及你与安宁在花姑姑心中的位置之重。所以,你放心,花姑姑会全力助你,只是也得你自己先想明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不过稚奴,有一点儿,花姑姑却得先与你说明,咱们甘露殿的,什么时候也不能被人欺到如此地步。此事不但涉及了你,连安宁也一同牵了进去。你务必要想个法子,既要救得武才人,还要为安宁出口气。莫再教她觉得心伤。知道么?” 稚奴闻言,诧异道:“怎么与安宁有关?” 花言见他如此,便知他已然恢复冷静心性,便道:“说起来,也是花姑姑不仔细。那于氏近段日子来,常常借口与公主做伴,又以女红针术教导安宁。安宁见她如此,竟将她当了好人。 直到方才武才人受刑之事传来,安宁才哭道,她似是曾被那于氏套了话去,道出曾因稚奴你之所求,在那菊花手笼上绣诗的事。 而今看大吉殿那边的情况,这于氏与那安仁殿的,竟然全将污水泼向武才人,说是她绣了这诗,送与稚奴。只怕……她们因日前尚书八座进言之事,不敢惹上咱们甘露殿,只是为了方便谋求嫁祸武才人时,说辞更有力些罢了。” 稚奴闻言,心下大痛,若非是他轻忽,又如何让那起子贱婢得了害媚娘的机会? 越想越恨,越想越气,便道:“这些贱人!她们自我出生之时起,便对我多方加害,我一一都放过了。结果,她们不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利,去害母后!现在,她们还要来借我之手,害武姐姐!我怎能容她们再活着!” 一边说,一边怒将手边笔筒一扫而落,摔得粉碎。 花言闻言,终于变色道:“稚奴,你说什么?!什么叫她们害了……害了皇后娘娘……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与花姑姑听!” 花言自幼孤苦,三岁被卖入长孙府便被高氏怜惜,如带着第二个女儿般,与长孙无忧一同抚养,日后长大,无忧也打心眼儿里当她是自己妹妹般,再不似侍女。后来长孙皇后为了她,还求了太宗指了门好婚事,又破制让她以已婚女官的身份,常伴于内,对她夫君更是多加照顾…… 于花言而言,长孙无忧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如今忽然闻得姐姐之死是为人所害,她如何不急? 当下连礼数也不顾,只抓了稚奴来,大声喝问。 稚奴见她如此,又勾起母后的伤心往事,便哭着将当年之事一一说明,又道:“花姑姑,你可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将那尊佛像放在宫中,不肯丢弃了罢?你笑我说是因为它念及母后……你说得没错!我是在对着它思念母后,并且思念母后之仇之痛!我发过誓,一定要查清真相,为母后讨个公道的!可是……可是现在,我不但没查清真相,反而累得武姐姐也受了罪……我好没用……” 花言闻之,直如晴天霹雳。她是觉得这些年来,稚奴之心性变化太快,全然不知理由。可现在知道理由,却让她更难以接受! 良久,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抱起瘫坐于地,放声痛哭的稚奴道:“好孩子……姑姑可是冤枉你了。原来你竟一直背着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说与姑姑听呢?若是早与姑姑说,那些贱人,如何能活到现在?” “姑姑,姑姑你也知,那韦氏一族如何地位,且至今,我都不能寻得一星半点儿的真实证据,证明此事确系那韦氏姐妹所为。再者,稚奴总觉得,此事之中,颇有奇怪之处。姑姑……稚奴自幼跟着你,知道你对母后之情深意重,他人不能及。更将姑姑视为第二个母后。你说,稚奴如何能在事情不确定的情况下,让你知道,伤你的心?” 花言闻言,更是心酸感动,将稚奴抱入怀中,两人痛哭失声。 此番悲声,引得一直羞于见兄长的安宁也出来,听闻事情原因,禁不住痛悔大哭:一痛平日最宠溺自己的兄长多年以来,竟然背负如此不堪之事。二悔自己识人不清,竟被那起人钻了空子,害了兄长最爱之人不说,也害得兄长伤心。 …… 不过,到底是稚奴,哭了一会儿之后,便也渐渐止住,又劝了花言与安宁二人后,才着德安与瑞安上前: “你们两个,去天牢办三件事。” “是。” 两兄弟刚刚看着主子哭泣,又见平日里待他们如同亲生母亲的花姑姑也如此伤心,心下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现下若是稚奴命他们去杀了那安仁殿几人,却正是对他们的心意呢! 可稚奴却只道: “德安,呆会儿,我会亲书一道手令,将一信物一并与你,你拿了这手令与信物,亲自去长安城外西三十里的鸿雁小庐,请那主人入内。” 花言闻得鸿雁小庐四字,面色一变,又惊又喜道:“稚奴,你……知道了?” “母后临终前,已然为我留下了她所有父皇知道不知道的一切……花姑姑,放心。稚奴不是小孩子了。稚奴一定会为母后,为武姐姐报仇。或一年,或三年……只要稚奴还有一口气在,那些害了母后与武姐姐的人,伤了安宁的人,害了稚奴心爱心系之人的人,便再永不得宁日。” 突然间,稚奴像是长大了许多。 花言看得欣慰,又道:“好……稚奴终于长大了,知道保护人了……既然如此,那花姑姑便为稚奴去见见那鸿雁小庐的主人罢!德安虽然谨慎,但他终究未与此人见过面。以那人的谨慎,只怕不见花姑姑或者稚奴你亲去,他不会轻易入宫。” 稚奴闻言道:“花姑姑说得有理。那德安,你便拿我腰牌,连夜易服出宫去见长乐公主,告诉她,那起子贱人不知悔改,此番竟欲将安宁扯入其内,借安宁与我之手杀人。虽然舅舅未必便肯因此事与那韦氏为敌,但他知此事,必然大怒,自会从此费心查找韦氏一族不轨之证。只要前朝郧国公一房的韦氏一倒,那后廷韦昭容这贱人,便再不得活。她既不活,那萧氏于氏,更不必说。” “是!” 德安当下便接了腰牌,立刻易服匿迹,准备呆会儿由花言带出宫。 “瑞安,你想个法子去趟天牢,看看能不能将那守卫武姐姐的兵士,换成咱们自己的人。哪怕只有一两个也好。这样,才方便咱们日后去探望时,不出什么事。” “王爷,您不是要救武姐姐出来么?又为什么做长久计?” “此番安仁殿那个贱人,显然用心良苦,筹谋已久。便是那鸿雁小庐的主人到来,证得武姐姐无辜,父皇碍于那贱人情面,只怕不能很快恕武姐姐出天牢。咱们在此之前,需得保护好武姐姐,不让她再受折磨。再者,也是防那贱人想借机谋害武姐姐性命,以畏罪自尽之名坐实她害元充仪之罪……对了!瑞安,你忙完这些,还得去一趟大吉殿,记着,不教任何人,包括大吉殿里的人看见,叫小六儿与你安排,去见一见元充仪,务必要与她一起弄明白,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到底怎么回事,再不可叫她恨了武姐姐——武姐姐为她,甘受大刑之苦,若是让她知道连元充仪也以为是她杀了元充仪的孩子,她会伤心死的。” “是!” 天牢之中。 媚娘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日。她也更从未想过,原来往常她以为便是痛苦,便是磨难的日子,已然是极为幸福的了。 掖庭之中固然辛苦,然而,她却有素琴的关心,还有稚奴的不时陪伴。可是现在…… 她不怕刑求,是假的。不过刚刚开始会怕,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那种疼痛与折磨。她怕的,是自己喜爱的人,从此再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也直到了此刻,她才发现,她有多在意素琴和稚奴。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也许第一番折磨下来,她就已经没有了生存的**了。她又想。 不是么? 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除了身兼母职,在母亲忙于参加贵妇人们的闺阁会时细心呵护她寂寞的心灵,将她养大,教她一切的父亲,就只有妹妹阿仪,入宫后的素琴与……稚奴了。 虽然稚奴那般……可是,他对自己的好,却也是真诚的。她与他在一起博弈聊天,谈古论今时的开心,是其他人,包括父亲在内,都不能给的——尽管,她只将他视为幼弟…… 而素琴…… 媚娘想起,心中又是一阵揪痛。她现在还是恨自己的罢?不管如何,那些人说的没错,是她,是她害了素琴的孩子。如果她能早些发现她们平日里食的汤中,加了那些脐香……也许,她就不会…… 想到这里,身上传来的阵阵的痛感,似乎变成了舒畅的感觉——甚至,她还有些渴望这种痛了。甚至,她开始渴望,一片漆黑之中,安静的永眠。 她如此渴望着,便觉得一阵眩晕涌来,她心下满足,含笑闭上眼,迎接她渴望的永眠。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一 见媚娘已然晕了过去,那名唤林志的刑官气得哼了一声,又撩起一瓢冷水来,**着被吊在牢狱之中刑架上,全身上下,尤其是面上浑无一点好皮肉的媚娘身上泼去,却被人叫了一声:“老哥不可!” 林志回头看时,却原来是与自己同为刑官,且日常交往甚笃的卢光明。 “咦?卢兄弟,你今天可不是不当职么呢?怎么这般时间了又跑来?” “哎呀!我睡觉睡得好好的,若不是因为你老哥,我何必跑到这里来,天天闻这腌臜气,还不够么?” “卢兄弟这是什么意思?”林志平日里颇敬重这位年少自己两岁,却相当有心思的兄弟,当下便停了手问。 卢光明本欲开口,看看旁边跟着的几个小兄弟,便对他们道:“你们几个,没瞧见人都昏了么?你们也是真够没长眼睛的!也不想想着武氏现在可还是才人的位分!你们打她身上便罢了,还往她脸上去!将来这人必然是要被今上亲自提审的,到时看你们怎么交代!” 一边说,他一边也冲着林志使眼色。 那几个却是收了宫中安仁殿的好处,又得了保证不会有事,才敢大着胆子往媚娘脸上去的。即便如此,几个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总觉得不敢下手,故而那媚娘脸上看似伤得青红一片,破了点油皮,却只是渗了两丝血沫子出来——他们也不傻,媚娘现下还是有封的,便是那春盈将好处说得天花乱坠,将保证道得天地动容,他们也不是没见过没经过的,也知道这宫中的生存之道。故而如今一见这般,当下便慌得跪下,求卢光明一救。 林志闻言,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也正暗暗纳罕,这起子平日里好吃懒做不愿得罪人的,怎地今天如此上心,又撺掇着他也一同审问,却原来是图着拿了那武才人的好处却怂了他来当出头鸟呢! 气得他当下便欲甩鞭打人,却被卢光明拦了,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人放下,再找个狱医瞧瞧,看看能不能把脸上整得好看些!” 那些人一听,如蒙大赦,急忙忙跑了出去。 林志看这些小人跑了去,恨恨骂道:“若不是你拦着,我必然要打杀了他们!” “哎呀老哥,你这不是过了么?咱们兄弟不容易,他们如此,咱们以前也有过……算了,眼下一件事,咱们需得找好了主子跟着才是。” 经此一事,林志本就听从卢光明,现下更是唯他言了。便道:“那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兄长,我且问你,这当今天下最大的,是谁?” “那还用问,当今陛下啊!” “这就对啦!咱们放着这最大的主人不跟,却去跟那些还需要向陛下讨恩宠的,可不是舍本逐末么?” “嗯!卢兄弟说得有理。只是这陛下……他又怎么……” “老哥,你看着糊涂,其实心里是个有数的,现在也只是被那些小混蛋们气得迷了心……我且问你,现今太极宫里几位主人里,哪个日日陪着陛下?哪个最得陛下喜爱?哪个主人但凡有求,陛下无不答允的?” 正如卢光明说的,林志看似粗糙,却是个极细心的,低头思想一番之后才道:“阖宫诸位娘娘里,最受宠爱的便是这韦昭容与那方才失了龙嗣的元充仪,还有就是新进的那位徐才人也颇受喜爱……可是这几位,却都说不上是日日陪伴君侧。太子殿下受宠是必然,可魏王爷也是宠冠诸王,可是一来他并非日日伴君,二来也有奏议被驳回的时候……是晋王!只有晋王可说得是日日伴君侧,更不曾有什么陛下不如他愿得时候!” 既已想到此,又思及这武才人曾救过晋王两次性命,便冷汗直冒,感激不尽道:“幸好你来了,不然老哥哥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死的么!只是不知那晋王……” “这有什么!晋王仁慈之名朝内皆知,你难道就不知道?再者,不知者不为罪,你也是被那些混账东西给诓骗的么!” 林志一听这倒是实话,便道:“可是咱们也不知如何去求了晋王呀!” “哎呀,老哥,我与你打个赌,晋王仁慈,必不忍见自己救命恩人如此受苦,总得找个机会来见见。到时你多多尽心,不就行了。” 林志何尝不懂之中道理,只是等着卢光明说出口罢了。于是便急急将那些人找了来,先训斥一番,又赶了他们走,换了两个自己亲戚家的人上来。以防不测,更为日后若晋王来时做备。 卢光明见如此,便又说了两句,借口家中有人等待离开天牢。 出来之后,看看左右无人,便谨慎至极地一路朝北走,来到掖庭门前,见了等待已久的瑞安之后,道:“瑞公公。” “都办妥了?” “妥了,只是武才人伤的不轻,说起来也不能怪那林老哥,他倒是没收那安仁殿的恩惠。是那几个小的收了安仁殿春盈的恩惠,得了意朝着武才人下死手的,而且还动了脸。不过好在脸上看着吓人,多调养一番也不会破了相。那些人其实也不敢。” 瑞安与德安的爱屋及乌不同,他在媚娘身边那几日,只觉得这个女子是除了哥哥和打小跟着的稚奴之外,最疼自己,最把自己当兄弟的人。故而他对媚娘,更有一份尊重和爱重的情分在。 故而闻得此言,当下便冷笑道:“那贱婢,你瞧着罢!长不了!”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你了。对啦!”瑞安心下忽生一念,招呼那卢光明向前,与他耳语一番之后,卢光明连连点头应之。又从瑞安手里得了一盒药材之后,便各自离开了。 瑞安谨慎回了太极宫,却不曾回甘露殿,只左右探视一番之后,小心裹了身上黑色斗篷,隐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绕了半个宫城,来到大吉殿后的小门里。 左右一番审视之后,他举手轻轻敲击几下,门边无声开启,小六儿便迎了出来道:“哥哥来得这般晚,咱们充仪都等急了!” 瑞安随他入了大吉殿院内,奇道:“你说元充仪等我?她怎么知道我要来?” “哎呀,说起来也是可怜,充仪一醒,便道武姐姐是被人冤枉了,又道那些人根本就是冲着她肚子来的,只是害得武姐姐背了黑锅。她想着武姐姐受苦,又恨那些人,又是哀怜自己的孩子……当时若不是念着武姐姐,只怕就要疯了。所以我才哄她道,武姐姐虽然被下了天牢,可是有晋王照应着,必然不会有事,又劝她说待会儿哥哥你必然会前来,以安她心。这不,早半个时辰便催了我来瞧着哥哥了。” 瑞安闻言倒也心下宽慰:“武姐姐果然没交错人。” “瑞安,别再如此说了……若不是因为我,武姐姐如何受这些罪?她一个与人无争的,若不是为了我……”说话的确是满面青白,唇色如纸的素琴。年仅十三的她,经此一事,竟似老了十岁一般。 瑞安这才发现自己与六儿一同,入了配殿,又见她如此憔悴,心下不忍,便道:“元充仪。充仪也莫……” “不必劝我不伤心,我就是要伤心,只有心伤到底了,才能记住这个教训,才会记得,要让那些贱人为我的心伤付出代价。” 瑞安默然,又心生敬意。立之半日不语。 素琴默默流了一阵泪,然后才道:“武姐姐可还好?” 瑞安不忍让她伤心,便哄道:“有王爷照应着,不必担忧。” 素琴点头,半晌才道:“之前那些贱人逼着花姑姑手笼出来时,我也曾怨恨过晋王,为何最重要的时候他不在?现下想着,武姐姐说的对,幸好他不在,脱了身的。否则咱们便连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了。不过我看陛下对他是十分信任的。这样便好,否则咱们连翻身的机会都没了。” 瑞安感激道:“王爷也是不巧,刚好他那时被魏王爷请了出去祭拜皇后娘娘了。如若不然,他留在宫中,只怕会坏了事。” 素琴默默点头,又拭干了眼泪道:“王爷打算怎么办?可有什么良策?” 虽然感激素琴理解,可瑞安还是谨慎道:“王爷的意思,是想先问问充仪事情来龙去脉,再做定夺。只是充仪身子……” 素琴想了想点头:“都已经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还有什么可保重的?现在,我只是一念报仇便是。王爷说的对,当下的确先将事情理个顺畅为要……说起来,只怕媚娘也要受这脐香之苦了。只因那甜汤,每日里御膳房送来,都是我的那份温着,由媚娘先喝半碗,半个时辰之后无事了才让我喝。我劝她,她总说毕竟身在宫中,万事只能自己可信任。所以,只怕她若怀了孩子,也会如我一般了……便是她现下无子,可这脐香一味,外用无妨,内服却是……只怕将来……” 素琴又痛又悔,眼里也留下泪来。 瑞安听得心惊,然又不得不继续问道:“那这汤……” “御膳房每日送来的,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如何查得清楚?”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二 瑞安想了想,道:“咱们王爷说过,但凡人之所为,必留痕迹。充仪且莫心郁,先想想看,那几日送了汤来时,可与往日有何不同?” 听他这么一说,素琴只是闷头苦思,半晌,倒还真让她想出些不对劲来:“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之前那汤送来之后,送汤的人便走了。再不多留,一应食具,都是六儿收起来的。可近些日子,那送汤的侍婢,总是在喝了汤之后,不多时便到来,巧巧地收了食具走。似是……似是要确定了我喝光那汤似的。” 瑞安眯眼,又道:“这只怕是了。不过瑞安也觉得奇怪,这脐香味道浓重,素琴姐姐也罢,怎么武姐姐也没喝出来?” “你这一说……我又想起一事来。正好便是与这侍婢开始收碗之时差不多同天,原本的补气甘饴汤里,突然换了几味配料,且其中还有一味金桂蜜(桂花蜜)。当时武姐姐还特别着人问这九里香是否于孕中之人有害,得无害,才食之……现下想来,只不过是取这金桂蜜香气浓郁,可遮一遮那脐香之味罢了!” 素琴咬牙道。 瑞安这才点头:“每日分量不大,是为的防味道过浓,武姐姐与元充仪喝出来。这样几日喝下来,却也能伤胎……只是,为何突然之间,情况便严重了?” 素琴又想了半日,突然恍然道:“是了!就是了!我便奇怪,她们怎么偏生今日来……我想起来了,那汤!她们是在我汤喝了只一半时,才来的!并且还佯装好心地等着我喝完……” “看来,今日的汤里,份量可是加重了。武姐姐与充仪日日食得这脐香,加之一心防着她安仁殿的,只怕再想不到,她们竟如此胆量,竟挑了她们来日加重药量!”瑞安叹道:“可恨咱们还被蒙在鼓里呢!” 素琴越想越恨,痛哭失声。瑞安见她如此,也不得不多多劝慰,然后看时辰不早,急忙离开。 他走后许久,素琴才止住悲声,叫小六儿上前道: “六儿,有一事,现在已然如此,我也不想再装不知了,你……是不是晋王爷的人?” 此一问话,惊得六儿急忙下跪道:“充仪,六儿……” “你起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虽然一开始,媚娘告诉我你似有来历时,我只防着你。可日后见你照顾我细心周到,更事事处处为我想……再者晋王爷将你留在我处,只怕还是为了媚娘……他又怎么会叫你来害我?” 听得素琴这般说,六儿才愧道:“充仪,虽然六儿跟着充仪不久。可也知道充仪待六儿,是真心好的。还有武才人,也是真心待六儿好的。充仪,如您所说,晋王爷放咱们在充仪身边,为的是害怕这大吉殿中,会有人害武才人与您。晋王爷在六儿走时,交代过六儿,不只武才人不得有事,便是您也不能有事。一来因为您是陛下所爱。二来,因为您当时已然怀了晋王爷的小弟弟。三来,也是最要紧的,便是您若有丝毫伤着,只怕武才人便要心痛至死。武才人若心痛,那王爷也……所以……” 素琴默然,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稚奴所做所为,再想想之前家中传信,说宫外朝上,长孙无忌与诸臣多得稚奴美言,对元氏一族照顾极周,更多次不待父亲请求,便救自己那不成器的兄长于危难之中。不由心下感激又生愧疚:“可是……可是我却疑他,还防着他……甚至,甚至晋王爷如此信我待我,我却连武姐姐也没能替他守好……” 言至此,又不免一场痛哭。 六儿跟着素琴如此之久,早已将素琴视做家人,见她如此难过,心下也忍不住,便跟着抹眼泪。 主仆二人又伤心,又不敢大声哭泣,怕招了德妃殿上人来瞧,自是难受。 好一会儿,素琴才停了泪道:“也罢,但只我一日活着,自当想办法,报答了晋王这番恩情便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六儿,你需得去替我见晋王爷,安排我与武姐姐见上一面。不见她……我难安心。” “这个请充仪放心,六儿明日便寻了机会,去请王爷安排。现在,充仪最要紧的还是调养好了身子才是。刚刚瑞哥哥走之前,可与六儿说了。明日里,王爷便会请一位名医入宫,务必调理好了充仪您的身子。您且不必为那小皇子伤心了。孩子,日后必定会有的。” “但愿如此……只是,经此一事,我却觉得,除了武姐姐,除了晋王爷的恩情,除了父母……”素琴淡然道:“还有我这孩子的仇……再也没什么重要的了。” “充仪万万不可如此说,咱们还有陛下呢。” “陛下?是啊,咱们还有陛下,可是陛下他,却不止我一个人。他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陛下是好人,是真心待我……可是,他不能只真心待我一个……否则,今日也不会看着我如此,也不陪在身边了。” “充仪,不是与您说了么?陛下他要连夜审问那些人。故而……” “他审的,是最不可能伤我的人。再者,难道他不知道,女子在这般时候,最渴求的不是真相,而是自己夫君的抚慰么……六儿,别再说了。以前我不懂,为何武姐姐那般聪慧的人,执意要陛下以妻礼待之不肯委屈。现在想来……终究还是武姐姐洞机,知道这君王之爱,除非你身为正宫,否则,再难得全心全意的。只怕……只怕便是正宫,也难得全心全意……” 一丝冰凉的轻叹,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此刻,甘露殿中。 稚奴依然未睡,只坐在寝殿旁边更衣台的圈椅上,听着瑞安回报。 待瑞安说完,他只低头不语。一边,早已办好了诸事回来的德安看看花言,才道:“王爷,德安不明白,这事情已然很清楚了,为何王爷还要纠结于这甜汤上。” “只怕,王爷是为了看一看,能不能从这甜汤上看出些问题,好追下去,还武才人一个清白。是么?”花言道。 “安宁呢?安宁可睡下了?”突然,稚奴担忧起安宁来,直到花言道安宁早已歇了,稚奴才放心道:“此番一事,其实不难,只要能证得武姐姐清白,那安仁殿的事迹,便自会败露。只是我总感觉,此事似乎并不止那安仁殿的手段。方才瑞安说,元充仪恨我未于当事之时在宫中。现下想想,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就那般巧,偏生在我与安宁出宫之时,这事情就闹起来了?” “会不会是她们不想开罪与你,不想将你牵入内,所以才命人盯着你,只等你离宫?”花言想了想,道。 稚奴细思,慢慢摇头:“不……不会。一来,我与安宁,除去为母后祭礼,甚少出宫。这一点,宫内上下都知道。故而,她们若是等着,只怕没那个耐心。二来,她们不欲开罪于我,这一点我相信,但说不想将我牵入内……这与事不符。若是真不想将我牵入内,何必多此一举,拿那手笼之事来做借口强访大吉殿?” 花言闻言,也觉有理:“不错。以安仁殿的素常手法,她们这般智计,再不会做些什么多余的动作。她们既然盯上了这绣花手笼,当已然知晓武才人将绣诗拆掉之事……又为何这般麻烦,先是拿手笼来说事,又让于才人花费功夫,复了上面针脚,证明有此一诗呢?要知道,这绣诗既然已拆,再让于才人费尽功夫去恢复,也是不会得陛下信任的。而且,这样很容易弄巧成拙,反而让陛下认定,是有人在陷害王爷与武才人啊!” “陷害我与武姐姐……”稚奴想了许久,心中突然一惊,急忙问瑞安道:“你方才说,那药汤,可是今日才加重了量的,是与不是?” “是!” 稚奴心下一冷,又道:“花姑姑,你说这绣诗之事,安仁殿说,是韦昭容听了那于氏之言,才前来查验的?” “不错。” “她也的确与安宁接触过,且安宁也将此事,说与她听过?” “不错……王爷?” 稚奴却不理一脸疑问的花言,只又急急问了德安道:“德安,你曾与我说过,那于才人素来皆对萧才人暗存不满,多次私下诅咒那萧才人。此事当真?” “王爷,是有此事。只不过于才人之事,极为隐秘。若非那于氏身边的侍红丫头(服侍女红的婢女)是咱们王爷殿里,自幼便陪着安宁公主的贴身侍女的小妹妹,只怕再无人知道。” 稚奴冷笑:“无人知?咱们不是已然知了么?而且,咱们一知,那安仁殿这般耳目众多,又怎么会不知?” 花言闻言,惊道:“王爷是说,那安仁殿这是……” “只怕,明日还有一场好戏看呢!我便奇怪,以她们的胆量,便是恨武姐姐,便是我再有仁慈之名,又如何能够不想想,万一惹怒了我的下场……原来,她们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武姐姐死。她们的目的,从一开始便是清除于氏这个内患,借机达到害元充仪胎,毁武姐姐容的……” 稚奴冷笑,咬牙切齿道:“果然好计算,算定了只要武姐姐不死,安然出狱,我便不会与她们多加计较……可是她们与本王的仇,早已是谷溢海漫,如何与她们甘休!” 花言这才明白过来,颤声道:“好狠的手段……可是,可是这样一来,只怕她们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会惹主上猜疑。” 稚奴慢慢起身,走来走去,半晌才道:“只怕,她们还算了一重呢!花姑姑,你去取了那于氏的名书与我来看看,能不能与锦绣殿,或者是大吉殿扯上些关系的!速去!” 花言闻言,急忙去自己日常理事的尚宫房内,片刻便取了于英蓉的名书来,交与稚奴。” 稚奴细细一看,面色便变道:“果然如此!”合上名书想了一想,才交与花言道:“花姑姑,稚奴不能出面,还是你来罢!便说是你……不,是父皇发现的,这于氏之名书,似有不对,你见她之名书上所书家世,似与淑母妃母家有所交集,便请淑母妃看了,代为指正!不……不对!花姑姑,你先得去见父皇,让他告诉你着淑母妃看才可!记得!现下是戌时四刻,今夜子时之前,一定要将此事办妥!速去!” 花言闻言,虽不明其意,终究还道:“好!花姑姑这便去!” 看着花言离开,稚奴又微做思索,招瑞安上前,问了媚娘如何之后,才怒道:“那几个收了银钱的,既然他们如此爱这阿堵物,便着他们从此去了户部金部(管理钱的部门)那里,做个金银郎中(负责搬运铜钱的工人),负责搬运大钱去罢!” 瑞安如何不知那金部之中的金银郎中名似好听,实则每年累死之数,不知凡几。往年去做金银郎中的,不是死囚,便是那谋逆大罪。稚奴如此,却是想替媚娘报仇。 于是便应了,又闻稚奴道:“你去安排,最多子时,我便要入天牢,去见武姐姐!” “是!”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三 不多时,瑞安便来报,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稚奴便换了身颜色不太起眼的,素白绣金的衣裳,裹了一件墨蓝色风帽大氅,将德安留在殿中以防万一,自己却跟了瑞安,小心地离开甘露殿,向着宫外而去。 出了宫门,一路因瑞安打点得当,倒也未有人疑。接着便直奔天牢。 入天牢时,来接的,正是卢光明。 “小的参见……” “免。”稚奴不待他下跪便道。 卢光明知他不欲为人发觉。便起身叉手道:“请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里面的人……” “里面守着的,是我异姓兄长林志,王……请放心。”卢光明本欲一声王爷唤出口,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稚奴点头,跟着他,带着瑞安,小心地走入天牢。 一路上,虽因卢光明小心谨慎,他们走的是一条不会被任何犯人看到的小路,然稚奴却仍可隐约看到那些伤痕累累,**哀号的囚犯。 从小养尊处优的稚奴只觉胆战心惊,也更为媚娘忧心。 不多时,他们便瞧见了那已然令全部人退下,只自己守着媚娘囚室前的林志。 “请放心,因为武才人是陛下亲令看管的,又是有封号的,与他人不同,加之您打了招呼下来,咱们便单独将武才人隔在一处。” 卢光明见稚奴止步,以为他是疑问为何媚娘在整个天牢中,为数不多的与其他牢房不相邻的独立牢房中,便道。 他哪里知道,他是在看到她这般模样之后,心惊心痛,一时不敢上前而已。 然卢光明不知,瑞安却是知道,便上前将一袋银子交与卢光明。谁知卢光明拒而不受:“瑞公公这可是瞧不起我卢某人了!当年若非皇后娘娘与……与这位替小人一家向陛下求情做保,只怕小人一家都要被那奸佞所害,哪里来得如此的安稳日子!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听到卢光明此言,稚奴终于还是从心痛中清醒过来,道:“卢大人高义,本王谨记在心。然你究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再者,那林大人处多少也得与他一些——本王知他既然为卢大人兄弟,便再不是那贪财之人。只是这银两,收买人心用处其实不甚大,安人心却更佳。” 听到稚奴如此说,卢光明便明白,感激不胜,也不再虚礼,接了银两便走向林志,两人嘀咕一番之后,林志感激不胜,看着左右无人,二人便在牢囚边向着稚奴远远下跪行礼,然后将钥匙从腰间解下放在地上,速速离开。 稚奴看他二人离开,这才慢慢地向着那媚娘所在的牢房走去。 而每走一步,稚奴的心,就痛上一分。当他走至牢房前时,已然心痛如绞,直恨不得当下死去了。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稚奴简直不敢想像,那牢房之中,一身白衣被血污染得浑不见一处干净的,就是那终南山上,如一朵红云般驾着雪白狮子骢,落在他面前的那个谪凡仙子。 那皎白如月的脸上,显然已经是擦洗了一番,不复身上的鲜血淋漓。可是那青青红红的伤痕,却布了满脸。 稚奴紧紧地握住拳头,淡淡道:“开门。” 瑞安依言开了门,稚奴慢慢地踏入牢门,目光却不曾离开媚娘那毫无生气的脸半分。 慢慢地,他走到了她面前,俯下身子,伸手,欲轻轻碰触她,却又不敢——她身上的伤那般多,那般多,他怕。 怕现在的她,便是一丝一毫之力加之,她也会痛得叫起来。 所以,手指在空中举起半日,终究还是没有落下。而是紧紧握成拳头,努力地忍耐着,一如他忍耐着眼中泪水。 这还是他的武姐姐么?是那个美得高傲的武姐姐么……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巡视着。 是……是她。 虽然全身上下,浑不见一处好地方,虽然因受不了这般折磨,已然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可是她的眉间,那丝让他倾心的高傲与淡然,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一点儿也没有。 这般的人儿……如何能受得了这般的苦? 稚奴愤怒地问着自己:她是谁?她原本该是自己倾尽一切,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人儿啊!为何……为何他却连她都保护不了!为何! 李治—— 大唐太宗,文德皇后三子,晋王李治—— 从来没有如此刻般,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用! 他想哭,可是又不能哭。因为他怕惊醒媚娘,更怕醒来的媚娘看到自己眼泪之后,强颜欢笑的安慰! 所以,他忍着。哪怕此刻每一滴泪,都如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刃,一下一下地刺着他的心。他也忍着。 手指紧紧地握着,蜷着,稚奴丝毫没有发觉,一丝丝腥红,正顺着他的玉白指缝中,一滴滴向下流着。 他丝毫没有发觉这种痛…… 因为心里的痛,已然让他失去了对周围一切的感觉。连瑞安看到之后的惊呼,与上前包扎的动作,他都没有感觉。如一道木头人般,任无声哭泣的瑞安摆布。 他的心里只有无边的痛,只有无边的恨! …… 媚娘着实是累了。 是而,当她被放下的那一刻,便沉沉睡去,哪怕天崩地裂,也不想再管了。 至少在睡梦之中,她是不会烦恼的。 梦中,有爹爹,有小妹阿仪和她的丈夫,那个憨憨的郭夫子。有素琴。有瑞安。有‘他’。有陛下。有神仙般的皇后娘娘。有…… 他。 那个总是喊着武姐姐的稚奴,那个总是在弈棋时,目光专注的稚奴,那个总是对着她微笑的稚奴,那个总是…… 总是事事处处都考虑在她之前的稚奴。 她淡淡一笑: 是呀……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早就知道他的心意了。 可是他……是尊贵的皇子,是那位她从儿时起,就念念不忘的,神仙娘娘最喜爱的孩子。 她呢? 只不过是一个出身寒门,以几百两银子得了个国公号的……平家女子。 除了这张自己看时,常常因想起来自何人而心生厌恶的娇艳面容,除了那些书上学来看来的东西,除了个性要强而学会的本领…… 有哪一些,是真正属于她武媚娘这个人的呢? 又有哪一些,是她真正可以拿出来,与这坐拥万般宠爱,仁慈温厚,又聪慧绝伦的稚奴,堪相为配的呢? …… 她找不到。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宿命,不在他身上。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她在这**之中,唯一可以依赖可以仰仗的人罢了。 她觉得自己很卑鄙。一直以来,都是在利用着稚奴对她的情意,好在这宫中立足。虽然……在他两次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的确是着急的,的确曾经想过,便是自己身死,也不教他出事的。 可是……那只是一种报恩,或者是恕罪罢? 她想,定是如此。因为她心里爱着的人,她很清楚,是那个无奈之下,只能求她为妾的“他”。是那个一直在宫外苦苦痴等,等着陛下大出宫人之时,红轿辕马,接了她回府的“他”…… 所以…… 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所以她才不恨那个徐才人的罢?即使她一上来,就抢去了陛下的心。 因为自己知道,对于陛下,自己只是尊重敬爱。虽有心动,却终究只是孺慕之情…… 媚娘苦笑一声: 是呀……似她这般城府深沉,心机繁多的女子,怎么也配不上那朗朗如雪夜晴空的眸光里的一片爱意的。 她配不上,而且也不打算配上。 所以…… 便如此罢…… 只要她此次能活下来……便再也不参与这**中事了。只求……能够安稳地活下去,活到陛下放她出宫的时候。 只要…… 到时她没有人老珠黄,“他”没有妻妾满房……她武媚娘的一生,就算圆满了。 慢慢地,媚娘张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污暗的屋顶,却不是她每日里睁开眼时,看到的华丽殿顶。 一怔之下,她才想起,对了,此刻的自己,已然是阶下囚了。 想想,也觉得好笑,已然是第二次了。现在的她,已不似头次入囚时,那百般不适的样子了。甚至,还颇有几份自得其乐。 为何而乐? 她想,大概是因为,终于不用端着一张笑脸,面对一切了。 只是…… 她想起了素琴,心下一揪:她现在,可还恨她?恨她没有保护好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武姐姐,你醒了?” 一声温暖清朗,如碎玉轻叩的声音,响在耳边。 媚娘认得这个声音,其实,她也不意外,这个声音会出现。 慢慢地,小心不扯动颈上伤痕地,她转过头,看着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笑道:“你来啦。” ……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着她毫不做作的快乐笑容时,稚奴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笑得出来! 可是心里,又不由升起一股钦慕来。 淡淡点头道:“我来了。”眼里的泪意,努力地压下去。 媚娘看得出,他在强忍着难过,便笑道:“瞧你,做这一幅什么样子。武姐姐还没死呢。再说了,你只看见我如此,却没有看看来路上那其他的囚犯么?比起他们,武姐姐真的算幸运了。” 稚奴只是不说话,因为那股痛意,已然堵到了咽喉。他怕一出声,伤心就会化做呜咽流泄而出。 “稚奴,你可记得,你是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流泪的。否则只会教人觉得你懦弱。知道吗?”媚娘看他如此,便道。 稚奴只是点头,半晌才强咽下了痛意,道:“稚奴知道。武姐姐,你……真的没事么?” “没事。放心,我还好好儿的。能吃,能睡。对了,下次你叫瑞安给武姐姐带些好吃的罢!这天牢里的伙食,可着实不怎么样。” 其实,从她开始踏入这天牢至今,是半点儿东西也不曾进一口。加之稚奴来得急,那林志与卢光明虽然准备了些吃食,却还没来得及与媚娘送来,就走了。 稚奴闻言,当下便着瑞安将食盒提来,又亲手替她取了出来道:“都是你爱吃的。有蜜枣糕,有莲子汤,有桂醴(就是加了桂花一起煮的米酒)……” 见到自己爱吃的东西,媚娘又饿了这许久,也顾不上疼痛,便咧着嘴,呲着牙,在稚奴的搀扶下起身,接了桂醴便是好大一口。 温热的桂醴一入喉,媚娘便觉得体内寒痛一驱而尽,笑道:“还是稚奴知道武姐姐。”又伸手抓了一块儿蜜枣糕,大口而食。 “你慢点儿吃……先喝口莲子汤……”稚奴看她如此这般,又是心痛又是好笑,急忙端了莲子汤来与她助食。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四 媚娘真的是饿了,一盒子饮食,片刻之间,便扫了个干干净净。体力,也似随着这温热的饮食回复了些许。便道: “稚奴,你……可去看过素琴?她……还好么?” 正在看着她的稚奴闻言一怔,沉默许久,才道:“她的孩子……没保住。而且太医说,只怕以后也……不过武姐姐放心,稚奴知道有个人,一定能医好她。她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媚娘知稚奴从来不轻许诺言,闻言点头道:“如此,武姐姐也放心了。只是稚奴,以后,不管武姐姐在不在宫中,还需你多多照顾素琴了。” 稚奴一听此言便道:“武姐姐你这是从何说起?稚奴一定会救你出了这天牢的。” 媚娘知他必然以为自己此话,是因自觉此番不能得逃大难。却也只是摇头不语。 稚奴见她这般,真当是她担忧自己出不得这天牢,便道:“武姐姐放心,至多三日。你便可出这天牢了。” “为何?”媚娘倒是没想到他如此笃定,闻言颇为吃惊道。 稚奴为安她心,便将自己所知之事,俱都谎称是花言与德安所察觉的,一一向她道来——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种直觉。若现在便让媚娘知道这些事都是他之所为,那媚娘便再不可能留在他身边。 媚娘倒也没有起疑——一来那花言与德安,的确是宫里少见的人物,又经长孙皇后仔细**。便是瑞安这般的,也是难得。 二来,她再无论怎样也想不到,面前这年纪小小,今年方才元服年纪的稚奴,居然能做得此番事出来—— 她却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小小年纪便才智过人的了。 是而,听完稚奴所言,便点头道:“这么说来,那安仁殿里的目的,是冲着淑妃娘娘和于才人去的。的确,像她们的所为。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能够如此准确地抓着你的行迹?稚奴,我总觉得,韦昭容与那萧才人,又或者是韦贵妃迄今为止所表现出来的才智,与这些行事手段,不甚相同…… 似乎,她们背后,另有高人。” 其实,不止是她,便是稚奴也有此感觉,只是一直没有多想。如今她这么一提,倒是叫稚奴有些体悟: 可不是?最近这几件事,事事处处,时机抓得之巧,设计之精妙,简直可说,与当年的母后,颇有相似之处…… 可是母后已然去世,那韦昭容在母后在世时,也并无如此智计…… 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稚奴心头,让他连媚娘轻唤数声,也没听见。 直到瑞安也叫,他才反应过来,道:“怎么了?” “我还问你怎么了呢!突然之间就发起呆来。” “哦,我只是担心,担心父皇今夜,会不会看穿这些事,会不会连夜提审那于氏。如果父皇有所犹豫,那便真如花姑姑所说,武姐姐你的事情,就难保了……” “放心,陛下一定会的。”媚娘淡然。 稚奴闻言,心中不知为何,颇为不喜,便道:“你又怎么知道父皇一定会?” “陛下的个性,你比我清楚。再者,战场厮争,前朝诸事……比起他经历过的那些来,今日此番,只怕在他眼里都是小打小闹。平日里陛下事忙,便是有这份本事,也没精力使在这**之中。可现下,这事既然已闹到如此,又牵到了当今氏族之中,最忠于大唐李姓的元氏一族,陛下必然会以雷霆之势,速速解决的。 所以稚奴,你也不要在这里多做停留了。既然如你所说,花姑姑已然行动,那只怕待会儿,陛下便会着人前来提我了。快快回去罢!” 稚奴闻言,只道:“不会这般快的。武姐姐,这里还有些桂醴,你喝完了,我便回去。可好?” 媚娘见他这般,又因着的确是想喝,便痛快接下喝了,又再催促他走。 可稚奴偏是不走,且还故意与她扯东扯西,说些有的没的。媚娘心下烦困,又是阵阵倦意涌来,不多时,也懒得赶他,只吩咐他早些回去,便睡着了。 看她睡着了,稚奴才长长出口气,终于不必忍耐泪意,上前轻轻一扶,先将她抱在怀中,才任由眼泪爬满面颊。 瑞安见他如此,心下不忍,只得转过头去站在囚牢外,偷偷抹泪。 “武姐姐,你若知道,会恨我的罢?其实,刚刚说与你听的那些事,都是稚奴做的。稚奴不想对你说,因为……因为我害怕,害怕你会怕我,怕我这个城府深沉的伪君子……可是武姐姐,你知道不知道,稚奴忍得好苦,真的好苦…… 看到你受伤,稚奴真的心痛,这痛,若不能说与你听,只怕便要逼得稚奴发狂…… 所以,所以才在你最爱的桂醴里,放了些安神止痛的药,让你睡着。 你虽然对我笑,可我知道你有多痛…… 虽然你那般对我笑着,可是我知道你有多痛…… 所以,所以我才要了这安神止痛的药来,让你好好睡一会儿…… 放心,我已经交待过花姑姑了,父皇他不会这般早就来提你亲审的。便是父皇他此为是为你好,我也不会让他扰你一夜好梦的。你好好睡罢,好好睡罢……” 一边说,颤抖的手指一边轻轻抚过她熟睡脸上,那一道道伤痕。动作如此之轻,似是怕惊醒了她,又似是担心自己的碰触会再多几道伤痕。 泪水也跟着,一滴一滴地落下,有几滴眼看要滴到她面上,却终究是落在他替她挡着的手背上。 便是一滴泪,他也不愿看着她脸上,有这般东西。除了笑容,她的脸上,不该有其他的。 就这样,稚奴抱着媚娘,坐在这晦暗污寒的大牢中,默默地哭泣着,痛不欲生地哭泣着。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立下了一个誓言。 一个必然要费尽他一生心力,才能完成的誓言。 …… 同一时刻,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面前的花言,面色平静,可是紧紧握起的拳头,却已然昭示了他的愤怒。 “你是怎么发觉的?” 良久,太宗才低低道。 花言平静道:“主上,花言自幼跟着娘娘,前后经历两朝**,又见过多少当世豪杰,一代奇才。论起才智来,这小小一个韦氏,如何能与那连主上也要称赞一句千古雄才的暴君炀帝相比?如何能与心胸可装天地的先帝相比?如何能与百年难出如此女杰的太穆皇后相比?便是当年那被咱们秦王府视做是愚婢蠢妇的尹张二氏,只怕也比这小小韦氏,来得厉害。 如此这般,花言都经历过,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心思?何况,便是花言不想看出来,那淑妃娘娘,也未必能容花言看不出呢。” 这番话,让太宗原本正欲叫王德,连夜提审武媚娘的话儿,咽了下去。眯着眼睛想了想,点头:“不错。她的确是不能容你看不出来。所以只怕也想了些法子,通知于你。只是你这般,却未免太如她意了。” “所以主上,花言才斗胆前来打断主上查审旧事,请主上替花言做个主意——毕竟,花言虽然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锦绣殿,花言是去,还是不去?” 太宗闻言,缓缓起身,下得龙台来,在殿中踱步,苦思许久,才对着也跟了下来的王德道:“你以为如何?” 王德想了想,倒也不多忌讳,直道:“老奴觉得,此事还是依了淑妃心意的好。毕竟,现下主上,还不能直接将那韦氏拿下,治她一个祸害**嫔妃,戕杀龙嗣的罪。而且,那于氏也不是什么好人,留在这**,日后必能祸害,所以,不如且先按下不提,由了她们的意,看着她们自己窝儿里斗个痛快。反正有对晋王爷的救命情份,又有主上刻意保其封号的恩宠,武才人虽然会受些皮肉之苦,却是性命无忧。且为了不惹急晋王爷,不因此而成为众矢之的,那韦氏必然比谁都要急着推出于氏,还武才人清白…… 如此看来,主上,咱们若能顺水推舟,一可放松那韦氏的警惕,使她自以为得计,二来,也可让淑妃安心,不教她对咱们起些疑端。毕竟,主上您好不容易才借着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松了她的警惕之心呢。韦杨二人,终究……还是后者更要紧些。” 太宗点头,下了决定:“花言,从今日开始起,你便需得替朕好好看住了安仁殿,有什么动静,只管报来。还有,提醒德安瑞安那两个孩子,替朕照顾好了稚奴与安宁。他们不能再被牵进这些腌臜事端里了。以后但凡再有这起子贱婢佞妇,想借用他俩来替自己的肮脏心机为事的,朕准你发现之后,五品以下,可直接杖杀,不必来报。 否则,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有样学样,搅得他们俩不得安生。朕只有这么两个心头肉,万不可再如那承乾青雀恪儿一般,被人教得不成样子!” 得了太宗此言,花言便行了礼,慢慢退下。直奔锦绣殿。 ………………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五 太宗见花言退下了,才慢慢道:“王德,方才还有什么想说没说的。说罢。” 王德含笑:“果然还主上知道王德。” “废话,几十年你跟着朕,朕还不知道你吗?快说。”太宗佯怒道。 “是,主上,老奴只是觉得奇怪,花言咱们是看着她与娘娘这些日子的。她性子耿直,又是与娘娘一般,习惯了看透不说透。今夜这番来,却是不像她的性子。” “你是说,有人指使她来?笑话,宫中内外,还有谁能指使她如此?稚奴那般柔弱,虽然聪慧敏思之处,三个孩子里最似无忧,却是立志要当个万事不沾身的逍遥王爷,怎么可能会管这些纷纷扰扰?” “主上说得是,然而主上,王爷没这意思,不代表他身边其他的人没这意思啊!” “其他的人?你是说德安瑞安?还是安宁?这三个孩子,哪里便有这般智计!便是有,他们若指着稚奴做这些事,稚奴肯是不肯,你比我清楚。” “主上,未必便是宫内的啊……” 王德此语,却教太宗一愣:“你是说……” “主上,花言的个性,咱们最清楚。自幼儿她跟着娘娘,若是为了别的,她必是理也不理,可若是有那娘娘的至亲至爱之母家人,借口说是为晋王爷好,那……她必是拼了命,也要做到这些事的。” “不可能!”太宗断然道:“辅机对无忧这几个孩子,无一不是疼爱有加,便真是他教了花言,也多半是为了稚奴好!” “主上,王德自幼跟着您,也是见着国舅爷与您和娘娘的情义的。可是主上,娘娘临终前,再三提醒王德与花言,一定要小心不让国舅爷为那些关陇世家所迫,做出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来……” 王德不再说,太宗却沉默了。 半晌,太宗才道:“便是辅机真被迫着为关陇诸家所用,但他第一考虑的,还是朕与稚奴这几个孩子。这一点,无庸置疑。再者,他这般做,也是都有好处的。无妨。” “主上,王德并未说这国舅爷此番为事不妥。只是想提醒主上,以后需得对那些关陇世阀,多加些防范了。” “朕明白……不管怎么说,若非你提醒,只怕朕还没想到这一层。王德,辛苦你了。”太宗真诚地感谢着这个随着自己九死一生,又事事处处为自己着想的老伙计。 “主上,您知道的,只要是为主上与娘娘,还有那几个孩子,王德便是没了命,心里也是甜的。”王德淡淡一笑,这话却说得发自肺腑。 太宗闻言,心下感动,拍拍王德的肩膀,然后又想起一事道:“对了,说到此事……朕还有一事,总觉心里不安。唉,王德,你帮朕想想,是何故。” “主上吩咐便是。” “朕总觉得,最近这几年,那小韦氏(韦昭容,韦尼子)的手段,越发厉害了。而且……这厉害得,似乎都不像是她了。王德,你觉得呢?” 王德闻得此言,便笑道:“主上,您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却来问老奴做甚?” 太宗瞪着他:“说!” 王德见状,只得小心翼翼地斟酌了言辞,才道:“主上,其他的事,老奴觉得也没什么。只是为何此番之事,偏就这么巧,刚好发生在晋王爷出宫的时候呢? 晋王爷这一辈子,出过几次宫?偏偏就是今日,这些本来要给他冠上个不实罪名的事情,发生了。而且,还这般巧,那搜出的手笼,上面居然根本没有什么月出绣诗。您不觉得奇怪么?韦昭容机关算尽,怎么就偏偏把这一事儿给拉了? 好,花言说了,这是因为她恨那于才人暗地里不服自家甥女萧才人,唯恐她将来祸害安仁殿,所以才准备好了借害晋王爷一事,将她置于死地。那……老奴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是怎么能让晋王爷刚好置身事外,又不得脱离局中呢?” 太宗闻言,脸色一沉: “你是说……她背后,有高人指点?” 王德叹道: “这般智计,这般环环相扣不漏分毫,老奴实在难以想像是韦昭容这般一个满脑子争宠邀媚,眼睛只盯着后位的愚妇能想得出来的。” 太宗沉默,许久才道: “那你以为,是前朝**有了勾结?” 王德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在太宗了然的目光下,道: “主上,放眼我大唐,能有这般智计和手段的人,十指之数。 这其中除了您与国舅爷、房相、魏大人外,其他六人中有三人与这韦氏敌对,且目前看来也并无因一时之利勾结一气的情况。 故而,不是他们。 这另外一位,便是不必老奴说,主上应该也知道,是已然过世的皇后娘娘。可容老奴说句没用的,就算是娘娘活着,以她那般手段,也不会做出这等高明固然高明,却依然有迹可寻的事来。 剩下的二人里…… 主上,只有他了。虽然老奴也不希望是他…… 可主上,您心里应当明白,除去这八个人外,就只有他们兄弟两个。” 太宗叹息良久,才道: “朕知道,这般手腕虽然高超,然正如你说的,在无忧眼里简直破绽百出。 那另外一个自幼跟着无忧,自然不会用这般在他看来太过粗糙的法子来害人,加上他又是不欲与争,心心念念只记着他母亲话,要做个无事王爷的…… 此番必然不会是他,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冤枉让自己成为一无利处的受害者。 所以…… 唉!朕教了他一辈子的德行,想不到最后他还是斟不破,还是一心看着太极殿上那张龙椅,总以为有朝一日,可舍雀为凰啊……” 王德道: “主上,他这般想,依老奴看倒也没什么不是。 毕竟都是兄弟,既然这大的可做,那他觉得自己也可做又有什么不是? 且他之能的确不在兄长之下,主上又这般待他好……他有想法,倒也是好事,主上您也知道,这几年若不是他这般心思,太子殿下又如何那般努力上进? 老奴是觉得他不该将那最不会与他为敌的人给扯了进来,那可是自小便敬他爱他的弟弟呀!而且,这弟弟之能,可在他之上。这么多年一直不露锋芒,不就是因为他是个好孩子,听主上与娘娘的话,敬长尊兄么? 他如今这般,若是哪日被那孩子知道了,只怕是要伤透了那孩子的一片真心了。” 太宗沉默许久,才痛心道: “是朕的不是。 若是朕不溺爱于他,不让他产生错觉,自以为可以为之…… 今日也不会有这些祸事发生。” 王德不语,也只能跟着叹息。 良久,太宗才叹了口气,看向天空含泪道: “你说凤郎该如何是好?如何保得这几个孩子都周周全全呢? 无忧啊……只怕将来我无颜见你于九泉之下啊……” 言毕,两行轻易不舍的男儿泪便滚滚落下。 同一时刻,锦绣殿内。 被宫人叫起的淑妃,此刻只披了件睡褛,立在殿中,拿着花言捧来的名书,浑身颤抖,脸色越来越白。 到最后,她竟身子一歪,险些倒地。 “娘娘!”青玄见状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扶着。 “没事……没事……”淑妃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才颤声谢花言道:“多谢你了,花尚宫。” “娘娘这话便是谢错了人。”花言淡然一笑。 淑妃闻言一怔,才道:“那是……” “娘娘,今夜花言来此,是因主上方才亲阅武才人暗害元充仪一案诸相关人等履档时,偶然发现这于氏似乎身份**,想着必是那起子不上心的内侍们没有好好查清楚便放了进来。 刚巧,这于氏母族一系中,标着与娘娘母族有些儿亲缘,这才命花言漏夜前来,请娘娘分辨一二。” 花言这番话说完,淑妃已然是感动得泪盈于睫,盈盈向太极殿方向行了个礼,这才转身感激道:“花尚宫,还请你回去之后,代本宫谢过陛下信任爱护之心。再转告陛下,淑仪得陛下如此爱护,死而无憾。” 花言含笑,行了一记礼示得懿旨,这才道:“那娘娘,您打算怎么回陛下呢?” 想了想,淑妃才道: “此事说起来,倒也并非那于氏欺君。 她母亲禇氏,的确与本宫母亲陈氏系姨表姐妹。然一来本宫外祖母与那禇氏之母并非同母所生,二来,两位长辈之间,一直都因故年旧事嫌隙极深,自幼便不曾见过面。且本宫身为前朝旧女,一出生便居于深宫之中,内外终有别,更不得见这于氏妹妹…… 故而,想必这于氏,也是有心想化解本宫长辈与她之先辈的这些恩怨,才将此事书于名书之上。然终究往事已成定局,本宫虽喜爱这于氏,却终不愿令泉下那身有傲骨的母亲得知,心感不安……是而,也从来不打算与于氏提及此事。 现下,咱们只是同为侍奉陛下的好姐妹便是。” 淑妃这般话,说得花言心下惊叹忧喜兼俱,便笑道: “娘娘这般说,那便是那于氏自己图着攀龙附凤,想着要借借娘娘的威风,还去害别人了。也可怜了娘娘,一番好意,却被那于氏如此糟蹋…… 娘娘放心,花言必将娘娘此话一字不差地转告陛下,且若明日有必要时,也一字不差地说与大家听。” 淑妃含笑谢过,又要着青玄去取些首饰来赏花言,却被花言所拒。 花言告退,淑妃不好拦她,只得道:“花尚宫既然有事在身,本宫便也不久留你了。只是本宫不明白,为何花尚宫,此番肯如此辛劳?” “娘娘,花言是个直性子的人,所在意的,无非是皇后娘娘与她心中至爱之人。其他的,花言不想理也不愿理。 原本这事花言是不会管的,可既然那些人连晋王爷都要扯进来沾上些脏污才肯罢休,那花言便再也不能不理了。 再者,这么多年花言看得清楚,究竟这宫中,谁才是真心待晋王爷好,谁留下,对王爷日后一生平安,最有利。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皇后娘娘临终前,曾经再三交待过主上与王公公和花言,道但有主上与王公公花言一日,便不可让淑妃娘娘身落险境。” 花言这番话,说得淑妃怔忡。直到她告退了,她才长长叹口气,仿佛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一般,喃喃闪着目中泪光,不知该做何表情地看着殿外夜空,道: “姐姐……这么多年了,结果还是你……救了我一命…… 可是你知道,我有多么不甘心让你救么?”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六 次日,太极宫内忽起风波。 安仁殿韦昭容,脱簪散发,跪求太宗罪。 太宗闻之惊,以手扶之慰。 然韦昭容终不起,泣道自己识人不明,竟至误信奸妇所言,害武氏才人。遂将安仁殿中于氏心计歹毒,先以手笼之事诬告武才人媚晋王不成,又于元充仪素日所食甘羹中下脐香,使元充仪失子。 更将日前终南山一事,责与于氏之身,道当日于氏曾暗使人进一与太子所献狮子骢之同种良驹于安仁殿,又着身边太监暗使巧器天机弩惊狮子骢,欲使元充仪落胎等诸事一并发之,请上罪己听信谗言,昏聩无明之罪。且昭容韦氏又怜于氏一心只为陛下情分,哀哀泣求太宗恕其罪,更言愿以身代之受过。 同行萧氏才人蔷,亦泣以自己与于氏一同入宫,情如姐妹之分,同言愿代于氏受过。 太宗闻言,感叹韦氏大义,萧氏仁爱,当下不予罪,更赏韦昭容金银三百,绫罗五车,奇玩无数。又进萧氏为美人,另封居千秋殿,然萧氏以事两位姨母为求,太宗遂许之为其于安仁殿右新建宫室,以便其与姨母**之。 于氏,上怒其奸,然终不忍杀之,着元氏充仪以病中之躯,与才人徐惠二女,同求太宗恕之。太宗讶,更敬爱此二女,当下着封元氏为昭媛,赐万春殿。然元氏以此殿距文德皇后寝殿立政殿过近,自己仅为嫔制不当逾居正妃之殿为由,求以万春殿赐与偏居太极宫西侧,殿室失修的贤妃燕氏。 太宗见之如此尊长知序,心下益爱之,便着其可任于**诸闲置宫殿中择一居之。元昭媛百般推辞,终太宗不忍她身体病弱,又爱之,兼之太史局李淳风有言,道元昭媛之相,本当育有五行数之龙子。而今虽因贵体有伤,以阴气致失一火行子,然其本身命格之中尚有木、土两行,若可聚得五行之中水之气,金之意,或可重生鸾气,再得龙嗣。 上大悦,故钦定淳风所言最益居养鸾气之风水宝地,宫中金水河之源首延嘉殿,为元昭媛居所。 更依其念,着不日彻查才人武氏昭之案,一旦得雪,当重归一处居。 ………… 当日夜。 太极殿中。 太宗闭着眼,由着徐惠轻轻替自己揉着发疼的额头,轻轻道: “朕封了所有人,只没封你,你可怪朕?” 徐惠轻巧笑道: “有陛下的恩宠情意,惠儿便满足了。那些东西都是虚的。” 太宗很喜欢她这般淡然,睁开眼,将她引入怀中,轻轻抱着道: “朕该与你一处居所的,然究竟你无所出,家世上又多少逊于那些人一番,进宫时间又不长,若朕执意封你,对你不好。” 徐惠何尝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元素琴前车之鉴,她更不欲为此一些虚名而争,便淡淡道: “陛下放心,惠儿明白。” 看着这个神似爱妻,千娇百媚又万般温柔种种体贴的小女子,太宗心下说不出的爱怜。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 “不过,你长久居于那才人居也是不妥。说吧,你想与谁住在一处,朕为你安排便是。” 徐惠闻言,心下甜蜜已极,只依于太宗怀中道: “惠儿却让陛下这般担忧了……只是惠儿愚钝,却不知哪位娘娘,最是好性儿。能包容惠儿这般愚蠢的。” “你若愚蠢,只怕这宫中再无担得起聪慧二字的了。”太宗笑道,又微一思忖道: “不过也是,你的性子,与皇后一般,再不喜争执,若居于不当之人处,只怕会被人视为眼中钉刺。与你为难。 可朕属意的那二人,一个心机太过,一个……又太过忠厚。朕都有些担心……” 徐惠闻得皇后二字却已是习惯,又心知太宗所说是谁,终究不肯开口。 两人沉默一时,太宗便叹息道:“真是……原来这太极宫里,竟连让你安身之所都没有……难怪你不喜欢。” 徐惠闻言,便奇道:“臣妾没有不喜欢啊……”然话未说完,她便知太宗此时说的,却是皇后长孙氏。心下微微一酸,却又庆幸: 原来自己,真如皇后一般受幸…… 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做何滋味。 半晌,太宗才叹道:“不成,朕实在是想不出把你安于何处。你且自己想想罢!” 徐惠闻言,也是犯难:她现下已然受幸,再长居于才人居,终究不妥。然移居别处,又正如太宗所言,或有为人嫉妒之危,或有不能自保之虞…… 此时,也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面容,一张艳如日月的面容。 “陛下,”徐惠不假思索道:“不知那武才人……是不是近日便得出来,与元昭媛**一处了呢?” 太宗见她问媚娘,心下奇怪:“此番之事,她究竟被人陷害,朕心中有愧于她。再者元昭媛素日与她交好,日前之事也多亏她,自然是的。怎么,你想与她一同住?只是这丫头个性骄傲,未必……是个良伴啊!” “陛下此言差矣,臣妾素日常听家中长辈道:若知一人心性,当观素日所交。陛下,武姐姐为人,您看是骄傲,可依臣妾所观,却是耿直有德。再者,无论是晋王爷、晋阳公主还是元昭媛,于这宫中,都是出了名的温厚仁爱,恭顺谦和,与世无争的。 可见武姐姐必然也是这般性子,否则再难耐这般人物的。陛下您说,这武姐姐能待元昭媛以命相惜,将来,还怕会待臣妾不好么?” 太宗想想,喜道:“不错,宫中也只有这丫头能与你好好相处了。朕又看她也是个诗书才情的……也好,你便与她们**些时日,好好教教她温驯知礼罢!” “谢陛下……” 同一时刻。 天牢中。 素琴终究还是在稚奴的安排下,得见媚娘。 远远地,一看见那道侧立于己面,手里捧着一卷书简,虽换了干净衣衫,却依然挡不住脸上青紫的俏丽身影,素琴便泪夺于眶,不顾自己小产虚弱,奔上前泣喊道: “媚娘!媚娘!是我!我来了!” 媚娘闻之一惊,见是素琴,激动得也是难以自制,竟丢了手中书简,直泣上前,骂道: “稚奴可是疯了么?怎么把你也招来了……你可刚刚……” 两姐妹等不得引路前来的林志开门,便于牢囚栅栏之中,紧握双手,再不肯分开,两相对泣。 良久,直到提着食盒的小六儿抹净了眼泪来劝,素琴才胡乱抹了把泪,依依不舍松了媚娘的手,又忙从门内奔入,与媚娘抱在一起,双双痛泣失声。 此番再见,可说是生死离别一场,两姐妹心中有千言万语,也是化做珠泪滴滴,流不尽,淌不止。 …… 许久之后,素琴才得与媚娘同坐于那牢中唯一的榻上,看着林志着人搬了火盆进来驱驱凉气与蚊虫,才道: “这般地方……是我害了你。” “素琴,你若当我是姐姐,以后再不许说这害与不害的。咱们是姐妹,你觉得你出了事,姐姐心里能好受么?”媚娘又含泪劝道: “说到底,咱们俩都是受人所害,便是稚奴也是如此。所以,咱们现在不能自怨自艾,得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才得安生。” 素琴道:“这个你放心,经过此番事,无论陛下还是晋王那边,都着意安排了咱们延嘉殿的事情。故而,以后咱们再不会轻易被人害了。” 媚娘虽身在牢狱之中,然稚奴一日照着三餐送信入内,倒也将当下之事了然于心,便道:“听说那徐才人,是主动求了陛下,与我们同住的……她这般恩宠,你以为却是为何?” “我听瑞安的意思,似是此女本便是长孙大人与房丞相等老臣送入内廷来,牵制那韦氏姐妹的。故而,她应当是以晋王安全为要罢?毕竟,整个宫里虽然都是面上对晋王好得不得了。可真正不会害他的,只有咱们延嘉殿了。” 媚娘闻言道有理,又想到一事,便含笑打趣素琴道: “前两日我还听稚奴说,你与六儿说什么再不念君王恩,怎么这才赐了你别殿独居,你便如此回心了?你呀,也太好讨好了罢?” “媚娘……” 素琴红着脸儿嗔了一把,才羞道: “原来……原来我是怨陛下对我不够关爱的…… 可是这几日,陛下为我处处着想,思虑已极。又百般照顾,又怕我再出事,竟自做了主,向他的宝贝心肝儿晋王爷强要了那各殿看着都眼热不已的机灵鬼儿瑞安来,给咱们殿里做侍奉…… 又是答应徐惠与我**,又安慰我说她也是极知机的,有心与你我结交心性又纯善,必会与我们相处和睦,互相照应…… 他……他真的待我很好。 虽是我知他也同样喜欢那徐才人,我也觉得…… 他是真心待我好…… 真的。” 说到最后,素琴已是不胜娇羞。 虽然媚娘知道,这瑞安一事,只怕是稚奴有意顺之,甚至是刻意为之。然其他之事,倒也确实足见太宗怜爱素琴。心下也是欢喜。 再者,那徐惠虽只见一面,自己对她也是颇多揣测。然终究,媚娘对徐惠,还是喜多于防。故而更感激太宗如此安排。 只是她虽不愿太宗以妾之礼幸己,然见太宗如此厚爱诸人,心下难免感慨自己这骄傲,终究是使得她与自幼便视为绝世英雄的太宗无缘。更加坚定要出宫的欲念。 不过说也奇怪,自从入狱第二日后,每当她忆起这出宫一事,却不再似之前一般坚定,甚至总有种感觉,自己若要出宫,必然会遗失一样于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在这太极宫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她之才智,竟不得而知,只得暗暗叹息,且由命去。 ……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七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稚奴闻得瑞安回报,长长出了口气: 这盘棋诸星已定,中元亦动。就是要看接下来,该如何压实了。 略一思忖,稚奴一边画着美人图,一边问侍立一侧的花言道: “花姑姑,以你之见,这于氏还有多长时日?” 花言一怔,随即喜道:“王爷果然聪慧绝伦……”微一思忖,便道: “陛下此刻虽有意冷她一冷,然只怕也存了留着鼠儿在,引得蛇儿窜出洞的心思。只是不知道那蛇儿,耐性如何。” 稚奴淡然一笑,取了朱砂,亲自调制,慢慢道: “若是那蛇儿自己,只怕此刻恨不得长了双翼,飞入天牢中,吞了那鼠儿不留后患。可是若是那蛇儿之主不欲其行之……那她们再不甘愿,也得等。 只怕这鼠儿的命,终究还是得她自己取了来,送与那蛇儿与蛇儿之主才是呢。” 花言更怔:“王爷此言何意?” 稚奴放下朱砂,取了笔来沾饱,才淡然道: “花姑姑,你就不觉得,这韦氏最近的动作,也太利落了些么?你识她,可比稚奴识得久。难道没有一丝怀疑,这平素轻狂愚蠢的无知妇人,怎么有这般心思?” 花言更怔:“您是说……那王爷以为是谁?” 稚奴摇头,只细细描了画中美人之唇,才道:“此人,便是我,也看不出来门道,只知他必然厉害。否则,于氏为韦萧二人所害,又怎么肯这般咽下罪行?只怕她们背后有人,指点了她们以于氏最重视之物为协迫,逼得于氏不得不弃己之命,保得心中至要。 所以,若稚奴所料不差,至多明晨丑时三刻之前,这于氏便当自裁性命,以保心中至要。” 德安在一边,忽道:“王爷,德安明白了,您是想着若能从那蛇儿之主的手中,取得于氏心中至要这枚棋子,便可使于氏活下来,为我们所用?” “不,于氏必须要死。我不会容许她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那蛇儿之主也更不容许我将于氏长久利用……所以,我们要的,只是需要她临终之前的‘亲笔善言’罢了。”稚奴淡淡道。 花言立刻领悟稚奴之意,又敬又佩,不由叉手为礼道:“王爷是想以此善言,进与主上,以备日后所用?” 稚奴含笑点头,又道:“再者,她久居安仁殿,又因萧氏之事,多有提防。只怕会看到那蛇儿之主的真容,也不一定。兵家之法,最岂敌暗我明。若能知敌手是谁,这盘棋,咱们赢得会更容易些。” 花言颔首,便道:“如此说来,姑姑倒是听过那于氏曾屡屡提起自己家中仅有一母一弟,言语之间颇为怜爱。只怕她心中至要,便是母弟。” 稚奴点头,看了眼德安,德安便立刻知机,退出殿外,自行其事。 是夜,戌时刚过一刻,天牢之中,便来了一位贵人。 林志早早等了消息,便立在牢门口,焦急等待。 不多时,依然裹了那墨蓝大氅的稚奴,便由德安在前提了宫灯引着,后面跟了六儿瑞安两个,徐徐而来。 林志先行了大礼,才道:“王爷,人已在里面准备着了。如何?” 稚奴微抬手,掀开一边帽沿,想了想:“不急,先去看看武才人。” “是。” 天牢中,媚娘依然还是那间单房,依然还是捧着书,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 见到稚奴前来,她是有些不悦,又有些感动:“明天陛下就会放了我了,你这么晚,还跑来做什么?” 稚奴含笑,先由着德安帮忙,解了大氅,露出里面天淡天青色绣金螭纹的袍服来,这才道:“这几日,在宫中可把稚奴憋坏了,想着如今父皇便知我来探武姐姐也不会说什么,所以才带了棋具来,咱们两个下上两局,解解闷儿。可好?” 媚娘闻言,含笑:“你呀,真是长不大。” 说话之间,德安与六儿瑞安便将棋具摆好,又于一边摆上清茶两盏,挑上宫灯,二人相对而坐,媚娘执黑先行,稚奴执白后手,依然如上次一般,稚奴开局便定了中元。 “你每次都是这样……当真以为武姐姐赢不得你中元为主?”媚娘好气又好笑。 “稚奴从来不以为武姐姐赢不得稚奴。不过眼下……只怕武姐姐还赢不了。因为武姐姐的心,可不在这盘棋上。更不曾真正将所有实力展现出来,故而,稚奴自当会赢。”稚奴含笑,意有所指。 媚娘一愣,看他一眼,想了想,一笑,落子。 灯花噼剥之中,间或响起一两声敲子之音,清脆动听,也叫众人平和。 “说罢,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别说来看我,也别说来与我下棋。你相念武姐姐,我信是真的,你相念武姐姐的棋艺,我也相信是真的。可是如此……怎么能让你如此劳师动众,连你排在素琴身边的人都拉了出来。” 媚娘长发披散,一边落棋一边含笑而道。那乌发衬托着伤痕微愈的雪肤红唇,明眸皓齿,竟依然如风雪摧残后的梅花一般,自有一股不惧强凌,淡然笑对寒风折的美感。 稚奴看得一时呆住,看着媚娘抬头,将视线投往自己,这才忙慌地低了头,清了清嗓子道:“六儿是奉了元昭媛之命,来瞧你的,所以与我一道。瑞安以后便是跟着你了。他看看你,又有什么不对。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稚奴从来不会对武姐姐撒谎,但总是会有所隐瞒,以前会,现在也会。”媚娘淡道:“你看我,我信,你想我的棋艺,我也信。不过……你此行来,却不是专为我罢?” 看稚奴面色淡然,媚娘又想了想,侧首含笑道:“是那于英蓉罢?” 灯光之下,一抹娇俏笑容,又如此解他心意,如何叫稚奴不心动?抿笑道:“罢了,稚奴也是自作自受,好好儿的,非得把你给警惺了。以后只怕再瞒不过你。” 媚娘含笑,又落一子断了稚奴左线生机,才道:“是不是于氏,再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了。” “如果武姐姐想让她瞧一瞧,倒也未尝不可。”稚奴皱眉,忙着以其人之道还制其身,断媚娘中盘大龙之爪:“只是,夜若长,梦必多。” 媚娘闻言,停了半晌,才叹道:“刚刚我读太史公记七卷(史记第七卷)项羽一篇,看到那一代霸王项羽,一生豪情,无不敢为之事,却为了因不忍不愿以败兵之将回江东而自尽……忽然觉得,这世上最可怕的,也许不是权利,而是亲情,能够得到亲人的认同,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所以,项羽一代豪雄,仍不能避亲情之累,只怕……那于氏也一般吧?” 稚奴沉默不语。 德安瑞安都欲言,又觉自己不方便出声,只得两两安静。 媚娘好半晌,才叹道:“你想做的事,便做罢。你从来不是个有恶心的人,若非被逼到如此,你也不至于便行这般手段。只是稚奴,武姐姐需得提醒你,自古以来,善恶便仅一线之隔。你且看那前朝炀帝,如此雄才大略,又以运河之利福被后人岂止百年之数?然终究因其居心不正,急功近利,而落得个家国破灭,身亦横死,为世人唾骂的下场。你要做,武姐姐不拦你,甚至也希望能陪着你。但只求你能够永远都不放弃自己的仁善之心。可好?” 稚奴闻言,长长吐了口气,道:“武姐姐,稚奴这盘棋赢了。”媚娘点头。 稚奴又道:“可是稚奴也不算赢,因为武姐姐你也没输。” 媚娘再点头。 一边,德安瑞安六儿互视几眼,各自露出喜悦的笑容。 ………… 片刻之后。 同样独处一处的于氏牢房外。 稚奴伴着媚娘,将自己的大氅与她披着系好,以防夜风寒凉,二人走在一持宫灯,一负责引路的德安与林志身后,穿过那条同样不为任何囚徒所见的路,来到于氏牢房外。 媚娘停下脚步,看了看牢狱中那个女子。一身杏色素服,散着乌黑长发。 恍然间,她似又看到当年那个与自己一同入内,温婉明丽,却娇俏动人的于英蓉。 心下暗叹一声,再不说什么。只对目中似有询问之意的稚奴摇头,转过面去,不愿一同入内。 稚奴会意,便吩咐了瑞安六儿还有林志,好生照顾好媚娘,自己带了德安入内。 牢狱之中,闻得似有人来,于氏惊恐地抬起头,却看到一个温润如玉,长身而立的秀美少年。 晋王。 她是认得他的。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这个突兀地出现在这里的少年,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见过这个人。又好像…… 又好像以前见过的,都只是一个假像。 稚奴只看着她,淡淡道: “你可认得此物?” 一边发话之时,瑞安已然拿了一枚缨络,示与于氏。于氏见状,哀号一声,扑上前紧紧抓住,握在掌心再不肯松手,泪如雨下。 稚奴也由着她哭,直到她哭得痛快了,才扬扬手,德安急忙着林志搬了一张圈椅入内,侍奉稚奴坐下。 于氏已然渐停泪光,看着稚奴,目光中既有敬畏,也有害怕,更有一丝渴望:“他们……还好?”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八 “昔年,母后曾于京西修真坊处,着人替本王造制一处别院。 为的就是那里远离太极宫,又舒适安逸,而且最重要的,是那里的诸位仆人都是极为亲厚老实的人。 今日晌午,本王想着虽然于才人你如此寥落,可怜于夫人与于小弟只怕要因此有些不安。于是便先了那韦公子一步,接走他们去了那别院。 说起来,那里可比太极宫东侧的永兴坊里,韦大人的居所其实住得舒服得多,究竟是本王旧邸,于小弟在那里读书习字,也是清静。 而且最重要的是于夫人与于小弟,俱是喜欢这里的。所以才求了本王将此物交与你,且又亲书一封,请本王连着于夫人亲制之酒食,一同带入天牢,捎与你。” 稚奴说完,轻轻一扬手,德安便把书信先交给于才人,又着小六儿入内,亲自将食盒好好铺于于氏面前。 于英蓉颤抖着拆了信,一面阅读,一面泪如雨下。读毕,她再无可疑,起身奔至稚奴身边,对着稚奴重重跪下,连叩三首: “谢晋王不计前仇,救英蓉母亲之恩!谢晋王救弟之恩!” 稚奴也没拦她,只是淡然道:“你不必谢本王,一来因为本王也是有求与你,二来,本王很遗憾,虽然将于夫人与于小弟请至府中,却终究没能拦得住他们身边那个叫容丽的贱婢的嘴,终究还是将于才人之事说与夫人听,惹得夫人伤心。不过于才人放心,本王不会动了杀念,为于夫人与于小弟添下业报。故一得知她与那韦公子私相授受已久,便着人将她带着,亲自送回了韦府了。 想来那韦公子如此怜爱于她,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放她出韦府半步,再惹得于夫人于小弟伤心了。此事,想必于夫人信中,也已然告与你知了。” 于英蓉感激不胜:“王爷不念前仇,不但救了贱婢至亲至爱,还赐与安宅,赠以良仆,更断贱婢后忧……此身,便为王爷驱使,死而无悔!” “当真死而无悔么?如果本王此来,便是要你死,你又如何?” 英蓉闻言一颤,又思及前夜之事,便惨然道:“英蓉说过,无悔。” 稚奴虽知她为何做此答,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何?” “王爷来得晚了,之前,那韦氏已然要胁过英蓉,今夜子时之前,若不认罪自裁,便定要想尽办法,使得陛下下旨诛我全家……王爷,您虽救得英蓉母弟,可究竟,英蓉犯了死罪,便是韦氏不要英蓉死,陛下也会要英蓉死……再者,英蓉也当为自己所为,付出代价。可是英蓉实在不愿死在那韦氏手下,故而,不如死在王爷手中,还算死得其所。为自己恕了些罪,下辈子也不会这般命苦,再投无情帝王家。” 自从入狱开始,于英蓉便已然抱定了一死以解家人之困的心念,且又她本性其实并非极恶之人,一切只因贪慕虚荣,加之于稚奴安宁有愧,便已然有了求死之心。 稚奴虽早探知她有此心,然终究良心作祟,不听她亲口说出,心下难安。 见她如此,心下也是恻然愧然,便叹道:“你可当真想清楚了?如果你真的不想死,那本王也不是救不得你。” “王爷,英蓉谢您大恩。可是英蓉必须死。因为英蓉希望,英蓉的幼弟,可以在将来为官为相,重新光耀于氏门楣。若英蓉此刻不就死,那陛下他日见了英蓉,必然要迁怒英蓉母氏……且英蓉一生如此,日后已然是再无他望……若能以自己认罪自裁之情,得陛下宽恕母弟之恩,更或者,能保得英蓉幼弟日后富贵平安……英蓉死得便是再值不过了。” 闻她此言,稚奴也心中感动,对她的怨恨与仇视,也终究是放松了些,道:“你这般……可是委屈了。虽然你做错了事,可终究还是悔了……若求父皇,未必便……” “陛下隆恩,自然英蓉生机无限。可是幼弟日后,便必会受我连累。王爷,请务必再莫提活英蓉之命一事。若王爷真当怜惜英蓉,还请王爷安排,保英蓉一日性命,得见母弟最后一面,才从容上路。” 于英蓉深深泣叩。 见她如此,稚奴终究是忘记了自己所来的初意,震撼不止,良久才叹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本王会满足你心愿的。而且,也会让你选择自己想要的上路之法。” 言毕,他踉跄一起,不待德安扶持,自向外走。 于英蓉闻言,感激涕零,下叩,泣不止。 牢门,再次深深地锁上。 牢外,媚娘已如暗处,将二人所言尽收耳中,见稚奴如此愧疚,也终于不忍,上前扶道: “你给了机会,你做得很好,是她自己不需要了。” 稚奴茫然看着媚娘:“武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 “你没有错。”媚娘平淡地道:“只是于才人的想法,终究与咱们不同罢了。今日便是你一开始便告诉她要救她,她也不会答应你的,反而会求你赐她解脱之法。 因为在咱们眼里,能快乐地活着,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可对她来说,家族的荣兴,于氏的光彩,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她才讨厌萧蔷,所以她才为韦氏所用,所以……她才会选择今天的结果。” “荣兴?光彩?真的比生命还重要么?”稚奴问。然媚娘却回答不得。 …… 一个时辰后,太宗再得花言进言,道前日元昭媛之事,终有蹊跷,不若连夜提审那于氏,以防夜长梦多。太宗深以为然,然侍寝之昭容韦氏劝之夜深,人皆疲累,不若明日再审。太宗又忧恐于氏自裁,不得口供,便急令时代任大理正(代理,当某一职位缺人时,便会从门荫——就是当时的一种从关陇门阀或者前朝氏族大家子弟和门客中优先选拔人才,优先提为官员的制度——官员中,挑选人来做为代理。大理正,唐时大理寺官职,从五品下)之韦待价,亲自督视于氏,不得有误。 …… 凌晨,安仁殿内配殿。 太宗已然睡下,韦昭容却是与一小侍,独处密室相谈。 韦昭容怒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怎么会不知道呢?那看着于氏那贱婢的,可是咱们自己的人!” 春盈见主人发怒,吓得脸色刷白,跪下道: “娘娘……可是那韦……韦大人,却是个直愣性子,非要等得陛下手令,才肯……才肯让咱们进去……” 韦昭容想想,更恨道: “那个混帐东西!竟然连姨母的话也不听!” “娘娘……娘娘其实不必急慌,宫外……宫外早传了信儿来,道知道娘娘必然为于氏之事心忧,特令奴婢劝娘娘,说那韦大人为保咱们娘娘不受陛下怀疑,必然是要保好这于氏的。再者,陛下眼下直盯着这于氏,咱们也是不可妄动的。” 韦昭容听得此言,倒也收了些气,只恨道:“可那于氏母弟,日前却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救走了,现在咱们无人在手,如何让她乖乖服死?” “娘娘放心,宫外那位说了,虽则咱们没能把那于氏母弟捏在手里,可那容丽还在咱们手里,只要好好利用她,那于氏身在天牢,又如何知道自己母亲无恙?必然就死的。只不过晚些日子罢了。” 听得如此,韦昭容才放心,又忧道:“不成,说起来,还是不能再拖……” “娘娘放心,宫外说了,咱们只不过让于氏多活一日,现下,他已然准备妥当,只待明日夜里寻了机会支开韦大人,便可入内着于氏自裁了。” 韦昭容不安:“明日夜里?” “明日夜里。” “那……你今夜可得着人看好了天牢那边儿,别出什么动静才好。” “是。” “还有……掌上灯罢!只怕至到明日夜里,我都是睡不得安了。” “是……” 是夜丑时。 天牢门开,一辆装水之车,装满了巨大的水瓮,经过重重盘验,缓缓驶入天牢。 到了僻静处,马夫解下车上一只大水瓮的盖子,悄悄道:“出来罢!” 一老妇,一幼儿,从中跳出,感谢不止,然后,便跟着卢光明缓缓而去。 另外一边的夜色中,时任大理正的韦待价与其下属卢光明,并肩而立,看着这一切。 “大人为何要助我们?”卢光明问。 “你们身后站的是谁,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这个人的意思,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韦待价年纪轻轻,可终究出身世家,见得多了,自然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卢光明还是不解:“可这韦娘娘,却是您的亲姑姑。而且您的父亲……” “她是我姑姑,可是却并非亲姑。再者,我的姑姑并不止他一个。至于我父亲,他所向之人,我心中自然明了。可我从不以为,那是正确的路。”韦待价淡然道:“否则,我不会与你一同站在这里。” 卢光明敬佩,施礼。 …… 同一时刻,天牢内,媚娘处。 稚奴与媚娘依然对面而坐,下棋取乐。 “你这般天天跑来……就不怕陛下知道?” “父皇不会知道的。” “怎么这般肯定?如今的天牢,可是韦家说了算。” 稚奴淡然一笑,取一子于指间,犹豫转动道:“武姐姐说错了,是韦待价说了算,而不是韦家说了算。” “那韦待价,可也是韦家人。” “龙生九子,尚且子子不同,何况韦家九房数十门,子弟众多,难免就有几个不一样的。”稚奴道。 媚娘见他如此放心,倒也松了,又道:“不过,那于氏……还是没有想活的念头?” 稚奴叹了口气,摇头不乐道:“我着了德安劝了她几次,连花姑姑也劝她无数,可她只是一心认定要死……武姐姐,当初我一心要她死,可现在……” “不怪你,真的。于她而言,想要的已然得到,又不见前路如何,自然会生出绝念。” “可是,就算父皇不宠爱她,她也可以另寻出路啊!为何……为何要将自己之命,系于一人之身?”稚奴不解。倒不是他不知宫中诸妃素以自己父皇为念。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念,居然可成执。不得生便得死的执。 一时间,他有些惊恐起来:媚娘会如此么?她那般敬爱父皇,也会如此么? 媚娘叹息,轻轻摇头落子:“稚奴,这便是自古以来,女子的命。若不得夫君以真心相待,一生只得一心人,那便……是如此下场。你日常跟着长孙皇后长大,看惯了陛下待长孙皇后一片情深,自然不会觉得这般常事该当发生。不信,你若是去问问吴王,只怕他便要告诉你:这**女子,若当真不得陛下喜欢,那自当是一生无望了。” 稚奴默然,良久才问: “那武姐姐,你呢?” 媚娘受难,稚奴相救九 “我?”媚娘不意他突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道:“我也许会,也许不会。端看那人,是否为我情之所系罢了。” “若为,如何?”稚奴追问。 见他这般,媚娘心下知道,便淡道:“若为我情之所系,自当以自己之能,助其一生幸福。只是我既情系于他,那他之乐,便当为我之乐。” 稚奴闻言心下一动:这可不是在说父皇与素琴,还有那徐惠么?甚至……只怕媚娘对自己好,也是因为,自己是父皇至爱母后所爱之子罢? 而且……还听说武姐姐早年曾经入宫见过母后,还曾经唤过母后是神仙娘娘…… 一时间,心动意摇,不知如何是好。 …… 半个时辰过去,稚奴仍呆呆发愣,心思烦乱。 媚娘见他长考至此仍无动于衷,正欲开口发问,却见卢光明突然奔来,附于德安耳边,说了几句,又取一本书折交与德安,心下知机,不由一沉。 德安闻得卢光明言,便携了那书折来见稚奴,附于稚奴耳边几语,又将书折双手奉上。 稚奴闻言,面色一变,看那书折时,双手亦抖之不停。最后,最终颓然任书折落下。 那书折之上,落款之人,赫然便是“罪妇于英蓉”五字。 媚娘见稚奴愧疚如此,心下不忍,起身上前安慰之时,稚奴竟微泣,依于媚娘怀中。 媚娘一惊,然心下又痛,迟疑片刻,终究伸出双手,揽住稚奴头颈,垂首安慰,一任黑发落于胸前,与稚奴散发,纠结一处。 …… 片刻之后,稚奴茫然披了大氅,连帽兜也不戴着,如一缕游魂,飘荡在太极宫中。德安与瑞安,只得远远地跟着,不教他出事。 稚奴一路走,一路想。最后,来到了阙楼之顶,如童年一般,颓然而坐。 望着点点星空,他一任自己平躺于楼上,看着深沉无边的夜。 瑞安与德安互视一眼,终于也叹息着,如童年一般,坐在他两边守着。 “……我终究也是杀了人,沾了血腥了。母后会不会怪我?”稚奴看着天空,喃喃发问。 “那不是您的本意,您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德安淡然道:“再者,她伤害了您所爱之人,自当该死。” “可她……可她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做错了事。”稚奴又嚅嚅道。 “好人?做了这般事,害了这么多人,她便不是好人了。您当想想,如果她真的诡计得逞,或者再活下来,会为了自己私欲,继续害您和武才人的。到时候,说不定连安宁公主也会被害。”瑞安道。 稚奴不语,心中总是愧疚难安。更觉得,自己以后似乎再也不能梦到母后了。 这般想着,他似是累极,竟一边心伤,一边在这风高之处,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太宗于延嘉殿内出,至甘露殿久寻稚奴不见,心下焦急,正待喝时,得报曰晋王夜宿阙楼顶,至今未起。 太宗闻言,又惊又急,忙带王德花言至阙楼顶。 …… 远远地,他就看见酣睡正熟,被德安与瑞安好好裹在中间的稚奴。 见太宗前来,一夜不敢合眼,虽然裹着厚重被褥却依然被这初春之夜风吹得有些微寒的德安瑞安急忙行礼,却被太宗拦住。 “在这儿睡了一夜?”太宗坐下来,小心替睡容安详的稚奴盖好被子,轻轻问。 “回主上,王爷……又想娘娘了。所以……”德安道。 太宗点头:“朕知道……从小,只要他一想他娘,就会跑到这儿来看夜星……只是小时如此,近几年年纪一长,也不见再有这般行为了。今天却是为了什么?” 德安闻言一惊,知自己说错了话,还是瑞安机智,道:“昨夜里,王爷又去天牢与武才人下棋,一个不当心,说起武才人当年与皇后娘娘曾见面之事。武才人因敬爱皇后娘娘,总是以一句‘神仙娘娘’为呼。结果勾起王爷哀思……” “这小子……也是自找。若他不跑去那里,也不会如此了。”儿子这几日去天牢的事,便是瑞安不说,太宗也知道。于是只叹:“不过……话说回来,这宫里除了媚娘,还真不知道有哪个可以让他安心谈论自己母亲了。罢了,媚娘可好?” “回主上,王爷……王爷醒了!”瑞安正欲回话,便见稚奴一阵惊动,醒来。 见了太宗,便欲行礼,却被太宗止道:“你跑来这里,又想你母后了?” 稚奴闻言,想着方才所做之梦,心下不知当悲当喜,怔怔道:“刚才稚奴又梦到母后了。稚奴做了一件自己觉得很内疚的事,可母后却在梦里告诉稚奴,不碍事。因为稚奴……稚奴也是迫不得已…… 父皇,您说,稚奴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太宗心知这自幼便养在身边的爱子,虽然心性单纯仁厚,却绝不是个愚人,也隐隐感觉近日,他性情似有改变。可如今看来,性情实在依然是仁厚单纯未曾改变,只是行事手腕,不似以前那般仁弱任欺了。 心下宽慰,便道:“你母后是这个世上,最聪慧,也是最懂稚奴的人。既然她都说对,那便是对了。” 稚奴闻言,看着太宗,一时间,眼中有泪。半晌,才扑入慈爱地看着自己微笑的父皇怀中,呜咽而泣。 是日,大理正韦待价上禀太宗,言天牢犯妇于氏,自裁。 是日,甘露殿正五品尚宫花言入太极殿,奉密折入内。太宗阅之,震怒,然为花言所劝,终不语。后责己枉屈武氏才人昭,另赐居延嘉殿复与元氏昭媛、才人徐惠**。又闻武才人面容有损,着令太医,务必延治得当,不复损伤…… 天牢外。 那些小小狱卒们,活了这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出出入入,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当朝吴、晋二位王爷,贵淑贤德之中,淑德二位娘娘,晋阳公主殿下,今上最宠爱的元氏昭媛与徐氏才人,尚宫,掌史,司药……半个后廷倾至天牢外,只为迎接一个小小五品才人,沉冤得雪,喜出生天。 周围人莫不讶然,而媚娘自己,更感到诧异。 稚奴与昭媛倒还罢了,可这其他人怎么回事? 见她如此不安,心下只记着她出狱,满心欢喜的稚奴上前来迎接了她道:“武姐姐,恭喜你沉冤得雪。” 一边儿素琴知道她心下不安,便也扑上来,抱着,在她耳边道:“淑妃娘娘因此一事,险些获罪,你出狱,她便得安了,所以带了吴王来做个势。她一向如此,你不必担忧。至于德妃娘娘,一来咱们在她殿里出的事,她于心不安,二来,此一番也是有心结交,不必担心。只怕那徐才人也是一般想法。至于晋阳公主,她是内疚自己害得你入了狱,却是一番好心,待会儿酒筵之上,你得多加抚慰才是。” 三言两语,媚娘便知机,心下感慨道:“这皇宫里,果然是世上最趋炎附势的所在。他们这些人,来迎的哪里是我,分明迎的是你与稚奴、晋阳罢了。” 一种冷淡之意,从心底而生 …… 是夜,延嘉殿大开酒筵,连太宗也亲至,为媚娘洗去冤气。一见她面容之伤,便怒道那狱卒可恶,欲杀之,着被媚娘劝停,且道虽看似厉害,其实无事。太宗方才做罢。 一番酒饮之中,唯媚娘因身伤未愈,不得饮酒。其他诸人皆尽兴。吴王李恪更起而取剑以舞助兴,太宗大悦。 …… 看着正在舞剑的吴王,媚娘颇有些纳罕,与素琴小声道:“这个吴王,想不到年纪轻轻,剑术倒是颇有化境之意。” 素琴更捂唇窃笑道:“可不是,这一身青碧,再配上这三尺青锋,当真是潇洒得紧。据说,吴王现在可是各家名门闺秀的梦中人呢!不知有多少年轻少女,急欲适之……媚娘啊,若是你未曾入宫,只怕……配这吴王,是再好不过了。” 媚娘脸上飞起一阵红霞,笑嗔:“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又转头笑道:“不过果然潇洒出众,的确是承了陛下之风。” 稚奴正坐在一边。闻得此言,微感不快,原本正往唇边送去的酒水,也停了下来,放也不是,喝也不是。 他正心里酸着呢,却又闻得素琴笑道:“得啦!别说别个了,倒是你,如何呀?” “什么如何?”媚娘见她如此发问,心下纳罕。 “就是你的舞艺呀!媚娘你的舞艺,可是得大家所授。别的不说,那流云飞袖(流行于隋末唐初民间的一种舞名,独舞,以舞者身软腰柔,臂足动作矫而不僵,柔而不妖为上。整体观来华丽脱俗,更求身姿曼妙端庄,华丽矫柔,广袍大袖随风翩翩,云披流如飞云者为最强。据传是当年隋时**一善舞的无宠妃嫔所创,本来欲以之媚于炀帝,然因动作难度太大,一次试跳中,创舞之人竟因腰折而死。后来,身边宫人将此舞谱传于世。虽然其中一些动作很容易让人受伤,但又因为其舞成之后,惊艳如仙,故而当时很多女孩都以学会流云飞袖为美。且有‘吾有好女舞流云,飞袖引红落纷纷’的儿歌传唱于民间。而且,有种说法是当年唐玄宗所得‘霓裳羽衣曲’,其实就是流云飞袖的一部分。只不过是唐玄宗因为觉得这种舞难度过大,进行过改编就是了。历史上武则天到底会不会跳这种舞,能不能跳这种舞,或者她知不知道这种舞,我没有查到资料,这里为了故事需要,我就当她会跳了。),我从小也是只听闻,直到你这里,才眼见的呀!如何?若是你甩流云飞袖,吴王做剑舞……唉呀唉呀……那可是刚柔相济,大气华丽之极。只怕便是那三年一次的海内大朝会上的秦王破阵乐,也不输多少的呢!”(注,这里解释一下,大朝会一词,本来是自周以来,封建君主每年于岁首,也就是元旦一日召见百官的仪式。电视剧里可能因为各种需要,改编成了海内同庆……这个倒是很符合当时情况。不过因为唐太宗与高宗两朝,朝会还是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唐朝内的大朝会,一样只是岁首举办。另外一种是海内大朝会,就是各国使节都要来见一见大唐皇帝的朝会。就像电视剧里说的一样,是有固定周期,并且基本都是在当年盛春也就是四月开始,初夏也就是五月结束的。所以我就把这里,写成海内大朝会了) 稚奴在一边,连酒也不顾得喝了,只是支着耳朵,仔细听媚娘回话。 却听媚娘笑道:“我那些小玩艺儿,就你一个人知道不行么?” “那怎么行?再过半月,可就是海内大朝会了。到时**嫔妃,都要献艺献宝,与那海内诸国使节斗个痛快的。你若不献,怎么说得过去?” 媚娘一愣,她倒是也知道这海内大朝会。当年父亲曾经带着她,远远地站在城楼边,看着那徐徐而入的各国使节仪仗,当下便惊奇不已。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要在这大朝会之上,献些长处来。 便道:“便是如此,也不能找吴王呀!她母亲……不成,不成。” 见媚娘只道不成,素琴不死心,便欲再劝,却又被唤自己上前的太宗打断,只得悻悻而去。 一边,稚奴却再不吭声,只是想着那媚娘舞动流云飞袖之时的美丽华景。一时间竟然痴了。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 酒筵虽欢,然终有尽时,不多时,太宗便诏,今夜幸延嘉殿…… 这半句话儿,惊得稚奴手一抖,刚刚敬与三哥李恪的酒水,便洒了出来。好在下半句,便是“才人徐氏处”,稚奴这才松了口气。 “稚奴,你怎么了?醉了么?又是手抖又是吐气的。”李恪见他如此,笑问。 “嗯……似是有些……”稚奴支吾。 太宗闻言,便道既然如此,当各自退下。又因今日欢喜,酒力竟有不胜之意,最后还是王德扶了他,慢慢入徐惠所居配殿中。 一旁媚娘见素琴坦然以对,心下也放了块大石,又不由替素琴心酸,便也借口不适,与素琴一同离开。 见该走的都走了,淑妃也起身要行,李恪见状,正欲送一送母亲,却被淑妃瞧出稚奴似是有话与他说,便安慰两句,自行带着晋阳与其他人离开,只留下德安与李氏兄弟。 见状,李恪便拍了拍稚奴肩膀:“走,咱们去御花园里散一散酒罢!” 稚奴含笑应之,兄弟二人且行且停,一路走一路看,来到御花园后,寻了一处亭子坐下。 “稚奴,母妃说你找三哥有事,什么事?”自幼,李恪疼爱这个小弟弟,便更胜自己亲弟。见他如此,想着莫不是什么难事,总要替他解了才是,便含笑道。 稚奴闻言,道:“三哥……稚奴确有一事相求,可不知三哥是否答充。” “你这孩子……有什么不答充的?直说便是。” “三哥,稚奴……看你今日于筵上舞剑,当真好得紧,稚奴……也想学剑。不知三哥肯不肯教?” “哈哈……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真是,一点儿小事,何足挂齿!你既有心学,三哥便教便是。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想学剑了?我可记得,从小你就是爱文胜武的。” “三哥,咱们同样身为皇子,只怕早晚有一天,都会为了父皇,为了大唐而上疆场。稚奴可不希望,到那时候,还要躲在父皇和大哥三哥的背后,做一个只知玩笑的小孩子。” “好……稚奴果然长大了。那……明日你便来舞剑池罢!我在那儿等你可好?不过……此事你最好还是先跟太子殿下说一说。毕竟他之剑术不下于我,而且他对你疼爱有加,如今你要练剑,虽然太子殿下政务忙碌,不似我这闲人,大可教得你。可究竟……你不说,会伤他心。” “三哥放心,稚奴明白,不会叫大哥误会的。” 两兄弟相视而笑。 …… 片刻之后,甘露殿。 “王爷,您怎么还没睡呢?” 德安入了寝殿,却惊见稚奴还在把一堆刚刚整理好的书简,扒得其乱如麻,忙道:“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呐!” “你来得正好,来来,快帮我寻一寻那卷古帛录……我怎么找不着了。” 稚奴头也不抬,只埋在一堆书中寻找。 德安见状,只得帮忙一起找。终究这些东西是他日常收拾惯了的,一下便寻到,交与稚奴。 稚奴见之大喜,急忙扯开束简丝带,展开阅之,又好一会儿,才长出口气道:“可算寻着了。”又着了德安取了纸笔墨彩来,捧着这卷书简,视若珍物地奉于案前,执笔看一眼,画上几笔,看一眼,又画上几笔…… 不多时,一衣着华丽高贵的美丽女子,便出现在画纸上。 德安一看,不由想笑不敢笑—— 这不是武才人么? 稚奴也不理他笑意,只问:“可与大哥说了?” “王爷放心,太子殿下一听王爷之意,便笑说王爷越发懂事。还道虽然他剑艺非凡,然吴王也是不输多少的。不过终究他事忙不得闲。只得由了王爷跟着吴王习剑。还道改日,必要亲自做了王爷对手,一试王爷精进何如呢!” “我可不要他来试,一试,必然又是一番唠叨。”吐了吐舌头,稚奴终于画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远远一观,满意笑道:“可算成了。” 德安看着,强忍笑意道:“王爷,您画这美人儿……” 其实他何尝不知稚奴心意?别的不说,自从武才人入宫之后,稚奴所画之美人儿图,已然不下数十之数。苦得他这贴身小侍,还得到处藏好了,生怕被人察觉画内画外,这一番心思。 “你且瞧,这美人身上所着的衣裳,好不好看?” 听得稚奴如此一问,德安急忙上前去看。一看便也是惊讶不已,道:“唉呀,奴在这宫中看了各等服色,却再没见过这般明丽的衣裳……王爷,您是在哪儿见过的?唉唷……若是这等衣裳纹案被那几殿娘娘瞧见了,怕不一个个备足了厚礼,来求王爷您帮忙绘制,再私下着那太府寺左藏署制成新样衣料,来媚于陛下呢!” “哼!她们求什么?这又不是给她们的!唉,你可也给我记好了,这事儿,可不许传出去。”稚奴想了想,急忙叮嘱德安。 德安如何不知这图样,必是为画中人所制,含笑应之,又罕道:“王爷,可德安看这服色,似是舞衣,难不成,您要帮武才人制舞衣料?可没听说武才人擅舞啊!” “她会什么,不会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总觉得,她若穿上这样衣裳,必然好看。德安,我只问你,咱们甘露殿里,可有擅长织造的女子?最好是那技艺高超的。” “王爷,您别说,还真有一个。之前德安与您说过,晋阳公主身边的小侍女苏儿,本是江南人士,家中世代以织绣名扬江南。后来因为家道中落,她才不得不入宫为奴。后来因为被咱们晋阳公主怜悯,这才入了咱们甘露殿。德安听说,宫中诸位娘娘,每岁总要与陛下说上那么几次,想要这苏儿走的。可一来苏儿不愿去,二来公主舍不得。陛下更不愿意伤公主的心,所以就一直留在咱们甘露殿了。” “好,你现在便唤她来。记得,别惊动了安宁。她今日心下不爽快,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是。” 不多时,苏儿便进来了。稚奴见她眉目清秀,看着一脸老实相,便道:“你是苏儿?” “回王爷,正是奴婢。” “你来这甘露殿,多久了?” “回王爷,左不过两年。” “好。那我问你,你可愿帮本王一个忙?” “王爷这话怎么教奴婢当得?若非王爷,奴婢与妹妹再无相见之日,妹妹更只怕早晚死在安仁殿诸人手中……便是王爷要奴婢的命,奴婢也愿双手奉上。” 稚奴闻得此言,才想起日前,隐约曾听得德安说过,这苏儿的妹妹还是表妹,身为于氏侍女。看样子,日子也不甚好过。于是脸容一软,上前道:“起来罢!咱们甘露殿里的,虽有主仆之分,却无主仆之制。现下既然你姐妹团聚,本王也欢喜。只有一点,本王现在需要一极高明的匠人,制得一些新样布料,却不知你如何?” “王爷,苏儿自幼习女红织造,虽不敢说大家,却也自认有些儿本事。但不知王爷所需为何样新样布料?” 稚奴见她问,便着德安将那墨迹未干的美人图呈上。果然苏儿是个当中高手,一见便惊呼: “这……这可不是古帛录里所传的凤羽罗么?王爷怎么知得此物?” 稚奴听她知道此物之名,心下更喜,道:“你也知这凤羽罗?” 苏儿点头,道:“说来此物,与奴婢家中,倒也颇有些渊源。周武帝时(北周),奴婢先族,本为内里织造。一心只求将家传手艺发扬光大。便费尽一生心血,寻得这汉时宫传凤羽罗织造之法,加以改进,耗时三载方制成一匹。然送入宫中后,竟为武帝斥为以如此奢华之物进献,实有毁国灭朝之罪,竟将奴婢一家百余口流放的流放,没罪籍的没罪籍。而我这先祖也受腰斩之刑。临终前曾留下遗言,道此物不当盛世明君,再不可献之。” “那你觉得,现在是不是盛世明君呢?” 苏儿笑道:“如今主上有德,海内清平,奴婢曾闻,大理寺牢狱,只满三成。死囚之中仅得二人,这等君上,这等世道,若还不算盛世明君,那苏儿也再想不出了。” “那,你可愿制成以献?” “王爷,苏儿制不成。”苏儿此话一说,见稚奴变色,才笑道:“王爷,相当年我那先祖,费了三十六个月才制得一匹,苏儿这般愚钝,若无人相助,只怕三百六十个月,也难制成。” “你是说,你那妹妹?” “王爷果然英明。小妹虽然年幼,在这制造之上,却是比我还强些。还请王爷能准小妹入宫,与奴婢一同织造。” “她现在,是跟着于老夫人罢?” “正是。” “那明日,我便着了德安去将她名书延入内,再求了父皇,封你们姐妹二人个品阶,以后你们便为女官罢!若为女官,终究可展你之长才。” 苏儿闻言,又喜又忧:“奴婢本当谢王爷赏识之恩,可是公主……” “你放心,你虽身为女官,却也可如花姑姑一般,日日照顾安宁。” “多谢王爷!” “那……若你们姐妹同造,最快可何时得之?” “虽说奴婢愚昧,可好歹有图在前,若有我姐妹二人同造,则少则一月,多则三月,便可成匹。” “不成……时间过长了。本王需得在那海内大朝会之前用它制成新衣。除去制衣的时候,最多只有十五日……你也不必制成一匹,只得半匹也是好的。如何?” “这……若只奴婢与妹妹,实在难为。但若再得四个知道些织造的,莫说半月,十日便可成匹。” “好,那本王便着德安寻了合适的人与你挑,你挑中了,以后就留在咱们甘露殿里跟着你学习一二罢!” “是!” …… 看着苏儿下去,又见稚奴找着什么,德安无奈道:“王爷,这都亥时三刻了,今夜您饮酒过多,若再不睡,小心明日起来又是头痛。” “只一会儿,再寻得那巧手又忠心的绣娘女红便好……” “王爷!这些事儿,您便放心交与德安办罢!”德安颇有些不满:“平常里哪件不是德安给您办的?怎么一逢上武才人,您便事事要自己亲力亲为?王爷,便是任性,也当有个限度才是。您觉得,若是武才人知道您为了她累出病来,便是着了那舞衣,能开心么?” 稚奴难得见德安生气,又闻他抬出媚娘来威胁,只得头一回认了怂,笑嘻嘻地将诸事交与德安,自己去睡了。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二 次日,太宗方离延嘉殿,瑞安便引了一人,神神秘秘地入了殿内,来见媚娘与素琴。 两姐妹刚刚用过早膳,正含笑议事呢,突然见瑞安喜不自胜地道说,终于将老神仙给请入宫之语,心下便诧异,忙忙起身同看。 却见那入殿的男人精神矍铄,目光如炬。心下不由大罕。媚娘当下便沉了脸,喝瑞安无礼,内闱重地,如何胡乱引得未得净身的宫外男子入内? 瑞安连呼冤枉,道这位老人家,却是个出家人,算不得寻常男人,依律倒也无妨。 媚娘闻言,再细看时,确实此人身着道袍道冠,便也松了口气,才道:“媚娘无礼,却请道长多多宽恕。实在内外有别,宫规如此。” “无妨无妨……小老儿这般也是的确易引人疑之。”这看似中年的男子一开口,便惊得媚娘与素琴两两相望:那声音,竟如垂垂老者般微哑。 “您……说自己是小老儿?”素琴第一个便讶然。 “是呀……若论起年纪来,小老儿却可比当今圣上还年长双九之数(18岁),这般称呼,可有什么不对?” 男人这般说,更惊得媚娘与素琴张口结舌,素琴更失声呼道:“您……您已然五十九岁啦?” “呵呵……不错不错,明年,小老儿便是花甲之岁啦……唉呀,时光催人老哇!想当年,小老儿入这宫为前朝文帝治理寒疾时,还只个弱冠少年,这宫殿,也还叫做大兴宫。如今再入这宫中,却是物是人非名不同了呀……不过,叫太极宫?好名字,果然不愧一代明主,这名字,合天地真意,顺宇宙至理。好名字。看来咱们这位主上,可是个知道顺应天理的人啊!” 媚娘终究是比素琴有些见识,听得他此番一语,忽然心下一动,急忙道:“敢问尊老(唐时贵族对老人尊敬的称呼),可是人号药王的京兆华原孙老先生?” 见媚娘认出自己的身份,孙思邈既惊又奇:“怎么这位才人,似对小老儿颇为熟悉?” “不敢当,药王之号,名动天下,再无人不知……只是素闻孙老先生素不喜官场利禄,如今却……” “唉,说来也是一场孽缘。当年于洛阳之时,曾被那王世充挟了去,硬要我替他炼制什么长生不老药。这世间,哪有长生不老之方?小老儿炼不出,那王世充便要日杀小老儿一徒以逼之。眼看徒儿们性命难保,却得长孙皇后救下,这数一数,小老儿有十八位徒儿,可不就欠了长孙皇后十八个人情?无奈,只得应了皇后娘娘,日后但有她求,必为之尽力便是。谁知皇后娘娘早逝,小老儿这人情债,便被皇后娘娘当成宝贝,送与这晋王爷了。唉……” 见他如此唉声叹气,又将当朝皇后之恩说成是孽缘,素琴与其他人惊得无可无不可,媚娘却哈哈大笑道:“孙老儿啊孙老儿,我武媚娘原本敬你是个达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闻得此言,旁边瑞安正恼着孙思邈说话不中听呢,却先吓得一身冷汗——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这孙老儿有多不好服侍。如今媚娘这般说,只怕惹得他不快。 果然,孙思邈本积了一肚子气呢,见她如此说,便怒道:“武才人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道之一法,无非在心。心自在,意清净,哪里都是自在所,清净居。现下你为心魔所蒙蔽,只一味怨恨世情扰心,却没想过,若心不欲受扰,那世情又如何扰之?再者,道家说了,但凡命运,上天安排必有其理。说不定,你与皇后娘娘的这番缘,与晋王爷的这番缘,却是个能成你一生心愿的良机呢?” 媚娘一番言语,着实高明,当下便如雷轰顶,点透了孙思邈。 “心自在,意清净……哪里都是自在所,清净居……好!好一句心自在,意清净,哪里都是自在所,清净居!”孙思邈大喜,对着媚娘长揖至地:“果然如武小友所言,这长孙皇后之缘,非孽实善,却是让小老儿得了这番点化来了!多谢武小友!” 旁边的人都只道这看似中年人的老头儿疯了,一时才人一时小友的乱叫。只有媚娘知道,自己一番浅论,却教她得了一个天下间最良之友。心喜不已,当下便也以老友称之,更着瑞安取了亲酿的桂花酒来,于园中水榭内设素宴,招待这位新识老友。 孙思邈虽出家为道已久,平日素食,然于这素酒一味,却也着实喜欢。加之媚娘之酒,虽不是什么名酿奇珍,却胜在取材清净,制成也清净,甚得孙思邈心。再者,媚娘受父亲影响,自幼也是个爱谈道论佛的。于是一老一小,谈笑风生,竟教别人再插不上一句话。 酒过三巡,孙思邈才道:“本来小老儿入宫,是为了尽快还一个人情债的。想不到现下,却是因祸得福,识得小友,好。甚好。” 媚娘闻言,奇道:“你来还人情债?到底是何人情债?” “小老儿日前久居鸿雁小庐不出人世,想不到晋王爷一封书信,道有两名极为重要的女子,需得小老儿救治。虽然小老儿身分卑微,可也着实喜欢这晋王爷仁厚。加之身背人情债,便来还。再想不到这需要救治的女子之中,竟然有武氏小友这般达人。” 媚娘闻言,知道必是稚奴为了治自己脸伤,与素琴之胎伤所来,心下又是感动,又是不知所措。 孙思邈何等人物?如何看不透她心思,便笑道:“武小友啊武小友,方才你还劝小老儿莫做多思,如今,你却自己先多虑起来。那欲救你的,无论如何心思,都是一番好意。你便只管承了,以后设法还之,不就罢了么?来来,别想那么多,且让老头儿看看,你这脸伤究竟如何。” 媚娘闻言,便放下酒杯,近前侧面。 孙思邈只远远一观,便点头道:“不过是些皮肉外伤,看起来可怖,其实是因为擦了伤药的缘故。只是额头那一点皮破肉绽之处,只怕若不好好调理,必会落疤……我观小友对这些伤,似是根本不放在心上,可见极为豁达。只是小友既然居于这宫中,必然颜色不能失……这样罢,小老儿处有一方,制成容易,见效也快,只是其中有一味东西一日之间却不是好找。” 闻得媚娘脸上疤痕有治,素琴第一个喜道:“但有此物,便必可寻得,还请老先生指教!” 孙思邈见她姐妹二人真情如此,心下倒也颇为这新识之武小友欢喜,便道:“此方名唤千金净颜方。其中其他几味倒是均好寻得,只是有两样东西,殊不易得。一为龙胶。此物难得,且大唐与诸邻国,只怕也难觅一二,然小老儿处幸有所备,不妨事。另外一物,则为蜀中所产一物,名为雪耳。此物虽我大唐有产,却因人不识,是故仅存于深山之中,颇为难得。” 媚娘微微思忖,便道:“这龙胶,媚娘确是听也未曾听过。可是这雪耳,媚娘却也略知一二。此物据称于女子最补。只是确如老哥你所言,一时之间难得觅来。” 闻言,素琴突道:“可是那一朵一朵,如白花儿般,煮熟之后,汤汁胶浓的东西么?” 孙思邈闻言眼前一亮道:“元昭媛见过此物?” “幼年时,我随父亲久在蜀中,曾见过人赠与父亲,转与我一匣子牙白脆质的此物,那人只说这东西对女子极好,我却不知如何食用,只得自己大了胆子用水煮了,又放了些蜂蜜进去。你别说,吃起来虽然无甘无酸,却是润极。难道,此物能治得媚娘脸上的伤?” “此物补阴最妙,所谓千金净颜方,其实便是日取真珠粉一钱,雪耳一两煮如胶质,两者相合,再入蜂蜜调味食之,外面伤口处,小老儿以这龙胶粉末调了蜜油敷上,至多不过三五日,便可伤愈结痂,再不出七日,则痂落肉平,十日之内,必然肌肤如雪,更胜过往。” 媚娘究竟也是个女儿家,哪里有不爱惜容貌的?闻言也是大喜,便道:“那若无雪耳,只真珠粉,也是好的罢?” “不可,此方之中,最紧要的便是这雪耳。否则龙胶主征讨之意为外将,真珠粉主平缓之意为内君,却独独缺了这调和内外将君的良相……便不好了。” 媚娘听他以药理喻政理,颇觉有趣,正待再说时,却见素琴急不可奈道:“唉呀!区区雪耳,去找了晋王爷求他帮忙便是了!何故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瑞安!还不快去?小心你家王爷呆会儿知道你没有尽心为他武姐姐办事,只顾着听人说话儿,会恼你恼得要打断你的腿!” 瑞安还真听得入了迷,如今被素琴这般似真似假一吓,倒也吐着舌头飞奔而去。 媚娘见素琴言语之间,似有调笑之意,便有些不快,正欲说她时,又见她扯了孙思邈问自己之事。想着她也不过是个小孩子,又向来单纯惯了,再加上她的事才是大事,只得由她去。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三 幸好,孙思邈却是个极知机又懒得理会宫中事的,也不多问,只取了一丝红线,按宫制系于素琴手腕上,骈指并压,听脉许久,才道:“唉……元昭媛是脐香入体,伤了腹中胎儿。又因胎已成形,落体之时坐下了胎伤,不错罢?” 素琴见他只凭着一根儿红线,竟将自己脉像中那些再不为宫外所知之秘事说个透彻,又素知稚奴不会将这些事儿说与外人听,看来必是有真本事的,便含泪喜道:“不错……老先生可有良方?” “元昭媛此症,实为脐香阴寒,伤及本元。世人只道脐香可伤胎,可致人绝后。却不知何故伤胎绝后。其实说起来,脐香一物能伤胎,只不过是因为其功能活血破淤,与妇人孕时,身体以血气存于体内中元处,固而成胎的天道刚好相克,方才有滑胎之意。且世人皆传脐香嗅之便可破胎,其实哪有这般厉害的东西!脐香一物若要破胎,非得体内固存足一两以上,可起催胎之效,若妇人难产,却是个以毒攻毒之法。若存二两以上,则出血,胎伤,却不死。三两以上方可胎死人伤……小老儿验了元昭媛的脉像,如今胎去已有月余,伤止,然体内脐香之量仍然不小……只怕夜间,也是睡不得好觉啊!”(注,这里的麝香致人流产的分量,只是我做了一些加工,大家不要以此为据,胡乱用药……我也只是听别人这么说过,对或不对,还请专业人士指教)。 素琴点头,忽又想起媚娘也服了脐香,便将此事一并说与孙思邈听。 孙思邈闻言,便急忙着媚娘诊脉,一诊之下,颇为惊奇,问道:“武小友,你在食这脐香前,可有服用什么固本培元的药物?” “不曾啊……”媚娘想了想:“还是素常那些……只不过是之前几日身体有寒气,听了别人的劝,吃了些枸杞子……” “是了是了,这便是了!枸杞子一物,最是固本培元。小老儿也是日必六钱泡水喝……因得此物,武小友倒是得了好处,虽脐香之量剂,似比元昭媛还多些,却终究有这番底子在,又兼之不能有胎,所以倒不甚妨事。只是……”孙思邈犹豫。 “孙老哥,有话请直言。”媚娘淡道。 “好,只是你此一番伤,却不同与元昭媛。元昭媛说不幸,倒也幸运。这脐香之剂,多半被那已然成形的胎儿吸收,是故母体之内虽有残留,却只要调养得当,最多半年一载,便可身强体健,再可受孕。然你之身,却无胎儿挡药,是故,那脐香现下全留在你体内。若要化去,少说也需得七年以上,方可受孕。” 七年? 一时间,媚娘脸色雪白,她虽知道自己身子如此,却再想不到竟然会…… “而且,容老哥说句实话,我观你脉像,之前似曾于行红之事,受了寒湿邪气。当时虽然以极补之物,救得本源,却也不曾将寒湿邪气尽数逐出体内。只怕日后,这寒湿邪气与那脐香所遗之害,会使得你体弱多病,不得长久。若要永固,那便只有一法,如老哥我一般,日取枸杞子三钱,泡水一遍饮之,且将那枸杞子中细碎籽末一并嚼碎服之,再每日三勺炒熟透了的黑胡麻(就是黑芝麻)一同食之。兼之时不时以固本培元之方调之,或可维持。只是……” 孙思邈沉吟一番才道:“此方可保你一时无忧,且枸杞子又名麒麟还圣果,只要日服之,必可保你无事。但若于你五旬之龄,本元渐衰之后,连断七日……只怕便是……” 媚娘闻言,松口气道:“我道如何……原来只要日日食这二样东西便可……不妨,这些东西,虽然难寻,终究是有。再者,我命由我不由天,只要我还想活,便必会寻了这东西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孙思邈闻言,含笑道:“果然好气魄。好……如此甚好。其实小友所说不差。只要小友一日不断此物,便是活到百岁高龄,也未尝不能。小友只需切记此事便好。至于元昭媛,你这边,倒是好说。我切教你,今日起,先以蓷类一草(益母草在诗经里的名字)去污下秽,三日后体内清净,再取个补气血的好方子抓药调整着,半年便可安了。” 素琴闻得自己如此可安,当下大喜。媚娘又想起那阿胶,便问道:“阿胶如何?” “此物……甚伤天和。”孙思邈闻得自己早年所制之物,也是不忍道:“当年老哥年轻气盛,只想着与人一较长短,才制成此物……罢了,若有残留,可与元昭媛用之。只是以后,再莫提此物了。” 媚娘感恩不尽。 是夜。甘露殿。 闻得素琴只得调半载便可重新孕育龙嗣,稚奴大喜,又叫必不得让其他殿中得知此事,以防有人暗害。 然后瑞安又道媚娘之事,却让稚奴心下又急又痛: “那药王却没别的办法么?怎么全是这般托词!” “王爷,孙药王可没说别的,只说武姐姐体内脐香过盛,若化之需七年以上方可。加之她日前救王爷时,所受寒气不尽……所以,才会有五旬之后,体元更易较常人速衰的意思。且药王也说了。只要有枸杞子与黑胡麻两物日日微服,也可保本固元,或能抵那速衰之意,甚至延年益寿,岁至百龄也未尝不可……” 稚奴何尝不知这药王之医术几可通神?当年自己风疾发作,本是活不过十岁的。便是母后寻了这药王孙思邈来,以针炙之法逼他吐了大半寒淤血块儿,又以良方固本培元,这才又白得了数十年的性命。只是他已然如此,又素知风疾乃李氏一族痼疾,便是当年无那杨玉婉致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落水受寒,风疾发作也是早晚之间。又得母后教导,素知天命,再不做他想。 可是媚娘…… 他想想,仍是心痛,可又情知无奈,只得抱了一线希望,命瑞安与孙思邈好生说了,求他好好治疗媚娘之疾。又道若可疗得媚娘之疾,母后所欠之情便当全部清还…… 看着瑞安离开,他又寻了德安来,将媚娘需日服枸杞子与黑胡麻之事说与他听,更令他从今以后,万万不可让媚娘身边断了此二物…… 一番吩咐之后,终是感伤。且更恨那韦氏遗祸不尽。再想想惨死的于氏。 稚奴双拳,紧紧握起,心中也头一次生起一种**: 若是他能如父皇一般,拥有天下生杀大权,那他第一个要杀的,便是这狠毒至极的韦氏,和她背后那个人! 是夜。 延嘉殿后配殿,徐惠居处。 听得与自己一同入宫的贴身侍女文娘将日间所探报毕,正翻书卷的徐惠停下来,思虑一番之后才道:“今日这些话,我当你没说,也当自己没听到过。明白吗?” “是。那武才人与元昭媛……” “文娘,我能入宫,长侍陛下身边,所赖何人,你当清楚。为了他,咱们也得保了这武才人与元昭媛无事。” “是。” “还有,近些日子,小心着那安仁殿……还有锦绣殿。此番动静不小,只怕她们两殿之中,也多有耳闻。所以,必然会找机会对咱们延嘉殿下手。咱们一定要防患于未然,再不可让前日之事,再度发生。” “姐姐,文娘不懂。”文娘自幼便跟着徐惠,又得徐老爷赐了姓徐,徐惠又待她如亲姐妹一般,更是事事为她着想:“那武才人与元昭媛如此行事,分明是没把你当自己人看。你又何苦……” “文娘,你且想想,当初你入徐府,我也是一般对你好,可你用了多长时间才能唤我一声姐姐?日久方能见人心。我现下再急也无用。”徐惠淡道:“再者,那元昭媛仗义重情,颇有侠者之气,人又单纯善良,这般人儿,若不好好结交,岂非可惜?至于那武才人……” 徐惠想着那张脸,喃喃道:“虽然我对她不了解,也看不透她的为人。可我总觉得,若我此生,能与此女结为金兰,必不后悔。” 文娘想了想,只得道:“说得也是……那元昭媛也罢了,想想武才人居然能为姐妹试毒,结果害得自己七年之内不能孕子还道不悔……这般人物,的确值得结交一番。” 徐惠摇头:“她的心是好的,可是我说值得结交的,却不止是她的心……总之,此女绝非凡品——你只看她与晋王交好便知。文娘,宫中别人不知,连陛下也未必察觉,可你我在初进宫时,便已然见识过晋王真正利害的一面。当知道,他这般人物,若只是心性醇厚不得聪慧,却不能得他心喜——看元昭媛便知。可是这武才人……总之,她这个人,我是交定了。” 轻轻一语落下,文娘想一想,也再不言语。 同一时刻,安仁殿中。 得了报的韦昭容,只是又惊又怒又喜道:“你说什么?那药王居然能令脐香伤胎,再无孕子可能之人,也可再得龙嗣?!此事当真?!” 春盈道:“娘娘,咱们的人听得真真儿的。再做不得假。且奴婢一闻报,便着人去查那孙老儿,这才知道原来之前那武媚娘初救晋王爷时受寒邪所侵急崩,连谢太医这等国手都说不得活了。那花尚宫却只取了些他素日曾献于皇后娘娘之名药唤阿胶,便竟保得武媚娘安好,且只得数日便可得活……不止如此,方才春盈又着人去侧面向王公公打听过,当年他以数针治得晋王风疾,使这原本活不过十岁的晋王,生生活到现在,还生龙活虎的,还有呢……宫外的人也传了话儿进来,说若来人果真是孙思邈,无论如何,也要设法取得他当年为王世充所制长生不老的仙方……” “行了行了!”韦昭容听得大喜,含笑道:“知道你尽心查验了。那我且问你,这孙思邈,可当真便是那宫外盛传的药王?” “可不是他?奴婢问了无数识得此人的,都是说定然是他不会错的。” “好……去,你且去打听一二,看看这人爱好如何,可有家累……明白我的意思吗?” “放心娘娘,奴婢早就着人打听了。数日之内,必让这孙老儿,为咱们娘娘所用。” 韦昭容激动道:“若果真如此,那便是上天佑我了…… ……”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四 此时,锦绣殿中。 淑妃闭着眼,任青玄一边替自己梳理,一边听着青玄的回报。 “本宫便说,近日稚奴神神秘秘的,找了这许多人,是为什么……原来是为那元氏与武媚娘二人治病呢……也是,元氏与武氏,与这孩子都是极交好的。他会为他们这般考虑,倒也不奇怪。只是本宫想不明白,那甘露殿之中,稚奴虽为主,却是极单纯不过,且平素最听花言与德安的话儿。 稚奴倒罢了,那花言与德安甚是仔细,如今却这般大张棋鼓?不似他们以往的样子。 ……以往诸事,甘露殿哪一样不是谨慎之至,如今却为何对稚奴之行不加约束,直让他如此张扬?” “娘娘,只怕是甘露殿别有所图罢?” 淑妃想了想,含笑点头:“是了……只怕是那花言与德安,还记着上回韦氏害得稚奴险些被罚,安宁差点儿被责之事呢!这是要替他们兄妹二人报仇……唉,也罢。那安仁殿,也是该整治一番了。上次的事情,若非陛下知机,又已然对本宫生出些信任之心,事先通知了本宫,只怕本宫就难逃一劫……既然稚奴听了身边人的话,有心复仇。那本宫身为他的母妃,自当助他一臂之力。青玄,你来。” 青玄应声附耳至淑妃耳边,闻得淑妃言语,先是一怔,然后大喜道:“娘娘此计甚妙!不但可助晋王报仇,又可致那韦氏于万劫不复之地……只是……那元氏……” “说起来,她此番难免要再伤一次心。不过无妨,只要有那孙思邈在,便一切可安。” 淑妃淡淡道。 同时,太极殿中。 王德看着太宗批完了奏疏,便急令人送了茶水上前。 太宗揭开盖子,一品之下便怔住,又嚼了一嚼,皱眉道:“平日里都是参茶,怎么今日却换了这枸杞子泡水?甜腻腻的,甚是不合口胃。”说完便要着人倒了。王德见状,急忙拦住,笑道:“唉呀我的好主上,您可万万倒不得此物呀!这可是宝贝!” “宝贝?你倒说说,这些日常东西,有什么宝贝了?”太宗见他似有所意,想着一时无事,便含笑问道。 “主上,您有所不知。今日呀,咱们晋王爷,可请了一位活神仙来了。这枸杞子是宝贝的事儿,可就是他亲口说与那武才人听的。所以呀,这晋王爷听说这东西能益寿,便巴儿巴儿地把整个内宫都给翻了个遍,取了所有枸杞子来,献到主上您这儿来。还几次叮嘱老奴,必要使主上日进三钱才好呢……” 太宗闻得稚奴如此孝顺,也是心下甚感喜悦,只嘴里却道:“这傻小子,又从哪儿寻了些江湖术士来乱下药?就不怕吃坏了朕的肚子,朕罚他一回?” “主上,您这可是冤枉了晋王爷了。他可是一番真心。说起来,这位老神仙您也是知道的,便是当年皇后娘娘从那王世充手里救回来的孙思邈,人称药王的那一位便是。唉呀,今日老奴算是开了眼啦!说起来,他可是前朝开国之年生的人儿呢,现在若看外貌,最多也只不过三十多岁儿的样子啊!须发皆黑,容貌也是如中年人一般呢!” 太宗听得心动:“你见过他了?” “见过啦!若非如此,便是晋王爷再好的孝心,老奴也不敢让主上乱食啊!主上,那孙老神仙可说了。您无论如何,一日所食不可超过三钱——皆因虽此物神奇,然终究有微伤脾胃之效,且内热过旺,只恐过犹不及呢!” 太宗此刻听说这东西是药王所荐,那里还顾得其他,先吃了再说,故而王德的话,听了,却未进心中。 片刻,太宗便将此物服尽,一时间只觉肚腹之间暖洋洋地,又过一会儿,只觉身心之疲累一扫而光,阅读过久,一片生疼的眼前也似是润泽舒适了许多,便惊喜道:“药王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这才一盏茶的时候,朕便觉得疲惫尽消,眼睛里也不似往日批过奏疏之后那般干痛……果然好东西!王德,传朕旨意,着那孙老神仙入宫一叙,朕要晋他入朝,造福我大唐!” “主上……您这话,还是咱们说说便罢了。那孙老神仙的脾气,您也当从娘娘那儿听说过了。当年若非娘娘救了他一十八个徒弟,设计让他欠了娘娘一十八个人情,他现下哪里肯入宫呢!再者他这般性格倔傲,只怕便是入了官,早晚也会因为些什么事儿,得罪了他人,到时若是折了他……岂非可惜?横竖有晋王爷在呢,咱们但凡需宣他时,便与晋王爷说一声,他不就来了么?” 太宗想了想,心下竟有些微微的酸气:“这无忧……也不知道是夫君重要还是儿子重要。这般人情却留给稚奴不留给朕……哼!”又念及爱妻,眼中一时含泪。 王德跟太宗多年,知太宗只不过是想长孙皇后,嘴硬以饰其心痛,便笑道:“主上这可是冤死娘娘了。您想想,娘娘对主上之心,哪可是日月可表啊!只是晋王爷自幼那点儿病根,若非这药王常常伴着……唉,也是苦了咱们晋王爷了。” 太宗点头:“确是如此。只求那孙思邈果能医好稚奴的风疾,朕将来于九泉之下与无忧见面时,也算是不愧于她了。对了,你刚刚说这东西的好处,那武才人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王德这才将今日下午花言报与自己之事,说与太宗听,还叹道:“想不到那武才人如此大义,闻得自己因替元昭媛试毒,积体之脐香可能危害七年不可孕育,甚至是年过五旬便需得依靠这药物延命…… 这般于**女子而言最惨痛之事,她也浑似不以为意,只是一味恳求那老神仙务必救得元昭媛安好,为主上再孕龙嗣……唉,便是老奴听了,也有些儿为她心疼呢!” 太宗也是感叹:“当初朕便觉得这孩子非同一般,如今看来,她的确是没让朕失望……只是,她也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一些。如今她正值花样年华,却不得子嗣……唉……是朕的错。 王德,过两日等她身上伤好了,便还让她入尚书房来伺候笔墨罢……虽然朕不欲幸之,但若能依旧日日伴在朕的身边,那些奸妇贱婢们,也多半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欺负这孩子了。便是要暗里下手,也会多有犹豫。” “主上说得是,这武才人也是可怜。只是这几日怕是不成啊…… 主上,过两日便是海内大朝会,论制这武才人仅为五品,不够资格……” “那便提提她的……也不成。” 太宗刚欲提媚娘品封,又摇头道: “她未受幸便得进封,那起子奸妇还不恨死了她,更加变着法儿害这孩子了…… 朕已然害得她如此,再不能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罢了,这制是死的人是活的。海内大朝会情况特殊,明日你便传令中书省拟旨,从今以后,所有五品以上宫嫔,皆可与大朝会,各展才艺,以显我大唐之威!” “得旨!” “嗯,这样最好,这样一来惠儿也可以一同前来了。而且此次海内大朝会,稚奴与安宁依便也是要参加的。花言位居五品,如此一来有她在稚奴与安宁身边,朕便可以放心许多了。” “正是如此啊!” 又过了一会儿,太宗只觉疲惫全消,精力充沛,便欲再拿些奏疏来批,却被王德拦住,道此物之效虽然极神,然正如孙思邈所说,不过是起一时解渴之意便罢。若要借之固本,却需得长久时日,慢慢理之。是而不可仗着药力珍贵,便胡乱浪费体力,耗尽真元。 太宗不以为然,然王德恳求不止,也只得作罢,笑道:“无忧在时,她日日拦着朕,现在她不在了,你却来日日拦着……唉,朕说起来,也是有福的。” “可不是?不只是主上有福,连那韦昭容也是有福的呢!她得知有位老神仙入宫,今天下午便着人来探老奴的口风了。”王德冷道。 太宗本来心情甚好,一听韦昭容三字便脸色一沉,再听得王德之语,便道:“她要求,自去求,那孙思邈若真有本事,最好连她那奸恶性子一起医好了才是。” “主上这可是玩笑了。药王虽号神仙,终究不是真神仙。再者人之本性最难移动。这不是难为老神仙么?再者,主上,您觉得这韦昭容当真只为她自己的孩子而来?只怕……还同时为着别人的孩子来呢!” 太宗眯眼,知道王德意下所指,便举手,想了一会儿才道:“从今天开始起,各殿里的守卫,全部着金吾卫作领,各殿饮食也需得更加仔细。尤其是延嘉殿。媚娘这样……特别是那惠儿与素琴,虽然聪明,却是一个刚进宫,还不知道这奸妇的厉害,一个天性单纯无甚心计……不成。 王德,你明日便传朕旨意,延嘉殿内外守卫,除去一应宫侍由你亲自筛选过一遍,将那些不安于室的,好吃懒做的,贪慕虚荣的……一众惫懒之徒全部换掉,尤其要交待了瑞安,务必谨慎细心,保得三个女儿家安好。可知?” “是。主上。” “再有,那银衣守卫若不成事,便索性都与这太极殿与甘露殿一般,全换了金吾卫罢!这般下来,总是让那些人有所收敛。” “是,主上。” “最后,你也需得交待了御膳房,从今日起,延嘉殿一切饮食若有差池,朕便唯他们是问!” “老奴得旨!”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五 片刻之后,一本于太极殿内当值的小太监,匆匆忙忙奔向甘露殿向德安回报。 得了报,德安便入内,报与正阅孙子兵法的稚奴道:“王爷,主上已然如王爷所料,换了延嘉殿银卫守卫,改为金吾卫守着,且又特别命王公公传旨御膳房,此后但凡延嘉殿食物,若有差池,便是死罪。” 稚奴点头,丢下手中书简,又道:“如此便好……对了,父皇可有提一提武姐姐的品阶?” “这倒是没有。” “奇怪……依理,父皇得知武姐姐为了元昭媛如此受罪,必会心有不舍,进一进她的品阶……至少,也得特别恩准她可参加过几日的海内大朝会才对……” “这个……提品阶之事,倒是没有。不过陛下的确下了旨,道明日起,宫内所有五品以上内职,均可列席大朝会,以兹盛事,且当以己身才艺,为大唐立威。” “我就说……”稚奴一拍案,刚欲叫好,脸色便又微沉。 德安见状,不安道:“怎么了王爷?您……怎么不高兴呢?” “我……我还是低估了父皇的心思了……”稚奴叹道:“本来此番如此大张旗鼓招摇药王入宫一事,为的是惊起那韦氏之心,现者也可借药王之口,为武姐姐在父皇心里,取得一丝怜意,使她成为这宫中便无宠幸也可明保自身之人…… 想不到,父皇竟然如此怜惜武姐姐……竟然为了她,改了制规……” 稚奴的面色有些复杂。 德安心下了然,道:“王爷是担心,过几日海内大朝会之后,主上他会对武才人……” 稚奴点头不语。 德安想了想,也是无法,只得道:“那……要不咱们便不做此番之事了?” “不可。若不行此番事,武姐姐因为本性善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点儿父皇的怜悯之心,只怕便要湮没于时光之中,众妃争宠之下……需得想一良计,不但令武姐姐地位稳固,又得使父皇只是怜惜于她,爱意不移于那徐才人与元昭媛……对了!还有她们两个呢!” 稚奴一拍案几,却因为太过兴奋用力,只觉手上痛得发麻,急忙举起手来含着泪吹了几口,边吩咐着见状慌忙上前的德安不必理会,只去取了纸笔来便是。 德安见他如此,也只得遵命而行。 取了纸笔,稚奴先是书信一封,交与德安,令他速速传与大哥宫中不得有误。又趁德安出去之时,画了两幅画像,命人请了花言来。 花言此刻,却正在后面与那其他几名领了稚奴之命,赶制新衣料的宫女一起忙着。闻得稚奴有事,急忙到前面来,笑问何事。 “花姑姑,您能不能着了那绣娘女红,依了这画中人像所着之裳,再制两套新衣出来?” 花言见了那画像,又惊又喜,闻得稚奴此言,再看看画像中人,却不是日常所画的那一个,心下似有所悟,便笑道但有所求,无不应从。便携了画像离开。 不多时,德安也回来,报与稚奴道太子已然回信,谢过小弟提醒,还道改日必当与小弟再把酒一番。 稚奴长出口气,背负双手来看案前画架上所挂之美人图,痴痴良久,又伸出一手,轻轻碰那画中女子粉颊,痴痴喃喃道: “我要的,可不是你的感谢啊大哥…… 武姐姐,不知你可知道,稚奴这般心思…… 却是为了谁?” 贞观十三年四月末,大唐皇帝太宗令:海内同来朝,天涯共相会。 …… 延嘉殿内。 媚娘呆呆坐着,看着面前的家书。一脸儿不高兴。 瑞安已看了她多时,却始终不敢说话。直到素琴进来,看见她在发呆,便一愣道:“怎么了?” 瑞安见她问,急忙示意小声,又比划了一个样子出来。 素琴一看便知,气愤愤道:“媚娘都这般样子了,还逼着她去向陛下邀宠封家……那两个人是不是疯了?” 媚娘闻言,也不避她,苦笑道: “疯也好,不疯也好,她们总是我的母姐,不为之,不妥。只是现下我无宠可邀。” “媚娘,要我说,你便向陛下低个头,这一切不就成了么?以你姿容,若决心受宠,只怕不下于那徐才人……” 素琴虽然知道,她心里现在有的,只是宫外那个人,可不得不出声一劝。 “素琴。好了。” 媚娘打断了她的话,只合了书信道:“此事以后莫再多提。对了,稚奴请你去,有何事?” “这话说得……明明是晋阳公主请我过甘露殿一叙,怎么就变成晋王请我了?”素琴虽素知媚娘知机,却依然要想借巧词,辩上一辩。 “若是晋阳公主请你前去,找个小宫侍来便是,何必劳动德安?”媚娘头也不抬,只书信与宫外母家,嘴里却道。 素琴闻言,好没意思,才坐下道:“罢了罢了,还是你个知机的……没错,是晋王邀我前去有事一叙的。” “何事?” “还不是为了大朝会上的事?晋王说啦,到时咱们延嘉殿里的,都是要准备一些东西去,好光光彩彩地出席的。又说虽然左藏署所献的确不差,可终究不得大唐之气魄。所以才自己请了些人,做了些别样东西,与咱们延嘉殿里。” 素琴道:“也亏得他有这份心,似那太子殿下,便一心二心,只记着操办那秦王破阵曲,却把咱们全都忘记了。” “你说什么呢!那太子殿下所排的,可是咱们大唐国乐,依礼依制,可是要示于天下的重头戏。再者,这太子殿下身为东宫,与咱们**嫔妃又有什么关系?你这话可是说得不对。也不像你日常会说的。”媚娘淡笑。 “的确不是我说的,只是听见别人说了,觉得也挺生气,这才学了来。”素琴这般一说,却教媚娘停下手中笔,道: “听人说的,谁?” “宫里其他人啊……萧美人啦,王宫人啦……大家都在这么说,可不止我一个。” 听完素琴这般说,媚娘一愣,停下笔,想了一想,才又问瑞安:“你可曾听过这些?” “倒是不曾。”瑞安老实摇头道。 又想了想,媚娘索性连信也不写了,直问素琴道:“你先告诉我,这话儿,可有其他殿里娘娘们说过?比如说……锦绣殿,或者是安仁殿……” “这倒是没有听到……不过说起来,只是在听到这话儿时,大吉殿的刘司药来过,听到这话之后,很是吃惊的样子。看来大吉殿也没听过。” 媚娘心下一沉,微微思索一番,便着瑞安前来,嘀咕几句。瑞安得了话儿,立时便点了头奔出去。 素琴欲问,媚娘却对着她使了个眼色道:“今天下午横竖无事,天光又是这般好,不若出去走走如何?” 素琴见她如此,便知其意,笑道:“可不是?你看着这信发闷,我看着这殿顶发闷……可真是一对难姐妹了。走,咱们便出去,晒一晒日光,也是好的。” 一边说,一边二人便携了手,带了几个宫婢,慢慢走出去。 行至御花园,素琴又借了机会,借口要与媚娘品茶赏乐,着了身边宫人去办。却只由着小六儿随侍,一路观望地入了水榭之内。 水榭之内,清风习习,含着水气儿的空气扑面而来,使人甚是心悦。 媚娘与素琴方坐下,便见稚奴由了瑞安引着,德安在后随着,着了一身雪金绣紫的袍服来,急匆匆直入水榭内。 “武姐姐。你叫瑞安找我来,有何要事?”先与素琴见了礼,稚奴便慌忙依着媚娘身边坐下,一双眼睛只盯着媚娘脸上,已然不复伤痕的面容。 “有人要害太子殿下。而且只怕还是存了想逼他谋反的心。稚奴,你需得提醒他才是。” 媚娘干脆利落一句话,惊得稚奴瞪着她,半晌合不上嘴,好半天才道: “你说……有人想害大哥?这……怎么可能?好端端儿地……” 媚娘也不啰嗦,只让一边疑惑不止的素琴将之前听到的流言说与稚奴听。 听毕之后,稚奴也是面容一沉,且与媚娘一样,先问素琴,此流言,可还有哪殿里的人说过。又闻得大吉殿里刘司药闻言之后甚惊,便与媚娘双双互视一眼。 素琴见二人异状,心知他二人,可说当今宫内最知机的。又不得问,只是气闷。 良久,稚奴才道:“若果真如此,只怕事情不妙……安仁殿、锦绣殿都没有动静,只有一个大吉殿,看似无辜,却也难保不是德母妃着其他人传了这流言,逼得大哥如当年的父皇一般不得不反,再提前向父皇禀报,坐实了他意图谋反的死罪……再着个确不知此事的刘司药故在我们面前,做出一副不知莫名的样子来乱我们心……不对,德母妃虽然也是个城府极深的,却不曾有这般本事。再者……她也没必要防着咱们这些小辈。她要防的,应该是那安仁殿与锦绣殿才是。” 稚奴一番分析合情合理,媚娘与素琴连连点头。最后还是媚娘先开口道:“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可小觑。稚奴,你一定得设法让太子殿下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还有,只怕也得劳烦花姑姑,再做一回出头鸟儿,向陛下说明此事了。” “放心武姐姐,稚奴这便去东宫寻大哥。只是你……” 他看了眼穿着单薄的媚娘,心下疼惜,忍不住道:“你才刚刚好一点儿,别穿得这般单薄了。若是生了病,只怕便是不好。再者……容稚奴多句嘴,那宫外的来信,你若不喜欢,便不看也罢。有些事,终究是勉强不得。有些人,你无论对她多好,都是不能满足其欲的。因为她心里少的那些东西,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真正地替她补上。便是再多金银财帛,名利权势,也是填不满的。” 稚奴这番话,说得媚娘黯然,却又因知他实属一番诚意,加之言之有理,便叹道: “放心,姐姐知道了。你也注意多多休息,这两天,别累坏了身子。”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六 是夜,长安。 太极宫。 太子东宫。 德安稳当当地站好了,看着稚奴来来回回走,忍不住刚想劝,便听得一声大笑道: “你这小子,终于想起大哥我啦!” “大哥!” 稚奴见承乾出来,急忙上前,迎了上去。两兄弟自小熟昵惯了,便也不依礼行,只是稚奴叉了手,承乾拍拍稚奴肩头,搂了来道: “最近可忙着些什么?镇日里总不见你在父皇身边。风疾可好些了?大哥前两日听说你将那孙老儿也请入宫了……如何?” “还好,只是挨了几针。”稚奴含笑抚了抚头,问道: “大哥如何?” “还能如何?每日里除了政事还是政事。其他的,也没什么。来,坐。” 两兄弟分了主宾坐下,承乾又忙着了称心去取了刚由太宗赏的菊花酒,笑道:“咱们李家男儿,本当是烈酒当歌的。可没想到昨日父皇赐的这菊花酒,却甚是得大哥的胃口。从昨日到今日,足足饮了三坛还有多。倒被你大嫂骂做是不知节制,好几次要抱了象儿走。哈哈……” 稚奴闻得又是想气又是想笑:“大哥,你现下已然为国之储君,怎可还如此嗜酒?不好。” “你呀你呀……说话越来越像你大嫂……”承乾含笑摇头。正说着,就见太子妃苏氏含怒走来,一见稚奴也见,这才愣了一愣,松了怒颜,上前笑道: “我便觉得奇怪,你大哥好歹也是个说话作数的,怎地就这般不堪,方才还与我保证了今日不饮。结果便又着称心来取酒……原来是稚奴来了。” 稚奴急忙见过嫂嫂,又问象儿可好。苏氏含笑道:“这孩子最是黏着你。只是他今日却因外祖家中喜宴,太子分不得身,便权作了个充替去了。” 稚奴笑道:“稚奴几日不见象儿,却是也想得紧。这几日里,稚奴无事,在自己殿里扒着旧日东西,可又寻得了几样好的本来是拿与他的,却这般不巧。只得由嫂嫂先收了,回头再转与他便是。” 一边说,一边德安便含笑带了两名宫人上前来,奉上一双紫金镶玉的小木偶,又一只奇巧工整的玉雕小马等物。 苏氏虽也是大家女,却哪里比得上稚奴从小金娇玉养?这些东西都是昔年间,或是舅公长孙无忌,或是父皇太宗,或是母后文德皇后亲自寻了来与他的。别说是苏氏,便是当年方脱稚气的承乾,其中很有几件也是他眼热不已的东西。 承乾一眼便瞧见那匹玉雕小马,惊喜道:“这可不是当年舅父着了人从塞外与你寻得的周辰(满周岁生辰)礼么?大哥可记得你当年极为喜爱,便是我与青雀借,你也是不肯与的。怎么今日却拿来给象儿?这般贵重东西,他小孩子家的,别摔了才好。” “大哥这话说得……我当年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稚奴含笑,也不管苏氏如何,只管硬塞了去。 承乾见状,也只得由得他去,苏氏又感激小叔如此疼爱象儿,说了两句话,便借口去准备些美味小菜来,留兄弟二人与德安称心相处。 酒过三巡,稚奴才一整容,将今日内里所闻之事,一一向大哥说出。 稚奴未至之前,已然先着德安将此事报入东宫中,是以,承乾却也不若初闻之时那般气愤,却只淡道: “这般人心,也是够了。真当我便是个傻子,由得他们去作了。” “大哥,你是个孝子,又是个好人,只是性子耿直,容不得他人半点怀疑。正如花姑姑他们所言,如若大哥忽然闻得这种议论,只怕便要急于向父皇剖白,反而弄巧成拙。所以……” “真的要多谢花姑姑了。”承乾感激道:“自幼时起,她便对我们兄弟三人如此照顾。只是可惜,咱们如今已然纷纷成人,却还是免不了要让她操心。” 稚奴摇头,道:“花姑姑便如我们第二个母亲一般。你便是不要她操心,她也难免的。只是现下,她最关心的,却是大哥你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自然是将这些流言,报与父皇听,且看他如何是好。大哥再顺势而为。” 稚奴闻言,倒也觉得不无不可之处,只是道:“不过父皇的性子与大哥一般急。这样事情,还是不好直接说与父皇听的好,不如请王公公代为告之,大哥以为如何?” “咱们三兄弟里,虽然你最是仁厚单纯,可是每每遇上兄弟之间有难处,总是想得最细最深的一个。便如你所说罢!大哥与父皇一样,都是急性子,只怕贸然上奏,引得父皇不快便不好了。” 承乾也同意。于是二人便商定至此。 见大事已定,稚奴心宽,便要离开。然承乾不允,难得见一见这个最最疼爱的小弟弟,无论如何也要一同饮个痛快。结果待得苏氏端了小菜来时,兄弟二人已然是喝得一个找不着东宫门,一个寻不得西宫床了。 苏氏见状,只得又急又气,着称心助着贴身侍女玉嫣一同扶太子入内休息,自己却看着德安与一同前来的诸宫人一起,扶着稚奴走到东宫门。 然刚至东宫门,稚奴便似有所清醒,转头,对苏氏说了一句:“嫂嫂,以后你可要多替大哥防着些,我看如此的东宫,可不特干净啊……” 这才慢慢离开。 苏氏闻言,怔怔看着小叔离开,心中似有所悟。 …… 下半夜,稚奴因口渴难捱,竟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然回了甘露殿寝殿内,且已然由身边人换了衣裳。 下得床来,唤了两声德安却见无人应,轻轻走出去一看,却见德安抱着拂尘,早已睡得东倒西歪。心下只觉有趣,看看天气日暖,他又睡得香,再无受寒之忧,便自顾自去取了茶水来解渴。 正饮着间,不意瞧见一边案几上,放了一个锦盒,心下好奇,放了杯子,打开来看。 不看还好,一看喜不自胜,却原来是那舞衣已然制成。只怕是宫人们见他睡下,便索性将这东西放在案上,只待明日再请他验阅。 稚奴取出细看,只见那凤羽罗的衣料在烛光之下,闪闪发光,又兼之五彩华贵,当真好看。越看越爱,忽生一念,看看殿中除了门口金吾卫外再无他人,便索性自己换了一身月白缀银的长袍,系了玉带流苏香珠于腰间,胡乱理了一把头发,提了锦盒,披了丝料天蓝大氅,悄没声儿地闪了出来,从殿后小花园旁一条极隐密的细道之中,悄悄出了甘露殿,沿着两侧廊下阴影之中,直奔延嘉殿后殿而来。 延嘉殿后殿。 已是四更,媚娘却浑睡不得,只是在院子里,苦苦地看着夜空。 已然数不清了,入宫之后,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难以成眠。 想着宫外那人,她的脸上,有丝惆怅,却也有念希望。 当稚奴入得后殿之时,看到的,便是一身白衣沐于月华之下,朦胧华美如月中仙子的媚娘。 他慢慢地停下了脚步,痴痴地看着。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直到媚娘无意转头,看见一道天蓝影子站在月光地里,心下一惊,低喝道谁时,他才反应过来。 可惜,反应过来的不止是他,还有那些金吾卫。 媚娘闻得殿外呼喝之声,又见那天蓝影子竟是稚奴,一时便急忙招手,着他紧忙入殿内,躲在立地宫灯后的阴影里。 金吾卫奔入,媚娘只淡笑以猫儿代过。然金吾卫职责在身不得不搜查一番。媚娘便道素琴与徐惠都已睡下,搜查可以莫扰了二人,金吾卫首领之人,见她淡然,又左右看看,确是无人迹可疑,便道既如此当退之。 …… “出来罢!人都走了。” 媚娘见金吾卫离开许久,延嘉殿后花园内,除了她自己外再无二人,连临近花园的自己配殿与寝殿也只有那眼下已然熟睡的瑞安与一个贴身侍女翠意,这才没好气地冲着稚奴躲着的地方轻轻道。 稚奴闻言,这才平复了直欲跳出胸口的小心肝,憨憨笑着,提了锦盒,一步一寸地挪上前来。 看他这般讨好的笑容,不知为何,媚娘便想起之前他送与她的那只尚未满月的小狗儿“小金”——便是当年稚奴于长孙无忌处所得阿金的幼子——起来,当真是忍不住笑骂:“果然是什么人养着什么宝贝……你看看你,可不像是那小金一般无二?” 堂堂大唐嫡三皇子晋王爷,右武候大将军,自幼便被太宗与文德皇后视若掌珠,诸名臣视为爱侄,虽仁厚德笃却心高气傲的稚奴,此刻却如一小小贼儿一般,立于延嘉殿,任着一小小女子弃骂如犬,却只憨笑以应,连话儿也说不出…… 真应了那句古话:自来多少豪杰,红颜皆笑愚痴。 看他如此,媚娘也着实无奈,只得一步步从亭中走出,问:“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延嘉殿来做什么?还提了这么大个盒子。德安在哪里?” 稚奴看着一身白衣曳地,黑发如瀑垂腰,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却反而因沐于月光之下,显得肌肤如雪光闪耀,目中如明星点亮的媚娘,痴呆呆道:“德安睡了,我睡不着,便来这里。” 媚娘听得皱眉:“你睡不着,跑来我这里做什么?唉呀,我问你呢,那盒子里是什么?” 这般三分娇嗔七分俏叱,稚奴不知看了多少回,每每都为之心动,然却再不如今夜这般,叫人意动情摇,难以自持。 好半晌,他才强强抑止住胸中火焰,柔声道: “武姐姐,过两日便是大朝会了。却不知武姐姐,打算以何艺献之?是棋,还是舞?”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七 媚娘闻言一怔,便道:“你怎么知道我习舞?” “武姐姐的事,我有哪样不知的?”稚奴柔柔笑道,不知是不是四月天里,合宫的花儿都开了的缘故。稚奴站在这儿,只觉自己呼吸着的空气都是渗着一丝丝儿的花香蜜意,流进胸口里,却如一团团蜜糖,直将心都化做一团甘饴也似的甜润舒畅,又懒洋洋地,如坠美梦之中,再不欲醒来。 “你这小机灵鬼儿……” 媚娘却因早习惯了稚奴这般与自己说话儿,竟未发现他目光迷离,神动情移之状,只好奇盯着那个盒子道: “不会……这是舞衣罢?” 稚奴闻言,这才微微收了点心道:“果是瞒不过你。”一边笑,一边与媚娘一同走到廊边坐下,揭开了盒子。 盒子打开的刹那间,月光照得盒子里那件舞衣闪着丝丝柔光,看得媚娘又惊又喜:“这是……凤羽罗制的宫制舞衣?唉呀……” 这般华裳,又有几个女子不动心?便是媚娘这般的,也为之倾倒,直如小女孩儿般抱了在身前比了又比,喜道: “这真是与我的吗?” 稚奴看她如此开心,满心满意的满足与欣愉,只觉若她可日日如此欢笑对己,便是要他将这天下所有的东西全都取来奉与她面前,也是值得。 于是只含笑点头:“那些宫娘(宫女的唐称)新制了的,却不知合不合武姐姐的身。不如,你且去试一试罢!” 媚娘便喜道好,正欲入内,却又被稚奴叫住,又从锦盒里取了一双通体闪着朱红金光,一金丝绣体,首尾皆由金制而成,且凤首含珠昂然展翅立于履首,凤尾绕履身一周,铺摆于履尾,弯翘如钩的歧头履出来,递与媚娘。 “这是……”媚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如此巧夺天工的鞋履,她这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当年母后封后之日,父皇曾道,他欲以天下最贵重之物,迎得母后入正宫。然母后性子节束,不喜如此。父皇想来想去,只得寻了巧手匠人,亲自依了上古汉时卫皇后所着玉履为范,制成一丹一碧两双一模一样的宝羽凤履,母后见之,爱惜之至,那碧羽凤履因父皇强之,母后倒还在诸般大事之上用几次。是故母后离世时,父皇便着人将这宝履替母后做了身后事了。 至于这双她生平最心爱的丹羽凤履,却是一生也未曾舍得穿过一次,母后离世前,着花姑姑将此物交与我,道若……”稚奴本想将文德皇后所说“若日后我儿得心仪佳妇,自当以此履终得凤凰于飞”这番话说出,却又脸上一红,知道现下还说不得,便强改道: “若……日后可得那与履面同工的凤羽罗衣时,当配之。” 媚娘这才讶道:“原来这凤羽罗衣,也是这般做的?” “可不是?取了那凤种凰孙之后,五彩锦鸟(唐时因为见雉鸟锦鸡一类的羽毛色彩五色艳丽,便认为是凤的儿子凰的孙子的后代,所以叫凤种凰孙之后)之羽,揪捻成丝,与缫好的金玉丝(就是长孙皇后所育的那种金蚕所生产出来的有别于普通丝线的珍珠光泽,而是一种更为润泽的上好玉石光泽的丝线)盘成彩线,织做布匹,巧手制得的凤羽罗衣。 五彩锦鸟与那金玉丝都易得,只是将二者合一却殊不易,更兼之织造之时,又得要轻要密,又得防着过紧过密了,丝线散束…… 这天下,只怕也只能这一件了,正与这丹羽凤履相配……武姐姐,你快试与我瞧瞧。” 媚娘闻言,更是欢喜不胜,当下便急忙抱了衣裳凤履,入内更替。 稚奴在外等着,不多时,便闻得身后衣衫簌簌轻响,于是便含笑回头道:“你倒是好快动作……” 话儿只说一半,只因看到那出来的人儿时,他也被惊得呆了。 这……哪里是人间的人儿? 一身雪肤如脂,一头乌发如瀑,星眸皓齿,琼准红唇,红衣闪烁五彩光,丹履灿耀虹霓泽,殷红广袖飘霞彩,鹅黄云披弄流光…… 稚奴一时间,竟看得呆了。 “如何?” 媚娘欢喜不胜地左右动了动,笑道。却不听稚奴回答。抬首看时,才发现这个傻小子,竟看得呆了,于是笑推他一把: “问你呢!如何?” “啊?啊……”稚奴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儿亮着眼,痴道:“好美……直若那天边降落的云端仙子了。” “拍马屁。”媚娘微皱一皱鼻头,却也受用这番赞美,心满意足之下,便道:“怎么,要不要武姐姐与你舞一曲天上人间皆不得的流云飞袖,以报你以这般华衣相赠之美意……如何?” 稚奴闻得如此,当然大喜,又紧道: “素日只闻那流云飞袖天上有,地下无的,今日里,可开了眼了!好姐姐,你且舞了与我瞧瞧,也叫稚奴再不做那没见识的……再不然,呆会儿若稚奴瞧得眼热,武姐姐你又不嫌弃,稚奴便也与你同舞,如何?” “你这傻子,你又没学过,如何舞得?且此为女子舞,哪里有男子舞的道理?” “稚奴自然不会做这流云飞袖之舞,可自古以来,便是女子舞裳男子舞剑……说不定,稚奴也能引剑为舞,与姐姐共兴一曲呢?” “好呀……你若真能跟得上我的拍律,那便与你舞一曲又何妨?就怕你跟不上。” 媚娘扔下这一句话儿,便含笑一个就地旋身,如烈火红云一般,团团舞至园中空地正中。稚奴一愣,急忙笑着跟上。 就只见月色下,园中百花齐放,暗香流涌,媚娘一身华衣凤履,散发云披,弯下腰去,甩了一甩腰肢,挥了一挥广袖,便转过脸来,如乘月光而落的仙子,翩然起舞。 花正香,月正明,人如凤,舞如龙。 引袖,甩袖,举袖,推袖……一式式,如红莲怒放碧水。 转腰,折腰,摆腰,送腰……一番番,如火龙矫行青空。 …… 稚奴看得呆了,也看得痴了…… 他再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舞姿,竟有这般妙人儿。 情不自禁地,他走近一步,再近一步,看着那忽起做团旋之舞,挥袖风动,引得身边花瓣如雪零落的女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满足与喜悦,还第一次,升起一种深深的渴望。 这渴望,引着他脱下大氅落在一边,一步步走向媚娘,围着她,来来回回走了几遍。 同时顺手折下旁边一枝还带了几朵杏花的花枝来。 接着,稚奴手腕一抖一转,几瓣杏花儿如雨落入媚娘罗裙之中终不复见,而他也如一道雪白闪电一般,与那舞成红光一道的媚娘,舞在一处。 花枝疾甩处,破空发声,红袖抽动时,气流如鸣…… 红裳的美丽少女,白袍的温润少年,一挥流云披为练,一舞杏花枝做剑,此起彼应,此落彼合,舞得天地间,生满了灿烂夜辉,漾溢了瑰丽**…… 此一舞,可动天下。 …… 直到次日夜深了。稚奴还呆呆傻傻地,笑着,想着昨夜那一舞。身心如坠云端,说不出的欢喜快乐。 只苦了一边的德安,今日里直瞪大了眼,如看着个刚满周岁的小娃娃一般地看护着。生怕他再如早上一起来时那般,傻笑着起身,一脚便往水盆子里踩了下去,落得一身湿了,还是只一味憨笑。 “咱们王爷……是不是喝酒喝傻了呀……这……怎么只会笑了?要不要召太医来瞧瞧啊……德公公?” 当时,旁边一个素常跟着稚奴的小更衣太监忧心忡忡,问道。 “你才傻了呢!没见王爷还会吃会喝会说话儿的吗?”德安没甚底气地喝他,又看了看稚奴那傻笑的样子,只得自语道:“也许……也许只是一时过于高兴了吧?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 可惜,没能如他所愿,这一会儿的高兴,就是一天的时光。一整天里,德安心惊肉跳的,只得着了人到处去报说昨夜与太子殿下喝酒喝得过了,今日里晋王睡着,谁来也不能见了。 结果这一通话说出去,又害得太子承乾做了个冤死人—— 先是一大早便被太宗叫去,关切一番,且叫他以后再不许拉着稚奴喝酒;回到东宫,又被太子妃好生一顿嗔怪,骂他自己荒唐也罢,却累得小叔一日不得安生;连自己儿子,大唐皇太孙,那小小象儿,也是整日里不给自己父亲个好脸色,只怪父亲把最喜欢的小皇叔给害得一日起不得床,不能陪自己玩儿……甚至还惊动了身在长孙府的长乐公主,特别书信一封,劝哥哥饮酒要适量,更不可将稚奴也引得酒醉如斯…… 这么几番一来,连太子殿下自己也觉得甚是痛悔。 平日里最是嗜酒的,今日竟乖乖地自己把那些菊花酒全封了起来,再也不尝一尝…… 而且此后足有七日他都没再尝一口酒,引得太子妃欢喜不已——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咱们只说说这外人说道是被“承乾一坛菊花酒,给饮得失了魂儿”的晋王李治,咱们的稚奴罢! 他倒也不是听不到旁人说什么,不明白旁人想什么。 他只是懒得理会,懒得去管罢了。 只因他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便是与媚娘昨夜共舞。这般乐事,又岂能与外人道? 还是自己珍惜着便好。这样一来,这漫漫宫中时日,也总有些值得珍惜的时光。 ……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八 延嘉殿。 媚娘也是直到中午才起身,醒来时,身上却还穿着那凤羽罗衣,足上还踏着丹羽凤履。 “瑞安……瑞安……” 媚娘掀开身上丝被,轻轻唤道。 “武姐姐,你醒啦?可要喝些茶水?” “我是怎么进来的呀?” 媚娘只记得,自己着了衣裳,在园中跳舞,后来,稚奴也折了枝杏花做剑,与她同舞。 那流云飞袖是极耗体力的,舞得久了,她便觉得很累很困,于是沉沉停下,倚在一边花丛之中睡下。至于如何入得这殿内,却是完全不知。 “武姐姐,你昨夜跳舞跳得累了,竟就当场打了个呵欠,睡在了一边的花丛之中,王爷瞧你睡着了,便……”瑞安本欲将昨夜是稚奴抱了她,送入内殿休息的事情说出来。想想又觉不妥,便急忙改了口道:“便唤了瑞安去,与他一同扶了你内寝殿内睡了。然后王爷也回去了。临走时还千万嘱咐我,一定要替你多盖好了被子,休息好了才是。” “哦……”虽然瑞安这话转得极硬,却好在媚娘刚醒,精神不免散乱,未曾察觉,信以为真。 瑞安见状,可算松了口气——平日里,这武姐姐可是宫里除了主上与王爷之外,再瞒她不过的人物。今日如此,可算运气好。 又是一阵发呆,媚娘这才换了身上衣裳,好好装入稚奴留下的锦盒内,交与瑞安密嘱其好生拿去,便在殿里寻了几个嘴严又知机的婢女,洗净藏好,不教他人见。 “武姐姐,这衣裳为何不送掖庭洗?咱们……怕洗坏了这般的好衣裳啊……”瑞安忧道,成日里在宫中,又跟着主上与娘娘,却再也不曾见过这般好衣裳,倒是那丹羽凤履,虽见过一次,却也未见穿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咱们延嘉殿已然够树大招风的了,这等东西既非陛下与四殿娘娘所赐,若被他人看见,必然惹来事端——虽然它总是这两日便要派上用场,可也只得那一日便是。瑞安,你要谨记,这等事,便是素琴也不能让她知晓。只因若日后有人想借此害我时,她不知情,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瑞安这才明白媚娘所意,心下更是敬佩媚娘一番先见与对素琴的情义,当下便应了,正欲转身离去时,却见花言带了人来取这锦盒与衣裳。 原来,稚奴一早料到媚娘之忧,故而虽然一整日里笑得傻瓜一般,却也求了花言,亲自取回衣物清净上浆,并暂存于较为安全的甘露殿中。这样一来,待用时,便送来就好,又不会为媚娘引火烧身。 媚娘见稚奴如此细致,心下更是感激,兼之昨夜一舞,于他也似有些心意相通之感,便急忙交与花言,再三做谢。 花言初识媚娘时,只当她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少女,与自家主人颇有几分相通之处,是故交好。如今一听媚娘这番担心,却惊觉此女才智资质,只怕不输于自家主人,更可堪与当年秦王府中的娘娘相比,便存了意来看此女。 果然,才智过人,谈吐举止虽然看似平和,却隐存傲骨,兼之神情高华,目光澄澈…… 花言是越看越满意,便与这媚娘攀谈一二。 这一攀谈,更发现媚娘不只有倾国之容色,更有倾国之才识,倾国之气度,心下拜服当年娘娘看人之准,如今稚奴识人之精。更有心交结,便取了右臂上昔年长孙皇后所赐的金凤臂钏一只与她道: “当年娘娘赐我此一双宝钏,谓但愿我可如此物一般,为王爷左右尽忠使用。今得见才人如此人物,当共享之……才人莫辞……花言此物还有一意。”花言见她欲推辞,便道:“算一算,那海内大朝会的始日,只不过七日了。七日后,以才人姿容,王爷巧制,无论才人着这凤羽罗衣舞何曲,都必引得天下惊动,诸邦拜服,此乃为我大唐扬威立名的大好事。只是,宫中人心诡测。必然有那些小人见不得才人如此,会拿了凤羽罗衣与这丹羽凤履作由头来发难…… 凤羽罗衣倒还好说,终究新制,只要王爷说一声为求父皇开心,大唐立威才赠与才人便可。 可这丹羽凤履却是主上当年亲赐于娘娘的封宫宝物,娘娘在世时尚且不舍一试,何况如今。但这凤羽罗衣,若不配上这丹羽凤履,却是再也无他履可配。 说起来,终究是王爷不慎,竟致才人如此两难之境。所以,花言才将此物送与才人,且回甘露殿之后,便会请王爷将当年皇后娘娘昔年得于前朝南阳公主手中,又经过一番改制的金凤明冠请出。大朝会上,明冠,羽衣,宝钏,凤履……一备齐全,一来可说是光耀大唐女子之名,二来,花言也可借言,是王爷做此巧思,为求主上欢心,才将娘娘宝物请出,又求了擅舞的才人来着上,为我大唐生辉……想必,到时再无人可说才人一个不字了。” 媚娘闻得花言如此心思,感激不尽,只得收下。 贞观十三年五月初一。 大唐。 长安。 得今上旨,今日起…… 海内同朝,天下共庆。 长安城门开,五色十幡,旌旗摇动,车马如龙,行列如蛇,逶迤百里,人流如川而有平缓推进之势;车马如潮却如雷声整齐。 人行处,马过时,长安为之震动。 太极宫。 太极殿前。 罗伞林立,华盖云顶,旌带摇风,幢幡遮日。 大唐百官,东西文武,各安其位。一千八百金吾卫镇立太极殿玉阶,四千五百羽林卫安守太极殿周侧。 太极殿玉阶最下一层玉台之上,司空长孙无忌为首,房玄龄,魏征,禇遂良,李孝恭,高士廉,尉迟敬德,萧瑀,段志玄,刘弘基,张亮,候君集,程知节,唐俭,李绩等凌烟阁二十四臣列,遂排立于左右。 太宗因念诸公辛劳,特赐诸公各五品立刀金吾戌卫二人侍卫,掌扇女官一人侍扇,提香(提着香炉,一路熏香的)内侍一人侍香,奉衣(侍候衣帽的)女官一人侍衣,净座(拿着拂尘打扫坐下的地方)内侍一人侍座,各取其位,从立之。 诸公捧圭,昂然向天而立,俯视承天门,受海内诸国使节来贺之礼,代大唐皇帝行回贺之仪。 玉阶最下,广场之上,则从六品以上各品服色文官百零七,武官各品服色百零九,皆持圭,安立。后着太宗念之辛苦,赐文武百官列四侍(就是以上所说的四种侍人)各七十二数,从立之。 诸国使节,不一而同,于长安城外驿馆纷纷而至。着长孙无忌与诸公迎之,且各点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出列前行,代大唐皇帝旨,引诸国使节入各所在,更取点各国贡礼。 一应事端毕,忽闻礼乐隆隆而来,却是太宗驾到。 先导仪卫先至,开道数驾,首番旌旗为太子承乾,随之魏王泰,有仪无驾(青雀有事不在……),随之吴王恪,随之齐王佑,有仪无驾(有仪无驾的意思,就是有仪仗队没有车马,因为李佑在外,所以以自己的仪仗队做为一种亲上的意思,代自己出席这个会),随之蜀王愔,有仪无驾,随之越王贞,随之晋王治,有仪无驾(稚奴有事,暂时不在……),随之纪王慎,随之赵王福,年幼,随母行,有仪无驾,随之曹王明,有仪无驾。 后为玄铁重骑两队,玄铁重甲六队清道,皆持宝剑寒锋,呼喝而入。 后为龙旗骑,白马金甲十二骑,各持龙旗十二面,分作两排,呼喝而入。 后为帝驾,指南车引之,里鼓车从之。白鹭、鸾旗、辟恶、皮轩等诸车列之。 车均驷引,驾士十四,匠一。 俄引驾仪入。 十二排执刀弓箭,隔列骑兵卫入。 后鼓吹乐仪入,鼓吹令教之。但见中鼓、大鼓、铙鼓、节鼓、小鼓、羽葆鼓,笛、箫、笳(胡笳,北方民族的一种吹奏乐器)、长鸣和中鸣(号筒)、大横吹(横笛)、筚篥(管乐器)、金钲等乐官取九九极尊,八百一十人数,各司其职,各依其律,发而齐鸣,声而震天。 后幡(呈下垂状的长方形旗帜)、幢(有羽毛装饰的旗帜)、旌、旗诸礼骑入,呼喝之。帝24御马杂旗阵中前行。 后青龙旗白虎旗两旗入,引三公九卿仪(长孙无忌他们在玉台上代迎,所以这里是仪仗队,以证明他们一直跟随着皇帝的意思),且插杂帝御赐骑甲,取四九之数,三百六十人。 忽闻百官山呼万岁,然帝玉辂终至。 太仆卿驾玉辂,前后取九五之数,驾士四十五人簇拥,两侧左右武候大将军车驾护(也就是说,咱们的稚奴和青雀,在这儿跟着父亲一块儿来的)。 辂后,禁军九五数,四百五十人入,宦官九五数,四百五十人入,女官九五数,四百五十人入,为护驾列仪。 护驾列仪外,围列行禁军骑甲,每队皆取三九之数,二十七人入,且一将领之,各人配弓箭刀兵,镇守玉辂。 后,雀翎扇、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扇仪卫从之。 帝驾后,后鼓乐仪从而行,配置与前仪(前面那支乐仪)同,然取数其半(就是只有前面乐仪一半人数,三百六十人)。 后为帝用诸驾,方辇、小辇、腰辇、金辂、象辂、革辂、五副辂、耕根车、安车、四望车、羊车、属车、黄钺车、豹尾车从之,以示大唐帝威。 后左右威卫折冲都尉各率三九之数,二百七十兵士,作横排入,持戟刀盾弓箭弩,尾豹尾车掩后而行。 最后为后卫仪,后卫仪前二将率左右厢步甲,取九五数,四十五列作前后两方阵行,每列取四九数三十六人,各以一旗为导。诸士兵均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持弓刀箭盾,每列服均同色,取五行之意映之(就是五行的代表色,相互辉映),间列而行。 中为左右厢黄麾仪,取天干数(十二队),每行取地支数(十人),分持弓刀戟盾及孔雀氅(用羽毛制作的旗幡)、鹅毛氅、鸡毛氅等从行。 黄麾仗后殳仗,取六九数,共五百四十兵士,持殳等仪卫。 最后则为诸卫马队,左右厢取三九数二十七队骑,二九数一十八队旗之旗阵。每旗所擎旗上绘同种神兽,如辟邪、玉马、黄龙、麒麟、龙马、玄武、金牛等。 旗阵后,步甲列黄麾仗,并有骑兵护卫。 至此,帝驾皆入之。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九 玉辂止,内侍监王德侍之,甩拂尘,取玄武位立,呼宣驾至。 太子承乾闻之,急落驾,诸王亦从之急落;更遥率左武候大将军,太宗三子,魏王泰;右武候大将军,太宗九子,晋王治,各落驾行于玉辂前青龙白虎二位,诸王挥衣下拜,率众驾共万人(这里取了个虚数,实际大约**千人)下拜,山呼万岁。 玉阶之上,三公九卿,率文武千官,各色服品一万余人,山呼万岁。 诸国使节,各色品服二万余人,且依各国之仪,然皆从大唐礼制跪叩,山呼万岁。 刹那间,太极殿前五万余人,皆拜伏于大唐天子,太宗世民一人面前。 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宣万岁长寿之名德。 “诸卿平身。” 太宗含笑宣之。王德传旨。 万人再山呼万岁,且再行大礼德一番,方才徐徐起身。 太宗含笑,扶晋王治臂,携魏王泰,受王德引之,步向太极殿玉阶。 玉阶之上,司空长孙无忌等侍立,见太宗至,再行君臣大礼,呼万岁。 太宗平之,又着众卿同立之,转,面承天门,着王德宣诏天下: “上承天德,下禀地功,尝以天地人三皇之念,习秦汉两帝之善,着天下万民之心以朕心,领天下万民之生以朕生。兹天下大定,海内晏清,着此盛会,共享安世!钦!” 诏毕,万人再倾,山呼万岁。 …… 是夜。 媚娘与素琴正商量着明日太极殿盛宴之上所着衣制,便忽闻瑞安来报,道徐才人来了。 虽然**一殿内,日常也常常得见,然这徐惠与媚娘他们,确是与徐惠较少往来,今闻她来了。便齐齐迎了上来。 “二位姐姐且莫如此,折煞惠儿了。” 徐惠一见媚娘与素琴亲迎,当下着实不安,急忙道。 “徐妹妹这说的哪里话,咱们日常**一宫,少往来本已是姐姐们的不是,如今你又这般来,我们若再不相迎,哪里还有半点儿姐妹样子?” 几番磨炼,素琴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初入宫时,性格直辣的孩子了。这样场面文章,也做得像模像样。 媚娘虽与素琴姐妹情深,却终究品阶有别,故默立于侧,只观察这徐惠。 果然,是个婉丽柔色的好女子,加之温礼知制,的确很容易讨思慕长孙皇后的陛下喜爱。 媚娘心下隐隐叹之:这般女子,却要为他人之影终其一生……何尝不是个可怜人?然她却能始终活得坦然自在。于是心下对这徐惠,倒也生了几分敬意。 三女子客气一番,便自坐下,又谈笑一番后,徐惠才示意素琴摒退了左右,只留三人近侍,才密道: “两位姐姐可知,徐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媚娘与素琴虽早知她此番前来必有目的,然见她如此,还是不由心生戒备,笑道:“不知。” 徐惠也不多言,只看看文娘。 文娘得其意,便急取一小盒,揭去盖袝,置于三人面前几上。 媚娘与素琴看时,却是一块杏色素锦,上绣华凤,颜色也美。看得端的引人喜爱,尤其素琴最爱这杏黄一色,当下便欲拿入手来瞧,却被徐惠急道:“不可。此物有毒!” 闻言,媚娘与素琴皆是一惊。两两互望,险些碰到的素琴更颤声道:“有毒?” “正是,此物是妹妹于今日,前往内务省取衣料时,于尚制局(就是负责内里衣物服制的所在)瞧见的。因见它华丽,便欢喜不胜,然忽闻那匠人说此乃安仁殿昭容娘娘叫他们早早儿预备了,着人制成衣物,今夜便赐与我们延嘉殿内三位主人的。便心存不安…… 两位姐姐都是聪慧之人,想必知道,惠儿是如何入的宫。更想必也能对惠儿入宫前,所得之命清楚一二。 临行前,家父与房世伯曾再三叮嘱于我,务必要在这宫中与晋王爷元昭媛互为守望。故而,虽惠儿一直未来见过二位姐姐,却早已对二位姐姐心下感念不已。加之我素闻那昭容娘娘是个连晋王这般与世无争之人也可下手利用的,心下生疑,便借口赶巧,取之着人验了。 请人验过后才发现,这衣上有一味不该出现的东西。” “什么?”素琴寒声问,媚娘也凝息细闻。 “砒霜。且此物均染于后领尖沿处。那验过的人道,古书上曾记载过类似的行凶之事,天气炎热之时,人旦出汗,此物便可渗入肌肤,日久,必亡。” 媚娘心下一冷:“不知徐妹妹可确信,此物是为安仁殿欲赐于你我之物么?” “虽非确信,然总是不差。而且……武姐姐,恕惠儿直言。今日我发现此物之事,实在太巧合,似乎……有人刻意为之。”徐惠慢慢道。 媚娘一怔,立刻解其意,微一沉思,便淡笑道:“既然妹妹如此以诚相待,那以后咱们姐妹,自当一处和睦,再不令他人得间隙。妹妹之意,姐姐明白。那就……请妹妹且莫急着休息,咱们姐妹三人,自取了酒来,且在殿后园中饮乐如何?横竖陛下今日需得在太极殿上大宴诸国,顾不上咱们了。” “姐姐此言,甚好。”徐惠闻言,先一愣,然后才笑应。只有素琴一个,不知为何突然二人就熟络起来。又因知媚娘心思缜密,便索性由得她去。遂召了人入内,安排饮宴诸事。 饮到兴浓时,素琴终究压不下心中疑问,道:“媚娘,惠儿妹妹,你们这是玩的什么?倒教我一头雾水。” 媚娘含笑:“还我……你当自称本宫才是!等会儿那安仁殿里的赐了衣裳下来,你可得好好儿地摆了架势,着了人领受呢!说起来,你如今可是与她同列九嫔之位,品阶相当,可莫叫你看低了你。” 素琴虽然还是不懂其意,然却明白,媚娘此语何为,便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也只在咱们自己人面前这样,等那起子小人来了,哼!有得他们的好!” 徐惠却是明白媚娘早有所打算,且因见媚娘如此高明,谈笑之间已布下巧局破敌,心下不由暗暗称佩,喜爱更甚。便一同说起诗书,又聊着棋艺。 媚娘虽喜史胜过喜文,然也是难得见这般投机的,竟比素琴还得趣,更是因见徐惠谈吐之间,颇得棋之精妙,当下便着瑞安去取了棋具来,要与徐惠做局。素琴在一边,看得媚娘高兴,自己也是欢喜这徐惠可爱温婉,便也凑了趣,道自己压了媚娘必胜,且又道无论输赢,姐妹总是拿些东西出来做彩头…… 于是,三人正为棋中黑白着迷着呢,就闻得门外有人呼道安仁殿韦昭容身边女官春盈亲至。 素琴平素里最恨的便是这春盈仗势凌人,坏事做尽,兼之媚娘早有咐嘱,便只着了六儿去迎,又特意朗声道:“不成不成,你们两个,必得将此局分出个输赢才得动身!否则本宫再不许你们动的!” 媚娘细闻身后,似是有人入内,便笑与徐惠道:“你可看看,这昭媛可是得发娘娘性子了,居然要咱们不得起身……唉,说起来,也是够了。” 徐惠何尝不明其意?更巧笑道:“可不是?说起来倒是也当如此,究竟咱们只是才人呢……” “你们尽会取笑本宫……本宫不依,你们不分输赢,定了本宫的彩头落在身上,便是不许起就是了!”素琴见那春盈一脸得意入内,更加任性起来。 那春盈却只是个虽有些小聪明,却不甚谨慎的奴才。平日里仗着韦昭容之势欺人欺得多了,益发忘形,见这元氏三人竟敢见她也不迎,当下大怒,便冷了脸,立在光地里,停止不前。更不参拜一二。只待着三人发现她,给句好话儿下个台阶,借势拿样儿来的。 孰知,这媚娘与徐惠二人的发心,正是让她知些难堪,更为素琴与媚娘之前所受之苦争些气回来,便再不理她,反而三人笑得越发欢乐。 那六儿之前初入宫时,因身为司衣小役,也不少被这司衣官春盈打骂,克扣食俸,如今既知主人们有心整治这贱婢,当然再乐得不过,便也只弯着腰,低着头,看着地面,抿嘴而笑,再连头也不抬的。 春盈等了半日,也不见三人回顾于己,且更是欢乐,心下直气得哆嗦,暗恨若今日韦昭容在场,必得撺使了主人,打杀了这三个贱人。 这般一站,便是站了足足两盏茶的时光,可怜春盈浅薄,不识棋艺,更不得近前一观,自是不知媚娘与徐惠早已分了输赢,二人此刻只不过是胡乱拿了几枚棋子,在那里调笑,暗暗以她取乐呢! 春盈这般站着实在是苦,可是她倒也硬气,死活不出声。最后还是媚娘心疼六儿也陪站,示意一下,素琴便头也不抬唤道:“六儿,本宫有些渴了,你去取些酒水来罢……” 六儿闻言,知道主人这是在与自己松散,便急忙领命,含笑离开,且又得瑞安一旁暗示,便打定了主意,悄悄儿地命了另外一个宫人去取酒水,自己却趁众人不意,躲在亭中瑞安身后众人之中,只看热闹。 春盈见陪站的六儿都走了,只留她一众安仁殿中人,气得脸都黑了一半,身后跟着的诸多安仁殿宫人,虽然同为一主,共同受苦。然平日里因这春盈也受气颇多。故而竟也在心下暗暗以她取乐,更不出一声。 最后,春盈足足站了大半个时辰,素琴才“于不经意间”发现她也在这延嘉殿里,讶然道:“司衣怎在此立着?”又着左右道:“你们这些人也真是,本宫正兴头上,也不搬了椅子与司衣坐?” 春盈暗恨她故做不知,又闻此言,更冷道:“谢过元昭媛了,这延嘉殿的椅子,奴婢却是坐不得的。怕坐久了,会生出些事端来。也请昭媛小心,这久坐,可伤身呢!” 盛世大唐,千官相望十 媚娘闻言,收了笑容,慢慢抬头,看向她道:“你刚刚,说什么?” 春盈见她一个小小五品才人发问,更不当回事,眼珠子一翻,只做不闻。 媚娘微一眯眼,便喝道:“瑞安!” “在!” 瑞安出列。 “贱婢春盈,借主淫威,狂妄无礼,不尊一殿之主,不知己身之卑,当庭掌嘴三十,以示惩戒于众婢!” “是!” 众人闻之,尽皆变色,连素琴与徐惠也是一惊,正欲劝时,却被媚娘示意莫理。 二女虽为她担忧此行不妥,然终究也恨那韦昭容,更与媚娘亲近,便索性横下心来,与她为势。 那瑞安何人?自幼跟着长孙皇后与太宗,又是跟了媚娘一段时日的,见气势的场面可比二女多,也更不赘言,便拂尘一甩,大步出亭。 春盈闻言一愣,又见瑞安果然出亭奔自己而来,气急指媚娘道:“你敢……” 这“打我”二字还没出口,春盈就见媚娘眼角一挑,妩媚之中自有一股隐隐而生的尊贵威严在,当下顿觉似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惊得浑身一抖。 就这么一意之间,瑞安的耳光,就呼上了她的脸。 瑞安既存了心,恨她安仁殿主仆恶毒,又恨她们利用稚奴,更恨她今日与媚娘无礼,下手便着实狠些。 加之这瑞安自幼便听从稚奴之命,不以己残为怨,平日更喜习武,手上劲道,可与那些常年征战的将官不差许多,那春盈虽骄横,却其实是个女子,究竟没受过折磨。 故而瑞安一掌之下,便打得她一张白皙脸上,红肿立起。两掌一落,便口鼻出血,牙床松脱。 十掌下去,春盈已然熬不住,跪下凄厉哀求媚娘放过。 见她这般惨像,瑞安一怔,倒也犹豫望着媚娘,其余众人更是惊惶,尤其素琴,已然变色。只有徐惠,倒也能受得住,只是有些不安。 “看什么?这才十掌,我说过,三十掌,一掌都不得少。若少一掌,你便替她挨上十倍之数。”媚娘头也不抬,只品茶淡然。 瑞安闻言,知她这是为自己在众人面前开脱,心下感激,又想起安宁之恨,更怒,便再加几分力道下去,当下掌得那春盈身子一歪,险些飞了出去。嘴里舌头也被咬伤,只能呜呜咽咽,不得发声。 身后一众安仁殿诸人,虽然日常痛恨这春盈,然其实也都有些恶行在身,一见媚娘如此凌厉之威,不由得俱皆变色,齐齐跪下,全身抖个不停。 三十掌行毕,瑞安来报,媚娘才抬了头,缓缓道: “贱婢春盈,今日入延嘉殿内,见九嫔贵人(指素琴)不跪不礼,不呼不敬,且竟越礼,直呼昭媛贵位(依礼,身为宫婢女官的春盈在见素琴时,必须要称呼娘娘,或者昭媛娘娘,能直呼素琴品阶的,只有正儿八经封了宫妇的才人以上,正宫娘娘,四妃九嫔,还有皇帝皇子才可以。),罪一,掌嘴十五;身为从六品女官,卑微婢子之身,竟率众婢不礼徐、本(我)二正五品才人宫妇,罪二,掌嘴十;矫情做态,自以为是,狷而傲者,大失四妃首位,安仁殿仁德之风,罪三,掌嘴五……瑞安,可记下了?” “记下了。” “好,现在便着了两处人,一处只待会儿上报已毕,便抬了这贱婢去送回安仁殿,禀报贵妃娘娘与韦昭容。另一处,则由你亲自带着六儿与文娘,一同拜见内侍监王公公,尚宫花女官,便说因此獠着实猖狂,才人武氏,身为陛下与元昭媛殿下人(就是伺候素琴的人的意思),自当依礼惩之,请报陛下——不过此刻,想必陛下是无心理会这些小事的。再者他们二位知道,陛下也就知道了。” “是!” 瑞安得了令,便急忙依礼去行。 那春盈此刻,早已耐不得痛苦,昏倒于地,剩下的安仁殿中人,又都是些看似张狂实则无胆的,竟由了媚娘这般吩咐,先由瑞安报了王德与花言去。 不多时,花言便领了太宗旨意,亲自前来探问,见状如此,心下甚喜媚娘果决,便道:“难怪陛下说有武才人如此,以后必不为延嘉殿安然担心了。才人放心,花言明白后事如何处置,事不宜迟,便先告辞了。” 当下深深一揖,便喝了两队金吾卫入内,拖了春盈,宣太宗旨,因其恃主之宠,生骄狂之心,且于海内大朝会这重事之夜,大兴作乱后廷,惊扰诸位贵人(对素琴他们的称呼,不是封号),着去其司衣号,降外九品侍衣(流放号封),停俸一年,罚入掖庭狱为役一月,又着其他安仁殿诸人,不知劝告,各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媚娘见她发放完毕,诸军士也欲走,又低唤一声,附耳微微与花言细说几句。花言变色,问她可当真? 媚娘示意素琴徐惠前来,徐惠一上前便极知机,将自己下午发现说与她听。 花言脸色一沉:“她这是作死呢!武才人打算如何?” “那盒子里是干净无毒的衣裳,便说明此番韦昭容之意,为的就是让我和素琴与徐姐姐不和,她好趁机谋略一二。现下,倒有两个办法,两种结局,不知花尚宫以为哪一个好。” “武才人且请说。” “素琴方才已令小六儿以银针悄悄试过,那盒子里的衣裳却是无毒的。她既有心借了春盈之手来挑拨我们,不若我们便来个将计就计,索性在那衣裳上下了毒,使她以为春盈暗藏私心,欲害死二人,似有借机对她不忠之意……如此一来,以她之多疑多思,春盈必不得及时之救。怨怒之下,难免有所吐露,便无所吐露,日后也好策动。此其一。 其二,干净衣裳换下,花姑姑也好做为证言,报与陛下,使陛下知她心肠歹毒,更不受她欲以春盈为借口之所阐,惊其心意,进而使其方寸大乱。 自古以来,无论多少豪杰,都败在一个自乱之上。皆因人之心神一乱,必出差池,且春盈又不得于她左右,她日后,便定然会一步步走向自取灭亡之路。” 花言闻得她这般计较,直觉得如见长孙无忧再世,心下感佩。连那徐惠也是惊叹不已。倒只素琴,习惯了媚娘行事,只觉得她便是将天捅个洞出来再补上也是能的,却无甚意外。 “好……好,晋王爷果然是交对了人。不过武才人,此一番,只怕于你不利。”花言虽不说透,徐惠却知是她担忧媚娘会为陛下所疑,因现下已知媚娘这番心思,只怕是为了保日后自己与素琴之故,感佩之至,便急道:“花姑姑,媚娘是为了咱们姐妹二人好,还请姑姑垂怜,只替媚娘多多于陛下之前,细细挡了,求求你,花姑姑。” 终究她年幼,虽初时却是存了借媚娘之势加以利用,有心结交的想法,如今却是心存感激。故而竟动了真心。 媚娘却知花言所忧,其实正是这徐惠的心思,如今见她如今真心,一来感激,二来也可安慰花言之心,便笑道:“媚娘也求花姑姑帮忙罢!一切事端,皆为一颗真心为姐妹罢了。” 花言如何不知媚娘是在替徐惠说明?加之见徐惠这般倒也是出自真心,便笑道:“三位一片真情,却在这帝王家极是难得……放心,交给花姑姑罢!” 言毕,便自行告退。 是夜,廷内便传开消息,道大宗宴后,闻得尚宫花言之报,竟当同列国宴,正待离席四妃之面,怒斥昭容韦氏管教不严,纵仆行凶,竟欲于国宴盛事之夜,毒害延嘉殿内三女,又当下便欲禁其足,然经晋王治求情,道国之盛事,不可将如此重责加之九嫔之首。 花尚宫又言明此番非韦昭容之过,又取出徐惠先取之衣与春盈后送二衣,道春盈有心毒害,然韦昭容也曾仔细查验,故只有一衣有毒,解韦昭容之围。稚奴又苦苦哀求,太宗这才恕其罪,只罚其俸半年便是。 …… “花姑姑终究还是不能行诬告这般狠毒之事……是不是也觉得我太狠毒了?”媚娘闻得经过,自觉惭愧道。 此刻,姐妹正一同应了素琴之邀,宿在素琴寝殿之中,并头说悄悄话儿。 徐惠却知花言如此,必有其欲,笑道:“武姐姐此言差矣,想那花姑姑何人?她手下管教收拾过的人,只怕比咱们见过的都多。此番所为,大概是因为她知陛下英明,武姐姐虽然存心是为保得惠儿与素琴,可若被陛下察觉,终究不好。这才改了行事。否则,以花姑姑个性,只怕当廷杖杀都是会的。” 媚娘闻言,感激道:“你果然是个极精明的。是我太过自责了。” “是是是,你们俩便都精明,唯独我,却看了个晕不愣!好姐姐,你们且说与我听听,到底怎么回事?”素琴小嘴厥着,甚是不满。 媚娘闻言,与徐惠齐笑。还是惠儿心软,便将中间关窍说与她听: “今日那韦昭容先让我发现毒衣,是想着以我的来历背景,必然急着与你们结交,肯定会取了这东西向你们示好。她的打算是,等我献了这衣裳,她却将另外两件送与你们的衣裳换做无毒,这样一来,你们会觉得我只是有心挑拨,便会与我生了间隙。这延嘉殿里的安全便有了漏洞,可方便她做祟。 而武姐姐呢?将计就计,想着现下你已然身为昭媛,与她同列九嫔,不可再忍让下去。便以雷霆手段整治了春盈,借此震慑那些欲加害咱们的小人。同时借机剪除春盈这个韦氏的臂膀,以计还计,使得她安仁殿内不合,又借花姑姑之口,将毒衣一事告知陛下,陛下本就对她多有提防,如今见她这般行事,又适逢海内大朝会这等要事在,不可轻忽,必然要罚她。 她入宫多年,陛下一直对她礼遇有加,如此一罚,以她之多思多疑,日后定然生了疑惧之心。 你想啊,那韦氏失了臂膀,又自生疑心,日后,还怕没有错处,叫我们抓了来,治她个好的,为你那孩儿,为我此番之危,为武姐姐险些毁容之罪,为晋王晋阳公主之屈,讨个公道回来?” 素琴闻言,知道媚娘这是在为自己长远打算,心下感动,含泪牵了媚娘手道:“媚娘……你呀……” “哭什么?好好儿的……明天咱们可是得一通好忙,又要献舞又要较艺的……眼若哭肿就不好看了。别哭别哭……” 媚娘含笑哄了素琴,看她不哭,才又牵了同样感激的徐惠手道:“以前,咱们不深交,不知道彼此心性。如今一番磨砺,却更得彼此真心,以后,你便也如素琴一般唤我媚娘罢!咱们是姐妹,自然要事事照应。你也莫如此,可不是明日,太子殿下与晋王,安排了你做重头戏么!” 徐惠自幼身为长姐,只有她照顾别人多些,却未得如此照顾爱护,心下感动,更视媚娘如亲姐。 一曲华舞日月暗 同一时刻,甘露殿内。 稚奴闻得太宗已然酣睡,才小小心心地披了睡袍出来,入书房,见瑞安。 “如何?武姐姐可还好?” “王爷,您该问的,是武姐姐可还看瑞安掌那贱婢嘴,看得高兴不高兴才是。”瑞安得意道。 稚奴失笑,道:“不过今日,武姐姐此为,倒确是高明,一来保了延嘉殿内铁板一块,以真心赢了徐才人之真心;二来也折了那韦昭容甚多……” 面容一冷,他冷笑道:“不过如此更好,武姐姐一番做为,却是助我将那韦氏往掖庭更推了一步……说到掖庭,那春盈,此刻如何?” “应当是在掖庭里。王爷放心,看着她的都是咱们的人。别人见不得。” “很好,一定不要让她死。等大朝会一事忙完,我要亲自会会这个贱婢。好好替武姐姐出口气!”稚奴冷道。 “是。” “对了,明日便是舞祭了,大哥那边准备得如何?” “已然全好了。” “好,衣裳呢?” “也都拿到延嘉殿内了。” “好,切记,明日吩咐了徐才人,一定要等到大哥那边停了,才与元昭媛一同上台。记得么?” “王爷放心……” …… 海内大朝会第二日。 祭天礼地。 寅时末,整个太极宫,便醒来了。 前朝后廷,俱是一片忙碌,来来往往,人人都是喜乐。 只有那安仁殿配殿里,自昨夜起便是一片惨然,然终究也没有人去理会。 另一侧的延嘉殿中。 媚娘三女,正在诸侍服侍下,仔细着衣,上妆,只待卯时三刻起至辰时止的初祭毕后,便从太极殿侧配殿登祭台,以华舞做再祭。 其中,又以身未受幸,贞女之身的媚娘所献舞祭最为麻烦,直欲叫人头痛。不过好在媚娘于那夜与稚奴舞后,私下又曾经过几番商议,倒也无事。 只是她一身凤羽罗衣示于素琴徐惠时,还是惊得二人叹息连连,直道好在媚娘无心邀宠,否则她二人只怕便要被太宗丢到天边看也不看一眼。 媚娘却知她二人心意之中,也颇为自己,调笑道:“是么?可我怎么瞧着,你们二人这一个艳蓝雪白相间蔷薇图,温文柔婉,明丽可人;一个鹅黄娇杏相合牡丹纹,秀艳华贵,大气端庄……更胜于我呢?唉呀唉呀,这同样都是稚奴寻得的凤羽罗衣,偏生我就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模样,看来连那小子也知道我不适合这般娇嫩的颜色啦…… 唉……老了……真是老了……” 这一番叹息,惹得素琴与徐惠笑骂她贫嘴,若非爱惜身上衣物,只怕便要闹起来呵她痒痒。 三姐妹正说笑间,忽闻殿外请三位前往太极殿前侧殿做备,于是便急忙起身,再微理整,便从了引侍一同,去侧殿。 三人一出门,便惊得那众引侍一呆,直到瑞安来唤,才清醒,忙忙地恭维几句,这才一路笑脸,引了三人去了侧殿。 到了侧殿,又是一片惊艳自不必说。立时便有众人奉了茶水点心上来,先做稍候。 不多时,忽闻外面一阵隆隆鼓乐之声,马骑呼喝,又闻喊杀声震天,别的侍人都是一惊,只有三女清楚,这再祭第二番,也是重头戏《秦王破阵曲》开曲了。 素琴与徐惠相视一笑,便欲上场边等呆,然却被瑞安笑嘻嘻拦住,附与其二人稍议。二人微谔,然终点头从他。 “干什么?”媚娘好奇,瑞安却只道:“武姐姐您也一同来罢!看一场绝妙之舞,如何?” 媚娘笑道:“便是他多巧,也不过如此!”嘴里说着,也跟着瑞安一同前行,沿侧殿旁边的小梯,上了承天门楼之上。 至得门上,三女皆被那太极殿前的舞祭台上,一片金戈铁马,一将挥旌,百骑共舞,千鼓雷动,万号齐鸣的阵势,给惊得面上变色。 媚娘还好,终究知道这秦王破阵曲便是当年太宗军乐,这般气势倒也应当。那素琴与徐惠,却看得惊动不安。不过一会儿,两女儿便为众男儿杀伐呼喊之豪情气势所动,面红如绯,热血沸腾。 “好气势!果然不愧是我大唐国乐!” 徐惠脱口赞道。 “可真是的!再没见过这般大的气势!我大唐国威,竟至如此!你看那诸国使节,都被惊得动弹不得呢!” 瑞安闻言笑道:“那……不知元昭媛与徐才人,可愿为咱们大唐国威,再添重彩一笔?” 两女此刻为豪情所感,只觉便死亦豪,笑问如何。 瑞安见状,便先着人奉上一蓝一黄两朵大牡丹来,请媚娘为二位妹妹簪了在冠上,更添华贵之色,又引她们一同来了了承天门楼上一处,指着那仆役们扶着的长长练绳与她们瞧道: “这里有两对练绳,可系于腰间,顺着索道滑落而下,直至那祭台之上。两位若不害怕,瑞安便可与两位系在腰上,着人将两位一同放至祭台之上,届时。二位身着凤羽罗衣,必如天仙下凡,艳惊全场。再由诸金甲银骑做伴共舞之,可见我大唐华彩,无人能及了。只是……这一路之下,只怕有些儿惊着二位……不过没关系,若二位不愿,咱们还如之前排习一般,从正台而上便可。” “这有什么!不就是索行么!我幼年在蜀中,也是常常玩儿的!这个好,这个好!只怕咱们一下去,便是要惊得那些老头子们眼珠儿都跳出来了!我要去!惠儿惠儿,你来不来?” 素琴自幼跟着父亲居于蜀中,那蜀中多险,这索道之行却是常见,又见这练绳之下,却是儿臂粗细的铁链支撑,那系于腰间的滑扣也是再结实不过,再无安全之忧,便抢先道。 徐惠却有另一番心思:她知此物,只怕原本是为媚娘接下来之舞做准备,是以才这般巧思,又谨慎安全,可是那准备这东西的,却先着了她与素琴先行…… 如此一来,她与素琴必更得太宗欢心……而媚娘…… 矛盾之中,她看向媚娘,却见她含笑而视:“怕么?” “这东西,虽然我没有承过,也知道结实得很,下面又正巧是诸国使节的布簉(帐篷),便是有事,我们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人,也真是为我们着想了。只是……”徐惠看向媚娘。 “不怕,就去罢!陛下看到你们如此风采,肯定极喜爱的。”媚娘笑道。 徐惠咬了咬下唇,眼中一点热泪,却欲夺眶而出:“媚娘……你……” 她知道,媚娘肯定是知道此中关窍——似这等巧安排,谁第一个出场,便必会引得天下惊。 “我们是好姐妹,你们受宠,与我受宠,又有何区别?去罢!” 媚娘点头。 徐惠泪水终于还是落出,点头示谢,转身与素琴一同,任那仆役们将粗如其腰的金属滑扣系于腰后,然后只待楼下响起做为信号的号角声,便行落下。 身后,媚娘看着她们两个立于楼垛之上,似要迎风扑向那人怀里的妹妹,眼里,却难免一丝失落浮上来。 不过很快,鼓声传来,二女回首望着她时,她只淡淡道:“小心。” 便举手相送。 一片鼓动之中,众将齐发一声喊,退离祭台。九五四百五十个做秦王破阵曲的将士,做方阵立护于祭台前,无论骑兵步甲,皆手持长枪,以枪尾击地,间伴齐声怒喝,马长嘶,人长啸,那气势,伴着太极殿周围千面大鼓齐声做响之势,端的如雷似电,惊人心魄! 而太宗与诸臣诸使节正分君臣远远坐着,看得和乐,忽见如此,皆是讶然。连安排此戏的承乾也是有些奇怪为何不按曲谱而来,突做中断是何意。 只有稚奴,淡然视之。 这般齐喝数声之后,鼓停,人静,马安。 一片寂静之中,忽闻长笙号角响起,一蓝白一杏黄两道倩影,便如天外飞仙一般,从承天门一跃而下,徐徐落至祭台之上。 当下,便惊得那诸国使节同诸文武百官,仪态尽失,惊呼连连。连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甚至是太宗也为之震惊,当下起而观之,见到是素琴与徐惠之后,更惊之不已。 而后妃皇子诸人,更是尽皆失色! 唯有稚奴,依然淡然。 徐惠与素琴缓缓落于祭台边,滑扣轻轻一解,便复了轻松活动。 二女相视一笑,分行至祭台中央两立,向着太宗与百官稍行一礼,便甩袖摆腰,如花绽放于台上,只待乐起。 乐起,舞之。 台下,将士复围祭台,做秦王破阵曲,刺,杀,喊,喝,气势磅礴,惊人心魂。 台上,徐惠素琴,如飞天二,各伴鼓点,做出种种娇媚之态,华丽之姿。 风吹来,凤罗羽衣带飘扬,金戈铁马杀声响彻四方! 热血男儿,铁血厮杀之中,突见此般女儿温婉柔情,娇丽万方之态,更惹人倍加垂怜,心动难止。 兼之其二人出世之姿,更飘飘然如飞仙落世…… 一时间,竟叫太宗看得如痴如醉,目光更不稍瞬。 …………………… 承乾看了一会儿,皱眉悄然问身边坐着的稚奴:“不是说等会儿,你与那擅长作流云飞袖的武才人上台三祭时才教武才人做此的么?如何改了?” “大哥,这秦王破阵乐,是你精心安排的。再者,如此一来,也为咱们大唐多添一些威彩。甚好。” 稚奴含笑道。 承乾知他此举,必然有为自己添光的意思在,心下感激,然终究担忧道:“可这么一来,接下来你与武才人负责之祭……” “大哥放心,稚奴自有安排。” 兄弟二人正说间,忽闻鼓停乐止。原来,初舞已毕了。 …… 一曲华舞日月暗二 太宗远远地站着,看着两个含笑携手,一同缓缓步下祭台,向着自己走来的心爱人儿。 “臣妾昭媛元氏/才人徐氏,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宗含笑,示意二人起身,又在一众后妃们百味陈杂的目光中,着她们各自就近坐下。 看着周围那些文武百官赞叹之色,诸国使节惊羡之情,太宗心下甚为得意。然面上却只是淡淡笑之,私下决定,待会儿再赏了这两个。 诸人正惊羡之时,忽又闻乐起。 却原来是三祭了。 一时见,只见台上空空,台下也空空,只一面可立数人的大鼓,平放台上,周围摆了一圈小鼓,架立侧边。 众人讶然,正发问时,忽见台中地面上,竟先后裂了两个大洞出来。正迟疑不定时,一前一后,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背立而对,缓缓从地面这两个大洞升起。 不多时,大洞便又复做祭台模样。 只剩下一少年,一少女,当台背对而立。 太宗又是一怔。这才发现,那红衣女子,似是媚娘。而那身着雪衣耀金,顶束玉冠,手抱长剑的,可不是稚奴么? 台下诸国使节见过方才那般凌空而来之势,已然是倍受冲击,如今又见这般机关巧妙之情状,便惊之不止。便有那心急的突厥王子,向身边坐着的太子承乾发问道: “这又是什么东西?” “此乃我大唐匠人新研之机法名唤地灵。方才那一番天降之舞,是为天德也。只因方才所献为祭总之后的再祭,天之舞,而如今一番所献,为三祭,地之舞。且请王子细观之。” 承乾心下得意,却又不能将之秘告之,便搪塞一番过了。 突厥王子欲再问,却闻得忽起长萧,琴瑟更合,只得停下来,与众人看向祭台之上。 只见台中,媚娘款款而行,立于中央那大鼓面之上,垂袖以待。 而稚奴便奉了宝剑,向前数步。二人先以大礼祭地,再以大礼祭大唐列祖,又以君礼叩太宗。 太宗含笑,遥授免礼,目光,却只放在倾国倾城的媚娘面上。 长萧再起,媚娘昂首而立,正巧辰时三刻,日光正射太极殿中庭祭台之上,耀得她一身金光火彩,正与那一身耀金雪衣,面容如玉的稚奴相互呼应,引得众人一时惊艳,庭内万人之数,尽鸦雀无声,痴痴观之。 长萧三起,媚娘足一点,鼓声便响,螓首轻扬,云披后甩,便又传小鼓邦邦。 稚奴闻鼓,挥剑而起。 媚娘但侧腰如月,稚奴便做青松立,两相互应。 稚奴但做长引剑,媚娘便慢舞云披,相应更合。 一番慢舞之后,众人已然是看得如醉如痴。 忽然,媚娘足下一点,凌空跃起,折腰数度,手中云披舞如疾星流风,抽动披尾所系小小铜铃,击打周围小鼓鼓心! 一时间,鼓声狂发,奔响如狂雷,铃声乱作,淋漓如暴雨! 稚奴便急起身应和,长剑舞得浑如一团银光,直裹了整个人周身,再不透半点水进去! 众人惊呼连连。 一白一红,在日光下,直如两团闪着金光的霞彩雪云,华贵高丽。 鼓声震地隆隆,剑气破空萧萧…… 其隐隐透出那般威严沉默,巍然耸峨之意,让众人直如观高山大海,战栗不止,畏畏然生敬仰之意,难以名状! 不止是诸国使节,连文武百官,后妃诸王……甚至是长孙无忌与太宗,也看得目瞪口呆,呼吸繁乱! 太宗心中,更涌出一股莫名豪情,只觉天下再无不可去之处,不可行之事! 厚重……除了厚重,还是厚重。 与方才秦王破阵乐的豪情盖世,刚柔相济不同。 与那夜两心相合,情投意融的一舞不同。 此一舞,媚娘舞得嘴角含笑,只觉似自己双臂一动间,云披挥抖,均可引得天摇地动,日月无光! 此一舞,稚奴舞得眼角带喜,只觉如自己两脚落地时,剑锋响时,均可惹得千川改流,百岳移座! 此一舞,仅得二人,然却隐隐间,似有千军万马之意,隆隆而至! 此一舞,华美无端,然却蒙蒙间,似得天地之声,万物之意! 华哉,伟哉,美哉…… 这一舞,只动得天下震动,大唐俱惊! 乐止,已然一盏茶的时光了。 稚奴与媚娘,俱是累得满头大汗,只依然一于台前,一于鼓上跪伏,等待太宗发话。 三祭过后,已然是该由太宗钦点接下来的曲目,以娱文武百官,诸国使节。 然而,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如炬地看着那两个人儿。尤其,是那一身红衣的女子,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让他不能移开半点目光。 不过,没有任何人催促他。 因为偌大的太极殿前,几万人,却依然半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有那猎猎作响的旌旗,和众人繁乱至极,久久不能平息的呼吸与心跳。 太子承乾脑海中只响着刚刚的鼓点,响得他整个人都似要跟着那鼓点,魔怔一般,跳起来上前去,随舞一番,方能发泄胸中那股闷郁躁动不停的血气。 坐在一边的李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只觉得那里跳得似乎要冲出一群狂狼疯虎来,狂啸长咆不止。 李恪在他身边,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面色苍白,觉得自己似乎依然处于那种威势镇压之下,不得呼吸,心擂如鼓,似是非得起来,与稚奴一较高下,才得痛快。 …… 长孙无忌更是紧紧握牢了手中玉圭,浑然不觉玉圭竟然被握断了,刺得他流了一手的血。眼前,似又浮现当年自己随秦王李世民带人,孝衣孝甲,杀入长安城,杀得孝衣血红,杀得日月同悲,终以得报大仇的情境。他身上的颤抖,更是一直没有停下过。 …… 太宗呢? 他的呼吸,一直没有乱,因他的呼吸,从媚娘鼓声起,便跟着一起一伏,再不曾停,身上每一滴血,也跟着那团火红影子,一起烧灼着身体,引得他无端渴望着,渴望能够再一次披甲上马,纵横沙场之中,豪饮烈酒,笑取敌首于千万敌将之前! 这股渴望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快,如此猛烈,几乎将他给整个烧了起来! 若不是每每此时,那团雪白如冰的身影,那张似极无忧的笑容,提醒着他,他此刻已然是大唐之主,已然是天下之王…… 他只怕,就要忘记一切,抛下一切,策马扬鞭,上前掳了那红衣女子,奔出这太极宫,奔向那无尽的天涯海角…… 哪里都成! 只要与她在一起,哪里都成! 只要日日看着她这般舞蹈,哪里都成! 忽然,他心下,冒出这般想法。 悚然之间,太宗才发现,自己竟然失了神,更居然为了一个不欲幸于自己的女子,一个自己视如孩儿的女子,动了这般疯狂的念头…… 太宗心一紧,慢慢起身,暗暗清了嗓子,才道: “我儿良剑,才人良舞,当真可现我大唐国威,天朝华彩!赏!” 一声令下,王德这才回过神来,扯着已然激动得变了调的嗓门,高宣太宗旨意。 而这一声,如同打破在场诸人哑然之咒,引得一片山呼万岁之声! 长孙无忌此刻,才于慌忙跪拜之间惊然发现,自己玉圭已断,双手染血,浑身,更是抑止不住的颤抖! 他……在害怕? 害怕谁?是这一个……还是那一个? 长孙无忌的目光,先悄悄落在那道红影之上,才又落于前面,那道雪白的,再熟悉不过,此刻却也再陌生不过的身影上。 心中,却是一片莫名其妙的震动…… 他到底是在怕谁? 怕谁? 是夜,太宗大宴群臣,嘉贺今日祭天之功。 宴上,诸臣交口称赞今日祭舞之上,太子之巧妙安排,晋王之妙剑强舞。 只有长孙无忌,于一派欢欣之下,却隐隐透出一种烦忧之态来。 李泰乖觉,便含笑上前向其敬酒,回来之后借机又问无忌长子,自己表哥冲道: “舅舅不乐,何故?” 见是这个最善察人言色的表弟兼小舅子,长孙冲放弃了隐瞒自己父亲心思的意图,道:“父亲今日说,稚奴日渐年长,该搬出内闱了。” 李泰闻言,便知舅父心意,想了想,笑对姐夫表哥道:“舅舅却是想得多了。稚奴这孩子,虽已近元服之年,却依然是个单纯孩童一般的心性,这一点,舅舅最知。” “正因为他单纯,所以父亲才担心,他会被那些狐媚女子惹了,做些……”长孙冲再不语,李泰却道: “此言差矣,那武才人一来,曾两次救稚奴性命。二来,虽年少轻狂些,却是个极自傲的——这盍宫之中诸妃皆知,直到现在,她也不欲承宠,此等自视清高的女子,最不会做那等事出来。” “可越是这等女子,越在一朝动情之后,为情之一事,可为无数常人难为之事呀……”长孙冲叹道,又道: “青雀,你莫告诉姐夫,说你不知昨夜之事。且看她昨夜那般手段。**之中,几人能得这样?” “姐夫此言可是多心了。昨日之事,本就是那韦氏不该,如此这般,倒也该她受一次。再者,青雀于一日宫外某位大人的酒宴之上,曾听人言,这武媚娘如此傲不受君幸,却是因为心里存着一个人呢!” “人?” “正是,便是那位刘洎刘大人的幼子,刘弘业。当年此女与其幼子刘弘业两情相悦,然刘大人不喜,生生将之拆散。今日这般一舞,可舞得那刘弘业后悔不迭了……你且看便知。” 一边说,一边引得长孙冲去瞧向对面。 果然,刘洎面色不悦地瞪着的,可不正是自己那喝得烂醉的幼子,刘弘业么? 长孙冲看这刘弘业温和知礼,且面如冠玉,虽喝得醉了却依然一派翩翩风采不减。便笑道: “确是像个潘安郎。只是那武氏既出身不高,自然无法嫁得与他为正室。那武氏狂傲至此,只怕也不肯为他做妾。现在却只苦了二人,一为君妾,一为君臣,当真是近如咫尺却远在天涯呢!” 两郎舅说笑一番,便又各自归位。 阙楼相争,情伤复痛一 宴后。 长安。 街头马车之上,长孙无忌静静听了长孙冲的报。 良久,才合了双目冷笑道: “这个青雀,居然还真抱了这般心思来试探为父呢!” “父亲说得是,别人不知,咱们却是最清楚的,他与那韦氏如何……唉……只可惜,这武氏昨夜终究未下得狠手,治死这韦氏,否则咱们也不必这般担忧了。” 长孙无忌微睁一目,看着儿子道: “你说她没有下狠手?哼!你可知昨夜,她曾切切向花言要求,务必要以毒衣拿得那韦氏之罪呢!” “不会吧……这武果然如此……” “你以为,为父教与你说的话儿,是假的么?为父是真的在为稚奴担心……这孩子,太单纯,而那武氏却是个如此杀伐果断之辈,不可轻视。只怕哪一日……不过今日这样一说来,这青雀虽意有他指,却教为父松了心。” “冲儿愚蠢,还请父亲明示。” “为父今日命你以韦氏之事探之,意在瞧一瞧,他是否知晓咱们针对他的动作。 却想不到这小子近年来,越发似他母亲,心思藏得竟是滴水不漏,且还借力使力,告诉咱们这刘弘业之事,以为为父因忧患这武媚娘,总会借机此机会,替他在宫中那位内手的劲敌……哼!且不说稚奴这般性子,便是有这心思也断不会有这胆量。 就是他有这胆量敢向主上开口求人,区区一个无幸无封更无家世的小才人,主上从了他的心赏了,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主上宠爱稚奴,这般小事,更无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再者,这武媚娘便是有翻天本事,她既然跟了稚奴这么一个无可能继承大统的逍遥王爷,也兴不起什么大风浪。 反而从此处看来……她对我们,对大唐江山,对陛下,都难以造成危胁。 而且,因为有了她,那韦氏在宫中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得紧…… 哼,青雀以为此一番,可说得为父借那刘弘业之事,劝主上年内大放宫人出宫,使这武媚娘离开宫禁;又或者由为父出面,直接劝主上将此女封个什么公主封号,赐与那刘弘业为妻……他想得倒痛快。” 长孙冲不解: “父亲说魏王有此心意,儿子倒是也看出来了。可是为什么父亲就这般肯定,他不会存了杀这武媚娘之念呢?” “他不敢。”无忌断然道: “因为当今这世上,若还有他魏王李泰惧怕之事,那便是稚奴对他的怨恨。” 长孙冲恍然,又道: “如此一来,咱们倒是不能让那武媚娘出宫了。而且……只怕也不可让她……受陛下恩宠罢?否则以此女心计手段,只怕还真应了那袁老儿之预言呢!” 长孙无忌闻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袁天罡,果然曾留此预言于武家?”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冲儿亲自打听过了,再不会错的。” “……冲儿,为父一生,最不信命。然今日一来,却也不得不叹服那袁天罡识人之明。这武氏,无论容貌,才智,手腕,心计,甚至是德行……无论哪一样,都是世所罕见,直如一颗蒙尘明珠,埋在主上的后廷里,不为人识罢了…… 可是……” 长孙无忌黯然: “为父一生,愿为大唐献出一切,只仅有你那可怜早逝的姑母之后位,与你们几兄妹的平安喜乐……为父着实是舍不得呀……” 长孙冲闻得此言,心下动容,便含泪道: “父亲,大唐皇后,谁都可当得。然现在,主上后位,悬之,才是最好的。因为这世上,除去姑母,再不会有一人可如她一般,得主上一生之爱。那武媚娘虽然出色,且如父亲所说,若为后位必可造福大唐…… 可咱们大唐,能人良相如此之多,少了一个锦上添花的皇后,也没有什么!便就如此罢!父亲!” 长孙无忌闻言,只是长叹,半晌才又道: “对了,还有一事,咱们从今以后,就不必与那徐惠多言了——一来,她现已渐渐受宠,若日后被主上发现咱们与她有来往,于她于咱们,都不利。二来,便是咱们有心与她真心,她如今与那武媚娘一心,也未必肯说武媚娘半个不好…… 好在武媚娘站的,是稚奴那一边。只要有她在,无论是谁,都伤不得稚奴…… 便由她去罢!” “是。” 是夜,甘露殿。 稚奴闻得太宗今夜幸延嘉殿,心下便是不安,着德安前去查问。 不多时,德安便来报道:“主上入了延嘉殿,便直奔元昭媛主殿去了。正好武才人也在,主上便……” “如何……”稚奴颤声问。 “便与她说了几句,又夸赞她今日舞跳得好,武才人便退下了。” 稚奴闻言,长松口气,瘫坐于圈椅上,良久才问: “那武姐姐,现在何处?” “还是老样子,坐在殿后园内,看月亮。不过有徐才人陪着,倒是少了些寂寞。” 稚奴闭上眼,点头,挥手示意德安退下。 良久,他才觉得眼前一冰,睁眼看时,却是一片黑湿。慢慢取下来,才发现是一块湿了冷水的布巾,敷在眼上。 “怎么就拿下来了?我看你今日里眼甚不快……”花言闻声,忙道。 “花姑姑,我无事。只是有些心烦。” “原来稚奴长大了,也有心烦事了。”花言笑道,看稚奴依然怏怏不乐,便知道他所为何事: “可是为了那武才人之事?” 稚奴闻言,不欲多说,只闷了气在心里。 花言也不欲多问,又不想他在此事上多做盘葛,便道:“说起来,今日也是奇怪,那韦氏竟然没有借那衣裳鞋履之事,大加追责。何故?” 稚奴闻言,才冷道: “一来她刚刚被武姐姐一番整治,收拾得有些怕;二来她此刻说这些,只怕父皇会更不信她;三来……只怕还是那幕后高人指点了她,此事,是咱们设下的一个局便是。唉……可惜了武姐姐一番心思……对了,春盈现在何处?” 花言道: “掖庭之中,说起来,她也正行北运(当时人们相信,运气不好就是福运之神去了北边,所以就是北运,也是后来背运一词的前身),昨日刚入掖庭,便先是被落下来的衣架砸着了脑袋,又是因其他有罪宫人之间争打,而误伤了脸……这下子,只怕是再也回不得这宫中了。” 稚奴闻言,饶有兴趣地挑眉:“与那安仁殿可有关系?” “正如王爷所料,那安仁殿似是得了什么高人的指教,不但没有去加害那春盈,反而想买通掖庭令,给她个轻便的差事。这些意外,经查,全是那些昔日与这贱婢有积怨,或者被她害入掖庭的人所为。” “你是说,她们想买通掖庭令,给她些安全?因为掖庭里,有很多人想杀这贱婢?”稚奴立刻明白,含笑道:“这便太好了。花姑姑,不知你有没有办法,让这掖庭令告诉那春盈,安仁殿希望她能够在明日之前,死于那些恨她的人,所制造的意外之中。而且,还要让这春盈相信……如何?” “这……小事一桩。王爷大可放心。”花言立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不解道: “可是花姑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保住这春盈?又为何一定要离间于她们?难道王爷不觉得,直接审问出个结果来得更快么?那掖庭狱里的合罪夫子,可没什么做不到的。” “这贱婢,跟着安仁殿如此年数,只怕所知不少……这其中,必定便有当年母后死因。然一来她终究还是对那安仁殿抱有希望,所以昨夜父皇那般大气,她也没有说些什么。二来……只怕不到最后关头,她不会轻易吐露母后之事。 花姑姑,一个人,一个恶人,只有在濒临绝望之时,抱着同归于尽的情况下,才能把自己与他人共谋之恶事,吐个干净。否则,为了那一点点生的希望,她是不会甘心说出来的。” 稚奴淡然道。 花言明白,立时便下去安排。 …… 数日之后,大朝会已经接近尾声。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较艺,音棋书画四项比过之后,便是明日击鞠射箭大赛。 后日太宗大宴群臣群使,饯行。 大后日,便是诸国使节离京之期。 一大清早,媚娘便徐惠素琴,一道随着阖宫中人来到阙楼上。 先拜见了太宗与诸皇子之后,各殿依礼各自坐下。正好与诸臣面面而坐。 媚娘便于此时,终究是见到了他。那个心心念念的人。而他,也终究是看见了自己,面容当下一变,然终究只是微微叉手为礼。 媚娘应之。容色波澜不惊。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二人如此一番,殊不知,却已然落入旁边自媚娘落座以来,便目光切切,不离与她的稚奴眼中。见此情况,稚奴便心生疑惑。又想起当日自己装睡时曾亲口听到媚娘所说有所属,心下大不乐,便唤了德安来,吩咐几句。德安领命,悄悄离开。 不多时,宴起,乐鸣。 一番歌舞之后,自是要各国争斗才好。 “媚娘,我总是不明白,为何要在这好端端的宴席上,做出这些事来?”素琴问,媚娘摇头便道:“陛下仁慈,以此不动刀兵之法,起威慑众国之效。于无形之中,便消弭了许多战事。” 正言语见,便见一来自高昌,高鼻深目,容貌姝丽的女子袅袅娜娜,行之正中,以颇有些生硬的唐语(当时对汉语的称呼)道:“妾自高昌来,然闻大唐诸多高士,不知可得一二磋教否?” 众臣与诸妃皇子见她如此率直,便也颇觉可爱,太宗含笑道:“磋教自然可亦,否则此宴也无甚趣味。但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高昌女子,唐名胡灵姬。(当时诸国很敬重大唐,所以但凡贵族都有唐名。)” 太宗见她如此倒也是颇觉喜爱,遂视于韦贵妃杨淑妃二人。 韦贵妃闻言,便笑:“哪里还有别人可与胡妹妹相教高下?直宣裴神符罢!” 胡灵姬其实却是个全不将唐乐放在眼里的,她所知,若非各国的乐师撑着,大唐乐理也不过如此,且其与裴神符素来熟悉,当然清楚以裴神符之技,自己很难讨得好去,又因前些日那舞祭之上大唐两曲旧舞排新,便惊得各国使节大叹大唐之舞祭神乎其技,言语间竟将乐舞之邦高昌也贬得里外不是,心下愤懑,于是便冷笑道:“天可汗此言差矣,咱们远道而来,为的是见识一下大唐风采,如今却命一个疏勒人来……可是不好。还是请大唐乐师出来,与妾较量一番,也好让这天下知道,大唐乐工之中,也是有些唐族高手的,并非全是西域风情。” 阙楼相争,情伤复痛二 宴上诸大唐人士闻她此语,俱皆变色。而那各国使节脸上,却或不动声色,或幸灾乐祸。 其他诸妃皇子只是忧心,然媚娘却惊,小声与素琴徐惠道:“你看那些使节……真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周邻诸国竟并非如他们所听到所知道的那般,臣服大唐,只不过是唐力日盛,才不得以而为之罢了。若是那一日唐国力不在,岂非要群而反之?” 另一边,稚奴看得也是暗暗惊心,与四哥李恪道:“四哥你瞧这些人,竟如此乐见我大唐受辱……这样可不好。虽然咱们国力强盛,君臣和睦,可是若被周围这些小族拖住,只怕不妙。” 李恪却含笑道:“你少闻政时自是不知其中关窍,古来这国与国之间,便是如此。你既然征服了人家,自然要有容得下人家质疑问难的机会,若不给这般机会,确实不妙。那一股子气劲儿若憋急了也是不好。所以才要有这个海内大朝会,多少也让他们显示一番自己之能罢了。” 稚奴刚要说话,就闻得旁边太子承乾冷笑道:“四弟此言乍然闻之,似乎颇有道理,实则不然,若这海内大朝会之举是为此等理由而办,何必父皇要求必须诸般事体,咱们大唐必得占了头筹?这大朝会之意,便是要事事显我大唐之强盛罢了。” 青雀见大哥与吴王又杠了起来,只把稚奴夹在中间,也含了笑,过来打解围道:“大哥说的有理,三哥也是,不过年纪还小,只怕是听不懂,来来来,喝酒喝酒。” 闻得此言,本如乌眼鸡般的二人便松了下来,各自饮酒不提。稚奴却想听听这位素来知机之最的四哥意见,便趁他离开他们归席之时跟了去,道:“四哥如何看?说与稚奴听听罢!四哥最是聪明的。” 见幼弟如此一说,又看看左右无人,青雀才笑道:“只怕父皇这是存了心的,想瞧一瞧,究竟这诸国之中,哪国有不臣不唐之心,再曲意整治呢!” 稚奴闻言,却颇有些失望——三位哥哥之理,他其实一早便知——他日日都伴着太宗,如何不知他曾与诸多大臣就着大朝会之事讨论?此番发问,只是想听一听诸位哥哥可有何与父皇不同的见解,结果却是失望,见青雀说完便被人拉去议那应对之法,自己只得闷闷不乐地想着,若他是父皇,如何行事? 嗯——若他是父皇,便先示弱,引得诸人疑之,又坦诚相待,认下自己不足,一来取其上国大德,昭示天下大唐之大,自有容己不能,他人所长的气度。再去观察诸人之意——此时此刻,那些心存反意与忠诚大唐的,表现必然天渊之别。然后再设奇计,示自己真正实力与诸人,镇诸国之心于当场。最后,还需得日惕反意之诸国,若有不臣便讨之伐之,若有负隅之意,久存以下凌强,伤我国民之心,便诛之灭之。若真心臣服于大唐,则扶之助之…… 也不知这般行棋对也不对? 却原来这个孩子,直将这军国大事,当成下棋了。又因终究年幼,从来只是听,便如一个学生一般,书理俱通却不曾使用,忍不住就要寻个老师来问问。 本想着问问舅父,却见他容色沉重,不得已,便看向媚娘——棋艺之道,唯媚娘可与自己一聊了。 然这一看,竟发现媚娘不知何时离席,于是便起身也悄然告之德安,寻媚娘而去。 媚娘起身,却是出来更衣。 然想到方才殿上诸时,一时又不愿参与之内,加之见了他,心中总是气苦,便不若出来,转上一转,散一散心。 瑞安后面,紧紧地跟着,却被媚娘也着退至一边。 瑞安无奈,只得转身回走,却正巧碰上前来寻媚娘的稚奴。 “武姐姐呢?” “王爷,武姐姐似乎心中有事,说要自己一个人走一走。现下,该在小花园那里的小桥流水处罢?”终究是跟了媚娘一段日子,瑞安还是熟悉媚娘的心性的。 稚奴闻言,倒也松了口气,便道:“那我去陪陪她罢!”一边说,一边带了他同行。 瑞安猜得没错,媚娘此刻,正在小桥之上,矮桥柱顶坐着,看着水中游鱼,自由自在。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媚娘抬头,正好看到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媚娘无言,亦不起身为礼,只转过头来,继续看着水中游鱼。 “你……还好吗?” 看着媚娘比之当年初识时,更加明丽无俦的面容,弘业轻轻问道。 “好与不好,一看,便知。”媚娘淡然,纤纤十指却紧紧抓住了手中云披。 刘弘业默然,只扶着桥柱,垂首不语。 良久,媚娘才道:“我该多谢谢你的。阿仪来信说了,若非你在,只怕母亲被大哥二哥赶出家门之后,便再不得入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能安心,无妨。只是,她们之前散播那预言之时,我终究是没能拦得住。”刘弘业凄然道。 媚娘仰首,看着天空中浮云,悠悠道:“弘业哥哥,你我自幼相识,便知媚娘心性。我所求不多,但若求了,便定然会做到。所以,这预言无论散与不散,我都不会留在宫中。是而,母亲这般心思,却是白费了。” 刘弘业闻言,目光中闪出一片亮光:“你……可当真有此一念?” “不论你我如何,我是绝对不会留在这宫中的。”媚娘淡然道:“不是为你,不是为母亲,是为我自己。我不喜欢这宫中之人,之事。虽然,也交了几个知心朋友,也……曾有过那么一丝奢望。然我终究不是属于这宫中之人的。” 媚娘轻轻起身,淡道:“我这般性子太傲,太过绝决。连一个刘府都容不得,何况是这天下最容不得人任性妄为的太极宫?” 刘弘业紧上一步,切切道:“父亲他……父亲他昨日见了那般场景,已然有了些悔意……媚娘……你等我,再等我一些时日,可好?” 媚娘红衣凌人,雪肤如玉,转首看着他,苦笑道: “等你?弘业哥哥,当年我入宫之日,我等过你。 我在长安驿站之中,站在窗前,一辆一辆地看着那些过往的马车,一匹一匹地瞧着那些奔驰的骏马,一个一个地数着来往的人…… 我从子时一刻便开始等,吃饭等,穿衣等,梳妆等……一直等到了日落,等到了月升……然后最终等到的,却是一纸圣意,着我即刻入宫…… 你知道,我那一日,是如何熬过来的么?” 刘弘业无语,只是看着她,目光殷殷,半晌才道: “那一日,我去了,可是走到门口,便被父亲拦回,又将……又将……” 媚娘接口道:“又将我姐姐手书一信交与你,上面说了,着你务要再去打扰,因我曾言与母亲,道‘此去侍奉天子,阿母无需伤怀’。是也不是?” 弘业低头。 “弘业哥哥,我与你,三岁便识,我是何等人,你不知?这般话,我是说过,可是我是如何悲泣无奈之下,才做此违心之语,你不知?” 媚娘心痛,看着弘业:“不……你知的,你全部都知,只是你不忍,也不愿意去面对。那一日,你是有意前来。我知道。 可我也知道,便是那一日的下午,你与那王家小姐定下六礼(就是同代的订婚)之时。你离不得。是也不是?” 弘业无语,半晌才泣道:“我……我也是无奈……”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无奈。伯母以命相胁,若你不从,她便要立时不食而死……我也知道,你大婚至今,已然两年,那位王家小姐,却依然……依然是贞女之身……只是她一径如我般高傲,不愿承认便罢了。可是……弘业哥哥,她既然已嫁你为妻,你这般待她,便是媚娘也觉得寒心,也觉得若是媚娘与她易地相处,你会不会也如此这般待我? 思来想去,媚娘便越发庆幸,没有嫁你,是媚娘一生最大的幸运。” 刘弘业心痛难抑,终于呜咽一声,上前一步,伸手扯住她的衣衫,泪眼如海:“除了你,刘弘业一生,再不愿娶其他女子为妻。可是子为孝者,不可不从……媚娘……你可知,大婚那夜,我有多痛么?” 媚娘叹息:“无论你痛与不痛,弘业哥哥。从你与那王家小姐成婚之日起,你我二人,便注定一生无夫妻缘分了。只因我若嫁你,你必为两难,我亦两难……如此一来,不如不嫁。” 刘弘业急道:“可你说,你欲出宫……” “我欲出宫,与你无关。我生性便是爱好随心之女子,虽不为你,却也希望自己能够活得痛快。 老实说与你听,若非当今陛下所行诸事,伤及我心,今日我早已是他宫中名符其实的一个妃嫔了…… 刘公子,你于我,早已是昔日黄花,不复再开。 今日说明白了也好,但从今天起,我武昭与你刘弘业,当不复以往,自以礼相处。刘公子,请回罢。” 媚娘冷冷一礼,刘弘业见她如此绝决,伤心至极,转身欲离开,却又止步,手抚胸口,取出一物转身回来,似有希望地看着她: “你若如此说,好,我不能驳你,那此物……便还于你,可好?” 垂在二人中间的,却是一枚光洁如玉,却并非玉的石头,上着同心结。 媚娘看见,淡然取回,放在手心里来回掂量一番,淡道:“此物?想不到你还留着。也罢,当年咱们两个,在门前小溪中取得了它,此刻,便让它复归于水之中罢!” 言毕,在刘弘业惊愕的目光中,手轻一扬,目不稍瞬地丢入水中。 “扑通”一声,只余下重重涟渏,于水面上,最后终不复见。 刘弘业见此,心如死灰,看着媚娘的目光,也变得陌生: “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媚娘了……” 媚娘淡然道: “人都会变。再者,你已变了,我又为何不能变?” 刘弘业踉跄一步,终于点头:“好……好,说得好,人都会变……是我太傻了。是我……太傻。武才人,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便直摔袖而去。 阙楼相争,情伤复痛三 直到刘弘业身影再不复见,媚娘才难以抑制,终于痛哭出声,瘫坐于地。 她哭得如此伤心,直到一双手,轻轻地将她扶起,抱在怀中,替她拭去所有眼泪。 媚娘抬头看时,终于忍不住道: “惠儿……” 再度俯入寻她而来,却将经过看了个透彻的徐惠怀中痛哭不止。 徐惠叹息,只是任着她哭,待她得哭够了,哭足了,才扶了她,慢慢下了桥,坐在桥边水岸旁的圆木小桌边,轻轻道: “他……便是你心心所念之人罢?” 媚娘无语,只是红着眼睛,点头。 “你这般……是因为觉得,你们二人再无可能了么?可是……他不是愿意等你出宫,愿意与你白头偕老……而且我方才也听到了,他为了你,这么多年,可是……” “方才那许多话,虽然有些是违心之语,可这一句却不是。惠儿,一个男人,能够为了一个女人而狠心冷落自己的妻子这么多年,那么早晚有一日,当我与他情尽色衰之时,他也会一般待我的。” “媚娘,也许是你想得太多。” “也许罢……可是就算不这么想,他成婚,已是事实,他双亲难容于我,也是事实……我与他,再无可能。” “媚娘,我倒觉得,你这一番,说了这些话,只不过是为了绝自己对他的念想……我不懂,你既已决定出宫,又为何……”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还对他抱着一点期望罢?期望着他终究能够告诉我,他可以不在乎双亲的反对,执意将我迎入刘府……惠儿,我方才与他说这些时,曾经想过……若他能说出这句话来,那么便是为妾为侍,我也愿意与他共渡一生。可是他……始终不曾说出口。他只是说他的难,说他为我,对那王家小姐的不好,说我母亲的阻止…… 惠儿,一个人,若是只一味避开你的问题,只顾左右言其他……你觉得,他的真心,有几分可信?” “可他毕竟是真的将那王家小姐……” “那只是他的怨恨,怨恨他的不由自主,怨恨他父母的所为罢了……他只是将我,当成了他的一个任性妄为的借口……可悲的是,我却不得不希冀着这个借口,是真的…… 因为,我还是想着,若能出宫,与他同伴一生……该有多好……有多温暖…… 惠儿,我是不是个糊涂的女人?明明将一切都看得清楚了,却还是要往里跳?只因为,那一点点的温暖,能够给我一点儿生存下去的力量?” 媚娘泪眼看徐惠。 徐惠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叹息不语。 终究,媚娘还是将此事放下了,强笑道:“你看我,却这般做态。走罢!只怕呆会儿若是找不着你,陛下会心急。” 徐惠见她如此,也不知她是真的想透了,还是假的想透了。只得急忙起身跟着她。没想到一起身之间,媚娘身上却无声滚落一物下来。 只可惜,因落无声,媚娘终究还是没有发现。 她们二人刚一离开,一道束发玉簪的淡蓝身影,便与一个抱着白玉拂尘的内侍从花丛之后闪了出来。 正是稚奴与瑞安。 稚奴默然不语,只是走上前去,拾起那媚娘遗落之物,拿在手中细细看时,却原来只不过,是一块儿看起来光洁纯白的鹅卵石罢了。 “那……那武姐姐扔进水中的,却又是何物?”瑞安发疑道。 稚奴不言,看了看水面,似是不深,立时便连给瑞安阻拦的机会也不曾,和衣和履跳入水中,惊得游鱼儿一片片逃开。 “王爷!这……这虽然天气不冷,可您不能近水……”瑞安吓得结结巴巴,便要上前来拉他。可他只轻一扬手,便大着胆子,强忍着天性对水之畏惧,伸手去原本碧澄清澈,如此却因他一跳,泥沙混起,搅得一片浑黄的水中去摸索着。 瑞安见状,只得急忙唤了旁边经过的一个肤色微黑的小侍女,速速去甘露殿内取了衣履来,等着呆会儿稚奴上来,便与他更换。 幸好,稚奴之前看得极准,早知那物落在何处,便伸手一摸,就抓在手中。 拿出水面看时,却是昨日因舞祭一事,太宗着赏媚娘的一块儿白玉错金牌。 稚奴提着它,目光只盯着它,木木然地走上岸来。 瑞安一见,便惊道:“唉呀!这可不是昨日主上赏了武姐姐的云纹错金白玉牌么? 她怎么……怎么……怎么这般不爱惜!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和阗白玉,着了大内名匠足足花了一年之功才制得,且此物之上的错金法属极秘,便经千年亦不能损落…… 这般珍贵的东西,连主上自己都舍不得带几次。昨儿个把这东西拿出来时大家还都道要赏与太子殿下或者是魏王爷的,最后赏了武姐姐时那几殿的娘娘脸都变了…… 可她怎么……怎么……” 稚奴淡然一笑,神情凄凉: “稀世之宝如何,天子赏赐如何,众人嫉慕又如何? 于武姐姐而言,只要是她心爱之物,那便是一块河里的石头……也是无价之宝,丢不得,伤不得。 而若不得她心爱,便是这皇家富贵,诸般荣耀,各色奇珍…… 也是说扔,便扔了。” 说话之间, 一番话,说得瑞安无语。恰巧那小侍女捧了衣裳鞋履来。瑞安便请了稚奴去换。 稚奴摇头,先将那石头在手中紧紧握了一握,才交与那小侍女道:“你将此物交与武才人,便说你经过此处,见她落了此物。知道了么?切不可提起本王之事。若事情办得好,本王更有赏赐。” 小侍女却是个知机的,闻言大喜,便捧了这石头而去。稚奴看她离去,只看了看手中白玉牌一会儿,凄凉一笑,与瑞安自去更衣,准备入内侍宴。 媚娘与徐惠更了妆容,正待入殿内时,这小侍女便持了石头来,送与媚娘。 媚娘一见,惊喜交集,又见徐惠含笑看着自己,脸上微微红,终究还是将之系在了腰间。想想方才自己手边无甚趁手之物,一时舍不得这自幼便随身的宝贝,竟将太宗所赐珍宝白玉牌丢入水中。颇有些后悔莽撞。毕竟这玉牌珍贵,只怕众人哪一日问起,她今日之踪便要暴露…… 不过也无妨,横竖只说自己不胜酒力,玉牌何时丢了也不知道便罢了。太宗仁慈,自不会为一块玉牌为难自己。至于其他的人,更巴不得这东西再不能挂于她身上,看着刺眼。 想至此,便淡淡一笑,将白玉牌丢之脑后,正待谢那小侍女时,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殿内那正弹着琵琶的高昌乐姬胡灵姬发愣。 心下纳罕,便看了眼徐惠道:“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的?” “奴婢姓罗,名慧儿。奴婢刚入宫没多久,身在这阙楼之中当值已有三五日了。” 媚娘看她尚且天真,想着便不会入宫太过长久,便笑道: “我看你这般盯着那乐姬,可是会弹琵琶?” 罗慧儿笑道:“是会。” 媚娘看了看她,又看着殿内那胡灵姬笑道: “那以你之所见,这高昌乐姬,弹奏如何?” “她……弹得实属一般。虽极力追求技艺,却忽视了乐由心生,音以情动。便如一道看似色彩美丽香气十足,却食之味平平的点心。” 罗慧儿这一言,可说得徐惠与媚娘俱是含笑。 正在这时,忽闻得那殿内乐声停,又见那胡灵姬亦发倨傲,定要与汉人乐官一较高下。弄得宴席之上,气氛沉闷。 媚娘又叫了近侍来问,才知方才这胡灵姬发问之时,太宗却已转移话题,且请她做一曲,再行计较。 想不到这胡灵姬不知好歹,竟硬要与之比试,且还放言道,手中琵琶琴弦特殊,是一般所用两倍粗细,且加之整个琵琶沉重无比,自己方才所弹之曲属西域名曲,大唐若能有人识得此曲,便当下拜之为师,从此再不提“擅琵琶”三字。 罗慧儿闻得此语,便是一声冷哼:“不过是首改过的高昌古曲罢了,哪里还是什么西域名曲了?” 媚娘更讶,便问道:“若是你弹,可能赢她?” “这般小技,也只不过惊一惊不懂之人罢了。” “好!那你且如此……” 媚娘闻言,含笑招她过来,俯于其耳边细细几句。 慧儿知机,便谢媚娘提拔。 于是,媚娘徐惠先行,慧儿却自离开。 不多时,媚娘入内,便正闻得那胡灵姬含笑问道:“莫非堂堂上国之大唐,竟无一人能识得此曲,与咱们这些番邦之国,做出个榜样来么?” 太宗面色沉沉,韦贵妃便待发言,却忽闻得媚娘朗道: “果然是西域名师,瞧这琵琶好生别致呀!陛下,不知可否向大师借来,让媚娘一瞧?也开开眼界?”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连方才换了新衣履,心事重重的稚奴闻得此言,也是抬头看向媚娘。 太宗本来生气,然看媚娘目光,似有所意,心下一动,便笑道:“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却来问朕?” “陛下,媚娘闻得,诸国使节称赞陛下是为天可汗,便是存了依赖托付,臣从之意。所以媚娘想,既然甘身为臣,那普天之下,皆为王土,这普天下的琵琶,岂非也是王之琵琶?” 此一语,却教那胡灵姬当下一愣,这才察觉,自己今日所为,却是过了些。急忙便欲俯身请罪。 然座中诸人都为人中龙凤,哪一个不明白这是媚娘在提点于她?更不必说太宗。 太宗心下大喜,便含笑,夺了那胡灵姬的先机道:“虽然如此说,然咱们既然身为上国,有庇护保佑下国之责,却也不能强予强求。不过既然你想看……想必胡大师,这琵琶,也可借朕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观罢?” 太宗这番话一出,任谁都听得出那话里话外的爱宠意味,连媚娘面上也是微微一羞。 席间众人,却是各般颜色,各有心思。欢喜者有,疑惑者有,不安者有,怨恨者更是多不胜数。 胡灵姬自然无不可,便借与媚娘一观。 媚娘看了琵琶,便笑道:“这琵琶既为乐器,光看是不合适的,刚刚虽然听得大师一曲,妙如天籁,可究竟大师高明,只怕便是腐朽沉木,入了大师的手也化为神奇,这琵琶再坏,也得弹好听了……所以,却听不出这琵琶的本质来。” 胡灵姬闻得此言,大是喜欢,便道:“既然才人如此说,又真心想听一听不妨自己试一试便可。” “媚娘可不会弹……哎,不若如此,且随便找个新人来试一试,媚娘日常听闻,那些老乐工们但凡制得一件得意的新器,都是要找新人来试的,说是因为新人手生,更能现出这新器品质。如何?” “不止大唐,便是我西域诸国,也是如此行事。新人手生,弹奏之下,更能辨别音器好坏……那便依了才人罢!且不知,这当场之中,哪个是新人?” 胡灵姬便左右去看。 媚娘抬头,猛可里便瞧见了那慧儿正捧着酒食上前奉与自己桌前,笑道:“罢了,大师,何必到处去找?随便寻了一个侍女来,只勾上几道音,便也知好坏了。” 胡灵姬点头:“正是,乐工再新,不及完全没有摸过琵琶的人试得出。那便……你罢!你来。” 这一指,却正好指到了罗慧儿。 阙楼相争,大唐称雄一 慧儿闻言,只看向太宗。 太宗含笑允之,又见媚娘亦含笑,便自谢过胡灵姬,接了这琵琶,抱在怀中,更不坐下,只上手,轻轻一勾,便赞道: “好琵琶,不知大师可否容奴婢试一试?奴婢只入宫几日,之前也见过人家弹琵琶,虽然也试着学过几日,却终究不通。” “想试便试罢。”胡灵姬傲然,便去自己桌边,拿了酒杯来,正欲敬媚娘一杯,却忽闻一声铮铮做响,心下一惊,倏然回头去看那慧儿。 ——这可不是方才自己所弹的古曲原作么?!怎么……一个奴婢,竟能做此般弹奏? 媚娘没看错人,这罗慧儿,琵琶技艺端的了得,勾拨弄挑,划刺捻收,竟将一曲古典原作弹得闻者欲醉,弹得大唐诸人皆大喜过望,而诸番邦却是尽然变色。 那胡灵姬更是脸色数变,再想不到这中原之地,竟然有人能将原作弹出。心下大骇,正欲发问时,那罗慧儿却已然弹毕一曲,欢笑道: “果然好琵琶,以金丝(这里不是真的金子做的丝,只是金属的一种代称)为弦,又兼厚实稳重,只是弹这些轻靡之曲,未免可惜了它的威势。却不知大师可否容奴婢斗胆,借这琵琶于我主之前献上一曲咱们中原琵琶曲里的民曲(当时琵琶曲中,民曲不及官曲和宫曲的地位高,而且基本都不太注意技巧性,所以只是做为民谣一类的娱乐,正式大宴上很少弹奏,甚至有种说法是,只会弹民曲的乐工不算是个合格的乐工。因为民曲太简单单调——当然,后来很快地,这种情况被改善了)?” 胡灵姬被她惊得怔住,只能呆呆点头。 慧儿闻言大喜,又看向太宗,见太宗也点头,便抱了琵琶,当庭席地而坐,微微调了一调音,五指一勾,琵琶便一改方才清丽柔和欢快之曲,铮铮然,似有肃杀之意。 “这是……”与那胡灵姬同来的西域乐工皆惊: “可不是淮阴平楚(琵琶名曲)?!这般曲子可是少有人识了!且指法要求之高,虽为民曲却亦为众曲之首啊!” 那胡灵姬更是惊得面色俱白,只怔怔看着这小小宫侍,指法如轮,将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巨弦琵琶弹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来。 众人只看这侍女五指如电,来来去去之间,娴熟至极,且更兼之曲艺精妙,直入毫癫,真正可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 直到罗慧儿收了指,起身长立之后,太宗仍含笑视之,良久,才慢慢举起双手,击掌叫声好。 一时间,大殿之中满堂喝彩,连那诸多番邦使节也是赞叹之至。 胡灵姬虽然高傲,却其实是个乐痴,故而从这淮阴平楚一曲出时,便存下了拜师之意。见罗慧儿收了琵琶,便当庭行大礼道: “徒弟见过师父!” 一时间吓了那慧儿一跳,却往旁边而去,直道:“大师何以此礼?” 胡灵姬这才羞红了脸,起身道:“胡灵姬自诩擅琵琶,却不知天朝上国,竟有这般能人异士,还望师父莫要怪罪灵姬之前无礼。” 太宗见此,便知此女不过是有些小女儿心性,人却是善的。便笑道:“话虽如此,然大唐之人,皆以交友为乐,且你有所长,她有所短,不若你二人亦师亦友,共同切磋,才是良道。” 众人闻之,无不拜服。 一边房玄龄坐在长孙无忌身边,便将头靠向魏征,笑道: “这个武才人,倒是颇有些意思……先是安排了这么一个琵琶精擅的小宫婢入场,又将那胡灵姬捧得浑不知何物,牵着她的鼻子走,自己乖乖落入圈套之中……你看如何?” 魏征淡然一笑,也将头靠过去,只拿眼角觑他: “知道就行了,横竖是咱们大唐的人,赢了就好。”又一笑。 长孙无忌在一边儿,见这二人头靠着说这般话,便也向这边身躯一歪,小声道: “可惜呀,就是思虑不周,这计用在那愚蠢无知的胡灵姬身上还可,换了个人,便得在她说寻个新手来试琵琶时问:你便是最新手之人,不若就你来试更好……一语将得她没得翻身。” “唉呀,何必计较这些?她能为咱们赢了这一场,便是好的。”一边李绩又道。 三人互视一眼,俱是轻笑摇头不语: 可不是?能有这般智计,于一个**女子而言,已属不易。 稚奴坐在一边,却与诸位哥哥一道,将舅父等人的议论听入耳中,忍不住轻轻一笑。 “王爷,怎么了?” 德安见他如此,不由悄声问。 “我笑舅父他们,却只将武姐姐当做普通**有些心计的妇人……却没有想过,既然能将那胡灵姬如此巧妙地引入此局,这般审慎,又如何会露出这么大一个马脚来与他们瞧?” 稚奴轻声道。 德安这才恍然,小声笑道: “武才人这是在向长孙大人他们示拙呢?” “舅舅他们眼里,除了母后,任何女子都不该有如此智谋策略,所以武姐姐还是藏着点儿的好。” 稚奴小声道,正欲笑,却猛可里又瞧见远处那刘弘业,直盯着含笑坦然受众唐臣赞赏目光的媚娘发呆,面容一冷,哼了一声,转过头来,也盯着媚娘看。 …… 又更饮宴一番后,倭国使节藤原真吉含笑上前,鞠道: “东瀛棋士藤原门下子真吉,拜见大唐天子。” 太宗点点头,含笑请之起。 媚娘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就用一把小团扇挡着嘴,防着别人发现自己在说话,然后小声问徐惠: “你看这个人,本来长得清秀,也是颇为招人喜欢的。怎么莫名其妙,要在脸上敷上一层粉?还要学女子描眉?这样一来,倒显得他有些病态了。” “这个我也是刚刚出去找你之前才听淑妃娘娘说的,据说这藤原一门,是近年来才在倭国兴起的大家族。这藤原一门,于东瀛可说权倾一时,而且一时之间,只怕也落不得到哪儿去。 是以其家子弟,多数都颇为引人注意。 不过这藤原真吉,却是这大家里的一个另类。他自幼从父亲处观得前朝一僧人传过去的博弈之术(围棋)之后,便甚是喜爱,竟自己学通了这棋艺,然后便迷上了咱们大国风情,每每其父所派遣唐使来我大唐之时,他便要着了那些人,多多带些棋谱模具回去使用。然后呀,听说有一次那遣唐使所带棋谱中,有一帧晋时的博弈图。他看里面那些晋时士族都面敷粉,竟然以此为美,便也学着敷了粉。 你倒别说,他本长得似女子,这般一敷,却显得更加妖媚。那些其他的东瀛贵氏子弟看了,竟然都以为美,跟着学起来。 听说现在的东瀛,便是以此为美的。而这真吉,又是东瀛当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徐惠含笑,亦学起她,以扇挡唇,小声道。 媚娘当下便忍不住,扑哧一笑道: “美……美男子?这般样子,哪里美了?没有男儿阳刚气,也无一点儿英挺状……病怏怏的,跟个……” 左右看看无人注意,媚娘才小声道:“跟个妖怪似的,有什么好看?” 徐惠也忍不住笑,素琴在一边看她们两个笑得欢,便急着发问。徐惠便拉了她来,小姐妹一番嘀咕,素琴也是忍不住,便要大笑,结果被媚娘一瞪一拍背,当下硬生生把笑意憋了回去,只得也学了两个姐姐,拿宫扇挡了脸,又只露出半张俏脸儿通红,可爱至极。 三姐妹在这里自顾自说笑,又自以为警惕,再不被他人注意,却殊不知自从昨日起,她们三个便成了这大朝会上的焦点,各国使节争相打听的名人,各国女子纷纷仿效的对象。 如今那别的且不说,跟着藤原真吉同来的两名颇有些身分的东瀛皇室女官,见三女各执一把小扇,挡在唇前说话,只道大唐女子便是这般以为美,加之三人此番以扇遮面下,竟自有一股欲语还羞的娇态,那两名女官们,竟也暗暗地从袖中掏出两把纸扇,轻轻展开,然后也有样似样,一起挡了脸来。 她们这般,莫说是高坐其上,将堂中情况收于眼底的太宗,便是诸后妃皇子,唐朝百官,也看得明白,一时间,不由得意大唐之女子,居然也能如春风化雨之间,使海内同心。 至于那藤原真吉要求与大唐棋士一较高下的要求,竟浑不引人注意。 直到太宗宣着棋待诏入内,与之秀艺之后,诸人才又将注意力,移到了庭中。 那藤原真吉要求之下,太宗着人将庭内牡丹塌上铺设了模具,又召了棋待诏入内,与之博弈。在座诸人,颇多好弈喜棋者,于是便纷纷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棋童子(就是在公开场合下棋时,负责将每个人所走步数,报出来给大家听的小侍童)将每一步棋报出。 这才刚走两三步,大家便惊觉,这藤原氏的棋艺,竟并不弱于那被召出的棋待诏。一时之间竟能可占上风。 然那棋待诏也是国手,又几子一落,便杀得藤原氏不得不退回自己领域,转攻为守。 这样一来,棋局顿改大向,棋待诏日渐占了上风。 眼看着藤原便是要输,他一急,竟然开始一步步地模仿棋待诏之步。 棋待诏在左星落子,他便也学了,必在己侧左星落子,棋待诏于右星落子,他便必然也在己侧右星落子…… 如此一番,倒似那棋待诏在与自己下棋。惹得大唐诸人都捏了一把汗。 不过,这棋待诏终究是国手,一见如此,便将计就计,故将自己两关两子送与他吃。可惜,这藤原氏却颇为聪慧,当下看出是诈局,竟避而不食,只以守势为攻。 这样一来,棋局顿时又回复到两相持平的状态。那棋待诏眼见一盘好棋,竟要输于自己之手,心下不可不谓着急。加之年长,又体弱,几番下后,已然是一身大汗。 到了最后,竟眼看着一盘好棋被逼和,急怒之下,气得昏迷过去。 这下子,堂中大乱,太宗只叫人急忙扶了棋待诏下去休息,自己却叹道:“好好儿一盘棋,竟然输给了自己,说起来,朕要谢谢你,与我大唐诸人提了个醒。若是一味沉浸于眼前的胜利之中,只怕会被人家后学的,赶上来,超过去呢!” 藤原赢了棋,然殊不见骄态,只以倭礼做答。 这一番,却惹得众唐大臣不快。 正在此时,却忽然闻得一个温润清雅的少年声音道:“父皇,儿臣有奏。” 众人闻声望时,却原来是稚奴离了席,跪于当庭,叉手行奏。 阙楼相争,大唐称雄二 太宗见稚奴出席求奏,便知他意,含笑道: “说罢!” “是,父皇。儿臣以为,父皇此为,不妥。” 太宗讶道: “什么不妥?” “父皇,别人不知,儿臣日日伴着父皇,这位张姓棋待诏却也是认得的。平时里,父皇很少召他入内陪弈。儿臣听父皇身边的王公公说过,此人棋艺,若以七等品阶算,只能算得五品左右,且性子急躁,不似其他棋待诏沉稳之状,是而父皇平日,多半不与之弈棋。 父皇,如今各国使节前来我大唐,与我大唐共襄盛举,父皇虽有心示好亲昵于各国,故而屡屡在诸番较艺之时刻意相让,然如此轻忽,不免失了尊重。” 太宗闻言,便知他意,含笑不语。 藤原真吉虽然看上去胜不骄,然心下确是得意的。如今闻得一个少年说这棋待诏只是五品棋艺,心下便不满,转了头去看时,却先是为稚奴容貌之玉润清秀一愣,心下生羡妒之意,才又道: “这位皇子殿下说得很对,我等虽然来自小国,却也是心诚而至,大唐天子陛下如此垂怜,虽然是对我国的亲荣,却终究不能公平。不若如此,这位皇子殿下既然日日跟着大唐天子陛下,而且听你所言,似乎大唐天子陛下之棋艺相当了得。那……不如就由这位皇子殿下代大唐天子陛下来,指教藤原一盘棋,如何?” 这一番话说出口,众唐臣皆是一惊。连青雀与承乾、李恪也是一忧。 李恪皱眉,问承乾道: “大哥,稚奴会下棋么?” 承乾冷不丁听他如此亲昵唤自己,心下也是一愣,然后一转便道:“不瞒三弟,我还从来没见过他下呢。” 青雀更是急道:“这个傻小子,挑什么大头现呐!现在可好,被人家将住了罢!唉!这个藤原真吉的棋艺,看似普通,其实却颇得三分上古棋圣弈秋的真意。要不那棋待诏如何会输?” …… 旁人议论纷纷,太宗却只是坦然看着稚奴,问道: “如何?稚奴?人家都下了战书了,你不应,怕是不妥罢?” 稚奴想了想,笑道: “父皇,这一盘棋,稚奴愿接,只是稚奴身为皇子,依礼却不可与常人同坐,不知这位藤原公子……” “皇子殿下请放心,藤原虽然出身只算中上,然于本国,也是皇族世家正嫡出身的。不过当然,不能与皇子殿下尊贵的身分相比。不如…… 在博弈之时,藤原可行跪坐之礼,这在本国,也是只有在面对内皇亲的时候,才会有的礼仪。如何?” 藤原这话,却是不假。稚奴身为皇子,自然知道,便含笑点头,允之。 稚奴如此做态,堂上诸人多半不解,只当是突发奇想。 仅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几位老人精儿,看出这孩子的心思,心下暗自叫好。 而另一边,素琴却是看不懂,悄儿没声地问了媚娘: “晋王爷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最和气的一个人,今天处处摆架子。” 媚娘淡笑道: “他这是在跟人家立下马威呢!不信,你等着瞧,呆会儿呀,这小子上来,一定会让这藤原真吉十个子,又会要人家执黑先行,才肯动手。” 素琴纳罕:“不会吧……” 然她一语未竟,坐于宫人搬来的圈椅上的稚奴已如媚娘所言,含笑朗朗对方才跪坐于坐埑上坐好的藤原真吉道: “藤原公子,依礼,本王为主,你为宾,自当主宾尽欢,你便执黑子先行,本王白子后手,如何?” 虽然这么一问,可他那般气势,藤原真吉哪里拒绝得?便只得应之。 然后,稚奴又笑道: “藤原公子,再依礼,本王为上位,你为下位,自当以上宽下,你便先落十子,本王再与你博弈。如何?” 这一番话,问得显然已经是很侮辱人了。那藤原真吉气得,一张粉脸也是透红。可终究稚奴身为上国正宫皇子之尊,又是代表着上国皇帝来与自己博弈,于外人眼里,便是他藤原真吉承了天大的荣幸,只得强笑着,应了。 如此,稚奴才微微一笑,说了声请,便由着藤原真吉动子。 此一番,藤原已然是心下暗恨这稚奴,便存了心要让他难堪,于是便也毫不客气,十字落下,皆在边角之上,且还占去两星。 在旁人看来,稚奴此盘棋,已经可说是再无赢之可能,便是和局,也是需要千难万险。 众人闻了棋童子报步,心下都为稚奴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媚娘含笑。 因为这满堂之中,只有她知道稚奴的真实棋艺如何。 果然,第一子,稚奴便如之前曾与媚娘下棋时一般,落子中元。 这一手,却惹得藤原暗笑,道自古开局避中元,这个小皇子,看来也没有什么本事。便信心十足,布下几子,欲将那另外没有占去的两星一并纳下。 然稚奴不慌不急,先做两关,将中元稳固,又在边角一藤原已然压实之处,连下两镇,又行关,竟借中元之稳,生生橇掉了藤原一角。 那藤原倒也不是个寻常之辈,知自己占角太多,必有损失,也不以为意,便只抓紧了火力,攻那中元之子。 在他看来,稚奴此番能够橇去一角,全凭着这中元稳固,若断其生路,必输无疑。 初始,那中元周围四子,倒也的确被橇去两个。可当他欲橇第三枚时,才突然发觉,自己后力难继。 藤原一愣,急忙收回盯着中元的目光,审视整局,这一审视,才惊得浑身冒冷——只不过寥寥十步之间,他原本布在棋盘上的那些黑子,竟然被白子全部压死,动弹不得,连口气,也是做不得了。 他这才惊觉,眼前这个自己瞧不上的玉润少年,棋艺之高明,竟然甚于自己数十倍不止,当下颓然,投子认输。 登时,堂中一片喝彩之声…… 贞观十三年五月末,海内大朝会近尾声,太宗令: 明日,着于鞠戏场,行诸国之大鞠戏。 …… 是夜。 又是另外一场酒宴。只不过今夜这场,却只有大唐君臣,与后妃皇子们参加。 众臣喜贺今年大朝会,大唐可谓功德圆满。 而太宗更是高兴,不过想起那场棋局,便笑问稚奴道: “稚奴,朕以前,只知你会下棋,却不知你棋艺如斯之精啊!” 稚奴闻言笑道: “父皇,稚奴虽然会下几手臭棋,可今日赢那藤原氏,却实属巧着而已。” “巧着?”太宗不明,笑问:“是何巧着?” “父皇,儿臣这也是从……”想了想,稚奴终究还是笑道:“从武才人那里听得的一句话儿,引出的法子。” 媚娘正含笑而坐,一闻便是一愣,心下明白这小子是在拿自己当挡箭牌,眼儿一眯,也不做说话,只听他说。 “媚娘?”太宗意外地看了眼媚娘,笑道: “什么话儿?引得你竟赢了那藤原?” “父皇,那藤原氏上来求战时,武才人与徐才人说他极为聪慧,竟将那先晋时棋谱背个熟。稚奴当时便想,此人如此死板,只怕必然要按照那棋谱,一子不错地下了。果然,他与那棋待诏下棋之时,便是如此。父皇,您可还记得,您曾拿着一句先晋棋谱于稚奴道:此局甚妙,以他之术,攻他之身……只怕不好破。” 太宗一听,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才恍然道:“是是,正是如此,唉呀……朕便觉得奇怪,那个藤原下得那几手棋,怎么看怎么眼熟……原来竟然是完全照着棋谱上的路子在走……真是,死脑筋想不开。” “正是如此,父皇,您也知道稚奴,从小根本就不会下什么棋,但是记性却还过得去。平日里跟着父皇,看着父皇与诸位母妃,诸位大人们下棋,父皇又是个最爱先晋棋风的……是以,就把这些棋谱烂背熟了。所以,无论这藤原氏如何下,既然他脱不得先晋棋谱,那我赢他,也是必定了。 不过,终究稚奴心里还是没底,所以就故意气得他使出全力,看他如何摆子。想着如果他真按着棋谱布子了,那我便可以书上所记载的破解之法敌之。若是他不按棋谱布子……那……那反正稚奴已然让了他十子,又让他执黑先行,便是输了,也不怕。再说,还有父皇呢!” 稚奴含笑。 他这一番话儿一说,却惹得众大臣,诸皇子都是哈哈大笑,承乾更笑点他道: “好你稚奴!原来一早儿就打算好了,要欺负人家不识变化,仗着记性好,事先知道怎么解,破人家的局呢!” “可还不止呢大哥!你可没听他说?若是人家知道变化了,便要借着让人家十子,赖棋呢!这可不是小孩子家的行为,又是什么?”青雀也好笑道。 太宗却点头,虽然也是忍不住的笑意却道:“却是有些耍赖,不过终究是赢。好,有赏!”便着人将自己最喜爱的一副黑白玉棋子赐与稚奴,且又下旨,着人取了上等材料,制副檀木棋盘与他,更笑道: “你此番赢,却是教父皇心里冒冷汗,只因你虽强记,却其实不擅棋。然经此一战,我大唐长孙皇后系之三皇子(长孙皇后得太宗厚爱,所生子女单独记算顺序)晋王治之棋艺,必然扬名海内。故而,稚奴啊,你也需得给朕名符其实起来才是。” “儿臣遵旨!”稚奴早就对那黑白玉棋子喜爱已久,只是苦于需得隐瞒棋力才一直不得赏,如今闻得赏赐,当真是喜不自胜。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一 …… 宴后。 是夜丑时三刻。 整个太极宫,已然昏昏入睡。 一道黑影,却悄无声音地,闪入了甘露殿,进入了依然灯火通明的稚奴寝殿之中。 “王爷。” 来者却是许久不见的六儿。 稚奴见他深夜来此,已知其意,便沉了心中一口气道: “父皇他……召幸武姐姐了?” “是……不过只是二人在殿内下棋说话儿,却并无其他。且下了一会儿棋之后,便又悄然回了太极殿去批奏疏去了,只是把王公公留在延嘉殿内,做些样子出来。” 稚奴紧握着的拳头,此刻才稍稍松了一点儿,又道:“瑞安呢?” “瑞哥哥此刻正陪着王公公说话儿呢,走不开,这才着了六儿来报。” 稚奴点头道:“辛苦你了。去罢!呆会儿若王公公也离开时,便着其他人来报罢!” “是。” 六儿离开,不多时,便有一延嘉殿小宫人来报,道王公公已然离开延嘉殿,悄然向太极殿而去了。 稚奴点头示意明白。便着他们下去了。 只是心中,却是矛盾不堪: 到底,他这般行为,对是不对? …… 次日,鞠场。 诸国鞠戏,最终以太子承乾为首的大唐一队,连胜十番,大震天下。 后,又有马戏击鞠,诸国更各献奇艺。其中更以突厥素擅骑射,更胜一筹。然因其胜后狂骄,竟出言挑衅太宗,故得太宗才人武氏媚娘代为设法,媚娘骑马含花,狂奔当场,由太宗引弓而射。 众闻皆惊。然太宗神技,更一箭射落媚娘唇边花。引得场内诸国臣服。 突厥王子见状,大赞媚娘才色双全,勇智两佳,太宗大悦,特赐媚娘尚书房着候笔墨,可不避外之殊荣。 诸妃闻之,嫉恨有加。唯徐惠、素琴得庆之。 稚奴闻之,黯然幸然。唯德安小心抚慰之。 …… 贞观十三年五月末,海内大朝会,止。 贞观十三年六月,太宗诏: 太子承乾,恭孝仁悌,友爱诸臣,大器堪为。故特准设崇贤馆,一应诸制,皆例比门下省弘文馆。但有课试举送,皆入弘文馆。 …… 长安近日,天气炎热,太宗早于四月便下了诏,着令移九成宫避暑。 然后来因海内大朝会一事,终究未能成行。如今既然诸事已定,便再无其他,合宫上下,移九成宫避暑。 入九成宫,则内侍省安排诸妃皇子如下。 太子诸王,自于九成宫东侧新建皇子院中,诸王各取殿入住。其中以太子居中为首。 西侧诸殿中,依然太宗携已然元服之晋王治、晋阳公主安宁驾居大宝殿。 另,太宗亲点大宝殿西侧之延福殿,与元昭媛、武徐二位才人居,仍以元昭媛为首。 其余诸妃居所如下: 贵妃韦氏,居丹霄殿。 淑妃杨氏,居御容殿。 贤妃燕氏,居永安殿。 德妃阴氏,居咸亨殿。 另因有元昭媛以二品嫔位之身居一殿正主,故上特赐同为二品之昭容韦氏,居排云殿。 后,又有美人萧氏,因与昭容交好,故**排云殿。 再后,崔氏宫妇,求与贤妃燕氏**,上准。 另新进美人郑氏,因与淑妃杨氏有亲,故淑妃求之,上准**御容殿。 …… 是夜,太宗于宫内西海之上,大宴诸妃皇子。后,幸美人郑氏于御容殿。 …… 是夜,延福殿。 媚娘怎么也睡不着,起身,又来到院子里,看着天空中的星星。 “又是睡不着?” 身后,响起徐惠的声音。 转头看时,正是徐惠,抱了衣衫来与自己披着,又道: “这九成宫可不比太极宫,凉得很,这么坐着,不怕冻坏了?” 媚娘但笑不语,只是将徐惠拉了来,一同将衣裳与她披了,看着天空。 “你在想什么?” 徐惠轻轻道。 “我在想,陛下到底为什么……明明不想召幸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咱们殿中过夜,还要摆出一副我已受幸的样子来,让大家瞧着?” 徐惠也淡淡一笑: “我也不明白……大概,陛下是想保护你的罢?我刚入宫的时候,也听说了一些传闻,说……” 想了想,她还是犹豫了。 媚娘却很坦然,道:“说我本来不会入宫的,是陛下怜惜我那般家世,又因着功臣之女,便召我入宫,为我父亲,保全我下来,是也不是?” 徐惠看她难过,才柔声道: “陛下也一番好意啊……” “他的确是一番好意……”媚娘垂下眼睫毛,忽又抬起:“的确是……真的是一番好意。可这一番好意,惠儿,却让我觉得不知所措,让我觉得……如果我还抱着一颗离开的心,会让他失望……难过……惠儿,你说,我是不是爱上陛下了?” 媚娘转头,看着徐惠。 徐惠闻言,心里轻轻一揪,仔细看着她,发现她目光中一片坦然,才笑道:“你呀……只怕是多想,我看你,却没有半点爱上陛下的意思。倒更像是……为他对你的好,所乱。” “哼……”媚娘轻轻一笑,道:“还是你懂我……我现下,的确很乱,陛下的心思,我想不透也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我想不透……” 徐惠笑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你我能猜得透的?还是别瞎猜了罢!免得到时陛下真的要临幸你了,你又打退堂鼓了。” 媚娘无语,只一声淡笑,然后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个新入宫的郑美人,你可曾见过?” “昨日去淑妃娘娘处送东西,倒是也见了一面,怎么了?” “你觉得,她如何?”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觉得她的为人如何?” “倒也还好吧?看着与淑妃娘娘是一路人,安静温柔的。的确像是陛下会喜爱的人。” “是么……那,她的家世很好么?为何一入宫,便封了美人?” “据说是的。是长安郑家的嫡女,那郑家,可是前朝的国戚,如今又有军功在身……以她的容姿家世,封个美人似乎都是委屈的。听人说,若非四妃多年有主,又加之长孙大人他们力劝,只怕她一入宫,便是个无封之妃了。” 媚娘皱眉:“这话是谁说的?” “似是……似是她的贴身侍女小焕,那日在花园里,替自己主子抱曲,这才说了出来的。” 媚娘淡然一笑:“果然……此女意图非浅……惠儿,明日里你一大早便与素琴说,叫她小心些,这等人物只怕是存了心气儿入的宫。千万不可硬与此人撞上。知道么?” 徐惠闻言,感动道:“你呀……直把我和琴儿当成孩子看了……好好好,都依你,还不成?” 一边说,一边含笑依在媚娘怀中。 媚娘看着星空,却淡然一笑,再不曾想到,第二日,头一个惹上这郑氏,且挨了一顿板子的,竟然会是自己。 次日,大宝殿。 稚奴在殿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旁边德安劝了又劝,他就是不听,只张望向外看。 “王爷,您还是坐下来歇一歇罢!公主和花姑姑都去了,想来不会再有事了。” “你还说!?本王还没问你到底怎么看着武姐姐的呢!怎么一个早朝上完回来,武姐姐就挨了打了?!” 素来温和的稚奴,竟被气得声高调高的,可见气得不轻。 德安终究内疚,便将事情经过说与稚奴听:“武姐姐今天早上带了些东西,独自去看那位郑美人,说是她新人得宠,总得交好。谁知道那些东西里,有一样轻粉,也不知是谁动了手脚,竟然是有毒的。更奇怪的是那郑氏似乎早就防备着,武姐姐拿东西去时,她就叫人当着同时在场的韦贵妃杨淑妃阴德妃燕贤妃四妃还有韦昭容的面儿,验了,结果可想而知,武姐姐当庭便被韦昭容按了个意图谋害的名儿,拉下宫内禁牢,着人审问。那些人却不是咱们的人,一上来便将武姐姐打得死去活来。” 稚奴听得大怒,冷道:“不止是禁牢,只怕这整个九成宫,都是她韦氏的人!” 德安明白了他的意思,惊道:“王爷的意思是……” “是我疏忽了,她这几个月安分守己,我便以为她已然悔过……却是再想不到她竟然是按兵不动,以谋后着呢!” “哥哥说的不错,现在这九成宫里,只怕是到处都是她韦氏的人了。” 一道清丽声音从殿外传来,可不是安宁? 稚奴见她与花言进来,急忙问:“如何?” 安宁容色沉沉,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接了旁边德安送来的茶水,轻啄一口才道:“武姐姐虽然伤了,但不及性命。想来是顾及咱们。可是哥哥,安宁不明白,既然顾及咱们,为何又要伤武姐姐?!” 稚奴默然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她们是顾及咱们,可是却不是全然顾及,加之武姐姐与徐才人,元昭媛最近风头太盛……她们需要在她们三个之间,挑一个出来打压一番。做个样子给其他嫔妃,尤其是另外两个看。” “可为什么是武姐姐!元昭媛位高她们动不得我还明白,可还有徐才人啊!为何不拿徐才人下手?” “因为她们很清楚,武姐姐看似受宠实则无幸与身,名不副实,而徐才人确实是受尽父皇宠爱……她们忌惮父皇。” “可武姐姐也有你啊!咱们也对她……” 稚奴冷然一笑,半晌才道:“又我又有何用?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只有父皇怜宠的虚名王爷罢了。她们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着武姐姐如此,不也是因为我无权么? 安宁,你想想,我自元服一来上朝,可还能再大哥三哥四哥之前说上一句话儿?连那蜀王李谙都能上个折子……我却只能被父皇舅舅他们当成小孩子看……现在,这个小孩子的身份给我带来的恩宠,却连武姐姐,也保不住了……”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二 安宁闻言急道: “那如何是好?” 稚奴咬牙:“只有借助外力。” “哥哥的意思是……” “向人求助。”稚奴眼神坚定:“我去见父皇。” …… 大宝殿内,尚书房。 太宗头也不抬地批着奏疏,嘴里却问道: “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稚奴立于阶下,叉手道:“父皇,此事其中必有蹊跷,还请父皇详查。” 太宗合上奏疏,慢慢抬头,看着这个不知不觉之间,已然长大的小儿子: “稚奴,你很像你母后。” 稚奴一怔,不知太宗此为何意,却只得看着他。 “可是,你不是你母后。你是个男儿身,大唐堂堂正宫嫡皇子,不该整日里与这些深宫内闱事,纠缠不休。你的目光,应该更多放在前朝之上才对。” 稚奴闻言,浑身一冷:“可是……可是武才人她……” “朕知道,她于你有救命之恩,弈友之谊。可是你与她,终究身分有别。你身为皇子,天家贵胄,她却出身微末,不求上进。 最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个女子。一个已然入了**的女子。 那么,尽她之一生,除非能像你母后一般身居后位,有权臣支持,否则她的一生,最好的结果,大概也只是得个宠妃之位,为你添个一弟半妹。 你日后,可以向她请教诸事,以之为师,却实在不该再将她视为友人。因为现在的她,只会是你前进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稚奴的心,慢慢冷了:“所以……父皇知道武才人是冤枉的……也不会……不会……” “不会。”太宗淡然道:“你应该明白,这**诸多女子,每个都有来头。她们身后站着的都是一股力量。朕必须衡之制之。 朕待媚娘,便如待你的姐妹新兴(唐太宗第十五公主)一般。 如你们所知,朕很疼爱新兴,不输你的几个同母姐妹。 然而有朝一日,若有必要。为了这大唐江山,朕也会让她受些委屈。虽然不至于以她之命,换得大唐安稳……可是为了大唐,一切,都是值得的。” 稚奴愣愣地站在台阶下,仰视着这个突然之间,变得陌生起来的父亲。 这…… 还是那个成日里,抱着他在怀中,教着他写字的父亲么? 这…… 还是那个只要他要求,便一定做到的父亲么? 这…… 还是那个父亲么? 稚奴茫然,看着自己的父亲。 良久,良久。 他才慢慢叉手为礼:“儿臣……明白了。 儿臣告退。” 一声又一声的儿臣,唤得太宗心中一阵刺痛。 然而,他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下去罢。” 稚奴走了许久。 许久。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要上哪儿。 当他再回过了神时,发现自己无意之间,已然站在了那自幼便最爱来的楼顶。 默默地,他站着,没有坐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坐了。 不止这里,这整个宫中,似乎都没有他可以安稳地坐下的地方。 他默默地立着。身后,只跟着一个影子一般的德安。 风凛凛地吹着。 …… 不知何时,稚奴与德安的身后,又立着两道人影—— 太子承乾,和他的侍童称心。 “稚奴。”承乾看着弟弟这般,心下不忍,轻轻开口唤道。 稚奴没有回头,只是呆呆地看着宫中一队队行走的侍卫,慢慢开口道:“大哥都知道了罢?” 他本来,是该做些掩饰的……继续一如往常般,做些掩饰的,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聪明,是他的为人准则。 然而此刻,他不想再伪装自己。 承乾慢慢走上前来,两兄弟并肩而立。 他慢慢道:“武才人于你而言很重要,大哥知道。所以放心,大哥已然为你准备好了。那禁牢中,已然换上了大哥的人。明日朝堂之上,大哥门下的中书舍人马周马大人,便会向父皇进言。放心,他最近很得父皇喜爱,一定能帮武才人解此围的。” 稚奴闻言,惨然回首:“大哥,无论马周再多受父皇重用,他始终只是一个五品舍人。怎么可能……大哥……” “稚奴,容大哥说句不太好听点儿的话。在这件事上,从父皇来看,马周的话,可能比你还要有用。因为……” “因为我还只是个孩子,无所建树的孩子,而马周,才华横溢,为国所用。所以,便是我有一品亲王之位,便是那马大人,只是一个五品官员……我也是不及他的,是么?”稚奴惨然一笑。 承乾本意,是想安抚他的,可眼下见如此,也只得叹道:“没关系,你才刚元服,日后,定有为父皇器重的时候。” 稚奴没有再说话。 承乾也不好再说话。 良久,稚奴才淡淡道:“大哥,我想与你打个赌。” “赌?什么赌?”承乾奇道。 “我想赌,明日马大人的上奏,究竟会不会替武才人解了这般围。若他不能解,大哥,稚奴请你答应,亲自上本,求父皇彻查武才人一事。如果他能解……稚奴愿意,答应大哥三个要求。无论任何要求。” “要求,大哥能对你有什么要求?你只要好好活着,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大哥就很高兴了。”承乾苦笑,然见他目光郑重,也只得道:“好,大哥便与你赌了。如果这马周不能请得父皇解武才人围,那大哥便亲自为她求情。不管怎么说,她救了你两次,咱们李氏,是欠她一份儿情。” 稚奴不语,只叉手,低头做谢。 然承乾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一片冰冷。 大宝殿,尚书房内。 一个小太监急入内,王德见状,下去听他说了几句,便点头,着他退下,这才速速向上来报太宗: “主上,太子殿下已如您所料,去陪晋王爷了。而且似乎,他也把晋王爷给劝安了。” “那些个笨嘴拙舌的,可没让承乾知道,是朕派了他们去的罢?” “主上放心。” 太宗点头,这才停下笔,若有所失地望着殿下,刚刚稚奴离开的地方,道:“王德,你说朕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王德犹豫了一下,才道:“主上,说实话,晋王爷老奴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倒也没觉得他如主上所想的那般……那般才智……” “你是想说,稚奴似乎没有朕以为的那般才智非凡,是不是?”太宗淡然一笑,双手交握,才道:“王德,现在没外人,朕问你,承乾也是你自小看大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心善,正直,不会拐弯儿却也聪明。可你觉得,以他的性子,会去计较一些琐碎小节么?” 王德想了想:“太子豪情,但却也不失细致,只是断不会如妇人一般钜细无遗。” “你也不用把他说得太好听,朕知道,这孩子,就与朕一般无二,沙场征战在行,治理国政也好,礼贤下士,知人善用更没问题。 然就因为他太像朕,所以注定一生就是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糙货。加之有些任性妄为……所以,那大朝会上的诸般设计,断不是他所为。” 王德明白了太宗的意思,又犹豫道:“可是……不是还有魏王么?” “青雀?哼,此番行为,倒是像他所为。加之他擅读史书,也确是个能为的。可是王德呀,青雀与承乾,那是刚好相反的性子。若承乾为阳,那青雀便为阴。承乾处世坦荡,青雀却是诸般隐没,再不肯叫他人得知他的心思。一句话,聪明过了,反而便不是什么好事。加之这两年,他面儿上看着与承乾还好。可私心里想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你也清楚。你觉得,他会去做这般为承乾添光彩,于自己却无甚好处的事么?” 王德想想,也是,又问:“可还有吴王呀!吴王这孩子,老奴近年来瞧着,文有魏王之才,武有太子之功,且为人磊落正直,又高义明节。对了,吴王自幼跟着淑妃娘娘,也是对乐舞编排颇有见地……” “恪儿更不可能。”太宗断然道:“虽然恪儿的确是融合了承乾与青雀的优点,也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正如你所说,他自幼跟着那个女人,学了太多东西。这其中有乐舞编排,当然也有隐忍不发,愤懑狂傲。再者,那个女人虽然身为帝女贵胄,见识颇广,可是心性却不是什么豁达大度的人。你只看看恪儿与承乾青雀日常相处的情景便知……所以,虽说恪儿心性磊落,为了大唐,是有可能放下成见,与承乾联手。可以他日常的品性来看,要能排出那秦王破阵曲一般大气磅礴的气势不难,可若要巧妙安排,使得其中隐含天乾地坤之威,刚柔相济之妙,巍峨高华之伟……别说是恪儿,便是淑妃也做不到。” 王德闻得天乾地坤,刚柔相济,巍峨高华几个字,眼前似乎闪过那一日媚娘与稚奴所舞一曲流云飞袖,剑势如雷。 慢慢地,他明白了太宗的意思:“所以……只有晋王殿下了。可是……”他依然难以相信,那个看起来温温厚厚,总是单纯地笑着的稚奴,怎么可能:“主上,可稚奴他……”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三 “稚奴自幼,便是最得无忧疼爱的一个孩子。也是受她教导最多的一个孩子。朕且问你,如果今日,无忧还在,这乐舞祭由她来排,你还会觉得这般如此,有什么奇怪么?” 王德想了想,点头:“没错……若是娘娘来,再正常不过。” 太宗又点头:“所以,朕知道几个孩子里,能做这般的,只有稚奴。窥豹一斑,由此一事,便可看出稚奴的聪慧,只怕是这几个孩子里最似他母亲的一个。可是也正因为他跟着母亲时间过长,把他母亲性子中,唯一不该的隐忍存仁学得太像,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所以之后,虽然朕始终努力地以身示教,甚至把他带在朝堂之后,让他见识一些总要见识到的场面……可他的隐忍与存仁,这么多年来,还是一如既往,甚至更加厉害了。 王德啊……朕的几个儿子里,最喜爱的,是承乾。他最似登基之后的朕,也最大气仁德,所以朕才可以放心把江山交与他,任他把这大唐江山,变成后世的一个传奇,成为不逊于朕的一代名君。 最宠爱的,是青雀,他最聪慧,所以朕希望,他能做出一番事业来,名扬后世,德沛千古,不至埋没于他兄长日后必然会有的威名之中。 最怜爱的,是恪儿,他文武双全,又为人磊落狂放,似极秦王府时的朕,所以朕才给他取名为恪,希望他能够恪守知礼,日后不要因为一点点的错处,便被他那心肠狠毒的母亲影响,受一众猜疑他血脉的朝臣们,各种构陷,更能够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且为自己,为大唐,做出一番名扬千古的事业。 而最疼爱的……却是稚奴。 几个孩子里,只有他,是最不似朕的,虽然他的容貌,现在是似朕多些,可是他的性子,他的心境,却越发如他的母亲,朕的无忧。 王德,别人不知,你当知,无忧早逝,是朕一生彻骨之痛,这份痛要直到朕下了黄泉,见到了无忧,才能平复。” 言及此,太宗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 “所以,朕实在不能再看着稚奴如他母亲一般,活得不开心,不痛快,处处受制。朕宁可他为自己欢喜,行些杀伐果断之事…… 朕也不愿看他如此,为了所谓宽仁二字苦了自己…… 王德,朕已经老啦……虽然不想承认,可每当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便已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所以,朕能照顾这孩子,保护这孩子的日子,已然是不长了。 如果在这些不长的日子里,朕再不能教他学会保护好自己,为他做一番好的打算,你说,朕日后如何去见无忧?” 太宗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朕当年曾于新婚之夜,答应无忧,要保她一生无忧。结果到了最后,朕却没能实现诺言,让她一生做个无忧的幸福女子…… 如今,如今朕已然身为天子,掌天下大权,若连一个稚子的一生无忧都保不住…… 朕又怎么配身为人父,身为人夫?又怎么能去见朕的爱妻?朕的无忧?” 一种心痛,一种埋在太宗胸口,从来不曾消失,反而日渐深入骨髓的痛,终于今夜,爆发倾泄而出,化做回响于殿中,几不可闻的,一阵阵无声的哀痛号哭。 王德在一边默默陪着他,一起痛哭。 是的,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看似意气风发的太宗,为何更加勤于政事——他只是不想,去面对没有了他的爱妻的宫殿,这冰冷一片的宫殿。 也只有王德知道,这些年来,每逢长孙皇后的生辰、忌日、两人初遇之日、成亲周日(周年日),甚至是自己生辰的深夜,都会在众人睡下之后…… 李世民,这位大唐皇帝,这位贤明至极的君主,这位永远以天下百姓之乐为己任,这位**四妃七十嫔,宫妇千百人的圣人,悄悄地丢了国事,弃了美人,忘了江山政事,抱了美酒,独自带着王德,策马去昭陵前,抱着无忧与他的定情信物,大醉大哭一场的。 每逢此事,王德总是默默地守着,从来不去劝。因为他知道,也只有他知道,若非如此,只怕他连无忧的周年忌都过不去,便要因伤心与思念之痛,郁郁而终了。 王德知道,这偌大的宫中,也只有王德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步步走上这皇位,成为这千载明君的。 为了天下万民,诸位臣将安危之意,为了自己的梦想与希望,四分。 剩下的六分,都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爱妻娇子,不死于宫闱斗争之中,不沦入他人之手。 这些事,王德很清楚,并且他也很清楚。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能够明白李世民这番心思,这种情绪的,再也不会有。 他更清楚,后世会给这个男人,什么样的评价。 但是他不会去为李世民解释,更不会让人知道李世民的心思。 因为这些,是属于李世民的。与他人无关,与历史无关,与江山无关…… 世人只要知道,他是个好君王,好夫君,好父亲。 这就够了……因为李世民不想要别人知道他的心思,除了无忧之外,包括儿女们,他也不想让孩子们知道。所以,够了。 王德默默在心里念着: 是呀…… 这就够了。 次日早朝。 太子门下中书舍人马周上奏,请太宗治四夫人之二,淑妃杨氏无视国法,纵殿中人美人郑氏擅用私律,于罪证不实之下,仍强敢行不悌之事,竟不顾己身卑微,越制令人收五品才人武氏于前,又着私刑拷打在后。罪当降位减俸。 太宗怒斥其不知礼,美人郑氏出身高贵,性本淳厚,且初初入宫便受此等惊吓,若淑妃不以此法治之,恐后廷流污,毒害无边。 然马周强奏,道若果恐后廷污毒害无边,则当详审此案,以求真凶,而不当如此草率行事。且又言郑氏既早有防备,只怕有人设计陷害也未可知。 太宗闻言,颇有所警,遂准其奏,令大理寺正韦待价监办此案。 …… 是夜。 太子殿中。 稚奴看着喝得醉了睡着的大哥,心中一片纠结。 如自己所料,马周上奏,获准了。 他该高兴的。可是不知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原来在父皇心目中,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只要哄哄就好的孩子。 逢上大事,还是一个五品官员的话,比他来得更有用。 紧紧地,他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原来…… 只有宠爱,是无用的……是不能保护好她的。 原来…… 只有权力…… 才能保护好她。 才能让她,一世无忧。 “咯啷”一声,秘色瓷杯应声而裂。 刹那间,他指缝中鲜血横流。 这鲜血之色,竟然染红了他的眼睛,让那双原本如雪夜晴空的双眸,浮上一层血意。 同一时刻,九成宫禁牢之中。 太宗站在媚娘的牢房前,由着狱丞紧忙地开着锁,目光,却只盯着那个监牢中,抱着膝盖,看着天空的小女子。 锁开了,王德推开门,太宗慢步而入。 审视她一番之后,才道:“看来他们还是对你下了狠手。” 一边说,一边坐在由狱丞搬来的圈椅上,看着她。身边的王德,一样样地将食物摆放在桌面上。 最后,还摆上了一壶酒。 太宗挥挥手,着王德将左右摒下,王德又看了看媚娘,这才出去,亲自抱了拂尘,守在牢外,不教他人靠近。更仔细地盯着两边根本无人的牢房,防止有人偷听。 媚娘木然转过脸来——幸好,这一次,脸上无伤。 “你恨朕么?” 太宗亲自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到她面前。 媚娘看看这酒,慢慢移过身子,端起来,一仰而尽,眼中方才有些亮光: “这不是陛下的意思。媚娘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朕明明恨极了那杨淑妃,却放着这般大好的机会,不去整治她。是么?” 太宗问。 媚娘点头,又自己倒了一杯,奉于太宗面前: “陛下夜召媚娘弈棋之时,媚娘已然知道,陛下看似于四妃之中,最宠淑妃娘娘,可其实最恨淑妃娘娘的人,就是陛下。 可媚娘实在不明,陛下现在江山稳固,后继有人,这淑妃娘娘也一直受众臣非议。欲除她而后快之人,不胜枚举,陛下为何一直留她至今——陛下不用多解释,媚娘知道,此番之事,与淑妃娘娘再无半点关系,那郑美人看似是淑妃娘娘的娘家人,只怕也与……与那韦昭容脱不了干系。” 太宗含笑摇头:“说到底,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太天真。 朕只问你。那郑氏,如果不是淑妃肯,她能入御容殿么?” 媚娘默然,知太宗之意,然终道:“她毕竟是娘娘的娘家人,娘娘拒绝,总是不好。” “你方才也说过,淑妃身分特殊,不明白为什么朕能留她至今……她既身份特殊,那她的娘家人,身分就不特殊了么?宫中诸人都说淑妃慎言谨行,似她日常所为,又怎么能让自己担上一个以前朝宗女之身,于**行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的众人疑念?” 媚娘张口,想了半天,才道:“我……也许是淑妃娘娘,相信陛下,不会疑她。” “她的确是相信,或者是很有自信,朕不会疑她。” 太宗道:“因为她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只不过是早就知道别人在做坏事,而装做不知道,或者由着他们去做而已。” 媚娘的心一冷。 太宗又道:“或者,她在看到别人有了利用价值的恶念时,去做一些小小暗示,无意之中的提点。就好像在一个想杀死她仇人的凶徒面前,无意地掉了一把刀一样自然。” 媚娘只觉得,这禁牢之中,一片寒凉,不由得抱起自己,颤声道: “陛下既然都知道,又为何……难道,难道淑妃娘娘不知道你这……” “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太宗淡然:“但她不会在乎。 因为她知道,除非她做了什么罪该万死的事情,否则朕不会杀她。连动都不会动她一下。” 媚娘颤抖着问: “为什么?因为她是……” “因为她是前朝宗女,现在大唐江山的文武百官,说起来有一半以上,是大隋旧臣换了个官名,继续在这儿呆着。朕杀了她,那些曾与朕为敌过的良臣们会害怕。 还因为她是朕喜爱的儿子的母亲,杀了她,朕的爱子会失望。 还有,朕在朕的母亲牌位前,答应过皇后,只要她不犯大的错失,朕就不能杀她,要留她一命,让她终老宫中…… 最重要的是……” 太宗微微前倾,看入媚娘眼底:“如果不是她从中挑拨设计,朕的大哥与四哥,就不会与朕决裂,朕也不会失去自幼最疼爱朕的大哥,朕最怜爱的弟弟…… 如果不是她从中劝唆,朕的几个侄子,本不必死在朕最好的兄弟手中,让他们背上一身血债,至今心里难平宁。 如果不是她从中离间劝说,朕的皇后,不会因为多年的操劳过度,而早早离世…… 所以,朕要她活着,锦衣玉食地活着,有宠无爱地活着。 她说她要朕的爱,那朕偏偏不与她爱。 原来朕广纳御妻,是为了联姻诸家,现在又多了一条理由,让她看着朕的爱落在别人的身上,让那些因自己容似朕的爱妻而得到怜爱的女子,日日活得开心,让她明白,自己一生都不会得朕所爱…… 朕要的,是她活着,痛苦一世地活着。死,对她是种解脱,朕要她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媚娘惊恐地看着面前表情阴鸷的太宗,抱着自己,连连后退。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四 太宗没有在乎,或者他已然不再去在乎。只是看着媚娘。 良久,媚娘才颤抖着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朕需要你。 需要你去保护一个人,保护他不受这个贱人的伤害,不受这个贱人的唆使。 这样,朕才能无后顾之忧,能在不打破与皇后所订下的诺言前提下,在不伤忠于我大唐的众前朝臣子与恪儿之心的前提下,在不损我大唐江山的前提下…… 放心地,慢慢儿地收拾她,还有那些支持她的老东西。” 媚娘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心中慢慢浮出一股暖流: “是……稚奴?” “他的哥哥们,也许都不如他聪明,可是却都比他狠得下心,更恨她,更防备于她。甚至连她自己亲生的恪儿,也不是对她所行之事,一无所疑。 所以那几个孩子都不会有事。 只有稚奴,他为人太过仁厚,又如她母亲一般,太过信任这个贱人。” 媚娘平复了心绪,才慢慢道: “媚娘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够聪明,也够狠。”太宗淡然道: “更重要的是,你对稚奴的好,是真心的。朕观察了这么久,也曾经想过让花言来做这件事。可如今,朕觉得你比她更为合适。” “借助其他朝臣的手,可以达到陛下的目标,难道不是么?” “其他朝臣,会杀了她。然而这样一来,朕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便要背负上千古骂名。朕不会让任何人,为了杀她做出这些不值得的事。要来,也当由朕亲自来。 可是朕说过了,她给朕带来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朕也要让她尝够了痛苦再死。这样,朕才觉得有些趣味。 再者……在稚奴心里,你的份量,可说是除了朕和他的母后,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之外,最重的了。如果你受一些折磨,能让稚奴成长起来,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那朕不介意你恨朕残忍。” 太宗淡然道。 媚娘的心中,百味杂陈: “所以从一开始,陛下根本就是为了稚奴,才要对媚娘这般好的?” 太宗闻言,心猛地揪了一下,又想起舞祭之时,那个流云飞袖的倾国媚娘;阙楼盛宴上,那个以扇遮面,巧然娇笑的可爱媚娘…… 然而终究,这些媚娘,都被一个浑身素孝,从树下望上来的无忧,给遮住了。 “朕对你,是很怜惜。可是稚奴,对朕来说,是命根子。” 媚娘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陛下就不怕,媚娘从今以后,开始害您这条命根子?” “你不会。因为你是除了朕和她母后之外,最真心为他好的人。 也因为你是个知恩感怀的性情女子。” 太宗淡淡地回答。 媚娘闻言,突然松了气,眼泪也默默地流了出来。 良久,媚娘才看着他道: “陛下要媚娘做什么?” “待会儿,会有人送来一杯茶给你。那是一杯毒茶。毒性很烈。”太宗淡然道: “不过朕会先赐你一颗可以拖延这毒性的药丸,使你不会死,还能撑到太医来救你,只是会很痛苦。” 媚娘心又一揪:“是要嫁祸给姓郑的,还是姓韦的?” “不是朕的主意,是他们自己想要杀你。”太宗道: “无论谁要杀你,朕都能保护你,不让你死。 但是你也不想日日活在那些人的算计与仇视之中罢?那么不若与朕一同,将这些人一一剪除,还自己一个清静。” 媚娘默默,良久才道: “那以后呢?郑氏没有了,韦氏也没有了……以后呢?以后媚娘该如何?” “你想如何?朕都可以答应你。”太宗淡淡道。 媚娘淡淡一笑:“那媚娘想出宫,想在事了之后,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可以么?” 太宗手紧紧一揪,一声“不行”在喉咙里卡着半日,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可以。如果你真的想出宫,此事了之后,朕会放你离开。” “多谢陛下成全。” 媚娘慢慢起身,看了太宗一眼,慢慢下跪,徐徐叩首。 太宗看着她许久,眼底挣扎许久,最终,还是慢慢起身,缓缓走出牢狱。 王德看着他的脸,也不禁长叹一声,默默走入禁牢,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在桌面上,转身随着太宗离开。 禁牢中,伏地的媚娘慢慢抬起头,泪水,已然染湿一片衣襟。 颤抖着,她拿起那只盒子打开,取出其中药九,倒了一杯酒,和着吞下。 然后,她便缩至禁牢角落之中,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一般环抱着自己,静静等待着那杯茶水的到来。 是夜,九成宫禁牢忽急报韦待价,道牢内所囚才人武氏,突然中毒,口鼻黑血直冒,昏倒不起。 经狱医与太医救之,微醒,然已确认其身中之毒,是为烈性鸠毒。 韦待价大惊,问得先前虽有太宗亲审,然太宗审后离开方为戌时,而才人武氏中毒发作却已然是丑时三刻。正如太医所言,这鸠毒性极烈,饮毒之时,当场发作才是。 韦待价闻言,深知有异,遂着调查武氏不久前所食之物,发现太宗赐之酒菜水食皆无异常,唯一可疑,是武氏曾于中毒之前,喝下一杯茶水,然中毒之后众人来时,却再不见这空杯踪影。 韦待价闻言,心下生疑,遂上报太宗。 至时,太宗却先道欲恕媚娘之罪,言方才自己已然亲审,确定媚娘无辜。 然韦待价上报后,太宗大怒,道之前自己亲审媚娘时曾确认其身体无恙,如何便突然中毒。且责令韦待价速速查证。更着人立时将武媚娘释出禁牢,回延福殿安养。 此时正巧晋王治在,因与媚娘有故交,闻得其中毒不醒,惊而泣,求以药王孙思邈召入内救治。太宗准,又因媚娘数次救晋王有恩,着情,允他入延福殿探视。 …… “怎么样?” 稚奴不安地在媚娘寝殿外来回走动,见到孙思邈从内寝走出,急问道。 孙老儿却左右看了看,才拉了他到一边无人处:“晋王爷,你可在事前知机,与武小友服了什么可解鸠毒的药么?” 稚奴一怔,心下一种不祥之感升起:“稚奴不曾,道长此话怎说?” “不是你?那便奇怪了……方才小老儿与她把脉时,发现武小友体内,似有事先服下解药的情状。否则以鸠毒这般狠烈剧毒,当场发作死亡才是正理……不过也对,你不是这般性子,又与武小友交好,当不致如此。” 稚奴想起前事种种,才寒声道: “所以,是有人知道武姐姐会中毒,事先服了解药与她?” “说是解药,也不完全对。小老儿之所以觉得不是你所为,便因此药功在解毒不假,可是却刻意地选择了一种极其耗费时间和武小友体力的方式来为之。倒似……倒似是有人刻意让武小友受些苦痛一般。” ——她们这是要挑个人来警告一下元昭媛与徐才人的。所以武才人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她们看在王爷您的面子上,不会杀了武才人,可是让武才人受些苦,只怕是必然的…… ——这些日子跟着武姐姐,瑞安算是看明白了。她虽出身不高,又无什么背景,在这太极宫中,可依靠的只有您,可她偏生是一片真心待您好,所以,再不会愿意拖累您的了…… ——王爷,德安平日里便觉得,这宫中,若有一个在德安瑞安死后,能将王爷放心交与其手里的,便只有武才人了。主上与其他王爷公主们各有各的事情,只怕也顾不得您多少。只有这武才人……她可是一颗心都照顾着您的,便如她照顾着元昭媛、徐才人一般……只是与元昭媛、徐才人这般交好,怕是会有人看她不顺眼呢…… ——大哥知道,那武才人于你有恩,且你大嫂日常里看着,也说她是个真心待你好的。可是呀稚奴,你也得劝劝她。这**之中,有时真心,会成为伤人伤己的一把利剑……此番之事,说白了,其实就是那些人如当年谋害元昭媛腹中之子一般,欲借机杀一杀延福殿的威风,所以才找上武才人的,你劝劝她,想开些吧…… 忽然,安宁、花言、瑞安、德安、大哥承乾的声音在稚奴耳边响起。 紧紧地,稚奴握起了拳头,半晌才慢慢道:“道长,那武姐姐的身子,此番可有大碍?” “这个你放心,武小友一直按着小老儿的要求,服食枸杞子与黑胡麻强身,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已然强健许多。加之那解药确实有效,解了大半毒性……所以只要武小友按着老道抓的方子来服药排毒,便不会有事了。” 稚奴长出一口气,叉手为礼道: “有劳道长了。” 片刻之后,内寝传来消息,媚娘之毒已然全解,现下只是体力不支,不能清醒便罢了。 稚奴闻言,不似以往般欢欣,只是默默地进去,看到媚娘虽然有些苍白,却睡得安详的脸,才来到殿外,站在院子里发呆。 不多时,一双眼血红的瑞安,便奔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稚奴身后,叩首: “王爷,您杀了瑞安罢!再不然,打几下也好……是瑞安没用,没有保护好武姐姐……” “你起来。” “王爷……” “我叫你起来。” 稚奴淡淡道。 瑞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稚奴,看似平静,却隐隐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只得惶惶然地起身,看着他。 稚奴慢慢转身,看着瑞安: “那轻粉,查出来没有?” “查了,是新入殿的小婢女去尚服局领回来的。尚服局说,那轻粉初入时,是验过的,再没问题。只是后来新入宫的郑美人身边的小侍女娇容去了,说要替自己主子领盒轻粉,相中了那一盒,要时,却不得,尚服局说是武才人指名点着要的。娇容似乎挺不满。所以武姐姐知道此事,才急忙取了轻粉,赠与郑氏的。” 稚奴默然,才道:“所以,是郑氏下的手?” “**不离十,她母亲是淑妃娘娘的家里人,可是父亲却是韦氏一党。且素闻她的母亲,是极痛恨淑妃娘娘的,只怕此事,还是想借机栽赃淑妃娘娘,便如……便如上次一般。” 稚奴又默然,半晌才道:“淑母妃可有所察觉?” “应当是已然察觉了。当时武姐姐被污时,她便一力劝诫,可是那郑氏却仗着韦昭容与她一气,硬是将武姐姐下了狱。所以,这两日,她见着郑氏时,也是冷冷的。不过郑氏也似不把她放在眼里就是。” 稚奴再次沉默,又是许久才道: “那韦氏,最近可有什么动作?” “再无,只是一心好好呆在自己殿内,说是绣什么图,要赠与怀孕了的萧美人的。” “萧氏怀孕了?”稚奴突然眯起眼:“何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王爷,您近来已然渐渐往前朝去议事,自然不知。加上主上也不是特别喜欢萧美人,只是得知她怀孕时,便赏了两块玉环,去看她一眼。再者韦氏也是宝贝她得紧,所以……” 稚奴默然良久,才慢慢道: “去查一查,萧氏怀孕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瑞安不解:“您是在担心什么?” 稚奴摇头,只叫他去查。 瑞安无奈,只得下去。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五 瑞安方走,一道倩丽身影,便徐徐来到庭中,轻唤道:“晋王爷。” 稚奴缓缓转身,见是徐惠,便行了礼。 “王爷,您是怀疑媚娘这番苦,受得不应该么?”徐惠的脸上,还带着泪痕。 稚奴摇头不语,只半晌才道:“徐才人,以后武姐姐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这些事,你不必烦心。自有本王处理。” 良久,又道:“不过有一事,我需得徐才人你的支持。” 徐惠急忙抹了眼泪,道:“王爷请讲。” “徐才人,本王需要你书信一封,告知……您的父亲,就说您发现宫中昭容韦氏,与外臣私通消息,结成一党。因念及父皇,不忍其闻之伤心动怒,不知如何是好,还请您父亲示下。” 徐惠一惊,低头思索半晌,才毅然道: “好,徐惠这便去书。只是……王爷,这便能帮媚娘了么?那些人,会不会以后还来害她?还有,媚娘此番……是因为她与我们交好,才……” “徐才人,你想得太多了。如果让武姐姐知道,她会伤心的。你只要记得,武姐姐是真心待你好,待元昭媛好的。那就行了。 说到元昭媛,我怎么没有见到她?” 稚奴有些微讶。 徐惠这才道:“近日素琴为了媚娘的事,伤心了好几次,都昏过去了。加之半年来她身体一直不安,所以刚刚孙道长入来,便与她一同瞧瞧,看看有什么不好。” 稚奴闻言点头,便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你也好,元昭媛也好,都不能再出事了。若再有一人出事,只怕武姐姐便会受不住……徐才人,武姐姐就交给你了。本王还有些事,先回大宝殿。” “谢过王爷关爱,恭送王爷。”徐惠闻言,感激不尽,微微一礼,送稚奴离开。 次日早朝毕。 长孙无忌与长孙冲父子,方才行至殿外,就已然见着房玄龄与魏征二人,站在一旁等着自己了。 心下了然,对着长孙冲使了个眼色,便看着儿子奔去着马夫将车引来,又由长孙无忌亲自请了二位大人一同上车,人问只笑言去府上喝酒下棋,然后便离开,直奔长安长孙府中。 半个时辰之后,三位大臣已然在长孙府上的后花园亭子里坐下,连衣裳也没换。 “辅机,徐大人的信,你可看了?如何?”房玄龄是急性子,上来便问。 而魏征素与长孙无忌不相为谋,此时坐于长孙府,全是为了当今陛下,所以也不多问。 “看了,真是……难为了那徐才人了,能够如此上心。”长孙无忌叹道:“看来咱们当初倒是小瞧她了。” 魏征慢慢道:“那么,长孙大人是也觉得,该当动手了?” “再不动手,只怕大唐危矣。这韦氏,当真是想把这李唐改韦唐了。” 长孙无忌恨道。 房玄龄与魏征俱是一点头。房玄龄又道: “不过那韦待价,倒是可以收用一二的。这孩子,老夫看着是个将相之才。且存心又正,又是真正忠于大唐。” “他忠不忠于大唐,其实都不打紧,只要不是愚忠于韦氏一族就成。不过正如房相所说,这孩子倒是真的忠于大唐,且还有几分将相之才,便留用也无妨,其他的几个,是断不能留的了。眼下老夫担忧的唯有一件事,便是这韦氏近年来,手段益发高明。 便拿这一次武氏一案来说,十足十可堪称是谋略无极……那韦挺,咱们素日里也是知道的,却哪里有这般本事? 是故,这韦氏身后,必然还有另外一人。 再者,九成宫何等地方?那是皇家离宫!若非有皇室中人参与,只怕那韦氏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将整个九成宫诸多人等,皆为她所用。” 魏征点头,房玄龄也点头:“长孙大人此言有理,老夫也觉得,只怕便是这几位皇子之中一人。太子不必说,韦氏诸官这半年来接连上了三本参奏太子无德,恨他还来不及。 晋王与世无争,最是不可能。 其他诸王虽有此意此心,但却不曾有得这般好谋略好知机。所以……不知是魏大,还是吴强?” 一句话,问得长孙无忌与魏征尽皆变色。 然二人思考一番之后,魏征便不得不道:“吴虽强,然与韦氏不合。所以,只怕便是魏了。其他诸王,究竟与之无甚大利害关系。只怕不会助她至此。” 长孙无忌叹息:“想不到最后,竟然是他们自己兄弟要阋墙……唉……主上若知此事,只怕要伤心难抑了。” 魏征却道:“主上未必不知。只不过他一直想着能够保得东宫、魏、吴三子皆安罢了。其实这般一来,反而使得三子更加各有心思。长孙大人,是时候劝主上,将三子各作安排了。” “不成。”房玄龄断然摇头道: “魏大人此言不可。你且想想,天子脚下,那魏王便可如此行事,若归至起封地,他一朝有了谋逆之心,便必然会想方设法,招兵买马……魏大人,以他才智,便是咱们这些老家伙们,也未必能够敌得一二呀!” “还有那吴王。”长孙无忌也道:“也未必不会有夺储的心思,而且其实他之智计,不在青雀之下。且加之他素行极好,众臣之中口碑又高……只怕到时,比青雀更有可能动摇太子地位的就是他。” 魏征想了想,也断然道:“不错……断不可容此二人掌握实权。还是放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得好。至少,咱们能替主上看着点儿…… 不过此事,却是有些难办了。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什么不做罢?” 长孙无忌微微一沉吟,才道: “房相,你有何看法?” 房玄龄想了一想,才道:“其实皇子们,本来也无甚事。咱们这些老臣,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如何不知他们小时相处和睦?都是这起子小人们**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既然如此,不若咱们先剪除了这韦氏一党,也算给魏王一个提醒,让他知道自己所为不当。再接着看看,结果如何再做定夺罢!” “不错,韦氏绝对不能再留。房相所言,甚有其理。”魏征也赞同。 长孙无忌见他二人都做此言,便道:“既如此,那事不宜迟,老夫这便入内,向主上报告此事。” 两位大人点头,起身告辞。 …… 直到两人走了。长孙无忌才神色一敛,问匆匆而来的长孙冲道: “如何?” “回父亲,已然打听清楚了。陛下确于那武氏中毒之前,密着王公公出宫,寻了一枚可解鸩毒的药丸入内。而且儿子也寻着了那制药之人,他也说了,王公公当时问得很清楚,是不是此药可保人于饮下鸠毒之后不死,但却会受些苦楚,那人说是,王公公才取了药走。并且在走之前,还再三确定,此药可保得人饮鸠不死。 父亲,看来陛下是不想让那武氏死啊!可为什么……” 长孙无忌叹道:“他当然不会让武氏死。若她一死,那这番磨炼稚奴的心思,岂非全部白费?冲儿,记得,从今天开始起,此事你便要忘记,永远忘记。再不要想起。明白么?” “儿子明白。那父亲,您现在……是不是还要去离宫见陛下?” “见陛下的事情,倒是不急。既然陛下有了这番心思,便说明他早已知道一切,也早就打算着要对韦氏一族动手。所以为父晚些入内,反而会让那些盯着为父与房相魏大人动作的人,放松警惕。” “可是……” “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个法子,先让这韦氏倒台。冲儿,传为父的令下去,从今日起,长孙府上下,都给我紧盯了那韦府的一动一静。不止咱们长孙府,其他诸家也要盯着。一点儿小事都不能放过。明白么?” “是!” 是日午后,九成宫。 延福殿。 稚奴看着媚娘,慢慢醒来。 “武姐姐!” 他高兴地轻轻一唤。 “稚奴……” 媚娘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缓缓在稚奴的扶起下坐着,又看向他: “你来了。” “武姐姐,你现在,可还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总之是死不掉的。”媚娘淡淡一句。 稚奴不语,良久才道: “武姐姐,你可知到底是谁下了毒?” 媚娘见他如此问,又看了看他神色,才道: “来的是个小太监,我也不认得……不过若再叫我见他一次,便能认得出。” 稚奴点头,又想了想,问道: “武姐姐,你此番中毒之前,可曾吃过或者喝过什么东西?孙道长说,你之所以服此剧毒却未死,是因为事先吃了些解**。稚奴想……” 轻轻地握紧了拳头,稚奴才强笑道:“大概是谁好心,先求了你罢?” 媚娘目不稍瞬地看着稚奴的眼睛。 良久,才忽然笑道:“大概是罢?不过武姐姐也不知道……除了陛下送来的东西,便只有禁牢中送来的饮食。而且,陛下送来的酒食,我并没有动过。那就只有……” 她不再说。稚奴也不再问,只是悄悄握紧了拳头。良久才道: “武姐姐,我明白了。你放心,稚奴一定会为你找回一个公道的。你且先休息。” 媚娘淡然一笑:“好。” 接着,便如他所愿,缓缓躺下,再度睡去。 …… 稚奴走出殿外,才长长吐了口闷于胸前之气。 瑞安与德安也紧紧地跟了出来。 “王爷。”瑞安轻轻叫了一声:“王爷……事情已然到了这么昭昭欲示的地步,为何王爷还要再去问武姐姐?” “因为我希望,这次的事情,便如当年武姐姐被囚天牢时,你为让我狠下心来惩戒那些伤害武姐姐的狱卒,而用了活血膏使武姐姐的伤势,看起来严重一样…… 是有人为了让我为武姐姐感到愤怒,而去动手除掉韦氏…… 这样,我大概,也许,会好受一些。” 稚奴淡淡一句,说得瑞安面上一红,窘迫道:“原来王爷早就知道……” “我不是在怪你……为了武姐姐,我的确是要狠心一些。所以这一次,哪怕是真有人如我所愿,故意为之……我也高兴。 我甚至都想好了,我应该感谢他。因为一来,我知道韦氏是真的想杀武姐姐,这个人这么做,却是救了她……我要感谢他救武姐姐一命。二来,我一直下不得狠心,动不得那些人,无非是因为自己懦弱,而他此行,是在帮我坚强起来…… 我该谢谢的。 可是没想到……”稚奴苦笑:“我终究还是想得太天真。” 又叹一声,才道: “也罢,如此一来,那韦氏,也是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德安,那贱婢在哪儿?” “回王爷,已然押至咱们崇仁坊的外宅了。” 稚奴闻言,微微一皱眉道:“我少出宫,可记得那崇仁坊,是离宫中最近的一处宅居?” “正是。” “怎么能放在那儿?离宫中如此之今,且舅舅他们府邸多近此处,不可。” “那王爷的意思是……” 稚奴想了想,问道:“可有长安地图?” “此处却无……” “王爷,不如到臣妾小书房中如何?” 徐惠一道声音传来,却惊了稚奴主仆三人一下。看了看她,稚奴微微眯了眯眼。 “王爷不必惊慌,徐惠现在,心里只有媚娘与陛下。”徐惠淡然道。 稚奴想了想,终究还是随着她,一同入了小书房。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六 到得小书房中,稚奴便为堆放成垛的书简大吃一惊——他素来以为,会如此这般的,除了母后,便只有父皇与自己日常所用的小书房了。 徐惠见他如此,淡然一笑道:“这些书,都是媚娘的。平日里我虽喜欢看书,但却不喜看这类史记列传的。她是离了这些,却再也活不得…… 对了,地图在这儿。” 徐惠取下地图,交与德安。 稚奴想着媚娘一人,怕照顾不周再出什么意外,便着瑞安去照顾媚娘。 德安便慢慢铺开地图,请稚奴一观。 稚奴轻扫一遍,便以指尖描着地图上的清明渠与龙首渠之间夹着的一条小渠道: “此渠流经崇仁、平康、务本、崇义、开化、兴道等诸坊,兼之渠水不浅,素可行船……咱们若能将这贱婢经水路运出崇仁坊,不招人耳目是最好。却不知道咱们比较相近的坊里,可有居所?” 这一句话,却是问的德安。 德安闻言先是一怔,看了看徐惠,见稚奴没有避讳她的意思,便道: “有是有,开化坊里便有一处店面,是皇后娘娘生前所留的。” “那就是这儿了。去罢!明日,本王便要在此处见到那贱婢。” “是。” …… 片刻之后,大宝殿内,稚奴寝殿。 “父皇回来了?”稚奴看着德安犹豫半晌,终于走进来,便问。 “没……国舅爷来了,正在与国舅爷议事呢!而且看样子,只怕今夜国舅爷不会出宫了。方才王公公已经着人来报,道今夜请王爷与公主自行就寝,时辰一到就下钥,不必等主上了。” 稚奴点头,道:“那你还有什么事想与我说的?” 德安见问,才鼓足勇气道:“今天……德安实在不明白。明明王爷是防着那徐才人的……又怎么会将自己所欲行之事,让她知晓?” 稚奴不答,却反问道: “那贱婢呢?” “王爷,咱们虽然依了您的命,将人绑好放在小舟上,趁夜偷偷行水路送到了开化坊,可德安想想着实不安全,便又命人偷偷换了马车,从小路送入通义坊,前些年皇后娘娘为王爷私下所购的一处宅产中了。请王爷恕罪。” 稚奴闻言笑道:“正是要你如此为之,我恕你什么罪?那徐惠虽然现下,是真心待武姐姐好,可对于一个女子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她的夫婿。我不希望有一日,她在面临忠于父皇或者是忠于武姐姐这两难选择时,成为她私心的牺牲品。再者,你跟我那么多年,你的为事,我信得过。” 德安大喜。 稚奴又道:“总之,事情办好便罢。明日,德安,你去告诉卢光明林志兄弟二人,亲自去审那贱婢。” “是!” 第二日,太宗无朝,便着了韦待价入内回报。 “韦卿,如何?” 太宗头也不抬问道。 “启禀陛下,微臣已然察明,那毒物正是下在武才人所饮之茶水当中。那名下毒的小太监也已然寻得……不过……” 太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道: “死了?还是自己死的?” “是……” 太宗不动声色,半晌才重重哼了一声道:“不会是什么人与外面儿串通好了,要灭他的口罢?” 韦待价闻言,慌忙下跪道:“陛下圣明!微臣失察实属死罪!然微臣并无……” “起来吧!朕知道你是认真做事了。朕说的,是那些九成宫的戌卫……真不是他们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别的什么。” 太宗此一番话虽然另有其意,然韦待价也听出些好歹,便自己起了身,道: “陛下的意思,是此事……” “从今日起,朕会下诏,以另有他务为由,着你不必再查此事,另换官员。 不过朕希望你明白,从明天开始起,私下里,你要给朕盯紧了一切与此案有关之人。明白吗?” “微臣遵旨!微臣谢陛下信任!” …… 不多时,这消息便传入了正在大宝殿内,抄录、批读史书的稚奴耳朵里。 稚奴点点头,道:“告诉韦待价,既然父皇如此信任他,他当必为父皇尽心才是。” 德安不解:“德安不明白,王爷,这韦待价,可也是韦家的人。怎么您与主上,都这般信任他?” “因为他比谁都更有痛恨韦氏一族的理由——他的母亲身为贵胄正室,却不为他父亲和韦氏家族诸人所喜,甚至以一介堂堂正室,被几个妾室欺凌终至气郁而死。”稚奴淡道: “母后在世时,有一次见到他之后,便曾经与我说过。若有一日,韦氏一族逢有大难,那么这韦待价只怕心里会是欢喜的。” 德安默然。 稚奴写了几笔,又问道: “对了,她招了没?” “回王爷,那贱婢嘴硬得很,虽已然信了是韦氏欲除她,可她就是不肯开口,只是嚷嚷着要见卢光明与林志的真正主人,才肯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她跟了韦氏那么久,只怕是见惯了韦氏的手段。加之卢光明与林志二人,之前曾为韦氏所用。所以她便以为,这两人去,是韦氏有意试探于她。她觉得这样一来,说明自己对韦氏还有用,还有一线生机,便更不欲吐口了……也罢,这样也好,让她抱持着最大希望罢! 德安,传话儿给林志还有卢光明,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几日不必动刑,只要日夜有人看着她,给她吃,给她饮……一切如常,只是莫教她合上一眼就行了。记得,一定一眼都不要让她合。” 德安大奇:“为何?不教她睡觉,便可问出所有了么?” “人之一类,最怕的不是**交加,而是疲惫不堪,却始终得不到休息……德安,当人累到了一定程度却始终不可睡上一觉时,他会变得非常忠实于自己的本能。” 稚奴冷笑,想起幼时,曾经听过的舅舅与父皇说的一番话—— 当时,父皇正因为一个刺客不肯招供而大光其火,是舅舅出了这么一个办法。结果不到三日,那刺客便挨不住,什么都招了。 果然,稚奴这个办法,是异常有效的。 到了第三日晨,宫外传来消息,说春盈已然有了些挨不住的样子来。 稚奴闻言,立刻便借口出游,辞了正在与诸首辅大臣们议事的太宗,出宫先奔禁苑,然后经禁苑去了感业寺旁的一处偏僻所居,换了衣裳,坐上马车,直奔通义坊私宅。 到得私宅,稚奴且不下车,直由德安着了人出外转了几圈之后,才由侧门小心驶入私宅之中。 刚下车,便见卢光明迎了上来。 “如何?” 稚奴一路快步走着,一路轻问。 “回王爷,真是熬不住了。现下,林志正逼着她不许睡呢!听说您要来,她高兴坏了。 王爷,只是若您一去……” “此事之后,她自然会去她该去的地方。”稚奴淡然。 卢光明闻言,敬畏道:“是!” 不多时,幽禁着昔日安仁殿司衣春盈的密室之门,便为稚奴所开。 慢慢走入,稚奴竟然也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只是披着青色戴帽斗篷,缓缓从被吊着的春盈背后走向她的前面立定,却只是背对着她。 春盈已然眼圈发青,目光昏昧。然而看到那道青色的斗篷,还是惊喜道: “王……王爷!王爷!奴……奴婢,没有背叛您……没有……没有背叛您……还有娘娘……求您……放了奴婢吧……” 稚奴心中,猛然一紧:王爷?她叫自己……王爷?! 一股寒凉之意,慢慢地浮上胸口。他不语,只是极慢极慢地,转过身来,取下帽子,让自己的脸,暴露在春盈的面前。 春盈刚开始,还是欢喜的,可是很快,她便看出了不对…… 眼前这个人,与那个人根本不像…… 虽然五官颇有神似,可是这人年轻得多,白润得多,也……好看得多。 半晌,她才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地惊呼: “是……你?!怎么……怎么会是你?!” 稚奴却恍若未闻,只是一步步地,一步步地走向她,在离她仅几步之遥的地方,立定,制止了准备上前喝斥于她的卢光明一众,淡淡地,然而压抑着自己恐慌与不安,愤怒与悲伤地问: “不然,你觉得,该是谁?” 如稚奴所希望的那般,春盈崩溃了。 一直存于心中的希望,被无情地打灭了。而且来者,还是那个任谁都想不到的人…… 她崩溃了。 喃喃地,她反复问着:“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该是他来的……该是他来的!” “本王问你……该来的,是谁?” 稚奴慢慢地走向她,轻轻地,然而咬牙切齿地问。 春盈看着他,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放声大笑: “哈哈……奴婢明白了……奴婢明白了……王爷,您是戴了面具,在试春盈的!是不是?啊? 奴婢便说么!怎么可能是这个软柿子来?哈哈…… 不过也难怪……哈哈……您可是智计多谋,思虑周详的魏王爷啊!这般试来……果然是魏王爷高明啊!” 大笑声如一条条毒蛇,撕咬着稚奴的心,让他的手指一点点冷了下去。半晌,才猛然伸出手掐住春盈的下巴: “你这贱婢!敢口出狂言污我四哥?!我杀了你!!!” 一边说,便疯了也似地要杀了这个被吊着,全然动弹不得的婢女。 周围人一见惊呼,德安急忙上前抱着稚奴的腰,哭道: “王爷!王爷!王爷不可呀!这贱婢死不足惜,可是您若……王爷?!王爷!!!” 就在他的惊呼声中,稚奴突然大喊一声好痛,手捂着脑袋挣扎两下,最后双目合起,软软地瘫倒在地。 刹那间,幽室内一片大乱,呼唤声,悲泣声,狂笑声…… 交织在一起。仿若一曲让人不忍闻的悲歌。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七 当再次醒来时,已然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见稚奴醒了,德安欢喜,急忙上前来扶,却被稚奴制止了。 稚奴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前方。 德安见状,心里又恨又痛。 半晌,稚奴才慢慢开口: “她都招了么?” “……招了。刚刚虽然有些疯……不过……不过林志还是控制住她了。” 稚奴紧紧闭着嘴,又是好半天才开口: “供词呢?” “王爷……” “供词。” 稚奴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话。 德安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崩溃地跪在稚奴脚边,哭求: “王爷……算了罢!咱们改天再看罢……就当是德安求求您……” “供词。” 稚奴很平静地道,漆黑的眸子,只盯着德安的泪眼。 德安哭泣着,以哀求的目光看着稚奴。 良久,良久,最终,德安还是没有能敌得过稚奴的冷漠眼神,哭泣着,颤抖着,将一本厚厚的折本,从怀里取出,颤抖着,犹豫着,交到稚奴的手中。 稚奴接过,慢慢地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目阅。 这份供词真的很长。长到稚奴足足读了快两个时辰,方才读完。 “王爷……咱们该回宫了,不然主上会着急的……王爷……” 德安也跪着哭了两个时辰,嗓子都哭哑了—— 他读过那份供词,所以他更害怕,稚奴会崩溃。 可出乎他意料,稚奴没有。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只是默默地合上厚得如一本通史的折本,默默地看着德安,半晌才又问: “她说的这些证物,还有证人……都找到了么?” “……有一些……有一些是……是在她随身物品中找到了…… 她……她也怕……怕韦氏暗害,所以……所以把一些关键的东西都带在身上…… 其他的……” 德安不再说,稚奴却明白了。 良久,德安才又泣道: “至于证人……除了当年……当年将佛像送入……送入皇后娘娘寝殿的那几个…… 其他的,都还活着。” 稚奴笑了,虽然很淡,却是笑了: “她说……四……青雀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是真的么?” 德安闻言,心中一揪,才泣道: “王爷!……魏王爷他,虽然……虽然……可是,当年的事情,他是肯定不知的!否则,否则他也不会……” 稚奴的目光一凝,一滴眼泪,终于落下: “所以……你觉得,我该高兴么?因为他是受了蒙骗,才与我们的杀母仇人勾结,甚至……”稚奴牙根一咬,轻轻道: “甚至私相爱慕?” 德安无法回答,谁都无法回答他。 室内只有啜泣声。 贞观七月初二,长孙皇后三子,晋王治游于外,突发风疾,几欲痛死,遂由近侍德安急护回九成宫。 太宗闻之大惊,立着请药王孙思邈入内诊治。 初三,晋王得愈,然不进饮食,不思茶水,不言不语,似有所伤。 太宗忧。 …… 终于能下床的媚娘,脸色苍白地立在大宝殿前时,太宗正好也从内寝出来。 “你怎么来了?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太宗皱眉道。 “参见陛下……”微微地喘了口气,媚娘刚欲行礼,却被太宗一把拉起来:“别跪了,都这样了还跪?瑞安,扶着你家才人回去……” “陛下!只要片刻便好……可容媚娘与晋王爷见一面?” 媚娘看着太宗。 太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低道:“谢谢你。” 然后才朗道:“没错……稚奴与你交好,也罢,便去瞧瞧罢!承乾不在,也只有你能解得他的心疾。” “谢陛下。” 媚娘轻轻一礼,又让太宗拉了起来,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拍了一拍,才慢慢地走向外殿。 媚娘紧紧地握着那只被他拍过的手,然后一松,才慢慢随着瑞安走入内寝。 …… 稚奴呆呆地这般坐着,从昨天回来开始,一直都这般坐着。 直到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躯体,离自己很近很近地坐下了。 这个躯体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好熟悉的味道。 是她。 稚奴目光突然亮了起来,转头,怔怔地看着那张苍白,却依然倾国倾城的脸。 媚娘对着他笑。 除了那次终南山共骑之外,再未离他如此之近的媚娘,在对着他笑。 凝视良久,良久,稚奴突然呜咽起来,并且,在闻讯离开半年前就生着大病的安宁,匆匆从太极宫赶来的花言的目光中,在德安的目光中,慢慢地,依入媚娘的怀抱,小声地哭泣。 然后,哭声慢慢变大,再变大,终于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一般,痛彻心肺地哀号起来。 媚娘听着,泪盈于睫,终于也忍不住,抱着怀里这个单薄的少年,陪着他一道痛哭失声。 德安走去,颤抖着关了殿门,跟着一起痛哭起来。 花言则是紧紧地捏着那本从稚奴怀中掉出,她小心收着,怕被太宗看到的折本,也跟着痛哭失声。 贞观十三年七月初五。 太宗嫡三子晋王治,风疾暂愈。 然药王孙思邈曰:自今起,晋王之疾,虽可保五年内不复兴,然五年后,终将为疾苦于一生,三十之前,必车马崩(念局马崩,这里的意思是指李治会活不过三十岁就死)。 太宗闻之,涕然泪下,执药王手,以父母之心哀哀告之,药王叹道:天命如此,唯可努力救治,却不可妄求长命耳。 太宗闻之益悲,遂当诏天下大赦,当年粮赋税租均减半,以求上苍怜佑小儿,固求其命。 药王见太宗如此,大感之,遂以其毕生心血固元培本方献于太宗,着道: 此方殊效,然晋王体弱,不得服化(不好消化药力,也有拉肚子的意思)。 可以其方抓制份量,混于草中饲于乳牛,取其乳煮与治(李治)食之,可服化。 日服三剂,数年连服,可保其体质强健,可抗风疾之症十五载。 十五载后虽有复发,然终可安享天命之寿(意思就是活到五十岁以上,古代人短寿的情况很多,所以五十岁就叫知天命了)。 太宗闻之,叹息良久,思及儿命虽固,然终究后半世需受风疾之苦,益怜之甚切。 …… 七天之后。 “唉呀,这孙道长果然不愧是陛下亲口封的药王爷,你们听说了么?晋王能下床了,连脸色也好看多了。陛下高兴坏了,昨日可拉着国舅爷好一通酒喝,喝得国舅爷最后回家的时候,都撞到自己家门上了呢!” “可不是?这上个月才是皇后娘娘的忌辰,陛下才刚刚去过。结果这晋王爷的病一好,陛下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非要再去一趟昭陵,亲自与皇后娘娘说说话儿,将这样的喜事儿说与皇后娘娘听呢……” “唉呀……陛下可真是个长情的人……似他这般的君王,只怕古往今来,只一位了罢?” “长情不长情,只有陛下自己心里清楚。你操的那门子心?如何,难不成是你也想像皇后娘娘一般,得陛下的怜爱了?” “你胡说什么呐……” 几个小宫女,切切徐徐地笑着,说着,从花园中走过。 正在花园里由媚娘陪着,身后跟了瑞安德安,慢慢地走动着的稚奴闻言,淡淡一笑。 “你笑什么?她们说得可没错。武姐姐看你这脸色,可比生病之前还好看多了。” 稚奴闻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才道: “元昭媛的身子,如何了?” 提起素琴,媚娘的脸色便是一愁: “孙道长去瞧过了,也开了方……可是奇怪,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好不了……明明孙道长医术高明,也打了保证的。而且她每日的药材,也是我和徐惠亲自着人验了没事,才奉上的……” 稚奴闻言,也是叹息道:“你也别急,许是药力未达。不若请孙道长再开个方子换一换,看如何。” 媚娘只得重重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才小声问: “这话,我本来不该此时问你。可是那折本……你……” 稚奴闻言,脸色一变,似乎又苍白起来。然而终究是平复了,才慢慢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也必须让他走。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武姐姐,你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就可。”想着很快,自己便要与这个小弟弟告别,媚娘心下,竟然有些不舍—— 没错,太宗已然答应了她,在十月左右,帝驾转回太极宫时,他会想办法,为她安排一场意外,让她离开。 从此,这世上,再不会有武才人了。 想一想,竟然有些内疚——终究,她是舍不得素琴,舍不得徐惠,也…… 舍不得稚奴的。 可是…… 她有些黯然,最终还是道: “你呀……以后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你一日一日长大了,可不能再似这般任性了。虽然……虽然武姐姐知道魏王的事对你打击很大。可是……” 咬了咬下唇,她终究还是道: “可是说到底,他还是你的兄弟。而且……而且以后,你们总不能不见面了罢?这几日他来找你,你总是装睡或者装病躲着…… 稚奴,你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还长,能原谅他,还是原谅他罢!” “武姐姐,你今日怎么这般唠叨,倒似要将一肚子的话都说尽了也似的?”稚奴含笑,打断了她的话。 媚娘闻言,心中一跳,又想着必是因为他不愿面对魏王的事,便含笑,不再说了。 恰在此时,一个小宫女来报,道素琴似又呕血了。媚娘一急,便离了稚奴,忙奔了回延福殿。 稚奴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才慢慢唤了德安道: “去查一查,武姐姐最近有什么异样的动作。记得,莫要让瑞安知道。他若知道了,便是武姐姐知道了。” “是!”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八 媚娘匆匆奔回延福殿时,正赶上六儿捏了一物急匆匆向外奔,一个不提防险些撞个满怀。 “可是素琴怎么了?”媚娘心中忧急道。 “武姐姐……”六儿见了媚娘,便泣将手中物展于媚娘瞧。 却是一方手帕。媚娘心中一冷,展开看时,里边一点猩红。 媚娘只觉眼前一晕,颤道:“不是说好些了么?孙道长呢?为何不能救?为何?” “武小友。”正厉声问时,一声轻唤,引得媚娘回头,正是孙思邈。 “孙……”媚娘正欲与他说话,却见他一使眼神,媚娘立时惊觉,便着六儿回去照顾,自己则跟了孙思邈来到僻静处。 “可是有什么不妥?”媚娘见他容色沉重,便问。 “元昭媛的药材,每日都经那些人之手?”孙思邈厉声问道。 “怎么?药材有问题?可是每日里,我都与惠儿亲自验了再验的呀!且以银针试……”媚娘心下一凉。 孙思邈惊道:“你莫不是又喝了?” 媚娘摇头:“素琴执意不允我们试药,又想着这次万分小心,所以……” 孙思邈这才长出一口气,叹道:“天佑你,然为何不佑元丫头?老哥看元昭媛一直不得安,心下起疑,便着了六儿取了药材来看,左右翻看数遍都看不出来问题所在,正想着许是无甚问题呢,却在净手时发现手上有层淡黄色的粉末,这粉末色近人肤,若非净手老哥竟也是看不见。便又去细查一遍,这才发现那药材竟是被人以与其药性相克的另几味药熏蒸过又晒干的。那相克之药量性极大。是以元昭媛吃着这药不但不会好,反而会加重病情。你与元昭媛体质相仿且更甚之,若是你不听她劝也服食……只怕此刻老哥只能与你阴阳相隔了。” 媚娘闻言,只觉天晕地转,她抓了孙思邈颤声道:“可是,每日我都银针……” “银针一物可试烈毒,这般东西如何试的出?再者,这世上不是没有银针试不出的毒物,以后还是少信些这样东西罢!” 媚娘楞楞站着,正值炎夏却只觉浑身发冷,半晌才哽道:“那素琴……” 虽见素琴呕血,她已知不妙,皆因她在家时,应国公便是呕血而亡,然终究抱着一丝希望——毕竟,眼前可是药王,也许总有办法。 孙思邈叹道:“上天虽有好生德,奈何人力有尽时。老哥之能,不过护她三月寿长……” 媚娘只觉耳中轰然乱响。 是夜。 大宝殿。 太宗来看过,见稚奴已然无事,便安心去批奏疏。 安宁正与他谈论诗赋,便见德安匆匆奔入。安宁见状,遂道疲惫不堪,自去就寝。 稚奴才道:“如何?” 德安摒退左右,才低声道:“主上近日私下着王公公安排武才人离宫事宜。” 稚奴心中一冷,道:“离宫?非出宫?” “正是,德安只知她似与主上有什么口头之约,似是若武才人可助主上成某事,便可允她一事。而武才人求的,便是离宫而去。” “父皇答应了?” “应了。且武才人似已办妥,遂主上意。”德安道。 稚奴良久不语,半晌才道:“何时离开?” “原本是十月帝驾回宫,然现下,只怕有些变化。” “什么?” “元昭媛,只怕回不得太极宫里了。” 稚奴悚然而惊。 延福殿内。 媚娘痴痴地看着素琴。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个小妹子会先自己而去。 她总是以为,自己总是要比她先走的。 人都是如此,面对离别之时,总希望自己是先转身的那一个。 她看得如此之痴,甚至连稚奴入内也未曾发觉。直到稚奴轻唤一声:“武姐姐。”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小声地道:“你来了。” “武姐姐……”稚奴不知如何言语,只是愧疚。他愧什么,自己也不知。 “你看,她睡得多香。说起来,便如阿仪一般香呢。” 媚娘含笑。 稚奴闻言,泪目道:“阿仪?” 媚娘痴笑不语,一边侍立瑞安悄然泣道:“是武姐姐的小妹子,嫁与郭氏的……去年刚刚殁了。” 稚奴心中一紧。 媚娘久久不语。只是抱着素琴轻轻笑。 似有所感,素琴缓缓张开眼,媚娘喜道: “素琴,你醒了?” “媚娘……你哭甚么?”素琴容色雪白,说话也是费力,见媚娘面有泪痕,便心下一沉,知道自己怕不好。 媚娘胡乱擦了擦眼,含笑道:“我是高兴坏了。你可醒了。还道你要一直睡。” “媚娘……我怕是……不好了罢?”素琴心下明白,问着媚娘话儿,目光却看着稚奴。 一时间,屋内无语。 “不会的,怎么会?”媚娘娇笑道:“孙老哥说了,有他在,你莫怕的。” “媚娘……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只怕,这一次,我是真的逃不掉了。”素琴淡淡一笑,看着媚娘的目光中,尽是万般不舍:“我只是……舍不得你,一个人,留在这宫中受苦……” 稚奴闻言,心中紧然一揪。 媚娘却笑道:“哪里有什么苦?没有的。你多想了,别说这些话,咱们不是说好了,还要等着……等着明年太极宫的睡莲开了,一块儿取了做晨脂的么?你还道,若是取这晨脂匀面,便可姣好颜色,让陛下看了更喜欢……” “是啊……可是媚娘,我只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那满湖的睡莲花儿开……与你,还有惠儿一同坐在小舟上,看着花儿开……等不到了……” 素琴的目光中,深深地看着远方。 媚娘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我不会让你死!绝不让你死!绝不!” 贞观十三年九月十八日晨。 九成宫。 延福殿元氏昭媛,一忽病急。 殁。 年十四。 时晋王治来探,才人武氏痛泣,合殿皆悲。唯才人徐氏因上诏问昭媛病症,身处大宝殿尚书房。 闻讯,太宗悲,才人徐氏昏迷,后得王德救醒,遂如疯妇,忘礼失节,竟弃太宗于不顾,奔延福殿。 …… 已然哭得发呆的媚娘,被徐惠打断了哭泣。 连悲痛哭泣着的稚奴抬头,也险些认错了人。 众人皆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发髻蓬乱,泪湿素妆,衣衫也因奔跑之中不觉,而划破了数道,状如疯妇的女子,便是那宫中向来以温雅端庄名誉诸殿的徐惠。 “媚娘……你哭什么?”徐惠呆呆地站在殿门前,却再不肯入内。只是站着,怔怔地问。 媚娘见她,眼泪落得更急更快。 “素琴呢?素琴怎么不在?”徐惠依然不肯入内,只是切切地问。她身后,也隐隐可见太宗赶来。 媚娘泣着看向床上的素琴:“她睡了……放心,她只是睡着了……一会儿便会醒来…… 一定会醒的! 一定会……” 徐惠闻言,长松口气,慢慢地,一寸一步地向前挪,然后立于床前,道:“原来是睡着了……不过她昨夜,可是与我睡得好好儿的……你还是唤醒她罢媚娘。 莫叫她再睡了。孙道长不是说了,多睡不好。” 一边说,一边小心坐在床边,轻轻摇着素琴: “你醒呀,醒呀!快醒,咱们去采晨脂。素琴,咱们不必回了太极宫再寻晨脂,这里便有…… 刚刚陛下还说,等你身子大好了,便亲自撑了小舟,载着咱们姐妹去取晨脂呢…… 你快醒呀!素琴…… 素琴!!!……” 说到最后,徐惠已然是再也难以承受,放声大哭,泪如断珠。 媚娘也呜咽不成声,终究,二姐妹抱着已然冰冷的素琴,放声痛哭。 殿外,一只浑身雪白的娇小鸟儿,终究还是被这哭声惊到,探头看看殿内,扑了扑翅膀,起而飞离。 贞观十三年九月二十五夜。 九成宫。 太宗正二品昭媛元氏灵堂。 媚娘与徐惠,全身裹素,青丝披落。仅鬓边一朵白花,连脂粉也未施半点,却更显楚楚动人。 小六儿披麻戴孝,坐在火盆前,焚化纸钱,满脸泪痕。 一边,瑞安匆匆奔入,脸上也是泪痕方干。 “武姐姐。” 瑞安轻唤,媚娘看向他。 “那韦昭容上本奏咱们延福殿虽无国丧,却着丧服的折子,被主上撕烂,当场掷回。还说了句:是朕准的,你要参,也该参朕才是。 韦氏吓得不轻,看样子,也终于知道主上对她之所为,有所了解了。” 媚娘不言不语,只是转过头来,看着灵堂。倒是徐惠淡淡问了一句: “韦贵妃呢?她动了不曾?” “倒是没有。” 媚娘淡然一笑:“这些年,诸多事情,哪一件有她的参与?只怕,她是个不知情的。” 徐惠烧着纸钱,火光映得水汪汪的眼底,一片绝决: “是呀……她是不知情的。可她纵容那韦尼子,以从中取利……也是有的。” 媚娘点头,只是继续烧了纸钱,又问道: “你以为……如何?” 徐惠歪着头,笑得天真: “能如何呢?不过是为素琴,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她慢慢抬头,看着媚娘,歉然道: “只是……你的自由,终究还是要等等了。” 媚娘含泪一笑,拥她入怀:“傻丫头。有你在,我不会走的。放心……等看着你有了依靠,以后再无后顾之忧,我才走…… 这世上……也只剩下咱们两个了。我不能让你有事。” 徐惠泪意,盈然于睫,半晌才道: “媚娘,你可知,惠儿也有个妹妹,恰好,也与素琴一样,极是爱说爱笑的性子……” “我听你说过,你忘记了?” “是呀……我都忘记了。那我有没有告诉你,她也唤做素琴?”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罢了……许是我忘记了……我那妹妹,也叫素琴,一般的可爱,一般的天真……以至于我常常看着素琴,看着看着,就忘记她究竟是姓元,还是姓徐了。” “……素琴肯定答你,姓元,你有妹名素琴。姓徐,你还是有妹名素琴啊……” “对……她肯定会这般说的……肯定会的……”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九 是夜。 九成宫。 大宝殿。 太宗世民,独自坐于一处,面前摆着一只酒壶,一只杯子。 他面色微红,显然已是喝得不少。 稚奴悄悄走入,看着父皇如此,心生不忍,轻轻道: “父皇。” 太宗闻唤,转过头来,着他一同坐下,又倒了一杯酒与他: “从来父皇不喜你饮酒,可今日,你陪一陪父皇也是好的。” 稚奴无言看了看父亲,也跟着饮了一杯。 半晌,太宗轻轻问: “稚奴,你有没有觉得,是父皇的错?若是父皇不将她留在这宫中,她也不会死?” 稚奴知道父皇心下生痛,然终是安慰道: “父皇,元昭媛在天有灵,知道父皇为她心痛,必然不舍。还请父皇节哀。” 太宗摇头:“心痛?是啊……心痛,还有一份愧疚……父皇能给她的,只有这些…… 父皇的心,给了你母后,再不能分了别人一丝半点。可是……父皇也是个人,素琴这般待父皇,朕又如何能不感动?能不愧疚? 可怜她……可怜她才十四岁…… 是父皇害了她。若是当年父皇没有召她入宫,也许……她会嫁个好郎君,真心实意待她一辈子好,照顾她一辈子吧?她也会儿孙满堂,活得如意吧?” “父皇……”稚奴叹息:“元昭媛,她敬您,爱您。怎么舍得离开您?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说过一个悔字。” “可是父皇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照顾她……她是那么单纯的一个孩子……却被父皇这般……” 太宗微微哽咽,良久才长叹一口气,一饮而尽。 稚奴也叹息,良久才道:“父皇,如此一来,那韦氏……” 太宗轻一敛容,才道:“韦氏之事,虽然有疑,却终究不能证之……现下,还需得放过。” 稚奴皱眉道:“那……那难道就看着她,再去害人么?父皇,您看看,元昭媛方殁,她便一本奏折上来,参武才人与徐才人非国丧却服孝,是属诅咒君王早崩之大不敬罪……父皇……” “她想干什么,朕清楚。放心,已经走了一个素琴了。媚娘和惠儿,她一个也动不了,更别想再动!”太宗眼中寒芒一闪,看得稚奴心中一紧,却又松了口气。 又是一会儿,稚奴又道: “父皇,稚奴听武才人提起,说元昭媛身前曾留下话来,说欲……欲……” “欲陪你母后左右同入昭陵,日后留在父皇身边,可又因年不足十五(古代的说法是普通女子如果活不到十五岁就死是不祥之兆,不能埋在家里的坟墓中。帝王家更注意这个。所以哪怕是位居后位,一旦早殁就不入帝陵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不能得近?”太宗道。 “父皇英明。” “……拿去罢。”太宗从旁边小几上,取黄绫交与稚奴。 稚奴一边恭敬请了旨,又一边开读,且闻得太宗道: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 注:去世封号意思就是去了素琴的妃嫔封号,但是让她成为出家的道童女,这样就是出家人,不能算做是早死,就可以侍奉长孙皇后的道童女身份入葬昭陵——事实上,以当时唐称道教老子李耳后的情况来说,这种道童女的身分,是超脱出世俗嫔妃的。而且故事中太宗给素琴的定位又是侍奉文德皇后死后成仙的道童女,真正可以说是比当时太宗四夫人还高的地位。 因为四夫人死后都只能陪葬昭陵,可素琴的性质却是与皇后同葬——当然,这里只是我的一个美好愿望,希望这个原创的,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好孩子,能够得到一份哀荣,所以,此事与元素琴一人纯属虚构,请大家谅解 稚奴看到最后,更讶然道: “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稚奴读完,大受感动:“父皇……” 太宗摇头,苦苦一笑道:“这也是如今,父皇唯一能为她做的补偿了……拿去,给武才人罢!” “是。” 直到稚奴离开许久,太宗才慢慢地唤一声:“王德。” “奴在。” “那些东西,准备好了么?” “好了。” “明日……便着人密密地放入素琴怀中罢……便是媚娘与惠儿,也莫叫她们知道。” “是……主上这么做,想必元昭媛有灵,是欢喜不胜了……她生前,最爱的便是那件凤羽罗衣,还有……还有那块儿主上亲赐与她的九凤如意簪……还有与主上一起踢过的花鞠…… 说起来,这宫中最爱玩笑的最怕寂寞的,便是元昭媛了。有这些东西陪,好歹她将来不寂寞……” “是呀……想一想,朕眼下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但愿她不要怪朕不能立时为她讨回一个公道……” …… 贞观十三年九月末,太宗亲诏: 昭媛元氏,慧仁明义,爱重知训,今因未足年十五,品阶不符祖制,难入昭陵故,着以特去世封号,以元氏道童女身同葬昭陵,又因其侍谨知慎,特着其元氏一族,可享皇戚之封,其生父正五品下散官,宁远将军元思玄,性善朴,更纯柔,着进为正三品散官怀化大将军,其夫人从诰制,着为正三品国夫人。且更赐百年后,得侍葬昭陵。 消息传开,朝中无不惊愕: 这般荣宠之极,却不知那元氏究竟有何功劳于大唐? 正六品下承议郎韦慎怀,更力言抗奏,且以元氏无出,更以妃嫔之名行两世之实,又少年早夭,身为不祥,当以还于偏陵简葬,以求平安之言劝入。 在朝议事之太子承乾、吴王恪、晋王治等均出列,泣赞元氏日常恩怀众小,爱重照顾之德。更怒斥韦慎怀不礼不悌,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之罪。 且素仁厚宽善名之晋王治,因日受昭媛照顾甚多,直视如母,加因年幼伤怀,竟当廷夺怀中之慈孝玉玦(慈孝玉玦,就是一种皇家有地位较高的妃嫔丧事时,晚辈之中不是亲生的皇子因为身分尊贵除帝后崩外不能着孝服,所以需要戴着玉块,以示悲哀永诀之意的礼器,一种半圆形的玉饰),一怒直掷韦慎怀面,伤其额骨,惊煞众人。 韦慎怀更惊惧不胜,几欲昏倒。 魏王泰见幼弟发怒,心下痛惜,更出列斥韦慎怀妄奏当斩。 太宗勃然一怒,竟将韦慎怀当庭夺去官职,以其身为六品末员,敢妄议内廷诸事之罪,污二品嫔妃为不祥,犯大不敬之罪贬为庶人,庭杖一百,着流放岭南,永不准迁回。 众臣见太宗一怒势如雷霆,俱衣衫抖簌,再不敢犯龙颜以进元氏之事。 又见朝中司空长孙无忌,山呼万岁出列跪之晋王侧,抚其泪颜,含悲以洋洋数百言,上表赞太宗体恤众臣,怜爱幼生,慈悲大同之德,房玄龄、魏征更同出列,跪赞之。 元思玄此时入内,泣而伏谢圣恩。 众官乃知韦慎怀愚不可及,自断前程。 …… 朝后。 魏王府。 一直面如含悲之色的青雀,方踏入府,容色便立时一变,做沉怒样。 气呼呼走入书房,便将一般东西砸了个干干净净。 “王爷……” 门下食客杜楚客见他这般愤懑,心下担忧,轻轻唤道。 “承乾和那个贱种也就算了!怎么连稚奴今日也与我做对!”青雀怒喝。 “王爷,您这可是冤枉晋王爷了。”楚客叹道:“您可想想,晋王就是个小孩子,而且也不懂什么事,他与那元氏素来交好,又不知道这慎怀是咱们的人,自然是要向着元氏了。而且,只怕他今日,多半也是日里见着陛下伤怀过甚,才会如此动怒的……否则以他那般性子,王爷,别人不知,您还不知么?” 青雀想想也对,叹道: “唉……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做四哥的对不住他……也罢,便当是我赔个不是给他罢!那韦慎怀……你想个法子,处理了。” 杜楚客闻言,颇有些为韦慎怀抱屈: “王爷,韦慎怀此番上奏虽然冒昧,可却是为了王爷好……” “楚客呀,这除掉元氏一事,从一开始,我就不答应,你知道为什么?”青雀看着侍女们收拾,自己却只抱了一串葡萄来吃,问道。 “王爷说过,是因为咱们不能插手后廷事情太多……” “没错,咱们可以替她出主意,想办法,但却绝对不能亲自动手。老实说,这一次若非韦大人亲自登门求助,我真不想管这事儿。”青雀冷道: “父皇什么人?那可是在当世,便能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的明君!这些小动作在朝内倒也罢了,毕竟朝中百官各有心思,木隐于林,他也未必有心思看出来。可是在后廷,在他的枕头边儿? 那是摆明了送死! 你且看看那宫里怎么传的话儿? 她韦昭容刚一送上折子,父皇就撕个粉碎还扔在她脸前…… 那就只差没把话儿喷到她脸上,告诉她我心中所疑就是你了! 结果那韦挺还不知好歹,还要着人上奏,替他家娘娘…… 现在可好了吧? 为争一口气,把个亲族的前程都给搭进去了。” 青雀冷笑: “韦挺也真是老糊涂了,他争口气,便争口气,偏偏选择了个最没骨气,最不得父皇器重的去上奏。 这个韦慎怀,怕死怕痛怕没钱,连个稚龄如稚奴般的孩子一怒,都能吓得他当场发软…… 哼,只怕这会儿已经准备好了奏疏,打算把他知道的全报上去,以求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呢!你得快点儿通知韦挺,让他亲自动手,知道么?” “是!” 九成宫内,风云再起十 片刻之后,九成宫。 大宝殿中。 稚奴坐在小书房里,仔细检阅着抄好的通史。 德安侍立在侧。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奔进来,递了一本折书上来: “王爷,拿到了。” “好。” 稚奴点头,漫不经心地指着桌面: “放下罢!辛苦你了,德安。有赏。” “是!” 德安含笑而出,从袖中取了一包银元宝交与他,又笑道: “王爷知道你老母亲病危,特别向王公公求了情,你今日下午去北宫门,会有马车送你回去,照顾你母亲。而且到时,药王孙道长也会与你一同前往。等到你母亲病好了,便直接回太极宫罢!王公公发了话儿,请了旨意,着升你为正六品内侍。” 小太监闻言,感动不已,再三谢恩,稚奴抬头,含笑着他平身,又叫他速速回去便是。 小太监见晋王亲和,心下更感,便思如何报答,忽又想起一事,急忙道: “王爷,可有一事,得向王爷报知,小的愚昧,也不知是否可助王爷。” “讲罢。” “王爷,小的从那韦慎怀府中,拿了这折书回来时,却险些与去他府上的韦挺大人车马撞上,所以急忙躲在暗处,想着等他们离开再走。却想不到听得那韦大人恨声说了一句,说是这个…… 这个……” “直说无妨。” “是,韦大人似是在埋怨什么人,说是他太狠毒的心。居然扔着韦昭容不理。还叫他来亲自害死自己的亲族……他说什么,也不能依他所愿……必要保了韦慎怀性命如何如何……” 稚奴闻言,目中精光一放,急道: “你可听清楚了?” “回王爷,小的听得清楚,再不会错。” “那你离开时,那韦大人可也离开?” “回王爷,小的害怕坏了王爷大事,所以动也不敢动,直到韦大人离开才小心出来的。” “这么说来,韦大人在韦慎怀府上,并不曾长待……那他出来时,可比之前入府时多拿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 “这……倒是不曾注意……啊,不过有一个人倒是挺奇怪。此人入内时,还是他人扶着入内的,似乎饮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知,衣裳凌乱。可过了片刻出来时,却衣衫整齐,自己走出来了……” “他入内和出来时,是不是都似乎有意遮挡面容,不教人瞧见?” “……是是!王爷这么一说,倒是真似如此了!” “那……你可听到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王爷,好像……好像是什么什么花楼?离得远,奴听不得很清楚,不过肯定有个花楼二字是对的。” “好!此番多劳你了。你母亲还在等你,快去罢!等回来之后,若不嫌弃,便到本王殿里,跟着德安学着些罢!” “多谢王爷!” 德安见那小太监离开,才喜道: “王爷,您今天早朝上这一掷,却是吓得那韦慎怀,什么马脚都露出来了。又知敌先机,知道那韦慎怀经此一事,必然想把一切倒个干干净净,为自己谋后路。所以抢在……他们之前,先下了手,把他的自白奏疏取了来…… 这下子,只怕他们再也想不到,咱们已然把这韦氏一门的罪证,无论前朝后廷,都捏了个坚实了。” 稚奴却毫无笑意,只翻开奏疏看了两眼,啪地合上才道: “罪证虽有,却非坚实,必须还得有人证。德安,你现在就去查个清楚,看那韦挺到底把韦慎怀藏在哪儿了。记得,要快。一定要赶在四哥前面儿,把这个韦慎怀弄到手!而且,还要不露踪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是咱们所为!” “是!” …… 片刻之后。 魏王府。 闻得楚客来报,青雀先是一怔,后又一松: “既然如此,那便……” 正一边说话儿,一边伸手去摸那括地志样本的青雀突然停下来,怔了一会儿,紧问楚客道: “你可是亲眼看见那韦慎怀的尸体了?确认是他?” “回王爷,楚客到时,那韦慎怀已然是死得透了,韦挺大人又心里悲愤,又因王爷要求不留痕迹,所以早命人一把火点了。楚客站在火外看着,面容上来看,有**分都可肯定。” “那只是有**分相似!”青雀怒摔书道: “这个韦老儿!他根本没舍得杀这韦慎怀!他是另找了一个替死鬼来唬咱们呢!可却不知,他这一来,只怕便要坏咱们大事!” 楚客闻言一惊:“王爷的意思是……” “那韦慎怀胆儿小是出了名的!今日这般,连稚奴都敢对他怒喝,只怕他吓得不轻,又挨了打,当下回去便写奏疏自白才是正理! 此刻早朝结束已然三五个时辰了。那奏疏早就该写完了!可是韦挺却丝毫未提,为何?” “许是……他怕王爷生气,藏起来了?” “韦老儿个性火爆,若真是让他看到这出卖他韦氏一门的奏疏,那韦慎怀不死也得死!可如今他这般保着韦慎怀……不好,只怕韦慎怀闻得韦挺来,私下把奏疏藏起来以留后路了! 此物留着,必为一害!还有韦慎怀,也绝对不能留! 你去,现在就去找韦挺!把本王这番话说与他听!叫他速去审那韦慎怀,还有韦慎怀身边的人! 务必把那奏疏给找回来! 韦慎怀,也绝对不能再留!!!” “是!” …… 是夜。 九成宫,大宝殿。 稚奴正整理最后一卷史书,便见德安匆匆而入,附于稚奴耳边,细语几句。 稚奴这才展开笑容,点头,又道: “对了,那个小太监与他母亲,你可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而且是依王爷的意思,安顿在了国舅爷很近的那幢宅子里。这天下间,除了主上与娘娘,就只有王爷您和瑞安德安,知道这宅子是谁的。连花姑姑都不知道。所以,那边儿肯定以为,这是长孙大人的安排。” “好。那韦慎怀呢?” “也一起安排进去了。” “好!记住,别叫他死。然后明天一早,就把他,还有那个小太监母子二人,一起悄悄地转移了。韦慎怀安排在城西,小太监母子二人安排在城东,待他母亲好了之后,就如本王所言,入咱们殿里便是。” “是!” …… 同一时刻,魏王府。 “这群没用的老东西!” 青雀气急败坏地一把推了桌案,怒喝道: “成日里只会坏本王的事!现在可好了!人被舅舅接走了!那跟父皇知道了!有什么区别!” 楚客焦急道: “王爷,现在如何是好?” 青雀气咻咻半晌,才咬牙道: “还能如何? 等!等着看舅舅是不是真心要除了我这外甥……不过多半,他也只会把此人押着…… 我便觉得奇怪,怎么今早他和房相魏征的举动那么奇怪…… 原来他早知道了,而且此事,只怕是他在我警告呢! 哼!当我奈何不得他吗?” 暗自一咬牙,才道: “既然你不欲我死,那舅舅,咱们就留待以后再算罢!”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安坐,听着长孙冲的回报。 良久,才道: “可知那宅主是谁?” “目前还不得知。只知他似乎有意借咱们长孙府的庇护。” 长孙冲道。 长孙无忌点头,又问: “那车上坐的,又是什么人?” “是个平民老妇。不似什么有高贵身份的人。不过有个小内监守着。父亲,要不要送个人进去,查探一番?” “也好……不过只怕咱们是查不出什么来的。”长孙无忌叹道。 “为何?” 长孙冲讶然。 长孙无忌沉吟半晌,才道: “冲儿,此人行事之谨慎,为父生平所见之中,仅有你姑母可与之相比。然你姑母过世,再不可能是她。所以……连为父也摸不清楚他的来路。只怕,便是咱们派人去探了,那幕后主使者,也再不会露出真容的。为父与你打个赌,你且去探。然无论你如何探查,只怕连那家的最亲信的人,也不知主人是谁。” 长孙冲闻言一怔,然终究还是不信。决定一试。 长孙无忌又道:“其实本来,他如何行事,与咱们无关。也不必理会。可他既然将这人送入咱们府周围,又引得青雀手下人来探。很明显,这便是在借咱们的名儿,吓走青雀的人。”长孙无忌微微一笑又道:“这般手段,乍看之下似无甚高明之处,然切切品味便觉此人识人之深。这放眼整个大唐,能看得出青雀最惧怕之人,除去你姑父当今主上之外便是为父的……只怕,不超过五人。 而这五人之中,最有可能行此番手段的二人,一个是房相,一个是魏征。可是房相谋智非凡,自不必倚仗为父之威来惊走青雀,魏征又是一身傲骨,平时最恨的便是受为父的恩惠……再者他之智谋,未必比房相比为父差了多少。所以,也不必如此。 因此啊……为父一时间,倒也摸不透此人来路了。” 长孙冲想了一想,道:“父亲,不是还有三人么?” “为父说过,剩下三人俱不可能。” “父亲为何如此肯定?” “剩下三人,一为主上,他的性子,若要教训青雀,何须如此麻烦?一为稚奴,仁懦有余,也够聪慧,可他的聪慧,多半都用在写字儿画画儿制乐律上,哪里愿意花在这儿一分一点?再者他与青雀最是交好,不可能。另外一个,便是父亲说过的,你的姑母。她已然不在世了。” 长孙冲想了想,又道:“皇后娘娘与晋王,是无此可能。可是陛下……他真的不会这般做么?父亲,冲儿有一句话已经闷在心里很久了。这一年多来,陛下的行事,是越发难以看透了。此次,难保不是陛下想教训一下魏王,可又不想伤他心。所以借了父亲您的威严,行此一事来的。” 长孙无忌想了想,还是摇头:“你这么一说,看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然却忽视了最大的一点:若主上真的如此做了,那他不会做得这般生涩,至少,也会先暗示为父,不教为父过问才是。” 长孙冲本想说君心难测,可想想太宗对父亲一向是话无不可言,倒也无话可说。 父子俩商量一阵儿,长孙冲便自行离开,去安排探查之事了。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一 次日。 晨。 早朝之前。 马车内。 长孙冲叹服:“父亲果然料事如神。那些下人们,果然是真的不知,到底谁才是主人。” 长孙无忌点头,不语。 …… 同一时刻。 九成宫。 大宝殿。 太宗端坐床前,自己取了龙靴着上,问王德道: “宫中近日如何?” “一切都好。只是……那延福殿的徐武二位才人……病了。” 太宗闻言停下,眯了眼:“病了?” 见他如此,王德急忙道: “主上安心,这次,老奴着了心留了孙道长在内里,帮着看过了。确是因前些日子操持诸事,偶感风寒,病了。不是有人暗害。” 太宗闻言,肩头一松,想了想,还是道: “她们这一病,只怕便有人又要蠢蠢欲动。虽然有孙道长在,可终究长呆在这九成宫也不是个事情。再者天气渐冷…… 王德,呆会儿你先着人送些补品过去,给她们两个。 等下了早朝,朕先去瞧瞧她们两个,若是无甚大事,也能坚持,那便这几日就回太极宫罢!那里虽然不如这儿山好水好,可人……总是比这里干净些儿。 在那儿养病,想必也是安心的。” “是,老奴遵旨。” “光遵旨还不成,这九成宫这番模样,是你这内侍监的不是。此番回宫之后,九成宫一应事情,你需得亲自打理,该弄干净的,都给朕弄干净了。不然,朕下次若再来时发现这儿有什么问题…… 那朕便要问问你这内侍监如何当的了!” “老奴遵旨!” 王德慌得急忙下跪。 …… 不多时。 瑞安提着一锦盒补品,快步入了延福殿。 媚娘病着,徐惠也病着。小六儿自素琴走后,一心想着要跟了主子走,后来还是稚奴一耳光打醒了他,他才想起还有这么两位主人需要照顾着。所以才又恢复了些精神。 可说到底,他一时半会儿也是转不过来劲儿,所以只得由瑞安亲自跑一趟,去取太宗的赏赐。 不过好在入得延福殿,便看见六儿含着泪,听着媚娘的话儿。看来是精神回复了。瑞安这才宽心一笑,白玉拂尘一甩,上前道: “武姐姐,徐姐姐,主上赐了补品给两位姐姐。还说一会儿早朝散了,便要来看两位姐姐。而且瑞安听王公公的意思,似乎是主上担心两位姐姐在这儿不能好好儿养病,所以便来瞧瞧两位姐姐如何,能不能撑得住回太极宫这一路。若是能,这几日便回宫了。” “这样小病小痛的,有什么不能?”徐惠闻得太宗如此关心,终究是宽慰,便露出一丝笑意道: “陛下诸事烦忙,还是不要劳他烦心的好。” “没错,因为素琴的事,陛下也是伤心不止,病了一场……好不容易恢复了,想必还有一大堆积攒着的国事要办。瑞安,你等会儿,就亲自去回了陛下罢!便说……” 媚娘微微沉吟,才道: “便说是我说的,近日连番诸事,陛下操劳,媚娘实在不忍让陛下如此烦心……便请陛下不必担忧,媚娘与惠儿的身体都不甚大碍。且也都急着回太极宫去了。记得,一定要一字不差地回复陛下。” 徐惠知道她的意思,便也点头。 瑞安虽觉奇怪,也只得点头,又将补品交给六儿与文娘去熬上,自己却抱了拂尘,出去了。 不过,瑞安此去,虽是在等太宗散朝,却并非急着上报太宗。 他第一个找的,却是稚奴。 好不容易散了朝,却见稚奴与承乾与几个太子门下在一边叙话,瑞安只得等着,盼着他早些儿说完。 好在太子似乎有事,不几句便拍拍稚奴肩头离开,瑞安这才看看左右无人,先上去,将媚娘的话儿报给稚奴。 稚奴一听,便解其意,便着其立刻报与太宗,不可拖延。 看着瑞安离开,稚奴松了口气。 “王爷,看来武姐姐,这是暂时不打算离宫了。”德安道。 稚奴点头,才道: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用受那些苦。” …… 太宗闻得瑞安此报,自然明白媚娘心意,点头道: “如此……也好,那朕便不过去,扰她们二人休息。你且只照顾好了便是。记住,从此刻起,你们几个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给朕把她们两个看好喽!莫再出一点儿差错。否则唯你们是问!” “瑞安明白!” 看着瑞安退下,王德又看了看左右无人,这才欣慰道:“主上,武才人这是……想通了?” 太宗眼角含笑,嘴上却说:“她哪里是想通了。不过是想着留在宫中为素琴求个公道,再者,惠儿也年幼,她离不开罢了。若是哪一日素琴沉冤得雪,再过两年惠儿也长大,可独当一面…… 只怕,她就要重提此事了。” “唉呀,那还长着呐!主上您有的是时间,把她的心收回。”王德笑道。 太宗瞋视他一眼,又笑了一会儿,才敛容道: “不过说真的,素琴一走,朕也在想,到底朕把她这么留着,对还是不对?她再聪明,再得朕心,也只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可朕…… 便是做她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了。” “主上,凡事,咱们自当尽力一试。武才人已然进宫,那便是她与主上的缘分在。主上并没有想要临幸她的意思,只是希望有她这么陪着,做个知己,也是好的。” “可是……这一陪,可能就把她的大好年华,全给赔进去了。” “主上,天下的女子,莫不以能侍君侧为荣。而这武才人,才情出众,却不以为意。然而越是这样的女子,越是容易为主上所动。为何?只因主上是这天下最出色的男人。于她而言,陪伴宫中,只怕可比出得宫去,寻了一个凡夫俗子,了了一生来得痛快。” 太宗低头半晌,才叹道: “但愿吧……算了。走一步是一步。” 贞观十三年十月初六,太宗离九成宫,驾返太极宫。 …… 天气越来越冷了。 稚奴一直在抄录的史卷,也总算完成了。 这一日,他在殿中整理齐备,心下也觉畅快,看看也是无事,便着德安提了以纸钞录的书卷,送入延嘉殿。 媚娘身体方好,正与徐惠说话,忽然见稚奴送来这些东西,当下欢喜不可。又见其中竟有国策等要篇,心下更是欢喜,道: “真的是多谢稚奴了!这等宝贝,也只有宫中得见!” 德安笑道: “武才人此话倒说得过了。说起来,也得是咱们谢过武才人才是。咱们家王爷,平时其实最不喜的便是读这些史书,他总说:史书读之如陈谷,嚼蜡也似。不管咱们再怎么劝,都没用。只是一味依着自己心性儿,画画,作诗,编乐舞……好不容易喜欢看个兵法什么的罢,又是因为他爱棋,所以才想着借兵法之道,融于棋艺之中…… 这幸亏因为武才人品阶不够,不得入藏书阁内尽阅,为了能让您看上这些书,这小一年里,王爷日夜抄录……不管如何,总是记下来了。” 媚娘闻言,一愣: “你说他记下来了?怎么可能!只是抄一遍罢?” 德安闻言,颇为自得道: “武才人有所不知,咱们王爷虽然贪玩儿,可这记性却是最好的。但凡被他看过的书,无论他与不想,有意无意,都会印在他脑子里。所以呀,自小儿无论甚么书,都是看一遍就可了。只不过为了不想引人注目,许多人都不知道罢了。” 媚娘讶然,看了看徐惠,然后又笑道: “如此说来,倒是因为我,他反而学了点儿东西?” “可不是?武才人,德安此来,其实还有一点儿私心在,就是想着请武才人想个什么法儿,让王爷再多抄些书,多记一些才好……您可不知道,这一年啊,看着王爷长进不少,德安是真心为王爷高兴啊! 武才人,虽然王爷并非储君,可日后,总是要为大唐谋略的。若是他能一展长材,对咱们大唐好。对他自己也是好的。您说是不是?” 媚娘看了看德安,才笑道:“想不到你对你们家王爷,竟然如此用心……不过也好,正巧我这几日总想着找个机会,将那太史公记抄一遍,自己留着。既然他有这般闲心思,不如……你就把这话儿说与他听罢!” 德安闻言大喜,立时便要提了盒子走。可却又被徐惠拦住,笑吟吟又要他加上几本,一是范晔的《续汉书》,一是《魏志》、《蜀志》、《吴志》(就是咱们现在说的三国志)。 德安闻得,却笑道: “这般多书,德安怕记不得,不若武才人发发好,给书一张书目,德安好回去给王爷瞧?” 媚娘知他与徐惠这般意有所指,脸上微微一热,然终究还是渴望看书的心意大过了不安,提笔便将书目全写了下来。 德安得之,若得圣旨,当下便急匆匆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内,稚奴见了德安入内,便急问: “如何?武姐姐可还欢喜?” “欢喜,如何不欢喜?武才人说,这些书,她本是要与另外几本一同,想了法子去藏书阁借来一阅的,顺便看看能不能请主上恩准抄录几本。想不到王爷就送去了。她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二 稚奴闻得媚娘欢喜,心下当真如饮甘露,又道: “你说武姐姐似还有想要的,是哪几本?” “唉呀……这个……德安虽识得几个字,可却不甚记得清楚。不过王爷,德安送书过去时,见武才人正在写书目,似是与徐才人讨论何书可看。不过写了一会儿,武才人又叹说这些书坊外虽有传,但多数谬误不可读,仅大内藏书阁中是为正史珍本。 然依制仅有主上、太子、三公以及有亲王封的魏王、吴王二位殿下可阅,且便是魏王、吴王殿下,这般原书珍本,也只能在藏书阁内借阅,却是拿不出藏书阁。更不必说她一个小小才人…… 再者,便是肯外借也只是一时一日,终究不得长久,一场空想。所以便烦烦地将那写了书目的纸团起丢了。 德安听了,便想着虽然武才人与徐才人不能去,可是王爷说不定能得法,于是便瞧着她们不注意,悄悄儿地把这纸团拾起来拿回来了。王爷您看。” 稚奴一见那被德安团得皱巴巴的纸团,当真是如获至宝,急忙一把接过来看。扫一眼,便笑道: “做得好!果然是武姐姐的字。 不过……也是难为她了。这般爱书之人,却不得阅之,着实心急。” 又思忖一番,便急忙走回书案后,取了一本空白折书来,想一想提笔写就一本奏疏,吹干墨汁交与德安道: “你把这东西拿去送到父皇尚书房,这会儿父皇正在议政,你要让父皇呆会儿一回来,便可看到这奏疏。记着,你需得等在那儿,一有父皇的旨意,便立时报我。明白么?” “是!” 德安取了奏疏,便一溜小跑儿地往殿外奔去,还险些撞到了正往里走的花言。 “王爷,您这是派了德安行什么差事去啦?就没见他这般欢喜过。” 花言捧着一盏熟牛乳入内,奉与稚奴——这正是依了当初孙思邈之法,以草药饲养乳牛,取乳食疗之法。 稚奴起初喝时,也颇不喜那般平淡无味的,可日子长了,竟然渐渐觉得,这牛乳甘醇厚浓,别有一股味道。所以每日之量,总是乖乖喝净,涓滴不剩。 加之他也日日照着孙思邈的嘱咐,取了枸杞、黑胡麻来食——虽量只得媚娘一半之数,这一年来,却也是身子康健,神清气足,可再不复那般恹恹之态。 ——只是一点颇为不喜。牛乳饮多了,原本就不够黑壮的稚奴更显容白,枸杞又润目如水,黑胡麻黑发乌眉…… 结果,这一年里,原本就长得清秀的他,更显得有些清秀过了。 最近更因此屡屡被大哥他们捏了脸来玩儿,笑他竟是越来越秀气得似母后…… 捧了牛乳来喝的稚奴,心下愤愤,念着说什么也要向孙思邈寻了一个使男人健壮结实,肤色黝黑的方儿来才好。竟然不曾理会花言发问。 见他如此,心知必是为了自己越来越似长孙皇后的容貌苦恼,花言想想好笑,又觉伤感,便自离开去了。 这边稚奴因容貌似母亲,屡被诸位哥哥“欺负”而愤愤不平。那边太宗却回了尚书房,瞧了稚奴所上奏疏之后,讶然笑与同处尚书房议事的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禇遂良道: “哎呀!可真是吹错了风儿了! 这素日里见了太史局的牌子便要绕着走,听得一个‘史’字便要叫头痛的顽劣小儿,今儿个竟然自己上疏,求朕准他抄录这些大卷了! 唉呀……可真是天怜朕这一番父母心呀……就是不知道他是一时新鲜呢,还是真的存了心了。” 见太宗如此打趣,长孙无忌四人便心知,必是稚奴上奏。也是讶笑道: “果然可为大唐一大奇事。这稚奴平日里,最爱的素来都是些诗书乐律之卷,怎么今日这般好兴致?” 德安见主上与几位大人把自家主子说得这般,心下也有些抱屈,便道: “主上有所不知,王爷这番却不是一时心性儿。早一年前,王爷便道说那书简沉重,主上与太子、吴王、魏王几位兄长,还有诸位大臣们阅时,定有所不适。说他一身无甚长处,只有几个字,还勉强可看得。是故便着德安日里往那藏书阁里,先借了几本可以带出来的抄录于纸书之上。 抄完之后,王爷又素知那藏书阁中有些书是轻易借不得的。所以才上了疏折。 主上大可问问那藏书阁中诸人,王爷是不是每隔几日,便要送了几部抄好的过去?” 德安说这话,倒是有几分底气的。当初稚奴借了书来抄,虽然是为了媚娘,可也的确有顾惜自己父亲拿着沉重不堪的竹制书简时间一长,必会疲惫的意思在。所以便一早将书一抄两份,一份只等抄录齐全了才与媚娘,另一份却是抄了几本,便送入藏书阁内。 太宗闻得此言,当下便是又喜又得意,急忙看向王德。 王德知意,便含笑道: “主上,确有此事,晋王爷前些日子送书去时,正巧老奴也在,正为主上您寻那齐民要术呢!老奴见晋王爷抄书,也问了两句,他便笑说,那竹简太过笨重,主上手腕儿又有旧伤,实在不宜长期握卷,可主上又是个爱书的,再加上国舅爷,还有房相禇大人魏大人……这些大人们上了些年纪,多少都有些不适,实在不宜劳累。 晋王爷说他日里闲着,也不知能为主上与诸位大人做些什么,想来想去,只有一手字写得还算端整,所以才抄了较为轻便的纸钞书来放在藏书阁里备用的。 而且晋王还说了,这些纸钞书呀,都着那太史令一字一句对过了,再无差错的。” 王德这几句话,说得在场君臣数人心中似饮了蜜水一般甜。 长孙无忌还好,魏征已然是颇为欣慰地微湿眼眶道: “主上说得不错,当真是天佑我大唐呀,竟然有了这么一个柔善亲仁的好晋王!” 房玄龄、禇遂良更是感动,便起身,向着甘露殿方向一拜,以示感恩。 太宗见稚奴如此细心孝顺,仁厚爱重,心下更是喜欢,便亲手制诏一道,于稚奴大加夸赞,又因他年幼体弱,藏书阁为保书册,室内阴凉不可长久置身于内,便着从此开始,但凡稚奴求书,便着人去任意取来阅之。无需偱常例。 另又赏稚奴时贡硬黄(一种唐时名贵的纸名)、玉版(同前)各一千。(这里的一千就是一千张没有经过裁切的原纸,相当大的量了。尤其是硬黄一品当时属于刚刚研发出来,开始流行的非常好的纸张,一般都用在誊写一些珍贵书籍所用。据说这种硬黄初制的时候,是以二百金,就是两百个大钱十张起价的。当时的正五品官员俸禄,月俸是五百钱。所以,太宗这一赏,基本是把当年整年的贡纸都赏给稚奴了) 再又赏青州红丝石砚一方,玉管鼠须笔九支等。 当下,德安听得欢喜不尽,便自替稚奴谢了恩,急急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内,闻得自己得了这些赏赐,稚奴倒也高兴。可想到奏疏,就又想起一事来。遂着左右去领了赏赐回来,自己却只留了德安在身边道: “那韦慎怀,如何?” “回王爷,已然安置好了,如那春盈一般,有吃有喝,只是不叫死便罢。”德安悄声道。 稚奴点头,又问: “四哥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没有。自从咱们把这韦慎怀藏了起来,魏王爷便开始告病不朝。主上派了人几次三番去看,也没看出个什么结果来。” 稚奴不语,又木着脸问: “我叫你办的其他事呢?” “王爷,基本上都办妥了。除了那萧氏的身边人,需要花点时间……其他的,倒也无妨。” 稚奴皱眉道: “那韦氏……” “王爷,再确定不过,韦氏确有杀母夺子之意。而且,似乎武才人与徐才人也瞧出些什么来了。今儿个德安去延嘉殿的路上,听闻说徐才人的近身侍女文娘,应了那萧美人的求,提了徐才人亲制的几道点心去,萧美人却直把人当成猴儿耍,气得文娘回来跟徐才人好抱怨一通。 可奇怪的是,不但徐才人劝她多加忍让,连武才人也是这般如此地安慰……文娘觉得奇怪,便去问瑞安,瑞安才告诉她,只怕萧美人现下不得自由,所以才故意如此做样子与人看的。” 稚奴闻言,微一皱眉:“怎么瑞安与文娘说这些?” 他这一问,却教德安好生尴尬,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稚奴虽然聪慧,然于这一类事情上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虽然心心念念只记着媚娘,又放下豪言欲夺媚娘之心。可终究,他还是不通这些——否则以他之才智,若通此道一二,媚娘怕不早被他收了心去——是以,他便对着德安发急道: “你咦咦呀呀什么!有话直说!” 德安见稚奴发怒,吓得两脚一软,便跪下求稚奴饶了瑞安。 稚奴一愣,忙问他怎么回事。 德安这才将瑞安与文娘交好,且似有意结为夫妻之事告与稚奴,且道: “这等事,其实自来便有的。可瑞安总觉得自己是王爷殿里人,这般行事不好,便只是苦着自己苦着文娘……” 稚奴闻言,大窘,这才意识到自己成日里说着什么心心爱爱的,却于此事之上,完全半点儿不通。竟连瑞安心思也不曾看出。 于是便道: “这本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跟着我的那一日起,我便说过,你们需得当了自己是个人才是。 如今这般事,与普通人家嫁娶有何不同?再者文娘得遇良配,想必徐才人也是欢喜的。” 于是便微一思索,将城南一幢私宅,赏了瑞安与文娘,权当贺喜。 德安再想不到稚奴竟如此坦荡,又如此怜爱,心下感激,只是泣谢之。稚奴见得他哭,便着他速止,又道:“你日后若寻得了良配,只要人家真心爱悦你,我也定会帮你立下家室的。” 德安谢之,心中更生务要尽忠之感。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三 这边事毕,稚奴又道: “那萧美人,真的知道韦氏之心念了么?” 德安拭干眼泪才道:“瑞安那一日,可是跟着武才人一道去的,亲眼看着武才人趁着韦昭容侍寝,将此中利害说与萧美人听再不会错。 不过那萧美人信与不信却是两说。” 稚奴点头: “她一向依附韦氏为生,自然不会信武姐姐,不过她也没有笨到将武姐姐的话儿学给韦氏听罢?” “据那贴身侍奉她的人说,这个倒是的确没有。” “好,这就说明,武姐姐的话儿虽然没有让她信,可却也成功激得她对那韦氏生了疑心了。只要有条缝,咱们就好橇开她的嘴。现下差的,只是如何让她看清楚韦氏的为人罢了。 对了,那郑氏……现下如何?” “依着王爷的意思,已然将她身边的人换成了咱们的人。而且幸好,她回得太极宫来之后,便被淑妃娘娘厌弃,主上也便着她入了百福殿了。” “百福殿?”稚奴皱眉一想,然后冷笑: “我说呢,父皇怎么会对一个美人如此之好。看来,也是明宠暗贬呢!” 德安不明。 稚奴便悠悠道: “百福殿本是贤母妃所居,可后来因其潮湿失修,父皇便为贤母妃而重修万寿殿,且着其移居万寿殿……这百福殿便再未动过。 一个四品美人,却能独居一殿,这是父皇在替她做一个木秀于林的局呢!” 德安恍然,这才道: “是该治治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郑氏了。自她一入宫,便无端种种生事。还险些害死了武才人……只怕,元昭媛的事,也与她离不了关系。” 稚奴冷笑: “反正在这宫中,她是不会活得太快活的了。父皇厌她,淑母妃恨她,贤母妃与德母妃防她……只有一个贵母妃,看在韦氏的面子上,或者会对她好一点儿,可却也未必就肯容她…… 只怕她不是什么寿长命永的主人。 似这般的人,身边必然有些聪明的,便不与跟着她了。德安,看一看哪些能收归己用的,这两日便可寻了机会动手收一收了。别教别的殿都收走才是。” “是。” “还有,记得,韦慎怀的事,还有春盈的事,一定不能走漏消息。现在,还不是与四哥正面开战的时候…… 我始终想看看,如果他知道母后是被那韦氏所害,他会如何做? …… 等到咱们找着了得力的人证之后,便把这些丢给四哥,看他如何反应再说!” “是!” 贞观十三年十月末。 高昌国无故断商,太宗遂召高昌国主麴文泰入朝,文泰佯病不来。 太宗遂怒诏其罪,着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葱山道副大总管。率军前讨。 麴文泰闻之唐军来,则笑与高昌众曰:“唐国去此七千里,涉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当行百人不能得至,安能致大军乎?若顿兵于吾城下,二十日食必尽,自然鱼溃,乃接而虏之,何足忧也!” 乃不以为然。后一忽闻唐军至碛口,而文泰惊卒,其子智盛袭位。 …… 十一月初。 太极宫。 甘露殿。 稚奴是带着一脸怒气回来的。 看到他这番模样,正在写字的安宁颇为惊讶——自从哥哥前些日子着父皇准,可入内听些朝事之后,她便不再呆在太极殿后殿了。 没有哥哥在,实在听着也无什么趣味。 “怎么了哥哥?” “哼!那起子小人!看见父皇这些日子,不常去见大哥,便争先恐后地上奏大哥失德……浑帐东西!” 稚奴越想越气,着怒拍一下桌子,竟震得桌上东西全部都跳了起来。 安宁见他如此,终是笑了——自从母后去世后,哥哥便日发老成起来。使得她与父皇多有担忧,忧他老成过重,思虑过多,终是不能成事。 如此见他如此,便放下笔,上前来好言劝道: “哥哥,你若听我一言,那从今日起,索性便也如四哥一般,称病不朝罢!横竖你也才将元服,还不曾冠礼,父皇也不曾勉强过你。何必这般? 再者,有你在,大哥于朝上,总是会思虑颇多,不愿你看到一些他不想让你看到的。是故,你在,大哥反而不能发挥自如。” 安宁这一劝,却也劝中了稚奴的心思——他本就无意于政事,这几日也是因为媚娘受屈,他欲起而治之才勉强跟了几日。 于是点头道:“说得对,德安,你等会儿拿了我的奏疏去请父皇的准,就说我这几日跟着上朝,感觉身体不适。且又有了抄录史卷的责任在,便不去上朝了。” “是。” …… 太极殿内。 尚书房。 看了稚奴递上的疏本,太宗叹气笑道: “什么身体不适,又要抄录史卷……他这是在找借口逃朝呢!朕得治治他这个懒毛病!” “主上,算啦……孩子还小,咱们不能一下子就让他对政事感兴趣啊!”长孙无忌闻言,便笑吟吟劝。 不止是他,就连同列席位的诸人也是一番劝。 太宗见状,含笑道: “还真有人与他说好话儿……罢了,他才刚元服,未行加冠礼(元服与冠礼本是一个意思,但在这里,为了故事方便,我就把它拆成两个礼,请大家明白,谢谢!),说起来,也的确算是一个小孩子……由他去罢!” 诸臣含笑应之。 看着德安走了,太宗才又问道: “却不知侯君集,此刻到了哪里了?” “启禀陛下,侯将军已然到了碛口,且前方有消息传来,道那麴文泰,闻得我大唐大军已至碛口,竟然惊吓而死。”韦挺起而道。 太宗哈哈一笑:“他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这般无用?” “陛下英明,这高昌须末小国,鼠目寸光,如何看得清楚这天下之势?”韦挺又道:“只不过……” “什么?” 太宗见他如此,便心知其意有所指,问。 “只不过臣日前风闻,这侯将军似曾放言,此番攻打高昌,一为国家,二为社稷,三为自己……陛下,臣素闻侯将军颇有喜黄白之物之名……” 太宗闻言,微一笑道:“风闻是什么?风闻便是传言,不足取信。好了,一些小事,不提也罢。不过朕倒是听说一件事,日前把稚奴也气得不轻的那个韦慎怀,似乎是死于非命。韦卿,此事你可知晓?” 韦挺闻言,只觉后背一片湿凉,不得不答道: “臣无能,虽与那韦慎怀有宗族之谊,然终不喜其为人鄙德末行。是故不曾交集良多。 且加之日前他曾为韦昭容上奏,臣为避讳,遂着家中人氏不沾韦慎怀三字。故不知。” 太宗点头,又道: “卿如此,倒是过了。那韦慎怀终究是你亲宗,不必如此。岂不闻‘人正影自正,人歪影难平’么? 人为正,则无论身边人如何,都是正。人不正,则无论身边人如何都不会正。卿之名,朝内有闻。韦慎怀一事是卿过虑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韦慎怀之事,朕还是不能释怀……怎么好好儿的,就遭了祝融之祸?” 魏征在一边儿,扫了一眼已然面如土色的韦挺道: “启禀陛下,那韦慎怀虽已被陛下下诏贬为庶人,然火起之时,令且未行。故其仍为六品官员,此案颇重,已着大理寺详加审理。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太宗闻言,点头称是,又着实慰勉了韦挺几句,便着他下去了。 韦挺只得诺诺而下。 …… 散议后,长安。 长孙无忌车驾之上。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含笑并肩而坐,说着今日尚书房的事。 “这韦挺今日之事,也不知是真急糊涂了,还是另有所图。”房玄龄先问。 长孙无忌闻言,收了笑容,才道:“只怕他此言,另有深意。咱们眼下,既然知道他有心与魏王一党。那只怕,这番事便是冲着太子去的。 毕竟,此番侯君集出征高昌,可是太子一力促成的。只怕那些个眼里没点儿见识的,早将君集视为太子一党了。” 房玄龄点头,又道: “不过倒也不碍事,太子究竟根基深厚,再者主上对他也是极为信任。只要他自己不乱,那这些小计谋,便动摇不得。” “说得有理……” 无忌口中虽如此说着,心中却总是烦忧:“可是近日来,老夫却闻得那些太**中诸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念想,竟然一个比着一个地,因着一些小过失便连番上奏,弄得隆而重之,且言词过于锋利,几次惹得太子不悦…… 尤其是那于、孔、张三人,那简直便不是上疏,那是在上纲常论五德了!有些内容,连魏征那般嘴利齿毒的,也觉得太过了。真不知他们到底是在劝太子,还是在逼太子。” 房玄龄亦道:“主上对太子,爱之深则盼之切。是故择太子师时,择严不择宽。 而这些老臣们呢,眼见着魏大人以谏君之失得天下美名,自然心向往之,更以为父子当为一理。 他们这般想本也没错。可是却忘记了,主上比太子,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情,也有着强出太多的包容力…… 唉,只怕长此以往,要出大事呀!辅机,咱们找个机会,得劝劝主上。爱子心切,望子成龙是可以,咱们太子殿下也当得起。可是如此这般…… 却是在拔苗助长,有害无益啊!” 长孙无忌忧然点头:“的确是得劝劝主上。可问题是主上对太子期望甚隆,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进去。 便是听进去了,又会不会依咱们呢……” 驾返太极,风波似平四 两老叹息一会儿,长孙无忌又问: “对了,最近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你是说,那韦氏?” “对。” “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不过也不奇怪,她此番心心念念的,可还不是那萧氏腹中的孩子,能够平安落地么?” 长孙无忌点点头,忽然转过身来,猛地盯着房玄龄:“你说什么?孩子?” 房玄龄莫名其妙:“辅机,为何如此惊讶,你不是早就……” 突然,他似从长孙无忌的目光中悟到什么,震惊无比,俄倾,两老一起怒道: “坏了!她是要那……” 没说完,就忽然觉得马车猛然一停。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一惊,刚欲揭帘问何事,就见车帘猛地被揭开,长孙冲气急败坏的脸出现在两老面前: “父亲!房相!不好了! 太子殿下他…… 太子殿下他……”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猛然一沉,这段时间来的不安,终于化成了现实。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东宫。 丽正殿内。 太宗阴着一张脸,守在依然昏迷不醒的承乾床边。 “你说太子的腿,怎么了?” 短短九个字,如同九把刀,扎在下跪着的谢太医身上。 “回……回陛下,太子殿下……殿下的腿……只怕是……是要坏了……以后,只能单腿……” “无用!” 一声怒喝,吓得谢太医几乎昏了过去。正在太宗要开口责罚于他时,殿外忽传: “晋王携道人孙思邈求见!” 太宗闻言急道:“快传!” 不多时,跑得一脸汗,手里还拉着同样跑得一脸汗的孙思邈的稚奴气喘吁吁地进来了,见到父亲,慌慌张张行了个礼,正要说什么时,却被太宗止住: “你先喘匀了气息!自己有风疾,跑这么快做什么!” 一边又转向孙思邈,起身拱手道:“还请老神医,务必医好我儿……” “唉呀唉呀,陛下这就是折煞小老儿了……”孙思邈慌忙回礼,这才道:“陛下莫急,晋王莫慌,且待小老儿看看太子再说。” 他这么一说,太宗便急忙带着稚奴一起立于一旁,让开位置给孙思邈。 跪在地上的谢太医见孙思邈跑得甚急,手中并未带药盒药箱等物,急忙将自己的送上以求合用。 孙思邈先谢过了谢太医,又在他的帮助之下扶起太子上身。但见移动之时,太子便是皱眉**。 正被太宗抓了手的稚奴,立时便觉太宗紧握自己之手,隐隐生疼。可他知父皇担忧大哥,也不多言。只是侍立。 一番诊视之后,孙思邈点头道: “还有得救。” 这四字一出口,不啻于是金语纶音,当下太宗又惊又喜,众臣与侍立一旁,暗自垂泪的太子妃也是惊喜交集。 谢太医更是感激不尽,急忙道: “却不知老神仙打算如何?” “你这番施药,确是有用,说实话,若非你施药及时,莫说是小老儿,便是那大罗金仙到来,怕也救不得这条腿,只能废了。 陛下,小老儿斗胆,接下来要为太子殿下接骨续筋。尽力施救,或许还能让太子殿下这条腿,以后继续使用。只是这接骨续筋之时,其痛可说常人难忍。只怕……” 孙思邈此话尚未说完,便闻得承乾气息弱弱道: “孙……仙人……你尽管……尽管施手……便是……便是再如何痛,本宫……本宫也忍得……只要……只要本宫以后还能……还能与父皇一同……舞剑……” 太宗闻言,目中发酸,便向孙思邈一点头,牵着回头不舍的稚奴,着了众臣向外走,只留下太子妃与两名贴身侍女,还有太子侍童称心守着。 到得前殿,太宗高坐于宝位之上,手里依然不曾放开稚奴。 无奈,王德只得搬了椅子与稚奴在一边坐下。 稚奴刚刚坐下,后殿便传来一声承乾的痛号,直骇得众臣变色,太宗心惊肉跳,稚奴脸色惨白,一时间,太宗便倏然而起,松开稚奴手,便欲往后走。 稚奴呜咽一声大哥,便欲跟进去,可正在此时,长孙无忌却与房玄龄到来。 见得二臣,太宗与稚奴只得停步,就在此时,又是一声比方才还要惨烈可怖十倍的痛号从殿后传来。 稚奴便当下惊泣出声。 闻得这般哀号,长孙无忌也是惊得面色一白,才问道: “主上,这是……” “孙……孙道长正在设法施救,只是……过程有些痛苦。”太宗这才定下心来,慢慢地喘了口气道。 便在此时,承乾的痛号,接二连三地传来,一声比一声惨厉。 稚奴也是难以自持,抽抽答答地哭着,便要奔入内,守着承乾,却被太宗拉住,不忍他见承乾受苦。 王德又是一番安慰,他才立于殿中,痛哭失声。 最后,一声直如千刀万剐加身的痛号刚响起,便忽停——想来,是承乾再也受不住,痛昏了过去。 太宗的额头,已然全部是汗水,眼中也是泪光一片。旁边稚奴哭得更形凄惨。 长孙无忌见状,便知情由,房玄龄也叹道: “太子殿下性子刚强,极其自傲。 能让他做如此痛号…… 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正说话间,谢太医已然一路忙忙地从后面奔了出来,向着太宗便欲行礼。 “好了!直说承乾如何!” 太宗急道,一众臣子更道急,那稚奴更是急得眼泪也不抹一抹,奔上前来盯着他。 谢太医便将情况说明: “太子殿下因从马上摔下,又被马踩踏过,正好便是一个寸劲儿,使得殿下胫骨碎成数块。幸得老神仙医术高明,以接骨续筋之法,竟将太子殿下的碎骨一块儿一块儿都接了回去……” 听到这里,太宗只觉心头肉颤,稚奴更是不忍再听—— 碎骨一块一块接回去,那是何等之痛?难怪承乾这般刚强,竟喊声如此凄惨。 谢太医又道: “所以,现下太子殿下已无大碍,只要接下来的时日里,好生安养,切莫下床,胡乱移动,使得骨头长合不好,以后……便无甚大事。行走如常,便是骑射奔驰,也是无事。” 太宗闻言,总算是长出口气,又是感激不甚。 正在此时,孙思邈一身青袍从内而出。太宗与稚奴见状,急忙迎上前,确定承乾伤势。 “碎骨已然接回,接下来,只要他好好安养百日莫要乱动,那他的腿便不会再有事了。”孙思邈淡淡笑道:“不过这太子殿下,倒也真是个硬骨头,小老儿这般接骨,以前可有许多比他还硬气的汉子一下儿都没忍住便痛昏过去……陛下,大唐子民有这等良储,也不失为大唐之幸啊!” 太宗闻言,又是感激又是骄傲,便当下以大礼谢之,慌得孙思邈又是一阵乱回礼。 因孙思邈治诊,向来只会向太宗要求天下福利,故而此次,也不待孙思邈做求,太宗便主动着王德传诏:免天下诸般劳役半年,着天下大赦。 众臣闻之,皆以太宗仁德,拜而谢恩。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自从长孙皇后崩逝后,她与太宗**的寝殿立政殿,便成为了禁地。日常里,除了花言与王德,德安瑞安这些旧曾侍奉过皇后的人入内打扫保持原样之外。 其他的时间里,便只有太宗自己与几个皇后所生子女可入。 然近年来,孩子们渐渐年长,是以如今,除了太宗与仍居于宫中的稚奴、安宁,还有年纪最幼小妹,小名容玉的衡山公主之外,再也无人能入这立政殿了。 立政殿,这一代贤后的居所,看似被人遗忘,实则,却一直存在着。 甚至,因为长孙皇后曾居住过的原因,这里成为了一个神秘的,**诸妃人人向往的境地。 太极宫中,流传着这样一则传言,道: 立政重启日,便是新后入主中宫时。 …… 稚奴听过这些传言,还不止一次。 不过他很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那些女人的妄想而已。这立政殿,永远不会再开。 因为父皇,永远不会再让它开启。 是故今夜,他又一个人,带着德安,提了酒果,来立政殿内拜祭母后。 这么多年了,也只有这里,能让他感觉到一丝温暖——就像父皇也只能在这里,才有片刻宁静一般。 入了立政殿,稚奴亲自持了火石,一一将宫中的灯,由内而外,慢慢点亮。 不多时,一幢辉煌而华丽的殿寝,便展现在他面前。 往事一幕一幕,也尽皆回放。 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叹息一声,捧了酒果,先敬于皇后凤座之前一杯,才捧了酒,慢慢坐在一边的圈椅上,直愣愣地看着殿内的一物,一事。 德安则在一边,忙着上下打扫——虽然殿内已然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忙了一会儿,稚奴忽然开口唤道: “德安。” 听见稚奴叫他,德安便急忙奔来,道:“王爷何事?” “大哥今天落马的事,你打听过了没有?” “回王爷,问过了。” “说吧。” “是,德安问过东宫里的人,说是今天太子在东市时,忽然遇一贩售斗鸡的老妇上前泼了脏水,又道太子无德,滥动土木,使她丈夫独子都因劳役而死。且与太子纠缠良久。 太子的个性,王爷您也是知道的。虽然暴燥了些,却从来不伤老弱。所以便忍了气,摆脱她的纠缠,上马打算离开。 谁知这老妇竟再不知退止,不但阻止太子离开,争斗之间,那些斗鸡还散落于外……结果就…… 唉,说来也是太子殿下运气不好。 这太子殿下的白蹄乌,是当年陛下所骑良马之后,生性温驯强驰,又是自小跟着太子殿下一块儿长大的,平时骑驰甚良,再不有差。 单单只因初生之日尚不能站立时,曾被斗鸡险些啄伤眼睛,受惊惧怕落下这个毛病,一见斗鸡就蹶蹄子……” 稚奴淡淡一瞥,问道:“大哥是在东市遇上的那老妇?” “是。” “我虽然不常出宫,可日里也听说过,这斗鸡一戏,因为父皇与诸位老臣皆不喜,所以仅得离太极宫较远的西市有售有戏。怎么东市何时也有了这东西? 这东市离诸大世家之宅皆近,世家子弟又视这斗鸡为贫贱之戏……她这斗鸡摆在东市,是要贩与谁人? 还是她根本就没打算借着贩斗鸡过活?” 德安一愣,细细思索。 稚奴又道: “再者,大哥骑术,放眼大唐,只怕除了父皇,再无人能敌。这般骑术,若那斗鸡是在争斗之时才散落于外,那大哥怎么会让白蹄乌靠近它们,白蹄乌虽然惊惧斗鸡,却也是匹良马,在宫中里人人也是知道的。若非近在咫尺且成包围状,让它无处落脚,再多的斗鸡,也不会惊到它…… 你不觉得奇怪么?那斗鸡怎么就能在片刻之间,欺近白蹄乌,并围住它,叫它无路可走呢?” 德安一脸恍然: “这是有人存心暗害!” “去,给我查清楚。那个老妇人与大哥到底有何仇何怨,她现下身在何处,是否有人指示,一一都要问个清楚!” “是!”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一 同一时刻,安仁殿内。 韦昭容刚刚看过萧蔷,闻得有报,便着急回来—— 现在没了春盈,她自己,只能一切由她自己来。 “娘娘,宫外有信入内了。” 一个小太监送上信筒。 韦昭容立刻接了过来,阅过之后,大喜,然仍是不动声色交与小太监道:“烧掉。” “是。” 看着小太监把信烧了,她才慢慢倚向妆台道: “春盈还是没找到么?” “没有,掖庭里的人说,自从那日娘娘着人去寻之后,她便不知去了哪儿了。” “宫外可有消息?” “回娘娘,宫外那位也说没找着,并且与娘娘说,此人务必要紧,说甚么也要寻回来。并且……还说只怕是宫里的人谁给藏起来了。” 韦昭容心下打了一个突,道:“是谁?” “这个宫外那位倒是没说。只说请娘娘想想,这几殿娘娘里,有哪个平日里与咱们不和睦的。便从那一殿下手便是。” 韦昭容眯了眯眼:“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宫外那位只是说,请娘娘近期万事小心。陛下近些日子对**似有所警觉。一切事宜,还是等风头过去再行商量为好。” “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韦昭容看着他慢慢退下,才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 然而,她没有察觉到的是,殿外一道黑影,已然无声无息地,在她还没来时,便已守着多时了…… 不多时,延福殿内。 媚娘与徐惠一入内,便摒退了周围人等。只着六儿、文娘、瑞安三人守着三处正门,见确认左右无人了,媚娘才轻轻地喊了一声: “进来罢!” 进来的人,正是曾在大朝会上以一曲淮阴平楚惊动海内外的罗慧儿——她现下,依然穿着宫中侍女服色。 “见过武才人、徐才人。” “起来吧,如何?”媚娘也不多话,直接便问。 慧儿抬头道:“那韦氏确如二位才人所料,正在寻那春盈。且宫外与她相应的那人也传信进来,提醒她注意几殿娘娘了。” 媚娘点头,又道:“对了,今日太子落马之事,可与她有关?” 徐惠闻得媚娘这般一问,当下一惊,看了看她,又似有所悟。 罗慧儿摇头:“不曾听闻,只是知道那宫外的人特别嘱咐,叫她事事小心,道陛下近日对宫中诸事似有所觉。切莫再生事端。” 媚娘点头:“还有我上次托你打听的事情呢?” 慧儿道:“已然打听过了,那萧美人,确是尚未足月便由韦氏报了有喜,且听人说,那韦氏向陛下报喜与请太医入诊,竟是一批人马。而且是先报喜,再来着人验的胎。竟似有神机,先知萧氏必然有胎也似。” 媚娘点头:“你做的很好,慧儿。” “那里,若非二位才人提拔,慧儿此生若想以家传之艺扬名海内,那是痴人说梦。只可恨那韦氏,竟为一己之私,以慧儿老父做胁,强留慧儿在她殿下当值……还不将慧儿当成人看……哼,当真以为慧儿年幼,便信她那番日后定与慧儿一个好前途的鬼话了!” 罗慧儿终究年幼,一时气愤,也更没将武徐二人当外人,便将心里话一口气说出。 媚娘点头,又道:“那韦氏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你现在,还是不能让她察觉你在为咱们姐妹做事。否则只怕她会伤害你父亲。” “这个请两位才人放心,小慧儿知道该怎么做。” 罗慧儿含笑告退。 徐惠看着她退下,转头对媚娘道:“说真的,我倒挺喜欢这孩子的。又孝顺,又聪慧。可恨那韦氏,连这样的小孩子都不放过。” “她现在也是狗急了要跳墙了。这小慧儿一身本事惊艳四海,她自然要想个办法,把小慧儿留在身边,以为她用,以为至少能换得陛下多去她殿中几次。不过可惜,陛下现在对她,只怕是人在心不在了。” 媚娘淡淡道,又捧起稚奴日前送来的国策,翻了几下,冷笑道: “说真的,惠儿,这韦氏也是个愚蠢的人,至少也是识人不明,她也不想一想,以小慧儿这般心性才华,如何甘心在宫中做一个老死无名,任人取乐的宫侍?一身惊艳绝艺,自当流传百世才是她的愿望。” 徐惠淡淡一笑,也卷了诗集道: “是呀,她自己鼠目寸光,每日为了争宠不择手段,目光只瞧着那皇后宝座,便以为天下的女子,都同她一般无二了。却不知,若深爱陛下,就应该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才能终得他心。” 媚娘看着她,笑道:“这是你的经验之谈么?” “以色侍人,终不如以才侍人来得长久。可这二者,都不如以心换心,最为真挚可爱,也最为永固。”徐惠淡淡一笑:“好了,不说这些,你且想一想,接下来可该如何是好才对……咱们要不要,把这些告诉晋王?” 媚娘想了想,点头道:“稚奴身份,处理这些事来终究好办一些,不过咱们也不能闲着。——惠儿,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萧氏胎还没满月,这韦氏便知道了的事?” “你不是说过了么?怕是她故意设计好的。只是还想不通这中间如何设计,有何意图。” “没错,之前我没想通,不过现下,倒是有了点眉目。你想,那韦氏此举之意,现下昭然,是为了杀萧蔷,取其子而为己子。而萧蔷在得到咱们的报信之后,也没有如以往那般,对咱们半点儿不信,而是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你说,这说明什么?” 徐惠看着媚娘的盈盈大眼,想了半晌,才惊道: “她这一胎,并非天意?!” “不错,此胎并非天意。” “那难不成……这肚子里的并非……” “不,”媚娘断然摇头:“不会。萧蔷没那么大的胆子,也不会甘心情愿,而那韦氏,更没有这个胆量,敢做下此等事。只怕,这龙嗣非假,可是得到龙嗣的手段,就有些问题——惠儿,你涉猎极广,有没有什么可以助得女子如愿得孕的东西?” 徐惠想了想,道:“似是在一本古书上读过一方,名为凤麟送子方。据说,此物功在助女子有孕,只要连服一月,体内孕气极旺,便可一朝有孕了。” 媚娘拍手:“定是此方!那你可知道,它服用之后,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个……当时我看得也是不免羞涩,所以……”徐惠脸儿微红。 媚娘会意,笑道:“好啦!不难为你了。看来,咱们还是得去寻一次稚奴。” 是夜, 甘露殿后门。 稚奴悄悄更了衣裳,跟着来接的瑞安,小心走了出来,沿着阴影里一路向延福殿而来。 不多时,便到了延福殿,开门的正是六儿。左右看了看无人之后,招手请二人速速入内。 延福殿后花园。 稚奴一走进来,便想起数月前,与媚娘在此共舞的情形,心下一阵浮想。 再看时,那亭子里坐着的,可不是媚娘? 一喜正欲开口呼唤,却见媚娘示意他噤声,自己只小心跑了下来,迎上来道:“后面说话。” 后面? 稚奴一愣,这才发现延福殿后花园的角落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幢小小高台。上有一间小殿室。于是便跟了她走入内去。 “这是陛下前些日子,着人替惠儿造的。惠儿喜欢看书,小书房里的书又快堆不下了,且那里也不是存书的好地方,是故便在殿后花园里造了这么一处所在。” 媚娘道。 稚奴看看满室堆摆整齐的书卷,笑道:“稚奴去别的殿里,总都是没有地方摆胭脂香粉,衣裳首饰,各样珍玩。你们这里倒好,却是没地方摆书卷。” 媚娘含笑不语,只着瑞安紧忙的送了盖了罩子的火盆上前来,又道:“如何?今日瑞安说与你的事,你可问过了?” 稚奴却不答她,只问: “父皇不会来这里么?” “放心,现在惠儿陪着他正弈棋呢,再不会想到你来这儿了。说吧,查得如何?” 稚奴点头,取出一张纸交与媚娘阅,又道:“稚奴问过孙道长了,这凤麟送子方,确如徐才人说的那般,有助人一孕得子,且必为男儿的效果……”究竟是年幼,说起这些事来,稚奴还是有些羞涩:“只是……只是……” 媚娘却只是盯着那张纸,道:“只是这方里,颇有一些伤损母体的东西,是不是?” 稚奴满脑子正想着若是自己将来之子唤了媚娘一声母亲……之类的事情,突然闻得媚娘一问,脸色绯红:“啊?啊……似是如此。” 媚娘听他言语含糊,便从纸后抬起头来看着他,半晌才笑道:“唉呀,却忘记你终究是个男儿汉,这般事……却是难为你了。” 于是便紧忙收了纸张,然后又道: “太子的情况如何?” 闻得此问,稚奴满心的绮念全被打散,面色也沉道: “德安虽然还没回报,不过**不离十,与韦氏在宫外的人有关了。而且……” 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不愿将四哥的名字说出: “而且只怕他也已然准备好后手了。”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二 媚娘闻言,心下便明白,只怕这幕后之人,与稚奴,与太子,都有着格外不同的关系。只怕稚奴此番,却是不忍下手。 于是便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需得提醒了太子小心才是。” “大哥只怕早已察觉此事不对了。今天下午我去看他时,见他正安排着称心去查些什么……虽然有意避开我,可那称心的面色,明显有问题。” 稚奴道。 媚娘低头一想,又问:“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先查清楚再说。其他的……还没想好。” 不知为何,稚奴看着如今的媚娘,油然生出一种不欲让她再更多知晓这皇室内斗的意念了来……却是为何,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不想让她知道便罢。 媚娘却未曾察觉他这番心思,只道: “既然如此,那萧氏的胎,不知可否保得住?” “说到这儿,便不得不说那韦氏愚蠢至极!”稚奴薄怒道:“孙道长说,此方名为凤麟送子,实则大伤天和,大反常道,是故早些年里,便无人敢用。一来因为借此方得儿之女子,一旦生产,必然……母不得保,便是强保了,也是年寿不永。二来,也是最要紧的,是借此方所得之儿,因药力过猛却不得天道,故断然活不过三岁,便会因先天失养而亡。是故这些年来,此方已成弃方,只是不知这韦氏却是从哪里得了此方,竟然与那萧氏服用! 哼!原本想着她是想杀母留子,现下看来,她根本连孩子都不想让活着!” 愤怒使得稚奴微微地颤抖了手指,又想起了当年自己几次被害的情况。 媚娘却摇头: “不,不对!稚奴,你没有见过那韦氏,是故以为她此番意在子母双亡。可是武姐姐前日里,曾经与惠儿见过她。那时她正拿了一件自己亲制的小儿衣裳,喜不自胜地问着身边的宫人是否好看…… 那样的眼神与态度,还有那分明是五岁之后的孩子才穿得上的衣裳……她是真心想要这个孩子的!” 稚奴一愣:“可是……” “稚奴,你太恨她,所以有些失了判断了。你想,若她想萧氏死,那有各种各样更加好的方法,何必非要如此麻烦?再退一步讲,便是她想借萧氏腹中这块肉,或者是怀了龙嗣的萧氏本人来害谁,又何必多此一举替孩子做好衣裳? 她虽然素行狠毒无比,却不是个能够想得这般周全的人……只怕连她身后那一个,也不能将女子心事想得这般全面。所以,她是真心想要这个孩子活的。 只是不知道,她如此想要孩子,却偏偏要那萧氏借凤麟送子这样的方子来求子?或者……是她有能够绝对保得住孩子的方法?会不会是她打算借孙老哥……也不会。 孙老哥她也是知道的,断不会与她同流合污。至于太医署的诸位太医…… 说句不客气点儿的,他们却不曾有孙老哥这般的本事。” 媚娘苦思不得其解,稚奴却若有所悟: “武姐姐,你说的不差,她没有这般心思。而且据我所知,她的确比这宫中任何人都更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所以,会不会是有人利用了她这番心思,故意瞒了她凤麟送子方的秘密,想利用她一二呢?或者…… 或者根本这宫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打算利用这次机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呢?” 媚娘闻言,悚然而惊,瞠视稚奴。 稚奴也同样被自己的话吓到,瞠视媚娘。 是夜。 丑时三刻。 大吉殿中。 德妃依然未曾入睡,深锁愁眉。 不多时,司药刘氏驰奔而入,急道: “娘娘,今日陛下留宿延福殿,确然不会再来了。” 德妃闻言眉头一松,似忧似喜道:“好……这便好。对了,东西都准备齐当了么?” “准备齐当,随时可开始。” 德妃没有再说话,只是跟着刘氏一同换了素衣,默默走到殿后一幢新建小屋室中。 屋室内,已然有几个着素色僧衣的女尼跪伏迎接。 “怎么样了?” 看着那一屋子的烟雾迷漫,刘氏还是有些不适应,可德妃却已然习惯。 “娘娘安心,咱们已然做好了,接下来,就待那萧氏生产之时,邪祖发威,她必可血崩而死。” 为首的女尼笑道。 德妃点头,回头看了看刘氏。 刘司药乖觉,立刻取出一大包银两,交与她。 女尼见状,目放奇光,忙含笑谢之。 “事既已成,还是速速离去罢!别在这儿等得太久,招人怀疑。” “是!” 看着那几个女尼速速离去的样子,德妃一脸厌恶:“好一群出家人。” “娘娘,她们如何不重要。能为咱们所用就好。”司药劝解。 德妃叹息:“但愿我佛宽宥我儿……这一切的过错,就报在本宫身上罢!” 言毕,双手合十,默默跪下,诚心忏悔。 …… 那边德妃自忏悔不提,女尼却是径自换上宫内粗使婢女的衣衫,又着了带帽大氅,以帽遮顶,乘了早已在阴处等候的取水车驾,奔永和坊而去。 不多时,车驾停在永各坊一家名唤“嫣华坊”的脂粉肆前,几个扮做宫使的女尼跳下,速速入内。 “见过掌史大人!” 进得后院,一张摆好的酒菜的桌前,华装而坐的,正是锦绣宫娘娘贴身侍婢,掌史杨青玄。 青玄也不多言,手一挥,含笑请诸女尼入座。 “谢大人。” 几个女尼奔了一路,早已**,今见这些酒菜,自是感激不胜,坐下便自食用。 诸女尼都食得欢畅,唯那拿着银两的女尼颇有些谨慎,从刘司药赠与的银包内悄悄取了一锭银宝来小心拿在手中,趁青玄不意,便夹了一筷子菜,故意将汁水滴了两滴上去,又趁身边人不注意,滴了两滴酒上去。 试试滴了两点菜汁上前,却无甚动静,可是那酒水一滴上去,元宝便立时发黑。 女尼面色发青,又正巧看到杨青玄往向此处,急忙收了元宝在怀内,含笑伸手去拿了一块儿清润如水的莲子糕来装做欲送入口中。 青玄看她们吃得起劲,似也有些胃口,自与那女尼一般,同样一块莲子糕入口,嚼了几口咽下,含笑问道: “却不知那事办得如何?” 她旁边坐着的一个女尼似是生怕老大说破了话儿,将银两之事说透,便抢先笑道:“大人放心,那凤麟送子方咱们姐妹已然说与那大吉殿的听了,她也用了。这一次,是断然不会错的了。” 为首女尼见青玄食了这糕点,心下一松,再者糕点确是香甜可口,竟是再也不曾闻过的。于是便吃了个干净,连手上的粉末儿也不放过。 青玄闻言含笑点头,又问:“那阴妃,却不曾有半点疑问?” “不曾不曾。咱们姐妹说与她听了,她也只当是世上真有巫蛊之术可使人死于非命,再不曾想其他的。” 青玄点头,笑道:“那就有劳诸位了,好好吃罢了,便上路罢!” “正是正是!这般好的酒食,在咱们国家,可还没食过呢!当真是大唐中土,物产荣盛呢!你说是不是呀大姐?”年纪最幼的一个女尼笑看为首女尼,她的眉眼之间,隐隐有些非唐非番的味道,显见不是中土人士,亦非西域中人。再仔细一看,在座诸尼,皆是如此。 为首女尼内心一痛,默默道了句对不住,才笑道:“可不是?托了……托了……”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忽然口喷鲜血,倒下。怀中没藏好的银包掉落出来,银两散落于被她扑散的糕点之间。 “大姐!?” 一时间众女尼尽皆惊慌,纷纷欲起身看,却不想都是肚腹一痛,惨叫连环。有些知机的,便当下指着青玄惊呼:“酒菜有毒!她是想……杀……” 可惜,她没能说完,便口吐血,倒下。 不多时,扑通扑通几声,几个年长的女尼都倒下死绝了,只那最年幼的一个,因还未饮酒,竟自无事,只是吓得口唇皆白。 青玄见她年幼,倒有几分可怜,便道:“本来连你一起杀了的,可是看你这般也甚是无辜……只要你保证,不把这里的事情说出去,便可饶你不死。” 那小女尼拼命点头又摇头,连话儿也说不成。 青玄不忍,背过手去:“那些银两……你拿了,回你自己的国家去罢!莫再回来了!” 小女尼闻言,急忙奔上前,慌慌张张用衣裳囫囵兜了银两,转身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直到她离开,青玄才转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洞开的大门:“你莫怪我……早晚都要死的。 至少,你不是死在我手上。” …… 小女尼一路疯狂奔跑,泪流满面。 直到跑到长安城延平门附近,她才喘息着,流着泪,慢慢在一棵大树边颓然坐下,看着尚未开启的城门。 天色已然快亮了,只要等到这大门一开,她便可以回家,可以逃离这个恶梦似的地方了。 她想着大姐她们,流着泪,放下怀中兜着的银两,这才发现,竟然还有两三块糕点混于其中。 想想家中那从来没有吃过这等糕点的母亲和弟妹,她忍了忍,还是决定找个东西,将这糕点好好包起来,带回遥远的故国,遥远的家乡。 可正在她拿起那块糕点时,却闻得一个男人淡淡地道: “我劝你,若想活命,就莫再动那糕点,更莫碰那银两接触过的任何东西。” 小女尼悚然一惊,抬头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男子给包围了。为首一人,身着盔甲,看起来勇猛状硕。 她嘴角一抖,便要哭泣,却见那为首的将军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取出一块儿细帕,包了那糕点一块,瞅了眼旁边一只奄奄一息的流浪狗儿,便丢了过去。 小女尼看着那狗儿吃尽了糕点,看着那狗儿忽然开始抽搐,看着那狗儿口吐白沫,终于倒地而亡,惊恐之下,竟然木木呆呆,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只听得见那个为首将军的话:“曾有位了不起的大神医告诉过我,说这世上,还是有许多连银子都试不出的**的。而现在看来,比这些**更毒的,是那把银两给你的人,还有看着你将银两装走的人…… 你可愿意,让她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保住自己的性命?” 小女尼看着他,终于呜咽一声,点头泪水如织。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三 午后。 长安城。 长孙府。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站着的勇猛少年,含笑道: “唉呀……果然是长大啦……瞧瞧,德奖都长得比世伯还高了!” 少年正是卫国公李靖之次子李德奖。 “哪里,还是伯父一如当年之算,再不曾遗之。” 长孙无忌点头:“老啦!你大哥不在,只得又将你叫了来……对了,你父亲如何?” “父亲近日在家中,只一心看着母亲便是。”德奖含笑应之,与长孙无忌分了长幼坐下。 “好,好……那便好。” 看长孙无忌这般,德奖便道:“世伯,那个小女尼,德奖已然按您的吩咐,安排在别苑了。想不到那宫里如今,还是这般腌臜不堪。” 听到这般愤义之言,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千古以来,这后廷与这朝堂,便是世上最不得安宁的地方。你父亲,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 德奖也不言语,只是一脸不以为意。 长孙无忌见他如此,知他生性爽朗为人大义,自是看不得这等事。于是便笑道:“是世伯难为你啦!以你的性子,这等事是再不屑为之的。” “世伯这话便不是了。能救那小女尼一命,也是好事。” 长孙无忌含笑点头,又道:“不知你救那小女尼之时,可有他人看到?” “世伯放心,德奖再不令他人得见的。” “那就好……那就好……唉,说起来本该世伯亲自出手的,可说起来终究是陛下圣仁,不忍看这些……” “世伯,家父于临行前,曾嘱咐过德奖,世伯一心只为大唐,所行诸事,必然再无二念。是故再三嘱我务必为世伯效犬马之劳。 再者世伯于家父有救命之恩,又是行这等救人的好事…… 这些客套话,不说罢!” 长孙无忌见这孩子这般爽直,更是欢喜,便连连道好。又正巧长孙冲入内,德奖便告辞。 看德奖下去,长孙冲才道:“父亲似乎很喜欢德奖。” “这孩子,性格爽直,又心思细腻,加之品性高洁一如其父……若是能好好栽培,将来比他那大哥可要好得多!只是可惜,他母亲虽为一代奇女子,却终究出身不堪……只怕今后这路,可是难走。” 一番嗟叹之后,长孙无忌才肃容一问:“如何?她可都说了?” “父亲放心,那小女尼现下已然将咱们长孙府视做救命之人,自然知不无言。听她这般意思,那阴氏确有借巫蛊之意杀萧氏之子的心思,不过指使她们去向阴氏献此术,且成就成术的,却另有其人。” 长孙无忌容色一邻:“杨淑妃!” 是夜。 甘露殿。 稚奴看完宫外密报,交与德安。 德安立时便在灯烛上引燃,丢入火盆之中,看着它燃成纸灰。 “王爷。” 德安轻唤一声,看着稚奴的表情。 稚奴却只闭目养神,半天才抬起头道:“告诉林志与卢光明,找个机会,再审那二人,问清楚当年事,如今事,是否与别殿有什么关系。” “王爷,德安不明白。不就是德妃娘娘想借巫蛊之术咒杀萧美人腹中子么?你怎么……” “德安,如果这世上真有这等事通鬼神的玄术,你觉得父皇会做些什么?他必然第一个,便是寻了那人来,求了地冥,替我改寿至少百岁。” 稚奴淡淡道:“那阴妃信佛,是故她信这些。而那些混帐女尼为赚几两银子,以凤麟方骗她上当,也是正常。我唯一不明白的是,这些女尼都非我大唐人士,且又无甚通天本事,她们是怎么让德妃知道她们,又是怎么入的宫,又是如何将那凤麟方传于韦氏,并使其确信无误的…… 尤其最后一点,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那韦氏是何样人物?她背后可还站着一个高人呢!怎么会这么轻易就上了当?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像是有一只大手,早已准备好了,只是让她们来走个场面,唱一唱戏么?” 稚奴这般一说,德安也觉有疑,便道:“那这小女尼……” “她在舅舅府中,最安全不过,不必理会。而且舅舅为了日后之事,只怕也不会伤她。那救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回王爷,是卫国公次子李德奖。” “……便是那个人称红拂子的李德奖?剑术之名尤在三哥之上的那个?” “正是。” “此人非同一般……若有机会能收归咱们所用,以后必为力不少……” “要说也容易,咱们娘娘对她母亲,可是有冰成美事之德,德奖人又极孝父母,想必是会愿意站在咱们这一边的。” “这等异士,仅以父母恩络之只怕终究归了浅显……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将这些事通知武姐姐,看她如何说话。” “是!” 是夜。 锦绣殿。 淑妃还是没有休息,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 身后青玄快步入内,轻道:“娘娘,事已办妥了。” 淑妃慢慢回身,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似地问:“事情?什么事情?” “便是……”青玄觉得奇怪,刚要说明时才猛然惊觉,遂改口笑道: “便是前两日娘娘所说,为皇后娘娘祈福之事。” 淑妃恍然:“本宫差点儿都忘记了,再过两日便是好日子了……那东西,可都准备齐全了?”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 “娘娘放心,早就准备好了。”青玄笑着道,眼角无意之间扫了下殿门外。 淑妃似是未曾发觉她这般,便笑道:“很好。那便是最好的了。青玄,你一向办事,本宫是信得过的,想必准备得,都极为利落了。” “娘娘谬赞,青玄也只不过尽力而为罢了。不过娘娘放心,该有的,大大小小一个不落,全部都放好了。而且这收齐东西时呀,大吉殿娘娘也帮了不少忙呢!” 青玄再笑。 淑妃满意点头:“那便甚好……青玄,本宫有些疲累了,着内阍上落了锁,咱们歇息罢!” “是!” 一轻风轻轻吹过殿门外,青玄似是不觉,只自顾自去传了话。 淑妃却含笑,转身向着内寝走去。 不多时,青玄便从殿外奔入内寝,见淑妃正妆端坐,便叉手行礼道:“娘娘放心,人已然走了。” 淑妃点点头:“知道是哪一殿来的?” “回娘娘,不是大吉殿,便是安仁殿。不过安仁殿里那一个小的,这两日只顾着盯萧氏肚子,只怕是顾不上咱们这边。大的这两年又益发事不关心,只怕也没有什么打算。倒是大吉殿的那个,这几日怕是不安得紧。毕竟做下了这等事,她怕一怕,也是应当的。” 淑妃再点头,道:“那郑氏呢?如何?” “郑氏这段日子,因九成宫事被陛下冷落,是故也倒安生,不过青玄总觉得这不似她的禀性,所以便去查了一查,这才知道原来这郑氏这两日,竟是也不知从哪里寻得了这凤麟方,也在求子呢!” 杨淑妃诧异:“她也寻得了凤麟方?怎会这般巧?” “哪里是巧的!娘娘有所不知,那萧氏身边的一个侍女,竟是郑氏的人。得知萧氏以凤麟方得了子,便巴儿巴儿地窃抄了去献给自家主子。只有一点颇为奇怪。她既知道这凤麟方,没道理不知道这凤麟方至少有杀母的害处……却不知……” “还有什么可疑的?”淑妃淡笑:“那韦氏,生怕一个孩子保不住,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便是。只怕那个侍女,也未必是真心侍奉郑氏的……或者,韦氏除了那两个心腹,根本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凤麟方有杀母之害的事情。只是,不知道此事,那韦贵妃却如何作态。” “前两年,她还有心与自己妹妹一争,可现在两年看来,她竟浑似将万事都视如无物了。” “你可别小瞧了她,她若是真的不争不抢,又如何能一路保着这贵妃之位至今?还有那燕贤妃,也是一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咱们四殿之中,虽然就属这万春殿(燕妃所居)看起来最平静,可是青玄,这表面看起来越安生的人,往往就是越厉害的那一个。不过好在她平素从不与任何人为难,那咱们也不与她为难便是。” “是,娘娘。” 片刻之后,大吉殿中。 听完了回报,刘司药点点头,便速至正在念佛的德妃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德妃蓦地睁开眼,目光如水:“当真?” “那淑妃只是叨念着与长孙皇后做祭什么的。虽然提起了娘娘您,可也只说前些日子咱们帮忙的事。娘娘,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毕竟那些女尼虽然死得蹊跷,可年纪最小的那个却到现在还生死不明,且银两也一同不见…… 是不是她运气好,包了银子逃掉了?虽然那银子上下了毒……可若她拿了银子之后立刻洗过手,也未必会……” 德妃点点头,叹道: “但愿如此。只是却又得花费一番功夫,去寻那孩子的下落了。记得,无论生死,寻到之后,让她……” 德妃看着佛像,叹道: “走得安生些,也就是了。” “是娘娘。” …… 内外互通,上下暗合四 延福殿。 媚娘与徐惠本已睡下了,闻得瑞安道有甘露殿报,急忙起身,披了衣服来听。 听完之后,二人也好,近身守着的六儿与文娘也好,都是惊得脸色苍白。 良久,徐惠才颤声道:“想不到……想不到这宫中,竟还有比那韦氏更狠毒千百倍的人……媚娘,咱们怎么办?那萧氏怎么办?” 媚娘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才道:“先问问孙老哥,看看能不能母子皆保,如不能……”她紧紧地抓紧了手中衣裳:“舍子保母!” 立刻,瑞安便着了六儿去了甘露殿——总是他在跑,难免惹人生疑。 …… 甘露殿。 六儿一到,便发觉太宗驾方才回来,急忙便隐在一边花丛之中,小心藏好,直待太宗驾全部进入后,才小心探个头出来,左右瞧一瞧,发觉周围俱是金吾卫动弹不得。 他倒也好耐性,不急不慌,只是蹲了下来,等着德安出来——每次来报,稚奴总要得了媚娘的回才能安心,是故他若久久不入,自然德安便会出来相看。 果不其然,不过一盏茶的时光,便见德安走了出来,似在寻找着什么。 六儿大喜,想了一想,便取了一块儿小石头,轻轻地丢到德安脚面儿上。 德安低头,便瞧见了花丛中的小六儿,心下叹这小子心细,又知他必是因金吾卫众多不得脱身,便一甩拂尘,计上心头。 转了身子,他对着那些金吾卫惊喝,道前方殿后似有什么活物,怕是刺客速速去瞧! 金吾卫首领闻言,立刻便紧张起精神,派了一半人去看,留一半人守着。 那些被派去的金吾卫看时,却哪里是什么刺客,一只猫儿而已。太极宫中素来多猫,可金吾卫们有令在身,又不得不去抓了那猫儿来与德安瞧,只好上前去抓。 那猫儿灵动,岂是人所能擒,于是便呼喝起来。 留下的金吾卫首领见状如此,气得当下便喝止那队人速速回来,莫扰了陛下休息。而其他的金吾卫经此一事,不免分心。 小六儿便在这个当儿,悄悄地溜进了甘露殿后园。 稚奴此刻正在殿中,与太宗说话呢,忽见德安匆匆奔来,便笑道: “如何,东西可寻着了?” 德安与稚奴主仆多年,默契已非常人能及,当下便知他问延福殿回信,便笑道:“王爷放心,那玉龙子寻着了,已然放回原位。” “玉龙子?怎么,你把它弄掉了?”太宗皱眉:“怎么这般不小心?” “父皇息怒,稚奴方才洗漱时无意掉了。”稚奴耍赖一笑,太宗也只得摇头。兼之今日奏疏甚多,太宗也有些疲惫了,便自去休息,又叫稚奴早些去睡。 稚奴应言,乖乖回了自己寝殿去。 一入寝殿,稚奴便着众侍女退下,只留德安。 “王爷,武才人的意思是,若能保得母子平安最好,若不能……起码也得保了母亲。”德安此话一出,就见稚奴面色一柔: “武姐姐果然是心慈,当初这贱婢害得元昭媛失了孩子,她还能如此大度……只是,这样一来,咱们便没了扳倒那韦氏的资本和机会了……好不容易攒了这么一堆…… 也罢,横竖她也是两空,便算了。你明日便去,依了武姐姐的意思,问问孙道长,这凤麟方,可有什么解法不曾?” “是。” “对了,大哥的事,查得如何?” “王爷,正要与您说这事呢。都……查清……了。”德安犹豫着,不知如何说。 稚奴见状,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含泪道:“又是四哥?” “不不,这回……这回魏王爷倒没有主动出手……只是,德安查那老妇,发现她本是城西一家酒坊的老板娘。她那夫君独子,也确如其说,是因为替太子殿下修缮宫室而死……只是,只是太子殿下并无苛待之处。” “说清楚。” “是,那老妇母家姓刘,嫁个夫君也是刘姓,人称刘虎娘,是西市出了名的贪财好利,泼辣霸道,她的夫君与独子,是在咱们太子殿下宫中死的不假,可却是因为她。” “与她何关?” “唉!这刘虎娘也不知从哪儿听说咱们太子殿下仁厚,有人替他修缮宫室时,摔伤了腿,便得钱一千。于是便撺着夫君儿子来替咱们太子殿下修宫室,且父子二人还被她逼着故意地跌断了腿,想着求太子殿下赏钱。” “大哥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这般事,若他不知内情,必然重重赏他。可若是知道了……” “可不正是这一家子自己作死么?太子殿下起初想着他们父子可怜,便赏了三千钱,又赐了好些绢匹,着他们回去休养。没成想那刘虎娘一见赏钱多,贪念一起,竟又上太子殿下东宫来求赏了。 正好那一日,太子妃正欲出门礼佛,一见这老妇人便知不是什么好货色,又闻得前事,便当下提醒太子殿下核实再说。 太子殿下本正恼着,闻得太子妃言之有理,便着称心去唤了当初与他父子瞧伤的太医,这一下子全都露出来。太子大怒,便着人立时将那刘氏一家子收监,只待回头再审过。 谁知那刘氏父子命数如此,竟然于收监没多久,就死在东宫禁牢中。太子殿闻言,也是心生忏悔,便放了那刘虎娘。 不曾想她竟记恨上了太子殿下,这才有了东市的事情。” 稚奴闻言,半晌不作声,许久才道: “人好好儿的呆在东宫,怎么说没就没了?只怕是有人有心了。大哥也是,早就提醒过他,东宫里面儿不太干净,怎么他也不清理一番?” “王爷,现下如何是好?” 稚奴想了一想,道:“明天,你将这些事说与花姑姑一听,且看她如何吩咐你向大哥交待这些事。另外,还有一事,我前两日却忘记了,现下想来真是险些失策。 这两日,你需得让那诸殿中人都知道春盈的死讯。还有,需得让人发现她时,能够相信她在死前,曾经写下些什么东西才是。 明白我的意思么?” “明白。那明日是先去办此事还是……” “先办武姐姐的事,她那边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是。” …… 第二日。 长安城外鸿雁小庐。 “唉呀……我这位武小友呀……一上来就给小老儿出大难题……”孙思邈本正在采药,闻得此言,便摇头道: “这凤麟方好用不好驱呀!一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了。要想母子皆全,是不可能。” “那……至少也能保住母亲吧?”换了衣裳的德安问道。 孙思邈想了一想,叹息道:“保母也是难的。听你所言,那人已然有孕三月了……胎像微固,若想保住母亲,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在孕满八月之时,胎儿已然成型,趁着药性已然被胎儿全部吸收,且未及伤至母命之时强行落胎…… 即使如此,也是个险招,那母亲能不能保得住,也是一半一半。这存心害人的,怎么会这般狠毒用了这凤麟方? 此方阴毒,小老儿也曾经遇上过,可那都是昔年大兴宫里的嫔妃们行的事了。 唉……三位有孕内侍之子,无一能活呀! 且不说胎儿便成型,落地之时也必是母死子伤的结局。便是母未死,也必是元气大伤,终生不可再孕。而那孩子,从一出生便会先天不足,痛苦挣扎到三岁才能故去…… 这般狠的心,想不到这看似清明的大唐也会……” 德安不语,只是由着孙思邈叹息一番后才道:“如此说来,那孩子是必然保不得了?” “小老儿看了一辈子的病,唯有擅用此方的,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若真如老神仙所说,于八月之时,落胎如何?” “那也只是一个险招。昔年那三位大兴宫内侍之中,有一人因小老儿初见她时,她便已然生产在即,结果母体孱弱,当场死去,连那孩子也不得活。余下两位,虽说听了小老儿的劝,八个月上服了落胎的药物,可也是一死一伤的局面。那伤的一个,虽然终究活下来,可却体弱多病,一生不安啊……小老儿至今思之,仍觉心痛。” 德安闻言,也不由得感叹一番,然后又道:“那既然如此,也不必多说了,老神仙,还请您给开个方子,能保得孩子落下,却将对母体的伤害降到最小的方子罢!” 贞观十三年十二月初。 刚入腊月,长安便已然是一片天寒地冻。 今儿个是佛成道日(就是咱们现代的腊八节),依着宫中规矩,自是要请了高僧入内来做些法事,渡些苦厄的。 一大早,内侍省的几个小内典引便忙忙依了命,早早跑到掖庭西门等着接高僧们入内。 高僧们倒也准时,早早便从西入了。 一路上小内典引们引着路,正忙忙地走,就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骚动,又是几个高僧高宣佛号。 心下便着魔:这些个老秃头的不知看到什么了。于是便转头过去,打算提醒下时辰。 却没想到一转脸,便看到了那漂在一处久弃不用的洗衣池中的白花花人影。当场惊得尖叫连连。 …… 云雾重重,**不清一 “你说什么?!春盈死了?!” 安仁殿内,许久不曾出过殿院大门半步的韦昭容闻言,惊得起身,怒斥来报信的小太监: “你胡乱说些什么?!她怎么会死了?!” “娘娘,咱们的确是没乱说啊……”那小太监慌地急忙跪下道:“娘娘,咱们亲眼去看了的,那……那东西泡得……泡得虽然……虽然面目全非。可五官却依稀可辨,加之服饰衣袜的都与司衣相同,就连颈子里的痣记都一模一样,再不会错的……” 韦昭容只觉脑子里一阵嗡嗡乱响,瘫坐下来之后:“她死了?居然死了?到底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回娘娘话儿,这大过节的,出这么档子事儿,自然是惊动上下,内侍监王公公得了陛下的旨意,已然着了人察验过,证实那春盈是自己不慎跌入水中呛了的。方才奴来之前,已然验明正身,着令埋在野狐落了。” 韦昭容面色一缓:“原来陛下都已经知道了……想必不必有错了…… 罢了。 好歹她也跟我一场,你明天去安排一下,本宫也去野狐落,祭拜一番。” “是。” …… 另一边,太子东宫。 阴沉着脸听花言说完,承乾才咬牙道: “姑姑的意思,此次落马,是有人意图谋害本宫?” “只怕不止如此,殿下。这番恐将还有后手。依花姑姑看,殿下,您还是得将此事告诉长孙大人为好。让他替你拿个主意。” 承乾想想,也明白其中要害,便点头道: “谢谢姑姑关心。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您还是这么留心承乾的事情。” “傻孩子,你们几个可都是姑姑一手带大的,哪里有不关心的理儿?只是一条啊承乾,这些人这么干,无非就是冲着你太子的位子来的。你要记得,一定要沉住了气,安住了心。 无论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尽量不去理会,只管与主上,与国舅爷,与诸位大人同心同德,那这些事,自然也没什么大不了。明白吗? 尤其你现在有伤在身,若是一恼,废了腿,那就不好。” “谢谢姑姑,承乾知道了。” 次日,早朝。 左监门卫李君羡上表,奏事。 太宗准。 李君羡乃言,道日前一妇人于东宫前闹事,言语之中颇多涉及储君失德事,因事关国储不敢妄奏,请上命,着大理寺清查,以还东宫清白。 太宗闻言怒,亦准之。 三日后,早朝。 大理寺寺监上奏,言刘氏妇事,且将事情分说明白。太宗闻得刁民如此,大怒,着判刘氏妇斩立决。 然时有韦挺上奏,言此事虽有刁民为乱,太子失德却亦属实,请上切责之。 太宗良久不语,而后笑赞韦挺敢进,然终不许之责太子语。 时太子身处东宫,足伤将愈,闻言大怒,起而欲入朝辩。然骨伤一时裂,昏于地。后虽得药王孙思邈入东宫诊治,然终究成疾。 …… 是夜。 甘露殿。 稚奴怒道: “这韦挺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得大哥有所动作的!怎么父皇还要这般纵着他?!难道不知道如此一来,大哥必定会伤透了心么?” 一边说,一边怒摔手中书。 德安急忙上前捡起书本,又劝道:“王爷别再气了。主上何尝不知?只不过现下还不能与之驳辨当庭罢了。王爷,您可想想,平日里但凡主上觉得进言佳的,哪一个不是当下便赏了?可这韦老儿上言,主上却只是赞他肯进言,却不说他做得好与不好,更不说太子殿下的不是。这不是已然表明了,相信太子殿下的么?” “这些道理,父皇懂,舅舅懂,我也懂,大家都懂!可是大哥不一样。他自小便被父皇这般爱护着长大,三兄弟里,又是最受父皇器重,自然心存高熬。 可是近几年来,父皇对四哥似乎更加厚爱,甚至…… 甚至处处逾制,大哥虽然嘴上不说,可其实心中已然有了芥蒂。 还有,父皇尽心为他寻去的师父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苛求…… 大哥早就已经是憋气在心中,只是不提罢了! 否则,又怎么会今天一闻韦挺上奏,便全忘了孙道长与花姑姑的嘱托,一味要跑去与那韦挺当朝对质?!” 德安也叹道: “只能说是天灾**了。唉……而且方才听闻,主上本来是在太子殿下东宫里坐着的。可也只是一味安慰太子殿下,多多休息才是,再不曾就韦氏之事提起一言半语。 那魏王殿下又派了门下杜楚客跑去东宫去做势问好,却又说出许多不好听的话,惹得太子殿下大怒,又碍于主上在场不得发泄。 更可叹的是…… 主上刚出了东宫,便被魏王又给派了人,连同杜楚客一同请去了延康坊的魏王府,没有回那岑文本岑大人的奏本便罢了,还又把芙蓉园赐与魏王…… 主上并非存心,可这也让太子殿下心绪更加难堪了…… 唉!真是天灾**!” “**是真,天灾却是假!”稚奴咬牙暗恨: “四哥这一番,着实太过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知道些收敛才好!”遂着了德安上前来,叮咛几句。 德安领了其意,便自行去了。 同一时刻,野狐落。 韦昭容立在一座新坟前,看着那木牌上的刻字。 不多时,青雀也行了过来。 “确定是她么?”青雀道。 “本宫亲眼看过不假的,怎么?要不要请人挖开来,再由魏王殿下亲验一番?” 韦昭容语气不咸不淡地道。 青雀闻言皱眉:“你这是什么话?本王何时不信过你?” 韦昭容不语,良久才道: “太子的事,是你的好手笔罢?” “你这可是冤枉本王了,我只不过是替一个受了些冤屈的老妇人出了些主意,想了些办法而已。谁料到承乾他如此沉不住气。” 青雀淡道。 韦昭容淡淡一笑:“他沉住气?这口气他若还能沉得下去,只怕你的储君之梦便再也没得做了。你五次三番地挑唆了那起子老东西,日日在他面前念些三纲五常,说他如此这般的不是……便是个泥人儿,只怕也要被气胀坏了。 可叹那承乾,却再也想不到你为了今日之事,已然是算计了这许多年了。” “我也只是试一试,成败与否全看天意。现下看来,老天还是眷顾我的,还是说明,我是天命所归的。” “你是天命所归,那我呢?”韦昭容冷冷一笑,问道: “自从离宫归来,陛下便再也没有召见过我一次,一次都没有。你知道不知道,近日里,连那些身分卑微至极的粗使贱婢们都开始说我已然失宠了!你知道不知道!” 青雀皱眉: “父皇不是已经下了旨,无论萧氏生产结果如何,都封她为婕妤么?” “那是她得封!不是我得封!我要的是我的孩子,我的封号!你答应我的!” 韦昭容怒喝。 青雀看着她,一语也不发,只是看着她。 看着这样的青雀,韦昭容渐渐沉下了肩,渐渐松了那口气。 良久才道: “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忘记罢?” “自从我与你太极殿下相识开始至今,我答应你的事,哪一件没有做到?”青雀淡淡一问,却似有无限深意。 韦昭容咬了咬下唇:“那便最好。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现下最重要的,便是你需当有个孩子,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孩子,哪怕他活不长都成。只要有了这个孩子,你便有了竞争后位的一大筹码。” 青雀轻轻道: “不过现下你的处境,确是堪忧。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只要萧氏生下孩子,一夕暴毙之后,你便可求父皇准你代为养育这个孩子。你是她的姨母,又是她的殿上人,于情于理,父皇都会准。到时父皇怜惜孩子,去你那里的机会,必然会更多。你便有了无限的可能。” “可是……万一蔷儿这孩子,生不下来怎么办?我可是听说,许多服了这凤麟方的,都是……” “母子俱损,我知道。可不打紧,我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你可知那萧蔷身边的小丫头,其实另有其主么?” “什么?”韦昭容闻言惊怒交加,正欲开口,却被青雀止道: “不妨事,这丫头是我特别安排进去的。她被萧蔷看成是心腹,也被郑氏视为心腹。其实她两边儿都不忠,只忠于我。我已然示意,她将这凤麟方之事,挑挑捡捡地说与那郑氏听了。所以郑氏现下,已然与这萧氏一般,以为这凤麟方是得子圣方,开始服用了。至多再一月,你便可闻得她的好消息了。” 韦昭容一皱眉:“可难道她不会从别人处……” “这一点,就要看你如何了。你若能埋得深,那这两个孩子便都是你的。你若埋不住,那只能让大吉殿里的那一个,来扳倒咱们了。不过你放心,后一种可能,现在已然基本不存在了。据我所知,那个老东西的时日也不长了。听说最近,我那不争气的五弟,很是做了些大事,只怕短则几个月,长则不过三年,我这五弟便要做出些新鲜动作来,给自己招个杀头的罪了。” 云雾重重,**不清二 听到他这么一说,韦昭容惊道: “齐王要反?” “迟早的事儿。至少那阴弘智,可是从来没有断过想要夺储的心思。”青雀冷笑。 韦昭容眯了眯眼:“他还想报当年阴氏一族的仇?” 青雀点头,却笑:“只怕他此番,也是要一场空啦!我那舅舅何等人物?房相魏征这些又是何等人物?怎会容他坐大?不妨告诉你,这老家伙每日三餐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舅舅长孙无忌,比他自己还清楚。” 韦昭容听得又喜又忧: “你这是要利用齐王之事,来分移长孙无忌和主上,对那元氏贱婢之事的关注?” “死了一个微有薄宠的昭媛,跟自己的亲儿子要反,你觉得,父皇会更在乎哪一个?”青雀含笑反问。 韦昭容平了心,又道:“可是长孙无忌,不是已然盯上了春盈么?” “是啊,所以他杀了春盈,扔在咱们都看得见的地方,告诉咱们,现下他要做的,不是对付我这亲外甥,你这帝王妻。他要做的,是对付那两个一直让他如芒在背的阴家人,以及那个阴家人生的孽种。” 青雀又道:“欲平外,先安内。长孙舅舅这一举,看似妥协,实际也是一种威胁与警告。好……他既然不喜欢咱们给他添乱,那咱们就帮他的忙好了。接下来的时间,你需要好好儿地查一查这个阴德妃,把能抓住的都抓住了。然后……” 青雀自负一笑:“等我的好消息罢!” 韦昭容看他如此欢喜,自己竟也欢喜起来,连声道好。 又商议了片刻,青雀便要先行离开。 看着他转身的一瞬,韦昭容突然发问: “说起来,我一直没问你,你为何如此帮我?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你父皇的皇后,会有第二姓罢?” 青雀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离开了。 她怅然若失,又似有所得。良久,唇边露出一丝甜美笑意。 …… 次日。 吴王恪受太宗令,回京。 …… 一大早,稚奴便换好了衣裳,眼巴儿巴儿地守在皇城门口处,等着那个久违的身影出现。 当看到那个一身紫袍箭袖,玉冠金带,意气风发的潇洒身影时,稚奴欢喜唤了一声:“三哥!”便扑了上前。 两兄弟见面,自是有好些话儿说。一时之间,竟险些误了朝内的时辰,幸得一边德安提醒,稚奴这才跟李恪牵了手儿,一同入内。 见到这个文武良才的儿子归来,太宗也是颇为欢喜,当下便欲借此机会,考较一番他的武艺。然因诸臣俱在议事,不得成行,便着其先行去见了母亲淑妃,再至凤台剑池中考较。 吴王得旨,便辞了依依不舍的稚奴,自往锦绣殿来。 见到儿子归来,淑妃自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泪水依依,又是心疼儿子瘦了,又是心疼儿子黑了。 最后还是李恪自己道:“只不过是长高了罢,母妃不必难过。” 一番话说得淑妃破涕为笑。 母子二人相谈甚久,不多时便有旨来,宣吴王等诸子前往凤台剑池考较武艺剑术。闻言,淑妃便含笑道:“既然如此,不若母妃也一同前去,看一看我儿技艺如何。” 李恪含笑,引了母亲同行。 一路上,又说起近些时日的事情来,淑妃便叹自己儿子果然长进不少。青玄便在一旁笑道:“吴王这般,还得多谢那权大人。若非权大人,只怕再无今日之吴王。” 李恪闻言,点头称是,道:“也不知老师近况如何,说起来,也是儿子连累了他。当年若不是我贪玩成性,也不会引得父皇加责于他。” 青玄道:“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当年王爷年少,权大人一时疏忽,受些责罚也无甚大紧。只是现下,他在朝中赋个闲职,也是无趣。不若请了回来,继续与咱们殿下做长史,还是好的。” 李恪虽敬重权万纪,更盼其归,然终究知道父皇心思,定不允此事,便笑道:“只怕是不成。头一个父皇便不准。” 淑妃闻言,倒也颇以为然,便道:“说起来,其实那权大人也是个明师,若是你那五弟能得他教诲,也是好的。” 李恪奇道:“阿赞(齐王乳名)?他怎么了?” “这些年,他益发的不长进,你德母妃便是如何教他,也是学不好。 近半年来,各种荒唐,还累得你德母妃也跟着受你父皇不喜…… 唉!同样身为母亲,虽然很高兴我儿进益,可看看你德母妃,难免心下不忍。” 李恪点头道:“儿身虽在外,却也听说了一些,这阿赞果然荒唐至此?” “岂止!”淑妃摇头道:“有些事,外间还不得知。他前些日子,竟然……竟然荒唐到了私通你德母妃殿下侍女。这便罢了,说起来不过也是些小事。可他竟因为那侍女后来受了你德母妃的罚,不敢再见他,竟然派人将这侍女活活缢死……唉!你父皇不是不知此事,只是装做不知道,又把你德母妃寻去了太极殿,好一番痛斥。恪儿,你是个知机的。那佑儿说起来,究竟是你兄弟。如今你因权大人之故,长进不少,可也不能将兄弟忘记了啊!说起来,你父皇昨日才因佑儿现在的长史不尽其责,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又除了他长史之名,” 李恪明白,便点头道:“母妃放心,呆会儿若是父皇问起,儿便一力推荐他便是,总不能看着弟弟再这般下去。” 淑妃闻言,甚是欣喜。 另一边,甘露殿中。 闻得太宗要考较诸子剑艺,稚奴当下便是一张苦瓜脸瘫在圈椅上: “德安,告诉父皇,便说……便说我身体不适,头又痛了,不去。” 德安在一边,却全不理会他这般耍赖,只含笑看了花姑姑寻得衣裳出来,才捧了上前道:“王爷,德安可不敢这般回,万一呆会儿主上听了,一个着急,直接带了诸位皇子都来咱们甘露殿探视……德安可就是欺君大罪了。” 稚奴一听,泄了气:“真不知父皇到底在想些什么?明知我这般性子,再不会舞枪弄棒的……” 花言见他懒懒,便含笑看了一眼正走进来的安宁,道:“公主,咱们今儿个,可还要请武才人徐才人二位一同前去观看皇子较艺?” 稚奴本来快睡着了,可武才人三字一入耳,那便立时精神起来,只不过人还是趴在圈椅上,眯着眼睛,竖起耳朵来听。 安宁笑道:“武才人去与不去,尚且不知,不过徐才人是肯定要去的了。前些日子,她可答应了我,要教我作诗。且今日父皇也着她去了……嗯,只怕武才人也是要去的。罢,花姑姑,你便着了人去请罢!” 安宁话音刚落,花言尚未开口,稚奴便直跳起身来,高唤:“德安!” 德安被这一叫,惊得险些丢了手中东西:“王爷?” “没听见么?安宁要请武……武才人和徐才人一同凤台看较艺的。还不快去请?” “可……可您这衣裳……” “唉呀你怎地这般啰嗦!放下我自己换便是!快去快去!” 看着德安一溜小跑出去的样子,稚奴得意一笑,结果目光一扫,又看到花言含笑,安宁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脸上一红,竟也不让侍女插手,自己抱了衣裳,跑进内寝去更换。 …… 得了德安的请,媚娘与徐惠也更了衣裳,一同来到金水河畔,等待安宁公主到来。 不多时,安宁便由着花言、稚奴陪同而来。 见到稚奴,媚娘讶然:“王爷不是当身在凤台么?怎地此刻还在此处?” 稚奴笑道: “只要有三哥在,那父皇再看不见别人的了。无妨,晚些儿去,父皇也不会在意。” 几句话说得众人含笑摇头。德安更是为自家主子不知上进头痛。 媚娘这些日子本来正为一诸事宜烦忧,如今见稚奴这般豁达,心下竟也觉得有些开朗。便笑道:“我说呢,怎么今日晋王这般好兴致,却原来是怕自己剑艺不精,会被陛下责骂,所以想拖延呢!” 稚奴却不乐道:“武姐姐你又冤枉稚奴。稚奴从来不曾有这种意思,只不过不喜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便罢。再者,三哥难得回来,父皇正想着要与他亲密一些,我又何必去添什么乱?” “嗯……”媚娘点头道:“说了一大堆,还不是你胆小不敢去?唉,也难为了你,居然为了个较艺,便能编出这许多理由……真是,可惜了你这一身长材,若是去编撰史书,怕不要名流千古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哄笑,徐惠更是笑得腰都直不起。安宁拍手叫好:“好好!说得好!正得武才人这般的,才能治得了九哥呢!” 这话说得稚奴面色绯红,正待反驳,却忽然闻得前面一阵惊呼。 众人这才发觉,凤台已至。 可这惊呼之声却教几小心中一紧,急忙都奔上前去看。 待得上前之后,莫说媚娘,便是稚奴与安宁也是一惊:“大哥怎么在这儿?” 那台上与吴王缠斗的,可不正是当今太子承乾? 稚奴下意识便去寻父皇,却见父皇一脸怒气,心知不妙,又闻身边安宁惊呼一声大哥,急忙转脸,这才发现承乾因腿脚不便,眼看就要被李恪手中之剑伤着。 遂也惊呼一声,便待上前,谁知刚一动,便感觉有人拉着自己,回头看时,却是媚娘。 云雾重重,**不清三 “不可,他们二人看似凶险,其实无事,你此时上去,只会自己受伤!”媚娘小脸儿刷白,却固执不松手。 稚奴见她如此担忧自己,心下一暖,正待再说,却忽闻得身边众人齐唤太子。稚奴一惊,回头看时,正见李恪剑势收也不住,便往跌跪在地的承乾面上扫去。 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媚娘劝阻,大喊一声住手,便三步并做两步,一边伸手抽了旁边金吾卫佩剑上前格挡。 媚娘见状,只惊得心颤欲裂,尖呼一声“不可!” 便也紧随稚奴之后奔上台前。 说时迟那时快,稚奴之剑挡了李恪之剑时,李恪手中之剑尖已然距承乾只差分毫,猛然见稚奴从斜刺里挡来,他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剑尖竟被稚奴之剑挑开,却反向一荡,直奔稚奴面上。 这下子,救人的反受害,稚奴也呆了! 正在此时,一道巨大的力量冲了过来,接着剑光一闪,一点红影飘然而落,稚奴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娇小而又强大,坚定而又温暖的躯体紧紧环住,手中剑一松,不由啊了一声跟着倒下。 再接着,他眼底只剩下那漫天飞舞的黑发,与那华美如牡丹的娇容。 这张娇容离他如此之近,竟叫他不由自主心口狂跳。 “你没事吧?”媚娘的问话,却唤醒了稚奴的神游,正待回答,却见了三哥手握长剑,怔立一边,急忙支起身子挡在媚娘身前,张开双臂情急求道: “三哥!别伤她!” 刚说完,便发现三哥并无伤人之意,心下不由一松,再觉得颊边微痒,转头时,才看到媚娘一头乌发,竟直披如瀑。 他这才发现,方才那一剑,竟将媚娘头顶所簪的牡丹划落,一头青丝皆尽飘落。 长出了口气,他也不曾注意周围之人盯着青丝披散,如飞仙临世的媚娘的眼底,尽皆是一片惊叹之色,只到处替媚娘寻那牡丹—— 还好不多时,他便寻着了:却原来在媚娘护着自己时,落入自己怀中。 且还真巧偏偏就掉入了胸前。 稚奴一笑,小心拿出来,正欲还给媚娘,眼角一扫却见太宗上台,吓得急忙只将花拿在手里,叉手欲礼。 然礼才一半,便被太宗扯了起来。上下扫了一遍之后才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伤着吧?” 稚奴含笑摇头,太宗才道:“你做得很好。” 又放开了他,去瞧媚娘。 不知为何,他发现,太宗此刻看着媚娘的眼神中,有了一些让他不甚喜欢的东西。 于是急忙上前道:“父皇,三哥……” “没事,只要你们没事,他们也会没事。”太宗收起对媚娘赞赏的目光,转身看向仍然呆坐于地的承乾,与径立一旁,盯着这边的李恪,怒道: “你们这是在比较剑艺,还是在互相残杀!?” 太宗一声喝,惊得所有场中之人,全数跪下,山呼万岁。 承乾虽然愤懑,可也跟着跪下请太宗恕罪。 太宗慢慢行至他面前,先伸手拉他起来,才道: “你的腿脚还没好,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承乾起身,垂头道: “儿臣听闻父皇要求诸位皇子凤台较艺,便想着自己身为诸皇子之首,自当前来,以展所学。” “胡闹!你的腿还没好利索!你这不是来较艺,是在给自己的伤情雪上加霜!” 承乾见太宗生气,凄然一笑: “雪已然厚到能压断腿了,那再加一层薄如无物的霜,也没什么意外。” “这是我大唐太子该说的话吗?”太宗气得厉喝: “我大唐太子可以伤,可以残,可以死,但却绝对不能自暴自弃!承乾,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句话扔出口,承乾只觉得心中一冰,但还是垂首道: “儿臣知错……” 太宗缓和一下,知道自己这番话,已然让承乾心凉,便软下声音道: “承乾,你是朕最喜爱的太子,也是朕的继承者。既然要做一名继承者,那便要有承继天下的气度和样子。这般软弱,却不是你应有的样子啊! 承乾,你要记得,这天下迟早是你的。可在这之前,你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必须要让自己能够扛得起这天下才成。知道么?” 一边说,太宗一边将双手放在承乾肩上,心痛地看着这个儿子。 承乾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目光中有些泪水: “父皇,儿臣胡闹,让父皇伤心了。请父皇责罚!”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这个君王父亲,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责罚什么?你伤心难过,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记得,伤心可以有,但别太久了。久了,人就伤成了废物。好了,你来也来了,便到一边陪着父皇,看看弟弟们较艺吧!王德!” 太宗一声轻唤,王德立刻上前来,扶了走路仍然一步一拐的太子往一边儿太宗龙盘(就是坐的地方)处,另请了一张圈椅,扶他坐下。 承乾看了看诸人,终究还是一脸不甘地坐下了。 接着,太宗又看向李恪: “恪儿的剑法,果然进益不少。也真的是知道克制自己的冲动与莽撞。不枉父皇给你取了‘恪’这个名字。只是恪儿,你呀,文治武功,均是最类父皇。却唯有一点不佳。” 李恪叉手弯腰: “请父皇示下。” “为臣者,当恪守本分;为弟者,当恪守恭敬……你这两样,看似做得很好,却实在只流于表面,并未发自内心。恪儿,人活一世,难免会有不如意。然若能恪守谨礼,自然能处处得源。父皇希望你以后的路走得平顺长久,所以才与你取了‘恪’字为名,你一定要明白啊!” 太宗含笑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这个儿子,也扫过了不远处,坐于龙位旁边的杨淑妃。 李恪心中一凉,但终究还是慢慢温暖起来道:“儿臣谢父皇教诲!” 太宗点头,又笑道:“好了,免礼罢!你剑术最好,先一边立着,看看弟弟们的表现!” 李恪应声而侧身,让太宗走到慢慢起身的稚奴与媚娘旁边。 “稚奴,你来这儿干什么了?” 太宗立在稚奴面前,不喜不怒问道。 稚奴缩缩颈子才道: “回父皇……因父皇有诏,所以……来比试剑技……” 越说,声音越小。 太宗看着他,本打算数落一顿他不是的,看他这般样子,也只得叹口气: “稚奴,朕知道你心性淡泊,不喜纷争。也知道你事事处处,都喜欢将诸位兄弟放在自己之前。仁厚良善,总能为他人设想,为他人谋划本是好事,可若过了,那便是懦弱和毫无主见了。 再者,你今日这一番,虽是救了兄弟,可也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稚奴,你告诉父皇,你两位兄长受伤了,父皇会痛心,你受伤,父皇就不痛心了么?” 稚奴不敢说话,可心中却是一阵暖意。 “你担心哥哥们受伤,要护着他们有很多种方法,可你偏偏选择了其中最容易让自己受伤的一种。 稚奴,旁边站着这么多金吾卫,这么多大将军。你随便叫两个技艺精湛的上前将他们拉开便是了,为何非要自己亲身上前? 你还小,又才刚刚开始学剑习武,身体又不是大好,若是再伤了怎么办? 稚奴啊稚奴,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好,什么都不让父皇操心,是个温和恭厚的好孩子。 只是这一点你让父皇不忧心也不成—— 记住,下次操心你这些不长进的哥哥们前,还是先护着好你,确定自己不受伤再上来罢! 否则这次有武才人护你,父皇也在一边可护着你。 下一次呢?她还能在?父皇能在? 下下一次呢? 难不成她能护你一生一世?还是你真以为父皇能活万岁? 先不说她不能父皇也不能,便是我们都能护,你堂堂七尺男儿却要一个小女子和自己父皇三番两次出手相救,不觉得有失颜面么?”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说得稚奴心中暖意融融不提,连承乾与李恪也颇觉心爱稚奴一片心意。一边坐着的青雀也更上前来,将稚奴拉到一边,含笑劝父皇莫再责怪他。 “你呀,别在这儿借着稚奴卖乖!” 太宗皱眉轻喝: “你以为朕就没看见你么?朕说稚奴不知爱护自己,你就正好相反,真是太过爱护自己了!大哥三哥打成那个样子,你连劝也不劝拉也不拉!你是想看大哥受伤还是想看三哥流血?!” “父皇……” 青雀心中一惊,慌忙下跪,心中一阵突突乱跳:莫不是父皇知道了什么?为何此话听起来,言外有音? “行了!起来!以后那点儿小心思,少在朕面前使唤便是!” 青雀唯唯喏喏起身,趁着太宗转身,一抹头上冷汗,心下大惊。 媚娘看着太宗从自己身边走过,见他未曾与自己有交谈的意思,心下难免失落,却又听得太宗立于台中道:“好了,方才承乾与恪儿比了一场,接下来,是谁?” “回陛下,方才抽签儿的结果,是纪王爷对蒋王爷(就是原来的郯王李恽)。”王德含笑道。 太宗点头道:“好,那便是是慎儿与恽儿了!稚奴,你过来,跟着父皇一起坐!至于媚娘,你且先下了台去整理齐备了再说。今日亏得你救护,否则朕便要一下伤了三个儿子……王德,去取月前和阗国进贡的白玉凤头钗,赐与武才人妆发。” “凤头钗?” “难不成是上次陛下得了,本说要做皇后娘娘奉物(就是祭品)的那一件?” “唉呀……人家凭得的。救了三位皇子么!” “是救了三位皇子,还是勾了三位皇子呀?哼!” “你这话说得不对,不是勾了三位,是勾了两位。你可没瞧见,那晋王爷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就便是晋王是小孩子,那太子殿下与吴王……可都看得她傻了呢!哼!平日里我见她也是个爱好妆扮的……怎么便生就今日一花簪发?还抢上台去救人?**谁呢?妖媚样子!” “不然怎么叫媚娘呢……听说连她家兄都说她是个小媚子呢!” …… “得旨!”王德看了看只看着皇子,却全然未听到下面声音的太宗,只得高声一喊,压住那些低阶嫔妃们的议论声。 于是,媚娘也只得在一众妃嫔们的嫉恨、猜忌的目光中,慢慢披了长发,无助地走下高台。 云雾重重,**不清四 媚娘慢慢下得台来,走至徐惠身边。方才坐下,便见一个小公公,捧着一只盒子上前。 媚娘受了赏,又被徐惠拉了至台后小殿,便重新盘了发,又取出那精致无比的凤头玉钗定好发髻。 媚娘这才叹道:“想不到今日一时新鲜,学陶公天然去矫饰,以花代簪,却惹来别人的嫉恨……真是。人命若如此,便是喝一口水,也是冷的要生病。” 徐惠却笑道:“你呀!就是喜欢把凡事往坏处看。怎么不想想你虽身受众人嫉妒,却也说明陛下对你爱护有加呀!” “爱护有加?”媚娘淡淡一笑:“这陛下的爱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便是……罢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我今天已然够心烦意乱的,可没那个精神与那些妒妇们纠缠。” “好好好,今天真是苦了你了好不好?这样,你呢,若是今日乖乖听话,坐在这凤台下陪惠儿把这场较艺看完,那惠儿今晚就做最拿手的蟹黄毕罗与你食。如何?” 听得有这般好东西,媚娘倒也不气了,笑点头,陪她一同入了场内。 …… 一入场内,太宗便瞧见她们二人,着令她们依着杨淑妃身边坐下。 得令,侍坐。媚娘这才发觉,台上纪王慎的对手竟是燕妃所出越王贞,心下大罕,便轻声问瑞安何故。 瑞安笑道: “这蒋王,从小儿就不是什么好德行的。方才上台去,却连几下儿都没挨过纪王。一时丢不过脸,竟然使歪招装痛,趁着纪王爷来看时,一招便要扫上纪王爷的手臂去。可惜呀,这纪王爷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剑艺不遑多让的主儿,是故自然三两下便挡了下来,还反过来打倒了他。主上从小就不爱这蒋王,尤其是今日这般事,却让主上想起当年咱们晋王爷受了他多少欺负,险些打伤的事,心下生恨,便痛责他一顿,叫他母亲王氏领着回去闭门思过了。” 媚娘奇道:“你说他伤过稚奴?怎么回事?” 瑞安待答,却闻得一边淑妃笑道:“这事却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了。武才人不知也不奇怪。”于是便在媚娘的惊异目光中,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笑道:“说起来,当年的那位杨淑妃名玉婉,还是本宫母家表妹。只可惜为人不正,险些害了稚奴,是故陛下极为不喜,便待他生下福儿之后,着降她为婕妤。 唉,可惜她不知忏悔,还日日下咒语诅咒皇后娘娘,陛下一怒之下,着人赐死,且无追封便陪葬了。” 徐惠听得大奇道: “娘娘,惠儿听你这般一说,怎么这追封一事,竟是一种必备之荣?” “可不是?陛下仁慈,生前再大的错处,死后都必有追封。生前若无错处,那死后追封更是荣耀无极。似她这般,可真是做得太过,陛下连死后追封都不与之……可想恨她有多过了。” 媚娘这才点头道:“今日蒙娘娘教诲,真是受教了。” 言及此,媚娘却又道:“说起来也奇怪,这赵王(李福)有这样一个母亲,可媚娘看她平日里,却是个极好的孩子,又温和知礼。媚娘看各宫娘娘与陛下,除了稚奴之外,最疼爱的便是他了。” “那是因为他现在,有一位好母亲照顾着。”杨淑妃含笑道。 媚娘会意,道:“可是贤妃娘娘?确实,这贤妃娘娘温婉柔和,正是一位好母亲。陛下将赵王交与她也算是得其所在了。” 杨淑妃含笑点头道: “你别看贤妃姐姐平日里不多言语,又少与宫中其他几殿来往,可为人处事,却是最中正不过的。真正是温而不懦,柔而不弱呢。” 温而不懦,柔而不弱? 媚娘正品味着这几个字的意思呢,就听得台下一片叫好声。 却原来是纪王终究因年幼,加之学艺不精,输与了越王。台下一片叫好,连难得一见笑容的燕妃也是点头称许。 媚娘虽知道这位燕妃娘娘,论起辈分来,却是自己的堂姨母,可一来因平素与母亲关系不良,加之后来有萧蔷这样恃亲生骄,结果反而落得太宗不喜的下场在,是故从来不与她交往,一来避嫌,二来也是懒怠。 如今一看这燕贤妃竟然是这般温婉柔丽的性子,心下也是有些亲近。然终究还是没有上前应话。 只是转了头来看凤台之上。 那越王倒是好教养,虽然得胜,却并无丝毫骄意,反观纪王,却是一脸不满,更兼有暗恨之色。 媚娘心下便知,这是个不得太宗意的。 摇头一叹,便听得太宗道:“慎儿虽然输了,可其实却是难得,毕竟敌手年长,又过强,好。至于贞儿,你这剑艺,却比你三哥不差些许,只是太过直耿。一味只求正面为敌,全然不知自己已然落入慎儿之计中。不过你剑艺刚强,倒也难得。” 一番点评,一针见血,两小下跪,拜服。 二王既下,便各自寻其母而去。媚娘看着,便见那纪王一路欢呼母妃,便扑入含笑待他下来的韦贵妃怀中撒娇耍赖,又故意做出一番辛苦样子惹得母亲心疼。媚娘便不喜这孩子过于骄滑。 反观越王,慢步而下,坦然至母妃燕氏身边,愧道自己学艺终有不意之处,得母妃慰藉,虽也显出一派小儿天真状,却无什么不得体之处。媚娘便知,这越王却是个忠厚老实的好孩子。 暗暗点头之时,被徐惠发觉,便笑问她在做什么? 媚娘看了看左右,小声将自己所观察到的说与她听,徐惠点头同意道: “可不是?我日常伴陛下身边时,也曾听他这般说过,道纪王虽天资聪颖,却其实是个极为狡猾的,心性又且有些不堪,尤其又偏爱那些占卜之术,所以陛下却并不喜。倒是越王,虽然智计平平,然却是个忠厚的君子。是故陛下反而更偏爱一些。” “这偏爱不偏爱,只怕也与母亲有关。贵妃娘娘虽身居四妃之首,然有这么一个韦昭容在,等于是替她娘家不知添了多少羞辱。是故再怎么好,也不得陛下偏爱。反观燕妃娘娘,为人沉厚,又持中庸之道不与他人过节。陛下喜爱,再正常不过。只怕这燕妃娘娘,日后还要往上走那么几步呢!” 媚娘悄然道。 闻得她如此大胆预言,徐惠惊得当时便扯扯她衣裳。幸好周围无人听见,倒也算罢。 接下来,便是阴德妃所出五子齐王佑上台了。 媚娘素闻这齐王荒唐,今日一见,却也是个清秀少年。只是脸上多少总带了些乖张气,望之不似龙孙皇种。便冷笑与徐惠道: “这个齐王,平日里便总是爱张狂,却不知这一回,他要找谁当对手呢?” 话音刚落,便见齐王佑左右一看,下跪请奏道: “儿臣请奏,准以九弟为敌!” 此言一出,众皆惊骇。连他的生母阴德妃,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要以晋王做敌?! 太宗闻他欲以稚奴为敌,便知他有意仗着年长,又研习剑术长久,有意取众王之中最不擅剑术武艺的稚奴为对手,好得赢面。心下便不喜。 阴德妃见儿子这般莽撞,竟招了那平素最受太宗溺爱的稚奴来,心下便是一揪,又知儿子此意在赢,心下更是苦恼。然儿子话已然出,总不能劝他收回,只得摇头叹气。 稚奴闻得他欲取自己为敌,虽知五哥之意,却也无甚感觉——反正于他而言,剑艺输赢,倒也无谓。便笑道:“那便多谢五哥指教了!” 一边说,一边便大喇喇向德安提了自己佩剑来,笑吟吟而上。 其他人包括媚娘徐惠在内,却都看得心下为稚奴不服:这齐王,分明有意以强凌弱,这般为人,着实可鄙! 是故,台下一片议论之声。 凤台之上,李佑听得这些话儿,却全似未曾听到。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为何定要挑了这小弟弟来比剑—— 虽然也有赢定之意在,可是最重要的,还是他听闻那去年的海内大朝会上,这个平素自己便最是嫉恨的小弟弟,居然以些花架子赢得父皇赞许,天下扬名。 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去?需知,这童子献祭之舞,若非父皇偏心,提前着他回封地,那是再也轮不着这稚奴的,毕竟长幼有序。还有后来阙楼盛宴之上,那以巧智敌倒倭国使节之事,使得至今倭国都只知太宗有太子承乾,还有一个九子李治,却再不知其他兄弟…… 哼!父皇偏心也太过了!若当初肯留他李佑在京,他必然做得比这个没用的小子好! ——这齐王,竟是全然忘记,一来去年海内大朝会,是他回封地足有三个月之久之后才进行,且还是因海外有朝,太宗才准。实在说不上什么太宗有心偏心,故意送他离京。 二来他并非嫡出正宫子,是以便是他为长稚奴为幼,他母亲身分不卑,然依着古来地祭礼需嫡出正宫童子的要求,他也并非合适人选。 三来,也是最后一点,若论游猎之术,他这齐王名扬天下,可是这棋一道,他却是自出生以来,便摸也不曾摸过——只不过他听说稚奴只是背了棋谱便得赢,自以为自己也可以便罢了。 其实齐王如此,倒也不奇怪。说起来,还是他舅舅日常总是为自己阴世师后人的身分忧虑,便时刻提醒齐王也要注意。全然忘记齐王身为太宗亲子,且连他阴弘智都未曾受死,齐王又怎会如他想像般落得个不堪下场? 是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有灾祸也。 这些且先不提,单说这齐王见众人对自己所为露出不齿之状,心下生气,便看着稚奴上台之后,也不等他站稳,便大喝一声,操剑上前。开招一亮,便是杀手。 众人看着那剑尖竟直奔稚奴颈边而来,无不齐齐惊呼。太宗正欲怒喝,然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下。 只是抓着龙椅把手的双手,青筋暴突。 媚娘看得忧心,又闻得阴德妃惊呼儿子名号,便怒道:“现在再来提醒,还有什么意思?” 徐惠知她关心稚奴,也恨道:“这齐王,未免也太狠辣了些。晋王素性这般温和,又是人人皆知不长于剑术,他也要这般,太过分了!” 旁边瑞安更是看得眼圈发红,恨不得上前替旧主出战。 台上稚奴见李佑一上来便下此狠手,惊心之下,急忙挥剑格之——好在他近日寻了个新剑术师父,倒也教得他两招好的,一挡之下,竟然成功。 心下大喜,便欲与李佑说话儿。 谁知李佑见他居然挡下自己杀招,更加恼恨,出手再不留情,一味只往要害攻击,且还间有下三路的手段出来。 台下太宗看得如此,不由怒喝左右:“谁是佑儿的师父?!” 齐王随从之中,一名长脸汉子便出行跪伏:“燕弘亮见过陛下。” 太宗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才喝令左右:“来人!拖下去!杖五十!逐出宫中,永不许再用!” 左右得令,燕弘亮惊骇不知,大呼冤枉。 太宗怒道:“冤枉?似你这等教坏朕的儿子,叫他以凶险之性为智计,朕没杀了你已然是对你留情!还敢在这里喊冤?!” 燕弘亮闻言,低首不语。 云雾重重,**不清五 台下太宗着人杖责燕弘亮,台上李佑却浑然不知,只是一味凶狠发招。 稚奴见他如此,心下便知不好,便一个格挡以手中剑抵住他的,求饶道:“五哥,稚奴输了,咱们停手罢?” 李佑却冷哼一声:“哪里见你输?你还有得是机会赢么!” 一边说完,一边再喝一声,连挥几剑砍向稚奴,又一边伴着剑相击声低骂道: “你这没用的小子!不是日常最会舞剑的么?!不是最会做戏的么?!怎地现在软了?!还是你根本便与你娘一样,都是个被人打死也都连气儿都不吐一口,却自命善良的窝囊种?!” 稚奴平生最痛之事三件,一是大哥承乾曾于自己面前被毒害,自己无能为救,二是媚娘于自己面前被人害,自己无能为救。最后一件,也是让他最痛的一件,便是母亲被人害死,却至今不得报仇。 这李佑咄咄逼人倒也不曾引起他丝毫愤怒之感,甚至还对他这五哥有些怜意:他总觉得五哥如此,其实可怜。 可是这几句明里暗里都冲着他母后而来的难听话儿,却将稚奴瞬间击溃,稚奴心中只觉一痛,手中剑一软,便见李佑长剑向自己脸上砍来。 他怨恨惊怒交加之下,只当自己必死无疑,又闻得台下一片惊呼,更于眼角扫得媚娘、安宁、太宗等人一脸惊得魂飞魄散之状…… 种种之下,一瞬间竟不由痛悔自己未对这李佑施以重手,现在才使得自己如此下场。 正在此事,只听耳边风声一响。“当”然一声巨响,却是一口巨宽无比的宝剑,堪堪挡在自己面前,将那李佑手中之剑,震得飞出老远,直落台上。 “齐王殿下,你身为兄长,对自己兄弟下这般死手,却是不该。” 一个豪爽的声音响起。稚奴这才发觉,竟是近日舅舅长孙无忌引入宫中,教习自己剑艺的李德奖李师父。 此人一现身,便惊得众人皆叹,尤其是太宗,看着他手中那把似曾相识的巨剑,便颇为动容,正待发问时,齐王却抢先涨红了脸,大声喝斥李德奖道: “呔!你这厮却是哪里来的贱种?!竟然敢跑到这皇子比武较艺的台上撒野!浑帐东西,还轮不着你来说本王的不是!还不给我滚!难不成你还要护着他一辈子?!” 这一番喝骂,不但惹得太宗怒火冲天,连李德奖也是愤怒不已——李德奖生母便是名动天下的红拂女,虽然后适李靖得夫人号,然终究有些腐朽不化、心思污秽之人以她前为杨素所纳之事滋滋以乐。而阴弘智便是其中一人。是以齐王才会如此喝骂。 然李德奖终究是个爽朗之人,加之尊卑有别,便不欲理会他,只弯腰欲去拉稚奴,谁料稚奴却一把手甩了开他,自己站立起来。 这一下子,却叫他吃了一惊:原因无他,虽然他只带稚奴习剑不过半月时光,且稚奴也常常借口逃习,可他却是真心喜爱这个小小晋王。一来觉他孝顺温厚,且更是世间少见的聪慧知机,甚是可喜。二来稚奴也是个极为礼遇诸士之人。别的不说,单只这每日无论是否习剑,都必着人或亲自来向他这连官阶也无一个的白夫(平民)师父请安一事,便可见一二…… 所以,他也是颇为一惊,脱口道:“王爷?” “没听见五哥说么?这里是凤台,我们在较艺。李师父,你是该下去。”稚奴提起刚刚掉落一边的剑,走回来,在越过李德奖身边时淡淡道: “下去。” 这两字,似乎有无尽威严在内。竟震得李德奖这素性豪爽不羁的汉子,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叉手行礼道:“德奖遵命!” 然后,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这个似乎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徒儿,自己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了台边掠阵。 稚奴拿了剑,往台中央一站,竟然瞬间震得周围鸦雀无声,连太宗也吃惊于这般气势,竟一日忘记发话。 媚娘心中一颤,却想起那日海内大朝会上,与稚奴共做地祭舞时,曾经感受到的压力。心头有种沉重之感默默升起。 李佑见状,心下更是大吃一惊:他自小看着这稚奴长大,却是从未见过这般气势磅礴的稚奴,心下竟生出些只有面对太宗之时,才会生出的畏怯之感来。 “五哥,既然五哥有意好好指教九弟的剑术,那还请五哥不悭赐教,继续来攻才是。” 稚奴淡淡道,语气虽一如往常柔和,然那种因愤怒之极,而再也控制不信的潜在威震感,却随着这天生柔和温润的语气喷薄而出。 李佑听他这般说话,竟只觉背后刷地一冰,张口结舌一会儿,才颤道:“是你要打的!不怪我!” 说完,大喝一声,终究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认栽,便挥剑上前。 稚奴见他攻来,再不做其他理会,只扬了剑,闷不吭声迎了上去。 虽然稚奴自幼孱弱又不喜武功。然其聪慧却是太宗诸子之中最无人可及的一个,悟性奇高。 加之近日来,李德奖对他教习颇为得法,更已然开始教稚奴天下罕闻之蜀中剑法——便是其母红拂女昔年得学于蜀中剑圣之法,后传二人,一为李德奖,第二人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剑圣斐旻—— 是故稚奴之剑法,虽不及诸兄,却也略胜过资质虽优,习剑也早,近年却渐荒于游乐的齐王李佑。只是之前不欲争取。然此刻事已至此,为保母后之名,他便再无顾忌,只一味强行猛攻! 太宗与众人在台下,见稚奴突然之间竟是换了个人一般,奔冲如飞,旋转如风,左刺右杀,剑舞游电……兼之稚奴玉润面容无半点儿平日笑意,更形威严华贵,白衣胜雪,金绣耀日,剑光如虹…… 一瞬间,竟是看得众人呆了。 台下看呆了,台上李佑却是暗暗叫苦:他再不曾想,这小子竟然还藏了私,隐着这般高明剑术,看来今日只怕要倒霉。 ——其实这齐王却想得错了,稚奴剑法虽奇,然终究所习时日不长,步履轻浮,行家一看便可得知。再者其年幼力弱,其实力与他本在伯仲之间,未必可说谁长谁短。 然李佑一来心虚,二来稚奴这般气势的确惊人,三来却是再不曾见过这般凌厉狠辣,招招奇诡的蜀中剑法…… 是故士气一泄,竟连连败退,最后被稚奴大喝一声,挑了手中剑,便只得看着稚奴手中之剑尖奔着自己额头而来! 众人见平日里柔弱稚奴竟如此勇猛,已然吃惊不小,再见他竟一剑将李佑手中剑挑飞,更直逼进眉间,不由齐齐惊呼! 尤其阴德妃,见状如此,惊骇交集之下,竟情不自禁起身跪下,高呼:“佑儿!” 这一声喊,却唤醒了稚奴的意识,他的剑只稳稳停在离李佑眉间不过寸的地方,微微生颤,一时间心潮澎湃,似有万千感受齐齐涌来。 李佑瘫坐于地,只看得间一柄长剑顶着自己眉间,隐隐生疼,一时间,竟看着稚奴,可怜巴巴地泪水直流。 见他如此,稚奴种种心绪,终究还是被一个不忍所代,肩头一松,收剑回势,想了想,终究没有伸手拉他起来,只是自顾自掉转头走到台中央,向着太宗龙座方向,持剑行礼。 太宗见稚奴如此,心下之动荡,不亚于稚奴自己。感怀,惊骇,欣慰,叹息……种种情感交集。 最终,他还是立在当处,伸出双手,含笑击掌:“好,我儿剑法,大有长进! 好!好!好!” 越说越高兴,越说笑得越欢悦。台下诸人,尤其承乾青雀李恪,这几个平素偏爱稚奴的,更是欢喜得跟着大声叫好,击掌为庆。 媚娘从方才稚奴反击起便看得激动,此刻见他得胜,更是欢喜不甚,也跟徐惠与一直提了心吊了胆,此刻方得平缓的安宁一同兴奋起身,击掌叫好。瑞安更是乐不自胜,大声叫好,带得旁边诸人也是欢欣不已…… 一时间,台下一片欢呼之声。 稚奴见如此,心下终究有些得意,便慢慢走下台来,行至太宗面前。 “好!原来稚奴剑法如此长进!好!晋王剑师何在?” 李德奖正为自己爱徒高兴,忽闻得太宗唤,便坦然前行,行大礼道:“白夫李德奖,见过陛下!” 太宗笑着让他起身,又道:“你这孩子倒也有几分意思,明明便是卫国公家的堂堂二公子,却自称白夫……怎么,门荫(之前解释过,这里李德奖也是可以靠着父亲的功劳直接入仕的。就算他不想做官,也可以自称荫生。)都不想借呀?好个有骨气的!” 李德奖笑道:“家母曾与德奖说过,德奖顽劣,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倒不如教习武艺,还得一口饭食。” “听听听听,”太宗越发喜爱这个直性子的孩子,便笑与身边韦、杨、燕三妃道:“这般好的孩子,难怪稚奴近日越发长进。嗯!是得赏你。” 转头过来又对李德奖笑道:“你既不欲为官,那朕便赏你……良马罢!朕可是早就听你长孙世伯说过,你最爱良马。来人,传朕旨意,日前得贡之大宛名马紫骝种,便赏与德奖!” 德奖闻言,大喜过望,立时下跪谢恩。 奖完,自然要罚。太宗平了李德奖之礼后,便怒喝台上畏畏缩缩站着的李佑道:“齐王佑,素乖诚德,重惑邪言,更失兄长情义!然朕估念你年幼,且罚俸半年,又因患疾已愈,着立时归藩,无诏,不得再归!”阴德妃闻言,心如刀绞,然也只得与李佑一同叩首谢恩。太宗又怒道:“那个燕弘亮,既然教不得你学好,朕已然将其打出去了!以后,你最好给朕将他断了往来!还有你那长史,既然劝不得你,朕也索性一并换了!王德!去问一问可有什么合适人选,现下便推了上来!”王德正待领命而去,李恪便抢先一步跪礼道:“父皇,儿臣有一言,不知父皇可否容禀。”“讲!”“父皇,五弟本性,其实极善,只是未得良师,反而损了他之心性。现下如此,也并非全是五弟之过。是以,恪斗胆请父皇为五弟以权万纪为师。想必有权大人之教导,五弟必然进益良多。”太宗闻言,思虑一番点头道:“权万纪甚好,恪儿受他之教,进益良多。想必也能助得佑儿一番。既如此,那从今日起,便着权万纪为齐王长史。佑儿,你日后若再不学好,朕看你拿什么脸来见朕!”李佑素闻那权万纪严苛,心下便一软,有些怨恨李恪。而阴德妃却素知权万纪是属名师,得他所教,自己儿子必然长进,心下对李恪与杨淑妃感激不胜。 连纵纳横,分而击之一 是夜。 延福殿内。 媚娘正阅着稚奴抄与她的国策,徐惠也在仔细地将今日才从藏书阁中借来的书简诗经,钞录于纸书上。 媚娘正看着,突然轻轻一笑,徐惠受她一惊,不由抬头讶然,表情可爱:“媚娘,你笑甚么?”心下不由纳罕,这丫头看着的,可不是国策?这又有何可笑之处? 媚娘点头又摇头,笑容明艳:“国策确无可笑之处,可笑的是人。原来这千百年前的人,与千百年后的人,想法,竟如出一辙。” 徐惠微微一思,便笑道:“你这话,却叫我想起刚刚一直在脑海里回响的一首诗来。” 媚娘闻言,卷了手中书饶有兴趣道:“念来听听?” 徐惠侧身便笑道:“不要,你先说说,你那与千百年前人想法相同的,又是什么?” 媚娘叹息:“你这丫头……罢了,其实我方才读到周赧王七年,秦攻宜阳篇时,想到如今咱们的境势,可不也相同么?” 徐惠大喜,放下笔道:“你可算想通了。那,咱们今夜,便去了?” 媚娘憨笑:“不成,你得先把那诗念了与我听,我才要与你一同去。” 徐惠恨笑:“你呀你呀……罢了!其实便是这一首。” 取了书简来,展开,示与媚娘,二女一同念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 片刻之后。 紫微殿院外西北角,一处阴影之中。 媚娘与徐惠均着了墨色大氅,以氅帽遮住脸,由瑞安与文娘护着,立于阴影之中。 小六儿早已离开,去见那与自己主人约好的人了。 这里是太极宫中,离安仁殿与延嘉殿极为相近的所在。安仁殿延嘉殿都是守卫极森严的。然强光之下,必有阴影。 那两殿值守的金吾卫,也是只顾着自己殿内安全,这里也只是每日每隔两个时辰时来扫视一遍而已。 紫微殿虽有守卫,然因其本为前朝大兴宫时,建成观星所用,后大唐变大兴太极,加之年久失修,太宗更不甚热衷观星一术,里面也没甚么特别值得关注的东西,又处于层层深宫守卫之中…… 是故这里每日于子时左右,可说是这宫中最僻静也是最适合私下见面的地方。只是因离近年大受内外关注的安仁延嘉二殿太近,所以无人敢在此处逗留。 所以那安仁殿竟将此地视为其禁地,每有私议便在此。然自九成宫事后,安仁殿里那位主子也不常用这里,是故此地于今夜媚娘徐惠欲行之事来说,竟是最安全的所在。 不多时,便见他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然后低声道:“二位姐姐,那萧氏说了,此刻不必见面为好,还请二位姐姐回殿便是。” 徐惠闻言便是一惊,正欲说话,却被媚娘私下一扯,淡淡道: “她既然不想活,那咱们也不必理会,走罢!” 这一扯,徐惠立时便明白过来,故意稍稍提高了音调,微有遗憾道:“可是咱们这般费尽心思,向那孙道长求得了活命之法,如今她却不知……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淡道:“这等方法,说与她,她未必肯信。当初我便不同意你要来的。现在可好,人家面儿都不见。走罢!” 徐惠还欲说几句,却被媚娘拉着走。 正在此时,便突然闻得背后有人一句:“二位姐姐留步。” 媚娘与徐惠互视一眼,转身过来时,却不是那大着肚子的萧蔷? “妹妹不是说不来了么?”媚娘首先便发难,一副恍然的样子冷笑道:“却原来是躲在暗处,看着咱们姐妹急了才现身?” “萧蔷此刻,还不能全信二位姐姐,请容谅。”萧蔷傲然道,同时一步步紧上前来道:“你们方才说,那孙道长有活命之方?可是真的?” “是真是假都与你无关。”媚娘冷冷一笑:“你不信我们,我们又何能信你?今日我们将这法子说与你听,若他日你落胎之后怪我们害了你,只怕我们连命都要搭在你手上。惠儿,咱们走。这等心机沉沉的妇人,以后你少与她打交道!” 一边说,一边扯了徐惠便走。 萧蔷见状,心下一急,厉声喝道:“此处虽离你延嘉殿极近,可却是安仁殿势力所在,你敢再走一步,我便喝出声,信不信下一刻你们二人便死无葬身之地?!” 媚娘闻言,与徐惠背对着萧蔷交换了一个眼色,半天才转过身来,二人面上俱是一副恨恨之色。徐惠更恨道: “原来你早有所准备,骗我们到这里来,根本便是要我们二人有来无回!哼!你休想!我们便是死,也不会告诉你!有本事,自己去找那孙道长,且看他会不会说与你这毒妇听!” 萧蔷见二人如落自己掌握之中,心下得意,也不做多想,只淡淡扶了腰身,独自一人缓步上前道: “徐妹妹此言差矣。蔷儿无意害二位姐妹,否则也不会答应与你们二人见面。只是为了自己腹中这孩子,为了自己,不得不多做自保。姐妹们,咱们同在这深宫之中,自然知道其中厉害,还请务必原谅。” 说完,转过脸来,看着二人,凄然道: “说起来,你们说到落胎之时……难道我这孩子,终究是不能保住么?” 看她如此,媚娘与徐惠倒也是真心可怜,媚娘还不忍说些什么,倒是徐惠,叹息道:“也罢……姐姐你也是个可怜的人…… 不错,孙道长却是如此一说,道这凤麟方狠辣无比,若想保得母体平安,那便必需在胎足八月之时落胎,否则母体不保,便是孩子生下来,也保不足三年。” 萧蔷闻言,便是一个踉跄,若非一边文娘急忙上前扶好了,便要倒在地上。 半晌,她才刷白了一张脸,问:“再无他法?” 徐惠摇头,媚娘不语。 良久,萧蔷才道:“好……好……那我该如何是好……” “看你想如何是好。”媚娘这一语,说得萧蔷半日不言,最后才咬牙道: “你们可否设法教我见那孙道长一面?” “抱歉,若如此,必然累得孙道长受累。萧美人,你有的是办法可以验证孙道长所言是否属实。” 媚娘硬声道:“同样,你也有的是办法,可以拿到送孩子走的那剂药。我们言尽于此,之后的,只看你如何做想。” 言毕,竟不等萧蔷反应过来,只拉着徐惠便招了几人走。 一路上,她低低语与徐惠: “咱们越显得处处谨慎处处小心,便越显得此法可信。她才会越恨韦昭容。所以不必多说。走。” 徐惠点头,也小声道:“不然为何我定要来这一趟?只是你却不该也来的。让她无端难为你一场。” “我不来?素琴的仇,看你一个人替她报?我心里便好受?再者,我不来。若这个疯女人真的发起疯来,伤了你怎么是好?我已经失了素琴,再失不得你。” 徐惠闻言,心中暖意融融。 次日。 安仁殿韦氏忽发寒疾,上吐下痢,萧氏着人上奏太宗,需请名医入内延治。太宗准。 遂请孙思邈。然孙思邈离小庐,远出采药。无奈,着谢太医诊。 谢太医入。半日方得出。 出时便如染寒疾,浑身抖栗。 后归家中,告病,太宗怜之,准。 …… “韦氏这场病生得真是时候。” 甘露殿后花园中,稚奴正在习剑,闻得德安来报,便停下手来,思索一番,才冷笑道。 “王爷的意思是,韦氏这病,是有人暗害?”德安道。 稚奴摇头,叹息,收剑道:“便是那人害她,只怕也是为了能召入太医,保住自己。再者,并没有真正伤她性命,咱们不理便是。” 德安却道:“王爷,其实德安却觉得,咱们不若借此机会,将那萧氏与韦氏一网打尽。这样,咱们也罢,延嘉殿也罢,方得安宁。” 稚奴看着德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恕德安说句不太中听的话。您之计谋策略,当世可敌者,略略几人,五指可数。只是一味心性仁软,却是不太得当。依德安所见,此事本是咱们为娘娘复仇的大好机会。王爷,若能借得武才人与徐才人之手,破了那安仁殿,不但是与咱们娘娘报了仇,便是武才人与徐才人也是有大好处的。” 稚奴眉目一冷,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叫我学那韦氏,哄了武姐姐与徐才人,叫她们撺着萧氏毒死韦氏?德安,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狠毒心肠!” 德安闻得稚奴喝斥,当下惊跪于地道:“王爷,德安一片忠心,王爷是知道的!德安此言,确是为王爷着想。虽然行事未免有些狠毒……可是王爷,但为王爷,德安便是再狠上一百倍一千倍,也是不在乎的!” 稚奴闻言,又怒又叹,又伤之:“德安,我知你感念母后一片爱护你们兄弟之心,为她复仇之意,不在我之下。可是德安,为人为事,天自有观。我虽不信命运,然却不想让自己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是以这事,以后莫再提起,知道么?起来罢。” 德安虽心中不赞同稚奴此为,然终究知道他本性如此,再不可改,只得起身,点头称是。 稚奴又道:“那些女尼的来历死因,可查清了?” “回王爷,那些女尼本是随那流鬼国使余志一同前来的。是以得轻易入宫,见得阴德妃,且以流鬼国盛行巫蛊之术之名惑阴德妃。这才有了巫蛊之事。 至于她们的死因,德安也查过了,那些女尼是死于有毒的酒水菜食,且死之处是为一家脂粉坊。那坊主于事发前半月,便因家中老母得了急病,携妻带子一同回家了。坊中本是空无一人的。却不知是谁得了钥匙,借了这空屋来行此事。” 稚奴微一皱眉:“不是还有一个没死的么?” “王爷,那个没死的小女尼,有人看到她在逃出城前,跟着一众将士走了。而为首的那一个,便是王爷您的剑术师父,李德奖。” 稚奴闻言,转眼瞪着他:“师父?” 连纵纳横,分而击之二 稚奴闻德安言,诧道一声师父之后,便半晌不语。 良久,才道:“看来舅舅也是逼到忍无可忍,准备插手后廷之事了。这样也好,有舅舅在,四哥便会收敛一些罢?德安,你这两日,便将咱们收集的那些东西,想个法子,不叫舅舅起疑地送到他手上。不过人不必送去。明白么?” 德安点头:“明白。” …… 三日后深夜,长孙府内。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两本折书,平静地问身边肃立的长孙冲: “这些东西,果然是从安仁殿送至德奖处的么?” “儿子已经设法打听过,再无差错。且那拦下这东西的李二少爷贴身僮仆也说,此物确是在那自称甘露殿中人,实为安仁殿中人的小太监出现之后,才出现在李二少爷房中。儿子也仔细问过,之前咱们府旁边曾有一幢神秘宅子,里面藏的便是那韦慎怀与安仁殿前司衣春盈。后来父亲还曾一度想不明白,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借父亲的威名震慑魏王…… 现在看来,春盈之死,是为灭口,韦慎怀之事是想大的想自保,小的想连大的一块儿扳倒。父亲,这安仁殿看起来,也不是那般铁板一块啊!” 长孙冲轻道:“只是父亲,这样东西却不知送与德奖处有何用意?为何不直接送与父亲处,或陛下处?” “何意?”长孙无忌冷笑:“无非是想借咱们的人悄悄给拦下便是。这前朝后廷,都只道那小韦氏厉害,殊不知那大韦氏才真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怕此番事,便是因她知道了那小韦氏欲借萧蔷之子争妃的事情,想借咱们的手,打压一二。” 长孙冲点头: “此计倒像是安仁殿惯常用的手段——几殿之中,也唯有这安仁殿敢利用晋王。只是父亲,此书之中,甚多涉及魏王。您觉得那大韦氏……会这般做么?” “对她而言,小韦氏是这宫中最大的忧患。再者,魏王一倒,她的孩子,便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何乐不为?” 长孙冲诧道:“难道她也想……” “自从你姑母去世之后,这**里哪一殿的眼睛,不是盯着那张凤位?只不过是有的人只敢想一想,有的人却是真切有这机会罢了。再者,这一大一小二位韦氏的父亲,本来也就是不甚合睦。这般行事,也不奇怪。” 长孙冲闻言甚是忧心,便道: “如此,父亲,咱们可要助那大的,扳倒魏王?” “自然不可。魏王虽然行事糊涂,可终究是你姑母的儿子。便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对他也当是能保则保。再者魏王争的,不过是太子位。可那大小韦氏争的却是太子与后位二重。如果她们真是那般有德有才的,让她们争去也无妨,可这两个女人,大的看似恭谨,却心存倨傲,现在便能将稚奴如玩物般摆弄,他日若她为后,必然会对你姑母这几个孩子,大加摧残。小的呢,更不必说,凶狠阴毒,更加不是什么好货色。是以此二人都不可姑妄之。还好,主上现下没有要动立谁为后的念头。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将这二女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叹道:“只是唯一一点,陛下怕又要为失去一子,而伤心了。” 长孙冲闻言道:“那萧氏倒也是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只是不明白,阴德妃为何如此?” 长孙无忌道:“阴妃?阴妃便是主上这一生中,所犯最大的两个错误之一!这个女人,根本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家仇,她的血恨。对于她而言,只恨不得所有的李氏子孙都死光死绝了,她才会开心!虽然她对主上确有几分真心。可对她来说,这份真心,也只不过花费在了齐王身上——只要齐王活着,对她来说便够了。她便算对得起主上了!哼!” 长孙冲想了一想,又问: “那父亲,您说的第二个错误,莫不是指……锦绣殿?” “不错……这个才是真正能危及大唐的错误!主上一世英明,可怜却被一个女子的所谓真情给蒙了眼睛,看不到那张丑陋无比的脸。这杨妃……犹如生长在我大唐后廷的一颗毒瘤啊!若不尽速除之,只怕早晚要坏大事!对了,说起这一点,那权万纪最近,可与齐王有什么不妥?” “父亲,这也正是冲不明白的。依杨妃的素行来看,她着吴王举荐权万纪为齐王师,便很是古怪——可现在,更奇怪的是,权万纪不但受了举荐,成了齐王师,而且似乎还相当用心地教导齐王……父亲,这杨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想了许久,才摇头道:“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的心思,为父是猜不透的。一个是主上,一个是你姑母,另外一个,便是这杨妃……也许,她此举真的只是意在笼络阴妃,也未可知……先不管她!总之,这韦氏之事,必要首先办好…… 咱们那些盯着韦府的人,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那便好……那便好……”长孙无忌长叹:“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为父的空想啊……” 贞观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太宗因旧伤疾犯,幸骊山温汤。 伴驾者晋王治、晋阳公主安宁。才人徐惠、武昭亦一同伴驾。然武昭染疾,不得随。唯才人徐惠独伴。**闻之,嫉爱有加。 后因召徐惠侍,然徐氏迟,太宗不悦。得徐惠巧思进诗曰: 朝来临镜台, 妆罢始徘徊。 千金始一笑, 一召讵能来。 太宗闻之,喜笑颜开,又因徐惠惠心仁爱,特进婕妤。仍以延嘉殿封宫。 十日后,太宗伤止,返太极宫。 …… “现下可好……你总算是得了正位了。” 回太极宫当夜,太宗听了徐惠的劝,终究还是没有留在延嘉殿,而是去安仁殿看看萧蔷。 是故徐惠便如往常一般,与媚娘躺了并头并身,一同入睡。 “媚娘,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陛下对我的恩宠越多,我就越怕得慌。”徐惠却忧然。 媚娘闻之,大奇:“你怎么这般说?” “媚娘,你我都知道,这**之中,诸般争斗构陷…… 只怕媚娘,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咱们呢?” “她们要恨便恨,只要咱们好好儿的不去惹事。别人惹上咱们的时候,也能回敬一二,那便是平安无事了。你别多想了,快些睡罢!” “……也是。” 终究,徐惠还是按下了那种隐隐而生的不安。 …… 贞观十四年三月,窦州道行军总管党仁弘率大军击破罗窦反贼,擒敌七千许。太宗大喜。 三月初四,流鬼国正式入贡。 三月十九,设宁朔大使以护突厥。 贞观十四年四月十五,安仁殿萧氏突传胎气不稳,太宗惊,着太医入内探。太医谢氏入内探知,其胎不稳,乃因惊魂之故。太宗亲幸安仁殿慰之。萧氏乃言,因夜梦诸恶鬼,索其性命,故忧。 韦氏昭容奏请引道士入内祈福安胎,又请太医着良药入。太宗准。 道士入内,一番作法之后禀与萧氏,道其腹中之子命贵异常,是故引得百鬼前来,欲借其未产之时,依附一二。若得安保,当需十八只由贵人亲手所制之香囊,以保其胎。 韦昭容闻言,立求于韦贵妃。贵妃又告太宗。太宗言此为荒唐言,然若可得保胎儿,则便为之无妨。 故宫中诸殿,均得旨,缝制香囊。 …… 是夜。 延嘉殿。 媚娘与徐惠还在坐着,制作赠与萧蔷的两只香囊。 “你的做好了么?”媚娘的红底绣金牡丹纹香囊眼看完工,便抬头笑问徐惠。却在见到她往香囊中塞着的东西时,心中一惊: “你这塞的……”还没说完,便被徐惠堵上了嘴。 一边缠着丝线的文娘知机,急忙放下丝线起身,摒退左右人,看过无人之后,才示意徐惠干净了。 徐惠这才放开媚娘的嘴,低声道:“这两颗是按方子制成的落胎丸药,你可莫乱喊叫。” 媚娘惊怒:“你疯了?!那萧蔷若是拿了此物去告诉陛下,你有心害她……” 徐惠冷笑:“她不会的,因为这是她向我求的东西。” 媚娘吃惊道:“她向你求?!怎么回事?惠儿,你可不许瞒我,快说与我听!” “媚娘,你可记得前两日,她着我送些蟹黄毕罗去的事么? 那可不是我突发奇想送与她的。 送蟹黄毕罗去的前两日,你去尚书房侍笔,是故不知她曾设法与我见面。 媚娘,萧蔷已经被韦昭容严密地控制着,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一一检查过。 那日我与她见面,旁边也跟了四五个小太监,一直跟着。后来还是她将早早写好的纸条借口求我替她做些蟹黄毕罗,握住了我的手时,才塞进我手中的。 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所以第二日,我便着小六儿去查证一番,证实她确是在那次胎气不安之后,便被韦氏严严地盯着,再不着一点儿自由。是故,她现在连落下腹中孩子,也要求得咱们来帮忙……所以我便着了小六儿,去向宫外寻了这落胎药丸来与她。她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把这孩子落下来。而且……” 徐惠冷笑道:“而且媚娘,她对韦氏的恨意,也许会让咱们不必亲自动手,便可得看那韦氏死无葬身之地了!” 媚娘闻言,悚然而惊: “你是说,她要……她要……” “是,所以咱们更得帮她一把。媚娘,难道你不想杀了韦氏么?难道你忘了素琴是怎么死的么?”徐惠已然泪盈于睫。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忘过。好,既然要做,那便做得彻底。明日,我会将此事告知稚奴。相信他会算好了时间,引着陛下去安仁殿的。” 徐惠不解:“为何要让陛下亲眼看到?” “亲眼看到,与听人所报的效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媚娘淡道,然后又长叹一口气道:“若无此事,惠儿,我也实在想不到,自己能狠心如此……罢了,既然决定了,便需得安排一二。惠儿,香囊给我,我与你缝了,你去安排下六儿他们罢!” 徐惠闻得大仇将报,心下激动,点头起身,带了文娘便离开。偌大殿内,只剩下媚娘一人与瑞安。 媚娘见她离开,急忙将徐惠所缝白底蓝花香囊之中药丸取出,速速缝合,又将自己所缝香囊拆开,将药丸塞入其中,速速缝合。 事毕,才吩咐瑞安拿了香囊,交与惊愕不已的瑞安道:“现在便送与安仁殿,记得,让萧蔷明白,缝了药的,是我的香囊。” 瑞安不解:“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以防万一……我也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罢……”媚娘心乱道:“好了,你且去罢!” 瑞安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便点头拿了香囊离开。 只是,出了延嘉殿之后,他没有直接去安仁殿,而是先奔入甘露殿片刻,才又拿了香囊,送去安仁殿内。 连纵纳横,分而击之三 稚奴闻德安言,诧道一声师父之后,便半晌不语。 良久,才道:“看来舅舅也是逼到忍无可忍,准备插手后廷之事了。这样也好,有舅舅在,四哥便会收敛一些罢?德安,你这两日,便将咱们收集的那些东西,想个法子,不叫舅舅起疑地送到他手上。不过人不必送去。明白么?” 德安点头:“明白。” …… 三日后深夜,长孙府内。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两本折书,平静地问身边肃立的长孙冲: “这些东西,果然是从安仁殿送至德奖处的么?” “儿子已经设法打听过,再无差错。且那拦下这东西的李二少爷贴身僮仆也说,此物确是在那自称甘露殿中人,实为安仁殿中人的小太监出现之后,才出现在李二少爷房中。儿子也仔细问过,之前咱们府旁边曾有一幢神秘宅子,里面藏的便是那韦慎怀与安仁殿前司衣春盈。后来父亲还曾一度想不明白,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借父亲的威名震慑魏王…… 现在看来,春盈之死,是为灭口,韦慎怀之事是想大的想自保,小的想连大的一块儿扳倒。父亲,这安仁殿看起来,也不是那般铁板一块啊!” 长孙冲轻道:“只是父亲,这样东西却不知送与德奖处有何用意?为何不直接送与父亲处,或陛下处?” “何意?”长孙无忌冷笑:“无非是想借咱们的人悄悄给拦下便是。这前朝后廷,都只道那小韦氏厉害,殊不知那大韦氏才真正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怕此番事,便是因她知道了那小韦氏欲借萧蔷之子争妃的事情,想借咱们的手,打压一二。” 长孙冲点头: “此计倒像是安仁殿惯常用的手段——几殿之中,也唯有这安仁殿敢利用晋王。只是父亲,此书之中,甚多涉及魏王。您觉得那大韦氏……会这般做么?” “对她而言,小韦氏是这宫中最大的忧患。再者,魏王一倒,她的孩子,便也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何乐不为?” 长孙冲诧道:“难道她也想……” “自从你姑母去世之后,这**里哪一殿的眼睛,不是盯着那张凤位?只不过是有的人只敢想一想,有的人却是真切有这机会罢了。再者,这一大一小二位韦氏的父亲,本来也就是不甚合睦。这般行事,也不奇怪。” 长孙冲闻言甚是忧心,便道: “如此,父亲,咱们可要助那大的,扳倒魏王?” “自然不可。魏王虽然行事糊涂,可终究是你姑母的儿子。便是看在你姑母的面子上,对他也当是能保则保。再者魏王争的,不过是太子位。可那大小韦氏争的却是太子与后位二重。如果她们真是那般有德有才的,让她们争去也无妨,可这两个女人,大的看似恭谨,却心存倨傲,现在便能将稚奴如玩物般摆弄,他日若她为后,必然会对你姑母这几个孩子,大加摧残。小的呢,更不必说,凶狠阴毒,更加不是什么好货色。是以此二人都不可姑妄之。还好,主上现下没有要动立谁为后的念头。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将这二女一网打尽。” 长孙无忌叹道:“只是唯一一点,陛下怕又要为失去一子,而伤心了。” 长孙冲闻言道:“那萧氏倒也是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只是不明白,阴德妃为何如此?” 长孙无忌道:“阴妃?阴妃便是主上这一生中,所犯最大的两个错误之一!这个女人,根本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家仇,她的血恨。对于她而言,只恨不得所有的李氏子孙都死光死绝了,她才会开心!虽然她对主上确有几分真心。可对她来说,这份真心,也只不过花费在了齐王身上——只要齐王活着,对她来说便够了。她便算对得起主上了!哼!” 长孙冲想了一想,又问: “那父亲,您说的第二个错误,莫不是指……锦绣殿?” “不错……这个才是真正能危及大唐的错误!主上一世英明,可怜却被一个女子的所谓真情给蒙了眼睛,看不到那张丑陋无比的脸。这杨妃……犹如生长在我大唐后廷的一颗毒瘤啊!若不尽速除之,只怕早晚要坏大事!对了,说起这一点,那权万纪最近,可与齐王有什么不妥?” “父亲,这也正是冲不明白的。依杨妃的素行来看,她着吴王举荐权万纪为齐王师,便很是古怪——可现在,更奇怪的是,权万纪不但受了举荐,成了齐王师,而且似乎还相当用心地教导齐王……父亲,这杨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孙无忌想了许久,才摇头道:“这世上,只有三个人的心思,为父是猜不透的。一个是主上,一个是你姑母,另外一个,便是这杨妃……也许,她此举真的只是意在笼络阴妃,也未可知……先不管她!总之,这韦氏之事,必要首先办好…… 咱们那些盯着韦府的人,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相信很快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那便好……那便好……”长孙无忌长叹:“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为父的空想啊……” 贞观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太宗因旧伤疾犯,幸骊山温汤。 伴驾者晋王治、晋阳公主安宁。才人徐惠、武昭亦一同伴驾。然武昭染疾,不得随。唯才人徐惠独伴。**闻之,嫉爱有加。 后因召徐惠侍,然徐氏迟,太宗不悦。得徐惠巧思进诗曰: 朝来临镜台, 妆罢始徘徊。 千金始一笑, 一召讵能来。 太宗闻之,喜笑颜开,又因徐惠惠心仁爱,特进婕妤。仍以延嘉殿封宫。 十日后,太宗伤止,返太极宫。 …… “现下可好……你总算是得了正位了。” 回太极宫当夜,太宗听了徐惠的劝,终究还是没有留在延嘉殿,而是去安仁殿看看萧蔷。 是故徐惠便如往常一般,与媚娘躺了并头并身,一同入睡。 “媚娘,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陛下对我的恩宠越多,我就越怕得慌。”徐惠却忧然。 媚娘闻之,大奇:“你怎么这般说?” “媚娘,你我都知道,这**之中,诸般争斗构陷…… 只怕媚娘,此刻不知有多少人,恨着咱们呢?” “她们要恨便恨,只要咱们好好儿的不去惹事。别人惹上咱们的时候,也能回敬一二,那便是平安无事了。你别多想了,快些睡罢!” “……也是。” 终究,徐惠还是按下了那种隐隐而生的不安。 …… 贞观十四年三月,窦州道行军总管党仁弘率大军击破罗窦反贼,擒敌七千许。太宗大喜。 三月初四,流鬼国正式入贡。 三月十九,设宁朔大使以护突厥。 贞观十四年四月十五,安仁殿萧氏突传胎气不稳,太宗惊,着太医入内探。太医谢氏入内探知,其胎不稳,乃因惊魂之故。太宗亲幸安仁殿慰之。萧氏乃言,因夜梦诸恶鬼,索其性命,故忧。 韦氏昭容奏请引道士入内祈福安胎,又请太医着良药入。太宗准。 道士入内,一番作法之后禀与萧氏,道其腹中之子命贵异常,是故引得百鬼前来,欲借其未产之时,依附一二。若得安保,当需十八只由贵人亲手所制之香囊,以保其胎。 韦昭容闻言,立求于韦贵妃。贵妃又告太宗。太宗言此为荒唐言,然若可得保胎儿,则便为之无妨。 故宫中诸殿,均得旨,缝制香囊。 …… 是夜。 延嘉殿。 媚娘与徐惠还在坐着,制作赠与萧蔷的两只香囊。 “你的做好了么?”媚娘的红底绣金牡丹纹香囊眼看完工,便抬头笑问徐惠。却在见到她往香囊中塞着的东西时,心中一惊: “你这塞的……”还没说完,便被徐惠堵上了嘴。 一边缠着丝线的文娘知机,急忙放下丝线起身,摒退左右人,看过无人之后,才示意徐惠干净了。 徐惠这才放开媚娘的嘴,低声道:“这两颗是按方子制成的落胎丸药,你可莫乱喊叫。” 媚娘惊怒:“你疯了?!那萧蔷若是拿了此物去告诉陛下,你有心害她……” 徐惠冷笑:“她不会的,因为这是她向我求的东西。” 媚娘吃惊道:“她向你求?!怎么回事?惠儿,你可不许瞒我,快说与我听!” “媚娘,你可记得前两日,她着我送些蟹黄毕罗去的事么? 那可不是我突发奇想送与她的。 送蟹黄毕罗去的前两日,你去尚书房侍笔,是故不知她曾设法与我见面。 媚娘,萧蔷已经被韦昭容严密地控制着,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一一检查过。 那日我与她见面,旁边也跟了四五个小太监,一直跟着。后来还是她将早早写好的纸条借口求我替她做些蟹黄毕罗,握住了我的手时,才塞进我手中的。 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容易相信她,所以第二日,我便着小六儿去查证一番,证实她确是在那次胎气不安之后,便被韦氏严严地盯着,再不着一点儿自由。是故,她现在连落下腹中孩子,也要求得咱们来帮忙……所以我便着了小六儿,去向宫外寻了这落胎药丸来与她。她自然会在适当的时机,把这孩子落下来。而且……” 徐惠冷笑道:“而且媚娘,她对韦氏的恨意,也许会让咱们不必亲自动手,便可得看那韦氏死无葬身之地了!” 媚娘闻言,悚然而惊: “你是说,她要……她要……” “是,所以咱们更得帮她一把。媚娘,难道你不想杀了韦氏么?难道你忘了素琴是怎么死的么?”徐惠已然泪盈于睫。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忘过。好,既然要做,那便做得彻底。明日,我会将此事告知稚奴。相信他会算好了时间,引着陛下去安仁殿的。” 徐惠不解:“为何要让陛下亲眼看到?” “亲眼看到,与听人所报的效果,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媚娘淡道,然后又长叹一口气道:“若无此事,惠儿,我也实在想不到,自己能狠心如此……罢了,既然决定了,便需得安排一二。惠儿,香囊给我,我与你缝了,你去安排下六儿他们罢!” 徐惠闻得大仇将报,心下激动,点头起身,带了文娘便离开。偌大殿内,只剩下媚娘一人与瑞安。 媚娘见她离开,急忙将徐惠所缝白底蓝花香囊之中药丸取出,速速缝合,又将自己所缝香囊拆开,将药丸塞入其中,速速缝合。 事毕,才吩咐瑞安拿了香囊,交与惊愕不已的瑞安道:“现在便送与安仁殿,记得,让萧蔷明白,缝了药的,是我的香囊。” 瑞安不解:“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以防万一……我也不知道……只是以防万一罢……”媚娘心乱道:“好了,你且去罢!” 瑞安想了想,心下有了主意,便点头拿了香囊离开。 只是,出了延嘉殿之后,他没有直接去安仁殿,而是先奔入甘露殿片刻,才又拿了香囊,送去安仁殿内。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一 贞观十四年四月二十六。 太极宫。 安仁殿忽传消息,道已然怀胎八月之美人萧氏,昨夜忽然血崩胎动。 ……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滑胎!” 韦昭容听着内寝之中,萧蔷传来的阵阵凄厉惨呼,勃然大怒,喝道。 一众医官皆跪于地上,衣裳簌簌。 “不是说胎气稳固的吗?为什么突然滑胎?!”韦昭容又厉喝一声,看向为首谢太医:“你!给本宫说个清楚!为什么突然滑胎!” “回……回娘娘……萧美人胎像一向稳固,如今这次滑胎……着实蹊跷……只怕,只怕另有缘故……而且依臣所诊之脉像,她……她似乎是服了什么……什么滑胎的药物……” 想着之前萧蔷交代的话,他不由得抖抖缩缩,颤巍巍地道。 韦昭容听得心下一冷:“你的意思是说……蔷儿的胎,是有人暗害?!” “只怕……只怕正是如此……” “来人!给本宫查!本宫要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敢害本宫的孩儿!”韦昭容狂怒大喝。 …… 另一边,延嘉殿内。 媚娘与徐惠,一反往常的淡然,都是一脸心神不宁之态。媚娘手中抄着一本书,可几次三番,总是抄错。徐惠手中缝着一只新香囊,可三番几次,总是针儿扎错。 两人低头,看似仔细做着各自的手中事,实则俱都是心不在此。 不多时,手抱白玉拂尘的瑞安奔入,气喘喘地道: “武姐姐!徐姐姐!萧氏……萧氏……”他看着二女闻言之后紧张的表情,咽了咽口水,才道: “萧氏落胎了!” 两姐妹闻言,互视一眼,各自紧紧地绞住了手中之物,半晌,媚娘才淡淡道:“知道了,下去罢!” 瑞安见状,深深一点头,便欲往外走。 一边侍立的六儿与文娘见状,急忙上前欲说些什么,却忽然闻得殿前瑞安惊呼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谁准你们乱闯延嘉殿的?!” 媚娘闻言一惊,紧紧握住了脸色惨白的徐惠双手,尽量挡在她前面,尽量不动声色地看向殿门。 如她所料,不多时,韦昭容便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看到这对让自己不痛快了很久的小姐妹依偎在一处,韦昭容的眼睛都红了。 她慢慢上前来,不动声色地站在媚娘面前,看着这张痛恨了许久的绝世容姿,冷笑着。 媚娘看着她这般模样,感觉着身后徐惠微微颤抖的身躯,突然间来了莫大的勇气,慢慢起身叉手行礼笑道: “娘娘好大气势,这般如此,却吓着咱们……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韦昭容的手掌已经落在她面上! 这一记挥得又凶又狠,打得媚娘当下控制不住身子,倒落入惊叫着的徐惠怀中。 “你干什么?!凭什么进来无缘无故便要打人?!”徐惠见媚娘挨了打,之前的心虚害怕全部不见了,只化做了一种深深的愤怒,扶起媚娘来,厉声喝道:“便是你身居高位,也不得无缘无故入我延嘉殿,责打我殿下人!金吾卫何在?!还不将这疯婆娘赶了出去!” “赶?!本宫看谁敢!”韦昭容怒喝,同时亮出韦贵妃玉圭:“贵妃娘娘玉圭在此!还不与本宫速将这阴害萧美人落胎的贱婢武媚娘拿下!?” 殿内她带来的卫士闻言齐喝一声,上前便从惊愕万分的徐惠手中抢走了媚娘。 “媚娘?!媚娘!媚娘……”徐惠挣扎,撕打,却依然没能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士手中抢回媚娘,只得怀着满心的惊愕与害怕,看着媚娘被从手中夺走。 “惠儿!别再争了!别伤了自己!去见陛下,去见陛下!求他将此事查个分明!惠儿……呜!” 媚娘没有挣扎,她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也不怕这样的结果。只要徐惠无事,她心中也得些安乐。是故只是喊着徐惠,叫她去见殿下。 可这样的对话,却大大惹怒了韦昭容。是故,她又挨了一记耳光。 而且,这一次,韦昭容还是故意拿了玉圭打了她的。所以立刻,媚娘的脸上,出现两道长长的血痕。 “见陛下?这一次,本宫让你永远也见不到陛下!”韦昭容俯在媚娘耳边,瞪着远处一脸惊惧的徐惠,冷笑地用只有她与媚娘才听得道的声音说了一句,然后便大喝:“延嘉殿五品才人武氏媚娘,涉害萧美人落胎一事罪证确凿!论罪当诛!今得贵妃娘娘令,当庭……” 韦昭容看着徐惠,露出一个阴沉如血的笑容:“杖毙!” 徐惠闻言,愕然,媚娘亦然。 安仁殿卫士闻言,齐喝一声:“得令!”便将媚娘拖出殿去。 “不————!”看着被拖走的媚娘,徐惠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媚娘……” 韦昭容立在一边。稳稳地挡住了她,冷笑一声,用力一推,将她推倒在地:“你就看着她,怎么死的罢!” “不————不要————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徐惠已然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了,只是长长地嘶吼着,看着韦昭容得意大笑着,转身向殿外走去。 延嘉殿众人一时都惊住了,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只有一人,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转身,奔出殿外,奔向甘露殿。 甘露殿内。 正在抄着史书的稚奴,突然无故心口一跳,烦闷之感,便浮上胸口。 再也写不下去,便丢了笔,问德安道:“如何,安仁殿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回王爷,倒也没……” “王爷!王爷!您快去救救武姐姐!快去救救她罢!那韦氏刚刚带人冲入延嘉殿,说武姐姐暗害萧蔷落胎,要将武姐姐杖毙!” 瑞安一路大呼小叫着冲了进来。 稚奴心突然一沉,脸色大变。 俄顷,他才立刻跳起身,冲上前揪住瑞安衣领,怒喝:“到底怎么回事?!为何那韦氏突然发难?!” “瑞安……瑞安数日前,见到徐姐姐往赠与萧氏的香囊里塞了几丸药,武姐姐问她是什么,她说是萧蔷要的落胎药,还说这一次,定可依靠此药扳倒韦氏。武姐姐答应她了,可转眼就支开她,把药丸换到了自己的香囊里……所以今日……只怕……” 瑞安一边说,一边惊恐地看着稚奴。 稚奴闻言大怒,喝道:“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 “可是……是……是武姐姐不让说与你听……”瑞安看了一眼同样不安的德安,嚅嚅道。 “你……唉!!!”稚奴愤怒扔下他,当下便向殿外疾奔:“花姑姑!花姑姑!” 被扔在地上的瑞安起身,咳了两声,看了德安一眼。德安心下不忍地点点头,也跟着走了出去。 瑞安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殿中,想着待自己亲如兄弟的媚娘,不由喃喃落泪:“哥,你说……你说这样真的好么?若是……若是武姐姐死了……咱们……咱们可怎么对得起王爷?!” 一边说,一边急急奔了出去。 稚奴奔出殿外时,正巧碰到闻得他唤,匆忙赶来的安宁与花言。稚奴也不待她们发问,只将韦氏无礼闯入延嘉殿,仅凭着一面之词与韦贵妃玉圭,便胆敢越权杖杀五品才人武氏这些话说与她们听,着她们速速分头,且派人前往太极殿与锦绣殿、大吉殿、万春殿,请得太宗与其他三妃前来。 花言闻言一惊,又一想,便点头与安宁分头行事——安宁去请太宗,花言便与另外两名侍女分头去请三夫人。 稚奴自己,则着德安速速取了晋王玉圭,一同急奔延嘉殿。 一路上,他心中只默念着一句话: 媚娘……媚娘!你千万要活着!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当稚奴带着德安瑞安赶到延嘉殿前时,见到的便是已然挨了十数下廷杖,整个后背血肉模糊的媚娘,与高坐凤座,得意冷笑的韦昭容,还有哭倒一侧,被同样悲泣不止的文娘与六儿拉紧了不叫她冲上前的徐惠。 “住手!” 稚奴见到媚娘这等惨状,只觉心中如万刀相绞,怒喝一声,震住当场。 众卫士见他一脸怒色前来,不由停下手中廷杖,慌忙行礼。 韦昭容见得他来,先是一惊,继而仗着手中有贵妃玉圭,也不在乎,只是起身行礼。 徐惠见得她来,长松一口气,只哭叫:“王爷!王爷!救救媚娘吧!救救她!不是她做的!真的不是她做的啊!是……是……” 说到这里,她却也再说不下去,只是哭泣——原因无他,只因媚娘闻得她欲说出真相,便吃力地抬起头,瞪着她,不教她说出真相。 徐惠心中,此刻只剩下万种悔恨,千般无奈——今天,被打成这样的,原本该是自己! “晋王爷此行,不知有何事?”一直以来,韦昭容便对稚奴有一种深刻的不安感——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他母亲了吧? 那个…… 韦昭容打了个寒颤,不愿再想,只是淡淡一笑,发问。 稚奴看着媚娘,努力地不去看她:他怕,自己在看到这个贱人的一刹那,会新仇旧恨一起涌上,会忍不住,当场掐死她! “韦昭容,不知武才人犯了何等大错,你要如此责罚于她?本王身在金水河边正练剑呢,便听到这里有人叫冤了。” 稚奴努力地平和语气,只是一双目光盯着那个看着徐惠的女子。心中一阵阵地抽痛:这还是那个他心心念念爱着,仔仔细细地守护着的可人儿么? 还是那个红衣如云的谪仙人儿么? 还是么?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二 他藏于广袖之中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韦昭容见他如此,想着他也不过是一个有宠无权的王爷,便冷冷一笑道: “晋王仁恕,自是好事。不过这武才人谋害萧美人腹中之子,已然有实证,还请晋王不要多管此事为好。” “韦昭容口口声声说武才人谋害萧美人腹中之子已有实证,敢问,是何实证?” 稚奴冷淡反问。 正欲回头坐下的韦昭容闻得他此一问,心下颇罕:这个晋王,平日里不是最懦弱的么?怎么今日却这般咄咄逼人? 然一想及武媚娘也曾救过他两次性命,也倒没了多思,转身亮了一只被拆开的红底绣金牡丹的香囊道:“此物乃是武媚娘亲手所制,亲送与蔷儿的。多少人都看见了。此番蔷儿落胎,便是因服食了这香囊之中的落胎药。试问,若非她武媚娘有意暗害,这落胎药又怎么会缝在这香囊之中?” 稚奴也摇头一笑道:“这般说来,却是奇怪了。那萧美人不笨不傻,不呆不痴。为何自己将这落胎药服下?再者,这落胎药既然是缝在了香囊之中,她又是如何知道这之中有落胎药的?最后,本王实在不明白,韦昭容,你口口声声说是武才人将这药缝入香囊之中……敢问一声韦昭容,你可是亲眼见她将此药缝入其内的?若然没有,又怎么不知是不是有人为嫁祸于武才人,刻意为之?” 稚奴一番话,问得韦昭容顿时心虚,满心暗恨自己冲动,来时却未曾想得全面,只是见了这东西,自以为罪证确凿,便气冲冲来,要借此打杀这早就恨之入骨的武媚娘,顺便将那徐惠也一并,借着管教不严之罪拿下了…… 想不到此刻这小小晋王竟突然冒出来,几句话便挑破了要点,叫她下不来台…… 越想越恼,越想越恼,看着稚奴那张神似长孙皇后的脸,她更是心生暗惧与怨恨,一咬牙,便冷笑道: “晋王爷,这**之事,原本就不该是您插手的。本宫如何审问这武媚娘,自然有本宫的道理。还是请您速速回殿罢!来人!给本宫继续行刑!” 稚奴再想不到以她一介二品后室,竟敢无视自己一品亲王之身分,惊怒之下,大喝道:“你敢?!” 众卫士本欲行刑,闻得稚奴此喝,一时间心虚,也是下不得手。 韦昭容见状,更是气愤,大怒道:“分不清楚主子是谁了么?!不过是一个颇得上宠的小孩子,难不成便要管到这后廷大事?!动手!” 她积威之下,自然比稚奴来得更有用,那些卫士便只得继续行刑。不过因着稚奴在场,终究是手下轻了许多。 稚奴闻言,怒火冲头:“你说什么?!你……” “是本宫如此说了又怎样?”韦昭容终于再也不想忍了——天知道,她忍耐得有多久,转过身,她冷笑着看向稚奴:“难道本宫说错了么?王爷您一未冠服,二无处理这内廷后事的权杖,请问您如此三番地拦着,是何用意?王爷,这是后廷,能有权力处分的,除了陛下,那便只有四妃与本宫这般的高位妃嫔——王爷,便是你想插手,以你的身分,那也只有一国储君能在陛下不在之时,代行权责,明白么? 权力,晋王爷,您根本没有在这儿处置事份的权利……明白么? 连插话的权力也没有!” 看着她得意的脸,稚奴一时间只觉自己脑海全空了,只剩下她最后那句话,久久在脑海中回荡。 一边的徐惠与媚娘,闻得此语,都惊怒交集,欲行怒喝分斥两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稚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媚娘几下之后,终究体力不支,被打得昏死过去。而徐惠一见媚娘昏死,自己也终究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稚奴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一声声,一下下,似都打在稚奴身上,逼着他痛昏过去,又似逼着他清醒过来。 耳边,只是久久地回荡着韦昭容的那句话: 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没有这个权力…… 权力……权力……权力!!! 稚奴的双手紧紧地握了起来,胸口一股气,便化成一股热血,直直冲上了他的脑中! 接着,他做了一个惊人的动作,冲上前去,夺了那韦昭容手中正在把玩的玉圭,朝着地上用力一砸! “咣啷”一声,便碎成片片! 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人,连韦昭容与刚刚清醒,张嘴欲喝断众卫士,出头承认的徐惠也被惊呆了! 半晌,韦昭容看着地上的玉圭碎片足有半晌,然后才惊恐交集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小晋王,指着他,惊怒交集道: “你……” 稚奴看着她指向自己,不假思索地突扬起手,响亮地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韦昭容当下便扑落座椅之上! 半晌,她才转过头来,惊怒交集地看着稚奴:“你敢……打我?!” “有什么不敢的?”稚奴淡漠地扫了一眼举高了廷杖,不知该不该下手的卫士们,看着那些卫士们因为惊恐而放下手中廷杖之后,才转过来,淡漠地看着她道: “你不过是本王父皇一介二品昭容,胆敢冲撞身为一品亲王的本王,于礼于制,本王赏你一记耳光,都是给了你这二品昭容面子。怎么?还不谢恩?” 徐惠听得目瞪口呆,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然而,却无人敢反驳于他。 因为他说的没错。的确没错。论内外,论尊卑,论高低,甚至是论品阶论位分,稚奴的确是比不过是二品昭容的韦尼子高贵。 韦尼子如此冲撞于他,是该打。 于礼,稚奴身为亲王,是为龙嗣,如此亲手责打,韦尼子是该谢赏罪…… 可是……可是…… 他们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平日里懦弱无用的晋王,怎么突然这般强势起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晋王,连韦昭容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看着面前这个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的晋王,她竟然有种害怕的感觉!有种只有在面对着当今陛下时,才会有的感觉! 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目光又扫到地上的玉圭,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道: “你……你打我……你打我还……还摔了这贵妃玉圭……” “你想说,你姐姐韦氏,身为一品夫人阶,贵妃之令,本王同为一品,如此毁之,是为大不敬?哼!荒唐!她再如何一品夫人,也不过与你一般,是本王父皇的侍妾! 明白么?无论这大唐后位空悬多久,无论贵母妃如何身高德重!只要她一日不能身为大唐皇后,没有坐上本王母后那张凤椅,没有穿上本王母后那身朝服,没有着上本王母后那顶凤冠…… 她都不过是父皇的侍妾!一如你一般!! 本王身为正宫嫡子,论制,便本比你们高出一等,呼一声母妃,那是因为要重孝道更是重敬你们的德行! 如今你韦尼子论德品行计品阶,哪一点儿配让本王尊重?更别说让本王呼一声母妃的资格都没有!你又如何配与本王计较什么礼制?! 别说是你,她如今任意将父皇委与其,象征后廷重器的玉圭不经父皇同意,便**与你使用……这般德行不堪,这般纵你肆意行凶,无视宫规枉法行私…… 哼!贵妃又如何?本王正宫所出,大唐嫡皇子,堂堂一品亲王在此! 便是她今日本人亲持此玉圭亲来,本王身为亲王,依律也要当众着金吾卫,除她朝冠朝服,毁她玉圭宝器,投入掖庭水狱,治她个纵亲行凶,越规行责之罪!” 一番言词,说得掷地有声!竟震得韦尼子再也不敢还嘴! 众人一片沉默,只是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看着这个突然之间变了个人的大唐晋王,正宫嫡子李治! “好!说得好!” 一声喝彩,两声击掌,响了起来。 众人一惊,这才发现,太宗与四妃,不知何时,已然身处延嘉殿之中! “陛下!”徐惠当下便是一声凄婉哀呼。 当媚娘再次醒来时,已然身在延嘉殿自己的寝殿之内。 床边沉沉睡去,脸颊犹带泪痕的,可不正是徐惠? “惠儿……” 媚娘见她穿着单薄,虽说天气渐暖,她身子也不康健,便担心她着凉,欲待起身与她披上衣裳,却痛得轻轻一吟。 徐惠许是累得极了,竟未曾听见她唤。倒是殿外正与小六儿文娘说些事情的瑞安听得内殿媚娘唤人,便急忙奔了进来,看到趴睡在床上的媚娘起身,紧步上前,扶起她道: “武姐姐,你可是好好歇着罢!这番可是动了筋骨,孙道长说了,不得百日休息,便是再也不能下床的。” “瑞安……惠儿穿得少,你给她披上件衣裳,别受了寒。”媚娘看着瑞安拿了个软枕,塞与自己胸前,叫自己头抬得微高些,便道。 瑞安点点头,便去拿了件大氅,与徐惠披上,又叹道: “唉,这回,徐姐姐可是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这七八日来,她竟是一步也不肯离你,连主上召,也是屡辞不去呢!” 媚娘闻言,便想起自前事,缓道:“瑞安,那日我昏了过去之前,似有人来……是谁?” “是晋王爷。王爷闻得姐姐你受了曲,当下便发了怒。武姐姐,你可不知,那一日的王爷,可有多威风呢!” 说着,便将当日之事一一说与媚娘听。 说完之后,又道:“你可不知武姐姐,当时主上来时,便听得王爷在那里大发脾气,又是掌掴韦氏,又是怒砸玉圭的。当时咱们可都捏了一把冷汗呢!” 媚娘想了想,淡淡笑道:“何必捏冷汗?陛下宠爱稚奴爱逾性命,从小便不曾让他受过委屈。再者那韦氏责罚于我之事,尚且好说。可这一番折辱稚奴,却是犯了陛下大忌。只怕是好不了。” “武姐姐猜得真是一点儿也不错!”瑞安赞道:“可不是陛下当时便拍手叫好,说王爷罚得好,罚得当?又当了那安仁殿大小两位主人的面儿,直接着身边金吾卫将那几个责打你的卫士下了狱,说他们虽是受主之命,然逾矩之罪难免,还着了人,要严审呢!” 媚娘点点头,又道:“那大小韦氏呢?惠儿可没有把事情说漏了吧?” “有王爷在,哪儿会呢!”瑞安又笑道:“王爷见陛下没有罚他之意,便当下将诸般事情全说了个遍。道:‘徐婕妤武才人与萧美人素来不相亲近,宫中人尽皆知。此番香囊之事,又是贵母妃求了父皇,请了诸殿中人为萧美人求胎得保。若武、徐二位有心陷害,必不会选此之时机。此其一。其二,徐婕妤武才人聪慧至极,若她二人有意加害,怎么会做出将落胎药塞入自己香囊中这般无计无谋之举。其三,即使二位有意加害,为何萧美人如此轻信,便服食了这落胎药?便是二位借口此为保胎圣药送与她,将药丸塞入香囊送入这般的行为诡密,难道她就没有疑心,不会请人加以验证?若她加以验证过,又为何她请来的人不告诉她实情,只让她服食下去?’ ……唉呀,武姐姐,你可不知道,当时王爷这几问,问得韦氏二人一句话儿都答不上,只得愣在当场才是。” 损敌一千,自伤八百三 媚娘闻言,心中一暖道:“稚奴果然长大了,这般说话,却让那大小韦氏二人自落其坑了。” “可不是?那韦贵妃本来还因为自己个儿的玉圭砸了,生了好大一场气呢!可闻得王爷这番话儿,也是当场吓得面如土色,直叫自己冤枉。那韦昭容自不必说,陛下当场便怒斥她以一介侍妾之份辱及正宫皇子,是当受罚。又道这萧美人落胎之事发于她安仁殿,她身为安仁殿二主之一,又负责萧美人胎事,必然要首当其冲受一番调查。当下便着人将她拖回安仁殿,与韦贵妃一同禁足安仁殿,又特着了大理寺新任寺卿孙伏伽及韦待价二位大人一同入内细查。姐姐,看来此番,那大小韦氏是要逃不掉了! 哼!看来此番,咱们终于是大仇得报了!”想想稚奴,想想媚娘,想想素琴,瑞安痛快道。 媚娘想了想,摇头道:“萧蔷那边如何?” “这个事到临头才反水的贱人,此刻已然疯了。”瑞安冷笑:“陛下虽然怜惜于她,着周围人不得告知她已然不能再身怀有孕之事,然她素来与大小韦氏勾结,害了那许多人,怎么会让她们过得安生?第二日便有人告诉她,她已然不能生育之事了。” 媚娘闻言,皱眉一思,便转过头去,直直地盯着六儿的面儿瞧。 见她如此,瑞安与文娘俱是一愣,也盯着六儿瞧。不多时,便皆恍然,生怕吵到徐惠,小声讶道:“六儿……是你……” 六儿初时还强撑着,后来实在抵不过媚娘的目光,便呜咽一声,泣然下跪:“武姐姐!我实在不能看着那贱人还能过得如此顺安! 武姐姐,自我入宫之后,王爷待我好,徐姐姐与你,也待我好……可是说实话,真心把我当成亲人照顾的,却是我家元姐姐! 武姐姐,每次六儿犯了错,元姐姐从来都是把我当成小兄弟一般包容着;每次宫外家里送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好东西,元姐姐从来没有忘记我那一份;就连我那在宫外可怜见的老父与幼弟小妹,也是元姐姐求了元将军,替他们安下了一个家,又将我小弟认做元氏戚,使我小弟好歹以后也有了恩荫之道,不愁将来…… 武姐姐,元姐姐对六儿这般大恩……你叫六儿何以为报? 实不相瞒,若非当初武姐姐与徐姐姐一句要替元姐姐报仇,六儿早就随了元姐姐下了九泉,替她去挡些阴府寒风苦雨,不叫她在下面太过寂寞了! 所以……武姐姐,你别怨我。说什么,我也要替元姐姐报这个大仇!” 六儿言至于此,已然再忍不住,放声哭泣。 这一哭,却惊醒了徐惠。 见得媚娘醒,徐惠甚是高兴,可闻得六儿哭诉产有仇,徐惠也是心下一片痛意,便泣道: “媚娘,此番可是我害了你,无论如何,这个仇,咱们一定得报。所以你便莫怪六儿了。这几日,我只想着你。可若是你无事,只怕头一个去做的,便是我。” 媚娘叹息,将徐惠脸上泪水拭净,安慰一番才道:“我又何尝不知你是一心为素琴复仇?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惠儿,现在宫中,除了稚奴,我便只有你们几个是些牵挂了。是故于我而言,你们几个和稚奴的安危,比复仇重要得多。所以我才出此下策——你也莫再自责。说起来,此番终究是出了一番气——虽然咱们也没落什么好儿就是…… 还有你,六儿,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是觉得那萧蔷可怜,你别哭,我不怪你,起来罢!只是以后,再也不要说什么要下去陪素琴这般的话—— 你觉得,以素琴的性子,她会高兴见你如此么?” 瑞安文娘闻言,也是感叹,便上前也拉了六儿,劝了一番。六儿才止住哭。 见他们止住哭泣,媚娘才道: “对了,陛下既然禁足了那大小韦氏,只怕咱们延嘉殿,也是有些责罚的罢?说到底,此事现在还是挂在咱们延嘉殿上,以陛下之明,为了宫中人心平衡,也是要对咱们延嘉殿做些责罚的。” 此言一出,徐惠便哭得更加内疚道:“媚娘……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了你……结果却害得你被禁足百日……” 她这一哭,几个近侍也是难过。唯有媚娘一愣,才道:“陛下只是罚我禁足?” “我原本也要求了一同禁足的,可是陛下不准……”徐惠泣道。 媚娘听得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额头道:“你这傻丫头!怎地这般蠢呀你!我问你,便是陛下不禁我的足,我现在这副样子,能下床么?” 徐惠一怔:她这些时日,每日里茶饭不思,汤水少进,除了照顾媚娘,便是痛悔此番自己太过急躁,害得媚娘如此,哭泣不止。却是再不曾思索其他。 然她终究聪慧不逊媚娘些许,此番只是内疚过了头,又伤心媚娘受伤,又气愤韦氏大胆,是故感情昧了心智。 媚娘这一发问,她便明白过来,喜道: “陛下这是保着咱们呢!他禁你的足,却未禁我的,一来让其他殿里的知道,陛下相信咱们延嘉殿,好让众人不敢犯咱们延嘉殿,二来……你也可以安心养伤……” 媚娘忍了些疼痛,这才嘲笑她:“想通啦?傻丫头!真是……再者,陛下既然已然着了大理寺介入此事,连内侍省都略过,想必有心折那安仁殿的翅膀了。你呀……真是…… 不过说到这里,你觉不觉得奇怪。那韦昭容虽然智计不足,然之前于宫中诸事之上,却也显是得了高人指点的。怎么此番却如此鲁莽,连个确证都不抓紧,便来咱们延嘉殿闹事?那韦贵妃,怎地也就这般助着她,由着她?也不替她仔细思量审慎一番再让她行动?”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确是奇怪……韦昭容此人,虽狠辣,却是个直肠子,无甚智计。之前种种,皆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如今此番,虽说是因失去龙嗣,大怒莽行……可那背后之人却未曾提点,着实奇怪。再者,这韦贵妃是她姐姐,为何这般纵着她……也颇有可疑。难不成她就没想过,会有这般结果?” 媚娘低头,微思。 瑞安却道:“那韦贵妃未必便与韦昭容一心罢?韦贵妃身为四妃之首,又得一子,眼看便是皇后之位的最佳人选。可那韦昭容平日里借了她名势,不知行了多少不仁不义之事。加之这韦昭容在前朝的家世,其实却比韦贵妃强上许多,若得一子只怕还危及她贵妃之位,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与她竞争皇后的劲敌……她怎么肯?” 媚娘点头:“瑞安说得不错,只怕这韦贵妃与韦昭容之间,却不似咱们想得这般铁板一块……还有,那韦昭容背后之人此番也许不是不提点,而是根本来不及。惠儿,你且想一想,以往诸事,这韦昭容虽然应对高明,可总是要花些时间……虽偶有两次应对于前,却更似一早便猜到局势发展,事先布好局……似是……” “似是她背后的人,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与她做应对之策,是也不是?”徐惠沉道:“你是担心,这般智计,加上这般反应……只怕这韦昭容的背后之人,是前朝什么大人物?” 媚娘越想,心中越烦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可是惠儿,若当真如此,只怕咱们此番,却是陷入了一个脱身不得的大漩涡里了!” 姐妹二人一想,俱是一惊——**禁秘之地,前朝权要之堂,唯一能让二者联系起来的,自古以来只有一件事,便是对最高权位和通向这权位之路的谋划。 若那韦昭容果然如她们所想,与前朝有所纠葛,甚至是听命于前朝某人…… 只怕太宗也未必不知,甚至以太宗之心智性格,很有可能此番延嘉殿、萧美人一事,根本便是他意欲将安仁殿这枚插在他龙袍肩角上的暗钉一举起出的谋局。 媚娘与徐惠俱是越想越惊,又看了看周围一众近侍,觉得还是少说为妙,便各自沉默。 良久,延嘉殿内一片安静。直到安宁近侍苏儿入得殿内,送来安宁亲自制成的羹汤,这才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媚娘见安宁如此厚爱,自是感谢不必提。那苏儿却道: “这碗羹汤,说起来可是咱们二位主人的心意:王爷亲自寻的食谱与材料,公主亲手调的味道。王爷说了,此汤名为安神宁气,徐婕妤受惊忧神,武才人伤痛难眠,服之再适合不过。” 媚娘本是含笑,闻得她特别强调稚奴之语,心中一动,便笑道:“如此却是谢过稚奴了。只是不知这材料,却是些什么?” 苏儿见她问得正如德安交待的一般,心下便罕道德安知机,于是笑道:“武才人见谅,苏儿是临行之前,德安公公曾经特别交待过,武才人最近正在集收食谱,只怕会有此一问。是以若武才人问起此汤制作之法,便改日由德安公公亲自抄了食谱送来便是。 德安公公还交待了,道请武才人且宽心。陛下虽禁了武才人足,却也因此番一事,着人特意留心咱们延嘉殿的安全等事,是故这诸殿之中,只有咱们甘露殿中人因为陛下寝殿,王爷与公主又素来与人无争,可以送饮食入延嘉殿……其他诸殿,皆不可送任何饮食药物入咱们延嘉殿的——怕的便是再出现九成宫禁牢之事。 且从此刻起,但凡进入延嘉殿的人,都需得持陛下或淑、德、贤三位娘娘的手谕方可。再加上陛下已着孙、韦二位大人入安仁殿调查…… 以二位大人之能,必然不日便可查清事实,替徐婕妤武才人洗得清白。到时,那些小人便再不能暗害咱们了。” 媚娘闻言,心中明白,便笑道:“那可真是谢过陛下隆恩了。你回去,且替徐姐姐与我,谢过陛下与王爷公主大恩罢!” 苏儿闻言,含笑应之,徐惠便忙忙着瑞安赏了钱银,又好生相送,直到殿院之外。 看瑞安回来报得苏儿已然回转,徐惠便着文娘与六儿好生查过周围无人,才喜道:“借了苏儿之口,重提九成宫事,是教咱们知道,他从未忘记素琴之死。加上着苏儿告诉咱们,孙韦二位大人‘必然’不日便可查清事实,这是要让咱们清楚,此番却是要将这韦昭容给办到底呢…… 只怕是陛下着苏儿前来的呢!” 媚娘点头道:“那韦昭容积年之罪,陛下也难以容之……也罢,陛下此举,也是替咱们报了素琴的仇了。” 嘴里这般说,媚娘却看了一眼瑞安,主仆二人心中清楚,只怕此番借了苏儿之口,告诉她们姐妹,必会要那韦昭容自食恶果的,却不是太宗,而是稚奴。 而且很有可能他要做的,便是那萧蔷曾经告诉过惠儿,却未曾做出来的一手借刀杀人之法…… 思及此,媚娘心中又是感念稚奴一片心思只为护己周全,又是烦恼他这一片心意自己终将辜负,烦乱不堪加之背上又痛,便索性饮净了那羹汤,沉沉睡去。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一 甘露殿内。 此刻天光尚早,太宗正在太极殿内休息,又适逢剑师李德奖今日家中有事,返家而去。稚奴便只一人在殿中,取了绢笔彩墨作画。 德安入内时,稚奴正坐在案前,细细将媚娘容貌描绘于素绢之上,见他入来,淡道: “如何?” 德安恭道:“正如王爷所料,主上近日虽未再见武才人,却频频召徐婕妤侍奉笔墨。只是徐婕妤每每总推托不去。只怕……” “只怕父皇会不喜?”稚奴淡淡一笑,取了朱彩点了画中人之唇角才道:“你呀,还是看得不透。徐婕妤越是这般重视与武姐姐的姐妹情义,父皇才会越喜爱她——因为母后也是如此。而且父皇本是性情中人,最讨厌的便是女子无情无义…… 是故,徐婕妤越是重视武姐姐,父皇越会爱重于她。而越爱重她,便也越会重视延嘉殿。这样……武姐姐才会得保安宁。 只是……” 稚奴停下笔,愁叹道:“武姐姐可是伤心坏了罢?父皇下令禁足于她,她若视父皇为夫,依她性子,断不能容父皇疑她至此。” “这……只怕也只是一时罢?武才人豁达,不会放在心上。”德安想起方才苏儿来报之事,忍不住笑道: “且以苏儿来报,武才人今日醒来,却是看起来颇为欢喜,不但脸上带笑,连饮食也进的香——咱们送去的羹汤,苏儿去取了碗回来时,听瑞安说竟是极喜欢,一口都没剩下。再不复前些日子的恹恹之态。只是…… 以武才人这般好动的性子,禁足于殿中不得外出,她难免寂寞。” 稚奴温柔一笑,停笔,将素绢高举,审视一番,才满意唤来侍笔小童,命好生晾干,小心收好,改日请人阎立本入内,小心着色裱糊才是。 小童子领命而去,稚奴才收了笔笑道:“她素来最爱看书,尤喜文史。你今日起,每隔了三日便取了我之前钞录的那些书,放在点心盒子下层装好,上层依旧放了她喜爱的那几样点心,亲自送与她罢! 记得,一定由你亲去,不可假手他人。再者,你这几日也需得与瑞安一起,盯紧了武姐姐与徐婕妤甚至延嘉殿的一应饮食起居,来人去使,切莫叫那起子小人钻了机会,伤了她。或是让她再如当年元昭媛落胎之时受了连累,才不好。” 德安笑道:“王爷放心,德安一早便嘱了瑞安与徐婕妤,自从武才人禁足之日起,她们二人的饮食一概由咱们殿里制好了,试过毒后,再由瑞安亲自来取。经咱们殿后园中的假山密道带回延嘉殿。 至于御膳房这几日送入延嘉殿中的饮食,一旦送来,便悄悄或倒或扔便是。” 稚奴闻言先是点头,复又思量一番,摇头道不可: “瑞安不可离开武姐姐半步,她虽智计无双,更兼谋略惊人,可却是个太过重情重义的。是故并非擅长于后廷这些事——只不过因为之前也好现在也罢,心心念念保护元昭媛与徐婕妤才如此行事果断罢了。其实她是最见不得人哭示弱的—— 一见便心先软了几分,是故极易受那些擅长做戏的女人们的哄骗。 虽说有徐婕妤在,可她这几日之后,只怕便要常常去陪伴父皇,加上她也是个易被感情所支配的——看看此次之事便知。是故也不能依赖着她。她的贴身侍婢文娘与六儿更不必说,虽然都是极为忠心,为了护主也下得了重手,但却始终都是年幼,思虑未必周详。 瑞安便不同,毕竟他与你自幼在宫中长大,又是跟着母后一番锤炼,又是见过诸多大事,机警比你还要强上两分,又能冷静处事…… 所以他万不可在这关头离开武姐姐半步。 德安,从今日起,还是你亲自去,挑两个可靠的人陪你送膳食去罢!一来瑞安可以安守武姐姐,二来也方便我了解她的近况与想法。 至于……若是有人问你,为何频频前往那里……我记得延嘉殿附近的小花园中,长得一园的好金菊与朱色牡丹……宫中也仅此一处…… 对!若有人问,你只说我近来因父皇突喜金菊,便也命了你日日去那儿取了菊花来奉与御前!” 稚奴越说越得意,便道:“对,也别用食盒了,那终究放不下甚东西。索性将一应东西好好儿匿于花桶之中,上面放了菊花遮住便好!这般下来,还可多带些什么好玩的物事,与武姐姐解解闷……” 德安见自家这个懒惫王爷,为了媚娘却如此费尽心思,不由又是叹息:“王爷,您若能把对武才人的心思,只用一半在建功立业博得主上欢心群臣敬重上,那……那这朝中,还能有谁与你相争?还有谁敢将您当成一个小孩子?” 稚奴却轻轻一笑道:“我今生所愿,原本只为母亲报仇。这权力之争,我看得明白,乃是古来最凶险之事。是故本无意相争。甚至便是这所谓的天家富贵,父皇隆宠,诸老相亲…… 于我而言,也常有束缚之感。总觉得再不得自由自在。” 稚奴一笑,深情道: “德安,从母后身上,我知道了一件事,身为天家中人,要寻得真心爱侣,相伴一世,那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从一开始,我虽告诉母后要寻得心爱之人,相伴相偕一生,却也知这只是空想。 可是……可是没想到,我以为的这般空想,却成真了! 原本以为只得孤独一世,应了父皇之命,随便与哪位权臣爵公之女定下亲缘,相敬如宾……虽不能两心相映,琴瑟相融,却也能平安无事过得一生,便是我的命运了。 可是…… 武姐姐出现了。” 稚奴含笑,轻抚桌上大红牡丹,目光温柔如水: “我从未想到,这世上竟真有如此让我难以割舍之人,难以割舍的温暖情感……她知我,懂我,识我……这种情感,甚至常常会让我忘记了仇恨的折磨与痛苦……” 稚奴一笑,转头看着德安道: “德安,我知道,你心里也好,花姑姑心里也好,其实是想着,现在大哥如此,只怕将来的太子之位,会有一番波折。而若是我能为太子,便是如你们所愿了…… 可是德安,如果我做了太子,最后坐了龙椅,扛了江山,那便于我,是最大的痛苦了。我自幼便不爱这束缚,你们是知道的。再者,若我为天子,只怕便要与父皇一般,再难只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了。 身为天子如父皇,必然要多方权衡,必然要多方照应,是以必然要让自己挚爱之人伤心……可偏巧,我李家男儿,上至曾祖父元帝(李昞),下至父皇,几代李氏男子,都是颇有些视心爱如性命的怪人,否则无论是当年的晋阳起兵之事,还是父皇这北门之事(玄武门之变,因为玄武门在北向,所以这里稚奴就用北门之事来隐代玄武门),便是起了也只怕要晚上许久…… 德安,我也一样是李氏子孙,所以若不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与我而言也是终生之痛。” 停顿良久,稚奴才看着有些动容的德安道: “德安,我感谢你的一番苦心,花姑姑的一番苦心。 可我真的不想争。当然以后,我会也如大哥他们一般,拿些权力在手,却再不想争什么太子之位,大唐之主。 因为这权力,于我如步万丈峭壁之边一般悬惊。权力过大,若身为帝王,恐怕便要有负于武姐姐。权力不足,如之前那般,便必然会在再有人害武姐姐时,我又不能保护她…… 所以我会争权,德安。但是,我必然还是会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逍遥王爷的。 只有这般有些权力,却并非权高万人,引得众人瞩目,我才可能有那么一线机会,能伴武姐姐左右,成为与她白头偕老,相伴终生的那个人。 所以德安,我绝对不会去争储,也绝对不要成为第二个父皇——他这一生,太痛了。 德安,我自幼跟着母后与父皇,看着他们一生,太清楚他们有多痛苦,而这痛苦,又是从何而来…… 外人或许不知,可是我知道,也很清楚,父皇这一生之中,最大的恨事,最痛的心伤,便是因他身为君王,为守江山社稷,不能只与母后一人相伴一生,不能实现他当年迎娶母后之时,曾许下让母后一生无忧的誓言…… 这是他一生最痛之事。至今也难以改变。 德安,我决不要如父皇一般。” 稚奴一边说,一边慢慢抽了那大红牡丹于手中,紧紧握着,面容沉毅道: “我决不要如父皇一般,被逼着娶些不爱的女人来伤母后的心,被逼着看母后为他而放弃自己身为女子,不能容夫君另有他人相伴的天性,被逼着成为一个所谓的贤后明妻,却常常因此受伤害…… 更不要,如父皇一般,直到母后去世后,也终其一生,都在悔恨不能长守爱妻身边…… 我决不要如此。 决不要!” ………… 同日,魏王府。 青雀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杜楚客入内,才急道:“如何?” “王爷,宫里那边人都被换了,咱们也不能把信儿送进去了。”杜楚客喘道:“说到底,这次陛下是动了真怒了。” 青雀闻言,只是瘫坐在圈椅上,半晌才怒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全毁了!本王不过……不过去了次东都!怎么就这样了!” 杜楚客叹道:“王爷,要我说,这次的事,怎么说都是韦昭容自己不是!她在去延嘉殿之前,就应该知道要等王爷您回来再行商议! 可她倒好,一见着有什么延嘉殿的证据了,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且还不理会王爷的警告,对那武媚娘与徐惠下死手,还……还当面折辱晋王,您说,她这可不是自己找的?” 青雀已然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明白韦氏有过于冲动之错,然他更明白,她的心思:“此番之事,倒也还未必是她先对不起了那延嘉殿的。 你想,那萧氏为何服下那落胎药?她与武媚娘和徐惠之间,可间着一个元氏的仇呢!只怕此次,便是这两个女人不知道从哪里看破了萧氏怀胎有疑,便索性告之萧氏,想借萧氏之事打击韦昭容……楚客!” 杜楚客急忙道:“王爷?” 青雀想了一想,便道:“你现在,便去寻谢太医!务必要从他嘴里得到真相!看看是不是萧蔷一早就知道这凤麟方之事!” 青雀咬牙:“若是她一早就知道,那这事,到底是谁告之她的!快去!” “是!” ……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二 是夜,青雀得到了准确的回报。 “王爷,您果然猜的没错!那萧蔷,的确是早在怀胎五月前便得知了此事。据那谢太医道,她还特别将谢太医召进宫去,以谢太医的性命相胁,逼他说出真相。而且,谢太医也亲耳听到这萧蔷道:她们果然没有骗我之类的话。最重要的是,咱们安排在紫微殿的人曾亲眼见到,萧蔷与武媚娘徐惠二人,同一深夜出现在紫微殿。虽相隔一段时间,然萧蔷却是独自一人,连侍女都着留在紫微殿不许跟着的。” 青雀紧紧握住了手,寒声道:“那药。” “王爷,萧蔷确是曾向谢太医要过落胎药。可是谢太医推辞不敢给,一直拖着……想必她是等不及,自己找了武媚娘与徐惠拿的药。” 青雀深深吸了口气便道:“这才说得通……她们两个想报元氏的仇,便设计让萧蔷知道凤麟方的问题,借机算计了韦昭容,说不定连稚奴也是被她们利用,拉来当出头鸟的!这两个贱人!敢坏本王大事!还敢利用稚奴!本王饶不了她们!” 杜楚客想了想,才道:“不过王爷,她们再怎么算,只怕也算不到韦昭容会拿了韦贵妃的玉圭要过去打杀武媚娘罢?” “有什么算不到的?”青雀冷笑:“那老女人早就恨尼子入骨了。更知道若此番萧氏得子,必然是她后位之途上最大的竞争对手。杨淑妃当不了皇后,阴德妃也一样不行,因为齐王这个蠢货迟早害得他母子俩全部遭贬。唯一有资格与她争的燕贤妃,又是个窝囊废…… 是故她根本和那两个贱婢一般,恨不得尼子因为此番事被父皇废入掖庭……否则她怎么会甘冒大险?哼!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楚客闻言道:“那王爷,咱们如何是好?这韦昭容对咱们至关重要,不得不解救一二啊!” 青雀想了想,冷笑道:“之前本王一直念在她救稚奴有功的情分上,对她多番礼让。既然现在她不识抬举,与那徐惠沆瀣一气,便别怪本王不留情面!楚客,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杜楚客会意,当下点头,转身离开。 第二日,中午。 “瑞安哥哥,御膳房的小侍女们送膳食来了。”文娘奔进来道。 正与六儿一起,一同着了粗布罩衣,端了药盆看着徐惠替媚娘换药的瑞安闻言,便端了换过的药盆跟了六儿出来看,见了两个小侍女,六儿放下手中药盆便道:“放下便先回去罢!” 那为首的两个小侍女闻言,便踌躇向瑞安道:“瑞安公公,近两日陛下屡屡召集五品以上官员入内议事,往往便留了下来赐食,是故合制的食具总是紧张(按照当时的规定,每一级别的官员不但服色配饰不同,连在食具配饰,房屋大小设计上都有严格规定。所以御膳房宁可催食具也不敢乱用别的级别的食具),总管特别交代了咱们,一定要及时将食具收回去的……还请瑞安公公体谅,等会儿徐婕妤武才人用罢了膳食,便着人通知咱们一声……莫惊动了两位,有劳公公垂爱了。” 瑞安闻言倒也是颇为喜欢这两个小侍女伶俐,便笑道:“难得你们两个这般伶俐的……不过看着眼生,今天才入内的?怎么这般伶俐的人儿,却给发到御膳房了?” 两个小侍女便笑道:“谢公公夸奖,咱们姐妹是近日入的内,也是早就听说这延嘉殿可是陛下最垂青的地方,连公公也是从甘露殿里借出来的红人,若是那日得了公公喜欢,调入咱们延嘉殿里才是天幸呢!” 这番话说的瑞安眉开眼笑,便满口应了她们,又着小六儿立时便将那膳食送入内殿与二位主人用,又保证不多时便着人将食具送回。 两名小侍女见瑞安如此,连六儿也是跑的一路飞快送膳食入了内殿,急忙笑道不必劳烦,待会儿召她们来取就是。 瑞安想想殿中也忙,便应了她们,着文娘送出去了。 眼瞅着她们三人与其他膳食小侍女离开,瑞安原本含满笑意的脸才沉了下来,丢下药盆疾步入内,急问六儿道:“那膳食呢?可没教武姐姐她们吃吧?” 六儿究竟是甘露殿出来的,自有几分机警,便指着一边小桌上的食盒,背了媚娘与徐惠悄声道: “瑞安哥哥平素是再不喜欢与这等子攀权附势的小侍们啰嗦的。再者当年元姐姐的孩子被害时,也是有人催收食具,加之德安哥哥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过,咱们延嘉殿需得万事小心。是故我便一样样拿银针试过,却没见什么变色。 可我怕自己不懂这些误了事,便没有敢动,放在这里了。” 瑞安长出口气点点头: “王爷与孙老神仙都说过,这世界上可是有许多**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你把这些膳食每样各取一半装好,等会儿先着人去唤那二人来取食具。至于那些取出来的膳食…… 待会儿我哥哥来了交与他提回甘露殿,请王爷着人看看,肯定能看出些门道来。” 六儿依言,可终究忍不住疑惑问道: “瑞安哥哥,你怎么这般肯定膳食有问题?” “我看出问题的不是这膳食,而是那两个丫头。六儿你且想想看,就算她们二人真的是想借送膳食的机会与我攀谈一二,所以先打听清楚我的人事…… 可咱们俩现在穿着同样衣服,年龄相仿,都端着药盆,先发问的又是你,她们怎么就这般清楚我才是瑞安? 要知道我自幼守在王爷身边,是属近侍,常年少在内侍省走动。前些日子连内侍省来了两年的俸官(类似今天企事业单位里造工资发工资的会计)都不认得我,她们两个新入御膳房这等地方的又如何认得? 王爷的膳食和公主一样,都是随了主上饮食,由御膳房总管亲自带了六品以上奉膳们送来的,她们两个没品没阶的新人如何见得我?她们若果是普通小侍女,又怎么结交得到能认得我的高阶宫人? 还有,当时可是你先开的口。六儿,王爷说过,那种情况下,人总是将先开口的当成位尊者,当成权重之人——这可是咱们王爷教我的,再不会错。可她们却不似常人,就那么肯定地撇了你,与连口都不曾开的我说话……除非她们一早知道我是谁,且十分肯定。 好,便是她们二人真的有心,也得贵人怜爱,早识得我这人…… 那怎么她们的贵人消息这般灵通,连我是借来延嘉殿而非调来的也知道? 六儿,此事可只有主上王爷王公公,还有刚巧在场看护王爷病体的太子殿下和魏王,还有我与哥哥德安知道! 她们怎么知道的?只有一个可能,她们背后的贵人,便是这几位之中的一个。可是这几位之中,主上王爷王公公我哥哥自不必说,连太子殿下与魏王爷,那也是她们根本高攀不到的……” 六儿恍然:“可不是?连我也是今日才听说的……” 于是六儿再不多言,径自带了东西去后园接德安。 不多时,甘露殿中。 稚奴看着孙思邈高徒刘神威验看过德安从延嘉殿中拿回的食物,便急道: “如何?可有什么问题?” “初初一看,是无甚问题……只是草民总觉得似乎有些问题……”刘神威皱眉,端起其中一碗鱼羊鲜羹,看了许久才道: “王爷,不知可否有何待毙之生灵,可为一试——” 稚奴见问,便着了德安去犬舍寻。不多时,便从犬舍抱了一只奄奄一息的老狗来,道:“它也苦了好多时日了,整日里吃喝不下,痛苦难当,若能得解脱,也是好事。” 刘神威叹息一番,对着老狗摇头,便在德安相助下,将这鱼羊鲜羹强倒了一勺于这老狗口中。 汤方一入喉,老狗看似无事,然不多时便猛然一抽,猛然吐出大摊污物,德安当下一惊,便丢了它在地上。 这老狗竟站也站不起,只是一味抽搐,不多时上下冒秽,张口而亡。 稚奴看得心惊,颤声问刘神威:“刘大夫,此羹……有毒?” 刘神威小心拿了布帕,怜惜拭净老狗已然紫乌的唇边,又看了看那碗中之物道:“不知王爷可能听闻,这世上有一种美味至极却也巨毒无比的鱼种,名唤河鲀?” 稚奴喜读两晋之书,自然得闻,便惊道:“可是左思三都赋有云王鲔鯸鲐的那东西?!那可是……” “剧毒。入口即死。这鱼羊鲜羹之中,特别还将河鲀之肝入内……这肝,可是剧毒所在。”刘神威神色凝重,指着碗中食物道:“却不知这般东西,素来只产于江南一带,怎么会出现在这千里之外的太极宫御膳房之中?又为何制成这般食物,直接送与延嘉殿?” 稚奴容色深沉,咬牙半晌,才唤了德安上前:“去给本王查清楚,瑞安这羹是谁做的,又是谁送入延嘉殿的!” “是!” …… 贞观十四年四月二十九夜,太极宫中。 御膳房突生大变,司厨二人,新入小侍二人,因延嘉殿报禀太宗,以有毒之河鲀入食,有谋害延嘉殿婕妤徐氏与才人武氏二人之嫌,着下掖庭水狱,严加审理。 ……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三 魏王府。 青雀密闻得此事,勃然大怒:“废物!一群废物!” 一气之下,竟将面前案几一脚踢翻,在屋内来回暴走,半晌才怒斥杜楚客道: “他们不会办事,你又是怎么当的差事?! 那般珍贵的东西都与你寻来了,本王连尝都舍不得尝一口!你怎么…… 你……暴殄天物!” 杜楚客诺诺而罪,半晌才愧道:“王爷恕罪,谁都没想到那武媚娘一介小小才人,竟然识得河鲀这等珍物,还留了心着人验过……请王爷恕罪……” 青雀闻得此言,不由也消了些气,半晌才又问: “那几个人,可都打点好了?不会出什么差子罢?” “王爷放心,他们说了,至多今晚,便可教王爷看到他们的忠心。” “那便好……等等!” 青雀眼前一亮,忽道,想了一会儿,又急道:“楚客,本王问你,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变成是大吉殿的人?” 杜楚客一愣,当下会意,笑道:“王爷英明!楚客这便去办!” 是夜亥时。 孙伏迦急报太宗,道掖庭水牢之中那四名御膳房之人,突然间一夕全中了河鲀之毒,全部暴毙。 且在他们身上,发现了大吉殿之信物。又道阴德妃未入宫前久居江南,更颇识得河鲀这等珍物云云。 太宗大怒,着孙伏迦务必彻查此事,且更下令,着大吉殿上下一众人等,无令不得外出。 …… 稚奴听得德安来报,微一思考,便冷笑一声道: “好一个借刀杀人!四哥这番动作,当真是让我心寒!” 花言在一边儿立着,闻言先看了看已经入睡的安宁寝殿方向,才道: “王爷,会不会是冤枉了你四哥?说起来,害那萧氏落胎的,可不就是阴氏么?” “她是有心害得萧氏落胎,也的确久居江南不假,可这等东西,现下便是她想弄来,也是不易的…… 会有这般通天本事的,又能想到这般可瞒得大多数无知无识之人的,又最擅长在食物中做手脚的…… 除了我那好四哥,还有谁?” 想起若非自己小心,不准瑞安离开媚娘半步,只怕佳人此刻便要香消玉殒,稚奴如何不怨不恨? 再想想长孙皇后之死,他心下气怒更甚,原本的一些兄弟情谊,也几乎荡然无存。 花言闻言,倒也默然——确实如稚奴所言,河鲀这等东西,轻易却是见不得。也只有饕餮之号的魏王青雀,方可寻得。 想一想,心下更形难受:昔日兄弟,竟至如此……那青雀,真的是变了。 半晌,稚奴才平息了心中怨恨纠葛道: “武姐姐如何说?” 德安上前一步道:“武才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着瑞安请王爷务必保重自己。无论如何也别为此事伤神,再引得风疾复发便是不好。” “看来她也知道是四哥下的手了……我的好四哥……你当真是要把咱们兄弟这场情谊,全给断了!” 一怒之下,稚奴竟然将案几一概掀翻,各样东西咣咣当当碎了一地,如此还不解气,又止住了正准备上前收拾的德安,冷然对花言道: “花姑姑,你要想个办法让父皇知道,舅舅手中捏着些韦氏的罪证!让父皇…… 亲自去找长孙舅舅拿这些东西! 德安,你去将当时没有交给舅舅的那份春盈供词抄了一份,再着她画上押记,一并送与舅舅!越快越好!” 德安应声而去。 花言闻言,知道稚奴当时不忍长孙无忌发怒之下,连累魏王,见他如此行事,知道他必然下了决定要替长孙皇后报仇,心中大喜:“王爷可是决定,要将当年之事,一并发作?” “以舅舅的心性,断不能容这害死母后的贱婢多活一日!她死了,四哥也该知道些收敛了!” 稚奴冷道。 第二日寅时三刻,长孙府。 总管正喝令小厮们,仔细打扫干净,免得等会儿老爷起身,与几位少爷一同上朝时,看到些什么不顺眼的时,便见一个小厮,匆匆忙忙抱了一本东西,从门外奔来,道这东西是在门下阴暗处捡到的。因这小厮不识得几个大字,又见是本折书,想着说不定是老爷或者几位少爷谁丢了的要紧奏疏,便忙忙送上来。 总管一愣,便接过来,打开,只看两眼,便面色大变,揪住那小厮,问清了确是捡到的。又着他不许多言,否则他小命难保之后,便急忙持了东西,去入内见长孙无忌。 此刻,长孙无忌正在与长子冲、次子涣、三子浚、四子淹、五子温、六子澹,还有去年才入仕途,得太宗委为奉御的七子净父子八人,一同与夫人、二位如夫人一起,用罢朝食,着替了官袍,正持了玉圭,欲行出门时,却见总管急忙奔入,将这折书奉上,又窃窃言了几句。 长孙无忌闻言,便容色一变,急忙将玉圭交与长孙冲,自己取了折书来看。 越看脸色越惊,到最后,他看到长孙皇后一事之时,竟然面色刷白,一时心火急攻,晕倒在地。 慌得众人急忙上前来扶。长孙冲更惊吓道:“父亲!父亲!”三位夫人也是哭泣惊号,乱成一团。 好半晌,又是槌胸又是抚心口,长孙无忌才缓缓睁了眼,起了身,泪如雨下,将折书狠狠摔在案几之上狂怒吼道: “韦氏!!!老夫不将你千刀万剐!如何有颜面见我那可怜的妹妹和那些可怜的甥儿们!!!” 长孙冲见状,急忙去取了那折书看,看完之后也是面色雪白,颤声道: “那……那贱人……那贱人竟然敢如此大胆?!她竟敢谋害姑母?!父亲!这次咱们绝对不能再容她了!!!” 长孙无忌气喘咻咻,也是泪盈于眶,然他终究久经世事,心下明白,半晌才退了夫人们,又将折书与几子看过之后才道: “是不错……可是……咱们还得想个两全之策,要将青雀那个蠢货从这般事情中救出来!这个自以为是的蠢东西!他难道竟不知,自己结交的,是他的杀母仇人!!!” 长孙温幼时也与青雀颇有些交情,虽近日从父亲与长兄之处,也颇得知这青雀不似当年,更知道之前父亲已然调查清楚,知道些青雀与韦氏之间的勾当,然总是念着他的一点好,便含泪道: “父亲,青雀虽然利欲攻心,然他对姑母的孝心却是天日可见……只怕,这密函之上的事,连韦氏也瞒着他呢!” 长孙无忌半晌,才缓了过来:“无论如何,此事总是要让主上知道的……冲儿,拿好了这折书,还有之前的那两封折书! 你们几个,也把嘴都给为父的闭紧了!今日早朝过后,为父便要面见陛下! 这韦氏,绝对不能再留!” “是!” 早朝之上,太宗便已然发觉长孙无忌神色委靡,似有天大心事。心下纳罕,然又不便发问,便只是听着诸人上奏。 退朝之后,太宗又着长孙无忌留下,太极殿议事。 当左右人都走干净了之后,太宗方要问话,便见长孙无忌将玉圭放在额前,重重以首击之,立时便见了血。 这举动惊得太宗急忙与王德上前,一把扯了他起来,又厉声欲唤太医入内…… 结果,一只手止住了他。 是长孙无忌。 他只是老眼含泪,紧紧地扯住太宗扶着自己的衣袖,无声哀号。 太宗大惊,忙问他何以至此? 长孙无忌依然只是扯着太宗衣袖,痛哭不止。只是一手却将那本折书取出,含泪交与太宗。 太宗见了一愣,急忙拿来一观。 当他看完之后,便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一黑,昏然而倒。 …… 良久,当太宗再次醒来时,已然下午时分。 转过头,看着床边跪着的一众人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稚奴。 那张神似长孙无忧的脸。 太宗一时间,如遭重击,便颤颤巍巍,伸了手去,轻抚着见状急忙上前的稚奴的脸,眼泪如雨。 “父皇……” 稚奴虽然大概明白发生了何事,然终究是不安,轻轻发问。 太宗只是摇头,泪如雨下,哽咽难止,良久,才轻轻道: “好孩子……陪父皇去看看你母后,可好?” 稚奴闻言,含泪点头。 …… 片刻之后,立政殿。 强撑着起身的太宗与奉诏而来的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晋王李治,长乐公主李丽质,豫章公主李云姿(长孙皇后养女),城阳公主李秀英,晋阳公主李安宁,衡山郡公主李天娇八子女,共同哭祭长孙皇后。 另一边,国舅长孙无忌亦得特准,入先皇后殿,亲为长孙皇后焚化香纸,同哭祭。 …… 一番哭祭之后,太宗默默地挥了挥手,只着长孙无忌一人留下,其他的孩子们,全部出去。 众子虽然担忧,却也只得听命。 看着立政殿的大门缓缓合起,太子承乾头一个便难以抑制,红着眼睛问稚奴与安宁道: “稚奴,你们两个是跟着父皇一起住的。到底怎么回事? 父皇怎么说晕倒就晕了?前两天与十九叔(李灵夔,高祖十九子,太宗十九弟。贞观十四年五月从燕王改封为鲁王)喝酒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还这般郑重其事,着咱们入内哭祭母后?” 稚奴不语,只是低头垂泪道:“也许……是舅舅说了些什么话罢?否则,为何要让咱们出来,只留舅舅在内?” 青雀闻言,心中一跳,便道:“那舅舅到底说了什么与父皇?” 稚奴低头,咬牙,半晌才慢慢抬起头,一双雪夜晴空般的眸子只盯着青雀道: “谁知道呢?” 这样的目光,教青雀心里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奇道:“稚奴,你……你怎么了?做什么用这样目光看我?” 处处为营,步步杀机四 稚奴见他问,也不做声,只是默默地低了头道: “稚奴以为四哥之知机,当知为何呢……却原来,你也没猜出来……” 言语中,有说不尽的落寞。 青雀闻言,不觉松了口气,叹道:“四哥再聪明,遇上咱们母后的事情,也看不透啊……” 一时间,兄弟姐妹俱是无言。 好半晌,王德才奔行而出,道着请太子承乾入内,其他诸王各自回府便是。 青雀与稚奴闻言,颇有不安,然太宗令下,只得如此。 一路上,青雀见稚奴如此沉默,便心生不忍,好生相劝。稚奴却只是不发一语。 不多时,甘露殿至,稚奴乃与青雀做别。 青雀看看天色已晚,是该回府看看孩子们,便笑道:“既如此,四哥先行一步。不过稚奴,有句话,四哥也要叮嘱你一点儿。以前大哥四哥在这宫中,你可以不去担忧任何事情。可现在大哥在他的东宫,四哥在四哥的魏王府…… 稚奴,你也要学会保护好自己,别被那些奸滑妇人给骗了才是。” 稚奴闻言,淡然一笑道:“四哥放心,无论四哥在哪儿,都会好好地替稚奴盯着这宫中诸事。不是么?” 青雀虽觉此言有些怪异,然只道稚奴思念母后是故有异,便只是笑笑,转身欲离开。 “四哥!” 稚奴终究还是忍不住,唤住了他。 青雀一愣,转首看他:“何事?” “你……”稚奴本欲问他,为何要杀媚娘。然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道:“连你也不知道,父皇今日,到底是何缘故么?” 青雀摇头,上前来拍拍稚奴之肩道:“这些事,你还是别想了。好了,早些回去罢!四哥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完,便自离去。 望着他的背景,稚奴摇头苦笑: “四哥……你果然还是要把稚奴当成小孩子看啊……” …… 一个时辰之后,魏王府。 青雀坐在案几之后,专注听着杜楚客回报: “太子出来的时候,神色颇为悲愤,似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可是左右问着,他又不做回答。便是称心问也不肯做答,只是闷声不语。” 青雀微微眯了眯眼,又道:“那回到东宫之后呢?太子妃问,总该有些反应了罢?” 杜楚客闻得他做此一问,心下便生犹豫。总觉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青雀见他如此,便道:“快说!” “是……太子妃……她问是问了……太子也似是与她说了…… 可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 那太子妃平常是个极柔婉知礼的女子。不知为何,今日……今日与太子一番密谈之后,竟然大哭而出,奔……奔向太极殿,求陛下务必……务必要还……” “还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是是……她求陛下的时候,左右被摒退了,可咱们的一个人还是隐约听到她对陛下说,说什么务必还……还……还皇后娘娘一个公道……” 杜楚客声音越说越小,青雀心下便是一沉,猛然跳起来,揪住杜楚客之衣襟,咬牙道: “你说什么?!此事怎么与母后有关?!” “王爷……王爷……”杜楚客竟被他几欲勒死,脸红如血,急忙**。青雀见状,才松了些手,可仍咄咄逼近他脸道: “说!太子妃到底说了什么?!什么叫还我母后一个公道?!” 杜楚客见状,急忙挣脱青雀之手,下跪求恕。 青雀见他如此,心中更是冰冷一片,只颤声道: “说……说清楚!听明白了没有?!说清楚!” “是……是……王爷……那……”杜楚客咽了咽口水,才满额大汗道: “咱们……咱们的人听得真切。那太子妃……似是从太子处得知,皇后娘娘当年的死因,另……另有蹊跷……” 青雀倒抽一口冷气,只觉眼前金星乱冒。 半天,才勉强稳住了身子,扶住了旁边堆着书画的高案,也不理诸多画作一一落下,只颤声道: “你……把事情一一说清楚。” “是……楚客后来向……向立政殿处的人手问过……今日陛下与国舅爷二人,先是召了诸位嫡宫来哭祭皇后娘娘,又……又与国舅爷在殿中独处,是因为…… 是因为国舅爷查证,当年皇后娘娘,并非死于天命……而是有人,利用装满了花粉的佛像……置于娘娘殿中,才使得娘娘气疾忽然严重,最后……崩逝的……” 青雀虽然早料到了这样的真相,可却是也一时难以承受,半晌,才道: “你说……我母后,是被人害死的?!” “是……而且,而且国舅爷似乎也查出真凶是谁,是故要……要太子殿下入内……想办法……想办法去查清此人所行之事……再诛灭之……” 青雀呆呆看着半晌,突然间狂发一声喊,从旁边取了剑,刷地抽出,泪流满面,目瞪欲裂,怒指楚客吼道: “是谁? 是谁!!!!! 告诉我……是谁?!!!” 杜楚客见他如此疯狂,一时间吓得不敢再开口。 “说————! 我叫你说你听见没有——————!” 怒喝之下,青雀一番乱挥手中之剑,楚客惊退,却也伤了几绺灰白须发,这才颤声道: “王爷……王爷…… 是…… 是韦昭容…… 害死皇后娘娘的真凶…… 正是韦昭容……” 正在乱砍一气,将屋子里破坏得如风雨过境的青雀闻得韦昭容三字,突然停下手中之剑,似呆了一般看向杜楚客。 良久,良久,他才极轻极轻问道: “你说…… 是谁?” “是……韦昭容,安仁殿的……昭容韦氏。” 青雀瞪着他,又是良久良久。 然后,手中剑一松,直挺挺地面朝下,昏倒在地! “咣啷”一声之中,伴随着的,还有楚客的惊叫与闻讯赶来的侍女们,魏王妃的惊呼…… 如一曲不忍听闻的哀乐,响遍魏王府上,夜色渐晦的天空。 贞观十四年五月,魏王李泰,突发急症,昏然不醒。 太医入,乃断为风疾初发。 太宗闻言,叹息良久,乃着太医院众人用心诊治。 又,国舅长孙无忌上奏太宗,道后廷近日颇多事非,当请礼官重制礼法。 太宗准。 无忌又进道:近日后廷诸事之中,唯事事样样,皆似针对延嘉一殿,更请太宗着意查之,太宗亦准。更再召孙伏迦、韦待价入,详询诸般事宜。 孙韦二人入,则以日前情况禀明太宗,道先前萧氏落胎一事,颇有蹊跷。当请详查安仁殿上下。然宫闱内廷,外间男子擅入,是为大不敬。孙伏迦更请太宗准着金吾卫同内侍、掖庭二省搜查安仁殿。 太宗思虑良久,着准奏,且更传太子漏夜入内,详加搜查。 太子亥时得令,亥时一刻便着朝服入内,先着同行之王德宣太宗手诏,请得大小韦氏二人另处一室,又着孙韦二人带金吾卫入诸配殿内寝,搜查。 不多时,韦待价一队人马之中,乃有一人发现西配殿昭容韦氏所居凤床后珍宝架侧,似有密室所在。遂呼韦待价而来。 韦待价至,见过之后,乃速着卫士请太子与孙伏迦同至。 不时,二人同至,太子着令,打开密室。 密室开,则内奔出一女,状如疯虎,怀抱一檀木佛像,哭笑发癫。 太子大惊,称心上前护驾。韦待价更情急之下挥剑斩之。孙伏迦拦止不及,乃徒呼负负。 众人看时,乃识得此女正是之前传言已死之安仁殿昭容韦氏近侍春盈。其怀中所抱檀木佛像,也由称心等宫人与太子亲验之,证为当年长孙皇后临终之前,昭容韦氏请入立政殿之物。 孙伏迦见此物状甚异,乃取之轻叩,发现其中空,遂一用力,佛像裂为二半,其中飘落无数小囊,内着霉变花粉,呛人至极。 孙伏迦仔细验过,乃报太子道:此物当年乃入立政殿,且观其内中花粉,显然已是积年已久,加之佛像之裂显非人为且上了年头,只怕当年长孙皇后之死,与此物必有大关联。 太子闻言大放悲声,跌跪于地,狂哭斥骂,道昭容韦尼子一介贱婢,竟敢祸害一国之母,大唐皇后,使他与诸弟妹年幼失怙。 泣血之声,殿下诸人不忍卒听。 狂怒之下欲拔剑将韦氏立斩剑下,孙韦二人与侍童称心急拦抱之,以太宗苦苦劝慰之,又以诸位王爷公主为念,太子方才略收悲痛,怒着人将昭容韦尼子拿下,与韦贵妃二人一同带至此处。 大小韦氏既入,皆惊惶,然韦昭容仍不认罪,太子大怒,遂又欲斩之,众人又是一番苦劝。 后孙韦二人着金吾卫引韦昭容入太极殿,面见太宗。 是夜。 子时。 太极殿。 昭容韦尼子,一身桃红绣金广袖,桃红绣金襦裙,一条桃红绣金流云披,艳丽如桃,轰然盛开在太极殿玉阶之下,一片金绣红织的华丽宫毡之上。 高高地,她仰头。 娇媚如桃花的脸上,一双媚人的桃花眼怔怔地盯着那个站在自己面前,一身玄色金龙袍的男人。 她的夫君—— 至少曾经是,她以为的夫君。 他已然老了。 韦尼子看着他,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桃色唇角,也勾起一抹微笑。 这微笑,却带起了几丝眼角的细纹,几不可察的细纹。 太宗平静地俯视着她。 他与她,良久都不曾言语。 只是她的微笑,还有他背在身后,紧紧握住的双拳,泄露了些情绪。 爱恨嗔痴,皆成往事一 良久,太宗才平复如惊涛骇浪般的情绪,淡淡道: “有什么想说的,说罢!今日,朕便听着你说。” 韦尼子淡淡一笑,明媚如春日桃花: “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呢?” 太宗不语。 韦尼子继续笑道: “是如何变得这般的么?” 太宗依然不语。 韦尼子又笑了好一会儿,才道: “好稀罕啊……这些年来,陛下与臣妾之间,还真不曾有一次,如今日这般,能够是臣妾说话儿,陛下好好听呢…… 也罢。说说也无妨…… 臣妾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韦尼子抬头,如天真少女一般笑着,笑了一会儿,才道: “大概,是一入宫的时候,就开始变了罢?” 长长地,她出了口气,悠闲地坐着,回忆着当年: “当时,臣妾好生不安……因为臣妾与堂姐一般,都是已然适与人家做妻的了……如何能入得大名鼎鼎的秦王府? 是故父亲告诉臣妾与堂姐之时,臣妾还觉得是个笑话,笑着告诉堂姐,父亲可不是想着女儿能为贵人,想傻了? 可是啊……真没想到,傻的,居然是臣妾。” 韦尼子慢慢笑开一张桃花容颜,道: “陛下大概不知道吧?当时陛下迎了臣妾与堂姐入王府时,臣妾坐在轿中,高兴得几乎快疯了。 因为臣妾是真心爱着陛下的……从洛阳一战那一日起,臣妾就爱着陛下了。 陛下,您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臣妾根本不喜欢王玄应,不喜欢那个目空一切,却根本是个绣花枕头的草包!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 韦尼子恨声道:“所以,知道父亲要把我嫁与他时,我哭了好久好久,求了上天好久好久,盼着上天能够显灵,可以在我被这种人糟蹋之前,有一个大英雄来救我……带着千军万马,杀入洛阳,抢入礼堂……救我走……” 韦尼子说着,泪水已然盈于眼眶之中: “结果……结果上天垂怜,我的梦居然成真了! 陛下……你不知道,当时正在与王玄应拜堂的我,当时正在红罗纱下哭泣的我……看着你杀入礼堂,一剑斩了那个混蛋之时…… 我有多欢喜,有多感激! 当陛下一把拉起我,告诉我不用怕,你是受了父亲所求,来救我的时候…… 我有多欢喜,多高兴! 那一刻……我以为……我以为我面前站着的…… 是神! 是上天派下来救我于苦海之中的神!” 韦尼子紧紧地哽着喉头: “是…… 也许天下人得知我这番心思,会骂我不知廉耻…… 可是我不在乎! 凭什么我就要嫁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成日只知拈花惹草的畜牲?! 凭什么我要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为了抢我做妃,以我老父性命做胁的混帐?! 又凭什么,我要为这种男人的死,伤心流泪?! 所以……听说父亲求了秦王殿下收了我们姐妹,为免我们姐妹再落入齐王李元吉那个同样**无道的混蛋之手时…… 我有多高兴,陛下,你知道吗?” 韦尼子的眼中,爆出万千光彩,美得教人无法直视。 太宗深深地看着这双眼睛,茫然了。 良久,良久,她才继续道: “所以……刚开始时,我是多么高兴啊……多么高兴…… 后来,我得了陛下的孩子……那是陛下的骨血……我高兴得快疯了……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死而无憾了…… 我告诉自己……无所谓了,什么都有了,还求什么? 可是……可是后来,我的孩子没了……” 韦尼子的脸上,慢慢地布满了泪: “我的孩子没了……他死了……而且我,也再不能得到孩子了…… 我有多伤心,多痛苦……陛下你知道吗? 陛下,你知道吗? 你知道那些日子里,我每天成夜成夜睡不着,成日成日吃不下…… 我抱着我给孩子准备的衣裳,告诉他……他该活下来的……该如他父亲一般,成为一个天下扬名的大英雄的……该如他父亲一般,拯救无数可怜的人的…… 可是他没有! 他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韦尼子的厉号,在太极殿中久久回荡。 太宗沉默,只是由着韦尼子痛哭哀号,久久不能止。 很久,很久。 韦尼子才慢慢停下了哭泣,抬脸,看着太宗道: “陛下不知道。 因为…… 因为当时,姐姐也生病了……不是我的亲堂姐。 而是她…… 长孙无忧。” 闻得这四个字,太宗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韦尼子似无所觉,只是一味轻笑: “她也病了,因为气疾病了。陛下好生着急啊…… 陛下……我从来没见过你那样着急过…… 几次三番从建成与元吉手中,险些难逃一死时,没见你那样着急过。 我失了孩子时,没见你那样着急过。 连你攻入洛阳之后,被围困,所有人,包括长孙无忌在内,都以为再逃不出去,怨天尤人时,我都没有见过你那般着急过…… 你会生气,你会发很大的火气,你也会着急,会很着急…… 可是,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着急过…… 那样心急如焚,那样生不如死……” 韦尼子的眼睛突然直了: “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原来陛下根本没有爱过我,也没有爱过任何其他的女人……直到现在,我更确定这一点了。 无论是堂姐,阴月华,杨淑仪,燕丽容,杨玉婉…… 还是现在的元素琴,于英蓉,萧蔷,郑婉言(郑氏),武媚娘,甚至是最得你宠的徐惠…… 你都没爱过。 因为,你的心早就被一个人给占得满满的了。” 韦尼子惨然一笑: “我们这些人……老的,不过是做为她的陪衬存在;小的,就更悲惨,一个个,都只是因为成了她的影子,生活在这后廷之中……” 韦尼子想了一想,又哭笑道: “不……也不对……还有人不同的…… 便是那武媚娘。 她是最不像她的……可是……” 她又疑惑地摇摇头: “她却是我觉得,最像她的…… 像长孙无忧,那个一直占在你心中,永远不曾离开过的女人。 对吗?陛下? 所以……” 韦尼子轻轻一笑: “所以其实大家都错了。每个人都以为现在的你,最宠爱的是徐惠。 其实不对…… 你心里最在乎的…… 是那个武媚娘。 那个无论是才华,还是心性…… 都似极了姐姐的武媚娘。 是不是?” 太宗猛然沉声一喝:“够了!” “不够!”韦尼子见他终究回应,不由得欢笑起来: “不够!陛下……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般在乎她…… 却不召她侍寝?让她真正变成你的女人? 为什么? 你到底在忌讳什么?在怕什么? 你在怕……怕什么?到底怕什么? 陛下……你怕什么?” 太宗没有理她,只是转过身去,不看她。 韦尼子见他如此,也不再发问,只是呵呵而笑。 良久良久。 太宗转过身来,平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害无忧?她对你,不够好么?” “好?”韦尼子愣愣一笑,咬牙道: “她对我,怎么能用一个好字来说? 她几次三番,将我从杨淑仪的手中救下,将我从阴月华的手中救下……她对我的好,已然不止是好了……她救了我几次……那是恩……是恩啊陛下…… 她甚至还为了救我,亲口将我被杨淑仪身边那贱婢所害之时,中的蛇毒一口口吸出来……她是皇后,是皇后啊! 她有陛下您倾心之爱,有大唐朝臣倾心之忠,有子女们倾心之孝,有燕氏倾心之护……她本不必对我如此之好的……” “那你还害她?!你还有没有一点儿良心?!” 太宗终究忍不住,大喝一声。 韦尼子哈哈一笑: “我害她?我没良心?是呀……我的确是没良心…… 她待我这般好……为什么我要害她?” 突然,韦尼子面色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是她! 是她害得我没了孩子! 是她害得我再也不能有孩子的!!! 是她!是这个看起来圣人一般的女人害的我!!!! 是她!!!!” “你胡说什么?!你当年小产,是因为自己将五行草当成菜蔬久食,与无忧何关?!” “是她先赏给我的!”韦尼子愤怒大喊,泪流满面: “是她先赏给我的!如果不是她赏,我又怎么敢乱吃?!是她赏了我的!让我以为这东西对有孕无碍,不然我怎么会这般傻!自己将这送了孩子性命的东西吃下去!还连吃数日! 是她!都是她! 这个面如菩萨心如蛇蝎的贱女人!” 太宗闻得她辱骂无忧,终于忍不住,上前一脚用力将她踹倒在地,韦尼子促不及防,哀号一声倒地。 太宗一脚,用了十足力,当下便踢得她吐血**不止。 然太宗仍然不打算放过她,只是冷笑着看她: “有句话,你真的说对了。你的确是个傻子。 满心恶毒却没有半点儿心思的傻子。 你以为那马齿苋(五行草)是无忧赏了你的? 错了,赏你的的确是无忧。可无忧赏的不是马齿苋,是赤苋。 她是听了你堂姐说你有些微赤下(这个有点儿恶,请自行问人或者百度下)之状,不可轻用药,才求了名医,问了六苋之中,唯赤苋可疗此疾,且略服对胎儿无害。才着人寻了这赤苋与你冷陶而食……当时,朕就在旁边坐着。不止是朕,先帝,万太妃,宇文太妃…… 在场太多太多人了…… 你可以随便去问。连你堂姐也在。 而且,她只赏了你那一次,你觉得,若她有心害你,一次,会够么?” 韦尼子怔住,呆呆地看着太宗,满脸不相信: “可是……” “可是你却吃的是马齿苋,对也不对? 或者,正如当年太医所言,你根本没有赤下之状,对不对?” 太宗想了一想,长长出了口气,冷笑道: “也许是朕的猜测,可是朕想,如果你没有这赤下之状,那你的好堂姐,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还是……” 太宗蹲下身子,盯着她的眼睛: “她根本就知道,你没有赤下之状?” 韦尼子怔住了。 爱恨嗔痴,皆成往事二 往事,一幕幕,一幅幅,在韦尼子脑海中浮现。 太宗看她如此,知道她终于是自己想明白了。 良久,良久,韦尼子才轻轻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竟然成了放声狂笑。 疯狂如哮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太极殿中。 一滴滴血泪,也伴着韦尼子的笑声,落了一地,濡湿了她的桃红襦裙,桃红广袖,桃红流云披。 染得一点点猩红似花,艳丽已极。 “哈哈…… 原来是她…… 原来是她!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 反正,我已然做了。 陛下……已然做了…… 你最爱的女人,是死在我的手中……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陛下……你恨我罢? 哈哈…… 没关系…… 你恨我罢……只要能在你心里……被恨着又如何? 而且……而且我还将是那个终结了姐姐安稳一生的人…… 她最在意的安稳一生,终究是被我给毁了…… 以后人们想起她……想起大唐贤后…… 都会在感叹她的幸福与安稳之后……再说上一句,可惜只是死得凄惨…… 哈哈哈哈…… 能让圣人一般的姐姐被可怜…… 我也是如愿了…… 哈哈哈……” 太宗不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起身向外走去。 只是在行出太极殿之前时,冷漠地道: “朕不会亲手杀你,你不配朕动手。 至于你想毁了无忧的安稳一生…… 朕更不会让你如愿。 从今天开始起,天下人都只知道是你害得萧蔷落胎—— 不用急,朕会找出证据的。那凤麟送子方也好,还是同样也要步萧蔷后尘的郑氏也好……都会给朕最好的证据。 所以,天下也好,后世也罢,都只会知道你是个害了朕两个孩儿的毒妇,却再不会将你与无忧扯上什么关系…… 至于你的命……” 太宗停了一停,冷冷一笑道: “你既然那么想让朕的青雀立你为后,这般深爱他,这般魅惑于他,这般帮着他设计朕其他的儿子,这般挑拨他们兄弟关系,这般愿为他做尽一切恶事…… 那死在他手中,也是你的宿愿吧? 朕如了你的愿便是。” 扔下这些如冰刀一般的话之后,太宗便不再理会闻言如遭雷击的韦尼子,慢慢离去。 良久,良久,太极殿中,才暴发出一声绝望的女子哭喊: “不——————!!!!!” 贞观十四年五月十七,太极宫。 太宗美人郑氏,忽传落胎之后,母子双双夭亡。 众人皆惊,一来再未闻得郑氏得胎之事,二来不知其如此保密,为何胎仍不保。 美人萧蔷闻得韦昭容与郑氏诸事,大笑之后,大哭一场。于郑氏死后次日悬梁自尽。 一月之中,太宗连失两子,太极宫连丧两位美人。一时间,整个太极宫上下均动荡不安。 太宗本人更大病一场,宫内晋王治,太子承乾,宫外魏王泰,长乐公主,闻讯均各自身子不安。 其中尤以晋王与魏王为甚,久病不起之时,竟致一月之久。 幸得太子承乾勉力维持朝政,又督促查访宫事。 一月之后,孙韦二人查清实情,乃报太宗曰: 之前诸事,均系安仁殿昭容韦氏尼子一人所为。而萧郑二人,也是因她诱导,误用凤麟送子方,以谋得子嗣故,且其尚有之前诸般加害**有孕嫔妃,数次构陷暗害安仁殿徐武二女,有伤晋王等事。 一切罪行,诸贴身宫人供认不讳。有画押与诸物为证云云。 太宗闻之,痛恨之极,然念及韦氏父亲匡伯与韦氏一族之功,仅去其一切封号,贬入掖庭,待诸般事宜沉定之后,再行处置。 韦氏一族闻得此讯,感恩以极,韦挺更上书自请谢罪,以求自贬,然太宗终不允。 …… 是夜。 甘露殿中。 “父皇呢?”稚奴一脸病容,恹恹起身,不见太宗,便问德安。 德安道:“主上今日身子方才宽松些,长孙大人便入内,与他一同喝酒了。王爷,您看是不是……” “不必。”稚奴摇手,略感宽慰道: “父皇这一番,伤心过重……我看他近几日,竟然额边生了几根银丝……幸好有舅舅在,舅舅总能安抚父皇心绪的……好在…… 一切都过去了。” 稚奴毫无笑意地笑了笑,披了衣服坐起。 德安轻轻叹道: “只是可惜,那韦氏还是没有死……可惜咱们连韦待价韦大人都牺牲了——让他在主上面前,变成一个为了韦氏家族,而不惜杀春盈灭口的人……结果连恩荫也没保得住,只得回去从头开始,从做千牛备身再起…… 唉……其实真是难为韦大人了,说起来,这韦昭容与他,也是亲戚。 可此番,咱们为将罪证与春盈趁乱送入安仁殿坐实那韦氏之罪,再请他寻机杀了疯了的春盈,不叫她过多言语设法保住魏王爷,不使他与韦尼子之事传入主上耳中,伤了主上的心,也丢了自己性命,更不让他与太子殿下势成水火……韦大人,以后必然会被主上与太子殿下视为韦氏一党…… 王爷,这真的值得么?” 稚奴苍白着一张脸,喝尽了德安送上的药乳道: “他是我哥哥,自幼疼爱我的兄长。 虽然他想害武姐姐,又与杀母仇人私通,是我不能容…… 可是,他也是受那女人迷惑,不知真相。再者,只要韦氏一死,他也没有了要伤害武姐姐的理由…… 够了。 再者,也不过是晚些时日而已。我看他是个有大材的。再者父皇也好大哥也罢,都是聪明过人,极能容人的明主,咱们将来再寻了机会帮他上位…… 这样反而对他更好。毕竟,是让他避开了韦氏一门即将到来的大难。 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否则也不会答应咱们这般行事。” 德安点头,接过药碗放在一边,又取了一碗与他道: “那王爷,那韦氏……怎么办?” “她会死的。以父皇的性子,会让她死不瞑目的。 这一点,你放心。” 稚奴说完,又喝完了一碗药,才道:“武姐姐那里如何?” “一切都好。安仁殿这一番折腾,却是再没有人敢对延嘉殿下手了。这两日她的伤也见好了许多。孙道长开的方子,却是好得紧。” 稚奴点头,不语,又转头看向窗外,轻轻道: “月色好明亮啊……是个送行的好时候…… 对吧?四哥?” 青雀听不到。 因为此刻,他一人,木木然站在掖庭之中。 站在囚着韦尼子的牢狱之前。 周围的人都被他使了银钱,打发走了。 此刻,只有他与牢中的她。 看着那个一身素衣,长发无饰的曼妙身影,他突然又想起当年初见她时的情景。 那是他第一次随着父皇与大哥出征凯旋,回到太极宫时的事了。 那时,父皇还不是父皇,而是父王。大哥还不是太子,而是秦王世子。 不同与父王与大哥的兴奋,他是一路病着回来的。 他不喜欢见血,也不喜欢见死人。可是这两样东西,却是在战场上最不可少的。 所以,他病了,病得很重,一路病着回来。 闻讯而来的母后,或者该叫母妃,在太极殿前,不理祖父、诸位叔伯、还有父王与大哥对他的善意讥笑,只是含泪轻抚着他的额头。 这让他好受了一些。 所以,他微微地张开眼,想得到更多的爱抚。 然后他看到了,除了母妃,除了看似笑意实则一脸担忧的父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以为然。连一向对他很好的大哥也是皱着眉。 似乎他们都在用眼睛说着:他应该刚强一些,否则又怎么配得上英勇善战扬名天下的秦王世子的身分? 怎么配得上? 他心里很厌恶这种感觉。他想闭上眼不看了,却意外地看到一抹桃红的身影,揪着眉头看着自己与母后。目光中满是担忧。 那桃花般的面容,那桃花般的眼睛…… 那般温柔,不输于当时还只是秦王妃的母后的温柔…… 让他失了神。 …… 后来,他知道,这个看起来比自己母妃还小的女子,看起来像个大姐姐的女子…… 是父王新纳的贵人。 她叫韦尼子。 再后来,他便入了父王的承乾殿,开始调养身子。 然后每当母妃有事,不能守在一侧时,便是她主动代替母妃,守着自己,照顾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从母妃以外的人身上,得到温暖…… 再后来,他再次见到她,是在她失去孩子之后了。 她变成了父皇的嫔妃,而他则是越王李泰。 当时,她躲在御花园一角,哭得那样伤心,那样难过。 他听得心疼,真的忍不住心疼。所以上前,轻轻地抱了抱她。 没想到,她见到是他,竟然不假思索地投入了他的怀抱,痛哭失声…… 那一抱,他再也没有忘记过……直到后来,父皇下旨封她为昭容的事,传遍内外,身边的人提醒要进献一番之时,他才生平第一次,流了眼泪,逼着自己忘记。 他送了一套桃红服冠与她——这**诸女中,也只有她配得上这桃红了,除了母后之外。 …… 最后,就是母后死之后…… 青雀紧紧地握紧了手,想着那日的情景。 他如一个孩子般,在野狐落放声大哭。 是她…… 从背后,紧紧地拥抱了他,让他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一点让他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如那年他首上战场时,为保他不死,而被敌人杀死在他身上的,那个战士的血一般恶心而又滑腻的温暖…… 机伶伶地,他打了个寒颤,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慢慢地,然而也坚定地,步入了牢中。 爱恨嗔痴,皆成往事三 韦尼子知道他进来了。 可是她依然把头默默地埋在怀中,不想抬起来。 为什么? 她怕,她怕看到他的脸,那张曾经叫她眷恋不已的脸上,露出的憎恨与厌恶。 所以,她埋着,不想去看也不愿意去看。 青雀明白,明白她的想法。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让她看到,自己满脸的泪痕与绝望。 所以,他不做声,慢慢地拿出一样东西—— 是他赠与她的那套桃红冠服中的流云披。 慢慢地,颤抖着,他将流云披打了一个结,套上了她的颈子。 她没有动——尽管感觉到了那布料的感觉……尽管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没有动。 “你……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颤抖着,青雀轻轻地问。 他在指望什么? 指望着她反驳,告诉他一切都不是真的?告诉他其实根本不是她杀了他最爱的母亲,告诉他不是的? 然后自己再努力查证,证明那一切,都是别人的构陷? 都是……那个别人,那个此刻被他视为别人的,自己亲生大哥承乾的构陷? 也许罢…… 可是她却没有如他所愿,只是默默地哭泣,最后,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 “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杀我孩子的……不是你母亲……” “啊——!” 青雀再也难以承受,痛号一声,泪流满面。 他奋力一甩,桃红流云披如蛇一般吊上了牢顶大梁。 接着咬着牙,手上用力一扯,韦尼子那素白而单薄的身躯被用力吊起。 连挣扎也没有挣扎一下地吊了起来。 —— 片刻之后,牢中只剩下那抹桃红色的身影——那抹只松松披了一身最爱的桃红袍裙的身影,面容出奇平和地被一条桃红流云披吊在半空中。 一身桃花红丽,如一尾美丽的桃花鱼儿般,在空中飘飘荡荡。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 太宗听完了王德报告,点头,然后漠然对王德道: “秘不发丧,先埋在野狐落里——记得别留坟头,别教人知道她已然死了,否则刚刚出了这佛像之事,只会引得他人怀疑到无忧之事上……” “是,那外面说起来……”王德看了眼同样面色漠然的长孙无忌,问道。 “对外,只说她因行为不检,朕贬她去崇圣宫独院幽居了。压制好了诸人之口便是……记得,不能教任何人怀疑到她与皇后这番事。明白么?” “是。” “等朕百年之后,再把她移过去昭陵罢。不过葬得远一点儿。越远越好。明白么? 记得,将来告诉承乾,务必不能与她追封妃号……不过承乾是不会的。” 太宗冷笑。 王德又应了,这才悄然而去。 看着王德退下,长孙无忌才长长出了口气道: “承乾的确不会的……想必青雀,也会收敛一些了。” 太宗漠然,咽下一杯酒水之后,才道: “朕不怪他…… 他还是个孩子,会喜欢上一个十足心机,意图就是要**他的美貌女子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要明白,什么是该他得到的,什么不是。 ……辅机,他们兄弟三个,从小无论要什么朕都可以给。甚至…… 甚至如果那韦尼子不是害死他母亲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美貌女子,甚至……甚至她只是朕**之中的一个美貌女子…… 而他真心想要那韦尼子为妃为妾…… 朕也不是不能答应……不是不能答应!一个女人,朕能赐与他的…… 他是朕的儿子,和承乾,和稚奴一样,是朕的无忧的儿子……只要他们开口,朕没有什么不能给,没有什么不能舍的…… 可朕唯独不能答应…… 他居然敢受了一个杀他母亲的恶毒女人的挑拨,甚至还为了这个女人,一门心思要抢他大哥的皇位,还毁了他大哥一条腿…… 朕的儿子不该是这种鼠目寸光**无谋的蠢货!!!’ 绝对不该!” “喀啷”一声,太宗手中的酒杯,被摔成了碎片。 长孙无忌急忙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王德不必惊慌入内。 王德见状,只得退下。 长孙无忌看周围无人,这才叹道: “主上,其实您不必为自己此番行为自责…… 咱们是要宠孩子,可也得宠得有道方可。 否则,他早晚也要坏在自己这份小心思上!” 太宗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向后一靠,两行眼泪,潸然而下: 无忧……如何是好? 我该如何是好?青雀如此,承乾又是腿也废了一只…… 我该如何去见你啊!无忧! 不…… 我早就没脸去见你了…… 我甚至不知……不知你走得这般委屈…… 无忧…… 贞观十四年,七月初九。 长安城。 乞巧节刚刚过去,是以城中,还挂着一片片女儿家的乞巧网子。 西市永安酒肆。 这永安酒肆向来是城中贵胄公子们最爱的地方,老板与诸位贵胄也是交往最好的。二楼雅座,更是有氏族馆之称——非有些尊号的氏族大家子弟,那是轻易上不得的。 是以城中的年轻人,都以入这永安酒肆的二楼,氏族馆为傲。 可今日,却不知为何,诸位贵胄公子们就是上不得二楼。老板赵氏像是吃错了药一般,无论如何,就是不让任何人上二楼,道有位贵人包下了此处,不准任何人上来。 这些公子们,可都是正经的大家子弟,闻得如此,难免一怒道: “这长安城里,难不成还有比咱们还贵重的世家子?哪一家的?说来听一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包下这氏族馆?” 一个年纪轻轻,长相端正,做贵仆打扮的少年正从二楼下来,闻得此语,便笑着上前道: “真是对不住诸位公子们了……这二楼,今日是被咱们给包下了,还请改日再来罢!” 众家子弟闻得此言,越发愤怒,当下为首的一人,正是当朝司空,长孙无忌长兄长孙行布一房之子弟长孙如是的,便止了众人喧哗,傲然道: “敢问你家主人,是哪一氏的?好大口气,要包下这二楼?” 少年见他如此,也不生气,只笑笑道: “叫这位公子见笑了,咱们家公子贵姓李。” 众人一听这句贵姓“李”,便当下哄然而笑,有个太原王氏的子弟便拍手笑道: “好一个贵姓‘李’!哈哈……真不知这到底是哪个李家的奴才,居然这么没见识……你且报上自家源渊来!” 少年更不生气,只是习惯地将一只手甩搭在另一只手臂弯之中,笑道:“咱们主人家里祖上,却是陇西的。” 众人更是大笑不止,有的便讥道:陇西李氏多了去,可却都是些排不得氏族谱前五十的小家小户…… 却不知道哪一家的蠢货,仗着自己与大唐同姓,便也来这里拿腔做调,还自称贵姓……真当自己是天子李氏么? 少年闻言,笑得更加愉快,道: “承这位公子贵言了,没错。” 众人闻此言,俱是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那店老板在一边急得冒汗。 此时,人群之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一群没见识的蠢货……主人是贵姓,又是陇西李氏——除了我大唐天子一族,还有谁家?” 众少年子弟闻言,悚然而惊,向后一看,那为首的长孙如是便惊呼:“这这这……不是韦兄么?” 来人正是刚刚被贬了官的韦挺长子,韦待价。 只见他带了僮仆,走到人群前,对着少年行了一记大礼:“劳公公久候……不知王爷可到了?” “已经久候多时。”少年——正是德安便含笑引了他上去。 后面,闻得王爷二字,众家子弟终于明白过来,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各自散去。 只有那长孙如是,却怔怔地看着德安,似有所悟。 永安酒肆二楼。 稚奴早已候韦待价多时。见得韦待价上来,便分了贵从见了礼。方才坐下。 稚奴从支着的棂窗看下街道,又是新奇又是感叹道: “想不到这些氏族子弟,在外竟是如此不堪。平日里本王虽然见外人不多,可那长孙如是也是见过一二面的…… 说起来他也是舅舅的子弟,平时在朝堂之上也表现谦逊,怎么其实却是这般不堪?” 韦待价心中沉郁,见稚奴这般一问,便坦然道: “不知王爷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韦大人做如此问,不就是等着本王问真话么?” 稚奴含笑一问,韦待价闻言也是含笑一答: “王爷,您当知道,陛下每年至少都是要出宫巡视天下一次的罢?” 稚奴点头:“父皇曾说过,这是身为一个明主,必须要做的事情。” 韦待价又问:“那前朝炀帝,巡视得可比陛下还要勤快,几乎可说后半生都在路上度过,那为什么,他不是明主?” 稚奴一愣,还未做答,韦待价便道: “因为他与当今陛下,穿的衣裳不一样,带的人,也不一样。” 稚奴再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 “炀帝龙袍仪仗,仆卫者众,又劳民伤财。而父皇却常常是易服为平民,轻车简从?” “是啊!这大唐天下的百姓之众,可有万万之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好的福气,能见到我大唐圣主的……是以,他们更多的,是认得那身衣裳,那顶冠冕。 不过好在,老百姓们其实也甚少关心自己的主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平日里,能吃得饱,穿得暖,不受罪,不受累,那便是幸事,那他们便会称主上一句明君。 若是再好一些的,便如前朝文帝一般,可使海清河晏,无劳役之苦,赋税之难,那便是不世出的好皇帝。” 稚奴闻得待价此言,却完全忘记此行本是为他送行而来的,竟饶有兴趣问道:“那…… 父皇呢?” 韦待价等的,便是他这一问。便笑道: “王爷若想知道,不妨自己亲眼去看一看,亲口去问一问如何?” 稚奴一怔:“亲眼去看一看,亲口去问一问?” 国之民之,眠龙初醒一 片刻之后,一身雪白耀金袍服,头簪玉束,只做贵家公子打扮的稚奴便与同样做贵家公子打扮,只是更了一身蓝衣蓝袍,头簪银冠的韦待价一同,各自带了两名近侍,由德安左右招呼着,从永安酒肆后门蹁跹而出。转了两道小巷,便入了西市大街。 这并非稚奴头一次出宫,于诸市上见识。然却是头一回与几位兄长之外的人一同到西市见识的。 刚开始,自幼娇养的稚奴颇觉有些不适——无论是那气味,还是挤挤挨挨,时不时碰撞自己一下的人。都让从小深养在宫廷之中的他,万分不受—— 之前虽然他也跟着出来过一两次,却总是有大哥或者四哥陪着。自然,周围便有一堆卫士开道的。 如今却只带了两名僮仆—— 这种体验,着实不安。 不过好在他自幼跟着长孙皇后,养得一身沉着的修性。不多时,便慢慢适应了这般情况,而且还慢慢感觉到了一些趣味。 皇宫之中,哪里得见这些热闹?便是以前,他也只能跟着大哥四哥去东市。像这西市这般,舅舅表哥,大哥四哥他们口中“平民庶夫”的所在,他再也不曾见过的。 是故,一时间竟总是看得呆了。 韦待价见他如此,也不以为意,只是由着他看,由着他瞧。 ——连他们身后,自从永安酒肆出来之后便隐隐跟着的那一群人,也不被他放在心上。 …… 看了一会儿,稚奴便发觉一件事,与韦待价道: “韦大人,怎么本……我看着这些平民百姓,并非在书中看到的那般,粗布裹身,糙食淡茶?他们穿的也好,吃的也好……似乎都不似书上所写的平民百姓们啊?” “那……贵人说的,是什么书上写的?”韦待价含笑而问。 稚奴想了想:“太史公记啦……国策啦……” “这些书都是正史,不会骗人的。尤其太史公耿直,是与非,再不做曲意改变,是故他之所言,必然不错。” “可是……” “贵人,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书上写的这般,那说明当时的情况,便是这般。可咱们现在,难道就不能让老百姓们过上与史书所记历朝历代,完全不同的生活么?” 稚奴闻言,若有所悟地看着含笑的韦待价。 韦待价见他如此,也不急,只等着他自己想通。 稚奴聪慧,自然明白他如此之态。一会儿便笑道: “不成,你这般,却不做数……我要亲自问了,才信得过。” “那便问罢!” 韦待价含笑道。 稚奴闻言,便转过头去,看看旁边却都是几家卖些女子幼儿家极爱的小吃食的小食肆。 于是便问韦待价:“我听人说,这长安西市之中,有一家毕、罗二主开的毕罗饼肆,所售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极其香美,不知是哪一家?” 韦待价闻得他问,便含笑着了身边僮仆去问。 僮仆却连跑也不必去跑,笑指着前方不远处,人群幢幢的所在道:“便是那儿了!这毕罗一物,便是这家毕罗饼肆的店主祖上首制的。莫说咱们长安,便是整个大唐近远几国,也是都知道他家的毕罗美味。王……贵人若是要食,便咱们去取便是。” “不必,我素日只闻得此物,却也想见识一番才好。”于是便率先带了德安,向那所在而去。韦家僮仆正待言,却被自家主人制止,也带了他上前。 走近时才看到,店门口大排长龙,有个肩上搭着布巾的店主,还在门口喊着“樱桃果儿馅毕罗热的啰……”之类的招呼。 稚奴想着媚娘常常念及此物,道长安西市有家“毕罗饼肆”,所出的毕罗是极好食的,尤其是这“樱桃果儿馅”的一种……每每闻之,总恨不得亲眼一见,总觉与媚娘所见所闻相比,自己竟是井底之蛙了。 如今,竟也亲眼得见……心下喜悦,便对着韦待价一笑,带了德安立于那队伍之末。 韦待价见他如此,也含笑跟了上去,又小声道:“贵人,咱们本可以着人来取的。也不必等。” 稚奴小声道:“正是这般等,才能探得民情,不是么?” 韦待价闻言,目中闪过一道亮光。是故,竟是完全没发现,那刚刚跟着的一群人,也慢慢跟到了对面的酒肆里坐下,只是看着他们一行四人了。 且连平时一向机警的德安也未曾发现这群人。 只因人数之多,又有颇多喜食甘食等待取饼的少女们,见了稚奴这般好容姿好气度,竟是吃吃一笑,有意接近,他身为仆下的,不得不多多帮衬着主人挡了些去:大唐民风开放,这等事情,实在不是甚么稀罕的,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些少女如此,也是本性使然。 换了别个公子少年,便是欢心不已,得意洋洋。可对自幼见惯宫中规矩女子的稚奴却颇感为难。 他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众家少女,似有意似无意却俱是扑涌而来的架势。 也难怪他,毕竟十足十地继承了当年号称大隋绝色的“仙氏女,观音婢”的母亲长孙无忧之容,又自幼金着银食,天家皇子自有的玉润丰姿,华质贵章更是少见…… 加之宫中女子,俱畏惧他这身份,便是有些遐想,又有哪个敢真的上前? 是故,他一时之间,竟被推得有些狼狈。 见他如此狼狈,跟着的那群人中,有人便要起身来助,却被为首的一朱袍少年给止住,道:“咱们上去,只会让王爷生气。看着便是。” 那欲起身的小小少年便急道: “七哥,王爷自幼儿长在**,帝娇后宠,这般尊贵的人儿,若是伤着了,可怎么办?这韦待价,当真该杀!竟然将王爷引到这儿来,连个侍卫也不带……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他韦家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被唤做七哥的少年便一笑道: “你放心且看罢!有咱们在,王爷会出什么事?” 闻言,小小少年也只得闷了气坐下,看着远处的稚奴与韦待价。 …… 好一番挤推,稚奴总算是来到了店家之前,可不待他欢喜,却闻得那店家歉然道: “这位公子真是对不住,咱们家的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今日却是卖完了。不若改日再来罢?” “什么?卖完了?”德安闻言便怒道:“你这是存心的么?咱们等了这般久,为何不早说?” 店家久经人事,自然看得出稚奴与韦待价身份不凡,尤其是这白衣少年,更非普通人,自己绝对得罪不起。便陪笑道: “几位怕是头一次来咱们这毕罗饼肆,不知道咱们饼肆店小人手少,这樱桃果儿又是稀罕物,每日寻遍长安,也只得几箩可制成饼两百枚。是故每日咱们都只售两百枚樱桃果儿馅毕罗出卖。 您看,这些小娘子们常来咱们肆中的都是一早便知道此事,再不向前的……” 稚奴与德安韦待价一看,确是如店家所说,周围那些少女们,早都各自或散,或挑了别种毕罗。 “几位公子难得贵临小肆,不若如此,咱们家的毕罗还有许多种馅儿。无论几位公子想得哪一种,咱们自是制了新鲜的与公子尝鲜便是。” 稚奴见他如此不卑不亢,思虑周全,也很是欢喜,又闻得他说这樱桃果儿稀罕,长安只得几箩可制饼两百枚,便忽然想起之前永安酒肆之事,笑道: “店家,你这般每日只制两百枚,若是哪家达官显贵的不肖子弟来,硬是要全部买走,你可如何?总不能由着他们去罢?这生意,只怕是难为?” 店家闻得这少年如此一问,便想他必是深处贵府,自以为权钱通天,竟要惹事,便有些好笑兼得意道: “不瞒公子,早些年间是有这般人。不过自贞观元年以来,当今主上明君治世,咱们长安城又是天子脚下,却是再无哪家不争气的敢这般惹事。只因大家都知道,主上平日里常常喜爱着了平服,只带近侍一二于长安城内微服私访,哪个敢惹这般事替自己家里抹黑?想必公子也是大家出身,可愿如此?” 稚奴想了想,摇头。 店家又道:“再者,虽然对咱们这般百姓来说,樱桃果儿稀罕,可那大家之中却总得觅一二,是故那些大家公子们,若要食这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呀,都会先着了家仆预送来樱桃果儿,再由小肆制成便是。” 稚奴低头,想了半晌才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父……还是当今主上英明,那些世家子弟,不敢胡来便是。” 店家闻得此言,点头笑,益发有了谈笑兴致,乐道:“可不是?主上英明,咱们老百姓才得活得痛快。别的不说,您且瞧瞧隔壁,瞧见了那几个女子没有?” 稚奴随他手指看去,却是一家酒肆,门口站着几个胡服女子。瞧那女子五官深邃,长相明艳,一望可知是胡姬,便笑道: “几个胡姬而已,又能有什么?” “唉呀……小公子,这便是您想不通了。您可想想,若非咱们大唐国富民安,老百姓们日子过得好,口袋里也多少都有些大钱可做些文雅花销…… 这些胡姬,又怎么肯离乡背井,来咱们大唐?利之所趋罢了。” 国之民之,幼龙初醒二 稚奴闻言,直若心下饮得蜜浆,甘美不胜,便又笑道: “似你这般说,倒像是当今主上是个了不得的大明君了……此言只怕有过其实罢?” 闻得他说这般狂傲言语,旁边几个小娘子便纷纷有些变了脸色,连店家也有些不豫,不过终究还是念他是个小孩子,想必生性喜辩,便笑道: “小公子不常出府,自然不知世事。咱们当今这陛下,可是少见的明君呐!别的不说,小老儿这饼肆,前朝便已然有立,可当时的光景,跟现在的光景,那完全是两个样子呢!” “可不是?”旁边一个小娘子,终究是忍不住,捧着怀里热乎乎的毕罗上来搭了两句话,娇笑道: “奴家阿爹是大理寺服职的,奴家自小就听阿爹说当今陛下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大明主。 公子,你可不知道,奴家阿爹身在大理寺,奴家听长辈们说,那本是朝堂最辛苦的地方。可自奴家记事,阿爹却总是事轻劳闲的。 奴家每问,阿爹总说是托了陛下明治的福。 呐,大叔,你年长如此,自然记得,那贞观四年的时候,整个大唐得斩刑的,只有二十九人,这可是从古至今都未曾有过的啊!” 店家闻言,急忙点头赞:“可不是?小老儿虽不识得几个大字,可这些年却也听过不少人说过,那贞观四年的事情,真当是自古未闻啊! 对了,还有贞观六年那桩奇事,那才叫堪称千载佳话,流芳万世呢!” “贞观六年?”稚奴便回思:“贞观六年又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可……我怎么不记得?” 那小娘子便笑道:“贞观六年时,公子才多大?怎会记得? 这事奴家也是听阿爹说的。 据说贞观六年时,大理寺有死囚三百九十人,这三百九十人皆是秋后斩决。 因陛下幸临大理寺,眼见这些人思家之情实在可怜,便下了旨,着他们可回家与家人团聚,办理身后之事之后,才于次年秋决之期回来就死。 当时好多官员,还有奴家的阿爹也在,都跪下来劝陛下不可行之,可陛下却只叹说这些人也是父生母养,有兄弟有姐妹,有家有室。 虽然有罪当诛,可看着思念亲人着实也是可怜。再者咱们大唐国强民富,海清河晏,想必他们也不愿因自己逃亡,而使父母兄弟妻儿等不得在这般盛世的唐土安宁过日,便道不妨事,执意放了他们回家。 那个时候呀,所有人都觉得这些人再不回来了。 可谁都没想到,贞观七年九月秋决之期至时,这三百九十人竟无一人离逃,自己回来了。甚至有两个病得快死的,也是由家人抬着来了。” 稚奴闻言,当真吃惊至极:“无一人离逃?” 店家与那小娘子都含笑摇头,那小娘子笑道: “无一人离逃。陛下一见这些人如此诚信,大感心慰,便下诏,赦了他们的死罪。那事之后呀,好多邻国的使节们纷纷都送了东西来咱们大唐,求着陛下要向咱们大理寺学一学这般治理罪罚的方法呢! 不怕公子笑话,现下长安东西两市的家家户户,还有许多平常人家,可都供着咱们陛下的圣像呢!都说只要供了这陛下的像,可就一生平平安安,富富乐乐的。是不是大叔?” 店家含笑点头,指了指店内: “这却不是什么说不说的,是当真有用呐!咱们这肆开了也有几十年了,自从贞观四年起请了咱们陛下的圣像入了肆,便再也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平日里连门也不锁,却再不曾丢过什么东西。当真是太平呢!” 稚奴闻得欢喜,回头笑看一眼韦待价。 韦待价含笑点头,便谢过店家与那小娘子,借口天色已晚,早些商量下带何种毕罗回去,便拉了稚奴到一边,笑道: “王爷,如何?” 稚奴只是点头:“原来,父皇美誉,并非诸官夸饰。” 韦待价点头,淡淡道:“所以,这便是陛下与炀帝结果的不同了。陛下出行,去的是坊间野里,问的是百姓疾苦。 而炀帝出行,去的却是山水名胜,问的是官员功绩……是故,自然一为一代明主,一为千古昏君。 王爷,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与炀帝,都是一般的雄才大略,不世之杰。可是就因为看到的东西不同,便在同一片土地上,写就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与历史…… 王爷觉得,您喜欢哪一位?” 稚奴不答,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淡淡一笑道: “韦大人,这个问题,你该问本王的大哥,当今的太子殿下,而非本王。” 韦待价轻轻一笑,看看左右无人,才又近稚奴一步,轻声道:“王爷您可知,为何待价从一开始,便没有违抗过王爷的任何一道命令,甘心情愿为王爷做所有事么?” 稚奴不答,只是沉默。 韦待价见他不愿面对,便轻轻一笑道:“因为待价看得明白,陛下龙嗣十一(太宗有三个儿子早死),且除去那齐、蜀、蒋三王之外,其他八子均是大有陛下之风,然真正配称得上承陛下之谋略,下启贤后娘娘之仁善的,却只有您——晋王爷。” 稚奴脸色一变,冷道: “你想做什么,本王清楚。你带本王来此意欲何为,本王也清楚。 可是韦大人,希望你牢记一件事: 本王永远,永远不会去看那龙座一眼,明白么?” 韦待价闻言,也不多话,只叉手拱礼。 见他如此服软,又知他此番其实因为自己被贬,便有意豁出一切奉自己上位为储,以为如此才能得光明未来…… 说来说去,总是自己害他,便心下一软,低道: “今日之语,本王当没听到。韦大人放心,便是本王非为储位,大人也自当有光明未来。再者本王此番,其实也意在助大人逃离韦氏一族的一场大难……你可明白?” 韦待价何尝不知?然他更明白有些事是急不得的。于是只得故做感激谢意,将一番心思按下不提。 见他如此,稚奴便也放了下心来,转身笑着看那店家道: “对了,既然来了此地,便总不好空手回去,却不知韦大人可有良方,能寻得些樱桃果儿不?本王实在想带些这毕罗饼肆的稀罕物回去。” 韦待价闻言,便笑道此事甚易,只是不知那店家是否愿意等,毕竟看看天色,也是近晚了。 稚奴闻言,又是担心自己晚归,父皇发现会生气,又是着急不得带毕罗回去,讨媚娘高兴,便索性扯了韦待价上前,求那店家多宽限些时光。 店家闻言,却是为难,道肆中今日之毕罗已然将近售磬,厨下的小伙计们也是累了一日,虽然贵人有求,本该应了,可是却实在是难为…… 稚奴闻言,拦了上前便欲以权财压之的德安,只是好声好气道: “咱们此番所求,确是为难店家。可咱们身居深府,下一次出来却不知是何时。今日特慕名而来,还请店家给行个方便。” 店家闻言,犹豫不决。 韦待价在一旁看着,本以为稚奴如此只是一番自幼的娇养习性,但凡所需之物,便定得取方止。可又一思,却暗道不对: 这晋王仁恕宽善,淡泊诸欲是出了名的。否则以那德安公公自幼陪伴他至此,也不会与自己定下如此烦劳之计,借口他有事欲求见晋王,引得晋王出宫,再借太宗治世之下的美名,诱晋王长些雄心壮志出来…… 再者,若他真是娇养习性,早便亮了晋王身分拿压着了……此般种种好言,却似自己必得此物,却不欲人知…… 何况,他究竟身为当今陛下最溺爱的皇子,身分贵重。前些日子那韦昭容不过说了他几句不太中听的,便惹得他大怒之下,掌掴昭容,又折毁贵妃玉圭……可见其傲骨却是天生。 如今却为了一块儿回到宫中,便立可得制的饼食,在一介小民之前求言至此…… 莫非…… 他这毕罗,却是送与甚么重要人物的? 韦待价思及此,心下便生一计,笑道: “公子,罢了。店家说得也是,累了一日,只怕便是咱们寻得了樱桃果儿,也是制不出好毕罗。你若当真舍不得这毕罗,那明日我便亲自取了些樱桃果儿,送来这饼肆,制成好饼再送入内……内府便是。” 韦待价一言险失,暗道好险。 稚奴闻言,思虑也有道理,然终是不快,只得问了那店家道: “店家,当真今日不得此饼么?我实在想今日便将它带回去。” 店家见他如此,也是不好意思道: “其实现下离肆烊还有一两个时辰,若要制毕罗,本也时光充足……只是小老儿见两位公子气度不凡,必是在那东市几坊所居之人。这东市到西市一段路,却是要花上一两个时辰才可……是故才说得罢了。” 稚奴闻言好奇:“这东市到西市虽远,却左不过十余里地。若得快马再加鞭,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是一趟来回……怎么会赶不上?难道这毕罗饼制作,竟要一两个时辰?” 店家便笑道:“公子此言却是有些不知了……毕罗制作,从和面调馅儿到饼成,最多六至七刻(一刻十五分钟,六七刻就是90-105分钟左右,将近古代的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便可。然面好和,馅儿好调,可是樱桃果儿却是再难赶得及的…… 公子,此刻已是申时过半(下午四点),正是这天街(朱雀大街)与京都诸要道人群最密的时刻,公子……那人群如海,挤推不动,如何能行得马匹?更别说是得快马再加鞭了…… 除非呀,是那陛下出巡众人回避,才有可能使得街上可驶快马呢! 容小老儿说句不好听的,公子明日罢! 说实话,今日便是您告诉小老儿,您是当朝国舅爷的公子,若请不得陛下圣旨,让这长安净街,纵马飞驰送果儿…… 那便得明日了。” 店家这番话,却叫稚奴失望至极——原本他是想着,自己若能求得这毕罗回去,媚娘必然欢喜之甚的……想必这些日子的磨难与苦楚,也能忘记几分。 却再不想这般为难。 越想越烦,便垂了头,一脸丧气,转身欲离开之时,却看到身后立着之人,当下怔住,再不敢动。 “怎么?就这般,要走了?” 国之民之,幼龙初醒三 稚奴闻言,再不敢抬头多看面前人——正是他方才正与诸人谈论着的当今大唐天子,他的父皇,太宗李世民。 只得低头道:“儿……稚奴见过……”言至此,悄悄看了一眼太宗身上,正是着了平服,又见左右只有王德一人在侍,连韦待价也是一脸震惊,便知太宗又是微服出访,不为众人所知,才别扭改了口道: “稚奴见过父……亲……” 太宗见他如此害怕,心下好气又好笑道: “你这般,却是怕什么?” “稚奴……稚奴私自离……离家,未曾报与……父……父亲知道,是为不孝……”稚奴平日里呼惯了父皇,这般改口,当真难受。 太宗闻言,上前一步,背负双手,先看了看那一脸好奇的店家与肆前的人群,又看他笑道: “为父却不是怪你私自离家……你那些哥哥们如你这般年纪时,早都不知背着父亲往外跑多少次了,也长了不少见识,知道不少东西。是故才那般懂事…… 只有你这孩子,整日不出门。为父还担心你这般不好…… 现在见你如此长进,父亲自然高兴。” 闻得父皇高兴,稚奴便露出笑容。太宗见他如此,便笑道: “只是为父不明白啊! 稚奴,你从小与别个兄弟不同,是为父与你母亲千般娇生百般惯养的,虽然不似你几个兄长一般偶有任性胡来之时,但也是最无甚耐性吃苦头的。 如今难得你为几个毕罗这般上心,又排了半天队却没得,又求了好半天…… 怎么,就因为人家说果儿没有,便以为当真今日不成要走啦?” 稚奴闻言,便苦笑道: “父……父亲不知,这果儿今日是当真送不来的……” “为何?” “肆中无果可制,且若从……若从家中取得果儿,路上耽搁时光,也是不好。” 其实正在微服私访的太宗得报道稚奴在西市之后,便急忙带了王德先行赶了来,是故才听到稚奴最后一次求那店家时,店家的回答。 太宗一生,最喜之子为承乾,最宠之子为青雀,最怜之子为李恪,最爱,或者说最溺爱之子,却是这容貌最似爱妻长孙皇后,性子又极其柔善仁孝,宽厚知俭的九子李治。 如今见得爱子为了几个毕罗,如此求之不得,又这般可怜楚楚地失意非常,当真是一颗慈父之心都看得疼了。 再者,又思量着稚奴生性柔弱,难得良机,是该教他些身为天家贵胄的手段与行事,便又上前一步,抚了稚奴头顶,爱怜轻语道: “稚奴,朕且问你,这大唐江山,是谁的?” “是……父皇的。” 稚奴不解,然终究是答道。 “也是咱们李家的。” 太宗叹道: “你身为大唐皇子,虽说并非储君,然终究是大唐天子一脉。怎么连一点儿小事,也要这般委屈自己? 好孩子,父皇知道,你是不愿劳师动众,更不欲大张声势,怕别人说你是仗着身为皇子,便肆意妄为…… 稚奴呀,你需得知道,有些事,比如你今日为了得这几个毕罗,去强令这店家入内,只供御用,或者因为不得,而责罚这店家,甚至是你强逼着店家必须立时制成毕罗,以权压之…… 这都是肆意妄为。 可是你若良好利用你本来该有的权势,便如那日你责罚那韦氏一般,那便不是肆意妄为,而是你身为天家子孙,当有的手段。 知道么?” 稚奴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太宗又道: “稚奴,父皇以前也与你说过很多次,教导过你很多次,要你明白,自己身为皇子,就该有皇子的气派与样子。 可如今此番之事,若传入内里,你觉得大家会怎么想你?是会觉得你柔善知礼,还是觉得你懦弱无用,连个毕罗都取不得?” 稚奴想了想,咬了咬下唇,看了看周围那些有些好奇的人道:“可是父皇……稚奴不想让天下百姓说稚奴是个肆意妄为的……” “稚奴,这天下胸怀最大的其实就是普罗百姓。 只要百姓们能过得安居乐业,衣食富足,家平里安,且为君者又不曾做出什么伤民至深的事情…… 只要如此,那无论为君者在些个人小事上有什么不是什么不该,百姓们都不会怪你恨你。明白么?” 稚奴似有些明白了,便点头。 太宗见他如此,便扯了他,如顽童般笑道: “那,你说今日之事,如何才好? 先告诉你,父皇也是很喜爱这一家的樱桃果儿馅儿毕罗,而且你母后也是极爱的。 当年你母后怀着你时口味格外刁钻,每每总念着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一日里总要尝上两个。 那时父皇可是每隔一日便需得或命王德花言,若自己亲自偷偷溜出宫来,替她买了回去让她解馋呢! 而且正好过几日便是你母后忌辰了,咱们父子总得想些法子,给她带一些去,让她欢喜一番呀?” 稚奴见状,心下又是欢喜又是微感伤,便也学太宗一般,顽童也似笑道: “父皇言之有理,天大地大母后最大,咱们既然不能压这店家……那父皇,儿臣斗胆,请父皇着程将军清街,再着快马从库中取来樱桃果儿,如何?” 太宗闻言,哈哈一笑,朗朗声道: “这才是我大唐皇子该有的气派!好!准奏!王德听令!” “老奴在!” 王德早在一边,含笑等着了。闻得太宗高唤,便急忙奔上前,从袖中抽了拂尘出来,一甩,叉手待旨。 太宗背负双手,笑着看了看那闻得自己话语,一时间有些呆住的店家道: “今晋王有奏,不日皇后忌辰,因念皇后素喜此食,着请以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为祭,以慰皇后之灵…… 其思母之孝,其不欲劳压百姓之德,当世难寻,上天有德,自当两全其美。 着传旨: 即刻起金吾卫得旨,静金光春明二门之间大道(西市到皇城最近的路,也是大道),另静皇城前朱雀大道天街一段,使快马加鞭从宫中取得樱桃果儿入西市毕罗饼肆,以制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为要!” “得旨!” 王德闻旨,便立时一扬手,一众隐身民中的金吾卫,便紧忙除去甲外所罩之素衣,整装,以天子仪仗列队于太宗与稚奴前,叉手跪礼致太宗,三呼万岁,又叉手跪礼稚奴,三呼晋王千岁…… 直到这时,周围的人,尤其是那店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三番四次,求店家之人,竟是当今陛下嫡子,甚少出宫的晋王爷! 难怪他这般气度!难怪他敢这般疑问陛下之治!难怪他竟不知这毕罗饼肆的规矩…… 店家慌忙上前来与众民下跪行礼,却被太宗亲手扶起,笑道: “别跪啦!小孩子不懂事,却是与老丈你添了不少麻烦……只是待会儿还得烦劳于你了!这孩子只是一再缠着老丈制饼,却连这饼是为他母后忌辰所求也不说明,且又不亮明身分。 不怪老丈那般为难。” 店家闻言,又是感恩一番: “陛下圣明,教得晋王爷千岁也是这般的好,这般谦和怜下,连小老儿这般市夫俗子也是礼待至此…… 真是咱们大唐百姓之福呀! 陛下切莫担心,既然是皇后娘娘忌辰所用,小老儿今日必要为咱们大唐的好王爷效一次忠!” 一壁说,一壁便欢喜不胜地笑着。 稚奴闻言,又是一番惊讶:他本以为这样一来,那店家必然有些不满的……谁知…… 一时间,神色便有些复杂地看着店家又得太宗几句夸慰,便乐不可支地去店内呼人和面制饼了。 “怎么?很奇怪?”太宗含笑看着王德着人从车驾上取来圈椅,以只有父子二人听得到的声音,悄声笑道: “稚奴呀,人心便是如此。若你能看透人心,偶尔有那么几次以他自知是奢望的方式去待他,那他必然会记得你一辈子的恩德,一辈子忠诚于你。 这……可比什么金银珍宝,美女功名都来得有用啊! 说起来,这还是父皇近年来看着你,看着你平时为人厚道,多得忠报才悟出来的…… 可你自己却身拥珍宝不自知…… 父皇真是看着着急啊!” 稚奴闻言,心下如一滩沸泉,滚滚腾腾,半晌不止。 一股悄然的**——想要多几个忠诚于自己之人,多几个信任自己,维护自己之人的**,在他的心底,慢慢地扎了根,开始缓缓地发芽了。 是夜,太极宫。 延嘉殿内。 因近日才人武昭伤情渐愈,可自己游走。是故婕妤徐惠重奉太宗之前。 此次重奉,太宗因徐惠情义,更怜之甚。加之日前业已查明,香囊内落胎丸药乃废弃崇圣宫之昭容韦氏意图栽赃之事,太宗更怜二女,着准徐惠奏,由孙思邈入内,与才人武昭复诊,更于今夜召徐惠侍寝。 是故今夜延嘉殿内,只有媚娘一人。 “武姐姐,你才刚刚好一些儿,还是别这般坐着了。孙道长不是说了么?要多多趴下休息,多多舒展些背筋,才能好得完全…… 武姐姐,别再这般强着了。” 瑞安如老头子般,直立在小书房内,散发寝袍而坐的媚娘身边,叨叨个不停。烦得媚娘真心想说他两句。 可想上一想,这小子也是为自己好,便也不理会他,只是看自己的书,又道: “陛下真的将韦昭容废入崇圣宫了?” “这可不是真的?旨意都下了。” 媚娘合上书,想了一想:“如果只是这样,那为何魏王如此沮丧?” 瑞安闻言心头突突一跳,佯装不明道: “武姐姐,你可在说什么?” “别瞒了,真当我病得糊涂了?魏王与韦昭容,虽然没有外边儿那起子三妻四妇们传得那般不堪,可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些**,却是事实。你知,我知,稚奴更知。” 姐妹情深,媚娘意留一 媚娘抬起头,一双明媚凤儿眼看着瑞安: “说吧,谁动的手?陛下,还是……魏王自己? 她葬在哪里了?” 瑞安咬了咬下唇,才叹息道: “当真是什么瞒不过你……陛下没有动手,是魏王自己。葬么……听王爷打探回来的消息说…… 是先葬在野狐落里。只等陛下百年之后,便称她病死于崇圣宫,移葬昭陵。不过陛下说了,到是要将她葬得越远越好。陛下根本不想看见她,还特别嘱咐了王德公公,道若太子殿下登基之后,切记务必不与此女追封。” 媚娘点头,不语,又展开书卷状似认真阅读。 可瑞安分明看得清楚,她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一会儿,媚娘才低着头,轻轻道: “瑞安,明日你与六儿还有文娘,一起准备些东西罢!我想,惠儿也跟咱们一样,想把这好消息告诉素琴。” 瑞安轻轻应好,又犹豫了半晌,才问道: “……武姐姐,元昭媛的大仇已报…… 你要离宫…… 是么?” 媚娘头也不抬,继续道: “素琴落得如此结局,全因为她受上恩宠过盛,被人嫉妒暗害。惠儿这傻丫头,爱慕陛下之心,只怕不比谁少。陛下又是极喜爱她,又是感念她一份真心,又是痛悔素琴之事…… 以后,对她的恩宠只怕会更盛于惠儿。 我要留在宫中护着她——至少,要护到她能够保护好自己不出事。 那时,才是我离宫的时候。” 瑞安闻言,长出一口气,欢笑着,借口要替明日之事准备东西便离去了。 只是在他离开之后,媚娘抬起头,脸上却是一片泪痕与迷茫: 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片刻之后,甘露殿内。 方才从太极殿太宗处回来的稚奴闻得瑞安来报,沉吟一番,才叹息道: “她终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留下……” 瑞安奇道: “可武姐姐说了……” “她是对你说的。你是我这里过去的。她总是不愿将真心说与你听的……除非哪一日,你真能让她奉你为知己……也罢。反正一时半刻,她是还不会走。再者,如她所说,为了徐婕妤,说不定她会留下来。” 稚奴叹息一会儿,才又着德安将白日里求得的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交与瑞安道: “韦氏已死,咱们也可松了一些。那饮食,自今日起还是你们着意小心为上。甘露殿这边,若再送下去,只会引人注意,反而会害了武姐姐。且她现在已然渐复,便也无甚大事了。” “是。” “这些樱桃果儿馅儿毕罗,你带去与她尝一尝。还有,明日她要与徐婕妤去,祭拜元昭媛的罢?” “是。” “明日母后忌辰,我会设法请父皇恩准她们两个一同前去……不过今夜,父皇应该也会应该徐婕妤的。你叫她别急。” “是。” “瑞安,你切要记得。虽然现下宫中最大的明敌已去。可暗处里那些不安分的不知有多少。你还是当事事小心,明白么?” “王爷放心。” …… 不多时,瑞安便捧了毕罗,奉于媚娘面前。且将稚奴一席话说与媚娘听。 媚娘闻言,又惊又喜,捧着那毕罗,便是潸然泪下,良久才咬下一口,细细尝了滋味,才含小泪与瑞安道: “小的时候,我阿爹每次带了我来长安,总是要去这家毕罗饼肆买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的……他家的毕罗,当真好吃。入了宫……我以为我再也吃不到了……” 瑞安见状,柔声道: “武姐姐,王爷知道你爱食此物,今日便特意寻了来。着瑞安带回来,与您尝一尝。” 媚娘捧了尚且温热松脆的毕罗,含泪笑道: “这稚奴……他莫不是看着店家不做,又强求了来罢?这毕罗饼肆的生意一向好得很。尤其是这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一日只得两百枚。往往不过午时半便告售磬。可现在已然是戌时三刻了,这毕罗还是温热松脆的……这稚奴,当真是越来越像个王爷样了。” 一边说,一边还欢喜地吃着毕罗。 瑞安却笑道: “这话可是冤枉咱们王爷了,虽然王爷知道武姐姐得了这毕罗必然欢喜,可他更知道你不喜别人替她强求而来的东西。是故今日呀,王爷可是刚过午时,便立在那店家前的长队,等着毕罗出炉了。只可惜,排到王爷时已然是申时了。 是故被告知这樱桃果儿馅儿的毕罗没了。好生失望之下,几番苦求那店家。那店家才道若王爷能于肆烊之前送得樱桃果儿来,那他便愿意替王爷再制一批毕罗。 不过武姐姐,你也在宫外待过,知道那申时正是长安街道人群如海之时,要只用一个时辰便从宫中将果儿送到西市,可是难上加难,当时王爷都快愁死了。 幸好当时陛下也在西市周围私访民情,闻得王爷在便也去了西市。王爷见陛下也在,便借口说不日便是皇后娘娘忌辰,皇后娘娘也是爱这樱桃果儿馅儿毕罗的,请陛下恩准,静了金光春明二门之间的天街,又净了朱雀天街的一道,由宫中快马加鞭将这毕罗送来西市,着那店家制成一箩……” 媚娘听得满心的矛盾与感动:矛盾于稚奴这般心意,竟能以一己贵重之身,千娇百贵的性子,去做这等事。感动的,却也是如此一番赤诚…… 良久,她终究还是叹息:“替我谢谢稚奴。这毕罗…… 真的很好吃。” 瑞安闻言,欢笑点头。 媚娘看他如此,也便着他一同来食。 次日,太宗着众子女与三妃、申国公高士廉一府、长孙无忌一府同行,赴昭陵祭祀文德皇后。更因婕妤徐氏之求,准延嘉殿二女一同前往。 诸品妇之中,唯延嘉殿有此殊恩,众品妇皆罕之。 诸子皆领旨从,唯向不缺祭之魏王泰,近日病重,是故只得上表,奏请家中遥祭。 太宗见表,又闻得太医禀报泰之病情甚重,泪如雨下,着准,更令诸医加心调养。 诸人至昭陵,哭祭文德皇后。太宗日常思念,本便伤怀,今次哭祭,更显悲痛。几次三番,众人劝慰难停。后长孙无忌与高士廉执太宗手以慰,太宗方停。 然众人起时,太宗究因哭祭过度,而容色雪白,龙体不安。众人大惊,忙搀扶之,送入行宫静养。 一番耽误之下,只得次日再行回太极宫。 …… 是夜。 昭陵下行宫。 元日殿后。 徐惠一身淡色素衣,披着玉色云披,候在花影之中。旁边只有文娘一人守着。 不多时,长孙无忌便慢慢地踱步而来。 “婕妤徐氏,见过长孙大人。” 徐惠依着品阶,向长孙无忌行了礼。长孙无忌也依礼以还,然后才起道: “不知徐婕妤如此时刻,请老夫前来,有何要事?” “长孙大人,惠儿冒昧,敢问长孙大人一事。”徐惠淡道。 “婕妤客气,但凡老夫知道,言无不尽便是。” “长孙大人,此番之事,韦尼子自作自受,且不必提。那韦氏一门,为何未受星点牵连?可是因为韦氏一家,权高势大,暂时动它不得?”徐惠此语,当真让长孙无忌一惊: 他再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小女子,竟然看透到这一步。 然身为朝臣与**嫔妃私下会面,本已不该。加之长孙无忌更不欲提此事,便摇头道:“老夫不知婕妤此为何意?陛下此番,显是已对韦氏一门不满已久才发难的。” “若果如此,那郑氏为何得追封贤妃?萧氏也一样,被追封了婕妤。并且韦、萧、郑三家,并未受到任何牵连。可以这么说,除了那韦尼子一人因受贬而至崇圣宫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一点儿事。”徐惠淡道:“可是因为,韦贵妃?” 长孙无忌身躯一定,良久才道:“婕妤有话,请直言。此刻再无外人。” “韦贵妃身高位重,又有一子纪王慎,甚得陛下喜爱。只怕长孙大人便是有心诛之,也难成行。加之韦氏一门八房,朝中官员,韦氏子弟过百,五品以上大员,便有十数人为韦姓。权高势众,又有萧郑二氏相扶……长孙大人,其实您本来是想借韦尼子一事,灭了韦氏一门罢?可却终究因为太过冲动,时机未成熟,未能一举得成。” 徐惠淡淡道。 长孙无忌看着这个小小女孩儿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徐公有女如此,可感欣慰了。” “多谢大人溢美之词。然惠儿不过一介女流,终只不过看过些事情,知道些道理而已。却不及大人,位高权重,可将这些为害我大唐之徒一网打尽。”徐惠恨声道。 长孙无忌诧异:“婕妤为何如此憎恨韦氏一门?” “大人,惠儿能入宫得伴陛下左右,实在欢喜不胜。是故虽入宫之前,便知宫中深诡,却也立下誓言,本不欲与诸人相斗。只要能得陛下喜爱,能常伴陛下左右,以解陛下失妻之痛,便觉得满足…… 后来,惠儿如愿得到陛下喜爱,更得了武才人与元昭媛这般好姐妹做伴,自觉此生再无遗憾。然就于此时,惠儿渐觉陛下竟为韦氏一门烦恼,便想着为陛下分担一二,是故传消息与大人…… 可再想不到……” 徐惠说到此处,已然声音哽咽: “再想不到那韦氏贱人,因怒惠儿将她之所为告知大人,知道惠儿有大人与陛下为靠不敢伤害,竟然……竟然害死了素琴……” 珠泪如雨落下,良久,徐惠才又道: “大人,惠儿一生,无甚密友。素琴又与惠儿小妹一般可爱天真。是故惠儿当时便发誓,要为她报仇!所以……” 长孙无忌惊异:“那折书……是……” 徐惠没有否认,只是转过身来,看着天空,淡淡道:“能为素琴报仇,惠儿可以做更多的事。大人忽怪。” 长孙无忌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良久才道:“如此便是了……老夫便觉得奇怪,这折书,怎会这般巧,便在那时弃于老夫门前……原来是婕妤…… 婕妤,请受老夫一拜。” 姐妹情深,媚娘意留二 徐惠见如此,慌忙上前来扶,诧道: “长孙大人何故如此大礼?惠儿哪儿受得起?” “若非婕妤,皇后娘娘这般冤屈,如何得雪?虽婕妤之心本非为此,却也是间接成了老夫一门的恩人,老夫自当谢过!” 长孙无忌不容她让,执意以礼谢之,徐惠无奈只得闪身,偏受,然后才愧道: “其实惠儿也是凑巧……那日实在偶然,从来不涉安仁殿的,因受晋阳公主令,与她一同去安仁殿中做伴。 巧了韦贵妃有赏,晋阳公主与她同去西配殿之中取物回来之时,长咳不止。惠儿便奇怪那西配殿日常打扫干净,又怎会有灰尘呛人。便寻了借口悄然去得西配殿之中。 韦尼子当时离了配殿,去了萧美人处,惠儿刚发现她与宫外来往密信欲展开看呢,又因韦尼子回来,匆忙之下只得躲身殿后,才得见她竟将密室打开,放出那春盈…… 后来的事,长孙大人都知道了。”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上天怜老夫,有生之年,终究得雪此仇。” “可是大人,韦氏一门还没有倒。韦贵妃更没有倒。”徐惠阴着脸道: “难道大人真的相信,此事与韦氏与韦贵妃,没有半点儿关系么?” “这一点请徐婕妤放心。既然婕妤如此坦诚,老夫也不妨直言与你。说起来,其实你此次可揭韦氏之罪,只怕还多亏了这韦贵妃——韦氏八房,人口既多,那便难免有些争端起獠。否则,徐婕妤又怎能将那韦待价收为己用?” 徐惠闻言,心头微微一惊,然终究故做镇定道:“原来大人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也知道前几日,韦大人当真一番苦心,劝晋王上进之事……看来,这韦大人,是婕妤以为,韦氏一门之中最可用之人了?”长孙无忌含笑道。 徐惠点头:“确是如此。” “那便好……既然如此,他此刻远离朝堂也是好事。免得将来韦氏一门大厦倾颓之时,这般忠于我大唐的人才,被无故受累。” 长孙无忌一言引得徐惠又惊又喜:“长孙大人,这是决定了?” “不是老夫决定了,是陛下决定了。徐婕妤且请安心,老夫知你一来气愤元昭媛与武才人屡屡受害之事,二来也是担忧这韦氏一族若然存在,早晚必伤及你身……老夫当初承诺过徐公,但有老夫一日,徐婕妤在这宫中,便不会有事。这个承诺,会做到的。 再者,当初咱们送徐婕妤入宫,其实私心便是希望能够借机收拾这韦氏一族……如今看来,咱们没有选错人。徐婕妤,不必担忧。” 长孙无忌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徐惠也就明白了,感激笑道:“如此,多谢长孙大人垂爱。只是不知可有什么惠儿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长孙无忌沉吟一番,才缓缓摇头道:“韦氏之事,已昭然若揭,只不过因牵扯甚广,是故只怕陛下一时还发不得此事。然总是要发的。所以徐婕妤现下,只要保全好自己,保全好甘露殿两位千岁安全便好。其他的……” 犹豫再三,他终究还是吐了口:“若婕妤有心,还是多多注意一下那大吉殿与锦绣殿罢!尤其是后者……老夫总觉得,此二女,只怕与当初元昭媛之事,难逃干系。” 徐惠闻言,面容一沉。 …… 长孙无忌已离开良久,徐惠仍然站在风中,面容不定。 直到一双温暖手儿,将一件衣裳披在她身上时,她才回头,看着那张娇媚脸儿: “媚娘……长孙大人的话,你可都听到了?你说……他是不是察觉这些事,其实不是我做的?” 媚娘摇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他可能会疑心到你我身上,却再不会想到稚奴这一层去。 无所谓,只要他不怀疑稚奴,那咱们便是被疑,也无妨。” 徐惠长出口气,点头道:“正是如此……王爷可是咱们在这宫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靠山……若他再出些事……我真不敢想。” “你多想了,便是有朝一日长孙大人知道这些事其实是稚奴所为,他也只会更加重视稚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的。别忘了,稚奴可是长孙大人最疼爱的甥儿。” “可是若王爷所为一旦被泄露,那兄弟之间,只怕便要翻天了。王爷的安稳日子也……” “所以咱们才要这般,替他担下这些。惠儿,不止是为了让长孙大人信任你,重用你,咱们才要今夜与长孙大人见面的,不是么?”媚娘耐心劝道:“惠儿放心,咱们这般做,稚奴必然不会被疑的。” “也是……”徐惠点头:“王爷在暗处,总是比明处好得多,也安全得多……而且如你所料,长孙大人从今以后,只怕是必然要全力保下咱们了……媚娘……” 徐惠转身,有些不舍,然终究故作大方道:“此刻我……我已安全,若你仍想出宫……” 媚娘看着她强装镇定的小脸,笑道:“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什么样子……惠儿。不妨告诉你。我的本意,是离宫不假。然经过这一番事情,我才发现,也许目前来说,留在宫中才是最好的打算—— 你看,在宫中,有你,有稚奴,有陛下,有瑞安,有文娘,还有六儿……我不会觉得孤单。再者,我自幼喜好史书兵法。这些东西,除非为官为将,本是用不到的……如今却在这**争斗之中,派上了用场…… 说实话惠儿,虽然每次争斗都是伤痛难忍,然于我而言,打倒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却也教我觉得有所成长。所以我不会离开。 我只陪着你,陪着你等到陛下百年后,咱们才一起出宫,一起过逍遥的日子。可好?” 媚娘一番言语,徐惠如何不知她是为了自己?眼泪如雨而下,只是拼命点头罢了。 贞观十四年九月,候君集大破高昌,自此,大唐国土东极于海,西至焉耆,南尽林邑,北抵大漠,皆为唐之州县。 大唐国土,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一十八里。 盛极一时。 贞观十四年九月末。 大唐。 太极宫。 甘露殿。 稚奴正检查着方才抄好的书,便见王德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请他务必到太极殿去劝下陛下。 稚奴一怔,便急忙跟了他向外走,又问道: “王公公,父皇怎么了?” “唉呀……还不是那荆王爷?好好儿的,没事提什么……”王德正抱怨,忽然闭了嘴,良久才道:“王爷,现下晋阳公主出去了。能劝得主上的,也就您一人了。老奴求您去劝劝,让主上消些气罢!” 稚奴闻得六叔(高祖李渊第六子,李元景,封荆王),便知道事情必然与北门之事(玄武门之变,宫里多有隐讳,是故称北门之事)有关—— 当年那事时,这六叔年幼,然其母亲莫修仪支持的正是父皇最痛恨的巢刺王,四叔元吉。是故父皇登基之初,颇有些大臣们请奏要将这诸多支持隐太子与巢刺王的**嫔妃们一同灭剿以除后患。(修仪,九嫔之四,位二品。史上说这位唐高祖的妾室,李元景的母亲是贵嫔,但我查了一下李渊李世民时期的大唐创业起居注和一些其他的史书,查得的结果是唐时被封为贵嫔的只有唐玄宗时的元献皇后杨氏曾被封为贵嫔。加上贵嫔二字在史书中多指高位妃嫔。唐高祖当时的九嫔之中,除去最得宠的宇文氏为昭仪之外,其他的三嫔孙、崔、杨从家世上来说,只有孙氏低于莫氏,崔杨二人家世即盛于莫氏,又比莫氏年轻貌美,所以应该说这二人排在莫氏之前。那么我就认为,莫氏应该是修仪才对,当然,自己想当然的东西,如果有谁发现了正确的史实,还望不悭赐教!感激不尽!谢谢!) 然父皇一来不忍皇祖伤心,二来也是觉得弟弟们都且年幼,若失得母亲难免可怜。便不允。 结果后来在稚奴年幼时曾亲历过的那场宫变,便是这些皇祖登基后所有的小王中,最受皇祖爱宠的尹德妃所生酆王元亨的长史所为。(李元亨,李渊第八子,尹德妃所生。太宗虽然很憎恨他的母亲,却很喜欢这个弟弟。可惜他没有活多久,贞观六年就死了。有人认为是太宗杀了他。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当时太宗的地位已然很稳固,而且从唐太宗的种种行为来说,他不是一个小鸡肚肠的人。最重要的是,玄武门变后他没有杀,那他依常理至少得等他父亲李渊死之后再杀。但是元亨是贞观六年死的,李渊一直活到贞观九年……这说得不太通。有一种说法,也是本故事采取的说法是,他身边的长史是尹德妃的部旧,并且策划了一场针对太宗的宫变事件。这次事件,有史书说是贞观八年,但更多是说贞观六年十月初。因为李元亨死的时间是贞观六年十一月,并且有看到野史上说他死是因为身边的长史利用他的名号替尹德妃复仇,欲杀长孙皇后与太宗。结果失败。太宗着令长孙无忌查案,明明只下旨杀那个长史,但长孙无忌却借机将李元亨一并杀死……这一点,没有经过证实,但因为故事所缘,我用上了。请大家谅解,谢谢。) 而且稚奴也听说,那八皇叔便是死于舅舅长孙氏之手,更离谱的还有人说,当时八皇叔只是一张佯子,真正的主使者,却正是这六皇叔元景。 是故父皇这些年,对他能不见便不见,颇为不喜。 却不知如今他来,又有何事?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一 到得太极殿门前,只见太子承乾,瘦了一圈儿的青雀,还有三哥李恪抱着杨淑妃所生,刚刚两岁的十四弟李明,五哥李佑与七哥李恽,八哥李贞带着年方六岁的十三弟李福,旁边是只比自己小两个月的十弟李慎…… 兄弟九个,齐齐儿地跪在紧闭着的殿门前,高呼求见。 ——除了自幼便流放在外的六哥李愔,人都到齐了。 太子承乾一见稚奴也倒,便吃惊问道:“稚奴?你怎么也来了?” 其他兄弟闻得他发问,急忙便转首来看。除了李佑与李恽,以及一向自恃母妃身分高贵,谁也不理的李慎之外,其他兄弟都是一脸欢喜关怀。连那年仅二岁的李明也是见到这个小哥哥,便伸手要抱。 稚奴还未做答,便闻得王德道: “太子殿下恕罪,是老奴请了晋王殿下来的。老奴想着平日里主上最疼爱的,除了这晋阳公主,便是咱们晋王殿下。他若求见,说不得主上便愿意开门一见呢?” 此言一出,头一个不服的便是纪王李慎。 只见他翻了个白眼道:“王公公这话可错了,日日里跟着父皇,便是最讨父皇喜欢的么?本王怎么觉得未必?” 他这番说话,别人却全是不理,连平日里不喜与稚奴交好的齐王李佑与蒋王李恽也是不去理他—— 原因无他,这太极宫中哪个不知这纪王最讨厌的,便是只比自己大了两个多月,却被太宗亲自养在身边的晋王李治? 太子更知他素性,再不理会,便只想了一想,点头起身,来握稚奴的手道: “稚奴,你是咱们兄弟中,最得父皇疼爱的。若能劝得父皇也好。” 李慎闻得此言,便气得要死,也哼哼地起了身——只是还是没有兄弟理会他便是。 青雀也上前来,握了稚奴另一手道:“稚奴,大哥说得有理,你日常伴着父皇,说不得父皇便愿与你说说话儿。” 其他兄弟们也都上前来,围着他或真或假地求他。 稚奴只听得头昏脑胀,无奈问道: “可稚奴不知发生何事……王公公走得这般急……” “还不是咱们那了不起的六叔?”李恪抱着同母幼弟李明,一面防着他去扯稚奴的衣衫,一面冷笑:“这不今日借了求父皇封禅的由头,又来与父皇因当年……当年之事吵了起来? 父皇因此又想起当年旧事,伤心得不愿出殿便是。” 稚奴闻言,便知其情,道:“若果如此……那稚奴尽力一试便是。” 李慎闻言便冷笑: “试倒是可一试,可千万别试错了地方,惹得父皇不快,那便不好了呀!” 稚奴知他何意,自然不与他计较,只是笑着应诺,便去敲门,道稚奴求见,请父皇准入。 这般连唤了三五声都不见人应,李慎心下大喜,正待嘲讽几句时,便闻得殿门竟支牙而开,除了开门那王德的小徒弟明安之外,还有一人站在殿门前,正是太宗。 “你怎么也跑来了?不是今天早上起来还叫着头痛么?” 太宗的眼圈微红,看得出刚刚掉过泪。 稚奴一见,便不知如何说起,最后还是王德求道:“主上恕罪,老奴看主上如此……实在没办法,才请了晋王爷来……” “胡闹!” 太宗阴了脸,看着王德道: “别人便罢了,你自小儿看着他长大的,不知他风疾严重么?” “父皇,稚奴的风疾不碍事,可是若父皇有什么事……”稚奴忧心道。 太宗见他如此,又看了看儿子们那些脸,心下百感,便淡道:“父皇无事,只是见了一个不太想见的人罢了。你们都回去罢!王德,宣国舅、房相入宫。” “是!” 闻得要请二位心腹要臣入宫,王德总算松了口气。 诸子见状,正待离开,便闻得太宗又有旨,着太子留下侍会,其他人可自行归殿府;且尤其加言稚奴,穿得这般单薄,速速回甘露殿去才是。 众王闻之,便谢过太宗关心。 见太宗走得远了,李慎才又讽笑稚奴: “可惜呀,王公公一番苦心还是白费,九哥却是没派上什么用场……唉,劳您大驾啰!” 稚奴也不理他,然青雀却是不满弟弟被辱,便冷笑道: “这话儿说得真是错了。咱们兄弟在这儿跪了这么久,父皇连面儿都不想见,稚奴一来,一唤门,父皇当下便开了……难道说,十弟你也有这般本事,能请得父皇出面关怀? 如何?不若下次还是十弟来罢!咱们兄弟,看着便是。” 这一番话说得李慎面红耳赤,又刚巧看到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来,便随便找了个借口,脱身而走。 见得诸皇子,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便各行其礼,皇子回礼后,李贞才笑道:“二位大人来得好快。” “唉……那荆王爷一来,老臣便知道要不好。是故早就在宫外朝殿内(大臣们上早朝的时候,可以休息的一个地方)候着。却是为难诸位王爷,还要来劝慰主上……却不知这纪王爷……如何这般恼怒?” 房玄龄笑着解释一番,又发了句问。 虽然异母兄弟,然李恪对稚奴之喜爱,实不在青雀之下。方才看那李慎无礼,当真是恼怒非常。此刻见房玄龄问,又见长孙无忌也在,想着总得让一向爱护稚奴的长孙无忌知道这李慎对稚奴一心恶意,有些警惕,便冷笑道: “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看着稚奴得父皇喜爱,总觉得自己身为四妃之首之子,却需得屈居稚奴之下没什么面子,是故找些借口,难为稚奴却不得好么! 哼!不分尊卑至此,真不知那贵母妃的教导,他都听到哪儿去了!” 说完,也不等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再说什么,便自行告辞了。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面容却是变也不变。只是点头,与房玄龄一同送过吴王。向太极殿而来。 入得殿来,先行礼后下首座,太宗便着明安去关了门,冷声道: “想必你们俩也知道了,那元景今儿个,又来闹了一场。哼!” “这荆王是越来越大胆了……当真以为他所行之事,再无人知了。”房玄龄便冷笑道:“什么因封禅泰山? 老臣前日可是刚刚得了奏,那泰山之下,可是早半个月便布上了他荆王府五百死士,重甲以待了。” 长孙无忌不语,太宗便怒道: “他真是自己想作死呢?好!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他一个痛快!承乾!你明日便去布置一番!他要请朕入这陷阱,那朕就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陷阱!” 承乾刚欲应命,便闻得长孙无忌开口道: “主上,老臣有一言,不知主上可否听完,再行定夺。” 太宗点头,承乾止步,长孙无忌便道: “主上,那荆王虽然狡奸,久存反心。然其本性,自贞观六年之事后,便天下昭然。再无人与之交结为党,否则,以他那般狷奸性子,再不肯入京都来,以北门之事激呛主上,求行险招,得主上行泰山。是故,老臣以为,元景此人,大可由得他自生自灭——天下皆知他反,又皆知主上知他欲反……还有哪个,敢与他交好? 正所谓树离土,则不活也。元景此人,在主上面前,实不足虑。” 太宗闻言,也觉有理,更知自己此番愤怒,只是因被揭了旧伤而已,便点头道: “辅机此言有理。只是想一想,还是觉得需得防着点儿他……这泰山封禅,朕是必不会去的了。承乾,你明日只带了人,将那些死士暗中剿灭,叫他不得接续便是。” “儿臣遵旨。” 长孙无忌见太宗心气平和下来,才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主上,此番元景之事,倒是给老臣一个想法: 这朝中诸王,虽看似谦和忠主,然咱们君臣皆知,有几王,却是再不安生的……不若主上借此机会,清理警告一番,也是好的。” 太宗闻言,便知其意:“你的意思是想清理一下这前朝后廷的关系?” “正是。前朝后廷,近年来渐有纠缠不清之事。若能借此机会,一举警告一番那些有异心之辈,倒也是好事。” 太宗想起韦氏,点了点头:“却不知该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便望向房玄龄。 房玄龄知其意,便道:“主上,其实来此之前,老臣二人曾经商议过,若要将这些潜于深水之中的鱼儿显身于前,那便需得下了足够的香饵,再搅浑了池水,方可将大鱼尽数驱出。” 太宗眯了眯眼:“说说看。” “老臣斗胆,敢问一句主上,那后廷诸人眼中,最欲得到的,是什么?” 太宗微思:“皇后之位?” “正是。便如前朝诸王,念念不忘的,便是这太子殿下的国储之位一般。”房玄龄含笑道:“若能有此二枚天大香饵,那不怕那些狡猾的鱼儿不上勾不现身了。” 太宗点头,拍拍大腿:“果然还是二位爱卿看得透……只是这具体如何行事,却是个难题。别的不说,承乾这太子之位,是断不能动的。” “主上,其实根本不需动得太子之位。”长孙无忌含笑看向承乾道:“老臣二人的意思是,只要主上做出一副欲立新中宫的动作来,再配合太子殿下忧心忡忡的态度……那这些鱼儿,便会自己上勾了。” 太宗眼前一亮,看了看同样眼前一亮的承乾,笑道:“原来你们是想以后位来钓鱼。 嗯,计策甚好。只是如此一番,却需得先做一番态度……承乾,你明白了么?”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二 “父皇放心,儿臣明白,儿臣这便去布置。”承乾含笑。 太宗又向长孙无忌道: “却不知辅机与房相,你们打算让承乾如何行事?” “这个么,只要太子殿下呆会儿便气冲冲走出去,回太子殿下的东宫大闹一场,表现出一副怨恨主上,怨恨主上竟于言语之间,有欲立淑妃娘娘为后的意思便可。”长孙无忌笑道。 太宗闻言,一愣,然后便立刻明白过来,指着他放声大笑:“你呀你呀……真是只活得千年的老狐狸——成了精了!” 长孙无忌也不尴尬,甚至还很得意地笑,那房相更是乐不可支。 只有承乾一愣: “舅舅这是要将淑……母妃立于受人攻谴之处?可是……为何是她……” “四妃之中,贵妃娘娘,贤妃娘娘,德妃娘娘……她们都不如这淑妃娘娘来得有说服力。因为主上龙嗣所存世诸子之中,除去那蜀、蒋二位实在有些让人失望的皇子,与年纪最幼的曹王之外,其他诸位王爷,真正都是当世豪杰,各有所长,再无半点虚名。” 长孙无忌又笑道。 房玄龄也笑着接口道: “正是如此,主上教子有方,诸朝诸代都是未见过的。只是这诸王虽然都各英武,却也有长有短。 太子殿下,容老臣说句您可能不太爱听的话: 您这十位兄弟之中,除去蜀蒋曹三王这三个,另外七位王爷之中,能与太子殿下您争些长短的,只有二人。 一为长孙皇后所生,您的四弟魏王。再者,便是那淑妃娘娘所生的吴王。 太子殿下,若要引得众人猜疑,那便须得选对一个能让人觉得,若她为后,她所生之皇子,必会危及您储君之位的妃嫔方可。 只有这样,那些心存反意,窥伺大唐江山,主上龙位,还有太子殿下您这国储之位的小人们,才会一一现身…… 不知太子殿下,可否明白咱们这番意思?” 承乾何等聪明,当下便明白意思,点头笑道:“承乾当然明白舅舅与房相一番苦心,皆为我大唐江山,父皇与承乾这等不争气的……放心,承乾必会行得好事。” 太宗点头,承乾便离开。 延嘉殿。 离了太极殿的稚奴,心下烦闷,便一路自己游逛。德安在后面儿紧紧跟着,寸步不离。 不知不觉间,主仆二人竟到了延嘉殿院门口。 想着自己如此怕是不好,便忽然闻得一阵女子娇笑传来。 好奇往里一看,可不正是徐惠与媚娘,正不知争着什么东西,笑闹成一片么? 稚奴看媚娘笑得欢喜,便立在一边花丛中,瞧着她们笑什么? 看了半日才明白,却原来是争将一朵大红花儿簪于对方髻上为戏。旁边瑞安、六儿、文娘只做判官便是。 小姐妹二人玩得过兴,竟全都丢了身分撕闹一处,你抓我衣袖,我扯你云披,只扯得雪肤泛红,娇喘吁吁。 尤其媚娘,因为总怜徐惠柔弱,便有意相让,结果一个不慎,便被徐惠扯了头顶发钗下来。结果一头乌发,便如瀑落下。 媚娘笑骂徐惠精狡,便索性披了头发,满院子扑了徐惠,惊得徐惠尖叫连连。 稚奴看着如此一般的媚娘,忽然只觉心跳如雷,又想起那日练剑台上的情状来。一时之间,不由得看得呆了。 德安见他如此,也只得摇头叹息。 这一摇头,便猛然间瞧见远远地,那杨淑妃却带了近身侍婢青玄,乘了软轿往这延嘉殿而来。且几个转身,便显是看到他们主仆二人了。 当下德安便是一惊,急忙轻唤稚奴。 可奈何稚奴看媚娘看得含笑出神,哪里知道德安焦急,只是痴痴呆呆状。 德安眼看淑妃已然对着他们露出笑容,心下一急,便猛地拍了稚奴一下。 这一下子可惊得稚奴一跳,转身便待斥责之时,却见到德安猛指着一边。 稚奴这才发现,那淑妃竟然已然落了轿来。慌得他急忙叉手行礼,却被淑妃止了,笑道: “稚奴这是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一壁说,一壁便往院中瞧去。 稚奴见她做此问,便暗叫不好,强笑道: “稚奴……稚奴看到武姐姐和徐婕妤二人争花为戏,有些精彩,便看得入神……未曾及时拜见淑母妃,还请淑母妃恕罪。” 淑妃何等玲珑心思,哪里听不出稚奴这番避重就轻之释中,那些不合之处?然她一心喜爱稚奴,便不点破,笑道: “原来如此。不过这媚娘与惠儿,却是这宫中难得的真情姐妹。连淑母妃也是极喜爱她们,不然也不会特别取了这天山雪莲来与她们滋补一二。走,咱们进去瞧瞧。” 稚奴本对这杨淑妃颇有防备之意,加之似被她看破心思正在紧张,不欲与她多言,然闻得她邀自己同入延嘉殿,当真是欢喜无比—— 毕竟这些日子,媚娘身上有伤不能去尚书房侍奉笔墨,他不得见她,心中思念之苦,实在是难以纾解。不然也不会昨日突发风疾了。 是以当下,闻得可与媚娘相见,略做小聚,便直将那对淑妃的防备之心全部丢开,只欢喜由着淑妃牵了手儿,跟入延嘉殿院内。 延嘉殿。 媚娘与徐惠正在夺花做戏,猛可里见得淑妃携稚奴前来,心下一惊,慌忙停了下来,上前施礼,与徐惠一同见过淑妃。 淑妃含笑着她们平身,又笑道: “本宫在这宫里许久了,这般欢悦的场景,也是见得少了。说起来,你们这般嬉闹,倒是叫本宫想起当年初入宫时,与姐姐一同看着孩子们欢笑做戏的样子……” 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稚奴,伸手轻抚他头道: “本宫还记得,当时稚奴你总是输。 明明许多次你都可轻易赢了的,可却总是输…… 后来皇后姐姐召你上前问为何时,你道一场嬉戏之中若是无人肯输,便自然不会有人输。 然不会有人输,同与嬉戏的人便不会欢喜。 于你而言可同大家一同嬉戏便是欢喜的,输赢于你却并无大碍。你更喜爱的,是大家都欢喜的那样笑容…… 是故你才愿意输……”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是惊叹,只有稚奴有些羞涩道: “稚奴无用,只有让大家欢喜这一件能做到的事情了。” 媚娘看着他,心中温暖,含笑道:“淑妃娘娘,却不知今日驾临延嘉殿,是媚娘失礼。” “无妨,本宫前来,本便是想瞧瞧你的伤可好些了。现下见你安好,心下也安。” 于是一众人等便分了主次,入得殿内坐下。 杨青玄奉上一只锦盒,打开来看,却是装着一朵雪莲:“此物乃娘娘特意寻了来,与武才人做补的。” 媚娘感激,徐惠忙着文娘谢过收好,又笑道:“惠儿也替媚娘谢过娘娘了。自从媚娘受伤至今,三番几次都是娘娘前来探望关爱。真是劳娘娘费心。” “说的哪儿话,只要媚娘安好,本宫也算多少安心。”杨淑妃又笑道:“毕竟两位妹妹都是陛下心爱之人,你们能安好,陛下便也安心一点了。” 又是几句家常之后,杨淑妃才话题一转道: “说起来,本宫此来,还有一事想询媚娘,只是……” 目光如水,扫过周围。 媚娘会意,便将周围众人全部摒退,只留几名近侍。 青玄也一同摒退自己身后跟着来的锦绣殿众人。至于稚奴,只有德安一人跟着,倒也无妨。 淑妃看了看稚奴,伸手拍了拍他,才笑道: “既然稚奴你来了,那母妃也不避及你便是。再者,也不是什么大事。” 稚奴心下纳罕她这般态度,便只点头。 淑妃这才正容道: “本宫前些日子,偶然听得安仁殿几个嘴碎的言道,说这韦氏私通宫外,与……”淑妃垂下眼角,才道:“与宫外重臣私通,之前数番事情,便是她受那重臣指使所为。并且还说……似乎两位妹妹,也知道一二……不知可有此事?” 媚娘皱了眉,看了看徐惠,诚恳道: “娘娘此言,却教媚娘糊涂了。以娘娘之智……当知此事本属无稽之谈啊?” 淑妃想了想,笑道:“倒也是如此……妹妹们若知此事,只怕早就告之陛下了。 是本宫关心过切了,不过妹妹,若果有此事,妹妹们当及时向陛下禀明。陛下一生,最恨的便是有人欺瞒于他。安仁殿行事不仁,妹妹们有心自保,有何行动本也应当,只要不要瞒着陛下,那便最好。” 徐惠笑道:“娘娘所言极是,咱们姐妹自当遵从。谢娘娘教导。” 又言笑一番,青玄便上前,请得淑妃回殿服药。 淑妃点头,便起身,携稚奴而行,媚娘与徐惠送至殿外方停。 淑妃携着稚奴走了一段,稚奴便得德安报道,是时候回殿服药,于是便辞了淑妃,自行离开。 淑妃见他主仆二人拐了个弯再不见人,便看了眼青玄,青玄会意,点头跟上,也跟着消失不见,淑妃自回殿不提。 方到殿中,坐下,着侍婢送上药汤服过,便见青玄匆匆而来。 将药碗交与侍婢着周围退下之后,青玄便叉手低头道: “娘娘所料不差,晋王爷果然是原路转回延嘉殿,去寻那武才人与徐婕妤了。” 淑妃微合双眼,面容不惊:“稚奴与她们一向交好,本也不奇怪。可是最近他们之间来往太过密切,只怕是那武才人与徐婕妤……不,应该说是那武昭有意为之。 他们可说什么了?” “回娘娘,青玄站得远,不过倒也听得清楚,晋王爷似在质问那武才人,可否真与那安仁殿诸般事发有关。看样子,王爷起初是非常生气。” “起初?也就是说,后来他又不生气了?”淑妃叹道:“稚奴这孩子,心里光风霁月。虽然聪慧,却未免太过单纯,太过容易信人了。那武昭,到底说的什么,这般容易,便让他信了?” 青玄想了一想,才道:“娘娘,容青玄说句心里话。今日娘娘虽是突然起意要试一试那武昭与徐惠,可说不定,却当真是试出些新鲜事呢?” 淑妃表情一直不动,直到闻得青玄做此言论,才好奇地睁开眼道: “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娘娘,晋王爷一进延嘉殿之后,便先是怒斥徐惠与武昭竟以那般手段暗构陷害安仁殿,岂非有心祸乱大唐后廷。又恨声道自己真是后悔,无意之间竟为助纣之举如何如何。” 淑妃点头:“这流言在宫中传了也不是一二日了。昭陵那日,她们究竟为何强求了陛下定要跟去?整个后廷谁都明白,只怕陛下也明白:她们去,祭的不止是皇后姐姐,只怕最主要的,还是要祭告一番那元昭媛,好让她知道,她们已然替她报了大仇才是。” “娘娘说得有理,王爷也是这番发问,道:难道你们之前去昭陵,不就是为了祭告元昭媛么?想不到那武昭倒也痛快承认,道确是如此。不过她还是说,安仁殿之事,确是与她无关。王爷便又问: 若果无关,那香囊之中的药丸又是从何而来?难道不是她为了让萧氏自己落胎,又知道韦氏不会让萧氏落胎,才送去的么? 难道不是她们事先告诉了那萧氏凤麟方一事么?这宫中除了他晋王自己与陛下,还有谁能请得这药王爷来辨识药方?” 淑妃喜道:“稚奴果然聪慧,这些机端,换了别人,未必想得到。那徐武二人如何回答?”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三 青玄含笑:“娘娘,有趣的便在此了,那武昭却承认她确曾请了药王爷来询问那萧氏之事,然因药王爷未曾告之,便做了罢。” 淑妃想了想,笑道:“她这是欺稚奴年幼……不,不对……”淑妃忽然收敛笑容,摇头道: “武昭此女,本宫自她入宫之后便多加关注,以她之手段心性,若果曾向药王爷询问,又得稚奴这般逼问,她当以实告之,再以情动之才对——她比谁都清楚,这宫中可为她做靠的,不是徐惠,而是稚奴。再加上那孙思邈忠于稚奴,必然不会助她……看来,她是真的没有问得凤麟方之事。” 青玄点头:“正是如此,可更有趣的是,晋王爷却似乎早有准备,冷笑问那武昭,道:若非你问,那药王爷又是将那解凤麟方之毒性的办法,告诉了谁?” 淑妃微惊,抬头道:“果有人问过孙思邈解凤麟方之法?” 青玄点头笑道:“正是。而且听晋王爷的意思,以孙思邈这般对王爷效忠,竟然也不肯向王爷透露此人身份。更因此连番躲避不见……” 淑妃终于坐直了身体,正色道:“继续。” “是。娘娘,那武昭闻得此言,也是惊得半晌无语,良久才道:虽然她不能证明自己未曾将凤麟方解法告知萧氏,诱她服下落胎丸。然那落胎丸并非她所投却可证实一二。还道如晋王不信,可着人即刻调查,看看她有没有向宫内宫外任何人寻得此物。便可得解。 娘娘,最奇怪的便是这里,青玄见那武昭言及此事之时,竟似是有天大把握一般。” 淑妃不语,只示意她继续。 青玄这才道: “因她如此,晋王爷一时倒也信了,便问道那为何宫内传出这等不堪流言,道她与此事有关?武昭未做答,倒是徐惠上前来说了一句只怕此事是有人欲行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手段,设计挑拨陷害呢。 且还言之凿凿道前些日子她便发现有人动过她与武昭存在延嘉殿内小书房中的密信盒子,似是将她与家中来往的书信给取了出来看过。” 淑妃终究是变了脸色:“她与家中来往的书信?” “正是。” 淑妃起身,慢慢踱至殿中央,沉声道: “继续说。” “是,娘娘。徐惠此言,着实让晋王爷惊得不轻,便忙问何时。徐惠便道正是前些日子他们方从昭陵回来之后。娘娘,最重要的是,那徐惠依晋王爷所言,取了存信的盒子来与晋王爷一观之后,青玄才发现,那盒子竟就是当年咱们王爷赠与晋王爷的九宝如意盒。” 淑妃闻得此言,猛然回头,一头珠玉叮当乱响,寒声道:“此事当真?” “娘娘,若非如此,青玄也不会说此事有些新鲜了。想那如意盒乃何等宝物?这天下间知道它开启之法的,只怕十个指头便数得过来。如今那晋王爷竟然将它赠与延嘉殿…… 娘娘?!” 青玄正说得得意,忽然间脸色大变,一脸雪白: “这是……娘娘?!” “不错……” 淑妃浑身一颤,目光如冰:“能够开启这如意盒的,天下间不超过十人。除了这稚奴与他送了盒子的武徐二人之外,稚奴能够怀疑的……只有咱们锦绣殿……” 淑妃紧紧握住手指,任指上一枚犀角镶金玉的云龙韘顶得手心发疼,才寒声道:“青玄,此番却是咱们疏忽了,竟叫那起子小人借了这如意箱来挑拨稚奴怀疑咱们……” 青玄脸色更形苍白:“不止晋王爷。娘娘,那徐惠可是长孙无忌送入内的人。她那些书信,说是传向家中,只怕却是传与长孙无忌的…… 娘娘,若长孙无忌再将目光转向咱们,那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 淑妃轻轻抬手,止住她之疑问,冷道:“先且不必慌张。那徐惠为人谨慎不在武昭之下,此事中间的蹊跷,想必她也能想透一二。便是她疑咱们,那武昭身处局外,也会提醒她或有别人栽赃之嫌……说到这儿,对了!她为何要在稚奴疑她之时提出此事?只怕便是因为她要借此事,点醒稚奴她也是被人栽赃……” 转身,淑妃问: “稚奴可信了她们的?” 青玄此刻闻得淑妃发问,才恍然道: “是了,是了!难怪晋王闻得此事,竟然相信了她们,且还道此事只怕必然有问题……当时青玄还奇怪。怎么全然摸不明白这晋王爷在想什么—— 明明方才还在质问她们,可她们一提这风马牛不相干的如意盒之事,他便信了她们……” “你当然不明白。徐惠谨慎稳智,武昭灵慧机断,尤其是稚奴,天资聪颖过人,又得陛下与姐姐多年亲授……他之知机,只怕不在当年姐姐之下。只是因他心性单纯,不欲与人为害,是故便处处隐藏锋芒便是。 是故他们三人若认真论起事来,别人便是用跑的,也追不上他们的心思…… 这武媚娘与徐惠,其实便是以如意盒之事提醒稚奴,宫中近来关于她们的流言,或是有人刻意陷害,便如这如意盒之事,似是有人有意栽赃咱们锦绣殿,欲挑得咱们与延嘉殿为敌呢! 以稚奴之慧,自然知道本宫不会也不屑与延嘉殿这两个小辈为敌。是故他也自然明白她们的意思。” 淑妃似极欣慰道。 青玄想了想,点头道: “确是如此。不过娘娘,您这般说,也有不对之处。别人或者不懂,可娘娘却是明白了,不是么?” 淑妃却只是淡淡一笑,坐下道: “这些孩子们是聪明,可是说起来,终究还是心性单纯得过了,且又自信过满……却忘记了,这太极宫,本就是天下最聪明最富心计之人聚集之处…… 所以,被人挑出些问题,也不奇怪。” 青玄想了想,点头道:“所以,娘娘今日才借此机会,故意挑在晋王在场时点起此事,借机点醒他们?” 淑妃摇头:“本宫再知机,也非神仙。今日本意,是看那稚奴对武媚娘似有沉迷之意,因不满此女行事为人,是故借机拉稚奴一把。却想不到,竟然反被稚奴与这武媚娘徐惠二人救了一次。” 青玄大惑不解:“娘娘?” 淑妃含笑:“青玄,方才你有一句话,点醒了本宫。或许此番韦氏之事,当真并非这徐武二人为之。你且想一想,武媚娘何等智计,那徐惠又是何般心思。若真存了诱萧氏落胎的心思,何必亲自动手?大把机会可为之。 只怕那萧氏之事,确实不是她们所为……而是另有人为之。只是因为目的与她们相同,她们又是最大得利者,是故众人便皆以为是她们所为了。” 青玄心中一动:“娘娘的意思是……” “去查一查,陛下,还有长孙大人,是否与此事有关。切记要小心。此二位可与那延嘉殿的两个孩子不同,凡事定要谨慎方可为之。” “是。” 同一时刻。 大吉殿后配殿,佛堂之中。 堂中仅德妃与司药刘氏二人。 德妃摒退了众人,安详盘坐礼佛,一面听着刘司药窃语。 听她报完,德妃才倏然睁开眼道: “你说那锦绣殿的,今日去,三言两语便挑得稚奴与延嘉殿二女争了起来?他们争什么?” “回娘娘,近日宫中多有流言,道那萧氏落胎,是武昭为替那死去的元昭媛复仇,故意将凤麟方一事透与萧氏知晓,又知她被韦尼子软禁不得落胎药,是故便与萧氏串通好,亲手将药丸缝入香囊送入安仁殿。一来可替元昭媛复仇,二来也可借机扳倒韦尼子。 晋王之前似是信了这些流言,今日又闻得杨淑妃一番言语,便一怒之下去斥责那武徐二女了。毕竟,武徐二女当日之事,全凭晋王一力保下才得不死。晋王想必是以为武徐二女利用了他,是故对二女寒心。” 德妃沉吟片刻,才又道: “那武徐二女如何说?” “说也奇怪,她们不但坚不承认是自己所为,还扯东扯西地说什么……什么徐惠的信,被人盗了的事情。那晋王更奇怪,听说信被盗了,竟然就信了她们……真是莫名其妙。” 德妃眉头一皱,便道: “你仔细将整个事情经过,她们说的什么,一字不差说与本宫听。” “是!”刘司药便将今日听得之事,巨细无遗地说与德妃听,又道: “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 德妃想了一想,忽然起身,厉声道: “幸好你将这话记得清楚,芍儿(刘司药的名字)……否则只怕此次,咱们大吉殿是万劫不复了!” 刘司药闻言大惊:“娘娘何出此言?” 德妃似是心烦意乱已极,不多言语,只在殿内来回走动数次之后才开口道: “武媚娘此女,灵慧机断,非同一般。徐惠谨慎稳智,此二女对宫中诸事向来洞查,且看她们之前曾于大朝会时借了甘露殿之力除了春盈的手段,便可知一二。是故以她们的手段心性,便是要借萧氏一事扳倒韦氏,也不会做得如此莽撞,竟自己动手——理当是借人而为之,不留后患才是。 是故这萧氏之事,必非她们所为。这一点只怕稚奴也在怀疑。是故才会特意跑了去质问她们。 此其一。 其二,稚奴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他之天赋智慧,聪颖过人,这宫中小辈之中,只怕也仅那青雀可敌一二。只是他向来单纯不与人争,又得众人喜爱,是故也不多做思虑。然此番之事既然牵扯到他,他必然是思虑一番,且仔细推敲过,才会来问的……想那武才人与徐婕妤何等人物?自知他的心性,是以才将那存了密信的箱子取出,交与稚奴一看,解他解惑—— 要想解得这般聪明人的疑惑,仅是解释是不够的,还需得提出些证据来。是故武媚娘才知道,孙思邈的证词,稚奴或者不会信。可是这密信被窥一事,却能向稚奴证明自己的清白。因为……” 德妃转过身来,寒声道: “那装着密信的箱子太特殊,特殊到这世上能够打开的不会超过十个人。而这十个人里,一旦被仔细推测起来,最容易被怀疑的便是那锦绣殿的。”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四 刘司药听得糊涂,莫名其妙道: “娘娘,芍儿不明白……这箱子是那锦绣殿能打开的如意箱不假……可是这……跟武媚娘与徐惠能证明自己并非设计萧氏落胎之人……有何关系?” “在别人眼里没关系,可是对聪慧过人的稚奴来说,却是最好的证据。”德妃寒声道:“芍儿,那徐惠是长孙无忌一派送入宫中的。她与长孙无忌一派之间,必然有些联系。所以那些所谓的家中密信,只怕是写给长孙无忌一众人等看的。 这般东西在那天下间只有区区十人可以打开的如意箱里装着,居然也被人窃窥……芍儿,如果是你听了此事,会怀疑是谁?” 刘司药恍然:“十人之中,陛下、晋王、武昭、徐惠等皆不可能,剩下的,只有它原本的主人,也就是锦绣殿中的人了!” “不错,这就是那窃窥信之人的目的——此人既要掌握徐惠与长孙无忌之间的联系与情报,又要借机挑得延嘉殿,与站在延嘉殿背后的关陇一系与杨淑妃为敌…… 可是杨淑妃何等人物?前朝帝女,手段高明。性子又高傲自持……这般人物,怎么会做这等漏洞百出的败笔?!” 刘司药点头:“不错……此番行事,乍一看的确是杨淑妃最为可疑,可是仔细一想……反而更像是……” “有人栽赃于她。这一点,咱们可能要花点时间想透。可是那武媚娘,那徐惠,还有稚奴……何样人物?当年轻轻一动,便使得安仁殿韦氏那般厉害的,大伤元气…… 是故自然当下便明白了。这也是为什么武媚娘与徐惠要让稚奴知道此事的理由—— 借有人欲行挑拨延嘉锦绣二殿之事,点醒稚奴,萧韦之事也必是有人意欲为之的理由。” “可是娘娘,难道那晋王爷,便如此能信么?” “他不信也不成……”德妃冷道:“芍儿,你可还记得,他们争执之间,曾经提到过,稚奴之所以怀疑武媚娘,是因为他问过孙思邈,说确是有人问过这凤麟方之事。而以孙思邈对稚奴之忠诚,却宁死不愿说出此人身分……” “娘娘,这……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是那武媚娘求了孙思邈……” “芍儿,孙思邈既然忠于稚奴,如果真是武媚娘所为,那无论她如何苦求,他都不会瞒着稚奴才对。是故询问孙思邈的人,必然不是武媚娘。 可能让孙思邈维护至此的……你可想想,除了稚奴之外,还有谁能让这行世不羁的药王忌讳如此,甘愿为他保守秘密?” 刘司药一怔,道: “难道是太子或者是青雀……不……不对,他们二人,一向与药王无甚交道……” “芍儿,你再想想,方才你也说过,这稚奴知道密信被窃窥一事之后,立刻便相信了她们。为什么?若你是稚奴,如何只这一件事便轻易信了?” 刘司药想了良久,还是苦笑道:“娘娘,芍儿愚昧,实在猜不透晋王爷的心思……” “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他问过孙思邈之后就已然怀疑,此番之事是有人刻意往延嘉殿里泼脏水了。为什么他会怀疑? 因为他知道,能够让孙思邈如此维护的人,除了他之外,这大唐只有两个,而这两个人里,绝对不包括因为与他交好,才得孙思邈多方维护的武徐二人。” 刘司药终于明白了,脸色也是瞬间雪白。 她向后一退,打了个寒颤,才抖了声音道: “是……是……是……” “没错,能够让孙思邈如此维护的,必然是皇后妹妹一心维护爱重之人。 这天下间,除去稚奴之外,能得她如此维护爱重的…… 只有当今陛下,还有将她一手养成呵护着的长兄—— 长孙无忌!” 佛堂之中,主仆二人一时间皆是被惊得动弹不得,浑身发冷。 良久,刘司药才哆嗦着嘴唇道: “娘娘……可是……这说不通……那徐惠……徐惠可是……” “不错,徐惠是长孙无忌送入宫中的。所以,此事长孙无忌所为的可能性比陛下大得多。你且想一想,陛下虽然雄才大略,却一向不会轻易理会**诸事。再者,他知道皇后妹妹之事,却是因为长孙无忌告之…… 是故,只怕事情前因后果,是那长孙无忌早对当年皇后妹妹的死因有所起疑,才借机送了徐惠这女子入宫,又结交武媚娘一同调查。 徐惠查出此事之后自会报与长孙无忌知晓。 长孙无忌一生谨慎老辣,然唯这妹妹与妹妹所生三子是痛处。 得闻自己多年所疑一朝成实,他自然无法冷静,当下未曾思虑周全便报与陛下,除掉杀了他妹妹的韦尼子。 可事后冷静下来,以他之智自然会想到幕后还有黑手。而以他之执着,自然要将这黑手也一同斩灭…… 芍儿,你想想,他头一个怀疑的,会是谁?” 刘司药强压心中惊慌,思虑良久才道: “本来他若疑心,最当怀疑的便是多年来让他与关陇一系忌惮万分的锦绣殿。可是此番事中,他却是将锦绣殿的关系撇开…… 是故只怕他掌握了什么证据,证明此事与锦绣殿无关。 余下三殿之中,安仁殿看似最有可能,可咱们这些当年呆过秦王府的都知道,韦珪才是最恨韦尼子的那个,是故她母家或会为韦尼子筹谋,她却是巴不得韦尼子倒了的……所以,之前诸事之中,她才会纵着韦尼子为非作歹,目的便是引得陛下厌恶。 长孙无忌更清楚这些,所以韦珪他不会放在心上。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咱们大吉殿与万春殿那位从来不与宫中相争的了。 你想,本宫与那直如皇后妹妹亲妹一般的燕丽容之中,他会相信谁?” 刘司药惊吓过度,已然是木了: “他会相信燕贤妃。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任何机会,更因为四妃之中,燕贤妃最不可能也最没有理由和机会去害皇后娘娘。” “不错……所以他才会借这如意盒设计,或者说是试探咱们。 芍儿,那如意盒何等宝物? 放眼大唐,只有长孙无忌有这等通天本事可寻得解开之法…… 或者说也只有他可能从陛下或皇后妹妹处得到解开之法……” 德妃咬牙: “也许他此番不止是试探咱们—— 他根本就是要借机除掉咱们!为的便是斩草除根!除掉本宫与哥哥,还有佑儿这仅存的阴氏血脉!!” “娘娘……”刘司药见她激动,急忙上前扶住。 “芍儿…… 入宫多年,本宫算是看明白了: 以陛下之仁慈,他是真的会忘记当年楚王之仇掘坟之恨。 可长孙无忌不会!绝对不会! 本宫从未忘记……从未忘记当年正是他! 正是他这冷血无情的当着本宫之面,斥责陛下不肯诛尽阴氏,妇人之仁的!正是他命那尉迟敬德,务必诛尽本宫与哥哥的!!! 正是他长孙无忌!!!!!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他还恨着本宫!恨着本宫的哥哥! 甚至……甚至是佑儿他也是要除掉的!!” 刘司药见德妃状若癫狂,心下不忍,哭劝道:“娘娘多虑,王爷是陛下骨血……” “骨血又有什么用?!他长孙无忌只会觉得是阴家的血玷污了李氏天子血脉!! 而且,而且佑儿还曾在练剑台上有意伤害稚奴—— 没错……没错!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以他对稚奴之爱护,他断然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稚奴的……为何当时隐忍不发?!为何?! 因为他早就疑心是我与韦氏串通,害了皇后妹妹!!!” 一番推测合情合理,刘司药也只能无言流泪,抱着泪流满面的德妃:“娘娘……娘娘别怕,有芍儿在……芍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的……” 德妃却不理会她,只是泣道: “没错…… 长孙无忌是要借此机会杀掉所有流着阴家之血的人! 他……他为了这个,连自己送入宫的徐惠也可以利用一二……或者他根本便是早有打算,让稚奴也来怀疑本宫与佑儿…… 因为稚奴怀疑了便等同陛下也怀疑了!!! ……没错,这才是长孙无忌,这才是他! 这才是那个冷血无情,为大唐江山,为了他关陇世阀的利害,连自己亲妹也可以利用的长孙无忌啊——!” 德妃的脸上,已然布满泪痕,眼中,更布满了仇恨之火: “可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绝对不会!他已然杀了我阴家满门……我也没有害过皇后妹妹…… 我们阴家欠他长孙家的,已然还清了!他休想再伤害哥哥与佑儿…… 长孙无忌,你休想再伤害任何一个阴家人!!!!!” 绝望而痛苦的哭喊声,久久在安静的佛堂中回荡。 是夜。 延嘉殿后园。 媚娘呆呆坐在亭中,守着火盆,披着艳红大氅看天空夜星。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知来人是谁,头也不回只道: “日间那般惊险,你还要往这儿跑?” “武姐姐……”披了墨色大氅的稚奴如个犯错般的孩子,立在她身后。 媚娘叹息摇头,转过脸来看着他: “来都来了,那便进来。外面风厉霜重的,小心又着了凉。” 稚奴闻言便知她已不生自己的气,便重拾笑容,欢天喜地地入了亭内,一壁烤着火,一壁笑道: “武姐姐,你看什么呢?这般入神?” “天上的星星呀!这般多,这般密,当真叫人看了觉得,怎么这般美不胜收。说起来,这秋夜虽寒,然光风朗月却是美若天堂,总是比那夏夜风雨欲来之前的阴暗晦涩,来得痛快。”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五 稚奴知她此语之意,便垂首道: “武姐姐可是气稚奴今日所为?” “傻子。”媚娘闻得他此语,便回头看他,笑道:“若是气你,武姐姐何必怂了惠儿与你一同做戏?又何必于日前,特别在你那了不得的舅舅面前,替你蒙混一番?——虽然武姐姐是有想为惠儿谋得长孙大人支持的心念。可也未必没有保你不被他人察觉的心思啊!” 稚奴闻言,心中激动,然千言万语只化做一句: “为何怕稚奴被人察觉?” “你说呢?” 反问一句之后,媚娘才笑道: “以你这般智计,若被人察觉,只怕头一个与你失了亲密的便是你的大哥与四哥。虽然此番事,与你四哥有关……可是稚奴,武姐姐知道,你是爱护他们的。证据在你手中握了那般久,你却一直隐忍不发,为的不就是日夜思虑,既想着必得保你四哥周全,又犹豫着如何不让你四哥知道真相,不让他伤心地替皇后娘娘复仇么? 稚奴,武姐姐从来不曾怀疑你的仁厚与善良,这便是为何,武姐姐要选择这种方式去替惠儿争取支持的原因。因为这样不但可以替她争取到大唐最大的势力支持,不被人所害,同样也能保护你,让你继续做你不被人欺负的逍遥王爷了。” 稚奴眼中含泪,心中如海潮激荡,双手在大氅之下,将自己衣裳攥得死紧——否则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便要上前拥媚娘入怀…… 良久,他才勉强平了声息,努力将款款深情压制于内心深处,强道:“武姐姐,稚奴得知己如你,一生再不做他求。” 媚娘闻得此语,知他心中必有激荡。虽然自己也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然她终究不曾动情,不愿让他更添情义,便硬转道: “对了,淑妃娘娘那边……可信了咱们的?” 稚奴知道她这般为何,也只柔声笑道: “她不得不信。毕竟咱们那场戏,正是演与她这‘聪明人’看的。德安……” 身后德安便抱了拂尘上前,颇有些敬意对媚娘道: “武姐姐放心,今日德安守在延嘉殿外看得清楚,那杨青玄听得仔细着呢!而且不只是这锦绣殿,连大吉殿里的刘司药也听着。” 媚娘闻得他突然改口,先是一怔,然后才道: “锦绣殿如此,倒可明白一二,只是那大吉殿……德妃娘娘?她却是为何?” “武姐姐,宫里多的是这般聪明过头的人物。再者那日昭陵之事,咱们有意宣扬出去,现下宫内宫外,皆知舅舅是徐婕妤与武姐姐的依靠,她们注意你们实在正常。 只是不知此番,那些心存晦暗之徒又要自作聪明地想到哪里去便是。” 稚奴柔声笑道: “这样一来也好,任谁再想不到今日咱们这般,其实真的就是只为发现淑母妃窥伺延嘉殿且有意挑拨咱们,便将计就计作戏与她们看。 这般让她们自作聪明,也就不会把咱们放在心上,却将目光转移向舅舅与父皇了。” 媚娘想了一想,笑道: “人心本来简单。只是**所驱难免有晦暗之处。而这后廷诸人更是如此,因为太过聪明,便往往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 其实她们若是不被利欲蒙了眼睛,以她们之智,今日咱们这般做戏便不得成功…… 也罢。反正只要在她们看来,稚奴你继续无害,武姐姐与惠儿继续为人利用也为她们看透,不必担忧…… 那便是最好的。” 稚奴也会意一笑。德安更笑吟吟不语。 二人此番去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心中也着实畅快。加之稚奴实在不愿这般就离开延嘉殿,便笑道: “武姐姐,说起来咱们也许久不曾弈棋了。今夜父皇有事,又召了徐姐姐往太极殿侍奉……稚奴好生无趣,不若武姐姐陪稚奴弈棋如何?” 媚娘想想倒也确是如此,便笑道:“好是好,只是在这之前,武姐姐倒有一事想问问你们这主仆两个。你们一个个的……怎么突然便改了口? 德安,你以前可是从来只唤我武才人的。怎么今日却改了口? 还有你稚奴,以前从来都是严守礼节,只唤惠儿徐婕妤的,怎么今日也改了口叫徐姐姐?商量好了么?” 稚奴闻言一愣,先看了看德安:“你……” 德安见状,便向前一步,先向媚娘叉手下跪,行之大礼,感激道: “武姐姐,德安以前总觉得武姐姐与咱们王爷交好,实在是有些……有些……” “有些存心不良?”媚娘笑道:“也不怪你。那么,今日你是信过武姐姐了?” “武姐姐近日所为,说句不好听的,在德安看来,简直是为了王爷与徐婕妤,将自己置于刀俎之上……这般真心,德安若再怀疑武姐姐,那当真是害了王爷!” 德安含泪,慷慨陈词。 媚娘上前扶起他,感慨道:“能得最忠心于稚奴的人这几句话来听,武媚娘也算是终究又得知己了……起来罢德安。” 德安感激。媚娘又笑看稚奴: “有其主方有其仆……你终于也是信了惠儿罢?唉……真是不容易啊!能让你这般防人至深家伙信任…… 说起来,武姐姐还真替惠儿觉得可怜呢!” 稚奴憨憨一笑,不语。 …… 次日。 太宗忽幸安仁殿。 正因教导无方而被禁足的韦贵妃闻得此讯,高兴得竟全然失了分寸。好在身边尚仪萧氏知机,处处打点,这才没有失了体面。 太宗入内,见韦贵妃虽禁足,然仍谨持守训,不失礼仪。心下甚慰,又知她本性良善,诸事皆为韦尼子所累,便更生怜爱。加之纪王慎诞辰又近,太宗问其何欲之时,慎泣求太宗,愿得母妃得太宗之谅,太宗甚慰,乃解韦妃之禁。且更着令内廷典琮云氏(典琮,女官职称。)再传内司,重制贵妃玉圭。 韦妃乃谢恩。 …… 贞观十四年十月,太宗因魏征力谏,免陈仓尉刘仁轨罪,且三升其职,多加奖惩。诸官侧目。 贞观十四年闰十月初二,太宗行幸同州,仅以魏、吴二王伴驾而行。宫中私言,此乃日前右庶子张玄素多番进谏太子玩游放荡事,太宗闻之不悦,遂明为着太子镇国,实则私诏太子东宫反思之故也,且更留下长孙无忌与魏征二人辅助监国,以期其可待悔醒。 一时间,内外皆人心暗动。 …… 闰十月初九。 夜。 亥时一刻。 太极殿中。 因为太宗出宫前嘱咐过稚奴,要他将近年所钞之史书速速收尾,整理齐当存于太极殿中尚书房以备后用。 是故稚奴近日便真是堂堂正正地得了日夜长守太极殿的理由,再不思离开。 日里稚奴见着诸人之时,只道史书钞录尚有许多未完成之事,进程紧迫,其实私下却早已完结,只是寻了这般借口与媚娘或研读史书,或执灯博弈,或讽议时事。 当真是其乐无穷,甚至屡生但愿太宗晚些归来才得尽兴之感。 今夜亦是如此。 二人执棋为弈,一边德安瑞安两兄弟整理着稚奴早就已然钞录完毕的史书,门口六儿也得了稚奴之令,取了蒲团坐在殿门边视野良好之处,看似一边帮着理线扎书(纸质书上的线是需要缝制好的。六儿现在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一边看着殿中炭火盆,实则却是盯严了人,只待有人到来,便急忙唤了稚奴与媚娘便是。 许是近日耳边清静,诸般事非远离,无人来烦扰,天性解放之故;又或者太宗不在身边,舅舅长孙无忌又忙着**大哥之因;再不然便是与媚娘一片情意日渐深重温馨之理…… 稚奴这几日与媚娘相处之时,益发变得率真活泼,甚至有些淘气起来。 便如今夜弈棋之时,平素总是端端束束与媚娘下棋的他,竟三番五次趁媚娘不备,耍赖使诈,或移媚娘一方要害之子,或替己方多安几枚胜棋…… 总之是各种花样,百般相出,直气得媚娘屡屡与他争执,可偏又不能抓得他现行,笑骂扬言一旦抓着他的不是,定要重重罚他才好。 稚奴却只是洋洋得意道: “武姐姐,若是武姐姐棋力有些退步,不能赢得稚奴,脸上过不去便寻些借口,尽管直说,稚奴让你十子八子的也无妨。何必这般诬赖稚奴?稚奴好生冤枉。” 媚娘闻得此言,当真恨得牙齿痒痒,直道: “你这惫懒奸狡的小子,真当武姐姐瞧不出来?别以为天下只你一人记性好!瞧着罢!武姐姐必要抓了你的不是!哼!看你还如何得意!” “好!武姐姐既然硬要说稚奴有赖,那稚奴也不多言,继续下棋便是……不过武姐姐,若是这一局你再输了,又不能证得稚奴耍赖…… 那稚奴受了这般冤枉,可如何是好?” 媚娘越听越是好笑加恼恨——这小子分明是吃定自己抓不着他罢了,心下便生一计道: “好!若是武姐姐此局输了你,又抓不到你的错处,那武姐姐便甘愿认输,任你提个要求,只要武姐姐办得到,那便一定答应。 可若你输了武姐姐,或者是被武姐姐抓到你使诈,却又该当如何?” 稚奴得意道:“那便也一样,稚奴任武姐姐提个要求,只要稚奴办得到,那便也一定答应。如何?” “好!德安瑞安,你们两个可都听清楚了,还有六儿,你也听清楚了。德安,若是你家王爷输了我或者是赖棋,你可不许帮他!”媚娘嗔道。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六 德安正理着书,不意被媚娘扯了进来,看着自家主人那般洋洋得意,也有些玩心忽起,便笑道: “武姐姐放心,这一次德安再不偏心的。” 稚奴闻言,立刻笑骂他:“好你个忠心的德安……” “少扯别的,来!胜负无悔。”媚娘伸出手来,向上一张。 稚奴见她如此,也覆了掌心上去,笑道:“胜负无悔!” 二人击掌为誓之后,便再行猜枚,定下稚奴执白后步,媚娘执黑先行之后,便再行厮杀。 因为存了心要报仇雪耻,媚娘此局却是招招精妙,处处小心。一时间稚奴竟被她杀得猝不及防,败退连连。 行至局半,稚奴眼见自己要输,心下一急,便又将心思放在媚娘的动作上,欲寻机换子。 媚娘既然有了提防,自然是存了小心的。此刻见他眼神儿有异,心知他那些小心思,便故做不知,心下一笑,又装作去摸茶盏的样子转过脸去。 德安瑞安坐在媚娘一边,眼见她脸上带笑,便知是计,想着到底是向着些稚奴的,两兄弟便吃吃偷笑一番,趁媚娘分心,抱了书便躲开老远,免得媚娘找他们做证。 果然稚奴便上当,趁她不备右手疾出,左右便抓了两枚黑子与两枚白子,意欲交换。却在抓起四子之后,便忽觉眼前一花,右手已被媚娘左手紧紧抓住,大笑道: “哎呀呀,看你这只小狐狸还不上当?!” 直到此时,稚奴才知媚娘竟是早就设下圈套,只等自己上勾。心下又悔又羞,便一壁努力扯着手欲收回自己广袖之中,藏起那枚白棋,一壁嘴硬道:“武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明明白白便是当稚奴行子了……稚奴行个子而已,武姐姐做什么不叫稚奴行子?” 媚娘哪肯容他狡辩?手上更加发力,便去抠他紧握成拳的手心,寻那白子,口里只笑道: “你休想瞒!看着你连白子一起抓了的!快拿出来!” 稚奴自然不肯,便笑着连左手一同上前来抓住媚娘手,媚娘一见,也急忙双手相争。 这一争之下,却变成稚奴双手紧握媚娘双手般的尴尬境地。 稚奴便忽觉心神荡漾,又见媚娘全心全神只在争子,竟似毫没了平日的谨慎持礼,只是玩兴大起地半俯身子隔着棋盘与他相争,那张自己魂牵梦萦的玉容更仅离自己半尺之遥,连那如兰气息也是阵阵拂于自己面上,只要一伸手,他便可将这日日思念夜夜入梦却再碰触不得的人儿拥入怀中,感受着那温暖馨香,再不教她离开…… 如此绮念纷乱,他只觉心胸如行军之鼓令狂响一片,又觉全身皆被一种又酸又痛又是狂喜至极的感觉冲刷着,直欲忘形…… 刹那间,稚奴眼中,似全然忘却一切诸事,眼中只有这个娇笑巧兮的女子。 这边稚奴魂不守舍,那边媚娘却未察觉,只是一味争子。 可争了两下,察觉稚奴只是握着自己双手再不松动,心下纳罕这小子怎么今日这般固执,便抬头笑看稚奴。 一抬头,才发觉稚奴那平时淡然纯净如雪夜晴空的眼睛,此刻竟燎然一片炽热如火全放在自己面上。 当下一怔,又觉他双手有力再不似往夕柔弱,竟隐生一种似被他环抱娇拥着的安稳感觉…… 媚娘便有些微失神。 然终究她年长几岁又素能克制,便紧忙挣脱双手坐回棋盘之后,平了平被稚奴那般深情目光撩得有些凌乱的心神,调了调微乱的气息之后才又坦然笑道: “行啦,别装了,把棋子拿出来。快一些!不然……”她便故意的左右张望着寻德安瑞安:“武姐姐可要寻了德安瑞安来,拿板子打你手心!快些!” 稚奴一片绮念,立时被她这盆冷水浇了个清醒,当下便自知失礼,玉润面容微微一红,道:“武姐姐当真是不肯饶人…… 还要打稚奴手心?可比薛太妃(就是教他的高祖婕妤薛氏)还厉害呢!她这般厉害,连父皇也怕她…… 可她也只是罚稚奴抄书……” “你若再不交出来还要耍赖,武姐姐不但要打你手心,还要罚你写上一篇三千字的自省文字,再等陛下回来,求他罚你跪在皇后娘娘灵前,背上一百遍!哼!” 稚奴闻言,只觉她这如女儿家俏生生撒娇般的语气甚是受用,便先服了软,低了头,含笑交出那几枚被握在手心都发烫的棋子。 媚娘一见便咬牙笑道: “如何?” “稚奴认输……随武姐姐怎么罚便是了。” 稚奴看着她这气恨好笑的娇容,只觉甘之如饴,便是当真被她打上两下也无妨,柔声笑道。 “罚?才不罚你呢!若是被陛下知道我一介小小才人敢罚他的心头肉掌中珠,怕不一怒之下又打我入掖庭! 别想再赖!之前咱们可说好了,若你输与武姐姐,或是被武姐姐抓到了耍赖使诈,该当如何呀?” 稚奴此刻只觉但凡媚娘之求,无一不可,便笑道: “武姐姐别气了,稚奴认错。只要武姐姐开口,那稚奴便履行自己诺言,允你之求可好?” “好!既然这样……” 媚娘皱着小小眉头思虑一番,实在一时间想不出有何事可难难这小子,便作罢道: “罢了,反正一时想不出,只要你记得,你总是欠武姐姐一个承诺便好。如何?” “武姐姐放心,只要稚奴有生之年,但武姐姐有求,此诺必应。” 稚奴似有深意地回答。 媚娘见他如此,知他言外有音,心下一紧,便强转话锋道: “说起这承诺一事来,稚奴,前两日惠儿却说了件新鲜事,却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稚奴知她,便道:“何事?” “惠儿道,近日陛下日渐宠爱淑妃娘娘。十月后半月直到今,竟有十一二日留在锦绣殿里。 且听人谣传道,一次酒后陛下竟失言向淑妃娘娘承诺,若有朝一日需立后中宫,那必为淑妃娘娘…… 你可知此事?” 稚奴点头: “怎么不知?大哥这些日子为了此事,可闹得东宫大乱,只差没有在早朝之上当廷抗奏了……也不知父皇为何如此。” 媚娘想了一想,道: “说起来**久无主位,才会有之前那些暗斗纷争。若有中宫得主,那些人终究还是不会太过张扬。 只是陛下对皇后娘娘一片痴情,这般行事着实不似他素日所为。怕是另有深意啊!” 稚奴淡淡一笑道: “武姐姐这番话说得倒似极了解父皇也似。 武姐姐,**无主良久,便如你说暗斗纷争不断,也许父皇就是动了心思,想着好歹有个中宫主人压制着不至太乱呢? 或者说此番疑问,本就是武姐姐你……” 说到此,他终究还是没把那句“不喜欢父皇再立后”给咽了下去,只觉心中一片微涩。 媚娘轻轻摇头,认真道: “武姐姐日日伴着陛下,看着他素常行事,是故才有此疑问。 稚奴,武姐姐是认真的。 此事太过突然,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你且想想,他便是立后为何偏偏要选淑妃娘娘? 稚奴,陛下至今对皇后娘娘都是念念不忘,更是对你们这几个皇后娘娘所出所养之子女,未见断了半点宠爱。便如此次,虽然没有带太子同行,可他还是硬驳了诸臣上议,非带了你四哥与几个同母姐妹同行。 稚奴你想想,若非你当时巧感风寒不成行,旨意已下,你也必然要去的……连安宁都给带去了。甚至是已嫁多年的长乐公主,也被陛下寻了借口,着长孙冲大人同行,一并带了去…… 虽然太子殿下近日渐渐为陛下不喜,此次同州之行更是……更是等于在明白告诉整个前朝后廷,太子失宠。可是他对你们几个,却半点儿不减珍爱。稚奴,你不觉得奇怪么? 其他诸妃所生之子,却只有吴王得此荣宠啊! 为什么?为什么以陛下之谨慎如此,竟然有如此失算之事?他此番行事,岂非等同言明,如今除了淑妃娘娘之外,其他诸妃皆被他抛诸脑后? 稚奴,你不觉得奇怪么?陛下对皇后娘娘的情意丝毫未减速,可他却在做着与本心完全相违的事…… 他应当是最清楚此番一旦立了淑妃娘娘,很有可能便会引得吴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之间,因为储位而两相争斗的吧? 稚奴…… 武姐姐真的觉得这太突然了。真的不像陛下的行事,更不像……更不像他素日所为……” 稚奴见她纠结至此,知道她若不想个明白,是再不肯罢休的,便只摇头叹道: “武姐姐呀……也罢。 其实稚奴前些日子去过东宫,本意是为安慰大哥一番。可是到了那儿之后,才发觉大哥看起来似乎悲愤厌事,实则却是暗存警惕。 而且舅舅与房相府上近日也是动作频频,只怕……” 稚奴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 “只怕此番是他们与父皇,还有大哥四人一同设下的引蛇出洞之计罢了。 至于那淑母妃与三哥……可能只是被父皇当成了一个明靶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这般,目的是要引出后廷之中那些与前朝纠葛不清的人呢,还是要引出那些近年来对大哥这储君之位耿耿于怀,阴谋不断的人。 又或者是……”他停了口,只是看着媚娘。 媚娘恍然抚掌笑道: “又或者是借此机会,将这些人和那些身高位重的前朝诸臣中意图皇位的人,三种势力一并打尽? 果然不愧是陛下! 这般妙计!” 稚奴听得心下微燥,便只得跟着佯笑两声。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七 是夜子时。 延嘉殿。 徐惠见媚娘归来,忙丢下手中书卷,先替她解了身上大氅又捧了茶水与她解渴才笑道: “晋王殿下又约你下棋?当真是……” “唉……别提了。这小子,近日当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想起今日太极殿中一时,媚娘面色微微一红,然后才转言道: “对了,今日没有陪着你,你可去做什么了?” “我呀,还能做什么?” 徐惠见问,因笑言道: “除了转一转这大得烦心的太极宫,陪陪几位娘娘说说话儿,还能有什么?” 媚娘见她神色落寞,便托腮含笑道: “哎呀,前两日你可不还嚷嚷着这太极宫太小,憋闷得慌不得出去透一透气……怎么今日又嫌它大了? 啊啊……我明白了,原来陛下在,它便小,陛下不在,它便变大了? 嗯嗯……果然宫名太极,变化无穷啊!” 徐惠见她取笑,小脸儿一红笑骂她油嘴,便欲来打。媚娘忙躲了笑道: “阿弥陀佛,我可有说错什么,叫你这般恨我?” “我听你这嘴里不干净的在乱扯……前几日明明是你先嚷嚷了宫里没去处,我才应了你几句……不想今日竟被你拿来这般说我……看我不收拾你!看我不收拾你这张利嘴……” 小姐妹二人便是一通笑闹,惹得正**着新来内阍侍(管钥匙的)瑞安也来探头笑看。 二人嬉闹一番,媚娘便停了下来,笑道: “好了不闹,我且问你,这两日,可是与淑妃娘娘多有来往?” 徐惠但凡事皆可与她言,便红了脸低了头: “我是想着,淑妃娘娘若果能为后,咱们与之结交一二,总是好的。” “嗯……只怕还有些私心,想着从这淑妃娘娘处,也许能多见陛下几次罢?”媚娘含笑挑破她心事。 徐惠脸色一红,神情伤然: “我许久没见过陛下了,着实有些……有些想念他。媚娘,我不在乎陛下会疼爱谁,只要能得些消息,也是好的。所以才……” “所以才往淑妃娘娘那里跑得急些,想着能得些陛下的信儿。却怎知陛下与淑妃娘娘,不似你想的那般来往紧密,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 “傻丫头……”媚娘笑着点了点她额头,抱了衣裳,先出殿看看,见瑞安与那新来内阍侍离去了。才又回来,将今日与稚奴所言说与她听,又小声道: “惠儿,你明白了么?” 徐惠闻得此言,欢喜得满脸通红,点头笑道:“你呀……原来就是为了这些,才与稚奴下棋至如今时刻?” “才不是呢!”媚娘笑道:“那小子这些日子几次弈棋耍赖,我呀,非要治他一次好的。这些事,什么时候问,他都会说。只不过赶巧今夜问了而已。好了惠儿,你明白就好,不过此事务必隐瞒得当。一来呢,怕有人知道了陛下的心思,先跑去跟陛下邀宠献媚,你就又得看着人家一脸郁郁……二来,主要还是陛下不会喜欢有女人如此猜测他的心事——男人大多如此,喜欢女人聪慧,却不喜欢女子太过聪慧。 这可是我阿爹教我的。” “你你你……你这什么话!”徐惠听她如此教导自己,更是不依,满面通红扑倒她笑闹一团。 窗边,忽然起了一阵风,却只强强掀动了些布帘边角,终究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大吉殿内。 听得刘司药带上来的小太监禀报明细了,德妃便点头,笑道: “你做得很好。头一日进去便探得如此要紧之事……芍儿,赏。” “是。” 闻得有赏,那小太监便笑着点头道: “一切还是德妃娘娘的好计策,否则奴也进不得延嘉殿啊!更不能让那瑞公公信用。” 德妃点头,看着刘司药捧了钱来交与他,才闭目道: “今天你初日当值,尚可说是迷路晚归……以后,有什么消息还是一样,借了那些人来传罢!免得她们疑心。” “是。” …… 刘司药看那小太监离开,才含笑道: “娘娘果真妙算,先是设计那延嘉殿的内阍侍因病不起,又将咱们的人早早备在内侍省着延嘉殿使用……这下子,以后延嘉殿有何消息,便可尽知了。” “说到底,那两个丫头还是年纪太小,便是稚奴也一样。否则,早该明白,这禁宫之中,自己殿内,最重要的便是看守门殿的,还有浇花洗衣备食这些奴才……” 刘司药笑着点头,又道: “却不知娘娘以为,此番晋王爷与武媚娘所言之事,有几分真假?” “假,是肯定假不得的。之前咱们也不是已然判断分明,陛下此行必有深意?只怕便是借此机会,欲行打草惊蛇之计。” 德妃依然闭目。 刘司药点头又道:“如此,那奴婢这便书信一封,将此事告诫阴大人与齐王殿下,使他们务要中计。” “确是如此。” 德妃缓缓睁眼,目中一片寒光: “陛下此计,必然便是听了那长孙无忌之言……欲借此除去我阴家余脉……这般狠毒,若是本宫再继续心慈手软任其欺凌,只怕早晚佑儿性命不保。 不成,本宫得想个法子,折一折这长孙无忌的势气,最好……能让陛下对他失信。” 刘司药想了想: “那娘娘的意思是?” 德妃转了转手中佛珠,垂下满头散开的青丝,拢拢身上寝袍想了片刻,终于端坐,唤来刘司药行前,密密与之嘀咕几句。 刘司药闻之大喜: “娘娘此计甚妙!此事一出,至少那长孙无忌再不得手眼通天至此,竟可窥伺宫内一二了!” 德妃叹息: “只是……终究连累了那武氏……希望她不要怪我。” 寒风瑟瑟,鼓动风帘。 片刻之后。 锦绣殿。 今日淑妃身子不爽,早早便睡下了。 方方被提为六尚第三的尚衣青玄,正趁着淑妃难得的早寝,坐守寝殿外,挑了夜灯来办理些事务,便忽见一小侍女忽忽奔入。 因识得是安排在大吉殿的典栉盈儿(典栉,女官之中的六典之三,主要负责衣帕饰物,香膏沐浴这些事,受六尚之五尚寝所管理),便急忙搁笔起身迎出来。 盈儿也不多话,只看了看内寝道: “娘娘歇下了?” “有什么事?” “今日大吉殿中有动静。”于是便将今日之事,小声说与青玄听,又道: “青玄姐姐,现下如何是好?那阴妃此举,意在娘娘是肯定的。且延嘉殿那边又要借此机会得陛下荣宠,到时娘娘……” “是盈儿么?什么事呀……” 淑妃懒懒的声音从内寝传来。盈儿这才与青玄相望一眼,入内向淑妃禀道: “叨扰娘娘清梦,还望娘娘恕罪。” 淑妃玉手纤纤,撩开纱帘,乌发披散,媚眼惺忪间风情万种。见得盈儿如此,便笑道无妨,平她起身之后,才关切道: “盈儿,这般晚了前来,可是大吉殿有什么动静?” “正是,娘娘。大吉殿里,已然在延嘉殿中布置下了眼线。且经大吉殿之探,竟知道了些与娘娘还有咱们锦绣殿甚至是吴王殿下都极为不利的消息,是以奴婢才大胆夜归。” 闻得对李恪不利,淑妃容色一正:“说。” “娘娘,大吉殿内打探到,那延嘉殿武媚娘从晋王殿下处得知,近日来陛下种种反常,甚至是……甚至是利用娘娘…… 竟是意欲引得大吉殿与阴氏一族有所动作,是故认定乃长孙无忌所为,将对长孙无忌和咱们有所不利……” 淑妃闻言却是一松,笑道:“本宫当是什么事……这一点,本宫早就想到了。而且那阴德妃果然以为陛下是针对她阴氏的?” “是。” “哼!也罢,陛下此举,本意在试探宫外那几王,想不到她竟先沉不住气自己上钩……由得她去。咱们只看戏便好。” “是。不过娘娘,奴婢听得那德妃道欲借此良机除掉长孙无忌在宫中的耳目。娘娘,这只怕是要对延嘉殿那二人下手了。咱们也不理会么?是不是咱们也如大吉殿一般,派了人手去延嘉殿?” 淑妃闻言,微一思虑便笑道: “这阴月华总算是长进了些……不过咱们却不必参与。记得,绝对不要沾染自己双手。而且盈儿,既然大吉殿已然安排了人进延嘉殿,那便也等同咱们锦绣殿也看得到延嘉殿的一切了。明白么?” 盈儿自然明白,感念淑妃信任便道:“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 待得盈儿离开,青玄才道:“娘娘,一切果如您之所料,陛下本意便是要防备诸王,却引得大吉殿不安。” “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时,本宫也见父皇用过这般法子来激荡宫闱……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前朝主意罢了。”淑妃淡笑,柔情万种道: “只不过以陛下之智,却是比父皇想得周到。父皇当初只是借冷落母后的机会来察探宫中诸妃有谁与宫外有勾结。 陛下却竟然能将此事行得如此缜密且一举三得……果然陛下英明。” 青玄知道淑妃心意,笑道:“可不是?最重要的是,当年先帝(炀帝)与先后(萧皇后)情深一片,互相敬信。如今陛下也如此借娘娘行事……可见陛下真心爱重娘娘。” 淑妃含笑不语,半晌才道:“不错,咱们且看他们斗,斗到最后,越不添事儿的越得陛下心——看看稚奴便知道了。” “娘娘,说起这晋王殿下,此番之事,咱们难道就看着德妃将延嘉殿二女整下去?” “青玄,延嘉殿二女,看似有长孙一脉相助,为诸人所防。然实则二女手段利害却为人单纯。加之她们与稚奴交好,总是得助之一二。 最重要的是,以敌之敌视为己友,则大事必成。韦、阴、燕三人之中,除了那一直不动静的燕氏,和看似刚刚复宠,实则日落西山的韦氏,目前对咱们来说,阴月华才是目前最大的障碍。咱们需得先将这大吉殿连根拔除,才能行那将计就计之法,使得陛下这番疑兵之计终究成为恪儿上位的机会。” 青玄点头,道:“那娘娘以为,咱们该如何打算?” “本宫说过,阴月华也算有些长进。她此次,只怕是要借机而动。青玄,你说,陛下身为堂堂大唐明君,热血男儿…… 你也读过些史书,说说看,千古明君们最忌讳的是什么?男子们,又最厌恶的是什么?” 青玄恍然:“青玄明白,青玄这便去安排。” “记得,要让稚奴知道此事。”淑妃笑道。 青玄服侍淑妃躺下,笑道:“青玄知道,娘娘早就吩咐过的,这宫中能够与咱们同心同德的,只有晋王殿下。娘娘,您放心先歇下罢,青玄这就去布置。” 淑妃含笑点头,慢慢含笑入睡。 青玄悄然离开了锦绣殿。 太宗设计,引蛇出洞八 贞观十四年闰十月十七。太宗驾返太极宫。 是夜,仍召淑妃侍寝。众妃闻之妒恨更甚。 甘露殿中,丑时过半。 稚奴了无睡意。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半月时光得媚娘相伴习惯了,忽然再不得做伴,心下失落。辗转不安之下,连唤两声德安,不见他应,方知他只怕也早就睡去,便索性独自一人披了衣服,走至庭中赏月。 行至庭中,却惊见德安与一小侍女不知在嘀咕什么,心下纳罕,也不动声色只在一边看着。 很快德安便发觉稚奴在此,急忙召了那人前来。稚奴这才发现,竟是安宁身边的苏儿。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半夜不睡……”稚奴似有所悟。德安面上一红,望了望苏儿才道: “王爷想岔了,德安是与苏儿谈正事呢。” “男女相悦,正是正事,我没说不是啊!”稚奴看出端倪,有心成全,便取笑。苏儿究竟脸皮薄,便红了脸。 稚奴见她如此,又见德安心疼苏儿,也不敢再多调笑,便正色道: “说吧,可是又有什么动静了?” 德安见状急忙道:“正是,苏儿方才说与德安听道一事,说前两日尚服(尚衣尚服一个意思,但因这之间有唐后廷改女官称,便随着一起改了)青玄漏夜前来,欲请她带信给花姑姑。 因为苏儿此番也身染风寒不得伴驾,是花姑姑陪着去的之事宫中人人皆知,且大半夜的青玄秘至,事有蹊跷。 苏儿又素知锦绣殿堪防,便留了个心思悄悄打开那信,才发现信上说的是青玄近日发现大吉殿娘娘有逾矩引人入内侍省之举,不知如何公断还请花姑姑示下等言。” “青玄身为六尚之三,现下尚宫不在宫中,尚仪萧氏又是一味以韦妃为要,那她如此管制内廷人事本为份内之事,何必夜半跑来甘露殿求苏儿传信?大可着人经驿站传信,不但更快且更方便。再者小小一个内侍…… 难道……?!” 稚奴一惊,看向德安。 德安会意点头: “如王爷所想,德安此番特别查证一番,那青玄信中所言属实,十月初五,陛下刚离宫三日,大吉殿娘娘便着司医刘氏(这边也改隋唐制,叫了很久司药,算对得起电视剧了。)安排了一个小净人入内侍。 十月初七,延嘉殿中内阍侍突然急病不起,内侍省发其归掖庭养病不许再入,又挑个新人入延嘉殿,便是这个小净人。 十月初九这新入内阍侍头一日执夜,便‘走错了路’,跑去了大吉殿侧门附近。且还是在瑞安每日必要来咱们甘露殿回报近日延嘉殿近况,六儿文娘替二位姐姐沐浴更衣之时……” 稚奴闻言,声音淡漠如冰:“瑞安可知道了?” “瑞安前些日子也得了这个信儿,对这小子多有提防。只是他再不见动静,一时也不敢肯定。” “还不敢肯定什么?青玄夜半行事,必是淑母妃所教。淑母妃这是在提点咱们,武姐姐身边被安了眼线。德安,告诉瑞安将此事处理妥当,记得别惊了武姐姐和徐姐姐。” “是。” …… 次日,徐惠受上诏,侍墨尚书房。 方一入内,便见诸臣鱼贯而出,且与长孙无忌打了个照面,默默礼之。 再入,行礼见过太宗。 太宗便笑着放下手中玉管朱笔,着她上前来。 执了她手,太宗才笑道: “朕出去了这些日子,你在宫中可还都好。” 徐惠欣喜太宗关怀,柔柔回道: “谢陛下关怀,惠儿颇受诸位娘娘照顾,很好。” 太宗点头,着她坐下侍墨。又因见她和顺再似文德皇后不过,因突来心性再取笑道: “朕看你果然一点儿也不差,朕一连十数日不曾召你,又一连十数日离宫。可此番看着你,却是安安稳稳,一点儿也不曾见些憔悴之色。” “陛下国事繁忙,总是要离开。若是只为这些儿女情长所忧,哪里得来大唐治世?惠儿明白。”徐惠替太宗再取笔来,又拎了广袖,添了香料,才侍于太宗一边仔细研朱。口里更是不曾停言。 太宗闻她此言颇为纳罕,停下刚刚正欲落下的笔,讶然道: “国事?你说差了罢?去同州国事不假,可之前那半个月……你也当成是国事?” 徐惠闻言,含笑不语。 太宗见她如此,心下更知有异,便放下笔,向后靠入圈椅之内,接过王德奉上茶水,啜了一口笑道: “你这丫头,何时学会了这般作态?快点说。”眼圈却是一红。 徐惠低头未曾及见,然王德却看得清楚太宗伤怀之意,知他此刻必又念及先皇后,于是也忙跟着笑劝徐惠道: “徐婕妤,主上可是念着徐婕妤,才做此番之言啊!” 徐惠咬了咬下唇,才低头笑道: “惠儿斗胆,还请陛下免惠儿死罪,才敢言明。” “朕何时也没曾动过要你这小脑袋的意思!说罢!” 闻得如此,徐惠方才取了纸笔以黑墨书一诗道: 晟公单矢落双雕,胡骑股栗叹世豪。 难得公女侍明主,言笑只羽罗众獠。 (这首诗是原创,因为剧情需要歪诗一首,肯定达不到历史上真实徐惠的标准。 说下含义: 长孙晟,也就是长孙皇后的父亲很厉害,一箭射下两只大雕,吓得一众突厥胡骑双腿发软两股战栗,惊叹他是当世不出的豪杰。 可就算是这样厉害的长孙晟,其实还是远不及他的女儿所嫁的大唐明主李世民厉害,以言谈笑语做箭,轻松织网擒下所有反贼。 ps,一箭双雕的典故就是出自长孙皇后的父亲长孙晟。) 太宗念了几念,容色渐变。 盯着徐惠低头的目光中,有些惊叹,更有些钦佩与欢喜。 良久,才轻轻握了徐惠柔荑,感慨万千: “想不到,多年之后,能得惠儿你……好…… 好……” “陛下,但为陛下故,别说这些小事,便是要惠儿为陛下死,惠儿也甘之如饴。”徐惠一片深情道。 一时间,太宗徐惠俱是心中柔情万分。 王德含笑退出。 …… 是夜,太宗召幸徐惠。 次日早朝,太宗以徐惠才情慧丽,柔婉顺和,更兼颇有中贞进意之事,破格晋年方十三,入宫不足三年之婕妤徐惠为正二品充容,更感念其父徐孝德恩功,进礼部员外郎,封赏无数。 徐惠谢恩不提。 (好了,这里出现了第一个本人发现的错误——徐惠的父亲徐孝德,是在徐惠死之后,由高宗李治封的刺史…… 对不起,请原谅。以后会设法纠正过来。谢谢!) 是夜。 太极殿。 太宗含笑看着那首诗,一再品味,笑道:“王德,如何?” 王德点头不语。 太宗微一思索,便含笑道: “走,今夜去延嘉殿。” “得旨!” …… 片刻之后,太宗便已然行至两仪殿,便待先过了甘露门,入甘露殿内看看稚奴与安宁之后,便往延嘉殿而去。 便在此时,一旁石灯笼旁边的阴影中,两个正提着水濯花小侍女的议论中突然出现了“徐充容”三字,引得太宗注意。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那武才人怎么肯?” 其中一个小侍女惊呼。 “肯不肯又有什么法子?陛下偏爱徐充容多些,那武才人虽然深知陛下之心,然终究不得陛下喜欢。 她若告诉陛下,参透陛下心思的是她不是徐充容,只怕还会被徐充容记恨,也会惹得陛下讨厌呢!” 太宗微微眯眼,伸手止住王德。 王德示意众人安静,太宗缓步立于石灯笼旁边,静静听之。 只见另外一个小侍女道: “唉呀,真是可惜了。要是我是陛下啊,我就说什么也不会让那个装模作样的徐充容晋封。不过话说回来,你可知道在,武才人怎么参透了陛下的心思?”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武才人聪明着呢。凡事凡处,总是能讨得陛下喜欢——要不然,她为什么几次被罚入掖庭,好几次都不得活了,还是被陛下召回?” …… 太宗听了一会儿,负手转身而回。 静静立在王德身边,看了他一眼。 王德会意,便提了拂尘去那石灯笼之后。 不多时便有喝骂哭求之语传出。 再过一会儿,便见王德着了明安带了两个小太监上前,将二女绑送掖庭去。 “主上。” “怎么样?”太宗继续往前走,表情漠然。 “回主上,那些个小贱婢们……虽然说了些不该说的,可是貌似都是真话。” 太宗点头,又道: “她们是哪一殿里的?” “回主上,哪一殿都不是。只是负责这甘露门附近的花植。” 太宗点头,过了甘露门才淡淡道: “问清楚了,就打发出宫罢。说起来她们也挺勤快的,这么晚了还是认真做事。只是嘴太多了些。” “是。那主上……咱们还去不去延嘉殿?” 太宗停下脚步,看了看甘露殿,才道: “不去了。” “是。” 片刻之后,消息便传入了正在大吉殿中,试着新素食味道的阴德妃。 刘司医匆匆奔入,喜上眉梢: “娘娘,甘露门那两个丫头,被送入掖庭了。听说,是陛下着王公公亲自送去的。” 德妃闻言也不作声色,只品了品碗中晶莹如白玉的杏酪羹,淡淡摇头道甘味不足,着身边小侍捧下去再行重制之后,才取了巾帕轻按嘴角,挥手摒退众人,只留刘司医。 “陛下可去延嘉殿了?”德妃淡淡地问。 刘司医摇头喜道: “原本帝旨下,是要幸延嘉殿徐充容处的。可是到了甘露门处,听得那两个丫头的话,便当下生了气,停在了甘露殿。 方才已着人问过,确定是已然宿在甘露殿了。” 德妃含笑点头: “好,那两个丫头,打点好了么?” “娘娘放心。别人便是查,也只会查到她们是从锦绣殿里出来的。任是谁,都只会以为此番定为杨淑妃所为。”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一 德妃再点头,松了口气: “这便最好。只是本宫良心上,却是总觉得对不起这武媚娘——说起来,本不该使得她如此的。可是若不这般,难解佑儿之危。” “娘娘,其实是那武媚娘也不是什么好人儿。娘娘不必自责。” 德妃点头道: “不过这样一来,徐惠失宠便是必然了。接下来就看看,她们两个的情谊,究竟能坚实到何等地步……话说回来,话儿带去延嘉殿了么?” “传进去了。那小内阍会让瑞安将话传给武媚娘的。也会让徐惠知道,那两个甘露门前说漏了的丫头,是因为听武媚娘向杨淑妃抱怨时听到的一切。娘娘,此番那延嘉殿,必然再也不是铁板一块了。” “对了,陛下那边对武媚娘的态度……何如?” “现下还看不出来。不过听当时的人说,陛下听到武媚娘三字便是冷哼……只怕此番,武媚娘也是要再不得翻身的——陛下最讨厌的便是这等虚伪女子,再不容得她。而且她还是与那陛下最忌最恨的杨淑妃有私…… 陛下不会再亲近她的了。” 德妃长出口气:“这样……便是最好的。只是咱们虽然想得美好,却终究需要倍加小心。芍儿,去盯紧了。” “是。” …… 看着刘司医离开的身影,德妃一脸茫然而疲惫,似乎一下老了十岁,口中只喃喃道: “陛下,你别怪月华,别怪……月华只是希望咱们一家子,能够好好的……” 此后一连三日,太宗皆幸锦绣殿。 第四日夜。 徐惠已然等得心冷了,默默地坐在几边,手中虽捧着书卷,却再不以为意。只是眼神茫然。 媚娘坐在她旁边,心中生痛,更有怨恨。 不多时,瑞安便匆匆忙忙奔了入内。 “如何?” 媚娘抢先发问。 瑞安咬了咬下唇,才道: “主上……今夜……” “还是锦绣殿,是不是?” 徐惠淡笑: “没关系,我习惯了。反正入宫这么久,等着陛下的日子,比他在的日子,多得多。”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着手中书卷。 媚娘咬牙暗恨,百思不得其解: “我不明白,陛下明明是真的……为什么……” 瑞安看了看她们,转身过去又看着文娘。 文娘会意,着旁边小侍们将殿门关闭上钥。便摒退诸人,只留主仆四人在内。 文娘先行了个礼对着媚娘,才对徐惠道: “娘娘,今日文娘听到一个传言,还请娘娘一闻。” “说吧。”徐惠无喜亦无悲。 “是,文娘今日在后面收拾旧藏之时,听到一个小侍女与一个小太监说,三日前陛下本来是下了旨,往咱们延嘉殿来的。 可驾至甘露门时,闻得两个浇花小侍女说话。言谈之中多为武姐姐打抱不平。 还道娘娘这充容之位,却是借了武姐姐的光。道真正了解陛下的,其实是武姐姐,娘娘您只不过是偶然听到武姐姐的话儿,便借此得了宠。” 徐惠闻言,吃惊地望了一眼同样吃惊的媚娘。 媚娘看着文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文娘又道: “陛下闻得此言,当下便着王公公绑了那两个小侍女送入掖庭,交待定要审出个结果。那小侍女说,今日方得了实证,那两个却是锦绣殿里的。” 媚娘皱眉,双手紧握。 半晌,徐惠才道:“没有了?” “是。” 徐惠冷笑一声,扔下书卷看着媚娘: “如何?” 媚娘也看着她,不语。 见媚娘不语,徐惠更恨道: “媚娘!我早说过,这些人不会给咱们安生的!你偏不信!如今如何?” 她冷笑一声,目光如刀: “好个勤快的小侍女呀……入夜时分天色不明,她们跑到甘露门前去浇什么花植?还偏偏在陛下要来延嘉殿的路上!” 媚娘依然不语。 徐惠冷笑: “且还刻意将你说得那般可怜,将我说得这般不堪……何意?” 徐惠看着媚娘。 媚娘还是不语。 半晌,徐惠才道: “媚娘,我知你心中所想。可是这一次,断然必是那锦绣殿的不会错!你没听到么?那两个贱婢,本来便是锦绣殿里出来的!” “如果是有人欲借此机会,挑拨咱们与锦绣殿的关系呢?” 媚娘淡然道。 徐惠一愣。 媚娘起身,在屋中来回走了两遍,才道: “惠儿,你且想一想,此计布局,像是那处事缜密的淑妃手笔么?再者虽她与长孙大人不和已久,却从来没有真的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惠儿,你且想一想,以淑妃的心性,在大事不成之前,她会贸贸然与势如中天之日的长孙大人撕破了脸面么?” 徐惠一愣,冷静下来: “不错……她不会。而且她也不像是个不能容人的女子……再者,她诸般顾忌晋王爷,绝不会行此般之事。那会是……” 徐惠猛然抬头: “阴德妃?” “只有她。”媚娘轻启红唇,神情坚定: “她与陛下如此国仇家恨,却依然入宫为妃,且一心为陛下。可见她用情之深。加之她不似杨淑妃,自幼宫中生活,虽然智计却总有些形藏可寻——便如上次的巫蛊之事,可不就是? 再者,齐王近年地位渐危,我又听说宫中盛传,长孙大人曾誓言要诛灭阴氏一族……她为了保齐王,什么都能做得出。” 徐惠点头,心中发寒,目光转冷: “不错,是她。想借着咱们与锦绣殿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时,再从中得利。可是凡事有些露行藏……是她的一惯所为。 不过是不是都没关系。我想很快,小六儿就会从那个新来的小耳目嘴里掏出些话了。” 媚娘叹息,坐下:“幸好稚奴知机,抢一步通知瑞安那新来的小内阍有疑。只怕咱们以后,还不知道要吃多大亏呢! 以后咱们这延嘉殿里,只怕也是得多多提防了。” 徐惠点头:“不错……咱们是得多多提防,并且也需得也将人之长,引为自己所用才是。” 媚娘一怔:“什么意思?” 徐惠含了抹冰冷笑意看向瑞安:“看看六儿问完了没有。问完了,带上来。” “是。” 不用多时,那已然面色苍白,委靡不振的小内阍便被瑞安着两个小太监拖了进来。六儿也跟着走了进来。 示意那两个小太监下去,屋子里重又只剩下主仆五人。徐惠才端坐正位,冷冷道: “都说了么?” “娘娘放心,都说了。确是那阴德妃送入咱们殿里的。且那夜就是这厮躲在娘娘与武姐姐窗边,听了顺风话儿,学了嘴给阴德妃听的。” 六儿咬牙道。 小内阍只是哀哀求告。 媚娘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正待发作的徐惠手背,示意自己来。然后才开口道: “你求也是没用。事已至此,你当知道我的手段。” 一边说,媚娘一边徐徐起身,慢慢踱步至他身边,温婉一笑道: “瑞安,我忘记了,那个司衣,就是那个废昭容韦氏的近侍,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姐姐话,那贱婢叫春盈。” 瑞安知她心意,便故意笑道。 媚娘点头,恍然:“对了,叫春盈。此女可是个出众的。当时宫中,六司唯她最大。而且当时的韦昭容,气势可是比现下几个娘娘都要盛——连如今的淑妃娘娘也比不过…… 只是,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媚娘停下脚步,立在面色已然变得惨白的小内阍面前,淡淡地看着他: “你听说过她么?” “听……说过……武才人……武才人饶命啊……” 小内阍当然知道这春盈之事——事实上,整个大唐后廷的内侍宫婢们,提起此女,都会对媚娘的手段惊骇万分。 “我不会杀人。那春盈也没死在我的手中。不是么?”媚娘越是笑得无邪动人,小内阍越是惊恐求饶。 最后,媚娘倏然收色,冷道: “没错,我本一弱女子,根本不会杀人的手段,是故我只会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 “武才人饶命!徐……徐充容饶命!小的……小的愿为二位效犬马之劳!只求二位……” 小内阍已是吓得哭不成调了。 徐惠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徐徐起身,慢慢行至媚娘身边,握了媚娘之手,佯道: “媚娘,说起来,咱们也可以借这厮来听探些那阴德妃的心思。不如……” “是是是!小的……小的定能为二位寻得一二……请二位饶命……” 小内阍闻得有生机,便只将头磕得如震天响。 媚娘看了看徐惠,两姐妹淡淡一笑。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听着长孙冲念徐惠密书,沉吟许久才道: “那徐惠可还有别的相报?” “回父亲大人,今日只这一封。” 长孙无忌点头,又问长孙冲: “大吉殿那里如何动静?” “说起来,这阴妃也是颇为奇怪。明明她计策落空,却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惊慌。似早有准备。” 长孙无忌微一沉吟便冷笑: “她不是早有准备,只怕是早就料到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根本没有寄希望于能借助此事,使杨淑妃与徐武二人一同失宠罢了…… 这个女人的心智虽不及那杨淑妃,却也是个明白些事理的。再不会如此不济。” “父亲的意思是……” “咱们只走着瞧便是,她必然还会有别的动作。”长孙无忌袖起双手,冷笑。 然后又道: “对了,此番猜中主上心思的,果然是武媚娘么?” “回父亲,正是此女。虽然徐惠在信中只字不提,延嘉殿那边也是铁板一块。然咱们安排在宫中的人却从大吉殿处得到些消息。 似乎是她从晋王爷那里得到些太子之事的消息,便急忙告诉徐惠,助她争宠。父亲,您似乎很关注此女?”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二 长孙无忌面容一肃: “冲儿,这世上只有一人,是连为父也看不透他行事所为的便是主上。武媚娘此女……只怕若不能收为咱们所用,那便必然是为害大唐的第一人!” 长孙冲诧异: “父亲,一介区区五品才人,能翻起多大的浪?父亲为何如此忌惮?” “五品才人?”长孙无忌冷冷一笑: “冲儿,你若真只当她是个五品才人那便错了。为父问你,放眼大唐**,能称得上一句倾国倾城的,除去这武媚娘之外,试问还有谁?” 长孙冲哑然:的确,媚娘之姿色,莫说是大唐**,自那舞祭之后,天下扬名。放眼**之中,唯有此女堪称国色天香。 长孙无忌看着他,叹道: “若是仅得美色那还好些,偏生她还是个智计无双可以一介弱女子之力搅得**最受宠的韦尼子一夕失宠的——这一点,连那杨淑妃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到。 且精透主上心思,以一介**嫔妃能将前朝之事洞若观火,又杀伐果断,甚至能为了达到自己离宫另适他人的目的,不惜挑战主上的尊严……” 长孙无忌越想越心惊: “这个女子,绝非凡品。冲儿,你切记着为父今日之语,来日务必告诉徐惠: 告诉她,为父知道她与这武氏交好。可也叫她时刻提防此女。一旦发现此女不能为她所用,那便不用考虑,当即除之!” 长孙冲一愣,脑海里浮现出媚娘那张娇弱容颜,犹豫道: “父亲,这武媚娘……真能有这般本事?” 长孙无忌肃容正色道:“冲儿,为父自幼陪着主上长大,从前朝文帝至今,不知见过多少后廷女子,不世巾帼。可是这武媚娘…… 别的不说,单单就凭她能让主上多年不幸宠于她,却依然能在这大唐后廷之中站稳了脚跟,一步步走到今日…… 她就绝对值得咱们万分小心提防,免得驯虎不成反被虎食!” 长孙无忌的要求,完完整整地传入了延嘉殿。 而徐惠,也完完整整地交与媚娘看过了。 媚娘难免黯然: “你何必?不该与我看的。” “媚娘,咱们姐妹再无隐瞒,这一点,是你我还有素琴当初义结金兰之时便定下了的。”徐惠淡淡笑道: “不过我倒是真没想到,你竟这般本事,惊得长孙无忌也对你防备至此……媚娘啊,你这一生,可真不枉活了一遭。” 媚娘抱起手臂,斜眼冷哼: “很羡慕么?要不你来试试?” “罢了,小女子这般本事,只怕在那长孙大人面前,一招儿都过不去……” “那你还这般酸气?别人不知你还不知,这些事情,本是咱们三人联合所为罢了。” 徐惠含笑不语。 又过一会,媚娘才正色道: “不过此来倒也真是奇怪,正如长孙大人信中所言,这阴德妃,只怕别有心思。” 徐惠也点头,正待开口,便见瑞安匆匆忙忙奔入,附在媚娘耳边说了几句,媚娘便是一怔,然后讶然道: “她要见我?” “正是,还有徐姐姐,也是定要一起见了。” 徐惠皱眉: “是谁?” 媚娘摇头,沉思道:“一个真正能配得上成为长孙大人对手的人。” …… 片刻之后,太极宫中凝云阁。 媚娘与徐惠缓步入内,对着那云裳霓裙,华髻高耸的美艳背影见礼: “见过淑妃娘娘。” 杨淑妃含笑起身,上前来亲自扶了二女,才笑道: “自家姐妹,不必客气。” 三人入了阁内,分了主从坐下,杨淑妃便看了看青玄。青玄一使眼色,一众仆从皆退下,只留下三人身边近侍,青玄、瑞安、文娘。 “不知娘娘召咱们姐妹前来这凝云阁,却有何事?” 媚娘含笑相问。 杨淑妃点头笑道:“妹妹果然快人快语。的确,本宫若见二位妹妹,礼当以锦绣正殿相宾。无奈……”她敛了笑容道: “无奈眼下,本宫那锦绣殿中,已然是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徐惠不动声色,含笑道:“娘娘这般话,倒说得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娘娘殿中。” “便不是千军万马也不错多少。这几日里,各路来来往往的人物,那锦绣殿眼下,除去青玄是本宫自幼带着的,可以依赖之外。其他人,竟是半个也不敢信了。只怕,二位妹妹近日也同有此感罢?” 媚娘看了看徐惠,二人便一同含笑谢过淑妃: “谢过娘娘提点。” 杨淑妃见徐惠媚娘如此知机,当真是暗暗心喜,又笑道: “谢什么呢?本宫什么也没说,二位妹妹,也是什么都没听本宫说。” “娘娘放心,惠儿与媚娘,再不会教娘娘为难。”徐惠乖巧,便道。 杨淑妃点头,又笑道:“不过想必以你们姐妹二人之知机,这般小事自是不用担忧。只是一点,今夜贵客夜访延嘉殿时,无论如何,还请二位妹妹记得本宫今日到访之事。” 媚娘与徐惠互视一眼,心下了然,便笑道:“这个自然。” 是夜,锦绣殿。 今日太宗设宴,款待吐蕃赞普之相禄东赞,以谢其献金五千两及珍玩数百,求大唐帝女为配之行。是故太宗是断然不得回后廷了。 也正因如此,杨淑妃才有了些清闲时光。加之她近日有些风痛发作,便着了青玄与自己梳下头。 青玄一边慢慢梳理着杨淑妃的及腰青丝,一边问道: “娘娘,那徐惠还有武媚娘,会信咱们的么?” “原来本宫也无甚把握。不过今日一见她们二人脸色,反倒觉得,说不定便是本宫今日不去寻她们二人,只怕她们也不会怀疑咱们的。” 杨淑妃道。 青玄机灵,便道: “娘娘是说,她们早就察觉了?” “只怕那送入延嘉殿的小内阍,此刻不是被杖毙,便是为她们二女所用了。徐惠性虽温婉,手段却极果毅,那武媚娘更是智计无双杀伐果断…… 所以,那小内阍为她们所用的可能性,是大了些。” 青玄点头便叹道: “可笑那阴妃处处算计咱们,最终却还是倒在咱们手上。” “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不必咱们,自有人算计她。”淑妃淡淡一笑:“这世上最有力的武器,不是才智,不是美色,而是人心。只要能掌握了人心,那天下间无事不可成。” 青玄笑道:“是故咱们才能一步步走向如今呀!” 淑妃一笑了之,又问道: “对了,那盈儿可传话来了?说起来,阴月华戌时一刻入的锦绣殿,此刻也该出来了。” 正说着,便见盈儿裹了斗篷,悄然而至。 “见过娘娘。” “起来罢!如何?”淑妃只任着青玄梳头,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团扇仔细把玩了,淡淡道。 “启禀娘娘。原本是早该过来的,可那阴德妃左思右想了许久,是故奴婢这才晚了。娘娘,如您所料,那阴德妃确是去提醒延嘉殿二女,小心咱们锦绣殿的。可惜延嘉殿二女早得娘娘提醒,根本不相信她的那些鬼话。阴德妃似也看出些端倪,便恹恹地回来了,自己在那儿琢磨到底是哪儿出了不是。” 淑妃抬头看着镜中自己:“怕是头一个疑的便是本宫罢?” “娘娘英明。正是如此,那阴德妃根本不做他人想。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不敢与娘娘对质便是。” 青玄闻言冷笑:“她先行不义,倒还有什么脸跟咱们对质?哼!” “好了,盈儿,你做得很好,本宫自会好好赏你。早些回去,莫教那刘司医与阴德妃瞧出来不是……说到这儿,本宫倒是好奇,阴妃近日,再不曾与宫外联系过么?” “回娘娘,不曾。” …… 待得盈儿走了许久,青玄才问道:“娘娘,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等,等着那徐惠和武媚娘,来求本宫相助。到时,这两个得力之人,便可为咱们锦绣殿所用。”杨淑妃含笑。 青玄一怔: “原来娘娘此举意在收服二女?可是……” “你是想说,还有另外二妃?”杨淑妃淡淡一笑:“韦妃不必说,自然不可能,那便只剩下一个燕妃。可是恰恰就是这燕妃,是最不可能出手相助她们的。 因为这世上,能让燕丽容做助的,只有一个人。连本宫也曾求她相助,却再不得动。” 青玄恍然:“不错……燕妃性情寡淡,除了那两个孩子再不做他想……只怕她不会……不,是肯定不会帮助二女的。” “所以,她们必然会去求燕妃。然后咱们便只用等着她们在燕妃处吃了闭门羹,再来相助便好。” 同一时刻,延嘉殿中。 徐惠紧紧地抓着手中书卷,咬牙暗恨。 媚娘见她如此,也只得劝道:“别想了,事情已然发生,再过多思,也没什么用。” “媚娘……为什么在这宫中,求个安稳太平过日子,就这么难?”徐惠潸然泪下:“你我二人,还有素琴,一路走来,求的不过是能长伴陛下身边,能姐妹相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痛哭失声的徐惠,倒在媚娘怀中: “媚娘……现在连陛下也不信我了……我该怎么办…… 媚娘……我只有你了……可是她们连你也要从我身边夺走!我恨她们,我恨她们啊!”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三 徐惠的哭泣,引得媚娘心中大痛,她紧紧地抱着徐惠,冷静安慰道: “惠儿,你别乱想。说实话,此番之事虽然已经水落石出。可是陛下的心思,却不是咱们能够猜的到的…… 惠儿,至少我知道一件事。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慧的女子。能教这般的你爱慕如此之深,陛下自当不是一凡夫俗子。所以,只怕陛下没有怀疑过你的呢?” 媚娘扶起因情大乱的徐惠,含笑道: “你想想,陛下如此圣明,那两个小侍女夜半浇花这般明显的不是,难道他看不出来? 不会……陛下肯定是看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陛下已然足足有七日不曾见我一面了……媚娘……我好想陛下……”徐惠痛哭。 “我知道……我知道……”媚娘哄了徐惠在怀,心痛道: “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见到陛下……咱们……咱们去求杨淑妃……没错!去求淑妃娘娘,她既然白日里有心助咱们一臂之力,那教你见得陛下,便再不是什么难事。” 徐惠闻言,似见到了一丝希望,红了眼睛鼻头道:“当真?淑妃娘娘深爱陛下,她怎么肯……” “她会肯的。因为她有容人之量,更重要的是她比咱们都更恨阴妃。所以她一定会肯的。” 媚娘道。 徐惠想了一想,接过文娘递来的手帕拭了眼泪,点头道:“不错……她会肯的。不过媚娘,咱们也不能白白送了上去任她予取予求,总得让她知道,咱们不是任她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那些人。” “她不会的。”媚娘见她不再哭泣,心下也平定许多,便道:“咱们对她来说,是这宫中难得的助力,她必然会好好待咱们的。” 徐惠闻言刚欲做答,便闻得门口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声: “她是会好好待你们,如待唇边血食一般…… 武姐姐,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媚娘与徐惠转头,那一身绯红袍服,内着白衫的,可不是稚奴么? “稚奴?你怎么……” 媚娘讶道。 稚奴带了德安入内,满头薄汗,显见是走得急了: “父皇正在大宴吐蕃国相,我是听说那二人今日都私下寻过你们,料想你们必有此意,才偷偷溜出来的。 时间紧迫,武姐姐你听我说,这后廷之中,你可以信任何人,却绝对不能事事都听淑母妃的。明白么?” 稚奴一片真诚道。 媚娘咬牙,看了看徐惠。 徐惠凄然: “王爷,现在,已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咱们也不能再累着你。” “还有一人,可比她可靠得多,也能助你们更长久。武姐姐,若得此人相助,你们以后在这内廷之中便不必再为那二人摆布。” 媚娘心下一动:“你是说……燕贤妃,贤妃娘娘?可是……” “武姐姐,听稚奴一句劝,若德母妃为狐,那淑母妃,便是一头狼。狐虽奸狡,却终不似狼心机深沉,一击毙命…… 稚奴知道,稚奴身为皇子年岁渐长,只怕能够保护你们的时间,是越来越少。是以此事一出,稚奴也好好地想过,将来你们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这贤母妃,为人贤德无争,却又深受诸殿畏重…… 也只有她,能保得你们安全。听我的,武姐姐,去找贤母妃,求她将你们纳入羽下相护。这些帐,咱们只与她们积着,只待一朝事发,便可去除心头大患!武姐姐,听我的罢!” 稚奴苦劝。 贞观十四年闰十月二十三,太宗许公主与吐蕃。然又因上朝贵国有制,当一年为期,吐蕃国相禄东赞知此事乃上朝不舍公主故,便也定意,留于长安待亲迎公主回蕃。 太宗准。 …… 是夜,甘露殿。 “这个禄东赞!”太宗一边由着王德去了衣裳,一边奇道:“那弗夜氏(松赞干布名)从哪儿寻得了这般缠人的!竟是直不欲离了!” 稚奴在一边,正替微感风寒的安宁喂药,闻得此言便笑道: “父皇似乎很喜欢这个禄东赞。” “此人才智难得,且加上那一股子韧劲儿……若能收为咱们大唐所用,那真是美事一桩啊!也罢,既然他要留在长安一年,且看看是他能橇得咱们的大唐公主走,还是咱们能将这禄东赞收归我用?” 稚奴闻言,便笑道: “父皇这般说,却叫稚奴想起一个人来,竟与这禄东赞颇有些相似了。” “谁?” 太宗更了衣裳,抱了已然睡着的安宁来怀中,父子二人面对面坐着问道。 稚奴笑笑: “就是武才人。她这几日,不知何故日日往贤母妃那里跑。且还三番四次跪在殿外……只求能见贤母妃一面……真不知她为何如此。” 太宗闻得媚娘,便容色一淡,又得知她几番为事,容色更不喜。稚奴一见,便知不好,更加着急。 太宗半晌不语,稚奴正待再说些其他话儿圆了场呢,便突闻太宗道: “你说她日日里往哪儿跑?” “贤母妃处,万春殿。”稚奴有些意外。 太宗冷哼一声:“总算她还有些见识长性……知道这宫中谁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只可惜,她居心不正,怕是难得你贤母妃喜欢。” 稚奴急道:“父皇会不会是误会了武才人,她平素为人,咱们……” “好了,朕不想再提她。总之她不被你贤母妃喜欢也好……这个女子,总是能将一些伤人的事儿挖出来亮于青天白日之下……朕实在不想看你贤母妃伤心。” 扔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太宗便着稚奴早些去休息。稚奴无奈,只得看着太宗先将安宁抱回偏殿睡下,才行告退,回自己东配殿之内。 他只顾忧心忡忡,却全然未发觉,身后太宗看向自己时,那脸上露出的一丝得意笑容。 …… “德安!” 一入东配殿,稚奴便唤。 “王爷何事?” “你去查,查一查贤母妃自入秦王府至今,所有让她觉得伤心痛苦之事。查清楚,查明白,知道么?” 稚奴一边命令,一边取了纸笔来,手书一封。 德安莫名其妙:“王爷,为何要查贤妃娘娘?是为武姐姐么?可是……可是武姐姐都已经被她拒而不见足有五次了…… 王爷,真的有必要么?” “哎呀你别管那么多!叫你去查你便去查!” “是!” 看着德安离开,稚奴又将写好的手书卷了起来,装入信筒之中,到正殿门口看看太宗殿内,见太宗一如往常,披了衣裳由王德明安侍着读书,便一笑。 然后踮了脚儿,小心从后殿门转了个弯儿,来到殿后一处小屋,从见主人进得屋内便咕噜儿乱叫的信鸽笼内挑出一只玄色信鸽,将信筒好生塞在它脚上,拍了一拍它背,便小心从小窗放飞。 只见那玄色信鸽片刻便没入夜色不见——只有稚奴自己知道,它是往长安城内飞去了。 “但愿来得及……”稚奴长长吐了口气道。 贞观十四年十一月初二。 太极宫。 太宗贤妃燕氏,性殊柔婉仁善,与人不争。然今日间得见延嘉殿充容徐氏,才人武氏后,忽悲伤难及,病之不起。 武氏愧疚,欲行救助,然为闻讯赶来之越王贞所逐,道其无端惹母心伤,不容之。 武氏无奈,遂与徐氏离。后贤妃清醒,抱子大哭,贞数加劝慰,贤妃方道当年事: 贤妃本生二子,一为越王贞,一为江殇王嚣。 然嚣不得天命,封之翌年薨,无后,国除。 贤妃道当年只以爱子病恙而终,熟料此番方知与宫中秘事有关。且其子之秘事,似与太宗淑妃杨氏、德妃阴氏有牵。乃痛不可止。 贞闻言,知误武氏,然终究不喜武氏挑拨。遂不成谢。 次日,贤妃亲着朝服入延嘉殿,与徐武二人相会,密谈多时后,三人皆含泪而出,直奔安仁殿贵妃韦氏之处。 入得安仁殿,贤妃以大局劝慰贵妃韦氏振作,重掌**诸事。更以己身之事讽议当下,韦氏感怀,更念徐武二人不计前嫌,遂誓言必与贤妃保徐武二人,查清日前之事。 然贵妃韦氏亦有一子,是为纪王慎。平素不喜武氏,只因其与兄长晋王治交好。如今见得母之安宁受扰,益怒治与媚娘。 是故,此间一番事,十年祸根生。 …… 贞观十四年十一月十三,百官复表请封禅,太宗以诏准。且再命诸儒详定仪注。 后以房玄龄魏征力谏,遂以太常卿韦挺为封禅使。 贞观十四年十一月中,正四品下礼部侍郎韦慎言进谏太宗,言及太子失德诸事,更隐以候君集破高昌时,掳掠财物,纵下行凶之事讽议。太宗不喜太子,然仍强道虽太子有荐君集之事,却未行助凶之实,未责太子。 然闻言,心中忧愤难平。东宫大骂韦慎言。 次日早朝,内侍省参司门员外郎韦元方行事不慎诸事,太宗震怒,乃降其为华阴令。魏征力谏,止。 又次,尚书左丞韦元平得证司农卿,太子门客张楚木价售贵于民间,乃以有私之事告太宗。太宗着大理封卿孙伏迦查。孙伏迦言无事。太宗罕之,伏迦乃道:“只为官贵,所以私贱。向使官贱,私无由贱矣。但见司农识大体,不知其过也。”太宗悟,大赞伏迦之善,更重赏司张楚。且再顾韦元平时,叹其不若伏迦见识深远。 韦元平怒,心中暗恨。且多酒后狂言。太宗闻之不喜,遂左迁中书舍人。韦元平益恨之,且私语之间,亦对太宗诸多不满。 徐惠失宠,媚娘忧心四 贞观十四年十二月初五,候君集献高昌俘于观德殿。太宗大喜,着设宴三日。且多加追封。 初九,乃突因韦元承所告候君集破高昌时私取其珍宝,遂部下将士知之,竞相效仿,皆窃盗,君集失德,不能禁之。 太宗怒,遂诏下君集等入狱。 时朝议讽讽,道此乃因太宗不喜太子之故。太子益忧。 中书侍郎岑文本力奏,保君集,言此行实伤功臣之心,损忠将之怀,且又道小失不掩大功,微瑕难掩美玉。太宗闻之叹息良久,遂释君集。 然君集因此心生怨恨,私下颇多诽议。太子因同感悲伤故,与君集交密。 又,薛万均密奏太宗,言韦氏一族近日其行昭昭,意指东宫,请太宗详加斟酌。太宗大喜,赐玉。 然次日,便有正四品下监察御史萧子琰密告万均私通高昌女。万均呼冤,太宗遂着大理寺审。魏征急入内谏之不可,太宗急释万均。 万均闻之,感怀帝恩。涕泪交之。 萧子琰又告侯君集马病颓,行军总管赵元楷竟亲以指沾其脓而嗅,劾奏其谄媚君集,太宗鄙赵元楷为人,着左迁其为栝州刺史。君集闻之再生怨言。再后,高昌之平,诸将皆于旨行之时即刻领赏,唯行军总管阿史那社尔以无太宗手书敕旨,独不受。待及别敕既下,方才乃受。且所取赏物,唯老弱仆户,与故弊财物而已。太宗嘉其廉慎,遂以高昌所得宝刀及各色彩绸千段赐之。君集闻之,窃语太子道:宝刀本为臣欲进殿下之物,今陛下不喜殿下与臣,是故赏与他人。太子竟一忧之疾。 贞观十五年春。 元正日(春节,正月初一)。 宫中大朝会。诸臣欢饮。 初五,太宗行幸万春殿。燕妃无意言及日前曾得闻延嘉殿徐充容病事。太宗忧,遂入延嘉殿。 入延嘉殿,见徐充容。乃大惊道: “何以憔悴至斯?” 徐充容泣曰: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 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 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太宗闻之,亦伤亦叹,直道: “若论年长,她为长你为幼,谁新宠谁旧爱,却还需朕直言?” 徐充容乃再泣曰: “妾入宫,再无他求,谨以陛下为念。望陛下务弃妾一片真心。” 太宗闻之,益不忍。 才人武昭侍立,亦泣道: “娘娘日夜思念,陛下自然不知。然陛下圣明,既知门中已有甘露,何需再得宫人夜半濯之?陛下谋略可得千军万马之功,却独不解小儿女之心矣?” 太宗恍然,更怜二女。是夜,宿充容徐氏处,亲以汤药哺之,衣被拥之。以慰徐氏心。才人武氏得见徐氏复宠,且更甚从前,心下甚慰,乃悄然而离。 次日,充容徐氏近侍文娘进言,道近日宫中盛传当日甘露门一事乃有人构陷,太宗更着王德明查。 一时间,**人人自危。 然诸正妃殿中一无动静。 正月十二,太宗欲将琅琊公主女适吐蕃国相禄东赞。然其以家有良妻坚而不受,太宗爱重,遂改以厚恩赐,东赞终究不受。 太宗慨叹不已。遂止意。着依禄东赞之请,以江夏郡王承范(李道宗)庶女李玉溪为公主,号文成,赐婚吐蕃赞普,且因晋王治苦苦相求,以父女天伦之理讽之,太宗遂感怀良久,着准求。 遂以承范为婚使,亲送女入蕃为妃。 (这一段历史,有很多人做出很多解读。不过我觉得文成公主是李道宗女儿的机率不小,所以就这么写了) 承范感晋王之恩仁不尽,归京后至甘露殿谢晋王恩,此乃后事。是年二月初八,同安长公主(李渊之妹,李世民之姑,李治的姑奶奶)忽有疾。 太宗闻之惊,乃携众子前幸之,晋王之前年幼不曾见姑祖母,此番亦行之。长公主谢恩,更得诸赏。 长公主初见晋王,喜之甚极,乃唤其前至榻,闻姓甚名谁,可有良配。晋王含羞一一应答。长公主更喜。 乃奏太宗道: “此儿甚妙,必当寻得佳配。 先夫有侄孙王氏女。王氏者,氏族也。且其美而婉,庄而顺。不若与之为妃。” 太宗闻言,乃观爱子,察得爱子虽憨然一笑,目中却殊含不喜之色。 遂笑言遮掩以过。 然长公主不豫,再三追问太宗,太宗终不作答,且含笑慰之。长公主便容色变之。 太宗见状,心有不如意,然敬顺长公主,乃慰之稚奴年幼,未曾元服。 长公主性强,闻此言道: “当早做定计。王氏大族,得此良女配乃天幸。” 太宗含混笑过。长公主益怒,晋王不安,泫然。 幸得内侍监王德进言朝中重臣求见,当归内。太宗与众子得脱。 因怜晋王无故受惊,更引入太宗车驾以慰。 然入得驾后,左右皆可闻晋王哀泣语之太宗道: “儿自幼失怙,得父皇怜爱守护,此等大事本当父皇母后之命可从。母后既不在,便当以父皇令止。然儿今观之,姑祖母直欲代儿为主!儿命之苦也!” 太宗不提,只一味劝慰。 归内。 太宗再慰晋王三数。 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李绩得入内奏议。 惊见晋王泣,乃问。得知长公主事。李绩乃叹: “素闻长公主性强,如今上不遂其意,难免日后微词。” 太宗闻言,且劝晋王回殿安歇,后语与众臣曰: “天下为朕之天下,稚奴为朕之幼子。虽人伦大常,不可违孝之一道。然终究长公主此番失长辈之礼在前,又失君臣之制于后。 朕之爱,竟溺之生欲。朕当责。” 魏征更谏言: “人伦大常,皆以事理为先。 天子龙嗣,正宫嫡出,岂可外戚强攀? 王氏父王仁佑仅为正六品上罗山令,且素行平庸,内不闻功于朝,外不知德于族,其一身功名皆以王阀之恩荫,长公主之上怜幸恩之故。 是故长公主知其实非良配,方才数言王氏族阀之重名。 陛下识人知才,千古美名,不当以此等妇人语污之。臣请陛下止其妄思。” 诸臣皆赞。 长孙无忌亦不语颔首。 太宗遂数年不幸长公主府,且对王阀渐生厌弃之心。 贞观十五年二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 尚书房。 太宗高坐龙位。左右分辅长孙无忌与房玄龄。 “如何?” 看着王德清退左右之后,才问向无忌。 无忌叉手至胸,道: “启奏主上,已然知荆王反心不息。” 太宗深吸一口气: “与之朋党者,都有谁?” “主上,党朋众多。然其中最高位者,似在内。” 长孙无忌这番话一说出口,房玄龄便微一皱眉。太宗看出端倪,然未动声色,乃继续发问: “说说罢!” “是,老臣日前所查诸事,乃闻得荆王私下与内相授。是故封查其府下一可疑之荒废信驿(信鸽站)。其中人去楼空,然仍留有些物,是内用御品。” 太宗目光一沉: “知道是哪一殿的?” “回主上,尚未明确。” 太宗点头。良久才叹道: “他还是不知悔改……” 房玄龄道: “主上此番万不可纵之。” 太宗摇头,叹道: “究竟是朕手足。手足若断,岂可活?再者,他现在也只不过是只笼中鸟,扑一扑便是了。要紧的是那内里与之相私的人。房相可查出是谁?” 房玄龄摇头,目光如炬:“然有一事,不日主上将幸洛阳行宫之时,必有异动便是。” 长孙无忌目光低垂,不知心中所思。 太宗心知其意,乃道:“既如此,那便多加防测才是。” 又转颜道: “此次能够查访如此,实乃二卿之德。”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笑谢。房玄龄更笑道: “此番最得功劳的,当为太子殿下。这大半年来,韦氏一族动作频频,又是处处针对东宫。难得殿下能这般沉得心静住气。” 太宗得意,然仍道:“若些许小事便毁了他的心性,那也不当为一国之储,房相过誉。” 又微停一停,长孙无忌才道: “唯一遗憾的,便是未能将那内里之人震动而出。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由头,那前些日子甘露门之事,主上以为何如?” “虽然这**诸妃众多,然两位卿家当知,真正能让朕放得下心也放得心下的,如今仅那贤妃与这徐充容。甘露门一事虽然朕是有意让她受了些委屈却也实属无奈之举……不过还好,惠儿是个懂事的。虽然有些小脾气,却也明白事理, 唯独可惜的,是她已然看透至此,咱们也委屈她至此,那**之人,依然未能露出马脚。” “主上不必焦急,咱们已然等了这许多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房玄龄笑道:“只要主上还给着她些希望,早晚,她都会露出些马脚。” 太宗目光转冷:“人之**,若得当便可行大事。然若过之便必毁一生。她这是自寻死路。无论她智计如何高明,一旦存了私心,便必然有自取灭亡的时候。” 同安逼婚,稚奴巧逃一 君臣半晌不语,太宗良久方问: “说起来,这一番行事,却是让朕吃了一惊。君集如今,竟胆大如此了。” 房玄龄闻言冷笑道: “此人当初依附主上,臣等便力谏之。然主上英明仁厚,怜其才,许其功。他却一直不知收敛。如今咱们打草却惊了这么一条大蛇。主上,必然当防之才好。” “正是,还有那阴弘智。此番事中,他也多有动作。且主上,近日他与妻兄多有来往,更……”长孙无忌看了看太宗,才道: “更多番违抗主上当初凤台之令,私开方便之门,使燕弘信私下得见齐王。” 太宗神色一凛: “知道是谁下的令?” “回主上……正是齐王本人。” “这个不成器的!”太宗怒拍桌面,惊得二臣慌忙以礼相对。 “朕告诉过他多少次!他还是不听!非要责罚加身,才知道事坏么?!” 太宗怒道。 长孙无忌劝道: “陛下息怒,此番虽有齐王不善,然阴弘智引之在先。臣窃以为,便是齐王不主动传召,那阴弘智,也必然要引之一二。” 房玄龄也道: “主上,恕臣直言。长孙大人此言,实在情理之中。那阴弘智胸怀家仇国恨,当年主上怜悯他与其姐阴德妃不受先皇所诛,而纳其姐为妃之时,老臣等便曾一力劝阻。惜主上仁慈。且以现下看来,主上识人之德当为天下第一。那阴德妃倒且安份,做乱之人,却只是这阴弘智。是以主上,若要了结此事,其实不难,便将阴弘智所为告之阴德妃,使之惕。则母惕,必护子远离其舅。方得相安。” 长孙无忌闻言,微皱眉道: “房相此言其实不妥,说来那阴弘智该杀,然这阴德妃却也未必不是心存暗晦之意。试问天下间有哪个女子有这般气度,能容得诛族之恨? 主上,臣以为,若欲保龙嗣不损,则当断尽祸根。” 房玄龄便欲争之,太宗见二臣起争,便抬手道: “二位卿家之言,皆有道理。然此番事,需得从长计议。再者眼前当下之事,是需将这些人事一一理清,方可得下手。” “臣遵旨。”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见太宗调和,只得依之。 …… 片刻之后,太宗独自坐在太极殿中,身边只剩明安。 不多时,王德入内,小步奔上玉阶,附于太宗耳边悄然道: “主上,房大人已然在御花园中等着了。” 太宗点头,又道:“国舅不曾察觉?” “回主上,老奴小心着呢!房大人又是在半途之中悄悄下的马车,由老奴亲自寻了马车行飞霜殿,经北门(玄武门)入内。再不会有人注意。” “现在何处?” “山水池边儿的千步廊上。” 太宗点头,目光一利:“替朕更衣。还有,就你与明安跟着便好。” “是。” 太极宫。 山水池畔,千步廊侧。 白石为墙,百花为景。 媚娘一个人,抱着满怀莲花,肘里挂着一只木桶,桶里放着些儿东西,考虑着要不要叫上两声,同时深感羞愧。 原因…… 她又迷了向。 “百般机智千般知机……便是这方位不识一点不好。”应国公曾于酒后,这般笑言女儿。 好在她并非全不识向,只是今日特殊: 这几日虽有主上恩宠,然徐惠仍是心存芥蒂。为了哄她欢喜,今日一早,她便悄悄地出了殿来,至这山水池畔采些晨脂与她和了珠胭泥(一种珍珠末掺花瓣、花蜜、花油也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精油和成的护肤品。唐初的时候是有白有红,到了盛唐时代也就是开元年间就是大家都爱大红色了),讨她喜欢。 至于为何来此山水池,原因无他。宫中三渠四海一池八处水边,只这山水池底与骊山汤池相连,便是这般春寒料峭,也是莲花盛开。 到了山水池畔,果见晨脂沁得晶莹丰厚一层,(晨脂不是花上的露水,而是一种经过一夜后,花蕊部分会分泌出的一种天然的油脂分泌物。据说唐时盛采这种东西润肤还是从长孙皇后处流行的……ps,基本晨脂这种东西,只有几种名花可采。不是什么花都能采啊!再者,早上因为晨脂刚刚分泌出来,没有受到污染,这时候才可以用……另外还需要加工……大家不要乱效仿啊!有些植物的分泌物有毒。)便欢喜一笑,取了玉抹采集。 不多时,媚娘便取了满满一只白玉瓶的量。(玉抹,一种呈九十度形状的玉质弯刀,刀口钝而微平折,成一个可以将细小东西或液体聚集起来的折角,然后晨脂或者其他东西会沿着折角流进刀身的小槽里。刀口末端有可供手持的把手,把手尾部有一个小洞,小槽里的液体就可以流入……我在一本古代玉器鉴赏图中见过的。非常少见的好玩儿东西。所以电视剧里的又有问题了——古人,尤其是唐代认为采集晨脂这种东西不能沾五行之物,那就只有用玉器采玉器装。) 看看装得也够了,媚娘便生欢喜,又见池中莲花开得实在可爱,料想此处地偏,只怕无人打点,便采几朵也无妨。 于是划着小舟在这池中采了几枝抱在怀里,上岸之后便迷了向: 这山水池四面皆是一般的花木景色,一般的白石为林,挡住四周视线,她在池中兜了半个时辰方向早失,媚娘再也认不得自己来时经过的凝云阁与飒云阁,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又兼之连瑞安也不曾带来,四周又偏僻不见人,一时便发了愁。 好在她也不急,只兜兜转转着,竟也从山水池边的白石林中转了出来,将山水池抛于身后。然此番一来,却更加寻不得方向。 于是心中暗暗生悔,知道自己方向不清,却还不带人独自外出,是她的不是。 正焦急间,忽闻得有人言语,媚娘便欢喜,抱了满怀的莲花儿,挂了小桶,便向声音来处寻去。 左右一转,媚娘渐渐再闻那声音近了。且极为熟悉。 媚娘正在苦思之时,便转过一丛春寒之中仍碧翠可爱的竹林,看到那身着淡翠绣银的袍子,依然是白衣广袖,玉簪只挽了个乌黑发亮髻儿在头顶,明珠束带做发箍的熟悉身影。 “稚奴?!你怎么……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惊喜万分,便唤道。 稚奴正抱着那不知是阿金几代儿孙的小小狗儿,与提了锦盒的德安说话,闻得媚娘唤,便忙回头。 眼帘之中,便映入一个身着浅红罗襦,鹅黄广袖,梳着望仙双环髻虽无甚发饰,怀里几朵艳色粉莲却衬得更加清艳华丽的媚娘。 “武……武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稚奴当真欢喜得不胜,便抱了那才将满月的小狗儿,几步小跑,奔向前来。 “我……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想起自己迷路便觉羞耻,便抢了话头发问。 稚奴看了她几眼,才笑道: “武姐姐,这儿可是司宝库呀!” 媚娘点头,恍然,然后又问: “所以?这个时辰,你跑来司宝库做什么?取什么宝贝么?可武姐姐看你抱着它……只怕是不便罢?” 媚娘一边说,一边伸手去逗了那毛软可爱的小狗儿两下。 稚奴便含笑道: “武姐姐有所不知,母后生前遗物,皆在司宝库中存着。今日我想着母后生辰眼前已近,便带德安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为祭礼一二的。” 媚娘便不信: “要说你这般孝心,武姐姐是信的。可是皇后娘娘生辰,武姐姐可记得清楚,分明便是在下月十五……这还好半个月呢,你如何这般心急?而且……” 她又看了看这一身整齐簇新的装扮,笑道: “你这分明要去哪儿,才特别装新一番。只是为何要逃了?” 稚奴闻言便大感尴尬:“我哪里有逃?” “没有?那你这新崭崭的靴子上,怎么就沾了这么多湿泥?分明是跑得过急,没看到低洼便一脚踩了上去。” 媚娘笑指他足下道。 稚奴被点破,便觉又气又羞,再不肯言语,倒是德安开了口,苦笑道: “总得天佑了!武姐姐,你便劝劝王爷罢!早几日那大长公主便请了上奏,欲请王爷过府一聚。今儿个便是日子了,可王爷……” “好个没良心的!还不住口!”稚奴恶狠狠道。 德安少见稚奴发火,便当下闭了嘴,眼神只扫了媚娘一眼。 媚娘也听得前事,便收了笑容道:“这大长公主也是太过失了分寸了。虽然她身为陛下姑母,诸位皇子的姑祖母。可终究君臣有别,事理当头。且她既然已嫁入王氏一族,那便再不应插手这宫内事…… 更别说是正宫嫡出的皇子婚事。牵了红线是好,可若妄以长辈之份,强攀正宫皇子……却是不该。毕竟你不同与其他诸位龙嗣,正宫嫡出又是皇子……论尊卑论礼制,都当由陛下与皇后娘娘定夺才是。如今皇后娘娘不在,陛下又含混不允这门亲事,大长公主再过强求,便是不当了。 且那日陛下驾归后,召了武姐姐与你徐姐姐同太极殿侍墨,正巧碰上长孙无忌房丞相等诸位大臣从内而出。 离得老远,我便闻得房丞相与魏大夫在那儿议论大长公主那般威逼,竟隐隐欲以门阀之礼进逼陛下,难怪陛下心存不满什么的…… 而且看样子,国舅爷也似乎是对这事颇有不满。” “舅舅只是不满姑祖母这般性强,才不是不满那王氏一族……”稚奴冷哼,便在一旁山石上坐下,抱着小小狗儿郁郁而道: “若非如此,今日为何便替我那强横不行的姑祖母将请奏表递入太极殿亲交与父皇,害得我不得不逃之夭夭?” 媚娘闻言失笑,道:“你也不必这般惊慌。说起来这王氏一族与国舅爷也有几分交情,大长公主又是陛下姑母,与长孙一氏虽无什么近亲,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稚奴,你想想,大长公主身分如此贵重,又嫁了五大氏族之一的王氏为长,其势之盛大连陛下也要礼让怀柔几分。何况是国舅爷?他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否则以他之心性,明知陛下不愿提此事,何必专门将此表报于陛下?” 稚奴叹息,却垂了头道: “武姐姐,稚奴也知舅舅与父皇难为,可此番之事……稚奴实是不愿再去。” 媚娘想了一想,也笑着坐在他身边道: “不欲去,便不去罢!反正陛下也不曾下旨着你入府不是吗?” 稚奴点头道:“父皇看了那奏表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在稚奴床前,却教我一大早起来,好好儿的心情全给毁了。” 媚娘含笑道:“我说呢……不过你这般了解陛下,当知他此意。” 同安逼亲,稚奴巧逃二 “稚奴……只是怕若稚奴不去,父皇夹在稚奴与姑祖母之间,实在为难。所以本是换了衣裳,想着去走个场面也罢了。可不知为何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便……便是这般……” 稚奴越说越小声,然后转首看向媚娘,茫然道: “武姐姐,你说稚奴这般,是不是太过反复无常?” “哪里?你不过是从小便习惯忍耐谦让,忍得过头,今日实在是受不住罢了……好了好了,既然不去便不去罢!不过理由总是要给人家。” 媚娘笑道。 稚奴想了想,便点头道:“还得给个长期不能出宫的理由,免得她再逼我……对了!德安,孙道长回来没有?” 德安恭道:“老神仙数日前便从江南回来了。” 稚奴点头,便道:“你去告诉孙道长,便说是本王请他帮个忙,往姑祖母府上去一趟。就说是父皇着本王请的,以表孝心,本王待会儿便至。 然后再叫孙道长作一场戏,总让她以为自己身染怪疾,需得长期调养,不可见外人更不可多思多语便是。” 这番话说得德安目瞪口呆,连媚娘也是惊得怔住。直到稚奴催促德安离开,媚娘才叹道: “你也……太狠了些罢?先不说别的,那大长公主能信孙老哥的话儿?” 稚奴含笑道:“姑祖母前些日子,可是上了两三次表,求父皇准奏,将孙道长赐居她府中一段时日呢!只是孙道长应父皇之请,去了半日便也逃之夭夭。是以孙道长的话,她无不信的。” 媚娘又想了一想,才皱眉道: “可是……可是你觉得,孙老哥肯么?” 稚奴再笑道:“一来孙道长虽对宫中诸人皆无喜爱无厌恶之感,然却是极喜武姐姐你的。是故稚奴托了武姐姐的福,也颇得道长喜爱。二来么,这两日姑祖母也不知从哪儿听得孙道长城南行医之事,天天跑去烦他,烦得他若非念着那些贫苦百姓无医无药,他再离开便断无生机,只怕都要逃出长安,只待姑祖母百年之后再归来了。 是以……他便是为了自己清静,只怕是定当全心全力的。” 媚娘一怔,苦笑摇头:“确是如此……孙老哥虽医术通天,却是个直肠子,再想不到这些弯弯角角……你呀……” 二人含笑相对,身后一片竹叶青翠,鸟鸣啾啾。 不多时,便见得德安气喘吁吁跑来。 “怎么这般快?”稚奴讶然道。 “赶巧了,刚至咱们殿里,就碰上老神仙又配了新方子送入内来与殿下。将这计一说,老神仙便欢喜得紧,当下回去准备药了。” 稚奴一愣:“准备药?什么药?” 媚娘想了想,失笑道:“以孙老哥的性子,再不擅睁着眼儿说瞎话的,只怕是要请大长公主吃些苦头了。” 稚奴恍然一笑。 …… 心事已了,又得遇媚娘,稚奴当真欢喜。加之有意,能留媚娘一刻是一刻,于是便道欲将些新鲜物事与她瞧,引得媚娘抱了莲花,随他一同向司宝库而去。 入得库时,却只见十数名库司忙忙碌碌,各自为事。见得二人前来,慌忙行礼。 稚奴道免后,便引了媚娘,自颈子上取了钥匙交与库司引着,尽向最深处一间库房走去。 “这是父皇特别在母后生前便建成的,为的便是置放母后之物。母后性子节俭,许多东西父皇赏了,或者舅舅或者诸位大臣们进上来也不用,便存在此处。” 媚娘看两侧墙壁,果有新旧交接之处。便点头。 不多时,门便打开,库司微一行礼,便自退下,留媚娘稚奴德安三人,在几与媚娘配寝一般大的库房之中。 但见周围琳琅满目,稀世之宝俯拾即是,不由讶然:“这般多的好东西……竟是全未曾见过……” “父皇宠爱母后,一切东西都只给她最好的。便如此物罢,”稚奴含笑左右看看,顺手拿起旁边一把长盈两尺七寸,宝石珠玉镶嵌而上的宝剑道: “这是当年皇祖还为唐国公时得的。 父皇本欲自己留着的。可见母后欢喜,便欲赠与母后。母后虽然喜欢,可也不欲擅用。 她一生中,也只用过两次。 一次,是我幼时宫中生变,母后以为性命难保,便携了此剑,将我与安宁交与王公公和花言相付,自己却随着父皇一同抵挡外敌…… 另外一次也是大哥初为太子时,宫中生变父皇受伤。 母后第一次,也是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持此剑,杀伤一刺客——虽然那刺客只是重伤,可也是母后一生唯一一次手染血腥。 那一次之后,母后足足十多日不得安眠,梦见那刺客鬼魂索命,梦见自己两手鲜血,每每总因泪醒。 于是父皇便日日陪着她,成夜陪着。我呢,就这么看着他们。 父皇总是一手奏疏阅着,然后便间或向我要了笔来,以朱批之——因为他另外一只手,总是要抱着母后的。 因为母后睡不好,或者她根本睡不得,一双眼睛总不敢闭。 武姐姐,母后一生,柔弱贤德,然却也是个禀性刚强的。我从未见过那般的她——你可知,仅不过十数日,母后的凤袍玉带便再也撑不得起,足足宽了三四寸? 可是后来我问母后,母后却笑着说她不后悔,而且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父皇的恶梦,就少了一个。而且她也依然可以和父皇做着同样的恶梦……” 媚娘闻言,颇为感动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一片情深,当真世所罕见。在这般帝王家中,更是难得。” 稚奴闻言,深深看她一眼,才道: “父皇曾说过,我李唐一氏,虽贵为天子,然却从不以权势为至上——便是当年晋阳起事,北门生变,也皆是为了一个情字。 莫说是他,便是皇祖,诸位叔伯,也是如此…… 武姐姐,你且看我大哥便知。宫中虽流言纷纷,道大哥宠幸……宠幸……”稚奴实在不好意思说那“男宠”二字,便转头放下宝剑,又拿起一物道: “可是大嫂却从不曾怨恨。为何?因为大哥是真的待她好,也是真的不曾与那称心有什么非分之举。只不过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江山社稷罢了…… 武姐姐,不怕你笑,父皇有一次大醉,曾经说过,李唐一族的江山能至如此,全因一个‘情’字。他还教我,说虽人人皆爱权势,可是能够让那些臣子们死忠如我大唐江山一般,却是因一个‘情’字为要。 李氏一族当年起事因如此。而他虽本意不在江山却得了江山也因如此。 父皇常说,他虽本意只做个好君主便是,却因一个情字,成就了这番基业…… 一切皆因一个情字。对江山有情,江山报之以情,对众生有情,众生报之以情…… 是故,父皇道,人在天地之间,若得不愧于心于情,则自不憾于天于地。” 媚娘感慨:“陛下果然豪杰,于这世情,看得再透不过……这是什么?” 看着稚奴拿来的东西,媚娘好奇道。 稚奴笑着递与她:“你且看一看?” 媚娘接过那四四方方的锦盒,启开一观,却是一枚玉质莹洁可爱,通体雪白,龙旋纹的玉佩。 那龙纹古朴雅致,显然已是积年古物。 “好美……” 媚娘惊叹,以指轻抚。 “这是母后在稚奴幼时赐与稚奴的东西。 武姐姐,父皇母后虽多有赐物,不过稚奴总觉得不需要。只有它……”稚奴含笑指它一它道: “当年父皇平定东都洛阳之后,皇祖准父皇可先行取得一物于东都宫中。父皇别的什么也没瞧上,就一眼看上了它。此物传为汉时武帝命人琢之,为的便是取其可定邪祛恶之意,为当时的卫皇后做礼。 有人说,当年的卫后便是因失了这枚东西,才会有后来诸般祸事。是以母后便向父皇强索了这龙纹佩,赐于稚奴保得平安。 武姐姐,你自入宫,诸多坎坷不安,稚奴现下,便将此物赠与你,愿它也可保得你一生平安。” 稚奴情意难掩道。 媚娘一怔,便欲退回,稚奴却早有所料,轻轻道: “武姐姐,稚奴知你不愿因此物惹来些祸端……不若如此,权当借你一用如何?待你……待你何时平安了,你再还我?” “稚奴……”媚娘心知稚奴今番之意与此物之要,便欲再行推辞,谁知却被一阵人声所惊。 不止是她,连稚奴也闻得此番言语,讶道: “父皇?!还有房大人?他们……他们也在这儿?这下可坏啦!父皇见我闲逛,定又要我去陪着三哥一块儿练剑……” 当下便急得团团乱转,还好媚娘机警,看了一看,才拉了他悄然道: “别声张!陛下与房大人似不在此处。倒似是隔了壁墙似的。” 稚奴这才定下心神,便见德安屋里小心转了一遍之后,才上来小声报道: “王爷,那边儿似是离千步廊极近。主上与房大人,似是在千步廊上说话儿呢!” 稚奴与媚娘想了想,便欲悄然离开。然德安又道只怕不成,因此番他们入里,众人皆知。若此刻离开,必得经过千步廊,只怕不妥。 加之二人心生好奇,便着德安看着门,一同趴在墙壁上,听着太宗与房相言语。 …… 同安逼婚,稚奴巧逃三 千步廊内。 太宗阴着一张面容道: “果然如此?” “主上圣明。” 房玄龄只拱了手,不语。 太宗长叹一声,道:“他终究还是让朕失望了。” 房玄龄却摇头道: “主上,其实长孙大人并不知此事。皆是一些小辈为之。” 太宗不语,良久才道: “皇后离世前,曾再三嘱朕莫将辅机置于两难之地……现下看来,她是看得比朕透彻些。” “主上,长孙大人乃为娘娘亲兄,她自然更知兄长之心。主上尽可放心,长孙大人虽子孙不成,然他对主上,对大唐的一片忠心,却是天地可证,日月可明的。” 太宗心烦意乱:“朕当然知道他的忠心不容置疑。可是皇后说得没错,一旦他身边人利用他……” “主上放心,臣与魏大人看着呢。” 太宗长叹:“也只有你们两个,能这般待他了……辅机是朕自幼一块儿长大的好兄弟,朕哪里不知道他的为人?诸般都好,只是过份思虑怀疑……罢了。但有李唐一日,总不教他被刑便是。” 房玄龄点头:“正是如此。再者,长孙大人此番,其实也是因从徐充容处得知那阴杨二妃日行骄肆,才急着要将二妃一网打尽。” 太宗叹道:“可他这般,却是害了惠儿。房相,你可知朕那些日子要装着恼恨惠儿不去瞧她,心中多不忍?唉……辅机呀辅机,当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么?” 房玄龄含笑:“长孙大人忠于主上再无二念,便连那徐充容也是如此。主上大可放心。” “朕知道……可是她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儿家……这偌大宫中,便只有朕与她那好姐妹媚娘,还有稚奴与安宁与她相合……辅机此番,却是将她也拖累了。” “主上知长孙大人至深,长孙大人何尝不知主上至深?主上,长孙大人知道您必然会暗中回护,是故才让徐充容受些苦,好寻了理由,将那杨妃一党铲除……主上,恕老臣直言。臣以为,长孙大人此举虽有过激,却未必不是良策。 吴王、曹王二位,以及杨妃收养的高阳公主三位,皆是人中龙凤,更兼之性孝忠厚。是故不必多言,然杨妃为人阴狡,若再任其纵意后廷,只怕必成大祸啊!” 房玄龄苦口婆心道:“主上,臣知主上留着此女,只为一朝可戳破其美梦,使其心痛,以报当年之仇……可是主上,现在已然不是时候了。 主上,不瞒您说,这杨氏暗中已然多番怂恿齐王长史权大人,誓要挑得二人失和……主上,她这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要策得齐王反?!” 太宗冷道:“朕当初也是一时糊涂,只顾看着稚奴,却教她寻了机会……佑儿已然有反意了?” “只怕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月……主上,臣知您不忍心。可是毕竟此乃国之大事。虽不能若长孙大人所提那般,阴杨二妃母子皆除。 可至少,您也得将为乱后廷前朝,阴谋储位的阴杨二妃诛灭,这才能保得诸王平安啊!” 太宗咬牙:“依房相之意,该当如何?” “主上,事不宜迟,当借此次东都之事,以力打力,先灭荆王气焰,以安前朝,且可借机清洗一番锦绣、大吉二殿。” 太宗思虑良久,才点头道:“如此一来,在齐州的佑儿不提——他身边还有一个一心想着要复仇的舅舅阴弘智,此人也暂时可不必去理会他……反正有权万纪盯着,杨淑妃这枚棋子虽然下得出乎朕的意料。可说起来,却也对朕有利。 明儿年幼也不必说…… 恪儿与高阳却是必然要同行东都的,留在宫中,辅机也在,只怕会对他们不利。到时咱们一场心血就全白费啦!只是以何理由引之,却还需要思量。” 房玄龄点头忧道:“且吴王与高阳公主又为杨妃所亲养……若不寻个好当由,只怕母子之间,必有些话流了出去……” 正在君臣二人纠结之时,忽然见守在远处的王德向此处而来。 太宗便皱眉道: “何时?如此慌张?” “回……回主上,方才大长公主府上来了封新奏表……且要老奴即刻奉与主上阅之……” 太宗闻言便皱眉不喜,房玄龄只闭口不语,看他接了奏表扫了两眼,才微现讶然之色道: “姑姑得怪病,不可见日风更不可与人多行言语,是故今日起求朕免了一切朝中诸臣,大内诏宣来往之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病重了?” 王德含笑道: “回主上,老奴也是不知详情,不过听人说……这断症的,乃是老神仙。是故是断然不会错的了。” 这下子,不止房玄龄听得吃惊,连太宗闻言更觉奇怪:“老神仙!?你是说药王爷孙道长?他前两日还来求朕,替他求了姑姑莫去烦他,怎么……” 突然之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想了一想,才气笑道: “是稚奴吧?” 一句话问得王德笑而颔首:“主上英明,今日晋王爷被前些日子那张奏表实在逼得无法了,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且老奴闻得,今日正好也是老神仙例行来甘露殿更方的时候,却只有德安在殿中。” 太宗看了眼同样恍然大悟的房玄龄,气笑不止:“这孩子……若是姑姑……” “主上不必担忧,晋王此番虽然有些淘气过了,可是终究情有可原。再者晋王爷与孙老神仙都是慈悲仁厚的,此番也怕只是以言语唬了唬大长公主,求的也是个太平……恕臣直言,大长公主已适外姓却仍如此任意妄为,倚老卖老,这般教训一二,也好。” 房玄龄笑道。 太宗想了一想,摇头却道:“可是未必……稚奴这孩子心思细呢,那孙老神仙又是个不擅撒谎的。只怕是用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药草…… 便如前两日,朕嫌他镇日里闷在甘露殿不出去走动,便着他去陪他三哥练剑,结果你猜如何?这顽劣小儿,竟向孙老神仙求了个可起风寒般症状的方儿,服了来,借口忽感风寒来骗朕……朕当时急得心都快跳出来,结果他看朕心痛,便自己笑着认了装病,求朕宽恕…… 唉呀…… 当时真是气得朕直欲打他几下出口气才好……又终是不忍下这个手…… 唉……溺儿成疾啊! 朕真是溺儿成疾!” 房玄龄与王德皆是哈哈大笑: “晋王爷聪慧调皮,心却是最好的一个。只是不喜争斗,是故他也不爱剑艺罢了,否则平日里,最与吴王交好的,却不是晋王爷么?近些日子来,但闻吴王有求,晋王再无不可的。但有晋王所在,吴王也是必然要在的,便是太子与魏王二位,对晋王的疼爱,也只在伯仲罢了。” 太宗言及稚奴趣事,满心慈爱怜宠,加之日前大长公主一事,他心中也甚不欢喜,便含笑道:“既然如此,王德,你便亲自去一趟长公主府,传朕口谕,便说朕必会为之全事才好。奈何老神仙有言,朕便……也不去看她老人家啦!” “是!” 看着王德走了,太宗才想了想,笑道:“说起来,朕倒是该赏一赏稚奴这孩子,一来,他也算是替朕争得了几日清静。二来……也是点醒了朕一个方法。” 房玄龄一怔,便喜道:“是极是极!若得晋王相随,那吴王与高阳公主,必然也是要去的了!” 太宗含笑,不语。 …… 太宗房玄龄离开之后半晌。 稚奴与媚娘,才从司宝库中出来。 看着稚奴那般心痛样子,媚娘不禁同情: “稚奴……” “原来父皇,也信不过舅舅。” 稚奴黯然。 “陛下不是信不过长孙大人,稚奴。只是陛下现在的处境……还有长孙大人的处境,使得他们有些不能相合。” 媚娘劝慰: “你想一想,稚奴。长孙大人与陛下,从陛下四岁起便相识了,直如兄弟一般。陛下不信长孙大人,还能信谁?刚刚你也听到了,连皇后娘娘都说,长孙大人忠心无疑,只是立场与身后的关陇门阀力量,不得不让他如此这般便是。” 稚奴抬头,望着媚娘: “武姐姐,你也知道关陇门阀么?” 媚娘想了想,抱了莲花,引着他一路归复竹林之中的山水池面上,一间竹屋中坐下,放了这些东西才道: “武姐姐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稚奴恭闻。” “武姐姐在未入宫时,有一个闺中好友。她貌如西子,人又温婉如玉。性格更是百里难求其一。 这般的好女子,应该是许个好人家的罢?再者,她家并不弱些许——她的父亲,也是当朝国公,开国功臣…… 这般好女子,便是她嫁与你们兄弟之一,为妃为室,也是足当的了。 可是呢……” 媚娘黯然一笑,才道: “她最后是嫁了,也算是嫁得一个好人罢…… 可是,可是那不是她心系着的那个人。 她爱慕着的那个良人父母,却因她家世非氏族显贵,而不愿与她相配……甚至于因为独子为了她,不愿娶别的女子为妻,而以区区七品下官,上门羞辱当朝大员的继室与幼女——而这继室与幼女也不敢如何,因为这‘区区七品下官’,却是氏族志上前五十的大姓一族……得罪不起。” 情思纠结,终难如愿一 稚奴有些明白,便道: “所以……所以这个女子,便决意入宫?” “不是我。”媚娘坦然道:“武姐姐说了,她嫁了一个好人——虽然她也只能做这个好人的继室,可她终究是嫁了一个好人。这个好人待她很好,她也很幸福。只是……因为并非所爱,是故她嫁了没多久,便故去了…… 她的那个良人——不是她夫君的那一个,也闻得她去后,服毒殉情了。因为这件事,那个七品下官上门来,又是一通好欺,逼得那继室与她未曾婚嫁的二姐,不得不远逃长安…… 没错,这个女子,便是我的亲妹,阿仪。” 媚娘轻轻道。 稚奴心中一凛,柔声道:“武姐姐……”他当然知道媚娘有一妹名阿仪,最是喜爱不过的。也知道这阿仪,年纪小小便嫁了郭氏子孝通为妻,却在媚娘入宫之后不多久,便过世了。 媚娘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然有泪花闪闪:“阿仪是个好孩子,她的禀性是极柔弱的。是故,嫁与孝通,或者是件好事……可是想起她因此而…… 稚奴,若容得武姐姐放言,那这朝堂之间的局势,真当是该改一改了。门阀如今之势,已然大至通天局面……想一想,哪朝哪代的皇帝,居然可能被一个大长公主逼到有怒不得言?何况他是陛下……” 稚奴点头,叹息:“母后当初也曾经说过,舅舅一手扶持这关陇门阀,原是为了这大唐江山,李氏天下,不被那前朝所倾。 可如今看来。这关陇一系,竟然成了大唐最大的祸端了。” “不错……不过眼下,也只能由得他们了。毕竟现在,陛下还有留着它的必要——所以稚奴,不要担心陛下,更不要为长孙大人担心。陛下不会伤害长孙大人。相信我。” 看着媚娘明亮的眼睛,稚奴默默点头。 又沉默一会儿,媚娘才笑道: “好啦!时光不早了,我可得赶紧回殿里去,免得惠儿寻得疯了——再者,也得让她知道,陛下对她,始终未变啊!” 稚奴有些不舍: “那……武姐姐,明日你陪稚奴下棋,好不好?” “这……只怕不成。”媚娘笑道:“你没听见陛下方才说,他可是要用你去引得吴王与高阳公主殿下去东都么?” 说完,含笑而离。 转身之后,媚娘的面色,变得有些阴郁——她突然有些厌恶起这些争斗来……为何陛下定要将稚奴也扯进来? 而她看不见的是,在她背后,稚奴的脸色,也同样阴郁—— 难道,他与媚娘,注定一生只能两两相望么? …… 徐惠确是快疯了。 宫中到处寻找,都不得见媚娘,她如何不疯? 难道这丫头,终究厌倦了这宫中生活,离自己而去了么?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离不开媚娘,有多希望她在身边陪着……这般心情,她往日只在太宗身上体会过。 而今,她却突然明白,也许在这宫中,最珍贵的不是太宗那永远可望不可及的情爱,而是媚娘这般日夜相伴,互相维护的姐妹真心。 是故,当终究看到媚娘回来时,她一颗心总算松了下来,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冲下高高的殿阶,扑向媚娘,将她紧紧抱住,大哭: “你不能这么离开我……说走就走……不能这么离开啊……” 媚娘吓了一跳,急忙道: “我……我只是去采个晨脂……你看!我去采个晨脂……对了惠儿,还有好消息告诉你呢!” 一边说,一边示意了跟上来的瑞安清退诸人,这才小心地将巴自己巴得紧紧的徐惠小心松开,又含笑将今日无意听得的太宗话语告诉她: “你看,陛下根本没有怀疑过你,他对你的疼爱,一点儿也没变。” “我才不在乎陛下如何……只要你好好的,别走……”徐惠痛哭流涕。 媚娘无奈,只得好声相哄。 …… 半晌之后,延嘉殿侧殿,小室之中。 媚娘好笑地看着徐惠仔细地拭净了眼泪,摇头一边将莲花剪好了,插入瑞安抱来的花尊之中,一边道: “你瞧你,我不过去采个花儿……你便吓成这样……” “谁叫你连招呼也不打,字条也不留一个?”徐惠委委屈屈地抽泣着,一张小脸儿哭得我见犹怜: “害得我还以为……以为你……你不要我了,自己先离宫了……” “你……唉!我便是要离宫,那也是定要与你作别呀!再者,我什么东西都不拿,就这么离宫?你觉得可能么?” 媚娘哭笑不得,看她巾帕哭得脏了,又取了自己的与她擦。 徐惠气道:“别人不知道,你武媚娘可是做的出的!哼!上回是谁一个不如意,便自己躲了小房去,叫人找了半日也找不着?还有上上回……” “好好好!是我错了可好?”媚娘举手告败,又道: “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意外之喜么?你看,这两日你为了陛下之事,心情总是不好。我便想着去替你采些晨脂,让你开开心。谁知道居然遇上稚奴,还听到了陛下对你的真心……这是多大的喜事啊!你怎么还哭?” 徐惠不语,只是有些闷闷不乐。 媚娘见状,再三哄劝,又见连自己那巾帕也拭得脏了,无奈只得摸了摸身上,看还有什么可供她洁面的东西——这一摸,却将那块儿龙纹玉佩给摸了出来,不由大惊: “糟了!我忘记把这东西还给稚奴了!” 徐惠见她如此惊慌,便急忙问何事。 媚娘便将司宝库中事说一遍与她听。徐惠闻言,又要了那龙纹玉佩来端详半晌: “这晋王爷倒也是一片真心为你好。既然他借了你,你便戴了就是。” “你……”媚娘欲开口,看了看周围众人,犹豫一下,徐惠知机,便着所有人退下,连瑞安、文娘、六儿也不得留下。 媚娘这才悄声道:“你不是不知道,此物是何来历,你……” “媚娘,”徐惠打断道:“有些事,你知我知,晋王他自己更清楚。媚娘,我一直不言语,当初是因为不知此事如何才好。现下看来,陛下这般待你,你将来……若不为自己寻个依靠,只怕便是不好。——别人不知,你当知道。咱们大唐宫制是随前朝的。 如果你……如果你在陛下百年后,仍然是处子之身且未出宫……那依制,便是要去殉葬的!便是陛下仁慈,不教你死,你至少也得以青春容华,去下宫守灵!你想一想……你甘心么?愿意么?” 媚娘不语。 徐惠又道:“好,就算你于陛下百年之前,终得了天幸,又能长久几日?媚娘,你当为自己做些考虑啊!” “可也不能是稚奴!”媚娘摇头,心烦意乱道: “他……我一直将他视为弟弟!再者,再者我终究是陛下的……” “你一日未得上幸,那便不能算是御妻。这一点,你比我读史文多,自当知道!而你一直保守着自己五品才人之位,不肯上进,不是也为的如此么?为的给自己留条后路? 媚娘……你是我见过眼光最高远的人,无分男女。既然如此,我知道,你必然是为自己留好后路了的。那便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就对了!” 媚娘合了合眼:“惠儿,你知我的后路——只不过是出宫嫁得良人而已……可是他……” 提起刘弘业,媚娘黯然: “前些日子,瑞安来报,道他已喜得贵子之事,你当也知……” “媚娘,你当真要嫁那刘弘业么?”徐惠摇头:“不,你不会也不愿。因为以他之才识,根本不配娶你。你心中清楚。你爱悦他,只不过是想求得一个安稳归宿,想求得你母亲不怨恨你,不为她添些光彩罢了……或者说你根本就是在与你母亲故意做对。 她越是想你成后成妃,你越是要自甘平庸——可是媚娘,抛开你母亲不提,以你的资质,你我清楚,要成后成妃,便是在这事事处处论门第的大唐后廷,也绝非难事。只不过是年岁久一些罢了!” 媚娘还是不语。 徐惠见她如此,心中生叹,摇头也道:“罢了,这条路,是不好走。你不愿为之也不无道理。只是媚娘,听惠儿一句劝:晋王殿下对你的一片真心,别说是在这冷酷无情的帝王家,就是放在天下众生来看,那也是世间难得…… 媚娘,易得无价宝,难觅有情郎。你若当真不想伤害他,那就小心一些,让时光冲淡他对你的情思,而不是断然拒绝…… 你这样,会让他伤痛一生的。” 贞观十五年三月初。太宗将幸洛阳。着皇太子承乾监国事,右仆射高士廉辅。因太宗欲事从简,故随行者不多: 吴王恪,晋王治,高阳公主三子女。 因晋王治语之太宗,道日前甘露门一事,充容徐氏多受惊吓,当随侍,太宗准。且更着五品才人武氏随行。 其他妃嫔皆不得从。暗嫉之。 (注,历史上太宗行幸洛阳是在二月份,我改了下时间,请大家明白,谢谢) …… 三月九日夜。 夜色如水,月光如脂。 车辇至温汤,太宗着旨,今夜宿此。乃与诸众行酒宴饮。 …… 媚娘悄悄地溜了出来,来到中帐之后。 情思纠结,终难如愿二 月光地里,一个白衬紫袍,散发童髻的少年,如一株玉树般静立着。旁边站着一个抱了白玉杆子拂尘的小公公。 地上摆了两张圈椅,一张棋台,旁边还放了一个小几,几上一盏宫灯,两瓮好棋。 显然,东西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你不该唤我出来的。” 媚娘轻轻开口:“稚奴,你当知道,此一番你力求陛下准我与惠儿伴驾,已然引得宫中诸人侧目了。” “她们是在侧目,不过侧目的不是你武姐姐。”稚奴急忙回首,解释道:“为人侧目的,是徐姐姐……” “那有什么区别?在别人眼里,惠儿便是我,我便是惠儿。稚奴,你这一次,真的不该……” 稚奴见媚娘生气,咬着下唇,叉了手不说话儿。德安见状,便向媚娘行了一礼,走得远一些,一面防着有人看见,一面也是为了让他们有个说话的地方。 媚娘看了看德安,叹息一声才道: “有什么事么?” “无事……便不得见姐姐一面了么?稚奴说过,稚奴只是想与武姐姐下一盘棋……” “稚奴,既然你无事,那武姐姐有一事要说与你听。这东西你还是收回去的好,留在武姐姐身边,恐是个祸害。” 媚娘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从怀中摸出那枚龙纹玉佩,便欲交还给稚奴。 稚奴见状,心中难受,便道: “武姐姐,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突然如此?” 媚娘闭了闭眼,半晌才再度睁开道: “稚奴,你今年已然十三岁了。说起来,若是陛下有意,那今年你便是可冠服,可礼聘良氏女为妻的大人了……武姐姐虽然无幸,可终究是陛下的御妻。 以前你我年幼,有所交往,自当无事。可现下不同,你已然长成大人,那便断不能再与宫嫔私下往来。否则只会让人议论怀疑。明白么?” 稚奴闻言,情绪激动,退了几步,不肯接那玉佩道: “稚奴不明白!稚奴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不过是一块儿玉佩,为何武姐姐要这般防着稚奴?!还说什么……什么不当私下往来……稚奴做错了什么?” “稚奴……” 媚娘再向前一步,举高了那玉佩正欲再言时,却突然听得中帐方向传来阵阵喧哗。 稚奴媚娘互望一眼,均是心中一揪。稚奴带了德安先行跑下去,媚娘无奈,只得也重将那玉佩收回怀中,跟着下去。 到得下面中帐之中,只见太宗披着玄色龙袍,手中握着随身佩剑,淡然处之。 而他身边,则是站着瑟瑟发抖的徐惠。 见到徐惠受了惊吓,媚娘便心生忧虑,先上前行了一礼,才立至徐惠身边,握了她手道: “怎么了?” “媚娘……你看……” 媚娘看时,却惊见被一片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的寝帐前的地面上,却凌乱地堆着四五支羽箭,不由心下一紧,想起来之前,在司宝库中听到的言语。 情不自禁地,她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太宗,与立在太宗身侧,怒不可遏,唤着要金吾卫大将上前来,查个水落石出的房玄龄与长孙无忌。 看着三个表情如常的人,媚娘心下一寒,忍不住看向太宗身侧的另外三个人: 吴王李恪,忧心忡忡,然却不失坦诚,高阳公主一脸惊吓,却仍能自持镇定。只有稚奴…… 他的面色是苍白的,可是那雪夜晴空般的眼睛,却冷静得不见一丝波动。 而且,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在看着自己,稚奴也抬了头,向这边看来。 媚娘见他望来,不知为何急忙转了头,不去看他。 稚奴见媚娘如此,心下怃然,只得闷闷不乐。 李恪正在烦恼寻找之事,见他如此,便奇道: “稚奴,你怎么了?” “稚奴无事……只是,不知道这般,却是谁……” 稚奴笑笑地转了话题,却闻得高阳娇娇一哼:“还有谁?那些想杀父皇的大胆刺客呗!这些不知量力的东西,也不想想我大唐建制至今已然这般多年,又是这般盛世景象…… 就不怕做了这逆天之事,老天爷一道雷劈下来,劈死他们么?” 吴王闻得这个幼妹之言,忍不住失笑:“若果如你想得这般简单。那倒还好……” 他话音未落,便见程知节前行禀报: “启奏主上,行刺之人已然抓到。” “带上来。”太宗转身,王德立刻着人将龙椅搬出来,一任太宗坐下。一边诸人侍立。 不多时,便见二名五花大绑的卫士被其他卫士押了上前来,跪在太宗面前。 “抬头。” 太宗淡淡道。 便有旁边人上前来,强掰了二卫士的脸,向上看着太宗。 媚娘这才发觉,此二人竟是日间里见过的,负责守卫太宗马车的二名银衣卫。 “为什么?” 太宗发问。 二卫士不语。 一旁房玄龄刚欲上前喝斥,便见太宗一抬手,重复问了一遍: “为什么?” 三个字,声音不轻不重,语调不高不低,却另有一番天子威严在内。 二卫士抖了抖身子。其中一个才道: “一路行进,实在辛苦。臣等并非反贼,只求陛下可以停下巡行罢了。” 闻得此言,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俱是一怔,且更皱眉头,欲再行喝问时,却被太宗制止。 “只是因此?”他依然淡淡地问。 二卫士再不开口。 太宗点头:“好,既然你们如此一说,那朕便信。来人。” 太宗一声宣,便有金吾卫士上前听令。 “你们叫什么?” “回陛下,臣崔卿。” “臣刁文意。” “好……崔卿,刁文意,惫懒奸滑,巧言令色,更兼有惊驾之事,实属大逆。着当营斩之。” …… 三月十七,太宗巡毕东都,乃再幸襄城宫。 …… 是夜。 行宫外。 媚娘披着红色大氅,等待着稚奴出现。 天色已然渐渐回暖。这般夜色,空气也只温暖如水。 她立在树下,等待着稚奴。 可是却久不见人至。 …… 稚奴早就到了。也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 可是他始终没有上前。 因为他知道,媚娘此番,是为还那龙纹玉佩,才密请他出来的。 他不想收回——那是他的心。他不想收回。 或者说已然是收不回了。 是故,他愿意站在这儿,看着她,却不愿上前去与她说话——哪怕他极其渴望如此,哪怕这是他第一次不应媚娘的请……也罢。 他宁可站在这儿。 一旁。德安只得轻轻叹息一声。 …… 最后,媚娘终究还是没见到稚奴。这还是第一次,他不愿见她。 心乱如麻,她慢慢走回殿寝之中。 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六儿与文娘,都跟着徐惠一同去了太宗寝殿。瑞安一个人,今日忙里忙外整整一日,早就累倒,睡下。 只有她自己。 紧紧地抱着自己,她慢慢坐在台阶上,双手捧着那块玉佩,想着送玉佩的那个人。 一张温润如玉的笑脸,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不是不曾心动过的。 只是他们……不可能。 咬了咬下唇,媚娘又坚定了眼神,先将玉佩收好。 方才收起,就忽又闻得殿外一阵骚乱,似有人在惊呼有蛇。 心下一惊,便急忙跑了出去。 只见殿前又是灯火粼粼,一队金吾卫在程知节带领下,正提了木桶,拿了耙叉,小心地围在一片卷动扭曲的东西之前。 媚娘一见,便立觉恶寒,又因惊心,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却不期然撞上什么坚实无比的东西。 接着,一双手扶住了她。 媚娘一惊,回头看时,却是同样满面惊讶的吴王李恪。 李恪轻轻眨了眼,看了看媚娘,却道: “武才人?你怎么在此?” 媚娘见得吴王,便是一阵讶然,然不待她开口询问,便见一金吾卫匆匆而来,先行一礼才道:“毒蛇已然驱至殿门外,请王爷令。” “火水(就是火油的唐称)可都浇好了?”吴王问道。 “已然浇好。” “好,传本王令,待毒蛇全部驱逐至圈中后,先引燃火圈使其不得脱逃奔散伤人。再以石脂(石油唐称)引入焚之。” “得令!” 媚娘见吴王行事果决细致,便于心下暗赞太宗教子得方。又想起稚奴,便心下烦恼轻轻叹息。 吴王闻得她叹息,便生好奇之心。然观其面色如有难言之隐,也不想扰她更烦忧,便道:“这阎立德是要丢了官职了……行宫内如此多的毒蛇,他竟不曾察觉。” “这襄阳行宫燥热,蛇性喜阴凉,尤其这些毒蛇……只怕却不是阎大人失职。”媚娘也与吴王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明白人,也不想隐晦,便直然道。 吴王闻言,诧异地往她那般娇好的面容上看了一眼,强自平了心跳,才道:“武才人果然知机。难怪父皇如此爱重与你。” 媚娘却不语,良久才道:“王爷更是英明过人,竟然早早就看出问题所在。” 吴王怡然一笑,道: “跟着父皇久了,政堂坐得久了,沙场也上过了,自然见得东西多了,也就多少知道一些儿这些宵小手段罢了。 ——这般手段,跟沙场上的瞬间千变,朝堂上的片刻诡谲比起来,当真是小儿嬉戏一般的。” 吴王迷惑,媚娘巧解一 媚娘听得悠然神往: “媚娘只道千军万马之事以勇猛为先,邦国议政之时以明政为要……想不到,也需得用这些手段。” “无论沙场政堂,后廷前朝,都是需得用些手段的。” 吴王含笑。见那些兵士已然架起竹筒,将那石脂引入火圈之内,浇在那些因火势凶猛而燥狂不安的毒蛇身上,又投入两三火把扔入其内,瞬间般如爆裂一般燃起熊熊大火,那些蛇却是再也逃脱不得。 这才松了口气。 媚娘却不识石脂,讶然道: “这漆黑的东西,是什么?竟地这般厉害……” “此物名唤石脂,又名渚水。虽有水性,却是沾火即燃。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希罕之物,大唐土地,多有所产。甚至于流而成河,以桶取之即可。” 媚娘心中一动,慨然道:“只怕此物,以后必将大行于世了。若得星点此物,便可顶上千万松木…… 若得此物……以后还何需松木为明?” 吴王含笑道:“武才人说得却是错了。此物虽然火性狂烈,却是殊不易控制,加之点燃之后便烟雾漆黑——若非今日这些蛇儿凶猛。本王也再不想用它的。” 媚娘却摇头道:“媚娘父亲多年与木料打交道,也听过父亲说过一些,道若一物燃起有烟,那必是其中驳杂陈灰过多方致,便如那日常使用之脂料(油料,或者是食用油),既需得提炼纯净,去杂除灰……若此物也可如此,那只怕便要得天下所用了。” 吴王想了想,笑而不语。 …… 眼见着那蛇儿都烧成灰烬,吴王才着了人,上报太宗,请太宗意下。 媚娘见机,便行告退。 吴王见她欲离,想了一想,终究是不放心,便笑道:“还是本王送武才人回殿的好。虽然毒蛇尽除。然终究行宫不比太极宫。且……” 又低吟一番,才道:“且武才人安然无事,也是父皇所喜。” 媚娘想了一想,也谢过吴王,便看他取了佩剑,与之一同前往殿前而去。 行了一段路,媚娘看看左右无人,便含笑道:“吴王有何事欲询媚娘,便请示下。此处再无他人。” 吴王闻言讶然,停下脚步,看着媚娘: “武才人何以知本王有事求询?” 媚娘笑:“诸王之中,以吴王殿下性情最为潇洒,却也最为守礼知度。是故若吴王殿下只是担心媚娘安然,安排一二军士从行便可,何必亲送?若教外人得知,岂非有些落人口实?是故必然吴王殿下是有什么天大的难题,需得询问媚娘。” 吴王看着媚娘的眼神,颇有一些变化,良久才道: “武才人知机,果然当世难觅。不错,本王心中确有几丝疑惑,需得武才人相助解之。” “但有所知,无不可言。”媚娘笑道。 吴王便道:“此番父皇行巡,与常大有不同——一路上,却只带了本王与高阳,还有稚奴安宁四人……武才人以为何如?” 媚娘微微一怔:“吴王殿下这是要媚娘猜一猜,陛下的心思?” “正是。” “可媚娘并非最受陛下幸爱之人。若要了解陛下心思,只怕还是惠儿更擅一筹。” 吴王抿然而笑,良久才道: “武才人所言不差,若论父皇最爱宠之人,当是徐充容。可是在本王看来,若非武才人一力促成,便是徐充容如何受宠,也不至如现在这般,宠冠六宫。” 媚娘微微挑眉:“媚娘所助?” “正是。甘露门之事,本王略有耳闻。那些小宫女虽是受人所指,来挑拨本王母妃与徐充容,还有武才人你之间的关系。可是本王却知道,你们二位从来不相信此事乃母妃所为。并且,那两个小宫女所言并非虚妄:当初猜中父皇心思的,的确是你武才人。” 媚娘良久不语,半晌才叹道: “世赞大唐十一王,唯有吴王承帝风……果然不假。” 吴王含笑不语。 媚娘又道:“吴王坦诚相待,媚娘何必隐瞒?不错,媚娘的确是猜到了一些儿,却不知对与不对。” “还请武才人点明。”吴王叉手道。 媚娘想了一想,看着他:“不过在说明之前,不知可否请吴王说明,为何定要知道陛下此番心思?” 吴王一怔,良久才下定决心道:“放眼后廷之中,武才人之智,诸女难及。是故想必也知道本王与母妃的处境。老实说,虽然朝堂上以长孙大人一脉的,总忧心本王有意谋储,母妃有心谋后……实则,本王心下明白,以本王这般尴尬出身,储位之事,再不必想。是故从来没有也不曾想过要成为太子。 至于母妃,她更不可能。母妃一心一念所系的,只有父皇——否则当年,也不会因为愔儿那个不成器的,而伤心如斯:她是真的想不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会害她心心念念所爱的父皇最疼爱的长子。 是故本王现下,唯一的念头便是想弄明白,此番一事,是否有针对母妃之意。若有,则本王身为人子,自当为父母消除隔阂,洗清母妃受人之疑。” 媚娘点头:“原来如此……吴王孝敬,的确难得。” “还请武才人明言。” “好……既然如此,媚娘也自不会有所保留。吴王殿下,以你之智,只怕已然猜到,此番陛下所为,确对淑妃娘娘有所怀疑,而且只怕将你与高阳公主二人带在身边的意思,也有若生变故,必得保你兄妹二人平安的心思在…… 不过吴王殿下,以媚娘所看,你其实不必担心。” 吴王闻得媚娘此语,正说中自己担忧,心下正苦恼,忽闻得媚娘一句不必担心,便觉一喜,忙道: “为何?” 媚娘缓缓前行两步,才背对吴王道: “吴王殿下,您可想一想:若是陛下有心对淑妃娘娘动手,何必如此麻烦?这般所为,只不过是想看一看,最近几番事情,与淑妃娘娘可有关系。是故陛下虽心存有疑,却始终不曾有意伤害淑妃娘娘。此其一。 至于此番毒蛇侵宫之事,还有那日前行宫崔刁二士之事,媚娘斗胆,敢问一句吴王殿下,以你之所见,可是淑妃娘娘所为?” “母妃怎么会伤害父皇?当然不是!”吴王辩解道。 媚娘点头道:“不错。不止你这般想,只怕连陛下,此刻也是这般想法——淑妃娘娘对陛下之情,其可比金坚,是故断然不会是淑妃娘娘。那么,又会是谁为了什么要做这般行刺呢?” 吴王闻得此语,便是一怔,想了良久才抬头讶然道: “若有心行刺,自然不会做下这些漏洞百出的事情。是故这两次,都意不在行刺?” “或者这般说罢!在媚娘看来,这前后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陛下有意为之,目的是为了引蛇出洞;另一种,则是有人意图警告陛下,引起陛下的疑心。”媚娘转头过来,看着吴王: “然而以陛下之知机手段,若要引蛇出洞,那便是罗天之局,再不会如此轻易被人窥破。这一点吴王殿下想必很明白——毕竟之前已有先例。 是故便只是第二种,有人欲向陛下示警。” 媚娘不待吴王发问,便自语道: “若为第二种可能那便一切都说得过去了。无论是意欲行刺之事,还是毒蛇之患……都是某人为了使陛下怀疑此行有险而故意为之,那便说明他很清楚,陛下此行的目的和希望。 同样,他也必然对诸般局势了解清楚,更知道如何破解目前这个局势——不得不说,吴王殿下,此人手段之高明,只怕不在陛下之下。大巧似拙,大雅不工。” 媚娘转身,一张姣好容颜在月色下,如珠如玉,散发柔和光泽:“而陛下似乎也明白此人所为,且也不放在心上。更加之陛下这般执意而行—— 只怕,他连此人是谁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否则不会只是将那崔刁二人处死了。吴王殿下,媚娘与你打个赌。 若媚娘所猜不错,陛下此刻,只怕已然着了王公公,起草罢免阎立德诏,且着令将襄阳行宫废之了。” 吴王大吃一惊:“废宫?” “为了保住那暗中操作之人,陛下必然不能承认,此番蛇患乃是人为。 既然并非人为,陛下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何必再留一座曾有蛇患的行宫?若是皇后娘娘在时,还可借娘娘节俭之心性,对外之说娘娘进言,请求不废。而如今陛下身边已然没有这般生性节俭又能让陛下事必听其言的人,陛下近两年,又稍兴土木之事,若不废宫,实在不似陛下素行……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废宫。 只有陛下废宫,不留此处,才会让人觉得,那些蛇儿,当真并非人为。” 吴王又一皱眉: “可父皇为何要保住此人?” “因为他知道,此人这般行为,为的无非是想要借此机会,将他认为的大唐隐患,从陛下身边清除罢了。” 媚娘的话,点醒了吴王。 他紧紧攥了双拳:“长孙无忌。 他要清除的,是本王……” “错!”媚娘打断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得出口的母妃二字,慨然道:“虽然长孙大人此番所为,确有些过了,而且他也确是一直对淑妃娘娘心存敌意。可是这一次,他的目标却不是淑妃娘娘。而是另外两拨人马。” 吴王不服气道:“何以见得?” 媚娘摇头一笑:“都说关心则乱,吴王殿下也不例外。殿下,媚娘只问你一句:淑妃娘娘会要陛下的性命么?” “怎么可能!对母妃来说,父皇就是她的性命!”吴王脱口而出,然后便怔在当地。 吴王迷惑,媚娘巧解二 媚娘见他如此,便明白他想通了:“不错,长孙大人虽然对淑妃娘娘心存敌意。可是吴王殿下,您当知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淑妃娘娘对陛下的情意。是故他断然不会以这般处处意指陛下性命的方式,来诱得陛下起疑——因为他知道,陛下会相信淑妃娘娘为了争宠用些狠决手段,或者会为了保护吴王殿下、曹王殿下,甚至是伤透了她心的蜀王殿下,和非她亲生的高阳公主殿下而计谋种种……但却绝对不会相信,淑妃娘娘有杀陛下的心。 长孙大人何等人物?既然要借这般办法来引蛇出洞,又怎么会布置得不似那蛇儿的素行?是故,吴王殿下可想一想,这宫中,谁最有可能用这等手段来行刺陛下的,又是谁对陛下怀着这等仇恨?” 吴王想了一想,悚然道:“六叔……荆王……长孙无忌要杀的人是他!” 媚娘接口道:“原本,长孙大人要对付的,的确是荆王爷——毕竟以近身卫士刺杀这般事情,确是像他所为。 可是今日得知行宫闹了蛇患之后,媚娘又多了一个想法,也许长孙大人此次要惊出洞的蛇,不止一条……这般以毒蛇行事的风格,却与荆王那般目指龙位,只求痛快淋漓的性子不同。却更像是与陛下有着家国大恨的。再加上陛下为了确定淑妃娘娘的清白,而带上了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这一事…… 吴王殿下,你想一想,这前朝**之中,谁与陛下有家仇国恨,又急欲陷淑妃娘娘于死地的?长孙大人对朝堂之事,后廷之秘洞若观火,他若要模仿某人的手段,必然会将一切因素,全部考虑进去的……” 吴王脱口而出:“阴氏兄妹!” 媚娘点头:“不错。对长孙大人来说,现在最要紧的目标,便是这三人。” 吴王怔了半晌,只觉背后一身冷汗,良久才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父皇为何……他既然已知长孙无忌的所为……” “陛下为什么要带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同行?因为陛下想确认,长孙大人他们怀疑的,淑妃娘娘的反意是否是真。那么他就必然要放淑妃娘娘一人留在后廷,看她如何动静。而若淑妃娘娘果有心反,那陛下将二位带出宫中,至少将来不得不治罪娘娘时,二位可不受牵连——曹王殿下年幼,自不必说了。 同样道理。陛下的仁慈与厚爱,也会给与德妃娘娘兄妹—— 对他来说,虽然阴氏有杀弟掘坟之恨。可他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明白此事不宜再行纠缠。是故,他愿意再给德妃娘娘兄妹一次机会。而此番他之所以纵由长孙大人如此,只怕也是存了警告一二的念头在。 毕竟世人若遇到这等事,第一个念头便是暂时平定野心,以观事态。这样一来,陛下便有了架空德妃娘娘兄妹,将一切消弥于无形之中的时间。 是故,吴王殿下,您实在不必再为陛下此番的心思纠结……以媚娘所见,还是安心陪伴陛下,保护陛下为好—— 毕竟陛下如此费尽心思,为的只不过是一件事—— 能够保得他最疼爱的孩子们平安。能够尽量不伤人命。” 吴王闻言,良久才长吐口气,松了全身道:“不错……只要母妃在宫中这段时日,不出什么事端。父皇对母妃的疑忌,自然便清了。” 媚娘巧笑:“那吴王殿下以为,淑妃娘娘知机如何?会不会上这般当?” 吴王傲然道:“武才人,虽说有些无礼,可母妃知机,只怕当宫之中,无人能及。便是武才人这般也难得一二。” 媚娘含笑点头:“这便是了。淑妃娘娘知机,自然明白此番事。是故依媚娘所想,只怕不日,淑妃娘娘便会亲书手诏一封,以慰吴王殿下之心了。甚至……说不定,便是今夜。” 吴王一愣,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一片温暖:“武才人的意思是,母妃会担心本王因孝敬太过,而自乱阵脚?” “天下间的母亲,都会这般所为……”媚娘说至此,忽然想起自己亲生母亲杨氏,心中一痛,容色黯然。 吴王知机,见她如此,又素闻杨氏德行,便知一二,心下便生不忍爱怜: “武才人,多谢你此番提点。若非武才人,只怕今日本王便要按捺不住,去向父皇询问了。” 媚娘含笑不语。 二人正言时,便见吴王贴身小僮飞奔而来,先见了礼,又道宫中有书信传来。 吴王看了眼含笑的媚娘,便感激地一点头。 加之媚娘居殿已在眼前,远远也可看见瑞安迎了出来,便告辞。 吴王刚转过身来走了两步,又再回头来向媚娘叉手一礼。媚娘含笑回之。吴王起身,久久视她半晌,才恋恋不舍离开。 …… 片刻之后,太宗寝殿内。 内侍监王德匆匆抱了拂尘,提了衣角小步奔入。 正在案上埋首批奏疏的太宗闻得脚步声,知是王德,头也不抬道: “如何?” “回主上,如您所料,吴王爷确是接到宫中书信,正是淑妃娘娘亲手所书。至于信的内容,据高阳公主身边的小侍所言,也只些安慰吴王爷的话儿。且更书有‘母妃心昭昭,儿父自明晓’这般言语。” 太宗点头,放下手中朱笔,双手置膝上良久,才道:“她果然是最聪明的那一个。看来此番房相的心思,却是没有白费。” 王德点头:“难怪世人都道‘房谋杜断’……唉呀,房丞相果然好计谋,这一二事,竟然连长孙大人都怀疑起自己的儿子来——刚刚老奴得报,道长孙大人已然密信一封与府中,且据旁侧人道,那信上字句,极言怒意,斥责长孙冲大人与几位关陇一系的要员不当如此莽撞行事……” 太宗淡笑:“是呀!此番倒是让辅机受了些屈了。 不对,也不算是屈他。 若真依他的心思,这些事那是他必然要做的,只不过不会似房相这般柔和仁善。 也罢!反正早晚他都会猜到是朕的所为。到时请他喝两壶无忧早年酿下的好酒,也就都过去了。” 王德含笑不语。 又略一沉默,太宗才道: “那崔刁二人,如何安排的?” “回主上,已然依主上旨意,暗中换了两名荆王府安排在封禅时的刺客死囚,崔刁二人由尉迟大人亲自带了兵卫,合家送往渤海。 卫国公李大人又亲替他们改了高句丽的番名录(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和户籍),以后他们自会在渤海富贵无双,安定平和。” 太宗点头:“叫他们如此为朕背井离乡,也是难为他们了。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也多少算是朕弥补了一些—— 对了,阎卿呢?” “主上放心。阎大人方才已然向老奴表明心意,他本就身有旧年目疾,早有退隐调养之意,加之十三帝图(就是名震中外的古帝王图)乃惊天之工,只他兄弟阎立本阎大人一人,定是不成。 是故他道若能赋闲专心制成此千古一卷,那是再好不过。” “难为他了,他兄弟二人身家清苦,朝中又是这样…… 也罢。王德传朕旨意,阎立德虽罢官去职然终究有功,官身(古代被罢官的官员,依然可以保有官身,地位很高)留之不去自不必说,再告诉他兄弟立本: 自今起每至岁末大赏之时,可往宫中再领一份正四品俸(就是正四品官员一年的工资)与他兄长,对外只说是朕赏他阎立本的——明白么?” “老奴明白。”王德含笑应道。 又停了一会儿,太宗才又道: “不过此番,恪儿倒是难得的有耐性……朕本以为,他会当下冲了过来,寻得朕,求个说法呢!毕竟这几个孩子里,就属他最似朕的脾性。” 王德想了想才笑道:“只怕吴王殿下是不会了。毕竟他此番,却寻得了一位高人指点一二呢!” 太宗正伸手去取奏疏,闻得此言,却是一怔,手也停在空中: “高人?是谁?” 王德笑道:“老奴今日闻得明安来报,道吴王殿下领了主上旨意,去烧那些毒蛇时,正好武才人因无人照应,又闻得殿外喧哗,心中惊慌离殿而出,遇到吴王殿下,二人可是好一番言语。 据明安说,他瞧着吴王殿下本来是忧心忡忡的。可与那武才人一番长谈之后,便转忧为喜了。” 太宗闻言,饶有兴致拿了奏疏道:“哦?那媚娘说了什么,哄得恪儿如此开心?平时他可是最孝顺的,又极聪明。这般事,他当为自己母妃担忧才是。” “回主上。明安离得远,也听不得太清楚。不过武才人的意思,似乎是在劝慰吴王殿下,若是主上对淑妃娘娘有诛灭之意,便不会这般试探。且还道主上这般携了吴王殿下与高阳公主出宫,用心良苦之意,便是为若万一淑妃娘娘果有反意,便可保全二位殿下。一片慈父之心,可见一斑。更道淑妃娘娘对主上一片真情再不会如此,是故此番却不过是做与一贯担心淑妃娘娘心存不轨的那些朝中大臣们看的戏而已。 唉呀……这武才人当真是舌灿莲花,一番言语便说得吴王殿下又是惭于怀疑主上心意,又是欢喜主上对他的爱重…… 据明安所说,吴王殿下离开时那脸上只写着八个字: ‘孺慕之心,盛之已极’呀!” 徐惠相慰,稚奴痴恋一 太宗欢喜,合了奏疏:“好个武媚娘! 知朕心意难得,可更难得的是能顺着恪儿心性将这道理说透,又不伤他心…… 好!果然知朕者,媚娘也!” 闻得太宗这般赞叹,王德却笑了: “主上,老奴却以为,这武才人虽然知道主上心意,却未必是知主上者——主上可知,她告诉吴王殿下,这几次三番幕后之人是谁?” 太宗一怔,眨了眼,恍然道:“难不成她也同那些人一般,以为是辅机?” 看着王德点头,太宗哭笑不得:“罢罢……这丫头呀……虽然有些知机,也能解得朕的心思。可终究是……” 太宗闭口不言,片刻面上又带笑容:“不过能够如此,已属难得。至少不悭于惠儿了。王德,明日车驾行时,便也着她一同伴驾罢!” “老奴遵旨。” …… 小书房内。 徐惠匆匆而归,便见烛光明亮,媚娘正抱着一卷书,满面泪痕痴痴盯着桌案发呆。 摒退了诸人,徐惠缓步轻轻坐在媚娘身边,唤了一声:“媚娘。” 媚娘这才察觉徐惠回来,急忙拭净了眼泪,讶然道: “怎么今日你未侍寝?” “这般事情,陛下哪里还能安枕?是故便着我回来了。刚刚的事,我已听瑞安说了……媚娘……你……” 媚娘淡淡一笑:“你听说了?” 徐惠踌躇半晌,才将她双手握紧道:“也许你不曾有个好母亲,又失了一个好妹妹。 不过媚娘你放心,惠儿的母亲,便是你的母亲,惠儿的妹妹,也便是你的妹妹。日后你若离宫之时,惠儿的家,便是媚娘你的家。” 媚娘热泪盈眶,颤声道:“惠儿……得妹如你,媚娘再无所求。” 二女偎在一处,相拥而泣。 良久,二女才停了抽泣,又见瑞安入内,道太宗已然下旨,以宫有蛇患,未能先察而营宫为由,罢阎立德官职,废襄阳行宫,着地方官府清尽蛇患后,将此地分为民用。 又道因近日诸事,便下旨回京。 媚娘长长一叹,便道:“好……既然如此,那咱们也早些漱洗,早些休息罢!惠儿,咱们两个好久不曾一同沐浴了。如何?” “好!” 片刻之后,两姐妹已然罗衣尽除,泡在兑了白兰香汁子,又漂了紫白两色花瓣儿的香汤(这里的香汤可不是光放些白兰花汁儿的香料,而是真材实料以白芷,桃皮,柏叶,零陵,青木香五种香为基础,再加上各种澡豆之类的东西调配成的香汤)里,却着了诸侍皆在外候着。 “媚娘,吴王今日寻你,就只说了这些么?” 听完媚娘小声说了今日之事,徐惠才小声问道。 媚娘点头,又低声道:“当时那明安公公虽然站得远,可终究是看着我,再者让吴王殿下以为是国舅爷所为,总比让他明白,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要好受得多。” 徐惠良久不语,半晌才含笑道:“看来吴王殿下,很是信任你。他明明知道,你与我这般,我又是长孙大人送入宫中的……他对你,很好。” 媚娘便皱眉:“惠儿,一个稚奴已然让我心烦意乱了。你还要给我添多少堵才甘心?” 徐惠转首,看着媚娘,正色道: “说起晋王,你今日寻他,他未曾去?” “你怎么知道?” 媚娘讶然。 徐惠摇了摇头道:“方才我离开之时,见晋王容色苍白憔悴不堪,直如丢了魂儿一般。便私下问了德安……你不该的。” 媚娘心中一抽,却再不多语,良久才道:“若我不还他,只怕早晚便生事端。”一壁说,一壁以手轻轻抚着胸前片刻不曾离身,蒙了轻纱伪饰的玉佩。 徐惠叹息:“你呀……罢了,多说无用,总有一日,你当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无谓坚持了。” 媚娘不答,只是苦苦思索着日后与稚奴相处之道。 徐惠又是好一番叹息,最后才道: “说起来,此番也是奇怪。明明陛下也有心将淑妃娘娘一并伏之……怎么却全不见他半点儿动静?媚娘,你说咱们回宫之后,是不是要去贤妃娘娘处,询之一二?媚娘?媚娘?” 徐惠连唤数声,连殿外候着的小侍女都惊动,却见媚娘毫无动静,不由得伸手摒了闻声欲入的侍女们退下,只好奇看着媚娘握着的东西。 当看清那东西竟是蒙了轻纱的龙纹玉佩之后,徐惠便一怔,然后窃窃一笑,转过身来,背对媚娘,无声而喜。 只有媚娘,再不曾察觉徐惠心思,只是苦苦思索着自己与稚奴以后,该如何相处。 …… 同一时刻,稚奴寝殿中。 虽然早已更了衣裳,卧于床上,稚奴的心思,却依然留在媚娘身上。 辗转反侧,久不成寐。 烦乱之下,他索性起而披衣,取笔纸,微一思索便书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书写已成,稚奴又念了数遍,便觉心下了无趣味,只是酸楚难捱,便欲唤了德安来封了。刚欲张口又想一想,便苦笑道: “这等东西,若是留下,她只怕又要惶惑不安……再者,便是她知道了又如何?李治啊李治……你怎么还不明白,她要的,不过是份安稳…… 而这份安稳,你给不起……” 言毕,便泪水几滴,打湿了一点纸页。 咬了咬牙自己拿去灯上引燃,又看着那纸页为泪水沾湿一时难以烧尽,心下烦乱,直觉那火苗似在吞噬己心一般,便再忍耐不得,扔了它入一旁闲置不用的火盆之中让它自己燃尽,自己却转了两转,终究烦燥之下,拿了孙思邈配的安神药丸吃下,自己将自己往床上一扔,便合目任药力发作睡去。 孙思邈既为药圣,其药之力自是难以匹敌,是故太宗携了王德入内,循例看他睡眠如何时,平日浅眠的稚奴竟是半点无觉。 太宗一入殿内便闻得他鼻息轻轻,知他今日倒睡得香沉,心下欢喜。又隔着纱帘望得他似是又未曾好好盖了被褥,想着夜晚终究寒凉,便如往常般掀开帘子,来到床边,由着王德掌了一盏小灯,亲手替他盖了丝被。然却也在盖好丝被之时,发觉他面上竟有些许泪痕未干。 心下便是一惊,又看了眼王德。 王德跟太宗这许多年,主仆二人何等默契?当下便将小灯放在床边小几之上,欲出殿询问德安。 可刚走两步,王德眼尖,便看见书桌前的闲置火盆中白花花一片纸,且隐约似有些字迹。 王德便上前拿在手中,瞧了一眼,犹豫一番之后,终究奉与太宗。 太宗观过之后一怔,又是良久不语,尔后便着王德立时烧尽。又替稚奴掖了掖被角,满脸慈爱拭去稚奴泪痕,这才着王德吹息小灯,主仆悄然而出。 到得殿外,王德见左右无人,便悄声道: “主上,那诗……” “今夜之事,谁都不必提起。朕自有主意。记得,要把它烂在你肚子里。”太宗淡淡道。 “是。” 贞观十五年三月末,太宗驾返长安。 车马粼粼,旌旗凛凛。 太宗车驾中传来命媚娘随驾的旨意时,伴驾的稚奴与李恪,同时捏紧了手中缰绳。 同一时间,长安。 太极宫中。 大吉殿内。 阴德妃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时而望向殿外。 不多时,一人匆匆奔来。正是刘司医。 “娘娘,已经问清楚了。陛下车驾,三日后到。”芍儿叉手恭道。 德妃纤纤十指一绞天青色云披,良久才道:“那些事,还有襄阳行宫的时呢?” “回娘娘,奴婢已然私下信与齐王殿下和阴大人,齐王殿下不知此事。阴大人也说不知。” 德良久才道:“佑儿不知,还有几分可能。可哥哥必然知晓——这种种行事,太像他的所为了。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忘怀仇恨。” 芍儿忧道:“那娘娘打算如何应付?” 德妃想了想,终究下定决心:“安排哥哥入内,本宫要与他想谈。” 芍儿点头退下。 是夜,野狐落。 德妃裹着一身玄色大氅,立在此处。 四周望望,便对提着灯的芍儿道:“此处确实僻静,难为你想的到。” 芍儿含笑道:“奴婢今日日间,正在安排时,便见殿中盈儿正在斥骂两个私下约了想好与此的小宫侍和小净人,心下便想到这里也许,是整个太极宫眼下最安然的所在了。” 德妃点头不语。 不多时便见殿中老侍,自己带入宫中的旧家奴,人称阴公公的内侍阴福引了一人匆匆而来,正是阴弘智。 “娘娘。”已然两鬓微白的阴弘智见到姐姐,自行一礼。 (这里纠正之前一个错误,本故事里的设定是德妃是姐姐,但之前因为电视剧的影响,我一直把阴弘智搞成了哥哥——对不起) ………… 德妃受惊,弘智定计 “不知娘娘漏夜传兄弟入内,有何要事?”阴弘智dangs知道德妃的目的,也知道姐姐不信此番诸事非他所为。 德妃淡道:“姐姐面前,不必多做隐瞒。陛下此次行幸一路不得安生……是你所为吧?” 阴弘智坦然道:“弘智说并非如此,只怕娘娘也不相信吧?” 德妃看着他,他也坦然回望德妃。 良久德妃才道:“是或不是,事情都已然发生,以陛下的心性,再加上长孙无忌他们的谗言,陛下都会认定是你所为。所以姐姐劝你,还是安分些时日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燕弘信之事是你所为,叫他离我的佑儿远一些,否则我第一个要取他性命。” 阴弘智目光一黯:“原来姐姐心中,那人终究是重过骨肉。” 德妃叹道:“对我而言,你和陛下还有佑儿,是最要紧的人。阿智,姐姐这般,也是为你。这大唐,眼见得是一日稳过一日,你觉得以咱们俩这般,能报什么仇?再者,当初毕竟是咱们阴骨两家杀了李家子孙,又掘了人家宗庙祖坟……阿智,若是咱们三家易地而处,咱们又如何?只怕是不将那等欺人至死的人屠戮尽净,便誓不罢休的。” “我从来也没有想要复仇的想法。这是假的。”阴弘智闻得姐姐唤他乳名,一时黯然道:“可是如姐姐所言,李唐江山已固,所以我求得,不过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咱们阴家的血脉荣登大宝,也算是变了个法子给咱们阴家报仇了。” 德妃叹道:“你这是痴想。虽然陛下仁慈,可是佑儿却注定不能如你所愿。” 阴弘智不以为然道: “佑儿聪慧,如何不能当得太子?登得大宝?” 德妃淡淡道:“你以为,长孙无忌那一众老臣,会让你如愿么?” 阴弘智冷笑道:“所以我才要除了他们——永绝后患。只要他们这些老臣被清离君侧,那姐姐,无论是你的未来,还是佑儿的未来,都可得光明了。否则,只要长孙无忌在一日,那佑儿的性命,便如被搁置在火炭之上。 姐姐难道心中不曾明白这个道理么?” 德妃默然——于她而言,的确,现在最可怕的不是弟弟的反意,而是长孙无忌的算计。 看到姐姐动了意念,阴弘智又步步紧逼道: “姐姐,说起这长孙无忌,难道你不觉得,此番陛下行幸这一路之事,极有可能便是他长孙无忌安排好了,要往咱们阴家人身上算的么?” 德妃一震,转身看着弟弟:“你当真不曾动手?” “若此番我阴弘智确有动作,当遭天谴。”阴弘智骈指向天,朗然起誓。 德妃信了他:“难道真是长孙无忌……” “只能是他。” 德妃沉默,良久才疲惫已极地叹道:“我只想求个安宁。阿智,你听姐姐一句劝。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过了这些时日罢!” 阴弘智见状,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德妃一挥手,只得按下,点头答应。 …… 半个时辰之后。 长安。 魏王府中。 近日埋首在府中修订括地志的魏王李泰,正在苦思一句字语,便见杜楚客匆匆奔来。 “何时?” 青雀皱了皱眉,问道。 杜楚客叉手恭道:“王爷,野狐落今夜有动静。” 闻得“野狐落”三字,青雀手中书卷便是一紧,又淡道:“怎么,父皇改了主意,要将她遗骸取出安葬?那本王倒是要想个法子,劝劝父皇了。” “王爷,与韦昭容无关。是那大吉殿里的德妃与她兄弟,今夜约了在野狐落见面。” 青雀闻言,初有些讶然,然久之则淡然: “他们姐弟相见,本属正常。有些事不想被旁人听去,那野狐落也确是隐没,没什么奇怪。” “王爷,问题是,咱们那守韦昭容坟茔的人却听见,他们似是在议论此次陛下行幸中几番遇险之事,究竟何人所为。” 青雀啪地合起书卷,皱眉起身,走了两步:“难道不是他们?” “阴弘智指天为誓,道绝非他所为。王爷,那德妃是他亲生姐姐,想必没道理要瞒着她。” 青雀想了一想,点头:“你说的不错。阴弘智所为,或能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他这个一手将他养大的亲生姐姐——既然如此,看来此番诸事,确非阴弘智所为……那他们可曾有过什么结议是谁?” 杜楚客想了想道:“听阴弘智的意思,似乎是在怀疑国舅家。” 青雀想了想,一击双掌:“不错!定然是他。除了本王这个好舅舅,还有谁能如此手笔?又有谁如此小心谨慎,再不教父皇受到半点儿伤害?” 杜楚客道:“那王爷,咱们如何应对?” “应对?何必应对?”青雀冷笑:“他们热闹他们的,咱们只静静看戏便好。何必应对?” 同一时刻。 锦绣殿中。 淑妃阅过吴王密信,便长出口气道:“总算是躲过了这一场。” 青玄侍立,闻言笑道:“吴王自有天佑,娘娘无需担心。” 淑妃摇头:“哪里是什么天佑,不过是这孩子知机,出了事,会找个人商量一下罢了……不过说也侥幸,他寻的,却是这宫中最能参透陛下心思的武媚娘。” 青玄又笑:“娘娘可还不说是天佑?那武媚娘现下与贤妃来往密切,更对咱们锦绣大吉二殿避之唯恐不及。此番却能相劝吴王,可见上天当真是保佑咱们殿下的。” 淑妃含笑不语,良久才道:“说起来,这武媚娘也是让本宫有些看不透了——按理说,前番事后,以她的性子和才智,当主动寻上咱们来,联手退敌才是。可她却选择与向来不出声色的万春殿交好…… 这番看似百般艰难才得脱离困境,可实则却是增进了陛下对她与那徐惠的信任与宠爱……此女果然不凡。” 青玄却有些瞧不起媚娘道:“娘娘,那燕贤妃是她母亲的表姐。只怕当年这武媚娘入宫之时,燕贤妃也颇有助力。遇到此等大事,她去寻燕贤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罢?” 淑妃摇头,想了一想才在青玄搀扶下缓缓起身道:“此女初入宫时,并不急着攀亲附贵,当时本宫便想过,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贤妃久不理事,加之已然想到以她当时无力依附他人,只会为他人使用—— 便如那萧蔷一般。是故她才选择了一步一步,与稚奴交好,进而得陛下欢心,再与元素琴徐惠结为一党,互相依助呢? 不过因为本宫也实在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如此远见卓识,似本宫父皇一般的人在,甚至还是一个女子…… 是故当时也只是想想罢了。可现下看看,她在自己势盛微颓之时,果断出手联结燕贤妃,又借着贤妃之势与那看似被冷落,却仍有余威在的韦氏联为一党……” 杨淑妃机伶伶打了个寒颤,语气沉重道:“此女绝非凡品。单单是这般目光远大,便绝非一般……” 青玄皱了皱眉,不以为然道:“娘娘,是不是您太抬举这武媚娘了?她不过是一介小小才人。再者,许是她当初真的不想与燕妃结交,如今却又因情势所逼,不得不结交一二了呢?” “如果她真不想与燕妃结交,那又何来今日情势所逼不得不为之一说?”淑妃摇头:“这样才说得通啊!青玄,你且想一想,这武媚娘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心高气傲,知机灵慧。 是故她当初不与燕贤妃结交是因为不想受人摆布,如今也一样,她在那般危机关头,本宫与阴月华两边示好的时候,都不曾求助任何一方,是因为她知道,无论靠近本宫或者是投入阴月华一方,都必然是要被使用的。她不愿意为人操纵,是故才投入了万春殿。 因为燕贤妃是她的表姨母,虽然之前无甚交往,却终究有份亲情在。再者,燕贤妃淡泊无欲,再不会操纵于她……” 杨淑妃深深摇头:“此女非同一般,不行!必得有可制衡她一二的法子!否则日后必成咱们锦绣殿最大的危害!青玄,你去查一查武媚娘的身世来历——尤其是她那个母亲与姐姐! 传话儿到宫外,想个办法,从那杨氏与贺兰氏嘴里,套些话儿出来。明白么?” “是!” 贞观十五年三月末,太宗归太极宫。 是夜,召太子入,大兴嘉奖。 …… 同一时刻,太常寺。 将仕郎李淳风正盘坐观星台上,仰望星空,看着天上点点繁星。同时,手中抱着星盘与墨笔,身前铺着一张素大白纸,仔细描绘着。 旁边只侍坐着一个名唤灵鹤,高眉深目,显然有些番夷血缘的小小童子,年约七八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这般观星,对他来说却是辛苦,是故便三番两次动手动腿,又呵欠连天,不多时便心下厌烦,躺倒便睡。 李淳风见爱徒如此,也是莞尔一笑,随手抓了一边羽氅,与他盖好,这才继续坐下描绘星图。 “唉呀呀……这般却是累死了这可怜的孩子……你这师父当得不好,不好呀……” 一阵苍老有趣的调笑声传来,李淳风便放下手中墨笔星盘,转身笑道:“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一 那须发雪白,如世外神仙般的老道人袁天罡便向旁边一闪,笑道: “莫来莫来。早些年便与你说了,你若再有将老头儿奉为上师的行当,将来必难成大器。可忘记了?” 李淳风肃容道:“虽师有令,然师徒大礼,终不可废。” “你呀你呀……”袁天罡一壁摇头坐下,叹息,一壁道:“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不成。太过老实。不通圆滑。将来必然得在这上面吃个大亏,才会记了教训。” 李淳风恭然受教,然袁天罡却看得出这个爱徒并无改意。 心下只得叹息一切皆是命运,便与淳风道:“说起来,我想问问你,那武氏现下,在宫中何如?” “前些日子,陛下还带了她同行。可是看样子,还是一般。” 袁天罡便点头:“也罢。说起来她究竟也不是能够侍奉陛下的人。只要陛下好好带着她在身边,大唐总是能沾些她的福运。只是淳风,你切要记得,此女星格颇为高贵。以后定不可再受血污之灾。否则必然生变。” 淳风奇道:“难不成此女于大唐是祸非福?” “不不,武氏女命格之贵当世罕见——只怕除了当今主上为北斗紫微大帝转世,与那中宫嫡子共享紫微大帝真灵之外。 便数此女当为太极东斗五宫星君中的第二位陵光护命星君降世位格最高。 是故,若以她之命,当为辅助之星。我怕的是……” 袁天罡叹息一声才道:“怕的是天机一泄,众生权欲之心,欲起而借此女改命……那便是大不幸……只怕,当年被我父亲强压下去的阴氏掘坟断气之祸,终究是要再次上演了。” 李淳风便讶然:“难道当年阴氏掘国祖陵墓,竟真的断了大唐龙气?” “伤了龙气,那阴骨二氏才有灭族之祸。” “可阴氏现下……” “阴氏能留血脉至今,全因当年一力护人的阴妃功德在。现下功已报完,便该清算了。” 袁天罡忧道:“只是不知,此番事态,却对这素性刚烈,若不得意便要焚毁一切的陵光星君……有何影响…… 但愿天怜苍生,少受些罪罢!” 一个时辰之后。 太宗闻得李淳风急奏,便披了衣裳,漏夜起而会于皇城中观星台之上。 “臣李淳风罪该万死,竟惊动圣驾休眠。然因兹事体大,不得不劳动陛下。” 李淳风愧道。 “不妨。李爱卿道星象大变,可影响国运,到底怎么回事?”太宗一向对这个袁天罡之徒极为敬重,是故闻得此言,当下便急急前来。 “哈哈……陛下恕罪,是袁天罡命淳风假言星象大变,请得陛下来皇城之中的。 毕竟身为宫外人,且此番事实在不宜于宫中宣之于口。” 见得袁天罡暗中现身,太宗哪里还有什么怒气,当下便喜道:“大方师良久不见,却得如此康健,朕心甚慰。” 两人说了几句之后,袁天罡便肃容道: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城门外,天罡告诉陛下,陵光星君已然化胎落凡。且不日可为福降大唐江山之事?” 太宗点头,会意道:“是那武媚娘罢?” 袁天罡一怔:“陛下怎知?”又一想,脸色大变:“坏了!莫不是当初老头儿多嘴说的那几句话……” “大方师放心。此事仅朕与其母杨氏知晓。且朕也一直暗中派人盯着那杨氏,不教她多嘴。” 袁天罡心中懊悔自己当年为一时意气,便擅泄天机,道:“陛下,此事万不可轻忽。若这后为武女唐三代昌之事传出去,必然会引得那些有心于此的人为得此女,百般妄伤人命…… 陛下,陵光星君之星格,乃主福降。然此星主与其他诸神众宿有一极大不同,性极高极洁,功为生为劫,乃是至福至祸两相依之神格。 是故陛下切记,此女万不可沾星点血脉行污之秽,更不当辱其一二…… 否则此女必然心性大变,到时是为大唐最大之祸星啊!” 太宗闻言,便是一凛:“你说血脉行污之秽?是何故?” 袁天罡乃道:“陛下,陵光星君乃是朱雀神象化身。主五行之火。火行若能得当,则当为天下兴旺,民众福生之意。若火行过旺,则必然行杀行虐,主天下大乱,甚至是灭尽大唐龙嗣之嫌。而若有心人得知她这般星格,以其自身之血脉行污其身,其星格,则其必从庇佑大唐兴盛的福星转而为害大唐的祸星!甚至……甚至以其命中生来之火行之气,焚尽大唐龙嗣也不是不可能!” 太宗心中一冷:“焚尽大唐龙嗣……你是说这个女子,一旦星格为她自己的血脉行污所秽,便会杀尽朕的儿孙?” “陛下,陵光星君本便是主兴旺与清净天下之位。陛下您想,火可温暖人世,可起炉灶食。但若一个使用不当,那也是焚屋毁人之祸!” 太宗紧紧握了握拳,这才道:“大方师此来,只怕是看出些什么了吧?否则若那武氏星格不曾生变,便是朕以天下相请,大方师也不肯来。” 袁天罡听得太宗此语之中,似有埋怨之意,心下了然,便叹道:“陛下英明,天罡此番前来,也实属猜测——只是日前得见天象之中,陵光星君似有摇摇欲动之象。便知怕是什么人,已然瞄准了这武氏女的星格,欲有所行动了。” 太宗松了口气:“这么说,她还没有变成祸星?” 袁天罡摇头道:“陵光星君何等贵星?东斗五宫之正主。等闲之辈若可轻易破其星格,那也不能称为东斗五宫了。然万事皆有万一之数。是故天罡这才漏夜求见陛下。” 太宗沉吟一番,才道:“那大方师可否明言,若要破这武氏女之福格而转为祸,需要如何?” “以己身血脉污其心身。只此一法……说明白了,便是万不可使其血脉有失,尤以其身为女子,断不可有子孙离亡之事,否则此女必然会性情大变,有伤大唐龙嗣!尤其陵光星君又有凤后之命,若她之子孙有伤,则大唐子孙必受其祸!” 太宗想着那媚娘的心性与手段,智计与灵慧,悚然道:“的确……若是她有了孩子,这孩子又受了伤害…… 她必然会不计一切反扑……” 一阵阵寒意扑上太宗之身,竟使得这位大唐明主,千古名君打了一个寒颤,然后才道: “若如此,那朕有一计,不知是否可保安宁,且请大方师明言。” “陛下若决意杀了此女,那万万不可!天罡方才已然说明白了。此女星格,仅次陛下与那中宫嫡子之下,是故除了陛下与大唐未来之主,外人是再动不得她一分一毫的。而若陛下或与中宫嫡子无故杀之,只怕会是比那血脉冲污之秽更坏的后果!” 袁天罡正色道:“毕竟天道如此。” 太宗摇头:“朕并非这个意思——天命不喜枉杀。朕何尝不知? ——朕是觉得,若此女唯一可能改福为祸的,便是其子孙血脉有伤。那朕便将其好好留在太极宫中,做个得宠却无幸的才人。待朕百年之后,将她送入皇家禁苑之中的感业寺为尼…… 这样一来,她既然一生贞洁,那便再无子孙血脉,冲污之秽的祸事了。” 袁天罡一怔,品味百日,才摇头叹笑:“陛下英明!这等智计,确是两全之法。只是……” 太宗又眯眼:“只是什么?” “只是怕不能如陛下所愿了。”袁天罡憾道:“若果能如此,此女自当一生都为大唐持福,兴盛大唐龙脉。然她此番落世,却还带着天降后命。必然是要母仪大唐的。这……只怕陛下挡不得。” 太宗皱眉:“她入宫这些年来,朕从未打算让她登上后位,也未见有何不妥。” 袁天罡知道太宗不喜,然终究还是说透了:“陛下,当初天罡已然与你言明,此女命中注定,是要母仪大唐的。既然陛下心存坚定,再不欲纳之为后,那恐怕是要长凤从幼龙了。” 太宗眯眼:“你是说……她会嫁给太子?不可能!承乾是个长情之人,太子妃更是与他自小儿便长在一处,两情相悦。他再不会做出这般事来。” “若东宫易主,或是陛下诸子中当有兄弟二位的星格,皆为大唐国主,又当如何?”袁天罡知道此言说出,太宗必然震怒,然终究还是开了口。 果然,太宗勃然大怒:“大方师说什么呢?!你……” “陛下!”袁天罡拦住太宗道:“天罡知道此言出口,陛下必然极怒。然实属无奈——还请陛下费神思虑。” 太宗看着他,紧紧地握了拳头,冷静下来之后,才慢慢想透了道理:“大方师的意思是说,朕的太子有兄传弟位的可能?” “陛下,武氏女为后,上天命也。如今陛下久不立之,她的星格,便影响了下一代大唐君主的气运。陵光星君的命格非同一般,落入帝王之家,又带凤冠母仪之像,那必然是要登上后位的。只是早晚之事而已。这一点,陛下拦不得,也挡不得。既然陛下无意立之,那她自然是要适与大唐下代主君。若身为下代主君的太子殿下无意适其。那她便会待太子殿下后的下代主君……她总是要为后的。陛下,挡不住,也是挡不了的。” 太宗眯眼:“所以才说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袁天罡一愣,这才摇头笑道:“现下看来,这番话儿却是应了这个意思了。不过……应当还有另外一重含义在。” 太宗一怔:“还有一重?” “后为武女,唐三代昌。武氏女若母仪大唐,则陵光星君必旺大唐三代,百年福泽…… 也便是说,武氏女为后的那一日起,大唐三代之内自当有如陛下这般,治下贞观盛世的繁盛之象。 或者也可以说,她为后起,大唐第三代君主,自当如陛下一般是个治世兴邦的明主圣君,可再现贞观大治。” 天罡颇有深意地道。 太宗眼前一亮。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二 太宗含笑,看袁天罡良久,才道:“那,依你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袁天罡笑道:“天道有命,静观其变。” …… 次日,即贞观十五年四月初一。 太宗诏,以来年二月封禅于泰山,以谢天地赐福,兴旺大唐社稷之恩。 …… 四月初,太宗又令,以近世阴阳杂书讹伪尤多,诏责太常博士吕才与诸方士刊定可行者,共四十七卷。 书成,则吕才于书中大兴质问阴阳之事。天下诸士皆以为然,唯太宗不喜不怒。以银钱丝帛物赐赏之劳,书手诏彰之功。 …… “这个吕才,好生蠢货。” 锦绣殿内,淑妃闻得青玄来报,淡淡笑道:“他这般质问阴阳鬼神之事,岂非是在否认当年高祖起事,并非天命?是在说李唐这江山,是谋反得来?” 青玄不知淑妃心意,只是沉吟不语。 “你是不是奇怪,本宫应当是最喜爱听到这些话的?”淑妃见她不语,便笑道:“原本当是如此,可是想一想,其实这天命之说,说不定便真有些道理。毕竟……” 她容色一黯道:“当年也不止一个方士告诉皇祖(隋文帝),父皇不是承继大统之人,若传之大隋必然…… 罢了。不说了。你且说说,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要修订这些阴阳杂书了?” 青玄闻言,看了看周围,一众小侍知趣退下。她才郑重道: “娘娘,上月末日,大方师袁天罡漏夜入皇城观星台,又假了李淳风之言,请得陛下观星台密奏。” 淑妃闻得袁天罡三字,倏然便坐正了身子,目光只盯着青玄:“说清楚。” “袁天罡十分小心,再不教他人得闻。加上王德公公亲自带人封了观星台左右上下,咱们太常寺中的眼线,无法入内。” 淑妃闻言,思虑半日才道:“父皇在世时,便道袁天罡之能可通鬼神。从不曾间断寻访其踪。奈何他如神仙般的人物,却是苦寻不得。且他与其父袁玑,一路来种种提点陛下一族,可说事事知机,处处预告……不可不说是神人也。便是如此,他也从不受任何官职赏赐。这般漏夜入内以报,更是头一回…… 只怕,是有大事发生。你也是,怎么不早些来报?若早些来报,本宫总得想了法子,知晓一二。” 青玄含笑:“娘娘放心,青玄至今来报,为的便是已然打探出,那袁天罡奏与陛下之事是为何了。” 淑妃眼睛一亮:“当真?” “当夜虽守备严密。可台上除了陛下与袁天罡之外,却还有个李淳风。” “李淳风为人谨慎,又实为袁天罡之徒,受师命守护我大唐,是故从来只忠于陛下一人。 ……是他身边人?” “正是。当夜,李淳风也立于一旁,从头到尾将此事听了个全。是故便无暇去理会那一开始便被他哄去睡觉的小徒儿灵鹤。那孩子视李淳风如父。加之小孩子胆小,夜起不得见李淳风,便自己去寻去,正好听到最后几句话儿。 不过他也是个鬼精灵的,再不肯多言。 若非前些日子,他与宫中小侍嬉戏之时,不慎说漏了嘴,莫说当夜陛下密议之事,只怕陛下曾夜访观星台一事都不为人知。” “那他说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回娘娘,这孩子年纪小小,却谨慎得很。奴婢几次试探,百般诱哄,他竟全不为动。后来还是那个听到他说了什么的小净人见奴婢以种种美食珍玩哄他,便经不得诱,待私下里寻得奴婢,学了一遍那日灵鹤说与他听的话儿以博赏赐。 娘娘,据他所说,那灵鹤说的,却是有关那早年间武媚娘初入宫时的箴言并非假造,果然是大方师袁天罡所定。 而且这箴言还另有内情。” 淑妃容色一沉:“‘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青玄见她容色,便知其意,笑道:“正是!不过娘娘不必担忧。听那小净人说,灵鹤听到的,却是陛下与大方师商议这武氏女之事。陛下无意立之为后,又困囿于天命箴言。袁天罡便告诉陛下,其实武氏女母仪天下的后命,却未必是应验在陛下身上。” 淑妃一怔,思虑一番,才喜道:“你是说她……” 青玄点头,含笑道:“那小净人说,灵鹤学了袁天罡的原话儿是:武氏女当为李唐后,若非当朝,则为当朝中宫嫡子之妻,可辅唐三代之兴。” 淑妃品味再三,欢喜不胜:“不错……不错!果然是不世出的大方师!本宫便觉得奇怪,为何陛下明明对此女百般爱怜,却迟迟不肯幸之——原来是这般!” 青玄又笑道:“可不是?娘娘,现下想来,当初虽然人人嘲讽那武媚娘之母杨氏与其姐姐妄想攀后,谁知竟是真的?再者,这武媚娘入宫之后所思所为,所言所行,无一不令人惊叹。想来,只怕当真便是她了。” 淑妃又接口道:“必然是她!本宫便说,以那杨氏德行,怎么能得女如武媚娘? 现下想来,却原来是因她天生贵命灵华,自当为后之故!而且……青玄……” 淑妃拉了青玄手,喜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襄阳宫中事?本宫正忧烦着恪儿之心性时,恪儿便寻着了她,又得她劝慰……一场劫难化于无形……必然是她!再不会错!” 淑妃喜气洋洋。 青玄也接口道:“这般一说,青玄也想起来了,当年凤台之上比剑,可不是她现身,才解了殿下之围?果然……她是天命之后,吴王殿下才是天命之主啊!” 淑妃主仆,相视喜笑,竟至泪流。 良久,淑妃才止泪喜道:“果然天命我儿也。不过陛下……” “说到这儿,娘娘,陛下却似乎有意静观。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令吕才修订阴阳杂书之事了。” 淑妃想了想,点头:“终究陛下是舍不得废承乾的。是故他自然要想尽办法,为承乾留住这太子之位。吕才为人不信鬼神之说,宫内皆知,陛下若能令这吕才驳倒阴阳之说,便自然也驳倒了大方师的箴言——只不过是陛下有些想要自欺欺人的念头罢了。 也罢,陛下如此,也只不过是想为姐姐留下血脉而已。咱们便遂了陛下心意便是。只是眼下,这武媚娘却是必得收归咱们所用了……青玄,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青玄想了一想,叹道:“却是难。此女非同一般,不是咱们可以控制的。” “那便联手就是。”淑妃又道:“再者此女必适中宫嫡子,也是大方师说的。是故只要本宫终立正宫。能得到这后命之女的,也只有恪儿了。” 青玄却忧道:“可娘娘,此女性情高烈,会与吴王相守么?再者……那大方师之言……” 淑妃看看左右,才小声道:“你可知,本宫为何如此笃定大方师之言不差?” 青玄道:“因为那武媚娘才质,可堪母仪天下之位?” “此其一也。重要的,还是当年在本宫还身为父皇帝女时的一件事。”淑妃缓步道:“当年皇后姐姐长孙氏,六岁时便以观音婢之名艳动天下。外界纷传父皇有意纳之,是故才三番两次为难李氏一族…… 其实不然。父皇虽然早对李氏一族有些芥蒂,却再不会如此不堪,为了一个六岁稚女而为难功臣。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当时那场宴会之上,大方师袁天罡之父袁玑曾为皇后姐姐相面,并密告长孙晟,皇后姐姐乃凤仪天下之贵。且乃千年一遇的贤后良助之相,可兴国旺夫,更可助夫婿得万里疆邦之尊,千古流芳之名。 当时此言一出,长孙晟便是不信的。只含混而过。父皇却是有先见之明,从暗探中得知此事后,便密召诸相入内,暗中将皇后姐姐星格,面相再三研究,这才得了确定——当朝贵胄若得此女,必可为万里疆土之主,千古流芳之名。 因此,父皇才下定决定,要将皇后姐姐纳入宫中——可惜,本宫也曾私下听得那些相士们所言,道父皇……父皇虽命格极贵,却是与皇后姐姐命格相克。是故本宫三番进言,劝父皇将皇后姐姐赐与兄长为太子妃。可父皇总舍不得……最后,结果还是凤落李氏,成就了陛下一世英名。” 看着淑妃有些黯然的眼神,青玄久久无语,半晌才道:“娘娘,事情已然过去。既然如娘娘所言,这袁氏父子果然可得天机,那咱们便想了法子,叫这武氏后女不落入他殿之手便是。” “正是如此……”沉吟一番,杨淑妃便道:“那小净人,你可处理了?” “娘娘放心,这些事情,再不会为他人所知。”青玄会意。 淑妃心中一宽:“幸好你是知机的。否则此事若流传出去,必然诸子皆争。于恪儿却不好……不过也罢。本宫原本想着,再不指望这后位的——现在看来,为了恪儿,本宫还是要将这后位,握于掌中的。” 目中寒光一闪。 青玄便点头道:“也只吴王殿下身为嫡子,才能将这武氏后女收入手中。” 两主仆相视一笑。 ……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三 贞观十五年五月十二。 并州百姓入京,奉书晋阳公主处,请以晋阳为念,求太宗来年封禅后再幸晋阳。 晋阳闻之心下甚喜。便携父老入朝,以九岁稚龄,端正宫帝女之仪礼,正书奏太宗道: “安宁得幸,封为晋阳,本不当奢求一二。 然怜父皇天慈,父老感爱,君民同心,实乃国之幸事,还请父皇恩施晋阳。” 这般一语双关,温柔巧妙之词,太宗与诸臣皆赞叹。当下太宗准奏,道来年泰山封禅事毕后,当幸晋阳。”更当庭赏赐诸父老。 并州父老欢悦已极。 …… 下朝之后。 太宗今日心中欢喜,又闻宫中近日莲花盛开,便着传令诸殿,今夜宴开南海(太极宫里的一处大湖)望云亭,着合宫同庆。 诸殿闻之,喜。 …… 是夜,望云亭中,歌舞丝竹,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近日太极宫中无事,太宗欢喜之甚,便屡屡着赐一二。**诸人,更生欢喜。 尤其太宗数赐酒于徐惠媚娘,引得众人侧目不止——徐惠如此,已是常态。只是媚娘这般……却是少见。 “媚娘,近日里陛下,对你似乎格外爱怜呢!” 徐惠见状,也为媚娘欢喜。 媚娘却只是淡淡一笑道:“你这是吃醋呢?还是其他?” “你明知我再不曾如此!”徐惠娇嗔,又悄然道:“不过陛下此番,却是为何?” 媚娘皱眉苦思良久,也是不得其解,适逢吴王上前来敬酒,只得含笑而过。 淑妃立于一边,见爱子眉目之间,似有意于媚娘,心下欢喜。而一旁坐在太宗左右的稚奴,却也常常趁着太宗不意,便将目光投向媚娘,颇难舍移。 这一切,都被一旁的青雀,看在眼中。 …… 是夜宴毕,魏王府。 青雀回府,便入书房,见到了等待良久的杜楚客。 “何事?” “王爷,锦绣殿里又有动静了。”杜楚客道:“前些日子,内侍省的一个小净人,与锦绣殿尚衣青玄一番密议之后,次日便被人发现自缢在房中。” 青雀正拿一方巾帕拭手,闻言一眯眼:“锦绣殿?可知所为何事?” “这个却还不得知晓,只是听人说,这小净人似是因为见杨青玄与李淳风弟子语起争执,便上前劝解什么的惹怒了杨青玄。才惊惧已极,自己寻死。” 青雀思虑一番,冷冷一笑道:“哪里会有这些事?只怕是被人灭了口罢?事关李淳风弟子,只怕为事不小,楚客,务必查个清楚。明白么?” “是。” 杜楚客应声,又道:“王爷,楚客看您今日归来,心情大好,却不知……有什么喜事?” 青雀笑吟吟道:“喜事倒是没有……却是发现了些好玩的。想不到那武媚娘如此了不得,不但令得父皇百般垂爱,还迷得我那傻弟弟稚奴也是一片念念……更好玩儿的是,那吴王居然也对其有意。” 杜楚客恍然:“难怪之前主上幸归之后,宫中有传言道吴王殿下曾与武才人私下密会……王爷,咱们可以借此机会,大作利用一番啊!正好,也替晋王爷去一个隐患——究竟主上对此女也是有几分心意在的。只怕若被主上知……” “父皇一颗心,只放在母后身上。如今呢,也只是怜爱那徐充容一人。这武媚娘……”青雀摇头笑道:“只怕不过是当成女儿来怜爱罢了。毕竟此女智计才华,极肖母后。否则,也不会入宫已然四年都不曾幸她。是故咱们若是当真将这吴王于她有意之事告诉父皇,只怕父皇还会索性将她赏与吴王呢!” 杜楚客一怔,才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当然是帮稚奴了!”青雀笑道:“稚奴可是本王的心肝儿,本王小时就告诉过他,无论他想要什么,本王必为其取之。难得我这傻弟弟动了情念……再者此女留在父皇身边,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不若想个办法,替稚奴取得。这样也算是我这当哥哥的,尽了一番心力。” 杜楚客又一怔,良久才恍然大悟,笑道:“正是如此!这样一来,既让晋王爷欢喜,又让那吴王痛失所爱伤心已极,借机乱其心神,攻其不备,必可将之一举拿下!” 青雀笑吟吟点头,又道:“不过现在说这武媚娘为吴王所爱,却有些过早。毕竟本王看他,还未曾情根深种……只怕却得让他这份情,更深一些才行。” 杜楚客含笑点头称是,便欲自行下去安排。 青雀看他退下,才收了笑容,冷冷将手中巾帕扔在桌面,寒笑道: “想跟稚奴争女人?你也配!哼!” 次日。 魏王府。 杜楚客匆匆而入。 青雀正在指点那些文学博士修订书卷,见他匆匆而来,心知必然有了结果,便将吩咐了几句,带了杜楚客到后院小亭之中,问道: “可是有什么消息了?” “是。王爷,天大之幸啊!” “什么天大之幸?”青雀见他如此欢喜,便含笑问道。 杜楚客左右看看,才满面喜色地叉手低道:“王爷,楚客已然着人入那锦绣殿内打探清楚了。原来那小净人之所以被灭口,竟是因为那大方师袁天罡一个天大的预言!” 青雀闻得袁天罡三字,立时精神一振,负了手道:“大方师预言?说!” “是,王爷,那小净人被灭口,是因为锦绣殿探得上月末,陛下曾与大方师夜谈观星台。想知道大方师此番入内是为何故,便寻机打探。这才查到李淳风之徒灵鹤曾不慎露了些口风与这小净人。便想方法打探一二…… 王爷!楚客想办法确定过,那大方师与陛下密议之事,乃是为早年东斗五宫之二,陵光星君福旺大唐!且此女降世之时,星格乃是凤仪天下之贵!也就是说,此女必为大唐皇后!” 青雀一怔:“那锦绣殿的,岂非定要灭了此女?” “王爷,妙就妙在这儿。楚客见那锦绣殿上下一片欢喜,便再行打探,这才确定此番陵光星君降世,虽然命带凤冠之贵,却也另有一番含义——王爷,据那大方师所言,此女命定当为皇后,是故大唐未来主人是谁,也已然受其影响,起了些变化!” 青雀眼光突然一亮。 激动不已的杜楚客思虑一番,这才说明白:“王爷,也就是说,大方师箴言已然言明:此女必为后,是故无论陛下是否宠幸于她,她都会为后……王爷,这……这也就是说,只要得到此女,那天下…… 那天下……” 青雀眸光一闪,看着楚客激动过甚加之年纪过长,竟一时倒下,急忙伸手扶了他,口中只是连声唤楚客。 片刻之后。 青雀终于从激动得昏迷过去的杜楚客口中,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一时间,狂喜,忧虑,种种矛盾尽织于胸中。 他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良久才道: “你是说,那武媚娘,便是陵光星君降世?且此番她降世必然为后?更可旺三代大唐后嗣?” “正是!王爷,还有一点,是那锦绣殿里也不知道的。”杜楚客悄悄道。 “说!” “王爷,楚客得知此事,担忧有诈,便着人去向那武媚娘之母姐打探过。武媚娘之母姐亲口所言,当年大方师所言此女必然为后。” 青雀想了一想:“可是父皇并没有宠幸她的意思啊?” “王爷,楚客也想到这一点,便又着人去那李淳风处打探口风。这李淳风口风是紧,然却是个不防人的,是故,咱们的人便听到他亲口与徒弟灵鹤道:此女必然为后,然只恐当今陛下难立之,太子也难立。是故大方师才说,陛下所出诸子之中,正宫嫡子里怕是要有兄弟二人皆为唐主之事了…… 且还是……兄传弟位!” 青雀眼前一亮:“你是说……那大方师的预言里,是说了母后所生三子之中,必然要有两个为大唐未来之主?且是兄传弟位?!” “正是!”楚客喜气洋洋道:“这样一来,王爷也不必与那太子如何了……只要咱们能够将这武媚娘收入王府,那便必然是太子继位,传位与咱们……” “不……不对!”青雀沉吟一番,却摇头道:“不对!承乾的性子,我很清楚,他虽然对本王还算不错,却断然不会传位于本王。且他的儿子象儿,也是个聪慧的——你只看他小小年纪,便能颇得父皇喜爱便知……他不会传位于本王,这一点,可以肯定。加之那武媚娘与本王…… 不对,此女怀情如此,断然不会与本王相好……难不成…… 是稚奴?” 青雀想了一想,满怀犹豫道。 杜楚客立时明白:“王爷是以为,太子不会愿意传位于您?” 青雀看着他:“楚客以为如何?” 杜楚客想了一想:“确实如此,太子殿下虽然从未对咱们有什么明显的防备与不满,可也并非待王爷亲密一如晋王。 是故,他素性狂妄又自命国储之位稳固,再也不会为了大方师之语,而去动这废妃再立的主意——何况他与苏氏感情深笃,苏氏一族又是他的力助…… 王爷所言甚是,太子之位稳固,又后廷已定,加之太孙早出……只怕…… 不!是断然不会做禅让贤君,不立己嗣之举!” 青雀背负双手:“所以咱们还是得把承乾霸占着的太子之位,给拿下!既然天命如此,他又不愿从天命…… 咱们这般,也是替天行道了。” 楚客点头称是,又想起那锦绣殿道:“可笑那锦绣殿里还以为天命当于他们身上——却也不想想,那天命之中,可是说明白了,是当正宫嫡子才能得此天命之女的!” “所以杨淑妃才必然要将这后位纳入囊中了。不然她怎么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 青雀含笑道。 楚客一怔:“王爷的意思是……”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四 “前些日子,你来报阴德妃子与阴弘智二人野狐落密会,本王便觉奇怪——宫中这么大,为何偏偏在这儿? 于是便另寻了一路人,去两处打探。你猜怎么着?原来那大吉殿里,杨淑妃安了一个厉害的眼线,便是那刘芍儿的心腹侍女,典栉盈儿。 此女那日得了杨淑妃的命,正在那刘芍儿着急寻找可供她家主子与宫外兄弟密会的地方时,这盈儿便受了命,刻意引了刘芍儿选择了野狐落…… 楚客呀,你说,那杨淑妃此举何意?” 楚客想了一想,惊道:“她是有意让王爷知道阴氏姐弟的密会!别人或者不知,然她却必然知道,自韦昭容平坟葬于野狐落后,王爷便派了人,日夜守坟!” 青雀含笑点头,又道: “这杨淑妃心思缜密之极,本王也是难得一见。是故,本王便想了,她此番计策,在于想让本王知晓阴氏姐弟密谋,然后量着本王必然出手,收拾了这对姐弟…… 那么,这般心思,这般智计,会是一朝一夕可得么?” 楚客又想了一想:“她之前,必然也行过这些事计!” “没错……”青雀点头,冷笑:“所以本王又派人查了一查,当年韦尼子之事…… 果然,那向韦尼子献上凤麟方的女尼,便是她设计埋入大吉殿内的眼线,也就是说,那阴德妃虽然意在害人,可真正给了她念头和方法的,或者说操纵着她的思想的…… 却是这杨淑妃!” 杜楚客只觉浑身如坠冰泉,失声道:“王爷……此妇如此……当真是为大敌!幸得王爷料事如神,否则咱们只怕也要走上韦昭容的老路了!” 青雀冷笑:“可不是怎地?到现在了,本王才知道,原来这大仇,却是落在这贱人身上!正好……一并三发,一起除了便是!” 杜楚客便道:“王爷的意思是要除掉这杨淑妃?” “早晚要除,不过眼下却还不能动她——毕竟她现在,还有些利用价值。楚客,良敌为师。咱们也当学一学这杨淑妃的手法才是。” 青雀冷笑。 杜楚客想了半晌,眼前一亮:“王爷的意思是,要借杨淑妃之手,铲除阴氏?” “还有,她必然会非常努力地,将承乾从太子位上拉下来!”青雀含笑:“咱们却得借了她的手,把这些事儿都了了,然后……” 面容转冷,半晌狞笑道: “她既然这么想当皇后,那咱们便送她下十八层地狱,去寻她那好父皇,替她招了阎罗王做夫婿!” 楚客会意而笑。 主仆又商议一番之后,青雀才道:“现在最要紧的,一是要保得父皇不会立四妃任何一人为后——只有这样,我们兄弟三个的嫡子之位才能得保。好在父皇之心,一直在母后身上,加之长孙舅舅拦助,杨淑妃想为后,或者是任何一妃想为后,那都是难上加难。 二,便是要保得这武媚娘,万不可与吴王之间有什么私情。否则若她从了吴王……只怕便要坏大事。是故,咱们需得在宫中安排些得力的人,保证让她与吴王无甚接触。最好是能让她除了稚奴之外,任何一王都接触不到——这样一来,无论她是被父皇所幸也好,还是心悦稚奴也罢,对咱们,都是最有利的局面!没错,便是她受幸父皇,有那么一两个皇子也无所谓!到时候只要随便借了哪个妃嫔的手,除掉这孩子……” “王爷万万不可!”楚客急忙阻止,又将袁天罡关于媚娘血脉冲污,便化福为祸,还有福可绵三代李氏子孙之语,说与青雀一听。 青雀一闻便皱眉:“怎么还有这等事……不过也对,这武媚娘性子,果然是个极刚烈的。一旦毁她子女,只怕反要受祸……也罢!便宜了稚奴这个傻小子!” 楚客又忧道:“可是王爷,兄传于弟之般事,岂非于咱们不利……再者世子殿下(李泰长子李欣)也是颇有治世之才,极肖王爷……” “这便是你不懂了。”青雀含笑道:“本王知道,你是担心稚奴将来为主之后,不会传位于欣儿…… 楚客,你也是自小看着稚奴长大的,他这般性子最肖母后。便是将来本王传位与他,他只会感激不尽,到时只要稍加设计,这王位,便必然落至欣儿手中。明白么?” “可是若那武媚娘适了晋王殿下,依晋王殿下对她的喜爱与天命,所出必为太子,她会肯让贤么?” 青雀淡淡一笑:“本王听说,那武媚娘平日里,都是靠着些药物日日保身。且还听得药王道,此女年老之后,若离那药物,七日当死……你觉得,会有那么麻烦么?” 杜楚客一怔。 青雀又道:“再者,还有长孙氏一脉与关陇世族呢!到时本王只要稍作安排,授遗命于这些老臣们…… 你觉得他们会帮谁?本王,还是那出身寒微的武媚娘?” 杜楚客喜道:“王爷智计,天下无敌!楚客佩服!” 青雀含笑不语。 良久他才又道:“不过这样一来,咱们便得想一想,人安排在哪一殿里最好……” “王爷不打算安排在锦绣殿中?” “杨淑妃这样的手段,只怕很快便会被察觉。不合适。再者本王还要撮合稚奴与那武媚娘……” “延嘉殿如何?” “更是不可!武媚娘厉害,那徐惠也绝非吃素……还是甘露殿为妙!稚奴这傻小子,却是再不会疑心本王的。再者,人在甘露殿里,还可以顺便探得父皇心思……便是甘露殿罢!” “可花尚宫却是个厉害的,还有那德安……王爷,此举怕是不妥罢?” “他们不会防着本王的。说到底,这宫内外,最宠着稚奴,最不会害稚奴的便是本王。再者,他们一直保持中立,否则以甘露殿这等近水楼台,本王哪里还能有这争储之望?便是承乾这太子之位,也难再坐下去。所以甘露殿最合适。稚奴没有野心,花姑姑与德安,自然不会去想着要争什么。就这样……去安排罢!” “是!” 贞观十五年五月末。 太极宫。 甘露殿。 今日天气却好,阳光普照。 得了花尚宫令,诸侍便将诸般绵着物(被褥之类的)取出,晾于**。 稚奴正巧今日无事,不必去读书更不必练剑,懒在殿中见状,又是感慨又是赋诗,便被安宁嘲笑懒得发酸。稚奴一时玩心一起,便追得妹妹满庭躲避。 德安一边抱了拂尘站着,正含笑看着两兄妹玩闹时,眼角一扫,却忽见近些日子刚分了过来的一个小净人抱了些晾了半日,已然燥爽的绵着物入内,不走邻近的侧殿大门,却偏偏要多走几步,从西配殿大门而入。 德安眼儿一眯,便不动声色地吩咐左右照顾好了王爷与公主,自己一甩拂尘,不紧不慢地也从西配殿大门入内。 刚一入配殿,他便立刻察觉有些不对劲——西配殿中一片安静,可他总觉得,这殿中似乎有些地方有了变化。 想了一想,他的目光放在了西配殿正中央那间小书房里——这也是稚奴最常呆的所在。 慢慢地,他推门而入,偌大的小书房里,却是一片空荡荡。只有开着的格窗中吹来阵阵微风,吹得桌面上稚奴前些日子抄好,翻开放着的史书一页页地乱荡。 怔了怔,他走上前,合起书来看了看,才摇头叹息一笑,将这书拿起放好在一边小架上,慢慢又走出小书房。 临关上门前,他再次扫一眼室内,从那格窗一直扫到一旁书架之后。这才含笑点头,关上了门。 “吱呀”一声,门内又是一片安静。 良久良久,一道身影才从书架后闪出来——正是那抱了东西走了西配殿的小净人。 他机灵地左右看了看,便心下一喜,奔向那书架之上,小心继续翻找着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过身去背对门的刹那,门已然无声打开,德安带着两个小内侍,已然冷笑地走了进来,看着他。 德安站定,示意一下,两个小内侍立刻无声无息扑了上去,将这小净人扭住。 猝不及防间,小净人张口欲叫,却被两内侍一把拿了布巾堵了口,绑好了,拖到德安面前。 看着他惊惶万分的目光,德安淡淡一笑,低声道: “很奇怪是么?反正你是逃不掉了,咱家让你做个明白鬼,也算是为王爷积积德…… 那书卷,可是王爷亲手抄了,准备送与一位对王爷无比要紧的人物的。平日里,别说是咱们这些奴侍们,便是王爷自己,也是头一个爱珍而重。总是要将其放好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扔在书桌上不理?再加上你手中抱着的,可是公主殿下寝殿里的事物。 公主殿下可是宿在后配殿里的,要去后配殿,从哪儿走都比这王爷所居的西配殿来得快……还用咱家多说么?” 德安笑着,突然容色一冷:“清和明和,把这厮扔到后面小殿去!无忌荤素手段,都替师父审清楚了!务必要搞清楚,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把主意打到这主上所居的甘露殿来!” “是!”德安两个小徒弟,低低一应。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五 一个时辰之后。 甘露殿后西南角上,日常都为德安所用的小殿门前。 德安容色阴晴不定,看着两个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徒儿:“当真?” “师父放心,咱们审得明明的。”明和道。 清和也跟着道:“师父,此等大事,是不是要告知王爷?” “自然要……不过得容师父想一想,如何告诉才好……现下最紧要的,是你们兄弟二人需得看好了此獠,教他别乱跑坏了事。明和,你现在起,什么差事都不必应,好好守了这里便是。 还有你清和,你现在,便去内侍省打听清楚,到底此獠所言是真是假。若果然属真,即时来报!不得有误!” “是!” 两兄弟依命。德安便立刻走向**。 刚到**,便闻得一阵爽朗大笑。德安一怔,放轻了脚步站在花丛后看去,却原来是太宗到了。 只见发束金冠,着了玄色金绣箭袖龙袍的太宗,如顽皮少年般正牵了一身华衣玉鉓,笑得淘气的安宁,在前面大笑躲着跑着。 后面提着雪白绣金螭纹衣摆,黑发金簪,玉润容颜也是满满笑意,随之而奔的稚奴,口里还不停地喊着父皇偏心,尽护着安宁…… 一前一后父子女三人,竟是一派难得的温馨动人。 德安的目光,在那像极了太宗的稚奴身上流转,又放在了着了龙袍的太宗头顶,那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龙束冠上,太宗的笑脸上。 最后再次转回稚奴身上。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 然后倒插白玉拂尘在腰后,遥遥一叉手,郑重其事地向着稚奴行了叩拜大礼,便转身悄然离开。 …… 片刻之后。 山水池旁千步廊上。 德安言毕,才问满脸惊愕的小六儿:“你可明白了?” 小六儿怔怔地看着他。 德安叹息一声,才道:“德安哥哥知道你不明白……可是六儿,此事事关重大。那枚金菊花坠儿,你也知道,武姐姐素常总是不带的——何况德安哥哥并非要那金菊花坠儿。德安哥哥要的是里面的那张箴言。明白么?” 小六儿明白了:“那张箴言,可是对姐姐不利?所以王爷才叫六儿拿的?” “不是王爷,因为王爷并不知道此事……其实,是德安哥哥知道,那东西不但对武姐姐不利,对王爷也不利。是故这才要你去拿来。这样那些肖小再也不能得了。” 小六儿惊讶:“那箴言果然如此要紧么?可是为何六儿平日看着武姐姐总是不在意的?而且这几日,她还将那金菊坠儿除下,换了一枚佩物呢!” 德安一惊又复一喜,便忙问:“可是一枚龙纹玉佩?” “龙纹什么的,却不知道——武姐姐使轻纱蒙着,看不得。不过确是一枚玉佩不错。德安哥哥,可是有什么不对?” “那东西是咱们王爷送的……看来,武姐姐心里,是有咱们王爷的……既然如此,咱们便更不能让他们受害。六儿,你听德安哥哥的,去把那箴言悄悄拿出来给德安哥哥! 你不知道,那箴言,是说武姐姐是天命之后——六儿,若是这等东西落入有心人手中,那武姐姐即使不被人所害,也再不能与王爷……” 六儿立时明白,点头便道:“哥哥放心,六儿这便去取!” “记得,瑞安、文娘,还有徐姐姐,一概不能叫他们知道,明白么?此事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坏事!便是德安哥哥,也得拿了这东西,想好怎么跟王爷说才是呢!” “好!德安哥哥放心!六儿便是死,也不会害得武姐姐与王爷受累!六儿这便去了!” 是夜。 甘露殿。 稚奴坐在书案前,紧紧握了手中箴言,良久才道: “当真是他?” 德安叉手道:“德安再三问过,确定必是魏王府中。” 稚奴将拳攥得死紧,良久才道:“这一次,他又想做什么?” “魏王爷是信了这预言,才决意助王爷一臂之力,得武姐姐。这样淑妃娘娘的计策,便落了空。” 稚奴眸中寒光一闪:“淑母妃也知道这事?她也打算……” 德安再叉手道:“正是,淑妃娘娘似是存了意,有心助吴王爷得武姐姐为妻,她再一登后位——吴王便可顺命为大唐之主。” “咣!”稚奴用力一脚,踢翻了桌几,德安早有所备,便退后几步。 “一个两个……都不肯放过我们!为什么!我们根本不想这些!我不想当皇帝!武姐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皇后啊!她没有啊!!!为什么…… 四哥……淑母妃……为什么你们不肯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啊……” 稚奴愤怒哭喊——幸好今夜太宗幸燕贤妃处,否则只怕便要坏事。 德安静静而立,看着稚奴发泄。 良久之后,稚奴才平了呼息,止了泪水道: “德安,我要你做一件事。” “王爷吩咐。” “除了淑母妃与四哥……还有谁知道这箴言?” “只有将仕郎李淳风与他的徒弟灵鹤,还有主上与大方师。最后……就是武姐姐的母亲与姐姐。” “好……”稚奴咬牙:“从今日起,本王要这宫中,再不能多一人知晓此预言之事……还有,武姐姐的母姐二人,你尤其要给本王看好了!若实在不行……只要不对她们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便是形同软禁的手段亦可!” “是!” “还有那李淳风的徒弟,你说此番,便是他坏了事?” “他……还只是个孩子……” “……想个法子,叫李淳风管住了他徒弟那张嘴!”稚奴眼中寒芒一闪: “如若不成……便叫他永远也张不开口!” “是!” 德安响亮答道。 …… 同一时刻。 延嘉殿中。 媚娘入了配殿小房中,开了牡丹流金龙锁箱,正欲取了去年的旧衣裳来,备着不几日便可穿。 猛可里见自己藏在箱中深处的妆匣似被人动过,本来也觉无事,后来突然想起那金菊花坠也在匣中,当下心中一紧,急忙去取来看。 果然,金菊花坠还在,里面的箴言却再不复见。 心下一沉,便忙唤了瑞安入内道:“你可见谁动过我这妆匣?” 瑞安莫名其妙,便摇头道:“不曾啊?” 媚娘便一片紧张:“那这里面的东西,却怎么不见了?” 瑞安便一怔,看她如此紧张,便道:“武姐姐,可是丢了什么紧要东西么?” 媚娘张口欲言,却又想了想,摇头道无事,只叫他下去便是,自己却暗自寻找罢了——若是惊动了稚奴,便是不好。 她这般想着。 …… 次日,媚娘起身时,却是一脸憔悴之色—— 寻了一夜,她终究还是没有寻着。 心下便忧急如死,又事关重大,不能与他人言…… 如何是好? 媚娘咬着下唇,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去见那人。 于是,告诉六儿,只对徐惠说自己去尚书房当值,便匆匆忙忙离开。 …… 片刻之后,尚书房。 今日无朝,国事又不甚烦忙,太宗难得休息个好的。却闻得王德报道,媚娘在太极殿中,跪求见驾,道有天大要事。是故便匆匆披了衣服,来到太极殿——媚娘的性子,他也是知道的。若非当真天大之事,只怕她也不敢如此。 果然,媚娘一番言语,便惹得他容色一沉: “你说那箴言丢失?何时之事?” 媚娘咬牙:“不知。媚娘昨夜寻旧衣,却发现妆匣似被人动过。这才发现有人竟取走了这箴言……媚娘疏忽,还请陛下降罪!” 言毕,便叩首不起。 太宗看着她,却良久才道:“你平日里最是谨慎细心的。怎么这般东西,为何不毁去,或者随身佩带?” “回陛下,那金帝女花坠,是媚娘三岁时入宫,从神……从皇后娘娘处得的一只金帝女花镯子改制而成。于媚娘而言,那是至宝,轻易不示与人。至于那箴言……虽然其中八字箴言是大方师所留,可其上的生辰八字,媚娘姓名表字号,却是家父亲手所书,也是留给媚娘最后的念想……媚娘……实在毁不得。又怕日日戴在身上引人疑心,是故便将其藏在妆匣内,想着那金帝女花坠开启极难,份量又极重,再不易引人疑心,加之多年无事……” 太宗点头:“起来。朕知你此番,也是因为不信这些箴言,无欲相争之故……起来罢!” “谢陛下不杀之恩。” 媚娘轻轻而起,忧道:“陛下,此物非同寻常,那人既然偷了此物,只怕便是意在……意在国储之位。只怕媚娘要给陛下惹祸了……” 太宗想了想,却摇头,不答反问:“这金帝女花是朕昔年送与皇后的爱物。她赐与你,自然一并将开启之法教与你。而这宫中,除了皇后旧侍花言、王德、还有那德安瑞安,以及稚奴之外,剩下知道这开启之法的,便只有朕与你……你可想想,是不是曾经将此事,告诉他人?” 媚娘摇头:“来报陛下之前,媚娘已然仔细思虑过一遍。陛下,媚娘知此物之害,是故从未告诉别人。连……素琴与惠儿,也是不得而知。” 太宗沉吟:“如此说来,只怕便是剩下这几个人谁漏了口风了。” “可是陛下,无论是晋王殿下也好,还是花姑姑与王公公,甚或是德安瑞安……他们都没有理由去做这样事啊?” 媚娘不解。 太宗淡淡道:“他们自然没有这个心思,可就怕是有人存了心思,利用他们便是……此事事关国体,朕自然知晓,你不必紧张。先回去罢!” “是。” 媚娘刚欲退下,却又被太宗叫住。 太宗看了看她,犹豫一番,才叹道:“朕当初答应过你,可允你出宫。可是武媚娘,如果这般箴言流出外……” 媚娘心中一冷,再不做声。只垂头不语: 是呀……若此箴言流而出外,那她……只有一条路能走。 便是适与帝王家,终成帝王嫁! 武氏预言,再生变数六 看着媚娘走远。王德才悄然上前道: “主上,您看这武才人,是不是当真……” 太宗点头:“她是真的不想适与帝王家……否则,她手中握着这般利器,心中当是清楚,便是要朕封她为后,也不过是时间的事。” 王德犹豫一番,才道:“那……不若……” “朕说过,她不求幸,朕再不会幸。再者,朕也实不愿无忧穿过的衣裳,被朕亲手披给别的女人做嫁衣。而且还是适与朕的嫁衣…… 王德,你去打听一下,昨日里甘露殿中,可有什么事态不曾?” 太宗吩咐。 王德点头便离开。 太宗看着媚娘离开的殿门口,目光复杂。 …… 片刻之后,王德回报: “主上所料果然不错!昨日里,德安似是擒下一个偷偷溜入晋王爷书房中的小贼,后来却不知为何,密而不发,只是将此贼藏了起来……至于藏在哪儿。老奴还未打听出来。不过据咱们甘露殿里的几个小侍女说,昨夜都曾闻得晋王爷在书房中,大发脾气,又是踢倒桌几,又是失声痛哭,言语里说什么——就是不让他们安生什么的……” 太宗眼儿一眯:“稚奴现在何处?” “这个时辰……当是在弘文殿内听长史们讲书。” “安宁呢?” “主上,今日一早,公主病体稍愈,便与高阳公主做伴,出宫去寻长乐公主了。” 太宗便起身:“就你一个,随朕来!” “是!” …… 半个时辰之后,太宗带着王德,慢慢地推开了一条隋时炀帝建成避难所用,藏于宫墙之内,久未曾用过的,从太极殿至甘露殿内的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甘露殿。 果然如太宗所料,殿中除去几个王德一早安排下来的心腹侍卫之外,再无他人。 “主上放心,老奴早着了明安,将那些宫侍们全引到**去了。” 太宗点头,便疾步直奔稚奴书房。 推开房门,太宗便着明安一人,悄悄儿地守在门口莫叫人看见,自己却只带了德安,在稚奴房中搜寻。 不多时,王德便捧了两本一模一样的手抄书上前来:“主上您看,王爷这……这怎么一本书,钞了两份做什么?” 太宗接了过来,仔细翻阅对比一番,神色越来越复杂:“一本抄得虽也工整,却无批无注,只是抄书;可这一本,字迹工整,显经仔细对比经史,认真堪误,详加批注过,且观之颇有惊世之材…… 王德呀王德…… 若非朕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朕那个总是柔弱不堪的稚奴!” 王德看着他又是惊喜,又是矛盾的表情,便道:“主上,王爷有进益,这是好事呀?为何主上……” “这一本,是进给朕的。字迹工整,无错无漏。可是这一本……”太宗扬了一扬那本加以批注过的抄书:“朕从来也没见过一样的!你说,之前稚奴所进之书,可曾见过什么批注过的?” 王德讶然,半晌才道:“会不会是给太子殿下,或者是魏王吴王二位殿下……还是……还是给哪位王爷了?也说不通……晋王爷平素总是隐忍自己长材,自然不会主动露之……” 太宗摇头,半晌不语。 主仆二人纳罕良久,太宗才道:“再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记着,原物放归原位,切不可教这狡性儿的孩子给瞧出什么破绽来!” “是!”王德依命,便去寻找。可半日里,也不曾得见什么不是。 太宗郁闷,便转过身来,坐在案几之后的圈椅中长久沉思。 过了片刻,他才徐徐起身道:“去查一查,那个被德安藏起来的小子到底是哪一边儿的人。能查多清楚就查多清楚!” “是!那主上,人是不是也……” “不可!若是惊动了稚奴,这孩子下一次,便会藏得更深。” 王德忧道:“可是……这晋王爷也是,年纪渐长,心事也越发多起来——便如当年韦……” 他闭口不语。太宗却明白他的意思,叹道: “稚奴这孩子,总是能让朕大吃一惊——一如他的母后。可是朕也是真的很欢喜,他从来都是机锋在胸,仁善为统…… 唉……也罢!若是再由着他自己憋呀憋,不知道给朕憋出个什么天大地大的惊吓来。 王德,你便着了明安,私下里悄悄看一看,这内外几个孩子处,哪处可得这般稚奴所抄的史卷便是。尤其是承乾和青雀处,还有恪儿。 这三处,定要仔细查过。” 王德一怔:“这史卷?” “朕亲赐了的纸,又是稚奴亲手所书,加以批注——加之**诸子之中,爱读文史的不多……只怕逃不了这三处了……只是不知道稚奴是怎么把这些书送给他的哥哥们,却又不引起他们的注意的……” 王德微微一沉吟,良久还是下定决心道:“可是主上,咱们这后廷之中,也有些喜爱读史的……比如说那武才人……” 太宗一怔,心中便是一阵计量,良久才再次肃容道: “也一并查罢……若果是她……切记,断不可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稚奴与这武媚娘! 知道了么?” “老奴遵旨!” …… 次日,太宗早朝前,内侍监王德入内,密告史书一事。 太宗闻得王德耳语,便容色一沉:“当真是她?” “老奴昨日亲自寻了由头,去了武才人的小书房——里面却全是这些书卷。而且,还有一些武才人写与晋王爷的呢!内容精要,便如主上赞晋王爷一般的,颇有惊世之处。” 太宗沉沉不语。良久才道:“那夜,稚奴殿中的诗,只怕便是他的心声…… 不过朕观之这两个孩子也是光风霁月,虽稚奴心中有意,却终究是个守礼制的…… 也罢。武媚娘心不在宫中,早晚是要离开的。到时稚奴这心思,也就熄了。且由得他们去。对了,那人查出是何来头没有?” “主上,是魏王爷府中的。而且老奴也打探清楚了,魏王爷似乎是看出了晋王爷的心思,又听说了这武氏女的预言……似有意动。” 太宗面容一冷:“他还想着这个呢?那太子那边可知道?” 王德沉吟,良久才道:“似是不知,不过……只怕此番一旦张扬开来……” 半晌,太宗才怒道:“稚奴百般忍让千般隐锋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保得兄弟安好?! 一个幼弟,一个比他们这两个兄弟都年幼,理当被照顾的弟弟都这般懂事!可看看他们这两个当兄长的却是如何?! 承乾被气迷了心,只会与那根本坐不上皇位的恪儿与淑妃置气…… 朕再没想到连青雀也是如此不堪!连视他为兄的亲弟也这般利用!!! 当真是一个不如一个!” 王德不语,只是守在一旁。 良久,太宗才熄了火气,半晌才道:“王德,此番记得,朕不开口,你不许插手!只要护好了稚奴便是! 朕倒要看看,他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到底要把稚奴这一番苦心费到何时才算完!” “是!” …… 贞观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 朝。 众臣观太宗似有不悦之色,心下战栗。 不多时,太宗便查众臣不安,乃宣旨道: 因前番太史令薛颐、起居郎禇遂良等诸臣再三有请,道有星孛于太微,不可东封泰山。昨夜异相再现,遂诏罢封禅事。 众臣异之。 贞观十五年六月初七。 韦思安密奏,太子承乾着近卫密杀太子詹事于志宁未成。 太宗震怒,遂着太子入内相询。 朝野皆惊。 …… “怎么样了?” 稚奴守在虚化门边,不安地来回走着,忽见德安匆匆奔来,便急奔而前问。 “王爷,只怕大事不妙啊!” 德安焦急地抹了抹脸上汗珠,引了稚奴到一边,悄声道: “方才德安去东宫问过了。说这杀于大人的事,可不正是太子殿下的主意?那张思政,还有纥干承基,都是太子殿下的近侍。” 稚奴怒道:“怎么可能!大哥一向仁厚!定是那于志宁做了什么让他不痛快的事,否则又怎么会……” “王爷,德安问过太子妃娘娘了,据娘娘所说,这于大人生性耿直,又常常越矩进谏,不讲究用辞着度。太子殿下的性子,王爷您也是知道的。向来豪放又不喜别人面刺其痛处。结果两边儿就越来越不好…… 这不,前些日子,因为于志宁看见太子殿下宠溺侍童称心,竟连太子妃责罚于他也不许,还反过来责怪太子妃不知事体……结果于志宁便上书主上,说这称心是易宦之祸,又求主上必然要将此人斥离太子身边…… 这就得罪了太子殿下。 唉……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喜爱这个称心?这一下子却是着实引了祸来。” 稚奴皱眉:“大哥宠爱称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这于志宁便在这个时候上书?父皇如何定论?” “问题就出在这儿。主上不但没有替太子殿下辩解,还反过来夸于志宁做得对……您说说……这……这太子殿下能不恼这于志宁么?” 稚奴深思一番后才道:“于志宁身为太子詹事,是朝臣,更是大哥府中人。他教不得大哥好便是大过,是故有事便上奏父皇,本也无错。奈何大哥对称心也是一片情谊厚重…… 其实若依我说,大哥若不是太子,那便是再不生出这些事端……只是奈何他终究是太子。 可惜,大哥自己没有这般觉察,近年来行事亦发孩子心性,父皇与朝臣们越不喜他做的,他便越要做…… 唉!他却忘记了,他是父皇的孩子,可他更是太子,如此这般,岂非让父皇为难? 如今竟然还要去刺杀自己的师父…… 只怕父皇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稚奴又叹息良久,才道: “德安,你切记着,等在太极殿门口,一见大哥出来,立刻便请他来甘露殿中一叙!切记!” “是!” “还有,呆会儿回去,我亲书手信一封,你交与大嫂,一定要请她务必多多劝慰大哥,且以父子情念为重。再者,还要想个法子,劝了大哥,务必将那称心送出宫去才是!此子留着,必为其祸!” “是!”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一 看着德安速速奔向太极殿门口,稚奴只得再度焦心地来回走着,望着。 …… 最后,德安还是没有把承乾请入甘露殿中。因为承乾被太宗罚去,跪在立政殿皇后灵前。 是夜。 稚奴提了些菜食,绕过殿守,由德安引着,悄悄入了立政殿。 空荡荡的大殿正中,承乾硬顶顶地跪着。 “大哥!” 一声轻唤,引得疲累欲睡的承乾忽然一怔,起身回头,看着稚奴: “你怎么跑来了?!你……要是父皇知道了,你也得跟着挨罚知道不?!快些回殿去!” 稚奴心疼地一笑:“无事,父皇此刻正在与舅舅他们议事,再说大哥也一日未进水米,便是父皇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一边说,一边就小跑步上前来,放下食盒,摆了三四样承乾最喜爱吃的东西,一边又絮絮叨叨地说:“安宁和花姑姑知道你被罚,嘴上只说罚得好,说你此番实在也太任性,可是眼里的泪却从未曾干过。这还不到酉时,便又忙忙地下了厨,烧了你最爱吃的菜,忙忙地交了稚奴来,与大哥食……” 承乾性子刚烈,可对安宁这个小妹,还有自由一手抚养他长大的花言却是再无办法,一如对稚奴一般,便心下一软,嘴上却仍硬道: “既然连花姑姑和安宁都说大哥该罚,你又跑来做什么?” “大哥!”稚奴皱眉,轻喝:“你怎么还是这般嘴硬!就不怕日后毁在这张嘴上?” 承乾沉默,看着稚奴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却动也不动。 稚奴便皱眉不喜:“你还要倔到什么时候呀!” “父皇罚我跪,那我自当跪着,皇命不可违,你不知道么?再说母后灵前……我也不想。” 承乾闷着。 看着这般使小性儿的大哥,稚奴颇多无奈,只得亲自取了食物,送到大哥身边。见他不食,稚奴眼儿一眯,便也跟着一同跪在母后灵位前,先行三叩九拜大礼,又道:“母后在天有灵,稚奴此处有父皇所赐金制通宝(就是纯金打造的开元通宝钱,这种金制钱仅是宫里赏玩,并不流通于世)一枚,若肯原谅了大哥,准他与稚奴一同入食,那便以字上,若不准,以字下便是。” 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枚纯金通宝,便向空中一扔。 待得通宝落下时,却正是开元通宝四个大字金光闪闪正正朝上。稚奴大喜,便看承乾。 承乾看着幼弟如此,心下感动,便从他手中接了蒸春饼来,含泪跟着他一同咬下。 “好香……可不是荠肉馅儿的?”承乾久久未曾吃到这般幼时曾由母亲亲手调配了馅料方子的荠肉春饼,一时间惊喜交集,又是感动又是羞惭,便含泪道。 “可不是?幸好花姑姑还留着方子,否则大哥你再吃不到的。”稚奴憨憨一笑,看大哥吃得香,便取了一碗杏仁奶酪与他,道:“还有这个,也是花姑姑照着母后留下的方子制成的。若不是托了你的福,稚奴怕是再也尝不到了。” 承乾闻言,放下手中春饼,双手微颤地接了碗来,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当下便教他泪入乳汁,久不能止。 稚奴见他如此,心下也颇痛惜,便一手拿着春饼,一手抚承乾肩膀,含泪咽下口中食物劝道: “大哥,不管怎么说,你这些日子,却是太过任性了——当真是教父皇伤透了心。否则父皇再不忍罚你跪在母后灵前的。你可想想,他可不比谁,都希望母后看见咱们几个,好好的么?” 一番动情言语,惹得承乾痛悔不止,大放悲声,放下碗食,与稚奴抱在一处痛哭不止。 两兄弟的哭声久久回荡在殿中,也回荡在不知何时起,便站在殿外,看着两个爱子的太宗心中,引得他也望向爱妻灵位,热泪一片。 门内门外,父子三人,均对着长孙皇后之灵,或有声,或无声,痛哭不止。 是夜亥时一刻。 太宗高坐在太极殿中,看着奏疏,却不似一贯的心无旁骛。 正在点灯上香的王德察觉,便将拂尘别在腰后,亲自净手,泡了一碗枸杞子茶,进与太宗,笑道:“主上看得也累了,歇一歇罢!” 太宗也的确是烦闷了些许,便点头,放下手中书卷,只捧着茶水喝了两口便皱眉道:“今儿个怎么泡得不多?吃着却不似往日的甘甜。” 王德一怔,才摇头叹道:“主上,您日常进食那些天竺人僧人所献的药丸,本已对身体不利,若再进食这般太过大补之物……” 太宗想了想,点头不语。 主仆沉默一会儿。太宗才长长叹道:“王德,你说朕,是不是错了?说到底,承乾也还是个孩子。” “主上,恕老奴直言。主上此番惩戒太子殿下,那是再没有半点儿错的——太子殿下最近,着实是任性得过了。不过这于大人自己也非全然无错。 别的不说,前日主上命老奴收拾那诸臣奉于太子殿下的奏疏时,老奴偶然见看到他一本奉于太子殿下的奏疏…… 主上,依老奴看,那奏疏上字字珠玑,条条在理,可只一点——虽然写着太子殿下敬启,却着实不像写与太子殿下瞧的。” 太宗不悦,眯眼道: “那是写给谁瞧的?” 王德含笑道: “依老奴所见,这于志宁大人的奏疏,却像是写给主上您,还有朝中各位大人们看的——就是不似写给太子殿下看的。” 太宗眯着眼,继续瞪着王德。 王德依然含笑。 良久,太宗才沉了声,问道:“说罢,这话儿到底是谁说的?无忌,还是房相?再不然,就是魏卿…… 不,必然不会是魏卿。 他平素最是直言,要是有什么不妥的,还不一本奏疏直接推到朕面上来?” 王德却笑道:“主上此言却是差了……这还真就是魏大人偶遇晋王爷,二人谈论起这太子殿下之事时,魏大人亲口说的,老奴亲耳听到的。” 太宗一怔,良久才转过脸来,容色复杂道:“连魏征也觉得于志宁的进言,有些过于狠厉了?” 王德再笑道:“日前主上召了国舅爷他们入尚书房议事,当时主上因事未至,便着老奴先行前来,招呼着。老奴呀,站在这儿听了半晌,房相、魏大人、禇大人、李将军,这些大人们都是在说太子的事儿。 大家都在那儿发愁,太子殿下最近越发失德什么的,可从头到尾,都没想出怎么办。 可说也奇怪,平日最多言的房相那一日,偏偏就不多话,半天了,就说了一句。” 太宗眯眼:“说说。” “强授之,不若其求之。” 太宗眼前一亮。 片刻之后,立政殿。 殿门缓缓开启。 看着直挺挺跪在爱妻灵前的长子,太宗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理了理身上的广袖玄色绣金龙袍,他背负双手,缓慢地踱步入内,又缓慢地行至承乾身边。 然后,缓慢地席地而坐。连王德担忧地气凉寒,欲奉蒲团,都被太宗举手而止。 承乾明知父亲来了,却依然如故。 两父子默默无语,相对半日。 良久,太宗才开了口,问: “知道你错在哪儿了么?” “知道。” 闻得父皇如此一问,又当着母后之灵,承乾立时便泄了傲气,垂下头来。 太宗闻言,颇有些欢喜,便道: “那你且说一说,错在何处?” “忤逆不孝,竟欲谋师……是大逆之罪。” 太宗点头,又道:“还有呢?” 承乾微微愕然:“难道父皇……”他容色微变,有些伤心,有些激愤。 太宗摇头叹息道: “朕从来没有怀疑过朕的儿子。想一想,你敢承认你有谋师之罪,又如何不敢再多承认一个昵小之事?” 承乾闻言,表情微松。 太宗继续道:“可是你的确有一条最大的不该。 便是不该一直到现在,都还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看,都以为这天下,果然便无你不可为之事…… 承乾,你是朕的儿子,这大唐江山,将来是要由你继承的。 可是朕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你掌中握了多大的权力,肩上同时,便扛了多大的责任。这一点,朕以前没有好好教导过你,你的那些师父们,也没有好好教导于你…… 如今,你犯了大错,朕也是。不过没关系——大错终究未成,咱们只要想改,那便还有机会。 明白么?” 承乾闻言,泪流满面,哽咽点头,太宗见状,欢喜地双手拍拍他的肩膀。 …… 次日,太宗密着于志宁入内。 于志宁入,太宗乃携太子亲以谢罪,志宁惶惑,然知太子事故,心下终究难掩所失。太子又切切认罪,更亲奉庭杖求责,志宁乃叹太宗礼遇。只恨自己一心只顾不失,却忘记尽心于职。遂安定无事。 是夜。 锦绣殿内。 淑妃闻得青玄来报,淡淡点头: “也罢,此事倒也急不得。毕竟那于志宁,还是忠心于陛下的,且他也不是愚蠢之人。咱们若做得太明显,只怕反而会引起怀疑。” 青玄却不甘道:“可是娘娘,这样一来,咱们好不容易将这太子失德之事造成定势……”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 “错了,直到此刻,咱们可都没把承乾失德的事,造成什么定势。”淑妃品了口茶,淡淡道: “若果真成定势,那头一个容不得承乾的,便是陛下。” 青玄皱眉:“可现下宫中盛传,太子失德,引了突厥人入东宫胡闹……” 淑妃淡淡一笑:“他是太子,一国之储。只要大事不犯什么过错,引了几个小小的突厥蛮子入内玩嬉,有谁敢说他什么?” “这……还不是大事?”青玄皱眉。 淑妃森然道:“只要没有让朝中最重三人容不得他,那便不算是大事。” 青玄会意:“娘娘的意思是指,陛下,还有长孙无忌和房玄龄?” “不错,只有连这三人都容不得的事情,才算是大事。”淑妃淡淡开口。 青玄想了一想,摇头叹道:“只怕是难……毕竟这等刺师大事,陛下都给挡下了。” “不错。”淑妃点头:“陛下溺爱承乾,已然到了此等令朝臣也为之心寒的地步。想一想,这可当真是咱们的好机会呢!” 青玄一怔,良久才道:“娘娘的意思是……” 淑妃起身:“陛下明主,朝臣皆知。又礼遇下士,善待怀柔。是故无论陛下如何为承乾求情,大家都只会把责难的目光,放在承乾身上。” 青玄恍然:“原来娘娘从一开始,就并非存了让太子弑师成功的心思?” 淑妃摇头,满头珠翠随之而响:“承乾也是本宫从小看大的。他的心性,似极了陛下。豪放知礼,又心思细腻。是故本来,也是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心性太似陛下了,也承袭了陛下的火爆性子。最是受不得他人折辱——陛下多年磨砺,尚且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性。何况他这么一个养尊处优,自幼不曾受过多大磨难的娇娇皇子? 是故,根本不必本宫多加费心筹谋。只要让他身边的臣子们,相信只要不停地进谏,不停地进谏,太子就会变成与陛下一般无二的明主,而这些臣子们,也可以成为另外一个魏征,另外一个房玄龄,另外一个马周…… 就此便可。” 青玄恍然:“累金之缀,玉不能受,必折之?娘娘果然英明!” 淑妃含笑不语,良久才轻启朱唇,又问道: “对了,齐州那边如何?” 青玄笑道:“娘娘放心,太子尚且如此,那齐王更不必说。前些日子听得传言,道前些日子,权万纪将那燕弘信给逐出了齐王府,可齐王私下里,却又把他给召了回来,而且还放言:早晚有一日要将这权老儿给斩成块垒呢!” 淑妃满意一笑:“这便好……这样一来,那阴月华便再无力使他儿子脱了困境了。” 青玄笑道:“可不是?只怕到现在,她还以为娘娘请吴王殿下将这权万纪荐于齐王,真是为他好呢!” 淑妃笑吟吟,过一会儿才又皱眉道: “不过现下,却还有一事。那魏王青雀,却是个聪明的,一直躲在府中,密而不出。本宫上次那般设计,他都不为所动——此人当真是恪儿大敌。必得早做计划。青玄,你且去着人,好好打听一下,这魏王近来都在做什么。咱们也得想个法子,让这青雀也动了起来才是。” “遵命。”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稚奴烦闷地举着书卷看着,不时望望门前。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忙忙入内。 “如何?” 急忙丢了书卷,稚奴坐直身体,发问。 德安挥了挥拂尘,一边几个小侍全都退下,只留清和明和二人守好了门: “王爷,已然问过太子妃了。今日太子殿下回东宫之后,第一行便是去了诸位师父那里,请罪归命。” 稚奴松了口气,靠入椅背,又喃喃道:“还好还好……大哥总算是肯听劝了。他终究还是知晓分寸的。” 德安却不以为然道:“王爷,德安有一言,说了王爷必然不喜。可德安还是要说。 王爷,此番太子殿下所为,依德安来看,那可是天大的错事。而且事发之后,他根本没有半点儿想要纠正一二的意思…… 若不是王爷费心斡旋,又是劝他,只怕只这一番事,便要引得主上废储……王爷,德安知道,你不欲争权。可若王爷当真不欲争权,便不当卷入这些事端里。 若是被主上疑为与太子殿下一党……” “你怎么越来越不知事!”稚奴闻言,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我大哥!我劝慰他,怎么就成了党朋?!德安,你哪儿学来的这些心思?” 德安闭口不语。 良久,稚奴才叹息:“罢了……我知道你为我好。也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希望我能够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王爷…… 可是德安,我早就说过,我不想争什么。能当个逍遥王爷,便是我最大的希望…… 不过这样一来,确是浪费了你这一身良材,你若有心上进,那我便……” “王爷!王爷可以打骂德安,甚至杀了德安,可求王爷,别把德安赶出去……”德安闻言大惊,急忙便打断了稚奴的话语,跪下苦苦哀泣,以头叩地,咚咚做响,不多时便见了血。 稚奴本意只是想着,若德安果然有心上进,那替他选个知道上进的好主子,或者索性着他从侍父皇也是好的,可见他如此,便急得上前拉他起来,又叹道: “你这人……唉呀!快快起身!你怎么这样……我也是想着你在我这儿,终究是屈了才……” “王爷,别说德安没什么本事,便是有些小聪明,那也是跟着王爷学的。若是王爷不要德安……那德安……那德安……” 一边说,德安便哭泣起来。 稚奴见状,只得又是保证不再随意说将他送人之语,又是好声安慰,又是着清和明和来与他包扎。 …… 半晌之后,稚奴才看着额头包好了的德安,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四哥却是安分,没有什么动静……本来以为,他会因为武姐姐的事,而有所动作呢!” 德安擦了擦泪眼,才定了心神道:“正是如此。前两日,德安可却着人好好儿盯着魏王府里了。可是这魏王爷,却再无半点儿动静。每日里只是一心二心地修编括地志。” 稚奴冷冷一笑:“四哥何等聪明人物?自然知道这淑母妃得了武姐姐的事儿之后,必然要有所动作。是故他便躲在一面儿,一边瞧好,一边替自己增加些争储的资本—— 这括地志一旦修成,那对他而言,便是一大功。父皇对他,必然也高看许多。三哥那儿呢?可有什么不对?” 德安再想不到稚奴突然间问起吴王,便愣了好久才道: “吴王殿下那边儿,咱们却没有派人过去。一来吴王殿下一向忍让,尽量不与人生事,二来德安总以为,只要防着淑妃娘娘便可……” “他若是真的甘心如此,便不会这般忍让,忍让得合宫尽知了。”稚奴叹息:“三哥的心思,眼睛,只怕也盯着父皇呢!罢了……随他们争去。只要咱们太平,武姐姐她们那边安稳便是好事…… 说起来,武姐姐最近如何?” “回王爷,瑞安今日午后才来报过,道武姐姐一切安好。只是……” 德安犹豫一番。 稚奴眯眼:“只是什么?” 想了良久,德安才道: “只是武姐姐的母亲,又被她的两个兄长和侄儿们赶出了家门,不得已又躲到其姐贺兰氏那里……” 稚奴闻言便不悦道: “她又书信入内,向武姐姐诉苦?” 德安想了一想,最后还是小心道: “是……不过,此次,却有些不一样。” 稚奴眯了眼儿,问: “有何不同?” “王爷,此番所书之信,却非武夫人亲笔……是武姐姐长姐贺兰氏所书。据瑞安所说,那信里说,武姐姐的姐夫,便是越王府中法曹贺兰安石似乎颇不喜武姐姐不能为武夫人争得一席之地……是故,贺兰夫人此番便亲笔写信与武姐姐,说若武姐姐再不得幸封,那以后武夫人若再与二子起冲突,被逐出家门,那便再不宜留于贺兰家……” 稚奴闻言大怒:“不过一介法曹!竟敢胡乱评论内廷之事?!且身为人婿,竟如此不孝!这贺兰安石也真是……” 说到这儿,他突然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了一番之后才道: “不……不对。我也见过那贺兰安石两面,是个老实人,不会这般言语。否则八哥那般性子,再容不得他……只怕这信里的话儿,却是有疑。” 德安便奏道:“王爷英明,德安也觉得奇怪,这贺兰夫人此语,岂非挑着让武姐姐恨自己夫君?是故便着人去悄悄打探过——这才知道这信,却是武夫人与贺兰夫人定的计。前些日子她们见有人来问武姐姐星格箴言之事,便以为武姐姐终将受幸,又久不见动静,是故便写了此信,假贺兰大人之语,来激武姐姐……‘上进’。” 稚奴脸色都气得发青,良久才冷笑道: “好一对荒唐母女!也真难为了武姐姐,竟是莲出污淖……” 半晌,才道:“德安,从今日起,但凡是递与武姐姐的家信,且先都理过一遍再递上。不该往里递的,便直接打了回去!免得再惹武姐姐烦心! 还有,寻个机会,你去点一点那贺兰安石。教他管好了自家夫人的嘴!别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冤死了!” “王爷的意思是……借之前的事?” “还有前次,四哥去从那贺兰氏嘴里探了话儿出来的事,也一并说与他听,只是不教他知道那箴言之事便好……就说,他这好夫人想国夫人封想得疯了,竟妄造流言,危及社稷。 若此事被父皇知晓,那头一个不保的,便是他贺兰安石的脑袋!” 储位有变,风云相争三 贞观十五年六月末,夜。 太极宫。 锦绣殿。 青玄匆匆而入,密报淑妃: “娘娘,事情已然安排妥当。韦府的耳目已然来报,道右庶子杜正伦,近日颇与韦挺亲近。不日必会有所动作。” 淑妃点头,状极欣慰: “这样便好……对了,恪儿如何?” “回娘娘,吴王殿下虽人不在封地,然却事事勤政,更兼之处处长进,陛下很是欢喜,近日几次三番地赏过王爷了。” 淑妃欣慰,又道:“那权万纪处如何?” “还是一样,两相不下。水火不容。” 淑妃长舒口气,这才道:“还好还好……那……媚娘与恪儿如何?” “娘娘,只是这事不成。那武才人近日里,只是不出殿中半步。咱们吴王殿下又……总之是不成。” 淑妃含笑:“不妨事,也不必着急,只待本宫坐稳中宫,他们自然便会有很多机会见面的。只是现下,莫叫别人借机才是。” “娘娘放心,咱们看着呢。” 淑妃点头,又想了一想,道:“还有一事,你来……” 便附于青玄耳边,切切几句,然后又问道:“可明白了?”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 同一时刻。 长安。 魏王府。 青雀沉吟,坐在案后。 杜楚客入内,见他如此,便道: “王爷,可是宫中有异动?” “淑妃的手伸得好长……竟然安排进了韦挺府上,还牵线引路,将杜正伦引与了韦挺。” 杜楚客讶然道:“这……难不成是想构陷咱们?王爷需得早做定夺啊!” 青雀冷笑:“无妨,她此举,不过是想借本王之手,伤一伤承乾的心…… 既然她如此心切,那咱们便如她所愿便是……只是要准备好了后招才可。” 杜楚客明白,当下便含笑而退,自去准备。 只留青雀一人,表情复杂地面对着密报,良久才叹道: “终究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大哥……” …… 三日后早朝。 太子承乾,久因足疾不朝,突于当日,奉表入庭,抗而请奏,道日前右庶子杜正伦私以太宗旧日密语谏之,乃不信,请太宗查,且涕泪俱下,奉表太宗阅之。 太宗闻言大惊,乃取奏表阅,俄顷遂怒道: “朕昔年怜儿年幼获疾,曾私语其曰‘我儿虽有足疾,然可事也。惜无令誉,且年幼不知爱贤好善,私所引接多为小人,若卿可察之,是为大善,再者教示不得,可来奏朕’…… 杜正伦竟妄诘朕旨至此!” 遂乃怒召杜正伦上前,斥道: “何故泄朕旨如此?且妄行增减,是何居心!” 杜正伦乃坦然对曰:“只因开导不入,故以陛下语惊醒一二。希冀太子有惧,或当反善尔。” 太宗震怒,道: “朕日前与房相阅论语,言及子路冉有同问圣人闻斯行诸之事,其所答不同,更语西华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这里,我安排太宗引用的这个故事是关于孔子因材施教一理的。请大家去看一看相关书籍就明白了) 房相乃对朕叹,子以其长则行,其短则避,真圣师为之,若大唐国储得师如此,再无可虑云。当日朕且笑语有尔等一侧,众人齐力,何愁不及子? 然尔今身为国储师,己身不端却只言太子不教……若太子生而知万事,朕立尔何用?!又竟以朕之戏语恫吓…… 太子不教,岂非师过?! 今日观之,朕取尔为国储师,实为误国储,更误大唐之事也!!” 便当庭下诏,先夺其官,贬为谷州刺史。 太子承乾终信太宗终究离宠于己,乃悲愤难掩,当庭叩地三遍,地面现红,后额血滴落竟如不觉,更不告太宗准,便自行痛泣离廷。 太宗见太子伤心至此,因愧己终有失语,更怒杜正伦误事,乃再动雷霆之怒,下诏再贬杜正伦为交州都督,且怒言再不准其入庭云云…… 一时众臣皆惊。 不多时,廷上之变便传入了正在理整书卷,着瑞安抱回延嘉殿的稚奴耳中。 稚奴震惊,急忙问来报的清和道: “大哥现在何处?” “回王爷,太子殿下自己去了立政殿,把自己关在里面儿,任谁都不让进。” 稚奴便叹息无奈,只得再次奔去立政殿。 瑞安见状,也只得自己抱了书回延嘉殿。 …… 片刻之后,延嘉殿内。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便心下一忧,看着徐惠:“你觉得如何?” 徐惠摇头,叹息道: “近些日子,我去侍奉陛下时,便觉得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似乎与之前已然有所不同……想不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地步……” 媚娘想了一想,总觉得不妥: “可是我不明白……虽然咱们久居宫内,可却也都曾听闻这杜正伦的个性,最是中正平和不过,为何突然之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般激进?” 徐惠心中一跳,便左右看了看,才悄声道: “说起来……媚娘,你觉得不觉得,这般事情……似乎以前也曾经听说过?” 媚娘先是一怔,立时便明白过来: “你是说……齐王?还有权万纪的事?” 徐惠点头,再小声道:“这些日子,我可是没少听说那齐王与权万纪之间的事情……上次,权万纪也是莫名其妙地突然手腕强硬起来,硬是把齐王殿下最宠信的燕弘信给赶出齐王府。你觉不觉得,跟此番之事,太像了?” 媚娘眼光一沉,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当下便支开所有人,只留六儿、文娘在殿内侍奉。 媚娘这才道:“说起来,当年吴王在凤台比剑之后,力荐权大人为齐王长史,我便觉得奇怪——依吴王这般不兴事端的个性,他不当如此。现在想想……难不成……” 她目光中难以置信,然徐惠终点头: “这世间能劝得吴王如此的,只有淑妃娘娘。” “那德妃娘娘又……” “媚娘,你且想一想,若你是德妃娘娘,正头疼着自己有个不长进的儿子,如今突然闻得有一位好老师,曾经管教得别的孩子改正错误,知道上进……又有个算是与你无害的人力行推荐,孩子的父亲也觉得好…… 你会如何?” 媚娘深吸一口气:“果然,这内廷之中,最厉害的,还是这淑妃娘娘。” 两女沉默不语。瑞安却惊道: “那……武姐姐徐姐姐,咱们可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太子殿下掉进圈套里吧?” 媚娘摇头叹息: “就算看透了又如何?咱们总是不合适插手这件事的……稚奴也不适合。他最多能劝上一劝太子,叫他不要再伤心才是……” 徐惠也点头:“不错,这等事态,只有陛下与太子殿下父子二人自行解开心结最好……旁边的人,都不能插手,否则只会坏事……只是说起来,太子殿下也曾经救过你,媚娘,便是看在稚奴与这份恩情面上,你也得替太子殿下想一想办法啊!” 媚娘点头,微微一沉吟,才道: “如今朝中之势,长孙大人身为国舅,自然处处避讳。自从当年陛下分封功臣不成之后,他便再不言君失——倒也不能怪他。 我朝谏臣之多,可谓前无古人。若连长孙大人也一样,只怕陛下当真要被逼成个脾气暴虐的昏君了……这一点,长孙大人倒是极为高明。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再护不得太子殿下……失了他这番强助,太子殿下便是弱了几分。” 徐惠点头,忧道:“前些日子,陛下为显恩宠,欲赐亲生公主适与房丞相次子时,原本陛下属意先定晋阳公主,只待日后公主年长再嫁……结果淑妃娘娘却一力以公主年幼,加之甚得陛下心爱,不当如此早定之语,换了高阳公主适之。 当时只以为淑妃娘娘当真是疼惜公主年幼,想多留她两年,现在看来,却是另有深意。” 媚娘点头:“若得晋阳公主适,那于房丞相,便是天大的荣耀,又等同是与长孙大人一般,属太子殿下、魏王、稚奴的亲族,自然的便会更加向着太子……如此一来,朝中鼎柱二人,却都是太子亲族,太子之位再稳固不过……结果如此一来,却生了变数。别的不说,至少日后有高阳公主在房府中坐着,房相便是想帮衬着太子殿下,也是不能不顾忌了。” 瑞安闻言更急,便道:“那可如何是好?” 媚娘伸手止:“虽然如此,却也不必着急。说起来,此番之事于太子殿下却是有利的。毕竟陛下心中有愧疚于太子殿下,不是么?” 徐惠一怔:“你的意思是……” “若是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能够忍得委屈,再退一步,甚至是……甚至是勇于壮士解腕,那满朝文武,只怕都会感于太子殿下大德,太子之位,自当再次稳而不动。” 徐惠恍然道:“你是说,以退为进?” 媚娘点头,又道:“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能不能听得进去。” 瑞安闻得有计,便急忙道:“不妨事!此刻王爷在立政殿陪着太子殿下呢!武姐姐,你若果有好计,那便求您,教教王爷罢!王爷这几日,都快为这些事儿发疯了!” 媚娘看他如此,便点头,着六儿取纸笔,文娘侍墨,略思一番,便书八字于纸上,折好,又以火蜡封之,道: “瑞安,你去把这个送给稚奴。只要看到这个,他自然会想出些办法——其实以他知机,本比我强许多,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瑞安闻言大喜,便立刻取了去立政殿。 然一至立政殿,却不见德安守在殿外,问左右,才知稚奴已于片刻前,回了甘露殿,似有什么要紧事。 又问太子,言道依然在内。瑞安踌躇一番,终究还是跑向甘露殿。 ……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四 一入甘露殿,便见稚奴面容铁青,似颇愤慨。瑞安不由得慢了脚步。 见他到来,稚奴气愤稍解,乃道:“何事?” 瑞安这才把媚娘与徐惠闻得此事之后的心思一一说与他听,又道:“武姐姐说,王爷此刻关心则乱,只怕一时冷静不下来,便着瑞安将这东西交与王爷,说王爷看了,自然知道该如何为之。” 稚奴闻言,急忙接了纸条,拆了火蜡阅之。 却见纸条上端正清隽八个小字:以退为进,声东击西。 稚奴眼前一亮,不由喜道:“果然还是武姐姐知机……不似我,一说起来全乱了……德安!” 德安应声上前:“王爷。” 稚奴便冷笑道:“淑母妃最近也太得意了些,竟连四哥也一并利用了。那韦挺不知事机为其所用,诱得杜正伦离间大哥与父皇的心情。那咱们也不必顾及他了,你且将那韦慎怀亲笔所写的折书,全部抄腾仔细了,想个法子送到四哥府上去——记得要让四哥坚信,会将此物投入他府上的,只有淑母妃。 还有,那个四哥府里派来的小细作还在不在?” “回王爷,在**小殿里。说起来,的确是不能再将此人留在殿里了……毕竟若让主上发觉,会坏大事。” “那就不必留了。”稚奴目光转冷,又想一想,终究狠心道:“把此獠之事,微微透与大吉殿中人知晓一二。记得是大吉殿知晓。” 德安一怔:“王爷……这是为何?” 瑞安却因跟了媚娘时日长久,立时便明白了:“哥哥,王爷的意思是,大吉殿知道,便等同于锦绣殿知道了。王爷这是要让淑妃娘娘自己坏了事呢!” 德安恍然,钦佩不止:“王爷知机,天下无敌!” 稚奴却再不见喜色,只是忧道:“这些都是小事,倒还好办……最难办的便是大哥。德安,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明日,想个办法,让我与大哥身边那个称心,见上一面。” 德安先是一怔,然后立刻恍然:“以退为进?王爷英明!德安这便去办!” 是夜,太极宫内忽传惊讯。 太子殿下因久跪立政殿,竟至一夕昏倒,太宗闻言,涕泪齐下,急着太医诊视。更下诏,以国储有难故,着罢朝七日,百官净沐斋祷,为国储祈福。 满朝震动。 次晨。 长安城。 魏王府。 便如之前长孙府一般,洒扫小厮一开门,也在门内拾得一本折书。奉之魏王。 魏王观后惊怒交集,怒召杜楚客入内示之。楚客乃暗查。未几得报,言乃太子府中人为之。 魏王疑道若果为太子亲得此书,自当亲至魏王府质询,再不会如此晦行。 楚客进言,道太子怜弟,或意在警示而已。 然魏王终疑之,道:“本王素知太子性情,且此折书中颇有本王图谋太子之旧事。若他得见,必大怒,或上奏父皇,或亲身来质。他非本王幼弟稚奴,再不会如此宽宥。” 便坚令深查。 午后,杜楚客果查得投书者真实身份:其人虽为太子府中人,然却曾是旧年吴王府中侍从。 魏王大怒,遂以折书誓天,言若不除杨妃,此书中事必为天下间自己最信爱之人知。 语音将落正待立计,便又闻宫中耳目进言,道之前安排甘露殿之小内侍,午后为大吉殿中司医刘芍儿杖毙。 魏王惊怒问,乃知起因是刘芍儿发现小内侍借晋王奉饮食于德妃之机,私入大吉殿配殿窃取要物之故。 魏王久知大吉殿司医刘芍儿并非知机敌先之辈,更加之其主仆屡为锦绣殿所诱导,乃着人再查,特别着令详查大吉殿中典栉盈儿,与小内侍之死是否有关。 深夜魏王终得报,道那小内侍确为刘芍儿所毙,且也确与盈儿有关。 原因正如魏王所料,大吉殿中典栉盈儿于晋王一行人至大吉殿之前,曾密报德妃道破小内侍实为魏王府耳目,更言此人受魏王所令,入宫意在大吉殿德妃与阴弘智密信。若近日前来必有所为云云,先引得德妃与刘芍儿主仆起疑。 又因小内侍确有借机窥伺大吉殿之意,便被早有准备的德妃主仆拿住,当下杖杀。 魏王深知此番必属典栉盈儿之事,其为淑妃镇于大吉殿之内线以用来操控德妃主仆行为,闻之更恼恨,当下便决与淑妃一争长短。 …… 次日。 长安。 东市李氏书肆内室。 太子侍童称心,一走进来,便向高居上位的稚奴行得一礼:“称心见过晋王殿下。” “起来罢。” 稚奴和颜悦色道。 称心得令起身,看稚奴道:“不知王爷此番紧急召称心前来,却有何事?” 稚奴也不拐弯抹角,直道: “称心,本王知道,你是真正忠心于大哥的。是故便召你前来,救大哥一番,你可愿意?” 称心微一怔,玉秀面容便是坚定一片:“还请晋王殿下明示!” “你当真愿意?”稚奴再行确认。 “若能为太子殿下故,便死不足惜。”称心再道。 稚奴感动道: “好,那本王便请你明日告诉大哥,说你要离开东宫再不回返。请他上奏父皇自陈己失,并且告诉父皇,是他自己决意要斥你出东宫的。 甚至……如果可以,最好能让大哥将此事做得满朝文武皆知。” 称心一怔:“王爷此是何意……” “称心,近年以来大哥处境紧危,与父皇更是受人挑拨离间父子失和。 好不容易现下父皇因为杜正伦之事对大哥颇感内疚。若咱们不借此机会,助大哥扳回一局,只怕他终究会坏在那些觊觎他太子之位的小人们无休止的构陷之下。 称心,整个东宫据本王所知,大哥最信的是你,你也是最忠于大哥的。 可现下那些老臣们不喜欢大哥所为,之前更曾影射于你…… 是故若是此刻,你以大哥之事为要,能劝得大哥壮士解腕引得父皇知他心念一如初始,引得朝中众臣感愧…… 那我大唐储位便可得保安稳。大哥也才能冷静下来把东宫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全数清了…… 你明白本王的意思么?” 称心了然:“晋王殿下的意思是,希望称心劝得太子殿下以退为进?” “正是。” 称心看了稚奴良久,才叹道:“晋王殿下,若非今日称心亲眼得见晋王殿下在此,亲耳听得晋王殿下吩咐,只怕也要与宫中诸人一般,以为晋王殿下不过是个小孩子呢!” 稚奴诚恳道:“本王确是一向不喜理事。可是大哥是本王至亲,父皇又如此…… 眼见父兄有难,本王岂能再坐视不理?” 称心感佩道:“太子殿下常言,诸王之中,他唯一可信的便是晋王殿下与魏王。可依称心所观,只怕那魏王殿下也不及晋王殿下这般尽心侍兄…… 晋王殿下放心,今日之事,称心再不会语与他人,便是太子殿下也不会说—— 太子殿下说过要保晋王殿下平安喜乐,不惹宫闱之斗,称心自当以太子殿下命是从。” 稚奴闻言感激不胜。称心便又道: “至于晋王殿下之计,称心也颇以为然。 如此,便依然还是那句言语: 若为太子殿下,便是项上人头奉上,亦无不可。” 稚奴闻言,长出口气,一揖至地以谢。称心不语,只同以一揖至地。 …… 贞观十五年七月初九。 太宗复朝第二日,忽闻太子少师,梁国公房玄龄进奏,道太子日前清醒后,深悔其过,乃斥退宠童称心,更复书千字悔书以闻上。 太宗闻言,大感欣慰内愧,亲阅书后,着王德传与众臣一阅。 众臣阅之无不感怀太子进益,一时间,太子失德之语,再不得闻。 然魏王、淑妃等得知,固不喜悦。魏王更着令杜楚客,务必查实称心被斥一事。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后花园小亭中。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二人相对而坐,各执黑白。 “此番太子之事,当真是有劳房相了。若非房相力书,太子只怕将有大难。”长孙无忌含笑道。 房玄龄却只是笑而不语,良久落下一子,破掉长孙无忌后路双虎之后,才道:“你我皆为大唐耳。” 长孙无忌闻言,抬头微一注视房相,便低头,含笑不语。 ……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小亭之中,袖手看着园中月色下显得分外妖娆的花朵。 长孙冲悄然立于父亲身后,道:“父亲,房相如何?” 长孙无忌轻轻地出了口气:“终究不是咱们一路的。” “也许是房相不欲过于张扬……”长孙冲想了一想,才道。 长孙无忌摇头,道:“为父谢他为太子一事尽心尽力,然其所答,却为大唐耳……冲儿,他今日可因大唐立太子,那改日,是不是也可为大唐废太子?” 长孙冲哑然。 良久才道:“那父亲,咱们当如何?” 长孙无忌思忖一二,才道:“当初主上欲将晋阳公主适于房相之时,为父也想过,若此事能成。则日后正宫三子安危可保。可惜,却被那个杨淑妃以高阳公主坏了局。” 长孙冲忧道:“这么说来……难不成房相要扶杨淑妃……” “不,他不会。”长孙无忌断然摇头:“房相一心为唐,这一点与为父并无二别。只是那高阳公主入房相府中后,难免会对房相造成掣肘之势。是故房相如今也不能如过往这般…… 不过说起来,此番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房相对这杨淑妃厌恶之情,只怕不在为父之下。如今硬被这杨淑妃往自己府中插了一枚钉子,心中难免怨怼。是故这房相,也许便是咱们日后留在最后的一道要招……只怕房相自己也明白” 长孙冲想了一想,点头道:“父亲言之有理,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等。”长孙无忌慢慢地道:“咱们什么都不必做。若为父所料不差,这场婚事,或者会成为咱们扳倒杨淑妃最大的机会。”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五 同一时刻,粼粼向房府而行的马车上。 房玄龄坐在自己略显朴素的马车上,一任前来接自己的长子遗直仔细地吩咐着马夫一二,然后才入内道:“父亲,如何?” “还能如何?一心为主罢了。” 房玄龄闭目随口道:“遗直,你这两日,可见过遗爱入内之后表现如何?” 房遗直想了一想,才道:“二弟这些日子依然三不五时奉了东西入内,不过总是被公主给退了出来便是。” 房玄龄冷哼一声:“看来宫中流言,并非虚妄……这公主殿下,却是另有心上人了。” 房遗直便道:“那主上的意思是……” 房玄龄想了一想,才道:“主上虽然疼爱高阳公主,可说到底,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却始终是皇后娘娘所出几子。然杨淑妃此番以高阳替晋阳,目的无非是想拉拢咱们房府,以为她用……” 房遗直便冷笑:“可惜她却打错了算盘,若这朝中有谁最容不得她的,那必然不是长孙大人,而是父亲。只可笑那杨淑妃看不透,如今连长孙大人也老糊涂了。” 房玄龄却摇头:“你当这二人当真糊涂么?他们却不糊涂。长孙无忌要的,不过是为父的忠心,永为大唐所用——只要为父忠于大唐,那便等同于忠于主上。忠于主上,那自然会保得皇后娘娘几子无事。 至于那杨淑妃,她又哪里不清楚为父对她的厌恶与憎恨?所以她这番所为,却是在利用一个并非亲生的公主,来离间为父与长孙无忌的联盟罢了……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房遗直便点头不语。 次日。 太极殿中。 太宗正批阅奏疏,便见王德匆匆而来。 “什么事?” 太宗口中问着,手中却只执了玉管朱笔,不停地圈画着。 王德先行了礼,才摒退了周围人等,悄声附于太宗耳边细语几番。便见太宗手中朱笔,忽一而停。皱眉道: “德妃又是怎么知道的?” “回主上,好像是德妃娘娘殿中典栉盈儿发现那小侍身份。” 太宗冷冷一点头,看了眼王德,王德知眼点头,转身出去吩咐了明安几句,这才又回来,躬身等着太宗吩咐。 “当时稚奴如何态度?” 太宗重新拾了朱笔,继续批阅,口中问道。 “晋王爷?”王德微一怔,思虑一番才道:“王爷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向德妃娘娘赔不是,又说自己管教不严,又是向德妃娘娘求情。” 太宗想了一想,摇头含笑:“随他去。” 王德乃道:“主上是担心王爷会受委屈?” “这天下,只有稚奴想不想受的屈,却无他会不会受的屈……”太宗想了想只是摇头不语,又道:“那箴言,可有什么线索?” “回主上,此事已然打探至今,却再无消息……主上,您说这会不会,是武才人因为太想出宫,是故便把箴言销毁。又怕主上一日问起来会惹上什么麻烦,便故意来报主上东西丢了?” 太宗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若果如此,那她根本不会来报。只会悄悄儿地毁了。是故那东西,定是丢了不假。不过话说回来,这东西丢了这般久的日子,却到现在还不曾有什么动静……看来此物,却非落在有意利用它的人手中。” 王德却道:“可是主上,那淑妃娘娘,却是个沉得住气的。” “虽说多了此物,对她来说大有助益。可她已然得了箴言,此物对她来说意义不大——除非哪一日,她披了凤袍才用得上。否则现在这东西对她来说,反而是不利的。 若是让人知晓此箴言,你说她还有什么机会披凤袍?” 王德点头:“主上英明。不过这样一来,宫中可就无人再有必要或者是理由,去偷这东西了。” 太宗却一笑:“谁说没有?”一边说,一边拿了朱笔来,往案边一本某位大臣所进的皇子封邑表上圈了一圈,点着道: “他,可不是最不希望这东西流出宫中的么?” 王德看了那名字,不由愕然瞪大眼:“唉呀……可不是?!当真是……不错!只他有此理由这般机会了!” 太宗得意一笑,道:“去,传武媚娘入内。朕要安一安她的心。” 不多时,媚娘便得诏入太极殿。 礼毕,太宗乃着她平身,又着她进前侍墨。 良久不语。直到媚娘微微起身拂拭一两点溅在外边的朱墨时,太宗才头也不抬道: “不妨事。” 媚娘一怔。 太宗又道: “若是乌墨,那可是毁了这方上好的金丝红泥砚。可是这朱墨配上这点点金丝,倒是颇有些意趣,朕看着倒是喜欢。” 媚娘想了一想,便点头收手。 太宗抬头,看着她小心将丝巾收入袖中,才慢慢一笑,又道: “对了,那箴言之事,你可曾寻得什么下落?” 媚娘摇头,无奈道: “再无消息。” “那便不必寻了。”太宗淡然道:“该出现的时候,它自然会出现的。” 媚娘一怔,这才似有所悟地看着那泥砚上溅着的点点朱墨。太宗也一样看着,口中却道: “这朱墨若滴在别处,便如血污,难看至极。可是若落在这同色泥砚上,再配上这点点金丝,当真是美不胜收。是故要说,这宝墨,还得配珍砚。” 媚娘似有所悟,又心中一片糊涂,全不知太宗这番言语何意。 太宗也不打算让她了解,只是笑道:“你这丫头呀……什么都好,只是禀性过于刚强,有些事情,当下想不透,日后慢慢便会了解。” 媚娘只得点头道:“既然陛下说媚娘不必担心,那媚娘便不再担心便是。” 太宗含笑点头,又肃容道:“不过说起来,你们殿里的防备,还是着实太弱。王德,明安跟着你这些日子,学得如何?” 王德媚娘俱是一怔,互视一眼之后,王德便小心道: “启禀主上,明安跟着老奴虽也有些时日了,可是总粗手笨脚的。却不知……” 太宗闻言,似有些失望:“这可不是什么好的……朕还想着,那瑞安终究是要回甘露殿的,明安又没地方,朕看他也还算机灵……罢了。你再好好教一教。 媚娘,过些时日,朕便会寻了机会把明安赏给你——说到底,你们殿里没有个得力的主事太监,也不好。” 媚娘摸不透太宗心意,虽隐隐觉得,太宗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却也不敢乱猜,只得行礼谢过。 …… 媚娘走了好一会儿,王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主上,当真要明安去延嘉殿么?” 太宗闻言抬头,瞪着王德: “朕说得不够清楚么?” “可是……可是主上,那瑞安在甘露殿中,可也好好的呀?” “瑞安是谁?” 王德一怔,半晌才道:“主上是担心……” 太宗面容一整:“她一日为朕的才人,稚奴就不当与她有过多的牵扯。再者此女事关大唐社稷,就算是稚奴,也不能任性。” 王德叹息:“可晋王爷的性子,难得如此执着。” “所以朕才要提点一下。朕也不想伤了稚奴的心。若是武媚娘能离他远一点。自然便不会有什么事了。” 太宗嘴里这般说着,心里却颇为得意,目光中更闪着一种别样的光。 王德跟了太宗这么多年,从来不曾猜错过太宗的心意,可今日这一番事,却着实让他迷茫了。 是夜。 延嘉殿。 小书房。 媚娘独自一人披了衣裳,抱膝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明月,心中烦乱。只想着今日尚书房里的事。 徐惠今日不必侍寝,又得太宗赏赐玉蓉糕,便想着早早归来与媚娘一同尝一尝。谁知一入门,便见那窗前坐着一个身着杏色薄纱襦裙的女子,散了一头乌发在地,痴痴地看着月亮。 徐惠心下忽起顽皮,便小小心心地提了裙角,走向媚娘,弯腰负手也随她看了一会儿,才叹道: “唉呀呀……你说这是月望人痴,还是人望月痴呢?” 媚娘一怔,转头见是她,便笑骂一句:“你呀……” 徐惠笑着坐下,着文娘将玉蓉糕奉上,又问: “怎么了?今日这般不乐?” “陛下今天召我去,说了些很奇怪的话……惠儿,我觉得陛下,似乎是……” 媚娘说到此处,才惊觉文娘都在,便先停了话头,摒了所有人下去,只留徐惠与自己在屋中才道: “陛下似乎是看出些什么了,关于……”她微一红了脸,才道:“关于稚奴对……我……的事。” 徐惠心中一跳,急忙道: “陛下可是说了什么?” 媚娘摇头道:“没有,只是我总觉得陛下语里话外,透着这么一股意思……可是我也不确定……” 徐惠长舒了口气道:“是不是你多想了?否则以陛下的心性,必然当场发作。” 媚娘刚想说不会,还有那大方师箴言,便想起徐惠不知此事,加之想一想也确实如徐惠所言,便重重点头道: “也许是我多想了罢……对了,你怎么回来了?” 徐惠便道: “陛下今日召了魏征大人入内,说是要商议西突厥沙钵罗叶护可汗之事。我在一边看着那魏大人又摆出一副陛下不如他意,他便不肯止谏的架势来……想着陛下总是不希望在咱们这些小女子面前,对臣下让步的,是故便回来了。” 媚娘一笑,却道: “未必。陛下胸怀无限,再者自魏大人被陛下召入朝来,给陛下难堪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他早就习惯了。 更何况,陛下最喜欢听人说他宽容纳谏,加之他又机锋过人,最喜欢这般与魏大人、房相啊斗上一斗,看谁更加知机,更加高见的…… 我看陛下还挺希望在他斗赢了魏大人时,有人在场听着呢!” “这些我当然知道。”徐惠托了腮无奈叹道:“所以我才要出来呀!” 媚娘一愣,莞尔一笑道:“陛下此番要输?” “那是一定的。”徐惠想着心上人此刻不知要被那魏征气成什么样,心下郁郁。 媚娘扑哧一笑,点了点她额头,然后才敛容道:“说起这纳谏之事……当真是各有不同。同样是纳谏,魏大人一心为国,陛下宽容度人,是故必可因谏而成千古明君名臣。 可是换了个人,比如太子殿下与他府中诸位,却就成了相行厌恶的结果。”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六 徐惠也淡淡一笑,道:“可不是? 太子府里那些大人们,哪一个不是羡慕魏大人、马周马大人羡慕得紧?哪一个不希望再成一个魏征第二第三……可是却忽略了一件事,他们如此立意求名本无错,可却选错了人…… 且不说太子殿下年幼,不似陛下自幼便久经动荡,虽然脾气火爆,却终究有着非同常人的胸怀……单单说他们那般一日七谏之法,只怕是陛下也受不得。” 媚娘点头,又忧道: “说起来,此番虽有稚奴操持,好歹算是保下了太子殿下……可那淑妃娘娘与魏王,还有其他意在皇位之人,未必就肯罢手。” 徐惠也叹息点头。 …… 同一时刻。 太子东宫。 宜春北苑中。 承乾与稚奴相对而坐,看着殿外月色,各自举杯而饮。 放下杯子,稚奴看着满面平淡的承乾,心知他仍为日前之事而不满,便出口道: “大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行了。今日不提那些,喝酒便是。” 一边说,一边只自顾自斟酒。 稚奴叹息一声,才道:“大哥,父皇总是为你好的……” “他为我好,便可在我身边安插暗探?”承乾淡淡一笑,摇头:“你错了,稚奴,他不是为大哥好,他是怕大哥不成气,要那杜正伦来看一看,大哥是不是真的当得起这太子之位…… 稚奴,这些年,父皇的心思,大哥不信你看不出来。” 稚奴刚欲解释一二,却又听得承乾摇头叹道: “之前,父皇还曾告诉我,说当初伪称欲立淑妃为后,是为了引出那些欲对我不利的人……现下想一想,父皇能为了我做此安排,难道便不能是为了试探一下若要立淑妃为后,众位大臣的反应而立计么?” 稚奴正色道: “大哥,你当知,父皇一心只在母后身上,你此番却是冤了他。” “我冤了父皇?”承乾冷笑:“果然么?若他当真一心只在母后身上,那这些年来,纳入**的那些才人宝林采女们,又是因何而来的?那曹王又是怎么出生的?” 稚奴皱眉:“大哥!父皇是天子,你当知道,他为社稷稳固,才不得不多招些世家女入内……大哥,别的不说,便是你自己这东宫之中,正三品良娣二,正四品良媛六,正五品承徽十,正七品昭训十六,正九品奉仪二十四…… 这五十八位侍妃,哪一个不是世家女?” “所以我才不喜欢!”承乾怒道,手中酒杯劲着桌面:“父皇什么都要管!身为大唐太子,连自己不想跟那些根本不想看见根本不喜爱的侍妃同床,都要管!” 稚奴一怔,看着大哥。 承乾摇头,痛苦道:“稚奴,你知道么?前些日子,你大嫂不适。大哥想多陪一陪她……可是父皇偏偏就在那日,召了大哥入内,要大哥多多留意那小小的承徽韦氏女!只因为她之前遇上自己父亲时,告诉她父亲,她至今未得幸,全因大哥偏爱太子妃故! 稚奴……这太子,当真不是什么好事啊!不但你……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臣们要管要看,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大臣们要管要看。甚至……甚至连你不想睡哪个女人,大臣们也要管也要看! 当我是什么?!巧戏乐工(唐时玩杂技的)么?!” 稚奴闻言,心下又幸又叹。幸的是自己不必如大哥这般,苦了自己,叹的是大哥有心掌权,却始终参不透掌权必然是要牺牲的道理。 良久便叹道: “大哥,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自然千千万万的眼睛,都盯在你身上。其实……其实父皇也正因如此,才不得不想尽办法,替你延请名师……” “别提这个,一提这个,我就更憋屈。”承乾酒气冲红了眼睛,点着胸口道: “父皇延请的……那些名师?当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不过是修了房子,便被说是误了农事。我因忙于政事,足疾不便行止,多使几次驾驭手,便是枉顾人伦…… 这些也就罢了,甚至连我与自己的侍童说笑打闹几句,起个玩心换了件常服穿着……也变成了狎昵群竖…… 稚奴,你说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除去军国大事,除去……除去与那些根本连脸都不想看一眼的女人们睡觉,多生几个孩子,还有什么能做的!” 承乾似要将心中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一并发泄,便喝了出来,又道: “稚奴……你能想像么?称心自幼便跟着我,一同出生入死……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那些老臣们也不许留!还说什么……说什么他是太常乐人出身…… 太常乐人……太常乐人……既然早就嫌弃称心出身,那当初称心入宫之时为何不提?偏偏在这个父皇对我有疑的节骨眼儿上提?!” 承乾憋红了眼,低声对着稚奴道: “稚奴,你说,为什么?” 稚奴沉默不语——他自幼跟着大哥,自然知道大哥虽然看似为人豪放,实则却是个心思极细腻的,只怕那些儿宫中之事,他未必便是不知,只不过不欲提罢了。 甚至连四哥的心思,只怕他也有所察觉,不过是想着兄弟一场,颇有些珍惜了。否则,自他们三兄弟长大之后,大哥与四哥之间的日渐疏离,便再无理由。 稚奴沉默,承乾却是苦苦一笑: “也是……我问你做什么……你却是个什么都不想管也不想理的,只想好好儿做你的逍遥王爷…… 可是稚奴啊稚奴,大哥真不忍心告诉你,你这根本便是痴人说梦!不可能!” 承乾喝得满面通红,嘿嘿直乐: “不可能!生在帝王家,你断然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 一个时辰之后。 回正宫的路上。 稚奴端坐小轿上,垂头想着大哥那些话。 良久,他才叹息着,问身边的德安:“你说,大哥与父皇,是不是一般的不开心?” 德安一怔,想了想才道: “主上不开心,是因为娘娘不在。而太子殿下不开心,却是不能为所欲为……两者有所不同罢?” “所以,便是大权在握如父皇,也总有不得如愿的时候了?”稚奴问。 德安想了一想,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自难免之。可是有权在手,自然便多了些自在。别的不说,今日太子殿下抱怨他诸事皆被众臣左右…… 可是德安却觉得,是他自己将这些左右他的权力,交与了众臣。” 稚奴一怔,问道: “什么意思?” “王爷,主上也有不喜欢的女子,也有从来不曾宠幸过的贵家出身的御妻。可是为何那些臣子们不敢去责怪主上,只是一味地想着法子,再行变化,必得讨得主上欢心呢?” 稚奴想了想:“因为父皇贵为天子,坐拥四海?” 德安摇头,笑道:“德安觉得,是因为主上有手腕,有功勋,更有分寸。 凡事都有个分寸。若拿捏好了,便诸事可行,若拿捏不好,便是诸事不行。太子殿下现在,便是失了自己的分寸,乱了自己的章法,可不就是将自己的弱点,交给别人,任别人指使管束了? 是故,却与他手中权力多大无关。王爷,太子殿下要想自由,便得先把自己的弱点从别人手中夺回。否则他永远也不得自由。” 稚奴点头,又叹道:“只可惜,大哥还是没想透这个理……德安,我真是怕,看着大哥如此模样,他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不可知的事来……” 德安劝道: “王爷,这些事,您终究还是不必太过操心了。说到底,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的事。您虽为他的兄弟,可有些事,管得多了并不好——有那些谏臣们做前车之鉴,您还不明白么?” 稚奴摇头叹息,只得沉默,心中只是忧虑。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这种忧虑,便成了真。 …… 贞观十五年七月末。 韦挺密奏太宗,道太子日前私将斥离之侍童称心,又密诏回东宫,安置于宜春北苑后鹰鹞院中,且置密室,两相狎昵,竟至同寝云云。 太宗闻之震怒,然终以事关国体,密而不发,仅着金吾卫密至东宫,搜拿称心入内,亲审。 时太子承乾出宫遇事。闻讯回东宫时,称心已被拿入内。惊怒之下,得知乃东宫之中承徽韦氏因怨恨太子不幸而密报家中。 勃然一怒,竟亲取剑,斩杀韦承徽于宜春北苑。 太子妃闻讯赶至欲劝时,却只见韦氏已然身首异处,再不得活。当下便知大错铸成,乃苦劝太子,入内请罪。 太子一气怒斩宫人,心中本惊,然闻得太子妃言及韦氏乃世家女云云……便怒再生起,执意不肯入内。 韦承徽族人闻之,怨恨号啕,乃决意翌日上书奏请废太子。 是夜。 太极殿。 称心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太宗。 他是胆敢如此直视太宗的第一人。 是故,太宗刚刚的怒气,却全都不见了。心下甚至还隐隐生出些可怜来。 可怜什么,他明白,可是为什么可怜这个孩子,他却没想明白。 也许…… 是那双眼睛,太过熟悉的原故罢?总叫他想起一个不愿想起,可是又不得不常常想起的人。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七 心中一痛,太宗便淡淡道: “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么?” “称心不知。”他坦荡荡地回答,目光依然直视太宗。 太宗微一眯眼:“不知?” “是不知。称心自认忠心侍主,尽心为职,不知为何被主上厌弃。”称心坦然答道。 太宗再眯了眼,心中隐隐生出一股冰冷的怒意: “因为你,朕的太子与朕失和;因为你,朕的太子被天下人视为失德;因为你……朕的太子被诸臣所疑…… 你现在,知道为何了么?” 称心坦然:“称心现在,知道主上心中所思。可是称心以为,这些不过是那些人的借口——想要毁了太子殿下的借口罢了。而且称心以为,主上是明白的。” 太宗目光中,倏然射出一道光: “你很聪明。” 称心叉手行礼,不语。 太宗眯了眯眼:“可是却是有些自作聪明,这样的人,往往活不得太长。” 称心淡然一笑:“本便是捡来的命,若能为太子尽命,那便是死又何妨?” 太宗一怔,刚欲开口再询他此言何意,却忽见明安匆匆忙忙奔进来,急切上奏,将东宫片刻前之事,一一上报,更道: “主上,据外探密报,现下韦承徽族中府上一片乱啦!已然有十数名韦氏五品以上官员,连夜入了韦挺大人府上,要联名上奏,明日……明日……明日早朝奏请废太子!” 太宗惊怒,起身大喝:“到底为何突然无故杀人?!” “太子殿下他……他……” 明安不禁扫了眼跪在地上,容色亦变的称心,半晌才道:“似是……有人密报,道…… 道称心……被抓,便是因为韦承徽不得太子幸,心生怨恨,故而密报之故。” 太宗咬牙,面色铁青,看着面色惨白的称心,良久才道: “朕果然还是留不得你。” 称心惨惨一笑:“称心本也不打算活。只求主上,能够将此番事,推在称心身上——对外便称是称心因韦承徽对称心苛责,称心恃宠杀人便是……这样也可一解殿下之危。” 太宗一怔,却问道:“为什么?你这般为了承乾?” 称心嘴唇抖了一抖,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宗,良久才轻轻一笑: “称心一生凄凉,自幼父死,母被逐出宗籍。若非当年太子殿下怜悯救之……只怕称心也是难逃一死…… 这条命,本就是太子殿下给的,为了太子殿下死,正是死得其所。” 太宗再一怔,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可是想了一想,却终究还是目光转冷,挥了挥手,一边侍立已久的王德便奉了一壶酒,两只杯而上。 称心看看,笑道:“主上却忘记一样东西。若不得纸笔,称心亲书,太子殿下又怎肯相信是称心自尽?只怕会更怨恨主上。” 太宗看着他,目光复杂,似有感激,似有不忍,似有怨恨,更似有狼狈之色。 称心看着他的目光,却是一片坦然。 片刻,太宗再扬起手,示意王德奉纸笔。 称心看着王德缓缓落于自己面前的纸笔,长出一口气,叩谢太宗。 贞观十五年七月末夜。 太极宫中突传变故: 太子承乾宠童称心,因不满太子承徽韦氏日常苛责,更私造流言,污及太子与称心有私,一怒之下仗剑东宫杀人。后因太宗擒之,乃供认不讳,太宗遂赐毒酒。 太子承乾闻讯,悲愤交集,痛泣不止,更将东宫御赐和合屏风击碎,且当众怒誓:不除韦氏,誓不为人。 朝中震惊。 次日早朝,韦氏一族以韦挺为首,联名上奏,请责太子管教不当,纵仆弑主之事。太宗乃召承乾入朝对质,然承乾因病不得入。 太宗震怒,乃亲退早朝,驾幸东宫以质。 驾至东宫却不见太子承乾,太宗讶然,问之,左右言太子昨夜便易素服,着银冠,一身薄孝自入太极宫中立政殿。 太宗闻言,怒不可遏,乃亲赴立政殿。 …… 立政殿的门,缓缓开启。 太宗看着那道一身薄孝,跪在爱妻灵前的身影,心中怒火如冲天一般燃烧。 然而,他终究是习惯了自我控制,便只是静静地调着气息,努力地调节着气息,良久,才慢慢走到承乾身后,负起双手,示意王德关了殿门,净退诸人,才冷道: “你这孝可是来替你母后穿的?” 承乾漠然摇头,却不肯转脸回看太宗一眼: “是为了一个故人。” “故人?”太宗冷笑一声,怒火更炽: “好一个故人!你且告诉朕,这故人可是有何功何德,竟使朕的儿子,堂堂大唐太子,以薄孝加身?!” 太子闻言,默默地转身,向太宗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起身,从袖间抽出一柄小剑来。 王德见状大惊,上前一步欲行护驾,却见太子只是将此剑平奉在手,献于太宗,表情依然漠然道: “这把剑,是这位故人之父传与他的。也是当年母后召他入宫之时,准他时刻佩戴在身的…… 父皇,您可认得此剑?” 太宗如何不认得? 在这剑出现的刹那,他便认出来了。 不止是他,连王德也认出来了——事实上,若是那杨淑妃此刻也在,必然也会认出,此剑正是昔年唐国公府中那副画像中,英姿焕发的李元和手持小剑。 而这把剑…… 太宗看着这把剑,仿佛看到一条毒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双手也不能自控地微微抖动,良久,才道: “你……” 承乾眼中,已然满眼泪水:“承乾这位故人曾经告诉过承乾,此剑本是他父亲赠于父亲最疼爱的叔父之物。 小的时候,那位叔父很喜爱这把剑,喜爱得片刻不能离身,便如小时片刻也不肯离了他父亲一般…… 不过后来,他这位叔父长大了,与他的父亲起了些隔阂,他叔父便将这把剑扔在家中库内再不喜爱。他父亲看到之后,很是难过,便将之赠于了承乾的这位故人。 承乾这位故人还说,他父亲临终那日清晨,还曾道与承乾这位故人说,日后若是见着了这小剑原本的主人,便告诉他一句话。” 太宗眼中已然泪水满布,颤抖着声音问: “什……什么话?” 承乾泪如雨下,声音却是平静道: “‘来生无论贵贱,吾仍愿为兄,护吾弟一生安康喜乐。’” 太宗眼泪潸潸而落。 良久,才强声问: “那孩子……到底叫什么?” 承乾苦苦一笑: “他叫什么?”随之望向皇后灵位,凄然一笑: “他入宫时,母后说但凡子女之名,都含着父辈莫大希望。是故便教他,可将自己本名,隐入化名之中……其实父皇早该发现的,不是么?” 太宗手一颤,小剑呛啷落地,在偌大的宫殿中,震得人耳膜生痛,刺得人心不安。 是夜,太宗召韦挺入内。 夺而取太子妃苏氏、太子良娣王氏、良媛豆卢氏联名上表,俱奏承徽韦氏于东宫诸般不法私违诸事之表,掷于地。怒斥韦氏祸乱东宫,虽宠童称心当死,然韦氏更亦可诛。 韦挺见奏,事事条条详细明白,又兼之证据确凿,始知太宗洞察,忙脱冠待罪。 太宗终怜韦挺功高,乃免罪。然承徽韦氏一家,上至父母,下至兄弟姐妹,均免除氏族名号,流岭南,永世不得迁回。更着诏韦氏承徽因不守妇德,太子不喜,遂归葬外陵,不得入韦氏族陵更不得入皇陵。 次日早朝,太宗再诏令东宫诸人,虽有谏入,当以人伦大情为要。 …… 稚奴走到了东宫门口,却被太子左右戍卫挡下,再三询问,方知太宗下令太子禁足,无太宗诏不得入内探视,遂往太极殿而来。 入得太极殿,乃知太宗与诸臣议事。无奈再退而出。 出得太极殿下玉阶,适逢身着青金绣螭袍的吴王恪受命而来,一喜,正欲上前招呼,却又见他停下步履,向东而视。 稚奴随而视之,乃见一红衣女子领着一个怀抱白玉拂尘的小内侍娉娉婷婷而至——正是才人武昭与其仆瑞安。 稚奴见状,忙快步隐身玉柱之后。 …… “武才人。” 李恪见到媚娘前来,急忙停下脚步,施行一礼。 媚娘也见礼,尔后才道:“吴王此来,也为受诏?” 李恪含笑点头:“父皇召我入内议事。” 媚娘点头,李恪遂请了媚娘一同前行。二人言笑晏晏,相伴入内。 稚奴立于玉柱之后,见二人年龄相当,立在一处如金童玉女,心下怅楚,乃再无心入内求见,自归甘露殿。 …… “王爷……” 德安看着稚奴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小声呼唤。 “武姐姐很久都没来见过我了。我请他出来弈棋,她也总是三推四请……也许……” 稚奴不说完,心中却是痛楚不堪。 德安知他所烦,乃劝道:“王爷多虑,武姐姐此番,却是因为担忧宫中流言故。且她与宫中其他王爷,也只不过是言笑招呼而已。” 稚奴闻言,摇头不语。 是夜。 甘露殿。 稚奴终于还是等到了太宗。 看着一脸疲惫之色的父皇,稚奴犹豫良久,太宗寝殿门前徘徊不去。 远远太宗望见,便唤他入内。 稚奴闻言,终究还是长叹一声,慢慢入内。 行礼后,太宗披了寝衣,任医官轻轻按着肩膀,才问道: “这么晚了不睡,怎么了?” 稚奴犹豫良久,才慢慢道: “父皇,您能不能原谅大哥?” 太宗一怔,慢慢转首看着他: “你是来替他求情的?没有别的事了么?” 稚奴点头,看太宗似颇有意外之色,便不解:“父皇……?” 太宗摇头,表情平淡: “如果你只是来为他求情的,那便退下罢。” 稚奴急忙道:“可是父皇……” “他纵仆杀人,还是杀了有品有阶的宫人。朕只是罚他禁足,已然是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可是……可是是那宫人有错在先……” “稚奴,记得,国有法,家有规。若不依令而行,岂非天下大乱?你回去。” 太宗平静道。 稚奴见状,知太宗再不可解,便只得挽袖而出。 他不知道,在他的背后,太宗望着他的目光中,有欣慰,有感动,更有内疚。 …… 片刻之后,稚奴寝殿中。 他终究还是睡不着,慢慢起身更衣,左右看了看,连德安也不曾带,独自一人悄悄溜出了甘露殿,一路向延嘉殿奔去。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八 延嘉殿内。 媚娘正在沉睡,忽被瑞安摇醒,悄声道稚奴星夜在**求见。便是一惊,欲言不见,却又念及近日诸事,终究不忍,便披衣而出。 及至**,与稚奴见,竟两自沉默——太久不曾言语,竟不知如何言语。 沉默良久,媚娘才轻轻摇头道: “稚奴,武姐姐知你心中不好受,可是……” “武姐姐,咱们好久不曾弈棋了。不知可否赐教一局?” 媚娘一怔,想了一想,终究点头。 俄顷,棋局便铺摆在了庭角石桌上——月色明亮,竟无需宫灯。 稚奴执白后行,媚娘便先取一黑子落下。接连几手之后,稚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今日我向父皇求情,替大哥求情,可是父皇只是叫我回去。” 媚娘心中微叹,便慰道: “稚奴,你当知道,此等大事陛下必然要顾及大局。” 稚奴摇头不懂: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武姐姐,那是大哥啊!父皇自幼爱护的大哥啊!他那般宠爱大哥,却……” 心中生烦,稚奴丢下棋子,叹道: “武姐姐,我常常在想,会不会有一日,父皇对我,也会像对大哥这样?” 媚娘温柔摇头,轻轻道: “稚奴,你不明白。太子殿下身为太子,那便不只是陛下的儿子,更是大唐未来之主。陛下身为天下万民之主,为万民选一位能够继承大统,能够继续使老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明主备选,那是他最大的天命。 稚奴,你是最了解陛下的,你当知道,这般对待太子殿下,陛下比谁都觉得心痛。可是…… 他必然如此,方可对得起苍生,对得起自己肩上这份天命。” 媚娘的话,让稚奴有些松叹,良久才道: “其实这些我也懂,甚至我也知道……知道那韦承徽,其实是死于大哥之手。父皇这般,也是为了保他不失太子之位。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父皇就是看不透,这一切,根本就是有人在刻意暗害大哥?还有那韦氏,他们根本就……就巴不得大哥出错?” 媚娘摇头:“你说的这一切,你很清楚,陛下都知道。只是他不能说他知道。还是那句话,他是大唐之主,这韦氏一族,又何尝不是大唐之民? 虽然他们意谋不轨,可是若不得明证,陛下又怎么能仅以一己揣测,便将其定罪入狱?是故,此番之事,虽然满朝皆知乃韦氏一党意图废太子所为。可是陛下还是不能动。 因为他没有明证。更因为他不是一个昏庸无道之主。他做每一件事,都得要站得住脚,能让天下信服。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资格继续偏爱你们几兄弟,继续由得诸臣不满,却挑不出什么足以让他不能再留你们几兄弟在身边的理由—— 稚奴,陛下于这世上,最在乎的,其实正是你们这些皇后娘娘所出的兄弟姐妹。 他谁都可以不在乎,哪怕是其他娘娘们所出之子女,他也可以不在乎——事实上他虽疼爱其他诸王诸公主,却也真的不曾在乎你们这般在乎他们…… 所以,为人父母,爱子之深,必为之殚精竭虑,苦思良计。” 稚奴不语。 良久,稚奴才叹道: “若我们不曾出生于这帝王之家,可有多好。” 媚娘无语可接,也不知如何能接,只能默默。 …… 庭门外。 带了王德,一路暗中跟随稚奴至此的太宗,眼眶微湿。 良久,他才幽幽道: “王德。” “老奴在。” “宫中那些人的嘴都该整治一番了,朕不想再听到谁肆意中伤承乾、青雀,还有稚奴这三个孩子。” “老奴明白。” “还有,明日传朕旨意,太子身体抱恙,着准晋王出入东宫陪伴承乾。其他人依然一律不准入。” “老奴遵旨。” “……另外,明天你去趟锦绣殿,告诉淑妃,吴王年长,虽朕不忍其离京,然亦不益在宫中时日长久。” “老奴明白。” 太宗吩咐完了,最后深深地望着那一对少年男女,终于转身离开。 …… 贞观十五年八月初七日(资治上记载为七月十七。这里因为需要改动过)。 太宗因闻臣间秘有太子当易之语,遂乃召众近臣,指屋道:“治天下如建此屋,营构既成,勿数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践履动摇,必有所损。若慕奇功,变法度,不恒其德,劳扰实多。” 乃绝众臣密议易储之念。 贞观十五年八月十日,职方郎中陈大德使高丽国命成回朝,乃报其国闻高昌亡,大惧,馆候之勤,加于常数。意请太宗征之。 太宗沉吟良久,方道:“高丽本四郡地,朕发卒数万攻辽东,彼必倾国救之,别遣舟师出东莱,自海道趋平壤,水陆合势,取之不难。但山东州县瘵未复,朕实不忍劳之耳!” 乃不发兵高丽。 是月十六日,因太仓有奏,道连年丰稔,无论京都或各地官仓都皆因盛放过负,而致仓廪破损,最终谷栗流溢满仓,引得鼠患不止。 太宗闻之既喜且忧,适才人武昭在侧,乃含笑进贺,且言可以猫止鼠患,太宗以之为然,遂着内司寻得西域进贡御猫数对,着赐太仓,更传旨天下诸仓,可养猫防鼠。 一日间坊间猫价忽涨,尤以西域进贡之波斯一种,因凶悍猛厉最擅扑鼠,贵价之极竟至百钱。 远来胡商不知原故,讶然诘之,乃叹道:“大唐良君猛将,何愁不得太平盛世?何人敢侵之?” 有韦姓臣子,闻之此言,将以为奏,上表天听,大加彰示。然太宗却闻之不喜,更语魏征曰: “朕有二喜一忧。连年丰稔,长安斗粟仅值三、四钱,此为一喜;北虏久服,边鄙无虞,此为二喜。 然盛世治安,则骄侈必生,骄侈生则危亡立至,此乃朕之大忧也。” 魏征闻之,叹赞。 太宗遂乃下旨,着即日起,稍减宫中用度,更取内所制献金银珍玩数车,诏以为资,赐于天下无片瓦可栖身之百姓,以为立家之资。 一时间,天下大赞太宗仁爱。 另,李绩并州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十六年,令行禁止,百姓钦服。太宗巡幸晋阳,乃赞其可堪长城之功,遂于十一月初三,任其为兵部尚书。 时薛延陀真珠可汗闻太宗东封之事,乃道有机可乘,遂犯边。 太宗闻之,遂命营州都督张俭率兵进逼薛延陀东境,又以兵部尚书李绩为朔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六万,骑千二百,屯羽方城。又任右卫大将军李大亮为灵州道行军总管,领兵四万,骑五千,屯灵武。右屯卫大将军张士贵庆州道行军总管,领兵一万七,出兵云中。凉州都督李袭誉为凉州道行军总管,出击薛延陀西。 诸将辞行之时,太宗乃道:“薛延陀自负其强盛,逾漠而南行数千里,马已疲,卒已瘦。凡用兵之道,见利速进,不利速退。 薛延陀不能掩思摩不备急击之,思摩入长城又不速退。 朕已敕令思摩烧剃秋草,对方粮糗日尽,寻野一无所获。方才前探来报,道其马啮林木枝皮已然将尽。 卿等当与思摩共为犄角,不必速战,俟其将退,一时奋击,必破之!” 薛延陀乃败惊,急遣使入唐,纳贡,且求与突厥和亲。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薛延陀使者入见,请与突厥和亲。 是夜。 太极殿。 太宗身披墨狐龙袍,看着王德着明安等小侍添了添炭火盆,才沉声道: “这薛延陀遣使来求亲,还点名要与突厥联姻。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乃道: “主上,这薛延陀已然败绩如此。咱们大军粮壮马精,何不径而取之,永绝后患?” 魏征,韦挺皆道长孙无忌之言有理。 太宗看了看一直沉默的房玄龄,问道:“房相不语,可有异议?” 房玄龄闻太宗问,遂礼回道:“主上,老臣以为,以我大唐今时今日之力,攻破薛延陀,实不过片刻之事。然如此一来,我大唐却难免落人口实,说咱们有借机之嫌。” 太宗一怔,便自沉吟。 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以房相之言,便容得那薛延陀屡扰我境?” 房玄龄含笑道:“咱们自当不容他如此来犯,然说到底,却终究不能不占个理字。长孙大人,咱们大唐这些年,征讨无数,但凡所灭,无人不臣服。为何?只不过占了道义二字。是故此番,若以强凌之,却是不妥。” 魏征却道:“房相此言差矣,说起来那薛延陀屡犯我境,咱们发兵讨之,何谓不占道义?” “那魏大人的意思,是这仗,该打到何处为止?是将其赶回其境内,还是大唐铁骑扫平薛延陀? 薛延陀虽眼下败绩,然其国力非虚,加之其民风强悍,人皆可战,若当真逼急了,其以举国之力倾之而出——眼下这般天气,又近年关,我大唐将士思归,必然无心恋战。二位大人以为,继续战下去,会有何结果?” 长孙无忌与魏征互视一眼,这才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道: “房相所言,却是有理。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太宗也叹道: “朕愁的也是这个……快到年下了,那边关苦寒,将士们思归情切,自然是盼着回家的。若是久战,先不说会逼得薛延陀举国而倾,便是咱们这些将士,也会多有不满。 可是就这般如他们所愿……朕也觉得颇不甘心!” 太宗悻悻,一拍桌面。 诸臣一时沉默。 正在此时,外间忽报,道晋王携晋阳公主闻得诸位要臣议事良久,太宗又未曾入膳,便亲奉入内。 太宗心中烦乱,闻得爱子娇女如此体贴,心下宽怀,又念众臣年老,天气冷寒,遂忙着二人入内。 不多时,便见各披了一身雪白狐裘的稚奴与安宁,携手入内。 太宗免礼,乃笑道:“你们这两个,总是这般知机。” 稚奴便着德安与一众小侍上前,将热腾腾的膳食摆上太宗与诸臣案上,才柔声道:“父皇与诸位大臣辛劳,稚奴无用,能得助一二,心中也是欢喜的。” 众臣闻之,益发感慨晋王仁善。太宗、长孙无忌更加欢喜。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九 那边安宁因久不见舅舅,便自依了太宗之命,前去奉舅舅饮食不提,这边稚奴只亲手取了膳食,替太宗奉之。 太宗含笑接着,又道: “你们两个可吃了?” “父皇,此刻已然是戌时了,稚奴早就用过了。久候父皇不至,这才知道父皇又将此事忙得忘记。” 稚奴微嗔,太宗心下微暖,便笑道: “无奈啊……实在是父皇刚刚与你舅父商讨一局棋局,父皇执白子,明明快胜了,却偏不知如何收局,才兴起至此。” 稚奴知太宗素**棋,且在座诸位也俱是好棋如命之人,加之也确有三五次曾因一盘棋之故,与诸臣议至深夜之事,便信了。 因自己也是个嗜棋如命的,想着能让太宗与诸臣这般好手都苦思不知如何破之棋局,必为妙局,一时心痒,便笑言: “父皇,稚奴近日棋艺颇有精进。是故闻得父皇与诸位大臣这般棋艺,竟也有不能收之局,心下颇罕,却不知可教导稚奴一二?” 太宗见他如此,又见诸臣皆是一脸笑意,便起了兴致道: “也好,王德,取棋来。” 随即,王德便奉棋具而上,稚奴因顾着太宗饮食,自取棋子,依太宗之言,片刻布为棋局。 局成之后,稚奴自观之。太宗与诸臣却只是饮食说笑不提。 良久,太宗与诸臣方用毕膳食,正各自取巾帕净手,忽闻稚奴喜道:“破了破了! 如此一来,此局可不是破了?” 太宗一怔,便握了巾帕来看。 稚奴见太宗看,便含笑推了棋盘,向太宗道: “此一局,白龙看似势大必胜,却短在后继有忧,孤兵深纵,不得倚助。黑龙看似势弱必败,却长在盘稳局实,后力无虞。 是故若白龙强进,则黑龙必以全力反扑,至时只得一二子,便必会使白龙反入囹圄之中。对黑龙而言,此局之要,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父皇若执白子,那便当防之如火猛燃之势,烧燎己身,自当以春风化雨之势,渐灭扑之。” 太宗望着棋局,又望着头也不抬,只是一味盯着棋局自乐的稚奴,目光如炬:“可朕还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破得此局?” “父皇,您看,咱们先诛其小部,诱其主力至此,震摄黑龙,使其心存惧意。” 稚奴指着盘中棋局笑道: “再不动声色让出一子任其吞之,以示大义,蒙过黑龙,更借机占角…… 最后……” 稚奴取一白子,呛啷一声清脆落盘道: “以诱敌之计,兼之做关数次压实诸要境……至最后二子之后,黑龙生机断决,再不得活。” 稚奴含笑应太宗。 一时间,殿中诸人,除年幼之安宁之外,心下皆是一片惊愕万分。 太宗更是心中大震,良久终于欢喜已极,伸手拍着稚奴双肩道: “好!稚奴果然长大了,棋艺也果然精进了! 哈哈! 好!好!好!” 一连三声好,夸得稚奴有些羞涩,便谦虚一番之后,借口不当打扰军国大事,拉了安宁,红了一张脸儿,速速离了太极殿,心中却是有些小得意。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背后,他的父皇,还有他的舅舅,以及那些老臣们,看着他的目光,却是充满了惊奇与震撼。 稚奴走了许久,太宗才长长出了口气,笑意如春风般地,着王德与明安一同,小心将棋局搬至殿中空地之上,又召了诸臣前来围观。 一番围观之后,诸臣便是沉默。良久,韦挺才惊叹笑道: “想不到主上一番戏儿之语,竟引出了这破解之法……这晋王爷,当真是棋艺了得啊!”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魏征闻言,不约而同抬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心中只是叹他竟无明至此,可见权欲熏心这话,却是再不出错的。 太宗闻言亦不动声色,只是笑道:“韦爱卿言之有理。朕确是该赏一赏这稚奴的棋待诏了。” 又三言两语笑过之后,太宗便着韦挺即刻前往使驿传旨薛延陀一部,只道近日朝事烦忙,改日再召。 韦挺领命而去。 …… 片刻之后,魏征看着韦挺离开,才冷笑一声: “果然是利欲熏心使人失明,再不错的。想当年韦大人那般智见,今日却也全不复存了。” 太宗与长孙无忌、房玄龄再不做言语。只是各袖了手,盘坐棋盘边三张圈椅上,与魏征一同,君臣四人看着棋盘。 良久,长孙无忌才笑叹: “主上教子有方,实在是出乎老臣的意料啊!” 房玄龄也含笑,欣慰道: “所谓子肖父,这是半点儿也不假的……想不到咱们的晋王爷,如今已然隐隐有治世之能了。” 太宗倚着椅背,闻得稚奴受赞,心中得意,便笑道: “小孩子家下盘棋,误打误撞赢了一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三个呀……就是太高看他了。” 魏征却不以为然道:“主上此言差矣,先贤常道:黑白之间,纵横天下。可见以棋试能,自古有之。 如今晋王治学有成,更兼兵法娴熟至斯,主上不当如此隐晦之。自当使明珠现世,以光泽天下。” 太宗闻言,便是沉吟不决,良久才微湿眼眶道: “稚奴年幼,朕总是不舍……加之安宁近年来病体渐沉,日夜离不得他……魏卿,还是等等罢!” 魏征闻言,心下也是恻然,便道:“主上怜子惜幼,且晋王殿下确是年幼体弱,娇贵千金,自不当沙场征战。可他如今日渐长大,也当入朝听政…… 主上,晋王之慧,若能引之,则必为国之栋梁,还请主上忍痛割爱,不使其久置内廷蒙尘。” 太宗闻言,心中烦乱,良久才道: “朕自有分寸。” 然后又道:“不过眼下,这薛延陀之事,却是得解了—— 辅机,你不日传着人传书前方,着绩(李绩)可再略灭薛延陀之威,咱们得了胜报,便可压薛延陀之势了。” 长孙无忌含笑应之。 房玄龄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棋盘上的棋子,似有所悟。 …… 不日,前方捷报,道李绩再次大胜薛延陀,道其还军定襄,突厥思结部居五台者叛走,州兵追之,恰以李绩奇军突还,两军夹击,悉诛之。 太宗闻报大喜,乃取丞相房玄龄请,准婚与薛延陀。 贞观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太宗诏令大唐将士回兵,前方闻讯,一片感佩上恩。又着准赐婚薛延陀,更语之其使曰:“朕现与尔等,互约突厥以大漠为界。日后若有相侵者,朕则必兴义师讨之! 若尔等再有自恃其强,逾漠攻突厥之事时,当思朕之将军李绩所率才数千骑,便已使得尔等狼狈至此之事! 尔且归后,告知可汗: 以后凡举措利害,可善择其宜当为要!” 使者闻言,感大唐之威,乃惶然应之而退。 一时间,诸国闻大唐之德,大唐之威,俱惊赞佩服。其余诸等小国欲犯上者,亦闻之战战股栗,再不兴反念。 贞观十六年正月初九。 魏王李泰,突于早朝之上,以《括地志》奉太宗与诸臣。 众臣阅之,赞溢之词不止。 一时间,门廷若市。 谏议大夫禇遂良闻之,乃谏道:“今有太子,每月用度竟不若魏王。此非良事。太子是为国储,用度与君相同,是为礼。然今有魏王用度竟过于国储,实乃不礼之事。” 太宗闻之,以为然也。便着令稍减其用。 太子承乾闻之怒。加之前番李泰冠服时,太宗有意使其居武德殿,却遭魏征谏之。 承乾闻言,益发不安。虽有其弟晋王百般温慰,却仍难得脱。每日入朝,便与胞弟李泰,其他异母诸弟再无言语。 太宗得知此事,便烦忧不止。 …… 贞观十六年二月初七夜。 太宗突夜幸长孙府。 长孙府合府俱惊。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书房之内。仅余君臣二人,密议。 “辅机,你说朕,是不是错了?”酒过三巡,太宗红着眼睛道: “如今两个孩子上朝见了面,跟见了仇人似的……你说,朕该如何是好?难道……难道真要他们走了朕的老路么?”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心下黯然——对他来说,这三个孩子,都是他爱妹之子,都是他的爱甥,哪一个,都舍不得也罚不得。 是故良久才叹道:“主上呀,承乾太不懂事,青雀又太过知事了……难为您了。” 太宗摇头,半晌才道:“若为这三个孩子故,那是怎么都行的……可是朕实在不想看着这三个孩子如今这样……”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笑道:“可不是?三个孩子……主上,您可有三个孩子呢!” 太宗一怔,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要稚奴……” “正是。”无忌点头,笑道:“主上,稚奴性情良善,从小到大,都是宫中诸人最爱护的。若是有他在,那至少那两个孩子,还有吴王,这三个,是再不会让他伤心的。” 太宗沉默良久,却叹道:“只是怕要让安宁伤心了——她这些年,却是少离稚奴左右。” 长孙无忌也是心下不忍,良久才道:“可孩子总要长大,总是要长大的呀!” 太宗点头不语。 …… 次日早朝末时,太宗突传旨意,道长孙皇后所出第三子晋王治,仁厚慈德,宽爱宥恕,是年十四,已近冠服,当可入朝议事矣。 朝中诸臣久闻晋王仁慈,惟性柔弱,遂以之为怪。而太子、青雀、李恪等诸子,却闻之甚喜。唯蒋王李恽,与治同年之纪王闻之不悦,道:“其年长不过二月耳,尚未冠服便得入朝听政?父皇心之所向,过矣!” 稚奴接旨,则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方寸大乱。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 是夜。 延嘉殿。 **。 媚娘看着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的稚奴,叹息不语。 良久,她看稚奴竟一发喝得不肯停,才忍不住起手夺了酒杯道:“你今天来找武姐姐,就是要让我瞧瞧你醉酒的样子?” 稚奴闻言,怆然道:“武姐姐,你可知道,父皇他今日……” “不就是今日陛下有旨,着你明日起入朝么?什么大不了的。”媚娘不以为然道:“你的年纪,早该了。” 稚奴闻言,便瞠目结舌。良久才幽怨如心死,起身颓然道:“罢了,是稚奴不是,稚奴不应……” “你若还认我为姐姐,那就坐下。”媚娘一句,便说得稚奴无奈挣扎,良久始坐。 媚娘便看着他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虚岁,古人喜欢说虚岁)。”稚奴闷闷道。 “你大哥十六岁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你三哥呢?四哥呢?便是你那最不争气的七哥(蒋王)呢?” 媚娘一连番问,问的稚奴哑然。 媚娘看他如此,便叹道:“稚奴,其实你明白,你是逃不掉这些的,也知道你终究要走上这条路……只是你不愿承认,也不想承认罢了。可是稚奴,有些事情,你逃不掉的。便如你身为皇子,注定要为大唐之栋梁。” 稚奴紧握双拳。不语。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不忍,便叹道:“武姐姐给你讲个故事,你听了之后再做决定,好不好?” 稚奴看看媚娘,点头应允。 媚娘便长出口气,想了想,才缓缓道:“有一个男人,沉稳正直,胸怀大志。他也很幸福,娶了自己真正喜爱的女人,并且得了机会,跟随一个当世明主。而且不久,他的妻子便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觉得,自己一生,再无所憾。 不过后来,他的人生,因为这位明主而发生了些变化…………明主年纪大了,明主之子,另外一个更加英明之主,给了这个男人一个机会去证明自己的忠诚也一样可以忠于明主之子,这样也好能够有理由给他一个未来。 可是这个男人犹豫了——他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觉得若是跟了明主之子,必然要有风险。他不在乎,可是不能不在乎孩子和妻子。他告诉自己,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是故,便失去了这次机会……” 媚娘深深吸了口气,笑了笑道:“其实,当说他是永远失去向那个明主之子表明忠诚的机会才是…… 很快,新的明主便大显才华,建下赫赫功勋,当初选择了跟随明主之子也就是新明主的那些人,也随之名扬天下,并且也必然流芳千古…… 而这个男人呢?他因为失去了如此宝贵的机会而日日悔恨,他的爱妻也因此而内疚自责,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 稚奴有所了解:“武姐姐……这个男人……” “是我父亲。”媚娘轻轻道:“父亲一生最遗憾之事有三件:一是他最爱的女子早逝,二是失去为当今陛下效忠的机会,三是……”媚娘犹豫一番,终究苦笑,然后道:“稚奴,武姐姐真的不想看着你将来老去之后,如武姐姐的父亲一般后悔,不曾做出一番事业来…… 武姐姐知道,你虽生性淡泊,可却也是心有天下的——别问我如何得知,咱们日日以棋为伴,什么都看的出来。 答应武姐姐,你至少,不要让自己在将来后悔,好不好?” 看着媚娘目光莹莹,稚奴心中一暖,点头道:“那……武姐姐也要答应稚奴,以后稚奴再有什么不知不懂的地方求见武姐姐教导……武姐姐再也不要避讳不见,可好?” 媚娘想了想,含笑点头。 贞观十六年三月初一。 晨寅时三刻。 甘露殿中。 小小安宁不听父皇劝阻,执意抱病而起,含泪替兄长晋王治整衣簪,系玉带。 太宗视之,心下不忍。 “哥哥你此去便是大人了,万万不可在朝堂之上,使父皇兄长们为难,知道么?”安宁忍泪道。 稚奴点头,忍泪不语。 安宁又取金丝绳,替稚奴系了身上雪色绣金螭纹的箭袖,又抽噎道:“哥哥,你此去上朝,与大臣们站班,便得懂得多听少语,唯有谦谦君子,方可得众家之长的道理。尤其大哥最近心情沉郁,你需得多多劝慰与他才是,再不可使大哥令父皇忧心……” 稚奴闻言,再难忍泪,便哭泣搂安宁入怀道:“若母后在时,只怕也是如此一般的……” 太宗本就强忍泪意,闻言便是涕泪俱下,将爱女娇儿搂入怀中,泣不成声。 宫人见状,屡屡慰之,后王德进言,道时辰已至,乃父子无奈离开。 后因君臣有别,太宗乃自乘玉臵,经甘露,两仪,朱明三门,径直向太极殿而行。 而稚奴则由安宁相送,经立政,虔化,左延明三门,折转入太极殿。 稚奴既然入殿,便因其身为亲王故,与兄长李泰李恪携手升班诸臣之前,长兄太子承乾之后,与蒋王同列。 太子承乾见幼弟一朝升班,甚是欢喜,便处处提点,更见稚奴因紧张不安,跪坐之时弄皱衣摆,便亲以手理之,又好生安抚道:“阿弟不必惊慌,只需听之便可,若有需动作时,便跟着兄长即可。若再不知如何是好,瞧着你三哥四哥七哥,也就是了。” 李泰李恪闻言,亦一力劝慰,连向来不多言语之蒋王亦上前安抚。 稚奴心下稍定。 俄顷,太宗驾至,内侍监王德入内,三遍净尘后,乃宣旨帝驾升座。 百官遂列班玉阶下,蹈衣舞袖,以大礼请太宗升座,山呼万岁。 万岁声起,百官拜服。 稚奴跟着一同,蹈行大礼。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激动。 ——这种朝堂之中,山呼万岁,久久回荡不止的声音,他自从九岁起,便已然听了无数次。已然听到了无甚反应的地步…… 他甚至以为,自己便是有朝一日终要立于这朝堂之上,也再不会有所感觉的。 可是他错了。 当他置身其中,感受着这种巍巍华严的气势,感受着这种肃然而起的声音…… 一股热血,在他胸口间沸腾起来! 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渴望,开始燃烧着他的心! “陛下有旨,众卿平身——” 王德的声音传来——他几乎是认不出这个声音了……虽然这个声音,还有这句话,他已然听了无数遍了…… 可是在这个朝堂之中,他却忽然感觉……一切他熟悉的东西,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慢慢地,他跟着大家起了身,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身着龙袍,坐在金色龙座上的男人—— 他的父亲。 那是他的父亲。 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从胸口里漫延至脸上,他觉得自己的脸色,此刻定然一片绯红——虽然其实不是。 可是这种激动,这种骄傲,这种…… 这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和渴望,就在他看着那个突然陌生起来的,高坐龙位上的男人时,突然莫名地浮现了出来。 他看着太宗,他在想一件事…… 此刻的父皇,坐在那么高的位子上,还能看得到他么? 或者…… 此刻父皇眼中,看到的稚奴,是什么样子的?大哥呢?三哥呢?四哥呢?舅舅呢? …… 在父皇的眼中,此刻的一切,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起来——仿佛如虚如幻…… 那么,怎么样才能让它真实起来呢? ——或许,站起来,在高处往下看,就会看得真切了一些吧? 稚奴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急忙收回了思绪。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稚奴开始胡乱思想之时,太宗开了口: “今日,想必诸位爱卿也知道,晋王治正装入朝。从今日起,朕的儿子里,又多了一个要诸位爱卿多加提点,指正的了。” 言毕,他含笑看着稚奴。 虽然之前也不是不曾随众臣朝内过,可那终究都是小朝,似这般正式大早朝,还是第一次。是故,稚奴却竟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众臣正奇怪时。好在李泰、李恪警醒,立时便暗暗扯了一下他。 稚奴当下立刻清醒过来,立刻涨红了脸,羞涩起身,紧步出列,叉手行大礼先拜太宗,才起身道:“稚奴谢过父皇教诲。” 太宗闻言点头含笑。诸臣便再呼晋王千岁,以示礼。稚奴回之。太宗即着稚奴入列,同时笑道:“以后,却要多多向诸位大人学习一二才是。” “是。” 稚奴行礼。 …… 早朝毕。 太宗着众臣退朝之后,却只点了几个孩子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韦挺,魏征,马周等臣留下。 片刻,太极殿正殿这偌大的房间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太宗含了笑,起身下来,拍着面色犹然有些绯红的稚奴肩膀道:“如何呀?今日头一次上朝?” “父皇,稚奴……稚奴失态了……”稚奴羞涩地道。 太宗哈哈一笑道:“无妨,朕第一次跟着你皇祖出去打猎时,还吓得摔下马了呢!以后多跟你大哥学一学,自然就知道如何与诸臣相处了。” 承乾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含笑而应。 一阵谈笑之后,稚奴见舅舅似有要事欲与父皇商议,便告退。 太宗本欲留他同商之,然想到今日他头一次上朝,自然难免有些紧张,便宽容一笑,由得他去。 稚奴闻言,便松了口气,自行告退。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一 稚奴浑浑噩噩地离了太极殿,一时之间在宫中游荡,竟不知何处可去。只是叫了德安跟在身后,其他人一律斥离。 就这么晃着晃着,他脑中一时喜一时忧,一时又想着父皇上朝时的样子。心中如潮水澎湃。 然后猛地一抬头,却看到面前一幢高殿,上书立政殿三个大字。 却原来无意之间,他竟走回了这里。 心下苦苦一笑,便自推了门入内,着德安守着殿门,再不许任何人入内。 进得殿内,他望着母后的灵位,慢慢地坐了下来,看着,看着…… …… 同一时刻,延嘉殿内。 徐惠媚娘闲来无事,便取了两把素面宫扇,来描些图样。 徐惠手快,不多时便描得好了,一落笔,看见媚娘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便笑她: “你瞧瞧你……还说不关心人家……不过是上个早朝,你就心乱如麻了。” “你说什么呢!”媚娘嗔怪:“明明知道我只是把他当弟弟!” “好好好……你把人家当弟弟……我也没说你将他看做旁人啊!”徐惠淘气一笑,却笑得媚娘无趣。 见她又不打算理会自己,徐惠便笑道: “好啦!晋王爷是极知机的,想必总会好好的。” 媚娘叹道:“你却哪里知道,他呀,在咱们面前鬼灵精怪的。可是一遇上人多便心生怯意……唉,希望他别丢什么丑才好。否则只怕以后,他再也不肯在那些朝臣们面前抬起头来了。” 正说话间,便见瑞安匆匆忙忙奔来,报道早朝已毕,稚奴已入立政殿等语。 媚娘闻言便是心下一紧,望了眼同样变了脸色的徐惠,然后才问瑞安道:“可是早朝上出了什么事故?为何他好端端地跑到立政殿去?” 瑞安茫然:“发生什么事故?不曾听闻啊?” 徐惠看他确是不知,便也忧道:“只怕是谁与他难堪了……晋王处处忍让,这些人还如此为难他…… 否则他又怎会再跑去皇后娘娘的寝殿? 媚娘,你还是去看看罢!说起来,他也只能听听你的说话儿啊!” 媚娘咬咬下唇,点头道:“我这便去。只是惠儿,你也最好去陛下那儿听着些,看看到底怎么了。” “好,你放心,我立刻便去。”徐惠点头。 片刻之后。 立政殿前。 守在殿门前,不安地向里望着的德安,远远瞧见媚娘与弟弟一同前来,便是一喜,急忙迎上去:“武姐姐!还好你来了!要不你去看看咱们王爷罢!他……他这也不知是怎么了……” 媚娘便皱眉道: “朝堂之上,可有什么大事?” “不曾啊……德安生怕王爷害怕,还特别守在后殿小门处看着呢!除了……除了刚开始王爷有些儿紧张,听唤时慢了一步外,再无他事。” 媚娘低头,想了想才低道:“那便是别的了……可是这立政殿,却只有正宫诸位王爷与公主可随意出入,其他诸人,无陛下召,是不得擅入的……” “武姐姐是想进去看看王爷么?这个不难!”德安便悄声道:“随我来。” 一边说,便一边引了媚娘,若无其事地装着送媚娘离开,走过那些守着立政殿的金吾卫,出了与神龙殿相通的大门,又一转,到了神龙殿院内,无人看守的小花园中。 花园中有座高逾十二丈的白石假山,山腰间更有一处一人多高的小洞,德安便一示意,瑞安便引着媚娘一同沿着小道,悄悄入了那小山洞。然后看他们入内之后,便左右看看无人,自行离开,回立政殿门前守着去。 一入小山洞,便觉内里一片漆黑。瑞安便请媚娘且先靠着洞壁立好了,莫叫别人瞧见,自己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摸了火镰子来,吹着了,引燃一盏宫灯,刹那间,山洞里便亮了起来。 媚娘看着瑞安晃熄了火镰子,收好,才讶然道:“这里……有密道?怎么我不知道?” “别说姐姐不知道,好多只怕主上也不很知道呢!” 瑞安含笑,引了媚娘慢慢步入洞深处,一边道:“这太极宫,原本是大兴宫。这些密道呢,全是当年杨广登基之后,因为疑神疑鬼,暗中着人修了备用的。” 媚娘点头,又问道:“那……只怕宫中最熟悉的,却是淑妃娘娘了。难怪她消息如此灵通……” “她是知道些,可却不若皇后娘娘知道的多。毕竟她一生都跟着杨广到处游幸,留在这大兴宫中的日子,实在少之又少。” “皇后娘娘?她是从何处得知的?” “杨广最宠爱的南阳公主当年为保自己夫家与幼子平安,曾密向当时还是秦王妃的皇后娘娘献上了三样宝贝。一样是王爷戴在颈子里的那只玉龙子——原本是镶在一只犀角韘上的。一样是武姐姐你戴过的那顶金凤明冠。另外一样,便是这太极宫内杨广所建成的密道全图——当然,南阳公主心有不死,还是有些密道她没有画上的。不过娘娘何等人物?不必她说全,也基本都摸得透了。 为防前朝刺客,或是不轨之人利用,是故娘娘便绘成了一副全图,教咱们王爷背下了,然后毁之。” 媚娘随着瑞安,一路向下走,觉得似有渐凉之感,便知怕是已经入了地下,便点头道:“也是,这等东西不可形而成图,倒是让稚奴记着的好。” “可不是?王爷那般好记性儿,再没有人能比的。” 两人这些声音,便在洞中久久地回荡。 又走了一段,媚娘便觉似是渐渐向上而行,几个转折之后,便隐隐可见一处大厅。有桌有椅,有床有几,显是一处避难所在。 瑞安便引了媚娘穿过这大厅,笑道:“当年杨广建成此地,为的便是避难……谁却想到,他竟死在船上?” 一边说,一边便去按那墙壁一处,一按之下,便听轧轧声起,一道门,生生从墙壁上裂了出来。透出一片光明。 媚娘便由着瑞安引入了立政殿内。 入得殿内,媚娘便立刻一眼见到了正对着自己,坐在蒲团上发呆的稚奴。 稚奴一见媚娘突然从后座之后的暗门内出来,也是讶然。 一时间,两小相望,竟皆不语。只有瑞安忙着打灭宫灯又收好。 良久,稚奴才展颜一笑,道:“原来武姐姐也来了。” 媚娘闻言,便皱眉,小心从宝座后转向前来,走向稚奴,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下了朝,不随入尚书房议事,却坐在这里发呆?” 稚奴低下头,良久才道:“武姐姐,我害怕。” 媚娘一怔,便紧忙坐在稚奴面前,看着他,柔声道: “怕什么?” “我……”稚奴想了想,便将今日所观所感一一说出,又茫然道:“武姐姐,你说我可不是疯了?居然……居然想着要站起来看一看……” 媚娘闻言,却松了口气,笑道:“我当是怎么了……无妨,这般想法,任谁都会有的。那般盛大景象,也是人人都渴望如你一般的。” 稚奴疑问:“难道人人都会想如我一般,起身看一看么?” 媚娘一怔,想了许久才道:“我毕竟不曾见过那等场面……若见过了,自当是知道的。” 稚奴想了想,便笑道:“那……下次稚奴想个法子,让武姐姐也见识一番。然后武姐姐告诉稚奴,你是如何做想,可好?” 媚娘含笑答应。 …… 又是片刻过后。 媚娘看稚奴无事,只是有些感慨,便松了口气。 又想起自己却是有生之年,第二次入这立政殿——第一次,还是三岁之时——便笑道:“说起来,今日却托了你的福,得入这立政殿呢!若是让淑妃娘娘她们知晓,可不要恨死我了。” 稚奴一怔,才道:“何出此言?” 媚娘讶然:“你不知道么?这立政殿,可是宫中诸位妃嫔娘娘们,都极为渴望的一处所在呢!武姐姐刚入宫甄选的时候,那教令嬷嬷可就说了,若是哪个能得这般天幸,能有朝一日,入立政殿一观,必然是要富贵无边的……” 媚娘这般说,稚奴却知是说笑,便道:“那些宫妇们,因见着父皇为了母后,将此处深锁,便生出这些妄想来……武姐姐若是喜欢这立政殿,便求了父皇,可常常来观瞻便是。” 媚娘讶然笑道:“你这话说得……像是武姐姐求了,陛下便一定会准似的。” 稚奴想了想,却也只摇头笑道:“是稚奴错了……罢了,武姐姐,你来,我带你看样好东西。” 一边说,一边便起身,引了媚娘来到立政殿后殿,长孙皇后小书房内。 媚娘看着书房内所藏之卷,便是讶然:“想不到皇后娘娘这书房内,书卷之多竟不下于藏书阁。” “母后生性最爱读书。是故父皇便为了她,将天下藏书都纳来——说起来,这里的藏书,只怕比藏书阁里还多些……可算找着了。”稚奴一边说,一边便捧了几卷书简来,放在桌上。 媚娘一看,便吃一惊:“这……这是……《女则》?” 稚奴点头,面色微伤:“母后生前所著,留于父皇做个念想,也是想着将来,等大哥登基之后,便要留与大嫂的。” 媚娘感叹:“天下女子皆知《女则》之名,倾而慕之。想不到今日我竟在此处得见……” “武姐姐,你可要看一看?”稚奴知道媚娘虽从来不提她对自己母后的仰慕,可这宫中最敬重母后的,只怕便是她,是故便问。 媚娘闻言,大喜过望。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二 媚娘未入宫,便闻得皇后贤名。更知自己三岁时,曾因皇后一语,得幸受教习。心中对长孙皇后的爱重,是他人所不能比的。 是故,能得阅《女则》,是她一生之中,最大的梦想。 而如今,这个梦想成了真,她如何不喜? 当下竟也不管不顾,便自取了女则,席地而坐,仔细阅之。 稚奴见她如此,心下更是欢喜意中人竟如此敬慕母后,加之许久不得见媚娘,便自也抱了一卷书来,与她两两相对坐着,自阅便是。 瑞安见状,悄悄松了口气,便自己小步去殿门口,轻敲几下门扉,听得德安相应,便将殿门开了一条小缝,将内里情况说明,着他好好看着大门便是。 德安闻言,也是松了口气,便道瑞安小心看着。又看了殿门关闭,便自唤了一名金吾卫来,着他召清和明和来,方便使用。 这一日,媚娘是夜才从密道而出。而稚奴,更是险些让太宗着人破门而入,察看究竟了。 …… 当媚娘回到延嘉殿时,便见徐惠急急迎上前来,道:“你这一日却去哪儿了?内外两城(指宫内和皇城内)都寻遍了,就是不见你……” “对不住,稚奴借了我些久欲阅之的书册,竟忘记时间了……” 徐惠叹息:“你呀……罢了,晋王爷可好?” “无妨,只不过是第一次上朝,有些紧张罢了。” 徐惠闻言,便叹气:“是呀……他当真是个命好的,因为紧张,便逃过一场大乱。” 媚娘闻言便是一皱眉:“可是太极殿处出了什么事?” 徐惠摇头,着瑞安文娘将一众人等清了出去之后,才拉了媚娘小声道:“今日里,尚书房快乱成一团了。以韦氏为首的萧郑几家大臣,又上表要易储,惹得好不容易安泰点儿的太子殿下大怒,当下便甩袖离去。陛下又被夹在中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媚娘皱眉:“这些人当真是要逼着陛下清算了他们……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呀?”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关键是正在此时那齐王殿下也来搅乱一池浑水,却是惹得陛下大怒。” 徐惠此言,便使得媚娘心中一紧:“到底怎么回事?” 徐惠便道:“陛下平日,对齐王所为,颇有耳闻,几次手诏责之。前些日子,陛下闻得他又因游猎,坏了良家田地,便又手诏怒斥一番,信中还特别道,他之所故,必因不受教。结果那齐王长史权大人担心一并获罪,便劝着齐王上表,由他自己这个身为长史的,亲自入朝请罪。 齐王答应了,结果主上知机,明白此事为权大人所为,赏责分明,竟赏权万纪,下诏再责罚齐王。 齐王殿下又受身边那燕弘信等小人挑唆,竟以为权大人出卖自己,心下悻悻。二人关系越来越坏。 前些日子,权万纪因昝君谟、梁猛彪二人德行不正,引得齐王败坏之事,逐二人出府。结果齐王听了燕弘信的,又把昝君谟给召了回来,还密谋要杀权大人呢!” 媚娘闻言,便一惊:“这等事,可是弑师大罪!太子殿下那般,还被罚数月禁足,陛下亲自求责…… 只怕此番,齐王殿下要不好了!” 徐惠道:“可不是?偏生那权万纪却不似于志宁,偏是个心胸狭窄的。竟将那昝君谟等人囚了起来,上表于陛下。陛下方才收了表,气得当场便喝令刑部尚书刘德威,亲赴齐州,务必查明此事呢!” 媚娘闻言,便忧心不止。 是夜。 甘露殿。 太宗手握书卷,定定地看着前方。 稚奴入内,便看到父皇这般模样,心下不由一痛。 奉上一碗清茶,稚奴乃柔声道:“父皇,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罢!” 太宗看了眼稚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稚奴依着前行,先行一礼,然后才坐在王德奉于一侧的圈椅之上。 “今日早朝,感觉如何?”太宗和色道。 稚奴含笑点头:“稚奴颇多失处,不过听着大臣们讲论国事,却有耳目一新之感。” 太宗闻言,很是欣慰:“你总这般直言……好。希望你以后也要这般,莫学了你兄长们的不是。” 稚奴闻言,便小心道:“父皇是说……大哥,还是?” 太宗不语。 稚奴见状,便想了想,才劝道:“父皇,大哥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不是真的德行有亏,不过是有些心事心气儿,憋在心里罢了。若能将这些事甩了,他心门一开,自然便不会再有什么错失。” 太宗点头,叹道:“也许是罢……” 稚奴望着太宗的表情,不知为何,觉得似有一种凄凉感。 …… 贞观十六年六月初六。 太宗下诏,着息隐王可追复皇太子,海陵剌王元吉追封巢王,谥号一并如旧。 诸臣闻之,乃上表天听,大赞太宗之德。惟太子当庭闻之,痛哭不止。太宗乃召太子上前劝慰,俄顷父子二人皆失声而泣。 满朝文武愕然。 后复密传,道此前死之太常乐人称心实为当年皇后力保之隐太子建成四子承训,太子堂兄弟也。然深宫密闻,莫可得知。 韦氏一族闻讯,皆悚然而惊——太宗虽痛恨建成,然对建成之情亦天日可表。若称心果为其子,则韦氏一族必遭太宗之怒也。因心下奎愧,更加之吴王恪近日渐得太宗欢心,遂加紧密与魏王议易储之事。 长孙无忌探知此事,乃密报太宗,太宗怒,不喜韦氏。 贞观十六年六月二十日。 太宗再下诏,以太子身为储君,器用当如君王故,着东宫所用器物,所司勿限。太子承乾闻言,一时发取无度,更于东宫内秘设幽室,为罪童称心设灵为要,私下命以官职。 左庶子张玄素闻之,乃上书告太宗太子诸事。太子承乾闻之,怒玄素。 又因有东宫某素恶张玄素之内人密下诬告,道玄素乃前朝旧臣,私与吴王相会不知凡几。承乾久疑吴王恪欲夺储位,更怒之。 乃令守门小奴暗伺张玄素早朝时,以大马棰击之,玄素几毙。 太宗闻之,大怒,遂再禁足太子。玄素闻之,乃持病体求告上道: “太子之行,实为小人挑唆。请主上务必容之。臣身为储君之师,未能教导,有此一难,当为天谴。” 太子闻之,羞愧暗怒,乃亲手杀密告之人。然太宗以其行不可昭也,依旧禁足。 太子惶然,自以为必将易储也。 贞观十六年七月初五,太宗下诏,以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共辅朝事。 贞观十六年七月初七,吴王恪上表,道昔年炀帝暴虐,劳役无数。是故百姓往往自折肢体,且谓之“福手”“福足”耳。 虽大唐劳役轻薄,然此遗风因大唐有律,若有肢残者,不但免诸般劳役,更可每年得恤金数十至百钱不等故,常有懒惫奸滑之徒,竟因小利,于自家儿女初生之时便行“福手”“福足”之事,以求得恤金免劳役之事。 此举实则害人无数,奏请太宗止。 太宗闻表,大赞吴王恪体民忧远,其风甚类己,乃依其言,手书制令以示天下: “自即起,若有人自行伤残身体者,依律加罪,免恤金,且仍从赋役。” 此制令一下,天下自残之风刹然而止。 后,魏王李泰上表,奏言魏征有疾,更书华表,以言魏征于家国之功。太宗与诸臣观表,皆叹李泰仁厚爱臣。 太宗乃依其言,亲手书诏,以慰魏征之疾。 李泰亲至魏府劳问,又回报太宗魏府寒苦。太宗闻之益感不已。欲大行赐建魏府,为李泰止。 李泰进言道:“魏(魏征)素简,父皇若执意大行赐建,恐着增其疾。不若微素为好。” 太宗闻之,感佩,乃依泰言,以宫中停修小殿之材工,入魏府建造厅堂。材足工足,五天便起,又亲选素屏素几等素物,以顺其心。 魏征上书谢恩,太宗手诏回道:“朕处卿至此,只为黎元与国家,岂独为朕一人,何事过谢!” 一时诸臣均赞魏王体恤直臣之德。 数日连番,因吴王英明洞察,颇得太宗欢喜;又因魏王宠异诸王,更有恤臣之德…… 太子失德,太宗心欲易储之说,日渐尘上。 太子闻之惊恐交集,失意痛楚,乃渐与侯君集等交好。且密谋除泰、恪二弟。 贞观十六年八月十四。 太宗密闻太子所计之事,痛不可止,乃问朝臣曰:“当今朝中何事最急?” 谏议大夫禇遂良答:“今四方无虞,百姓安乐,唯太子、诸王宜有定分之事最急。” 太宗深以为然,乃道:“满朝诸臣之中,忠直无过魏征者。朕当以其为太子之师,以绝众议,以安太子之心。” 贞观十六年九月初四。 亲自手诏,着魏征为太子师。魏征时疾稍愈,乃亲上朝堂,以表请辞。太宗不允,更手扶其手,请以为师。后又手书诏一道,以周幽、晋献、汉高三帝之事言之切切。 魏征闻诏,乃动容受诏。 贞观十六年九月初十,薛延陀前来进贡求婚。 是月,郭孝恪败西突厥咄陆可汗,太宗大喜,遂行册封事。 十月十四日,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卒。太宗叹。 后,薛延陀掳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母弟,欲以其诱得契何力叛。契宁死不从。薛延陀乃散布流言,道其已然反叛。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三 是夜。 太宗乃召诸臣入太极殿议契苾何力之事。 …… 同一时刻,立政殿内。 稚奴依旧守着阅看《女则》的媚娘,自己却抱了一卷兵书发呆。 媚娘看毕第九卷。含笑如意,正待取第十卷,见他如此,便笑道: “你这是怎么了?居然会抱着《孙子》发呆?” 稚奴闻言一愣,然后才摇头笑道:“无事……只是想着今日早朝时,舅舅他们,都在讨论要不要救契苾将军的事。” 媚娘闻言,便放下书卷,笑问:“你觉得呢?” 稚奴想了想才道:“稚奴对这契苾将军,却不是很熟悉……只是听说他很是嫉妒大将军李绩。” 媚娘闻言,又想了一想道:“那薛将军呢?薛万均将军如何?” 稚奴一怔,想了一想才答道:“薛将军……却是嫉恨他的吧?毕竟二人之间,父皇更加喜爱契苾将军。” 媚娘笑言:“这个我知道,只是我想知道,契苾将军知不知道薛将军嫉恨他?他有没有防着这薛将军?” 稚奴闻言一怔,想了一想,只拎了书,向后靠入圈椅中,若有所思道:“武姐姐这般一问,倒是让稚奴想起来了一件事。 稚奴曾听王公公说过,当年薛将军因为嫉恨契苾将军功高于己,便当面抵污其功,更以己功言之,契苾将军便欲拔刀相搏。后来诸将劝之。” 媚娘闻言,便放下手中书卷,仔细听稚奴所言。 稚奴又道:“后来父皇闻言,很是气薛将军。便欲收回其功职,转赐这契苾将军。可是这契苾将军却很有意思,不但不受,还反过来劝父皇,说他为自己名誉,与薛将军当面相搏,却是男儿热血之性。 可这终究是私事,不必提至国事一般对待。而且还说,若父皇以他的原故而责罚薛将军,岂非教诸蕃以为父皇重蕃轻汉,肯定有所放松自懈。又或者让那些蛮夷无知之辈,以为汉臣皆如薛将军一般,便会引得两边不和云云……竟自请离京了。” 媚娘闻言点头,又笑道: “稚奴熟读兵书,那以你之见,这契苾将军如何?” 稚奴想了一想,笑道:“性子上么……沉毅能断,将帅之才; 眼光上来看,既能洞敌先机,善加利用,又有纵观大局的目力; 行兵时不喜墨守陈规,屡屡以奇制胜; 又擅于知敌若己,常常以小博大,以少胜多,又数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加之身先士卒,生性悍诚,当真是员猛将。” 媚娘点头笑道:“能让稚奴都如此夸赞的,可见这契苾将军当真是世所罕见的良将了。可是武姐姐不明白,但似这等良材,原为一国之主,当年却为何来投大唐?只怕居心叵测。” 稚奴摇头道:“武姐姐有所不知,当年外传其父契苾葛死于疾病,其实非也。实为突厥暗害。当年契苾将军九岁,便誓言若谁替他报得父仇,必一生效忠。结果父皇平了**,助他铁勒一族势强。他感激不尽,才会应誓效忠我大唐。” 媚娘点头,叹道:“这等男儿,当真是一诺千金!若得其助力,咱们大唐何愁不安?” 稚奴闻言,若有所思,良久才恍然笑道:“武姐姐呀武姐姐……真是……” 媚娘含笑不语,只侧首看着稚奴,这般娇俏,却惹得稚奴心中情意流动。良久才叹道:“若那契苾将军知其一命竟为一个敬佩他为人的女子所救…… 不知如何感想?” 一个时辰后。 晋王李治,入尚书房求见太宗,乃力陈契苾何力之忠之才,求太宗以救。 诸臣不以为然,更道晋王仁慈为好,然此等叛军之将,不当留之。 晋王乃道:“若果有此事,何不见其心腹将士动乎?” 一语惊醒太宗,遂下旨着察。 次日。 探士来报,道契苾何力实为部中叛将所诱捕尔,且曾于薛延陀帐前自去一耳以示其忠。太宗闻言感佩不止,立时下召,着兵部侍郎崔敦礼持太宗旌节,诏准真珠可汗前奏,以太宗亲女,前婕妤杨氏玉婉所出之女新兴公主下嫁,谋得契苾何力平安。 诸臣闻之,惊诧不止。 真珠可汗闻言,便放契苾何力与其族。 何力既归,遂力谏太宗不可以帝女适之,以免增其威势。太宗纳之,乃依房玄龄之计,着诏真珠可汗亲至灵州迎公主鸾驾,更诏以杂畜十万之数礼之。 后果如房玄龄之料,薛延陀倾国之力觅得十万马羊,然行聘途中极地苦寒,天降暴雪,牛羊马匹死伤过半,太宗于是以薛延陀失礼之故,不准出降公主。 薛延陀人财两失,大怒,然因大唐兵盛,只得略有侵之。 太宗因契苾何力之忠,特授右骁卫大将军。 契苾何力因知遇太宗恩,更加感激不甚。加之闻得自己一命竟为晋王一力所求,心生感恩知报之念。 是年十一月初五,张俭有奏,高丽有变。太宗闻之不语。 月末,毫州刺史裴行庄奏请讨伐高丽,太宗道: “高丽王武职贡不绝,为贼臣所弑,朕哀之甚深固不忘也。然因丧乘乱而取之,虽得之不贵。且山东弊薄未兴,朕实不忍论用兵之事也。” 又是月末,广州都督党仁弘因贪被罢,诸臣上表请斩。太宗不忍,欲为其求得生路,却终因其罪过滔而不得。乃以己手诏降于诸臣言:“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乱法,二也;善善未赏,恶恶未诛,三也。以公等固谏,且依来请。”更以薄席坐南郊,三日之中,每日仅得一餐素食,以求代其之过。 臣下感沛,乃谏之止。 太宗固不受。三日之后,贬党为庶,流放钦州。诸臣闻之,表虽以为不好。私下却感沛太宗恩德,更忠于君。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五,太宗酒宴群臣,乃道:“朕素闻坊间私议,道太子有足疾,魏王又颖悟,多从朕游幸,遽生异议。 且有徼幸之徒,已有附会者。 然太子虽病足不废步履。且依《礼》,嫡子死,立嫡孙。象儿已然五岁,朕终不以孽代宗,启窥窬之源也!” 言毕,乃取剑斩杯,以示警醒,诸臣闻之,悚然。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六日。 太宗方启早朝,忽闻殿外飞报,道魏征病重,竟吐血倒之不起,大惊,竟自弃朝而上马,独骑亲至魏府。 诸王百官闻之惶然,皆以车马随行。 …… 片刻之后。 魏府。 太宗扔下马绳,独自拿了马绳,疾步入魏府,见得魏夫人裴氏,便含泪问道: “玄成(魏征之字)如何了?” 裴氏正悲泣,猛可里竟见一身着黄金龙袍之男子,独自立在自己身前,不见随行,竟至呆怔。良久才察,慌忙欲行大礼,却被太宗一手扶起,只含泪问:“朕的魏卿家如何了?” 此时,众随行方入。 裴氏便泣指内室不语,太宗便急忙疾步入内,身后王德方方落地,见状急忙跟上。 内室中,一张薄床之上。 魏征已然是形容枯槁,眼见不得良久时日了。一边立着的,正是先前太宗派入魏府,留宿以观魏征病事的中郎将李安俨。 见得太宗,李安俨急忙行礼,太宗便止,又问:“如何?” 李安俨摇头,太宗便泪如雨下,又想起一事,忙问王德道:“稚奴可来了?” 王德正待答言,便见晋王李治入内。 太宗便急道:“稚奴,速请老神仙入内,务必要医得魏相!” 稚奴见状不敢久误,片刻乃请得药王孙思邈来医。 孙思邈见之,便摇头不语,太宗便悲道:“魏卿不可失。” 孙思邈乃答:“魏大人忠直,老道人久闻其名,亦感佩也。然天命有尽,人力无可奈何。至多可延一日寿,以了后事罢了。” 太宗闻言,便大放悲声,悔恨不已,诸王劝解无用,晋王遂以求告,孙思邈以金针术,使魏征复醒。 魏征知自己时日无多,便多加劝慰太宗。太宗闻言,更悲之,乃问其可有何心事未了。魏征强言宗周二字,便再不得语。 太宗闻之,遂急召长孙皇后所出幼女新城公主入魏府,当即下诏,着降公主于魏叔玉,且指其示于魏征曰:“魏公,得见新妇!”然魏征已不能谢,太宗悲不能胜,遂意守之。众臣劝之无奈。 是夜。 魏府之中,灯火通明。大唐皇帝李世民,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宫,定要守着他的忠直臣子魏征,走完最后一程。 然而太宗终究已经不是当年的英姿少年,加之国事劳累,亥时末,便再也支撑不住,不得不就在魏府之中,休息一二。 随行诸臣也得诏令,各自回府,唯诸王奉命,陪守魏府。尤其太子,更以师礼奉之。 梆梆梆的更声响过,已然是子时了。 强在魏府厅中守着,因自幼娇生惯养,实在睡不习惯而失眠的稚奴,突然见到魏夫人轻轻地走进来,悄悄地向他示意进去。 稚奴一怔,看看身边已然睡得沉沉的大哥三哥四哥七哥,再看看周围诸人也都不察,便带了还强撑着的德安,小心随魏夫人入了内室。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四 稚奴欲问,魏夫人却只示意他入内见魏征。 稚奴心下生疑,然终究不语,只得默默入内。 入得内里,便见榻上魏征,竟有回转精神之状,惊喜之下正欲唤人前来,却被魏征制止,又以微弱声音请他上前。 稚奴不解,只得上前。 魏征伸手,握住稚奴之手,强笑道: “晋王殿下是不是很奇怪,老臣何故此时,密请殿下前来?” 稚奴不语点头。 魏征便一笑三叹,才道:“殿下,老臣这番,已然是回光返照之像了,只怕……便只有几个时辰了。” 稚奴闻言,心中一痛,又思及旧时这魏征每每入内,总因念了母后恩情,对自己百般呵护,眼中便掉下泪来。 魏征见状,以手拭泪,又喘几口气,才看了看左右,轻声道: “殿下……事态紧迫,便恕老臣直言了……只怕这贞观十三年,便是我大唐江山有惊天之动之时啊!” 稚奴闻言讶然,然魏征不待其多语,只道: “殿下,不瞒你说,你的大哥,太子殿下,只怕是要起了谋逆之心了……虽然老臣这大半年里身在病中,可也知道他所做所为,更知他心思变化……殿下,你为主上,不得不劝解提防一二才是。” 稚奴闻言,便如遭雷击,正欲开口,却又闻得魏征道: “不过也不能怪他……实在是诸般机缘,逼得他不得不反……只怕日后,老臣这一世直臣之名,也要因他,受些连累……不过无妨,但只求大唐稳固,老臣也便九泉之下安息了。只是心中难免悔恨——若当初力谏主上将魏王吴王二位送出京都,那也不至如此……” 稚奴更心中一凉,便道:“是……” 魏征点头:“若非魏王挑拨,太子殿下不会有今日之事——说到底,太子殿下还是防着吴王多一些,毕竟他那母亲,是整个朝中都防备的人物。可是对魏王,太子殿下始终留着几分怜悯…… 可正是这几分怜悯,怕是要让他丢掉储君之位了。” 稚奴心中便是一抽:“怎么会?大哥他不会的……” “他会,一定会。”魏征道:“时势至此,他不得不反。是故,这太子之位,必将易主。 而以老臣所观朝中局势……晋王殿下。 容老臣说句直言,只怕这储君之位的真正主人,便当是殿下你了。” 稚奴闻言,只觉天灵一麻,全身一冷,竟再不得言。 魏征也不等他发语,只是自言道:“殿下,恕臣直言,你之聪慧,莫说是皇后娘娘所出诸子,便是皇室一族所有男丁之中,怕也无人能及……只是你素性柔弱,又不喜与人为恶,是故便我处处表现仁懦,以为如此便可避过纷争…… 殿下,你避不掉的。” “魏大人……” “你真的避不掉,殿下。你的四哥聪颖过人,可是就是太聪颖了,是故将来,国舅爷必不喜他,房相不能容他。你的三哥呢,出身如此,虽得主上喜爱,却偏偏有个主上最不能容的母亲在后……所以他必然不能为太子。 其他诸子之中,贤德虽多,却均不免流于自视高傲,不宜守成。 只有你……殿下,你性子仁厚,又极知机,手腕谋略又是一等一的好…… 殿下,主上何等人物?国舅爷何等人物?房相何等人物?你之才能,便是老臣这等病中昏昩之人都有所觉,何况他们? 最重要的是……殿下,若老臣所料不错,主上为保吴王魏王,以及诸子安然,也必会立你为储——因为只有你,才能容得下他们。 也只有你,才能让江夏王,契力将军这等人物,为之心折……” 魏征一双眼睛,突然爆出无比的亮光,看着稚奴道:“所以殿下……老臣斗胆一求……求你在日后,寻个机会,替老臣正名……以慰老臣之情……” 稚奴闻言,却再不得声,只是摇头落泪。 魏征见他如此,也不勉强,只笑着伸手,替他拭泪道:“无妨……其实今日求与不求,老臣都知道,将来待老臣身后名声受辱之时。 必是殿下为老臣寻得机会正名……如今这般,其实却是为了提醒殿下,日后行事,再不可柔仁过度…… 若再如此,将来必受人所欺。且不说位不得保,便是殿下心爱之人,也难得保全。” 稚奴心中一惊,便瞠视魏征。 魏征含笑点头:“殿下放心……只有老臣知道。其他人……只怕都未曾察觉……” “什么……什么……”稚奴心中一紧,竟至结巴。 魏征笑道:“自从那一次大朝会舞祭之时,老臣便看出来了……只是殿下守之以礼,老臣实无上奏之理……现下想一想,也许……这对殿下也是件好事…… 人有了欲要保护的东西,才会有**。有了**,才能做出一番事业…… 殿下就是太没有**了。是故也总得有些什么,引得你努力才是……” 稚奴不语,只是浑身发抖。 又过一会儿,魏征才长叹一声,道:“殿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一生,最感激的是三个人。一个是当年的太子建成——他对老臣有知遇之恩,一个是如今的主上——他对老臣之恩,已然足够让老臣粉身以报。另外一个,便是殿下的母亲,皇后娘娘——娘娘对老臣数次知遇提点,保命之恩,实难报答…… 是故,老臣一直以来,只是默默看着殿下这般,想着若有老臣一日,便保了殿下逍遥也无妨……可惜,终究还是不成。 殿下,您是真的逃不掉了。既然如此,便请殿下保好自己……老臣九泉之下,见得娘娘,也算无愧了。” 稚奴闻言,泪如雨下:“魏大人……” “殿下不必伤怀……老臣唯一不甘的,便是老臣死后,太子殿下必反。太子殿下一反,那禇遂良必然要上言,污老臣清名……他与国舅爷不喜老臣,想必殿下也是知道的……” 稚奴只无声落泪,点头不止,又道:“魏大人放心……稚奴虽无意为储,可若有机会,必劝父皇为大人清名——稚奴知道,其实大人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是不想让父皇伤心……” 魏征闻言,目光满是感激,便拍了拍稚奴之手,吃力道: “谢……过殿下……殿下……答应老臣……答应老臣……若有事变……必当……必当竭力求储…… 因为……因为…… 只有你得储……才能保得……保得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殿下均可得活……答应老臣……” 稚奴终究不忍,含泪允之:“若未来大哥有意反,稚奴必力阻之。若阻之不成,必力保大哥与四哥安然……” 他终究还是没能答应,努力争储。 而魏征也终究没有能听到他答应——一番话,已然费尽了这位千古名臣的所有力气了。 …… 次日。 贞观十七年正月十七,一代名臣魏征,终薨。 合朝皆悲。 太宗以此罢朝五日,更赐一品羽仪。然魏妻以夫遗命,坚不受。太宗无奈,只得命九品以上百官着送,更亲持马陪行,至禁苑西楼,远送哭殡。 后,更亲制碑文,并为书石。太宗思魏征不止,乃谓左右道:“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卿没,则朕亡一镜矣!” 二月十二,张亮密告侯君集有反意,太宗示之静默以待机,私下暗自防备。 二月末,太宗着人绘等身像入凌烟阁,功封二十四功臣:赵公长孙无忌、赵郡元王李孝恭、莱成公杜如晦、郑文贞公魏徵、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瑀、褒忠壮公段志玄、夔公刘弘基、蒋忠公屈突通、郧节公殷开山、谯襄公柴绍、邳襄公长孙顺德、勋公张亮、陈公侯君集、郯襄公张公谨、卢公程知节、永兴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刘政会、莒公唐俭、英公李世绩(李绩)、胡壮公秦叔宝。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兵部尚书刘德威查明权万纪所奏齐王谋师之事属实,乃上表太宗。太宗怒,诏令齐王李佑、权万纪入京释明。 李佑闻诏惊心,乃与燕弘信并其兄燕弘亮等,密谋杀之。俄顷权万纪受诏先行,李佑着燕弘亮等二十余人快马追上,箭射万纪死。 燕弘亮又将其肢解,并返齐州,劝齐王反。齐王犹豫不决,燕弘亮等人又借机逼韦文振从反,韦不从,纵马逃之,竟再被杀。 李佑见状如此,长叹命也,乃决意反。 事一发传出,朝野震动,太宗震怒,乃着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九州共讨之。更手诏曰:“朕常告戒汝勿近小人。正为此耳。”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二。 齐王李佑之事起。 李佑之母,太宗德妃阴氏月华,闻得爱子竟有弑师之事,久而惊之,惴惴不安。后又因闻爱子竟为此杀师起事,心中悲痛,镇日号哭。 入夜,忽得宫外兄长阴弘智密报,便私会于宫外野狐落。 弘智以齐王性命力劝,道若要救子,便得失夫。 阴氏惊怒斥之,弘智便留**一瓶,与之道: “若闻得佑儿被擒,主上必不能容,必杀之。此内**,却看姐姐要保夫,还是保子。” 阴氏闻言,全身战栗。 后入宫中,果闻朝中诛佑之奏不绝于耳,更兼之兄长阴弘智再传急信入内,道李佑死局已显,若再不行救,必无转旋之地。 更道自己已然暗中屯府兵千百人于皇城外,只待齐王至,便可反攻大内得登大宝,母子再不分离。 阴妃百般思量,终究不忍爱子惨死,便决意冒险。 ……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五 是夜(三月初二)。 丑时三刻。 阴妃闻得太宗敕令李绩发兵讨齐,便下定决心。 乃暗使司医刘芍儿,私以阴弘智所进之毒水,入延嘉殿中。 延嘉殿中充容徐惠因怜太宗近日困苦,亲手制成羹汤。阴氏早有所闻,料太宗信爱徐惠至斯,再不使疑,遂使芍儿落毒至此物之中。 平日间延嘉殿安防甚密。然今日因变事,金吾卫调动,加之徐惠与武媚娘一时不察夜深竟有如此之事,竟致芍儿功成。 得芍儿报成,德妃遂私密泣语刘芍儿道: “陛下待本宫如此厚爱,然本宫终究辜负…… 只求能借此机会,保得佑儿平安,便再无所求。本宫负于陛下,自当随陛下而去…… 至于那徐惠,她既为长孙贼子之探,那并死也要拉她一道……” 尔后便亲血书一封交与刘芍儿,命其必求得太宗临终前亲阅,然后从容自尽。 可惜天算不若人算。 徐惠突然间,因宫外传入密信至内,道长孙无忌求见,竟不得亲奉羹汤入太极殿。 才人武媚娘为见她忧心,便自告奋勇送羹汤入太极殿。 媚娘既入,便见太宗正为齐王之事烦忧,更召得魏王李泰随侍商议。 媚娘见状,便柔软劝之,太宗闻得羹汤乃徐惠所进,龙颜微一松便欲饮之。 方欲食,魏王李泰便提醒道未经试毒不当入口,媚娘便着王德引银针一试。 结果银针一落,针尖立刻发黑,显有毒入内。 太宗遂怒视媚娘。 媚娘震惊百般求告,然魏王李泰一旁指定媚娘有事,又道徐惠亦有可疑。 太宗却不语。 媚娘见太宗如此,以为太宗竟有不信自己与徐惠二人之意,心下发冷,便夺手将汤羹饮下以证己清白。 太宗李泰见状均大惊,太宗急上前以手掐媚娘咽喉使其吐之大半,李泰又急急喝令传医。 俄顷医至以药解之,媚娘身中毒性竟去大半。 然虽不致死地却昏迷不醒,加之投毒事立,未得详审,太宗便着令禁于掖庭狱中严加看管,只待其醒来之后再行审议。 一时间宫中震动。 晋王李治已寝,闻近侍德安报之,心中惊伤欲狂。 幸得德安劝解点醒,急奔大吉殿,欲取得刘芍儿手中阴妃手书。 然憾为刘芍儿也莫名中毒而死不知何人下手。 李治虽得阴妃手书,急欲救媚娘脱狱,却更知无人证在手太宗难判媚娘无罪。 只得暂时隐忍,更私命左右必得护住媚娘安危不教再受伤害。更悄请孙思邈入掖庭,救治媚娘,并调制解药,不使媚娘再受毒害之苦。 太子闻之此事,颇有奇罕,便道齐王反之不成乃离京都远故。若以他为则东宫与正宫如此之近,何事不成。 汉王李元昌闻之,怂恿太子成事。太子断然不允,然元昌君集等人诸多策动,更以魏王之事左右,太子意动。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三日。 太极宫。 晖政门前。 当朝司徒长孙无忌抱着玉圭,安静地立在守门石兽之后,一处外人不得看见的角落中。 不多时,一身杏黄春衣的徐惠便带了文娘,急急而来:“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微施一礼,便歉然道:“如此时刻,却请娘娘冒险前来,是老臣的不是。可有些事,为娘娘安然,老臣必得当面问过才好。” “大人请问。”徐惠满脸憔悴之色。 “昨夜之事,娘娘可有疑凶?”长孙无忌问。 徐惠摇头,苦苦一笑:“虽知是阴妃所为……可她现下已然服毒自尽,连身边侍女也一并自尽,却是再不得对证了。” 长孙无忌点头,又问:“可知此番事情,与其他诸殿有否牵连?” 徐惠再摇头:“陛下现在只说阴妃之死,是因内疚齐王谋反,心中不安才行自尽……却再不肯与媚娘之事牵上联系。” 长孙无忌点头,便再问:“那晋王爷,可有何动作?” 徐惠心中一跳,容色却丝毫不改,只是苦恼摇头:“若是王爷有什么办法……只怕媚娘此刻也得脱逃了。” 长孙无忌闻言,微垂眼睑,便再点一点头,慰道: “徐充容无需担忧,想必不日,武才人之沉冤必可得雪。” 徐惠闻言,眼眶便是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便是沉冤可雪又如何?媚娘此番却还不知能不能活得过今朝呢!” 长孙无忌不语,只是沉默。 …… 片刻之后。 徐惠看着长孙无忌走远,将楚楚可怜的表情收起,换上一脸冷漠之色。 文娘见状便道:“娘娘,为什么不告诉长孙大人,武姐姐已然清醒了?” “如果他知道媚娘醒了,只怕对媚娘反而不好。”徐惠淡淡道,然后才带着文娘原路急急折返道:“太极殿里可有什么动静?” 文娘小碎步跟上,轻声道:“陛下倒是没有怀疑过娘娘……甚至似乎,也不是真的相信武姐姐是主谋。只是陛下心思难测……” 徐惠叹了口气,容色复杂:“他怀疑不怀疑媚娘,现在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众臣如何看这件事…… 对了,王爷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文娘知她所问是稚奴,便摇头道:“除了努力寻找人证,再无他法。” 徐惠闻言更忧,便道:“想个法子,安排一下,我晚上要去见一见媚娘。” “好。” 徐惠刚转至百福殿院内,便远远瞧见守在那里,早早等着的稚奴。 “王爷?你怎么在这儿?” 徐惠讶然。 稚奴匆匆奔上来,先引了徐惠于一旁隐秘处,又着德安看着左右,才问道:“我听瑞安说舅舅要见徐姐姐,便来看看如何。” 徐惠点头,道:“王爷放心,没有教长孙大人看出来什么。” 稚奴长出口气道:“如此便好,否则若连舅舅也插进来一着,却是不妙——不过想来,他应当也没甚时间再管这些事。现下光五哥的事便够他烦的。再者……” 稚奴不语。 徐惠见状,便咬了咬牙道:“还有魏王爷,是么?此番之事,只怕与他不无关系罢?” 稚奴却只是叹道:“现在还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徐惠沉默,良久才道:“王爷,徐惠身分卑微,又兼之愚笨无知。可是有一点,希望王爷能记下。若此番媚娘中毒之事,确是魏王所为。那王爷,便是您与陛下容得他,徐惠也断容不得他!” 稚奴看着她,良久才道:“若果是他,不用你动手,我也不会容他。” 徐惠这才点头,自行离开。 看着徐惠与文娘远行而去的背影,德安道:“王爷,您为何不告诉徐姐姐,魏王爷是一早知道那羹中被阴氏下了毒,但他却并非有意害武姐姐,只是想借机扳倒阴杨二妃呢?” 稚奴冷冷道:“他既知道,却不说破,由着武姐姐服毒以证清白,又害武姐姐再受牢狱之灾…… 这跟亲手害她,有何区别?” 他的目光中,微泛冷意。 …… 是夜。 徐惠终究于掖庭狱中,见到了媚娘。 “媚娘。” 一入内,徐惠便激动地轻唤一声,躺在床上只装昏迷的媚娘闻得她的声音,便吃力起身道:“惠儿……” 两姐妹见面,自是一番好生痛哭。 …… 良久之后,徐惠将偷偷带了来的解**汤与媚娘饮下,又取了巾帕替她拭了拭嘴角,又将她身上裹着的被褥紧紧地拉了一拉,才含泪道: “你怎么那么傻!那么一碗**,你……” 媚娘却淡淡一笑:“我当然不会那么傻。” 徐惠一怔,半晌才颤声道:“你……是有心的?” 媚娘垂头不语,良久才道:“银针试出鹤顶红,若我不以身服毒,自证清白,如此多事之时,只怕陛下便会怀疑到你身上。 再者,我这些时日因体虚不胜,稚奴一直将他的药乳(参见前文,就是把草药给牛吃下,让牛奶有药力)送与我食,这你也是知道的……孙老哥说过,鹤顶红沾者即死,可若先服得牛乳护住脾胃,再急以催吐之,毒性,倒也不至要人命。 你放心罢,我那时早就想过了,陛下必然不会教我死,无论如何都不会。魏王更不会,加之我去之前,刚刚服下药乳不久,是故再不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媚娘脸上。 媚娘捂脸,错愕看着面色涨红的徐惠。 半晌,徐惠才颤着声音道:“你……可知,这……这一记耳光,是打得什么?” 媚娘讶然,痴痴摇头。 徐惠含泪,咬牙道:“我……我打你,是叫你记得……你还有我……还有我……便是陛下不信你了……便是你母姐……母姐不在乎你了…… 你还有我…… 你不能……不能如此轻贱自己的命…… 你得给我好好活着!为了我!为了晋王爷,好好活着! 你听到了没有! 武媚娘!” 徐惠崩溃,大哭扑入媚娘怀中。 媚娘感愧交集,也抱着她,再度痛哭失声。 …… 又是一番哭泣相慰之后,姐妹二人才渐渐回复了冷静。 媚娘含泪道:“对不起……惠儿,却叫你伤心了……” 徐惠摇头,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此番最伤心的人,是你……只是媚娘,你千万不能做这等傻事……千万不能……答应我。一定不要再做这等傻事了……” “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媚娘的泪,慢慢变冷,流落脸颊: “不会了。” ——是啊,不会了。 因为这宫中,除去惠儿与稚奴,再没有什么人,值得她如此拼命了…… 不知不觉中,那道自幼便存于心中的英雄身影,慢慢变淡,慢慢变淡。 终究,淡至几不可见。 …… 徐惠见她如此,知她此番,定然对太宗心灰意冷。实在不忍再引她伤心,便也急忙擦了擦泪,转话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媚娘知她不欲再言,惹得自己又想起那些伤心事,便也擦了擦泪,想了一想,才问道:“稚奴这两日,可与你说什么了?” 徐惠想了一想,却摇头:“只是说了阴氏主仆死的事,还有从刘芍儿手中取得那阴氏手书之事。” 媚娘心念电转,便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事么?” 徐惠摇头。 媚娘便点头,思虑良久,才道:“惠儿,答应我一件事。” 徐惠道:“你说。” “从今日起,你不要再见稚奴,也不要再与他相通来往。更不要再将我之消息,说与他听。明白么?” “为什么?”徐惠大惊。 媚娘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文娘瑞安。二人会意,便自出去守着。 媚娘艰难起身,徐惠连忙搀扶。 行至牢中,可见牢外动静处,媚娘才小声道: “齐王已反,惠儿你猜,下一个反的会是谁?” 徐惠震惊。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六 良久,徐惠才颤声道:“你是说……你是说……齐王之反……” 媚娘冷冷一笑:“锦绣殿那位,如此处心积虑,要策反齐王,为的自然是太子之位。 这一点,想必陛下与长孙无忌等重臣,早有所察觉。否则齐王刚反,何来那般多自命忠臣义士的人,要诛灭齐王?这等人,有一路二路,甚至三五路都不为奇,可一下子居然有几十路…… 明摆着不是告诉天下人,齐王谋反,大逆不道,人人当得而诛之? 这不是逼着陛下发兵收拾齐王,又是什么?否则以齐王这般小打小闹,一个李绩再率上三五万将士便足矣…… 何必如此劳动九州大军?” 徐惠心中生冷:“所以,杨淑妃如此,其实却是为了要寻得机会,把齐王谋反之事,往……往东宫里引?” 媚娘转头,看着徐惠:“没错。 这把火一定会烧到东宫。因为想太子倒台的,不止是杨淑妃。” “魏王……是魏王!”徐惠终于明白了:“他明知汤羹有毒,正是要借此事,将你落狱……这样一来,你、我、还有王爷,便自顾不暇……顺便,也能引开国舅爷的视线一二…… 不,不对! 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你我,是在王爷与国舅爷!他要对付太子,借杨淑妃烧起的这把火来对付太子,所以便需要什么东西,分离了有助于太子的王爷与国舅爷的注意力!” 媚娘点头:“他如意了。长孙大人今天来找你,便真的被他给分了注意力……咱们失了第一步。” 徐惠咬牙半晌,才道:“不成,咱们得告诉陛下此事,让他有所防备,不要中了魏王之计!” “陛下何尝不知?”媚娘淡淡一笑,微泛苦意:“他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破罢了……否则,他又何必如此坚持,说阴妃无行刺之意?” 徐惠怔了一怔:“也许是为了齐王留后路呢?” 媚娘摇头:“陛下下诏着九州大军共襄诛逆时,便已然宣告了齐王的死期——若果要为齐王留后路,还是那句话,朝中猛将如林,随便哪一位,便可以最小的动静,诛灭了齐王逆众——除去一个阴弘智,齐王手下,净是一班乌合之众,哪里需要这般大的声势? 陛下这是要做给别人看的,要别人明白,便是你有反心,最后也只会落得如他这亲生儿子一般的下场…… 阴妃不能是因谋逆而死——若连她这般处身陛下身边的人也要谋逆,刺杀陛下,会惹得天下怀疑陛下之德。 是故陛下只给她准备了两条路: 一,活着,被贬为庶人,或没入奴籍。昭告所有意图谋反之人。 二,死去,因为内心愧疚不能忠于君上而自尽。让那些意图谋反的人明白,他们要反的不是陛下,而是整个大唐盛世,整个天下百姓——甚至是身边的亲人。 你觉得,以陛下心性,他最希望阴妃走的,是哪条路?” 媚娘一句话,问得徐惠脸色刷白一片,最后才道:“第二条……” 媚娘点头:“阴妃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抱了奢望,想要借行刺之事,以打破陛下这局绝杀之局,救自己那个可怜的,眼看便要死在亲生父亲手中的儿子—— 可惜,她终究还是没能下得了狠心。否则以阴妃之智,又如何不明白,这等事多之事,陛下饮食起居,定会多加审查?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她是真的爱陛下入骨……爱到连自己的行动也无法控制了……” 徐惠只觉身上阵阵发冷。 她看着媚娘,颤声道:“所以……所以陛下也知道东宫……” “便如日前,宫中密语太子所言一般,东宫离正宫,左右不过二十步耳……这东宫,可还是太极宫的一部分!” 媚娘淡淡道:“陛下必会杀齐王,为的是点醒太子。魏王必会在咱们延嘉殿里造些乱子,为的是引来长孙大人和稚奴的目光,好使太子失去最大的助力……” 徐惠想了半晌,还是不明白:“可是媚娘,我还是不明白,便是齐王必死,便是太子必反……这跟晋王爷与咱们交好,又有何关系? 何况,咱们不该帮着晋王爷,去解救太子一二么?” 媚娘轻轻一笑:“解救太子?何须解救?” 徐惠一怔。 媚娘才道:“太子若果要反,那以他之性格,便是太子妃也劝止不住,陛下、长孙大人、魏大人房相这样不世出的名师豪杰尚且治理不得,咱们又如何止得?稚奴又如何止得?” 徐惠一颤。 媚娘又道:“说明白一些,惠儿,陛下这是在借齐王殿下,给太子殿下最后一次机会——也是陛下扶他,真正成为大唐之主的最后一次考验,看他是不是能够守持本心,坚而不移。 若太子殿下够清醒,能够看清大局,那便还是太子,还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还是大唐的好君主。 若他不够清醒……那他能得到的唯一结局,就是一条路…… 死!” 徐惠双脚一软,险些倒地。 …… 良久,徐惠才抬头,看着突然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媚娘。 媚娘却无察无知,只是平静地分析着: “而以眼下来看,太子还是不够清醒的……或者说,魏王与杨淑妃,根本都不打算让他清醒。 所以,太子要反,已成定局。想必陛下此刻,已然明白了局势所在,也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 徐惠依旧不敢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动静太大地看着媚娘——这样的情形,只有在与太宗相处时才有过……如今,却不知为何,她看着媚娘,竟也有了这等心情: 吃惊,钦佩,还有一种……担忧自己所有的秘密,终究逃不过眼前此人目光的敬畏感。 媚娘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太子一反,魏王便也会跟着一同倒下。” 徐惠一惊:“为何?陛下……陛下很宠爱他……” “可他不得众臣欢心!尤其是长孙无忌,他自己的亲舅舅都觉得他太过聪明,心存狡诈不喜欢他,何况是其他臣子? 他甚至……甚至到现在,还跟害死自己母后的韦氏一族牵连不清!你想一想,便是陛下因为一时宠爱,心软而欲立其为储,房相肯么?长孙大人肯么?便是陛下自己…… 一时立了他做太子,日后想起他与韦氏之事,再想起韦氏害皇后之事……再有一个杨淑妃一边挑拨一二…… 他的太子位,能坐得稳么?” 徐惠嗟叹:“想不到……魏王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媚娘恨声道:“他就是太聪明了,以为自己当真是慧冠天下……却从未想过,他与太子一母所生,也因为同样身为长孙皇后所出,而得陛下与众臣厚爱…… 可是陛下此生,最痛最恨之事两件——一是玄武门之变,逼得他不得不自残手足。一是长孙皇后之死,让他早失所爱…… 魏王为权位,一连犯了陛下心中两大忌讳,便是陛下再仁慈,再无可奈何,情势所逼不得不立他为太子,也终究不会长久。 何况,陛下不是没得选择。长孙皇后所出,并非只有他魏王与太子。” 徐惠顿悟:“晋王……殿下?他?” 媚娘淡淡一笑:“觉得不可置信,是么?” 徐惠忧道:“晋王殿下太过仁慈……虽然知机无敌,可是却未必是个好君主。” 媚娘不答,反而问道:“去年陛下允婚薛延陀之事,你可听过?” 徐惠点头,突然明白了:“难不成是……” “正是稚奴。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却替陛下与众臣解了一个大难题,只以为自己是替陛下解了一盘棋而已…… 是故,他当然不会知道,自那之后,陛下和长孙大人,房相的目光,已然放在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陛下心结必然需要有人得解。而能解开此结的,便是稚奴——惠儿,以你对稚奴的了解,若他为储,可有哪一王会死?” “都……不会!都不会!” “正是。陛下眼下最头痛的,便是要设法保得太子承乾、吴王恪、魏王泰、晋王治这四子齐全—— 既因为陛下子嗣众多,最疼爱的却是这四个;也更因为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太子、魏王、吴王这般情形,与当年玄武门事前陛下与他诸位兄弟的情况惊人地相似。 唯一不同的,便是如今兄弟中多了一个仁慈宽宥,聪慧过人的晋王,稚奴。 陛下渴望能从弑兄诛弟的愧疚感和诅咒中逃脱。所以稚奴便是他最后的期望,也是他最大的希望所在。 事实上,陛下也没有计较错误。 太子上位,诸子或者都可得保性命,只是吴王难免外贬。 魏王上位,太子与稚奴必可留得性命——他是不忍杀的,虽然他心术不正,可他疼爱兄弟,却是不错的。可吴王却必然要死,因为他恨杨淑妃,更恨处处都还要胜他一头的吴王。 吴王上位…… 那结果会更悲惨。可以说,陛下诸子之中,若强说有哪一个可以保得周全,安度余生的,那便只有看似对他毫无威胁的稚奴——吴王母子自幼处于宫中,除了长孙皇后与稚奴,其他诸妃诸子哪个不是冷嘲热讽?处处为难?他的恨,又岂是一时之气?何况他又是最有陛下之风的皇子……以他的手腕,一旦上位,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太子与魏王,陛下爱了最久的两个儿子。接着,以他与其母亲之行事,诸子若只是被贬,已是最好的结局…… 更要命的还在前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吴王上位,杨妃又对那些灭她家国的旧臣们积恨已久,只怕朝堂之上,众多老臣无一难保…… 是故,陛下真正不欲立为太子的,只有一个,便是吴王。 所以只要稚奴上位,那这四子便皆得保全。而陛下最大的心病,也可以化解了。”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七 徐惠心中一冷:“所以……所以……” 媚娘转身,立定,坚毅的目光,看着徐惠,轻声道: “所以从今天开始,惠儿,咱们要与稚奴划清界限……因为于礼不合,会惹人疑窦。 他,必为大唐未来之主!” 一句话,震得徐惠呆立当场,良久不语。 姐妹二人,便这般在晦暗的牢房中,两两相望。 徐惠只觉得,她与媚娘中间仿若一下子隔开了千山万水,她再不能似以前那般依偎在媚娘身边,巧笑倩然。 …… 良久,徐惠长长出了口气,看了看天空,眼中含泪,却微笑道: “媚娘啊媚娘……想不到…… 想不到咱们两个为避这宫中争斗,一步一步地退,退到最后,竟然退到了最有可能成为这太极宫未来主人的人身边?” 媚娘目光复杂,同样目中含泪: “时也,命也……我又何尝不想,咱们二人,只伴着陛下,能够做一对无忧无虑的两生花? 可惜……惠儿…… 对不起,我终究是没能护着你,逃离这些斗争之中……” 徐惠微笑,眼泪落下,徐徐前行,幸福地握起媚娘双手,轻轻道: “媚娘,我很满足了。 真的。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你为我牺牲太多太多…… 有姐如你,徐惠再无他求。” 媚娘含泪哽咽不止:“对不起……惠儿,我终究还是没护好你……” “不……我很好,真的。没关系。以后我会注意,多少与晋王爷保持些距离,我也明白这才是逃离宫中争斗之法。 只是,终究是苦了你啊…… 媚娘……” 徐惠看着她,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流泪轻轻地抱住媚娘,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闻得徐惠一言,媚娘脸色一变,似是受了极大冲击,竟是愣在当地,再也动弹不得。 …… 很久很久之后。 直到徐惠已然离开许久。 媚娘依然呆呆地立在牢中,呆呆地看着前方。 耳边,久久地回响着徐惠那句话。 “……不……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媚娘失声一笑,茫然地走向床铺坐下,紧紧抱着自己,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抱着自己: “怎么可能呢?惠儿……你乱说的…… 乱说的…… 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 最后一句,她是闭着眼睛低喊出声的,像要告示天下,又像…… 要告诉自己。 次日。 太宗闻得掖庭狱中,武氏才人已然清醒,便亲诏,着移武氏入掖庭冷宫居。 更调金吾卫一百,守其所在,再着大理寺孙伏迦入内,亲审武媚娘。 午后,孙伏迦便入太极殿禀报,道武氏审理已毕,已知其确不知汤羹有毒之事。太宗沉吟,犹有为疑,便不准释,只教继续禁足掖庭。 宫中诸人闻之,各有所动。 晋王便于是夜入内,奉阴氏书于太宗。然太宗观之,犹豫不决,只道无人可证,当从缓之。晋王忧急,便急奔延嘉殿,欲取延嘉殿宫人证词,却被充容徐氏婉拒不得而入。 晋王惊觉徐惠似有所变,急回甘露殿,着德安召瑞安前问。瑞安乃道日前夜访武氏之后,便是如此。晋王不安,便悄然向掖庭冷宫而去。 然方至掖庭,却正逢武媚娘借口侍其左右之晋王心腹不得力,着金吾卫斥退一众晋王安排人等。 晋王至此,方知媚娘心意,竟欲避己。 …… 甘露殿西配殿。 稚奴呆呆地坐在圈椅之中,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案。 良久,他才慢慢道: “瑞安。” “在。” 瑞安急忙上前,轻轻应道。 “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甘露殿的人。” 稚奴一句话,说得德安瑞安脸色一片雪白,刚要跪下求情,便又闻稚奴道: “你也不必再忠于本王……记住,从现在开始起,你要效忠的,只有一个人,便是武姐姐。明白么? 哪怕日后,武姐姐要你做些对本王不利之事,你也要依她之命。 明白么?” 看着稚奴如雪夜晴空的眸子,瑞安德安一片恍然,心下感动。 瑞安无语,只放下白玉拂尘,恭恭敬敬叩首三遍,含泪起身,抱了白玉拂尘道: “王爷,瑞安就此……别过了!” 稚奴闭眼,挥手。 瑞安点头,又看了看同样含泪的哥哥德安,转身,毅然决然,离开了甘露殿。 德安看着弟弟的背影,心中一片感慨,终究,还是落泪下来。 又沉默良久,稚奴才再睁开眼睛,看着德安: “想个法子,我要知道,武姐姐与徐姐姐在掖庭之中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 片刻之后。 掖庭冷宫中。 瑞安顺利过了金吾卫,入了媚娘所居。 媚娘闻声,起身来看,却是他。 便是一怔: “你怎么在这儿?” 瑞安轻轻一笑,含泪道: “武姐姐,从今日起,瑞安与甘露殿便再无任何关系了——王爷方才已然下了令,着瑞安从此刻起,调入延嘉殿,受武姐姐差使。” 媚娘容色一动,又淡然道: “若是我叫你回去呢?” “那瑞安,便只能回到内侍省,重新做个小净人了。”瑞安笑道。 媚娘心中便似大浪激荡,良久,才道: “我不会那么快信你的。” “多久都没有关系。瑞安等得。” 媚娘眼泪欲夺眶而出,又强抑道: “我也不会再与晋王爷,有任何牵扯——我再也不想牵扯进这宫中任何事情了。” “无妨,只要武姐姐欢喜,什么都好。哪怕是要瑞安去对王爷不利。瑞安也做。” 瑞安含笑道。 媚娘双拳紧紧一握,良久才笑道:“我只是不想再扯进宫中诸事,何必说得这般决绝?” 又是良久,她才轻轻地道: “替我倒些热茶水罢!瑞安,是该吃药了。” 瑞安闻言,容色一松,眼泪便滴滴而下。一拂袍袖拭净泪水,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好,便自去忙碌。 看着他的背景,媚娘目光复杂变化,最终,闪下一颗泪珠。 …… 次日午后。 早朝毕,稚奴回到自己寝宫之中,绷着一张脸,听着德安回报。 良久,他才轻轻道: “所以……武姐姐是已然下定决心,要离宫了?” 德安点头道: “至少文娘是这么说的……她说,武姐姐得了宫外确信,道那刘弘业正妻已是病入膏肓,再不得救。所以,刘弘业便屡屡传信入内,苦求武姐姐出宫,续前缘…… 听说,武姐姐颇有意动,还痛哭好几日—— 虽然最终因为担心似刘弘业这般信件往来会被发现,引得杀身之祸。 不过,她还是说,自己必然出宫,却绝对不会适于当年弃她如蔽履的刘氏一……” 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因为稚奴冷不防将桌几踢倒,一本书卷飞起,险些砸在他脸上。 德安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被稚奴一把揪住了衣领。 “我说过,早就说过,但凡宫外传与武姐姐之信,都要一一分验过再入……为何那人的信,还能到武姐姐手中?” 稚奴眼睛中,闪着寒光,看得德安天灵发麻,浑身发冷,变色道: “那……那刘弘业之信,却……却不是信使入内…… 是……是……是刘弘业私下借了锦绣殿一名小宫人之手,才……才传入内……” 稚奴眼儿一眯:“锦绣殿?” “正是。”德安从未如此害怕过——他从未见过这般的稚奴。 稚奴松了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道:“那刘洎朝中可有宿敌?” 德安想了一想:“无他,唯有谏议大夫禇遂良,曾因私事与之结怨一二。” 稚奴回身,思虑良久,云淡风轻坐下,看着德安收拾起东西后才道: “去打听一下,二人为何结怨。” “是!” 是夜。 延嘉殿中。 徐惠闻得文娘来报,便轻道:“六儿不知罢?” 摇头,文娘道:“娘娘放心,六儿也只知道日前那刘弘业曾几次递信入内,却再不知武姐姐根本不曾拆阅过这些信件。” 徐惠闻言便松了些许:“如此便好……媚娘一心离宫。此番又受陛下所疑,如此重创,我如何能让她就此抱伤离开? 再者她对晋王……” 摇头,又恨道:“那刘弘业也该有此劫,当初不知珍惜,现下却屡屡来挑拨媚娘。正室方殁,便又欲引得媚娘旧情复炽,出宫相适? 他好大的心思!竟连媚娘安危也不曾顾!” 文娘亦冷笑道:“可不是?口口声声一片真心,却不曾想若是这等私信被发现,那武姐姐必是死路一条…… 也该让他收敛一下。再者晋王爷那边儿,也正如武姐姐所言,却是不能……” “谁说不能?” 徐惠却道:“媚娘一心二心要逃离宫中,原来是为了不得陛下之幸,心存无奈。现在……却是因为这宫中,有了让她牵挂在意之人。她害怕罢了。 也难怪她,生她养她的,是那等母亲;长大之后,又遇上那等男子……难怪她会怕。 可是这晋王爷,对她却是一片真心。不可错过。” 文娘却忧道:“可是娘娘,文娘觉得武姐姐分析有理,这晋王爷…… 只怕以武姐姐的身分,是不成罢?” “成与不成,皆当知天命,行人事。”徐惠摇头:“媚娘究竟是个无幸才人,算不得正经妃嫔。陛下待她,又一直只若孩童。 若是晋王当真去求,便是他不为国储,陛下也会答应的。” 徐惠叹息:“只是媚娘自己,一直看不破便是。” 文娘便点头道:“所以娘娘才要借晋王爷之手,去惩戒那刘弘业一二。一来为了让那薄幸儿再不来纠缠武姐姐,使其伤心。二来也是为了借此点醒武姐姐,是也不是?” 徐惠不语点头。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太宗批完奏疏,边喝着枸杞茶水,边问王德: “前方如何?” “回主上,方才来报,大局早定。” 王德道。 太宗点点头,又问:“东宫呢?依然如故?” “……是……” “青雀那儿呢?” “……这几日,也是多与朝中大臣来往。” “随他去……锦绣殿里呢?” “一样,也是暗中运筹。只等时机。” 太宗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好一个只等时机,当真以为朕死了!” 杯盖未曾盖上,那杯中水与枸杞果儿,便跳了出来,洒了几粒。 王德便不语,上前收拾。 太宗看着案上枸杞果儿,又问:“稚奴打听刘洎与禇遂良之事,还是因为那武媚娘罢?” 王德点头,轻轻道:“刘弘业数番借了锦绣殿中人,送信入内与武才人。武才人并未曾观阅。晋王爷如此,怕是担心武才人会因刘弘业受累。” 太宗闻言,怒笑不得:“一个一个的……当真是有出息!一身本事成日里荒着,今日竟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施展!!!” 王德闻言,便低头轻笑道:“主上,容老奴说句不好听的,晋王爷这般,可不是跟着主上与皇后娘娘久了,心生艳羡的缘故?” 太宗一怔,转头瞪他:“依你说,便是朕的不是了?” “老奴不敢……只是老奴想起,主上平日里总是得意自己一身长材皆为护皇后娘娘一生无忧所用,这才得了大唐天下,盛华治世……说不定,这晋王爷,可就是与主上一般呢?” 太宗闻言,眯了眯眼,又瞪了他一眼,紧绷了数日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你呀……” 然后,容色一平:“随朕去一趟掖庭。” “是!”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八 片刻之后。 掖庭冷宫。 太宗端坐圈椅之上,对面,则是盘坐蒲团上的媚娘。身后各自立着抱了拂尘的王德与德安。 两人中间,是一张棋盘。盘上黑白错落,各着数子。 两人良久不语,只专心弈棋。 半晌之后,太宗执黑先手,先定中央天元位,却已然在青龙星位处,做了一个劫。媚娘不动声色,也跟了上去,同做一劫。便成互劫之势。 媚娘见状,便果然弃此处,转向白虎星位,同样做劫。 太宗见状,也跟之入内,乃再做一劫,片刻间二人互不相让,竟又成互劫。 媚娘微一思忖,便果断朱雀星位出手,欲再做一劫,成金井劫之势以求和棋。太宗知其意,亦应之。 俄顷,金井劫势已成。 媚娘便松一口气。 太宗见状,便道:“觉得胜负已分?” 媚娘含笑,点头不语。 太宗淡淡一笑:“那便继续下罢!” 言毕,只是默默行棋。 媚娘原本以为自己必赢,然几盘之后,却发现太宗果断放弃劫杀。心中一动,便遂即一路做赢。 太宗见状,含笑,让出中元大龙,任媚娘杀之。 正在媚娘以为此局必和之时,却忽见太宗外侧异军重起,竟成包围之势。这才惊觉自己竟掉入陷阱之中而不自知。 最后,太宗以将及四目之大数,胜了此局。 媚娘望着棋盘,久久才道:“陛下果然棋艺精湛,晋时曾言这金井劫,是天下第一破不得的和局。结果陛下竟轻易破之……” 太宗淡淡一笑:“这天下间,没有什么破不得的局。只不过寻找些方法便是。” 媚娘叉手行礼道:“媚娘受教了。” 太宗点头,又示意王德德安上前清了局盘,再起一局。这一局,太宗依然执黑先行。 落子噔噔,脆如坠珠。 片刻之后,太宗忽然开口,道: “女则读得如何?” 媚娘心中一紧,身后瑞安也是一惊,然仍是好好儿地抱紧了拂尘不曾松手,倒是王德看了一眼瑞安,含笑点头。 媚娘看了看太宗,便长叹口气,落下一子道:“原来陛下都知道。” “别的事,朕可能不知。”太宗一边忙着寻出些棋路,一边漫不经心道:“可是那立政殿里的一草一木,朕都看得惯了。” 媚娘不懂:“为何陛下认定是媚娘?” 太宗寻机便吃了媚娘左龙爪,才道:“这太极宫中的女子,人人都渴望成为皇后。是故,人人都将无忧奉若神明。 可是真正抱了一颗欲知她懂她的心,却不曾对后位有所多想的,却只有三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惠儿,一个便是燕贤妃。 贤妃一直将无忧视为长姐,无意取代,更不愿有人取代她。惠儿呢,只要能留在朕的身边,伴朕一生,便已知足——她知道无忧对朕的重要,不会也不愿意毁了这份重要。 可是她二人,未必如你一般懂无忧。 因为你……与无忧的性子最是相像,甚至是比安宁还像几分——无忧是外表柔弱婉转,内心却是刚强无比,聪慧绝顶。至于你呢…… 打个比方,一张双色素锦,一侧碧一侧朱。那无忧便是碧外朱内,而你是朱外碧内……同样一张双色素锦,不过是朝外的色彩不同罢了。” 又收数子在手,太宗大局已定,显是胜局,便长出口气,笑道:“是故只有你,会在读罢女则之后,还能心思不乱地好好儿收了书简如原样的—— 若非朕偶然察觉,那自无忧去后,便再无人碰过的书简之上,竟染上淡淡白莲牡丹香,只怕再也不曾发觉有人动过的。” 媚娘讶然,目光一转,才道:“立政殿是为禁地,平时外人不得随意出入。是故若是有女子看了这女则,必然只有两条路。 一,由殿内带出—— 可那女则为上好竹简所载,一卷便有几十束之多,沉重无比,不可能躲过卫士耳目轻易带出。 所以……只有第二条路…… 原来陛下早就知道立政殿有秘道了。” 太宗闻言,抬头先看看尴尬不安的瑞安,再看一看媚娘,才微有些得意地一笑道: “那个傻小子,以为他娘当真从未曾将这太极宫中密道之事,全部告诉朕…… 也不想想若无朕与他母亲两情相悦,他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再者朕与皇后,同寝立政殿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了多少?说句不中听点儿的话,那南阳公主所献密道全图上遗漏之处,还是朕给亲手补上的。哼!” 瑞安闻言,额边见汗。 媚娘更笑道:“确实……娘娘最信的不止是王爷,还有陛下。” 说到爱妻,太宗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便又吃了媚娘右边龙爪,将媚娘压向边线道: “说说,这女则,读得如何?” 媚娘苦思破除困境之法,一边犹豫不决道: “……皇后娘娘睿智,可是,这女则,怕是不能为后世所容。” 太宗抬眼看了看她,道: “容与不容,朕自有知。你且说说读后何感?” 一边说,一边又连做劫杀媚娘小关。 媚娘便咬一咬下唇,轻轻落子,再做边劫道: “这十卷女则,于女子而言字字珠玑。于男子,则多有大逆不道之言。” 太宗一怔,正待落子再行擒杀媚娘小龙的手停了一停,目光一转道: “何出此言?” 媚娘再行三五步,断了太宗一处小龙之后,才抬头,直视太宗正色道: “女则序中有云: 此一卷,撰古时妇人善事,勒成十卷,自为之序。 古来女子,皆以为夫尊,自弃如蔽履。殊不知此道大谬。子若欲夫尊,则首当重己修己,自古以来,贵夫良妇配者皆长久,贵夫陋妇者两不安,何故?皆因不得相佐相助之理尔。 是故若欲为良配,首当需使己通文达意,与夫两情相悦,互知互信,乃至生死不渝方可。 否则两人心意不通达,则必日久生龃龉。 若为贵夫,且尚需断绝母家戚贵,上慰家堂之心,下安夫君之念。方可两族无虑。 更当善察人情相异之门,姑娌妻相处之法,兄弟相善之道。助夫保子,才得善教子嗣,计较深远以保之将来……如此,便有妾婢,亦不尝有下夺上之事。 这样说起来,皇后娘娘这女则,倒像是在教着天下的女子们,如何去把夫君的心紧紧抓在手中,并且想尽方法留住夫君之心似的。 这般大胆之语,怕是后世难懂。” 太宗点头:“确实,无忧这等智慧,却是那一众无能无为的凡夫俗子不堪所理。甚至更有那些囿泥于礼教规制的,还要说她一句心思不正呢! 不过无妨。朕的无忧,朕知道她好便是。” 媚娘便道:“若果如此,那陛下确不必再问媚娘如何感想……因为媚娘,也觉得皇后娘娘所想所思,当真切合媚娘心意。” 太宗抬头看看她,含笑,不语。 …… 一局既终。太宗又胜,便推了棋局,道不必再整。然后看着媚娘道: “你还是想要离宫么?” 媚娘点头。 太宗眯了眯眼,却道:“若朕不允呢?” 媚娘不语,良久才道:“若陛下不允,媚娘也无法,只得在这宫中待着。” 太宗扬眉:“朕以为以你的性子,你必然会说宁死也要自由的。” “媚娘死,亦,可是若惹得陛下不快,诛连九族,便是难事。” “据朕所知,你那母姐兄弟,也不是什么值得你在乎的人,你也似乎不在乎。” “……他们终究是媚娘的家人。不得不顾。” “好一句不得不顾。”太宗点头:“好,既然你有此心,又坦诚至此,朕也不会再为难于你——朕曾经答应过皇后终前遗愿,她薨后十周年忌时,必为三善,以慰她之灵——一是大赦天下罪人,二是大免天下赋役,三是大出宫人离宫…… 到时,你可以离开。而且朕还会为你做足准备,让你下半辈子无忧无虑——朕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实现朕许于无忧的新婚之诺,保得无忧一生无忧,若能报在你身上…… 想必她也欢喜。” 媚娘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终究落地,便向太宗行礼道:“多谢陛下。” “先别急着谢朕……朕虽然也这般允了你,可若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朕却也不得不……”太宗语未竟,媚娘便毅然道: “陛下放心,不会出任何变故的。媚娘保证。” 太宗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良久才叹道:“你果然是真心不想为后。” 媚娘不语,良久才道:“陛下恕罪,天命之言媚娘从不曾信。媚娘只信人为。” 太宗默默,良久才应: “既然如此,那朕应你所求。 不过从现在起直到你离宫之前,你都要不惜一切,一力襄助稚奴—— 至少要保得他在此番大变中无事。” 媚娘闻言,便知太宗心意已决,轻轻道:“陛下,你果然……” 太宗眯眼,媚娘心中一凛,便低头。 良久,太宗才淡淡道:“看破不说破,才是真明智。” 媚娘垂首道:“媚娘受教。请陛下恕罪。” 太宗见她如此,长叹道:“朕只希望,朕这一步后手,最终成了一招废棋才好。” 媚娘明白太宗心酸,不禁恻然。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十九 三月初七,太宗着旨,因齐王谋逆事故,着擒拿其舅,德妃之弟,尚乘局直长阴弘智入大理寺,由孙伏迦严审,以查清诸贼,一并剿之。 另,传旨,道阴德妃虽养子无教,然究自知德行有失,竟愧而裁。 上意怜之,仅降德妃位,以九嫔之末充媛位之仪制入葬昭陵侧室…… 众臣闻之,无不感佩太宗仁慈。 …… 闻得此讯之时,徐惠却在掖庭冷宫里,看着媚娘服药。 瑞安报得阴充媛之消息,媚娘便点头不语。 徐惠道: “这下子,能与杨淑妃相制衡的,只剩下韦、燕二位娘娘了。” 媚娘淡淡道:“你少算了两个人。” 徐惠一怔:“谁?” “你,还有陛下。” 媚娘轻轻道。 徐惠一怔:“你是说陛下会进我为妃?不……不可能。陛下现在,只怕是没那个心思。” 媚娘点头:“只怕不止现在不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陛下也不会再有这个心思了……但是,他恨杨淑妃,你也一样。杨淑妃虽然不知陛下待她的真实心意,可却未必不清楚你的心思。所以你要处处小心。” 徐惠淡淡道:“便是她要防,也当防那两殿娘娘才是。我一个连妃位也无的小小充容,她防我做甚?” 媚娘不答,然后才道:“惠儿,你知道么,前些日子,我看过女则了。” 徐惠眼前一亮,惊喜道:“你看过?!是晋王殿下带你去看的罢? 说与我听听!快!” 媚娘知她一心爱慕陛下,连带着对长孙皇后也是一片孺慕,本不欲瞒她。便将来龙去脉与女则之上的一些事句说与她听,又道: “以我所见,皇后娘娘最聪明的一点,便是懂得取舍——她知道,若要与陛下长久,便必得要为陛下多虑多谋,更要为陛下多多牺牲。 惠儿,咱们只道稚奴擅长以退为进,殊不知这世上最擅此道的,却是皇后娘娘呢!” 徐惠闻言,若有所悟地看着媚娘:“你的意思是……劝我不要追逐封位?” 媚娘摇头:“在你有子嗣之前,永远不要。只有这样,你才能保得安宁,也只有这样,陛下才会更对你多加垂怜。惠儿,我……” 她看了看瑞安与文娘,才轻轻道:“你我都知,陛下此生,再不会立后。可若有朝一日,你可得一子半女,再因陛下怜爱而登贵妃之位,也就够了。是故,不要在此时,一争长短。” 徐惠点头,感动地握住媚娘的手:“我知道……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想着以退为进,才可得到更多……可是媚娘,你为何不替自己多做打算?” “我已然有了。” 媚娘便将太宗亲口允她,皇后十周年祭时,放她出宫之事说与徐惠听,又道:“之前陛下所诺,说实话惠儿,我却是不信的。因为你我均知,陛下心性虽然宽容,却不喜女子这般当面违逆。可这一番,他却连对皇后娘娘的承诺都说出口…… 他此番,是真心决意给我自由了。” 徐惠闻言,便更感动,含泪道:“所以……所以你打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替我,还有晋王,安排好一切,然后再离开?媚娘…… 你想到了所有人,为何不想想你自己?晋王他……” “且慢。” 媚娘打断了她,然后示意瑞安与文娘退下,只留姐妹二人之后,才长叹一口气道: “惠儿,我知你又要说那日牢中之语……不错,我是看透了所有人,却独独没有看透自己的心思。 也的确……经你一点,我明白了一些。 可正因为明白了一些,惠儿,我才更清楚,稚奴之事,断不可行。” 见她如此决绝,徐惠知自己再劝无用,又想着稚奴现下,只怕已然是要成势,便只得轻叹道:“那……接下来如何是好?” “接下来……”媚娘沉吟,尔后才道:“陛下曾经说过,他希望这一招,终成废招。稚奴的心愿也是终其一生,做个逍遥王爷。那咱们自当试一试回天之法,使得太子反事不成。” 徐惠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长孙大人?” 媚娘轻轻道:“太子殿下在这世上最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长孙皇后,另外一个是长孙大人。 若能得他襄助,太子必然谋反不得。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保下太子的人。” “可是长孙大人一向中立自保……” “他中立?”媚娘冷笑:“若他果为中立,便不会借稚奴所投之春盈折书,诛杀韦氏了——他不喜魏王,这是肯定的。所以我才说,一旦太子殿下被废,那上位的只能是稚奴。”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那咱们却是得让长孙大人知道太子殿下的心思了。” “他早就知道了。陛下与他,还有房相,当世不出之豪杰,何等睿智?怎么会不知太子殿下这样的小打小闹?说句不好听点儿的,东宫有多少人马可用,只怕太子殿下自己都没长孙大人知道得清楚。” 徐惠想了一想:“那咱们要说服长孙大人,让他力保太子?” “不是让他力保太子,而是让他相信,一旦太子起事不成,那太子殿下的性命,必然不得保全。这样一来,他便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太子平安渡过此次危机——惠儿,长孙大人对皇后娘娘几个孩子的感情,只怕不比自己亲生的几个孩子,甚至是对大唐江山,对陛下和娘娘的感情少几分。是故便是魏王,他也必然会尽力保下——这也是为什么他下定了决心,必要灭杨韦二人的原因。” 徐惠皱眉:“那如何让他相信呢?” “这一点……我也无法可想,不过我知道,有人可以。”媚娘看着徐惠。 徐惠心中一动:“你是说……晋王?” 媚娘点头。 …… 是夜。 甘露殿中。 稚奴正在准备明日太宗点名要验查的功课,便见德安引了六儿入内。 “怎么?武姐姐有事?” 见得六儿,稚奴心中便是一紧。 六儿摇头道:“王爷放心,武姐姐安。主上昨日又添了二百军士入掖庭守护,又准了王爷请以老神仙入内诊治的意,又是加意褒赐诸物……现下只是一时不得回延嘉殿而已。其他都好。” 稚奴便觉心下一松,才道:“那又是何事?” “是徐姐姐有秘书呈于王爷。” 一边说,六儿便将秘信呈于稚奴。 稚奴便接来一阅,阅过之后,容色一变,又阅两三遍,才咬了咬牙:“替我多谢徐姐姐提醒。告诉她,我这便设法施为。” 六儿点头退下。 德安见状,便问稚奴:“王爷,徐姐姐手书,可有何不妥?” “德安,你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舅舅府上,看一看大姐!” 稚奴却不答,只是令道。 德安见状,只得应下,心里却只惦念着那徐惠手书之事。 …… 当夜,夜色沉沉。 丑时三刻,德安见稚奴安睡,便悄悄起身,往小书房而去。 可惜,他寻了半日,还是不曾觅得稚奴早先所阅之徐惠手书。懊恼无奈,只得离开。 行经太宗寝殿廊侧之时,忽从一扇半开的门间,闻得太宗似与王德有所言语,更提及稚奴之名。便小心靠近,仔细听着。 只听太宗叹道:“想不到连承乾也是如此……难道朕这几个儿子,便一个个的,都不成器么?” 王德在一边开解道:“主上不必急忧,娘娘所出,还有魏王爷呢!” “青雀?”太宗想了一想,终究摇头:“朕也曾与辅机说起过他,可辅机不喜他心术不正。再者…… 连朕有时偶尔想起,要将这大唐江山交与他……” 太宗摇头,只道四字:“心神不安。” 王德闻言,也叹气道:“主上所见,却是有理……魏王爷文武全材,可惜就是……唉!” 太宗凄然:“难道朕这江山,注定后继无人了?” “主上何出此言?虽然太子与魏王不可立,可还有晋王爷与吴王呢!” “朕说过,绝对不会让恪儿登位为主——否则,朕这满朝老臣,还有诸子,只怕除了稚奴与几个女儿,再无一得保。 至于稚奴……” 德安闻言,心中一提。 太宗摇头道:“不成……他虽聪慧,又是沉稳仁厚的好孩子,可是过于柔善了。没有那般帝王杀伐果决之铁腕。这是最不可取之事。” 王德也叹道:“确是如此……若是晋王爷并非一味天真烂漫,又不求上进,只一心要当个逍遥王爷…… 以他的柔善与智慧,可是比如今的太子殿下,都更适合呢!” 太宗苦笑:“是呀……朕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能替他寻得一个杀伐果断的表率加以影育,说不定能让他这般过于仁懦的性子有些改观。那样,朕便也就无后顾之忧了。 可放眼这前朝**之中,能有这般性子的名师良相,一概不得他喜爱,自然就劝不得他进。便如他舅舅那般亲近的,他还避之不及呢!” 王德想了想,却只得忧道:“可惜……王爷这般的天真性子,非得有所挫折,才能长进了。可是王爷与人为善,又极聪慧,诸事游刃有余……再想不出什么事情,能让他为难,让他知道这果决杀伐于己身之重要性了……” 太宗点头赞成,更叹道:“真不知这天下,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朕这个傻小子开窍的……若是稚奴能得悟此道,能力求上进,一改柔善不决之性…… 朕何愁这立易之事?” …… 片刻之后。 西配殿。 德安小房内。 换了睡袍的德安,抱着那柄白玉拂尘,以一块丝绸软巾来回摩挲着。又以木制小篦沾了香乳仔细梳理清尘一二。 ——他也好,瑞安也好,每夜都要这般保养的。 因为这白玉拂尘,是他们兄弟二人一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也是他们最珍贵,最喜爱的宝贝。 良久,他才将白玉拂尘打理妥当,小心收好,披了外套,行至稚奴寝殿之外,轻轻唤着里面守夜的明和出来。 “师父?” 年纪尚幼的明和揉着惺忪睡眼,问道:“此般夜了,您还不睡么?明日一大早……” “明和,明日咱们从国舅爷府中出来之后,你要留心,师父或者会要你去做些事。” 明和睁大眼睛,看着一脸平静的德安,只得懵懂点头。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 次日。 长孙府侧,公主府前。 闻得稚奴前来,长乐公主便是喜不自胜。亲自带了近侍迎出公主府门外。 姐弟二人一见面,便是携手相问切切。稚奴见长姐一切安好,心下大定,便笑道: “今日左右无事,便来看看大姐。” 长乐公主何等知机?闻言便知稚奴有事。遂含笑不语,引了稚奴入公主府,上凤阁,逐左右,只留近侍银月与德安在身侧,才道: “你这孩子,轻易总不来此的。说罢,何事?” “大姐果然知机……稚奴也不多做赘语……大姐,大哥他……” 稚奴忧看两侍一眼。二侍会意,便出去,守在门外。 稚奴这才悄声道:“大姐,稚奴近日观大哥……似有反意……” 长乐握着稚奴的手,便是一紧,然后才叹道:“想不到连你也看出来了……这大哥,当真是昏昩至此……” 良久才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稚奴犹豫良久才道:“六叔七叔关系密切,稚奴年幼,也闻得母后说过,当年玄武门之前事,他们二人曾暗中相助四叔…… 加之他们自贞观元年以来,屡屡意指父皇,此事朝中皆知。 还有三姐夫(三姐指的是城阳公主,三姐夫就是杜荷。大唐有两位皇后的子女是独立排行的,一个是千古贤后长孙皇后,另外一个就是武则天。),他得三姐出降之后,总以为可如其父一般得父皇重用,可再传杜家良相之名。 然父皇朝中良臣,单只有功于我大唐江山的,便得三百之数。贤明之相,更是有三十多位…… 他又实在无甚建树,父皇虽屡有所提,可他的表现却实在让父皇不能,也没有理由让他出相入仕,名列玉阶前位。 是故他早早便心生怨恨了—— 大姐,稚奴虽年幼无知,可也看得出他与那屡屡挑唆大哥的侯君集早有反意的。 还有那李安俨…… 这可都是些对父皇心存不满的。大哥把他们引入东宫,日日所为何事,一观便知。” 长乐公主闻言,便叹息道: “咱们这大哥还不如你呢!” 稚奴闻言便是一忧道:“长姐万万不可如此说,大哥只是被小人蒙蔽,咱们却得想法子,让他看清现状,尽早远离这些小人,回归正道才是,否则……否则只怕父皇……” 长乐公主一怔:“父皇如何?” 稚奴咬了咬牙,才轻声道:“昨夜,稚奴偶然闻得父皇告诉王公公说,若五哥被擒,那便叫他准备好了毒酒,送五哥上路。” 长乐公主天灵一麻,全身发冷:“你说……你说父皇要赐死佑弟?!怎么……怎么可能!” 稚奴不语,只看着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看着稚奴,良久才深深吸口气:“不错……确是有可能…… 若非如此,佑弟这般事态,根本不必劳动九州大军……更不必诏告天下…… 那……那大哥……” 长乐公主想到长兄承乾,眼中便是泪意盈盈:“只怕大哥一旦起事,也必然是这般下场了……” 稚奴点头,含泪道:“所以稚奴今日前来,便是想与大姐商议一番,看看如何救得大哥脱难了。” 长乐泣道:“咱们却有何法可想?大哥脾气倔强,那个不争气的杜荷,又这般挑唆……唉!父皇当初真不该让三妹出降于他!” 稚奴却含泪道:“大姐,事已至此,嗔责无益。还是想想怎么救救大哥才是。” 长乐公主低头想了一想,才看向弟弟道:“你说,大哥会不会听舅舅的劝?” 稚奴想了一想,点头:“说不定呢!大哥最尊敬舅舅的。” 长乐公主又想一想,又哭出声:“可是舅舅平日里总不理事的啊!” 稚奴又想一想,才安慰道:“大姐别急,舅舅最疼大哥,若是将父皇的心思劝与他听,他必然要出手救大哥的。 只是……只是我害怕……” 长乐破涕为笑,点着稚奴额头道:“你当大姐不知道么?早就想好了,来大姐这里,可不是为了大哥……”又想起近日微闻青雀之事,便又心酸,抱了稚奴流泪道: “可也只有你了……现在真心待大哥好,一心一意将他视为兄长,一心一意保他的……这些兄弟里,可也只有你了……” 语毕,姐弟二人相拥流泪。 …… 是夜。 长乐公主突至长孙无忌书房,以公婆礼之,又与舅舅长孙无忌、夫君长孙冲秘议半夜。尔后方离。 …… 寅时三刻。 长孙无忌感慨万分地看着长孙冲:“冲儿,你得主上出降大公主,实在是咱们长孙府最大的福气。” 长孙冲含笑,以妻为傲。然后又道:“那父亲,咱们对太子殿下这边……” “其实为父早就看出来了,主上此番对齐王之事大兴征讨,意在试探太子殿下与魏王二人……可惜,咱们这太子殿下呀,还是不够明智。” 长孙无忌嗟叹,长孙冲却含笑道:“父亲此言差矣,方才丽质不是还说,太子殿下多有不明之处,是故才需父亲与房相众臣,多加辅助么?” 长孙无忌闻言,笑容微现,然后便正色道:“无论如何,有一点公主殿下说的不错。就算主上绝对不会想要太子殿下死。可一旦太子殿下当真要反,杨淑妃那个毒妇,也是断不能容太子殿下活着的。咱们必得为你姑母,护好了太子殿下才是! 冲儿,你现在便去安排,为父要去东宫,见太子殿下!记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为父今夜一行!连主上也不行!” “是!”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九。 夜。 锦绣殿中。 淑妃微眯了眯眼睛,看着青玄: “你说今日李安俨上疏,陛下答不会易储?” “正是。” 青玄道:“而且据青玄所探,自前日起,东宫突然将那些与汉王、城阳公主驸马等相近的宫人,都安排到了奉义门外的右春坊。太子也不再似前些日子一般,与诸人常常聚首密议。 娘娘,会不会是东宫已然准备充足,准备行反,所以故意掩人耳目?” 淑妃深思良久,才正色道: “不对!以承乾的性子,他断然不会如此深思……本宫问你,三月初七日,宫中内外,长孙、房氏、李氏三府之中,可有异动?” “没有什么啊……只有晋王爷去看了看长乐公主。也不算是长孙府……”青玄脸色突然一变:“难不成……” 淑妃点头,叹道:“稚奴知机,怎么看不出他大哥有事?再者陛下此番所为,只怕有心人都看得出,是要借机点醒太子…… 所以稚奴只不过是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求得长孙无忌的口向太子点明罢了…… 其实,便是不必他点明,那长孙无忌,也是断然不能让太子起事的。毕竟一旦起事,便只是死路一条……所以此番,只怕是长孙无忌利用稚奴来点明太子罢了——他毕竟一直肃持中立。” 想了一想,淑妃又咬牙:“不好!这样一来,只怕太子之位,便又生变化了!陛下本便不欲废承乾。如今…… 青玄!你速持本宫腰令,去东宫一探究竟!探明实报之后,务必加紧回传!” “是!” …… 半个时辰之后,青玄便回到了焦急等待着的淑妃身边,变色道: “娘娘!果然东宫有变!据咱们安插进去的死士道,那太子之前与长孙无忌见面之后,长孙无忌便与其做赌,道若有人上书废易太子之事,陛下必护太子。若长孙无忌胜,则太子便需放弃谋反之念。结果……” “结果李安俨上书,陛下便表明了态度,是不是?”杨淑妃恨声道:“果然,陛下根本不想废承乾!” 重重地,她一拍桌面。 青玄急道:“娘娘,如今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该出手了?迟则生变啊!” 淑妃想了一想,冷冷一笑道:“不错。是当出手了。青玄,本宫记得,咱们那死士,与咱们安排在齐王处的昝君谟算是同族,是也不是?” “是!娘娘的意思是……以昝君谟,引出纥干承基?”青玄惊喜道:“此计甚妙!” “且还不能稍停!” 淑妃冷冷道: “今夜,最迟不可过得今夜! 便需得让这纥干承基入大理寺! 明白么?最好是借了魏王之手!”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一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十日。孙伏迦忽至东宫报与太子,道人密告东宫卫士纥干承基与齐王反部昝君谟私有往来,请太子着其入大理寺受审。 太子闻言,容色巨变。然因纥干承基密语誓忠太子,终遂其行。 …… 是夜。 太极殿。 孙伏迦跪于太宗面前,看着太宗。 太宗紧紧咬着牙关,面目铁青: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勉强开口: “仅凭这纥干承基一面之词,你便要朕严审太子?!” “主上,可容臣一禀而后发作?” 孙伏迦道。 太宗咬牙: “说!” “主上,臣在收到密报之时,便颇有疑问——为何偏偏在此时,有人来报纥干承基与昝君谟有私?” 太宗眼一眯:“你的意思是,有人想借此事,扳倒太子?” 孙伏迦道:“太子之前,或有所失,然臣近一两日,颇闻其有收心之念。另外还有一事,臣也颇觉不明——齐王初逆时,太子曾有戏语东宫距正宫仅二十步之说,流于宫内朝外。 据那来报之人所述,此语却是太子当纥干承基面所言。 主上,为何太子与纥干承基密语,会如此之快便泄至内廷?——容臣说句良心话,若无此事,只怕太子殿下便再欲谋事,也不会那般急切。” 太宗深吸一口气:“朕给你二十日的时间,二十日,务必把这纥干承基的来历,查清楚!在这之前,务必不使任何人得知这纥干承基之事!更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他!” “是!” …… 看着孙伏迦离开太极殿,太宗颓然向后一靠,状如极疲惫。 王德忧心道:“主上,这……” 太宗久久不语,忽然间猛跳起来,拔出长剑将案几一斩两半,“哗哗啦啦”—— 瞬间案几上一应物事,均碎裂凌乱。 王德惊得容色雪白,看着怒目而视的太宗: “主上……” 太宗咬牙,目露阴鸷: “杨——淑——仪!!!!!朕必要杀了你!必要亲手杀了你!!!!!” 一声雄浑低吼,在太极殿中久久回荡。 是夜。 魏王府中。 青雀闻得楚客来报,大喜过望,忙问: “如何?父皇做何态度?” 楚客却忧道:“王爷,主上只是命孙伏迦私下暗查纥干承基的来历……还大发雷霆,道必亲手诛杀杨淑妃…… 这……似是有心将纥干承基之事,推到杨淑妃身上啊!” 青雀便愤恨: “都到了这个份上!父皇还要护着承乾!” 他咬牙,左右思索一番,最终下定决心:“你去通知韦挺,设法得到那纥干承基的自白手书——告诉韦挺,必要寻得纥干承基的弱点为己所用!并且必要保得此人安全!明白么?” “王爷这是何意?若想加一把火,只需取得一纸自白……” “唉呀你怎么这般不明白?咱们现在与杨淑妃利益一致,首当其冲是要承乾倒。可是若咱们只是扳倒承乾,不防淑妃,那承乾今日之下场,便是咱们明日之果! 去想个法子,必定要让纥干承基为咱们所用!日后,他便是咱们扳倒杨淑妃,甚至是吴王的最大希望!” 杜楚客恍然,佩道:“王爷英明!” 青雀又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过只这样也不成…… 便是韦挺上书承乾反事,毕竟不如李佑那蠢货一般做得招摇,又不知被什么人一劝,竟颇有些悔意…… 只怕一纸自白,或会引得朝臣反对,却绝不能让父皇起动易储之念…… 需得有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父皇下定决心废了他…… 到底是什么……什么才好呢? 到底是什么……” 青雀起身,随手抓了一只水晶肘子在嘴里胡乱咬着,屋里团团乱转。 想了一会儿,直想得头昏脑涨,也终究没能让青雀想出些什么来。最后只得对着杜楚客道: “来!你将这宫内朝外诸人的名字,一个个地念给本王听,让本王想一想,到底该从谁身上下手!” “是!” 杜楚客便依青雀之命,一一念之。 青雀便一边大口胡乱咬完一只肘子,一边再拿起一只烤得肥美的鸡腿,剥了皮只往嘴里咬——这是他自幼的习惯了,杜楚客倒也知晓,不做他念。 ……片刻之后,闻得杜楚客念至武媚娘三字的青雀,突然灵光一闪,咬着鸡腿,口齿不清大叫: “且慢!你方才说……谁?” “是……武媚娘?”杜楚客一怔,道。 “武媚娘……武媚娘……后为武女,唐三代昌……武媚娘……武媚娘……”青雀团团乱转,只觉千头万绪似有所悟,却始终不得良计,只得丢了啃到一半的鸡骨,又抓了一串西域进贡的葡萄在手,一颗颗往嘴里丢着,念着: “武媚娘……武媚娘……武媚娘……” 杜楚客看他这般如癫似狂,不由心惊胆战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啪!”青雀将吃剩了好大一半的葡萄丢在地上,大喜道:“有了!有了!!楚客你来!” 杜楚客闻言,便附耳上前,听青雀耳语。 杜楚客听毕一怔:“可如此一来……那武媚娘岂非……” “无妨!只要本王当上太子,那她的性命,自然可保!再者父皇根本不舍得也不会杀她这个陵光星君转世的贵星的!而且,咱们也可借此机会,学一学那淑妃手段,先抑后扬…… 你说,她到时会不会感激本王呢?” 青雀得意道。 楚客恍然,大喜道:“唉呀……何止是感激呀!便是因恩相许,那也是必然的呀!” 青雀摇头,不免得意道:“说了,她是稚奴的,本王不会抢……不过既然天命在本王,那她受些磨难,也是应当的。去罢!” “是!” 三月十一日,大理寺内突传消息,道审议齐王叛变一事之时,有大吉殿宫人称,日前才人武昭所进汤羹有毒之事,武昭本人早已知晓。 更道武昭如此,是为保太子承乾故。且更传出流言,道武氏之前曾自传言与诸人,道袁天罡有预言,是为“当有女武王者”。 是故更以此命,必保太子承乾—— 一切皆因承乾数来正是唐三代。武昭唯保太子,日后附之,方可附之上位。 太宗闻言震怒,朝臣闻之更惊。纷纷上书,请太宗诛武氏妖女,以绝后患。 太宗闻奏,因终有所疑,只将武昭再行打入掖庭狱中不使出,却暂不发尔。 后,长安城内纷传,道“唐三代后,女主武氏代之”。更有左监门卫将军李君羡早朝时当朝进言,道: “臣日间行值,屡得见太白星现。请陛下察之。更得一老,形神颇似大方师,与臣道:此乃国诸失德,妖星方现之故。” 众臣闻之,皆跪请太宗诛杀武媚娘,洞察太子失德之事。 唯魏王泰、吴王恪、晋王治三兄弟一力上表,力证此事无稽。 太宗大怒,拂袖而起,竟自离朝。 …… 片刻之后。 稚奴黑青着一张脸,立在太极殿尚书房外玉阶之下,看着长跪不起的四哥李泰。 德安见状,也是冷笑:“魏王爷明知箴言之事……他这是想借此机会,逼得主上下定决心易储,再借这般做态,引得武姐姐感激……便是武姐姐不曾垂青于他,那至少,在旁人眼里,武姐姐日后也必是他魏王一派的! 而主上只怕还会以为,武姐姐心属魏王,所以才如此这般,与魏王演了一出好戏——说不定还要迁怒武姐姐呢! 他当真是好计算! 王爷!咱们得设法破了魏王爷这局啊!否则……否则主上不知魏王已知箴言之事,必定会……必定会以为武姐姐有心为后,才与魏王相谋的啊!” 稚奴咬牙:“我知道……我知道!舅舅那边,如何?当真信了此言?” “国舅爷根本不信。还着人查实一切皆属魏王所为。” “那李君羡是怎么回事?” “王爷,李君羡明里看着是与人无葛,其实却是韦挺的旧知。而且王爷,他此番陷害武姐姐,只怕还有替自己开脱之意。” 稚奴回头看着德安:“什么意思?” 德安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书,交与稚奴:“王爷请看。” 稚奴接过看后,脸色更加沉黑,咬牙:“李——君——羡!本王若不灭你,誓不为人!” 言毕,深深看了魏王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与长孙无忌郎舅二人,相对而坐。面色均是一片铁青。 太宗寒声道: “当真有此事?” 长孙无忌点头。 太宗咬牙,半晌才道:“韦挺!” “正是。” 长孙无忌心中暗叹一声,终究还是没有揭破最后一层纸——其实他知道,太宗也清楚。韦挺身后站的,是谁。 只是他们都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 太子已然是保不住了,何必再拉一个下水? 太宗深吸口气,咬牙道: “辅机以为如何是好?” “主上,太子……只怕……”长孙无忌艰难地叹了口气道:“怕是保不住……” “保不住也得保!朕答应过无忧!一定让几个孩子好好的!!!现在几个孩子里,豫章已然是没了,城阳经此一事……只怕也是难保不伤心一场,难不成还要让承乾也早早下去,见他母亲?! 朕不允!绝对不允!” 太宗怒喝,更泪流满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咬牙暗恨:“一切都是那贱人……主上!万不可再留此女于宫中!” “朕会杀了她,一定会让她死不瞑目…… 可现在,朕首要做的是保承乾!!!!!” 太宗痛道。 长孙无忌闻言,只得点头,苦思计策。良久才叹道: “主上,承乾的太子之位,只怕是当真保不住了——且这孩子,也的确是太过知人无明…… 竟然会将一个贱人安排来的密探,当成身边心腹如此之久。主上……” 太宗默默流泪,麻木道: “……朕知道…… 可是朕要保住承乾的命!那承乾的太子之位,必不可失!” “主上,其实便是太子之位丢了,也未必便不能保得承乾的性命。” 长孙无忌含泪劝道:“只要有一臣,一个臣子便够,上书请主上保下太子性命。臣再多方营势头,让诸臣知晓,太子之反,实为有人暗害…… 只要让诸臣对太子的看法,从逆子转为同情,那太子性命,便可得保——只是主上,以后,您怕是难见承乾一面了……” 太宗闻言,半晌不语,尔后才默默流泪道: “天意如此……当真是天意如此……是天意要惩罚朕……惩罚朕的孩子们…… 是朕的不是……朕害了他们……朕终究还是害了他们,朕终究还是没能保住他们啊……啊啊……” 痛哭之声,响彻太极殿。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二 三日后,李绩平定齐州之乱,太宗诏其押解逆子李佑,回返长安。 同日,长安城内突现流言,道太子身边近卫纥干承基,已然叛主,将太子诸行一一供出。更有好事人等道,纥干承基之祖纥干雄,是为前朝陇东王府司马、兼司州刺史。其父更为前朝炀帝死士云云。 言语之中,直将纥干承基与太极宫中锦绣殿之主,前朝帝女淑妃杨氏牵扯而上。 更有人道:“此番太子事,前番齐王逆,皆为杨氏所纵。其为前朝帝女,性倔傲,前夫巢刺王为今上所诛,国仇家恨,夫死之事,均使其怨恨今上。 又生子恪虽得上宠却不得储位,是故密而谋毁长孙皇后所出诸子,以求储位,以辟前朝。”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闻,惊叹杨氏之谋,更惋惜太子之事。 ……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夜。 甘露殿中。 稚奴左右来回走着,见德安匆匆回来,便急问: “如何?武姐姐可还好?” 德安点头,只是忧道:“虽说现下无事,可是王爷……只怕一旦齐王被押解回京,处理完了齐王的事儿后,武姐姐就……” “我知道!我不是已然叫你去把杨妃之事流出宫外了么?” 德安见稚奴如此,只得叹道:“王爷,您以为这样有用么?别说救武姐姐,咱们没有真凭实据,连太子殿下都保不住啊!” 稚奴咬牙,目中含泪:“可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王爷,您错了,还有您可以做的事啊!” 德安犹豫一二,才在稚奴的目光中道:“王爷,现在看来,只有一个办法能救武姐姐……便是……便是……便是突然有什么大喜之事,来使主上不得不大赦天下……还有,就是要救下太子殿下的性命……” 稚奴一怔:“大喜之事?这等时候,哪里有什么大喜之事?” 德安吞吞吐吐,良久才道:“王爷,此番太子殿下这国储之位……怕是保不住了……方才德安听问,主上已然着金吾卫将太子殿下幽禁别室,又……又着了国舅爷,房相,萧大人,孙大人,岑大人,马大人禇大人……还有还在路上的李绩李将军,都将太子之事说明一二了……” 稚奴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便再无知觉。 …… 片刻之后,稚奴清醒,却已然是深夜。 身边站着泪流满面的德安。 稚奴声音微弱,轻轻道:“大哥如何?” “王爷……太子殿下现下还无事……只是……只是怕明日,便要出个结果了……” 稚奴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强起身,慢慢由着德安搀扶来到书案前立定,又道:“武姐姐……没事么?” “王爷放心,武姐姐现下无事……只是……只是……” 稚奴闻言,泪流满面,心中痛悔之感,便如蚁噬一般,良久,才咬牙道: “陪我去立政殿……我要去见母后……” 德安含泪点头。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案前宫灯,痴痴发呆。 良久,才轻轻道:“承乾现在如何?” 王德闻言,含泪道:“太子殿下现在,还好…… 只是…… 只是似有寻死之志……” 太宗咬牙,道: “告诉左右,若是承乾有事,他们也跟着殉葬罢!” “是!” 沉默良久,太宗又流泪道:“王德……朕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也做了许多备手…… 朕以为自己能扛得过去,可是为何? 为何朕此刻,还是心痛难止?” 王德流泪,看着太宗道:“这些孩子,哪一个都是主上您的亲生骨血——便是齐王爷那不争气的,您又何尝想他如此呢?” 太宗仰面,泪流不止,闭目低泣良久,才慢慢起身,带了王德,蹒跚出了太极殿,向后走去。 过左延明门,又过虔化门…… 终于,他在立政殿前,停下了脚步,痴痴看着夜色中,安静伫立着的立政殿。 一阵阵哭泣痛号之声,正从内里传出。 太宗一怔,便带了王德,悄然上阶。 一上阶,便见平素一脸木然的金吾卫们,此刻一脸为难,偷偷看向立政殿内。见得太宗前来,惊得急忙欲行礼。 太宗示意其静声,又仔细听了一听……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惊讶之色来: 这……不是稚奴么? “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在这儿?”太宗惊怒道:“他身有风疾,却不怕再犯?!” 王德也奇怪,便紧忙随了太宗,快步来到微启的殿门前。 正欲推开门问,便忽听得稚奴泣问长孙皇后灵位,自己如何是好之语,悲怆之声,引得太宗心中大痛,不忍卒闻,竟当下失了平日镇定模样,瘫然于地,泪水长流。 王德见状一惊,又急忙摒退周围人等,只留自己与明安二人,守着伴随门内稚奴,痛哭不止的稚奴。 远处,被稚奴命守在外面的德安见状,含泪点头,想了一想,抹干眼泪,悄然离开。 …… 片刻之后。 掖庭狱中。 当德安出现在媚娘面前时,媚娘并无太多惊讶——她虽身在牢狱,却也知道宫中之变。 是故轻轻一叹:“到底,太子还是被拿了?” 德安点头,含泪道:“武姐姐,你且设法救王爷一救罢!他此刻为了太子殿下,心急如焚,跪在立政殿中,哭泣不止……王爷身子骨弱,若是哭出个好歹,如何是好?武姐姐……你设法劝他一劝罢!” 媚娘凄然: “是呀……他不能不伤心,太子殿下对他,是最好的。如今太子殿下有事……只怕他难以承受……” 泪光盈盈之中,她又以德安听不到的声音,轻轻道: “稚奴……若你知道,你父皇早有所料……并且早有取你替复太子之位的心思……你会如何想呢?稚奴?” 心中一时柔肠百转,闭上眼,一个白衣金冠,乌发玉容,总是含着春风般微笑的小小少年,便出现在脑海之中。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笑。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问。 “武姐姐……武姐姐!” 他在对她急。 “武姐姐……武姐姐……武姐姐啊……” 他……在对她哭…… 然后,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媚娘心中猛然一抽,睁开双眼,目光惶惊不止,泪水更无法止: 不!他……他不能…… 她不能……终究还是不能…… 她不能看他伤心!不能! 倏然转身,她来到牢中唯一的案几之前,思虑犹豫再三,终究闭目泪落。颤抖撕下一片衣袖平铺在案上,又伸出中指放在唇边咬破。 一滴血珠冒出,沁得她唇色鲜艳如花。 德安一怔:“武姐姐……” 她不做答,只是咬牙含泪,颤抖半天,才终究落指于布块之上,疾书几行。 一边写,她一边努力仰起脸,不让泪水落在布块之上。 片刻之后,媚娘将血书折起,犹豫半日,伸手解下左边发髻上的束发丝带,将血书牢牢系紧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交给德安: “你现在就把这个,交给稚奴。 现在!” 德安望着媚娘,深深一躬身,转头,泪流满面,然后咬牙离开。 看着他离开,媚娘似如被抽了筋骨一般,软软瘫坐在地上,泪水,一滴滴打湿了衣襟—— 稚奴,稚奴…… 你……终究不该的……终究不该。 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已然哭得麻木,哭得双目红肿的稚奴,看了德安交与自己的媚娘血书,慢慢沙哑着嗓子道:“父皇此刻身在何处?” 德安含泪道:“主上刚刚也在立政殿外似是想进来拜祭皇后娘娘。可是听见王爷哭,一时伤心,便没忍住,也在门外哭……好一会儿。 不过这会儿,已然离开了。” 稚奴闻言,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希望:“父皇哭过?” “是。” 稚奴努力眨掉眼中泪水,又胡乱抹了一抹眼泪,问道:“父皇现在身在何处?” “今日无朝,怕是去尚书房了。” 稚奴咬咬牙,将血书交给德安:“烧掉。” 德安一怔,便点头转身。 趁此空隙他偷偷展开看了一眼: 欲救媚娘,先保太子。 欲保太子,必请皇后。 德安一怔,又闻得稚奴催促,便忙应了,在一边宫灯上点着烧掉。然后转身来看时,却见稚奴已然脱去淡天蓝色的箭袖外着,只留一件雪白底袍在身。 “王爷?” 稚奴不答,只是命他速去取了自己那雪色广袖与银簪来。 德安应命——好在这些东西,就放在立政殿中,随手可取。 不多时,稚奴便换好了一身缟素,更了素簪,取香向长孙皇后之灵位祭告一番。乃又取当日曾与太子殿下求告母后之意的金通宝出来,默告母后: “母后在天有灵,当知今朝大哥有难。若母后恕宥大哥之失,怜其性命,则以字为上。” 接着,金光一闪一落,地面上,便是一枚字面朝上的金通宝。 稚奴见状,含泪笑道:“稚奴就知道……稚奴就知道…… 母后,你一定会救大哥的……” 含泪收了通宝,又向皇后灵位再行大礼之后,肃然起身,上前,小心将长孙皇后灵位取下,恭抱于胸前,转身,在德安震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离开立政殿。 ——此时,已是寅时三刻。 太极宫上方的天空,已然蒙蒙发亮。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三 片刻之后。 太极殿前。 奉诏入内的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孙伏伽、岑文本、马周、禇遂良,还有刚刚平反回来,一身盔甲尚不及更替的李绩,各自抱着玉圭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那个抱着皇后灵位,带了德安,一步一跪一微叩首,从左延明门,缓缓行至太极殿前的缟素少年。 “这是……” 禇遂良失声惊呼: “晋王殿下?!他……他这是做什么?! 他怎么把皇后娘娘的灵位给请出立政殿来了?!” 其他几臣之中,只有萧瑀与孙伏伽与他一般震惊。岑文本与马周微微一惊之后,便互视一眼: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然,还有几丝敬佩。 而长孙无忌看了看房玄龄,再看一看李绩,三人却是容色一松,还有几分感动。 就这样,稚奴一步一跪,一步一叩地奉着长孙皇后灵位,来到太极殿之前,端跪在玉阶之下,以沙哑的嗓音长声道: “儿臣治,请父皇念! 为取母后在天之灵安眠之意, 恕大哥承乾一命! 请父皇准治奏!” 一边说,一边便带了德安,一同再行大礼。 礼毕,便静静抱着母后灵位,跪立玉阶之下,玉桥之内。 长孙无忌、房玄龄、李绩三人,泪意微润眼眶。其他五臣,也是钦默感动,咽间微哽。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才叹道:“走罢,主上还等着咱们呢。” 八人便匆匆入内,只是经过稚奴身边时,一齐停下郑重跪拜。 对着稚奴,也对着稚奴手中所奉灵位,这八位朝中重臣,恭行大礼。 礼毕,八臣才起身,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默默对稚奴点了点头,李绩微一颔首,便自行上玉阶,入殿内。 …… 太宗高坐在玉案之后,看着八臣入内,看着八臣行礼,然后慢慢,嗓子也微微有些发哑道: “外面儿跪着的,是稚奴,还是青雀?” 长孙无忌一怔,这才轻轻道: “回主上,是晋王殿下。” 太宗目光微微一亮,然后才冷然道: “他把皇后的灵位,也请了来?”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太宗的声音,明显有了些生气。 房玄龄叹道:“晋王殿下平素最是仁厚恭爱,此番所为,只不过是为保太子殿下性命……主上不必怪他……” 太宗心中柔软温暖,可是面上却一无表情,冷道: “太子之事,已成定局,他在这里胡闹,还搅得他母后也不得安生…… 当真以为只要他使使小性子,朕便容其所为么? 王德!叫他即刻回甘露殿去!不得有误!” 一边闻言的王德没听到“着旨”这般字眼儿便是一怔,然他终究跟着太宗久了,立刻会意,微含热泪笑道: “老奴这便去劝晋王爷回殿,主上不必担心。” 言毕,不待太宗再言,便自奔出太极殿,快步向稚奴而去。 太宗看着王德飞速离开,心中却又是柔软温和,又是伤感不止。良久之后,才着诸臣各自寻案跪坐。 长孙无忌见状,知道太子性命得保,心下不由松了口气,再看一眼自己对面跪坐着的房玄龄与李绩,三人便目光微微一暖。 真的是……想不到最后,解决了保住承乾这个大难题的,居然是这一直被他们视做孩童的稚奴…… 长孙无忌深思。 正在此时,便见王德又复奔入内,微微喘着气息,奏道: “主上,老奴实在……实在是拿晋王爷无法了…… 他……他说若主上不肯答应留下太子殿下一条命,他便……便长跪不起……” 太宗闻言,心中更是伤柔,也终究是绷不住脸,便沉了脸,低喝道:“太子之事,已然天下皆知,不是他一通胡闹撒娇就能解决的! 他要跪,由他跪!” 王德闻言一怔,便点头得旨,又转了过身来,看着拿起明安所上长孙无忌的奏疏,低头阅之的太宗,轻轻问道: “那主上……今日风大,老奴方才已然闻得德安有言,道晋王殿下昨夜已然风疾发作过一次了…… 是故……是故不若着金吾卫,在一旁替王爷挡着点儿? 不然王爷这身子,可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太宗闻言,便抬头瞪着王德。众臣一时也尴尬不止。 良久,还是马周清了清嗓子,上奏道: “主上,晋王殿下此举,实为义行。虽主上不满,却不可使其再受寒凉以伤贵体……便准了王公公的奏罢? 再者皇后娘娘灵位也在……” 太宗咬牙,掷了手中奏疏: “这个不孝子!自己胡闹便罢了,还要连他母后也一同请出来受风!王德!” “老奴在!” “传令殿外金吾卫!皇后灵位在此,不当受寒风吹袭,以扰其灵!” “老奴遵旨!” 王德这一声,回得格外响亮。 …… 片刻之后,太极殿前,便现出一道奇景: 一众金吾卫依着内侍监王德之命,在跪立玉阶之下的稚奴左右两侧还有背后,扯起三面巨大的大唐龙旗,替他挡去这三月暖春的“寒风”。 稚奴见状,知道太宗如此实为爱怜自己体弱,又念及母后之情,便知此事有望,精神一振,再行叩谢大礼。然后,继续静静跪着。 不多时,稚奴请了皇后灵位,跪在太极殿前,消息便在整个太极宫中传扬开来。 半个时辰之后,闻得消息的魏王与吴王,也各自匆匆入内,朗声同求太宗念在长孙皇后在天有灵,保太子一命之后,跟着下跪。 又过了半个时辰,除去那被押在内侍省天牢之内的齐王李佑,太宗诸子,全部都一同,至太极殿前,跪求太宗感念皇后贤德,力保其子承乾一命。 ……最后,直到辰时,太极殿前,已然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上至贵、淑、贤三妃,下至九品宫妇。内至晋王李治、晋阳公主、高阳公主,外至长乐公主、夫婿亦被擒拿的城阳公主、魏王、吴王、蒋王,诸位驸马…… 全部都跪在太极殿前,请求太宗宽恕承乾一命。 辰时过,巳时又过。 …… 巳时三刻,太极殿里,终究有了动静。 太宗诏着百官即刻入朝,议太子一事。 又过两刻之后,诸臣便整列持圭,恭礼入内。 午时刚过,太极殿门前,内侍监王德宣旨,道太宗纳通事舍人来济所奏:“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之语,着废太子为庶人,以日后流放,远离京师为戒。 众人闻言,山呼万岁,尔后各自散之。 …… 太宗站在太极殿内,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离开的人们,脸上只是淡漠。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立在一侧,李绩在后。三人便同时轻叹。 太宗淡漠道:“几百号人,真正不想承乾死,真正想他好的,只有四人而已。可惜,他不听话,不然待朕百年之后,这些人再跪在这里时,却都只能想尽办法,得他恩宠了。” 长孙无忌知道太宗所言,乃晋王稚奴、晋阳公主、长乐公主、城阳公主这四人,心下不由恻然。 房玄龄轻轻一叹,便道:“主上,这些都是小事……目前最大之事,却是当立新储啊!” 太宗转身,扫了他们三人一眼,然后长长叹道: “朕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主上……” 长孙无忌待言,太宗便厉声道: “朕说朕累了!” 三臣悚然而惊,急忙告退。 …… 片刻之后,立政殿正殿之中。 太宗急急奔向迎上前来的德安,厉声道: “不是刚才还好好儿的么?怎么突然就风疾发作了?” 德安满面大汗:“王爷昨日今日,都因为担忧太子殿下之事,不曾按时服下药乳,方才刚将娘娘灵位安好,便昏倒了……” 太宗闻言,愧痛难当,便当下着人速延孙思邈入内。 不多时,孙思邈便入,替稚奴扎了针,又使了药之后,稚奴便慢慢清醒过来。 稚奴才将醒来,便见太宗守在自己榻前,心下一暖,便轻轻一唤: “父皇……” 太宗绷着一张脸,眼底却有丝丝温暖: “你是个好孩子,稚奴,可是你今日所为,实在不该。 如此一来,若有人将你视为你大哥一党……你说父皇该如何是好?” 稚奴叹息:“只要大哥得保性命,稚奴再无所求。” 太宗闻言,微微敛了目光:“再无所求…… 你大哥得你这般兄弟,当真也是不枉此生了。” 稚奴泪盈于睫。 太宗握着他手,父子二人良久对视无语。 片刻之后,王德奉表来奏,道宫外大长公主闻得近事,因身患重疾不便入内故,特上疏以慰帝心。 太宗闻言一怔,便不动声色取了奏疏,阅毕之后,微一思索,淡淡道: “着人回大长公主,就说朕知道她一番苦心了……告诉她,朕谢过姑母。” 王德一怔,便看向稚奴。 稚奴心中一跳,一股不祥之感慢慢笼罩心头,轻轻问道: “父皇……?” 太宗轻轻一笑,拍拍他手: “无妨,你姑祖母也是为你好。说起来,你也是该娶妻了。” 然后,面露一丝欣慰笑容,起身传旨道: “今有晋王治,仁厚宽孝,已足冠服之龄。当行冠服之礼,宜立佳妇在室。 又有同安大长公主所举太原王氏族中,罗山县令王仁佑女,美姿仪,性婉顺,可为晋王妃。” 顷刻间,稚奴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发黑。 …… 是夜。 掖庭狱中。 太宗悄然而至媚娘牢中。 媚娘还未曾睡,便见过太宗。 王德献椅,太宗就坐,便着王德守在牢外。自己看着跪伏在地的媚娘。 良久,才慢慢道: “今日,稚奴做了一件让朕都想不到的事:他竟抱着皇后灵位,到太极殿前跪求留承乾一命。” 媚娘低头不语。 太宗又道:“朕怕他受风,便着人扯了旗为他挡风。结果那些子人,全都明白朕的心意,争先恐后地跑来,一同跪着求情。” 媚娘还是不语,只是绞紧了自己衣衫。 太宗忽然发问:“你在将血书交与德安之时,是不是已然料到会有这般结局?” 媚娘低头,良久才道:“媚娘只求陛下如意。” 太宗点头,又淡淡问:“只是朕么?” 媚娘不语。 太宗又沉默片刻道:“朕还有一件事,想告知你。想必不日,你便可以出这掖庭狱了——近些日子,宫中诸事,实在让众人心情不安。 所以朕准了同安大长公主之请,以太原王仁佑之女,为稚奴王妃了。 不日,稚奴便要行冠服礼,纳妃…… 而且很快,想必他也会移出甘露殿,往东再住住。 这样一来,朕也有理由,把你释出这掖庭狱了。” 媚娘只觉心中一冷,无边无际的寒意,终究是漫延了她全身。 太宗慢慢起身,走到狱前,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才道: “你放心,你一定会出这掖庭狱的—— 为了一个人,一个你非常非常熟悉的人,稚奴一定会好好与那王氏合婚的。 朕知道他的心意。 所以你还是准备一下,待来日出狱之后,如何襄助稚奴为好。 其他的,务多念,务多想。” 言毕,太宗离去。 媚娘怔怔地看着太宗的背影,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四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太宗诏令准大长公主同安所奏,立太原王氏为晋王妃。 内外俱喜。 然**忽有些微密言,道晋王得闻将纳太原王氏女为妃,竟因不喜同安大长公主强加之亲,又兼意中已有王妃人选,抗旨不受,更跪于立政殿皇后灵前泣而不止。 又有人道太宗震怒晋王忽如此番违逆,乃将其禁足立政殿直至冠服礼当日再不得出。 流言将起,便为内侍监王德与晋王近侍德安所灭,道: “晋王素性仁孝闻于内外,哪里如那废太子与废齐王一般忤逆? 晋王近在立政殿,实因日前为太子之事伤心请命之故,风疾突发不能离榻。 又因药王孙思邈有进言不可妄自移动,主上方才赐旨,准晋王暂居立政殿尔。” 众人闻言,方觉流言不稽,便自沉寂。 …… 是夜。 立政殿中。 稚奴跪在长孙皇后灵位前,一直不起。 面前一碗药乳,已然凉透,结了一层薄薄乳皮。 德安无奈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没有开口: 没错,流言属实。稚奴闻得太宗赐婚,当下便抗旨不受,还一改往日的柔弱性子,竟与太宗争执了起来。 太宗一怒之下,便密下诏,罚他禁足立政殿思过不许外出。 直到冠服之日才能出殿。 可是一向温顺的稚奴,却倔强地回了太宗一句: “父皇若不允稚奴,罢了那王氏女之事,便是冠服之日,稚奴也不离此地!” 毅然决然之态,气得将将心情回复一些儿的太宗火冒三丈,留了一句“那你便在这里好好儿对着你母后灵位反省一二”。 拂袖而去。 然后,稚奴便强撑病体,自己只向皇后灵前,又跪上了。 中间太宗派人来看过数次,都是如此,当真是惹得太宗无可奈何。 …… 同一时刻。 太极殿里。 太宗心情微好地看着奏疏,眼角余光却看着王德又得了前往探视立政殿的明安之报,转身上前,才道: “那傻小子,还在那儿跪着呢?” “主上,老奴今日豁出命来说一句主上您的这不是: 您……您可不能再这般耍着那孩子玩儿啊! 若是……若是再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王德不满道。 太宗扬眉:“谁说朕耍他玩儿了? 君无戏言,让他娶,他就必须得娶!” 王德一怔,便更加不满道: “可是主上,那同安大长公主之事,您之前也不答应的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但凡有利于这孩子的,现在朕都要为他取来。明白么?” 太宗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德。 王德似有所悟:“原来主上……”便一失笑道:“是老奴不是,老奴愚昧,终究不及主上胸怀大略呀! 只是……” 他又一忧:“只是这样一来,只怕晋王爷得受好些委屈了。” “所以,你去劝劝他罢。得让他明白,这桩婚事于他不是坏事。还有,必要的话,把花言也叫上,一同相劝。” 太宗淡淡地扫了一眼金阶旁边立着的四神金相,王德便会意点头,着明安好生侍候之后。退出太极殿,前往立政殿。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王德与因病抱恙,久不入内的尚宫花言一入内,便引得稚奴扑入自幼带大自己的花姑姑怀中,悲痛泣诉近日诸事。 一开始,花言与王德好声安慰。然当提起此番纳妃之事时,花言却叹道: “王爷,你这般便不是了。” 稚奴一怔,俄而伤道: “花姑姑,连你也要稚奴娶那根本不知是圆是扁的王氏女,要稚奴一生不幸么? 花姑姑……母后告命稚奴只娶心爱之人之时,你也是在一旁的啊!” 王德看了看左右,德安会意,将其余诸人一并清出,又自己守了殿门。 王德这才道:“王爷,说句私心点儿的话,老奴比谁都清楚那王氏一族的德行,也比谁都知道主上对那大长公主的态度。” 花言闻得此言,便想起旧年于涿郡所闻之事,心下恻然不语。 稚奴不知当年事,知情之人中,太穆皇后、当年的楚王稚诠、长孙无忌侍童素剑早逝,太宗侍童扶剑得太宗赏赐,现下已然归乡照顾老母亲。 而太宗与长孙皇后、国舅长孙无忌兄妹三人又素不忍王德这多年忠仆心伤,自是不提。 长久以来,稚奴只是以为王德一提同安大长公主与王氏一族便满脸怨恨之色,皆因同安大长公主屡屡恃强压制太宗之故。 而今却忽然惊觉:王德对同安大长公主与王氏一族的怨恨,似乎时日不短,且非同一般。 心下存了疑问,却也不开口问。只是静静听着王德道: “王爷,说句真心话,老奴也罢,你花姑姑也罢,都当真瞧不起那王氏一族,也不觉得她配得上您…… 可是呢,王爷,现下,您必须得娶之为妻——您别急,容老奴说完。” 王德止住急怒欲开口的稚奴,轻轻道: “王爷,你必须得娶她——你若不娶她,可想一想,主上岂连你的气也一并生上了? 那之前您费尽心思去请了皇后娘娘灵位,救太子殿下一命之事……说不定就会被那些急着让太子殿下死的人利用…… 最后,太子殿下的性命,只怕又保不住了啊!” 稚奴被他一点醒,便觉浑身冷汗直冒:确实,若是朝中那些支持自己,帮助自己此番保下大哥性命的关陇诸臣闻得自己拒绝太原王氏之婚…… 只怕,会生变故。而且那锦绣殿…… 他不敢再想,心中微生悔意。 可想到媚娘,又是容色再改。 王德看着他的脸色又变,便看了眼花言,自己留下一句:“王爷三思。”便自行退到殿外去。 花言看着他离开,才握了稚奴之手道: “王爷,你方才说花姑姑忘记了皇后娘娘的遗命……王爷错了,花姑姑从来不曾忘记。 正因不曾忘记,所以才请王爷务必依旨,纳那王氏为妃—— 王爷,花姑姑听说,您曾向主上言明,心有所属……王爷应当明白,花姑姑不似王公公和主上,却是知道这位姑娘是谁的。 正因知道她是谁,所以才劝王爷一句:若当真王爷对她一片真情,就更该同意纳那王氏为妃—— 王爷,您可别忘记,此刻那位姑娘身陷困境,生死难测。 她现在唯一的机会或者是希望,便在王爷这桩婚事身上—— 王爷,以主上对你的疼爱,只要你肯答应这桩婚事,那天下大赦,是必然的——因为主上也希望有个理由,可以让你大哥,能够平平安安地渡过此劫,能够离长安不是那么远地,度其一生。 王爷……这桩婚事,能救得太子殿下。您说,那位姑娘之困,又如何解不得? 难道,您能眼睁睁看着她受此牵连,死在牢中么? 或者便是主上英明,恕她之过……可是那掖庭狱水气寒湿……王爷,花姑姑记得孙老神仙说过,那位姑娘离了那二味滋补之物,便是大不好的罢? 王爷可算算,她离冷宫入掖庭,不得滋补之物,有多长时日了?她还能撑得几日?” 稚奴瘫软在地,泪流满面,半晌才挣扎道: “可是……可是如此一来,稚奴便……便再不能与她相守…… 那王氏……王氏……稚奴真的不喜她……” “王爷,妃室可纳,便可废。”花言心疼拭其泪道: “若是王爷不忍,那便只将她好吃好穿地供着晾着便是。别人不会说你什么的——以那王仁佑的职位,他的女儿能为妃,本就是主上异宠了。何况……何况你将来,还是要身为太子的人。” 稚奴一惊,推开花言: “花姑姑,你说什么……” “王爷真是被自己的情思所左,竟看不清当下局势了:太子殿下已废,吴王本便不可能为储,又因宫中流言道太子之事是他母妃一手所为,大臣们更不会奉他——至于主上,主上比谁都更不会动国储于他之念。 剩下诸皇子中,蒋蜀二王无能,齐王必死,越王非正宫所出又素无功迹,那就只有素行仁孝,此番力保太子性命,得众臣认可的你;还有你那聪慧过人,颇得主上异宠的魏王爷了。 王爷,容花姑姑说句揣测上意的实话:主上是有心立魏王爷的。可是最后,他立不得,也不会立。 你们几个孩子年长之后,各人品行,大家都看在眼里。这魏王爷虽然聪慧过人,可是主上一生之中两大忌讳,他都犯下了。而且更要命的是,现下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支持他的人,还不及支持你三哥吴王李恪的人多…… 是故主上便欲立他,他便再出色,不得天下众臣之心,还是不成。 再者,他若为储,那必然是要诛杀你三哥的——王爷,你当知主上心思,虽然坚决不会立吴王为储,却也十分疼爱于他,不忍他死的。 所以为保你们诸人平安,主上必然会立你为储。 王爷,别说你不想,也别说你不要——你不能不要也不能不想此事。 因为……你若果欲完成皇后娘娘遗愿,与你心爱之人长相厮守,那便必然需手握重权。因为你爱的那个女子……” 花言微微一顿,看着稚奴木然的目光,叹息道: “王爷,只有你手握重权之后,才有可能保她一生平安,甚至便是与她长相厮守,如她夕年向主上所许之愿那般,以妻礼相待——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爷,花姑姑言尽于此,您好好想一想罢! 只有一条,无论如何,这桩婚事,你是必然要应下的,听姑姑和王公公的劝罢!不要再让你父皇伤心,更要保得那姑娘平安…… 你便是成婚当晚便将那王氏晾在一边,也终究是得娶她入门的。” …… 花言与王德,离开良久之后。 瘫坐在地的稚奴,突然间爆出一声痛彻心肺的号哭…… 绝望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立政殿中,让人不忍卒闻。 一边侍立的德安,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 贞观十七年三月十九日。 一夜未眠,神色憔悴如大病方起的稚奴,在德安搀扶下,勉强至太极殿,应旨道: “儿臣当纳王氏为妃,然为母后之故,请父皇于儿臣不日冠服之时大赦天下。” 说完句话,他只沉默地跪伏于地,不肯抬头看太宗。 是故,自然也不曾看到,高高在上,声音平淡而满意的太宗眼中,那点点泪光与心痛无比视线。 …… 三日之后。 贞观十七年三月二十一日。 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长孙皇后所出晋王,冠服礼成,以李治之名传牒天下。 太宗大悦,更着赐天下大赦,又赐太原王氏女为晋王李治妃,更特准于宫中立政殿内成婚。 然李治力谏不可,道立政殿乃皇后故居,不当入此。 太宗悦纳,遂赐旨,着于武德殿行大礼。 李治闻言,私因李元吉,与太宗曾欲赐此殿于魏王所居之事忧心不止。 太宗察之,乃再改于诸寝之中,最西侧之承庆殿为大礼之处。 李治终受旨。 太宗着降旨,又有太史报次月初四为吉日,宜行大婚。太宗着准。 李治乃谢恩不提。 …… 是夜。 掖庭狱中才人武昭,终因太子一事查清与其无关,得诏回延嘉殿禁足,只待不日后,查清真相才做处置。 是夜。 晋王李治悄然至延嘉殿**门口,却见庭门深锁,叩之,旧侍瑞安庭内应声,道依新主才人武昭之命,着请李治驾返甘露殿,以后不当再来此夜访。 李治伤痛欲死,在延嘉殿**徘徊良久,至寅时当入朝时,方才悄然转身,心碎离开。 …… 次日早朝,太宗旨道逆子李佑已于三月十五日当夜回归长安,便自伏诛。 逆太子承乾暂幽禁太极宫正宫西北角山池院,只待八臣(长孙无忌他们八个)审议诸党,查明诸般罪过,诛尽其党后方下诏贬为庶人,举家流放。 是故国储位虚,诸臣当议立新储之事。 此旨一传,满朝皆动。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五 贞观十七年三月二十五日。 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听完了德安对近日朝中动向的密报,刚刚元服的晋王李治放下一盒鸟食,拎起鸟架,逗了逗那只桃花鹦鹉,只是啾啾二声,教它学着说话。 德安见状,忧道:“王爷,魏王和吴王现下每日里都入内探视主上,众臣都道二位王爷最受宠爱…… 王爷,咱们是不是要动一动了?毕竟若是这二位王爷成了主上最宠之子,那王爷您的打算可就……” 李治含笑道: “四哥本极知机的,不过近些年来也被淑母妃给**得变得傻了些。 难得的是三哥居然也跟着犯傻……” 放下鸟儿,李治拍去手上鸟食残渣,接了清和奉上的丝巾,拭净了手,温润笑道: “一样都是父皇的独生子,自都是父皇疼爱的。立哪一个,都是父皇宠爱的儿子…… 如此一来,争论其是否最宠又有何意义? 身为皇子,首要之务并非争这虚名。能得父皇信任,又得父皇器重信任之人关悦才是最要紧的。 昏聩之君或可执意立宠。然父皇这般明君,却只会立令众忠臣拜服,德名兼具之子。 是故四哥也好,三哥也罢……甚至是站在四哥背后的淑母妃,与那站在三哥背后的韦挺,一开始便都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要争如今这大唐国储之位,首要之务,便是须赢得舅舅与房相等一众老臣的支持。 可他们一个因前尘旧事,为三品以上诸老臣所喜,一个呢?与他母亲一般,与舅舅房相这众老臣势如水火…… 除非父皇发失心疯,一众老臣都死绝,才可能立这样不受重臣推举的皇子。” 一边说,李治一边回到案后坐下,拿起书卷笑道:“当然,世事无绝对。 若三哥四哥之中,能出来一个如父皇这般杀伐果断又智计无敌的,先谋了兵权将前朝那些老臣们清洗一番,后以盛世之治赢得臣民之心…… 那,他便是这最强者。 就是父皇这等圣君,只怕也不得不心甘情愿退位就太上皇——毕竟,连父皇这般,也只是能做到在改朝换代之时,尽力以德能收报诸臣,以广纳**安抚诸对他怀有二心之重臣呢! 可以本王看来,能在那些老臣眼皮下做下这等事,又不被发觉,且还能瞒了父皇耳目的…… 这样百世不出的奇才,便是这世上有,也绝非三哥四哥。” 德安闻言,便松了口气:“王爷已然有决断了?” 李治倚入圈椅之中,微侧脸庞,一张渐脱稚气的俊俏脸庞在灯光下,益发显得如珠光玉泽般华贵无匹。 良久,他才慢慢敛了笑容,如雪夜晴空的眸子暗沉一片,淡淡道: “德安,还记得当年六哥第一次欺负我时,我一怒之下,告诉了母后。母后因为我只是被他推了一下,连摔倒也不曾摔倒,而不能责罚。 我很生气,后来母后就对我说了一番话,安慰我…… 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此事…… 你还记得我说过,母后是如何说的么?” 德安想了一想,道: “娘娘说:记得,任何愚蠢之人之事都不必亲自动手,因为不值。 只要做好自己,自然有人替你解决此人此事…… 因为愚蠢之人之事,自会引来无数倒伐之人之事…… 啊……” 德安恍然,含笑道:“王爷是想看他二人……” “无论他们是谁为储,于我而言,本无甚差别。”李治淡淡道: “我待他们是兄长,也会敬重他们,更会好好辅助他们,可是…… 有些东西,他们必然不能与我争,也必然争不得。” 德安一叹: “王爷……为何您仍不欲为储?难道武姐姐……” “身为上位者,必受诸番限制。”李治淡淡一笑: “记得,这世上若有比帝王之位还更方便我达成我的愿望的位子,那便是做一个帝王身后的影子。” 德安渐悟: “王爷是想两全其美。” 李治笑而不答。良久,他才漫声长吟: “欲求之,且与之。 欲败之,且纵之。 欲辱之,且耀之。 欲毁之,且立之…… 你知道这是谁的话么?” 德安怔怔摇头,细细品了一番,惊叹道:“王爷,这些话儿……当真是道尽帝王家之深意呐!却不知是哪一位…… 难不成是主上?” 李治起身,走向书架旁边,左右一摸,便伸手抽出一卷已然发黄古旧的手卷,递与德安一观。 德安看后,才惊怔道:“这……这是太穆…… 太穆皇后的遗诏?” “当年母后所得,更得皇祖母之诏,阅后即交与父皇。后来父皇登基,便着母后毁了此卷……说此卷若流于世,只怕会引得天下人窥伺。 可是母后孝爱皇祖母,不忍弃之,便悄悄地藏了起来,再后来……” 李治淡淡一笑,颇为怀念道:“自小,母后便教着我,一定要背下这些东西……当时只觉得是小儿儿谣……还曾在父皇面前背过,引得他大惊呢……” 李治的笑容变得苦涩起来。 德安不由对太穆皇后起了几分敬畏: “果然这太穆皇后,非同凡人。” 李治笑着点头不语,然后才道:“把这东西收好罢!这几日,只怕四哥会来此……若是让他瞧见了,便不好。” 德安应声,然后又犹豫道:“王爷,难道这太子殿下与魏王爷……” “母后都逼他们背过。可是他们都不喜欢背这些,都更喜欢跟同年的堂兄弟们去戏耍,或者与宫女们嬉戏。只有我…… 只有我一人,除了父皇母后与兄长、还有你们之外,便再无他人陪伴—— 幸好,后来有了她……” 李治的目光中,一片淡然伤感,手上寻书的动作一顿:“可现在,连她,也不肯再留下陪我了。” 突然之间,德安看着身着雪朱织金银广袖,乌发玉冠金簪的李治站在堆累着如山般的书简书卷,直顶到殿顶穹窿上的书架前,有一种惊恐感: 仿佛下一秒,这巨大的书架,便会不堪重负地倒下,将他压在下面。 不由得,他上前一步。 李治转身,手中握着一卷简书,看到他这般模样,不由好笑: “你怎么了? 吓成这般模样?” 淡然一笑如春风。 瞬间,李治背后巨大的,古色古香的紫檀书架,殿顶落下影影重重的淡金纱帘垂幕,紫烟袅袅的青铜博山炉,还有那堆累如山的乌油油书简卷轴…… 便统统成了背景,安静地衬托这个淡笑如春风的少年。 再也没有那种似乎要压下来,将他压垮的沉重感。 德安眉目一松,一颗心,终究还是放了下来: 是啊…… 他终究还是扛起来了。 …… 同一时刻。 延嘉殿内。 媚娘一身清淡浅湖色襦裙,一件雪白半臂,披着条雪青织花菱纹的云帛,依旧跪坐在蒲团之上,与坐在圈椅上的太宗,相对弈棋。 太宗下了一会儿,才看了眼她道: “众娥烈红俏胜火,独卿清碧寒欺冰。 雪肤朱唇本国色,懒施胭粉却为谁?” 媚娘头也不抬,轻轻答道: “三月春浓风光好,惜叹牡丹自有时。 既得天香国色姿,何以脂粉污贵质?” 太宗闻言,一眯眼儿,淡淡点头: “好一句‘既得天香国色姿,何以脂粉污贵质’…… 这般话儿,倒是应和你的性子。” 媚娘垂眼不语。 棋落叮噔,烛芯毕剥。 又是一局终,又是一局起。 太宗又道: “你最近很谨慎。” 媚娘淡淡道: “陛下有命,媚娘不敢不从。” 太宗起手,诛她左侧,才把棋子在手中来回翻转着玩儿,慢慢道: “这宫中若说有谁不知朕意,那人必不是你。” 媚娘再淡对: “陛下仁慈,总是给所有人一个机会。想必媚娘的机会,一定也会给。” “若是朕不给呢?” 太宗突然出兵,直镇天元。 媚娘一怔,有些恍神地看着那枚落在天元的白子:以前也曾遇见如这般,最喜爱往这死处钻…… 可每每,她又总输在此处。 淡淡一笑,媚娘道: “陛下不给,媚娘便不要。总是有办法的,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言毕,便从左侧逃出一路生机。 太宗眉目一动,再断其左侧: “若朕连安生日子也不得让你过呢?” 媚娘抬眼,深深地看着太宗: “陛下,您当真要将媚娘逼向绝境么?” 太宗不答,只是看着她,然后突然伸手,将她的黑子棋瓮拉来,拿出棋子,开始黑一子,白一子地往棋盘上布局。 不多时,媚娘便不甚奇怪地看到,棋盘之上已然将自己心中所思步路全部走透…… 最后,还是白棋赢了。 太宗看着她,丢了手中最后一枚棋子在青龙星位上,取来布巾拭净手,慢条斯理道: “朕当年被自己自幼视若神明的兄长,疼爱怜惜的弟弟逼得日日剑不离身,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是皇后告诉朕了一句话,才成就了朕如今这大唐盛世。知道是什么话么?” 媚娘看着慢慢起身的太宗。 太宗再缓缓而起,俯视着她道: “凤者,至贵至重,不死之身。然其所有却皆从火焚身死化成灰中求。” ……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六 …… 媚娘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棋盘中一局。 瑞安看了看时计,上前柔声道: “姐姐,近子时了。要不……咱们还是早些就寝罢!” 媚娘默默点头。起身向寝殿方向行进两步,忽又转身,看着瑞安,目光明亮: “瑞安,陛下去了哪一殿娘娘哪儿?” “回姐姐,似是去了锦绣殿。” 媚娘看着殿外月光,犹豫半晌,才道:“锦绣殿么?” 瑞安点头。 咬了咬下唇,媚娘毅然道:“拿我那件银色大氅来。” 瑞安一怔,终究还是去了。 …… 当媚娘带着瑞安离开延嘉殿之后,徐惠悄然出现在方才媚娘所站的地方。 容色几变之后,她终究叹息一声,转身欲入内,却意外看到盘上一局。 一时间,文娘只见她脸上先惊后惶,然后恐惧,最后,终归于释然。 “娘娘?怎么了?” “无妨……”徐惠伸手,欲拂乱盘中棋局,想了一想,终究叹息放下手,转头向文娘低声吩咐几句。 文娘会意,便轻步离开。 徐惠独自一人立在殿中,看着殿外月光皎洁。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 被悄悄入殿的德安叫醒的李治,初闻那人姓名时,还道自己听错了。 可当再三确定之后,他竟欢喜得跳起身,来回走动,取了自己新制衣履,又仔细理了理玉带,这才披了银色大氅,随着德安小心避过一众耳目,向着太极宫最北内重门前的云泽殿而去。 云泽殿内一片安宁。月光透过殿廊,洒得一地青石光辉如碧波浮动。 一道银色身影,便立在那青石地上。旁边同样立着一个抱了白玉拂尘的小侍。 是她。 李治心中一阵跃动,却终究还是没有过多动作,只是慢慢地上了殿廊,立在那女子身后,轻轻道: “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武姐姐。” 媚娘转身,对着李治淡淡一笑: “你来了。” 两人相立良久,李治正欲再开口,却闻媚娘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今日陛下来,找媚娘下了一局棋。” 李治闻得媚娘如此一语,不知其意,便是一怔,又闻她笑道: “媚娘输得挺惨的。所以就想……莫不是媚娘的棋艺生份了?是故便寻了你来…… 你可不怪罢?” 李治闻言,又忆起当年,他与媚娘隔着掖庭废门夜弈的事情,心中一片柔软,便道: “好。” …… 棋落铮铮。 因着月色明亮,李治便不准人亮了宫灯,只是把棋具摆在殿廊之下。 他每落一子,便偷偷瞧如坐在月光中的媚娘一眼。 媚娘似是无所觉,只静静落子。 片刻之后,媚娘才开口道: “近些日子,朝中议立之事,可闹得大了呢!听说昨日,提议立吴王为储的一名下五品官员,被人检举说曾于陛下昔年远征漠北之前,无视军纪流连章台(代指**),结果延误军机…… 后来,陛下怎么处置他了?” 李治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你是说那给事中许敬宗?的确……是个荒唐无德的。不过父皇没有理会他,只是贬了他的官而已。” 媚娘想了一想,便道: “若果如此,那此人却是有些本事的——能让陛下都对他下不了手。” 李治一怔,问道:“此言怎说?” “陛下一世英明,自当看得出,这许敬宗之流,不过是些小人……若换了别人,那陛下定然便是要下定决心斩了的—— 可是这许敬宗却不曾被斩。想想,他必有他的厉害之处。” 李治眯着眼想了一想,良久才轻轻叹道: “是……他似是写了两本实录,来奉承父皇……而且文才卓然。且更……” 李治不语。 媚娘便笑:“且更以香花脂粉粉饰一新,不教人知当年玄武事伪真…… 是不是?” 李治脸色微红,却不吭声。 媚娘点头,落下一子才叹道:“不过也不能怪陛下…… 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可是最渴望的东西,却一直没能得到。” 李治不语。 媚娘继续道: “现在陛下最大的心愿,大概便是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所谓的诅咒,终不得成真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 “姐姐说这些事……却似另有其意。” 媚娘垂首,看着棋盘,良久才轻轻道: “稚奴……你不肯做太子,是么?” 李治放下棋子,轻轻一叹道: “你终究还是……如其他人一般了。” 神色之中,满是婉惜。 媚娘看着他: “没错,媚娘如他人一般。但你可知为什么?” 李治淡淡苦笑: “不过是为了父皇不伤心……为了我上位后,便可保得众兄弟平安……这些罢?” 媚娘点头,又道: “你既然已知,又为何逃避?” “我从来不想当皇帝。以前不想,现在不想,未来更不想…… 这大唐江山的担子太重,我真的扛不起,也不想扛。” 一甩袍袖,李治起身,棋也不下了,只是站在廊边。 媚娘起身,看着他背影: “那你便是要看着你的兄弟手足相残?看着陛下一生痛苦?看着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不得安宁?” 李治不语。 良久,媚娘默默转身,欲离开。 李治回头,看着她,轻轻道: “对不起武姐姐……我实在是不能……” “陛下于我,曾有承诺。” 媚娘淡淡地,头也不回道: “长孙皇后十年大忌之时,他必会出尽宫中无幸宫人。到时,我便可离开了。 稚奴,不管你信,或是你不信,武姐姐都只希望,能够在我离宫之前,好好儿地看着你,一步步走向最安全的地方,一世无忧。” 一世无忧。 李治的心,如被重锤猛击,又似被倒入整整一桶佳酿,醺然欲醉。 “你……” 李治的声音,似被什么掐断了,刚响起,便又停下。 媚娘只是不语。良久才道: “毕竟你赠我以龙纹玉佩佑我平安—— 现在我很平安。 所以该由我报答一二了——以报你赠玉之恩。” “可是我身处太子之位,岂非更加危险?” “有国舅爷,有房相,还有李绩……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媚娘徐徐转身,看着李治,眸光明亮: “稚奴,你比任何人都明白,这大唐国储,下代国主的位子,从一开始,最适合它的便是你…… 你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承认,一直一直不愿意罢了……” 李治侧过身子,负手对着媚娘,良久才垂了头,看着地面道: “我不愿……许是让姐姐失望了。 我当真不愿。姐姐,便是…… 若稚奴当真有这等本事,那便是我并非太子,也可保得诸位兄弟平安。若稚奴无这本事,那便是坐上太子之位,也是保不得诸兄弟的。” 然后,转身过来,雪夜晴空般的眸子,看着媚娘眼中的一片星光灿烂…… 良久,良久。 二人定定相望。 风拂起媚娘云帛,拂过她颊边青丝。 月光照着李治玉润容颜。 良久,良久。 …… 终究,媚娘还是叹了口气,轻轻一问: “若是为了我呢? 若是…… 为了我将来出宫之后,能够不必担忧来自宫中的任何人事,平安一世呢?” 李治目光微黯: “你当真要……” “我只求平安。一世平安。在宫中,我得不到这平安。是故我只有出去。” 李治恳切: “可是徐姐姐怎么办?” “她会好的。现在没了韦氏,她会好的。无论杨淑妃是死,还是被废,她都会很好——杨淑妃死,她平安。杨淑妃废,她亦会平安。” 李治咬牙: “父皇呢?你……你不爱他么?” “媚娘敬爱陛下。” 李治目光微微一亮,又更黯然: “所以……对你来说,宫中再无可恋?” “宫外也如是——不过相较起来,宫外总是平安一些。远离这般权争利斗的中心,我便是进食,也香甜许多。 其实说起来,我当感谢这宫中的一段生活……教我见识颇多,也懂得颇多…… 至少,以后在宫外生存,我会一生无忧了。” 李治目光,终究沉寂: “你要的…… 只是一生无忧?” “当然不是……”媚娘低低一笑,苦且涩: “不过现在,我想要的,只是这个。”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终究转身离开。 媚娘看着他,目光盈盈切切。 李治似是有所感应,慢慢停下脚步,身处晦暗不明的殿中,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父皇曾于大婚之夜,向母后许下诺言,保她一生无忧。 可现在想一想……他终究还是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 这般的我,却是父皇的儿子,你能信得过么?” 媚娘闻言,轻轻一笑: “我若在宫外,所求不过生活基本。若得稚奴这般堪守江山之主,庇佑天下…… 我自然会过得很好。” 李治猛然转身,疾步上前来,看着媚娘的眼睛: “你怎么就知道,我必然是个堪守江山之主?” “因为……你是最似长孙皇后心性的嫡子。因为……我知在皇后娘娘在世之时,陛下从来不曾忧心过,一旦他薨殁后,江山不稳,百姓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因为,我知,你总是有法子,能让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受伤害地,好好地活下去。” 李治看着她,良久,良久。 最后,才轻轻道: “好……我答应你…… 若你终将离宫而去…… 我答应你…… 必然要将这大唐江山,牢牢守稳,要你一生无忧…… 我答应你……” 轻轻地,他伸手双手,第一次,也许将是最后一次,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媚娘一惊,欲挣脱。 李治却道:“只得这片刻—— 便是这片刻,换我李治稳守这大唐江山一世…… 可好?” 媚娘浑身一颤,终究还是放下了双手,黯然立于他怀中…… 只是,旁边的瑞安与德安分明看得清楚…… 他虽然抱着她,可二人的身躯,甚至是胸前衣衫,都离着老远。仿佛都在害怕着这个拥抱一般。 靠近的,只有二人的络络青丝。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七 寅时一刻。 云泽殿廊上。 媚娘含泪,看着慢慢离去的李治。 悠悠地,她轻轻开口,道: “瑞安,是不是我错了?” 瑞安摇头:“武姐姐,你没错。这是王爷必然要走的路…… 只是,能推得他上前的,只有你。” 媚娘哽咽: “可是他会很苦……很苦的。 甚至……甚至便是他费尽心机,也许将来千百年后,人家还是只会当他是个仁懦无能之主……毕竟有陛下这般的千古明君在…… 他无论做得多出色,都会被陛下的光芒湮没无闻的……” 瑞安含泪轻笑,看着那个一夕之间,似乎长大了的身影: “武姐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罢! 王爷从小便常常在我们面前,说他很可怜太子殿下。因为无论是谁,只要接了陛下这位子,便必然会被后世与陛下比较,最后得出个子不如父的结果的…… 便是人人称赞的吴王,便是智计过人的魏王……也一样的结果。 是故,武姐姐…… 王爷早就知道了,他早知道这样的结果。” 媚娘恍然,心中痛苦: “所以……所以他早就知道陛下的心思,知道朝臣们的想法……他只是不想这样?” “王爷是不想的。所以……他要保太子殿下,还有这么一层心思在。” 媚娘泪水潸潸而下: “可是……可是今日,我逼得他…… 逼得他不得不走上这必定费尽心机也不得理解的路……是我逼得他…… 是我……” 瑞安却轻轻一笑,摇头道: “不,武姐姐。德安方才与我说过…… 便是你今日不求,王爷他也会做的—— 因为他早就知道若要保得你平安,他必然便得走上这条路。 只是他一直渴望,一直渴望,能够与你,有些不同的结局…… 可惜,终究是天不从人愿。” 媚娘闻言,终究不能再忍,无声悲泣。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一。 纥干承基书证太子承乾谋逆,太子事,再无可疑。太宗遂诏废太子。 一时间朝中内外,立废之事而起之龌龊,不一而足。仅四月初一一日,便有十数名从六品官员因互立朋党,相互攻谴之事遭太宗贬罢。 太宗心烦意乱,又因晋王大婚事故,乃罢朝五日。 …… 是夜。 太极宫。 山池院中。 一张小桌,两张圈椅。 身着龙袍的太宗,与一身素服的承乾,相对而饮。 良久,太宗才道: “这酒还是你母后在你八岁生辰那日,亲手酿下的。想不到多年之后饮来,竟然甜美如斯……果然古人诚不欺我。” 承乾轻轻一笑:“父皇,您从来都能将心事向外人瞒得纹丝不露,可却独不擅长于自家人面前隐藏…… 母后当年所酿,可是菊花酒。如今这……是桂花酿啊!” 太宗被戳破,也不生气,反而轻轻一笑: “你这机灵鬼儿……什么都瞒不过你。” 承乾淡淡一笑,又自替太宗倒下一杯,得意笑道: “若非如此,承乾又怎么能一早便察觉,稚奴才是我们三兄弟中,最适合为储的那人?” 太宗不笑了,盯着他: “你一早便察觉他有意隐藏锋芒,可是却也一直为着他担这副担子这么多年…… 你不怨他?” 承乾垂下眉眼,良久才道: “若我兄弟之中,必有一人要受这桎梏,那承乾情愿是我……只是承乾无能,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若是忍住…… 稚奴一生,便可得轻快了。青雀……想必他也是痛快的。” 太宗含泪放下酒杯,起身,上前一步将承乾抱在怀中,潸然满面: “苦了你了……孩子……是父皇不好。是父皇害得你们几个如此的。” 承乾泪湿太宗衣襟: “承乾从来没有后悔过,父皇。身为父皇的儿子,承乾很欢喜,也很高兴……更值得承乾高兴的是,承乾有个对儿倍加疼爱的母后,还有将承乾真正视做兄长的弟弟…… 承乾此生足矣。” “你一生所愿,其实非在储位,只在自由的……父皇知道……只是父皇……只是父皇……” 太宗紧紧地哽着咽喉,轻轻叹道:“终究,父皇还是没有逃脱这般宿命,被这大唐江山,给牢牢地缚住了。” 承乾含泪摇头道:“若无父皇母后,哪来承乾诸儿?再者,自古以来,帝王之家为这帝位江山,诸般杀孽…… 承乾很幸运,有一个最仁慈的父皇,还有一个最仁慈的弟弟——便是青雀那般,也是从来不曾动过要杀承乾的心的…… 承乾很满足了,父皇。” 太宗合目,父子二人,久久不语。 …… 片刻之后,太宗终究还是离开了,依依不舍地,他像小时候一样,抚摸着已然与自己一般高的长子头顶,含泪笑道:“时间不早了,父皇要走了…… 不过你放心,父皇还会再来的……一定会再来的。” 承乾点头,只是点头。然后开口: “父皇,承乾在这儿等着便是……” 太宗又望他一眼,含笑转身离开,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下—— 一如身后的承乾。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凌晨。 锦绣殿中。 淑妃微眯着眼,手中攥紧了玉佩,听得青玄来报诸事之后,便冷冷道: “你可确定?” “回娘娘,这是那云泽殿中的小侍亲眼所见,再不会错。” 淑妃容色铁青,最终奋力一掷,玉佩应声而碎。 青玄惶然: “娘娘?” “那武媚娘……终究还是拂了本宫心意!” 淑妃森然道: “既然如此,便不必留她了!” 青玄惊道:“娘娘?可是那武媚娘是……” “不为本宫所用,便是她身负再多贵运,也不过是无用之物!” 淑妃转头,看着青玄,目光凉冰:“明白么?” 青玄一振: “明白了。青玄这便去办!” “还有,等一等。” 淑妃唤住青玄: “记得,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李泰下的手。” “娘娘放心,青玄明白。”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二日午。 延嘉殿内忽急报太宗,道被禁足之才人武昭,突然中毒不醒。 太宗震惊,因事关近日国储事故,忙着人传太医调治。 幸得调治及时,武昭清醒,乃道自己用过御膳之后,便觉不适。 徐充容悲怒,向太宗求彻查此事。太宗允。 …… 是夜。 立政殿。 依旧是一身雪色耀金广袖的李治把母后生前最爱的那对桃花鹦鹉中剩下的一只,挂在一旁的吊架上。 然后对着母后的灵位,三行大礼。 身后,身着绛紫织银广袖,体态越发富态的李泰,入内,也先向长孙皇后行了大礼,才起身,含笑问李治道: “这半夜的,你叫四哥来此,可有何要时?” 李治看了看四哥,淡淡一笑道: “四哥,好久不见四哥,稚奴却有些想四哥了,这些日子,事情烦多,不若今夜四哥便在这立政殿中,与稚奴下一盘棋。可好?” 李泰一怔,终究还是答应了。 李治便着德安,将殿门关闭,李泰又遣离了身边小侍,一时间,殿中只留李治李泰两兄弟。 棋子铮铮。 不过下了片刻,李泰便惊道: “稚奴,一番日子不见,你这棋艺,可是大见长进啊!” 李治闻言,凉凉一笑: “那里比得上四哥,智计无双?却将这前朝后廷,都当成一盘棋来下……却不知,稚奴在四哥这盘棋中,是不是一枚要紧的棋子呢?” 李泰正为李治棋艺心惊,有所疑问,闻得这番言语却再不似平常的李治,便微一皱眉,抬头看着一脸冷漠的九弟: “稚奴,你什么时候说起话来,也这般酸刻了?怎么,四哥哪儿不对,惹你这般不欢喜?” 李治闻言,淡淡一笑,垂眼帘看了看棋局,缓慢,而又坚决地将一枚黑子,落在了天元位上—— 立时,局势大变。李泰所有生路,全部都被切断。 李泰大惊,不相信地看了眼棋盘,再抬头看着李治,目光之中,竟有一丝警醒之意。然而很快,他面露犹豫,然后一笑,再欲说话时,却被李治打断了话头: “今日之事,是你下的手罢?四哥?” 李泰莫名其妙: “今日之事?什么……啊!你说武才人中毒之事么?你……你怎么会这般想?” 他莫名其妙看着李治。 李治凉凉一笑,招手,德安便上前来,将一物呈于李治面前——却是一只莲花状主体,下面却配了一只盆子,又装满了冰水的金碗。 李泰一见,便更是一怔:“这不是我府上那些匠人们做了献给内廷的浮莲盏? 怎么会在你这儿?” 李治垂下眼睛,然后才抬起眼睛,看着李泰: “媚娘今日便是因为这盏而中的毒—— 太医说这金盏内面上涂了一层**,平时因下面有层冰水凉着**不会融化。 然一旦有热食流入其内,片刻便可俱融…… 四哥,是你吧? 你想杀了媚娘,对不对?” 李泰一惊: “你在说什么呢!我何必要杀她? 若是……若是此盏当真有毒,岂非是我要被钉死在这盏上?” 思及这般后果,心中阵阵发冷,暗恨杨淑妃道: “是她……定然是那个贱人!那个锦绣殿里的!想借机害我!” 李治再垂下眼睛,半天才抬起来道: “不错……你不会杀媚娘。因为你还要等着她成为你的天命皇后,助你兴旺大唐呢……对不对?” 李泰眯眼,看着李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是喝醉了?” 李治木然抬头,看着李泰: “四哥,我方才说的,可是媚娘啊……” 李泰只觉得眼前这个弟弟,似乎突然陌生到了不能再陌生,只得问道: “是又如何?” “你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唤她媚娘?你也不打算纠正一二么?”李治冷笑: “还是你一早便知道,稚奴对媚娘,早已是有了那份仰慕之心?是以再不奇怪?”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八 李泰似乎明白了什么,向后一靠,表情数变,最终木了一张脸: “你知道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都知道了。”李治淡淡一笑,也向后一靠: “春盈,韦尼子,韦慎怀,大哥腿伤,那些流言……还有,‘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箴言。以及……” 李治漠然地看着脸色青白不定的李泰: “纥干承基是你策反之事。” 李泰脸色终究丕变,跳起来一把揪了李治的衣领,目红如火咬牙道: “说……说…… 说! 说当年……当年不是你……不是你将那春盈……” “是我。” 李治平静地道:“是我将她押在密府之中,审问出了当年母后之事。也是我将她逼疯,借了舅舅、韦待价与大哥之手—— 当然,主要还是四哥你亲手所为,劳苦功高地除掉了那个害死母后的贱婢韦尼子。 还有韦慎怀,也是我。 是我把他早你与韦挺一步抓起来,审问出一本折书之后,抄誊一份,送到了舅舅府上。 当然,之前投到你府上的那本折书,也是我所为。 你若不信,那韦慎怀现下还好好地活着,在我秘府之中。要不要请他入内,与你对峙?” 李泰只觉天灵一麻,全身发冷,眼前这张熟悉不过的面孔,一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良久,他才颤声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你四哥……我对你这般疼爱……你为何……” “因为你跟害死母后的贱婢互通有无,更害得大哥一生残疾……我容不得你。” 李治淡淡道。 李泰看着他,神思混乱,一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不……不是你……一定不是你…… 是舅舅,是舅舅罢? 他可是第一个不喜欢我,不想让我为储的…… 定是他胁了你……” “是我。” 李治冷冷道:“否则,你以为舅舅的人,怎么能够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你派入我殿内的小太监,又怎么就那么刚巧,被大吉殿的阴氏打死? 因为我不喜欢你诸此这般所为,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 李治轻轻一挣,便挣脱了他手: “你为了自己的野心,屡屡加害她,利用她,几次三番,将她置于死地之中。” 李泰恍然,哈哈大笑,表情怪异而扭曲,指着李治,笑不可抑: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哈哈哈…… 我的……我一直当成是宝贝一样疼爱的亲弟弟……竟然为了一个女人…… 竟然为了一个女人……” “你呢?为了一个女人和自己的野心,便将自己的亲兄长害得一生不良于行,还害死了自己几个兄弟不得出世。 四哥……你知道吗?在我看来,你就是一个愚夫。 一个天大的愚夫。 为了皇位,你被杀母仇人所蒙蔽,白白替她做了那些肮脏事。 为了皇位,你害了自己亲大哥一生。 为了皇位,你将自己的舅舅都视做大敌…… 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愚夫,天大的愚夫,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愚夫。 大唐江山之位,绝对不应当是一个愚夫来坐。所以……放手罢! 从你让大哥摔下马背那一刻起,从你相信自己的弑母仇人那一刻起,你便在父皇与诸臣心中,从国储之位的后继者名册上,彻底被抹去了。 父皇不会立你为储的。” 李泰终究是崩溃了,放声狂笑,对着长孙皇后的灵位狂笑: “哈哈哈……母后!您可听见了!可看见了! 这便是咱们从小宠到大的稚奴!那个乖乖巧巧的稚奴! 哈哈哈…… 他现在……现在也要与我争这储位了! 他一刻也等不及了!” 突然,笑声忽止,李泰面色狰狞,凑上前来瞪着李治: “放心,稚奴,四哥会让你登上皇位的……不过咱们还是得按天命来……放心,放心啊……” 他一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李治的脸颊,含泪道: “放心,我会让你登上皇位的……我会传位给你的……不过……” 他表情再一狞,伸手揽着李治颈子,将自己的脸凑上前去,瞪着李治的脸,阴然道: “不过得等四哥我百年之后,才会传位与你……放心……我最疼的便是你…… 最疼的便是你了…… 你要什么我都给,四哥都给…… 你要武媚娘?是不是? 四哥给…… 四哥会给你的…… 等四哥登上皇位,一定把她赐给你做妃子,好不好?啊?只要你不与我争……只要你不要惹得四哥不欢喜…… 四哥保证,她会是你的。” 李治冷冷地看着他: “四哥,你这才是痴人说梦呢!你以为父皇会传位于你?别做梦了。” “只要你不争,我就是太子!”李泰咬牙落泪道:“稚奴……稚奴…… 就算你这般害四哥……就算你这般…… 四哥也不怪你……真的…… 四哥知道四哥也有错……四哥不该让你伤心…… 可是这皇位,注定是四哥的!你争不起,也别想争!” 李治眯了眼,伸手制止见状急忙想要奔上来的德安。淡淡道: “若我执意要争呢?” “那就别怪四哥不容你!”李泰冷笑: “稚奴啊稚奴……你还是太柔嫩了些……你与这宫中所有人都交好,内外诸王也都交好…… 想没有想过,那素来与你交好的人中,竟然会冒出一个叛逆李元昌呢?啊?你这般与他交好…… 想没有想过,如果我去提醒一下父皇,你与李元昌关系亲密……他会如何想?” 李治变色。 李泰冷笑,松开手,转首离开。 行至殿门前时,他才停下,头也不回,高声道: “记得,别让我去提醒父皇,你与李元昌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啊!” 言毕,打开殿门,径自离去。 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吱呀一声关闭。 李治颓然坐在圈椅之中。看着德安。 德安默默点头。 次晨,魏王府中。 当杜楚客接到魏王近侍通报,来到魏王府小书房时。 只见满地狼藉,直如狂风暴雨侵袭而过,一应家什全部倒地砸碎,无一得幸。 李泰便高坐在一张翻倒了的书架上,看着杜楚客,目放奇光: “你来了。” 杜楚客心下一惊: “王爷……王爷您这是……” “随本王去见父皇……本王已然知道,一个能让父皇立刻立本王为储的好办法了……走!”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三午。 魏王李泰入太极殿,自投于太宗怀中,道:儿臣今日始得与陛下为子,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孽子,臣百年之后,当为陛下杀之,传国于弟晋王。 太宗闻之,先喜后惊再忧终叹,勉强浑语之,送其离宫后,便急召诸臣,将魏王语告知诸臣,乃道:若魏王果有如此之心,或可一立。 诸臣极力反对,禇遂良更一力抗奏道:陛下大失言!父子天性,废太子如是大逆,陛下尚且不忍诛之,安有陛下百年后,魏王持国执柄为天下之主,却能杀其爱子,传国於晋王者乎? 陛下日者立承乾为太子,又复宠爱魏王,礼数有逾於承乾,良由嫡庶不分所以至此。殷监不远,足为龟镜。 若陛下今日果欲立泰,伏愿陛下别处安置晋王,始得安全耳。 太宗闻言,沉思良久,乃涕泗交下道:朕不能。 遂渐生离泰之意。 ……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四。 晋王治大婚。 是日,魏王泰密闻得上意有所移于治,乃怒着府众百人,自乘轿辂,意往太极宫内质询。 三子吴王恪,因受母淑妃杨氏之命,自引外卒(宫外兵士,或者来历不明的兵士)三千,秘匿于太极门东西两阁处,欲以泰逼宫之罪诛之。 太宗预得长孙无忌秘告,乃着李绩轻易拿下二子,更将泰所引府众、恪所引外卒一并擒下。更将二子与淑妃杨氏皆暂置别院幽禁。只待晋王大婚之后再议。 是夜晋王礼成,太宗着赐承庆殿与新人洞房花烛,自往太极殿欲审二子。 方离承庆殿,行至肃章门,便忽闻内侍监王德有报,道晋王李治竟自离寝殿啜啜泣于**之中,似有隐晦。 太宗心怜之,便回转去安慰,却闻得李治身边所豢养之昔年长孙皇后最爱之桃花鹦鹉学舌,将李泰之前密胁李治之语“尔善于元昌,今元昌已败,得无有忧色?”反复再述。太宗闻言震惊,乃再三慰抚李治,方知李泰曾于日前,因知长孙无忌等一众老臣心爱李治仁厚,欲奉为国储而吓(喝)之。 太宗震怒,更怜李治,乃再三抚慰无用。因王德言及皇后有灵,可保李治,遂着密诏告知晋王妃,今夜晋王当再归立政殿寝中压惊,皇后灵位所在,不宜失礼,是故密诏二人改日圆房。 后又密将李治送入立政殿,压惊良久,李治方得安寝,太宗深思良久,便再行山池院,见废太子承乾,询前事诸般,承乾乃道: 恪虽可恶,然泰尤可怖。儿臣贵为太子更何所求? 但为所图,仅与朝臣谋自安之道。 是故便有不逞之人遂教儿臣为不轨之事。 今若以泰为太子,所谓落其度内。 更进言道:儿臣所观,唯弟治仁厚宽宥,聪慧过人,可保儿臣性命耳。 太宗闻言深思良久,乃出山池院,语与王德道: 承乾言甚是。朕若立泰,便是告知天下,储君之位可经求而得耳。 且若泰立,承乾、治、恪皆不得存;然若治立,则泰共承乾、恪皆可无恙也。 王德称是。 贞观十七年四月五日。 太宗朝毕,乃留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兵部尚书李绩、谏议大夫褚遂良四臣,告道: “朕有三子,一弟,所为竟皆如此,朕心无聊,何得生趣?” 因自投於床,引佩刀欲刎。 长孙无忌等人见状,惊恐万分,争趋上前抱持阻止,李绩更从太宗手中夺取佩刀,授以旁侍晋王。 无忌等跪请太宗畅快所欲。 太宗乃泣道:“朕欲立晋王。” 长孙无忌回视其余三臣后,才道: “谨奉诏。 但有异议者,臣请斩之。” 太宗泣止,乃谓晋王: “国舅许尔为储也,诸臣亦从,宜拜谢。” 晋王因下拜。诸臣急谢之。 太宗告无忌等道: “此番立储虽符朕意,却未知物论(天下议论)何如?” 长孙无忌等又进道: “晋王仁孝,天下属心久矣。 臣等伏乞召问百僚,必无异辞。 若不手舞同音,臣等乃负陛下,罪当万死。” 是时,韦、燕二人率诸妃嫔皇子皆列於纱窗内,倾耳者达数百人。 一时闻帝与无忌等立晋王议定,欢喜喧叫响振宫庭。 太宗闻言,心慰,于是御太极殿,召文武六品以上曰: “承乾悖逆,泰亦败类,朕所观之,皆不可立。 欲选诸子尤仁孝者,立为蒙嗣。尔等可为朕明言。” 众臣皆道: “晋王治,忠孝仁爱,宽宥恭恕,又为文德大贤后之子,立为储君,无所与让。” 皆腾跃欢叫,不可禁止。 太宗见众情所与,颜色甚悦。 因昨日泰从百馀骑至宫门事,乃密诏去武门,幽於北苑。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七,太宗世民诏天下: 着立长孙皇后所出三子,晋王李治为国储。即日大赦天下,大减赋役。 万民久闻治之孝名,尽皆拜服。 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九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六。 太宗因太子事故,赐汉王李元昌死。妻儿籍没。 次日。 太宗诏令,诛杜荷,李安俨。城阳公主归府,另适。 又次日。 太宗欲恕侯君集,乃众臣皆抗奏。太宗无奈,仅得以流放其妻其子于岭南,诛君集。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九,太宗昭废魏王泰: 朕闻,生育品物,莫大乎天地;爱敬罔极,莫重乎君亲。 是故为臣贵於尽忠,亏之者有罚;为子在於行孝,违之者必诛。大则肆诸市朝,小则终贻黜辱。 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将军魏王泰,朕之爱子,实所锺心。幼而聪令,颇好文学,恩遇极於隆重,爵位穷於宠章。 然其不思圣哲之戒,自构骄僭之咎,惑谗谀之言,信离间之说。 以承乾虽居长嫡,久缠疴恙,潜有代立之望,靡遵义方之则。承乾惧其凌夺,泰亦日增猜沮。争结朝士,竞引凶人,遂使文武之官,各有托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 朕志存公道,义在无偏,彰厥巨衅,两从废黜。 非惟作则四海,亦乃贻范百伐。可解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将军,并削爵土,降为东莱郡王。 又发杜楚客事,因其兄有佐命之功,乃免死,废于家。 后与魏王泰素往交好之黄门侍郎韦挺,密上表请罪,乃自承前事。太宗道:“朕已罪正伦,不忍更置卿于法。” 乃原宥其罪,后左迁太常卿。 贞观十七年四月初十。 太宗着赐三百名待诏采女于太子李治。 然李治初登国储位,兼之生性谨礼,故于亲视三百美人后,留四女为侍: 一为世家郑氏女楚儿,柔婉殊丽,善舞制。纳为正四品太子良媛。 一为世家杨氏女明珠,性喜文史,太子亲以史书较之,对答如流,本欲与郑氏同纳为良媛,然其族与昔年太宗婕妤杨玉婉有戚,太宗不喜,着为正五品太子承徽。 一为正五品官刘大人之女刘氏云若,丰姿明艳,言笑大方,兼之性情柔媚,太子最喜,本欲进为良娣,然终因其父官职不卓,仅为正七品太子诏训。 一为世家崔氏女妙容,容姿娇媚,太子李治知其擅棋,乃赐弈一局。弈毕,太子甚喜其棋路大器,乃纳为正九品太子奉仪。 其余诸女,一并退回太极宫。 太宗闻之大喜,乃赞李治俭欲朴心,国之大幸也。更赐东宫为居。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中。 今日方新封的太子妃王氏,年仅十五岁的王善柔,裹着一身朱红朝服,红烛映面,金簪鸦鬓,痴痴地看着殿门。 “娘娘……” 身边陪嫁入内的侍女王怜奴,怜惜地看着自家主人: “还是别等了罢……这些日子里宫中多事,许是太子殿下正忙着……” “没关系。本宫知道。” 善柔的声音很动听,不过却有些清冷: “身为国储,自然是政务烦忙。本宫既然身为他的正妻,自当有所容谅,更应多多体贴。” 一边说,一边却动也不动,仍旧看着殿门。 怜奴叹息一声,只得走到一边,着一个小太监去瞅瞅,到底太子殿下在哪儿,忙什么呢。 …… 李治何在? 丽正殿书房内,狂饮烂醉,对着一卷画儿。 画中人丰姿绝艳,明丽万方。一身红衣如火,更显出尘脱谷。 德安抱着白玉拂尘,侍立一侧,看着他这般,不由拿开酒壶,忧道: “王……殿下,您还是早些歇息罢……方才那娘娘已然着人来请了三四次了……” 李治红着眼睛,抬头看他: “娘娘?哪个娘娘?” “殿下,您当真是忘记了……可不是您的正妻太子妃娘娘么?”德安轻轻道。 李治看了他一眼,转头依然盯着那画中人,良久才冷冷道: “以后,别在我面前,叫除了母后之外的人娘娘,明白么?” “……是。可是殿下……您……您真的该……” 德安再欲劝,李治便眯了眼: “你现在是越发为大了,竟然连我也管起来?” “殿下,之前您大婚之夜,不幸太子妃,还可以找些借口。可今日,是太子妃册封正日。主上的旨意,那是违逆不得的啊!” 李治沉默良久,才厌弃道: “所以我便要与一个连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的女人同寝?” 德安不语,只是看着他。 李治咬牙,良久才伸出手来,再斟满了一杯酒,端着,起身走到那画前,单手负于身后,单手持杯举在唇边,痴痴凝视半日之后,终究是一仰首,以美人送酒下肚,摔了杯子,转身醺醺然道: “走……去…… 去睡觉……” 德安心中难过,只得含泪上前扶了他,带着清和明和一道,默默向东宫后廷转去。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甘露殿。 服侍了太宗更寝衣,正安排侍女内监们准备汤浴之物的王德,突见小徒儿明安匆匆忙忙地入内,便心知有事,寻了空儿,跟了明安到一边无人处。 明安俯在王德耳边嘀咕几句,王德便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德安今日是怎么回事?平日里他不都是听太子殿下的么?” “师傅,今日是太子妃册封之日呀!您忘记啦!依规制,太子殿下再不情愿,那今日也得幸于正宫的。” 王德闻得正宫二字,便冷了眼神看明安,良久才道:“正宫二字,只能用在咱们皇后娘娘身上。以后别乱用,若是惹得主上和殿下生了大气,看谁替你说情。” 明安一怔:“可是……太子妃娘娘确是……” “不过是个太子妃罢了,有什么好器重的? 她一日不能随意进出立政殿,那便一日算不得正宫—— 哪怕他日太子殿下继位,她也只能算是皇后,却算不得是正宫。明白么?” 明安若有所悟,点头应是。 思虑良久,王德再一眯眼: “也罢……苦了太子殿下了…… 明安,你是见过那些新入东宫的太子侍嫔的,那些人里,有没有特别招太子殿下喜爱的?” 明安想了一想,道:“太子殿下也没见特别喜欢谁,也没见特别不喜欢谁……啊对了,师傅,说起这事儿来,明安倒想起桩趣事儿来: 师傅,那个五品郎官刘大人之女,刘昭训,您可知道?” 王德点头:“听过名字,主上似乎也挺喜欢她的,还夸她是个好姑娘呢。 怎么了?” “也没什么……”明安笑道,有些犹豫:“只是今日里,那刘氏闻得自己被封昭训很是感激,便由教引嬷嬷带着亲自向太子殿下谢恩。 结果她一出声儿,一笑起来…… 唉哟,太子殿下竟然呆住了! 当下竟然把棋局都丢了,失了魂儿似的来看这刘昭训,半晌才叹着说了一句什么……便有三分也是好的……” 王德闻言一扬眉: “咱家记得,那刘郎官曾任职并州?这刘昭训,似乎也是在刘郎官并州任职时生养的?” “正是。” 王德便低头,又道: “你可还有那刘昭训的名书在?” 明安立时便去取了来与他看——好在因需立册经太宗玺封之故,名书就放在甘露殿内书房中。 王德翻开名书第一页,一张含笑如牡丹的美人小像便现在眼前。 叹息一声,王德合起名书,便道:“太子殿下也着实是……唉!罢了,明安,你且去设个法儿,使那刘昭训陪一陪太子殿下罢—— 既然太子殿下心情不畅,说不定这刘昭训能使他心宽呢?” 明安一怔,便明其意,含笑点头而去。 王德眼见明安离去,便淡笑一声,径自入内,侍奉太宗。 太宗正坐在汤浴之中,闭目养神。一边的几个小内侍,正按着太医的嘱咐,取了素色薄纱裹了香料的汤浴香包,慢慢沿着足有三丈方圆的汤浴池走上一圈,一边走,一边放下。 “怎么了?” 太宗虽然闭着眼,王德的脚步声又轻,可他还是察觉到了王德归来。 王德一怔,便叉手笑道: “无妨……只是东宫那边儿似有些事。” 太宗便睁开眼,转首看了看他,又取了侍婢奉上的枸杞茶,轻轻啜了一口,才道: “稚奴怎么了?” “回主上……那太子殿下……今日本当是幸……呃……幸正宫太子妃的。可是半道儿里……却不知怎么地,就酒醉宿在宜秋宫,刘昭训处了。 听说太子妃知此事,颇有怨恨……” “第一,朕还没死,皇后灵位还在立政殿! 便是日后稚奴登了位,只要她一日入不得立政殿,那便担不得正宫二字!以后别在朕面前再犯这种错失! 第二,稚奴现在已然身为太子,今日又是大封东宫侍嫔的好日子……身为太子妃,她难道连一点儿该有的气度与胸怀都没有么? 王仁佑难道不曾教过她,既然身为正妻,就当有容妾之量么?” 太宗闻得正宫二字被用在长孙皇后之外的他人身上,心中便猛生怒意,又闻得王氏这般不能容,怜惜稚奴受屈,便冷冷道。 王德慌忙跪下叩首认不是。 太宗见他如此,也叹了口气,怒火稍熄: “起来罢!说起来,她为太子正妻,加之世家大族,都习惯了说是正宫……却全都忘记,这正宫向来不是东宫中人可用的。只不过因之前朕丽正殿继位,无忧又是在丽正殿受后位…… 大家便以为,东宫可用正宫、中宫这般字讳了…… 以后小心一些便是。别叫那些朝臣们听了,又要来上表烦朕,说东宫如何如何了…… 若连稚奴这般性子柔善,诸臣敬服的都因之获罪,那可当真是朕的不是,竟替稚奴纳错妃了。” 王德颔首称是。 太宗便仰首,由着小内侍奉了熏香过的热巾帕上前,敷了眼睛,才又道: “明日你却去劝一劝那太子妃罢——说起来,她也是与你有些亲缘的。你的话,她总能听得进。” 王德一怔,心下一凉,又忽然明白太宗之心,全身一烫,泪微湿眶,便道: “是。” “……杨淑仪,现在何处?” “回主上,依着主上令,依然幽禁着呢。只是她每日都哭闹着要见主上……” “不理她!最近只怕要远征……朕带了恪儿去便是,由她闹。” “是。”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一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一路且行且茫然四顾着,过了光天殿左侧。 灯烛清明,朦胧之间,他看见前面一处殿宇前,立了一个披着石榴色大氅,带了一个娇俏小婢的柔丽女子,便是一怔。用力眨了眨眼,便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德安见他如此,也觉奇怪,便向那处望去。却在看到那名女子之时也惊得一怔: 世上……竟能有这般背影神似的女子?! “殿……殿下……” 德安有些结巴——他倒是认出那人是谁,可是…… 李治却不理他,只是痴痴地看着那身影,蹒跚地推开他的搀扶,又甩开了上前来扶的清和明和,自己只一步一步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女子慢慢而去。 …… 太子昭训,年方十六的刘云若,立在持了宫灯的近侍,年方十二的宇文燕身边,看着内坊大门良久,才奇道: “这便奇怪了…… 明明是这儿呀?怎么不见人来?” “昭训姐姐,会不会是咱们听错了时候呀?说不定是明日晨起呢?” 宇文燕便道。 刘云若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不会,明明说的便是此时此处。” 犹豫一下,她终究还是道: “咱们且再等等罢!那位可是陛下殿里的公公,再不会蒙了咱们的。” 宇文燕性子沉静,便依言而立,然一忽听得有人走近,便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厉声问谁? 刘云若也是一惊,急忙跟着宇文燕一同转身。于是,便看到了那个人…… 朱红太子朝服,金冠玉簪,玉润容颜微泛粉,墨乌发鬓现珠泽…… 可不正是白日里,对着她曾有片刻失神的夫君——当朝太子,李治? 刘云若脸儿一红,便急忙垂下头来,叉手行礼道: “见过……殿下……” 李治闻得此声,心中便是一跳,竟惊喜几步上前,双手扶起她,又抚了她脸,痴痴看着。 刘云若只觉心跳如鼓——那覆在自己面颊上的纤长手指,温凉如玉,却叫她脸上一阵阵发烫。 看着面前这如雪夜星空般的眸子,刘云若一时失了神。 “……是你……真的是你……” 李治透过因酒意醺然而朦胧的视线,心中痛楚如椎刺一般地看着她: “竟然真的是你……你来了…… 真的来了……” 云若有些惶然——不知为何,她觉得眼前这英俊而高贵的少年,这般痴痴的目光,虽是落在自己脸上…… 却更像是在看着一个很远很远的所在。 而且…… 她似有所觉,那…… 只怕是一个她根本去不到的地方…… 心中微微一痛,还来不及去思量,这痛到底因何而来,她便微微湿了眼眶,轻轻道: “是……我来了。殿下,我来了。” 李治闻得这把有些熟悉的声音,便如遭雷击。旁边总算跟上来的德安,更是震惊不已,接着目中泛红。 而李治,更是泪不能忍,轻轻呜咽一声,终将刘云若拥入怀中,埋首于她颈间,呜呜泣道: “你来了……你来了…… 你终究来见我了…… 你终究是心里有我了……” …… 是夜,东宫承恩殿中,太子妃王善柔闻近侍怜奴报,道太子李治已然行至光天殿与内坊时,却突为宜秋宫昭训刘云若所惑,竟于太子妃册封之夜,弃正妻而幸侧妾。 王善柔闻言,怨怼悲愤,竟自入寝殿内,摒退一众人等,自与怜奴主仆二人,偷泣直至天明。 次日。 太极宫。 安仁殿。 正在梳妆的贵妃韦珪,突见自己殿中尚仪萧氏,速速入内,便道: “你这是去了哪儿? 怎么这般脸色?” 萧氏看看左右,韦贵妃会意,便着众侍尽皆退下,才转过身来,看着她道: “怎么了?” “娘娘,昨夜东宫有事。” 韦贵妃闻言,便长叹一声道: “本宫说过,本宫不欲再掺与这些事中了。” “娘娘,奴婢知道您不欲再陷入险境……可是娘娘,既然这太子殿下已然着立,咱们总是得示好一二才是…… 否则只怕日后,当年那韦尼子造的孽,还要连累咱们一二呢? 娘娘,便不为自己,为纪王殿下想一想也是好的啊!” 韦贵妃闻言,便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说罢。” “娘娘,昨夜陛下封东宫太子妃,又是太子殿下亲封东宫嫔侍的,可是热闹隆重了一番。尤其是陛下,对那太子妃王氏,赏封颇多。 是故许多人都在想着,只怕那太子妃是极得陛下欢喜的。 可是呀……娘娘,昨夜太子妃初封的大喜日子,太子殿下却是去先幸了一个小小的昭训了!” 韦贵妃闻言,便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依礼依制,都当是先幸正妻,再幸侧室呀?” “可不是?最奇怪的是呀,陛下知道了这事儿,居然没有生气,还教内侍监王公公,一大早去劝告那王氏,道太子近日事多心累,故有此行…… 还教她要多多有些容人之量呢!” 韦贵妃微一沉吟,便道: “本宫记得,那刘昭训之父,不过是个五品郎官,怎么陛下这般喜爱,处处维护于她?” “奴婢也觉得奇怪,是故便去寻了人,问那刘昭训之事了……这才知道,娘娘,昨夜这刘昭训之所以能抢了太子妃的幸,正是因为甘露殿里的明安公公安排了的呢! 娘娘您说,这明安公公可是陛下身边王公公的徒儿,那才是真正陛下的心腹呢!他此番,只怕却是得了陛下的心意呢! 而且呀,听说后来陛下还因为那内侍监王公公提及太子妃时,一时口误用了正宫二字,发了好大一通火呢!险些将王公公治罪。” 韦贵妃冷笑:“怪不得陛下不喜她……连东宫的丽正殿还没住上,便想着这正宫中的立政殿了…… 也不想想,当年皇后姐姐确是身居东宫却以正宫自居——可那是因为太上皇还在,陛下不能龙归正位,是故才得以正宫自称。 那是殊荣,是太上皇和陛下都手诏赏了的! 她王善柔一个刚刚才受了封的东宫妃,还没坐热那鸾座呢! 便想自称正宫? 难怪宫里人都说,若非她出身太原王家,是氏族谱上的前贵,又是大长公主亲自强荐的婚事,陛下再不会允了她的……” “可不是? 陛下不喜欢她,太子殿下就更不喜欢她了。依奴婢看呀,这王氏以后,怕是没什么安稳日子过。” 韦贵妃却摇头,半天不语,而后才道: “你这话却错了,方才本宫便说了,她身为太原王氏女,是氏族谱上的显贵,关陇一系的大族。便是咱们韦氏一族,也得见面三分情呢!何况是一向以礼待诸族的陛下? 是故陛下再不喜,也要允了这桩婚事的。说句不太中听的话,这桩婚事,明着看是陛下因孝顺大长公主才应的,实则…… 怕还是因为她是王氏女,根基深厚,不得不纳才对。” 萧尚仪点头道:“娘娘所析有理……不过娘娘,奴婢说这王氏怕是没有好日子过,却是有些原因的。 娘娘可知,昨日陛下赐采女三百,太子殿下却只取了四女之事?” “稚奴那孩子,自幼便是个淡泊的,不似他那不争气的五哥**声色,这有什么奇怪的?” “娘娘,若依太子殿下的素性儿,这般却是不奇怪。 可奴婢昨日去行值,与这四女见面,登录名书,诏其名位时(这些都是尚仪的职责),才发现一件事。” 萧氏神秘一笑。 韦贵妃看着她的笑容:“何事?” “娘娘,您可还记得,那延嘉殿中一直禁足着的武才人?” 韦贵妃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绝色容颜,乃叹道: “那般稀世的人儿…… 但见一眼,便再难忘记…… 何况是多承她之恩的本宫? 怎么,她与此事有关?” 萧氏不答,只含笑从袖中取了四女之名书,翻开第一本良媛郑楚儿之画像道: “娘娘,这良媛郑氏,极擅舞制……您看她这小像,一身石榴色舞裙,又金冠散发…… 这般神态这般舞姿,娘娘,您不觉得,颇为眼熟么?” 韦贵妃一怔,便接了名书来看了两眼,又看向萧氏。 萧氏再含笑翻开第二本,承徽杨明珠名书画像一页道: “娘娘,这承徽杨氏,颇有喜文史之名……听说当时,太子殿下便是看了这名书之中喜文史三字,才召了她上前来询话儿。又因她应答颇流利,便起了念要也封她做良媛—— 若非那德安公公一旁提醒此女与杨玉婉有戚,怕太宗不喜,只怕此刻东宫却是二位良媛了。” 韦贵妃接了名书,看着那握卷而笑的女子,心中微惊。 ……是的,这般神态,她再熟悉不过。 萧氏见她如此,却又奉了那奉仪崔妙容的名书上前,道: “还有此女……娘娘您看,此女下棋时的神态,似谁?” 韦贵妃看着画像中,那张淡定执棋的脸,目光复杂。 “最后……娘娘,这便是那昨夜抢了太子妃幸的刘氏昭训了……娘娘您看看……” 萧氏将最后一张画像递给韦贵妃时,韦贵妃只看了两眼,便惊然而起,啪地合上名书。在殿中来回走了两遍,才又打开仔细看着。 越看,她越惊心,越看,越惊心。 良久才叹道: “唉……” 萧氏乃进言道: “娘娘,太子殿下之心,想必您已然看出来了罢?” 韦贵妃转身看着她,目光复杂: “这些事,与咱们何关?” “娘娘,您可还记得,奴婢未随着娘娘入秦王府前,虽为兰陵萧氏一族庶出之女,却因颇受正室所宠,常常可入萧府做客之事?” 韦贵妃一怔,便道:“是又如何?” “娘娘,萧府正室,有一女名唤玉音,今年年方十四……娘娘,这便是那萧氏女玉音的小像,您且看一看,如何?” 萧氏一边说,一边展开一幅一尺多长的小像,请韦贵妃一观。 韦贵妃一观,便是一震: “这……虽只得五分……却是……却是似足了那……那个人……” 她转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目光如炬的萧氏。 良久良久,她才慢慢转身,叹道:“本宫母家,与萧氏一族素来亲厚,再者稚奴心思如此,自当为其引荐一二…… 想必,这萧玉音日后,必会多少念着此番之事,感激咱们一二的。” 萧氏含笑应道:“正是此语。” …… 贞观十七年四月十四日。 安仁殿贵妃韦氏忽有进言,道其母族故交兰陵萧氏有女名唤玉音,年十四,丰姿殊艳,聪慧过人,适东宫五品嫔侍尚缺良娣一品,可为东宫尔。 太宗闻言颇喜,然因顾太子心性淡泊,便只着待太子意为要。 韦贵妃便着萧氏送女入东宫,以晋见太子。 太子初闻之,大不喜,竟不欲见。 然终因皇命不可违,遂见之。 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更执其手,叹之: “世间果得人可如此……本宫心思,稍有所慰,当谢贵母妃恩。” 当下着封其为良娣,赐居宜春宫,是夜便幸之。 如是至四月末,太子已遍幸东宫昭训刘氏、良娣萧氏、良媛郑氏、承徽杨氏,唯不幸太子妃王氏。 一时间,宫中流言蜚起。 王氏怨泣不止,其父王仁佑更联同大长公主上表太宗,微刺其事。 太宗无奈,召太子入太极殿闻之。 太子乃对道:“只因儿臣自幼无曾与女子相处之道,恐冒然幸之,因无知而伤夫妻情分,是故便多与嫔侍相处,才好和合。 今日自觉良辰吉日,正欲往承恩殿,父皇便诏儿臣前来。 却惊动王大人与姑祖母劳问,当真不该。” 引咎而泣之,欲自处分。 太宗闻言,便颇有怜爱之意,亲下玉阶,揽太子于怀中,百般呵慰,又当即着王德传口诏,婉斥王仁佑、同安大长公主此番行事不当,竟染指宫事,颇有外戚欺主之意云云。 王仁佑、同安大长公主闻之,自知大错,乃惊悔上奏。 至二人殁,再未闻其上表奏闻李治王氏闺秘之事。 贞观十七年四月三十夜子时三刻,太子李治终幸太子妃王氏。寅时,太子离殿入朝上表,请太宗准日间可引教学师傅随同,长侍太极殿下,一日但得有三五时辰可见太宗龙颜,便可以慰孝思。 且表中更有母后已去,亲中唯得父皇,便是片刻光阴,也值千金不换之动人心弦之语。 太宗乃见其孝孺之心,感泣,示之诸臣。 诸臣闻之,更爱重太子仁孝。太宗乃诏,着太子李治,身为国储,等同帝君,兼之孝心拳拳,可怜可爱,即日仍归甘露殿中旧居。 诸臣大惊,纷纷抗奏,道太子已有家室,若要归甘露殿旧居,岂非亦需携众东宫妃嫔入正宫? 此番之举,却有乱君臣内外之礼,荒父子人伦之制。 太子李治亦以不可,乃泣告太宗与诸臣道: “父皇怜惜,治幸之甚。然终究有违闱制,此为不妥。 然父子天爱,难以自绝,治但求得每半日守得父皇便可,再不多求。” 诸臣闻之李治仁孝厚爱,又礼制两全之德,感动泪下,然太宗一味强求,却再不准李治片刻离得膝下。 君臣一时,竟起争执,太宗更因诸臣不允父子日日相聚,竟一伤痛之下,于龙座之上,揽李治于膝,痛哭不止。 诸臣见状,心伤更心难,一时间,太极殿中或以智计多谋,或以直言敢谏,或以勇武能敌之名,声震海内之贤臣良相足有三百六十,却竟再无一人可得计,安抚这痛哭至斯的大唐天子李世民。 后,终究李绩上奏,道父子之情至此,千古难见,然夫妻人伦亦为大情,更兼礼制如此,终究两难。 不若以半月为期流转,上半月太子可独身一人,入甘露殿旧寝,陪侍太宗,以慰孝怀。 下半月,可归东宫,与诸妃嫔,共叙夫妻之情。 太宗闻言大喜,诸臣皆以为可行。 遂大唐太子李治,成历朝历代之中,千古第一人尔。 且后因太子事父至孝,又怜幼妹晋阳无人可教,竟屡屡忘记半月为期之事,常常居甘露殿侍奉太宗衣食寝行之事,竟至累月忘归东宫尔。又常常亲奉衣冠侍于太宗左右不假近侍,亲哺汤药饮食于幼妹不赖宫婢,孝敬父亲,怜爱幼妹之行,宫中人人称叹。 朝内诸臣、天下百姓闻之,更叹大唐太子至孝如此,实为大唐之福。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二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高丽联百济突侵新罗。 太宗使嘱高丽罢事,不听。 乃诏,着诏令出兵,征高丽。 …… 五月初五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媚娘一身素色寝衣,散了长发,无髻更无饰,直楞楞地呆倚在殿廊边的软榻上,看着空中新月。 一旁,是捧了酒杯,轻轻啜饮不止的徐惠。 “媚娘……你也喝一杯罢!” 徐惠已然有些醉意,便着了六儿,将酒盏送至媚娘面前。 媚娘不想饮,也不愿饮,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 徐惠见她如此,终究心下不忍,一挥手,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便各自退下,只留她们姐妹二人。 “……你若是想哭,便哭一场罢!” 徐惠轻轻地道。 媚娘呆呆地看着新月,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为什么要哭?我好好儿的。” 徐惠轻轻一叹,起身,来到她身边同卧,伸手拥她入怀,道: “在我面前,何必逞强?” 媚娘只觉浑身的紧绷,似一下子松了许多,便慢慢偎与她怀中,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松了许多,然后才道: “惠儿,我以为我可以扛得下的。 当真…… 我以为,我禀性如此,再不会伤心的。 可是……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听到…… 一听到他已然有了妻室…… 只觉得,心里疼得紧。” 媚娘未曾流泪,只是眨着干涩的眼睛,看着徐惠的脸,轻轻道: “惠儿……你说,若是我…… 若是我能够晚了六年入宫…… 你说…… 会不会一切,都有所不同?” 徐惠闻言,便是眼中一热,轻轻地拥了她,颤声道: “媚娘…… 媚娘……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只能为你哭一哭…… 我也只能为你哭一哭……” 媚娘直愣愣地看着徐惠流泪满面,明亮大眼中,一片灰暗。 是夜。 甘露殿中。 李治躺卧殿廊下,看着新月。 德安在一边立着,小声问道: “殿下,方才东宫里传话儿来了,说刘昭训身子不适,想请您去瞧一瞧……” “传太医去便是了。” 李治淡淡地道。 德安见状,只得闭了嘴,转身去吩咐下面人了。 片刻之后,一道娇小声音,微微有些喘息地响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还在这儿呢?” 李治闻声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安宁。 当下便立刻皱眉: “你怎么出来了?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若是再犯旧疾。” “不妨事。孙道长说过,安宁这身子,与母后一般,也是气疾罢了。”安宁微微一笑,便在李治身边坐下,道: “怎么了?睡不着?” 李治沉默,良久才勉强一笑: “不是,只是觉得,这般夜色,甚美。” 抬起头,他看着那新月,想着曾经的某一夜…… 他曾经拥有过的一夜美好回忆—— 白衣少年,红裳少女,流云飞袖,杏枝为剑…… 他的嘴边,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 安宁看着兄长这般样子,心中不忍: “哥……有些事,我知你放不下。 可是天意如此,你若再继续拖着,便只是伤人伤己。” 李治转首看着她,却道: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 安宁一怔。 李治慢慢道: “安宁,你还小……不懂…… 虽然此番,必然是伤人伤己。虽然留在心中,早晚都是痛苦…… 可是…… 你知道么? 六年……整整六年了。 从我初识她那一日起至今,已然六年了…… 这些情份……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轻易抹去的。” 李治苦苦一笑: “其实,我比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善忘……至少这样,我便会满足于几道浮影,不必再难过,不必再痛苦了。” 安宁看着哥哥,长久无语,终究叹息一声,摇头离开。 只剩李治一人,默默地看着天空中的新月,继续回忆着那一夜的美丽。 是夜。 锦绣殿。 依着太宗的吩咐,锦绣殿虽然被幽禁,却一切如旧,衣食用度,一如素常——只不过宫人,只剩下了青玄一人而已。 是故,当太宗带了王德,二人慢慢踱入杨淑妃寝殿之中时,主仆二人,竟无一人察觉。 当看到太宗之后,短短十几日,便憔悴了许多的杨淑妃,目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仿佛一朵枯萎的花儿,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她向前走了一步,却终究是停在了原地——大隋帝女的高傲,一直沉沉地烙在骨子里,不曾离去。 太宗慢慢在正堂宝位坐下,着王德退下,又瞥了眼一脸戒备地挡在杨淑妃前面的青玄。 “下去罢。” 杨淑妃和色道。 “娘娘……”青玄欲分辩,却终究拗不过杨淑妃的目光,只得慢慢离开。 太宗坐着,平静地看着这个女子。 这个从三四岁起,便认识了的女子。 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开口: “多少年了?朕第一次见你,到现在?” “整整四十年了。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杨淑妃含笑,回道:“可不正是四十年前,年方四岁的陛下,入了大兴宫,赴父皇的端阳宴。陛下一生中所饮的第一杯酒,可是臣妾亲手端给陛下的呢!” 太宗微微一笑,双手轻轻拍了拍膝盖,道: “当真是时光如箭啊……仿佛还是昨日,朕才见着披了素色罗纱的你……想不到匆匆数十年,便这么过去了。” 杨淑妃笑意温柔,轻轻走上前来,慢慢跪在太宗向前,将一张秀丽容颜,俯在太宗膝上: “是呀……四十年了……臣妾与陛下相识,已然是四十年了…… 从未想到,臣妾与陛下,竟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太宗皱眉,伸手欲推开她,然而手终究还是停在杨淑妃头上片刻,又终放在一边,只任她这般俯在自己膝头。 良久,太宗才轻轻道: “无忧的死,与你有关吗?” 杨淑妃平静地笑道: “臣妾也曾动过杀念的……不止一次,或者该说,自臣妾知姐姐嫁与陛下那一日起,便无时无刻不想杀了她。” “可是你没有动手,更不曾挑唆教知别人动手……是不是?”太宗轻轻道。 杨淑妃笑得温柔: “陛下相信么?当真相信臣妾不曾动手?不曾告诉他人,姐姐有气疾,闻不得花粉?嗯?” 太宗沉默良久,才道: “若果是你,你便必然留不得稚奴—— 因为你无法面对那张对你来说,叫你日夜愧疚不安的脸。” 杨淑妃的眼角,隐隐有泪: “陛下英明。” 太宗沉默,还是沉默。良久才道: “朕……曾经也对你动过心的。曾经。” 杨淑妃笑了,含泪而笑,风情万种: “臣妾知道——是在六岁那年的百子宴上,是也不是?臣妾一曲绿腰,陛下都看呆了呢!” 太宗明知她看不到,还是点头,然后才道: “可是后来……朕遇到了无忧,才知道,有些动心,当真只是动心罢了。那不是情,更不是爱。只不过便是动心。” 杨淑妃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打湿了太宗衣襟: “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陛下…… 从来没有爱过臣妾。” 太宗无语。 良久,太宗才道: “辅机与房相,不会放过你的。” 杨淑妃才轻轻道: “臣妾知道。” 太宗点头,右手一张,一枚握得温暖的蜡制药丸,便出现在手心,放在淑妃眼前: “不会很痛苦,会很快。” “陛下不是对王德说,要让臣妾一世痛苦,生不如死的么?”杨淑妃伸手去握了那带了体温的药丸,含泪问道。 太宗淡淡道: “你继续活着,朕的儿子们,便都活不得了。哪怕是恪儿、愔儿,还有明儿。——你从来不曾忘记过,因为朕,你的父亲才国破家亡,自己也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是故,所有人都以为,你这般待朕是痴情……其实你当真是对朕痴情一片,只不过,你无法面对这份痴情,于是便索性将自己也当成了这份情仇的一部分—— 只要你活着,你便要伤害所有人来报你的父仇,尤其是你自己。 这样的日子,你已然过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杨淑妃泪如雨下,又急又凶,嘴角却含着笑: “陛下知我。陛下……仁慈。” 太宗合了合眼,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慢慢起身走向殿门。 杨淑妃没有拦着,也跟着起身。 二人未曾互视一眼。直到太宗离殿门口几步之遥,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道: “无论是愔儿、恪儿,还是明儿。他们都会活得好好儿的。 还有高阳,朕也会让她风光地嫁入房府—— 即使她……” 太宗话到嘴边,终究不曾讲出口。只淡淡道: “高阳之事,朕会跟无忧一般,带入九泉,再无第二人知。” 杨淑妃含泪背对着太宗,点头。 太宗默默,离开锦绣殿。 …… 贞观十七年五月初五戌时。 太极宫中,锦绣殿寝殿突起大火。 太宗淑妃杨氏,因自觉罪孽深重,竟自引石脂于殿中,以火焚身。 有侍青玄,忠而陪殉。 太宗闻言震惊,乃急着人扑火。然石脂燃之易,灭之不能。片刻间便屋毁人亡。 淑妃有子吴王,闻得此事,当下悲痛欲绝,昏死不醒。 …… 片刻之后。 吴王木然立于一片焦黑前,一片泪意,轻轻问道: “母妃临终,可有遗言?” 旁边小太监看看左右,才悄悄耳语几句与李恪。 李恪闻言,一张脸刹那雪白,晃了两三下身子,才咬牙,如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 “长孙无忌……!!! 你这老贼!!! 若不将你心肝挖出祭拜母妃…… 李恪誓不为人!!!”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三 同一时刻。 甘露殿中。 更了寝衣,方欲就寝的太宗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王德奉上的两样东西: 那枚药丸,与一封信。 太宗愣了半晌,才伸手去接了那封信,展而阅之: 世民哥哥敬启: 哥哥阅信时,淑仪已然化身青烟,直入九泉之下去也。 哥哥不必伤怀,更不必痛心。淑仪可得如此解脱,心甚喜悦——哥哥虽仁慈,赐药丸以解淑仪之苦。 然奈何淑仪终究不能宥恕自己不得报家仇国恨,更不能狠下心思,诛伤无忧姐姐,是故……便如此罢! 淑仪已然汲取药丸之上,哥哥之仁,便一切足矣。 火焚人皆言痛,然与淑仪心中折磨相比,只如沐春风。 世民哥哥,淑仪一生,最欢喜之事,便是得遇哥哥,为哥哥诞育三子,偷得这十数年的幸福光阴,又亲得照顾稚奴如此几年…… 淑仪此生,无憾。 唯有一事,淑仪心心念念,乃无忧姐姐临终前曾密诏淑仪入内,道只忧哥哥终究因心存仁慈,难免纵得关陇一系,终成猛虎,为患大唐一事。 如今稚奴为储,日后登基必受其胁,兼之恪儿文武双全,必使稚奴为难…… 淑仪一生虽有三子,却偏偏最爱无忧姐姐所出之稚奴。 实不愿于九泉之下,见他来日受此难。 是故便大胆违哥哥心意,设计以保稚奴日后帝位稳固…… 为保此计万安,淑仪自然不能告知哥哥内情,还请哥哥谅解一二。 哥哥,淑仪先行一步。若哥哥愿意还在九泉之下,与淑仪相见,便请将淑仪葬于无忧姐姐之侧—— 淑仪也好告知姐姐,自己终究还是还清了她的情,她的义。 …… 太宗看着落款处,大隋明皇帝女、孝恭公主,大唐天子妃、杨氏淑仪,敬上。 微微地,他闭了闭眼,一点湿意,沾惹了眼睫。 只有这么一点湿意。 半晌,太宗才轻轻道: “王德,传朕旨意: 淑妃杨氏,即日起去淑妃号,仍还妃制。因念恪、愔、明三子失怙,特准于府中设灵祭祀。 灵位上……” 太宗犹豫一番,终究轻轻道: “便以大隋炀皇帝女、孝恭公主,大唐天子妃、杨氏淑仪为号便是。” “是。” 太宗疲惫已极地挥了挥手,将信交与王德,吩咐烧了,便自己上床睡下。 片刻,微微鼾声传来。 王德分明看到,太宗眼角,终究还是流下一滴泪珠。 (注,有同学会说为什么这里杨广有两个称号,炀帝是唐代给的号,而明帝则是隋朝奉上的。所以大家要知道就是了。) 贞观十七年五月七日。 太宗忽发急症乃不可得朝。 太子李治闻之,遂急入内,亲以侍之。太宗只以国事紧要,着其多加上心。 李治依太宗旨,与诸臣议事。 时有人密告魏征于废太子承乾一事中阿党,更着人以录己之谏言,卖名求直。太宗怒,遂推倒魏征所立功碑,更止出降公主事。 李治闻言,忧心忡忡。乃着殿中近侍密查此事。 不日,李治得密报,道魏征生前,素与关陇一系不合,是故此番死后之事,乃为关陇一系诸臣群而策之。其所谓“卖名求直”之事,更属禇遂良言多蔽遮,引人歧义之故。 李治便不喜。 贞观十七年五月十一日,东宫传喜,道昭训刘氏,已然得孕。 又隔数日,良媛郑氏、承徽杨氏皆有喜传入内,至五月末,良娣萧氏亦报有孕。 一月之中,太子东宫四喜临门,太宗闻之振奋,精神日渐康硕。 朝臣闻之皆窃忧太子正妃无喜,宫中再起流言,王氏闻之,益发勤侍,常日间便登太子丽正殿内,奉茶入汤。 太子李治不喜,然诸侍有喜,太宗有令,虽仍半月流替,却仍需于日间得探四侍之情,以慰太宗病中,是故躲避不得。 恰逢此时,银青光禄大夫刘洎,魏王泰旧部也,因推立泰不得,心微有不满,进言太宗道:“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今入侍宫闱,动逾旬朔,师保以下,接对甚希,伏愿少抑下流之爱,弘远大之规,则海内幸甚!” 太宗闻言,深以为然,着以刘洎、岑文本、禇遂良、马周等人轮流侍东宫,与太子议政。 议政之初,刘洎便屡屡上谏太子,虽以仁孝治天下,甚佳,然若失帝王之腕,当不良于治。乃屡次三番进言,后更常干涉东宫内事,每每议政,便闭门不准女子入内,更放言女子不当入丽正殿,以乱朝纲,是故竟惹东宫内上至太子妃王氏,下至诸宫人,皆多不满。 太子李治,本因其子刘弘业密事,不喜刘洎其人,又见其竟致如此,更不喜。 另有禇遂良素与刘洎不和,便屡屡进言于太宗,请太宗罢刘洎之职。 然太宗终究不允。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五午后。 太极宫。 山池院。 承乾、李泰、李治。 三兄弟坐在一处,含笑饮酒弈棋—— 当然,哥哥们是不会让自幼便身体柔弱的李治饮酒的,是故他也只能坐在一侧,陪着大哥一边弈棋,一边任由哥哥们取笑。 这里,没有废太子,没有当今太子,更没有废魏王。 有的只是三个兄弟。 李泰看着大哥与三弟,不由轻叹: “若是那些著作郎(编写史书的官员)进得这山池院,看到这般景象,怕是要吓得了一大跳罢? 自古以来……只见手足为位相残,不死不休者不知凡几,似咱们大哥这般,明知我……” “行了!”承乾不愿再听他提起此事,只是贸然打断了他的话: “说好了,以前的事,都不再提了。何况……” 我也曾经有过要暗杀你之心…… 承乾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李泰明白,正因为明白了,他才颇觉尴尬——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有这样不思虑周全的一日…… 还是他其实一直到现在,都还在不安? 李治看了看两位兄长,低头不语,良久才道: “大哥四哥,象儿和欣儿他们,都很想你们……明日,稚奴便请人将他们送入内里,你们见一见罢?” 李泰闻言,黯然: “欣儿……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见他呢?毕竟,我连那样的话都说出口了……” “别这么说四哥。欣儿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你是真心疼爱他的。” 一时间,三兄弟默然。 良久,良久。 承乾才轻轻一笑道: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如今日这般,能与两个弟弟欢喜共饮……我是再不信的。” “我也是。”李泰苦苦一笑:“打死都不信,杀了我,都不信。 所以……说起来,稚奴,四哥是得敬你的……说实在话,起初,四哥怨你怨得要死……可是很快,四哥就发现…… 唉呀!松了松了……全身上下,都松了。也不再如以往一般,总觉得心中胃中有个无底洞,需得不停地吃些东西填着了……你瞧瞧,四哥的玉带,可都松了许多……身子骨也精神许多呢!” 李治眼睛微湿,却笑道: “心宽才可体胖……四哥这般,却是因为心事太多……是稚奴对不起四哥。” “这样的话,别再说了……若不是你,四哥只怕也不会想到,原来自己孜孜以求的帝位……竟然便是这些年来,压在四哥身上心上,最大的一块儿心病…… 现下,没了它,四哥反而活得自在了…… 稚奴,四哥说的这可是真心话,若你不信,且去问问大哥便知。” 承乾含笑点头,眼中却有着些愧疚,轻轻拍上李治肩膀: “以后,便要靠你自己了……大哥四哥不在,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你们这是说什么话儿……好像明日便要走了似的……” “也差不多了。”李泰心性坦然:“左不过这些日子罢?为了咱们三兄弟。” 李治却摇头,认真道:“不……不会,父皇说了,他要尽力,将大哥和四哥,都还留下……还说,还说要尽力保得大哥四哥的富贵荣华……大哥,四哥,你们放心,父皇一定会想办法,找机会……” “稚奴,听大哥一句劝。”承乾淡淡道:“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大哥便知,有些事,不过是镜花水月——现下大哥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够与你大嫂相携一生……这一世,大哥于这世上,亏欠最多的便是她与象儿。是故,你别再劝着父皇留大哥了。至于青雀……” 承乾看了眼李泰道:“你当留下的,毕竟你还是能帮着稚奴一些儿。既然你放下了,那就当留下。” 李泰轻轻一笑,有些淘气,有些泪意: “大哥是想青雀帮稚奴做军师?可惜呀可惜……你若早六年将这话儿说与青雀听,却倒也是好事一桩。现在稚奴身边儿,可有个比青雀还厉害的呢!何必青雀在?” 承乾一怔,看着神色黯然的李治,若有所悟。 兄弟三人,一时间沉默,良久,承乾才慢慢道: “稚奴,有些事,不得强求。可是若……若连青雀也如此说,那大哥反而希望,你能强求到底…… 人活一世,若活得不能痛快尽兴,那也是无味的。知道么?” 李治默默点头: 他又何尝不知,承乾心死,青雀如此一说,也不过是想逃离这个伤心地呢? 可是…… 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这两个自小便待他极亲的哥哥…… 又该如何?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四 这般心事,一直缠着李治,直到他回到东宫—— 因了太宗之命,他现下虽然每日七八个时辰,都还是在甘露殿旧寝中陪侍,可总也要抽些时光,回了东宫,去看一看诸位有孕的侍嫔的。 “殿下,春秋二宫,咱们先去哪儿?还是……先去承恩殿?”德安跟着李治的肩舆一路走,一边问。 李治支臂于舆椅侧,撑着脸,闭目养神,似未曾听到德安的话。 正待德安再问时,李治却突然缓缓开口: “先去……宜秋宫,看看刘昭训罢……她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然后再去宜春宫,瞧瞧萧良娣。 我听说昨日里,她请了太医入内说身体颇有不适?” “是,萧淑妃身子不安,本来是要请殿下,延老神仙入内的。可一听说那老神仙轻易请不动,她也便担忧殿下心烦,便再不肯请了。” 李治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她倒是个体贴的。” “是。” 德安轻轻点头。 片刻之后,李治储驾,便转入了宜秋宫。 …… 同一时刻,得怜奴回报的王善柔,站在一盆花前,紧紧地绞了手中绫绢,半晌才淡淡道: “殿下一入宫,便直奔宜秋宫了?” “正是。娘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呀!想那宜春宫的萧氏都敌不过这刘昭训……娘娘……” 怜奴忧道:“娘娘却得想想法子呀!” 王善柔默默而立,良久不语。 好久才道:“笔墨伺候,本宫有些想念母亲,多时不曾闻她音讯……便说本宫有事,欲请她入内。” “娘娘,依制,咱们若要请外戚入东宫,却是得皇后娘娘同意……现下皇后娘娘不在,那**之主,便是贵妃娘娘了……她毕竟算是萧良娣的娘家人……您觉得……” “她会帮咱们的。” 王善柔淡淡一笑:“正因为她是萧玉音的娘家人,她为了萧玉音,也会尽力助咱们的。去罢!” “是。” …… 片刻之后,李治看居于宜秋宫之良媛郑氏、昭训刘氏皆安,心下甚慰,便驾转宜春宫,探良娣萧氏、承徽杨氏。 半途经过太子妃所居承恩殿,竟更不落舆,入内探视一二。诸侍讶然,唯近侍德安一力蔽诸人之口,以防流言再起。 …… 是夜,太极正宫中安仁殿贵妃韦氏得太子妃近侍怜奴禀报欲请太子妃母柳氏入内相聚,思虑再三,准。 次日,柳氏入东宫,见太子妃。母女相拥而泣。 太子妃母女二人相拥泣对一番后,乃摒弃众人,仅着怜奴侍,密议。 片刻之后,内典引(掌仪法、宣奏、承敕令及外命妇名帐的内侍。)乃入,道时辰已至,柳氏依依惜别女儿。 又次日。 太宗登朝,忽有御史台中丞(正四品下,负责参奏官员不法的)王伯诚上奏,道参中书省内秘书丞(从五品上,负责管理图书档案的)刘子冲竟将要密档书(档案)私挟出内,且示与他人观。 太宗闻言,震怒,乃责刘子冲。 刘子冲连呼奇冤,然王伯诚乃示证人证言,更示其出离之本,刘子冲乃默然。太宗遂旨大理寺,着其督办。 ……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东宫。 宜秋宫昭训刘氏闻得父亲刘子冲竟入大理寺,悲痛难言,乃亲携侍入丽正殿,泣求道: “父亲一生正直不阿,再不得如此,还请殿下向陛下求情,明查。” 太子闻言,怜之更信之。 然终究证据确凿,无奈。 昭训泣求不止,太子头痛不已。 巧于此时,马周入内与太子议政,太子便只得先着昭训近侍宇文燕,侍刘氏于丽正殿侧殿,以安其心,自己再慰之言: “马周已至,其多计谋,且待本宫与之商议一二。” 刘氏闻言,感激不尽,遂依太子之令,候于侧殿。 李治自去与马周议事不提。 …… “昭训姐姐,说起来,这东宫咱们什么地方都去过了。可唯独这殿下所居的丽正殿,还有那太子妃的承恩殿,却是没怎么入过呢! 尤其是这丽正殿。” 宇文燕终究年纪小,服侍刘云若坐在一边软榻上之后,便打量着侧边画案几上那成卷成轴,如小山般高的画卷,笑道: “你看,若是不入这丽正殿,燕儿竟然再不得知,殿下如此爱画……且瞧瞧这些画儿吧!怕不是有上百之多? 真不知殿下哪里来的好功夫来绘这些图。” 刘云若心中忧烦父亲之事,闻得太子妃,便冷笑道: “还何必要入她的寝殿?她此番害我父亲……” 究竟她性子柔弱,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默默流泪。 宇文燕自然知道,那参了刘子冲一本的王伯诚,便是太子妃王氏的堂叔父,自己这般一提,却是又勾起这昭训姐姐的伤心事,便急忙走去安抚她。 谁知她这一走急了,披帛竟将那案几上的画轴带了大半下来,一时间圆滚滚落散一地。 宇文燕见状,急忙上前收拾,刘云若见状,也只得叹息她这般莽撞,因为担忧待会儿李治回来看见了不喜,便只得也勉强挺着肚子,艰难弯腰相助。 宇文燕见她如此,唬得忙丢下卷轴去扶她,想不到这一丢,那卷轴线绳磨损,竟一下儿断了,画卷展开。 宇文燕见状心下大惊,便急忙上前去卷起,却在看到画儿的内容时,惊讶一声: “咦呀?这……这画中女子是……昭训姐姐么?” 刘云若闻言一怔,便也看去。当看到画中人时,也是一怔。 这女子…… 是谁? 画中女子,一身烈火红裳,金凤明冠,华贵无方,舞姿绮丽。 宇文燕看了几眼,便突然看向刘昭训,笑道: “燕儿知道了!这定然是画的昭训姐姐……瞧这眉眼,可不是正仿了昭训姐姐么?看来,殿下当真是将昭训姐姐放在心口疼着呢!那萧……” 说到萧良娣,宇文燕突然住了口:原因无他,那良娣萧玉音,却是与刘昭训有几分相似的,这一点,从她初入宫那日,便人人皆在传说。都道这萧玉音,是因了容貌,才得太子殿下幸的。 而这画中人……看起来,却更像萧良娣多一些。 刘昭训看着画中之人,心中隐生不安,便取了画卷来,仔细审视,然后摇头道: “不对……这画卷上系着的丝扣,已然是复穿过的,显是之前便已然断过一次,换了新绳……再瞧这画儿,也不似近几年所画……观画工新旧,至少也得三年了。” 刘昭训又道: “无论说这画中人是我也好,是萧良娣也好……都是不通—— 殿下如何能在三年前,便知我与良娣容貌? 再者,这画绳分明还是新的,可是系扣之处却已然被磨得旧断,可见殿下每日里必然频繁展开此画的…… 若这画中人当真是我或者是萧良娣,殿下何需如此小心,每每展开一观,再复卷起?直接挂于案前画架之上便是。 加之这女子身上的衣饰,倒似……” 刘昭训越看,心中越惊,喃喃道: “倒似是…… 再加上这金冠…… 这舞姿……” 刘昭训只觉心中突突乱跳,便急忙令宇文燕去守在殿门前,小心留意着太子殿下。自己却只取了那案几之上,所有的画卷,一一展开阅过。 …… 半个时辰之后,李治终究还是回了丽正殿侧殿。 一入内,便见刘昭训容色苍白地坐在原地不曾动弹。只得心中暗叹一声,上前道: “云若……你放心,本宫已然与那马大人商议好了,不日便请父皇着旨,将此案移于孙伏伽大人亲审。 孙大人素性公正,想必他必然会还你父亲清白的。” 刘昭训闻言,一直失焦的目光终究转向了李治这般玉润容颜,良久才轻轻道: “为何……为何还要审?殿下明明知道,这都是太子妃她……” “此事与太子妃无关!” 李治微微眯了眯眼: “记得,此事与太子妃无关,否则,只怕孙大人也不敢再接此案了。明白么?” 刘昭训看着他,目光异样明亮,良久才再问道: “殿下,若是……” 终究,她还没有问出口,只是沉默地点点头,扶着肚腹,艰难地告退,连李治伸出来,欲扶她一把的手,也不曾看到。 李治一怔,看着她行礼告退,沉默不语的身影,终究是心中有愧,长长叹息一声。 接着,他习惯性地伸手,抽了一卷画儿出来——恰巧,便是那卷丝绳断了的。 见丝绳断了,李治便吩咐王德立时去取丝绳来,自己更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更替—— 他全然不知的是,这些,被站在殿门,稍做停留的刘昭训主仆,看得真真切切。 看着李治那般小心翼翼,视若珍宝的模样,刘昭训泪水盈眶,终究还是潸然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丽正殿。 离了丽正殿的刘昭训主仆,一时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何去何处。 “昭训姐姐……不若您还是回去罢?你的手……好冰。” 刘昭训何尝不知自己此刻全身发冷?事实上,岂止是身子,她此刻,连心里都是冰冷一片的。 然而她此刻,没有时间再自怜。 想了一想,她含泪道: “燕儿,回宜秋宫,然后你代我,去求太子殿下,就说我想见一见父亲,请他代为安排。” “是。”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八。 在李治的安排下,昭训刘氏,终究还是在大理寺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两父女抱头痛哭一场之后,刘昭训便安慰父亲: “太子殿下已然着马大人上书,奏请孙大人亲审此案,父亲必可无事的。” 刘子冲却不似女儿这般乐观——究竟他身处官场日久,当然知道这太原王氏一族的厉害,便含泪道: “太子如此怜爱你,真不知是福是祸。” 刘昭训闻言默然,良久才道: “女儿知道,此番之事,皆因这腹中胎儿而起。女儿不孝,究竟因一张容颜,害得父亲受累。” 刘子冲摇头,苦笑道: “怎么这般说话……若非父亲一心痴求,不将你送入内里,你又怎么会如此?是父亲的不是。女儿不当因此事,与太子殿下起了龌龊才是。” 两父女又是一番痛哭。 半晌之后,刘昭训乃问道: “父亲,不是女儿怨恨,实在女儿不明白,为何太子殿下不肯出手相救?若有他求,陛下必然不会如此。” 刘子冲苦笑:“太原王氏一门,系关陇世阀五姓之二,势力之庞大,便是陛下也多有顾及,何况是太子殿下这般仁懦的性子? 再者,那关陇世阀之首,可便是太子殿下的亲舅……咱们争不过的,当真是争不过的……是为父的不是…… 是为父的不是啊……” 刘昭训闻言,只凄凉一笑,不接父亲之言,却又问一事道: “父亲,女儿此来,一为看父亲是否安好,二,却为向父亲求证一事。” “女儿但说无妨。” “父亲,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之时,女儿曾闻父亲道,第二日的舞祭上,曾有后廷才人武氏,金冠红衣做流云飞袖舞,惊动海内……却不知父亲可曾见过此女?” “你是说……那武媚娘?好端端儿的,你问她做什么?” “父亲不必担心,女儿身在内里,自然要结识几个人,以备己身……女儿只是素闻此女与陛下最宠爱之充容徐氏交好,想着若能与她二人结识,只怕也得些安平了。” 刘子冲闻言,思虑一番,又左右看看,才道:“女儿有此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说起来,此女被韦氏一族构陷,禁足良久。可连为父这外朝之官也曾闻得消息,说陛下之所以将她禁足如此之久,其实另有深意…… 也罢。那武氏却是手段高明,当年韦尼子便是因为害死了她的好姐妹,昭媛元氏,才倒在她手,她还借机险将整个韦氏一族扳倒…… 此女性情中人,又智计无双。若得结交,对女儿只有好处……可惜,为父当年也只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儿,只能侍立于后,虽然远远地瞧得那般金冠凤衣的华姿,却再不得看清其人,更不得结交的……” 言及此,刘子冲又是一番痛悔。 刘云若闻言,却是心中一凉。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五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太宗高坐几案之后,一边放下奏疏歇息片刻,啜着明安奉上的茶水,一边淡淡问王德道: “听说,今日刘昭训去了大理寺?” “是。” 太宗便长叹口气,放下手中杯子道: “说起来,终究是朕的不是——明明白白,是那王伯诚因刘昭训怀了稚奴的长子,担忧太子妃地位不稳,这才要扳倒刘子冲…… 可说到底,朕还是不得不牺牲这刘子冲。” “主上不必如此自责。想必那刘大人也是明白的。再者,眼下刘昭训已然怀了龙种。只要此胎一举得男,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王家再怎么着难为,那也是不成事的。” 太宗点头,喝毕了一盏茶,又用银匙舀了盏中泡得软溜的枸杞子,入口嚼服干净了,才放下杯子道: “不过正因她怀了稚奴的长子,才得备加小心……可不能让朕这孙儿,再出什么事……王德,去内府局取二十匹新贡彩绸,你亲自带着,去看看她罢! 无论她有什么要求,只要能成全的,你应了便是。” 王德点头,正欲离开,又转身回问道: “主上,若是她提出些不当之请,比如说要见些不当见的人……” “朕说了,但凡你能应得的,一律答应便是。” 太宗头也不抬,拿起另一本奏疏道。 王德明白,便含笑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东宫宜秋宫。 刘昭训居处。 王德宣太宗旨毕,又劝慰刘昭训一二,便将太宗之口诏告之刘昭训。 “当真陛下如此一说?那不知妾身父亲……” 刘昭训眼前一亮,便欲问家父,却见王德憾然摇头,刘昭训目光一黯。 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父亲是不得全身而退了。” “刘昭训,证据确凿,主上也是无法呀……再者,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太子殿下最难为,你当知,那王伯诚,可是太子妃……” 王德便说了一半,再不言语。 刘昭训默默点头,良久才凄然道: “多谢王公公指点……妾身明白了…… 既然如此,不知王公公可否帮妾身一个忙?” “但请昭训明言。” “妾身……妾身想见一见……见一见那位武才人,便是延嘉殿中禁足的那一位……不知……此行可否?王公公务多想—— 只是,只是这位武才人与妾身有一面之缘,加之她与徐充容甚交好。宫中人人皆知徐充容最受陛下喜爱……” 王德闻言,定定注视刘昭训良久,才突然笑道: “既然主上有令,但凡刘昭训之请,无不可行。那又有什么可否之事呢?昭训想什么时候见她?” “妾身谢过王公公成全……若能得此,便……明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摇头道: “白日行事,总是不好——说到底,那武才人还在禁足之中呢!刘昭训,咱们这便走罢!悄悄儿地去,悄悄儿地回,这才不惊动了别人。” 刘昭训闻言,便谢过王德。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徐惠今日又是入内侍寝,是故只留媚娘一人在殿内。 此刻,她已然更了寝衣,散了长发,任瑞安帮着梳理。突然间闻得王德与东宫昭训刘氏入内,一时间惊愕莫然,与瑞安相顾片刻,才应声起身,匆忙披了件红色广袖,出殿迎宾。 当她见到刘昭训的刹那间,心中只觉一阵巨荡,然后立刻平静下来,慢慢上前,与见着自己之后,便苍白了一张脸的刘昭训与王德见礼。 王德谢了礼,便引了刘昭训上前来,将其意说明一二。 媚娘闻得她欲见自己,又见她目光,加之平日里,自己虽然半步不曾离开延嘉殿,却也日常由瑞安来报大小事情。 便心中有些底细,一时间便只得仓促应了王德之礼,又送了急着回侍太宗的王德离殿,这才回转身子,看了看刘昭训,请她入内殿对面而坐。 不多时,茶点上齐,媚娘着了瑞安殿外守着,宇文燕机灵,便也跟了去。 两女相对而坐,良久无语。 最终,还是刘昭训惨然一笑,道: “久闻武才人容冠大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媚娘垂睫,片刻之后才抬起眼来,正视着她,淡淡一笑道: “刘昭训,此刻内外无人,若有什么想对媚娘说的,大可直言不讳。” 刘昭训一怔,见她如此,便叹息道: “果然……人人都说这宫中,武才人便如明珠一颗,却是半点也不差的……” “昭训谬赞。” 刘昭训见媚娘淡定,深吸了几口气,才起身,毅然挺了大肚跪拜道: “云若此来,只为求武才人救云若父亲一命!” 媚娘见她如此,虽早有所料,却终究还是不免惊慌,急忙起身欲扶她起来道: “昭训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刘昭训却固不肯起,直泣道: “武才人,若您不答应相救一二,云若便再也不起了!求求您……救救云若之父罢……他是清白的呀!” 媚娘见状,只得叹息道:“刘大人之事,媚娘虽然身处深宫,也闻得一二……只是刘昭训,你此番却是求错了人。 媚娘如此尚是待罪之身,自身尚且不保,如何保你父亲?若是你想求徐充容出手……那便更是不能…… 你方入宫,可能不知,这徐充容……” “云若知道徐充容是关陇一系支撑着的,是故云若本就不为徐充容而来。武才人,云若求的不是别人,正是你。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求你去劝一劝太子殿下,请他保下云若之父罢……求求你了……” 刘昭训口中说着,眼中已然落下近乎绝望的泪水。 媚娘心中一紧,淡淡道: “我不知你……此番何意。虽说我曾于太子殿下幼时,有过些点滴之恩,可太子殿下多番相救于我,我已然是没有什么道理再去求他了呀……你这般聪慧,当知此中机要。 刘昭训,只怕我当真是爱莫能助了。” “武才人且莫做此之言……武才人能救的!能救的!”刘昭训慌得扯了媚娘云披,苦苦哀泣道: “武才人……云若在此,难……难道,您就不曾看出些异样么?” 媚娘不语,刚欲反驳,便被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刘昭训抢了先声道: “武才人!武才人!便是……便是你不曾看出……好……好……那我告诉你,云若告诉你…… 你可知为何云若今日要来求见武才人? 只因……只因日前,云若无意中看到太子殿下的书案之上,有一幅太子殿下旧年亲手所绘的画卷,卷上所绘,正是…… 正是武才人你。 不对……” 刘昭训思及当时所见之景,一片痛楚,道:“不对…… 应当说那书案上,太子殿下亲手所绘的两百多轴画卷,画的都是一个人…… 都是您,武才人。” 媚娘心中剧痛,面上却更加淡然: “刘昭训,你说这些,却是何意?那画中人,你怎么就这般肯定是我?说不定是你自己呢?” “不会……不会是云若,也不会是萧良娣……武才人,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对?不然也不会这般问云若……” 刘昭训惊泣,便更扯紧了媚娘衣裳: “武才人,云若求求你……求你了…… 云若现下,也只有父亲和腹中这孩子了……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武才人,求求你了……” 媚娘看她哭得伤悲,心中不忍,再想一想她方才所言,心中又生警惕——若是逼得急了,不知她会做出些什么不利于李治的事来……便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克制不住一见李治的心思,淡淡道: “刘昭训快快请起,你腹中怀着皇孙,这般却是折煞媚娘了。若果然太子殿下能听媚娘一言,那媚娘便设法劝得太子一二便是。” 闻得她有心相助,刘昭训如寒夜遇春风,便急忙起身,惊喜道: “武才人,您当真愿意?” “媚娘久闻刘昭训之名,也有几分结交之意。若能相助,自当尽力。只是媚娘此刻,却被禁足殿中,实在出不得去……” “无妨,无妨!云若……云若可以……”忍着心痛,刘昭训欲开口道替媚娘安排,却被媚娘制止:“不可,如此一来,媚娘与太子殿下,便要落人口实。昭训深爱殿下,不当以此事坏他名誉。 ……这样罢,这两日,我便设法求了陛下,与殿下见上一面。尽力一试,如何?” “可是……可是陛下他……” “放心,说起来,媚娘之事也查清楚了,只是之前媚娘几次受苦,实在不欲再出这延嘉殿半步,才几次请了陛下收回结束禁足之事。 且陛下也说过,只待来日媚娘结束了禁足,仍复太极殿尚书房内侍候笔墨的。至时,多的是见太子殿下的机会。” 刘昭训闻言,便含泪感激,握住了媚娘之手。 媚娘反手相握,心中却是百般滋味,再不知如何是好。 …… 次日晨。 徐惠回殿,便被瑞安叫到一边,说了昨夜之事。 徐惠闻言便不喜刘昭训,乃入内,问媚娘: “你当真要替她向太子殿下说情?媚娘,你知不知道,这般只会让她握牢了你与太子殿下……” 媚娘打断她:“她告诉我,说稚奴案头那两百多卷画儿,她全都看过了一遍。” 徐惠当然知道那画之事——瑞安虽知道画中事,却不知刘昭训也知此事,当下便惊愕道: “所以你才答应她?这……这……她是在威胁你?” 媚娘摇头,淡淡道:“她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量——只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去劝稚奴,多尽一点儿心,帮一把刘大人罢了…… 说起来,她也是个命苦的…… 无妨,本来我这禁足也禁得烦了……惠儿,你便与陛下说一说,让我也出去走一走罢!” 徐惠望着她,长久不语,最终叹息一声,点头答应。 …… 贞观十七年六月初九,太宗诏告后廷: 延嘉殿才人武昭,现经大理寺查明,前番之事,实属受冤。且其身为女主武氏之言,经太常博士李淳风占之,姑妄之言也,遂太宗追其无罪,更行赏赐,又入太极殿尚书房,侍奉笔墨。 新储立位,步步违心六 是夜。 太宗因幸贤妃燕氏处,早离。 太极殿尚书房中,便只剩下禁足头日,便被太宗着旨抄录要书的媚娘。 太子李治闻讯,不多时,便借口入内有奏,迤迤而入。 …… 媚娘早知道,他定然会来。 可是却还是在见到他的刹那,微微失了下神。 良久,她才慢慢起身,慢慢走下玉阶,慢慢向着痴痴望着自己的李治行礼: “见过……” “起身。” 李治见她如此守礼,心中一痛,急忙上前,柔声着她起身,同时伸手去扶了她起。 媚娘感觉着那握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挣了一下,没挣脱。 再挣一下,方才挣脱,又叉手为礼,恭敬而立。 李治看着她,目光如火,良久才道: “这般夜了,怎么还在这儿?父皇已然走了,不是么?” 媚娘垂首: “有几本书,陛下急着明日要传与诸臣一览,是故晚了些。” 李治心痛,不由再进前一步,柔声道: “你身子方才大好,不能这般折腾……回去罢,我……我替你钞录便是。横竖咱们二人写起飞白来,本是最似的。” 媚娘垂首,却不言语,良久才道: “殿下若果真关爱媚娘,倒也不必如此……只要答应媚娘一件事,媚娘便心下安静了。” “你说。”李治闻她有求,再无不可,便急忙柔声问。 “殿下,媚娘近日有闻,那太子妃因为气恨殿下昭训刘氏怀了皇太孙,心中愤懑……竟着王伯诚上书,参倒了刘昭训的父亲……殿下,您为何不救那刘大人呢?” 李治一怔:“你……要我救他?为何?” “他若不好,刘昭训便不好。刘昭训不好,她腹中之子便也不好…… 媚娘不在乎别的,只是怜悯孩儿无辜。” 李治心中柔软温暖,目中微有湿意:“你……你是为了……为我……” “殿下,这孩子,事关大唐江山,还请殿下必然保护好她们母子……殿下,媚娘实在不忍再看到有人如素琴一般,无辜失子……” 媚娘终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李治。 李治一颗心都要化在这眼泪之中。加之思及此刻二人如此之近,却已然是咫尺天涯再不得相守,一时间情肠百结断作寸寸,心中酸楚痛苦难抑。 不由地,他失神含泪半晌,恍惚间伸出双手,欲替媚娘拭泪: “好……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 你别哭…… 我求你…… 求你别哭…… 我……我不想再看见你哭……” 一句话,已被哽咽破得不成句段。 媚娘见状,终究还是退了一步,含泪行礼道: “多谢殿下成全媚娘……多谢……媚娘……媚娘还有要书未曾录完…… 夜又深了,究竟于礼不合…… 还请殿下回甘露殿罢……” 言毕,便头一转,无声哭着上了玉阶,背对李治钞书。 李治心痛欲死,向前蹒跚两步欲上台拥佳人入怀,然看到媚娘身边那高高的龙位,便终究还是按捺下了心思,合目无声流泪。 …… 次日早朝后。 马周忽密报太宗,道日前刘子冲一案另有蹊跷,所谓人证物证,皆为王伯诚伪造,更示以真正之证人证据。 加之孙伏迦亦曾表明,此前之事似极有内情,太宗震怒,遂着王伯诚入内,将大理寺与马周之奏疏掷其怀中,责其自省。 王伯诚见表知事败,乃伏求死罪。太宗念其家世有功于社稷,便只罢其官职,着贬为庶人。刘子冲即时复职,且亲手诏,加以慰勉。 王氏一族闻之惊甚,太子妃王善柔尤其震惊。后得怜奴密报,道此事之前,刘昭训曾入丽正殿求告太子。朝内素知马周因太宗之令故,侍太子极忠,乃恍然大悟,知为太子因刘昭训求情故而潜使马周上奏。 太子妃益发怨恨刘昭训,更着怜奴,务必盯紧宜秋宫,一旦发现有不是之处,便立刻上奏。且还着怜奴将此事大肆传扬,引得东宫诸嫔皆对刘氏嫉恨无比。 太子妃又因曾闻良娣萧氏容似刘氏之故,乃更着怜奴造生谣言,道萧氏受宠,全因容似刘氏,一旦刘氏产子,萧氏便再产子,亦难保良娣之位云云…… 萧良娣闻此流言,虽知太子妃心思,却也于刘氏多有不满。 东宫之势,由此竟一触即发。 是夜,太极殿。 看着总算是离去了的李治,入内漏夜报事的房玄龄含笑对太宗道:“殿下果真是勤勉之至,近日总是问政听政直至深夜。只是如此勤勉虽好,可却也总是伤身,主上当多加提点才是。”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乃道:“还是诸位爱卿的功劳。” 房玄龄含笑道:“主上教子有方,却不是臣等之力。” 太宗闻言微微一笑,便瞟了一眼一旁正奉书而侍的媚娘。 媚娘会意,点头而退。 看着一身绯红的媚娘离开,殿中只剩君臣二人,房玄龄才叹道:“武才人自前番事后,确实一发稳重了。这般容姿这般才知,又是这般气度……当真不负明珠之号。也难怪那李君羡会挑上她来做个解围之法。” 太宗冷笑:“那李君羡还没消停?” “一句箴言,可发天下英雄心。”房玄龄轻道。 太宗冷冷道:“此番又发的谁?元景?还是恪儿?”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左延明门旁的玉阶下,等待着瑞安。 不多时,便见他抱了白玉拂尘奔来。 “如何?” 媚娘急忙迎上去,轻轻问道。 瑞安奔得满头大汗,左右看了看,才拉了媚娘至一边无人角落处,轻轻道: “武姐姐,主上召房大人入内,却似是议论那荆王爷……还有吴王爷可有反意之事呢!” 媚娘容色一凛,便道:“荆王之心,海内皆知。吴王……房丞相怎么说?” “唉!武姐姐你也是知道的。自从高阳公主出降房家之后,房丞相就没少替吴王说好话儿。这一次也一样,他还是帮着吴王。只不过……” “什么?” 瑞安想了一想,有些奇怪道: “只不过房丞相却说到吴王之事时,说了句顶奇怪的话。 他说……吴王不会反,也没有必要去反主上。” 媚娘眸光一亮,似有些惊喜道:“你可听真了?房丞相果然做此一说?” “再不会错的了!” 媚娘喜道:“好好……好,果然不出我所料……” 向前走了两步,她看了看太极殿方向,回首问道:“瑞安,若是我想在房丞相离宫前,与他说说话儿,却该在何处为好?” 瑞安一怔:“武姐姐要与房丞相说话?那……咱们经钟楼,至归仁门处等比较好。那儿偏静,无人打扰。” “那咱们便去归仁门。”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终究还是在归仁门,见到了大唐名相房玄龄。 “不知武才人漏夜请老夫前来,却有何事?” 房玄龄闻得有宫妃相召密谈,本是断然不肯来的——身在宦场如此之久,他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没有一个人不是些麻烦角色。 可是当听到老仆道,来报者是延嘉殿中才人武媚娘近侍瑞安时,便立刻停下了马车,下车相问。确认是媚娘求见之后,便打定了主意,要见上一面—— 他实在是对这个女子太好奇了——事实上不只是他,只怕当今这朝堂之上,大凡三品以上大员对此女好奇的绝对不止半数。 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却连长孙无忌也对其颇有几分忌惮……这般女子,这般容姿,自是引得众臣侧目留心。 此刻,房玄龄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到了这个奇女子,乃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暗赞叹:果然天香国色,堪称倾世风华——甚至,比他昔年曾在大兴宫中见过的容宣二夫人,更强上几分气度高华之态(容宣,容华宣华)。 媚娘含笑,点头道:“媚娘有一事,心下有疑。想着除了陛下,便只得房丞相乃是当世第一智计,是故想请教一二。” “武才人请讲。” 媚娘含笑道: “房丞相,媚娘兄长二人,前些日子为了争夺家嗣之名而起了些龌龊。媚娘虽然知道长兄不当为家嗣,却也没办法寻了什么理由去支持次兄。媚娘还想请房丞相,帮媚娘想一想理由。” 房玄龄微一思索,便道:“却不知武才人因何想要支持次兄?自古立嗣为长,这才是理由罢?” “可是兄长之前所适之妻,实在是奸滑惫懒,将媚娘一个好好儿的兄长也带坏了不说,还屡次三番挑唆着兄长将家母驱离本家……这等昏昩不明,偏听偏信,您说媚娘如何能安心让他为武氏嗣? 武氏虽非世家,可好歹也是国公之府,怎么能让一个自身昏昩之人为主?” 房玄龄想了一想,笑道:“武才人既然已说,之前所适之妻……想必武大公子,此刻所适之妻,已非旧室了罢? 而且听武才人之言,似乎这继室并无甚大错处,如此一来……何不给那武大公子一个机会呢?也许他当时也是两难。” 媚娘点头,笑道:“房丞相果然知机,不错,媚娘兄长正室,前年便因驱离母亲、欲霸家产之事,被官府查究,结果一气之下,自己了断了……可是说起来,若非大哥昏昩偏听,她又如何坐大? 说到底,还是媚娘大哥不适合这为主之位。是故,媚娘才想着要帮次兄。” 房玄龄抚须点头:“不错,为主位者,最怕便是偏听偏信……”突然,他一怔,含笑看着媚娘。 良久,他的目光从惊愕,再到戒备,从戒备,再到了解,从了解,再到惊叹。 久久,房玄龄才长出口气:“武才人果然是当世奇女子也……竟想到以家喻国,点醒老夫。”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一 媚娘含笑,良久才道: “家国之事,本便相似。否则何来家国相通之说?不过房丞相却是不必媚娘点醒的……否则,又怎会告诉陛下,吴王殿下必不会反,要反,也不会反陛下这么一句话呢?” 房玄龄闻言,心中更是惊佩:“武才人……” “房丞相的意思,是暗暗担忧吴王殿下只怕有意剑指太子之位吧?毕竟,吴王殿下英伟,诸子之中,其风其度最肖陛下。之所以一直不被看好为储位,实则是因为其母之故…… 所以,一旦淑妃娘娘死了,那他最大的包袱也便没了。相较起虽然仁厚有余却果断不足的太子殿下来,他看起来,实在是最适合为大唐将来之主的人选……想必房丞相,心中也是如此想,是故便担忧,这吴王殿下现已然无任何缺点,只怕会危及太子殿下的储位,是也不是?” 房玄龄闻言,感慨道:“皇后娘娘在世时,每与之议政,便有如得良友之感……想不到多年之后,老夫如此之幸,竟再遇武才人。 不错……老夫确是有些担心吴王。他最近虽无任何动作,可正如武才人所说,他才是太子殿下储位之侧,最大的威胁。那荆王,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可惜的是,现在看来,却连吴王自己,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对储位的威胁,是故老夫也只得点明主上,看主上的意思罢了。” 媚娘淡然笑道:“而且房丞相最担忧的是,这吴王殿下看似英伟过人,文武两全,极有帝王之才,却实则偏听偏信,易受身边人的影响——无论是从当年因为身边乳娘之子所诱,豪赌为戏,引罪贬官之事;还是从前些日子争储之时,受淑妃娘娘所惑,竟然于北宫门内险起兄弟残杀惨剧之事…… 这吴王殿下看似智计过人,却没有表现出宜为帝王者所应有的远见与主见。 相反,倒是一直以来颇为明智地不介入国储之争,又能在废太子生死大事上,能够坚定自己主见,请陛下恕废太子死罪,无形之中使陛下以仁感天下的当今太子殿下,更有帝王者当有的坚定意志与长远目光…… 再加上,房丞相忠于皇后娘娘,自然不愿,也不能容忍任何人会从皇后娘娘所出的正宫嫡子手中,夺走储位…… 所以当今太子殿下,才是房丞相心目中,最理想的下一代大唐国主。 而且,容媚娘说句不好听的……当今这大唐朝中,人人都以为,身为太子殿下的亲舅父,长孙大人必然是最支持太子殿下的那一位…… 却无人发觉,长孙大人现在已然是身为关陇门阀之首,他的立场,无形之中早已从当年的忠于陛下与皇后娘娘,转换到了现在的忠于关陇门阀,为了关陇门阀,才必须保证大唐未来国主,是其妹皇后娘娘所出……至于此人是废太子承乾、魏王青雀,还是如今的太子稚奴,都不重要。 是故,当今朝中,真正忠于太子殿下本人的,只有房丞相、李绩李大人、尉迟恭尉迟大人、马周马大人、韦待价韦大人五人而已……其他的人,只不过是随声应和,却无一人发觉太子殿下之长处的。 媚娘说得,是也不是?” 房玄龄只叹:“昔有伯牙子期,如今老夫竟先后得遇主上、皇后娘娘与武才人三位知音…… 天幸,天幸于老夫呀……” 媚娘含笑谢过房玄龄之高抬,又道:“房丞相过誉,媚娘不过是与暗中为太子殿下运筹帷幄的主上,还有为保太子殿下之位安稳无事,费尽心血的房丞相一样,希望能够尽一番心力便罢了。” 房玄龄乃道:“当世奇女子如武才人者,能有这番心,已然是我大唐之幸了……却不知武才人有何想法?” “太子殿下心性仁厚,再不会怀疑他的三哥——再者吴王,现在也没有表现出他发现自己优势之状……是故,也许咱们当早做打算,使陛下稍警吴王一二。以吴王之恪守不渝之素性,说不定可化一场灾祸于无形之间。” 媚娘惋惜道:“只是媚娘究竟不熟悉这些事务,想不出什么妙法,可使陛下得到警告吴王的理由。” 房玄龄微微眯了眼:“原来武才人早知道,主上有警示吴王之心?” “若陛下不是如此,怎么会同意将高阳公主出降房大人府?不过是因为高阳公主与吴王交好,陛下心中知道,比起虽忠于大唐与主上、皇后娘娘,却常常为其立场所困的国舅爷长孙大人来,房大人对主上、太子殿下、还有大唐的忠诚,实在更胜许多。 是故便将她放在房大人身边,请房大人借高阳公主,来克制吴王罢了…… 说实话,媚娘近日闻及诸臣耳语,只觉可笑…… 若陛下果然意欲立吴王为储,何以当年诸王之中,唯为吴王殿下取名为恪? 恪者,恪尽本分。 这一个名字,便已知陛下从来不曾将国储之念动于吴王身上……只是怕那些不明君心的大臣们会以为淑妃娘娘一死,吴王便必要登储了。到时,陛下就算再不愿,只怕也不得不再面对一场兄弟相争之事。” 房玄龄点头,含笑道:“不错。是故老夫倒早生了一计……只是此计,一来不便说与主上听闻,二来,也得太子殿下自己肯做才有效用。 老夫本来正愁着不知如何是好呢……想不到呀想不到,老天竟然为太子殿下安排了武才人这般福星…… 当真是国之大幸,大幸啊!” 媚娘含笑受之,乃道:“早知房丞相有计,只是媚娘不得房丞相向陛下明示态度,为太子殿下之故,再不敢冒然相询……现在既然话儿都说开了,就请房丞相明示罢!媚娘也好依计施行。” 房玄龄含笑点头。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太宗听了王德来报,才淡淡道: “他们说了些什么?” 王德轻轻道: “似是武才人在劝房大人,请他务必保得太子殿下……主上,您说这武才人这是……这是……” 太宗嘴边露出一丝笑容: “朕果然没有错看这孩子…… 她终究还是想开了。 好……好,太好了!” 王德一怔,见太宗欢喜不胜,便也含笑应和。 太宗沉默片刻,又问道: “说起来房相说得有理,稚奴这几日确是太过辛苦。王德,传朕的旨意,明日便着稚奴……” 他顿了顿,又笑摇头道:“明日传朕旨意,便着徐惠入侍笔墨罢,就说媚娘这些日子每每侍女至深夜,着实辛苦,旨,调养几日才好!” “是!” …… 次日早朝毕。 李治入了太极殿,却见徐惠随侍一边,心下一愕,却也不作声息,只是默默守在一边儿,听着太宗与诸臣谈论政事,却颇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他终究机警,是故中间每有问答向他处来,他总能一一对上。 太宗与诸臣,皆颇为满意。 两个时辰之后,太宗有些疲惫,便着李治与诸臣退下,自己向后殿休息而去。 徐惠见状,急忙跟了入内,侍候太宗。 又过了片刻,她见太宗已然入睡,便想着替太宗备上一壶茶水醒醒精神,自往前来。 见到仍然在批阅奏疏的李治,徐惠讶然: “太子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呢?” 李治便含笑道: “左右无事,便多看看父皇批阅奏疏之法,也是好的。” 徐惠点头不语。 看着她吩咐过了明安去取茶水之后,李治才轻轻问道: “徐姐姐,怎么……怎么今日,武姐姐她……” 徐惠闻言,看着他一脸犹豫,便是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才道: “媚娘这些日子,确是辛苦了些,每每总侍奉至夜。是故陛下便着她今日好生休息一番了。” 李治闻言,便点了点头,神情一松,几丝藏了许久的疲惫之色,才终究是现在了面上。 徐惠见他如此,便道:“太子殿下,您身子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也是每每侍政左右直至深夜……横竖今日陛下不再议政了。您也还是回东宫休息一番罢!” “回东宫?”李治凉凉一笑:“那却不是休息,却是要命呢!” 徐惠也知东宫事,便叹息道:“既然不得休息,那便回甘露殿也是好的……左不过称病罢了。” “不可……若是本宫称了病,那些人,更有理由来烦本宫了……本宫现在,是病也不能生的。” 李治长出口气,便道:“徐姐姐不必担心,本宫自有打算。既然父皇休息了,那本宫也先离去。” 徐惠便恭送李治出殿。 …… 李治前脚刚走,太宗的身影,便从殿后转了出来,含笑道:“果然还是你的计策好。不然朕这傻儿子,还要强顶着呢!” 徐惠闻言便嗔道:“若非陛下一味地钓着太子殿下,又头一个不爱惜自己,他又怎么学成这般不知自珍的拼命样子?陛下也当好好做些榜样与太子殿下才是。” 太宗却只得意一笑,再不做声。 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便归甘露殿。 许是这些日子的辛劳,终究得了个解脱的机会,他竟困顿不已,回得甘露殿内寝,衣冠不除,只脱了鞋子,便向着床上躺下,和衣而卧。 德安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抢在他前面,替他除了衣裳,又怜他疲惫,实在是不忍心唤醒他,只得叹口气,替他盖了丝被。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 李治这一睡,便至深夜。 戌时三刻刚过,李治便慢慢地睁开眼,先是微微茫然一下,便转头,看着左右。 旁边却无其他人,只有因为跟着他连日熬得疲惫至极,此刻也是抱着白玉拂尘坐在榻边地上,睡得香甜的德安在。 李治见状,不由摇头一笑,又想了想,将身上丝被小心盖在德安身上,便自己悄悄地向外走出去。 一路走,一路揉着因戴了金冠睡着,被揪得有些疼痛的头皮,想了想,索性自己伸手取下玉簪金冠,散了头发,一边揉着头皮,一边坐在几案之后,闭了一会儿眼。 刚坐下没多久,李治便觉得身上一暖,闻得德安道: “殿下,您怎么连件儿厚衣裳也不披?方才和衣睡了半天,身上发汗。若是不披件儿衣裳,小心着凉。” 李治含笑睁开眼,便看着一脸感激的德安道: “你怎么醒了?” “怎么说,德安这几日也比殿下睡得多些……殿下,您可当真是休息好了?若是没有,还是再回去睡一会儿罢!这些日子,您总是子时三刻才歇,寅时三刻便起……这般下去,身子可是当真受不住了!” “倒也没什么不好……”李治活动了下筋骨,笑道:“只是这些日子里成日坐着,筋骨难免僵硬了些…… 无妨,明日父皇无朝,便一早去跟着李师傅练习练习剑术,便好了。” 德安点头,正待说什么时,便见清和突然来报,道延嘉殿的小六儿前来送信。 李治闻言,便精神一振,急忙着传。 德安看他这般,也只得走到他身后,伸手取了玉滚子,替他按着头顶。 不多时,六儿便入内,见李治身边并无他人,便告道媚娘有亲笔手书交与李治。 李治急忙便接了来看。 上面却只写着两个字:天命。 李治一愣,再仔细看了几遍,终究还是抬头问六儿道: “就只有这些了么?” 六儿点头。 李治疑惑,思虑半日,终究还是扬扬手,示意六儿回去,告知媚娘他已收到手书。 然后才问德安道:“德安,你可看一看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一次……连本宫也读不出媚娘的心思了?” 德安一怔,看了眼,便思虑半晌,摇头道:“德安也看不出……不若改日去问问武姐姐,或许她会说明?” 李治想了想,心下忽起好胜之心:“不,不必去问。我定然能猜得出来的。” 德安见他如此,便含笑点头。 又过片刻,李治头皮松散了,德安这才去取金冠玉簪,欲将李治一头乌发复簪起,却被李治制止:“横竖今日不去父皇那儿,便散着罢!也自在些…… 你且先说说,前些日子我叫你查的事情,你可查得如何了?” 德安闻言,便点头道: “回殿下,德安已然查问过,那刘昭训确曾去延嘉殿见过武姐姐。六儿也说,当夜,她确是向武姐姐求情,请她向殿下说情的。 殿下,这刘昭训竟然看出武姐姐之事……怕是不好啊……” 李治却摇头,淡淡叹了一声道: “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她。究竟还是要媚娘亲自开了口,才全力施为……是故她这般所为,倒也不是她自己所愿…… 原本,她也是个与世无争的。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再者媚娘说得没错,她现在有孕之身,我却教她这般忧心…… 是我的不是。” 德安想了想,才点头道: “也是。刘昭训的为人,平时东宫里也是都知道的。虽然殿下对她十分宠爱,她却从不似萧良娣那般恃宠生骄…… 哼!说到底,可不还是那承恩殿里惹的好事?若不是她先示意母族参倒刘子冲,刘昭训自然也不会来丽正殿找殿下求情。 她不来丽正殿,又怎么会发现那些画儿的秘密?……殿下,您当真是得治一治这太子妃了。这回幸好您机警,发觉画轴位置有所移动,又因为武姐姐求情来得突然,这才逃过一劫,否则……” 李治冷冷道:“何必呢?她这般为事,自然会引得众人不满于她……说到底,我还是要顾及着些媚娘的——若是我亲自对她出了手,王氏一族必然会向父皇发难。 父皇到时为难,只得便做些表面文章,这样一来,咱们的心血又都变了无用功。 ……做做无用功倒也罢了,就怕万一媚娘被牵进来,那就大不好。” 德安想了想,却仍然觉得心有不甘,道:“那殿下您就纵着这太子妃胡来么?您可知她前些日子,为了要将刘昭训治死,竟在东宫枉传流言,说萧良娣是因为……因为……” “因为有几分容似云若,所以才受宠?”李治只觉可笑,转头看着德安:“别人这么说就算了,怎么你也这般在意?” “殿下,德安当然知道这些不过是那些愚妇们自以为是的乱猜度……可是殿下,您想一想,若是放任这流言下去,只怕难保将来不会有人发现,她们之所以受宠是因为……” 德安咽了后半句,才道:“再者,太子妃这般一挑唆,只怕萧良娣与刘昭训,便要互相为敌…… 殿下,这刘昭训可是知道真相的……若是她为了自保而说出真相……” “她不会的。”李治淡淡一笑:“你太高估了她。她没那个胆量,便是为了她父亲,她也要保住这个秘密。” 德安小心地看了看他,斟酌再三,才道: “德安当然知道刘昭训不会……可是…… 可是她终究是在乎殿下您的…… 若是她为了……为了您而……而去告诉那萧良娣……” “她不会。”李治沉了脸:“就算她会,我也会在她来不及说之前,便先让她永远闭上嘴。” 贞观十七年六月末。 东宫忽起风波。 良娣萧氏,已孕二月,乃一朝忽报腹中胎动不安,竟一夕昏迷。 传至大内,皇太子李治大惊,乃急返东宫探视。 得入,乃知萧氏因脐香之故忽然昏倒,因知脐香一味乃大伤胎气,遂着人细加盘审。 俄顷,萧良娣身边侍女凤玉来报,道之前有昭训刘氏送宝枕与良娣,内中暗藏脐香。李治大怒,然终不信乃刘氏所为,遂着请药圣孙思邈入内诊之。 药圣入,则东宫皆惊动,纷纷入宜春宫观事。 孙思邈微诊,便道:“虽有脐香入体之象,却量甚微,于母胎无伤。昏倒却是因不食粮谷,体力不支之故。” 李治闻言长舒气,然凤玉又道脐香之事,众人皆可验证,刘昭训谋害萧氏腹中子一事,已然无可疑。 李治无奈,只得传刘昭训入宜春宫问话。 刘昭训至,便请得内侍监王德之徒,掌管大内珍宝册之从四品上内侍明安力证,此物乃当时册封之仪时,太子妃王氏亲赐于刘昭训。 太子李治大怒,遂着召太子妃入宜春宫问话。 太子妃入,李治诘问百般,均答不知,更言若果有害二侍之意,何必如此长久之时? 李治怒意勃然,然王氏强硬,只得再着身边从四品上内侍少监德安再查。 不多时,德安来报,道此物是为内府局奉于太子妃之物名唤安神枕。然据内府局所报,奉于太子妃时,珍宝册匆忙之间似有遗失,是故诸人皆不得知此枕内安有脐香。 事已明,太子便当下着德安行令,杖事之内府丞三十,贬出掖庭永不复用。 …… 消息很快传遍了太极宫。 延嘉殿内。 媚娘正阅着新卷,闻得瑞安报了此事,乃合上书本,淡淡一笑道: “真是难为了稚奴……这般两全之计,也唯他得想了。 只是……想不到这萧良娣却是厉害人物。” 瑞安一怔,便道:“姐姐何出此言?” 媚娘懒倚榻上,眉也不扬道:“孙老哥说过,脐香一味虽然有伤女子身体,可若只是闻嗅一二,倒也不至于便立时落胎……是故刘昭训这般表现才是正常,嗅得脐香虽有些不良于孕中之人,却不当有昏迷之状……那萧良娣为何昏迷? 为的便是要让人相信,她是为人所害。 为谁所害? 自然是那送了宝枕的刘昭训……她这招苦肉计,原本是妙着。惜败于一点…… 她没有想到,看似仁懦,实则太过精明的太子殿下稚奴,居然这般谨慎,竟请了当世药圣来验证…… 若是至此,她便再无后招,那倒也只不过是普通。偏偏她还有这般预见,挑了这落害之物时,便存了将太子妃王氏也扯进来的心思…… 这宫中谁人不知,稚奴最不喜的,便是太子妃王氏?这样一来,便是稚奴查不出什么,只怕也会因为偏见,而去怀疑王氏…… 是故,她这一番,却是报了箭射群雁,总有一得的心思。 确是高明。” 瑞安便冷笑道:“随她如何,都不安什么好心。只是武姐姐,咱们是不是得提醒一下太子殿下,叫他小心?” 媚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萧良娣如此,本也不过是为争得稚奴宠爱。我又何必掺与其中?” 越想,越心中烦苦,便丢了书卷,走出廊外,痴痴望着窗外雨色。 瑞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儿,心下好生懊恼。便紧忙跟了出去,一壁取了衣裳,欲为她挡一挡寒雨。 可媚娘却不要,只是怔怔地立在廊下,感受着落在廊栏上,撞碎成滴滴末末的雨水沫子,溅在自己身上,面上,脸上。 ……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三 次日,延嘉殿忽传消息,道太宗才人武氏媚娘,因偶感风寒,竟致病疴沉重。 太宗闻讯,乃亲入内视,又着太子李治即刻召药圣孙思邈入内医药。 药圣之病果非虚传,一剂下去,媚娘便清醒。李治见之,欢喜至极,竟险于太宗之前忘形。幸得德安提点,方才无事。 然其微末异状终究为旁边众人所察,片刻间,宫中微起密语。 密语一传出内,竟传入吴王恪耳中。 吴王知乃大怒,遂上奏太宗,请太宗着赐诸谣言污主之侍死。 太宗闻奏含笑摇头,道李治自幼便受武氏诸多恩惠众人皆知,再不必多言云云。吴王欲争,太宗不允。 吴王乃暗默。 贞观十七年七月,因东宫诸妇孕体益重,诸女心思烦杂,且又纷纷欲争宠于李治,是故东宫益发诸般秘事此起彼伏。 皇太子李治竟一时间分身乏术,不得顾前朝政事。 更因忧愤交集,竟再发宿疾,一夕病倒不起。 刘洎乃有微词,并微告太宗。 太宗闻言不喜。 适逢吴王恪治理封郡有功,乃朝臣齐赞其大有太宗之风,且有秘议,道淑妃已逝,吴王可为太子之事云云。 贞观十七年八月初,乃有臣密奏,道太子李治仁懦柔弱,病体不堪国储之劳,似当易强健之主而代之。 太宗亦忧,乃密诏长孙无忌入内,道:“辅机劝朕,当立稚奴,然稚奴生性仁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 且现有吴王恪,英伟果有类朕之态,朕欲立之。何如?” 长孙无忌力谏不可。 太宗乃笑道:“辅机如此,果以恪非己之甥,不欲立也?” 无忌乃答:“太子仁厚,当真为守成良主。 储副至重,岂可数次易之? 愿主上熟思。” 太宗闻言,黯然不语。 贞观十八年,八月初二。 太宗长女,长乐公主疾已月余。日前方报渐安,今日忽飞报于内,道长乐公主已然渐有不成之势。 太宗闻讯,惊震不安,乃亲率长乐公主同母弟太子李治、同母妹城阳、晋阳、衡山公主(就是后来的新城公主)往公主府探之。 长乐公主已病入膏盲,再不得言语。 太宗见之益发悲不自持。太子李治,长乐公主亲弟,急召药圣孙思邈。然药圣至诊,乃叹道无力回天,只可努力延得数日性命。 太宗乃痛号不止。 八月初九夜,长乐公主回光初照,竟可言语。乃求告父皇莫得伤心,又劝慰幼弟以国为念。 之后次日,即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十日晨,竟含笑而薨。 太宗悲绝于地,太子治痛楚难当,加之病体柔弱,竟至昏迷。 同日,山池院承乾李泰闻讯,乃悲绝两泣。 一时间,举国悲。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二,太宗诏令,长孙皇后所出,太宗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夭蕙,陪葬昭陵。 ……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五。 太极宫,山池院。 承乾、青雀、李治。 三兄弟默默对坐,面前摆着些酒水果品。 方才,他们已然又祭拜了一番丽质……那个兄妹八人中,最淘气也是最体贴的姑娘。 沉默,还是沉默。 “稚奴,你总是得劝一劝父皇,叫他莫再过伤心了。” 承乾终究还是开了口,伤感道:“再过一个多月,大哥四哥就要走了,以后,这宫中便只剩你一个了。” 青雀却道:“不错……不过在走之前,大哥,咱们却得想个法子,替稚奴把这国储之位,给保好了——大哥,你当知道,舅舅可传了话儿入内,说父皇有再易储之语了! 大哥,你输了我也输了,可是咱们都是输给了稚奴,自然无妨。 可若是最后的结果,竟是输给那个贱种李恪…… 那便是大不值! 稚奴你听见没? 四哥可不许你这般就把位子让出去! 明白没? 否则你叫大哥四哥为了这位子,争到如此下场……你叫我们两个如何自处?” 承乾看着为了李治被人欺负而一时怒性再起,习惯性地团团乱转嘴里直嚷嚷的青雀,一时间眼神温暖,如小时一般,目光中只有单纯信任: “青雀说得不错……稚奴,你若输给李恪,却当真是叫大哥四哥难以自处了……而且他若上位,那莫说大哥四哥的命,便是你最喜爱的侄儿如象儿欣儿,也是难保……” 李治便惨然一笑:“可是稚奴生性柔弱,父皇不喜,又怎奈何?”不是他心累,实在是这些日子以来,接二连三的事情,已然让他有了些退储之念。 “稚奴,你便不为咱们,可也得为你心中那人好好想一想!你若是今日退了这储位,她会如何?好好想一想!那箴言,你可是知道的!”青雀见李治竟有意放弃,当下气急败坏,骂他道。 李治闻言,便是一怔,良久才叹道:“可是……如今我一时之间,竟也无计可施……” 青雀低头想了一想,便劝满面病容的李治道: “稚奴,你可得振作,否则便是咱们替你找到了人,你自己不吃劲儿,他也未必肯呀!” 李治感动含泪:“大哥……四哥……” “好了,别的别说了,你现在就听咱们的,去找堂叔——就是江夏王,还有……还有契苾将军。这二人,都是受过你大恩惠的。加之他们忠于咱们大唐,早看那李恪不顺眼了。 是故但有你求,他们便必会应的。” 李治苦苦一笑: “可是……可是能有什么办法,能让父皇这般明断之君也意转呢?大哥四哥,你们也是知道的,父皇一旦下定决心,便再难撼动,除非是上天……” 李治忽然一怔,闭口不言,脑海中轰然而现两个隽秀小字: 天命。 天命…… 看着表情复杂的李治,承乾止住了心急欲再喝的青雀,只示意他一二。青雀立刻明白——这小子,似乎想到什么了。 天命…… 李治眼前,突然浮现那张倾城容色。 天命…… 李治的眼睛,终究被泪水所模糊: 媚娘啊媚娘…… 终究,还是你…… 终究……我还是离不开你啊…… 前,贞观十七年八月初四日,凉州刺史李袭誉曾有上书太宗,道凉州昌松县鸿池谷突显瑞石,其石为青质,白纹,且内有成字。 然因其时长乐公主病重,太宗无心政事,乃仅着李袭誉自往再验,方才可报。 后贞观十七年八月十六,李袭誉再上表道此石经再三验证,再无可疑,更钞录石上文字以呈太宗,石上文曰: “高皇海出多子李元王八十年太平天子李世民千年太子李治书燕山人士乐太国主尚汪谭奖文仁迈千古大王五王六王七王毛才子七佛八菩萨及上果佛田天子文武贞观昌大圣延四方上下治示孝仙戈入为善”。 通篇石纹共计八十八字。 太宗阅奏疏,既惊且喜,当即遣礼部郎中柳逞漏夜驰驿复往凉州再鉴验。 贞观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枊逞回报,道此石于当年三月便落于此地,石上有文之事也多有所闻,凉州百姓悉知,可说确凿无疑。 太宗大喜,稍减因长乐公主之事悲伤,更与朝臣议于早朝之上。 诸臣闻之,皆惊且愕,然李袭誉为人,朝臣皆知,实乃严肃庄重端正清廉之人,更不与诸王朋党。加之枊逞为人亦颇明敏正直,是故皆不疑。 乃诸臣携手称贺。 更有此时,李道宗、契苾何力出列,赞言道: “天降灵石有文,乃天之诏也。天诏有言道,太平天子主上讳(这里有李世民三个字,朝臣不能说,只能说是主上讳),千年太子殿下讳(同前,不能直接说李治的名字)云云,可见主上乃天授之君,太子乃天命之储也。此为大喜之事,请主上大赦,以谢天恩。” 长孙无忌、房玄龄、禇遂良亦以为然。 太宗大悦,遂诏示天下:道天降灵石,上有天诏,大唐天子称太平,大唐太子可千年。天恩浩荡,当为凉州大赦。 自此,朝中再不闻易储之事。 太宗更闻秘报,道此前诸番易储之秘,皆从某王府中起。太宗不喜,乃明诏吴王恪入内,道:父子虽属至亲,若及其有罪,则天下之法不可私也。 汉时,武帝已立昭帝于前,然燕王旦不服,阴图不轨,霍光乃折简而诛之。 为人臣子,尔不可不戒!” 吴王恪乃泣伏于太宗前,再三申辩,太子李治闻言,更抗表替兄长为奏。太宗遂再不多言。 此后,太宗更于是年十一月三日,复遣专使前往凉州鸿池谷祭祀。 且太宗亲书祭文曰: “嗣天子某,祚继鸿业,君临宇县,夙兴旰食,无忘于政,导德齐礼,愧于前修。 天有成命,表瑞贞石,文字昭然,历数唯永。 既旌高庙之业,又锡眇身之祚。 迨于皇太子治,亦降贞符,具纪姓氏,列于石言。 仰瞻睿汉,空铭大造,甫惟寡薄,弥增寅惧。 敢因大礼,重荐玉帛,上谢明灵之贶,以申祗栗之诚。” 贞观十七年九月初五。 甘露殿中。 病体康健的李治,一边饮着药乳,看到德安归来,问道: “如何?孙道长可消了气了?” 德安含笑道: “哪里还有不消气的?德安只搬出武姐姐,说是武姐姐替殿下出的主意,殿下才会着德安去了鸿雁小庐,找孙道长拿那化石药。 可是孙道长不在,咱们又急着用,这才自己取了…… 德安这么一说呀,孙道长听得是武姐姐的主意,便气儿全消了,只叹武姐姐当真是知机…… 殿下,这孙道长的心也忒偏了些罢? 怎地不说武姐姐时,孙道长就说咱们这般却是狡猾奸诈。可一搬出武姐姐,道长就立刻改口,说武姐姐天资过人…… 真是!怎么同样事情,换个人便两番评价?”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四 看着德安如此,忆及那以二字便助得自己永脱困境的媚娘,李治乃温柔笑道: “因为孙道长知道,她值得这般称赞。” 德安见状,只得长叹一口气,又得意道: “不过殿下,此番咱们之计,当真是妙甚——任谁也不会想到,咱们竟然能说得动那江夏王爷与契苾将军这般绝忠于主上之人,替咱们行计一二……而且殿下又深知主上之心,将主上最大的心愿太平加于主上讳之上,又以千年太子自居…… 殿下要当千年太子,那主上岂非便是千年君王?主上当然欢喜不胜了!再者此石出时,又是那李袭誉和柳逞这般人亲替咱们做保…… 自然,再不会有人怀疑,殿下这太子之位,是否合适了。 此一计,可是保了太子殿下之位,再不得易了!” 李治却淡漠道:“媚娘出计,大哥劝慰,四哥寻人…… 我?只不过坐享其成而已…… 说实话,若不是顾及着大哥四哥、象儿欣儿,还有……” 李治微微一顿,才道:“还有媚娘,只怕此刻,我早已自递请废储位之表,求得个安静了。又怎会做这等…… 这等欺君之事?” 德安闻言,心中好松了一口气。良久又道: “殿下不必担心。再无人会怀疑咱们的。 再者,便是有人觉得此中有诈,只怕也只会往……往国舅爷身上怀疑的。 谁叫长孙大人这棵树大,特别招风呢?” 李治黯然不语,良久才道: “再有多长时间,大哥四哥要走?” “主上诏令,是二十日……” “替我准备准备罢,我当亲自送他们离开。” “是。” …… 贞观十七年九月,太宗诏令,以国舅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子傅,萧瑀为太子保,李世绩为太子詹事。 且萧瑀、李世绩并同中书门下三品。是故自此,同中书门下三品始。 又以李大亮领太子右卫率,于志宁,马周为太子左庶子;苏勖,高季辅为右庶子。 张行成为少詹事,禇遂良为太子宾客,并乃共诸臣议定太子见三师之礼。 …… 太极宫。 太极殿。 殿中,仅得太宗与房玄龄二人弈棋取乐。 太宗连胜五局,颇有些得意地看着房玄龄: “如何,你终究还是落入朕之局中了罢?” 玄龄含笑道: “正是如此,天下英雄,皆入主上之彀也。” 贞观十七年九月二十日。 得太宗诏,前太子承乾废为庶人,举家徙居黔州,前魏王李泰徙为东莱郡王,举家徙居均州。 太子李治闻此诏,悲伤难自持,乃亲携酒食,更召太子仪驾,亲以骑行奉送二位兄长至长安城外三十里,仍不舍分离。 后承乾与李泰多方劝告,承乾更道: “庶民虽废于黔,然若殿下有心,自可见星如见庶民也。” 李泰亦言承乾言善。 太子李治涕泗交流,乃哭留二兄至夜,奉太宗之命,着解送二人入其流地之李道宗、契苾何力百般劝慰,李治仍紧拉兄长衣带,不忍弃之。 后承乾李泰乃含泪再三劝告,方欲下跪拜倒行君臣大礼之时,李治乃释手。二人乃得脱身。 虽得脱身,然承乾一步三回首,李泰三步两徘徊,皆泣而不舍,依依难离幼弟。 李治为近侍德安与众金吾卫所阻,虽拼命亦不得再留兄长二人,眼见兄长车马渐离,心碎欲死,终究厥地不起。 德安大惊,乃急着送回东宫。诸妃闻之皆惊,欲入探望,然德安得李治命,婉拒之。 是夜,大唐太子李治,仅得抱内宫延嘉殿内侍瑞安所传,媚娘闻其伤悲过度乃手书之诗一首。 怀中抚纸,以慰其心,李治痛泣直至天亮。 是夜,大唐天子李世民,仅得延嘉殿充容徐惠旁侍安慰,于太极殿中痛哭一场。后独自前往立政殿,对皇后灵位,痛泣至天明。 一国之君,一国之储,皆为此泣,竟难以自持…… 一时间,流于宫中内外,皆以为罕。唯延嘉殿二女,多有所解,颇为大唐天子太子父子二人,心生怜意。 贞观十七年十月末,太宗因偶感风寒,竟一时成疾,不得常起,太子李治乃代治国事。 十一月初,晋阳公主安宁,亦再病。太子李治乃思父恩,自以太宗病中,竟强以兄代父职,照料幼妹,呵护备至。 一时间,李治身处甘露殿,既须照顾太宗,又得照顾幼妹,更须代治国事,竟于两月间再不曾踏足东宫半步。 由是,东宫诸侍,更乱而多起秘事。至贞观十七年十二月末,太宗康健,李治得空,回东宫再探诸孕侍嫔时,惊悉奉仪崔氏,竟因些须小事,为萧良娣责骂,一时赌气竟至自缢而亡已有数日。 李治闻言,惊斥怒骂其近侍陈儿,为何不报与内宫,陈儿乃泣道太子妃不许。 李治益怒太子妃。 转眼,贞观十八年正月末,宫中突传噩耗,太宗与长孙皇后嫡出晋阳公主…… 病入膏肓,经药圣孙思邈救治…… 无得,只剩十数日尔。 报与太宗时,太宗正朝。闻讯,太宗乃断朝,踉跄而行,太子李治急起身欲斥报使妄言,却气急攻心,一夕倒地不起。 刹那间,朝堂大乱。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 晋阳公主床前,围着半个**诸人。 打首的,便是太宗。旁边立着的,便是李治。 太宗亲手端了药碗,一点一滴地喂着已然昏迷不醒的晋阳饮。一边含泪问旁边的孙思邈道: “当真……不得日子了么?” 孙思邈摇了一摇头: “至少十数日,至多三个月……” 太宗便只觉心如刀绞,乃问道: “可是……可是她还只是个孩子……” “陛下,公主命至如此,若苦留,只怕却只会让她多受些苦痛。” 孙思邈叹息,怜悯地看着一夜之间,似乎长了几丝白发的太宗。 太宗黯然,半晌才叹道: “其他人都下去罢……稚奴,你也是,下去。朕想单独陪一陪安宁。” 李治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小妹,含泪点头离开。 …… 片刻之后。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独自坐在案前,眼圈儿发红。 他想着平时里,父皇政事烦忙,都是他亲手带了安宁习字读书——现下,她的飞白书,若仿起父皇来,已然难辩真假…… 明明年前还说着,父皇要将她定与房相三子遗则为妻的……他为了这个,还好生着人查了一查那遗则的性子…… 明明说好了的…… 李治忍不住,哭出声来。 正在他难受之时,殿外却传来了阵阵德安的怒喝声。 李治心下正恼,闻得德安叫喊,便更突生火气,厉喝一声: “吵什么!” 殿外德安闻得李治发火,又惊又气,便一想,索性将那与自己争执了的小宫侍拉进西配殿李治面前,告道: “殿下,这是太子妃着来请您回东宫用膳的小侍。因着殿下有吩咐,说不见人,德安便着她回去,谁知她竟不依,在这里吵闹起来。说什么是德安收了萧良娣刘昭训的好处,每每总拦着殿下不让去……” “殿……”那小宫女见了李治,先是一喜,便欲上前卖乖,却被李治冷冷一个眼神瞪得浑身发冰,向后退了几步。 “杖毙。” 李治起身,扔下两个字,拂袖而往安宁所居处而去。 德安被他这般态势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直到旁边那小宫女的凄厉求饶声响起,才突然打了个哆嗦,恭道: “德安领命!” 是夜。 太子妃闻得自己遣往太极宫请太子安之小侍竟突出无礼言语,冲撞晋阳公主病安,惹得李治大怒着人杖毙,大惊失色。 王氏久居世家,自然知道此等事乃自己大难,急忙朝服鸾冠入太极殿,请太宗恕罪。 太宗闻之,乃劝慰几番,又着李治前来,做个劝和公爹。 然李治自幼照顾晋阳,如晋阳亚父,此番冲撞,使晋阳本不安之病体再沉,心下颇有不满。奈何太宗出面,只得暂合。不过片刻之后,便立刻离太极殿,直奔甘露殿照顾安宁。 太子妃见之心伤,太宗正欲再劝慰,便忽传宫外中书舍人崔敦礼漏夜入内求见太宗,道有要事相告。 太宗乃允入。 太子妃正欲离之,崔敦礼却面请太宗彻查太子妃王氏,纵仆谋害东宫奉仪崔氏女一事。 太宗太子妃闻言皆震惊。太子妃怒,不语,太宗乃着其明言。 崔敦礼上本,乃言明,奉仪崔氏妙容,本为其博陵一族族妹,性谨孝,质柔和。然却外柔内刚,非自裁之柔弱女子。是故事发后,他便颇觉蹊跷,乃着人密查,不日竟得知,太子妃近侍怜奴,曾于奉仪崔氏死前两个时辰,入崔氏所居宜春宫别院。且崔氏曾有密遗令,着近侍陈儿密与他这族兄,信中言道:“若他日妙容终有一死,必为太子妃之故,还请兄怜妹孤苦,以查之。” 崔敦礼言明,又示崔妙容密遗令与太宗一观。 太宗震怒,太子妃更惊惧不止,下伏乞求太宗明查此事,还自己清白。 太宗诸事烦乱,便怒着孙伏伽入内查此事。 然孙伏伽闻得东宫之事,便当下告病不朝。太宗闻之,知其素性刚正,实乃此事同时牵扯五姓之首博陵崔氏与五姓之亚太原王氏两大族姓,难为之极。 无奈之下,只得当下召太子李治入内,着其详加查问。 李治闻言,恼怒不止,乃得令,更下旨禁足东宫所有侍嫔,只待查清崔氏死因后,再行解禁。 东宫诸嫔闻之,暗怒太子妃与崔氏。却再无一人言李治不是。 ……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五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 方才在甘露殿处探了安宁回来的媚娘与徐惠,入得殿内,便解了大氅,示意瑞安净殿。 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下主仆五人。 媚娘徐惠坐在行火几案边,(行火几案,一种唐时使用的取暖工具,跟咱们现代的火锅桌子有些像。四四方方的大几案中间挖了个洞,洞下面有小炉子,炉子上面可以座着水壶或者是熏香炉之类的东西。桌子下面、炉子外面则有三至五层不等,比较薄的外夹层,夹层里分别灌着清水、香料、花瓣、香药之类的东西,最外一层则是青铜雕花的装饰,桌面的四边上,会垂下去绫花绸做表,丝棉做里的暖藏,人坐下时,便可以将整个下半身埋在暖藏里取暖——没错,这个就是后来传到了日本,并被日本人视为过冬神物的被炉。事实上,它是在唐初,由东渡的僧侣带去的泊来品,而且真正的行火几案是要精致很多的。)看着瑞安替她们从案上煨着的小砂煲里,舀了两碗煨得稠滑软甘的蜜调雪耳羹来时,便闻徐惠冷笑道: “这下子可是有好戏看了——那太子妃,先惹了博陵崔氏,再惹了太子殿下…… 这次,看她如何逃得掉!” 媚娘却想了想,接了瑞安递上的秘色碗,垂首道: “可我觉得,此番她未必会有事。” 徐惠正送了一勺雪耳羹欲入口,闻得她此言,便是一怔道: “你怎么这般肯定?” 媚娘抬头,眼波微微流转道: “若是此番死的是萧氏或者杨氏……或者最值得怀疑的,便是这太子妃王氏——毕竟此二女,不只与她有着不相上下的家世,且还有了子嗣…… 这是她的大难处。 可是如今死的是崔氏——几位东宫侍嫔中,家世第一,却位居末位,且无子嗣成忧的小小奉仪…… 我实在不觉得,以这自幼娇生惯养,不曾见识过前朝**诸事的太子妃王氏,居然能看出这崔氏才是她此一生最大的劲敌—— 毕竟现在,崔氏没有任何条件,与她争这太子妃之位。” 徐惠闻言,便是一怔,沉吟良久,才笑叹道: “果然……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文娘在一边听着,便看了看同样不解的六儿,与一脸含笑的瑞安,道: “好姐姐,您可把话儿说明白了罢!咱们这些人,都是蠢得趴不上墙的。听着不明白……若是以后处错了事情可怎么办?” 媚娘闻言,微微展颜一笑,便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转身嗔笑着看了眼文娘,才道: “太子妃是太原王氏的人,说起来门第高贵,又出身正室,眼下那博陵崔氏却是无子嗣,又是庶出,看起来似是太子妃位无忧。 实则呢?她不受咱们殿下所喜,那崔氏说起来,又是五姓第一高门,她又颇得殿下喜爱…… 是故,她将来的路,肯定是比太子妃要好走的多的……这么说罢!若是这崔氏有了子嗣,且为男丁,那她的门第,她的品性…… 都是更适合为太子正妃的人选。且为了拉拢崔氏,只怕主上也不介意亲自劝说那无所出的王氏让贤呢!” 文娘恍然: “原来如此……可是……不对呀!那太子妃之父,可不是也与国舅爷关系颇密么?” 瑞安便接口笑道: “那是因为当年主上为了断这五姓七望之垄,乃着人修撰《氏族志》以达毁其世家名望之时,国舅爷身为朝中另一支系关陇世阀的代表,自然要与其商议一二—— 咱们主上的性子,你们跟了两位姐姐这么久,哪里还有不知道的呢?自然是尽力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地了! 是故,国舅爷才与那五姓之中为首的崔王二氏私下达成协议,只要五姓能够忠于大唐,忠于咱们天子李氏,那他们可以保有自己高贵的门第与出身,且咱们天子李氏,也愿与其共享天家富贵——也就是说,咱们天子李氏,会纳五姓女为妃—— 再不似当年,咱们主上因为赌气,而一个五姓女也不纳的…… 说明白了,这五姓七望虽然高贵,却始终高贵不过天家,自然是要多多联姻为好。” 文娘总算明白了: “所以其实,现今朝堂之上,却是两股势力在互为犄角是么?一为国舅爷为首,忠于陛下的关陇世阀;另外一个,便是这五姓七望之中,除了咱们天子李氏之外,其他四姓,是不是?” 瑞安含笑点头。 文娘慢慢整理思绪,慢慢道: “所以……这太子妃与崔奉仪背后,因为当年的协议,等同于同时站着国舅爷为首的关陇世阀与五姓氏族—— 太子妃王氏虽出身不及崔氏,可说起来是正室嫡女,又是咱们陛下的亲姑姑所荐,说起来,国舅爷肯定更亲她一些…… 而那崔氏,虽然出身高贵,五姓之首,却终究是庶出,又是暂无子嗣,是故虽然国舅爷对她,便不如对王氏那般亲近…… 不过虽然现下是这样没错,可太子妃不得太子殿下喜爱,崔氏却日益得宠,若她一朝有了子嗣,又是男丁,那国舅爷便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要同意易储妃之位的…… 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点头,对徐惠笑道: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文娘可是聪慧着呢!” 徐惠却笑嗔道: “你呀你呀……人家都快被急死了……你却在这儿装聋作哑……还不赶紧的替太子殿下想个法子,了了这桩荒唐事,这样,他也才能多陪陪安宁……” 说到这儿,素与安宁交好的徐惠,眼圈儿已是红了。 媚娘叹息,良久才道: “我也只是猜测,不过总觉得,以那王氏之智之性,不似能做出这种事来的人…… 想必另有真凶。只是一时间剩下的萧杨二人之中,还不知是谁……” 她想了半晌,才取了一张纸,思虑半日,提笔写了四个字,交与文娘道: “成日六儿去也不合适…… 文娘,你便跑一趟甘露殿,将此物交与苏儿,告诉她请她转交德安罢!” 文娘便点头离去。 延嘉殿中,又是一片安静。 …… 片刻之后,正吩咐着清和明和二人,同了太宗派来协助一二的明安一道,去审问那些宫人的李治,便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德安。 看到德安指了指一旁的乌檀木书架,李治心中大喜,可当着明安总不好作态,只得急忙安排妥了,便着他们下去。 德安见殿里左右无人,便急忙走向从案几后跳起直奔自己而来的李治道: “殿下,延嘉殿内有密书传来。” 李治看着他从袖中拿了小信筒来,便一把夺将过来,划袖转身,几步至灯台前,燎软了信筒上的火蜡,也不管烫手,便捏了信筒拔开,取出信来看。 上面却只四个字: 打草惊蛇。 李治一笑,感慨道: “媚娘知我……” 同一时刻。 延嘉殿中。 徐惠还是忍不住,问媚娘道: “你到底写了什么与太子?” “打草惊蛇。”媚娘捧着书卷,含笑道。 徐惠一怔,想了想才道:“你不是说,未必是那王氏么?若是用了打草惊蛇之计……怕是对五氏不利罢? 毕竟她现下被人污告,心中定然慌张。若是做了出些离格的事……反而让真凶给逃了不是么?” “惠儿,你觉不觉得,如今这东宫之事,与当年韦昭容与咱们姐妹三人之事,颇有相似之处?”媚娘淡淡道。 徐惠又是一怔,思索良久,才恍然道: “不错……太子妃虽然未必能够有如此见识,可说到底却是个极知机的——否则又怎能不被太子所喜,却依然稳坐正妃之位? 再者国舅爷也不希望那五姓之势再进一步坐大…… 所以,此一番事,那太子妃却未必是全然无辜……说不定太子殿下一番打草,却当真将那蛇儿给惊了出来呢! 而且,此番之事还有一个人嫌疑最大,便是那与太子妃不睦已久,又与崔氏**宜春宫的萧氏—— 她虽也为关陇世阀一系的,可说到底家世不若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子妃,与博陵崔氏出身的崔奉仪。是故无论这二女无论哪一个倒下,都对她有好处…… 没错!只怕必然是她!想想之前她也曾用这般手段对付过太子妃与刘昭训的…… 只是不知道这太子妃此番,会不会看透她的手段?” 媚娘含笑点头道: “她会看透的。依我所见,她却不蠢,再者还有长孙大人呢! 只是看稚奴如何行事便是。” …… 次日。 皇太子李治,忽手诏加宝印之储令,着东宫金吾卫将军李德奖,亲率三百金吾卫,先至宜春宫擒下良娣萧氏宫中掌扇宫女一名,又至承恩殿拿下太子妃王氏殿内内阍侍一人。两相皆着下东宫内狱,由李德奖亲行严加看守,不得任何人探视。 此事一传,东宫皆惊。 次日夜。 太极宫。 甘露殿西配殿。 李治端坐几案后,头疼地听着德安报: “殿下,今日您这一番雷霆出手,却是惊到了承恩殿与宜春宫了。方才,太子妃与萧良娣已然各自推了一个小侍出来,又寻了人证,道是他们所为。” “怎么所为?” “回殿下,他们的说法是,那崔奉仪平素对太子妃颇有不敬之处,太子妃仁厚,不与之计较。可那些个宫侍们看不过,便私下筹谋着要整治一番这崔奉仪,却苦于无门。 谁知他们这些话儿,被同样不喜崔奉仪对萧良娣不满的萧良娣近侍们听说了,便想着先下手整治一番,再栽给同样讨厌的太子妃…… 结果,那崔奉仪因为被宜春宫中几个小侍设计灌多了酒,除了衣裳与一个小太监同躺在床上,然后又引得崔奉仪宫中的太子妃眼线急报与太子妃,引得太子妃来查。 太子妃便对崔奉仪大加申斥。崔奉仪百口莫辩,便自缢以证清白。 太子妃闻得崔奉仪自缢,生怕太子殿下生气,便索性秘而不报。” 李治听得一个劲儿冷笑:“好……果然是极好…… 只怕无论是太子妃,还是萧良娣,都不肯承认自己知道这些事罢?” “可不是?推了个一干二净。那些宫人们出面顶罪之时,怕是已然得了吩咐了。” 李治眯了眯眼,便冷道:“你现在便将此事报与父皇知晓!不过…… 将那萧良娣的事,尽量抹去。明白么?” 德安一怔,立时便明白,李治虽不喜太子妃,却对那容极似媚娘的萧良娣多有怜爱,加之她此刻身怀有孕—— 且若想借此事扳倒太子妃,自然还是得将一切往她身上推才是。 便领令而去。 …… 片刻之后,德安来报,道太宗召李治前去太极殿。 李治整容,理冠,起身而去。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六 太极殿内。 太宗一身玄色龙袍,精神平泰,看着王德清了左右闲杂,才慢慢道: “朕方才已然听了德安来报了……果然是太子妃所为?” 李治表情沉痛,叉手恭礼道: “父皇,儿臣不孝,竟连这些小事,也需得父皇旨意示下。” 太宗扬首,微微眯起眼,看着李治那张状似极其沉痛的玉容半晌,才又忍俊不禁地看着同样强忍笑意的王德,慢慢起身,下了两层玉阶,便在中间一层玉阶停住坐下,又扬了扬手,示意李治上前,陪着坐在一边。 李治一怔,终究还是过去,坐在最末一层玉阶上。 太宗拉了儿子的手来,握在手心中拍了又拍,良久才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父皇当时是怎么说你这太子妃,与那萧良娣的么?” 李治一怔,半晌才道:“记得,父皇说太子妃沉稳安定,宜室宜家,萧良娣聪敏过人,行事果断。都是好女子。” 太宗点点头,又道: “那你可知,为何父皇要与你说这些呢?” 李治一怔,思索半晌,才茫然摇头。 太宗柔声道: “稚奴呀,你什么都好,只是一点,太过仁厚。孩子,仁厚是好事,可若过分仁厚,那便不能担起这帝王之冠了…… 要知道,有些时候,为成大事,总有些牺牲的。 便如你这太子妃王氏罢!她是大家出身,沉稳安定,知道自己要什么,该争之时,也从来不曾让过,是故虽她自入你东宫后诸事种种,却总能安稳度关。 再者那萧良娣……她聪慧,机敏,知道利用一切手段,让自己一步步地更靠近她想要的东西…… 稚奴,为何你就不明白呢?身为她们的夫君,你怎么还不如这两个小小女子看得透,看得明白? 孩子啊…… 你可要记得那日西市之中,父皇教你的话。 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唐的太子,将来父皇西去之后,你便是大唐的天子……这天下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能要不敢要的?” 太宗拍了拍他的肩膀,才道: “放心罢!有父皇在呢! 以后想要什么,尽管放手去取便是! 明白了么? 少在这儿,与那些小女子们置气…… 你的目光,当放在这大唐天下,而不是你那小小东宫,更不是这太极宫中。” 李治闻言,困惑不止,乃道: “父皇之意……稚奴实在愚昧……” 太宗含笑道: “稚奴,你现下最想要的,却是易储妃之位,是也不是?” “父皇……” “而你最大的为难,便是你知道,这储妃之位,轻易易不得——一来太原王氏乃五姓亚首,又是你姑祖母一力推荐之妃,为了诸臣之心,她若无大的过失,你便易她不得,是也不是? 不必在父皇面前做腔调,从你出世起,父皇便抱着你上朝,你那点儿小心思,可瞒不得父皇。 还是你觉得,父皇已然老到这么快便忘记当时赐婚与你时,你死活不肯,竟然跟父皇纠缠不止的事情了?” “……是……稚奴确实不喜欢她……也…… 也确实…… 确实想……” 李治羞愧,垂首不语。 太宗见状,含笑拍了拍他道: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男儿汉大丈夫,娶妻欲娶所喜,也无甚错的。父皇不会怪你。不过稚奴,你却得明白,身为李氏子孙,未来天子,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却是不能太过随心所欲的。 明白么? 便如父皇,虽然一生只爱你母后一人,却也不得不广纳妃嫔以笼络诸臣之心。你既然是未来的大唐之主,自然也会要经历这些。 稚奴呀……你明白么?” 李治默默点头,凄然道: “那父皇……稚奴一生……便动不得她了,是么?” 太宗知道,李治口中所言,正是王氏,便笑道: “你看你,方才父皇才告诉过你,这天下必是你的,你欲取之便取之……现在又忘记了。父皇之意,是让你想一想该如何为好。 似你今日这般,贸贸然便替那萧良娣遮了罪迹,却想达成所愿……你自己可想想,能成么?” 李治思虑半晌,摇头道:“不成……” 太宗见他有所悟,便含笑不语,自由他去想。只由着王德端了些茶水来奉上与父子二人食之。 李治想了好一会儿,太宗才放下茶水,慢慢开口道: “稚奴呀!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母后还在时,父皇身边有两个萧姓美人,父皇很是不喜。因为她们总是各自仗着家中功勋争宠邀媚,使得后廷不安。 可你母后却再不理她们,只是偶然申斥她们两句,剩下的时光,便只与贤母妃她们说说话儿…… 父皇当时便问你母后为何不理? 你母后却给父皇讲了一个故事。” 李治一怔,便道: “什么故事?” “这故事是说山中有一个樵夫,一日结伴上山砍柴,突遇二虎所化精怪。 这两只虎妖皆欲吃人,此人大惊之下,便欲挥了柴刀去除两只虎妖,结果反被两虎妖合力咬杀分食之。 他的儿子知道了,便也上山去,欲除二虎为父报仇。 别人都拦了他道:你父亲勇猛,尚且不敌二虎,何况你一人之力? 这樵夫儿子却道:父亲勇猛,然终究无谋,只能以强敌强。是故而死。如今我上山去后,只要问那虎妖一句话,便可得除去二虎。 后来,他便执意上山了。大家都不放心,便暗中跟着他一起上山去看。 结果正如这樵夫儿子所说,他只对那两只虎妖说了一句话,那两只虎妖便都死了……” 李治听得出神,乃道: “那樵夫儿子到底说了什么话,却让两只虎妖死了?” 太宗含笑道: “那樵夫儿子上了山,便对着两只虎妖泣道:我知道今日性命难保,也不求保命,只是我身上肉薄骨多,只怕是难以同时使二位饱腹,是故想问一声,不知哪位虎大王要吃我呢?” 李治微一思索,便立时有醍醐灌顶之感: “父皇……” “若己方势寡又欲操全局,那便掷血食于山中,但只观众虎相斗便可。” 太宗含笑道。 李治感恩太宗,乃微含泪道:“多谢父皇教诲。” 太宗点头,又淡道:“说起来,朕本对那崔氏有几分愧念的……可是他们崔氏,还有那崔敦礼终究还是将朕这一丝愧念给抹去了…… 也罢,说起来,此番若能让我儿得悟此道,便是牺牲这崔氏,也无妨。稚奴,你明白父皇的意思么?” 李治点头,便道:“此事与太子妃萧氏二人皆无关联,实乃崔氏自己不知上体天恩,遇事不知回禀,枉然取了死志。” 太宗摇头: “不能没有关联,当然得有。那几个小侍,你必然是要拿了来,与诸臣一个样子看一看的。说到底,崔氏也算是高门…… 虽然父皇也不喜欢他们这几个自命不凡的高姓,可咱们目前,还是得留着它们,不能让关陇世阀一势独大。明白么?” 李治点头:“稚奴明白。” “所以呀,你得想个三全之策。 一要全了崔氏之事,二要全了王萧二妃之命,三要全了你自己的心愿…… 来,告诉父皇,该如何是好?” 李治思虑良久,才迟疑道:“将那几个小侍拿来作态,然后……警告王氏,扶持萧氏——毕竟她萧家之势远不及崔、王二氏,可多加培养,为咱们所用…… 最后,便使宫中一如朝堂之上,互相制衡?” 太宗便欢喜不胜,拍了拍儿子肩膀,笑道: “果然是朕的稚奴……当真一点便通!” …… 次日。 东宫有报,道前番奉仪崔氏之事,已然查明,乃太子妃王氏殿中微末宫人与良娣萧氏宫中微末宫人私下有怨与奉仪,竟使害之。王萧二妃却无知其事。 太子李治怒,便着杖杀诸侍,又亲召王氏萧氏入丽正殿,各自或警或慰一二。 此事乃平,诸臣称善。 东宫诸侍嫔一时皆收其性,然王萧二人,阴生互恨之心。 …… 贞观十八年二月十一日。 太宗巡幸灵口方返宫中,便闻甘露殿噩耗传来: 长孙皇后所出嫡女晋阳公主李安宁,字明达,终究不治,薨。 太宗一时间,竟昏倒不起。 醒后,太宗乃踉跄而入晋阳公主殿中,亲抱公主入怀,号哭不止,悲声震天…… 后,太宗罢朝月半之数,更一日数十哀,饮食不进,至贞观十八年三月末,太宗已然瘦至衣袍宽荡,近侍举之可起。 太子李治日日强忍悲伤,理助朝政,夜夜哀哭,多劝太宗,然亦不能止其悲,遂乃着请国舅玄龄等人入内劝慰。 太宗乃携肱股二臣之手悲泣道:“朕何尝不知悲哀伤爱无益? 只是不能止矣,朕亦不知其何以如此悲伤也……” 诸臣闻之,乃各思其身后小儿女事,不由泪如雨下。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一,太宗率皇太子李治驾幸两仪殿,亲为晋阳公主送妆,父子二人得见公主颜色如生,乃再抚棺相扶大哭。 后经诸臣百般劝慰,太宗方才微止,又手诏诸臣: “今有晋阳公主,仪方端美,孝敬恭悌,内廷称好。 又素禀其母后之风,更兼得护忠之事不知凡几,如此佳蕙,一朝竟自回天。 朕怜之切之,然念天意难违,终只得伤之痛之,余生不欢也。 现有司簿公主汤沐之余赀,当营佛祠于公主陵侧以侍之。以慰公主之灵,安朕之念。” 诸臣闻表,多思及晋阳公主几番维护之念,乃同大放悲声。此一事传出,成一时轶事:自古以来,再不闻满朝之臣,却为一未笄之帝女感怀伤泣之事也。 太宗又亲书墓志,太子李治亲为安衣平枕。 次日,公主灵起,由其父太宗、其兄太子李治亲随公主灵至昭陵,随葬长孙皇后最近之陵室之内。一时举国乃叹晋阳公主荣宠无极,生前得太宗亲养,薨后得太宗太子亲送灵棺。 (当时的葬仪,没有及笄,也就是成人的贵族女子死了,需要有一个男性来为她把平日最喜欢的衣服放在棺材一角安置好,把她平日里最喜欢的枕头放入棺材里,让她枕着。一般来说这个男性都由贵族的家中近侍来担当,取侍候的意思。但因为晋阳是太宗和李治一手带大的,所以他们不愿意假借别人的手来做这些事,也就成就了晋阳这一份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中,再无第二份的帝王特宠……晋阳,一路走好。你的一生虽偶有起伏,可却是幸福的。而且又是在身后长伴父皇母后长眠……你会感到幸福的。)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七 是夜,公主灵已安。 太宗归入太极宫两仪殿,恹恹坐于殿中。一旁,太子李治侍立,默默流泪哀伤。 长孙无忌与诸臣入内,劝慰太宗数次。 太宗乃止泪,又忽携太子李治之手,告谓群臣曰: “太子心性行事,外人可闻之?” 司徒长孙无忌道: “太子虽不出宫门,然天下无不钦仰其仁厚圣德。” 太宗闻言,良久叹道: “辅机当知,朕如稚奴这般大时,颇不能循常度,屡使先帝气怒不知如何是好。 稚奴却是自幼宽厚的好性子。 只是朕有些忧心……这般好性儿,只怕日后为人所欺…… 毕竟古谚有云: ‘生子如狼,犹恐如羊,’ 但希求其稍长成之后,自有些不同罢了……” 无忌乃答道: “主上英明神武,乃拨乱反正之大才。 太子殿下仁厚爱恕,实为守成修德之才。 二主虽志趣喜好各有所异,然却也各当其职。 此乃皇天以明主二位,祚大唐而福苍生者也。” 太宗闻言,以为然。又得庶人承乾、东莱郡王李泰各自请表伏乞太宗务必以天下为要,颇克制悲伤之语,乃再忆爱女,微泣难止。 李治与诸臣屡劝之方止。恰适此时宫内来报,道苑西守监穆裕办事不利,致使晋阳公主生前遗物之中,几卷心爱之书册遗失。 太宗震怒,着命于朝堂斩之,皇太子李治闻言,遽刻力谏太宗,道几卷书册,换不得天下之心之语。 太宗闻之大悦,乃告谓司徒长孙无忌与丞相房玄龄等重臣道: “朕闻人久相与处,互相自然染习。 自临御天下以来,只要朕虚心正直,便有魏徵朝夕进谏。自徵亡故之后,又有刘洎、岑文本、马周、褚遂良等继之。 太子自幼便在朕膝前,日夜见朕批敕令,纳诸臣,因每得见朕诚心悦谏,昔者竟因此染以成性,固有今日之谏。实为大喜也。” 长孙无忌便道然也。然马周却谏道: “陛下若欲以己身立正(榜样)于太子,则当长久也。不可一时骄满。” 太宗闻谏,喜而纳之。重赏马周,更依李治之意,释穆裕。 裕本正待死,万念俱灰,忽得闻太子求情,竟得释,心下更感爱李治仁厚,誓以余生忠随李治。 李治身在两仪殿,自然不知,只因忧太宗近日悲伤过度,而上奏太宗,因天气渐热,为旧疾之故,请准幸九成宫。 太宗乃议与众臣,以为可行,准。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二,太宗着诏次日幸九成宫,**诸妃,东宫诸妃,皆可随侍。 然是夜,东宫忽讯,道李治诸侍之中,昭训刘氏已报临盆。得子,太子李治喜极,恰得于长子出生之前,正赞韦待价之忠诚,乃为其名忠。 太宗大喜。 又隔二日,良媛郑氏亦报胎动频频,不日可诞。 再隔二日,承徽杨氏、良娣萧氏皆报胎动。太宗大喜,因太子李治需治国事不可兼顾之由,遂着太子妃王氏可不必随行,只待照顾诸嫔,待皇孙诞下之后,再同幸九成宫。 贞观十八年四月末日,良媛郑氏诞李治次子,李治时正奉侍太宗进饮食,乃着其名为孝。太宗甚幸。 贞观十八年五月初四,承徽杨氏诞李治三子,李治时在九成宫丹霄殿,随侍太宗早朝,正观萧瑀马周起金玉良臣之争,忽闻得又得一子,乃思及金玉之事,口令,三子名为上金。 片刻之后,东宫再报,道良娣萧氏业已同日生产,得一女,李治闻言乃为其名为下玉。 至此,东宫已有三子一女,太宗喜不自胜,乃诏令天下大赦。 更于是夜,大宴群臣,酒兴浓时,更亲以为舞。 然太子李治初为人父,却颇有些不安之色,乃自称不适,离开丹霄殿,自出庭内散步醒酒。 “殿下,咱们可不能再往前走了。” 德安抱着白玉拂尘,紧紧地跟着大唐皇太子李治。 现在,李治身边,也只剩下他了。 月色如水,李治满面通红,醉态可掬地挥了挥手,憨憨一笑道: “不……妨事……父皇……都醉了,我……我也能醉的……” 一边说,李治一边往前走着,步履蹒跚。 德安心中不安,然终究也只得跟了他,一步步地往前走。 片刻之后,主仆二人便来到了凤台下。 抬头,李治呆呆地看了眼凤台,转身嗔怪德安: “你……你怎么把我带到这儿来了?父皇…… 要是寻不得我,岂非……岂非要生大气?” 德安闻言,便知道李治当真是喝了醉了,才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间哭笑不得。 正欲回话时,便忽然闻得台上有人漫声而吟: “毕竟六月夜,风光旖且清……” 这声音好熟悉,熟悉得让李治醉得一片白茫茫的脑袋,立时便醒了几分: “媚……媚娘?” 立时,也不顾一旁有些吃惊的德安,自己却只径自往台上而去。 德安见他爬得着急,唯恐他跌着了,便紧忙也跟了上去。 到得凤台上,却正见一席番贡丝毯(西域进贡的丝织地毯,也就是咱们现在说的珍品波斯地毯)上,媚娘懒倚春风枕(就是咱们能在一些电视剧中见到的,方形的,比较大的,可以倚靠的那种枕头),散了长发,恹恹举杯对月。 旁边,只有瑞安守着。 月光下,媚娘一张雪白的脸,明丽无俦的五官,还有那黑亮如丝的长发,竟然显得那般不真实。 李治怔怔地看着,慢慢地一步步靠近。 媚娘闻声抬眼,便有些惊诧地起身: “……你……怎么来了?” 李治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一步步地蹒跚走向她,然后慢慢地,也坐在毯边,拉住了欲起身行礼的媚娘: “我来了。” 他看着媚娘的眼睛,轻轻地道: “我来了。” 瑞安与德安见状,识趣地互视一眼,便各自退到两处入口各自守着,不教旁人上来。 …… 凤台之上,只剩了媚娘与李治。 媚娘垂下眼帘,轻轻道: “你不该来的。” 李治看着她,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胸中泛起一股股波澜: “可是我来了。” 媚娘不作声,只是急欲起身,刚一动作,便被李治扯了朱色广袖袖角,哀求道: “别走……留下,便……便陪稚奴喝杯酒……可好? 媚……” 他欲唤“媚娘”,却又因着媚娘目光惊恐,而不得不改口:“武……武姐姐…… 稚奴……稚奴可有了孩子了…… 姐……姐姐不为稚奴欢喜么?” 媚娘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复杂而矛盾,最终,还是没有再动。 李治见她无了去意,心下欢喜,便急忙亲手取了酒壶来,往媚娘杯中斟满,也不理它是媚娘方才用过的,只双手奉起,对着媚娘道: “稚奴多谢姐姐,一路护稚奴至此…… 若非姐姐,只怕稚奴再也不清醒呢……” 言毕,便一扬首,倾饮而尽。 媚娘看他如此,也不多言,只盼着他能早些尽了兴离开,又隐隐知道自己不忍他离开,心中矛盾已极。 李治饮完了一杯,放下酒杯,只看着她,半晌才苦苦一笑道: “姐姐……何故在此?” 媚娘转过脸,不去看他,只是轻轻道: “惠儿今日着了陛下的旨去赴宴,临行时说过,今夜怕是不能回殿里了。我一个人待在殿里,心中喜爱这般月色,是故便出来,想着走一走……便到了这凤台。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 “别叫我太子殿下!” 李治激烈地低喝,惊得媚娘一转眼,看了看他,又转眼过去。 “别……”李治心中波澜惊天: “别叫我太子殿下……叫稚奴,叫……叫稚奴……”他看着媚娘,渴望地道。 媚娘低下头,终究是敛了自己的心思: “殿下,媚娘先告……” 她这一句殿下,终究是激怒了李治,波澜惊天刹那间化做一股热血冲上天灵,李治不管不顾,突然伸手拥媚娘入怀! 而同时,他那已然被思念与酒劲儿灼得发烫,似要燃烧起来的双唇,也渴望解脱似地,寻向了媚娘双唇!! 媚娘骇然而惊!!! …… 良久,良久。 二人目光胶结一处,各似有千言万语,不能言说。 媚娘被迫倒在李治怀中,他的玉润容颜,离她如此之近,近得她可以看得到,那被酒气与热情冲得绯红的双颊下,汩汩跳跃的脉动。 李治俯首,看着媚娘,她的明丽面孔,离他如此之近,近得他可以看到,那被痛苦与绝望染得苍白的双颊边,滴滴坠落的泪珠。 二人的唇正正地挨着…… 只不过,中间隔了一只手。 媚娘的手。 雪白而完美,丰润脂泽,如玉雕成的双手——虽然对女子来说是偏大了些,可是,那般温柔,那般有力…… 那般…… 让李治不忍用力一握。 媚娘感觉得到,李治的双唇,在掌心的灼热触感,正在一点点地变得温凉——她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冷静下来…… 没错,是该如此的。 是该如此。 良久,二人的气息,终究还是渐渐平息了。 媚娘一挣,便轻轻地从李治怀中挣出,正待跳起身逃开,却被李治又一把抓住了左手。 媚娘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李治目光黝暗难测,良久,他才执起她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掌心。 媚娘只觉全身一麻,如遭雷噬——她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方被自己从湖中捞出来的小小孩童了…… 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然长得足够高大,高大到似乎只要一只手,便可将她牢牢扣于怀中。 她惶然不知所措,如一只受惊了的猫儿般,惊恐而戒备地看着他。 他看着这般的她,心下万般情绪刹那涌现:怜爱,渴望,思念,纠结……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八 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不忍她这般的目光,轻轻地将她的手从唇边放开,慢慢道: “今日……我有四个孩子…… 可是…… 媚娘,你可知道,我有多希望,他们……他们的母亲,都是你。” 这如春风似丝绸般的话儿,柔和而醉人,却叫媚娘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李治见状,惨然一笑,微微松了些力气道: “媚娘,你可知? 自从得了那菊花手笼之后,我便一直渴望着。 渴望着有朝一日,能亲耳听你唤我一声…… 唤我一声…… ‘治郎’……” 媚娘全身一震,用力一挣,终究逃离。 李治手中一空,心中便也觉一空,目光看着落在半空中的手,良久良久,终究还是闭了眼,紧紧地将手握成拳。心中暗暗起誓: ——终有一日,我会等到的…… 媚娘,我终会等到你唤我“治郎”的那一日! 瑞安守在台下,忽然见到一脸苍白,额头却发着红的媚娘冲了下来,心中一惊,正待问话,却闻得媚娘冷然道: “回去!” 便头也不回地向着她与徐惠所居的排云殿而去。 …… 凤台上,李治一人躺在媚娘方才所卧之处,一边饮着酒,一边以脸颊感触着媚娘留下的最后一丝温暖。 德安悄然无声地走了上来,抱了白玉拂尘立在李治身后。良久才叹息道: “殿下,您……” 李治背对着他,微微停下了手,然后继续饮酒。 德安见他如此,只得再叹一声道: “殿下,您若是…… 若是方才再坚定一些,就此要了…… 要了她。 那一切便容易得多了,您也不必再日日受相思之苦。” 李治倏然起身,却依然背对德安,恶狠狠饮了一杯之后才转脸,冷冷地瞪着他道: “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父皇的才人!!!” “殿下也说了,武姐姐只是才人。正统的妃嫔都还不算呢! 再者主上也从来没有宠幸过武姐姐,她只能勉强算是个可兼为侍嫔的女官罢了! 咱们太极宫中,谁人不知?! 何况,殿下从小谨慎柔孝,进退依礼,便是偶尔任性一次,主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殿下,你比谁都明白不是么? 现在……现在不是主上的意思要紧,也存不得什么合不合礼制伦德,一切……一切都只是武姐姐自己在这里纠结罢了! 只要她想开了,不就无事了? 殿下……德安虽身残,可也听得人说过,这女子不过都是表面倔强的,其实武姐姐心里,也是有您的! 只要您想,那便要了她! 殿下,只要结局两全,武姐姐能够过得欢喜……那如何行事,又有何妨? 殿下……” “我不是没有想过。” 李治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轻轻地道: “我想过的……无论是向父皇求了她,还是如你所言,强行要了她…… 我都想过。” 李治慢慢起身,拎起酒壶,对着口中倾倒,却一滴酒也滴不出,便索性将酒壶丢在地上,负手对月,一张玉容果毅而坚定: “可是……她不喜欢这样的。 她不会喜欢。 所以…… 我会等,等到她愿意的那一日…… 至那一日……德安。” 李治转身,热血在胸中沸腾: “我定要以千官为媒,江山为聘,玉辂为仪…… 风风光光,迎她为妻!!!” 贞观十八年五月初五。 是为重伍节,又是浴兰节,又适龙年龙月龙日的好意兴(贞观十八年是甲辰年,龙年,五月属龙,龙月,五日属龙,龙日,这在当时叫三龙会甲,大好的日子),又因太子李治一举得三男一女,太宗悦乃着合朝欢庆,更特赐百官休沐三日(休沐就是古代的官员们的休息日,一般是五天一休沐,就是这一天你要休息而且还要去洗洗澡什么的。但是偶然也会有皇帝赐休沐的时候,这就等于咱们今天的放小长假之类的……)。 百官闻之庆。 是日,苑西守监穆裕来报,道九成宫中西海之上,莲花盛开,一片红白甚是可爱。 太宗闻之颇喜,乃亲至一观,见果然如报,便大悦,遂旨赐宴西海之上望云楼,又着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皆当携眷入内,以同贺诸喜。 诸臣闻之,无不以谢上恩为感。乃于是日午后,陆续入九成宫。 …… “殿下,太子妃怎么办?这般场合,她……” 太宗李治所居丹霄殿中,东配殿李治寝殿内,德安一边带着一众侍婢,帮着李治着了新制的夏衣——白色丝袍,青色缀玉镶珠广袖,一边道。 李治伸展着双手,任他们服侍着,淡淡道: “萧良娣她们方才生产,不能见风,再者此等事礼,自有贵、贤二位母妃主持,她来也是无益,东宫毕竟不能离了人。” “是。” 德安早知会有这般结果,便点头称是。 一番整治之后,李治满意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挥手摒退了众侍,撩起衣摆坐在圈椅上,任德安替自己易了新制金冠玉簪,又道: “媚娘与徐充容,可曾到席?” “是要来的,不过都是随着燕妃娘娘罢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 “说起来,自淑、德二位母妃走后,后廷之中,也是久不曾见进妃了……德安,我记得,那贤母妃,可还是武姐姐的娘家人呢,是也不是?” “正是。” 李治想了想,点头不语。 片刻之后。 九成宫西海之上。 望云楼。 朝中五品官员以上,诸妃诸皇子女,尽皆入宴,太宗举杯,且先净之,众臣皆从之饮。 不多时,升平炙、筯头春、格食、见风消、迈门香、汉宫棋、鸭花汤饼、冷蟾羹、白龙臛、兔儿羹、清凉狸子臛儿碎、缠花云梦卷、水炼犊、仙人脔、乳酿鱼…… 最后上罢两道甘露羹、月儿羹,再奉四碟清凉雪玉糕、樱桃果儿馅儿毕罗、荠叶冷陶、寒瓜汁子饼…… 便是齐备了。 太宗便遂举杯以致,众臣再从饮之…… 饮宴一巡,内侍监王德乃示乐工进丝竹。 不多时,便见一队身披彩衣,袖抹云披的女子,在筝瑟声中,徐徐而入,纤腰一摆,便做飞天舞。 席间,诸臣屡屡进太子李治酒。太宗见李治推搪不得,便含笑道: “你们这些人,也不能老是灌着他!说起来,他身子还是弱。当让则让才是!” 诸臣便含笑应之。 太子李治闻言,先谢上恩,然后才道: “儿臣无事。” 言毕,便又被敬了好几杯。 这才知道自己竟是失言,只得苦笑应之。 …… 另一边,媚娘微微侧了身躯,尽量不去看向李治一侧,这般异样神态,却教徐惠看出些不是来,便轻轻道: “怎么了?与殿下闹别扭了?” 媚娘却垂了眼,半天才道: “无事。” 徐惠正待再问,却突然闻得李治有事请奏。 太宗便含笑应之。 李治乃道: “今日家宴,却教儿臣想起一事。父皇,贤母妃前些日子闻得儿臣侍嫔生产,几次三番入东宫探问,此等贤德怜下,当真可赞。且又有舅父诸臣也多赞贤母妃处事公允,为人谨慎谦德。 故儿臣在此,斗胆请父皇迁进贤母妃封位。” 言毕,便跪于庭中请奏。 诸人闻之,容色各异。太宗欢喜,韦贵妃敛眉,燕贤妃吃惊。 “好……果然稚奴是长大了……的确,贤爱妃如此心性,确是当迁进了。那……便进淑妃……” “陛下,臣以为不可。” 突然,韦挺出列抗奏,打断太宗语道: “自古有制,贵淑德贤四妃,轻易不当迁封,但有迁封,则累次而上。而今虽贤妃娘娘德容兼备,究竟不可破此一例,越封行迁为好。” 太子李治闻言,便望了他一眼。 太宗思虑良久,也笑道:“韦卿说的是,是朕急了。那……便着迁爱妃燕氏为德妃罢!明日,礼部可造宝行册。” 礼部侍郎立刻起身而应。燕贤——不,应该叫燕德妃,也立刻起身谢之。 媚娘看着李治,心下便隐隐怒气勃发,想了一想,便等了约一盏茶的时分,在他看向这边时,悄而无声地起身,告知身边徐惠,道自己后殿更衣,然后离开。 正受诸臣奉承的李治见状,心下了然,便在媚娘离席片刻之后,也告更衣,退席带了德安而去。 太宗高坐在上,含笑准了他,又看了王德一眼。 王德含笑点头。 …… “你到底想做什么?” 媚娘立于园中,见得李治兴冲冲而来,便怒声道: “为何突然要晋封贤妃娘娘?” 李治本以为自己可以见到一个笑容如玉的佳人,却再不想她竟如此怒气,心中委屈,又不愿低头,便道:“你当叫她德妃娘娘才是。她也该进封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与贵妃娘娘处,必然……” “贵母妃不会难为德母妃的……她也难为不到了。因为过不了多久,父皇必然对韦氏一族,有所动作。到时,她去求德母妃相助还来不及呢!” 李治打断道。 媚娘一怔,想了片刻,才吃惊道: “陛下要亲征高丽?” 李治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才道: “高丽,焉耆,都是大唐之侧虎,不可不除。” 媚娘平了气,有些感动,又不愿让他看出来,便道:“你是担心陛下不在,贵妃娘娘会为难惠儿与我,所以…… 便请陛下进一进贤……不,是德妃娘娘的位。以保延嘉殿无事?” 李治见她如此言语,知她已然不气了,便柔声道: “是。” 媚娘目光将与他交接,便立刻闪开,想了一想,垂首行礼道: “多谢殿下费心照顾,媚娘在此代惠儿谢过殿下了。媚娘告辞。” 言毕,竟不等李治反应过来,便急忙离开。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九 李治一怔,便急忙跟上,欲唤她停步。 岂知媚娘有心甩掉他,竟越行越快,转眼消失于花丛之中。 李治停下脚步,心中郁闷,然忽闻德安道: “殿下,武姐姐似是向那边儿去了。您瞧。” 李治顺着德安之手看向地面,却见地面上浅得不能再浅的足印两双,正在面前折了一折,向来时路而去。 李治大喜,便着德安去取了宫灯来,一路跟着足印而去。 片刻之后,主仆二人便隐隐听得媚娘与另外一人言语之事。李治好奇,便侧身隐在花丛后,拨开花叶一看,登时脸色铁青—— 那正拉了媚娘云帛一角,满身酒气,苦苦痴缠不休的,可不是刘弘业? …… “媚娘……” “刘大人自重。” 媚娘淡然道,同时看向他扯着自己云帛的手。 刘弘业闻言,却更扯紧了她的云帛,悲道: “你当真如此绝情……” “刘大人,自重!” 媚娘咬着牙,不知为何竟心生懊悔之感——为何自己以前,会相信这个男人,是自己的良配呢? 刘弘业见她生气之时,容色绯红,益发显得动人楚楚,心下难捺情思,便欲伸手碰触一二。 媚娘见状大惊,欲退不得退,欲进不得进,眼见便要被他抚了脸颊时,横空突来一只手,竟紧紧地钳住了刘弘业。 一阵熟悉的笑语立时传来: “刘大人,您想要对父皇的才人,做什么?” 刘弘业闻言一惊,媚娘闻言却是一喜,只对着来人轻唤道: “吴王殿下!” 出手相助者,正是吴王李恪。 见得吴王现身,刘弘业容色发白,立于原地,正欲说些什么时,吴王却笑道: “本王知道刘大人想说什么……没关系,武才人这等绝色,欣爱之意,人皆有之。本王会忘记今天看到的一切。” 刘弘业闻言,不敢再多留,便谢过吴王,再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媚娘,咬牙离去。 媚娘见他离开,心下也松了许多,便谢过李恪道: “多谢吴王出手相助。” 李恪摇头:“算是本王还武才人一个人情罢!再者,他也不是个无礼之徒,只是……” 颇有些深意地看了眼媚娘,李恪才轻轻道: “武才人的确是个容易让人忘形的女子。” 媚娘心中一凛,便垂首再谢李恪,尔后匆匆告退。 李恪痴痴地立在原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良久才长叹一声,怅然离去。却不知这一切,都被立在花树丛中的李治看得一清二楚。 待得诸人离开之后,李治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面色铁青,双目喷火,咬牙道: “德安!不用本宫再告诉你,该怎么做了罢?” “德安明白!”德安立刻应道,迅即离去。 独留李治一人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恪离去的方向,良久才道: “三哥……她是我的,你不能与我抢……你也抢不走!” 言毕,拂袖而去。 是夜。 丹霄殿中。 太宗看过了喝得大醉,竟至呕吐不止的李治服醒酒汤,又取了醒酒石含在口中之后,才心疼道: “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却是为何?” 李治醉眼朦胧,口中又含着石头,自然不能做答,太宗也只得气闷。 一边王德便道: “主上莫气,殿下也只是因为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罢了。” 太宗闻言,便瞪了他一眼:“回报这些话之前,先问问自己信不信。” 王德便憨笑不语,看着太宗的目光似有深意。 太宗心中清楚,看李治已然渐渐安定下来,遂着德安好生照顾李治,自己却携了王德出去,透一透气,解一解酒。 …… 丹霄殿**之中,听完王德所报,太宗乃摇头气笑道: “唉呀……朕这个傻儿子,还是这般想不开。罢了,随他去,朕本想着能让他过得稍微顺心些……现在看来,还是让他吃点儿苦头,才能成长一二。” 王德含笑称是。 太宗又肃容道: “不过那刘洎之子,你可探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回主上,不必担忧,他兴不起什么风波。” 太宗想了想,也点头:“恪儿此举颇有深意,只是稚奴现在一门儿心思都在那点小儿女事上,一时看不出来…… 却不知能不能有什么人,点拨他一二……” 太宗意有所指,王德想了一想,笑应道: “这个不必主上担心,她既然全心全力要助太子殿下,自然会点醒殿下的。” 太宗想了想,也点点头: “没错,便由这些孩子们去玩儿罢!了不起玩错了什么,朕替他们补回来便是!” 是夜。 排云殿中。 媚娘正与难得不必侍寝的徐惠夜弈,却一脸心神不定。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不离十,都是为了李治,便轻道: “怎么了?” 媚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便道:“文娘与六儿都歇下了,至于其他的人,今日主上龙兴大发,赏了酒菜于合宫。此刻都去轮班饮宴了。殿里只有咱们。” 媚娘才叹道:“稚奴此番所为,多半是因为陛下将要在不日对高丽的亲征之中,对韦氏一族动手,他担忧陛下不在时,他不能以国储之身护着咱们一二,是故便力奉德妃娘娘一把——指望着德妃娘娘能对到时或会对咱们有所动作的贵妃娘娘有所制衡——说到底,咱们现在还是被合宫之人,都视为长孙大人一派的。” 徐惠闻言感激道: “却是要谢谢太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苦心?”媚娘淡淡一哼,满脸赌气之意。徐惠见状,便知道二人又起了些冲突,看向瑞安,可惜瑞安只是摇头不知。 徐惠想了想,念着李治对媚娘情深一片,再不会伤害她,便索性由了她去,又道: “不过说起来,今日那刘弘业与吴王殿下……你看是怎么回事?” 媚娘想了一想,丢下手中棋子,再微考片刻才道: “刘弘业……他虽非我之良配,可说到底,却不是个诡计多端之人。是故此番他应当只是意外。 可那吴王殿下……却有些可疑了。如何他便这般知机,恰好在我最为难的时候出现了?” 媚娘又想了一想,才道:“再想一想……之前陛下曾经暗示于我,淑妃娘娘似乎是知道了那大方师箴言之事……你说吴王殿下会不会也知道了? 可是没道理呀……以他的性子,怎么会为一个不稽流言来……对我……” 说到此,媚娘总觉尴尬。 徐惠见状,却摇头苦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 媚娘却摇头道:“惠儿你错了,不是我不把自己当回事,正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是故才不明白如今的吴王与之前的魏王,如何这般信得那些流言…… 惠儿,我虽富,却非贵,家中更无实权……于这大唐朝堂之上,我武氏一族,更是如无根孤岛一座,再无倚靠。实在是我想不通,他们何以……” 媚娘言至此,便是一脸尴尬。 徐惠却摇头,半晌才道:“媚娘啊媚娘……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让他们坚信你那箴言的,正是你自己?” 媚娘一怔:“这是何意?” 徐惠叹了口气,眼看着此局又是轻易取胜,也觉无趣,便丢了棋子,伸手拉了媚娘之手,握在两掌之中道: “媚娘,你想一想,如果单单只是那张箴言,或者一众于帝位有心之人,心中会有将信将疑之感…… 可是问题是,他们深信不疑……连陛下这等千古一人的明君都深信。为何?” 看着媚娘一脸茫然的样子,徐惠摇头叹息道: “媚娘呀媚娘……你容姿过人,才智出众,样样等等,都不是凡妇俗女可比……可是有一样,却是你的要害缺失……只怕若你不早些察觉,将来还会因此,吃上好大的亏呢!” 媚娘被她说得急了,不由得道: “到底是什么?你却告诉我呀!” “媚娘,你知道么?你什么都好,什么都比人强,可却唯有一个缺点,不但让人觉得哭笑不得,便是日常,也教我们这些身边人,看着心惊胆颤的…… 你…… 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清楚,自己这般的女子,对那些……那些欲成就一番事业的男子,有多珍贵多要紧呢? 你…… 你最大的毛病,便是总将自己的重要,估量到低得不能再低。” 此言一出,媚娘脸上更是茫然一片:“我……对他们很要紧?” 徐惠点头道: “媚娘,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誓言再不立后之事,诸臣无一反对的?难道当真是因为有感于陛下情深?有畏于国舅爷权势滔天? 未必罢? 新立皇后,未必非要陛下分情,至于国舅爷,那权势更是可得便可失,一人难抵满朝文武之请罢? 或者因为长孙皇后有恩于诸位大臣? 可是那又如何?现下长孙皇后已然不在了,只要保证国储定是长孙皇后所出,那皇后是谁,又有何要紧——不过是个继室罢了。 那为何众臣对陛下诸多事务都干涉指谪,唯独立后一事不曾动念?” 媚娘想了一想,摇头道:“长孙皇后千古贤后之名已成,只怕再难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可继之一二…… 是故若是强推了个不如她的女子上位,把**搅得一片乱,还不若就这么让后位空悬,对诸大势力更好。”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 徐惠点头,然后又道: “正是如此。因为长孙皇后之才之能,已然是前无古人,再无人能及。她所安排的**之局面——媚娘,便是咱们姐妹二人如此翻腾,终究还是四稳底定,不过是去了几个不当留在**的女子,却再动不得她这盘棋局一二,由此,可见长孙皇后计之深远了。 这般才能……加之对陛下之良佐,对朝堂之事的预见…… 长孙皇后,不负千古一后的美名,更叫那些挑剔的老臣们,找不出半个不是来。 媚娘,容我说句实话,如今是陛下有意压着你,是故,众人再不曾发觉,这大唐后廷之中,还有一个能与长孙皇后一般了不起的女子…… 那就是你。” 媚娘一怔,便欲反驳,却被徐惠止住了言语道: “你且先别急着反驳,媚娘,你却想一想,那东宫之前诸事,如太子殿下这般谋略过人的,尚且不得安稳,为何你三计两谋,便将之平定了?” 媚娘想了想,不语,心中有些浮动。 徐惠又道:“那太子妃,还有那萧良娣,那刘昭训,那杨承徽甚至是郑良媛,她们才智容貌、家世手腕,其实都堪为一宫之主——毕竟是陛下所挑的人,错不到哪儿去的。换句话说,她们无论是换在任何一位的王府中,都是正妃良主…… 可是为何在太子殿下眼里,却都只不过是一群目光短浅的无知妇人? 媚娘…… 是因为你。” 徐惠轻轻道:“以东宫五侍嫔之能,若无你这般惊世明珠在侧,又如何被太子殿下视如弃履呢?想一想,似她们这般的女子,在史上被称为贤嫔良妃的,有多少? 为何偏偏到了太子殿下这里,便成了愚昩无知的人? 因为有你……你太过好了,好得让一般女子无法相提并论……” 徐惠看着媚娘震惊的眼神,环顾了一圈殿内,才指了旁边小几上摆着的两盆花道: “看见那两盆花儿了么?芍药美艳无方,任何人看了,都难免意动神摇,便是放在百花之中,那也是当仁不让的华丽高贵…… 可是咱们殿中的小宫女无知,竟然将这芍药,摆在了牡丹之侧…… 芍药再好,终究不过是花中之相,臣也;可为一方之主,但若它硬是要与国色天香,华贵天成的花帝牡丹一较高下,那便是一抹笑话了……你明白了么?媚娘?” 媚娘茫然半日,才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如此关紧我,却是因为我有这般才能?惠儿,你错了……终究是错了。” 她定了定神,便道:“别的不说,今夜这吴王之事,我却是知道的——怕是吴王殿下争储之心不死,有心争取至今仍然对立稚奴为储的刘洎刘大人的支持。是故他是一早便探知了弘业与我的旧事,要料到今夜弘业会来找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加之他多少也算知道我的性子……此一番,却是明则示恩于刘洎,暗则却是要挟刘弘业以迫其父刘洎刘大人,为己所用呢!” 徐惠见她又把话儿绕开,知她不愿面对,也不去勉强,便无奈道: “你不想面对,也罢……随你去。不过今日这事,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去处置么? 说到底,这吴王殿下有意争储,对太子殿下来说,却是为难。” 媚娘想了一想,心中隐隐生出些怨怼来,便恼道: “太子殿下之事,与我何干?他这般聪慧过人,又擅长耍阴招放冷箭的……惠儿,咱们这些担心,却是白瞎了!不必理会便是!” 徐惠自识得媚娘以来,便再不曾见她如此使小性儿,一时与德安愣在原地,直瞪着她瞧。 媚娘却是思及那夜凤台之上,李治轻薄,心下亦发怨怼,竟赌气,一把推了棋盘,目光微湿才起身道: “罢了,不下了,老是赢不了……无趣!我累了,先去梳洗睡下了。” 言毕,也不等徐惠挽留,起身便要离开。 徐惠见状,急忙道:“那太子殿下怎么办?要不……我去通知他一下罢?总是得让他知道这些事呀?” 媚娘本欲不准徐惠点醒李治,可想一想,又究竟是心中不忍见他落难,又是暗恨自己这般对他牵怀,竟自气鼓鼓地当做没听到,哼哼离去。 徐惠见状,目瞪口呆,再看了看瑞安,二人片刻之后便扑哧一声齐齐笑开。 好笑了一阵,瑞安才拭了拭笑出的眼泪道:“唉呀当真是难得……瑞安居然能在有生之年这般好福气,看得到被气成燎毛儿猫般的武姐姐…… 真是难得……” 徐惠抿嘴笑骂他:“你便是个贫嘴的!只怕你家那旧主人,也不是什么好的!不然能将一向沉稳的媚娘气成这样?去去!还不回去找你家旧主人,将今日媚娘这些事儿,好好说与他听?” 瑞安心知徐惠如此,是为让他去向李治点醒一二,当下感激谢过,便急忙离开。 是夜。 九成宫。 丹霄殿西侧殿。 李治依了习惯,正在睡前画着画儿。不知为何,一时间心中火起,便伸手来抓揉成团,丢之一旁,再取一张来画,再揉…… 如是三番,他脚边已然堆得小山也似地高。 旁边德安看了看,叹口气,眼神一扫,早便准备了的明和便急忙上前,拿了东西来将那些废纸团一一清理。 “殿下,要不您歇上一歇吧?这主上统供存了三千多张玉版纸,都没舍得使在这丹霄殿小库存着…… 现在可好,都快被您给糟(糟蹋的意思)没了……” 李治闻言,便怒瞪德安: “几张纸而已,再去取便是!哪里这般多话儿来!” 德安究竟是自幼跟着他的,便也冒颜进谏道: “殿下,您这不是说笑呢吗?这玉版纸出量是不小,可是能贡进咱们内里用的,一年统共一万张。咱们大唐尚文允武,尤其几位丞相大人都是书法大家,主上一个个地总是要赏一些…… 便是主上再不舍得,一人半千(五百)张之数总是要有的。这六相便是三千张。 这还不算,那诸王之中,也是有大把能写会画的,再每人半千,就是又四千多张赏出去……这么一算,主上手中统共便只得这三千来张了。 平时主上自己还要用,这一算二不算的,一年下来能留下三五百张就已然很了不得了……再者那松烟墨,那紫毫笔…… 殿下,不是德安说,您这当真是糟蹋东西呢!” 李治闻言,也觉后悔,心中烦闷,便扔了笔在桌上,由得清和他们收拾,自己重重坐进圈椅里,烦闷不堪。 德安见他如此,也觉心软,便示意清和明和尽量将那些玉版纸抻平了,交与侍女们熨上一熨,再只待着哪日李治心情好了再用—— 李治虽然自幼娇养,可是跟着长孙皇后却养成了节俭性儿。再者他生性喜文爱画擅舞制,这般好纸,若非他当真心烦不胜,再也不舍得如此糟的。 加之李治每日必画,从他九岁上起,便已然养成习惯。以前也有过画坏的纸,但李纸总让留着,不几天便总能妙手一勾,变败笔为神笔了。 接着上前柔声道: “殿下,德安知道您心里不好受……那便不必忍着。刘弘业如此大胆,便是殿下您整治他一番,也是应当的。” 李治便摇头,良久才叹气道: “你不懂……这不好……说到底,毕竟他也无甚过失,且他父亲也是个良臣,便是我昩了心去整治他,父皇也不会允了的。” 德安便想了想道:“可是殿下,那刘洎当初也是执意要立魏王殿下为太子的,而且自从他入侍东宫以来,每常喧宾夺主。 别的人不说,那长孙大人与禇大人,可都是看他如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呢!” “舅舅与禇大人又如何?他们虽然忠于我,可却未必是对的。若是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我以后若做了一国之主,岂非要冤狱满天下? 再者,不是的是刘弘业,与他父亲也无甚关系。” 李治闷闷道。 德安闻言,心下颇感欣慰: 果然,他没有看走眼,自家主人,当真是配得上这一国之君的龙袍。 德安心慰,正待再进言一番时,眼角忽一闪余光,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殿外探着脑袋往里看。 一时眯了眯眼,便径自走过去问: “瑞安?你不好好儿的进去,在这里鬼鬼崇崇做什么?” 瑞安见哥哥出来问,便小声道: “我听苏儿姐姐说,殿下正发火呢!便想着看看殿下火气消了没有,免得到了这儿,也是一番诤斥。” 德安眯了眯眼:“也?怎么?武姐姐也在生气?” 瑞安正待答话呢,便闻得里面一早瞧见了瑞安,却故意拿了书卷挡在脸前装看不到的李治,终究不耐道: “德安,你在做什么呢?还不快去沏茶来?本宫渴得很。” “是!不过殿下,瑞安有事来报,您……” 德安转头看着自家正在闹脾气的主人,再看看弟弟,想一想延嘉殿里只怕同样也在闹脾气的那一位,只觉自己头痛不止,又有些怀疑,自己与弟弟到底是不是跟错了主人? 李治闻言,便放下书,清了清嗓子:“进来罢!” 瑞安闻言大喜,便急忙进去,先行了个礼。 “是媚娘叫你来的罢?何事?” 李治一边接了德安端来的茶水,吹着,一边问。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一 “回殿下,却不是武姐姐,是徐姐姐叫瑞安来的……” 瑞安想了想,决定还是照实把话儿说与李治听比较好。 一番言语之后,李治便是一怔,继而怒不可遏: “她……她说我什么?!耍阴招放冷箭?!这个武媚娘!” 李治怒火冲天地拍了案几,惊得瑞安心中一颤——幸好此刻殿中只有他们兄弟两个,连清和明和都不在,否则只怕要出乱子。 正庆幸,便听得李治怒喝: “她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她……” 气得一只手只指着德安又指着瑞安,来来回回指了几遍,半天才冷笑道: “好……好!她既然这般说了,那我若不耍些阴招给她瞧,放点冷箭给她看,岂非要辜负她这一番心意?! 德安!你给我去!现在便召马周来!去!” 瑞安闻言,便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德安。 德安实在忍无可忍,低低叫了一声: “殿下!您已然叫武姐姐瞧得低了一点,难不成当真要她以后再瞧不上您,与您断绝往来?” 一句话说得李治歇了火,可是仍然浑身气得颤抖。 德安又道:“殿下,容德安说句不客气点儿的话,武姐姐所言,却没有什么错的……咱们身在这宫中,哪一日不是这般过日子? 武姐姐不过是因为今日被那刘弘业缠得烦心,又恰巧被吴王殿下给抓着了机会,得了把柄,心中忧烦,这才说了些气话儿…… 殿下,这种时候,您不想着怎么解自己与武姐姐之围,却只在这儿昩着心气儿说反话耍孩子气…… 殿下,容德安说句不好听的,您这些气儿,还是等着武姐姐成了您的人,再说也不迟!到时候,您便是天天跟武姐姐撒娇耍小性儿,大家也是觉得无妨!” 几句话,说得李治一时闷了口,再不多说一句。 瑞安见状,自觉任务已然完成,急忙打了个眼色,离开。 德安一番劝谏,当真是让李治冷静了下来。 片刻之后,李治抬头,看着德安: “去,宣马周入内。记得,莫惊动了任何人。” “是。” …… 片刻之后。 马周入内,乃先向李治长行一礼,才脚步略显有些不稳地坐下——国宴之上人人尽兴,他也是颇多饮了几杯。 李治便以师礼尊之上位,德安又取了圈椅,坐在师侧,李治才道: “师傅,徒儿此番有事想请教师傅。” “殿下过谦,还请明言。” “适才读书,徒儿读到一个故事,说一母所生二子,因为母亲偏爱幼子,是故便将家嗣传与了幼子。长子不服,颇多怨怼之词。 一日,幼子发现长子有异行之状,知其必为家嗣故,乃犹豫不决,不知何以为是…… 可惜得很,徒儿读到这里时,后面几片简文便因年久日长,因此断裂不见。是故想请教下师傅,如师傅所见,却不知这幼子,该当如何是好?” 马周何等人物?当下便明白李治意指,想了一想,含笑点头道: “此事,说难却也不难,端看这幼子如何想了。” 李治垂首半日,才道: “徒儿想着,孝恭友悌,乃人之天性。这幼子总是心慕其兄,不忍见其受母亲苛责。” 马周便笑道: “所以,这幼子,是断然不肯向母亲告发这长兄所为了?” “断然不会的。” 马周微一思考,便含笑道: “那便自然当是去请教一番这幼子信得过的人了……” 李治一怔,心知马周此言似有回避之意,便想了一想,回道: “师傅说得是,不过自古以来言天地君亲师,这幼子愚昩,既然上不能通天地之意,下不能得君亲指点,自然是要求助他的师傅了。却不知,他这师傅会如何答呢?” 马周见李治机慧,言谈之间,竟然又将问题转给自己,且还明示对自己之尊敬,心下喜爱不胜,然思虑再三,还是又道: “这一点,师傅也不知……说到底,毕竟是师傅也未曾读过的书卷啊!” 李治想了一想,便道:“师傅过谦了。徒儿虽然愚不受教,却也知自古以来,但能为人师者,大多都是品德高洁,心存远大之人。且徒儿虽不才,却终究是一国之储,父皇更乃一国明君。能为父皇礼聘而来,以列徒儿之师者,必属人中龙凤。 再者,天下师傅一般心,都是为了徒儿好。 想必那幼子之师,也必如师傅一般,视徒如子。还请师傅明示。” 马周闻言,忍不住笑道: “唉呀……殿下……” 李治也含笑应之。 师徒二人含笑相视半日,马周才看了看左右。 李治会意,便笑道: “此刻殿中再无他人,师傅还请明言。” 马周想了一想,便笑道: “咱们还是说一说这幼子之事罢……既然幼子已然察觉,那长子有意夺嗣,自然为家业故,是要选一个好的才是。却不知以这幼子所见,他与长兄,各有何长何短?谁更适合这家嗣之位?” 李治想了一想,叉手乃道: “长兄英伟过人,文武双全,兼之雄心霸业,自存于胸,是为良才。幼弟无能,柔懦无知,但好在心胸尚算宽大,保家之意还算坚定,是故各有所长。单论创业者,那长兄乃是一代英才无人可及,然若论守成,长兄虽英伟,却终究易偏听他信,且意志多有不坚之处。易受**。” 马周点头,捋掌笑道: “殿下果然分析得丝丝入理。不错,长兄之才之能,外人看来,皆为一时之选。可是终究他意志不定,偏听他信,不宜为一家之主,更难提为一国之主——毕竟,唯有兼听者,可得全局耳…… 是故,若要立守成之嗣,长兄自然不及幼弟。” 李治点头,又问: “那幼弟该当如何,才能在保全兄弟之情,母子之义下,保家嗣不失?” 马周思虑一番,乃道: “这个说起来,却是容易。长兄若心存大事,那便必得寻人相助。只要断了长兄得人相助之路,一切便可两安。” 李治闻言,如醍醐灌顶,大喜不胜,便谢马周。 贞观十八年五月末,太宗乃诏天下,着赐侍中刘洎绫两百,缎三百,以示上恩。更言:“尔多襄助太子之功,朕已知晓,是故身为太子耶父,当以师礼谢之。” 刘洎感佩,乃以谢之。 …… 贞观十八年六月初一。 众官休沐。 黄门侍郎禇遂良,乘着马车,来到了长孙府中。 一番寒喧之后,长孙无忌便清了一众人等,乃肃容道: “如何?” 禇遂良点头: “果如大人所料,那刘洎曾于上月十八,与吴王私下会面。” 长孙无忌眼儿一眯: “说了些什么?” “吴王有意招揽,言词之中,更提及刘洎幼子与主上才人武媚娘之事。刘洎颇有意动。” 长孙无忌冷冷一哼:“不过以刘石头(当时朝中人给刘洎起的外号,说他个性又臭又硬,石头一块)的脾气,他未必肯与吴王朋党呢!” “大人神机妙算……不错,刘洎确是没有答应。而且那吴王,似乎也早料到了不能成事,是故竟也故作大方,告诉刘洎道:此事再不为他人所知。” 长孙无忌半晌不语,良久方叹道: “吴王之慧,极肖其母。他何尝不知这刘洎之心性?若强之,不若软磨之。与其威胁不成,反而使得刘洎一怒之下将自己儿子推了出去做个大义灭亲之状,引得主上对他更加信任,两边皆空,倒不如索性轻轻放过,让这刘洎对他心怀感恩之情,日后,说不得便有些用处…… 唉!可惜,如此智慧,却心存不轨……当真可惜。” 禇遂良便道: “那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刘洎,是不能留了。再有,房相那边儿,也得小心提防着。切莫叫那高阳公主,也借机说反了他才是。” 禇遂良点头应命。 三日后。 已适房玄龄府中次子房遗爱之太宗女高阳公主李凝珠,几次三番上表,请太宗准着赐驸马房遗爱承嗣房玄龄国公之位。 太宗以长幼有序之因,拒不应允。 是日,公主竟自备车马,入九成宫求之。且不顾诸臣正列席议事,乃坚以上奏,太宗大怒,遂着其立刻离宫。 一时间,诸臣皆惊。 高阳出离宫之后,气怒未消,思虑再三,乃向长安城中而去。 …… 吴王府。 闻得高阳公主来府,李恪急忙出迎。 各自行了礼,入了厅内,李恪摒退一众人等,只留一近侍名唤墨儿的守在一边,便看着怒气冲冲的妹妹凝珠笑道: “怎么了,这般大气?” “哥哥!你可不知父皇,现在竟益发老糊涂了!” 高阳一出口,便是一句惊天之语,李恪眉头一皱,左右一看,幸得无人,便不悦道: “你怎么能这般说父皇?” “难道不是么?遗爱可是驸马!父皇怎么……怎么就老痴了心,硬是要那贱种遗直来继承国公之位?你说父皇不是老糊涂了是什么!” “凝珠!” 李恪厉声道:“再如何,也不当以这般不孝不悌之语来暗刺父皇!” 高阳见哥哥生气,一时也不敢再多言语,只是气鼓鼓地坐在原地不吭声。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二 良久,李恪才慢慢道: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你当知此理。” “那为何之前晋阳在世时,要嫁入房府,父皇便忙不迭地要赐遗则为公为爵?这事你也知道的,若非晋阳死了,那这房府之中,岂非便是有两位国公? 凭什么?哥哥?凭什么晋阳驸马便可以封公封爵,凭什么我高阳的驸马便只能是个小小的太府卿?凭什么啊?” 高阳一边说,一边便落下泪来,委屈难堪: “就因为高阳并非正宫所出,是故便要这般对待?” 李恪闻言,知道这个妹妹素性心高气傲,之前在宫中之时,便多与几位正宫所出之妹妹不和。 本来她初嫁房府之时,太宗对房遗爱颇有优厚,宠异诸婿。 可其实,高阳公主家姑卢氏,当年因一坛醋之事,颇感长孙皇后之德,更羡皇后所出几女之姿容性德,初闻次子可得降晋阳公主之时,颇为欢喜。后来太宗易为高阳公主,卢氏头一个便不满,甚至有传言道,旨意传至房府当夜,房玄龄便又被卢氏罚着头顶醋坛,跪在卧房之中,足足半个时辰才得三子遗直、遗爱、遗则劝起。 后来,高阳公主因订婚大仪初入房府时,卢氏虽因大体,不得不对公主礼敬,可终究心生不满。高阳才知,自己这未来婆母,竟是不喜欢她的。 又从遗爱口中得知她一心想着要娶的,竟是妹妹,正宫所出的晋阳,心下大怒,之前一心要逃了这桩婚事的心思也没了,当下便仓促出降房府,欲与其斗个痛快。 谁知卢氏聪慧,向来不惹其事,反倒是屡屡引得高阳失礼在前,传进太宗耳朵里,太宗便日渐不喜,又为安慰房府上下,便赐了从三品太府卿一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财权肥缺。 房府感恩,高阳却更加恚怒。 后来,淑妃因事死,合朝之中诸人虽不语,然皆知其为谋反而死,卢氏便更不喜由淑妃一手带大的高阳,私下总说她必会为房府带来祸端。 是故便于太宗又有意旨,着赐晋阳为房府三媳之时,竟一时喜极,当着高阳身边侍女面儿,脱口道房府有救之语。 高阳闻言大怒,可又无甚倚靠,当真无可奈何。又闻得太宗竟因晋阳出降之故,竟欲赐房遗则为公。 当下真是怒不可遏,奈何当时淑妃事发不久,她也不敢造次。 后来,晋阳离世,婚事成空,高阳心中得意,又因见着卢氏每每见了自己,更加没有好脸色,便赌气定要为夫婿争了国公位再说。 是故三番两次,只为了一口气,她便这般屡屡上奏。结果近些日子,惹得太宗益发不喜,更因前日,跟了长孙皇后一辈子的尚宫花言,竟因小主人晋阳去世之故,伤心至一病不起,临终前再三以晋阳公主之德劝慰太宗…… 两相比较,太宗更不喜高阳所为。每每高阳来奏时,也言词渐苛,容色严厉。更每每私下将高阳晋阳二女相比,心中大不满。 高阳闻之,益发不满。 是日,又闻太宗几番思量之后,将长孙皇后所出最幼女衡阳公主出降于其母长孙皇后之叔父长孙操之子长孙铨,又因其子长孙铨将尚公主之故,太宗更提长孙操为岐州刺史。 高阳闻之更是不满,这才再次入九成宫,坚持要太宗准房遗爱嗣国公之爵。 …… 李恪当然知道这些。只是久久叹息。 良久,他才道: “我知你心中不满,可是你却想过没有,依礼依制,皇后正宫所出公主,是为嫡公主。嫡公主所出降之夫,本就当为公为爵,以示与庶公主有所不同…… 高阳,你这般,却是强求了。” 高阳其实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只是她心中暗伤太宗每日里虽待自己亲厚,却总是比起正宫几位姐妹来,差那么一星半点,心中终究怀疑罢了。 于是便含泪道: “高阳所求,不过是父皇能够证明,父皇待高阳,果然一如他自己所说的,宠爱有加罢了。 既然宠爱,那高阳求与嫡公主一般,却有什么不对?” 李恪更是摇头,半天才道: “高阳,你想过没有,与其一般,和当真就是一般……是两种意思呢?” 高阳闻言错愕。半晌才失声痛哭: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说到底,高阳在父皇心中,还是不能与她们几个相提并论的!我就知道!” 李恪眼见妹妹哭成这样,心下也不忍,然而想了一想,终究不由叹息: 其实,莫说是太宗,便是身为高阳同母养兄(高阳对外,称为淑妃养女)的他自己,也是喜爱晋阳与衡阳,甚至是那已然再次出降薛曜的城阳公主,也是都一般的温婉玉质,柔和可亲。 而高阳呢…… 李恪轻轻地摇了摇头: 说实话,几位姐妹之中,与他最亲的便是这小妹高阳,他最怜爱的也是她,可是…… 若与城阳晋阳衡阳三妹比起来…… 高阳无论是见识气度,还是处世为人,都差了许多。 可是…… 那又如何? 究竟是自己的妹妹,他不照应着她,还有谁来照应她呢? 李恪只得按下心思,细细地安慰妹妹。 …… 是夜。 九成宫内。 丹霄殿中。 太宗正批着奏疏,眼角一扫,见明安匆匆而入,报与正在阶下察验小侍们打扫是否干净的王德几句话儿之后,王德便一脸难色。 便道:“怎么,高阳又去恪儿府上诉苦了?” 同时,啪地一下,合了手中奏疏,显是余怒未消。 王德陪着笑脸,叉手行礼道: “主上英明。” 太宗冷哼一声,才道:“这宫中内外,除了恪儿与稚奴,还有哪个人那般好性子,去听她这般絮烦? 可是一来稚奴现在身为太子,没时间理会她,二来恪儿说起来,终究是更近她一些,她便日常去恪儿那里抱怨…… 真当朕不知道? 这个高阳,当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也不想想,朕若当真不欲她好,当初便直接送她去和亲了!何必让她这般富贵优闲? 日日还有空在这里跟她兄长们抱怨这些!” 王德心知太宗本是颇为喜爱高阳那般性子,总以为极肖自己,如今也只是因为旧淑妃之事不喜公主。是故便不再多言。 良久,太宗才道: “房相此刻,可曾离去?” “回主上,不曾。” “宣。” “是。” 不多时,房玄龄便蹁跹入内,叉手行礼后,太宗着下阶亲扶其起,又叹道: “是朕对不住你……却叫你受了这般委屈。” 房玄龄心知太宗所指,乃笑道: “无妨,再者公主如此,不过是因为主上严守嫡庶之故罢了。” 太宗便心中不乐,良久才道:“不成,总不能老叫你受这般气……便是如此罢!朕总要再寻一公主出降于你处的……也免得日后朕百年之后,辅机又一时性起,与你斗时,你无甚依傍的。 衡阳说到底,终究是不适合的,高阳那般性子,若衡阳出降你府上,只怕两姐妹又是两妯娌的,一吵上便让人不能忍耐。 再者衡阳虽性情温柔,却不似晋阳一般包容诸事…… 那便常山罢! 这孩子,极似她母亲德妃,又温柔知礼,遗则也是个好孩子,两好处一好,你与夫人,也多少安生些……” “主上!”房玄龄突然打断太宗之言道: “若主上果欲赐婚,不知臣有一请,主上可否容之?” 太宗一怔,便笑道: “原来房相早有看入眼的了……好,你且说一说,是哪一个?” 太宗口中这般说着,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哪怕是房玄龄开口,要求得已然许婚长孙氏的衡阳公主出降,他也定会同意—— 说到底,他欠这位良相的情,太多太多,而且长孙氏已然三尚公主,少这一位,也无甚大碍。 可是,房玄龄的请求,却让这位明君当下怔忡难言。 房玄龄伏乞至地道:“臣请主上恩准,着赐荆王女,为臣小儿遗则之妇。” 太宗愕然。 良久,太宗才轻轻道: “房相,你……” “主上,臣知主上对臣怜爱之意,然臣既为大唐之臣,自当以一切为大唐尽忠。不敢以些许微劳得幸如此…… 主上,荆王之意,天下皆知。虽然主上从未担心不能克制,却究竟需得尽全。 既然眼下,咱们不能将其除之,那便请主上,如昔日肃治淑妃一般,也将其女交入房府,由老臣亲自替主上看着这不忠之贼! 请主上恩准!” 房玄龄再拜。 太宗闻言,胸中激荡难言,王德更是感佩至热泪盈盈。 良久,太宗才至房玄龄身边,轻轻扶起他,看着这个为了大唐,几乎奉献了一切的良臣,轻轻道: “玄龄,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若是有朝一日,那元景起了事……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几个孩子,只怕一个都不得保?” 言语之时,眼泪已然隐隐欲夺眶而出。 房玄龄憨然一笑: “臣知道。” “那你……” “但臣更知道,若有那一日,主上也好,或者是继主上之统,一统大唐江山的太子殿下也好,都必然心存仁慈,留下臣这几个孩子,一条性命。不过是丢了些富贵而已,无妨。 只要大唐江山安稳,老臣甘之如饴。” 太宗热泪再也不能止,乃泣道: “可是你想过孩子们的感受没有?他们……” “主上,可否容老臣说句真心话?” 房玄龄打断了太宗的话。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三 太宗无奈,只得携了他手,一同坐在玉阶之上,君臣并肩促膝,相携谈心。 房玄龄这才道: “主上,您当知道,这辅机,近些时日已然是渐有为关陇世阀所驱之势了。他自己身在迷局,可能还看不出,可是主上,您却是看得清楚的,是也不是?” 太宗默默无语。 房玄龄又道: “是故主上,早晚有一日,那关陇世阀中人,为了自己利益,都会向老臣这一家子下手的……早晚的事而已。 不止是老臣,马周,刘洎……这些人,都是他们必要铲除的人。 主上,容老臣说句让您有些不痛快的话儿…… 老臣知道,您早几年前,便已然安排下了一局惊天大局,以期一石二鸟,同时破除这关陇世阀与五姓七望垄断朝堂之势。是也不是?” 太宗震惊,看着房玄龄。 房玄龄却笑道:“主上不必担忧,老臣虽然看出来了,可是却真心高兴也真心欢喜…… 老臣果然没有跟错人……单单便是这一局……只怕前后三千年,再难有任何一帝一君,可与主上敌之了……老臣心中欢喜,老臣更也愿意,成为主上这盘惊天大局之中的马前卒,车前锋…… 是故,还请主上恩准,便将那荆王女赐于小儿罢!老臣心中明白,无论主上也好,太子殿下也好,都是仁厚爱恤的好君王。只要有二位在,老臣这几个孩子,便是会有些牺牲,也不必丢了性命…… 或者,四子之中,总有三子可保性命的。甚至老臣那些孙儿们,老臣的子孙后代…… 终究还是会富贵荣华的。 是也不是? 老臣既然知道了主上这般心性,那便自当做些什么,至少也得配得上主上这番心才是…… 是故主上,您便准了罢! 好歹有女在老臣府中,那荆王总是会安生的。 主上,只要荆王安生了,不敢动,那但有咱们君臣一日,他便必然要不畅一日。年长日久,咱们还怕耗不过他? 只要他一死,主上的局再一成…… 这大唐天下,便是真的太平啦!” 良久,良久,太宗含泪拉了房玄龄之手,放在掌中拍了又拍,拍了又拍。 哽咽之声,一时难以自持。 最后,他终究还是道: “好……好…… 朕答应你。 无论如何,那几个好孩子,朕必然不会叫他们丢了性命的……便是朕百年之时,也会一定设尽办法,保他们平安…… 玄龄……朕的好玄龄…… 朕代这大唐百姓,谢谢你了!” 言毕,君臣二人,皆泪流满面。 次日早朝,太宗当朝旨,遂赐婚荆王元景之长女于房玄龄三子房遗则。 此旨一出,众臣哗然,尤其元景,闻旨之后,立时快马加鞭,亲至九成宫抗表请辞此事,并道长女早有婚约,不当如此。 太宗乃道婚令已下,且更直言,荆王所言之婚约,实为幼时口头戏语,无媒无聘算不得数。 荆王闻言愕然,然皇命难违,只得允。 太宗遂赐遗则三车金银宝器,以示恩厚。房玄龄欲辞,却被太宗一言驳回。 太宗更亲至房府,主持大婚,一时朝中诸人,皆为纳罕。 …… 是日朝毕。 九成宫内丹霄殿中。 今日轮到马周当值,李治便与之议论朝中之事。 “师傅以为,今日之事,为何?” 李治发问,马周便深思片刻道: “房相忠贞,世所皆知。只怕此事,也是房相所求了。否则以主上之意,本当是出降公主才配得上房府之功。” 李治点头,便叹道: “难得房相如此大义……只可惜日后,他怕是要为这荆王女,或者是高阳妹妹,多受些磨难了。” 马周便坦然一笑道: “一切端看主上与太子殿下了。若是主上与太子殿下不欲他房府受难,那再不会受难的。” 李治闻言,便正色道: “治无才,但若能得保忠臣良相,自当尽力而为。” 马周含笑点头。 夜。 九成宫。 排云殿。 媚娘看着窗外,轻轻地叹息,心中感慨无端。 徐惠见状,知机道: “可是因为今日朝堂之上,房丞相之事?” “自古人心皆趋利避害。而今大唐得房丞相为社稷之故,竟不惜以举家之力尽忠大唐……真乃古来第一高义也。” 媚娘轻叹。 徐惠虽然知机,然于这等军国大事上,却是不如媚娘,便皱眉道: “你这话儿说得我好生迷惑。不过是娶了荆王女,有何不当?” 媚娘摇头不语,良久才道:“惠儿,你久伴陛下之侧,当知这荆王之心罢?” 徐惠想了想:“荆王反意,天下皆知。” “那之前高阳公主之事……你可还记得?” 徐惠何等人物?当下便被点破,惊道: “你是说……你是说此番,却是当年事的重演?” 媚娘点头,叹息道: “我曾有幸,与房丞相秘会一二,也约略能够猜得出,当朝诸臣之中,最得陛下信任的,只怕不是国舅爷,却是房丞相…… 可是我再想不到,为了陛下这份信任,房丞相能牺牲至此…… 当真是难得。” 徐惠也感佩不已,轻轻道: “是呀…… 此番荆王之事,却与淑妃之事不同。一旦事发,那陛下断然是要处置了一干人等的……而因为那荆王女之故,只怕陛下也不能不处置了房府诸子…… 房相真高义也……” 言及此,徐惠便思念一转道: “不成,媚娘,你得想个法子,提醒一下太子殿下才是。 陛下虽然知道房相之心,可若太子殿下不知道,那岂非要出些事端?” 媚娘犹豫,徐惠便推她一把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使些小性子?有什么事,先保了房相再说罢!” 媚娘一想,便也终究放下心中芥蒂,点头应好。 片刻之后。 丹霄殿中。 李治看了媚娘手书,心中感怀,良久才道: “说到底,还是她知我。” 德安见状,便轻轻道: “莫非,武姐姐也是来劝殿下保房相的?” 李治点头,便着德安将媚娘手书烧掉,又想了一想,道:“德安,明日你去孙道长那儿一趟……务必要请他入房府,为房相诊视一番身体…… 一定要保得房相长命百岁才好。” “是。” 又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叹着气取了一张纸来,开始写回于媚娘的手书。 德安见状,暗暗好笑,便自上前研墨。 可刚写了几个字,便见明和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嘴里只嚷嚷道: “殿下……殿下!不好啦!不好啦! 东宫……东宫出事啦!” 李治一怔,便放下笔,怒道: “那些人,又惹了什么事出来?” 明和喘了口大气,在李治面前站定,才道: “前些日子,刘昭训与长世子(李治是太子,他的儿子可以称为长世子,因为暂时还没有封号,或者皇太孙也成。不过此处只有李治自己,所以用长世子更合适)因长世子满月礼之事,上请太子妃着准刘子冲刘大人入内探视。 结果太子妃不允,还道刘大人身为外戚,不当入内。刘昭训闻言心中不满,却也没说什么。 可是一旁的萧良娣听到了,却道此事不当由太子妃做主,竟自己来了九成宫,至贵妃娘娘处,请了娘娘懿旨,准了刘大人入内。 结果……结果太子妃知道了说刘昭训无视宫规礼制在前,萧良娣助纣为虐在后,竟将二位都下了宫禁…… 萧良娣不服,便又着身边侍女玉凤来九成宫见贵妃娘娘,告知此事。结果贵妃娘娘因有事随主上外出,玉凤不得见。 太子妃又知道了,便着身边宫人擒住了玉凤,要打她三十大板。萧良娣知道身边人被打,当下竟然跑去与太子妃大闹一场,结果因为尚未出月便出宫,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萧良娣的父亲知道此事,很是气愤,便参了太子妃一本到主上面前…… 方才,主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正着王公公来传殿下呢!王公公知道殿下为难,所以先悄没声儿地着了明安公公来告诉明和,叫殿下小心些……” 明安正说着,便闻得殿外旨传李治。 李治闻传,急忙应之,心中怒火,也难自抑。 片刻之后。 李治叉手,立在丹霄殿内,一脸无奈地看着太宗高坐案几之后,看着自己。 良久,太宗才道: “你都听说了。” “儿臣不孝,竟纵得诸侍嫔以这等微末小事来烦父皇……请父皇治罪!” 李治一掀衣摆便要下跪,却被太宗制止: “此事怎么着,也怪不得你——你自孩子出世之后,与他们便聚少离多,又是国事烦忙,难免不能尽量照顾她们几母子。 说起来,你也是许久不曾回去过了,去看看也是好的。” 李治闻言便心中不喜,然仍是强道: “父皇不必担忧,国事要紧。再者父皇龙驾回转之时,有的是见面之机。且如此咱们与高丽之战正烦重,稚奴不当离开…… 父皇不必担忧,论起来,此事却是稚奴正妃的不是。说到底,这宫中诸事,当由母后做主。 如今母后不在,自然便是贵母妃与德母妃为尊。她不经贵德二位之意便拒绝刘昭训之事,是为不佳。又违逆贵母妃之意…… 父皇,稚奴请父皇准奏,罚停她半年之俸以示微惩为好。”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四 太宗想了一想,看着李治,点了点头: “太子妃此番之事,却有不当。不过你也不能这般罚她……说到底,她都是你的正妃,如此重责,岂非是在昭告天下,这太子妃不日便要被废? 便罚一个月便是。再多,便是不尊重她了。” 李治欲争议,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从了太宗之愿。 遂传旨德安,着其入东宫传旨: 太子妃王氏,处事不当,更有不尊母妃韦贵妃之失,因念父皇宽宥,遂罚停俸一月。 想了一想,他又加了一句: “着禁足一月。无令不得出承恩殿。” 此言一出,在案几之后的太宗便是摇头暗笑,却终究没有制止。 然后,李治想了想,又望了望正在批阅奏疏的太宗,又悄悄扯了德安衣襟道: “你回去之后,去丽正殿里取那日前陈州刺史麾下所进的明珠凤簪,赐与宜春宫,萧良娣处。便说是我赏的。” 德安讶然:“可是那陈州刺史……” “我知道,他是太子妃的父亲。如果他不是,我还不用此物呢!”李治淡淡一笑道:“你只管去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点头应之。 太宗在上位,虽然李治言语声音极小,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与王德相视一笑。 然后又复埋首于奏疏之中。 …… 片刻之后,原本应该漏夜传令去东宫的德安,却出现在了媚娘与徐惠所居的排云殿中。 他为何而来? 当然是为今夜之事。 听得德安报后,媚娘便垂首想了良久,才看着徐惠道: “惠儿,你觉得呢?” 徐惠想了一想,颇有些不明白李治的心思:“我不明白……媚娘,还是你懂太子殿下。想必已然知道了…… 就说个明白,让德安心里也有些底儿。” 德安闻言,也求告媚娘。 媚娘这才不悦道:“我哪里懂他?不过这般计策,以前却也是陛下用过的……还记得当年陛下为引出那些觊觎皇位储位之人,所设之计么?” 徐惠讶然:“你是说……太子殿下这是在引蛇出洞?不对呀……这更像是……” “投血食于山中,坐山亭而观虎斗罢了。” 媚娘淡淡一笑,对德安道:“明白了么? 太子殿下叫你怎么着,你便从之便是。” 德安一闻坐山观虎斗之事,便是心中大喜,此刻又经媚娘这般一说,再无可疑,便点头退而出。 媚娘却看着他的身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正殿。 一身娇艳淡红色的萧良娣,看着镜中头顶那枝明珠凤簪,含笑不语。 一边侍立的玉凤借机笑道:“太子殿下果然心里是有主人的,您瞧这明珠凤簪,珠累金攒的,又华丽,又气派。” 萧良娣得意道:“却不知道是谁这般好的心思,进献这样东西来?” 玉凤就等着萧良娣这一问呢!眼儿一亮,便笑道:“主人可猜一猜,这东西是谁进的?” 萧良娣见她如此,心知有异,便道:“莫非是陛下赏了殿下的东西,如今却被赏了本宫?(萧玉音有是宜春宫之主)” 玉凤却得意道:“陛下赏了殿下的东西,殿下心里有主人,赏了主人不过是稀松。可是这明珠凤簪呀,却是那陈州刺史献给殿下,殿下却拿他来赏了主人……主人您说,这殿下,是不是当真把主人看做心头肉,掌中珠了?” 萧良娣初闻竟然是太子妃之父进来的东西,脸一沉便要摘下掷与地上,可玉凤这番话却叫她已然摸着了那凤簪的手微微一停,然后再将凤簪往发髻里更送了一送,含笑如春风道:“可不是?殿下这番心意,确实不能辜负……” 又自照镜半晌,喜悦道:“别说,这明珠凤簪,还当真是合极了本宫的心意。” 玉凤又得意道:“还有更合主人心意的呢!主子可知,为了刘昭训一事,陛下亲自下了旨,将太子妃罚俸一月,殿下又担心主人受委屈了,还要她禁足承恩殿一月呢!听说这旨令一下,太子妃当时就软在承恩殿了。” 萧良娣冷冷一笑,道: “也该她吃些苦头才是!免得她总以为自己是这东宫第一能干的。再如上次一般,刻意挑着本宫与刘昭训起些冲突呢!” 玉凤鄙夷道: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个正妃呢!连一个小小的昭训都容不下,哪里有什么正妃的架势与态度! 居然……居然还敢以内外有别之说,不准人家刘昭训的父亲入内探望…… 真是可笑,她母亲成日往东宫跑,一来就腿软走不回自家,恨不得就住在东宫才是…… 她怎么不说? 哼!还不是看着人家刘昭训好欺负,所以拿刘昭训做样儿呢?” 玉凤这番话,倒是说到了萧良娣心眼儿里。 萧良娣恨恨地拍了拍桌子:“本宫自小儿便最见不得这般仗势欺人的……这王氏,当真是该做死了!” 玉凤闻言,便机灵灵住口—— 她是萧良娣的入宫陪侍,算是萧家的家奴,又自小赐了萧家的姓,自然知道这萧良娣幼时曾因自己身为继室所出之女,而被那结发正室之子女多番欺凌之事。 当然也知道,这是萧良娣一生最痛之心病。 半晌,萧良娣又道: “话说回来,这刘昭训也不是什么可以轻视的人物……想一想,她已然是为殿下诞下了长子…… 可惜本宫此胎是女……若非如此,只怕殿下再不会看那王氏一眼了!” 萧良娣又想了一想,才道: “不过这样一来,咱们在这东宫之中,却又多了一个盟友——哼!本宫就不信,若是本宫与那刘昭训联手,还有她王氏的好!” 思及此,便着玉凤去请刘昭训,欲结交一番。 玉凤应声而去。 片刻之后。 宜秋宫中刘昭训配殿。 正含笑看着小小李忠吃饱了,睡着的刘昭训。闻得宇文燕来报道萧良娣有请。 想一想,她便只得吩咐乳姆看好了忠儿,自己却带了宇文燕,跟着玉凤出了宜秋宫,径自往宜春宫而来。 路上,宇文燕觑着玉凤不注意,便小声问刘昭训道: “昭训姐姐,你说好端端的,这萧良娣做什么请你去呀?” 刘昭训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 “去见过了,便知道了。” …… 入得宜春宫正殿,便见萧良娣高髻正坐,刘昭训便欲盈盈下拜。结果萧良娣便急忙唤了一旁的玉凤扶起刘昭训,又笑道: “平日里与姐姐见面,总是匆匆,今日总算是好生得见……” 萧良娣一句话,却在刘昭训抬头的片刻间,噎在了喉咙里—— 她之前虽然匆匆之间与这刘昭训打过几次照面,可是却从未正眼看过她。如今一看…… 果然,传言不虚,这刘昭训,当真是与自己有几分相像…… 萧良娣紧紧地捏了捏手中披帛,然她到底是大家出身,立刻便恢复了常态,笑容自若地请刘昭训入座。 刘昭训见她如此,心下清楚,只是叹息,便点头谢过,在一边坐下。又淡淡道: “不知萧妹妹召云若前来,是有何要事?” 萧良娣见刘昭训这般凉淡,心中微异,微微有些生气,然而终究还是笑道: “说起来,姐姐与妹妹也算是有缘,竟一同入宫,服侍太子殿下,是故妹妹便总想着要与姐姐一见。 可惜之前诸事,总因太子妃之事不成……现下好歹是有机会了,咱们姐妹,也可算见上一面了。” 刘昭训听得她提太子妃,便知其意,乃垂下眼帘,半晌才道: “不错,说起来,云若却是欠了妹妹一份情……这份情,云若日后必会还上的。” 萧良娣见她如此,心下之气渐渐消散,却只觉有些奇怪: “姐姐似乎有心事?不知妹妹可能帮得上一二?” 刘昭训抬起头,看着那张脸—— 那张虽然有着连脂粉也掩不住的青涩,可是却分外……分外让她觉得心惊,让她觉得痛苦,也让她觉得万念俱灰的脸……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苦苦一笑,摇了摇头: “无妨……只是忠儿身体不大好,方才出来时,正哭闹着,云若实在是心牵幼子。” 萧良娣倒也知趣,闻言便道: “若果如此,倒是妹妹不是了,那姐姐还是早些回去,去看看忠儿为好——毕竟,他可是太子殿下的长子呢!” 颇有深意地一句话,萧良娣紧紧地盯着刘昭训。 可刘昭训却似心不在此,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良娣见她如此,心中也觉无趣,又着身边侍人拿了些好东西与宇文燕,权当赏赐,便着玉凤送了她出去。 刘昭训起身谢过萧良娣,便欲往外走,可是走了两步,她终究还是犹豫一番,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萧良娣那张丰艳容颜,痴痴看了半晌,才轻轻道: “良娣妹妹长得,果然是少见的明丽动人。 想必殿下是很喜爱妹妹的…… 只是云若有一句话,却要提醒下妹妹,不知良娣妹妹,可愿一听?” 萧良娣见她如此目光,只觉心中不太舒服,闻言便敷衍笑道: “愿聆玉言。” 刘昭训目光只是在萧良娣脸上来回游移,久久,才悠悠道: “良娣妹妹与云若同为太子殿下侍嫔。当真是有缘。且蒙妹妹相救,得见父亲,云若心中感激得紧。是故才出此言…… 妹妹,有句话儿,还请您记在心里,切记: 太子殿下今日为国储,便是一国之储君。他的身边便从来不会缺了佳丽。还望妹妹谨记这一点。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无论发现了什么,都不要因一些不值得争的东西迷了自己本性,失了自己的风骨…… 只有这样,或者才能在太子殿下的心中,留下一席之地,才能保得自己家族无事,子女无忧。” 言毕,也不再看一脸茫然不懂的萧良娣,自己径自离开。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五 直到刘昭训离去好久,玉凤送人回返,萧良娣还坐在正位上,支颐沉思。 “主人,您怎么了?” 玉凤见状,急忙上前取了件披风,替她盖上——说到底,她才方生产毕,却不适宜吹风。 萧良娣深思着方才刘昭训的话: “玉凤,本宫总觉得……这刘昭训方才那一番话,似乎大有深意。” 玉凤闻言便皱眉: “主人,那不过是刘昭训看着您长得比她更好,心下不舒服说的些酸话儿罢了,有什么可在意的?” 萧良娣想了一想,却摇头: “不……不对,本宫看她,却当真是死了心一般的。想一想……她之姿色虽比起本宫来,是差了些,可却也不至于如此便失宠于殿下…… 再者她可刚刚生下了皇太长孙呢!便是庶出,那也是长孙!论理,她该正是志得意满才是…… 如何这般做态? 殿下……殿下也没有不喜爱她的样子呀?” 玉凤想了一想,道: “会不会是因为太子妃又做了什么事,让她以为自己再无希望了?玉凤可听说,之前这太子妃为了让刘昭训失宠,可是怂着家里人,一度把这刘昭训的父亲给送入大理寺了呢! 虽然后来因为太子殿下怜爱她,设法求了陛下查清其案,可说到底…… 她大概是被太原王氏的权势给吓着了吧?” 玉凤这番话,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道理。是故虽然萧良娣心中总是隐隐不安,还是点了点头,道: “若果真如此,此女倒不值得本宫如此器重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没胆的。” 言毕,便将招揽刘昭训的念头,与那份不安感,一起抛向脑后。 同一时刻。 东宫,宜秋宫中。 刚刚回到自己所居配殿中的刘昭训,便紧着去看李忠。 见到忠儿睡得安稳,她才放下了心,接着,心中一片空茫,如一抹幽魂般地,回到了寝殿之中。 宇文燕见她如此,心下不忍,一边侍奉着她更了睡袍,一边轻轻道: “昭训姐姐,燕儿不懂……今日那萧良娣,分明便是有意拉拢昭训姐姐,与那太子妃斗上一斗的。为何昭训姐姐推辞?” 刘昭训懒得言语,良久才道: “争来争去,不过一场空。既然知道结果如何,又何必再争?” 宇文燕想了一想,知道刘昭训之意,然却终究有些奢望道: “或者……或者如果昭训姐姐与萧良娣在,太子殿下会很快忘记那……那……那个人呢? 说到底,太子殿下终究是个男人,再者,那个人与太子殿下之间,现下看来也是不可能的。说不定…… 说不定太子殿下与昭训姐姐能日久生真情呢?” 刘昭训摇摇头,语气淡凉: “自从东宫封妃至今,太子殿下除了那初起的一个月之外,何曾再长留东宫之中?” 宇文燕道: “可那是因为陛下身体不安,又……后来又是晋阳公主殿下……” “东宫距甘露殿虽远,可终究不过一柱香的时刻便可来回一趟,太子殿下再孝,也不必如此罢? 说到底,我也好,萧良娣也好,杨承徽也好,郑良媛也好……可都是怀着他的骨肉呢! 他若当真有心留在这东宫,自然会尽力留下的。何必如此?” 宇文燕便讶然: “昭训姐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他……” 刘昭训苦苦一笑,垂下眼睫道: “虽然不能与她相守……甚至连相见也难…… 可若能更近一些……心中也是欢喜的…… 想必,殿下心中,是做如此想的罢?” 宇文燕哑然——她实在不能相信,这帝王之家,居然还有这般之事。 刘昭训轻轻了合了合眼,淡道: “燕儿,我累了,熄灯,歇了罢!” 宇文燕看看时计——才刚过戌时,这般仲夏时节,天边还泛着金霞…… 可是,这宜秋宫配殿中,却似已然是昏暗一片了。 宇文燕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急忙点头应好,伸手去熄了灯。 …… 片刻之后。 东宫。 承恩殿中。 被禁足的太子妃王氏,淡然地看着书简。 忽然之间,身边近侍怜奴快步入内,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太子妃立时便沉了脸,手中的书卷,也紧紧地拧了在手中: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做不得假,方才奴婢命人去那宜春宫里悄悄看过,见那萧氏已然将那明珠凤簪戴在头上了……” “砰!” 太子妃手中之书简,便狠狠砸在了桌面上,碰到一边的茶水,洒了一桌子。 她又气又怒,又惊惧交加: “那……那是父亲送给本宫的册封之礼!殿下他怎么……他怎么能……” “娘娘先别着急,说不定不是殿下所为呢?” 怜奴见状,只得好声劝慰道: “娘娘与殿下是结发,自然知道殿下的性子最是柔善不过。只怕此事,却是那萧氏有意挑唆也不一定呢? 或者……或者会不会是刘昭训那贱婢?” 太子妃含泪看着她: “什么意思?” “娘娘,就在片刻之前,那刘昭训可是被萧良娣招进了宜春宫里去,坐了好一会儿呢!出来的时候,那刘昭训身边的小侍女可是捧了许多赏赐出来…… 娘娘您想,日前那萧良娣无缘无故的,为何要替那刘昭训做这般大动静?之前娘娘可是已然警告过她,这刘昭训非普通女子了呀!如今又这般赏赐…… 会不会此番之事,根本便是她们串通好了,故意挑拨娘娘与殿下的关系? 若真如此……那刘昭训,只怕便是存了心了!” 太子妃垂头思索半日,也觉有理,便恨声道: “刘云若这个贱婢……自她入东宫起,本宫便瞧着她狐媚妖娆,不似一般的良家女子……果然,低姓(就是并非高贵的姓氏出身)出身的女子,都是些狐媚子! 不成……这东宫,本宫必得要为殿下守好了它!否则日后难免会成为殿下为人所诟病的弱点!只怕……只怕还会如之前的废太子一般,祸起东宫,终究落得一身不幸……” 想了一想,太子妃咬了咬牙:“怜奴,从今日起,你给本宫盯紧了这刘云若!一旦她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知道么?” “是!” 贞观十八年六月十五。 刘洎因太宗近日形容委顿,乃上奏曰: “帝王之与凡庶,圣哲之与庸愚,上下相悬,拟伦斯绝。是知以至愚而对至圣,以极卑而对至尊,徒思自强,不可得也。 陛下降恩旨,假慈颜,凝旒以听其言,虚襟以纳其说,犹恐群下未敢对扬;况动神机,纵天辩,饰辞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议,欲令凡庶何阶应答! 且多记则损心,多语则损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岂为性好自伤乎! 至如秦政强辩,失人心于自矜;魏文宏才,亏众望于虚说。此材辩之累,较然可知矣。” 太宗见表,颇有不满,乃语告身边内侍监王德道: “朕此番所为,乃是因爱女离失,兼之国事忧烦,这才有所不安。形容憔悴,这刘洎却将朕比做秦暴(秦始皇)…… 可知其心颇不以朕为然也。” 王德乃劝:“刘大人性刚直,或有疏漏,主上当容之。” 太宗沉吟良久乃道:“非刚直,乃自视过高尔。然其发心不坏,当回之。” 便遂以飞白书回道: “非虑无以临下,非言无以述虑,比有谈论,遂致烦多,轻物骄人,恐由兹道,形神心气,非此为劳。 今闻谠言,虚怀以改。” 然刘洎见回表,乃持之告与诸臣为欣,太宗闻之益发不悦。 时太子李治正于丹霄殿,闻此事,乃叹息,悄语与一侧侍立之近侍德安道: “这刘洎,当真是已然不知自己长短了……也罢,说到底终究师徒一场,你去代本宫提醒一番。” 德安依命而去,然刘洎闻有内宦而来,竟自闭其门,不着德安入,更放狂言道:一生最厌内宦类之云云…… 德安大怒,乃入丹霄殿实言以报。李治闻言亦不喜,便再不语。 贞观十八年七月二十。 太宗将征高丽,乃敕令将作大监阎立德等人至洪、江、饶三州,造船四百,以载运粮草。 二十三,又派营州都督张俭等率幽、营二州都督府兵马以及契丹、奚二族士兵先攻辽东,以观其势态。 同又授太常寺卿韦挺为馈运使,民部侍郎崔仁师为副使,河北诸州皆从其二人调遣,以为粮草之事。 又命萧瑀之子,太仆寺少卿萧锐运河南诸州粮草入海。 …… 此番征辽东之事,诸臣颇以为不然。然太宗执决行之,诸臣无法。 贞观十八年八月十一,太宗突告诸臣道: “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 诸臣乃答道: “陛下武功文德,臣等顺之尚且不暇,又有何过之可言?” 太宗乃道: “朕问诸公以己过尔,诸公等却曲相谀悦,既然如此,那朕欲面举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如何?” 众臣闻言,皆拜谢不止。 太宗乃指长孙无忌道: “辅机善避嫌疑,应答待物敏而速,决断事理,古人不过如此;然总兵攻战,终究非其所长。 舅父(高士廉)涉猎古今,心术明达,临难不改节,为官无朋党;所缺者,乃骨鲠规谏尔。 唐俭,善辩敏捷,长于和解他人之纠纷;然事朕三十年,却无言及于朝政诸事。 杨师道性行纯和,自无不德之事;然其性情怯懦,缓急之事,不可得其助力。 岑文本,性质敦厚,文章华丽宏恢;然其持论恒据经远,自然不负于物。 刘洎,性最坚贞,究于利人;然其意尚诺之诚,常私于朋友。 马周处事敏速,性甚贞正,论量人物,皆可直于道而言,朕近任使,多能称心如意。 禇遂良,学问稍长于诸人,其怀亦可称坚正,每每倾注忠诚,依附于朕,恰如飞鸟依人,人自怜之。” 诸臣闻言,惊叹不止,乃自言受之。 太宗又道: “自今日起,诸公当再拾旧日直谏之德,以助大唐也。” 诸臣然诺。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六 贞观十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唐安西都护郭孝恪大胜焉耆。 然不日,仍附于西突厥。太宗大怒。 贞观十八年八月二十三。 太宗驾返太极宫。 贞观十八年八月二十五。 太宗纳禇遂良谏,拒收高丽莫离支贡白金,更囚其使节。 贞观十八年十月十四,太宗诏幸东都洛阳,着太子李治与诸妃嫔伴行。 十七日,太宗着令赦焉耆王突骑支与妻儿,乃告太子李治道: “焉耆王不求贤辅,不用忠谋,自取灭亡,系颈束手,飘摇万里;人以此思惧,则惧可知矣。儿为朕之子,将来必为大唐之主,朕自当为儿留此警戒,以时常醒儿也,当为珍礼。” (这段话的意思是,焉耆王身为君主,不求忠贤辅助,不用忠臣谋略,自取灭亡,才会被绳索加身,系颈束手,做为一个囚徒飘摇万里被送到洛阳来。人们若以他为范本感到害怕,那自然就会明白什么是畏惧了。 儿子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自然是这大唐的君主。为了儿子你,朕自然要留下他,做为你的警戒,让你时时刻刻,可以提醒自己。这是朕给你最好的礼物。) 李治谢过太宗之恩。 贞观十八年十一月。 太宗连召郑元、张俭、程名振三臣问高丽之事。众有赞,有疑。 然太宗征高丽之心已决,断不容他人毁之。 贞观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以刑部尚书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岭、峡四州兵四万,又于长安、洛阳两地,招募士兵三千,战舰五百艘,自莱州泛海直逼平壤。 又以太子詹事、左卫率李世绩(李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步骑兵六万,以及兰、河二州所降胡族兵马进逼辽东,取两军成合围之势并进之意。 月末,各路大军汇集幽州,太宗更遣行军总管姜行本、少府少监丘行淹先于安萝山监督众工医造破城冲锋所用云梯。 时远近勇士应募及献攻城器械者不可胜数,太宗皆亲加挑选,只取其便易。 又手诏告谕天下道: “高丽盖苏文弑主虐民,情何可忍! 今朕欲巡幸幽、蓟,以问罪辽、碣,所过之处,当无为劳费百姓。” 且又道: “昔年炀帝残暴其下,高丽王仁爱其民,以大隋思乱之军击高丽安和之众,故不能成功。 今朕略言必胜之道五: 一乃以大击小,二乃以顺讨逆,三乃以治乘乱,四乃以逸待劳,五乃以悦当怨,何忧不克? 布告百姓,勿为疑惧!” 于是凡行军供费之资具,减少大半。 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初一。 武阳懿公李大亮卒逝于长安,临终尚有遗表,请太宗罢征高丽之事。 太子李治得太宗旨意,亲至其家慰视,乃见其家竟仅余米五斛,布三十匹之数而,房屋简陋,更不必说。乃心中感叹。 同时,又有李府中十五名孤儿,皆因亲戚早逝,无所依靠,孤苦而为大亮所悯所养,因大亮故,乃以父丧之礼哭。 李治感佩,乃下令着十五名孤儿皆入东宫养之。德安得令。 李治又再亲奉李大亮遗表于太宗,太宗阅之,又闻大亮之事,长叹微泣,然终不允停高丽之事。 李治乃忧。 贞观十八年十二月初一(公元645年1月5日)。 黔州来报: 故太子承乾,因风疾复发,卒于所迁之地,年二十六。 报时,太宗正与太子李治,国舅长孙无忌氏等,朝中议事。 闻言,太宗李治父子皆厥于地,太宗尚得清醒,李治昏迷。 诸臣顿时乱做一团。 是夜。 东都洛阳。 芳华苑(西苑)。 太子李治所居显仁宫配殿。 李治初初一醒,德安便欢喜连天地抹着眼泪,请孙思邈入内诊视。 一旁代替太宗守在李治身边的燕德妃,也急忙让出位子来,请孙思邈。 诊治良久,孙思邈乃道: “无妨,不过是一时急伤攻心,才引得旧疾复发……几副汤药吃了,再把日里所吃的药乳从一日三剂改成六剂,七日之后,便可大好。” 燕德妃闻言,松了口气,便握了李治手,含泪道: “稚奴,德母妃知你初闻承乾之事,心中悲痛……可便是为了承乾,你也当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说到这儿,德妃便是忍不住含泪道:“知道么?你父皇已然病倒,若你再病……” 李治闻言,茫茫然点头。 燕德妃见他如此,又好言相劝半日才行离去。 李治见她离开,才勉强起身,支持着去见太宗。 太宗寝殿外,方才入诊的孙思邈拦住了他: “此刻陛下刚服了药,平了心绪,殿下不当入。你若一入,陛下必哭。这一哭,便前功尽弃。” 李治茫然点头,依然不发一语,只转身欲走。 德安见状,忧心至极,正欲上前扶着,却被孙思邈拉住,轻轻道: “这殿下可是心病了……你得想个法子,让他哭一哭……不然这般伤痛积郁于心,必然要坏大事。” 德安想了想,点头谢过。 转身之间,又见徐惠匆匆忙忙泪流满面奔而入内,欲侍太宗,心下一转,便拉了徐惠身边文娘悄然道: “武姐姐现在何处?” “她也要来的,可是因为方才正在沐浴,却出不得来。是故晚了一会儿……此刻,只怕在后园中的水亭那里了。” 德安点头,便急忙上前,拉了李治,含泪道: “殿下,咱们去瞧瞧,有什么能帮得上主上的罢!” 李治愣愣地点头,不言不语,如木头娃娃一般,任着德安引到后园。直奔水亭而去。 …… 一入这芳华苑中,最是偏僻少人行的水亭,散着一头方才洗过,还不及拭干的乌发的媚娘,便看到那个朱衣金冠,玉容乌发的身影。 也看到了那张木然的脸。 “稚奴?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讶然一呼,却见德安见了她,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奔上来,泣伏道:“武姐姐,您可救救咱们殿下罢…… 他……他似是失心疯了……” 媚娘心中一紧,立刻便上前,拉了呆呆怔怔的李治,轻轻道:“稚奴……稚奴?你……你可还好? 可还认得我是谁?” 奈何李治受打击太大,一时再不得回转,媚娘见状,心中又痛又急,便也不顾礼常,伸手去轻抚了李治面颊,含泪道: “稚奴……是我,稚奴!是我呀!你……你醒来……醒来呀!” 这般声声切切的呼唤,终究是将李治的心神,叫醒了一些。 慢慢地眨了眨眼睫,李治的眼睛中,终于恢复了些生气: “媚……娘?” “是我!是我!你……你可……稚奴?” 媚娘见他反应过来,当下欢喜,正待再问时,却忽见李治闷不吭声,竟自投入媚娘肩窝之中,双臂紧紧拥了她的身子。 媚娘大惊,正欲摆脱,却忽然感觉肩颈里一片湿热又转凉寒,接着,李治的身上,便传来一阵阵克制不住的颤抖。 媚娘心中一紧,便不由自主地轻轻抚上他已然变得宽厚的肩背,含泪轻轻道: “想哭……便哭罢!” 一语言毕,李治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于决堤之潮般,奔涌而出。一声声哑然无音的嘶号,也从他的口中,如寒风吹过枯林般响起。 凉寒,而悲冷。 泪眼朦胧中,媚娘分明看到,水亭之外,阴云鸦布的天空中,终究还是飘下了片片鹅毛大雪。 片刻之后。 芳华苑,水亭一侧,一间偏僻无人的小殿中。 德安寻了一只久已不用,却依然有些余炭在内的火笼,好不容易生起了火,刹那间,殿里便微微地有了些暖意。 跟着媚娘而来的瑞安又端了两张圈椅,让已然停止哭泣,眼睛却红肿一片的李治,与头发未干,还有几丝都冻成冰棱的媚娘坐在火前,各自暖着,便与哥哥商量着要回殿去替媚娘取件厚衣来,道媚娘终究穿得薄,又趁媚娘不意,便悄悄告诉哥哥:“武姐姐前几日做了件金色大氅说要献给主上,可是那龙爪却少绣了几只……” 一眨眼,德安便会意,含笑上前,对媚娘道:“姐姐,殿下穿的单薄,却不知姐姐殿里可有些能让殿下穿着的衣裳不?德安怕殿下受了寒……” 媚娘闻言,便面色微红地瞪了一边一脸无辜的瑞安一眼,然后才清了清嗓子,慢慢道:“前些日子替陛下做件金龙大氅,偏生忘记了新制圭礼,少绣了几爪,成了螭纹袍……虽说殿下身为太子,是为储君当着五匹四爪金龙袍,可大氅确是无妨……” 李治闻言,心中一暖,却没有做声,只是看看媚娘,却又垂下头去,怔怔望着笼中火苗,嗤嗤地往青铜制的笼外冒,却是始终不曾烧红火笼一点。 德安便谢了媚娘,赶着弟弟快去拿衣裳。 瑞安立时便欢天喜地地应了声,自己抱了白玉拂尘往外跑。德安想了想,便转身去在殿里左右瞧瞧,看能不能再寻点火炭出来。 殿里只剩下媚娘与李治面对面而坐。 媚娘见火势小了些便伸手去拿火童子(就是通火棍,不过那个时候的把手上多有铜制的小童子作为把手,又取童,通,铜三字谐音,就叫火童子)来,轻轻地拨了拨火炭,又道:“身子不好,那还不往后少坐些?小心烟毒呛伤了身。(烟毒,就是咱们现在说的一氧化碳中毒)”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七 李治闻言,也颇听她言语,便乖乖自己拉了圈椅向后退了退,见德安果然又寻了些火炭出来,一起端了来,放下,这才退到一边去立着。 媚娘取了两块火炭,火童子勾了火笼盖子掀起来,丢了进去,又一勾,合上。 李治便痴痴地看着她这般闲适随意,心中的痛楚寒凉,似乎也被这火渐渐暖了起来。 不多时,瑞安便带了六儿,一路小跑地来了。头上身上都是雪,一个怀里抱了两件一红一金,都是滚了毛边的两件大氅,一个手里却提了两个食盒。 媚娘见状,讶然问提着食盒的六儿:“你们且先放下,去打打雪,别化了之后受凉……这是怎么了?” 六儿放下食盒,先跟着瑞安一路去殿前,由着德安帮忙扫了身上雪片,一边嘴里却道:“徐姐姐让提了来的,说殿下和武姐姐不必急着过去,主上那边好不容易静了,此刻国舅爷也在,若是殿下去了,只怕又是伤心。是故便特别命六儿回了寝殿,先寻了些带壳果子来,与殿下和武姐姐在这儿烤了烤吃,渡渡闲。等会儿再过去。” 李治闻言,默默心中感激徐惠,便点了点头,伸手去掀开了盖子—— 却是些上好的南杏子(就是甜杏仁)、胡桃之类的东西,和些做得小细的毕罗、冷糕、煮肉之类的东西。 李治一怔。 媚娘见他如此,便知他出身天家,再不知这些东西搁在一处,当如何食之。便自己取了一颗胡桃,先放在火上烤着。 然后才道: “这叫寒炙。老百姓家中,冬日漫长,又苦寒之时不必劳作,自然清闲无事,又不曾会什么琴棋书画以娱其兴,便这般取了些可烤食之物,放在火笼上,一家人围着煨熟了,才取之分食…… 也是颇有些团圆之意的。” 正言说见,便直闻得那胡桃烤得毕剥作响,最后竟然“砰”地好大一声轰然脆响,惊得李治险些一跳。 媚娘见他如此,忍不住便想笑。 可看看他那又惊又恐又可怜的模样儿,一时也实在不忍笑出声,叫他更多些尴尬。 于是只伸手拿火童子捞了胡桃下来,轻轻一敲,便碎裂几块儿,露出里面烤得焦香四溢的肉来。 媚娘轻轻从食盒中取了一只小玉槌来,慢慢一敲,那烤得酥松的皮便尽数脱落。 她又伸了手,从里面只将果肉取出,装在金盏中,浇了蜜上去,递与李治: “这可是咱们宫中吃不到的好东西呢! 说起来,我在宫外家中时,也是常食的。” 李治看了看她,便伸手接了过来,德安又紧忙奉上玉著(玉制筷子),李治便取了,看着那蜜汁浇过之后,溢出阵阵甘香的胡桃肉,便自夹了一块起。 但见一夹之下,那蜜汁拉出无数丝缕,火光映射下直如金线万根,当真是美不胜收。 送入口中一咬,便是甘香浓烈,直如在口中燃了把火一般鲜香甘美。 李治越嚼,便觉越是甘美——他自小儿便喜食这些甘美鲜香之物,只是宫中大厨虽然精于甘食,却过于精脍,反而失了这般好滋味。 是故,一时之间,他竟也不停嘴,不过一会儿,那一只胡桃便被他吃光了。 媚娘见他食得欢喜,心中也是一松,便微微含了笑,又取了两只胡桃去烧烤,然后再依法炮制,递了与他,道: “最难得,是孙老哥说,这胡桃可是最补五阳之首(头脑)的东西,对风疾之症者,最是好处。” 李治本心中一松,闻得此言,便又忆起承乾,心中一苦,便觉眼泪欲滴。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劝,只道: “你若还想哭,我也不能劝你什么……只是稚奴,你可想清楚了。 哭过一场,便罢了,你要做的,却是想个法子,去请陛下好生照顾着你那现在,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同母兄长—— 你已然失去一个兄长了,难道还要再失去一个么?” 李治看着她,目光中的泪花,被火光映得熊熊: “……你……也曾有过这般的时候么?” 媚娘手一顿,接着便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却捡了两只毕罗角儿丢在火笼外烤,再放上两片南杏子才道: “算是罢……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是一般伤心的……甚至只怕比你现在,还要伤心。 毕竟你还有一位兄长,还有父皇在…… 而父亲于我,却是家中唯一真正疼爱我的人了…… 闻得他离世的时候,我直以为自己这一生,再无可依靠,再无可留恋了…… 甚至……” 媚娘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甚至还曾想过,我是不是也随了父亲去才是?” 李治浑身一冷: “你……” “不过,我终究是没有。” 媚娘抬起眼睛,火光在她的眼底跳跃勃然: “因为后来,我想通了。父亲爱我,必然是希望我过得比任何人都好的……是以,他才费了那般大的苦心,将我当做儿子来教养…… 若是我这般什么都没有经历,没有去做为过,便随了他去…… 只怕,便是在九泉之下,我得见父亲…… 他也会恨我的罢? 你说,是不是呢?” 李治看着媚娘,泪光映着熊熊火光,终究潸然。 良久,他才轻轻地,驯顺地点了点头,伸手拭干了眼泪,哽咽道: “嗯。” …… 是夜。 芳华苑。 太宗寝殿中。 终于清醒了的太宗,目光有些呆滞。此刻,他完全不似那个往日里威震天下的君主,倒是更像一个失了心魂的老人。 李治慢慢走入殿内,看着这样的父亲,心中难忍悲伤。然而终究,他还是止住了心痛,慢慢地摸摸袖袋中那份奏疏—— 这是片刻之前,大嫂苏氏着身边近侍送进来的。也是大哥最后的遗表。 “父皇。” 李治轻轻地叫了一声。 太宗茫然了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着李治的目光好久好久,方凝聚起来: “稚奴……你来啦……” 李治点了点头,声音微微一哽,又上前,跪坐在太宗榻前,轻轻道: “父皇……这…… 这个……” 他慢慢地从袖里抽出奏疏,递到太宗面前。 太宗只是看了看那上面“庶民李承乾敬启大唐天子闻”几字,便心中一痛,手一动,想要去拿,却终究没有力气抬起来,只是闭目养神良久,才缓缓道: “你念与父皇听罢……父皇……这会儿……没甚气力……” 李治含泪,点头应旨。 “庶民承乾,敬启海内天子,大唐明主: 庶民无德,天性狂愚,信惑左右之言。竟一斯至此,实乃自取,肌栗心悸,自悔无所复及。(我没有什么道德,天性狂傲又愚蠢,竟然被左右之言迷惑,才会一朝落得如此田地,实在是咎由自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浑身发颤,心悸乱跳,心中的后悔之情无所复加。) 尝谓当即时应伏显诛,魂魄去身,分归黄泉。(甚至也曾经想过,那个时候就应该伏从命运,引刀就诛,魂魄离开身体,归复黄泉才是对的。) 不意天子圣仁,枉法曲平,不听有司,横贷赦庶。(谁曾想到,天子如此圣恩仁慈,竟然不管法度,强硬地不听司法诸臣的话,硬是恕了庶民一条性命。) 战栗连月,未敢自安。上念以负主上,因庶民有污圣名;下思有愧子德,竟使儿孙蒙羞。自归黔地,乃日思感愧,夜念上德,心中痛悔不止。(因此,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胆战心惊,觉得自己当真是苟活于世,不曾有一日,敢自以为安稳。而且每每思起此事时,总觉得上对不起主上,使主上因我而污了圣明之君的名誉;下对不起儿孙,以后必然使他们因我蒙上羞耻的名声。自从回到了黔州,我便白天里想着过去的事情,感到羞愧;晚上想起主上的恩德,心中又是痛苦,又是后悔。) 然天命有从,虽主上怜惜,却庶民终得解脱尔。(不过还好,天命终究还是有些怜悯我的,知道我这般痛苦,虽然只是主上怜悯我,可是庶民我,终究可以从这种痛苦和后悔中解脱了。) 唯忧主上仁悌,必以庶民痛之。是故特请密表,伏乞主上务以庶民为念。此生已得主上教诲,又获国母怜顾,何其幸哉!(我要解脱了,本来很欢喜,只是担忧主上这般人仁慈爱悌,必然因为我的离开,而感到痛苦。所以特别上这封密表,跪下请求主上不要过份思念庶民我。毕竟我这一生,已经得到过主上的亲身教诲,又有皇后娘娘的亲自爱怜与照顾,多么幸运啊!) 庶民大限已至,心知再不得见上颜也,虽有贪恋,奢求再复一会。然终知此为天命,心已平然。(而且我大限已然到了,知道再也见不到主上的容颜了,虽然心里还是舍不得,希望再见主上一面,可是我终究还是知道,这是天命,所以心里已经平静了。) 然庶民如此,却终究不忍兄弟皆如此。故斗胆以罪民之身,请主上准,复幼弟青雀之位,以咨近主上,稍解其渴慕之意。(不过,庶民我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是很凄惨了,实在是不忍心看着兄弟也都是这样。所以大胆地以这般有罪之身,请求主上恩准,辟复我的小弟弟,青雀的位子,以求他能够稍稍离主上近一些,稍稍解一解他对主上的思念与怀慕之情。) 原因无他,只因身处同境,乃知其心心念念,仅得主上安尔。(我这么说,没有其他的理由,只不过是因为我与他同样的处境,所以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希望看到主上您平安健康罢了。) 再者,另有幼弟稚奴,仁善慈柔,最肖庶民之母,庶民爱之切之,一如主上爱之切之,然主上与庶民皆固知,其性仁而成懦,常不知为己而争。乃请主上,务必多加切怀为要。(还有,我还有一个小弟弟稚奴,仁慈又善良,慈和又柔弱,最像我的母亲,我爱他关切他,就像主上您也爱他,关切他一样。不过主上和我一样,一直都知道,他性子太过仁慈,甚至已然是懦弱了。常常不知道为自己去争取些什么。所以请主上一定要对他多加关切,关怀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另有数妹,皆为主上心头所爱,庶民知主上必为其计之久远,自安矣。(另外还有几个妹妹,不过因为都是主上心头最爱的孩子,所以我知道主上必然会为她们考虑得更长更远,所以自然可以安然渡过余生,不再担心。)”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八 李治读到此处,已然是声音哽咽,再难成音,不得不停下来,让眼泪痛快淋漓地流一会儿。 太宗更是老泪纵横,无声悲泣。 半晌,李治才稍稍平复了心情,继续读道: “庶民至此,本应无念。然唯有陋妇幼儿,虽为庶民罪过所污,终究主上一脉血骨,还请主上,微降圣悯,顾其得安。(我写到这里,本来应该也不再多求什么了。可是我只有一个粗俗妻子,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被庶民我的这种罪过所污染,可终究还是流着主上您的血脉,承继了您的骨种,所以请主上您能够稍微降下一些圣洁的怜悯,能够保全照顾,使他们终究得到安宁。) 承乾一生,幸之甚哉,得主上血骨;乃伏乞窃愿,若得上天怜悯,来世无论贵贱,当复为上血骨,以全承乾孝上之心。(承乾这一生,实在是天幸,竟然能够成为主上您的孩子,所以也在这里,跪下,偷偷地向上天许愿。如果上天能够怜悯我,那来世无论是贵是贱,还叫我做您的孩子,以让承乾这一世没有能够完成的,孝敬主上您的心得以在下一世中圆满。) 庶民承乾,再伏乞,求天赐上世安(庶民承乾,跪下请求上天,赐给主上您一世平安)……” 读完最后一个字,李治终究再也忍不住,紧紧握了手中奏表,扑入太宗怀中,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一时间,殿中只闻得阵阵哀泣之声,如杜鹃泣血般,让人不忍卒闻。 许久,许久之后。 太宗与李治,终究还是停止了哭泣,两父子相拥,只是默默地流泪。 “父皇……” 李治擦了擦眼泪,慢慢直起身,看着太宗: “父皇……稚奴也求您……求您复了四哥之位罢…… 大哥已然……已然是去了。您……您不能再失去四哥了……” 太宗闭了闭眼,良久才道: “父皇答应你……只是……现在不成……孩子……现在不成。” 李治不解: “为什么?” 太宗不语,良久才道:“将来,你会明白的……稚奴……” 太宗张开眼,轻轻伸手抚着李治的脸颊,含泪道:“你要知道,父皇比你,更希望你们兄弟都安好……你们三个是父皇的骨血,小的时候,哪一个不是父皇亲手抱着哄着,疼着爱着长大的? 正因如此……父皇才更希望你们都能好……” 李治闻言,知道太宗必然有他的难处,也不再作声,只含泪道: “可是……四哥那里……” “父皇会好好照顾他们的……你大嫂也是……象儿也是……父皇会好好照顾他们的……稚奴,你要记得……你要快快成长起来。 只要你成长起来了,就算是……就算是父皇一朝百年,他们也能过得很好……知道么?” “父皇!父皇……”李治闻得太宗此言,当下大放悲声,扑在太宗怀中。 …… 子时,太宗与李治稍减悲恸,太宗乃密诏李治,道当将承乾密奏,焚之。且言: “若此物流出,必然引得一番是非。” 李治本依命去焚,可眼见太宗目露不舍之意,便泣道: “稚奴下不得手……不若便留在稚奴之处,来日再计。” 太宗又何尝忍心?于是只得黯然应之。又再召王德入内,密着其速至黔州,告之黔州刺史善待故太子妃苏氏与故太子所出李象等几子女。 王德含泪依命而去。 次日,众臣入朝,不见太宗,心中讶然。却忽得见太子李治,一身薄孝,头顶素冠入朝,代太宗道: “今起五朝皆废,以悼故太子承乾。另,着以国公礼葬之。不得有误。(三日一朝,就是十五日。书中记是罢朝五日,我认为罢五朝比较可能,所以这么写了)” 诸臣哗然,刘洎便欲上前争之。李治乃怒道:“故太子虽有滔天大罪,然终未成实,且如今不得入葬昭陵,不得奉父母左右,已然凄苦。死后哀荣,刘大人也吝啬至此?!” 诸臣自知李治以来,便再不得见其怒——仅于数年之前,曾在朝中,因太宗昭媛元氏之事而发怒一次。如今再见其怒,乃胆战心惊,连其舅长孙无忌也颇觉不安。 唯有刘洎,虽心中不安,却仍强硬抗奏,李治大怒,乃拂袖道: “此事已然如此,不必多言!” 转身愤愤而离。诸臣惶然,刘洎亦同,良久后再复当朝而叹道: “今日可以国公礼葬之,来日又何尝不得入昭陵?废储如此,何况新储乎?陛下溺子如此,不知我朝福也,祸也?” 长孙无忌闻之,因身为承乾、青雀、太子治亲舅故,恶其所言。遂示意禇遂良记之,以待日后禀明太宗。 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七。 东莱郡王李泰,上表,泣血之言字字如殷,请太宗务以长孙皇后为念,着请降旨,准承乾入葬昭陵。 太宗犹豫,刘洎面朝太宗,力谏不可,且道: “若得此事故,岂非日后诸人皆可以为轻恕?” 太宗遂罢李泰之议,然心生不喜刘洎之意。 太子李治闻之,益发恚怒,只与马周道: “其人如此刻待,却不知家中如何?” 马周乃道:“洎待人如己,家中诸子亦是如此。” 李治便冷笑道:“果然如此,那次子弘业屡教不改,却又为何?” 马周讶然,乃始知李治明透朝臣之事至斯,心中既敬且畏。 另,李泰闻得刘洎竟奏言太宗,罢其表,心中狂怒,曾于府中踢倒案几,怒誓以天道: “若不得将兄入昭陵,必当咒诅其刘氏一族,终不得安也!!!” 一时间朝中俱知刘洎前途堪忧。禇遂良更密将日前刘洎于朝堂之言,粉而饰之,且告与太宗。 太宗闻之,心中震怒,容色却只是和悦,只道刘洎失言罢。 禇遂良不知君心,自以失利,乃忧己有失于太宗,遂与长孙无忌秘商。无忌再三问过太宗时色时语,沉思良久才道: “主上已然怨恨之极,不过不动声色尔。” 禇遂良素知朝中诸臣,唯长孙无忌与太宗自幼同长,最知太宗之心,便长松口气。更加紧着意,欲扳倒刘洎。 一时间,朝中风云密布。 贞观十九年,正月初九。 依例,正是元正休满(头年的除夕至十八,是唐初放年假的日子。然后元正休,就是初一至初初九这九天里,是百官全部都要休息,不准议事不准上朝的日子。然后到了初十,才会安排百官轮值,做一些简单的工作——ps,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只用在剩下来的这八天里,轮值半天就可以了好不好?羡慕嫉妒恨……)的日子。 虽然今年不比往常,未曾守着太极宫内司。可这芳华苑中,也早早备下了历日(就是咱们现在的日历)、面脂(就是**、没香、沉香、正宗地道的羊脂、冰片、珍珠……之类的贵重药材调配而成的,类似咱们现代的面霜的化妆品)、口脂(同上,也是类似今天的润唇膏之类的东西,不过配方不同,基地还是正宗地道的羊脂就是)、澡豆(古人洗澡用的东西,之所以叫澡豆,是因为它是用豆粉添加了很多珍贵的药材和香料的粉末制成的。没错,那个时候人们洗澡可没有肥皂,而是用这种粉末状的,不会起泡的洗涤剂,但据说效果比现代的任何沐浴液都好……请务尝试啊!免得过敏)之类的赏物,仔细装好了,封上红底金“敕”字,再附了赏表,一并送入诸臣府中。 往年,这份工作都是由四妃主持。可今年不巧,韦贵妃身体欠安,燕德妃只得一人,日日侍奉因病不起的太宗,一时间便无人管理。 见状如此,韦贵妃便着人入了太宗寝殿偏殿,告知守在那里的燕德妃,道可宣太子妃王氏与良娣萧氏入内,协助一二。适逢此时,太子李治亦入内问太宗安好已毕,是故离了太宗之处,往燕妃所在偏殿而来。 燕德妃闻言,尚且不曾言语,身边宫人明云背对李治,加之李治有意不着周围人报其入内,以免惊扰太宗,便肆意冷笑道: “当真是自己荐了入东宫的人,上心得紧呢!” 燕德妃闻言,便生不悦之色,只不安地看了面色如常的太子李治,瞪了明云一眼。 明云知机,当下便回头一望,心中不安,急忙退下。 李治却容色如常,只含笑道: “明云说得倒也不错,毕竟此等大事,不当由她们所为……德母妃,稚奴以为,不若请徐充容亲自打点如何? 她心思细腻,又久在**,日里多见这些事,自然不会出错。” 德妃本也知道,论资历论才能,都是徐充容与其伴侍武才人最佳,只是韦贵妃位高于己,兼之武氏身为自己家戚,不得言罢了。 如今见李治有言,便含笑遵之。 午后,徐惠便依了德妃懿令,着了媚娘与瑞安一同到芳华苑显仁宫尚书房内,侍奉太子李治书红笺金“敕”字封,自己带了文娘去内司,以备诸般事务。六儿则依令,与太子李治处清和明和一道,负责回来送书好之“敕”封便是。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十九 议好的时辰,是午后酉时起。可李治刚用过午膳,便等在尚书房内了。 漫不经心地看着德安带着清和理治那些红笺的李治,不停地看着身边的时计。 最后,德安实在看不下去,放下手中裁纸用的蝉翼刀(一种很锋利的小刀,又薄又细,好像蝉翼一样薄而细小),道: “殿下,您不若去歇一会儿罢!此时方才午时三刻,武姐姐她们那边儿,只怕还在忙着封那些历日呢!连面脂口脂澡豆都还没到分好的时候呢! 您这些日子日里操持军国大事,夜里陪侍主上寝侧片刻不离,常常便是夜半起身侍奉主上汤药茶水…… 这般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德安这话倒不是虚言。这几日,李治当真就是在太宗寝殿之内,龙榻之侧不过三步之处,放了一张软榻与一张案几,日间在那里将理治好的政事与近日征高丽之战况报与太宗,以慰其心。夜里便睡在那软榻上,以便太宗漏夜需得饮药茶水时,方便侍奉。 此事内外皆知,虽然引得众人一片感叹太子孝心。可德安却知,李治当真只不过是心念太宗,不求名尔…… 是故,他才忧心李治身体——毕竟因承乾之事,李治伤心,不下太宗。 可李治却只摇手道: “不妨事,我等等明和来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那贵母妃这般上心我东宫之事……还真是稀罕。” 德安见状,便只得叹息。 幸好明和很快就回来,回报道: “殿下,已然查明了。” 李治闻言,便精神一振道: “说。” “殿下……” 明和便上前,附在李治耳边,嘀咕许久。 德安一片看着,便见李治容色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竟变成一片铁青,手中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 待明和说完,李治便大怒之下,拂袖甩落面前茶盏,咣当一声碎成片片道: “那萧氏贱婢竟敢欺本宫至此!!! 作死么?!” 德安见状,急忙上前来问。明和便将那韦贵妃身边萧氏正是举荐萧良娣入东宫之人之事,告之与德安,并愤愤然道: “那萧氏当真是作死,竟然妄图借着萧良娣,来控制咱们东宫呢!” 德安闻言也变色,良久才对李治道: “殿下,萧氏此行,若非得贵妃娘娘之意,再不可行……是故,只怕此番还是贵妃娘娘……” 李治伸手止了他,冷冷道: “贵母妃心机城府,确是四妃之中最不可测之一人,不过此番,却未必是她所为——多半还是那萧氏贱婢,想着借此机会,攀龙附凤才是正理。 无妨,其实本来此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她竟然敢点明了媚娘之事……” 李治阴沉了一张脸:“那她便是到了头了。” 德安想了一想,忧道:“可是她毕竟是韦贵妃身边的人,咱们轻易,却动她不得……” 李治冷笑:“虽然贵母妃说起来,确是不曾伤过我什么……可我却没有那般好性儿,与这贱婢多言……” 微一思忖,便道:“德安,你来。” 接着,便附在德安耳边,窃窃几句。 德安听得惊诧不已,半天也合不扰嘴,良久才讷讷道:“若……若此计可成,那武姐姐可就当真后顾无忧…… 只是……只是……”只是半晌,德安自己想着又笑开了: “不错!再不错的!他必然会力助殿下的!德安这便去!” 李治松了脸,点头。看着德安离开之后,他又召了清和明和上前来,告诉他们,这两日务必要小心盯紧了韦贵妃处,切不可让那萧氏走了风声。 明和便道:“殿下放心,萧氏也怕死的。” 李治点头不语,便又觉疲惫,自沉沉睡去。 一个时辰之后。 已然将一切安排妥当的德安回报李治,道已然派了快马传讯。李治便点头。 又过一会儿,媚娘便携瑞安,姗姗而至。 李治得见媚娘,心下不知多少欢喜,然媚娘神色庄重持礼,他再如何情思如火,也只能全部敛着。 于是,李治便依例,入内先请了太宗旨意之后,才转身出来,奉案几于太宗日常所用玉案之下一阶,执太宗玉笔紫毫,代太宗书“敕”字封。(这里的“敕”字封,就是那些要分发给官员们的礼盒外,要贴上一张大大的,上面用掺了金屑——ps,这里的金屑是不是真的金子末还不知道,只知道有这个东西,闪闪发亮的——的特调墨汁写成的,有皇帝年号表岁日期,末尾以“敕”字结款的,当时刚刚研制出来的红色的纸张,称为红笺或者是朱笺的加以固封,以示是皇帝亲封的东西,很庄重。正常情况下是由太宗亲手写的。不过现在太宗生病,那么依礼,太子李治请了太宗旨意之后,便可以架案在太宗玉案之下,代太宗写。) 媚娘便在一侧侍立,忙着研墨添金,以使砚池不涸,便于书写。 李治嗅得媚娘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当真是心中柔情万千,舒畅已极,便趁着中间歇一歇笔的功夫,柔柔一笑,轻轻道: “什么香?清雅至此。” 媚娘却低了头,仿似未闻,只专心研墨,半晌才道: “不过是殿前几盆牡丹,竟不知时节地开了,媚娘看着它们冻得可怜,心中不忍,便搬了进殿里……谁知染了些香气。” 李治闻得她愿与自己说话,大喜,声音更加轻柔: “那这般说来,若是我也想这样,便也去寻几盆牡丹便是了?” 媚娘依旧头也不抬,淡淡道: “那几盆早谢了,隆冬时节,怎么可能再寻几盆牡丹来?” 李治闻言,心中便记下此事,又见她已然将那砚池加满,便紧忙再蘸饱了笔锋,挥笔而就。 百十张“敕”封,不算少数,可也不至书写半日。 然李治有意拖拉,一来不忍媚娘不停磨墨,担忧她手臂发酸,又或者是一双玉手起了些水泡。再者也私心想得媚娘久伴,便百般作态,再不肯乖乖写完: 一时丢了笔嚷着手酸,叫德安来给揉;一时又推了纸,道口渴,叫德安奉茶水;一时又抚着中腹叫饥饿,喊着德安进些点心;一时又嫌旁边炉中香料不清淡,熏得他头昏脑胀…… 百般挑剔,万般不是。 结果便见一众人等不停地歇了等他:媚娘三不五时要停下来,也算歇了,可是只苦了德安,却被使得直似陀螺一般转个不停,再不得片刻歇息。 最后还是媚娘实在看不下去,冷冷一句“若殿下果然这般辛苦,显见是媚娘侍奉不当,不若更替了他人来侍才好”,唬得李治立时乖乖就范,一壁心中暗自幽怨,嗔怪媚娘仗着他痴爱于她,竟任性至此,不知他用心良苦;一壁还得奉着一张笑脸,认真写字,免得再惹她发怒。 瑞安见状,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之意,便被李治一记眼刀杀去,立时收了笑容,木人一般立着。 德安只得摇头苦笑。 …… 直到近夜,李治眼见再拖不下去,只得依依不舍写完最后一张赦封,才问道: “久不曾对弈,不知今日……” “诸事已毕,还请殿下准媚娘告退——媚娘实在有些疲惫了。” 媚娘不等他说完,便截了他话头。 李治咬牙,半晌才挤了笑容道:“既然如此,那便……早些回去休息罢!” 眼见她离开之后,李治才转身过来,一肚子火气无处可发。正欲寻些不是来出气呢,却见德安及时奉上一支小信筒。 李治阅过,便冷笑道:“好!这下子,也总算让我出口恶气!” 一侧德安闻言,不由长出口气,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幸好,这信来得及时,否则只怕今日,李治又要闹上好半天别扭—— 李治不轻易迁怒他人,每每生气也只是跟自己过不去。看他这样,跟着他如此之久的德安,心中总是不喜。 是故,德安将那人推出来受难,虽然自觉有些不安,可终究还是以李治为了上念。 贞观十九年正月十八。 太宗早朝第一日,便有飞马来报,道因漕渠冬日水浅,六百艘运米粮船搁浅于卢思台侧。 太宗闻之震怒,乃着令严查,到底何故。 …… 午后。 太子李治侍立于侧,看着太宗阅过密表之后,逐渐变得铁青的脸色,一时心中松了些许。于是便看向玉阶之下。 长孙无忌静静立于玉阶之下,后面跟着的,却是房玄龄与禇遂良,马周等人。 良久之后,太宗才怒气冲冲地将密表拍在案上,铁青着一张脸,看向长孙无忌: “这表是谁奉上的?” 长孙无忌手捧玉圭,便叉手一礼道: “启禀主上,老臣接得此表时,那人已然远离,再不复见。老臣正在派人查明此人身分,以辬密表中所奏之事真伪……” “不必。” 太宗铁青了一张脸道: “这么多年了,韦挺的性子如何,朕却是知道的。这表中之事……他干得出来!” 半晌,太宗才咬牙道: “朕只恨他这般大胆,竟敢如此延误军机!!!” 众臣见太宗动怒,一时不便言语,只有太子李治思量半日,才上前奏道: “父皇,韦大人办事一向得力,此番他也只是因为担心北方寒雪,不便再运,再者漕渠淤塞并非一日之事,只怕是行船不利,才会将米粮卸下,贮于台侧以待春至冰融,雪化水开,水流可行船之时,再行渡运罢?”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 太宗冷冷一笑道: “若照他这般揣度,那已然北进的大军如何?吃什么?雪吗?” 太子李治又劝道: “也许……也许韦大人只是想着,大军行走,军粮必然是充足的,可以挡得这些时日,这些米粮并非急用,是故才……” 正说着,便见又是飞马来报,道韦挺有表上奏。 太宗本来有些生气,可得李治这般一劝,心下倒也有几分明白此事确是自己过于意气用事了。于是便和了颜色,便命王德接了过来,当着众臣之面宣读。 果然,与李治所猜测的一般无二,只是用词不若李治婉转,且多有锋利直陈之处,刺得太宗只觉颜面无光,当下便沉了脸,吩咐李治拿了表来,代他回旨道: “兵尚拙速,不贵工迟。(打仗时应提倡行动迅速,即使这种行动还有疏忽之处,也比那些虽安排得仔细周全却贻误战机的行动要强得多。)朕欲十九年春大举(朕本意是贞观十九年春天就要大兴军旅了),今言二十年运漕,甚无谓也。(如今你却来说这二十年前就已然存在的运漕渠之类的鸡毛小事,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 又着了河东道代州繁畤县之令韦怀质往韦挺之处,支取军粮,并且检查渠水,看看是否真如韦挺所奏。 …… 散议后。 李治看了看太宗,见太宗容色比起前些日子,好了许多,便上奏道近日有些疲惫,不知可否先行休息去。 太宗闻言,思及日前他之所为,颇为怜悯,便准了他。 于是李治便出了尚书房,来到自己所居的偏殿之中。 一入殿,便见一个穿着低等内卫服色的少年正静静肃立着。一见他入内,便先行了大礼。 李治免了他礼,和色道: “如何?还待得习惯么?” “回殿下,咱们这些人难得殿下恩宠,都是过得如意。” 少年便诚恳道。 李治点了点头,坐下,又道: “你那些其他的弟弟妹妹呢?如何?都安排好了?” 少年点头道: “安排好了,十四个弟妹里,五个妹妹已然由德安哥哥安排着入了宫。也与她们说明了殿下的意思——若是她们那一日想出宫,殿下必然是会放的。” 李治点点头,又问道:“那弟弟们呢?” 少年道: “九个弟弟,除了最小的十三与十五二人,还需得人照顾之外,其他的兄弟们也都托德安哥哥的福,入了内卫里。虽然都是从最低的起,可好歹算是有了个依靠。” 李治闻言便微笑:“如此甚好。对了,李府,本宫也已然着了德安去安排得当,又重新修缮,奉了李将军之灵位,也与奉诫(李奉诫,李大亮的儿子)兄说明了,以后,你们还是以李府为家,日里,却还可以照顾便是。另外,李将军的遗葬之事,也不必担心。本宫已然请了父皇准,特赐明器宝物入葬,且不日便可运灵入昭陵,陪侍葬入。” 少年闻言,含泪感激道:“太子殿下大恩……当真是让李云不知如何以报……” 李治却叹道:“哪里什么大恩呢?似李将军这般尊华高贵,才是真正为人之表率……唉!若是朝中诸臣人人皆是李大亮,父皇哪里还需担忧呢?只可惜……” 少年——李大亮之义子李云含泪道: “太子殿下却是过谦了。若非太子殿下将义父无珠玉为含,明器做葬,仅得五斗米三十段布得入灵葬之事禀明于陛下,只怕此事再无人得知,义父高义,更难入史册……一切皆得谢过太子殿下。” 李治摇头,默默不语。 又半晌,李治乃道: “说起李将军,却叫本宫想起一事……阿云,本宫闻你与那韦怀质颇有些交好……却不知他为人如何?” 李云想了一想,才道:“怀质兄为人耿直,且常常有正义之心……不知太子殿下何以此问?” 李治犹豫半晌,道:“韦挺之事,想必你也听说了罢?” 李云点了点头: “飞马来报入内,第一关要过的便是咱们守门卫,自然知道了些。不过详情,却是不明白。” 李治便道: “本宫听得燕州司马王安德密奏道,韦挺自入幽州之后,因不满父皇不听他之劝谏,强行征伐高丽,便心生懒怠,镇日里只知饮酒合宴……唉,也不知道此事当真不当真。” 李云立时明白了李治的意思,便笑道: “原来殿下是担心怀质兄会偏私韦挺大人——殿下放心,李云可以性命做保,韦挺虽然与怀质兄系出同族,可怀质兄却是个直耿性子,再不会替他粉饰。” 心思被人瞧破,李治便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再不言语。 …… 待得李云走出殿内之后,李治脸上的笑容,便渐渐平静下来,又看了看德安道: “你觉得李云这孩子如何?” 德安想了想,摇头道:“性子太真,着实不是能够沉下心来做些大事的人。” 李治也点头:“那便只得再挑人了……无妨,此事宁僭不滥(就是宁缺勿滥的唐时说法,出自左传)。再者,阿云性子坦真,我也着实不忍让他陷入这般事里,一生不得其所……” 又点了点头,才道:“房相那边,可安排好了?” “好了,房相已然接了消息,只待今夜了。” 李治点头,英俊高贵的脸上,浮出一抹坚定之色: “那便替我更衣。” 是夜。 洛阳,丞相房玄龄从邸。 雪夜净萧,厅中炭旺。 李治一身素衣,与房玄龄相对而坐,中间依然是一盘好棋。 房玄龄虽然早已习惯了这个少年,可今夜这般来访,还是教他再三猜度: 他…… 到底所为何来? 为了自己之位? 还是…… 还是为了承乾之事? 或者是韦刘之事…… 房玄龄苦思良久,却终不可得其结果。只得默默。 良久,李治才含笑,看了看德安。 德安会意,便左右看了看,退在厅门前守着。 房玄龄见状,便知定然开始,心中暗暗提了心。 李治笑道: “师长(房玄龄是李治的老师之一,所以叫师长没有错。)可是觉得奇怪,为何稚奴漏夜前来?” 房玄龄也含笑,落了一子才道: “不为弈棋么?” 李治轻轻一笑,也落一子道: “若只为弈棋,这般雪夜景致倒也确可一看……只是师长当知,稚奴此番前来,另有其意。” 房玄龄便低了头,看着棋盘之上,含笑道:“愿闻殿下示下。” 李治再落一子,才道: “师长高智,稚奴若再卖弄,便是愚蠢。是故,稚奴便直言了…… 不知师长以为,单单只贬了一个韦挺,是否可消得了父皇之气?” 房玄龄闻言,正提了一子欲落下的手,便停在半空中,抬头看着李治半日,似不明白他之所言。 良久,才讶然道: “主上之……气?”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才轻笑道: “师长,稚奴虽然蠢笨,可说到底,还是受师长教导如此时日,终究还是有些眼力的……此番韦挺之事,多半是舅舅所为。 而他为何如此…… 说到底,不过也是为了能够消一消父皇心中的怨气罢了……因为他们都看出来,大哥薨逝,伤父皇至深…… 而刘洎刘大人进言,力阻父皇,使父皇不得将大哥葬于昭陵…… 这些种种,只怕都在父皇心中化做一股气,憋闷着,所以他才要坚持高丽之征……是也不是?” 房玄龄的眼睛定住了,牢牢地定在眼前这个笑语如珠的少年身上。 李治又笑道: “舅舅虽不喜刘大人,也深知禇大人不喜他……不过为了大唐江山,刘大人,舅舅必然是要保的。这一点,师长与诸位重臣,只怕都是同样心思罢? 毕竟自魏大人去后,能够让父皇敛一敛行思的,便只有刘大人与马师长(马周)了。可是马师长这二年来,身子日渐赢弱,许多事情不能亲力亲为。是故刘大人便成了最要紧的谏臣。许多诸位重臣与二位师长不能说也不便说的事情,刘大人便可代之一二。 所以,刘大人必然要保。” 房玄龄索性将棋子捏在手心,只是放亮了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含笑: “魏征大人以直谏名于世,虽被人污为沽名钓誉,可在稚奴看来,他之谏,每一言每一语,都是分寸恰当,不偏不倚……是故父皇虽屡屡为其所刺,自觉龙颜不保,甚至几次要诛他一族…… 可最后,却都还是不忍伤他分毫。 这刘洎大人却不同——虽然他也立意如魏大人一般,能够成就千古直谏之名,却终究过直过刚,且常常因谏而谏,为谏而谏,丝毫不曾想过父皇之心之性…… 是故,他之谏,也不过便是谏而已——这一点,想必诸位师长都看得明白,所以才留他至今,否则以刘洎在朝中树敌之多,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难为师长与诸位重臣了——毕竟这刘大人虽然直言敢谏,却终究不若魏大人一般能进直谏。 所以,只怕此番诸位师长与重臣,为了保住刘洎,却推出韦挺出头,代其受父皇迁怒的想法,却是要白费心思了。 因为以稚奴所见,若要父皇停歇此怨,只有两条半路可走。而这两条半路中,最直接的两条路,却是要么高丽灭,要么刘洎死。 其他,实在再无良法。” 房玄龄看着他良久,才突然一笑道: “殿下此言,当真是惊着老臣了……主上欲征高丽,已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怎么会与故太子之事,牵扯上什么关系?” 李治便笑对: “高丽之事,甚至连诸位也都知道,这高丽必然要打,也必定得打,只是却需得长久计。 其实,就连父皇本也清楚——否则不会在去岁末时,特意手诏天下,告此战之要,与此战乃长久之事等内情,更不会亲自出马,挑选良材,又计较长久用…… 如此种种,都说明父皇在去岁末时,还是想着高丽之事,要做长久计的。 可是今年初,大哥之事一出,父皇便立时便了态度。尤其此番诏责韦挺之事,分明便是对诸臣的回应—— 舅舅他们为了保刘洎大人,便推了个自四哥事后,最不受诸臣待见父皇信任的韦挺出去挡一挡父皇的怒气,却不想试出父皇因失子伤心,加之不得合葬之事怨气横生,竟然会冲动到决意强战高丽……不知是也不是?” 房玄龄不语。 李治继续笑道: “更糟的是,原本师长已然安排了一手妙棋,特请李大亮李将军以临终遗表,以情牵动父皇之念,稍息争征之心之计已成了……结果却被这刘洎一番进言,全然破坏。 师长……” 李治面色转为同情: “难为您了,刘洎如此自作死,却还能得师长如此庇护。” 房玄龄闻言,心中感激知遇之情,一时难以言表。 良久,他长长一叹道: “此番离长安来洛阳之时,老臣曾经想过,若是劝不得主上息征,那老臣便死谏也是要在这里的…… 想不到,竟然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又恨恨道: “这刘洎,当真是半点儿远见也没有!若非想着他之谏言,多少能使主上清醒一些……正如殿下所说,朝中哪还有人愿意保他?”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一 李治却道: “那便不必再保了。稚奴说过,以父皇的心性,只要刘洎死,那高丽之事,必然息止。” 房玄龄摇头道: “可如此一来,主上便要担上一个晚节不保,滥杀忠臣之名……殿下呀,咱们不忍心,也不甘心啊! 千年得遇一明主啊!” 李治却道: “微末之瑕,不可掩瑜。再者刘洎之事,终究是他自取,与人无干。便是后世有所疑否,那也是后世的事情,何必因为区区后世空名,而使得天下不安? 实不相瞒,稚奴此来,便是想劝一劝师长,想请师长不必再保那刘洎——毕竟,他与天下百姓之安相较起来,终究还是后者更紧要些。 师长,天道守缺,诸事妄求完全,终究不是天道。” 房玄龄沉吟良久,才摇头苦笑道: “殿下之言,老臣与诸位大人,何尝不曾想过? 可是殿下,您不明白呀……对咱们这些人来说……主上的英名,大唐的江山,这才是第一紧要之事,其他的…… 不过如此罢了。” 李治见劝不动他,便摇头道: “既然师长坚持,那想必自有其理,稚奴便不再多言。” 房玄龄看了看他,良久才笑道: “可是殿下方才只说了两条路,还有半条呢?” 李治一愣,这才犹豫道: “可稚奴觉得,此路似不通……” 房玄龄却笑道:“能将朝中人心洞悉至此,殿下,您当真是承继了皇后娘娘良佐之能了……是故,您之所计,说不定却能成为最通之计呢?” 李治想了一想,便叹了一声道: “其实此时父皇只不过是气急攻心,若此刻有魏大人在,那便一切好说。只是此刻他已不在,父皇又认定他是阿党沽名,卖直之徒…… 只怕,却不好为。” 房玄龄闻得魏征之事,思索半日,才惊喜道: “难不成殿下是想以魏征之事,刺谏主上?唉呀…… 若……若果如此,似或可行呢!” 李治闻言,眼前一亮,随即又黯然道: “可是魏大人此刻身后之名已污……” “能污,便能清。” 房玄龄坚定道: “这一点,老夫自有计较。只是还需请太子殿下,多多进言才是。” 李治闻言,便点头叹道: “如此甚好……只不过,事已至此,只怕韦挺是要白折进去了——父皇征令已下,便再收不回。是故接下来,必然是要征战高丽的。稚奴所为,也不过是使父皇提前些日子回军罢了。” “能得如此,已是大幸!” 房玄龄坚定,起身行礼道:“还请太子殿下,务必以天下百姓,大唐江山为要!” 李治急忙起身,喏然回礼应之。 一路上,李治都看着笑吟吟的德安,心中甚是尴尬。 到入得殿内,更衣欲入寝之时,见他还在笑,李治便微涨红了脸皮道: “你笑这什么意思?” 德安看看左右无人,才含笑道: “德安恭喜殿下,心愿得偿。” 李治忍不住笑骂: “你当我真只为了媚娘,才要这般费事,去除掉那韦挺与刘洎么?我方才与房相之言,合着你竟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韦挺虽有战功于唐,可终究为人骄奢,趋炎附势之辈,非良臣贤相。是故早在当年韦昭容之事时,我便有意灭他…… 只是当时没有定了心。如今我身居此位,又是四哥力谏若要保得大唐平安,便务要贬韦挺……虽然有他在,确是会为韦贵妃增长良益,有胁于我东宫与媚娘处……可若非他为官不正,以他之将才,我又何必贬他? 至于那刘洎……屡屡扰乱媚娘的,却是他儿子,与他何干?我不过是因着魏大人临终前曾有遗愿,欲复其清名,再加之这刘洎一心二心的只是成就直谏之名,当真是个邀名卖直的祸端——你不要看此番房相舅舅等人为他百般谋划——其实最恨这刘洎的,只怕便是房相与舅舅。 当年若不是刘洎三番屡次奏言道房相夫人之事,父皇又怎么会去起了玩笑之心,险些一坛毒酒逼死了房相夫人?你不要以为我当年小,便不知道——可知道那毒酒坛中之酒,还是母后抱着我去换成的醋呢! 还有舅舅,因为大姐嫁与姐夫之后,花度仍依旧制由内里所出,刘洎上谏了多少回?甚至还给舅舅安上个外戚仗权的名声——而且我也听母后说过,当年我尚在襁褓之中时,装成是房相一派,上表密告父皇,说舅舅擅权的,可就是他刘洎。 连母后这般心胸无垠的,每每提起此事,也对刘洎百般不悦,何况是因为那事,被自己妹妹无奈逼得自请退权的舅舅? 他恨刘洎,只怕是第一个……只不过一直父皇护着他,动不得手罢了。 现在呢,刘洎连父皇也给惹恼了——加之他在朝中已然无人可靠,只怕倒是片刻的事情——正如房相所说,此刻重臣们不过是顾着父皇还听他些话儿,所以不叫他死罢了…… 这些可不是我做的……” 德安闻言,强忍笑意道: “殿下说得极是。这韦挺不是因为与韦贵妃有亲,会伤及武姐姐而受您不喜,那刘洎也不是因为他儿子屡次三番来烦武姐姐,你看着烦才想贬谪…… 都是他们自己作的。可好? 殿下,您这些时日可没好好歇,还是早些休息罢!” 李治闻言,气得牙痒痒,便瞪着德安要发作。可终究他自己也觉颇有些心虚,只得哭笑不得地自去睡下。 不过,临睡前,他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从枕下摸出一块儿显是年头已久的绣帕,痴痴地看了半晌,才握在胸前,合目含笑而眠。 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一。 繁畤令韦怀质回奏太宗: “韦挺至后,不曾依先检视漕渠,便催工造船,运米而下。 船行至卢思台,方知渠闭之事,欲进不成,欲退,渠水又已干涸,是故才将军粮卸下,贮存于卢思台侧。 且臣至其处,见韦挺日日只知与诸官饮宴,不理正事。 陛下虽已定下明年出师之计,然以臣私揣度,只怕不能如愿。” 太宗闻奏,震怒,乃以渎职之名着罢其官,以将作少监李道裕代其职,又传旨治书侍御史唐临快马传旨,将韦挺刑囚,械解东都(就是带上刑具押至洛阳)。 韦挺入东都,太宗乃亲审其罪。韦挺初起百般求告,又道副使崔仁师明知运夫逃走之事,竟不上奏之事欲得脱罪。 太宗闻之益鄙韦挺其人,然其告之,不得不罚,遂罢韦挺、崔仁师二人之官,又令韦挺以白衣之身(就是没有任何官职在身的普通人)从军效力。 朝中上下闻,乃知太宗意欲亲征高丽之心,已决也,皆忧之。 ……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二。 沧州刺史席辩因赃污银千余两(就是贪污了千多两白银的意思——这个数字我不确定,只是看到有这么一种说法就用了)之事,依律当斩。太宗遂依众臣之议,乃下旨,着朝集使亲自前往刑场观看,且当众斩首。 一时,百官自以为慎,不敢妄念。 贞观十九年二月初三夜。 显仁宫配殿中。 李治身着寝袍,看着宫外房玄龄所传秘书,半天才叹道: “房相还是看不开。” 德安便道: “殿下……” “房相还是想保刘洎,竟然告诉我,他会请尉迟大人上表请父皇止征……唉!都说我柔善。可现在看看,这些年房相却是越发柔善胜我了。” 李治摇头苦笑,将纸条在灯上点燃,烧了丢在一边火盆之中。 德安便道: “可德安觉得,这尉迟大人,说不定……” “尉迟大人的确是父皇最宠爱的臣子。可是此番父皇之气,非他可解。还是那句话,要么复了魏大人清名,两相比较之下,父皇自然会厌弃刘洎,或贬或诛,都是后事。要么直接杀了刘洎,父皇此番出征,自然会见好便收,不执意冒进…… 是故,这刘洎是必要死在父皇手中的。只是房相始终舍不得父皇的名声罢了。” 德安却不解:“若是若不得主上的名声,那便依了殿下,复了魏大人清名也可呀?” “此计太难,毕竟只能在父皇行军受阻之时方可行谏。再者,魏大人之事,皆因禇遂良起。禇遂良之所以这般做,不过是因为舅舅不喜欢魏大人。房相平日里自处尚难,何况与舅舅相争? 他是不愿意得罪舅舅的。” 李治摇头:“他对舅舅与舅舅身后关陇一阀的畏惧已然成疾——否则,只怕以他之才干,以他之忠诚,实在比舅舅更适合成为众臣之首辅。” 德安闻言,也默默然。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二日。 太宗诏告天下,不日将亲率大军,自东都洛阳发兵,征讨高丽。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七日,太宗又诏告朝中道: “朕自定州发兵之后,便由皇太子治监国,诸臣当尽心为辅。” 时有开府仪同三司仕尉迟敬德上奏道: “陛下亲征辽东,太子又随在定州,长安、洛阳两地心腹空虚,臣恐有杨玄感(隋朝末年第一个起兵反祟的,大家看前文就知道了。)之变。 再者高丽不过边隅小夷之国,不足以使陛下亲自操劳,臣请以偏末之师(一支普通的部队)征之,指期可灭。” 太宗不听,且又以敬德为左一马军总管,使其从军而行。 房玄龄闻之,乃心中暗叹李治知机至此,遂定心依李治之计,以求止征。 ……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二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八日夜。 李治方从太宗帐中出,便见德安示意。心下一凛,立刻借口有事,便随了德安回到自己帐中。 一入帐,李治便急切道: “是媚娘么?” 德安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字条,交与李治。 李治凑在灯下看时,却书了四字:房相有难。 李治眉头一凛,便招手唤来德安,吩咐几句。 德安闻言,便点头应是,悄悄出去。 他这一去,便直到李治入寝方才回转,一入帐,便清退了左右,对李治急切道: “殿下,果然如武姐姐所言,那刘洎,却又因为主上临行之时将长安之事交与房相不交与他,心生怨恨,竟然明知门下食客意欲诬告房相以献媚,也当不知!” 李治闻言,容色一冷,便手书信一封,交与德安道:“连夜传与房相。” 德安应言而去,李治想了一想,又披了衣裳,带了清和明和,径自向太宗帐中而去。 …… 同一时刻。 东都。 显仁宫中。 徐惠与媚娘所居之处。 两姐妹因太宗行军,女眷一概不得亲随,便留在洛阳芳华苑中,等待着太宗归来。 “媚娘,你说殿下能不能保得房相?” 徐惠忧心道。 媚娘点头,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定要保下房相的。他问过我房相之事,我也照实说与他听过……对他来说,他必然要保的。” 徐惠闻言,便松了口气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媚娘却只是望着殿外,那片雪夜星空,思念着那双惊人相似于这夜色的眼睛。 他…… 此刻到了哪儿了?一切,可还好? 贞观十九年二月十九日,太宗行至殷时比干之墓,乃下诏,追谥殷朝太师比干为忠烈,且令相关官司封修其墓,春秋季祠以少牢之礼(就是猪羊二牲),又赐随近五户人家所姿,以供洒扫其灵。贞观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太宗离长安时,旨命房玄龄相机处理政务,不必至洛阳上奏请示。然房玄龄颇谨守,但有大事,皆亲至东都上奏太宗。太宗几次劝慰,皆不能止其自忧之心。后太宗发兵征高丽,乃再召房玄龄,当以自信。然不日夜,便有密客至房玄龄留台处(留守处)告称,有人密谋反事。房玄龄急披衣而起,问密谋人所在。其人竟当左右诸臣笑指房玄龄道:“公则是也(就是你本人)。”房玄龄闻言,益发惊恐,又担忧周围诸臣之口耳终不可瞒,便着驿马将此人送至太宗行宫。孰料太宗早知留守处有告密人之事,又见房玄龄果然上表。太宗震怒,乃暗中着金吾卫两名,持长刀立于帐前,而后宣密告人见,问其所告者为谁,密告者竟仍然恬然直称:“房玄龄。”太宗冷笑道:“果然如此。”立时便叱令左右金吾卫,当帐前将此人腰斩。又亲书玺旨,下责房玄龄竟以不能自信,道:“更有如是者,可专决之(再有这种事,你不必回报,可以独自处置就是了)。”房玄龄始知太宗信厚如此,乃于留守之处,手奉太宗玺书,涕泪满面,向太宗行军之向而跪礼,誓言甘为大唐,为太宗倾尽一生之力。贞观十九年二月二十五时,太宗驾至邺县,亲自撰文,祭魏太祖,并评其一生,与太子李治道:“临危制变,料敌设奇,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儿当以之为鉴。(临危处理急变,料敌机先,设置奇兵,他作为将领智慧有余,可作为帝王,实在是才智不足。你应当以他为鉴。)”李治受教。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八。太宗车驾终至定州。 是夜,东莱王府。 若是此刻太宗或是李治见到青雀,必然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此刻的青雀,清俊儒雅,只是与时下日趋以丰润为美的时风不同,他有些太过瘦削,已然不是之前那个圆滚滚人如其名,恰如青青珍珠鸟儿般,需要太宗特准小轿入内里的魏王李泰了。 一身乌袍绣银的他,眉目中也不在充斥着假笑与防备,而是一派轻松自若——虽然哀伤不退,可却更显真诚。 “你说韦挺已然倒了?” 青雀看着一旁来报的李云。 李云点了点头:“倒了。” 青雀看看他,良久才苦笑:“我本以为稚奴之知机如此,当能看出关窍,之前柔善过度,以致成懦只是迷惑人的假象……想不到他的聪慧绝顶是真的,柔善过度以致成懦懦也不是假的……” 李云讶然:“郡王何出此言?” 青雀摇了摇头,慢慢坐下,又招招手,示意他也坐下,这才道:“父皇脾气大,可是却极为爱才惜才,否则那满朝三百贤臣,前后五十良相从哪儿来?还有那刘洎又怎么能活到现在?——不是本王夸父皇,这满朝大臣敢换了从古至今,除了那尧舜禹三圣之外,任何一个前代明君,那都是活不久的命。尤其是这刘洎。可是他好好地活着,哪怕父皇气得任性东征也不杀他,为何?觉得他是个人才,不舍得。刘洎尚且如此,何况韦挺? 若是稚奴不朝着父皇最痛恨处下去手,这韦刘二人但有父皇一日,那便永无后患——可是他最知父皇之心,却……” 说到这里,青雀又如有所思地停下,恍然地苦笑一声:“是啊……唉!本王总算明白父皇与诸臣们为何执意选择稚奴了……的确,他才是我们十四兄弟里,最似父皇,最有父皇之风的孩子——也是最能承继大唐江山的孩子—— 也罢!他既然下不得手,那便本王代劳。稚奴曾说过,他必当为大哥效力一生——本王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青雀这番话说得含含混混,李云到底也听不明白,不过闻得青雀欲帮李治,心中确实欢喜,便道:“那王爷以为,该如何是好?” 青雀思衬半日,才道:“本王记得,韦挺有个颇为信任的方士,叫……公孙常,是也不是?” 李云想了想:“不错,前些日子殿下着咱们去韦府打探消息时,便正好撞见了这公孙常从里面出来。” 青雀便点头道:“就是他了!阿云,你现在便去,设法寻了些那公孙常与韦挺往来信函,可能成行?” 李云想了想,韦挺所用信鸽驿楼,正是他所巡视范围,点头道可以。 青雀便道:“那便去罢!此番韦挺遭贬,以他之心性,必然心生怨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不是的话,可私下里必然有所抱怨……从此入手,必有所收获!” 李云点头,又忧道:“还有那刘洎……” 青雀淡道:“刘洎现在已然是独立于原的枯木一株,随便一阵风便可催倒,不必忧心——那褚遂良,可还记恨着他三番屡次坏自己前程的事呢!放心。眼下最要紧的却是两件事:一,诛韦挺,至少也得让他永无翻身之可能。二……便是务必要抢在他人之前,留得武……” 青雀忽然闭了嘴,想了好一会儿,才对着看了自己的李云道:“还有一事,本王修书一封,你可要替本王请了一人来,务必见上一面。” “谁?” “徐充容。”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二日。 洛阳。 芳华苑。 显仁宫。 西园中偏殿。 徐惠披了深红绫纹大氅,手捧书卷,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小侍卫匆匆奔入殿内,先叉手行礼,然后才问道: “敢问可是徐充容?” 徐惠看了看他,点头。 小侍卫便笑道: “充容莫怪,实在是阿云唐突——不过那人此行却是隐秘,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徐惠再点点头,状似毫不以为意。 小侍卫——正是李云便点了点头,向着殿外一招手。 立时,便有两个打扮成小净人模样的生面孔走了进来,同时行了一行礼: “见过徐充容。” 徐惠依然不语,只是点头,然后丢了手中书,随着他们一同走出去,又见到一辆装饰极为简陋的马车在殿后等着,便再点头,正欲上车,却被李云制止: “充容恕罪,却不是请充容坐在车上……” 徐惠讶然看着他一脸的歉意。 …… 片刻之后,徐惠换了一身衣裳,洗了妆色,与片刻不离的文娘一道,扮做随车侍女,立在马车前驾上,车里坐着李云,却大大方方地从正门一路行了出去。 过门的时候,虽有金吾卫因着徐惠虽然抹了些微灰之粉,使得肤色看来黝黑粗糙,却依然美丽动人的容貌,颇是犹豫了一会儿,可看了看马车,又有一旁打扮后,也颇有些细致娇丽的文娘,气势盛人地道: “咱们可是徐充容派了,送些赏物与宫外李老大人的……可别耽搁了时候,充容处离不得人!” 徐惠受宠,宫中皆知,再者金吾卫们也实在难以将这车马与那宠爱万千的徐惠联系起来,只得急忙放行。 不多时,马车一路粼粼,便来到了洛阳城中最大的客馆:荣华楼。 又过片刻,徐惠便在这间客馆最是普通不过的一间客房之中,见到了一个最意想不到的人。 “魏……郡王?” 见到青雀的刹那,徐惠几乎认不出来了。然而当她认出他时,也险些叫错了名号。 青雀见她满脸歉意,却笑道: “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徐充容却是不必如此紧张。”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三 徐惠定了定神,淡淡道: “果然是你……本宫……我便觉得奇怪,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将那些事看透……” 青雀淡淡一笑: “心在此,自然便可想透;心不在此,那怎么想也想不透。” 徐惠点头,淡淡道: “你既然已知,又想做什么?” 青雀再笑: “我想帮你。” 徐惠挑眉: “为何帮我?” “因为帮你,便是在帮稚奴。我大哥已然不在,那我就要稚奴好好地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 忆及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弟弟,青雀目光温柔: “他这一生,总是在忍……为我,也为大哥,更为父皇与母后……如今,他又要为了‘她’……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想再看他过下去。” 言及此,青雀目光转为犀利,一瞬间,竟让徐惠有种错觉——仿佛她又回到刚入宫时,初见这魏王的时候了—— 青雀却浑不在意她的目光,只是淡淡道: “他是一国之储,未来的大唐天子——徐充容,我实在很想让这个傻孩子明白,这天下都是他的,他实在不必再忍。而这一点……” 他转身看着徐惠,淡淡一笑: “想必徐充容,也是一样的心思罢?” 徐惠含笑不语,只是默默一礼,然后才问: “徐惠愚钝,不知郡王有何妙计?” 青雀见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讶然: “你信我?” “若是不信,我不会离宫至此。” “为何?” “媚娘说过,这世上除了陛下与已过世的故太子承乾外,若还有一人,甘愿为太子殿下牺牲一切的话,那必是郡王——否则,以当初郡王对储位势在必得的心思,如何在知道当今太子殿下有意争储之时,不是杀了他,或者如对故太子殿下一般,毁了他…… 而只是警示他? 因为关心则乱。” 青雀容色一柔: “好一句关心则乱……单只这一句,本王便该谢一谢这武才人的知遇之情了。既然如此……徐充容,咱们是不是该圆一圆武才人的梦? 现下父皇不在洛阳,韦贵妃又因韦挺之事,已然失势无权——想必父皇此次临行前,已然将宫中诸事都交与了燕德妃吧? 那请她答应,让你们姐妹二人借此机会,出宫回去,省一省亲…… 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 徐惠一怔,良久才目光一亮:“这个……自然!” 言毕,二人相视而笑。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三。 洛阳。 芳华苑。 因太宗充容徐惠泣告,道其父礼部员外郎徐孝德随太宗东征,其母诰命姜氏重病无医,幼弟幼妹皆同年幼,实不得照顾,伏乞燕德妃以念其人伦之德,准其出宫相侍数日。 燕德妃闻之亦感徐惠孝心,乃飞鸽报与太宗。 太宗阅表,乃念徐孝德一路忠诚无怨悔之心,恩准徐惠回家省亲半月。又因向怜爱徐惠体弱,乃特手诏,准徐惠宫中诸侍伴驾,更着赐四妃之仪,且以才人武昭为首照应。 三日后,徐惠接旨,感激不尽,乃率众宫人向东叩谢皇恩。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八,既太宗旨下二日之后,徐惠乃首开宫中未进四妃位,便执夫人仪(就是四妃之仪)之先例,回家省亲侍疾。徐惠更因念太宗亲征,一力从简,夫人仪送出洛阳东门,便下令其一众人等立返宫中,且更轻车,简从众,以安民心,更省度资用。 宫中上下闻之,皆赞叹徐惠贤德。燕德妃更再上表太宗,以示徐惠之贤。太宗闻之大喜,竟于军帐之中其父徐孝德之手道: “朕得惠儿,实乃天幸。以后,当以子婿礼亲之。” 徐孝德感恩惶恐,以礼谢之。一侧诸臣皆艳羡,唯刘洎闻之,厌其以女为贵,竟然冷面以对。 太宗见状,心中不喜。 …… 贞观十九年三月十八,太宗对侍臣道: “辽东,本属中国(中原王朝)之地,隋四次出师而不能取胜;朕今东征,欲为中国子弟报父兄仇,替高丽百姓雪其国主被弑之耻。 而且九隅大定,惟此一末小国未平,是故及朕未老,以士大夫之余力,取之。 朕自发兵洛阳以来,只啖肉饭,早春新蔬半点不进,无他,只惧其烦扰百姓故。” 后,太宗又诏太子李治从行,往军中巡视,但见身患有疾之兵士将校,皆着人赐药赐医,更于其诸人稍做好转之后,亲召至御榻前,更常常安慰。 若有病重不得行,便着其可暂停,命州县之府妥加治疗。 士兵将校莫不感悦。后竟有未曾被登入东征之军名册者,自愿以私人之兵器鞍马从军,动辄竟以千数计,且同求道: “民等不求陛下封爵赐勋,惟愿为陛下效忠,战死辽东。” 太宗感动,然坚决不允。次日。太宗诏令天下,五日后将亲率大军,远征辽东,更着皇太子李治,镇定州,又命开府仪同三司高士廉代行太子太傅,同刘洎、马周、太子少詹事张行成、右庶子高季辅等同掌机要政务。太子闻诏,乃悲泣数日。太宗乃笑慰道:“父皇此番留儿镇守定州,本已是有所不当——儿为国储,父皇远征,你本当镇守长安方是。然你年幼,又不得见些大事,父皇才将你带至此,又辅以俊贤,不过是欲使天下识我儿风采故。且儿名为治,当知治国之要,在进贤才,摒小人,赏善罚恶,大公无私。儿当努力达此之要,何故悲泣?”李治乃哭对道:“稚奴自幼守于父皇之侧,虽时有父皇远幸,却多有相随,再不曾久离。而今父皇亲征,稚奴不得伴侍,岂非痛也?”太宗闻言,亦颇感伤怀。是故,李治乃又哭道:“稚奴无孝,乃知父皇行驾必不可挡,惟有一愿,请父皇恩准。”太宗乃道:“但说无妨。”李治乃道:“父皇驾发有期,然定州距父皇所在,远矣,稚奴但请父皇准以飞驿递表起居,并递敕垂报,以使稚奴得为父皇分忧。”太宗闻言悦道:“此法甚好,且父皇远在辽东,亦可知稚奴之情。甚好,准。”于是飞表奏事,自此始也。太宗遂率长孙无忌,岑文本、吏部尚书杨师道等诸臣同行。二十四日,车驾从定州发,太宗亲装弓矢于马鞍后,又亲携雨披。马上命长孙无忌暂行侍中一职,又令杨师道暂代中书令。号角三声,大军起行,太子李治亲骑幼马,一路送父出城,至定州外近五十里仍恋恋不舍,太宗心怜甚,亦不欲强劝其离。后长孙无忌进言,太宗乃叹劝李治离去,又指身上箭袖战袍与李治,柔声道:“俟见汝,乃易此袍耳(直到见到你,父皇才会换下这件袍子)。”李治闻言,欲泣,然终忍之,下马强送太宗离。太宗马上着行,然每行数十步,便微有回首,怜顾李治,李治亦难舍,数步快前从之;父子如是再三,终究渐隔离于山峰之间。李治方悲泣伏跪于太宗离去之向,三叩大礼,又道若太宗安归,愿立遍诸佛金身之誓。 同一日。 徐惠车驾,亦行至宋州境。 是夜,徐惠车驾,乃至宋州行驿。 驿官率众出迎,徐惠乃以国事当前之由,摒其大礼,更谢其宴。上下乃知徐惠果如传言般俭直。 …… 戌时三刻。 徐惠端坐驿中,着退诸侍,仅留六儿、文娘为侍。 不多时,便见媚娘带着瑞安,一脸疲色地走了进来道: “都安排好了。你且放心入眠罢!” 徐惠点头不语,目光一转,文娘乃含笑与六儿上两盏茶,分奉与媚娘瑞安道:“武姐姐,瑞安,你们快喝点茶水,解一解渴罢!” 主仆二人倒也是真渴了,媚娘还好,能慢慢饮了,那瑞安却是当下一通牛饮,好不狂放。看得媚娘又是气笑不得。 然她正欲说些什么呢,便忽然发觉饮尽了茶水的瑞安神情似乎有些茫然,不停地摇着头。 媚娘乃觉不对,急忙放下手中茶盏,正欲上前发问,却被徐惠一把拉住。 “惠……”她不解其意,正要发问,却在看到徐惠淡漠的脸色时,心中一惊。 正在此时,瑞安终于醒悟过来,惊指茶盏道: “有……有药……” 只说了这么两三个字,便昏迷过去。 媚娘大惊。 徐惠见瑞安倒地,似长松了口气,乃看着莫名不安的媚娘道: “他不倒,你如何走得?” 媚娘一怔,良久才道: “走?走去哪儿?” 徐惠轻轻,然而坚决道: “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日子。” 媚娘怔住了,良久才喃喃不敢置信道: “你……你是……” 徐惠含泪点头: “媚娘,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也知道你心中最大的愿望……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成全我们,保护我们…… 后来素琴走了,又是你,一直陪着我,守着我,直到现在…… 媚娘,我已然能够保护好自己了。所以……所以是时候了。 你……你可以离开,过你想过的日子……只要你想……你哪里都能去……” 言及此,徐惠已然泪如雨下。 媚娘一惊,良久才道: “所以……所以世母(就是徐惠的母亲)生病之事……”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四 “是真的。母亲真的病了。可是我也知道……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你便再离不得宫中了。” 徐惠轻轻地拉了媚娘的手,泣道:“瑞安……瑞安他忠于你,可是……可我知道,他更忠于太子殿下。 而太子殿下,便是这宫中头一个,不愿让你离开的。是故,为了能让你走得顺畅,我便寻了些药放在他所饮的茶水中——放心,他不会有事,明早便会自己醒来。” 媚娘闻言,心中感动难言,紧紧地握了徐惠之手: “可是惠儿,我虽无幸,却终究是陛下有封有号的内职,若是你……若是你这般事情,被陛下发现……” “放心,陛下不会发现的。因为这里,只有你,我,还有文娘和六儿——媚娘,你得走,你必须得走!否则,你便永远也离不得这皇宫了。你明白么? 陛下不会真的放你走的!你明白么?” 媚娘惊诧,然终究摇头泣道:“不会的……陛下答应我了,你……惠儿,咱们不能这样,这会害了你……” “你怎么还不明白?!媚娘!!!陛下一生英明,可唯独对那大方师袁天罡笃信不疑……你以为,你以为陛下真的会放可旺大唐三代的后命女出宫么?!他虽然因为心爱皇后娘娘,再不欲立后,却也绝对不能也不可以放你离开!!! 你知道么?知道么?!你如此留在这宫中,注定只会一生无幸,也只会注定,在陛下走后依旧制殉葬!!!!!明白么媚娘!!!” 徐惠便泣喊出声。 媚娘悚然而惊,颤声道: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徐惠摇头,满脸泪痕,满目怜爱,伸手轻轻抚了媚娘额边发丝,才含泪道: “傻姐姐……你总是这样……不信什么人,便不漏滴水,可若是信了一个人,便再不设防备……可却不曾想过,也许有一日,会窥伺你之秘密的,却是你身边的人呢?” 媚娘终于明白:“那箴言,是你……” “不,不是我。”徐惠摇头,看了看满脸愧色的六儿,轻轻道: “是六儿,德安叫六儿拿了那箴言的。” 媚娘一惊:“是……稚奴?!他……” “是,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德安故意让他知道的。” 媚娘微一思索,便心下敞亮,含泪摇头痛苦不已道:“德安……为了让稚奴肯争……肯当太子,是故便……便让稚奴知道……” 徐惠点头,泪流满面:“唯你,也唯你,可让太子殿下下定决心,争这皇储之位。”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 “想不到一切,早已如此……” “媚娘,我知道,你不愿与太子殿下……我也不愿见你日后受那天下之诃责——毕竟虽有诸多政君之例,可终究我朝已难再成政君之事……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愿意…… 媚娘,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不愿为陛下之妻,而陛下也不会肯……那你就走罢……媚娘,走罢…… 远离这些……永远别让陛下再找到你……否则,否则你…… 你只能做他的殉葬……只能为大唐兴旺牺牲…… 媚娘,我不要……就算这……这不成,这会让陛下伤心…… 我也不要……” 徐惠泪如雨下,心中纠结万分——此刻,她之一言一语,皆出自真心。 “媚娘……走罢……若你果真不愿嫁与太子殿下,不愿与他相伴一生……那便走罢……别再留下…… 别留下……我不想看着你,什么都没有拥有过,便要离开……我不想……” 徐惠扑入媚娘怀中,已然泣不成声。 媚娘含泪摇头,轻轻地抱着徐惠: “不成…… 惠儿,我做不到……不能……” 她何尝不知徐惠所言,句句属实? 然而……教她如何舍得! 徐惠却只是哭泣不语。 良久,良久之后,徐惠才又道: “你……你若不走,今日,我便是着人抬……也要抬了你出去……” 媚娘摇头不从,心乱如麻,是故思虑良久才含泪笑道: “傻丫头……若是我不走,你又何尝舍得?” 徐惠却只扑在媚娘怀中,哭着揪紧了媚娘衣裳道:“我舍得……只要是为你好,那无论如何,我都舍得。便是要我的命,我也舍得……” 媚娘闻言,心中更是感爱难止,竟只抱紧了徐惠,两姐妹相拥,久久而泣。 一旁,六儿与文娘也是心生不忍。 就连被放倒在一旁圈椅之中的瑞安也似有所感,眼角流下泪水。 子时。 媚娘终究还是被徐惠说动了心思。 是的,她想离开。她的确是想离开。 可是…… 此刻,她却觉得种种不舍——至于到底不舍什么,她却不知道了。 不过她知道,这种种不舍之中,她最不舍的,便是徐惠。 为了惠儿,也许她也当试上一试——毕竟,让惠儿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姐妹,被最爱的陛下赐死…… 那种痛苦,对惠儿来说是足以将她逼疯的。 而她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太宗的仁慈,能够当真让她保得性命,以处子之身出家……是的,她一直都明白,入宫之后,自己的下场只有一条…… 便是在太宗百年之后,以身殉葬——或者在箴言之事未破之前,她还能够有免得一死,以身侍佛的机会…… 可是在箴言被母亲流于天下的那一刻起…… 她便知道,自己的路,只有一条,便是无幸无宠地,在太宗百年之后,成为昭陵之中殉葬的内职一名——好一点的,也许太宗之后的新帝,还会给她一个追封罢? 她一直都知道…… 只是一直都骗自己,骗自己她可以扭转局面——是故,她对李治,一直也是不冷不热…… 为的不过是奢望着在太宗离开之后,她能够借着李治与她之间,这一点点可怜的情意,保下一条命来…… 她不想当皇后,从来不想,也不想嫁给李治——虽然她也动了心,动了情…… 可是她不想嫁与这个注定要成为天子的男人,不想成为他身畔诸妃中的一个……她不想。 所以,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她终究还是同意了。含着泪,她抱了徐惠一早着文娘准备好的男子衣裳,去后堂快速地换上。 当穿着袍服时,她的手,无意间触及了颈中那块温润的玉佩…… 咬了咬牙,试着扯了几次,可是那玉佩却始终扯不下来。又闻得文娘急唤。想了一想,颤抖的手,终究还是将它好好地戴在了怀中,遮在衣裳之内…… 就让她留着此物罢!权做个念想,知道…… 知道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有一个男子,曾经倾心相爱她的…… 就留着罢。 媚娘努力地张了张眼睛,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默默而快速地穿好了衣裳。 接着,出了前堂,最后一次与徐惠抱在一起,痛哭之后,由徐惠亲手,为她梳起了郎髻,簪着银冠。 最后,徐惠披了斗帷,一步一步,慢慢地,将她送出了后堂,来到后院隐秘之所。 一匹小马,已然在此处候着了。 媚娘看了看那马儿,再一次紧紧地握住了她最好的妹妹的手,含泪轻轻道: “惠儿……” “媚娘,我知道也许此行便是永离……可是……”徐惠快速地拭了拭泪,才道:“可是我想……我想若你有一日,想出了……想出了你真正想要的结果……你想回来了…… 你来找我,可好?” 媚娘知道,她此言,仍然是希望着能够说动自己,去接受李治。可是她不能……她真的不能。 然而又终不忍见她伤心,便轻轻点头。 徐惠见状,极欢喜,又忧伤,便伸手从六儿手上接了包裹,与她道:“这里……有足够的银两,都是金锭……我……我也不知现在宫外如何,只是能尽力所为…… 还有,还有一些其他的贵重东西,还有我的玉令……若是哪一日,你想开了,想透了,或者是遇到什么为难之处了……你不能来,便叫人带了这玉令来,来告诉我一声……我一定要知道你好不好…… 媚娘……答应我……” 徐惠一声声的切切絮语,再次惹得媚娘泪如雨下。紧紧地拥住了徐惠,两人再次痛哭。 子时三刻。 徐惠痴痴地望着片刻之前,媚娘离开的方向默默流泪。 一道黑影悄悄而来——却是原本应当留在堂中的六儿。 徐惠拭干了眼泪,轻轻问道:“如何?李云、李风两个,可跟上媚娘了?” 六儿点头道: “姐姐放心,跟上了。云大哥和风大哥都是有些底子在的,且又机灵过人,总与武姐姐留着一段距离,再不会被发现的。” 徐惠点头,咬了咬下唇: “瑞安那边呢?” “几乎是与武姐姐一同走的,现下……只怕已是出了宋州境内了。姐姐放心,咱们先飞鸽传书给殿下,殿下自然会立时起身动事,是故只怕殿下比咱们,还要早一日找到武姐姐呢!” 徐惠再点头,又想了想,忧道: “可这一路上……” “姐姐放心,郡王那边也一路上留着心呢!而且郡王这些年来,养在暗中的影卫也不少,个个都是顶尖的,武姐姐一路,再不会出事。” 徐惠便松了口气,含泪怆惶问六儿道: “我……这般是不是错了?如此逼她……” “姐姐,武姐姐的心思,您比她自己都清楚,明明白白是系在殿下身上了,可就是拧着不愿放下…… 不过还是因为觉得若跟了殿下,必然不能如愿为妻了——却没想过,殿下这等人物,这般痴心,又怎么会容忍她不能成为他的正妻? 咱们这剂药下得虽猛,可让武姐姐看清楚,也是好事一桩。 再者徐姐姐你所言,字字属实,也没有什么错的——虽然陛下知道了,未必喜欢,可是武姐姐若是不能成,只怕是当真活不成了。” 徐惠却轻轻摇头,半晌才道:“陛下的心思……未必……罢了,总之,只要媚娘好,我便是死了,心也是甘的。” 于是便拭了泪,只吩咐了六儿,只要一有李治来书,便立时入报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往堂内走去。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五 ……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三晨起。 定州。 皇太子李治留守治事之行宫中。 一大早,李治便以子侄孙礼,请了高士廉与自己同榻议政,又着人在自己案边,再设一案为士廉所用。高士廉立时跪辞。 李治无奈,只得应了他之请,依君臣之礼而行。 又与诸臣议补给之事定后,众人方散。 议事半日,李治只觉头昏如麻,正松了口气,欲取了茶水来饮时,便见德安匆匆而入,且一进来,便摒退左右。 李治见状,便知有异,乃合了茶盏道: “可是宫中有变?” 德安只是微喘着气,将手中信筒交与李治一观。 李治阅之,脸色大变,便立刻跳起来揪住了德安的衣领: “你们……” 德安却只是看着李治道: “殿下,您若不去,只怕是要与武姐姐错离一生了……此刻定州诸事已定,又有诸臣守卫,再安稳不过。 一切,只看殿下之意了……” 李治咬牙,良久才道: “可我……我……” “殿下若是担忧您离开会被发现……却是无妨。殿下别忘记了,您的身子骨,一直不好…… 若是病上三五日的,也不奇怪。不是么? 您既在病中,那每日里只着诸臣入内,以纱帘隔断,与诸臣议事……便也无人能查觉,这帘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不是? 只要有德安在,还有谁会认为,殿下您不在呢? 殿下,李师傅(李德奖)已然在外等着了。并州属定州管区,若是殿下坐骑,那匹飒露紫之幼种,一日夜,便可一来回了。 (623年,定州设大总管府,下管并州恒州等三十二州。定州在河北中部偏西,离并州,也就是山西省太原一带,不过是200多公里,也就是400多里。以当时飞表驿站的中等驿马,也就是时速差不多17.5公里,或者是35里不换马的情况下,十二个小时就就能到的,要是那种日行六百里的加急马,那就更快了。至于这里的飒露紫,熟悉的同学都知道这是昭陵六骏里唯一一匹有配人物像的马,而我之所以选它也是认为从它死时,太宗关于它的一番议论而可以认定,它基本上已然有了后代……所以我想,这样的马,太宗肯定会赏给自己儿子的。对吧对吧?)” 李治瞪着他,良久才咬牙道: “去取我便服来!”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七。 一个身着正蓝嵌金的胡服箭袖的玉润少年,骑着一匹通身紫燕色的骏马,身后还跟了一个骑了玄黑骏马的英气青年,一路狂驰在通往并州的官道上。 这二人,正是当朝太子李治,与他的剑术师傅,同时也是他贴身近卫的李德奖。 四月初六戌时一刻,自定州出发,他们便一夜不停地狂奔,终于在次日卯时一刻,到了并州文水城门外。 远远看到城门,李治便紧忙勒止了胯下的紫燕(他给马起的名字),又伸手止住了李德奖道: “师傅,瑞安是不是当比咱们先到?” 德奖想了一想,摇头道:“未必,他的马儿却不似咱们快。再者宋州离此地甚远。只怕没有两日行程,是到不得的。他虽比咱们早出发了一日,却未必……咦?” 李德奖便失声道:“那……那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看向李治。 却发现李治怔在那儿,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正牵了一匹小马,易了男服装扮,慢慢行入文水城中的“男子。” 那人,正是媚娘。 …… 当过了守卫那一关之后,媚娘松了口气,牵着马儿,一路遛遛达达地走入了熟悉的故城。 她实在再没有想到,居然她还能有这般机会,再回到自己的故乡。 长长地,她出了口气,眯起眼,看看有些阴沉的天气,然后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故居——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与哥哥们,便搬回了这里——原因无他,荆州的都督府,已然有了新主人,他们实在是住不得了。 慢慢地,她有些恍神地一路走一路看,却丝毫不曾察觉,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李治与李德奖,也悄然地跟了上来。 …… 李德奖看着那个果然美得惊人的女子,看着她轻闲自在,却端正大方的仪态,心中感慨果然只有这般女子,才能让聪慧过人,甚至能让自己彻底背叛了引他入宫的长孙世叔的李治倾心,又轻轻问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 “先看一看……终究是不能白费了徐姐姐与四哥这番心思。” 李治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忍住了渴望,一路跟着媚娘入得城内。又跟着她一路向前走。 看着她直往前走,他微微一皱眉,才轻轻道:“她这是要回国公府么…… 可是她那母亲,却未必肯……她当知啊……?” 正疑惑间,便见媚娘突然一转,竟转入了一条小巷。 李治一惊,急忙拉住马,与李德奖侧在巷口,探头看着媚娘直走到这条可进不可出的巷子底,又在一扇破旧门前停下,敲了敲门,这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媚娘并非发现了他,只不过似乎她并非欲回应国公府。 李治眼看着门开,一个老妇人迎了出来,见到媚娘之后,惊喜欲狂地与她抱在一处,号啕大哭,心中有些酸涩难忍,便想了想,再看看身后一扇小门,示意没有什么京城口音的李德奖去问一问。 李德奖会意,便立时去打听了。 片刻之后,回来便悄声道: “殿下,那老妇人是武才人的乳娘。前些年死了夫君儿子与儿媳,现在也只有她一个带着一个年方六岁的小孙子唤做虎子的住在这儿了。 据邻居所言,她原本是住在国公府里的。 可自从武才人入宫之后,武才人的姐姐贺兰夫人日日怨恨自己嫁错了郎,每看到她便不喜,虽然知道她失夫失子失媳,还有个孙儿要养活,可终究还是以她失职为由赶她出府了。 是故她现在也只能在这一间旧屋里住着。” 李治便点了点头,又问:“那贺兰氏,怎么会住在这儿?” “殿下有所不知,贺兰安石自魏……自郡王爷之事之后,便因连坐而左迁,他心中不满,加之身体素来不良,竟一朝没了。 是故贺兰夫人才回了国公府。” 李治冷笑:“难怪媚娘宁可去找乳娘也不肯回应国公府——一个市侩母亲,一个痴妄寡姐,几个成日里争产夺嗣的亲兄族兄…… 难为她怎么还愿意回这文水!” 李德奖便轻轻道:“那殿下,咱们现下……” 李治想了想,指了指身后小门道:“可赁(租)下它了?” “只三日。” 李德奖又无奈道:“毕竟殿下身负社稷……殿下,还是……” “不必担忧,快则明夜,慢则后日午后,咱们便能带了媚娘离开——”李治看着媚娘离开的方向,声音突然一柔: “四哥想的不错。是该让媚娘自己想一想……这样,她才会知道,她真正该走……或者说唯一可以走的路是什么。 她会明白的……她的心性,她的聪慧…… 她会明白的。” 李治轻轻地道。然后头一转,便牵了马,跟着李德奖,消失在街角。 次日。 太宗行军中帐中。 议事已毕,太宗乃问身边近侍王德道: “稚奴可有表传来?” 王德摇头:“不曾。” 太宗便眯了眯眼: “派个人去定州。” “是。” …… 同一时刻。 并州文水城中。 武昭乳娘家中。 一大早起床的媚娘,看着乳娘小小的孙儿柱儿吃力地提着水,便急忙上前帮忙。 柱儿见状,急忙摇手道: “姐姐不要帮啦!柱儿能来的……” 媚娘却不依他言,只是笑吟吟提了水去——虽说她自己也是自幼便不曾肩挑手提的娇女子,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又曾经数番落入难境,什么粗活儿脏活儿倒也都干过,总是比柱儿强一些。 一入屋门,便见乳娘张氏急忙上前接了水桶,道: “你呀……怎么还是这般爱逞强……” 媚娘却含笑不语。 放下水,乳娘张氏便亲自去取了饮食,摆在草堂中仅此一间的小桌上: 菜色简单,不过是些糙饭青蔬之类的主食。媚娘便含笑接了碗,与柱儿一同用食。 可刚咽下一口饭,媚娘便觉得自己胸口生痛,直若咽下去的不是米粒,却是沙石一般,看了看吃得欢愉的柱儿,与仔细进食,生怕枉费一粒粮食的乳母,她心中一揪,却不言语,只是含泪细细而食——她是吃过不少苦,可是似这等粗糙的饭食,却是再不曾吃过。 用过饭食毕,便见乳娘欲起身收拾一二。媚娘急忙抢了先,去洗这些粗糙的碗筷…… 一日的光阴,便在这样的饮食洗涮之中,慢慢地过去了一半。 午后,媚娘看着张氏哄睡了柱儿,便搬了一只马扎在一边坐着。 “姆娘(乳娘的唐称),你可有什么好打算么?” 闻得媚娘如此一问,张氏一怔,良久才道: “什么好打算呢?不过是过得一日,便是一日罢!横竖现下吃穿是不愁的——虽然粗茶淡饭,可终究是温饱不忧的。” 张氏轻轻地叹了一声。 媚娘便忧道: “可是柱儿……他究竟是个小小儿郎家,姆娘,您年纪这般大了,却不能再多照顾他许多时日了。” 媚娘一番言语,正说中了张氏的心病,便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若说没什么打算,倒也不是如此……说起来,姆娘有个远房堂兄,却也曾经于去年出仕文水近县之令,他家祖也算是世代贵胄的,便是那前朝年间的张缅。 因姆娘幼时,姆娘的父母曾救他一命,是故他曾与姆娘提过,若果有一日姆娘在这国公府中过得不如意了,可投靠于他…… 只是姆娘实在不忍离开此地,不忍看着姆娘自幼看到大的如意儿,继续被迫亡命天涯啊……”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六 为张氏道破其事,媚娘却也只是微微一惊,片刻即叹道: “原来姆娘看出来了。” “傻孩子……”张氏含泪,轻轻地抱了媚娘入怀: “如意啊……你是姆娘一手带大的,如何不知你的性子?当初夫人强要送你入宫的时候,姆娘便知会有这么一日……可是姆娘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沉得下心来,在那虎狼成群的地方呆上这般久…… 姆娘总以为,多不过一年,你便要设尽方法,逃了出来的……” 张氏的目光看着媚娘,明亮得不似老妪: “是不是……有什么人,绊着你了?” 媚娘低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姆娘,如意不会再回去了。无论是不是人有绊着,都不回去了。” 张氏见她如此,却只是摇头不语,久久才道: “如意呀,姆娘知道,你生性最爱玩动,却是半刻也不能久呆于那儿的……只是姆娘劝你,人这一生,总有需要取舍的时候——便如姆娘当下,姆娘老啦,不想到处再跑。可是为了柱儿,姆娘终究还是要在这般年纪,离乡背井,去襄州的——原因无他,在那儿,柱儿能过得更好。 而柱儿过得好了,姆娘便也欢喜…… 对姆娘来说,虽然这离乡背井之痛,让姆娘难以忍受……可是柱儿的欢喜,却足以让姆娘忘了这份痛了。那这趟事,便是值得欢喜,值得去做的。 如意,姆娘只问你一句话: 你离了宫中,是不是便是真的欢喜自在了呢? 若不是,那你离了那宫中,却还不如不离呢。因为你人虽在外,心,却被那宫中之人,给牢牢地锁着呢!” 张氏说完了这句话,媚娘便立时一怔,若有所失。 …… 又次日。 太宗正行军中,便见王德匆匆而入。 太宗见状,也不讶然,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待事议定已毕,方才挥手摒退诸人道:“可是定州有消息了?” 王德却含泪摇头道: “主上……岑大人他……怕是不好了……” 太宗登时呆住。 ……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十。 太宗车驾从幽州出发之时,以军中物资粮草、器械、文书簿录等诸事,全部委派岑文本。 文本夙兴夜寐,勤勉为事,筹、笔从不离手,以至精神耗竭,言辞举措渐大异于平日。 太宗大忧乃告左右: “文本与朕同行,却恐怕难与朕同返……” 而后泣下。 当日,文本便因暴病而薨。 太宗大悲,亲着以军礼祭之,更着车马仪卫载灵,以日后同葬昭陵。 是夜,太宗忽闻急鼓,泣道: “文本殒没,朕实难忍心闻此鼓,命速撤之!” 左右依命而去。 时文本之位空,太宗心痛至斯难以平定,长孙无忌乃着人选择定新臣,适逢右庶子许敬宗在定州,与高士廉等同掌机要事务,颇有能为之事,乃请太宗令。 太宗准,遂委其以本官检校中书侍郎一职。 敬宗闻之,欣喜若狂。 贞观十九年四月初十日夜。 并州,文水。 此刻已是亥时三刻。并非要都的文水城中,已然安静一片。 一身深着(深色平民男式服装)的媚娘立在应国公府门前,痴痴地看着那扇大门,回想着幼时,自己曾经无数次从这门中而出,跟着父亲,一同上坊市间,见识一见识那城中风物。 那时,自己却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去的坊市呢? 媚娘想着,想着,却再也想不起曾经有过的心绪。只是看着国公府大门上的牌匾,痴痴地想。 可是…… 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回忆,脑海中的那些情景,如何生动如真……她当时的心绪,却再也不能想起。 为什么? 她轻轻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 就这样呆立了良久,忽然间,应国公府内,传来一阵噪杂叫骂之声。接着,门扉吱牙一声,便欲洞开。 媚娘一惊,急忙向后一躲,闪进了一侧胡同中的阴影里,看着应国公府中的动静。 下一刻,门就打开了。两个她看了完全面生的下人,却拖出一个贵妇打扮,她再熟悉不过的女子,向外丢了出来。 然后,她再熟悉不过的两个人——她的三堂婶善氏和她的母亲,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与母亲哀哀求告的样子不同,善氏却叉着腰,冷笑着指着被丢在地上的那个贵妇,她的亲生姐姐贺兰氏,骂道: “既然不想替自己寻后路,那便不必留在这国公府!回你的贺兰府去!少在这儿拿腔作势,什么样子给谁瞧?!今日里可告诉你,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否则,你便滚回你的贺兰府去!别在这儿浑着了!你现在姓贺兰,不姓武!” 言毕,便带了两个下人,自入内去,“砰”地一声,关了大门。 媚娘心中顿时怒火万丈——虽然她与姐姐,素来水火不相容,可是姐姐终究是姐姐,何况这是她父亲的国公府,哪里轮得到这个自从三堂叔死后,便与娘家表兄勾扯不清的贱人来做威拿福?! 心中愤恨不止,又不能即时便冲上去替自己母姐出气,当真是目睚欲裂——不过再一想,母亲也在一旁,总是会让姐姐好过一些,于是便忍了气,吞了声,只看母亲如何。 然而令她再想不到的是,国公夫人杨氏,她那平素里,在她与姐姐面前说一不二的母亲,竟然看着善氏回府之后,向着姐姐劝道: “顺儿,你就听你婶母的话罢! 说到底,她也是为你好。那贺兰安石都走了这么久了,难道当真你要为他守一世的活寡么? 娘可记得你早就告诉娘,说安石这石头性子再不会讨人喜欢,想必将来也只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度日。 如今他既然已去了,你不正好借此机会另寻贵婿么? 这王大官人可是太原王氏一族的,论门第论富贵,那可都是泼天了。你还想什么呢?” 武顺泣,扑入提了衣衫姗姗而来的母亲怀中: “可是娘,那……那王大官人,都是个八十的老头子了!娘,女儿长得不比媚娘差多少。媚娘能入宫为才人,难道就不能嫁个周正些的夫婿么? 再说虽然安石木讷,可女儿现下好歹也是因为他才有封在身的,若嫁了那王大官人做继室,岂非连这封都保不住了? 娘……女儿实在不愿嫁他……娘……” 媚娘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她的姐姐?她那个在姐夫离世之后,上表于朝中诰妇所,誓言要守节一生的姐姐?! 杨氏叹息,便可怜泣抚武顺哭得梨花含雨的面容,恨恨道: “唉!说来说去,都是媚娘那作死的丫头在给咱们添堵气! 咱们那般费尽苦心,她却至今都不过是个小小才人,连幸都不曾得过一次……真不知她还傲个什么劲儿?!也不想想自己从未给家里添过一丝光彩! 若她能争些气为妃为嫔,咱们娘俩,怎么会落到这般地步?这个泼天作死的野丫头,可就让她一辈子端着个架子罢!娘倒要看看,她这般端着,到底能有谁瞧她上眼!” 武顺闻言,也气上心来,怒道: “可不是?若不是她,若不是她…… 若不是她,咱们又怎么会被这善氏贱人欺了如此之久?!真是枉费了娘您当年的一番苦心…… 想一想,您为让这野丫头知道些妩媚邀宠的女子侍夫之道,可费了多少功夫?还特意叫顺儿给她取了媚娘这个名号…… 这作死丫头!她……” 武顺咬牙恨怒不已,泣骂道:“怎么当年与贺兰家结亲的不是她?若是她,顺儿此刻便已然入了宫了!凭着娘教顺儿的本事,莫说是鸾服(妃制服装),便是凤袍也披得了!!! 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丫头!!!成日里只顾着自己在宫中快活,就没有半点儿想过咱们!!!” 杨氏闻言,更是气怒不止,也再次提起当年前朝皇后那句“顺昭仪”的话来,骂着媚娘不知变通,不晓死活,不怜家中孤母寡姐…… 阴暗的角落里,媚娘听着,只觉天灵冰冷,全身寒凉,一颗心,更是似乎冻成了一块**的冰块一般。 怔怔地,她立着,就这么立着。 媚娘看着周围。 一片漆黑,一片冰冷。 只有天空中的点点寒星,在天空中冷冷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四月初夏夜的,可是她却觉得,合身一片冰凉。 紧紧地,她拥着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看着脚下一片似看不到底的漆黑。 会不会掉下去? 她有些惶然。 是的,有些惶然。 这般漆黑,若是掉下去,可怎么办? 媚娘心中发冷,也很空,更觉得害怕。 可是…… 她却没有动。 因为,她不知道她能去哪儿。 上下左右,眼前身后,全是一片黑暗,不见底的黑暗。 只有天空中那几颗寒星还带着点点光芒,轻轻地映照着她。 她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就掉入这黑暗中,被这黑暗所吞噬…… 她只能抬头,仰望着那些寒星。 若是…… 若是她能抓到这几颗星星中的一颗,会不会就不一样? 会不会…… 会不会她便可以寻得一处能安坐的地方?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七 她的心底,蓦然生出一丝渴望,她伸手,去试着碰触那些星星中,最大最亮的一颗。 出乎意料,这些星星,离她如此之近,只是轻轻一伸手,她便碰到了它。 它动了,也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媚娘…… 媚娘…… 媚娘……” 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她微笑起来: 原来…… 原来她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更在乎他。竟然…… 在这般时刻,也会听到他的声音。 “媚娘……媚娘!醒来!媚娘!” 然而很快地,她就发觉,自己所听到的,并非是星星的声音。 是他…… 真的是他。 媚娘努力地,吃力地,张开了眼睛。 眼中一片白茫茫,又酸又痛。她不适地眨了眨眼,适应了一番,才慢慢地看清眼前,雪夜晴空般的眸子中,满是忧急泪意的玉润少年。 是他—— 李治。 媚娘怔了半晌,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躺在李治的怀中。 一时惊疑,却身上懒懒的,不曾有半点力气,只慢慢动了动手,才哑着干涩的声音道: “你……怎么在这儿……” 李治含泪道: “你还问?大半夜的,你却是跑到那儿去做什么?若不是瑞安一直跟着你,守着你,只怕你……” 咬了咬牙,他心痛如绞地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强笑道: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该欢喜…… 你这一病……却是再也不能将我推开了。” 媚娘闻言,心中一悸,只觉一股暖流徐徐流入心田,轻轻地融去心门前的几丝寒冰——虽然仍冰封着,可她却觉得有些温暖了。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不想再强,也不愿再强下去——至少在他面前是如此。 于是便合了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只是躺在李治怀中,任他轻柔地拿了温热湿润的丝巾,轻柔地替自己拭了面。 接着,他轻轻地动了一动,唤她: “该吃药了。” 媚娘懒懒地睁开眼,看了看他端来的药盏,便在他的相助下,强撑着身子,欲接。 可李治却不让,硬是自己拿了银勺欲喂她。她不愿意,终究还是强接了药盏来,连勺子也不用,“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药,才轻轻地咳了一声,把药盏还给李治,又复躺下,躺在他的怀中。 她感觉得到,李治的衣料贴着自己的脸,轻柔而平滑地摩挲着她的肌肤,一股好闻的,淡淡的香气,从里面透了出来。叫她无端心中再生一股暖流,慢慢地流向心房。 原本冰凉一片的心,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融化了…… 李治将药盏交与一旁侍立的瑞安,便小心抱了媚娘在怀中,踢了脚上靴子,半躺半卧上了榻——有她在怀中,他只觉心中一片平和喜悦,温暖惬意。 一旁瑞安见状,便含笑出门去,顺手拉上了房门。 媚娘闭着眼,听见瑞安离开,才轻轻地哑了嗓子问: “你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早了半个时辰罢?” “是惠儿通知你的么?” “……是四哥。”李治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想让她再添伤心。 媚娘却听出了他的犹豫,轻轻一叹:“惠儿是为我好……我不会再伤心了。再者,我也不以为我还有心可伤。” 李治心中不忍,轻轻地抚去她额前被汗水浸湿了的发,柔声道: “想哭……哭一场罢!总是舒服些——便如大哥去时,你劝我的一样。” 媚娘却摇头,轻轻一笑: “怎么会一样?你大哥那般疼你爱你……他走了,你难过,可是却不伤心。因为你知他这是真的解脱了。 可是我……” 媚娘没有再言语,只是还是有些微微发烫的面颊,向着李治更加依恋地贴了一贴。 李治看她不再言语,更是怜痛至极,直欲断了柔肠——自她入宫,虽然受了许多委屈与磨难,可何时曾似这般,被人伤到连泪都流不出? 越想,心中越是恨怒不止——若非顾着那两个愚妇说到底也是她母姐,若是死了,她也会伤心一场,李治只怕当下便要传令瑞安去将这两个愚妇拿了投入大牢才是!!! 咬了咬牙,他终究还是想让媚娘高兴起来,于是便轻轻地搂了一搂她,下颌顶着她头顶,轻轻道: “你的姆娘,已然走了。” 媚娘闻言,轻轻一动,却没有发声。 李治轻轻地晃着她,像哄小孩子一般地晃着她,柔声道: “你自那夜至今,已然昏迷了两夜一日了……就在昨日,我便去见了她,安排她去了襄州了。柱儿也同她一起去了。她还有口信留给你,说叫你放心,她会过得很好。还说日后若她有机会,定然是要再入京,见你一面的。” 媚娘的眼角,微微有些湿意。 李治没有察觉,只是继续轻轻地摇着她,又絮叨道: “徐姐姐那边,也已然传来消息了,说她母亲见到了她之后,很是欢喜,一时间便病情大安了。再过两日,便要回东都了。 她叫我问你,你…… 要不要回去?” 李治说到这儿时,突然微微地僵了僵身子。 这样变化极细极微,可是媚娘还是感觉到了。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更不曾多想,只是伸手轻轻地揪住了李治环抱着自己手臂上的衣衫,轻轻地,但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然后才道: “要……我……我要回去。 我想惠儿了……我也……” 媚娘说到这里,轻轻地抬起头,泪光闪闪地看着自然而然地望下来的李治: “我也想你……” 李治一怔,盯着媚娘的眼神先是茫然不知所措,接着是清醒,再接着是震惊,最后是狂喜。 他只觉得自己心砰砰乱跳,直欲跳出口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可正在此时,媚娘却轻轻地又补了一句: “稚奴,我也想你了,还有陛下……还有德妃娘娘…… 也许,宫中,才是我的人生罢?” 瞬间,李治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而媚娘却不愿再多想,只是含着一丝寂寞笑意,再次依偎进了李治怀中。 良久,李治才慢慢地回过劲儿来,慢慢地强笑一声,继续抱着她摇啊摇: “也……是呀!说起来,德母妃对你,却是真心喜爱的。” 媚娘却摇头,轻轻笑道: “真心?也许罢……只是这真心,却不是我想要的。” “那……”李治闻她如此一言,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不愿放弃希望,轻轻道: “那你想要的真心……是什么样的?” 若说媚娘此刻不知他此言何意,那便是掩耳盗铃——她正偎在这个少年,或者说这个男人的怀中,她正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事,她如何不知? 只是与之前那般为了避祸而装不知不同,这一次,她是真的不知…… 不知她这样连自家母姐都百般嫌弃的女子,有什么值得人喜爱的?更不知这般出身的她,这般母姐的她,他为何一丝半点,都不曾厌恶过? 她不知…… 正因为李治这般的执着,让她心惊,是故,她也真的再不知他对她,这般真心,能撑多久了…… 可是……只是可是,说不定他便能实现了她的愿望呢?说不定……他的真心,便当真是她想要的呢? 那…… 说出来又何妨? 说与他听又何妨? 自己已然如此了,便试一试,赌上一赌又何妨? 想着这些,于是,她轻轻地,几乎不抱任何奢求——或者不敢奢求地道: “我……想…… 我想要的真心?便是世上除去父亲之外,能有这么一个人,眼里心里,看到的只是我武昭。只是我的这个人。无论我的父母如何,无论我的家人如何,无论我的心性如何…… 他都能看得到我的一切。他都知道我为何会如此…… 我想要的,不过是份懂我、怜我、真心疼爱我的真心…… 只要这个……别无所求。” 李治闻言,已然激动得泪盈于眶: 他终究还是等到这一日了……她终究还是愿意向他敞开心房了…… 慢慢地,一滴眼泪划过脸庞,他轻轻,但是却极为坚定地道: “你看着罢…… 你会如愿的。 媚娘,我曾发过誓,只要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为你取来…… 是故,你只用看着就好……你会如愿的。” 媚娘闻言,再不言语,只是紧紧地拥住了他,让自己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沁入他的衣衫中。 贞观十九年四月十五日,李世绩,江夏王李道宗同攻高丽盖牟城。同月二十日,车驾至北平城。二十六日,李世绩等人终拔下盖牟城,俘虏二万余口,得粮十余万石。太宗闻报大悦。然因两番未曾得太子李治之报,心忧如焚,加之军中竟渐有疫情之苗头起状,竟再不见喜色。诸臣观之,嗟叹不止,都言此战难胜。太宗闻之,更不快,然其心中亦明诸臣之言确有其理,是故只得无语。……同日入夜。定州行宫内。被日渐起了些疑心的诸臣们逼得快要发疯的德安,终于盼得了天降甘霖。当看到从瑞安李德奖所驾的马车上跳下,又伸手扶了媚娘下来的李治之后,德安居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又委屈,又难受,又不敢大声,生怕惊动了左右,引得那些好不容易停了白日里的诤诰,退回居住休息的大臣们前来。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八 李治见他如此,心中也是愧疚,便急忙上前劝哄了他,又轻轻道:“真是难为你了——我只想着自己一人一马,却没想到再如此之难。”德安却摇了摇头,抹干了泪,欢喜对着仍然一脸恹恹的媚娘道:“无妨无妨,瑞安一路上从来没有断了消息。德安知道武姐姐病了,再骑不得马……这一路上便难免要担搁些时日。只是殿下,明日里,您却不能这般贸贸然便出去……那些老臣们可都起了疑心呢!”李治想了一想,看了看媚娘才道:“放心,我会安排好。你且先与瑞安一道,安排好媚娘的事。”德安闻言,便急忙与弟弟一道,扶了媚娘入内,又向后殿之中,李治寝殿纱帐之后,早早设下的一张小榻上,请媚娘歇了。德奖见他们二人入内,便叉手行礼道:“殿下可对德奖有所嘱托?”李治闻言,便感激地拍了一拍他的肩膀:“果然还是你知我……师傅,这一回,稚奴知道却是让师父不喜了。”李德奖却淡淡一笑道:“殿下却是错了。之前德奖虽然对殿下有敬有畏,然此刻见殿下对武才人一片真情,才是当真有些爱重——原本德奖以为,这世上除了家父与家母(李靖与红拂女),主上与皇后娘娘之外,再不曾得见这般真情了呢!殿下不必客气,但有吩咐,直言便是。德奖说过,只要殿下一日需要德奖,德奖便一日陪在殿下身边。”李治感激,这才道:“我确是有一事相求……”接着,便附在李德奖耳边细细数语。李德奖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忍俊不禁,最后待李治说完,才摇头失笑:“唉……德奖现在可知道,长孙大人号称当世第一机滑的人物,竟是如何被殿下瞒得如此紧密了……当真是……也不知殿下这般智计,主上能不能看出一二呢?”李治含笑不语。……次日。定州行宫中。忍耐了数日的老臣们,在面对德安不知第几次的坚持阻抗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最后在马周的示意下,刘洎一声令下,旁边侍卫便拉住了德安,强往李治寝殿中去,非要看看,这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在养病。德安见状,便怒喝刘洎无礼,竟敢擅闯太子寝殿!刘洎不喜内宦,常以与之同伍为耻,乃冷笑道:“太子寝殿?那也得太子殿下在此休息,才能叫太子寝殿!”言毕转头欲进时,便忽觉颈间一冷,一把宝剑架在自己颈间。而握着宝剑的,正是太子近身侍卫,剑术师父,李靖次子李德奖。 刘洎究竟一介文士,何曾见过这样场面?当下便惊喝道: “你这是做什么?!” 李德奖肃容冷道: “太子殿下身体不适,风疾发作,已然是病了十几日了……你刘洎不但不知为殿下分忧,还日日里鼓动诸位大人前来抓什么太子殿下的错处…… 当真是杀之可矣!” 刘洎便怒道: “太子殿下一病十数日,老夫等人何尝不忧?!可是殿下也不当连面也……” “怎么了……咳咳……” 二人正在争吵见,便听到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轻轻咳着,从内殿传出来。 众人一闻此声,便俱是迟疑: “这似乎是太子殿下……” 诸臣正猜疑间,便见李治裹了大氅,一脸苍白地前来。 诸臣立时山呼千岁,慌得李治急忙伸手一个个去扶——这些老臣,随便哪一个都是可为他之父祖的,更别说里面还有他母亲之舅,自己的舅祖父呢! 高士廉本就年纪大了,心中也是偏爱李治颇多。之前刘洎数番言语不慎,他也是着实不喜。是故此番刘洎说因久不见太子近侍李德奖在左右,是故太子也必定是擅自离了行宫出外游玩之事,他便头一个存了不信—— 自小与先祖李渊同长,他对这李氏一族风疾之症的知道,可比任何人都多——哪怕外甥长孙无忌,也不若他一般知得清楚,毕竟太宗在长孙无忌面前,也是有所遮掩的。 是故他是存了怒气来,铁了心要看刘洎自砸其足的。 果然,李治一出现,便是一副其病恹恹的样子,当下惹得先前怀疑他擅离行宫的诸臣羞愧不已。尤其刘洎,更是惶恐不安。 李治却衡不以为意,又释言道: “此番思念父皇,着实辛苦。加之定州天气寒凉,风疾竟益重。是故之前便着了李师傅骑了本宫的紫燕,去向孙道长求药了…… 本宫只是想着,若是以一脸病容现于诸臣之前,难免引得人心动摇。此刻父皇留本宫在此,便是意在坚守后方……想不到却叫诸位心中不安了,是稚奴的不是。” 言毕便要行礼谢罪,慌得一众老臣急忙扶了他,高士廉更是诚恳道: “殿下思虑周全,是臣等冒进,还请殿下恕臣等擅闯内廷之罪!” 诸臣俱跪伏求罪,李治急忙命众臣平身。 如此三番,刘洎再不敢多言一句,只得溜溜地站在高士廉之后,安静听话。 高士廉见状,心中冷冷一笑,然后才温和问李治: “却不知殿下现在如何?” “服了孙道长的药,倒是好了些。只是还是有些头痛,不过无妨,国事要紧。” “殿下切不可如此妄为。这风疾之症,老臣也是见过的。当年先帝发作时,便头痛如裂,目不得视。既然孙道长药剂有效,那便当良加休息才是。至于国事,殿下却不必担忧。之前殿下准备思虑,皆颇齐周,现下一切稳妥,只是有些文书之事罢了。” 高士廉如此一说,众臣才知这风疾之症,竟如此凶厉,乃都暗暗心惊——幸得此番李治症状有所缓解才来,否则只怕一个不小心,使得李治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 便是太宗有容忍之意,他们也是难对自己良心的。 李治见事已至此,便再故作推辞几番之后,勉为其难地应了好好休息之事。又道自己必然亲手书表于太宗,将此事说明,不使其担忧。 诸臣见如此,便又说了些话儿,急忙退下,不再扰李治休息。 李治见众臣退下,这才长舒了口气,一脸疲惫地走入殿内——他这番却不是装的,当真是有些不适。 入了殿,他先绕到帐后去瞧了瞧高热已退,终于睡得安稳的媚娘,又看了看趴在媚娘床边,因着连日奔波也是呼呼大睡的瑞安,微微一笑,才走出来,问德安道: “这些日子,父皇那里可是急了罢?” 德安含笑点头: “可不是?已然是错过两番飞表了。若是殿下再不回报,只怕主上便是要派王公公来问了。” 李治点头,便自去案边,书写飞表。 …… 三日后。 太宗正因韦挺近日渐有其功之事,乃下诏着韦挺率兵镇守盖牟,又以之暗示韦挺,自己心中已然有了渐渐复用其事之意。一朝忽闻王德喜上眉梢入内来报,道太子李治终有飞表至,且同伴之,亦有高士廉之表。 太宗大喜,当下阅之,后长吁一口气,乃着王德备纸笔,亲诏回旨道: 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奴手书,报娘子患,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今日已后,但头风发,信便即报耶耶。若少有疾患,即一一具报。今得辽东消息,录状送,忆奴欲死,不知何计使还具,耶耶,敕。 (两度收到内奏,皆独不见稚奴奏表。父皇之忧心,直欲死也。如今忽得稚奴手书,又道娘子有疾,忧心惶然一时而解,直若死而复生。今日以后,但儿头风发作,当立刻书信表告父皇。若有微病小痛,也当一一奏表上报。如今新得辽东消息,已然着人抄录一并送与你。父皇思忆稚奴,直欲死。不知如何可早日回还。父皇,敕。 两度帖的名声,大家都知道了。不必我说。唐太宗全文里说是写给李佑这个说法,已然在两年前李治的一副书法作品出展之后,就被史学家们否定了。 至于到底是写给谁众说纷纭,不过楼主参加着一个书法艺术社团。然后里面的全体十五位有证的老师——就是省级或者国家级的书法家协会成员证书——和十七位没有证的老师们都是众口一词,这个两度帖是太宗写给李治的。之前我还曾经因这个事与人争论过。不过都是过去了。 现在说一说楼主的感觉:第一,肯定是写给长孙皇后所出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别的孩子,太宗不是不疼爱,可是很难想像会疼爱到用这种肉麻的语气写。第二,我个人认为,李承乾的可能性不大,最大可能是李泰和李治。抛开大家都认为,包括我也很希望的李治不谈,我觉得李泰也是很有可能甚至是非常有可能的——前提是这个奴字当真不是说李治的小名雉奴。只要不是指稚奴的奴,那这封信写给李泰或者是李治的机率,各百分之五十。 最后,这篇文章里的断字的确是后来断的……) 贞观十九年五月初二。 张亮轻取卑沙城。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二十九 五月十日,太宗亲率六军经北平(今河北卢龙)、辽泽(今辽宁北镇与辽中之间泽地)渡辽水。 此时,太宗遇到与前朝炀帝同样天险: 时辽泽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遂太宗着将作大匠阎立德布土作桥,大军才勉强得过。 此时,辽泽尚浮有许多当年隋将遗骨,太宗着命人立时将之收敛埋葬,众军士中有前朝旧将校者,皆慨叹道: 身为前朝死,今朝收遗殖。 乃更敬爱太宗。 渡辽水后,太宗立时着令毁去桥梁,以表背水一战之心。 众将闻之,无不生出万千豪气,乃山呼大捷,声音响彻云霄。 后,太宗留大军于马首山(今辽宁辽阳西南),自将数百骑驰至辽东城下,慰赏薄夏王李道宗,又破格提拜马文举为中郎将,且大赏有功将士,处斩临阵退却之行军总管张君乂。 是日。 定州。 行宫。 太子李治今日已然显得强健许多,便立时起身,与诸臣议事。 议毕,方才回寝殿中,去见那位藏在寝殿中的娇客。 “如何?” 一入内,他便看到了容色恢复了红润,只是瘦了些的媚娘,轻轻问: “可大好了?” 媚娘点头,良久才道: “我不能再呆在这儿了,该回惠儿那儿了。否则……迟则生变。” 李治心中不舍,只是强笑道: “她此刻方至亳州,还未至宋州呢!” 媚娘却摇头道: “正因她已至亳州,离宋州不过一日路程,那我立时便得起身,不可教她在汴州等得超过了三日…… 否则,只怕她身边那些人,便要起疑了。 既然我决定留在宫中……便不能连累了她。” 媚娘如此说,李治也知强留不得,只得默默点头,着德安收拾了一路上用得的东西,又借去取药之名,将媚娘瑞安皆扮成军士,交与李德奖一路护送媚娘去汴州与徐惠会合,再一路折回东都。 说起来麻烦,其实收拾起来,也不过片刻的事。 是夜,媚娘便趁着夜色,翻身上马,欲离,却被送行而来的李治扯住了马缰,恋恋不舍道: “记得……你应过我的,要看着我的真心,到底如何……不要忘记……” 媚娘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李治这才轻叹了口气,慢慢松开缰绳,看着媚娘转身打马,随着李德奖而去。 心中怅然若失。 德安见状,正待安慰,李治却问道: “房相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德安一怔,这才知道,李治当真是已然开始尽力处理国事了,心中欢喜无比,更加坚定了要留媚娘在李治身边的决心,然后道: “房相倒是没有什么来信……殿下担心什么?” 李治直看着媚娘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转身过来,大踏步带着德安往回走,一路走一路道: “父皇征东,我又镇守定州不在都内,这般好的机会,六叔怎么可能放过?” 德安猛然一惊:的确,大家都只是忙着东征之事,却将这荆王元景给忘记了。 此刻都内空虚,只怕是要出事。 正想着,李治又道: “之前父皇在时,好歹也派了尉迟将军,借隐道的名义日日盯着他。这次父皇东征,因为赌了口气,便将尉迟将军也调离了—— 虽说不过是个会吱吱乱叫,却上不得大堂的鼠辈,可若是没绳索困着,终究还是会到处乱咬,惹下许多麻烦的……” 一边说,主仆二人一边入了寝殿。 一入殿内,李治便坐下在几案之后,唤着清和侍墨,微一思忖之后,便接了明和递上前来吃足了墨汁的笔,取纸迅即书写信表一封,交与德安道: “现在便去,飞鸽传与房相。” 德安依命而退,李治微一思索,便召明和上前来道: “去请舅祖父(高士廉)来!” “是!” …… 片刻之后,高士廉便衣冠入内,先大礼拜见李治。 李治见状,急忙上前搀扶,又愧道: “如此深夜,却要叫舅祖父前来,稚奴当真是有乖逆于孝道。然因兹事体大,稚奴实难以一人之力行断决。” 高士廉便道: “但听太子殿下指尔。” 李治便将自己之忧心道与高士廉听,又道: “稚奴已然飞鸽传书房相,请其加以戒备,只是不知此行可否得当,是故才漏夜请舅祖父前来相询。 本来依礼,当是稚奴出宫去见舅祖父的,可若是稚奴动静太大,只怕又要扰得一众不安了。” 高士廉含笑赞许道: “殿下益发处事妥当了。此事处置得甚是妥贴。再无不好。” 李治闻言,便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 “不过此番,却还有一事:便是那都中其他诸王,却也不知有没有这般心思……” 高士廉立时便明白他所指为谁,便点头道: “确是如此。不过殿下放心,那些人,此刻却都动弹不得。” 李治见高士廉如此淡定,便知太宗早在离开之前,就有所安排,心中到底松了一松,才道: “如此,便是大好了。” …… 贞观十九年五月初五。 辽东城外。 太宗一声令下,众将士乃依李世绩之法,负土填堑。 诸将士闻之,齐亲以身负黄土,填平其堑。 太宗见诸将士士气高涨,更受所感,乃依纵马为骑,负土马上运之,众将更受鼓舞。 五月九日,偌大一个辽东城下的沟堑,竟俱被唐军所平。 是日。 李绩发令,着以新造之巨力抛车攻城。此车威力甚大,可抛三百斤巨石于一里开外,数十辆抛车所至,城毁人亡,垛塌墙碎。 高丽军惊惧骇然,乃死伤无数。 太宗与李绩见状大喜,然一时忽闻急报,道高丽军于城上巨木防楼,且再张世网拦之。 太宗便问李绩道:“如何?” 李绩傲然一笑:“丝柔之力,岂敌百斤重石?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太宗闻言大喜。 果然不一时便传道,抛车巨石所至,高丽军新筑之防事尽皆毁之。李绩闻之喜,又下第二令,着以撞车破城。 如是十余日,唐军攻辽东城昼夜不息,诸将与太宗皆轮流为替,日夜攻之。 五月十七日,南风劲吹,太宗即诏令三军,以火弩攻之。不日,大捷,乃立辽东城为辽州,且书告定州太子李治处。 …… 贞观十九年五月二十八,唐军进逼白岩城。 次日,左卫大将军李思摩中流矢,太宗乃亲为其吮吸毒血,诸将闻之,无不感益,及后攻城,乃人人奋不顾身,勇猛杀敌。 盖苏文闻之,乃遣乌骨城万余守军驰援。契苾何力率劲骑八百迎敌,铁骑冲突之中,所向披靡。高丽军遂以长矛入阵,一时间契苾何力深困敌阵之中且为矛伤腰腹,血流如注。 幸得尚辇奉御薛万备单骑往救,得还。契苾回后,略略包扎,便再复破口大骂,誓报此仇,竟再杀入敌阵之中。 高丽军罕见如此英武之将,更惊且骇,一时军心大乱,唐军趁机反扑,一时高丽军竟溃散不成,契苾何力乃率唐军追杀十余里,斩敌首千余方还。 太宗闻之,大喜,乃召契苾回还。又因契苾伤势恶化,乃亲以药敷,又着人将伤其之高丽军士高突勃擒之,带与契苾之前,任其处置,契苾却道两军交战,各为其主,且此人于战中甘冒白刃之险,竟来刺他,实属忠义之士,便请放过。 诸将闻之,无不叹服。 六月初一,太宗恕孙代音之叛,又许将士以宫中库物赏之,得保一城百姓安定。六月初二,设白岩城为岩州。六月初三,又拒加尸城七百高丽军,且慰道:“尔等若为朕战,则莫离支必杀尔等妻子。” 诸军闻之,无不感愧仰慕太宗之风。 六月十一,大军兵发岩州,前逼安市。二十日抵达城北,即刻攻城。二十一日,盖苏文遣军十五万,救援高市。驻跸山之战,乃始。 贞观十九年六月末。 定州,行宫内。 得闻太宗大捷驻跸山(驻跸山是太宗此时改的,所以我用了),又复得一员猛将薛仁贵。李治大喜。 德安见状,便含笑道: “殿下,还有一桩喜事呢!” 李治闻言,微微一挑眉,脸上却只笑吟吟: “何喜?” 德安便将书信一封,奉于李治面前。 李治接了书信,一看上面竟是四哥青雀的封印,当下大喜,急忙于一侧取了一把青铜小匕首,拆信阅之,尔后拍案而起: “好!好!这下子,那韦挺是再无翻身之能了!” 德安含笑点头道: “可不是如此?只是殿下,事不宜迟,咱们当立时书报主上才是。” 李治点头,立时便书信一封,报与太宗。 …… 次日夜。 太宗军帐中。 阅毕李治所报书信,太宗表情煞是奇怪。 正替太宗熬药的王德见状,便笑道: “唉唷,主上这般样子,老奴却是头一次见……却不知这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妙奏,引得主上如此?” 太宗不知当气当笑,想了想,只是将书信放在桌面上,叹了一声道: “这稚奴,还有那青雀……唉!罢了,难得他们兄弟齐心,不过一个小小罪臣,依了他们的心思便是。” 王欲伐楚,焉可止之三十 王德闻言讶然,先将药物交与太宗,才道: “太子殿下与郡王,果然还是饶不得这韦大人么?” 太宗摇头,一边端了药饮下,一边道: “青雀倒罢了,从小就是个不肯受人欺的。这韦挺既然是韦珪与韦尼子之族亲支柱,以他这般性子,必然是容不得的——他还记恨着他母后的事儿呢! 不过稚奴……” 太宗放下药碗,看了看王德: “王德呀,咱们似乎都是看错了一件事——看来稚奴这孩子,其实手腕,也能铁硬起来的呀!” 王德会意,便笑道: “只是,主上您得选对了饵,才能让太子殿下有些帝王之铁腕,是也不是?” 太宗便含笑不语。 …… 次日,军中突传一事,道日前因某事发一术士,名公孙常,其因事被拘于囚时,因怨愤竟自缢而死。葬仪与仵作等收其尸身时,乃在其袋中得韦挺密书一封,且论其所守城中危蹙,多有叹怅怨恨之辞。 太宗闻奏,大怒,乃谪其为象州刺史,再不复用。次年(贞观二十年)卒于任上,时年五十八。 是夜。 李治得飞鸽密报,长出一口气。 德安见状,便道: “殿下,怎么了?” “媚娘他们平安到达东都,酉时三刻入的芳华苑。 德奖使命业已完成,不日便可至定州回奏。” 德安欣喜,又道: “今日当真是好日子,喜报一个接一个地来。先是韦挺一倒不起,再是武姐姐平安回宫。当真是喜事连连呢!” 李治闻言,心情也颇为喜悦,正待再说几句呢,便见明和一脸匆匆地奔了进来,急道: “殿下不好了!长安有急报!” 李治一惊,急忙接了明和所上之密表,阅之,惊怒不已,怒拍案而起道: “这个六叔!当真还是动了手!” 德安见状,便知大事不妙,急忙问道: “殿下,可是荆王起事?” “起事?这个无能鼠辈哪里有这等本事!他一早派了刺客去军中,欲行刺父皇!!!” 李治容色铁青。 德安明和闻言,也是恚怒不止: 实在是这等时候,可说是大唐危机重重之时,这荆王竟为一己私欲,置百万唐军儿郎性命于不顾,欲谋其主,当真是人人皆可得诛之! 德安便咬牙: “殿下,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是该动手了!” 李治想了一想,咬牙道: “说起来虽然多年知他之心,却一直不曾有实证可一举诛之……现在如此,也是不能立时将其诛杀——毕竟东征正行,若此事传出,只怕动摇上下军心。 德安,你现在便传报德奖,叫他立时便赶赴父皇身边!这里四哥已然将那三名刺客之容绘于纸上,交与德奖,叫他务必生擒此人!” “是!” …… 贞观十九年七月九日夜,子时三刻。 太宗军帐中正审军情,忽有刺客二人行刺,太宗惊怒之中不及躲避,竟胸前肩胛骨处受一剑,乃以手止血,急取剑与之搏。王德欲急呼救驾,却为另一刺客堵口,且欲引剑杀之。 然剑光方一闪时,死躺于地上的,却是那刺客。王德立时不顾其他,先放声高呼救驾。 帐外,负责守护太宗帐驾之尉迟敬德闻之,急忙奔迤入内,却见一身着银衣之青年剑客,以精妙绝世之剑法,竟替太宗挡去大半攻势。 尉迟见状,惊怒交加,便上前欲助其一臂之力,太宗遂着尉迟,务必保住刺客性命,以问出主使之人。 然刺客一见事已不成,竟自咬破口中所含毒丸而死。 刺客死,太宗上前,瞠视良久,乃着那银衣青年——便是太子李治之近侍,近年号为天下第一剑客,李靖与红拂女之次子德奖,上前查验一番。 德奖依言,乃除其外衣,现高丽部之纹身等物。德奖讶然,太宗沉默,尔后,忽然昏倒。 诸将登时大乱,急诏军医入内诊治,方知刺客剑上有毒,太宗竟一时中毒。 尉迟闻之,当下便着人传李绩,长孙无忌等入内。 不多时,二人入内,三人密议后,乃道此事不可外传,以防动摇军心,长孙无忌更着令德奖留此护卫太宗,以防为太子李治所知,恐其忧乱出事。 德奖无奈,只得应之。 后太宗虽经医治,毒稍有清,然余毒未尽,又逢战事再起,便竟强撑着至战场观战。 诸臣劝阻不得,只得着德奖与医士随行而护之。 …… 贞观十九年九月初。 因江夏王李道宗依太宗之计,筑土山以逼安市之时,足受伤不得行,难以勤巡之故,部下果毅傅伏爱擅离职守,竟致道宗筑山逼城之事不成,且更使土山为高丽守军所夺,更堑而守之。 太宗闻之,震怒,乃着将傅伏爱斩首示众,更着诸将务必夺回土山。然土山上高丽守军优势已成,连攻三日不得。 道宗乃赤足行至太宗旗下,白衣请罪,太宗因其破盖牟与辽东之功,不予罪,又道:“卿时有足疾,难为之,自不当罪。” 道宗伏谢圣恩。 后,辽东因地处东北,寒霜早降,草枯水冻,加之唐军军粮将尽,补给不足,又逢军中有疫,将士多有染之,不可久留。 太宗本人亦因肩中毒伤未清,身体日渐不良,遂受长孙无忌与李绩、尉迟之劝,乃于十九日,先行赐安市城主杨万春绫缎百匹,以其坚守为感。杨万春闻之,既诧亦叹,乃登城拜谢。 太宗于马上遥领之,又当下着旨,班师回朝。 杨万春乃感于大唐天子之威德,竟于城上伏拜唐军,遥送其归。 贞观十九年九月二十。 太子李治身在定州,终得近侍李德奖密报,道太宗竟中毒箭,身负毒疮,班师之时便昏迷不醒。心中大惊,乃率镇守定州诸臣亲至幽州接奉太宗之驾。 更于同时,急着内侍德安,亲赴长安,请药王孙思邈前来医治。 …… 贞观十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夜。 并州,太宗行驾帐中。 李治含泪坐在太宗榻边,身后立着诸臣与诸侍,一众人都看着孙思邈仔细地替太宗诊治。 片刻之后,孙思邈摇头。李治便急道: “怎么?父皇他……他……” 孙思邈见他如此,乃道: “殿下不必担忧,陛下虽然身受毒剑,又会染成疮,可是其实却不是甚大问题。只要将其疮中毒血脓污吸除干净,再上药调治,便可得安。” 一侧众臣闻之,尤其是长孙、李绩、尉迟、道宗等将,便皆欲上前替太宗吮毒。然不等他们走上前来,李治早已守在床前,请孙思邈切了毒疮,亲以口吮之。 接着,就在众臣惊叹感动的目光中,李治一口一口地将父亲肩膀上的毒血脓污一口口吮净吐在一侧盆中,直到吐出之血,由黑浊之色,复了鲜红之色才停。 接着,孙思邈急忙递上一瓶药酒,着李治漱足了五遍口唇,确保余毒不得染他之体后,才叫他将此酒喷于太宗疮前。 李治依言而为,又从孙思邈手中亲自取了调和好的药膏替太宗敷好,又亲手扎之。 接着,药汤一入,太宗便悠悠转醒。诸臣皆惊叹孙思邈医术通神,更叹李治孝心。 李治却全不在意诸臣之言,只是含泪携了太宗之手道: “父皇,如何?” 太宗慢慢睁了眼,这才又一次看清了儿子,然后轻轻笑道: “几个月啦?咱们父子这番不见,却是好长的时间啊!” 李治含泪而笑,只紧紧地握了太宗之手道: “父皇不必担忧,孙道长在此,父皇之毒已然尽清,只要稍做调养,便不日可安。” 太宗却笑了笑:“想不到啊……战场厮杀都不曾伤了父皇,这一个小小刺客,却让父皇难为了这般久……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李治便垂泪不语。 太宗见他如此,心中生怜,乃轻轻握了他手道: “堂堂七尺男儿,哪里便有这许多泪?收了罢!再者……你看,” 太宗指着自己身上已然满身是洞的袍服,笑道:“父皇的衣裳……可应了你的话儿呢,从来没换过…… 都破成这样了……虽然此战不算胜安,可好歹也是颇有建树的——咱们却得好好儿地回了长安才是…… 稚奴,你去替父皇取件新衣来,父皇换上罢!” 李治含泪而笑,道:“稚奴早就备下了。” 于是一挥手,便见德安奉了件新衣上前,交与李治,亲手替太宗更替。 一侧,长孙无忌等人乃叹道:“主上性极爱洁,已然成癖,然此番身在辽东时,虽盛暑流汗,污之甚垢,却始终不肯易此袍下身。至秋时,此袍已然穿败如洞旗,臣等数请易袍,主上却只道军士衣衫多鄙陋,若独着新衣,却不甚得当…… 是时只觉主上同下之心甚苦,而今才知主上怜子之意,更苦也。” 太子闻言,乃再不忍,俯于太宗手边痛哭。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一 是夜。 辛劳一日,太宗又服了药,安睡下了,诸臣便皆告退下,只有李治还侍奉在太宗床前。 然不多时,太宗便又清醒,看了看周围才道: “都走啦?” 李治点头道: “诸位大臣们,已然各自回其所居了。” 太宗这才长出口气,由着李治慢慢扶起半身倚在床头,才苦笑道: “这一次,父皇的性命,却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及时察觉他所计划,派了德奖去……只怕父皇此次,不死也要重伤了。 唉…… 看来父皇真的是老啦……以前呀,一直都是稚奴被父皇抱在怀中,护着疼着…… 想不到这一朝之间,被保护的,便成父皇了。而父皇的稚奴—— 也终究长大啦!会保护人啦!” 李治却含泪道:“父皇哪里老?再莫说此等言语。” 太宗含笑不语,李治又抹了泪,问道: “父皇,荆王如此,显然是不能留他了。可恨他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的奸狡计策,竟然事先知道让那些刺客在身上纹了高丽刺青……咱们便是想治了他,也难寻证据。” 太宗点头道: “看来你六叔是又找着什么高人啦!父皇是见过那几个刺客的,只怕不是如你所想,纹了刺青这么简单…… 只怕他们当真便是高丽人。咱们这一查,便再查不到他身上了。” 李治恼怒道:“那咱们便由了他去?” 太宗冷冷一笑:“先让他寝食难安几日罢!只待父皇身子调好了,便一并与他发作!他若想自寻死路,当真是容易得紧! 再者,说起来,他也算办了好事一件,如此一来,父皇便有理由,可雪高丽之耻了…… 父皇这一生,南征北战,还从未想到竟被小小一城困囿至斯…… 稚奴啊,你说父皇这一战,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李治看了看太宗,才长叹道: “父皇,稚奴虽略通军政之事,可终究不及诸臣啊!” 太宗乃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当去问问诸臣?罢了罢! 现下这朝中百官,良相贤相甚多,可是有哪个敢于在父皇不免暴躁的时候,站出来,说句让父皇听得进去的话的? 也不过就是刘洎马周了。 可刘洎那般性子,父皇当真是不喜。马周呢,这些年也身体渐渐不安,父皇也不忍再让他心生烦乱之事…… 唉……可惜那魏征…… 不过也不能算可惜,他便是活着,这般阿党之事,也是难容于朝中的!” 李治闻言,便小心道: “父皇,您言及魏大人之事,倒叫稚奴想起一件事来。” 太宗闻言,便看向他:“什么事?” “父皇,若是魏大人此刻在世,父皇又不知他阿党之事……这辽东之战,依父皇所见,可能成行?” 太宗闻言一怔,良久才道:“若……如此…… 那必然是父皇与这羊鼻子(魏征外号)一番争执难免,不过高丽之战,却未必如此。而且父皇只怕会依了魏征之谏,从他之意才是。” 李治点头:“如此便是了……父皇,稚奴前些日子,在与舅祖父议事之时,也曾提及若魏大人在世,此番之事必不至此之语。 当时舅祖父便叹息,道魏大人一生直谏,看似常常惹得父皇不喜,其实却是最受父皇怜爱的。是故朝中诸臣,皆欲效而仿之。 然而朝中诸臣说到底,皆不若魏大人这般奇才,是故也只得东施效颦罢了。正因如此,这魏大人才会在薨后落了个阿党、卖名求直的声名…… 只因但有效而仿之之心,便必生取而代之之意。若不得取代,自然毁之心切。” 太宗当下,便是一怔。 良久,他才喃喃自语道: “效而仿之,取而代之……?” 半晌,太宗的目中,慢慢溢出了泪水,轻轻地道: “稚奴,父皇……终究是又做错了一件事……明明你母后都交待好了……” 李治黯然,只是轻轻地握紧了太宗之手。 次日,太宗下表,悔诏己不听众臣之谏,执行高丽之事,又着道: “郑国公魏征,一生直谏,如朕正衣冠之宝镜。然朕日前竟因些微流言,终疑之,当大罪。若魏卿安在,则再不使朕有此行也。” 又立命驰驿至昭陵下宫中祭祀诸职,着复立制碑,以少牢之礼祭之,以慰其灵,更着引魏征妻儿至行所在,赏赐有加,安抚多尝,更复其清名。 众臣闻之,皆慨叹不止,唯刘洎微有不以为然之色。 …… 十月初九。 太宗驾返洛阳宫中,接着,便又再因伤势一路反复,而高烧昏迷。 太子李治乃再不离太宗片刻守之。 幸得孙思邈医术如神,一番药汤针治之后,入夜时分,太宗便烧退安眠如常。太子李治如此才松了口气,自归侧配殿内,更换衣物。 甫一入殿,便见瑞安守在殿内,巴巴儿地看着,神情惶然。 李治便知事情不妙,微一示意,德安立刻着清和明和摒退诸人,出殿外守候,又带上了殿门。 “媚娘怎么了?” 李治便急切问道。 瑞安咬了咬牙才道:“殿下,大事不好!那…… 那太子妃,怕是知道……知道武姐姐的事了!” 李治闻言,便是震惊: “……她怎么会知道的?!” 瑞安上前一步,才低声道: “殿下不在东宫时,太子妃与诸嫔侍颇为不合。尤其是看着刘昭训与萧良娣不喜。前些日子殿下远赴定州,那太子妃竟然设计让萧良娣大病一场,又将一切都栽在了刘昭训身上,且仗着当时还不曾失势的韦贵妃之力,直接将刘昭训母子囚于掖庭(东宫诸女,依制没有太宗旨意不能随行洛阳,而当时的记录很明确说明只有太宗的嫔妃们在洛阳,所以只怕是太宗有意无意地给忘记了)之中! 不但如此,她还日日派人去折磨刑逼那刘昭训,要她认下这番罪名。可刘昭训百般不应,最后她竟欲以长世子之性命要挟刘昭训! 刘昭训一时气不过加之大意,竟直斥太子妃斗不过萧良娣,便要拿她来出气,却不知自己早在入宫之前,便已然注定一生无幸……” 李治脸色铁青: “是她告诉太子妃,媚娘的事?” “不不,不是……刘昭训只是一时怨恨加之大意,才说漏了一句话儿,别人都不当事。可是…… 太子妃心思细腻,听出这刘昭训言中之意,竟然叫人暗中打探起来。不过东宫之中,现在都是殿下您的亲信之人,再不会说漏了嘴。正宫之中诸人也都不知道——再者长安洛阳之间,却隔着几重山水,太子妃原本也查不出什么的…… 可偏生那太子妃的母亲柳氏觉得颇有所异,竟然想到了洛阳这里,便着人来打探…… 这一探之下,便见到了武姐姐,是故便……” 李治当真是气得眼胀脸红,良久才道:“那贱人呢?此刻在哪儿?” 瑞安一怔,却不知他是说刘昭训还是太子妃。后来才试探道: “刘昭训还被关在掖庭之中,太子妃……她也只是知道有武姐姐这么一个人,却不曾有什么动静……” 李治闻言,稍稍平了平脸色,冷冷道:“从今日起,你要万分小心,那贱人只怕会要对媚娘下手。等会儿你回去时,取一块东宫腰牌在身上罢!但有要事,便直接来报,不必思虑过多!” “是。” …… 看着瑞安离开,德安才上前来,忧心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去见见武姐姐?商议一下……” 李治却摇头道:“不可,若此时去见,只怕……”他咬牙:“会被王家给拿了把柄在手。你……你明日去媚娘处,好好将此事与她说明,教她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德安应道:“是,那太子妃与刘昭训怎么办?刘昭训此刻,可还被关在掖庭中呢!” 李治冷森森道: “找两个得力的,从今日起给我盯紧了承恩殿的动静。至于刘氏……看在忠儿的份上,传我令诏,释她出掖庭,然后就由她自生自灭! 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便是!” 德安闻言,心知这一番,李治却是迁怒于刘云若了,虽然有些同情,然而终究还是不能违背李治之心,叉手行礼道: “是!” 之后,李治又转身来回走了几转,才咬牙道: “如此一来,咱们却得说服父皇,不能立时便回长安了……王善柔…… 你好大的本事!!! 本宫便与你一一记下了!!! 但愿…… 你不要做什么蠢事出来!!!!!”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丽正殿中。 王善柔站在那些画像面前,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绢帛。 一旁,怜奴带着几个得力宫人,正一件件将那些画卷从殿内小格中搬出来。 “娘娘……” 不多时,怜奴悄然走近,轻轻唤了她一声。 王善柔尽量平和了声音问: “都在这儿了么?” “……还没。” 怜奴是个聪明的女子,是故便知道,此事到底说真话,还是假话好。 王善柔揪紧了双手,淡淡道: “还有多少?” “……这些,不过三成。” 王善柔猛然转身,瞪着怜朗的目光冰凉如雪: “三成?” “是……” 怜奴几乎是提着心说这个字的——是呀,三成,这案上已然摆了二百多卷画儿了,可是却只不过三成。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 “不过……未曾打开看,那剩下的,未必全是那……” 怜奴不再言语,因为王善柔已然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怜奴: “第一副画,什么时候的?” 怜奴急忙着身边一个小侍取了一副,交与王善柔:“是这副。” 王善柔慢慢打开,上面却是一个穿着素色衣裳,花中扑蝶的倾国女子—— 正如那桌上一堆画卷一般,都是一个女子。 落款,却是贞观十二年正月。 善柔紧紧地握住了卷轴,似也将心紧紧握在手中。 良久,她才默默交与怜奴道: “不必再查了,一切如旧,收好。记得,切莫叫殿下回来之后,看出些什么来。” 怜奴讶然: “娘娘……?” 善柔淡漠一笑: “本宫很早就知道一件事,是从本宫父亲身上知道的——每个男子,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女子,是任何人都取代不得的…… 本宫无意,也没有必要取代她…… 因为本宫本就无意做太子殿下心中那个人——既然太子殿下不想与本宫亲好,那就不必亲好……” 王善柔淡淡一笑,向前一步,一种坚定浮现在眼前: “本宫只要做好这大唐太子妃,将来成为大唐皇后就够了—— 再者……既然知道她是这般注定只可能与太子殿下相识相知,却不能相守的身分……” 王善柔回头冲着那一堆画卷轻轻一笑: “那她对本宫而言……不但没有害处,相反,却颇有助益呢!” 端丽柔雅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笑意。 怜奴一怔。 贞观十九年十月二十。 太宗身发毒疮,太子李治乃扶车而从,一连数日,足底起血泡无数,太宗闻之,益感。 …… 贞观十九年十月二十二。 东都。 洛阳。 芳华苑。 夜如水冰。 媚娘披衣而起,坐在窗边,看着空中寒星,心里默默计算着日子。 一旁,散发寝衣的徐惠也缓缓披衣而起,轻轻扶了她肩,递了一盏茶与她道: “又在算日子?” 媚娘摇头,良久才道: “算起来,陛下他们也该回来了。” 徐惠点头,又道: “不过以后,媚娘,人多的时候,只怕你便要少见殿下了。” 媚娘一怔,看着徐惠。 徐惠轻轻叹息,抚了她肩: “媚娘,咱们女人家,终究是不擅长于掩藏自己的心。你藏不了,那便必然会为他人所见…… 媚娘,这是一条很苦很苦的路…… 甚至……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太子殿下,或者是你自己,会不会有这个耐心,愿意等了那么久…… 媚娘……你可当真考虑清楚了?” 媚娘看着她,却笑了: “当初事不成时,你日日劝我,如今又犹豫起来?” 徐惠摇头,良久才道: “当时只是觉得,你在宫中如此,却不若……” 她摇头:“是我没有想清楚。” 媚娘含笑:“放心,我知道该如何。” 两姐妹相视而望。 …… 五日后。 太宗驾返洛阳,太子李治急召孙思邈入内诊治。 是夜。 显仁宫。 配殿之中。 李治更了一半的寝袍,停了下来: “你说媚娘不愿相见?” 转头,他看着德安。 德安犹豫,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是,武姐姐说,以后只怕能少见面,还是少见面的好……毕竟不若以往……只怕言语情态之间,终会有失。” 李治咬牙:他不是不知道,媚娘这样想是对的…… 可是…… 他怎么忍得? 正待再开口时,却闻得德安道: “殿下,依奴说,武姐姐这般想,倒也无甚不是……好歹日后,武姐姐还是要侍候在尚书房的。那可是在主上眼皮子底下…… 殿下,您可别忘了,主上他可是……” 李治沉默不语,只是默默脱下身上穿了一半的新制衣袍,又命德安取了寝袍来替。然后又问: “东宫那边,可有什么信儿?” 德安点头,轻轻道: “如殿下所料,太子妃从刘昭训那儿得了话之后,便立时夜潜丽正殿,把那些画儿全都翻了出来…… 不过奇怪的是,她却没有半点恚怒的样子……当真是叫人摸不透她的心思。” “有什么奇怪的?”李治冷冷一笑,看着寝袍披好,便自去镜台前坐下,任德安替他除了冠簪,才道: “她不是个蠢笨女子——对她来说,王氏一族的荣光,太子妃的宝座,还有大唐皇后的凤位…… 才是她在乎的。 区区六百副画像,的确是不能逼她做出什么不当之事来。” 李治淡淡道:“我本也没有想要逼她如何——要的,不过是让她知道,我的心中,从来没有她,以后也不会再有她便是。” 德安一怔,然后才道:“可是这般……却……” “德安,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么?” 李治轻轻道。 德安想了想,摇头。 李治道:“不是谋略无极的英雄如父皇,也不是城府沉沉的谋士如舅舅,而是心有所执的女子。 只有心有所执的女子,才能忍,忍到她需要的时机,与一切。 太子妃便是这样的女子——你想一想,这世上有哪一个女子,可以容忍得自己的夫婿,如此冷落自己的? 她忍了。 为什么忍? 只有两种情形,一种,她根本不在意我是否有将她放在心上,而是在意这后位属谁。另一种,便是她当真爱慕我至此,可为我忍受一切…… 可是依我看来,她或对我有所爱慕,却并非爱慕至不可求之地…… 是故,她的忍,只为了一件事。” 德安明白了: “大唐后位?” 李治冷冷一笑:“是呀……大唐后位!” 贞观十九年十月十七。 太宗病情稍有康愈,乃恩旨芳华苑辟东宫,为太子李治居。更着令内侍,迎太子嫔侍诸人入东宫。 诸臣闻之,皆以太子侍上甚孝,治国颇勤之念,乃多上奏,请太宗准李治务必时以内外之礼待之。 太宗口中应诺,然终究不舍离子。 诸嫔久不与太子相见,闻之欣喜若狂。 贞观十九年十一月十五,太子东宫成。 贞观十九年十一月末,东宫诸嫔侍得入洛阳芳华苑东宫。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初。 李治乃与众嫔侍见,更着旨封诸嫔所居如下: 太子妃王氏,居明德院。 良娣萧氏,居流芳院。 良媛郑氏,居永乐院。 承徽杨氏,居丽景院。 昭训刘氏,居飞英院。 诸事体当之后,太子李治又着诸嫔侍各携子女入内谢太宗恩。 太宗乃得见诸孙,欢喜不胜,尤爱长孙李忠,更携入怀中,亲呵备至。诸嫔侍心中暗忧。 诸事安定,太宗乃语告太子李治道: “儿今已为人父,虽父皇不欲儿长离身侧,然儿不在,孙儿们更加寂寞。今日起,儿可一日于内,以慰父皇之心,一日于东宫,以慰诸孙之心是也。” 李治受诰,乃依从,且因心中颇喜良娣萧氏之故,每十日中,总有七八日宿于萧良娣处,余下一二日,总因诸事所扰,诸嫔颇有怨言。 太宗闻之,乃私告李治道: “治国者,当治家也,儿不当如是。” 李治又受诰,自即日起,乃均分雨露于流芳、永乐、丽景、飞英四院。唯太子妃明德院处,不常入之。 太子妃素性沉稳,不多言语,然其身边宫人,颇为不平,更怨恨其中最受宠爱之流芳院主人萧良娣。 萧良娣亦怨恨太子妃——原因无他,乃其从永乐院郑良媛处知,太宗之所以告诫太子治,平分恩宠,乃太子妃王氏身边宫人怜奴秘告。 良娣暗思,若无主人意,贱奴岂妄行?更加怨恨太子妃。于是颇多暗中手脚,屡屡欲于太子治行幸明德院时暗中使绊。 然皆不成。 萧氏怨恨,更起疑心,乃暗查之。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十七。 洛阳。 芳华苑。 流芳院中正殿内。 衣着贵丽的萧良娣慢慢地饮着茶汤,听着后殿传来的阵阵女子惨呼声,表情一派漠然。 片刻之后,近侍玉凤匆匆奔来: “主人。问出来了。” “哪一院的?” 萧良娣头也不抬,只任珠摇遮了桃花面。 玉凤上前一步,轻轻道: “那贱婢,却是丽景院的。” 萧良娣微一皱眉: “丽景院?” “正是,听那贱婢道,丽景院那杨承徽,说起来,却原来也是与明德院那位颇有些渊源的——这杨承徽之父,正是当年被贬为婕妤的那故淑妃,杨氏玉婉的堂兄。 当年陛下下诏,原本是不允这杨承徽父亲再入朝的。可因着太原王氏所助,他竟得了陛下宽恕,得个闲官,还奉了女儿上来…… 是故,这杨承徽,可是听着太子妃的话呢!” 萧良娣便冷笑: “之前的事,本宫便觉奇怪,那刘昭训受了本宫的赏赐,这等小事,怎么那般快便传到王氏的耳朵里了…… 原来是这个贱人在后面作着呢!” 玉凤咬牙道: “想当初,咱们还对她不错呢……主人,咱们可要收拾了这杨氏?” “不必急于一时,且留着她,说不定日后还有些用……对了,殿下今日在哪一院?” 玉凤犹豫片刻,才道:“明德院。” 萧良娣咬牙:“不成……不能再这般下去……玉凤,之前着你办的事,可办好了?” 玉凤点头:“办好了。” 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交与萧良娣: “这便是那宫外所进之方——主人只要在殿下幸前服下一剂,幸后三个时辰之内,再服一剂,便可一举得男。”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 萧良娣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道: “那人可靠?” “主人放心,虽然不比药王爷,可奴婢也是打听过了,许多贵家妇,都用了他的方子,才一举得男的。” 萧良娣这才勾了一丝笑:“明日,明日便是殿下幸咱们流芳院中之时——你可要先将这药汤准备好了才是!” “是!” 是夜。 媚娘与徐惠所居殿内。 徐惠今夜侍寝,只剩媚娘一人,守着一盏孤灯。 瑞安怏怏不乐入内时,她正仔细地摘录着孙子中的语句。见他如此,便停笔含笑: “怎么了?这般不乐?” 瑞安良久才叹息道: “瑞安是觉得可怜殿下……今夜,又要去幸那明德院了。” 媚娘闻言,便敛了笑容,低头不语。 瑞安见状,急忙道: “武姐姐,殿下他……” “我知道。不必说……我知道。” 媚娘心口微酸,淡淡道: “这些事,他是逃不掉的。我知道……毕竟……毕竟他是逃不掉的。 他一朝为储,便必然有这等事情。日后登基,冕服为帝,这等事情,更是不可免。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垂头不语。 瑞安轻轻叹息。 ……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中,太子李治上表,因吏部尚书有缺,请以中书令马周摄职。太宗准。马周当廷受职后,便立时上表,请太宗着易四时选官之制,道此事甚为劳烦。太宗准,乃复隋制,特以每年十一月选,次年三月止为要。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末。 太宗闻禇遂良报,道: “主上时于定州有疾,刘洎马周乃前视之。归后,臣问二人如何,刘洎乃道:‘军国大事不足忧虑,但循伊尹、霍光之事,辅幼储,诛异臣,自然安定。” 太宗不悦,乃召刘洎亲问之,刘洎乃道: “臣当日归后,乃言‘圣体有痈,心中甚惧’,并无其他。” 适逢马周亦立于侧,亦可作证。 太宗犹豫,乃再召禇遂良入内问之。 禇乃道: “臣所闻此言时,马周并不在侧。且刘洎为人,主上素知,臣不曾枉言。且其时多有他臣在场,主上可询之。 臣愿立誓,若臣果有假言祸于刘洎之心,当不得良所,死之游离,子孙亦不得安然也。” 太宗乃不疑,遂召禇遂良所指之臣——皆关陇一系重臣——乃入,询之,果有此言。 太宗大怒,遂下诏,赐刘洎毒酒一壶。 事传,朝臣皆无相助之意,唯马周曾叹刘洎可悲。 刘府之中,刘洎临引决前,乃泣,密告次子弘业道: “儿当知为父之冤,皆乃禇遂良所为,其后使之人,乃长孙无忌。此关陇一系日成大龙,来日必会危及社稷,儿当设法使主上明知此事。” 弘业乃含泪誓曰: “儿此一生,不除禇贼,誓不为人!” 刘洎又请纸笔,欲以临表上请太宗。然前来所监之宪司竟不与之。 刘洎怨愤,乃无奈以毒酒入腹死。 长子广宗性弱,悲泣不成。次子弘业却以书表告之太宗,道宪司之事。 太宗闻之,怒,乃着一众宪司尽皆入囚,又叹泣秘语与近侍王德道: “朕何尝不知刘洎之死,实属奇冤? 然他即为臣,却不知事主之理。心中只存自己所谓之大义。竟将一国之储置于无地。百官之中除马周外,更再不得一臣之喜…… 如此为臣,便是过了耿直,朕若强用之,便是稚奴仁厚忍之,诸臣何能忍?无奈,实属洎自取灭亡尔……” 王德闻之亦叹,太宗怜其二子,乃特许不发罪,仍原职续用。刘府亦不移改之。 贞观二十年正月。 元正日。 东都洛阳,芳华苑。 太宗身体不安,兼之高丽之征颇有损失,乃着旨内外,不可大操大办,以增百姓之苦。内外皆服。 是故乃于元正日夜,太宗席宴于显仁宫内,以慰诸王诸妃。 依礼,太宗诸妃当与太子诸嫔分堂上下而席,然太子妃王氏身为正妃,乃特许得随太子李治同席堂上。因故,得见太宗诸妃。 一入内,她之目光,便牢系太宗才人武昭身上,再不曾移离片刻,容色更雪白一片,直似白纸一张。 太宗与诸妃尽皆讶然,太子李治更心有不安。 太宗乃询太子妃道: “儿妇却识媚娘?” 太子妃闻太宗相问,方知失礼,乃微敛容色,叉手为礼道: “妾在家中时,尝闻宫中有一女,容色殊丽,舞艺惊人,谓之媚态可倾城,娇语可倾国,今日一见,可见流言不虚。妾贺陛下,喜得美人。” 太宗含笑赏,太子大不自在。 媚娘才知,眼前这名端丽女子,便是太子李治正妻,心中亦是恻然,与太子李治目光微有交接之处,便急闪之,后更复以酒浇愁,不时便醉。 身边充容徐氏知其心事,乃急告太宗道媚娘颇有醉意,请准扶之休息,太宗准。太子妃闻得此女言语,知其乃为武昭姐妹,特意细细端详,更仔细审视半日,却不知一切皆落入一旁太子李治,与正座太宗之目光中。 太宗太子父子二人,皆颇不喜其目光。一旁贵妃韦氏、德妃燕氏视之,乃皆于心中暗叹: 此女聪慧,然却终究不得良果尔。 徐充容送毕媚娘,奉召回宴,方方坐下,便得太宗垂问媚娘之事。徐惠乃含笑以告,太宗颇怜,正欲招手示她上前,便见下堂太子良娣萧氏侍女玉凤匆匆来报,道萧氏竟一忽昏倒。 太子李治闻言大惊,急忙请明太宗,下堂视之。 果然下得堂来,便见萧氏昏迷不醒。 李治颇爱萧良娣,便立时着传太医。 然太医入内,皆不知其症何为,只道似有气血不华之症。太子李治乃亲着人扶萧良娣入东宫正殿自己居处,以顾之。 太子妃闻之,心中暗恨。 是夜。 太子李治回正殿,问萧良娣病疾,良娣乃泣伏于李治胸怀道: “妾红期已迟,当是再得喜音(就是怀孕)。然此番昏倒,却非因此之故。妾素强健,只怕有心人。” 李治闻之,亦惊亦喜,思虑再三,乃着准萧良娣即日起宿于正殿内,只待三月期满,喜定之时方回流芳院。更着言内外,不得泄良娣有喜之事。 然此事甚大,不时便被宫中诸人皆知。 太宗闻之大不悦,乃召李治入内道:“太子正殿,便是正妃亦不可久居,何况妾嫔?当复于其院,若忧其全,便着令金吾卫多加人手便是。” 李治受诰,乃着令萧良娣复还流芳院,更着人加意护之。 萧良娣美梦不成,乃恨之不已。后更得身侧近侍玉凤报道此番流言,乃太子妃身侧小侍报与太宗知,新仇旧恨,更不为善与太子妃。 另一侧,太子妃处得报,道萧良娣先暗使近侍告太宗,太子越礼,容其留于正殿之事,又将此事诬告于太子,道密告此事,使太子受诰者,正是太子妃所为。 太子妃怒恨不已。且更闻得近侍怜奴报道此番萧良娣所怀之胎,乃密召宫外医士,所制求子方而得。且言此方神效,必得一子。更以萧良娣有谋正之心劝之。 太子妃惊怒,遂放下欲谋太子手绘画中之人武昭之事,乃欲计使萧良娣失宠。 然因李治保护得当,至贞观二十年三月,太宗驾返长安之时,太子妃乃不得计。时萧良娣喜定,乃报与太宗,太宗又着太医诊之,又以内宫密表推之,道良娣此胎必为男,太宗大喜。太子妃大惊,加之回都之时劳累不安,回东宫之后,竟一朝成疾,日渐不安。 …… 贞观二十年三月初七。 太宗初还京师,乃因日前德奖之功诰赏其家,更诏谓其父李靖道: “朕以天下之兵,竟困于小夷之国,何解?” 李靖答道:“此事,唯道宗可解。” 太宗乃再顾问江夏王道宗此事。道宗乃陈告曾于驻骅山时,有请太宗乘机取平壤之语。 然太宗竟不忆,怅然不止。 ……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一切人等皆寝下了。唯有丽正殿中,一片烛光明亮。 李治端坐案几之后,披了寝衣,只是细细地拿着装满热水的玉纸熨(一种玉制的熨斗,里面是掏空的,很小很平。用时加上烧开了的开水,再盖紧盖子,就可以用来熨平有折皱的纸张)熨着那些被太子妃捏得有些微细折的画卷,几丝散落的乌发,便不听话地拂至胸前。 他却再不曾理会,只是专心地抚熨着。 不多时,德安便慢慢入殿,手中还提了一只锦盒。 李治见他神色不安,便放下手中纸熨,轻道: “她没收?” 德安却摇头:“武姐姐不肯收,不过徐姐姐做了主,将东西收下了。殿下,瑞安说,有句话儿请德安传来。 他说:武姐姐虽然刚强,可说到底终究是个女子。虽然她知道殿下有难处,可终究是免不了伤心。是故近些日子,还是保持些分寸的好。 只等武姐姐想通了,便……” “若是等她想通了,只怕也要离我去了……我再不能失了她……”李治郁郁不乐地道。尔后看了看案上卷轴已平滑如新,便只轻轻卷了起来,复系好了,交与立在一旁的明和,才道: “承恩殿里如何?还有宜春宫呢?”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 德安总算有些笑意,便道: “殿下料事如神,果然几句流言传了出去,这两位主子便跟乌眼鸡似的斗上了。 而且不止是咱们东宫里,那宫外的王萧二氏,也是日渐互敌了。 近日,主上可是连要事相商时,都不再问他们二姓了——免得一个不当便吵了起来。” 李治淡淡一笑: “若要得鱼,先投饵罢了。不过……” 李治沉吟一番,才道: “说到底,萧良娣还是怀着龙嗣的,再者太医已然推算为男,只怕那太子妃颇有意动…… 你却得盯紧了。 不过也不能太紧,总得让她有些事做,免得她日日想着媚娘之事…… 就这么着罢! 既要保得萧良娣母子均安,又要使她不再念着媚娘之事…… 唯有如此,媚娘才得平安。” 德安点头,笑道: “而等萧良娣此子一出,太子妃便再也没心思去理武姐姐了。” 李治却无喜无悲,只轻轻道: “是呀……这孩子一出世,她便再也没心思去管媚娘了……想不到身为储君如我,竟然今日要算计自己的孩儿,才能保得所爱平安…… 德安,我当真对不起这孩子,更对不起萧良娣——说起来,她究竟是一片真心待我的。” 德安便不语,良久才叹道: “可惜,若她不是萧氏出身,也许殿下,您也不是不能纳她入心的……” 李治淡淡一笑:“不,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纳她入心的——或者我会对她很好,就像父皇对徐姐姐一般好…… 可是…… 父皇的心中,只会有一个母后,我也一样。” 李治轻轻一语,便又自去熨画儿了。 德安只是叹息。 是夜。 东宫,承恩殿。 王善柔轻轻咳着,端了怜奴所奉上来的药汤,一口喝下,才将手中药碗交与怜奴,又问道:“宜春宫那里,可有什么动静?” 怜奴将药碗交与一旁小侍,看他走的远了才道:“回禀娘娘,今夜殿下因陛下不安,是故不曾回东宫。” 太子妃清清淡淡地一笑:“陛下身体是不安,可是也不是就非得殿下守着才能好……也罢!只要不会危及东宫之事,本宫也当成全殿下一番痴心才好……生在帝王家,已然是不能凡事自在了,若是再不得些奢望,殿下这般性子,只怕是要熬不住了。” 怜奴点头,叹道:“放眼宫中,最懂殿下的,还是娘娘啊!” 太子妃默默,良久又道:“宜春宫的胎如何?” “据说有些不安。”怜奴含笑:“这可是那杨承徽亲口说的。” 太子妃看了看她,点点头:“原是她的福运,说到底是强求来的,能如何好呢?不过杨承徽到底是咱们的人,得吩咐她,叫她万事小心,莫再被那萧良娣抓了背事。她现在可是见了谁,都恨不得咬上两口的。” 怜奴含笑,依言而退。 是夜。 同一时刻。 宜春宫。 萧良娣喝完了苦得要倒胃的药,方才放下碗,问玉凤道: “如何?父亲那边儿怎么说?” 玉凤殷勤道: “主人放心,老大人已然说了,一旦事情确定,那他便可以此来参奏陛下,废了那太子妃。” 萧良娣冷冷一笑: “这便最好……省得本宫成日里还要替孩子担忧……那杨承徽,可处置好了?” “主人放心,处置好了。 明日药饮一事只要查起,那必然的所有人都会以为,主人腹中之子,是被那杨承徽所进药食害了的。 这样一来,她保不住,她身后那一位,就更保不住了。” 萧良娣默默点头,舒了口气才道: “记得,这些事,可不能让殿下知道了—— 要知道殿下最恨的便是这等算计勾心之事。” “其实便是让殿下知道了也无妨呀?殿下那般宠爱主人……” “糊涂!”萧良娣厉声喝斥玉凤: “你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 殿下虽然对本宫很好…… 可是每每他看着本宫时,都好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一般!连本宫……” 萧良娣紧紧地捏着手中的披帛,咬牙道: “连本宫也觉得……似乎有些时候,殿下看着本宫的脸,很快就要脱口唤出别的名字了……” 她紧紧地绞着披帛。 玉凤不敢再辩,乃顺了萧良娣之意道: “莫非……那些贱婢说的……当真是刘昭训?” 萧良娣黯然,半晌才摇头道: “本宫也不知…… 只是觉得殿下心中……似乎笼着一层又一层的薄纱……本宫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最里边那一重去…… 罢了,只要殿下喜爱本宫,还有本宫所出的孩儿,那本宫便无他求了。 毕竟……殿下贵为国储,将来又注定是九五之尊…… 他的身边,永远不会缺了女人…… 父亲在本宫入宫前,曾经告诉过本宫。只要成了皇帝的女人,那便不能在乎也不必在乎他身边有多少女人,甚至他最爱的又是谁。 要在乎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最受他宠爱,最受他信任的那个女人便是…… 是故,本宫才要这般努力,成为殿下最信任的女人。” 萧良娣挥了挥手,似要将一切恼人之事全都挥开,又道: “说起那刘云若了,她现下如何?” 玉凤摇了摇头,跪下,替萧良娣槌着双腿: “说起来,这刘昭训也是个命苦的。自从那件事后,她便跟老了十岁似的,成日里只是待在自己宫里,半步也不出,每日只是抄诵佛经,养育皇子…… 其他的,却再也没有做过。” 萧良娣叹道: “可惜这个刘昭训了,身在宝山却不自知——明眼人谁都看得出,当今陛下最宠爱的,还是这个嫡皇长孙…… 不过话说回来,她如此也好,否则本宫的孩儿一旦出世,岂非又是一通麻烦?” 玉凤会意,便与萧良娣相视而笑。 贞观十九年三月初八。 太宗旧疾未平,又得孙思邈之请,乃欲专思保养道。加之李治处事日稳,心思可赖,便诏令朝中,一并军国大事,皆可由皇太子李治决处。乃开太子听政之首道。 李治惶然,不敢受。然太宗携其手以慰之勉之,李治乃受。 于是太子旧常每隔一日在东宫处理政务,事毕立时入内侍候太宗药膳,不离左右。 太宗见太子李治勤勉,益发欣慰,又恐其劳累,着其可暂时出外游玩观赏一二,太子李治辞而不愿出离太宗左右。 又因素知太宗喜爱书史,如今身在病中,不得亲阅,便着藏书阁奉诸卷而来,太子则每日军国事毕,便侍立一侧,亲以诵之,使太宗听。 太宗甚喜李治,又因甘露殿西配殿久为太子李治所居,索性将之赐与李治,以为太子别院,使其长居其中伴驾。 朝中诸臣闻之,益叹太子仁孝,更兼勤勉,实为大唐之福主。然长孙无忌忧李治长时劳累,身体不平,乃意使禇遂良上书太宗,请太宗准太子每十日归东宫一日,一来以慰东宫诸嫔侍之心,二来可与太师太傅等讲道论义,更多有进益。太宗依准。 然太子李治不日得知,长孙无忌此言,乃因东宫太子妃王氏身负重疾,与家母柳氏见面时,颇有怨言,柳氏乃归告其夫王仁佑,王仁佑又请长孙无忌调之。 太子李治乃怨恨太子妃,东宫宜春宫良娣萧氏密知,心喜。 而太子妃王氏得知太子李治知此事,乃为萧良娣密告,心中怒恨不已,竟病体加重,一时不起。 太子李治心中怨恨,竟再不探。 太子妃益恨萧良娣。 这日,无朝,又适逢太子方入东宫与众太子师议道之时,忽传消息,道萧良娣朝早起身,竟一时昏迷,胎中似有所动,太子大惊,急忙起身告退诸师,乃急奔入宜春宫。 ……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动了胎?!” 李治一身朱红太子朝服都来不及换下,便急急忙忙乘着小轿,来到了萧良娣所居宜春宫,一入门,便厉声喝问。 诸侍正在服侍着昏迷不醒的萧良娣,一见李治来,正欲行礼,便见他发了这般大火气。这叫一向见惯了温和待人的李治的诸侍们惊得惶然不已,急忙下伏乞罪。 李治见状,知道自己也是关心过切,惊着了诸人,便微幑敛了敛火气,问为首的玉凤道: “且先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玉凤闻言,先谢过李治宥罪,然后才起身泣道: “主人一向是好好儿的……可是今日早上,也不知怎么回事,服了进来的药汤之后,便突然呕了起来。 本来奴婢们以为是喜吐,谁知主人这一吐竟再不停下,直到吐昏了过去才算止…… 奴婢们这才慌了……” 李治咬牙: “太医呢?太医何在?!” 一旁,太医监少监林医官便上前来: “老臣拜见殿下。” 李治心烦意乱地挥了挥袖子,道: “不必多礼了,萧良娣腹中之子如何?” “回殿下,良娣胎儿无恙,只是……只是良娣本身,怕是有些受伤害了。” 林太医想了一想,决定如实禀告。 李治闻言,震怒道: “说话别这般吞吞吐吐的!有何伤害?”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五 林太医又道: “方才殿下未曾前来之时,老臣便因心中有疑,请验了良娣所服的汤药。发现那汤药之中,不知是什么人,竟然兑进了一些栀子豆止汤(现做栀子豉汤,有使人微吐的效果)。原本良娣汤药便是补血养胎的方子,微有些调胃平脾的,以防良娣喜吐。而今加了这栀子豆止汤,反而会加重了萧良娣的喜吐症状。 虽说这汤于胎儿无害,可是若服上三五剂……那萧良娣必然要落得个终身伤胃,甚至于呕血虚弱的毒症啊!” 李治咬牙,怒道: “好……当真是好极了!!! 传本宫令! 现在就召内侍省掖庭监诸侍来!!! 给本宫查! 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萧良娣!!!” “是!” 玉凤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可是却没有想到,一旁的德安,早就已然在留意她了。 片刻之后。 德安奉太子李治之命,入内告禀太宗,道萧良娣之事。 太宗听完,便点了点头,又道: “现在如何?” “回主上,德安出来时,良娣已然醒了。太医也说只要不再吃这药,便无事了。” 太宗再点头,又道: “查出来是谁了么?” 德安犹豫一番,还是回道: “回主上,德安出来时,已然有了下家——却是一个厨上的煎药丫头。 而且她死不招认,不过内侍监的几位公公已然调了她的名录出来,说是之前在……承恩殿里待过。是故太子殿下一时也颇为难,毕竟此事涉及太子妃及王萧二氏,便着德安前来禀明主上。 请主上示下。” 太宗眯了眯眼,看看德安: “你……似乎有些想法?说来听听。” 德安见太宗问,便想了一想,才道: “主上,恕德安直言。虽然德安日间也觉太子妃太过自命清高。不过此番之事,却未必是太子妃所为。 毕竟萧良娣也是个极细心的,这栀子豆止汤这般大的味儿,若是真加入了那味极平极淡的补胎汤药里,便是再少的量,萧良娣也当会察觉不对的。” 太宗又想了想,笑道: “那也未必,说起来,但凡是药,都是气味颇大。再者朕也曾听太医说过,这妇人孕后,身体之事,颇有变化。尤其味口一道。” 德安点头,恭道: “主上英明,不过主上,萧良娣便是察觉不出,她那近侍玉凤,怎么也察觉不出呢?还有替萧良娣试药的那些宫人…… 怎么也察觉不出? 还有,若当真是太子妃动的手……那又何必如此小心,只伤母体不伤胎儿? 这……倒像是有人想要借此事扳倒太子妃,又不愿伤了孩子。当然,若果如此,嫌疑最大的便是萧良娣。 不过以萧良娣之聪慧,再不会做这等蠢事来—— 毕竟她也知道,主上英明,这般事,一看便知。 是故这背后之人的心思…… 却叫人觉得颇为可疑。” 太宗一怔,尔后指着德安无声而笑,半晌才道: “果然稚奴当年挑中了宝!好!好!” 德安闻得太宗夸奖,心中虽然颇喜,却再不露声色,只是叉手谢过。 太宗又笑了一会儿,才笑吟吟点头:“好,朕知道了。不过这些事,以后还是让稚奴自己去处理便好。 你这便回去,告诉他,朕虽身为一国之君,可这等家长里短的小事,却不益为他多加谋划,自己拿主意便可。 不过,太子妃究竟是正妃,没有真实凭据,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德安闻言,终于确定太宗之意,心下长出了口气,谢过礼后,便自退出。 太宗见他退出之后,良久才笑问王德: “如何?这孩子?” 王德点头: “果然是个极知机的……不过主上,如此一来,知道您这一局的,可就又多了一个人……” “无妨,他希望稚奴上进的心,可不比朕少。” 太宗含笑点头,然后敛了笑容道: “不过那萧氏也是太过胡闹了,竟然拿稚奴的孩子做这等事……王德,找个机会,你还是提点一下稚奴为好。知道么?” “是。那主上,现下,咱们怎么办?” 太宗想了想,起身笑道:“病了这些日子,身子都懒了。走,去延嘉殿,找那丫头下棋去!” “是!”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延嘉殿内。 媚娘听着瑞安的回报,心中烦乱,半晌才道: “那稚奴是如何反应的?” 瑞安摇头: “哥哥说,殿下也拿不定主意,是以才叫他来问问主上。” 媚娘咬了咬下唇,良久才道: “他如此一问,便显是要有意置那太子妃于窘地了。” 瑞安一怔,便问道: “姐姐何出此言?以主上之英明,不当看不出,这事分明是萧良娣要害太子妃,所以才饮药嫁祸的呀?” 媚娘点头: “正是因为看出来了,陛下才会更加不喜欢太子妃……瑞安,你可要知道,你现在说的,是国储正妃,将来也会是一国之母。 若她如此无能,竟然连个小小良娣都压不住,甚至连东宫都治理不好…… 那她将来何以母仪天下? 何以维持后宫? 又何以成为稚奴的良佐? 瑞安…… 你不要忘记陛下是谁,陛下的正宫皇后又是谁。 换了别的君王都会同情太子妃,更会怜悯她,也会考虑到她身后的太原王氏一族,而替她撑腰做靠…… 甚至会因为这个,会视萧良娣为祸害,除去她,废了她…… 可那是别的君王。瑞安。 对已然与一个有能力将这些事情一一处置,甚至于使得大唐后宫十年无乱的绝世女子相处了一辈子的陛下来说…… 太子妃如此便是不当,便是失职,便是不称为太子正妃。 因为她那同样曾身为太子妃的婆母,比她实在优秀太多。陛下自然看不上。 便不是皇后娘娘,便是与故太子妃苏氏比,太子妃这般所为,也着实望之不似国母。 是故,陛下不喜欢她,是肯定的……只怕……” 媚娘心烦意乱地摇了摇头: “只怕稚奴叫德安上请陛下的用意,也是希望陛下明白,这王氏,有多不适合当太子妃…… 唉,他……他还是太……” 媚娘说了一半,终究没有说下去。 瑞安闻言,恍然大悟: “果然还是姐姐懂主上与殿下……不过姐姐,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媚娘正欲回答,便闻得太宗驾至,慌得主仆二人急忙出来,随着正在里间制花笺的徐惠一同出迎。 二姐妹互视一眼,终究还是恭迎太宗。 …… 片刻之后,太宗便坐在媚娘对面,与之弈棋。 而太宗身边,正看着小宫女们烹茶煮汤的,却是徐惠——原因无他,此番太宗过来,却是点名了要与媚娘弈棋。 默默一会儿,太宗忽然开口道: “你近日的棋艺,却是谨慎了许多……不过谨慎太过,也便没什么趣味了。你说是不是?” 媚娘颔首道: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谨慎为事,总是不惹祸端。” 徐惠闻言,便抬头看她一眼。 太宗又笑道: “不惹祸端是好事……可是固步自封,也未必能成就些什么呀?” 徐惠又看了看媚娘。 媚娘却似无所觉,只是提了几枚子,口中又道: “虽然固步,可未必便是自封……只有活下去,才能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若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那怎么能反败为胜?” 太宗淡淡一笑: “这话说得……倒似有谁不使你活了似的。” “媚娘戏言,陛下恕罪。” “既是戏言,何罪之有?罢了,原本也不能怪你,倒是朕这棋势,过于凌厉,以致于让你一味自保了…… 其实弈棋之道,在于有对手。朕既然想与你弈棋,便自然会留意着与你一分高下,怎么会使出些阴诈之术,使得你不得全力施展?放心施为便是。” 徐惠又看了看媚娘,咬了咬下唇。 媚娘平淡谢过太宗。 又过了一会儿,太宗便道身体疲困,着王德起驾,回甘露殿去休息。 送走了太宗,徐惠才长出了口气,一把抓了媚娘: “你……你真是要把我吓死了!!!你知道不知道,方才陛下那是在……” “我知道。” 媚娘淡淡,而又矛盾地道: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可是惠儿,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自己这样下去,会走向一条什么样的路?” 徐惠急了,拍了拍她手道: “走向什么样的路,怎么可能算得出?媚娘,便是你身为大罗金仙,这天命之事,也有不能为之时,何况你不过一介俗夫? 媚娘……别管它那么多了!该如何,就如何!” 媚娘看着徐惠,目光微湿,良久才点头: “好……该如何,就如何!” 徐惠见状,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 是夜。 东宫,丽正殿中。 李治看着面前漏夜来报的瑞安,脸上满是喜悦之色: “媚娘果然如此说了?” 瑞安点头,笑道: “武姐姐着实是看不下去,这才着瑞安来点一点殿下的。” “好……好……”李治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只是不断点头,重复着一个“好”字,然后才道: “她心里……终究还是有我的……” 瑞安见状,知道该说的,都说了。便含笑谢退。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六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李治刚欲点头,又想起一事,便急着瑞安先莫走,又叫德安将一物取来,交与瑞安后才道: “这是江南新贡的白玉脂,我前些日子见媚娘手上有些丝细伤口,怕是因为这些日子来回奔波,那北方风尘又大,她又酸伤了。这白玉脂最平此症,交与她——虽说这等小伤不碍事。可是那细丝伤口若是灌了水风,却是痛得紧。” 瑞安久居宫内,自然知道这白玉脂是江南进来的好东西,且原料制作皆殊不易得,一年也不过四盒入内。往年都是分与四妃的。 如今四妃余二,今年又因江南天旱,其中一味要紧药材不得丰收,是故量少只得三盒,两盒进给了韦、燕二妃,余下一盒论理论制都当是直接的送与太子妃处。 如今却全被李治赏了媚娘,足见他当真是没有把那太子妃,甚至是整个东宫诸嫔侍,与媚娘放在一处比过。 之前瑞安一直因为李治待萧良娣日渐亲厚而担忧,如今一看,却是大可不必。 于是松了口气,先谢过李治,这才急匆匆回去。 德安见瑞安走了,这才道: “殿下,这白玉脂之事,是不是让太子妃知道?” 李治淡淡道:“就让她以为我是赏了萧良娣便好——这白玉脂,却不是谁都得见的。想必随便一盒雪脂也就能应付过去了。 记得,万不可让她们二人知道此事。尤其是萧良娣。否则,只怕她们二人会联合起来,要对媚娘不利! 尤其是太子妃处,要一直让她相信,媚娘的存在,有利于她。 明白么?” “是!”德安点头,又道: “那今日这事……” “我知道,父皇当然不会因为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便去处置了太子妃——若果如此,只怕我还要担心一二。 不过既然父皇已然不喜此事,那便刚好借此机会,再让她们二人,好好自己斗一斗也好……那萧玉音,当真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本来还想着,若是她能好好儿地生下皇儿,也许,我也当如父皇待徐姐姐一般待她呢……想不到她竟然敢拿这等事情来做这等事! 既然她不知自珍,那我又何必珍惜她? 明日你且取了些珠宝过去,安慰她,就说我知道她的委屈,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记得,进来出去动静都要稍微大一点,既要让承恩殿那边知道,又要让她们不会怀疑。 明白么?” 李治冷冷道。 德安大喜领命: “是!” 贞观二十年三月初十。 太宗游幸未央宫。 车驾行过,辟仗(清道的卫士)已过,太宗忽于道边草丛中看到一人掖下带刀,便质问此人,答: “因闻辟仗至,心中惊惧不敢出,辟仗不曾见我,遂潜之不动。” 太宗一怔,便着其入车架尾,不使左右得见。 俄顷入宫,只待左右清退之后,便着太子李治入内道: “此事严究起来,定当有数名卫士因失职死,此人亦不得活也。儿当于殿后,速将此人纵走。” 太子李治仁,闻言乃依而行。 然此人竟闻太宗之言后,大放悲声,再不肯离。 太宗诧异,乃问其故。 此人方道: “小人豆卢望初,本是荆王府中家将。因受荆王所胁,才携兵于道侧,欲以谋逆。 今见陛下如此仁慈,实在羞于行此事,还请陛下罪之!” 太宗惊,乃道: “荆王反意,朕早已知。 只是之前他皆以将众而反,再不似曾今日这般,只以单兵入内。尔等却莫来枉言。” 豆卢望初又道: “陛下英明。 然荆王选中小人,也是有其心思在内。 小人无能,却自幼习得一身好本身,可缩骨轻纵如猫,常人再不得小人之踪。 荆王闻小人名号,乃私纳小人于府。 本来小人也知此人心怀悖逆,再不肯从。 然他一味以好言语相商,又处处礼让,是以小人失了戒备之心。 想不到荆王之谋如此深长,三年之内无论他如何谋事,都不曾动得小人,然三年之后的今日,他竟一朝挟小人妻儿,以此为逼,使小人不得不入尔……” 太宗闻之,乃叹道: “狼子野心,从此可知。” 太子李治恨声道: “父皇可除此贼!” 太宗思虑一番,摇头乃道: “不可,一来仅得豆卢一人之言,必不使其认罪。 二来豆卢家人只怕也有所损伤。 稚奴当设一计,使荆王松其子妻,方成。” 李治乃思忖半日,便道: “父皇,稚奴有计。” 便密密与太宗言语几句,太宗闻之大喜,乃首肯。 豆卢闻得太宗不只不杀,还有意救之,初颇不信。 然太宗只教其安心。 果然入夜后,便见李治剑术师傅李德奖与家仆李云等三五人,悄然携了豆卢老父老母、妻子儿女共五口入内。 豆卢见之,惊喜莫名,乃再三拜谢太宗之恩。 太宗遂又以金银遗之,欲使其还。 然豆卢不肯,乃伏乞道: “小人一家性命,皆为陛下与太子殿下所救,此身无长,愿以一生为报! 请陛下恩准!” 太宗愕然,乃视太子李治。 李治再三推劝,然豆卢不肯听。 无奈,只得纳其为近卫,与德奖同事,豆卢大喜,再三谢过。 李治又嘱德奖,好生安待其家其族,以备无患,德奖领命而去。 …… 看着李德奖带了豆卢一家离开,殿中又复只剩下太宗与自己,还有王德德安时,李治才问道: “父皇是怎么看出此人并非误入的?” 太宗淡淡一笑: “父皇一生征战沙场,这些眼力还是有的——此人挟刀的方式,分明便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而且看他走路时刻意压重脚步,显然是在遮掩他轻纵之术极强的事实…… 再加上他那种心虚的表情……便什么都知道了。” 李治诚心道: “父皇英明,稚奴不及万一。” 太宗哈哈一笑道: “你也不差呀! 毕竟是看出他真心不愿忠于荆王,而且还有意投诚的——正好借势下梯给了他条路,收了一名好影卫…… 不错,果然是进益良多。” 李治却殊无得色,只笑道: “父皇教诲,夫用人者,攻心为上。” 太宗淡淡一笑,再一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知道为什么父皇现在不处置了这荆王么?” 李治想了一想,才道: “早些年前,父皇就已然察觉荆王有意谋反。 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实在是因为,他是枚好用不过的棋子——之前的德母妃(阴德妃),淑母妃(大杨淑妃),却都是因为拿他做榜样,才被敲打出来的。 还有……还有许多。” 李治实在不愿再提起自己的两位兄长,便含糊带过。 太宗也是轻轻一叹,然后才笑道: “不错,正如魏征所言: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虽然羊鼻子的本意,是要劝父皇不要骄奢无度,可是想一想,这居安思危之道,于帝王权术之中,也是颇为有用的。” 李治轻轻点头: “所以父皇才留着这六叔的性命,为的是时刻提醒自己,一个不慎,便会有许多如六叔一般的人,要来谋父皇的权。 同样,也是为了提醒那些意图不轨的人,让他们明白,父皇既然能将一个反意昭然的人,控制如此之久,那他们的一切,也都在父皇手中。” 太宗轻轻点头,良久才道: “所以,这也是父皇教你的第一件事: 若为帝王,则当兼听天下。 若不知天下事,则不可为天下之主。 无论是前朝,后宫,还是些须诡秘之事,你当听之,明之……明白么?” 李治恭声道: “儿臣受教!” 是夜。 延嘉殿中。 媚娘漫不经心地陪着徐惠画新扇,心中却早已飞到了那人的身边。 徐惠见她如此,便忍不住轻轻一笑道: “唉哟,这鸟儿可当真是可怜啊……” 媚娘一怔,便道: “什么可怜?” 徐惠轻笑,只以笔头点了点她手中的扇子,笑道: “你看,这琉璃锦(一种锦鸡的唐名,雄鸟头顶金碧,雌鸟头顶金红,如琉璃一般漂亮,是故得名。羽毛五光十色很好看,据说杨玉环的霓裳羽衣就是用它的羽毛织成的)的头顶,本来应当是一碧一红罢? 可你却硬生生给都描成了碧色…… 唉……这两只雄鸟相对无语,可不正是无趣么?” 媚娘脸微一红,心中又烦乱,便索性丢下了扇子,轻轻嗔怪徐惠道: “你这妮子,明知道我不擅长这些,便又拉了我来。” 徐惠含笑不语,一旁瑞安急忙捡了扇子来,仔细拿支新笔沾了水,洗掉上面颜色,才笑问道: “武姐姐,这扇子洗净了,还涂不涂。” 媚娘看了看他,再看看同样含笑的徐惠,无奈只得接过扇子,继续涂抹。 徐惠便低了头道: “这才对。越是你心不安,越是得找些磨性儿的事来做,这样心才能静得下来,也才能度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媚娘不语,良久才道: “可若一直想不出呢?” “再不会想不出的。”徐惠描完了手中美人图的锦绡,又示意六儿上前换了新彩墨与新笔,才继续画下去,接着道: “我都试过好多回了。若是当真想不出时,那便在最后,依着心性而为…… 再无不成之事。”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七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媚娘不语。 徐惠又道: “说起来,东宫今天,可有什么新奇事么瑞安?” 瑞安正等着问呢!一听便急忙上前,笑道: “还真是有新奇事!听说,那承恩殿的主人,把自己身边负责管理宫人册(就是在一宫一殿中负责服侍的人的名册)的奴才,给杖责至死了。” 媚娘闻言,便是一怔,却不曾发问。 倒是徐惠,含笑道: “以那位的性子,此事倒也不奇怪……” 瑞安含笑道: “是不奇怪。不过咱们殿下可不这么想,在他看来,这太子妃分明就是有意想要灭口,于是更不喜欢太子妃了。” 媚娘淡淡点头: “不怪他这般想……的确可疑。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新奇事。” 瑞安点头: “武姐姐说的极是,不过瑞安说的新奇事,却不是这个。真正的新奇事,是那萧良娣此番不知为何,竟然替那太子妃求起情来。还告诉殿下说,是她自己审用不当什么的…… 您说,武姐姐,这是不是新奇事?” 媚娘头也不抬,淡淡一笑: “这又算什么新奇事? 不过是萧良娣栽赃已成,故作姿态罢了。” 徐惠也含笑看着瑞安: “你呀……当真是太多往东宫跑了,眼光都小家子气起来。搁在往常,这等事,你又如何当成新奇事来瞧? 以后还是少往东宫跑,多跟着你武姐姐学学乖才是。” 媚娘便嗔道: “你又拿我做消遣!” “可是我说错了么?”徐惠一脸无辜: “人家费了几个月的心思,主仆上下里里外外那么多人,好不容易使成的计,你三言两语给点破了……你说,瑞安不跟着你学,难不成要跟那些愚妇们学么?” 瑞安也赞同地点头。 媚娘便摇头道: “你看她是愚妇,我看,她却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想一想,惠儿,她才进宫多长时间?便已然走到能危及太子妃地位这一步,还能这般动摇东宫…… 可见此女果然非同一般。” 徐惠却不以为然道: “那是她没遇到你。而且别说是你,便是当年与她同般年纪的杨淑妃,阴德妃……又哪一个是了得的? 不过是个仗着一张脸,得了几分宠爱的影身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倒觉得,那太子妃王氏,才是个了不得的主儿。” 徐惠放下画笔,沉吟道: “此女颇沉得住气,又善于利用己身所长,与他人之短……只怕将来,又是一个杨淑妃般的人物。” 媚娘却不以为然道: “的确,若只比心思城府,太子妃是比萧良娣多了几份深沉,可是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过于在乎她正妃之位,是以很多事都放不开…… 倒是这萧淑妃,虽然心思城府不若太子妃那般深沉,却胜在行事果快,狠辣明断。只怕太子妃不会在她手中讨得什么好。” “是是是……二妃各有其长……那你呢?” 徐惠突然一问,媚娘先是一怔,便狠狠瞪她一眼,再不多语,只是默默描扇。 贞观二十年三月二十七。 太宗因张亮私养义子五百人之事,乃着以谋反之罪论斩。虽有李道裕力谏,张亮程公颖仍死而抄家。一年后,太宗乃因李道裕之语颇为中谏,命其为刑部侍郎。 是夜,太宗乃密语太子道: “朕知张亮有反意,是故虽证不齐,亦当诛。再者,但凡有臣下私养死士之事,更不可容。只因手中若有死士,则必有私心也。” 李治乃受教。 …… 是夜。 媚娘独自立于宫中紫云阁前,茫然四顾—— 她本只是因心中烦闷,想着暮春之夜,夜色美如酒,醉人欲迷,才想出来走走的。是故便大着胆子,依着上次瑞安曾提过延嘉殿后的一条小小密道而出。 却想不到,又迷路了。 因为临时起意,加之不欲有人随从,便自行之。 谁知这么三转两转的,竟然转到了这么一处再未曾见过的所在。 这到底是哪儿? 又是什么地方? 她茫然不知,只是慢慢地向前走着。 不多时,她便看到那楼下,三个大字: “藏书阁?原来这里便是藏书阁啊……” 媚娘一时兴起,便裣祍上前,欲入内一观,却发现门扉紧锁,这才想起,如此深夜,只怕宫人都睡下了。 一时心下无趣,又不知何处可去,便独自坐在藏书阁前发呆。 然而她却不知,自己一路之上,并非独自一人。 …… 片刻之后,得了安置在媚娘身边的影卫所报的李治,便匆匆忙忙地丢下手中公事,前往藏书阁而来。 待及入院,便见媚娘一人独坐在台阶之上,看着天空发呆。 李治心中一柔,便轻轻从阴影中步出,臂里又搭了件大氅,慢慢从侧面走向她。 媚娘却一味只是看着天空出神,竟再不觉有人靠近。 李治走上前,轻轻地展开大氅,替她披上时,她才惊觉有人,转身一看,却讶然道: “你……怎么在这儿?” 李治笑了笑,坐下,柔声道: “与你一般,夜色醉人,睡不着。” 媚娘心中一柔,却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满天星星。 李治见她不语,便也不语,只是坐在一侧陪着。 良久,媚娘才道: “你不回去,瞧瞧萧良娣么?听说她的胎,却不甚安稳……你笑什么?” 媚娘本心欲故作无事的,可闻得李治听到自己问萧良娣之后便失声发笑,就有种心事被人窥破的恼羞感,怒道。 “不……你别生气。我只是……” 李治急忙忍了笑,柔声道: “我只是欢喜……欢喜你心中,终究是有我的。” 媚娘便涨红了脸,眼儿一眯,冷冷道: “你以为我如那房相夫人一般饮了醋么?可是叫你失望了呢!我不过是觉得萧良娣如此费心,只为得你喜爱,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是可怜……” 李治看着她,轻轻问道: “你果真只是可怜她么?便半点别的没……别走!我不问,不问还不成么?” 李治见媚娘被自己气得要走,急忙伸手拉了她,恳切道。 媚娘回首,看他一眼,冷冷道: “你已然问了。” 说着便要离开,可是李治却拉紧了她手腕不放,无奈,只得叹气道: “你到底找我何事?” 李治却被问住了,总不能让她知晓自己在她身边暗中放了影卫罢……好在他脑子转得极快,立时便道: “父皇自立我为储以来,便几次三番诛杀重臣……我实在看不透父皇之意,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话虽然是强寻出来的,却也是李治的心声。不过,他虽多少猜测到了太宗的心思,却一直不敢相信…… 是以,只有媚娘,才能让他肯定自己的想法。所以倒也不是无的出矢——否则以媚娘这般聪慧,是再瞒不过她的。 媚娘闻言,心中便是一酸:原来他于自己,终究还是因才多一些…… 然而到底是他发问,媚娘却也不曾含糊,只是淡淡道: “何时知机如你,却连陛下这点心思也看不出了?” 李治闻言,便心中黯然道: “果然,是为了我……” 媚娘见他如此,想想他那柔善的性子,心中终究不忍,乃道: “你也不必太过自责。说到底,陛下毕竟是爱子情深。且他一旦下了决心,还有谁能阻止? 长孙大人何等知机,自立你为储之后,他便百般隐忌,为的什么?不就是知道陛下必然会为了你将来的君王之位能够走得顺一些,而去清除一些不必要的存在么? 想一想,连长孙大人都害怕的陛下,你又能如何?” 李治却心怀伤感道: “可是说到底……张亮大人却不是……” “但他做了。”媚娘道: “他的确是做了。所以陛下才容不得他——对陛下而言,你不只是大唐未来之主,更是陛下的爱子。身为一个父亲,他除去那些会危胁到你的人,没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行事,会被人诟病罢了…… 我想既然陛下出手了,那他便必然已经想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也必然知道,这样做会给自己的声名带来些什么…… 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与你的未来,与大唐的未来比起来,这都不算是什么—— 毕竟陛下威名至斯,擅杀几个大臣,已然不能掩盖他之千古盛名。再者,对陛下来说,千古盛名于他,却是不及你的未来,来得要紧的。” 李治紧紧地握了手,又轻轻道: “可是……可是父皇完全可以等到我……” “等你什么?等到你登基之后么?别人不问,问问你自己,你当真下得了手么?或者这般说罢!你便能下手,你能如陛下这般,将其置于死地么?” 媚娘直视着面容纠结的李治,摇头道: “你自己也知道,你做不到的。 你做不到。 陛下更清楚这一点,可是他同样也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此言并非只适用于大臣们,也适用于天子…… 若是要你平安,那便必然得适当削弱这些前朝老臣的反对势力…… 是故,陛下此为,却是在替你向那些意在观望的老臣们明示: 若他们不能好生侍你为主,那便是陛下,也不能容了他们。更不必说大唐。” 李治黯然,默默点头。 二人一时静立不语。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八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良久,李治才含泪哽咽道: “若是……若是当真如此,那我却不能再让父皇如此所为…… 父皇一生盛名,怎能为我所污……” “那,你就只有一条路可行…… 就是自己动手。 问题是,你当真下得了这个手么?你能么? 你要知道,如果是你下手,那便必是滥杀大臣的罪名……” “可若我不下手,他们也不会听我的,是不是?而且父皇为了我,只怕以后要杀的人,会更多……是不是? 不……我不能看着父皇如此……我不能!” 媚娘轻轻一叹,看着这个哭泣着要保护父亲盛名的少年,心中生出一种爱怜之感。 李治咬牙,拭了泪: “……这本便是我的事…… 是我没有看清楚…… 多谢你提醒…… 媚娘,多谢你提醒。”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 太宗寝内。 披衣侧卧,听着王德报事的太宗,默默地点了点头: “果然,朕这盘棋中,确是离不得她……否则,只怕稚奴还是下不定心呢。” 王德却道: “不过主上,只怕如此一来,殿下便又要受些劫难了……” 太宗叹道: “你现在知道,为何当年朕执意不欲立这孩子为储了?这些事,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过残忍……是故无忧虽然教会了他一切的本事,却独独不肯让他知道些狠辣手段—— 无忧与朕一般的心思,都是不愿让这孩子走到这一步呀……唉!是朕的不是,终究还是把他给送上了这个位子。” 王德劝道: “主上却不必如此自责。其实主上当知,三个孩子里,最适合也是最当坐此位的,便是太子殿下。他毕竟是天命之子,是故才会怎么也绕不过……” 太宗却只是叹息。 贞观二十年闰三月初一。 日有食之。 …… 是夜。 东宫。 承恩殿。 身子总算大好起来的太子妃王氏,听罢了近侍怜奴之报,虽然心中恚怒,却依然力持平静,道: “你可亲眼看见,德安是把那白玉脂送入宜春宫了么?” “可不是?” 怜奴悻悻道: “娘娘,这萧良娣可也太过分了!之前将娘娘父亲老大人所进的明珠凤簪赏了这萧良娣,已然是等同折了娘娘您的颜面。如今连这白玉脂也…… 娘娘!您可不能再这般容着她了呀!” 太子妃冷冷道: “若果然如此,是不能容她……不过,你还是先去取了那白玉脂来,让本宫瞧上一瞧才说…… 说不定德安奉上的,并非此物呢?” 怜奴意外: “娘娘如何这般说法?” 太子妃淡淡道: “本来以太子殿下对萧氏的宠爱,送她些别的稀罕物事,甚至是将本宫父亲所进之物与那萧氏,都不奇怪…… 可是这白玉脂…… 本宫却记得清楚,前些日子回宫之宴时,正宫里那一位的手上还颇有些丝细伤口,日常里总得要太医奉了些疗伤的药脂入内抹擦。可突然之间,这几日本宫便不曾听得她要这些东西了…… 偏巧又是这个时候,你又来报,道因为萧氏缠闹,殿下不得已将白玉脂赏了她…… 怜奴,你觉得,对殿下而言,是萧良娣要紧,还是那个女人要紧?” 怜奴便讶然:“娘娘是说,萧良娣只是个幌子?殿下……不会荒唐至此罢?” 太子妃咬牙道:“可本宫怕的,便是殿下当真如此了……若果如此,那太子殿下对此女的情意,便是悬在殿下头顶的一把利刃,不可不除!” 怜奴心中一紧: “娘娘的意思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便去取!” 看着怜奴离开的背影,王善柔喃喃地道: “殿下……你莫要逼臣妾……莫要逼臣妾啊……” …… 贞观二十年闰三月初九。 太子妃王氏,乃以思亲之由,召其母柳氏入东宫以告白玉脂之事。柳氏闻言大惊,遂回府后,密告与其夫王仁佑。 王仁佑闻之,亦惊惧,乃再求告长孙无忌,以期以长孙无忌之心,使太宗暗中除去狐猸惑储的才人武昭。 然长孙无忌闻之,避而不见。 王仁佑无奈,乃入东宫,告与女儿此事。 太子妃思量半日,才泣道: “此女妖媚,之前曾有女主武氏之言,恐便应在太子殿下身上,日前又有天狗食日之异象,恐非吉兆。” 王仁佑乃明太子妃之意。 半月后,太宗早朝,忽有百官上言,请太宗诛杀才人武昭,更言近日长安城内流言纷纷,皆道女主武氏流言再起,且又有天狗食日之象生。绝非吉兆。 太子李治闻之,惊怒不止。 太宗却不以为意,更道此事纯属流言,早已验之,只怕是有人故意所为。 然诸臣请命之情甚盛。尤其长孙无忌,更亲上朝中请太宗准。 太宗大怒,然无奈众臣力谏,只得下诏,着令禁足才人武昭于藏书阁中,只待验明其言后,方再释出。 朝毕,太子李治急怒不已,乃令身边近侍影卫等,务必查清此事从何而起。 是夜。 李治方带着德安匆匆离开丽正殿时,便见太子妃王氏带着近侍怜奴与一众宫人,乘了软舆正向这里走来。 李治却似没有看到她也似,只是径自向前走。 太子妃见状,急忙令落舆,又切切唤道: “殿下!” 李治闻得她唤,不得不回头: “这般晚了,爱妃还有何事?” 太子妃见李治脸色淡漠,心知必然是自己今日之事,惹得他不快。可还是不得不说: “殿下,今日之事……” “今日何事?” 李治奇怪地看着她: “今日有何事?” 太子妃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自己很羞愧很惶然——看着李治这般明亮无辜的眼神,她竟然会这么觉得…… 咬了咬下唇,太子妃终究不愿示弱,便柔声道: “殿下说得是,今日本无事。妾来此,还请殿下往承恩殿一聚。算起来,妾也有好些日子不曾与殿下痛饮了。 而且妾也有些肺腑之言,想讲与殿下听一听……” “酒之一味却如棋之一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今日本宫看来,却并非是良机。还是改日再饮罢! 再者,既然是肺腑之言,那何时都可讲,不急于一时。” 李治言毕,便头也不回,召了德安离开,只留太子妃一人难堪地留在原地。 …… 片刻之后。 藏书阁前。 德安一路小跑过来,小声道左右无人,李治才松了口气,轻轻敲打着门扉,唤道: “媚娘?媚娘?” 媚娘正在屋中抄录书卷,闻得李治轻唤,便急忙起身,走向门扉前。双手刚放在门栓上,想了一想,便停住道: “时辰已晚,太子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李治闻言,只觉无奈: “都到了这般时候,你还要这么倔强么?你可知道,你现在是生死关紧的时候呀!那些……那些关陇重臣,还有世家望族们,可都急等着要看你……” 他咬了咬牙,才难过道: “不过……你这般待我,也没有错……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大意,不曾防那……若不是我……” “殿下本没错。” 媚娘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真的没错。太子妃也没错……她只是在维护自己的生活。殿下却不必怪她……要怪,只能怪媚娘不曾替殿下好生想着些。” 李治闻言,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怜爱,对那王氏更是恨不得立时逐出宫去。 然而他终究只是道: “你不必担心,我定然会想出办法,救你脱得此险的……你不必担心……” “殿下,如若殿下肯听媚娘一言,那就请殿下答应媚娘,让媚娘在这藏书阁里,好好儿待上一段日子罢! 一年,或者两年,都可以。殿下……答应媚娘。” 媚娘哀求。 李治一怔: “你……为什么?” “殿下,媚娘所求,不过是能够平安度日。现在却有人意欲利用这女主武氏的预言,置媚娘于死地—— 殿下,媚娘不想替那人求情。因为媚娘知道,殿下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是故媚娘若是替她求情,只会让她更快地失去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殿下,答应媚娘,让媚娘在这里好生安稳地过上两年。只要两年——她就会必然明白,媚娘对她,再不造成什么大的危胁…… 这样一来,以后她也不会再针对媚娘。请殿下答应媚娘。” 媚娘坚决而平淡的声音,让李治明白了什么,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激动的情绪: “你……你是真的决定了……好! 我答应你!答应你!” 他喜不自胜地道。 媚娘却只是默默不语,良久才道: “殿下,以后媚娘怕是不得常常在殿下左右了,还请殿下自己保重。” 李治欢喜摇头: “没关系……没关系,日里见不着,可是夜里,我却是爱看书的。” 媚娘却黯然一笑道: “媚娘不会见殿下的。” “你不见我,我来见你便成……总是要见的。” 李治轻轻道: “既然你已决定要放手一搏,那我又怎么能不在你身边?” 媚娘含泪,明知李治看不到,也默默点头。 是夜。 同一时刻。 甘露殿,太宗寝殿。 看着王德匆匆入内,太宗才淡淡道: “如何?” “回主上,殿下一入正宫,便借口有些不方便,去了后面藏书阁了。”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九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太宗点了点头,拢了拢身上衣裳才道: “由他去。” 然后想了一想,才又道: “查清楚怎么回事了么?” “查清楚了,还是因为一盒白玉脂。”王德便将事情来由讲了一遍,又叹道: “不过也不怪太子妃如此愤怒,这一回,殿下确是做得太过了。” “之前稚奴将她父亲进入的明珠凤簪赏了萧良娣,那可是在打她的脸,为什么她不生气?因为她已然感觉到了,在稚奴心中,这萧良娣与她,还是有争一争的可能。可是这一次…… 虽然只是一盒白玉脂,可她也受不了。因为她明白,在那个人面前,她没有争的可能。是故,她才会要她死。 这太子妃,倒果真如姑姑所言,是个聪慧的。可惜,眼界也不过是个小小东宫之主,或者是个小小太极宫之主的眼界而已。” 太宗轻轻道。 王德点头。 太宗又道: “找个机会,你提点下稚奴罢!之前朕总是压着你,是担心你被私仇迷了心,忘记了分寸。现在看来,你倒是大可放手一为。” 王德闻言,便惊喜忧交集道: “可主上,您当真要……” “本来朕也是不想让稚奴受这苦的。可是朕的身体……”太宗苦苦一笑: “你知道,朕自己更知道。怕是不能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了。既然如此,便将这些事,留给孩子们去办罢! 他们总是能办得好的。” 王德便点头。 太宗又道: “对了,还有一事,青雀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事出突然,还不曾有消息。” “若有消息,那便保证它直到稚奴手中。明白么?” “是。” “还有那些影卫,以后若是有必要,你可以提前交给稚奴用一部分——记得别全部给他,总得留着点儿,等到他继位之后,这些,还有那孩子,可就是他最大的底牌。” 王德点头: “是。” …… 次日,消息传至了东莱郡王府中。 听完李云之报,李泰便沉吟良久,才正色道: “你说稚奴叫你传话,说那个人果然决定了么?” 李云点头: “殿下只是说很是欢喜。可见不假。” ——虽然李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青雀与李治到底说的是什么事,却依旧仔细地传着话,在他看来,这般便是回报李治的最佳之法。 青雀长出口气道: “这便好……只要她肯,那便再无不成之事。” 李云点头道: “是以殿下才命阿云来问一问郡王,说他欲借萧逼王,扶刘引王,使王分身乏术,再不得行风做浪……不知可不可行?” 青雀笑道: “稚奴之智计,其实远在本王之上,只是他一直无甚信心…… 你便告诉他,本王以为,此计甚好。釜底抽薪确可应付眼前困境。可是那预言之事……” 青雀言及此,想到却是自己散播的这预言,心中难免有些微疚道: “只怕还是要设法破了局才好。” 李云便点头道: “殿下也向阿云说过,郡王必会如此说的。他也叫阿云告诉郡王,事已至此,便不必再想过去。何况他也已然早有准备,觅了良法破之,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 青雀讶然: “他早已有法子了?什么法子?” 李云便从袖中抽出一本名折,交与青雀。 青雀阅后,既惊且喜,半晌才合上名折道: “好!果然是好!若不是本王深知这武氏预言的底细,只怕也要当真以为这人是武氏女主了!不过……” 青雀又一沉吟,才道: “不过你却得告诉稚奴,此事却急切不得。毕竟还需长远计较。” 李云这才笑道: “太子殿下说了,正是如此,才叫阿云来请教郡王的——那韦挺与公孙之事,只怕还是得劳烦郡王再安排一次。” 青雀这才明白过来,大笑道: “这小子……原来早就算好了,就等我开口……好,你去告诉他,这些事,我自会安排妥当!” “是!” 贞观二十年闰三月末。 大唐太子李治东宫良娣萧氏,因有孕烦苦,得太子李治怜,着其入光天殿偏殿静养。 朝中上下闻之,皆震动。更因太子妃王氏已入宫三载不曾生育,便皆私语,只当李治应有废王立萧之意。 一时间王萧二门乃屡相诋毁,常常于朝堂之上,便起风波。更几有王萧官员因此贬职左迁之事。 太宗不悦,乃三番四次召王萧二氏官员入内教训,然终不得止。 无奈,只得取问国舅长孙无忌。 无忌却因知太宗之意,又不愿与二氏为敌,乃称病不朝。 太宗无奈,再召房玄龄入内。 …… 贞观二十年四月初二。 长安。 房相府。 房相寝室之中。 “父亲,您不能去啊!” 房遗直虽然手捧父亲房玄龄的官帽,却再三劝道: “现在这朝堂之上,谁愿意沾染这王萧二氏之事?主上此番召您入内,分明就是想借您之口,了断这桩公案罢了…… 父亲,您何不也学一学那长孙大人,称病不朝?” 房玄龄却淡淡一笑,谢过替自己理衣正衫的夫人之后,才取了官帽,仔细戴好才道: “正因他是长孙无忌,为父是房玄龄,才要如此为事…… 阿直,以后你便会明白了——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主上来说,此事都是必当行之的。” 房遗直还欲再劝,却被一旁立着的母亲卢氏一个眼神给劝得退了下去。 卢氏理整了衣衫,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对着自家夫君道: “你要做什么,妾知道,妾也不想理……不过只一点,不要让妾失了依靠,否则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妾也不饶你!知道么?” 看着面似凶巴巴,目光中却饱含着担忧与理解的妻子,房玄龄笑了: “但遵夫人之命!” …… 午后。 房玄龄应召入朝,答太宗之疑,乃道: “今臣闻人当有内外之分,主次之道。 而今太子殿下身为国储,虽薄欲寡心,却不免有失内外之礼。当请主上以此戒之。” 太宗深以为然,乃宣太子李治入内,告之其道: “太子妃身为正妃,儿当多加尊护。 萧氏身为侧嫔,当有所自敛。” 李治最孝,乃受言而归东宫,着令萧良娣复归宜春宫居养。 萧良娣得知此乃房玄龄之言,怨恨无极,竟以房玄龄与王氏一党为由,请其族父(就是族中的大家长)萧瑀为其主持公道。 萧瑀素不喜玄龄,遂上书力斥房玄龄干内之事。 太宗因萧瑀过直,心中有意再折其性已久,乃遂借此机会,解萧瑀太子太保一职,虽仍留同中书门下三品之位,却大不如前。 又因禇遂良借机弹劾房玄龄,乃亦解房玄龄诸职,以其身体病弱为由,责其归家休养。 一时间,朝臣乃知太宗无意废妃。风波平定。 然东宫之中,却波澜又是数起。 先有贞观二十年四月末时,东宫宜春宫主萧良娣突觉腹内不适,急召太医视之,方知乃误食五行草(马齿菜)之故。 乃大惊着人查之,疑为承徽杨氏所为。然杨承徽大呼有冤,加之有宫人出头承认误混五行草入萧良娣菜食之中。 萧良娣震怒,上报太子李治后,得以刑审此女,务求真相。然此女咬定不松,最后刑审而死。 萧良娣无奈,只得着意调理饮食。 又有贞观二十年五月中(就是五月十五日左右),太子李治因近日颇久留正宫中,而受太子妃谏。 二人乃忽起争议,尤其太子李治言道: “上有老父病重,尔身为媳,不守良孝之道,多多入内伴驾,却一味在东宫如此劝本宫多幸东宫…… 岂非大不孝之?” 竟拂衣而去。 时有太宗近侍王德,因私仇之故,便意使李治近侍德安道: “太子不喜太子妃,尔当为之解忧。” 德安立时依言,将李德奖所报,与萧良娣关系密切之良媛郑氏暗于太子妃饮食之中下药之事按下不提。 后太子妃果然大病不起,太子李治更不必亲近其身。太子妃幽怨难堪。 又贞观二十年六月二十九,太宗因薛延陀一族事故,欲亲幸灵州,本欲携太子同行,然有太子少詹事张行成上疏以为不可。太宗乃着准太子镇守长安,更以张行成忠故,进位银青光禄大夫。 贞观二十年六月末,太宗着通事舍人萧嗣业招抚薛延陀,以之为功,特表朝内赞之。 贞观二十年七月初,太子妃病事初安,便着手整治东宫诸事。 然李治因萧良娣待产在即,颇不意同,乃再起争执。后太子怒,太子妃只得暂依之,心中却犹生怨恨。 又因无处可泄,乃日日诏令宜秋宫昭训刘氏入承恩殿抄录佛经金卷,以修德故。 如是二十日,刘昭训所出之子忠乃因无母照拂,竟大病。 太子李治大怒,遂着太子妃自寻人抄录佛经,更令刘氏当以子为要。 贞观二十年八月初五。 太宗因密报得知太子妃因刘昭训母子出身不贵,屡有为难之事,乃封太子李治长子忠为陈王。一时东宫方知太宗宠爱皇长孙。 太子妃闻之,惊妒交集。然终无可奈何。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 (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贞观二十年八月十六,萧良娣得产一子。太子李治甚喜,乃因其生于仲秋后日,便名为素节(素节的意思,是秋令时节,也有中秋佳节,或者是重阳佳节的意思。)。 太子妃闻之,立时愤慨已极,竟将承恩殿中其母柳氏所进之小佛像推砸至碎。且露出其内所含字纸—— 原来上面写的,却是良娣萧氏生辰八字。而太子妃于家中之时,便颇笃信巫蛊之道。是故便以此法日咒良娣。 然所求不灵,便大怒推之。 贞观二十年八月十九。 依礼,出生已足三日的素节,当应洗儿礼。 是故,今日里,便是日常总守着太极宫中甘露殿,或是丽正殿诸事的太子李治,也是颇为欢喜地回到东宫后廷,入宜春宫,同庆之。 …… 同一时刻。 东宫承恩殿中。 太子妃闻得宜春宫中阵阵乐响,乃叹道: “好一个繁乐盛音……” 怜奴见主人如此,心中不忍,乃柔声劝道: “娘娘勿忧。娘娘身体康健,自当得龙子。” 太子妃却摇首: “便得身体再康健,不得殿下幸,何来龙子?” 乃至郁郁,又因乐音扰心,竟一忽而泣。 泣之良久,怜奴正劝而不得时,忽一时间,太子妃扶额叫痛,不多时便伏于凤榻之上,面色雪白,痛不可止。 怜奴素知太子妃尝有头风,乃急唤左右,召太医入内诊治。 …… 片刻,消息便传与正在宜春宫,坐于萧良娣凤榻侧,抱儿为乐的太子李治知。 李治与萧良娣闻得太子妃头风发之,乃双双一怔。萧良娣便视太子。 李治淡淡道: “既然如此,可着太医入内延治?” “回殿下,已然请罢了。太医此刻,正在承恩殿。”太子近侍德安乃报。 李治便默默点头,又道: “本宫当亲视为好。” 便欲起,然萧良娣立时扯住其衣袖,容色现出一片楚楚可怜。 李治乃轻拍其手道: “她是正妃,本宫依礼当视。不必担忧。只待本宫看过她后,晚些再来看你与素节儿。” 萧良娣这才破忧为喜,含笑应声。 见李治走出内殿,一侧侍立之近侍玉凤急上前道: “主人何故纵得殿下去看那承恩殿的?此一去,怕再不得转回宜春宫了!” 萧良娣却更替了一张冷静容色道: “她究竟是正妃,本宫却是拦不得殿下。否则只会教殿下以为,本宫任性过意。不好。 横竖殿下爱极了素节,只要素节在,这宜春宫,殿下日后必然常至,不必担忧。” 玉凤这才无奈退下。 …… 片刻之后,承恩殿中。 闻得太子驾至,卧于榻上,正饮药汤之太子妃便喜极而起,然却被太子止: “爱妃不适,当歇着。” 太子妃见李治只离榻前三步远,却再不近前,心生黯然。然见他关切问询太医左右己身之症,又是颇为喜悦。 太子闻得太子妃已然无碍,便觉无趣,又不得一时走脱,索性在一侧坐下。 太子妃见状,便使眼色与身侧侍女怜奴,清得左右之后,才柔声道: “殿下近日,身体可好了些?” “日里总是好生养着,再不生什么病痛。” 李治无奈,只得应答。 太子妃闻言,便喜道: “如此甚好……殿下毕竟一国之储,当保重身体才是。” 李治便颔首。 太子妃又道: “说起来,妾这般头风却也是来得稀奇,莫名便头发痛不堪,当真不知究竟何故至此。” 李治乃道: “但凡头风,多是多思多虑而起,爱妃不必多思不必多虑,自然平定。” 太子妃只觉李治此话言外有音,又不敢细思,便强笑道: “可真是如此……只是便不思不虑,也终究不得根除。” 李治着实待得厌烦,又看着天光一时变暗,心念藏书阁中人。便随口道: “本宫闻得曾有人向神明祝祷三日,绝症复生。且之前宫中亦有行此事可得之例,爱妃或可一试。” 太子妃闻之,正合心意,乃喜谢太子之赐语。 李治胡乱应了,便借口太子妃当寻良士入内乞神明降福之事,乃起身离之。 太子妃伏于榻上谢过李治。 出得宫来,李治乃密语近侍德安道: “太子妃久病,必日日报与本宫处,你且设个法子,好歹解她一时之疾,以免烦扰。” 德安乃应,便道: “丽正殿中前日得老神仙(孙思邈)进宁神药烛(就是掺了宁神药的蜡烛)一种,奴闻头风之事,乃因寝不安而生。可入之,使其安睡,则头风稍解。” 李治允。德安乃着人私中将太子妃王氏巫蛊祝祷之时所用之香烛易之。王氏是夜好眠,次日复醒后头风竟止,大喜。 自此对巫蛊之事,再深信不疑也。 是夜。 太极宫。 藏书阁外。 李治着银白绣金广袖,端坐于德安所奉圈椅之上,旁挑宫灯,与媚娘隔扉而弈。 棋行局半,李治突然笑道: “媚娘可还记得,当年你我二人,可却也曾如今日一般呢!” 媚娘淡淡一笑,不语,只落一子再报步数。 李治知其不欲思前事,乃固行之。 又半晌,媚娘方道: “今日洗儿礼,殿下依然还记得这藏书阁,媚娘感激不尽。然以后这般诸事,当小心为之。” 李治轻轻道: “媚娘放心,本宫自有思虑——眼下你需担心的,却是你这棋步,眼瞧着便要被我吃了大龙。却依然不动么?” 媚娘却含笑,只专心弈棋。 如此往复,李治直至夜半方离藏书阁,再入东宫丽正殿寝。且自此每日,皆日里或与朝臣议事,或微伴东宫诸嫔,但一入夜戌时后,便或走明正大道,或经秘暗小门,入藏书阁与媚娘隔扉而会。 二人或谈诗饮酒,或弈棋对书,或讽古论今…… 虽再不曾见得一面,却颇有灵犀相知之感。 如是此番,竟至十月二十八日太宗车驾归长安方止。 二十八,太宗归长安。是日,便手诏二旨,一夺萧瑀诸职,二诏长孙皇后十年大忌,着以太子李治入洛阳东都,修佛礼天以慰后灵。 李治受旨不得不发,心中只忧藏书阁中武媚娘。幸得媚娘姐妹,又是殿上人之充容徐惠好声劝慰,方得离京往东都而去。 且临行前,千万嘱托,道自己岁末之前必还,务必保得媚娘平安。 徐惠应。 李治入东都,乃一日三发密信入延嘉殿,以问媚娘安好。徐惠不厌其烦,皆为做答,李治甚慰。 然十一月初,太宗因幸灵州之事一去一还,冒寒而行,又车马疲顿,乃专欲保养,着诏除五品以上要事外,一切诸事,皆委于太子。 是故,李治竟一时烦劳,密信一日只得一封。又因东宫再生些末事端,后竟改为三日一书。 徐惠颇忧之,乃告与媚娘。 媚娘此时,已然心牵李治。虽知此事实不可强求,却仍柔肠寸断,思前顾后,百般不安。 徐惠知其心事,乃欲解其忧。 ……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初一夜。 大雪。 徐惠匆匆离了延嘉殿,去探媚娘。 不多时,便行至藏书阁前,乃轻叩其扉道: “媚娘?你可睡下了?” 媚娘闻得徐惠声音,便欣喜起身披衣,开门,拉了徐惠入内道: “这般夜了,又下着雪,你跑来做什么?” 徐惠也急忙令人关了门,这才抱着一怀冬衣含笑道: “这藏书阁里,最忌灯火,只怕是寒凉得紧是。我便请准了陛下,多多与你备些冬衣好过冬。” 媚娘感激: “说到底,还是你记着我。” 徐惠轻轻一笑: “咱们姐妹,何出此言?” 一边说,一边便着文娘一件件取了冬衣来,与媚娘瞧。 媚娘眼见件件都是自己穿惯了的,徐惠又着意添了许多在内,当真是情暖于心,便含笑也去翻着。 然这一翻之下,一件大红罗衣,便掉了出来。 媚娘一怔,当时便与徐惠双双变了脸色。 看着媚娘颤抖着将这件红衣捧起,徐惠便转头责备文娘与六儿: “你们怎么这般不长眼色,连这……这凤羽罗衣也带了出来?还不快收……” “不……不必……”媚娘恍神,手中却只抚着那华丽的罗衣,轻轻道: “倒也不必…… 我在这里白日漫长,左右无事,正巧这罗衣送入……也好,想起来,舞艺倒也是生了许多。练练也好…… 陛下不是说了么? 因今年幸灵州之事,皇后娘娘的大祭,便改在明年了……正巧,说不定到时还能用得上。”  (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一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徐惠见她如此,也劝不得,便索性由了她去。 又坐了片刻,媚娘因着天寒地冻,又下了雪,便赶徐惠离开。徐惠不愿离,却适逢太宗着人传召,无奈只得离开,临行之前,又切切嘱咐媚娘需得照顾好了自己,又叫同入藏书阁的瑞安,务必看好了她。 媚娘无奈,只得一一应得,这才见她离开。 徐惠方一离开,媚娘面上笑容便消失不见,片刻之后,方长叹一声道: “瑞安,你去取些酒来罢…… 雪夜美景,当以良酒佐之。” 瑞安便应声而去。 不多时,便得了一红泥小炉与两壶温酒入内。 媚娘着瑞安自去休息,不要打扰自己清净,这才自斟自酌,自饮自乐。 酒至浓时,她又不禁看向那扔在一侧的凤羽罗衣,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旧日里,自己两着罗衣,与那人共舞的情景。 心中一时情肠百转,一抹思念无可消除,又念及他与自己身分如此差别,那东宫诸妃诸子…… 媚娘一时间,竟痴痴泪流湿襟。 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多时,两壶酒便净了底。 媚娘此时已然身有几分醺然,欲唤瑞安再去取来,却又想起他到底是睡下了,念着他日间寒苦,便索性自己起身,欲出门去寻酒。 然方至院门口,便被守门卫士拦下,道其不可外出。 媚娘道自己只欲寻酒,卫士便互视一眼,道若如此,媚娘可自入内,他们可代劳为之。只是上命不可违。 媚娘无奈,只得叹息一声,将酒壶交与卫士,自己入内,对着灯火坐下。 无酒可解,又不得外出,一时间媚娘心中之苦,当真直如黄连。 直至此刻,她方才发现,不知不觉之中,李治在她心中,已然是如一棵大树,牢牢扎根,再不可离。 一念之下,目光又转向那凤羽罗衣,心中痛不可止,乃抱了罗衣入怀,情思痛苦之中,泪光闪闪,竟滴落罗衣之上。 媚娘心怜此衣,急忙拭泪以视之,却惊见目光中那凤羽罗衣,不知何时竟变做碧色。一时大骇,急忙仔细视之,方知这凤羽罗衣因有锦羽织入,火烛之下,一番抖动竟可做转为碧色,又惊又奇,又念及那赠裙之人,不由再度抱了罗衣,相思如刀,绞断心肠。 痛哭片刻,媚娘只觉一口胸中臆气闷得生疼,便不假思索提了笔来,抱了罗衣,泣而书于一侧白纸上道: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书毕,自己反复念了几遍,泪再不可止,乃再紧拥罗衣于怀,痛哭难止。 …… 片刻之后,正哭得伤痛的媚娘,便闻得有人敲门。 她便慌张抹了泪,小心将凤羽罗衣藏好,又将那诗笺折好藏于袖中,这才开门。 原来是那卫士打了酒来。 媚娘接了酒,谢过他后,便复合上门扉。 重新温了酒,媚娘便再斟一杯,仰头而尽,又复取那袖中诗笺来看。 念着,看着,她的眼前,便仿佛浮现了那个玉容温润,总是对自己温柔笑着的少年。 一种心痛之感,便从胸腹中涌出,直教她泪难止抑,又不敢惊动旁人,只得捂嘴偷偷做无声之泣。 泪珠一时间,竟滴了几滴在笺上。 看着那诗笺上的墨字化开,媚娘更是难以遏止,又寻了那凤羽罗衣出来,抱在怀中哭着,哭着。胸口中的闷痛感也越来越强,越来越强…… 直到最后,她觉得自己口中腥甜突起之时,方才恍然察觉,这股闷痛,却非情思所至。 大惊之下,胸口再涌一服痛感,媚娘不及思索,侧首向地上一吐,竟是一大滩鲜血! 媚娘大惊,立时醒觉,只怕是中了毒,急忙便欲唤瑞安,然她此刻方觉自己手脚瘫软,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 惊骇欲绝之下,她无力瘫倒在地,一手只得集尽全力,将手边酒壶打落地上破掉…… 随着眼前渐渐变暗,至一片漆黑,媚娘的心中,满思满怀,只有那个玉润少年…… 若是…… 若是自己不那般倔强,便好了…… 明明已然寻到他了,不是么? 为何要这般倔强呢? 为何…… 媚娘终陷入无边黑暗之中,全然不闻瑞安闻得酒壶破碎之声便急忙披衣赶来看察的瑞安的惊呼。 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心中只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 片刻之后。 徐惠正坐于藏书阁中,咬牙看着面前由瑞安六儿着人带上的卫士,厉声喝道: “到底是谁派你来害媚娘的?!说还是不说?!” 卫士却傲然抬头道: “臣为大唐,为天下诛此妖女,当为幸甚!死不足憾!” 徐惠怒极反笑: “好……你欲死? 本宫便不应了你的!!! 瑞安!” 瑞安立时上前,应道: “在!” “即刻去回了陛下,请他旨意,将此人打入大理寺!!!由孙伏迦韦待价二人亲……你做什么?!” 徐惠正吩咐着,突见那卫士竟自引颈,向一侧肃立之金吾卫手中雪亮长刀撞去,当下惊呼,急着人速将其拦下。 然奈何此人有意寻死,且其速度之快出人意料,竟一撞而成,当下血喷满地,徐惠惊骇欲死——幸得一旁瑞安手脚快,及时拉开她,否则只怕污了一身血。 “你……” 徐惠眼见此人已然是活不成了,却还在得意地笑,不由气怒交集,大喝道: “此人虽死,然其可入内毒害嫔妃,必有同谋!查!给本宫查个清楚!” 众人慨然应诺。 诺声方止,便闻得殿外传来声音,道太宗驾已至藏书阁外,片刻便得入内。 徐惠闻言,急忙出迎。然却被瑞安拉了衣袖,悄悄将一张纸交与她看——正是媚娘所书之诗。 徐惠阅后,心中一紧,看向瑞安。 瑞安便使了个眼色看看躺在一侧,正由众太医抢治着的媚娘,又悄声道: “武姐姐袖子里掉出来的。” 徐惠会意,便默默收了起来,急忙出迎太宗。 太宗入内,便立时诊视媚娘,又怒道: “人好好儿地禁足藏书阁,怎么就会出了事?!到底何人所为?!” 徐惠见状,便指了那地上躺着的死卫士,将经过告与太宗道: “今夜寒气侵人,妾念媚娘衣衫单薄,便送了冬衣来。后因妾离开,媚娘一人,着实清冷,便着瑞安提了两壶酒来取一取暖。 后来酒壶已干,媚娘又不忍瑞安已睡,再过辛劳,便自去取酒,此人便借机拦下媚娘,不允她出。 媚娘因守旨故,便请之代劳。 谁知此獠毒辣,竟于媚娘之酒中下毒,妾正欲着人禀明陛下,将此獠打入大理寺严审,他竟自裁…… 陛下,陛下您要为媚娘寻个公道…… 此事,断非这么一个小小卫士能办得出来的!请陛下务必为媚娘查出真情!” 徐惠说着,心疼媚娘受苦,便泣而不止。 太宗怜意甚盛,乃劝慰之,又怒向周围: “把这些当值守卫全数拿入大理寺!务必要查出到底是谁下的毒!” “是!” 又转首看了看那些满面不安的太医,暗恨诸人无用之后,才厉声道: “还有!飞鸽传书告太子,请他延孙道长入内!” “是!” …… 次日。 洛阳行宫之中。 德安服侍李治起身,见他依旧不停地揉着胸口,便道: “殿下自昨夜亥时起,便身体不安,今日又是大雪,诸臣亦往来不便,不若便休沐一日罢?” 李治不知为何,自昨夜起便心痛不止,本就烦懊;又念着已然是三日不得徐惠密书报媚娘安,心中更生忧虑,也知自己如此议事,必然不成。 再者德安所言也有道理,大雪封门,只怕诸臣来往不便——尤其其中还颇有些上了年纪,身骨不健的老臣,遂纳德安之谏,手书令诰,着诸臣今日休沐。 书毕,便着德安自去传令。自己却又寻了片寸小笺,以书密信,问询媚娘之事。 然书至一半,德安便脸色惶然而入,李治心中一紧,便有不祥之感,丢了笔,颤声道: “是……” 德安跟随李治多年,早已是默契十足,当下便点头,苍惶含泪道: “方得主上飞鸽所传旨意,道武姐姐中毒,虽有太医一力诊治,暂时缓得数日性命,可却终究不得解那奇毒……还要请殿下即刻延请孙道长入内…… 殿下!殿下!” 德安见李治身形一晃,便急忙上前扶了他,含泪道: “殿下务必保重呀!若是殿下也如此……只怕……” 李治只是红了眼眶,咬牙揪住了德安衣襟,低声道: “去……去把我的紫燕牵与孙道长……请他立返长安!!!!! 去!” “是!” 同一日。 长安。 长孙府中。 因近日大雪封门,且雪无停势,太宗一早着令百官休沐三日,只待天晴再入内议事。 是故,长孙府中的诸位男主人,倒是难得地齐聚府中。 而长孙无忌,便正与长子冲弈棋为乐。 然不多时,便见次子涣匆匆奔入内,附于其耳边轻言几句。 立时,长孙无忌便沉了脸,沉声道: “那人呢?” “已然当场殉了。父亲且放心。”(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二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长孙无忌咬牙,一怒掷下手中之子道: “一群废物!区区一个五品才人,也竟这般不利!” 长孙冲便心知,必然是那事不成,乃劝道: “父亲不必担忧,好歹咱们寻得的那东西,却是少有人能解的。不过是晚两日干净,不妨事。” 长孙无忌乃怒道: “晚两日?晚两日那药王便可入了长安了!还怎么能晚?!” 长孙涣便惭道: “儿子无能,明知此事要紧,却还任由那办事不力的王氏一族轻易为之…… 请父亲息怒。 不过咱们若是即时除了那药王,这武氏妖女,也便活不成了。” 长孙无忌左思右想一番,也只得如此,便道: “这一次,可要办得干净些!若是成事便罢,若是成不得事,那也切不可露了些出去!明白么? 还有,别指望那王氏了!他们虽然恨不得这武媚娘死,可他们也如咱们一般,绝对不会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明白么?” 长孙涣点头,微一思索便道: “那便杨氏……如何?” 长孙无忌点头,余怒未息,又道: “一定记得,此事务必小心!” “是!” …… 片刻之后。 房府中。 房玄龄方沐浴已毕,更了衣衫,正轻咳着,欲去饮药时,便见长子遗直匆匆奔入。 见长子如此,他便皱眉道: “可是公主府里,又闹上了?” 遗直一怔,然后才道: “公主确是与二弟为难了,不过不是这事——父亲,方才宫中传出消息来,道那武才人昨夜中毒,至今未醒。” 房玄龄将送至唇边的药便停了下来,惊道: “你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见房玄龄发问,房遗直便将昨夜之事,详细说与父亲听,又道: “此刻只怕太子殿下已然得了主上旨意,派了那药王入京了!父亲,您看此事如何?” 房玄龄想了想,先一口饮尽了药汁,丢下碗盏,披了衣裳在房中来回走动片刻,方才定下道: “如今这武媚娘,是人人得而诛之,却不知这预言之事另有内情……看来此番下手的,不是关陇世阀,便是五姓七望了。 不过……五姓七望素不理朝事,此番未必是他们所为。是故……” “长孙大人?” 房遗直轻轻发问。 房玄龄点头,沉痛叹道: “他现在,已然被关陇世阀这驾马车,牢牢地控制住了,不得不行。只怕此事必然是他背后操纵——毕竟于他而言,是断不能容任何有可能危及太子之位的人存在的…… 那萧瑀,便是眼前活生生的一例。 ……不成,他若果然如此,只怕反而害了咱们大唐……遗直!” 房玄龄一唤,房遗直便应道:“父亲有何吩咐?” “他此番为致武媚娘于死地,必然要让那药王进不得京……你现在便去!去寻一个人,请他务必保得药王入京!” 房遗直一怔,立时便明白父亲所说的那人是谁,可很快又迷惑道: “可是父亲,这武媚娘祸国……” “她不会祸国!杀了她,才是真的祸国!” 房玄龄不假思索道:“那预言……本就是为父要你去寻的那人,当年为了将真正的大方师预言给藏起来,而造的假预言…… 这些事,你如今还不当知道! 去!先将那武媚娘保下才是正经要紧的大事!快去!” “是!” 房遗直便应声而出。房玄龄见状,不由长叹一声,急忙步至几案之后坐下,微一思索,便书道: 臣房玄龄敬启主上…… 父子二人,一个急忙去办事,一个急忙书密疏。 然而或者是因事态紧急不及多察,是以父子二人都不曾发现。就在门外,一道黑影足足立了许久,直到房玄龄书毕密疏卷起,才悄然离开,向公主府而去…… 片刻之后。 高阳公主府。 闻得小侍报过后,高阳公主脸色一沉: “你可听真切了?” 小侍轻声道: “听得仔细,再不曾错的。” 高阳公主咬了咬牙: “好……你且先下去。” 看着小侍退下,高阳便立刻转身吩咐身边侍女毗伽奴道: “去四哥府上!” “是!” …… 次日。 洛阳往长安的官道上。 一驾通体紫燕色,看起来便是神骏非凡的马儿,驮着一个戴了帽笠,只露了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眼,披着斗衣的中年男人,一路向着长安方向狂奔。 那马儿甚是神骏,速度又极快——竟是再看不清它落蹄。只觉四蹄全在空中漂着也似。一路上行人车马不知凡几,但闻得马蹄声竟不绝,皆不由得探头而出,看个究竟。 然马上人却似是不觉,只一味专心赶路,似有天大急事。 马儿一路奔驰,待入长安城近界五十里界碑时,已然是夜色清明了。 马上人远远见到长安城门,心中大喜,急忙奋力一叱,欲趁着宵禁之前,得入长安。 然刚转下小道,欲再由小道转上大道时,却忽刺刺从一侧枯树丛中,奔出一众黑衣黑巾的人来,拦在他马前。 且当首一人,张手便是一箭,竟向他面门射来,直欲取其性命! 马上人一惊,似乎轻叫一声,正待勒紧了马缰时,另一侧的斜侧里,却也奔出了一众黑衣黑巾,只是臂上皆系着白巾的人来,当首一人神勇无比,一纵坐下神骑,便在马匹狂奔颠坡之时,一个燕子翻身竟立于狂奔之马背上,挥动手中长剑,便将那箭矢当空斩断! 先前黑衣人大惊,为首那射箭一人便立时一挥手,第一批黑衣人便冲向第二批,混在一处,围着厮杀起来! 而为首的二名黑衣人,则都一纵坐下神骑,向着那竟呆在紫燕马上的中年男人冲了过来! 第二批黑衣人之首,却是终究早发,是故便一个斜刺马身,挡在那举刀欲斩紫燕马的第一批黑衣人之首前,手中长剑一挥,便锵锵一声挡牢了那第一批黑衣人首领之剑! 于是,片刻间,二人便恶战在一处,刀刀直指要害,剑剑直奔性命! 那紫燕马上的中年人却似看得呆了,一时立在原地,竟动弹不得! 后来还是那臂系白巾的黑衣人卖了个破绽,引得对手当头劈下,自己横剑力挡之时,侧近那紫燕马,大喝道: “这儿有咱们!快走!救人要紧!” 紫燕马上人这才如梦方醒,急忙纵马欲离。然马儿方前奔两步,便闻得那先来之黑衣人首领大喝一声莫叫他跑了! 便瞬间再有两三名黑衣人围上来,欲击杀之! 白巾黑衣人眼见驰援不及,大声惊呼! 那紫燕马上人眼见数把雪亮钢刀向着自己劈下,竟似呆了一般,不知刹下奔马,却只由得马儿带着他冲着钢刀林奔去! 白巾黑衣人已然忍不住,欲闭上眼!! 恰在此时! 便是恰在此时!! 突然间,一阵利物破空的疾啾声响起,“嗖嗖嗖”三箭,便分别没入了那正举着钢刀,只待紫燕马上人自投性命的黑衣人要害之中! 立时,场中局势,一时翻转! 一时间,场中诸人,皆被这等气势所惊,不由转头望去。 却见一青袍金冠,英姿飒爽的青年,身后跟了十二铁甲骑,手中正举起一张好大天弓,天弓上横架三支箭,正准准地瞄着那为首的两个黑衣人。 他看诸人都停下,这才朗朗一笑,长声道: “怎么不打了?本王还等着再寻两个活靶子来练练手呢!” 两名黑衣人互视一眼,便各后退一步。 那臂上系着白巾的黑衣人拱了拱手,便欲退出。然那头一批来的黑衣人首领,却趁着这机会,突然间刀一挥,向斜里,那紫燕马上客刺去! 青年手中箭矢不停,三箭齐发,便俱向那黑衣人首领招呼上去! 黑衣人首领身手也当真了得,马背上见箭矢如此急来,那紫燕马上客又离得远,暂且刺不得要害,便也先抛了紫燕马上客,只向后平平一躺,竟硬生生避过了这三支分箭他额头、咽喉、胸腹之中的夺魂之箭! 眼见首领躲得性命,先来的一群黑衣人便发一声喊,仗着人多势众,竟分作两批,一向白巾黑衣人,一向着这青年所率之十二骑铁甲卫士奔来! 青年见状如此,也不含糊,便将手中天弓斜斜一插,直入马臀弓袋,便拔出佩剑,打马大喝上前,与那白巾黑衣人首领一同挡在紫燕马上客左右,与一众黑衣人厮杀一片! 刹那间,这路口便化做了修罗地狱! …… 片刻之后,那先到之黑衣人终究不敌,为首之人又受青年与白巾黑衣人首领夹攻,身受重伤。眼看如此,便借势先猛攻数招,逼得青年与白巾黑衣人首领不得不退,才诈然转身,一个唿哨,先到的一批黑衣人便直如魅影般,不慌不乱,分工合作,有人负责掩后,有人负责收尸捡伤,有人负责清理武器…… 不过一忽喇间,竟便在两方势力下退得干干净净,连那些重伤或已死的、甚至是弓箭武器也不曾落下,只是留下片片血迹。 白巾黑衣人首领下令欲追,却被那青年阻止,道: “这些人进退有度,如此重创之下尚可有余力退之……显见绝非一般,还是莫逼急了,使得其反扑为妙。”(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三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白巾黑衣人首领似是极清楚这青年是谁,也似是极信服他的能力,便立时传令停下,又刻意哑了嗓音道: “吴王殿下果然英伟非凡,在下佩服。” 青年正是闻得高阳报信的吴王李恪,闻得此言之后,便淡淡一笑道: “不敢当。不过想必……阁下也已然猜到,本王已知你身分了。” 白巾黑衣人首领沉默,良久才道: “既然殊途同归,且有吴王亲护,想必这位贵客必可安好得入长安……那在下便也退下了……” 吴王轻轻一笑道: “阁下这话却说得不对了……既然殊途同归,那自当是同护贵客入长安……却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一边说,一边眼色微一使,身边十二骑士,便悄无声息地掩到了白巾黑衣人众之后路上,竟似欲堵之。 白巾黑衣人倒也不慌,轻轻一笑,哑声道: “吴王这话便不是了……要不要咱们这些愚夫拙儿相护,却还是得看那贵客的主意呢……” 他这话方将说完,便闻得那紫燕马上客长声朗朗一笑,竟是一个极年青的声音。 吴王与白巾黑衣人首领俱是一惊,待转首看时,那马上客已然取下帷帽,露出一张英俊而神气的脸庞来,笑道: “眼见这已然是近长安城了,要劳吴王与……这位阁下相护……德奖还是没这个胆子呀!哈哈……” 吴王震惊地看着坐在马上的李德奖,尔后立刻便有所省悟,目光中,竟透出一丝不知是惊是喜的情绪来。 而那白巾黑衣人,更是惊得连话儿也不会说了,只是瞪大了一双露在布巾外的眼睛,看着这个正对着他们微笑的年青人。 片刻之后。 东莱郡王李泰府上。 一个小侍匆匆奔入内,将一封火漆密封之信,交与正绘图之青雀。 青雀丢了笔,看过之后,便失声而笑。 一旁伫立之近侍青河便道: “郡王,怎么了?” 青雀含笑先摒退了那小侍,才道: “唉……这房相呀……还真当稚奴是那旧时孩儿呢!一心二心地竟想着护他周全……你说可笑不可笑?” 青河立时便明白: “可是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端?” 青雀点头道: “武昭中毒,房相断定是舅舅所为。父皇急召稚奴,着他将老神仙送入宫中替武昭医治,房相因忧舅舅会误信了那女主武氏之谣言,便以当年是本王设下这局,才害得如今武昭落难之由,一路派他儿子去除掉那拦孙老神仙路的刺客,一路着本王必要设法破之……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青河却想了半日,才愧道: “青河愚蠢,却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何不妥?大不妥!” 青雀淡淡一笑,取下宫灯灯罩,将那纸条在烛火上引燃丢入火盆之中,看着烧成灰烬之后才道: “你想,此事既然房相知道了,那必然也就代表着,高阳知道了。高阳知道了,那就是吴王也知道了…… 你觉得,吴王会放任此事么?” 青河恍然: “一来吴王对武才人颇有私慕之心,二来武才人对吴王有点拨之恩,再者当年杨淑妃之死,内外皆传是国舅爷所为,是以,吴王无论如何,都会设法从国舅爷手中保下武才人。” 青雀摇头,点着他道: “你呀……前两句都是废话,唯有后面那一来,却是说得不差——对吴王来说,舅舅便是他的杀母仇人。 再者当年父皇为平安立稚奴为太子,不让本王与诸王瞅出些端倪来,没少拿他吴王作幌子,只怕他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若不是舅舅执意立稚奴为太子,那这大唐未来之主,便是他吴王恪…… 是故,他对舅舅,可是恨之入骨呐! 己敌之敌,便是己友…… 这话儿,本王懂,吴王更懂。是故他定然会保下武昭的——却不与什么私慕之心,什么点拨之恩有关联。” 青河点头: “所以咱们不必去,那孙老神仙也是不会有事的?” 青雀淡淡一笑,又提起笔道: “稚奴怎么能让他有事?他手上,可是牵着他最心爱的女人的性命…… 为了武昭,稚奴必然要小心再小心…… 青河呀,本王与你打个赌——只怕舅舅也好,房相也罢,甚至是这吴王恪也好…… 当他们这番自相残杀,自以为得利之后,必然会被那紫燕马上所坐的人,气得吐血…… 你信不信?” 青河闻言,恍然大笑道: “原来如此!太子殿下果真是智计无双!” 青雀闻得弟弟受夸奖,心中得意,便含笑看了青河一眼,这才低了头,继续画他的图。 是夜。 洛阳行宫。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道孙思邈于今日晨起,便与一众随护之影卫扮做鲜果商人,抄近道直入长安皇城之中,午后入宫,已为媚娘诊治妥当。不由长出口气,一颗悬了几日的心,总算微微放了些许下来。 德安见状,便紧忙奉了茶汤与他食,又笑慰道: “幸得太子知机,先派了一众影卫护着孙道长,又将皇后娘娘昔年间,得了主上赏赐,匿养于这洛阳行宫中的金龙骏(一种通体亮黄色毛的大宛良马,比较少见。最有名的是曹操就有一匹同样的——这里只是在一些野史里看到说有人进了一匹同样的马在洛阳太宗行宫里,我就用了。)与孙道长做骑,一路快马加鞭奔向长安。 而后又料到必然会有人为绝武姐姐性命,便安排了李师傅骑了您的紫燕经大道招摇而奔长安,将那些宵小与欲助咱们之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李师傅与他所骑的紫燕身上…… 当真妙计。” 李治却摇头道: “紫燕神骏,其速度绝非普通马匹可比。然孙道长一路上必然不安,若不得影卫左右相护,他必出事。是故不若让德奖骑了这紫燕,去引开诸人…… 只是却对不住了三哥与房相了……” 说到这里,李治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低沉: “你可确定了,要杀媚娘的……是……舅舅?” 德安一紧,心知此番定然是躲不过去这个话儿,便轻轻点头,忐忑不安地看着李治道: “确是国舅爷……不过国舅爷似是信了那女主武氏之预言才……” 李治默默,心中何尝不是纠结痛苦?自幼疼爱自己如斯的舅舅,却是杀自己心上人的凶手…… 然而,他已然不是当年那个易为感泣的李治了。 轻轻地,他以肘支案,抚额闭目思量半晌,才缓缓睁开眼道: “不成……这女主预言一日不破,媚娘便一日不得安命……德安!等会儿便将我的奏疏递上父皇之处,便道此间事情大体已了,请父皇恩准咱们返回长安!” “是!”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中。 甘露殿内 太宗半卧在床榻上正看着奏疏,看着明安匆匆入内,便啪地合了起来,道: “可是藏书阁那边有消息了?” 明安便道: “正是,老神仙妙手回春,武才人已然清醒了。此刻正与徐充容说话儿呢!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也都在,且各自赐了好些东西与她。” 太宗点头,又展了奏疏,阅了几行,才又道: “那大理寺里的,可招认了?” 明安憾道: “孙大人至今无有消息入内,怕是未得好。” 太宗点头,喃喃道: “也不意外……他的手段,自然如此。” 然后又道: “传朕诏意,今日起,武媚娘可回居延嘉殿,仍由徐充容代为看管禁足。无诏,不得出殿院大门半步,明白么? 是殿院大门半步!” “得旨!” …… 看着明安匆匆跑去传旨,王德才轻轻道: “主上,武才人此番之事……怕是不好罢?不若却也将那事说与国舅爷听,也免得他再如此操心劳神……” 太宗却冷道: “不必。他自己不是办得挺好么?手都敢伸到朕的后宫来了……他这般积极,咱们却如何不容着他?” 王德知太宗气恼,不由劝道: “说到底,国舅爷这也是因为当真以为,这武才人是祸国妖女。若是主上您让他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为关陇之利,他便会助稚奴扶媚娘上位么?他不会!” 太宗冷冷道: “所以咱们却只看着就好了——稚奴断然不会容得这等事一再发生的……不日,只怕他便要设法替那孩子解了后顾之忧…… 记得,咱们切不可插手!这是稚奴的事情,也是他的考验。 明白么?” 王德点头: “老奴明白。” 是夜。 延嘉殿中。 得了太宗旨意,准媚娘归殿的徐惠,当下便是片刻也不欲停,便着人传了太宗御赐与己的鸾车来,扶了媚娘同上车,一路驶回延嘉殿。 一入殿,那早早闻得消息的六儿与文娘,便急急上前迎了二位主人。尤其文娘,这些日子以来,不得见瑞安,她也当真是忧心至极。如今因知媚娘中毒,她尤其担忧瑞安身体。 现在一看,瑞安却是安好,心也便安了。便与瑞安一同,轻轻扶了媚娘,回了久居之寝睡下。 虽有孙思邈神术解毒,可媚娘终究受了些戗害,身体却是孱弱,便轻轻咳了几声。(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四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徐惠闻得,便急忙命六儿关好门窗,又着几个小侍女速速送了炭笼入内。 一切诸事停当,徐惠才含泪看着媚娘道: “如何?可还好些?” 媚娘面青唇白,只是轻轻一笑道: “放心,孙老哥的医术,自然是无事的。” 徐惠这才含泪点了点头,又看看左右,瑞安会意,便拉了文娘与六儿,借口去熬药,带了一众内侍退下,只留姐妹二人独处。 徐惠这才轻轻咬了嘴唇,心痛道: “你呀……怎么这般不谨慎?以前却从来不曾这般的……” 媚娘无语,突然间便想起那首诗来。急道: “惠儿,你可看见……看见我中毒之时所穿着的衣裳了?” 徐惠一怔,想了想便道: “那衣裳?孙道长说那毒物甚是厉害,便是毒血也极厉害,便依例,于那夜便焚了……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关紧东西在里面? 不过……不都在这儿了么?” 徐惠玉指一指小几,媚娘便一怔,急忙看去——却再不见那张诗笺。加之那些被掏出来的,多是挂在腰中的小物,心想着只怕是单纸轻薄,又在袖中,只怕一并烧了。 便也松了心,又觉身上懒懒,倚了床头道: “烧了……也好。” 再不说一字。 徐惠见她如此,也不多言语,只是安慰她切切要休息好。 媚娘体力不继,加之心事又重,再问了一句那凤羽罗衣,得徐惠答道早已收好在箱子里。媚娘这才松宽了些心,一阵疲惫涌来,便合眼而睡。 徐惠看她睡下了,便示意奉了汤药入内的瑞安文娘六儿三人安静,只在一边守着便是。又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便随了徐惠转身出媚娘寝殿,入一墙之隔的徐惠寝殿中。 “徐姐姐,那诗笺……” 瑞安便发问。 徐惠正色道: “此物紧要,虽然使用得当确可为媚娘带来天大的福气。可若用得不当,或轻易外露,必然会陷媚娘于万劫不复之所……是故我已然将它随着衣裳一同烧了。 瑞安,你可切切记得,自今日起,除非我说可以,否则你再不可向他人提起此诗只字片语,明白么?哪怕是殿下也不能!” 瑞安点头: “姐姐放心,瑞安明白。” 徐惠见状,知他虽身为李治近侍,却是对媚娘忠心一片,便松了口气,着他自去侍奉媚娘,小心饮食等等。自己却在他离开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却正是方才她告知瑞安,已然烧了的诗笺。 犹豫再三,她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将这诗笺,藏在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玉枕暗格之中。(当时的枕头,很少用织物做成软的,多数都是瓷制或者是近玉的石头或者是玉制的。当然,也有软枕。而皇宫里的,自然是玉制枕头。这类枕头常常就被做上机关,比如一个小抽屉什么的,可以置入香料,取安神助眠之效。所以这里的暗格,应该就是这样的机关改成的) 而后,她便长长出了口气,慢慢离开寝殿。再回媚娘殿中——今夜,她必然是要守在媚娘身边的。 ……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十九日。 因太宗所诏诸事已毕,兼之太宗寿誔日近,太子李治乃上表请太宗恩准返长安。 太宗见表,乃叹道: “朕亦思儿苦也……” 遂准奏。 三日后。 太子李治,驾返长安太极宫。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五。 太宗诞辰。 本已由韦、燕二妃着手,备了好一场宴席。 然因太宗不欲于母难之日行庆,乃止。 是夜。 延嘉殿。 **之中。 大雪纷飞,“沙沙”之声,如蚕食春桑,细细密密。 李治披了大氅,立在那丛已然败落凋零的花前,回忆着曾经有那么一日,他与媚娘,曾在这花丛之中,一舞流云飞袖,一舞杏花枝剑的。 他想得专注,竟连媚娘悄然行至身后,也不曾察觉。 …… 武媚娘从未曾如今日这般,仔细地看着这个一直被自己强视做弟弟的男子。 而今她一番细看,方才察觉,不知不觉间,他已然长大了,也长高了——再不复当年那个仍需得她护在怀中的小小少年。 望着那沉稳而厚实的肩背,她只觉若自己有了甚么大事,躲入这怀中,必然无事…… …… 片刻之后,李治终究察觉了媚娘已至。 一时间又心生情怯之意,乃转身,看着那张日思夜想,每每深夜梦回之时,总觉心中酸痛难止的娇容,轻轻道: “你……就这么出来了?可好了些?” 媚娘默默点头,强打精神含笑道: “孙老哥的医术,你是当信得过的。” 李治张了张口,只觉胸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与媚娘听。然虽有情思万缕,却也半点吐不出得。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连连说了两个好字。 媚娘听着他这两个好字,何尝不觉心中情思难抑?何尝听不出那好字之中,饱含着多少深情痴念? 可她现在不能应,也不可应…… 因为……为了长久,她不能应…… 咬牙将这苦若黄连的心思咽了下去,媚娘淡淡道: “殿下今日初回宫中,理当先回东宫,看看诸位嫔侍与几个孩子的……” 李治却无心于那东宫,只看着她道: “先来看看你,呆会儿便回去瞧一瞧。” 媚娘闻言,胸中泛起一股酸甜温暖:他终究还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一时间,心中满是欢喜与温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好在李治也不期待她说些什么——于他,便只这般待在媚娘身边,就已然是快活似神仙了。还哪管顾得其他许多? 因此,二人竟又是默默相对,痴痴在心中转着百般心思,却再未有一言半语,互相交谈。 就连那一直纷纷而落的大雪也似是怕惊动了他们,竟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 良久。 雪已停。 李治念着媚娘身体,便着瑞安将那**藏书所用的小殿打开,添了火盆火炭,又添了些茶汤,摆了一盘棋,二人相对而弈。 小殿很小,是故虽只得一盆炭火,却是温暖如春。二人不多时便觉汗出如浆,索性甩脱了身上大氅。 李治看了眼媚娘,喜于她面上终究有了些红润之色,然后才低了头,落下一子,才柔声道: “你莫怪四哥……当年,他也只是因看不透,是故才害了你……” 媚娘淡淡一笑,也落下一子,才柔声道: “人算不如天算,天命自有知,咱们这等凡夫俗子,却是干扰不得……想必郡王当时也只不过是想将媚娘身怀箴言之事压了下去。却再想不到会流祸至今。无妨。 尽人事,知天命便可。” 媚娘看了眼李治,没有将下半句话说出口。 李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道: “不日,我便会进言父皇,请他复房相之位——有房相在,舅舅……他便多会收敛一些,至少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动手动到了内廷—— 媚娘,你……你莫怪他,他只是想保大唐。” 李治的话,却让媚娘收了笑脸,半日之后,她才沉吟着落下一子,又轻轻道: “他是你舅舅,必然是要事事处处为你好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自己也终究有自己的立场。以前我多次受他之害,从未深究,可这一次…… 殿下,他是当真被那关陇世阀,给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了—— 他现下是未曾察觉。可以他之智之敏,察觉不过是早晚的事…… 若到那时,最不能原谅他的,便是他自己。” 李治长长一叹,心中纠结,停了手,向后靠入圈椅之内,只觉头疼如涨: “舅舅是真心爱护我的……可是他这般……却正如你所说,必然—— 日后看清此局之后,最后悔的,是他自己…… 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媚娘抬起眼,清清亮亮地看着他: “你若是当真问我?那我便回你:若你要保国舅爷,若你还心系这个阿舅,那便需得早早定计,保下他—— 否则,殿下,不日你登基之后,第一个不得不解决的难题,便是国舅爷。” 李治心中如被大槌重重一击,痛得呼吸急促。半晌,才默默点头。 媚娘看着他这般痛苦神色,心中也一片纠结。 …… 直到李治离开,媚娘都还在纠结。 守在殿中,等着她回来的徐惠,见她这般神态,便微一惊,急忙问究竟何事。 媚娘从不瞒徐惠,便将今夜与李治之对话,与自己心中所想,俱都告诉了徐惠。然后方轻轻叹道: “惠儿……我…… 是不是做错了?” 徐惠闻言,长出口气,扶着她坐下,轻轻握了她双手道: “想当年,我初入宫之时,便是得长孙大人与关陇诸阀之力……说起来,我也是当谢谢长孙大人的。 可是现在…… 媚娘,你没有错。为了陛下,为了殿下,你做得很好。” 徐惠坚定地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媚娘,轻轻道: “我相信,便是日后国舅爷当真知道了咱们今日所为,也必然会感激咱们的…… 因为这世上,若还有一人,如咱们,如房相一般,不愿背叛陛下,背叛殿下,背叛大唐。那便必然是长孙大人…… 媚娘,他会谢谢你的。” 媚娘看着徐惠的眼睛,只得含泪点头。(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五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同一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殿中仅有三人。 并肩坐在玉阶之上,各持一壶酒的太宗与长孙无忌,还有侍立远处,守着殿门的王德。 太宗含笑与无忌碰了碰皮囊,饮下一口,才长出口气,道: “这些日子,你可当真是辛苦了。” 长孙无忌宽大朝服下的身子,微微一僵,然而他的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 “臣为大唐故,自当誓死而终。” 太宗点点头: “不错,是为大唐。但凡大唐之民,便皆是为大唐……不过辅机呀,有件事,你却错了。” 长孙无忌一怔,看向太宗。 太宗也看着他,扬首再饮一口酒,才似被酒劲儿辣得皱了一张脸儿地道: “你自小跟朕一块儿长大,自然知道,朕有个讨人嫌的毛病,便是但凡好东西,总是要放在最后才吃的…… 小时,因这样毛病,每每用膳之时,便总是被你抢了最肥美的鸡腿去……你可还记得?” 长孙无忌失声而笑: “怎么记不得?每每主上又抢不过臣,总是气得哇哇大叫,结果也总是害得臣挨了一顿又一顿的好打……” “可朕却始终改不得这爱留好儿在最后的毛病,一如你也始终改不得那性急如火的脾气……是也不是?” 太宗微笑。 长孙无忌笑得更是洒脱。 半晌,无忌才渐渐歇了笑,轻轻道: “主上,老臣自幼陪着主上长大,知道许多事,主上始终是忍不下心去做的……如当年的阴德妃,也如后来的杨淑妃……老臣知道。 是故,老臣一直相信,天命如此,老臣守在主上身边,便是要为主上除去这些不当有不应有的障碍。 主上,便容老臣糊涂一次罢……为了主上,这件事,还是由老臣来办得好。” 太宗却摇头,半晌才道: “你呀你呀……都说你性急如火了,却还是不明白。辅机,你的心,朕何尝不知?这世上,若有那么三两个人,朕可将江山性命,甚至是稚奴青雀都相托付,那必然是有你的。 可是这一回……辅机呀,你当真是太急了。当真是太急了。 辅机,听朕一回劝罢!莫要再对那孩子动手了——否则,日后你必然觉得后悔。” 长孙无忌看了看太宗: “主上之意,可是因为稚奴?若果是为了稚奴,那主上,老臣便更容不得她了——老臣可以被后世诽骂无数,却断然不能让稚奴那孩子背上个不孝不德之名。” 太宗看着他,一瞬间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犹豫着,没有说出口,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既是为了稚奴,也是为了大唐江山……辅机,你可以为,朕会为了稚奴一时的心性,拿大唐江山顽笑么?” 长孙无忌默然——他自然知道,太宗断然不会如此。 思量半晌,长孙无忌终究还是长长吐了口气,轻轻道: “臣此番事,实已越轨不少……主上怜悯,辅机才得生理。既然主上执意欲保此女,又不便说明原因…… 那老臣自当以主上之念为要。 只是主上,您却必然要处置好了此女——万不可使她成为祸害我大唐之女啊!” “这个,你放心便是。” 太宗含笑点头,又一扬首,一口老酒,顺着咽喉一路火烧般地辣入腹中。 贞观二十年十二月末。 太宗幸芙蓉园,乃因太子李治之言,思及房玄龄,遂入房府与之共话,不日,复其相位,特准与太宗同驾返宫。 贞观二十一年正月初。 开府仪同三司、申文献公,长孙皇后与长孙无忌之舅父高士廉,突报病重。太宗忧之。 初四,太宗毕大朝会礼,乃携太子李治亲幸其府,含泪与之诀别。高士廉乃再三复求太子李治,必当良待其诸子。 太子李治含泪,立誓必然。 次日。士廉薨。太宗闻之大恸,乃传旨亲幸高府哭灵。房玄龄以太宗之疾新愈,执言以谏。然太宗泣道: “高公与朕,非仅君臣耳。朕迎皇后之时,高公乃为行父礼,是如国丈之仪。岂有婿于丈父丧而不往哭灵之礼?玄龄不必多言!” 遂率左右自兴安门出宫,往高府去。 是时,长孙无忌正于高府灵堂守灵,闻得太宗执意前来哭灵,乃止泣,出门拦驾,谏道: “主上正服金石之丹(就是长生不老的丹药),依法,不可临丧也。是故还请主上以宗庙社稷之重为要,珍重龙体! 且臣舅临终有言,道早知主上得丧,必执婿子礼以哭,乃特言与臣道: 万不可因其之丧,而失主上国体国礼也……请主上怜臣舅之一点灵心也!” 太宗不听,执意哭灵。长孙无忌无奈,乃横卧道中,悲泣执意而谏。太宗无奈,只得自返东苑,南望而哭,涕如雨下。 三日后,高士廉灵柩出横桥,太宗闻之,乃登长安故城西北楼,遥望哭送。身边一众臣子,上至皇太子李治,下至文武百官近侍,皆行大礼,以哭之。 初九。 太宗乃准设六十八驿,更准诸来朝之部议,乃建参天可汗道。唯纥吐迷度私称可汗,官署职阶与旧同。 太宗阴知,不喜。 初十。太宗着诏,次年仲春行幸泰山,封禅。 …… 是夜。 长安。 吴王府中。 高阳披了件藕粉色大氅,当真显得人粉白如玉,极为可喜。 只是转了个头,她说的话,便叫吴王李恪,一阵头痛。 “三哥,你却是怎么了?就这般,任他们把人放入宫了? 便是你要借那武媚娘讨父皇欢喜,好歹也得把人接到手,再由你亲自送入宫中吧?怎么你……” 李恪便皱眉道: “你给的消息,难道不知当时马上坐的,却不是孙思邈么?” 高阳着实吃了一惊,失声道: “不是孙思邈?那是谁?” 李恪提起此事,心中也是闷闷,便道: “是稚奴身边的剑师,李德奖。” 高阳一惊,思虑良久,才颤声道: “三哥,你说九哥他……他是不是知道……” “他不知。”李恪断然道: “毕竟咱们所求,并非皇位储位。而是那长孙无忌的性命!” 咬了咬牙,高阳忧道: “可是说到底……他究竟也是……” “稚奴不会,便是不会!你不必再说。” 李恪打断她言,又道: “不过说到这儿,近些日子,你还是安生些好。尤其与那和尚……别教人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儿来!” 高阳又惊又怒: “三哥你这是什么话?!明知我与辩机清清白白,往来甚繁都是为了……为了……” 她停下口,左右看看,才轻声道: “为了能让那辩机之师,肯替咱们算一算这大唐之数……” “所以我才说够了!” 李恪怒道: “高阳,我从来没有……也不要那储位!明白么?至少不想从稚奴手中拿走它!” 李恪心烦道: “是故以后这些事,不要再乱来!” 高阳被兄长一阵喝骂,端的觉得冤枉,可又不能回嘴,心中只是暗暗生怨。 …… 片刻之后。 高阳坐在马车上,看看向近侍毗伽奴: “六叔那边,可回信了?” 毗伽奴伸手拨开帘子,左右看看,这才悄声道: “公主殿下,以后这等言语,却要小心,莫叫人听着……是,荆王爷已然回了信,说愿为公主殿下与吴王殿下以报母仇。” 高阳冷笑: “他哪里是愿意替本宫与哥哥报仇……不过是想着借哥哥与本宫意指父皇之位罢了…… 也罢,由他去!反正现下,咱们还是坐山观虎斗的好——三哥当真是太好性儿了,便是想不透这理。” 毗伽奴点头道: “可不是?公主一番苦心,为的不过是能扶吴王殿下登上太子之位,日后为大唐之主——可惜吴王殿下自己却不知进取。” 高阳烦道: “也不能怪三哥——要本宫说,就该怪母妃。她从小儿就教着我们几个,事事以中宫为贵……结果可好,现下三哥连与九哥争一争的念头都没有—— 不过说到这九哥,他倒也是待本宫真好。只是本宫毕竟是母妃一手养大的,总不能看着她这般含冤枉死—— 再者,九哥那般性子,也着实不是当君王的料子——他自己也不想。不若便由本宫成全了为好。这样一来,三哥九哥各得其位,倒是好事。” 毗伽奴含笑点头: “公主高见。” 高阳淡淡一笑,又想到一事: “不过这样一来……咱们却得加紧些步伐了——那东宫,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回公主,不曾闻得有什么动静。” 高阳牙一咬,恨声道:“遗爱这个没用处的!本宫说着叫他把那孙思邈收为咱们用,这样一来,公公自然会对房遗直之能有所质疑,这国公位也必然易主…… 可偏偏,他却让那孙思邈跑了!” 毗伽奴含笑劝道: “公主不必担心,咱们不是还有东宫那边的么?” 高阳闻言,这才稍稍息了些怒气,道:“东宫那边如何了?” “已然安排好了,至多今夜,那太子妃,便必然得报了。” 高阳点头,这才得意笑道: “这九哥也是个有意思的——放着满东宫的美人儿不要,偏偏只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个被父皇冷落了那么多年的无幸才人…… 当真是奇怪。也不知那武媚娘到底有何本事,竟然能让九哥这般看重……”(我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六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不过话说回来了,九哥也当真是颇大意了……若不是此番他回宫之后,便直奔延嘉殿去看他的心上人,咱们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可不是?只怕如此一来,那太子妃便头一个要不安了……” “正是如此……不只是她,整个东宫只怕都要闹个翻天了……不过这样更好,咱们,才好下手。” 高阳与毗伽奴,含笑对视。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 闻得怜奴之报。太子妃王善柔,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披帛,冷冷道: “此事可经验过?” “娘娘,这等大事,咱们再不敢乱信的——奴婢可是问了许多知情的人,都说太子殿下一回长安之后,头一件事是去见陛下,第二件事,便是去了延嘉殿……” 怜奴义愤填膺道: “那武氏,当真是不知廉耻!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分,竟然敢与太子殿下私相授受……娘娘,您这回,可不能再容她了!务必要想个法子,断了此女啊!” 太子妃淡淡道: “此事她是不当与殿下见面。 可话说回来了,若是她执意不见,而殿下执意相见,那她又怎能扭得过殿下?是故,事情还是出在殿下身上。” 怜奴想了一想,恨声道: “可是她却没有拒绝过!” “她不拒绝,是因为知道,自己终究是拒绝不得。只怕拒绝了之后,殿下所为,会更不妥,是故才这般。” 太子妃轻轻道: “说起来,这武媚娘,也是个可怜女子——只可惜,她若是晚些时日进了宫,只怕这太子妃,究竟姓王姓武,还是另一回事…… 不过天命既然在本宫,那本宫自当顺应天命而为之。这武媚娘,是留不得了。” 怜奴闻言大喜,可片刻又忧道: “可是娘娘,日前那中毒之事一出,陛下便将武媚娘移回了延嘉殿,咱们要动手,却是难呀!” 太子妃起身,缓缓行了两步,才慢慢道: “陛下移武媚娘回延嘉殿的目的,不过是因为有徐充容在。她于武媚娘,便是最大的保护。是故只要徐充容不倒,咱们便奈何不得这武媚娘。何况殿下这般行事,她身为延嘉殿之主,又岂不知? 只怕颇有些借武氏向殿下献媚阿谀之心呢!所以咱们首要除的,却不是武媚娘……欲断其树,当先断其根……只是咱们却得想个好法子,让这徐氏失了宠才好。” “可是娘娘,此女入宫多年,又素为陛下所爱,只怕不易……” “是呀,陛下是很爱她,她也的确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若是咱们在陛下面前,强说她有意借武氏之事向殿下献媚,容二人私通—— 只怕最后,连殿下也会受累。 是故咱们却得想个法子,一举破了这徐氏之宠,又不能伤及殿下。最好若是能借此良机除去那些对殿下有异心的人便好……对了,怜奴,父亲前些日子曾经提过,说那吴王,对争储之事,一直不曾息心,是也不是?” “娘娘好心记,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那怜奴?” “奴婢在。” “本宫记得,当年废昭容韦氏,在宫中也是荣宠之盛无人能及。无论她犯什么错,陛下都原谅了她。 甚至当年她差点害得当时的晋王,如今的殿下受伤发狂,也不曾怪罪,是也不是?” “可不是?那宠爱,可比现下的徐氏还要多呢!” “不过,这般宠爱,最终还是因为陛下发现她竟然与自己的儿子,当时的魏王,如今的东莱郡王有私,而废了她,幽置冷宫…… 是也不是?” “娘娘的意思是……” “若是陛下知道他最宠爱的徐氏,与自己的儿子吴王,便如当年韦昭容与废魏王,如今的东莱郡王一般,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 便是他二人不曾有什么,只怕陛下,也会当做有什么,而如废昭容一般,再废一个充容的罢?” 怜奴恍然,大喜一福道: “娘娘英明!奴婢这便去安排!” 太子妃叹息: “去罢……说到底,本宫终究还是不得不抛了些仁慈心肠了…… 唉!徐充容,你莫怪本宫。 要怪,就怪自己当真是不应与那武媚娘为伍罢!” 贞观二十一年二月二十。 太子李治,释奠于国子学。 后,太极宫内外,忽起流言,纷道吴王李恪,日前曾因宫中某妃所求,竟以亲王之贵,亲至长安城外五十里官道口,营救欲入宫救人之孙思邈事故。 且言之凿凿,确有其事之理。 一时间,诸人皆疑延嘉殿。 …… 是夜。 方从太宗处回转殿中,欲取了些药香之后,再复转太宗处的徐惠,一入殿便闻得文娘之报,当下变色,冷道: “可知是谁传的这些话儿?” 文娘左右一看,才轻轻道: “是……东宫。承恩殿里先传出来的。” 徐惠一惊,百思不得其解: “承恩殿?太子妃? 她为何要……” “因为我。” 媚娘的声音,在殿中轻轻响起。 徐惠讶然,急忙迎上去: “媚娘,你怎地还没歇下?” 媚娘摇头,叹气道: “终究还是把你牵进来了。” 徐惠却道: “未必是如此呢?说不定她另有打算。” “方才我已然叫瑞安去问过了,里外都说,太子妃不知何故,竟是将太子殿下回宫当夜便来咱们延嘉殿见我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而且还以为是你在中纵着…… 惠儿,此番,却是我累了你。” “说什么累不累的?”徐惠却道:“本来这便是我的心意。只是想不到太子妃居然会知道……当真是,咱们千防万防,也没防到底。” 媚娘默默点头,然后才道: “你打算如何?陛下只怕已然知道此事了。” 徐惠却想了想,不以为然道: “陛下英明,他不会信的。” “陛下的确不会信,不过惠儿,也许,这也是你的机会。” 媚娘却道。 徐惠一怔,看着媚娘:“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不语,只是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徐惠便吃惊地看着她: “你……你这是……” “有些受苦,不过若要让你的地位永固,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可愿意一试?” 徐惠如何不知媚娘这般,却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向上走一步,心生感动,含泪道:“媚娘……” “你若答应,那咱们便得快些行事了。此事宜早,不宜迟。” 媚娘道。徐惠含泪点头,当下便急召文娘入前,将媚娘手书之信亲送去太医监,此刻还在配药的孙思邈手中。 一刻之后,文娘便匆匆而回,一同带回的,还有一粒大红色的药丸。 徐惠看了看媚娘,毫不犹豫地端起茶水,将这药丸一口吞下。然后神情自若地去镜台前坐下,由媚娘亲手替她梳发理妆,静静地等待着。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久不曾理政事的太宗,今日得入太极殿,便是下了狠心,要好好理治一番堆积成山的奏疏。 然而他方才坐下不久,便闻得王德来报,近日宫中盛传流言之事。起初尚且不以为意,待得闻听竟是与徐惠有关之时,便立刻大怒,将手中奏疏摔得老远,铁青了一张脸道: “当朕病糊涂了么?!竟敢以这等无聊小计来诬朕的惠儿?! 她平日里辛辛苦苦每日只知侍奉朕祭祀皇后,再不多生事端,难道竟能让那些贱妇愚夫以为可欺么?! 王德!去给朕查!! 查出来是谁传出这等荒唐之言,朕必要……” 太宗正发脾气,便见明安惶惶然奔入大殿之内,口中只叫不好。 太宗正一肚子气要撒,便怒喝: “什么不好了?!嚷嚷什么?!” 明安被吓得一阵抖索。 太宗见他如此,心知自己也是迁怒,又想着明安自幼跟着王德侍奉,最是沉稳,如今这等失态,只怕真有大事,便强按下了怒气道: “慢慢说!” “主上,是……是……是徐充容她……她……她寻了短了!” 这一句话一出口,太宗当下便惊得立时起身,怔忡半晌后,大喝: “还待着做什么?!速传孙思邈!!!还有!立时摆驾延嘉殿!” “得旨!” 是夜。 太极宫内,诸宫皆知延嘉殿充容徐氏,因不堪流言之扰,竟以死明志。幸得殿内禁足之才人武昭与一众近侍及时解救,终得脱险。 太宗亦即时入内探视,乃抚徐惠手,含泪心痛道: “爱妃当真是糊涂了——爱妃成日只知侍奉朕,一片冰心如此,朕怎会信那些传言?” 时徐惠乃在本为入宫为才人武昭诊治之神医孙思邈妙手之下,毒性稍解,容色雪白一片,闻得太宗语,便淡淡道: “妾知陛下心,陛下亦知妾心,然陛下究竟身为天子,妾又身为一宫正妃,言德容功,皆不可有污。 是故,妾知陛下信爱妾,然妾更当为此,以死替陛下乃洗污名尔。” 太宗大感其贤德衷情,泪盈于眶,当下更亲以药汤哺之。徐惠以不得清正太宗之名故,拒不食药,欲求死。 太宗怜爱无奈,乃强以旨着徐惠服之,且更含泪道: “爱妃若去,朕岂非又是孤身一人?” 徐惠闻言,大感动,便依太宗之言,服药。(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七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后,太宗又亲抚其额,守其入睡,方才传令孙思邈与才人武昭入内,问其情况。 武昭乃泣道: “方才充容回殿之时,便神色颇异。媚娘因感,不敢稍离。后充容借言着媚娘与其梳妆正扮,又教媚娘去取一物。媚娘便去。谁知片刻后回来时,便见充容口吐鲜血,含笑合目——当真惊得媚娘与诸人都是魂离九天。” 太宗闻眼,泪意更难止抑,便抚沉睡之徐惠娇容,怜爱道:“却是天下第一傻娘子。” 又问孙思邈。孙思邈道:“充容服下,确是急性大毒,幸得及时救返,否则片刻即回天乏术,显见是充容死志坚决。陛下当多加劝慰才是。” 太宗谢过,又问王德流言可查出,王德道一时之间,不得查。太宗便着令,务必查出此流言之事。 王德依旨。 …… 片刻之后。 眼见徐惠情况已安,媚娘便轻轻送了孙思邈出殿。 “此番,却是让孙老哥违了自己本心了。” 媚娘看看左右无人,才歉然道。 孙思邈却大度一笑道: “说起来,终究是那些散布流言的人不是。再者老哥也不喜欢这等背后造谣之徒。整治一番也是好的。只是辛苦了徐充容,却是受了些罪。” 媚娘再次确认道: “那药……” “放心,那颗药丸虽是老哥我一时兴起的游戏之作。可到底是真的。外层是毒,内层便是解药。是故毒药方行,解药便至。 而且这两味一毒一解的药呢,又都是些温热的药物,本来便是老哥我作出来欲解那些体质虚寒的人的药物。不过因为药性过于霸道,虽服下之后片刻便可解得寒毒,却必然会吐血…… 是故老哥也只是做来玩一玩,真正用药,还是当用温和守正的药才是。 不过此番,这药却是用得当。一来徐充容体质虚寒,服下此药,倒是将多年积于胸口中的寒淤血块儿都赶了出来——虽然药性有些霸道过了,不过却是医了她的病。 二来呢,也借机惩治一番那些流传谣言之人……甚好,甚好呀!” 见孙思邈如此一言,媚娘便松了口气,笑道: “果然孙老哥是媚娘与惠儿的福星……那便大恩不言谢了!” 孙思邈却正色道: “谢什么呢?自识武小友以来,每年老道出外游历,救穷扶急之时,武小友都是鼎力相助,不曾犹豫…… 这么多年来,单只因武小友慷慨解囊,所救助的受难百姓,便足有五千之数……这等高德,老哥我如何不知你是个好人? 几次入宫,又如何不知你处境坚难? 帮了一个好人,便是救了千万百姓。这等美事,老哥如何不得做?” 媚娘闻言,再三感激。孙思邈却不言语,只是道: “虽然老哥此番,也算助了你一臂之力,可是武小友,想必你以后在这宫中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想一想,那些人竟然都能逼得你不得不使出如此计策来。你需当保护好自己才是——毕竟,小友此生,怕是不得离这宫中是非之地了。” 媚娘点头,默然道: “我早已知命。” 孙思邈又叹一番,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丸,交与媚娘道: “武小友,老哥过些日子,只怕是要离开长安一阵子了——有些私事,老哥必然要去处理。这一去,只怕便是两三年。 可老哥实在担心你在这宫中,日后行走艰难—— 你且先服下这枚千金丹罢!此物强身健体最佳,兼之有延年益寿之效。 虽不至于如仙丹神药一般可解万毒。然若你遇上那些剧毒之后,却总是能拖得片刻的……” 媚娘一怔,心中一震,却拿了药不服,只直勾勾看着孙思邈,半晌才道: “陛下他……可是……有何不好?” 孙思邈闻言一怔,盯着媚娘看了半晌,才目光复杂叹道: “想不到老哥自以为聪慧,却终究不敌小友你啊……” 媚娘心中一紧,便道: “难道……” 孙思邈左右一看,才先问道: “小友且告诉老哥,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媚娘心神难定,便顺口道: “老哥一向无牵无挂,哪里来的私事未了?显是欲躲避这长安城中的什么事。可是放眼长安城,甚至是整个皇宫之中的诸人,都是将老哥视做神仙一般的——是故媚娘便知,并非是有谁刻意为难老哥。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有什么老哥推搪不得的人,有了一件老哥断然办不成的事,不日要临到老哥头上。 可是老哥的性子,却不是那等怕事的——能让老哥这般躲着,显见来者不一般,这事也绝非一般。 再想一想陛下自前年征高丽来,身体日渐不安,又有服食长生丹药之事。加之老哥之前就是因为世人讹传老哥可炼长生丹,才被王世充擒住,险些害了自己徒儿们的性命,这才欠了皇后娘娘的情…… 是故,只怕便是陛下…… 难道他真的……” 孙思邈见媚娘知机至此,当真惊骇又喜,便不再隐瞒道: “老哥观陛下容色,怕是过不了三年了。” 媚娘心中一紧,顿生茫然失措之感: “可是陛下他看起来还颇为强健啊……” “小友也说了,那只是看起来。其实陛下服食那些长生丹药之前,老哥便多次劝谏不可。然陛下信这些,老哥也劝不动。甚至还几次被陛下险些逼着去炼什么长生丹——这等神物,怎么可能是凡夫俗子制得成的? 最要命的,是陛下心中,一直因皇后早丧之事,思念过度,郁结难结,已然成疾。加之他近年来也不似之前,可以常常痛哭,抒解心臆,反而是常常刻意压抑,是故五内俱伤,已然不成了。 老哥今日入宫,见陛下气色看似红润,然肌肤底色枯败发黄,显是郁结情伤之疾,那些丹药之毒,已然开始蚀透了老底儿了—— 这样一来,便是再有好生调养的方子,也过不得三年。所以老哥才想着,还是出去躲一躲的好。免得到时麻烦……” 媚娘听得此刻,心中烦乱不安,其他的话儿,再听不下去,也只是依稀记得孙思邈着她立时便将那药丸服下,这才走了…… 半晌回过神来,才暗悔这药服得早了。若是奉与太宗,说不得还可多些时日? 然想一想,若果真如此,那孙思邈也不必如此急着逃离,想必太宗命数,果然如此…… 心中一时又是烦乱,又是伤心,竟独自立在庭中,哭泣起来: 毕竟对她而言,太宗似父似师,当真是除去父亲武士彟与李治之外,最亲最近的人了。如今一朝闻得太宗只有三年之寿,如何叫她不伤心?! …… 次日。 太宗闻得报,道神医孙思邈因私事连夜率徒出长安,虽心有遗憾,却也不曾强求。只嘱传旨诸地方官,但有神医处,当以礼待之。 又闻王德密报,流言乃东宫内承恩殿传出,太宗大怒,心中暗生恨意。然隐而不发。 同日,吴王李恪入内,上禀太宗,道近日宋州颇有不安之事,身为宋州刺史,当往镇之。太宗知其意在回避,心中亦有所感,乃准其行。 此事不日传开,王仁佑以为太宗不知其女之事,竟借机弹劾徐惠之父。太宗震怒,乃终掩之,只阅奏疏却不语。长孙无忌乃知此事为王氏妄为,因徐惠属关陇世阀之系故,心生恚怒。乃上奏,力保徐惠之父。 太宗准之。王氏一族方知事不成机。 另,高阳公主得知太子妃竟借机欲行一石二鸟之计,一除徐惠二除吴王,方知自己大错,一怒之下,誓言必要将王氏拉下凤位。 又有徐惠闻得王氏竟当朝弹劾其父,大怒,更怨恨太子妃。 李治近日因长孙皇后大祭之事,颇有忙碌,忽一闻此事,又知此事为太子妃之为,更怒。 一时间,太宗与朝中要员,颇对太子妃有不满之处。 ……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东莱郡王青雀,却是欢喜得连连拍手叫好: “总算得计了!” 一边青河便笑道: “果然还是郡王知机,一早料到太子妃得知此事之后,必然会设法除徐充容与吴王——她却不曾想到,这徐充容是何等人物?多年得主上所爱,再不会失宠的人。却是成就了咱们的一石三鸟之计: 一来使她失了主上与长孙大人等的支持,日后行事,必然不得力。二来呢,也让徐充容更厌恶于她,势必要与她为敌,力保武才人,而那高阳公主,也更是对她心生恨意,只怕也是头一个变着法儿地要整治她。三来……也是最要紧的,便是将那对太子殿下之位最有危胁的吴王,终于给逼出了长安…… 郡王,您这一石三鸟之计,当真是妙啊!” 青雀却笑吟吟道: “这也算不得什么……若是稚奴那小子不是忙着母后的周年大祭,脱不得身,只怕这等计策,便必要被他给看透了……幸好他在忙。不过也好,让本王这当哥哥的,总算弥补了一些对他的亏欠了……” “不过说一石三鸟……青河,你却是高抬了本王。本王原意,只是想着能让父皇对她生出几分厌恶,方便稚奴以后动作,再有主要的,便是将吴王逼离长安…… 是个一石二鸟之计罢了。高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会迁怒于她那是情理之中,可是竟然连舅舅与房相等一众老臣也恼上了她,却是本王意料之外啊!”(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八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说到底,还是那武媚娘自己聪慧——只怕徐惠此番的假死之计,便是她定的。唉,当真是难为她了。一个小女子,竟有这等智慧…… 果然是繁昌三代的大唐后命之女啊!我大唐,得此女,再得稚奴这般的仁慈主君…… 还何愁不兴?” 青河却笑道: “无论如何,郡王还是顶尖的聪慧啊!否则,连主上都没看出这假死之计,郡王却看出来了。” “那是因为本王在延嘉殿里有人!看出了些什么!否则你以为本王当真如此厉害么?”青雀轻轻一笑,又敛了容道: “不过局至此,那武媚娘的路,却是更不好走了……只怕那王氏,接下来必然会将矛头挑明了向她…… 不成,稚奴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忙不完了,咱们却得想个法子,让王氏回头去盯着她的东宫嫔侍们去……” “这个容易,还把那萧良娣给拱出来,再不济将郑杨二氏都拱出来,如之前太子殿下一般,给她寻些事做,让她忙不过来,便就是了。” “说起来轻巧,可如今王氏已然注意到了武媚娘,却不会那么轻易就放手的…… 这样,青河,你来。” 青雀微一沉吟,便招了招手,俯在凑上前的青河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青河听毕,便大笑道: “郡王英明!此计甚妙!” 青雀笑骂地拍了他一下子道: “少拍些马屁!速去办来!” “是!” 看着青河走出去,青雀才微微敛了些笑容,肃然道: “王氏,你莫怪本王,更不能怪稚奴。 要怪,便怪当初硬是将你举荐入宫的姑祖母罢!” 贞观二十一年三月初一。 太宗着令,再扰高丽。 同一日,荆州。 荆州都督,荆王府中。 一身长衫,儒质翩翩的荆王元景,正手握一卷,看着面前突然来访的女子—— 女子纱巾蒙面,不得人窥,然荆王似是很清楚她之身分,便道: “如何?” “殿下可放心。京都里,一切如计。” 女子声音娇柔美妙,然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 荆王点点头,表情淡漠道: “本王那个可爱的小侄女,如何了?” “殿下放心。公主现下,已然与那东宫成了不死不休之势。” “甚好。” 荆王似极宽心,点头道: “若不如此,只怕‘他’还要盯着本王,不知多少年呢……就由得他们去乱罢!” “是。” …… 三日之后。 长安。 太极宫。 东宫忽有消息传来,道良媛郑氏,突发恶疾,昏迷不醒。太子李治闻言,遂急诏太医入内诊治。得果,乃中毒。 太子震怒,着肃查东宫诸殿诸宫。不时,便有掖庭少监于郑良媛处寻得一盘点心,内含毒,食之可不良于行。 又有郑良媛身侧近侍明儿报道,此物乃承徽杨氏近侍仪华所奉。 李治遂召杨承徽入内询。杨承徽乃哭告无辜。且又有诸宫人言证,道此物送与郑良媛处时,杨承徽曾亲口尝过。若当时有毒,自当杨承徽亦当中毒。 又因当场有正宫中韦贵妃近侍萧氏在场,可为证见。故杨承徽可证无辜。 李治无奈,只得着杨承徽禁足宫中不得外出,又着太医良治。 太子妃闻之,乃正装入丽正殿,请太子详查此事,道杨承徽当无辜,不当禁足。李治政事烦要,乃不听。 太子妃遂自行查验。果于四日后,得近侍怜奴报,道日前郑良媛食此点心时,曾有宜春宫正主萧良娣近侍玉凤入其宫中送上赏赐,更曾接近点心盘。 太子妃遂着将玉凤收押,连夜拷审。然萧良娣立时得讯,便抱素节,一路痛哭奔入丽正殿,求李治垂怜。 李治闻之怒,然风疾发作,一时不醒。近侍德安乃急传其诏,着太子妃释玉凤。 太子妃刑审玉凤已久,然终不得口供,加之李治风疾又发,心中生忧,遂释玉凤。 …… 是夜。 延嘉殿。 媚娘焦急地走来走去,目光也不时地向着殿外看着。 瑞安一现身殿外,她便立时奔了上去,急道: “如何?他……他可好些儿了?” 瑞安一路小跑而来,气儿也喘不得一口便被媚娘这般问着,不由得有些急慌,便先微微顺了顺气才道: “姐姐放心,殿下没有犯风疾……不过是不想听那些妇人们罗唣罢了。” 媚娘闻言,双肩一松,这才喃喃道: “他怎么这般样子……也不想想……” 言至此,立时住口不言,只瞪了眼巴巴儿瞅着自己的瑞安一眼道: “既然如此,还不快去禀明陛下?” “哎哟,姐姐,您一向机智,怎么这会儿竟然出了这般主意?万不可让主上知道殿下这番的风疾,是假的。 若是让他知道呀,只怕殿下又要被逼着回东宫那鸡猫子狗叫的地儿了…… 好不容易主上心疼殿下,准了他在宫里甘露殿静养几日…… 您这般一告,可不是又将他推回虎狼窝儿了么?” 媚娘想了想,心下也平了,便点头道: “那他接下来打算如何?总不能老是让东宫这般闹着罢?” 瑞安便道:“自然不会这般任那帮子女子闹着。只是现下究竟不得一个良主压着东宫,殿下也不能总是守着去理那些女人家的事……” 说到这儿,瑞安的眼神儿,便直勾勾地盯着媚娘。 媚娘知他何意,却懒得理会,便转身,转回圈椅上坐下,淡淡道: “如此便好。说到底,不关咱们的事,还是少掺合些的好。” 又扫了眼瑞安。 瑞安自觉无趣,便转身去拿了白玉拂尘,只对着旁边一只擦得明铮鏳亮的瓷瓶儿,一通乱扫。 …… 是夜。 甘露殿中。 李治见太宗睡下了,才悄悄走了出来。听瑞安的报。 闻得媚娘之语,李治便泄气道: “她到底还是……罢了,总不能一日便成。” 德安于一旁立着,便道: “殿下,是不是咱们再设个法子……” “免,若是让媚娘知道我又设计她,只怕又是一通好骂……罢罢,也是我的罪业。” 李治意兴阑珊道: “你去,传我的令,便说近日东宫诸事不安,着各宫当安守本分,不得再有事端生……她们虽然未必会听,不过好歹也是镇一镇罢! 否则也是太难看。” “是。” …… 贞观二十一年四月,太宗忽染风寒,因苦于京师盛暑,乃于初九,着命修缮终南山太和废宫为翠微宫。 次月,太宗幸翠微宫,后宫诸妃,仅贵妃韦氏、德妃燕氏、充容徐氏得侍,诸人皆窃以为,徐充容最宠。 五月初七,太宗因病体渐不安故,乃仍诏告百官,依旧启事皇太子治。 因故,太子乃一时政事烦忙。 六月初八,太宗以司徒长孙无忌兼任扬州都督,实不赴任。 是月二十二日,太宗诏赎旧年隋时被掳之民,天下大感,皆赞太宗仁爱。 二十八日,立司农寺卿李纬为户部尚书。 …… 是夜。 翠微宫。 李治寝殿中。 书好一信,李治便着明和速去传入长安。 德安一侧侍立,眼见李治行事日渐沉稳,心中宽慰,便道: “殿下果然英明。那李纬,却不是什么可用之人。” 李治淡淡道: “房相曾言道,此人颇为美髯公。我也曾听闻他平日里,总是要花上数个时辰去打理那一把好胡须…… 这样的人,若是遇上什么要事,哪里还能成了事?留用不得。 再者,他也不是什么干净人物……还是别让他上来的好。” 轻轻一喟,又道: “媚娘那儿……如何?” 德安含笑道: “殿下放心,武姐姐处一切安好——好歹这里是翠微宫。东宫诸嫔侍又都不曾跟了来,自然无事。” 李治轻轻舒了口气,又伸手从案几前侧取了一只锦匣,抚摸良久,才交与德安道: “这东西,交给媚娘。” 德安一怔,才道: “可是殿下,这是……这是皇后娘娘当年最爱的赤金臂钏,本是一对儿都赏了花姑姑的,后来花姑姑为了武姐姐,送了一只与她。临终前又将这最后一只留与您做个人念想…… 您这般送了武姐姐,是不是……” “既然原本成双,那此刻便理当为对。你送过去便是。” 德安闻言,只得应允。 次日,太宗闻得房玄龄曾言李纬实为美髯公之语,便立知李纬不当,当即下诏,着易其为洛州刺史。 贞观二十一年秋。 七月。 大唐牛李两将,大破高丽。 太宗大喜。 七月十五,太宗又以翠微宫地势险要狭窄,不可容纳百官,于次日诏于宜春县凤凰谷再造玉华宫。 是月二十六。 太宗驾返长安太极宫。 八月初八。 因近事烦多,太宗诏令,停封禅之事。荆州都督府闻之,遗恨良久。 太宗闻之,乃告太子治曰: “荆王之心未息,儿当慎之。” 李治受旨,乃着人严视荆州。 八月十七,骨利遣使来贡。 九月初三,唐改骨利为玄阙州。 …… 贞观二十一年九月初五。 齐州段志冲上疏,请太宗效仿先帝,逊政于太子。 太子李治闻之震惊,乃进告太宗不可,更满面忧容,泪泣而下。 ……(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十九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是夜。 太极殿中。 太宗看着面前那份奏疏,沉吟良久,才对王德慢慢道: “到底,六弟还是不肯过朕,放过稚奴。” 王德点头道: “段志冲当年诛齐王时立下大功,是故诸人皆以为其忠于主上……却不知此人如此不通不达。只怕也是被荆王利用罢了。” 太宗淡淡点头: “说明白了,他这是在逼朕出手。若是杀了段志冲,天下要骂朕;若不杀,那天下要骂的,便是稚奴…… 看来,他的确是得了些高人指点了。” 王德便忧道: “那这荆王,是不能留了。” 太宗轩眉: “留!为何不留? 朕说过,但有他在一日,稚奴便会更知己责之要——他是朕留给稚奴的大礼,可不能动。” “那现下如何……” 太宗竖掌,止住王德疑问,却只淡淡道: “看明日早朝上的动静便好了。” …… 同一时刻。 东宫宜春宫外。 方才去萧良娣处,探过了爱子素节的李治,却弃了轿舆,只带了德安与明和清和三侍,慢慢一路向着丽正殿走来。 德安见李治面色含忧,便道: “殿下可是为了那段志冲之事而烦恼?” 李治却道: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父皇自有解破之道。” “那殿下这是……”德安不解。 李治摇头: “段志冲身后,不过是六王叔…… 父皇一心要留了他,给我当个警醒…… 可是近日这六王叔几番动作,却是越发精明……不复之前那般鲁莽之态…… 真不知日后,我能不能拿得住他啊……” “殿下此言差矣,若拿不住,便可诛之。”德安笑道: “一个反贼,不足殿下烦心。” 李治却叹道: “你说得好生容易……他是我的六叔,你这话……也只不过能说说罢了。” 德安一怔,片刻才道: “殿下,难不成您还真有心宽恕于他?这怎么……” “但凡有血缘,便是一生不得改。你不必再说。好了,政事烦忙,还是速回丽正殿。” 李治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便打断了德安的谏言,急速前行。 德安停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李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露出一股狠绝之色,咬了咬牙,终究跟了上去—— 殿下可能容他,他德安却容不得他! 任何人想对殿下不利,他德安…… 都容不得他! …… 次日。 太宗早朝。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请诛段志冲。太宗一笑,乃当庭着王德宣其手诏曰: “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志冲欲以匹夫解位天子,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无罪,是其狂也。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诸卿不必自扰耳!” 诸臣闻之,大感太宗气度非凡。段志冲亦惭而不语。 是夜。 荆王元景府中突现刺客。幸元景行事紧密,刺客不得其性命。然闻讯欲擒之时,却被其逃脱。后有府内武士识得刺客之剑法,系蜀山一道。 元景乃惊怒恨惧道: “东宫有剑师李德奖,李靖次子,承其母剑法之诣,颇得精深。此贼如此,必为东宫也!” 乃暗恨东宫,遂着密卫查证此事。 …… 五日后。 长安。 西市。 永安酒肆。 二楼小座里。 更替了一身平服的德安,静静地坐在桌后。手中虽然不得拂尘抱着,却总是习惯地怀了手臂。等待着人来。 他的身后,却立着两个人。 一个是李云,另外一个,却是李云的兄弟,同样都是李大亮的义子——李风。 不多时,便见一名壮年男子,一路警惕地左右观望着,慢慢上了楼来。 得见德安之后,男子便立刻机灵地打了个千,告道: “见过德公公。” 德安点头,又淡淡道: “没有被人跟着罢?” “公公放心。只有草民一人。” 德安闻言,便松了口气,亲手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端着,另外一杯却着李云奉与那男子,道: “虽事未成,然你忠心可嘉,当共饮一杯。” 言毕,便率先一饮而尽。 男子见状,也不犹豫地饮了下去,这才放下酒杯,恨声道: “只可惜,让那反贼给逃了。” 德安却垂了垂睫道: “当真是可惜得紧——咱家本想着,以你旧时曾随侍荆王的经验,还有偷偷习于李师傅的剑法,以及……” 看着突然面色大变的男子,德安淡淡笑道: “高阳公主给你的内应…… 你本当能杀了荆王的…… 想不到,你不但没杀了他,还将自己的身分都出来了……不只是露给荆王,也露给咱家…… 你说,是不是可惜?” 男子登时便跳起来,欲拔腰中剑,可是李云早上前,将剑夺了过来—— 他不必杀他了,因为在男子跳起的同时,他的眼耳口鼻之中,也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冒出黑血。 德安平静地看着他这般倒地,才淡淡一笑,转头吩咐李风: “料理干净了,风哥儿。 咱家却得先行回去了—— 殿下与武姐姐下棋,向来不超过三个时辰的。” 李风点头: “德公公放心!这等小人,只怕随便丢了个地方就好……只是若殿下知道了……” 德安便笑: “放心,既然郡王都告诉殿下,东宫里有些人来历不一般了…… 那殿下又岂有不知他本是高阳公主手下,此番却是意欲挑动东宫与荆王府之事端的道理? 殿下都知道。” 李云却沉声道: “德公公,阿风担忧的,是殿下若是知道德公公您……” “放心罢!咱家这般,也是为了殿下好……再者此刻,殿下正与武姐姐下棋呢,再没心思理这些……” 德安又自信笑道: “而且便是殿下知道了,他多半也不会怪罪咱家—— 殿下的性子,最是柔善不过。而咱家这般所为……” 德安停了笑,看向前方,淡淡道: “正是要助殿下看清楚,这般性子,还是稍稍分了人对待的好。”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延嘉殿**。 今日太宗与诸臣巡猎禁苑,又因李治身体不适。太宗便准其留于太极宫中静养。 可谁也不曾想到,这太子殿下一番静养,竟然静养到了延嘉殿**之中。 或者,便是有人知晓,也不在意,或者在意不得。 媚娘执了棋子,落下一步之后才道: “你这番却是越来越胆大了——白天光地儿的,就敢往这延嘉殿里跑。” 李治却含笑道: “父皇不在,太极宫中,便是我最大,谁敢管我?” 媚娘眉不抬,眼不转,只淡淡一句道: “就不怕你东宫里,再起些事端?” 李治闻言,便泄气道: “近一年不曾弈棋,却提她们做什么?” 媚娘轩了轩眉,才道: “你前两日不是还巴着瑞安哄我帮你东宫之事的么?怎么今日里,我想提点你,你却这般不上心了?” 李治闻媚娘这般刁钻言语,当真是又爱又恨,又舍不得骂她,只得含嗔瞪她一眼,再不言语。 媚娘不听他发语,知他认了怂,前几日被设计的心气儿也平了些,便正色道: “说起来,前几日荆王府之事,此刻朝中已然是遍传了…… 荆王气得火冒三丈,若非不得铁证,只怕便是要进京上告陛下废你了…… 怎么你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 若不是深知你这性子,又知德安…… 只怕我也要以为,此番之事,当真是你所为了。” 李治却淡淡笑道: “原本也是气德安的,可今日里想一想,他这般,却也有些好处——总算是教六叔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日后,他自然为人处事上,总是要慎重一些——若是能收敛起那些心思,只做些痴想…… 那我也不想多一事。” 媚娘却抬眼看了看他,又落一子,淡淡道: “不想多事? 只怕此番,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罢? 便是你不想多事,可德安如何肯?郡王如何肯?还有那刺客背后真正的主人,又如何肯?” 李治见她这般问,显是已然与自己站在一处,想在一处,心下不由大喜,本欲出言笑几句,可看看她容色,想想她那般倔傲性子,终究忍了下来道: “虽说树欲静风不止。可是风再大,要掀了树根,却也是难的。” 媚娘不语,良久才落一子道: “得君如你,大唐之福。可是殿下,这一次,媚娘却觉得,德安所行甚是应当—— 殿下,你当知德安此番行事的心思,不过是想让殿下手腕再铁硬一些罢了。并不是当真要那荆王的性命。” 李治一怔,看着媚娘。 媚娘一边提了李治所失数子,一边道: “荆王以前的确不是什么值得提防的人物——空有贼心贼胆,却无贼智。 可这两年,他所为所行,却日渐谋略颇奇,显见是有人在背后给当着主心骨儿呢!且这人,还绝非一般人物…… 殿下,此刻的荆王,便是一把原本无锋的剑,被开了锋——或者在殿下眼里,它称不上是绝世奇兵。可是要伤人,却是容易得很。” 李治闻言,良久不语,最后直到媚娘又提了他几子之后,才道: “但有父皇在,他便兴不起来。” 看着自信的李治,媚娘实在很想问他一句“若是陛下不在了呢?”(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可想一想孙思邈对自己说的话,再想一想李治的性子,终究是长叹一声,不做言语。半晌才索性丢了棋子道: “这一局,我是赢了。” 李治倒也不耍赖,便含笑道: “说好的,你赢了,我便应你一事……你要什么?” 看着他期待的目光,媚娘心中一悸,起身看着庭内残花,良久才淡淡道: “便求…… 你不怪罪德安,也装不知今日他西市之行罢! 他是真心为你好的。再者,那人也确实留不得。若是留下,只怕下一步,荆王便会求陛下查出那刺客的身分…… 至那时,你若不保此人,便会被其他不明真相的部属诽议;可若强保了此人,又是留下后患…… 殿下,有些事,当真你还是不插手的好。” 李治闻之,目光微黯,良久才点头道: “好……我答应你。” 贞观二十一年九月十二。 午后。 长安。 房府侧。 公主府中。 高阳慢慢啜饮茶水,媚眼儿如丝,瞥向一侧道: “父皇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毗伽奴垂首道: “公主放心,陛下那边,已然安排了人去看着了。不日有了消息,必然会告知公主。” 高阳点头,乃道: “说起来,明弟也是这般年纪了,当封王位了。否则岂非坐实了母妃谋反之名?本宫这也是为了父皇好。” 毗伽奴含笑点头。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中。 太极殿里。 近日身体难得康健些的太宗,正兴致勃勃与诸臣讨论征伐高丽之事,便闻得外报,道十四子李明(这里讲一下,李明的曹王,本来是今年才封的,但是之前为了方便,我都给他加了封号,请大家明白。这里纠正过来,谢谢!)有奏。 太宗一忽闻得最幼子来探,心下大悦,乃准。 不多时,便见一七岁小儿满面喜悦地走上前来,长揖至地道: “见过父皇。” 太宗心下宽慰,乃道: “起来罢!今日怎么这般闲着,却有心思来见父皇?” “儿臣近日读国策时,有几处不明白的。去问师傅时,师傅却也不知。于是想着天下最擅长治国之道者,自是父皇。 是故便来请教父皇。” 李明年纪小小,可嘴巴却甚是甜蜜,惹得太宗欢喜,便舒眉展目,着他上前。 长孙无忌等诸臣在一侧看着,心中却是诧异。 尤其长孙无忌与房玄龄,互视一眼之后,便颇为纳罕: 毕竟,这十四皇子明虽然天生聪慧,颇肖其母,却究竟只是个七岁稚儿,哪里会去看国策这般深奥之书? 见得房玄龄目光疑问,长孙无忌便使了个眼色,示意静观其变。 不多时,太宗便回答了李明几个问题——要说这李明聪慧,倒也是真的。不说别的,这几个问题,处处皆是全书精要所在,内里之道,更唯有那些立志成一国辅弼之人,方会思虑得到。是故太宗当真是心中欢喜不胜,看着李明的目光,直似看着当年仅三岁龄,便会捏着朱笔书“赦”字的李治一般,爱惜不胜。 长孙无忌便心中冷冷一笑,看向房玄龄。 房玄龄也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 片刻之后,太宗见李明困顿,便着明安送他回照顾他的燕德妃处,良久,才对几位辅弼重臣笑道: “如何?朕这明儿,可也是个聪慧的呀!” 禇遂良欲言,便被长孙无忌抢了话,笑道: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这般聪慧,当真是颇有当年淑妃娘娘,孝恭帝女之风啊!” 太宗本来正自得意,听得长孙无忌这话儿,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只当他在夸奖李明。然而不过一瞬,他便立刻明白过来,黑了脸,眯了眼,看着长孙无忌道: “辅机,你什么时候说话,也这般拈酸带刺儿的了?明儿不过是个孩子!” 房玄龄在一侧悠悠开口道: “正因为是个孩子,才说他当真是聪慧呢……想当年以主上之能,也不曾七八岁,便喜爱读国策这类书……更莫说能做那般深刻之问了。” 太宗心中一动,然而终究不甘心自己儿子被这般说,便道: “辅机知道,朕自小便是个大惫懒,再不喜读书的——若不是先帝殷勤教诲,先后严格督导,加之辅机作陪,无忧又爱书…… 朕这一辈子只怕都不爱那些书卷的。 可是朕那几个孩儿……不说别人,便是承乾与青雀,那也是三四岁上,便开始习书了!更莫提未及周岁,便是无忧念了书方肯入睡的稚奴。” 长孙无忌便不语,房玄龄乃笑道: “主上也说了,这是故太子,顺阳王(青雀有所迁位),还有当今的太子殿下呀! 那可是跟着日日手不离卷,逢书必爱文史的主上与娘娘,这才淘得这等好习性…… 可是这十四皇子……主上,恕老臣直言。淑妃娘娘生前,确是与皇后娘娘一般,颇爱书画,且也稍通文史。 可十四皇子并不是自幼跟着淑妃娘娘的吴王,始孩(三四岁)便丧母,虽然这些年,跟着贵、德二位娘娘,没少学长进。可主上,贵、德二位娘娘,却究竟都是喜爱女红针线多过书卷的女人家,哪里会日日观书? 再者,便是日日观书,哪里又会去看这文史一类? 主上,这可不会是纪、越二位殿下所教的吧?主上当知,自淑妃过世后,这两位殿下,几乎便不曾与淑妃娘娘所出的几位相打交道——哪怕是在这一殿里住着。” 太宗何尝不知,当年杨淑仪死时,诸殿中人,对这淑妃所出几子如何态度?于是便明白了二人意思: “你们是想告诉朕,今日明儿来,是有人教的?” 长孙无忌这时才开口道: “主上英明。若非如此,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如何便可读透国策?如何便能问出那般连博学大儒也未必问得出的问题?” 太宗想了一想,却道: “或者他来问朕,却是那师傅有意教他卖弄。可他之慧,却非有假。” 房玄龄闻言,便道: “那主上,可是要封这十四皇子一个王位了?” 太宗一怔,便随口道: “孩子大了,是当封。” 长孙无忌便紧跟上去道: “那臣便请主上恩准,十四皇子封王之后,立时赴封地就任——莫再生当年之事。” 太宗闻言,便脸色不悦: “你们两个人,一唱一和,却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为什么难!当真是太过了!” 一声微喝,诸臣便再不多语。 只有房玄龄看了看长孙无忌,交换着忧心忡忡的目光。 …… 是夜。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这对大唐肱股之臣,终究是再次聚首了。 夜冷如水,二人端坐于亭中,房玄龄执子犹豫不决,长孙无忌袖手俯视,都看着棋局。 良久,房玄龄才落下一子。轻轻道: “今日之事,不知辅机兄有何想法?” 长孙无忌轻轻一喟: “主上怜子,难免纵容——可这稚子虽然无辜,他背后的那些人……却不是什么好心的主儿。” 房玄龄便摇头道: “只可惜主上一心怜子,不曾看破。” 长孙无忌看他一眼,才落下一枚棋子,轻轻一笑道: “房相,明人面前不讲暗话——主上何等心计?怎么会连这点小女儿家的心思也看不出?不过是怜着幼子无辜,又成日里担忧着太子殿下过于仁善,想着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太子殿下会做些什么罢了。” 房玄龄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个千年老狐妖便皆是淡淡一笑。 又片刻,房玄龄又忧道: “可主上欲册其为王的心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长孙无忌便叹道: “正是这一点最麻烦……若是不得良策,只怕他得了封,日后必然会成为吴王之助……那丫头,倒也有几分胆识。” 房玄龄便轻轻道: “天下男子,皆轻女子之才智,却不知若这被轻之女子不是无才无智,不过是被压着罢了……若是当真使起心思来,只怕咱们这些男人们,还要让上三分…… 唉,这女人家的心思,虽然易看,却不易破…… 要破,只怕还是得女人家来破。” 长孙无忌一怔,道: “你说太子妃?” 房玄龄看了看长孙无忌: “辅机兄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想了想,却淡淡一笑道: “这些话儿,也只咱们两个说便罢了——不论心性,单单以其才华智度而论,皇后娘娘不必说,若是没有杨淑仪,燕德妃,韦贵妃,故阴妃,徐充容,还有那……” 长孙无忌停了停,才颇有些不悦地道: “那个武媚娘…… 若是这些女子,皆未曾在大唐后廷出现过。 那这太子妃,倒也是当得起个凤位之主的。 可是现下看来…… 不说那韦燕二妃,更不说那大有皇后之风的徐充容,便是一个无幸又无宠的武氏妖女,都比她更像个凤位之主的样子。” 房玄龄摇头一笑道: “想不到啊想不到!辅机兄居然对那武媚娘,竟这般高看。”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 “可惜,她究竟还是要为祸大唐的妖女——否则,老夫必然要扶她一把的。”(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一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房玄龄闻言,心中一动,念起太宗,终究压下了话头,然后才道: “辅机兄,若是有关此女之流言,却是有人为了除她,而刻意流传呢?” 长孙无忌看了看房玄龄,半晌才悠悠道: “无论如何,老夫一心,只为大唐——便是流言,若会危及大唐,那也是宁可信其有的。” 房玄龄摇头无语。 长孙无忌又道: “不过,眼下这事端,倒却也非得以毒攻毒不可……说不定…… 这能破了那丫头之计的,还当真只有这武媚娘了。” 一壁说,一壁便落下一子,将房玄龄大龙,彻底包围。 房玄龄心中一动,便与长孙无忌含笑而视。 次日午后。 太极宫。 晖政门前。 房玄龄见到匆匆而来的徐惠与近侍文娘,便是长行一礼。徐惠忙忙谢答之,然后含笑道: “房相急召,不知有何要事?” 房玄龄却点点头,不言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本折书,交与徐惠道: “前些日子,老夫曾闻得武才人欲讨欧阳公(欧阳询)真迹。老夫幸甚,生前曾得欧阳公法帖一册,特进与武才人,以谢其当年之谊。” 徐惠闻言,心中诧异,然一看到房玄龄神色,便登时恍然,乃笑道: “房相有心。妾代媚娘谢过房相。” 房玄龄含笑持圭以答,又笑道: “不过老夫仅得此一孤本,还需请禀武才人,若其观后,自可着宫人赐还。” 徐惠明白,再谢。 房玄龄乃离。 …… 不多时。 延嘉殿内。 媚娘从徐惠手中接过法帖,听得徐惠这般言语,心中便生诧异,想了想,乃展开其书,仔细一阅后,才叹道: “房相果然高明——竟将秘信,私以匿于这法帖之中。” 徐惠看时,方才发觉,那法帖之上,惯有墨笔圈点。可若不仔细看,再难看出那些大小相等,连粗细转顿也都不曾错过些许的墨圈起笔之处,却有两种。一种朝外,一种朝内。 朝外的居多,朝内的却少。 而朝内的那些,若拼了起来,便成了一句话: 若明得封,则五载内吴王羽翼必丰,为太子故,当断之。 徐惠何等人物?聪慧过人的,立时便惊道: “房相的意思,是要咱们设法,停了陛下欲封十四皇子的心思?” 媚娘摇头: “只怕不止是房相的意思——只怕这朝中诸位大臣们,都有这等心思。” “可……为什么要找上你?你……你还在禁足之中呀?!” 徐惠不解:“虽然近日,我颇得主上怜爱,可这等大事——论理论事,也当请德妃娘娘相助,才是更妥当啊!” “德妃娘娘仁善,然而终究她性子平和内敛,咱们虽知她为人正直,可她究竟素不与大臣们往来。加之她有子嗣在身,又是皇子养母。诸臣们不能轻托之心,也是可以想像的。” 媚娘便道,想了一想,又道: “而且……只怕房相此番,却还有一重意思:毕竟殿下是国舅爷心爱甥儿,我又因流言所迫,被国舅爷为首的关陇世阀诸臣厌弃…… 若是此事我可办好,那说不定国舅爷等一众世阀,便会对我有所改观,性命总是能保得的。” 徐惠闻言,便感激道: “原来房相,还是在为你着想。” 媚娘感激,乃道: “房相这般心思,确是不能辜负——再者事关殿下…… 惠儿,你可愿意帮我一个忙?” 徐惠当下便沉了脸: “你这话说的不中听,我可不爱!什么帮忙不帮忙?你的事,何尝不是我的?” 媚娘闻言欢喜不胜,便谢过她,又附于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徐惠闻言,便点头。 媚娘又切切交待: “切记,一定是得在只有你与陛下二人相处的时候才可说……连王公公也不能在一侧。否则,只怕坏事。” 徐惠点头,笑道: “放心。这个我省得!” …… 是夜。 太宗诏封十四皇子明为曹王。 当夜,幸徐惠。 徐惠乃于左右无人之时,私以一物交与太宗: 却是黄昏时分,自宫外长孙府秘密传入的一张纸条。 太宗阅之,震怒,然终不语。徐惠只待太宗阅毕,便拿了那纸条,引燃。 太宗良久方叹: “若非惠儿,朕险因私念犯大错!” 徐惠含笑不语。 …… 次日早朝。 太宗乃诏天下,着以曹王李明,继巢剌王元吉嗣。 朝臣闻之,皆惊。 尤惊之甚,高阳、吴王耳。 是夜。 太极宫。 金水河畔。 昭庆殿。 一身月白广袖,金冠玉簪的李治,独自一人,在殿内焦急地等着人。 时不时,他抬头向外望上一眼,然后不耐地走来走去;再停下,再望一眼,再走。 步伐也是越来越快。 片刻之后,他终究不耐,于是便唤着一旁侍立的德安道: “什么时辰了?” 德安看了看一侧的时计,恭声道: “回殿下,亥时一刻。” 李治闻言,颇似不信,看了看时计果然如此,便想了想,指着时计问: “这昭庆殿的宫侍们也是越发懒散了——一朝没人住,便连时计也不调了?” 德安闻言,哭笑不得——现下已然晋为从四品上内侍省少监的德安,所负责的内务,可不正是这昭庆殿一带? 李治这般说,岂非是要说他为任不当。 于是便无奈道: “殿下,这昭庆殿是德安所辖,殿中的事务,也都是日日查验,再不出错的…… 只是您这般走来走去,自然觉得心如焦火,时光难捱—— 不若坐下来,一盏茶喝着,自然时间也易打发一些。” 李治想想,也有些道理,便坐下,着德安奉茶。 立时,德安便吩咐了明和清和二人,上来取茶饼,碾碎,过筛,煮茶,置香…… 一套手续下来,当真是看得李治心头火起,乃道: “怎么煮个茶,也这等半日?” 明和清和二人见他如此,心中生惶,便看向德安,德安含笑道: “殿下,这茶汤煎着,自然是有些慢……稍等……” 李治咬牙,正欲再找些不是呢,便忽然闻得殿外脚步声响,接着,便是瑞安轻唤德安的声音。 李治大喜,茶也不要喝了,便一跃而起快步行至殿前。 挑着宫灯的瑞安身后,跟着的却不是媚娘还是谁? 月光地下,但见媚娘一身素银大氅,映得一身银水般的光华灿烂,又见那眉目如画,乌发如漆,好一个画中人! 李治大喜,便急忙下得玉阶,上前迎道: “怎么这般晚?” 媚娘却先行了个礼,淡淡道: “媚娘此来,却是抗旨之罪,不宜久留。还请殿下听明媚娘所言才是。” 李治闻得她方来便要走,心中顿时一阵冷水浇淋,好不无趣,便道: “父皇此刻……” “陛下此刻,正在与诸位大臣们商议着的事情,想必殿下也知道。” 李治无奈,只得负了手,无趣道: “还不是六王叔前些日子,教了十四弟来讨乖巧的事情,被父皇知道了么?” 媚娘闻得他如此一言,便知徐惠之事果然未泄,便松了口气道: “既然殿下知道,就当知现下殿下最紧要的,不是在这昭庆殿里悠悠哉哉喝茶,却是得想个法子,多替自己争取些后路。” 李治闻言,知她此番却是为自己而来,心中温暖,便含笑不语,雪夜星空般的眸子,更是脉脉含情如波。 媚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转头道: “媚娘已然言尽,这便告退了。” 李治见她要走,便急忙道: “且慢!” 媚娘看他。 李治便急手忙脚地从一旁德安手中,取了一只大锦盒来交与媚娘道: “这个,你且留着。” 媚娘闻言,便看了看他,又取了盒子来,揭盖一看,瞬间也是惊得一双美目大睁: 你道是什么? 却是一颗置于白玉底座上,比媚娘拳头还大些儿的夜明珠! 媚娘讶然看向李治。 李治便憨然一笑,柔声道: “你这些日子,被父皇禁足,想必无事可做,成日里便只是看书……偏生你又是个一看起书来,便全然忘记时间,忘记点灯。 这样长久下来,目力可就受了损了。 昨日渤海国小王子来访,送了一双夜明珠与我。我送了一颗与父皇。另外一颗便是这个——你放心,这东西,我已然先请示过父皇了,就说是送与徐姐姐的——父皇也是允了。 你回去后,叫瑞安把它放在几上。便是一时忘记点灯,此物也是颇为柔和明亮,不伤目力的…… 而且之前便曾听孙道长说过,此物可安人睡眠,再好不过……” 媚娘心中感动——自与李治相识以来,他每每总是送些奇珍异宝与她——最难得是这些奇珍异宝,皆是于她有大用的东西。 这番心意,叫她如何不心中柔软? 可现下,她还是太宗的才人,是大唐内廷的女官——便是她心中有感,也只能按着。 于是便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转身急匆匆原路而回。 李治怅然看着佳人背影,良久才长叹一声,无奈走向东宫方向—— 今夜,可是他应当回幸东宫的日子。(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二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贞观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 太宗因诸臣之请,太子李治之念,着进顺阳王泰为濮王。 高阳闻之,益恨。 是月三十。 太宗疾愈,乃复三日一朝。 时光飞逝,转眼间,便又是新一年。 贞观二十二年。 正月初八。 太宗乃作帝范十二篇,以赐太子李治。 名曰《君体》,《建亲》,《求贤》,《审官》,《纳谏》,《去谗》,《戒盈》,《崇俭》,《赏罚》,《务农》,《阅武》,《崇文》。 且语告太子道: “朕为君一生,戎马半世,自以修身治国之道,皆在其中。一旦不讳,则无他言矣。” 太子李治闻之悲泣。 太宗又道: “儿当以上古哲王为师,不当法朕也(效法我)!古人,夫取法于上,则仅得其中;取法于中,不免为下。朕自即位以来,过失多矣。锦绣珠玉不绝于身前,宫室台榭亦屡有兴作,犬马鹰隼远而益致。且又性好行游四方,使地方供烦给劳。此皆朕之大过,儿当万不可以为是而效之。 又顾前事,朕弘济苍生,其益甚多;兴唐建室,其功颇大。因朕益民多而损民少,故百姓不怨。功强过微,故王业不堕。然比之尽善尽美之主,实在每思颇愧也。 今儿无朕之功勤而承天子之富贵,实为大苦事也。只因朕之在前,则儿便竭力为善,不过国家仅得安定耳。然若稍有骄奢怠惰,则必自身亦难得保。且成功不易,败事却速者,正为一国一朝。失之易,得之难,正为天子之位。 儿不悔?” 李治乃道: “但为父皇大唐故,不悔。” 太宗乃欣慰,道: “则儿当惜之,慎之!” 李治答: “儿必惜之,慎之!但为社稷、兄弟故,虚名可抛也!” 太宗欣然。 次日。 中书令兼太子右庶子马周府上来报,道其病不得安,请准太子幸之。 太子闻之,大悲,乃急入其府,持其手,含泪道: “徒儿前来。师傅莫忧。” 马周闻言,时已不能言语,心下甚慰,乃以手指心,又指一侧书案上之折书,方含笑而去。 太子李治阅之,乃请着毁其奏疏之语,且更言之切切道: “臣再不欲效管晏之悲,以讽君王之失,而成己之美名耳。” 太子李治大悲,乃当场恸哭不止。 太宗闻之,亦甚痛,乃道: “朕先失魏征,又失李大亮,再失岑文本,如今更失马周……斯痛之事,夫有何可止也?” 乃废朝三日,着令国葬礼之,更赐羽仪二卫,陪葬昭陵。马氏子弟,更得太宗亲点,以列氏族志,享门荫之恩…… 太子李治,痛失良师,乃数日不进茶米,左右劝之无用。 太子妃王善柔知,乃多方设法,好生劝慰,一时使太子心忧稍解——虽依旧不曾复情,却终究不再生怨,且诸臣皆暗赞其佳,太宗亦颇为赞许。 一时间,东宫诸嫔皆暗以太子妃之位必然稳固。 萧良娣因顾及幼子,颇不得顾,闻之,心生怨恨,乃再设计太子妃,借其近侍怜奴无心之失,告与太子,道太子妃有意毒害素节。 太子李治闻之,复恶太子妃。太宗虽知此事有疑,然因观太子妃嫉恨素节之事并非虚妄,乃心中不满。 诸臣更是各自立派,互为王萧。 一时间,东宫前朝,风云再起。 五日后。 长安,太极宫,东宫。 承恩殿。 侍女罗立。偏殿中只坐着太子妃一人,一侧,近侍怜奴奉盘而停。 太子妃细细地品着一盏冷陶,半晌才放下玉箸道: “有些淡了。” 怜奴便立时唤来人,将菜盏端了下去道: “娘娘,您说这食谱,当真是昔年皇后娘娘所留的?” “母亲亲自所觅,自不会假。何况日前不是已然着人制了两道送去陛下处请陛下品尝,权当试味…… 陛下不是也披喜爱么?” 怜奴颌首道是: “这倒是真的。当日陛下身体不安,什么都吃得不太香,倒是咱们承恩殿奉上的两样新食,吃了个干净。” 于是便又传一道甘饴羹上来。 怜奴接了,小心奉于几上,乃告王氏道: “此乃殿下最喜爱的甘饴羹,娘娘……” “且不必说,先由本宫试味再说。” 于是便见太子妃又取了侍女奉上的汤匙,轻轻舀起一匙送入樱桃小口中,才细细一品,便皱眉道: “蜜是不是也放得太多了? 这般甘腻……” 怜奴便讶然道: “可这是按着多年侍奉甘露殿中膳食的老宫人所说的量调的呀? 娘娘,您自幼便不喜甘食,偏生殿下又是自幼最喜爱甘食……是故于殿下而言,此羹蜜味尚好,可于娘娘而言,便过于甘腻了?” 王氏这才想起,在府中未入宫之时,便颇闻李治喜甘,父亲也曾经为得一个文林郎之称,而奉上好几道家奴新制之甘味食谱于陛下—— 虽说最终无果,可究竟是事实。于是便点头称是,着人按方再制。 …… 如是又试了几道,王氏颇觉满意,便着怜奴去甘露殿请李治。 怜奴犹豫一番却道: “可是娘娘,殿下此刻正与陛下弈棋呢,不若待会儿再去……或者奴婢这便在殿外候着,等殿下出来?” “此刻,那宜春宫的想必已然在甘露殿外等着了。你说若是殿下出殿,同时看到咱们承恩殿与宜春宫…… 那他会去哪儿?” 王氏一边接了丝巾拭手,一边轻轻发问,语音柔和顺美。 怜奴立时住口。 王氏见她如此,不由又轻叹道: “此刻去甘露殿里请殿下,毕竟有陛下在。 陛下面前,便是那宜春宫的再过愚蠢猖狂,也知道本宫与萧氏之间,陛下必然是向着咱们的。 是故她们不会,也不敢进殿内去相争。 可若是殿下出了甘露殿,没有陛下在一侧……” 王氏再不语,一抹轻愁抚上眉头。容态当真楚楚可怜。 怜奴看得心中好生不忍,于是再不多问,只叉手一礼,恭然告退,自去请李治来。 不多时,怜奴便行至甘露殿外。 她大眼一瞧,便是一声冷笑: 果如自家娘娘所料,那宜春宫的贱婢玉凤,可不是带了几个妖模精样的小丫头,立在甘露殿外,眼巴巴地瞅着,恨不得用一个眼神儿便把太子殿下给从里面勾出来么? 怜奴自幼跟着王氏,见惯了大家争斗——在太原王氏一族之中,向来只有身为正室女的王善柔高高在上,哪里如这般入了宫之后,竟被一个小小萧氏女欺压至此? 不止如此,便是这贱婢玉凤,平日里也没少在那些小婢小侍们面前,给她怜奴难堪。这等好机会,她如何不利用? 于是便冷笑一声,上前笑道: “原来玉凤妹妹也在这儿呀?倒真是稀罕了,怎么不进去呢?” 玉凤一闻这等耳熟不过又闻之生厌的腔调,便知是谁,当下便一抹脸,也摆上一脸笑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怜奴姐姐……真是好巧,姐姐也来请殿下?” 怜奴含笑点头: “可不是?咱们娘娘近日里新得的食谱,做了好几样新食,便想着请太子殿下过殿中一试……妹妹这也是替萧良娣来请罢?不过可惜了,只怕今日,殿下还当真抽不得空呢!” 玉凤闻言,也不生气,便笑道: “姐姐这话便说得不是了……这几日咱们良娣身子不适,是故才不得亲自来请…… 怎么,难不成姐姐以为,单凭姐姐这一张脸面,就能请得殿下去?” 此言一出,身边几个宜春宫小侍便是垂首窃笑。 怜奴闻言登时大怒,不过终究宫里待得久了,知道如何应付,也不理她挑衅,只笑道: “可不是?单凭着姐姐这张脸面,那的确是请不得殿下的。不过……” 怜奴含笑道: “说到底,娘娘终究是正妃,今日也是临正妃殿的正日,想必殿下,也是等得急了,这才寻着陛下来下棋呢…… 如何?若是妹妹不信,不若姐姐便越矩一次,带了妹妹入甘露殿,去问问殿下?” 玉凤闻言,心下也是一阵冷笑: “这个怎么敢?好歹里面可是陛下与殿下弈棋取乐呢!咱们这等小宫侍,自然不敢…… 既然姐姐来请,那玉音便在这儿等着,看看殿下到底是愿意去看看咱们主人与小世子呢,还是愿意去吃太子妃娘娘做的新菜呢?” 两婢一番夹枪带棒之后,便各自冷笑。 怜奴心中得意,情知玉凤不过是嘴上倔强,却不敢进甘露殿,便有意招摇,得意洋洋地一甩头,当着她的面儿,带了几个小侍入内,请李治。 玉凤在外面儿看着她进去,脸都气得青了,不过终究还是冷笑着,立在当地,等着看她如何。 …… 片刻之后,便见李治带了德安、清和、明和,一脸无趣地跟着喜气洋洋的怜奴走出殿来。 玉凤见状心叫不好,便急忙上前去见过李治。 谁知李治见了她,虽然多少脸色好看了些,却并不曾有改往宜春宫的主意,反而只是略略说了几句,叫她照顾好萧良娣,便跟着笑若春花的怜奴离开。 这可叫她恨得牙齿痒痒,看着李治上了软舆之后,才从地上起身,悻悻哼了一声,自己转回东宫宜春宫。 ……(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三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又片刻之后。 闻得玉凤一番添油加醋的回报,萧良娣反而笑了。 玉凤见状,当真以为这萧良娣气坏了,急忙奉了茶水道: “主人可莫要气坏了身子,这等贱婢不值得……想也是殿下无法,毕竟陛下面前……” “你当本宫在生气?” 萧良娣有趣地看着玉凤,笑了几声才道: “本宫哪里像生气的样子?” 玉凤一怔,然后才道: “主人……” 又笑了几声,萧良娣才含笑抿了几口茶水道: “本宫是教你去请殿下,不过本宫也知道,你这番去,是断然请不到殿下的。正如你说的,毕竟陛下面前,那肯定是她承恩殿要多一些好的。” 玉凤便茫然: “那主人的意思是……” 萧良娣却垂首,半晌才道: “本宫前些日子,请了母亲寻得的食谱,你可放着呢?” “放着呢!” “那便好……你去,现在便着厨下,立时照着上面,制了几样新食来——切记要分量合适。明白么?” “……是。可是主人,这新食……” “放心!” 萧良娣含笑道: “今晚呢,你再去请殿下,这一次,任谁也不能把殿下从咱们宜春宫的人面前,拉走了。” 玉凤虽不解其意,却依然笑着退下,依命而去。 …… 同一时刻。 承恩殿中。 偏殿内,李治与王善柔对面而坐,共饮共食。 看着面前这个俊俏如玉的郎君,王善柔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想不到她王氏女,也会有这需要以巧计,方可得夫君欢心的一日。 一时间不由自怜。 一旁李治本便不喜来此,不过是因为太宗方才在甘露殿中,一句“夫妻当为同桌食”,才勉强来了这里。如今虽看王氏娇柔雅致,可眉底眼梢,却是有些掩不住的失落幽怨,心中却有些微软。 可目光一转,看到她头顶鸾冠(依唐制,皇后戴凤冠,太子妃要戴鸾冠),心中便又微微有些发苦。 于是便索性当看不出,伸手取了银匙,去饮那甘饴羹。 可羹一入口,李治容色便是一僵,片刻又变得有些怪异,然后才勉强咽下。 王善柔何等知机,当下便察觉,柔声问道: “殿下怎么了?可是这甘饴羹不和口胃?” 李治淡淡点了点头,才道: “这甘饴羹,怎么这般甘腻?” 王善柔闻言,便是一惊,乃道: “可是殿下不是最喜食甘的么?” 李治闻言,便似知了些什么,淡淡道: “本宫不知谁与你说了什么……可是本宫不喜欢有人揣测本宫的喜好,你若想知,大可当面来问。” 李治此言,本非有意,可是听在本就满心幽怨的王善柔耳中,便成了另有深意,于是便当下泪湿眼眶,良久才轻轻道: “问?若是妾问了,殿下便肯说么?”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也颇有不忍,便道: “你既然是本宫的正妃,你问,本宫自会答。” “什么事都肯说么?” 王善柔的目光中,带着些质疑与责难。 李治心中一冷,知道她意指何为,便当下沉了一张脸: “本宫自认与太子妃之间,颇有些默契……既然太子妃不以为然,那本宫留此,也是无趣——本宫膳毕,当回丽正殿了。今夜房相前来议事,太子妃还是不必等本宫了。” 言毕,便取了丝巾胡乱一拭手,轻轻抛在桌面上,起身离开。一侧怜奴见状,惊得唇色雪白,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德安挡在前面宣了起驾。无奈只得伏地送驾。一壁又偷偷看着太子妃。 太子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泪水汵汵难止。直到他离开,连背影也瞧不见了,才轻轻地唤了怜奴道: “甘饴羹……是你瞧着制的?” “是……全是照娘娘……娘娘尊亲(母亲)送入……送入的方子……” 怜奴心惊胆战。 太子妃思虑半晌,终究叹了口气,拭了拭泪,轻声命道: “告知母亲,那献方之人,可乱棍打死——只怕是宜春宫那人母亲派来母亲处的。” 怜奴闻言,便觉全身冰冷,点头称是。 …… 是夜。 东宫,宜春宫内偏殿。 看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李治,萧良娣心中满是欢喜—— 原因无他,母亲所献之计,果然甚是有用——这样一来,便是萧氏一族族长,她的族叔萧瑀萧大人倒下,她萧玉音一房的家中,也不会有事。 而且…… 她看着喝得俊面微红,目光朦胧的李治,心中更是柔情万千…… 想必,自今夜起,这个让她在第一面,便动了心的夫君,必然又是数日,不会再去别的宫中…… 只在她一人的身边…… 只在她一人的身边了…… 满足地,她笑着,应着李治的轻唤,依偎在了李治的怀中。 …… 李治当真是醉了。 甚至醉到了连面前的酒杯,都化成了几只。 可是面前这人…… 他却看得更清楚了—— 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么? 不正是她么? 李治心中激荡,情念难止,不由伸手,轻轻地拥住了这道俏丽身影,双唇轻轻地抵着“她”的俏丽面颊,柔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媚……娘……” 然后,**难捱地,紧紧拥住了那个在听到他这声含混不清的呼唤之后,微微僵了一僵的身影,无法再抑止自己心底的渴望—— 他真的想她了…… 真的太想她了…… 次晨。 宜春宫。 直到李治离开许久了,萧良娣还呆呆地披着长发,只着寝袍地坐在床边,盯着那支已然燃尽的灯烛。 一旁进来侍奉她梳洗的玉凤见了这般样子的主人,难免诧异,便轻轻唤了一声: “主……人?” 半晌,萧良娣的目光中,才微微有了一些灵动。 迟疑地,她看着玉凤,轻轻问: “玉凤,本宫问你…… 这……东宫之中,可有哪个……哪个女子,名中有个娘字的?” 玉凤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这字……原本是女儿家常用的小字……多得是……主人问这个做什么?” 萧良娣不语,良久不语。 片刻之后,才咬了咬牙道: “你去查…… 必要查个清楚…… 不管是东宫,还是太极宫…… 只要是名字中有个娘字的女人,都给本宫找出来!记得……一定要全部找出来!知道么?” 看着萧良娣阴郁的神色,玉凤吓了一跳,急忙点头。 想了一想,萧良娣又咬着牙,忍着泪道: “还有……记得,此事万万不可叫他人知道!尤其是太子妃……还有殿下!特别是殿下!知道么?!” “是!” 萧良娣见她应声而退,殿中又只剩自己与近侍一个小婢,便低声喝退了那小婢,然后,才对着空荡荡的宫殿,无声痛哭。 …… 贞观二十二年三月二十。 前朝萧皇后逝。 太宗着准其弟萧瑀前往送葬。兰陵萧氏闻之,无不痛哭。 东宫太子良娣萧氏,兰陵萧氏女也,萧皇后宗亲侄女。闻之,乃悲恸,因恸甚,竟至昏厥。左右急引太医入内诊之,方得喜脉。 太宗闻之,大喜。太子李治闻之,亦悦,更赏赐无数。 唯太子妃颇不喜。 贞观二十二年四月初。 因随侍太宗入玉华宫,太宗充容徐惠乃上书道: 陛下仁善孝爱,文治武功,天下皆知。乃妾近微观陛下有事不当: 其一,以有限之家功,填无穷之**;其二,图未获之他从,丧已成之我军。 殊不知昔秦皇为并六国,行事过甚,反速摇其危亡之基;晋武强统三方,反而覆败其业…… 如此种种,岂非皆因自矜功恃强,弃德轻邦,国利忘危,肆情纵欲之所致乎? 陛下如是,当知地广非长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也。 又复进言道: “妾以为,虽陛下以茅茨覆殿宇,以示俭约,然终究是兴木石之疲于前;名为和雇取人,按价取值,然仍不失烦扰百姓之蔽。 再者珍玩伎巧,皆乃丧国之斧兵;珠玉锦绣,实为迷心之鸩毒。 制法求俭,尚忧其奢;若法本奢,何以制后也?” 太宗闻之,大喜,乃着以诸史官入内,将徐惠之折书语词,皆录于史册之中。 诸官闻之皆以为罕。 太宗正喜,又道徐惠多年柔顺谦和,多有进言,助于社稷,理当进封,便着徐惠伏地听封。诸人闻之,皆大喜。 然太宗刚欲口宣旨意,便忽见近侍明安气急来报,道御史监有急报。 太宗一怔,便立时宣入。 不多时,御史监便入,见左右人众,容色为难。太宗见状,只得暂停封赏之事,着诸人于殿外等待。 徐惠见状,心知此事必然有异。因忧心太宗,便不肯离殿,只在外侧守候。 片刻,便闻得殿内太宗气怒大喝之声起,徐惠伴驾十年,再不曾见状如此,心中暗惊,正暗自揣测之时,便再闻殿内王德急呼宣太医,徐惠便变色,急忙奔入其内,乃惊见太宗,竟头颅着地而倒。 当下惊骇欲死,急呼大喊太医速至! 一时间,宫内一片慌乱。(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四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片刻之后。 原本身在太极宫东宫与诸臣议政的太子李治闻讯而来,入殿便抓了正急迎了过来的王德,劈头盖脸地问: “父皇好好儿的,怎么就……” 他方问了一句,便见王德频频使眼色,心知有异,只得按下性子,由着他将自己与跟着一同前来的长孙无忌、房玄龄二人一同拉到侧边,乃悄声道: “殿下稍声……主上方才醒来了,万万不可提起这事……是高阳公主,她……” 咬了咬牙,他才轻轻地告诉一少二老,三个大唐之柱道: “方才御史密报,道前些日子大理寺审理掖庭一小侍时,那小侍说了件事儿。” “什么事?” “那小侍说……说高阳公主曾着掖庭令陈玄运于前些日子主上初幸玉华宫中之时,于禁内祈福礼神,且……且有步算诸星宿之事……尤其还特别排了紫微星之运位……” 李治闻之,容色大变: “她……她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这……这可是……可是……” 一时间,李治房玄龄皆是容色大变,唯长孙无忌不语。 李治见状,便知有异。房玄龄却只痛心道: “说到底,公主终究还是……唉!是老臣为事不力……还请太子殿下责……” “房相!” 李治轻轻一喝,止住他的语头乃道: “何必如此?!本宫也罢,舅舅也罢,甚至是父皇与诸朝臣,哪个看不得出,你这一番热血心肠?!别再提了!高阳是高阳,房府是房府! 这一点,不止父皇记得,本宫也时刻记在心上呢!” 房玄龄闻言,感激不尽,不由涕泗俱流,长长一揖至地。 李治言至此,便转首问王德: “父皇现下如何?” “已然大安。” “那好,房相,舅舅,还请二位一同入内罢!” …… 同一时刻。 高阳公主府中。 “废物!一群废物!” 李凝珠怒不可遏地将几案踢倒,怒斥道: “那般要事,怎么就叫御史知道了?!现下可好!一个个都只等着死罢!本宫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要落得如何下场!!!” 一众近侍伏于地上,个个胆战心惊,不敢抬头。 毗伽奴立于一侧,看着凝珠大怒,一时咬牙,乃进言道: “殿下,事已至此,当急寻良策,以破之呀!” 李凝珠虽然任性骄纵,却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这等时刻,要紧便是先人一步。于是便压了气,斜眼看着她道: “你可有何良策?” 毗伽奴想了一想,良久才道: “此番咱们探问鬼神之事,终究已露,再不得掩饰……是故只怕却要想个说辞好歹过了去才是…… 毕竟,千古以来不曾有女为帝,也不曾有人想到如此的……咱们也的确是为了吴王殿下。” 这后一句,却是毗伽奴压低了声音说的: “是故,咱们只要寻得个良由,陛下必然不怒了。最好……还能将陛下的目光,移于他处的。” 李凝珠微一思索,便讶然道: “你的意思是……女主预言?” 毗伽奴含笑点头: “若是公主说,此番却是为了探问那女主武氏预言是真是假……那满朝文武,还有谁会怀疑呢? 公主殿下,您可莫忘了,那被牵连着的武才人,至今还禁足于宫中呢!” 李凝珠大喜: “好!此计甚妙! 不但咱们得脱身,便是连三哥的事儿,也一概抹了!事不宜迟!你这便替本宫更衣,本宫这便面进父皇!” 毗伽奴含笑点头,又道: “公主所言极是,此刻房大人可正在宫中呢!有他在,必然要替公主说几句好话儿的。” 李凝珠越想越得意,便点头称是。 …… 是夜。 太子李治,房玄龄、长孙无忌、禇遂良等人,皆侍于玉华宫太宗侧,忽闻其姐高阳来奏。 太宗虽怒御史前奏之事,然终究心中有疑,便着其入内。 高阳公主见驾便哭,好一会儿后,方泣奏道: “儿臣闻得有御史奏,道儿臣有事于禁内,意指国器,儿臣冤苦,素不得父皇之察也。” 太宗闻言,乃道: “何冤而来?” 高阳公主乃辩道: “儿臣此番问星之事,虽有任意之处,却实意为大唐安危——父皇当知,女主武氏之流言,已然甚久。儿臣忧之甚重,是故着良士以求天意。” 太子李治、房玄龄一侧闻之,登然变色。唯长孙无忌淡淡一笑,不语。 太宗闻言,似信似疑,然终因心怜高阳,乃不与追,只责其道: “此等事态,非国之大事方可问,尔后不可再私行之!” 高阳乃拜谢太宗,遂出。 李治一侧,欲言之些语,为武昭开脱,却终究不得良言,心中难免对高阳暗中生恼。房玄龄心有所疑,与太宗交视一眼,便意定: 回府之后,自当彻查此事。 唯长孙无忌淡笑不语,一切似都于胸中意间而。 …… 次日。 太宗康,乃着驾返太极宫。 又次日。 太宗早朝。 如太子李治所料,诸臣再行上本,力奏请诛才人武昭。其尤以荆王元景最力。 李治大怒于心,然终究不动于色,只微回首,稍观房玄龄尔。 房玄龄亦回视一眼,默默点头。李治心中大定,乃着于朝后,着近侍德安,召房玄龄入宫议事。 长孙无忌察之,却不以为意。 “房相,如何?” 一入太极殿侧书房,李治便急急问道。 “殿下安心,已然是查明了。”房玄龄咳嗽几声,才道:“高阳公主此事,只怕与荆王有关。” 李治当下便沉了脸:“也就是说,高阳与六王叔……” “此事,却尚无定论。” 房玄龄由李治搀着,颤巍巍坐下。德安急忙取了软垫垫在他身后,房玄龄先谢过李治之恩,才续道:“老臣安插在公主府中的耳目有报,道此番问卜之事,确是公主所为,用意也并非如公主所言,是为测探武氏预言……不过此事之兴却在荆王,再不会错。” 李治闻得是荆王所为,当下便沉了脸,又道:“那武才人的事……” 房玄龄又咳,李治急忙茶水奉上,又着以孙思邈所进润喉丹服之。房玄龄气息少平,便感激谢恩,然后道:“却尚不知究竟是荆王之意,还是公主急智。然无论如何,真箴言未曾被破,却是事实。” 李治心下少宽,又叹道:“幸得父皇之前禁足之令一直不解,武才人算是暂且逃出生天。可是这般下去,只怕……” 房玄龄道:“殿下以为,此番武才人之事,是荆王与高阳公主所为?” 李治一怔,便道:“难道不是?” 房玄龄不语,只从袖中抽出一本折书,交与李治,轻轻道:“太子殿下看过之后,当立时毁之。” 李治见他如此郑重,便翻看。这一翻之下,便是沉了脸色。片刻看毕后,便啪地合了折书,咬牙切齿道:“是舅舅?” “到底,长孙大人还是不知真箴言。如此行事,也不奇怪。” 李治何尝不知?然一思及此,心中也是恼怒怨怼,不过终究不语。 房玄龄又道:“再者,长孙大人此计也是意在一石二鸟:一来可将高阳公主荆王之事传与天听,殿下之闻。二来,也是欲惊震荆王与他背后那人,以压其事……至于武才人之事,长孙大人原也不曾预见必然可成。不过是姑为一试罢了。” 李治良久不语,后才道:“话虽如此,不过究竟是此事再不可延迟了。房相,那以备急需的……可定了?” 房玄龄点头:“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而且那人也当真再不得容了——离了韦氏之后,他竟渐向荆王靠拢而去了。” 李治点头:“既然如此,那便这几日罢!” 房玄龄依言而从。 李治又关切道:“虽国事繁忙,可房相也当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房玄龄见李治情真意切,当真心中温暖,乃道:“殿下放心,便是为主上与殿下……老臣也是要撑着的。” 李治感动,乃谢过其忠,再送其出殿。 房玄龄方送出门,李治便变了面色,传: “德安。” “奴在。” “传我令诰,今日起,但凡荆王府诸事,皆当速告与我!” “是!不过殿下,只要荆王府么?” 李治看了看德安,目光阴鸷,半日才道: “高阳有房相守着——不过他如今身体不安,也是不得力……也罢!通知四哥,请他也帮忙看着些儿吴王府处!至于高阳处……” 李治想了想: “我还记得,阿云小妹叫兰若,正在高阳府中,是也不是?” “德安明白!” 看着德安离开,李治才轻轻一咬牙: “六叔……别逼我。” ……(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五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是夜。 濮王府中。 青雀闻得李云密报,便沉吟良久,尔后才道: “此事说来,本王也是知道的,不过奇便奇在这里……本王所知,确是荆王意谋天命,然后着身在长安的高阳入宫求问。 不过这陷害武媚娘之事……却是高阳一人所为。据密报所言,她也不过是想着要逃脱父皇之疑罢了。” 李云便点头: “如此说来,便通了……不过还有一事,太子殿下颇为不明,欲请殿下示之。 荆王虽之前鲁莽,可如此似得高人指点,再不是个轻易出差错的。可此番事泄,却是太过轻易,是故太子殿下才请殿下一思。” 青雀点头: “说到这一点……却是当真奇怪。此番事明面上看着,像是本王那好舅舅所为。可仔细一想,若无人告知他此事,却再不得真…… 是故后来本王曾着人暗中察过,发现将这消息走漏的,正是吴王本人。” 李云一惊: “吴王?他为何……” “不知。” 青雀憾然道: “诸兄弟之中,除了稚奴之外,若还有一人能让本王猜不透心思的,便是这吴王……无论如何,你还是告诉稚奴,一切小心为好。 毕竟那荆王,现在一门心思想做的,不是别的,正是欲除武媚娘而后快—— 武媚娘一死,自然他便得脱干系——而他亦知徐充容与武媚娘交好,也存着借此机会,离间舅舅与徐惠之盟呢! 毕竟舅舅可得如此之位,徐惠多有其助。 是故也不过是个一石二鸟之计。” “是。” …… 三日后。 李治闻李云报,大怒,乃心生杀机。 …… 是夜。 延嘉殿中。 瑞安匆匆入内,将李治手书秘信,交与媚娘,着其阅后即焚,不可留存。 媚娘便展信阅之,尔后容色便平静,乃焚之。 瑞安问: “殿下说了什么?” “女主武氏的假预言,不日可破。”媚娘淡淡道。 瑞安却大喜: “如此便太好了!可算得……” “好甚么?如此一来,咱们却又陷入另外一重困境中了。”媚娘轻轻道: “前些日子,那东宫萧良娣,不还曾悄悄派了人入内,到处打听名或字里,有个娘字的女子么? 你觉得,她是在找谁?” 瑞安悚然而惊: “难不成她……” 媚娘叹息: “虽不中亦不会远……瑞安,咱们得再想个法子,躲在这延嘉殿里一阵子了……” 瑞安想了想,却笑道: “如此倒有一法,武姐姐不妨一试?” 媚娘便讶然道: “何法?” 瑞安嘿嘿一笑,半晌才道: “学学咱们殿下呀!” 媚娘一怔,片刻立时明白,虽觉好计,却也不由笑骂瑞安道: “你这般在他背后卖他的赖,小心他知道了,必然要罚你的!” 瑞安嘿嘿一笑,才道: “怕甚么?有武姐姐在,殿下再不舍得罚瑞安的。” 媚娘脸儿一红,便又道: “法子倒是好法子,只是……怎么装得像呢?” “这个容易。” 瑞安便笑道: “孙道长出长安之前,便曾数次应殿下的求,制成许多能让人看起来似是有病的丹药……瑞安便去寻了两丸来即可。” 媚娘闻言。转忧为喜。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 闻得媚娘欲寻佯病之丹药,李治立时便着德安取了一盒交与瑞安,又切切道: “此物虽有妙用,可却不能多服,告诉媚娘,非不得已时,不当多用。” 瑞安应。 李治一时心中好奇,又道: “不过媚娘也是……怎么突然想起装病来?” 瑞安想起媚娘曾再三嘱咐,着他不可将萧良娣私查之事告知李治,便笑道: “武姐姐说,若是平日里康健着,那便难免又要被各种传唤,此多事之秋,还是潜计行事为好。再者瑞安总思摩着,武姐姐病着,自然就闲下了,殿下若是要寻武姐姐弈棋,可不也方便了许多?” 李治闻之,大悦,乃着其速回媚娘之处。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初五。 因太子李治谏言,太宗着令诸武官内宴于太极宫阙楼之上,以慰诸武官之心,更欲以此再查诸武官征高丽之意,有何变化。 席间,因有道此般饮酒颇为无趣,太宗便着以酒令行之。 三巡过后,行令使(负责酒宴上行酒令的人)王德乃抽一令,道: “此番得令者众,皆言其乳名也!” 诸将闻之,皆觉有趣,便纷纷告之。 及至席间守玄武门之左武卫将军李君羡时,其乃道: “臣乳名不堪一闻。” 太宗乃笑言: “不过一乐尔。” 君羡遂应,道: “臣乳名五娘子也。” 太宗闻之,初与诸臣哄然为乐,然片刻后,便忽做变色,震惊愕然莫可止之,诸臣见状,颇觉其异,正待问时,太宗却又复笑道: “何物女子?如此勇猛!” 诸臣不察太宗心思,只饮乐为要,仅王德得窥太宗心意,急示身侧小侍明安去行事。 …… 宴后。 太宗看着明安取来的名册,淡淡笑了一声才道: “亏得稚奴这般用心,竟然当真寻了这问题来……” 王德却笑: “只怕还不止是殿下呢!老奴闻得,这李君羡,早早儿濮王殿下便着传与房相府上,又请房相传与殿下了呢!” 太宗点头道: “这李君羡,未必便当真没有谋反的心……不过最要紧的是,他如此这般先依韦氏,再附荆王……可见其心可诛。 倒也不算是枉死……” 王德点头道: “也难寻出这般合适的人了……封邑、属县、乳名……再无不合之处。” 太宗点头,便眯了眼道: “而且他还偏偏便守着北宫门!这一下子,便只怕是辅机也不得不信了……(北宫门,就是玄武门) 朕说过,这天下是朕的,将来必然也是朕的儿子的。 稚奴既然不喜他,欲他代媚娘死…… 那他便是有当死之处。更何况他这般前后依附的……未必心中不有反意。 最重要的是……当年他既然先提出了这武氏预言之说,又指证历历,说曾见太白妖星……自然也当为自己当年做下的蠢事,付出些代价! 去罢!着辅机入内。” “是!” …… 次日早朝之上。 御史突上密本,内书道驻守玄武门之武连郡公,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其乳名“五娘子”,乃暗合“女主武氏”之言。 太宗阅之不语,乃着即将密本传与君羡一观。 李君羡阅之,刹那面色惨白,便连连叩首。 太宗不语,良久才着传旨,李君羡即时去禁卫之职,迁华州刺史。即日赴华州不得有误。 李君羡立时谢太宗不杀之恩,踉跄离去。 一时间,诸臣不解。至早朝毕后,方渐得消息,始知李君羡自当年首告曾见太白妖星之始,便有借箴谋反之心。 不由哗然。 长孙无忌尤道: “前皆以为宫中武氏才人乃祸国妖星,而今所见,却是那李君羡有意谋之其代死——加之武氏无幸无宠,更非高位,无实权,何得与一手握禁卫之重将相提耳?” 诸臣皆以为然,更觉君羡之心深不可测,乃纷纷上言,请太宗诛之。 太宗犹豫不决,更以君羡素有大功,不忍杀。 然诸臣再不敢轻纵李君羡,会是月十三日,御史再得报,道君羡自迁华州刺史后,便与妖人员道信潜相谋结,似有将为不轨之意。 遂当朝而报,诸臣乃伏乞太宗,务必诛杀此獠,以绝后患。 唯李治伏而请不诛,更道此番谣言,究不可信。 太宗沉吟良久,乃语告诸臣曰: “天命,天之意也。当年诸命相应,可见其不可违。而今李君羡阴有谋意,当不可不防。再者其言凿凿,终乱人心。” 遂传诏,着诛之,且抄没全家。 一时间,诸人皆知,武氏预言之主,乃李君羡耳。 太宗因此事出,乃于朝后,着赐后宫武氏才人无罪,更即日起准其再复尚书房侍奉之职。然不多时,便有内廷小侍瑞安来报,道武才人数日前便身染恶疾,面容不堪,请太宗恩准静养。 太宗愧而讶,乃着太医入内调治。 太医入,微视后道无妨,只是风痘(唐时对皮肤上起那种疑似是现代所说的微过敏症状的,无痛无痒,没有什么大碍的小疙瘩或者是小包的统一称呼)而已。静养数月便可痊愈。 又因徐惠切切求之,太宗乃准。 …… 是夜。 长安。(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六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长孙府。 长孙无忌看着长孙冲方才送入内的密报,便点头道: “说来说去,还是主上不想让这李君羡活罢了!——不过倒也有理,论起来,这李君羡,确是比那武媚娘,更像个能谋得帝位的样子。” 长孙冲亦道: “正是如此——毕竟那武媚娘不过一介无宠无幸的内职,究竟还是算不得什么危胁的……” “算不得危胁?你果真以为如此么?”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 “若单单论起本事来,这武媚娘可比那李君羡,更大一些呢!李君羡不过是手中有些兵权,可这武媚娘手中,可是握着咱们这大唐储君,未来天子的心! 再加上此女那般手段行事…… 你说,若当真论起来,谁才是真正的危胁?” 长孙冲讶然道: “那父亲,咱们是不是也不能放了这武媚娘?” “不……” 长孙无忌摇头,深思道: “冲儿呀,为父近些日子,总在思索一件事,一件咱们之前,似乎都忽略了的事……这武媚娘似乎颇得主上与房相的欢心—— 你看,主上如此笃信天意的,怎么之前明明白白都已然把那武媚娘在这武氏预言上挂出来了……他还是一心护着此女?再不似此番诛杀李君羡般痛快。 再有,那房相也是奇怪…… 明明他比起为父来,忠于大唐之心,不惶少许,之前也曾说过,便预言非真,可一旦能煽动了人心,那也非真化真了…… 怎么他此番,却亲自着了手下那御史台的人物们,来如此费心劳力,替武媚娘开脱?” 长孙冲想了一想道: “太子殿下对那武媚娘虽情甚关切,然据咱们宫中探子来报,其二人却是颇守礼节,不曾有什么越轨之为。 加之太子殿下也不会傻到将此般心事,透与主上与房相知——便是主上与房相都知道了,也不当是这般维护的态度呀? 毕竟一个不好说,这武媚娘,可能就成了插在太子殿下储位之上的一把利剑,主上与房相再不做此等事的…… 这般,还当真教人疑惑。” 长孙无忌点头道: “所以为父才觉得,是不是咱们……都想错了?” 他看着长孙冲: “会不会……主上与房相,知道什么实证,能够证明这武媚娘,绝非祸国妖女?甚至……甚至于她于咱们大唐,还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要害联系?是故主上才这般费心,定要留着她?” 长孙冲这才恍然道: “不错……若是如此说来,便全都通了!可不是么?那房相也是事事以主上为重的……若非主上执意要保武媚娘,想必房相也不会如此的!” 长孙无忌点头,便不解道: “为父唯一不解的,便是为何主上要瞒着为父?这等事态,主上不当隐瞒啊…… 若说是主上对为父起了疑心……也不似这般呀?诸般要事,主上与房相也不再有隐瞒的……怎么唯独这武媚娘一事,对为父这般隐瞒? 事有蹊跷,冲儿,你务必去查上一查!” “是!” “另外,还有一事。”长孙无忌又道: “此番虽然为父将那高阳的事情都捅到了这般地步,太子殿下也仍然是一片柔善心肠,不肯动手。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得替太子殿下预备着了。 毕竟主上是不忍的。若太子殿下再不忍,岂非要坐视这高阳与荆王吴王坐大? 传为父之令,日前商议那事,便行动起来罢!” 长孙冲一怔,立时便道: “是!” 而后便匆匆而出。 看着长孙冲奔出,长孙无忌才叹道: “高阳,别怪老夫……要怪,便怪你为何偏偏是那个人的女儿罢!” …… 三日后。 太子李治忽闻密报,道近日长安城内,悄起流言,皆道高阳公主与大德高僧辩机有私,更云自高阳与房相府中之后,便不曾与驸马房遗爱同房,只着二名美貌近侍,夜替己伴于驸马之侧。自己却常常趁着夜色,私会辩机。 李治闻之大怒,遂着德安务必查清真相。 更于是日,密召高阳入宫询之。 高阳闻得李治有召,心生戒备,乃称病不从。 李治闻得回报,原本深信高阳之心,一时竟也犹豫。 恰逢此时,德安入内乃报,道高阳公主与辩机有私之事,似有确凿证据。李治乃始信高阳果然秽乱。心中大不安。 遂着德安严令诸人禁口,终不得使太宗知此事。 德安领旨,禁诸人之口。私下却暗着清和将此事报与王德知。 王德既知,乃大惊,遂同着禁太宗左右诸口,只待太宗病体安健,再行此镇罚之事。 然为事已晚。 不日,太宗朝后诸臣议事之时,御史乃密提及此事。 太宗闻之,震怒,遂着御史密查。 时李治侍立于侧,不言语。议后,乃急书信一封,着请房玄龄务必暂且压制此事为要,更以此番大伤房氏声名为请。且此事真假莫辩,当细查之。 房玄龄闻之,乃叹息李治怜爱,遂与其长子遗直议之。 遗直感爱李治,乃从房玄龄之令,私查此事真假。 是夜。 太极宫中。 延嘉殿**。 李治坐在媚娘面前,一手执黑先行,一手托腮,时不时地看着一脸玉容上零散点缀着几颗星点小红星痘儿的媚娘,不由笑道: “奇了……怎么这些小红点儿在你面上,再不觉得不雅的?倒颇为可爱。” 媚娘瞪他一眼,不多言。 李治见她如此心下大好——平日里,总是她将他吃得死死,今日好歹也该他翻一翻身—— 于是便着意笑道: “当真是可爱得紧……只是多了些,若只得那嘴角梨涡处两侧各一点……可不似点‘的’么? (此处的念地,点的的意思就是古代天子或者诸侯的妃嫔因为好亲戚来了,不方便侍寝的话,就会在两侧各点一个红点,以示记号。这样一来,负责起居的女史就不会再把她列入寝值中。不过后来这个点‘的’的方式从唐时开始流行并演变成了一种盛行的妆容,就是大名鼎鼎的妆靥。 关于这种妆的来历说法很多,最得认可的就是武则天是有记载的最早开始妆靥的人。所以我在这里取的就是李治戏点梨涡靥,媚娘风情引众效的野史说法—— 嗯,大家看下去就明白了) 不过你肤色细白如雪瓷,又兼之眉目明丽清亮…… 便是点了这两处,也当真可爱得紧。”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调笑,竟将女儿家事也来说嘴,当真懊恼得耳颊俱红,立时便要翻了脸。 好在李治也颇识趣,知道此番究竟自己用词不当,便好生道歉,只道一时之戏言,又急忙起了身,来好生做揖打恭。 媚娘也不是那等小鸡肚肠的女儿家,见他如此,也终究不再生气,只是沉默不语。 良久,李治又道: “说起来,近日却不常见徐姐姐。” 媚娘便淡淡道: “她这些日子因为几番大事,自然要长守在陛下身边——说到底,还不是你与房相所为?” 李治正举棋不定,闻言便讶然抬头问道: “你怎么知道了?” 媚娘却不言语,只示意他速速落子之后,才也抓了一颗棋子道: “前些日子,房相便传了话入内,道国舅爷似有意一石三鸟,叫我自保一些。我当然也要做些查验的。” 李治闻言,便颇觉对不起媚娘,心中一时又痛又愧。 媚娘见状,知他所想,便淡淡道: “你倒不必难受——毕竟国舅爷不知真箴言之事——否则只怕他比房相还急着护我呢……不过不让他知道也是好的…… 否则别的不说,那关陇一系之中,必然便会有那些有心人将此事透与诸氏族知晓…… 到时你说,国舅爷是保我呢?还是不保? 别教他为难罢!” 李治闻言大为感动,眼眶微湿,柔声道: “可是却苦了你了……” “无妨,我躲着便是……再者我这些日子清静惯了,倒还当真不想再去招惹那些事非呢!” 李治闻言,便定定瞧了她,半晌才终落一子道: “事非……我是定然会尽我所能不教你再招惹上的了…… 可是……你也未必,便能逃得过这一番局斗啊…… 媚娘,你也当有所体察了。” 媚娘闻言,深知其意,便面色一红,几颗红星小点,便更显可爱。 …… 同一时刻。 东宫。 宜春宫。 正殿。 萧良娣看着玉凤所奉上的,这些日子来所查之名录,渐渐松了肩,乃道: “都在这里了?” “回主人,但凡是能够与太子有所接触的,都在这上面儿了。” 萧良娣点头,再看了一眼,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 “真的都在了?可是本宫怎么记得,当年太子殿下还是晋王时,那近日来被扯得沸沸扬扬的女主武氏的冤大头武媚娘…… 不也与殿下颇为交好?”(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七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玉凤却笑道: “回主人,玉凤第一个想的便是她。不过呢,主人也知道,虽然当时她确曾三番几次救过殿下,殿下也为还人情,而与她颇为交好。 可她身处延嘉殿徐充容身侧,主人当知,陛下最爱徐充容,若是这武才人竟与殿下有私,必然第一个被发现。而这宫中多年以来,却只闻她于殿下有恩,却不闻其与殿下有情,此其一。 再者,自那武氏预言一起,殿下便颇得陛下之言,与那武氏,几乎断了往来,加之她一直被禁足延嘉殿中,再不曾得出的。” 萧良娣想了想,也觉的确如此,可想想还是不喜道: “还是小心的好…… 你去设个法子,看看那武媚娘到底是何等容姿? 本宫可听人说过,这武媚娘之姿,当年可是宫中第一的。” 玉凤却摇头道: “这武才人之姿,只怕多因其当年于海内大朝会之时,一曲流云飞袖而得。前些日子她得了风痘,玉凤也曾借进礼探视之机,去遥遥看过她一眼—— 虽然有薄纱蒙面,可那脸上五官却看得也还清楚,以她之姿于这大唐后廷之中,不算特等的好,也不算特等的坏……不过中上而已。 加之终究上了年岁,脸上也是颇有些松驰的,又兼之唇厚目肿,肤色庸黄…… 当真已然是人老珠黄了。 否则以她之容姿,何以入宫十年,却一直是个无幸无宠的才人?主人大可放心。” 萧良娣闻之,便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便是好的……不过说到底,你还是要去寻了机会,仔细瞧过的……不止是她,便是这名册上这几个与殿下日间常得往来的,也要仔细看过。明白么?” 玉凤便点头称是。 是夜。 长安。太极宫。延嘉殿。 媚娘面上的红星小痘,已然全部平复了。 坐在徐惠身旁,她捧着温热的茶水,笑着问文娘道:“果然她们信了么?” 文娘笑道:“可不是怎地?那萧良娣头一回还不信,不过那玉凤一阵形容,便立时不言语了。” 媚娘点头:“辛苦你了……再想不到你的容妆术,这般好。” 文娘便笑道:“既然可妆美,当然也便知道如何妆丑。其实最难的,却还是武姐姐要文娘将武姐姐脸上点几颗不能让你变丑的红星小点……这才是最难的。” 媚娘好奇,便问:“何故?” 文娘道:“这些红星小点,本来是让人妆丑的,要想点得起了妆美之效,必然得费了心,寻对了地方下笔——否则一丝一毫的移位,便会使人当真起了一脸红星小痘,如同破了相。” 媚娘恍然:“分寸之间,便是妍媸之别?” 文娘含笑点头。 徐惠见状,便笑道:“好啦!问也问了,答也答了,你可该说一说到底你是为何做这些了吧?” 媚娘便道:“你当真不知?” 徐惠道:“你妆丑,为避东宫寻思,这我明白。可是为何你不让太子殿下知情?甚至还刻意让文娘替你妆星点红靥,去打乱太子殿下的思绪?” 媚娘无语,良久才轻轻叹道:“太子殿下现下,看似地位稳固,实则稳固的是储位,将来是否能于陛下百年后平安登基,却还是未知之数…… 慧儿,你莫忘了,荆王,还有吴王身边那些人…… 却是需要殿下费心整治的。是故此时,实在不宜让他在为了些东宫女人家的事费心…… 前方已然是狼烟四起,再不可后方不宁了。此乃兵家大忌。 再者,现下只要我忍一忍,便可诸事平顺……我又能多得些平静…… 为什么不做?” 徐惠稀罕地看着媚娘,良久才道:“哎呀……当真是上心了…… 想想以前,你可是恨不得离太子殿下十丈远…… 可见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媚娘脸一红,却不理她,只默默饮茶。 又笑了几声,徐惠却道:“不过你这般担心,也是应当的——毕竟陛下这些年身子,是越来越不安平了……” 言至此,便是垂泪无语。 媚娘当然知晓,徐惠一心二心在乎的,不过是太宗,便不得不忍着心伤劝慰: 她此刻虽然心系李治,可是却终究是敬慕太宗的。总觉得若是太宗长在,这太极宫,也才像是个太极宫的样子。自己也才能安稳些…… 可是前些日子孙思邈那一番话,却是叫她第一次明白了,她在这宫中,竟然是全倚仗着太宗得活的,若是太宗不在了…… 她该何去何从? 还有惠儿,若是她知道太宗时日无多,究竟如何伤心呢? 到了太宗离世之时,她又该如何是好呢? 头一次,武媚娘,竟觉得自己有了些深深的茫然与无助。 …… 良久,她才轻轻叹了一声道:“陛下的身子,却是不安。不过倒也并非立时便不得好了……眼下最紧要的,却是那东宫的两位,惠儿,我还是觉得,若只如此,只怕终究不够慎密。” 她如此说,虽多为引开徐惠心伤,然也却非妄言。 是故徐惠便拭净眼泪,然道:“那你可想到什么得法了?” 媚娘点头道:“还是得对不起那李君羡了。” 徐惠便明其意,乃轻叹一声,默默点头。 是夜。亥时三刻。 长安。太极宫。东宫。 丽正殿。 李治近日疲惫,早早睡下了。殿中一角,却只立着德安与瑞安两兄弟。 德安阅过媚娘传书,便沉吟良久,尔后方才焚之。乃对送书而来的瑞安道: “告诉武姐姐,我明白了。不过你也需得提醒她万般小心…… 既然那萧良娣已然有所察觉,自当要谨慎才好。” “是。” 德安点头,又道: “夜已深,你也早些回去罢!成日里这般辛苦,早些睡着也好…… 只怕来日里,还有得忙呢!” 瑞安便笑道: “哥哥放心,武姐姐待我极好,又平日里总不叫我做些粗活累活,还教着我识字习书……再无这般好人了。” 德安笑道: “如此却是甚好。不过你也得时时提防着。毕竟武姐姐与徐姐姐,都是些弱女子。那萧良娣既然存了心要查,查到武姐姐身上,便是迟早的事。 便是为了武姐姐,你也要小心些。” 瑞安便思虑一番才道: “那萧良娣,是个什么角色?” “只能说,她虽不似武姐姐智计无双,明断如神,可却也是果决不下武姐姐。” 瑞安闻言,便敛容道: “这么说来……却是比那太子妃还要厉害一些?” “这倒未必——她二人一个阴毒,一个阳辣,谁也不差谁些。否则以太子妃那般不被咱们殿下待见,萧良娣又这般受宠—— 这东宫太子妃姓王姓萧,还不一定呢!” 瑞安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那我便明白了。不过哥哥,我不明白。武姐姐为何不直与殿下说?” 德安乃道: “武姐姐信中说,此时若殿下得知此事,必然是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不若且安下事,等殿下料理了那荆王再说…… 不过我觉得,既然咱们殿下有心,武姐姐现下,也有了意,那便该当让武姐姐自己试一试了。” 瑞安一怔: “试什么?” “你呀……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殿下之前三番四次的设法,甚至险些闹得武姐姐与他翻了脸…… 却是为了什么?” 瑞安恍然,便笑道: “那便甚好!那便甚好!” 德安点头,又道: “好了,你且回去禀明武姐姐,这边的事,我自会依她之计而行。” 瑞安便又说了两句退下。 德安这才出了殿,唤来明和,怀抱白玉拂尘,俯于他耳边细细几句,明安立时点头,匆匆而去。 …… 三日后。 东宫忽传流言,道太子李治因忧心李君羡一事,曾一时成疾,梦唤李君羡乳名。 此事传出,诸人方知李君羡果为祸国妖人。乃皆叹服流言不假。 …… 承恩殿中。 太子妃闻得此流言,却是冷笑: “想不到殿下这般喜爱那个女人……竟然连一个功臣都可推出代死……当真是那妖女不除,必然祸国了。” 怜奴道: “可娘娘,此番之事太子殿下与房相却是办得无一疏失,咱们却也不能寻些什么…… 连李淳风大人都有奏,劝陛下不可滥杀那妖星……这不是明白地坐实了李君羡便是妖星?替那武媚娘脱嫌? 否则陛下英明神武,又怎么会当真杀那李君羡呢?” 太子妃不语,良久才道: “不过却是有一点,颇为奇怪…… 这人已然死了这般久了,殿下也不需再为那武媚娘担心了…… 为何此时,又传什么梦唤妖星的谣言? 只怕别有蹊跷……”(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八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怜奴会意,便立时道: “娘娘的意思,是殿下此刻着此流言而出,另有含义?那……会不会是想着瞒过您呢?” 王善柔摇头: “不……不会。 殿下只怕早已知晓,本宫已知那武媚娘之事——毕竟前番几次言语试探,殿下的态度,都很明确。 是故,只怕此事,却是另有原因……” 怜奴想了想,有点儿怀疑地道: “娘娘……奴婢倒是有个念头……只是不知差不差……” “说来听听。” “娘娘,这流言中说,太子夜间唤那妖星之名……您说,会不会是什么人,听到太子夜间胡话,说到了这武媚娘的名字,然后殿下为了保护那武媚娘,才这般行事?” 王善柔目光一亮: “不错……理当如此!这般说来,这流言,只怕却是说给那宜春宫听的—— 毕竟,这东宫之中,近些日子也只她与本宫有机会侍寝。 而殿下在本宫这里,可从来没有提过那武媚娘!” 怜奴大喜便道: “如此说来,咱们却得让那宜春宫的知道此事真相了?娘娘!这样一来……” “不可!” 王善柔喝止道: “不但不可,咱们还得帮着殿下保了武媚娘这一次!” 怜奴讶然: “为何?那武媚娘……” “武媚娘是殿下心头所爱,若是咱们明着伤了她,那殿下必然会再不对本宫,对咱们承恩殿,留半点情面。 何况,便是武媚娘日后当真能与殿下有些什么,依其家世身分,能得个贤妃位或者德妃位,已然是到了顶了。这还得是陛下御驾西归之后,当真会如众人猜测一般,不依旧制,不让那些无幸内职嫔侍殉节入葬昭陵的情况下,才会发生…… 再者她毕竟是陛下内职,殿下现下再喜爱,也不过只能心念一二—— 既然殿下的心不在本宫这里,那在武媚娘处,总是好过被那萧玉音握得死紧。 那萧玉音却与武媚娘不同—— 她之出身虽不及本宫高贵,却也算是氏族大家,朝中也是颇有人望。殿下又对她颇有爱怜…… 是故一旦没有了武媚娘牵着,那她这影身,可就当真是独一无二了…… 你觉得,到时殿下荣登大宝之后,会立本宫为后,还是立她为后?” 怜奴听得一阵阵发冷,便道: “这样说来……却不能让那宜春宫的知道武媚娘之存在了?可是娘娘,那武媚娘究竟是宫中人,早晚有一日……” “不妨事。她也是个聪明的。你且看她此番,借口身染恶疾不出殿门半步便可知—— 说不定她早就知道这萧玉音探得她与殿下之事,是故才故意装病,躲开萧玉音呢!” 怜奴闻言,松了口气,便笑道: “幸好娘娘提点得当,否则只怕奴婢又要办错事了。” 王善柔微微一笑: “你也是个极知机的,只是一时不解而已——也罢,你便去,如此……” 太子妃便附于怜奴耳边,轻语一番,听得怜奴不断点头。 …… 又三日后夜。 东宫。 宜春宫。 闻得玉凤来报,萧良娣终究还是信了些许,乃道: “此话当真?” “奴婢可打听得清楚了,此事却是从那德安公公处传出来的。再不会错。” 萧良娣点头,似是告慰自己道: “德安可是自小儿便跟着殿下一同长大的……再不会说错……” 玉凤见萧良娣仍有些担心,便道: “主人,您是不是也太过多虑了?此番之事,左左右右看着,都像是殿下一时忧心国事……” 萧良娣默默不语,可她心中却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犹豫: 身为一个女子,她还是能够察觉得到,枕边人之言语是否真诚的—— 那一声含混不清的呼唤,她…… 她能感觉得到,李治唤着那个名字的时候,不是怨恨,不是担忧,而是情真意切…… 然而,现下诸番铁证在此,她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可心中始终是存了一线怀疑。 玉凤见她如此,便安其心道: “主人放心罢!此事再做不得假的!您可知那承恩殿里那位,昨日特别传了母家人入内,还密意其这几日便上疏陛下,务必要将这李君羡除去功名,以安殿下之心呢!” 闻得太子妃也如此,那最后一线怀疑,也被萧良娣安下了。 她冷笑道: “她倒是好乖觉,急忙忙地跑去讨殿下的好……莫不是得了什么准信儿了?” 玉凤便道: “可不是?奴婢日日跟着主人您,也是看得几分清楚的,便着人去查了一查。果然,那承恩殿里的小侍女,前日可是特特地自己请命,专挑了殿下在丽正殿与诸人议政之时,守在一侧听了半天呢! 那小丫头回来一报,太子妃便立时着她母家人进宫……这般巧合,若说她没得什么准信儿,只怕是谁也不信的!” 萧良娣便冷冷一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由她去罢!反正只要本宫腹中这孩子安好,那她便是翻了天,也不过如此了!”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同一日。 长安。 太极宫。 延嘉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便皱了眉头道: “什么时候德安办事也如此粗糙?这等流言若是散了出去,那萧良娣但凡稍微有些心思的,便再不会信…… 他到底在想什么?” 瑞安如何不知哥哥如此辜负媚娘所托,不过是因为事到临头时才突然起心,想着看不过那萧良娣借着与媚娘有几分相似,得尽宠爱,却使得媚娘屡屡心伤。有心将这事儿漏与那萧良娣知,一来气得她一气,叫她知道些好歹,二来,也是想着若萧良娣知道媚娘之事,必然会莽莽撞撞便对媚娘下手—— 以媚娘这般明断如神,再加之徐惠一侧守着,李治小心护着,那萧良娣怕死一百遍也不奇怪罢? …… 瑞安也只敢在心中想一想,却不敢据实以告,德安是有意想借此事,逼得媚娘与李治走得更近些。 于是便道: “哥哥也是无奈,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什么良法……” 媚娘想了想也是——虽说她也提点了德安此番之事需得利用一下李君羡,可终究她也是一时想不出什么良策,才交与一向稳妥的德安,以求长久之计—— 再想不到德安急于助她脱困,却办坏了事,只能默默。 良久才叹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瑞安,今日起,咱们还是倍加小心些罢…… 这般蹩脚之事,只怕不多时日便会露出…… 到时,可就麻烦了。” 瑞安只得称是。 …… 同一时刻。 高阳公主府中。 阅过毗伽奴所奉密疏,高阳容色便是一诧,乃道: “这荆王叔好好的,为何要本宫去查太子是否当真有梦言祸国妖星一事做什么?” 毗伽奴摇摇头,又想了想道: “或者兰若可知?” 高阳初闻此名,便诧异道: “兰若是谁?” “殿下忘记了?这兰若便是那荆王送入咱们府中的传话儿呀!公主您手上拿的这封信,可还是她传入内的呢!” 高阳点头,乃道: “既然如此,你传她上来。” “是!” 不多时,一个面容清秀,看来楚楚可爱的侍女便走上来道: “见过殿下。” “你且告诉本宫——这荆王叔要本宫去查太子殿下的梦语是否当真,有何意义?” 兰若想了一想才道: “殿下,兰若接了此信时,曾偶然听得荆王殿下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一句梦话,竟被如此看重,还传了流言出来——可见此中必有蹊跷……” 高阳冷笑: “依本宫看他是吃多了撑着的!什么有蹊跷!告诉他,要查他自己去查!本宫可没这个心思去应付这些事! 那长孙老贼这几日,天天算计着要往本宫身上泼脏水,本宫没空理会他的异想天开!” 兰若见状,急忙柔声道: “公主殿下,不知可否容小婢一言?” 高阳本欲赶她出去,可看她一双水灵大眼心中甚是柔软,便道: “说!” “殿下,若依兰若想来,公主殿下常常得见太子,自然是比荆王殿下熟悉他,是故才知此事无稽。可荆王殿下不知呀! 既然公主殿下与荆王殿下互为倚助,自然便当尽力相为,以巩其盟。再者荆王殿下背后站的是谁,公主殿下自然知晓。 而公主殿下当初与荆王殿下结盟,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他’之缘故…… 公主殿下,此番这等流言,若当真是小事,那‘他’是再不会特意着荆王请公主殿下详查的。是故公主殿下便是不信荆王,也当信‘他’,此其一。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他’曾与公主殿下说过,若有机会,自当一探东宫。 公主殿下谨奉‘他’之命,久欲一探东宫虚实,却一直不得良机…… 这可不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么?” 高阳闻她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心下欢喜,便对这小侍女另眼相看道: “想不到你也是个机灵的……多大了?” “回殿下,奴婢今年十四了。” “好……自今日起,便留在本宫处着听用罢!别跟着本宫那老不成气的荆王叔!” “谢公主殿下抬爱!谢公主殿下抬爱!” 兰若欢喜不胜,连连伏谢。 高阳却含笑看了看毗伽奴,毗伽奴会意点头。(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二十九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 是夜。 高阳府中卧房。 听得毗伽奴所报,高阳才闭着眼,由她慢慢替自己揉着双额道: “这么说……这兰若,却是可信的?” “正是,荆王府的家生奴才——而且有谣言说她爹只怕不是别人就是荆王呢!” 高阳便忽睁双目,良久才笑道: “的确……若是本宫那六叔的性子来看……若非他自己的骨血,也不放心搁在这么紧要的地方使…… 只是那丫头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荆王平日里待她极好。只怕多少也有些心思的……” “嗯……确是如此。若她此番事成,六叔膝下也薄,只怕便是正殿的命……也罢!既然如此,便留下她罢! 记着,无论她是不是王叔骨血,能被放在这里,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你可得好好待她,明白么?” “是!” “还有……明日便往宫里递了表,本宫要去一趟东宫!” “是!” ……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初一,高阳公主会递疏欲访东宫之时,却忽闻东宫事乱—— 太子师,大唐丞相房玄龄,一夕病重!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 太宗闻房玄龄疴重疾沉,乃急召名医为其诊治。且更嘱咐宫中御厨,当日供御膳于房府。更言: “朕与房相同食,但求上苍怜朕,且借朕之天子福运,助房相延年也!大唐再不可失良相!” 左右闻之,甚感。 又数日后,太宗病体稍安,乃不理左右所劝,执意入房府探视,更着太子李治,日日入房府以视安好。 又数日,房玄龄病疾再重,心知命运至此,乃含泪与诸子道: “而今天下清平,唯主上东征高丽不止,是为国患…… 主上天子威怒,今又无魏征在侧,是故诸臣皆不可犯颜直谏…… 然若为父知而不谏,岂非大唐罪人乎?岂非有愧天子恩乎?且一命如此,尚有何求?” 乃挣扎而起,由长子遗直披衣,次子遗爱强助其握笔,颤巍巍书表道: “国之要事,乃民生安生。今上因天子威怒,意诛高丽而不绝兵戈之事,然天下方定,百姓初安,此事久劳亦必动摇国本。且主上怒火久存于心,必当使龙体有损。若主上龙体有损,则大唐不复安矣! 故臣斗胆请奏,主上隆恩泽世,怜民爱众,当暂息高丽之事。但得大唐安定,百姓宁生,主上康健……臣死而无憾也!” 表成,乃着遗直连夜速奉与太子李治。 李治阅表后,泪如雨下,乃拥表入怀道: “房相丹心,金日难及其辉也!今若房相有失,大唐乃损重柱!” 遂急入宫内,将表奉与太宗。 太宗阅表,亦大感其心,乃召其女,房玄龄次子遗爱之妻高阳公主入内,携其手,含泪道: “房相病危至此,但不念己,一心只忧大唐百姓,只忧朕之安康……忠心至此,何人可敌?却不知此番朕苦求上天,得留房相,可否成事…… 若果成事,便止高丽之征又待何如?” 乃着公主回府,好生侍奉,又与太子李治同入立政殿,父子同泣,乞盼皇后在天之灵,能再如生前,保得大唐良相。 诸臣闻之,大感其心。乃皆尽心寻良医。 太子李治更令传天下,必寻得孙思邈入宫,再施妙手。然不日后,神医忽传信入东宫,李治阅后,方知神医早知房玄龄之事,更道玄龄已然天命知尽。 乃终究死心,痛哭失声。 …… 贞观七月二十三日夜。 太子李治闻得房玄龄突有回光返照之相,急入房府相视。 房府之中。 已然为大唐劳惫至满头银白的大丞相房玄龄,闻得李治前来,欲待起,却再不得使上半点力气,只得眼睁睁看着李治入内,眼中泪流不止。 李治见恩师如此,乃悲痛难止,连声唤道: “房相!房相!您要撑着……要撑下去…… 稚奴当真失不得您……父皇也失不得您…… 大唐更失不得您啊…… 房相!” 一言未毕,已然是泪流满面。 房玄龄看李治如此伤心,却心下稍有些安慰,含泪笑道: “还是对不住殿下了……老臣答应过殿下,必要守着殿下成为不逊于陛下的一代名君…… 结果还是对不住殿下了…… 看来老臣,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啦……” 李治闻言,哭得话儿也说不出,只是握着房玄龄早已干瘪到不成形的右手,不停地摇头,任眼泪流落二人交握的手背上。 房玄龄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伸手去拍拍李治双手,笑道: “殿下也不必如此……想来老臣能得如此高寿,已然是幸甚了……而且老臣上有明君知臣怜心,下有爱妻娇儿……左右更有诸位日后必然千古流芳的名臣良士共守大业…… 老臣此生,当真是无憾了……咳咳……无憾啊! 只是可惜……没……没看着殿下登基…… 只是可惜……” 房玄龄却不言语,只是看着自己守在一侧,哀哀哭泣的几个儿子与泪流满面的爱妻卢氏。 卢氏会意,便带了儿子们出去,只留李治与房玄龄二人在屋内。 李治见状,知道房玄龄必然有什么要事相求,便含泪道: “房相……有何事,但您所求,无不应许便是……” “殿下英明……”房玄龄轻轻喘了口气,然后才含泪道: “老臣就知道……老臣就知道,那魏羊鼻子再不会寻错人托付的……老臣就知道……” 李治闻言,便知他已知魏征临终所托,乃含泪道: “房相放心,魏大人去时,稚奴无能,不得保其英名。而今稚奴也有些力量,定当保得房相……” “保不了……保不了啦……” 房玄龄却笑道: “殿下……老臣求您,若老臣去后,老臣诸子之中,有谁被牵进了荆王之事中…… 还请殿下务必不要念着老臣声名,可留其命……却万不可…… 万不可留其复用…… 老臣求您……” 李治只当他是为房遗则求情,更诧异道: “为何?他……他本是好孩子……” 房玄龄心智甚明,知道李治所忧的,却是房遗则,然他终究还是没有时间说透了,只是轻轻摇头道: “殿下……便是…… 届时便是……便是殿下有心保……他……他们也不得逃过国…… 国舅爷的计算…… 为了大唐…… 为了殿下……国舅爷是……是留不得他们的。是故……是故老臣求殿下……若到那一日,还请殿下不要念及老臣,务必……务必抢先贬了……贬了他们去……去岭南……去离长安最远的地方…… 有多远……有多远就贬多远……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其他几个孩子……才得保全性命……因为……因为殿下是……是不忍心让国舅爷伤心的……也……也不能让他伤心……殿下…… 殿下只有国舅爷了…… 老臣求……求殿下……求殿下答应老臣……” 李治闻言,心碎欲死,便点头泣不成声道: “好……稚奴答应您……若果有这一日,稚奴必然保他们性命……保他们性命……稚奴会先贬了他们,不叫舅舅杀他们…… 稚奴也会替他们安顿好…… 若真有这一日,稚奴会做到的…… 房相……房相……你安心……安心罢……” 闻得李治如此一说,心事终于得安,费尽力气的房玄龄含笑点头,再欲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是拉了李治之手,颤巍巍地,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地,在李治手中写了几个字。 李治先是讶然,然后便是热泪盈眶: “武……为正妃? 房相,你……你是说……” 房玄龄含笑点头。 “可是房相,父皇……” 李治惶然,心中不安。 房玄龄却摇头,颤抖着,指了指李治。 李治这才明白,立时便如被雷劈到一般,轻轻道: “要……稚奴……立…… 立……” 房玄龄点头,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要……快…… 万不……万不可拖…… 否则必……必生变故……” 看着这位至此地步,还在想着自己的和蔼老人,李治终究再也不能自己,崩溃大哭。 …… 次日。 太宗闻夜守房府之太子李治来报,道房玄龄已然不成,乃震惊,急罢朝携太子同入房府,握其手诀别。 李世民房玄龄君臣相事数十年,其情早已非君臣二字可容,似友似师,似兄似亲,自然难止悲痛,泪难抑止。 然房玄龄心事大已了,乃含笑以抚李世民之手,虽不得言语,却频频以笑慰太宗之心。 李世民自觉一生有亏之人,除皇后长孙氏外,便是一生为大唐费尽心血的房玄龄,如今良友将逝,李世民再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于时立授其次子遗爱为右卫中郎将,三子遗则为中散大夫,以其可在生时得见子孙显贵。 房玄龄知李世民心意,含笑不语谢之,再依依不舍,先看了看一侧匆匆而来的老友,也是老对手长孙无忌,接着再看太子李治与自己侍奉了一世的明主李世民父子最后一眼后,方才含笑合目,撒手人寰。 李世民当场崩溃,紧握房玄龄渐渐失温的手,放声大恸。(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 一代名臣,大唐良相房玄龄薨于房府,享年七十。 太宗李世民废三朝期,更与太子李治佩白绫于臂,国舅长孙无忌等百官同着素服皆守于侧,哭送大唐良相。 一时间,海内闻之,俱恸。 九日后朝期再开,太宗当朝手诏天下,亲宣着御书房玄龄碑,更赠以太尉号,奉谥文昭,着陪葬昭陵。 且准其妻百年后,可随夫入陵,以求夫妻团圆。 更赐羽仪孝节,送入昭陵,明器无数,以示哀思。又特诏礼部,着留朝中房玄龄所居之位,尚书房内房玄龄所奉之案,以示悼念。 此般之事,前无古人,后亦再无来者也。 是故日后盛唐之时,天下皆传: “为相者,莫过文昭公!” 是夜。 长安。太极宫。 东宫。 李治端坐于正殿中,看着前方,怔怔发呆。 德安怀抱白玉拂尘,侍立一侧,注视于他,良久才轻轻道: “殿下,房相的意思,还是当立武姐姐为正妃的好……毕竟若无这般名号,只怕日后若殿下登基,殿下如何……” “房相念念不忘者,乃我这储位安稳,父皇大统平安,大唐江山稳固。是故他急欲奉媚娘为妃,助我左右。他这一番心意,我懂。 然却不可行。” 李治轻柔道: “房相把媚娘,看得太轻。” 德安一怔: “看得太轻?” “一个如她这般的女子,能在父皇这般明君的后廷中上下沉浮十一年,始终不以色侍君。虽有几次大灾大难,却殾能惊险渡过,更不曾设计为自己争宠邀媚,却能安稳至斯…… 你当真觉得,以我之智,可使她做任何她不愿为之事么?” 德安深思,良久才叹息摇头。 李治点头,起身,慢慢走至窗前,目光复杂而清澈: “德安,你可曾想过,为何媚娘能得如此多之庇护?当真是因为咱们所为么?” 德安又想了想,迷惑道: “难道不是?” 李治淡淡一笑不语,良久才自语道: “想不到我挑来捡去,却择了一个这般与众不同的女子…… 母后,若您在天有灵,想必也会笑稚奴是作茧自缚罢?” 又摇头轻轻笑了一阵儿,才转身问德安道: “前些日子,我叫你查的事情,你可查清楚了?” “原本也不知,不过前日武姐姐遣得瑞安来,着德安办了那流言之事后,德安便有意设计一二,查得真相。” 德安轻轻道。 李治眯了眯眼: “如何?” “萧良娣似是知觉了些什么,是故便着人暗中查验这满宫中名字带‘娘’字的女子。” 李治目光一冷: “她如何得知?” “……殿下,是您告诉她的。” 李治一怔,忽然想起一些事,心中微微一恼,却淡淡道: “既然如此,你便当努力抹平了那些后事,如何还做这流言?这等破绽百出的招式,可不似你—— 还是你依然想着借这等机会,逼得她不得不与承恩殿、宜春宫为敌?” 德安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殿下既然有心,房相也觉当如此,那德安便觉得,再无不可。” 李治冷笑道: “你当房相真的希望媚娘为后么?德安呀德安,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不曾学得些好的?” 德安诧然: “可房相请殿下务必立武姐姐为陛下正妃,不就是为了将来殿下与武姐姐的将来铺路么?” “你且看一看这个,再说罢!” 李治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与德安。 ——却是一卷书信。 德安疑惑,伸手将拂尘插于腰后,接来展开一阅。 立时,便容色雪白: “这……房相他……” 李治冷笑: “不错,房相是告诉我,要立媚娘为正妃……可他却另有目的。” 李治一壁说,一壁轻举右手,晃了晃两枚手指。 德安正诧异间,便见一身着金吾卫衣甲的少年郎,轻步入殿,下伏行礼道: “见过殿下!” “说罢!” “是!” 来者正是李云,转身,便向德安道: “房相临殁前一夜,与太子殿下密谈之前,便书此信,并着心腹近侍交与其三子房遗则。幸得那心腹近侍是忠于殿下之人,提前将此物交与阿云,更将房相临终嘱托说与阿云听,这才不得出事。” 德安脸色苍白: “何……言?” 李云道: “房相嘱托房遗则三件事:其一,若其长兄遗直日后与次兄遗爱有所纠葛,则当保长不保次。且更需万分小心高阳公主动向。 其二,韩王妃(房玄龄女儿房奉珠,韩王李元嘉妻)处有数名死士,乃为房相生前特特训导,以为后有大用之人。是故若他日这批人马来报韩王有异,则当请主上或殿下,必诛韩王。 其三……” 李云看了看面色平静的李治,才道: “也是房相要房遗则务必与其兄长房遗直鼎力促成之事——便是务要诱得太子殿下奉得武才人为主上正妃。待武才人正妃之位落定之时,则立时便将…… 将德安哥哥你此刻手捧之密折奉于主上,然后力谏主上,将真箴言说与国舅爷听,那么国舅爷必然力奉武才人为主上新后……” 德安只觉浑身发冷,良久才颤声道: “所以,房相欲立武姐姐为正妃,根本不是为了殿下?而是为了……为了大唐江山?他…… 他根本就不欲殿下与武姐姐在一处?” 李云点头,轻轻道: “房相与那近侍曾有言,道长孙皇后于房氏一族,有天大恩德,是故他必然见不得日后殿下因为一个女子,孝德有失。 而且…… 而且房相还道,说若武姐姐只是身负箴言,大唐兴旺之格,倒也无谓。 可偏偏她还有着不下于主上与殿下的本事与气度,手腕与心性——现下她欠缺的,不过是个狠字罢了。 而这狠字,却是自古后廷女子最易习得的东西。 是故,房相说他万万不能让武姐姐这般可能成为吕后第二的女子,成为殿下新后。所以……” 德安脑中一片混沌,可嘴里却清清楚楚地道: “所以他便要借我之手设计使武姐姐之事,漏与东宫诸嫔知晓,然后再借东宫诸嫔之事,与我之劝谏,使武姐姐立妃成真? ……果然好算计……果然是大唐良相!” 德安欲哭,却无泪,只是绝望地看着李治: “殿下……德安对不住您……是德安……” “阿云何时曾说过你有对不住我的?” 李治淡淡一笑道: “他都不这般说,何况是我?” 德安漠然——实在是这般冲击太过巨大,他一时间,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李治轻轻一笑,柔声道: “德安,你跟了我这么久,你的心思行性,我哪一点不知? 你又以为,房相与你暗中相通,多方助力与我之事,我又哪一点不知? 不过是之前因为房相的心思,我也险些看不透,这才不发声罢了……” 德安依然茫然: “可是……” “不过房相精明一世,终究是失错一时。” 李治又轻轻一笑: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亲口要我立媚娘为正妃——否则,我便真的被他蒙过去了。当真是被他蒙过去了——” 德安跟了李治这般久,总算是头脑清醒,便立时醒悟: “房相与国舅爷一般忠于主上,也更是对皇后娘娘死忠,是故以他的性格,便是有心助武姐姐为殿下正妻,也不当宣之于口—— 毕竟于他而言,殿下是主上与皇后娘娘的命根子,是故殿下的任何东西,都比武姐姐或者是其他的要紧得多—— 是故,房相宁可大唐少旺一代,也不愿看着殿下未来孝道有失?” 李治点头。(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一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房相何等人物?当世智者也。 以他之心性机断,既然知道我的心思,自然也会明白,日后我必然是要与媚娘一处的。 同时,他也到底是个自幼便是圣人道德熏制下的老儒——” 李治一壁说,一壁行至案几之前,拿起一本书交与德安道: “你且看看这书中,关于那前朝炀帝之记载。” 德安接过一看,却是房玄龄生前所进,魏征所撰八部史书中的《隋书》一卷君臣列传。展开后,有几页,特特地被李治折了起来。(隋书的作者有很多种说法,但我觉得是魏征所主导引撰,后来长孙无忌又编续的说法比较靠谱) 上面还有着德安再熟悉不过,房玄龄的墨笔批注——这些却是房玄龄平日里整理出来,以为太宗与李治父子二人可供参阅的。 李治看着德安阅过,一边淡淡笑道: “房相那日与我说立媚娘为正妃之事时,我也是颇为欢喜的——与你一般,当真以为他也愿意看着我与媚娘恩爱一生。 可同时我心中不知为何,总觉有些不安——以至于回来之后,便翻阅了他亲手所注且进与我的八部史书。 于是,我看到了……” 李治清清冷冷地笑: “看到他在注言中,提及隋炀帝收前朝宣容(宣华荣华)二女时,那般慷慨激昂,痛斥其无孝德的措辞,也看到他对人君孝德之要的表态…… 然后,我便又召了许敬宗入内,假作议文论史,探一探这个成日跟在房相身后,处处讨好房相的小人之话—— 德安,你说这世上,哪里还有人比这许敬宗看房相所为更得清楚的呢?便是房相再不耻于他,可他却还是日日跟着……想必,房相一言一行,心思如何,他都牢牢揣度在心…… 结果……” 李治轻轻一笑: “果然,小人多愚夫。这许敬宗闻得国储有召,又逢房相新逝,自以为是个借房相之逝上位的好机会,竟把房相所言抖落个一清二楚—— 他说,房相曾不止一次与诸人争议,汉时元帝刘奭立政君为妻,到底是不是有违孝德——虽然诸臣皆以为,毕竟此事乃宣帝(汉宣帝刘询)亲旨,无碍孝德。 可他却固执以为,毕竟政君之前,已有宣帝宫人之号在身。元帝若果心存孝德,则当不立政君也—— 德安,你想一想,即使王政君这般有谨慎柔礼之德,仪昭后宫之名,甚至为大汉宗室尽忠保德至掷玺责侄,不改服制之史传贤后…… 房相都因为她曾身侍二主而不喜…… 我还能信,他临终请命于我,要我立媚娘为父皇正妃,是为了将来,我可以得媚娘为妃为后么?” 德安哑然。 良久,李治才轻轻叹道: “不错…… 你说的不错。对房相而言,因为我是父皇与母后所最宠爱的小儿子,大唐未来之主,是故我的一切,在房相心里比任何事都要紧。 而媚娘的命格是旺唐三代——也就是说,房相是算定,便是媚娘成为父皇新后,那也不过是大唐少旺一代罢了——却未必便不得明主。 相较之下,若我强纳媚娘为妃为后,虽然依俗无不可,可终究我届时已是一国之主,这般孝德有失,实为大不妥…… 所以,他不会,也不是真心助我与媚娘的。不过是以为我会因为能与媚娘未来有望,终究会欢喜得昏了头,迷了心,去如他所愿,把媚娘往父皇后位的路上,推上一大步罢了。” 德安震惊,又黯然不语。 良久才道: “那殿下,现下该如何是好?” 李治想了一想,轻轻道: “等。” “等?”德安迷惑。 “等,等着看父皇的心意,等着看那房氏兄弟,到底是否知晓房相这般心思,会有什么动作。” 李治轻轻,然而坚决道: “是以德安,从今日起,你且需得牢记,若真为我好,则非有我之令之意,再不可私与朝臣相谋助我—— 因为你毕竟不是与他们日日打交道的人,又不曾涉及政事—— 自然不会想到,这班子忠于父皇母后,处处事事以大唐为要,也处处事事只视我为父皇母后之子,视我为大唐未来之主,却从来不曾将我视为李治本人的老臣们,为了他们以为的对我有益之事,会做出些什么来。” 德安咬牙,坚定地伏地大礼: “殿下放心,自今日起,德安必然时时事事,惕己明心,再不自作聪明!” 李治这才慢慢地勾起一丝笑意,心底也松了口气,然后伸手,轻轻扶了他起身。 次日。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中良娣萧氏忽得居于宜秋宫良媛郑氏之密报,道其于同宫所居昭训刘氏之所,得知一消息。 良娣萧氏乃急密会良娣郑氏于东宫玄德门内小侧。 …… 看着大腹便便入内的萧良娣,郑良媛的目光中,难免闪过一丝嫉恨。然她终究是知道自己眼下处境的: 虽然是得了一子,可是自得子之后,太子李治便再不曾幸临其处。是故若她还想要母子二人在这宫中处立下去,便最好是与这目前最得宠爱的萧玉音交好为上。 “姐姐有孕在身如此辛苦,妹妹还要劳动姐姐前来……当真是妹妹失德。” 终究是大家出身的女子,郑楚儿也还是知些礼度进退的。 萧良娣急忙含笑,着玉凤上前扶了郑良媛起,才笑与她一同坐下道: “今日难得妹妹好心性与姐姐谈心。姐姐求之不得,何来失德之说?” 郑良媛此番却是头一次与这传言中恃宠任性的萧良娣深谈,一时见她竟全不似传言所说,任性无礼,不由颇为讶然,而后便笑道: “果然那些传言,却都是无稽之谈——想必,是咱们那位太子妃娘娘的所为了?” 萧良娣一怔,半晌才感激地笑道: “妹妹冰雪聪明,果然知姐姐。” 郑良媛虽然有些怀疑此刻萧良娣脸上那真诚得看不出半点作假的笑容,可终究这些只是次要,于是便话题一转,正色道: “姐姐可知妹妹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萧良娣也不欲多加掩饰,立时变了一张苦笑脸道: “多半,是为了姐姐日前所查之事,惊动了妹妹罢?” 郑良媛倒也不意外她会知晓自己心意,便直道: “不错。妹妹愚昧,却也知道姐姐断不会无的放矢。是故得知姐姐所查之后,便有心也暗中寻了一寻…… 结果……” 郑良媛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同样凄然的笑容: “妹妹当真是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这般多事……” 萧良娣心中一紧,便柔声道: “可是知道真相,总比一直被蒙在鼓中任人敲打的好。” 郑良媛默默点头,微微拭了拭泪,便着身边近侍明儿奉上一卷小像: “此女名唤柔娘,本为殿下冠礼前,都一直教习殿下的先帝婕妤薛氏近侍,性聪慧,仪昭礼,容色……” 郑良媛凄然一笑: “应当说是咱们的眉眼之中,颇有几分与此女相似之处……” 萧良娣展开那画卷时,心中便是一紧,闻得郑良媛此言,更是一颗大石直沉心底。 郑良媛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姐姐当知,殿下自幼受薛太妃调教,自然的与此女不会少些相识……她…… 可说是自皇后娘娘去后,伴着殿下一同长大的女子……” 萧良娣心中如刀绞,却只是微微白了脸,看着画上那个果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良久才道: “此女现在,可还在宫中?” 郑良媛默默摇头: “便是去年皇后娘娘十年大祭大出宫人时(贞观二十一年,史书有记太宗大放宫人出宫之事——虽然武媚娘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但很多五品以下的宫侍,都得到了自由),陛下特别准了薛太妃之奏,准此女离宫另适—— 姐姐,咱们都是明白人。若非薛太妃看出了什么,若非陛下察觉了什么,此女侍奉薛太妃如此之久,以其功,便是离宫另适,也当是得了陛下御封个五七品号,风风光光,指与官员为正妻的…… 如何这般轻忽便赐离宫中?” 萧良娣几乎咬碎一口珠齿,半晌才道: “因为殿下?” 郑良媛再点头。然后又道: “原本陛下此为,却是替咱们姐妹去了一道心伤……可恨的是那荆王,竟为了得殿下之喜,私下着人安排,悄悄使此女得入其府,更曾于日前,姐姐侍奉殿下之前,书奉殿下,献媚道只待殿下登基,便纳此女为义女,并以其送入宫中为妃!” 萧良娣闻言,只觉浑身阵阵冷寒发颤。(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二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良久,萧良娣才颤声道: “荆王图谋不轨,世人皆知——可殿下心性仁善,又因爱此女……若得之,必然信荆王假忠,日后…… 日后…… 不成!断不能让此女入宫祸乱大唐后廷!” 郑良媛也点头,忧道: “若非妹妹身边这丫头机灵,前些日子去送些东西入丽正殿时,偶然间闻得殿下近卫李德奖与李云二人私议此事,只怕咱们姐妹还要被蒙在鼓中不知多久…… 姐姐,妹妹如此,已然无能,却不知姐姐如何打算?” 萧良娣想了一想,咬牙道: “事已至此,咱们自然不能直面去劝殿下与此女断绝往来——只怕会适得其反…… 是以最好的办法,便是设法除了那女子,以断殿下之念!更不教那荆王意图得逞!” 良媛也点头,坚道: “妹妹无能,但却愿为姐姐所用!” 萧良娣垂首细思半晌,才道: “人在荆王府中,而且想必荆王定然将她藏之甚密。是故咱们却还得从那女人的家中入手,看看能不能诱得她主动出府。 只要那女人一出荆王羽翼之下,咱们便可借机除之…… 原本此事姐姐当仁不让,然今姐姐有孕在身,却不宜将其诱出……加之姐姐家中近事颇多,还请妹妹劳设法查清其家中情况,姐姐方可设计除奸。” 郑良媛点头称是。 …… 片刻之后,事已商定,郑良媛便起而离之。 看着郑良媛走远,萧良娣原本温柔的笑脸,才一忽转冷。 玉凤跟随她多年,如何不知其意,乃出言冷笑道: “这郑良媛,当真以为自己能将咱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呢……她既然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存在,若果是恨得当下便欲除之,她家也不是不能动手的…… 何必巴巴儿地跑来您面前讨好卖乖?不过是想着借刀杀人,然后再使得殿下因此事对咱们宜春宫有所怨恨罢了…… 哼!这点小心思,就巴着坐收渔人之利?当真好蠢。” 萧良娣淡淡昂首起身,由着玉凤扶出小殿,走向软轿,一边道: “知道她居心不正便罢了。此刻她究竟还有些用处,毕竟那个女人才是大患——否则以殿下那般……那般……” 咬了咬牙,萧良娣终究是不能出口李治幸己时,竟梦唤其名之事,然后恨道: “殿下那般宠爱她,竟然为了她,甘造流言以蔽众听…… 那日后一旦她入宫来,哪里来有咱们这些人半点事情!记得!这个女人,一定要早除!越快越好!” “是。” 萧良娣又轻轻道: “记着传出话儿去,自此时起,时时盯着她与郑氏一族的动向,最好能留下些证据来……只要她查清了那女人家中的事…… 后面的,就看咱们发挥了。明白么?” 玉凤恍然,笑道: “可不是?只要她去查,咱们又有证据,那日后殿下自然会深信,杀了那女人的,却是她郑良媛……无论她再如何想往咱们宜春宫里倒脏水,却也是无奈的了…… 主人英明!” 萧良娣却无半点笑容,只是默默哀戚——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真相。 …… 待得她们离开,小殿后才转出两人。 正是方才她们还曾提起的李德奖,与德安。 德安见状,心悦诚服道: “唉……德安终究还是太过自大了些——自以为待在殿下身边日子久了,便可习得一二……却不知殿下之深谋远虑,早已超乎德安这般井底之蛙的想见了……” 李德奖也是轻轻一叹: “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其实也许咱们都忘记了一件事:他毕竟是跟着主上与皇后娘娘长大的皇子……也是唯一一个,得房相、魏大人、马大人、岑大人这般贤德之臣,倾力相教的皇子…… 他日里所闻所见,又岂是咱们所能知能懂的?” 两人互视一眼,心有戚戚。 不多时,身在东宫丽正殿的李治,便得德安回报。道一切均已妥当。 李治点头,这才长吁一口气。 德奖不明,乃道: “殿下,臣有一事不明。” 德奖虽名为师,实为李治影卫之首,然李治却是当真尊其如师,闻其有疑,乃敬道: “但有师傅问,稚奴自当解。” 李德奖便率性发问道: “殿下此计,意在破萧良娣窥伺武才人之事,德奖已然明了。可为何要从郑良媛处着手。” 李治闻言,便笑道: “师傅是个直性子,自然稚奴这些孩子儿戏便不多解——其实稚奴此番所为,一方面固然是为解媚娘之困。另外一方面,也是想着能使盯着荆王府的眼睛,多上几双。” 李德奖虽然率性,却是极聪慧的,是故立刻恍然道: “萧郑二氏,亦是大族。萧氏身为旧王族,虽其家世现不如郑氏王氏盛,却终究出身高贵。至于那郑氏,更是五姓七望排名之三。 且这萧良娣、郑良媛皆有子嗣,殿下之前更设计得使萧氏自以为可取太子妃而代之,如今又让那郑良媛知悉萧良媛受宠,不过是因为比她更加神似殿下心中之女…… 她必然会以为,自己也是有机会能成为第二个萧良娣的。 不过若其得知荆王暗藏所谓的殿下意中之女,为自己筹划故,也是必然要视那荆王为死敌的。” 李治含笑点头,又道: “如此一来,兰陵萧氏、荥阳郑氏二族盯着荆王府,那六叔便必然不可轻举妄动了。” 李德奖大叹李治聪慧。 闻得师傅夸奖,李治心中得意,又含笑道: “还有一事,师傅可知为何稚奴要选这柔娘为饵?” 李德奖一怔: “不是因为她与萧良娣、郑良媛一般,与武才人有几分相似么?” 李治含笑,便着德安奉上另一画卷与德奖,又道: “此乃昔年阎立德为薛太妃制像时,曾经受那柔娘所求,私下绘制的小像——她被父皇逐出宫时,却是遗落了下来。” 李德奖看过画像,又闻得李治一言,便是一怔: “这……这柔娘怎么与武才人半点没有相似之处? 而且……殿下说她是被主上逐出宫的?” 李治点头,笑容一敛: “薛太妃……乃前朝薛道衡之女。她母亲有一近侍,当年亦同侍于薛道衡,更得一女。因其母悍妒之故,乃从母姓,更以侍女之屈侍于薛太妃,最后也被安得草草嫁了一个异姓家将了事。(当时世风,世族大家里的家将家仆如果是得主人喜爱,并且被视为自己人的,必然会跟着家主人的姓氏。而如果是异姓家将,那必然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像李世民他们兄弟的府将一样,是将来有大发展大前途,必为人上人的。一是被主家排斥在外,不喜欢的。而薛太妃之妹的际遇我安排成了后一种) 然薛太妃颇为爱怜此妹,私下自从姐妹情份,是故当年薛太妃得适皇祖后,乃求皇祖将她这妹妹的独生爱女,赐与荆王做了侧嫔。” 李德奖闻得这番内情,又见李治黯然神色,心中便明白: “既然薛太妃有甥女如此,她自然是会向着些荆王的…… 是故……只怕当初主上便是发现了什么,才借口使其教习殿下,实则是变着法儿地软禁于内宫?” 李治默默点头: “天下皆只道父皇如此,是因倚其才情…… 其实,不过是怕太妃有所谋私罢了。不过依稚奴自幼与薛太妃相处之间来看——之前太妃当真是没有心思与荆王谋的。 不知为何,自去年那柔娘被父皇发觉暗中替她与荆王侧嫔递送消息,借大出宫人之机逐出宫后,她却一心二心,欲与荆王为谋了……” 李德奖乃道: “所以殿下此行,也意在断了太妃与那荆王府之间的联系,免得日后荆王事发时,连累太妃?殿下好柔善的心肠,只怕太妃却不领受——” 李治淡淡一笑,乃道: “太妃领与不领,只要她日后无事,稚奴但凭问心无愧便好。” 李德奖闻言,肃然起敬。(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三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三日后,贞观二十二年八月十七。 依太宗所命剑南道所造大船功成,顺江而下。太宗闻之大喜,更誓言次年必纵大唐三十万雄师,以取高丽,一雪前耻。 诸臣闻之,知房玄龄后,再无人可止其势,甚忧。 …… 是夜。 太极宫,正宫,佛光寺侧。 照例前往甘露殿李治处,奉报媚娘安好的瑞安,见兄长德安神色微异,以为兄长身体不适,便寻了借口,私下示意德安,于佛光寺相会。 “哥哥!” 远远看见德安前来,瑞安便急忙轻轻一唤。 德安见状,便速速前来,乃怪道: “殿下这几日里事务烦忙,你这三打两夜的,叫我出来做什么?” 瑞安见他不似有疾,又见兄长苛责,便心生委屈道: “我见你方才神色有异,以为你身体不适,想着问两句罢了……” 德安闻言,心中一软,又思及媚娘最爱重房玄龄之事,不由愁上心头,长叹一声。 瑞安见状,便知自己所料不差,必然有事,于是急道: “哥哥到底怎么了?这般长吁短叹?可是殿下交待的什么差事办坏了?若果如此,那说与瑞安听一听,便是瑞安无法,总是能请武姐姐与徐姐姐相助一二……” “唉,你哪里知道,此事正是与武姐姐有关……”说着,德安暗思李治并无不得使媚娘知情的言语,便一一说与瑞安听,又叹道: “我是想着,武姐姐平时最敬重的便是房相,如今她若知道此事…… 你说,咱们到底该不该让她知道?” 瑞安初闻得房玄龄有意立媚娘为太宗新后,便已然觉如五雷轰顶。而今再得德安问,更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可房相怎么会?” “怎么不会?为了大唐,为了身为主上与娘娘爱子的殿下,他明知那高阳公主与荆王女入他房府之后,必然不得安生,还是能够为了替主上殿下监视这二位背后之人而主动请主上赐其入府…… 他还有什么不得做出来的?” 瑞安哑然,良久才喃喃道: “可武姐姐怎么办? 她……她这一生,若有什么最信重的大人,那……那便是房相了呀!若她知道房相居然为了殿下这般设计于她…… 她……” 瑞安无措地看着哥哥,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德安沉默,良久才道: “你……还是小心着些,将此事稍稍透些与武姐姐知道罢……” 瑞安大惊: “哥哥不成,若……” “瑞安!”德安轻喝: “我知你一心想武姐姐欢喜,可你想过没有?殿下现在已然是下了决意,要与武姐姐相伴一生了。 且先有武姐姐不愿为妾之言在前,又有武姐姐身怀后命箴言在后,殿下又是对她一片情深……无论如何,他必然都是要立武姐姐为后的! 便是殿下现在没有开口说透,心里也早打定主意了! 废立正妻不过是早晚的事! 你……你想过没有? 以后的武姐姐,所要面对的,可不止是一个忠于大唐的房相,还有禇大人,萧大人……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比房相更加老辣的国舅爷! 咱们殿下的亲舅舅! 你想过没有? 若是武姐姐现在不知这般事态,不能明白那些大臣们断然不会同情她的事实……日后她必然会在与这些大臣们互相对峙之时,吃了大亏!甚至坏了殿下长久大计! 还有…… 你想过没有?殿下最敬爱的,是咱们的国舅爷,最深爱的,是咱们的武姐姐…… 你想一想,若是武姐姐现在不明其势,不能理解国舅爷必然会有的行动与心事…… 日后殿下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如何是好?!” 德安心中激动,想着未来李治与武媚娘会有的艰难重重,不由含泪,说话也是颠三倒四。 可是瑞安终究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终究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中含意。却是更加绝望道: “没有他法了么?哥哥?武姐姐…… 不能与殿下平安……” “我何尝希望看他们二人如此痛苦?瑞安……咱们的殿下,是一国之储,未来的路不好走……若是武姐姐再成为他的心中大事…… 你觉得,殿下怎么好活?” 瑞安闻言,只得泪流满面,与兄长同声暗泣。 为李治,也为注定命运多舛的媚娘。 片刻之后。 瑞安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回到延嘉殿的。 只是他与哥哥分别之后,便这般一路走着,心中一片茫然。 待回过神来,便已身在延嘉殿内,面前却立着一脸忧心的媚娘与徐惠。 见连徐惠也在,瑞安更加惶然—— 当真要说与武姐姐听么? 当真…… 当真要让武姐姐知道这些事么? “瑞安,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 可是……可是他出了什么事了?” 媚娘自然知道,自打自己入住延嘉殿那一日开始,李治便着令瑞安每隔三日,前去他处报一报她的近况。 是以她以为李治出了什么事,心中不由一跳,担忧道。 瑞安却茫然地摇了摇头,想了想,强笑道: “殿下甚安,姐姐放心。” 媚娘闻言,见瑞安虽然面色异常,却不似谎言,便长舒口气道: “如此便好……本来我还担心着房相这一去,只怕他会受得不这般打击呢……幸好,他还是能扛得起。 不过…… 你这般到底是怎么了?还是德安有什么不好?” 闻得媚娘如此言语,瑞安思及德安所言,房玄龄之计,便再觉不能忍,于是终究还是依了德安的意,将房玄龄之事,挑轻避重地说与媚娘听。 …… 媚娘的脑中,一片空白。 自瑞安停了口之后,她便脑中一片空白。只是看着徐惠与瑞安二人,在自己面前焦急地说着些什么—— 她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去。 良久,良久…… 久到她被徐惠摇着身子大喊媚娘之时,才渐渐醒来。 木然地,她点了点头,对着瑞安道: “我知道了……你代我…… 谢过德安。” 瑞安从未见媚娘如此,惊吓之余,伤心泣道: “武姐姐……你可别这样……别这样吓瑞安……武姐姐……” 媚娘居然还能笑,她淡淡道: “无妨…… 我无妨…… 本就知道的……” 没错,她本就知道的。 这些似是说与瑞安与徐惠听的话,也说进了媚娘自己的心里: 没错…… 她本就知道的…… 毕竟她与房相,却是有着不同的立场。 毕竟房相心中,李治的声望与将来,才是第一位的。 毕竟她不过是个出身普通,虽富却无贵的平家女…… 她何来的资格,求得大唐重相支持? 媚娘苦苦一笑,想着那夜她与房玄龄之间的一番言语,又觉自己当真是自以为是得可笑: 不过一番颇为投机的相论…… 不过如此而已,她便在心中暗暗希冀着,能得到这位大唐名相的支持与器重? 她便以为…… 以为将来…… 将来若自己与稚奴有个结果时,房玄龄可以相助于她……? 又是苦苦一笑,连连摇头,带下一眼酸涩却怎么也流不下来的泪水,她轻轻地,在心底喟叹着,冷笑着: 武昭呀武昭,你到底要天真到何等地步,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才能丢下你那无谓的奢望? 到底……到底要到何地步? 一滴眼泪落下。 可也只有这一滴。(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四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徐惠自然知道对媚娘而言,确是全心信重房玄龄的。 如今竟一朝闻得房玄龄为保李治些微名声,竟不惜设计分离媚娘与李治,心中替再受重创的媚娘痛惜不已,又想起那人所言,便再不犹豫含泪劝道: “媚娘……你……你却也要想开些…… 终究房相……房相他……” 虽然下定决心,要让媚娘看清现状,可她还是不忍再在媚娘心伤之上洒盐添痛,无奈只是暗暗咬牙。 媚娘看看徐惠,又看看同样一脸担忧的文娘与六儿,再看看痛哭不止的瑞安,心下反而觉得宽慰了一些。 想了一想,她却淡淡一笑,伸手拭去徐惠面上眼泪,轻轻道: “别哭了……这等小事,不值一哭。” 徐惠见她这般淡定,反而担忧她是伤心坏了——毕竟连她从来都知其对她心有忌惮的长孙无忌害她时,她都因为对方是李治亲舅,皇后亲兄而暗伤许久。何况是现在……房玄龄在媚娘心目中,除去太宗,便是她最信重之人了…… 于是不由泣道: “你别忍着了……若是想哭,便痛痛快快……” “傻丫头……”媚娘见她如此为自己担忧,心中不由一柔,便轻轻拥了她在怀中,凄然一笑道: “我的确是伤心……毕竟房相是我以为最可信重之人…… 可是惠儿,你以为自上次国舅爷派人下毒,欲杀我而后快之后…… 我没有想过这些么?” 是的,她想过。 时至今日,武媚娘不得不承认,她当真是想过这些的。 也早有些不安的预感。 只是她一直躲避着,不愿去承认罢了。 而今天,瑞安的一席话,却是逼得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所知,不得不看清自己的所察。 心中伤痛,也便很快地平复,并开始结痂,成茧。 甚至在看到徐惠与瑞安诸人为她担忧与伤痛之后,竟然有了些宽慰之感,有了些豁达之感。 何必在意呢? 原本便是奢求。 虽然还是有些淡淡的痛,可武媚娘的心绪,确是平静了许多。 于是淡淡笑道: “我想过的,惠儿。早就想过的。” 闻得她如此一语,为她暗伤的徐惠与瑞安文娘等人,便微觉愕然地停了下来,看着她。 媚娘立在殿中,淡淡地道: “虽然连我也不愿承认,可我只怕,却是曾在心暗之中想过这些的。 自打国舅爷之事以后,我便知道——或者说于无心之间,察觉了这些真相……只是一直不愿相信,一直躲着罢了。 所以惠儿瑞安,你们莫哭了。我虽伤心,虽惋惜,虽遗憾,却没有因此而伤至心死……” 她淡淡一笑: “而且瑞安,说起来,我还是要谢谢德安的…… 他这般提醒我,却是叫我早早地自迷梦中醒悟,早早地有了些准备。” 瑞安闻得她言,又看了看徐惠,见徐惠也是半信半疑,便停了哭泣,只看着媚娘。 媚娘清清冷冷一笑,如月华流水: “逝者已逝,无论房相如何设计,既然未成,那便作罢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住了咱们的平安…… 瑞安,你既然说那萧良娣现下被设计着,与郑良媛同样将矛头转向了荆王府…… 那么咱们接下来,便要担忧太子妃对咱们再下手了…… 对不对?” 徐惠见她如此,方才信了她果然不再心伤,便拭了泪道: “媚娘……你能想开是最好……可是…… 可是为何你却要忧心那太子妃? 她知你之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依我所见,除了上次之外,便再不曾动什么狠手…… 再者现在萧良娣又得一胎。 怎么想,她也应当将眼睛放在对她最有危胁的萧良娣身上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惠儿,太子妃之聪慧,不在你我之下,甚至与当年的淑妃娘娘德妃娘娘,也颇可一较长短…… 你觉得此番之事,她会看不出殿下是在护着我么? 而她若看出来了…… 你以为她会当真半点不嫉不恨,不怨不妒于我么?” 徐惠哑然。 半晌,徐惠才平复心情,与媚娘一同步至小几边坐下,由着瑞安奉新茶,文娘侍新果,六儿掌宫灯侍奉着道: “的确……虽然太子妃自己或未有察,可她对太子殿下的情意……其实早已不在萧良娣之下。 只怕她自以为是为了殿下守着东宫的心思后面,全是一腔柔情。 不过她终究是太原王氏的女儿,自幼便被教导着需得谨守礼制,又必然在入宫前被家人教导过些什么妃嫔之礼…… 加之她颇以自己出身高贵为傲,自然不会也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是嫉妒萧良娣得宠,尤其是怨恨你得殿下之心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女子最知女子。 她或者看不透这一关,可既然我也是……” 咬了咬下唇,媚娘终究还是羞于将心事宣之于口,然后才道: “自然知道,她若又得知他为我做了这些事,必然心中再起怨恨,必然要再次诛我而后快的。” 徐惠闻言叹道: “也是冤孽……若是当初她父亲不是贪图得个荣耀,而请着大长公主力保入宫…… 说句公允些的话儿……媚娘,以太子妃这等才情高志,必然也是得适良夫,美满一生的。你也不必因此而愁烦忧虑了。 连殿下…… 殿下也好过许多。” 媚娘却淡道: “世上没有若是。而且不是王氏,还会有赵氏,卢氏,崔氏,甚至是郑氏萧氏…… 任何一个世家女子,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都有可能成为太子妃。 而自我决意顺遂其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时,便已然注定,与这披了太子妃鸾服之人,定然是难以扭转的相敌—— 惠儿,我不愿为人妾,他……” 提及李治,媚娘容色一柔: “他虽性子柔善,可是骨子里,却是有着皇后娘娘与主上的执拗—— 他比我更不愿适旁人为妻。” 徐惠闻言,当真不知该喜该忧,只是叹道: “……那如今这般,却如何是好?既然知道太子妃若得知此事,必然要对你下手…… 却总得思想些良策…… 媚娘,还是去请太子殿下……” “不,从今往后,这些事,我都不会再去寻他。惠儿,瑞安,你们也不许再去。” 媚娘坚定道。 瑞安愕然,徐惠更失声发问: “为何?” 媚娘再咬下唇,才道: “我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不得良配。能适得弘业哥哥,便是最大幸事。是故当时,我再不以为,自己可与他有什么结果…… 可是天意如此,我终究还是离不得他…… 既然我离不得他,而他偏偏又是这大唐之主。那惠儿…… 我便自然当成为一个配得上他,有资格立于他右手(这里暗指成为皇后)的女子。是故,以后这些事…… 还是由我自己来为妥。” 媚娘这番言语,若是叫徐惠与瑞安既忧又喜: 忧的是媚娘在这宫中,所可依靠之人,实在只有李治与徐惠——而徐惠现下未成正妃,说到底还是不能强行保她什么。 如今她却连李治也不愿依靠…… 虽然徐惠与瑞安等人皆知,这是媚娘必然要走的一段路,却也不由得为她忧心。 不过,他们终究还是欢喜的。 毕竟…… 她到底是下定决心了…… 而这,才是最难得,最难得的喜事。 徐惠长舒口气,想了一想,也心宽道: “不错。若你果有此意,毕竟还是要早做准备的…… 媚娘,你放心。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会在。” 媚娘闻言,不由感动落泪,轻轻握了徐惠双手。(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五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dd”并加关注,给《大唐三帝传》更多支持! 贞观二十二年八月初九。 夜。 长安。 太极宫。 千步廊。 媚娘一身红衣,乌发盘作望仙髻,静静立于千步廊上,边看着山水池中的残莲,边等待着将要相见的人。 不多时,一道微微有些佝偻着的影子,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立着,沉默不语。 良久,媚娘才缓缓开口道: “可惜了……虽然为了能使莲花冬日盛开,池中引了汤泉之水…… 却偏偏因如此,使得最该莲花盛开的时节,一片残莲枯叶。” 那道影子——大唐太极宫内侍监王德——轻轻一笑,才道: “老奴上了年纪,却是不懂欣赏这些玩景儿的……不知武才人着老奴前来,有何要事相商?” 媚娘闻言,含笑回头,一双明媚凤眼儿夜空中闪闪发亮: “的确…… 若依旧例,王公公此刻,理当去佛光寺,私祭旧人的……是媚娘无礼,劳得王公公劳累一番不说,还扰了王公公哭祭旧人的心思。” 王德闻言,笑容不变,只是目光微微凉了一些: “武才人当真是知机的…… 不过老奴如此,却也当与武才人无关罢?” 媚娘不笑,肃容道: “媚娘无礼,还请公公原宥,只是事牵公公与媚娘共同敌手,对方又是势大权大,不得不设法自保。” 王德微微眯了眼: “才人这话却教老奴糊涂了…… 老奴与才人,何来共有敌手之说?”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再掩饰,单刀直入道: “媚娘若没记错,王公公也是太原王氏之后罢?而且这太原王氏与王公公…… 也有一番血海深仇不是么?” 王德终于变色: “才人私下暗查老奴却是何意? 便是老奴太原王氏出身,又与才人何关?” 媚娘摇头: “本来与媚娘是无关的……可是若媚娘不愿死在太原王氏之手…… 那自然便得设法,请公公庇护。” 王德闻言,双眼圆睁,精光四射: “才人此言何意?” 媚娘看着王德,良久才道: “媚娘诚心而来,却无恶意,还请公公知悉。” 王德看着她半晌,才悠悠道: “武才人本是后宫内职,主上正宫中,也没有甚么太原王氏一族的人能让武才人如临大敌至斯…… 这么说来,便是东宫中了? 太子妃娘娘? 可王德不明白了,为何太子妃娘娘要与武才人为难?” 媚娘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决定放手一赌: “王公公您知道为何,只是需要媚娘点头…… 那媚娘点头便是。” 王德闻言,见媚娘难堪至此,心知不宜再追,便点头道: “既然武才人如此坦诚相待,那老奴便谢过才人信任了……不过才人,才人的心思,老奴实在猜不透,以后也不会猜透。 才人可知老奴之意?” 媚娘默默点头,然后才道: “其实之前公公于刘昭训一事上多番相助,媚娘便已知公公有心替媚娘保守秘密……当真是多谢了。” 王德含笑点头: “果然武才人是个极知机的。不过武才人,既然您也已然知道老奴的心思。那有何求,不妨明言。” 媚娘看着王德,良久才道: “公公不喜太原王氏,尤其不喜大长公主……这些,媚娘都能理解。 不过公公,以您今日今时的身分,实在不宜亲自动手……毕竟您还有陛下。若是让陛下知晓这些年来,您为了让太子妃失宠于太子殿下而所为之事,当真是会教陛下失望的…… 恕媚娘直言,以媚娘所见,公公却是当真视陛下为亲恩,不愿见其伤心的,不是么?” 王德沉默良久,才沉声道: “武才人,您的确是这太极宫中第一聪明的女子——不过有一点,您却说得不是……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这与主上之亲恩,却无半点关系。何况主……” 王德本欲说句“主上也未必愿意见那太子妃得宠”,又思及媚娘,乃硬生生改口道: “何况主上于朝堂之上,多受这些所谓高姓大家的制肘……若是这太子妃当真得了殿下之宠,只怕日后主上更难于国事家情之中得个平衡。” 媚娘点头,轻轻道: “所以,王公公,媚娘倒有一计,请公公信服媚娘,可略使太子妃微微失势。不至于碍着公公复仇之事,也不会对主上有碍。” 王德微微一讶,看着媚娘: “武才人请讲。” 媚娘向前一步道: “殿下如今,是明摆着不当太子妃当回事儿,是故王氏一族,必然会费尽心机助其得宠。而且太子妃一无所出,自然更加焦急…… 毕竟,前朝不是没有新储登基之时,不立正妃而立侧嫔为后的先例……尤其太子妃又一无所出,且陛下近日龙体渐不安,想必她与太原王氏一族,必然已是急火焚心了。 所以…… 王公公,您可曾见陛下猎兔?” 王德见她话锋一转,竟然向着些不相干处,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一想乃道: “主上颇爱游猎,老奴是跟着见过几次。” 媚娘又笑道: “那公公当知,若是兔儿急了,也是会被逼着咬人的……” 王德微微眯了眼: “武才人的意思是……太子妃近日,会有所动作?” 媚娘犹豫良久,终究还是下定狠心道: “萧良娣本就尽受殿下宠爱,如今又再得孕,太子妃看似平静,实则只怕早已是五内如焚。若是此刻有人告诉她有什么办法,可使她一朝得子…… 想必以她与太原王氏的急迫,必然不顾一切要达成所愿的。” 王德目光一亮: “可是有什么良策,能使她一朝得子?何况,她若得子,岂非日后更加势大?这样无论是于武才人,还是老奴,都是不乐见之态罢? 所以……” “所以她不会当真得到育子之法——事实上,”媚娘思忖一番才道: “不瞒王公公说,媚娘闻得曾奉陛下之命,暗中为其诊过命脉的孙思邈孙道长道:太子妃本来是年轻体健的身子。先天也没什么不足,只是有些女儿家故有的虚寒之症,只要好生温养一番,便是可以得孕的。 可不知是什么人,每月均于太子妃红事了毕之后,将一味蚤休(七叶一枝花)制粉,放于其饮食之中—— 孙道长曾言,道此物最能使女子避得孕事。是故青楼女子多有所用…… 王公公以为,是谁所为?” 王德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道: “老奴说过,为报父母仇,则有些事,自然不得不坏了些规矩。” 媚娘知道他如此一言,已然是承认下药者便是自己,于是便轻轻道: “其实王公公却不必如此……毕竟这王氏如何入的宫,陛下又是如何看她,王公公是最清楚的。 想必若非陛下也是不喜她,公公再不会如此而为。” 王德沉默许久,才道: “那么,现下武才人的意思是要如何?要老奴停了这般为事?想必不会罢?” 媚娘摇头: “太子妃不当有孕。若她一旦有孕,目前朝堂上,陛下苦心经营多年,才得氏族五姓与关陇世阀互为制衡的局面必然被破。是故从一开始,王公公,太子妃的命运,便注定是大唐后廷中的一枚随时可弃之子。 否则陛下又如何会这么多年对她之遭遇不闻不问?甚至…… 甚至是颇为向着太子?” 王德目光精亮: “那就……” “可是咱们也不能动手。毕竟她身后现下站着的,是整个氏族,连国舅爷也不得不与她母家达成和盟。 所以咱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给她一个希望,让她与太原王氏都松懈下来,相信自己的地位稳固之势,指日可待。 然后…… 待着兔儿松了心之时,才趁其不备,猎其于眠中。” 媚娘轻轻道。 王德似有所悟: “武才人的意思……是要让太子妃知道有这么一道妙方,可使其得孕龙种,最好是那种可一举得男的妙方?” 媚娘点头。(小说《大唐三帝传》将在官方微信平台上有更多新鲜内容哦,同时还有100%抽奖大礼送给大家!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添加朋友”,搜索公众号“dd”并关注,速度抓紧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六 王德一时沉吟,媚娘趁机乃道: “王公公久随陛下,自然当从陛下口中听得一句话:便是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之时,欲以胜之,最好的办法不是强攻,而是先懈其心志,移其目光,尔后趁其不备,奇兵袭之…… 王公公,请相信媚娘,眼下王公公大仇不报与媚娘性命有忧,皆因王氏一族而起。是故咱们现下最好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便是让太子妃与王氏一族坚信,太子妃之位,必然可固。 否则……否则以太子妃与王氏一族这般日夜提防之态,咱们难以成事。” 王德点头: “武才人所言极是……只是这方子……” 媚娘咬了咬下唇,从袖中取出一方交与王德: “此方名唤千金方,是孙道长交与媚娘温养滋体之用。而且孙道长曾有言,道若久不得孕之女子如得此方,那便是调养半年,必可得孕。” 王德接过方子,看了一看。 媚娘又继续道: “不过唯有一事……孙道长交与媚娘此方之时,曾再三叮嘱,道此方绝禁蚤休与酒水。否则药性虽有,却再不得受孕之事。” 王德闻言,含笑点头,这才收起方子道: “既然是老神仙之言,想必是不会错的……太子妃若得此方,自然也是要费心制成的……依老奴来看,这方上有些东西,却也不好寻的。” “王公公,仅仅一个不好寻,却是无用……只有让整个东宫都知道,太子妃手中有这么一张神仙秘方,咱们才能寻机行事。” 王德想了一想,笑道: “的确…… 若只是得方,太子妃安安生生地喝着汤药,心怀舒畅,说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麻烦来给主上与殿下…… 倒不若让她稍微有些不安之感,一来不使其有所怀疑,二来呢,也能让她无心于咱们这边,方才可下得手。” 媚娘默默点头。 …… 片刻之后。 媚娘心神不宁地回到延嘉殿,却在看到守在寝殿等着自己的徐惠时,心中一惊,良久才松了松气道: “惠儿,你怎么在这儿?” 徐惠看着她,不言不语。 媚娘咬咬下唇,轻轻道: “你……都知道了?” “咱们姐妹多年,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 徐惠轻轻道: “媚娘,你今夜当真是太莽撞了,王公公可是陛下的心腹!若是他不为你所用,你想过没有,你会有何下场?” 媚娘闻言,似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觉得我……如此……” “觉得你什么? 觉得你自私自利,觉得你是在害那王氏? 媚娘,你可不要忘记,是她与其母家联手国舅爷,下手害你在先!你不过是自保! 何况……她还要诬我清白…… 我与她们王氏一族,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势了……只有你还一念仁慈地存着些善心罢了! 我怨的,是你行事之前不与我商量,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在刀尖上走!” 徐惠恨声道。 媚娘自此事起,便心存内疚,闻得徐惠之言,自己竟似也得了些解脱,乃道: “是呀……是她先害我的……我不过是自保…… 而且我也没有要害她的意思…… 不过是想让她离开稚奴……” 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心中内疚顿减,媚娘这才长舒口气,慢慢坐下,对着徐惠道: “不是我不与你商量……惠儿,我也是在赌。” 媚娘取了茶碗来,倒了一盏冷茶,轻轻啜下,才慢慢道: “我在赌,王公公对太原王氏一族的仇恨,已然能让他宁愿瞒着陛下行事,也必然要使那太原王氏一族失势……” 徐惠也坐下,轻声而焦急地道: “可是……可是你怎么就知道?” 媚娘抬头看了看徐惠,仔细思虑了一番才道: “自陈王(李忠)与诸子出生之后,我便觉得有一件事颇为想不通:就是以太子妃之聪慧,自然知道于她而言,有一个孩子,尤其是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又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想必,她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不会少。 可为何她一直不得有孕?他…… 他虽然不喜欢她,可是该有的礼节之幸,他都是有的。太子妃又无什么暗疾,为何不得子嗣?” 媚娘缓缓道: “所以,我在暗中,也是着六儿去查了一查,这才发现太子妃每月初五之后的红事临毕之后,便必然会以温酒泡枣,活血养颜之方来调养……这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咱们宫里女子,哪个不这般行事? 所以原本,我也不曾有过什么怀疑。直到六儿依我之命,取了一枚那太子妃用来泡酒的枣子来时,我才发现——那枣子的心核早已被取出,里面却放了些药。” 徐惠眯了眯眼: “蚤休?” “没错。放药的人很是谨慎,一枚枣子里,也不过放上一两分。而若要泡酒,那便总得数十枚才够。如此一来,太子妃只需饮这酒两次,便必然一月之中,无论如何受幸都不得有孕。” 媚娘轻轻道: “放眼这宫中,会有这般心思,又能在太子殿下眼皮子下面为这等事而不被察觉与怀疑的,只有一人。” 徐惠了然: “身居内侍监之职,且为陛下心腹,谁会想到王公公要对付太子妃?便是知道他与太原王氏之事,也只当他会从前朝下手,再不会想到他竟先拿太子妃开刀。” 媚娘点头: “毕竟此事乃前朝宫中旧事,知之者不多。便是几个知晓的,也不会了解太过详细——若非咱们之前因为刘昭训之事,对王公公这般为事颇有疑问,细细查证…… 再不知王公公父母之事,竟与同安大长公主有这般密切的关系。 而太子妃身为王氏女,又是王公公心中最怨恨的同安大长公主所荐入宫…… 想必对王公公而言,是必然的复仇对象。 再加上当年陛下等同是被大长公主拿着姑母身份逼着纳了这么一个儿媳,身为天子却受制于人心生不悦已久…… 王公公自然是先挑她上手。” 徐惠松了口气: “也对……这样说来,想必王公公必然是知晓利害,才对太子妃下手。不过媚娘,你怎么就这般肯定,王公公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媚娘看着徐惠,轻轻道: “惠儿,你伴驾这么多年,依你之见,便是唯有陛下知道王公公所为,会当如何?” 徐惠想了想,点头道: “虽然陛下信爱王公公,也不喜那太子妃。可若陛下知道此事——便是只有陛下知道,那也是不能容得王公公胡来的。 毕竟,太子妃是储君正妻。” 媚娘点头: “你都这般清楚,何况是自幼伴着陛下一路走来的王公公? 他本世家子,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高傲,如何能让他受得住这般残身为奴之辱? 是故陛下与复仇,便是他存活于世的两个原因。 他要复仇,可也不能让陛下知道他所为…… 是故,我与他详谈之前,其实却有七八分的把握在手。”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七 徐惠闻言,一时也无话可说,只是反复要求媚娘,下次万不可再如此鲁莽,凡事自当与她先行商议过再为之。 媚娘答应,又道: “不让你知道……也是因为我明白,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徐惠默默点头,两姐妹相坐无言,半晌之后,才各自怀着重重心事睡下。 …… 一个时辰之后。 徐惠披衣,行至媚娘床前,见她睡得熟了,犹豫半晌,才终究轻叹一声,慢慢向殿外走去。 出得殿外,徐惠左右看看无人,便慢慢地转向**。 行至庭墙角落之时,她伸手轻轻一推旁边假山石块,一道小门便从墙上破裂而开。 她犹豫良久,终究还是慢慢步入其中。 …… 又是一个时辰之后,徐惠这才悄悄从中出来,脸上带着些幸福又不安的神色,左右再看一看,这才悄然回到自己寝殿之中安然睡下…… 她这一来一往,再无人知,只有天空中的新月,冷冷地看着。 …… 贞观二十二年八月十七。 东宫太子妃生母柳氏亲入东宫,密奉偶得寻之孙思邈千金方与太子妃,且道若得此方温养半年,必可一举得男。 太子妃闻之,喜极而泣,遂着亲近太医入内验过之后,乃用。 贞观二十二年九月十五。 东宫承恩殿近侍怜奴忽报正欲与太子李治同往奉视文德皇后的太子妃,道承恩殿内有失。太子妃闻得所失之物乃月前所得之方,震怒已极,遂着请太子李治令,着于东宫彻查。 太子李治闻之不喜,然终因太子妃切切而求,无奈允之。 贞观二十二年十月初十。 太子妃所失千金方,终于宜秋宫昭训刘氏处得。 太子妃震怒,乃着令分押其母子,更禁足刘氏。 刘氏大呼冤枉,太子妃似信似疑,于是彻查,终得知此方现于刘氏处时,曾有宜秋宫良媛郑氏近侍明儿出入其间。 刘氏与太子妃始知其为真凶。 然无凭无据,加之太子妃一直怀恨刘氏,乃不予置言。 刘氏无辜受累,太子李治无奈,只得着人颇加安慰。 刘氏身受其苦却不以为意,仅心中念念不忘其子。数次哀求太子妃无果之后,心中生怨。加之知王氏一族势大,自己若不设法,自然不得其子。于是终下狠心,决意自保。 贞观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九。 东宫良娣萧氏因有意扶正,欲拉拢为太子妃所囚之昭训刘氏故,乃私下密会刘昭训,欲以恩示之,得其所忠。 然刘昭训因久闻萧良娣为人不正,不欲与其为伍,更颇懈怠,惹得萧氏大怒,遂以其子相讥。 刘昭训闻之心中大痛,一时为逞口舌之快,竟将她们二人与那承徽杨氏、良媛郑氏、早故之奉仪崔氏皆为太宗才人武昭影身之事说破。 萧良娣震惊不信,然见刘昭训窥破自己本不知此事之后,百般遮掩之状,乃心中生疑。遂着人密查。 时太子李治因为其生母文德皇后赶工大慈恩寺故不居东宫,竟再不知。 贞观二十二年十二月。 大慈恩寺工成,乃度僧三百,又请五十高僧入住,更别建经院,着请玄奘法师移居其中,并任上座职。 贞观二十三年正月初七。 诸僧移居之日,太宗乃着率皇太子李治、后妃等于安福门楼亲执香炉临送,观礼者数万人。 太子李治良娣萧氏乃终得见太宗才人武昭。 初一复见,便当下震惊伤心,因有孕事故,竟昏厥于地,胎动早产。 诸人见状大惊,太宗急令太医入内侍产。 是夜。 东宫,丽正殿。 闻得萧良娣再得一女的李治脸上,没有半点欢喜之色,只是阴沉着一张脸,看着浑身发冷的德安。 良久,他才轻轻道: “果然是那刘氏?” 德安从未见过如此阴鸷的李治,心中惊惧万分,急忙点头: “是。她…… 萧良娣有心拉拢于她,而她不愿与其为伍。于是萧良娣受不住气,便拿陈王来讥讽于她…… 结果,她就……就以为……” 李治咬牙: “所以萧良娣今日见了媚娘之后,才会早产?” 德安战栗点头,只觉自己连口气也喘不过来。 李治沉默良久才咬牙道: “刘氏之事,皆因太子妃而起……所以,萧良娣之事,也是这太子妃设计好的……” 德安闻言,终究还是想着必得让李治知道真相,于是鼓足勇气道: “殿下……此事却非太子妃设计……那个……” 他想了想,看了看一侧侍立的明和与清和。 二人会意,遂立时退了下去,守着殿门内外,不教人近。 德安这才上前两步,轻轻低低道: “此事……其实却是武姐姐所引的……” 李治闻言一怔: “什么意思?” “殿下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太子妃得这千金方时,德安便颇觉怪异——此方乃是孙道长制与武姐姐养身的,怎么那太子妃能得?” “我知道此事,你不是也查过,那方子是从宫内一个小侍女处被抄了出来,送与太子妃的么?太子妃一心想要求子,是故……是故才从媚娘处下手。” 李治轻轻点头。 德安又道: “正是。而且殿下当时说过此事只怕是一时疏漏,以后万不可再有。于是德安便着瑞安详查。结果瑞安一查之下,发现这方子…… 这方子竟是由武姐姐亲手交与王公公,然后由王公公放于太子妃处的!” “不可能!” 李治断然道: “若说这宫中还有一人比我更怨恨太子妃,那便是王氏,他却为何要助……”李治忽然停口不言,震惊地看着德安。 德安默默点头,将王德每月必于太子妃所饮药酒之中混入蚤休使其无孕之事告与李治。又道: “只怕武姐姐也是被太子妃逼得紧了,所以无奈出此下策,想着借孙道长的方子引开太子妃的目光,却再想不到……” 李治闻言,微一思量便苦笑道: “她的心思,怎么会这般如此?再者王公公是何等人物?若她无王公公把柄在手,怎么敢贸然与其合作? 只怕……她是知道了王公公与这蚤休之事的关系,想着与王德联手,先以太子妃无子之心病,设下千金方诱饵引其与太原王氏一族转移目标,再暗中做些手脚,使得萧良娣她们都知太子妃得宝方,群而攻之,引得太子妃再不注意于自己…… 她是想着围魏救赵,解自己之困,与王德联手,制王氏于无地。原本此计甚妙。而且是两全之计…… 既使太子妃不再进逼于她,也可使萧王二族互为制衡。 可没想到天意如此…… 唉!” 德安闻言便忧道: “是呀……那萧良娣为避其锋,会陷害刘昭训是谁也想不到的……毕竟她之前对刘昭训都是抚慰有加。谁能想到她为了逼刘昭训受用于己,竟然会…… 而刘昭训……” 李治闻得此言,便是长叹。良久才恨声道: “天意如此,谁也无奈。 那刘昭训虽然是事起之祸根,可终究现下最要紧的,却是保住媚娘…… 德安,你去如此……” 李治便召德安至前,密密语之。 德安闻言,便急忙点头,乃匆匆离去。 唯留李治一人于宫中,茫然四顾片刻之后,终究沉了脸色咬牙道: “你们别逼我……若是逼得我太狠…… 我也不得不下手了……” …… 是夜。 太极宫中太宗才人,延嘉殿内武昭忽再传急病,竟至一病不起。 同一夜。 太极宫东宫宜春宫主萧良娣,产得一女后,忽得急症昏迷不醒,乃传太医入内,方知其竟身中奇毒。 于是太子李治震怒,着人暗查之,未几得果,乃于被幽禁之昭训刘氏近侍宇文燕处得相同毒药。 宇文燕大呼冤枉,李治仁慈,乃着人再查。得太子妃与良媛郑氏两处密报道之前刘昭训曾与萧良娣有节,遂不喜,废刘昭训之号,因怜其子李忠之故,乃贬为宫人。 刘氏闻之,乃坚信太子妃与郑良媛有心害其母子,哭泣不止。然因李治多加劝慰,又着人还赐陈王于其身侧教养,一时息仇恨之心,然却怨恨太子妃与郑良媛已极。 太子妃闻得刘氏被贬,心中甚是欢喜,加之萧氏此番中毒,却至少半年不得侍李治,甚为得意。 然不意郑良媛竟因此空隙,再得太子李治之恩幸,大怒。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八 …… 贞观二十三年二月初九。 高阳公主终查得李治与武昭之事,更窃以此事为大喜,秘告与吴王。 吴王惊,因爱眷李治故,厉令高阳不得泄此事。 高阳不惧诸人,唯怯于李恪,遂依其意。 然不意此事竟为身侧荆王府所派密探得知,报与荆王。荆王大喜,遂着人必得取李治与武昭私情之证,以求弹劾当朝太子。 此事一发,李治同母兄长濮王李泰、其舅长孙无忌皆知,急忙设计,力保李治。 长孙无忌久恨高阳养母淑妃,又因其诸般所为皆针对李治,意有图谋,遂着密告太宗,道高阳与玄奘高徒辩机有染,且荆王元景亦于其中引秽。 太宗闻之大怒,竟一朝病而不起。 另有李泰闻此事,乃设计伪造元景引高阳与辩机私会之亲笔书信,着其早年打入荆王府之密探兰若置于荆王府,又有长孙无忌私以李治之安危故,着人暗入高阳公主府,窃得高阳早年得赐于太宗之金宝神枕,私入大慈恩寺,藏与辩机所居之处。 又特使御史着查大慈恩寺文德皇后生前宝衣失窃案之时,于辩机处发得神枕,乃坐实高阳公主与辩机有私之事,震慑荆王,竟不再动之。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初十。 太宗闻得密报,竟怒恨交集,因有愧于房玄龄之故,着令,密除辩机。 高阳本无辜,乃因太宗笃信其有私与僧,又入内求辩于太宗时,被太宗以其母不德,引她失足之言激之,怨怒交集之下,竟自认确与辩机有私,欲激太宗,谁知竟将太宗气至昏迷。 诸臣得讯入内,乃皆怨对高阳。 高阳心中本有愧有愁有惊有怨,遂出离太宗寝殿,后因一时不查,竟将近身之宝玉遗于太宗殿中,急回而取之。不料竟窃闻得太宗身侧一小侍私与太宗近侍明安道其并非太宗亲生,一时震惊茫然,尔后暗中始信,此必为太宗不喜自己之真正原因。 怨恨已极,却再不曾将明安斥退那造谣小侍之言听入耳中。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十七日。 去岁至春大旱,今日始雨。 太宗欢喜,乃强撑病体至显道门外祭天,更大赦天下。 雨水气寒,太宗乃再度高烧不止。 李治忧心忡忡,乃急着人速寻得孙思邈入内。 然遍寻不至。 ……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 太宗闻得王德来报,急忙挣扎起身。 来者急道: “陛下不必劳动。” 太宗闻言,这才微微松了身子,长吁了口气,着王德守在殿外,不得任何人出入之后,才对着来者淡淡一笑道: “大方师如此深夜前来…… 想必……朕的身子,不会大好了。” 来人——正是袁天罡——轻轻长叹一声,取下腰间玉佩复还与太宗道: “天罡本意,是想着能替陛下守着些的……结果终究还是守不到。” “无妨,朕这一生,也枉杀了不少人……早知会有这般结果。” 太宗却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不过朕还是想知道,朕还有多少时光可用?” 袁天罡看了看太宗的脸色,终究还是说了一句: “陛下比天罡更清楚。” 太宗脸色微微一白,颤声道: “难道当真过不得这个年了?” 袁天罡沉默不语。 太宗目光中,一时现出些失望,然后又想了一想,终究自己笑了起来: “想不到朕到底还是怕死的……当真是可笑。无忧去时,朕还觉得活着了无趣味。可当真到了这个关节上…… 还是想着能多些时日。” 太宗长叹一声,又慢慢平了平心情道: “道长尽管直言罢……朕还有多长时间?” 天罡见他再问,知道多瞒无益,便轻声道: “多不过三个月。” 太宗心中又是一沉: “天命如此?” 天罡看着太宗的容色,轻轻道: “陛下心中清楚,这并非天命。却是人为。” 太宗咬了咬牙,良久才叹道: “的确是人为……若非朕自己不听劝谏,硬要服什么长生丹……想必,总还有十年好日子……也罢。自作自受。只是朕现下,却是舍不得稚奴那孩子…… 大方师可还记得,当初长安城门外,大方师对朕的诺言?” 袁天罡点头,轻轻道: “陛下放心,天罡此来,便是信守诺言而来。” 太宗淡淡一笑: “如此便好。那么,明日朕便传召天下,着奉大方师为国师……” “陛下不可!” 袁天罡急道。 太宗一怔,问: “何故?” “陛下若是怜悯天罡,便留着天罡这条命,保得太子殿下平安登基罢!小小官令即可,不必高位。” 天罡一语,让太宗彻底明白了,于是点头: “那便依大方师之意……只是委屈大方师了。” 袁天罡却含笑道: “算不得委屈……袁氏一族能成就至此,已足以使流芳万世了。” 太宗淡淡一笑,又道: “当初可是大方师切切劝得朕,说这虚名不过无用之物……怎地现在却如此言说?” 袁天罡却只笑不语。 太宗只摇摇头,又道: “那么,是该收局的时候了?” 天罡点头: “陛下英明。” 太宗点头,于是便轻轻咳了一声,唤得王德入内。 王德依言,便急急奔入。这些日子,他眼看着太宗如此憔悴,心中当真是痛如刀绞。 “不知主上有何吩咐?” 太宗有些疲惫,精神却还好,乃道: “去……把她唤来罢!是该收局了。” 王德闻言,便心中一沉,咬唇良久,伏起泣跪太宗,三行大礼后,乃起身,出而退。 不多时,便又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一个脸色苍白,跌跌撞撞的女子。 徐惠心中,仿佛有万钧重石压着一般。 默默地,她行至太宗龙床边,流着泪,不顾袁天罡与王德在侧,也忘记了行礼,只是慢慢地跪在太宗榻边,轻轻将头伏在太宗已然瘦得如枯木一般的怀中。 这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她一生挚爱。 默默地,面无表情地,她伏在太宗怀中,任眼泪一点点地浸透着太宗的衣衫。 一旁王德与袁天罡见状,也不由流泪或叹息着,转身避开。 太宗看着仍然是一头乌发青黛如水,一张雪颜洁白似月的徐惠,心中有说不出的愧疚——她是这般的好年华,而今,他却要离开了…… 不由得,他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惠儿。咱们……该收局了。” 徐惠不语,只是默默流泪,然而片刻之后,她便轻轻地拭净双眼,抬头看着太宗,一双明眸之中,柔情万种: “陛下放心,无论陛下有何吩咐,惠儿都会做得好的……” 太宗点头,又是愧疚,又是欣慰道: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是朕对不起你……” 徐惠摇头,眼泪欲落,终究不曾落下: “惠儿在陛下身侧这些年,又有媚娘陪着……已然是惠儿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太宗默默点头,轻轻地叹息着,吃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徐惠停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紧闭着眼,任衣衫吸干眼泪。 良久,太宗才放开她,轻轻道: “接下来,朕会如之前所言,将遗诏交与王德。惠儿,你日后……定要助王德守好了这遗诏。在适当的时候,取出交与稚奴……你答应朕。” 徐惠想要摇头,可是看着太宗的坚定目光,她只能默默含泪点头。 见她如此,太宗松了口气,又道: “还有一事……稚奴登基之前,你便需得寻了机会,将朕那批影卫真正交与他……” 一边说,太宗一边淡淡笑道: “说到底,那孩子还是太天真——却不知自己影卫中,究竟还是有些不得用的。” 徐惠依然默默点头。 太宗想了一想,又道: “你要设法,保媚娘两年……只要两年时光,以稚奴之能之德,则帝位必安。至时,他自会保住她。 朕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希望她能出宫。可是惠儿……你要明白,她究竟是身怀天命的女子。朕或者可以不如诸臣之愿,牺牲她一世幸福,立她为后。 可也不能如你所愿,轻易……就送了她走。 所以…… 所以也许出家修行,是对她最好的结果。也是她唯一的结果。” 徐惠闻得媚娘之事,终究忍不住痛哭失声: “陛下,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媚娘她……她这般命苦。”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三十九 太宗长长叹息: “惠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朕自这些年来,苦心设局,让稚奴吃尽苦处,是为了什么?” 徐惠不由回答: “陛下说过……陛下早就说过。 妾记得,一直都记得,故太子侍童称心死后当夜,告与陛下已然无心于储位时…… 陛下便说过,虽然陛下心有不甘,却终究还是不得不扶太子殿下上位。可是太子殿下性子过于柔善,虽然知机无敌,心怀仁慈却手腕凌厉,唯是始终狠不下心来。 是故,需得多多打磨…… 妾记得……” 太宗点头: “记得便好……惠儿,便是在普通人家,若是有些明见的为人父母者,也知道若要子女安好,与其日日盯着防着,生怕他们有星点损伤,不若先让他们吃些苦,受些难,知道些人心险恶,自保之道…… 惠儿,你若当真为她好,便当知,她是必然要走这条路的。所以早早地受些磨难,早早地想开一些事,比晚一些,那是好得太多。 惠儿——朕看稚奴,便如你看媚娘。明白么?” 徐惠咬牙,默默点头。 太宗长出口气,又道: “无论如何,现下该布的子,朕已然都替他们布好了——接下来这新一局该如何开局,却是看他们自己…… 惠儿。朕是看不到了…… 你替朕看着,可好?” 徐惠闻得此言,再忍不住,扑在太宗怀中,放声痛哭。 又是痛哭一会儿,太宗才劝止了她,又道: “还有一事……明日,你明日便设法把青雀带入宫内来……记得,别惊动了别人。朕……想见一见他。” 徐惠含泪点头。 太宗见状,长长地吁了口气,一阵疲惫感涌来,又渐渐地合了眼。 徐惠惊惶万分,欲待大声呼唤,可又发觉太宗呼吸细细,这才知太宗不过是睡着了,心下微微宽了一些。 可是目光中,却依然饱含着伤痛与绝望。 他…… 难道真的要走了? 或者……或者只是一时不好罢? ……一定是这样的。 徐惠安慰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说不得过几日,孙道长便来了,然后便……便好了…… 一定会是这样的。 他这般心牵太子,忧怀大唐…… 怎么舍得这般就离开?” 一定是这样的…… 徐惠流着泪,告诉自己。 一定是这样的…… ……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已然瘦得脱了些形态的太宗与瘦得一路来时,几乎无人识得的青雀,父子二人默默盘坐在长孙皇后灵前,各自奉着祭纸(烧纸)。 良久,太宗才缓缓开口,对着满眼泪水的青雀道: “过几日便是清明了。 朕到时自然是要去翠微宫的,那儿虽说偏僻了些,可却看得见你们母后所在。 尤其是含风殿。” 青雀呜咽一声,一张脸却被祭纸点燃的火苗烤得干痛——尽管泪水涔涔。 良久,太宗又道: “青雀啊,人这一生难免一死。若为国为家故,则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之分。可是若为自己…… 孩子,只要一生过得大半如意,那便没什么遗憾的了。” 青雀抹了抹眼泪,乞求太宗道: “父皇不要再说……也许孙道长不日便来呢?” 太宗却轻轻一笑道: “傻孩子……稚奴与惠儿那两个急坏了心思的傻孩子便罢了……怎么你也看不透? 若非早知父皇身体有不安……孙道长那等以济世为要的高人,如何躲得不见踪影?” 青雀如何不曾想到?只不过终究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于是只一味地哭,一味地替自己母亲烧着纸钱,心中暗暗乞求母亲能多保佑父亲几年,多留父亲几年—— 他还不曾尽足了孝道……他还不曾好好儿承欢膝下…… 突然之间,他恨不得举剑自刎——当年那般多的好时光……为何自己都浪费在了争名夺利上? 太宗见状,却也知他心思,柔声伸了手,轻轻抚着他的头道: “傻孩子……但凡是人,少年时多有轻狂……你看,便是父皇也一样……当年不也曾为了一些虚名利位而浪费了好些时光? 甚至……” 太宗闭口不言,青雀却知太宗此番沉默,却是心痛后悔自己当年与兄长建成弟弟元吉相杀之事,正恨自己无用,竟再累得太宗伤心,便又闻得他道: “说到底,你们三个,是比父皇有福气的。孩子。虽然承乾去了,可是你还有稚奴…… 你还有稚奴啊! 以后父皇不在了,你便要好生照顾他——你也知他,那般柔善性子,父皇当真是害怕他为人所欺啊!” 青雀闻言,心如被揉成碎片一般,痛呜点头。 太宗见状,又轻轻叹息一声道: “还有一事……青雀,你要答应父皇。” 青雀闻言急忙拭了泪水,点头咽道: “青雀听命。” “……你三哥,恪儿,他是个好孩子。青雀,你心中清楚。若你们这几个兄弟之中,有哪一个没有与稚奴争位之念的…… 除了你与承乾,那便只有恪儿……” 青雀闻言,却大为不解: “可是父皇,当年初立稚奴时,您不是还因为担心他动作太多而……” “那是父皇刻意为之。若不如此,一来不可震那些欲借他上位而得名利的大臣之心,二来……青雀呀,若是父皇不表明态度,必然不会立他为太子。 你觉得他……会如你与承乾一般幸运,得以在与稚奴的相争之中保全性命么?孩子,父皇与你舅舅自四岁起,便一同长大…… 四十多载的光阴,日夜陪伴,你以为父皇不知道你舅舅的心思? 便是恪儿老实本分,你舅舅还要设法除了他呢……他若再有异动,岂非自寻死路?青雀…… 你舅舅的本事,你们几个之中,除去稚奴,便是你最清楚。” 青雀至此方知太宗深意,乃因受其感,含泪点头道: “父皇一番苦心,青雀日后必然力保三哥不死……” 太宗点头,眼瞅着祭纸已焚化毕,才又与青雀轻轻道: “青雀……若说这世上,有比父皇更在乎大唐之人,那便是你舅舅。可是正因如此,他才会落得如今这般,一颗身心,全被那关陇世阀给牢牢拉着,不得松懈…… 不止如此,只怕他日后,还必然会被关陇世阀所用,成为稚奴一大负担…… 青雀呀,至那时,你与恪儿,一文一武,文可兴邦,武可安国…… 稚奴这帝位,便全仗着你们这两位兄长啦…… 可明白么?” 青雀终于明白了,点头痛哭: “多谢父皇……信任……多谢父皇……” “傻孩子……你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如果不信你,还能信谁?稚奴也一样。他不信你们这两个兄长,他还能信谁?”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 又哭了一会儿,太宗搂了青雀,好生劝慰半晌,然后才道: “还有一事……高阳,青雀,你想必也知道了罢?” 青雀一怔,良久才难以置信道: “父皇,难道……” 太宗颇有些得意地道: “你们两个傻小子……也不想想你们父皇是什么人,怎会不知?稚奴呢……是聪明,可就是太柔善太信人,所以他那些影卫再厉害,于父皇也无用…… 他的心事,从来不曾瞒也瞒不过媚娘。而瞒不过媚娘,你以为还能瞒得了父皇?” 青雀一怔,心念电转,立时惊道: “难不成徐充容……” “她是个好孩子。” 提起徐惠,太宗敛了敛神色,微微现出一些柔情: “她对父皇的心意也很是真诚。只是父皇注定是要对不起她的——无论是为了稚奴,还是为了你们母后。” 青雀默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 “那父皇,您……武才人……她……” 太宗不语,良久才慢慢道: “你心里应当清楚。” 青雀闻得此言,心中一定,不由暗暗为李治欢喜,可想想父亲,又是伤感,便又埋首于太宗怀中痛哭。 太宗闻得他哭,也含泪不止,看着长孙皇后灵牌,抱了他同泣良久才道: “……青雀,答应父皇,父皇离开那一日……你一定不要来送父皇…… 记得,去盯死了你六王叔……还有你十一王叔……尤其是你十一王叔,一定要盯紧他,不能让他府上有任何动作。 答应父皇……” 青雀初时闻得太宗之命,惶然不知所措,抬头欲问时,闻得太宗意有所指,惊怔道: “六叔……六叔背后是…… 父皇?” 太宗默默点头,轻轻道: “当初你皇祖有意立他母亲为皇后之时,父皇便看出,他的心思所在了。” 青雀难以置信: “可是……可是十一王叔他平日里只是喜爱那些字画……” 太宗淡淡一笑: “不止是你,只怕连稚奴,他也都瞒得极好……青雀呀,日后你若见了那些他所谓自顾收集的古卷字画之后,便自然明白一切了。” 青雀突然明白了,于是默默点头,目光之中,也渐渐浮现了些坚毅。 太宗见状,心中微微一暖。 ……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一。 太宗再密召太子李治近侍李德奖入内。 …… 太极宫。 立政殿。 太宗看着面前已然日渐英伟的青年,淡淡地笑: “果然是药师(李靖字)之子,不同非凡。” 德奖默默拱礼,尔后轻道: “不知主上召德奖前来有何吩咐?” 太宗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道: “你父亲如何?” 德奖因见太宗有问,才长叹了口气,目中微微含泪: “太医说……只怕…… 过不得两月。” 太宗闻言,不知是悲是喜,只是默默点头,然后才道: “明日,朕当亲往药师处,去见一见他。”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二。 太宗亲至卫国公李靖府中问病。 得见李靖病状甚危,乃涕泪俱下,当其二子之面痛告李靖道: “公乃朕生平故人,于国有劳。今疾若此,为公忧之……” …… 片刻之后。 太宗清退身侧一众人等,只留王德侍立一侧,含泪亲手替李靖端了汤药,看他好生服下之后才道: “药师呀…… 朕本以为,还能将稚奴托付与你……想不到你竟…… 唉!” 太宗含泪叹息。 李靖却淡淡一笑: “终究是不得主上如愿了……说句心里话,药师跟着主上惯了,当真留了下来,还颇觉不应呢! 再者……主上,药师欠主上与娘娘的情分,总算也是清了,主上便赐了恩,准了药师陪着主上一同去九泉之下,见一见娘娘与夫人也是好的。” 提及夫人张氏(红拂女)时,李靖的目光,一下子柔和许多。 太宗知他心意,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拍了拍他同样皱枯的双手,良久才道: “想当年朕还不过是唐国公府中一个无名小子时,若非药师你屡次相助,只怕早死在昏君杨广之手…… 当时药师曾言,若天下有德嘉天子,则药师必为大将……而今看来,却是半分不假。” 李靖含笑: “说起来,这天下百姓却是要谢过那昏君的……若非他苦苦相逼,又如何能得这大唐贞观之治?百姓又如何得主上这般明主?” 太宗却淡淡一笑: “别夸啦……别人说这些话儿,朕还能厚着颜面听一些,药师兄你这话儿……却是叫朕觉得面红耳赤了。” 一壁说,一壁君臣二人又是一阵轻笑。 良久,李靖才敛了笑容,微喘着问太宗道: “主上此番前来,只怕不止是为了药师这身病罢?或有他事?” 太宗感激地点头,又感伤道: “药师知朕……可是药师如今一去,日后太子,得谁辅助?” 李靖闻言,便微有些遗憾道: “德謇如此,不堪大用。日后太子殿下仁慈,只怕抬得再高,也终究不过是个承爵罢了……倒是德奖,颇得了些药师与夫人的本事。只是不知为何殿下却只将他放在暗处……” 太宗点头,轻轻道: “稚奴曾经告诉过朕,他答应德奖,但有德奖所求,他必允之——结果那小子,上来便求稚奴不与官爵—— 药师呀,这孩子是个好孩子。他虽知道自己一身本事一片高志,可为了他哥哥,那也是必然要微韬光晦的…… 你把他送到稚奴身边来,不就是为了能让他看到兄弟相争的后果,以起点教之效么? ——你呀你呀……咱们这么一批人里,就数你心眼儿多,连辅机都给算计进去。 知道不知道,前些日子他还嚷嚷着要来找你算帐呢!” 李靖心事被太宗说破,也不以为意,加之清楚太宗如此不过说笑,便含笑微喘道: “他要来……便来,只怕他不敢来。嘿嘿…… 说起来,那夫人佩剑,药师可还挂在堂中以取避邪之意呢……看来大方师所言之‘邪’,莫不成便是咱们国舅爷?” 太宗闻言,又思及当年他与长孙无忌年幼不过十来岁,随着年长许多的李靖三人初逢张氏之时,长孙无忌因羡红拂美色,出言调笑几句,结果惹得性情火爆的红拂女挥剑削去几根头发丝儿,更以一手好剑法惊得长孙无忌抱头鼠窜,日后以此事为生平奇耻大辱再不许人提。 且自那以后,但闻红拂二字便急忙退避,又最忌人提及红拂剑…… 如此一类趣事,便一边拍着床,一边与李靖一同哈哈大笑,又因身体虚弱,二人频频轻咳。慌得王德急忙奉上茶水供君臣二人润喉平气。 片刻之后,太宗才慨叹道: “唉……时光如驹,匆匆而过……想一想那些事情似还在昨日,怎么转眼之间,咱们便都老了……” “主上何必如此感慨……殿下这般聪慧,主上当心慰才是。” 因为有李德奖,李靖却是朝中最清楚李治本事的一人——比起国舅长孙无忌来,更清楚。是故他自然也明白太宗此来之意: “不过说到底,殿下却是太过柔善,是得有些布置。” 太宗知道他对一切都清楚,也没打算瞒他,便含笑道: “以药师兄之见,朕都安排得如何?” “文武双全,内外皆安……再无不当之处了。只是……” 李靖再咳了咳,道破太宗心思: “只是诰命之臣,怕是此局最难之处。也是最不得紧要之处……一个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太宗收了笑容,轻轻道: “若你还安好……朕再无忧。有你在,朕便可将敬德那个憨直货,与懋功、契苾何力、道宗一同,为你后助,你当为太尉,那关陇一系的便是再怎么样,也不能越了你去行事……稚奴的路,也好走些……” 李靖心生遗憾: “天意如此……药师……当真是有负主上了。” “这是什么话?你哪里负了朕?当年若非你因为朕之意,而伪做告密,激得父皇下定决心必然要战…… 哪里还有大唐今日? 何况自小,药师便是朕的师傅。如今,药师为了朕,又将爱子送入宫中……你哪里负了朕?” 李靖轻轻道: “可若非当年药师行事不缜,隐太子也不会发现主上的心思……后来也不会有那等事……” 太宗默默,而后才感动道: “所以药师兄这么多年来,舍生忘死,一心求战,又这般……就是以为,当年若非药师兄之故,建成便还活着? 药师啊药师……你自幼便识得我们兄弟几个,难道我们的性子,我们的将来,还看不透么?”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一 李靖不语,良久才含泪道: “得主上如此实告,药师心中,再无所憾所愧。” 太宗良久不语,半晌才道: “罢了……前朝旧事,都已是过去。如今咱们是该替孩子们谋划将来了……” 李靖点头,微微喘道: “药师只忧殿下,太过柔善,如今虽有契苾何力与道宗兄等鼎力相持,却未必能于日后,与关陇相争…… 正如主上所说,敬德虽然论功论德,皆可震住朝中那干子老不休的,可他生性最是憨厚,再不擅长这些朝堂争斗…… 主上,还是得用懋功啊!眼下也只有他,若得几年培养,或可震得关陇与世族。 也只有他可最得辅机信任……主上,还是得用他啊……” 太宗犹豫: “可是……稚奴无恩于他,只怕他未必会听命于稚奴。” 李靖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放心行事便是……”又咳了一声,轻轻道: “药师……药师可与主上打一个赌…… 若主上……主上依着自己旧日行……行事,替殿下调教懋功……那殿下所为,必然会替……替他自己,收得懋功这个最大的…… 日后最大的支柱……” 太宗闻言,沉思良久,终究不得其解。然因李靖有言,便默默点头,允。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二十七。 太宗赦令,太子李治于金液门听政。 贞观二十三年四月初一。 太宗疾稍愈,乃行幸翠微宫。 是夜,太宗召太子李治入含风殿道: “李世绩者,其才智有余。然儿于之无恩,今虽朕在,却或听儿之令。然为长久之虑,得当设计服之。” 李治便道: “但闻父皇恩示。” 太宗乃道: “朕今当为儿黜之。若他得令,即日便行,则寻朕去后,儿可于用之为仆射,亲信之。若其闻令徘徊顾望,则可知其必有待朕去而欺儿幼之心。当杀之不可违。” 李治闻言大惊,因念李绩功高于唐,又颇有其母长孙皇后多番顾念,乃苦苦求之,然太宗终不允。 李治无奈,连夜书信一封,密诏近侍李德奖设法传与李绩。 …… 是夜。 李绩府中。 看着李治所传之书,李绩只觉自己心中一片滚烫: 虽然李治信上只说有人诬告自己不忠,劝他若不日太宗微有降黜之意,当立时顺之,万不可徘徊不去之事云云…… 想着之前曾经多次受长孙皇后所护之事,一时不由感慨万分。 李夫人在一侧见夫君如此,乃轻轻问道: “夫君何以至此?” 李绩摇头,只是将那书信交与夫人一观,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道: “之前为夫还担忧,这太子殿下这般柔善,不是什么好事……可到底是主上英明。” 李夫人见罢书信,便讶然道: “这……这怎么回事?” 李绩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前些日子,主上曾召为夫入宫,且道知道为夫一心所忧,不过是太子柔弱。是故便着为夫力保太子。 为夫当时也是颇有些犹豫,欲推而不受,罢官求去,且与夫人孩儿们一同做个平凡人家便好……想不到主上与为夫打了一个赌,道太子必然是如皇后娘娘一般,心牵为夫与那班老臣的。 说实话,为夫却是不信。毕竟这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何等差别?再者主上有令,若是主上输了,咱们便可归隐田园。 于是为夫便答应了,主上甚至还请了卫国公作保。 可想不到……” 李绩看着那封信,目光中有着感动,也有着释怀: “夫人哪!看来为夫答应你,要早早归隐田园之事……是要等上一等了。” 李夫人闻言,不由感慨道: “说到底,当年皇后娘娘也是对咱们有着天大之恩……如今殿下竟也得了她的性子……夫君,当初妾求夫君离朝,不过是见那长孙无忌日渐势大,忧心夫君难保平安。 如今既然这殿下是这等人物…… 夫君,男儿志在四方,何况夫君本为人中龙凤,自当名扬天下!” 李绩含泪,默默点头,轻轻握住了夫人之手。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夜。 长安,翠微宫。 含风殿。 太宗闻得王德所报,欢喜之甚,乃笑道: “果然……稚奴这性子,才是他为帝……最大的本事……” 言未毕,便是一阵剧咳。 王德急忙上前,含泪道: “主上万不可劳动了……若是……” “无妨……左不过这些日子了……朕……得早早…… 早早安排……” 太宗喘了口气,又饮了杯茶水,提了提神才道: “王德呀,你去……去取纸笔来…… 朕……要替稚奴做下最后……最后一道保…… 去……” 王德眼见太宗如此,心中痛难已止,然太宗有令,不得不转身去后面,取了纸笔。 …… 一个时辰之后。 披衣坐于案几之后的太宗,看着面前那只装了遗诏的箱子,交与王德,最后轻轻地问了他一遍: “可……可都记下了?” 王德含泪点头: “主上放心……老奴便是拼了命,也必然要保证主上这遗诏,日后为殿下所用……” 太宗含笑点头: “你……朕信得过……不过……” 他又轻轻咳了一声道: “不过惠儿…… 惠儿…… 你却得劝得她……哄着她…… 好歹……好歹活下去…… 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头一个是无忧。若是……若是还有一个…… 那便是她…… 记得……” “是……是。” 王德痛哭。 太宗欣慰地长出了口气,身子微微晃了一晃,这才道: “扶……朕去休息罢……” “是!” “明日……明日便传诏……行事……” “是……”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十五。 太宗突传诏令,以同中书门下三品李绩些末小事故,贬为叠州都督。更着太子密查其可否有停留观望之意。 李治依诏而查。然李绩早得李治之告,乃未曾归家,即刻起任。 李治回报太宗,太宗甚喜,乃告李治道: “李绩,儿可用耳!现文武有才继,朕心可慰也。” 李治闻言,却放声悲恸,再不止。 三日后。 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得李绩密报,乃大喜,语告其次子德奖,必良奉李治之恩后,含笑而逝。 太宗闻之,悲恸不能自己,乃着赐羽仪,赏明器,陪葬昭陵。 又三日,即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卫国公李靖灵仪(没有灵柩)乃经发昭陵,太宗强力支撑,远视哭送。后因体力不支,悲伤过度,竟一夕昏倒。 诸人大惊!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二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夜。 荆王府。 闻得高阳府中来报,太宗已然大不安,荆王甚喜,急着传令将此事报与韩王府知。 却不知自己这所派之人,先将此讯传与濮王李泰知。 李泰得讯时,手中正捧一卷阅之,闻报大惊,竟手一松,卷坠于地,俄倾立刻令府将速往荆、韩二府,密切盯紧了二人之事。又将此讯,报与宫中知。 李治正心中悲痛,得李泰之报,更是怨愤难止,遂着令契苾何力、李道宗二将各持密令,率死士七百,分两路悄围荆韩二王府,更特下诏,若二人一有异动,便可擒之。 二将领命而去。 李治思虑再三,又漏夜召尉迟敬德入宫。 …… 片刻之后,尉迟入翠微宫,先见李治。 李治乃扶其臂曰: “将军曾于本宫年幼时,多加相救,此恩不可谓不大。而今本宫有难,仍须将军救之耳!” 言毕便欲倒头而拜。尉迟见状大惊,急扶李治道: “敬德一生多受主上娘娘之恩,殿下亦曾于当年敬德所为不当之时,力进忠言得保敬德,但有殿下所求,敬德必当尽力耳!” 李治乃谢,遂告其荆韩二王阴有反意之事,更涕泪告道: “父皇如今身体大不安,若此刻再起内争,必然不得安稳……还请将军救驾!” 尉迟一生,最忠太宗,闻得此二贼如此嚣张,枉是他这些年闭门修性,也是旧气难改,当时便破口大骂,更请李治准,着领大军与程知节(就是程咬金)一同,守卫京城! 李治闻言,转忧为喜,更切切扶其手道: “将军一诺,胜似千金!” 遂取金印书诏,着以太宗身体不安,为止外事干扰故,长安当肃夜。 尉迟乃再披金甲银盔,与程知节一道,各提金槊银斧,各领兵三千,守于长安城诸门外。 荆韩二王闻之,惊且怒。又得探契苾何力、李道宗二人各领死士一众,守于自家府外。心知必然事迹已露,无奈只得息了打算。心中却更是惊恐。 …… 次日。 长孙无忌入翠微宫探问。乃言及此事。李治乃泣对道: “此皆父皇之微意耳。稚奴有察,遂以成事。否则以稚奴这般无能,何故可如此知机?” 长孙无忌信,入视太宗,太宗却苦利增剧。 无忌含泪泣之,太宗乃醒。 太宗见无忌,心中甚欢喜。又见太子李治因侍己疾,昼夜不离其侧,又累日不得食,发竟有变白者。 太宗乃含泪泣曰: “得儿孝爱如此,朕便死又何恨?” 李治切切而泣,再不允此。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四。 太宗病情危急。遂召左右,传长孙无忌入含风殿。 无忌入,太宗乃卧于榻上,引手轻抚无忌两頣,含泪笑道: “不日朕便当去见无忧,朕心甚慰。” 无忌痛哭,悲不自胜。 太宗再欲慰之,竟因病弱,再不得有所言,遂与无忌同哭片刻后,着无忌出。 是夜。 太宗乃召李治入内,切切道: “现下大事底定,唯儿舅父,因受关陇之势,日后必有所累。儿当力助其脱困也。” 李治含泪依允。 太宗又道: “为君为帝者,首要当得民心。儿当牢记。” 李治再泣应旨。 太宗又昏睡不起。 是夜。 翠微宫。 充容徐惠处。 看着灯火微亮,媚娘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衫,默默不语。她对面坐着的,却是同样木然一张脸的徐惠。 不多时,瑞安急步入内,轻轻道: “方才传得消息来,荆韩二王府处,已然大势底定。主上身子也安妥了些。” 闻得此言,姐妹二人不由松了口气。 媚娘看着一夕之间,似乎苍老了几岁的徐惠,怜道: “你这些日子,也是累极了……且去休息罢!毕竟你身子不好……” 徐惠却摇头,惶然道: “不成…… 我睡不下……” 媚娘劝道: “你若不睡,身子怎么受得了?” 徐惠却含泪道: “可是媚娘……我当真睡不下……你说,要是我……要是我睡着的时候……陛下他……我……” 媚娘闻言,心中生疼,便不再催促她,只是与她一同并肩,茫然地看着夜空。 此刻,她有着与徐惠一般的疼痛,却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日后,她该何去何从?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太宗乃力终不逮,遂知大限将至,乃召无忌与禇遂良入内寝,密告之曰: “朕……今悉以后事……付公辈。 太子……太子仁孝,公辈所知。且可善加辅导之……” 无忌与遂良闻之,便悲泣不止。 太子李治更痛难以定。 后又语告太子道: “今得儿舅、遂良在……儿当无忧于天下……” 李治含泪依允。 太宗又告禇遂良: “无忌尽忠于朕,朕得天下,多得其力助也……朕死,且当无令谗人间之!” 遂良泣而应。 太宗遂着其草拟遗诏。 后着其诸人出,仅留太子一人于侧。 …… 见左右皆退,太宗乃强撑力气,着李治扶自己起身。 李治心中明知父亲必然将逝,一时不由惶然。 太宗含笑,轻轻抚着他头,良久才道: “不必担忧……父皇已为你定下了所有之事……这江山,你便放心去坐……无人再可伤你……” 李治强忍眼泪,用力点头。 太宗又笑道: “记得……父皇是要与你母后同葬的……切不可做什么名器相伴,明白么?” 李治终究难忍,痛哭失声道: “可是……父皇,可是……” “放心……一切都会好的……孩子,以后这大唐江山……便是你的了…… 记得,孩子,你是这大唐……大唐天子,这天下…… 都是咱们李家的。你…… 你想要什么,只管大胆去取…… 万……万不可再如之前一般……一般柔弱……任人欺…… 知道么?” 李治终究难忍心痛,扑入太宗之怀,放声痛哭。 而在他痛哭之时,另外一个伤心的声音,也在一侧响起。 哭泣的,是徐惠与扶着她入内的媚娘。 一夕之间,红颜不再,白发悄生。 徐惠慢慢地踱向太宗身侧,慢慢地松开媚娘的手,轻轻俯在太宗身边,流着泪,将额头抵在太宗已然干枯不成形的掌中。 金乌渐逝,玉兔初升四十三 一侧,媚娘与李治见状,含泪退下,留与他们二人一点空间。 太宗轻轻地,怜悯地抚着她光洁的额头,良久才道: “惠儿……苦了你了……” 徐惠摇头,含泪道: “陛下……别离开惠儿……带惠儿走,好不好?” 太宗心中微痛,却叹息道: “惠儿……朕还需要……需要你……你留在稚奴身边……记得么? 这一……一局,才开始。” 徐惠不语,默默点头,只是默默点头。可是眼底的绝望,却没有人看得到。 太宗也没有看到,只是默默地心痛: “朕……对你不好……是朕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陛下不必说了……惠儿,惠儿很幸福。真的。这一生,能长伴陛下左右,是惠儿最幸福的时候……” 徐惠含泪,抬起头,轻轻地伸出双手,将这个已然形容枯槁的老人拥在怀中,默默地流泪,绝望地流泪—— 是的,对她来说,他就是她还能活在这深宫后廷中,唯一的理由,唯一的希望与光芒。如今,他要去了…… 她又该何去何从? 茫然地,她看着远方。 …… 另外一边。 殿侧。 李治与媚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默默流泪。就像一对互相依偎着取暖的受伤小兽。 他要走了…… 他终究还是要走了。 媚娘的眼泪,一颗颗地滴在李治的肩膀上,终究洇湿一片: 从她出生那一刻起,从她识字那一刻起,从她入宫那一刻起…… 那个一直在自己耳边响起的英雄,就要走了…… 那自己呢? 自己又当如何? 茫然地,她流着泪,问着自己。 …… 李治无声地痛哭着。 他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恐慌不安过。恐慌得他不得不忘记了礼仪规矩,紧紧地抱着媚娘,才能得到一些安慰…… 即使他知道,这里随时有人进出。即使他知道…… 可是他也不能不抱着媚娘。 他很不安…… 真的不安…… 直到现在,他也不能相信,那个父皇,那个永远是意气风发,永远在他最不安最害怕最痛苦的时候,挡在他面前的父皇…… 他的父亲,竟然也会有离开他的一天。 他不能相信…… 也不敢相信。 可是…… 当他看到太宗那已然枯干如木的手指,竟然连夕年他赐于大哥,后来又由大哥亲自送回来的,最爱的云龙韘也戴不得了…… 他突然发觉,真的……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天。 他也会离开。 李治眼中的泪,一直不停。一直不停。一直不停。 除了哭泣,他们真的已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还可以做些什么。 ……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当太宗已然不能再言语,王德依制入内,着人半抱半拖地,将放声痛哭,拉着太宗衣衫不愿离开的徐惠请出寝殿时,李治与媚娘终于知道。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默默地,媚娘上前扶住了哭得几近昏厥的徐惠,李治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裳,无助地立在殿外。 默默地…… 站立着。 李世民静静地躺在龙榻之上。 他知道,自己的气息,只剩最后几口了。 艰难地,他看向一侧已然是泪流满面的王德: “无……无……” 王德急忙上前,流泪道: “主上有什么吩咐,指一指,老奴便知。” 李世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努力地伸手,指向一侧的柜屉。 王德先是一怔,然后立时恍然,急忙奔上前,从柜屉里取出一物,轻轻奉与李世民怀中,任由他紧紧地抱着。 那是一支玉制凤簪。 俭朴得只有些轻细雕纹,纹饰也是粗陋不堪,如同儿戏的玉制凤簪。 李世民抱着这只簪,欢喜得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紧紧地,只是紧紧地抱着。 这是他在无忧归宁回来的时候,亲手挑了美玉制成,送与无忧的礼物。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个乌发素衣的小小娘子,在接到这支礼物时的情景—— “唉呀!谁这等暴殄天物?这般好的玉石,竟然给坏成这样!” 无忧惊呼。 满心欢喜急切不安,等着她一句好言语的李世民,刹那间便冷了一颗心,容色也颇尴尬起来…… 那时,他还是乌发玉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正因为他是个少年郎,无忧才一眼便看出他的不快,于是恍然道: “是凤郎……唉呀!真是……” “你不喜欢也不怪,我当真是笨极……” 李世民微有些赌着气,便要去抢了回来。谁知凤簪却被无忧好好地护在怀里,再不让他碰一下: “这怎么成? 夫君首次制簪,虽说技艺不精,却是极难得的宝贝……怎么,这便要抢回去?” 李世民愕然,看着含笑如花的长孙无忧: “你……不是不喜欢么?” “谁说我不喜欢了?但凡夫君送的,无忧都喜欢。来,夫君,给无忧戴上可好?” 李世民这才欢喜起来,急忙伸手替她簪上,又笑道: “无忧平日最爱诗书典故的。怎么今日簪发之事,不说上一说?” 无忧娇笑着,扑入他怀中,甜甜道: “怎么没有?古人都说,若得夫郎亲引簪,来世当再成良缘……凤郎呀凤郎,你这一簪,却是把自己的来世也给簪进去了呢……嘻嘻……” …… 李世民的眼中,含满了泪,脸上,却带着幸福的微笑。 艰难地,他轻轻地喊: “若得…… 若得夫郎……亲引簪…… 来世……当再……成……良…… 良缘……无…… 无忧……” 他的眼神,已然开始朦胧不清,一片明耀白净的亮光中,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向着他慢慢走来。 他笑了,没有拿着凤簪的手,艰难地举了起来,用力地伸向那道影子: 无忧…… 你来接我了…… 你终于来接我了…… 高高地,那只手举在空中。王德泪眼迷蒙中,却惊愕地看着一道仿佛似曾相识的影子,轻轻地偎在那只手里。 震惊万分的他正待喊时,影子却突然消失了。 随着影子的消失,李世民的手,也重重地,突然失了力气似地落下。 一双眼睛,慢慢地合拢起来,胸口一次起伏…… 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王德木然流泪,片刻之后,终于松了手中拂尘,任它掉落地上,然后蹒跚地走向李世民,慢慢地跪下,默默地流泪,颤抖着伸手,抚上了李世民的鼻间之后,眼泪再也难以止抑地喷涌而出: “主上……您放心去罢…… 王德……王德会守着殿下的…… 会守着的…… 主上…… 主上啊啊啊——” 悲痛的哀号声,传遍了含风殿。 也哭冷了殿外所立诸人的心。 李治脑中轰然一响,刹那间,全身如坠冰窿。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 大唐天子,一代明君,太宗皇帝李世民。 薨。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一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 太宗薨。 太子李治乃拥无忌颈,号恸欲绝。 无忌拭泪,乃请太子处理诸事,以安内外。然太子李治自幼便得太宗亲养,心爱太宗甚多,乃终难解悲。 无忌见状,乃道: “主上以宗庙社稷托付殿下,如何可效匹夫唯知哭泣?” 于是乃号令内外,秘不发丧。 …… 是夜。 含风殿。 李治呆呆地坐在太宗灵前,额系孝纱,怔怔地看着灵牌上的名字。 目光中的泪,已然哭得干尽了。再不得流出一滴来。 他就这般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一身孝素的媚娘,苍白着一张容颜,慢慢地走了进来,慢慢跪伏在他身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时。 他才有所反应过来。 悠悠地,他没看着媚娘,只是远远地看着殿外,轻轻道: “小的时候,父皇曾经对我说过,但有他一日,我便再不得被人欺……如今父皇已去……媚娘…… 我还有谁? 还有谁可以护我,爱我?” 李治的目光,微微地湿了,然后,轻轻道: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说的长大,便是因为失去……便是因为不得不靠自己,才可长大成人……” 媚娘无语,只得轻轻起身,心痛地拥了李治入怀: “不必担心……我在……有我在……不必担心。” 李治一瞬间,仿佛觉得身上颇为寒凉,不由得回手,紧紧地拥住了媚娘,目光中泪水蒙蒙: “是呵…… 我只有你了…… 媚娘……只有你了……” 媚娘心痛已极,泪水滴滴透入李治乌黑中,已然有了几丝银白的发间,慢慢地合起了眼睛。 ——二人这般互相依偎着,却丝毫不曾注意到,殿外一名带着小侍,提了食盒来的女子,一脸苍白地看着这一幕。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七。 长孙无忌等重臣议后,着请太子先还太极宫。更由飞骑、精兵、及一众旧将纷纷跟随。 李治遂允之,乃泣别太宗后,着轻车易服,悄然入京。 …… 是夜。 韩王府。 大唐太宗弟,韩王元嘉,一身青衣金冠,面色微平地看着眼前的密报。 稍稍阅毕,便转手交与近侍: “焚了。” 近侍依令而焚。 韩王乃含笑近几案侧,看着那个叉手立于几案侧的男人: “回去告诉六哥,就说本王近日颇为思念旧时曾于父皇(李渊)处见过的几位老臣……虽然现下他们有些已然不在了。可若能请得一二位家眷入府相谈,也是甚为欢喜。 主上刚逝,此时更是一叙旧情的好时机。” 男人会意,含笑点头而去。 一侧,近侍见那人离去之后方笑道: “殿下这是想借一借势? 好是甚好……只是不知这消息来源……” “陈楚啊陈楚。” 韩王坐下,悠然道: “你究竟还是不懂女人心啊…… 记得,这天下最可怕的不是甚么剧毒厉药。而是嫉妒的女人心肠……”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 太子李治入京城。 入城内后,乃大行天子御马舆,侍卫一如平日。 众人一时无疑。 不多时,天子舆驾乃继太子驾后而至,安顿于两仪殿。 李治又依长孙无忌之请,乃以太子左庶子于志宁为侍中,少詹事张行成兼侍中,以检校刑部尚书、右庶子、兼吏部侍郎高季辅兼中书令。 …… 是夜。 太极宫中。 得徐惠相召,匆匆而归的媚娘看着她苍白一片的脸,不解地问: “惠儿,你怎么了?” 徐惠不言,只是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封密报,交与媚娘: “这……这是濮王方才传来的急报…… 媚娘……” 看着她不安的神态,媚娘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展开看时,媚娘的身子剧烈地抖了起来,一直抖,一直抖。 抖到最后,她一个踉跄,竟然跌坐在地。 瑞安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欲扶,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媚娘咬了牙,挥了挥手,看着徐惠道: “何时……何时的事?” “急报传来,也要五个时辰……此刻,她们怕已然是在路上了。” 媚娘咬紧了牙,看着徐惠。 徐惠也惶然地看着她。 长长吸了口气,媚娘转头看着瑞安: “你去……速去请王公公前来。就说……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快去!” 瑞安急忙应声而离。 看着他离开,徐惠才慢慢上前,缓缓扶起媚娘,含泪问: “你叫王公公来,又有何用?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逞强么? 去求太子殿下!你去求他!否则…… 否则媚娘,你就……” “既然事已至此,若我去求他,那只会更加累得他不成事!惠儿……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不是么?” 媚娘绝望地看着徐惠: “荆王与我,素不相识,何以如此? 不过就是想着借我之事……来动殿下登基之石罢了!” 徐惠惊泣道: “可你找王公公来,便有什么用了么? 你想过没有媚娘,若是你……若是你……” 媚娘凄然一笑,轻轻道: “我知道。 不过你放心。死…… 我是不会死的……只是大概……” 她茫然地看着窗外: “大概与他,这一生终究是有缘无份了……” 徐惠一惊,尔后便咬牙轻泣: “所以……你才支开瑞安?” 媚娘摇头,又点头: “陛下不会让我死,为了大唐,他不会让我死。 是故……他定然已有所准备。多半是留了遗诏,着立我为后,然后…… 让我以新后身分,入昭陵下宫活葬罢?” 徐惠心中一冷: “怎么会……陛下他不会……” “会与不会,只待王公公来了,一问便知。” 一瞬间,武昭仿佛苍老了许多,只是淡淡道。 片刻之后。 王德便由瑞安引着,匆匆入内。 媚娘于是再借口事大,支开瑞安与徐惠身侧文娘、六儿。 然后才轻轻问王德道: “公公,媚娘斗胆问一句,陛下可有遗诏,事关媚娘?” 王德一怔,看着媚娘,又看了看同样不安的徐惠,良久才轻轻拱了拱手: “武才人知机,老奴也不必再瞒。的确,是有。” 媚娘脸色一白,上前一步,努力平定了声音问: “是要我昭陵下宫活葬,还是死节?” 王德诧异,看着媚娘,良久才道: “主上并无此意。” 媚娘心中一松,然后又微微升起一些希望: “那……是着媚娘与徐充容一道,宫中移居……” “不,不是。”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 王德依然静静道: “主上的遗诏,是着徐充容一人移居太妃们所居的崇圣宫。至于武才人……依大唐律制,入感业寺修行。” 媚娘只觉胸口闷得生疼,良久才轻轻道: “着我……入感业寺?” “正是。” 王德轻轻道: “主上仁慈,早有意欲废活葬之制。是故曾有遗言留下,道主上入陵后,当废昭陵下宫。一众宫妃。有幸有封者,入崇圣宫。无幸无封者…… 皆入感业寺。” 媚娘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立不住。 不过她已然不再是旧日的武媚娘,这样的结果,也是她早有所料——甚至比她所料,好得太多。 于是,默默地,她咽下了这份痛苦,轻轻道: “媚娘知道了…… 谢过王公公。” 王德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同样忧心忡忡的徐惠,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道: “武才人,您不要怨主上。这般安排,主上也是费尽了心机…… 若不是为了您着想,他何必去废活葬之制?” 媚娘默默点头,眼中含泪,良久才轻轻道: “还有一事,请王公公务必成全。” 王德看她如此,心生不忍,默默点头。 媚娘便轻声道: “公公,惠儿无辜。崇圣宫那地方,形同冷宫……还请公公于媚娘离开后,替媚娘向新主说一说情,保得惠儿便居留于这太极宫中罢…… 便是不得再居于这延嘉殿…… 也当为她留有一宫之地罢……” 徐惠闻言,热泪盈眶,呜咽一声,欲待开口,却被媚娘止住。 媚娘看着王德,展袖伏拜,乞道: “还请公公成全。” 王德见状,急忙伸手扶了她起来,叹息道: “老奴跟过两朝先主,再不曾见过似二位这样的……武才人放心。老奴自当尽心而为。” 媚娘点头,面色平静道: “那便多谢公公了,媚娘还要做些准备,便不送了。” 王德默默点头,转身,欲出宫,想了一想回头来,似欲再与媚娘说些什么,却终究长叹一声,转身离开。 媚娘看着他离开,默默转身,深吸口气,看着已然泪流满面的徐惠道: “今夜,你陪我饮酒罢!以后……怕是再不得这般机会了。” …… 片刻之后。 延嘉殿**。 驱着瑞安等人去睡,只有媚娘与徐惠二人,端坐庭中,就着月色下酒。 徐惠看着媚娘,心中悲痛,却依然含笑劝酒。 三巡酒过,徐惠突然想起一事,轻轻笑她: “你呀……当真是将陛下想成什么了…… 依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让你为新后,再活葬于昭陵?真是……听得我好生气愤。” 媚娘淡淡一笑: “是不可能。可若我不这般乱猜,惠儿,王公公不会说真话的。你知他,一生最忠就是陛下。若非我这般刻意激他…… 他不会说真话。” 媚娘神色平淡。 徐惠想哭,却不敢哭,只是强笑: “真是……好算计。” 媚娘轻轻点头,又斟了酒,与徐惠同举共饮,然后才放下酒杯道: “这深宫后廷,自来便是世上第一算计处处的地方……若咱们不好算计,便只有被别人算计了去的份儿…… 惠儿,你在这太极宫中这许多年,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徐惠默默无语,良久才含泪道: “你……打算怎么做?当真要……要……” 媚娘轻轻一笑: “惠儿,你说的不错……陛下的确是仁慈的。他给我留了最好的一条路。 还记得当初,我请求陛下要出宫的事么?他……这是在变着法儿地,完成我的心愿……只是可惜,物事人非。如今的武媚娘,心中已然有了牵挂。 于是原本可望而不可及的愿望,便变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悲惨下场…… 陛下是仁慈的,只是媚娘变了。” 徐惠无语——身为宫中女子,她何尝不知,太宗如此,已然是最大的仁慈?何况她与王德一样,都深深明白,太宗此为,别有深意…… 可是…… 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她竟有些怨恨起那个自己爱着的男人来—— 非得如此么? 又沉默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惠儿,不要怨恨陛下。他此为,却是解了我大难。” 徐惠含泪道: “可是本来,你还可以有别的路走……” “有什么路可走?惠儿,你当知。虽然我今日向王公公求了情,请他留你在太极宫中……可依例依律,你也只能居于后廷深苑了…… 惠儿,我知道你想什么,可那不可能。我现下无权无势,更加无名无份,我斗不过她们。也不可能斗得过。 何况……何况……” 媚娘咬了咬牙: “我不能置母姐于不顾。” 徐惠闻言,便是恨声咬牙: “你顾着她们,她们哪里顾得你?!媚娘,你想过没有,若非当初她们那般作事,你又怎会有今日之危?! 你又何必……” “可她们终究是我的母姐!” 媚娘终究忍不住,轻轻喊了出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我若不救,还有谁能救?指望我那两个好兄长么?还是指望着朝中有哪位大臣,可以伸出援助之手?!” 徐惠默默,良久终究抱着媚娘,失声痛哭。 媚娘起初也是忍着,可是忍着忍着,她的眼泪,便也如断了线的珠串一般,不停地落下。 绝望地落下。 是的,她只有这一条路。 很早之前,她就明白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只是…… 为什么,她总是有些不甘心呢? 为什么? 茫然地,她抬头看着夜空,看着半颗星子也没有的夜空。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 午时。 太极殿上,李治一身素服,正待宣诏,却忽闻殿外荆王有奏。 李治闻言心中一沉,乃看向长孙无忌。 无忌默默点头,李治乃着宣荆王。 …… “王叔,不知今日何故,前来太极宫?” 李治不动声色地坐在太宗案几下玉案之后,轻轻问道。 荆王看着他,乃当诸臣之前,肃容道: “今日臣来,乃为有谏于主上。却不知主上何在?” 李治闻言,心中暗怒,然面上却不曾露得半分怯色,只是平静地道: “父皇曾有诏令,着本宫理政。若王叔有谏,可朝与本宫。”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 荆王闻言便心下大定,冷冷一笑道: “的确主上有令,但凡军国大事,皆进太子殿下您……可是若臣此来,却为参太子不德不孝之事,却又如何能与太子相商?!” 一言既出,诸臣皆惊,乃皆互为顾。 李治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看着他: “本宫若有错失,自当洗耳恭听。再者此刻诸位大人都在,王叔有谏,不妨直言。” 荆王冷笑: “既然太子殿下如此昭昭,那臣当真是无所顾虑了—— 好,臣在这里,便要参太子殿下一本私通主上宫嫔,秽乱后宫,失德失孝,论理当废的大罪!” 此言一出,众皆震惊。李治更是怒不可遏,看了看表情淡定的长孙无忌,他咬牙冷笑道: “王叔参本宫私通后宫嫔妃……却不知本宫私通了哪一位?!” 荆王轻蔑一笑: “正是主上五品才人,延嘉殿武氏!” 李治心一沉,猛然间觉得似乎掉入了一个巨大的网中。 咬着牙,他不言语。 可是一侧的禇遂良却怒气难止,喝道: “无凭无据的,你竟敢污蔑国储?!” 荆王冷笑一声: “无凭无据?太子殿下,臣斗胆问一句,渤海国小王子所进二枚夜明珠,皆入了太子东宫。太子以其一进与主上,那另外一枚呢? 为何臣从来不曾在东宫见过?” 李治脸色一冷,只觉浑身发抖。 荆王又冷笑道: “最奇怪的是,臣女前些日子入宫见贵妃娘娘时,却无意见听得人说,那延嘉殿武才人处,居然有一枚神珠,夜间可照得合宫明亮,再不需烛火…… 殿下,若殿下果然与那武才人无私情,是否可请那武才人将那神珠取出,交由司宝官验上一验,看看是不是那东宫所得之夜明珠呢?” 李治默然不语,宽大的广袖下,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再不得动。 诸臣见状如此,一时间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终究还是开了口,冷冷道: “殿下此言差矣,那夜明珠之事,老臣却是知道的。” 荆王一惊,李治一怔,诸臣同时看向长孙无忌。 荆王冷笑: “是么?那倒是要请国舅爷示下了——此事连宫中贵妃娘娘都不知晓,怎么国舅爷知道?”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手奉玉圭,朗朗而道: “两颗夜明珠,太子殿下当时却是同日进与主上的。主上得了之后很是欢喜,恰巧当日徐充容也在,主上怜爱徐充容因读书时,常常忘记时光而使得目力有损,便着赐其中一颗与徐充容…… 不过这东西,究竟是稀世之宝,论理论制,自然当赏于贵妃娘娘。 可是主上当真是怜爱徐充容,所以才秘而不发地赏了徐充容,免得宫中再起些波澜……荆王殿下若是不信,大可相询王公公。想必…… 这些事,只要查一查内侍省司宝册便可知。” 荆王一怔,心中一沉,便知此事不妙。 然却不等他再说,王德便点头称是: “当时老奴在一侧,却是亲眼看着的……明安,去取司宝册来!” “是!” …… 不多时,司宝册请出。 荆王冷笑,一边翻着册子一边道: “既然请了出来,那臣自然是要一阅了——说到底,这司宝册却是可造假的,若无主上旨意或玺印……” 言未毕,他已然停了口: 渤海国夜明珠一页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一行字:x年x月x日,东宫进渤海夜明珠两颗,上着置其一于太极殿,另一赐于延嘉殿充容徐惠。 荆王哑然,额头上隐隐泛出些汗珠。 他看了看一脸淡然的长孙无忌,与面色平静的李治,咬了咬牙,又快速地翻着司宝册,指望着能够从中间寻到些什么…… 可是越翻,他的心却越冷,越惊。 所有的一切……他所持有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咬了咬牙,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给逼着一般,正欲再言时,殿外,却传来了求见声。 李治闻得有人求见,便问是谁。 回报,却是延嘉殿才人,武媚娘。 李治一时间木立于当场,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有请。” 当她走进太极殿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被惊住了。 她很美。 真的很美。 即使一身皂色海青朴素无华,即使一头乌发披散而下,纯无点饰,即使雪肤红唇,不施黛朱…… 她依然很美。 美得一如李治当初初见她时,那个如初生红莲的样子。 慢慢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殿中,轻轻下跪。 “才人武昭,见过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治看着她,怔怔地看着她——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穿着这样的衣衫来? 默默地,他扬了扬手,着起。 王德趁着这个机会,悄悄地附在李治耳边,轻轻地说了良久。 轰然间,李治脑中一片浑白。 他转身瞪着王德,却将满朝文武,置如不顾。 王德叹息着,却不得不点头。 李治看着他,一直看着他,期待着他摇头。 可是…… 王德却只是沉默着,看向前方。 良久。 李治才木然地看向前方。 看着那个一身皂衣如水,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的女子。 她是那么单薄,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得远不可及。 李治木然地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媚娘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行了一礼,淡淡道: “荆王殿下当知,妾所为何来。” 诸臣闻言,狐疑的目光,在容色大变的荆王与媚娘之间流连。 媚娘抬头,看着荆王,然后缓缓道: “荆王殿下今日所为,无非是欲借妾行事,以辱太子。然媚娘与太子殿下之间,虽有旧恩,却无私情,一片光明磊落。天地可鉴。故,还请荆王殿下释媚娘母姐自由。” 荆王见媚娘道破自己所为,又惊又怒: “你浑说什么?!本王何时见过你母姐?” 媚娘睁着眼亮的眼睛,轻轻问道: “这般说,媚娘听人道今日荆王殿下带了媚娘母姐前来,欲与媚娘为质……却是谣言了?” 荆王一惊,这才发觉自己竟掉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冷冷一哼道: “原来你是说这个……不错,本王今日的确是有意请应国公夫人与贺兰夫人一同入内,不过却不是为什么与武才人为质…… 本王所求,却是想弄个明白,当初武才人初入宫时,曾有流言传道才人有为后之命……所以想请太子殿下问个清楚,这般不稽流言,到底是所为何来而已…… 想不到武才人消息灵通啊……看来武才人果然对这流言,在意得很呢!”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 媚娘淡淡一笑,却只看着他,良久才道: “荆王殿下若有此意,那便大可直问媚娘,何必着媚娘母姐前来?还是……荆王殿下所忧,是媚娘之言不能如殿下所愿,是故便请媚娘母姐入内,对媚娘好生相劝?” 此言一出,诸臣立时便恍然大司,皆是以一种怒鄙的目光,看着面色发青的荆王。禇遂良更起而怒喝道: “好一个挟人以诬!荆王殿下当真是行事光明磊落得很哪!” 荆王闻言,便咬牙欲言,谁知媚娘却抢先一步,盈盈下拜,目光中微微含泪道: “殿下虽有所求,然而媚娘却是对不住殿下了…… 只恨媚娘一生不得陛下之幸,是以如今……” 她缓缓拉开衣袖,露出一片雪白手臂。 手臂上,还点着一颗血红的朱砂记。 “媚娘还是处子之身……却再也无法将这等事,往太子殿下身上扯一扯的……殿下,媚娘于你,实在无甚大用…… 还请殿下宽恕,放了媚娘母姐罢……” 一时间,朝中哗然。长孙无忌更是冷冷一笑,直视已然开始有些慌张的荆王道: “敢问荆王,武才人所言,可否属实?” 荆王心虚怒喝: “本王……本王何时威胁与她?!那……那应国公夫人与……与贺兰夫人…… 本王也说了!不过是有意……有意请她们前来!可是却没有什么挟以相诬之事! 你不要血口喷人!!!” 媚娘闻言,欢喜不胜,乃拭泪道: “如此说来……却是媚娘误会了……是媚娘的不是…… 多谢殿下,多谢…… 想不到媚娘在离宫修行之前,还可得见母姐一面……全是殿下之福……谢殿下……” 媚娘伏于地,长行大礼。 尔后,便徐徐起身,凄然向着已然被震得怔住的李治一笑道: “延嘉殿才人武昭,在此特请殿下恩准——陛下病危,妾无幸无德,愿出宫入感业寺,长侍佛前,为我大唐国运祈福求安……替我大唐国主之灾之厄…… 还请殿下准之……” 李治茫然地看着她。 大臣们也吃惊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李治才轻轻道: “你要……出宫?” 长孙无忌心中一紧,急忙上前,奉玉圭轻道: “殿下,武才人一番忠心,不可误之。” 李治木然地转过脸,看着长孙无忌,良久,又转过脸来,看着媚娘: “你要……出宫?” 媚娘心中痛如刀绞,可是面上却一派平静: “妾无才德,愿为大唐积福。请殿下恩准。” 李治紧紧地攥着拳,又问了一遍: “你要出……宫?” 媚娘咬牙,默默跪下,伏地而礼,颤声道: “妾知殿下仁孝,必为幼时些须薄恩,怜妾命薄。然妾得此,自为大自在,还请殿下务必成全。” ——她不得不这么说,她怕…… 她怕李治的性子,也怕诸臣的怀疑。 她怕…… 怕自己不能克制。 务必成全四个字,像是四把槌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李治的心头。 深深地,他吸了口气,压住胸口阵阵欲涌出口中的甜腥,咬牙道: “好……” 又是深吸口气,他才轻轻道: “准……” 长孙无忌闻言,只觉肩头一松。 而媚娘的心中,却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与痛,只是默默行礼。默默起身。 最后一次,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她给了李治,最后一次情深如许的目光。 然后,豁然转身,换上一副平静的表情,慢慢地,却坚定地。 背对着那个她最爱的男人,那个即将坐上龙位的男人,一步一步地…… 走出太极殿,走向她的未来。 …… 李治默然地看着她离开。 他以为自己已然足够坚强了。 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在她转身的刹那间,他却依然感觉到了一丝无法言语的脆弱。 一丝无法言语的绝望。 慢慢地,他把目光转向了有些懊恼,有些心虚,有些不安的荆王身上。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自己手中有一把剑,渴望着这把剑,能够如他心愿,深深地埋入这个男人的胸膛…… 他渴望,渴望着这个男人的鲜血的滚烫,来温暖他已然冰冷的心,冰冷的目光。 木然地,他紧紧抿起嘴,良久才轻轻道: “王叔可还有他谏?” “无……无谏……” 荆王看着这个青年的目光,一瞬间竟然觉得全身冰冷,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渐渐袭上了心间。 他突然开始后悔听那个十一弟的话…… 可是,没有给他机会,李治笑了,笑得很凉薄: “王叔无谏,本宫便心安了…… 王叔,以后还要多请你指点才是……” 温柔不过的声音,却如一把冰刀般,一下下刮着荆王的骨髓,刮得他齿根发冷,心中生凉。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九。 太极殿。 太子李治,发太宗丧,宣遗诏,遂即皇帝位,是为高宗。 李治登基,乃诏告天下: 虽痛失明主,然军国大事,不可或有停阙,自当力勉之。平常细务,则当委之有司。诸王为都督、刺史者,并听奔丧,唯濮王泰,依太宗遗诏,不在来限。 又得遗诏着令罢辽东之役及诸土木之功,同诏后宫妃嫔,贵妃韦氏,封纪国太妃,待太宗丧毕后,随纪王出藩。 德妃燕氏,封越国太妃,待太宗丧毕后,随越王出藩。 充容徐氏,本无封无子。然太宗遗诏有令,着以其前有谏上之功,得留宫中,居掖庭后云泽殿,以为养之。 其余宫人,皆可发之往崇圣宫居老。 唯五品才人武氏昭,因太宗特有遗诏,只待太宗灵发后,则着准入禁苑之中,感业寺为尼。 次日,高宗初朝,便有太子妃父王仁佑请立妃为后表与良娣萧氏父请立萧氏为后表上。李治怒,乃以太宗灵寝未安,何以立后之事怒退之。遂下诏,只待太宗灵安后,再行立后。更着有司,以素锦制孝色龙袍,以示哀思。 一时朝中皆称李治仁孝。 又有契苾何力请以身葬太宗,李治不准,良加劝慰,又有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恸哭,且有剪发、面、割耳,流血洒地以示哀痛之举。 李治乃着禇遂良,强以抚之。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五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一。 大唐高祖李渊孙,大唐太宗李世民第九子李治,于大唐国都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加冕披袍,继位为帝,史称高宗。 臣下等请准改号,然李治以太宗孝灵未发,不得改号故,仍用贞观年号。这也成了中华五千年历史长河中,封建君主制时代少用的没有立刻改年号的新帝。 李治首日朝,便着大赦天下。诸臣乃称李治仁爱。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穿着有些过宽的龙袍,怔怔地看着那张龙椅。 曾经,他的父亲在上面坐过。 后来,为了能坐上这张龙椅,他的哥哥们争得头破血流,却在最后,各自放弃。 而今…… 这张龙椅,成了他的位子。而在龙椅之下,觊觎着这张不过是装饰得华丽些的椅子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长长地,他出了口气: 是的,他没有资格感伤。当坐上这张龙椅的刹那,他便没有资格去感伤。 慢慢地,他闭了闭眼,转身看着等待了许久的王德: “王公公,可有什么事报与我?” “主上,您可不能再这般贱称自己了呀!还有,以您今日之身分,实在不当再称老奴一声公公了。” 王德急忙轻声纠正。 李治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于是点了点头: “的确……是要学会改口了。你可有什么事,报与…… 朕?” 王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道: “主上日前着老奴去查的事情,已然查出些眉目了。” 李治一怔: “父皇要你查的……不……” 他再一次发觉自己的失言,苦笑一声,黯然看着王德: “对不住……我……朕……实在是常常忘记,父皇已然去了……” 说到此处,他不由黯然神伤。 王德摇头不语,良久才道: “主上自小便与先帝情深义重……自然难以接受。不过没关系,时日长了,主上自然会记得的。” 李治强打精神,便轻轻问道: “你说已然查出些眉目……可是媚娘的事?” 王德轻轻点头: “正是。” 李治微微眯了眼: “说。” “回主上,老奴前日里得主上旨意后,便着令影卫去查一查近日来,可有什么人往宫外通着消息—— 老奴总是想着,似这等事,若无宫中人外传,外面的人,再也不知的。 果然,一查之下,便发现日前良媛郑氏,曾私下传书于宫外荆王府上。” 李治眼一眯,立时沉了下脸: “是她?” 王德默默点头,又道: “时间如此凑巧,若说郑良媛与荆王意欲借武才人之事逼得主上失信于臣无关……倒是当真说不过去。” 李治冷笑: “好……当真是好极了…… 传我……传朕旨意,着移先帝充容徐氏、才人武氏暂居云泽殿!还有,告诉李德奖,自今日起,着李云点一批影卫日夜守在徐姐姐与媚娘身边,寸步不离!” “是!” …… 看着王德离开,李治又转身看向德安: “你去替我……替朕办一件事。” 德安急忙上前,依令。 李治沉吟一番,才咬牙道: “去找韦待价,把那对只会坏事的母女,给从京都驿馆接出来,然后送回原籍。告诉她们,就说…… 就说媚娘因受先帝之诏,将削发为尼,日后永世不得出寺,所以她们以后也不许再踏足长安一步!明白没有?” “是!” 德安依言而去。 李治想了一想,正欲往外走,便听闻殿外来报,道长孙无忌有事入内请奏,无奈之下,只得停下了脚步。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 早已知晓自己与徐惠必然是要移居的媚娘,默默地坐在云泽殿内的西配殿中。 自那日起,她便已然不再穿着宫装,每日里只是两身皂色海青替换着。 徐惠呢?也只不过一身素白——配着近日里,她忽然变得灰白的头发,却是相得益彰。 媚娘默默地看着徐惠,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瑞安在一旁,心中酸涩,却终究不忍,乃轻轻道: “武姐姐不必如此难过,想必殿……想必主上必然会设得法子,保得武姐姐不离宫的。” 媚娘却只是摇头: 她自己的路,她自己最清楚。与李治,只怕是再无可能。 虽然心中酸痛,可她却没有半点不悦之色现于面上。原因无他,比起她与李治来,现下徐惠的样子,才是叫她最担心的: 仿佛只是一瞬间而已,徐惠便似老了许多。而且目光中那种平静得近乎冰冷的神色,也总是叫她心惊胆战。 似乎下一秒,这个女子便要离自己而去。 她想劝一劝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于是,只能沉默。 …… 是夜。 东宫。 承恩殿。 依然挂着太子妃名号的王善柔,一身雪白孝衣,咬着唇听着怜奴的回报。 报毕,她才恨声骂: “郑楚儿这个贱人!当真是要作死了!!!竟然敢私通荆王,暗害陛下?!她……她……” 愤怒不已地,她袍袖一拂,竟将身侧一盏流花盏甩落地面,打得粉碎。 从没见过她这般大气的怜奴惊得急忙跪下,又惶然道: “是怜奴的不是,竟然拿这些子鸡毛蒜皮的事来烦娘娘……怜奴该死……” “你哪里有什么罪?那郑良媛之事,却正是本宫当理之事……起来。” 王善柔轻轻道。 怜奴见她果然没有生自己的气,这才胆战心惊地起身,又小声道: “娘娘,接下来……怎么办?” 王善柔看了她一眼,冷冷道: “这贱人,竟然敢拿陛下登基这等大事,公报私仇……当真是也不必活得太久了!再者武媚娘之事,知道的人越多,对陛下越不利……” 怜奴便轻道: “那……咱们是不是要把那武媚娘……” “不必!” 王善柔语气微冷地道: “那日太极殿中的事,足见此女不是个不知生死的蠢货。而且本宫也着人去问过,武媚娘的确还是清清白白的身子…… 也就是说,若要保得陛下日后清名,那只有一条路,就是保证这武媚娘以这清清白白的身子,入寺为尼! 明白么?” 怜奴恍然: “没错……若是武媚娘此刻出了什么意外,自然会有那些好事的将她之事再与陛下联系在一起……不过娘娘,现下那郑良媛却是不能不管啊!”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六 “娘娘,不若咱们还设个法子,却叫那萧良娣知道这郑良媛与陛下太极殿受逼之事有关……想必以那萧良娣的性子,那是再容不得她的。” “不可!” 王善柔轻声道: “这般大好机会,万不可让那萧玉音知道!明白么?半点风声也不能走漏!” 怜奴讶然: “娘娘说这是好机会?” 王善柔轻轻一笑: “武媚娘现下与陛下已然是再无可能,是以她此刻,便成了陛下心中最痛之处。而造成这最痛之处的是谁?” 怜奴轻轻道: “郑良媛啊……” “不错。是她。所以只要咱们除去这贱婢,再让陛下知道,咱们这般是为了陛下…… 你觉得,陛下会怎么想?” 怜奴恍然大喜: “那陛下自然是要感激娘娘的!唉呀……怜奴当真是愚蠢,只想着替娘娘保全名声,却再不曾想到这一关。” 王善柔温柔一笑: “本宫的确是不喜自己名声有所失。可是为了陛下,那便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了。” 怜奴闻言,含笑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四。 李治以叠州都督李绩为特进,检校洛州刺史,更着留守洛阳宫。 李绩闻之,感激不尽,乃亲上表以表忠心。 李治悦然纳之。 …… 朝毕。 李治端坐于龙椅上,听着舅舅长孙无忌的赞叹: “陛下果然英明——这般一来,那李绩必为陛下所用,再无其疑。” 李治闻言甚是欢喜,只是却羞涩一笑道: “还是舅舅与诸位大臣指点得当,否则朕初立,难得知机至此。” 诸臣见李治新帝登基,却颇为谦逊,心中更是满意又赞叹。 又议事片刻,李治见天色不早,乃着诸臣可退,唯留长孙无忌下。 “舅舅,朕还有一事,需得请教舅舅。” 李治走下龙几,立于长孙无忌身边,轻轻道。 长孙无忌见李治如此,心中甚感宽慰,乃含笑道: “老臣但有所知,自当为陛下所用。” 李治点头,然后看了眼王德与德安。 二侍会意,便分别退下,各自守了殿门一侧。 长孙无忌见状,心生诧异,却依然不动声色,只待李治发问。 李治见殿内已清,这才向前走了两步,背对长孙无忌轻轻道: “舅舅,实不相瞒,父皇驾西(死前)之时,曾有口述遗诏告与朕,道日后必然要百般小心高阳姐姐…… 舅舅,朕自昨日登基以来,颇听了一些流言。道高阳姐姐闻得父皇驾西,面无悲色不提,反而颇为欢喜……” 李治徐徐回身,看着长孙无忌,轻轻道: “舅舅,你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为何父皇有这般遗诏?又为何……为何高阳姐姐她…… 难道说……难道说流言都是真的?高阳姐姐她…… 她…… 她真的不是……” 李治难以相信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长叹一声,良久才轻轻道: “无论陛下听到了些什么,都不必当真。高阳公主确为先皇亲女,陛下亲姐。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是…… 她这般怨恨先皇,却是另有原因。陛下当知。” 李治闻言,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膀终究放了下来,长舒口气道: “如此便好……不过却是什么原因?” “陛下,前些日子太极殿上之事,陛下还没忘记罢? 陛下有没有想过,那荆王与高阳公主消息相通,如何不知陛下早年献珠之时,此珠便是先皇赐与徐充容的? 又如何他不曾得到确切消息,竟然当真以为,陛下与那武才人有私?” 李治本来闻得此事,便是心中发虚—— 原因无他,以他之慧,自然知道这舅舅长孙无忌,是何等知机。然而此刻闻得长孙无忌一言,却也有所悟: “舅舅的意思是说……这些消息,是高阳姐姐有意假造了,报与荆王叔的? 那她却是为何……” “为何? 为的不过是让荆王怨恨韩王罢了……只怕那韩王此番,也是被高阳蒙在鼓中了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道: “高阳如此费心,不过是还念着能将吴王殿下,往这龙位上再推一步呢!” 李治骤然变色。 长孙无忌见状,知道李治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于是便默默而立,只待他自己想通—— 李治是他的主上,可却也更是他疼爱的甥儿。是故他必然要保得这孩子坐稳了大唐江山,更要教会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若要为君主者,则当知至亲便是最易背叛自己之人。 这很残酷,可也是他必然要修习的功课。 …… 长孙无忌所料不错,片刻之后,李治便想通了。 虽然脸色依然难看,可他终究还是恢复了平静: “舅舅的意思,是高阳姐姐觉得朕不配为这大唐之主?是故想诬朕与武才人有私,然后多少为日后推助三哥上位,造些声势?”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尔后又道: “高阳公主之慧,恰如当年的杨淑妃。不可不防。 这一点上,老臣不得不说一句:虽然高阳公主并非淑妃亲生,可这淑妃调教她时,却也当真是费尽了心血的。” 李治当然知道,长孙无忌心心念念的,还记得当年若非淑妃相挑,父皇与自己的大伯建成、四叔元吉再不至落到那般地步,是故如此对待高阳与三哥,不过是迁怒。 加之父皇临终有遗命,便柔声道: “高阳姐姐或者有心,可三哥却未必有意。舅舅,三哥也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他不会害朕的。” 长孙无忌听得这般言语,当下便是一皱眉,轻轻道: “陛下,老臣是自幼看着吴王殿下长大的。可正因为自幼看着他长大,才更深知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再不会真的臣服与陛下…… 还请陛下三思。” 李治却只是摇头不语。 长孙无忌见状,欲再劝几句,可见李治不以为然,想着他才初登基,过早接触这些事,的确不好,也只得先暂时放下,又想了一想,问道: “那陛下,高阳之事,该当如何了断?”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说到底,高阳姐姐也是因为父皇在时,颇有不顺意之事才至如此……朕始终觉得,若是朕好好待她,她自然不会再如此行事。 舅舅,她始终是朕的姐姐。”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七 “可她毕竟与您非同母所出!”长孙无忌轻轻提醒李治,然后长叹一声道: “也罢,陛下仁爱之心向来人尽皆知,但愿公主殿下能够知错而改罢……” 李治闻言,再不言语。 长孙无忌见状,便请退,李治允。然长孙无忌方行两步,便又转身回来道: “陛下,还有一事,虽然老臣身为外臣,却不得不提醒一句: 虽时现下,新主初登大宝,一切有些烦乱。可至多两三个月,先帝灵柩一发昭陵,那些先帝妃嫔,也当一同处置了…… 陛下,日前荆王之事,虽然幸得那位武才人知机,躲了过去…… 可是只要有她在一日,那这般流言,便不会散去。陛下,还请陛下多加审慎,速速处置为好啊!” 李治闻言,心中微微一跳,然后轻轻点头,淡淡道: “舅舅教导,朕自当依从。 然现下父皇灵柩未安,若朕此刻便打发了先皇嫔妃,实属大不孝…… 便在父皇灵柩入陵之后罢!至时,朕自然会有所处置。” 长孙无忌这才点头称是,然后又道: “既然陛下已然有心处置前朝妃嫔,那当朝后宫,也当早定。 毕竟事关大唐,陛下还是早日立后封妃为好。” 闻得长孙无忌又提此事,李治心中生烦,却又不好拒绝,只得推道: “舅舅此言甚是。然朕曾于父皇临终前誓于父皇,必为父皇守孝足半载,再行封宫之事……还请舅舅体谅。” 长孙无忌闻言,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也只得默默点头。 正在此时,德安却突然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先向着长孙无忌一揖,又附于李治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李治闻言,便是大惊: “怎么会这样?!” 长孙无忌见状,便知有些异常,欲待问,却又不知自己当不当知,一时间踌躇。 好在李治很快便怒喝起来: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 德安看李治没有要避着长孙无忌的意思,于是便只得急道: “可不是?今天下午时,郑良媛还好好儿的。 可方才郑良媛近侍明儿来报,道良媛突然口吐鲜血,不多时便痛昏了过去。 那丫头也吓得不成样子,急忙找了太医来。可太医来时,人…… 人早就冷透了……” 长孙无忌闻言,刹那心中起疑,然思及此事终究不当自己插手,便急忙向着李治请退。 李治见状,也只得由了他去。 …… 看着长孙无忌出了殿门,李治才恢复了本来的淡然神色,轻轻问: “知道是谁下的手么?” 德安回道: “多半是太子妃。萧良娣那儿,似乎还不知道这郑良媛便是密告荆王之人。” 李治点点头,又不解道: “朕不明白……为何太子妃此番这等态度……德安,去请王公公过来。” “是!” 不多时,正在尚书房里,看着小太监们整理一些文书的王德便被请了回来。 李治便着德安将这事,一五一十地说与王德听,然后才道: “王公公,依你所见……这太子妃所欲何为?” 王德见李治如此发问,当真心中欢喜——可见李治,是半点不将那王氏放在心上——于是想了一想,才道: “若是别人,老奴却或可猜得准。只是这太子妃娘娘…… 老奴却无甚把握。” 李治摇了摇手道: “这儿也只有咱们三个,想到什么,直说便是。” 王德这才道: “老奴想着,太子妃娘娘一向以主上为要……会不会这番却是因为知道了那郑良媛密通荆王之事,这才下了死手,一来除去宫中内患,二来…… 也是想向主上您表个态度,证明娘娘是真心与主上同力同为的呢?” 李治闻言,良久不语。 半晌才冷冷哼了一声道: “倒是难为了她这般的心思。可惜她越是这般做,越是让朕觉得,她这人却不是什么良善可人之辈…… 不过是因为朕至今未有立后的心思,她刻意借着媚娘之事来讨好朕罢了……当朕不知么?若是此刻她地位稳固,第一个要除去媚娘的,便是她王氏! 哼!” 李治这般一番言语,虽然有失偏颇,却也不无道理。是故王德德安二人,也只得默默。 又过一会儿,李治才微微息了怒气道: “不过话说回来,那郑氏也是自己作死,该当的。 再者她已然下了手,人也已然死了,再追究也是无益……只是那郑氏一族却是有些难办的……” 李治沉吟。 德安见状,便上前一步道: “其实主上大可不必担忧。那郑良媛私通荆王之事,咱们也是有铁证的。只要传了那郑氏族长入内,再将证据传与他看,再告知他,是太子妃下的手…… 想必那郑氏一族,避之也唯恐不及呢!” 李治想了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便着即时传郑氏一族族长,当朝四品下武散将郑大人入内。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三。 大唐新主李治东宫旧嫔良媛郑氏,一夕殁。 因其之死,乃颇有涉及前朝秘事之故,李治乃召其父郑大人入内,着与密议之。 郑大人出时,满脸惶惶之色,汗流浃背。 回家之后,更亲书罪己表,以责己教女无方之罪,自请降阶。 李治不允,更再三慰藉。郑氏一族,感激涕零。 于是起,诸人始乃知,良媛郑楚儿,私与荆王有通,欲诬新主。后为新主旧东宫之太子妃王氏察之,私以鸩杀。 其子李孝,乃由李治特旨,准郑楚儿近侍明儿代以抚之。 众闻之,皆恶郑氏,更多迁恶李孝。李孝虽年幼,却已然得知人事。闻得此般秘事,乃夜夜啼哭,竟一朝得疾。 李治百般劝慰,又着太医调治,方得稍解。然病根已落,难以根除。 李治于此颇有愧于次子孝。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八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六。 夜。 云泽殿。 媚娘依然一身皂色海青,静静地坐在自己寝殿中。 徐惠默默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两个原本正当好年华的女子,未及十日,便俱似老了十岁不止。 媚娘看着徐惠,轻轻道: “惠儿,你怎么还不睡?” 徐惠茫然摇摇头,轻轻道: “睡不着……不知道为何,就是睡不着。” 媚娘心中一酸,知道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徐惠日日服侍太宗,荣宠无极。可是事实上,何尝不是太宗日日里陪着徐惠,叫她在这宫中,不那般孤单呢? 如今太宗去了,虽然还有自己,可是对她来说,始终不够。 含着泪,她想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劝起。 沉默良久,徐惠才轻轻问道: “你当真要出宫?” 媚娘闻得她问,心中也是一片烦乱。想着李治已然有数日不曾来见过自己…… 虽然她知道此刻他是正忙的时候,断然不可能如往常一般,常常来见她。 何况…… 她咬了咬下唇,下意识地抚了抚颈子里的那块儿玉,半晌才悠悠道: “若我不出宫,必然会有人借我大作文章。” 徐惠知道,虽然只是这短短一句话,却将媚娘心中千般痛苦,万般无奈都说了出来。待欲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再思及自己,更是茫然,于是便只得沉默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来,轻轻槌了垂已然僵酸的颈子,长出口气,接过一旁德安奉上的茶水喝了,这才叹道: “以前看着父皇成夜成夜地批奏疏,总以为是件颇为容易的事……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般滋味,却非常人可忍。” 王德在一旁,正忙着替那些已然批过的奏疏分门别类,只待明日朝上发回诸臣手中。闻得李治此言,乃忧道: “主上,虽说先帝也是成夜地批,可毕竟先帝不过三日一朝,而您一日一朝…… 主上,如此一来,您所批之奏疏,却是先帝的三倍还不止。偶尔为之尚可,若是时日长了,难免伤及龙体…… 还请以长久计啊!”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道: “未必。如今不过是初将登基,是故事务烦多些。日后朝堂局势一稳,自然不会这般多奏疏。也自然不必一日一朝。 不过现下,还是须得这般——毕竟朕无父皇那般功绩傍身,可任性为之。若不勤勉,只怕难以服众。” 德安却看着心疼,嘴上便说: “主上是否过虑?前些日子元舅爷(元舅爷的意思,就是皇帝的舅舅,这里是在李治登基后,对长孙无忌的尊称)不还夸过主上,勤勉为政,颇有先帝遗风么?” 李治却淡淡一笑,看了他一眼才拿起一本奏疏道: “勤勉为政,颇有先帝遗风?换个说法,不就是说朕不过是像先帝一般颇为勤勉,其他却是未见长处么? 你呀……平日里怎么教的你?” 德安想了一想,也只得默默——毕竟,这些日子朝堂之上,诸老臣对李治这位新帝的态度,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有宠,有爱,有呵护…… 却唯独没有尊重与敬仰。 又批了两本,李治实在颈子痛得厉害,便着德安上前来揉一揉,又小声问王德道: “云泽殿那边如何?武才人与徐充容,可还住得习惯?” “回主上,一切安好。李云也是个极知机的。这几日里,从不允非关人等靠近半步。而且老奴也依您所言,将明安调去,与瑞安一同料理那边的饮食…… 再无不妥的。” 李治闻言,长舒口气,肩头这才微松一些,轻轻道: “如此便好。否则只怕她又不知要遭得什么劫难。” 王德看了一看德安,这才不解地问: “其实主上如此小心,老奴却也能明白,是为了防那东宫诸人下手……可是老奴不明白的是,为何主上既然又要防着东宫,又为何不立时封太子妃为后? 若是您肯让一步,那武才人也……” 李治摇摇头,示意德安不必再揉,这才道: “不。太子妃现下如此忌讳,甚至是避着媚娘。为的无非是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若是一旦朕满足了她的要求…… 那第一个要对媚娘下手的便是她。” 李治想了想,又微有些苦涩道: “而且不只是此刻,朕不能让步,便是去见一见媚娘,也不能。否则只会打破现下东宫与媚娘之间的平衡局势。 想必媚娘自己也清楚。” 德安忍不住插口: “清楚归清楚,可是武姐姐心里,只怕是难受……”话未说完,德安便住了口。因为李治脸上虽依然无甚表情,可眼底却浮现出一抹痛色。 德安暗骂自己多嘴,于是强笑道: “主上不必担忧。武姐姐那等聪慧的女子,怎么会不知……” “再聪慧,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之前还有父皇庇护着她。现在……”李治微微敛了眉,想了一想,才问王德: “司宝库里的钥匙,你可也有吧?” 王德回是。 李治点头,便看了看左右: “去司宝库。” ……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中。 媚娘正与徐惠默默对坐,忽然见瑞安一路小跑入内,道明安奉了李治旨意,送了东西来,一时一怔,便急忙与徐惠起身出寝殿。 正殿中,明安却正奉了一只小锦盒在怀中,见了媚娘先行一礼,便将东西送上。 媚娘打开,却见是一把装饰得极为精美的小剑。 瑞安见,立时讶道: “这不是早年皇后娘娘的佩剑么?听说这可是当年平阳昭公主送与皇后娘娘的宝贝,再不得片刻离身的!怎么主上把它送来了?” 媚娘初时一怔,没有想到这皇后娘娘指的是谁,片刻之后立时明白,原来所指的,却是夕年长孙皇后,于是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明安乃对着媚娘道: “主上有言,道此剑夕年间曾伴皇后娘娘度过不少灾厄。且最终都化险为夷。是故便特别赐与武才人,做个护身之物。” 媚娘咬了咬下唇,心中柔情万千,半晌才道: “替我多谢主上。还有,告诉他,媚娘知道此刻不宜妄动。 媚娘会忍得。只是……” 她看了眼徐惠,又转头看向明安。 徐惠虽然跟来了,却是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再不明媚娘此意。倒是明安机灵,立时便点头示意自己了解,这才离去。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九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八。 李治下诏,着准太宗充容徐氏父母,妹弟入晖政门内承庆殿探视,又着赐太宗遗留良物诸等,以慰其心。 内外罕之,李治乃道: “先帝诸妃中,唯徐充容自帝薨后,情致如死。朕心甚怜之,当以慰之。此乃人心向善也。” 诸臣闻之皆罕。李治又着准韦、燕二太妃,可于太宗入陵后再择吉日归出藩。二妃更感甚。 …… 是夜。 东宫。 宜春宫正殿内。 萧良娣看着长女下玉陪着方才会爬的小女儿玩耍,心如绞缠,半晌才含泪语与玉凤道: “下玉生时,陛下立时便赐了名。可是……可是这孩子已然出生半年多了。陛下连抱抱她的次数,都少得可怜…… 玉凤,你说本宫是不是失宠了?” “主人万不可如此自薄!” 玉凤知道萧良娣心中酸苦,紧忙劝道: “陛下初登基,不是忙着政事么?主人也知,陛下再不曾幸东宫任何一嫔一妃的!连那郑良媛死了,也只是召了她家人入宫一探便罢。” 萧良娣却冷冷道: “那是她自己作死!竟然敢害陛下……哼!可恨那承恩殿的,竟然会抢得先机,为讨陛下欢喜下了手…… 否则……” 否则又待如何? 萧良娣待欲再言,却发现自己当真是无话可说,只得默默流泪。 一时殿中沉闷,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欢笑嬉闹。于是玉凤便强笑了说: “其实主人却不必如此难过。想一想,虽然……虽然那贱婢武媚娘惑了陛下,可她究竟是先帝内职,与陛下是再无可能。这样一来,虽然……” 玉凤不敢再言,萧良娣却知其意,心酸道: “这样一来,虽然本宫不能得陛下全心相爱,却终究是这宫中最得宠的一人,是么?” 她强忍着将眼泪逼回,这才淡淡道: “不错,本来若不得她,本宫也难得陛下如此疼爱。说起来,本宫倒是当谢谢她。” 阴冷一笑,玉凤只觉心中冷气暗生,于是便道: “主人的意思,是要那贱婢死?” “虽然她早晚是要除的,不过却不能死在咱们手里。因为有一个人,比咱们更恨她。” “主人是说……承恩殿的?” “本宫入宫时便听说了,这太子妃直到本宫与其他几侍嫔一同入宫时,都不得幸。你也知道,后来若非她家借着先帝之言压着陛下,陛下再也不肯幸她的…… 你想,陛下为何不幸她?” 玉凤一怔摇头道不知。 萧良娣这才悠然道: “前些日子,本宫却特特去请了韦太妃身边的萧尚仪一聚,这才知道原来当年陛下根本不想迎她入宫。若非是同安大长公主屡屡进言,当时陛下又是初为太子,不得不立一世家女为正妃以固储位,她是再也不得入内的…… 玉凤,你知道么?萧尚仪可说了,当年为了不愿迎王氏入宫,一向柔善孝顺的陛下,可是足足跪在立政殿一夜都不肯答应娶王氏呢! 你想一想,王氏也是知道了武媚娘这贱婢的……她会如何想?” 玉凤恍然: “她自然会以为,自己一身境遇,全是武媚娘所害的!难怪之前人人都说武媚娘于藏书阁中毒之事,是她王氏一族所为……” 萧良娣却摇头道: “王氏不傻,那件事,多半是长孙大人忌讳着武媚娘与那武氏流言之事所为。不过她王氏有心除杀武媚娘,却是真的。 可她能留这武媚娘至此刻…… 说明她根本便是有意,借着武媚娘,来分去陛下对本宫的注意力!” 玉凤闻言便急道: “那该如何是好?咱们可不能让她如了意呀!” 萧良娣冷冷一笑: “自然不能让她如意,是故这武媚娘,却是咱们最佳的筹码。” 玉凤一怔,重复道: “筹码?” 萧良娣点头,着姆娘抱走两位公主与素节,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陛下至今未曾封后,虽然确是有为先帝守制孝的心思在,可是却也未必没有奢想。” 玉凤一惊: “主人的意思是,陛下想封那武媚娘为……为后?” 萧良娣失笑: “怎么可能?!正宫之位,何等紧要?那武媚娘再怎么说,也曾为先帝侍职。虽说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依俗的确是可由陛下再纳为妃…… 可是立后?却是想都不要想。” 萧良娣懒懒起身: “自古以来但凡可为后者,必然要出身高华的。便是那曾一女侍父子二人的王政君,那也是出身侯门,端的是贵族之后。 所以这武媚娘虽然有了陛下的宠爱,却再无能够立后的资本——她父亲虽然也大小算是个国公,可……” 萧良娣轻轻一笑道: “可本宫的父亲在家时,也曾有言,道应国公这人是个死脑筋。高祖皇帝在时,虽然一门心思地追随高祖皇帝。可是却忘记在高祖皇帝诸子之中,选一个良主以为日后所续。 别人劝他,他还道待新帝登基时,他自然会忠于新帝…… 结果先帝一登基,便立时把那些忠于自己的臣子一个个地提了起来,却将他这应国公放了又放…… 再者,武姓并非士族之属,亦非关陇门阀一系。应国公活着,她武媚娘尚且因为出身不高,十几年不得先帝之幸,不得进封,何况先帝去了? 玉凤哪,你可要知道,先帝有任意妄为的资本,那是因为先帝之功之名,都可震得住满朝文武。而咱们陛下不同。 陛下虽出身正宫,却自幼柔弱,百般娇养,更不似废太子承乾,甚或是先帝那般,有战功军绩在身,或者如当初的濮王与如今的吴王一般,有治文理吏在手…… 是故,朝中文武百官此刻,还未必服得陛下呢!他又怎么敢行此大不韪之事? 只怕便是连纳那武媚娘入后宫的念头都不敢有呢!” 玉凤这才松了口气道: “主人如此说,玉凤便放心了……只是主人,如此一来,那后位,岂非必然是……” 萧良娣淡淡一笑: “不错。若如此一来,那后位必然是那王善柔的。所以咱们才要善加利用武媚娘这个女人,引得那王氏自乱阵脚,本宫才有机会上位…… 好在陛下给咱们留了半年的时光呢!不是么?” 萧良娣轻轻一笑。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 玉凤这才展颜道: “主人说得极是!此刻咱们非但不能除那武媚娘,还得设法保住她。有她在,那王氏必然自乱阵脚,到时主人再劝陛下纳此女入内宫,以示主人的大度。陛下龙心大悦,必然立主人为后。 等到主人登上后位……那武媚娘,便也不足为虑了。” 萧良娣淡淡一笑,傲然道: “本来,她便不是本宫的对手,何足为虑?”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十。 李治任长孙无忌为太尉,兼检校中书令,掌尚书、门下二省事务。 然无忌因记文德皇后临终遗言,乃固辞掌尚书省之事,李治无奈,只得答允。于是命为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 又特赐物三千缎。 于是朝内乃知无忌权重,纷纷以附之。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十三。 太宗充容徐惠,得见父母弟妹,大欢喜,乃与之泪眼相聚。 是夜,终得安眠。 同居之待削发才人武昭得见徐惠安,心中亦安,乃暗自计划诸事。 是夜。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门,便见媚娘一身皂色海青,亭亭立在殿中。心中不由一阵激动—— 这些时日不见,她却憔悴至斯。 欲待开口问时,却竟忽觉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得默默上前,双眼只在她面上来回游移,却不得开口。 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主上却是瘦了些。” 一句轻语,万种情思,当真是惹得李治心中难以自持,刹那间点燃一团思念之火,正待上前拥了她入怀一解相思,却见她一转身,向着后面走去。 李治一怔,亦步亦趋跟上,这才见她在一张摆好了的棋案后坐下。 微微一笑,他伸手示意跟着来的王德与德安,守在殿门处,便一撩衣摆,与她对面而坐,含笑望着她,脉脉温情,溢于言表: “说起来,咱们确是良久不得弈棋了。” 媚娘却无笑无忧,只是点头,示意李治先请。 李治便一如既往取了白子,执后手行。 棋声叮叮,半晌之后,媚娘才悠悠道: “主上初登基,事事亲力亲为,是好的。可是也得多顾惜着身体。若是身体垮了,便是有再多豪情壮志,再多手腕高才,也是无用。” 这话若是别人说来,比如那太子妃王氏、甚或是李治也算有些怜爱的良娣萧氏说出口,那是再不得他欢喜的,只觉对方当真是与自己半点不得同心。 可是自媚娘口中说出来,李治便是觉得如甘露醇酿,醺醺然,怡怡然,乃欢喜微笑点头,服顺道: “朕知道了。明日起,有些无非大要之事,便自然交与舅舅打理——既然进了舅舅官职,自当得其助力。” 媚娘却不言,只是落了一子之后,才轻轻道: “能让主上如此信任长孙太尉,确是可见太尉之忠……不过主上,自古单足难行。再者长孙太尉年岁渐大,终究也不能使其过于劳累才好。 主上,您可别忘记,那禇遂良禇大人,却是长孙太尉的门生。如今明面儿上,虽然他与长孙太尉同为首辅。可究竟他遇事,还是会多问一问长孙太尉的…… 这样一来,岂非还是等同于诸事都需劳累长孙太尉?” 李治闻言,颇觉欢喜,笑道: “果然还是你知朕心……不错。朕已然召了李绩回朝,不日便可进封。这样一来朝中也多少有些权衡。舅舅也不至过于劳累。” 媚娘看了他一眼,轻轻落下一子,才道: “主上觉得,以李将军那般性子,却能为长孙太尉分多少忧?” 李治一怔,微微沉吟,片刻之后才点头道: “不错。李绩为人,甚是圆滑。虽然之前,朕借父皇之计,将计就计收了他的心。 可以他之才之性,未必便如愿尽力为朕。毕竟在他眼里,朕不过是个得了时运的孩子。是故,他会于小事上顺着朕,然一旦遇上什么需得他表明立场,站在朕这一边的大事,他却是再不会成为朕之后力,只会中立观望。” 媚娘点头: “主上英明,自然早就将朝中局势看透。是以主上,若要安定当前局势,还需再觅助力,以达平衡之势。” 李治点头,微微思虑一番,便忽然想起一人,抬头看媚娘道: “朕倒是有个念头,只是怕太过荒唐。媚娘,你最知机的,却帮朕思量一番如何?” 媚娘浅淡一笑: “但请主上吩咐。” 李治皱眉,虽然不喜她这般客气,却还是道: “舅舅最大的忌讳,看似是六叔,其实却是站在六叔背后的十一叔。 不过之前之事,只怕六叔多少也知道十一叔有意将他推出来做个顶头鬼的心思,是故他必然已与十一叔生了间隙。 若是利用他们这间隙,能够暂时利用六叔倒也不错。 可是唯一的问题便是六叔这人当真是莽撞无用得紧,而且又是个反复无常之人。朕实在不放心将他引回长安,以平朝中之势。 媚娘,你觉得呢?朕该不该冒这个险?” 媚娘点头,想了想道: “主上之计,确是高明,也是唯一可化眼前这般诸臣不服之僵局的法子。不过正如主上所忧,荆王此人平庸无用,又是反复无常之人,做个马前卒尚可,却的确是不堪大用。 是以,主上还是得再寻一个妥当之人为好。此人既得要有才干,又得能使智计无双,权势通天的长孙太尉不能轻视,还要绝对忠于主上……” 媚娘叹息: “其实主上心里只怕早就明白,濮王殿下却是最好的人选。只是眼下先帝刚薨,却不宜过早提拔。最佳还是过个一年半载,再行提点。 是故…… 一时之间,却无人可以当得此位。” 李治却自信一笑道: “谁说没有?忠心于朕,又是才干过人的,可不只四哥一个。不还有三哥呢么?” 媚娘不假思索便摇头切切劝道: “吴王?万万不可! 他虽自幼疼爱主上,也算得上是忠于主上,可毕竟吴王与高阳公主、荆王殿下一党纠缠颇深,难保不会有异心啊主上!”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一 李治这才知,她今日所来,竟是因为自己操心,想着她处境已然是困难至及,却依然将自己放在心中首位,不由又怜又爱,柔声道: “三哥的确是不大稳当。可媚娘,你方才也说了,只要一年半载,便可再提四哥入朝。想必在这之前,舅舅都会将三哥当成大敌来防的…… 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眼下局势虽然不太利用我,不过我早都想好了。 不过……我还是很欢喜…… 原来,你心里一直都为我操心着。” 一边说,李治一边伸出手去,轻轻将媚娘之手握住。 媚娘一惊,急忙抽了手回来,微微一咬唇才道: “主上还请自重。媚娘此刻,已然是半入佛门之身。且尊卑有别……” 李治闻言,心中便是一沉: “你……你说什么呢?不是……不是权宜之计么?” 他又惊又怒,看着媚娘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这才意识到,他一直以为当日太极殿上,只是作权宜之计,以解自己之危的媚娘,竟然会真的动了出宫的心思。 一念之下,心生恐慌,便倏然起身,去抓了媚娘双臂: “说!你不是当真要出家!说!” 媚娘茫然,却只是沉默。 李治当真是又惊又痛,半晌才颤声道: “可是……可是有谁又说你什么了?!可是……可是舅舅……” 他突然想起,今日媚娘所来,一番相问却都绕着长孙无忌。于是怨恨暗起。 “长孙太尉从来不曾与媚娘亲近,又如何说这些话?媚娘只是……” 媚娘垂了头,看着棋案上的棋子,疲惫不堪道: “只是觉得累了……真的累了。 主上,也许媚娘出宫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样一来,主上再不得为人所诟。媚娘……也终究可以安稳度日。” 李治立时白了一张脸,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 双手紧紧地握着圈椅两侧扶手半天之后,他才咬牙道: “不!朕不会放你出宫!永远也不会!” 接着他倏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媚娘一头青丝道: “媚娘,我会叫你明白,只有永远留在我身边,你才会不再受累不再痛苦!才会欢喜幸福! 你等着!我会帮你看明白的!” 言毕,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立政殿中,只有武媚娘一人,默默坐于棋案边心乱如麻。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二十。 李治着命李绩为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 是夜。李治召李绩入内,询军政之事。 …… “这么说,李公是以为,那于阗可暂且不破?” 李治坐在玉案后,一壁批着奏疏,一壁含笑问道。 李绩端坐于殿下几案之后,恭道: “以臣之见,阿史那社尔不日便可破龟兹。而龟兹颇近于阗。且于阗王伏信性实平和。不若以此劝之,那伏信必然来臣。” 李治点头道: “朕初登基,实在不宜再行兵戈。若可不战而胜,是为上策。不过如此一来,却还是得劳动李公。” 李绩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不必担忧,虽不得臣计,然那阿史那社尔手下行军长史薛万备,却是个知机的,只要得人点上一点,他自然明白该如何行事。” 李治会意,这才笑道: “不错……说起来,这薛爱卿,却是与契苾将军甚为交好。若是契苾将军可点之,那他必然是要从的。” 李绩未曾想到李治居然知晓契苾何力与薛万备交好之事,一时间有些诧异,尔后乃恭声道: “主上英明。” 李治点头: “如此也好,不过这样一来,倒还有一事,需得公有劳。” 李绩便笑道: “愿为主上效犬马之劳。” 李治叹道: “说起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一想,这满朝文武之中,也唯有李公可当此大任——契苾爱卿前些日子于父皇灵前,曾苦苦哀求欲杀身殉葬。朕当时虽然不允他,可难保他日后不想着法儿地寻了计来。 是故还得请李公去劝他一劝,明示于他,不可再为小忠而损大义。否则岂非落得个千古骂名?” 李绩目光一凛,看着李治平淡如水的神色,片刻之后才长叹道: “主上英明,臣必然为主上将此事交知与契苾将军。” 李治含笑点头。 …… 片刻之后。 李绩归家中,不更朝服,只是手持玉圭,呆呆坐在正厅之中,默默看着前方之烛。 李夫人见状,颇为讶然,乃上前道: “夫君与主上议事至此深夜,本已疲惫,为何不去休息,却坐在这儿,对着灯烛发甚呆?怎么,难道是主上有什么难为夫君的么? 若果如此,夫君当念先帝与娘娘的情分,怎么着也得体谅着些……毕竟主上年青,又初初登基……” 这几句话,却说得李绩大笑不止,伸手放下玉圭,携了夫人手,摇头道: “果然不得见真颜,还是不知心呐……夫人啊夫人,你当为夫如此,是因为主上年青,难为夫君了? 唉……却是错啦!” 李夫人这才道: “那夫君又做这等模样,却是为何?” 李绩摇头,默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为夫是感慨——果然先帝识人不差……更感慨的是,为夫原本以为,这一生英名,于先帝离世之时便再无甚么可得耀之处了…… 想不到为夫却是大错特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李绩含笑,满心喜悦。 李夫人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夫君是为主上重用之事……” “不过是封个官职,有何重用不重用?却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 “夫人哪,你知今日主上召为夫入内,是为何事?” 李夫人当然不知,李绩便将今日之事捡了些能说的与其听,又叹道: “为夫真是没有料到,咱们这位看似柔弱仁懦的主上,竟然会有这等心思!” 李夫人究竟是妇道人家,便请李绩教之。 李绩乃道: “主上知契苾与薛万备交好之事,尚且可说是洞察朝中人事。可他着为夫去劝那契苾不可杀身殉葬…… 夫人,你就不觉得奇怪么?之前这契苾何力已然请过主上旨,主上当时也口谕不得从之了。如何现在主上莫名其妙又着他不可如此?” 李夫人摇头,迷惑不解。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二 李绩乃抚须笑道: “那契苾何力,说起来与道宗兄一般,曾受当今主上大恩。是故虽然他死忠先帝,却也在当今主上着其断不可殉葬时,便依了主上——一来他不想落个抗旨不遵的罪名祸及家人,二来,也是最要紧的,他还是念着主上的恩情,不想让世人皆以为主上是个他宁可死也不愿效忠之人。 是故主上看透了契苾这层心思,又因当下朝中诸员,始终视主上为孩子,心无尊重。主上便欲借着竖契苾何力之事,来让那些前朝老臣们看清局势——至少,也得让他们明白,现下谁才是这大唐天子。” 李夫人点头: “主上如今在朝中,并无甚可言语之处,这一点妾也明白。可这与契苾将军有什么关系?” 李绩道: “夫人你想,契苾虽然勇武,却不是笨人。若为夫去劝他不可殉葬,他会如何?” 李夫人想了一想,便道: “他本来便依了主上之口谕不会殉葬了,如今主上又派人来劝,自然会再表忠心,或者……心中暗暗生疑?” 李绩点头: “契苾的性子,必然是后者。而且只怕他比为夫,却更了解主上。是故他必然会想明白,主上这般用意,却是在借为夫之口,暗示他旧事重提,再上表请殉葬。” 李夫人大惊: “这却是为何?难不成主上……” “主上当然不会真的允许何力殉葬。这一点,亲耳听过主上心思的何力比任何人都清楚。是故他必然会想到,主上此行必有深意。何意呢? 想一想主上当下之局,夫人,你想一想主上当下最急的事情,是什么?” 李夫人不假思索道: “自然是立权于朝臣之中啊!” “没错!若要立权于朝臣之中,那该如何行事?” “那便必然要有主上使得动,真正忠于主……啊!”李夫人恍然,惊骇道: “难不成……难不成主上这是要借机提拔契苾将军以丰自己之羽翼?!复才可立其实权?!可为什么这般麻烦……却……” 李绩轻轻笑道: “这便是主上的高明之处了——若是主上明鼓明旗地立了契苾,那必然为当今朝堂之上,氏族大家与关陇门阀两派所察。你想一想,这两派虽然忠于大唐,却更忠于自己的权利,如何肯由着主上另立亲信? 自然是要设法阻止。 是故主上便曲意而为。先教着契苾将军以示忠于先帝,让那两派以为契苾将军不过就是个愚忠的死脑筋,更加让他们深信死忠于先帝的契苾将军,便是为主上所用,也是因先帝之故。于是两派便会放松警惕。 如此一来,主上不动声色便在这一翻一复间,必然得到了契苾绝对的忠诚……而他若提拔契苾之时,也必然不会再有哪一方哪一派拦阻…… 你说主上高明不高明?” 李夫人惊叹讶然连连点头,又道: “想不到咱们这位主上看着年纪轻轻又是柔弱无助的,竟然会这等深思……只是夫君,你怎么就知道那契苾将军必然会自此绝对忠诚于当今主上?” 李绩一怔,片刻之后才轻轻道: “夫人,你想过没有,若是主上只不过是有心施恩于契苾,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费事,还特特暗示为夫去告诉契苾……直接召了契苾入宫,面授机宜便可。 主上叫为夫行此事,为的便是不使那两派势力察觉,更不教契苾为难——毕竟若是主上亲口令之,那便是圣意难违,契苾不从也得从……若他不从,主上虽仁慈,却也不得不考量自己初初登基,必要或诛或贬,以示君威…… 可若是为夫去……那便不同了。若契苾不愿为之,那便不过是两个臣下之间有些私念。若契苾愿为之,那便是一切如愿…… 主上这是在给契苾一个选择的机会,也是想要保住这么一个良将啊!” 李绩的目光复杂: “而且,只怕主上特别着为夫行此事,还有一重意思。” 李夫人当真是被李治之智所惊,呐呐道: “还有一重意思?” 李绩的目光炯炯: “不错……朝中与契苾交好的官员,不胜枚举。不曾依附与两派的其他官吏也不少。可为何主上要选为夫? 主上常年于众人面前,都是一派柔弱仁懦的模样,为何要在为夫面前行这等手段,还有意让为夫知晓?” 李夫人不解。 李绩的目光,却越来越亮: “因为主上此意,乃为让为夫知道,当今主上之能之德,半点不逊于先帝!也是希望为夫能够效忠于主上,再不为他人所用…… 这是要告诉为夫,主上有多器重为夫!器重到了可坦然相对的地步!” 李绩难以自抑兴奋,紧紧握着夫人之手,轻轻道: “夫人哪……为夫总以为,能得效先帝,已然是为人臣者一生之幸。想不到为夫竟然会有这等天幸,再得效一位明主!” 李夫人也是欢喜惊诧难抑,含泪点头。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太极殿。 李治悠然自得地书批着奏疏,含笑听得王德赞叹: “主上当真是智计无双。些须小计,便得两位大将之忠!” 李治含笑,微有些得意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人主更是如此。”说到这里,他的表情又有些平淡: “眼下朕最大的问题,便是不得心腹。既然不得,那便多立几个便是。 而若要立心腹,那便要思量清楚,朕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 停了一停,李治又道: “若论智计,朕虽不若父皇缜密神断,却也有些知机。要打理这朝中诸臣却是容易。可是与父皇比起来,朕最大的缺憾,便是父皇乃有开疆辟土的天大武功,朕却注定,要成为一个守成之主…… 所以文治,朕借些小小手段,或可得父皇之七八分,可武功……若无大将相助,再得辟域扩土,那便必然是不成的。 而且……” 李治目光微微一黯: “父皇临终最大憾事,便是未能攻下高丽。为人子者,无论如何也要为父皇了了这桩心愿。” 王德点头,含笑道: “不错!是故主上才更要多招揽些良将为心腹之臣,如此一来兵权在手,便是那氏族关陇二系,也不得不臣服。”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三 李治淡淡一笑: “便是无兵权在手,朕也有得是法子叫他们安生些!不过眼下毕竟还要靠着他们安定大唐江山。加之自魏晋来,二派之势已然久深,虽然朝中文武颇有些不为其流者,却也习惯性地唯二派马首是瞻。所以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叫那些不属二派的文武良臣明白,无论氏族也好,关陇也罢,都不过是日暮西山,时渐式微了! 也得让他们清楚,自己的将来,终究还是自己可以争取得到的!” 王德听得目瞪口呆,看了眼得意的德安,这才不敢置信道: “主上是要……要……” 李治点头,玉容坚毅: “父皇在时便屡屡言及此事,道二派现下已然成江山毒瘤,朝内把持大权,堵塞良才上选之道,天子耳目;朝外为福做威,平民百姓受其害者多有所闻,怨言日增。 故势必不可再容。虽然朕不若父皇那般天纵之才,却也必然要以除之为要!” 王德似乎是第一次见李治般地看着他,良久才含泪欣慰道: “主上英明!” 李治淡淡一笑,又道: “不算什么英明,不过是必当为之罢了。” 言毕,便又取了一本奏疏来翻开看,然而刚看两眼,便脸色阴沉地丢在一边,冷冷一哼,却取了另外一本来批。 王德见状,急忙按下心中激动,上前取了来看,却是岳州刺史王武宣所上请李治封后之表。 王德心中明白,便故意道: “这王大人也是,主上都已然明说了要待新孝半年之后再立后的,如何这般心急?” 李治不语,脸色更加不好。 王德见李治已然动了怒,目的已达,便急忙叫了明安来,着他原本退回吏部。 可明安刚接了奏疏,便被李治止住: “退回去?只怕会换来王氏一族更多上表。烧了罢!若有人问,便说丢了。” 此言一出,莫说明安,便是眼见了隋唐两朝四主(杨广、李渊、李世民、李治)行政的王德也是傻了眼,片刻之后才犹豫道: “主上,这般行事……或有不妥吧?” 李治却不回答,只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却叫这个人精儿似的老内侍,惊得汗流一背,急忙行罪,又立时着明安焚了。又是嘱咐诸人不得外传此事。 李治这才满意,又想起媚娘道: “她……还是一般,日日海青不离身?” 王德一怔,不过立时明白李治所问,乃是云泽殿中下意侍佛的媚娘,于是只得默默点头,又见李治伤感,于是劝慰道: “武才人知机无双。或者……她不过是想使一使小性儿,引得主上多加垂怜呢?其他的那些宫中女子,不都是这般?” 李治却垮了肩膀,皱眉揉额,无奈长叹: “你也说了,那是其他宫中女子。 可这一个,却是史来第一大倔强……唉,若是她此番当真是为了得朕多些垂怜,故意使些小性子,那该多好…… 可是王德,一想起之前她因父皇不肯以妻礼待之便…… 朕实在不敢奢望,她肯为了朕花这般心思。” 李治苦笑,王德与德安也更是无奈: 若是换了别个女子,那他们二人三两眼便可看出其心思。可这事搁在媚娘身上……那是论谁也不敢说,她这是在玩心思了。 原因无他,于李治的心思,这宫中若说媚娘最了解,那再无第二人敢说懂得。李治之心,于这宫中诸女是求之不得,于武媚娘,现下,却依然只是要与不要之间罢了。 又是一会儿嗟叹,李治越想越心烦,又是思念她,又是烦恼自己若依了心思去见她,必然还得一场伤心幽怨。于是便索性丢了朱笔起身。 王德一旁看着,便紧忙陪笑道: “那主上,不若今日便去瞧瞧萧良娣罢?这几日里,良娣可没少来寻老奴,道二位公主与小皇子,思念主上得紧……” 李治想着媚娘那般倔强,越想越是幽怨,有心气她一气,便道: “正好!朕也许久没见素节了。便去萧良娣那里。德安,你去……去取了日里那西域进贡的雪莲来,送入云泽殿与媚娘。 然后……就……就跟她说,今日朕不去瞧她了,要与萧良娣弈棋!” 李治难得地微懊着,玉面微红,咬牙切齿道。 德安闻言,心知李治如此不过是故意要气一气媚娘,于是又是怜又是叹,强忍着笑应了,便去行事。 剩下李治一人由同样强忍了笑的王德陪着,在偌大的太极殿里来来回回转了半个时辰,这才等得德安回报。 “送……去了?” 李治故作毫不在意。 德安点头,顺其意道: “武姐姐叫德安代为谢过主上隆恩。” 李治闻得此言,便眼巴巴地瞪着德安帽顶半晌。 德安起初不解其意,只是莫名其妙地半躬身子,静静等着李治宣平身。 可半晌也不听李治宣平,这才有些诧异,眼光向侧一瞄,便看见王德垂下的一只手拼命地打着手势,指着一侧的调鸟架儿。 德安想起这架儿之前是太宗在时,最喜爱的那只鹦鹉栖,这才猛然间明白了李治心思,无奈在心底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回道: “主上……那个……武姐姐还说…… 说请主上保重龙体……呃…… 朝政烦忙……也当歇一歇……” 越说,德安声音越小,嘴里更是直泛苦水——唉,明明打定主意不掺和的,结果还是逃不掉。 闻得德安传话,李治的脸黑得直可研墨作画了。 半晌他才咬牙道: “果然是最知朕心的好人儿……好!既然……既然她这般说了,朕若是不歇上这一歇,岂非叫她失望?! 来人!!!!!传旨!!!!!摆驾宜春宫!!!!!” 言毕,广袖一拂,怒火冲天地大步出殿。 身后终于得直起身的德安看了眼王德,两人皆是无奈长叹摇头,心中叫苦不迭。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四 同一时刻。 云泽殿中。 徐惠与媚娘二人,坐在案几两侧,各自端了一杯茶在手中。 媚娘却瞪着那支德安送来的雪莲发了半天呆,良久才红着眼圈,往徐惠那边儿一推: “这东西,我是用不上,你身子不好,正当合用。” 徐惠知她心不对口,便劝道: “你呀……也是太倔了……主上如此行事,难道你还不明白他的心意?” 媚娘却只低了头,红着眼圈儿,半晌才楚楚可怜道: “便是明白,又有何用? 说到底,他与我,还是隔了太多人与事。” 徐惠摇头道: “说到底,这些人与事,不是你自己摆进去的么? 若是你肯放下执念,随了自己本心,哪里来得这般伤心?” 媚娘昂了昂首,淡淡道: “惠儿,你还记得我为何不肯答应先帝为侍么?” 徐惠摇头苦劝: “可主上待你一片真心却是半点不假啊! 媚娘,容我替主上说句话儿。你求先帝待你如正妻,那是不可能。可是主上…… 媚娘啊媚娘,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他至今不肯立后,不就是为了你? 说句冒天下大不韪的话儿…… 在我看来,主上这般心思所为,若搁别的知道的人心里,那是为了寻得一个能够容得下你为妃的正宫之主…… 可我觉得,主上的心思,却是要立你为后。 媚娘,这宫中诸人,你最懂他啊!” 媚娘却沉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我……我也看不透了。 惠儿,说句真心话,现在的他…… 我也看不透了…… 而且……” 她扬了扬首,努力抑止眼中的泪光道: “也许是我太过贪婪……可是惠儿,一旦知道有这么一个值得我爱我敬的男子,我竟有种奢望……奢望他能全心全意待我…… 再无别的女子…… 可是…… 可是他不能。” 媚娘不禁泪如雨下,轻泣道: “他不能…… 因为他是这大唐天子,为了朝中安定,他必然是要有四妃九嫔的……惠儿,便是真如你所愿,他欲娶我为正妻…… 便是那些老臣们终究还是不得违拗他的心思…… 可惠儿啊,你想过没有,他还是有四妃九嫔…… 他…… 终究还不是我一个人的男人…… 惠儿,你说,我这般贪婪,如何能与他长久?” 媚娘反问着,默默流泪。 徐惠闻言,思及自己当日侍奉太宗之后,之所以多加劝慰媚娘与李治成事,虽然确有因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希望媚娘幸福…… 可私心里,她又何尝不是希望能够独占太宗的爱宠呢? 即使她知道,自己永远是不能取代死了的人的地位,可她还是希望,在活着的人中,她是太宗最爱的那一个。 于是一时默默然,泪盈于眶。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 阿史那社尔大破龟兹。 行军长史薛万备乃借大唐兵威,劝于阗王伏信入朝高宗李治。 伏信敬畏大唐之威,久存依赖求庇之心,乃从之。 ……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末。 李治朝毕,乃召长孙无忌、禇遂良、李绩等入太极殿尚书房求问政事。 …… “前些日子阿史那社尔来报,道薛万备已然劝得于阗王降伏我大唐。今日着诸位尊公来,是为商议,如何待这伏信?” 李治问道。 长孙无忌看了看禇遂良,后者想了一想,乃道: “有禀主上,臣以为此事不可轻忽。虽然咱们大唐以军威之盛,使得于阗降伏。可终究不过是军威之事…… 如今若处置不当,便容易引得这伏信反复无常。” 长孙无忌也点头道: “久闻伏信此人,虽然言语豪爽,却是心思难测。只怕还得费些思量。 不过兵法云知己知彼则百战不殆,若能多加了解此人,必然有助此事。 然臣与禇相,皆为文臣,鲜少与之得见,此事只怕还得李公一言。” 李治点头,也颇为无奈于这伏信之少,于是便问李绩道: “李公久征沙场,想必与那伏信也曾见过几面,以李公之见如何?” 李绩想了一想,乃奉玉圭道: “启禀主上,伏信虽然心思难测,却并非无德无才之人。是以臣以为,当用之不当纵之。当以德理服之,不当以强权征之。 臣虽也只与此人见过几面,然以臣所观,此人内秀于心,忠义骁勇。便是不得召之为臣,也不当辱其颜面。 然但凡骁勇内秀之人,野心必大。却也不得过于纵容…… 是以臣以为,当取恩威并济,德权兼施之法。 只是这如何施为…… 恕臣一时还想不出。” 李治闻得此言,也是无奈: “……无论如何,能得李公此言,便已知此人难驯。毕竟不曾多加接触,是故才如此为难。” 禇遂良便道: “若要得一多加接触之人,主上,那必然还是得阿史那社尔与薛万备二位将军,最得接近此人。主上,这伏信便是薛万备所说服。若以臣之所见,不若便待一众人等入朝之时,先晾那伏信一晾,然后再召二位将军详询,议得一法便可。” 长孙无忌便摇头道: “禇相此法看似得当,然却不可用在那伏信身上。方才李公之言,你我皆有所闻。那伏信却是个外豪内秀之人。且性既骁勇,便必有狂傲之心。 若咱们等到那时再来由着二位将军前来议事,那伏信如何想不到?至那时,必然不服主上之恩。咱们一番苦心也算白费。 是故,此计贵急贵疾贵准,却万不可议之长久。” 李治也颇觉有理。然而一时之间,也无法可想,于是只得又议了两句,便着三臣退下,自己苦苦发呆。 德安在一旁,不忍见李治如此苦恼,便奉上一盏茶,轻声道: “主上,还是歇上一歇罢!毕竟这些日子累得紧了。” 李治却叹了口气,接了茶水来,啜了一口才放下: “这等事,却是头一要紧之事。这伏信乃是朕登基以来首位降者,若是料理不当,那日后那些边邦小国必然以为朕可轻欺…… 是故,却是最难。” 德安想了一想,便试探着道: “主上,德安倒有一念,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五 李治看了看他,点头: “身处境外之人,往往反而能看清全局,说来听听?” 德安咽了咽口中涎沫,乃小心翼翼道: “主上,正如您所说,此刻身处境外之人,往往反而能看清全局…… 主上,那……那…… 那云泽殿里,可不现成地摆着一个身处此境外之人么?” 李治一怔,旋即眯着眼,看向德安。 德安立刻低头。 良久,李治才长长出口气,起身道: “动静小些,去云泽殿。” 德安长松了口气,急忙跟上李治。 片刻之后。 云泽殿。 媚娘正与徐惠坐在配殿里,一壁看着园中开得好红的花儿,一壁有一言没一语地说着话儿,猛可里竟见一身素银龙袍素银龙冠的李治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冰着一张脸向自己走来,当下心中一跳,急忙与徐惠起身,双双行礼。 “……免。” 李治站在媚娘面前,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媚娘便谢礼起身,可依然头也不抬—— 实在是此刻,她不知当用何样表情去面对这个男人。 李治见她不抬头,心下不知为何,也不生气,只是默默地看了眼徐惠。 徐惠知机,便立时行礼退下,只留媚娘一人在此处。 李治左右看了看,才慢慢问道: “瑞安呢?怎么这几回老是不见他?” 媚娘依然头也不抬,恭声道: “妾平日里一无他事,便与惠儿钞些佛经,每日里着瑞安去先帝灵前焚了——是故主上几次来,却不曾得见。” 李治闻言无语,片刻之后才清了清嗓子道: “朕这些时日心中烦闷,陪朕弈棋一局罢—— 别推辞。否则朕便要问一问瑞安,到底他是侍奉你要紧,还是去给父皇焚经要紧。” 媚娘张了一半的嘴无奈合上,只得默默跟了李治来。 德安见她跟上,好长出了口气,心中不由暗自庆幸——依他这些些侍奉李治,自然知道虽然瑞安与自己颇招李治信爱,可若与媚娘安全相较起来…… 于是只得打定主意,待会儿好好提点一下那个笨弟弟,叫他好生守着媚娘。 …… 片刻之后。 云泽殿中,棋子叮叮。 李治棋下得心不在焉,媚娘本欲不理,然见他当真是失神如此,不由偷偷看他一眼。 近些日子操劳,他却是瘦了些。可玉润容颜,也显得更加俊挺了些。 媚娘咬了咬下唇,究竟看不得他皱眉,便轻声问道: “主上似乎……心不在此。” 李治闻得她问,懒懒道: “原来你还看得出来。朕当你一心想着那佛祖呢!” 媚娘闻言,心中便老大不高兴,可究竟自己势低,便忍了。 李治本意也并非要气她——天晓得自认得她以来,他便直将她视若掌珠心命,别人碰上一碰还要生气,哪里再会气她? 只是看着她那一身海青,想起她这般却是为何…… 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便罢。 不过他也素知媚娘心性高傲,也只是轻点即止,乃道: “想必你也有所耳闻。阿史那社尔与薛万备借征龟兹之军威镇服了于阗王伏信。不几日便要来朝称臣了…… 可是那伏信却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这又是朕登基之来首次与邦国之主相交……当真不知如何才得妥当。 李绩与舅舅都说当以德权兼并,恩威并济之法使其衷心臣服。 可想了又想,朕实在是想不出怎么个德权兼并,恩威并济之法。” 媚娘闻得他这般说,也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欢喜,便仔细替他想了一想,才轻轻问道: “不知那伏信,却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主上与诸位大臣都如此为难?” 李治揉着眉心,疲惫不堪: “其实不过是个有些智计,又善于隐藏的凡夫罢了。只是时间过紧,朕又对此人不甚了解,所以才这般为难。” 媚娘点头,再落一子道: “却不知他何日来到?” 李治想也不想便落下一子,然后才道: “左不过七八日。” 媚娘想了一想,才道: “那……不知先帝在时,却对这伏信可有评议?” 李治怔了一怔,捏了一枚棋子在手中想了半日才道: “你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昔年父皇曾经说过,此人虽然外表看来豪爽大方,其实却是个内里狂傲不羁之辈。若非父皇曾在某年的海内大朝会上以天弓神技胜之,只怕他也是再难得臣服于父皇的。” 媚娘闻言,便淡淡一笑: “若是如此,那便好办了。主上,待那于阗王来时,只要在先帝灵前供奉天弓之时,引他去祭谒先帝…… 那此人……” 李治脑中困了许多日的浑沌立时一扫而空,含笑落子道: “对!此人必然因念及父皇之威而伏跪以臣礼见之。接着……他再见朕时,便是理所当然为臣了!” 媚娘含笑点头。 李治心头困惑得解,大感轻松,又见媚娘含笑,不由痴痴相望。 媚娘见他如此,急忙低下头去,咬着唇不吱声。 李治看了她许久才道: “多久了?上一次见你笑,是多久以前了?” 媚娘闻言,鼻中微酸,却不言语。 李治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良久才起身,看着她轻轻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为何如此执意。虽然你告诉徐姐姐,说是因为你不愿与人共夫……其实,多半还是因为担忧舅舅与荆王他们罢?” 媚娘心中一跳,立时便明白虽然瑞安的确如她所愿将这些话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德安,德安又告诉了李治…… 可李治却不曾如她所愿,相信自己当真是因为不愿与诸东宫嫔侍共夫而远离。 她无奈,却也有几分松脱: 毕竟对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一是徐惠,另外一个便是李治…… 他在她心中的位置,不知不觉之中,早已比什么都要紧了。 李治何尝不曾通晓她的心思,却只是心酸心痛地走近她,想要伸手抚一抚她乌黑长发,却始终不敢轻忽。 良久才眼眶微湿道: “你这般为我想,我是该欢喜你一心为我,还是该恼怒你不信我能保护得了你? 媚娘啊媚娘…… 事已至此,你怎么还不明白? 于我而言……你比什么都要紧啊!”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六 “大唐江山,这帝王之位…… 媚娘,你好好想一想,哪一样,哪一件,我不是为了你……为了你才去争取的? 又有哪一样,不是因为你,我才能够沉下心来去为之? 媚娘啊媚娘……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治越说,心中越痛: 既感动于这傻人儿一心只为自己,连一向看重的母姐与徐惠也全然不顾,又心疼她这般委屈自己,甚至故意让瑞安听得这些话儿来,让自己死心,用心良苦却唯独不知对自己而言,她才是天下第一紧要之事…… 一时间,二人一立一坐,竟两相皆泪。 半晌,李治才轻轻道: “我知你忧心,我也知此刻以我之势的确是没有那个资格,告诉你——便是你以不与人共夫来拒绝,我也可妄意为之…… 的确,眼下朝政多为关陇与氏族二派把持,我便是给你一个名分……也是难的。而且若我果然立你为妃,只怕头一个发难的,必然便是那六叔与十一叔—— 我也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忘记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好好守住这大唐江山,也会好好儿守住这皇位。 可是媚娘…… 我只求你一事…… 只求你信我,信我早晚有一日,可与你长相厮守……好不好? 你信我,好不好?” 媚娘无语哽咽,拼命忍住想要点头的冲动: 此刻,她当真是不能轻易允了他——否则连最后一点退路也就没有了—— 毕竟眼下对他来说,最紧要的却是能够稳住这皇位。否则……否则连性命也是难保…… 对她而言,只要他活着,好好儿地活着,便是她与他终究不能相守,于她也是满足的。 李治见她如此,心知她强压着自己的**,于是更加心痛,乃轻轻道: “无论你点不点头,我都知道,你是信我的。所以……你不点头也罢。记得媚娘,我会完成每一件答应你的事…… 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 你要牢牢记着。” 说完最后一句,李治含着热泪,慢慢走出云泽殿。 …… 直到他走得远了,媚娘才敢轻泣出声,伏在棋案上任眼泪流泄。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替她拭了泪,徐惠长叹道: “你这是何苦……为难自己,又让他为你心痛?” 媚娘起身扑入徐惠怀中,抽泣道: “可是若不如此……若不如此,那荆王必然会……会借我与他之事大作文章……惠儿,他才登基二十几日啊! 他…… 他才失去父亲二十几日啊! 他……他自幼便仁善慈爱…… 怎么忍心对那些人下死手……那是他的亲叔叔亲姐姐亲哥哥亲舅舅啊…… 他下不得手的……可是那些人却下得手…… 惠儿,荆王为了皇位……韩王为了皇位…… 他们是能下手的…… 若是……若是当真因为我之事,使得他失了诸臣之心……那荆王造反便易如反掌……届时……届时韩王也好…… 荆王也罢,都不会留他性命的…… 惠儿…… 我不能看着他死……我不要他出事啊啊……” 媚娘终究难忍心痛心焦,放声痛哭于徐惠怀中。 徐惠含泪,哽咽地抚着她的脸: “苦了你了……一番心……全都扑在他身上…… 媚娘……媚娘……真是苦了你了……” 媚娘却再不能答——她也不愿再答。 此时此刻,唯有在徐惠面前,她才能真正将心中的苦楚哭出来,发泄出来…… 也唯有如此,她心中那份撕裂般的痛,才能稍得缓解…… 没人理解她的痛。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她便再不曾如此痛过了。 没有人,能理解她的痛。 ……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初六。 于阗王伏信随阿史那社尔、薛万备入朝。 李治乃着内侍少监德安候于长安城朱雀门外宣旨,着伏信先谒太宗灵前,再入朝见圣。 伏信闻之颇讶,然依旨行之。 待得见太宗灵前正奉巨厥天弓时,一时旧事回起,难忍心中伤痛,乃伏地号啕大哭,跪拜太宗灵前。 次日晨早,伏信乃以臣礼入朝,奉圭于李治面前,口称臣邦。 李治闻之心下大悦,然而仍面色如常。 伏信见李治虽年幼却行事泰然,帝主之风泱泱无际,心悦臣服,誓以臣礼奉大唐。 诸臣闻之欢喜不胜,然长孙无忌乃疑李治计从何来。 朝后,李治以上位,拜谢李绩献计。李绩早得旨意以着伪之,无奈只得心虚淡笑受谢。长孙无忌见状方释疑心。 李治暗松口气: 若舅舅知此计乃媚娘与己所议,只怕难保媚娘。毕竟舅舅对她多有猜疑——别的不说,单单是昔年那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箴言,便犯了舅舅大忌。 虽说现下父皇已逝,他却还是得想些法子,拖上些时日才好——只盼舅舅早些忘记旧事,消了对媚娘的成见,这样……他才能实现对媚娘的诺言。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初十。 夜。 荆王府。 元景表情不豫地看着不远处玩耍着的一双儿女,沉着声问身边一肃立近侍道: “消息确实?” 那近侍紧道: “睦州刺史张琮处得的消息,断然不会错。” 元景点头,咬牙道: “张琮乃是二哥(既太宗李世民)连襟,且他夫人与二嫂(既文德皇后长孙氏),还有那长孙无忌关系颇密非同一般。 他处得来的消息,自然是真的。” 近侍却有些不解: “不过殿下,这样一来,那今上(就是当今主上)的心思,倒是让人颇费猜度了。濮王与他虽是同母兄弟,可说到底,濮王毕竟是曾威胁于他的…… 如何他这般不计前嫌,竟然还要再复用于他?” 元景哼哼一笑道: “你哪里懂得!这李治小儿现下满朝中,已然是一无可用之人了。 你别看长孙无忌面儿上是疼他疼得紧,也把他当成宝贝一样哄着…… 可长孙无忌只是把他当个孩子看! 长孙无忌最终忠心的还是关陇一系! 李治这个皇帝,不过是个戏台子上的花花儿傀儡罢了。若是他不听话,照样和当年的李承乾一样说换就换,更不用提那些自命高华的氏族大家! 是故他现在也是急红了眼,随便只要有个人对他表忠,那便得用了!”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七 近侍想了一想,却忧道: “若果如此,这今上却是个不必防备的主儿——这般心智,也当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更不宜为君…… 只是那濮王…… 殿下,这濮王却是不可不防啊! 他可是个有谋有略手段狠辣的主!” 元景点了点头,恨道: “不错!李泰这小子,跟李元嘉是一路货色——咱们已然在元嘉身上吃了大亏,万万不能再栽在这个小子手上!” 元景提起弟弟元嘉,胸口依然怒火冲天: “李元嘉这个奸滑东西!竟然暗算本王!走着瞧!早晚有一日,本王要将这些帐,一笔一笔地都讨回来!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让李治继续如现在这般孤立着……无论如何,李泰上位,于咱们都不是什么好事!” 近侍便道: “那殿下,咱们该当如何?难不成还要依靠韩王?” “他是肯定不能信了!眼下他还有大用处,咱们还不能与他撕破了脸皮,所以这吃亏现眼的事儿,咱们还得继续装着做下去……” 李元景想了一想,乃告近侍道: “此事,只怕还是得想个法子,让长孙无忌与李泰斗个你死我活,咱们就等着坐收渔利便好!” 近侍恍然: “不错!若以眼下看,长孙无忌也是最不想让李泰上位的……不过咱们却如何让他们二人斗起来呢?” 李元景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说起来,之前那武媚娘中毒将死之事,不是长孙无忌下的手么?若是他知道那最后设计纵得药神仙(孙思邈)入宫的是李泰…… 再让他知道,此番李泰三番五次示好李治,又暗中上表与李治,乞求得个高位…… 你觉得长孙无忌会如何?” 近侍恍然,大喜,叉手行礼道: “殿下英明!小人这便去办!”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十四。 夜。 长孙府。 长孙无忌看着长孙冲奉上的密信,面色沉沉如水。 阅毕,他交与长孙冲,命焚之,然后便长叹不语。 长孙冲见父亲如此,便轻声问: “怎么,是不是荆王府里又有动静了?” 长孙无忌摇头,只是微微苦笑道: “唉……若是如此便好了。偏偏……唉……” 长孙无忌又叹了半晌,才示意长孙冲自己去看。 长孙冲阅过密信之后,大惊失色道: “怎么……怎么当今主上要封……封濮王?这怎么使得!!!” 长孙无忌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也不能怪主上,毕竟当今朝中,可为他用的人真的是不多。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当再起复青雀!难道他全然忘记当年正是青雀掐了他的颈子威胁他么?” 长孙冲忧道: “父亲,现下咱们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良久才道: “前些日子太极殿之事,只怕那元景元嘉二人早就生了些嫌隙。若是主上此番有心利用,那咱们要使得他们二人翻脸,那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只可惜主上现下只是一心二心地想要维护好了自己羽翼,全然不知荆韩二王才是最大的危胁…… 唉!主上如此,却是让为父有些心寒呐!” 长孙冲劝道: “主上年轻,再者未登基前便遇上这些事,他想要维护羽翼也属正常。父亲为大唐故,不能不多多替他打算哪!” 长孙无忌默默点头,想了一想才道: “既然主上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三公之位不可缺人……那咱们便奉上一位便是。冲儿,你明日早朝之前,抢先一步去见你姑爹,劝他万万不可依着主上性子胡来,再把这之间的利害说与他听…… 劝你姑爹无论如何也不可奉青雀为司徒。至于到底奉谁么……”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便点头道: “论理论据,这三公之位,为父占了一席,剩下的自然当是懋功与禇相的。” 长孙冲不解: “可是李绩已然表明了,不愿位列三公啊?”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为父当然知他是当真不愿……不过眼下这般事态,咱们也不过是拿了他一并当个幌子罢了。明白么?咱们的目的,却是要奉得禇相为司徒。至少不能让那青雀占了一席。 冲儿啊!青雀与那吴王却不同,他与今上同母兄弟,出身正宫,又是素有文治之名。之前所以争储不成,不过是因为得罪了朝中大臣。 如今今上初初登基,帝位不固。若他得了实权,那…… 后果不堪设想!明白么?” 长孙冲点头,乃道: “儿子明白! 父亲,儿还是这般去驿馆寻姑爹罢!否则明日早朝之前再去见姑爹,只怕时间仓促。” 长孙无忌点头,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离开,才轻轻道: “稚奴呀稚奴……舅舅这般,也是为你好…… 你莫怪舅舅…… 莫怪呀……”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十五。 李治登朝。 今日十五,依制,当正装大典,也是可议三品以上公卿大事的时候。 甫一坐下,李治便从冕旒后看了眼跪在群臣中的姑爹,睦州刺史张琮。然后示意王德。 王德会意,乃一甩拂尘,扬声道: “诸公有事可表,以奉天听——” 声音悠长而绵延。尾音还未绝于耳,便闻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老臣张琮,有疏启奏!” 李治心中淡淡一笑,便抬手: “宣!” 张琮乃出班列,长行一礼道: “臣有疏请奏陛下。今有三公九卿之位,缺漏甚多。大唐国柱稀疏,当以新补。臣……”张琮看了眼李治,终究还是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然后长声道: “臣请主上,以中书令禇遂良进补司徒一位……” 李治目光一凝,沉默了片刻既道: “张卿所言,颇有要理。三公之位,确不可缺。禇相身为先帝所命首辅要臣之一,也是当得起这司徒一职。 然大唐有制,三公之位,若非天子亲脉,功有高著者,便不可为。若是立了禇相为三公之一…… 张卿以为,英国公(李绩)又当何处?” 李治声音柔和,然内里自有威度。加之张琮本便因有违李治之望,心生愧疚,一时竟不得再言。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八 长孙无忌见状,心知自己这个妹夫是个最柔弱无用的老好人,只得长叹一声,乃起而奉圭道: “臣长孙无忌,有奏天听。” 李治看了看他,含笑道: “元舅不必多礼,朕但当闻之。” 长孙无忌谢过李治,便出列而跪面李治,坦然奉圭道: “主上英明,禇相虽有功,却非得至伟至要,是故确然不当为这司徒之位。三公之位,缺漏也非一时之事。且眼下主上新日初升,自当以理朝政为要。臣以为,此事可暂且不提。” 李治想了一想,含笑道: “元舅此言,倒也是颇合朕意。然张卿之言,却也不无道理。三公之位,而今仅得元舅一人操劳,朕心不忍。是故,倒是当再立一位。 只是可惜,英国公日前固辞不受,否则今日也不必如此劳烦。” 一面说一面看向李绩。 李绩默默无语,只是垂着头,看着地板。 李治心中一沉,便知他有心避忌,不由暗生怨怼。 于是目光一转又看向诸臣。然却没有一人,再开口言语。 李治咬牙,正待言时,却忽然闻得一人请奏道: “臣许敬宗有奏天听!” 李治一怔,便道: “许卿但说无妨。” 诸臣讶然,便纷纷转首看去,却见须发灰白的许敬宗慢慢从班列之中步出,又昂昂然跪面李治,乃奉圭道: “启禀主上,臣以为,我大唐朝中,良臣名相之多,至如繁星。然骏马虽可奔千里,却无首不得随龙之行。 如今既复得明主,自然当再觅良辅,以助三位首辅大人,事主至恭。 而若要得此,则三公必得其二方可行。 英国公居功至伟,本当得此位,然身体不康固辞,天意如此无奈。 是故这三公之位,自当再觅天子血脉至亲可成!” 许敬宗此言一出,众臣一片哗然,长孙无忌更是皱了皱眉。 唯李治闻言心中大喜,然却不形于色,只依然含了笑看着他道: “那依许卿之意,当奉何人?” 许敬宗乃道: “臣虽知此事必当于诸天子血脉之中,得螭(龙生九子的一种,代指与皇帝有直系血缘关系的男子)为公。然究竟不与诸王多有亲近,且此事当以天子之意为首方可。毕竟此事事关天体,是故还请主上劳思,以示臣等!” 李治闻言,想了一想,含笑点头道: “既然如此…… 那……朕在世的这些兄弟之中,也唯有濮王可为……只是他……” “主上英明!濮王不可立为三公!” 长孙无忌立时便抢了话头,铿锵有力道。 此言一出,头一个吃了一惊的,便是长孙无忌自己——依礼依制,他这般打断李治之言,都是大不敬之罪。 然而一番度量之下,也只得咬牙硬顶了上去—— 比起这般来,不使李泰再掌实权才是最紧要的。 李治一怔,心中便微有不满,然终究还是体谅,乃道: “舅舅何出此言?” 长孙无忌乃道: “主上当知,先帝在时,便有明言,道濮王有大不道之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主上万不可因一念之仁,而使其余灰再起啊!” 李治便含笑道: “舅舅此言虽有道理,可终究是有些不得。王德,将濮王日前所奉之表呈与舅舅一观。” 王德闻言,便恭身而行。 然表至长孙无忌面前,他却并不待阅,只是长礼至地道: “主上感怀仁厚,宽容大量,乃大唐之福。然濮王当年之事乃大逆之罪,论之当诛。先帝仁爱,宥恕其罪,却也明言不可再使其复起…… 主上仁孝,还请以先帝之遗愿为要!” “臣等皆请主上,以先帝之遗愿为要!” 长孙无忌一跪,诸臣便皆从之。 李治见状,心中怒火当真是越燃越高。然而他自小便是个遇乱愈定的,便依然含笑道: “舅舅直言敢谏,实乃大唐之福。既然诸卿皆以为此事不可为之……那便暂且一放便可。” 长孙无忌闻得李治让步,心中微松,起身乃谢过李治之恩,看也不看跪在一侧的许、张二人,径自入班复列。 李治见状,便也对许张二人多加劝慰,又着其复入班列之内。 陈州刺史王仁佑见状,便起而道: “臣有奏!” 李治见是他,心下微烦,但依然含笑道: “不知王卿何奏?” 王仁佑出列,乃道: “臣以为太尉之言甚妥,濮王确不可为公。然三公之位有缺,也不可长久。故臣请主上准,特进先帝诰命大臣禇遂良为司徒!”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一怔,微微一思,便知这王仁佑此行不过是有意示好与关陇一派,求得支持。想一想三公之位有缺也的确不当。再者若禇遂良上位,李泰自然不得再进,便沉默不语。 朝中文武虽有派别,然眼下却均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见长孙无忌默许,也是争先恐后进言,请封禇遂良。唯有许敬宗等寥寥几人,力谏不可。 李治见此当真是一口怒气结于胸中,藏于袖中双拳更是紧了又紧,片刻之后才放松了肩膀,淡淡笑道: “王卿所言颇有其理。不过许卿等几位大人之言也颇有道理。禇相功高,却究竟不合礼制。” 王仁佑不以为然道: “主上英明,然礼制者不外人理。而今三位诰命大臣之中,禇相位列一席。且其乃两朝重臣,论理论制,当可位列三公!” 李治微微一顿,想了一想,却笑道: “若果如此,那却要多进几位公卿才是,否则禇相之位可进,其他诸臣各有功高,何故不可进?” 李治一言,立时便惹得王仁佑皱眉结舌,虽欲反驳,却不知如何。 诸臣见状,也是议论纷纷。 李绩心中暗叹一声,便起身奉圭道: “臣李绩,有请天听!” 这一声,引得包括长孙无忌在内的诸臣,也不由得纷纷转头,看向这个终于发话了的英国公。 李治见状,稍稍松了口气道: “英国公不必虚礼,但有所奏,尽管言来!”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十九 李绩便出列,跪面李治,叉手奉圭,恭礼道: “臣以为,王大人之言颇有道理,然主上之虑更为周全。礼制者,一国之度量也,万不可废。禇相功高,然今日欲立为公,便起有争,是故暂缓为好。 奈何三公之位,视若朝臣之首,近来诸事烦要,长孙太尉一人烦劳也确为不妥,故臣以为,可再立一公。 臣不才,曾得主上圣意眷浓,然臣一无至功,二非皇亲,三则德末,确不当以位列三公。 至于濮王殿下,如长孙太尉所言,曾有先鉴,又有先帝遗愿,也不宜立为三公。 加之今外臣之中,已有长孙太尉列位,则思量再三,当再于诸王之中,择一贤者列位……主上,臣斗胆请奏,以荆王殿下为司徒,还请主上恩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立时哗然,连李治与长孙无忌,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李治看了一看长孙无忌,终究还是没有立时答应,只是虚词两句,便着其容后再议。又着王德复问可有他奏。 诸臣皆知李绩平素沉稳,那荆王之心诸臣更是明晰于心,暗中思量必然有些由头,便都沉默。 见状,王德便借机宣了退朝,又依李治之意,留下长孙无忌与李绩议政。 …… 片刻之后。 太极殿尚书房中。 更了轻便龙袍的李治坐在玉案之后,听着李绩娓娓道来: “主上,荆王之心,人尽皆知。且先帝在时便削其兵权,实不足畏。然奈何其身后还有一个韩王元嘉。 此贼心思细腻,又颇得朝中诸臣倾同。其狼子野心更是不可轻视,奈何他一向善于伪装,不曾露得分毫,是故咱们却不能轻视。 所以臣才请奏,准立荆王。 主上,日前之事,朝中他人不知,可主上与长孙太尉当知,这不过是韩王有意推了荆王出来,做个替死鬼——若可诬得主上清名,借机拉主上下位,那便是最好。 若是不成,那引得主上与长孙大人将目光放在荆王身上,稍解自己之压也是极佳——再者,如此一来,荆王之心必然更加昭然若揭,文武为避其嫌,也必然更加孤立他。 那荆王便只得牢牢地依附着韩王了。 此一番,却是韩王一石二鸟之计。 是以臣才请立荆王,这样一来可破了韩王控制荆王之计,分化二人;二来也可引得那些心存谋逆之众竟相暴露。 三来,也是最紧要的,可暂时迷惑荆王,使他自以为得计—— 如此一来,他便必然自露马脚。而他一露出马脚,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也离现于天日之下不远矣。” 李治深思片刻,看着长孙无忌道: “舅舅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李绩之言不无道理。再者若立荆王为三公之末,那荆王便必得离封地,居于长安—— 如此一来,确实是如李绩所言,可借其与其他诸逆之联系中,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尤其是吴王,现下也在京中。比起李元景甚或是李元嘉来,吴王李恪才是眼下对李治皇位威胁最大之人。 李恪一有兵权在手,二有声望功绩。若他有心反,那必然李治要吃亏。再者荆王一上,李泰也便上不得位。 思量再三便道: “臣以为英国公所言甚是,如此一来,荆王便不得不离封入京。这样也方便咱们看着他不坏大事。甚好。” 李治看了看李绩,便点头道: “既然舅舅也如此说,那便拟旨罢!” 长孙无忌与李绩便恭礼从之。尔后李治又稍加劝慰几句,便着二人退下。 …… 眼看着二人退出半晌,李治一直微笑着的脸,便忽然沉了下来,双拳一握,广袖一挥—— “咣啷哗啦……” 一阵碎裂之声便立时在殿中响起——却是案几之上一切事物,皆被他狂怒之下推了满地! 李治涨红着脸,胸口剧烈起伏,咬牙看着一侧见他发怒便惊惶失措,立时跪下请罪的王德与德安道: “去!把李绩召来!!!记着动静小点儿,别叫那些舅舅的眼线看见了!!!!” “是!” 德安机灵,立时便应了,慌不择路地跑出殿去。 不多时,李绩便在德安引下,由偏门入了太极殿。 一进殿内便不等李治发语,更不去看周围一眼,立时便下跪伏乞道: “臣李绩胆大妄为,请主上治罪!” 李治本来欲待喝他个罪的,见他自己也知道今日之事不妥,心下却也熄了几分火。然而念及今日之事,终究恼怒,冷笑道: “李将军何出此言?你论功论理,都是我大唐第一忠臣,何来胆大妄为之罪?” 李绩闻得李治这般言语,心知此番他气得不轻,于是头也不敢抬,冒着冷汗道: “臣……臣知主上心意,却故而违之,是为大不敬,还请主上治罪!” 李治闻言,想想,也不解他为何如此,便道: “起来说话。” 李绩闻言,知道李治多少有些宽松,便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起身,垂首而立。 李治便冷冷道: “说说罢,何故?” “主上,臣斗胆一问,今日张琮临朝违主上圣意,力奉禇遂良为司徒,以主上之见,是何人之意?” 李治冷笑: “何故明知故问?能说服他的,只有舅舅。” 李绩乃点头,又轻轻道: “那依主上之见,太尉大人又是如何知道主上曾密意张琮,奉濮王殿下为司徒的?” 李治一怔,想了一想,皮笑肉不笑道: “舅舅多年维营,这太极宫中大小事情,哪一件瞒得过他?不过……”李治敛了些怒意,深思一番才道: “不过此番却也奇怪,论理这事朕并非亲告张琮,张琮心性是个只知听命行事,却不多事的……难不成别有他人?” 李绩点头,抬头看着李治道: “据臣所查,这将此事漏与太尉大人知晓的,正是荆王。”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 李治讶然,复又平静: “不错……若是他便说得过去。毕竟他才是最不愿四哥上位的那一个——四哥跟舅舅,还有李卿你行事皆大不同,百无禁忌,又极知机。若四哥上位,为了朕他必然要千计百法除六叔为快…… 是以他这才想着坐收渔利。 那你又是为何,要奉他为公?” 李绩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真不知臣为何急奉荆王为公?” 李治想了一想,似有所悟,又有些不解: “因为舅舅?可……” “主上,容臣直言。既然主上欲削关陇与氏族两派之势,那或早或晚,终究有一日,长孙太尉之权,是也要减一减的。若果如此,最好的法子便是效法高祖皇帝,只以三公为虚名之位。” 李绩乃道: “不过究竟长孙太尉功在大唐,又是主上亲舅。主上至时自然难以下手。然长孙太尉之权不削,关陇一系便等于无伤大体。两相矛盾之下,主上必然为难。 而眼下臣请立荆王,所图之计,不过是果有那一日时,可借荆王之事,将三公之权尽皆放空—— 主上,以眼下长孙太尉之势……容臣说句不太中听的话儿,改三公之权制,却比削太尉之权来得更容易,也更快一些。” 李治闻言动容,良久才长叹道: “是朕的不是,竟然不解李公深意……朕当真还是年轻气盛,思虑不周。” 李绩也叹道: “却不是主上思虑不周……毕竟自古以来,再不曾得见这般……” 他闭口不言,只转道: “不过如此一来,荆王奉公位之后,主上,朝中之势必然有所大变。主上还当仔细留神才是。” 李治黯然,长久才道: “朕今日却是太过心急了。只顾着提拔四哥,以达与李公、契苾将军互为助力,平衡朝堂之势的心思,却不曾周思详虑。 幸得李公临危不乱,以大智慧平定此事。李公当真乃大唐之栋梁也。” 李绩含笑,真诚道: “主上之前,谁也不配这大唐栋梁四字。主上其实思虑也颇周全,只是究竟长孙太尉太过势大,一时疏忽罢了。今日便不是臣,只怕也会有他人想到主上之难,出面以解。” 李治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你想说那许敬宗?哼!小人一个,何以为用!” 李绩摇头笑道: “臣无能,却也知道此人心性奸滑,虽有高才却不可放心任用……臣所言之,另有他人。” 李治一怔: “是谁?” 李绩看了看王德与德安。 李治会意,便着二人退下,这才道: “已无他人,李公放心言之。” 李绩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道: “昔年房相在世时,曾与臣议及朝中诸臣。评论点拨,无一不精。然诸臣评完之后,房相却说了一句让臣当时觉得颇为刺耳的话。” 李治闻得房玄龄,便是心中一登,平静道: “什么话?” “房相说……”李绩看看李治,轻轻道: “朝中诸臣,各有所长,思虑也皆可谓是周全已极。然若论格局,却当真是无一人可为长孙太尉之敌。 是故虽然长孙太尉片刻间为云雾所迷,日后必然如臣与房相本人一般,却必是大唐栋梁。” 李治不悦: “所以你想说,要朕也多加倚重舅舅?怎么,你觉得朕还不够器重舅舅么?” 李绩却摇头道: “主上,房相当日之语,却不止这两句。当时臣究竟气盛,听闻此言之后,便颇不以为然,乃道: 难不成这大唐天下,除了当时先帝,长孙无忌便是再无敌手么? 房相立时便道:非也,若论智计,还有一人可与臣、房相、长孙太尉相提并论。且更加难得的是,此人不但智计无敌,格局更是比长孙大人还要高上许多,甚至堪立于先帝,于当时还身为太子的主上身后一步。” 李治一时间反应不及,挑眉问道: “哦?我大唐还有这等奇才?是谁?” 李绩看了看李治,轻轻道: “臣也问了房相这句话,然后房相回道…… 此人正是先帝身侧的才人—— 武昭。” 李治立时一惊,双拳紧紧握住。心中反复思量之后才慢慢道: “李公此言却是甚奇……咱们君臣议论朝政,你却拉扯一个女子来算什么?” 李绩默默不语,良久才看着李治,轻轻道: “主上,虽然以主上之智计,想到立濮王为公,以衡朝内之势也是稀松平常。可前些日子臣观主上心思忧乱,只怕片刻之间却不及想起此计…… 是故,臣斗胆猜测,主上这般定计,是有人提点。 此计之妙,就妙在将朝堂之势洞观入微,且奇兵险招,一旦功成便立时可一改主上于朝中无可力助之人之势,甚至是起一波三澜之效…… 然而却也有个明显的破绽,便是今日之所以计不成之原因——说到底,还是对长孙太尉之势之权,不够明晰。也不够了解荆王心性。 主上日常得诸臣相伴,又是洞观入微,哪里会不识此二人之心?如何此番定计如此仓促不察?臣便想到,只怕这计虽合主上心意,却未必是主上先定的。而那定计之人必然是个虽知朝堂之事,却对太尉与荆王一知半解,又格局奇大之人…… 纵观朝中,若有这等与主上同智同计的人物不过三人——濮王、吴王,还有……就是那武才人。 然濮王殿下与吴王殿下若进此计,主上必定三思。只有…… 只有武才人……” 李绩不敢再说。 李治瞪着他看了片刻,良久才轻轻一咳: “的确是朕疏忽,当时只是烦心此计,因父皇在时,武才人常侍父皇左右,是故想着她必然颇得父皇之思虑心计。于是请教…… 却漏了她终究不过是个深宫妇人之事……李公说得是,是朕太过疏忽了。” 李绩如何不知李治不过是在借言隐瞒?不过他本意却也不欲理会这等事,再者此事之中,他也颇为欣赏媚娘之意,便道: “主上如此却也不无错处,且武才人此计,也确乎如先帝之风。然主上,此番功亏一篑,正是因为主上忘记了一件事……” 李绩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忘记了,那些臣子们的确是敬爱先帝,可是对主上……他们……他们更多的是…… 是爱护……”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一 李治闻言,沉默良久,才轻轻一笑: “爱护……与爱敬么?一字之差,当真是道尽朕眼前之势……只是朕不明白,李公为何提起媚……提起武才人?” 李治口误,心中一凛,然见李绩似无所觉,心中暗暗警惕。 李绩却道: “臣之所以说武才人必然会提点主上,也是希望主上能够明白。如主上所言,武才人终究一介深宫妇人,又有前事为鉴,眼下实在不宜再被扯进这般事中…… 主上,武才人可用,然她究竟为朝中诸臣所忌,又曾有流言传于世间……主上,日后与武才人相商之时,还得万分小心为要。” 李治这才明白,原来李绩说来说去,还是想着提点自己小心——心中感激,便再三谢过。又心悦诚服道: “那以李公之见,眼下便得由那荆王入公之位?” 李绩点头: “不便要封他为公,只怕也要给禇相一个名封……说到底,今日最难堪的不是别人,正是禇相。若不加以抚慰,只怕会伤他的心。” 李治点头,想了一想便道: “说到底是朕的不是——只顾着想丰自己羽翼,却将一众朝臣都扯了进来。舅舅他们虽然恃权傲主,可到底是忠于大唐的。朕当好生安慰…… 那便同旨共传,着进禇遂良为河南县公,加实封。李公以为如何?” 李绩想了一想,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若加禇相之实封,那只怕荆王也要加一加实封了。” 李治冷冷一笑: “说到底,他也是朕的六叔——既然知道他将来终究不好,那让他得些实惠也无妨。便加实封,至通前一千二……不,一千五百户!” 李绩闻之微愕: “主上,眼下诸王实封最多不过一千二,如此重封,是否不合?” 李治淡淡一笑: “正是荣宠极盛,他才会明白,谁才能与他富贵。若他还不满足,依旧贪婪……那待来日终结之时,朕也无愧于天地,更不违于孝悌之道,出师有名。 李公,你觉如何?” 李绩心中立时了然,此乃李治捧杀之意。不由又惊又佩——若此旨一下,只怕满朝文武只会更会坚信李治是个宽怀大度之主,而且也会将那荆王放在一个危如累卵之处境上…… 一思及此,李绩忽然顿觉自己再无他念,只求能再立些战功了……于是便恭手大礼: “主上英明!” 李治含笑点头,着其退下,又令王德传旨。 ……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十六,李治着当朝进禇遂良为河南县公,又赐实封五百户。同日进荆王元景为司徒,实封更加至一千五百户。 旨意一传,满朝皆惊。长孙无忌忧之,然闻得乃李绩进言,方悟此为李绩所献捧杀之计,心中大安。然终究因忧李绩势大。 恰此时边事再起,李绩自请出征,李治大喜,着准。长孙无忌这才心中暗松。 …… 是夜。 云泽殿。 媚娘寝殿之中。 李治悄然入殿,问了瑞安媚娘日间起居如何,进食药膳可香之后,便着其与德安一同守在殿外。 自己却慢慢行至媚娘榻前,看着沉睡的媚娘一只手臂在外露着,心中微疼,伸手替她盖好了丝被,这才生怕惊动了她,小心翼翼坐下,痴痴地看着她。 些许时日不见,她竟又瘦了些……真是,为何总教他这般放心不下?只知替他担忧,却不知他更忧她为甚么? 柔情如针微刺之痛,李治却觉痛中有乐。 足足一个时辰过去,德安轻轻步入其内请了他离开。 他才轻轻叹息一声示意德安殿外先行净道,这才伸出手来,恋恋不舍轻轻抚过其颊,又见她睡得不甚安稳,便俯下身去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了一吻。 这一吻,一股幽香细细入鼻,李治立时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欲念初升——说到底,他也是个血性男儿,眼前这女子,更是他一生至爱啊! 迷蒙之中,他竟难以自持,出息渐粗,入气微乱。 不过立时,他便回过神来,一惊之下急忙起身退出帐中。远远看着媚娘,带着些渴望,也带着些忧伤。 长长叹了一声,他挣扎片刻,终究还是放下绮念,转身怅然离去。 在他转身之后,榻上原本睡得香甜的媚娘,缓缓睁开一双明媚凤眼,流下两道清泪。一只手,也在他离殿之后,轻轻抚上额头被他吻过的地方,心中酸甜痛涩百味俱陈…… 一时,她竟惊觉,自己竟有些不舍…… 不舍于他的离开,不舍于…… 不舍于他竟没有…… 媚娘一惊,匆忙转了心思,只闭了眼强行睡下。 只是心中情思已起,又如何能平?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二十九。 夜。 濮王府。 青雀看过了青河递来的密件,淡淡一笑丢在一边不再理会。 青河却是老大怨气无处撒,一个劲儿地嘴里埋怨: “这今上也太过了罢?殿下您为了他费了多少心血筹谋多少事业?他倒好,现在过了河,便要拆了殿下您这座桥……” “青河!” 青雀不喜听得身边人议论李治,当下便沉了脸低喝。青河立刻闭了嘴,半晌才不满道: “殿下,青河这也是觉得为您不值啊!” 青雀何尝不知?只得长叹一声道: “你呀……还小,不懂这些事也不奇怪。” 青河却哼哼着说: “殿下,青河不笨,何况跟着殿下,什么大风大雨的没见过?这等人心,也是看透了的!” 青雀却只是好笑,摇头道: “你这小子,当真是跟当年的本王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且问你,你只说主上是过河拆桥,可你想过没有,若他当真封了我为公,那长孙太尉头一个要难为的是谁?” 青河一怔,想了想,似有所悟。 青雀当真是喜爱这个直性子的孩子,有心教他一教,便再问道: “再有,若到时为了我,主上与长孙太尉起了些冲突,你说满朝文武会向着我,还是向着我那好舅舅?”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二 青河张了张嘴,却半句话也说不得。 良久,他才呐呐道: “噢……原来是这般事……那主上为何不事先想明白?” 青雀摇头,想着自幼便乖顺兄长的李治,柔声道: “主上的性子,我们三兄弟里最柔顺的——无论他心思多深,他都是最柔顺的那一个,再不会错。 而今他初初登基,势单力薄,又因为大哥去后,他依赖于我……自然急着要召我回京。 可是他却忘记了一件事——” 青雀目光微黯,半晌才道: “说到底,我也是个曾意图谋反的臣子……便是主上再过大度,还是不能恬居高位的。是故幸好此番,舅舅拦下了主上。 否则便是主上行了旨,我也定然不能从命的。” 青河默默点头,心中有愧: “原来主上只是太心急了。” 青雀点点头,轻轻道: “青河呀,若无意外,只怕本王一生便在这濮王位上坐实,再不得入封了——便是主上再想着法儿地要提我…… 我也不想再进京都了。 这般悠哉日子过习惯了,当真那朝中风云诡谲,是太过累心。而且说到底,我还是更喜欢为文为诗,酒歌人生罢了。 若有些余力,那也是为主上尽一尽心。明白么?” 青河点头,又道: “那……殿下,咱们现下该如何是好?主上此番提不得您,却把那荆王提上去了…… 大家都说这是元舅爷的主意…… 您说这元舅爷,到底想什么呢?” 青雀想一想,却笑道: “青河呀,你去取纸笔来,我写几个字,你念着,记在心里。” 青河依言而去。 不多时,青河奉了纸笔来。青雀铺开纸,微一舔舔笔,便书了几字,然后吹干,卷起,交与青河道: “去,速传与主上。” “是!” 青河依令而去。 …… 贞观二十三年七月末。 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玉案后正埋首批疏的李治见王德一阵小跑入内,便不动声色停了笔,看着王德道: “何事?” 王德乃奉信筒道: “濮王密信。” 李治闻言一凛,急忙搁了笔取了信来看。 上面却只写了六行似偈非偈,似诗非诗的蝇头小楷: 欲求之,且与之。 欲败之,且纵之。 欲辱之,且荣之。 欲毁之,且立之。 欲杀之,且捧之。 欲生之,且死之。 李治看着熟悉的字迹,感慨万千,一边将纸条交与王德,着他看过时才道: “果然,自小到大还是四哥最疼朕。” 王德一观,便惊道: “这……这不是当年太穆皇后薨时,留给先帝的遗表中所书么?老奴记着看过此表的,除了先帝与先后娘娘之外,便只有主上您了…… 怎么濮王也……” “四哥未必看过。甚至也许他根本便不曾得知世上有此表之所在。” 李治柔声道: “可是母后教导我们兄弟三人,却是一般的用心良苦。这些东西,母后教过朕,自然也是要教与大哥与四哥的。 不过他只是听得这些话儿,却未必知道出处罢了。” 王德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慨道: “唉……老奴一生,何其有幸,得奉如此贤明之主人?先帝英名千古自不必说……先后娘娘那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 更难得的是主上与濮王殿下还有……还有故太子殿下,都是一般无二的人中龙凤。 这都罢了,最最难得是濮王殿下也好,故太子殿下也罢,都是最善柔的心肠……到了这般时刻,濮王殿下还生怕主上您不曾知道这些话儿,特特地不顾自己安好,吩咐着您,叮咛着您…… 主上,这濮王殿下是真把您放在心里记挂着呢!” 李治不语,眼眶微湿,良久才微微哽咽道: “是呀,大哥也好,四哥也好,从小都是待我最好的。有什么好吃的,记着我,有什么好玩的,也尽着我…… 连后来争储位,他们二人都闹到那般地位了,四哥甚至都气成那样儿了…… 还是只舍得用些厉害话儿吓吓我…… 我何其有幸,得这般父母,又得这般兄长? 若是……若是我连四哥也保不住,还谈什么天子之尊?!” 李治恨声道,声如玉碎满地: “王德!去传契苾!我一定要把四哥招回京都!!!!!一定要!!!!” 他的眼泪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而果断的目光。 片刻之后。 李治看着契苾退下,心里总算是好了一些。 长长出了口气,他便看看德安: “什么时刻了?” “回主上,子时过三刻了。主上,还是早些歇息去罢!明天一早,还需得早朝呢!” 李治想了想,却看了看王德。 王德会意,乃劝道: “主上,云泽殿那边儿……怕是早已歇下了,主上去倒是也无妨,只是怕扰了那边儿休息。何况日里您不是已然去看过了么? 武才人也好,徐充容也好,一切都大安。” 李治微微一窘,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去看媚娘的回数也太过多了些——这些日子,他总是在三两处待着: 不是太极殿,便是甘露殿。 若非甘露殿,那便必是云泽殿…… 除去那一夜着实被媚娘气得不轻,跑了去在东宫宜春宫处,看了看萧良娣与三个孩子之外,便再不曾得见他人。 于是想了一想,也颇觉疲惫,便要传旨回甘露殿就寝。 然还未发声,便听得殿外有报,道太子妃于殿外候着,请见李治。 李治闻言便皱眉,想了一想又不好推辞,于是着人传。 王善柔站在殿外,闻得太子妃三个字,便是心中老大不快,可又不能说些什么: 毕竟直到此刻,李治还不曾封宫,她也的确只是个太子妃。想了一想,心中难免有怨。于是得宣入内时,便将来之前母亲柳氏切切之言全然忘记,一脸幽怨。 她平时和颜悦色李治尚且爱理不理,何况如此? 于是便不冷不热地招呼一声,便借口政事烦忙,推了她离开。 王善柔眼见如此,心中更加怨恨,思及近日宫内盛传,道李治这些时日以来,只是往萧良娣处去过,甚至还有人道李治怕是有意立萧氏为后…… 心中便是恐慌,想了一想,终究在出了殿之后,咬牙与怜奴道: “你去设个法子,本宫却得见那武媚娘一见。”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三 怜奴闻言便皱眉道: “娘娘,只怕不得呀!前些日子怜奴有意去探一探那武媚娘虚实,可是怜奴刚刚到得承香殿,便被拦了回来…… 那里,可守着元舅爷的心腹呢!” 王善柔讶然: “元舅爷?这是何故?” 怜奴乃道: “听说元舅爷似是察觉了陛下对那武媚娘的心思,厌恶她得紧,之前又杀之不得,于是便设了法子将云泽殿单独立了出来,不教任何人亲近…… 那些卫士,可都是元舅爷特别着人选的。” 王善柔沉默良久,才轻轻叹道: “如此一来,岂非本宫只得眼睁睁看着那萧氏上位?如此大辱,本宫怎么受得!” 怜奴想了一想,却劝道: “其实娘娘,怜奴曾偶然听闻元舅爷说过,若论起来,这大唐皇后之废立,却未必是陛下一人可得决断的。 毕竟一国之母,地位非凡……既然陛下受那萧氏贱婢所惑无意亲近娘娘,那娘娘何不设法,先使得陛下不得不近娘娘呢? 娘娘,只要您能顺利封后,陛下必然要与娘娘多番亲近。至那时,天长日久的,娘娘还怕陛下不能发现娘娘您的好么?” 王善柔沉默良久,才迟疑道: “你的意思是……借助本宫母家之势?” 怜奴点头: “还有同安大长公主,那也是陛下必然要亲近的人哪!娘娘,万不可迟疑。” 王善柔心中微酸: “想不到最后,本宫还是要依靠母家……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也罢,怜奴,明日你便请母亲进宫罢!” “是!”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初一。 夜。 河东地震。 整个陇西一带皆得震感。晋州尤甚,至初二,地方官员清点死伤,乃飞马快报李治,道近五千人因地震势急,不得逃脱,压杀于自家屋中。 李治闻之震憾,乃遂着封四品大员为慰情之吏,着以问之。更诏令太极宫中上下,半月戒酒肉筵席,所节之资,尽皆以济难民。 尔后更着令宫中司宝库出金银器无数,皆售于长安宝市,所得之资以换粮米等物,速运晋州,又一日五传圣旨,着令周边诸州大吏皆以米粮钱银人事劳力等物相济相助,更着旨暂停征戈之事,留部军驻守边境外,余之大军皆返晋州等灾地,以助当地复生。 更于圣旨中云: “朕曾闻地动之势,常似止非止,似静非静。数日之后,仍可复起。故诸灾地要吏府兵,当慎于此事,切不可再轻忽而致百姓死伤尔。” 朝中闻之,颇以为李治过忧。 然余声未止,是月初三,便忽传余震再起。震起之时,李治警震余之旨方至诸灾地。众吏方设行避护之所,安置诸民。是故此番余震,竟仅再伤数人性命尔。 于是,朝内乃皆惊叹李治先见之明,更纷纷上表赞之。 然李治殊无喜色,更怒掷许敬宗所奉之华辞丽藻表于地道: “百姓疾苦,是乃朕为君之过,何以为功?阿谀至此,朕不喜也!” 一时朝中诸臣,方知李治英明不阿,诸臣心慰。 李治又于朝中传旨,着令再遣禇遂良为慰情吏,亲赴河东慰之,又步落龙座,亲扶其臂,切切言道: “禇相当良慰百姓,更告之朕心甚怜。当使百姓死可得葬,生可得安方可回返耳。” 禇遂良惊叹李治爱民,李治又道: “先帝曾言,民乃国之生计,而今死众五千,如朕痛失五千亲也!相当良顾善慰,朕方得心安。” 又亲书圣旨一道,着禇遂良至灾地后,当立时诏告百姓免赋税三年以安其心,着其力争其生。 更着再开太极宫内仓,于帝内宝司中得取绢绸数十车,与禇遂良从行,诏以赐死伤之家各三匹,以奉各家,可安其葬事,更含泪切切道: “朕方失慈父,自觉痛之切之,日夜难安也;然今无数子民双顾尽失,朕何尝不知其痛其切,尤胜朕百倍? 朕初登基,诸事烦杂,不可亲至慰之,相此一行,当以代朕尽心尽力,使民众得安,可复生活耳!” 朝臣闻之大动于怀,感然泪湿于睫者十之**。 禇遂良更爱重李治爱民信臣,乃誓言必以慰民后方转长安。 次日。 李治又亲率百官入庙请以三牲祭祖祭天,求得苍天、宗祖,力佑大唐受难之民。 至此,大唐百姓乃皆称李治为大圣人呼,更言道: “天不怜吾,然有大圣人怜吾如阿父也!何必言苦?”(老天不怜惜我,可是有这么一个大圣人怜爱我如我的亲生父亲一样!何必说什么苦不苦的呢?) 百姓之心,遂归之于望。 ……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十一。 禇遂良功已成,乃携晋州百姓十数老,归于长安,入朝天子。 李治闻之,既喜且忧,先问百姓生计,又问复家(重建家园)何如。 诸老乃谢之以告,道一切均好,唯无得良瓦好土可制泥剖砖,以复其家。 李治闻之,点头乃道: “若无片瓦,何得复家?” 于是旨传有司,乃停一切宫室修建、禁苑理治之事,着以发良匠名工,随诸老归复灾地,以复其家后方再归。 是时,逢因李治早年风疾之事,加之太极宫地处阴冷,颇不良于李治之疾痛。诸要臣方得进议数月,才定另起新宫之事。 闻得李治竟以这般事物赐于复家之事,长孙无忌乃力谏不可: “主上之疾痛,太医皆道需得静养调整。且太极宫年久失修,又地处阴寒,于主上龙体大有不安。先帝英明,然亦言太极宫非良居所在…… 主上当重龙体为要!” 诸臣更尽皆进言劝谏。 然李治乃正色道: “先帝方逝朕便修缮宫室岂非大不孝?百姓受难,朕不哀不告岂非大无德?且朕虽有微恙,却不至殒,百姓若不复家,则必当死伤再起…… 何重何轻,诸卿当知!朕意已决,再不必言!” 乃立时传令,着匠司立发至灾地。 诸臣闻之,慨然,叹然。 …… 朝后。 长孙无忌默默地与禇遂良走下玉阶,旁边,则是因河东大灾,被紧急从前方召回,调兵着将,以振灾地的李绩。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四 良久,长孙无忌才不知当喜当忧,轻轻道: “唉……当真是…… 主上怎么半点儿也不顾及自己身子?却……唉…… 好容易满朝文武都决定这太极宫非修不可,偏偏他……” 李绩也是无奈: “罢了,由得去罢!主上现下心里只有那些百姓,咱们也无可奈何呀!” 禇遂良更摇头忧道: “可不是?今日还听得王公公说,主上自灾起以来,已然是连着十数日都是只睡两个时辰——夜间批那些文书至子时过半,合衣卧于太极殿两个时辰,便于寅时不到便起身上朝议政……现下朝中文武,哪个不是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主上累得风疾再犯的?!前些日子高大人还因为劝主上休息不成,一路痛哭出太极殿呢…… 唉!如此下去,主上这身子自幼便弱…… 那可怎么受得了呀!” 虽然个个皆忧,可三位诰命大臣却是再无法可想——虽然李治性子柔弱,可是若强起来,那也是个不得安的。 于是长孙无忌与禇遂良,也只得叹息。 只有李绩,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巍巍蓝天边伫立着的太极殿,目光复杂—— 有感动,有钦佩,更有释然。 …… 是夜。 戌时三刻。 云泽殿。 依例与徐惠抄了些经书,说了会儿话,便带了瑞安早早回来休息的媚娘,猛可里见到自己睡榻上卧着一人时,当真是惊得险些叫了起来。 幸好,一侧守着的德安急忙上前,轻轻呼了一声: “武姐姐莫怕!是主上。” 媚娘一怔,这才发现,那床上躺着瘫成大字形状,呼呼睡得香甜的,可不是李治是谁? 瞬间,她只觉万般无奈,便要上前摇醒李治,却被德安跪下哀求: “武姐姐……你就容得主上在这儿歇上一会儿罢……你可不知道这些时日主上是怎么过的了…… 武姐姐,主上自小儿眠浅您也是知道的。登基这两个月来,又是日夜忧心荆王一众人等之事,又是操劳朝政,当真没有片刻好眠。 尤其这十几日,为了河东震事,主上已然连着十来日都是只睡不到两个时辰了。武姐姐想必也听说了,连元舅爷与那些朝中老臣们,都在早朝时力谏主上要多加保养…… 您便容得他歇着罢!” 媚娘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我当然知道他这些日子累得紧……可是他不能睡在这里呀……若是传了出去……” “武姐姐放心,王公公今夜守在太极殿呢!大家都以为主上今夜一如往常,是睡在那儿,再不会有人起疑的。 武姐姐,您不知,那太极殿也好,甘露殿也罢,主上只要呆着……便必然会想起先帝与先后娘娘,总是好生伤心,不得安寝。是以德安今天才请主上来您这儿…… 武姐姐,德安说句武姐姐不爱听的……也唯有在您这儿,主上才得片刻安宁。” 德安一壁说,一壁便流下心疼的泪来: “武姐姐,太极正宫也好,太子东宫也罢……您可想想,主上到哪儿不是伤心,不是操心,不是烦心?也只有您这儿,能让他静上一静心,安上一安心了…… 您…… 您就当是心疼心疼主上,让他好好儿在您这儿歇上一宿罢……德安,德安给您叩礼了……” 说着,德安便放下白玉拂尘,跪下欲叩首。 媚娘急忙着瑞安上前扶起德安,然后才叹息道: “你这样为他……也是难为你。 罢了,瑞安,你和德安,再叫上六儿,就你们三个,去把小书房那张小榻抬来罢……” 媚娘看着占了自己睡榻,和衣而卧,身上只披了条丝被,脸上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知的愚福睡相的李治,无奈摇头道: “他这般和衣而睡,只怕半夜是要热了踢被的……再者我若睡出去,只怕也会有别人生疑。你们三个便陪着我,今夜守他一晚罢! 记得,明日里便将此事忘记,今夜之事,再未发生过。” 德安瑞安大喜,立时便一溜烟地轻步奔了出去,唤六儿抬榻去。 媚娘看着他们离开,这才容许自己流露出不舍心疼的目光,轻轻上前,将李治悬在榻边的手轻轻抬起,放入丝被中。 “媚……娘……” 突然,李治梦呓一声,惊得她心头一跳,以为他要起了。 然而应了一声之后,这才发现他不过是梦话而已,心下微定,又思及这人竟然梦中也是念着自己,不由又是欢喜又是烦恼,一时间心中酸甜微涩,百般滋味尽皆于心: 唉……当真是自己,逃不得他手心么? 媚娘无助地望向窗外月色,无声问天。 李治已然很久都不曾如今夜般睡得香甜了。 上一次如这般睡着时,还是在母亲尚在的时候。 是故,当他醒来时,只觉精神百倍。 一睁眼的刹那,他有些恍惚: 这里却不是他寝殿中那般的高顶金鎏。珠瓦云纱。 周围的空气中,也不若他寝殿中那般,浮着一股子烟火气十足的薰香,每每总叫他睡醒之后,头痛欲裂。 这里倒是一股子清甜花香,好闻得紧……也熟悉得紧。 在哪儿闻过? 对了……是媚娘…… 李治这才想起,昨夜诸事已毕后,他因着心念媚娘,便来了她殿里来看她,谁知她恰巧不在殿中,于是就想着坐等。 谁知刚一坐下,便忍不住想向她床榻上歪,这一歪…… 看来便是好睡了一场。 李治心中一动,急忙看向左右,却失望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人躺在床上。 长吁了口气,他起身,这才发现一侧小榻上,媚娘睡得正香。守在自己身边的德安与守在媚娘身边的瑞安一般,都是点着个头直劲地打着瞌睡。 连立在殿门口守着的六儿,也是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李治轻轻一笑,便起身,小心地走到媚娘身边,看着她睡得甜美,心中不忍打扰,便席地坐了下来,痴痴地看着她的面容。 这一刻,一切烦恼与困扰,似都离他而去。 看了良久,他终究抵不过自己想要再近她一些的渴望,慢慢地向着她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眼看着双唇便要贴上她的,却忽然闻得身后瑞安轻轻一唤: “主上?您何时醒的?”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五 李治一僵,却不动声色转过身来,看了看瑞安,淡淡道: “若是等你发现,只怕天也大亮了。” 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儿,却是叫瑞安羞愧得紧,半天说不出话。好在德安也醒了,见李治双腿盘坐地上,便急忙上前来劝他起身。 也不等德安来劝,李治自己就起身,又示意三个终于都清醒的小侍小声些别惊了媚娘好梦,这才问道: “什么时辰了?” “回主上,已然是寅时了。” 李治点点头,再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媚娘,这才小声吩咐着瑞安与六儿务必照顾好了媚娘。方待转身走,却又想起一事,转身过来,小心将媚娘连人带被一起抱起,又小心地放回了他方才睡过的榻上,仔细盖好丝被,又看了看她,这才轻叹一声,跟着德安沿小道离开。 ……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 李治乃葬其父文皇帝于昭陵,庙号太宗(这才是唐太宗这个称呼的由来)。 是日,李治主仪,百官大祭。 祭毕,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乃忽上表,奏请李治准以杀身殉葬。李治固劝不止,遂示先帝遗诏,着以其旨不许。 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等大悲,遂于太宗灵前立誓,余生必保大唐永安。 百官闻之,慨然,李治遂赞之不止,乃于太宗灵前,进阿史那社尔为右卫大将军;进契苾何力为京军总领,身兼负太极宫禁内之职。 诸臣乃因李治善对先帝忠臣,大感于怀。 是日。 李治依旨,又着有司以先帝所擒服者颉利可汗等十四人,皆以雕石为像,刻名列于北司马门内,以示天威有镇。 一时,大唐军威之盛再兴。 当媚娘醒来时,已然是日上三竿。 睁开眼,看到熟悉的殿顶时,媚娘还一时有些转不过来神,片刻之后才惊觉不对,急忙起身,却是微微松了口气—— 榻上只得自己一人,身上的衣衫,也是好好儿的,无甚损坏。 一时间,她竟然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失落,只是默默坐在榻上,环抱双膝发呆。 瑞安见她如此,急忙上前来问道: “武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现在的瑞安,可是成日把心搁在刀尖上过着日子——前些日子李治才骂了他一顿好的,若是再被李治逮着他侍奉不得…… 只怕李治便要调他回去甘露殿好生调教了—— 想一想哥哥成日里被那些有心讨好李治的大臣们给拉得几乎两三日便要换一件的新衣裳…… 他不去!便是杀了他,也不要去! 媚娘却不知片刻之间,这小子便转了出来这许多心思,只是摇头淡淡道: “何时走的?” 瑞安一怔,不过立时反应过来问的却是李治,于是便含笑道: “主上要早朝,寅时便走了。” 媚娘默默点头,待要习惯性地吩咐瑞安一句自今夜起将殿门上锁,免得有什么人老往殿里跑时…… 却突然想起,李治手上却有一份这太极宫内的密图,只怕单单锁了殿门也是无用的。再者…… 想起昨夜见他时,那般香甜的睡相,她的心也柔软下来,只是默默点头,又起身,问道: “惠儿起来了么?” 瑞安摇头: “还没呢!徐姐姐自上月起偶感风寒便一直不好,药吃了无数,也不见效……” 媚娘咬了咬牙,便道: “替我梳洗罢!我去看看她。” …… 不多时,梳洗干净,一身海青的媚娘便至得徐惠榻前,心疼地看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花容。 徐惠慢悠悠睁开眼,看了看媚娘,这才笑道: “你来啦?我……我这会儿身体不大好,起不得来……” “无妨,便是这般与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媚娘忍着心痛,逼着眼泪不得流出,这才轻轻握了她手道: “那些太医院的当真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一个小小风寒,便再也治不得?!不成,还是请孙老哥回来,替你瞧一瞧!” 徐惠默默,半晌才强笑道: “你呀……总是爱找人家孙道长……也不想想他那般人物,怎么会这般轻易就回来了呢?当时先帝……” 徐惠目光微黯,片刻之后才强打精神道: “怕是不好找。” 媚娘却道: “只要有心,总是好找的。之前孙老哥说过他要去寻什么要紧药材,是以才这般遗憾……不过如今这些日子过去了,他也总该回到唐土。 总之无论如何,你的身子是要紧。别的都是小事。” 于是便立时吩咐了瑞安,去告诉李治,请寻得孙思邈归。 徐惠见她这般办事利落,不由轻轻一笑。 媚娘却道: “你笑什么?” “我笑你……笑你身披出家衣,心怀入世事……媚娘啊媚娘,说到底,你还是不能出家的。” 媚娘默然不语,良久才强笑一笑。 徐惠眼见她如此,也不欲强逼于她,只得转了话头儿,说了些有的没的。 又过了一会儿,眼见着文娘端了药汤来,媚娘便急忙亲手奉了来,与徐惠服食。 用毕了药,眼看她累得微喘,媚娘便点点头,道: “我先忙着去,你好生歇着。” 徐惠闭目,便看了眼文娘。 文娘会意,立时便起身,送了媚娘与瑞安出殿。 眼看着他们一出殿门,徐惠便立时挣扎而起,慢慢行至闲置着的火盆边,用力一顶胸臆,便立时将方才喝下的药汤全部吐在了火盆里。 这一呕,呕得她苦得眼边泛泪。可是脸上却带着些欢笑。 又呕了两下,眼见药汤吐净。她便脚尖一顶,将火盆踢入柜下藏好,这才慢慢回到榻上,合衣躺下。 刚躺下,文娘便回转了过来,还问着她可安好。 徐惠闭目,只是默默点头,心中一片死寂: 没错,于她而言,现在不过是在等日子罢了。 ……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一。 李治早朝毕。 如常日一般,与长孙无忌等人议定了些大事之后,李治便着王德送了三位重臣离殿。 然后,他便接了德安所奉茶盏,仔细喝了两口,这才道: “去召契苾何力入内。” 不多时,契苾便入内见礼。礼毕,李治便含笑步下玉阶,与之面道: “何力近来可安?”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六 契苾何力是个容貌英伟,却有些西域轮廓的精壮男子,一身甲胄更显得他气宇不凡。闻得李治见闻,便恭道: “臣谢过主上隆恩,近日诸事皆安。” 李治这才点头,然后又赐他可坐于一侧案后,这才自己慢慢踱回玉案之后坐下,又着令不见他坐不敢为坐的契苾坐下,这才道: “如此便甚好。朕这些时日,总是念着卿安好。” 契苾乃道: “主上放心,但为主上故,便粉身碎骨亦不可惜。” 李治闻言,却含笑瞪了他一眼: “什么叫粉身碎骨?你亦有家人儿女,若是为了朕便轻轻抛却性命,家人儿女却当何处?再者现下大唐初平,朕又无意立时攻讨高丽。是故你也不必那般紧张。” 契苾闻言一怔,良久才道: “主上不欲立发高丽? 却是……为何?” 不怪他奇怪,太宗在世时,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将这高丽拿下一雪前耻。而李治初时身为太子,也没有半点不赞成的意思…… 怎么到了现在,他却说不想立取高丽? 李治见他困惑,知他不解,便道: “眼下我大唐看似军威日盛,然却终究一派隐患。再者父皇在世时,也是多年征讨,民生不安。若朕再强攻高丽,只怕终究会引得民怨沸腾。 是以朕并不打算立取高丽,当休养生息,先使民得安富,再行东征。 再者,父皇天纵英才,依然数征高丽不下,原因无非其地势之故。是以朕自当良取其训,以求万全之计。” 契苾这才道: “主上的意思……是想……” “当年朕为太子时,曾听得诸臣议及高丽事。其时房相却有一言,甚得我心: 夫高丽者,据险而守也。然其国力贫匮,民穷不生。是故若急攻之,则其民怨必然由其主君之上移至大唐上下,于是自然倾其国力一战。 其有天险,若强攻之,我大唐必然可胜,却也损伤不小——此事只看之前父皇征东之例便可得知一二。 是故若咱们且缓由之,且纵之,其民怨自如脓溃毒发,不必大唐大军压境,自必没也。” 契苾心悦诚服: “正是如此,那高丽其实不过是个须末小国,之所以可数次三番不敬于我大唐,行窥伺扰边之事,无非便是依赖着其国境远东,苦寒不胜,以为大唐大军难以攻破而已。” 李治点头,又道: “所以高丽之事,还是缓缓一行。明日朝堂之上,契苾将军可否与诸臣议之平之?” 契苾点头: “但奉主上之命。”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想了一想又道: “虽然此事对我大唐是要紧之事,可说到底,朕于这朝中可放心依赖的,却只是你们几人……唉!也是苦了你们,为了朕,为了大唐,却要单兵只骑与那些关陇老臣,还有氏族大家相争。” 契苾却坦然道: “世间事,凡有一弊则必有一利。 若无得他们这般私心争斗,以我大唐眼下这般人才济济,契苾与道宗兄这等支微末能,再不得机会微一施展,更不会再得主上幸爱了。” 李治闻言,展颜一笑却不语。 契苾又道: “不过主上,说到底,主上还是需得多多验纳一些可用之才的。毕竟臣与道宗兄皆以武官列。日常无战事,尚可留于京城为主上尽心。 然若一旦边境有事,那臣与道宗兄便必然需得离京而去。至时主上身边无人…… 契苾甚忧,道宗兄亦甚忧也……” 李治闻言便皱眉长叹: “朕何尝不知此乃当下第一要务? 然纵观朝中,泰半官职都为二派所据。剩下不到一半的官员,不是向关陇系靠拢,便是依附氏族系…… 朕是当真不欲用这些人的。” 契苾想了一想,却道: “说到此,臣却有些想法,不知主上以为何然?” 李治闻言,便着其道来。 契苾乃道: “臣以为,当下朝中之势已成定局,不可复也——以长孙太尉为首之关陇一系也好,以太原王氏等望族之氏族一系也罢…… 说到底,他们还是忠于主上,忠于大唐的。只是私下有些利益纠葛,主上用得不放心罢了。 既然如此,何不就以英国公为首,主上可再寻得些良臣正将,以为自己所用呢?至时主上便不必因为不愿被关陇与氏族二系之事牵扯过深,而苦于无臣可用了。” 李治思虑良久,乃颔首道: “却也是唯有如此了。只是不知以将军之意,眼下朝堂之中,却有何人可用?” 契苾想了一想,有些为难道: “回主上,若说有大才大能,可用之人,倒是有一个…… 只可惜此人心术不正,性不贤德。加之其性颇委鄙……” 李治立时便明白了: “你是说……许敬宗?” 契苾默默点头道: “容臣说句实话,若说论起治政理事的才干来,许敬宗之能不下于禇相之下,甚至可说还略高一筹。 可是此人一来奸滑成性,二来又是贪财好色,三来心胸狭窄,气非高华,他日若一朝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必然会设尽千方百法,以谋私利。 主上…… 当慎用之。” 李治叹了口气,摇摇头道: “也的确如此……罢了。还是容朕想一想罢!将军今日议事也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 契苾谢过李治,这才退下。 看着他退下,李治便着王德取了奏疏来批,一壁又小声吩咐着德安: “今天晚上,还去云泽殿。 只是别惊动了人。 明白么?” 德安会意,含笑点头。 …… 是夜。 许是李治这些天神出鬼没的,不停往云泽殿里跑着,媚娘也习惯了。是故当她从小书房抄完了经书回来,见到李治无趣地坐在自己梳妆台前,看着那些已然许久不曾用过的妆具时,她竟再无前些日子时的那些惊恐与惶惑了。 “媚娘见过主上。” 徐徐行了一礼,李治立时便着她起身。 媚娘这才起身,慢慢走到李治身边,看着他翻摛自己的妆具,默默不发一语。 翻了良久,李治才算是满意了,起身看着她道: “怪不得你近日里总是素着……这些东西都不是甚么好的。明日里着人换了罢!”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七 媚娘本欲说声自己用不到。可想一想李治的性子,便作罢了—— 原因无他,便是说了,也不过是白生一场气的事。 于是媚娘便淡淡道: “主上今日前来,却是为了何事?” 李治左右动着肩膀,却涎着脸皮笑道: “上次在你这儿睡得好生香甜,回去之后,却是再也不得那般好眠……” “主上自重。或者,不若主上下了旨,媚娘可与惠儿搬离这云泽殿,主上便可入居。” 媚娘这话立时便惹得李治阴了脸: “你走了,我还怎么睡得安甜?” 媚娘却只是倔着,沉默不语。 良久,李治才长叹一声,讨价还价道: “我……我知你不喜如此,可当真我在这太极宫中,是半点寻不得个良眠处。你也知我,自小便是眠浅的。这些日子又是朝政烦忙…… 你难不成就看着我……看着我成日里精神不济,被那些老大臣们摆布着当成个孩子一般玩耍?” 媚娘依然不语,可脸上却有了些松动的神气。 李治何等乖觉?立时便察觉有戏,于是喜上眉梢,便道: “好媚娘,应我这一次罢……就这一次……呐,我也不求别的,只要是你也在这云泽殿,便是我睡侧配殿里也是好的。如何?” 媚娘这才开了口,冷冷道: “侧配殿里四通八风的,若是吹坏了主上,媚娘岂非更遭人恨? …… 罢了,主上于媚娘有天大之恩,又是大唐之主……媚娘小小名誉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早已毁了不知几次了。 不过主上,这是最后一次。事一旦多,媚娘必不得安也。” 李治哪里还管她说什么是不是最后一次——在他看来,这到底是不是最后一次,却不是她说了算的。 于是先欢天喜地地应了下来,然后又是讨好地从一侧取了一盒子棋来: “既然如此,那……那索性我陪你打一回双陆(双陆棋)如何?若是你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件…… 不,是三件事,如何?” 媚娘看了看他,突然笑了: “好啊!天子一诺千金难得,何况是三诺?媚娘有福了。” 李治闻言,这才惊觉自己因着媚娘同意留他于此,一时过于欢喜,竟然随口许了个天大的诺言: 需知若是媚娘赢了他,要他放她出宫…… 这可如何是好?天子再无戏言啊! 于是只得一壁懊悔着,一壁下了狠心,定要赢得回自己的颜面来 他这般自己想着事,却再不曾发觉,媚娘看着他的目光,已然变得柔和而温情了许多。 立在一侧,正与瑞安抬了棋具,摆铺着的德安无意见看到了,心中一喜,终于含笑点头。 李治走了个把时辰之后,媚娘这才又微微含着些笑意,去看徐惠。 “如何?可好些了?” 一进殿内,媚娘头一句问的就是徐惠。 徐惠气色倒是确比之前好了些许,倚在床上,青丝微凌乱,噙着笑道: “还能如何不好?左右都是这样了……倒是你,听说主上方才来过了?” 媚娘眯了眼去看瑞安,惊得瑞安立时心虚,垂首盯着地冒冷汗。 媚娘也不言语,只是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绞弄着身上的海青,然后慢慢道: “横竖这太极宫是他的,他哪里来不得?又有哪里去不得?” 徐惠鲜少听得媚娘做这般小儿女般抱怨,心中只觉有趣,也不说破,只是点点头,微微闭了闭目才道: “这倒是真的……” 两姐妹一时无语。 片刻之后,徐惠又轻轻咳了一声,道: “对了,说起来,近日朝堂之中,颇多大事,你可听主上说过了?” 媚娘想了一想道: “倒是听说了些,不过相信主上总是能处置得甚好的。” 徐惠亦只默默,然后又问: “说到这儿,我倒想问你一件事—— 怎么我病了这几日,咱们殿里换了那许多新人?都不认识了。” 媚娘一怔,想了想才道: “许是……许是主上担忧咱们安危,这才换了人罢?毕竟多事之秋……” 徐惠想一想也是,于是笑叹道: “只是可惜了,本来我还想着借这个机会能清闲着,请主上准了我与小妹小弟见上一见的……真是可惜。” 媚娘自然知道对徐惠而言,这一弟一妹如何紧要,于是便不假思索道: “这又有何难?他必然会答应的。” 徐惠一怔: “你怎么知道?” 媚娘答得快了,这才发现自己言语似有所失,于是微红了红脸道: “无事……只是方才下双陆棋,他输了我三个天子之诺罢了。我又无甚紧要事,若是你要见家人,那自然是可见的。” 徐惠眼前一亮,挣扎起身,慌得媚娘急忙拥了她在怀中,嗔她不知自珍。 徐惠却不理这些,只急切扯了媚娘衣袖问道: “当真…… 当真可以么? 可以请主上准么?” 媚娘见状,急忙安慰她: “你莫急……我这便叫瑞安去请主上准,这还不成? 好啦……你好生歇着罢!” 一壁劝,一壁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便飞奔了出去。 见状,徐惠当真是欢喜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紧紧地揪着媚娘的衣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儿来。 媚娘知她心慰,也只好言劝着。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正仔细批着奏疏,忽闻得瑞安有报,急忙着人传入。 见了瑞安那般慌慌张张,于是劈头便问: “可是媚娘怎么了?” 瑞安喘了口大气,这才回道: “不……不是武姐姐,是……是徐充容。” 李治闻言目光一默,想了一想便道: “怕是想她的家人了,媚娘便欲请朕准她家人入宫罢?” 瑞安便惊笑道: “主上英明!” 李治点了一点头,想了一想才慢慢道: “说起来,徐姐姐近日这身子,也是越发不好了。既然她思念家人,那请了入内来见上一见本也无妨。奈何只是现下情形特殊,这三两日,怕是不成。 你回去,便告诉徐姐姐与媚娘,便说这几日朕这里有些事情,待事毕,便亲自安排他们见面。” 瑞安大喜,谢过李治待走,却又被李治叫住。 瑞安不解,转过脸来,看李治一脸期待地问着自己: “媚娘可还有别的什么要求?”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八 瑞安想了一想,心下立时明白李治所愿,只是摇头道: “主上,武姐姐的性子,主上是知道的。” 李治顿觉无趣,待欲挥手着他退下,却又想起一件事: “王德,你带着瑞安去取些西域进来的新果品罢!那些东西也是看着颇新鲜的。” 王德依命,便带了向李治再次告退过的瑞安出来。 …… 方才步出太极殿,王德便看了看左右无人,轻轻问瑞安道: “武才人近日可安好?心情可转复一些?” 瑞安点头: “倒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说起来,这也是因有着主上陪伴。 虽然武姐姐口里念里总是不愿与主上太过亲近,可终究心里还是有主上的。” 王德松了口气,点头道: “这便好……就怕武才人还是一般无二的倔强着。那便不大好了。” 瑞安又道: “不过这一时半刻之间,武姐姐想要出家的心思也还没有停下。公公,咱们也得替主上他们想一想法子,无论如何总是破了眼前这个局—— 否则只怕武姐姐便当真要出家了!” 王德却叹道: “难哪!天子无戏言。当初主上答应了武才人,准她出宫为尼,那便是一言九鼎,再也不得反悔的。” 瑞安大急: “那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当真要让武姐姐出家为尼?” 王德摇头: “这个自然不会。主上何等人物?武才人又是何等人物? 不过都是在拖着些儿罢了。只待着时长日久,诸事安定了,这才设法为妙。 否则眼下那荆王可是又近了这太极宫一步。暗处里,那些盯着主上龙位的人更是不少…… 若不如此,只怕主上难保得武才人在宫,更难保得龙位。” 瑞安点头,同情道: “说起来,也是苦了他们二位……真是。那荆王当真是个大祸害,若不尽早除之,只怕日后指不定还会怎么欺负武姐姐与主上呢!” 王德却道: “荆王走到这个份儿上,那他已然是没了半点退路了——之前的事,那是韩王的主意,韩王的心思。是故他还有得什么人撑着。 不过现在…… 主上这一进他的封,将他列入三公之位,那便等同于昭告天下,荆王元景已然是忠于主上了。你想,那韩王怎么能容? 自然不会再与他交好了。 是故这荆王呀,现在不是危胁了。至少片刻时日之内,他不是。 主上眼下最大的危胁,却是另外的人。” 瑞安心中一紧,便问道: “谁?” 王德不语,却往东侧看了一眼。 瑞安立时会意,讶道: “公公是说东宫那边儿的?却不知是哪一位?” 王德又看了他一眼,瑞安立时明白了: “公公是说……太子妃? 可她…… 可她应当是最盼着主上帝位稳固之人罢?” 王德冷冷一笑,脚下不停,带着瑞安穿花过树,然后才轻轻道: “你哪里知道这些! 若是主上有意立她为后,那她自然是最希望主上帝位稳固之人。可若是主上无意于此呢? 你难不成还觉得,她会与主上同心同德? 瑞安呀瑞安,那是太子妃,不是武才人!” 瑞安一惊: “难不成太子妃猜到主上的心思……” “那倒未必。” 王德摇了摇头道: “虽说她也是个知机的,可论起来,主上这等心思,当真是惊世骇俗,她哪里想得到?是故只怕她只以为主上一心二心,不过是想将武才人纳为宫妃罢了。 否则以她的手段,早就要对武才人下手。何必等得这般久还不动静?” 瑞安想了一想,也觉在理,便忧道: “那……那现在最紧要的,却是咱们得要守住了主上这秘密不叫她知道了?” 王德却摇头道: “守住与守不住,相差无几。不过是知道的时间早或者晚罢了。再者依咱家观着主上的心思,怕是忍不得多久了。 否则你以为,主上自幼便是个稳健沉定的性子,如何此般这等心急,三番两次在前朝有所举动?不就是为了能够早掌大权,可以于武才人之事上,有所为么?” 瑞安想了一想,这才恍然道: “我便觉得奇怪…… 自小儿守着主上,再不曾见他这般心急的…… 那王公公,咱们现下,当如何是好?” 王德长叹一声,这才道: “主上心意已决,咱们谁也拦不住的——何况说句实心话与你听,瑞安哪!咱家也不想拦。咱家在这太极宫里前前后后侍奉了两朝三帝啦!见过的后宫妃嫔不知凡几。 可论起本事来,除了文德皇后,那再无一个能与武才人相比。论起心性来,她也是难得的大气。 那太子妃倒不是不好。可惜呀…… 有了武才人,她这朵名花儿,也被比得什么都不是了。 所以,瑞安,既然事已至此,咱们与其在这儿绞尽了脑水儿去想怎么保守秘密,不如想一想,如何永绝后患来得好。” 瑞安点头,也颇以为然,只是迷茫道: “不过瑞安愚蠢,实在想不出怎么个永绝后患法。” 王德想了一想才道: “说到底,主上这般费心,无非就是他欲立武才人为后,可偏生后位之前,挡着一个太子妃。 若是那这太子妃倒了,氏族中人也倒了…… 你说,主上何必再苦于此?” 瑞安一听,便点头道: “确是如此。只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王德想了一想,便附在瑞安耳边说了几句。 瑞安闻言,便是一惊: “这……这可行么?” 王德皱眉: “说实话,咱家也不过是三四成的把握。是故还是得叮咛你一句,不到最后关头,万不可以此计行事。 明白么?” 瑞安想了一想,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默默点头。 王德见他如此,心中暗吐了口气。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闻得王德回报,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便好。朕总得教她留着些退路。” 王德点头,含笑道: “主上英明。” 李治不语,良久又道: “对了,最近怎么不见舅舅上的奏疏?” 王德一怔,想了一想罕道: “主上这一说,老奴倒也觉得奇怪……这元舅爷近半个月了,却都不曾上过奏疏呢!” 李治皱眉,心中不安道: “他不会还记着当初朕答应他的事儿罢?难不成是暗暗计算着,要联合诸臣逼朕送媚娘入感业寺?” 王德笑道: “这倒不会罢?若是因为武才人,元舅爷再不会如此大张声势…… 只怕别有他因。” 李治眯了眯眼: “去,着李云他们查一查。看看舅舅这些日子,到底在做什么!” “是!”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二十九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 小禁屋(郡王以上的级别家里才能有的私家牢房)内,长孙无忌眯着眼,看着袖手而来的长孙冲: “招了没有?” 长孙冲抹了一抹头上汗珠,却道: “嘴硬得很,却再不吐口的。”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又慢慢问道: “菜可都上足了?” “还差两道。不过……” 长孙冲犹豫道: “父亲,若是这两道一上,只怕这人便不成事了。”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慢条斯理道: “为父在宫中行走时,曾听人说过一事,道当年那审问韦尼子近侍的狱官名唤林志、卢光明的,却甚是厉害。听说未曾伤得那婢奴分毫便得了供辞…… 你去,打听一下,看看他们身在何处?” 长孙冲却道: “父亲,这二人早已出了长安,被调任外官了。调任令还是您亲手所签的。” 长孙无忌一怔,想了一想才叹道: “父亲当真是老啦……这些事居然都记不得了…… 不过眼下,却是难办。” 长孙冲却笑道: “父亲别急。虽说那二人被调出长安,可那审问的法子,却是留了下来。父亲只需耐心等待,至多三五日,此獠便必然全招了。” 长孙无忌这才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是夜。 高阳公主府。 闻得近侍所报,正倚于两个少年怀中,恣情调笑的高阳立时便翻了脸,掀了面前摆满酒水瓜果的案几: “一群废物!怎么连个人都看不好?!” 高阳厉声喝问,立时丝竹皆停。众侍噤若寒蝉,伏地不起。 那来报的近侍也颤声道: “回……回公主…… 实实实……实在不是咱们的人不上心……实在是那长孙无忌太过奸滑,是以……” 高阳眯了眯眼,快步步下阶梯,冷声道: “你说是谁?” “是……长孙无忌。” 高阳一怔,看了这近侍片刻,突然毫无预警地一脚踢中了他心窝里,竟将一个大汉踢得立时跌倒,半天脸色雪白。 高阳咬牙道: “你们……你们这……” “殿下息怒!息怒啊!” 一侧毗伽奴见高阳如此大怒,心中一惊,急忙上前猛然叩首请罪: “殿下请息怒!” 高阳目光中的寒芒闪动片刻,好不容易才冷却下来,瞪着那终于缓过了口气的近侍道: “若在平时,本宫必然是要杀了你的……不过念在你之前功高勋著,且留你一条性命!” 那近侍惊得急忙低头狂叩其首,谢恩不止。 高阳这才消了消气,转身回到案后,坐下道: “既然被长孙无忌拿去了,那便再不必留着活口给他找出什么差错来!明白了么?” 近侍心中一冰,然而想着自己性命,终究还是点头接令。 …… 片刻之后,高阳才看着那离开的近侍恨恨地骂了一声: “废物!” 毗伽奴一壁安抚她,一壁轻声劝道: “其实公主殿下不必如此惶惶。那长孙无忌若知道了些什么,也只会去为难那武媚娘…… 毕竟咱们此番不过是想再查一查那武媚娘与当今主上之间,是否确有私情罢了。长孙无忌便是抓到了咱们的人,也不过就是设法逼得主上将武媚娘或杀或逐。却不敢找咱们半点不是。” “正是因为如此,本宫才生气!” 高阳怒道: “别人不知道,本宫可是知道的!这九弟看着人憨厚,其实却是个心思极重的人物!平时又是惯赏行事滴水不漏的! 好不容易让本宫抓住了这么一点儿事情,若是因为那些废物,坏了本宫大事,让九弟有了警省…… 你想过没有,依他那般性子,还会容得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 咱们要助三哥扳倒他,那便更是难上加难!甚至就是咱们设法扳倒了九弟,以三哥的心性,也会怨本宫是有心陷害九弟,甚至会反过来相助他与咱们作对! 只有让三哥看到他与先帝宫嫔私通有无的铁证,他才会相信九弟德行有亏,也才会心甘情愿地上位! 咱们的目标,也才能达成!” 毗伽奴想了一想,也叹口气道: “可是如今事已至此,殿下,您却不得不早做打算了呀…… 毕竟那长孙无忌手下,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人开口。 只怕此刻…… 长孙无忌早已知道咱们的计划了。” 高阳咬了咬牙,想了片刻才道: “的确…… 咱们却得想个万全之策。以保这武媚娘之事,必然被揭……” 毗伽奴想了一想道: “那……把这事捅到东宫那几个女人处,如何?那几个女人只怕是饶不得那武媚娘。这样一来,什么事便都明白了。” 高阳想了一想,缓缓点头道: “法子是个好法子。只是用谁来,不用谁来,却还得详加思量—— 头一个那太子妃便是万万不可用的。那女人太聪慧,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怎么做才最好。 是故为了九弟帝位稳固,她断然不会与本宫合作。 至于那萧良娣…… 她虽然不若太子妃那般聪慧洞断,不过也不是个蠢的,加之野心极大,又对九弟有那么几分真心。是必一如太子妃,不为本宫所用。 倒是那剩下的几个…… 或者,咱们可以想一想法子,让她们去管一管这件闲事。” 高阳得意一笑,看着恍然大悟的毗伽奴。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三。 长安,许敬宗府。 眼看着府中总管奉上的进献,许敬宗满意地点点头,着人收好了,这才含笑道: “还是他们有孝心哪!送的这些东西也好。” 总管也笑道: “要不怎么都说是大人门下呢?最最长机灵眼儿的。” 许敬宗得意一笑,然很快便叹了口气道: “不过话说回来,这新陛下的心思,也是颇为难测……虽然他们有求于老夫。可依老夫之见……这些要求,却未必全能满足呐!” 总管却不以为然道: “那些官员们既然如此,便当知此事不易为。是故大人实在不必忧心。” 许敬宗却摇头道: “不可。说到底,人还是当以信字立之。再者老夫既然身为近臣,那揣度圣意,便是必然需得为之。 只是可惜,咱们在这宫中,却无甚得力之人。否则若是得了些圣意…… 那老夫为事起来,也就方便多了。” 总管想了一想,却想起一事来: “若要得些圣意,其实本不难。大人,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必若得些陛下心意,那还得从东宫那几位娘娘处下手。”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 许敬宗冷冷一笑: “别的还好说,就是这一点,切莫提起罢! 你也不想一想,若陛下果然是个好此道的,何以至今未曾封宫? 不过……” 许敬宗若有所思道: “你这一说,倒是让老夫想起一件事:宫中盛传,说这陛下在为太子时,便颇不喜这太子妃。相反,对那良娣萧氏倒是喜欢得紧……” 总管立时会意: “大人的意思,是去与那萧良娣见上一见?” 许敬宗点点头: “陛下至今未封宫,名义上说是因为先帝大孝,说不定……他也别有心思呢?” 总管惊道: “难不成陛下想立良娣为后?可……可那太原王氏一族却如何肯呢?” 许敬宗摇头: “太原王氏再大,能大得过天子?想当初老夫便曾听人秘言,道这陛下当初迎娶太子妃时,便是因为先帝诏令不得不从。 阿大呀!老夫混迹官场数十年,这等人心还是看得透的。 这陛下看似温柔仁懦,其实骨子里,只怕是个最倔强的。你想,虽然陛下至孝,当初先帝圣意不可违,不得不迎娶太子妃。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他是陛下,是天子。要立谁为后,那还不是他想不想的事情? 所以呀,说不定这萧良娣还当真鸾服易凤袍,也不一定呢!” 总管点头道: “大人这一说,老奴倒是想起前些日**里的传言来,说那荆王元景之所以得了眼下这司徒之位,便是因为陛下登基前一日以陛下与某位前朝旧妃之事,拿着去喝问陛下,陛下被逼无奈,这才重用与他……” “怎么可能!” 许敬宗嗤笑: “当时老夫也在殿上听得清清楚楚,那李元景是说陛下与那先帝才人武氏之事……可这天下谁不知道,若非这武才人,只怕陛下早活不到今日。 他不过是感恩罢了。” 总管于是立刻陪笑道: “是老奴不知事了……不过大人,那咱们是不是去……见一见那萧良娣?” 许敬宗想了一想才道: “老夫记得此番进献中,岭南进贡了一串颇为漂亮的伽南手钏。你去取了,想个法子献进东宫里那位手中便是。”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宫门外。 一身朝服的许敬宗抹着满头冷汗,跌跌撞撞地从里面的会宾角楼里走出来。 一旁立着的总管许大见状,急忙上前搀扶着他,待问话儿时,却见许敬宗摆了摆手,示意直管往前走。 许大倒也机灵,立时便扶着许敬宗到一处凉亭里坐下,这才轻轻问道: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进去,怎么片刻就……” 许敬宗摇了摇头,满心中仍然是震撼——一如刚才初次见到萧良娣之后的震撼。 然而他必竟是个聪慧的,于是片刻之后,便起而低声吩咐许大道: “走,回府!” …… 一个时辰后。 看着许敬宗这般神气,许大实在担忧,便又问了一遍。 许敬宗更了衣衫,喝着热茶,这时才心定了些许,于是便慢慢道: “唉……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老夫再也不曾想到,那荆王竟然是当真抓到了些什么……” 许大一怔,这才惊道: “怎么,难不成那武才人是……可为何大人知道呢?” 许敬宗看了他一眼,轻轻道: “若是你也见过那萧良娣,便知道了……天下间,竟然有这等相似的女子。而且又是最为陛下所宠爱的女子…… 你说,一个女子,这般像那武才人,宫中又有流言传出陛下与那武才人有私,陛下又这般宠爱一个像她的女子…… 这纠合起来,却是为何?” 许大惊道: “因为那武……那……那可如何是好?这等事,若是传了出去……大人,咱们是不是得小心着些,莫与那武才人有什么瓜葛?” 许敬宗想了一想,反而笑了: “不瓜葛?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许大茫然,看着许敬宗。 “天助我也,我一心想着得窥陛下心思,如今好不容易让我知道了个定然能得陛下欢心的……老夫如何不好好利用呢?” 许大恍然: “大人的意思是,借武才人之力……可是她现下身居深宫,咱们却无法像那身居东宫的萧良娣一般,可借口先前有物落在东宫,请萧良娣代寻这样去见她呀?” 许敬宗想了一想,却淡淡道: “的确是难。可若当真有心,那天下再无甚难事的。 阿大,你去替老夫安排一下,与那徐充容之父见个面! 有他在,想必老夫不日便可得见这位武才人之面!” 许敬宗得意笑道。 阿大恍然,立时便去安排。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身银青滚边的素白衣袍,端坐在玉案之后,看着那些奏疏。 王德与德安在一侧侍立着。 不多时,明安快步奔入内,向着王德小声说了几句。 王德皱眉,点了点头,这才向着李治前来,先叉手打了一恭,然后才附在李治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李治立时沉了脸停了笔,问道: “他怎么知道的?” 王德急忙叉手,恭声道: “今日午后,许大人说他有些甚么紧要物事落在了东宫之中。又因太子妃病体不安,不宜打扰,便求见萧良娣。然后……” 李治咬牙,丢了笔,低头寻思半晌,才道: “可有什么动作?” “回主上,许大人已然着人去设法借着徐充容之父,能够安排与武才人见面了……主上,现下如何是好?” 李治咬着牙: “这段时日本来想着将媚娘放在云泽殿里藏着,或可一解目前之危。 加上时长日久,那些人忘记了她的事情,她便也得安了…… 这个许敬宗……” 王德见状,想了一想却劝道: “其实主上也不必如此气愤。说起来,这也未尝不是武才人的一个机会啊!” 李治一怔,看着他: “机会?” 王德点头,乃道: “主上现下在朝中势孤力薄。这许敬宗虽然不是什么良臣,可是才干智慧却是也有的。若能良加利用,未尝不是一把利器。 只是他一心不走正路,那主上若是要用之,势必便要以邪对邪。 可说到底,主上您乃一国之君,有些事虽然您知道当做,却终究不宜出手—— 武才人便不同。 她身为一介女子,眼下又是多事之秋,与这许敬宗相谋互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说不得有这许敬宗相助,她还能得逃出眼下这困境呢?” 李治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无道理,于是默默点头。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一 ……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高宗李治准先帝充容徐氏之请,着其妹徐素琴入内探视。 …… 当看到徐素琴的刹那时,媚娘恍然之间,竟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人—— 可不是素琴么?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娇笑而来的少女,心中一阵颤抖。 徐惠见她如此,知道她又念起了元素琴,于是轻轻一咳,唤着妹妹素琴上前来,告与媚娘道: “这便是我的小妹子,大名为兰,小字却叫素琴。论起来,你也当唤一声妹妹的。” 徐素琴如她姐姐徐惠一般温婉柔丽,也早知姐姐在宫中,有这么一位好姐妹,于是便含笑以礼见之: “见过武姐姐。” 虽然她也颇为好奇为何媚娘身着海青,却深知在这宫中,有些事还是不宜多问的。于是再不发言。 媚娘见她如此得当,当真是又喜又悲: 喜的是徐惠有妹如此,当真是贴心柔顺。 悲的是每看徐素琴一眼,她便忍不住想起当年那个死在自己怀中的小妹素琴。 一时间,新情旧事一起涌上心头,她竟呆呆地落下泪来。 片刻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王德来报,诧异地停下正在批着奏疏的朱笔问道: “你说媚娘一见那徐充容之妹便哭了?何故?” 王德点点头,看了看一旁将白玉拂尘插在腰后,仔细磨着墨汁的德安,这才道: “老奴不敢妄言。不过…… 徐充容之妹,却颇似一位故人。” 李治一怔: “谁?” “当年的元昭媛。而且听那殿中小侍道,徐充容这位妹妹,巧得很,小字也唤作素琴。” 李治一惊,立时便丢了奏疏,传令着德安随着自己,前往云泽殿。 不过一刻钟的时光,李治便与德安出现在了云泽殿的**门边。 看着那个与徐惠、媚娘坐在一起的年轻少女,李治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仿佛他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晋王稚奴,躲在花丛中,悄悄地看着三位姐姐,嘻笑聊天。 看着媚娘难得的欢喜笑脸,他的眼底,有了一丝湿润。 驻足良久,他终究还是转了身去,背对着德安眨了眨眼,逼回眼泪之后才淡淡道: “传朕旨意,着因徐充容身体微恙,今日可留宿宫中,伴其左右,以慰其心。” “是!” 德安应声。 李治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媚娘那欢喜中带着些许悲伤的笑脸,默默转身离开。 …… 是夜。 濮王府。 青雀背着手,立在灯前,听着青河回报。 青河报毕之后,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叹道: “唉!说到底,他想打破眼前这等局面,还是难呀! 否则,又何必去用许敬宗这等小人?” 青河不解道: “殿下的意思青河不明白……” 摇了摇头,青雀才慢慢踱了出来道: “眼下对主上最紧要的,便是控制得了这朝堂。 然当今大唐朝上,已然尽是父皇在时,安置好的那些老臣忠臣—— 虽说他们是忠于大唐,也是忠于咱们主上。可对主上,还是那句话儿……他们只是忠,只是护,却无尊敬与信赖…… 主上登基已然两个多月了,可咱们都知道,他所发之行令,无一不是中书省修了又修,改了又改才得行止。 便是一些小事,也常常被诸位大臣们拿来放在朝堂之上,讨论了又讨论…… 青河呀,你可想一想,说起来这天下哪有这等道理?皇帝的旨意,还得臣子们都同准了,才得可行? 一道二道,或可说是臣子们忠于为国,审慎诸事。 可是道道如此…… 那便是有些本末倒置了。” 青河点头,忧道: “的确,说起来阿云也说过,前些日子主上想调些备粮去救济晋州难民,结果一道圣旨批下去五百车,真正到了晋州的却只得三百车。 主上大怒,召了人来了问才知道,原来是长孙大人等诸位老臣商议过之后,觉得一次给了那么多实在不当。于是才改了数字。 唉…… 要不是因为这个,主上何必被逼着从内库司里提了些金银珠宝出去售于市,换得些米粮赈灾…… 虽说后来长孙大人他们也知道自己这般为事太过不好,自己上表请主上责罚…… 可说到底,主上哪里会真的责罚他们呢?” 青雀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所以主上当今最紧要的,才是要平衡朝堂之势…… 无论如何,舅舅为首的关陇一系,与太原王氏为首的氏族一系,这两股力量,是断然不可或缺的。 有他们在,主上便可站稳了在这朝堂之上。 可是眼下这两派利益相迭,互为犄角,主上若是一味依赖他们,只会废在他们手中。是以必然也是要立起另外一系忠于自己的势力,以助自己可手握实权。 而且因为舅舅与氏族这边,都是力强根深的,主上若是不得良机,实在难以在这等夹缝之中求生……” 青河便道: “那以殿下之见,主上该当如何是好?” 青雀沉吟良久,才轻轻道: “事已至此,若主上有意破这般势态,唯有兴第三方之力。且这第三方,还需得必是绝对忠于主上,又只得依赖主上的人才可……” 青河想了一想道: “那殿下的意思,是指李绩将军?” 青雀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虽说李绩将军确可为之……然究竟他还是势单力薄。主上虽然有心扶持他,可若只得他这一将而无兵卒…… 只怕还是不妥。” 青河抓了抓脑袋: “那可如何是好?这朝中官员,泰半都是两派势力。便并非是这两派的,也是各自在这两派中寻了主子依附着……” 青雀也是头痛,良久沉默不语,半晌才道: “本王此刻,也是无法可想,只怕此事最后还是得主上自己想出些法子来。 不过若说本王无事能相助主上倒也不是真的。 青河,你可还记得那李义府?” 青河一怔,继而鄙夷道: “那个小人……殿下您还记着哪?”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二 青雀笑了笑: “怎么不记得? 他或者是个小人,可他却也确有些文采才干的。否则父皇怎么会这般容易就被他给蒙过去了,还让他自主上六岁起就跟着他?” 青河一怔,想了一想却也是不语。 青雀这才道: “那李义府为人委琐。可却是个有才干的。再者,本王也曾闻得他日前曾欲附于赵郡李氏,却被其族中人颇为耻之,不与其伍…… 想必,他此刻也是无路可走了罢? 若是有人引得他去见主上…… 那说不定,他在主上的谋略之下,会成为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 青河恍然: “殿下是要主上用这李义府?可是他的个性……” 青雀点了点头,走到案后,片刻便书信一封,交与青河道: “你现在便去把这封信交给阿云。他自然知道该如何是好。 还有记得,设法通知那李义府,叫他明日里,多多在主上面前显现一番自己的本事…… 他若问你为何……” 青雀想了一想,却笑道: “就说本王还指望着他能在主上面前替本王美言几句,好得返长安呢!” 青河笑道: “可不是? 这李义府生性多疑,又是个小家子气的……若殿下不这么说,只怕他还要怀疑殿下要害他呢!” 青雀却笑道: “用人不疑,的确不假。可防备之心,却不可不有。” 同日夜。 长安,许敬宗府。 闻得总管来报的许敬宗一时间沉默不语,良久才叹道: “果然,这武才人,却是不那么好见的。” 许大却悻悻道: “真是……不知她拿什么架子?不过一个小小先帝才人,当真以为自己是要飞上枝头的凤凰了?” 许敬宗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才道: “你懂什么?她能让当今陛下这般垂青,那便是她的本事,她的本钱!什么小小才人……你想过没有,若是她想,那皇后之位或者不可能。可枕头风一吹,吹得陛下封她个四妃之首,那还不是翻手之间的事?” 许大一时住了口,半晌才道: “那大人,咱们怎么做?” 许敬宗摇了摇头: “原本此事也急不得。罢了,先按下不提。我叫你办的那件事,可办妥了?” 许大点头: “都办妥了,在这里。” 一面说,一面便从袖中掏出一本折书,交与许敬宗。 许敬宗点点头,这才接了过来,仔细看了半晌。 看完之后,又仔细阅了一遍,这才啪地合上折书,轻轻一笑道: “果然不出我所料……” 许大不解: “大人,您要老奴去查那先帝废昭容韦氏的下落……这是何意?” 许敬宗摇头,半晌才道: “你有所不知呀!当年韦氏倒台之时,老夫便觉得颇为奇怪——朝中颇有传言,道那韦氏犯了无数大罪,论之当诛。 便是韦氏一族,只怕也要受些牵连…… 可奇怪的是,先帝只是废了她的昭容之位,将她扔在崇圣宫……于老夫看来,这实在不合先帝的脾性。 先帝何等人物?权谋大略,胸怀江山。他何尝不知当时那韦氏一族已然是占据了半壁朝堂,其势已然如卧虎。 再者便是先帝不动手,论起来那长孙无忌也不能容这韦氏呀?毕竟她三番四次,利用当时还是晋王的陛下在先……甚至一度曾有传言,说当年的陛下不堪其扰,意欲离宫避居长孙府。 阿大呀,你想一想,长孙无忌何等人物?先帝又是何等人物?当年的陛下又是何等荣宠?虽说当年的陛下不曾有甚么实权,可他却是主上与长孙无忌最疼爱的皇子。若是知道这韦氏将皇子逼到这等地步,如何便可这般轻轻放过? 显然是有些猫儿腻在里面的。果然,这一查,咱们可就查出大文章来啦!” 许敬宗又是兴奋,又是得意地道。 许大一怔,立时明白: “所以……所以大人才叫老奴去查那韦昭容是不是真的在崇圣宫?” 许敬宗点头: “虽然现下,老夫也还未曾看透当年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这韦昭容,的确已然不在崇圣宫……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去过崇圣宫。 这上面说得很清楚,当年进崇圣宫的,却是一个替身……阿大,你想为何先帝要这般费事?” 许大想了一想,立时惊道: “难不成那韦昭容早就死了?” 许敬宗点一点头,长长叹息一声,然后才道: “正是。只怕先帝根本没有给她留任何机会,一早便赐死她了。不过越是这样,便越证明老夫的揣测…… 说不定,当年这些事,尤其是韦昭容之事……只怕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有心为之…… 而这人……” 许敬宗的目光中,流露出些敬畏之意: “只怕便是咱们这位当今主上!” 许大听得糊涂,于是再度发问,然而许敬宗却摇头道: “现下老夫也是吃不准……所以明日朝上,老夫却得下一道菜,试上一试。若是果然成了……那……” 许敬宗的目光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那么老夫就要想一想,自己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了。”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五。 早朝。 礼部尚书许敬宗乃奏请高宗李治,道前朝多孽于天下子民,无当配享庙祀,请毁弘家府君庙,将其中供奉之神主藏于太庙西夹室。 李治闻之颇以为然,询得三公议后,乃准。 …… 朝毕。 诸臣退散,只有许敬宗一人,站在太极殿前,望着那巍巍耸立于蓝天下的太极殿,浑身发冷。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然后很快地,他的目光中,又浮现出一种狂热的神采来。 这是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 欢喜地笑着,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边,对着等待了许久的总管许大道: “或今日,或明日,设法,无论如何,也要将那上次的伽南手钏送入内宫,送与陛下!明白么?” 许大不解,然而还是应道: “是!” …… 一个时辰之后。 李治看着四哥李泰送来的密报,沉吟良久之后递与德安: “焚尽。” 德安依言而行。王德这才上前道: “主上,您似乎有些不豫……可是濮王殿下提了什么叫您为难的请求了?” 李治摇头一笑,端了茶水饮了一口才柔声道: “朕不去烦四哥便是罕见了,他哪里又会叫朕为难?不过……” 放下茶杯,他皱了皱眉: “四哥这回提的请求也着实是太过奇怪了些。他说……若朕想于朝堂之上立己之势,则必当良用李义府……”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三 王德一怔,皱眉道: “那李义府……虽然诸位大臣都说他还不算坏,可老奴曾闻得元舅爷与英国公对此人可都是无甚良评呀!主上,虽然元舅爷如此,可他却是个眼光厉害的。只怕这李义府当真是不可用。” 李治却摇了摇头,想了一想才道: “怪便怪在这里。以四哥之能,他自然知道这李义府是何等人物。况且之前这李义府曾经跟随于朕,当时他便曾提醒过还是晋王的朕,说这李义府万不可重用…… 而今日,他却突然要朕用他,而且还是良用。” 李治想了一想,却噙起一抹有趣的笑: “这良用一词,当真是妙啊!却不知朕之所想,是不是与四哥如出一辙呢?” 王德看着一脸微笑的李治,实在却是猜不透他的心思——这样情况,便是以前侍奉太宗之时,也是少见的,于是心里又是感伤,又是欢喜,便道: “主上与濮王殿下向来是最好的,必然知道他的心思。” 李治点头,刚欲说些什么,便忽然闻得殿外传来请见声,道是中书舍人李义府求见。 李治扬扬眉,笑着看了看有些意外的德安与王德道: “如何?说曹操,曹操便到了。来人,宣!” 一壁说,一壁理整了身上衣物,端坐于案后。 不多时,一个长得圆脸圆眼,笑容可掬,然而微微上勾的眼角,与短短胡须下微微勾起的唇角却看着要多鬼灵有多鬼灵的官员,便弯着腰入内,向着李治恭行大礼,口中唱诺: “臣李义府,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 李治含笑挥了挥手,见他起身,这才问道: “不知李爱卿有何事奏啊?” 李义府见得李治,便心生些亲切,含笑道: “臣李义府,幸见天颜,今日所来,却是为些许小事。” 于是,便将些朝中小事与李治议过。 李治自然知他心不在此,今日之来,也多半是受了李泰之命。然李治既然与李泰定计,欲良用此人,自然的要多加笼络,于是便着意夸赞他办事得力。 李义府离得李治夸赞,那当真是欢喜不胜,于是更加得意洋洋。 李治见他如此欢喜,便含笑道: “人人都说李卿似猫,且又给了卿一个‘李猫’的名号,现下看来,可是当真贴切得紧呢!” 这“李猫”二字一出口,当下李义府便心中一惊,额上微冒冷汗,笑容也不似方才一般得意欢欣。看着李治的目光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揣测意味。 李治淡淡一笑,却道: “不过是句玩笑话,李卿如何这等紧张?” 李义府欲张口,却发现平日里灵牙利齿的自己,在此刻一不知当说什么是好。 李治要的,也是如此,于是便端起茶水,一壁慢慢地品着,一壁含笑道: “看来李卿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过朕喜欢的,便是这等聪明人。对了,说起来,朕曾听闻,李卿本是超郡李氏一族之子弟,可是那李氏一族中人,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诿不认…… 可有此事?” 李义府闻得李治连这等小事也了解得颇为详细,不觉心惊于这位少年天子的洞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讷讷道: “是……是臣妄想了。” 李治闻言,却放下茶盏淡淡道: “何谓妄想?若翻天为地,复地为天,此乃妄想。 然卿此事,却也未必不是没有结果的。怎么便是妄想了?” 李义府闻得李治如此一言,当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由着李治慢悠悠地道: “说到底,不过是在那家谱上添个名字罢了。怎么就是妄想了?朕倒觉得,李卿这般心高气壮,却是难得啊!” 李义府闻言,似乎品出了些什么,惊喜,不信,怀疑,揣测……种种思绪,交织在一起。然而他却始终不曾抬头,更不曾发过一语。 李治向后一倚,靠在龙椅之中,看了李义府半晌,这才道: “其实说起来,父皇在时,便曾多番有言,道这氏族一系,当真是如朽木一块,不可雕也。 不止是父皇,便是朕,也觉得这些氏族当真是胆大包了天了。当年修订氏族志,竟将天子一脉,置于诸氏之后。” 李治冷冷一笑: “当真是以为自己出身高贵,高贵得都胜过大唐天子了!” 李义府这才起身,恭声道: “陛下所言甚是!那些老朽氏族,仗着些许前功,已然横行我大唐朝堂数十载。论恩论荫,自我大唐高祖皇帝开朝已来,可说是无比荣恩。然而他们竟还是处处不知足…… 臣竟生出依附之心,当真是失明之至!” 李治闻得这番话,却是有些微讶,不过很快,他又平静道: “不过也不能怪得李卿。之前卿于晋王府中之时,虽朕因父皇怜宠之故,不曾真正出得宫中,居于府中一日。可朕也是听说过,卿之雄心壮志,人人皆赞的。 然而眼下这朝中,终究还是那些氏族官员,尸餐素位者甚多,卿之能之才,虽皆高人一等,却终究不得其位…… 是故这才生出这等依附之心。 其实说到底,李卿之念,也不过是欲得其位,为我大唐,为朕这天下,多进几分贡献罢了。卿之忠,朕皆知。” 李义府闻之,立时涕泪双下道: “臣李义府,得陛下今日一言,死而无憾!” …… 片刻之后。 看着李义府走出了殿外,德安这才冷冷一笑道: “果然是‘李猫’,这说得比唱得都好听呢!什么忠心于我大唐,根本就是听到主上意欲替他争个氏族的出身名头,这才肯忠于主上呢! 小人!” 李治却笑道: “正因他是小人,朕才能合用。否则若是个君子,朕也不舍得坏其德行,叫他做些无良之事。四哥意之良用,大概便是如此罢?” 王德点了点头,也理解道: “确是如此。虽然这李义府为人委琐,可却是有些大能的。现下这等局势,确是可为良用。” 李治点了点头,又转首问德安道: “对了,那许敬宗可见着媚娘了?” 德安捧着拂尘道: “主上放心,武姐姐那等娇贵人儿,哪是一个心术不正的外臣可见得的?德安都给拦下了。只不过……” 李治见他犹豫,便问道: “怎么,他又想了什么花招出来了?”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四 德安看了看阶下站着的明和,明和会意,立时便跑开去。 不多时,便奉了一只锦盒与贡表上前来,置于李治案上,这才退了下去。 德安一边伸手去启了锦盒,从中取出那伽南珠手钏交与李治,一边道: “这老小子,却在方才着家中人奉了这等东西入内司。主上,您看……” 李治看了看那串做工精美的手钏,也是喜欢得紧,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才叹道: “伽南难得,更难得是这珠子颗颗莹润,又有些微微的沉香烟末儿气……只怕是放在佛前恭奉了许久的好东西。” 德安点头道: “可不是?贡表里说得清楚,说是他门下一位在岭南就职的门生进与他的。因为此物是当年先帝赐与玄奘大师西行取经前的三宝之一,见过真佛祖的,他不敢妄图,这才着人奉还内宫,取个明珠还浦之意。” 李治点了点头: “虽说玄奘大师归时,朕才将及幼年,可也曾听得父皇于他临行前,曾赐三宝。这伽南珠手钏便是其一…… 不过,这许敬宗这等心思,只怕却不是什么还珠之意呢!” 李治冷冷一笑: “说到底,这等东西一向都是出家人与女子戴得多些,男子却不适用——他这是想借这手钏,试一试朕的心思呢!” 王德闻之便皱眉道: “这李义府心术不正,已然是个小人了;怎么这许敬宗也是如此? 一颗心思只是想着怎么揣测圣意,好行些趋利避害之事! 主上,这等小人,万不可留于身边!” 李治淡淡一笑,将伽南珠钏重新放入锦盒中放好,这才含笑道: “自然不会留于身边,不过如李义府一般,这许敬宗论起来,也是个有才的。是以不若一并良用之,却不信之…… 这才是为君之道。你们以为呢?” 王德与德安一怔,这才恍然。德安更大喜道: “主上英明!单凭李义府一人,的确是难挑众老臣。可若再得一个许敬宗,那他们二人所为,必然的要将这朝中这等铁桶一般无处下手的局势,刺破些漏洞出来。 到时主上只要良加利用这等机会,扶着英国公、江夏王、契苾将军、濮王殿下这些真正忠于主上,又是真正有大才大德之臣上位,那这大唐朝堂,便再也不是那关陇与氏族二系的天下了!” 王德也是欣慰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所以小人也是有用的。尤其是那些有些才德的小人。” 李治看看他们二人,含笑不语。 王德又是欢喜了一阵,这才想道: “不过主上,这手钏……却如何用呢?” 李治伸手,轻轻抚了抚那锦盒,想了一想却笑: “许敬宗这么巴巴儿地急着见媚娘,又是送了这手钏来试探朕的心意。若朕不成全他这番苦心,岂非枉费了? 再者……” 李治又抚了抚锦盒,目光变柔: “这东西若果真见过真佛祖的,那必然是有些大念力在上面的。媚娘近些日子,也是吃了不少苦。若得佛祖庇佑,自是最好。” 又响亮地一拍锦盒,这才起身道: “德安,今天晚上便还去那儿罢!不过记得,小心些。王德,这太极殿,便还是需得劳你与明安他们看着了。” 王德含笑应之。 …… 是夜。 戌时三刻。 云泽殿。 当媚娘终于哄得徐惠睡下,带着瑞安折返自己殿中之时,看到已然自己趴在她睡榻上,状似睡得香甜的那个男子,不由得抚额叹息: 这小子,当真是越来越大胆了。之前至多五七日才来上那么一趟,可现在…… 每隔上一日,他便要往自己这云泽殿里钻。且每每一来,必然便是要占了她的睡榻,赖着不走的。 咬了咬牙,她正欲转身离开,却被李治唤住: “怎么现在你连替朕盖一盖被子都不肯了?” 媚娘一僵,转身瞪了一眼强忍着笑意的瑞安,瞪得他不敢再笑之后,这才狼狈地转身,看着床上那个貌似依然睡得香甜的男人,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半晌才慢慢道: “媚娘见过主上。不知主上今夜驾临云泽殿,却有何事?” 李治闻得她这般压抑着声音,便知她是当真气了,于是便慢慢睁眼,挥手示意德安不必来扶,自己却慢慢起身,无趣又担忧地看着低了头的她道: “不过是与你闹个玩笑……你生气了?” 媚娘不语,一双眸子只是死盯着地面。 然而她不欲看李治,偏生李治的身影,还就要出现在她面前—— 不过片刻,一双金绣龙纹的丝履,便映入她眼帘。跟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串漂亮得出奇的珠钏。 媚娘讶然,这才抬头看了看李治。 李治看着她,又呶了呶嘴,往她面前一送。 媚娘这才接下珠钏在手中,看了半晌。 这珠钏当真是好东西,细而华润,叩之如玉如金,兼之色泽温和,触手如温。便是媚娘这等不爱首饰的女子,也是越看越爱,越看越喜。 看她喜欢,李治也是欢喜,便笑道: “想不到那许敬宗,也是颇懂你心思的。” 媚娘一怔,看着李治: “这是……许大人所晋之物?” 思及这几日来,那许敬宗已然托人传了数次话儿来,要求见她……她便皱眉: “主上当知,那许大人可是……” “朕知道,他想见你。那你便见他罢!好歹他送了这么一件东西与你。你便帮一帮他,也不是甚么大事。” 媚娘一怔,看着含笑的李治半晌,才长叹一口气道: “说到底,我还是要被卷进去么?” 李治良久不语,半晌,他才轻轻地上前一步,伸手抚摸着媚娘的脸颊,另外一手却紧紧地箍住她柔如束素的腰身,不教她挣扎逃脱,目光一片深情,口中却只轻轻道: “朕也曾想过,这一生,便这般将你锁在这深宫之中,再不教第二人看见。便是任何一个男子……媚娘,我都不想叫他们看到你。看到你的好,你的美…… 可媚娘,你终究不是这般女子,我知道,你也不会愿意被我这般相待。 媚娘,我知道你真正的心念,我也知道,我当如何做才能让你相信我与你必然有未来。所以,我现在便在做,努力地做。 媚娘,信我一次,姑且试一试罢! 至少试上这么一试。 否则无论你也好,我也罢,只怕都会在日后心生悔意。 相信我,试一试。”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五 媚娘看着李治那如同黑洞一般的目光,心中荡漾起伏,一时间竟呆住了,任由李治慢慢俯下头,轻轻地,但是却极坚定地,将一双滚烫的唇,贴在了自己的双唇之上。 一时间,她只觉脑中轰然做响,一片雪白,眼前只有这么一个情深似海的玉润男子,紧紧地盯着她,吻着她,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已然要溺毙在那双温热得发烫的双唇所传来的阵阵情意之中…… 默默地,她放弃了挣扎,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任由自己化成一滩春水,柔柔颤动在他怀中…… 贞观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 云泽殿。 媚娘醒来。 又是一日清晨。 可是这一日,却是大有不同。 溪水突然有了声音,花香突然有了色彩,连秋日阳光,也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长久以来,一直感觉不到的地面,也逐渐变得踏实起来。 她的心仿佛一下子有了着落。 自从先帝去世后,她已然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坐在妆台前了。 可是今天,她痴痴地,懒懒地起身坐在榻上,看着妆台的目光,满是渴望。 于是慢慢地,她起身,走向妆台,坐下。 看着镜中那个面如桃花,唇如涂朱的女子,轻轻地抚过唇。 心中一阵阵忍不了忍不住的悸动传来。 …… 当瑞安入内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情景。 媚娘一个人,呆呆坐在妆台前,抚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发呆。 他当然知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在李治抱住媚娘之前,他便与哥哥一同退下。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虽然他也有些遗憾,遗憾最后,李治还是早早地离开了云泽殿。不过对他来说,这已然是他所乐见的好结果。 至少,媚娘已然不再是前些日子,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的目光中,开始有了渴望。 这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他含笑欲退,却被媚娘叫住: “瑞安。” 他上前几步,谨慎地道: “武姐姐有什么事?” 媚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今日,我谁也不见,明日也是。 不过……” 想了一想,她终究还是咬了咬牙道: “后日,你便应了那许大人的请,安排个时间与方式,让我与他见上一面罢!” “是!” 瑞安抑止住欢喜道。 …… 是夜。 延嘉殿内。 自从徐惠与媚娘依例移至极近内重门的云泽殿后,这里便变得冷清而寂寞起来。不再有女子的欢笑哭泣,也不再有人声。 可是今夜,一道修长而有些单薄的身影,却出现在这里,轻轻地咳嗽着,等待着。 “充容可是身子越发不好啦……需得多加调养才是。” 王德苍老而清楚的声音,叹息着从殿角传来。 披了大氅的徐惠闻声转头,含笑看着那个渐渐走近自己的身影,默默地点了点头,毫不在意地道: “不过是条性命罢了。” 王德摇头,还是劝了她两句: “先帝已然是去了。徐充容虽然伤心,却也不可太过。” 徐惠却不答,只是看着眼前月光如水一片,流泻在熟悉的宫廷中,慢悠悠道: “说起来,陛下去了不过两个多月。可是这太极宫中还记得陛下的,将陛下放在心上的,还有几个人呢?” 王德无语,良久才道: “不能怪主上,现下他也是为难。还有武才人……”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徐惠轻轻一笑: “主上是陛下的亲生儿子,也是最疼爱的那一个。陛下走了,主上有多痛苦,只怕我们都不能知道。至于媚娘……” 徐惠叹了一声: “也怨不得她不去想着陛下。是陛下负她良多……甚至是现在,以后……陛下都注定要负她…… 我说的,是别人。” 徐惠转首,不解地看着王德: “王公公,陛下在时,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那也是视陛下如生命的……为何现在,她们好像一下子都平静了?都不再关心这些事了?” 王德张口,想了良久才轻轻一叹,看着庭中的一株牡丹花道: “徐充容,您可知,这延嘉殿原本叫什么名字么?” 徐惠一怔,摇头。 王德续道: “当年,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时,这延嘉殿,却叫云清殿。再往前数……三百年?又或者是五百年?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延嘉殿,也没有什么云清殿。不过是一片荒草凄凄。 甚至是这长安城……甚至是百年前…… 徐充容,这儿是个什么样子,咱们也是当真不知的。 人哪,都是如此,活得再久,也久不过时光。老奴看了两朝兴替,风云变换,看了身边的人那么多生生死死,来来去去的…… 总算是悟出了点儿道理来: 要活,便活在此时,此刻,此地。别指望着将来,更不能纠结在往日里。毕竟时光逝如苍驹,一去不可返哪! 徐充容,听老奴一句劝: 好好地活着罢! 你也说了,这世上用尽全心记着先帝的,没有几个啦!可依老奴说,似充容你这般记着先帝的,更是不得再见了。 所以,你活着,便是先帝也活着。 你若死了,那最后一个活生生的先帝,也便死了。听老奴一句劝罢!” 徐惠不答,若有所悟。良久,她才轻轻叹道: “惠儿明白了。谢谢公公教诲。那,公公今日召惠儿前来,却是所为何事?” 王德看她似有些回转,心中也是宽慰,便点了点头,这才道: “徐充容,咱们这第一步棋,已然是走好了。接下来,只怕便是要走第二步了。” 徐惠点头,看着王德: “我这些日子虽然病着,可也知道些事情。那么下一步,却该如何?” 王德想了一想,眯着眼道: “主上现下最缺的,便是一个理由。” 徐惠会意,点头道: “那么,咱们便给主上一个理由。而且说不定,咱们这个理由,可以使得主上明白,有些事,他再也逃不得。” 王德含笑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 萧良娣闻得李治驾至,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 “见过陛下。”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六 “平身!” 李治含笑携起她手,她微笑起身,看着李治道: “陛下今日怎么有闲过来了?” 李治闻得这番酸丢丢的言语,不由一皱眉,然而终究还是心中有些愧疚,笑道: “怎么,朕来看你,你不喜欢?” 萧良娣倒也是个知道分寸的,于是含笑道: “哪里不喜欢?只是陛下初登大宝,必然有许多政事要忙。虽然妾与几个孩儿,都是日夜思念陛下,可若论起来,陛下当真还是政事紧要。” 李治听得这番话,倒也颇觉入心,于是点头道: “说起来这些日子是没看到几个孩儿了。也想得紧。不过还好,今日政事无甚要紧,河东灾事业已平息,特来看望爱妃与孩子们。素节呢?素节在哪儿?” “父皇!” 一闻得他唤,一个小人儿便登登登登地跑了过来,一下扑入李治怀中。 李治虽然心牵媚娘,可是对这几个孩子却是怜惜颇多。见到素节,立时便喜欢得无可无不可,一把抱在怀中,亲了又亲,这才端详道: “素节果真是长大了,也长沉了。” 萧良娣含笑不语,便引了李治一同入殿内。 …… 同一时刻。 承恩殿。 太子妃闻得怜奴来报,容色微冷: “陛下又去了宜春宫?” 怜奴大气不敢出,只是默默点头。 咬了咬牙,太子妃含泪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踏足东宫的时日,屈指可数。可就这么几次,也是萧良娣居多……如此下去,只怕陛下当真是要立侧妃为后了!” 怜奴慌忙劝道: “娘娘切勿多疑!自古以来,但凡元妃(就是太子妃)便必然为后,再没有侧妃为后的道理!想必陛下也不会如此行事的!” 王善柔却只是垂泪,摇了摇头道: “怜奴,这话你自己说着,觉得有几成底气?” 怜奴张口结舌,一时难语。 王善柔这才咬了咬牙道: “虽然有了药王爷的方子,可是若不得陛下雨露,哪里来的龙子!可眼下萧良娣那贱婢,一味地只借着三个孩子霸着陛下心思,哪里肯容得本宫争得一时长短?!不成…… 总是得设个法子破了此局才好!” 怜奴想了一想,却犹豫片刻,不敢多言。 她在王府中,便是自幼侍奉王善柔的,王善柔何尝不知她的禀性?见状便道: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里也没有别的人了。” 怜奴这才点头道: “娘娘,其实……其实有时,男女两情相悦之事……未必非得如此,或可人为……” 王善柔何等机慧?闻言便知怜奴之意,她究竟是高门出身,自幼便颇知这些事不当为大户女所为,于是大怒,喝道: “你说什么话儿呢?!竟然叫本宫行那等下三滥的手段?!” 怜奴惊得立时跪下,伏乞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奴婢……奴婢也是为了娘娘好,这才情急发语! 还请娘娘勿罪!” 王善柔看着跪在地上的她,胸口起伏不定,良久才凄然一叹道: “罢了……说到底,也是本宫无能,否则也不会逼着你想出这等法子来……起来罢!” 怜奴闻得宽恕,心下一松,急忙谢过不罪之恩,这才小心起身,看着王善柔。 又沉默良久,王善柔才凄然泣叹道: “想本宫身为王氏女,竟然会落得如此地步……怜奴啊怜奴,你说,本宫是不是错了?本宫是不是…… 根本就不该入这后宫?” 怜奴无语,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承恩殿里,一片凄凉,只有王善柔心酸苦涩的叹息声,在殿中长长地响起。 ……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夜。 云泽殿。 李治停在媚娘紧闭的门前,轻轻地敲着门。 很快地,一人便出来应门,不过是瑞安。 李治见着又是他,便是老大不乐道: “她呢?” 瑞安赔着笑,却不敢说话。 李治咬牙: “还是不愿见朕?” “呃……武姐姐说……说这两日,她谁都不想见……主上,今日里徐姐姐来看她,也被她挡了回去呢!” 李治瞪着笑得一脸小心翼翼的瑞安半晌,瞪得他汗流浃背了,这才无奈地长叹一声,垮下肩来问: “她还是没想通?” 瑞安见状,知道自己暂时无事了,于是也长松了口气,笑道: “在想呢!正在想呢!主上可别急,若是一急呀,说不定这原本该想通的,却想不通了。” 李治白了他一眼,犹豫良久,终究还是忍住了强行闯进去的渴望,只是转身,丢下一句“明日再来”的说话,便着瑞安好声照顾着媚娘,自己却转身带了德安走。 瑞安看着李治离开,又点头示意哥哥德安无事,这才长舒口气,闭上殿门,复回到殿中,去看媚娘。 殿里冷冷清清的,小六儿也被媚娘赶去早早睡下了,只有媚娘一人,抱着膝,守着面前孤灯。身上还是那一件海青。 “他……走了?” 媚娘轻轻地问。 瑞安点了点头,过来将越来越弱的灯烛拨得亮一些,这才道: “驾回了。武姐姐,咱们也早些安睡罢!” 媚娘的表情很奇怪,似是失望,又似是平静。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一声,起身自去榻上躺着,眼睛,却仍然睁得大大地,看着殿顶垂缦。 一夜无眠。 李治这边,出了云泽殿。 德安看着李治一脸无奈与郁闷,便微微想了一想,提议道: “陛下,不若还去东宫看一看萧良娣?” 李治心里烦,便道: “这个时光了,孩子们多半已然睡下了,朕再去,岂非扰得他们不得安眠?罢了。还是……” 停下脚步,他想了一想。转身看着德安道: “对了,朕自登基以来,承恩殿……似乎也只是去了两次?” “一次。主上您忘记啦?上次您去时,半路被萧良娣身边的怜奴给借口小皇子生病,改去了宜春宫。” 李治皱皱眉: “这样只怕不妥……会被那些老臣们念叨的。罢了,横竖今夜也是无趣,那便去承恩殿罢!德安,着人先去传旨。” “是!” ……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七 片刻之后。 得了明安宣的太子妃与怜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怜奴问了好多遍,定死了李治今夜是旨意行幸承恩殿的,这才欢喜若狂地急忙去准备。 “这件可好?娘娘?” 内寝里,怜奴与一众小侍女,奉了无数件衣衫来,与王善柔挑选。 看了看那件石榴红镶银边的广袖,正由着小侍女服侍着梳头的王善柔便皱眉: “太艳了,陛下不会喜欢的。换一件。” 怜奴闻言,也觉如此,于是便又挑了一件湖青嵌金的襦裙示与王善柔道: “那这件呢?这件可是雅致得紧。” 王善柔从镜中一观,便皱眉道: “可是那件湖青的?不成,那颜色,夏日穿着甚是清凉,可是如今已然是深秋,这般颜色,却是太过凉淡了些。” 怜奴这下可对着那上百件华衣发起了愁: 又得艳而不俗,又得清而不冷…… 忽然,她的目光一亮,从一侧立着的小侍女手上捧了件海棠色缀珠的绣襦,示与王善柔道: “娘娘娘娘,您看这件如何?” 王善柔转首一看,皱眉打量片刻,又看了看那些或摊或挂的衣裳,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道: “百衣无得一……罢了,这件也勉强可看。” 怜奴这才轻笑道: “娘娘,毕竟这先帝新孝还未出三个月。虽然您身为元妃,依制陛下临幸时不当着素。可这样也是已然出挑了。” 王善柔点了点头: “那便这一件罢!你且将那些丢下,别理它,来替本宫梳头—— 这些丫头没有一个好手脚的,梳得一榻糊涂。” 怜奴含笑点头,立时便替了上去。 …… 同一时刻。 东宫。 宜春宫。 闻得玉凤来报,萧良娣当下便冷了脸: “你说陛下今夜要临幸承恩殿?可当真?” “哎呀我的好主人,这哪儿还做得假?方才奴婢听得真真的,那明安公公已然去宣了旨了!” 萧良娣咬牙: “这个王氏……想不到陛下还记着她呢!” “主人,您说这可怎么办?咱们难不成就看着她受幸么?” 萧良娣想了一想,却冷冷一笑: “当然不可……素节今日如何?” 玉凤会意,这才笑道: “小皇子今日里不知吃了些什么东西,一直叫着不适。主人,咱们还是请陛下先来瞧一瞧罢!小小孩儿,总是念着父皇的。” “那……便去请罢?” 萧良娣得意一笑。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王善柔呆呆地坐在殿中,一双美目,漠然地看着殿外。 身边的怜奴冒着冷汗,一直不停地派着人,去打探消息。 可是人一趟一趟地去,又是一趟一趟地回,始终不见动静。 怜奴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 这份不安,在殿外有人传来,道萧良娣近侍玉凤求见时,终究还是达到了最高点。 怜奴看了看王善柔,当下便立时向前一步,厉声喝着那来传报的小太监道: “这般夜了,娘娘还是在这儿等着陛下的,什么没的有的人来见,你都来传?作死么?还不快快打了出去?” 小太监身为承恩殿中人,何尝不知宜春宫与承恩殿,早在李治身为太子时,便已然是势同水火?可奈何此番那玉凤来,却是带着圣旨的。 于是只得伏地不起,颤声道: “是……是…… 可是……可是那玉凤……她……” “她这般夜来,又是这个时候,怕是得了陛下圣旨的罢?” 王善柔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叫人心寒: “怜奴,别怪他了。去宣那丫头进来便是。” 怜奴咬了咬牙,只得恭身合礼道: “是。” 不多时,玉凤便得意洋洋地跟着一脸怒气的怜奴走了进来,乖乖巧巧地向着王善柔行了一礼,柔声道: “宜春宫宫人玉凤,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平身。” 王善柔的一双玉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紧紧地揪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含笑道: “陛下有何旨意?” 玉凤闻言,心中不由一惊: 本来此番李治是要指了德安亲来传旨的。可是她家主人有心踩一踩这太子妃,于是便强争了叫她来。 可是…… 她万万不曾想到,面对的,竟然是这般一个浑然不动的太子妃。 心中不由生了些畏惧,于是便收敛了神色,恭声道: “回娘娘……今夜,今夜因小皇子身体微恙,陛下……陛下心中甚是担忧,是故便中途改了前往宜春宫。 因担忧娘娘久候,是故便着奴婢来传旨,请娘娘…… 不必再等。” 尽管她心中有着畏惧,可是在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不由得小小得意了一把。 王善柔很平静,平静到了几乎是无波无漾的地步。 她居高临下地坐着,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奴婢。 玉凤心中的得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一点一点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渐渐涌起的恐惧与惊慌: 是啊……这个女人,眼下可还是东宫之首! 她……她怎么就敢以为,她是可以任自己欺侮的? 便是……便是日后她家主人可以封后。可此刻…… 此刻这个女人还是东宫之首!若是就此时胡乱寻了个借口,着人当庭杖毙了她……甚至连借口都不用,她就可以杀了她! 不会有任何人敢追究!因为敢追究,能追究的人,也不会去追究! 汗水一滴滴地向着地面滴下,一股沉重的压力,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良久,王善柔才慢慢地开口: “好,本宫知道了。你且去罢。” 闻得这一声时,玉凤险些当场吐出一口大气,可念着颜面,终究还是谢过王善柔之恩,仓皇退下…… 或者说,是逃出承恩殿。 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呆上片刻。 看着她离开的背景,怜奴咬牙问王善柔: “娘娘,您为何这般大度?这等贱婢越矩至此,本意便是要来羞辱咱们。 娘娘,您可是这东宫之首!便是杖杀了她,那也是……” “杀了她,可以让陛下回来么?” 王善柔轻轻地问。 怜奴一时结舌,半日才道: “不……不能。” 王善柔又看着她: “杀了她,不能让陛下回来,而且萧玉音也会借机向陛下参本宫一个枉杀无辜的罪过…… 你别忘记了,她的主子,是萧良娣。” 怜奴一惊,冷汗立时而起: “娘娘的意思是……这玉凤此来,却是萧良娣设计好的?”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八 王善柔不语,只是看着玉凤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个机会。” 怜奴咬了咬唇: “娘娘的意思是,要用这玉凤……” 王善柔不语颔首。 怜奴会意,点头称是,然后又看着王善柔平静的面色,轻轻道: “娘娘……还是早些歇息罢……” 王善柔看了看她,平静得一如面具的表情,这才裂开: “歇息?本宫如何还歇得下呢?” 凄然一笑,她看着殿顶,努力不叫泪水流下: “怜奴呀怜奴……本宫是不是错了? 是不是本宫这些洁身自好,本身就是错的?” 怜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娘娘心里比谁都明白,只是一直苦着自己罢了……娘娘,老夫人于娘娘离家前,不也告诉过娘娘,说这宫中不同宫外,只有能得圣宠者,方是正理么?” 王善柔终究还是难以止泪,抽泣片刻,终究还是叹道: “没错……母亲说得没错……你也一直提醒着本宫。 可是本宫一直想着,若是能洁身自好,说不定陛下终究会注意到本宫的不同…… 罢了,终究是本宫太过痴心妄想…… 终究是本宫太过痴心妄想……” 一路喃喃念着,她一路起了身,失魂落魄地向着殿后走去。 怜奴亦步亦趋,跟着她,生怕她会撞到了什么。 然而摇晃了两三次后,王善柔终究还是站稳了脚跟,挺直了脊梁,回首,看着空荡荡的殿内,咬牙含泪道: “不错,以前当真是本宫痴心妄想。可是以后…… 不会了。永远也不会!” 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目光中,突然燃起了火焰: “怜奴,明日传本宫的话儿与母亲,便说本宫有恙,请她老人家入内一见!” “是!” 另外一边。 跌跌撞撞回到了宜春宫的玉凤,却看到萧良娣一脸不豫地斜倚在殿中宝座上,冷冷地看着前方。 “回来了?” “参见……参见主人……” 想着方才的事情,玉凤轻轻地舒了口气,盈盈下跪。 萧良娣垂了目光,看着地面: “那王氏,可没为难你罢?” “……是……” 玉凤咬了咬牙,虽然心中不满,却终究还是得应道: “一切如主人所料,太子妃还是那副木头样子,不敢多说什么的。” 萧良娣沉默良久,这才叹了口气,起身,行至她面前,扶起她道: “本宫知道你心里不明白。其实本宫也是一时得意,便派了你去。可你前脚方出殿门,后脚本宫便后悔了…… 要不是想着那太子妃素性如此,况且你是奉着圣旨的人,她不敢怎么你,否则本宫早就求了陛下去换了你回来。” 玉凤得了些安慰,这才委屈得目中含泪道: “主人费心。” 萧良娣苦苦一笑: “可不是白费心?到了最后,陛下还是走了。” 玉凤一听,大为惊奇: “怎么会?陛下不是好好儿的跟主人说着话儿么?” 萧良娣张口欲答,想了一想却烦道: “罢了,不提这些。本宫今日也累了,你也受了些惊吓……传人,早早休息罢!” 玉凤知道再问不得,也真心不想再问,于是应了,自去传令。 只有萧良娣自己一人,立在殿中,看着殿外夜色,苦苦一笑。 ……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甘露殿中。 李治沐浴已毕,更了寝袍,这才落坐圈椅中,闭目任由德安拿了玉滚子,仔细地替他压着头,解一解乏—— 这也是孙思邈教的,可缓解风疾之痛不说。且有徐徐根治之效。 德安眼看着他一脸不豫之色,显还是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不由劝道: “主上莫再气了,日间里政事烦要,若再为这些小事生气,怕气坏了身子。总之小皇子无事便好。” “无事?他哪里还能无事?” 李治冷笑一声,闭着眼口里只道: “跟着那样一个为争宠不择手段的母亲,他哪里能好得了?” 德安叹息,又劝道: “萧良娣也不过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她这一时糊涂,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治冷冷道: “上一次是这样,朕便已然饶了她。这一次她还如此……若朕今夜留在她宜春宫内,只怕她还要以为自己当真是得计了!” 德安想了一想,也是无奈,看了一看旁边跪坐一侧,正仔细调着香的王德。 王德会意,便一面调着香,一边轻轻道: “这萧良娣也当真是过了,旁的还好说,可利用无知小儿……当真是不应当啊!” 李治冷笑一声,更不言语。 德安见状,便向王德使了个眼色,这才开口道: “不过话说回来,萧良娣如此,也不过是巴着能多得些陛下垂怜,日后也好母凭子贵,于这太极宫中,得几分保障。” “她是她,素节是素节!没有什么母凭子贵!她若犯了错处,一样当罚便罚,当诛便诛!” 李治倏然睁开眼,一片凉淡: “她初入宫时,朕也是颇喜欢的。总觉得她天真率性,无邪娇俏。可现在……当真是权势可致人心移! 没了那份天真与率性,现在的萧良娣,不过是个平庸的宫妇罢了。” 没错,不过是个平庸宫妇。 李治慢慢地再度合上眼。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九。 清晨。 媚娘睁开眼,起身。 走至妆台前,她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那是一个面如桃花,娇俏可人的女儿家。 慢慢地,她紧握住了双手。 转身,她扬声唤道: “瑞安!瑞安!” 一溜烟地,瑞安从殿外跑了起来,看着神气明显与前些日子不同的媚娘,先是一怔,继而才惊喜道: “武姐姐,你醒啦?” “醒了。” 媚娘轻轻一笑,眉目之间,光彩流转: “替我梳洗罢!用毕早膳,还要去会一会那位许大人呢。” 瑞安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含着眼泪,拼命地点头。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中。 见到了母亲柳氏的王善柔,在摒退了左右之后,才如一个小女儿一般扑入母亲怀中,哀哀哭泣。 看着如此委屈的女儿,柳氏也是含泪,只得抱了她在怀中,好言相慰—— 这可是她自幼疼到大的孩子啊!怎么就能受得了这般大的委屈? 一时间,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三十九 又哭了好一会儿,怜奴这与柳氏近侍柳姆娘劝着母女二人,总算是止住了悲声。 接着,怜奴又先上净面盆,与二人净了面,又助着柳姆娘帮着母女二人重新取了雪脂匀了面,点了妆,这才再奉上茶水,请着母女二人分坐案几两侧,各自润一润喉。 茶过一遍,柳氏才轻轻道: “阿娘来时,已然听怜奴说了事由了……我儿受苦了。” 一句话,便引得王氏又险些落泪。然念着方才点过妆,于是便强忍了泪道: “阿娘,女儿心中的苦,你可知道了。” 柳氏点头,恨声道: “那萧氏贱婢,竟然如此作贱我儿,阿娘如何能容得她! 方才已然着人传话与你父亲了。 我儿且可安心,想必你父亲与长孙太尉相商之后,必然会与你一个公道的!” 王氏默默垂泪,良久才泣道: “女儿无能,想不到入主宫内,不但不得荣燿家门,反而累得父母屡屡……” 一言未毕,她便又欲悲泣。 柳氏见她如此,也是心疼,于是又搂着女儿哭了片刻,这才道: “说到底,这宫中事本便如此……只是我儿天性柔善,是故才总是被那萧氏贱婢欺了一头。儿啊,以后可得听着母亲的劝,当果决时,便立行果决啊!” 王氏点头,恨道: “母亲放心,女儿此番请母亲入内,便是有些心思,欲与母亲一议,看看如何。” 柳氏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虽然性子如此,却是心思极细的,于是便道: “只要能教那萧氏贱婢再不得良安,阿娘必然为我儿设法。” 王氏便道: “母亲有所不知,这萧氏如今之势,已然是成了气候。女儿虽然眼下仍居众妃之首,然陛下心不甚近,是故……却是设法……” 王氏言及此,神色黯然地看着怜奴。 怜奴会意,便向着柳氏点头。 柳氏见状,含泪道: “怜奴说与阿娘听了。孩子……难为你了,你的性子,若非被逼到无可奈何,再也不肯走这一步的。放心,阿娘为你寻来便是。” 王氏羞愧,泣道: “今日之耻,来日必报。不过阿娘,眼下也只有如此,才可得陛下圣眷,育得龙嗣,解得一时之危。 可一时之危可解,长久之计,却依然还是得设。” 柳氏便道: “何为长久之计?” 王氏目光一凝,恨声道: “萧氏所倚仗的,不过是陛下圣宠。母亲,天下男子一般样,都是些多情的。若是得了些新人…… 便是一时热度,那萧氏,也必然是不复往日之宠。至时,女儿便可寻了机会,将她连根拔起!” 柳氏一怔: “我儿是说……再进新人入宫?可……可这样一来,陛下会不会……” “母亲,女儿早已不指望陛下能够圣宠回复了。自女儿进宫那一日起,便知这天子之情,永远不会专于一人之身。 是以最要紧的,却是能将这后位,牢牢地握在手中。母亲,对萧良娣而言,她眼下最大野心,便是代女儿而称后。 而她所恃,便是自己那三个孩子,还有陛下的圣宠。 母亲啊,若是有了新人入宫,分了她之圣宠,女儿又可孕得龙嗣……那她哪里还有资格与女儿争后位? 除了她,放眼这太极宫中,还有谁能与女儿争这后位?” 柳氏恍然,便道: “好!好!此计甚妙!一可解得一时之忧,二可除得长久之痛!我儿放心!阿娘这便与你设法!放心!” 王氏这才露出一朵凄然的笑花。 …… 两个时辰之后。 早朝早毕。 许敬宗寻着机会,急忙匆匆地避了他人耳目,向着太极宫后玄武门,飞霜殿而来。 当看到那道身着海青,悠悠然立于殿外高台上的曼妙身影时。许敬宗的心,不由得咚咚跳了起来。 因为跳得过快过速,他不得不停下来,平静片刻,这才缓缓拾阶而上,慢步走到那道身影之后。 轻轻一揖道: “臣许敬宗,参见武才人。” 媚娘回首,嫣然一笑,明丽无方,看傻了许敬宗,也看得一侧立着的瑞安一怔。 “许大人这是何意?论到底,妾为五品,大人为正三品礼部尚书……论礼论制,都当是媚娘向大人问安罢……” 许敬宗不苟言笑,肃容道: “若论礼制,臣确为高位。然若论于陛下心中的地位…… 臣万万不敢言贵。” 媚娘闻言,便娇容一沉,喝道: “好你个大胆妄言的许敬宗!敢诬主上与妾清白?!” 许敬宗却昂然道: “臣未有此言。” “若非如此,你这般却是何意?!” “男女之间,两相悦慕本是常事。何况依我大唐旧俗,才人本便当是主上之新妃。臣又有何误?” 媚娘眼睛不错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微微发窘,这才失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笑得许敬宗茫茫然,惶惶然,不知所措,同时也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或许此番,他有些什么地方,却是算计错了。 而且还是大错特错。 许敬宗正被媚娘笑得无所适当之时,却见媚娘突然停了笑,肃容正色道: “素闻许大人是这朝中第一会揣测圣意之人……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只可惜,许大人此番,却是找错了人。 便是大人想明知当今主上的心思,也不当从妾处得闻。要寻,也得寻那萧良娣罢?” 许敬宗闻得此言,便知媚娘有意与他隔离些干系,便有些仓惶。正待想着如何做答时,眼一转却看到媚娘手腕上那串手钏,心下大喜,便道: “恕臣斗胆说一句,便是冲着这串手钏,臣也未曾寻错了人。” 媚娘一皱眉,看了看他,似有些意外: “什么意思?” 许敬宗微微得意,面上却更加恭谨道: “才人有所不知,这串手钏,却正是臣不日前,进献于陛下的。而且此物殊为珍贵……想必陛下…… 必然为它良选其主。” 媚娘目光一敛,却不动声色,片刻才又笑: “妾得此物,乃是徐充容赠之。其时便已有言,道主上念及先帝在世时,其多番侍奉之情,特赐此物以谢…… 许大人,您倒是当真多思多虑了。”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 她这般说,许敬宗却哪里听得进去?只一心认定了的事,便再不肯改,于是笑道: “才人说是如何,那便是如何。只是臣既然来见才人,便是一番忠心可鉴,还请才人日后得了些良机,多多替臣于主上面前美言几句罢!” 媚娘不动声色,看了他良久,才轻轻道: “说起来,许大人也是个忠心的。只是不得其门。其实以主上这等知机,哪里不明呢?不过是眼下朝中多为老臣重臣,可用之人不知凡几。 加之盛世太平,主上便是有心委以重任,也无甚可以委之啊!” 许敬宗听出些门道来,大喜道: “只要得了主上这般心思,臣便是如得甘霖! 虽今时今日,暂无可用之处。然臣愿为雨中蓑笠,风时帷幂!” 媚娘闻言,便含笑点头: “得许大人此言,想必主上甚是欢喜……所以许大人,这些话儿,还是留着,说与主上听罢!” 许敬宗一怔,正待发问时,却见媚娘行了行礼,便欲离开,急得他急忙道: “武才人这是何意?” 媚娘头也不回,漫声道: “自古臣事君可诚。许大人,这等忠心,若直言于主上……想必比找妾这个事外人来说,要有用得多。” 许敬宗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良久之后,唇边突然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渐渐地,这抹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变成一长串得意无极的笑声。 …… 同一时刻。 东宫。 承恩殿中。 送走了母亲柳氏之后,王善柔便与怜奴重新回到正殿之中。 “娘娘,既然要计定此事,那便不可再耽误了。” 怜奴扶着王善柔在殿中坐定,便劝道。 王善柔摇了摇头,良久才道: “虽然定下此计,可说到底,若陛下不来也是无用。是以咱们最紧要的却是得先想了个什么法子,请了陛下前来,又不能让那萧良娣拦了去才好。” “娘娘的意思是……” “必须让萧良娣没有任何机会破坏咱们的计划……” 王善柔的目光,突然犀利起来: “否则,一切皆空!” 是夜。 云泽殿。 李治来时,媚娘却正点着一烛香,在佛前许愿。 “你许愿,佛祖会应么?” 李治走到她身后,欲抱,却还停,于是轻轻道。 “应与不应,只要心诚。” 媚娘淡淡回,转身看着李治: “媚娘见过主上。” 李治微嗔地看着她: “早与你说过,只有我们二人时,不要如此多礼。快起来。” 媚娘却不语,只是默默地起身,随着李治走向棋盘后,分边坐下。 棋开一局,李治便道: “今日午后,那许敬宗跑来尚书房,好是表了一番忠心。我看他那样子,只怕是连午膳也没来得及吃。” 媚娘眉不动,眼不眨,轻轻道: “如此岂非正合主上心意?” 李治点头,轻轻道: “确是合我心意。眼下朝中这等阵势,也只有像他这般善于钻营的小人,才可钻得出个洞孔来……只是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知用他,到底是当,还是不当。”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自古以来,创业难,守成更难。 先帝乃是创业之主,是故身边诸臣,皆是良臣猛将,无一不可用。 然主上自登基之时起,便注定是个守成之君。 守成最紧要的,便是将这江山坐稳,坐实,不教它有一星半点儿风雨飘摇的危险。 若要如此,主上首要的,便是需得大权在握。 以媚娘所见。主上所为,并无错处。” 李治点头,也是默默不语。良久又落一子,这才轻轻道: “那……依你之见,四哥可能重用?” 媚娘抬眼,水波似的目光瞟了一眼李治,直瞟得他心神一荡,这才低下头,轻轻道: “打虎须得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 主上与濮王自幼相处,自是比谁都更清楚他的心性。” 李治点头,轻轻道: “四哥虽然心计颇多,然却是对我极好的。自幼也是处处事事让着我……便是当年争储之事,论起来,他也是没有当真用尽全力的。 否则便是我可登这大位,却也是要费得一番手脚,流血无数…… 是以,四哥确是可用。可是舅舅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媚娘,舅舅曾经与我有言,道四哥本人,或者现在已然是不欲登位。可是他身边的人……只怕却未必肯就此罢休。 唉…… 四哥如此,三哥更不必提。有高阳在,三哥便是再如何英伟无极,也是不可长用……” 李治说着,便愁得皱了眉。 媚娘看了看他,却轻轻道: “既然主上有心用二位殿下,所担心的,又不过是他们身边的人,那便将其身边人更替一番,不就可用了?” 李治一怔: “更替一番?” 媚娘点头。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若如此,岂非是让三哥四哥为难?” 媚娘想了一想,又劝道: “若为主上故,二位殿下自然心甘情愿。” 李治看了她一眼,不言,亦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这事……还是容后再议罢!好啦!我又赢了!如何?” 媚娘一怔,这才发现,棋盘之上,自己已是败了个一塌糊涂。 她倒也习惯了,浅浅一笑乃道: “媚娘自负棋艺,可于主上面前,却常常满盘皆输。已然习惯了。” 不知为何,李治看着媚娘这般笑容,心动难以自持,便忍不住伸出手,紧紧握了媚娘正在拾着棋子的玉白柔荑。 媚娘一惊,便急忙一挣,却未得挣脱,大窘唤道: “主上!” “何事?” 李治明知她为何唤自己,却故意发问。 媚娘咬牙,只涨得满面通红,怒道: “主上请自重!” “若是我不想呢?” 李治目光,灼灼如火,媚娘看着,只觉自己全身都要烧了起来。 她面色通红,却再不言语,只是拼命挣扎,却全然不知此刻的自己,满面飞霞,兼之娇憨动人……当真是让任何男人都无法放手。 更何况是李治。 于是,他便一步一步地逼近越来越惊惶的她。 媚娘看着李治,心中似有些绝望: “主上……请自重……媚娘求您……” 一壁说,眼中的泪珠,几乎也要夺眶而出。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一 早已被胸中那团火烧得全身滚烫的李治,在看到那双含着泪的眼睛时,立刻恢复了些清醒。 一边暗骂自己不成事,一边松了她的手。 媚娘得了机会,便急忙挣脱,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之间,一时尴尬不已。 许久,李治长长呼了口气,起身道: “呃……夜……夜已深,朕……还有些政事……” “媚娘恭送主上。” 闻得此言,媚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开了口。 李治一怔,心中泛起一股不甘与无奈的矛盾情绪。 良久,他才轻轻一叹: “罢了,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起身,他离开,却在走到殿门前时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对媚娘道: “希望,我希望下次来时,你能够想明白,到底…… 你到底要不要留在我的身边。” 言毕,他便独自离去,只留媚娘一人,静静坐在殿中垂泪。 李治刚刚离去,守在殿外的瑞安便急匆匆奔了进来,嘴里一迭声地问着媚娘到底何故,李治怎么那般状态…… 可他一见媚娘垂泪,立时便闭紧了嘴巴,想了一想,转身悄悄退下,去了徐惠殿中。 片刻之后,闻得瑞安来报的徐惠,便披了件衣裳,坐在媚娘身边。 媚娘沉默不语,只是茫然抬头,看着她: “是不是我错了?” 徐惠轻轻一叹: “不,不是。 是主上太心急了。” 媚娘轻轻呜咽一声,俯进徐惠怀中。 …… 片刻之后。 在终于回转太极殿的李治烦怒不堪地喝退了第四个服侍的宫人后,德安终究看不下去,与王德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分头而动。 德安上前来劝李治,王德便着诸宫人退下。 “主上,您也不必如此…… 说到底,武姐姐她……她也将才想明白。您这般……却是有些心急了。” 李治抬头,瞪了他一眼,又立时垂头丧气道: “我知道。” 德安有些意外,看着李治却不发话。 李治想了半晌,才揉着额头道: “我知道…… 是我太心急了。 而且……而且她眼下,名分上还是父皇的才人…… 可是德安,我…… 我心中有她,至今已然是整整十年了。 十年了! 如今她好不容易答应了,可是……” 李治迷惑不解地看着德安: “可是她为何……” “主上,德安虽然不懂这女子的心思,可却也听徐姐姐说过。其实这天下的女子呀,要将心交与一个男子时,是要花上些时日的。 只是咱们这宫中……总是与外不同,主上您自幼看着诸位娘娘与侍嫔们为了得到先帝,还有您的心爱而处处相争,自然总是觉得理所应当…… 不过主上,武姐姐却是与他人不同……所以,您便且忍上一忍。 再者正如您所说。武姐姐究竟现下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若是主上一味强求,不但委屈了她,只怕日后,也会有许多人,要说她的闲话儿呢! 主上,您可是要与武姐姐长伴一生的呀!为了长久考虑…… 德安知道您等了十年。可主上,十年您都等了,也不在乎这一月两旬的了。是罢?” 听了德安的劝,李治总算是想开了些,长叹一声,苦笑道: “的确是朕太心急了。没有替她想过…… 罢了,说到底,若是她没有个名分跟着朕…… 别说是她,朕也不愿意的。” 又是一声轻叹从口中逸出—— 可是天知道,他对她的思念与渴望,还能压抑得了多久? 之前他与她谨守礼制时,一切还好……他还可压制一二。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那许多的接触,许多的碰触…… 一次次,一点点,都在点燃他心底那把火。 日夜梦回之时,多少次? 多少次他梦见媚娘终于依在他怀中?全身全心,只念着他一人? …… 李治无语,望着前方失神。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 太子妃王氏看着眼前那打开的锦盒中静静躺着的火色药丸,咬了一咬牙,轻轻道: “此物果然有用么?” 怜奴恭行一礼,低声道: “此丹名唤回春丸。是宫外一位老神医所献的。奴婢打听过了,确有奇效。便是不服,只消闻上那么一闻,也可催得男女动情,情难以持。” 王善柔闻言,急忙捂住了口鼻。 怜奴见状乃轻轻一笑道: “娘娘不必担忧,这东西外面,封着蜡呢!” 王氏闻言,这才放下衣袖,又紧紧地嘱咐道: “先收起来罢!眼下却还是不得用……” “是!” 怜奴又一恭身,这才收了起来,抱着转身走向西配殿小仓内。 进了小仓内,她左右望了一望,这才从怀中取出小小锦盒,推开书架后的暗格,将之藏匿其中。 然后,又是左右一望,这才合上暗格,轻轻走出殿外,带上殿门。 …… 片刻之后,阴影中走出一个小太监来。 看着怜奴离开的方向,他淡淡一笑,便依着怜奴一般模样,去将那暗格打开,从中取出那只锦盒。 打开锦盒看了一看,又将那颗回春丸取出藏在袖袋之中,小太监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关上暗格,将一切回复原状,急忙离开。 西配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看着王德奉上的丹药,沉着脸,木然不语。 王德看着李治这般脸色,也是不安,可是心下却是有些微喜的——终究,那女子还是自己做了死。 良久,李治才冷冷道: “确定是从她宫中得来的?” “老奴仔细问过了。那孩子是眼瞅着怜奴将此物置入承恩殿西配殿暗格之中的。而且那日柳氏来时,他也是在殿外暗处听得仔细,再不会错。” 李治冷冷一哼,良久才道: “好个王氏女……为了争宠,这等下作物事也使得出!” 王德想了一想,却劝道: “或者……太子妃娘娘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呢?主上,毕竟前些日子东宫之事,太子妃娘娘,确是受了些委屈。” “受了委屈的多了,可如她这般算计朕的,还有几个?” 李治又不屑一笑,将盒子拿起,便欲丢与王德,想了一想,却停了手,沉吟良久才道: “罢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一壁说,一壁便将那颗药丸从盒子中掏了出来,只丢了个空盒给王德。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二 王德接了盒子,正莫名其妙,便听李治吩咐道: “别叫她起疑,不过也别叫她计谋得逞,明白么?” 王德一怔,立时便明白,于是含笑点头而去。 李治看着王德离开,这才将药丸装入袖袋中,起身,对着满脸疑惑不解的德安道: “去云泽殿。” 德安闻言大惊,立时便跪下道: “主上!” 李治一怔,看着他奇道: “你这是做什么?” 德安张口,却不知如何说起,只是默默地跪着。 李治一心急着见媚娘,不耐烦,便道: “有话直说!什么时候学得这般吞吞吐吐!” 德安咬了一咬牙,这才道: “主上,德安斗胆,还请主上……请主上三思而后行!” 李治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于是哭笑不得道: “你以为朕取了这药,是要用在媚娘身上?” 德安含着泪,一脸茫然地看着李治。 看着他这样,李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你呀你呀……真是!白跟了朕这么多年!” 又正色道: “朕知道媚娘此刻纠结犹豫,朕也不会强迫她,更不会做出下药于她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她是朕倾心一生的女子,也是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朕不会做出任何让她不喜欢的事。 明白么?” 德安闻言,这才一抹脸,又喜又愧道: “德安无知,还请主上赐……” “行啦!什么赐不赐的?朕没把话儿说清楚,又把这药拿了。你会多想也不奇怪…… 好了好了,快点起身去安排罢!” 李治轻轻一笑,摸了摸衣角,却道: “说到底,这也是件奇物,拿与媚娘瞧一瞧,也好叫她知道,若是她不珍惜……” 李治说到这儿,便停了口,微有些得意。 德安一怔,立时明白李治心思,又是想笑又是不敢笑。只得默默停了口,依旨行事。 …… 同一时刻。 云泽殿中。 媚娘看着殿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守在一侧的瑞安见状,不忍道: “姐姐还是去睡罢!主上今日想必不会来了。”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瑞安,你说我是不是当真自寻烦恼?” 瑞安看了看媚娘,良久才嘟嘟哝哝道: “姐姐既然问了,那便容瑞安说句真心话…… 姐姐,你既然心系主上,为何又这般做态?” 媚娘怅然,长长吐了一口气,良久才道: “我也不知…… 瑞安,我心里,是真的有他的。我……我也知道,早晚,我也……” 脸色微一红,她垂下头,只露出两只红得似珊瑚珠子般的耳珠子来: “我也会跟他在一起的。可是……”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前方: “可是不知为何,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快要放弃一切,不顾一切跟了他时……便会想起,现下的我,还是先帝才人…… 还是先帝的人…… 我……我就……” 她咬了咬下唇,不再言语。 瑞安闻言,终于明白了媚娘心中所困。于是长长一叹,轻轻道: “原来如此…… 可是姐姐,在瑞安看来,你这般心思,却不过是在怕罢了。你在怕,怕当真跟了主上之后,一切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你也怕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可姐姐呀,你若永远困在先帝才人这个名号里,那岂非也是在被别人掌握着你的人生? 恕瑞安说句真心话,如此一来,真正困着你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瑞安言毕,便自去关殿门,只留下闻了他一番言语之后,如遭五雷轰顶的媚娘,定定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原来……原来一直困着她的,是自己? 媚娘这般呆呆坐着,一直坐着,直到瑞安进来,急切地唤她接驾时,她才倏然醒来。 茫然不知所措地,懵懂地,她向着匆匆进来的李治,行了一记大礼。 李治一进来,却也不曾发现她的异常,只是怒气冲冲地走到平日二人坐着弈棋的案几边,甩袖坐下,将那丸药取了出来,丢在一侧茶案之上,冷冷一哼。 媚娘终究回过神,看着那丸药,轻轻道: “这是什么?” 李治一怔,先是觉得有些地方奇怪,片刻之后才想起,今日的媚娘,似乎没有如日常一般多礼。于是心中一暖,便故意道: “还能有什么?父皇给我选的好元妃,因为生怕我们……” 究竟他还是有些腼腆的,于是脸一红,期期艾艾道: “怕我们不……不合于……呃……于大礼之事,于是便特别着人寻了些好药来,以助……助其兴!” 媚娘一怔,看着李治的尴尬脸色,立时便明白了。 心中不由又是一震—— 是呀……他又如何会懂呢? 他是天子,自幼又是娇生惯养的。所以于他而言,对一个女人,所能展现出来最大的爱护,便是如此了…… 没错。 他对她,是真心的。而她……在这件事上,所需要做的,便是给他一个继续真心相待下去的原因。 或者说,一个能够让他鼓足勇气,与所有反对的人们一争的原因。 媚娘咬了咬下唇,心中渐渐明透起来。 不动声色地,她淡淡一笑: “看来太子妃娘娘,也当真是急了。想必萧良娣近日那些事,终究还是叫她为难了。” 李治咬了咬牙: “萧良娣行事不当,她行事又如何?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媚娘直视着他这双眼——有多久了? 上一次直视着这双雪夜晴空般的眼睛,却是什么时候? 恍惚间,她却似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雪夜中,于太极殿握着自己双手,痴痴发呆的少年晋王。 媚娘的心,慢慢地,浮起一些微微的波浪,然而却只轻轻道: “主上这般说太子妃娘娘,其实却是冤枉了她。毕竟……若非主上如此冷落她,她也不会这般心苦,以至于使出这等计策来。” 李治眼儿一眯,心一沉: “你说这是朕的不是?好……好……” 他万万没有想到,媚娘居然会说出这等话来,于是便气得连连冷笑,又是失望道: “当真是朕的不是……是朕的不是…… 得你如此进言,朕如何还能让太子妃空守春闺呢?好!好!朕今夜便驾幸东宫,免得你再说朕苦了谁,冤枉了谁!” 怒火一升,李治便立时起身,转身便走。 然而方行两步,他便忽觉腰中一紧,身后一具柔软而双散发着清香的躯体,紧紧地贴了上来。 一声如梦呓般的轻呼,也传了过来: “不要走……我…… 我不要你走。”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三 这一声轻语,如一盆水般浇熄了李治胸中的怒火,却也让李治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是错觉罢? 一定是的。 她……怎么可能? 李治僵僵一笑,便摇了摇头,欲再往前走,却感觉到腰间之力又是一紧,那躯体,也贴得更紧。 “求你……别走。” 李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慢极慢地,极慢极慢地,伸手抚上自己的腰间—— 温润如玉的触感……他再熟悉不过。 低下头,他这才看清楚,腰间那双手上,正戴着一串伽南香的手钏…… 一股狂喜,涌上心头,几乎是刹那间,他便转了一个身,将猝不及防被他带得险些跌倒的媚娘,紧紧拥入怀中,看着她的眼,紧着喉头,轻轻地问: “你……你……你是真……真心的么?” 媚娘无语,只是将自己已然绯红一片的玉容,埋在他怀中。 他咬了咬牙,胸中的狂喜,不知不觉中,已然又燃成一片燎原烈火——可是,他失望太多次了,次数多得叫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于是,他再一次确认: “你……你是要我陪你……陪你下棋么……” 媚娘闻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痛惜—— 这个男人,到底是为她……为她忍受了多少? 她不想等了……也不愿再等。 只是默默地,她再一次紧紧地向他怀中贴了一贴,然后,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吐出那两个在梦中念了千百回的字: “……治郎……” 长安。 长孙府。 小禁房中。 长孙无忌看着一地狼籍与血迹,还有那躺在地上,仍旧死不瞑目的犯人,半晌不开口,最后才淡淡地问着一边满面狼狈的长子冲: “如何?可有府中人伤着?” “父亲,儿无能,竟然会在府中……” 长孙冲话说了一半儿,便被长孙无忌拦住,他只淡淡问道: “为父只是问你,可有伤害?” 长孙冲张了张嘴,片刻才道: “无有。” 长孙无忌这才点了点头: “那便好。” “可是父亲,这人……” 长孙冲急着欲问,却被长孙无忌举手一止,淡淡一笑道: “冲儿,你可知有句话,叫欲盖弥彰?” 长孙冲一怔,半晌才喜道: “父亲的意思是……” “她若不行这般事端,为父还看不出来。可是今日她这一动作……该露的露出来了,就连本不该露的,也露了出来。” 长孙无忌轻轻一笑,眯着眼看长孙冲。 长孙冲会意,立时便道: “那……儿这般去请诸位大人过府商议此事?”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却淡淡一笑道: “不急。既然她把底儿都这么交给父亲了,那父亲若不回敬一二,岂非让她失望? 再者好歹为父也是她名义上的舅舅,身为长辈的,自然该教一教她,究竟什么才是智者的道理。” 长孙无忌一壁说,一壁便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书纸,交与长孙冲道: “设个法子,把这东西交到吴王手中。 现下是戌时,最迟不可过了子时,东西便得送到他那儿,明白了么?” 长孙冲一怔,然立时便明白,兴奋道: “是!” 长孙无忌看着儿子兴冲冲地走出去的样子,长长出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 “主上……可惜了您的一番心血…… 这大唐,终究还是要有数十年的风雨飘摇啊!” …… 片刻之后。 高阳公主府。 夜深了,李凝珠却依然没有入寝。 她依然与几名俊秀少年,饮酒调笑,吟诗弹琴。 而远远立在高台下,痴痴地看着她的,正是她的正牌夫婿——房遗爱。 他的目光中,有着钦慕,有着爱恋,有着嫉妒,唯独没有怨恨。 长长叹了口气,他正欲转身离开时,却见一小侍,急匆匆地奔了过来。 “何时?” 房遗爱皱眉道: “这般夜了,来打扰公主做甚?” “见过驸马爷!” 小侍见到房遗爱,急忙行礼。 看着房遗爱允了礼,小侍才起身,恭声道: “方才探子处得了些消息,公主殿下说过,立时便要传与她的……” 房遗爱想了一想,便道: “既然如此,那便别耽误了。” “是!” 看着小侍离开,房遗爱咬了一咬牙,转身没入夜色之。 …… 片刻之后,阅毕密信的高阳,心情大好,含笑道: “果然那豆卢望初办事是极妥当的……难怪当年父皇也是对他格外器重。” 一侧侍立的毗伽奴闻言便笑道: “可不是?说起来当年也是荆王失策,竟然放了这等人才离开。幸得公主殿下慧眼识珠,将他召入门下使用。 否则哪里来今日这般顺畅…… 不过殿下,眼下这后患已除,那,还要不要……” “要,当然得要。” 高阳将密信交与小侍女,看着她焚尽了,这才挥挥手,斥退了众少年郎之后才缓缓低声道: “虽然眼下这一关是过了,可是九弟那里,还是得多防备着。 再者长孙无忌虽然不把九弟当回事,可到底是主上,他是会将些要事与之相议的。是故放一个人在九弟身边,便等同于同时将九弟与长孙无忌二人同时纳入眼下。 这等事机,万不可错过。”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四 毗伽奴点头,又愁道: “不过那杨承徽素性虽然多有计谋,可是却不知她是不是也如那郑氏与刘氏一般,将陛下看得十分重。 若果是如此……” 高阳自信一笑道: “毗伽奴呀,你也是女人,你说,若是你一心二心爱慕着的男人,原来一直将你当做一个影子…… 甚至,你的男人为了那个心中的女人,还要危及到你的儿子…… 你说,你会如何做?” 毗伽奴一怔,立时恍然: “殿下英明!若果如此,那杨明珠(杨承徽的名字)必为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刃!” 高阳含笑不语。 片刻之后,她又微微沉了笑容道: “不过眼下最麻烦的事还有一桩,便是那长孙无忌必然会猜到,此番动手的人,正是咱们。所以,他必然会有所行动。 而最有可能的,便是要向九弟诬告本宫。 虽然九弟昏懦,可是碰上这等大事,他还是会向着长孙无忌的。 咱们却不得不防。” 毗伽奴想了一想,这才道: “既然如此,那咱们何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当今陛下这等性子,只要咱们抢在长孙无忌之前反告他一个擅藏凶嫌的罪名,那到时不但陛下不会信他,还会反过来怀疑他…… 这样一来,岂非一举两得?” 高阳冷冷一笑: “你以为本宫那个弟弟就那般傻?他才不会信咱们的话呢! 在他心里,咱们的地位,根本不如长孙无忌一根指头。” 毗伽奴一怔,既道: “那……那如何是好?” 高阳想了一想,却突然笑颜如花: “对呀……咱们的份量是没长孙无忌重。 可若是咱们寻得了一个良助,那长孙无忌,便再也不是咱们的对手了——至少在九弟心里,想必他信她,比信长孙无忌可是多得多。” 毗伽奴一怔,良久才犹豫道: “公主殿下是说…… 那武媚娘?” 高阳含笑点头: “正是。若是与她交好,得了她的信任,你说九弟看着咱们与他心爱的女人交好,又听到咱们说,长孙无忌有心害他心爱的女人…… 你说,他是会信咱们,还是信长孙无忌?” 毗伽奴恍然: “没错!正是如此! 依礼依制,长孙无忌反对陛下纳武媚娘为妃,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何况还有下毒之事在先…… 唉呀!公主殿下果然英明! 不过这样一来,那杨承徽那里……可还要继续?” 高阳想了一想,极其得意道: “当然要继续! 原本本宫还没有信心,可说服得这杨承徽信咱们的话儿…… 可现下一想,若是咱们与那武媚娘交好,你说杨承徽还会不信咱们的话么?” 毗伽奴欢喜一击掌: “正是如此呢!这样一来,这前朝后宫,咱们却都一手抓紧了! 殿下英明,殿下实在是英明!” 高阳却突然没了笑容,半晌才轻轻道: “说到底,这些也不过是母妃还在世时,本宫学得的些许本事……比起母妃来,本宫还是差得远了些。 可惜母妃被那长孙无忌早早就害死…… 若非如此,本宫今日,何需如此辛苦筹谋?又何必这般低声下气? 长孙无忌…… 本宫若不杀你,誓不为人!” 高阳咬着牙,红着眼,狠狠起誓。 …… 亥时三刻。 宋州。 吴王府。 接得京城传来密报,吴王李恪,立时便披衣起身,一边匆匆走出寝殿,走入书房阅报,一边问近侍阿罗道: “谁传的信?” “回殿下,似是高阳公主。” 吴王微一皱眉: “她又做什么乱了?” 嘴里说着,手上却急急忙忙地接了密信来读。 然而一阅之下,他便神色大变! 阿罗见他神色异常,正待问时,便见吴王怒喝一声,将这密信重重拍于案几之上道: “这丫头!成天就只会作些乱! 难道就不能片刻消停么?!” 阿罗见状,急忙劝吴王珍重身体,一壁又忙从一侧取了圈椅来,请他坐下,又是奉茶又是添香地,指盼着能息一息他的怒气。 好在吴王如今已然不是当年的火头小子,虽然依旧高傲,可却多少收敛了些火头脾气,于是便咬着牙,轻轻哼一声,坐了下来。 阿罗看着他捧了茶水来喝,这才敢劝道: “殿下也不必气了,公主殿下这般为事做人,已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 您也是知道熟悉的。 殿下,容阿罗说句您不爱听的。 眼下这些皇子公主们中,除了蜀王殿下糊涂,就是那被过继给巢剌王的故曹王殿下过于年幼不支事了。 殿下,说到底,您能支得上事的,不也就是这么一个妹妹么?” 吴王闻言,便立时皱眉道: “你说什么呢? 便是别的人不说,当今主上对本王的心思,那是半点不错的。 你怎么说得好像本王只能依靠一个女人了也似!” 阿罗叹息一声,便道: “殿下,阿罗说这话,您又要生气。可若不说,阿罗总觉得心中替您委屈: 您是把当今主上当弟弟,可主上真能当您是哥哥了么? 主上登基已然满三个月了,可他一直没有一星半点儿要将您调回京城的念头与心思…… 殿下,前些日子朝堂上的事,您想必也听说了——他有心调那个当年掐着他脖子要杀他的濮王回去,都不愿意调您哪!” 李恪却摇头道: “阿罗,有些事,你还是看不透。 你说主上有心调回青雀,那是不假。 可你说主上无意调回本王,却也是不知道他的为难之处—— 眼下他方登基,又无甚作为,朝中又不曾有什么真正可供他使用之人…… 阿罗呀,便是为了能够于朝政上有些声音出来,主上也会急着调本王回京的。 可是眼下他调不得,因为没有理由。 说到底,当年本王出京,是因为母妃之事,那些大臣们,至今还忌讳着当年的事由呢!再者论起名声论起战功,本王其实都高于当今主上之上。 是故大臣们不敢调本王回京,最紧要的便是忧心本王会不会与母妃一般,存着些反心。 可是主上他不曾这么想,所以他才会想要急着调回青雀。 只有当年与他争储之时,已然反目的青雀都被调回京城,那本王才能有机会被调回京。”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五 阿罗听得糊涂了: “这……是为什么?” 李恪轻轻道: “当今朝堂之上,最反对本王回京的,是谁?” “长孙太尉为首的关陇一系。” “没错。所以主上才要先调了青雀回京。 因为长孙无忌于我们几兄弟中,最忌讳的,其实便是本王与青雀二人。 如果青雀可以回京,那长孙无忌为了衡制青雀之势,唯一的选择,便是将本王也调回京城。 因为他知道,朝中能够克制青雀,又能使其不敢轻举妄动的只有本王。” 李恪叹道: “说到底,究竟主上现下不得实权,否则早些日子那一计,便轻松可借诸臣之口,将青雀调回京城。 而青雀一动,本王归京,也不过是片刻之间了。 可谁曾想,长孙无忌早就防上了这一点,竟然将荆王叔给推到了要位之上。” 阿罗听懂了,心下也是明白,可终究还是担心: “若果如殿下所思,那自然是最好的。 可殿下,您怎么就知道,这主上,必然是这等心思呢?” 李恪看了一看他,这才摇了一摇头,淡淡道: “本王当然知道,因为这些都是主上亲口告诉本王的。” 阿罗闻言一惊: “主上……主上亲口告诉殿下的?! 怎么……怎么阿罗从不曾听殿下提过?” 李恪轻轻地舒了口气,长久才道: “父皇驾崩时,本王入京孝灵。 那一夜,主上将什么话儿都说与本王听了。 其实这些,本就是父皇临终前留下的遗诏罢了—— 说到底,父皇还是念着本王的。” 李恪的目光中,微微闪动着些泪花: “连王德也说过,父皇临终前,切切吩咐主上,要时刻牢记,必然要保得我们兄弟几人余生平安富贵。 还要记得,大唐文依青雀,武从本王…… 父皇他……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本王。” 阿罗沉默,良久才叹道: “若果如此,那可见便是先帝,也是不能信得这长孙太尉的——阿罗还是觉得,先帝对长孙太尉这般态度…… 却是当真教人难以置信。” 李恪拭了一拭泪,这才道: “父皇一代明主,奇才大略,早就已然知道,主上自幼性柔善懦弱,必然会被这长孙无忌所代表的关陇一系所压。 而且便是母后(长孙皇后)在世时,也曾三番四次劝过父皇,万不可助长孙无忌之势。 所以,这般安排,倒也不甚奇怪。” 阿罗看着李恪,半晌才叹道: “罢了,殿下既然有心成全当今主上,那阿罗也不好再说什么。” 李恪沉默良久,才慢慢道: “阿罗,本王知道你的心思与高阳一般。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本王好。 可是阿罗,本王说过,但有主上一日,本王愿永为其辅弼之臣。 以后这等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再者,眼下朝中良臣贤相济济,本王也不以为能够有什么人,可动摇大唐根基—— 你且看看高阳便知。 此番她如此大胆,要去算计那长孙府中的人,结果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回若是处置不得当,那长孙无忌,势必要与她纠缠到底了!” 李恪长叹一声,愁眉不展道: “这丫头也真是胆大包天,哪个不去惹,偏偏去惹长孙无忌……便是为了母妃报仇,也要相机而动…… 眼下长孙无忌势正隆如日中天。 只怕这回…… 她是要不好了……” 李恪叹息着,看着窗外明月。 …… 次日。 辰时一刻。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媚娘睁开眼时,头一个见到的,便是含笑看着自己的徐惠。 一惊,她急忙坐起,却只觉一阵不适。 “你呀……慢些来。” 已然瘦得一阵风都可吹走的徐惠伸手,轻轻扶住了她: “急什么?” 媚娘脸一红,急忙转头,这才发觉,身边已然是枕席空空。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然有些失落。 不过很快,她便想起: 今日乃是月初首朝之日。无论如何,他也是当要应朝的。 微微烫着脸,她咬着下唇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却是未着寸缕。 于是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急忙扯了丝被挡在胸前,以止一片雪色春光外泄。 徐惠见状,笑意更浓。 然而知她初经人事,自然羞涩,又是这般尴尬事态,也不多言,只着一侧笑得傻瓜也似的瑞安与小六儿,速速去取了净水来,与媚娘净身。 又吩咐着文娘,去取了干净衣裳与被枕来,与媚娘更替。 然后又柔声道: “依礼,你是初承祍席,自当是由宫中地位最尊的女子来替你打理一切的……只可惜这样事态,也只得我了…… 你别嫌弃才好。” 媚娘听她这一说,眼圈儿一红,却强笑道: “便是……便是当真一切无碍,我也是不要换别人的。 有你在,才是最好。” 姐妹二人,都是眼眶一红,含笑对视。 早朝已毕。 李治心中念着媚娘,连早朝也是没有好生听得诸臣议政,只是胡乱潦草地听了一听,于是便告身体不适,退朝就要往云泽殿里来。 可是刚行得一步,便闻得殿外传来消息,道长孙无忌求见。 一听此言,他无奈,只得停了下来—— 别个人或者可哄得,可是这舅舅长孙无忌却是断然哄不得的…… 是以当长孙无忌入内问安时,李治便故意含笑道: “朕哪里得不安?不过是因为听着那些老臣们又念絮着要说些各家长短的事,是以才退了朝,好得些清静。” 长孙无忌念着李治心性最不喜见朝臣之中争斗无休,于是便含笑道: “主上所言极是,那几个也当真是老糊涂了,不过好在大多数都是些知道事理的。” 李治点头,又应了几声,长孙无忌这才将话儿转向正题,说起昨夜有人入长孙府行刺一事。 李治闻言便是大惊,急忙起身来看长孙无忌安好。 见得李治这般爱顾,虽在意料之中,却也是让长孙无忌颇觉心安,便笑道: “老臣无妨,倒是府中有个要紧的证人,却死得可惜。” 李治闻言,便知事有蹊跷,于是着问长孙无忌。 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四十六 长孙无忌这才道: “前些日子老臣得了些内报,道内里有几个新进卫士,颇为活动。且整日里总是爱打听些东西。 臣觉得奇怪,于是便着人查一查,结果这几个贼子心虚,自己露出马脚,于是臣便着卫士拿下。 当时交与大理寺审问之后,不过一日,几个贼子便死得只剩下一个——就这一个,还是因为被关押别处,这才有幸留下活口。 臣微一思,便顿觉此事有大要害。于是便着人将这唯一的活口带归臣府中,详加审问。 奈何贼人口硬,好几日才审出些端末来—— 可偏偏就在这将要问出些进展的时候,这唯一的活口,也于老臣与诸家人离府时,死在了老臣府中…… 主上,臣请以殆职之罪!”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舅舅府上,也是防范严密的。可是尽然如此,那活口也未留下,想必是寻了什么高人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来。 舅舅倒也不必过于自责,人力终有尽时。 不过舅舅既然已经说过,这贼人吐了些端末出来……那,想必以舅舅之能,已然猜测到幕后之人是谁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轻轻道;: “老臣确有所察,只是……怕主上听了,心中不欢喜。” 李治便道: “有何不欢喜的?” 长孙无忌看了一看李治,这才轻轻道: “因为据老臣从那贼人口中所得的只字片语里,老臣得出一个颇为惊人的结论。只怕……这为事者,却与主上几位兄弟姐妹…… 脱不得干系。” 李治登时面色大变。 …… 听毕长孙无忌所析,良久,李治才含泪叹道: “想不到朕心怀柔和,却成了让他们看轻朕的理由!”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便知李治已然存气于心,便劝道: “其实主上本也不必如此伤心。 他们如此自作,将来也是必然自受。 只是一条,咱们现下便需得好好儿设计了,想明白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才是呀,主上。” 李治点了一点头,又无助道: “可朕……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良策。” 长孙无忌见状便心底轻叹一声,尔后轻轻道: “主上放心,但有老臣与禇相、李公在,必不教他们阴谋得逞。” 李治闻言,感激不胜,便起身含泪扶长孙无忌袖道: “舅舅……朕多谢舅舅辛劳了……” 长孙无忌看着这个长得越发像爱妹无忧的少年天子,一时间红了眼,默默点头,伸手把了李治手臂道: “放心,老臣但有一口气在,也绝对不教他们欺负了主上!” 片刻之后。 看着送长孙无忌出殿的王德归来,李治才问道: “舅舅可上了车?” “回主上,老奴已然将元舅爷送上了马车。” 李治这才轻轻一笑,转首吩咐德安: “宣他上来罢!” 德安依旨,这才向后一甩拂尘。不多时,便见明和带了一个人上来。 这人虽身量不高,却是精气神十足,一身卫士打扮也着实看着爽利。 一见身着龙袍的李治高坐台上,这人倒头便拜道: “臣豆卢望初,参见主上!” 李治含笑一挥手: “卿有大功,且当免礼。起身罢!” 豆卢望初这才谢过李治,起身道: “回禀主上,臣已然依主上之旨意,将那长孙太尉府中所漏之鱼扑杀。” 李治含笑点头: “方才太尉来时,可是生了好大的气——他再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人物,能在守卫森备的长孙府来去自如…… 卿当真是奇技可动天下。” 豆卢虽然得意,然而却也是个知道自己本事的,便憨然一笑道: “臣这点微末伎俩,若在旁人面前,那是可夸道几句。可是在得了红拂女真传的李大哥面前,那便是什么也不是了。” 李治听得他提起李德奖,心知豆卢望初一生最信服之人,第一个是父皇与自己,第二个便是李德奖,于是含笑点头: “连豆卢卿也这般说,可见是不错的了。 不过此番之功,仍然还是豆卢卿为要。” 豆卢也颇豪爽,再不谢功。 李治这才又问道: “不过此番诛杀那人倒是其次,最紧要的,却是能将你送入高阳公主府中……如何,她可曾要召见你?” 豆卢点头: “已然传了话儿,说是今夜入公主府受赏。” “好,如此甚好。” 李治点头,又想了一想道: “既然她已然信了你,那从今日起,你便需得事事小心。以后若有什么消息,便着兰若传出来便是…… 毕竟她也是自己人,且又是比你多在公主府呆一些时日的。 你初去,若动静太大,自然会招高阳的眼。不若兰若,她平时本便负责传递荆王与高阳二府之间的消息。 由她安排传递,再不受疑。” 豆卢点头,心知李治如此,更多是担忧自己安危,于是更感其恩其智。 李治这才又多加赏赐与他及家人,这才着他退下。 …… 豆卢退下后,李治便去看时计。 不看还好,一看便吃了一惊: “怎么这就快酉时了?” 王德这才笑道: “主上下了朝,已然是近午时,接着又是见了长孙大人,又是与豆卢内卫商谈这许久……自然不觉时光飞逝。” 李治看了看时计,心口不由砰砰一跳,想着昨夜,唇边泛起一抹微笑,于是便传德安,驾行云泽殿。 话儿一出口,王德便与德安互视一眼,无奈苦劝道: “主上,此刻天光尚早,说不得就有哪位大人来议事……若是……若是……” 李治闻言,也是一怔,良久才心绪烦乱道: “罢了……德安,你且招个人去见她——不,你亲自去一趟罢!告诉她,晚上朕去看她。” 德安依旨退下,王德便急忙着人传膳。 可李治此刻,哪里有心思用膳?一颗心早飞到了媚娘处,当真是食不知味。 不止如此,平日里总觉过得飞快的光阴,今日不知为何也慢得要命。 整整一个下午,李治足足看了数十遍时计,不多时便心烦气燥地扔了一本奏疏出去——只苦了王德与德安,明安还有明和清和几个人,一下午手没停着地捡奏疏。 终于,夜色降临。 看看已然是戌时一刻。 李治长出一口气,精神十足地放下最后一本奏疏,传令德安同行,行驾云泽殿。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一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媚娘知道李治此刻,必然是心急着见自己。然而她却万万没想到,戌时刚过没多久,李治便带了德安,兴冲冲而来。 是故当李治出现在殿门前时,不只是与自己对坐的徐惠一怔,连媚娘自己,也是一怔。 不过徐惠何等人物?当下明白,于是便含笑起身,先拜见尴尬不已的李治。 李治虽已然登基,可在徐惠面前,却总觉得气短了一些,于是便灰溜溜受了礼,又灰溜溜自找话头道: “嗯…… 朕……朕听说……呃……” 可是这话头,却哪里是一时便可找得出来的?饶是李治自小千灵百慧,又是天子之尊,此刻也是憋了个大红脸,尴尬万分站在那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洞钻了下去。 徐惠点头,却含笑道: “妾身明白,主上与媚娘,必有要事相商。妾身近日身体初愈,却未大安。为免扰得主上烦心,就此告退了。” 李治见徐惠摆明了送个梯子给自己下,立时感激不尽,又是好一番劝慰,还当真叫德安明日且去宫中太医处,多寻些良药与徐惠。 徐惠含笑谢过,又轻轻握了握媚娘的手,这才退下。 德安与瑞安二人,也是借着徐惠退下之势,悄然退出殿内,关上殿门,自去守在殿外,也好兄弟叙话。 一时间,殿里只剩下媚娘与李治二人。 媚娘心中便是一阵狂跳,垂首不抬,正苦思如何应付着呢,便忽然被一双手臂环住,拥入一个温暖而宽厚的怀中。 媚娘一定,便知是李治,却终究因为羞涩,头也不敢抬地只是盯着他衣裳上的素色龙纹,红着脸儿,不发一语。 李治也是一样——一朝夙愿得尝,他竟然也不知如何说话了,只是含情脉脉地抱着她,看着她一头乌发,与含羞的桃色脸颊。 深秋的九月,这云泽殿中,竟然隐隐地浮出一些温暖如春的感觉。 …… 更声轻响。 已然是子时过。 媚娘懒懒地倚在李治怀中,未着片饰的头顶,只是轻轻地顶着李治的下颌。 李治侧是伸出双手,环着媚娘的腰,二人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幸福与宁静。 良久,李治才轻轻一叹,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这才道: “你…… 可后悔?” 媚娘闻言,只是轻轻摇头,任凭头顶青丝摩挲着李治的颌窝: “从未后悔。” 李治心中甚是欢喜,于是又复环抱了她,片刻之后才叹息道: “可是我……我有些后悔。” 媚娘一僵,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听着他说: “毕竟……毕竟此刻,我连自己也未必能保得住,更不必说,与你一个名分。” 媚娘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浓浓愧疚,一颗心,不由变得柔软,于是伸手更加拥紧了这个自从初识起,一颗心便只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我不在乎。 因为我知道,你已然为此尽力了。 而且有些事…… 也不是一时半刻,便可成就的。” 李治闻言,不由微湿眼眶,低下头,看着她的脸,良久才柔声道: “苦了你…… 是我不好。该想周全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只伸指挡住他的唇,慢慢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想得周全的事。 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只要以后的路,我们能走好,那起始如何,便不重要了。” 李治闻言,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于是又在她面上轻轻一吻,这才将她复拥入怀道: “今日,我已然叫那豆卢望初将高阳派入宫中的耳目除了—— 虽然原本我也不想理会她太多,可是偏偏她竟然被舅舅抓到了这些人,那便不由得我不动手了。 若是被舅舅知道我……我们……” 李治停了停,长长叹了口气道: “他不会答应的,而且还会再动……再动对你不利的念头。” 媚娘心下清楚,默默点头道: “治郎心性,媚娘最清楚。 若是连治郎也说无可奈何,那便当真是无可奈何了。 治郎不必自责。” 李治闻得她这一言,当真是松了口气,又紧紧地拥了她在怀中,生怕她逃掉也似地问: “你…… 不觉得我变了么? 变得心狠手辣? 变得……变得六亲不认?” 媚娘却淡淡一笑: “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治郎,容媚娘问一句,你是杀了哪个亲生兄弟姐妹了么?” 李治茫然摇头。 媚娘这才轻轻一笑,又将一张脸向着他怀中埋一埋,才闷闷道: “既然治郎不曾害过兄弟姐妹,又何来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容媚娘说句治郎不爱听的话儿…… 治郎呀,你离这八个字,还差了许多个长孙太尉呢!” 李治听出她声音中浓浓笑意,便佯怒道: “我在这里忧愁欲死,你倒好,却想着法儿地酸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于是便伸手去呵她的痒。 媚娘一时受不住,便又是娇笑连连,又是求饶哀告地认输。 李治看她低头,这才收了手,笑道: “你呀……总是这般。” 于是又搂了她在怀中,这才叹道: “也许你说的不错,现下我是还没有要绝他们最后一丝生机的心思…… 可是媚娘,我真的很怕…… 我怕…… 有朝一日,我终究不得不……” 李治言及此,便不再语,目光中只有无奈与感伤。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 媚娘闻言,心疼不止: 这个自小便柔善成性的他,如何被时光一步一步,逼到了现在这般自苦自哀之地?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自己…… 若非为了她,他又何必如此? 一念思及此,媚娘的心中,不由得下定了决心,轻轻地,她搂着他道: “治郎放心……若果有那一日。 还有我…… 还有我在。 我不会叫你难受的。 一点也不会。” 李治闻言,却是失笑: “你这话说得倒是有趣……我难受不难受,只怕是只有我才能思定罢? 你至多不过劝上一劝我,难不成,还能替我难受?” 媚娘张嘴,却不愿再答—— 这般的温馨与平和,于她而言实在太过珍贵。她当真不想再说些不相干的话,甚至是伤了二人心的话,来破坏这般美好,于是,她闭上口,不再作答。 可是心里,她却在暗暗地说: 若是有必要……那便是代你难受,代你承担一切,又有何妨? 李治不知道,也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此刻媚娘的心思。 可是他究竟是一心念着媚娘的,于是长长叹了一声道: “罢了。这些都是前朝事,我也是…… 也是与你说习惯了,一时之间竟然改不掉。” 又自苦笑一笑道: “说起来,我倒突然发觉,我们每每独处,总是议政论事……从来没有说过些别的。 是我不好。” 媚娘却淡淡一笑: “有什么不好?我倒挺喜欢这样的。能够为你分忧,便是让我觉得,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侧…… 这样的福气,却不是谁都能有的。” 李治闻言,心中更是感动,于是再度紧紧地抱住了媚娘。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初七。 晨寅时一刻。 太极宫。 云泽殿。 李治终究还是起了身——虽然他有万般不舍,可是早朝之事,却是万不可断的。 看了一眼睡得香甜的媚娘,李治含笑,轻轻吻了她额头一下,又替她盖好被褥,这才起身,小心出殿,不出半点声音。 然而一出殿门,他便看到了一个情理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人,早早地等候在殿外了—— 来人,正是徐惠。 李治知道,自己一旦得了媚娘,那头一个要面对的,不是舅舅长孙无忌,不是满朝文武大臣,而是徐惠。 长孙无忌,他知道如何应付;文武大臣,他懂得怎么避锋…… 可唯有徐惠,他避不得,也不想避。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这一刻竟来得如此之快。 是以当看到徐惠时,他竟然一时间如犯了大错的孩子般,垂下了头。 不过他现在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还需要躲在二人身后,在她们面前装怯装懦的小小稚奴。 或者说他早就已然不需要再做什么伪装。 于是,他深沉地吸了口气,举手示意德安在远处候着,自己慢慢走向徐惠身侧,默不作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良久,良久,徐惠才缓缓开口: “不知站在徐惠面前的,是当今主上,还是当年的晋王?” 李治心中一动,想了一想,才也开口道: “都是。” 徐惠闻言倒是一怔:她想过千种万种李治可能会有的措辞,可能会有的回答,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于是,她便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天子,的确如他自己所说,既是当今的大唐之主,也是当年的晋王稚奴。 于是,她笑了,很欣慰,也很释然: “媚娘的眼光,一向是我们三姐妹中最好的一个。 她从来不曾看错过什么。 所以既然她愿意冒这大险,委身于主上。那说明主上便是值得托付的好人。” 李治却苦苦一笑: “朕还以为徐姐姐,要说朕是个负心薄幸郎。” 徐惠讶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 “主上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么?东宫……” 李治只说了两个字,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徐惠似有所解,便淡淡道: “主上若是说对那东宫诸女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世间最难解的,便是一个情字。妾以为,便是贵为天子,只怕这些事也是难应对。 再者,既然入了这帝王之家,大唐后廷,想必那几位都已然是做好了十足准备的。当然要知道,帝王之心,从来不会是专属于任何一个女子的。” 李治讶然,看着徐惠良久,良久,才终于长叹道: “徐姐姐,有一句话,或者朕说来,你听得不舒服。可是…… 也许你听了,心里多少会宽慰些。” 徐惠一怔,便恭行一礼道: “愿闻主上教诲。” 李治摇头: “咱们几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必这般多礼…… 不过徐姐姐,你却是误会了。 对东宫的她们,朕从来不曾后悔过。 因为朕很明白,她们嫁的不是‘我’,而是‘朕’。 她们嫁的不是李治或者是稚奴,而是大唐太子,大唐天子。” 李治又顿了一顿,看着若有所悟的徐惠道: “朕知道这一点,所以朕也给了她们想要的一切: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 甚至是……” 李治轻轻一笑,灿若骄阳: “甚至是容得她们在这寂寞宫廷中,竖立一些假想之敌,去玩一些尔虞我诈的游戏,来消磨时光。” 徐惠目光一凛,心中一惊。 李治却没有在意,只是淡淡笑道: “徐姐姐是不是以为,朕这般对她们,太过残酷了?” 徐惠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若是换了别人,必然会觉得这话不太中听…… 可是在这太极宫中随便找一个人出来,哪一个又能说主上这话儿,有半分不实之处呢?便是主上不为主上,这几句话,也是说尽了宫中诸事的。” 李治点头,转身背手,看着殿外冉冉初升的朝阳,脸上一片金红霞彩: “她们要什么,朕便给什么。所以朕不觉得朕有负于她们。 朕觉得有负的,是媚娘。 因为朕知道,媚娘想要的,不过是与朕白首携老,如那平常人家一般,做个恩爱夫妻,再无旁人。 可是朕身为大唐之主,身为天子,必然有许多不得已之处—— 是故,朕才觉得对她不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 徐惠良久不语,片刻才转身,也看着殿外朝霞,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才道: “主上对媚娘,当真是用情至深。” 李治却不以为然: “有什么用情不用情的?她遇着了我,我也得了她,就是这么一回事罢!不过是我们二人身分有些麻烦,尚需得解决罢了。” 徐惠沉默,良久才点头道: “想必主上必然会解决的。妾可为媚娘安心了。” 李治点头,又道: “不止是这身分——既然下定决心要如平常人家一般,要做一对恩爱夫妻,再无旁人,那便是要多多筹划的…… 至时,还需得徐姐姐相助呢!” 徐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品味再三,才猛然转身,不敢相信地问李治: “主上是要……” 可是,在她转身的刹那,却发现李治已然一阵淡然而从容的笑容,迎对着她。 她的话儿,全部咽到了口中,良久才湿了眼睛,长叹道: “媚娘有幸,得遇主上。” “不,遇上她,才是朕之幸。” 李治柔声道。 …… 沉默良久,李治终究还是看着天光渐亮,急急离开了。 至于徐惠,便带着复杂而欣慰的目光,站在殿下目送他离去。 然后,才唤来文娘,由着她扶着,一边轻咳,一边走进殿中去。 转过自己的寝殿,便到了媚娘寝殿中。 而媚娘,已然起了身,披散着长发,呆怔怔地坐在榻上。 见徐惠轻咳着进殿,媚娘急忙起身,披发赤足去扶着她,一壁口里只道: “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徐惠却含笑道: “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是咳了两声。” 媚娘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越发单薄的面容与身子,叹息道: “你最近越发瘦了……” 徐惠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于是便转了话头道: “媚娘,你可知主上眼下在做些什么?” 闻得提起李治,媚娘脸色便是一红,然后才默默点头。 徐惠便忧道: “主上这番……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就抬了那荆王元景起来…… 真是,若对方有心反叛,那岂非……” “不会的。司徒一职,说到底不过是个空衔。他…… 只怕是想利用这荆王之事,将来逼着长孙太尉做些退让罢! 甚至,说不定这本便是意在太尉呢!” 媚娘便轻轻道。 徐惠一惊,不过终究还是想通了: “若荆王一旦事发,便可借机削三公之权?那……长孙太尉便是损失最大的。 而为了主上与大唐,为了自己一世清名,长孙太尉只怕不但不会反抗,还会抢着先儿地把权给解了。” 媚娘默默点头,似欣慰,又似感叹: “他……越来越成熟了。” 徐惠长出口气,微舒眉头: “我还以为,主上这些日子事多,一发计较不周了呢……是我错了。那…… 想必濮王之事,也不会太久了罢?”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摇头道: “只怕不会……至少三个月内,却是不能再提。 毕竟初才提了荆王上位,若此时提濮王,那长孙太尉与关陇一系,还有……还有太子妃王氏的氏族一派,必然都会看出些端倪。 此事万万是急不得的。 再者,此刻便是扶了濮王上位,也无得力大臣为辅倚之势,只怕濮王也是过刚必折。一番心思又将白费。 所以……” 媚娘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他的心思,只怕是要先立一位真正忠诚于他,又在朝中颇得人望的重臣才是。” 徐惠思量一番,便讶道: “莫非是江夏王?”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若论起来,江夏王也是上佳人选——身为天子宗室,又是军功赫赫。 可是江夏王却有一致命之弱点,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可立为诸心腹重臣之首的。” 徐惠想了一想: “你是说……江夏王身为宗室?” 媚娘点头,长长叹道: “自古天家乱者,十有**皆子弟。 似江夏王这等人才,又是极忠于他,本来是最好的人选。 可惜就可惜在他也是姓一个‘李’字—— 莫说长孙太尉万万容不得他上位。便是他……” 媚娘犹豫一番,才轻轻道: “只怕也是有几分忌讳。” 徐惠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最了解主上的,你都这般说了,那江夏王想必是不成的了。那么,就只有契苾将军了。” 媚娘又摇头: “契苾将军之忠之勇,可说无敌。然而他究竟不甚通朝堂之事。只怕他也未必肯用。其实若是尉迟将军还肯出山,那必然是他第一选择—— 尉迟将军为人忠于李氏一族,又是看似憨厚过甚,实则大智若愚的厉害人物——想一想当年长孙太尉那般得势受宠,都要对尉迟将军避让三分便可知其一二。 然眼下尉迟将军已然是一片心枯,只怕除非是他遇上什么大灾大难,否则尉迟将军再不肯出山才是。 所以……” 媚娘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只剩下一个人了。” 徐惠的心,突然跳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英国公……” 媚娘点头,徐惠屏息半晌,突然长出口气,轻咳几声才道: “不错,若是英国公,那是太好不过的人选——身为三位首辅大臣之一,已然与长孙太尉有着不分伯仲之间的位势,又是手握重兵,军功赫赫…… 可以说,若在这当今的大唐朝堂之中,还有哪位大人能让长孙太尉也要让上五分颜面的,那便只有这一向沉默,只专注立功的英国公。 只是……” 徐惠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只是他怕是没有那么好收用。而且他之为人,若知道主上与你……” 媚娘却摇头,淡淡笑道: “惠儿,你错了,英国公眼下,已然是完全臣服于他,唯他之命行事了。” 徐惠震惊: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媚娘摇头,看着她打了个哆嗦,急忙便将她拉上床来,替她拆了发簪,二人同盖一张丝被,同头躺在榻上,这才慢慢揉搓着她冰冷的手心道: “前些日子,这事儿还存着密着,许多人都不知。你不知也不奇怪—— 毕竟得防着些长孙太尉。” 徐惠想了片刻,立时便明白: “前些日子立荆王的事,便是英国公的主意罢?” 媚娘点头。 徐惠这才长叹: “我就说奇怪呢……想不到主上竟然这般快,便将这大唐一狮一虎中的虎给拿下了……”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 媚娘一怔,觉着徐惠手心已然温热了,便只手撑着头,有趣问道: “大唐一狮一虎?虎为李绩,那狮……必然就是长孙太尉了?” 徐惠白了她一眼: “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呀?” 媚娘娇憨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你知道便好了。所以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将英国公再往上提一提身分,能够与长孙太尉相并,又不可位列三公之中。” 徐惠点头: “所以,尚书省中,却有最适合他的职位。” 媚娘默默点头,看着徐惠道: “只要英国公得了适当的高位,那……接下来,他在朝堂之中行事便容易得多了。” 徐惠默默点头,也轻轻道: “朝堂之中行事容易,后廷之中,也就不必再忌讳太多……咱们,也就可以该寻仇的寻仇,该报怨的报怨了。” 媚娘目光一黯,轻轻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三。 早朝。 尚书省徐孝德奏表,道尚书省左仆射一职,久已空缺。之前因先帝灵祭故,一时虚位。而今诸事大定,不可不立。 因此为一国之要位,仅次三公之下,孝德奏请李治恩准,以英国公李绩任之。 李治阅表,大赞徐孝德心怀感国之情。又询长孙无忌等诸臣之议。 诸臣闻之,皆以为然,李治遂当廷宣旨,即日起晋英国公李绩为尚书省左仆射。 李绩闻旨,感恩谢德,乃三叩九拜方止。 …… 退朝后。 李治与长孙无忌等人议事已毕,便各自退散,处理政事。 看着诸臣退下,李治才看了眼王德。 王德会意,不多时便引了早早儿躲了诸臣,在一侧偏殿候着的李绩入内。 礼仪已毕,李治便含笑道: “今日李公倒是没有再谦让。” 李绩谢笑不语。 李治又道: “不过说起来,李公一人在朝堂之中,难免相顾无力。四哥还是得早些提起来。三哥也是—— 依李公之见,先提谁为好?” 李绩想了一想,道: “论理论亲,都当提濮王殿下。然有一事,主上却不得不思虑周全—— 一来毕竟吴王有军功在身,且有老臣在,吴王之势,也大不到哪里去,是以他之军功,只能为主上所用,而不能为主上之害。 二来么…… 濮王殿下究竟有前事在身,若无吴王在朝,使太尉大人心忧,只怕他是进不得朝堂。” 李治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而且有人一心二心想着四哥入京…… 说不定咱们正好借着四哥入京之事,得了个结果出来呢!” 李治一番言语,李绩却是一怔,良久才喜道: “主上英明!若果如此,便是一箭三雕之计!老臣这便设法与诸臣相络,议召吴王回京!” 李治含笑点头。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尉长孙无忌的马车之中。 长孙无忌自入车以来,便闭目养神,全然不闻左右。 良久,身边同乘车而归的禇遂良才轻轻道: “大人,依您之见,今日这主上封了李世绩,却是何意?” 长孙无忌依然闭目,良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何故? 还不是想着拉拢一二么?毕竟眼下三位首辅之臣中,你我二人,皆是鼎力相助,唯有李绩一直意态不明。 偏偏他又是个手里握着军权的,不得不设法相与一些罢了…… 不过这计策倒是高明。” 禇遂良闻言一惊: “如此说来,当今主上却是已然有些谋略的了……” “应该说是先帝有些谋略罢?” 长孙无忌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你可别忘记,那徐孝德是谁——他的女儿,又是谁。” 禇遂良心中一冷: “难不成,先帝……” “无论如何,先帝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大唐朝堂之中百花齐放,诸势平衡。所以会这般做,倒也是情非得已。 事实上,李公上位,于咱们也是有利的。所以,静观其变即可。” 禇遂良这才抹了一抹冷汗,点头称是。 可心底,仍然忍不住对那个已然离去的老人,生出无尽的敬畏来。 一个人,能在死后,还有这等设计……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云泽殿。 媚娘与徐惠正坐着说话儿,忽然闻得瑞安匆匆忙忙跑进来,将今日朝中之事报与二人听。 媚娘闻言便是大喜,看着徐惠道: “只要再走一步,你的大仇便可得报了!” 徐惠默默点头,也是含泪看着媚娘道: “当真如此!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媚娘想了一想,却招手着瑞安上前来,俯于其耳边嘀咕几句,然后,便看着他欢天喜地地点头离去。 嘴边,却噙了一丝笑意。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五。 夜。 闻得媚娘有召,许敬宗欣喜若狂,立时便着人替自己更替了衣裳,依着媚娘之命,着入西市永安酒坊相会。 然而当他入得酒坊内二楼小雅座时,却意外发现,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一个年纪轻轻,又极为熟悉的少年。 “瑞公公?” 许敬宗没能得见媚娘,心下不免失望,然而一思及媚娘眼下处境,倒也颇为明白,于是立时便躬身行礼。 瑞安见这身为朝廷三品大员的许敬宗向自己行如此大礼,本能便欲回礼,然一思及媚娘于自己来之前,切切吩咐的话儿,便立时停了下来,起身故作姿态行上一礼道: “有劳许大人这般烦顿。只是咱们家主人,此刻实在是离不得宫中半步。” 许敬宗会意点头一笑,二人便分了主次坐下来,一侧许大,与陪侍瑞安之后的小侍卫见状,便默默行了一礼,各自退出厅外守着。 许敬宗这才道: “不知那位芳主(就是指媚娘,芳主就是万芳之主的意思,是当时对美女的雅称),有何吩咐?” 瑞安含笑点了点头,然后淡淡道: “想必许大人也知道,眼下于咱们那位芳主而言,最紧要的却是要看得这一位……”言及此,瑞安却做了个叉手大礼之势才道: “……欢喜。是以咱们那位芳主有言,道还请许大人设法立计,为这一位多觅些良辅才是。”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五 瑞安一壁说,一壁又做了大礼之势。 许敬宗心知他所意指乃是李治,想着说不得此番定计,便是李治吩咐,于是心下大喜,便含笑点头道: “正是如此!只是下臣颇为愚钝,却不知何等人物,方可为良辅?” 瑞安想了一想,却笑道: “说起来,朝中有位李义府李大人,为人倒是机慧聪明,颇得上心。前些日子不是还被这一位给召入内了么?” 瑞安一边做势,一边看着许敬宗。 许敬宗心下一沉,立时明白这武媚娘怕是已然知道自己在暗中打听李义府前些日子曾入朝晋见天颜之事,于是有意提出这事以试验自己—— 李义府为人,其实颇为众臣所不齿。自己依李治与武媚娘之意,与之结交,且设法助其上位,那日后自己必然会被人视为与之匪类,便就成了一个诸高派清流避之唯恐不及的小人…… 不过,小人又如何? 他本来便是个小人。 许敬宗淡淡一笑——只要这李义府日后不要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他与李义府,便是结交一二,又待如何? 于是他便恭声道: “下臣明白了。还请公公替下臣多多谢过武才人。” 瑞安见他明白,心中欢喜,也便默默点头。 许敬宗见他端了茶盏来,于是便起身告退。不过临行前,他还是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布包与瑞安。 瑞安接过时一怔,想了一想也没有推辞,便收在怀中,笑容更浓。 不过这份笑容,在许敬宗离开之后,便化做一脸鄙夷之色。 入内来的明和见状便道: “怎么了瑞师傅,这厮惹你不快了?” 瑞安却冷冷一笑,将手中那包沉甸甸的东西丢给明和: “你今日里跟着我出来,也是辛苦了。拿着去,与守在殿里的清和二人一同分了罢!” 明和一怔,便解开布包一看,登时被一片银光给燿得震惊: “这……这好大的手笔!足有五十两呢!这许大人哪里来的这般阔绰?” 明和虽然被惊了一跳,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跟着李治自小见过用过的。先不说平日里自己节俭,却对身边人颇为大方的李治赏赐不断,便是他当年头初入宫那年,被德安挑了入甘露殿侍奉时,先帝太宗便是出手与他和清和二人一人五百大钱与杂色锦缎五十匹的赏礼。 是以虽然这一袋银果子(就是银块儿,在唐时金银不做为流通货币,但是某些特殊情况下,它们也是做为保值品可以送礼的)看着虽然馋人,于明和而言,却无甚诱惑力。 瑞安坐下,气定神闲道: “都说许敬宗将女儿嫁与钱九陇是为财……现下看来,此事是真是假姑且不论,他爱财之事,却绝非妄言了。” 明和这才皱眉,看着那袋子银果子的目光也变得嫌恶起来,于是便道: “这腌臜东西,明和不要。想必清和哥哥也是必然不要的。瑞师傅,扔还给他便罢!” 瑞安却摇头道: “你可知我方才为何不起身?” 明和机慧,想了一想道: “是武姐姐临行前有些吩咐罢?” 瑞安点头道: “许敬宗此人,其性委卑。是故若要服得他,一要装得大——便是能受得起他的礼,二要容得污,便是能够收得起他的钱财。” 瑞安一壁言,一壁淡淡道: “我知道你与清和眼里是见得多的人,再也不稀罕这点子东西,更恶心这等小人。 不过到底眼下咱们还得用他,所以丢不得。 你若不喜欢便且刻意留着,日后你们要打赏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们时用,也是财得其所。” 明和想了一想,便点头收在一侧,然后又问道: “瑞师傅,接下来咱们要见的人,可也是这等货色?” 瑞安却摇头,肃容道: “不,此人……却是真正值得咱们去恭敬以待之人。” 明和待问,便见一风度颇为儒雅的中年男子施施然而入,先是向着瑞安行了一礼,才笑道: “年久不见,瑞公公现下还是一般精神啊!” 瑞安便笑道: “哪里及得上光明兄呢?林兄可还好?” 来人正是大理寺新任典狱卢光明。 闻得瑞安问及义兄,卢光明的目光便微微黯了一黯,这才道: “正要说与公公听,大哥走了。”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儿?怎么好好儿地说走就走了?” 卢光明也是摇头叹息: “说来也是天意——前些日子大理寺修缮新狱,大哥因为方得了新旨,升了典狱正,心里欢喜着,便吃多了两杯,因为不胜酒力坐在风口趟子(大理寺里囚犯通风望气儿的地方)吹吹醒。 不曾想这一激之下,便过去了…… 好在也无甚痛苦,便如睡了一般。” 瑞安闻言,也是叹息,良久才轻轻道: “想当年若非林大哥,武姐姐也是要几次性命不保。来日必然是要去拜一拜的。” 卢光明默默点头,然后又说了几句,这才转向正题道: “瑞公公所托之事,光明已然查清楚了。” 瑞安便正色道: “如何?” 一边说,一边看看明和,明和会意,便去厅门外守着,不教人听了去。 卢光明见状,这才轻声道: “李义府于大理寺卿诸人,无甚往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对这唐临,却是当真厌恶得很。” 瑞安微一眯眼: “何故?” “听说还是当年李义府初入晋王府时,唐临便曾向先帝提及,说李义府为人心胸狭窄,又是个极利逐欲的,万不可重用。 当时李义府便恼怒于他。只是碍于唐临颇为贤能,又功高位贵,他万万敌也不过,于是只得忍着。 不过……依光明看来,只怕另有蹊跷。” 瑞安目光一亮,看着卢光明。 卢光明想了一想,却道: “李义府身为中书舍人,依理当真是不必亲奉文书入大理寺。 可奇怪的是这些年来,每个月,但凡有中书省报与大理寺的公报文书时,必然是李义府亲自奉了入内的。 而且每一次,他与唐临都是或有意或无意地见上那么一面。”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六 瑞安眯了眯眼: “唐临此人,为官清廉,又是士门高第,再不当与李义府这等野心之人有何瓜葛的呀?” 卢光明点头道: “光明也觉得奇怪,是以便有意查了一查。 只可惜,这二人皆是谨慎细微之辈,光明竟再不得详细,只是觉得……似乎这二人之间,唐临却是那个把握着一切之人。李义府…… 却似有什么把柄,落在了唐临手中。” 瑞安闻言一怔: “可知是什么方面的事?” 卢光明想了一想才道: “打听得不甚仔细,不过似是与什么女子有关。” 瑞安心下立时明白,便点头道: “当真是多谢卢大哥了,此番事态,若得传入内里,必然可派上大用场。” 卢光明闻言,心下却是甚喜: “再不必谢,当年若非文德皇后娘娘,再无今日卢光明!些许小事,光明还是办得到的!” 他虽这般说,瑞安还是自怀中取了一张契纸与一串钥匙交与其道: “这是来时,主上特别赐与卢大哥的——主上听说卢大哥近日正愁着不知如何安顿初入京城的卢大嫂与几位小侄,于是便将昔年延康坊的一座连铺小院着咱家交与卢大哥…… 卢大哥可别推辞,这是主上的旨,违不得。” 卢光明闻言,感激得只是含泪点头,先起身在地上朝着太极宫方向三跪九叩行过大礼后,才恭恭敬敬接了东西来,喜不成言—— 天知道此刻的长安城中,一幢小小民舍已是数万钱之数,更不必提一座连铺小院,还是延康坊的—— 要知道,莅临西市的延康坊,可是以十数万一间屋起的。 李治赏赐倒也平常,可难得的是身为大唐天子的李治,竟然还能记得当年曾经与他有些恩惠的小小狱官,更时刻惦记着他,还替他解决当前最为难的困处…… 这才是真正的难得,这才是无上的荣宠。 卢光明想着,泪流满面,直觉便是此刻李治旨令其死,他也是义无反顾。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云泽殿里。 徐惠与媚娘正寝前细语,便闻得瑞安回报。 媚娘闻报后,便垂首细思片刻才轻轻道: “果然,主上还是防着那李义府与许敬宗的。不过如此也好,能得此二人之助,想必似唐临这等有功有能,却一直不得重用的臣子,也可多近主上了。 你这便去回复罢!” 瑞安点头便退下。 看着瑞安离开,坐在一侧的徐惠轻轻咳了两声,由着文娘拢了拢衣裳,这才道: “主上的心思,我知道。可是媚娘,你的心思,怎么我这一回却看不明白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媚娘不答,只是坐下,看着文娘又替自己上了一杯茶,然后才道: “大理寺卿之位,眼下唐临只是代行。而那前任大理寺卿……惠儿,你可还记得是谁?” 徐惠一怔,猛然想起: “是……太子妃族兄王礼?你是想……” 媚娘轻轻点头,然后才道: “这就仿佛是一盘棋,眼下咱们有主上垂怜爱护,太子妃有身后母族。 看似咱们更占上风,然而实则不然—— 毕竟主上此刻,还不曾真正拥有一切的权利。 而太原王氏,却是当真朝中宗族甚多,一旦纠葛起来,咱们与她其实却是各占一半江山。 所以眼下咱们最紧要的便是帮着主上将这朝堂之中可用之臣,全部驯服,收为主上所用。这样一来,主上才能真正掌权,咱们也才能真正后顾无忧,放手复仇。 是以惠儿,眼下便是一子一卒,咱们也要争到底。 因为说不定,最后咱们便是因为这一子。” 徐惠却想了一想,忧道: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王礼便甘心让位?王氏一族也甘心让位? 大理寺卿何等高位,他们再不肯放过的。 再者若是咱们动静太大,只怕反而会坏了主上大计。” 媚娘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那便让他们甘心让位便是。” 徐惠一怔,不解其意: “你想做什么?别绕了。” 媚娘含笑,半日才道: “我虽身处禁宫之中,也曾听得这唐临颇为神断,据说其审议之下,再无冤狱……却不知那王礼如何?” 徐惠恍然: “不错,若唐临果有这等本事,那主上若要起用于他,便必然要从此入手。 只要能够让朝中大臣们看到那些狱囚们对王礼与唐临二人评判之不同…… 那便是王礼有天大靠山,也留不住这大理寺卿之位!” 媚娘点头,又想了一想才道: “只不过此事若成,却还需要费上一番心思—— 想那王礼身居大理寺卿高位这般多年,想必其于大理寺中已是盘根错节,摇撼不易动的参天大树一棵。 之前王礼因家中有丧之事请暂休时,所以选唐临为代大理寺卿,为的便是唐临于大理寺中却无半人可以依靠使用…… 所以,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送一个可以使他用着的人与之为靠。 而这个人,又断然不能为王氏一族所收用。” 徐惠想了一想,却叹息道: “这等人……现下哪里能寻得呢?” 媚娘淡淡一笑: “咱们寻什么?只要告与主上便可。” 徐惠一怔,立时醒悟—— 可不是? 别人不知,她们却是清楚的。 当年李治尚为晋王之时,手中便有一本英才册——此乃他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多年心血积累而成,后期交与李治之后,他更是着意令人暗中走访查询,没少添补。 这也是为何李治总是能在最需要的时刻,找到最适当的人才之故。 所以,只要有这英才册,哪里还愁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徐惠这才松了口气,含笑轻轻一咳,然后道: “那……只怕还是得六儿跑一趟了。” 媚娘含笑点头。 …… 片刻之后。 方看着瑞安离开的李治,便又闻得德安来报,道六儿求见圣上。 李治一怔,这才含笑看着王德道: “今日倒是稀罕,她从来不肯这般紧着来的。” 王德也笑: “许是有什么紧要时,方才忘记交代瑞安说了呢?”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七 李治笑着点头,便传六儿入内询问何事。 六儿先行大礼,尔后才将媚娘手书信条一张奉与李治,尔后便自行告退。 李治见状,心下颇疑,便展开一看,上面却是八个字: “独临难立,当寻良助。” 李治反反复复念了几遍,脸上却露出些欣慰的笑容来。 王德一边看着,不由欢喜道: “唉呀,这武才人,却是与主上想到一块儿去了!当真是难得。” 李治含笑,如今已然变得锋利如刀的目光也柔软了许多: “她总是这样的……总是能与朕想在一处……” 又是自己笑了一会儿,便提了精神,先着德安焚了纸条,然后起身,着宣驾行立政殿。 德安闻言,便立时起身奉旨,与王德一道,伴李治前往立政殿。 立政殿门一开,李治便先向文德皇后灵位先行亲子大礼,尔后才起身,着明安率着清和明和守在正殿,自己却带了王德与德安入他曾与媚娘一同阅卷的西配殿小书房。 李治步入小书房,便毫不费力地在那架巨大的书架暗格中,寻出了当年长孙皇后生前交与他的数十卷英才册。 打开书箍,他便立时寻得法一卷,翻开仔细寻找。不多时,便指着一个姓名道: “就是他了!” 王德与德安凑上前一看,却面面相觑,半晌德安才不安道: “主上,这人……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李治却摇头一笑道: “正因为他年轻,这才可用。若是那些上了点年纪的,或者是在京城之中呆了一二年的,只怕便是要混成油果儿了。” 王德与德安也觉有理,于是便纷纷点头称是。 李治于是便立时交了名册与德安,着其抄录下来。 片刻书成,李治便接了墨痕未干的纸条来,仔细地念了一念: “狄仁杰,字怀英,贞观四年生人,并州太原人氏,汴州判佐。 好,很好,王德!明日便将这个交与德奖,着他加急办事。务必要于三日后,引得这狄仁杰入大理寺!” “是!”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七。 午后 长安。 长孙府。 闭目养神中的长孙无忌,耳内听得一阵细微脚步声传来。 于是便开口问道: “何事?” 匆匆而入的长孙冲正在踌躇不知该不该唤醒父亲,闻得此言,当真是松了口气,便道: “父亲,方才几位大人来报,道那唐临,似有些动静。” 长孙无忌闻言皱眉,睁开眼睛看着儿子: “怎么回事?” 长孙冲便道: “前些日子汴州有个小小判佐,名唤狄仁杰者被身边小吏告发其贪污纳贿之事……父亲可还记得?” 长孙无忌自幼强记,何况当时这件案子也与他有些缘分—— 依礼依治,身为当朝太尉的他,都不必亲阅这等七品末流小官之案的。可偏生那日那般巧,他于旧书坊间以五枚大钱之数,竟偶然淘得一本晋时顾三绝(唐时称顾恺之为顾三绝)所作之洛神赋图。 因那图当真是出神入化,极为妙丽,是故颇得他之喜爱;又因坊主出价当真过低,绢面又是过新之色,不敢断定其是否乃顾恺之真品,于是便遂拿了与此案黜陟使阎立本,请其一辩真伪。 后因经阎立本鉴定此为虎头真迹(虎头也是顾恺之……话说唐时的人真奇怪,直接说三绝真迹不好听么……我无聊吐了句槽,大家别介意……),他心中实在是欢喜不胜,又碰上阎立本偏巧拿着此案文书发愁,不知其中真伪。于是长孙无忌便以回谢为念,替阎立本阅过此卷。 长孙无忌何等人物?一观而知其中蹊跷,于是当时便告与阎立本,道此案疑点颇多,最奇是那狄姓官员若果贪受,那何故特特言与一小吏所知?且此人与之已有前隙,又是近日不甚往来。怕是另有动机。 一壁回想着,长孙无忌一壁便点头: “这倒还记得——那狄仁杰怕是被人怨恨以至诬陷了。怎么,这个小子与唐临,又扯上了什么关系?” 长孙冲道: “当日此案,因父亲觉得有些差异,便告与阎大人详审。于是阎大人便着意细加审度。 结果一审之下,那狄仁杰清白,便一一得雪。” 长孙无忌点头: “阎大人虽然擅画多于政,然而终究他也是个明白人。这等事,他再不会冤枉人……只是这与唐临又有什么牵涉?” 长孙冲便道: “阎大人审判之果不奇,奇就奇在这如何审案之过程——父亲可知,此案审时,阎大人根本就没有如何审问,只是那狄仁杰与那诬告自己的小吏两相对质,几番言语之下,便驳得那小吏无话可说,自己倒头认罪。 而此案于大理寺公审之时,还引得无数人前往观审。 人人皆道这狄仁杰实为奇才,阎立本更曾赞言此子道: 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 长孙无忌双眼突然精光一闪: “好一句沧海遗珠……那狄仁杰,果然有这等本事?” 长孙冲见父亲如此,不由一怔: “父亲竟然信得过阎立本识人?”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 “冲儿呀,你也是与那世人一般,皆以为阎立本擅画不擅政,更不当擅识人?” 长孙无忌乃道: “冲儿,你须知,但凡擅为画者,多与世物有通,而擅为画人者,则必通人理。 如顾恺之人称痴绝,以为其与桓玄诸事殊为可笑,却不曾想过,那桓玄何等势高,为人又是何等鄙薄,若顾恺之与其有争,又会是何等不利。 是以在为父看来,朝中诸臣,若有哪个可称得上是识人无误的,必是阎立本。 既然连他都说这狄仁杰是沧海遗珠,可见此子果然非凡。 只是如此一来,那唐临于大理寺中,必然得知,以他之爱才惜才,加之今日之处境,必然是要加意结交甚至是收归门下使用的。” 长孙冲对父亲之洞察,实在是深深佩服,于是便道: “父亲神断,唐临正是闻得此事,便于日前将此子拉于门下使用了——不过他倒也不敢太过妄行,只是请阎立本荐了他一个并州都督文书小官。 不过…… 父亲,说到底那唐临如此,不过是想借机拉拢这有些才干却不知朝中深浅的小子,想着日后了为其用。他之用意,怕是意在这大理寺卿一职之上啊!”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八 长孙无忌点头: “若论才德,唐临与那王礼相较,便是如珠比石,只是因为家世不若其之故,是以不得良机一展长才。 如今他好容易得了代大理寺卿的机会,当然是不想轻易放过。” 长孙冲便忧道: “那父亲,咱们是不是要帮一把那王礼?到底他是太原王氏的人,又是太子妃的族兄……” 长孙无忌却看了儿子一眼道: “冲儿,为父可是告诉过你的这江山,是大唐的。 大唐疆土之上,最尊贵的人只能是姓李的,也只可以是姓李的。” 长孙冲便闭口不言。 长孙无忌又道: “记得,若无天子李族稳坐江山,那也不会有咱们长孙一族的泼天富贵—— 所以,既然先帝与当今主上都是对这氏族一系颇为不喜,那咱们也当尽心尽力,为主上更要为先帝修剪一番这氏族诸家。 明白么?” 长孙冲心下一想,若果然氏族受制,那最得其慧的,确是关陇一派,于是欣然点头道: “儿子糊涂,还请父亲原谅。” 长孙无忌见状,心知他必然是又误以为自己是为关陇之故才有意相助唐临打压王氏,本待欲再行教诲,可一想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便不再纠结,只道: “你去且传我的话儿与阎大人,就说那狄仁杰既然有这等奇才,当不致其零落,可荐为并州都督参军之位……” 长孙无忌又是一番沉思后才道: “便叫他做个法曹之职罢!这等奇才,最适合不过,” 长孙冲想了一想才喜道: “正是如此!若其可为法曹之位,那依例半月之后,便当是入大理寺教习(就是像今天的地方官员回京学习)之时了! 这样一来,只要教习辩言(就是学习结束后的考试答辩,出色的可以留用大理寺,等于升官)出彩,那他便是可理当气壮地入大理寺了!” 长孙无忌含笑点头。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闻得德奖来报,便是含笑道: “当真是辛苦师傅了。” 德奖笑道: “为国为民,何来辛苦?” 李治讶然,边看着德奖边从案几之后起身问道: “师傅似乎很是喜欢这狄仁杰?” 德奖点头: “不畏权贵,又是心怀百姓,所以才得罪了那个身为汴州长史妻舅的小吏,于是有了这般无辜之罪。” 李治点头,极其欣慰: “这般说来,他日此人,或可为大用?” “德奖孤陋寡闻,可是跟着主上这些年,也是见过了许多名臣良相。所以才敢忝颜列于主上之侧,与论贤佞。 若依德奖之见,此子之才,可类当年房相七分;其德可类昔日杜相(杜如晦)八分;最难得是其忠…… 恕德奖直言,若论其忠,则唯有当年与先帝共诛阴骨二氏的长孙大人可相提并论。” 李治深知李德奖虽然不似其兄善于官场之德,其行其能,尤其是识人之才确实承袭其父卫国公李靖,于是便惊喜交集道: “那依师傅所言,此人堪用,只怕还在唐临之上?” 德奖道: “唐临与狄仁杰,可谓前者华贵明珠,后者稀世和璧(和氏璧)。 明珠华贵,却钱帛可取;和璧无价,世间仅此一珍。” 李治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一时间满口里只是不停地道好。良久才道: “天佑大唐,再想不到竟然无意之间得此良才! 好!当真是太好!” 又是欢喜一阵之后,李治便对德奖道: “如此一来,朕却是要细细思量了……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是要见一见这狄仁杰。师傅以为如何?” 李德奖想了想,点头道: “的确是该见一见,不过主上还是得细细想一想如何见他,如何安排才妥当。否则动静太大,只怕引得百官侧目却不好。” 李治点头称是,于是便着王德与李德奖设法不提。 …… 同一时刻。 太极宫另外一侧。 云泽殿中。 媚娘一壁看着徐惠服下汤药,一壁心不在焉地时时想着殿门外张望。 “看什么呢?”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肚明,却还是有意调笑。 媚娘脸一红,然而在徐惠面前,她也不曾扭捏,便叹息道: “他今日不知得不得来。” “他?他是谁?” 徐惠心知自己被污清名的仇怨终将得报,当真是心中欢悦,便有意与媚娘轻松取乐。结果惹得媚娘一阵脸红,瞠目鼓腮发狠: “你当真要玩?” 徐惠见她如此急恼,便摇头笑道: “你呀你呀!老是这般,当真让多少人误会你生性狠厉狭隘,以后有你吃得亏!” 媚娘却笑道: “吃亏便吃亏,总是比被你无故笑个半死来得好。” 徐惠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 于是半晌才摇头道: “也难为了主上,怎么容得你。” “谁容得谁,还未必一定呢!” 媚娘却哼哼一笑。 徐惠也不与她继续打嘴战,只是道: “今日主上事忙,怕是来不得。再者他若是日日前来,也会引人猜忌。” 媚娘本正因斗赢了徐惠心中欢喜,闻得此言,便是气头一泄: “我知道。既然他来不得早,那咱们便早些睡罢!” 于是姐妹二人便各自睡下。 ……. 话虽说得硬,可于媚娘而言,今夜却是漫漫难捱。 想着起身罢,又怕惊了徐惠,于是只得自己闷在睡榻上,侧转身子,咬下唇望着空荡荡的另一侧—— 她暗自纳罕,以前也不觉得这睡榻宽阔,怎么今日,突然便不习惯了? 想着,心里轻轻地念着李治,便微微有些朦胧。 正情思烦乱时,便闻得耳边再熟悉不过的笑语: “怎么,这般想我?” 媚娘起先以为自己竟致幻听,于是只不理会,捂了耳朵纠结。 可一双大手却伸了出来,好笑将她双手拉下。她这才发觉,耳边轻语,竟当真是那人来了! 惊喜交集之中,她倏然起身,瞪着坐在榻边,对着自己微笑的李治发了半晌呆,尔后才讷讷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今日事忙么?”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九 李治浅浅一笑,替她撩去颊边几丝睡得烦乱的青丝,柔声道: “今日确是事务众多,是以也只不过得片刻空隙,来看一看你……想不到你还没睡,嘴里还在念着我…… 唉……难怪我坐在太极殿里,都觉得心跳如雷,耳中发痒…… 原来是你念得。” 媚娘当真是被臊得耳根通红,便立时羞恼道: “你们商量好了的是不是?惠儿刚臊气我一排子,你现下来却也来…… 嫌我念得耳朵痒,那下次我再不念了便是……” 她言未尽,便被李治堵了口——自然,李治是不会用手的。 …… 片刻温存之后,李治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月中将过,许多文书政事,还需得他来亲自批阅。 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表情,媚娘当真是心疼不已,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李治见她如此,已然是心感甚慰,于是又一阵好言相慰: “不过是这几日忙一些,过了这几日,便又是空下来好一段日子。” 媚娘何尝不知? 然而知道归知道,心疼还是会有。于是默默点头,依依不舍地送李治直出殿外,又吩咐着等候在殿外的德安好生照顾着些儿,这才依门而立,目送李治离开。 怅然一声长叹,媚娘只觉自己竟如深闺怨妇一般,不忧隐隐烦忧: 眼下自己便已然对李治如此依赖,日后若果为其妃,那三五日方才得见一面的痛苦,她哪里忍受得了? 瑞安立在一侧,见她面露烦恼,便轻轻问道: “武姐姐,你在烦些什么?” 媚娘与瑞安名为主仆,实则有姐弟情份,于是便轻轻一叹道: “我只是想到,眼下我……我便已是这般舍他不得,那日后…… 又该是如何?” 瑞安立时会意,便道: “武姐姐是多虑了,日后主上必然是以武姐姐为要的。姐姐也当知道,那些个人对主上而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媚娘却不语,良久才轻轻叹道: “我当然知道这些。只是瑞安啊!知道归知道,能够接受这般事态与否,却是另外一回事……” 瑞安不解: “武姐姐?” 媚娘摇头,半晌才道: “瑞安,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原来我对付那太子妃,却不是为了惠儿报仇那么简单,也不只是因为当初,她母族曾几次欲置我于死地之故…… 原来……” 媚娘苦苦一笑: “原来我最怨恨好的,却是她拥有我最渴望的东西—— 治郎的正妻之位,长伴治郎身侧…… 原来我是在嫉妒她。” 瑞安想了一想,却不以为然道: “武姐姐嫉妒怨恨,这瑞安不知当与不当。 可是姐姐说她拥有姐姐最渴望的东西…… 这句话,瑞安却以为不当从姐姐口中说出。”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缓缓道: “当年她是如何入宫为主上之元妃的,咱们都清楚。 武姐姐,你可曾想过,不是她拥有你最渴望的东西,所以你怨恨她…… 根本便是她占了原本就当是你的东西,你才会怨恨她呢?” 媚娘一时结舌不能言语,意念似有动摇。 不过她究竟还是清楚是非黑白的,于是淡淡道: “瑞安,我知道你待我极好。不过这一事上,孰是孰非,我却也清楚—— 无论前事如何,自治郎答应娶她那一日起,我若有意于治郎正妻之位,那便是我的妄想,却非她的不是。” 瑞安闻言,以为她又要退缩,于是急道: “难道武姐姐还要……” “瑞安,正因为我明白这是妄想,我才会清楚自己若想将这妄想变为现实,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与后果。 日后,我又会如何于心不安……” 媚娘轻轻一笑,神采奕奕: “我知道,瑞安。我知道一旦我有了这样的妄想,一旦我有了这般打算,那周遭人等知晓,会如何看我。我自己又会如何的良心不安。 我也明白,若是咱们扭转言论,将王氏说成是借势逼婚的世家女子,那日后一旦得伴于治郎身侧时,对我,这会是多么的有利。 可瑞安,若我当真依着这般心事去行事,自己便必然先觉内有亏于良知。 我可以任天下人辱骂,却不愿亏于自己良知—— 所以,以后你切莫再这般说。 我若能得治郎独宠,那便是我的本事。若我不能得治郎独宠,那便是我的无能。 她这正妻之位,我若能得,便是天下人说我是狐媚妖妇也无妨。 若我不能得,那天下人笑我不自量力也可以…… 只要我们二人自己心里明白究竟是如何便好——” 瑞安不解又不满: “武姐姐这却是为何?” 媚娘妩媚一笑: “因为若要最终赢得一个人,那你便必须要让她自觉有愧于你。这样一来,她便永远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 而她一旦为你的气势所压,那她便是有万种本势千般智计,也是终究会输在你手里。 人最难过的,始终是自己那一关。” 瑞安听得哑口无言: 因为想让别人永远低自己一头,而甘愿放弃原本于自己有利的言论之势? 这般心思,也只有媚娘才能做得出。 不知为何,原本瑞安应当笑劝媚娘这般却是犯傻的…… 可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面前,立着一座巍巍高山。 良久,他才轻轻道: “那……武姐姐,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媚娘想了一想,摇头道: “眼下还没想出来……还是静观其变为妙。” 瑞安想了想,也是点头: “可不是?我这也是问得傻了。 以东宫那些人的性儿,哪里还能这般轻易便安生? 咱们只要等着看她们出岔子,到时一并发作便是了。” 媚娘默默点头,长叹一声,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自转回殿内休息去了。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十九日夜。 太极宫。 东宫。 宜春宫。 今日却是萧良娣芳誔,于是便早早着人去请了李治前来欲行大庆一番。 然而正在殿中喜气洋洋地张罗着操办的萧良娣不多时,便看到玉凤面有苦色地走了进来,于是心中一沉: “陛下呢?怎么没来?”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 玉凤抖了一抖,这才带着些儿哭腔道: “回主人……本来,本来玉凤是请动了陛下的。 可谁知陛下正待起驾时,承恩殿那人却带着酒食过去,说不日便是文德皇后大祭,只怕她至时不便行祭,要请陛下一同先往立政殿一祭…… 结果,结果一边王仁佑那老贼也是跟着起哄,说当今还在国孝之时,主人……主人又非什么甲子(60岁)大寿,没得庆什么芳誔…… 结果陛下便不来了。” 萧良娣听得脸色铁青,咬牙恨道: “那个贱人……她……她竟敢拿本宫芳誔与个死……” “主人!” 玉凤闻言,急声轻止: “可说不得!那是……那是陛下的生母,文德皇后娘娘啊!” 萧良娣这才醒悟,心中也是懊恼,咬牙一怒,竟挥袖砸了一旁茶盏,痛哭不止。 一旁小侍见状,个个惊得退避三舍,躲在一侧发抖。 玉凤见状,便骂那些小侍没眼色,又斥喝着两个平时便看得不顺眼的,赶紧上前来将碎片收了。 然后这才劝萧良娣道: “主人还是切莫伤心,保重身子为要。 再者现下也不是伤心的时候呀! 主人,您可是听清楚玉凤的话儿了…… 那太子妃,却是要与主上一同往立政殿去呢!” 萧良娣一心只顾着气怨李治体贴不足,哪里还顾得其他,口里只是呜咽道: “去便去,难不成他们还能将本宫也拉了去,大好芳誔一同祭拜么?” 玉凤见她气迷了心,这才急道: “唉呀我的好主人!您怎么还没明白呀?! 太子妃要去的,可是立政殿!!! 不是文德皇后娘娘主灵所在的庙啊!” 萧良娣一怔,这才悚然一惊,泪立时止住,气急败坏: “王善柔这贱人,难不成她是想借机请陛下封了立政殿与她?!” 玉凤急道: “可不是?! 主人! 若是她果然得封了立政殿,那等同于便是坐在皇后位上了! 不,不对! 那皇后凤座,不至今还在立政殿里奉着呢吗?!” 那一边萧良娣气急败坏,这一边,跟着李治立于立政殿外的太子妃王善柔,却是激动万分。 立在玉阶下,抬头看着那立政殿三个金色大字在挑得足有数十丈高的宫灯柱下闪闪发亮的王善柔,心中当真是感慨万端: 这…… 便是她未来的居所了。 轻轻一笑,她看着李治落舆,便急忙跟着众侍上前行礼。 李治着其平礼之后,便容色平淡地着人启殿。 两名内阍侍闻言,便急忙上前开了殿门,缓缓洞吂。 李治看了一看殿中灯光辉煌,于是看看身边王善柔: “有劳爱妃送至此处,时间不早了,爱妃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立于王氏身侧,正喜洋洋地等着李治下旨着太子妃同入立政殿的怜奴闻言便是一怔,待欲开口,却被王氏沉了一沉扶着她的手臂,淡淡道: “陛下虽然心怀仁孝,却也当为国为民保重龙体。 是故还请祭祀完毕之后,便即刻归宫休息罢!” 李治点头,怜奴又看着王善柔吩咐了王德与德安两句,这才缓缓地带着自己向李治恭行一礼,漫步离开后…… 她咬牙道: “娘娘这是怎么了? 不是要来与陛下一同祭祀先皇后的么? 大人当初设此计时,不是还特特提点了娘娘,一定要趁着陛下思母情重,心中伤痛时好好表现一番,以得陛下欢心。 最好是能让陛下允得娘娘封宫立政殿么?” 王善柔却不答,良久才轻轻道: “怜奴,本宫问你,这立政殿之前称为何殿,你可知道?” 怜奴究竟入宫也有一段日子了,便点头道: “咱们这太极宫,本是前朝大兴宫,后来高祖皇帝开我大唐之时,便改此宫为太极宫。 当时这立政殿还叫文华殿,原本是空着的。 后来……后来北门事变(玄武门事变)之后,先帝立为太子,不日又为高祖皇帝禅位。 先帝因为孝爱甚重,于是便依旧与文德皇后居于东宫,却将太极正宫继续归于时为太皇帝的高祖皇帝所居。 再后来,因为当时奉立先帝生母太穆皇后与诸先宗的太庙需得修缮,又巧适当时魏征借当年太穆皇后之言,以《立政书》得先帝大加赞赏。 于是先帝便请准高祖皇帝,着易高祖皇帝前侧朱雀星位准心处之文华殿(如果把整个太极宫看成一张唐时星图,那立政殿与当时李渊的居所,也是后来的大唐帝寝神龙殿的位置关系,刚好就像神龙殿是整个太极宫的北斗星也就是紫微星位,而立政殿就正好像是位于紫微星南方朱雀方向代表着朱雀心脏星位。)为太穆皇后灵寝处(灵寝,就是安灵的地方)。 后来高祖皇帝驾崩,先帝便移居正宫,又因为将文德皇后长久留于帝寝之中而惹得诸臣大为非议。 再加上当时恰巧便是太庙修缮已毕,太穆皇后移灵归位之时,又是文德皇后身体不安。 于是先帝便将文华殿易名为立政殿,赐与文德皇后,以为后寝。” 怜奴言及此,看王善柔并无阻止之意,便继续道: “原本这立政殿,只有文德皇后娘娘一人与当时尚未成年的陛下与故晋阳公主独居。 谁知后来先帝与皇后娘娘情深难离,竟然索性弃了帝寝神龙殿,移宸渊(古称帝寝为宸渊,也就是龙睡觉的地方)至立政殿。 当时可是惹得诸臣百般上奏劝谏。 然而一来先帝性子执拗,虽诸谏皆受,却唯此事誓不准奏。 加之此事说到底,不过是些宫廷小事,最紧要是自与皇后娘娘同居一殿之后,先帝的火爆脾性也改了许多,三日一朝常常迟到懒到之事也再不发生…… 最紧要是有皇后娘娘在侧,诸臣也是颇觉先帝受谏更多,且颇有正清之名…… 这才再不议及。 甚至以至于后来,这立政殿竟然就成了这大唐皆知的帝后同寝之地了。 不过后来,皇后娘娘病薨,先帝大受打击,又是感伤至甚。 于是便着立朝观于宫中以活人侍。 后来又是朝臣劝谏,这才痛而毁观。不过先帝终究难舍皇后娘娘,所以便将娘娘灵位依旧安置于立政殿,以立政殿为灵寝。 又自移宸渊入甘露殿,带着当时身为晋王的当今陛下与故晋阳公主二人独居…… 说明白了,这立政殿,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后后寝呀娘娘! 所以老大人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拿下这立政殿。 可娘娘,这般好的机会,您怎么就……”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一 王善柔淡淡一笑,停下脚步,看着怜奴道: “怜奴,本宫问你,陛下还是太子之时,居于咱们东宫何处?” 怜奴一怔: “丽……丽正殿呀?” “先帝初登基时,所居又是何处?” “丽正殿呀?” “那你以为,这东宫丽正殿与正宫立政殿,有何联系?” 怜奴再不曾想到这一层,迟疑片刻,才惊疑不定道: “难不成……” 王善柔看她似有所悟,这才淡淡道: “魏征立政赋,根本便是子虚乌有之事。至少本宫从未听说过此事。 倒是这东宫丽正殿……确是正宫立政殿的渊源所在。 怜奴呀,你日常往内侍省里去时,难不成就没有发现,咱们这承恩殿虽有本宫这太子元妃所居…… 一应用品,却不若丽正殿么?”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那不是因为太子殿下的春寝(太子东宫又有春宫之称,所以太子寝居也可称为春寝)么?” 王善柔又淡淡一笑: “是么?你再想一想,那丽正殿所用之物,当真是依得春寝之制么?” 怜奴这才猛然忆起,日常她见过的这丽正殿所用之物,确是不似大唐太子春寝之制,倒是与大唐太子元妃鸾寝之制相似,于是惊道: “难不成这丽正殿,才是真正的东宫元妃鸾寝?!可为何当初先帝不曾封宫于娘娘?” 王善柔淡淡一笑: “不是不曾,而是不想。 因为这丽正殿,本来却是皇后娘娘身为太子元妃之时的鸾寝。后来先帝于东宫登基,又是一味地依赖难舍皇后娘娘,所以便舍了正经的太子春寝光天殿不住,却移寝于太子元妃的鸾寝。 至那时起,天下便只知丽正殿为先帝与皇后娘娘寝居,却再不知它本是太子元妃鸾寝了。” 怜奴听得矫舌不下,半天才道: “怜奴就说呢……平日里看着那丽正殿里的东西,总觉得别扭,不似我大唐太子春寝当有的模样与气度…… 怜奴还一直以为是因为当时身为太子殿下的当今陛下生性尚俭,所以才不过分奢华…… 原来它本就并非春寝呀!” 王善柔点头: “所以……先帝入正宫后,因为再不能借东宫宫室少之借口与皇后娘娘同居一殿,便索性将离帝寝只隔了一道门的文华殿易名立政殿,赐与皇后娘娘为后寝。 一来,是为特示皇后娘娘殊宠,二来,其实也是存着些心念,想着能让那些大臣们忆及东宫丽正殿之事,便索性纵了先帝由得自己心性,与皇后娘娘同居一寝罢了……” 怜奴听得悠然神往,不由叹息道: “想不到一个立政殿,竟然牵涉如此之多……可见其位之重了。” “其位之重?” 王善柔却淡淡一笑: “岂止是重,这立政殿,本便是这太极宫中,最最紧要的一处地方…… 太极殿与它,本就是乾坤之势…… 怜奴,本宫必然是要入主这立政殿的。 因为在陛下心中,真正的大唐皇后,便是如文德皇后,或者是陛下的皇祖母,太穆皇后一般,于前朝可为一国之母,于后廷当是一宫之主…… 只是有些整治后宫的本事,却是入不得这立政殿的。 所以陛下不会因为本宫一个小小的提醒,便当真会容本宫入住立政殿的。甚至方才你也看到了,陛下根本没有让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人入立政殿的意思。 怜奴…… 这立政殿要入。可却不是妄意便可入之的。 咱们却得从长计较。” 怜奴这才明白过来,于是笑道: “可不是? 若是娘娘也如那萧氏一般莽撞无行,只怕早就惹得陛下大怒了…… 怜奴无知,还一个劲儿着急呢!” 王善柔却悠然一笑: “不妨事,你急了,有本宫镇着便好。 只是可怜那萧玉音……” 王善柔再度起步,慢慢道: “今日是她芳誔,本宫却拦了她的美事。 她若再知道本宫得奉陛下同入立政殿之事……” 王善柔停步,含笑看着怜奴道: “你说,她该不会做出些傻事罢?” 怜奴一怔,立时会意,欢喜异常。 是夜。 太极宫。 云泽殿。 正与徐惠同几面坐,相谈甚欢的媚娘,突然闻得瑞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入,又是欢喜又是得意道: “武姐姐武姐姐,今夜宫里,可有些大事发生呢!” 媚娘一怔: “何事?” “今日本是东宫萧良娣的芳诞,主上原本也是有意去她宫中小坐一番。可没想到临行了,却被太子妃与其父王仁佑给留下来了,还借口说文德皇后娘娘的忌辰将至,今日正是及周(就是差一个月满周年)之期,依礼主上当入立政殿行夜祭云云…… 着着地就是将萧良娣冷落,又是带着太子妃去了立政殿。 姐姐你说,这太子妃是不是存着心气儿,要借这个机会,求主上封宫立政殿呀?” 媚娘一怔,看了一眼徐惠,却是含笑不语。 徐惠淡淡一笑: “立政殿是何等地方? 太子妃本便颇受主上冷落,再不会有这等运气,不过是尽了些为人媳女当尽的孝道便得封宫立政殿的。 你且安好了一百二十个心罢!” 瑞安闻言,这才一松口气道: “这样便好……可不能让那太子妃得了先头。” 媚娘却笑道: “你急着抢,只怕太子妃还未必有那个心思今夜便抢呢!” 瑞安疑道: “姐姐这是何意?那太子妃的心思,宫中哪个人不知? 难不成姐姐要说她根本无心入封立政殿?” 徐惠摇头笑道: “你武姐姐的意思,并非是她不想入封立政殿。而是以王氏那般的心性,却未必想不到,以主上与朝中诸臣对这立政殿的注视与尊崇,如今她后位得封不得都是疑问,更不必说入封立政殿了。” 看了眼含笑的媚娘,徐惠又笑道: “她又不是你武姐姐,是主上心里那位予取予求的人物……若是想今夜便求入封这立政殿呀……便是你武姐姐也是不能的,何况是她一个无宠无嗣的太子妃。 瑞安,你太抬举她了。” 媚娘闻言,便面色一红啐道: “好好儿的话不说,拉里拉杂净扯上我做什么?” 徐惠得意,也便承了她嗔怪。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二 瑞安闻言,也是欢喜: “原来这太子妃是借此事摆一摆架势,好让东宫诸侍嫔知道,这立政殿早晚是她的囊中之物呀…… 不过只可惜,她一厢情愿,主上无心于此便是。” 媚娘却摇头,想了一想才道: “以太子妃的心性,此事若说只为示威诸侍嫔……却是说不通。” 徐惠也点头,轻轻道: “的确。说到底,这立政殿究竟不在东宫范围之内,再者诸侍嫔也都明白,只要她一日还是太子妃,这立政殿或早或晚便是她所居住…… 所以,只怕是向你示威罢?” 媚娘却淡淡一笑: “惠儿此番却是想岔了…… 我虽然叫她忌讳,也是她必然要下手除去的一根心头刺,可是于她而言,眼下还有一人,威胁更大。” 徐惠一怔,立时醒悟道: “你是说……她此番所为,却是意在示威萧良娣?” 媚娘点头道: “今日乃是萧良娣芳诞,她身为东宫之主,不但不曾奉礼示贺,本已显出二人势如水火。如今又借文德皇后忌辰之事,以立政殿激怒萧良娣…… 只怕,她是猜到萧良娣有立侍嫔为后之意,着意诱其犯过了。” 媚娘一席话,却说得徐惠心头发冷: “想不到这太子妃看似年轻冷淡,心计却是不浅……只怕便是不能与当年的杨淑妃相比,也不差阴德妃些许…… 媚娘,她若当真借机将萧良娣摒除东宫,那下一个要对付的,必然便是你…… 你可万万不能不防啊!” 媚娘点头叹息道: “我本想着也是再等上一等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事不宜迟了…… 那萧良娣虽然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可是比起太子妃来,还是差错一筹。 而且……” 媚娘想了一想道: “说不定,这是咱们扳倒她的大好机会!” 徐惠一怔,立时便明白: “你的意思是,借萧良娣之手,揭其恶行,以达再衡东宫之势的局面?” “眼下,依礼的先帝新孝三月之期已过。再三个月,便是国孝可除。 至时,主上便是百般不愿,也得封妃立后。 东宫太子妃如此不得上心,又是无嗣无幸,那些东宫侍嫔此刻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想着借此良机,一举上位的。 所以必然都是虎视眈眈,只盯在那立政殿上。 不过这些人虽然心大意大,却未必能够撼动太子妃的地位。 可萧良娣不同。论家世,她其实只比太子妃稍错微末,且若当真论起来,她也是三朝之前的皇室之后,依理依例都是后位更合适的人选。 论宠幸,无论是真是假,她都是东宫中最得主上喜爱的一位。 论子嗣…… 那便更不必提。 所以……若说当真将立后之时,朝中拥萧一派与拥王一派,只怕是势均力敌。” 徐惠却道: “不是还有长孙大人站在太子妃身后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前几日我听主上说,长孙大人曾经暗示阎立本大人,可荐主上为唐临所选的佐助狄仁杰为并州法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徐惠一怔,立时明白: “长孙大人根本不在乎出身太原王氏一族,又是太子妃王氏族兄的前大理寺卿王礼是否能够立足于大理寺?! 他……他身为关陇一系的首领,又深知当年主上立王氏为太子妃的原由,加之太子妃这么多年了一直无嗣…… 长孙大人自幼便是疼爱主上的,当年同安大长公主之事,难保他心中就无半点怨怒。再者,太子妃为人高傲,平素也不甚亲近主上的母舅一族…… 只怕长孙大人,也未必希望她能立后呢! 毕竟当初与长孙大人立下盟誓的是太原王氏一族不假,可在关陇一系,尤其是长孙大人看来,他们与之立盟的却是五姓七望的氏族一系而不是这王氏一脉呀! 所以若是萧氏得宠,主上欲立萧氏,那么一来可以借机夺取当今朝中第一大族王氏一族的势力,削弱氏族一系,二来又可得主上欢喜…… 两全其美之事呀!” 媚娘点头: “所以,太子妃最大的心患,却是萧良娣。因为她比她那自以为是的父母与族人看得更清楚,对于长孙无忌而言,只要坐在大唐后位上的是氏族一系中的女子便好。至于姓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徐惠沉默,良久才正色道: “你打算怎么做?” 媚娘想了一想,却叫了瑞安来,吩咐道: “你去,告诉德安此事,让他设个法子,把这事儿透给萧良娣知晓。明白么?” 瑞安领命而去。 徐惠又惊又喜道: “你要坐山观虎斗?” 媚娘悠然一笑: “能得渔利,如何不为?” 是夜。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 怜奴剪了一剪灯花,挑了一挑宫灯,然后才放下手中宫剪,来看星目微合,半倚胡床上的王善柔。 “娘娘,夜已深了,今日里消息怕是传不来了。不若早些休息,明日里便可得结果。” 王善柔本已是睡意朦胧,闻得怜奴一声轻语,她却也只得及轻“唔”了一声,然后懒懒张开眼睛,慢慢道: “不妨事,本宫在这儿歇着便是。” “娘娘!您身子才将大好,正备着调理再得当些,好得个龙嗣的……何故如此?” 怜奴急道。 王善柔闻得龙嗣二字,便立时打起了精神,点头称是,拢拢身上云帛,便起而欲行。 不料此时,派去监视着宜春宫的小太监却匆匆奔来,口里只叫不好。 王善柔心中便是一沉,当下止步厉喝一声,着他慢慢说。 小太监见她发怒,也是惊慌,便连气也喘不得一口道: “那萧良娣本是出了宜春宫,欲往正宫里去的。谁知走到了正宫宫门口,便碰上了来传陛下旨意,安抚她的德安公公。 结果萧良娣一听说陛下派人安抚,心下立时也不气了,只是眉开眼笑地跟着德安公公说了一会儿话,又得了陛下赏赐的流花金螭簪做芳誔之仪,便再也不气了,自己却欢喜不得了地走了!” 王善柔立时沉了脸: “陛下派了德安去安抚她?!怎么可能! 陛下或者疼爱她,可是今日究竟是陛下祭祀生母! 何况上次她那般做为,陛下还未曾原谅于她…… 如何此刻便又想起来安抚她?!”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三 小太监见王善柔不信,只吓得跪伏在地,泣道: “娘娘,小的再不敢乱说的……娘娘若是不信,可…… 可差怜奴姐姐去问上一问,便一切皆知了……” 王善柔见他如此,心下明白他必然是不敢欺骗自己。再者赏赐东西这等事,若非确有其事,那他也是不敢乱说。 只是她总觉得这事却无似表面上那么简单,于是便一咬牙,看了一看怜奴。 怜奴会意,立时便着那小太监退下,自己却亲身出了殿去,只留下王善柔一人心烦意乱地呆在殿中,呆呆等着。 怜奴倒也没有让她多加等待,片刻之后,她便急匆匆赶了回来。 王善柔坐在鸾椅上,沉着脸问道: “如何?” “娘娘,那小侍却未曾说错,陛下确是赏了那萧氏东西,而且也是派了德安前去安抚的。” 王善柔心中暗恨: “陛下怎么会突然间就原谅了她?!” “娘娘,若论起来,此事也不奇怪罢?毕竟,她还有……” 怜奴不再往下说,王善柔却心知她之意指,是萧氏有一子二女傍身,便是李治再不喜欢她,再生气,也会看在孩子的面儿上原宥于她。 更何况萧氏所生的李素节,本便是李治在四子之中,最喜爱的儿子。 想了一想,长叹一声: “不错……也许,本宫还是低估了陛下对她的喜爱……” 目光之中,浮出一丝怆然之色。 怜奴不语,只能在一旁默默替王善柔心痛。 慢慢地,王善柔起身,状似极颓地走了两步之后,却突然止步,表情微疑地看着怜奴: “你说…… 陛下是怎么知道她心中不满的?” 怜奴想了一想道: “娘娘,这也不难猜罢?毕竟当时玉凤也曾入太极殿请陛下驾临宜春宫的。 咱们与宜春宫之事,只怕陛下心里也清楚,不说破罢了。 再者说到底,今日也确是那萧氏的芳誔。 陛下去行幸是宫中惯例,至于赏赐东西什么的也更是本分。 只是今日陛下不曾去,所以派人安抚…… 这岂非也是陛下心怀柔善么?” 王善柔听完了她一席话,默默而立,半晌才疑道: “你还是没明白本宫的意思。 本宫不明白的是,如何这陛下这般赶得巧,早不着人前去,晚不着人前去,偏偏就在萧良娣欲入正宫闹驾的前一刻,派了德安过去?” 怜奴一怔,想了一想犹豫道: “或者是方才陛下思念先皇后娘娘,一时没有想起来呢? 这会儿想起来了,才着德安去的,也不是不可能呀?” 王善柔越想越不对: “若果如此,那依陛下的心性,对先皇后娘娘的孝思,只会将一切都忘记,一心只念着祭祀之事。 若并非如此,那陛下也当是初一入立政殿,便着德安去安抚才是,不会等上这段时间…… 怜奴,咱们从立政殿里出来至今,多长时间了?” 怜奴想了一想,算道: “玉凤那贱婢,是依了宫例,于戌时正便入了太极殿请陛下的。 娘娘与陛下说了会子话,又是看着陛下打发那贱婢走的……左右不过一刻钟罢? 再算一算咱们伴驾往立政殿…… 也不过是二里地的路径,最多一刻钟便到了……” (这里要说一点小趣闻,唐时计算步量的方法,从贞观后期,改以李世民的一步为算法。就是说李世民的左右脚向前一步便是基本单位。然后以三百步为一里,折合约现在的450~550米之间。也就是说,当时的二里地,比现在的二里地也就是一公里,基本相差不大。 我之前也传过图上来,大家应该看到了,从太极殿往立政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经朱明、两仪、二门,路过两仪殿,再转献春门入万春殿院内,路过万春殿走立政门入立政殿院内。 这一条路,正常情况下只有天子可以走。因为要经过两处主殿。不过当时李世民的灵位还在两仪殿,所以李治肯定不能走这条路,用当时的说法就叫避灵寝。 所以他会走另外一条路,就是从太极殿东侧前方的左延明门转入,经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一侧路径,入虔化门,过内仓廪,最后入立政殿。 不过无论走哪一条路,路径的长路都差不多。只是走前一条路也就是天子龙行之径的时间,花费得要多。) 怜奴一算,心中慢慢也是迟疑: “可是现下已然是子时过半了。 萧氏因为原本是等着陛下行幸宜春宫,所以肯定不能穿着朝服的。 若她有意入内见驾,便是她再如何任性,也是要更了朝服再入…… 易服更钗,至多不过半个多时辰罢? 如此一来,岂非中间有足足一个时辰的光景,她都没有前往太极殿……不止如此,陛下也是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才想起来与她做赏…… 娘娘,您说得没错,此中必然有蹊跷!奴婢这便去再行查问!” 王善柔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这才咬牙轻轻道: “不管是谁…… 你若坏本宫大事,本宫都绝容不得你!” …… 同一时刻。 宜春宫中。 萧良娣看着妆台上那支金螭簪,脸上却无半点欢色。 一侧正侍奉着她更衣易服,待得入寝的玉凤看着铜镜之中那张阴沉如水的俏丽脸庞,不由轻轻道: “主人似乎不欢喜呢……是不是还在生陛下的气? 其实,以玉凤看来今日之事,却未必是咱们吃亏了。 主人您想,今日之事,陛下也不是不明白孰是孰非。所以心中有愧于主人,这才会亲着德安公公奉了礼来赏赐咱们。 主人,只要陛下觉得对不起主人,那日后,他必然是要更加宠爱主人的。” 萧良娣却轻轻道: “方才你也听德安说了,陛下因为思念先皇后娘娘,已然是哭了许久了……玉凤,莫说是一个男人,便是咱们女子,思念双亲之时,哪里还会想得到去安抚自己身边受了冷落的人?” 玉凤看着镜中萧良娣道: “所以玉凤才说,陛下心里当真是有主人的呀?” “是么?可本宫怎么觉得,今日之事颇有些蹊跷? 本宫得了消息之后便恼恨那太子妃不假,所以才立时易钗更服,欲入宫中去见陛下…… 可偏偏就在咱们将要启行之时,那德安公公便派了明和来安抚咱们,又说破这是王氏那贱人的计谋,欲激得本宫失礼于陛下,惹陛下大怒,使本宫失宠……”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四 玉凤接口道: “可不是?亏得德安公公派人提点,主人才冷静下来,没有上那太子妃的当。” “德安是一片好心,可他怎么就那么快就发现王氏那贱人的心思?” “德安公公在宫中经年日久,这等事态,想必也是早早看出来了的罢?” “便是他看出来了,又为何那般肯定,只要本宫愿意等,陛下必然会赏赐本宫,安抚本宫?” “这不是自然的么?德安公公一心念着陛下,自然知道陛下不过是一时失态,说不定还想着借这个机会,来劝合陛下与主人呢?” 萧良娣转身,看着玉凤: “他若果有这等心思,那早就行事了,何必等到今天? 再者,若他果有意劝合陛下回心转意,为何本宫提出要立时亲见陛下谢恩时,他却百般劝止?” “主人,德安公公不是也说了,陛下今夜思母情甚,连双目都哭得……” 玉凤戛然止语。 萧良娣冷冷一笑: “你终究还是明白了。” 玉凤惊疑道: “主人是说,陛下此刻,只怕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些事,却是德安公公提点的? 可是……可是也许是他当真有心助主人呢?” 萧良娣却淡淡一笑: “本宫与他,无恩无缘,他为何要相助本宫?难不成你以为自幼便伴着陛下至今的德安,会不清楚本宫于陛下心中的地位到底如何?” 玉凤哑然,良久才轻轻道: “主人,也许是陛下当真记着主人呢?主人是想多了罢?” 萧良娣沉默良久,才含泪轻轻道: “本宫何尝不希望是本宫想多了…… 只是…… 只是德安是谁?他可是打陛下四岁起,便不曾离开过陛下的人。 若说这太极宫中有谁最了解陛下心思的,除了德安之外……” “对呀!这太极宫中最了解陛下心思的,必然是德安公公。所以便是陛下也是因为德安公公提醒才想起主人,那也是因为他知道主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那他为何不让本宫去见陛下?” 萧良娣反问: “别说陛下此刻正在祭祀先皇后娘娘,论理论据,本宫都可以,甚至都应当是陪着陛下同祭——一如那太子妃一样当陪着陛下同祭一般。 便是并非如此,本宫今日受了这些委屈,若他果然这般有心提点本宫相助本宫…… 连东西都替陛下送来了,为何本宫要去见陛下时,他却百般阻止?!” 玉凤张口结舌,半晌才迟疑道: “主人的意思是……” “本宫的意思?本宫的意思便是此番陛下若非德安说服,根本无心原谅本宫,更不愿来见本宫!所以这东西,还是德安劝了陛下送与本宫的! 为何? 因为他知道,陛下此刻身边还有别的人!不是太子妃,不是本宫,是别的什么人! 一个陛下绝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的人陪着他!!!!! 所以……所以,这根本便是陛下的权宜之计……想让本宫不要起疑,把目光只放在太子妃身上…… 这样一来,便无人再会去注意那立政殿里,陛下到底是不是独自一人…… 玉凤,你说,这个时辰了,又不是长孙太尉或者是英国公这二位股肱重臣…… 又非太子妃,或者是本宫…… 你说…… 会有谁,还会有谁?! 能让陛下费了这般心思,想尽千方万法,不惜看着本宫与太子妃两相怨恨,也要护得周全?! 还会有谁?!” 最后一问,萧良娣是哭着喊出来的。 而玉凤,也终究明白了她的怀疑,心中一时发冷: 还会有谁? 虽然此人在东宫诸嫔之中,被视做禁语……尤其是这宜春宫中,自己的主人萧良娣更是容不得半个与她有关的字眼儿出现…… 可是…… 玉凤心中清楚,只有一个人,才有可能让当今天子,性极柔善的李治,不惜一切地保护至此。 —— 武媚娘。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与李治坐在一处,面对着皇后凤座上,那尊灵位。 瑞安德安兄弟二人,各自守在一侧,看着二位主人,替皇后化纸慰灵。 李治双目哭得红肿,看着母亲灵位,轻轻道: “很久以前,我便想这样了…… 媚娘,你知道么? 母后临终前最大的愿望,便是看我得了一个可共偕白首的女子…… 如今,我总算是完成了她一半的愿望。” 媚娘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一半?那另外一半呢?” 李治轻轻一笑: “做个闲散王爷,与自己心爱的女子,逍遥恩爱一生……不过看起来,这个愿望怕是永远都实现不得了。” 媚娘轻轻道: “只要治郎想,那媚娘便必然会助治郎完成这个愿望。” 李治化尽手中最后一张纸,心怀愧恨地将她拥入怀中: “是我对不住你……没有想好,便将你拉入这般境地……媚娘,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我的诺言。 你的前半生,受了太多的苦……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过你放心,眼下我已然是天子,大唐天下,便为我所有。所以从今天开始起,我不会让你再受任何的委屈!” 媚娘无语,良久才轻轻而坚定地道: “媚娘知道,治郎心里是只有媚娘的。一如媚娘心里只有治郎一样。 没关系,只要能和治郎永远在一起,无论眼下要受多少苦,吃多少累,媚娘都甘之如饴。哪怕…… 哪怕接下来的路再难再苦,甚至是九死一生…… 媚娘都不会后悔。” 李治闻言心中一阵感动,紧紧地拥抱着她,口里只是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瑞安与德安见状,嘴角也是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 立政殿侧门。 王善柔与萧玉音各自带了怜奴与玉凤立于门两侧,保持着一步之遥,各自看着殿中相拥相偎的二人…… 离得远远地,可二人却同样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发冷。 许久许久,直到李治终究与媚娘难舍难离地分开,二人握手相望,互道珍重,分别之后…… 萧良娣才缓缓开口: “若有她在,陛下便是立了姐姐为后,姐姐便是再得了什么神仙方子,也是不会再有龙嗣的。” 王善柔深吸一口气: “若有她在,妹妹便再得圣宠,素节便是再得陛下喜爱,可妹妹……永远只会是一个影子。” 二人沉默良久。 良久。 ……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五 终究,萧良娣还是先开了口: “妹妹只要有素节,有陛下的垂怜,便是别无他求。这大唐后位……妹妹从来不敢奢望,也再不会奢望。” 王善柔轻轻吐了一口气,咬牙道: “姐姐要的,也不过是在这宫中,可以安稳度日,不必再日日忧心,姐姐会失了一切。既然咱们姐妹有心,那么…… 接下来该如何做,姐姐清楚,想必妹妹也是清楚得紧。” 萧良娣不答,只是轻轻一恭身,便带着惶然不安的玉凤,还有转身时的满脸伤恨与泪水,昂首,骄傲地离开。 王善柔最后看了一眼殿中看着武媚娘方才坐着的位置发呆的李治,咬了咬下唇,终究也是含着两眼泪水,一甩云帛,带着同样怜惜又满脸心痛的怜奴,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立政殿。 是的,她们都清楚,接下来最要紧的,是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中。 廊下。 一张小几,两方锦垫,三名好女。 文娘仔细地替身子越来越单薄,面色也是惊疑交加的徐惠披上了寝衣,这才看了一眼媚娘,示意她好生照顾好徐惠之后才悄然退下—— 之前媚娘回来时,却是一反常态,不但将难得入眠的徐惠叫醒,还着她安排了一桌酒菜,以对月而酌。 她明白,这必然是媚娘有什么要紧话儿,要与徐惠说。 所以她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替她们准备好了东西,然后默默地去寻了件厚些的寝衣,在二人言语告一段落时,上前去替徐惠披了。 所以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为何徐惠此刻的脸色,如此吃惊—— 甚至可以说是震惊的。 与徐惠不同,媚娘看着殿外的月色,脸上却是一片平静。 良久,徐惠才急切道: “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媚娘垂下目光,看着面前酒杯: “知道。” “你……那你为何?” 媚娘抬起长而弯的睫毛,定定地注视着徐惠: “因为我已然下定决心,要留在他身边——永远地留在他身边。 也因为他是天子,必然不能,也不可能再从这位子上离开——一朝为天子,便是唯有薨离才可无拘束了。” 徐惠震惊,更是哀伤: “可……可你也不必……” “唯有如此,我将来才能在这宫中安稳立命中。也唯有如此,将来我才有可能……有可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们想要的一切。 惠儿…… 你明白么? 只有如此,你,我,治郎…… 我们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唯有如此。” 媚娘轻轻道。 徐惠咬牙: “可是……可是我不想啊!我不想!主上更不会想这样的!” 媚娘平静一笑: “我知道他不想,事实上,最不想的人便是我。可是惠儿,除此之外,我实在再想不出任何方法,可以保得咱们如愿了。 惠儿,你当明白。如果眼下这种情况继续下去,那么我的下场只有一种,便是死。 不过是死在王氏手中,还是死在萧氏手中尚且未知罢了。” 媚娘怡然一笑: “甚至也说不定,是那杨氏呢?她近些日子,不也与荆王他们走得颇近?” 徐惠眼含热泪: 虽然百般不愿,可她终究是机慧无双,连太宗也要赞叹不已的徐惠,更是与武媚娘相伴十一载的好姐妹…… 所以她明白,媚娘的想法,是眼前唯一的路,也是仅有的路…… 可是,知道归知道,舍得二字,却与知道无关。 是故,她良久才道: “你……当真决定了?” 媚娘默默点头。 徐惠见她心意已决,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无奈,也只得咬紧了牙,不能作声。 好几次,她欲冲口而出些什么,却最终都只化做一声长叹。 最后,她轻轻道: “那主上那边,你打算怎么说? 还是……不教他知道?” 媚娘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治郎之智,这等雕虫小技,他不会看不透,只是……” 目光刹那间,又转做了复杂与矛盾: “他……未必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未必会喜欢我这样的行事。而且一初始时,必然他是要伤心一场的。 所以惠儿,我需要你,需要你在我不在时,多多替我劝慰于他……答应我,好不好?” 徐惠流泪,轻轻地握住了媚娘的手: “你放心,我会的。不止是我,德安,还有瑞安,我们都会的。只是……只是媚娘,你这般所为,主上他…… 他会不会误会你呢? 误会你的所思所想?” 媚娘却轻轻摇头一笑道: “你会不会误会我?” 徐惠一怔,摇头道: “怎么会?你一说,我便明白了。” “那他也不会。惠儿,他与你我,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明白我。” “可他现下究竟是天子!是大唐天子了!你这样的所作所为,若让他知道,他会不会觉得你是在戏弄于他?会不会觉得你是一个为了权利与后位不择手段的女子!? 你想过没有,媚娘,眼下的主上,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心地善良的晋王了!!!” “惠儿,相信我,治郎一直还是那个治郎。虽然他行事有所不同,可是他的心,却不曾变过。所以他懂我,也必然不会误会我。 再者……” 媚娘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笑道: “便是到时果然他有些误会,不还有你在呢吗? 我知道,你必然会替我说明解释一切的。而他,必然也会相信的。对不对?” 徐惠张口,半晌才破涕为笑,恨恨地嗔道: “你……你这丫头,从一开始便是把我算进去了么?你……你好好儿的,扯我进去做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这些日子的汤药,喝入了口中,却从未进过腹中…… 惠儿,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着了瑞安耸了文娘,每每在你将药汤尽数吐出之后,便设法将备好的另外一份药汤掺入你的饮食之中,只为让你能够尽量好一点…… 惠儿。我之所以如此,不止是因为希望可躲避将来可能会有的大难。更重要的是…… 我希望你活下去,为了我也好,活下去…… 只要我一日在宫外受苦,你便必然会息了求死之志,努力地活下去,护我安好…… 我知道。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六 武媚娘咬了一咬下唇,眼含热泪地看着这些日子,渐渐有了些起色的徐惠,默默于心中道: 惠儿,我要你好好的,一直好好的。所以……若是我能让你忘记这份痛苦,哪怕只有一年半年…… 你至少也会好好活下去。 对不对? 我要你,还有治郎,瑞安,德安,文娘…… 你们都好好地活着。我要将来,能够光明正大地,快快乐乐地,无所顾忌地与你们在一起…… 所以,哪怕此一去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走…… 我也要去! 片刻之后。 徐惠终究还是难熬疲累,被文娘劝去睡了。 只剩下媚娘与闻讯而来的瑞安主仆二人,在廊下,一坐一立。 良久,媚娘才着瑞安坐下。 瑞安想了一想,便依言,在徐惠方才坐下的地方坐了,放下拂尘,替媚娘倒了一杯酒,静静道: “瑞安知道,瑞安劝不得武姐姐的。所以这一杯,权当送行酒罢!” 媚娘看着他,却不碰那酒,良久才道: “瑞安,你不怪我么?” 瑞安抬头,看了看媚娘,淡淡一笑: “武姐姐,这一声姐姐不是作假的。瑞安知道,为了主上不失信于诸臣,姐姐必然是要走的。所以…… 瑞安不奇怪。”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脸色,明显白了一白。 媚娘看到了,也明白他的心思,于是轻轻道: “只是你不明白,为何我要借那王萧二人之手是么? 或者…… 你想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我会这么做。” 瑞安猛然抬头,看着媚娘,眼中含泪,颤声道: “主上……主上若是知道了,他会伤心的!” “他会的,刚开始会。不过瑞安,我相信你会与惠儿一道,安抚好他的。” 瑞安咬牙怒道: “是么?为何瑞安要这般做?” “因为……我会把原因说与你听。” 媚娘静静地道。 瑞安看着她。 媚娘长长出口气,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才放下酒杯,看着瑞安道: “瑞安,我与你说过的。新孝已满,再有三个月,治郎便必须要立后了。这三个月里,为了这大唐后位,王萧二人,必然会斗个你死我活。 可是……她们二人必然会有一个成为大唐皇后的。虽然我知道,治郎眼下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抢在那一日到来之前,于朝堂之上,有自己的势力,能够在他宣布立我为后之时,站在他的一边…… 瑞安,你觉得治郎自己有几分把握能够达成所愿?” 瑞安沉默,良久才迟疑道: “三分……二分……” 媚娘淡淡一笑: “在我看来,一分也没有。” 瑞安看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 “不错……便是那些真正忠于主上的大臣,到时也不能更不会替主上开口说话的。” 媚娘点头: “为什么?因为我的身分,更因为我什么都没有。甚至还是一个先帝才人。瑞安,只要这个身分一朝搁在我身上,我与治郎,便永无可能。 这也是为何王萧二人,自治郎登基以来,从来只是利用我,却从来没有把我看成是威胁的原因—— 因为对她们而言,我没有任何的助力与支持,最重要是身分尚且不明。自然不必担忧。 所以……我要想与治郎长相厮守,只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如治郎所想的一般,一跃而立为后;另一个,便是先让大家遗忘我的身分——一如当年的韦贵妃与韦昭容一般,让大家遗忘了我曾经的身分,再回到治郎身边来。”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也点头: “若要姐姐身分清楚,只有离宫避居一段时日——这一点,主上也曾与瑞安提过。可是瑞安不明白,为何姐姐非要将王萧二人扯进来? 姐姐,你想过没有,今日你设计引得王萧二人对你与主上起疑,又让她二人看到你与主上…… 你可能是因为担忧主上不肯放你出宫,所以才想借王萧二人之手逼主上放你出宫…… 可是这样,你会让主上更怨恨她们,也会更心痛自己无能为力啊! 姐姐,你这般让主上自责,真的好么?” “他不会自责,因为当他开始自责之时,你与惠儿,会告诉他真相。至于为何我要借王萧二人之手…… 你错了,瑞安。 治郎一直都清楚,此番出宫,已成定局。所以我不必借王萧二人之手,也可成行。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但是眼下等不得了。 瑞安。再有三个月,新后必立。那么在这三个月里,她们二人必然是要斗个你死我活。而她们已然知晓我的存在,必然也会将我善加利用…… 瑞安,你觉得治郎会容忍她们利用我么? 他不能,也不会。所以长久以来,他一直依着先帝教诲,苦心经营的东宫平衡之势,恐怕会毁在他的手中。 瑞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这便意味着,朝中也必将会有大乱! 拥王一派与拥萧一派,必然会浪费时间,在互相攻毁之上! 瑞安……因为两个女子,便要毁了先帝与治郎两任帝王苦心孤诣地维护着的朝中平衡么?不能!我不能! 长孙大人更不能! 所以一旦她们二人有相斗之势,那么头一个要诛灭我的,便是治郎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你觉得,治郎到时该如何是好?! 好,便是长孙太尉不曾察觉,便是如此…… 一旦争斗有了个结果出来,那无论是胜者还是败者必然是要因治郎的插手而怨恨于我,必然是要誓置我于死地的! 甚至便是治郎当真能够容忍,不曾插手……那得胜的一方,也是万万容不得我安稳活在世上的! 哪怕我被贬入寺也不成!” 瑞安听得惊心,同时也慢慢明白过来—— 的确,媚娘分析的无一不是入细入微,也必然都是会发生的结果…… 甚至,瑞安忽然警觉,若非如此,王萧二人,只怕还会做出更大的事来! 比如像那杨承徽一般,与意存谋反的高阳和荆王来往甚密! 而到时,大唐后宫,便很有可能成为李治的葬身之地!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七 瑞安一阵身背发冷,良久才轻轻道: “武姐姐,你是因为杨承徽之事,才想到的么?” 媚娘默默点头,然后才轻轻道: “所以……现下我必然要走,也必然要是被她们联手逼走的。 只有如此,她们二人才会短暂地和睦相处下去。 而一旦她们二人平衡了,这东宫,甚至是大唐后宫这平衡之势,才会暂时维持。治郎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稳固自己的帝位。 也只有如此,长孙太尉才不会对我起杀心,我也才能在将来合适的时刻,可以再回太极宫。回到大家身边来。 瑞安,你明白了么?” 瑞安思虑良久,才含泪道: “所以武姐姐你这是要舍身饲虎—— 借太子妃之计,引得她们二人发现姐姐与主上之事…… 然后引发她们心中全部的怨恨,将她们对主上的怨恨全部引到姐姐身上,并大兴其事逼姐姐离宫。 这样一来,只要姐姐离宫了,那么对她们,对可能知道这些事的长孙太尉而言,姐姐都将不会再是个威胁—— 因为在她们眼里,她们才是胜利者,姐姐已然失去了一切赢过她们的可能。 而在长孙太尉眼里,他会看到一向不睦的王萧二人,终究还是联合起来赢了姐姐。所以他也不必再担忧姐姐,更不会再想着杀姐姐,甚至还会暗暗感激姐姐的存在,而平衡了朝中之势…… 主上自然也不会再因此而怨恨长孙太尉了…… 可是姐姐,你有什么好处? 瑞安不明白,你这样一来,又能得到什么? 那王萧二人,若果然是联手将你逼走的……她们又如何再肯让你回宫? 姐姐,别说到时主上势权在手,可接你入内,也别说至时长孙太尉不会反对…… 没错,或者他们二人处不曾有什么问题,可依姐姐眼下这般设计,那萧氏必然会放弃与王氏争夺皇后之位。 王氏一旦为后,那主上便是再怎么样强势,于这后宫之事,也不得不听王氏一言啊! 何况…… 何况这王氏一旦登位,太原王氏一族,势必坐大,那到时主上于前朝,只会更加困难!” “那是在她有子嗣的情况下!若是她一直无嗣呢? 瑞安,你别忘记,每个月的七叶一枝花,她一直都还在喝着。而治郎……想必此刻也已然明白,王氏是不当有子嗣的。” 媚娘轻轻道。 瑞安张口结舌,半晌不语。 媚娘又叹道: “只怕不只是王公公与治郎……只怕放眼大唐之中,除了王氏自己与其族中之人外,无一人希望她能够怀上治郎子嗣的。 萧氏不愿意——虽然她眼下是放弃了皇后之位,可必竟是权宜之计。因为她们有共同的敌人——我。 若是我一走,不再造成危胁,你觉得治郎会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更加怜爱她?她有治郎的怜爱,又有最得治郎喜爱的皇子素节在手……你说她难道当真会彻底对后位死心? 不,她永远不会。便是她会,素节的存在,她的族人……也会逼着她不得不重燃争后之意。 还有,长孙大人,你觉得对长孙大人的关陇一系而言,王氏得了后位之后,原本便是五姓七望之首的太原王氏一族,是不是极大的危胁? 瑞安,别忘记,眼下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有近一半都是太原王氏一族了,剩下的一半中,除了英国公,除了契苾将军与李道宗还有将为治郎所用的唐临……这暗中是真正忠诚于治郎的寥寥几人,其他的都是关陇一系。 所以,一旦王氏立后,这样的局面势必会被打破。依着我朝惯例,王氏的父亲,也必然会一步步走到可与禇大人等人相并肩的地位……虽然他永远不可能走向长孙无忌的身侧,可是他会奢望的。 瑞安,你觉得以王仁佑的才干,他适合居此高位么?禇大人与其他老臣,又能容得下他这般奢望么? 不能。所以老臣们虽然万万不敢说出口,心里却是希望他永远不要成为国丈,或者是王氏永远不要得育主上子嗣的。 便如之前王礼之事一般,长孙无忌等人不但不会相助,反而只会观望,甚至是暗中扯一扯些不起大碍的后腿。 还有其他的人……其他看到治郎从来不曾真正喜欢过她的人……都会希望她永远不要有嗣。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王氏只能有两种方法,一,育嗣;二,设法使自己最大的危胁萧氏失宠。甚至事实上,以太子妃的心性来说,她会两个方法同时进行。 你我都知道,有王公公在,有治郎在,她不会有嗣的,那么她只有一条路走,就是让萧氏失宠。 那么如何让萧氏失宠?萧氏肯乖乖失宠么?” 瑞安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长长出了口气: “她不会……事实上,萧氏虽不若王氏冷静沉稳,却思虑缜密,心狠手辣,智计行事更不下于王氏…… 所以,王氏必然会输。也正因如此…… 至那时,王氏为了斗倒萧氏,无可奈何只有一个法子,便是……” 抬头,他看着媚娘的目光,浮现了几分释然: “引武姐姐回宫。以武姐姐这个本体,来斗倒萧氏这个影身!” 媚娘轻轻一笑: “不错,到那时,我的身分,已然洗清,而且为了斗倒萧氏,太原王氏一族,也会成为我的后靠…… 便是不必治郎开口,我也可以回宫的。 光明正大地成为治郎的妃妾回宫。 就算退一万步而言,若她一时想不起……也会有人提醒她想起来的。对不对瑞安?” 瑞安点头,会意道: “主上会提醒她的,便是主上不提醒她,瑞安与德安,还有徐姐姐——为了能让你回宫,她也会拼命活下去,拼命想法子提醒她的。” 媚娘含泪点头: “所以这是最好的办法……事实上,至那时,长孙太尉会发现,原来这个王氏,根本不是真正适合成为皇后的人选。”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八 “他会选择对后宫之事沉默。而我身处于王萧二氏之中,又是被无辜牵连入内…… 长孙太尉才会彻底放弃要绝我于大唐后宫,绝我于治郎身侧的念头——至少到了那时,他会觉得比起只知为了后位争夺不休的王萧二人起来,我总算还是能帮着些治郎,还算有些用处…… 对长孙太尉有用,我便有了活下来,留下来的价值。也便有了进一步走下去的资本…… 甚至……甚至我还想过。 因为我若被逼离宫,治郎必然万分心痛。而看着他心痛的长孙太尉,会更加内疚…… 也许,只是也许…… 说不定他就会默许治郎将濮王与吴王调回京城,以慰治郎之心…… 这样一来,治郎便得了良助,同时也可近处监视着荆王他们……防止高阳公主再生出些念头,想在太极宫中再造出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第四个杨承徽来…… 所以瑞安,你明白了么? 我要走……必然要这样走的。 只有这样走…… 治郎才能得到最多……惠儿才能活下去……我与治郎,才能有最好的未来…… 你…… 明白么?” 瑞安已然是咬牙含泪,拼命默默点头,良久才哽不成声道: “对不住……姐姐……是瑞安误会你…… 对不住……” 媚娘看着他,终究还是欣慰地含泪而笑。 泪珠在这个已然如一朵最最华贵美丽的红色牡丹般,绽放在大唐后廷月色中的女子脸上挂着,如同晨起时新生的露珠般楚楚可爱…… 看着这张脸,瑞安不由心痛—— 主上,你可知道? 为了你,这个年岁正好的女子,就要选择自己孤单地守在青灯古佛之畔了…… 她将一切都押在一个很可能不可成事的未来上了……只是为了你……为了你们的将来…… 主上…… 你可明白?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末。 早朝。 李治初登座,便闻有前大理寺卿王礼服丧期毕,入朝奏表,道依礼,先帝新孝已满,灵业也入陵。后宫诸先帝妃嫔,有封有嗣者,当随诸王出藩离京;有封无嗣者,当入崇圣宫避居,无封无嗣者,则当依先帝旨意或奉于太庙之中礼侍先帝先后之灵,或依其意,归禁苑之外,皇家感业寺为尼。 李治闻言心中惊怒,然容色不动,待欲开口,却见百官应和,皆道其是。更有长孙无忌与禇遂良等人,一力劝谏之。 李治咬牙,然奈何日前边事已起,英国公李绩率契苾何力、江夏王道宗等人离京赴边应战事。许敬宗、李义府等人,见势态如此,也只得做了墙头草…… 一时之间,李治悲愤交集,便待于朝上发怒时,却忽然闻得内侍少监德安来报,道先帝诸妃嫔,上至先帝贵妃韦氏、德妃燕氏,下至五品才人武氏,皆跪伏于殿前,乞李治赐封赐旨,以归其所。 李治闻言,木然而坐,良久之后,终究微闭双眼。 沉默片刻后,他再次睁开双目,已然是一片茫然之色,口中,却开始一一赐封赐旨: 先帝贵妃韦氏,着封为纪国太妃,当于次年正月先帝灵终安之后,随纪王李慎出藩。 先帝德妃燕氏,着封为越国太妃,当于次年正月先帝灵终安之后,随越王李贞出藩。 先帝充容徐氏,因无所出,着进为太妃,依例当移居崇圣宫,然其身体赢弱不成,又有先帝遗诏,着其必不可移出宫中,以留之守护先帝灵位。 遂以云泽殿赐居宫中北苑,无诏不得轻易出殿。 ……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从李治的口中说出。 最终,还是到了那个名字。 朝上朝下,一片静寂。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看着李治。 李治最后一次,绝望地打量着每一个大臣。 可是没有一个人……就连李义府与许敬宗,也是一样…… 不曾有丝毫想要回复他这般殷切目光的模样。 李治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来。 心,也慢慢地冷了下来,硬了下来。 忽然,他淡淡一笑,眼中尽是嘲讽: ……居然还会有些期待,当真是可笑至极…… 悲愤,绝望,狂怒,伤痛,无奈,后悔…… 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纠结,纠结…… 最终化做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地压在心头,让他气若游丝地,几不可闻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先帝……才人…… 武氏昭…… 着…… 依其意…… 即刻,出宫,入皇家…… 感业寺……为尼…… 为先帝…… 先后…… 灵前 ……侍……奉……” …… 贞观二十三年九月末,午时。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着赐旨,令先帝才人武昭…… 即刻入感业寺,削发为尼,侍奉先帝先后灵前。 午时一刻。 再次披上了那件皂色海青的武媚娘,散落长发,除去所有赘饰,平静地告别了痛哭不止的徐惠与文娘,六儿与瑞安,告别了匆匆前来,劝止她等一等李治的德安…… 告别了太极宫,走出了内重门,走出玄武门…… 一步一步,走向那辆载着一车与她一样,被李治下旨,同入感业寺为尼宫人们的巨大马车。 在无数女子的哭泣声中,在牵着马儿的宫侍的阵阵催促声中…… 武媚娘最后一次回过头,越过城墙,看着那巍巍立于蓝色天际中的太极殿,平静地,无限眷恋地微微一笑。 然后,转身,平静而坚定地,踏上了马车,坐下。 在宫侍吆喝着人已齐全,放下车帘欲离开的瞬间,她的眼中,突然涌出了一串串的泪珠。 其洁如冰,却滚烫得几乎灼伤了她的脸颊。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 一片肃穆的殿中,似与往日并无区别,又颇有些不同。 王德与德安二人,直如雕像般地立在两侧,再不曾发得一言一语。然眼角余光,却是不停地往俯首忙于政事的李治身上扫着。 阶下,明安带着明和清和两个,也是唯恐闲了下来地不停东扫西摸,就怕无事可做之后,不得不停下来,面对那种可怕的压力。 半晌,李治才开口问道: “如何?” 王德闻言,只觉浑身一松,便急忙上前道: “方才已然是传了话儿来了,道武……武姑娘在感业寺中一切都好。”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十九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李治冷冷问: “一切都好? 难不成朕记错了?她去的不是感业寺,是感业殿?” 王德自小看着李治长大的,李治的性子,他最是清楚,加之自己又是先帝的老侍人,是故自李治登基以来,他虽也有那么一二次,因事情办得太过不当,被李治埋怨,却再不曾见过李治这般冷言冷语,轻蔑相讽的模样。 一时间,竟也是怔住,额头隐隐冒汗: 自己当真是年岁大了,竟然全忘记眼前这个,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小孩童,而是一国之主了。 李治久不得他言,便抬头一看,见到王德面露不安之色,心知自己话儿说得重,只得长叹一声: “朕非有意,你别往心里去便是。” 闻言,王德也是微微松了口气,勉强笑道: “哪里,是王德的不是。没的提主上不想听的…… 不过王德实在愚钝,不知主上却是想问何事?” 李治张了张口,笔停了一停,然后才继续如走蛇龙道: “她……当真还好?” “还好还好,那寺中为首的比丘尼也好,住持也好,都是老奴特别着意安排过的。武姑娘在那儿,不会受些苦。” 李治眼中微微一热: “再好,也是寺中,哪里及得上宫中?何况……” 他停了笔,看着德安: “舅舅他们,当真没有再动媚娘的意思?” 德安见状,急忙道: “主上但可放心,一切正如武姐姐着瑞安转告与主上的那般——元舅爷这几日里,只是忙着盯紧了荆王,却再不曾去想武姐姐处。” 李治闻得此言,不由咬牙: “她总是这般任性!总是这般任性! 无论什么事……她总是不与我商量!!! 我……” 他欲言之与口,又停了一停,半晌才含泪恨恨道: “我就那么不值得她信任么?! 她就当真以为,我没有半点保护她安好的本事么?!” 王德见状,也只得长叹一声劝道: “主上,您明知武姑娘如此,一切皆是为了主上着想,半点旁的心思也没有的……何必再去报怨自责呢? 若主上当真欲让武姑娘明白,主上是能好好儿保得她安全的……那也当做出一番态度与成绩来,叫武姑娘再无需担忧才是。”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叹道: “罢了……朕现在这等力量,莫说是保她,便是保得自己,也是为难……是朕太过自扰。” 一壁说,一壁便欲将笔置于一侧笔山子上,想休息一下。 可这一搁之下,却落了个空。 李治本便为媚娘之事心烦,平日里那笔山子又是他素来喜爱的,于是便皱眉问打理他一应用品的德安道: “德安,朕这紫玉笔山子去哪儿了?怎么好端端地就不见了?” 德安闻言一怔,表情怪异,半晌才低了头,死盯着脚尖道: “主上,您……您前些日子……前些日子心中不快,所以不……不慎打了几样东西…… 那笔山子…… 也便碎了。” 李治一怔,刹那间双颊一红: 那一日媚娘走后,他心中又是痛又是气又是怨,于是便狂饮滥醉,发酒疯一般将这太极殿尚书房砸了个直如废墟…… 后来酒醒之后,才听得几个小太监们窃窃私语,道他当夜砸了尚书房还不算完,竟提了佩剑奔向东宫去,口里只嚷嚷着要杀了那两个贱人之类的…… 要不是王德着了德安与自媚娘离宫后便回归甘露殿侍奉他的瑞安一同,豁出命去不要地拖抱紧了他,不叫他走得动,又是明安带着明和守紧了殿门死活不给他开,又是着清和去叫了李德奖与李云来,冒着犯君之罪的大不韪,一记手刀劈昏了他,又把他关在立政殿里休息,对外只称他头风复发,歇朝三日…… 只怕不知他还要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想至此,自己也是一片苦笑,复而变得苦涩: “这几日…… 也是苦了你们了。” 王德与德安闻言,眼圈儿一红,齐声道: “但得主上安泰,这倒不算些什么。” 这句话,他们却是诚心诚意地说的: 因为他们知道,比起他们来,最苦的,其实却是李治自己。 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太宗的去世,给李治带来的打击有多大;而好不容易慢慢从太宗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李治,刚刚终于如愿以偿地与自己心爱女子共约白首,却又是数日便离散两处…… 更教人无法承受的是,赐媚娘去感业寺削发为尼的旨意,正是从李治本人口中说出…… 无人知道,这些对这个年轻无助的帝王,造成了多深的伤害—— 就连他们也不敢去想,只是努力地,用力地,想方设法地去安抚他的心灵。 李治长叹一声,将笔交与王德,轻轻道: “罢了,再寻一个笔山子出来罢!碎了,也就不能再复原。” 王德默默点头,又轻轻道: “那主上,今夜……” “回甘露殿。” 王德闻言,心中一叹,良久才道: “主上,恕老奴多句嘴,老奴知道您心中有多苦。可是为了武姑娘,您也得作一作这假呀!否则,只怕那些女人,又要想着法儿变着样儿地去害武姑娘了。” 李治淡淡道: “朕知道,王德。便是不为媚娘,便是为了朝政,朕也终究是会去看她们的。 不过不是现在。 王德,媚娘才走几日,若朕现下便去看她们,你觉得,她们会怎么想?” 王德一怔。 德安见状,便接口道: “主上的意思,是担忧她们会想到,主上如此,不过是因为怕她们知道主上心里还是念着武姐姐,所以故意示好?” 李治轻轻点头,面色阴冷道: “以前是朕小瞧了她们——虽然此番,是媚娘主动设计,可是能说动满朝文武皆助其势,尤其是能说动舅舅也一同为事,却说明她们还是有些手段与本事。 或者说,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是出乎朕的意料之外。 朕一直都太急切了。 太急切着要将媚娘扶正,太急切着要清除朝堂之上那些腐朽之势力。 却忘记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李治咬牙,握拳: “所以媚娘才一直不肯答应朕。因为她比朕更冷静,看得更清楚。 她原本是希望着能够借一次又一次的反对,来让朕看清事态,看清一切的。 可是朕…… 朕终究还是让她失望了。 父皇去世,朕乱了心;媚娘被胁,朕慌了神…… 所以,媚娘才会无奈之下,做出这等选择。 只怕……” 李治惨然一笑道: “只怕媚娘这番设计,早在朕登基那日,太极殿上回驳荆王叔之时,便已是想到了罢?” 德安一怔,似有不信道: “主上是否多虑了? 武姐姐虽然神断,可是……” 他看着王德,王德却是一片沉默。 德安心中一冷: 难道她当真早就设计好这一切? 越想,德安越发觉,这般设计,这般周全,便是媚娘这等智计,也不当是数日可成。 再想一想她之前种种不安与异样,种种奇异之处,种种与常性不同之态…… 德安在心中默默叹息: 只怕…… 只怕李治所言不虚…… 她早就已然决定如此了。 李治摇了摇头,缓缓起身,背负双手,慢慢走到殿门前,看着殿外空中一轮明月,悠悠道: “媚娘的性子,朕最清楚。她想些什么,朕也最明白…… 也许,这一次也一样。 朕早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她想做什么…… 可是朕忽略了,朕刻意地忽略了。 也许是朕登基那日的百官朝贺之声,让朕忘记了。 也许是夙愿终将得偿的快乐,让朕忘记了…… 总之,朕是忘记了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也忘记了东宫那些人,又是什么样的女子…… 是朕的不是。 否则…… 否则媚娘便是要出宫,也不会如此……” 李治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越来越低沉。 王德心中有叹,却也有欣慰: “主上今日可想得到,那便不迟。 武姑娘费了心神,立了这好大一盘棋,又为主上置足了良子后手…… 主上,放手一搏,才是不辜负武姑娘一番苦心啊! 再者,虽然今日短暂别离,可是终究有一日,主上还是能够接回武姑娘的。 不是么? 到了那一日,主上再好生与武姑娘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王德的一番话,总算是让李治平复了心绪,也重新归复了冷静。 默默地点了点头,他起步,欲走,却突然想了一想停下来。回头问德安道: “东宫那两个贱妇,可有什么动静?” “正要禀与主上,近日里那太子妃没着停地往东宫里招进些方士僧道来,又秘地儿里寻了萧良娣的生辰八字来。 看样子,像是想借着些神鬼之术,来破了些萧良娣的福运之类的…… 主上,德安以为,这正是废太子妃的大好机会啊! 只要萧良娣能够发现太子妃这些事,她便必然会状告太子妃。 至时,太子妃无嗣,又于宫中行巫蛊之事…… 主上,武姐姐的仇,咱们便报得一半了!” 德安咬牙切齿道。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 “不可。 眼下若是立时便废了她,只怕还是浪费了媚娘一片苦心…… 说到底,媚娘之计在乎长久。 再者朕眼前若提及废太子妃之事,头一个要阻止的,必然便是舅舅,接着便是朝中诸位老臣—— 毕竟新帝登基便废太子时元妃之事,史无前例。太原王氏又是权高势重,为大计着想,却不能擅动。” 德安一怔,便叹息道: “也是……只是可惜了这般好机会。 可恨王萧二氏势重,否则怎么也要成事的。” 李治却冷冷一笑道: “咱们知道王萧势重,舅舅未必也未必便不知道…… 只怕他老人家自那日朝中百官,应声同求之事起,便心里存着忌讳呢! 他也只是与那王萧二氏存着,暂且不发罢了。 不过他越隐而不发,咱们便越要给与舅舅些日后反他们二氏的资本—— 德安,设法将此事教舅舅知晓。 明白么?” 德安会意,立时点头而去。 想了一想,李治又着明安去唤瑞安。 不多时,一脸憔悴的瑞安便匆匆而来。 李治见他这般模样,心下也是一痛,轻轻一叹才道: “眼下有桩事,你却是需要办得好。 若办得好,那王萧二氏便再无难安之日,媚娘回来,也可提早些时日。” 瑞安闻言,面上憔悴之色一扫而空,立时恢复了冷静机灵样儿,恭声道: “主上,瑞安听着呢!” 李治想了一想,才轻轻道: “眼下离孝满封宫之日,已然是不足三月了。 她们两人看似因为媚娘之事,暂时归复平衡,其实心里却也都是暗自怀着主意。 太子妃如此算计,只怕便是终究不曾真正相信了萧良娣不会争后位。 不过话说回来,莫说是太子妃,便是朕也不会信萧良娣当真愿意放弃后位。 ——便是她当真有意放弃,素节也会成为她不能放弃的借口。 所以瑞安,你要设法,让萧良娣知道太子妃近日所为——最好是能让她自己起了怀疑,自己去查…… 媚娘前些日子这般设计,只怕她们眼下犹如惊弓之鸟,再不敢轻信任何消息的,除非是自己查出来的结果。 明白么?” 瑞安会意,点头道: “只要萧良娣知道此事,那她与太子妃之间,必再起萧葛。 至那时,她们那些行径为事,自然惹得诸臣不满。 这样一来日后主上欲对她二人行些手段时,也无人再敢说个不字。” 李治淡淡一笑: “还有一点。 媚娘现下,已然不在宫中。 她们为了争宠,必然会自己费心费力,想尽千计百法,来争取朕的注意…… 这样一来,朕给的‘宠幸’,也变成了她们自己争得的结果,再不会想到媚娘身上去。 她……” 李治目光微微一柔: “也总算是得了些真正的安宁。” 瑞安闻言,眼眶微湿,良久才道: “主上用心良苦,武姐姐要是知道了,必定很欢喜。” 李治摇头,默默不语,心里只是念着那张温润如春花的笑脸。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才再道: “还有一事,你此行万万不可惊动了徐姐姐。 她若知朕这般行事,必然也要费心相助—— 媚娘此一番出宫,一来在于避难,二来也是要紧的想激她有求生之意…… 这几日朕看着她,多少也算是提起了些精神,再不可因此事诱得她又犯旧疾。”(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一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瑞安默默点头,良久才叹道: “可不是? 若是徐姐姐知道,只怕头一个要毁了她们的,便是她了…… 只是她们未必会信得过徐姐姐—— 十一年的姐妹情分,徐姐姐此时倒戈,是任谁也不信的。” 李治黯然,又想了一会儿,这才无力地挥了挥手,着瑞安自去办事。 看着瑞安离开,王德这才开口,轻轻道: “主上也是费心了,瑞安这孩子,自武姑娘离宫之后,便跟没了气儿似的。 若非主上这般安排,只怕他还要继续颓下去。 到那时,别说其他的了,只怕人都毁了。” 李治不语,良久才又道: “后宫之势,终究是与前朝相应。所以咱们却得加快了脚步了。 明日便传话儿与卢光明,就说朕是定了十月初四问大理寺理监之事了。” “是!” ……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初四。 早朝。 李治因许敬宗上表奏大理寺等诸事之故,忽问不日便当还职与因父丧休官十月,已拟于十月初五正式归职的前大理寺卿王礼,与代大理寺卿唐临系囚之数。 王礼乃告道因其日久不入大理寺,详数不知,唐临便答道: 现囚五十余人,唯二人应死。 李治与诸臣闻之,甚为欢喜,又问可有冤疑之案,王唐二人,皆不便答。 李义府乃奏请李治,不日乃一年之中例行之秋决之期,依制死囚当于廷下见上,以过御审。李治乃允。 不多时近卫押诸犯近廷下,李治便逐一审问。诸囚之中,但凡前任大理寺卿王礼处置之旧犯,皆大呼有冤,李治讶然,遂一一问之,果然颇多案情晦明不定之处。 李治便不喜,又见有十数人不曾开口,便再问其可否有冤。 此般诸犯闻李治问,乃叩道: “唐公所处,本自无冤。是故不鸣。” 李治闻言感慨不止,更对唐临极加褒赞,后又复道: “治狱者,不当如是也?前虽有王礼,然多不能察,卿可使狡奸伏罪,当为正卿也!” 遂与长孙无忌等议,罢王礼大理寺卿之职,乃封唐临。 王礼因愧,不敢相争。唐临得封,更无骄色。 唯有中书舍人李义府闻之,微有变色。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初七。 长安城外。 皇家禁苑西。 感业寺。 晨钟悠悠,荡于青山碧水之间,唤醒了初升之日,也唤醒了这座皇家寺院。 不日便是当今圣上李治生身之母,文德皇后安陵祭(就是入陵之日的纪念,这个也是比较特殊,历朝历代少见,是李世民为妻子头一个发起的。)了。 依礼,圣驾在行幸过文德皇后灵位所在大慈恩寺后,便是要再移驾至这离慈恩寺不过三两里地,置放着长孙皇后生前寄名牌的感业寺来,以谢亲恩。 虽然不过是片刻时光,可对感业寺中众比丘尼来说,却是难得的盛事——毕竟,这里所居的,泰半都是自唐开朝以来,所有于当朝君王薨逝后,被迫削发入佛的宫中女子。 对她们而言,李治的御驾所代表的,不只是一份特殊的荣耀,还有她们无法忘怀的过去。 所以很早很早地,寺中诸人便都起身了。 不多时,佛堂之中,便是林林立立,站满了比丘尼。于是当班大比丘,便拿了名册,唱颂法名。 念了三五遍,人皆齐至,唯有一个寺中排最低的明字辈的新入比丘尼,却一直无声无息。 “明空……明空?” 唱颂法名的正是感业寺住持,心字辈的长老心慧。她平时便是出了名的严厉,一见再无人回应,便当下竖了眉头,开口欲喝左右法尼前去寻那明空。 然而还不待她开口,便听到一个有些微沙的嗓音道: “住持师傅,明空不舒服,方才徒儿去瞧过了,正痛得在床上打滚呢!” 这一声,却叫诸尼不由一怔,心慧闻得声音,皱了皱眉道: “是慧觉么?” 一声发问,便见一个身着淡灰色海青,颈子里戴着串粗木佛珠的妙龄女尼大步走了出来,向着她行了一记揖首: “慧觉不经住持师傅发问便开口妄语,还请师傅责罚。” 接着,她抬起头,一张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肤色近似蜂蜜的俏脸,便出现在心慧面前。 来人正是慧觉。 感业寺虽是皇家寺院,可既然是佛门,自然便也有辈分流派之论。 眼下最年长的一辈,便是感业寺方丈心明和住持心慧,几堂长老们这一代心字辈;接着便是明字辈,也是寺中较为当事的一辈;接着是觉字辈,平日里面也是跟着明字辈的师傅们学习些法事经课外,也要负责皇家所指派的一切事务;然后才是慧觉所属的慧字辈,与前些日子方入寺中,启为明字辈的一众新尼。 依了惯例,都是上一辈的比丘尼,带着下一辈的。 是故这法号明空的新尼,却正是归慧觉所管。 心慧闻得她此言,便是一皱眉,不高兴道: “这明空才初入寺便不适?你可替她……” “心慧。” 一侧闭目而立的方丈心明突然开口,轻轻道: “佛门子弟,不当犯嗔痴之戒。” 心慧平素里于这感业寺,再不怕天不怕地,唯独对这方丈师姐颇为敬畏,于是立时闭了口。 心明见她住口,这才缓缓睁开眼,和蔼的目光看着慧觉道: “明空新来,怕有些水土不服。慧觉,你是她的入门师叔,理当照应她。 早课你不必再等,便直去药房,替她抓些药来煎服罢!” “是。” 慧觉得了令,立时便转身离开了大殿。 慧觉倒是没有撒谎,那个叫明空的新入比丘尼,眼下确是痛得满床打滚,反反复复,不止数次。 闻得心明如此一言,她倒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便跑去寺中药房内,叫着会些医道的同辈师妹慧宁前来,看一看这明空。 闻得慧觉如此说,慧宁便道: “这多半是红事不安罢?只是可怜了她。” 于是便与她一同入了西边众尼共居的厢房。 可一入厢房内,二尼便是大吃一惊: 那明空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眼看已然是出气多入气少了。(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二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二尼立时惊惶不胜,急忙上前,一个掐着人中穴不停口地呼唤,一个便取了银针出来,紧忙地往右手虎口穴上扎。 可是累得二尼一身大汗,那明空的人中也是被掐破了皮,沁出了血珠儿,虎口上也扎得一片青紫,再不见她醒来。 “唉呀,看这情形,她怕是要不好…… 慧觉师姐,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慧觉见状,咬了咬牙,也是抹了一脸汗珠甩了,才沉声道: “别慌急,一慌急就不成了。慧宁,你去请心明方丈与心慧住持的意,我还守在这儿,看能不能设些法子,激醒了她。” “好……” 慧宁闻言,立时便点头,急忙丢了手奔出去。 慧觉便手上再使了几分力气,去扎那虎口。 许是她气力大过慧宁之故,这一扎之下,那明空竟然有了些反应。 慧觉大喜,便急忙再捻了一捻针,果然明空便痛得哼了出来,再一转眼,她便缓缓张开眼,看着慧觉: “好痛……” 慧觉好是松了口气,这才道: “阿弥陀佛,你可是醒了……你可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明空痛得不能言语,只是默默咬牙点头。 慧觉见她至如此地步还能撑着,心中也是既惊且佩,便不由放柔了声音道: “那你可有随身带着些救命的药物?” 明空也是惊讶眼前这个看似粗豪的女子,竟然有这等细的心思,于是也是默默点头,艰难地指了一指自己枕边的小包裹。 慧觉见状,也不多言,立时便去取了那粗布包裹。 一拆开便看到一只雕工极精,质地更是她平生再未曾见过的小小木盒,便举起问明空: “这个么?” 明空却摇了摇头,口不能言,只是艰难地依旧指着那包裹。 慧觉只得再翻。 如此三四番,待慧觉取出一个如枕般大小的西域琉璃盒子时,明空才点了点头。 慧觉立时便打开,见里面分了一大两小三格,那大格子里,还有一个小盒子。小格子里盛放着的两味药材,她也只识得其中一味朱红小果,名唤枸杞的奇物,另外一样黑乎乎的蜜蜡所封药丸却是再也不曾见过,于是无奈,只得将盒子放低在明空面前问道: “是哪一味?” 明空此时已是奄奄一息之态,挣扎之中,也只得指了一指那黑乎乎的药丸,又比了一比一。便再昏了过去。 慧觉见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急忙取了一枚指头肚大小的药丸,捏破了蜡皮,一阵清香扑鼻而来,连她闻着也觉精神一舒,知道是救命的好东西,这才送入明空口中,又抓了水杯来,强灌了两口水下去。 眼看着明空终于还是有了些吞咽的动作,慧觉才舒了口气,知道这一路却是行对了。于是便小心翼翼将那些盒子收好,还打包如旧,放在她枕边,只是看顾着她。 不看倒罢,这仔细一看,慧觉倒是越看越惊心—— 这个名唤明空的小尼,长得当真是华艳高贵,再不似是感业寺里那些本为宫中侍女女官们的小尼们。 而且眼下虽然她闭着双眼,眉头紧颦。可是一眼望去,便是一脸的气质高华,再不似普通的侍女…… 而且再想一想,方才自己提到明空时,平日里一向不理诸事的方丈心明师傅,竟然会被引动了心思…… 慧觉的心中便不由存了些疑问与好奇。 这个明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她正想着,便闻得外面慧宁一阵喊,原来竟是方丈心明与住持心慧一同前来了。 慧觉心中更是纳罕,不过还是依着规矩,好好儿地见了礼,又将自己已然从这明空口中问得她平日所服丸药,取了送服之事告知二人。 心明闻言,也是点头: “既然如此,你们便好生照顾着她罢!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慧宁性柔,慧觉你又是个最受人尊重的,想必有你们在,她也会很快适应这寺中生活。” 慧觉闻言,当真是好奇欲问了,可看一看同样茫然的住持心慧,再看一看心明一脸木然的神色,终究还是生生地把话儿咽了下去,只行了一揖道: “谨尊师命。” …… 片刻之后,看着心明与心慧离开,慧觉这才拉了方才抬起头的慧宁道: “哎,我说慧宁,你知不知道此女的俗家名讳?” 正准备去给明空看一看的慧宁闻言,不由皱眉: “你问这个做什么呀师姐?” 慧觉笑道: “我只是好奇……怎么她这般要紧,平日里再不理事的心明方丈也来亲看她?” 慧宁想了一想,便越过她去看那躺在床上的明空。 见她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又把了一把脉象,也无甚大事之后,慧宁才舒了口气,仔细地替明空将手臂放入被内后才答慧觉道: “她……好像是先帝的才人,名唤武昭,小字媚娘。 似乎原本她也是不必出宫为尼的,不过不知为什么,有人说前些年流传的武氏预言之事,说的便是她,所以当今主上才着她出宫为尼的…… 我也只是听帐事房(皇家寺院里管理诸僧尼的人事科一类的存在)的师姐说的,是与不是,便不知道了。” 慧觉这才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那她的父亲,便是应国公武士彟——这样说来,她也是功臣之后,就算不曾受幸也是不必出家的…… 难怪心明师傅对她这样……” “什么不曾受幸不受幸的?呸呸呸!咱们都是出家的人了,你怎么还说这些在家的话儿?” 慧宁少不更事,闻得这等言语,便当下红了脸,不停地啐着慧觉。 慧觉嘿嘿一笑道: “唉唷……你不是也一样,本属宫中女医官么?这等事,见也见得多了,怎么还是这般脸嫩?再者了,人家都不在意,你却在意什么?” “你是欺负人家睡着不醒呢!这人!” 慧宁笑骂: “再说了,你怎么便知道她不曾受幸?你呀你呀…… 都没见她手臂上一片雪白么?那守宫砂,早就没了!”(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三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慧觉闻言,当真是一奇: “你说她……已然受过幸?! 那她又为何到这感业寺来?” 她是天生的大嗓门,这一喊,急得慧宁忙跳起来堵她的口,又看了看左右,这才怒道: “你可不能小声些么?这等事,你怎么跟卖东西似的还喊着张扬?” 这一说,慧觉也知自己不当,于是嘿嘿一笑道: “我原本便是个商家的女儿,这般喊着也不奇怪……好啦,是我不好,你便好好说与我听么!” 慧宁这才白了白眼道: “这武媚娘本是先帝才人,论容姿论才智,当年可都是太极宫中数得上的人儿。又是与当今圣上有着救命之恩的。 要是依礼依例呀,她受幸应当,受封就更应当。 可是我听师姐们说,这武媚娘天性高傲,爱慕虚华得不得了,当年竟然要先帝以正妻之礼待之才肯继续侍从先帝,先帝恼她如此,便罚她去了掖庭一年。 她知道好儿了,可争后之心还是不死,联合着当今的徐太妃,当年的徐充容,还有早死的元昭媛,先先后后把当年的昭容韦氏、淑妃杨氏都给斗倒。 甚至还为了能立后,竟然让自己母姐在宫外造谣,说什么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鬼话…… 听说先帝对此女很是不满,可是念着她究竟是功臣之后,于是无奈之下,便只得一直将她冷落着,任其在尚书房做个小小女官。 可她如何能够忍耐?眼见着先帝不肯纳她,便……” 慧宁忽然红了脸,不肯再说。 慧觉听得正津津有味,见她不说,便着急起来: “便如何?你倒是说呀?” 慧宁想了一想,看了看榻上安然沉睡着的明空——也就是武媚娘——这才轻轻道: “宫里人有传言,说她眼见先帝一日比一日不好,又急着要得些地位,便三番五次,去勾引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当今圣上…… 圣上年轻气盛,结果便动了些心思。 可是太子妃娘娘却是极贤德的,看出这武媚娘不是什么好东西,便一力劝诫当今圣上。 圣上也不是糊涂人,明白她…… 她只是一味地想着荣华富贵,于是便索性于先帝薨后,借着先帝遗诏的名头,赐她出家。” 慧觉听得一怔一怔,瞠目结舌。 半晌,她才看着榻上沉睡的明空,轻轻道: “可是……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女子,不似是你说的那般呀? 慧宁,是不是你弄错人啦?” “她入寺剃度那一日,我正好奉主持之命送药,经过大殿,帐事师姐指着她,亲口告诉我的,怎么会错?” 慧宁恼道,俄倾又皱眉,看了一眼榻上女子道: “不过…… 不过别说是你觉得不信。眼下我看了她…… 也觉得这传言,怕是有些不当的地方。” 慧觉想了一想,点头道: “可不是? 自古但凡男女之间,便是无事也要生出些事,何况这明空长得这般容姿,只怕是有人心存嫉妒刻意污她清名罢了。 再者……便是此事当真,只怕那些人也是一味地欺软怕硬…… 这世间事不都是如此?一旦男女有私,必然便是女子主动勾引,生性放荡,再不说男子如何的……哼! 当真是世人可恨!” 慧宁闻得她这番大胆言论,虽然也是平日里听惯了的,可是想着终究还是明空在一侧,便急忙道: “你且小声些!要是让住持听到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板子!” 慧觉却不以为意道: “打便打,打死了我的人,也打不死我的心!命已如此,又待何惧?” 慧宁长叹一声: 慧觉生性倔傲,又非如其他寺中姐妹一般宫中出身——她却是当年方丈心明师傅游方之时,偶然间救下的平民女子。 这感业寺既然是皇家寺院,来的又都是些宫中的前女官,自然都是些富贵眼睛高门出身,再不待见她的。所以平日里,她也是没少受屈。 慧觉性子火爆,自然是常常与诸尼发生些争执。而那心慧又是不喜欢她的性子,自然多加苛责。所以她平日里,也是肚子里裹了满满的气。 也只有同样出身不高,又是个因罪入寺的前女医官,才能与她相交至此。 …… 思及此,慧宁便待再劝,不曾想闻得榻上一阵**之声。 二尼闻声,急忙看去,却见明空慢慢睁开双目,一脸茫然地看着左右,半晌才转过头来,看向二尼。 “唉唷!你可醒了!” 慧觉第一个便是欢喜,拍着巴掌道: “可急坏个人了!” 明空却认得她——方才正是她守在一侧,又是拿药又是喂水,于是心生感激便谢道: “谢过师姐活命之恩。” 慧觉却咧了嘴笑道: “你谢我作什么?不过是搭把手,替你拿了些药罢了!要谢,也当谢谢慧宁,她才是想尽千方百法,替你诊治的那一个。” 明空闻言,便欲起身行谢慧宁。慧宁见状,慌得急忙扶了她道: “你可别听她的……都不过是些无用之功罢了……别起,别起,好生歇着罢!” 又是一番劝慰之后,明空才缓缓俯下,柔声道: “当真是此番大恩大德,来日当倾力以报……却不知这位师姐何名?” 慧觉闻言,眼珠儿一转,便嘴角一勾儿,俊生生地笑道: “我叫慧贞。” 慧宁闻言便是皱眉,明空见状,便知慧觉在与自己打说笑,心中感激她为人,又是见她行事举止,颇为磊落,似有当年元素琴之风,心下当真喜欢,有意与之交好,便笑道: “师姐是在与师妹取笑罢…… 贞之一字,乃道家所用,这佛家排行法名,却是少见得紧。” 慧觉闻言,便是乍舌不下,良久才道: “你可是头一个没被我蒙了去的……连慧宁头一次听都信了呢!” 明空却只是淡淡一笑,不曾言语,良久又道: “不过师姐既然常常用此字与人玩笑,怕是这字……是师姐俗家名讳罢?” 慧觉更是大奇,看了眼慧宁,这才轻轻道: “嗯,我俗家姓陈,名硕贞……想不到你竟然猜得出来。” 言毕,她便神色微有些凝重地看着明空。 不止是她,连慧宁也是一般模样。(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四 明空虽觉她二人这般神态颇为奇异,可因病痛方止,气力却失,疲惫得紧,也没多往心里去,只是含笑点头,直道好名字。 闻得她这般言语,慧觉才松了口气,笑: “你说好……便是好罢!只是可惜眼下是不能再用了。 不过早晚有一日,我还是要用它的。” 慧宁闻言便是皱眉瞪着她,明空却是一片淡然之色,含笑道: “若果如此,明空还是要恭喜师姐,得出这般苦海呢!” 这一句话儿一出,当真是慧觉与慧宁也都傻了眼——她们二人这般大胆玩笑惯了也罢了,可是这新来的小比丘尼,怎么就半点儿也不怕? 慧觉看着明空的双眸,突然有一种感觉—— 这个女子,她必交不可。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便沉默片刻,然后才轻道: “那慧觉与慧宁二人,可查出了什么来路?” 德安叉手一揖,爽俐道: “查过了。慧觉本名陈硕贞,睦州雉山梓桐源田庄里人氏,俗家本名陈硕贞。年三十。 十二年前,嫁与同里田氏男有德,育一子一女。 后因有德与同里人某生隙,其人乃诬告田有德为盗,其妻陈硕贞乃逃婚再适之女子。 其地方令查时,有德又因性刚烈,因妻名誉之故不能受审,进怨愤而自尽,陈硕贞因夫之事,因己之名,故怒与其仇争执,不慎竟当众将其打杀。 于是便被官府收押,后因念其一子一女年幼失养,且其夫确为冤枉,地方令乃上报刑部后,特于主上登基,大赦天下之日时释其罪,着其归里。 然可惜,陈硕贞子女年幼,其时又无父母,竟然接连殒命,陈硕贞无能受这般打击,便遂起自尽之念。 幸得感业寺方丈心明出行修法,路经其道,乃救其一命。 又见她着实可怜,便收其为小比丘尼,后带归感业寺,正式着度牒出家。” 李治闻言,也是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 “也是个可怜的女子……这样一来,她倒是必会对媚娘好。 罢了,你且告诉心明,既然媚娘喜欢她,那便也一同多加照顾便是。” 德安点头。 李治又道: “那慧宁呢? 听说是个医官?” 德安点头,这才道: “说起来,这个慧宁也是可怜人。 她俗家姓杨,本名弱云。也是大家出身。 虽然其家一支于族中不甚高华,可也是有头有脸的。 贞观八年底,入宫为侍。因为略通些医理,于是便分发在太极宫正宫,做个医侍女,一心便只侍奉高祖皇帝进用长生药。 不曾想一年后,高祖皇帝因病薨逝,先帝思亲情切,一时怀疑高祖皇帝近侧诸侍。可查来查去,也是查不得什么结果,于是一旨圣意下,便着这些医侍女都削发为尼,入感业寺为先帝活侍。” 李治想了一想,点头道: “那时朕还小,不过…… 的确是有这样的事。朕记得母后还劝过父皇,可父皇实在太过伤心,再者依律这些医侍女均无幸无封,若不入寺为尼,那也只能秘殉…… 父皇无奈,才这般行事。 不知这慧宁,待媚娘如何?” 德安点头道: “阿云说,此女看着不过是个单纯的孩子,无事。”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 王德一旁立着,见李治这般模样,不由轻轻一笑道: “主上也是劳心过度了…… 说到底感业寺也是主上的私产,那些人再怎么手长,也是伸不进去的。” 李治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眼下媚娘入寺,也是权宜之计。最紧要是为了朕能够平复朝堂之事。 若此时她出了些什么差错,那朕便是再如何得势,也是全然白费。 王德,切记切记,一定要好生地护紧了她。” 王德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那…… 过几日的先皇后娘娘大祭,主上还去不去瞧武姑娘?” 李治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见为好。她才刚入寺,若朕这便见了她…… 只怕会功亏一篑。 你去告诉李云,好生照顾着媚娘,不叫她吃苦便是。” 王德点头笑道: “主上放心,昨日李侍卫还与老奴说呢! 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两个孩子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报恩主上的机会,可都是欢喜得紧,也是上心得紧。” 李治点头: “难为她们了。此事一了,朕自当有重赏。 对了,平日里她们与李云那里,也是更加要注意着些使用,万万不可使其短了什么东西,紧要的关头耽误事,知道么?” 王德含笑点头道: “此事主上已然交待过数次,老奴都记得。” 李治又点头,这才再问: “瑞安呢? 怎么没见他来报?” 德安这才道: “回主上,瑞安方才回来过,不过因有急事,匆匆忙忙便又离去了。说是叫德安代报。” 李治立时便诧异道: “怎么这般急? 东宫又出什么事了?” 德安笑道: “说起来对咱们却是好事——主上,那萧良娣,又与太子妃斗上了。” 李治一挑眉: “到底怎么回事?” 德安这才道: “前日,萧良娣派了近侍玉凤来请主上不去时,恰好就是太子妃近侍怜奴也来请主上的时候。 眼见着玉凤不受主上的待见,那怜奴平日里素来是最恨玉凤的,便躲在**说了几句悄悄话。 可她再不曾想到一侧还立着瑞安个机灵鬼儿,竟然趁着她大肆讥笑玉凤的时候,瑞安借口有紧要事说与玉凤听,便将玉凤引了过去,听了个实在。 那怜奴说话,当真是难听,玉凤一听便恼急了,立时便扑上去,二婢便撕打成一团…… 结果,还是瑞安唤了侍卫来才将二婢拉开。然后便各自回去找主子告状去了。 太子妃与萧良娣面儿上虽然不曾有什么,可是背地里却都怨恨上对方了。 加之后来瑞安又是添了几把柴,加了几根火…… 眼下这承恩殿与宜春宫里,又是紧张起来。”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五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李治点了点头,轻轻道: “瑞安这般,虽然只是小打小闹,却终究是引得两宫失盟……不过你也叫他行事仔细着点儿,别被抓出个什么来。 似今日这般,既然前日方出了事,今日就不该再去挑拨,否则只怕会引火烧身。 德安,呆会儿你去瞧一瞧,别叫他吃了亏。” 德安却笑: “主上爱惜瑞安,是瑞安的福气。 不过但请主上放心,瑞安还是有些机灵的。 此番他虽然是去挑些事,却也是想了清楚才动的——主上有所不知,今日太子妃,可是又着请了些方士入内了。 瑞安的心思,是想着前日玉凤刚受了屈,想必此刻是卯足了劲儿要找承恩殿的不是。 若是能借此良机,引得萧良娣发现太子妃所行之事…… 那以后便再不必让这些事引得主上劳心了。” 李治一怔,半晌才点头,微露笑容道: “不错,瑞安想的是…… 不过你还是着人去看着,他跟了媚娘这些年,情分非同一般。 朕只怕他一时心急着为媚娘报仇,做出些什么错事来。” 德安依旨便退下。 看着德安退下,王德才开口道: “主上这里担心着瑞安,倒不如回头多瞧瞧徐太妃才是…… 她这几日里,私下那些动作,可是不少。” 李治点头,拿起奏疏来批阅,口中却只道: “朕知道她的那些事。” 王德不动声色地看着李治面孔,轻轻道: “那主上为何……” “父皇将这影卫一支交与她,便是因信她为人。 再者事已至今,她也未曾擅用过这些力量…… 朕不以为,她会失态至于看不清眼下局势,妄行肆为,只图个痛快。” 王德点头叹道: “不过说来也是……徐太妃的性子,是越事大越沉得住气。 她那般设计,想必也是有自己的道理。 只是主上,咱们也得多多替她防备着些,莫叫人欺负了她。 武姑娘一走,眼下这太极宫中,徐太妃可就是孤零零一个了。 武姑娘心里最牵挂的又是她……” 李治点头,合起奏疏,长叹一声,良久才道: “朕何尝不知? 可是王德…… 别说是徐姐姐,便是朕,也是常常渴望着,能够快意行事…… 罢了,你着德奖仔细着些便是。” 王德这才点头应诺,然后又问道: “主上,接下来……您打算如何呢?”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眼下最紧要的,却是朝堂之上,那些意存不轨之人。朕得先设法稳下了这朝政,才能动手清理…… 李绩可有进书?” “回主上,日里方进的,还不曾验过。” “不必验了,拿来罢!” “是!” …… 片刻之后。 李治阅毕李绩奏疏,合上,却是深思语。 王德正添香,见状便轻道: “主上如此,可是英国公奏表有什么不当之处?” 李治缓缓摇头,却道: “只是说此番远征,颇得弃宗弄赞(就是松赞干布)助力,一路行军,甚是畅快。” 王德笑道: “也是应当的。说到底,此番英国公出征,可是带着江夏王一同去的。 不说别的,便是看着江夏王的份儿上,他也必然多与助力。” 李治点头,想了一想,却轻轻道: “的确…… 说到底,弃宗弄赞也是我大唐皇室的女婿…… 那王德,若是我大唐有些劫难,你说他会不会出手相帮?” 王德会意道: “主上的意思,是依靠这弃宗弄赞的力量? 嗯……倒也不是不可。不过怕就怕他一旦得了好儿,便食髓知味,越发贪婪……” 李治摇头: “不会,朕幼时也曾见过此人。 更与当年他的求婚使也是打过好一番交道的。 而且父皇在世时,也说过此人可为大用……只是却得想好了方法,如何用才好。” 王德想了一想,便笑道: “老奴愚钝,这等军国大事,却是再不得知…… 不若老奴着人请了长孙太尉入内来,以他相商,如何?” 李治却立时摇头: “朕既然有意一揽朝权,自当不再依赖舅舅。 再者,舅舅眼下已然是势高望重,李绩本已难敌。 若是朕再将这与弃宗弄赞交涉的大好机会,放与舅舅…… 只怕李绩之势更加不及。” 王德点头: “也是。那主上的意思是……” “此事既然涉及两国之事,自然由朕出面最为妥当。 不过你说得也对,不能让他太过得意。便…… 便任他个驸马都尉,再……封个西海郡王,也便算是殊异诸婿了。 再者这西海郡王也是他早就意欲一得的…… 想必甚合他心意。” 王德想了一想,便立时惊叹道: “主上英明!这驸马都尉倒也罢了。可是这西海郡王却是封得极妙。一来合了他长久以来的意望,给他一个名正言顺接管封地的理由;二来呢也显得是咱们恩宠有加…… 主上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想必他必然是自今起,一颗死心只唯主上是命了!” 李治点头,倒也安然受之。 于是王德便急忙上前来侍奉笔墨,准备着李治书旨。 李治拿了笔,却停在半空中不动,脸上只是怔忡。 王德见状,便轻声问道: “怎么,主上,可还有什么不妥的?” 李治想了良久,才轻轻道: “王德,你说若是舅舅他们知道此事乃是朕自己的主意,会怎么想?” 王德一怔: “还能怎么想呀?觉得主上英……” 立时,王德住了口,了然地看着李治: “主上是忧心,这长久来的事情,会被元舅爷他们给看破了?” “此是其一。其二,若是朕此时贸然将此事张之于众,却没什么后手的话……只怕荆王叔他们,也会暗地里做些动作。 不成…… 还是得再想一想,想得周全些才好。” 王德闻言,便从李治手中接过朱笔侍立于一侧,不言不语,只待李治自己想透。 过了好一会儿,李治才下定决心,再接了笔,书了旨意,交与王德着其传与李绩,然后又道: “此番传旨,叫李云去。让他带几句话儿给江夏王,便说此番之功,务必要让那弃宗弄赞明白,是朕一番心意——与他人无关 明白么?” 王德会意点头,李治又道: “还有,若是可以,最好能使江夏王劝得弃宗弄赞在正式上表之外,再具书信,向朝中三公以表其之忠心,以博三公之悦…… 明白么?”(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六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王德却愣住: “主上这是何意?” 李治却淡淡一笑: “你只管将这话儿传与李绩听便是,日后自然明白。” 王德应,便退下传信。 ……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初八。 早朝。 高宗李治乃突当朝以告,道前数日,因英国公李绩之言,道吐蕃赞普此番助唐征军有功,着依太尉长孙无忌与禇遂良等人旧议,任其为驸马都尉,再赐封西海郡王。 长孙无忌等诸臣闻言,再不曾料到李治竟将诸臣微时之议牢记于此,且良加以用,皆心中暗叹,更感李治信爱之德。 九日。 吐蕃赞普乃遣使以快马入朝,具奏表以谢君恩,更又致书于长孙无忌等三公九卿道: “天子有德,乃初即位。 臣之微末之德,天子亦能记于心,实乃臣之大幸。 然臣地自偏远,恨不能日日得侍君侧,遂书表诸公,请代臣多有奉告。 若有獠牲不忠之臣者,应立时以知臣,臣当立时勒兵赴国,以应君命,讨之除之!” 三公阅书,各有其思:忧之意似不轨者,长孙无忌禇遂良尔;忧之意有所指者,荆王韩王尔。 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 李治一道密旨,却引得朝中喧然,诸臣纷议,个个怀思。 可他本人却似完全不在意似地,只是依着规例,下朝后便轻驾行幸感业寺。 看着感业寺那渐渐清晰的轮廓,李治的心中如打翻了诸般料罐一般,各种味道,一应俱全,更有一种欲跳下马车,直奔寺中的**。 可是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就像他之前说过的那样,此刻还不是与媚娘见面的时候。真的不是。 所以…… 尽管他的思念已然如一把火一般,烧得他五内如焚,而且这把火还随着进入感业寺,立上大殿的时刻,越来越旺,越来越旺…… 他却始终只是忍耐着,努力地忍耐着。 但是…… 千算万算,他终究还是没有算到一件事—— 他可以不去见媚娘,可是媚娘难道就不会见到他了么? 所以,当他在大殿上依着礼节进毕了香烛,焚毕了钱钞之后转身出殿时…… 那道立在殿外墙下,一身海青,虽然无半根青丝,却依然明丽如故的身影,击垮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一刹那间,他失了神,竟一个不小心,踩空了台阶,扭了脚。 立时周围一片大乱,最清楚怎么回事的王德厉声大喝,着慌了神的方丈与住持立时收拾间干净殿宇出来,以供诊视。 …… 一片繁乱之后的片刻清静时。 王德摒退了所有人,又令瑞安、德安、明安带着清和明和守紧了房门,这才带了媚娘从侧门入内。 当看到躺在榻上,皱眉呼痛的李治时,满眼泪光的媚娘,竟然恍惚间,似又看到当年那个爱娇任性的晋王稚奴。 一时间,她竟停下脚步,再不敢上前。 然而再多的不敢,也敌不过那一丝的不舍。 慢慢地,媚娘走上前来,轻轻坐下,双手轻抚上伤处: “痛得厉害?” “还能忍。” 李治轻轻地道,胸口紧揪至难以呼吸。目光却只在媚娘脸上流连不下: “你瘦了好多。” 媚娘闻言,怔忡地伸手一抚面颊,淡淡笑道: “素食如此,自然是瘦的。 再者初至此地,饮食不适。” 李治心痛,如一丝纠缠不止: “那便换个地方罢!” 媚娘却笑了起来: “主上这话便是说笑了…… 换个地方,哪里还有这里的清气悠闲?” 李治默默不语,良久才伸手,轻轻握了她手在掌间把玩: “你……” 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千言万语都只能化做深情一吻,缱绻缠绵。 …… 片刻之后。 李治呆呆地看着身边熟睡的媚娘。 多少次了? 他看着她这般温柔而孩子气的睡容痴痴发怔? 他淡淡一笑,突然想起幼年时的一件事来。 那还是他初识情滋味的那一年。 …… 有一日,他因着太宗宣召,前往太极殿诵书,考较文章。 初时里,他是有些不耐烦的—— 倒不是说那些书他都背不得,事实上,他背得,可比几个哥哥都熟。 可是他就是不想去背。 为何? 他自己也不知道。 许是他不喜欢太极殿罢? 自幼便是如此,他喜欢与父皇母后一块儿生活的甘露殿、立政殿,却唯独不喜太极殿。 那里给他的感觉,总是压抑,活泼不得。 不过父皇旨意已下,他不去总是也不成的。 所以便慢吞吞地更替了衣衫,慢吞吞地前往太极殿—— 果然,到得他入殿时,父皇已然考较完了三位兄长的文章书卷,正在批讲诸位兄长,见他入内,一来怜着他年幼,总是偏爱些,二来因为心情大好,也就不再考较他了。 于是便一点头,着王德牵了他去后殿吃点心去。 他心里便有气—— 父皇这是做什么? 就只为了叫他来看看兄长们么? 王德看出他的心思,却含笑道: “殿下可不必生气,说白了,主上还不是一日不见殿下,便想得紧?” 他想了一想,倒也是有理,这才平息了怒气,慢慢地跟着王德向后殿走。 而他这点怒气,在后殿里坐下,吃上了点心,王德又被叫走之后…… 也当真是无存半点了。 特别是他看到…… 那个伏在书案上,沉沉睡着的女子。 …… 想着当时见到的那张好睡脸孔,李治不由轻轻一笑。 这一笑,却引得胸膛微震,惊醒了沉睡中的媚娘。 媚娘抬头,睡眼惺忪地看着李治: “治郎?” 看着她那无辜模样,李治心中爱怜更深,忍不住轻轻啜了一口她的玉额,才拍抚一番道: “好生睡着罢!还早。” 媚娘却不依他言,摇了遥头,初生小猫儿般打了个小呵欠,才起身劝道: “治郎,还是早些回宫罢! 眼下这等时刻,你若不早些回宫,还是不好。” 李治当下便不悦道: “你不想我留下陪你?” 媚娘叹气: “正因为媚娘希望治郎日后可以永远陪着媚娘,所以才如此劝治郎。” 李治沉默,良久才不甘不愿地长出口气,缓缓起身。 起身时,他才想到什么似地,一时尴尬地看着正垂首,替他寻着衣裳的媚娘。(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七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媚娘脸一红,却头也不抬道: “……下次想留着,提前说便是…… 别再装脚伤……你装得当真是不像。” 李治闻言,也是满面涨红,最终却是轻轻一笑,将她拥入怀中。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看着自感业寺归来之后,心情便好得不像话的李治,王德悄声问德安: “这几日,可有什么用词不慎的奏表么?” 德安想了一想,点头道: “有是有……不过都依公公的吩咐,特特挑出来放在一边呢! 这时问它们做甚?” 王德便小声笑道: “教你这小儿一个乖!若但凡有这等用词不慎,或者言语刺耳的奏表时,便先挑了出来,看看主上心情如何。 若主上心情不佳,或只是平平,那便万不可奉上。 若是主上心情颇喜,那必然可奉上了。” 德安恍然,立时便笑着点头称是,将白玉拂尘往腰后一别,一路小跑去搬了足有半尺来高的奏表,上前便欲进在李治面前。 可左脚刚踏上玉阶第一层,便被王德急急止住。 他一怔,看着王德提了袍角,一路小跑下来,点着自己脑袋低不可闻地斥道: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实心眼子? 我教你乖,你便将全部的奏表一并递上? 掺和着些么! 总不能让主上被这一堆奏表再坏透了心情,连那些别的也不想看了呀!” 德安闻言大悟,急忙便转身到一侧小书案上,与憋着笑的明安一同,把怀里奏表与那些报喜奏表一并打乱了,这才抱到李治面前。 李治眼里看着奏表,心里却明镜似的。 看着王德教德安如此,心知这是王德长久侍奉父皇,得出来的经验,本欲开口说不必,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放下—— 到底自己眼下只是一人,身边没有媚娘劝着,也不敢说会不会一时因怒起意,便行错了旨,走错了路。 于是只是沉默。 良久,他才突然道: “近日宫中如何?” 德安闻言,看了看王德才上前轻道: “主上吩咐的几件事儿,都安排好了。 瑞安这几日,不错眼睛珠儿地盯着那两位呢! 昨日里主上出宫,还听他来报,道说萧良娣似已然有所察觉太子妃的动作了。” 李治点头合上手中奏表道: “这便好。不过告诉瑞安,还是得小心些,再加快些。 否则接下来的事情,便太仓促了。” 德安不解,看了看同样不解的王德,这才轻轻问道: “主上已然有所安排了?” 李治一笑,却看向德安道: “正要与你们说。接下来,朕打算再多替她们二人找几个伴儿,免得她们斗来斗去,总是些老敌手,难免寂寞。” 王德一怔,这才悟道: “主上是想再纳新妃入宫,然后引得那二位再也没时间去管旁的?” 李治却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虽然朕是不常亲近太子妃,可她的心性,朕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你觉得她若非不是被逼到绝境,会让媚娘回宫么? 她不会。 所以朕才要让她走入绝境,无计可施。” 王德想了一想,恍然道: “不错……若是主上能假装顺着太子妃的意,纳几妃入宫,又是依然专宠萧良娣…… 那到时,便是太子妃已然被封中宫,只怕也是心急不安的。” 李治点头: “所以你们把话儿传出去罢! 该纳几位新妃了!” ……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初十。 夜。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承恩殿。 怜奴为首,忙忙碌碌地带着诸侍诸监,将太子妃每日必饮的药汤熬好,滤净,端上来。 太子妃王善柔看着面前乌墨墨的浓汤,不由长叹一口气,秀眉微颦道: “说到底,陛下不来,也是无用。” 怜奴闻言,心中不忍,乃柔声劝道: “娘娘此言虽然有理,可想一想到底是准备得安,比猝不及防来得好。” 王善柔心知其意,也不多言,便举药汤饮尽。 药甚苦,以至于王善柔饮毕,目中竟含着些泪。 怜奴急忙奉上解苦果丹二枚,看着王善柔。 王善柔却玉手一推道: “不必。这果丹既然甘酸解苦,自然也会伤了些药效。 区区几丝苦味,本宫倒还忍得。” 怜奴也不敢多勉强,便着人拿下。 王善柔口中这般说,可那苦味当真是难受得紧。直忍了半晌,她才能够说出话来: “太极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陛下这几日,还是一切如故——不是面见群臣,便是独自批奏疏——却是哪个妃嫔都没见过。 倒是那徐太妃,还赏着脸,让请进太极殿里见一见…… 娘娘,您说这陛下会不会……” “不会。 陛下虽然错失一时,却非昏主。对先帝一片孝慕之情,更是常人难及。 那武媚娘之所以受陛下喜爱,也与她本身实非先帝嫔妃有关——若是她曾得先帝幸,那陛下必然断却一切绮念,再不多思。 而徐太妃…… 本宫听说,到现在陛下都以长姊相称。加之徐慧为人,智慧有余,先帝在时便曾上疏谏帝。 如今陛下后宫不若当年先帝后宫,自然是寻不得如皇后娘娘那般的良佐,也难得杨淑妃那般虽性奸狡,却才度无疑的偏妃…… 所以自然会多多请教徐慧。 毕竟身为后宫者,与陛下的立场是一致的,看事看物的观点也会与前朝大臣颇有不同,于陛下而言,若治国理事,自然是后宫前臣皆不可缺。” 怜奴这才点头道: “怪不道长孙大人说娘娘您才是真正适合成为后宫之主的那人……原来还有如此一层呢!” 王善柔淡淡一笑,却看着前方道: “长孙大人何等人物?他一生所见之良人高士,怕是古往今来之人,得觅其一二便是大幸。 何况他还有一个堪称两朝无世出之佳女的妹妹…… 所以他的眼光,自然是高于常人许多。 这也是为何长孙大人明明知道萧玉音若论身世与血统,比本宫更适宜为他所用,却一直没有表态支持萧氏为后的原因。” 怜奴一怔,看着王氏道: “娘娘的意思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二十八 ps:看《大唐三帝传》背后的独家故事,听你们对小说的更多建议,关注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悄悄告诉我吧! 王善柔起身,慢慢踱步到花架之前,看着架上盛开的金菊道: “直到现在为止,长孙大人能容得本宫居于正位,都是因为本宫出身太原王氏,又是适合此位的原故。 其实论起来,以身世而言,萧氏出身三朝之前皇族,其姑又是前朝萧皇后,其伯为先帝良相萧瑀,血统之高贵,远非本宫与诸嫔能及。 然而她这般血统高贵,萧氏一脉却是人丁不兴,朝中官席更不似本宫母族,不但人丁兴旺,更是多居高位…… 最重要的,是对长孙大人而言,陛下是真的非常重要—— 因为他最疼爱的,便是先皇后娘娘,最敬重最在乎的又是先帝。而先皇后娘娘与先帝二位,于亲生诸子女之中最疼爱的,便是这当今陛下。 而本宫……却是陛下最不喜欢的那个人。 所以依理依势,长孙大人奉立萧氏,对他自己都更有助益,也无损害。 然而长孙大人依然奉立本宫。 为何? 不过是因为本宫的确是适合成为一宫之主的人罢了。” 王善柔凄凉一笑: “所以,本宫知道,这凤位早晚是本宫的——只是,便是推本宫坐上这凤位之人,心里也不喜欢本宫便是。” 怜奴闻言,心中也是一片黯然。 正待再开口劝时,却忽然闻得一小监急匆匆入内,向着王善柔倒头便拜道: “娘娘!大事不好!” 怜奴闻言便怒道: “什么大事不好?!没得好端端的说些晦气话儿!” 于是便着人掌嘴。 善柔闻言,也只是道: “好了,他这般急,必是有要事欲说。下次注意着些,这些口忌还是别犯便是。” 小监闻言,也是惊得急忙谢罪,半晌才道: “娘娘,那……那宜春宫的,今日里却不知从哪儿打听得来的消息,知道咱们承恩殿里请了几位道长来行些法事,便认定是咱们有心想害,一个劲儿地抱怨又骂着呢!” 太子妃闻言便皱眉看着微微一惊的怜奴: “谁走漏了风声?” 怜奴却急忙摇头道: “怎么会呢?一切都依着娘娘的吩咐,准备得妥妥当当,再不漏半点儿信的。 会不会是那萧氏自己想要寻些由头与娘娘不利借口张扬,谁知竟然误打误撞的,便知道了些? 娘娘,恕怜奴多嘴,那萧氏当真能如当初所承诺的一般,与娘娘一心一意么?” 王氏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只怕她不会真的与本宫一心的。 只要有她那几个孩子在,只要有她的母家在,她便再不会一心。 不过此事真假,还是得试过才知。” 怜奴闻言,便轻轻道: “怎么试?” 王氏想了一想,缓缓道: “若她果如咱们所料,仍然心存不轨的话,那本宫推荐些新人给陛下,她必然是大加反对。 若是她不反对,那自然是不会在意。” 怜奴却道: “娘娘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谁知道此番再召进宫中的,会是些什么妖娥子?” 王氏却轻轻一笑道: “本宫此举,不过在于一试。 若萧氏无心争后位,那这四夫人之首,自然是她的。 若她有心相争……本宫也好准备了人,以为协助。 再者依礼依制,陛下后宫都是不当如此,既然总是要进人,那由本宫来请陛下恩准,岂非更得上心? 何况……” 王善柔转首看着怜奴,轻轻一笑道: “若是能借此良机,引些新生活水来,清理一番这东宫旧池…… 不也是挺好的么?” 怜奴恍然,大喜。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十一日。 午后。 太极殿。 东宫。 承恩殿中。 见到母亲,太子妃王氏当真是欢喜不胜,又是一番切切絮语之后,才着周围人等退下,只留怜奴随侍。 柳氏见左右无人,才轻轻抚着女儿手道: “不知娘娘此番召为母入宫,却是为何?” 王氏这才将自己心思一一说与母亲听,又含泪道: “母亲当知,日前咱们设了法子,将那武氏妖女赶出**。可没想到这却是驱了狼,纵了虎。那萧氏如今,一发大胆。 前些日子还在自己殿中大骂女儿,说女儿有意害她—— 母亲,女儿虽然确是行了些祝祷之事,可是母亲最清楚,女儿只不过是想借一借她连孕三子的好福气,能够得个孩儿罢了……” 柳氏如何不知?却叹: “唉!为母当初便劝过你父亲,那武媚娘留在宫中,却比留着萧氏来得好…… 说到底,那武氏出身不高,又是注定一辈子抬不起头。若是咱们与之交好,替她求个一妃半嫔的位置,那她必然是一辈子感激娘娘,为娘娘所用。 有她在,那萧氏也就得不到如此盛宠。 可你父亲一味气着武氏祸乱之事,又怨恨她让娘娘伤心,便逼得她离宫…… 这才造得眼下这般事态。 需知那萧氏出身家世不低,又是皇族后裔,又有三子在手,又……又颇得陛下喜欢,长孙氏一系势高权重,比起咱们王氏一族来,自然是更希望立她这个家中人丁不旺却颇有虚名的侧妃为后呀! 唉……眼下可好,这武氏一离宫,最得好处的,却是萧氏。” 王氏垂泪道: “当时女儿也是一时气急,这才逐了武氏出宫。再者母亲,那武氏也是个狡诈之辈,若留在宫中,一来败坏陛下清誉不说,二来也怕她一日日势大…… 母亲,她才入感业寺几日,陛下便找了借口去见她。 若她留在宫中,只怕女儿别说再得上幸,可孕龙嗣了,便是见陛下一面也难……” 柳氏闻言便皱眉: “前些日子陛下去感业寺,当真是见她去了?” 王氏点头,只是气恨呜咽道: “听人来报,说陛下当日因为见她,还险些跌伤了脚……只不过咱们的人拦得紧,趁着诸人乱着给陛下瞧伤时,便打发着她去寺外远处忙活,这才没得相见。” 柳氏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如此说来,那武氏也确是不能留在宫中……也罢,赶已然赶出去了,再也不必想了。 只是眼下这萧氏之事…… 确如娘娘所说,却得探一探她的想法。 娘娘想引些新人入宫,分一分她的宠,净一净这后宫,倒是好事。 只是这选人择人之上,却得仔细慎重,万不可失了一步。 不知娘娘可有良选?”(天上掉馅饼的好活动,炫酷手机等你拿!关注起~點/公众号(微信添加朋友-添加公众号-输入dd即可),马上参加!人人有奖,现在立刻关注dd微信公众号!)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 柳氏听得连连点头: “不错,她徐惠再受恩宠,终究是先帝妃嫔。 若是有她妹妹入宫,立于娘娘手下,那自然是要多加讳忌的! 而且陛下既然心里有武媚娘那个妖女,又与先帝昭媛元素琴有些姐弟情分,自然是不会将这徐素琴当个正经妃子看的! 娘娘长远之虑,不可不谓英明! 不过……以为母之见,徐素琴可以入宫,却不能立为夫人。 到底她出身只是平平,又是有其姐在后宫为应。 若是徐太妃一心对娘娘不利,她必然要与之倚助。 身居高位,怕是对娘娘不合啊!” 王氏想了一想,也缓缓道: “这般说来,母亲却是思虑极密…… 那依母亲之见,该当何如?” “立身九嫔之中便可。毕竟她姐姐徐惠,至先帝去时也不过是个小小充容。 身为其妹,若封高位也是于理不通。 再者,为母也听说那丫头看似贤淑,心里也是个鬼主意多的。 虽然年纪小不足以为害,可说到底,若纵其高位,究竟是个祸害。 娘娘以为如何?” 王氏想了一想,点头道: “母亲思虑周全,那便封她做个婕妤罢! 她姐姐初入宫时,可还只是个小小才人呢!” 柳氏点头,又道: “不过这样一来,剩余一妃之位,却又要详加思量。 娘娘,不若立那长孙氏女为贤妃如何? 这样一来,想必长孙一族也不会说咱们什么。” 王氏急道: “万万不可! 母亲,您切需记得,大唐后宫,诸姓皆可有,唯这姓长孙的妃嫔,再不可出第二个!” 柳氏讶然: “娘娘如何这般激动?” 王氏喘了口气,这才轻轻道: “母亲,长孙氏如今势权通天,连陛下旨意都得通过长孙一氏才可令行禁止。 何故? 一来因为长孙一氏良才辈出,确于大唐有功。 二来,却也是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先皇后长孙氏与当朝太尉,陛下元舅长孙无忌! 母亲,您想一想,长孙氏一门,说起来虽非五姓七望之列,却是出身高华,势可与咱们太原王氏博陵崔氏,甚至是天子李氏一门相并肩…… 若选了长孙女,母亲以为,有长孙无忌在朝把持着,这皇后之位,还能是女儿的么? 陛下,还会在乎萧氏么? 还会在乎武氏么?” 柳氏悚然一惊: “若……若果如此,念着生母之恩,再加之元舅之持…… 那…… 那是…… 唉呀!为母还是糊涂!还是糊涂!” 王氏长出口气道: “倒不是母亲糊涂,其实这般想法,女儿也曾有过。 可是前些日子,女儿去太极殿觐见陛下时,偶尔听到那朝中一个中书舍人,名唤李义府的,密里力谏陛下不可纳妃长孙氏女…… 这才想明白: 若是长孙氏再得一女入当今陛下之宫中,那必然是立后的,而且也必然会深得陛下爱重,甚至有过于萧武二氏的。 若要论起来,长孙氏女入宫确是可解眼前之急。 可是从长久而言,母亲,引长孙女入宫,那无疑是饮鸩止渴!” 柳氏愧道: “正是如此,为母只图得一时痛快,却忘记长久。唉!” 王氏见状,又好声劝谏一番,然后最终还是定下最后一妃,自然当以范阳卢氏前族长,故范阳郡公之孙,当朝检校尚书左丞卢承业之女,千牛守备卢守正之妹,年方十四的卢昭莹为上。 四妃人选已定,九嫔人选也有其一,于是其余诸嫔,柳氏便劝王氏当以关陇世系好女入选。 王氏意同,乃再选良女二十人入九嫔之列。余下诸御妻,则依了惯例,当交与内侍省良选。 于是大事议定,王氏便立时以书成表,着其母柳氏带回交与其父王仁佑,再进交与长孙无忌阅过之后,再行定夺。 …… 次日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长子长孙冲才将送来的妃嫔名表,冷冷一笑,拍落在案上,向后靠入椅圈之中。 长孙冲见父亲不甚喜悦,便弯腰轻道: “父亲不喜?看来这王仁佑又是在暗中耍了些无谓心机了。”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 “他这哪里暗中,根本便是明算! 眼下他看着女儿必然为后了,便得意洋洋起来,自以为可以把持后宫,竟然将四妃全部给了氏族一系,再无一个咱们关陇诸臣的女儿。 你看看,赵郡李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再加上一个跟他女儿不和的兰陵萧氏…… 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长孙冲吃惊道: “这王仁佑如此大胆么?不会罢? 他也不似有这等胆量,敢将咱们关陇一系置于无处啊!” 长孙无忌微合了眼,冷笑道: “谁说无处的?四妃无位,九嫔之中,倒是大半都是关陇一系…… 可是冲儿啊,这些关陇一系中的女儿,都是谁,你却看一看!” 长孙冲闻言,便急忙取了折书来看,半晌才怒道: “好个王仁佑!竟然把咱们长孙一脉摒除在外!”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你且别急着发怒——他不选咱们长孙一脉,却也是合为父心意的——为父可不想被人说是再借外戚之力,干涉内宫。” 长孙冲张嘴欲劝,可想一想父亲一向声明,长孙氏女自先帝以来三朝之内,再不可入宫为妃为后,于是便闭了口,良久才道: “那父亲为何生气?” “为父生气的,是她竟然把徐太妃之妹也给拉了进九嫔,却不与之妃号,屈居于其女之下做个小小婕妤…… 冲儿,你说这王仁佑此举,意在何为?” 长孙冲想了一想,这才惊道: “满朝文武皆知这徐太妃是父亲与诸位关陇重臣当年一力保入宫中的…… 难不成这王仁佑想借徐太妃之妹进一步控制徐太妃,以图谋于咱们关陇一系?!”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一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十七。 长安。 太极宫。 云泽殿。 若是太宗复活,只怕再也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子,便是那个曾倚着他的臂膀,巧笑倩兮,明目善睐的惠儿。 年方二十三的徐惠,已然是银丝根根,一身青灰紧着,勾勒出一片如纸的单薄身躯。 虽然面孔依然是光洁一片,可那双已然彻如死灰的眼睛里,透出的却是苍老而无生机的目光。 徐惠老了。 即使她只有二十四岁。 她也已然老了,半个身躯,已然埋入了土中。 甚至她曾经纤稼合度,舞姿曼妙的身体,也如那些老年人一般,渐渐地弯了起来,犹如一只煮熟了的虾。 这样的徐惠,别说是太宗,便是媚娘,只怕也再认不出来。 所以,文娘看着,才会心痛—— 她本该是繁花正茂的年纪! 本该如此! 所以,当听到那个消息时,文娘毫不犹豫地便告诉瑞安: “必须要让娘娘知道! 也许……说不定…… 她能活过来!” …… 文娘说得不错。 当徐惠听到她的回报时,徐惠死灰般的目光,又一次复燃了: “那贱人…… 当真如此做了?” 她的目光中燃烧着熊熊的仇恨之火,银牙欲碎道。 文娘点头,含泪看着徐惠,目光中有欣慰也有伤感: “主上也是拒了的。 可是娘娘……您当知,对长孙太尉而言,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 所以…… 所以老爷夫人纵然不舍,也是无法。” 徐惠闻言,心中如一片冰刃刮过: “可是素琴便是算了虚岁,也才十三岁! 她…… 她……” 咬着牙,徐惠半晌不语。 文娘微泣道: “娘娘,别人不知道,咱们是知道的。 当今主上心里,只有武姐姐一人。 若是二小姐入宫,那便是主上念着昔日情分,多加怜幸…… 那…… 那……” 徐惠恨,她恨得几乎要将后牙咬碎! 可她也无法! 因为她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李治的本意,更不会是素琴与父母的本意! 徐惠知道这是谁的本意! 更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所以她才恨! 无边无际的恨! …… “文娘说得不错。 徐姐姐,朕的确是不能怜幸她。 因为朕……不想让武姐姐伤心,也不想让你伤心。” 李治的声音,突然在云泽殿中响起。 徐惠愕然回首,看着那个从灿烂得一片金红的阳光中走进来的青年帝王。 殿里正议论此事的诸人见李治入内,急忙一个个下跪迎驾,被李治都着起了身,又忙令德安去扶了弯腰欲礼的徐惠,这才慢慢与她一同走到一侧案边,分了君臣之礼,对面而坐。 李治看着跪坐在锦垫上的徐惠,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才愧道: “徐姐姐,说到底是朕对不住你。” 徐惠却摇了摇头,轻轻道: “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若是连这等事都看不透,那徐惠也当真是愚昧了。 ……主上当真不必自责,徐惠明白,那些人如此作为,不过是想着借徐惠这唯一的亲妹来挟持徐惠相助于其,或者再不济,也于徐惠不得顺遂其意时,以妹妹相挟罢了。 其实真正苦的还是主上——夹在我们这些人里,主上为难了。” 李治的目光微热: “这么多年了,还是徐姐姐一直这么疼爱我…… 可是我…… 可我却不能为徐姐姐做什么。” 李治黯然。 听到李治放下尊称,口气一如平凡,徐惠心中一暖,淡笑含泪道: “是呀,这么多年了,主上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亲厚的晋王,一点儿也没变。 这等时刻,本不必亲自来的…… 而且想必此刻主上最想见的,还是媚娘。 ——说到媚娘,她可知此事?” 李治默默点头: “我叫瑞安去问她了——这些事上,她是比我有办法。 徐姐姐不必担心,我们总是能设了法子,让徐妹妹不受这份罪。” 徐惠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只怕是无法可施了。 主上,眼下这长孙太尉也好,东宫太子妃也罢,都是铁了心要素琴入宫…… 此事已成定局,再不得改。 其实换一面儿想着,此事倒也是件好事—— 毕竟跟在我身边,又有主上照应着,她总是不会受屈。 再者她如今年岁还小,便是,便是主上不幸……” 她看着李治,李治无奈而坚定地看着徐惠: “徐姐姐,这么些年了,我对媚娘的心思,你当是最明白的一个…… 莫说今日你不愿我待她如普通的妃子,便是你今日求着我纳她为妃,我也是不能。” 徐惠轻轻出了口气,点点头道: “媚娘当初也是曾经打过主意,若是到文德皇后娘娘十周年大忌之时,仍未得个结果出来的话,便趁着先帝大出宫人,一同出宫。 可她当时到底只是个五品才人,认真论起来,连侧嫔也不得算,只能是个内职侍官。 可素琴如今一上来便被点为婕妤…… 只怕主上是不能退其出宫的。 到时还得请主上设了法子,想个什么理由贬一贬她的封位,再着退其出宫。” 李治却皱眉道: “徐姐姐这话说得不对。 便是不说姐姐这么多年来,在父皇诸妃百般刁难与算计下,拼命护着我,爱惜我,照顾我长大的情分,便是…… 便是看在安宁(晋阳公主)生前受了姐姐那么多照顾,临终时再三求我务必顾好姐姐的情分上,我也是不能让徐小妹受这等委屈。 此事不当如此行为。” 徐惠知道李治如此,却是念着徐家名誉之事。心中虽然感激,却道: “主上如此待徐家,徐惠死而无憾。 只是主上,若不如此,安有他法?” 李治点头道: “正是来与徐姐姐商议此事: 既然此事已成定局,改变不得,那我便想着不若如此。 对着外人,我自然是纳了徐妹妹入宫为婕妤,也会对她如其他妃嫔一般照顾。 可是咱们几个,尤其是徐妹妹自己要知道,或早或晚,她是要出宫的。 所以…… 所以一入宫,徐姐姐,若是徐妹妹便病了,那是最好。 徐姐姐可还记得韦尼子?” 徐惠一怔,立时明白: “主上的意思是…… 想要在日后,假死易名,送素琴出宫?” 李治点头,黯然道: “只是这样难免委屈了徐妹妹。 不过徐姐姐放心,若是徐妹妹不肯,我至时,才会改了徐姐姐的法子走。 说到这儿,倒是要问一问徐姐姐,徐妹妹可有意中人?”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二 徐惠摇头: “我入宫时,素琴刚满周岁。 后来因着我年幼,又是颇得先帝怜爱,家父便得入京为官,更是赐宅近皇城…… 我才能得每月出宫三五日,得见妹妹。 后来先帝东征,家父因功封为外省大吏,不得不转回老家。 中间我又得先帝盛恩得返家中照顾病母,见过妹妹…… 再前些日子,得主上恩施,再见她时,却还是个浑不吝的模样。 那时我便知道,素琴这孩子性淘天真,只怕要识得这男女之事…… 却是要再晚上两年。” 李治点头,又道: “看来徐妹妹也是个单纯孩子——既然如此,那徐姐姐,便是为了她着想,你也是要好生地将养起来。 否则日后在这太极宫中,难免不有人欺负了她。” 徐惠含泪,心中知道李治如此,其实却意在劝慰自己,只得默默点头。 李治又道: “眼下里父皇新孝已去,孝期却未过。 所以我也是力劝着舅舅,万不可此时便将这等消息传与诸臣。 舅舅也觉得如此不妥,所以不曾发出些消息。 徐姐姐,其实这样一来对徐妹妹倒也是件好事。 若是她能赶在明年正月前,得觅良婿,那问题也便迎刃而解。” 徐惠沉默,良久才叹道: “可只有这两个月的时间,哪里能得如此之利?” 李治也是叹息: “我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可试上一试,总是比不试来得好…… 只一点,万不可让舅舅知道了。” 徐惠摇头道: “主上,有句话也不怕告诉主上您知道,这徐家里但凡有些大事小情,长孙太尉必然是知道的。” 李治一怔,立时会意: “难不成徐家也……” 徐惠默默点头。 李治沉默半晌,才叹息道: “舅舅如此,当真是太过了! 徐姐姐放心,我这便安排人去徐家,好生小心着此事。 不知徐姐姐以为,何人当得此职?” 徐惠想了想,张张嘴,却露出一脸为难。 李治见状,便轻轻道: “徐姐姐不必为难,但你觉得好的,只管开口便好。” 徐惠咬了咬下唇才道: “主上知道,长孙太尉必然是将太子妃与氏族一派的心思洞悉如烛。 然而如此一来,素琴入宫,也便成了他与氏族一派争夺宫中制权的紧要之步。 是以此刻,只怕徐家上下,已然是被两派细作给渗了个里外透彻了。 若非大有本事的人,只怕是行不得。 可是豆卢近卫眼下在公主府里,看着荆韩二王…… 阿云虽然精干,可终究是个孩子,入了徐家只怕是太过招眼……” 李治想了想,明白徐惠的心意: “徐姐姐是想…… 李师傅?” 徐惠点头: “李统领本事高强,又是跟着主上多年,心思细密,忠诚更是无可挑剔。 最紧要是他身为卫国公之子,便是长孙太尉与诸氏族,也不敢轻扰其锋,是为最上选。 只是他毕竟是主上的近身之侍,又是…… 又是肩负护卫主上之职,无端端让他去徐府当个小小影卫,总是不好。” 李治却笑道: “徐姐姐多思多虑了,师傅是个爱逛爱耍惯了的。 别看平日里他总是忙着,其实心里老早便想着出去透一透气。 再者此番徐妹妹之事,看似简单,其实也牵涉众多。 若一个不慎,只怕便是满盘皆输。无论如何也是轻忽不得。 也好,他平日里口中虽不提,心里却总巴不得出去一段时日。 那便着他去徐府守着罢! 不过徐姐姐说得也是,他是我身边的人,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认识的,若是贸贸然出现在徐府,怕是不妥…… 这样,正好前些日子湖州长史与舅舅一同上表说湖州有伙疆外来的逆贼,行迹成谜又是扰民不安。 我明日便借着这个由头,说师傅武艺高强又通兵法,正是适合前往剿匪的好人选。 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便得给师傅安排个临时又是寻不得住处的闲职,再借了卫国公与令堂是故交可借住其府上的由头,让那些匪徒们不至于一时警觉逃散…… 如何?” 徐惠闻言大喜,连连点头道: “如此,却是两全其美! 谢主上!” 李治见她微笑,心下也是宽慰,只是连连摇头,叫她不必多谢。 又坐了一会儿,德安便道朝中有事,请李治起驾归太极殿。 李治点头,便起身随了德安出殿来。 坐上玉辂软舆,德安一声起驾,辂夫们便稳当当地抬起了软舆,走向太极殿。 行了几步,德安便忍不住开口请问请治道: “主上,恕德安多句嘴,徐姐姐今日这番话,德安怎么听着怎么奇怪…… 她倒像是在向主上您要保证一般。” 李治只手支頣于舆扶(轿子的扶手)之上,正闭目养神着呢。闻得德安此言,眼也不睁,微微一笑道: “有何所怪? 徐姐姐知朕心中一心一念,只爱媚娘——为了徐妹妹一生幸福,此求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 说实话,朕倒是很欢喜她没有求朕能够好好待徐妹妹…… 因为朕是当真做不到。 这样相求,也算是不枉朕与她一世好友。” 德安却摇头道: “主上,徐姐姐会相求主上不要幸爱徐小妹,德安不奇怪。 德安奇怪的是…… 徐姐姐为何一定要李师傅去照顾徐府?” 李治闻言虽然依旧不睁眼,可笑意却更是深厚: “你也看出来了?” 德安看着李治的表情,心下了然: “莫不是…… 徐姐姐想将徐小妹与李师傅送成一对,以绝主上日后之意…… 这…… 不会罢? 徐姐姐怎么会算计主上至此?” 李治朗朗一笑,这才睁开眼,转首看着满脸不信的德安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何况那是徐姐姐亲妹,朕又是徐姐姐自小一块儿玩大的好友…… 她夹在中间两难,有此算计也不为过。 毕竟世事无常,她毕竟不是朕,防着些总不是什么错事。 既然要防,那便得找个各样都是上佳,又是让朕再不能下手去抢的人最好。 算来算去,朕身边只有师傅最合适——出身高官贵胄,又是朕自小儿崇敬的人。 无论人才样貌,德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 虽然年岁是大了徐妹妹些……可师傅这样人,心细入微的,必然是疼爱徐妹妹。 算起来,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德安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看着李治: “主上不生气?!”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三 李治却觉得好笑: “朕为何要生气?” 德安看着李治,讷讷道: “可……可那徐小妹,终究是将来要入宫为主上婕妤的……” “德安呀,虽然天下美女如云,朕也从来不曾介意过逢场作戏之事……可是你当知,朕其实不喜如此。 再者你也说了,那是徐姐姐的妹妹。 朕可以当东宫诸女是摆设,可她…… 朕便是不念着媚娘,只是念着徐姐姐与晋阳的情份,那也是不能让她痛苦一世罢?” 德安想了想,还是觉得替李治不平: “可主上,徐姐姐与主上深交如此,当知主上心思。 如何还要为了保得主上日后……日后不幸那徐家小妹…… 她当真是有些过了。” 李治却笑道: “德安,朕早些年便与你说过,因着父皇宽怀天下,自父皇以来,大唐后宫之中,女杰甚多。 可是便是这等情态下,徐姐姐之智才机慧,那也是诸女难敌——若勉强说起来,能与她一较高下的,除了母后与媚娘这两个不得世出的天之娇女,那便只有昔年的杨淑妃。 所以今日她这番求,却是知道朕的为人,再不会生气怀疑,更不会无量至有意难为,才会相求—— 明白么? 若非她知朕还是个有些度量,更念旧情的人,你想,徐姐姐如此精慧之人,怎么敢对着大唐天子做此请求? 德安,你不知,今日徐姐姐能做此请求,朕实在是欢喜得紧—— 虽然眼下媚娘不在身边,可是朕与徐姐姐十几年交好却非假情假意,她虽不若媚娘一般知朕至深,却也是信得过朕,敬重朕的。 否则,她再不会当面这般设计。” 德安闻言,似也有所了悟: “的确…… 徐姐姐那般为人,自然是知道主上的…… 是德安多想了。 不过……不过若如此,那也不必非得是德奖师傅罢? 他可是比主上还年长许多呢! 论起来,做徐家小妹的叔叔都不为过……” 李治却含笑道: “正因为师傅年长,徐姐姐才这般算计—— 她是何等人物?又在这太极宫中多年经营,自然对人性知之甚透。对自家妹妹的性格也颇为明白,所以才知道徐妹妹不宜入宫。 同样,她于父皇临终之前,得托于影卫也是因为她对人性之懂。 既然得影卫之托,头一点她便深知师傅为人,自然知道师傅之才之德,实是世间罕见的好男儿奇男子。 德安,徐姐姐是个女儿家,为了妹妹考虑时,她自然先想到的便是一个男子是否可靠,不让自家宝贝妹子心伤。 她又是见过了父皇这般痴情人,又是知道朕与媚娘之事…… 自然再不会将那一干凡夫俗子看得入眼。 若非师傅这等人,她也是看不上的。 毕竟她比那些普通的妇道人家见得多,自然明白一生只娶红拂夫人(就是红拂女张氏,李德奖生母,李靖发妻)一人,恩爱异常的卫国公夫妇次子,肯定是会将情之一字,看得慎之又慎的。 只怕德安……便是此番没有东宫那些人的算计,没有舅舅的强做媒,徐姐姐早晚也会求了朕,要将徐妹妹许与师傅为妻的。” 德安这才明白,于是点头道: “这倒是,毕竟是主上看上的人物,自然是当世难觅的好儿郎。徐姐姐眼光倒是不差…… 是德安多想了。” 李治含笑点头,不过片刻又敛了神色道: “虽然此番事情,终究有些良果,可是说到底,那东宫几人还是做了些朕不喜欢的事…… 德安,你回殿之后便去找瑞安,叫他想些法子,给那一殿一宫里的人找些事做——便是闹得东宫翻天也是比这样算计徐姐姐来得好!” “是!” 同一时刻。 云泽殿中。 徐惠看着与德安提出同样疑问的文娘,轻轻一叹道: “你当主上不明白我心思么?” 文娘却道: “主上自然知道,可是娘娘,您这样,是不是也太冒险了? 再者主上一片全心信任……” “全心信任,也终究有不得已的时候。 若我果然是为了素琴与媚娘,还有主上三人皆好,那便只有如此。 好了,此事已然至此便不必再提,你且只把此事想个法子,通知了父母与素琴才好——记得,切切叮嘱他们万不可教外人知晓。 否则此事,便是主上有意坦护,那也是咱们徐家诛九族的大罪!” “是。” “还有,明日你安排一下,我想出宫,去感业寺见一见媚娘。” “是。” “还有,设法将此事告知濮王殿下,让他可借李德奖剿匪之机立些功劳,以寻机归京。 另外,也要提醒殿下,务必要设了法儿,激得长孙太尉将吴王殿下也一并调回京城。” 文娘一怔: “娘娘这是何意?” 徐惠看着殿外,轻轻道: “主上虽然没有明说,可我也知道,此番之事,若非主上尽力成全,再不得安。 说起来,咱们徐家却是欠了主上太多恩情,自然要设法报得一二。 想一想,主上眼下最想要的是什么?” 文娘会意: “是濮王、吴王二位殿下回归? 可是……可是娘娘,主上并未言明呀?” 徐惠却淡淡一笑: “主上并未言明? 那又何必强调李德奖武艺高强,极为得力之事? 只是为了要让我与徐家承下这份本就在意料之中的天恩么? 文娘,主上你也是自小便看着长大的,机慧如他,在咱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面前,会说些无用的话么?” 文娘沉思片刻,便张口结舌: “难不成主上这是在暗示……” “说到底,徐家也是关陇一系的,父亲之功,母亲之源,再加上我与素琴两个女儿家先后为两朝天子之嫔…… 自然长孙太尉与关陇一系是看重的——否则那贱人又怎么会算计到素琴与我头上? 父亲为人厚直,又是忠于大唐无半点私念,朝中尽知。 不日长孙太尉眼见着濮王先行归京时,若是有父亲在一侧敲打,他必然会坚定要将吴王也调回京中的心思。” 文娘想了一想,却心有余悸地点头道: “不错…… 若是依着主上日里的心性,这等行事才是他的素为。” 徐惠淡淡一笑: “主上这两年来,隐匿心思的本事是越发厉害。 今日之事便可说明,除去媚娘之外,只怕他连身边这些人,也渐渐留着些心思——一来因为身边人跟着他久了,自然明白他的心性;二来,也是有些事不宜说破…… 他当真是变了。” 徐惠的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叹息良久,徐惠才转头看着文娘道: “……所以自今日起,你需得时刻牢记—— 眼下的主上,虽然心性还一如往日的晋王殿下一般无二。可他究竟已然是这大唐天子,许多时刻,他的立场他的行事,都不会再如往日一般了。 你要多听多观,却少言少语。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察得上意,在这太极宫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得比别人好。明白么?” 文娘点头,默然。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四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末。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一入府中,便立时召了长孙冲,去密传诸位关陇重臣入府详谈。 片刻之后,府中密室内,便密密麻麻坐了二三十位当朝四品以上要员。 看着诸位易了平服的大臣,长孙无忌沉着脸道: “不知诸位对今日朝中诸议何感?” 禇遂良头一个便叉手行了一礼才愤愤道: “元公(这里是大臣们对身为皇帝元舅长孙无忌的尊称),这立妃之事,分明便是氏族一系有意为之! 想那四妃之位于我大唐后廷何等重要,氏族一系竟然全部占去……他们真当视咱们关陇诸家为无物了!” “就是就是!” “四妃都是氏族的人,咱们关陇诸家搁在哪儿?!” “这是明摆着要图谋咱们么?!” “可不是?!徐太妃之妹何等出身!?都只给提封个小小婕妤……当真是欺人太甚!” “元公可要多劝着些主上,万不可如此纵容那氏族一系!” …… 禇遂良一语,便如一滴冷水滴在了滚热的油锅里一般,瞬间炸得一片轰响。 长孙无忌却闭了眼,良久不语,直到诸臣一舒胸中气怒,终于安静下来之后才缓缓睁开双眼,冷冷道: “诸公所想,与老夫并无二致。 只是眼下氏族终究势高于咱们——旁的不说,这李、崔、卢三女父兄,也都是朝中重臣,咱们轻易也是不能难为。 所以老夫以为,眼下也只有按下这口气,且便由得他们此番先赢一步。 也唯有如此,咱们能才一点点地将这氏族之势,借他们松懈大意之机,稍稍剪除,恢复两派平衡。 诸公以为如何?” 闻得长孙无忌此言,一时间诸位老臣也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无话可说: 毕竟眼下,正三品以上大员,十之**都是氏族一系。关陇一派若非占据军权之势,实在难以与之抗衡,正如长孙无忌所言,也只得暂时忍下这等屈辱,先剪除氏族于朝堂之势,再行报复。 可是想一想,那代表着大唐天子殊恩极宠的荣耀便这般被氏族一系全部拿去……当真是让人不甘! 于是一时间,人人尽皆默然。 又是一会儿,于志宁突道: “元公之言甚有其理,不过老夫倒有一事,颇有不明之处。” 长孙无忌向来敬重于志宁,于是便恭道: “于公但有所言,自当为是。” 于志宁便道: “此番之事,结局只怕一如元公之意,再无他法。只是老夫自今日早朝起便颇有不解—— 这氏族一系如何想到要立妃以占后廷荣耀之事? 诸公当知,氏族一系,向以清高出世自许。 虽然咱们也知道,这些老什子为了些家族名誉,自然是要争一争这后廷荣耀,可他们终究不是无脑,当知氏族持政,关陇掌军。二派相合不相争之事…… 如何此时却行出这等明摆着欺关陇一系于不复之态? 还有,这定了四妃的主意,却是谁出的?” 此言闻得有些意出诸人之料外,于是一时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颇为诧异。 只有长孙无忌却是一派淡然。 最后,还是来济拱了拱手道: “此事学生有所耳闻,听说是那太子妃因担忧自己日后后位不保,这才想着先下手为强,拟了这一份有利自己的妃嫔人选名单—— 说到底,还是些女人间的争斗罢了。” 于志宁点了一点头,又问道: “若果如此,那太子妃倒确非是什么可为良后之人……可是依老夫日常所见,她虽不若文德皇后娘娘那般胸怀高远,才华无人可及,却也是大家出身,见识非凡…… 如何竟然做出这些小家子气的算计来?” 诸人彼此相视,却不解其意,最后还是来济笑道: “先生日里一心为国为家,又是齐于修史,自然不知当今这后廷之中争斗不停。 那太子妃虽然眼下已是定了要登后位,可那萧良娣有一子二女可倚傍,她却一无所出又为主上不喜,心中恐惧也是人心所致。” “后廷之争,从来便没有停下过,这一点老夫也知。 那太子妃的心思,老夫也明白。 只是老夫不明白的是……既然她已知晓自己必然为后,那又为何要这般提防萧良娣? 仅仅便因为萧良娣有子她无子? 诸位可别忘记,咱们当初可是与氏族一系约定好了,只要她在位上,便必然要立其为后的。 有关陇与她太原王氏为靠,她这后位坐得自然稳当…… 为何她要去担忧一个徒有虚名,家势后靠远不如她的萧氏? 这太子妃老夫也是熟识的,诸位大人也是日里常见的,依她平日言行为事,若非受到什么人挑唆紧逼,如何会行这等不智之举?” 诸人闻言,皆有恍然之态,长孙无忌更是皱眉道: “于师所言一针见血,正中要害。 太子妃虽然性情冷傲,却是个稳重谨慎的孩子。 若非被什么人所挑唆紧逼,再不会行事至此。 可是若说这朝中能将她逼到如此地步的……” 长孙无忌看着于志宁,目光复杂道: “只有…… 不过如此一来,却是说不通啊? 若说是主上所为…… 于师,倒不是老夫偏私,主上自幼便是老夫与诸位大人眼看着长大的,更别说他曾拜于师您门下。 他虽机慧,却是心性仁善有过,甚至……甚至有些柔弱…… 怎么可能……” 于志宁却淡淡一叹道: “长孙太尉所言甚是,可是太尉大人,您却是忘记了一件事: 今上可是先帝亲选的! 虽然当年多得长孙太尉相助……可是诸位现下想一想,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先帝何等人物?若他觉得不可为君的,便是**如现在的吴王,当年的魏王,不也没有得登大宝么? 甚至……诸位可以想一想,若非主上或有意或无心的暗示,那萧氏再受宠,将来也不过是四妃之首便已至极尽荣耀,如何她便能生出些得封为后的奢望? 又如何太子妃这等稳重冷静的孩子,便能信得萧氏若得上位,便必然可封为后的事来?” 于志宁一席话,却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长孙无忌更是陷入了长久的深思中。 (这里说明一下,按照当时隋唐论资排辈比功绩比能力比经历的官场风气,来济本来就比于志宁小很多,是晚辈。 而且李治还在当太子时,于志宁已然是前后两任太子师,来济当时虽然受太宗器重,却也只不过是李治的太子舍人。 所以无论是来济还是后来的韩瑗等人,就算在于志宁面前低上一辈,谦称自己是学生都是厚着脸皮攀高枝了。 若是于志宁哪一天对他们不满,说上一句不敢居为其师,那就算是来济韩瑗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事实上当时李唐朝中除去长孙无忌、李绩、张行成、杜正伦等有限的几个经历了隋唐两朝又是都曾当过太子师的老臣重臣之外,其他包括诸氏族官员、关陇一系中甚至是像禇遂良这样的前朝高位都要在他面前做小卖低以示对当朝天子和于志宁的尊重。 而且就算是长孙无忌与李绩,论资排辈起来,也要对他与杜正伦多加尊让,称一声于师或者是于太师—— 因为他们两个是历经隋唐两朝的高官重臣,比起来长孙无忌还是年幼后辈。 这也是后来在废王立武之时,于志宁只不过是保持中立,就惹得李治和武则天对他非常不满甚至是心怀怨恨,以至于后来还要想法子贬他整他的原因—— 对于当时的李唐来说,他于志宁和张行成、杜正伦三个人,就等同于是当时的整个朝廷政治班子的官方意见风向标,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背后的真正人物是长孙无忌,可对李治来说,他这个名义上的领头羊就是不能不杀一杀他的尊严。 再多啰嗦地打个比方,如果李唐是一个集团公司,李治和武则天就是一个董事长一个总经理,长孙无忌属于是实际掌权的人事总监兼财务总监,而这于志宁就相当于是挂个了名却非常重要的首席行政官,代表着整个集团管理层的人物。)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五 同一时刻。 长安城外。 禁苑。 感业寺中。 闻得先帝太妃徐氏要见故人,感业寺住持心慧自是紧忙着安排。 是故不过片刻,明空房中,便只有徐惠文娘与明空二人,房外却是一排排侍卫由六儿带着来回巡视,以防闲杂人等接近。 姐妹相见,自然是一场痛哭,不过好在徐惠与明空二人也不是那些矫情女子,不多时,便坐在榻上,互相拉着手儿依偎在一处,小声转入了正题。 明空言道: “前些日子的事,我听六儿说了,终究还是苦了你。” 徐惠却道: “我再苦,比起你来也是好的……方才听说你旧疾又犯了,现下如何?” 明空点头: “一切还好,你不必担心。 总是有孙老哥的药吊着。再者这里终究比宫中安宁,日子过得也舒心,你且看我,这些日子不见,可不又丰添了几分?” 徐惠却破涕为笑道: “你呀……就会哄人欢喜…… 你说什么丰添……可敢把我送你的镯子拿来戴上试试? 只怕宽得要脱手便掉了!” 明空却轻轻一笑: “此刻我为出家人,哪里还得戴那些东西?” “出家?你少来!心里念念不忘的,还说自己是出家人?” 明空眼中一酸,半晌不语。 徐惠见状,知道自己说中她痛处,于是紧忙赔不是,明空却摇头道: “你说得也不错……无论我如何不甘心,此刻也是出家人,都不当与他私下再会…… 可是惠儿,你可知我虽然身在这寺中,却是无一时不念着他想着他…… 我……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边说,一边便落下泪来。 徐惠又是安慰良久,才好言道: “你且安心罢……他心里只怕不比你好多少。 别的不说,眼下主上这般筹谋费尽思量,不就为了能早些接你回宫? 放心,有主上,还有我,至多一年两年的时光,你便可回宫,咱们团聚了!” 明空这才点头,含泪道: “倒是有劳你了。 只是有些事,我不能守在他身边,你还要时刻替我帮着他些……惠儿,你也知道,若是那些老臣们知道了他的心思……” 徐惠却笑: “你这可是多虑了,主上何等人物?自然事事想得周到。 别的不说,便是眼下这一桩事情,据我所知他便至少留了好几手后路在呢! 不必担心。 倒是你,却要时刻小心提防着。 我出来时,可是得了瑞安的透风了: 这感业寺里有些人,怕是来历特殊的。” 明空一怔,便想到二人: “不会是那慧宁与慧觉罢?” 徐惠摇头: “她们两个已然是家世清楚的。倒是那住持心慧…… 你可知她俗家姓氏?” 明空似有所悟: “不知……不过若我所想不差,不是姓萧,便是姓王罢?” 徐惠点头,这才正色道: “不错,她姓王,论起来正是那贱人的堂姑。 只怕你未入寺,她便得了贱人的吩咐了。你可得小心。” 明空点头,不由轻轻道: “我便觉得奇怪——自我从寺以来,她虽碍着方丈与寺规之故,不曾加责于我,却也是没什么好脸儿的…… 看来她也是在等着我犯错。 对了,那方丈心明呢? 她……可是治郎安排的人么?” 徐惠想了一想,这才道: “主上是在你未入寺前,便安排了两个影卫进来以求护你无事。 不过自然不是这心明。 她……眼下虽知她既非关陇一系也非氏族一系,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所以你也是得小心些。 至于那两个影卫,等会儿我便会着她们前来见你,以后你若有何事,便尽管差使她们来报入宫中。” 明空点头,又是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眼下治郎与你处境如此艰难,我也总是得想些法子,有所作为才是…… 惠儿,依你之见,若是我与濮王或者是吴王私下相见,做些传达…… 如何?” 徐惠一怔,深思良久才轻轻道: “这……我倒是觉得无妨,只是不知主上何意…… 毕竟于他而言,私心里必然是不想让你见吴王的。 至于濮王么……应该无事。 可是主上如今的心思我也是猜不透。 这样罢……你且书信一封,将你所想写下来,我带回去交与主上,看他如何定夺。” 明空点头,于是立时便去寻纸笔来书成一封交与徐惠。 徐惠看了看,却长舒一口气,趁着明空不备,在将信交与文娘封时,使了个眼色。 文娘会意,趁着徐惠又拉了明空说话儿时背过身去,从袖中抽出一张保存得颇好,却已然有些微微泛黄的纸张,连着明空方才书过的新纸一同封在信内,以火蜡封口,这才长出口气,交与徐惠。 贞观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一。 太极宫中太极殿。 李治闻得徐惠觐见,急忙着德安前去扶了她入内。 见面之后,先是一番嘘寒问暖,然后才道: “却不知徐姐姐昨日入寺,所见如何?” 徐惠闻言,心知李治所念所系,皆为媚娘,便淡淡笑道: “寺中一切皆安,只是天寒地冷,寺内取暖却殊为不良。 妾只在那寺中厢房坐了片刻,便觉寒意侵人。” 李治闻言,便立时看向德安。 德安会意颔首,悄然退下。 李治又笑道: “倒是辛苦徐姐姐。 那……寺中人可有什么讯息儿请姐姐带回?” 徐惠闻言,便笑吟吟从袖中抽出明空所书手信呈与李治道: “寺中明空,有信拜上。” 李治闻言大喜,竟抢于王德之前,先行一步拽了信来看。 一打开时,却是落下书信两张,李治仔细打量,发现两信有新有旧,显非同日所写。 徐惠却只含笑看他,再不多语。 李治心知有异,也只得拿了那新的来看。 信上却只说一切安好,又是关切天寒地冷李治风疾不知是否有碍,又是殷请李治善待徐惠姐妹,又是哀念瑞安一心报仇不顾自己安危云云…… 却是于寺中生活只字不提。 李治心中爱怜又重,便取了那旧书信来看。 一看之下,便是如遭雷殛,浑身颤抖,脸色如青如白。 王德见状,惊得慌忙丢了拂尘便来搀扶李治。 李治浑身瘫软,也是一时不能挣扎,便由着王德扶坐在圈椅之上,抖抖索索好一会儿,才终究放声大哭道: “朕只以为她生性刚毅,只以为如此不过是儿女小情…… 想不到她心里竟然如此之苦…… 是朕对不起她…… 是朕对不起她啊……”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六 众人眼见李治哭得如此之痛,不由皆是微惊,王德却去看那李治手中书信,却是诗一首: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王德将这诗反反复复在口里品了几咂,却忍不住想起当年海内大朝会时,一身红衣的媚娘与一身白衣的稚奴,技惊海内的华绚模样。 恍惚间,又想起当年一剑傍身,雄视天下的太宗。 想起风华绝代,才绝天下女的长孙无忧,杨淑仪。 想起聪慧大气,气度高华的韦贵妃,阴德妃,燕贤妃。 想起娇俏任性,贵质丽姿的韦尼子,萧蔷,于英容……。 想起美丽聪慧,秀外慧中的武媚娘,元素琴,徐惠。 想起曾经英姿焕发的少年承乾。 想起曾经聪慧狡黠的少年青雀。 想起曾经天真机慧的少年稚奴…… 王德的心中一阵阵地痛,泪水也随着一滴滴地往下滴。 不止是他,徐惠,德安,文娘,六儿…… 每一个人都在哭。 似乎这一首诗,勾起了所有过去的美好相往,所有的快乐时光。 回忆中,连一切的痛苦,都化成了美好。 李治心痛,旁人难以得知。 于他而言,媚娘不止是一可终身相伴,知灵知心之人。 更是他所有美好过往的存载。 无数次,这漠漠冷冷的太极宫中,他都是依靠着媚娘,方得回忆起当初那种种美好,方得能够支撑下去。 而在媚娘走时,他也曾心痛,也曾想过,日后若再心慌之时该当如何。 可是他从未想过,这一日来得如此之急,如此之匆匆,如此之痛。 李治之痛,无人能知—— 于他,媚娘便是生命中的一半灵魂,一半过往。 而今这一半,却为人生生分离,当真是生不如死。 这般感觉,他一直强压着,不教人知。 可是今日一首如意娘,却将一切都毫无预示地揭开了,那鲜红的,还如昨日初得的伤口便立时迸裂,渗出一片片的鲜血来。 这痛,无人能知。 亦无事能及。 于是,即使他身为大唐太宗之子,文德皇后之子,故太子承乾之弟,旧魏王李泰之弟…… 如今的大唐天子高宗…… 李治也只能如幼时一般,抱着一纸旧诗于怀。 龙袍零乱,金冠微垂,跌坐于金案玉阶之下,号啕痛哭,泪如泉涌。 一如当年受了委屈之后,扑入长孙无忧怀中痛哭的那个小小稚奴一般…… 脆弱无助,需人爱护。 …… 感业寺中。 厢房之内。 明空是被一阵阵心口绞痛给痛醒的。 这种痛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烈,竟让她一时间,面如白纸,气若游丝。 唬得她急忙去寻了孙思邈所赠药丸,颤抖着捏破了蜡皮,强咽一粒下去,半晌,才缓缓平了息。 一旁同寝的慧觉被惊醒,见她面色苍白,急忙起身道: “怎么了? 可是又不舒服了?” 明空缓缓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突然犯了心悸罢了……服了药,便好些。 倒是扰了你好梦,当真对不住。” 慧觉见她如此,便急忙下了榻去,替她取了水来道: “以后别这般客气了。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粗出身,没什么好讲究的。” 明空感激,接过水说声有劳,好生咽了几口茶下去,这才觉得心口剧痛一时而平。 不多时,她便觉得心中平定,只是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淡淡忧伤,萦绕心头,久久不去,却惹得心中烦忧。 慧觉见她平定了些,倒也松了口气,便劝着她早些休息。 明空口里答应了,却只是看着慧觉上床,打了个呵欠便又睡下后…… 自己却起身放下茶杯,慢慢推开房门,走出屋外,坐在阶上,看着寒冷天空中的月光: 不知他眼下如何? 是夜。 云泽殿内。 徐惠正由着哭得双眼红肿的文娘仔细梳理着头发,准备就寝。 良久,徐惠才轻轻问文娘: “你是不是觉着我这般做,是对不住主上与媚娘?” 文娘叹息,良久才道: “娘娘说过,对主上而言,心中最痛之事,生平三大恨事,无非是长孙皇后与晋阳公主,先帝先后离去,武姐姐被逼出家…… 虽然他一向藏得好,可是这却是他最大的痛处。 所以武姐姐一首如意娘,却是能将他所有旧伤全部勾出的利器。 主上心性,自幼便是看似懦弱,实则极能隐忍持重。这也是为何先帝立意选择他为新主的原因…… 但是眼下情况,娘娘却是不想主上再忍的——至少不想主上再这般纵容那东宫诸女,与关陇诸臣。 所以娘娘才要借揭主上旧伤之法,以激得主上失了理智与冷静,全力施为,对付那些对娘娘也好,对武姐姐也好,甚至是对主上也好…… 都是大敌的势力。 只是娘娘…… 如此行事对主上而言,未免有些太过残酷。” 徐惠闻言,良久不语,半晌才含泪轻轻道: “文娘,你觉得,对主上残酷的事,对我便不残酷么?” 文娘的手却停了下来,良久才低泣道: “正因为文娘觉得这般事,对娘娘更加残酷…… 所以才不希望娘娘再度想起。” 徐惠却泪流满面,哽咽道: “文娘,你是知道的,我能强撑着活到现在,不过是因着先帝遗命,还有媚娘的安危…… 否则,这世间于我,再无其他的留恋了。 父母安好,弟妹也是各有其缘…… 我多活一日,也只是多累得身边人受牵连罢了…… 当年的素琴如是,后来的媚娘如是,如今的小妹…… 亦如是。 文娘,没有了先帝的这人间,我也是觉得腻味了。当真是想早些去陪着他了…… 人人都当我是机慧过人,手腕不输媚娘…… 可我终究只不过是个女子,我也只是想躲在他身后,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受夫君娇宠呵护的小女子…… 我活得真是太累太累了。 所以……所以我才要早些让主上成长起来,让他能够护好自己,护好媚娘。 这样,我才能安心地去见先帝,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文娘…… 若能如此,便是对我再残酷,对主上再残酷,我也会做。 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心,先帝也才能安心。”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七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早已平静下来,只是默默地看着手中如意娘,痴痴地盯着,想着。 王德与德安,以及闻讯匆匆赶来的瑞安一道,都是双眼通红。 良久,李治才轻声问道: “凤羽罗衣……还有宝履……此刻却在何处?” 王德微微恭了一恭身,却红着眼睛道: “武姑娘出宫之后,依着主上吩咐,都收好,放在立政殿里。” 李治默默不言,拿起诗,起身离殿。 诸侍见状,急忙也跟了上去。 夜色茫茫中,李治很快走到了立政殿中。 抬头看着夜色中巍巍而立的立政殿,他没有再掉泪,只是平静地走了进去,平静地推开殿门,走入殿中。 慢慢地,周围看了一圈之后,他转身走向一侧的配殿。 推开殿门,那架巨大的书架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默默地,他走到殿中,王德便急忙入内,去从箱中取了那收得甚好的凤羽罗衣出来,奉与李治。 李治看着那火一般的衣裳,眼前仿佛又浮现起当年,那个在延嘉殿**之中,月色下跳着流云飞袖的少女。 那般娇华,那般欢喜,那般无忧无虑。 一时间,泪又涌出,一滴滴,一颗颗,没入被室内火烛照得金红霞彩一片,光华灿烂的布料中。 颤抖着,他轻轻抚着衣衫,含泪哽咽,头也不抬地轻轻道: “我总以为,我早就伤心过了…… 可直到今日,直到今日…… 我才知道,原来那伤心是被我压在心中…… 一直压着,根本不曾容其流泄出来罢了…… 原来自父皇离去那刻起…… 自媚娘走出太极殿的那一刻起…… 这伤便早刻在我心里,一直不曾过去…… 我一直以为过去了…… 当真以为过去了……” 李治泪如泉涌,难以抑制住自己的颤抖,最终化成了一阵阵呜咽: “不是…… 根本不是…… 根本没有离开过…… 它根本没有离开过……” 俄倾,他颓软于地,将脸埋在那件光华灿烂的衣衫中,放声痛哭。 …… 子时已过。 李治还是抱着那件衣裳,呆呆地坐在地上,只是不再哭泣。 德安与瑞安见状,心中也是惴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虽然是李治近侍,却再不懂不过是一首诗,一件衣裳,如何便引得李治这般心痛。 还是王德心里明白,李治虽然看似沉稳,心府极深,却其实当真是个多情善愁,又是念旧的好孩子。 李治一直是李治,从未曾改变。这些日子来的云淡风轻,也不过是做态。便是那一日媚娘出宫时他的狂怒与发泄,其实说来,也是背后隐藏着伤痛。 只是李治太会忍,也太擅忍,这般忍,忍得他连自己也是无意之中忽视了这种痛在心中。 是以这些日子,他才如此尽心政事,再不做其他。 如今看到李治一并发泄出来,虽然终究是自小儿看着他长大,难免心疼,却也是不由松了口气: 这痛苦憋着总不是好事,幸好今日媚娘一首诗,却引动他所有愁思,好好发泄一番。 否则只怕李治还要继续忍下去。 他所料不差。 此刻的李治,已然恢复了平静,真正的平静。 许多事,也一时之间突然明白了起来。 半晌之后,李治突然开口,问王德道: “德叔,依你之见,当年父皇后宫之中,早逝的母后与那杨淑妃韦昭容阴德妃,与今日太子妃萧良娣,何人更为强?” 王德从未听过李治唤自己德叔,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惶恐,不过片刻之后便转做心酸: 毕竟于李治而言,他是依赖惯了长辈的。眼下先帝先后已逝,舅舅不得靠,媚娘又不在,徐惠更是只能算做朋友…… 于他而言,自己便成了长辈。 一时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便索性不想,只微微计量了一番才道: “杨淑妃出身高华,其虽身为女子,一生行事为派,却端的是枭雄之才;韦昭容虽然任性骄横,却行事狠辣果决,杀伐果断;阴德妃擅于阴藏心思,暗中计较,可当行之事,也是毫不犹豫,更是谋略有方…… 不是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话儿,若与这三位比起来,那太子妃与萧良娣诸般行事,却当真只是三岁小儿的手段罢了。 更莫提是长孙皇后这般才华绝世的大贤大圣…… 主上此比,却是太过高抬这太子妃与萧良娣了。 若当真计较起来,这太子妃与萧良娣之机慧才知,与那当年的萧婕妤比起来倒还是胜了一筹,可与郑贤妃元昭媛比肩,不过比起这几位…… 那无论是才知机慧,目光格局,都当真是差得太远了些。” 李治淡淡一笑,慢慢起身,紧紧握着凤羽罗衣的手却挥开了德安瑞安的搀扶,走到那收着衣裳的箱子前,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红衣,万分小心地放入箱中摆好,这才轻轻合上箱子,“嗒”地一声之后才问道: “那媚娘呢?” “武姑娘?那便是另当别论了。不瞒主上知晓,先帝在世时,每每提起武姑娘,那便是不住口的赞叹。 连杨淑妃在时也是视为大敌,不敢轻忽的。 以老奴看来……武姑娘之才知机慧,胸怀目光,格局气度…… 虽然终究还是比不得皇后娘娘,可若与杨淑妃相较起来却是不相上下。比起阴德妃韦昭容等人更是胜出许多。” “既然如此,那为何媚娘还会被连连相逼,最终被逼得不得不出宫为尼?” 王德一怔,张口却是无语。 最后还是李治自己轻轻一笑,后退一步,背负双手看着房中一物一事,口里却只慢慢道: “因为朕不若父皇,没有父皇那般纵横天下,豪断果横的气势。 直到今天,朕才明白,父皇为何一直教导朕,这天下是朕的,一切都是朕的…… 只要朕想要,便可去取…… 德叔,原来朕从来不曾将这天下当成是自己的。 即使是今日之前,朕也只不过觉得,这天下…… 不过是为了父皇,为了媚娘而守…… 所以朕才落得这般处处被人所逼的情态。 而媚娘…… 她是朕的女人,无论她再有天大本事,天大才慧,若是身为她男人的朕不能强横起来,她一身才知,也是空付…… 是朕的不是。 当真是朕的不是。”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八 李治喃喃,王德与德安、瑞安却是听得心中狂喜: 终究,他们这位仁善沉柔的小主人,还是觉醒了。 没错,李治终究还是明白了: 他若不强,媚娘一身才慧,又如何能扬? 他是她的男人,是她的依靠,是她的一切基根…… 只有他强,她才能活得恣意快活,大唐也才能富强如父皇在时。 深深地,他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前方,目光沉毅: “瑞安,东宫那些事,你却不必理会了。眼下有桩更要紧的事,交待你去办。” “是!” 贞观二十三年十一月初二。 朝。 高宗李治因事有赏长孙无忌,着令左右近侍寻得旧时文德皇后手书,以慰其思。 然左右奉书于长孙无忌时,一时不慎,竟将昔年长孙皇后亲书与其长次二子,故太子承乾与旧时魏王,今日濮王青雀之法帖取出。 一时间李治与长孙无忌二人皆为旧物勾起旧情,舅甥二人忆及长孙皇后,皆是当廷痛哭。 更有李义府等下臣,上前进言,颇道濮王今德云云,劝谏李治可召其归京,以为旧职。 然李治痛哭乃道: “朕虽知四哥已悔前过,然终究其事过大,为安诸臣之心,朕只得痛割兄弟之情罢了。” 于是又是痛哭。 朝中诸臣见状,皆感李治孝爱仁慈,怜其失兄失父,又敬无忌思悌,便多加劝慰。 李治因慰,更是痛怀不能止,一时间竟当朝心悸突发,捂心呼痛。 诸臣见状皆是惊慌万分,急一拥而上,簇了李治入后殿,传太医入内医治。 然太医诊之,却无得效应,正惶然间,长孙无忌忽然闻得左右喜报,道曾为先帝金口玉封为药王爷的孙思邈率弟子求见,一时欢喜不胜,急忙亲率诸臣出迎,更携其手共入内为李治夜视。 孙思邈药力通神,一诊之下,便断为因思虑过甚,久劳成疾以至心病,立时便取银针炙之,又书方令左右依法熬制药汤。 药王之名果非虚传,三针一发,药汤一下,李治便立时脸色由青转金,由金转白,由白微红,不多时便**一声,微微睁眼。 诸臣见状,齐赞药王神法,长孙无忌更欲再行重赏,着意欲留孙思邈入宫为医。 孙思邈却谢言不受,更道李治此番,治标未除根。 若要除根,必断其忧方为上策。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犹豫,良久又问孙思邈可有他法。 孙思邈却道: “此疾因心而生,心乃人之要害,若长久如此,只怕天寿不永,难过三九(二十七岁)之数。” 长孙无忌闻言大骇,又似不信,孙思邈见状,心知其异,便着又请左右唤诸太医入内诊脉。 初时李治脉象紊乱,却是看不清,如今孙思邈针炙理脉已了,脉象却是清楚,诸太医诊之,也是大骇,便纷纷告之长孙无忌与一众诸臣,道李治久郁于心,竟然是隐隐有伤心脉之势,若不得除其心病,只怕寿固不永。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等臣闻言,皆是长叹天意。 次日朝。 李治病体稍安,便执意开朝以议政事。 朝一初开,便有禇遂良进言,道昨日之事,皆因主上思念兄弟之故。虽濮吴二王旧有失德,然今皆良善,颇悔其过,加之朝中诸公,皆以为人伦天性不可为断,当召回京。 李治闻言,颇有犹豫,然诸臣均皆附议,更有长孙无忌一力请求。 李治向以长孙无忌为首,乃依言而允,遂立时书旨,着令其异母兄长吴王李恪、同母兄长濮王李泰二人,立时归京,以慰君心。 书成之后,更着令左右德、瑞二安侍,亲奉御旨,六百里加急快马,传与二王府中。 宣旨前使一传令入二王府,二王皆不敢信,其犹以濮王为甚。 后至内侍少监,宣旨正使瑞安亲携旨入濮王府,宣读圣旨,濮王方如梦初醒,泣谢上恩后,乃接旨再三观阅,定神凝息,认出确为李治亲笔,非他人伪造后,方才拥李治亲笔圣旨入怀,放声痛哭。 另一边吴王闻旨,虽不若濮王般百般难受,却也是痛哭难止。 一时间,天下皆叹李治仁爱宽厚,如此亲兄,更扬李治美名。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依然还是前些日子那些老臣,只是此番,却是人人无语,个个沉默,只是看着身居张行成、于志宁、杜正伦三公之侧位的长孙无忌。 沉默良久,于志宁才叹: “到底还是没拦住。不过太尉公倒也不必如此耿耿于怀——其实说到底,咱们也并非不得利,此番主上本意,只是想调濮王回京。 可是咱们到底还是抢先一步,将吴王一并调回京中…… 如此一来,二王互成倚掣之势,反而局面更有利于咱们。” 张行成也点头道: “于兄说得甚是,而且诸位今日也都是眼看着的,主上召二王回京之旨一下,最惊骇的却是那荆王元景与韩王元嘉…… 可见此二人,对这吴濮二王其实也是有些忌讳的。” 来济一侧也是淡淡一笑: “如何不忌? 荆王粗勇,韩王阴狠,可是他们却都对这得了先帝言传身教,亲自调理出来的濮吴二王极为忌惮—— 虽说那荆王阴地儿里看着与高阳交好,又借着高阳结交吴王……只怕他与吴王之间,到底是谁利用了谁,谁占着些优势,却还说不一定呢! 之前二王在外,荆王得封司徒在京,韩王封地又近京师,他们还算占个地利。 如今二王归京,当真是要吓破他们的胆!” 其余诸人,朝中之事也是看得分明,于是一时间也是议论纷纷。 良久,长孙无忌才开口道: “其实诸位心里,想必也是明白,吴濮二王回京,也是早晚的事。只是再想不到会来得如此之急…… 今日之事,初一看来,似是主上因心急调回二位皇兄而使了些小心思,可是仔细一想,却是有些端倪在内——” 于志宁会意,点头道: “主上机慧,此事不必多说,若是这等计策,也不过是微思之事。只是主上心性一向柔善,再不擅这等做戏谋划之态,更不会如此突然间变得果断…… 太尉公是担心,有人在背后怂着主上行事?”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三十九 长孙无忌点头: “苦肉计其实简单,逼咱们同意二王回京,也不过是主上思念兄长们的小心思……只是这等行事狠决,又切中要害…… 当真不是主上一惯心性。那背后之人,可说是明着来算计了咱们一番——” 张行成也点头,颤巍巍道: “主上于咱们这些人,不止是大唐天子,侍奉之君,更是自小儿看大的好孩子……所以自然,咱们是再不忍看着他受这等苦痛的…… 所以只要主上态度强硬,咱们从理从情都只有依命的份儿…… 只是这等事,主上从来没想过,也就没想到过。 如今有人竟然敢怂恿主上如此行事……只怕若留此人在主上身边,会成大患…… 太尉公所忧也是老夫心中所忧啊!” 韩瑗闻言,便忧道: “既然如此,咱们却是得把这人给挖了出来,再容不得他这般为乱了。不知太尉大人以为,此事当是何人所为?” 此言一出,诸人皆是齐齐看着长孙无忌。 良久,长孙无忌才轻轻点头道: “此事倒是让老夫想起昔年大朝会时,那个被主上贬入感业寺的先帝才人武氏的密事来—— 当年她为了保住与自己相交甚好的先帝昭媛元氏,竟然强横到越礼代主,硬是打残了韦昭容之心腹…… 虽然后来也是有人传言,道此事是有人替武氏撑腰,可当时老夫便颇觉得此女非凡……” “可是这武氏此刻已然入寺为尼了,怎么能蛊惑得了主上? 太尉大人,咱们的人可是日日夜夜盯着她,再不曾容得她与主上见面的呀!” 一侧裴行俭急道。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看向长子长孙冲。 长孙冲见父亲询问的目光,立时颔首道: “正是如此。 虽然主上上个月曾入得感业寺,也是有些耽误。可那武媚娘一早便被打发出寺,再不得见主上的。” 长孙无忌心中微宽,却点头道: “若如此,那便不是她了…… 可如此一来,这宫中内外……却是再想不起还有谁能让主上如此信任,又有这般心思谋略了。” 闻言,杜正伦也是点头叹息: “正是如此。 虽然此番苦肉计看似手法粗糙,可是仔细想起来,却是分明算准了咱们不能背着个挟天子以绝其亲的大逆不道之罪了的…… 此人手段,颇有先帝之风啊……” 长孙无忌心中一动,却急忙转身问道: “杜师方才说什么?” 杜正伦见状,一时懵然道: “老夫说颇有先帝之风啊?” 长孙无忌一拍案,叫道: “正是如此!此计行事,刚阳无畏,与其说是阴谋,倒不如说是阳略……再想一想最终得益者是谁…… 诸位心中自当明白了罢!” 一时间,众人皆是恍然,于志宁更是点头惊道: “如此计谋,如此良断,如此狠辣果决又是得主上信重,颇具先帝之风…… 是吴王!必然是吴王行事! 他一早知道若是主上欲召濮王归京,那咱们为了大唐安危,必定是要同时请主上一并召回他,以成挟制之势…… 所以便借口替主上分忧,密里献计主上,实则却是意在归京…… 如此心智,当真可忧惧啊!” 一番话说得诸人如梦初醒,心中发寒。 长孙无忌更是不寒而栗道: “素知吴王机断,可是这等心思,这等良机…… 当真是肖极了他母亲杨淑妃! 不成……此人如此狠辣果谋,又是这等手腕,不止是将荆王韩王这等角色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更是连咱们这些人都险些蒙过…… 比起他来,当今主上虽然机慧,却也是羊入狼口…… 咱们必然要替主上防紧了他! 而且还要寻了良机,设法贬他出京,最好…… 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诸人闻之,一片赞同之声。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看着奏表,头也不抬地问方才入殿回旨的明安: “如何?瑞安德安回报何时?” 明安笑道: “德哥哥和瑞哥哥说了,吴王殿下近些,家累也是少些,所以三五日便可来朝。 倒是濮王殿下远,家里又是人口多物事也多,自然要慢些…… 不过至多也就是半月二十日的光景了。” 李治这才点头道: “如此便好……明安,你明日便去安排着,把朕之前指的那两处府院着内侍省打理好了,这样三哥四哥一路劳顿,也不必再为府院烦心。” “主上安心,明安早就着人备着了。” 李治点头,手上却不停地批了奏表,口里又问道: “孙道长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还是在鸿雁小庐。” “好,传朕的旨意,自今日起,鸿雁小庐方圆五十步之内视为皇家禁地,非朕亲旨,或孙道长准,否则上至正一品亲王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皆不可入内。 再安排一队亲卫在内,若有擅闯者,立斩无赦。明白么?” 明安有些奇怪,却也只是含笑点头。 李治这才出了口气,着他退下。 王德看着明安退下,才悄声道: “主上,您这却是为何?” 李治冷冷一笑,看着他道: “孙道长前些年为何要走?还不是被这些老迂腐们给烦走了? 朕好不容易请得他回来,又如何再能被这些人给烦走? 以后媚娘回宫,少不得用医用药。比起那些个虚有其名,为利为禄的太医官来,孙道长可是一宝,万万失不得。 别的不说,便是朕的风疾,也是要有赖于他。所以还是让他清静些好。 此其一。 再者,朕此番设计却是冒险之为。虽然刻意为事引得舅舅疑心三哥,可若是孙道长这里露了些风,那便难保不被舅舅发现朕这般设计。 为了长久考虑,眼下还不是让舅舅摸清朕心思的时候。所以还是周全着些好。” 王德闻言,不得不服李治思虑周全,连连点头称是。 李治也不多言,便又道: “此番计成,那便该是下一步了…… 王德,记得吩咐徐姐姐与瑞安,还有六儿,行事万要小心。眼下媚娘能不能回宫,还在于王氏。所以万不能让她看出些问题来。 明白么?” “主上放心!” 言毕,王德便着清和明和二人好生侍奉,自己却悄悄行至后殿,更了末等内阍史服冠后,趁左右无人,由早就等在殿中的李云护着,小心往云泽殿而来。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十 不多时。 云泽殿内。 风瑟瑟,纱重重,月光穿不透这重重纱,只能无力地在地面上投下一层模糊清的寒影。 徐惠已然许久不曾这般激动过,她甚至还特特着了文娘替自己妆发理容,又更替了一件旧日里太宗亲赐的衣裳,等待着。 不多时,一身内阍史打扮的王德便如一抹幽灵之影,游梦也似地进了殿。 “王公公。” 徐惠平静地转身,轻轻一恭礼。 王德急忙回礼: “不敢,太妃尊贵,老奴生受了。” 徐惠却不客气,直道: “你我之前,再不必做这些虚礼。如何,主上那里,可有些打算了?” 王德点头,这才淡淡道: “太妃,主上的意思是,眼下这等滔天之浪,逆水行舟却是不如顺势而为。” 徐惠目光一亮,半晌才状极欣慰地点头发问: “果然?” 王德也是极欣慰点头回道: “正是。” 徐惠不语,良久才叹: “想不到算无遗策的先帝,却是走错了一步看似不足道的棋……也不知日后,可有什么变化呢! 不过也好,步微之差,却终究还是成全了这一局。 既然如此,那本宫自当尽力而为。 不过王公公,您却也得动手了。 否则……只怕到时您的心愿,却是难了。 毕竟以眼下这事态来看—— 只怕若是公公想毁那王氏,却也只能排除候在主上与媚娘,还有本宫之后了。” 王德闻言,却是一笑: “无妨,老奴这些年来快活的日子过得也足了,这仇若能报,却是最好。若报不得……说起来也不算是有甚遗憾。 只是……” 他咬牙道: “只是老奴着实容不得她如此逼着主上罢了。” 徐惠了解,点头叹道: “旁人只看公公忠于先帝,却不知今上对公公来说,直如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一般娇疼……哪里能看主上受这等气…… 也好。那本宫明日便去见那王氏。” 王德点头,而后再说了两句小心珍重,便自离去。 看着他离开,徐惠脸上露出极为欣慰的笑容。 文娘在一侧愁道: “娘娘,您这是要向那王氏示好么?可她为人颇为谨慎,未必会信啊……” 徐惠突然一笑,光华灿烂,生机流转: “所以我才叫你去取那王右军的兰亭序来呀! 若有此物,她必然会信咱们的。” 文娘却是一怔。 午夜时分。 感业寺中。 空荡荡的大殿里,明空正焚香祝祷,却听得身后有些异响,急忙转头看时,却是一个熟识的身影,她不由讶然: “你怎么……” 一句话儿还未曾说完,她便被那道身影紧紧拥在怀中: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明空眼眶一热,也不言语,只是丢了手中佛钏,紧紧地拥抱着这个男人——李治。 …… 好一会儿,二人终究还是不能在大殿里久待,于是便匆匆相偎着,回到了后厢。 至得后厢时,二名在家弟子打扮的女子早已等在一座小殿前,警惕地左右张望。见到二人前来,立时便行礼见过。 明空讶然,立时便明白了: “她们便是……” “臣禁内影卫玉衣部左右统领玉如、玉明见过主上,见过武姑娘。” 二女伏身跪下,叉手行礼大拜一报名号,明空便立时明白,也不多语,只是点头谢过,便一转腰,轻巧地从李治怀中脱出,只是同他一道,带着得李治着平身的二女一同走入小殿中。 李治在当中位坐下,看了看身边跟着自己的清和明和。 二侍会意,立时便出门守在殿门外。 李治这才伸手将明空拉在自己身侧坐下,然后才正容看着玉如玉明道: “如何?都有哪些?” “感业寺上上下下共有在家出家比丘尼,长老尊者共计三百一十六人。这三百一十六人中,与诸方势力并无半点瓜连,忠心于主上,或者诸事不知的仅得一百二十一人。 其余一百九十五人中,有十四人至今还未曾查出些来路,剩下的却是分属六主。”那叫玉如的,显然是年长些,见李治开口相询,便主动回道。 李治皱眉: “那六主?” 玉如看看玉明,玉明便点头回道: “启禀主上,其余一百八十一人中,有八十一人,是为长孙太尉府中的朱衣密卫,这朱衣密卫九人一队,皆是自幼便由太尉大人亲自捡选了,严加训练的,身手不凡,办事得力。不过好在这九支朱衣密卫的带头领卫与副将,还有其中最紧要的那一支绣金朱衣卫共九人,却都咱们的人,倒也一时无碍。” 明空听言,也是一惊: “素闻这太尉府中朱衣密卫身手了得,手段更是高明,九九八百一十位朱衣密卫可说是人人精干,个个可抵百千兵……其中尤其是精中选精的绣金朱衣卫更是承袭各家绝学的不世出奇才,甚至有传那江东公孙氏之子,也是位列其中,自成立以来,除去几次先帝遇刺之事,再不见长孙太尉动用。 甚至那前朝萧皇后,宫中颇传也是太尉因恨昔年旧怨,又恨其弟萧瑀行事有过,所以派了朱衣密卫毒杀。当时宫中还有流言,道长孙太尉长子长孙冲力劝此事重大,当着绣金朱衣卫行事,可是长孙太尉却道杀一个前朝皇后,根本不必如此劳动…… 后来那萧皇后也是死得再无迹可寻,萧瑀虽然心知是朱衣卫下手,却纵得奇才,仍再寻不得半点痕迹……” 看着李治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有趣: “想不到长孙太尉如此高看于我,竟然这般兴师动众……不知我是不是该欢喜呢?” 李治却淡淡一笑: “当年萧皇后之事,还是有些内情的——舅舅这朱衣卫,却是有些本事。可是你也是见识过父皇留下的那支影卫的,你以为有他们在,舅舅若非得了父皇的准,那朱衣卫能在太极宫中来去自如?” 明空悚然一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萧皇后之事,竟然另有所为,正待问时,李治却只问玉如玉明二姐妹: “另外五主是谁?”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十一 二姐妹也是为当年密事所惊,虽然受训多年,已然不动声色,可终究还是心中生些惊惧,于是玉明便有些急促道: “另外五主,却是如主上所料,除了长孙太尉之外,人手最众的,便是高阳公主一系。不过依玉如所观,这系人马中,却似有另外一些端倪。” 李治点头: “高阳与韩王叔不过是利益所驱,只怕这一系人马之中,还有另外一系呢……带头的是不是个叫豆卢望初的?” 玉明讶然: “主上怎么……主上明断!” 她话一问出口,便立时察觉不当问,于是只是打从心底敬畏地道。 李治却淡淡一笑,再不做答。 玉明见状,心知不当问,于是便点头,恭声道: “除去这二派之外,另外四派分属吴、濮二王,剩下的,便是以太原王氏为首的氏族之中五姓七望一系所派之人,与兰陵萧氏一族中人了。 不过王萧二氏之中,王氏虽然派出的人都是可用的,可到底都是咱们玉衣部早年派送入内打前战的,所以这王氏一系的耳目也是等同瞎聋。只一个住持心慧,却还能合用。可她受身分所限,再不得乱动,所以倒可不必担忧。 萧氏一系虽然派人不多,不过三两名,却个个精明强干。只是她们为事过于张扬,依咱们姐妹之见,只怕早已被其他五派给看了个透。尤其是濮王殿下那一系,个个精明,将她们却是吃得死死,在这寺中可说寸步难行。所以也不必担忧。 倒是那吴王一派,却是当真难得。为人行事谨慎低调,而且臣总觉得……她们似乎在还未入寺之时,便已然将这寺中诸派摸了个底儿掉,只是坐看其成…… 主上,恕臣直言,若论势力之强横,自是太尉府上的朱衣密卫。可是若论起本事来…… 只怕这吴王殿下一支,才是对武姑娘与主上最具危胁的一支。” 李治点头,轻轻一笑: “上回阿云回报,道你们发现那吴王一支为首的,却是一个背上有些烧伤旧疤,年约四十上下的女子…… 此事可当真?” 玉明点头,明空却是震惊万分道: “你说什么?!烧伤旧疤?!年约四十?!”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李治: “难道是……” 李治却不急着答她,只是点头先赞一声二女辛苦,又着她们不必紧张,那吴王一支再不会看破她们行藏,便是看破也不会多言,又令其不必多做其他,只要护得明空安好便可。 二女一一应着,李治见左右无事,便着她们一同退下。 直到房中只留他与明空二人,他才握了明空手在双掌之中道: “当年淑母妃死时,我便觉得奇怪,以她之性格,再不会如此不堪一击。所以我便想,她必然是留了些后手的。 再者当年火场之后清点遗骸时,影卫也是怎么都查不着那杨青玄的尸身。是故只怕当年之事,另有内情。 结果今日所见……只怕这淑母妃的一局棋,却是也于无声无息之中,悄然而始了。” 明空闻言,却是忧道: “若是如此……那治郎,咱们最应当心的,却不是太尉的朱衣卫,而是淑妃娘娘这……这一支密军。 治郎可打听清楚了?” 李治点头: “左右不过一千人,都是些忠于前朝的旧臣之后,而且以萧姓居多。此番入寺,只怕也是打着兰陵萧氏的旗号进来的…… 只不过如今兰陵萧氏一族之中,那萧瑀一脉已然式微,再不得主。是故若这些人当真要做些什么的话,也是要忌讳着兰陵萧氏的。 所以他们处境,却是比那萧氏一族真正的细作还要为难些。你不必担心。” 明空点头,想了一想才道: “这般说来……他们入寺的目的,却不是在盯着我……只怕是想要行刺……也不对。” 明空摇头,思虑半晌才道: “虽然杨青玄忠于淑妃娘娘,更一心求着能让吴王殿下登大宝。可是对她而言,只怕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要对付长孙太尉。 毕竟淑妃娘娘当年留下的信里,可是指名道姓说长孙太尉便是害死她的凶手。” 明空想了一想,也微微叹了口气道: “确是如此。只是当年淑妃娘娘之事,咱们与杨青玄都是清楚始末——她却不会信这般言语罢?” 李治想了一想,也颇头痛道: “正是这一点,我才觉得奇怪。若是依理淑母妃留遗书于三哥,意在激他争位,那也当言明真相才是。 可是她没有,反而是将一切都推到了舅舅身上。而且还特意留了青玄这么一个知情的人活在世上…… 媚娘,说句实话。若是淑母妃还活着,我或能从她一言一行之中,看出些端倪来。 可是她眼下已然离世…… 我当真是无可奈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是还有杨青玄么?她毕竟是知道一切的人,只要见着她便明白了。不过眼下看来,她只怕也是不会动。” 李治点头: “这感业寺因着……因着前朝今世,皆为皇宫诸后妃避宫修行之地,自来便是不清静的地方。也是耳目众多之处。 原本想着你来这儿,也是图了个地利之便,再加上若咱们先示以弱,那舅舅他们再不会想到这等自前朝以来便是宫内朝外消息传递之处,咱们还能常得相会。 可是…… 眼下看来,虽然舅舅他们没有怀疑过咱们,但是离发现,也不过是多一些时间或者少一些时间罢了。” 明空想了一想,却淡淡一笑: “治郎何故如此气馁?” 李治奇道: “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法子?” 明空淡淡一笑: “治郎可还记得,东周策(请看战国策)中第一篇?” 李治一怔,微一思虑便立时明白,大喜拍膝道: “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好……好!果然还是你想得到!” 明空却嗔道: “少来!明明是想好了,只等我自己说的罢!故意示弱,讨人欢喜,可不是治郎这等狡猾才做得出!” 李治被瞧破了,却也不气,反而更是欢喜: “你懂我,这才是最紧要。”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十二 二人又是一阵温存。 片刻之后,李治才握了怀中明空双手,于掌中抚搓道: “只要你在,那这感业寺里,便必然是定局了。如此一来,那各派阴中行事,于咱们眼中,也是自如青天白日之下行走,再无什么秘密可言。咱们行事却是方便得多。 只是一样,你若这等行事,怕会有些危……” 明空却伸手挡了他唇,才笑道: “太极宫里这么些年却不是白白呆着的。虽然我不似治郎这般步步算计,可好歹也是看着先帝,看着淑妃娘娘,德妃娘娘,长孙太尉,房丞相,魏大人这等人物走过来的…… 小儿学步,虽然未必便稳当,可是总能走得似模似样。只要有治郎扶着,那我定然无事。” 李治闻言,便含笑捉了她纤纤玉手在唇边,轻轻一吻,双目之中,含情脉脉: “我当时真的是不想你来这儿——可现下看来,也许在这里,你会欢喜些。” 明空却是含笑不语,只偎在他怀中。 又是温存一会儿,明空才道: “对了,惠儿如何?” 李治点头: “她此刻,只怕是忙着将那父皇早年所赐与她的兰亭序真本,设了法子带去东宫承恩殿,借此与太子妃交好罢?” 明空一怔: “惠儿最恨太子妃,而且那可是先帝所赐的三件右军真迹中最珍贵的一件啊!别说是惠儿这等爱极右军法贴的。便是治郎你……” 她突然停了口,看着含笑如初的李治,立时明白: “你要惠儿亲自去做眼线?”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我知你心疼她,只是……” “别说,你别说。” 明空心疼地看着李治,轻轻地捂了他口: “我知道……你是为了惠儿好,为了她能好好儿地活着……为了让她寻到好好儿活下去的理由…… 治郎,难为你了。” 李治却摇头,半晌才道: “记得十年前,你曾告诉我,说我身为皇子,注定是要逃不过这等算计利用的,而且只怕于十年后,还会是我们几兄弟之中,最会算计利用的一个。当时我还只觉可笑…… 眼下看来,却还是你知我懂我。” 明空看着他黯然的神色,却不知再说什么是好,只是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太子妃生性谨慎,虽然此番有意借惠儿小妹之事设计她,可是她自己也知道,惠儿是不会原谅她的。所以她也不敢轻信惠儿。 可是若惠儿一开始便开诚布公,以请其照顾素琴的借口与之交好……那太子妃自然会心动,自然会想着要与之合力而为。毕竟在她看来,素琴之事上,惠儿却不占主动。 若有太子妃回护,那于我回宫之前,素琴与惠儿在这太极宫中也算是有了靠山—— 毕竟虽然治郎百般不愿,可这太子妃登为后位,终究还是有些好处,也是必然之举。 所以最紧要的这件宝贝,也自然会成为向太子妃示好最得力的一样物事: 内外皆知治郎自幼跟着先帝习书,于书法一道极为热衷,加之也是将右军法贴视为神品。而太子妃与其家族之中诸人虽知其珍,却也知此等宝物注定只能留在宫中。 所以取得它自然也只是为了能讨得治郎欢喜,顺利登上后位。 如此一来,治郎得宝,也有了理由可以继续与太子妃‘和睦相处’,惠儿素琴也得安全,宫中之势,再复平衡…… 是也不是?” 李治不笑,只是看着明空: “你可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明空半晌才默默摇头: “无甚不妥。只是…… 难为了惠儿,更难为了你,治郎。” 李治却不语,只是紧紧握了她手。 又过一会儿李治才道: “自从立政殿与四哥争执一夜起,我便知身居此位,再不会容易。不过媚娘……有你在,我不觉得苦,反而觉得欢喜。 只要有你,这些事就好像…… 好像是昔年里,咱们在掖庭废门那儿明灯郎星,月光之下隔扉弈棋的时候那般…… 那般有趣。 所以……” 李治再一次紧紧地握了明空之手: “所以我要你回来,越快越好。有你在,这一切才有趣味,才有意义。 若无你…… 一切也不过终是虚妄一场,空梦一场。” 明空看着李治,泪光闪闪,默默点头。 贞观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七。 午后 长安。 长孙府中。 今冬头一场初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落了下来。 初始还只是一片一片,悠闲自在地飘落。 可是很快,风吹起。 天地间刹那全被一片雪白给淹了进去,对面竟不能识人。 长孙冲披着狐裘,立在廊下看着这白茫茫一片天地,不由愁与弟弟长孙净道: “看这样子,便是明日此时,雪也未必能停。只怕明日早朝是要停了呀!” 长孙净看了看雪,却不以为意道: “停便停罢!想一想这陛下自登基以来,除去那几日因病不称朝外,再不得一日歇。” 长孙冲看了看他,却一笑不语。良久才漫声道: “弟妹如何?” 闻得问起爱妻,长孙净玉面一红: “倒还好,太医官只说过几日便可生产。” 长孙冲闻言,却是欣慰: “如此也好,府里可有一两年没有添丁进口了。这样也是喜事一桩。” 长孙净却淡淡一笑,不多言语。 兄弟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却闻得小厮匆匆来报,道长孙无忌已然午睡起,着长孙冲前去说话。 于是长孙冲便拍了拍幼弟的肩膀,自去见父亲。 入得屋内,却是颇觉温暖。原来早早地炭盆便生上了。 长孙无忌正披了件有些微白的棉衣,立在一副顾恺之真迹前品画儿。闻得儿子上前问好,头也不回道: “净儿家的,日子近了罢?” 长孙冲知道父亲于几个兄弟中,最喜爱的却是自己与这幼弟长孙净,于是便笑道: “父亲安心,一切都好。” 长孙无忌点头,转身正欲开口,却在看到长孙冲身上锦光水滑的狐裘时微皱了皱眉,不说什么,只是淡淡道: “感业寺那边……如何?”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十三 长孙冲先敛了笑容,打起十二分精神道: “回禀父亲,咱们感业寺那边儿的人,依例是从未用过这朱衣卫的。且感业寺中皆为比丘尼,咱们这朱衣卫多为男子,入内却是不易。 是故这才多将诸人安排在寺外侍卫中。不过父亲放心,绣金九卫中,却是有三个女统领,此刻有她们坐镇感业寺,父亲倒是不必担心。” 长孙无忌这才点头,轻轻叹道: “也只能这样了……毕竟这感业寺太过特殊,咱们的人能进到这一步,已然是不易。” 言及此,长孙冲心中也生出些好奇,不由问道: “父亲,儿向来只知这感业寺是为皇家禁苑中之寺,又是诸无嗣后妃避居之所……为何父亲却说它特殊?”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也是时候让你知晓这些事——冲儿,你想过没有,诸皇家寺院之中,为何只有这感业寺一所,却是在皇家禁苑之中?” 长孙冲却是一怔。 长孙无忌看儿子如此,也不多做赘述,直接便道: “我再问你,这感业寺起建于何时,你可知晓?” 长孙冲又是一怔,思量半晌才惊觉,这长安城中大大小小佛寺三百座之中,竟然只有这感业寺,只知它存在,却再不知它何时建成! 他犹豫地看着父亲。 长孙无忌点头,这才叹道: “冲儿,有件事,想必你也是听说过的——前朝炀帝与那宣华荣华夫人之事。” 长孙冲点头: “此事民间也是传得沸沸扬扬,都是说当年文帝虽病弱,却并不致死。若非炀帝与此二女秽乱后宫被文帝亲睹,一怒之下本欲废炀帝储位。炀帝也不会弑父。” 长孙无忌却是淡淡一笑: “这等流言,也不过当些传奇听一听便罢。却是做不得真。别的不说,自独孤伽罗去世之后,杨坚便如走肉行尸,再活不得多少时日了。再者那二女不过是杨坚晚年寂寞,寻得的两个安慰而已…… 有甚么要紧的?若是杨广当真在杨坚尚且在世时便有意纳之为妃,那杨坚立时便会赐了与他的。” 长孙冲却一怔: “那为何……” “杨坚之死,早已是天定之局。这二女与杨广却是在杨坚去后才有了私情。只是二女不幸,却遇上了杨广这么一个喜新厌旧,恣意**之徒,没几年年老色衰,自然便要被送出宫去。 可是她们又没甚么地方可安置,杨广当时又是有意要建立一支暗卫,以暗中监视诸家势高权大之臣,所以便有了这名上是为了纳置那些先帝后妃所在的感业寺。 因为是纳置先帝后妃的寺院,自然不宜建出皇家范围之外,所以自然便要封于这禁苑之中。 而杨广也算是个奇才——他一生喜爱女色,也更知道对诸家大臣来说,若派了些男子入府监视,风险总是大些。可若是些柔弱女子,却是再不易被人所察觉。 是以这感业寺,本来却是杨广所建成的暗卫训养所。里面的女子名义上是寺中新尼,其实却是为了教养成之后,派往各家监视的。 你想,若是杨广赐了一个侍女与当时诸大臣中任意一家,自然是个个防备。 可若是一个皇家寺院中出身还俗的女子入府,谁还会想到她是暗卫呢?” 长孙冲听得哑然,半晌才叹: “想不到这昏君竟然这等心思。” 长孙无忌也点头道: “当年诸公卿之家,唯一没吃这个亏的便是当时的唐国公府——也就是咱们大唐的开国皇帝高祖本家之上。只因唐国公府信道不信佛。是以杨广多疑,便以为若是派了个出家还俗的尼姑入府,自然会引得生疑。” 长孙冲这才点头道: “想一想也是……那感业寺中眼下已然是各派势力扎驻已久——怎么看,都不似是一朝一代之事。” “这个自然。” 长孙无忌道: “当年高祖皇帝英明,一闻得你四叔祖公在纳了一个感业寺的还俗弟子为妾侍之后没多久,便因暗中非议杨广而被贬,就知道这感业寺里有问题。于是便着人入内查探—— 说起来这一番查探,却是替高祖皇帝探得了不少密报,逃过了无数次昏君迫害。是故高祖皇帝开朝之后,便下一道密令,着将感业寺续为皇家寺院,暗里却还是在这儿训练影卫。 后来先帝登基之后,更是将此处功用发扬光大——冲儿呀,当年杨淑妃初入宫时,不过一介小小五品妃,为何能一步步走到淑妃之位? 全因消息灵通之故。而她的消息哪里来? 便是感业寺。” 长孙冲这才叹道: “儿当年只觉淑妃厉害,竟然连那九宝如意箱弄进大内,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后来诸事,更是让人只觉有如神助—— 眼下说破了,却也不过如此。” 长孙无忌点头: “所以皇后娘娘,也就是你姑母在世时,便着意劝着先帝,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感业寺小心经营。先帝一向信爱你姑母,自然事事依她。 是故后来,这感业寺便成了影卫根本所在。” “父亲……这大内,当真有什么影卫么?” 长孙冲迟疑问道。 长孙无忌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当年先帝在时,朝中除去咱们关陇一系与氏族一系之外,却另有一派势力——便是那在外支合淑妃的前朝旧臣。 初时先帝因念旧义,不欲诛尽。再者毕竟他们也算是些可用之材。 可谁知后来一而再,再而三,他们所为之事越来越不当,越来越过分——甚至还伤及当时的晋王,也便是如今的主上。 冲儿,你当知,当今主上自幼便是先帝与你姑母的心中至爱,那些老臣争储,针对承乾与青雀尚有可一说,如何却还要伤及当时的主上? 所以当年先帝便再也忍不得。遂着意为父,除了几个无甚大用却处处挑头的前朝旧臣以示警告。 初始时,这等威势倒也起了效,至少先帝再不曾见什么人意图起事。可是去年…… 就是去年,先帝与为父等却愕然发现,那淑妃死后,竟然还有一支前朝旧部,依然于暗中活动,相助吴王。 先帝这才察觉此事非同一般,于是着人调查之后,发现竟然是萧瑀之姐,也就是前朝皇后萧氏所为。 萧瑀虽然于此事无碍,可毕竟牵涉及大唐生死存亡之事,于是为父便劝着先帝,务必要斩草除根。 可是先帝仁恕,终究是忍不下这个心。于是为父这才与当时尚在世的房相商议,然后定计以朱衣卫入玉华宫,诛杀前朝皇后萧氏。”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十四 长孙冲听得目瞪口呆——他再想不到,当年之事,还有这等内幕! 长孙无忌却全然不顾忌,只是淡淡道: “可笑当时为父太自以为是,当真以为宫中禁地,咱们这些朱衣卫也是可以来去自如—— 根本不曾料到,朱衣卫还未进宫,为父的计策初初定下,先帝便已然知情,并且有意阻止。 最后还是因为先帝犹豫,与房相商议之时,经房相力谏,这才默许影卫相助朱衣卫,入玉华宫行刺…… 此事直到为父去见房相最后一面时,才知道真相—— 冲儿,你现在当知,那感业寺于咱们大唐来说,却是个什么地方了罢?” 长孙冲长出口气,点头道: “父亲放心,儿自然会小心。只是儿不明白。既然感业寺如此紧要,为何主上还要将武媚娘送入其内?”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 “主上机慧,武媚娘更是聪明。他们都知道,若是武媚娘入了这诸家耳目所在的感业寺,便等同于将她置于咱们监护之下。这样一来,无疑便保证她再不得见主上。 而也唯有如此,咱们才会停止对她的追杀…… 说了一百遍,当初先帝遗诏根本没有说叫武媚娘入寺之事,她自己求入感业寺,却是图一个保全性命。 而主上…… 也只能说主上当真是对此女动了真情,竟然甘愿将她置于此地。” 长孙冲半晌无言,良久才道: “那父亲,眼下那武媚娘……” “无妨。只要在感业寺,她便是有天大本事,也是无可使用——只是万万不可教她与主上见面,旧情复炽。 更是要小心那宫中诸女与之接触。明白么?” 长孙冲又一怔: “父亲说不得主上见面,这儿明白。可为何连宫中诸女也要提防?”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 “眼下后宫形势发展暧昧不明,谁都保不得这些女人会不会像当年咱们为了保住还是晋王的主上一般,再想着弄一个主上绝对会喜欢的女子入宫,以做助力。 女人蠢起来,当真是蠢到能坏大事的。” 长孙冲明白,于是便点头道: “儿明白,儿这便去办——那寺中王萧二派势力,说来也是极易清理。只是不知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又道: “还有那高阳与韩王的人马,想个法子,也给清出寺去。记得,莫留半点痕迹!” “是!” …… 贞观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 长安。 禁苑。 感业寺。 明空却是被一阵尖叫惊呼声给吵醒的。 披衣而起,她迟疑不定地看着被雪光映得明亮的窗外,又看了看身边同样不安的慧觉与慧宁:“不知怎么了?叫得这般糁人。” 慧觉胆子终究大些,便更了衣裳,出门去看。 慧宁只是一味躲在榻上不起——这些日子雪大,加之长老们都被请去长孙太尉府上,替方才出世的小公子祈福,是以寺里倒也无事。 难得睡个懒觉,却被惊醒——这滋味当真不好。 “谁知道?说不定又是什么人给跌进寺后那水塘里了——这般雪大路滑的,保不齐又是如此。” 明空闻言便皱眉: “又?怎么这塘里常常有人失足落水么?” “听师姐们说,寺成之日至今,死在那里面的女子可不止是一个两个了。” 慧宁打着呵欠正抖着,便见慧觉掀开风雪隔帘入内,手上还提了好大一只桶子。 明空见状,急忙上前帮着她放下。 慧觉先笑道: “方才去水塘路上,却遇到帐事房的慧如慧明二位师姐。她见我这般急,便问我做什么。一听说我是去看一看,却紧忙拉了我,不叫我去。说人都泡发了,看着当真糁冷得慌。 我开句玩笑说糁冷便糁冷。横竖这几日屋里少炭没火的,也暖不起来。结果二位师姐便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桶上好的银炭来与咱们…… 你说这可不是福气大么?” 明空见她明知死了人,却还依然这般谈笑自若,不由讶然,目光便直盯着她。 慧觉见明空这般盯着自己,不由讶然道: “明空你是怎么了?这般看着我?” 明空定了定神,却淡淡一笑道: “只是想不到师叔这般不怕事。” 慧觉闻言会意,乃笑道: “我哪里是不怕事,只不过见多了这种事情而已。” 一壁说,一壁便去取了银炭来添着。 明空闻言便讶然: “师叔说多见过?” 慧觉点头道: “你也知道我家乡却不是这里的。在我们那儿,早些年可不断地有些山匪滋扰。杀人越货已然是平常事。比这更惨的,却是还有得多呢!” 明空听得心中一紧: “更惨的?” 慧觉看了一看她,这才放下手中火钳,一任火光照得脸生痛,这才道: “我们村里有个漂亮的女子,被山匪头子看上了,便要纳走为妾。可是这女子一来不肯委身于匪,二来也不愿与家人仳离,便硬生生拒了。结果……” 慧觉垂下头,半晌才道: “结果那些山匪便是半夜三更时,潜入村中,先将这一家子人绑了起来,跪在堂中。再当着他们的面儿,一队山匪将这个女子……轮番蹂躏一度。 然后又当着这个已然近疯狂的女子面,将其一家屠净杀光。又砍下一家人的头颅挂在她家门上。这才扔了女子离开……” 明空听得心中一紧,寒声道: “难道……难道她还……” “还活着。” 慧觉点头,淡淡道: “她疯了,可还活着。那些山匪们还三不五时地会下山来,常常当了许多人的面儿,就这么将她蹂躏一番再走…… 有一年她有了身孕,那些丧尽天良的,竟然还将她生生暴打一顿,直到落了胎才肯放过。 唉,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的。” 明空住了口,良久才轻轻道: “那你呢?师叔,你可有想过要帮她一把?” 慧觉讶然地看着明空,良久才道: “当然有。但凡女子,哪里能见得这般惨事?所以我便于前些年离家时,设法将她也带了出来。然后安置在长安城外的寺院里——虽然比不得这感业寺是皇家寺院,可她好歹是有了个去处。” 明空听得不忍,良久才道: “却不知是哪一座寺院?” “你问这个做什么?” 慧觉这才好奇地问。 明空面露不忍之色道: “说到底,总是同为女子,又是同样身为出家人。若是能相助一把,也是好的。” 慧觉这才叹道: “你倒是个好心人——她在城外一座叫平沙寺的小庙里。那里的住持方丈好歹是我同乡,也算能够相留的唯一去处了。” 明空默默记下,这才又问道: “却不知今日寺中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凤雏展翅,却遇寒雨四十五 慧觉看了看已然沉沉睡着的慧宁,这才道: “多是那些外院的人——说起来也怪,怎么突然之间就死了七八个。” 明空心中一紧,知道怎么回事,却不再言语,只是打了岔,将话头转过去。 不多时,便有一个师姐掀帘进来,叫着慧觉与慧宁去帮忙做事,明空本欲前行,却被那师姐道明空入寺不久,不够资格,这才留下她自己在房中。 好在她其实本意也不愿出去,想了一想便低声轻轻道: “却不知二位在不在外?” 一声轻语,如似蚊咛,可立时便见玉如玉明二人掀帘而进,齐齐打了一个秋道: “不知武姑娘召咱们前来,可有何事?” 明空看了看她们,这才轻轻道: “说起来其实也无事——只是方才这慧觉一番言语,想必二位也是听过了。是以还请二位以此为机,务必查清楚了这慧觉来历。” 玉如玉明看看彼此,玉如这才轻轻道: “武姑娘似乎对此女很上心?” 明空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也不知为什么……可是她总让我觉得,这样人物,留在感业寺中,实在是个谜。而且此女性情豪悍,实在不似愿意屈居此地的人物。 只怕……另有图谋。感业寺不同其他地方,还请二位好生查探一番。” 玉如玉明本便是被派来保护明空,由她使唤,既然她如此说了,二女也无有不遵之礼。只是玉如忧着近来寺中多变,于是便决意让玉明去查访,自己却留下保护明空。 明空知她职责所在,也不再勉强,只是从了她。 …… 贞观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高宗李治有诏,着濮王李泰开府署,设置僚属,更有车马服饰,珍膳贵食等,特加优供。 濮王谢恩。 次日,李治又诏,着令吴王李恪同入朝议事,并立于李泰之后。 自此,金朝之上,二王并尊;玉廷之下,双子同立。 而长孙无忌等一众老臣,却不得不屈居于二王之下。 李泰得复,头一进表,便着请李治恩准,赐诸王各归藩属,各封其地。更率先请以半年留京半年归藩,以示其忠。 李恪亦附议赞和。 诸老臣闻言,皆以为然。唯太尉长孙无忌不语。更有司徒荆王元景沉默不言。 …… 是夜。 长孙府。 长孙冲看着父亲阴沉的面色,不由道: “父亲似乎很担心今日朝中之事。”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 “当年为父几乎拼上老命,才着请先帝打消了封藩之念。想不到这青雀一上来,头一个想的便是这等事!而且那李恪也居然赞同…… 唉!此事堪忧啊! 若是一个不得当,那些藩王,只怕便要反了天!” 长孙冲却道: “父亲却不必担忧。毕竟当下朝政,始终是有咱们替主上看着的。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但一力止之便好。” 长孙无忌却不以为然: “你能阻得一时,你能阻得一世么?那是主上!眼下是还年轻,是还能容得咱们多加劝导。可总有一日,这朝政大权,是要归于主上的! 你觉得到时,主上会怎么做?怎么想? 不成……咱们无论如何却得让主上看明白,此事万不可为!” 长孙无忌斩钉截铁道: “所以——那李恪也好,李泰也罢。总是得有一个做一做这点醒主上的棋子!”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太极殿。 李治披着墨色狐裘大氅,里面一件龙袍,坐在金案之后,笑吟吟地看着玉阶之下,银案之后抱圭而坐的四哥青雀。 “四哥,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李治欢喜,心中无尽的欢喜——这也是他自登基以来,除去与媚娘相守的时光里,头一件真心欢喜的事。 瘦削不少的青雀仰望着那个小弟弟—— 玉面丰润,金冠乌发…… 他长大了。 看着看着,青雀不由欣慰地笑了起来,点头道: “是,回来了。” 李治抿了抿嘴,却举起面前酒杯,含泪笑道: “说起来,咱们兄弟也是好久不曾对饮了——只可惜这是太极殿,不是甘露殿。不然咱们一定要好生对饮一番!” “有这一杯,也就够了。” 青雀轻轻一笑,头一仰,杯一举,倾刻而尽。 李治见状,也是一笑,爽快利落地一饮而尽,兄弟二人放下手中酒杯,相视一眼,不由轻笑。 接着,李治突然起身,缓步走下玉阶,来到青雀面前,示意王德搬了一把圈椅来,与青雀面对面坐下之后,才笑道: “还是这般坐着舒服。” 青雀却是含笑不语,良久才道: “不知主上可知道,你坐在这儿的时候,臣想到的是什么?” “什么臣不臣的……私下里,你还是四哥,我还是稚奴。不要说什么臣不臣的。” 李治不耐烦道,看着青雀无奈含笑答应,这才想了一想,突然尴尬笑道: “不会是那一日……那一日立政殿上罢?” 青雀哈哈一笑,眉目间尽是得意: “总算是有件让主上觉得对不起四哥的事了……可不是么?” 李治闻得他还称自己主上,本欲开口叫他改,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勉强,于是笑道: “对不起四哥的事多了……也不止这一件。是四哥疼稚奴,从小儿就疼。” 青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感伤道: “主上是青雀唯一的兄弟了,青雀不会,也不想再让主上伤心了。” 李治的眼圈儿一红,嘴上却只笑道: “若是如此,那四哥就好好儿地陪着稚奴就好。” 青雀含笑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只怕不止是四哥罢?主上还想着一人呐!” 李治一怔: “你说三哥?三哥是好,可终究不是四哥这般掏心窝子地疼稚奴……” “四哥说的,可是那位姓武的好姑娘。” 青雀含笑一语,便见李治立时恍然,接着便是不可避免地微微红了脸,垂了头,拍了拍膝盖,才腼腆笑道: “她……是很好。” 青雀哈哈一笑,这才道: “岂止是好!只怕主上根本就是拿她当成心肝一般的疼爱罢?便如母后当年所言,终究还是寻到了这可相伴一世的女子。 不是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一 李治闻言大窘,先是嗔视青雀一眼,这才抿嘴含笑不语。 青雀取笑了一阵儿,也是收了笑容,慢慢道: “不过主上,下个月封后大典,您还是得封那王氏之女为后。” 李治闻言,敛了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 “人人都说君王好。可是真当坐上这个位子才知道,这君王一位却是天下最大的囚笼…… 四哥,我当真是后悔,当年做什么与你们争…… 若是不争,此刻我已然是个逍遥王爷,与媚娘双宿双栖…… 或者,四哥,你可以……” 李治话未说完,青雀便惊笑道: “少来!这皇冠你已然戴过了,四哥便再不要它的!否则岂非要被人骂个死? 再者主上也说了,这君王一位,却是天下最大的囚笼。难不成你要我放着好好的逍遥王爷不做,却自己跳入这囚笼之中?” 李治却只是腆着脸笑道: “四哥不是最疼稚奴么?” “此是此,彼是彼,万不能混做一谈啊!” 青雀却笑嘻嘻地回了李治的话儿,叫李治好一阵气闷,然后才长叹佯做忧愁道: “罢罢罢……什么最疼稚奴……原来全是哄我开心的。” 青雀也不理他,更不打算跳入他圈套之中,只是正色道: “不过主上,此番封后之事,或者却可利用一二,为将来武姑娘回宫,铺下些底子。不知主上可有心思?” 李治闻言,也是收了嘻笑色,正容道: “有倒是有一计,只是不知四哥以为如何。” 青雀叉手行礼,恭听。 李治便道: “说到底,后宫之争,不过是前朝作兴。前朝之事,无非是一争长势。 眼下诸派之中,唯有氏族一系与关陇世阀最是势强。其他小派,不过依附此二派而已。是以我却有些想法,想着是不是可以从这二派之间相争之处下手,挑得二派破了些平衡,有些争斗? 如此一来,我才能从中下手,使四哥还有李绩你们一道,能够落下些实位,可得权衡。” 青雀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眼下这等局面,也只有如此。不知主上可有何计?” 李治想了一想才道: “之前王氏提出那封妃名册,已然是惹得关陇一派大为不满。想必此刻,二派虽然面上还保持着些和气,可私下却已然是起了些争较之心。 若是此事再添上一把柴…… 那便是最好。” 青雀点头,想了一想又道: “不过如此行事虽然可为,却也是得防着些那荆王叔——主上,容四哥说句掏心的话儿,老三或者不会当真有图主上龙位的心思。可是高阳,还有荆王叔,韩王叔…… 这些人可都是眼睁睁盯着主上龙位的。 尤其是这韩王叔,其智其计,当真是不可轻视。” 李治点头,轻轻道: “所以,我打算让他们来挑这个头,背这口黑锅。这样一来,便是二派发现了些端倪,那也只会将火烧到他们身上…… 不知四哥以为如何?” 青雀拍手叫好,却笑道: “妙极妙极!这样一来,高阳妹妹也罢,韩王叔也好,总是得忙上好一阵子。便如此罢!主上,还是由四哥来安排,如何?” 李治含笑点头,兄弟二人又商议了一番,李治才又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便是那后宫诸子分封。” 青雀明白,点头道: “若是分封不当,只怕便要惹得后宫再起纷争。是么?” “我倒是不怕她们闹……说句实话四哥。媚娘不在宫中,这些女子怎么闹,也不过是些笑话。只是孩子无辜。再者,几个孩子里也不是都是如其母亲一般,非良善之辈。” 李治黯然。 青雀明白,叹息点头道: “不错……上金那孩子倒罢了,可是孝儿与素节,却当真是好孩子。尤其是素节……只可惜,这两个孩子,却偏偏都有那样的母亲。” 李治点头,也是微微叹息: “原本我已然无意再行封妃了。若不是想着孝儿生母已然如此,若不得些良妃入内,只怕他日后也是无依无靠,注定如忠儿般被诸宫欺负…… 唉!可是为了媚娘,我也只能对不起他们。” 青雀也是摇头叹息不语,又是片刻之后才道: “不过主上总算是待几个孩子不错。否则那些女子,如何又一心一意要利用孩子争宠呢?主上也不必再自责了。想法子安置好几个孩子才是正理。” 李治点头,又道: “我是想着,不若如此——王氏封后已成必然。可是我却当真不想让她再继续得意下去。只有她失意,媚娘才能有回宫的机会。 也只有她看着素节封王于重地,她才会可能在忠儿孝儿二子之中,择其一为嗣子。 这样一来,无论是忠儿也好,孝儿也罢,都能得些安处。” 青雀点头,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心思,是偏着忠儿多些罢?毕竟孝儿眼下还有人养着。” 他虽身不在京师,可也知道李治自郑氏死后不多久,便将李孝交与萧良娣代养。 李治沉默,良久才长叹道: “忠儿生母刘氏,近年来是越发不成器了。而且她……” 他不再多言,半晌才轻轻道: “有王氏这个皇后做靠,忠儿总是过得好一些,再不受人欺负。再者,将来王氏一去,媚娘一归,她必然会将忠儿视如己出。” 青雀点头,想了一想才道: “到底刘氏与武姑娘有几分交情——这样也好。只是不知主上打算如何行事?” 李治想了想,便示意德安将案上一纸圣旨拿下来,交与青雀阅。 青雀恭礼接过圣旨阅后,才点头道: “也唯有如此了。主上安排,四哥便行事。只是还有一事,主上却需得多加操心。” 李治点头: “我知道小妹的婚事……不过四哥,既然咱们有心让舅舅失势,小妹嫁过去……” 青雀想了想,却摇头道: “虽然势必如此,不过说起来,舅舅终归是舅舅,咱们也不过是想让他老人家早些归休……至于长孙诠,依四哥看来,倒是与小妹情投意合。” 眼见青雀如此,李治虽然心中还是想着要附前议,将小妹新城公主悔婚后许与魏叔玉,却也终究是尊重了青雀的意见,于是点头称是。 ……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 又是议论一番,眼见天色已晚,李治无奈,也只得恋恋不舍地送了青雀出殿。 在他送出殿门的刹那间,青雀转身,欲劝他回去时,却闻得李治突发一问: “四哥,过了年,这贞观年号,只怕是再不得用了……依四哥之见,若改年号,何号为好?” 青雀一怔,思虑良久,才轻轻一叹道: “当年,主上初满周岁时,母后曾经有言道: 但见我儿心性永徽如日,便如大吉庆…… 吉庆,永徽,都是好年号。” 李治闻言,目光微湿,口里却含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永徽罢!” …… 公元650年正月初一,大唐天子高宗李治,首开太极殿,行海内朝会之礼,并行诏告天下,即日起,废贞观年号。 更赐新年号,永徽。 是年,是为永徽元年。 永徽元年正月初六,高宗下旨诏令天下,立太子元妃王氏为后。 王氏者,王思政之孙。同时因后之请,着赐后父仁佑为特进魏国公。其母为魏国夫人。 午时一刻过。 王善柔身着凤冠霞帔,欢喜而有些有仓惶地坐在凤舆之上,感受着传来的阵阵摇动,从凤舆上的珠帘缝隙间,悄悄地看着外面。 一列列仪队齐整,一幡幡旌旗飘荡…… 她看着身上红色的凤袍,心中一时间欢喜得竟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太美好,太虚幻,反而不像真的…… 她紧紧地捂住胸口。 太极宫前,高高的玉阶上。 李治端坐在金色的龙座上,俯视着那顶对于大唐皇后来说,其实却有些小气的凤舆。 玉雕也似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漆黑的眸子里,更是冰冷一片。 不过走个形式而已…… 他这样告诉自己: 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就是一再地想起那一年,媚娘中毒之时,听到的消息——有人在半道上拦截…… 明明知道与她无关,可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就是不满。 到底不满什么? 他不知道。 一侧,立着奉皇后三宝,待封其礼的荆王元景带着禇遂良、柳奭巍立于座右。座左,却是奉玉圭,与李绩、吴王、濮王等人一同并立,沉默不语的长孙无忌为首。 只是在看到那个娇柔婉约的女子走出凤舆,一步一步踏上玉阶之时,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 他明白,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说透而已。 王善柔终究还是走到了李治面前,柔顺而温驯地跪伏下去,静听封仪使李元景宣旨。 一切本来都好好的,本来都好好的。可是当听到李元景念到,封后寝于万春殿时,她的脸,还是紧了一紧: 终究,李治还是没有把立政殿交给她。 蓦地,她微微抬头,看着身边站着的三个封后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不由得,眼底蒙上了一层悲伤之色。 接着很快地,她平静了下来: 无论如何,现在后位是她的了。所以她在哪儿,后寝就在哪儿…… 至于立政殿,只要她想要,以后还会有机会。 是的,只要她还是皇后,那便还有机会。 …… 封后礼已毕,王善柔……不,王皇后先是大礼拜谢过李治大恩,然后才慢慢起身,转身过来,慢慢地走到李治一侧的小位上,坐下。 接着,便是大封六宫。 崔余庆之女崔玉容,年姿殊妙,性极贞淑,可立为贵妃,赐居大吉殿。 东宫良娣萧氏,容仪昭丽,性明和,可立为淑妃,赐居千秋殿。 李孝节之女李兰泽,仪容端度,性柔顺,可立为德妃,赐居百福殿。 卢承业之女卢昭莹,品貌端正,性雅涵,可立为贤妃,赐居承庆殿。 另依诸臣之议,再立九嫔,其中诸家好女,不一而足,诸嫔侍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其姐身为先帝充容的婕妤徐氏素琴。性朗朗,貌端丽,颇得李治注目。 同一时刻。 感业寺中。 竹林青青,雪花片片。 一身淡色海青的明空抬头,看着天空一朵朵飘荡下来的雪花,心思有些飘忽: 不知城里可下雪了? 太极宫呢? 今日……该是封宫的好日子…… 不知他此刻,心思如何? 缓缓地,她伸出一只手,玉色掌心中,接了一朵雪花之后,便忽倏不见,只留下一滴清如眼泪的水珠。 心中微痛。 正是恍神的时候,忽然闻得身后脚步急促,她便深吸两口雪后清冽的空气,头也不回地问: “可查到什么了?” 来者正是玉明,闻得她问,便叉手行礼,尔后才道: “陈硕贞所言,却非有差。所救之女,也确是安置在城外平沙寺。只是此女之前曾有些官府罪案在身,却不知为何竟被纳入这皇家寺院之中。” 明空一皱眉,转身看着玉明: “你说……她有官府罪案在身?何罪?” “杀人。” 玉明一言,却是叫明空一惊,不由皱眉急道: “说清楚。” “是。陈硕贞乃浙东睦州人,武德三年生。其父陈氏某老,因与当地一绅员(唐时财主多是几家大姓的末支,所以就叫绅员)不睦,于是便被其设计夺了家产。 陈老忿怒,告上官府。谁知当府贪昏,竟助绅员夺其家产,迫其自尽。不止如此,连陈硕贞唯一的妹妹也于不久后,因此事被原本定了婚的对家退了婚,羞怒之下同样自尽。 如此一来,陈硕贞等同家破人亡,于是一怒之下,仗着幼年学过些江湖把式,便漏夜入绅员府中,取了人头。又将此物丢在那当府门前,惊得当府几欲骇死,立时下了通缉状书,遍传诸州县。” 明空默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她可有杀那当府之意?” 玉明一怔,想了一想却道: “似是曾有此意。据闻当时她本欲漏夜再入其当府之中的。可一来官府守卫严密,不得入手;二来天色已迟,她也担忧会陷在里面出不得来,于是无奈才将人头丢下,然后立时逃至京城。” 明空思虑良久,才轻轻道: “此女行事果毅,又狠绝如此,而且几日接触下来,怎么看也不似一个全无心机之人……以她这等手段姿色,若要自保,何必自入感业寺这等皇家寺院? 便是图着皇家寺院不得外官任查,那皇家寺院三十几座,她可随意择一而入,便再无人能查得她出。 只怕……她此行另有目的。 还是要有劳玉明姑娘,好生盯着她—— 我总觉得,她如此隐忍,必然有大图谋。”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 玉明点头称是,又犹豫一番才轻道: “姑娘,玉明知道今日……今日姑娘心里有些不痛快。可是这竹林深寒,还是先回寺罢!别冻坏了身子。” 明空闻言,神色一黯,默默点头,长叹一口气,转身遥遥再望一眼太极宫方向,这才缓缓起身,且行离去。 身后,只剩下一片白雪默默,隐入翠竹林之中。 永徽元年正月初七。 夜。 延嘉殿中。 当近侍传讯,道李治今夜将幸延嘉殿时,徐素琴的心里,是惊慌的: 不是说好了,此番她入宫,只不过是作戏一番么? 不是说好的,只待风头一过,她便可…… 便可…… 她仓惶不止地左右转着——此刻身边的侍女们,都是入宫后新得的,再无一人熟悉,她也不敢与之交深。 当她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多想了。 “姐姐!” 看着缓缓而入的徐惠,素琴欢喜地叫了一声,急忙扑了上去,却将跟着徐惠后面入内的李治,全然没有看在眼里。 徐惠见着小妹,心中也是激动,不由含泪紧紧地抱了抱她,可是很快,她还是想到了李治,于是急忙拉着妹妹见驾。 闻得李治驾至,徐素琴唬得急忙头也不敢抬地伏身下拜。 李治含笑着王德扶起她,这才道: “说起来朕也是要叫太妃一声姐姐的,你便是朕的妹妹一般,不必多礼。” 徐素琴闻言,心中一松,于是便谢过李治,抬头起身,看着面前这个玉润丰泽的青年。 他长得很好看。 下意识地,她不由得拿他与那个“他”相比—— 不过好看是好看,就是眉目之间,总是笼着些阴影似的。 她不喜欢。 只一面,素琴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似温柔和顺,其实却非如表现一般的可以轻视,于是便提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回答着李治提出的每个问题。 李治倒也没有察觉她这种态度,只是含笑地问了几句之后,便道: “既然今夜朕宣你侍寝,那做戏也得做足全套——今夜朕必然是要宿在这延嘉殿的。不过你却可以随着徐姐姐去云泽殿,好好说一说话。 只是一条,莫叫别人瞧见了你们。” 徐素琴初时还有些不安,闻言却是大喜。然而终究碍着李治,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喏喏应之,便急忙由着文娘等一众近侍扶到后面更替了宫人衣饰,然后扮做徐惠近侍,一路离开了延嘉殿。 看着她们离开的刹那,李治脸上的笑容,终究慢慢平静了下来。 转身看一看这熟悉的延嘉殿,他的目光,不由浮出几丝怆然,想起媚娘,长长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了心思,只淡淡地吩咐一声,着令传寝,便慢慢地向后踱去—— 他一步一步走向的,却是当初媚娘所居的偏殿。 也曾是他日思梦想了千百回的地方。 更响,灯熄。 偏殿内一片黑暗。 李治坐在媚娘旧榻上,轻轻抚着她曾经枕过的绣枕,再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和衣而卧。一双手,却只是在一侧空榻上,轻轻地抚了又抚…… 仿佛他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余温。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依然还是那一身鲜红凤袍,头顶金冠,封后时的衣束,坐在新打制的凤座之上,痴痴地看着殿外。 一侧,刚刚被提封为尚宫的怜奴于心不忍,柔声劝道: “娘娘,方才内侍监里已然传了话儿来了,陛下今夜宿在延嘉殿,必然是不会来了……娘娘今日封仪辛苦,还是早些歇下罢!” 王皇后轻轻一笑: “封仪大典…… 是呀,今日可是本宫的封仪大典。依礼依制,陛下都当幸本宫处的……可是他没有。他宁可去陪一个还不能承幸的小孩子(徐素琴入宫时虚岁十二,比她姐姐入宫还小一岁,依礼制是不能承幸的,就像当年的元素琴初入宫头一年,也是因为不够岁数没有承幸。),也不愿意来本宫这里…… 不过也不奇怪,毕竟本宫大婚之夜,他都没有来,何况此时?” 王皇后一席话,说得怜奴心中酸楚,不由落泪道: “娘娘总是得往好处想。如今娘娘已然是名正言顺的六宫之首,眼下那小狐狸精虽然得了些宠幸,可日后必然是还得以娘娘为主的。” “名正言顺的六宫之首?” 王皇后凄凄一笑,反问道: “当真是名正言顺么? 封后之仪,依礼当是当朝三公奉三宝……可是今日站在那里,奉了三宝的,却是只有一位三公之末的司徒…… 还是满朝之中,皆知是存着反心的一位。 便是英国公征战初归,身带杀气,又非三公……那吴王呢?长孙无忌呢?甚至……甚至是濮王也好啊?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都没有! 陛下宁可叫他们立在一侧做个观礼宾客,也不愿让他们做本宫的封仪使!” 王皇后口里说着,眼里却慢慢渗出些泪来,目光更是一片幽怨: “是啊……封后…… 的确是封了。 可是天下人现下也都知道,本宫这后位初封,便受了冷落…… 怜奴,本宫是皇后…… 是正宫皇后! 可是本宫这皇后,却被封宫这前朝贤、德妃所居的万春殿…… 萧玉音只是淑妃,可是她却被封千秋殿…… 千秋万春……她比本宫所居之殿,名号还在前面! 怜奴,本宫如何不怨? 你叫本宫如何不怨!” 说到最后,王皇后已然是嘶叫了起来,眼泪也顺着脸颊,一串串地落了下来。 怜奴看着她,心痛,却也不知说什么是好,终究只能叹息。 千秋殿。 此刻的萧淑妃,却不似王皇后想的那般,得意非常。 甚至,她的表情,有些淡漠,亦有些怨恨。 一侧正忙着指使小侍与小监们将一应物事摆理整齐的玉凤,不多时便看出她的不快,于是走上前来,先行了礼,才悄声道: “娘娘,时候不早了,歇下罢?” 萧淑妃却似未闻,只是只手支颐,默默地想着心事。 玉凤见状,又是连唤了两三声,她才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玉凤道: “你唤本宫什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 “娘娘呀?” 玉凤笑道: “娘娘可不是欢喜糊涂了?眼下您可是正经的一宫之主了。又是陛下爱妃,奴婢当然是要称一声娘娘的呀!” “娘娘……” 萧淑妃冷冷一笑: “这一声娘娘,当真是叫得好…… 本宫于东宫之时,尚且身居诸嫔侍之首……如今入得太极宫来,便是后位坐不得,难道连个四妃之首也坐不得么?!” 玉凤闻言,立时知道自己失言,于是急忙垂了头。 萧淑妃发了一通狠,才长叹一声,含泪怒道: “别以为本宫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法子……王氏那贱人,明明已然与本宫定了君子之盟,却暗下里使手段,招了些五姓七望的大家女来,入得宫中。 还特特请了诸臣奉那崔氏为贵妃…… 她打的是哪门子主意,本宫清楚…… 不过就是忌讳着本宫还有几个孩儿在身边,她却一个没有,怕本宫抢了她的后位罢了…… 可是王善柔啊王善柔……本宫本来当真是有心与你相安无事的……既然你如此不义,那也休怪本宫无情!” 一声娇喝,广袖一挥,身侧一盘水果,便立时被甩了出去,打碎,水果滚落一地。 玉凤心中一惊,急忙跪下劝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说到底那王氏也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娘娘您今日里可是看着的,好好儿的封后大典,陛下非但找了个荆王元景给她当奉三宝的封后使,还连凤舆也是小了一号规格,甚至立政殿也没赐…… 娘娘,这陛下分明是不想封她为后,故意给她拿小气儿呢!这般事情,她自己心里如何不知?只怕此刻心里正苦着呢! 别的不说,就这封殿一事罢! 说起来虽然那万春殿是离陛下的帝寝近一些,可到底她是皇后,此事是应当的。可陛下把娘娘您封在了千秋殿…… 人人都说千秋万春,千秋万春……这不是摆明着说娘娘您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可比她这个所谓的正宫皇后还高些么?” 萧淑妃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叹道: “是么? 陛下当真是把本宫摆在她前面么?” 玉凤拼命点头: “是的,必然是的!娘娘,只怕此刻那王氏正在自己殿里自怨自艾呢!” 萧淑妃紧紧地露出一个笑容,又含泪道: “若陛下当真把本宫放在所有人之前,那为何…… 今夜,陛下宁可召幸那不能承幸的徐氏,也不来看本宫呢?” 一句话,却问得玉凤哑然无语,只能与萧淑妃二人,面面相觑。 永徽元年正月初九。 祭地礼后。 濮王府内。 更了一身常服的瑞安立在偌大的厅内,看着周围墙壁上的字画。不多时,便听得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 于是急忙转身,笑着迎过去: “瑞安见过濮王殿下。” 青雀满面春风,含笑着起: “难得见你兄弟两个来,来了便别再做这些态势……如何,主上身体可还好?” 瑞安抿嘴谢过青雀,这才看着青雀坐于案后道: “主上一切都安,只是念着两位殿下。尤其是您。主上此番叫奴前来,便是看一看殿下一切用度可还合不合。 另外,便是昔年里主上记得殿下最喜爱的那张牙床与檀香枕,也是早早儿地从库里寻了出来,叫还归于殿下府上用,免得睡不安枕。” 青雀点头,敛笑,动情道: “还是主上知道本王……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这些老物事还在。” 瑞安却笑道: “主上的性子,殿下最是清楚的。自幼儿便跟着殿下长大的,哪里有不知道殿下喜爱的事情?” 青雀眼眶微湿,起身先向着太极宫方向叩拜谢礼,这才起身道: “有劳公公了。” “哪里哪里,还是叫瑞安得当。主上说了,这样才有当年的情份在。” 几句话说得青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便点头道: “主上有心了。不知此番,可还有什么要事?” 瑞安点头,笑道: “主上说今日地祭,主祭一切坤物。论起来他也应当是前往感业寺一趟,祭一祭先皇后娘娘的。可是不巧今日皇后搬出坤食的理儿,请了主上去万春殿用一日的朝朝食(请念zhaochaoshi,意思就是皇帝为了祝福皇后,而于属于坤的日子里,陪她一同进食,一同朝拜天地,再一同进食,再一同朝拜天地……如是三次),这没办法,才拣了几样先皇后娘娘爱吃的小点与爱用的物事,又着意加备了几样赏赐寺中侍尼的东西来,着瑞安请殿下带着瑞安,一同往灵前尽尽孝罢!” 青雀闻言,容色一沉: “皇后不知今日依礼,当先祭先皇后娘娘再行朝朝食么?” 瑞安却无奈一笑道: “皇后大家出身,自然知道这些。只是近年也是体弱多病,又是一心想着替主上添个龙嗣,说起来皇后也是为了皇家子嗣所以才这般迫切,这也是大孝之首。殿下也多宽恕一些罢!(晋至唐时有个传说,说如果皇后在一年的正月里头一个坤日里抢着头一柱香,诚心诚意地跟着自己的皇帝夫君朝朝食,祭拜天地的话,就会好运地怀上一个可爱而秀丽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也会成为一个明主。这个规矩唐宫里有没有楼主不知道。不过这里用了。)” 青雀冷笑一声: “好一个大家出身的孝顺媳妇!本末都不知道了!” 又气了一会儿,青雀却摇头道: “罢了。说起来若是今日她也去祭拜母后,那本王少不得要见她那张脸——真是看也够了!青河。” 一旁侍立的小侍便紧忙上前道: “奴在。” “去准备了东西,咱们去感业寺!” “是!” 午后。 感业寺内。 青雀一番祭拜之后,便依着李治的心意,着令赏赐诸尼。 一番赏赐下来,皆大欢喜。青雀便趁机问道: “说起来,本王也是闻得母后先早曾与一位比丘尼于宫中结下了些缘法的。还曾恩赐此物于这位比丘尼,却不知这位大师何在?”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五 此言一出,人皆纳罕,唯有立在诸尼之后的明空闻言,心知其事,便长宣一声佛号,走出列来,合掌当胸,见过青雀之后才道: “贫尼明空,见过濮王殿下。” 青雀拿眼看了一看她,心中不由暗暗赞叹: 果然是通身的气度高华,容姿绝世。怪不得弟弟一心二心地只牵在这个小女子身上,甘愿为了她做下这一桩桩事。 口里却只道: “果然是明空大师。当年大师年岁尚幼时,曾得奉母后慈恩。如今母后归灵,大师又恰在此寺中。不若以后便劳由大师来照顾母后灵位,不知可否?” 青雀这般一说,诸尼便是纷纷侧目: 需知这感业寺名头上是替长孙皇后供灵之处,那自然是供灵之尼身分最高。如今供灵之尼,便是住持心慧。 如今青雀这一番言语,却是将明空置于最高处,也是最不得招惹之处……如此行事,难免叫诸尼心中起疑。 不过好在与明空一道入寺的明字辈中,多有当年旧人,知道当年长孙皇后曾赐物赐恩于年仅三岁的武昭的,于是便小声将此事一番言语,说与旁人听。 诸尼不多时,便知道这番来由,也不得不承认,佛家讲究缘法。皇家寺院更讲出身。比起自幼便与长孙皇后结缘且得其亲恩,俗家出身又是的明空来,心慧其实缘法不够。 是以纵然心慧脸色难看,方丈心明还是点头应了此事。 如此一来,明空于这感业寺中,便再也不是那般任人欺侮的小辈比丘尼。 于是明空口中称谢,便自退下。 青雀又道: “再者说起来,也是难得诸位师傅如此辛劳,特特为事。是以本王承天恩,今日当代主上以谢诸师之功,以馈诸位之德。 ……” 接下来,又是好一番代李治宣旨,以赐名封。其中又特特将心慧名号提了一提,这才见她脸上气色活泛,神气再复。 而且看着明空的眼里,也不再是先前那种狠厉厉的眼色了。 慧觉立在明空之则,见状撇嘴冷笑,语告明空道: “看见没有?一个名封而已,也如此上心。当真是愧于这佛前清修的名声!” 明空不语,却只是看着她淡淡一笑。 又是一阵忙活之后,青雀便借口疲惫,又着意青河托辞喜爱竹翠,素闻得感业寺后一片好竹林云云。心明心慧立时明白,便爽利利着了明空与几个明字辈的小尼来,由心明心慧亲自带着,前往翠竹林而来。 青雀闻言,含笑看了眼瑞安。 瑞安心中清楚,于是默默点头,于诸人离殿之时,悄然落后几步,与守在一侧的玉如状似无意地交谈了几句。后者立时会意,便点头离去。 瑞安这才一笑,紧忙跟上青雀一行。 一行人不多时便行至竹林之中。 前些日子几场大雪,却将这竹林映得分外苍翠繁茂。雪光映照之下,更显青翠如琉璃,一时间引得青雀当真是赞不绝口。 心明心慧二尼有意奉承,便更多加进言,青雀又是个饱读诗书,通晓佛理的。一时间竹林之中禅机处处,语锋淋漓。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心明心慧便是为青雀见识折服,含笑点头。正待再言时,却见一个小尼匆匆忙忙奔来,结结巴巴地向着心明心慧道: “不好了,寺中右厢那儿,走了水了……” 此言一出,心明心慧尽皆变色,正待欲追问,却又犹豫地看看青雀,青雀正色道: “此事要紧,还请二位师傅率诸尼前往,务必莫叫牵连了正殿中母后灵位。” 心明心慧闻言,皆是点头谢过,又想着青雀一人带着诸侍在此,终究不熟,于是心明便问日常里谁最熟悉此处。左右皆答是明空。于是明空便被留下陪侍青雀。 一侧心慧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张口欲言,可看着心明忧心寺内,无奈只得离去。 …… 看着诸尼走远,直至不见,明空才头也不转地淡淡道: “瑞安,你此番也太大胆了。这般造势,不怕惊着濮王殿下? 可别忘记,那大殿里供着的,可是皇后娘娘的灵位。” 一句话说得身后欢天喜地正欲上前来唤她的瑞安停了步,这才看着青雀有些不豫的神色,勉强一笑道: “殿下,瑞安虽然胡来,却也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 那走水之事,当真与瑞安无关。 瑞安只是叫玉如将房中炭盆里丢些废纸进去,再洒上些水捂出些烟来,引得诸尼离开罢了。” 青雀闻言,这才松了口气,笑骂道: “都说你是个机灵鬼儿,今日可知道是当真不假了。” 明空也是笑着点头,显见是早已料到此事。 瑞安见状,眼圈不由一红道: “武姐姐,果然还是姐姐知道疼瑞安,替瑞安多加周全。” 这一番话说得明空心中也是不忍,可想着青雀在一侧,因着替他担忧,不由笑骂道: “什么只有我替你多加周全? 虽然殿下再不知你这等鬼心思里想着些什么,可他也知道你不是个胡来的。否则方才便已然着左右将你拿下了。 濮王殿下,明空说得不差罢?” 青雀含笑点头,却只道: “本王知道瑞安敬重母后,可是却也不知他会机巧至此。再者毕竟心牵母后,难免有些犹豫。瑞安,是本王……” 瑞安闻得此言,急忙打断了青雀的话,惊吓道: “殿下可千万说不得那些客气话儿,若是让主上知道了,怕不要责罚瑞安了!便是主上不知,眼底下可站着武姐姐呢! 还求殿下别折瑞安的寿了!” 一番话说得一众人笑声不止,于是青雀也不再客气,便着玉如玉明二姐妹带了卫士,密密地守了林子外一周,不教人听了话去,这才与明空一道走入林中小亭里,看着青河率着诸侍将风雪断(另外一种野外用的,较为轻便的风雪帘,里面也是夹了棉,但是带钩子,而且也较轻便,可以折成一个包袱大小,可以随身带着,走到哪儿挂到哪儿——这也是初唐至盛唐时文人雅士冬日雪后出行的必备品。以备雪中品茶或者饮酒做乐之用。)挂起,又支起小炭盆,吹燃了藏火,加了炭块儿,坐上一把小茶炉,一侧再放上两张暖垫,青雀与明空便分了主次坐下,看着瑞安带着青河,摒退了一众左右,两人只留下来,仔细煮茶奉水,以供二人暖身。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六 几盏茶汤下肚,全身暖了起来。明空也便淡淡笑道: “此番濮王殿下前来,只怕却是别有他意罢?” 青雀闻言,倒也不多否认,只是淡淡笑道: “说起来其实也是小事一桩,本王只是想着若能见上大师一面,也是好的。” 明空淡淡一笑,却道: “见上明空一面,却将明空置于诸尼目光之下……如此行事,不知濮王殿下是在助明空呢,还是在引得明空与诸尼为敌? 或者……” 明空不笑,看着青雀道: “还是殿下要借此机会,逼得明空不得不设法自己从这感业寺中走出去?” 青雀也不笑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一时间,亭中只闻得毕剥做响的炭烧爆裂声,与茶水沸腾的咕嘟声。连一侧烧茶加炭的青河与瑞安,都忍不住屏了息。 良久,青雀才长笑一声道: “本王平生最自负的,便是心思深沉不易为人查知。可是如今看来,这天下能查知本王心思的,却还不止是父皇母后,主上与舅舅这些人呢!” 明空却不笑,正色看着青雀道: “殿下此行,未免有些鲁莽:到底殿下方才立足于朝中,诸势尚且不稳。若是一个不慎,只怕又要引得长孙太尉与诸位老臣对殿下多加伐斥。主上一番苦心,却是又白费了。” 青雀也不笑了,淡道: “武姑娘所忧,本王自然明白。可是为了主上,此番行事却是必然。武姑娘可知今日为何是本王来这感业寺祭母后?” 明空想也不想,回答道: “主上有什么要事被绊着了罢?左不过如此。” 青雀冷笑一声: “若果是军国大事,本王倒也无话可说。可是……此番之事,却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心存嫉妒所为。那便是不当了。” 明空闻言讶然: “女子心存嫉妒?是萧淑妃?” 青雀摇头,冷冷道: “萧淑妃此刻尚未复宠,如何能得这等本事?是那王皇后。她身为皇后,更为人媳,当知今日是为坤日,依礼依制,都当是她随着主上先来拜祭了母后,再回宫行诸礼。 可她为了一个迷信,为了求得龙嗣,便将主上留在宫中,行朝朝食之礼。 这等不识大体的女子,却占据着大唐皇后之位。当真是大唐之祸。 说到底,不是她的东西,强占着总是不好。” 明空闻言,更是讶然: “王皇后?怎么可能? 她虽然心性高傲,可说到底却是个正经的大氏女出身,再不会如此无知无礼的……会不会中间有什么误会? 许是她身体不适?” 青雀冷笑,看着有些不安的瑞安道: “你且问一问瑞安,便都知道了。” 明空立时看向瑞安。 瑞安无奈,想着李治之命,也只得默默点头。 明空仔细打量着他脸上神色,又看了看青雀脸上神色,一时心中豁然开朗,想了一想,却是摇头苦笑: “想不到,濮王殿下也会被主上给算计至此。” 青雀一怔。 良久,青雀才似有所悟,看着瑞安,却不言语。 不止是他,连明空也淡淡笑着看瑞安。 被这样二人看着,瑞安哪里受得起?当下忍不住,便丢了手中火童子,只是叉手跪伏于地,却不敢言语。 青雀见状,当真是错愕又错愕,无奈又无奈: 想不到算一千计一万,到底还是被弟弟算计了一把。 明空却是心疼瑞安,便轻轻道: “殿下,说到底瑞安也是奉了主上的旨意不能言语。也不能怪他。” 一语提醒青雀,急忙着青河扶起瑞安,这才叹道: “本王知道你不能说…… 罢了,能被主上算计,又能这般输局,倒也是一种无上之荣。说到底,这天下间被咱们这主上算计着,还替他心甘情愿,尽忠至死都不知的可不知凡几。 比起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舅舅和父皇,还有大哥,甚至是那自认聪慧绝顶的淑妃与李恪母子……本王也算是人上之人了。” 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明空忍俊不禁,不由笑道: “濮王殿下这是抱怨,还是感恩呢?” 青雀看了看她,却不再言语,只淡淡道: “瑞安既然是安置了一下子,想必那些比丘尼不多时便要归来……还是请明空大师直言罢!” 明空也不笑了,正色道: “主上如今一心二心要除的,是关陇世阀不假。可从长久来看,真正对这大唐江山,帝王之权影响最深重的,却是这已然沿袭了数百年之久的氏族一系。 氏族一系,其根之深,其枝叶之繁茂,已然非关陇与其他诸系所能敌。若轻易张扬,那只怕不过是除了些枝叶,却是难伤其根本。 别的不说,诸官之中不是流传一句话儿,叫生平但得五姓女,方可称为一世杰么?” 青雀点头,若有所悟: “天下至尊,当以皇家为重。可是如今天下人却觉得帝女皇子都不若五姓女之贵……可见这氏族一系,当真是太过势重了。” 明空点头,又道: “然而氏族一系,究竟是数百年的根基。又久有名望在外,若要除之,必然是要从根本入手方得永息。 濮王殿下以为,身为大唐君主的主上,到底如何才能彻底除掉氏族根基?” 青雀明白了,轻轻道: “氏族一系,根基之深,权势之重,皆在于其名。若毁其家族,却不灭其名者,那世间诸人还是会念着这氏族一系。是以唯有毁其名,再灭诛其家族,方得正果。 所以……” “所以没有什么,比立一个氏族一系中,堪为龙首家的正室女儿为后,再行设计,看着她在天下人面前做尽诸般不德不行之事,再以废之,最好的灭名之法了。 你不是名重于世么?那便借你族中之代表,毁了你的名,叫天下人都知道,原来这所谓的氏族一系,却也是些不德不孝,不善不明之辈。” 明空淡淡一番言语,却听得青雀背上发寒: “想不到主上早就做此打算了。” “说起来,此局却是先帝所立的。毕竟强将此婚赐于主上的是先帝。可是能早早领会此局深意,又能将之纵深至此—— 想必先帝也是万万没有料到,主上能走到这一步的。” 明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所以殿下,正如您所说,输给主上,当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七 青雀良久不语,半晌才长笑一声道: “说句实话,虽然当年争储之事,输给了主上,可是本王心底里,其实还是存着些不甘心的—— 毕竟他是我的小弟弟,自幼总是被我哄着护着的小弟弟,被他这般算计,总觉得是因为本王太宠爱他,太让着他的缘故。 可是如今看来…… 唉!到底是谁宠爱着谁,谁让着谁,却还是未知之数呢!” 明空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其实殿下也不必如此纠结的。说起来到底,主上也是因为在乎殿下的缘故才如此算计——便如此番,主上何尝不知殿下一旦知道王皇后如此失了子媳之礼,加之昔年箴言所在,两相比较之下,肯定会入寺之后寻尽借口,将明空置于危石之下,以逼明空设法自行离寺,再入宫中? 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如殿下一般,希望明空能够回宫,也知道明空终究会猜破他这些心思,是以便以这等于咱们二人而言,如同是明谋的手段,来逼着明空回宫,点着殿下明白主上心思的。” 青雀点头,良久才松懈下来,笑道: “你这般一说,本王倒是好受了许多——说来说去,被主上算计得最苦的却是你…… 如何?他都如此下手了,你可还想着要逃?” 明空气定神闲,淡淡一笑道: “明空从未想过要逃。事实上,若非是日前出了些意外,只怕明空早就设法自行回宫了。只是眼下寺里还有些人事,不得不仔细小心着,所以才一再停留。 所以还请殿下回宫之后,将明空的心思好生告知与主上。请他务必莫再担忧,只待此事一了,最多不过半年,明空便定然会自行回宫。” 青雀一怔,便道: “人事?何等人事?本王可能一助?” 明空摇头: “眼下还不好说。不过日后说不得要借殿下之力。至时还请殿下务必不惜相助。” 青雀见状,心知她既然如此,必然是有所计较,也不言语,良久才道: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再多问。想必本王派入寺中那些人马,也是瞒不过你的眼睛。若至你需要本王那一日,便拿着此物以为信凭,去见他们的首领。 他们自然会为你所用。” 一边说,青雀一边从腰里解下一块令牌,交与明空。 明空点头称谢,便取来置于怀中,这才道: “天色也不早了,想必寺中诸人不多时也要前来了。今日之事,便议至此罢!” 青雀点头,刚欲再说一句,却闻得亭外远远传来脚步声。于是便起身向明空一笑,起身离亭。 明空只是低下头,礼别青雀之后,才抬头,长长舒了口气。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李治正愁着要与王皇后僵对一夜,便闻得青雀祭坤礼已毕,入宫来朝。 大喜,于是便立时着令传诏,太极殿相见。 王皇后闻言,虽然有些幽怨,可是想着今日难得李治主动陪了她一日,且今日为坤日,依礼今夜便是李治再如何不愿,也是要幸于她宫中的。心下也是喜欢,便由得他去。 不多时,李治便驾至太极殿,欢喜迎过青雀,又是一番寒喧之后,才着令添炭设椅,兄弟二人对坐而饮。 酒过三巡,身上暖意一起,李治这才含笑问着青雀,今日感业寺一行,可有什么趣事? 青雀想了一想,却笑道: “趣事可是多了去——尤其是那明空大师,却是颇说了些好玩的事情,与青雀听。” 李治闻得媚娘法名,心中一动,便紧着笑道: “什么好玩的事?” 青雀又举杯,笑吟吟啜了一口,这才笑着放下杯子道: “明空大师讲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与青雀,说是有一个家中有兄弟数人的少年某,于其父去后,得知其父早年有一个仇家对手,颇是势大,轻易不好对付。 于是他便心存志高远,无论如何也要替父亲除去这个对手。可他终究势单力薄,敌这仇家不过。 所以便有心求助于诸位兄长。 可是诸位兄长糊涂啊!只是一心想着争家产,殊不知外有强敌虎视眈眈。这个少年当真是看在眼中急焚于心。 于是他想啊,想啊,最后想到一计,便把自己的一只手伤至残了,又装做是年纪幼小,不知前仇的样子,引得仇家可怜,竟然纳他为自己独生爱女的宠婿,又有意将家业留与他。 诸位兄长此时一看:唉!这个傻孩子,竟然为了报仇,却将自己这般作贱。心里又是痛又是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摒弃一切前嫌,兄弟协力,务必要将这仇家连根除去。 只是呢……帮是帮着,可这些兄弟心里还是免不了的有些哀怨——怎么想,他们怎么都觉得,自己像是那仇家一般,也被这看似无害的小弟弟给算进去了呢?” 李治听得有些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呛咳了一声,急忙接过一侧德安递上的巾帕捂口,半晌之后才红着一张玉润容颜——也不是是醉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咳着道: “那……那后来结果呢? 这些兄长们可助那小弟弟报了仇?” 青雀闻言,当真是不知该气该笑还是该叹,无奈看着李治良久,才道: “结果?还能有什么结果? 兄弟齐心,其力断金——这可是父皇当年常常挂在嘴边儿的话。青雀以为,甚好。” 李治这才停了咳嗽,低头思虑半晌才扭捏道: “其实想来那小弟弟如此,也是颇有些苦衷在的——毕竟自家兄弟们如何,都是小事。若是外面还有个大仇家在,那必然是合家都不得安生的。 说到底,小弟弟也是一番无奈。” 青雀气笑: “这个青雀也知道。只是青雀却觉得,那小弟弟未免也是多思多虑过了头了——他若是直言,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间,哪里还有不相帮的道理? 何况此事行来,其实却是为了一家子好。” 李治讷讷道: “话虽如此,可是四哥……可是那些兄长们当真是个个才智过人的,小弟弟自幼深受几位兄长的爱护与相助,自然是有心想着若有力量,当让兄长们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的。”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八 青雀扬了一扬眉: “若是如此,便看着兄长们争家产,自己却摆出一副壮士解腕的气势去报仇?这是在护着诸位兄长呢…… 还是在明着糟践诸位兄长是些只顾自己不顾家人的混帐呢?” 李治闻言,只是窘迫,嘿嘿直笑。 半晌,青雀也终究念着弟弟如今已然是天子,不当如此受迫,便话题一转道: “说起今日之趣事,还有一桩,却是叫青雀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急着说与主上听一听,好解一解青雀心中疑惑。” 李治便请他直言。 青雀这才道: “明空大师说,那感业寺中有个女子,心里是切切念着主上的,务必要再回宫,见上主上一面。此番也是因为青雀过去时一番布置,知道主上心里念着她,急着逼她设法回宫的。 所以此女也是颇为意动,还许下诺言,说眼下有些人事牵扯,否则早就设法自行回宫…… 而且还说什么,最多半年之后,便可设法回宫云云……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治一怔,心知他意之所指,心中狂喜,嘴上却只淡淡道: “此女如此说,想必是有些把握的。” 青雀却摇头叹气道: “问题便出在这里——说起来虽然是此女颇受主上关切,可到底她身边还是有许多豺狼虎豹。虽然身边有些厉害朋友相助,可终究人单势孤。 再者她的那位尊贵朋友事机烦忙,有些事也更是不好插手的…… 青雀就不明白了,她怎么就这般肯定,自己能够半载之内,便行回宫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似有所悟,轻轻道: “四哥也说了,她此刻已然知晓,自己身边皆是豺狼虎豹。 可是不知那些豺狼虎豹,背后却皆是共奉一主么?” 青雀摇头,这才若有所悟道: “难不成她想效法主上,行那引狼攻虎之计?只怕不成罢? 她毕竟只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子,一无背景二无依靠,能指得什么?” 李治却含笑道: “谁说她无依无靠?四哥,你可忘记了,她背后可是立着两座天下最大的靠山呢!” 青雀一怔,立时省悟,也是微笑: “若果如此……那倒是轻松。 只是那些豺狼虎豹皆非凡品,都是成了精了的。要引得他们互相攻诘,实在不易。” 李治却长笑一声道: “要引得这些成了精的东西相互攻诘,若正面相对,却是属不易。非但不止是不易,还是痴心妄想。 可若是咱们先一把火点了虎窝,再在虎窝边印上狼的脚印,在狼窝里留下豺的气味…… 你说四哥,豺狼虎豹,虽然个个成精又是强辣之辈。可是说到底也是乌合之众。本就各自存着心思的…… 如此还不起反?” 青雀一怔,思虑半晌,却是终究哈哈大笑道: “妙!妙!若果如此,那必然是要成事的。只不知这般行事,却要从哪一个开始呢?” 李治不假思索地笑道: “其实也简单。眼下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得了个可得朝中诸事的高位……那接下来的事,便好行做了。” 青雀扬眉,看着李治道: “却不知是何人?” 李治含笑道: “此人姓张,却是当今朝中诸公,都要称上一声张师的。” 青雀恍然: “张行成?” 李治含笑点头。 永徽元年正月十九。 朝。 因朝中侍中一位长久空缺,许敬宗有请李治,可于三位太师之中,择一进位。而许敬宗更有奏本道,三师之中,以张行成曾于高宗登基之时,代理此位,向有良议,当以晋之。 李治思量之后,以为合情合礼,乃再与长孙无忌等诸臣商议。 长孙无忌等臣虽因此等小事本属意料之中——无论依礼依例,只要张行成挂于此职之上再过半载,便可当职,实在不必如此特特提议。是以颇觉意外——可却也都知此事合理,乃同声附议。 李治遂依诸臣之请,提前允立张行成为侍中,兼刑部尚书一职。原刑部尚书,王皇后族伯王仁厚却是暂且留用于刑部,只待日后改为他职。 诸臣再谢天恩。 …… 朝毕。 天空中又飘起了大雪,又起了风,风卷着雪花,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一时间诸臣却也无法各归其位,只得依着令,似一群冻坏了的鹧鸪般缩着颈子,躲在太极殿前的门楼下,看着大雪纷纷,再遣了各自身边的小童各归官舍,取了避雪的东西来,好行走动。 诸臣聚在一处,难免便议及今日之事。 头一个于志宁便是奇怪,和气向许敬宗道: “许大人今日之奏,却是替张兄添了些福祉。” 此言一出,诸臣虽然各自装做不在意,却都竖着耳朵听许敬宗如何回答。 许敬宗如何不知诸臣之疑?于是便只看了看左右,低声近了于志宁,小声笑道: “敬宗哪里有这般才智,想到此事?不过是前些日子陛下叨念着刑部尚书王仁厚却不是个得力的,入职至今这么久,却连个东南西北的事情都分不清。 可是到底也是皇后族伯,必然要给足了颜面的,不能随便选一个低于王仁厚出身的人来。 所以想来想去,这满朝之中能代这王仁厚之职,又能让他太原王氏一族心服口服的,却也只有张于杜三师了。 只是于师已然身居他职,陛下实在不忍看着于师再多劳累,杜师亦是近八旬高龄,更是不擅此道。所以思来想去,也只有借着提前正了张师之职,再加进刑部尚书一位,这才算罢了。” 于志宁闻言,便面露不悦之色: 虽然论及家世,张于杜三人,确是不若太原王氏一族显赫。可说到底,这三位却是两朝太师,论功论德,都已然是天下大德大圣之境,远非一个氏族大家能并论。 何况还是刑部尚书这样职位。再加上张行成如今,却是三耆之首,位高德重,便是权称大唐天下的长孙无忌也要让上三分。 李治如此,虽然是为了朝堂之计,可无形之中岂非也是将张行成这等人物与那太原王氏一个不成器的,全依靠着家族名势,裙带攀附才登上高位的王仁厚相提并论?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九 这等行事,其实却是对张于杜三人的侮辱。 是以当下,三师便冷了脸色。 不过到底三师也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成精,心里明白此事也不是李治所能掌握,又是长孙冲看懂父亲脸色,在一侧轻轻叹道: “说到底,还是那王氏一族太过欺人,否则主上何必如此自辱? 毕竟三师都是主上与主上长兄,甚至是先帝之师。若非这王氏一族与氏族一系妄自尊大,主上又何须如此? 师受辱,徒何幸?” 三师闻言,脸色更冷,同时轻轻一哼。 长孙无忌见状,也知其中关窍,也是替了李治为难叹息道: “唉……也是难为主上了。明知那王仁厚与那王仁佑一般,都是些整日里只知追仙奉道,饮丹服药的无能之辈……却还要这般忍让。” 一番议论下来,三师与长孙无忌,甚至是禇遂良等诸人,也是又叹李治处境难为,又是恨那太原王氏一族如此欺人。 不由得关陇一系便暗生出些警惕之心来,个个向着一侧集中,却离那一旁氏族一系远远地。 许敬宗见一切如李治所交代的一般,心中不由大喜。可是脸上还是木木地无甚表情。目光只看向身侧许大。 许大会意,微点了一点头,这才隐于诸臣之中。 不多时,诸家小童陆续前来,接了诸臣,或经左延明门,或走右延明门,各归其官舍之中。一时间只见雪地里,李治于正月元正日那时,御赐百官的各色新桐油纸伞一朵朵如花绽开,煞是动人。 许敬宗却是不急不躁,只悠然自得地守在门楼一角里,看着诸臣散尽了,这才等得许大归来。 “如何?” 许敬宗看着许大张了一把御赐的玉版纸绘朱色牡丹,又刷了一层光亮桐油的大油纸伞,来接自己的许大,只拢了拢身上毛裘,缓步移下阶,走入伞下,淡淡问道。 许大披好一身上好的水牛毛刷油簑衣,这才笑道: “长孙太尉他们的话儿说得密,可奈何人家耳朵长,听了去也是没办法的。” 许敬宗点了点头,满意道: “如此便好。接下来,就看几日后的朝议了。对了,中书省那位,怎么说?” 许大恭声道: “大人放心,李舍人(李义府)已然传了话儿过来了。道人已然安排好了,至多三日后便可入京面圣了。” “可别随便找了一个人来呀!” 许大笑道: “李舍人虽然不若大人一般思虑周密,可也是有些才干的。此番寻得,却是明明白白赵郡李氏的一个破落子弟。” 许敬宗却皱眉: “怎么会寻了个李氏的?要寻也得寻个王氏的罢?” 许大小心陪笑道: “李舍人寻的此人,是赵郡李氏的,而且与那李德妃与皇后,都是有些瓜葛的。” 许敬宗闻言,却来了兴致道: “哦?” 许大从袖中取出名书,交与许敬宗: “此人名唤李弘泰。其父李孝感为赵郡李氏一系,论起来却是赵郡李氏中李孝节(这里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李神通也有一个孩子叫李孝节,只是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我认为不是。因为对这一方面了解不多,所以还请大家多多指正。这里就当两个不是一个人了)的族叔—— 虽然因为这李孝感素性与李孝节不和,可是经李舍人查证,这一切皆是李孝节故意造出的假象,只为当年李孝常乃这李孝感亲兄,为了与之画清界限罢了。其实私下里,这李孝感生前不知为李孝节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虽然李孝感死后,这李孝节也是碍着些面子不能常常顾着这李弘泰,可到底是对他亲厚的。所以若此事一发,那李孝节难免会被关陇一族头一个记恨。必然两派是要起了些龌龊的。 另外,这李弘泰的母亲,是太原王氏一族中,王思政长子王元逊的幼女。论起家世来,那可比王思政那个小妾扶正,成了继室之后所出的所谓正门嫡子王仁佑还来得硬气些。所以太原王氏一族里,也是颇为对这早早死了夫婿的母子照顾挂怀的。那李弘泰的老母亲,带着李弘泰客居在王仁佑一家在洛阳的别苑里足足有十几年呢!后来李弘泰生母去世,他又不能再腆着一张脸面继续住在叔外祖家,加之王仁佑自从女儿封了后,那气场是越来越大,对李弘泰难免也是日渐怠慢。所以自然他也是存着一肚子气,要立成些大事来,让那王仁佑瞧上一瞧呢!” 许敬宗闻言,点头微笑道: “果然李猫狠辣,这一人选得当真是切实切中。而且他一向求着能入诸氏之事,朝中也是知道的,那李弘泰自然会以为,李猫如此殷勤相助,又是设计百般,其实却是为了能够入嗣赵郡李氏,再不做他想…… 好,果然是高!” 许大却笑道: “再高,那李义府也不过是大人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许敬宗却难得地正了神色,停下步子看着许大道: “自今日起,你要切记此言:日后若有哪一个人,能与老夫并肩立于皇位之下第一列的,那必然是这李义府!可别再轻视了他!” 许大愕然。 ……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一。 高宗因纳召朝集使,告曰: “朕初即位,事有不便于百姓者,诸卿当悉宜陈,不尽者,可再更封奏。” 于是日起,乃日引刺史十人入阁,问以百姓疾苦,与诸政要治,可否得当。 诸臣闻之,皆叹李治明治。 诸刺史议事,更尽心得力。忽三日后,即永徽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一卢姓刺史得洛阳人李某进言告,道朝中有重臣谋反,一时大骇,乃不敢详问名姓,且引之入阁。 李治闻奏,颇为凝重,切切问之。 此人乃自禀身分,道是洛阳人士李弘泰,其所告者,乃为当朝太尉长孙无忌。 李治惊怒,立道不可信,且着左右拿下斩之。 然李弘泰极力切切言之,且道有长孙无忌亲笔手书于英国公李绩之密信所在。更将其一同呈于李治。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 李治自幼得见习书法于诸名家,更识得长孙无忌之书,初阅之时,颇觉形似。然再细观之,便查乃伪造,不由勃然大怒,当下取长孙无忌亲书奏本与密信一同掷于李弘泰面上,着其细观。 李弘泰观之,面色大变,待行分辩时,却被李治喝令左右,立时拿下斩首示众。 一时间此事传来,朝中诸臣皆大骇。长孙无忌更脱冠戴素,亲至太极殿外跪请李治罢其官职。然李治不允,更手书一旨,其中颇言道: 君臣之贵,贵在知心。元舅既有血脉之同,又有扶位之功,何来罪也?此番小人行事,朕不念,亦望元舅切务以此为由,罢政求逍遥自在而弃甥与大唐百姓于后也。今永徽之政,百姓微安,且有人窃言似得贞观遗华。其实皆因朕尚不昩性明,可以弟子礼尊元舅与诸臣,更可恭己听诸臣,故得此安…… 云云,一众切切言辞,当真使得长孙无忌阅之后泪流满面,痛感其心。李治又亲出而扶之慰之,诸臣更是一力劝慰之,这才打消了长孙无忌罢官求去,以免其祸的心思。 然而此事一出,关陇一系与氏族一派,却又是陷入一片水深之局。朝堂之上,两派渐有纷争之起。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五日。 感业寺。 祭宸礼。 今日祭宸礼(就是祭拜保佑宫殿平安的神,据说也是现代腊月二十三祭灶的前习),依礼依律,都是天子李治带着皇后以及诸宫各位娘娘前来拜祭。 是以一大早,寺中上上下下便忙碌了起来。 唯一一个不忙的,便是明空。 早早儿得了消息,她倒也不愿意被那王皇后与诸位妃嫔瞧见自己行藏,是以便着了玉如玉明二姐妹,自己主动向着心慧请了命,去后山林中汲取竹叶新露,以为来日密贮,煮茶之用。 心慧本来正要开口呢,闻得她这般自己请命,倒也是颇为满意,立时便准了。 于是明空带着玉如玉明二女,一支扁担挑了两口泥陶小坛,向着后山竹林而去。 这几日出了九寒,天气倒是渐渐暖了起来。竹林中一些未及化完的雪水蒸腾一遍再夜里遇上些凉气儿,倒是化了极好的新露出来。 不多时,明空手中的小坛便几近装满,于是急忙取了干荷叶封好,再交与玉明拍上胶泥密实了。这才取了另外一口小坛来,继续取水。 “姑娘,玉明不明白。” 突然之间,蹲在地上仔细地封着坛口的玉明便发了话儿: “姑娘明知主上想念,也知主上今日要来,为何要避开呢?就因为一个王氏么? 若果如此,那姑娘倒是大可不必——毕竟主上好心思,也是好手段,再不会叫她得见姑娘面儿的。 再说,此番宸祭,依礼徐太妃也是要前来的。难道姑娘也不想见一见徐太妃么?” 明空一边看着玉如半跪于地,双手高高将泥陶小坛奉在自己面前,一边伸手小心捏了一片竹叶,慢慢引向小坛口,轻轻抖动两下,那晶莹剔透的露珠便滚落入坛中。 如是三四次,她才慢慢开口道: “惠儿今日不会前来。毕竟算起来,此番宫中来的,除去主上,便是各宫当朝的娘娘。她一位前朝太妃来……” 明空停了停口,才轻轻道: “若是韦太妃、燕太妃二位还在宫中与她做伴一同前来,倒也无妨。可如今终究是已然换了代,她一个年轻太妃跟着前来,始终不习惯,所以不会来。 至于主上那里…… 他也不会来见我的。” 明空此言,却叫玉明不以为然: “怎么会呢?主上每次来寺里,都是必然要见姑娘您的。姑娘是不是也太妄自菲薄了?” “我非自视过低。” 明空又带着玉如取了一棵竹子上的露珠,这才淡淡一笑道: “而是我明白,王皇后之所以召得那些新妃入宫,目的便是在于替她看紧了主上,不叫主上再把心思分到别处…… 无论这个别处是我这儿,还是萧淑妃那里。 所以今日寺中,你瞧着罢!必然有一番好斗。想必主上心中也清楚这一点。 是以我想,他也是不愿意我看着这样场景的。 再说了,我也是当真不想看见这样事情…… 本身要烦的事情已然够多了,何必再自去找烦恼呢?” 明空一身皂色海青,纤纤玉手中拉着一丛翠青竹叶,身姿曼妙,又是露出来的手脸雪白如玉,在这一片翠绿之中,竟然显得如玉般温润美丽,直教玉明也看得呆了。不由应和着她,默默点头。 明空却是没说错。 此刻感业寺内主殿中,却是一番暗流涌动之势。 李治龙驾初至,便因还念着母亲长孙皇后灵位之事,先行走去寺后供奉着长孙皇后灵位的殿中去进香。而因着这是初一次王皇后前来,也便殷殷勤勤地跟了去,一同进香。 萧淑妃见状,自然不肯落后,于是便借着这个机会,上前请了李治的准,娇娇弱弱地道: “妾有请主上,准素节等几个孩子,一同前往祭拜皇祖母。” 李治闻言,心中觉得颇为意动,玉凤一般眼明,又立时将平素最受李治喜爱的素节抱了上前来见李治。 一见父皇,年幼的李素节便立时叫着嚷着要抱。虽然不喜萧淑妃,可是看着粉妆玉砌的爱子,李治也是难免松了脸,含笑点头,伸手抱了素节在怀中,先逗了他欢笑才道: “好!既然素节也要见皇祖母,那便一同去见!” 此言一出,从东宫承徽,因其出身不低,又有子上金傍身而进身九嫔之首正二品昭仪的杨明珠立时便也笑着让近身侍女仪华抱了孩子,随着自己一同上前,同求恩典。 连从东宫昭训进位为九嫔之五修容的刘氏,也难得地抱了陈王李忠上前,同请李治恩典。 李治见状,心中也是感慨万端——想当年自己如这些孩子一般守在母后身侧时,何曾想得到,如今的自己,竟然也是儿女满堂?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一 于是便宽颜降旨,着一众妃嫔,皆同入殿中拜祭。 众妃闻言,无不欢欣。只是因着排位远近,又争了一番。 头一个起争执的便是萧淑妃,以她所言,究竟是长孙皇后也想看看几个孩子,所以理当自己带着几个皇儿同祭于李治之右(如果没有重臣在场,只有后宫嫔妃的话,那李治左侧就只能站皇后、太子或者是其他近侍,右侧则应当是妃嫔之首,也就是四夫人之首贵妃,或者称为贵夫人也行)。然而初为贵妃的崔玉容焉肯如此?自然不愿,又兼之年轻气盛,近来也是颇得李治垂幸,于是二人便冷起脸来,面面相对。 一见各家主人生了气,近侍们自然也是各不相让,头一个崔贵妃的近侍,初封六司之中司令一职的清儿便仗恃着自家主人新得宠,又是年轻美貌身居高位,出身更是高出这萧淑妃好几个头的,瞅着李治转了身,走了殿前去与方丈说话,听不到这边争执,便上前抢了话头道: “淑妃娘娘如此未免有些偕越。自我大唐开国以来,这礼制宫规,便是定好成事的。平日里素闻娘娘最是出身高贵,知礼守规的,怎么今日里却这般失了态呢?别是带着小皇子小帝女(此时两个公主还没封,所以只能叫帝女)累了罢?” 论起来,萧淑妃纵横东宫这么些年,哪里便容得一个小小司令在自己面前如此耀武扬威?当下近侍也是初封了尚仪的萧玉凤便也上前一步冷冷一笑道: “清儿妹妹怕是没听清楚,方才陛下的旨意那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要诸位皇子帝女于——前,诸妃嫔于——后,一同伴驾,同祭先皇后娘娘的…… 怎么,难不成就只这几日,贵妃娘娘的肚子里,可也便怀上龙嗣了?唉唷那可是大喜,怎么不见说呢?” 崔贵妃主仆到底年幼,又是自幼大家子里温养惯了的美玉一般的人儿,自然不擅与这玉凤争执,又闻得言语之中,这玉凤夹枪带棒地好将崔贵妃羞辱一顿,当下便气白了脸。清儿立时便要发作,却被崔贵妃拦了道: “罢了,今日好歹是在先皇后娘娘面前,皇后娘娘尚且没有动星呢,咱们何必小题大作?” 一言丢下,便也不答理那立在一侧,正欲假笑了说几句好听话儿的萧淑妃,自己往前走了。 这一下子,无形是在萧淑妃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当下便惹得萧淑妃脸色一沉,立发恼上了这个小丫头。 这边厢闹成这样,那边厢王皇后身边,初封尚宫的怜奴却是着人仔细守听得一清二楚,不多时便将这边事报与正立在殿前另一侧,意定神闲地等着李治归来的王皇后知晓。 王皇后闻言,便是轻轻一笑,然后才道: “那萧淑妃也当真是日里不如日里了——今天竟然跟一个新进宫的小丫头争了起来。” 怜奴冷笑一声道: “她向来如此,哪里知道大局二字如何写?不过娘娘,咱们可不能不帮着那贵妃娘娘一把呀!说到底,她也是向着您的。” 王皇后点头,便看了看怜奴道: “你到底是六尚之首,论理道制起来,这妃嫔排位一等小事,自然当由你做主。” 怜奴会意,立时便大喜点头,自己却点了几个监侍,意高气昂地走到诸妃面前,含笑道: “诸殿娘娘请了。怜奴得了陛下的旨意前来知会一下诸位娘娘,呆会儿入殿以后,诸妃诸嫔,当行宫礼制规,依封位高低尊卑入内。还请诸殿娘娘莫要随意乱了次序—— 毕竟这是先皇后娘娘灵前,若是一个惊扰,惹得陛下不悦,到时怪罪下来,想必诸位娘娘也是担当不起的。” 能进太极宫的,有几个傻子?这等话儿,自然是人人听得明白,分明是替崔贵妃做主,在给萧淑妃眼子吃。 可萧淑妃是何等人物?在东宫时便已然是与王皇后平起平坐,更不要说这里。于是当下便看了一眼身边的尚仪玉凤。 玉凤会意,立时含笑走上前一步道: “尚宫姐姐这可是错了罢?妹子虽然不才,可好歹也是这六宫之中负责诸世妇进退礼仪的尚仪……怎么陛下这旨意,就下给姐姐了呢?” 怜奴冷冷一笑,也是毫不相让便道: “陛下旨意下时,只有怜奴在侧。再者论起来,虽然妹子你是尚仪,是身负这宫中世妇进退之仪…… 可妹子你也说了,你负责的,可是二十七世妇(就是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像这样没有明确封位又是同时兼为女官之责的,就被称为世妇)的进退之仪。这贵淑德贤四夫人的进退,便怎么着也是轮不着妹子你说话儿了罢?” 一番话说得玉凤当下变了色,正待发话时,却被萧淑妃截了口,冷笑道: “怎么?陛下方才说了要本宫的素节与两位妹妹一同向前,朝拜先皇后娘娘灵位……难不成皇后自己不能带着孩子前往先皇后娘娘面前,以求承欢灵前,还要拦着本宫也不能么? 好,本宫倒要请陛下来说一说,这孩子,到底还要不要去祭拜!” 当下鸾袍锦袖一挥,便起身而向李治去。 怜奴见状,当下脸色大变,急忙奔回王皇后身边,窃窃一番,便见王皇后也是立时沉了脸,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理会。 ——原因无他,虽然萧淑妃此行妄意,可正如她自己所言,毕竟她有三个孩子在手,王皇后拦得了,李治却未必肯让她拦。 果然,李治闻得萧淑妃拉着龙袍杏袖一番哀哀告泣之后,便皱起眉,不冷不热地说了怜奴几句,算是给了萧淑妃面子,又是特特地将素节抱在怀中,两个女儿也着姆娘抱在身前。 又是好言劝了崔贵妃两句,安慰她不必太过计较,这才算是让萧淑妃露出了张笑脸,跟着孩子们一同近李治身前,走进大殿之中。 如此一来,不仅是崔贵妃与其他二妃九嫔,便是王皇后也被她扔在了身后,气得王皇后与崔贵妃等三妃好发了一阵呆,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入内。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二 这边王萧二人,带着一众新封妃嫔,因为李治身边一个站位而争得几欲翻寺;那边青竹林中,明空却是与玉明玉如二姐妹悠然自得地采足了露水,好生挑了担子走入当日青雀与明空相见的亭子里,安安稳稳坐下,取出早上带出来的干粮与水囊、茶叶、简单茶具几样,就在亭中生了火,烤着干粮,一边儿温上了水,煮着茶汤,备着用些午食。 有玉如玉明二姐妹忙着烧水煮茶,明空便在一侧,仔细地将干粮掰成小块儿,丢在一侧小碗里,预备着待会儿茶汤煮好了,加些盐巴泡上,便是一碗干干净净,却又温润可口的茶泡饭。 却不意见玉明玉如二姐妹突然间换了一副警惕样子,同时倏然起身,按住腰间——显然,那里边儿却是藏着软剑或者是软鞭之类的物事。 见明空讶然,玉如便低声道: “武姑娘小心,百步之外,似有一队飞马渐近。” 明空闻言也是皱眉: “这里是皇家禁苑,又是寺院周侧,怎么会有飞马?” 玉如玉明二姐妹也答不上来,只是三人一同盯着那马声渐响的地方。 果然,如二姐妹所言,不多时翠林中便见人影惚惚,马蹄轰轰,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却是正策骑奔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为首一人,绕开几丛深密竹林,近得前来。 明空一见,便是皱眉: “怎么是他?” 玉如玉明也是讶然互视一眼,也是认出了来人,于是放下了按在腰间的手,可是眼底还是藏着些戒备。 玉如看了一眼明空,便抢先一步上前佯装不识来人,问道: “不知来者是哪一位?为何在这佛门净地擅扰清净?需知此处虽是佛寺,却也是皇家禁苑,闲杂人等万不可随意进出! 你若是无意闯入,那便还请速速退出,莫作停留!” 那马上人闻言,立时勒了马,却只是一笑,越过挡在明空之前的玉如玉明二姐妹,淡淡道: “想不到昔日一别,今日大师已然贵忘至此——” 明空闻言,便知自己终究还是躲避不过,于是轻轻一出口气,慢慢绕过玉如玉明二姐妹,行至此人马前,合揖垂首行礼后才道: “阿弥陀佛,许久不见,想不到吴王殿下的风采还一如当年,丝毫未变。” ——不错,来者正是吴王李恪。 …… 一盏茶水的功夫之后。 感业寺中。 李治行礼已毕,素节与几个孩子也各自由萧淑妃几个生母抱着,伴在一侧,坐在蒲团上聆听佛音,归念长孙皇后,不料却见瑞安不动声色地从外轻轻而入,先行了一记大礼,这才俯身在李治耳边,细细几句。 李治当下睁开双眼,眼底一片寒凉,目光快速地在一众闭目聆佛音的妃嫔们面上扫了一遍,这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好端端的,他去找媚娘做什么?” “不知……只知道吴王殿下此番行色匆匆,却也似无意瞒过主上您。” 李治目光微微复了些暖,却又思虑片刻道: “你去寻了师傅来,叫他仔细听着,莫叫媚娘出什么事!” “是!” 瑞安得了旨,便出来寻李德奖。 可左右一问,才知方才消息报入时,李德奖便自己带了李云与李云亲弟李风二人一同,前往翠竹林去护着媚娘了。 瑞安这才出了口气,回禀李治去。 这边且不提,只说李德奖带着云风二人一同前往翠竹林之后,便远远地寻了一处不易被李恪察觉的地方藏好身形,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圈两头都各系着只小小铜皮鼓形开口筒的牛毛丝线,手里用上些劲道,便将一只铜皮鼓形筒带着丝线丢到了亭子旁极近的一棵竹上挂着,自己却端了这一端的铜皮鼓形筒,仔细听着二人对话。 …… 亭中,明空因着李恪的示意,将玉如玉明二女请出亭外候着,自己却与他对面而坐。 “粗茶淡饭,若吴王殿下不弃,那不妨用一些罢?” 明空一壁说,一壁便要取了茶汤来泡干粮。 却被李恪挡下,含笑只是接了茶汤道: “但有茶水,已是上佳——这等好竹,配上这取自林中的泉水煮茶,已然是极妙了。” 一边说,一边就饮了一口。 明空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便只取了茶来,同饮之。 二人沉默品茶,好一会儿都不听言语。 足有一柱香的功夫,李恪才放下手中茶盏,含笑道: “果然还是当年谈笑风生之间,便震得安仁殿中倾柱颓瓦的武才人……这等淡然自若的功夫,本王实在是愧之不及。” 明空心知其意,却总记着自己眼下是出家人的身分,于是也不再与他说那俗家话,也不再反驳或者是否认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垂下眼来,听着他说。 李恪见状,目光微微一黯,口里却只笑道: “罢了……是本王失礼,忘记如今,已然是明空大师了。” 明空也不言语,只是单手揖了一揖,又沉默。 李恪不再笑,轻轻放下手中杯盏才道: “其实本王也知,此番前来,实在太过仓促。然眼下此事急切,却非同一般,也无奈只能请明空大师,代为劝诫一番了。” 明空抬头,看着李恪。 李恪这才正色道: “其实说起来,也是小事……只是本王当真替主上担忧,担忧他会因此积怒于心,存出些病痛来…… 不知明空大师可知衡山公主将出降长孙氏之事?” 明空当然知晓此事。日前李治来时,头一件便是将这天大喜事告知与她,并且还切切道: “若是小妹嫁得好,那日后便是我与舅舅这长孙氏一系有些什么不当的,自当也看着这份情面上,好生容着些罢!” ——虽然于她而言,那衡山公主也只不过是熟悉罢了。可是她也是极为喜欢她的。原因无他,诸位长孙皇后所出的李治同母姐妹之中,只有这衡山公主是与晋阳一般,极为肖似当年的长孙皇后。 而且近年以来,她每每见着衡山,都有一种那年三岁时,初见长孙皇后的惊喜与爱悦之情。 是以,她也是真心为李治疼爱的这个小妹妹喜欢的。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三 于是,她便点头道: “此事,贫尼也是有所耳闻……公主福高如海,命重如山,自然当得良配。” 李恪却苦苦一笑道: “良配与否,尚且不知,只是这婚事,怕是没那么快就成事了呢!” 明空一怔,当下便问: “何出此言?” 李恪沉吟一番,才缓缓道: “本王此番前来,便是因为听到些风声,说明日里朝时,只要主上一开口说这婚事,那诸氏家便要议长孙氏一个急攀皇室,竟置公主服孝之期未满之大礼大德之事于不顾的罪呢!” 明空闻言,便立时变了神色。 明空闻得李恪此言,登时神色大变。 然而到底她还是对吴王存着一分防备,是以也不多言,只是沉默。 李恪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诚恳道: “本王知道,今日如此贸然前来,明空大师必然不能轻易交心。可是本王一番真心,也是疼爱小妹,所以才如此相告。” 然后又看了看左右,这才微向前倾了一倾身,只手扶在几边,低低道: “虽然自小儿,我们兄弟几个争斗不止,可是妹妹们总是与这些事无关。再者此番之间,颇有些蹊跷,本王也是担忧主上会受些委屈,是以才来扰得大师清修—— 别人不知,本王却是明白,现如今天下间,若还有一人可以劝得了主上几分,那便只有大师。” 明空闻言,抬头正色看着李恪: “吴王此言差矣。若论起能听兼信来,这天下诸臣,主上都是听得的。” 李恪淡淡一笑,却自信道: “若论起能听兼信,主上却是随了父皇的性子。可是能让他以为此事可行,且坚意行之……恕本王说句明空大师不爱听的—— 那也只有大师您。” 明空看着李恪——她还是猜不透这位吴王殿下此刻打着什么主意,不过想来想去,眼下也只能先应着他才好。于是便默默点头。 李恪见她答应说项,心中当真是松了口气,便含笑致谢,又道: “本王知道,对大师而言,主上是最要紧的。” 明空不答反问: “那对吴王殿下呢?” 李恪闻得明空这般一问,一时怔了一下,看着她明亮的目光,也是微愕于她的直接。半晌,他才长长吐了口气,轻而坚定地道: “世间诸人,皆以为恪为前朝种,必有异心。然而对恪来说,真正的父亲,始终是姓李。恪最疼爱的弟弟,也只有一个。” 言毕,不再多说,起身告离。 明空也不拦着他,只是定定地看他离开之后,才长叹一声。 …… 片刻之后,感业寺殿中,长孙皇后灵前,摒退了诸妃诸子女,独自一人由王德、德安、瑞安三人伴着,守静抱思的李治,便得到了李德奖的来报。 将前前后后听了个仔细之后,李治便皱起眉,看着眼前母后灵位,半晌才道: “三哥真心待朕,这倒不虚……可也不必如此罢?” 德奖生性谨慎,不过此番,倒也颇为好奇吴王心思,于是便道: “吴王殿下如此,会不会意在示忠?” 李治看了看他,这才起身在殿里踱了两步开口道: “师傅的意思是……三哥害怕朕与舅舅一般,以为他有谋反之心,是以借小妹婚嫁之事以表其心?” 德奖点了一点头,王德一边儿听着,也颇觉有理,便上前一步,先叉手行礼后才道: “主上,老奴也觉得,德奖师傅此言颇有些道理——想先帝在位时,淑妃娘娘所出三子便颇为受长孙太尉忌惮。甚至连非淑妃娘娘亲生的高阳公主也是被长孙太尉与房相等一众重臣看得死死的…… 吴王殿下因着这等前因,而心里存了些委屈,也是有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未必。 三哥为人虽然心思细腻,但对这等事,还是明白的。更不会放在心上。只怕还有他因。” 德奖看了看德安瑞安,这才道: “不知主上以为,吴王此为是何故?” 李治摇头,缓缓道: “三哥心思不输四哥,朕一向也是不能轻易看出……眼下亦是如此。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三哥虽然心怀大志,可只要朕一日在这皇位上,那为了六哥(蜀王李愔)与眼下已是巢剌王继嗣的十四弟(前曹王李明),还有凝珠姐姐(高阳公主)。 那三哥是再不会起什么反逆之心的。便是凝珠姐姐劝着他反,他也不会肯反。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眼下大唐诸事稳定,尤其是还有李绩、契苾何力与江夏王叔这样的兵家奇才忠于朕。若贸然起反,那只会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何况,正如舅舅所料,他心里还存着些忌讳,担忧着四哥呢!” 德奖听得一皱眉,道: “主上的意思是,吴王已然将主上与李世叔(李绩与李靖算是同姓,可以叫一声李世叔)、契苾将军与江夏王这些人之前的关联,摸得透了?” 李治点头,轻轻道: “三哥究竟是三哥。” 一时间殿内沉默。半晌瑞安才突然开口道: “主上,瑞安有句话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看了看他,点头。 瑞安便先叉手行了一礼,这才道: “其实要知道吴王殿下的心思如何,那只要寻得最熟悉他的敌手便可。” 李治一扬眉: “四哥?嗯,确实,若是他,那自然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你便去传朕诏令,待朕回宫之后,便着四哥速速入内听议罢!” “是!” 李治安排妥当,这才长舒了口气,一侧德安又催着天色不早,请李治驾起返宫。否则只怕待会儿,便是天黑路滑,恐生变故。 李治犹豫一下,终究还是看了看殿外,叹息着颔首准奏。 于是内外得旨,驾起返宫。 …… 不多时,起驾时的礼号声便远远地传入了竹林之中。 正与玉如玉明二姐妹围炉而坐的明空闻得这声音,不由猛地一抬头,怔在当地,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 似放松,又似伤感。 玉氏二姐妹见状,心知明空念着李治,也不多言,便只是各自去准备着取了东西,只待待会儿李治驾返车仪去得远了,再回到寺中。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四 明空一时无事,又是心中伤怀,便懒懒地坐在原地,只手托腮,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中,摆弄当年李治所赠的九龙璧。 “原来你一直把它戴在身边。” 猛然之间,一声熟悉得几乎让她落泪的声音,传入耳中。 明空一呆,抬头来看时,却正是李治! 一时间她又惊又喜,不由扑入含笑张开双臂的他怀中,难忍心痛地落起泪来。 …… 好一会儿,李治才哄得明空不哭,携手坐在火炉边。一边玉氏二姐妹与一同伴驾而来的瑞安早早儿地便守出亭外去,不意打扰。 明空先看了看走之前还在对自己欢喜傻笑的瑞安,回了个微笑之后才低声嗔怪李治: “治郎此番可是轻忽了……不是说好了,不来的么?” 李治轻抚着她冻得发冰冷的脸庞,一边紧忙拉了身上狐裘将她裹在怀中,搓揉着她冰冷双手替她呵暖,一边心疼不已: “我也没想到,自己终究是控制不了自己。” 温存片刻,明空终究还是忧心吴王,便将今日之事提了出来。 李治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竟然派了人在一侧听着,于是便静静听她言说。尔后才皱眉道: “说到底,三哥也是不会背叛我的……只是不知他今日这等心思,到底是为何?” 明空却不以为然道: “治郎当真还是重着些兄弟情分的。可是治郎,眼下的你,已然不再是昔日的稚奴,吴王殿下也不再是昔日的吴王殿下……治郎还是谨慎些的好。” 李治闻言,心中一暖,嘴上却笑道: “怎么对三哥你就这般不信?我瞧你倒是挺信得过四哥。” 明空张了张口,最终才叹道: “有些话儿,说了也许治郎心中不喜,可是还是得说。 濮王殿下……说实话,他自当年争储失利之后,无论是明面儿暗面儿上,对治郎已然不能再造成任何威胁。 相反,若是他一个不慎,只怕盯着他早已时久的那些大臣们,还会将他置诸死地方肯罢休。 治郎,虽然你一直不愿意说出口,只怕心里也是明白的罢?” 李治闻言,先是沉默不语,良久才紧紧将她搂在怀中,长叹一声道: “四哥为人,虽然精于攻谋朝略,可到底不擅兵权大事。 而一国之治,首当理兵权。是以若是四哥无兵权在手,无论他如何行事,都是徒劳。 虽然我也不想这么说…… 可四哥当年之事注定只是文人一腔美梦,白白替后来的父皇设计造了一场势。这也是当年为何四哥必然失败的缘故。 而且自当年之事后,我看四哥对此事也是明白得紧,所以是当真息了心,再无生出些争位之意。 此其一。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当年四哥年少气盛,没少得罪那些大员。就连舅舅对他也是从来不抱立储之心—— 若非如此,否则以当年四哥之宠逾诸王,又是机慧至此,何以父皇却只能替他封了连氏族志都排在最末几位的阎家女为妻? ——这倒并非说四嫂不好,事实上无论才德容姿,四嫂都是可堪王妃之位的好人选。只是她的家世…… 唉!说到底还是四哥自己把诸家大臣得罪得太狠,是以才只能如此。 再者说,眼下虽然我有心要推陈引新,可究竟朝中老臣还是如日中天,四哥自己也明白,除非他有那个本事,能将整个大唐文武百官都清洗一遍,否则他再不能登基为帝。 相反,若是他有这等异动,当年那些心怀怨恨的老臣们,说不定就来个先发制人,对他下了死手,上表奏请我治他一个谋反大罪…… 那我也是保不得他的。 所以四哥才明白,眼下他唯一的活路,便只有好生助着我守住了这帝王之位,我们兄弟,才能都好生活着。” 李治言及此,也是目光黯然: “这话儿说起来,倒似四哥凉薄——其实我最清楚,他比大哥还疼我。” “这个当然是对的。” 明空不忍看他神伤,便故意闹他道: “否则前些日子,治郎又怎么会挑了濮王来故意气媚娘,要媚娘自己努力设法回宫?” 李治一怔,不由哈哈一笑道: “就知道没能瞒得过你。” “治郎也没打算瞒罢?” 明空冷哼一声,却道: “我便觉得奇怪,好好儿的,怎么濮王殿下跑来设计了那一排子——后来一想,这可不是治郎的主意,还有谁的? 明知我最经不得你激,还故意这般设计…… 治郎呀治郎,你当真是在欺负媚娘呢!” 李治闻得这般娇笑柔语,不由心神一荡,便低下头去,缠绵缱绻半晌,才复又抬头,轻轻笑道: “你总是最知我心的……那眼下,你便猜一猜,我接下来,打算如何?” 明空却笑不语,直到李治吓着她,说要呵她痒痒,她才笑道: “还能如何?今日吴王之事,自然是要早早儿寻了答案的。 若论这天下最了解吴王的,自然还是濮王殿下了! 治郎可是说过的,二位殿下从三四岁上就开始争,一直争到现在。还有谁比他们彼此,更熟悉对方的呢?” 李治闻言,闷闷一笑,也不多言语,便又是几次轻吻其额。 …… 是夜。 太极宫。 甘露殿中。 为着青雀入宫,李治今日早早儿便传下旨,道今日再不得歇任一妃嫔殿中,只是留居甘露殿。 闻旨,萧淑妃头一个便是失望至极的,忍不住便又是怨恨一番,好在有玉凤在一侧劝慰解气,又是替她出主意想法子,去整治那些不听事的诸妃,萧淑妃这才松了些气,不再言语。 此事暂且压下不提,只说这甘露殿中,王德与德安等人,早早儿便将宫里偏殿之中的小厅里,清出一块儿地方,又是旺旺地添了几盆炭火,又是温酒布菜,好一阵忙。 至戌时一刻,便见李治与青雀一道,身后跟着瑞安与青河等侍,含笑而来。 二监急忙带着诸侍先叉手行了大礼,得了李治免礼的准,这才起身,由王德含着笑意将兄弟二人引入座中。 以退为进,凤初还朝十五 又是一阵酒菜招呼之后,李治便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 饶是青雀多谋,闻得李恪今日竟然特特跑到感业寺中去见媚娘时,也是惊得半晌不语。思虑一番之后才道: “吴王一向多谋多计,更是谨慎行事,不似青雀。 他虽不若青雀一般,将武姑娘之事明晰于心,可到底也是知晓当年宫中旧事的。所以他当然也明白,一旦事情教武姑娘知晓,那也便等同于让主上知晓的道理。 是以青雀以为,只怕这吴王此番,却是根本有心向主上示忠。” 李治点头,放下手中酒爵道: “朕也是这么以为……只是吃不准三哥此番到底是为何示忠。 不止是朕,连媚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是以这才来请教四哥。” 青雀想了一想,不答反问道: “那吴王去见武姑娘时,可有旁的人跟着?” 李治一怔,想了一想,便唤李德奖上前来,将青雀之话再问了一遍。 李德奖回忆之后便坚定摇头道: “无。吴王只是带一纵轻骑,那些人德奖也都是打过交道的,皆是吴王府中旧人,再无新面孔。 而且吴王与武姑娘相见时,也是早早儿便让这些人驻扎于百步之外,不得近前的。” 闻得德奖此言,青雀也是点头道: “看来吴王本心,便只是来见武姑娘一表忠心了。可青雀总觉得,他此番行为,太过蹊跷。当真是叫人太费思量。” “太费思量……” 李治把青雀最后一句话在口中又念了一念,想了一想,然后若有所思道: “会不会三哥如此,本意便是在引得朕于此事之上,多加思虑?” 青雀闻言,目光一亮,轻拍几案道: “是了!是了!定然如此!主上,还是叫德奖师傅现在便去查一查近日吴王府中有何人出入!” 李治却笑道: “何须去查?阿风何在?” 一声应,便见李风从暗中现身,先见过了淡然点头的李治与面有微惊之色的青雀,然后才恭声道: “近日里吴王府中,迎来送往人口颇多。不过多半都是些往来官员,或者交好的人物。 不过前日夜里丑时三刻许,倒是有辆马车极为隐秘地经吴王府后巷一幢看似各自独立,实则与吴王府有暗门相通的大宅之中入了府,至今未出。” 青雀心中先是一叹,然后才问: “可知车上人物是谁?” 李风便道: “吴王府上下口风甚严,加之防卫过密,也是直到方才濮王殿下入殿之前,才得实讯。 那马车里坐着的,却是高阳公主府上一名侍妇。” 青雀闻言皱眉: “一名侍妇如何这般大做文章?只怕身分不实罢?” 李风却道: “身分已然查实,再无虚假的。 至于她何以马车进入,说是因为身患肤疾,不敢见人。下车时脸上还蒙了轻纱,不叫人得见真容。” 闻得“肤疾”二字,李治与青雀皆是动容,李治便立时问道: “你说是侍妇……那她年岁,只怕是已至中年了?” 李风点头道: “回主上,此妇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年岁了。虽然有轻纱遮面,可是两鬓斑白的,少也有四十来岁。 一条腿也是有些微跛,下车之时,还需得人搀扶。 就是那一扶之时,她臂上衣物被拉起,小的在一旁看得清楚,臂上一片白一片黑。都是些陈旧伤疤。 其实说是肤疾,以阿风之所见,倒更似是……” 青雀见李风一犹豫,便脱口而出: “火灼之伤?是也不是?” 李风点头。 瞬间,李治与青雀,尽皆骇然,两两相觑,心中尽是震撼不已: 是她…… 她竟然真的未死?! 永徽元年正月二十七。 朝。 先帝女,今上同母小妹衡山公主应适长孙氏子诠。因礼部侍郎王德厚以为天子既已因公除孝,乃欲以当年秋时出降公主。 诸臣虽有微议,然多不语。 唯有于志宁上前,力谏不可,道: “前虽有汉文(就是汉文帝)立制天子半年即可因公除孝,诸事如常;然终究此乃为天下百姓计尔,非为天子有殊于民。 今公主服丧,本应衣着斩縗(最重的孝服),生麻束发,以示其哀。纵今依汉例,为今天子福祉恩乞故,以除丧服。然哀情丧恸,怎可随例而改? 臣请上准,当俟三年丧毕后再行出降为好。” 李治闻言,颇以为然,又切加勉之,遂乃着左右宣之,三年后公主出降。 …… 朝毕。 因李治有令,遂诸要员乃随驾移至尚书房,以议政要。 诸君臣方行立坐,头一个许敬宗便起身上前告之李治: “臣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闻言一怔,便看了看长孙无忌后,才道: “许卿请讲。” 许敬宗便奉玉圭,上请李治道: “今日朝议之时,王德厚如此不分轻重,无视礼规,竟妄议天子嫁妹之事,论罪,当贬!” 李治闻言便是沉吟,良久才摇头道: “也不能怪王爱卿……说到底是朕的不是。 只因一心念着先帝临终之时再三叮咛,务必将公主婚事办妥。 结果是朕思虑不周。” 长孙无忌一侧闻言,便也奏道: “许大人此言,虽然有些过重,然其理却当。主上,此番王德厚无故议及此事,无非是为了行阿媚逢迎之事,却当主上人伦大德置于不顾…… 若非今日于师出面相谏,只怕主上便要因这等小人之媚,而得不孝不悌之恶名。 以臣之见,此人万万不可再留于礼部要司!” “没错!万不能留!” 禇遂良一向与长孙无忌同声同气,立时便奉玉圭,坚定请奏。 不止是他,连另外一侧,右肃机李敬玄、卢承业等人,亦同样上请李治。 李治见状,颇为讶然,然既诸臣有奏,自己也觉不妥,于是便着准此议,即时着中书省拟旨来看。 不多时,一旨圣意便传入太原王氏于京中的聚集之地:升平坊。 闻得上旨,当今皇后之父,太原王氏一族之中,正如日中天,也是内定下任族长继承人的王仁佑立时便变了脸色,怒道: “这个长孙无忌!当真是要破了咱们二系的规矩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六 一侧立着的便是王皇后堂兄王善和,闻言便道: “可不是?近日以来,几次三番在这朝中弄动些手脚,将咱们王氏一系的人一个个地往下拉…… 其心可异啊!” 王仁佑气得直哼,良久才冷声问一侧前来禀报的小童道: “你说当时李敬玄李大人也在场,也是向着那长孙无忌的……此话当真?” 小童急忙道: “再做不得假的!小的与陛下身边的清和公公,论起来却是同乡,他一向都是知无不言的。 今日里小的还着意添了些他最爱吃的家乡小点去,他一时喜欢,便说了个明净。 他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那李敬玄可是比长孙太尉都急着要族叔公(王德厚)下位呢!还听清和公公说,陛下因为李敬玄如此尽心尽力,已然是下了旨意,着令李敬玄那个初得恩荫的弟弟李元素入礼部,以俟替族叔公的位呢!” 王仁佑勃然大怒: “他倒是想得好!!!老夫费心费力奉了他家女儿为四夫人,他竟如此以怨报德!这等小人,老夫岂能容他!!!” 立时便着人将此事传入宫中,务必教王皇后知晓。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内。 天气微微转温,怜奴便着人将火炭盆一一移出殿去,免得火气过旺,反而伤了皇后之体。 正在忙着呢,便见一个小内阍令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怜奴识得是王家送入其内以做联系的人,于是便急忙吩咐周边人自去忙碌,自己则脚下加快,向着小内阍令而去。 “何时?” 她未及近身,便先出声询问,那小内阍令先叉手行了一礼,这才近前,低低将今日之事说与怜奴听。 怜奴闻言,便是清楚,于是点头,又着他退下,这才转身入内,回禀王皇后。 王皇后此刻正在榻上静坐观禅,闻得怜奴进来,先缓缓睁了双目。 “是父亲罢?” 怜奴微一行礼,却道: “娘娘英明,正如娘娘所料,老国公当真是被气昩了心,眼下已然来请娘娘为王侍郎做主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 “什么叫王侍郎?陛下已然立旨贬了他的职,那他便再不是王侍郎了。” 怜奴会意: “娘娘的意思是,此事咱们暂且不理?” 王皇后沉默良久,才悠悠端了茶盏,轻轻吹了两下,啜饮一口才道: “这些前朝之事,后宫本来便不当插手。 何况这李敬玄的为人,本宫也是颇有些耳闻的。 他却不是那样损人以利己的小人,更不是个眼光短浅的。 只怕此事,是父亲有些误会。” 怜奴一怔,想了一想才点头: “倒也是。那李敬玄的性子,听说是极清冷的。 别的不说,之前便颇有耳闻,言道当日其父欲献其妹为妃时,他便是百般不满。 后来实在皇命难违,又是陛下钦点,诸臣附议,他才无奈罢了阻止其妹入宫的心思。 想来他也不是个贪图富贵的人。” 王皇后点头,慢慢放下茶盏道: “说到底,还是父亲太过看重这一子一卒之间,否则便不会看不清,这眼下对咱们氏族一系最有危害的,却非关陇一系了。” 怜奴一怔,不解道: “还请娘娘明示?” “关陇一系,与氏族多有联姻。其实早已不分你我。而且朝中官员,虽然是氏族五成关陇四成之势,可论起来,这军政要席之上,却是关陇六成,氏族四成。 所以其实二系之间,眼下却是平分秋色,无相妨害。 只是眼下这等平衡之势,似乎隐隐将有被打破之势。” 怜奴会意,乃道: “娘娘的意思是……吴濮二王?” 王皇后点头,不无担忧道: “虽然天子李氏,论起来也是氏族一系,也与关陇纠葛甚重。可说到底,天子一氏毕竟是天子一氏,其势之高,其权之重,绝非我氏族一系与关陇一系可敌。 原本这大唐江山,却是天子李氏独占皇权,氏族一系居政要之位,关陇一派得军权之重……三方均衡之态。 可眼下吴濮二王这一番回归,却是将政军之权,同向天子皇家拉拢了一些。” 怜奴不解道: “娘娘,吴王虽然手里握了些兵权,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五千余的近卫,再加上些府兵散勇,与咱们大唐那近百万为关陇一系所握着的雄师相较,实在是粒沙入海,毫无声息啊! 还有那濮王,他如今虽然回归,可到底也只不过是个闲散王爷,陛下并未将他置于什么高位呀?” 王皇后气定神闲,一笑道: “吴王眼下手无兵权,未必代表日后不会。再者吴王与那英国公,昔日里也是有些交情的。而且据本宫所知,这吴王自从归京之后,便不少地与李绩相聚。 怜奴,吴王生母淑妃,于先皇后故后,便一直将今上看得与自己亲生之子一般重要。那吴王幼时也是对今上百般垂爱…… 你说,朝中诸臣一向都因李绩位高居重,手握军权而百般相忌。为何吴王这么一个前朝逆妃之子,却敢不惧左右人言,与之频频相交?” 怜奴讶然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后点头,这才道: “说到底,连父亲也知道,朝中亲族多一些,自然便好行事……何况是眼下,事事处处,皆受二系钳制的陛下? 比起英国公来,这军权自然还是捏在自己手里,稳当一些。不过陛下毕竟是陛下,不忍心直接捋了这些老臣的权,加之李绩也确是有几分本事,以后也是可堪长用的。 是以陛下这才算计着,要借吴王与李绩交好之机,变相地将军权借吴王之口,拉回手中罢了—— 自然,陛下如此,是连吴王也防在内的。毕竟吴王行事如此张扬,必然会引得关陇一系与我氏族一系关注,他断然不敢在这等事态下有所谋私。” 怜奴点头,叹道: “果然还是娘娘懂陛下的心思。那濮王也是如此了?” 王皇后却摇头道: “非也。 濮王与吴王,却又有些不同。”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七 一壁说,她一壁起身,由着怜奴扶到殿廊下,看着月色下的庭院之中,才慢慢道: “说到底,濮王可是陛下的亲生兄长,自幼也是极疼爱陛下的。 加之当年争储之时,诸老臣已然是表明了态度,再不肯相助这位昔年曾将诸位要臣得罪了个净光的骄横又心术不正的殿下。 再者,濮王善于攻谋,却无治军之才。李绩更是与他无半点交情。之前又是争储失利,被贬过的人…… 是以濮王却是最不可能反,也是最反不起来的。 所以陛下这般放心用他,让他在朝中暗中操作,以多多择选一些真正忠于陛下的臣子。 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濮王与吴王素有旧怨,其势不两立之情,人尽皆知,是以二人是断然不会联手的。陛下同时用着这二人,也存着点养虎制龙的心思。 这样一来,吴王主武,濮王主文,这大唐皇权,可就更向陛下手中攒了一攒了。” 怜奴叹道: “陛下英明,可惜却不知娘娘知之甚深,已如神交……那娘娘,依您的意思,咱们这该如何? 老国公的心思,明摆着便是想请娘娘帮一把氏族一系,还有将那李德妃,也想个法子拉下去的。” 王皇后却慢慢道: “这天下本来便是李氏的,咱们太原王氏,又凭什么可与天子一族相争? 便是出身再高,地位再重,若存着些与天子一争的心思,那又与乱臣贼子,有何不同? 再者,一日为夫,一生为夫。本宫眼下已然是天子之妻,陛下之妇,自然当事事处处,以陛下之心为先,以陛下之虑为先。 李德妃既然深受陛下喜爱,那本宫自然要将她向陛下面前再奉一奉,进一进她的位封。——说明白些,李大人向来不会如此,只怕那清和,却是得了陛下身边德安的命,这才曲意引得父亲恼怒,欲使王李二氏失和—— 那德安之命,还不是陛下之心?想着叫王李二氏不和,这才从中能多空出些官职来,以备其用? 陛下既然如此费心,咱们也只能从命。只是父亲不得不保罢了。 至于这朝中之势…… 既然陛下忧心权柄分散,于天下不利,那自然便有陛下的道理。本宫自当良相助之,而非私中损之。 怜奴,你去传话与父亲,便告诉他,此番虽然王族叔因失被贬,明面儿上看着,是因公主出降之事。实则却是王族叔自己有些毛病被左右知道了。李敬玄之所以一马当先,主动提出降族叔之位,还是为了保住咱们太原王氏一族在陛下面前的脸面与荣宠。” 怜奴会意,便笑道: “可不是?那王……王族公好色之名,天下皆知。 流连青楼楚馆便罢了,可前些日子竟然身着朝服便奔西市胡姬酒肆之中……当真是大失官体。 依礼依制,都是当被贬的。 陛下如此,李大人如此,其实也不过是为咱们太原王氏挣下一份颜面罢了。” 王皇后含笑点头。 次日。 朝毕。 太极殿中。 尚书房内。 李治与诸臣议毕诸事,便着长孙无忌等人退下,这才召了德安前来道: “叫他上来罢!” 德安依令,便向着清和一视。 清和会意,立时便将一个小太监带了上来——却不正是昨日夜里去见怜奴的那个小内阍? 小内阍见得李治龙颜,一时也是颇为紧张,倒头便拜。 李治见他如此,倒也起了些笑意,着令其平身,又温声和气道: “这两日倒是辛苦你了。” 那小内阍虽然是太原王氏一族的内使,却是从来不曾轻易得见主人这等好脸色的,更何况是天子。一时间心中好是受宠若惊,便结结巴巴道: “不……不……辛苦……” 清和一边听着,便是大急,又是皱眉又是挤眼,这小内阍这才回过神,忙吓得面如土色,再次下跪道: “请……请……请……” 李治见他说不成话儿,也不生气,只是笑吟吟看了看德安。 德安会意,便转脸笑骂清和道: “好好儿的,主上正问话儿呢,你吓他做什么? 虽然是漏了句尊讳(就是小内阍在回李治的话时,依律是要先回一句回主上或者是回陛下的,这叫尊讳),可到底这孩子没见过真龙尊颜,难免紧张…… 主上都没急,你急个什么劲儿?看把人吓得……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好生起来罢,主上等着你回话儿呢!” 小内阍闻言,心中更是感激,便急忙再谢隆恩,这次倒是不敢起身,只跪在地上,盯着地面,也不嗑巴了,直道: “小奴名唤阿莫,是万春殿的内阍。” 李治点头,又问道: “听清和说,昨夜皇后着你去办了一件事?” 阿莫也不隐瞒,便道: “是,皇后娘娘叫阿莫去告禀宫外的王国丈,叫他不要再理这王侍郎被贬之事。还说李敬玄大人如此,其实是为了保住太原王氏一系的颜面。” 李治闻言,颇为吃惊,看了看同样吃惊的王德之后,才想了一想慢慢问道: “那……她为何如此回复,你可知晓?” 阿莫依旧低着头道: “阿莫倒是听到王尚宫(就是怜奴,怜奴是太原王氏的家奴,所以也跟着主家姓)说了两嘴,道是娘娘说她眼下已然是陛下的正妻,天子之后,自然事事处处当依天子之心之意为要…… 还说了一句,什么大唐天下,本来便是李氏所有。既然天子有意拢聚皇权,那为人臣子的,也只有从命才是。” 李治闻言,登时神色变幻不定,目光更是复杂。 王德见状,又问那阿莫道: “便只如此么?再无他言?” 阿莫倒也老实,摇头道: “不是,王尚宫还说,这陛下虽然有意拢权,可到底王国丈是皇后娘娘亲父,自当保全。又说虽然国丈此番受些气,但日后定然是要向那关陇一系讨回来的。便是陛下这里,只怕日后也会给个说法。” 李治闻言,神色一定,冷冷笑道: “是啊……朕还真是欠了一个说法呢!” 王德见李治动怒,这才松了口气,小心低声劝道: “主上也不必如此动怒,皇后一向自视颇高,也是习惯的了。” 李治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却突然问这阿莫道: “朕听清和说,你此番入宫,其实并非本意?”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八 阿莫闻得这一问,便是浑身一颤,立时眼泪欲流,半晌才微带了些哽咽道: “是。” 李治兴起,乃问: “你为何不愿?朕听闻皇后一家,待你也算不薄。” 阿莫沉吟良久,才轻轻道: “若论恩德,却是不薄。 可阿莫乃家中独子,又未得一男半女,以传香火。家中更有八十老父老母,病弱无人赡养…… 阿莫如今一入宫中,父母无养,香火已断,再不得复也!” 李治闻言,也是颇动容,便道: “朕闻你言,却是有些文章在腹内的。怎么不好好向主家说情?” “说了又有何用?主家固然要骥恩索报,阿莫也只能生应下来—— 只恨阿莫学了些礼制,抛不得这份良心罢了。” 阿莫一番言语,却是凄凉,李治也是不忍,便当下借口说孙思邈如今独自一人居于鸿庐之内,虽然弟子众多,却是不善饮食。闻得阿莫父母旧为膳厨,便着令其可入鸿雁小庐,以顾其食。又颇加赏赐,又多以劝慰,更言道日后必当为之寻得亲缘,以嗣其后。 阿莫闻言,便知李治之意,却是为了让父母得近药圣,以理其疾。一番亲厚之意,如何是那凉薄主家可比得?更莫提自入宫以来,如此三番劳心苦力,却只不过是夸奖数次,赐了两段杂色粗布的王皇后了。 当下狂喜,更是痛哭谢恩,心中立誓为李治尽忠,便是万死亦不辞。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 今日正是春龙节,依着规例,太极宫中辈位最高之女子当入寺中以身代为祭礼。 而这太极宫中今日位高者,是为王皇后,然辈位最高者,却是先帝太妃徐惠。 王皇后心知若徐惠行祭,必然是要选感业寺,自己论资排辈,虽贵为国母,却辈分不高于徐惠,是故只能依孝礼从之。 一来想着若自己也同去,难免二人无甚言语;二来也是不愿因自己前往感业寺之事,诱得李治又起兴念,便遂推了借口,只说自己身体不适,请择一妃嫔代为行之。 李治闻言,倒也乐得她与媚娘不得相见,徐惠更是早就巴着能与妹妹素琴一道出宫,去见一见媚娘。 于是李治便着旨,当以孝为先,以徐婕妤伴徐太妃,从行感业寺。 王皇后闻言,虽然以为徐婕妤非四妃之属,以其代己颇有折贵之意,心中不满。然为得李治欢喜故,也只得强忍下心。 只是怜奴看出主人心思,便着意吩咐着内侍省里,既然只是一个太妃伴着婕妤出驾,那便不当太过奢华,免得惹陛下龙怒。 可惜怜奴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一朝身为尚宫,这宫中诸事,便是她一言而从之。却不知论起来,这内侍省里大大小小事务,还是王德说得算。 是故那些小太监们为了讨王德的欢喜,将此事加油添醋地说与王德听后,便恼得王德冷笑连连,直咬牙道: “好个自以为是的贱婢! 路还未走得稳当呢,就想欺到主子头上了!真真是作死呢!” 于是一转身,便着那些小监趁着李治得了感业寺中媚娘的密信,回报一切安好,心中正舒爽着的时候,将此事报与李治知晓。 小监们一向是多受王德照顾,自然知晓王德向来瞧着这皇后宫中人不上眼,加之也都是在宫里多少年的,透明透精,哪里不明白王德让他们这么做,明摆着便是给本就不喜欢王皇后的李治一个找麻烦的理儿? 于是便着意地将事态又说得严重了许多,有个小监因为挨了怜奴两句不好听的,心里存着些气儿,竟然还在来之前,事先编好了口风,引着左右伴子一同作证,那怜奴还有无故责罚自己的罪头。 李治本来正欢喜着,初闻得此言,也是颇为犹豫——毕竟昨日闻得王皇后一番以夫为贵的言论,又是百般委屈,他心里也不是不内疚的。 可奈何终究积怨已深,又因着那个小监又着着地亮出了身上伤痕,又添油加醋道: “那怜奴姑姑可当真是说话难听了,竟然还说咱们这些小监,也不过是宫里的小奴才,没经过大家氏族的调教,当真是不开眼面的……” 这小监虽然没有得过特意调教,可这几句话却着着地说到了李治的痛处,当下便见李治脸色一沉道: “她当真这么说了?” 那小监本意只是信口几句,图着让李治记上这么一笔的——他可不敢自以为李治会为了他,能去罚怜奴去。到底怜奴是皇后娘家仆,轻易也是罚不得的。 便是李治再不喜皇后,可看在皇后娘家面子上会饶恕怜奴这个理儿,他还是懂得。 是以他本以为自己这番话儿,最多也只是想着李治心里存上这么一记,待日后发落怜奴时能出口气…… 却万不曾想,几句无心的话儿,却引得李治动了怒,当下吓得立时噤声,只是呆呆地看着王德。 王德见状,也不急不徐道: “主上,其实此事,若辩真假倒也不难,只需将那怜奴唤来,一对便知。” 李治却冷笑道: “她来,她来又怎肯低头?只一味地学着她那个主人,自以为出身高贵,便调教奴才也是无错的!” 王德闻言,便知李治已然信了那小监的话儿,于是暗暗地看了那小监一眼。 那小监倒也是个有胆识的,虽然到底不明白为何李治会信了自己,可他却看得出,李治这是存了心气儿了,想着自王皇后登基后,赏赐的份例少便不说罢,连那怜奴也是不少颐声指气,给大家气受,一时邪火也是攻了心,便大胆道: “陛下明见!当时咱们这些小监们也是因着宫规有制,劝了两句的,可是怜奴姑姑只是一味冷笑,说便是到了陛下眼前,也是这般说,再不改口的。 还说……” “还说什么?” 李治冷冷一哼,问道。 小监便头也不敢抬,提着心胆道: “她还说,到底这宫中……宫中还是少了些像皇后娘娘这样明理知守的主子,也不知……也不知小人们之前的主子,是怎么调教小人们的。”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十九 李治眯了眯眼,看着这小监道: “朕记得你,以前是服侍安宁的,是不是?” 小监闻言,一时不知当喜当忧,便道: “是。” 李治点了点头,沉了沉气,这才软了口气道: “好了,朕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下去罢!瑞安,你召太医来,看着该怎么调理,便怎么调理,该赏的东西,一并赏了便是。 到底是服侍了安宁一场的人。” 瑞安立时便点头,带着那几个小监出来。 一出来,左右一转,看看无人,瑞安便停下脚步,一甩手中白玉拂尘,厉声道: “你好大的胆子!敢欺君!” 这一声喝吓得那几个小监立时软了脚,瘫跪于地,一个个哀哀相告,求瑞安饶恕。又是诸人皆推了那为首的撒谎小监道: “都是他的不是!是他编排的话儿,还叫咱们几个小的一共害着那怜奴姑姑的!” 那小监闻言,虽有些懊恼,却也不是孬种,只是咬着牙,忍着不吭声。 瑞安见他有几分骨气,便转脸色道: “罢了,起来罢!一个个的都没用!今日的事,最好别漏出去半句!否则任谁也保不得你们!” “是!” “也别指望着往哪位公公身上栽,若当真胡乱咬了一通……哼哼!也不怕明白着告诉你们,到时主上亲近的人,还是主上亲近的人,倒是你们,只能是罪上加罪!” “是!小的们明白,再不敢乱说的!” 瑞安这才取了自己的信牌交与他们之中的一个,叫他拿着自去内侍监里领赏,只留下那个为首的,侍奉过安宁的小监在身侧,慢慢说话。 小监们原以为此番一事,只怕性命不保。想不到瑞安虽然恨他们不争,却不曾扣了赏赐,当下真是欢喜不胜,立时便是好一阵巴结,直到瑞安不耐烦,赶了他们走,这才离开。 顷刻间,原地只留下那一个侍奉过安宁的小监了。 瑞安见左右都走开了,这才转脸来问他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监到了这一步,倒也是不怕不惧了,便坦然相告道: “小的叫胡土儿,人家便叫小的糊涂。” 瑞安闻言,却松了脸道: “你叫什么糊涂?咱家看你半点儿也不糊涂!竟然这么胆大包天,把晋阳公主都给扯了进来!” 小监一怔,这才回过味来: 方才自己瞎编,说怜奴骂自己先前的主人调教得不好。可自己先前的主人,正是当今陛下的亲妹妹晋阳么! 这岂非是说怜奴轻视晋阳公主? 想当年晋阳公主与当今陛下可是同育于先帝身侧的,同样是荣宠万方,诸姐妹之中,最受当今陛下喜爱…… 吐了吐舌,他也松了脸笑道: “小的无心毁那怜奴,只是恨她对王公公不敬。” 瑞安撑不住,却笑道: “若非你当真是一颗心思待着咱们王叔好,咱家方才又何必特特地把他们几个吓成那样儿,为你留后路?” 小监也不傻,知道瑞安此番却是好心,更是多谢。 瑞安又是承了他一番谢之后才道: “不过胡土儿,到底你是晋阳公主身边的。怎么就会跟了皇后宫中呢?咱家可是记得清楚,当年晋阳公主殁后,一众诸侍,可都转过来跟了先帝,或是跟了当今的主上的。” 胡土儿叹道: “说起来也是小的命薄福浅,当年论起来也本是要跟当今主上,就在瑞公公您门下学些乖巧的。可是偏生那一年先帝替咱们主上招了皇后娘娘这么个主儿进来,又是因为她入宫时身边得力的侍监不多,便着意内侍省里点了一拨先前侍奉晋阳公主的婢侍们去侍奉。 起先大家想着,既然是当今主上的元妃,那自然也是好人性儿的,于是便着心奉着。可想不到这位娘娘看着是大家出身,为人却当真小器得很。” 瑞安点头,同情道: “倒也是,毕竟你先前跟着的可是晋阳公主与那时的主上。这二位主人,可都是极恤下的。再加之名上你是跟着二位小主人,可实里却是跟着先帝。 先帝的性子,更是恤下得紧,日里夜里,想起来便赏着。这太极宫里一提起甘露殿的,个个都是眼红。只要咱们一出去办事,那必然也是流水的钱帛赏出去…… 可一朝你跟了皇后,她这儿赏赐一少了,你们顶着皇后身边人的名号,却不得宽裕钱帛使用……只怕事不好办倒还是其次,有人为难记了恨,也是不怪的。” 胡土儿点头,眼里便含了泪道: “还是瑞公公知道对咱们这些人好。想想当年跟着晋阳公主与主上时,哪里来得这般气受?可眼下再瞧一瞧…… 瑞公公,也不怕您老人家笑,论起来,咱们可是皇后娘娘的身边儿人,可是这一冬里下来了,却只赏了两段粗制青棉布,两贯钱。 莫说是那惯例的金宝钱(就是金制的小通宝,一个大概在三十五至四十克左右,除夕最后一天的晚上,宫里的主人们是要准备好了充量的小金通宝,赐给下人们做吉祥物的。据说这就是压岁钱的由来),就连个银豆籽儿(唐时都是铜钱,只有宫里才有得见金银制钱。赏赐下等监婢的时候,一般都是取每个五钱左右,制成了黄豆大小的小金弹或者是小银弹的,装了一大盒,放在阶下,看着奴侍们各自争抢着抓一把,无论抓多抓少,都是自己的赏赐。这种过年赏下等奴婢的方法就称为抓豆籽儿,或者是抓福豆——福豆就是金豆;或者是抓吉豆——吉豆就是银豆。意在取一个抓福抓吉好兆头的意思。)都不得见……” 胡土一面说着,一面便落下泪来。 瑞安见他如此伤怀,心下也是不忍,可是明受了王德与李治方才的暗示,也不得不忍了心,再探一探他的底道: “不过好在皇后待人小气,却总是不乱打骂的。你的日子,也算好过。” “嗨唷?不打?不骂?” 胡土闻言,便睁大了眼儿含泪道: “是,皇后是不打也不骂,可她身边那位怜奴姑姑,那就可不是个吃素的了!平日里只要有星点儿小错,那便是一顿手心板子。 这倒也罢了,最可气是她平日里总是抬着架子看人,好像咱们这些人便是多看了她一眼,也是污了她身分似的。还动不动就罚着咱们这些人去抄书…… 瑞公公,这不是故意儿的作践咱们么? 咱们又不是大家出身,自己的名字也都是入了宫来,得了内侍省里的教养,这才会写的。谁还能给她抄什么书? 她还又要什么字迹工整秀丽,能有些法气儿的……”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 看着胡土气成这样,瑞安心下倒是松了口气,便笑道: “可别怨人家,说到底,人家也是帮了你们一把么?这不识得字了?” “识得什么?依样儿画葫芦!这么些年被罚抄了这么些书,也练得工整一笔字,可从来就没人教过咱们,这些字儿怎么念!每每咱们存了些好学的心,想着去问问那怜奴罢,她还一脸子的瞧不起!根本不告诉!瑞公公……求求您,若您当真可怜胡土,便将胡土从那地儿里调了出来罢!那万春殿里,简直就是个冰窟窿!” 瑞安却只摇头笑,半晌才道: “你要咱家调你出来,其实也不难。只是皇后的身家你也是知道的,依咱家看,去撺着内侍省不教徐太妃姐妹好这等事都叫你来做,可显得是皇后与怜奴信得过你。若咱家无缘无故调你出来,皇后头一个只怕便不肯。到时主上也不好为你一个人,而跟皇后闹得太僵。” 胡土却不糊涂,立时便道: “胡土也不求时下便调了出来。胡土也知道忠于陛下。瑞公公,只要胡土留在这万春殿里,还能给陛下出点儿微力,那留下便留下!只是还请日后若是得了良机,那还……” 瑞安点头,截口笑道: “这个自然,到时你有功在身,主上不开口,咱家也是要调你回主上身边的。” 胡土大喜,瑞安这才又看了看左右,从袖里取出一样东西,交与胡土。 胡土接过一看,却是一只密封得十分好的小泥坛。这坛子当真是小,至多不过满月孩儿的拳头大。外观看来也是金红华彩,分外明丽,心知必然贵重。 瑞安笑道: “你既然是有心要归忠于主上的,那自然是要替你找些好营生,先解了解你眼前燃眉之急的。今日你回去之后,想必皇后必然会要你带了些人,随徐太妃姐妹一同前往感业寺,名义上是代皇后的仪驾,实则只怕是看着太妃。 你也知道,主上敬重太妃,那也不是一日二日的事;近日来又是偏宠徐婕妤。所以……” 胡土明白,笑道: “瑞公公放心,那些人,只要有胡土在,便再碍不着二位主人的。” 瑞安点头,又指着那小坛子道: “这是一件,这坛子又是一件——你拿了它,去感业寺里时,必然能遇到一个与太妃还有徐婕妤极为亲密的法师,名唤明空的。 你可认得她?” 胡土于晋阳身边时,虽然只是一个外用小监,可到底也是知道这武才人的。加之李治与媚娘之事,他殿中倒也罢了,这万春、千秋、甘露、神龙、太极五殿之中,却是颇多人知晓的,是以便点头,紧闭了嘴,只等瑞安吩咐。 瑞安也是满意他,便小声告他道: “那位明空法师,却是个最慷慨的。此物是她先前还在俗家之时,母家带来之物。之前出宫时落下,心里没少念想。 你也知,咱家之前却是侍奉她的。是以多少有些主仆情分在。你若将此物送还与她,也算是了了咱家的心事。更紧要的是,那明空法师一个欢喜,说不得便有些赏赐。可也解了你眼下燃眉之急。” 胡土闻言,当真是欢喜不胜,立时便跪了下来,叩首谢过瑞安的恩,这才欢天喜地地小心收了坛子,自行离开。 瑞安望着他这等情态,也只是淡淡一笑,便转身向李治复命去。 …… 是夜。 感业寺中。 得见徐惠与素琴二姐妹的明空,自然是欢喜不胜,首当其冲徐惠与明空抱在一处,便是好一场伤心痛哭。 哭了半晌,徐惠这才拉了妹妹素琴来,与明空坐在一处说话儿。然而还未说得几句,那急着领赏赐的胡土便急不可耐地挤了进来,强扰了三女兴致。 素琴年纪小,倒也还罢了,可徐惠与明空二人在太极宫这些年,哪里见过这等不识眼色的下侍?加之徐惠知道他是万春殿来的人,心里也明白必然是王皇后有命,着其监视自己姐妹相聚,当下便一脸不豫,欲行发作。 幸得明空看出这小监有些不对,便止了徐惠,只问他此来何意? 胡土自然不糊涂,明白二女有话要说,便尽着挑着将瑞安的话儿带给了明空,又将那小坛子奉上。 明空接过那小坛子,心中便是一动——她之前在宫中之时,可是吃惯了这样坛子装的药—— 李治为了她,曾特特请孙思邈制成药丸。因这药丸药性特殊,必得使些兼具宝、血二气,性极阳刚的东西装着才不失药性。 而若论天下兼具宝、血二气,又性极阳刚之物,便只有那鸽子血样的红宝(这里的鸽血红宝石只是采用一个概念,史书无记载,请大家明白,谢谢!)。 是以李治特别寻了上古之方,亲自绘制、寻找出了这种烧制之时,裹了鸽子血红色的宝石粉末儿炼化而成,制得宝光瓷坛的图样配方,着令官造司里,烧制了数十个这样的小药坛子来。 之前她离宫之时,包裹里可就带了五个这样的小药坛子。 前些日子李治来时,还曾问过她,药可用完了。她也答道不曾用完。如今却突然着人,而且还是皇后身边的人送来一坛子药。 明空当下便知,内里必有蹊跷。于是便点头收下,抚了一抚药坛,微一深思之后,便又去包裹里取了前些日子李治来时,特特叫德安给他留下的一小袋金通宝大钱(这里的是初唐时的二两大钱,一枚大约合现在的不到二两,也就是九十克至九十五克一枚钱的样子)出来,沉甸甸的袋子抱在怀中。 她随手抓了一把,便抓出了三枚比她手掌心儿还大上一指的金通宝来。 刚放在胡土手上,又想了一想,又抓一把,又是三枚放上。 于是六枚金制大钱便放在胡土手上。 胡土虽然得了瑞安的话儿,知道自己此番前来必然有重赏,可也万不曾想到,明空竟然出手如此大方,这六枚大金通宝,可比他这几年跟着皇后所攒下的还多上一倍!便是在长安城里置上一间一家三口足住的小楼面儿,那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一时心喜若狂,倒头便叩谢。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一 明空也不受他礼,只是谢过他,叫他好生小心别走了风声之后,便让他出去了。 徐惠看着他离开,又看着玉如玉明二姐妹替明空收好了金袋子,又出去守着门口不叫别人再进来,这才道: “你呀……总是有福的,便是在这儿,也总能佑得你身边的人衣食无缺。” 明空知道她言下之意,却是在说李治平日里对徐惠衣食供给,药服赏玩都是尽着好的送,只因全看着自己的脸面。可她却只是淡淡摇头道: “这是治郎跟咱们姐妹相交这些年的情分——别的不说,这素琴不也是么?” 徐惠看了一眼妹妹,徐素琴却是如姐姐一般**,便笑道: “素琴好运气,入宫以来,处处因着武姐姐受主上照顾,承诺了日后得与德奖安成良配不提,还常常是赏赐不断。可素琴与主上,可是先前不识的呀?姐姐不必过谦了。” 明空却不语,只是看了一眼黯然神伤的徐惠,才喃喃道: “情分也是有,可是真正的理由……罢了。治郎能待你好,也是好的。这样一来,你在宫里这几年,也得安生过下去。” 几句话说得明空与徐惠二人,又想起了当年的元素琴,一时伤感。徐惠便急忙转了话题道: “说到底,主上此番也是颇有些怪意——这坛子,可不是装药的?你身边的药,从来没断过。何必今日里巴巴儿地着了一个皇后身边的人来,送了孤零零一个坛子来? 怕是主上又有什么心思了罢?” 明空含笑,看着她道: “你都说了,是皇后身边的人送来的……怎么你就能保证,必然是治郎叫人送的呢?” 徐惠一怔,似有所悟,半晌才看了一眼迷惑不解的妹妹,叹息道: “说到底,主上还是不放心把你留在这儿的。难怪今日里这般强扭着皇后的意思,让惠儿带着妹妹前来……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这东西主上打算叫你怎么用,你又打算怎么用,只要好好儿与我和素琴说一说,我们帮着便是。” 明空含笑点头,这才手上轻轻一使劲,拍碎了坛口泥封。 泥封一碎,明空便将坛子底朝天倒了过来,晃了两下,才滚出了两丸药来在手心。 看着这药丸,徐惠便是一揪心,轻轻道: “这是什么?” “能让我回宫的东西。” 明空淡淡道,只将药丸好生收好。然后看了看素琴,却笑问道: “素琴,你想不想早些从这宫中出去?” 素琴闻言,立时不假思索道: “想!” 她这倒不是说假。自小她在徐家,便是欢乐无忧的性子,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做什么,再不做伪,也活得自在—— 这也是为何她与李德奖年岁相差不小,却情投意合的原因。李德奖与她,却恰恰都是一般的性子。是以其实,他们都不宜在宫中生活,更早就厌倦了宫中这等尔虞我诈。 只是一个欠着李治的情分又是承着李治的君恩,同时挂着另一个;这被挂的另一个呢,又是念着自家姐姐,又是念着自家尚在朝堂之中的父母兄长,又是因着王皇后施手,当真是走脱不得。是以才这样拘着过日子。 如今闻得明空这么一问,素琴自然是爽性回答了——虽然她与明空不过三五面的交情,可是无论是从李治那里,还是从自己亲姐姐徐惠那里,她都知道,并且肯定了三件事: 一,这个名唤武媚娘的女子,将姐姐看得比所有人都重要——只除了李治外。 二,这个名唤武媚娘的女子,将那个不只与自己同名,还长得与自己很像的叫元素琴的先帝昭媛,看得也是如姐姐一般重要,以至于到现在了,元氏一族还因着这分交情,每每总是由着武媚娘向李治说好话,多加照顾。 三,因为上面两个原因,这个名唤武媚娘的女子,对自己更是格外地好,绝对不会害她。 最后这一点,也就叫素琴在她面前,再无任何隐瞒心思的必要——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她,没什么可藏私的。 明空点头,倒是当真喜欢素琴这等性子,便笑吟吟道: “好,既然你这般说了。那我也就想个法子,帮你一把罢!这个坛子,你拿好了。待日后若是有人问起我今夜可服了什么药物,有什么异常之处时,你可将它取出,便将今夜之事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与治郎听。 记得,一定要当大家的面儿说,最好能当着王皇后的面儿,那就更是好极。” 素琴一怔,却不敢接这坛子,只是拿眼瞅着自己姐姐。 徐惠何等人物?当下心明,便点头,叹气笑道: “若说这宫中,除了姐姐以外,还有谁真心为你好的,那便是你武姐姐。收下罢!日后照做,必然能如你愿的。” 素琴这才收了坛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谢过明空。 明空也不介意方才她的迟疑,只是含笑道: “无事。我行事一向太过独断,虽然还算能看得透局势,只是往往也会让人生疑。不过你放心,此番设计,对你却是好的。” 素琴这才点头,展颜一笑。 三姐妹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见外面又来人催,说眼下已然是戌时了,再不回宫,只怕就要惊动李治。 徐惠这才依依不舍地拉了明空手,明空又是劝着徐惠务必照顾好自己身体,二姐妹又是好一阵哭泣,这才各自回去。只是一路上,徐惠都是频频与素琴一道回头,向着独自立在寺外的明空招手。 明空怔怔地看着徐惠离开,良久才含泪,转身归于寺中。 是夜。 太极宫。 神龙殿中。 李治今夜,难得归帝寝中休息(初登基这些日子,因着思念太宗与长孙皇后,再者也是图着方便,多数都是歇在太极殿,甘露殿,或者是立政殿里守一夜的。殊少归帝寝而居),王德思虑着李治近日也是劳累过度,便早早与德安商议了,吩咐明安带了人,将神龙殿里的汤泉收拾得当,以备李治入浴。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二 (这里说明一下。 太极宫里有见于是记载的温泉一共是六处,一处是东宫西池院,也是太子的汤泉。 另外两处分别在中书省和门下省,做为五品以上大员,在重大节庆日里,或者是天子赐席前后沐浴而用。同时也会做远征归来的武将洗尘仪式举行的场所——对于唐人来说,汤泉里也是可以饮酒的。相传当代日本人喜欢在泡温泉时喝酒,就是起源于唐时人们习惯在温泉里替远途归来的朋友或亲人洗尘,同时喝上两杯酒以示去去风寒之气的习俗。 另外两处,便只在皇帝的帝寝神龙殿西配殿和后寝里有了。 原本后寝那一眼,是开在甘露殿里的。之前说过,甘露殿才是正经儿的后寝,不过后来后寝变成了立政殿,加上立政殿正好也位于温泉脉之上,所以就在贞观初年的时候,太宗又着令内司在立政殿里开了一眼温泉,专门给长孙皇后和几个孩子用。 所以最早太极宫或者是大兴宫里的泉池只有五座,后来就变成六座,并且一直沿用下来。) 李治倒也是当真累了,于是便早早儿入了西配殿更衣,替了浴帛之后,先入池浸了一会儿,出池入桶清洗干净,上上下下都舒畅了,瑞安这才着小监们忙将汤池周围的香熏上,请李治入池。 一壁厢里,明安早就备好了东西,带着两个小监,等着李治坐在池中稳定了,这才小心地替李治解了金冠玉簪,仔细放下他的头发在装满了温水的金盆之中,取了香澡豆粉,仔细替他清洗着一头乌黑如油的头发。 (这里再说明一下,初唐时泡温泉,可不是直接光了身子跳进去的。而是要披了件丝质浴帛,就是一块薄纱巾样的东西,然后入池里泡着,等到泡透了,再出来,在外面的单独的一个装着干净温泉水,兑了澡豆粉,或者是其他什么掺杂了香料的豆粉的大木桶里,仔细地搓洗干净,然后再冲一遍,这才再披着浴帛进池子里继续泡上一会儿。 到这一遍上,才能出现电视里的,在温泉池里洒上花瓣添香放松的。而且洒花瓣这一说,也只适用于女性。男性的地位高的人,比如说官员啦什么的,多数是在一个能够在水面上浮起来的,类似于木盆一样的东西里点上一柱熏香,以解其乏。所以有的唐传奇里才会说,京城里某个有名的汤泉池苑,也就是类似于今日的spa会所或者是很高级的温泉疗养中心一样,比较高级的上流人士水疗什么的地方的水面上,净是浮着一盏盏莲花木香座什么的。这就是了。 不过李治是天子,人家不会去类似今日的温泉疗养中心一样的汤泉池苑去,人家有自己的私人温泉,所以自然这个熏香的炉子,就是立在温泉的周围,还有中央的。) 宁神静息地调了好一会儿,便闻得鼻尖里的香气,又变了一个味道,李治轻嗅了两下,才露出笑颜道: “今日这香料倒是特别清爽,也是极为安神。不知是谁调的?” 瑞安闻得李治喜欢,便是欢喜,看了眼也是颇为欢喜的德安道: “回主上,是苏儿。” “苏儿?” 李治有些意外,微微张目看着微红了面的德安道: “朕记得不是叫她去内侍省做个织造上的女官了么?怎么现下连这香料,她也学上了?” 德安抿了嘴笑,半晌才道: “回主上,前些日子,大秦国(唐时对古罗马的称呼)来了使者,还带了两个女官一道来,主上可还记得?” 李治点头。 德安看他点头,这才道: “说起来也是缘分,那两个女官,也不知怎么地,就是与苏儿特别投契,于是便将自己从大秦国里带来的一味新样花料交与了苏儿,还与了她些以这等花料制成的熏香。据说这花儿名唤灵香草,安灵宁神是最好的。苏儿欢喜得紧,找了人试过之后,便急忙请了王公公的命,献与主上您一用。” 李治点头,满意道: “灵香草……好名字。果然这香味直入灵台,宁神安定。朕以往总觉得那些檀香之属,虽然安神却总是叫朕隐隐生些头痛。可这香味却是半点不扰人的,也不叫人头痛。好,便着内司多加培栽,看可不可成事罢!” 德安这才叹了口气道: “回主上,此物苏儿也是试了种的,可不知为何,却是水土不服,再不得成活。前些日子听人说都护府某地(新疆一带),其物候天地颇似大秦,于是便着人带了两粒种子或去一试了。若果得能,那总是能教主上日常得用罢!好在香料一物,本也是要等花儿干透才能用的。” 李治也便点头。 如是主仆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一会儿,便突然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进来,向着王德低语几句。 立时,王德便轻轻点了点头。 (——注解,灵香草,就是今天的薰衣草) 李治一眼瞧见,也不多理会,只是微微一侧了头,由着把白玉拂尘交与哥哥德安抱着,自己折了袖子,亲自从一侧小监明和手里接过玉耳搔(搔,就是唐时一整套的理容工具。耳搔,就是是后来的挖耳勺一类的东西。另外还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就是玉首搔,就是后来的玉搔头。),小心地替李治清理着左耳中。 他的力道倒是极顺和,李治也是舒服得眯了眼,便懒懒问着紧步上前来的王德道: “可是徐姐姐那里有什么消信儿了?” 王德含笑叉手抱了拂尘行礼道: “主上英明。方才徐太妃那里回了话儿来,说武姑娘已然接了那东西,也知道怎么回事了,还连徐婕妤日后的路也一并安排好了。” 他话一说完,李治左耳也是清理完了,便转了头来,一面让瑞安清理着右边耳中,一边笑道: “媚娘倒是真将这姓徐的素琴当成姓元的了……也罢!这孩子留在宫中,她也是不安心。师傅也是不安心。早些将她送出宫去,朕也省心。便由她去罢!”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三 王德笑吟吟看了德安一眼,这才道: “主上是觉得武姑娘此举,只因为这徐婕妤与元昭媛有些相似么?” 李治的耳朵清理干净了,正好儿头发也洗了干净,便直了头,一边由着瑞安明安二人一同取了大帛巾来擦干头发,一边笑道: “怎么,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想头?” 王德又看了看德安,这才笑道: “主上,虽说武姑娘与徐太妃姐妹情深,又是念着先前元昭媛的情分。可到底,这徐婕妤……可是主上您——的——婕妤啊!” 王德这句话,特特地将这“您的”二字拉长了音腔。立时,李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倏然转头瞪着他,看了半晌,才抿着嘴笑道: “你这话,朕听见了,他们也可听见了。日后若是媚娘回宫之后,羞急了不依你,朕可拦不住她。 你是知道她那性子的。” 一句话,说得诸侍皆是面上含笑。王德更是笑吟吟道: “主上安心罢!只要主上还留着老奴在身边,只要老奴还能侍奉着主上,那武姑娘便是再羞急了,再不依,也是会多多看顾主上的!” 一句话说得李治龙心大悦,当下便找了个借口,说王德年岁也大了,总是要有个嗣后照顾的,便顾了左右一圈,当下旨着王德自己寻个好后生,禀报上来,李治便赐他一个王德嗣后的名份,再赏个一官半职。 这一份赏赐,可是正挑中了王德的心思——于王德而言,这么多年前后侍奉了隋唐二朝,杨广李渊李世民李治四代君主,各样赏赐各种物事,已然是再也不缺的了。唯独遗憾便是不能有个嗣后。 李治这一赐,无疑是完成了他最大的心愿。当下便感动得他老泪纵横,也不理池边水渍,便跪下来叩首谢恩。 李治却只是笑着将此事推到媚娘身上,说这是媚娘出宫之前,再三请求自己务必要做到的事情之一罢了。要谢也当谢媚娘—— 他这话儿倒非作假,媚娘确是早就曾将王德心思说与李治听,也劝过他若有机会,便当给王德寻个嗣后,也算是这么多年王德服侍一场的造化。 可是李治一直都忙着,也险些将此事忘记。不过今日因着王皇后待下刻薄,又是有媚娘的事掺进来,又是王德来报,倒是诱得他想起此事,便一并处置了。 王德心知此事之上,李治不会说假,于是更加感激媚娘与李治一番体谅,再三谢过,这才起身道: “主上隆恩,武姑娘体恤,老奴当真是无以为报,只恨此身残缺,也唯有长久服侍,把这条命照顾着主上也就罢了。” 李治却笑道: “朕可不要你的命,还要你好好儿活着。不过你说无以为报,倒也未必。” 王德闻言便是明白,立时便道: “主上但有吩咐,王德万死不辞!” 此时瑞安正传了医官来,替李治推拿头皮,以达松解之效,李治也正闭了眼,于是便随口道: “朕记得,当年你曾得了幢母后赐的宅院,就在长安城内修德坊里……不知那处宅院,此刻却还在不在?” 王德何等人物?当下便明白了李治的心思,立时便笑道: “老奴明白。” 李治便再不言语。 …… 永徽元年二月初五。 朝后。 太极殿中。 李治方与诸臣议事已毕,只留禇遂良下,待相理政务之时,便忽得闻报,道感业寺内明空法师,就是先帝才人武氏昭,与同室二尼,一是高祖近侍慧宁,一是寺中方丈所救之民女入门的慧觉,突然身染恶疾,一病不起,命在旦夕。 此事本为寺中事,然因武昭当日入寺,乃以先帝妃嫔之身,未离宫籍而入。依理依制,都当上报今上与今后,以请奏准。 然王皇后近日卧病在床,诸人皆知,无能相问,是以只得报与李治处。 李治闻言,大为不安,然因有褚遂良在,便不得多加干涉,正为难时,却闻先帝太妃徐惠殿外求见。 李治急着宣。 徐惠入内,便跪泣乞恩,道闻得昔日近身女官,亦是闺中密友武昭病重不安。便求得李治,无论如何还请良以医治。 李治正愁不知如何开口,正好徐惠来求,便立时下旨,特恩准太医与徐惠一同前往探视武昭。又再欲开口着令武昭归宫调养时,却因惧着禇遂良在,不得开口。 想不到他话音方落,便有禇遂良道: “明空女尼虽今为佛门中人,然究竟身负侍奉先皇后娘娘灵位之责。加之到底是先帝嫔妃,至今仍存宫籍。若只在寺外调养,一来太妃与诸医官劳动,难免不当,二来也是不良于养。 不若于临近皇城之中,别寻居所,以兹良养。也不失规制。” 李治闻言频频点头,只是一时不知可在何处安置。 正犯难间,便见近侍王德上前一步,叉手礼奏道: “有禀主上,老奴昔年曾得文德皇后娘娘大恩惠,于京城中修德坊临近皇城掖庭之处,得一宅居。其颇幽静,又极利落。 只是老奴一直以来都颇得主上与先帝怜宠,不得出宫相居,那宅院便也一直空着。若果如此,老奴以为,倒是安置明空大师的好去处。” 李治闻言大喜,相询禇遂良时,也觉可行。 于是便立时传旨,着赐感业寺女尼明空入王德宅院静养。 至于那另外两名同样染病的女尼,则因着徐惠求情,也便一并安置在宅院之中。只是医官有嘱咐,便叫三女各自隔离,少些接触,以免病情互染加重之意。 同时李治又着下令,因感业寺中奉有长孙皇后灵位,此番三尼所患之疾,又似可互染之,便着令太医监亲入感业寺,先除病秽,再净诸尼之体,以避病瘟。 如是一来,这感业寺中诸尼也便不得不被暂时各聚居于别室之中,只待病秽除尽,才得归其所。 一应事态已毕,禇遂良这才告退,离开太极殿。 出得太极殿后,他便直奔长孙府上。 一刻之后。 长孙府。 长孙无忌听毕了禇遂良的言语,一时沉默。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四 禇遂良见状,便道: “学生知道,这武媚娘于大唐江山虽然不是祸星一颗,也绝非良佑。如今她好端端地呆在这感业寺里,几个月不见主上呢。却突然便在前些日子濮王吴王与徐太妃各自见过她之后,便得了这么一场大病…… 若说个中没有蹊跷,实在难以置信。 再者主上的心思,太尉大人也知道。一旦知道这武媚娘出事,那必然是要变着法儿地也要将她接回宫中的。 与其如此,倒不若先下手为强,将她安置在宫外,主上总是轻易不得见,咱们也好看管着的地方。 这样一来,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也好应对。” 长孙无忌点头道: “你这番安排,却是甚为妥当。只是不知那王德,却是什么心思,这么巴巴儿地便将武媚娘安置在自己宅院里。” “还能有什么心思?” 禇遂良淡淡一笑: “他还不是念着昔日先帝的恩德,也是跟咱们一样,怕主上会……” 长孙无忌摇头: “虽然王德也是将主上真心疼爱的,可是此番行事,只怕还有另外一重意思。” 禇遂良一怔,便问道: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这才慢慢道: “方才有句话儿,登善(禇遂良的字)你说得却是漏了一处—— 你说这武媚娘生病,是在濮王吴王徐太妃都去看过她之后……可是你却忘记,她生病之前,最后一个看过的,却是徐太妃。另外那二位,可都离得时光太远,便是有什么筹谋,也不会拖得这般久。” 禇遂良一怔,却道: “可是徐太妃与这武媚娘一向交好,不当如此呀?”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是呀,所有人都知道徐太妃与武媚娘交好,武媚娘自己更不会怀疑徐太妃身边的人,带来的什么东西了。可是她也好,徐太妃也罢,说到底终究是女子,又是隔了这么久,仓促见上一面,哪里会想得到,身边的这送东西的人,到底是不是徐太妃信得过的人呢? 又或者,这送东西的,也许根本便不是徐太妃身边的人呢?” 禇遂良思虑片刻,便微讶然道: “难不成是……皇后?” 长孙无忌点头: “寺里安排的人,当夜便传了话儿来,说是有个皇后殿里的小监,因为受着皇后的安排,是跟着徐太妃一路去的感业寺。 走之前,主上身边的瑞安听说他要去感业寺,还特特赏了他些银钱,又是赐了他父母住入鸿雁小庐这样天大的恩惠,只为叫他带样东西去感业寺交与武媚娘—— 那东西想必你也听说过,便是当年主上还是晋王时,孙老神仙特别给武媚娘调制的丹药。 你想,这样东西,武媚娘会怀疑里面有问题么?” 禇遂良恍然: “是了是了!皇后一向恨武媚娘占了主上的心在先,之前便是几番设计,欲叫其死……如今知道主上之心不息,还这样行事,只怕是不见其死不罢休啊!那两名女尼,只怕也是因为贪图些好东西,或者是因着武媚娘格意拉拢好在寺中做人,结果反受了牵连。 只是……那瑞安到底是主上身边多年的侍监了,再者徐太妃身边有的是人,为何一定要挑这皇后派去的人?”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 “正因为他是皇后派去的人,才不会有人怀疑他。那瑞安是主上身边多年侍监,自然知道若是将此物交与徐太妃身边的人,看上去固然是安好。实则一回来,便会被宫中诸人知晓。只因徐太妃身边,可是有着宫里去的耳目。 既然如此,不若将那耳目收为己用,以做传递,便再也不会有人知晓主上与这武媚娘之间的事了。 而且这瑞安也是有些准备的,他之所以将那小监的父母调入鸿雁小庐,看似是恩惠,实则也是挟制。若这小监有什么不对的,那他父母也便是质约。所以他以为,这小监再不敢妄为。 可惜他还是低估了皇后……以这武媚娘这般快便出事来看,说不定皇后早就知晓主上必然会着人安排送药入感业寺,一早备着了。 只是没想到用的居然是自己的人。不过对皇后来说却是好事,毕竟这样一来,下手也就更方便些。 皇后心智,可是不输这武媚娘的。” 听毕,禇遂良也是叹息良久,然后才道: “皇后如此,其实对咱们大唐也是好事一桩……只是她此番行为,必然是多为自己家族着想。太尉大人,咱们为何不利用此事,好好儿与氏族一系,清算那几笔前帐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 “老夫正有此意……否则此刻,早就进宫面圣,请主上将那武媚娘逐回感业寺了!登善啊,你还得找好了人,去探一探那武媚娘的口风,务必要查清楚皇后与此事的关系。 只要咱们有证据在手,那日后,便好行事了许多——需知眼下氏族一系于朝中最大的依仗,不是他们满朝的子弟官员,而是这位披着凤袍,身居凤位的皇后娘娘! 咱们若是将她握在手中,那便等同于将一半的氏族,都握在了手中!” 禇遂良立时应诺而去。 永徽元年二月初十。 长安。 修德坊。 太极宫内侍监王德的私宅里,今日热闹非凡。 来来往往几十辆马车牛车不断,陆陆续续地都在宅子门前停下,放下些东西,又自离去。 左右邻居也不是没有好奇的人,一上前看时,却是些家什用具。于是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当今大唐太尉也要给上三分颜面的大内监,却是在搬家来着。 半日里忙个不断,不过再忙,也终究有停下来的时候。 午后,车马渐歇。 随着最后两辆小车一前一后慢慢地直接驶入院中之后,王德大宅的门,徐徐地关闭了起来。 …… 片刻之后,面色青白的明空便已然被安置在了这座占地足有半坊之大的大宅中,最深最隐秘的一处居所里,安静地睡了下来。 这时,一直提着心胆的玉氏二姐妹也总算松了口气——一旦入到这王德私宅里,基本上此番之事,也就是成了一半了。 于是二姐妹便急忙各自对视一眼,一个去通知影卫首领李德奖,一个则是去飞鸽传书宫中,告知李治。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五 …… 不多时,宫里便得了消息。 自早朝毕后,便一直坐在玉案前,全身僵着的李治总算舒了口气,露出了些许疲态。 一侧立着的德安见状,却含笑道: “主上不若去休息片刻罢!自早上起到现在,主上就没歇过。眼下武姐姐已然是进了王公公的宅子里,那跟进了宫,也不差一步了。” 李治却喃喃道: “只要她一日不进宫,那一步便有可能是她一生最后一步……不过也罢,眼下舅舅他们应当还要借她之事向氏族一系发难,倒也不会去伤着她。 要仔细的只是皇后那里……你可打听过皇后那边的动静了?” “主上安心,不只是万春殿,千秋殿还有其他几殿,德安都去打听过了。皇后自然是不高兴的,淑妃也是不喜欢,连带着其他新进嫔妃也是不欢喜。 不过……” 德安一句犹豫,却叫李治有些提了精神: “不过什么?” 德安局促一笑,这才道: “不过那贵、德、贤三位夫人,却是不见半点儿动静。一如往常。德安想着,她们到底是新进宫的,也许不知道这些呢?或者还没得信儿?” 李治摇头: “别的不提,那崔氏可是皇后旧日闺中好友。她一向与皇后同进共退,没有不知此事的道理…… 不过她这般反应,倒也有些奇怪,德安,你着意找些人,去打听清楚了她的心思再说。” “是。” 李治又想了一想,这才问道: “对了,那胡土如何?” 德安笑道: “主上安心,照着之前阿莫的路子,父母也都给安排到孙老神仙那儿了。不过没有像阿莫父母那样受待见便是—— 听明安说,这两个也是些糊涂的,去的头一日,便被孙老神仙抓个正着——却是将孙老神仙炼的丹药偷了出来预备着卖呢!气得老神仙当下便要他们离开。只是因着主上的旨,明安也只好将他们禁在小庐后面儿的一座小屋里。 有吃有喝有床睡,只是不教走得太远便是。” 李治这才点了点头,淡淡道: “留好了,接下来,他们可是有大用。” 李治又与德安说了几句,便念着媚娘,又将话头儿转到了她身上,问道: “孙道长给的药,可当真不会伤身?” 德安含笑道: “主上尽管安定了心。这东西说来也是不易得。当初孙老神仙也不是存心要炼制出来这东西的—— 听老神仙的大弟子刘神威刘道长说,老神仙本来是照着长生不老的仙方儿配的药,结果一个火候不对,就出了这么一味丹药来。当时只觉得此物无用,所以才随手装了起来准备扔了。 结果被当时正预备着前去替先帝取药的王公公知道了,立时便瞧出好儿来,全部收了来。 把药交与武姐姐之前,便已然有许多人因着王公公的话儿,服过这药了。都一样的,只要按着份量用,那便能叫人病个十天半月,甚至是数月不起也不难。药一停,三五天便立时康复,却再看不出半点儿病症来。也不伤身。”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原本惦着就要出宫去见媚娘,可想一想今日毕竟是她头一日离寺,无论是哪一方,只怕都把眼睛盯死了在她身上。 此刻若自己贸然出宫去见她,说不好反而会给她添了麻烦,于是只得按下一颗心,又嘱咐着德安多安排些人去看着,又是叮咛着每日里将诸事报了上来。 ……衣食住行坐卧茶,李治无一不是问得尽道尽心,再三确定了无事,这才松了口气,觉得额头隐隐生痛,便揉着头,由着德安一旁扶到殿后休寝小殿里,安心躺下沉眠。 …… 李治沉眠,明空也不曾醒。 当日李治假了胡土之手送去的药丸,药劲儿却是奇大,她又是生怕露出些破绽,是以多服了一丸。 以至眼下她这般委顿,却教前来接着她的王德与瑞安一阵阵地不安心,生怕她一不小心服过了量,却害了事。 于是二人一商议,瑞安便脚下溜风似地跑了去,半个多时辰,便将听闻武小友出离苦海,就早早候在宅中客房里的孙思邈给请了过来。 孙思邈见瑞安请得急,心下也是不安,于是便急忙跟着进来,探上一探脉息,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无妨无妨,武小友这怕是担忧自己不像那回事儿,所以药量下得大了些。无妨,只是多睡一会儿罢了。” 瑞安与王德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先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孙思邈,然后又好生安置着斋饭,请孙思邈受用。 孙思邈自晨起便等了半日,水米未进,眼下也着实是不耐了。于是便跟着瑞安去用膳。 王德正待喘口气儿呢,就闻得又有宫里的人来传信儿,说是徐太妃即刻便至。 虽然料着徐惠必然是要紧着来的,可也没想到她如此心急,一时间王德也再顾不上歇着,便急忙带了人迎出去,请了徐惠的安驾,这才引了她入内来,看着明空。 徐惠一见明空如此,也是大吃一惊,便欲问时,王德看出端倪,便将孙思邈的话儿原样重复一遍。 徐惠虽然忧心姐妹,可是却也是极信得过孙思邈的。于是当下也松了口气,就守了明空一侧,含泪好生地看着她,与王德自去说话。 “太妃娘娘也是尽管宽心罢!眼瞅着是出了寺,以后也是到底在眼皮子底下,武姑娘再出什么事儿,也有主上与咱们看顾着了。” 王德见徐惠握了明空的手,只是含泪,便劝道。 徐惠点头,轻轻咳了两声,单薄如纸的身躯便微微转了过来,看着王德道: “那几殿里,可有什么动静?” 王德摇头: “老奴却是着意地打听过了,皇后与淑妃那边儿自不必提,要多恼恨便是多恼恨。就连那些新入宫里来的世妇们也是恨得紧,倒是三位新妃那里,却是不见动静。” 徐惠闻言,便微微一点头: “皇后到底也是城府极深的,能被她看上眼的,想必都非普通角色。眼下看来,只怕倒不是不见动静,却是藏着心,留着眼睛,只看着媚娘这边儿呢! 王公公,接下来的时光,可是最紧要的,你要多费心。”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六 “这个自然。” 王德点头,又半是劝解半是赞叹地道: “其实太妃娘娘也是当真不必如此劳心的。想一想主上是何等人物,武姑娘又是何等人物? 别的不提,便是今日这般走一步看九步的路数,那也是连当年的杨淑妃也比不得的。更不必说眼下这些眼里面儿就只盯着立政殿里那几件儿东西的愚昧妇人了。 再者还有太妃娘娘与老奴看着…… 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徐惠点头,也叹: “说得也是。他们两个,从小便是这样,总是把什么事都想在别人前头,算在别人前头。只是算得太过了,本宫总是怕他们吃亏…… 也罢。便如你所言,眼下好歹是在眼皮子底下了,咱们也就安了些心。” 徐惠沉默,王德倒是有话要说: “不过说起来,太妃娘娘,老奴还是有一事不明。武姑娘此番与主上所为,老奴心中明白。要封了感业寺的理由,老奴也明白。 只是老奴不明白。为何武姑娘要这般费事,还将那两个女尼也给拉进此事里来?” 徐惠闻言,左右看了一眼。 立在一侧的文娘与六儿都是多年跟着的了,当下会意,便点头叉手行礼,带了诸侍出去,只留王德与徐惠在屋中。 徐惠这才替明空又盖了一盖锦被,才盯着她青白的脸色道: “早先本宫也不明白,问过媚娘的。只是当时时间太过仓促,媚娘也不及明言,只是说若本宫见过那慧觉之后,便必然能看出些究竟来。 所以那日去感业寺时,本宫便着意一观那慧觉,也终究明白了媚娘的意思—— 王公公,那个慧觉,却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只怕她此番入感业寺,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甚至很可能,当年所谓方丈救她回寺,根本便是一个幌子。 只怕她是看出了感业寺里的门道,所以便故意做了苦肉计,投入感业寺中,意图不明呢!” 王德闻言,当真是悚然一惊道: “这……可能么?” 徐惠不语,只默默点头。 见徐惠如此肯定,他也只得叹息: “想不到这感业寺中,除去各方密探,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人物在。不过武姑娘到底还是武姑娘,也能在这般局势下看出她的底细来。 不过……用这药在这么一个不明来历,又意图不明的人身上,会不会太过冒险?” 徐惠未及回答,便闻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正是因为不明她来历,又不知其意图,才要用这药在她身上。” 二人闻得此言,具是又惊又喜,便齐齐将目光投向床上微微睁了眼的明空道: “唉呀!可是醒了!” 王德老道,立时便要转身出去寻人,却被明空唤住了脚步道: “莫教人知道我醒了。瞒住,能瞒多久是多久!” 王德一怔,转身来看了眼徐惠,这才恍然,点头笑道: “是是是,有些事,还是不教人知道的好。” 于是便立了脚步,只站在床边。 明空一颗心也微松了松,拍拍含泪哽咽的徐惠手背道: “你呀……总是这样,一见面便哭。就不能欢喜一次么?” 徐惠闻言,破涕为笑,这才伸手拭了泪嗔道: “还不是被你吓得?以后少吓些人,我也不必这么哭了。” 明空见她欢喜起来,心里也是松了口气,这才笑道: “好好,你不哭,我便告诉你为何要给那慧觉也吃上这么一粒药—— 诚如你们所想的,此女非同一般,看似粗豪,可是心思却是极细腻的。此番我在她身上用药,事后必然会被她看出破绽。 不过惠儿,你想,她会怎么看待此事呢?” 徐惠想了一想,看了眼仍然有些不解的王德,似有所悟道: “她只怕会想着,你不过是个意图回宫,再攀天家富贵的虚华女子。虽然有些狡智,却不是大智大慧。 说不定…… 可以为她所用?” 明空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这样一来,她也自然就把底儿都交给咱们了。另外一面,因为多服这一粒药,我怕是三五个月,都下不得床。 可是正是这样,长孙太尉还有皇后淑妃他们才会轻视于我。 我们也才好借机行事。 你说,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何不做?” 言毕,她到底是体力不支,还是微微地喘了两下。 徐惠心疼她,便拍了拍她的背,嘴里哄孩子似地道: “好好好……我知道你聪慧,也知道你心思了。不过眼下你方才醒来,怎么也得好好歇息着罢!” 明空喘了一会儿气,这才含笑点头。 王德闻言,也是明白了明空的心思,同时看着她一番辛苦,也是于心不忍,便急忙出门,叫了几个小监们去取了些饮食来。 这话儿刚一落,便见得一个小监往前凑了一凑,把嘴只附在王德耳边说了几句。 当下,王德便无奈摇头,喃喃道: “也不必如此心急罢……” 叹了一会儿,他终究还是着人去唤了瑞安回来。 不多时,瑞安回来,王德看他面色,便知他已知道明空醒来之事,也明白他与明空的情分,必然是急着入内看一看明空的。 只是眼下有件紧急事,也只得暂时停住了他,吩咐了瑞安几句。 瑞安闻得王德言语,却是一怔,想了良久才苦笑道: “还是没按下心……罢了。也不能指望罢?” 于是便点头,恭手而去。 是夜。 王德宅中。 明空卧房内。 原本正在安睡的明空,突然感觉到什么似地,睁开了双眼。 只见原本应当漆黑一片的房中,此刻却亮起了一盏微黄的孤灯,映出自己榻边坐着的一道金色的人影。 明空徐徐上移目光,直到看清了那张玉润容颜,这才松了口气,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她这般的明媚微笑,竟也引得坐在她榻边的李治,同样勾起一抹微笑,同时伸出手指,慢慢地拂上她的脸颊。 她微微闭起眼,感受着那指尖传来的温暖与柔情,心中喜悦无尽。自入感业寺以来,一直悬空着的心,也突然变得踏实稳定起来。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七 就连一直紧绷着的双肩与双膝,也突然放松了下来,浑身上下,一片懒洋洋的。 李治看她这般猫儿般的表情,心中说不出的爱怜与喜悦,只是一只手向后斜斜地撑了身子在榻边,一只手只来来回回在她脸上不停地勾勾蹭蹭,感觉着那份久违的温润触感。 良久,良久。 直到明空险些睡着了,李治才轻轻开口,柔声如丝地问: “还难受么?” 明空体乏,又犯着困,一时之间意识模糊,便微微睁了惺忪双眼,茫然地看着李治: “什么还难受不?” 李治失笑,停下轻抚她脸颊的动作,食指微微沾了沾她额头便抬起,嗔道: “你也太大胆了。就算孙道长说那药丸不能吃死了人,你也不能拿它当成饭来吃罢?这下可好,至少三五个月起不得床,出不得门了。” “有你在,出不得门,便出不得门罢……” 明空当真是困了,有这个男人在身边,天大的事也不会找到她身上,于是便打了个哈欠,嘟哝一句,转了身,将脸埋入他放在床榻之上的大掌之中,渐渐安睡。 看着她如小猫儿一般依赖着自己,李治一颗心,都温软如绵,一时无比的满足与喜悦。 想了想,他不动声色地踢掉了脚上靴子,便小心躺上了榻外,偎在明空身侧。 看着她睡得不安稳,又小心地以掌轻轻抚着她的小脸,左右调了调位置,直到确定她睡得舒服了,这才松了口气,小心放下。 也是亏得他这么一番动作,竟是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这么动来动去半日,明空竟然似完全无所知觉也似地,继续睡得香沉。 李治见状,也是会然一笑,看了看榻边紧忙抱了另外一床丝被来,替自己盖上的德安,与立在一侧替自己哥哥掌着灯光的瑞安,这才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道: “朕今晚就睡在这儿了。明日一早来唤就是…… 记得告诉徐婕妤与徐太妃,叫她们安排好了,别叫宫里那几殿的人瞧出些什么来。 知道么?” 德安瑞安毕竟不是头一次这般行事,犹豫一番,终究还是点头。 德安便道: “主上要歇在这儿自然无事,只是德奖师傅既然要入宫去,伪称御驾……那谁守在这儿呢? 主上,武姑娘带来的那两个女尼,可也住在此处呢!” 李治想了一想,点头道: “既然如此,今夜便传令着风云兄弟入宫去安定着罢!师傅便留在这里。” 德安依言,好生嘱咐了一番瑞安,这才离开。 李治却全然不在意,只是柔情万方地盯着怀中,那个睡得香甜的女子。 一时间,小小寝卧之中,似乎弥漫起了淡淡的春之花香。 春,到底还是来了。 是夜。 太极宫。 正宫中宫。 万春殿。 王皇后看着一侧簌簌而立的胡土,音平调缓地问: “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土头也不敢抬,只是盯着她扶在凤座扶手之上,已然发白的指关节,咽了咽口水才道: “这……这小的也不知…… 只是那一日里,陛下身边儿的瑞安公公突然来找小的,说是有些好处与小的,还叫小的去帮件事。 小的当时也不愿理会的,可是他却说了是要替他传样东西给那感业寺里的明空…… 小的当时便上了心,想着这明空,可不是那个武氏妖女么?想必这东西也未必便是瑞安给的,说不定是……是…… 是那一位太极殿里的(暗指李治)着了令,叫瑞安传来的。 小的就想,此事只怕是有些蹊跷,于是小的便假装应承下来,这才将那东西接了手,预备着次日里先给怜奴姑姑看一眼,再定个性儿送还是不送的。 可后来小的又一想,这瑞安公公明知小的是皇后娘娘身边儿的人,还敢这么大胆把东西交给小的来管,想必里面儿也不是什么紧要东西,说不定就是两套手备,明里看着把东西交给了小的,暗里却是把东西交给了徐太妃身边儿的人带去了。” 听到这儿,王皇后倒是诧异了起来,着意地打量了一眼这个平日里自己根本没放在心上,连脸面都记不得太清的小太监,这才缓缓神色道: “看不出,你也是个有心的。那想必你是打开了那里面的东西,看过了罢?” 胡土见皇后果然欢喜了些,心里松了口气,便大着胆子继续照本宣科: “是。小的就想,那血宝瓷坛是罕见,可是上面儿的泥封却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小的有个老乡里,也是在宫中当职的,管得还就是这一块儿。于是便当夜大了胆子去拍开了泥封,瞅了一瞅里面。 结果小的虽然没有猜中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可也是七八不差——只不过是两丸药,还有几个坛子里面儿刻了的字。上面儿写着,因为害怕有人在药里做了手脚,所以将药交与徐太妃那儿的人带来了。这里的药却是为了糊弄那些想要拦着药,下毒的人的。 至于这些字,那些人只想换药,却未必会发现的。” 王皇后一怔,想了一想,叹了一声气,怜奴在一旁,早听得有些奇怪,见状便又问: “那你为何当时不速来禀报?” 胡土看了她一眼,这才道: “小的本来是要禀报的。可是小的刚把泥封重新封好,就听到外面有人喊说走水,这一耽误,便是到了早上。想来报时,徐太妃的人已然来了,给不得小的半点时间。” 王皇后闻言皱眉,怜奴在一侧,低声道: “娘娘,这小子说的倒都是真的。那一夜里,内侍监那儿却是有人说走了水。” 王皇后冷冷一笑: “早不走水,晚不走水,偏偏就在你刚拿了药的时候,就在他身边走了水,你不觉得奇怪么?” 胡土见问,便倒头道: “小的罪该万死!小的罪该万死! 当时一心想着这药丸既然是假的,那谁也没有来拿它做手脚的必要了。再没想到……” “再没想到那些人既然不知这药是假,自然是会来动一动手脚的。” 王皇后冷笑一声: “好个萧氏!本宫就知道,你之前的安分守己全是假样子!都不过是装出来给陛下看罢了!”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八 怜奴闻言,讶然道: “难怪了……原来陛下防的,却是萧淑妃……” 王皇后点了点一头,恨声道: “陛下将这药丸交与小胡子带着送去感业寺,就说明比起行事狠绝阴毒的千秋殿来,还是信咱们万春殿多一些的。 只是没想到这萧氏竟然狠绝至此,早就暗地里算计好了,要借着这个机会,栽赃咱们万春殿! 看着罢,若是查出那武媚娘所患之疾是因为咱们万春殿送去的那两丸药,陛下必然要恨咱们入骨!” 怜奴想了一想,却犹豫道: “娘娘,未必便是胡土这里出了问题罢?依理,那武氏不是应当用的是徐太妃那边送的药丸么?” 王皇后摇了一摇头,冷笑道: “萧氏也不笨,她多年承宠于陛下,自然明白陛下的心思。那徐太妃那边的两颗真药丸,只怕还未出宫就已然被换了。 原本她也不必换了咱们这边的药丸,只教那武媚娘死了,也算是了了本宫的一桩心事。可是她这一石二鸟之计,却是意在有图…… 只怕此番她换的,不止是小胡子手里坛中的那两丸药,便是那有字的坛子,也被换了一换。那血宝瓷坛少见,若里面再刻上几个字,就说是陛下因为担忧她的药丸不足,四枚药丸一齐送出又怕出什么闪失,这才备了两路的话…… 那武氏是再不会怀疑的了。” 怜奴又想了一想,却犹豫地看了一眼胡土: “可是……胡土到底是咱们宫里的人呀?”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 “若是本宫没有猜错,只怕那瑞安找上胡土的时候,却是在你与他起了些纠葛的时候。他的心思,只怕还不止这送药一事呢,是不是,胡土?” 胡土闻得她这一问,却是松了口气,含泪跪伏道: “正是,那瑞安公公见小的与怜奴姑姑拌了几句嘴,就想着有机可乘,一心要把胡土拉进去,替陛下……” 他这话说不出口,倒是王皇后接了下去: “替陛下看着本宫,不教本宫有什么对那武媚娘不利的举措,是不是?” 胡土点头,又抢在怜奴发怒之前道: “可是娘娘,胡土一心忠于娘娘啊!再者,说到底,胡土与怜奴姑姑便是拌了几句嘴,那也是胡土行事不当,怜奴姑姑调教几句罢了,哪里便有那么大的恩仇? 本来胡土是不愿承了他的意的。可是那瑞安公公说翻脸便翻脸,不但拿了陛下来压着胡土,还……还把胡土的父母,也给牵了进去。胡土无奈,便想着且依他们的计行事,只等回来见着娘娘与怜奴姑姑了,再把这些话儿一五一十地说与娘娘与怜奴姑姑听。 娘娘英明,怜奴姑姑聪慧,必然能替胡土想出些法子来的。” 王皇后看了怜奴一眼,怜奴低头以胡土听闻不得的言语说了一句道: “当天,瑞安身边的清和便着了金吾卫,突然把胡氏夫妇接走,带到孙老神仙的禁苑后面一座小屋子里软禁了起来。” 王皇后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宽颜道: “起来罢!难为你了。放心,你父母是不会有事的。说到底,那瑞安也不是个狠绝的人物,不似是萧淑妃,只不过他是想着要借你父母的压制,叫你替陛下行些事罢了。 既然如此,你便依他计行事便是。以后本宫也会时不时地将些消息透与你,你去告诉他就好。这样一来,你父母虽然被禁着,可总是安全的。” 胡土闻言,千恩万谢,王皇后又说了两句,便叫他出去了。 看着胡土退了出去,王皇后却笑道: “想不到咱们殿里,却有这么一个机灵的小太监。怜奴,以后你可得多使着他些。” 怜奴叉手行了礼,笑道: “其实怜奴一直觉得他还不错,只是担忧他毕竟是以前甘露殿里侍奉陛下与晋阳公主的人,怕他也是个狡猾之辈。”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他这等资质,先帝是再不肯叫他侍奉陛下的。只怕是侍奉晋阳公主罢?那晋阳公主,本宫也是有所耳闻,不过是个小孩子,又是一向与宫中诸人无争的,再不会有什么大心眼儿。这样的人搁在晋阳公主那里用着,才像先帝的作为。 可是但凡像他这样有些心思的,都不会甘于平凡。想必当初肯入甘露殿,也是图着能在先帝或者是陛下眼前露露脸罢? 结果不成事罢了。所以只要教他看出咱们这里有好儿来,他是必然会尽力尽心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忧。放心去用。 这等自作聪明的小人,本宫总是有法子拿紧了他的。” “是!那娘娘,眼下这桩事……该如何是好?”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不必担忧,咱们且看一看萧氏那里有什么动静再说。” 同一时刻,另一边。 千秋殿里。 闻得玉凤来报时,萧淑妃却是正剥了一颗窖藏了的樱桃,仔细喂进了贪甜耍赖不肯睡,非要吃了樱桃才肯睡的素节口中。 玉凤的话儿一说完,她立时便停了下手来,将素节好声劝走,交与教养姆娘带走去睡,这才拢了拢身上衣衫,斜斜靠着榻边软枕,轻声道: “说个仔细罢!” “是!回娘娘,前些日子那武媚娘是明里暗里得了两坛子的药。一坛子是从万春殿里派去跟着徐太妃的小太监胡土那里得的;另外一坛子,是徐太妃身边的人带去的。 两坛药都是用血红宝坛装着,一坛两颗。 听咱们派在寺里的人说,那武媚娘得药之后,好是欢喜了一番,还特特将其中两丸药交与身边的慧觉慧宁二尼同服,结果那两个贱尼皮子也跟着一起中了毒。 娘娘,依奴婢看,这分明就是万春殿的想借徐太妃的刀,杀武媚娘罢了。” 萧淑妃想了一想,却缓缓摇头,几串金流苏叮叮做响: “不,不会。皇后虽然恨这武媚娘入骨,若是知道陛下还有意与她相交时,也必然会容不下她…… 可是她要杀武媚娘,却不会用这等浅白手法。 说到底,若是武媚娘服了药,中了毒,你觉得陛下头一个会怀疑的是谁?”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二十九 玉凤张了张口,萧淑妃不理她,依旧轻轻道: “再者,陛下未必也不会防着她。说不定那胡土送去的药坛里,装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灵药。只是个幌子罢了。 陛下不会不知道,本宫与王皇后,都是容不下这武媚娘的。何以特特地着了胡土送药?只怕就是为了麻痹皇后,以达徐太妃处的药丸安稳无事之效…… 只是这样一来,那药丸里的毒到底是谁下的,却无人可知了……” 玉凤想了一想,突然道: “会不会是皇后那边儿也看出陛下的心思,有意为之呢?娘娘,玉凤可是知道的,那日胡土刚得了这药丸没多久,住着的内侍监那里便走了水了。” 萧淑妃恍然,冷冷一笑: “好个王皇后……这一招明退实进……等等!你说你知道内侍监走水了?” 萧淑妃倏地坐起,厉声问道: “走水之时,你不会就在旁边罢?!” 玉凤吓得一机灵,急忙跪伏于地,想了一想,才颤声道: “回……回娘娘的话儿……那日娘娘传了话儿,说…… 说内侍监王公公传了话来,叫玉凤去内侍省紫兰亭那儿,去拿陛下分给两位公主的赏赐呀…… 娘娘,这……” 萧淑妃咬牙恨声道: “王氏那贱婢!竟然敢算计本宫!” 玉凤一时愣不过来,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萧淑妃大光其火,一挥袖将案几上的诸物全都甩在了地下。 玉凤跟着萧淑妃这么多年,从东宫一路走到千秋殿,便是脑子再不好使,也是知道这其中的关窍所在,立时便颤声道: “王皇后这是……这是要借着奴婢,来诬陷娘娘?!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 “你只是奉命前去,说到底也不能怪你。 毕竟那贱婢算好了你要去,这才陷害咱们千秋殿……” 萧淑妃大喘了几口气,微微平了些息,这才挥挥手,摒退了那些闻声赶来,想帮着收拾东西的近侍们道: “王德有召,又是陛下的旨,你不去也不成。便是你不去,也会有咱们殿里旁的人去,还不是一样要算到咱们头上? 王氏这贱婢,想不到竟然敢这样算计本宫……” 玉凤倒是也不傻,心里明白此事怎么也赖不得她头顶,所以便大着胆子对萧淑妃道: “娘娘,此事说来却是肯定的了。奴婢也觉得,那皇后一向都是个杀人不沾手的主儿,此番却无缘无故地这般行事…… 只怕那王德也逃不了关系呢!” 萧淑妃一怔,看着玉凤道: “这是什么意思?” 玉凤因着日里多少听过些下面儿的人议论,便将王德与太原王氏一系的渊源说了个清楚,又道: “娘娘您想,好歹那王德是皇后的本家叔叔,他会不向着皇后么? 说不定此番奴婢去内侍监里拿东西,也是他安排好的呢!” 萧淑妃却是断然摇头: “你说的这事,本宫昔年在东宫之时,也曾听先帝身边的几个小监提起过。不过你却是想错了,若说这宫里有谁比本宫更希望皇后与太原王氏一系倒霉的,那只怕便是王德了。” 玉凤眨了眨眼,不解道: “怎么会呢?娘娘……” “这里面的事,你不清楚,也不必清楚。你只要知道,王德虽然看在好歹一出同姓的面子上,不会与皇后为难,可也断然不会相助与她。” 萧淑妃打断了她,只沉声道: “是以此番,只怕王德便是看透了里面的名堂,也不会替皇后助一把力的。何况以本宫看来,此番皇后行事倒是机谨,倒不曾被别人看出些端倪来。 否则咱们千秋殿在这宫中内外上下,还有那感业寺里都是有些耳目的,如何能被她给蒙了过去,眼下陷入这等境地来?” 玉凤这才不言语,点头忧道: “那娘娘,咱们眼下,可该怎么办?” 萧淑妃想了一想,却狞笑一声: “怎么办? 本宫自然是要以其人之身,还制其人之道了。这份大礼,怎么着也是要谢一谢皇后的啊!” 一边说,一边冷笑着,叫玉凤上前,以袖掩口,低声俯在玉凤耳边叮咛了好一会儿。 玉凤这才喜道: “娘娘英明!娘娘英明! 这样一来,那万春殿可当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了!活该她们倒霉!” “没错,说不定此番皇后这一脚行事,反倒成全了本宫呢……” 萧淑妃淡淡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你也别耽搁,现下就去。还有,行事小心些,到底那延嘉殿里的,也是前朝徐太妃的妹子。有姐如许,妹妹想必也是个谨慎的。 行事万必小心!” “是!” 玉凤应了一声,这才慢慢退下。 萧淑妃看着玉凤离开,这才冷笑着咬牙道: “王善柔啊王善柔,本宫便要瞧一瞧,同时惹了陛下与本宫,还有那徐氏姐妹的人,如何能够在这太极宫里全身而退……”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西苑后宫。 延嘉殿中。 殿主徐婕妤,早已安然沉睡,不止是她,连这殿中诸侍,也是昏昏欲睡。 殿外看守着殿里的两名守卫,也同样是呵欠连天,是以竟未曾发现,有一道裹着黑衣的影子,从侧殿门里溜进了西配殿里。 西配殿中,小库门前。 黑衣影子脱下了头顶的兜帽,露出一张精明俏丽的脸来——却不正是千秋殿里的玉凤? 她左右看了一看,见四下无人,便小心地推开了西殿小库虚掩着的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小库里虽然不复当年徐惠与媚娘住在此处时,那书卷处处直如山,珍宝累累至殿顶的壮观景象。可是也是珍异奇玩无数。 可对玉凤而言,这些东西,却都不是她想要的——虽然很有几样东西,连她看着也是眼热得紧。 转了几转,不多时,她便在角落里一只被灰尘覆盖了的箱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两只外观金红华丽的血宝瓷坛,正如明空手上曾经用过的那只一样的外观。 玉凤大喜,急忙将此物包好,装在自己怀里,左右看了一看,又复戴上了帽帷,这才匆匆离去。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 小库里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好一会儿,角落里才传出一阵冷笑之声,一道人影,慢慢从珍宝架后走出来—— 却不是六儿,还是谁? 看着玉凤离开的方向,六儿又是好一阵冷笑,这才转身离开,关了小库门,急急回到徐素琴寝殿之中。 殿内,原本应当睡着的婕妤素琴却与原本也应当睡在云泽殿里的姐姐,先帝太妃徐惠一同,挑了一盏小灯,正在对弈。 见六儿冷笑着奔回来,徐惠轻轻咳了一声才道: “拿走了么?” “拿走了。可不是当成宝一样的走了?” 徐惠点头,这才看着妹妹素琴道: “好歹是事成一半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可跟姐姐说句实心话,若是没有什么把握,姐姐与你武姐姐现下收手还来得及。” 素琴却摇头,天真笑道: “姐姐安心,素琴虽然天真,可也知道这些事是怎么着行为的。再者有姐姐与武姐姐在呢!再不然还有主上,素琴吃不了亏。” 徐惠这才含笑点头道: “如此便好。” 素琴想了一想,却好奇道: “姐姐,之前素琴每每问你,你总不说到底怎么回事……眼下可该说实话了罢? 姐姐怎么知道,这萧淑妃一定会派人来偷这空药坛呢?” 徐惠开口,淡淡笑道: “她也是无法了……主上与媚娘此番的设计,实在太过刁钻。这血宝瓷坛又是只有媚娘与我先前住过的这延嘉殿里最好取得…… 所以只能上这里来。 毕竟另外两处,一处是我的云泽殿,路途太远,又易被我察觉,她是不敢的。另外一处是主上眼下所居的甘露殿里,她更是没那个胆子。 所以只有你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小孩子的延嘉殿里最好取得。” 素琴眨眨眼,看着姐姐道: “这药坛……萧淑妃是要拿去陷害皇后的么?难不成她在万春殿里也有内应?” 徐惠淡淡一笑: “整个太极宫里,本来就是处处敌我不分——除了主上的甘露殿,还有先皇后娘娘故居,被封着的立政殿之外,便是我那里,也未必都是干净的来人。何况是她们两个斗了这么些年的对头身边…… 只怕她们自己也清楚。” 素琴闻言吐了吐舌头: “那姐姐这般说,这延嘉殿里也是了?” 徐惠不抬头,却漫声道: “有,自然是有,不过再也近不了你的身。你且放心。便是姐姐不防着,主上与你武姐姐,也是会护好了你一辈子的。 无论是在这太极宫中,还是将来你出了宫去。” 素琴听着这话,却是一愣,还不及想明白为何觉得怪异,便听徐惠道: “此番设计,那胡土却是个要紧的角色,一个不慎,只怕便要满盘皆输。 不过到底如今的主上,已然不是昔年的晋王了,只不过是略施小计,便将那胡土收得服服贴贴,为他所用……这样看来,我倒也是可以安心了。” 素琴越听越糊涂,便发问道: “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徐惠看了一眼妹妹,却淡淡一笑道: “你武姐姐眼下已然在王德府中了,孙道长也说了,她不过三五个月,便必然能够康复……你觉得,至时,主上还会肯把她送回感业寺么?” 素琴一怔: “难不成主上此番接武姐姐入王德府,根本就没打算再把她送回去么?” 徐惠含笑不语,只是取了一枚棋子,枯瘦的右手轻轻一点,“叮”地一声,落在了徐素琴大龙龙腹之处,一招棋,妹妹全盘皆输。 次日。 午后。 万春殿里。 正睡得沉香的王皇后,突然被身边近侍怜奴一叠声地唤醒,一时间难免气郁,便冷了声问道: “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娘娘,娘娘……那……那千秋殿里的,现下在太极殿里陛下哪儿,正告着咱们万春殿里的不是呢!” 怜奴气急败坏道: “也不知……也不知那玉凤贱婢怎么就这般肯定,说是咱们万春殿里的,无故下药谋害前朝妃嫔。这…… 这……” 王皇后闻言,倒是立时醒了过来,只不过依旧不慌不乱,侧耳听了听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便淡淡笑道: “陛下派了人,来搜宫了罢?” 怜奴一怔: “娘娘?” 王皇后冷冷一笑,却不开口,只看着殿外人影幢幢,半天才道: “陛下有旨,咱们只管受着便是。本宫倒要看一看,这萧淑妃到底能翻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怜奴急道: “可是娘娘,这萧淑妃若无把握,只怕不会敢如此大胆……会不会她早就备好了先手?” 王皇后却悠悠道: “本宫知道她必然备好了先手。所以,咱们只管看着就是,明白了么?” 眼角儿微微一挑,看着怜奴的目光中,说不出的妩媚凌厉。 怜奴恍然,当下也松了口气。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阴沉着脸,端坐于玉案之后。看着案几上的两样东西—— 血宝瓷坛,还有那看起来似极了孙思邈所制灵药的药丸。 阶下,却是面色平淡的萧淑妃带着玉凤,与王皇后带着怜奴,各自立在一处,两不相视地看着李治。 李治身边的王德看了看立在下一阶的德安与瑞安,也是没有言语。 良久,李治才轻轻问道: “这东西,当真是从皇后殿里搜出来的?” 一侧瑞安见问,便欲开口,可是却被兄长德安抢一步先,上前奉白玉拂尘道: “回主上,方才内侍省里回了话儿来了,确是从万春殿内寝之中搜出来的。” 李治不语,只看着王皇后。 王皇后见状,倒也不慌,只是沉着气,回视李治。 半晌,李治才轻轻发问: “皇后可有话要对朕说?” 王皇后不急不躁,淡淡叉手一礼道: “此事真假,自当由陛下验明,以还妾清白。妾实不必再行多言。” 李治看着她,良久才轻轻点头: “朕自然是要验明了此事真假的……” 李治言音将落,一侧萧淑妃便上前一步,仪态万方地行了一礼才道: “启禀陛下,妾有事请奏天听。”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一 李治看了看她,脸色总是好看了些,向后一仰道: “爱妃但说无妨。” 萧淑妃这才起身道: “此事原本也是妾的不是。昨日里听闻先帝才人武氏,如今感业寺的女尼明空突然之间得了些怪疾,竟是不好。又是传得整个感业寺里都是人心惶惶的,于是便想着好是得寻了些药来,送过去,以示恩好。 可是偏生巧了,妾派过去的小监将走到感业寺时,便闻得陛下有旨,着这武氏入王德府中调养,已然不在府中,无奈也只得要退回来。 谁知就在他要退回之时,那寺中留守的女尼一时口快,说什么便是妾再好的心思,只怕那武氏也是再不敢用宫里传出来的药了…… 这小监也是极机灵的,当下便打听出了个结果: 原来那武氏却是服了旧日宫中时,便一直用着的药王神丹,这才出了事。不止是她,便是那慧觉慧宁二尼,也是因为她有意示好,将所得四丸丹药各分了一丸与她们,才得了这等病症。 于是小监回来便向妾禀报。 妾身想着,好歹这武氏也是先帝才人,虽说眼下已然出宫为尼,可毕竟还是没有去了宫籍的。依礼依制,妾这身负九嫔药食调教的淑妃(负责九嫔药食调教之责的是四妃中的淑妃),也当给她个公允。总不能日后旁人一提起来,便说这太极宫中药食竟是再不能用的。 再者,今日可以害了一个先帝才人,明日说不得这些污秽东西便要流到陛下眼前了。是以妾也是下了心去查。 结果这么一查,所有的人都说,那一日里武氏得的药,却是分了两处给的。 一处是徐太妃处的六儿,另一处……” 萧淑妃看了看瑞安,这才微微降了些声音道: “另一处却是先前侍奉过这武才人的内侍少监瑞安。 妾便想着,徐太妃与明空法师交好,是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再不会害她。便是这瑞安,也是多年侍奉,此番应当也只是好心罢了,再不会生出什么害这武氏的心念。 是以妾便想着,或许这中间,有什么人格意地调了药呢?” 萧淑妃说这话儿的时候,有心无意地看了一眼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王皇后,然后才微微转了下头继续正色道: “是以妾便着人,好生地问了问那日同去的诸侍卫。 结果才知晓,这六儿处的药,却是曾经有片刻离过身的;最巧的是他离身之时,有万春殿里的人在场。而那瑞安所传出去的药,更是经过了万春殿里一个叫胡土的小监的手传出的。 本来妾也是不敢相信此事与皇后姐姐有什么关联,是以虽然前日便得了信儿,却是一直不敢发动,直到今日得了确信儿,说是有人在万春殿里见过装药用的血宝瓷坛,还不止一只,这才起了疑心,前来禀明陛下……” 李治听毕了萧淑妃的话,只是阴着脸,目光转向王皇后脸上: “皇后可有话要说?” 王皇后微微一笑,却淡然道: “无话可说。” 李治闻言一怔,萧淑妃闻言亦是一怔。 尔后,李治咬牙道: “这样说来,皇后是认下这下毒害人的事了?” 王皇后却只是气定神闲道: “妾从未害过人。” 李治微眯了眼: “那你告诉朕,这血宝瓷坛,又是怎么回事?!” 王皇后扬了一扬眉,淡淡一笑道: “陛下,敢问妾,于这太极宫中,是何等封位?” 李治冷冷一笑: “你说呢?” 王皇后微微一礼: “陛下不愿相信妾未曾害人,只因这小小的血宝瓷坛,妾殿中出现了几个……可是敢问陛下,妾眼下已然是这太极宫后廷之主,又是大唐国母,几个小小的血宝瓷坛,又能算得了什么?便是此物为陛下前为皇子之时所制,可毕竟并非禁制用器,妾因心慕陛下,仿着制了几个来用,也不算是甚么大过失罢?” 李治闻言一怔,萧淑妃闻言更是微微冷笑: “姐姐说这话……” “本宫正与陛下相议,妹妹还是暂且收一收声罢!” 王皇后头也不抬,气定神闲地把萧淑妃的话头给生生压了下去,气得萧淑妃脸色青白阵阵,却不能言语—— 依礼依制,她究竟只是个淑妃,却是不能在大唐天子与正宫皇后相议之时,胡乱插口的。 李治见萧淑妃吃了亏,心里难免怜惜,又恨王皇后直言不讳,似是承认自己暗害明空,便冷冷道: “这些东西本不在用器禁等里,皇后想制来用,自然是无妨。 只是朕不明白,为何单单你宫里有这等东西,又为何便是这般巧,那送药出去的人身边,都与你宫里人有些瓜葛。 而且就在之后,这感业寺里诸尼,便中了这奇毒?” 王皇后闻言,抬头看着李治,轻轻道: “陛下,敢问这感业寺诸尼,所中的是何毒?” 李治闻言一怔,不由看向一侧王德。 王德这才微弓了身子,谨声道: “回主上,方才太医官们已然来报了,说明空法师她们,却都是中了一味叫离寒草的西域奇毒。 此物殊不易得,药毒两用。入药可医女子体内奇寒,入毒却可使人浑身冰寒而死。” 李治不语,再看着王皇后。 王皇后却不惊不惧,只淡淡问: “若依王公公这般说法,此物却是罕有了?” 王德点头称是。 王皇后便淡淡一笑道: “既然如此罕有,王公公也当知本宫气寒体虚已久,为何不留着自己作药,却加与一丸药中,送与一个小小的先帝才人为毒? 她又有何要紧,竟值得本宫如此大费周章,寻得这旁人一看,便知颇为珍贵,寻常不易得的东西来害她?” 此一相问,却问得李治也是恼怒却不能作答: 实在是李治与媚娘之事,在场诸人皆心知,却再不能言之与口。王皇后正因知道这般道理,是以特特以言语相激,一来为自己脱离些干系,二来也是稍稍解解心中被冤之气苦—— 说一千道一万,眼下这等因处,还不是那武氏妖女做怪? 李治知她心思,萧淑妃更明了。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二 若是换做往常,萧淑妃必会助她,同声同气讨伐媚娘。可是眼下媚娘已然离宫,自己却是媚娘离宫后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再者她此番前来,本是意定了要算计这王皇后一把,于是便冷冷一笑道: “不错,那武媚娘确不过是个小小的先帝才人,无甚紧要……可正因如此,姐姐你下毒之事,才叫人匪夷所思—— 到底姐姐是哪里看她不顺,便要这般大费周张,去毒杀她?而且还非得经陛下身边瑞安的手去行事? 若非今日此事张扬出来,只怕旁的人还以为这武氏中毒,是陛下有意赐杀呢!” 这一番话说出口,莫说是王皇后,便是李治也变了神色,冷冷一哼道: “朕可从来不记得什么时候下过旨,要赐杀武氏!” 王皇后心中暗恨: 她何尝不知萧淑妃此事出此一番言语,所为不过是替李治解围?萧玉音胡搅蛮缠硬不讲理,她身为中宫皇后,不理不瞅便是。 可是偏偏这萧淑妃也是出了奇招,竟将此事说成是一个不慎,便是借李治之名,妄行圣旨的欺君大罪…… 此刻她便是再位高封重,那也是得如一个低品世妇一般,回应这封份品阶远低于自己的萧氏之诘责了。 是以若论起来,她却是输定了颜面——李治知晓自己怨恨武媚娘多年,若是自己不能解说分明,只怕不日这假传圣旨的大罪就要盖在头顶上了。 于是她咬了咬牙,冷冷一笑,转身看着淑妃道: “本宫可从未说过,是本宫有心要杀那武氏……淑妃妹妹只拿了一个血宝瓷坛,便在这里与本宫纠缠不休,非要说是本宫毒杀武氏…… 不知可有什么确凿证据?” 萧淑妃冷冷一笑,也不甘退让,直视王皇后道: “难道不是么? 若非如此,为何就偏生那么巧,诸殿之中,唯有皇后姐姐的身边人出现在那两个有药丸的人小侍身边? 又为何那般巧,今生就是送药那一日,本应与徐太妃同往感业寺的姐姐生了一场病不能同行?” 王皇后冷冷一笑,针锋相对道: “本宫身子不适,却非本宫虚造,早些日子,那太医便已然传了话儿与六宫,想必妹妹也是当得了免除日间例行见礼的话儿了罢? 本宫又非圣殊,怎么就能料得到偏巧是那一日,徐太妃便要与本宫一同入寺,同时传了药入内? 平日里徐太妃但凡有物相传,都是直接着了人传送入寺内的。可再不必经过本宫准意的。妹妹,不知你以为,本宫是怎么知道这徐太妃与瑞安,偏巧都挑了那一日送药的?” 萧淑妃闻言,却是一时接不上口,良久才冷冷一笑道: “姐姐也说了,眼下姐姐是这六宫之主,后廷之首,若是想安排些什么事,也是不难。” 王皇后却是淡淡一笑: “本宫倒觉得,本宫还是太难行事了些……否则既然连淑妃妹妹都知道本宫才是这六宫之主后廷之首,何以发现了这血宝瓷坛与武氏中毒有关,却不先来报与本宫,只是一味跑来扰着陛下呢?” 萧淑妃也毫不相让,淡淡一笑迎上前道: “原本也是要先向姐姐宫里回了话儿的。可是一听说这东西只有姐姐那里有,妹妹便想着,无论如何也是得替姐姐洗脱了这个嫌的,是以也不好通知姐姐,先来禀与陛下了—— 毕竟咱们大唐废了这活葬秘殉之事,可是先帝的旨。陛下又是仁孝,若是此事传出,只怕那宫外朝里的人,都以为陛下因着仁孝,竟然私下里欲行赐杀那些先帝妃嫔,以行秘殉呢!” 王皇后自然知道她此刻不过是拿着李治强辞夺理——只怕这血宝瓷坛之事,她也不曾抱着什么必然能成的心思,于是也不理会,只冷冷一笑,却不再言语,转身看向李治。 萧淑妃见她不言语,再偷眼看看李治神色,知道此番事计已然见效——正如王皇后所料,她此番设计匆忙,是以根本不曾抱了什么能够动摇王皇后根本的心思。 不过是一番急智,一来解自己之围,二来也教李治多少添些对王皇后的厌恶罢了。 是以也便转过身来,正视李治。 李治坐在案后,却是脸色铁青,良久才伸手去抚了一抚那血宝瓷坛,道: “今日之事,先至此。皇后与爱妃所言皆有其理。朕也不欲污了谁的清名…… 王德。” 一侧王德便上前应道: “老奴在。” “那明空法师可曾清醒过来?” “回主上的话儿,不曾。前些日子与这明空法师俗交甚好的老神仙也来瞧过了,说法师中毒颇深,此番险些就丢了一条命,好歹是得三五个月,才能恢复些清醒的。” 李治闻言,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眉,看得下面王萧二人,心中一阵泛酸,然后才道: “既然如此,你便好生地看着她罢!一旦她醒来,便当时问她此事来由。另一面儿里,这宫中诸侍,该审的审,该问的问,便是一年半载的时光,也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是!” 李治言毕,又挥手道: “朕眼下还有些政事要处理,皇后与爱妃,便可先行退离了。只是这些日子若是王德查验此事之事……” “妾等甘愿尽心相助。” 王萧二人,不约而同地行礼答复。 李治闻言,倒也是露出了些喜悦之色,随即隐去,便着二人退下。 王皇后依言正欲退离,却忽然闻得萧淑妃上前一步切切道: “陛下,妾还有一事请奏。” 王皇后闻言,不由得微微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李治与跪伏在案下的萧淑妃。 萧淑妃满面含春,笑着仰头看着李治——虽然她知道,这个角度来看着她的笑容,与武媚娘却是有七分相似,可是为了孩子们,她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柔声道: “是素节那孩子,前些日子里,便每常念着要见陛下。是以今日来,妾身还想请陛下若有得闲,幸临千秋殿,看一看素节,以慰其思父之心。” 闻得此言,又见着她那神似媚娘的笑容,李治一时恍惚的,声音也放柔了起来: “你既然说了,朕便去就是。起来罢!” 萧淑妃大喜,立时叩首谢恩,这才转身退出,却在行至神色微黯的王皇后身边时,微微一笑。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三 永徽元年二月十九。 长安。 修德坊。 太极宫内侍监王德府中。 夜微温凉。 内室之中,软榻之上,李治怀抱着明空,轻吻其额,看着她裹紧了的软帽慢慢道: “便是你无青丝,也是好看的。何必戴着它……” 一面说,一面便要去拉下那软帽,结果却被明空一把拦住,轻声道: “治郎若是喜欢,那不戴自然是可以。可是对我来说,这帽子……还是戴了安心些。” 李治闻言,神色微微一黯,良久才转了话题道: “说起来,近些日**里那些事端,你也知晓了罢?” 明空温驯点头,轻轻俯在李治胸前,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悠悠道: “可惜了,大好机会,淑妃娘娘到底还是没有把握得住。” 李治却淡淡一笑,只将下颌顶在她头顶上,才道: “她哪里是没把握住,她是根本把握不得。眼下对她来说,素节与那两个孩子,便是她最大的资本…… 她是不信自己还有翻身之机。 是以便是我给了她机会,她也不会去想到良加利用。 她终究不是你,你却不能强求于她。 再者,我的本意,也便只是借此机会,叫人人都知道她要复宠罢了。” 明空不语,良久才柔声道: “治郎为了我,费了好些心……是我太过心急了。” 李治却笑道: “我求你心急呢!对了,那慧觉与慧宁二尼……你可看出些什么不是来了?” 明空闻得他问,便神情懒懒,偎在他怀中道: “这几日里,她们倒是常常往我这儿跑。 慧宁倒罢了,看得出她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重回宫中。倒是那慧觉……” 李治见她犹豫,便有些明白: “还是看不透她的心思?” 明空摇头,良久才慢慢道: “不,不是。看出,倒是也看出她的几分心思……只是我总觉得,她这般心思,当真是教我觉得荒诞不经,又不知她是否是真心如此了。” 李治有佳人在怀,自然有些心不在焉,又见她说得犹豫,便低了头,只寻着她颈后埋了脸,缠绵不止,口里却低声问道: “怎么个荒诞不经法?” “她……似是有心起事呢!” 明空却笑道: “前些日子我与她戏言之时,她竟说出自来女子一如男的口气。我当时笑她,难不成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建功立业?你可是要当个花木兰了。 她却说…… 却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宁类雌雄乎?” 李治一怔,抬头看着明空: “她想……?” 明空点头。 同一时刻。 王德府。 西厢房中。 日渐康复的慧宁与慧觉,因着不能得见明空,只得便聚在一处,说说话儿。 “唉……说起来,这些日子,倒是咱们入寺以来,过得最安生的日子了呢!” 慧宁躺在榻上,惬意地道。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日常起居,都是随心所欲,如愿以偿。在慧宁看来,何尝不似是回到了当年在宫中的时光? 慧觉却不以为然道: “说到底还不是托了明空的福? 若非她生了病,咱们也不能得入这里。” 慧宁也点头,喃喃道: “是呀……看来那传言可不是假的……明空与当今陛下,却是有些渊源呢……” 慧觉与明空算来虽然也可称得上是交好,然而究竟她不是宫中出身,又是寺里上下对此事尽皆视为谨密,是以竟不得知。 今日里猛得闻慧宁此言,竟是一怔,急忙地翻身直视着慧宁道: “你说什么?明空与当今陛下如何?” 慧宁闻得她问,先是一怔,后来才想起若以慧觉之身份,却是不能知晓。于是也半撑起身,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告诉她道: “这事儿我与你说了,你可别当着明空的面儿提,更别在寺里提—— 今日我在这儿说了,你也在这儿听了,明日便得忘记。知道么? 那明空呀……本名叫武媚娘,原是先帝才人。 可是宫里一直有传言,说她名为先帝才人,实为今上爱妾。 只是当年有个传言,道女主武氏,唐三代亡。当今皇后娘娘与最得宠的萧淑妃,本便怨恨她夺了陛下的心思。 如此一来,便索性借了这流言之力,将她贬出宫来…… 要不你想想,便是她为先帝内职,可终究是没有封位的,连九嫔都算不得。为何她一生病,陛下便特特地赐了旨,叫她入内侍监府中调养? 又特特地派了人来查问她中毒之事? 还有,那几丸药,用的可都是血宝瓷坛。这东西可不易得啊! 你看那坛外金红流灿的,那是红宝研成了粉末儿,烧制而上的釉色! 你想一想,这等大手笔,除了当朝天子,还有谁能使得? 听说这血宝瓷坛,也是当今陛下亲自命着为她制成,以护那真正的药丸药性呢!” 慧觉越听,目光越亮,最后竟喃喃道: “怪不得她待咱们这般好…… 一定要咱们一道进府调养…… 怪不得前些日子,连吴王与濮王这等人物,也是对她礼敬有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慧宁看着她的脸色怪异,却是听不明白她的话,只得怔怔地看着她。 良久,慧觉才敛了敛神色,轻轻问道: “既然如此,那这几夜里,时不时地就听说后面儿明空所居之处禁严…… 你说是不是当今陛下他……唔……” 慧觉话未说毕,便被慧宁惨白着一张小脸儿捂了嘴: “你知道便罢了!做什么说出来!阿弥陀佛!可是要害死咱们两个么?” 慧觉原本正在挣扎,闻得她此言,竟忘记了挣扎,露出一脸狂喜之色来。 另一边。 明空寝室中。 李治闻得此言,却是思虑良久,才慢慢道: “以你之见……她可能成事?” 明空觉出李治心思,心中不由一紧,然而两相权衡之下,终究还是轻轻叹了一声道: “她不过是个女人。又无军兵之权,哪里能成什么事?” 话说这样,可是明空的心里,不知为何有种不安感。 李治淡淡一笑: “朕从来不轻视女子——前有母后与淑母妃为例,今有韦太妃燕太妃为样,朕从来不以为,女子不能成事。何况……”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四 李治低头,看着怀中的明空微笑: “我身边还有一个你,一个机慧良材,更胜诸臣的你。” 明空却是明艳一笑,埋首他怀中,不多言语。 良久,李治才轻轻一叹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到底你们也是相交一场。虽然你非有心…… 可情意在此,哪里说绝决,便能绝决得了? 再者也如你所说,她到底是个女子,又无军兵之权,终究成不了大事。 且容着她罢! 若是有朝一日,她当真有此一意,那朕再行手段也不迟。” 明空闻言,却是默默松了口气,只是点头。 李治这才道: “其实眼下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些事,而是如何让你回宫…… 虽然说起来你是可留在这王德府中三五月,可到底只是暂居。若不早些谋划,只怕日久生变。” 明空却悠悠道: “其实治郎不必急。 当初媚娘离宫不久,治郎便曾说过,只要关陇一系诸臣对氏族一派心生不满,暗起龌龊,那后廷微一使力,皇后便不得不松口同意媚娘回宫,以固其位。 如今治郎已然叫关陇、氏族两虎微敌,后廷之中……治郎又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淑妃东山再起,便可逼得皇后与太原王氏就范…… 实在是不必太过紧张啊!”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说到底,我还是不放心你留在宫外……” 一面说,一面手上微一使力,又紧紧地拥了她一下。 明空却笑道: “不过几个月的时光…… 治郎放心,媚娘会照顾好自己。 若是治郎当真不安心…… 那便平日里多多处理些政务,早日重掌君权,这样媚娘便可早一日回宫了。” 李治看着她,轻轻低喃着吻着她额头: “我会的…… 为了你,我会的……” 他的目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丝绝决之色: 是的,为了你,我会的。 永徽元年二月二十二日。 高宗李治淑妃萧氏,近渐复宠,且宠逾期前。 又有萧氏之子素节,素得李治爱宠,异于诸子,遂因萧氏之请,乃着进封为雍王。 又因素节之上,另有两兄,诸臣皆以为雍王之封,当以两兄为先,李治思虑再三,乃着以皇子孝为许王,皇子上金为杞王,皇子素节,仍为雍王。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议论纷纷,乃异于萧氏之宠。 …… “娘娘,您看这紫木合金的屏台,搁在这儿,可得当?” 千秋殿里,一片喜气洋洋,玉凤一身新鲜装束,得意洋洋地走到了自己那同样得意洋洋的主人面前,指着那摆在殿中央的屏台问。 萧淑妃粉面含春,却是微笑着道: “好歹这也是韦太妃送来的东西,搁在这儿,也算是当份了……只是别教挡着陛下赐给素节的那扇描金的骏马玉屏台便好。” 玉凤乖觉,却笑道: “娘娘安心,陛下赐的东西,早就安置好了……就搁在皇子……啊不,是雍王殿下的书房里了。” 萧淑妃想了一想,却含笑道: “是,安置得甚为妥当。 这样一来,日后陛下来察验素节课业之时,也是能常常见着了…… 本宫可是听人说了,此物是长孙太尉于陛下初登太子之位时,赐与他的东西。他最是喜爱不过的。 想来,此番也是真心喜爱素节,是以才这等割爱了。” “娘娘这话儿却是说差了。” 玉凤笑道,看着萧淑妃一怔,才接口道: “陛下赐给咱们雍王殿下东西,那叫父子情深,子承父业,怎么也不算是割爱呀?” 萧淑妃一怔,立时欢喜笑道: “你这丫头…… 不过倒是说得颇有几分道理。 可不是? 论起来,素节可是陛下几个孩子里,最聪慧,最似陛下的了。 如今又得了这样宝贝…… 可不就是子承父业么?” 主仆二人,却是相视会意而笑。 又笑了一会儿,萧淑妃才想到一件事: “对了,万春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玉凤却得意地伸手先扶了萧淑妃回得座前,才道: “那儿呀,现在只怕是一片戚戚复戚戚了。还能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娘娘也是心大,这等好日子,还念着她们做什么?” 萧淑妃却淡淡一笑,看着玉凤道: “正是这等好日子,才当与皇后分享。毕竟她无子嗣,若知道陛下如此欢喜素节,想必也是会替陛下欢喜的…… 你说是不是?” 萧淑妃言外有音地看着玉凤,玉凤一怔,立时明白,拍手笑道: “可不是?唉呀……是奴婢的不是了。论起来,咱们是得向皇后娘娘报一报这个喜,也好教她知晓,虽然她不能为陛下添了龙嗣,可有咱们,她倒也是不必担忧陛下后继无人了。” 言毕,便立时而去。 萧淑妃看着她离开,这才冷笑一声,转身入殿内。 两刻钟之后。 万春殿中。 闻得萧淑妃着近侍玉凤来请,王皇后便心知来者不善,于是着令吩咐下去,披朝服,升凤座,正殿相见。 于是玉凤只得足足地在正殿里又候了半个时辰,才得见了皇后。 见着了人,她心里一味骂着,一味却还是得低了头,装了笑脸来,俯身做小,行礼上敬。 王皇后看了她与身后跟着的几个小监,便缓缓道: “论起来今日也是淑妃妹妹大喜,怎么好端端地你不去帮着张罗里外,却来万春殿做什么?” “正是因为咱们千秋殿今日大喜,所以淑妃娘娘才特特地着了玉凤前来,务必要请得皇后娘娘驾幸千秋殿,以兹同贺同庆之意。” 玉凤含笑道: “淑妃娘娘说了,虽说封的是淑妃娘娘的亲生,可论起来,诸宫所出皆当称呼皇后娘娘一声母后。 是以雍王殿下虽然是淑妃娘娘所出,也算得上是皇后娘娘的孩子。所以才请皇后娘娘务必赏了脸,替殿下庆贺一番。 小殿下此刻也是在殿里巴望着能见一见母后呢!” 玉凤这话儿,若是换了旁的人听来,便是无甚错处。可是一无所出,从王皇后登为李治正妃那一刻,便是她最恐惧也是最不愿意面对之事。 如今这玉凤明知她心病在此,却有着意儿地往这块儿上挑,可不是要给王皇后办难堪么?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五 可是这样的场景,她又不得不容下—— 她不傻,更知道萧淑妃不蠢。今日特特地挑了这个大喜的日子来,叫玉凤来挑衅,不过是图着能够激怒自己,惹得自己说出一些或者做出一些什么不当的事来…… 眼下萧淑妃宠恩正盛,自己一向不及她,李治又偏爱素节这孩子,若是她一个不慎…… 只怕便是万劫不复。 于是再不甘愿,她也只能咬牙忍下这小小贱婢的挑衅。 可是这千秋殿,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 去了看着萧淑妃得意,李治欢喜,自己伤心不提,便是教诸宫中人知晓了,也要说一句她身为皇后,却一无所出,甚至不得不去替一个小小淑妃做庆…… 这样有损名望之事,当真是不能做的。 一时间,王皇后又是伤心,又是哀怨,竟不知如何以对。旁边怜奴虽然心急,却也是一时无法可解,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玉凤这贱婢得意猖狂,心里只恨恨地想着: 呆会儿定要寻了她什么错处,好生打杀一顿威风,替主人出口恶气! 玉凤见皇后主仆皆如此状,更是得意,正待再进一言时,却被一侧一个小监打断了话儿: “这位姐姐可说得不是了……既然淑妃娘娘有心请咱们皇后娘娘前去替雍王殿下做庆,那依礼依制,都当是亲身前来请的。再不然,至少也得是内侍少监甚至是内侍监的这等高品内官来请…… 却不知姐姐是几品?” 众人闻言,皆是一愕,转头看时,却是那小监胡土。 玉凤闻言,当下便是一沉脸色: “你……” 怜奴却抢了她的话头笑道: “可不是?论起来,玉凤妹妹也不过是个小小尚仪罢?怎么便能行此之令?唉呀,真是……淑妃娘娘当真是欢喜坏了,竟然连规制都忘记了。” 一侧胡土却讶然笑道: “怜奴姑姑,尚仪不是那贵妃娘娘身边的清儿姑娘么?怎么宫里有两位尚仪?” 怜奴这才假意以袖掩口道: “唉呀!我也是替淑妃娘娘欢喜胡涂了……竟然忘记玉凤妹妹此刻还只是……什么来着呢?玉凤妹妹?不知玉凤妹妹此刻身居何职?” 这一问一答,只气得玉凤脸色铁青,半晌才冷冷笑道: “既然皇后娘娘不想去千秋殿,那奴婢便去回了陛下与娘娘,说皇后娘娘不去便是!” 言毕,便转身欲走,却不经意间闻得身后胡土哈哈一笑,高声道: “这位姐姐也别气,咱们皇后娘娘实在不是不去,只是听说陛下与淑妃娘娘都在,又因着思及旧年在东宫里,淑妃娘娘曾因为陛下与皇后娘娘逗气时,去淑妃娘娘处幸寝,却叫错了娘娘闺名,气得娘娘好久不安…… 是以就想着若是娘娘也去了,陛下若是看着淑妃娘娘,又忆起什么不当忆的人来,竟然再当着咱们皇后娘娘的面儿也叫错了淑妃娘娘的名字…… 那岂非淑妃娘娘便要伤心又伤了脸? 是以才如此为难呀…… 姐姐,姐姐你可千万劝一劝淑妃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这一番话,正正的说中了萧淑妃昔年还为良娣之时,一番暗中心结。当真是让玉凤又惊又怒,回头只是冷冷瞪了胡土一眼,再向着被胡土一番言语逗得以袖掩口朗朗而笑的怜奴,还有抿嘴微笑的王皇后咬牙行了一礼,转身便气冲冲回万春殿而去。 是夜。 云泽殿。 若是此刻太宗复活,定然是再认不得眼前这女子,竟然是当年那个蕙心兰质的徐婕妤了。 此刻的徐惠,若说她还是一株兰,那便只是一株行将枯死的兰。宽大的太妃朝服,竟然怎么也架不起当年秦王破阵乐中,那个华舞云裳的影子。 痴痴地,她立在殿廊下,看着廊外如甲痕般的新月。 文娘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抱了一件衣裳,替她披上道: “娘娘,您近来身子益发不好了,还是早些去歇着罢!” 徐惠却摇头,半晌问了另外一件事: “前些日子,本宫叫你办的事,你可办了?” “回娘娘,已然办了。东西就在殿里。” 文娘微微一恭身,轻轻道。 “拿过来,本宫瞧瞧。” 徐惠淡淡地道。 文娘虽不忍看她继续这般折磨自己,可是想想也无奈,只得叹了一声气,自己转身去内殿里取东西。 不多时,文娘便拿了一只小小的药包过来,交与徐惠道: “这是前日,王公公着明安去太医院取药之时,文娘着人暗里抓了与明安所抓同样的药来的。” 徐惠点头,伸手去接过药包,打开来,仔细看时,那包里的药粉却并无甚异样。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道: “明日里,你便请孙道长入内罢!本宫有事与之相议。” 文娘默默点头应过。 次日。 晨起。 得知徐惠有召的孙思邈,便急急地赶了入宫来,直入云泽殿。 见到一如当年的孙思邈,徐惠自然是好一番讶异,可是半晌之后,便也习以为常,便与孙思邈相谈几句之后,话题一转,说到昨夜自己所得的药包上: “本宫昨夜里,却得了一包药,还请老神仙一验究竟。” 一壁说,一壁将药拿与孙思邈。 孙思邈闻言也不多言语,接了药包来看。 一看之下,便是皱眉道: “此物可是七叶一枝花?” “老神仙到底是老神仙,即使已然是化为粉末,也是一眼识得其本。” 徐惠此言,却非恭维。毕竟那药粉磨得极细,若非孙思邈眼力过人,实在是连太医院中人也是得亲尝亲验过之后才敢定性的。 孙思邈却不多承赞,只是皱眉道: “七叶一枝花倒是七叶一枝花…… 只是这药粉里,还掺了一味别的药末……” 一壁说着,孙思邈一壁以指沾取点末,放在口中轻轻一尝,立时便大惊失色,吐了出来,又紧忙端了茶水连连漱口。 见他如此惊慌,徐惠立时有所警觉: “老神仙,莫非这药末之中……” “到底是想做什么?!竟然在这七叶一枝花里还掺了曼陀罗?!”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六 徐惠闻言,反而眉头一松: “原来是曼陀罗……” 孙思邈闻得她这般言语,即时便是一怔,道: “徐太妃知道此物?” 徐惠长长出了一口气,幽幽道: “曼陀罗者,曼荼罗也。剧毒,量甚细微者,可使人如坠梦幻,生一切不尽不实之五感……看来,这七叶一枝花里,掺的量并不算大。” 孙思邈看了徐惠许久,才长叹口气道: “看来这东西,又是与宫里那些人有什么腻子了……罢罢,小老儿也不想理会这些腌臜事。只要太妃与武小友无事,再加上当今主上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便是老道也算对得起先圣人娘娘(指长孙皇后)了。” 徐惠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老神仙不想问一问,这东西到底是给谁用的么?也不想理会么?” 孙思邈无奈一笑,却摇头道: “徐太妃,说句太妃不甚爱听的话儿。小老儿至今,已然是活了近百之年,见过的各种事机,也不在少数。 这等事情,若搁在旁的迂人木心想着,必是要插手一理的——左右由头不过是不得教人伤了性命什么的。 可是对小老儿来说,这等事情若是发生在宫外,那小老儿必然是要尽力阻止。可是发生在这宫中么…… 小老儿明白,徐太妃更明白,莫说是小老儿,便是当今主上,昔日先帝,也是阻止不得的。” 徐惠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老神仙说的极是,是惠儿看不开。” 孙思邈见她如此,也不好多劝,只是尽着心意,劝她多多保养自己身子,莫再拖延下去: “小老儿知道,太妃心中思念先帝。是以药石无救。 可是太妃呀,你若是当真为了先帝好,就应当想一想,先帝最想看到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孙思邈一句话,却引得徐惠沉思良久,直到他离开了,仍然还是在细细思想着。 午后日渐西移,天色,渐渐地晚了下来。 文娘又一次入内时,却看到徐惠仍然维持着上午时分,孙思邈还在时的神态,于心不忍之下,便上前提醒道: “娘娘,娘娘,您可坐了一整日了……一日未进水米,只怕身子是再也撑不得了。” 徐惠闻言,茫然转身,看着文娘,半晌,她才似痴似呆地点头: “是…… 是得进些水米。 好歹…… 好歹也得把媚娘接回宫来。本宫才能去见陛下……” 她慢慢起身,却一个腿软,踉跄一下,险些跌倒在地。 文娘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哭着劝道: “娘娘,文娘求您了……您便好生地照顾好自己再替武姐姐操心罢……这等事…… 这等事本也急不来……” 徐惠却摇头,慢慢地想了想,才有气无力道: “文娘,你去准备些立时便能用了的点心罢……本宫好歹用一些,便要立刻去见王公公……” 文娘欲行抗命,可是看着徐惠虽然无神,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无奈之下,只得含泪应允。 是夜。 云泽殿内。 太极宫内侍监王德,依着徐惠之宣,乃独自前来。 入得云泽殿时,却见只有徐惠一人,带着六儿与文娘,正殿之中,默默奉花而立。 虽然她还是瘦得厉害,可是那神色与姿容,却益发形似一朵楚楚可怜的花儿了。 王德轻轻叹息一声,上前几步紧着道: “见过徐太妃。” 徐惠点头,默默不语,然后左右看了一看,六儿文娘会意,立时退出殿外。 徐惠这才从袖中取出那包药粉,交与王德。 王德接了那包药粉,先是有些疑惑,待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时,脸色却是一变,良久才不动声色问道: “娘娘何时发觉的?” 徐惠慢慢道: “多少年旧相识了,先前的皇后娘娘如何,如今的皇后娘娘又如何…… 咱们却是看得清楚的。” 王德沉默,良久不语,然后才道: “娘娘意待何如?” “本宫意待何如?” 徐惠轻轻一笑,却看着王德,原本空茫茫一片的目光,渐渐聚集起来,锐利如刀: “是本宫当问一声王公公,您意待何如罢? 先帝虽有旨意于咱们,却并无将这皇后娘娘置诸于此的心思吧?” 王德沉默良久,却轻轻一笑道: “的确,先帝是没有,这一些,却是老奴的一番私心。” 徐惠看着坦然相对的王德,良久才叹道: “你就当真如此容不得太原王氏一门?” 王德闻言,却是呵呵一笑道: “娘娘此言差矣……非是老奴容不得太原王氏一门……” 蓦地,他容色一沉,咬牙切齿道: “是老奴与这王氏一门,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徐惠闻言,却是一怔——她昔年侍奉于先帝身侧时,虽然也是隐约听过李治身边的尚宫花言姑姑,说过一些王德与王氏一门的恩怨,却只当是王氏一门因为王德母亲出身不高,而不愿纳之,这才逼得王德不得不入奴净身为奴…… 却是再不知,这王德之残,却与那太原王氏,有着那样深的关系。 是以,她只能不解地看着王德。 看她如此,王德似也有意将心中多年仇恨一吐为快,于是,便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将当年诸事说了个清楚。 徐惠却是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寒…… 到了最后,她竟然有些同情起王德,也慢慢开始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 再漫长的故事,终究也有说完的一刻。 听完了王德的旧事,徐惠沉默。 她也只能沉默。 良久,她才叹道: “想不到公公与王氏一门,竟然有这等毁身伤母之仇……若果如此,那是徐惠多事了。” 王德却凄然一笑道: “太妃也是好心,只是不知道那王氏恶行罢了。不知眼下,太妃打算如何?” 徐惠又是沉默,良久才轻轻问道: “王公公与王氏一门,必然是势不两立了…… 只是主上,若是知晓此事,难免会为难。 虽然主上多谋,可他根本里,还是当年那个待人仁善,处处留人一线的晋王。” 王德轻轻点头,慢慢道: “老奴知晓,是以从一开始,老奴便已然安排好了后路…… 不知徐太妃可知万春殿里,新近得宠的那个胡土?”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七 徐惠会意: “原来如此……若是他,那自然是一举两得: 一来若有人察觉此事,也可安在他身上。 二来,若是日后他有意背叛主上,那此事也可成为翻盘之机…… 公公谋算无差,又是替主上安置周全,是徐惠多虑了。” 王德却是淡淡一笑,摇头道: “徐太妃这等心思,不过是忧着老奴会坏了事,伤了自己。 论起来,老奴却是要谢一谢徐太妃的。” 徐惠也不多言,只是沉默地再点一点头。 一时间,云泽殿正殿之中,气氛压抑。 徐惠与王德,便如两株树木一般枯立着:只是前者里外皆枯,后者,却是枯透了心。 好一会儿,王德才轻轻道: “徐太妃,此事论依论据,老奴都是当谢谢您的…… 却不知可有什么事,老奴能为太妃尽一把绵薄之力?” 徐惠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有什么可得王公公添劳的?不过还是那几桩心事未了罢了。” 王德看着已然是瘦得脱了形的徐惠,慢慢道: “太妃还是想着徐婕妤与武姑娘的事罢?” 徐惠却轻轻一笑道: “舍妹之事,其实却是容易不过……只是等着时机罢了。 而且眼下,媚娘也已然与主上设定好了时机,只待日后那王皇后发难,她便可金蝉脱壳,离开宫中。 真正让本宫为难的,焦急的,却是媚娘。” 王德沉吟道: “娘娘是担心,这般拖下去,武姑娘结果还是得需在事定之后,被强行送归感业寺。是也不是?” 徐惠点头,不无忧心道: “主上心思,本宫多少也能看得出来——只怕主上是想借着胡土这根扎在万春殿里的刺,借着媚娘中毒之事,再让千秋万春二殿生起些内斗来。 眼下主上已然封了素节为雍王,只怕那皇后多少也是要起了急的。再加上萧淑妃日益恩盛,皇后因为担忧后位不保,倒是确有可能引得媚娘入宫…… 可这等设计,不过是走了条险路。论起来,皇后也未必便能如主上与媚娘之愿。 是以,本宫还是觉得,不若想个法子,先将媚娘接回宫中,等到媚娘入得宫来之后,那王皇后眼见事已至此,萧淑妃又咄咄逼人,说不得便能索性狠下心来,留媚娘在宫中。” 王德点头: “此事确当如此行之才好……主上与武姑娘之计,虽然两皆周全,可到底还是存了些过于柔和之处,所以未必能够起得了效……” 低头,他想了一会儿却道: “其实若是要接武姑娘回宫,说来也容易,只要能让元舅爷点了头,那此事便是再无不可行之处。 只是奈何元舅爷对武姑娘防之入骨,再不肯应允的。” 徐惠却突然道: “难道就没有人能说得动长孙太尉了么?难道他不知晓当年袁天罡的箴言么?” 王德苦笑一声: “元舅爷何等人物?如何不能得知? 只是奈何他虽然信得过袁大方师,却是信不过武姑娘罢了……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看到这后位之上,再出现一个如长孙皇后般出色的女子,分了些长孙皇后的风采罢了……” 徐惠闻言,心中却是一动,口里只道: “若果如此,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长孙太尉的心病,相机行事呢?” 王德一怔,看着淡淡微笑的徐惠,似有所悟。 …… 一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王德来报,怔默良久,才轻轻道: “若果如此……舅舅此刻,必然是要同意媚娘入宫的。 只是……只是如此一来,岂非是委屈了媚娘? 再者,你也知道,朕早已立下鸿愿,定然是要得立媚娘为后的。舅舅虽然行事有些过了,可到底也是自幼疼爱朕,更忠心于朕的。 如此欺瞒……朕实在开不得口。” 王德却淡淡一笑道: “老奴从未说过,由主上来开口。” 他直视着李治道: “主上只需知道,今日这些话,老奴从未说与主上听,主上也从未听过,便好了。” 李治怔然,看着王德,良久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不可,此事还是不能如此……” “主上,老奴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事。” 王德的表情,依然是坚定而淡然的。 李治闻言,知道事已再无转寰余地,思虑再三,也只能叹息,权当不知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千步廊。 一身轻袍的王德安静立在廊下曲亭内,静静等着什么人。 不多时,他等的人就到了——正是当朝太尉,皇帝元舅长孙无忌。 “王公公近来气色可是越发大好啊?” 毕竟是多少年的交情王德论起来又是先帝今上二位君主身边的首侍,看似平日默默无声,实则却是一言可蔽天的人物。便是长孙无忌,也是不得不给上三四分颜面的。 王德什么人物?精锤百炼,正正的火气已净的老人精。见得长孙无忌如此大礼,依然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叉手长行一稽道: “元舅公客气了。” 一壁说,一壁便请了长孙无忌一旁案后分尊卑对面而坐,奉茶敬点后,慢慢说: “今日老奴斗胆,请了元舅公来,却是有些旧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是以想请教元舅公一番。” 长孙无忌依例奉起茶水来微微沾了沾口,这才放下茶盏,轻捋其须道: “论起来老夫与公公也是故交,怎么也不算是外人,自然谈不上什么请教。只要王公公有问,老夫便尽皆直言便是。” 王德点头,含笑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老奴前些日子里听闻立政殿小监们说杂话儿,提及昔年里,故皇后娘娘曾做女则十卷,以馈天下女子。不知元舅公可还记得?” 长孙无忌已然很久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此事,闻言不由神色一黯,沉了语调道: “皇后娘娘一生心血,埋没在内殿昏库之中,着实是暴殄天物…… 奈何如今人事已非当年,埋没……也只能埋没着了。”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八 长孙无忌如此,王德何尝不是更加心痛?于是悲叹道: “元舅公如此言切,足见与皇后娘娘情义无价。既然如此,老奴也就直言不讳了: 元舅公,论起来当今大唐后廷,确实是当今皇后的权柄。可是老奴冷眼瞧着,这当今皇后比起皇后娘娘来,先不说良佐之德,便是治宫理事的才干,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一想昔年里皇后娘娘在时,哪里见过正宫娘娘为了与一个侧殿娘娘(泛指四妃以下的嫔妃)争宠,竟然将其余三妃都选成了自己的闺中旧交? 唉……老奴虽然愚蠢,可也知道这天子后廷,便是另一个前朝政派……当位者若是不能良以统理,也是与朝政不利。 可是咱们这位当今皇后,却只是知道一味争宠斗心,自保其位,目光短浅不提,还成日里给主上以及元舅公等前朝诸位大人们添麻烦…… 这等短视,已然是非福与大唐。主上更是几番申叱其过…… 可是当今皇后竟然还觉得是主上龙心有移,前些日子竟然派了人去立政殿里,说万春殿眼下已然是后寝,那立政殿里就不当再奉有凤位。便是皇后娘娘大德,当今主上大孝,也当依例依规,请凤座入太庙祭祀,一应库中物品,都当各归其位,当入太庙者,入太庙,当入万春殿者,入万春殿…… 唉!元舅公,不怕您见笑,老奴闻得此言,当下便是火从心头起,把那来报的小监无故罚了三十庭杖…… 咳,老了老了,火气却是上来了。 毕竟论起来,这当今皇后的令,咱们也是不得不尊,且她之所求也属理所应当。 只是老奴跟着皇后娘娘这么些年,实在是不愿意看着这最后一点念想也没了。 是以这想来想去,也只有请元舅公给老奴个主意了…… 元舅公,老奴实在是舍不得这点儿念想啊!” 说着说着,王德的眼泪已然是串落如珠,神情更是伤心至极。 长孙无忌一世权横,自从妹妹登位为后之后,再不曾听得什么人轻视妹妹。如今听得王皇后如此轻凉言语,虽说是理所应当,他又是多年修为,性情沉淀已至臻境,可是牵涉到自己的宝贝妹子死后尊荣受损,真正是触及了他最后的底线,当然是怒火中烧,便冷笑一声道: “好个大家出身的皇后娘娘!连一点孝慈之大德都不懂,什么都是狗屁不通! 先不说当今主上已然是于登基之时便有明言,立政殿为敬祀皇后娘娘故,封殿不启,只有主上自己可随意出入。她又凭什么便要动皇后娘娘的凤位? 还要移动皇后娘娘的遗物?! 她好大的脸面!当真以为这大唐后廷,便是如她太原王氏的私库了么?” 一番连斥带鄙,长孙无忌已然是气喘休休,王德再也不曾见得他如此动气,便后悔劝道: “哎哎哎!是老奴的不是了!没得说这些话儿来惹元舅公生气!本是小事,老奴便拦着她,说句不成,再意思意思地把女则送到万春殿去便罢了……没得引得元舅公气怒。 其实皇后也事可怜,如此算计,还是因为她不得主上恩宠,才开口借着宫规的由头,想把女则移到万春殿去…… 说明白了,这大唐内外,谁不知道女则便是皇后殿中镇宝? 皇后不过是想得个名正言顺罢了,”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道: “她想名正言顺,那便需得做出些让人觉得她能名正言顺的事情来。可是如今看来,她所做所为,只为二件: 一是保住她这皇后之位,二是保住她氏族之荣…… 既然她不曾心怀大唐,那又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称她一句大唐国母?” 王德点头称是,又道: “那既然如此,女则……” “于公,女则乃是皇后娘娘宝书,当今皇后德行浅薄,还需修行一番才能得此宝镇殿。于私,皇后娘娘乃老夫亲,论起来当今皇后也是老夫的甥媳,更是皇后娘娘的儿媳。 可是她既然心中没有皇后娘娘这位慈婆母,那老夫这个当哥哥的,自然是不能允了妹妹心血搁在她宫里当个玩艺儿摆着!” 长孙无忌一番话说得王德连连点头,却又为难道: “其实老奴也是这个心思,只是……唉,元舅公,虽然咱们心里存着这样念想,却到底是不能逆了皇后懿旨…… 老奴更是不愿意看着元舅公您因此等小事,又像当年皇后娘娘在时,被天下人说是借外戚之恩擅权专政,甚至手都伸到后廷里来…… 说句良心话,老奴也不愿为了这么个小孩子,污了自己一世忠君诚守的名儿啊!”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王公公言之有理,无论如何,咱们得把这皇后的心思打消了,不能让她拿着此事成说——免得日后,若她又行差踏错哪一步时,这东西搁在她手里,反而成了她张耀权柄,专权后宫的本钱。 而且又不能教人家说咱们是弄权擅专……唉!确是不好为事。” 二老面面相对,愁眉半晌,长孙无忌才叹道: “此事说起来容易,可细想来,却是难办……说到底毕竟是主上后廷之事,老夫身为前朝权臣,却是不易干涉。 而王公公你又是身为人下,不得干涉。 唉……” 王德也摇头道: “可不是?若是有个能让她动不得这些东西的人,守着立政殿,那也是好了。可想来想去,能教她动不得的,却只有一个萧淑妃。 可是皇后都如此,淑妃便更不必提。” 长孙无忌也是摇头断然道: “若是淑妃入立政殿,只怕后宫便是一片大乱。 主上前些日子方得了良策,以立淑妃之子为雍王之机,打杀一些太原王氏的威风,若是此时再封淑妃入立政殿,只怕太原王氏会被逼得反起…… 如此却是不好。” 王德也苦笑一声: “老奴何尝不知?其实老奴也想到这里,是以才想着…… 元舅公,您看先帝徐太妃入驻立政殿…… 如何?” 长孙无忌一怔: “她?”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三十九 王德点头,乃细细品着道: “论起来,太妃乃是先帝侍嫔,亦算是皇后娘娘近侍,入立政殿为皇后娘娘守灵守宝,论理论据,都是说得过去的。 再者,太妃也是颇有些手段的,能压得住那皇后与淑妃,二人也是不敢妄动。 是以老奴才以为,也许请徐太妃入立政殿守宝,是最好的人选。” 长孙无忌想了想,先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不…… 不好。 虽然太妃是为先帝侍嫔,立政殿也确为皇后娘娘灵寝。可是真正论起来,太妃入立政殿,却是名不正,言不顺。 ——说到底,这立政殿还是在当今陛下后宫管治之内,徐太妃可是有封的先帝妃嫔,入立政殿住,与理不合。 此其一。 其二么…… 王公公你也说过,徐太妃只不过是名分上的皇后娘娘近侍,实则她连皇后娘娘一眼都不曾见过。所以让她以近侍之责来守立政殿,只怕于理不通。 其三,虽然徐太妃看似是最佳人选,可是王公公你莫忘记,她还有一个妹妹,身为当今主上之婕妤。论起来也算是有封有位的正经妃嫔,偏生徐太妃年岁与主上也是相当的,又是多年故交。 若是将这姐姐送入主上后宫殿群之中,知道的,会说是主上仁孝,以庶母之礼待太妃。不知道的,指不定会以为主上打算收徐太妃继婚啊!虽说此事在我朝实属平常,可到底你我皆知,徐太妃与主上之间,实有姐弟之谊,却无儿女私情,如此岂非教主上枉担了一则风流之名?再者徐太妃对先帝情深如许,先帝临终前更是再三嘱托老夫,务必要保得徐太妃安宁…… 老夫实在不能忍心让徐太妃担此恶名,更不忍心让她受此委屈。 唉…… 其实别的不说,咱们只看看徐太妃这些日子以来,日加赢弱,便知道,只怕今日的她,已然无那份心力,去与那正值虎狼之年的皇后淑妃相争了……” 长孙无忌微微有些怆然道: “所以王公公,您说要选个先帝妃嫔镇宫,又要寻个能斗得过这皇后淑妃的,其实韦太妃、燕太妃都可以,唯独这徐太妃是万万不能啊!” 王德闻言,也是大急道: “可是韦、燕二位太妃已然各自随子出藩了,若是再召回宫来,岂非更加惹人非议?元舅公,徐太妃对先帝一片情深,其实天下皆知,想必不会有什么流言出来的。” 长孙无忌却摇头,坚定道: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为了当今主上龙位稳固,万万是不能再让他沾上什么与另外一位先帝妃嫔之间的风流传事之语了…… 所以,咱们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了。” 王德一怔道: “谁?” 长孙无忌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先帝才人,如今正在王公公你府上养病的武昭,武媚娘!” “她?!” 王德大吃一惊,立时不假思索道: “万万不可!” 一句话儿出口,王德便立时察觉自己太过激动,于是调了调息劝道: “元舅公,您当知这武媚娘与主上,那可真的是……” 他不说完,便看到长孙无忌点了一点头,这才道: “再者,当年箴言之事,难不成元舅公您就忘了么?咱们好不容易才将此女移出宫外,若再召回宫中…… 不成,万万不成啊!” 长孙无忌摇头道: “老夫何尝不知,这武媚娘若不把握得当,只怕也是个祸害? 只是奈何主上一心二心,就是舍不得她。别的不提,单只此番她被王萧二人不知哪一位下毒伤着之后,主上便立时兴师动众地把她移到了公公府上,便可见一二—— 唉!说实话,当初公公建议将这武媚娘交与你府上管养之时,老夫便知道,公公也是不愿她入宫。 不过眼下这等局势,若她不入宫,只怕再难寻得第二个能够镇得住立政殿的人选了。” “可她一入立政殿,您觉得主上还舍得让她搬出去么?” 长孙无忌却道: “正因为是让她入立政殿,老夫才说可以是她。公公,你也知道,这满朝文武,有哪一个能够容得下这武氏?她虽说顶着个国公之女的名号,可在朝中却是无权无靠,不似王萧二人,所以她入立政殿之后,只要一个不是,老夫与诸位大人们,轻易便可请奏主上,将她移出宫中。” 王德却急道: “可是她这宫位都封了,怎么还能移得出?”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捋着胡须道: “王公公,老夫从来也没说过,是要将她封宫位于立政殿啊?” 王德一怔,立时明白过来: “元舅公的意思是……让她入宫中,以侍奉皇后娘娘的名号修行?” 看着长孙无忌点头,王德自己品了品,却一声叫好道: “果然是好!果然是好!论起来,之前濮王也是红口白牙地宣了主上的旨,说是叫她在感业寺中奉灵于皇后娘娘的…… 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在宫里皇后娘娘的灵寝中奉灵……名也正,言也顺!好!果然是好! 而且有着主上之前的旨意在,日后若是主上动了什么要封她为妃的心思,那大人们也可是有什么能够顶得住主上之旨的了!” 长孙无忌点头,微微一笑道: “加之此女到底是见过皇后娘娘的,又是得过皇后娘娘赏赐的,就更加适合。至于与主上之间的事……” 长孙无忌苦苦一笑,却道: “有先帝如此,只怕主上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再者我朝这等风气,也不能怪主上…… 也罢!反正米已成炊,便让她继续这般无名无份下去,也是无谓—— 横竖她一无家世二无靠山,三来么……虽然当日太极殿上,她自称清白,只不过王公公也明白,那守宫砂之一物,到底是个什么物事。只是她这些年来她与主上多年暧昧却一直不得见喜,这才算带过。 不过如此一来,想必她也是当年几番病重,又是毒理伤了身,再不得孕后了。子嗣既无,那她最后一点本钱也没有了。 ——她年岁已然至此,身体也又如此,子嗣上只怕是再不得想了。 再者,便是她饶天之幸,竟然得了龙嗣也是无用。 到底主上如今已有四子,而且是个个聪敏过人,主上自己又是特别喜爱萧淑妃之子,又给封了雍王这等贵王之份…… 是以她便得子也是年幼的,便是因母受宠,也不过是个小王,究竟是争不过什么。而且后廷之中不愿让她得子的,只怕不下数十人。 便是有子,能不能活还是一事呢! 所以因着此女手段厉害,又是极能成事的,又论起来,也算是曾经相助过老夫…… 也罢,便让她入宫也无妨。”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 王德思虑再三,也觉此事确为可行,虽然看似是兵行险招,实则却是处处稳当—— 正如长孙无忌所言,武媚娘最大的好处,便是无依无靠。是以若她入宫之后有什么不当之处,只要满朝文武几个本子递上来,一向以诸臣之请为要的李治也只得忍痛割爱,于是便点头,大赞长孙无忌神算无敌。 长孙无忌含笑受之。 ——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王德来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才狂喜道: “舅舅果真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一切正如主上所言,老奴先表了一番忠心,又假意说不愿让武姑娘回宫,结果元舅公为了平衡前朝之势,立时便应下了此事了! 恭喜主上,贺喜主上!咱们几番筹谋,总算是不枉一片苦心了!” 王德喜道。 李治立时跳起来,一连说了几声好,这才眼中微湿道: “唉……到底还是答应了……想一想,这一路当真是走得惊险无比—— 当初媚娘执意出宫之时,朕还以为再不能成事了!想不到到了最后,她这一番出宫,却成了咱们最有利的条件。” 王德却笑道: “还是主上英明!早早儿遣着濮王殿下去感业寺代传圣旨,给了元舅公他们一个‘把柄’捏在手里,也给了武姑娘一个守住立政殿的理由;又是赐药给武姑娘,叫她装病弱,又叫老奴将她安置在老奴府中,让元舅公以为老奴也如他与禇大人等一般,一味地怨恨武姑娘,又一味亲近徐太妃,再不许她进宫——结果引老奴为知己,又在老奴依着主上吩咐,提及徐太妃时,一下子便引得他想到了武姑娘才是最佳人选;最妙的是又借武姑娘中毒之事,挑得千秋万春二殿不合,逼着皇后身后的氏族与关陇一系起了龌龊,又将当日皇后与私下小监们的言语重新打乱了顺序,说与元舅公听,引得他心中旧伤又犯,执意要保住立政殿不倒…… 唉! 若是老奴说呀,这元舅公口口声声说武姑娘无依无靠,可此刻想来,在这支持武姑娘回宫压住立政殿一事之上,他自己可不就成了武姑娘最大的靠山了么?” 李治却欢喜一笑道: “舅舅虽然口里说着不喜媚娘,可比起媚娘来,只怕更教他不喜的,却是氏族。舅舅真正的失策,便是太小瞧媚娘…… 也好,也好,他小瞧便小瞧,这样对媚娘更好!快快!你这般去拟旨!明日里,只待舅舅有本一奏,便立时接媚娘回宫!” 李治的目光,亮得可怕。 “是!” 王德与德安瑞安三人,欢喜一礼—— 在垂下头的刹那间,瑞安与德安李治等人都未发现的时候,王德到底还是长长地吐了口气,心中默念道: 这一关也终究是过去了。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张、杜、于三公,以及禇遂良等人至后,长孙无忌乃将今日之事说与诸人听,后道: “其实老夫心中也清楚,只怕对这王德而言,无论是徐太妃入立政殿,还是武媚娘入立政殿,都是好事—— 他对太原王氏之仇,其他诸位大人不知,咱们却是知道的。是以今天,他不过是想着借老夫之口,无论哪一位,能够奉入立政殿,叫皇后吃些苦也罢了。 不过老夫却以为,此番之事,实则却是对咱们有利—— 徐太妃入殿,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也是无甚助益。可是这武媚娘入殿便不同。今日咱们一朝为她之靠,那来日,她为了自己荣华得保,必然是要竭尽全力以助咱们…… 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张、杜、于三公互视一眼,皆点头笑赞道: “到底是神谋机断的长孙太尉,主上要接武媚娘回宫,是必然之势,可如今太尉化被动为主动,一来叫主上承了咱们关陇一系的情,日后更会以咱们关陇一系为忠诚心腹,更为倚仗,二来么,也是得了武媚娘这么一方内廷利器,可将内廷渐纳入囊中,三来,也是最紧要的,武媚娘一入宫,那氏族专宠后宫之势,只怕便立时有变…… 好,果然是好!” 禇遂良也是附合不已。 长孙无忌闻言,也是含笑点头,便立时着长孙冲拟本,只待次晨早朝,上请李治,延请感业寺内侍灵比丘尼明空入宫,以奉立政殿长孙皇后之灵! 永徽元年二月末,唐高宗李治因其朝臣许敬宗请,因先皇后灵寝不安,需人侍奉,又适逢感业寺中疫病有起,诸尼散尽,长孙皇后灵位移回宫中立政殿奉之。着恩准先帝才人,今感业寺中负责守灵的比丘尼明空入宫,立政殿继续侍灵。 消息传出,立时内外皆叹李治孝善。 …… 太极殿中。 李治有些焦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停地向外望着。 不多时,便见王德匆匆忙忙奔了进来,于是急忙上前疾声道: “如何? 媚娘可准备好了?” “主上别急啊!定好的好日子,是三月初三。总还得三日呢!” 王德含笑道。 李治有些不耐道: “李淳风也是越发不经心了——明知朕的意思,还是要晚上三日。” 王德赔着笑道: “主上这可是冤枉了李道长了,好歹他也是大方师的徒弟,此番可不是为了武姑娘入宫之后能够一步步走得顺遂,这才特特地挑了这么个好日子么?” 一番劝慰之后,虽然李治心急,也只能按下了心思,点头懒懒道: “那近些日子里,宫中可有什么变化?” 王德神色不变,跟着李治一路走上玉阶,再服侍着他坐在案后才轻轻道: “别的都还好说,只是千秋殿万春殿那二位可发了老大火气了,万春殿里那位,一得了确信儿,便已然着人请了国舅公母二人一同入宫觐见。 千秋殿那么……” 王德却是局促一笑。 李治正拿着笔,听出他似有异样,便侧首挑眉道: “淑妃如何?” 王德叹了口气,低声道: “千秋殿这位可是气大发了,把主上您赐给雍王殿下的东西都给砸了且不提,还……还着人去寻什么断魂药。 说必定要让武姑娘没命回宫。” 李治登时脸色阴沉,手上一用力,一枝玉笔便断了: “她砸了东西,朕可以当不知,可她还敢算计媚娘……当朕真是死了么?!” 龙颜大怒之下,便将手中笔用力地捽了出去。袖头一带,连笔架也一起从案上挥落,一路叮叮咣咣从玉阶上滚落下去,还不及着地,玉色瓷架已然碎成片片。 他这一发怒,左右立着的德安、瑞安、明安三侍,以及明和清和二从,立时都是吓得个个伏地叩首,颤颤巍巍。 王德急忙劝道: “主上息怒,主上息怒,好歹咱们这边儿李师傅已然得了消息,立时便请了延嘉殿里的徐婕妤,送了信儿给武姑娘了。 他也正往老奴府上赶。再者那毕竟是老奴府上,老奴也是都安排好了。主上切务心急。” 李治却咬牙道: “朕当然知道有你们在,她会无事。可是这萧淑妃……” 他恨恨地哼了一声。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一 王德又劝道: “说起来,她也是难免的心急——主上呀,您可想了,她为何受主上您的宠幸,她自己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再无半点糊涂。 那皇后倒还罢了,毕竟早不抱什么指望。可她不同呀!她一直以来能够倚仗的,并非自家那点儿名虽高贵实则早已式微的权位,而是主上您的恩宠呀! 若是此刻武姑娘一回宫,那本主儿来了,她这……” 王德不再说,看着李治面色微微有些缓和,才轻轻道: “其实主上您也明白,这萧淑妃求的,不过就是个宠爱,然后便是奢望着自己儿子能够承继天子之位—— 只要您放出话儿去,让她们都明白,武姑娘是不会登上后位的,那对她而言,其实武姑娘的存在,可是一大佑助呀! 毕竟有一个不能生育的武姑娘在,那对萧淑妃而言,或者会失了些恩宠,可是这雍王殿下将来的一生,却是有了最强的保障。 她不会不明白这一点的。” 李治这才缓了口气,咬着牙道: “朕当然知道……只是朕恨她竟然现在妄自动手……罢了,事已至此,说起来朕也是有不是之处。 你便将此事办妥罢!” 王德默默点头,这才转身去三安侍(瑞安、德安、明安)之中扫了一眼,最终犹豫一下,还是看向了跟自己最久的明安。 明安会意,立时便一路小跑奔上来,由着王德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这才点头,向着李治一礼,这才告退出去。 李治看着他出去,长出了口气,脸色一整道: “说起来,李绩那边儿也是许久不见回话儿了。如何? 前方战事,可还吃紧?” 王德笑道: “主上安心,英国公何等人物?自然是守得妥妥当当。不过前些日子他倒是也传了密信回来,说只怕弃宗弄赞,是好不了了。” 李治一怔,皱眉道: “不是前些日子还好好儿的么?一样的照常上请礼奏疏的。怎么突然就不好了?” 王德叹了口气,摇头道: “论起来也是天意,前些日子他本是好好儿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旧病又发,说倒便倒下了。 英国公初也是不信,只当他那边儿有什么状态,这才传出了的假消息。于是还特特地去亲见了一番,这才敢回报来。 据英国公传回来的信儿说,只怕至多不过是两三个月的事了。” 李治便叹道: “说起来,这弃宗弄赞也是朕的一大助力。如今他一逝,只怕后继者,未必能为我大唐之用啊!” 王德点头道: “正是如此呀!所以英国公特特地传了密奏疏本来,请主上一阅。” 一边说,一边将疏本奉与李治。 李治抬手接了奏疏,快速地浏览一遍之后,便皱眉不起。 德安见状,上前一步轻轻问道: “主上,可是要召几位大人入宫相询?” 李治摇了摇头道: “无论是召了谁来,都是前功尽弃——好容易才让这些老臣们信朕不过是个黄毛小儿,若是让他们知道朕与李绩之间有交葛,难免会惹得事大。 唉……若是媚娘在便好了。她看人见事一向见地极深,父皇也是常赞的。有她在,朕总是能自在些。” 李治闷了几句之后,想了一想才无奈道: “德安,你去传朕的旨,小心着点儿,把江夏王召来罢……记得,借口就说是朕因着李绩近日行军之势,有些不明,是以请他入宫请教。 明白么?” “是!” …… 午后。 江夏王李道宗,便进了宫,面见李治。 “王叔快快请起。” 李治坐于玉阶之后,眼见着他欲行大礼,便急忙着其平身,又唤了瑞安去扶起他,又着德安去替他摆了桌椅,这才愧笑道: “王叔身子一向不安,可是侄儿却不得不三番五次来烦请王叔,是侄儿的不是。” 一壁说着,便见王德已然引了明安上前去,奉了茶点。 李道宗先谢过李治隆恩,又闻李治称呼自己,竟避尊讳,如此礼下,不由感激道: “主上哪里话来!论起来君臣有别,尊卑有数。主上能够如此礼遇老臣,实在是老臣之幸啊!” 李治含笑,又与李道宗絮繁了几句,便说起近日来,李绩的行军之势上: “近些日子,英国公行军,朕是越发看不透了。 初时他曾言及,道突厥若击,则必得三年五载方破其军,可收其可汗……怎么眼下这就摆出了一副要进攻此间的态势了?” 李道宗含笑道: “主上却是漏了一句话儿,当时英国公说的,却是突厥若击,我大唐若无知其根源族性之将者,则必得三年五载方破其军,可收其可汗啊!” 李治这才笑道: “原来英国公是得了良才了——却不知是谁?” 李道宗笑道: “臣久在朝中不闻边事,是以也不是很明晰英国公之心。 不过从眼下看来,只怕却是去年奉了先帝遗命,为先锋出征**的右骁卫郎将高侃高大人。” 李治一怔,想了良久才道: “高侃……高侃……朕似是见过他几面,只是因他平时几乎总是不言,又不喜出众,是以竟是不多熟知。 怎么,此人了得么?” 李道宗却笑道: “臣不知此人如何,但英国公识人之明,先帝也是大加赞誉的,想必是不会错。” 李治想了想,却宽心道: “不错,王叔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 去年选派征突厥的先锋人马时,舅舅还因为这先锋之位与英国公争了起来。当时英国公一力承担,道这个高将军是个俭素自处的好将帅,更难得是忠果有谋…… 能让英国公也这么夸上一句,可见他为人果决有谋,却是不假。 既然如此,那便传朕旨意: 着赐右骁卫郎将高侃永昌坊良宅一座,官奴男女各半百之数,杂色锦帛各百段,大钱千贯。 另有英国公李绩识人善任,同赏,至于王叔,一力进谏,其功可居,当得永兴坊良宅一所。” 李道宗闻旨,先起身代自己、李绩、高侃同谢李治隆恩,这才坐下。 李治看他坐下,又关心问道: “说起来,王叔旧日里眼曾有疾,却不知现下如何?” 李道宗闻言,伸手去抚了一抚当年还为任城王时,险些被那个莽撞的尉迟敬德打瞎的眼睛,淡淡一笑道: “好了许多了。虽然偶然还会有些疼痛,可是鄂国公也是个有心的,每年逢到天气寒冷,便着人送了温补调理的汤药来给臣安疾。” 李治却摇头无奈道: “父皇在世时,便常常称尉迟将军是个莽货,还曾再三提及此生最悔之事,便是当年竟然让他打伤了王叔的眼睛。 不过眼下看来,他也不是不知悔改。却不知此刻若提引他再起披甲(就是重新任命武职),却是如何?”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二 李道宗想了一想,却叹息道: “若论勇猛,当世可与敬德比者,唯有旧年秦叔宝。 臣可说句心中多年之语,若论这大唐凌烟阁中二十四公,居功论德,当居首位者,则非此二公不为也。 若敬德肯出,叔宝在世,则大唐安定,无需他人也。 此是谓旧年前高祖皇帝与先帝,皆曾于军中抚其二人之背,大叹之为大唐双龙,可镇天地之意也。 然叹之敬德忠于先帝,竟成其疾,一生真可谓是生为先帝,死亦为先帝。是故只怕主上是用不得他。 ——他却不若契苾将军,虽同样忠于先帝,契苾将军却是忠于先帝一切,便是先帝遗命着其留忠于主上,契苾将军也必是死而后已。 可敬德却是个痴敬德,如那傻叔宝一般,为了先帝,便是死代受污,也是不肯松口的。” 一壁说,一壁便落下泪来。 李治见他落泪,又见他眼泪之中,似有淡淡血色,心知必是旧年伤痛引至。于是急慰之,又着令明安去取了大秦贡得之药膏来立时涂抹,便见泪中血色渐止,心中甚是宽慰,便将这原本便是预备着赏了他的药膏全数取出,着明安立时送与江夏王府上,又将这药膏好处说与他听,又说明此物早是为他预备云云。 李道宗见李治如此心怀恤体,更是感激,便再谢主恩。 李治见他安稳,便再叹问道: “既然王叔说这尉迟将军是断然不肯再出山门,那便罢了。倒是有一事,朕又听着王叔说起这胡国公(秦琼)之事…… 王叔,当年北门之事,却是远不可及,父皇也是引为心中之痛,断不容宫中诸人告知于朕。 可是眼下父皇殡天,灵位安葬之事,却少不得与此事有些瓜葛—— 毕竟依礼依例,父皇灵左灵右,都当再奉二员大将为中侍,前则以镇国大将军以引,以示护卫引导之意。只是父皇生前良将众多,这镇国大将军么,倒还好说,只要将卫国公灵葬于父皇昭陵之前,便可起引。 可是左右二员护卫大将军,却是难住了朕—— 毕竟之前父皇殡天之时,曾当着朕与尉迟将军之面,拉着尉迟将军之手再三叮咛朕,道待来日尉迟将军百年之后,则当下诏将其灵寝移于昭陵父皇灵寝之右,母后之侧,以示护卫之意。可是这左侧护卫将军,朕却再不及听得父皇所言…… 以王叔之见,这胡国公可为此位么?朕曾听得旧年人道,北门事变之后,父皇心中不安,结果便是这尉迟将军与胡国公守了前门,这才安得帝寝的…… 若果可为,那朕自当以其立之。” 李道宗闻得旧年之事,一时间脸上变色,怔怔地似又想起当年玄武门外那场纷变之事,良久才轻轻道: “说起来,事情也是过去了这么些年,先帝也是再三地痛悔其事。 既然今日主上见问,那臣也不必再多做隐瞒。 其实当年胡国公虽然多有伤疾,却非命可至死。之所以他对外人称自己多年旧伤,流血数斛,实则是个场面话儿…… 唉!说来说去,他也是为了先帝才走了这条绝路。” 李治一怔,急忙问道: “究竟何事?” 李道宗看看左右,李治会意,便着左右退下,只留王德、瑞安、德安三人在殿中侍奉,李道宗这才开口叹道: “当年旧事,本也不当再提,只是想一想,胡国公这等忠义,当真可感天动地,无论如何也应当让天下人知晓,最重要是让主上明白…… 唉! 其实当年,胡国公虽多有病症不假,却非药石无用。之所以早逝,却是因为他病后一心求死,再不肯用药之故。” 李治一怔: “何以如此?” 李道宗却摇头,看了看同样露出些不忍之色的王德道: “王公公跟着先帝日子却是比老臣长,内情也更清楚些,还是王公公说,比较好。” 李治便看向王德。 王德毫不犹豫便道: “此事论起来,早该叫主上知道了,只是老奴竟是想不起来。是老奴的不是。 其实当年胡国公一心求死,却是与如今鄂国公一心求方士之术却是一个道理,皆是因为先帝之故。 当年先帝北门之事,主上也是知晓的。自小跟着先帝,主上可比咱们更清楚,先帝心中对此事,抱着多少痛悔与伤恨。 唉…… 论起来,当年虽然先帝未曾亲手诛杀那建成与元吉,可到底是他亲眼见着他们死去的。心里总是伤痛。 而这亲手诛杀二人的,正是这胡国公与鄂国公二位。二位又是极忠于先帝的,眼见先帝如此,哪里能够不替先帝忧心呢? 所以胡国公才早早就自绝药石,有病也不肯医治,自求死路,以期着先帝之心痛,能够稍稍痊慰一些。” 李治闻言,当下一惊: “你说他是……” 王德点头,黯然道: “胡国公忠义过人,又是个极为心细的,当年这等事,竟然是连先帝也瞒个了透彻。若非后来早知其心,与之又是结义兄弟的鄂国公说漏了嘴,只怕武德六年过不远,胡国公便要走了。 只可惜,虽然先帝知其事,又是大加抚慰,又是常常召入宫中明令暗禁,可到底还是没有敌得过胡国公自己的求死之心……” 李治黯然含泪: “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这等高义之士……那尉迟将军呢?” 王德看了看李道宗,李道宗叹气道: “尉迟将军一生勇猛,真真正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却惟独敬畏这义兄弟胡国公与先帝二人。当年胡国公将去之前,眼见着先帝恸悲难忍,也知道自己一番事,却是会错了先帝之心,便力劝尉迟将军,万不可再走错了他这条路。 还曾语告其之道: 咱们这一条性命,自当是留与君上的。 后来又是先帝再三下令,这尉迟将军才算熄了这求死之心。只是奈何他当真是直心直眼,再无他思,每每见着先帝伤痛,都会自责,最后竟引以退职。 先帝初时因着胡国公的先例,每逢思及北门之事时,只要有尉迟将军在,便总是强颜欢笑,以为能够瞒得过他…… 可奈何这尉迟将军一生粗勇不细,却唯独于先帝与其义兄家人之事上,看得格外清楚。他既心知先帝有心遮掩,不教他知,是为保他性命,他便也一如既往,忠于先帝。 不但没有求死,反而去学什么方术秘术,以求能够得了些长生药,等先帝灵归之后,替先帝做个千年守灵人,与义兄胡国公,同享兄弟之乐。”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三 李治一时听得怔忡,半晌才叹息道: “难怪王叔说他们一个痴,一个傻。唉…… 罢了,既然如此,那左侧护卫,便是尉迟将军罢!论到底,父皇心里也是念着他们的。 再者,既然昔年间父皇也是着他们做个守门神将,想必他们也是有些大功德在身的…… 就这么着罢!德安!” 一侧德安应声上前,便听李治吩咐道: “传朕口谕于内司,先帝在时,尚且以秦与尉迟二位将军为守门神将,可见其德其功,皆可为先帝神辅。生受功禄,死享牲奉才为配着。 故自今日起,长安百姓可绘其二位神容于纸帛之上,悬于家中,以示恭奉,以慰其德。 但有供奉二位之像者,则可免赋税半年,以示其恩。” 德安立时引命而退,李道宗闻得此言,也是再三替旧友感谢李治之恩。 李治却只道: “论起来这二位却是天大功德,若无他二人,也再难提得朕,如此也算是朕的一番感念之意了。” 李治旨令一下,长安城中百姓立时传扬开来,又因叔宝敬德二人守宫之事人尽皆知,又是旨令下传之时,有司小吏不慎,竟将“守门神将”四字漏了一个,变成了“守门神”,于是便内外皆传,道李治赐旨,却是赐了二位守门神。 于是中华民族千年以来的门神风俗,便由此日而始。 言毕之后,李治又看了看左右,这才问了自己真正想问的事,道: “其实今日召了王叔前来,一为此事,二为者,却是那弃宗弄赞之事。” 一边说,一边便将李绩密本着瑞安传与道宗看。 道宗接过,阅毕,沉吟一番才道: “主上可是忧心这突厥之势,会否有所易变?” 李治点头道: “王叔深知朕心。” 道宗想了一想才道: “论起来,这弃宗弄赞却是个忠于主上的,且有他与公主(就是文成公主)在,必然是突厥安定。 只是奈何眼下他大势已去,确是需要早做打算才好。” 李治点头,这才忧心道: “所以朕才说要请王叔来。毕竟皇姐(文成公主既然这里安排成了李道宗的女儿,论起来就是李治的族姐。因为她已然出嫁,所以在道宗面前叫她一声皇姐)日里常与王叔书信往来,总是王叔最了解突厥的。 想必英国公此番书信至此,也是为着朕能够与王叔商议一番,早做定夺。” 道宗点了点头道: “若论其意必当如此。若言其势者…… 恕臣直言,那弃宗弄赞有一子,名唤共日共赞,可惜却是英年早逝,只留一孙芒松芒赞在世。 这孩子倒也是好孩子,也是颇承其祖之风。以老臣之见,可立为汗。” 李治点头: “既然王叔都这般说了,那就是他了。只是朕观王叔,似有犹豫之意……怎么,这突厥之事,还有什么变数么?” 道宗这才叉手当胸,轻声道: “回主上,臣犹豫的,却是那弃宗弄赞之兄。” 李治一怔,皱眉道: “你说他那个不满一岁便病死的兄长?怎么还有何变故?” 道宗却摇头道: “主上有所不知,这弃宗弄赞之兄,其实当年并未死。” 李治一怔: “怎么回事?” 道宗这才道: “主上明晓,公主入突厥之后,弃宗弄赞对她也是颇为优待。虽说一直无所出,加之大妃又早有其位,可公主之一应礼遇,却比大妃还要更高一些。 不止如此,日子长了,这弃宗弄赞有些话儿,也就渐渐与公主都说了。此事便是因此,公主才得知。 据说这弃宗弄赞之兄,本是一个异族女子因慕其父朗日松赞之名,而与其私生之子。 虽说朗日松赞与弃宗弄赞之母深情厚爱,根本不欲立此女为妃,然其母到底因心生怨恨,便着人将他母子二人早早赶出突厥,又对外与朗日松赞面前,都说是此子早早病死,其母悲痛成疯痴,一朝不知去处。 可是谁都没想到,这朗日弄赞的私生长子,竟然就此活了下来,并且还在当年充宗弄赞年幼之时,因着旁人挑唆,欲行毒杀当初赶走他们的弃宗弄赞生母,结果误打误撞之间,毒酒却被朗日弄赞给饮了下去,当场身亡。” 李治似有所悟: “所以后来,弃宗弄赞又因着其族之乱,而加恨于他这长兄,行了些手段罢?” 道宗点头叹道: “国恨家仇,这等大事,弃宗弄赞自是不肯轻轻放过。是以在他立位之后,头一件事便是着人秘密将这异母兄长与其妻儿家属一并擒拿到位,在几个亲近心腹面前,当着他的面儿,一个个地将论起来也是自己侄儿女的兄长儿女斩杀…… 他这兄长几欲成疯,最后还是因为弃宗弄赞因事务烦忙,将他与其妻交与心腹严加看管之时,其妻拼着一死,使得这兄长得以脱逃。 如今此人日发势大,并且也是个有些本事的,前前后后几次三番,都借着那些仇恨弃宗弄赞推行佛教之事的苯教教徒之手,险些行刺得手…… 是以如今若弃宗弄赞病死,其孙尚幼,其心腹也是日渐老迈,虽说有禄东赞在,可他应当也是不知此事内情的…… 是以此人若以其血脉之公请承袭其位,那些不知内情的老臣们必然只能奉其为主。那……是否能够忠于咱们大唐,却是两说了。 想必英国公是看出这些门道,才请主上旨意的。” 李治听了之后,呆呆半晌才道: “想不到这天下之间,哪里都有这等事……不过朕却以为,那禄东赞虽然明面儿上不知其事,可暗地里,只怕对此事了若指掌。 这禄东赞便如舅舅一般行事为人,必然是再不肯叫这人有机可乘的。 不过英国公所虑,也非无道理…… 既然如此,朕知道了,自然会良加处置。还谢谢王叔教朕知道这些事了。” 道宗却笑道: “哪里的话来,主上明察天下之事,远非臣等所及。别的不提,便是这弃宗弄赞尚有一兄之事,便是当地人也颇多不知。主上却不但一点便知,还深知其事…… 可见主上是仔细地研查一番的了。老臣自愧不如。” 君臣二人又是一番谈论之后,道宗便行告退,李治亲自送到殿门之后,便转身看向王德道: “去请师傅来。”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四 不多时,李德奖便至。李治乃将方才与道宗商议之事前前后后说与他听,又道: “师傅你是不能去的,眼下本来朕是要请你守着媚娘,如此召你回来已然是冒险……只是此事却又不能不管。 师傅,以你之见,何人可用?” 德奖想了一想,却道: “若论起寻人的本事来,其实臣还逊着豆卢大人许多。只是奈何眼下豆卢大人盯紧着公主府与二王府的动静,却是不能成行…… 那便也只有李云了。” 谁知李治又摇头道: “不成不成,阿云也是要跟着你一道去守着媚娘的—— 比起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突厥私生子来,舅舅他们与氏族一系,才是真正让朕忧心的……” 德奖想了一想,却道: “若果如此……那臣倒是有一人,可为使用。只是此人未必的能够如臣等一般,行暗中清除去之事。多半会是公然击杀。 是以只怕还是得由着英国公多加照顾遮拂才好。” 李治闻言,立时精神一振道: “何人?” 德奖乃道: “眼下守着玄武门的右领军中郎将薛礼,字仁贵的便是。 此人之名,想必主上也是有所耳闻的。” 李治反反复复地念了薛礼之名在口中,便点头道: “不错,当年父皇东征高丽之时,便曾有言,道得此子之功,甚于征高丽之绩。可见其为人非凡…… 不过为何自那以后,他便没没无闻? 而且他既然是右领军中郎将,论理论据,都当与李绩一道出征突厥才对, 何以却在宫中做个守门小将?” 德奖摇头道: “论起来,其实却是当年此子太过喜爱荣夸自耀的缘故—— 主上当知,他毕竟非出身世家,祖上三代皆不过是些低末文官儿,年轻气盛,又非什么名门望族。 虽说是结了门河东柳氏的亲,却又因此而不能为掌握军权的关陇一系所用。 是以虽然先帝爱重其人,又有英国公数番推选,可到底是被长孙太尉等人所忌——” 李治便明白了,摇头道: “说到底,还是四个字:木秀于林…… 也罢,既然如此,那师傅便好生安排一番,朕这便见一见他。” 德奖闻旨,立时依从。 …… 午后。 太极殿。 李治闻得殿外有报,道玄武门守将薛礼来见,便立时着宣。 他一入殿来,李治初一与之交谈,便是分外欢喜,为何? 虽然早知其名英伟,可眼下看来,却是个衣饰净洁得体,白面微须的书生模样,又是言之有物,且礼退有度的…… 李治虽然天赋有弱,可是却因受着其父李世民与几位兄长的影响,当真是以为文武双全者方可为才。 是以见到这等看似文质彬彬,却又以武力扬名天下的奇才,心中欢喜不胜。 于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大加勉慰,又将旨意告与薛礼,道若他能取那弃宗弄赞兄长首级前来,又绝诸患者,必然重用。 薛礼一生不得知遇,如今闻得李治之旨,当下大喜若狂,便脱口允诺于李治,道一旦得入突厥,便立时有好消息传入廷中。 李治见他如此海口,方知德奖所言不虚,虽然心下微有犹豫,却到底还是信得过诸人,再勉励几句,便赐其旨意,又赏宝剑一把,着其前往李绩处。 薛礼这才告退。 …… 诸事待毕,李治便念起媚娘来,于是立时便传令下去,着瑞安德安奉着去见媚娘,可是因为王德再三劝阻不一会儿便是长孙无忌等人前来议政之时,这才悻悻而罢。 只是还是一味地放不下心,又再四嘱咐着瑞安去见一见媚娘,看看诸事是否安好,这才肯罢休,懒懒地往着尚书房而去。 是夜。 王德府中。 媚娘躺在榻上,因着停药有些时日的缘故,神色也是渐渐好了起来。 闻得瑞安来报,又将当时李治着急来见她的神态言语,惟妙惟肖地学一个透,媚娘不由轻轻一笑道: “你呀……就会在这里背后说他,怎么这般胆大,却不去他面前学话儿?” 瑞安吐着舌头道: “瑞安可不敢。从小主上就是这样脾性,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是好好好,只是要一牵上了武姐姐你呀,那便立时变了个样子—— 瑞安还要留着这颗脑袋,多多听听武姐姐教化呢!” 这话儿说得不止媚娘身侧玉氏姐妹抿嘴微笑,便是媚娘也不由笑骂: “说你贫嘴你还真是贫到家了……罢了,不与你计较。 我且问你,你说萧淑妃处已然是派了人来了,可确有其事?” 瑞安见问,眼珠子只在眼眶里骨碌碌乱转: “姐姐问这个做什么?自然是真的。” “当真?” 媚娘闻言,挑了眉毛,拖长了声音看着瑞安。 瑞安咂咂嘴,却点头正色道: “当真。” 媚娘看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他自己低头了,这才叹道: “虽说前番濮王殿下之事,我也的确是被治郎给算计了进去—— 我竟是再也没想到,治郎叫濮王殿下前来宣旨,却是另有后着…… 可是瑞安呀,我既然在一个地方摔了,又怎么会再摔第二次?” 瑞安闻言,眼珠子不转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媚娘,故作茫然道: “武姐姐你说些什么?瑞安当真是听不懂。” 媚娘无奈,好气又好笑道: “瑞安呀瑞安,你可知道么? 你在旁人面前撒谎时,一应神态,再无异常。可是在治郎,在我与你徐姐姐还有你哥哥、甚至是文娘面前说什么违心话时,必然是眼珠子一通乱转……” 言已至此,瑞安再装也是无用,便赔着笑脸求饶道: “好姐姐,你便饶了瑞安罢! 之前主上可是再三下过死令,若是瑞安多嘴把这事儿说与武姐姐你知晓了,那他必然是要罚瑞安去万春殿里当个首侍太监…… 瑞安死也不想去啊!” 媚娘闻得此言,不由好气又好笑,心里只是念道: 这治郎,明知瑞安最厌恶的便是王萧二人,尤其是当年逼得他与先帝险些反目的王皇后,怎么还这般吓他…… 于是只得哄着他道: “好好好,你放心,我问,你只点头摇头便好。 这样一来,你也没说与我听,我就这么自己看出来了,可好?” 瑞安闻言,便紧紧地闭了嘴,点头。 媚娘点头便问: “这萧淑妃之事……是不是治郎的心思?” 瑞安点头。 媚娘再问: “治郎这是想让长孙太尉他们误以为主上一心烦着的,还是后宫这些事…… 他是算好了下一步,打算着先动手,理治一番前朝诸臣之位顺,贬一贬氏族一系,升一升关陇一系,借此挑得二系矛盾日深,为着日后清洗朝堂而备势…… 所以所谓萧淑妃下毒欲杀我之事,与那王皇后曾经告言欲取女则之事一般,都只是个由头,是也不是?” 瑞安再点头,嘴巴依然闭得死紧。 媚娘见状,头便隐隐生痛,揉搓着皱眉道: “可以治郎素来的习性,总是一步棋,至少四种得果…… 所以此番借机设计萧淑妃,一来是因为要让长孙太尉他们与王仁佑一系斗起来,二来,其实也是为了挖出长孙太尉在太极殿里的耳目…… 是不是? 王公公也好,还是你与德安也罢,都早就瞧出,这太极殿里,治郎身边,有长孙太尉的耳目…… 是也不是?” 瑞安闻言,再不敢点头,却也不曾摇头。 媚娘见状,沉沉一叹,伸手指着一侧,那颗当年李治身为太子时,送她的渤海夜明珠道: “你们想着的内应,只怕是—— 他罢?” 瑞安见状,知道终究是瞒不过,无奈,只得缓缓点头。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五 媚娘见瑞安默认,不免表情也是黯然,垂头思量良久才道: “当年知道你们兄弟两个原是一同侍奉治郎自小至大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安—— 同样身为近侍,同样是跟着王德出身,何故他偏偏被治郎排在外面? 如今想来,早先先帝在时,他还算得上是得用;可如今先帝一去,他一发没了着落,自然会是心向着能够给他些希望的。 人之性,本都想着好儿,也不能怪他。” 瑞安也叹道: “主上也是这般说法,只是王公公生气,非说他丢了脸,定要把他拿下治罪。 ——唉,说起来也是他不够慎重,他藏得这般紧,若非之前徐姐姐寻着了王公公,暗示了她已知皇后药中被掺曼陀罗一事,只怕公公再也想不到这太极殿里竟然也有外的人。”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有人的地方,自然便有是非。 何况太极殿是天子问政之地,一言一语,甚至是一个字,都可能会影响千万人福祉命运。 诸位大人为保自安,自然会设法打探消息,以求快人一步,可做反应。 更何况,他背后站着的可是长孙大人—— 对长孙大人而言,了解治郎的动静,却是头一等的大事。” 瑞安也点头。 媚娘又道: “不过正如你所说,此事仔细思量一番,却也有些启人疑窦…… 那孩子跟着先帝与王公公多少年,这等稳重知事的,若是果然被人收买了,怎么会如此不上心? 旁的不说,他把这王公公下药之事漏与长孙大人听,就不怕长孙大人知晓此事,拿捏着,以危胁王公公么?” 瑞安却道: “长孙大人怎么不知? 姐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王公公奉着主上命,去与元舅爷说及姐姐回宫一事时,长孙大人可是明里暗里,都告诉着王公公,说他已然知晓此事了呢!” 媚娘一怔: “何出此言。” 瑞安这才将当日王德报与李治的原样话儿,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也是亏得他与德安自幼跟着李治,天天被李治逼着背书听书,记性竟是练了出来了—— 然后才道: “姐姐你看,之前咱们听这话儿时,只觉得有些怪异,却不知哪里怪…… 现下想一想,可不就是那长孙大人怎么这般就相信,王公公空口白牙,再无旁证的一个允诺,他就能信得了,王公公必然不会让姐姐登上后位呢?” 媚娘若有所思道: “你的意思是…… 长孙太尉因是拿着王公公下毒这件把柄,所以才能这般确信?” 媚娘细细想了一下,点头道: “确是如此……以长孙太尉的心性,若非是有什么东西握在手中,可以保证对方会乖乖听话,只怕他是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承诺的。 再者,虽然惠儿眼下已非当朝妃嫔,可到底也曾是旧日嫔妃,加之此番她这消息来得突然,却只能是从长孙太尉处得知,才说得过去。 只是我实在不懂,为何她突然之间换了性儿,不是先与我商议一番,再行行事?” 瑞安却道: “只怕徐姐姐早就看出长孙太尉的心思,想着也只能借这个机会,逼着王公公去找长孙太尉,把一切事儿都说破了,说明白了,姐姐才有机会回宫呢?” 媚娘想了想,点头道: “惠儿一心待我,这个肯定是首要目的。 不过我觉得…… 也许她还有两重目的。” 瑞安一怔,却道: “还有两重目的?什么目的?” 媚娘想了想,却摇头不语,半晌只道: “眼下没有问过她,我还是不能肯定。 瑞安,你今天回宫之后,便告诉惠儿,就说我想与她见上一面。 若是她身子不适,不方便得见,那请素琴来,也是一样的。”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道: “此事关系重大,只怕徐姐姐不会瞒着自己妹妹,好,瑞安这便回宫去见徐姐姐。” …… 是夜。 徐惠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强撑着身体,来到了王德府。 媚娘见状,急忙上前搀扶着,一面嗔怪道: “自己都这样了,怎么还这般不知轻重?!我不是说了,若你来不了,那叫素琴来,也是好的啊!” 徐惠却有气无力地轻咳了一声,摇头道: “到底她还是年纪小,有些事也是不牢靠的。 再说此事,我总觉得,还得亲自跟你说了才好。” 媚娘叹息,良久才道: “王公公在七叶一枝花里掺毒粉的消息…… 是长孙太尉府上透出来的吧?” 徐惠点头,恹恹道: “正是。 虽然眼下,长孙太尉是不怎么用着着我了,可我留在长孙府中的一根儿眼线,却还是有用的。 所以这才打听到了长孙太尉在太极殿里安置的有人,知道王公公下手这么重,竟是要毒傻了皇后了。” 媚娘却忧道: “那这样说起来,王公公岂非有难? 到底皇后是皇后,长孙太尉也是长孙太尉。 虽然长孙太尉与王公公有些旧交情,虽然皇后身后一族与长孙太尉不和…… 可以长孙太尉的性子,必然是要顾全大局的。” 徐惠却摇头道: “你倒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坏。 以我看来,只怕这中间泄密之人,也是未必存着心害王公公的…… 而且据我所知,那长孙太尉也不过是这几个月,才算是搭上了这条线。 否则之前主上为了你,做了那许多荒唐事,为何他一概不论,偏偏就挑了最近发威?”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道: “也许罢……到底是师徒一场,他还是不忍叫自己师父为难的。” 徐惠一怔,立时便明白了: “难不成那内应是…… 明安?” 媚娘默默点头,轻轻道: “上次治郎来时,我便察觉他有些心神不定,似有为难之处。于是便着意叫瑞安去查了一查,结果竟然查到了他身上。 当下我便明白了,只怕治郎什么都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 徐惠想想,却也有理,不由苦笑道: “前些日子我还与王公公说,主上的性子没变呢…… 现下想一想,倒真是没怎么变。 当年可不就是这样,宫中大事小情,都明镜也似,只是瞒着不说?” 媚娘摇头叹息,不知该喜该忧: “他这样事事不说,总是要人家猜测的性子,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徐惠却忍不住提了些精神,与她调笑道: “反正以后有你在呀,我想是没有什么可愁的。” 媚娘当下面起飞红,嗔怪地瞪了她一眼道: “这时候了,你还笑我……没看我正烦得要命么?” “你烦什么? 主上还不烦呢,你却烦个没头。” “唉…… 你方才也说了,治郎的性子,一如往年。 他那副柔善心肠,只怕是再也看不得明安与王德起些争执,怕是要为难了。” “你觉得为难,我却倒觉得未必。 依我看呀,主上虽然性子还是一如往初,可是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他也总算是知道当机立断该是如何。 眼下他不发作,只怕便是等着王公公自己动手清理门户呢!” 媚娘却疑道: “你是不是把他想太狠了些? 他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徐惠见她不信,心知眼下的媚娘便如当年守在太宗身边的自己一般,什么也瞧不见,于是只摇头,淡淡道: “咱们且行且看罢!以后你便知道我今日所言不虚。”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六 永徽元年三月初九。 掖庭省。 内侍监王德一早儿便着人洒扫净了内廷务里的小狱房,这才慢慢地走了进去,看着那个坐在狱房当中,披散着头发,依然抱着那柄自己赏下的拂尘的爱徒。 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走进开着的狱门中,立定,问了一句: “一切都还好么?” 明安闻得师傅的声音,一时僵着,不敢回话儿。半晌才头也不回地颤声道: “有得吃,有得住,也算是好的了。” 王德再叹: “可你在太极殿里的日子,不是比这更好么? 为什么?” 明安默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师傅,您还记得明安的本名儿么?” 王德黯然点头: “师傅记得。” 明安想了想,却摇头苦笑道: “师父还记得,可是徒儿却快忘了。 若不是那一日,长孙太尉寻了的人来,叫了徒儿本名…… 徒儿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原来不叫明安。 明安这个名字,却是师傅后来赏的。” 王德不语。 明安又轻轻道: “所以呀师傅,您当初若是给明安取个别的什么名儿,多好?为什么非得带着安字呢? 结果徒儿就总觉得,徒儿也得像瑞安德安一样,能够被主上当成心腹待见着,才算是对得起师傅您……” 王德心痛道: “难道现下主上便不待见你么? 主上待见你的时候,何曾差了德安瑞安些许?” 明安点头,却道: “师傅说得是,明安之前却是看不清楚的。只是一心二心地怨恨着,总觉得主上不曾当真把明安当成是亲信使。 ……虽然我们三个,吃的住的用的,没有一样儿不是相同……可我到底还是起了犹豫,总觉得若是哪一日主上要是非得推我们三个人之中的一个,出去代死,那必然是我……” 王德却咬牙道: “我知道,你也是被长孙太尉身边的那些人给说得蒙了心,只看着主上把胡土当成棋子儿用,预备着将来事机不对便灭他的口。你却没有想过,这胡土本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样的墙头草,若是有朝一日性命受胁,他也必然是要叛离主上的啊! 再者你想过没有,便是当真有哪一日,主上无奈,必然要推一人出去受死,那也不会是你! 以德安瑞安的心性,还有师父在…… 早就抢在你前面儿了! 何必等你动事?” 明安苦苦一笑: “所以我才没有告诉太尉大人,师父下的是什么药……只是告诉他,师父很恨王皇后,是以似乎是把皇后的补孕之药,更替成了别的什么无害补药。” 王德闻言,又是气,又是怜,只是无奈摇头,半晌才问道: “还有什么事,你是说与太尉大人听了的,都一一说与师傅听。师傅看一看,若是能留下你这条小命,也算是咱们师徒一场了。” 次日。 朝毕。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闻得王德回报,半晌不抬头。 王德见状,心中也是气恨交集,不由道: “主上,老奴知道,明安这孩子,是犯了天大的错,老奴也是备好了东西了。主上,您……您也不必再犹豫了,下旨罢!” 一壁说,一壁低下头来叉手行礼,不教李治看出他眼里泪意—— 这么多年来,王德一直是将明安当成半个儿子看的,如今他犯这等错,他何尝不心痛? 只是奈何天威如此,何况明安大错已成,李治赐死,才是理所应当。 可李治还是不言不语。 王德有些忧心,正胡思乱想间,突然闻得李治开口道: “你说的,朕不能信。 你还是把他带来,朕要亲自问一问他。” 王德一怔,抬头看着李治的脸,良久才长叹一声,点头传令。 不多时,已然消瘦了许多的明安便踉跄地走了上来。 见着李治,他头也不敢抬,只是垂首跪伏。 李治放下笔,起身,一步步地走下台阶,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在玉阶上,离明安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一只手平放在膝上,另外一只手撑着下颌,侧头看了明安许久才道: “朕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比那时的瑞安还小。当时你只会跟着王公公身边,扯着王公公的衣裳,来来回回地,像个小尾巴似地跟着跑。 当时王公公有些烦你,还打过你几下,朕看着浑身替你疼,就叫德安去,哄着王公公把你拉到一边儿去,瑞安又替你擦了涕水眼泪,拿了甘饴与你吃……” 李治像在回忆着往昔一般,一字一字地说着。 只说到这儿,明安的肩膀,便已然抖了起来,眼泪不由扑簌簌直落,心中痛悔万分: 是的,他明白,李治的心性是不会把他推出去的—— 无论是因为他天性中的仁善,还是因为他天性中的骄傲,都不会允许李治把自己视为家人的自己,推出去受死。 可是…… 可是之前,他实在是太害怕了。 听到李治冷静地言论着胡土的将来,听着李治对阿莫的品评…… 他突然觉得,自己会不会也只是一枚棋子呢?一枚早晚都要被推出去受死的棋子? 是啊…… 他毕竟是先跟着先帝的,不似是德安与瑞安,到底跟着李治这么久,情谊上早已是日深月厚…… 若是当真有这么一天,需要推一个人出去,那必然也是他。 所以…… 所以大概这便是长孙无忌找上他的原因罢? 因为看透了他的心思? …… 李治看着他流泪,看着他伏下头来,叩得邦邦直响,不由长叹一声,停下了回忆道: “以前什么事,都究竟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朕真的不想再去追究什么……朕已然失去了太多了。 所以,朕会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也会告诉你的师傅,告诉其他人,把这件事彻底抹杀…… 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走错了。 因为下一次,无论朕如何舍不得,也断然是不能容下了。 明白么?” 当李治说到要原宥自己的时候,明安便已然是怔住了,猛地抬头看着李治。 不只他,连王德也是。 当确定了李治的心意时,他更是狂喜羞愧到扑地叩首,久久不起,放声大哭。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七 是夜。 大雨倾盆。 王德府中。 媚娘正在收拾着东西,便忽然闻得李治驾至,一时间不由错愕,便紧忙上前迎接: “治郎怎么这般夜了来? 这么大雨,可别淋坏了身子。” 一边说,一边替李治拿了巾帕擦拭着,又皱眉道: “怎么治郎喝了这许多酒?” 李治却满脸通红,笑嘻嘻地耍着赖,一抱抱紧了她道: “我……呃,高兴,真高兴……” 一壁说,一壁便再也不胜酒力,直接瘫在了媚娘怀中。 …… 片刻之后。 媚娘一脸无奈地看着躺在床上,**着的李治,一边伸手去替他搓揉: “这下可好了吧? 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喝。” 李治却强笑道: “我是真的高兴嘛……终究,你终究还是要回来了…… 虽然…… 虽然我还是没能把你明媒正娶,迎入宫中,做我的皇后…… 可是你好歹是回到我身边来了。” 媚娘眼圈儿一红,故意转移话题道: “这些事还是随后再说罢……眼下那明安的事情,你怎么处置呢?” 李治想了想,却转了个身,赖在媚娘怀中孩子气地道: “他…… 跟瑞安德安都一样…… 自小儿就跟着我的…… 我身边的人,已然走得太多了,我不想他们也走……” 媚娘默默点头道: “这样也好。日后说不定,这明安也能替治郎多多防着些长孙太尉府上。 只要不让太尉知道,咱们已然明晰明安之事,那这一次,说不定反而是咱们的转机。” 李治却皱眉道: “我……我也不想这样算计他的……可是到底……到底我还是要防着舅舅…… 媚娘…… 媚娘…… 我…… 我真的厌烦了…… 我不想当皇帝了,行不行…… 我们……我们离开这…… 离开……” 语未尽,李治便已然昏昏睡去。 看着他沉睡的容颜,媚娘不由泪意湿了眼眶,轻轻抚着他的面颊道: “媚娘何尝不想呢…… 可是治郎呀……治郎…… 我…… 我真的怕…… 真的怕你是再也走不出这个漩涡了…… 所以,我才这么急着回宫,陪在你身边啊……” 尾音袅袅,终究还是散在空气之中。 窗外,雨声如注。 一个时辰后。 王德府中。 慧觉慧宁二尼所居厢房内。 自打闻得媚娘三月初三便要归入太极宫内侍灵的消息,慧觉便急着寻尽各种方法,以求在媚娘入宫之前,得见她一面。 奈何府禁森严,王德又是早早得了吩咐,若无媚娘吩咐,再不可听其任其。是故她也只能焦灼等待。 今夜,便是最后一晚,若今夜她再不得见媚娘,只怕明日以后,她此生便要终生抱憾。 是以,她也不管不顾,竟然意欲趁着夜雨滂沱,守备松懈之时,偷偷溜入后院,去见媚娘。 然而她刚刚启了门,预备着出门时,便被一个人,硬生生从门外逼回了屋内。 来者正是德安。 虽然她未曾熟知宫内诸人,可是眼前这人的衣品服色,还有怀中所抱着的白玉拂尘,她却也是听说过的,于是便稽首一礼,大大方方问道: “来者不知是德、瑞二位内侍少监的哪一位?” 德安微微一笑,淡然道: “果然慧觉法师并非凡人……一眼便看出咱家身分。 那么便有劳慧觉法师再费神猜上一猜,咱家如今前来,却是为何?” 一壁说,德安一壁进了屋内,小心地关门之后,才问。 慧觉淡定地看着他,又回首看了一眼已然紧闭着的慧宁卧房门,心中一定,轻轻道: “只怕却是因为料到慧觉今日之行,特来劝诫罢? 倒是有劳公公费心。” 德安咧嘴一笑,也不坐着,只立定了道: “慧觉法师**,也不必杂家再多言。那便是有劳法师,今夜便且安在此处,暂勿动作罢! 改日,咱们明空法师自然会抽空与您小聚,一聊旧心的。” 慧觉却淡淡一笑道: “慧觉不过是个普通比丘尼,明日一别,哪里能再得这般福气,得见明空法师? 除非…… 除非公公今日要告诉慧觉,自今日起,慧觉便要归家还俗,做个普通民女了。 不过便是这样,慧觉也是不能见得到入宫侍灵的明空法师罢…… 难不成,公公连慧觉接下来的住处,也是打点好了?” 德安却是笑吟吟一挥拂尘道: “唉呀,怪不得明空法师这般惦念着慧觉法师呢…… 果然慧觉法师是最机慧的。 不错,主上有令,说那感业寺既然是疫病传起,便是有为所污,不当再为皇家寺院。 自即日起,便当废寺不用,寺中诸人,皆另做安置了。 慧觉、慧宁二位法师也是好福气,主上念着明空法师与二位的情谊,又因着王公公府上缺着两位能抄写经事,以奉先帝与皇后灵前的女管事,便特特地请了主上恩准,留了二位在王公公府上,做个闲差呢!” 德安说得动听,可慧觉何尝不明白,这八成是李治对她起了疑心,有意监视,这才将其软禁在王德府中的借口? 可想一想,自己眼下也是不能再有任何本事逃脱,加之未曾得见媚娘,究竟是不能死心,最紧要是对方还拿着慧宁做胁…… 无奈之间,只得冷冷一笑道: “若果如此,慧觉倒是当谢主上隆恩了!” 德安见她也不行礼谢恩,心下也知她再无意做些表面文章,更无意再应付,便也冷冷一笑道: “法师明白最好。这等恩德,可千万别辜负了才是。 否则,岂非枉费了明空法师一番情谊? ……方才法师为了见你,可是险些连主上都惹怒了呢!” 一番言论,却说得慧觉又惊又喜: 惊的是想不到媚娘竟然对自己如此用心用意,一番信任。 喜的是如此一来,自己在宫中,便等同是有了一个最有力的耳目,未来自是不愁大事不成。 于是心下一定,反而淡然起来: “既然如此,那还劳公公代为感谢明空法师一番惦念才是。” 言毕,便也再不理,只转身向着里面。 德安在她背后,冷冷哼了一声,这才甩了拂尘,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只是他的唇边,却与同样背对着自己的慧觉一样,带着微笑。 …… 片刻之后。 媚娘正半倚在榻上,一边守着安睡的李治,一边替他揉搓着额头,猛可里见德安回来,便轻声道: “如何? 她可信了?” “哪有能不信的?” 德安便笑吟吟轻声道: “一切可如武姐姐所预料的一般着着不差半点儿。德安去时,她正更替了衣裳,预备着往姐姐这里来呢! 一见德安出现,立时便是沉了脸,不过一听德安说姐姐一心地想着她,立时又稳了下来,乖乖地呆着不动了。” 媚娘闻言,也是松了口气道: “这便好…… 我回宫之后,别的都好说,只是这个陈硕贞,却是不得不好生地圈进笼子里看着……” 德安却不以为然道: “姐姐是不是太过虑了? 她一个女人家,一无权二无势,怎么就能像姐姐口里说的那样,摇动主上的根本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你这话说得就差了…… 我也是个女子啊!可是长孙太尉不还是跟防贼似的防着我?” 以退为进,凤终还朝四十八 德安却道: “那是元舅爷不识姐姐为人罢了。何必理他?” 媚娘却失笑道: “你呀…… 我认识这么多人里,也就你一个,敢说这么一句何必理他。 当真不知是该说你是大胆呢,还是太过轻视了元舅爷。” 德安却道: “德安也非大胆,德安也非轻视元舅爷。 不过是德安信得过主上,知道主上必然会护着姐姐一生周全罢了。” 媚娘闻言,含笑看着李治,目光柔和。 须臾,她又抬起头来,正色问道: “那慧宁,可也一并安置好了?” “安置好了,安置好了!” 德安一迭声地道,同时手上不停,便去替李治盖好被子,这才道: “横竖平日里王公公总是喜欢拿着些佛经去烧给先帝与皇后娘娘,那便正好留了她们二人下来,一并抄着便是。 至于那感业寺么…… 主上可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毁了它。 否则以后武姐姐你若待封妃封嫔之时,它必然便是最大的阻碍。” 媚娘想了想,也点头道: “罢了……治郎既然这般说了,那便由得他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感业寺历经两朝,皆为宫中消息流传藏转之地,原本是为着能够宫内宫外,消息灵便的。 可眼下看来,它却成了治郎最拿之不起,放之不下的鸡肋……不,应该说是毒瘤了。 倒是真当废了才是。”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地替李治抚着额头喃喃道: “只是这样一来…… 我便真的再无退路了。 只有在这宫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争下去,斗下去…… 治郎呀治郎,你当真是为了让我铁了心思回宫,做尽了一切打算啊…… 我…… 我又该如何回报与你呢?” 一声疑问,却问得一旁的德安唇边一动,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夜雨渐停,只留下淅淅沥沥的声音在窗边烦惹不去。 永徽元年三月初三。 辰时一刻。 因文德皇后灵庙感业寺为疫病所污,李淳风进言,感业寺当废之,移皇后灵归宫中安灵故,高宗李治特着令,请皇后灵于三月初三轩辕节灵归宫中立政殿,同移守灵法师明空一同归入立政殿,以慰其灵。 感业寺则自皇后灵归宫中之日起,废止。 自此,历经隋唐两朝,流转不止的感业寺,一朝成了一片废墟。 而武媚娘,这个即将成为大唐上下,最为瞩目的女子,也再度坐上了她出宫时的那辆马车,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人生中,最为辉煌而灿烂的后半段。 …… 万春殿内。 王皇后听着宫外传来的阵阵喧嚣声,脸色一片铁青。 一侧侍立的怜奴看了看她,终究还是叹息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当回事,不过是回宫来继续当个尼姑罢了,成不了什么大器。” 王皇后却咬牙寒声道: “继续当个尼姑? 继续当个尼姑何必特特招回宫来?! 宫外那么多皇家寺院,何必特特召回宫来?! 你当真以为陛下此番的理由么?” 怜奴不语,良久才叹: “娘娘,其实往好里想一想,这也是好事。 有她在,那萧淑妃,可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而且趁着这个机会,咱们只要能够稳住了娘娘的凤位,那萧淑妃便是彻底成不了事了。 至于这武媚娘…… 娘娘,其实她在宫里,咱们收拾起来,却是比在宫外方便得多啊!” 王皇后这才缓了缓脸色,冷冷道: “这些本宫早就想到了,否则本宫根本不会给她机会踏足宫中! 若非如此…… 本宫早在主上有此意之事传出之时,便下手除了这个妖女! ……只是本宫虽然心知此乃大局所需,可终究是不能忍得这贱婢回来卖乖!” 一边说话,一边重重地拍了一下凤位扶手,惊得怜奴心中一跳,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娘娘若是…… 若是看她不顺眼,那略微收整一番她,也是好的。 说起来,她日后入宫,便是归娘娘管治。 俗语常云,杀鸡要给猴儿看,也是这个理儿。 娘娘若是借她这事,来给后宫诸妃提个醒儿,也不是不成啊?” 王皇后闻言,这才微微平了些心情,点头道: “好…… 说得好。 既然如此,怜奴,你立时便去摆了凤驾,本宫这便去会一会那武媚娘!” 怜奴应声而退,去备驾仪,只是心里难免嘀咕: 最近这娘娘的个性,怎么越发阴晴不定起来? 王皇后人还未至,人在立政殿的媚娘便已然得了瑞安的报。 “武姐姐,这皇后此番前来,只怕是来给下马威的。 若是如此,那姐姐你还是留在这立政殿为好。毕竟这里是禁地,她也是轻易进不得的。” 瑞安劝道: “再者你还没见着徐姐姐,宫中情形也不是甚清楚……” “不妨事。”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来,归她来。毕竟我现在还是先帝侍嫔的身分。 她是极聪明的,论起来,自然不会冒着这等大不孝的罪来顶撞我。” 瑞安却摇头道: “未必呢! 姐姐久不在宫中自然不知,这皇后这些日子以来,是越发地急躁焦闹起来。再不似往年的知大体识心趣…… 上回还听说,她宫里一个侍琴的小侍女,只是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儿,便被她着令杖毙了。 而且皇后一向喜礼佛敬神,一发地不像话……” 媚娘却明白,这皇后如此,却非什么急躁焦闹,而是因为那曼陀罗之故,想一想,心中不免有些悲悯,便点头道: “你也是说得有理,不过我到底还是不能避而不见。 这立政殿本是她的心病,若是我再躲进殿里不见她,她岂非更加恼怒? 虽说我与她之间有个决断是早晚的事,可眼下这等事态,多一事,不若少一事来得好。 这样,瑞安,你且帮着我,更替了那最老色的海青来。 还有,也去取些油脂与赭料(唐时称画画时用的褐色颜料)来。” 瑞安一怔道: “这老色海青瑞安还明白,这油脂与赭料却是做什么的?” 媚娘却一笑,不答,只催他快去拿。 瑞安无奈,也只得依了她。 就见媚娘取了一只盒子来,打开,先唤着一侧立着的玉如取了一盒面脂来,挖了两匙子磕进去,又舀了一小勺油脂滴进去,又放入赭料,仔仔细细地拌匀成一股子暗黄发灰的色料了,媚娘才取了东西来,往头顶、脸上、颈子上、手上…… 一切有可能露得出来的地方,全部涂抹一遍。 仔细涂过一遍之后,她又叫瑞安去取了些薯粉子(就是现在说的芡粉)来,细细打上一层,又是拿笔对着铜镜左一笔,右一画…… 立时,原本雪白细致,明眸皓齿的她,竟变成了一个面色枯黄黯淡,皱纹处处的五十老妇。 媚娘又叫瑞安去取了些油脂来,混了十来颗极细的珍珠粉粒进去,往眼下一涂……立时便见眼下油光一片,豆豆点点。 瑞安还不及惊叹,便见一边小侍奉了一件枯叶色的,半新不旧的枯叶褐色海青来。媚娘又将身上衣物脱得只剩一件内袍,这才直通通披上,慢慢地走出立政殿来,缓缓地接驾。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一 远远地,王皇后坐在软舆之上,看到那个立在立政殿阶下,恭候着自己的单薄身影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由问怜奴道: “怜奴,你且看一看,那立着的,可是那武媚娘?” 莫说是她,便是怜奴也是万分惊讶,揉了眼睛看了好几遍,才呐呐道: “还……还好像当真是她…… 可…… 可她怎么…… 怎么这般模样?” 王皇后却也是惊讶,却不得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身影。 待得走近后,便见果然是媚娘。 可是这样衣衫单薄,容色憔悴衰老的样子,谁能信是她呢? “见过皇后娘娘。” 媚娘不等王皇后驾至跟前,便率先带着玉如玉明二姐妹盈盈下拜,行了个礼。 王皇后也不答言,只是等着软舆落了地,才缓缓由着怜奴扶出舆中。 比起一身老色海青,形容枯槁的媚娘来…… 一身红裙,头顶金冠,肌肤胜雪,乌发似墨,红唇如朱,体量丰盈,仪态万方…… 此刻的王皇后,美丽得却如一只天边飞来的鸾鸟。 由着怜奴扶着,她缓缓地步至媚娘前,低下头来,看着那个跪伏在自己华丽凤履边,憔悴如斯的女子,不知为何,她心中的一股子气,瞬间就消失了。 怔怔地看了媚娘好一会儿,王皇后才轻轻道: “诸位大师都请起罢!” “谢皇后。” 媚娘谢过王皇后,便带着玉如玉明二姐妹起身,抬起脸,微微眯起的眼睛,落在王皇后光洁明丽的脸上。 王皇后看得一怔,不由道: “想不到数月不见,大师竟然憔悴至斯。 却不知是何缘故?” 媚娘淡淡道: “一入佛门中,色相皆是空。 憔悴也好,不憔悴也罢,都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她,却依然不肯罢休: “大师此言,说得极是。 只是本宫却以为,大师如此,是因为心有所牵,久不得见…… 不过如今也好了,这一回宫,该见的,不该见的,也都可得见了。 大师的气色,自然便要好起来了。 不是么?” 媚娘却轻轻一笑: “看见的,与看不见的,也无甚区别。 不过是人罢了。” 不过是人罢了…… 王皇后心中一定,火气却是彻底没了—— 看来,她是当真决意抛下这一切了? 王皇后沉默,只是看了看身侧的怜奴,怜奴会意,然而也只能茫然地轻轻摇一摇头。 王皇后这才道: “说起来,本宫与大师也是有许久不见了。 既然今日得见,自当好生相慰一番。 如何,不若便至本宫殿中,小聚片刻,且也论一论佛法罢?” 一侧立着的玉明闻言,便是心中一紧,正待发言时,却被媚娘借着袍袖宽大,遮住动作,挡了下来: “娘娘好意,明空本当随驾而去。 奈何明空身负其命,一入宫中,便立时得需入立政殿,紧锁殿门,不得见过外人…… 如今贸然出殿,已然是犯了天命了。” 王皇后闻得立政殿三字,当真是心头火起。 可是看着她一脸憔悴的样子,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觉得有些凄凉之感。想了一想,却道: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大师。 只是有些事,本宫却还需得好生嘱咐着大师。” 媚娘低头,双掌合十,谨声道: “但请娘娘教诲。” 王皇后点头,这才慢条斯理道: “论起来,大师本是佛门中人,佛门戒规森严,本宫也不必再多论规矩。 可是到底大师眼下还不曾取了度牒,消了宫籍,所以论起来,还是宫里的人。 本宫身为这大唐后廷之主,也不得不多说几句: 大师,您既然身在宫中,便需得多加小心,处处谨慎,万不可一个不慎,被那些子小人挑了话头儿来…… 到时,本宫也是不得不依着宫规办事啊! 还请大师多多体谅,小心为上。” 媚娘头也不抬,行礼道: “明空已是出家人,如今得蒙天恩,可奉先皇后娘娘灵位于这立政殿,自当每日诵经礼佛,他事不虑…… 论起来,这也是明空的心愿了—— 若能得余生平静,也算终得善果。” 这最后一句话,媚娘却是说得发自肺腑,真诚至极。 一时间王皇后也迷惑了: 她今日来,本是以为自己会再见到那个当年立政殿里与李治亲昵相拥的媚色女子,体态盈柔,明丽万端…… 那个美得让她生恨的女子…… 可是眼下看来,那个女人,怎么好像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呢? 一时间,王皇后脑中一片凌乱,竟呆立在当地,不言不语地看着媚娘。 良久良久,久到怜奴忍不住地轻轻唤了她一声,王皇后才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媚娘一眼,叹道: “也是…… 如此也好。 既然明空大师执意求个清静,本宫也只能愿法师今后的日子,事事顺心了…… 这样,本宫便不打扰法师清修。 还只盼着法师能够在先皇后娘娘灵前,多替本宫祝祷几番罢!” 言毕,再一次微微有些不死心地看着媚娘…… 当她看到媚娘温顺地低下头,温顺——甚至是有些谦卑地谢过隆恩之后,这才也怅怅然地转身,怅怅然地离开。 提着华袍衣摆,登上凤舆的刹那间,她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转头来,看了媚娘最后一眼—— 她还是依然那样,低眉顺眼,目光黯然。 一颗心,终究还是放了下去,轻轻一叹,王皇后坚定地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手一扬,怜奴便也跟着转过头去,再不看媚娘一眼,扬声脆生生道: “舆起!回殿!” …… 媚娘就这么一直在地面上跪着,直到王皇后等人走出立政殿院内,再也不复见时,玉明才赶忙上前,搀扶起她来: “武姑娘可别跪了,这地上寒凉,要是再冻着了,可怎么好!” 媚娘这才抬头,看着王皇后离去的方向,声音也恢复了活力,轻轻道: “也是劳你费心了,不过不碍事,哪里便这等娇气了。” 玉如也急忙上前来,扶了她,左右看了看道: “姑娘,还是回殿里去罢!瑞安公公在里面,怕是早等急了。” 媚娘这才点头,缓缓退回殿中。 ……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 正如玉如所料,瑞安根本不曾离开。 甚至,他还就躲在殿门后,从缝隙里紧紧地盯着外面儿的动静,预备着一个不好,便上前替媚娘解围。 可眼见着王皇后为媚娘“今态”所惊,尔后也放弃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索然无味地离开,他倒也是慢慢放下了心。 是以一见得媚娘回了殿里,便拍手笑道: “果然还是武姐姐厉害,一点子东西便叫那皇后收了手…… 这下子,姐姐在这立政殿里,可就安生了。” 媚娘却摇头,一边看着玉明跑去取水与豆粉来,预备着替她洗妆,一边道: “皇后何等人物?今番前来,不过是被我这小把戏给惊了一惊,却未必能信得了。 只怕她也明白,此刻我如此态度,也是存着心示弱罢了。 否则她再不肯离开的…… 再者,瑞安你在宫中也是自小长大的,何时听过什么人,能在这宫中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不过是眼下暂时的平安罢了。” 媚娘所料,并无差别。 方一出了立政殿的院子,一直闭目深思的王皇后便唤了怜奴上前来道: “从今日起,时时刻刻地盯着立政殿。 无论是谁进出,都要一一回禀。明白么?” 怜奴却不解道: “娘娘,那武媚娘眼下已然是这等迟暮之态,便是咱们宫中一个洗衣打扫的粗使老妇,都比她来得顺眼,陛下想必是再也不会留恋于她…… 娘娘何必仍然如此慎重?” 王皇后却不答反问: “怜奴,你看本宫与前些年比起来,容色如何?” 怜奴笑道: “娘娘这可是问对了人了,怜奴正想着说呢! 自从娘娘服了这老神仙的药以来呀,那容色可是越发地国色天香,姿态华妍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却道: “你也说了,本宫自服那老神仙的药以来,容色越发国色天香…… 怜奴,你说是本宫服那药丸服得久,还是这武媚娘服得久?” 怜奴一怔,似有所悟。 王皇后看她有些明白了,便继续道: “本宫只服了不过一两年,便如此添姿着色,那武媚娘可是自她十六岁起便服用与本宫同一人所赠的药丸啊! 而且这药,可是在感业寺都不曾断过—— 这一点,你也应当清楚,否则那萧淑妃又如何能够诬害本宫下毒? 可是今日的武媚娘…… 却是这等姿态,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或者是她因中毒一事而有了些后症呢? 再或者,这寺中生活艰苦…… 也不是,这寺中生活再艰苦,左不过也就是些洗洗扫扫,不至憔悴至斯啊! 娘娘,您莫不是怀疑这武媚娘是装出来的老相?” 王皇后点头,依旧闭目道: “她的性子,本宫也是多少知道一些,是极为高傲的。 此刻竟然能够低声下气到这等态度…… 说实话,本宫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不过是求得一份安宁。 其实方才她一句求得安生,又装出这等老态,只怕便已然是向本宫做出了承诺,不再去勾引陛下…… 也罢!只要她不再生事,本宫便给她安宁又有何妨? 再者有她在,那千秋殿的,也不会好过。 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只防万一。 是以你还是得着人看紧着些,明白么?” 怜奴立时应声。 见她明白了,王皇后便再不做声,只在心里默默道: 武媚娘,你既然求本宫放你一马,本宫放了便是。 只是…… 希望你不要存着什么别的念头,逼得本宫不得不下狠手才是…… 永徽元年三月初三夜。 夜深沉,月如新画眉,疏星点点,如珠缀墨锦。 太极殿内。 李治心不在焉地拿着本奏疏在手中把玩,目光游移不定。 德安见状,心知他心牵立政殿内的媚娘,便上前一步轻轻道: “主上,今天好歹也是武姐姐头一天回宫,依礼依情,您都当去立政殿见一见才是。” 李治想了一想,目光微亮,旋即又黯了下来: “罢了,还是不去的好…… 今日她可是头一天回宫,若是朕这便去见她,只怕那些女人又拈起酸来。 拈酸倒不怕,就怕她们给她再下绊马索…… 眼下她方回宫中,还未能立得足,还是等上一日两日,再去见罢! 再者,今日她初回宫,头一个想见她的,只怕便是徐姐姐…… 她们姐妹二人见面也是不易,还是多多聚一聚罢!” 德安闻言,也不由叹道: “说得也是……徐姐姐这些日子以来,身子是越发不禁了……只怕……” 这话儿没说完,李治却已然明白其意,不由微微一叹。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正如李治所料,早早儿地,徐惠便由瑞安带着,从密道悄悄地进了立政殿。 两姐妹一见,立时便是悲喜交集,相拥痛哭。 这一番哭,便是足足半个时辰。直到哭得双眼都红肿了,一旁文娘与瑞安都忧心着二人身体,纷纷劝着,这才停了下来,相携手,来到偏殿坐下。 徐惠一坐,便头一个道: “你在这里,可不比得咱们之前的云泽殿。 说起来,若是缺了什么,你眼下去那内侍省,只怕也是要看人脸色的。眼下那些人也是分做了王萧二派,各附其主,左右是不会把你放在心中的。 是以也不必去找那股子气受,有什么缺的,便来找我就是。 我这些年来,虽然也是日渐地懒惰起来。可好歹手里还是有些存着的东西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当真是多虑了。有治郎在,他是断然不会叫我受苦的。至于这些物事么……” 她环顾室内,才慢道: “这里可是立政殿,先皇后娘娘留下的,可不止是念想…… 否则皇后又何必那么着急,把这立政殿纳入囊中? 萧淑妃又何必这么气愤我住进这里来…… 我听瑞安说,今天下午,皇后一回宫,那萧淑妃便要立时来立政殿的,只是被雍王绊住了身子,来不得。是也不是?” 徐惠讶然,回首看着瑞安: “有这等事?我还不知……不过想来,也是合那萧淑妃心性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 瑞安便上前一步道: “瑞安也是午后去尚书房里,去听主上吩咐时听说的。 说是那萧淑妃可是发了老大脾气,一早儿便打听着武姐姐什么时候儿回宫,立时便要到宫门那儿等着。 可是偏生不巧,雍王殿下与那刘宫侍的陈王殿下打了起来,闹得花了脸,萧淑妃又因得了主上旨令,道自武姐姐入立政殿之后,不得再踏出殿内半步。 结果她无出可撒气,便将一肚子的火,全撒在了刘宫侍身上了。” 媚娘下午虽然约略听瑞安说过这事儿几句,却未曾想到还牵涉别人。一时便怔问道: “刘宫侍? 哪个刘宫侍?陈王之母……莫不是当年的刘昭训? 她依礼依据,入正宫后都当升为三品以上宫嫔才对么?” 文娘在一侧,却是温声细语道: “武姐姐说得不错,正是那刘昭训。 不过因着当年时一些旧怨,皇后怨她当年使自己受了辱,淑妃怨她让宫中都知晓自己是武姐姐的分身…… 是以便在封嫔之时,一齐请求主上,务必不得提升此人名分。 主上也是忍心,竟然就这么准了。 是以刘昭训如今落得个默默无名,成了刘宫侍。” 媚娘皱眉: “当年皇后旧怨,起因在主上,淑妃之事,却是她自己身边人嘴大,说漏了出来…… 怎么就能怪她? 这可是欺软怕硬了。” 徐惠也叹: “岂止是这大人会欺软怕硬,便是孩子也是一般无二…… 今天下午之事,我虽然不知内情到底如何,不过想来,必是那雍王又仗着自己母亲受宠,又是性子厉害,去故意欺负了陈王的。 那陈王,倒是个好孩子,只是过于懦弱了些。” 媚娘点头: “想必如此。唉…… 论起来,这也是大人的冤孽,怎么也不当牵扯到孩子身上呀!” 徐惠也点头道: “之前我拿了兰亭序集去见王皇后,以求相睦时。便曾见过那萧淑妃也在侧,而且你也知晓,不多时主上便也到了的—— 那雍王,小小年纪便学会了两面功夫。 主上不在时,他是任性妄为,险些将那兰亭序撕破,文娘,还有皇后身边的怜奴一齐阻止,他霸着不还,还一味叫骂…… 后来若非主上及时到场,王皇后拿这东西奉与主上,只怕这千年至宝便要毁在这孩子手中。 就为此事,那萧淑妃只怕又是记了我一笔了。” 媚娘闻言便扬眉: “他竟厉害至此?” 文娘当日也在场,闻得此言,知晓徐惠不喜说这些孩子的不是,可她又有心求着媚娘能够治这雍王一治,便接口道: “还不止呢! 武姐姐,可惜了你不在,否则定然也要叫你见识一番,怎么叫做翻脸如翻书的。 那雍王,主上不在时,他便一味仗着个孩子身分,母亲在侧,耍赖使横,全无半点儿规矩与皇子应有的气派。 甚至还因为娘娘不肯将兰亭序交与他,他便要上来抢;抢不成,他便要撕…… 那萧淑妃也只是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连管也不管——真的是…… 娘娘可是正儿八经的先帝太妃!位高辈重,那兰亭序更是先帝的心爱之物,他也敢……” 文娘不提便罢,一提便是好大火气直往上冲。 瑞安在一侧,心知文娘受了气,加之自己之前也是见过素节的真面目,也受过他的气,也有心教媚娘插一插手,便道: “文娘这话儿,可没半点虚头。 眼下这雍王仗着自己受宠,已然成了这宫里的小霸王了。 前些日子瑞安去内侍省里取给主上用的香料时,他带着几个小侍来了,见瑞安得的东西好,便上去要,不给还要抢。 瑞安与他说明了,这东西是主上要用的,他才作罢,就这,还不依地踢了瑞安几脚…… 真真是……” 想起那个不知死活的素节,瑞安便气得脸色铁青: 论起来他也是当今主上面前的红人,虽然说这雍王颇受主上喜爱,可好歹也得看一看场面呀! 这等不知自制,当真是子随母性了。 媚娘此番回宫,却是抱着先沉伏几年,只待诸事稳定再行起兴的。可她到底是当年的烈火性子没改,一见徐惠与瑞安、文娘这些亲近人物都受了些气,心里难免不痛快。 加之之前对那刘宫侍也是印象颇良,又是与萧淑妃早晚的你死我活的局面,便默默点头道: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虽然论起来他是个小孩子,不当认真对事。 可到底他是治郎最得宠的孩子,未来又必然是不会登位为储…… 若是性子如此恶劣下去,只怕将来又是一番争斗,治郎也难免伤神…… 我会好好儿与治郎说一说的。只是总是得容我想了些妥善法子—— 毕竟我刚回宫,有些事,能不插手,尽量还是不插手的好。” 徐惠点头,也叹道: “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事本来不该你插手。 不过那孩子,性子若是再这般下去,只怕不两年,便要让主上万分头痛了。所以才这么说。” 媚娘点头,也不言语。 瑞安却觉得颇为不服: 本来这些人都明白,媚娘此番回宫,安排着便是要坐上后位的。那这些事,也是早晚之间,为何现在便管不得? 可是想了一想,眼下媚娘到底还是势单力薄,的确不宜插手,于是只得跟着悻悻道: “哼!那王皇后也罢,萧淑妃也罢,不都是仗着自己有人在身后么? 若是武姐姐也在这宫中得有良助,还怕她们什么?” 媚娘却失笑道: “什么叫我无良助…… 有你们,有治郎,有王公公…… 我的良助,可是比她们多得多罢?” 瑞安想了一想,却憋红了脸道: “瑞安的意思是…… 瑞安的意思是……” 文娘嗔了他一眼,这才轻轻道: “武姐姐,瑞安的意思,是那王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在这宫中都是有些妃嫔为侍的。可你却只有咱们家娘娘。 虽说娘娘位高辈重,可坏就坏在这个位高辈重上。 以后只怕许多事,便是咱们家娘娘有心相帮,也得看着辈分,不能插手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 徐惠也是点头道: “文娘瑞安说得是。想必你自己也是清楚的。 媚娘,论起来此番你若能帮得那刘宫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毕竟她若是能够得了你的助,其他那些无靠的妃嫔见了,多少都会对你有些相近之意,你在这宫中,多少也是能有些指望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虽然这般说,却是对不起刘宫侍,可她这件事……我却是要管一管。 不止如此,只怕还要设个法子,叫那王皇后也在此事中,得些好处。” 徐惠一怔,却道: “为何还扯到她?” 媚娘起身,悠悠道: “萧淑妃宠逾六宫,又是有子在手,为何至今还只能与王皇后一争长短? 原因无他,不过是皇后这个位子,坐得名正言顺罢了——虽然她自己却未必这么以为。 是以萧淑妃可以小小地任性一二,却不敢对皇后太过不敬。 这便是皇后最大的好处—— 她的地位,远比她自己以为的稳固得多。 是以,我却要在这一方面上,叫她看到我的诚意,彻底地放弃对我纠缠不休的心思。” …… 次日。 午后。 李治终究还是没能忍得下去,趁着午睡时分,便悄悄地传了左右,只叫说还在太极殿里休息着,自己却到了立政殿来,见媚娘。 他到时,媚娘却正躺在西配殿中,旧日里李治儿时最爱的那张榻上,右手捧着一卷经文,左手支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闭着眼,打瞌睡,小嘴儿微张,呵欠不断。 李治看得有趣,便玩心忽起,伸手去轻轻捏了她鼻子,叫她出不得气。 不多时,媚娘便被弄醒,一时间惊觉,见到是李治捉弄自己,不由又羞又气,便上来与他不依。 李治也不躲避,笑嘻嘻受下。 闹了好一回,李治才搂了媚娘在怀里,笑吟吟道: “好呀!好呀! 哪里来的女子这般大胆?! 朕罚你在这里抄写经书,你倒好,不但不好生抄写着,还拿着经书打瞌睡…… 不怕朕罚你个好的么?” 媚娘心知他在与自己开玩笑,一时来了兴致,便故意做出一脸惊惶样道: “唉唷!唉唷! 媚娘好怕…… 不知治郎要罚媚娘什么?” 李治闻言,欲待忍着不笑,却先自破了功,笑道: “便罚你一辈子陪在朕身边,一辈子都离不开罢!” 媚娘却大笑: “我才不要!若是如此,岂非是治郎占了天大便宜?” 李治一怔,便道: “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却道: “若是媚娘一辈子都守在治郎身边,媚娘岂非得一辈子都得替治郎操心? 治郎好算计,可惜呀可惜,媚娘却不是那等被人家一娶进门,便当真以为自己当为夫君劳碌一生的傻女子呢!” 李治呵呵一笑,却道: “咱们只等着瞧罢!看是你这聪明伶俐的媚娘娘子厉害呢,还是我这算无遗策的为善(李治的字)夫郎了得!” 媚娘闻言,又是一阵笑骂。 好一会儿,玩得也是累了,媚娘这才偎在李治怀中,轻轻道: “媚娘再厉害,也厉害不过治郎。媚娘认输便是。” 李治却笑道: “怎么?这般容易便认输……却不像我的媚娘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媚娘也是再不在旁人面前认输的……可是在治郎面前,只有认输的份儿。 想一想,连算无遗策的长孙太尉都被治郎蒙了这些年,到现在还被蒙着…… 相较之下,媚娘又算得了什么?” 李治却一怔: “无缘无故说舅舅……其必有诈。 说罢!你又听到些什么风声了?” 媚娘却又一笑,只是不语。 直到李治逼问得紧了,她才懒懒地蹭了蹭李治胸前龙袍道: “雍王殿下,至今未封属地,是也不是?” 李治一怔,却不语。 媚娘也不看李治神色,只是淡淡道: “虽说眼下,治郎封了雍王殿下,可是雍州牧一职,却始终还是留于陈王殿下…… 这是为何?” 李治却淡淡一笑: “也许是朕忘了呢?” 媚娘看了李治一眼,却垂下眼道: “媚娘从不以为,这等大事,治郎会忘……只怕却是另有心思罢? 雍州牧一职一日未曾移奉雍王殿下,那雍王殿下这个雍字,也便是理不直,气不壮。 皇后也好,长孙太尉也罢,才能信着治郎不会将这后位,更替于淑妃。” 李治却笑道: “皇后便罢了,舅舅可是对这等事,再不关紧罢?” 媚娘却侧眼看着他,轻轻道: “长孙太尉或者不喜皇后,可是他却是个懂得大局的…… 所以为了长远来看,他会与太原王氏一派撕扯到底,可是皇后这宝座,却是坐得稳当得很。除非她自己有了什么大不是,否则长孙太尉等老臣们,再也不会愿意看到凤位之主有所更替的…… 便是治郎希望看到,太尉也不能愿意的。” 李治敛了笑容,不由怜爱地搂了媚娘在怀中道: “后位一事,舅舅眼下或者还能说上些话。可是日后……” “治郎误会了,媚娘从未有意争位——因为媚娘知道,无论那凤位上坐的到底是谁,治郎心中的凤位,只有媚娘坐着。 是以媚娘此番,却是想着一件事。” 她看着李治道: “治郎亦知,此番媚娘回宫,已然是如刃口行足,惊险万分。若非治郎早早儿地逼着王萧二人起了些内斗,又以孝德这顶大帽子压着,又是长孙太尉做靠,逼得皇后不得不同意媚娘回宫…… 想来媚娘便是再迟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够入得宫来。” 李治不语。 媚娘又道: “只是如此一来,媚娘便于无形之中,被那皇后与淑妃,太尉与诸臣,都盯死在了眼里。 治郎,这样长久下去,终究还是会生出些事端来。 是以不若早定大局,使得诸人皆安,那样,媚娘也算是得了些安生了。” 李治只是看着她: “什么大局?” 媚娘却微微一笑,淡然道: “治郎早有分握了,不是么?这太子之位,早定,可比晚定得好。 早些定了,不只太尉安心,便是皇后娘娘与刘宫侍…… 想必也会很安心的。” 李治不语,直视着她,良久才突然绽开一朵笑花。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五 永徽元年三月十九。 朝中忽有谏议郎韦待价上议,以当朝已立,国储空虚为由,请李治评议国储。 此言一出,诸臣皆议论纷纷。 以长孙无忌一派为首之关陇一系者,以为此事当容后再议。 然五姓七望之中,却颇有音声不同。 太原王氏,以为此事当如长孙无忌等重臣之应。然兰陵萧氏,则以为雍王李素节聪慧过人,当议为国储。 一时间,五姓七望之中各有攀附,各有向近。 朝中顿起风波。 …… 午后。 长孙府中。 丝竹阵阵,妙音缭绕。 明日乃是百官休沐之期,依着不成文的规矩,今日关陇一系诸臣,皆聚集在长孙府中,名为雅宴聚会,实为商议政事。 “太尉大人,以您之见……这韦待价,却是什么来头?” 一名京兆官员上前,奉酒而礼,问道。 长孙无忌饮了,也不必回酒,淡淡一笑道: “什么来头…… 当年主上尚为晋王之时,便与之多有交往,这番心思,怕是主上的教导了。” 一旁诸官早有欲言之意,见得有人开了头,便立时议论道: “果然如此…… 看来还是主上的意思了。” “难不成真要立雍王?这可不成罢?” “可不是?皇后春秋初盛,便是眼下无子嗣,也不当如此啊!” “怕是还有别的原因……” “你是说因为这萧淑妃受宠么?便如当年先帝险些立了杨淑妃之事?” “杨淑妃?罢了!那可是假的!当年先帝不过是为了能安住那杨淑妃的心思罢了! 论起来,这萧淑妃与那杨淑妃,可是不能比的。” “怎么不能比? 都是前朝贵女,都是聪明貌美,又都是子息繁盛……” “别的不提,前朝贵女这一点便不同……这萧淑妃不过是个宗室之后,可人家杨淑妃,那正经儿的是帝女出身啊!” “就是,还说什么聪明貌美……我看狠毒张狂倒是真的。听说皇后这些年来一直不能有嗣,也是这萧淑妃暗中下的手呢! 这等女子,万万不能立为后的!” “你怎么就扯到易后上去了?咱们这不是说着国储么?” “不是一件事么?后为国储之母,古来有之。咱们大唐也是这样规矩的啊!” “就是……若是立了雍王为储,只怕后位也要有异动了……嘿嘿,这下子那些氏族人,可就要自己窝里斗了……有好戏看喽……” …… 长孙无忌一侧听着,却只是不语。 良久,为首的禇遂良才道: “大人,以您之见,该当如何?” 这话儿一问,一众人齐刷刷把目光都投向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不说话,只是看着前方,半晌才道: “原本主上的心思,咱们只要照奉便可。再者雍王殿下,也确是几个孩子之中最聪明伶俐的。 只是可惜,老夫近观雍王殿下所为,渐习其母之风…… 实在不能身为尊主之位。 再者诸位大人所言也是有理,国储一立,国母必易。 而这皇后虽说比不得前朝文德皇后那般英明圣婉,可好歹也算是有礼有体。不当轻易易之。” 禇遂良会意: “那咱们明日便上表主上,请主上再三考虑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论起来,此事倒也不必咱们出面…… 而且,说不定,此事若办得好了,还会是咱们与氏族一系恢复平衡的一个大好机会呢!” 禇遂良一怔,却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因事,召长孙无忌相询。议毕,长孙无忌忽提请求,道近日来,他思念亡妹文德皇后之情益发难解,便亲手书挽书一封,欲行祭灵。 奈何眼下长孙皇后灵位已然移归立政殿,不得不请李治恩准入内。 李治想了想,倒也无觉不可之处,便欲传旨,与长孙无忌同入其内。 然长孙无忌以为,此番进祭,若天子同临,则长孙无忌只能以元舅之身献祭,颇失礼数。不若自己独身前往—— 横竖立政殿内,再无其他妃嫔。 李治闻言,目光微敛,心中似有所悟,便点头道: “既然舅舅这么说了,朕也不好勉强,便请舅舅代朕以慰母灵罢!” 接着,便着身边近侍德安奉行于侧,长孙无忌倒也没有推辞。 德安接旨,心知李治此举意在暗示自己看好长孙无忌,不教媚娘吃亏,便点头应允。 这一切,都被长孙无忌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 立政殿内。 媚娘一身皂色海青,白手白脸,在一侧恭礼,看着长孙无忌进香祭文毕,才亲自上前,接了长孙无忌手中祭文,自去焚化。 无忌却道: “倒是不敢有劳明空法师……还是老夫自己来罢!” 一壁说,也不等媚娘反应,便自去焚纸。 媚娘见状,心知无忌不喜别人接触这代表着长孙无忌一番心意的祭文,其实并非因为是她…… 是以也不生气,只是大度一笑,便行后退。 倒是长孙无忌不免有些感慨: 这等气度,当真只有先前自己妹妹身上见过。旁的女子处,哪里还得见? 这样看来,倒也不能怪当今主上对她念念不忘了,甚至为了她,还特特地设计着,把这立政殿重开,以供其避难。 焚毕祭文,无忌一时却不起身,只是看着火盆中的焚烟道: “说起来,每每老夫来这立政殿,都总觉得先皇后娘娘还在…… 只是可惜,这也不过是老夫的念想罢了。” 媚娘闻言,倒也明白无忌之意,便淡淡一笑道: “娘娘确是还在…… 主上在,几位亲身所育的公主还在,那娘娘便还在。”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倒是一怔,一时间心中对这个一向不甚看好的女子,竟然有了些敬意。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火光渐熄,长孙无忌便轻轻道: “法师说得是,只要主上在,只要几位公主还在,那娘娘的血脉,也便能得延传。 是以老夫是断然不能容得主上有一星半点儿的损失的。 不知法师以为,老夫这等行事,是不是太过偏激?” 媚娘却不动声色道: “太尉大人本是主上的亲舅舅,常言道舅甥如父子。这话倒也非虚。 是以太尉大人这番心思,倒也非曾脱了俗家伦德。 太尉大人倒也不必太过自责。”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六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果然是出家人,言行已然不同于咱们这些在家人。只是可惜…… 老夫今日前来,本意是想与法师聊一聊些俗事。 眼下看来,只怕法师也不能犯了口戒了。”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却道: “戒从何来? 因欲而来。 因世人皆有欲,欲为七灾八业之根,故佛祖以大智慧示下,当戒诸灾业之根者,是以为戒。 然佛祖又云,得脱诸生于苦海者,大恩德也,必得大果报也。 是以如此,则明空也愿攒恩积德。”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松了口气,点头道: “法师快人快语,老夫也便不再多做赘礼…… 前日朝中,有人议立国储,且以老夫观之,主上似有意以萧淑妃之子为储…… 却不知法师以为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觉得有趣: 这长孙无忌,口口声声叫着自己法师,可却与自己大谈朝中政事……罢了,便应了也是—— 横竖当初自己与李治商议此事时,便是做了这番打算的。 于是便正色道: “若果如此,那明空便不得不暂时抛了出家人的身分,说一说这朝中之事了…… 以明空看来,无论从根从据,从理从由,都不当立这雍王殿下为储。” 长孙无忌目光一亮,然而终究不动声色道: “哦? 此话怎讲?”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道: “明空再回宫离不久,是故诸事也不明晰。 然这雍王殿下母子为人,却也是颇有耳闻。 以明空所见,大唐自高祖皇帝以来,皆以仁慈孝善治天下,似雍王殿下这等小小年纪便性子毒辣,狠绝似母的,一旦立为国储,却绝非大唐之福。” 长孙无忌默默点头,又叹息道: “可惜了这孩子,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立为国储,是再无不当的了。” 媚娘却道: “太尉大人,以明空之见,便是这雍王殿下再聪明再智慧,那也是不能立为国储的——否则,国储立时,国母易…… 其母萧淑妃生性阴险狠绝,若其一朝登后位而为国母…… 这对我大唐,绝非幸事。”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媚娘: “想不到明空法师也是这等做想…… 老夫还以为,明空法师也会觉得,这后位之上,无论坐着的是谁,都是一样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后位者,一国之母也。更是天子之良佐。 此位事关一国百姓之福祉。还是轻忽不得的。” 长孙无忌盯着媚娘: ‘“这么说…… 明空大师以为,皇后是个好皇后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摇头道: “恕明空说句不当之语。 当今皇后,无论是才华能力,为人处世,气度风范,却都是远不及前朝文德皇后娘娘之十一。 自然是谈不上什么良后之事。” 长孙无忌却笑道: “那以明空法师而言……不知何样女子,才能成为这好皇后?” 这句话却好像是问怔了媚娘,只见她神色微有错愕之态,又是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明空也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了,当今皇后虽然并非良后,然比起那萧淑妃来,总还是称职称位的。” 长孙无忌看到媚娘竟似是半点不曾想到后位之事,不由心中一松,脸上也总算是松了下来,点头道: “此言极是。 虽说皇后并非良后,可好歹是大家出身,又是体仪恭态,进退有度。 确非那任性的淑妃娘娘可比。 只是可惜,她终究不得主上怜爱。” 闻得李治之心四字,媚娘神色难免一动,长孙无忌看在心里,却又松了一口气,便听她道: “主上怜爱,其实对皇后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如何能在这后位之上,坐得稳,坐得实,坐得正。 再不教人拿些话柄来提。 眼下这皇后,诸事皆不能容人议论,只是这子嗣一息上…… 却是一大短处。 若非如此,只怕主上也不会动了立雍王殿下为储,甚至是易后而立的念头。” 长孙无忌点头: “老夫最怕的是这一样,偏生这怕什么,便来什么…… 唉! 也是可惜,不知那皇后这些年来跟着主上,怎么便不得一子半女呢?” 媚娘摇头,似有所触动,神色凄然道: “太尉大人,世间诸事都或可人力尽之,唯有这子女一事上……” 长孙无忌看她苦笑摇头,目中似有泪花闪闪,不由大生喜悦,却再不动声色,故意点头叹道:“正是如此啊…… 世间诸事,都或可人力尽之,唯有这子女一事却是不能干涉。 唉! 只可惜皇后此番,只怕便是要吃亏在这子嗣之上了。” 媚娘看了看他,似有所欲言,却终究不能直说。 长孙无忌也不傻—— 此番他前来,一在于一探媚娘回宫之后,可有什么不当之处——若有不当,便可借口驱离;二在于一探她口风,看一看她可否还抱着奢望。 如此一见,她却是当真无意于后位——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而且观她神色,提及子嗣之时,似是触到了伤心处,想来当真是不能生育了。 这对长孙无忌而言,无疑是个大好消息。 是以,他也便放心地开始他第三个目的了—— 便是这媚娘藏在口中,说不出的这一句话。 是以他便道: “此番老夫入宫,一来为祭皇后娘娘凤灵,二来,也是为了与法师一番言讨,以解心中之惑—— 法师或有不信,可在老夫心中,却是觉得虽然与法师久有误解,却是真正互知其人的。” 媚娘等的也正是长孙无忌这番态度,见他这般说了,便也松了口道: “承蒙长孙太尉看得起,那明空也不当有什么隐瞒…… 其实明空是觉得,若是当真要此事两全,也并非全然无策…… 既然皇后眼下一无所出,那便替她寻得一位嗣子,便也一样啊!” 长孙无忌闻言,目光微微一亮。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闻得怜奴来报,当真是错愕不已,半晌才不能相信地道: “你说…… 今日长孙太尉去看那武媚娘时…… 她竟向太尉大人提议,要替本宫寻得一个嗣子,保住这皇后之位? 你可不是听错了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七 怜奴却笑道: “娘娘!这等大事,怜奴自然是打听了好几遍,才敢向娘娘来报的! 万是错不了了!那武媚娘,可还特特地推辞了几番,这才说出口呢!” 不同于怜奴的欢喜,王皇后却是皱眉思虑: “她为何要相助本宫…… 难不成她当真是无心与本宫争位?” 怜奴却道: “娘娘,您这番却是想错了……那武媚娘或者会与您争宠,却是绝对不能也不会与您争这后位的。 娘娘,她是何等人物?精明得很,自然明白,便是她有心登后位,陛下这等孝子也未必会肯。 便是陛下肯了,那朝中还是长孙太尉说得算,他是驳不过的。 为了一个女人,陛下断然是不肯与长孙太尉这些朝臣们闹得太僵的。 是以她呀,得个宠妃或者可能,登上后位? 哼!只怕还要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进了哪个氏家才行呢!” 王皇后却不语,良久想了一想,才缓缓点头道: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的确,若论起来,这武媚娘若想名正言顺地留在陛下身边,那必然得本宫首肯…… 她这番心思,却是想着借此机会,来向本宫表忠呢……” 王皇后的嘴角,不由得微微勾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总算她是对本宫有三分诚意…… 怜奴,你这便传话儿去,告诉那武媚娘,本宫明日清晨,便欲与她私下相聚。 还请她早些出了立政殿才是!” “是!” 永徽元年三月二十二日。 晨。 太极宫。 因着此刻,前朝太极殿中,正在议事,因此后宫里,便显得宁静了许多。 其中最宁静的,要属立政殿。 媚娘一身僧袍,立在立政殿院内小亭中,等待着王皇后的到来。 不多时,她要等的人,便到了。 “果然…… 前些日子本宫才与几个不识眼的提过,说法师**过人,自然知道怎么个隐藏锋芒法……” 王皇后人一入亭内,便淡着一张脸,看着媚娘的真实容样,轻轻道。 媚娘也不多客气,只是恭身行了一礼,然后才轻轻道: “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实在是明空无意于这宫中再起争执,是以才设法隐藏真容,以避其祸。” 王皇后闻言,目光倒是暖了一暖道: “哪里话,论起来,本宫还是要谢谢你—— 你说是不是?” 媚娘听得皱眉: 这话儿里拈酸带醋的,明显着就是还心存记分——难怪治郎说她气度非为后者良选。 不过眼下如此,也是无法,便一笑了之,又道: “却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召明空前来,有何要事?” 王皇后却不答她,只先转身,看了看身侧的怜奴。 怜奴会意,立时便叉手行礼,看了媚娘一眼之后,带着一众小侍退了下去,亭子里立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王皇后便慢慢踱了两步,立在一侧亭边,慢声细语道: “其实本宫今日前来,倒也无他……只是听说,日前长孙太尉曾前往立政殿中,与法师一聚…… 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理当来此问上一问。” 媚娘闻言,先是一怔,这才淡淡道: “娘娘耳目清明,宫中诸事,自是瞒不得娘娘。 不错,太尉大人当日却是为祭奉先皇后而来,因媚娘在侧,便说了几句话儿。”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法师可是生气本宫知道此事?以为本宫有耳目在立政殿内? 若果如此,那法师可是气得错了…… 本宫知道此事,却非立政殿内有什么耳目…… 却是太尉大人亲自来告诉本宫的。” 媚娘闻言,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却刻意露出一脸微讶之色来,目光闪烁道: “长孙太尉……亲自告之?” 王皇后听着她说这话儿时,却转过头来看着她。 眼见她虽极力表现出一副平淡表情,神色中却不免惶然,不由心中一定,淡淡一笑道: “不错,太尉大人来见本宫时,却也把话儿都说开了…… 是以,明空法师也不必再多做遮掩,本宫更不必…… 论起来,本宫倒是应当谢谢你,替本宫出了一个好主意。” 媚娘这才长叹一声,有些释然道: “好,也好。 其实这些事,本也瞒不得皇后娘娘。 既然娘娘知晓了,那明空也算是得了解脱。” 王皇后转头,盯着她道: “可是本宫却有些不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如果我说是为了图个清静,你信么?” 媚娘突然一改口风,坦然问道。 王皇后一怔,盯着她的双眼紧紧不放。 媚娘更不多掩饰,直直地回视着她。 最终,还是王皇后松了神色,转开目光,转了身子侧对亭外道: “想不到当年雄心勃勃的武才人,如今也如此息志了。” 媚娘却凄然一笑: “雄心勃勃?怕是痴心妄想罢? 无权无势无才无后……我凭什么能够立为大唐宫妃之首?” 王皇后闻言有些意外地看着媚娘: “你说宫妃之首吗? 不是为后?” 媚娘摇头苦笑: “世人皆道我权高欲重……皇后娘娘,你当知道并非如此。 否则,由着明空说句过妄的话儿,眼下皇后娘娘,也理当称明空一称太妃才是……甚至有可能,明空的孩子,眼下也已然是封王出藩了。” 王皇后却不言语,只是默默点头: “不错……当年事,本宫也多有所解。 可正是因为有所解,才觉得有所奇…… 若非明空法师当年心有所属,为何这等推辞妃嫔之位,天子之幸?” 媚娘神色一黯,轻轻道: “没错,我是心有所属,那人也曾待我极好…… 所以在入宫之初,我是真的不愿意来的。 可是皇后娘娘,这大唐宫中,不是每个女子,都如你一般,有着一个好母亲……至少我没有。所以,我与他无论再好,当时也只能入宫。 这些本来也不算得什么。然而让我伤心的是…… 在我入宫同日,他却为了尊父母之命,而娶了另外一个女子…… 就在我入宫同日。” 王皇后闻言,释然,悯然,慨然—— 毕竟媚娘的身家背景,她也是调查得清楚的。是以对那刘弘业之事,她也颇为明晰。之前之所以一直抱着些犹豫,便是因为这刘弘业—— 在她看来,媚娘这等女子,若非因着心有所属,再不会拒绝先帝的恩宠。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八 所以良久良久,她才动容道: “原来你…… 原来你也有一番伤心过往。” 媚娘垂目,良久才轻轻道: “身为女子,在这男子为天的世上,本就有许多的无奈,也有许多的无力…… 所以我不想再争了。 只要能够平平安安度过这一世,便是罢了。” 王皇后良久不语,尔后轻轻道: “本宫不能承诺你别的……不过若是你有心在这太极宫中安老一生,本宫自会助你。” 媚娘闻言,心中一定,脸上却还是松了下来,轻轻一笑道: “得娘娘这句话儿,明空也算是心中安定了。” 王皇后看着她,却突然轻轻喟叹道: “你心中安定了,可是本宫却不知……这个承诺,是不是能够成实。” 媚娘心知其意,却故作不解道: “娘娘何出此言?” 王皇后这才露出些疲态道: “宫中眼下的情景,你也当知…… 虽然本宫不想说,可有些事,未必本宫能够保你一生无事。” 媚娘垂首,想了片刻才问道: “是那萧淑妃么?” 王皇后不语,只是叹息着点头。 媚娘这才皱眉道: “她难道就当真这般放肆……好歹娘娘也是六宫之主呀?” 王皇后却凄然一笑: “六宫之主?再加上多年无宠,无嗣继后…… 呵呵……本宫这六宫之主,当得还当真是一无是处呢!” 媚娘神色,一下子明白过来: “娘娘不必自忧。其实只要娘娘想开了些,那日后娘娘若要复得圣恩,也不是什么难事。” 王皇后等的便是这句话—— 在她看来,这大唐后廷之中,是万万不可能有什么圣恩专宠之说的……自古男儿多薄情。便是她那父亲,也是三妻四妾无数…… 若非母亲出身高贵,又是有些手腕,又是有她这个父亲唯一的孩子在身侧,又是她立为大唐皇后这等尊贵…… 只怕父亲早早就要再纳上第七房小妾——借口求个子嗣了。 所以在她看来,媚娘这等受李治爱宠,必然是因为她有些手腕与办法。 而她求的,便是这手腕,与办法。 媚娘深知其意,倒也不闪不避,思虑一番之后才道: “其实娘娘要得主上圣心,也非什么难事…… 主上虽贵为天子,可到底也是有血有肉。只要娘娘投其所好,尊其所欲。自然也便能够圣宠复恩了。” 王皇后目光一亮,轻轻问道: “那以法师所见…… 陛下所好所欲,又是什么?” 媚娘咬了咬下唇,看着皇后道: “主上身为天子,更为人父。他喜爱孩子,从疼爱雍王殿下便可看出。 可是以明空之见,主上对雍王殿下这份喜爱,只怕还是有些弥偿的心思在里面的。” 王皇后一怔: “弥偿? 何意?” 媚娘轻轻道: “主上不止是雍王殿下一个孩子。而且在雍王殿下之前,主上也是有更喜爱的孩子的——不只是因为那孩子是先帝得爱的皇长孙,也是因为那孩子的母亲…… 她…… 也是……” 媚娘不再说,可是王皇后却深知其意,不由愀然变色道: “你的意思是要本宫纳那刘氏之子为嗣子?” 媚娘看着她的脸,诚恳道: “明空知道娘娘恨那刘氏,明空也知道,娘娘为什么恨她…… 可是娘娘,事情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娘娘能够原宥明空,为何却不能原宥她呢?” 王皇后袍袖一拂,怒气冲冲转身背对媚娘,自己却不言语。 媚娘却不动声色,只是看了一看亭外,这才道: “娘娘聪慧过人,自当知道,明空一番言语,全是为娘娘好。 娘娘,您要复宠,且教那萧淑妃以后不敢再行放肆,那必然是要有一子傍身。 而这一子…… 娘娘,其他几子,生母都是有位有封的,娘娘轻易也是动不得。便是有意请主上做主,主上也不会答应。 再说那几个孩子,也未必便如这陈王殿下一般,除了深得主上喜爱,还能让主上起一些怜惜疼爱之心…… 娘娘,您要复宠,那只有一条路,就是得一子傍身,再由着这孩子,得到主上的恩宠。 而诸子之中,只有陈王殿下最为合适。” 王皇后何尝不懂这些道理? 只是她与刘云若积恨太深,是以一时不能接受。眼下冷静下来想一想,倒也明白媚娘所言有理,便软下口气,淡淡道: “这宫中的孩子也不止陈王一个,为什么非要他? 再者这孩子生性懦弱无用,陛下喜爱的可是像素节那样聪明活泼的。 他…… 只怕是不行罢?” 媚娘却轻轻一笑道: “娘娘,正是要这陈王殿下这等柔弱的,主上才会喜欢…… 娘娘,主上的性子是什么样儿……大家都清楚。人常云,子类父者,自得父爱如山也。所以眼下看来,虽然是雍王殿下得宠爱。 可到底陈王殿下是长子,又是性子最似主上。而且……最要紧的是,据明空所知,这些年来陈王殿下这孩子在宫中,也是颇受雍王殿下与其他诸王欺凌的…… 娘娘,您想,若是主上知道,这些年来,雍王殿下一直将最神似他的长子欺凌至此…… 主上会怎么样?” 王皇后若有所思,想到一事: “本宫曾听闻……当年的大杨淑妃(杨玉婉)也曾身为如今蒋王之母。 而那时还身为晋王的陛下,也是颇被这蒋王所辱,后来虽然有先帝为之张势,以助其安…… 可从那以后,陛下心里便落下一块儿心病,最是恨那仗势欺人的…… 你是说,要本宫借这陈王之事,诱得陛下思及当年之情,冷落萧淑妃? 这…… 可行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看着王皇后道: “可不可行…… 娘娘这些年常伴主上身侧,自是比媚娘更清楚。” 王皇后看着她,良久良久地看着她,最后才点头道: “不错…… 不错。 若果能让陛下看到那萧淑妃之子仗势欺人,自然会诱得陛下心中旧痛,那萧淑妃便是不因此失宠,至少也会落得个管教无方,纵子行凶的大过。 至于陈……不,忠儿这么……” 王皇后想着,美丽的嘴角绽出一丝笑意: “陛下自然会多加怜爱的。 而且他既然身为本宫的孩子,又是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 那陛下对他的疼爱,只会让他离国储之位越来越近。”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九 媚娘却接口道: “不是越来越近罢? 娘娘,你身为正宫皇后,他又是皇长子,理所当然的国储人选,无二无他。 也只有这样,娘娘你这后位,便得永固。 后位一固,萧淑妃又因子受累,主上日后与娘娘之间的关系,只会一步步地往好处走。” 王皇后闻言,唇边终究还是露出一丝笑意: “果然,本宫来寻法师,是当真寻对人了。” 媚娘却不言语,只是垂首一稽。良久之后,她才徐徐起身,看着皇后道: “虽然明空已然是出家人,可毕竟还有家人亲眷在朝中…… 明空也是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 至少比现在好一些。” 王皇后会意,点头微笑道: “这个……自然。本宫自会打点妥当的。” 是夜。 立政殿中。 徐惠甫一从暗道中走出来,便被媚娘一把扶在怀中,嗔道: “早跟你说了,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来来回回地走动…… 怎么你就是不听!” 徐惠一壁咳着,一壁叫文娘将自己带来的点心茶食之属交与瑞安,这才跟着她坐下道: “我这身子,一时半会儿的,总也是好不了……老在殿里困着,也是难受。 倒不若出来走一走,逛一逛,说不得还好得快些。” 媚娘无语,也只能紧着忙着替她张罗到位,扶她坐下,这才轻轻道: “你来,可是为了今日我见皇后的事?” 徐惠见媚娘这般直接,倒也是一怔,尔后才点头道: “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总觉得,你与她交好,却不是什么好事。 你的心思我虽明白,可到底这王皇后防人也是防得深的…… 你怎么就知道,她不是存着些眼下利用,日后一手相除的心思呢?” 媚娘却笑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 就是她今日回宫之后,便立刻将我与她相见之事大加添迭地传给千秋殿那一位耳中,我也知道了—— 她这一手,不过是玩着想要我与萧淑妃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罢了…… 惠儿,我且与你打个赌。便是这陈王之事,只怕她也是早就动了心思,只是碍于此事颇失人心,一味地压着心思,等着人出头替她开了口,做了这替死鬼,她却白捡了好处呢!” 徐惠闻言,便叹道: “你呀你…… 都把人家心思摸出底儿了,还继续往里跳…… 当真以为自己万事不怕么?” 媚娘却柔柔一笑,握紧了她的手道: “自然不怕。有你在,有治郎在…… 我怕谁?” 徐惠却是忍不住一笑,尔后又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说起来,虽说这将陈王嗣与皇后之事,是主上的意思,你也只是照办…… 可以我看来,只怕你也有些心思在内罢?” 媚娘想了一想,这才慢慢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能猜到几分,只怕是想着要立陈王殿下为太子了。 此事于情于礼,都是势在必行之事。只是奈何陈王生母出身不高,又是被治郎不喜的……所以为他寻一位出身高贵的嗣母,却是理所应当。 依治郎的性子,只怕他早在登基一个多月之时,便已有了立陈王为储的心思——毕竟忠儿是先帝最疼爱的皇长孙,治郎又是自觉于他有亏的。 所以他起先,是想着要是我能顺利立为她的妃嫔,便将陈王继嗣于我,这样一来,无论是陈王立储,还是我日后……” 媚娘打住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都是顺理成章了。可惜的是我当时实在不能再留在宫中,所以此事也只得做些变化了。” 徐惠闻言,却皱眉,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道: “媚娘,有句话儿,咱们是姐妹,也不必多做隐瞒…… 你的身子,旁人看来,自是千般不禁万般不好。再难生得子嗣的。 可是咱们自己心里都清楚,孙道长曾与你明言的七年之后,子嗣繁盛时,便是两年之后了呀! 主上难道不知此事?” 媚娘却摇头,淡淡一笑道: “孙老哥算是个正直人物,只是许多事不想管不想理…… 可是这件事上,他却未曾瞒过治郎。 所以治郎自然知道我两年之后便可孕育。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这才轻轻地道: “惠儿……我…… 我也不知自己想得对与不对…… 总之,我是觉得治郎会这般做的。为了我…… 为了我也许他是谁都能利用的。” 她的脸上,不知是忧是喜。 徐惠何等机慧?当然明白,骇然道: “难不成主上是在利用陈……” 她紧闭了口,瞪着媚娘也是一脸不敢相信的容色半晌,才突然叹道: “罢了……也不奇怪。先帝是那样,当今主上又是自幼跟着他的,何尝不会这样呢? 只是这样的事,对他周围的人来说,未免太冷酷了。 我…… 我实在难以想象,主上会是这等无情无义之人。” 媚娘看着她,徐徐道: “惠儿,或者我说这话,有些不当。可你也说了,他毕竟是先帝之子,自幼看着先帝为君为王长大的。 他的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帝王一脉传承的血统。所以他可以对任何人都做得绝情绝义……其实先帝之所以为先帝,主上之所以为主上,不就是因为他们能够狠得起来么? 惠儿…… 我…… 我不愿提当年的事。 可是你想一想,当年诸事,难道你与我,不是也被先帝利用着呢么? 还有当年的治郎…… 他之所以间接地将我引入宫中,又努力将我从先帝身边拉开…… 为的,不就是保住他的母亲,在先帝心目中永远是不可利用的人么? 为的也不是能够保住他们兄弟三人在先帝心目中,也永远是不可利用的人么? 惠儿…… 你想过没有,也许这才是治郎与先帝父子二人的真面目? 只是……” 她转身,看着窗外,目光中有一抹无奈: “只是你与我,都颇为幸运地成了他们的心中人,所以…… 所以咱们在他们心目中,便成了不可利用的那些人罢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 徐惠怔然半晌,才凄然一笑道: “是啊…… 是我忘记了…… 这毕竟是天家,毕竟是大唐之主……帝王一脉…… 原来许多事,他们的想法,与看法,都是与我们不同的……” 徐惠凄然一笑,却如雪压红梅般凄艳而冷绝。 媚娘无语,只能看着这个旧日姐妹: 她知道,徐惠是不会想得开的。她一辈子都想不开…… 毕竟,她还是那个当年的徐惠。其实一直未曾改变。 就连李治也一直从未改变。 今日的种种,都是旧日的延续,李治也只不过从当年有宠无权的晋王,变成了今日权倾天下的大唐天子。 所以他以前不能做的事情,现在都可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都必须要做了。以前不会做的事情…… 他现在,也依然变着法儿地不去做。 这些人之中,改变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她。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爽利,一心只想着嫁个好郎君的武媚娘了。 因为李治,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是李治的影子一样的人…… 可是她…… 不能后悔。 事实上,她也从未后悔过。 因为对她来说,李治就是她的一切。她的生命,他给了她一个迄今还活在世界上的理由。 所以,她从未后悔过。 虽然李治从未说过。可是现在的她…… 她自己也明白,她现在的目光,开始和李治看着一样的地方,看着一样的世界,看着一样的问题了…… 同着同样的方式。 而事实上,这样的方式,让她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并非如她想象的那样,一切皆有心头,皆有上限,皆有终点。 这个世界,突然之间就宽了起来,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 虽然……虽然她知道,这是李治在刻意地给她机会,叫她看到更多的东西,叫她明白更多的事理……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开始不只是满足于这些东西了。她渴望看到更多的东西,知道更多的事情,明白更多的道理…… 而这一切,都是要归功于李治。 所以,她不后悔。 为了李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她自己,也可以。 哪怕是她武媚娘的一切,也可以。 所以,她不后悔。 她永远都不会后悔。 武媚娘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思。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是咬着牙,才听毕了玉凤的回报的。 良久,她才恨声骂道: “王氏这贱人……果然是她将那武媚娘引回宫中的! 哼!本宫算一千,道一万…… 终究还是被这贱人给算了进去!” 玉凤见状,急忙奉了茶水与她消气,又劝道: “娘娘是否多虑?王皇后这般做,也不过是想借水推舟对付娘娘…… 她哪里便能算得这般清楚,早料到当初她栽赃娘娘之后,会引得陛下把武媚娘招回宫?武媚娘又能为她所用?”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她?” 萧淑妃咬着牙,重重地合上了茶盏道: “你可想一想,若是那武媚娘当初当真是被她所毒害,才进了王德府中的……她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从了皇后? 那个妖女,可也是个狠辣角色,有仇必报的! 难道你没听说过贞观十三年时海内大朝会期,那废昭容韦氏的近侍春盈,是怎么折在她手里的? 哼…… 前些日子本宫还觉得奇怪呢…… 怎么这武妖女一回宫,贱人立时去见她,却没兴起什么波澜…… 原来二人是早就商量好的! 只怕这中毒之事,也是二人商量好的一场戏罢了!” 玉凤闻言,心中一惊,这才道: “娘娘,难不成这皇后早就算到了这一点,一来可以让娘娘被陛下相疑,二来又可召武妖女入宫,以夺娘娘恩宠……” 萧淑妃咬牙: “你还漏说了一样……三来,她还可以借此机会,借武媚娘之口,向长孙无忌提出立李忠那个无用的东西做嗣后…… 到时于情于理,陛下必然都要立李忠为太子,素节也就无甚希望了…… 这个王氏!贱人! 自己生不出来,便要算计别人的孩子! 贱人!” 越说越气,萧淑妃一时气得玉面通红,随手一摔,便将茶盏砸了个叮咣响,落在地上粉碎,又是不解气,一发性起,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又将手边可砸的东西砸了个片片…… 一时间,千秋殿中只闻叮咣乱响,如野鹿群肆之态,吓得玉凤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忙立得远了些,一旁又不敢离开,口里只拼命地劝…… …… 好一会儿,萧淑妃见再无可砸之物,又闻得殿后传来素节的惊哭之声,这才意识到儿子还在后殿睡着,于是息了火,看了眼玉凤—— 毕竟她眼下正气大,若是去吓着孩子也不好——她倒是有这番自觉。 再者平日里,素节总是喜欢与玉凤相处,又颇听她劝教…… 玉凤倒也乖觉,急忙招呼着一众小侍去收拾东西,自己却入后殿相慰雍王。 不多时,萧淑妃面前便收拾干净,摆上新器物来,玉凤也回转而来,叉手禀报道: “娘娘安心,雍王殿下已然又睡着了。” 萧淑妃这才沉了一张脸道: “素节…… 哼!本宫这才想到,若非这妖女与贱人联手,何故陛下迟迟不封属地?只怕也是这二人的好处了…… 眼下事态已然如此,想必陛下已然对本宫有所起疑了。” 玉凤恨道: “那妖女如此可恶,娘娘却务必要设了法子,毁了她才是!” 萧淑妃却瞪了她一眼道: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般愚昩? 眼下陛下只怕是信了那王氏贱人的话儿,以为是本宫有意害那妖女。本宫岂能自投罗网,坐实了这等谎言,给那贱人良机,以害本宫?” 玉凤这才恍然道: “是奴婢糊涂了,娘娘莫气……那娘娘,咱们该当如何是好?” 萧淑妃粗喘了口气,又恨声道: “如何是好? 哼!现下本宫不但不会去除那武氏妖女,还得设法保着她……否则她一出事,头一个怪的就是本宫!” 玉凤迟疑了一下,却道: “娘娘,玉凤还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娘娘您想,那长孙太尉如何便能容得这武氏妖女与皇后这般设计? 玉凤觉得,对长孙太尉而言,无论是娘娘还是王氏,谁当皇后都比让这武氏妖女入宫来得好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一 萧淑妃闻言,倒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然而垂头细思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不对。 虽说看起来,无论是本宫为后,还是贱人为后,于关陇、氏族二系的盟约都无甚大碍。可是论起来,本宫到底是齐朝宗室之女,前朝皇后萧氏,又是本宫的族姑…… 玉凤,你想一想当年的萧族叔(萧瑀)与她(萧皇后)的下场,就知道长孙无忌对本宫也只怕是存着些防心的。 不过这都是其次,最紧要的是王家势大,可比咱们萧氏一族强得太多,又是氏族一系之首,长孙无忌自然是要给王氏几分面子的—— 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比起本宫这出身高贵,朝中颇有声望族势,聪慧又决断杀伐,性子刚强颇似先帝的素节来,那出身下贱,无权无势,又无母族以为后靠,懦弱无能,任人摆布的李忠,才是长孙无忌心目中最佳的储位人选……” 萧淑妃说这些话时,却意味深长地看着玉凤: “想一想当年争储之事,再想一想如今朝堂之势,陛下的性子,你便当知,这长孙无忌为何弃英取莠了。” 玉凤恍然: “是了!是了! 咱们雍王殿下性极聪慧,又性子刚强,娘娘家中又是出身高贵,朝中也是地位超然的,自然不肯受这长孙无忌摆布。 而那李忠却不同,他于长孙无忌,便如……便如当年的陛下于长孙无忌一般,却是上佳的……” 玉凤住了口,又转道: “再者王氏不受陛下喜爱,此番也要靠武氏妖女入宫才能与娘娘争宠。如果长孙无忌再一设法助她得李忠为子…… 那她就更要受长孙无忌钳制了,这大唐后廷,也就成了长孙无忌的掌中之物…… 说来说去,只怕这些事,还与长孙无忌脱不了关系呢!” 萧淑妃恨声道: “说来说去,只怕还是长孙无忌这一番私心,害了本宫的素节! 哼!这笔帐,咱们且只记着,早晚有一日,却要与他长孙一系算个清楚!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先想法子,怎么不动声色,不惊动左右地把这李忠之事,给解决了……” 玉凤一怔,低声道: “娘娘的意思是……” 萧淑妃冷笑扬眉: “贱人打得好算盘,妖女做得好功夫,长孙老贼设得好棋局…… 可若是李忠这贱种与他那出身下贱的娘亲都不在了…… 他们还算个什么? ——还不过是水中捞月,一场空么?” 玉凤闻言,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看着萧淑妃狠厉的眼睛,咬了咬下唇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 可……可万一被发现……” 萧淑妃却不动声色,只自取了茶盏在手,淡淡道: “本宫可是听说过的…… 这宫中自来就有许多叫人无知无觉之中便一夕殒命的法子…… 对了,听说那文帝杨坚,不就是被自己的好儿子阿摐(杨广小字)给一副失魂散给夺了性命的么? 听说当时那些前朝重臣们都怀疑此事,还特特地召了太医去验杨坚遗体,以证其事…… 结果太医们也是验不出来…… 却不知这失魂散……是个什么东西? 本宫可是听说,这内侍监里为了防着内里膳食的安危,所以特特地去找了些失魂散来,依例叫那些御膳房的试药小侍们(李世民在世时,因为延嘉殿河豚毒一事设下了规矩,御膳房也有试药小侍,这一点我前文好像没有交待清楚,这里说一下)认一下,以微末试毒…… 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罢?” 玉凤恍然笑道: “可不是? 这可是他们的本分呢!论起来玉凤也是应当提点一下这些人的。 娘娘安心,此事事关内廷与陛下的安危,玉凤会提醒他们的。” 萧淑妃点头,又得意叹息道: “唉!这也本是好事…… 可若是这些试药小侍们一个不小心,或者是听了谁的话,收了谁的钱帛一时欢喜,想着那刘氏一死,那李忠也就理所当然要归皇后抚养,所以往那刘氏食物中‘不经心’地散了些失魂散…… 本宫与你,岂非是罪孽了?” 玉凤笑着拍掌道: “娘娘这可放心,这是他们自己作孽,与咱们何关?再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事成之后,家人可安过一生,又得财物安身…… 那为了家人,想必是有人愿意以死谢罪的。” 萧淑妃点头又笑: “你可别忘记了,这是刘氏吃的东西,可不是那贱种要吃的。” 玉凤叉手一礼,笑道: “娘娘说得可不是么? 不过那李忠毕竟是刘氏身边养着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吃了原本给刘氏的食物,与他那天生福薄命贱,活该早死的娘亲一道走了…… 也是有的事。毕竟他那等身分,哪里便能吃得什么好东西? 小孩子家见了好吃的嘴馋结果害了自己,与他母亲一块儿走了,也不孤单么…… 而且也不能怪别人呢!”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正跪坐于长孙皇后灵前,击鱼诵经,却突然闻得耳边传来匆匆脚步声。 她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一脸凝重地奔来的瑞安: “何事?” 瑞安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咬着牙,附在媚娘耳边嘀咕了一番。 顿时,媚娘神色一变,手中木槌也咚然落地,心中一跳,轻声道: “东西还没送到刘宫侍处罢?” 瑞安摇头,轻轻道: “事儿一出来,那小监便立时报与明安知晓了——毕竟那小监可是明安的老乡。 明安呢,可是先向主上回的禀,得了令,才敢向元舅爷回明的。” 媚娘咬牙,半晌才道: “他……什么意思?” 瑞安一怔,良久才道: “姐姐是问主上呢,还是元舅爷? 若是元舅爷,他老人家的意思倒是明白——那刘……刘宫侍,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不过若是能借着这等机会,替皇后省了一番事,再握了那萧淑妃的把柄,倒也是好的——只是毕竟有陈王殿下在,刘宫侍是死不得的。 不过叫她生场病痛什么,或者留下什么无法继续抚养陈王殿下的暗疾什么的,也是她的劫数,也是无奈罢了。 唉!”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二 “看来萧淑妃此番却是太轻视了元舅爷了。只怕此事在告知明安之前,元舅爷便已然知晓了。此番岿然不动,只怕却是存着渔翁得利的心思呢! 敢对元舅爷动心思,萧淑妃也是到头儿了……主上还不敢说自己能一举将元舅爷拿下呢!何况是她! 眼前,她也不过是个三岁孩子罢了! ——而且她竟然还说元舅爷当年立主上是因为要把主上当棋子……她可真是活到头了。 姐姐,你以后也不必担忧这萧淑妃了。 再者此番萧淑妃治死了刘宫侍,那皇后收嗣李忠,倒是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所以姐姐,你不妨就此,再与皇后好好儿地亲近一番,这样也可让那皇后与萧淑妃正儿八经撕破了脸了。” 瑞安一边说,一边替媚娘欢喜。 媚娘却咬牙: “我问的是……是他!他……他就没有想过要怎么办? 难道…… 难道他就看着刘宫侍母子……这么……” 媚娘说不下去了,瑞安却明白了,诧异道: “姐姐这……这是在说主上?在替那刘氏母子担心? 这…… 姐姐!” 瑞安不笑了,轻轻道: “你怎么这般糊涂呢!那旧年里,若非是这刘氏把你与主上的事告诉了那萧淑妃,你也不会被逼到这步境地啊! 主上容着此事不发话儿…… 那也是为你报仇啊!” “可忠儿始终是……” 媚娘失声,却突然惊觉道: “你说……你说治郎他……他容着此事?” 媚娘不敢相信地瞪着瑞安: “他……容着别人害自己的儿子?” 瑞安正色看着媚娘道: “姐姐,你可误会了主上了。主上再狠的心,也不会教别人害了陈王殿下的。可是那刘宫侍,他是早就不想留了。 所以此番主上虽然容着,却也是说明了的: 只要有主上与元舅爷在,那陈王殿下是断然不会有事的……便是误食了什么不净的东西,也是要立时吐出来的。 甚至就是刘宫侍,主上也仁善一心,说明白了,要保得她性命的——主上也是跟元舅爷一般的心思呢! 不过就一点…… 元舅爷是想着让皇后收养陈王殿下,可是主上却叫瑞安来告诉武姐姐去提前警告那刘氏…… 这样一来,想必刘氏会对姐姐感恩戴德,到时姐姐入后宫,她为了自己儿子想,必然是请主上答允把陈王殿下过嗣给姐姐的。 为了这,主上还特别地着人备了些东西,好让刘氏明白,此番想毒害她母子的,可不止是萧淑妃…… 那万春殿里也是有准备的呢!” 媚娘听着瑞安的话,不由双目瞠视,全身如坠冰窟。 是啊……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李治为了她……或者是自以为是为了她,又有多少事做不出来? 再者,当年之事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若非刘云若说漏了嘴,她也不会受那些罪…… 媚娘摇了摇头,终究还是释然了: 她知道李治,也是心牵李治的,所以她也明白,他这番存思,不过是为了她着想——只怕此番特特地叫瑞安把自己的态度也告诉她,为的就是明着逼她去找刘氏…… 因为他知她,一如她知他…… 他知道,她虽然性子倔傲,一生无所畏惧,也不在乎什么人……可是对他,还有他的那些孩子们,她是爱护的。 为了他,为了他的那些孩子,她只要知道了他的心思,便必然会去找刘云若。提醒刘云若。因为她不会放任他成为一个害了自己孩子的冷酷无情的父亲。 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孩子受苦——即使是素节,即使今天换了是萧淑妃的几个孩子,她也会去做…… 他这是明着算计她……可她也只会照做…… 所以什么叫刘宫侍受些苦楚什么的……不过是他叫瑞安拿来吓自己的话罢了…… 不过,她也明白,若是她不照着他的心思做,那刘宫侍这一命,也是真的要半伤了……是,他是会做得出来的。 就如当年因为怨恨害了大哥承乾的四哥青雀,和与他相爱的弑母仇人韦昭容,而设计让韦昭容死在自己亲生哥哥手中是一样的道理。 李治从来都是狠得下心的,只是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机会,不多罢了…… 苦苦一笑,她淡然起身,轻轻道: “你……去告诉刘宫侍,叫她稍稍儿地带了陈王殿下到立政殿前的内仓廪里来罢…… 论起来,陈王殿下身为皇长孙,也该看一看他的皇祖母,当年的文德皇后娘娘为了替天下百姓祈愿安康,而就以凤仪天下之尊,住在内仓廪之侧,以陋室为居的气度了……” (在这里解释一下: 古人觉得仓库周边的住所不算是身分高贵的人住的地方,而是一些身分卑微的人住所。 但我看一本研究大兴宫也就是太极宫的建筑史类的书籍里提过,说隋唐两朝出了三个个性很强的皇后,就是杨坚的老婆独孤伽罗,李世民的老婆长孙皇后,还有就是李治的皇后武则天。 她们仨为表明替丈夫或者是夫君守着天下粮仓的心思,不但亲蚕次数比同朝代的任何一个皇后都多——当然,长孙皇后和武则天婆媳俩里面儿,因为长孙皇后活得不如儿媳时间长,不能跟儿媳比——还索性就住在了内仓廪之侧,以示为夫君为天下百姓守护好仓廪之意。 这三位个性女人的行为,也间接造成隋唐两代后宫宫殿分属人等严重不按制度来的乱象,留下了许多趣闻。 尤其是以史无前例的李世民一个堂堂帝王,放着正经的帝寝不住,不但来回跟着老婆跑,满太极宫地换地儿住。而且为了方便跟着老婆跑,还把自己那些本该位列西苑,也就是甘露门往北的后宫范围内的四妃居所都提到了甘露门之前的中宫地界,甚至还任性地做出了因为方便,就借口原本的帝寝两仪殿要供奉他爹妈的灵位,就随便把西苑之中的神龙殿,一个本该属于小太子或者小皇子们没成年时居住的地方,列为帝寝的前无古人的奇特行径…… 最要命的是他都把神龙殿列为帝寝了又不去住……我同情李世民的内司……碰上这么乱来的家伙,他们怎么熬下来的…… 咳咳,总之是气得贞观初年时,每隔内个月,满朝大臣们抓狂地乱弹劾李世民这样不对的奏表就雪花儿一样地往他案头堆,脸儿前推,都说他这样做有失帝王身分和皇家规度,甚至连一向出名的由着他跟长孙皇后乱来的大舅哥长孙无忌都当廷数落他这样的行为是因情失份的,不甚妥当的,不该是皇帝有的行为的,牵累了自己妹妹长孙皇后落个专宠后宫恶名的……连着半个月,长孙无忌一个人就上了十六七道奏表要求李世民搬好铺盖卷儿,自己滚回自己帝寝住,别害他妹妹被骂的…… 空前绝后的搞笑事件…… 呃,扯远了,也夸张了些,总之大家知道什么意思,笑一笑就好。) 瑞安会意,立时点头道: “是!”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三 午后。 立政殿内。 内仓廪里。 内廪司的官舍(就是守着内仓廪的官儿办公的地方——一般这里是有司的相关男性,非太监的那一种人管理,可是自从文帝的皇后伽罗和长孙皇后两位皇后把仓廪院里的宫殿当成自己的居所之后,这里的官儿就被内侍省接了,变成了太监与女官共同掌管),一早儿就被早早打点好了的瑞安清了个空,只有媚娘与刘氏二人相对而坐,品茗清谈。 至于跟着母亲前来,今年才方七岁的陈王李忠,则是早早儿地被瑞安哄到了一边儿去用点心,玩东西了…… 他这些年跟着母亲刘氏,终究也是命苦,从来不曾见过瑞安拿与他的那些吃食,也再不曾见过瑞安拿与他的那些玩具的。 是以一见到那些东西,一向总是牵着母亲的衣角,再不肯离开,生怕被别人再欺负的李忠,也是欢喜不胜地跑了去了。 所以,刘宫侍一落坐,头一句话便是淡淡地说了句: “谢谢娘子一番好意了……若非娘子,只怕忠儿今生也是再不得见过这等吃食用度的。” 媚娘闻言,心中也是一酸,可终究还是硬下心肠轻轻道: “哪里……我也只不过是想着多少……多少帮衬一下这孩子。 毕竟,这孩子的命苦……也……” 她不再言语,刘宫侍却明白了她想说的话,只摇头道: “一切都是命,却与娘子无关……虽说一切论起来是因娘子而起。可是娘子……娘子受的苦,比我还要多些。” 一边说,刘宫侍一边看着媚娘,目光中也流露出些真诚的内疚: “而且说起来,当年娘子也是冒着大险救了云若父亲的。可是云若却害得娘子……” 她咬了咬下唇。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我知道,你也不是有心的。一切皆是命罢了。 再者,当年便是你不说,萧氏知道,也是早晚的事罢了。” 两个女子,因着能够互相体谅,竟然在这人心难测的大唐后廷之中,前所未有地惺惺相惜起来。 半晌,刘云若感动地道: “不知娘子此番唤了云若来……却有何事?” 媚娘咬了咬牙,却不答反问道: “我看忠儿很喜欢这些吃食与用度……难不成……难不成他……” 她虽未说完,目光中却言尽了一切。 刘宫侍凄然一笑道: “当年之事,陛下终究还是恨我的……再者我当年也是与那王萧二人,结下了许多仇怨……我们母子还能安活着,已然是陛下护佑着的结果了。 否则别的不提,那萧淑妃…… 以她的心性,必然不容知晓当年她耻辱之事的我活着的……再者,她也是有雍王的人,自然更难容得下忠儿。” 媚娘直视着她,不言不语。 刘宫侍见媚娘这等神态,先是一怔,然后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变得惊惶,双手也紧紧地握了起来,最后,终究还是捏紧了自己的衣角,颤声道: “她……她…… 她要……要动手…… 是不是? 她……她终究还是容不下…… 容不下我们…… 是不是?” 媚娘只是直视着她,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却教刘宫侍心寒如冰: “她要我们死……为什么?” 媚娘低头,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凄然道: “因为……因为忠儿,所以你必然要……” 刘宫侍浑身一冷: “因为忠儿……可是,可是我无封无位,忠儿他……” 媚娘摇头,目中只是一片怜悯: “若是忠儿很快就要成为一位位极诸子的尊贵孩子呢?” 刘宫侍的机慧,本便不下于王萧二人,只是这些年的心灰意冷,让她失去了些锋芒,可正如宝剑虽蒙尘,却轻拭便可复其锋芒一般…… 她立时便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瞳孔不由收缩: “娘子的意思是说…… 皇后……” 看着媚娘默认,她停了口,摇头,再点头,摇头,再点头,终究还是轻声失笑,凄然含泪,放声泣道: “原来她到今天,还不肯放过我…… 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如今还要夺走我的孩子!!!” 她痛哭,她流泪,放声狂笑着哭骂: “王善柔!!!你这佛口蛇心的贱人!!!!! 竟能行出这泯灭天良的事……你就不怕遭天打五雷轰么?! 王善柔! 王善柔!! 王善柔啊啊啊!!!” 媚娘不语,只是同情而内疚地看着她发泄,把这些年心中的积愤与痛苦,全部倾泄出来! ……因为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一切,会让她更加痛苦,更加绝望……若不先宣泄一番,只怕呆会儿知道更多的真相时…… 她,就会立时发疯的…… 媚娘不由叹息一声。 …… 正如媚娘所料,当刘宫侍终究冷静下来,听到她告诉她说,这一切,本是长孙无忌的心思与设计,而她注定要失去自己的孩子时…… 这个可怜的女子,竟也承受下来了。 刘宫侍只是木然地看着媚娘,良久良久,才轻轻地问: “那你呢?” 媚娘一怔: “我?我什么?” 刘宫侍慢慢地,轻轻地问: “你……想不想要忠儿?” 媚娘心中一紧,以为她看出了什么,变色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们母子分开……就算……将来若有机会,我也会最终成全你们母子。” 也不知为何,面对着刘云若,媚娘终究还是无法像面对王皇后那样假装作态。 刘宫侍看着她,看着她,良久才点头,目光慢慢凝聚起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对……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撒谎的。你也不会害我们母子的…… 虽然你……你可能比谁都更渴望得到忠儿……可是你不会害他。 因为…… 武娘子,这大唐后廷的诸妃加起来,都没有你一个人对陛下的情深意切……你为了他,会不惜一切地保住他的任何一条血脉的……因为你爱他…… 更因为你比谁都希望他的孩子好……还因为你……你也是真正可怜、真正关心我们母子二人的人…… 所以,就算是陛下他…… 他要我死,他要利用忠儿……利用忠儿去扶你登位,你也是不肯的…… 所以,今日你才来这里……才来告诉我,对么? 因为你知道,陛下也打算着教我死,因为他想让忠儿过继给你,所以即使他与长孙无忌,与萧淑妃抱着不同心思,却有着相同的目的,又恨我当年说破一切,害了你…… 所以他也根本不想管我的死活,只要忠儿活着,能够为他所用……就好了…… 是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四 媚娘摇头,认真道: “你想错了,他从来没有想害你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疼爱忠儿的,为了忠儿他也不会害你,何况他一向仁慈存义……” 刘宫侍却突然失笑: “仁慈存义?是啊……仁慈存义…… 若陛下果然仁慈存义,为何这些年来,他对我们母子的遭遇不闻不问?为何这些年来,忠儿被那雍王欺侮至此,他身为父亲却总是纵容其凶?为何这些年来,他明知王萧二人对我们母子虎视眈眈,只求杀而后快,他却从未起过一丝半毫的保护我们的心思? 仁慈…… 娘子……陛下的仁慈,从来没有分给外人过一分一毫……在我看来,除了你,他从来没有对外人仁慈过…… 哪怕对方是他的亲骨肉,亲舅父,亲兄弟…… 不是么? 当年魏吴二王的事,如今长孙太尉的事,还有今日忠儿这事…… 哪一样,不是陛下所渴望的结果?” 刘宫侍的反问,却教媚娘无言以对,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 当武昭变成了武曌。 当雪肤花容,朱唇皓齿的法师,刘云若口中的武氏娘子——一个以出家人身分,却成了六宫宠爱于一身的无名无分,无身无世的,只能以娘子称呼的女子;最终变成了白发苍苍,唇瘪齿摇的,满朝皆是惧畏有加,却又敬叹不已,即将退位,也即将如她的夫君与其孩子们一般,名流千古的大周天子时…… 她这么告诉留在身边的瑞安: 我这一生中,与治郎从来都是心意相通的。 只是,也有几次…… 只有那么几次,我也是对治郎动过疑心的…… 而第一次…… 就是当年在立政殿守灵,为了保住李忠母子的性命,为保住治郎的慈父之义,去见刘氏的时候…… 她……她问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条毒蛇一样钻进我心里,叫我不能不怀疑治郎…… 会不会……将来…… 若是我有了孩子,他也会……会这样为了我……或者是他父亲留下的大唐江山……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当时……我真的有仔细想过这事的…… 所以,所以后来我才那么怕他……我怕他会为了我,或者是为了他父亲留下的大唐江山,来算计我们的孩子…… 所以我才那样地算计着…… 那样地跟他争,跟他闹…… 瑞安啊…… 我……我是个女人,终究也是要当娘的啊…… 我怎么能看着孩子们被自己的父亲算计……被自己的父亲伤了心呢? 伤了身,人未必会死,可是伤了心…… 我……我真的是怕,有忠儿在前面做榜样……我……我怕孩子们会不会因为受了伤,结果就走上跟忠儿一样的路呢? 可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虽然最终,我还是错了……原来治郎他从来不是算计孩子们的人……原来算计孩子们的另有他人…… 可我还是在后来,错了…… 这……我一生最大的悔事,便是这一桩了……只怕治郎也是如此罢? 若非如此,只怕贤儿他们,也能活得更长一些罢?爱之深,护之切……结果…… 结果反而让他们成了旁人眼中我与治郎最大的弱点…… 若是我早想到,只怕治郎他也活得长长久久,不会这样…… 终究是我的疑心害了他们,终究是我没能如自己所誓言的那样,全心地信着治郎…… 不过说实话,当时刘氏那些话儿,就好像都带了火,又浸了蜜,都把我的心都给灼化了,甜化了……我也就不能不信了。女人总是这样,爱听这些自己意中人对自己好的话儿的。 瑞安啊…… 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也许治郎……对我的心意……对我的情份…… 却比我对他的,强太多……也深太多……所以……我当时当真是矛盾得要死要活的…… 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还是该怀疑……还是该警惕…… 我真的不知道了……不知道了…… 所以……我才……我才有了这般错啊……) 媚娘半晌,才轻轻道: “当年之事……魏吴二王…… 你……你怎么……” 刘宫侍却恢复了冷静,慢慢地看着媚娘: “问云若怎么知道的么?也对…… 这等内密,连王萧二人,连当今诸臣也不当知…… 为何我一个小小宫人,却能知晓?” 慢悠悠地,她看着媚娘道: “可是娘子,你这般机慧,应当能想得到……正因为我眼下一无所有,正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我才能知晓这些秘密…… 身为一个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这等冷血无情,偏私狭坦之人……我若不替孩子算计着,准备着后路…… 我可怜的忠儿,以后可该怎么办? 一朝我身死无存之后……我的孩子,可该怎么办?” 她不断地反问着媚娘,也是反问着自己: “难道我便是看着孩子一步步走上绝路么? 不……当然不。 既然已然没有人关心我们母子的死活了,那我又何必在乎别的东西?别人算计着我,我为何不能算计别人? 何况,这些算计忠儿的人里,还有他的亲生父亲?” 刘宫侍的问话,叫媚娘无法回答,心中也是一阵撼动—— 她从来没想过这些…… 是呀,李治能够算计自己的长子,那将来……其他的孩子,为何又不能算计? 她的脑海中,此刻只有忧心,只有惧怕,却完全将李治的本性给忘了…… 因为这些年来,支持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正是如一个普通女子一般,替李治生儿育女的渴望……正是孙思邈的那句十年之后,你必得子的话儿…… 身为一个女人,一个多年来,几次三番都被告知很有可能不能再孕育孩子的母亲,一个从小便不曾在家中得到些温暖的女人…… 武媚娘,比谁都渴望得到一个孩子,比谁都不希望自己将来必然会视如目珠的宝贝孩子,受到任何的伤害…… 哪怕这个伤害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父亲。 媚娘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替李治强辩道: “主上不会害自己的儿子,否则也不会教我这般早来提醒你。” 刘宫侍却摇头道: “陛下对你的了解,却比你更多……娘子,陛下知道你的为人,他知道你口硬心软,必然是不能看着我们母子出事的。 而陛下也知道,对我而言,既然我与忠儿,必然是要分离……那么为了忠儿好,我只会选择你。因为他知道,我比王萧二人…… 或者是前朝后宫里,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你对陛下多重要,而陛下为了你,又能……或者说正在做些什么事…… 所以陛下很笃定眼下这等你我交心相谈的情景。他知道你,他也知道我,所以他肯定,一旦知道了此事,我必然会选择将忠儿交与心存善念,也真正有能力护忠儿周全的你。 同时…… 他也知道,忠儿一旦交出,便是我知道再多当年他那些不堪之事……也是无用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五 刘宫侍心底一片寒凉,轻轻道: “娘子,我都能知陛下如此,何况是你? 所以想必今日之事,你,我,陛下……心里都是明白的。这一切,都是陛下的计策,而我们……” 刘宫侍苦笑一声: “我们就算知道了陛下的谋划,也只能跟着他的意思走……不是么? 这才是陛下最厉害的地方…… 任何人,只要他不愿意,那便再猜不出他心思的。 可就算是他愿意交心了……他一旦定了计,你也是无法破解,只能跟着他走的…… 不是么?” 媚娘哑然: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也终究是认同刘宫侍的每一句话的。 李治的心思……从小,她就与别人不同,能够猜得透的。 可是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李治肯让她明白,也因为李治肯让她猜透。 可就算李治肯让她明白也肯让她猜透…… 她也常常有种感觉——她就是再明白,再猜得透,终究还是逃不过李治的算计,终究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李治的身后走。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守在先帝太宗身边时的感觉一样…… 她不禁轻叹一声,不知该幸该惊。 而就在她目光一转之间,却无意发现侧边屏风后透过来的光线照出的一道小小身影,不由心中大骇,容色大变,喝道: “是谁?!出来!!!” 这一声惊呼,也叫刘宫侍一震,转身跳起,跑去屏风后看时,却面色雪白,失声惊呼道: “忠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媚娘闻言,心中一冷,看着刘宫侍拉了那满面泪痕的小小孩童出来,一阵阵寒意如潮蚀骨而来: 他……他听到了……终究…… 终究他还是听到了…… 这孩子……这孩子听到了…… 武昭,这样一个强悍而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女子,竟然在这一瞬间,看着那小小忠儿眼中的绝望与怨恨,不由得心底发凉…… ……他听到了……多少? ——他听到了多少? 刘云若也是惶然失措的。 她从未想到,忠儿竟然会守在一侧,更从未想到,自己藏在心底多年的怨恨,竟然被最不想让之听闻的独子给听到了…… 她…… 她也不想这样的啊! 是故,她惶然地抱着年幼的李忠,哄着他,努力地做出一副温柔慈爱的母亲样儿来安慰着他,更是与媚娘一道,微笑着告诉李忠,这一切不过是大人们之间的戏言,因为发现他在屏风后,才故意说来吓他玩儿的戏言…… 可是李忠会信么? ……她们不知。 她们只是看见慢慢地,小小的李忠被她们笑哄得半信半疑,然后慢慢地开始微笑,表现出孩子特有的欢喜来。 她们只知李忠最后再度开口时,只说了一句: “那……母亲,武姨娘,父皇真的是最喜欢忠儿了…… 是么?” 只知李忠说这话儿时的表情,是天真而无邪的…… 那是一个七岁孩子理所应当的快乐表情…… 虽然它理所应当得过了头…… 虽然两个女人,都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不知为何,两个女人在看着这个孩子时,总觉得这个表情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叫她们心中不安…… (——直到多年后,武媚娘与刘云若才明白,这份不安,是来自于李忠的这个表情,与她们所深知的那个人,她们孩子的共同的父亲李治…… 太过相像的缘故。)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内。 告别了刘宫侍母子的媚娘,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长孙皇后灵位,发着呆。甚至连瑞安步至自己身后,也未曾察觉。 “姐姐……” 瑞安愧疚地看着媚娘: “是瑞安办事不当……当时只顾着忙,却没发觉陈王殿下跑开了…… 不过姐姐安心,只怕陈王殿下最多听到了几句……他年纪小,也未必听得懂大人的话儿。” 媚娘却只是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孩子小,又是方得了些好处与欢喜,你一个人自然是看不住……不怪你。 我只是……” 长吸了口气,她叹道: “我只是觉得,忠儿走时,看着我的目光,叫我觉得有些害怕。” 瑞安却道: “可陈王殿下不像在恨姐姐的样子啊?” 媚娘无语,轻轻摇头道: “他不会恨我……我不觉得他恨我……可是瑞安,你看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他一生之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眼神…… 我……我总忍不住想,他为什么这么看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些什么?” 瑞安哑然,半晌才强笑迟疑道: “姐姐当真是想多了……陈王殿下才七岁啊! 别说他没听得完全,便是听得完全,他也未必能懂这些罢? 而且若是他听得完全了,也只是似懂非懂…… 依着孩子们的心性儿,只怕早是将武姐姐你当成是个抢了他父爱的坏女人,恨着你,又怎么会那般看你呢?” 媚娘却不语,只是摇头,半晌才叹息着,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瑞安说道: “也许,也许是我多想了。” 尔后,她提起精神,重新摆了一副冷静容色,看着瑞安道: “不过你居然会失职……想必有别的原因罢? 去找那胡土了么?” 瑞安一怔,看媚娘又恢复了常态,这才松了口气,笑嘻嘻道: “到底是武姐姐,还是瞒不过呢!是,瑞安是去寻那胡土了。 依着主上的意思,既然萧淑妃有心害皇后,那让皇后知道,总比不知道的好。 再者主上也明白,有元舅公在,眼下武姐姐也是不可能立时收陈王为嗣子的。所以不若就做个顺水人情,先稳住了皇后,叫她不来为难姐姐,也多为姐姐封妃之事添些助力…… 只要有皇后替姐姐做助,姐姐接下来脱去海青,立足宫中的事,便容易得多。 而有了陈王殿下做靠,皇后必然是放宽了心,只一味地想着怎么能再锦上添花,多个真正的儿子出来替自己稳固后位的。所以必然会重用姐姐,那么姐姐才能一如往常施展手段,收服宫中诸妃…… 到那时,皇后与淑妃两败俱伤,大失人心,姐姐趁此良机大得人心,独善其身…… 那立妃封后,也不过是举手之间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六 媚娘不语,只是看着面前长孙皇后灵位。片刻之后,突然换了一种神色: “那皇后如何应对的?” 媚娘这一问,却问得瑞安一怔。 不过瑞安到底是媚娘身边的人,立时便会意道: “姐姐是觉得王皇后不会就这么简单地就如了咱们的意,去算计萧淑妃?” 他点头,若有所思地一礼至地: “姐姐稍等,瑞安这便去问过。” 言毕,看着媚娘疲惫至极地挥挥手,叫他退下,这才悄然而去。 …… 瑞安这一去,便至深夜也未曾见归。 倒是李治,今夜似有浓兴,早早儿地便裹了一身通墨大氅,戌时刚过,便出现在了立政殿侧殿之中,正捧着女则旧卷沉思的媚娘身后,手一扬,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笑问: “这么早,就捧着个书看…… 你当真跟当年无甚差别。” 媚娘心中一紧,却手中紧紧攥着书简,轻轻垂首问道: “那治郎呢? 可还是当年那个仁善重情的治郎?” 李治闻言一怔,似有些察觉: “媚娘,你……怀疑我?” 他皱眉,转过媚娘的身子,强抬起垂着的,媚娘的脸,看着她脸上一片不安: “你怀疑……怀疑朕?” 媚娘看了他两眼,坦然道: “治郎,忠儿到底是你的孩子。” 李治心中一震,不由一些气涌上来——他总以为,媚娘是懂他的…… 可到底他是李治,到底他是天下最明白这个女人的人,所以立时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轻轻松了手,扶着她双臂,正色看进她眼底,认真道: “我若说此番事中,没有对不起忠儿母子的地方,却是违心之语。可是媚娘,你应当明白,我从来不会去主动算计谁…… 何况,忠儿还是我的亲骨肉,是我第一个孩子……” 李治看着她,目光中透出一些缅怀,一些伤感: “我……我也还记得,当年忠儿出生时,我有多欢喜……虽然我伤心他……他的母亲不是你……也没有第一时间便守在他身边…… 可是我后来看到他时,真的很欢喜。 媚娘,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已然会睁开眼,对着我笑了…… 我那时突然之间便意识到,他身上流着的,却是我的血…… 媚娘,你以为我当真会对流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下这等狠心么?” 媚娘看着李治的目光,殷切而又真实……虽然她还是有些不安,可慢慢地,她平静了下来,也慢慢露出微笑,缓缓摇头: “不…… 治郎不会。 因为媚娘知道,治郎从小便要当一个这世上最好的父亲的……” 一边说,一边终究还是笑着投入了李治怀中。 李治不由长出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了她—— 在方才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瞬间,总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她了。 不过还好……她…… 终究还是信自己的…… 对吧? 李治这样轻轻问自己。 子时。 李治终究还是不能长留于立政殿中,加之长孙无忌漏夜入内,似有要事相商,他也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而李治前脚离开,后脚瑞安便回来了,匆匆忙忙地入内殿时,正看着媚娘捧着书,坐在西配殿里发呆。 瑞安便上前轻道: “姐姐,方才主上来过了?” 媚娘点头,又怡然地看着他: “如何?” 见媚娘这等神态,便心知二人必然是误会冰释的瑞安,心中也是大定,又想起方才探得的王皇后所为,不由冷笑道: “姐姐当真是料事如神。那王皇后果然不出所料,得了胡土的报后,便立时传了她父亲王仁佑,母亲魏国夫人柳氏,舅舅中书侍郎柳奭三人,一同入内觐见相议。 而那柳奭一闻此事,立时便劝皇后不若将计就计,先装不知,只待那刘宫侍一命殒灭,得继陈王之后,再将姐姐才是将此事报与万春殿中的事,透与千秋殿知晓。 她们却是想借此机会,挑起咱们与萧淑妃的争斗呢!” 媚娘却淡然一笑道: “也不奇怪罢?本来她也知道,眼下宫中,最不敢动我的,便是萧淑妃——只因一切人都以为此番之事,却是萧淑妃所为…… 王皇后又在我归宫这些日子里,到处散播谣言,说是她看着我与治郎于感业寺相见之时,相持泪眼,心下不忍,又忧心治郎专宠淑妃,这才阴地儿里教着我蓄发还俗,归还宫中…… 这样一来呢,可以慰治郎一片情深,显得她这皇后多么体谅治郎,二来还教宫中人都知晓,若是日后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必然是萧淑妃所为——” 媚娘想了想,又失声笑道: “只怕为了日后她动手除去我时,可达将萧淑妃一并根除的一石二鸟之效,她连当年萧淑妃与诸嫔受幸之事,皆因我之故…… 只怕连这等密事,她也是好生宣扬了一番罢? 否则怎么惠儿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不停地有那四妃之中的其他三位派了人,去她殿中寻了那些认得我的旧宫人,打探我的容止样貌的? 这样一来,将来我与萧淑妃便必然如她所料,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是也不是?” 瑞安乍舌: “姐姐可当真是知事至微了……瑞安还觉得奇怪呢,这好端端的,宫里怎么多了这些子流言……原来是那皇后早就算计好了。 那姐姐,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媚娘却婉然一笑,看着瑞安道: “瑞安,你想过没有,也许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此番并非有心…… 可是她却是在替我脱掉这身海青,蓄发还俗…… 找了个最好的理由呢? 而且,还是一个连长孙太尉都不会疑心我,也不会再反对我的理由?” 瑞安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欢笑着拍手道: “好好好! 哈哈! 这下子,皇后可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看着瑞安道: “还不止如此…… 她不是要算计着我与萧淑妃不和么?瑞安,你说六宫之主,都尚且如此,那别人又为何不能起而效之?” 瑞安迟疑道: “姐姐的意思是……快她一步,先将此事告知萧淑妃?”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七 媚娘却摇头,淡淡地笑——虽然笑意未达眼中: “不,不必。 瑞安,我且问你,皇后当真没有半点儿想要害死刘宫侍,以得其子的心思么?” 瑞安立时道: “怎么可能!方才胡土还告诉瑞安,说那日武姐姐一将这话儿与皇后说透,她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着怜奴出去寻些能致人死地,又不能教人察觉的法子来—— 只是皇后近年越发昏昧信那些祝祷之术,是以还不曾将怜奴与那些骗人的江湖方士一道寻得的毒药之类用上罢了。” 媚娘点头,这才冷道: “治郎最是了解她们的,所以论起来,此番治郎设计着她,却也不曾冤枉了她…… 瑞安,你去告诉惠儿,就说是我的话儿,叫她把这些事,尤其是此番是皇后母家出的主意,召我回宫,又是欲纳陈王为嗣,便有意加害之事从宫里流出去。 最好是能流到宫外那些大臣们的耳朵里—— 尤其是长孙太尉,一定要让他在诸位大臣之后…… 记得,是之后得到这些消息。 明白么? 是之后,不是之前。” 看着瑞安一脸不解,媚娘笑笑,解释道: “你想,长孙太尉何等人物,他能不知皇后动静? 之前他关陇一系与氏族一系闹到那样子,他又是深信皇后对文德皇后娘娘不尊不敬,又是不喜欢皇后如此行事,又是眼下因为被与氏族一系盟约,以及氏族一系的力量所牵制,不得不出手相助皇后…… 你说,若是今日咱们给了他一个制约皇后,甚至是制约整个氏族之中,权势最大的太原王氏与河东柳氏一系的把柄…… 他日后,会做出何等大事来?” 瑞安恍然,却笑道: “可不是? 到底元舅公为了关陇一系,为了文德皇后娘娘,只怕也是不想看着皇后这般得意的……尤其此番看似他老人家主动出手,其实却是迫于无奈出手相助…… 想必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的气。 姐姐若是给了他一个由头,那元舅公怎么也要在大唐后廷里找出些不是来的。 不过姐姐,瑞安不明白,为什么是之后不是之前?” 媚娘却淡淡一笑,看着瑞安道: “长孙太尉何等人物?这些事情,咱们这些心思,只怕眼下还是瞒不过他的…… 毕竟咱们不是治郎与王公公那等人物,在这宫中多年经营,已然是纹丝不透——再者便是治郎与王公公,不也是差点儿坏在长孙太尉安置的明安手里么? 所以既然瞒不住,那便索性不去瞒他——只要瞒住别人就好。 而且咱们把长孙太尉放在‘最后’告知,这样一来,长孙太尉出手之前,必然会有知情的其他官员或者因为嫉讳王柳二族之势、或者因为深知太尉之心、或者是当真不满皇后所为之情……而纷纷去劝长孙太尉…… 你说瑞安,以长孙太尉这等身分而言,便是他再得上宠,再位高权重……立在风口浪尖上的滋味,都远不若躲在百官议论,群情激愤之后,做个‘无可奈何’,才对皇后下手,才行干淑内政的首领官员,来得好罢? 而长孙太尉得了这等大好处,会不念咱们的一番苦心么?” 瑞安虽向知媚娘神算,可却从未想到,媚娘能做下这般大局,是以听得目瞪口呆之余,不由失声道: “姐姐……瑞安怎么觉得你越发像主上了?” 媚娘脸色一红,啐道: “你这小子,乱说什么话儿呢!谁像……像他……” 瑞安见状,知晓她是误会,急忙道: “姐姐误会了,瑞安的意思是,是……” 一时间,只见他急得抓耳搔腮,半晌才憋了一句道: “只是觉得姐姐越发像主上一样,看一步,算计一群……啊呸! 啊呸呸呸! 瑞安不会说话!瑞安该打! 姐姐哪里像主上那么乱算计了……是瑞安不是……” 瑞安说了一半,便立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又是吐自己,又是举手欲打自己耳光。 媚娘看他如此,也是气笑不得: “行了!你呀……这话儿也就是在我面前说,可别在治郎面前说,否则到时他心情好还罢了,若是一个心情不好…… 哼哼!看你怎么受得起。” 瑞安一时涎着笑脸受下,连声应是。 又是笑了一会儿,媚娘又沉了心,黯然道: “不过说起来……此番也当真是委屈刘宫侍了…… 你可安排好了?” 瑞安点头,轻轻道: “武姐姐放心,王公公那里也是安排了,瑞安这里也是安排了,就连哥哥(德安)那里,也是私下早早儿就安排了…… 正巧儿和刘宫侍住处相近的杨昭仪今日有唤,道杞王殿下今日身体不安,叫传唤太医去。所以咱们也就近便了—— 派去跟着太医的,可是瑞安的一个小徒儿名唤延寿,最是机灵过人的。再不会出岔子。 姐姐安心。 只要刘宫侍那里一传有事,他便立时会哄了太医去刘宫侍那里相救的。” 媚娘与瑞安相交多年,却是少见他这等夸赞别人,一时不由纳罕笑道: “看来这延寿却是颇得你欢喜啊……竟然这等得意。” 瑞安却憨笑道: “姐姐明察,这孩子确是得入瑞安的眼缘,加之他家里论起来,也是与王公公有些旧交的,王公公也是颇着意地叫瑞安教好他。” 媚娘一怔: “与王公公是旧识?” “嗯,这孩子的祖父是前朝的旧内侍少监,名唤高守的便是。 论起来,当年王公公在大兴宫中凤台为侍时,却是没少受这高内侍的相帮。高内侍入宫之时,已然是在家里结婚生子,有了三子一女的。 他本是一个侍卫,只是因些小过,才被那昏君杨广于大业年间责令正当盛年的高公公净身入宫…… 可惜他还是一味愚忠,竟当真抛妻弃子,入了宫中。 是以后来因为前朝衰败,高内侍因着侍奉前朝之时,也是有些行事不谨,竟与那宇文化及有些牵连,高祖皇帝(李渊),又是嫌他为人过于愚忠杨广,又是恨他姓氏与咱们主上的母舅祖,也就是文德皇后娘娘的舅父高公相同,不以为祥,便当下以助昏君害人之罪,要罚没他全家入奴籍。 后来还是文德皇后娘娘的舅父高公开口请恕,这才只把这高内侍的第三个儿子,也便是这高延寿的父亲罚没入宫中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八 媚娘无奈,却看着瑞安道: “你这些日子是益发话多……唠叨半天,也没说到正点儿上……” 瑞安却道: “姐姐不知,若非如此,交待不清楚这孩子的命苦啊!他……他…… 唉!这一脉的高家里,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自从先后两人入宫以来,这家便又出了两人先天有些疾患,难以…… 难以……唉!所以也是索性入了宫。 总之眼下这一脉老高家里,只有高守内侍最年幼的小弟,今年方成亲,生了两个正常儿子的高护,总算是能给高家续得些香火了。” 瑞安不再说下去,媚娘这才明白了,有些了解道: “难怪……论起来,王公公这也是触景伤情……罢了,你的意思,王公公的心思,我都明白。 若是此番这事办得好了,这孩子…… 我自然会设法教他在宫中得些助力,能上些位,以保其家太平的。” 瑞安大喜,代高延寿谢过媚娘。 永微元年三月二十四日。 太极宫。 宫中忽传大事,道今上李治长子陈王殿下,与其母宫侍刘氏,因误食某物,竟一夕厥倒于地! 天幸因恰适为昭仪杨氏之子杞王上金奉命调理之太医正由小侍高延寿引着往太医署归去抓药,一忽闻得刘氏母子凄厉惨呼之声,急忙引太医近前诊视,这才得保其母子性命。 李治闻报既惊且怒,遂立时率左右前往视之,见母子虽无大碍,却终究不醒,震怒之下,喝令将左右侍者提来亲审。 一审之下,左右便难熬天威,惊惧心虚之下,自以为事迹败露,竟吐真情告知于上: 原来因这刘氏素来受皇后不喜,又是李治无心后宫,不善与治,加之有前罪在身,是故虽有陈王同住,左右诸人也是轻视不已,常常便是任意欺凌,又是百般轻忽,克扣其母子素配之衣食钱帛等物不知凡几。 因此,今日刘氏母子突见屋内桌几之上,着摆一碟精致糕点之时,始自不信,欲问左右之时,竟因左右皆懈怠自去寻了地方找乐,无人相守,无人可问。 母子因无奈,又是时逢饭时,有些**,陈王年幼,又是贪着糕点鲜美润透,便要伸手取食。刘氏谨慎,因着儿子要食,思虑一番,先取而试毒,一时见无异常,这才容着儿子食用。 殊料这糕点之中所下之毒,竟是慢毒,初时不觉,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得毒发,是以陈王母子才饶得天幸,得遇杨昭仪处所出的太医与小侍高延寿,得保性命。 李治闻得前后,当真是盛怒,便着令立时将那些日常里欺凌刘氏母子的一众近侍一通好打,又命金吾卫立时推出斩杀,且因其欺君大罪,自然牵连九族,一并贬坐,查抄家产,子女父老,皆没入奴籍。 然其中有一近侍,为保家人,便冒死哀哀以告,言道愿议及谋害陈王之疑凶,以求连坐之族可免。 李治闻言,因性本仁善,便着令其可将功恕罪。 此人便立时供出,平日里这陈王母子于宫中之时,颇有六宫诸人有毁诋欺伤之事,其中为事最厉的,便是千秋殿萧淑妃母子。 李治闻言,当真是震惊无比。然见其人情状可诚以信,又因前番曾于东宫之时,也曾耳闻萧氏有害于其他宫妃之事,便立时着令其余诸待斩之侍,若要求得家族免罪,当以实言相告。 左右见状,皆纷纷证言,此侍所言非虚。 更有两名平日侍奉陈王的老婢直言,道其二人离开之时,曾见得一名小奉扇(就是掌扇子的小太监)鬼鬼祟祟地从无人看守的侧门入得刘氏母子居所,且紧要之处是此人手中还提了一只食盒。 李治惊怒交集,厉声再三喝问,两婢都再不敢虚言,直道再无虚证,李治这才信过,于是大怒,当下着令左右金吾卫,立时前往万春殿拿下此獠,又着令内侍监王德立传皇后与四妃一同到场,以证其事。 然待王皇后与贵、德、贤三妃至时,惜憾萧淑妃早已抢先一步,带了宫人抬了那小奉扇面孔乌青一片,又是七窍流出黑血的遗体来见驾,并举出其用来投毒的药瓶,力证此獠正是做下那刘氏母子投毒一案之罪首,只因被萧淑妃身侧近侍玉凤发觉,又相询之下,竟自服毒自尽。 王皇后以为萧淑妃知息太快,然奈何萧淑妃出具小奉扇亲笔所写之遗书,内里言明此事皆因旧日这名小奉扇于东宫之中,本为时为刘昭训的刘宫侍之侍奉,奈何刘氏因某事待其有偏,又曾因时为良娣的萧淑妃信赖此事刘氏未尝有冤于其之故,竟一昩只听刘氏之言,将其出离东宫,罚没入掖庭…… 后虽有王皇后大德,堪知其事后,特下懿旨恕其出掖庭。于李治登基,大封后宫时,重入万春殿萧淑妃身侧侍奉。 然其怨恨旧主之心不曾熄死,故屡屡于万春殿萧淑妃、雍王素节与玉凤等诸侍之前挑唆诬陷刘氏母子,引得万春殿上下皆恶刘氏母子,与之不睦之事常有发生之后,才寻机以久藏之毒下于刘氏之食中,又欲借机将此事赖于萧淑妃之上…… 奈何最后终究敌不过良心,服毒之后因愧对于待自己不薄的萧淑妃等人,便一念善动,书此遗书,证明淑妃无辜。 李治素性柔和良善,其实却是最宠萧淑妃,又因问过一侧内侍监王德,证得那遗书字迹,确系那小奉扇亲笔,便一时沉默。 然王皇后素与萧淑妃不睦,又是其余三妃入宫以来,皆曾受萧淑妃欺压,便纷纷递言上谏,以告此事有疑。 萧淑妃见状,也便痛哭自罪于李治前,乃道自己识人不明,竟引得奸人入殿内,以为行凶。更坚求李治查清这小奉扇来历,以证自己清白云云…… 且后来又是因与王皇后因相互讽谏,当着李治之面起了些口角时,王皇后身侧小监胡土又是欲在李治面前卖好,竟抱了天胆,竟然当着众人之前道: “奴曾闻得娘娘素向不喜刘宫侍,不过是因她与娘娘一般,皆是因那寺中仙人影泽恩被才得天幸。 可尽管如此,娘娘还不是心存睚眦必报之念,独宠天恩之心,深深恨妒那寺中仙人,竟几次三番欲毒之害之…… 如今那仙人入宫,虽未得幸却也使得天心得慰。 娘娘这等怨恨之下,又因仙人受天威相佑不得相谋之,所以迁怒刘宫侍,欲害其母子……也不是不成因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十九 胡土一番胆大之言,竟将前事一发揭开,一时间君臣上下尽皆变色,尤其萧淑妃更是因心病被揭,又惊又气又怒又恨,便跪于李治面前,哭求李治治杀小监胡土,治皇后一个管教无方之罪。 然皇后身为中宫,萧淑妃虽贵为四夫人之亚,受尽天恩,却也终究不能与之相论。 又是因为胡土一番话语,说中李治心事,暗中已疑起萧淑妃确是前番几次暗害那心中至爱,先帝才人,如今已然出家为尼,虽因谣传得皇后助力招回宫中,却始终无法亲近的明空法师武媚娘之疑凶,竟自沉默不语。 萧淑妃见状,方悚然惊觉,李治于她之旧情,竟当真已非昔日可比,又因于武媚娘受屈之事,颇难言辩其白,一时惊急之下,加之近日身体不适,火气攻心竟自昏厥委顿于地。 李治大惊,又是急忙着左右扶其于榻上,召太医良加医治,又是传令左右,先将胡言乱语的胡土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然闻得近侍受责,王皇后立时大感不快,便当众抗旨请奏,又是再三言证胡土之言并非无稽,又是其余三妃皆附皇后之语…… 一时间,场面喧哗混乱,李治又是怒急疑惊一齐攻心,竟诱起旧日风疾,一朝昏厥。 诸后妃见天子气厥,立时大乱!幸得王德急中有智,乃喝令左右急扶李治归入就近寝殿之中,将一众诸妃,除王皇后与其余三妃之外,尽皆请退出殿外,以留其清静诊视。 王皇后等人见状如此,心知今日之事不当,后悔莫及之时,闻得太医来报,道李治虽无大恙,可到底龙体有伤,当归帝寝之中良加调理,不近诸事云云…… 又是长孙无忌等朝中重臣闻得帝厥,惊骇之下传侍入内相询…… 后妃此时方悔事重,又因忧心前朝重老相询之时,后廷之事无可言答…… 于是只得由着王皇后良生嘱咐王德扶主归寝,又良加劝慰前朝来使。这才目送李治驾归帝寝。 李治驾方离去,王皇后便闻报道萧淑妃已然清醒。既然李治此刻已然不在后廷,又是因此事气怒至昏厥,王皇后与其余三妃也是素与萧淑妃不合,此番又是萧淑妃宫中之人行凶…… 于是便借此机会,皇后责令萧淑妃归殿静修,无天子谕旨或皇后懿旨不得擅自出宫。又是着令左右,先不急着将那些侍婢等诛杀,只待查清此事之后再请李治定罪。 最后又懿旨宣于六宫,道刘宫侍虽为陈王殿下生母,却教养无当,竟至龙嗣有损。为保龙嗣之故,陈王李忠自即日起当暂居于王皇后万春殿中调养,只待日后李治身体大安,一切水落石出之时发落。 王皇后一番定夺,诸妃皆是拜服,唯萧淑妃碍于情势,虽气得浑身直抖,险些再次昏厥,却也只能依命是从,自行带着诸侍甩门而归千秋殿去。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李治之事,虽然心知此番只怕又是李治装病,却因终究担忧其身体安康,便一早儿派了李治于她入宫之时,便派了过来,名为监守她修行,实则却是照顾其起居的瑞安去太极殿相询。 可瑞安一去大半日也不归来,难免让媚娘忧心。 正惴急不安时,忽闻得左右来报,道瑞安已归。 媚娘便急忙迎了两步,上前问着跑得满头大汗的瑞安道: “如何?治郎可还好?” 瑞安笑了一笑道: “姐姐安心……主上就知道姐姐会忧心,这才特特地叫瑞安来告诉姐姐,不必担心他……不过是今晨时明知事起,为了装得像些,便不曾进膳便去上朝,然后再于届时来个体力不支昏倒,以求‘病遁’罢了…… 姐姐当真不必担心。眼下王公公特别地摒退了那些无用太医,又召了老神仙入内,只佯做出副老神仙相助调理才得安复的样子来罢了…… 其实一回太极殿就醒了。” 媚娘这才松了口气,笑骂瑞安道: “你呀你……当真是越发大胆……什么叫‘病遁’……就不怕我跟他学?” 瑞安心知媚娘一向护着自己,便是有几次李治不快想申斥他,也是媚娘拦着,再不会这样行事,去告他的密,便吐舌笑道: “姐姐才不会呢!姐姐在这世上,可是除了德安哥哥之外待瑞安最好的人了……便是主上也会骂瑞安,可是姐姐再不会的。” 媚娘无奈,笑骂他几句,便又问道: “既然早就无事,那你为何到此时才来……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莫非…… 莫非是那长孙太尉又看出些什么了?” 瑞安又是讶然咋舌道: “姐姐当真是神知! 不错,正是元舅公。 元舅公听说了主上因此事而病倒,难免弄假成真,要请主上治罪那萧淑妃呢!连王皇后,他老人家也是和几位重臣一般的大加非议呢! 结果皇后与其他三妃也是吓得不轻,紧忙着就赶入太极殿里,当面将事情说清楚…… 明面儿上是去看主上,禀明事情来由……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想求得元舅公与诸位老臣们谅解呢!” 媚娘也不笑了,沉吟片刻才道: “她们这般行事,本也理所应当……不过看来,那萧淑妃此番,却是吃了大亏了……瑞安,你说,接下来皇后会如何?” 瑞安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姐姐,此番下毒之事,虽然咱们事先与那刘宫侍了些警报,叫她私下里由着王公公派人去将萧淑妃下在食物中那服下立时便可发作的失魂散里,掺了两味延迟半个时辰的药物来,以助其脱险,又起挑起萧王之事的效果来…… 可那小奉扇之事,未免也太巧合了罢?瑞安可未曾听说王公公安排得此事,只怕却是那皇后……” “不,这小奉扇之事,只怕还真就不是皇后所为。” 媚娘淡淡道: “或者这般说……小奉扇是皇后派去萧淑妃处,借机向刘氏母子下毒的人,不假。他的确是下了毒,也不假。那遗书是他所写,也不假…… 只有这小奉扇之死,是皇后一手安排,以图嫁祸萧淑妃,或者是萧淑妃发觉他身分,立时拿下,又因其知晓太多,便索性一并抹杀,以求灭口再来诬告皇后之事…… 恐怕却是治郎的手笔。 瑞安,你站在她们两个的立场上想一想,不觉得太奇怪了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 瑞安一怔,低头想了一想,还真悟出些门道来: “别说……姐姐你这一说,瑞安也觉得不对了。 皇后行事,虽然近年不知为何,偶见有些谵妄之言举,却也毕竟是身边有个怜奴的,再不曾出现过这等行事不谨的情况——毕竟那小奉扇是皇后所恕,又是皇后荐入千秋殿中当事之事,若是有心有能之人,如其余四妃,或者是主上亲自要查,也并非是查不出。 所以她理当是从来不曾亲自与这小奉扇相接触过,也严令这小奉扇不可提及与她之间旧恩的事,甚至是还要假造其事历(就是履历表),以求萧淑妃不察才对——毕竟除了皇后之外,宫中可随意查阅这内侍省人事案卷的,便只有四妃之首的贵妃,以及皇后身边的六尚女官之首,尚宫怜奴…… 是以此番事迹如此轻易败露,却不似是皇后的手笔。而且较之长久之计来,小奉扇一去,只怕皇后于萧淑妃之事再不得轻易掌握,所以皇后不会,也不应当会有借这小奉扇之死,来嫁祸萧淑妃的念头。 反观萧淑妃处,也是如此…… 毕竟萧淑妃虽然狠毒果辣,却也非鲁莽之辈。若果得这小奉扇这等力证,只怕是头一个想的,便是好生看管着,以图后用……又怎么会去想着杀人灭口,再拿一份儿除了王公公之外再无人能辩真假的,很有可能被皇后当机立断借机反咬她一口,使其失势的遗书去,在主上面前惹出这么多乱子来…… 姐姐……这么仔细思量起来…… 好像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这……这二位都是大失其所,反而最终得益的,怎么看都像是主上啊…… 难不成……” 瑞安有些犹豫,偷眼看着媚娘: “真是主上算计的?” 媚娘轻轻一笑,却垂了头,看着身上已然更做素白僧服的衣料,又看看一侧镜中帽下,渐渐冒出的青色发根,不由淡淡一笑道: “别的我不知……只是那胡土一番话,却是今日之势急转直下的关键…… 想想他本是治郎留在万春殿中棋子的身分……再想想这等好处得尽,自己却不伤分毫,不受任何疑心的手法…… 我实在不相信,此事不是治郎的所为。 你能信么?” 瑞安立时摇头,咧嘴一笑: “姐姐,若你都这般说了,那瑞安要是再信此事非主上手笔,才叫枉跟了主上这些年呢!”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皆是心中慨叹李治算无遗策—— 此番一扯,不只将诸事行至如意,同时也为日后将李忠从王皇后处夺离,埋下了伏手…… 毕竟今日之事,诸人皆见了,谁都看得出,王皇后今日这般心急,只怕却是因为急着嗣得李忠……再加上日前宫中,由李治与媚娘同时秘令德安瑞安兄弟,与徐惠处一同着人传出皇后急欲得嗣李忠的事情…… 那日后,李治若是再引得诸人疑今日小奉扇之死,与刘氏中毒之事,本便是皇后所为…… 夺回李忠,便也顺理成章,理所应当了。 永徽元年三月二十五。 夜。 长安。 濮王府。 一大清早儿李泰便着左右,自己身体不安,今日无论何人来访,皆不可引入其内。左右闻之,依令而拒诸人。可不知为何,到了傍晚时分,忽然就见一辆坚固而轻巧的马车粼粼向正门而来。 门前府将的头头儿见状,正欲上前去喝止。没想到正门忽开,便见府内总管青河飞奔而来,喝止其事,且又整理衣衫上前至马车前叉手行礼。 马车上人也不下车,只是微微将车上小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手来,做个了手势,青河便立时行了大礼,以示遵命,然后着令府将立时开道,亲引马车入内。 左右府将见状,心中不免好奇,上前问头头: “您说,这马车上里坐的是谁?好大面子,连总管大人都亲自出来引呢……” 府将头头儿眼皮子一抬,往左右小的们脸上拧了一眼: “你们是不是也管得太宽了?怎么?什么时候这濮王府能变成你的了?你管得着么?” 几句话呛得左右几个小兄弟脸上讪讪地笑,摸鼻子抠腮骨地往后退着,立归原地。 府将头头见左右不再问,这才叹了一声气,看向那再次紧闭的大门。 …… 门内,马车入府之后,竟将那今上手书的“逸情云趣”的明联视如无物,竟直奔而入内府之中。 左右见状,不由切切私语。然终究是因着青河在前领着,到底没人敢言语过多。 马车一路驶入内府,一直到了李泰内府卧殿之前,才停下来。 而王府主人李泰,也早早地立在殿下,笑吟吟地候着了,脸上哪里看得出半点病色?不止如此,见到马车驶来,李泰手一扬,袍袖一撩,还率左右齐齐跪伏,叉手向着车内行了大礼。 当今天下,能让他行这等大礼的,只有一个人——当今主上,他的亲弟弟李治。 车门一开,先从车里出来的正是李治自小儿便用着的近侍德安。 他一跳下车,便一甩手将白玉拂尘插在腰后,又伸手在车帘前备着。 不多时果然见车里伸出一只颀长而有力的男子手来,抓住了他的手,接着,一身淡青镶金龙纹平袍着身,墨发金冠的李治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四哥!” 一见李泰,李治便先亲亲切切地叫了一声。着令德安上前扶起李泰。 李泰先谢过李治隆恩,这才扶着德安的手起来,含笑道: “闻得主上今日要来,青雀早早儿地就叫人备下主上最爱的茶食。还望主上赐恩赏用。” 李治笑道: “四哥多客气了……” 于是与其一同携手共入内府之中。 不多时,兄弟君臣二人便已然入了内府之中,李泰平素最喜爱的一所小轩里,对面隔几而坐。几上却摆着几样精致吃食,一旁却是李泰的亲侍青河亲自与德安一同,煮着茶汤。另外一旁,却是一只鹤嘴青铜博山炉里,焚着新贡的香料。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一 李治一碗茶汤喝了两口才放下,笑对李泰道: “四哥近些年来的日子,是过得越发舒坦了。朕便是在宫中,也多有不及啊!” 李泰却无奈笑道: “主上这话儿,咱们自家兄弟说一说,听一听,便也罢了。可万万不能教旁的人听了。否则又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李治神色一敛,心知李泰这番话里,却含着些委屈—— 原因无他,前些日子于朝中,哥儿俩的亲舅舅长孙无忌就因为李治又多赏了小侄子欣儿几件玩物,便又是一通奏疏上云天恩过重,李泰又是前有罪责,天子特恕之身,不当再如此滥施天恩云云…… 李治素知自己这四哥的,眼下他已然是半点无些火气,只是对着自己孩子时,难免还是有些怜爱过重,加之此番也的确是舅舅的不是。 于是便摇头道: “四哥受委屈了。不过放心,舅舅终究不是外人。他也是疼欣儿的,前些日子不是还派人来送了些玩艺儿与欣儿么? 只是奈何眼下满朝里的人眼睛都盯着,他也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李泰长叹一声道: “就是因为知道舅舅无可奈何,青雀才觉得更加委屈。 说来说去。舅舅怨的,不过是当年……” 李泰住了嘴,然而李治却心中清楚—— 长孙无忌一生最大的痛,便是李治与两位兄长的亲生母亲长孙皇后之死。 而母后当年的死因,又是因为韦尼子韦昭容。 是以长孙无忌却是连李泰也怨上了。 想了想,他欲劝,却又不知如何劝起,只得沉默。 两兄弟又沉默了一会儿,听着茶汤咕嘟声。 李泰突然开口问道: “对了,主上。说起来青雀听说前日里你身体有恙……不知可安复了?” 李治却腼腆一笑道: “不过是前日晨起时,晚了片刻,起得慢了些,慌急着早朝,结果没有用膳食,又是被那些内里的女人之事给惹得一时火起,这才昏倒…… 也是朕太过气盛了。” 李泰点头,笑道: “说来说去,还是主上不曾仔细照顾自己的身子……可也是没法,毕竟这宫中诸女,争宠邀恩的多,可是认真劲儿地把主上你当成自己夫君照顾的,却是无一人…… 主上呀,依青雀之见,您还是早早儿地找个能够照顾您,安护您,多替您操着些儿心的人才是呢!” 李治见李泰言有所指,不由脸皮一红,却笑道: “那四哥所见,朕当如何呢?” 李泰心知李治心意,便也只是不语,只是一味地看着弟弟乐,看得他脸面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终忍不住端起茶杯来,以杯微微挡了些掩,然后这才慢条斯理开口道: “主上但有所命,青雀自当助力。” 李治等的,便是李泰这句话,加之他们兄弟之间,自李治登基以来,便是协力协心。于是便直言道: “四哥,朕想给媚娘找个机会,易服更钗,重复宫本…… 只是不知该如何行事。“ 李泰却不笑了,沉着脸,轻轻道: “唉……别的都好说,可偏偏就是这一步,最难走……” 他咂咂嘴,品了口茶,才一边思虑着一边告诉李治道: “主上要武姑娘回宫,眼下已然是得了诸方默许了。而且加之她到底是父皇曾经的内职女侍官,依着旧例,主上收了她,做个低位嫔妃,也无甚不妥。 只是偏偏当时因为荆王横加干涉,结果武姑娘为了替主上与自己避祸,不得不主动出宫,削发为尼…… 这子收父侍之事,自来如此,那些臣子们除非拿她的出身不高说一些闲话,究竟也是成不了什么大事。 偏偏她出了宫,成了出家人…… 这便是麻烦了。 自古以来,这出家人还俗,都是被人瞧低的。何况武姑娘父亲,本也无什么后靠…… 唉! 主上,依青雀以为,若要武姑娘顺利入妃入嫔之中,那必然是不能抹了她先帝才人的身分的。否则将来主上欲立她为妃时,必然是更加艰难。 不过若是复了她先帝才人的身分,却在最终立后之时,必然会引得群臣议论,甚至是极力反对…… 主上,您可曾想过如此?” 李治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不瞒四哥,朕也是一般的心思。 原本也是想着,媚娘立妃容易,立后却是难。 可是现在一想…… 四哥,说不定朕还就得把媚娘这才人身分给复起呢…… 这样,立后之时,朕才能够辨别出到底谁是真心侍奉朕的助力,谁……” 李治不笑了,直视李泰: ”是一心想着维护自己家族或者是几个世交之间利益的……根本不是真心将朕视为主上侍奉的人呢…… 而且。届时有了媚娘这个好理由,朕才能行些父皇也视为一生之憾的大事了。 四哥以为如何?“ 李泰何等人物? 李治这一番话,已然是将心思全数吐出,李泰自然也是明白,便叹笑道: ”唉!自小便知道主上心思长,想不到竟长至此…… 好,好!既然主上有这等心思,那青雀也就不必再多忧心了。 主上,你要立时复了武姑娘的宫籍身分,其实眼下,皇后可是已经替您做到了。“ 李治一怔,品味一番,才轻轻道: ”四哥的意思是……“ 李泰笑了笑,却道: ”主上,眼下只怕武姑娘已然是开始蓄发了——不是宫里有流言,说武姑娘此番回宫,皆是皇后一力而为,只求能够平一平后宫之中,萧淑妃独宠之势么? 既然如此,那武姑娘不易服蓄发,也不应当啊!您说是不是?“ 李治点头,却又犹豫道: ”四哥的意思,朕明白…… 是要借着皇后的计,将计就计将媚娘复了宫籍,立为妃嫔罢? 可眼下这等事态,皇后已然得了忠儿傍身,淑妃又被她下令禁着。至于朕…… 朕从脸面上看,又不能不认下她对淑妃这番责罚…… 只怕媚娘……“ 李泰却笑道: ”这才叫妙呢!主上,您可也说了,眼下皇后可是只把忠儿收于身侧,却还未曾正式嗣后呢! 再者,便是正式嗣后了…… 若是主上还是有意封雍王殿下为太子…… 您说,皇后会如何? 朝臣会如何?“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二 李治猛然醒悟: ”四哥的意思是…… 声东击西? 明着里看是复幸淑妃……实则是让皇后自己助媚娘一臂之力,复其宫籍?“ 李泰笑着点头。 李治想了一想,却是越品越欢喜: ”不错…… 不错…… 果然如此,却是当真能成事的! 皇后此番如此行言,本意无非是想借媚娘向淑妃示威。可是换句话说,如此行事,也说明在她心里,始终是将媚娘当成一枚可以制衡淑妃的棋子。 而眼下,她这样行事,却也是见了些效——至少眼下淑妃看来是被朕冷落,而她也是得了忠儿傍身。 是以朕一旦下旨,要将忠儿过继给她,那媚娘对她,便立时成了无用的棋子——至少短时间之内媚娘是不能再为她所容。 所以…… 说不得她还要过河拆桥了。 可是若朕不如她意,虽将忠儿过嗣于她,却依然是要立素节为太子…… 难保她便不着急着要将媚娘复了宫籍,索性来个假戏真做,借媚娘以复压淑妃之势。 好……好! 四哥此计,却是甚妙!“ 李泰见李治欢喜,心也里欢喜道: ”其实主上本来也是想得出这等小计的。只是奈何事关其心,便不免有些失了灵活。只一味地求稳求成。 而且主上,以臣之见,主上不愿定下此计,只怕还与素节那孩子有关…… 主上是怕他盛宠过盈,又是得了这等主上会立他为太子的消息……会复加忘形罢?“ 李治闻言,不由变色,良久才叹: ”四哥,不为人父,当真是不解父心啊…… 我其实也是有些怨恨父皇的,为何明明无意立四哥为太子,却还要……“ 他一言而出,忽觉有些失言,不由住口,有些内疚地看着李泰。 李泰却摇头,淡淡一笑道: ”这么多年了,难得主上一心二心的,还是替青雀记着这些事……青雀自己倒是都忘记了。 不过主上也不必如此想……之前青雀也是这样有些怨恨父皇的。可是便如主上今日里看着素节一般,青雀看着欣儿微儿,不免有时也会想,若是将来,因这王位之事,两个孩子起了些争执,伤了哪一个,我又该当如何? 主上啊……不瞒你说,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原来这天下,本无全事。奈何正因本无全事,为人父母的,才会为了孩子能得全事,而操碎了心。 虽明知是强求,却也一心要强求到底…… 这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李治也是黯然,良久才默默点头,赞同李泰的话。然后才慢慢道: ”现在……孩子们还小。再者私心里……虽然我是爱素节多于其他几个孩子。可是这几年,这孩子的行事风范…… 我也不是不知。 所以与你说句交底的话,四哥,我是当真不能将这大唐江山,交于眼下这等的素节——至少在把他那一身习得母性的任性险恶纠正过来之前,我是不能。 可是……可是忠儿性子懦弱,我……唉! 四哥,旁人只道我是柔父出弱子。可你也明白,忠儿这却是真的…… 真的……“ 李泰也无奈叹息,又强打起精神道: ”不过也不能怪那孩子,俗语有云,子肖其母。他到底也是跟着淑妃,才会这样的。想必若是将来事定之后,给素节易母而教养,天长日久的学着,也会好。“ 李治却摇头,悯然道: ”我对淑妃的情分虽然已是被她这些年的恶性恶状给消磨殆尽了,可到底还是有些情分在的。怎么也不忍看着她们母子分离。 可是四哥,正如你所言,眼下这素节若是再继续就这么跟着淑妃下去,只怕将来也是必然不会好了…… 唉……“ 李治不由得又长叹一声。李泰见他感叹,又想起自家那两个兄弟,不由也是一同愁叹起来。 永微元年三月二十九。 太极宫。 高宗李治,身体大安,于是乃着左右宣刘氏母子一案中诸色人等,当于次日午后入太极殿下广明厅(就是类似于刑部大堂一类的地方,不过是皇帝用),另着大理寺内遣新员一名,以证此事。 诸人闻言,各兴其心自且不表,倒是大理寺中闻得此事,不由愁虑不堪。 时任大理寺正唐临,自然是心中多有烦忧。左右立一心腹,见他如此,心知此事有难,便道: “不知大人因何烦忧? 若有得闻者众,或可一解呢?” 唐临见问,又顾左右无人,乃低声语告之其道: “陛下赐恩,着令大理寺新员来审,无非便是因为此案颇为蹊跷,又是事关重大,非普通人不可断也。 且我观此事,也非寻常断案法可断…… 唉!虽然陛下非曾言明此事,然我每思及若遣人不慎,竟失上心……” 心腹想了想,却笑道: “原来大人是担心陛下会因断案不合上意而降罪……不过此事倒也确乎为难。 不若如此啊大人,咱们断不清陛下的心思,便寻个能断清陛下心思的人送上去……不就好了么?” 唐临看了他一眼,目光明亮,口里却只道: “哦?那依你之见,谁最合适?” “那前几年送入大理寺中,这就要回去的并州都督府法曹狄仁杰……大人以为如何?” 唐临目光一亮: “他?他能成事?” “观人至微。” 心腹只用这四个字,便将唐临的心思,彻底地说动了。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坐在殿上正品着茶,见怜奴匆匆从后殿转出来,便含笑道: “如何?那孩子可睡好了?” 怜奴笑道: “娘娘当真是待陈王殿下一如己出呀!安心安心,殿下早早儿就睡了。” 王皇后闻言,这才松了方才听报之后,便一直紧绷着的脸,笑叹道: “你哪里知道本宫的心事! 方才陛下着人传来的话儿,你也是听得清楚的。若是明日一个不好,只怕这孩子又要费在他那无事娘亲手中…… 唉!本宫实在是不忍心看他再受那份罪,再想起当日事由……” 一壁说,一壁怔怔地看着殿外夜色。 怜奴却心知王皇后如此,是因为多年无出,一朝得了李忠,难免患得患失,于是出言安慰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忧心了。孩子么,总是小的。你待他好,他自然会待你好。 想那陈王殿下,跟着那刘氏,堂堂一介皇子龙脉,受了这些年委屈,好不容易今天娘娘降恩,将他当成是自己亲子一般看待着,教养着…… 他也不是个木头,自然会感情谢恩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三 王皇后却摇头叹道: “你也说了,他是个孩子,不是块木头…… 子依母之心,人之天性。有他亲生的母亲在,本宫如何待他好,总是不及生母。” 王皇后此言,却教怜奴犹豫一番,然后俯下脸,左右看看无人,才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要陈王殿下,自此以后只念您一人的亲恩? 那倒也不是不可行。只要娘娘能果决行事,那…… 人都不在了,陈王殿下除去依靠您,还能依靠谁呢?” 王皇后眉色一动,半晌才轻轻摇头道: “这些事,还是等着明日事了再做定夺罢…… 唉…… 说到底,若非那萧淑妃,本宫又何必如此为难他们母子?” 怜奴想一想,也是这个理,便轻声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你说,若是那孩子知道萧淑妃害了他母亲…… 他会不会彻底地跟着本宫?” 王皇后犹豫半晌才问。 怜奴想了想,点头道: “还别说,真有这个心思也是难保的事。毕竟明日案子一审,水落石出,那萧淑妃还不认服?” 王皇后想了又想,这才叹道: “说到底,还是本宫的私心害了他们母子…… 若不是因为本宫有心纳他为子,那萧淑妃虽然也恨他们母子,却也不当致于如此去害他们啊……” 怜奴却不以为然道: “娘娘是一番好心,不叫这陈王殿下跟着那刘氏吃苦。 哪里像那个萧淑妃,自己不好了,便也见不得别人好……” 偌大的宫殿里,二人就这么商议着,却丝毫未曾察觉,在她们所在的凤阶之后,屏风后的阴影处,一道小小的人影,正涨红了一张布满了仇恨与绝望的小脸儿,安静地听着她们的每一句对话。 一双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死紧。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自禁足以来,萧淑妃的心情就没见一日得好,是故这些日子里,千秋殿诸人都是踮了脚尖儿走路,提着心口儿呼吸的。 可今日里却不知为何,她的心情倒是和煦了些。 不说别的,单只今日一个洒扫花庭的小丫头,一个不小心竟打碎了她最爱那只有司设计出了图纸,请了西域召入宫中的师傅制成的琉璃浮华盏(就是一种在夏天或者是春秋天天气不很凉,然后又是长安,也就是现今的西安一带比较干燥多风的时候,装了清凉的泉水,再撒上新鲜的香花类花瓣儿,利用一种类似于虹吸原理的设置,以取其清凉沁香之意,温润空气之效的,类似今天的加香加湿器的高低盏的组合品—— 话说古人真的很厉害,这个就像一个微型庭院式流泉盆景一样的,水会自己从高的那一个盏里流到低的那一个盏里,然后再从低的盏底部一个与高盏相通的小暗道里,把水送,或者是压回高盏里,然后再流下来……如此循环往复,很美妙),她也没怎么生气,只是笑了几声,便着左右将那小丫头打出去赏了三十廷杖,再贬入掖庭不许再出就是。 是以诸侍倒也是松了口气。 为首者,自然是跟着喜怒无常的这位千秋殿主人跟得久了的玉凤了。 玉凤一边替斜靠在榻上,倚着软枕吃葡萄的萧淑妃槌着腿,一边笑道: “娘娘今日好心情,却不知有什么喜事?不知能不能垂恩赏与玉凤一道欢喜?” 萧淑妃却笑道: “哪里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到底要重见天日罢了。” 玉凤一怔,却道: “娘娘的意思,是说明日的廷劾(就是皇帝亲临现场,并且在皇宫内部进行的公开审案)? 可娘娘,咱们眼下,可没有什么得意的证据在手。那皇后阴险冷毒,可未必能容咱们翻身啊!” 萧淑妃却淡淡一笑道: “说你聪明罢,你也是聪明的。 可是说你蠢起来,你也是当真愚笨呢! 本宫只问你,王氏那贱人如此兴师动众。为的是什么?” 玉凤不假思索便道: “不是为了得陈王为嗣么?” 萧淑妃这才点头道: “可不是? 因为有本宫的素节在,皇后才这般着急,竟然连素来不喜刘氏一事也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求着能得儿子…… 你想一想,眼下她虽然把这李忠接回了万春殿,可陛下到底还是没有答允她可以收李忠为嗣罢?” 玉凤点头,萧淑妃这才又道: “这便是了。玉凤啊,本宫的确是动了手,也的确是被那个小奉扇给设计了一番,险些就入了彀。 可你也知道,那刘氏却非是中了咱们所下的毒,那又是谁?” 玉凤恍然: “是皇后……对了,定然就是她!可是娘娘,咱们没有证据啊!” 萧淑妃冷笑一声: “你呀……怎么还不明白? 如果陛下信了她,那咱们就是有再多证据,也是无用,出不得这千秋殿半步。 可是陛下根本就没有信她…… 咱们要证据,又岂非是多此一举?” 玉凤听得却一怔道: “可是娘娘,玉凤当真是糊涂了……咱们没有证据,陛下又怎么信咱们? 再者,便是信了咱们,那……那若是皇后还不肯放过咱们……又当如何?” 萧淑妃闻言,也是脸上失了些笑,丢了手中未及送入口中的一颗葡萄,自己闷了半晌才轻轻道: “论起来…… 也不知该是说本宫的造化呢,还是本宫的冤孽…… 若是此事再早上几个月,只怕陛下便是再宠幸本宫,再怜爱素节与那两个孩子……只怕本宫也是难逃削位去封的理。 毕竟此事确是干涉到了本宫,便是皇后手中一无权证,那本宫也至少是个削位待察的份儿。 可偏偏…… 这事儿就发生在现在…… 是以陛下的心思也好,王氏那贱人的心思也罢,只怕也都各有些内情了。 两相权衡之下,反而本宫得保。” 玉凤一怔,想了一想,却还不解道: “娘娘,您骂玉凤蠢,倒是半点儿没得错…… 玉凤到现在了,也想不明白此事与时光有什么关系。” 萧淑妃看了她一眼,才轻轻道: “自然有关。几个月前,宫里可没有那武媚娘。”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四 此言一出,玉凤立时脸色变色,便惊得欲跳起来——这千秋殿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萧淑妃头一个恨的,就是这武媚娘。 可看了看萧淑妃,虽然此刻她也是神色幽怨,可是却好歹不见怒色,于是玉凤才长出口气,半眼瞅着萧淑妃道: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他……他会看着……” 她不敢说,也不能说下去。倒是萧淑妃性子爽直,也不愿遮掩——这些事,憋在她心中不知当苦当甜,不若说了痛快。 于是便轻轻道: “没错,有她在,陛下毕竟会考虑考虑她的事情——便是一如之前那些事一样…… 别的殿里不说,咱们千秋殿里可是明白的,这武媚娘回宫,根本就是陛下一手引着的。哪里碍着那皇后什么事? 她如此费力传些流言,不过是图了个心怀大度的名儿,再者是图着能激得本宫将针对她的心思,移到那武媚娘身上去罢了。 说句实话,本宫是不喜欢这武媚娘,有她在,陛下心里眼里,只怕这六宫之中再没有一个人能看得上了。可是话说回来了,既然看不上本宫,那更不必提皇后了。 敌之敌,便是吾之友,眼下对本宫而言,与那已然是年岁渐大,又是身子虚弱,不能再得育龙嗣,更别提出过家的人,无法再继为后位的武媚娘争宠,实在是毫无意义的内耗——她虽有宠爱,可到底是不能有孩子了。再者便是她侥天之幸,得了个孩子,那长孙太尉也是容不得她的孩子继位为储,更别说封她为后——依本宫看,能封她个妃,便是已然顶天了—— 眼下这朝政,可是都在关陇一系手中捏着,便是氏族一脉,也是多有不及。所以她武媚娘,对本宫而言,倒还是小事。 真正的大事,却是素节得储。只要素节那孩子得了储位,那本宫也便是等同于一只脚踏入立政殿的殿门了。 所以皇后此番默许了武媚娘回宫,图的倒是转移本宫的视线,她好借机筹谋着将那李忠推上太子之位…… 哼!她以为本宫当真会为了一份早知不可长留的情份,去执着追求么?这天下间的男子,本便是如此多情难留,何况是坐拥六宫的当今陛下? 今日便是没有武媚娘,也会有李媚娘卢媚娘范媚娘王媚娘……她还真以为本宫会眷恋不舍呢! 哼!” 萧淑妃这一番话,听得玉凤却是似懂非懂: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会因为武媚娘在宫中,对这些事不上心,而且还会因为娘娘……那武媚娘……的缘故,所以会格外看重雍王殿下,而且说不定,能借此机会得立储? 而皇后默许那武媚娘回宫,还处处拉拢,为的就是能让娘娘以为武媚娘的存在,才是对娘娘最大的危机,转过头去针对武媚娘,却将立储这等大事抛之脑后,让陈王捡个便宜?” 萧淑妃点头。 玉凤这才怒道: “那皇后当真是居心险恶!身为六宫之主,却这般挑唆宫中内斗!她也是当真配不上这一身凤冠鸾服! 难怪陛下不让她居立政殿呢!可不就是没把她当皇后看么? 娘娘,明日廷劾,您可得万分小心哪!她既然是存了心的,那难免会算计娘娘!毕竟眼下,可是立储最后最关紧的几步呢!” 萧淑妃却摇头道: “你错了。本宫方才已然说过,她的目的,是得陈王为嗣,以便日后立储…… 玉凤,本宫是恨武媚娘,这宫里的女人们,只怕除了那徐氏姐妹,没一个能容得下她的。可是在这些女人里,最容不下她的不是本宫,而是王氏。 因为当年,正是因为这武媚娘,她才会在新婚之夜却被冷落,又是直到本宫与其他几个侍嫔入东宫之后,轮了一个遍,她才得了天幸的。 对她这个自命清高的王氏女而言,这等奇耻大辱,是不杀武媚娘,终不成解的。 之前虽然她为了能够自固地位,不得不暂时妥协。可眼下陈王入她万春殿,已然是成了定局。你觉得,她还会容得下武媚娘么? 不会。 而要除掉武媚娘,谁是她最大的助力?” 玉凤恍然: “是娘娘您……所以她……她会为了不弄脏自己的手,明日廷审之时,多替娘娘美言了?” 萧淑妃却冷笑道: “也不容得她不美言……眼下这等事态,她若是害得本宫有什么好歹,自然本宫便会与她为难。到时,便是本宫不愿与武媚娘联手,可是这一里一外的,也够得她受。 所以放心,明日廷审一毕,本宫自然得出。” …… 依然是同一时刻。 另外一边的立政殿中。 内仓廪里。 还是上次的地方。 媚娘看着自己对面而坐的,一场难后,容色苍白的刘宫侍,不由得轻轻皱眉道: “这样身子,实在不当出来的。” 刘宫侍却摇头,轻轻一笑道: “云若命已至此,生死不过是一念罢了。再不去管他。只是眼下有些要事,却不得不扰了娘子清修,以遂其愿。” 媚娘点头,轻轻道: “请说。” 刘宫侍这才道: “虽说此番将忠儿送入万春殿,却是无奈之举。可到底他也是入了其中的,明日廷劾之势,武娘子也清楚,无论是萧淑妃,还是王皇后,我一介小小宫侍,都是动不得她们的。 是以最后的结果,很可能便只是不了了之…… 所以云若也不奢求明日,武娘子与陛下能够给云若一个结果……只是武娘子,云若在这儿,斗胆再求一句…… 求一句武娘子答应云若…… 最晚,还请在忠儿大婚之前,帮我…… 帮我将他从皇后的手中,夺回来——哪怕是叫他入了您的嗣,只要不让这孩子呆在除了你我之外,第三人的身边……我就满足了。 武娘子,我也知道,皇后眼下势大,你暂时还不能如何她。甚至十年之内,娘子能登为贵妃之位,与之东西相峙,已是天幸…… 只是云若实在不能看着孩子这么就留在这个女人手中…… 还请娘子答应我…… 若娘子答应,云若便是做牛做马,也当衔环相报!” 刘云若一壁说,一壁便向着媚娘叩下头去。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五 永徽元年三月末。 太极宫。 因高宗李治令,着于太极殿内广明厅中,密审内里中宫侍刘氏与皇长子陈王忠中毒一案。 此番事密,然因涉及宫中要事,故此大理寺不敢倾复,只令入大理寺修习导训等事宜的并州法曹狄仁杰代理。 …… “真是荒唐!” 闻得此事,长安长孙府中,即将入内听一听最后的廷劾的长孙无忌头一个便沉了脸: “这等大事,唐临也是糊涂了么?怎么就叫一个外省来京内修习的品末小员来处理?! 也不怕主上生气,罚了他的职?!” 一侧,长孙冲却道: “可是主上并无此意啊!而且看着听着,主上还是颇满意此人的。” 长孙无忌一怔,却道: “怎么? 这狄仁杰,有什么不一样之处?” 长孙冲看看左右无人,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父亲有所不知,方才初初得知要这狄仁杰来时,主上也是满脸不悦的。 可是后来这狄仁杰一上来,便先请了上旨,将皇后、淑妃等一干相关人等,包括刘宫侍等人一并摒退,只留下了那些声称见到过真相的仆侍们相审。 然后取得证言之后,又请了主上的准,只将皇后与淑妃还有刘宫侍等人在广明厅里留着,自己却跟着主上身边的德奖师傅,悄没声儿地就去了皇后与淑妃的寝殿之中。 结果这一手下来,就从皇后与淑妃处,都搜了些不该出现的东西出来……”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想了一想,这才点头道: “看来这个狄仁杰,却也是个有些本事的…… 只是可惜,他还是犯了那些年轻士子们的毛病——办事不分清重缓急,更不知大局所在……只是一味地在君上面前卖弄自己的本事。 以博其名。” 长孙冲却摇头道: “父亲有所不知,正是这里才奇怪呢! 那狄仁杰论起来年岁轻轻,也是个毛头小子,可是行事却是极端谨的。 得了这些东西之后,他也不曾见当面宣扬,只是回主上时,只将这些事,托了德奖的口中,全部告诉主上。 主上这才知晓原来皇后与淑妃,皆是有意图取刘氏性命。 不过这图取刘氏之毒,却非出自二殿之中。 于是主上便大怒,欲将二位都召来一番申斥,结果却又是这个狄仁杰,拦住了主上道: 此事事关宫闱,不宜为外员所知。再者二人虽都其有心,却未能有成。 三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二位毕竟无曾动手,又不见确凿证据,还是不当发作的好。 四来么,毕竟此事牵系到了皇长子陈王殿下,为了殿下着想,这些事还是不言为妙。 这一番话说得连主上都点头认同,立时召了皇后与淑妃前来,又避退了狄仁杰,只留了王德德安两个,还有那皇后淑妃身边的近侍在场…… 听说,主上好是申斥了一番二人,又说若非是她们身边那些近侍们自揽罪责,一个说是从别处殿中搜来的这些东西,不及告与皇后便收着;一个说是从自家殿中那小奉扇处发现了这些东西,不及禀明淑妃…… 只怕便是要立时处置了二妃呢!” 长孙无忌闻言,这才点头,带着长孙冲往外走,预备着入宫去,听一听这狄仁杰最后的审告,然后才道: “想不到这狄姓小员,虽然年纪轻轻,办事也算稳妥—— 如此一来,这主上心里有了分明,那王萧二人也好歹得安分一段日子。 最紧要的,却是这陈王的处置又得了两全。” 长孙冲一怔,却道: “陈王处置得两全? 何谓两全?” 长孙无忌一笑,道: “入宫罢!听了最后的审告,你就明白了。”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听得瑞安来报廷劾之事后,便讶然道: “想不到这个叫狄仁杰的,却是这等机慧,反复之间,便将一桩难断的公案给做了个了结。 而且如此一来,治郎处置陈王之时,也是得了两全了。” 瑞安却一怔,也问道: “陈王处置得两全?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陈王殿下不是已然定了要与皇后做嗣子,日后继承储位么? 姐姐也答应了那刘宫侍,日后必然收他为嗣子…… 怎么又来个两全之说?” 媚娘却摇头,放下手中女则,理了理身上已然更替回常服的衣裳道: “先前虽然迫于局势,陈王嗣于皇后之事,也是算得上计全之策。可是其实却是有些隐患的…… 瑞安你想,皇后之所以默许我回宫,不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后位不固,又忧心萧淑妃受宠,一旦治郎立了雍王素节为太子,那她这后位便是不废,也是再无出头之日了么?” 瑞安点头。 媚娘又道: “所以,我对皇后的用处,便是助她巩固后位。 可是若助得太过,将陈王轻易便立而为储……那我在这宫中…… 不,在这世上,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了。 皇后终究还是忌惮我的。也是容不下我活着的。” 瑞安这才省悟: “姐姐的意思是…… 若此番狄仁杰这一动手脚,王萧二人皆有错失,便是陈王殿下入嗣皇后处,皇后也未必能一下子得尝所愿?” 媚娘点头道: “正是如此。” 同一时刻。 寂静了许久的长安,高阳公主府中。 正对坐而饮的高阳、吴王兄妹二人,闻得豆卢望初来报这宫中王萧廷劾之事,也是讶然半晌。然后高阳才问自己哥哥: “哥哥怎么看?” 吴王点头: “主上想借此番机会,护住这宫里的一个人…… 不过却不是皇后,也并非淑妃,更不是那刘宫侍便罢了。” 高阳会意,侧头道: “哥哥是说…… 那立政殿中的武媚娘?” 吴王点头。 高阳见状,不由叹息道: “想不到咱们这个九弟,却是越来越不成器了。为了一个父皇身边的女子,他竟然这般无心正事…… 哥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再说。” 吴王如何不知这妹妹的性子?于是淡淡地道: “主上行事妥当,是我与你,与天下百姓朝中文武的福气;主上行事不当……那正是我与你,与天下百姓朝中文武的责任。 主上没有什么错与不错的。 再者,这收继婚的事,年年朝朝代代岁岁,都是常事。 便是这朝中重臣们,哪个家里又没有过收继婚的?更不能有资格去议论主上什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六 高阳却道: “可这武媚娘不但是……她还是个出家人啊!” 吴王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看她,却垂下眼皮子,冷声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出家。高阳,别叫哥哥把一切都说透了。” 这一句话儿,说得高阳心虚,不敢再争。吴王又慢条斯理道: “当时你与荆王叔做得好事,我权当不知,只是因为我也看出那武媚娘是时与主上虽有些意份在,却非逾礼之事。 是故我才想着,便是这天昏地暗之时,也总一线光明可照人间……你是我妹妹,便是你错了事,叫她受些委屈,回头来我补与她便是。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与荆王叔却是想着借此事来抹杀了主上一世英名…… 高阳,别的事都好说,只这一件,你最好别再插手。否则别怪我不顾兄妹情分!” 一句话儿丢出,却说得高阳心中不安,强笑道: “哥哥这话儿可说得差了…… 高阳…… 高阳这些日子没有任何动作,不就是在悔反己过么?” 吴王抬着眼皮子,看了她一眼: “是与不是,有与没有,你自己最清楚。希望你不要被我抓到什么错处。 否则就算母妃不在,我也不能再纵你如此下去。 还有,青玄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以后,你还是少跟她见面的好!” 几句话说出口,便叫高阳从脚底板往头顶开始冒塞气。 长安城中,与高阳公主府、吴王府相反一方的濮王府中。 李泰闻得廷劾之事,不由轻轻一笑。 青河见他笑得淡然,便道: “这主上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明明白白的前些日子来时,可是与王爷您议定了,要借此机会,逼着那皇后助武姑娘复入妃籍的呀? 怎么眼下却是这等局面? 王萧二人若是因此事又安偃一段日子,那武姑娘复妃籍的日子,可不就又往后拖了? 而且以后再有这等的好机会没有,也是不定之数了呀!” 李泰却笑道: “你呀…… 还是太小,看不出主上的心思。 本王只问你,此番王萧二人,皆因此事受疑,那她们心里,头一件大事是什么?” 青河想了一想,却道: “洗清罪名?” “正是如此。 那本王再问你,皇后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名,她还会不会,或者说敢不敢主动提出要求,要嗣陈王李忠为后?” 青河摇头。 李泰又问: “但是眼下,她又不得不急着寻李忠那孩子入嗣。你说,她会怎么做?” 青河若有所悟: “她…… 会再去求武姑娘,或者是主上?” 李泰摇一摇头道: “让她欠武姑娘的一份人情,便如同让她服下一剂痛不欲生的良药一般…… 她就算知道自己若不服下武姑娘的这份人情便会死,也多半是不肯去服的。 可是若是这欠了人情的人,换成是主上…… 那就是另外一副场景了。” 青河微一思量,便恍然道: “啊……青河明白了! 主上是想借此机会,让皇后理亏,然后趁这个机会,与皇后谈下条件,这样一来,武姑娘入妃籍便是有望了…… 是不是?” 李泰点头,轻轻一笑道: “所以,只怕这等局面,却是主上心里最佳的场面呢! 表河,你去代我准备些东西出来。 晚一会儿,本王要入宫去,觐见主上!” 青河会意,立时笑喃喃道: “是!” 永徽元年三月末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广明厅。 李治有旨,狄仁杰乃着宫中皇后王氏、淑妃萧氏、宫侍刘氏,以及于午后入宫的元舅长孙无忌等人,左右一并听告: 宫侍刘氏所中之毒,是为奇罕之见,经一番审询,得确信乃为千秋殿中小奉扇某,因与刘氏有私仇旧怨,心生暗害之意而为之。 刘氏无辜受害,陈王无辜被累,皆为萧淑妃理侍不当之故。 然因此獠现已自尽服诛,又是曾为皇后开释。皇后主理六宫,审查不当之事,也难失其责,故禀明今上之后,今上有旨: 着令皇后王氏,自今日起,罚俸半年,停贡半年(皇帝与皇后,均可直接接受下臣或者是其他海内外臣民与来使的贡奉,别人不行),且着令自清殿内诸人,又将其身侧近侍尚宫怜奴,因属无能之辈,杖责三十,停俸一年,并除尚宫之名,降以司令之阶,以待留察后用。 淑妃萧氏,自今日起,罚俸半年,停赐半年(四妃的话,皇帝与皇后会每个月有基本的赏赐,比如财帛之类的东西,也是一项巨大的收入——ps,这些东西都包含了脂粉之资也就是脂粉钱与汤沐之资,也就是汤沐的花费),近侍玉凤,因发现小奉扇有功,不责不降,然侍主不力,也当停俸一年。 又,宫侍刘氏,虽因其多受迫害,又有前因在先,然其无能看顾皇子之事,确属事实,又因皇后曾恳求切切,刘氏自己也是忧心不能良加教子,故李治当廷着宣,自今日起,陈王李忠可当过嗣为皇后之子,且一月之内,便可行嗣后之礼。 然嗣后虽定,母子情分却依然如故。日后若凡刘宫侍请求亲见其子时,皇后自当多为成全。 这些话儿一说完,李治便连连点头,又出奇不意地加了一句,道“陈王李忠,皇之长子也,性孝柔,仁至爱。佳儿也。 奈何其性过于柔弱,又是初伤其体,不当理政。 而其为陈王,封雍州牧者,也为不当。故自今日起,雍州牧一职,暂行移除。 至于其他诸职,则先且不动,只待日后也。” 闻得此言,淑妃大喜,皇后却是大惊。二人等了良久,却再不见李治发下其他的话来,这才回应过来,急忙领旨谢恩。 而在跪在地上的那一刻,二女已然又是开始的暗中算计: 李治这样的安排,究竟有何用意? 为何不直接顺了皇后的意思,设李忠为太子?是因为不喜皇后也不喜李忠之故么? 若是看着那雍王之事,不喜李忠的话……为何还要对其大加褒扬?又是赐嗣母皇后这般尊荣? 若是看着雍王与淑妃这边不喜,那又为何不曾得视那些如山铁证,不治淑妃一个欲行谋害皇嗣的重罪,而且还不曾重责淑妃身边的宫侍玉凤? 他…… 到底想做什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七 …… “一来两全其美,两安千秋万春二殿之心。 二来么…… 只怕主上,却还有些事,要借此机会,逼着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不得不答应呢!” 是夜,今日在明广厅中,一举叫整个大唐都记下他名字的狄仁杰,面对上司唐临的相询,却笑着平和地回答: “看来这主上,也是有些自己心思的……想一想,能叫他这般费心思逼着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答应…… 无非是些女子之事。 这么想来……那宫中合了此事的,只有一个先帝才人,如今据说是皇后娘娘私引入宫中的法师明空了…… 看来,主上是铁了心,要立这位法师为妃呢!” 唐临听毕,啧啧纳罕,不由问道: “却不知怀英(狄仁杰的字)如何知晓?” 狄仁杰闻言,忽觉若有所悟,遂笑着含混而过。 唐临心知他必知其中奥秘,然奈何他不欲直言,也便不得而知。于是只得再加褒扬一番,这才放他离开。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李治去了千秋殿,心中有所失落,然口里却只道: “这样也好……本来就是已点了一把火的,这样来添把柴,也是好……” 瑞安却心知她是失落于李治不能多加怜顾于她,便劝解道: “姐姐也是不必伤心,主上虽然是去了千秋殿,可是他心却是在这立政殿里。 您瞧,这不是派了人送了新样衣裳来么?” 随即手一挥,立时便见早立在一旁侧的清和明和二兄弟,亲自的奉了两封折书上前。 媚娘好奇,便接了来看。 只刚打开一瞅,便是哭笑不得: 啪地一下,她合了手中折书,轻轻抚了一下头顶胡巾,又看了看瑞安道: “这是什么?” 瑞安笑嘻嘻道: “主上说了,武姐姐最是喜爱新样衣裳的。这半年来在感业寺里,可是穿不上什么新样衣裳,心里难免憋着不痛快。 所以早在姐姐入宫前,便已然是赶着叫王公公与哥哥(德安),早早儿地通知了内造司,治理出了一个月的新样衣裳与陪饰(也就是今天说的配饰),只是因着之前事忙,来不及给与姐姐…… 不过姐姐放心,哥哥可是上着心呢,这是三月份的,四月份的东西,早早儿就从主上的内库里拨出来送到内造司了,最迟的四月初五之前必然赶制出来,不会再耽误姐姐四月的穿度。 至于五月份的么,必然就会在四月二十八前赶出来了,以后月月如此……” “停!” 媚娘听得皱眉: “你说这是三月份的又是四月份的…… 什么意思?” 瑞安笑道: “主上的意思是,这些本是姐姐当月的穿度,所以是要在当月之前的三天,也就是上月月底之前赶出来的。 只是事初起时难免有些乱……” “我是问你,这些东西,不是一季所穿么?” 瑞安瞪大了眼,看着媚娘道: “一季?自然不是! 主上说了,姐姐每天都要有新样衣裳穿……” “胡闹!” 媚娘当下便闷了脸色,冷冷瞅着瑞安: “是不是又是你的主意?这么浪费东西,哪里来的理?!” 瑞安见媚娘生气,立刻叫屈道: “可不是瑞安啊!这是主上自己的主意!” “治郎一向俭朴,自己一年到头,也不过添上两三件衣裳,怎么会这般大兴其事?!不成!这些东西先放着,回头我问过他了再说!” 瑞安闻言,颇不以为然,奈何媚娘性子刚决,他也只得瘪着嘴应下,吩咐着二和将东西只先存在立政殿后再说。 不过也难怪媚娘生气——李治一个月,便赏了她各色宫衣三十套整,又是宫纱云帛无数……花囊子(就是今天的包包)一个月就六十个…… 她初一接时,还以为是整个立政殿里得的赏呢! 待知瑞安言告道这些东西不过是李治赏与她一个月的穿度,难免有些不安: 眼下她能再入妃籍,已然是天幸;若教宫外得知她平素用度这等奢张,难免又是一番口诛笔伐。 是以她虽性喜新衣新裳,却终究没有敢立时收下。 不过瑞安这样一打岔,她倒也是心里平静了些,又问道: “对了,今日里广明厅的事,我倒是听说了些。 而且据王公公来报,说治郎对那狄仁杰办事之稳,很是欢喜…… 怎么我听着王公公的意思…… 这狄大人接手此事,与处理事情的方法上,却并无得到治郎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提点? 只是他自己办的么?” 瑞安点头,笑道: “莫说是姐姐,便是瑞安与哥哥,还有王公公他们私下议论时,也是诧异得不得了——想那狄大人,不过二十来岁,又在之前是个法曹小官儿,品末微流的…… 怎么就能把这事儿办得这般出彩? 所以大家都在议论,说连长孙大人都把他给记上英才薄呢!” ——这英才薄,媚娘倒是听说过: 之前长孙皇后在世时,便曾暗中挑选一些极有识人之明的宫内宫外各行之耆老,组成了一组暗中调查的力量,为太宗掌握收集了许多可造之才的人事,汇集而成一套名叫《荟集》的名册,内里数十行中各位近千位名人,可谓是尽皆收录。 后来在皇后病逝之前,这么一本名册,最终没有传于当时已然被立为太子的承乾之手,却是留给了私心最偏爱的幼子李治,论起来,若是承乾得了这么一本书,这大唐天下当今之主究竟是谁,或者是承乾是否还能活好好地,却是另外一数—— 毕竟天下诸事皆可有定论,唯有人之一道,却是再无法算定的。 媚娘点头,又道: “怪不得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去时,那狄仁杰不过六岁,就已然入了荟集。 连后来治郎接手这荟集一本与一众著集之人时,也早早儿地将他列入头一等的人才里…… 果然非同一般。” 瑞安也道: “可不是? 当年主上初接这荟集之时,还曾有些疑问,说这狄氏小儿比主上还小上那么两岁,怎么年纪轻轻就成了荟集之上第一人……心里还不以为然,甚至还以朱笔将之亲批,移出将相之才一册头一篇中,却列入职官之才第九篇中呢! 现下看来,主上却当真是难得地走了一回眼。”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八 媚娘看了看他,也不言语,只是笑了一会儿,又敛容道: “不过这狄仁杰再如何聪慧过人,也不当对宫中局势洞若观火……” 她垂首沉吟一番,才又突然忆及一事: “对了,我记得当年治郎还为晋王时,有个叫韦待价的韦氏子弟,很是在治郎身边围了一阵子。 当时他可是担着大理寺卿一职?”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然后又悟道: “姐姐是疑心,这韦待价向狄仁杰说漏了嘴?怕是不能啊!二人年岁相差太大,又是素未闻交往的……” 见媚娘点头,瑞安这才道: “或者是姐姐想差了?” 媚娘却摇头道: “长孙大人的英才薄毕竟不是主上手里的荟集,只不过是他风闻当年文德皇后娘娘曾立这荟集,于是起而效之罢了。 可是正因如此,狄仁杰能让长孙大人记入这英才薄便是了不得……你也知,那英才薄中所记之人,多为门第显赫世家中的子弟,哪里会记上并州狄氏这等氏族谱上不过前二百的子弟? 只怕长孙大人是察觉了些什么,这才慎而重之…… 而一旦为长孙大人所重,接下来,这关陇一系必然是要设法拉拢一二的。 为了主上,我还是有必要会一会这狄仁杰,以辩其人。” 瑞安却不解道: “为何是姐姐去见?不是主上?” 媚娘摇头道: “主上何等人物?这狄仁杰眼下又是什么人? 身为一国之君,若是贸然宣见一个品末小职,只怕会引起些有心人的猜疑事非…… 再者,虽然不大可能,可咱们也得防着些这狄仁杰已为关陇一系,或者是氏族一派收用的事态…… 所以由我来见他一他,却是最好。” 瑞安恍然: “姐姐的意思是…… 因为姐姐眼下身分尴尬,是以这狄仁杰若是当真有心忠于主上,自然会想到姐姐是为主上最看重的人儿,必然会见…… 反而若是他受关陇或氏族收用,那他为了顾忌二派之念,必然不会来见? 可若是那关陇一系,或者是氏族一脉的,早料到姐姐这样,早做安排吩咐,又当如何?” 媚娘却摇头道: “不,不会。 眼下事出突然,他今日才出风头,便是长孙大人立他入英才薄一事,咱们也是因为有明安这个人才得知——长孙大人不防着明安的,所以长孙大人对他初识其人的态度,倒不会假…… 可是别的地方,哪里会知晓? 再者,收用一个人,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这些都是后来之事,你且先与他见了一面再说。 记得,万不可叫别人识出些破绽来。” 瑞安领命,便独去行。 媚娘却只是转过头来,唤着清和与明和,叫他们早早儿地去看看李治离了千秋殿没有。 不多时,瑞安与清明兄弟皆有回报: 狄仁杰倒是妥妥当当地应下此事,而清明兄弟回答更是痛快,道李治早早儿地就离了千秋殿回了太极殿。 “主上许久不曾去过千秋殿,今日去时和颜悦色的,叫那萧淑妃好是欢喜,主上又是不住口儿地夸奖着雍王…… 听说那万春殿里的人,可是早早就熄灯歇下了呢!说是皇后娘娘胸闷不适…… 怕是被气的呢!” 清和跟着瑞安时间长了,也是说些俏皮话儿惯了,媚娘莞尔一笑,却不言语。 这边儿媚娘微微一笑,那边儿瑞安也道: “一切皆如武姐姐所料,那狄大人,可是痛快地应下了。 而且他似乎也是颇为着急,言说有封柬子(请柬)已是递到他所在的官驿之中(外地官员来京学习或者是参朝时的临时住所,在长安西市一带),明日里,禇大人便要请他过府饮宴的。” 媚娘一挑眉,却笑道: “看来这位狄大人,可当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怎么就这等确信,我会去见他?” 瑞安被问得一时哑然,好在媚娘也不指望他能回答,只转移了话题道: “也罢,那还得再叫你跑上一趟,告诉那狄大人,半个时辰之后,便请他于左延明门外小角楼里相见罢!” 瑞安一怔: “左延明门………………?” 他带着疑问的目光看着媚娘,却在看到媚娘含笑的目光后,恍然大悟,笑着点头道: “可不是就得左延明门么? 不然哥哥只怕又要被主上差遣得跑了个远了……而且若非在这左延明门,只怕哥哥跟得再远,主上也是不放心啊……” 媚娘闻言,也是不由红了张脸,笑骂道: “你又在这里卖他的赖…… 小心我明日告诉德安!便是德安护着你,不告发了你,你那事事处处以他为天的哥哥,也是要好好儿治一治你的!” 瑞安吓得急忙吐舌头求饶: “好姐姐好姐姐……你就饶了瑞安这一回罢! 瑞安下次再也不敢啦……” 媚娘终究是将他们几个当成个弟弟般地宠溺着,见他如此,也不由笑骂几句,便轻轻放过。瑞安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瞪了那闻得他挨训,便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的清明二兄弟一眼,瞪得他们兄弟强憋着笑意,这才自己出了门来。 ——他们兄弟与德安瑞安虽说是名义上的师徒情分,可是事实上,因着年岁相差不大,却直如兄弟一般玩闹说笑,再无间隙的。 是以瑞安刚刚出殿,二兄弟便又嘻嘻哈哈起来。 媚娘见他们如此,也是忍不住憋笑。又想起李治赐得那几十箱的衣料,不由发愁道: “你们且去西殿小库之中,只在我自己的私存里取些银钱来,赏了那些殿中女官,叫她们不要往外传今日之事…… 眼下虽说再入妃籍已然是定势,可到底还没入,治郎这等赏赐着,也是太过冒失了。” 清明二兄弟知晓媚娘之意,却在安抚那些立政殿中留着的,曾经侍奉过文德皇后与太宗、故太子承乾、先魏王李泰、晋阳公主,以及如今圣上李治的那些旧宫婢与旧宫侍们—— 自文德皇后去世后,太宗怜悯这些老侍从,便继续留用。太宗去世,李治又是因着孝感父母,也一味照应留用。甚至为了照顾那些日渐老迈的老侍从们,还特特地挑了三十六名年轻又机慧的小宫婢小内侍来,借着侍奉文德皇后灵位的名头来照顾这些老人。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二十九 是以媚娘入殿以后,加上常侍于此的瑞安与玉氏二姐妹,这立政殿里的侍婢便有近百名之多,内侍老的小的,更是近两百之数。 清明二兄弟闻言,立时便应了下来,自去寻玉氏姐妹,安置着分发东西不提。 这边儿瑞安却来,道事情已然安排妥当,狄仁杰此刻已在左延明门前等着。媚娘这才应了一声,披上墨色大氅,戴好兜帽,带上瑞安与李治安置在她身边以为守护的李云,手里只握着一颗当年的渤海王子进贡的夜明珠,也不亮灯,便自向左延明门而来。 一到左延明门外小角楼处,远远地,媚娘便看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正垂首细批奏疏,闻得德安来报,便微微松了些眉头道: “可知道说了些什么?” 德安摇了摇头,恭声道: “武姐姐到底也是才将到了左延明门处,也未曾与那狄仁杰掿些说话儿。” 李治点头,又摇头轻笑。德安看着奇怪,想问时,却听得身边王德笑道: “不过这武姑娘倒也是有些新意思…… 怎么好端端儿地,见这样的人物,偏生就安排在这左延明门外呢?” 李治闻言,但笑不语。 一旁立着的德安听得王德这话儿问得似乎早就知道答案似的,心里一怔,忽有所感,转头看了看笑得含蓄的王德,刹那间明白了些什么。 …… 左延明门外。 狄仁杰久闻媚娘大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被当今主上李治当成心头至宝的女子。 与那世间男儿一般,初见一身雪素,仪态万方的媚娘,他也是看得一怔,不过立时便明白自己唐突,恭声俯身轻礼道: “见过……” 说到这儿,他却停了下来: 论起来,他是该称呼媚娘一声法师。 可眼下她虽然一身雪素,却分明不是出家人的衣裳。头顶虽然裹着东西,可是却是胡巾(当时西域传入唐土的一种装饰,类似于今天阿拉伯民族的头纱),并非僧帽。 加之她的事情,宫里也是传得开了的,所以一时间,当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好。 倒是媚娘大方,款款一笑道: “狄大人快快请起……论起来媚娘现下无封无号,不过是个小小宫人,狄大人如此大礼,却是折煞了媚娘。” ——她这等说,却是在给狄仁杰台阶下,一来声明自己不过是个小小宫人,可由着狄仁杰称呼一声娘子或者是宫人,都是应分的;二来,却也是说明了自己对狄仁杰这等犹豫的心思,毫不放在心上。 只这么一句话,狄仁杰便知此女果非虚传,外圆内慧,非常人所能及。 心中不由又生出些感佩道: “谢武娘子。” 于是起身,坦然看着媚娘道: “不知此番武娘子召小员(品阶低的官员的自称)前来,有何要事?” 媚娘见他直言爽快,倒也不多费心思转着话儿,便笑道: “其实本无事,媚娘自扰之…… 只是闻得狄大人今日公断如神,判得宫中秘事,引得主上大喜…… 这才来结交一二罢了。” 狄仁杰闻得此言,便是心头一跳,却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 “不过是些本分事,倒是惊动了武娘子…… 却不知武娘子有些什么,颇为得兴的?” 媚娘看了看他,却笑道: “也无甚么…… 只是媚娘不明白,狄大人怎么就对宫中诸事这般熟定,一上来便知要如何行事呢?” 狄仁杰心中又是一动,却依然笑道: “狄某此为,却非对宫中诸事多么熟定……不过是身为天子之臣,理当为天子分忧罢了。” 媚娘却扬了扬眉道: “为天子分忧之事,诸臣之愿也…… 可是媚娘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位如狄大人这般的少年英华,能真正如狄大人这般,为天子分得心中之忧呢…… 便是想一想天子之忧到底为何物,也是难呢!” 狄仁杰却笑道: “这个倒也是真的……不过论起来,却是狄某得天之幸,得天之醒罢了。” “得天之幸……得天之醒……” 媚娘只把这八个字在口中细细地品了一番,却抬头笑道: “却不知是如何一个得天之幸,又是如何一个得天之醒法?” 狄仁杰又是笑了一回,这才悠哉道: “论起来当真是天幸天醒。 也就是前些日子罢?大理寺中理公案之事,偏生就是这般巧,碰上一家子奇案。 那案子却与后来这宫中陈王母子一案颇有些相通之处,这才得了点醒。” 媚娘扬眉,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狄仁杰倒也不含糊,便单刀直入道: “这案子中的苦主,却是一家世族末系的少爷。 论起来也是当享些恩荫,与我辈等同入仕途的。 不过到底人各有志,这位少爷却是个多情的人儿。因着家里有一位自小儿便与之情好的大婢,却是难舍难离,又是想着自己与那大婢本便是身分有别,若是自己再得了个一官半职,那这二人相好之事,是再也求不得了。 于是竟是生生地将仕途断送了。” 媚娘闻言,却还不曾动色,倒是瑞安变色道: “狄大人此言差矣,方才才说过,人各有志么! 再者这天下男儿各有志,若论情字当第一……这等痴心,怎么就叫做仕途断送了呢? 许是他便是个不在乎功名利禄的真人儿呢!” 狄仁杰看了看他,也不生气,和和气气地点头道: “本也该是如此说的…… 可千不该,万不该,这位少爷不该在向那父亲求得此婢不成,便一怒之下罢了功名……结果自己的正房妻子,却因此伤心又伤身,竟是香消玉殒了。” 瑞安又眯眼,待再说时,却被媚娘抢了先道: “可惜……也当真是可惜了…… 不过论起来,那正房妻子却也是心性狭小——须知这天下男儿,本便是有许多三妻四妾的。 再者方才狄大人也说了,这大婢与那少爷,却是自幼儿便在一块儿的情分,论起来却是在那妻子之前。 她既然嫁与这少爷,便当知此事,更必然是做了些心性准备的。何故又突然气得香消玉殒? 只怕另有内情。”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 狄仁杰闻言,也是点头赞同道: “娘子机慧,自然断事如神。只可惜那正房之家却不做如此之想,只是一味怪罪这少爷与那大婢,又是疑心那大婢便是害了正房之人,于是便一状告到州都督府上,求着能够得个明断了。 结果到了州都督府上,因着那正房是名门出身,又是大婢之事不见得容于诸人,于是便索性定了实罪,逼着画了押签,送了签书入大理寺,只得寺中定了案,便于秋后问斩了。” 媚娘却动容道: “这等糊涂行事……岂非要枉杀人命? 真是……难道就没有想过,既然那正房早知这大婢之事,如何不会对这大婢多加防范?如何会纵得她得手? 再者,既然那少爷执意要与这大婢相好,自然也明白,自己已是有正房之人,除非立之为侧室,否则再难与之长相厮守…… 怎么那正房家人,就没有想过,此事或者是那少爷所为呢? 不过以大人这等明断,怕是早就洞悉此事,也想到那大婢未必便是害了正室之人罢?” 狄仁杰一怔,看着媚娘的目光,也瞬间变得呆滞起来。半晌,他才倒吸一口冷气,看了看媚娘,结巴道: “这……这是……下官未曾想到……” 他似是被媚娘这等话儿惊着了,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好久才顺了气儿,正色道: “娘子倒是明性儿人……是狄某无用了。” 这突然一改称呼,却是叫瑞安一怔,不过因着媚娘在一侧,却也不便多问,只得听着狄仁杰继续道: “正如娘子所料,下官的确是对此案有所怀疑,于是便借着习案之由,去调了相关人等上京来审。 结果一审之下,便发现那大婢虽然性子傲烈,又是个一心欲与少爷双存之心,也或者…… 或者确有些想要代正室而为之的心思,可是却并非一个莽撞行事,不知进退的女子。 相反,她越是想得与少爷双双对对,便越是表现得对少爷的主家恭谨有礼,进退知宜。故而很是得主家喜欢。 甚至此番案起时,主家还颇为动了些力量,替她清洗冤曲。 反倒是那正室,自入门以后,便是颇不得主家欢喜——一是自恃家世高贵,从不将主家与夫君放在眼里,二是因着恨那少爷早先纳了名妾室,也是与那大婢一路性子,也是温驯可爱,机慧在内的…… 于是便常常为难那妾室。 而那妾室虽然看似温驯,可也是存着心想扶正的,加之出身不多逊于那正室,又是她有子嗣正室却无的…… 结果两厢里便闹得益发不静气起来。 是以下官闻得这些事,便想着,这会不会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可除正室,二来可灭大婢呢? 毕竟眼下看来,正室已死,又无子嗣,最受少爷喜爱的大婢又是死期将近…… 怎么算,都是这得宠仅次于大婢,又是有子嗣,又是出身不低的妾室得利…… 是以下官便斗胆又召了那妾室入京相审,结果一审之下,那妾室心中寒虚,便倒个了干干净净—— 果然,她眼瞅着少爷心中只念那大婢,正室又是名正言顺,心中怨恨,又是算着若是正室故去,自己必然是得了正室之位的。 是以便借刀杀人。” 媚娘点头道: “是了……狄大人也说过的,因此案而有所感知,这才得破陈王殿下一案……想必那大婢,却是雪了些冤曲的。” 狄仁杰默默点头,又轻轻道: “所以……狄某得接此案之时,便想到会不会也是一样的? 只是……只是狄某万不曾想到,原本是图着能以同搜当今皇后寝殿之由,叫淑妃无由可争,更不至于日后记恨狄某的…… 结果却弄假成真,反而将皇后之事,也一并发作。” 媚娘闻言,挑了挑眉,轻轻一笑道: “原来狄大人早就料到,淑妃此番,却未必能够得破其势。” 狄仁杰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当时下官未曾亲见淑妃母子,当真以为眼下若论形势而来,自然是雍王殿下得为太子。” 媚娘闻言,却笑了: “怎么听狄大人这语意,却是在见过淑妃母子之后,变了些心意?” 狄仁杰慨然道: “一国之储,国之贰也,自当为天下计,为万民计,为江山计。 可是日前狄某得观那雍王殿下时…… 只觉他虽机慧过人,心计更非一般同齿(同岁的意思)小童可比…… 却是九曲肠儿,累弯了心思。”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眼下能够为这国储的,除去这雍王殿下,也只有陈王殿下了。 然而比起机慧过人的雍王殿下来,陈王殿下到底还是过于懦弱了些。” 狄仁杰却不以为意道: “俗语云,大智者,常因心思过人,而进愚夫之事……狄某闻得陈王殿下可有一目十行之能,若果如此,则他未必便非大智之者。 再者,性子柔懦者,可注而刚。然若心性已移者,则再不可得其正直。 想必主上心性,自然是明白的。 是以狄某才认定,此番之事,只怕却是那淑妃错得多些。 而主上多年宠爱淑妃,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加之雍王因着性子刚强果决,最是……” 看了眼媚娘,狄仁杰才轻轻道: “最是合着主上心性。是以多宠爱些也是难免。 只是这人事之上,往往如此——看似宠幸如天者,未必便是真正得权之人。 尤其牵涉到这国之大事,主上也是稳健之人,再不会轻易由之任之;加之先帝生前,最是喜爱陈王。主上又是至孝—— 是以相较之下,必然是陈王殿下更宜为储。 所以狄某斗胆一断,只怕此番主上之心,却是有心护着雍王的—— 毕竟是多年宠爱的皇子,又是心知他虽性极机慧,也是有心如此,却必然不得储位…… 心中内疚之下,难免有些补偿的意思在…… 再者若是就这么混了过去,将来便是淑妃再有心思刁难陈王,总也是要念及今日于那陈王身上所为之事,难免心虚。 人么,心一虚,气不直。气不直,自然事难成了。 此番之事,只怕还是做个稀泥和着的好。” 媚娘点头,赞同道: “果然,狄大人所言,却是字字入理……只是不知狄大人如此信任媚娘,却是为何…… 就不怕媚娘将这些话儿,说与主上听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一 狄仁杰闻言,却是朗朗一笑道: “狄某之前,也是怕了的。 不过后来听闻娘子语中,却是对主上心思一了如掌……加之娘子明知此时主上正在太极殿中批阅政务,却偏偏选在了这形如主上眼皮子下面儿的左延明门相见…… 狄某若再不知机,倾心以付…… 便是真真的错失良机,傻人一个了!” 媚娘闻言,却是面沉如水,半晌瞪着微笑的狄仁杰。 瑞安听得迷糊,待相问时,却见媚娘的神色不豫,也是不能相问。 不过这也只是片刻,无多时,他便忽见媚娘面色一转,瞬如春风过湖面般,笑得一汪春水之色: “狄大人…… 果然,主上没有选错了你。” …… “果然,主上没有选错了他。” 一个时辰之后,太极宫。 太极殿中。 王德闻得暗中守着媚娘的玉如将媚娘与狄仁杰之间相谈之语,一字不差地学与李治听后,便笑道。 李治点了一点头,脸上也是动起了笑容: “嗯,的确是个可用之才…… 别的不提,能从媚娘那般几乎算不得是暗示的暗示里,听出朕的心思来…… 他便是一个人才。 何况还能借这等机会,先是相劝媚娘不可成了千人所骂的亡国之女,又是从媚娘的三言两语之中,便断出朕的心思…… 最紧要是能将时下局势一断如此…… 果然是个人才!” 德安见李治连连夸赞这狄仁杰,不由一时茫然道: “主上,德安这两年跟着主上,一发使不上这颗脑子,竟是越发愚昩了…… 却不知这狄仁杰哪里做得好,竟得主上这等夸奖?” 李治喜得良才,心情也是大好,便笑着起身,在殿中走上一走,活动下筋肉道: “媚娘初时只说这狄仁杰明断,知道朕的心思……便其实是在隐着告诉他,媚娘与朕之间,却是再无什么秘隔之事。 不过因着媚娘究竟是被旁人传得不堪,加之朕疼爱她,宫中也是早就知晓,是以狄仁杰知道媚娘说这些话儿,也未必便是有心。 可难得的是他竟能在媚娘听毕他借着案情劝媚娘不要再行些被人骂是妖女媚君之类的事时,却能从媚娘的话儿里,听出她在暗示他,这一切的一切,朕不但早就知晓,而且原本便是朕刻意为之的意思…… 不只如此,只这瞬间之事,他便能从媚娘特特选在这左延明门相见之事,觑出媚娘这番行事的本意,并且断定媚娘非但并非是那些老臣与后宫诸人口中的祸国妖女,反而是真正忠于朕,真正为朕出心出力,真正一心只求朕得安的女子…… 也立时明白,朕之所以宠爱媚娘,很大一部分的理由,却是因为她对朕的忠心,一切为了朕的心意…… 并且还在这之后,借机改了口,以示自己对朕,对媚娘的忠诚之心…… 这等人才,又是存着些正直天性的…… 你说朕怎么能不喜? 媚娘又如何能不喜?” 王德与德安也只是一味忠于李治的,再者也知媚娘这等心思却在何处,于是也是欢喜之至,这才欢笑道: “论起来这天下最知主上心的,便是武姐姐了……若非她这等机慧,抢在两派之前先纳了这狄大人为用,只怕咱们可要失了一大助力了。” 李治自是明白,于是心中也只是欢喜,又想起媚娘一片情坚可比金石——为了让自己安心,竟然选着他眼皮子下面来与年青英少的狄仁杰会面,而且还是为了自己…… 一时间喜欢得当真恨不得立时奔了去见媚娘,好好儿与之温存一番。 奈何眼下政事烦多,又是不可唐突行事,于是只得按下跃跃欲动的心思,唤着德安道: “你去把前些日子舅舅着人送入宫的狻猊乌檀博山炉儿送去,再装上一盒子好沉水香,给媚娘压压神。 这些日子渐暖,加之她也是连日劳心,难免睡得不好。” 王德德安闻言,立时俱是一怔。 王德便先不安道: “主上,若是您当真要赏,那便赏个别的罢?这狻猊炉儿,论起制(就是礼制,规格,各个品阶相应官员或者天子日常用物或者礼仪式用物的级别分类)来,却是唯有天子与直系尊亲(帝王血脉)可享的(狻猊在唐时到底有没有,有多珍贵,我没找到相关资料,不过因为看到去年的国外一场拍卖会上,据说是初唐一位公主墓里出土的,标明是天子所赏的博山炉上有狻猊九尊,又想着皇子龙孙本是一个意思,所以用了。请大家明白)。 这…… 眼下武姑娘一无封位二无品阶,便是妃籍(后宫御妻的籍户的统称,未必只指妃子)也未曾得复…… 是不是再寻个别的好的?” 李治却一扬眉道: “寻个别的什么好的? 这狻猊炉儿本便是乌檀作表……正因着这乌檀碰上沉水香,才是最安神的,朕才要赏这个…… 换个别的,换个别的能如它一般么? 再者,媚娘所居本是立政殿,是太极宫中最特殊所在,便是赐了这狻猊炉儿又有何不可? 王德呀王德,你也是越谨慎越过头儿了!” 一番话儿说得王德不敢再提,可德安却也接口道: “主上要赏谁,自是主上的心思,天下之土莫为王土,天下之滨,皆为王滨…… 可是主上呀,您可曾想过,这东西是元舅公贡上的。 他老人家本就对主上您纳武姐姐入宫极不满,若是再知道主上您把他细细挑了来送与主上您的东西,转赐给了武姐姐…… 怕不要怨死她? 德安可是听说,这东西可是别人孝敬元舅公的,极为难得,他自己都不舍得用的。 再者主上,您便是要赏,那也得看是赏的谁。 您这东西赏了别人,别人自然是欢天喜地高高奉着。可是武姐姐……” 他住口不语,只看着玉如。 玉如会意,也是无奈道: “正要禀明主上呢……前些日子主上赏赐的当季衣裳,除了两三件素服与一两件素净配装外,全被武姑娘赏了立政殿里的婢女们了。 姑娘还特别叫玉如回主上的话儿,说眼下她初得复妃籍的可能,在一切皆未定性之前,还是安分些的好。” 李治闻言,不得又是叹息又是懊恼,只得烦闷闷地胡乱应了。又叫王德再挑了件好炉儿,奉与玉如,交与媚娘去便罢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二 片刻之后。 大吉殿。 唐高宗李治贵妃崔氏处。 因着近日左右无事,又是听闻宫中内司新制了些别样衣料,素来喜爱别样新衣的崔贵妃便着了近侍清儿,请了皇后之命,取了些新样布料来看。 原本她也是有些雅兴,便着左右于月色之下,庭院之中,点上几支明烛,以取月下观衣之意,可是几番看下来,却是不免失望道: “这所谓的内司新料,也不过如此…… 看来看去,只是些换了颜色花样的旧式罢了……却无甚新意。 罢了,清儿,便分与那些小侍们罢! 要了也是无用。” 诸侍闻言,自是欢喜,便一个个接了过去。清儿更是得意—— 她家主人,自小便是极挑剔的,也是极大方的。 但凡那样东西不合眼,便是要赏了下的。 是以虽然她清儿眼下不过是个小小尚仪,却常常穿着比那正经尚宫还要好上几分。 于是便依着例,先自己挑了几匹合意的,早就见过却不得过的,这才教左右几个眼巴巴儿的小侍去分了。 这边儿崔贵妃看着她们争抢,倒也是饶有些趣味在——毕竟宫中寂寞,眼见这等人性势态,也是有些欢喜的。 可是不知为何,看了一会儿,她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清儿立于一侧,极为乖觉,立时顺着主人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个新来的小婢,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别人哄抢,自己却是动也不动。 于是立时对崔贵妃道: “娘娘也是不必介意,这小丫头是月前才从立政殿里派出来的。 听说就是因为天生一张苦相脸,立政殿里又是人手多了些,正逢上往外派人出来。于是便分到各大殿里一些。 这丫头虽然苦相脸,可却是连皇后娘娘那边儿都要抢着要的——听说却是极擅女红的,是以清儿想着娘娘最喜欢新样衣裳,这才抢了她来。 若是娘娘不喜欢看着她这张脸,便只教她莫再进殿就是。” 崔贵妃倒是也听过清儿提这个女子,便点了点头道: “也好……不过到底是要理着女红的,难免看不上眼这些衣料…… 你且叫她来,本宫有话问她。” 清儿立时依言而行。 不多时,那小婢便来到崔贵妃面前,先端端地行了个礼,又报了自己名叫楚儿,这才稳当当地立着。 崔贵妃见她进退合宜,又是比起那些自己殿中的小侍来,的确是气度高华,非同一般,心中也不由得由厌生出几分欢喜来,便含笑问道: “本宫看你对那些衣料也是不甚关注……看来的确是女红宫中第一了,却连这等新样衣料也是看不上的。” 崔贵妃出身高贵,这等问话已然是自折身分,这小婢当然知晓贵妃心意,也是受宠若惊,叉手大礼道: “谢过娘娘过誉…… 只是楚儿这等端末小伎,也唯有娘娘这等仁心慈意才能勉强纳之…… 这宫中第一女红,那是万万不敢当的—— 毕竟咱们宫里,可是有着江南苏氏一家的传人呐!” 崔贵妃既爱华衣,自然也知这苏氏一家的名头,不由罕道: “你说苏氏一家…… 难不能是那姑苏氏么? 怎么,这太极宫里也有这等人物在?” 楚儿便点头道: “正是。论起来,楚儿这一手本事,也是受着内司坊里的苏姑姑教的呢!” 崔贵妃想了一想,却道: “可是那当年侍奉早逝的晋阳公主的苏儿姑娘? 原来她便是姑苏一氏啊…… 怪道咱们大唐织丽(唐初指织物,布料的雅称)之盛,这些年益发得名。 有姑苏一系,自然是好的。” 楚儿点头应是。 可清儿眼见楚儿越发被崔贵妃敬重,心里难免嫉妒,又是有心讨崔贵妃的好儿,便笑着道: “娘娘,清儿见识浅薄,不过却也觉得呀,若非娘娘在这织丽一道上,比那姑苏氏还要高上许多的话,那便只能说这姑苏氏也不过平平了…… 娘娘都看不上这内司的东西,可不就是说明她这苏姑姑也不过一般么?” 楚儿闻言,却是不语,崔贵妃却正色道: “你哪里懂得! 贞观十三年时这苏儿姑娘可是亲手制成了传说中被称为织丽中可堪后位的凤羽罗。 这等神物,本宫在家中书里也是见过的,却再不曾得见真物…… 再者这春未春夏未夏的,论起来,宫中内司也未必就能请得到苏儿姑娘的新样布式图(就是布料的织造方法与纹样的效果图)呢! 所以这等仓促,也是本宫一时兴起罢了。” 清儿这才明白这苏儿来头之大,竟是之前侍奉那号称千古盛宠第一帝女的晋阳公主来着。于是一时间不由心中惴惴。 楚儿身为内司女红侍,自然是奉苏儿如神明。是以闻得崔贵妃这等推崇苏儿,一颗心又是天性质朴,便不由笑道: “娘娘果然擅于织丽一道…… 正是,当年那海内大朝会上,与今上一并做地祭舞的武才人所披的凤羽罗,正是苏姑姑亲手制成的东西。 不过这东西却非苏姑姑所研究而出的…… 论起来,还是今上英华过人—— 当年就是那武才人脚上的丹凤宝履,也就是先皇后文德皇后娘娘的爱物,诱得当时仍为晋王殿下的今上起了兴趣,这才得觅古事录中的图样,制成这凤羽罗。” —— 原本这等当年旧事,宫中除去当事人的苏儿与李治、媚娘、徐惠三人外,便只有那时相助织料的几个宫女,瑞安德安兄弟知晓。 连近如徐惠妹妹徐素琴、王德这等人物都不甚明了。 一来不过小事,二来也是李治媚娘有意相隐。 可是这楚儿却是苏儿颇为得意的弟子,于是便于日常教导之时,不慎将此事说漏与她听。 是以崔贵妃本意只是含笑点评,可闻得这等内情之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 半晌,崔贵妃才回过神,面沉如水地看着楚儿道: “你说个清楚…… 这凤羽罗,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之所以这等惊惶,实在是虽然进宫身为贵妃,却到底时日尚短——不过三四个月而已,宫中诸事,哪里便得明透?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三 之前虽然也听闻过这武媚娘的名头,却始终只以为不过是个颇得李治欢心的前朝旧女罢了。 以她崔氏一门的高贵身分,又是现下贵为贵妃的名头,又是王皇后有意向诸妃隐瞒的事态,自然是不曾对媚娘多加了解,更不曾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虽然知晓这武媚娘不但得重入太极宫,且有可能重列妃籍,更得入驻立政殿时,却只以为不过是李治为得此女常侍身边而使的小手段,终究这立政殿还是要由皇后所居的—— 她之所以有这等想法,一来是在家中之时,便久得家人相告,二来也是王皇后自己有心在诸妃面前渲染此事——既可叫诸妃不把这武媚娘放在眼中,多加轻视,也可造成声势,叫李治日后不得不赐殿于她。 可是她到底并非愚蠢之人,今日听得这楚儿之言,竟是当年旧事,且有这等内情…… 算了算日子,彼时只怕李治连王皇后姓甚名谁,甚至世上有王善柔此人都尚未得知…… 心中暗暗一惊,便急欲知晓真相。 楚儿见她如此大吃一惊,也是有些害怕,加之天性单纯,不知掩饰,便将自己所知,一一告与崔贵妃…… 于是就只见崔贵妃越听脸色越苍白,最后竟是一片惨白。 清儿见状,也不由得上前一步,关关切切地叫了一声: “娘娘!” 这一声唤,却唤醒了崔贵妃的心智。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紧紧握了握鸾椅上的鸾首扶手,然后才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过楚儿道: “今日里却是听到些趣事了…… 倒是有劳。 以后还要你多多在本宫身侧帮衬着些呢!” 楚儿天真,又是年少,当真是不懂看人脸色。 她见崔贵妃这等做谢,当真以为她欢喜了,于是也松了口气,笑着谢过崔贵妃。 崔贵妃也不多让,只是叫清儿找人带了她下去,领些赏赐;又叫左右都退下去。 清儿会意,立时摒退众侍,然后看着左右无人,才轻轻道: “娘娘……” “想不到这皇后姐姐,果然根本是没将本宫放在心中!” 眼见左右无人,崔贵妃这才怒声喝道。 清儿一怔,这才惊惶道: “娘娘何出此言?” 崔贵妃咬牙道: “年初去感业寺之时,你与那萧淑妃起些冲突,本宫便觉皇后姐姐似有心坐看本宫与萧淑妃势成水火之意…… 当时只道是她在这宫中处境艰难,又是这萧淑妃为人嚣张,她不愿与之争执。 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 只怕她也是不安好心,存着想看本宫与其他诸妃斗个你死我活,再渔翁得利的心呢!” 清儿讶然道: “娘娘会不会是误会了呢? 虽说当年之事,皇后娘娘确未曾告知…… 可到底是当年之事,皇后娘娘也未必知情啊? 再者,这武媚娘之事,宫中内外早就传了个遍,许是皇后娘娘想着娘娘早晚都会知道,所以……” “清儿! 那可是贞观十三年的海内大朝会啊! 她身为太原王氏女,当时的尚书六部之中,有三部都是她族中至亲,如何不得知道此事?! 再者,清儿,你想一想,她可是眼下这大唐六宫之首! 凤羽罗这等贵重物事,论理论据,无论哪一殿那一宫哪一院里有存,都当于她处留下些记录的! 如何她不知这东西,却是武媚娘当年之物?” 崔贵妃恨声道: “再者,平素里她说起武媚娘,总是一副避而不谈,或者不放在心上的态度…… 清儿,那可是贞观十三年的海内大朝会! 我大唐历代历时,再无一场大朝会可与之相提并论的! 你且想一想,当时的皇后在哪儿? 当时的武媚娘又在哪儿?” 清儿一怔,却不明崔贵妃的意思。 崔贵妃见状,不由咬牙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 十年前,陛下便已与那武媚娘相识,便能将凤羽罗这等唯有陛下挚爱的母亲,先文德皇后娘娘才用得的宝物相赠…… 你可想过,这等情意,可是咱们这些初入宫中的后来之人能比的?! 莫说是咱们,便是她王善柔…… 当年的陛下只怕连这世上有她这么一个人都不知! 这许多年过去了,她又如何不忌不恨不怕这武媚娘?” 清儿这才明白,却迟疑道: “娘娘是说…… 这陛下对武媚娘的心思,却非一般可比? 可……可或者是娘娘多虑了呢? 天下男儿不都是这样的么,贪鲜爱新的……” 崔贵妃更恨道: “你怎么这般愚蠢!!! 正因为天下男儿都如此,本宫才怕!!! 也才确定那皇后也是怕武媚娘,所以才有意相瞒其人其事,以求本宫与那武媚娘相形成仇,中间得利的!!! 你可想一想,十年,十年啊! 别说那武媚娘比陛下还年长许多,单只这十年之后,还要纳入妃籍,以得梦圆的情分…… 清儿,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本宫与那武媚娘成仇,陛下会向着谁?会护着谁? ——别说本宫娘家势大…… 皇后娘家难道就不势大么? 她眼下又如何?!连个小小的淑妃都斗不过…… 只怕那淑妃与武媚娘也是有些关联的! 否则如何能这般得宠?! 竟是宠盛过后宫之主?! 可再势大,这后宫始终还是要姓陇西李氏,这天下也是姓陇西李氏的! 那皇后呢? 皇后又如何不知这武媚娘的情势?!如何不曾想到,本宫若与其对上,必然只有惨淡收场…… 她若果真待本宫是姐妹,如何不曾明言?!” 崔贵妃一番声声厉问,却问得清儿胆战心惊!也问得她自己心寒如冰! 事已至此,清儿也是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讷讷道: “那娘娘的意思,此事咱们却该当如何处置?” 崔贵妃深吸口气,心中却有些主意,想了一想道: “眼下既然皇后已是不可依靠,那便只有另寻他助。” 清儿歪着头,想了一想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去寻那其他三妃的相盟?” 崔贵妃却摇头: “其他三妃之中,只有贤妃卢姐姐算是与本宫有些交好,可是她也是如本宫一般,只怕也蒙在鼓中。 至于那李德妃,哼……”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四 不待崔贵妃言及,清儿便抢先道: “是了是了,这李德妃仗着自己与天子一族论起来也是同姓之谊,又是颇有些内力的,常常就是不把咱们大吉殿放在眼里。 若叫她也知道这等事,只怕也要行出些波澜来,娘娘万万不可与之相交。 那……就只有萧淑妃了…… 不过若是她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素来与皇后不合,又是最得陛下宠爱的……” 崔贵妃摇了摇头,想了一想却道: “断然不可! 只怕这萧淑妃的恩宠,也不过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 其来有因呢!” 清儿却一怔: “娘娘这是何意?” 崔贵妃想了一想,却道: “你且想一想,自咱们入宫以来,是眼看着这萧淑妃得势得宠得恩……论起来,她这般恩宠,又是东宫旧人,缘何却叫本宫坐了这四妃首的贵妃之位?” 清儿不假思索道: “这是皇后的意思呀……娘娘入宫前不也得了郡公(就是贵妃之父。唐初几代四夫人的父亲随着隋制,基本都可以享受到郡公级待遇。所以称为郡公)的谏训(就是告诫的意思,这里是尊讳的说法)么? 这皇后之所以召娘娘入宫,本意便是牵制那萧淑妃……便是李氏只封德妃,也是因为怕再出第二个萧淑妃的例子……” 崔贵妃却摇头,淡淡一笑道: “你却错了…… 再想一想,你再想一想。 若论出身,淑妃不比本宫与其他二妃低——甚至只高不低。论荣宠,她多年为陛下所爱,又是子嗣有继…… 便是不能封后,至少也应当是贵妃才是。 为何至今却只是淑妃?” 清儿却被问住了。 崔贵妃这才道: “再者,便是皇后有心拦她得位,那也是得陛下允可的。 所以说来说去,只怕还是陛下有心不叫她得高位罢了。” 清儿想了一想,却犹豫道: “娘娘,清儿实在愚笨,真不明白什么意思……” 崔贵妃叹息道: “本宫且问你,若你有一件心爱的衣裳,是属于别人的,样式款料,你皆是极爱。 可是因为种种缘故,你再难得到同样质料的衣料制成这等衣裳,你会如何?” 清儿想了一想道: “那便再寻了相似的衣料……啊!” 她立刻捂住小口,惶惶不安地看着崔贵妃。 崔贵妃点头,叹息: “你也想到了? 唉…… 直到方才,本宫才突然明白为何每每见到刘宫侍与杨昭仪时,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现下想来,她们却都是有些神似那萧淑妃……” 说到这儿,她突然住了口,却摇头道: “不……不是她们像萧淑妃…… 而是萧淑妃与她们,都像一个女人。 清儿你觉得,这个女人,是谁?” 清儿连连吞了几口气,才细如蚊语地道: “武……武……” 崔贵妃看她吓得不轻,也不勉强她说全了名儿,只是叹息点头。 半晌清儿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 “那……那娘娘的意思,是要与那武……” 崔贵妃点头,却也叹息道: “不过眼下,却不能贸然行事……毕竟论起来,这宫闱之事,从来都是瞬息万变…… 所以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要打听得清楚,这武媚娘与陛下,到底有着怎么样的过往纠葛…… 若是能弄清她们二人之间的过往…… 那对咱们日后的行做,也是好得多。” 清儿点头,犹豫道: “可是娘娘,咱们进宫,左不过三月有余…… 若是皇后都不可靠,那哪里便能立时寻得这等可靠之人,将宫中之事一一告知呢?” 崔贵妃却淡淡一笑道: “人可靠不可靠,不要紧,只要她给的消息可靠便好了。” 清儿一怔: “她?” 崔贵妃含笑点头: “她。” 永徽元年四月初四。 寒食。 依着惯例,宫中照旧是要禁火三日,祭祖三日的。 高宗李治率诸后妃大臣于晨起便驾行太庙,以行祝祷祭祖。 且今年最特别的,便是着了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位大方师亲执华仪,诵诰李治本人亲书之祭文,以示尊孝。 更引大唐全境万千道场之众主,浩行**事,以慰李唐宗祖之灵。 又着令圣僧玄奘法师亲披伽裟,再捧锡杖,率三千六百亲授子弟,于佛前大行法会。 其中声势之大,自不必言说。 当时正适某北族小国首领一探长安,图谋有意。见得这等盛大场面,竟自惊熄了心中野火,顾左右而微叹道: “大唐之盛,已是天众之国。 便只道僧人众,便已近我国一半之民众也,何能敌之?” ……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因着李治太庙祭过先祖,又是适逢前朝有事,更因为避人耳目,李治乃诏令皇长子陈王李忠,代父祭皇祖母文德皇后。 此事本当皇后亲随,奈何因李治有严令,又是特特地下了旨,着令刘宫侍从旁相助奉之。是故皇后竟不得而入,更因李治此番严令,暗生疑心: 莫不是李治有所犹豫,不愿将陈王过嗣于己? 是故这般惴惴不安下,便借了口信,召了父母与其舅入宫,以密议此事。 …… 片刻之后。 李忠祭拜已毕,又是难得见到母亲,心中自是欢喜。 于是借故拖延,不肯离开—— 好在因有李治严令,又是前番之事,方将平息,皇后身边诸侍也不敢,更不能随之入立政殿,他竟是得了天大的自在,到处欢笑玩闹,只在母亲身前撒娇。 刘氏难得见到儿子,也是欢喜,奈何因着心中有事,与之玩闹一会儿,便看了看一侧立着,含笑观望的媚娘。 媚娘会意,看了看瑞安,瑞安这便上前来,拿出件西域进贡来的稀罕玩意儿,哄着李忠出去玩耍,只留媚娘与刘氏在殿里。 媚娘见忠儿退下,又看了看玉氏姐妹与一众女侍。 玉氏姐妹心知肚明,其他女侍更是这些日子以来,多番受媚娘恩惠,颇为献忠,便都急急退下,将殿门好好儿看着不叫人近前。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五 媚娘见她们如此贴心,便索性又叫了玉明来,去后殿库里抓了金银豆子(前文有介绍)、果子(指头肚儿大小的金子,可以当钱来用。一个约合现代的一两重,也就是45克左右)、真珠宝石各一大花囊子,总有七八囊子的钱物赏与她们,又赏了酒水茶点,瓜果小食等物,只教她们远远地就在廊下坐着,打些蒙头儿戏便是。 (注,蒙头儿戏,跟现在的赌大小差不多。是唐初至盛唐时中上层阶级很流行的一种赌钱游戏。就是拿一些大钱通宝铜板之类的大小钱装在一个杯子里,用力晃动之后,放下,叫对方猜几枚大小钱,或者几枚正反面之类的…… 不用完全猜正确,只要猜得相对接近,就可以得到自己猜到的数的钱物。 不过用金银珠宝来玩的,整个初唐至中唐、盛唐时期的正野史,甚至是小说传奇的记载中,也只有一个武则天。 就连杨贵妃也只能抓些一钱一个的金豆子来玩儿,猜一个杯子里有多少个金的多少个银的。珍珠宝石,尤其是金果子却是连后来奢靡成性的晚唐时代的后宫都用不起的。) 闻得媚娘这等示恩,虽然自入殿这一个月来,众侍也是看惯了她赏人不带眨眼的气度,可到底也是难免吃惊,更不敢接。 虽然玉氏姐妹二人再三笑言无妨,众侍也是不能接得到。 最后还是媚娘亲自出后,将其中一囊子金果子笑着,亲自塞入一位自幼便跟着长孙皇后的老姆姆(就是老嬷嬷的意思)手中,又是说,这当好生谢过她们这些日子来的照顾,一众十几个侍女小监们,这才敢各自接了玉氏姐妹递过去的东西,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媚娘,跟着玉氏姐妹就跑到廊前,坐在廊下喝茶取乐去了。 这一幕看得身边的刘宫侍也是惊叹不已——虽说论起来,她也是进宫这些年,其母家虽地位不高,可当年也算得上是一方首富,可也再不曾见过这等大手笔。 于是她看着殿外盯紧了那些欢喜若狂,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蒙儿戏,自己却毫不以眼前这等珠玩动心的玉氏姐妹慨道: “王皇后平日里,总是好宣扬自己出身大家,高华恤下…… 可是眼下看一看这等阵势,再想一想她平日里那等小心算计…… 便可也知,那所谓的太原王氏,只怕也是纸糊的架子罢了。” 媚娘却摇头笑道: “哪里便是这等说来? 这些东西,却非媚娘所有。不过是主上昔年里替媚娘在先帝面前挣得的些赏赐罢了。 媚娘眼下在宫中,这等不缺衣少食的,自然是不必多存这些东西…… 最紧要的,还是人心。” 刘宫侍只把最后两句话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一遍,再看一看那不动声色,冷静自处的玉氏姐妹,却叹道: “果然是武娘子……云若当真是长了大见识了……” 于是转过头来,正色道: “娘子如此宽怀,那云若此番前来的目的,倒是达成一半了。” 媚娘一怔,想了一想,却且先不作答,只引了她来到小几前,分了主次坐下,又亲自斟了茶水,让了茶点,这才轻轻问道: “不知刘宫侍此言何意?” 刘宫侍轻轻一笑道: “娘子宽怀,也是待人极好的……是以才能容得下云若…… 却不知娘子这等宽怀,可还能再容下一两个人么?” 媚娘闻言,微微啜了口茶水,却笑道: “难不成刘宫侍有心来这立政殿相伴媚娘? 那倒是天幸媚娘了。” 刘宫侍却摇头道: “武娘子错了。云若虽也盼望着能长伴娘子身侧,以求乘荫。 可云若也有自知之明,此等事态,别的不说,头一个陛下便是断然不允的。 是以确非如此。” 媚娘这才真正的吃起了惊: “那刘宫侍的意思是……” 刘宫侍却不言不语,只是看了看左右,才叉手在胸,低声道: “昨夜里,大吉殿的清儿姑娘,却是到了云若房中来了。 她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一句话儿来,请云若代为转告娘子。” 媚娘闻得大吉殿崔贵妃有言相转,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只是想不透那崔氏如何突然转了性儿,于是便点头道: “还请刘宫侍明言。” 刘宫侍也不多赘言,便直道: “那崔贵妃身边的清儿姑娘的原话,却是这等说的: 早闻武娘子性本淑华,又极为柔和善驯,深得上恩…… 贵妃娘娘入宫新妇,诸事大体不识,又是难有依靠。 是以却愿与娘子结为姐妹之谊,以求来时相助相携。” 媚娘闻言,低头垂思半晌,才抬头恳切地看着刘宫侍道: “却不知刘宫侍如何做想?” “我?” 刘宫侍闻得此言,却是一怔,然后立刻微生暖意: 想不到这武媚娘,却从未曾把自己当过外人看…… 可到底是不敢托大,于是便口中道: “此事…… 云若却是看不透。 论起来这崔贵妃与王皇后,虽然年岁有差,却是当真的旧日闺中之友……是以皇后才特特地选了她入宫来,以图压制萧淑妃…… 只是奈何眼下宫中诸势已定,她又非蠢人,只怕早就察觉到那王皇后待她如此,却是另有心思…… 所以才诸般打探,却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知娘子才是陛下心中至爱,是以前来结交,也是平常之事。” 因着忌讳媚娘,刘云若这一番话,却隐藏了至少五分的真相—— 至少,这媚娘受宠之事,与当年东宫诸妃之事,却是她一五一十地告诉崔贵妃的。 原因无他,昨夜清儿夜访她处时,她便设法从清儿口中与语言神态里判断出来,这崔贵妃怕是与王皇后起了猜疑,又不知从何处看破这媚娘之事,于是想从她口中打探出些真相来。 而对刘云若而言,无论是王还是萧,只要这两个长年害得她母子不安,又是有心拆散,甚至毒害她母子的贱人受苦,她都乐见其成。 是以她才爽快地将这些事态,一一告诉清儿,又答应了清儿向媚娘说项的请求。 ——事实上,她这等心思,从没想过,也没有以为可以瞒得过媚娘与李治……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六 而媚娘也确是一早儿便从德安处得到了准信儿—— 昨夜崔贵妃与清儿的一番对话,却是原原本本地被抄腾工整在折书上,一早就送到了她处。 阅过折书后,媚娘便料到,崔贵妃口中的那个“她”,只怕就是刘云若,于是这才早早儿地做了安排,又请了李治的意,这才借李忠祭祖之机,与之相会。 所以媚娘眼下,虽然知道刘云若有隐瞒,却也不以为意,更信崔贵妃之心,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倒是一路的可怜人了…… 论起来,我也是在这宫中多灾多难的…… 若非前些日子得了刘宫侍的相助,只怕眼下也是不得好。况且刘宫侍都信那贵妃娘娘必然会纡尊降贵,好生相护…… 那媚娘又怎么会傻到将送上门的朋友往外推呢? 只是媚娘不知眼下,当如何行事呢?” 刘宫侍闻言,当真是松了口气: 虽说她早料到以媚娘的气度与胸怀,必然是会接受崔贵妃的示好。可论起来到底她也是心中无底。 眼下媚娘这一句话说出口,倒是叫她松了口气,于是笑道: “既然娘子有心相交,云若又是得恩于娘子…… 那自然当巧作安排,以求娘子与贵妃娘娘二位,早早相会了!” 永徽元年四月初五。 清明节。 依着规例,身为天子的李治,今日是要先行入两仪殿拜祭太宗与文德皇后正灵,尔后独宿太极殿中,且当于戌时前就寝熄灯,以示尊崇的。 然而眼下已是戌时三刻了,李治却依然披着衣衫,半倚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简。 一侧德安掌上一盏小灯,就在一旁细细地替李治沏着安神茶,以备待会儿就寝之前饮下。 李治翻了几翻,突然叹了口气,轻轻问道: “今夜,便是崔贵妃去见媚娘的时候么?” 德安点头道: “正是。主上安心,德安早就已然安排了人,守在那云泽殿外了。” 李治点了点头,又问: “那徐姐姐……最近如何?” 德安听问,也不由叹口气道: “正要禀明主上呢…… 前日因着武姐姐的请,孙老神仙也是入内来诊视了一番…… 怕是……” 德安住口,不再言语,李治点头,示意明白,可神色难免黯然道: “当真没有办法了么?” 德安摇头苦笑: “主上,这一年多来,您召入宫中的良医,可论千数了。 可是…… 唉! 眼下就连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是断了…… 主上…… 容德安说句不太中听的……您可是得早早儿替徐姐姐安置下罢,免得……免得到时仓促……徐姐姐……” 德安也不再言尽,李治目光也是微微湿润,轻轻地点了点头,却不做言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日子来,每每见到媚娘,朕便总想起当年父皇还在时,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的情形…… 元姐姐,徐姐姐,媚娘,瑞安,还有你,还有安宁,花姑姑…… 想不到最后,还是只剩下我们了。” 德安闻言,也不由得湿了眼眶,默默不语。 良久,李治才打起精神,又抬头问德安道: “对了,既然崔贵妃动了,那卢贤妃如何?” 德安点头道: “大吉承庆二位殿主,向来是一脉相亲的,再不会有什么相隔。 想必便是今日卢贤妃不曾见动,也不过三两日的。” 李治长舒了口气,点头道: “如此便好……不过以防万一,你还是要那些人盯着些的好。” “是!” “……还有,找个机会,你安排徐婕妤这两日便入一趟太极殿罢!记得别叫别人知道。尤其是媚娘…… 有些事,朕不想叫她伤心。” “是!” 同一时刻。 云泽殿中。 媚娘看徐惠已然睡下,这才松了口气,慢慢地踱了出来,向着外殿走来。 一路走,一路将挽着自己手臂的徐素琴的手,拿在手中轻轻拍着道: “你……你也得安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接下来的日子,只怕……” 媚娘咬了咬下唇,目光黯然道: “只怕有得你忙。” 徐素琴红着眼圈,轻轻地点头,泣道: “武姐姐放心,素琴明白。” 这一声素琴,却是叫得媚娘一阵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贞观十三年,海内大朝会的时候。 那时的她们,还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摇了摇头,甩去回忆,媚娘点头,也不再多说,便叫素琴自己留下,守着徐惠。她则独身一人慢慢地走向外殿门口,等待着她的瑞安那里。 素琴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拭干了泪水,转身回到姐姐寝室之中。 寝室中,一片昏暗,只有挂在殿顶的垂纱,如月光如风雾地笼着整个殿内,由着风一阵阵地吹起,落下,吹起,落下。 素琴看了看床上纱幔中的人影,似乎毫不动弹,于是便松了口气,自己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坐下。 刚坐下,人影便动了,接着传来徐惠的声音: “媚娘……走了么?” 素琴这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没有睡。于是急忙应声道: “姐姐怎么还不睡?这等时刻了…… 武姐姐刚刚才走。方才守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想着等姐姐醒了,多少能说句话儿的。不过她看姐姐睡得香,便也不能打扰了。” 一只枯如白玉削枝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掀开了垂着的青色纱幔,露出一张虽然瘦削,却显得更加不食人间烟火,仙气十足的脸来。 虽然这张脸也近乎没有什么血肉了,可是目光中的明晰与清透,还是变不了的。 素琴见姐姐这样,不由眼圈儿一红: 前日孙思邈来时,向德安私下说的话儿,其实她与媚娘一句不落,全都听在耳朵里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媚娘更不愿意相信,徐惠当真只不过是一两个月间里的事儿了。 她虽不愿让姐姐伤心,可到底自己也伤心,因此无话可说。 好在殿中光线昏昩,徐惠也不曾看得清妹妹表情,只是轻轻一咳道: “这也好…… 正等着交待你几件事…… 以媚娘的性子,若是叫她听了去……难免心痛。” 素琴闻言,却是一怔: “姐姐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武姐姐么?”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七 徐惠闻得素琴发问,却只是摇头,淡淡一笑道: “却不是不能叫她知晓…… 我只是怕她听了,又要伤心。” 素琴心中一沉,便知徐惠这是要交待后事了,于是一边紧忙地打起精神来听着,一边含着眼泪,往前坐了坐,握住姐姐手。 徐惠见她如此,心知自己这小妹,聪慧也不下于自己,于是也不多言,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轻轻地抚了一会儿,才半喘半道: “原本我是不想再向主上要什么封名的了…… 能得侍奉先帝一场……便是只不过身为一个小小宫侍……也是心满意足了。 只是奈何因着你早晚是要出去的,若咱们家里没有个得封位的人,那小弟他们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 所以素琴,若是不日,主上召了你去,问你我可有什么心愿时…… 你便告诉主上,若能得封贤妃……便是最好。” 素琴却含泪讶然道: “姐姐只要封贤妃么?可是若依姐姐的位封年历……便是封贵定淑,那……” “傻丫头……你有所不知啊……” 徐惠咳了一声,轻轻道: “原本若依论起来……姐姐的确当得起封贵定淑。 可是…… 可是素琴啊! 韦太妃尚且在世,若主上强封了我贵妃之位,纪王也好,韦太妃也罢,必然是要怨恨的……毕竟我这追封贵妃,怎么能先于先帝真正封立的贵妃之前入土呢? 所以……所以若是要请主上追我为贵,那……那我必然要落得个停灵昭阳下宫……只待太妃入陵后,再我入灵的…… 至于淑妃…… 素琴,你也当知道当年的两位杨淑妃,都是什么样的人物…… 那大淑妃(杨玉婉)且先不论……素琴啊,你以为我能与那小淑妃娘娘(杨淑仪)一较高下么…… 素琴……无论是论出身,比心智,讲天资……我…… 那杨淑妃可都是真正的人中龙凤……我是万万不能比的…… 再者,这淑妃之位,这些年来……也似是受了些诅咒似的……高祖在时,险些封了淑妃的张婕妤(参见前文玄武门事变一段内尹张之乱),后来的大小杨氏二位淑妃,再到眼下的萧淑妃…… 素琴…… 我……我实在不愿被这淑妃之位,给累得不成事……” 徐惠说到这儿,便又重重地咳了起来。 素琴忙忙地拍胸槌背,以求其安。 又咳了一会儿,徐惠这才定了下来,**一声道: “何况,这么些年后宫沉浮,我也算是看明白啦…… 什么权势倾天,什么风华绝代……都是虚的。 人这一世,但得有个知心人,相守一辈子,衣食不缺,风雨之下可有片瓦遮身,能得做自己喜爱的事情,见自己喜爱的人…… 这便是足够了…… 所以咱们徐家,还是少些富贵的好。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 素琴……你知道姐姐心愿的…… 一辈子,也只求能与先帝长相厮守…… 眼下若是去了,在那昭陵之中……若…… 若我是四夫人前三位的,自然是要自立陵寝,不得多近先帝身侧的……” 若说素琴先前听着徐惠这些话儿时,还能强忍着的话,眼下她已然是再也忍耐不得,不由扑在自己亲生姐姐身上,抱着她已然是赢弱不堪的身子痛哭起来。 徐惠也不急,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由着她痛哭一场,纾一纾心中郁郁。 好一会儿,素琴才止住了泪,抬头看着姐姐道: “姐姐放心……咱们…… 咱们总是能……” “不必再自欺欺人。素琴。” 徐惠淡定道: “我自己的身子,我比谁都清楚。 素琴啊……其实我早就想着,若是能得解脱,也是好的…… 当真,当真这宫中,实在非人所能常居之地啊! 不过还好……我一离开,你也便要离开了。 所以姐姐也算是放心了。 素琴,记得,回头见了父亲,记得告诉他,咱们徐家不要再求什么富贵无极……只要全家康泰,不愁生计便好了。 明白么?” 素琴再一次痛哭出声,一边拭着眼泪,一边点头答应。 徐惠又替她擦了眼泪,轻轻道: “还有一事…… 虽然你要离开了,可在离开之前,你还是要替姐姐,想法子助你武姐姐一臂之力…… 你…… 你要听姐姐的,等我离开,你也要离开之前…… 记得,一定要是等我离开,你也要离宫之前的时候…… 你再告诉主上两件事……” 徐素琴拭净了眼泪,只看着徐惠。 徐惠脸色病态地红,点了点头,看了一下周围,这才又示意素琴再近一些,轻轻告诉她道: “你…… 你要告诉主上…… 王……王德手中,还有两道先帝遗诏…… 是…… 是关于媚娘与……与他的…… 不过因着先帝……先帝有遗谕在先…… 他不能…… 不能主动向主上出示这两份遗诏……至少现在不能。 只有…… 只有到了万无可法那一日……这两份遗诏才能出示,也才能…… 才能派上用场…… 记得,一定要主上答应你……要请主上以先皇后娘娘立誓答应你…… 不到那万无可法一日……便再不请王德出示这两份遗诏……” 徐素琴虽然吃惊,却也只得点头。又看着徐惠道: “姐姐放心,这件事,我一定记得。 那第二件事呢?” 徐惠又咳了一声,这才轻轻道: “第二件事,便是……便是你要提醒主上…… 媚娘……媚娘的性子,却…… 却不是什么容不得人的……虽然她也是一心求着能够与主上长相厮守…… 可她能容得下六宫…… 万万……万万不可叫媚娘给背上个专宠擅妒的名……记得…… 一定要告诉他啊…… 便是…… 便是日后他有心……有心只留媚娘一人在宫中…… 他也要考虑下媚娘的名声……记得……” 半个时辰之后,云泽殿外殿之中。 媚娘看着已然慢慢离去的崔贵妃主仆二人,不由冷笑一声。 瑞安在一侧立着,见媚娘这等神态,也不由道: “姐姐,看来这崔贵妃也不是什么娴德淑良之辈呢! 竟然将那为她中间做介的刘宫侍给卖了个干净呢!” 媚娘淡淡一笑,看了看瑞安道: “她若是不卖刘宫侍,我或者还能容得下她。 ……其实本来此番与她相见,便是有心看一看,这四妃之中,除去萧淑妃外的其他三位,都是何等人物。 眼下一看…… 哼,果然如治郎所言,当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八 瑞安也点头,冷笑道: “可不是? 想当年有个杨淑妃,阴德妃,韦昭容,韦贵妃,萧才人…… 如今却又有个萧淑妃,崔贵妃,王皇后…… 却是不知那其他几位如何呢!” 媚娘垂头,想了一想才道: “别的倒也罢了,不过我听王公公与你哥哥都说过,那卢贤妃与这崔贵妃私交极好。怕是此番崔贵妃虽是只身前来,却是代着大吉承庆二殿的意思呢! 至于那李德妃么…… 我倒是不常听她的闲话儿。 瑞安,你这些日子在宫里,可见过她平素行事如何?” 瑞安早有所备,见媚娘发问,便先上前,替媚娘寻了个软靠,安在她身后,只教她好生靠着—— 也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以来,媚娘腰背总是酸痛,极不舒适。且也是夜间稍晚歇上一会儿,便会脚面浮肿,胀痛不安。 是以每每出来之时,他总是加倍小心地替她安着好备。 ——看到媚娘坐安生了,他才在一边也寻了个小锦垫子坐下,随手将白玉拂尘往腰后一插,自己从腰里掏出一件玉槌子来,一溜儿地替媚娘槌着双腿,一溜儿道: “这李德妃说起来,倒是个稀罕人物—— 平素里除了主上召见,便再不见她多出百福殿一步。 不过呢,这不出门归不出门,平素里可是不见闲着…… 前些日子还听说与那王皇后的舅舅起了些冲突呢!” 媚娘本已觉得疲惫,微阖着双眼犯困了,听到这话儿,不由又微微张了眼: “你说她与柳奭? 却是为何?” 瑞安槌透了一条腿,这又换了另外一条腿,细细地槌着才道: “论起来也是小事一桩,只是李德妃性极爱好茶叶。 前些日**里不是进了一批子上好的蒙顶么?她听说了,立时便派人去取。结果偏生就是那般巧,适时她身边的小侍女叫意如的,便就碰上了王皇后身边的尚宫怜奴。 怜奴因着茶叶量少,又是皇后有吩咐,要取了两升的足量茶叶交与同样嗜茶如命的舅舅与其母亲的。加之又是仗着意如年纪小,又是当时怜奴身边有柳大人的近侍小童一起起哄,竟是生生地气得意如一路哭着回了百福殿,向她家主人告诉去。” 媚娘闻言,便点头道: “正是这个理了…… 论起来,那柳奭便是再如何皇亲国戚,到底也是宫外人,此番行事,却是那怜奴丫头的不是…… 若是教皇后知道了,难免要治她一个擅权专治的罪的。 到底这宫里的四妃之中,哪一殿那一位,都不是能够轻忽的人。” 瑞安点头道: “正是呢! 那茶叶一取回万春殿,皇后立时便炸了毛儿,也不理柳奭便在眼前坐着,竟立时叫人打了那柳奭的小侍童一顿,又叫怜奴好生自己奉了一升茶叶,去百福殿向德妃请罪。” 媚娘却摇头道: “此事却是不妥…… 虽说是李德妃手下的人受了委屈,可到底打了狗儿,也是要看一看主人面的。 再者她便是皇后,德妃便只是四夫人之三…… 可到底德妃也是贵家出身,又是一殿之主,便是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是有客在身侧,不便当时就去与之相面的,也该好好儿备下几样适当的礼奉,再亲书一折,交着怜奴与诸侍一道去的…… 这是皇后不能为事了。 那李德妃既然同样身出贵家,论起来又是天子同姓,只怕是这口气再也咽不下的。” 瑞安也点头道: “可不正是姐姐说的么? 虽然那李德妃面儿上看着当时是无事了,还好好儿地赏了怜奴几段子杂锦什么的……可细细品来,也不过就是那个意思罢了。 否则这怜奴好歹是六尚之首,德妃又是一殿之主,自当赏下来也是大钱百十才是的……若说这德妃单单只是小气,瑞安看也不像。 毕竟之前无论是谁,到了德妃殿里,都是大钱或半百,或百十枚的。” 媚娘点头: “可见是她存了气了。那怜奴如何?皇后又如何?” “那对主仆成日里只恨心眼儿少几个的……哪里会不明白?是以眼下,这李德妃却也是跟皇后只是面儿上的交情罢了。 所以姐姐,若是真论起来,只怕这德妃却比那崔卢二妃,还来得可依靠些呢!” 媚娘点头,有心想附和瑞安一声,却越发觉得身子沉重,恹恹地不想动,于是只得懒懒地将一声“唔”在口里轻轻滚了一滚,然后便散散道: “瑞安……我有些疲了……咱们今夜,便在惠儿这儿歇下罢…… 你去问问素琴,看看好不好……” 瑞安闻言,见媚娘实在是不能再撑,便紧忙应了,起身奔向后殿去见素琴。 素琴正与徐惠说话儿,闻得媚娘实在要留下来歇着,自然是满口应着。只是徐惠难免为媚娘身子担忧,便告与瑞安道: “你明日里,可也得请了孙道长来,替媚娘诊一诊脉罢…… 这些日子,我看着她却比我精神还差……别是又怎么不得劲儿了。” 瑞安也正有此意,便立时应了下来,只是明日之事,今日总是晚了,便约摸着媚娘怕是不能自己好好儿去休息,再者榻铺也是没有备下,自向后面儿寻了六儿一道,去外殿顾着媚娘歇了。 …… 永徽元年四月初六。 午后。 太极殿。 从一刻钟前,孙思邈禀明媚娘身体之况时,李治便是一片呆愣之态,无论身边的人如何喧哗起闹,他都是傻傻的。 直到德安欢喜异常地抹着眼泪,去轻轻地拍醒了他,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看着孙思邈,或者说是瞪着有些微愁的孙思邈,颤声问: “你…… 你说甚么?! 媚娘……媚娘她……她……” 好好儿的一个大唐天子,此刻竟是被一腔狂喜惊动所堵着,半个字也说不混仑。 孙思邈叹了口气,点头道: “正是…… 武小友…… 她眼下已然是孕足三月之身了……” 轰隆隆、哗啦啦一片巨响之中,李治从被带得东倒西歪的金龙圈椅与白玉案几后跳了起来,急急地奔向孙思邈而下来,路上一个不小心,加之太过慌张,竟然还踩到了一只滚落在地的笔筒,广袖乱挥一气险些跌个满地葫芦…… 旁边正欢喜不胜的王德与德安见状,都是惊呼连连,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三十九 而他倒好,也不看身边人,只是一个劲儿如孩子般地犟着冲到孙思邈面前,一双雪夜星空般的眼睛呆愣愣地瞪着孙思邈道: “你……你你你…… 你再说一遍…… 媚娘……媚媚媚…… 媚娘怎么了?!” 孙思邈见状,竟是更加愁叹一声: “唉…… 回主上,武小友已然是有孕三月了!” 李治这里一片狂喜,诸侍更是欢喜不胜,奈何孙思邈这般冷静,却如一块儿冰石般,不多时便将诸人之心冷静下来。 最后,连李治也发现了他的不同,不由一股子不安的预感浮上心头,轻轻问道: “孙……道长,可是有……有什么不妥?” 此刻的李治,全然没有那大唐天子的气度,只是如一个大夫面前最平常不过的,即将为人父亲的普通男人一般,惶惶不安。 孙思邈也明白,媚娘这一胎,对他有多要紧,可是…… “唉…… 主上,恕小老儿直言…… 只怕武小友这一胎啊……再过一个月,便是要自然而落了。” 狂喜之后,便是大惊: “你说什么?!” 李治失声叫着,紧紧地抓住了孙思邈的手臂,抓得这老人家竟然生出些痛意不说,还头一次对这个自己看到大的男人,生出来些微的惧意。 不过孙思邈到底是孙思邈,却非常人可及,只是咬牙忍受道: “不过主上也不必如此惊恐。 毕竟武小友所怀的,却非是正常的胎儿—— 只怕却不是个死胎,便是未曾成形的胎囊罢了。” 李治目光骤冷,声音也降得如冰: “到底怎么回事?” 一边说,他一边将手松开,在一侧同样惶惶不安的王德与德安等侍的侍从下,退后了一些。 孙思邈这才松了口气,缓缓道: “武小友当年中脐香之时,小老儿便曾有告与她,十年之内,若怀胎,则也皆为死胎,或只是未成形的胎囊罢了。 不过有句话儿,小老儿却只对她一人提过,再不曾告与他人。 其实这十年之中的头七年,她若怀胎自然是必然难保,甚至变成未成形的胎囊,四个月之内必然自行脱落母体。 可是后三年,她若怀胎,强保下,也不是不能成胎——只是会先天胎中不足,长大后病弱多恙罢了。 所以眼下,武小友这一胎,是万万撑不到四个月的。 而且以小老儿所诊之脉相…… 武小友腹中之子,却只是个胎囊。” 李治听毕这番话,不由脸色一片雪白,良久才带着哀求的神气,惨然看着孙思邈道: “孙道长……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孙思邈摇头道: “无法,此胎先天便非人形,而是胎囊…… 其实主上,小老儿此番之忧,还有另外一事要请主上小心呢!” 李治正沉浸在伤痛之中,不由含泪道: “道长还有何事提醒?可是媚娘? 这……这朕也……” “却非是武小友……而是那后宫中诸位巴不得武小友从此远离宫中,以及宫外的长孙太尉等人…… 主上,小老儿不问世事,只知医病疗伤。可是这局势如此,武小友若是此胎为人所知,难免会被那些人拿来大张其事,再提她是妖星转世,所以不能安产胎儿,再借着这个机会,赶她离宫,甚至逼着主上不得不杀之啊!” 李治这才猛然警醒,拭干眼泪——虽然他对媚娘所怀之子,抱着巨大的喜欢与渴望,可是在他心中,媚娘才是第一位的。 是故立时,他便冷静下来,看着孙思邈道: “道长的意思,是有人会拿媚娘的胎儿先天不成形,而加以鬼神不容之名,逼朕杀她,或者…… 逼她自尽?” 孙思邈点头: “小老儿这些年行医以来,人情世故,也是多少看了一些…… 这世事如此,尤其子嗣一道之上,多少人家因这事而分崩离析? 更不用提那些虚荣自许,自身有疾,以致子嗣先天有损,而将责任怪罪于一诸妻妾之上的男子了。 主上,若是论起来,此胎此时之成,对武小友也是好事——毕竟她之前所中之脐香之余毒,以及后来藏书阁中所中之余毒,还有前些日子她入感业寺时,所服之药丸之隐忧…… 皆可伴着这枚死胎一落而尽,身子也是能更加快地恢复。 至时再温养胎儿,必然是先天充足的好孩子。 可是问题是,那些宫外老臣们,特别不会信这等事啊!” 李治咬牙,点头,看着同样一脸忧心的王德与德安道: “你们也是这般想?” 王德看了看德安,便头一个道: “虽说眼下,元舅公没有不想叫武姑娘入宫的意思……可那也是形势所逼。 所以便是眼下他不发难,只怕日后待一切皆如他意,或者一切皆不如他意之时,他也是要借着武姑娘这等事发难的。” 李治咬牙,红了眼眶道: “媚娘怀胎不成,本已是痛事…… 想不到朕还要为了这些老臣们,再瞒着这些事!” 他愤然地用力拍了一拍身边的花案,当场震得花案上的花瓶跌落地面,碎成片片。 半晌,他才缓了过来气,眼圈儿红红地看着孙思邈道: “那…… 道长,此事你可与媚娘说了?” 孙思邈摇头: “事关重大,小老儿自然是要向主上禀明了此事再言说与武小友听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断然道: “此事,还请道长务必瞒着媚娘,最好永远不教她知晓! 可以么?” 孙思邈一怔,想了一想也是,若是叫媚娘知晓,难保她不伤心伤身,于是只得默默点头,叹息着答应。 李治又过片刻,才强收了泪意,请退了孙思邈,又着德安好生扶着他下去,然后才转身向着王德道: “王德,朕要你办件事……” 一个时辰之后。 李治问过前来报安的瑞安,知道媚娘这些日子犯困犯懒,已然是睡下了,又知晓了昨夜崔贵妃之事,便想了一想,点头,又道: “这些日子,你好生安抚着媚娘,她身子不好,又是……” 李治住口,良久又叹道: “毕竟这等事,还是小心的好。” “是。” 瑞安答应。 李治看看无事,便叫瑞安回立政殿去。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 看着瑞安离开,德安才上前,轻轻道: “主上,您当真不打算让武姐姐知道此事么?”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眼下还未有定论……孙思邈也未必便是神医通天的主…… 还是再召个名医入宫里来,暗暗地再给媚娘相一相脉,再做定论不迟。” 德安却是一怔道: “可是…… 可是主上,那是孙老神仙啊……” “正因为是他,朕才觉得奇怪。” 李治轻轻道: “别的不提,朕且问你,媚娘怀孕三月,为何之前他曾替媚娘诊脉之时,却不曾发现媚娘身子不安? 这是其一。 其二,虽然说一月之时,朕也确是往感业寺里,也……” 他住口,德安却明白他的意思—— 腊月之时,李治先先后后往感业寺中私会媚娘,不下十次之数。只是一向做得隐蔽,无人察觉罢了—— 他可是连王德都背着的,只带了德安,小心地从宫中秘道出了宫去,再在天亮之前回来的。 所以媚娘怀孕,在外人看来颇为奇怪,可是德安却心知肚明——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此刻,李治反而有些怀疑与犹豫? 李治又叹息一声道: “只是朕不明白…… 是时媚娘身子不安,又服着些理气固血的药丸……孙思邈自己可是说过的,服那药丸之时,再不得有孕的…… 如何她便得了孕?” 这话儿若搁在别人耳边,必然是以为李治怀疑媚娘不贞。可是在德安耳朵里,却立时听明白了李治的意思: “主上是怀疑,武姐姐那时服的药丸是当真有问题? 主上怀疑有人想害武姐姐?” 李治点头,忧心叹息道: “若果有此事……那朕便不得不多加考量,这些日子以来朕这些所行之事……只怕早已被此人知悉了!” 永徽元年四月初十。 立政殿内。 高宗李治与其宠侍武媚娘,因着头一个孩子的到来,而欢欣不已。 虽然媚娘因身怀有孕故,加之此事不宜宣扬,而不得不多加隐讳,可是左右却是贺喜道喜之声连连。 李治更是又从宫外安排一名名医,名唤秦鸣的入内,特特地替媚娘理了理脉相。 脉相显示,一切安好。 李治欢喜不胜,大赏立政殿上下,更严令此事不得向外泄传。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高坐在玉案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秦鸣的回复。 “启禀主上,小民已然替武娘子良加诊相,确实其所怀之胎,难保至四月。” 李治垂下眼皮,淡淡道: “那朕的另外两个疑问呢?” 秦鸣轻声道: “主上,您怀疑有人对武娘子的药里落了什么不该落的东西……这一点,小民方才已然向德安公公处取了当时武娘子所服的药丸与一应器具了。 眼下小民可敢跟主上说一句,这无论是药丸还是器具之中,却是无有半点问题。 至于为何武娘子能够提前有孕,却还是后来德安公公拿出那些武娘子在寺中所用之粮食,小民才定下了性儿…… 那袋剩了一半的大米中,却似是有些助孕之药物熏蒸残留下的痕迹,只是奈何药量微小,加之大米净味之效明显,故而不易被人发觉便是了。” 李治忽然抬眼,看着他: “助孕之药物? 何药?” 秦鸣犹豫一番,才叹息道: “主上,其实这问题,却可解决主上心中另外两个疑惑…… 主上不是不明白为何孙老神仙也诊不出武娘子的孕脉么? 原因无他,这方助孕药物,确是有助孕之效。只是此物凶狠,所成之胎,多半不能活到三岁,且常常有畸胎、死胎产生。 最紧要的是,这下药之人,似也微通医理,竟然知晓此物若是熏蒸大米,便是微量之药也可使药性猛增一倍。 若有女子食此米,且与男子交好者,则必然立时有孕。 只是她也是厉害,竟然算到了那孙老神仙所配的假病药丸,有隐脉遮喜之效…… 是以便是孙老神仙,也诊不出武娘子的喜脉来。 主上,此人之居心叵测,设计之深,实在是小民生平难见。 别的不提,这等药熏大米之法,便是常人闻所未闻,更不用说那假病药丸可遮喜脉之事——主上您想,连孙老神仙自己都未曾想到的事,此人却能利用起来…… 此人当真非同一般。” 李治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又闻得那服食了助孕之药后,便得胎生,也难保三岁之事…… 突然之间,他便想起一件往事来,惊恐万分地道: “莫非…… 那是凤麟送子方?!” 凤麟送子方五字一出口,立时一侧立着的王德与德安,皆是脸色雪白。 秦鸣却是诧异道: “主上怎么知晓?” 这一句话儿,无疑是将李治推入了恐惧的深渊之中,不由浑身颤抖着,直闻得衣衫作响。 良久,德安才颤声道: “秦…… 秦神医,你可…… 可是断定了那药,正是凤麟送子方?” 秦鸣见李治主仆三人,皆是这等惊骇之色,心知只怕大事不好,也不敢再多啰嗦,便直言道: “小民虽然医术不精,可是那凤麟方实在太过出名,只要一眼便可看得出的。” 李治闻言,再也不能忍耐,只是浑身颤抖着——却不知是被气得,还是被惊得成这样——叫了王德上前来,咬着牙以秦鸣听不到的声音问: “当年…… 当年之事…… 知道的…… 眼下还有几个活着?” 王德脸色也是雪白,然而看了看秦鸣,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李治这才回过神来,心知此事不宜为外人所知,便勉强谢了秦鸣几句,又叫德安带他下去,交由清和带着去内司领赏。 又看着德安将殿门内外守得严密,再不教别人进出,这才轻轻道: “说!” 王德这才想了一想道: “当年之事,除了主上与武姑娘,徐太妃,还有德安、瑞安、文娘,六儿这几个之外,便只有那濮王殿下知晓了。 可是濮王殿下他……” “四哥断然是不会害媚娘的。 便是他要害,也是要挑个别的法子。” 李治断然道。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一 王德点头,深深吸了口气道: “那…… 能知道此事的,便只有吴王、高阳公主兄妹,还有…… 还有那个至今一直藏身在吴王与高阳公主别苑之中,不见动静的,当年杨淑妃的近侍…… 杨青玄。” 李治突然抬头,刀一样的目光看着王德: “你的意思是…… 她? 可是为何?!” 王德想了一想道: “主上,方才您曾经说过,若是濮王害武姑娘,必然也不会如此…… 想必,主上心里,也是对濮王殿下曾有怀疑的罢? ——自然,老奴的意思,却非是主上有疑于濮王殿下…… 事实上,只怕主上便是有疑于濮王,也只不过是瞬间而已——人心如此,本也不无不可堪之处。 只是主上,难免也是咱们要多多加防身边人,是也不是?” 李治摇了摇头,叹息道: “你若说这话儿……倒也是朕没必要瞒着…… 的确,朕方才,确是将所有人,都疑了个遍…… 现下想一想,连朕自己都觉得惊心…… 什么时候起,朕竟然连自己身边所有的人,都不信了?” 李治叹息着。 王德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既然是疑心一遍身边人,想必是老奴与德安等人,也是疑上了罢? 只怕便是武姑娘自己…… 主上也是要想一想,猜一猜…… 此事是不是武姑娘本就知情? 不过主上安心,这倒不是主上为人多疑多思。相反,却是件好事。” “好事?” 李治苦笑一声: “信不过自己身边的所有人…… 这还叫好事?” 王德劝道: “身为帝王者,自然是要对任何人都要留上一份戒心的——主上,先帝甚至对他老人家自己,也是留着心呢! 何况是别人? 主上还是不必多过自责了。” 李治却还是终究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只是强打起精神道: “眼下这些事,却也是蹊跷,只是朕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这杨青玄蛰伏这么久,为何此时才发难? 再者,三哥的性子,朕也是了解的。虽然外面儿人都说他居心不良,舅舅更是将他看成是国之大贼也似地防着…… 可是朕知,你知…… 王德啊! 三哥不会允许这等事发生的!” 王德却摇头道: “主上,您说这话儿,显见是已然想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可是主上,您却想一想…… 为何当时那般巧,吴王殿下却是正在武姑娘有可能怀孕的那段日子里,见过武姑娘的,唯一与咱们这些事有关的宫里人? 为何又是那般巧,就是在那些日子前后,杨青玄便出现在吴王府与高阳公主府中? 又为何是那般巧…… 武姑娘偏偏就是因为这凤麟送子方,得的胎?” 李治被这几番言语,却是问得不能回答,只能看着王德,半晌才摇头,轻轻道: “罢了…… 你去查一查罢! 别教日后,发现因为这一点未曾知道,便引得祸事更多…… 便不好了……” 言毕,便似极为疲惫也似地,向后靠进椅背之中,只揉着眉间。 德安与王德见状,无奈之下,都只得轻轻一恭身,退下。 …… 是夜。 吴王府中。 府后后花园内,隐侧小苑里。 蒙着面纱的中年女子闻得慌张跑来禀报的小侍的原话儿之后,也不多言,直直地便走向后面小屋中的密室。 那小侍见状,说不得也只能跟上,亦步亦趋地走了进去。 密室内打扫得极为干净,并且在中位之上,还高悬着一张宫服金冠,雍容华贵又美艳无方的美人图—— 看那服饰,那姿容,正是太宗皇帝的那位小杨淑妃——杨淑仪是也。 中年女子先是向着杨淑仪的像祭拜一番,这才在像前对着那小侍嘶哑着声音道: “皇帝可当真知道了?” “知道了。今日下午,那王公公就已然派了人,暗中入吴王府了。青玄姑姑,您可得想个办法啊! 不然咱们王爷,咱们王爷……” 中年女子正是先帝太宗的淑妃近侍,杨青玄。 闻得这等话语,她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道: “急什么? 不过是派了人来……便让他们查也是! 我不相信他们还能查出什么来!” 小侍却忧道: “姑姑这话儿说得不错!可是……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眼前这朝中上下,个个都是铁了心要咱们王爷死的。 若是那长孙无忌老贼知道了此事,设计在咱们王爷府里放了东西…… 您可说怎么办?” 杨青玄闻言,倒也沉默了一番,良久才轻轻道: “你说这话儿……倒也有几分道理,的确咱们是不可不防此事…… 再者,便是那皇帝再多么懦弱无用,毕竟武媚娘那丫头却是他的心尖肉。 若是事关其身,难保他就不会一个冲动之下,杀尽屠绝了咱们殿下的府里…… 罢了,你且去做下准备罢!” 小侍一怔,却又问道: “姑姑的意思是……” “感业寺里的那个人,现在是在王德府中罢?” “啊……是她…… 正是!正是! 若是她的话……那便再无人会怀疑了!毕竟她这慧宁的名儿,这高祖皇帝女医官的名儿…… 也是顶了别人的呢!” “一个番邦蛮女……能混到这等地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不过当年我毕竟对她有网开一面,饶其一命不死的恩德…… 她也是该回报一二了。” 永徽元年四月十二。 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着长子长孙冲的回报,不由皱起眉头: “此事当真?”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再无可疑。 那武媚娘已然是身怀三月之胎——不过却是被什么人,设计着服了凤麟方,又中了毒…… 这才造成胎像不稳,必然是过不得五月了。” 长孙冲轻轻道。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森然道: “知道是谁下的手么?” 长孙冲见父亲竟然似有怒意,不由一怔道: “父亲?” “我问你谁下的手!” 长孙无忌低喝一声,惊得长孙冲急忙道: “是…… 是! 听那宫里来的人说…… 说是主上怀疑是吴王府中,那个一直藏着的女人动的手…… 甚至还有消息说,那个藏着的女人,便是那杨淑妃的近侍,杨青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二 长孙无忌咬牙: “她果然没死?” “听说是面容尽毁,声音也被烟火呛得沙哑…… 可是却留着性命呢!” 长孙冲小心地回答完毕,看着长孙无忌的脸色,也就有些不安起来: “父亲…… 您怎么好像…… 好像不希望武媚娘出事的?”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为父当然不喜欢她! 可是……主上喜欢她,而且她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主上的骨血! 那是为父的甥孙儿!你的表侄儿!! 为父怎么能不心痛!? 主上自幼身体便是不好,虽然眼下有了四子二女…… 可你也说过,忠、孝、素节、上金四个孩子里,哪一个有一点儿能够为君为主的样子?! 冲儿啊…… 为父有幸,有你们几个兄弟继承家业…… 可是为父不能因为自己有幸,便忘记主上还没有得个良能承继家业的孩子啊!” 长孙冲看着长孙无忌竟然红了眼圈,不由大罕,又是想了一想,也觉得不奇怪: 父亲自幼便将主上视若心头肉,爱乌及屋,也不奇怪。 是以也说得通…… 父亲在乎的,的确不是武媚娘的性命,而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他再一想想李治确是在子嗣之上,不多顺畅,于是也难免可怜起李治来。 他在这边可怜着李治,另外一边,长孙无忌也不由哀叹道: “说到底,这毕竟是主上的孩子…… 若是主上不知道此事,到了事发之时才知…… 怕不知道要多伤心…… 也好,他先知道也好。 总是心里不挂念这个孩子了。 只是冲儿,这下事之人,无论如何,为父也不能容他!!! 主上自幼儿便是常常被人利用,拿来当成棋子…… 已然是天生便受尽灾苦…… 若是再这么继续下去,只怕日后谁都要以为主上软弱可欺了! 今日他们敢拿主上的子嗣动手脚,明日他们就敢拿着主上的性命动手脚! 冲儿,你且去备着! 为父说什么,也要替主上将这个公道,讨回来!” 长孙无忌恨声一槌几案,厉声喝道: “那杨青玄居心不良…… 想着以为能借这如今易名改姓,投在咱们长孙府中的慧宁之事,便可将这等谋害主上子嗣的大罪挂在咱们长孙府头上,再引得主上怨恨咱们长孙府,最后求得个咱们与主上两败俱伤,他们却于中间得利…… 哼!想得痛快!” 长孙冲闻言,却是一惊道: “父亲的意思是…… 那杨青玄算准了主上会怀疑,所以才下药? 而且还单单挑着那慧宁在武媚娘身边的时候,下药?” 长孙无忌恨声道: “她一介蝼蚁之辈,纵然有个吴王与高阳在侧,到底也是不能如何动弹的。 是以唯一的办法,便是借着主上的手,来毁了咱们长孙家! 她倒想得妥当! 可是却不知,为父也是早有安排的! 冲儿,你呆会儿便叫你净弟(长孙净)更了衣衫,从后门而出…… 记得,车马也不要就拉在后门。 ——只从前门拉了出去,然后转在离了长孙府至少二里开外之后,再叫你净弟上车,直奔王德府中。 然后寻着那慧宁,将此物交与她,便告诉她…… 此番那当年杀她不成的杨青玄,又要将她将做替死鬼了…… 就这么一句话儿,再把此事前前后后说与那慧宁听,她自然会想尽一切方法,叫那杨青玄的计谋不得而逞!” 长孙无忌从袖中抽出一样东西—— 却是一枚刻了麒麟纹样的信章。 他将这信章交与长孙冲之后,便又好生吩咐了一番。 长孙冲也不傻,知晓此事紧急,于是仔细地听了记了在心里,又点头叉手告别父亲之后,便自行而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此刻又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个人。 看着天空,他轻轻地叹了一声道: “先帝啊……是辅机对不起你啊…… 是辅机…… 辅机没有替主上看好他的孩子,您的孙儿啊……” 一壁说,一壁便流下了滴滴泪珠来。呜咽而泣。 永徽元年四月十三。 夜。 长安。 濮王府中。 府中后院的小凉亭里,坐着再度丰润起来的濮王李泰。 他面前摆着一张稀世古玉棋盘,棋盘之上落着些黑白二色棋子,手里还执着一枚,犹豫不定。 另外一只手里,却捧着一卷晋时棋谱,只是仔细地看着。 一边立着的,却是他的小近侍青河。 青河从方才起,嘴里便不停地念着什么,听得李泰一时皱眉,一时叹息。 直到他说完了,李泰才摇了摇头,觑了个空儿,将手中那枚棋子落下,又看了看那卷晋谱,才摇头道: “想不到这杨青玄这么些年了,还未曾死得透了…… 并且还似乎得了那杨淑妃的真传—— 看样子,她是打算与舅舅死磕起来了。” 青河却皱眉道: “殿下,您的意思,青河实在不明白。 那杨青玄这般可恶,算计着让武娘子怀了个死胎…… 怎么您说她是冲着长孙太尉元舅公去的?” 李泰轻轻一笑,放下手中书卷,问道: “你刚才说,那让武媚娘服了凤麟方的人…… 是谁?” 青河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是杨青玄么?” “她亲手下的毒么?” “这个自然不是。她就是有天大本事,也无法进得感业寺那等聚集了各家耳目的地方去……只怕却是寻着机会,找了别人代着呢!” “那你说,她会找谁?” “嗯…… 这个,还真不知道。” “好,那我再换一种方法问你,武媚娘服这凤麟方的时候,感业寺中,谁最有机会在她的日用食米之中下毒?” “嗯……不是住持就是方丈…… 不过也不对,这等一寺之主,若是往寺中火厨下去,必然立时会为人所察…… 她们是不敢的。 不过听说,那武娘子在寺里,却有两个较为交好的尼姑。 一个叫慧宁,一个叫慧觉。” 李泰点了点头,悠然道: “正是如此,武媚娘身份特殊,感业寺又是那等地方…… 论起来,她当是一个朋友也交不到的才是。 可是偏偏就是这么巧,她不但交了朋友,还一交两个…… 那慧觉不必说,是武媚娘有意结交,以求知其根本的。 那慧宁呢? 便是武媚娘为了能够结交慧觉,有心与之交好,以求侧面打听消息……那慧宁也没有必要日日里与之应付罢? 她便不怕寺中其他人的欺凌与排斥? 还是她…… 根本就是不知得了谁的命令,去接近,并在寺中监视武媚娘的一举一动的?”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三 李泰这般一言,却叫青河猛然醒悟: “是了!那慧宁本是当年李德将从那杨青玄手中救出来的人物!后来又是入了长孙府,得了长孙太尉诸多教诲,又是将她重新送入感业寺…… 只怕她却是长孙太尉安排在武媚娘身边的最终密人! 那杨青玄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刻意安排在她在武媚娘身边时下毒!为的就是能将此事抹在长孙太尉的身上!以求挑起长孙太尉与主上的内斗!” 李泰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青河咂了咂嘴,皱眉道: “这样说起来…… 这慧宁女尼却也是个眼线了…… 只怕却与那长孙太尉的朱衣卫,非是一同道罢?” 李泰摇头道: “舅舅的本事,本王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唯三能把舅舅彻底瞒在鼓里,连点儿风气儿也不透的人,除去父皇母后,便是稚奴…… 便是主上。 是以,此番之事,怕是舅舅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流陈仓罢了…… 明着里,是叫朱衣卫入寺监视武媚娘,实则却是把慧宁安排在了武媚娘的身边。 这些年来,他虽然始终还是没有看出稚奴——或者说是没有相信主上有那般能将他耍在手心里的本事,可到底也是隐约察觉到了些主上欲行大治的心思与野望。 不过这样的事情,想必他也是乐观其成,是以这才借着慧觉这个必然会引起主上注意的女尼,来将慧宁安排在武媚娘身边。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主上身边,居然还有杨青玄的近戚,并且还把这些事,一一都透给了杨青玄,杨青玄才能借这等机会,算计他。” 青河一怔: “殿下说主上身边有杨青玄的近戚?” 李泰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道: “你莫不是忘记,宫中四位皇子里,可还有一位,身上流着杨氏的血脉呢?” 青河立时醒悟,讶然道: “是她!? 可…… 可是怎么可能?! 她…… 她这些年来一直不动声色,再者……再者到底她也不是前朝杨氏宗亲……” “没有人说她是前朝宗亲。 …… 她倒是想被人说。可惜却是被人说不上。 若她果是前朝宗亲,那日后她的儿子长大了,便可借着母亲的高贵出身,封个国储了。 是以她才肯为杨青玄所用…… 可惜她这盘,却是打错了算盘。” 青河又是一怔,看着李泰得意,不禁问道: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泰抬头,看了眼青河,淡淡一笑道: “你就没想过,主上为何要从宫外召个医夫入宫秘诊么? 便是再信不过孙老神仙的诊断…… 他寻个宫里太医,再设法安住了对方的口…… 这才更妥当,不是么?” 青河总算是品过了味来,讶笑道: “原来主上早就算计到了这些…… 他这是在给那杨青玄设了一个圈儿……等着她往下跳呢! 只是…… 只是为何却要连武姑娘也要瞒进去?” 李泰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武媚娘也不知道,这才像真的。 否则以杨青玄那般本事,又是在杨淑妃身边呆了那么久…… 你觉得,她见过的事情,会比主上少么?” 青河想了一想,倒也是这个理,于是不由叹道: “殿下,容青河说句真心话——原本青河还在埋怨着,为何主上要与您这个一直最疼爱他的四哥抢皇位…… 可是眼下看一看…… 殿下,青河真的是庆幸,您没有坐在这个位子上…… 别的不说,单单想着王妃殿下(就是阎氏女)若是被算计成了这样……殿下呀!青河真的是受不了。” 李泰也收了笑容,淡淡点头,苦苦一笑道: “说起来呢,也是好笑…… 天下人都只当咱们这些李氏男儿一个个都是如皇祖(李渊)一般,好美多情的…… 却不知其实从父皇那一代开始,咱们这些李氏男儿们,却都是只想着一个女子的…… 父皇心中只有母后,虽然后宫嫔妃三千,得他宠爱的也不在少数。 可论起来,他真正爱的,真正尊的,却还是母后。 大哥……承乾吧,他却是一心一意地,只记着大嫂苏氏——否则当年又怎么会被我设计……” 提起当年事,李泰难免有些愧疚,于是闭口不言。 又是叹息一会儿,道: “我呢,虽然不是什么好人性儿,可是自从有了婉儿,别的女子,也竟是再看不上的。 否则当年那武媚娘生当立后的事儿传出来,怕是我们几个兄弟,就要争成疯…… 就是老三(吴王李恪),他没有争,也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不止是他,其实我们这十几个兄弟里,大的小的,高的低的,当真是除了那不争气的李恽之外,再无听说哪个兄弟好色的…… 连那个成天只知道游猎玩幸的李愔都是专宠正妻…… 就更不必提咱们这位主上了——我看呀,眼下这等专宠武媚娘,却还是小事,只怕日后还要撑得大了呢!” 眼下还是小事? 开了皇后的立政殿给她一个没名没份的宠侍住就罢了,还将整个宫里的内司库都恨不得搬到她那儿去还是小事…… 那将来要撑到什么地步? 青河心里嘀咕着,却不敢直言。 好在李泰也没注意到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道: “不过主上这般宠着武媚娘固然不是什么坏事,不叫她知晓自己肚中之子是什么样的情况…… 只怕就不好。 再者,主上将来必然是要进封武媚娘的。可眼下那四妃之位占得密密实实,轻易主上怕是动不了…… 他却是得好生想个法子,才能立得武媚娘……最好是四妃皆以她为尊。 不过若要如此,那武媚娘在后宫之中,必然是要有些人支持的。” 青河歪头想了一想道: “不是有崔卢二妃,眼下已然是与武姑娘相交了么?” “那叫联盟,却不叫相交。 青河,你大可看着。若是日后武媚娘一朝有了些什么失宠的样子,那头一个算计她的,必然是这两个女子。” 李泰冷冷一笑道: “论起来,这宫中眼下,当真与武媚娘相交的,也只有一个刘云若。 可是此女心里,也未必便不是存着些心思的。” “那……那徐婕妤呢?”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四 青河又道: “我听宫里人说,武媚娘很是照顾她,而且还因此,连主上也是常常留宿延嘉殿…… 这样的事情,还惹得宫里人很是不喜欢呢!” 李泰又摇头一笑道: “有没有武媚娘,主上都会特别关心徐婕妤——毕竟她是徐太妃的妹妹,十几年的交情,主上又是个念旧的,必然是会对她格外地好。 至于她对武媚娘么…… 嗯,倒也是一片真心。 毕竟她年纪小,武媚娘也是因着当年元素琴的缘故,最重要是徐惠的缘故,对她也是真心的好…… 只是,这样的好,只怕会为她引来些灾祸就是。” 青河若有所思,却是不敢再多言。 不过这段对话,倒是给李泰了一个提醒,他笑道: “说起来,这倒是提醒了本王一件事…… 此事既然必是要让武媚娘知晓,可主上又不便开口…… 那咱们却得替主上寻个能开口的人物去说才行呢!” 青河却失笑道: “殿下这可是算得过了——别的不说,这天下哪里就有这等傻子,愿意去做这等事呢?” 李泰却淡淡一笑道: “京里是没有,可是京外呢? 毕竟眼下,稚奴可已然是天子,那些旧年里欺负过他的,侮辱过他的人…… 总是不好再留着。 若是这样的人,也能好好儿地化废为宝,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呀!” 青河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 蒋蜀二王?” 李泰冷冷一笑: “当年有母后拦着,本王是没能替稚奴出这口恶气。 可是眼下,只怕本王收拾了他们之后,还要有人来替本王这等举措叫一声好,喝上一杯庆酒呢!” 青河歪了歪头道: “殿下的意思是…… 主上? 可是主上他不像是这等人物呀?” “自然不会是主上。可是这朝中,却有那么几位,比主上还要痛恨这些人的老臣…… 你忘记了么?” 看着李泰似笑非笑的目光,青河嘴一张,险些就叫出了长孙无忌的名讳,不过摸了摸鼻子,终究还是强压了下去。 永徽元年四月十五。 午后。 太极宫中。 午时起,立政殿内便是一片慌乱。 原因无他,原本已然是传出喜讯的当今陛下宠侍武氏,于午食后,接了一封密告之信后,便一发地惊厥不醒,甚至在孙思邈受传入宫之后,竟然出现了流胎的征兆! 立政殿正殿中。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里里外外诸人忙做一团,一双手只捏紧了,听着身侧的瑞安气急败坏地告道: “主上,是瑞安不好,是瑞安不好! 瑞安若是醒些神,那再也不会……” “好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那信是谁送来的?!” 李治低喝一声,厉声发问。 瑞安一惊,急忙伏下身子,轻轻道: “只知是宫外送进来的,至于是谁…… 因为到现在武姐姐也不松手,那信也是拿不出来,是以瑞安也不敢断言。 不过送信的人却是生面孔,再不曾在宫里见过的。 不…… 不止是宫里,怕是宫外,这京城之内,也是不常来往的人物。 因为那獠的口音,却听着不像是京城人士。” 李治眯了眯眼,沉声喝道: “你可确定?” “再不会有错的!” 李治沉默不语,只是呆呆地转过身,看着媚娘寝殿的方向,目光复杂—— 不知是释然,还是痛悔。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看到长孙冲那般急冲冲地奔进来,先得了密告的长孙无忌点了点头,摒退了夫人与左右,这才慢慢道: “可是那武媚娘的胎,落下了?” 长孙冲一时张口结舌,却也不能再多问,也不敢再多问,只是重重点头,又喘了口气道: “不知道是哪一方的,竟然这等消息灵通,预先知道了武媚娘腹中之胎受宫中某殿妃嫔所害,断然是生不下来的…… 然后把这事写成密信,告与了武媚娘。 听宫里人说,当时武媚娘看了信,就厥了过去,然后便……” 长孙冲叹了口气道: “主上此刻也是坐在立政殿正中头儿里,整个人都是呆愣愣的,也不言,也不语…… 父亲,您是不是入宫劝一劝主上,叫他别再伤心?”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一声: “去,自然是要去,可是却得想好了借口与理由…… 毕竟这武媚娘之事,虽然早已是人尽皆知,可到底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 如今这般一闹,岂非是教天下人皆知,这主上与武媚娘之间多年的流言,却是真的? 唉! 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东西,竟然敢这等……” 咬了咬牙,他摇头叹息着,一面叫人备下衣服,这便入宫去见李治—— 别的也不说,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甥儿,流掉的又是自己的甥孙儿,无论名正与否,他这做舅舅的,总是要入宫去探一探的。 夜色深沉。 难得今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若在往常,只怕立政殿里的诸人们,早早儿就在这春暮夏初的时节,摆好了酒果,备好了投壶,作那月下戏了。 可是今夜…… 围绕着立政殿的,除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便是一片肃杀萧寒的气氛。 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不是带着些愁容的。 甚至有几个老宫侍,还趁在没有人的时刻,偷偷地立了一旁,抹了几颗眼泪。 …… 媚娘醒来时,便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是什么? 她不知道。 只是觉得肚腹之间,前些日子那种怪异的充足感…… 不见了。 怔了半晌,她终究还是想起了一切…… 那封信,那封告诉她,她不愿意,也不想去相信的事实…… 闭上了眼,眼角一滴冰冷的泪水,滑了下去。 —— 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在这太极宫中这么久了…… 已然是什么都不会在乎,也不会心痛的了。 除去治郎,除去徐惠……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伤心的了。 可是她没有想到,也万万想不到的是…… 在她以为自己已然是无坚不摧,已然是不惧一切的时候…… 上天还是给了她一个出乎意料的打击。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五 她就这么木然地闭着眼,木然地流着泪。 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吼大哭,也没有状若疯狂的一举一动…… 她只是闭着眼,木然地流着泪—— 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只是这么放任自己平摊在床上,放任自己如一具木头一般地躺着,流着泪。 ——也许,她远比自己想像的更坚强,也许她比自己想像的,更冷酷无情。 武媚娘这么告诉自己: 否则,为什么这样的事情…… 她只是默默流泪,其他的事,却完全也做不了呢? 她问自己,一遍遍地反问自己: “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我能完全地接受?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到? 为什么? 那孩子为什么保不住?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一遍一遍地,她想不透地问自己: “武媚娘,你不是本事通天么? 为什么你连一个孩子,也保不住? 为什么?”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内。 初送走了长孙无忌的大唐天子,高宗李治,颓然地坐在高大而冰冷的龙椅之上。 他从来没有哪一日,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是浸在冰水里的。 —— 是的,他的目的达到了。 就在刚刚,长孙无忌已然吐了口,认下了媚娘宠侍的身分,也好意地“提醒”了这些日子里来,李治故意为之的暗中往立政殿的行为,应当书记有司(就是留下记录。这样一来,就等同于是把武媚娘当成是李治的宠侍列入妃籍了。以后李治要是再宠幸她,就要跟其他的妃子一样,留下记录了)。 所以,眼下媚娘的妃籍已是等同有复了—— 毕竟长孙无忌都发了话儿,便是皇后,也再无法找到什么反对和借故推拖的理由了…… 媚娘的妃籍,也等同是复了…… 她…… 也就是他李治真正的,无论名分上,还是实际上的女人了。 可是…… 为什么他这么累? 为什么? 一侧的德安,看着李治的样子,不由轻轻道: “主上,您可是在为什么烦心?” “德安…… 朕是不是错了?” 他喃喃地问德安: “朕…… 朕这样利用媚娘……利用她腹中那个……” 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得惶然地看着德安。 德安见状,不忍心地摇了摇头,上前替他揉了揉额头道: “主上,有些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再者,虽然当初咱们未曾察觉那杨昭仪下了手…… 可是到底眼下也是知道了。 而且…… 而且孙老神仙不是说了么? 如此一来,武姐姐的身子,倒是好得更快了一些儿,日后也能更快地再为主上怀上一个身体康泰的小皇子…… 主上,当真是不要再争求过去了。 德安知道,您伤心,您也以为这番未曾发现杨昭仪动手,是您的不是…… 可是主上呀,谁能想得到,那日里间看起来安分守己的女人,竟然能下这等狠手? 便是此刻,德安也是不信果然是她自己的主意的—— 主上,会不会这杨昭仪跟当年的阴德妃一般,都是因为顾及着孩儿,所以…… 所以才这等算计呢? 毕竟眼下宫中那些人眼里,她与萧淑妃,是最有机会从武姐姐失宠,甚至失子之事上,得好处的人。” 李治只能这般信了——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当初选入东宫的诸女之中,只有这杨昭仪,却是最性子温婉,不喜与人争长短的一个。 而今天,她会做出这等事…… 只怕说到底,还是怨恨着他选她入宫的理由,是那样的不堪,同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上金,留一个打算…… 李治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错…… 杨青玄一直跟在淑母妃身边,日里看惯了淑母妃以言语利害操纵人心的…… 区区一个杨昭仪,确是不在她的话下…… 而且…… 果然是淑母妃身边的人。知道怎么从朕再也想不到的人,再也想不到的地方下手…… 是朕疏忽了…… 只顾着因为重得媚娘而欢喜,只顾着替媚娘想着如何能够早早恢复妃籍…… 却是忘记了防顾她的背后…… 是朕的不是。 既然她做了这等事,那朕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李治的目光,重新冰冷起来: “本来朕还在犹豫,到底是不是要对她们下手…… 既然她们眼下已然先行了这等事,那也就不必多犹豫了。 德安,你去好好儿查一查,看看这杨昭仪在宫中,可有什么与她相恶的人。” “是!” “还有,那杨青玄…… 眼下既然在三哥与高阳府上,那便还是老样子,由着四哥派人动手的好…… 只是事先知会下豆卢望初,叫他知道这件事。 免得到时有他在,四哥的人,终究还是不能除了这个祸害!” “是!主上,那现在……” “去立政殿!” …… 半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内。 已然是奄奄一息的徐惠,听闻惊惶失措的妹妹素琴来报媚娘出事之后,当下便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得,竟是昏了过去。 周围人见状,皆是一片惊骇大哭,文娘乱了脚步,直奔去太医署召太医,六儿则是哭着奔往太极殿去见李治。 素琴更是只抱了徐惠,一连迭声地唤着徐惠。 好在徐惠也只是一口气出不来,是故才厥死过去,一番拍胸抚背之后,她倒也慢慢缓了过来,含着眼泪便要挣扎起身,去看媚娘。 可是素琴如何能够允她?自然是强劝着不许去。 奈何徐惠性子倔强,又是一心念着媚娘,死活也要走了出去。 无奈,只得素琴替她披了衣裳,强撑着她,叫了左右来,赶紧地备好了小轿软舆,一路向着立政殿方向而去。 到得立政殿时,才得知李治早已入了殿中,与媚娘相会多时了。 无奈,素琴只得叫了身边刚刚才得知李治来了立政殿的六儿入内请禀。 还好,因念着徐惠病体虚弱,又是与媚娘情分如此,李治立时便着德安亲自出了门来迎接徐惠姐妹。 徐惠也当真是油尽灯枯了,一路上只是不停地喘息,可脸色却是异常地红润。 素琴在一侧看着,心知怕是又要情状恶化,有心劝姐姐回云泽殿,可到底也不能开口,只得陪着她一路哭入立政殿中,媚娘寝殿里。 一入殿内,便见哭得双眼通红的李治抱着哀哀痛泣的媚娘在榻边相对而泣。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六 徐惠本来强忍着泪,可见平素里一向注意仪容的媚娘此刻竟然篷头泪面,状若疯狂的样子,也终究忍不住,一时便哭了起来。 媚娘听见她哭,便急忙抬头,看到了她,便伸出手,戚戚喊了一声惠儿,徐惠便不知何处生来的力气,竟挣脱了素琴的手,直直奔到媚娘身边去,也不理李治,只是将她抱在怀中,两个好姐妹放声痛哭。 李治在一侧,更是难忍泪意。 …… 哭了好一会儿,一侧立着的六儿与后来赶到的文娘,还有瑞安德安等人,看着这样哭下去实在不是事儿,便上前去好生劝住了二女哭泣。 媚娘这才含泪道: “你的身子也不好…… 何必来这地方…… 明知我…… 我……” 她咬了咬下唇,泪珠落下道: “明知这里有血煞(古人认为流产或者刚刚生产完的妇女身边有血的煞气,老弱病残是不能近前的,否则会被这种血煞气所伤。到了宋代之后,因为对女性的贬低,这种煞气甚至变成了晦气,说是男人如果在女人刚刚流产或者刚刚生产完之后就进产房里,一定会倒霉三年,甚至还会有血光之灾。这也就是如今的社会上,某些地方流传的妇女在坐月子的时候,丈夫也好任何男子也好,都不能进产妇房间的习俗的来历),你来做什么?” 徐惠痛哭道: “便是立时死了,我也是要来的…… 你这等大事…… 素琴已然是来不了了,我又怎么能不来?” 一旁立着的徐素琴闻得自己的名讳,先是一怔,接着立时明白,姐姐说的,却是那个之前与自己容貌名讳,甚至是声音都极为相似的先帝昭媛元素琴。 媚娘听闻小姐妹的名字,哭得更是厉害,一时间,二姐妹又是好哭一场。 李治在一侧立着,眼看自己呆在这里,也是不成事,又是闻讯赶来的王德一再劝他,到底是天子之身,不可在这血煞气十足的屋子里久留,无奈只得好声求了徐惠多加抚慰媚娘,眼见她点头答应,这才起身,往殿门走去。 可是就在他刚刚走到殿门的刹那间,突然地就听见身后传来徐素琴与媚娘同时发出的两声尖叫: “姐姐!?” “惠儿?!” 李治大吃一惊,立时转身去看时,却见徐惠已然是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软倒在了地上,只有媚娘与突奔上前的徐素琴,死命地拉着她的两只手臂!!!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中。 万春殿。 被怜奴从好梦中摇醒的王皇后,皱眉听着怜奴的报,尔后才摇头道: “怎么就这般巧?偏偏是今天……” 怜奴见着主人原本因着武媚娘失子的心情,突然变得坏了起来,不由一怔道: “娘娘,怜奴愚昧…… 这不是应当欢喜的事么?”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 “你哪里懂得! 这徐惠与武媚娘的交情,最好不过,加之其妹如今也是陛下身边的宠嫔…… 原本若是徐惠亡故,倒也不是件坏事。 可坏就坏在,偏偏是今天。 你想,那武媚娘方才失子,陛下本来就会对其有些怜意。如今这与陛下,与武媚娘自幼便交好的徐惠也要死…… 你觉得陛下,还能放着武媚娘不管么? 只怕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得要呆在武媚娘身边了。 如此一来…… 你觉得,原本咱们算着,只要答应了长孙太尉向陛下提出的,要立武媚娘为后宫嫔位的事情之后,武媚娘就不得不搬出立政殿的事…… 还能成么?” 怜奴一怔,点头道: “这倒也是…… 可是娘娘,那武媚娘方才小产,便是咱们提出,那陛下也未必肯让她移出立政殿呀?” 王皇后摇头道: “本宫从来就没想过,陛下会同意武媚娘搬出立政殿。 事实上,只要有她武媚娘一日,那陛下便再不会让第二个女人,住进立政殿。 是以本宫也根本没打算,让武媚娘活着走出立政殿—— 只是本宫原本算计着,她此番小产之后,本宫便可借着她身子不好,又是常年不安,又是复入妃籍,又是与那徐婕妤长年交好,又是旧年便住延嘉殿…… 能够借着这些理由,把她赶去延嘉殿住的。 如此一来,无论宫内宫外,便再不会有人忘记,她武媚娘本是先帝才人,如今这等身为陛下之妾侍,实在已然是天幸…… 她既然住不得立政殿,便再也不能觊觎后位了…… 可万万没想到,此刻间徐惠竟然就要走了…… 若徐惠一走,那论起理来,徐惠必然是要再行追封夫人(就是四妃)位的—— 这一来,论理论制,徐惠的灵位,必然都要停在宫中立政殿后殿里,以示其此番却是追随、侍奉先帝与先皇后娘娘而去的意思……” (唐时宫规,认为如果有妃子去世了,那么必然就是去追随、侍奉先皇帝与皇后了。 原本依律徐惠若是去了,那她是应当立位在两仪殿中的。 可因为李治大孝,又是李世民时期,两仪殿就是停放唐朝开国皇帝李渊与其夫人太穆皇后代灵位——也就是第二灵位,第一灵位是放在太庙的。初唐人们相信了不起的人物的魂魄是可以分成几分,留在不同的地方保佑后代的。所以之前才会有长孙皇后的牌位到处都有的情况。不过这种情况只限于代灵,也就是第二灵位。正灵依律只能在宫中放上半年,也就是重孝时期可以放。过了重孝时期,就要移去太庙。然后再花半年时间制作代灵也就是第二灵位放在宫里以备日常祭奉方便的。所以此刻,李世民只有一块灵位,就在太庙。他的代灵位还没有制作出来—— 的地方,李世民的正灵则是与长孙皇后一起,先是奉在立政殿,尔后才移到了太庙之中。只待满周年的时候,代灵制成,再移至立政殿来供奉…… 所以依例依礼,徐惠死后,只要她得了四夫人位的任何一个位置,都是要被奉入立政殿中供奉三个月的新孝期,才能送入太庙侧室受祭的。这一点,电视剧里杨淑妃阴德妃等夫人位的妃子们死后,竟然把灵位立在自己生前居住的殿里……就是有错了。)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七 怜奴这才明白过来,也不由忧心道: “是怜奴思虑不周,却忘记那武媚娘虽然眼下失子,论理不当移出立政殿,可若是徐惠当真今日便去了…… 只怕反而给她了更足够的理由,留下来了…… 毕竟放眼这宫中,除了徐惠的亲妹徐婕妤之外,最有资格替无子无出的徐惠守灵的,便是武媚娘。 不过娘娘,您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咱们若是说,这武媚娘初初小产,实在不宜奉灵…… 说不得陛下会同意呢? 毕竟眼下六宫皆知,咱们与那武媚娘,却是交好的。 还有,比起这武媚娘来,那徐婕妤可是徐惠正经儿的姐妹,陛下自然是要她守灵的。 这样便是咱们以武媚娘替同辈人守灵不合常理为由,强请陛下迁她出来…… 也未必不成事啊?” “你也说了,咱们若是以武媚娘是那徐惠同辈为由请陛下迁她出来…… 可是眼下,这武媚娘已然并非徐惠同辈了。 有着长孙无忌一句话儿,她现在可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后宫妾侍了…… 你叫本宫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陛下好不容易替她洗白了身份…… 又怎么肯再认下她这旧事?” 王皇后瞪了怜奴一眼: “所以本宫才会告诉你,此番若是徐惠当真今夜便死了…… 那…… 反而是救了武媚娘。” 她的俏脸上,满是阴寒密布。 怜奴看着王皇后的愤怒表情,不由道: “那娘娘,不若便借此机会,一举除去那武氏妖女如何? 横竖此刻,她也是小产初的身子,便是因此落下什么病根,一息之间死了,也不能怪别人的罢?” 王皇后又摇头道: “说得容易做得难! 你也不想一想,眼下前朝后宫,哪一双眼睛不是盯着那立政殿的? 陛下自己且先不说了……那立政殿里的宫人们,可尽都是先皇后娘娘在世时的老奴! 死忠顽固的臭石头数不胜数! 便是那几个新进去的……偏生又都是陛下着王德与德安二人亲自挑选了的,多年忠于陛下的人。 哪个能收得动,买得动? 若是能收得动,买得动,她武媚娘早就在之前萧淑妃算计之时,便死了个透了! 唉…… 眼下只要那武媚娘继续留在立政殿里,再要是那徐惠一死…… 咱们,要是再想把武媚娘从立政殿里挖出来…… 可就当真是难上加难了……” 王皇后正在嗟叹之时,便忽然闻得胡土匆匆来报: “娘娘! 娘娘! 大事不好了! 那徐太妃…… 那徐太妃…… 方才,方才陛下召了人去立政殿,替徐太妃诊脉时,已然是定下,她…… 她是定然过不得今夜子时了!” 立时,王皇后与怜奴的表情,都是铁青一片!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已然是呆住了。 自从闻得徐惠必然过不得今夜子时之后,她便已然是呆住了…… 怎么会? 怎么会?! 她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可是结果,已然是摆在面前…… “呜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一阵疯狂的尖叫恸哭,响彻立政殿! 响彻了徐惠的榻前!!! …… 徐惠被这样的尖叫,惊醒了。 她慢慢地喘息着,抬起已然混沌的眼睛,看着自己榻前,被同样痛哭不止的李治抱紧在怀中,死命地不叫她挣扎出去的媚娘。 媚娘…… 她笑了,想笑得痛快一点儿,却终究是不能笑出声了。 于是,她只是努力地,伸手去拉紧了媚娘的手。 媚娘终究还是平静下来了,看着拉着自己的那只手,她痛哭着,狼狈地痛哭着,不管不顾地痛哭着…… 她什么都没有心思顾及了,只能顾及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 这个自己视如小妹的女子。 她哭着,哭着,只听得到徐惠对她说,别哭。 只听得徐惠对她说…… 以后,这宫里,就只有你和主上了…… 你…… 要好好保护好自己…… 不要再给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永远不再要了…… …… 媚娘已然不知道徐惠到底在说些什么了,她的泪光中,只看到徐惠慢慢地说着什么,然后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一半,流失掉了。 什么东西,从此永远地消失掉了。 好像…… 好像再也不回来了。 终究,她还是没有耐得住,眼前一黑,在李治与身侧诸人的惊呼声之中,昏了过去。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今夜的立政殿,一片凄风苦雨。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重重的伤痛。 上至一直抱着武媚娘,精神几近崩溃的李治,下至每一个小小的卒侍…… 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重重的伤痛。 就连趁着左右人都不注意,悄悄地溜进立政殿中,已然是离断气只差一步的徐惠停寝里的王德,都是如此。 当王德立在徐惠榻前时,就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瓶子来,拔开瓶塞之后,小心地递向了徐惠鼻前。 几口微弱的呼吸下去,立时,徐惠便醒了过来。 塞好瓶子放在怀中,王德垂泪道: “太妃娘娘,老奴眼下虽然已设了法子,叫明安在外面儿瞧着,给咱们主仆二人一些说话儿的机会…… 可是时间,当真不多了。” 徐惠已然是魂神不定了,怔了怔,半晌才眨了眨眼,徐徐道: “时间……真是不多了啊…… 对吧?” “嗯…… 那子午散……午时服下……子时发作…… 眼下,眼下已然是亥时了。” 徐惠长出了口气,终于露出一朵微笑: “我……我可以去见先帝了……么?” “……嗯……” 王德已然是哽不成声了,可是还强着点点头,含泪笑道: “太妃娘娘,老奴羡慕您……能先行一步。 不过……不过也求太妃娘娘您在去那边儿之后,跟先帝还有皇后娘娘求个情儿…… 请他们二位务必赏了这个脸……赐了这个恩,给老奴一个再侍奉他们的机会…… 等老奴一等…… 毕竟若是过了奈何桥,他们便也记不得老奴了……” 徐惠笑了,艰难点头: “好……我答应你…… 那……那王公公……你答应我的事……” “放心,太妃放心。但有老奴在,武姑娘——不,是武娘娘不会出一点儿的事。 她必然能安安妥妥地再替主上生个白胖胖的小皇子…… 老奴,老奴也答应您,一定……一定看着她再生个小皇子了,再下去陪您三位。” 徐惠这才笑了,长喘了口气,点头道: “好…… 那就好…… 也就……也就不枉我…… 我这等对不住媚娘了…… 咳咳…… 王公公…… 眼下想起来……想起来那媚娘…… 媚娘从我……我手中接了那装了凤麟方的药丸时的…… 时的情景…… 我…… 我还觉得很心痛…… 你…… 你可知我有多心痛啊……” 羽翼已成,凤展华彩四十八 王德含泪,却仍劝道: “娘娘也不必自责了…… 说到底,这一切,不还是为了武娘娘好么? 毕竟那孙老神仙有言在先,武娘娘身子里的药毒,非得十年才能正常孕育出一个皇嗣来…… 可是眼下,若是三两年之内,没有一个健康的皇嗣在,那……那便是武娘娘当真如意地收了陈王殿下做嗣子,也是难保其位稳固啊! 说到底,元舅公可是不会像宽待王皇后那般宽待武娘娘的啊! 所以……所以咱们不才出此下策,在……在那神医开补的药丸中落了毒……又安排着感业寺的主持心明将武娘娘的米食里下了同样的毒…… 这不是都为了武娘娘么? 若非先行有孕,以牺牲头胎来排净体毒的话…… 那武娘娘再过三年,才能再孕皇嗣啊! 三年,三年的时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太妃娘娘,您要去了,老奴也是老了,而且心里,说实话也是有些想着先帝与皇后娘娘了…… 若是能早早儿地叫武娘娘的事情安排好,早早儿地回归先帝与皇后娘娘身边…… 那老奴,也是得其所愿了……” 一边儿说,王德也是流下泪来。 徐惠也是含泪,默默地点头。 好一会儿,王德才拭了泪,似是劝解徐惠,又似是在劝解自己地道: “再者,此番行事,到底也是对主上,对武娘娘都是好的—— 满宫里的人,都以为是那杨昭仪下的手……这样一来,日后主上要除去她,也就有了个理由。 否则依此女这般能够隐忍不发的心性……只怕日后,却是还要比那皇后与淑妃还要难对付呢! 而武娘娘这般虽然伤了心,可是身子毒净,一两年之内,必然便得再孕龙嗣的…… 到时封妃立嫔,也是指日可待…… 最紧要的是…… 如今,如今这等局面……便是武娘娘再如何躲避,终究也是躲避不过了…… 她终究还是要拿出她真正的手腕来,治理一番这大唐后宫,甚至是于政事上也能襄助主上,治理一番这两系做大,直欺天子之威,这大唐前朝的…… 何况…… 何况为了偿还这份儿不是……为了保住武娘娘再不被任何人,赶出这立政殿去…… 您……您还自己服了子午散…… 够了…… 太妃娘娘…… 您为武娘娘做的…… 已然是足够了…… 您…… 您就安心地去罢……” 王德说到这里,已然是再难忍痛,呜咽着瘫跪在地,对着这个为了自家姐妹,甘负一切恶名恶果的女子,深深地,重重地,叩了三记响头!!! 徐惠闻言,却是摇头,苦笑,半晌才咳着道: “说到底…… 说到底我还是…… 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做个好姐妹……为了……为了不辜负先帝所托…… 为了…… 为了自己求个心安理得…… 这…… 这才算计媚娘…… 否则…… 否则若是我当真……当真有心助媚娘…… 又何必……何必下这等重的手? 我……我…… 只要我肯好好儿……好好儿活下去…… 那媚娘……媚娘便是晚些有龙嗣……也……也是会保住的…… 是我…… 是我图着赶紧去见先帝……是我图着早些……早些替媚娘……替媚娘铺好未来……未来的路…… 图着自己走得安稳…… 这才下了狠手…… 是我……对不起媚娘……” 王德摇头,拼命摇头: “不……不是啊太妃娘娘! 若……唉!别人不知,老奴又如何不知?! 这些日子以来,自从主上与武娘娘重新得聚后,二人便全将旧日诸事,放在一边儿……行事也越发懒散懈怠。 甚至这些日子以来,诸多事端,一向行事在人先不知凡几的主上与武娘娘,竟然……竟然会变得诸事诸般,都算在濮王殿下,甚至是那淑妃余孽之后…… 可见他们当真是忘记了自己身处之境…… 这是太极宫,太极宫啊! 这太极宫里,主上一日不能握得实权,便一日不可能会有安稳沉眠的日子…… 主上忘记了,连武娘娘也忘记了…… 若是……若是再这样下去,或早或晚,他们只怕都会被人算计着,算计到丢了性命! 也好…… 这样也好…… 两全其美…… 一来提前解了武娘娘的困境,二来…… 二来也能叫武娘娘振作起来。 武娘娘振作了,那便是主上也要振作了…… 也好…… 这样…… 也好…… 只是太妃娘娘……您……您实在不必自己服这子午散的啊! 武娘娘通情达理,若是她知道了真相,若是她知道,无论十年之期至与不至,她这头一胎,都是会因为之前,被元舅公下的毒伤体之故,而保不住三年五载的…… 她也不会怨您的啊! 便是……便是您不在这立政殿里…… 老奴也会设法,帮着主上将武娘娘留在立政殿的啊!” 王德痛哭失声。 徐惠摇头,却淡淡一笑道: “王公公……您……您终究还是错了。 当年……当年藏书阁中毒之时,媚娘……媚娘所中之毒,虽然是长孙太尉等一众老臣下的手不假。 可是…… 可是要媚娘永世不能生育的……在那毒中加了安净香的人…… (安净香,一种以麝香为主料的,初唐时的民间验方,据说服下之后,女子的身体机能某一方面会受损,终身都是不能受孕的。这个验方曾经被记载在某个唐初的,类似于野史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千金方的民间流传版本里,并且里面有说明,这个验方是当时青楼女们为了生意方便而发明的。然后孙思邈还特别地注明,此方有个弊病,就是跟孙思邈研究出的千金方——是药方名,也是药丸名,就是武媚娘服食的那个药丸的后来升级版——有药性相克的功效。也就是说,如果在服这个验方的同时还服了千金丸或者是根据千金丸进化而成的千金方,那么药性会被中和一部分。野史里说孙思邈本人称,这样一来,服药的女子在流掉头一胎之后,之后的孩子虽然多数都会体弱多病,包括女子本人都会体质不好,但是却不会说保不住孩子。 另外再说一句,之所以说是民间流传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千金方,是由于当时真正的千金方因为其作者孙思邈的缘故,被视为唐宫镇宫之秘宝,绝对不允许外流的,否则就是杀头的死罪。孙本人也是只能悄悄地私下按方抓些药给民间妇女们照方治病,绝对不能把药方写下来……这就是某地流传颇广的“老孙看病不写方儿”这句土话谚语的来头。同时也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给那个什么什么国王看病时悬丝诊脉,又和药丸时说老孙看病不给方儿的来头。明白说就是有人认为吴承恩是拿孙思邈的事迹,给孙悟空按上了,为了一个图乐而已……说得太远了,大家继续看文啊!) ……却不是长孙太尉。 而是皇后。”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一 王德闻言,如遭雷殛,半晌不能动言。良久才轻轻道: “您……说什么?” 徐惠叹息一声,闭目半晌,才轻轻道: “王公公,您是当知的…… 皇后她……她从来都不会,也不可能容得媚娘……媚娘在这宫中下去……她…… 她比任何一人都清楚,媚娘……媚娘才是她后位之上,悬丝系着的那把利剑。所以……所以她早就已然是下了手,对媚娘下了手…… 因为……因为她知道,只要有孙思邈在……主上,主上是必然能够救回媚娘的…… 她……她既不肯叫主上恨她,也……也不能叫媚娘更得主上之心……再者……又是有长孙太尉做掩护…… 她……她才下了手…… 这是……这是后来影卫查清之后……来……来报与我的…… 当然……她害媚娘的……可还不止这一次。而这些……这些事,我……我都一本一笔地……给她记着……以待…… 以待日后主上欲行废她时……有些用场……东西……东西在老地方存着……王公公……您……您看好了它罢! 只是,遗憾的是……当时……当时因着这安净香,与媚娘所服食的千金丸相冲……这等情形,也是古来未有的……是以便是老神仙……也未看得出…… 可福者,祸依也……因着这千金丸与安净香相冲的由头……媚娘她到底还是有福气的……否则,否则这等大祸,天定之祸,她……她不也是避开了么?” 王德怔忡良久,却含泪道: “可是……可是这样一来,那预言……” 徐惠淡淡一笑,强应道: “放心……我…… 我早就请人,密中相询大方师(袁天罡)了……不碍事…… 媚娘的命格是……是注定要为后的。虽然有说,她若失头一子,必然会……会心性大变…… 可是……可是大方师也是……也是明示我了的,若是这一子先天不足……先天不成……是以于母腹之中……不足半载而流亡…… 那…… 那便等同于破了……破了媚娘的凶性之相…… 接下来……接下来只要她的孩子…… 皆能平安……平安过了周岁……便……便是终果有些……有些遗憾,可她……她…… 她也于大唐,只是福,不是祸了…… 王公公…… 还请您务必……务必安心地照顾好了媚娘才是……” 王德闻言,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又老泪纵横起来。 徐惠又喘了口气,这才长叹一声道: “王公公…… 我……我能交待的…… 终究……终究还是交待完了…… 王公公……还是请您……请您代我…… 照顾好…… 照顾好…… 照……照……” 徐惠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弥于不闻。 她的双眼,也终究是再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安静地闭上。 依然乌黑的睫毛,却再也未曾动过一下。如玉的双手,也终究是渐渐地,渐渐地变冷…… 变冷。 徐惠,走了。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自己离开,去向她最向往的地方,去找那个,她向往了一辈子,憧憬了一辈子,爱恋了一辈子的男人身边…… 即使,她明知那个男人此刻,眼里心里,只有另外一个女人…… 即使,她明知那个男人身侧,此刻身边,必然围绕着太多太多,和她一样,抱着同样的心思,同样的愿望,比她却更出色的女子…… 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 因为她…… 因为那是她心目中的,命属之地,命属之人。 …… 殿中,一片寂静,只闻得王德哀哭之声。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五。 夜。 太极宫。 立政殿。 殿内,一片昏暗。半点烛火也不见。 武媚娘一身素衣,额前系着一片白纱,粉黛未施地坐在殿中,立着文德皇后娘娘灵位,与新摆上去的先帝太妃徐惠灵位前的凤椅前,双手交叉地藏在宽大的广袖中,目光向下,看着面前反射着月光的地面,平静如水地听着瑞安关于徐惠之死的回报。 良久,她才慢慢抬起眼皮,看着瑞安道: “子午散…… 谁给文娘的? 你可问清楚了?” 瑞安急忙摇头道: “姐姐误会了,姐姐当真是误会了……不是瑞安偏袒文娘,这东西……这东西实在不是文娘知道的! 她…… 她也只是知道一个不知哪一殿里的小太监,拿了一盒子新得的衣料来,说是徐姐姐特特要来做新衣衫的…… 她……她还高兴了许久,以为徐姐姐当真是有心回意了……没想到…… 没想到……” 瑞安垂下了头。 媚娘不语,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人,比我还不想惠儿死……那便是文娘。 她是断然不会害惠儿的。更不能容得惠儿自戗。所以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 只是瑞安,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入的云泽殿……你要给我查清楚…… 不管是谁……” 媚娘抬起头,目光如水地看着他: “不管是谁,都要给我查清楚。” 瑞安突然只觉得寒意阵阵。 ……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六。 大唐高宗皇帝李治钧旨天下: 先帝充容,太妃徐氏。性极柔婉,质极高华。今因思慕先帝至极,竟屡引凤失皇之哀声,更因此而折翼自随…… 朕甚感念,故特追为贤妃,当伴葬昭陵。更特赐太妃家中老母,一应祭中仪礼俱礼照正二国品夫人仪为要。(二品国夫人,跟二品夫人是两个概念。国夫人,根本上还是某个要臣的妻子,或者是后宫重要的年长女官这样的身分。而二品夫人,则是皇帝的妃子,属于宫制。另外,这里之所以要特进徐惠的母亲为二品国夫人,是因为徐惠被追封为贤妃。如果她的母亲没有被进封为相应的国夫人仪的话,祭拜礼仪上会很麻烦。所以这里等于变相地把徐惠的母亲又提了一提封位,只是封号没有改。) 一时间,朝中知徐惠者,尽皆为之哀叹,乃至尔后天下男子得闻徐惠贤名,皆婉叹曰: 美人易得,贤妃(贤淑的妃子,同时也是徐惠的追封号)难求。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 这样的话儿传入立政殿时,武媚娘的身子,已然是渐渐地安好了起来。 她盘腿坐在徐惠的灵前,一边儿听着瑞安的报,一边儿亲手敲着木鱼,替徐惠念着经文。 听到这里,她也没有什么反常,好似跟以前一样。 瑞安报毕,见她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想了一想,轻轻吸了口气道: “武姐姐,还有一件事儿,瑞安也得报与你知。” 媚娘没有抬头,更没有睁开眼,只是停下经文,说了一句: “说罢。” 瑞安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日前所听闻的,报与她道: “姐姐前番叫瑞安查的那送东西入云泽殿的小监,可是查着了—— 可说来也是奇怪……竟是那杨昭仪殿里的。” 媚娘忽地睁开眼,目光如刀: “又是她?” “可不是?又是她。 不过……姐姐不觉得奇怪么? 若是她…… 本当比谁都不希望,徐姐姐就这么……去了罢? 好歹也得等到她身上的嫌疑洗了,这才下手才对。” 瑞安轻轻道。 媚娘明白他的意思——日前自己流胎之事的真相,虽然已是有那宫外不知何人所奉入内的一封密信,将之书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一告诉了自己。 所以若归起来,这杨昭仪若果是个老算神谋的女子,便当为自己考虑,好好儿地保住了惠儿才是—— 毕竟她的儿子,却非是皇长子,她们杨家,也更是戴罪在身的旧族……更不要提那些听闻一个“杨”字,便恨不得要拉了她下水,与那前代的大小二位杨淑妃一般,做个死魂儿的前朝老臣们了。 论起来,她的处境,却是比那连封位都没有的刘宫侍,还艰难得多——即使在外人看来,她杨氏玉食锦衣,当真是活得不差那四妃些许。 只因她若是惹怒了媚娘,那便等同于是惹怒了李治。 是以在这等情况下,她便是有心谋于媚娘,也会先考虑好,替自己的儿子安排好后路。 ——这,正是瑞安的心想。 可是媚娘却不这么以为。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冷笑一声道: “你当她傻么? 惠儿何等机慧,治郎何等才智……若是惠儿果然好生生地活着,那断然是不会给她任何机会继续谋取下去的…… 所以惠儿才要死。 因为死无对证,也因为死无可辩…… 可惜,她心狠,有人比她心更狠。” 媚娘冷笑一声,瑞安会意,轻轻道: “姐姐的意思是……那送信告密之人?”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若果是如信中所说,为治郎,为我,为那……为我那不知得不得成人的孩子着想,那又何必等到事后再说?事前未何不加阻止? 想必那人是早知此事有内情,所以有意利用此事,以求图个惠儿死,我怒不可止之下,杀杨氏,牵及其子…… 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用意—— 他是要我与杨氏斗起来,最好能将杨氏与那上金一同除去,以达其愿呢!” 瑞安眼晴一定,便知其意,大惊失色道: “难不成此人的心思,竟是在……” 他见媚娘徐徐点头,不由长叹一口气道: “如此说来,那送信的人,多半也就是韩荆二王一党,或者……或者……” “或者是高阳,还有吴王府中那些人。” 媚娘接口,淡淡道: “虽然之前,吴王的确是表现出了他的诚意。可是我不信他,从头到尾不信他。 瑞安,从今天开始起,你告诉德安,还有德奖师傅,所有的影卫,都要好好儿地盯紧了韩荆吴,还有高阳三府。 明白么?” “是! 那……姐姐,杨氏之事……” 瑞安看着武媚娘,咬牙道: “姐姐难道就因为那杞王殿下,就此做罢了么?” 媚娘看着前方道: “当然不会如此。只是杞王到底年幼,没有母亲,终究还是不好。 不过……也不能就让她这么安安稳稳地继续坐在暗处就是……” 低头想了一想,她忽然笑道: “对了,我记得,这杨氏与那王皇后,素来亲密的……是也不是?” “正是。” “那……王皇后为何没有想过,要领杨氏之子为嗣子呢?” “姐姐忘记了么?您也说过的,这杨氏毕竟是有位有封的女子。再者这杞王殿下,究竟并非长子。” “这也难说罢?毕竟若非长子,岂非更利于皇后操控?再者以杨氏这等算计,不会不知皇后心思。 她若是一心为着儿子好,必然是急着要皇后领了上金为嗣的罢?想必平日里,她也是不少为这个,往皇后殿里走动。” 瑞安这才点头,若有所思道: “姐姐这一说……瑞安倒也还真想起来了。没错,这杨氏平日里,总是叫杞王殿下有事无事便到皇后殿中去…… 宫里人只当他们母子有意与皇后亲厚,眼下看来,却还是别有所图呢!” 媚娘冷笑一声: “不过皇后也是奇怪了,之前不想着要嗣子便罢了,一旦动了嗣子的心思,却放着杞王这样的乖顺孩子不愿为嗣……只怕也是别有所忧…… 想必,这杞王殿下,性子也是有些肖其母的罢?” 瑞安一怔,这才想了一想,竟直道: “是了! 这就是了! 我说怎么前些日子,雍王殿下打碎主上御赐的屏风之事,这么快就传到了门下省那些大臣们的耳朵里,惹得诸臣议论纷纷,多对雍王有所不满呢! 现下想一想,杨氏一介妇人,又非四妃,更与朝臣无所交集。只怕却是这跟着到弘文馆里去听书的杞王殿下说的嘴呢! 到底那些大臣们只想着他还是个孩子,且又是主上的骨肉。总是会信些的…… 唉!想不到小小孩童,便也有这等心思了!” 媚娘冷冷一笑: “这就是了。否则以皇后那等性子,便是最终还是会选李忠为嗣子,却也是要在上金与忠儿之间,好生犹豫斟酌一番……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却也有了让那杨氏自食其果的由头了…… 瑞安,你说,若是淑妃知道这事,她会怨恨那年幼无知的上金,还是心思缜密的杨氏?”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 瑞安会意,却轻轻一笑道: “那自然是姐姐让她信什么,她就必然是要信什么的了。” ……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七。 午后。 太极宫。 千秋殿内。 天气已然是一日热过一日,体态丰腴也是极耐不得热的萧淑妃,益发暴燥了起来。 原因无他,自徐惠亡故之事传来,武媚娘失子之事有闻于宫中之后,李治已然是再也没有踏足过这千秋殿一步了。 其实不止是她千秋殿,万春殿,承庆殿,大吉殿…… 无论是后宫之中哪一宫,哪一殿,李治都没有再踏足过。 这些日子以来,得了长孙无忌认可的李治,心里念里的,就只有立政殿里的那个妖女! 萧淑妃咬痛了牙,恨痛了心,却终究也是无法—— 这宫中,无论是谁,眼下都可以对那武媚娘动手,唯有她不能。 因为…… 她还需要她…… 一思及此,越发恨怒的萧淑妃,怒喝一声: “人都死到哪儿去了?叫去取些冰来……便这么难么?!” 一时间,左右立着的两个年龄尚幼的小侍女都战战兢兢地向前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萧淑妃看着就来气,眼瞅着便要叫人来,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拖下去,杖毙了才能一解心中之气时,却突然闻得一侧传来一声轻唤: “娘娘!” 萧淑妃没好气地回头,却见是自己殿内的小监,不由更怒: “何事!?” 小监看了看左右,萧淑妃倒也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皱眉看着左右那两个已然是吓得口唇青白的小侍道: “还不快滚?!难道留下来等着本宫赏杖责么?!” 两个小侍闻言,急忙叉了手,连礼也行得错了几分,便慌慌张张地跑了下去,直奔着殿外而去。 “什么事?” 萧淑妃心知小监如此,必然有要事,可是因着心里实在烦燥了,也是没给什么好脸色。 小监口里虽然不说,心中却也是恼怒的—— 比起方才看见自己,便又是和颜悦色,又是好生相赐的云泽殿里的文娘姑姑来,这…… 因此,他咬了咬牙,又将方才文娘告知自己的话儿,按着淑妃的性子,怎么添着油加着醋的有劲儿,便怎么说地讲与她听: 横竖便是气死,与他小小一监,也是无干的。 而萧淑妃也果如他所愿地,在听完了回报之后,脸色青白,胸前直直起伏地咬牙大喝道: “那贱人……果然敢如此?!!!!” 小监状极谦卑又兼如同淑妃之恨般地,咬牙低声道: “可不是么? 那杨氏,当真是居心可议,竟然教着杞王殿下去那些大臣们的面前,数落咱们雍王殿下的不是…… 娘娘……娘娘您说,这可怎么是好!? 眼下这些大臣们,可都知道咱们雍王殿下……” “知道什么?还知道些什么?!” 萧淑妃的眼前,已然是一片金星乱窜了——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因为这天气实在太热。 小监见已然是水到功成,便也不再多做赘述,直将文娘告诉自己的最后一件事,说与淑妃听: “那些大臣们,却可都知道咱们雍王殿下日常里,总是去……去…… 呃…… 去与那陈王不甚和睦……” 萧淑妃眸光瞬间一冷—— 她最担忧的事情,终究还是成真了。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内。 天气已然是微热了。 可是立政殿内,却是一片凉意浸浸——瑞安也不记得是哪一日了,只知那一日里一大早,李治便着人来叫了他去正殿,吩咐着从即时起,便可破了例,去内司库里取冰来用了。 瑞安当时还怔了一怔: “这时便取冰?” 李治只是看了看他,便淡淡地道: “你也是……罢了。昨日里,没瞧见媚娘沁出汗了么?” 瑞安这才记起,前一日里,因着操劳徐惠之事,媚娘额头上,却是沁出了几滴汗水……可就这几滴而已…… 罢了罢了,主上要宠姐姐,总是有理由的。 瑞安也只得一壁打着哈欠,一壁便去内司库里领冰用,一壁心里不无坏心眼儿地想着: 莫不是主上见着姐姐长得雪白一块儿,冰也似地,怕被这天儿一热,就化了么? ……不过想归这等想,他也是不敢懈怠的。 今日便一然如故,也是早早儿带了清明兄弟,去了太极殿里请了王公公的令,又跑去内司库里取了好大一块儿冰来,放在殿中,劈碎了取凉。 媚娘看着他们忙和,突然便问了一句: “杨氏那边儿……如何?” 瑞安闻言,却转头笑道: “姐姐别担心,该说的,该办的,咱们都办好了。 接下来,姐姐便等着瞅儿罢!” 媚娘这才点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疲惫已极地倚在榻上,微微地打起了盹。 …… 永徽元年四月二十八。 太极宫。 宫中突生变故。 千秋殿所居萧淑妃一晨而起,突觉身体困疲不安,欲强行坐起时,竟致瘫于床上,一昏而不醒。 左右大惊,急报李治。 李治闻之亦是大忧,因国事烦要,不得脱身,遂着令王德立时传旨太医院前往千秋殿堪治。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内。 闻得萧淑妃突然病倒,媚娘的嘴角,微微地露出了些笑意,看着瑞安道: “好……她终究还是开了幕了…… 咱们,也得好好配合才是。” 瑞安会意,立时便转身下去,吩咐起来。 半个时辰后。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闻得萧淑妃重病,一时便是皱眉,放下手中茶水,问道: “此事可当真?” 怜奴谨慎点头道: “奴婢亲自去问了那太医院里的医童,说是张太医已然给定了脉了—— 似乎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加之天热酷暑,所以昏倒。 可说也奇怪,那医童说药眼下已然是用了,针也已然是扎下去了,却就是不见那萧氏清醒…… 太医院里,这会儿可是慌成一团了。 娘娘,依您的眼来看,这事儿,到底是福是祸呢?”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 王皇后久久不语,又复端起茶水,轻轻啜了一口,半晌才慢悠悠道: “是祸也好,是福也罢,都是已然发生了,咱们既然与那千秋殿里的,素来不睦,又知那萧氏是个心狠手毒,善于利用机会搬弄事非的…… 自然便是要多防着一些。 怜奴,你去查问一下咱们殿里,近期来,可有与那千秋殿里有过什么接触或者是交集的没有。 若是有,那必然是得千万防着萧氏拿这些事儿来,做什么文章。” 怜奴却道: “娘娘安心,一听闻此事,怜奴便先安排下去了。 虽说当时咱们宫里的,便报来说与千秋殿无甚交集。不过以防万一,怜奴还是叫他们仔细查找一番才是。” 王皇后点头,赞许道: “你也是历练出来了,越发能干了。好。” 怜奴却谦道: “若非娘娘调教,怜奴哪来这等智慧? 不过娘娘,说到底,咱们殿里的平日里也都是小心着的,大半不会与那千秋殿有什么交集。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那千秋殿存心陷害,只怕也是防不胜防啊! 眼下娘娘正是要收嗣陈王殿下的关键时候,若是此时这萧氏发难……” 王皇后点头,再度放下茶水,不无忧色道: “你说的,何尝不是本宫所忧虑的? 只是奈何眼下事发突然,且毫无征兆…… 咱们已是只能跟着她走一步是一步了…… 不过……” 王皇后犹豫一下才道: “本宫总觉得,此番这等事,那萧氏,却似乎意非在咱们殿里…… 倒像是冲着别人去的。” 怜奴一怔: “娘娘何出此言?”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也只是一种感觉罢……但愿如此就是。 总之,你还是要人紧紧地盯着那边儿的好。” “是!” 另一边。 太极宫。 太极殿内。 不久前还称自己国事繁忙,不得抽身的李治,此刻正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尚书房中,一壁品茶水,一壁自弈取乐,一壁头也不抬地问着身边侍立的德安: “如何? 王德可传了什么话儿回来了?” 德安恭谨一礼道: “回主上,方才王公公已然是派了清和回来禀报,说萧淑妃那边儿,确是鸾体违和。 似乎…… 似乎是昨夜里的一碗莲粉羹,出了些问题,落了些脏东西进去。” 李治闻言,依旧头也不抬地挑了挑眉,落了一子道: “哦? 落了什么样的脏东西?” “太医说,是些能够叫人一病不起,终致呜呼的脏东西。不过幸而量不多,是以萧淑妃这才保下了命来。” “这么说来……这东西只怕也不是无心之事罢?” “正是呢! 萧淑妃那边儿,已然是闹成麻了。那近侍玉凤,说什么也要来见主上您,说是要将这事请了主上来做公断,务必要给她家娘娘一个说法……” 李治冷笑一声: “要朕给说法…… 当真是好家奴呢!” 德安会意,也笑道: “可不是? 这玉凤,这些年来也是忒过托大了。 平日里仗着淑妃受些主上的垂怜,便屡屡后宫兴事,与他殿不合。 眼下不过这些须小事,一个小小近侍,连尚宫怜奴尚且也未见,皇后也未请过呢,便要直来向主上讨说法…… 当真是无视宫规,僭越得紧呢!” 李治冷笑: “家奴如此,本也是主人惯着的…… 你何时见过那些主人仁爱礼义的狗儿,会到处咬人了?” 德安笑容不减,更弯了弯腰,轻轻问道: “那主上的意思是……” 李治头也不抬,看着眼前的棋盘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本来此番,便是可借了这机会,断了淑妃的一条手臂的…… 可好歹呢,此番做局,却是为了媚娘…… 眼下她既然出手了,那朕自然要先让她玩了痛快了,再行事方好。 再者说来,便是朕不出手,只怕媚娘也是容不下她。 看看再说罢!” 瑞安点头,还不及说些什么呢,便闻得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 德安闻声,便知是明和前来,不由皱眉。抬头便欲喝止,然又一想—— 方才明和却是被自己派去了立政殿,给媚娘处送东西去了。只怕此番行色匆匆,如此大兴其事,也是得了媚娘的令,于是便看了眼依然低头,不见动怒的李治,将声只咽了下来。 果然,明和一入内,便传了个消息过来—— 只是却非如德安所料,是媚娘的令。 “你说武姐姐派着你,现在便去老神仙处取了些解毒丸来送去千秋殿?” 德安闻言,不由睁大眼。 不止是他,连明和自己也难以相信,点了点头,喘口气才道: “正是…… 正是如此! 所以,所以明和才觉着不对,这才匆匆忙忙跑了来,请主上的示下,这药…… 这药到底是取,还是不取呢?” 德安也是被媚娘这一手给搞得昏了头,不由看着李治讷讷道: “主上,您说这武姐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等时候……她……她去救那淑妃……” 李治却淡淡一笑,如一切早已为他所料般,不动声色地对着明和道: “眼下到底要紧的,是查清楚这杨昭仪之事。 是以媚娘如此,也是为了能够缓和与千秋殿之间的关系。 你去照做便是。 不过拿了这药之后,你切切不可停留,直奔千秋殿,将此药当面交与淑妃,却将媚娘一番苦心说与她听,别叫媚娘的一番心思白费才是。 记得,路上切切不可停留,直奔千秋殿。” 明和闻言,虽然还是不解其意,但想着既然李治都如此说了,却也必然有其道理,于是叩了叩首,便起身退出殿外。 看着明和退下去,德安才不解道: “主上的意思是,武姐姐此番,却是有心向那萧淑妃示好,以求暂时平定? 可是…… 可是姐姐的性子……” 李治淡淡一笑,想着媚娘时,目光便柔和了起来: “她哪里是要跟淑妃示好,不过是想借这机会,叫皇后不安罢了。 毕竟眼下,她最恨的,最痛的,都是皇后给的……”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五 一言及皇后,李治的目光便慢慢变冷,渐渐深沉…… 然后,浮现出一丝杀机: “所以,媚娘要皇后不安,要皇后相信,她眼下已然是知晓了些什么,或者是明白了些什么,所以才要向淑妃示好,所以才要与淑妃交好,以图联手对付自己…… 皇后步步为营,性子又是极阴沉狠辣…… 若是媚娘不如此动摇其心,使其自生疑念,尔后以图其破绽的话…… 实在是不好下手。 说到底,一切的一切,也是为了那个没能成活的孩子罢了。” 李治冷冷一笑: “朕虽然想到媚娘会算计到此,却万万想不到,为了那孩子,她会能决断到这一步。 也好…… 这样一来,朕倒也是清了些心。” 德安闻言,这才恍然道: “原来如此…… 看来武姐姐,可是下定了心,决定了手了呢! 否则,以她以往那般柔婉的性子,再也使不出这样果辣的手段来的。 唉……也是难为了她。 主上,依德安之见,今晚还是早早儿地歇了政务,好好儿陪陪武姐姐罢! 这些日子了,主上总是忙着政事,虽说也是夜夜留在立政殿里,可总是不能好好儿地陪着姐姐说说话儿。” 李治闻言,也是默默点头,轻轻道: “这些日子…… 这些日子以来,朕见着她,总是觉得心里又愧又痛。 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她那般刻意为之的无事样子…… 又…… 唉……” 长叹一声,李治的目光,头一次染上些怅然。 转头,他看向窗外的阳光,轻轻道: “德安,你说,朕这些日子……这样安排…… 是不是真的对了呢?” 德安立在一侧,张了张嘴,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他才轻轻道: “对,还是不对,德安不知道。 不过德安知道一件事,便是经过了此一番事后,武姐姐便再也不会让那些后宫的女人们,有机会再伤她了。 无论是皇后,还是淑妃。 又或者是其他三妃,其他的九嫔…… 只要她下定了决心,那便再也没有别的谁能伤着她了。 而且还有主上在呐! 有主上在,姐姐总是会欢喜起来的。” “是吗? 她……她会欢喜起来的吗?” 李治像在自问,又像在问德安。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殿里的阵阵香料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剥毕声。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窗外的阳光,不由轻轻呼了口气。 瑞安在一侧立着,也跟着看向窗外,然后道: “说起来,快要过端阳节了呢! 姐姐,今年的端阳节,咱们立政殿里,可终究是要热闹起来了。” 媚娘闻言,也是难得一笑,回头看着瑞安道: “你瞧你说的…… 好像这立政殿平日里就是个冰窖似的…… 治郎最孝,哪年端阳节,不来立政殿拜祭的?” 瑞安见媚娘笑了,心中也是大喜,便笑道: “姐姐说得是,主上的确每年都是要来的。 可是呀,这拜祭,也不过是一时的事,待上一时半刻的,终究还是要走。 这立政殿里,自先皇后娘娘去后,便再没了主人,自然也没了往日里的繁华热闹。 别的人便罢了,可瑞安是在这立政殿里待过,也住过的…… 眼瞅着这一年年的,这立政殿却不复当年的热闹,心里难免伤感。 不过好在今年就不一样了。 今年呀,有姐姐,有主上,还有哥哥,王公公,还有大家…… 这立政殿里呀,以后怕是要更热闹了。” 媚娘知晓瑞安此言,却意在安慰自己,可是到底也是心之所向,忍不住问道: “当年的立政殿,果然很热闹么?” 瑞安见媚娘有心问,当真是欢喜不胜,拼命点头道: “可不是可不是? 当年这立政殿里呀,就没有一日不是人声沸沸的。 咱们主上当年且还年幼,自不必说。 便是那故太子殿下,还有当年的魏王殿下,跟晋阳公主殿下等几位,就把这殿里……” 言至此,瑞安突觉不安,不由闭了口,偷看了眼媚娘。 眼见她无甚异常,只是听得有趣,便松了口气,复笑道: “就把这殿里给闹翻了天了。 每日里就只见几位殿下你追我赶,你闹我打的……当真是热闹得紧。 再加上当时的先帝也是性儿好,最喜欢热闹,又最喜欢跟几位殿下闹着玩儿的…… 所以只要先帝政务一毕呀,你就能见这立政殿的大殿里,满地儿滚葫芦儿的,就是先帝带着几位殿下跟大老虎带着一群小老虎似的…… 玩儿着闹着,滚了一地呢!” 瑞安说得生动,媚娘也是听得忍俊不禁: “你说这话,我可不信。 别的不说,先皇后娘娘那等知礼谨仪的人物,怎么肯让先帝这等闹着?” 瑞安却笑道: “姐姐说得是,先皇后娘娘当真是极讲礼仪的,是以每每见了这等情状,也是哭笑不得,说不得自然是要上前喝骂劝止几声的。 不过先帝喜欢跟几位小殿下闹着玩儿,也是父子天性,娘娘便是再骂,那也是骂不住的。 这倒也还罢了,最可笑的是有一年端阳节。 那时咱们主上呀,才方将会走,会说话儿,会叫爹爹妈妈。 结果先帝欢喜,便叫了元舅公入宫来,听一听咱们主上叫爹爹。 先皇后娘娘久不见元舅公,自然是欢喜的,于是便亲自去下厨,制几样小菜来,以奉于先帝。 谁知待到中午,当膳之时,娘娘入得大殿来一看…… 哈哈,这一回呀,滚在地上的,可不只上先帝与那几位殿下,连元舅公也是一点儿形象没有地左手抱着正扯着他胡子玩儿的咱们主上,右手呢,抱着当时最喜欢闹着玩的长乐公主,跟先帝一般,坐在地上,瞅着对着摔跤的故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叫好呢! 你可不知当时那个情景,我听咱们王公公学得最像了,说呀,当时元舅公与先帝都是一人一手抱一个,然后身后大袍子里呢,还各自藏了一个,背上还挂了一个。 冠冕自是没了,连头发胡子都被扯得乱七八糟…… 幸好当时金吾卫守得紧,不叫外人进来,否则以先帝与元舅公那般尊容,只怕是要吓死那些老大人了!” 媚娘听着那样情景,想像着,忍不住也是笑出声来。 待再问时,却忽然听得殿外传来一声急呼,却是明和: “姐姐!武姐姐! 大事了!出大事了! 千秋殿里……千秋殿里闹起来了!” 媚娘目光一冷,淡淡地笑了起来: “终究还是闹起来了。”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六 瑞安听闻,便急忙道: “可知到底怎么回事?” 明和停了下来,且先喘了口气,这才断断续续地道: “方才千秋殿里淑妃经着太医医治,这便醒来了,正赶巧碰上咱们,还有宫中各处的娘娘们派了人送东西去。 那淑妃见了咱们,倒也没有说什么,也是谢了又谢的。 可是一见那杨昭仪殿里的人,便立时变了脸色,当下便叫左右把那送东西的小侍给拿下了! 这还不算完,那玉凤还当时便拉着太医,去验那小侍送来的东西…… 结果,结果这一验,便验出了与那淑妃娘娘所中的一般无二的剧毒了!” 媚娘挑了挑眉,淡淡道: “也是巧了…… 怎么就偏生是这个时候,那杨昭仪送的东西里,就有着同样的剧毒呢?” “可不是?” 明和又喘了口气,这才接了一侧小侍女送上的巾帕,且先拭了拭汗,又道: “别说是姐姐不明白,便是那小侍自己也是吓得不轻,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首哀求。 淑妃倒也是难得的好性儿,居然没有立时便拿了那小侍杖杀了,反而是一再问他这东西到底是谁叫他送的,又经过谁的手。 可是那小侍反反复复地想来想去,除去叫他送东西来的杨昭仪本人与他自己,却也是再寻不着第二个碰过这东西的人了,于是便老老实实地跟淑妃说了。 淑妃这下可不是大怒?立时便着人,去杨昭仪宫中,寻那杨昭仪了!” 媚娘又是淡淡一笑,向后仰靠,悠然道: “这样一来…… 却是淑妃的不是了。 虽说她身为四妃之二,又是多年得宠。可毕竟杨昭仪也是有位有封的九嫔之首…… 她这样便对一个帝嫔呼来唤去的…… 便是她有天大委屈,也是不当呢!” 明和也点头道: “可不是么? 所以淑妃倒是也不糊涂,去寻那杨昭仪的同时,也是派了人同时去了万春殿了。” 媚娘点头道: “这才像是淑妃的风格…… 毕竟她心急着拿杨昭仪的不是,可又不能不顾皇家规制。 论起来,万春殿比起杨昭仪的居所,却是离千秋殿近得多。 若是她同时派人同往两处的话,自然是往万春殿的人先到。 这样一来,至时便是她拿了杨昭仪如何……便是皇后发了什么话儿…… 也没有人能说她不是。 究竟她是四妃之二,又是久得圣宠,此番也算是受了委屈。 如此行事,还能顾及皇后,在旁人看来,已然是相当不易了。 好算计,果然好算计。” 媚娘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又随意地看了瑞安一眼: “瑞安,你说呢?” 瑞安闻得媚娘发问,却笑了起来,半晌才道: “这个…… 瑞安却是不知,不过瑞安想着一件事—— 那淑妃这般算盘打得紧,也是打得极响亮的…… 可是这天意如何……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瑞安意有所指,媚娘也是明白,却只是摇头,淡淡道: “天意…… 天意却也是未必便愿意管这等闲事呢! 到底天意多虑…… 未必能够顾得上这一块儿。” 瑞安却正容道: “姐姐还真别说,这天意呢,总是难测的。 说不定此番,天意还就是要叫那淑妃娘娘不能如愿呢…… 姐姐可愿打个赌?” 媚娘看着他,懒懒道: “好啊?赌什么?” 瑞安想了一想,却突然笑道: “便赌姐姐日后,若在瑞安有什么相求时,应了瑞安一次,如何?” 媚娘却笑了: “你这小精儿…… 若你果然能赌中了天意,别说是一次,便是三次…… 又当如何?” 瑞安但笑不语。 媚娘看他这样,也是有些新奇,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罢罢! 竟是我算漏了他…… 罢…… 输了你便是!” 瑞安闻言大喜,急忙跪下,便是叩首。 这主仆二人如此一来一往,却叫旁边的人看得不明不白,只是好奇: 这瑞安……怎么就那般肯定,天意定要叫萧淑妃成不了事呢?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内。 得了新报的李治,点了点头,示意清和下去后,便看着德安道: “王德去哪儿了?” 德安笑道: “主上可是忙乱了,方才可不是您亲自下的旨么? 王公公此刻,只怕正在千秋殿里守着呢!” 李治点了点头,这才复又垂下头,看着棋盘中的局,喃喃道: “也是……他在那儿也好。 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德安见李治犹豫,心知其意,便道: “主上是担忧,这样下去,淑妃娘娘便是占了先机…… 是么?” 李治慢慢点头: “到底,这眼下的局势,还是两面儿平着的好。” 德安会意,便笑道: “若是主上如此担心,那想必老天爷也是自然向着主上的—— 天子之心,便是天之心。 主上不必担忧的。” 李治看了看他,却不多言,半晌才轻轻道: “别太过分便好。” 德安会意,笑着点头,又快步走下阶来,附在清和耳边嘀咕了几句。 清和闻言,先是一怔,尔后立时笑逐颜开,点头称是。然后先向李治行了告退之仪后,这才快步走至外殿去,左右看了看,选定一个平日里跟着自己,负责着太极殿里内外纸墨用度的,极为伶俐的小太监,名唤周儿的上前。 周儿快步上前,先打着笑脸行了一记礼,这才问道: “不知清公公叫小的来,有什么吩咐?” 清和却笑道: “咱家自是轻易不叫你来的,既然叫了你来,便是有大事—— 咱家且问你,你可知那万春殿前的牡丹花圃子么?” 周儿点头,笑道: “怎么不知?” 清和这才道: “是这样,主上前些日子呢,也是听了那些西域番商的谏,说这龙角墨(初唐时的一种产了不多时的名墨,号称当时的墨中之王。此墨墨质极亮极墨,哪怕是加了三倍的水,研出的墨汁儿也是隐隐透着些天然的金光乌彩,干后不失其色,清香远逸。被当时的大唐李世民、李治两父子视为心头至爱。每年所产之龙角墨全数进贡宫中,外面儿一点儿也都不得见。据说这墨基本都是用类似今天的顶级油烟墨或者是松烟墨一类的基料掺了混了檀香胶合成的合香胶做成的。不过因为胶质含量比一般的墨少得多,加之从檀香树上取出的胶质极为柔滑细腻,因此墨质极佳。不过这种胶合香其实严格来说不是墨胶而是一种香料,胶性极为不粘,所以也就极为不好保存。 唐初时期曾经做为一段时间的贡墨,基本都是按照宫里的规定,埋在花丛下的泥土里来保存。后来李治过世,武则天施政时期,因为这个东西实在太过劳民伤财——据说要劳数百人三年之功,才能得一块巴掌大小,小指肚厚薄的墨块儿——所以严令不许再贡此物,更不许再产,这个东西也就不再出现了。)呢,是极好的东西,可惜便是保存不易。 所以那番商却出了个点子,说此物既然为墨中之王,又是出自土行,自然是在当在花中之王牡丹之下的泥土之中,巧加深埋才好。 周儿,咱们库里,可还有多少块龙角墨?” “带上新贡的,总得有两箱。” “那好,论起来今日却是好日子,天气又是火热的,极适宜龙角墨入土。 你这便去带了那几个侍墨的小监,抬了这两箱龙角墨去那万春殿前的牡丹花圃里,好生入土罢! 不过你可得记着,那龙角墨入土之前,却是需要晒上一会儿,直晒得柔软了些的。” “啊?可是若龙角墨一软,那……那便需得立时入坛封紧啊!可不能耽误…… 这……” “怎么?你这是愁什么?” “……清……清公公,咱们这一去,若是要收墨,自然是最好将那龙角墨好生晒上一晒。可这龙角墨一经晒,立时便要变软,一旦软了,自然是要立时装坛。 是以自然不能一块一块儿地晒——否则只怕一时一开坛一时一开坛的……那晒好装了坛的墨,也会变了质,就成不了好墨了。 可是……可是那牡丹花圃正好在万春殿正前门的大道边儿本就不宽敞,若是咱们铺设了一地的墨,就这么晒着…… 只怕别说是娘娘进出不便,便是有什么人前去求见娘娘,也是不易呢! 清和公公,您也是知晓的,那万春殿里里外外,可就只那么一条大道进出而已呀!” “咳,咱家以为何等大事……不就是担心会影响着皇后娘娘殿里殿外一时的进出么? 你怎么这般愚蠢,龙角墨晒的时候也不能太长,至多不过一二刻钟而已。 咱们太极殿,离万春殿也不过是两口茶的功夫,此刻便去,至晒好了墨,再收起来,至多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 半个时辰,又是这等天气,娘娘也未必便要出来呢!宫里又哪里这等巧,便有这等大事急着报与娘娘知晓? 再者这东西,却是主上的,哪个还敢说你什么? 更莫提皇后娘娘若是知晓你此番却是为主上行事,会有多夸奖你了。 快去罢,快去罢!但凡有人要过,你便拦着,说正替主上藏墨,叫稍等片刻就是。 不过你也别硬生硬气地说,到底这些墨是主上心爱之物,也没有哪个敢那般大胆,就这么急着从它们上面儿走过去…… 所以你见了人,还是得好好儿说话才是。” “是!周儿谢过清和公公提点!”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七 夜,自深沉。 今夜的太极宫中,当真是处处热闹。 不过若说是处处热闹,倒也不是…… 至少,立政殿里,便是一片清凉景象。 而大唐天子,这太极宫的主人李治,此刻便自然守在这宫中唯一安生的地方,由着德安带了人,在庭里支起了凉榻(一种初唐时期兴起的,竹制的,带有纱幂支架的矮床,夏夜用来放在院子里乘凉,纱幂张开,榻上的人就可以透过非常非常轻薄的罗纱欣赏榻外的朦胧星光月色,还可以避开蚊虫。现在洛阳甚至是豫西南一带,仍然非常流行),与立政殿的主人武媚娘二人一道,坐在凉榻上,一壁倚着榻扶看着天空中的星月流云,一壁乘着机会,受一些凉意。 一侧,几个小侍也是在这几日的伤痛之后,难得得了李治的令,便在庭里铺张了好大一张竹席子,铺摆上了器具饮食,一壁微微露出些松散之意,一壁也是伴君饮酒。 虽然因着徐惠方去不足一月,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笑意,可是神情之中,已然是显得松散了些。 媚娘看着这些人,尤其是其中,由着瑞安安慰,总算是有些释然之色的文娘,不由轻轻问着搂自己在怀的李治道: “治郎…… 你说,人在走了之后…… 最容易遗忘他们的,会不会就是自己身侧的人?” 李治闻言,也是一酸,便放了酒杯,抱了媚娘在怀,轻轻摇了几下,喃喃道: “遗忘,怕是做不到…… 到底是相识一生的人啊! 只不过是暂时地放下罢了—— 因为以后,这人,便是要在你心里存上一辈子的……所以要暂时放下。 明白么?” 媚娘闻言,目中微红,不语地点了点头,却只将脸更向李治怀中埋了一埋。 李治叹息,却轻轻地抱紧了她,目光微湿地看向天空中。 空中,月色柔润,如玉如珠。 不知为何,他…… 总是想起,那一年的海内大朝会上,那个身着白底蓝色蔷薇襦裙,笑得如玉如珠的少女。 ——徐姐姐,你…… 此刻,想必也是到了自己心中所愿景的地方罢? 那…… 还请姐姐,替稚奴向父皇,带上一声安好才是呢……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万春殿里。 王皇后回得殿中,便着人将殿门紧闭,除天子召令外,无论是谁请见,都不得开。 果然如她所料,不多一时,便闻得殿外阵阵人呼。 正侍奉着王皇后用茶水的怜奴皱起眉,冷冷道: “这杨昭仪,也是太过大胆了。 娘娘明明已然是下了封门令的,她竟半点眼色也不得见识呢!” 王皇后却叹息道: “也不怪她急…… 毕竟这等事,她也是未曾遇到过的。” 怜奴却轻哼一声道: “没遇到过,便敢轻易下毒手…… 她也当真是胆大了。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娘娘也好防着她些—— 这等女人,谁知日后会不会对娘娘您不利呢?” 王皇后闻言,却失声轻笑,抬了眼皮看她道: “你也以为,今日萧氏所中之毒,是她所为?” 怜奴闻言一怔,也不理那门被拍得震山响,便转过头来看着皇后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毒,非她之手?” 王皇后点了点头,慢条斯理道: “杨氏的心性,你自是素知的——便是本宫,若当真论起心计之深,之长,之久来…… 也是不敢轻拂其撄。 这等心思深沉,算计长久的人物,怎会这等失策? 怕是有人存心针对她,这才自己做出这一副苦肉计来呢。” 怜奴立时醒悟: “是萧氏要对付杨昭仪? 可是为何?杨昭仪虽然是娘娘麾下,可论起来,二人却也是无甚旧仇啊?” “一朝入宫,便是至亲,也是瞬为死仇……哪里说什么无甚旧仇的话?” 王皇后长长出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放下杯子,扰了扰水色广袖,才慢慢道: “到底杨昭仪也是有孩子的。何况前些日子,她也的确是教了杞王些不好听的话儿,叫杞王学与诸大臣们…… 这等事,萧氏不知便罢,一旦知晓了,哪里还能与杨昭仪善罢甘休?” 怜奴这才会意,讶笑道: “原来这杨氏,竟然也是打着皇储的心思呢!当真是自不量力,可笑之极了!”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却悠然道: “否则,你以为她这么多年来,一直甘心屈居本宫之下,为本宫所差使……却是为何? 不过是图着有朝一日,本宫肯纳她的儿子为嗣,然后借此机会,来个鹊巢鸠占—— 可惜,她这主意打得好,却也得看本宫,肯与不肯。” 王皇后轻轻一笑,额头金凤流苏,叮当做响,益发映得雪肤如玉。 怜奴也是点头道: “这样说来却是了……这些年,她有事没事就教着杞王往娘娘跟前讨着好,卖着乖——可着是以为娘娘当真会收她的儿子为嗣子呢! 哼! 且先不说她那儿子,与她一般的精乖狡滑,最是不成大器……单单论起来,他连个皇长子也不是,便说什么也轮不得嗣他! 杨氏这盘算盘,却是打空了。 也好,让那萧氏算她一把,教她也知道,若是对娘娘不忠,那娘娘也是无必要留着她,保着她的。 若是没有娘娘保着她留着她…… 她们母子,在这太极宫里,也就不过是另外一对儿刘宫侍与陈王…… 不,连陈王也不如呢! 好歹,陈王殿下也是皇长子,更是娘娘您看得中的嗣子呢!” 王皇后微微一笑,却突然发觉,殿外的敲门声,已然是不复听闻了。 于是便看了看怜奴。 怜奴机警,立时便着胡土去瞧一瞧,果然,片刻之后,胡土便来回报道: “娘娘,那杨昭仪与身边的人,似是听闻娘娘凤体不安,便也不敢再打扰,自顾自却往太极殿去了。” 怜奴这才转头来看着王皇后道: “娘娘,您说,这杨昭仪去见陛下…… 陛下会不会见她?”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本宫现下,也是摸不清陛下的心思…… 不过说不得,此番陛下,也是要看在杞王的脸面上,多少顾着杨昭仪一些的。” 怜奴一怔,却道: “娘娘,此话……说不通啊? 下午娘娘听闻那太极殿的周儿带着人来咱们万春殿前晒墨的时候,不还说这是陛下安排好了,要叫谁都见不得娘娘您的么?” 王皇后不答反问: “你想一想,周儿藏好了墨之后,头一个进来咱们万春殿的…… 是谁?” 怜奴若有所思: “嗯……是千秋殿的…… 啊!难不成陛下是想拦着千秋殿的人来见娘娘? 可……可这又是为何?”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看着一侧恭立的胡土道: “胡土,你却来说一说,依你之见…… 这陛下拦着千秋殿的…… 却是为何?” 胡土嘿嘿一笑,却道: “娘娘心里明镜儿似的…… 这不是摆着明,要叫千秋殿在这事儿上,失了礼数,亏了理么? 陛下这般为事,不过是想着替娘娘您多争一分日后与那千秋殿的主儿算账时,握在手里的底气罢了。” 王皇后闻言,心中也是欢喜,含笑点头,看着恍然的怜奴才道: “明白了么?” 怜奴笑着应了一声,叉手曲膝行礼笑道: “明白了!再不明白,怜奴当真是白跟了娘娘这一场了! 合着咱们陛下还是心里存着娘娘多些,这么大费心思的…… 却是为了教千秋殿在这杨昭仪一事上,先失了礼失了体,给娘娘您日后保下杨昭仪,好好整治一番那萧淑妃…… 留下一步后棋呢!” …… 同一时刻。 立政殿里。 媚娘躺在李治怀中,已然是昏昏欲睡了—— 今日这几番算计,多方吵闹,也是教她多日以来,不得安稳的精神,透到了顶点。 偏生就是这般巧,就在她觉得快要撑不下来的时候,李治来了,而且还安稳地守着她…… 这叫她,不由放了心,松了劲,忍不住就是想睡。 李治看她总算是松了劲,也是不由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心里,自然是难免忧心。是以今日见她终于肯松了劲,也是心里欢喜,便有心闹她一闹道: “你就这般睡了? 好戏才将上台,便要睡了?” 媚娘当真是困极了,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他,皱着眉,意识不清,含混不明地道: “别闹……好困……” 看着她这般爱困的娇媚样儿,李治也是不由心动生怜,于是只得含笑捉了她手背,放在唇边轻轻一吻,再将自己龙袍微解,披了一半盖在她身上,便由着她沉沉睡下去。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八 李治眼见媚娘睡下,心里也是松了口气,便看向瑞安,轻轻道: “那边儿如何了?” 瑞安心知李治所问,便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上安心,此刻正闹得欢呢! 方才得了讯儿,说是杨昭仪已然是奔了万春殿去了,只怕一时半会儿的,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是不会想到主上此刻却在哪儿了。” 李治点头,却又道: “论起来,今日是该去看看徐婕妤的…… 只是奈何媚娘身体不安…… 你可去见过了?” 瑞安也点头道: “主上安心,徐婕妤眼下也是心里不太平的。 再者必然是身上有孝,也不能得见天颜,她心里也清楚。 何况…… 只怕她心里存着思着的,却还是另外一桩事呢!” 李治点了点头,却道: “朕也知道她的心思…… 只是眼下,的的确确还不能就这般叫她离了宫去。 毕竟媚娘眼下心伤未愈,除了她,也是再无二人可以多加安慰了。 眼下朕又是前朝最关紧的时候…… 对了,朕还未问你呢,那封信…… 你可查清是谁送来的了?” 瑞安点头,轻轻道: “回主上,正是蒋王。” 李治脸色立时一沉: “果然是他?” “正是。不止是蒋王,便是蜀王,也是有份儿的。 瑞安打听得清楚,说是那蜀王也是心急着想回京,是以便听了高阳公主的挑唆,竟然就暗地儿里联络了蒋王,把这事儿写了信,报与武姐姐知—— 他们原本的心思,却是想着借此机会,来讨好武姐姐…… 可惜却是只能惹得姐姐伤心。”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当年之事,朕本也不欲再行追究了…… 毕竟是自家兄弟。 可是此番,他们实在不该如此愚蠢,竟然为人所用,反而伤了媚娘…… 瑞安,你去安排一番罢! 两个哥哥这等愚蠢,若是回得京来,只怕不几日便要被高阳利用至死了…… 朕的兄弟,也是无几个了,能保一个,总是一个。” 瑞安点头,轻轻道: “主上既然有这份心,那瑞安自然是安排得好…… 只是高阳公主那里……”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高阳那里,自然有豆卢望初等着…… 不过你忧心,也是有道理的。 那杨青玄,是再不能留了。 不过……” 李治想了一想,又忽然觉得怀中人儿动了一动,嗫嚅一声,便急忙低下头去看: 却原来是媚娘睡得不安,皱眉翻腾罢了。 松了口气,李治抬头,这才看着瑞安正色道: “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她…… 有舅舅在,总是不会叫她活得长久就是,你们却只需给舅舅安排好了时机便可—— 把这话儿,原原本本地说与豆卢望初听罢!” “是!” “还有…… 那千秋殿里,眼下如何了?” 李治问着瑞安。 瑞安立时看了看身后的清和。 清和会意,立时抱了拂尘上前小声道: “一切正如主上所料,方才萧淑妃寻了借口,拿下了那杨昭仪近身的小侍。 可那小侍也当真是口紧得很,无论萧淑妃身边儿的玉凤如何下狠手,也都是咬死萧淑妃中毒一事,与杨昭仪无关的。 是以一时半会儿,那杨昭仪倒也不会如何…… 只是怕…… 萧淑妃却未必就肯如此放过她们呢!” 李治冷笑一声却道: “无妨…… 对淑妃来说,张不张口,都无妨…… 她要的,不过是想借此机会,除掉那杨昭仪罢了…… 朕只是好奇,她难道就没有想过,那周儿带着人拦了她派去万春殿的人一事,到底是不是天意么?” 清和却道: “怎么没想过? 听千秋殿里的人说,那玉凤送了皇后回殿之后,萧淑妃便立时大发火气,道此番皇后殿前埋墨之事,定然是皇后有心为之…… 否则早不做晚不做,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行事,算是什么? 萧淑妃还说…… 还说此事,只怕那皇后却是有心向着杨昭仪,甚至这下毒一事,还有日前杞王向诸大臣告密一事,也是皇后设计的呢!” 李治闻得上金之名,却是沉默,良久才轻轻叹道: “唉…… 朕这几个孩儿,竟是当真如舅舅所言,无一能成事的……” 瑞安听闻李治心中因诸子不成气候之事担忧,忍不住想上前劝一句,可想了一想,却也是实在无可劝告的…… 李治诸子之中,长子陈王李忠,性子怯懦,个性又是柔弱。虽然看着是最仿李治,可是却偏偏没有李治那等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心志,更不曾能有几分步步为营,运筹帷幄的意思…… 是以,李治虽在几个极亲近的侍众面前,也是口口声声说自然是要传储于他的,其实心里,却当真是动摇不定。 至于其他几子…… 许王李孝,性子虽然也是和顺温柔,可是偏偏却是最过愚笨,不能通达。许多事上,也是常常只听那比自己还年幼几分的素节的话儿,当真是被人捏在手里当成东西使也不知…… 这等人物,虽然若得其忠,必可长久……却到底不是主天下之大材也。 杞王上金,更不必提。 看似柔顺温和,其实却是性极狡滑,又是自有一股算计在心里,此番之事,虽说是其母教嘱而至,可若这孩子自己没有与幼弟素节争宠的心思,也是成不到这一步…… 是以李治从未敢动其国本之念。 雍王素节,看着是极慧极灵,极透极神的孩子,也是果毅刚决,处事练达的小儿,可是偏偏其心性似足了他那骄横凶狠的母亲,这还倒也罢了,再加上那几分因为自小儿得宠而养出的任性与不正心术…… 当真是不能委以大任,便是辅国之责,也是需得再三斟酌才可定性。 …… 这般一思来,二想去,几个孩子里,竟然是一个也无可堪大用,可继家国之人…… 这又如何叫李治不愁? 不过看着李治生愁,自幼儿跟着他的瑞安,也是心里不忍,便又上前一步,看着睡在李治怀中安然自在的媚娘,轻轻劝慰李治道: “主上,其实您也不必太过担忧社稷后继之事…… 到底眼下还有武姐姐呢! 只要姐姐这一二年里,身子调养好了,给您生个康健聪慧的皇子,却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姐姐这等机慧,这等过人…… 跟着姐姐的孩子,想必总是不会错的。” 李治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拂去媚娘脸颊上的几络发丝,幽幽道: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期望的? 只是媚娘这等身子…… 朕实在不想,让她再受太多的苦。 再者…… 一旦牵涉到了皇储国贰之继…… 那日后,只怕媚娘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瑞安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说不出什么,只得轻轻叹息—— 要怨,也只能怨,为何这样的恩爱夫妻,偏偏生在帝王家中呢? …… 永徽元年四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方毕,李治方得闲空,便闻得殿外萧淑妃一路哭诉至阶前,道日前自己身中奇毒,为人所害之事。 李治闻言惊怒交集,立时喝令左右,将相关人等,一并传至太极殿前,着令天子亲加审治!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九 朝午。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看着面前那一撂子蒸饼,不由想起了当年的樱桃毕罗。 长长地出了口气,她看向瑞安: “如何?” 瑞安会意,上前一步道: “姐姐安心,此刻太极殿里,已然是宣召了大理寺唐临唐大人,还有那狄仁杰狄大人去了。” 媚娘点头,又想起一事道: “说起来,之前那狄仁杰,也是颇为被长孙太尉看重的…… 怎么这些日子里,听不得声音了呢?” 瑞安回道: “说起来也是奇怪啊! 之前这狄大人,的确是极为长孙太尉所喜的……无论是家宴国事,还是朝中政务,都是总常常叫了去府上,一并相问的。 可也奇怪,这些日子,却是再不闻得长孙太尉传召了…… 姐姐,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长孙太尉已然有所察觉? 那狄大人与姐姐,也是……” “不,不会。” 媚娘断然摇头: “长孙太尉的心性,你当知晓的。 以狄仁杰这等才智,便是他心知其为治郎,又或者是为我所用…… 那也是必然要争上一争的。 到底狄仁杰年岁尚轻,在长孙太尉看来,这等决断,要改,却是轻易的。 是以只怕此番,却是长孙太尉另有安排…… 瑞安,找个机会,你也当去问一问他了。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瑞安点了点头,又不无忧心道: “可是姐姐,若果如你所言,会不会那狄大人他已然是……” 媚娘看着瑞安,挑眉笑道: “你是担忧,他会不会已然是真为长孙太尉所用? 瑞安呐瑞安,我且问你,你在初识治郎时,长孙太尉也是与你相会过几次的罢? 那时,难道他就没有提出过,要你为他所用,好生监视照顾着治郎的事情?” 瑞安立时点头道: “却是有这等事…… 不过瑞安自然不会应的! 哥哥更是不会让瑞安答应的。” 媚娘点头,笑道: “这便是了。 你不会应,狄仁杰,自然也不会应…… 因为你们跟随的,其实都不是我…… 而是治郎。 瑞安,你觉得,若是天下任何一个有志之士,知道治郎的真实心性,真实本事了之后…… 还能背叛他么?” 瑞安想了一想,却也失笑道: “是呢!瑞安当真是多虑了…… 但凡能得见主上真心的…… 还有几个能背离了他?”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里。 李治面无表情地坐在玉案之后,看着下面的目光,也是平淡无波。 可是心里,却是只想着那一张近些日子以来,益发平淡无波的玉容: 她现在…… 可用过膳了? 这些日子,她身体总是一味不好…… 又是少食少饮的…… 也不知是不是御膳房的东西,不合她的胃口…… 或者,还是寻些她喜爱的食物,送了进立政殿好些罢? 她喜欢什么呢? 蜜食(就是甜食,当时没有人工制成的糖,所以叫蜜食),还是香羹? 或者…… 或者烤肉…… ——不,她不爱吃这些香的甘的…… 倒是记得许多年前,父皇还在时,他在宫外寻得的樱桃馅儿毕罗…… 她是极喜欢的。 也不知那一家……还在不在? 无妨,不在也无妨,天子旨令一下,也是总会有的。 那便呆会儿叫德安去寻罢!左不过午后的时候,东西应当便能送入宫中了吧? 唉唉…… 可是这边这头公案还未曾了结…… 真是…… 女人当真是麻烦。 思及此,李治不由对着阶下一壁哭哭啼啼状,一壁从袖边偷眼看着自己的萧淑妃,与杨昭仪,微微皱了一皱眉。 立时,二女不由心惊: 陛下何以做这等神态?! 莫不是…… 莫不是相信了萧氏(杨氏)那贱人的话,当真是要处分了我么? 陛下…… 陛下! 妾是冤枉的啊! 思及此,二女不约而同,上前哭天抢地地呼冤,结果却陷得李治,眉头皱得更深,更重。 倒是一侧狄仁杰察言观色,心知其意,乃上前告道,自己却有一法,可立得真相。 李治与二妃闻言大喜,立时着令其急献策来。 半个时辰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正在捧着书简习阅的媚娘,忽见得片刻之前被派了去太极殿里听消息的瑞安,气喘吁吁地一路奔了进来,便慢慢放下手中书简,看向他道: “如何?可有什么结果了?” “正……正是!” 瑞安喘匀了气儿才道: “方才太极殿里,狄大人献了一策,说是立时便能分辨事情真伪是非…… 眼下已然是主上着人按着狄大人献的策去安排了。” 媚娘饶有兴味地扬了扬眉道: “哦? 何策?” 瑞安这时终究还是喘匀了气,慢慢道: “狄大人说,只要叫那日奉了饮食与萧淑妃的侍人前来问一问话,便一应可知。 ……姐姐,你说这狄大人,怎么就这般的有把握? 他怎么就知道,那些侍人,一定会说真话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笑道: “他自然知晓那些侍人会如何说话的…… 不过对他而言,侍人们说什么并非最关紧的…… 最关紧的,怕是他想见一见这些侍人们,听一听他们的说法,再从中抽丝剥茧,寻踪觅理罢? 若是他狄仁杰的话…… 这等事端,却是容易的。也是他的看家本事。” 瑞安却是一怔,不由问道: “姐姐怎么知道这狄大人一定能问得出? 好歹那些侍人们,也是在宫里这些年了的…… 莫说是演戏演惯了,便是日常里为人处事,侍奉主人,那也是极为善于察言观色,以辩厉害的…… 他狄大人再厉害,只怕要看出这些事来…… 也是难罢?” 媚娘却悠然道: “你方才也说了,那些侍人们,也只不过是做戏罢了…… 既然是做戏,那便总不是真的。 既然不是真的,便必然有迹可寻…… 瑞安,你是在这宫里呆得久了,长久难见外人,自然以为这天下最聪慧最了不得的,真全在这宫里了…… 其实,天下间最聪慧的人,未必便全被张罗入宫了呢! 宫里的人,也未必都是最聪慧的…… 只不过宫里的人占了些好处,先人一步罢了…… 若真论起聪慧来…… 这宫里的人也好,宫外的人也罢…… 谁赢谁输,还是未必呢!”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 瑞安想了一想,虽然心中总觉不服,可也寻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话儿来,于是也只得住了口。 就在这时,他留在太极殿里看着消息的清和也是气喘吁吁跑了回来,一脸惊奇的样子。 于是他便急忙问: “怎么? 太极殿那边儿…… 可是有什么事?” 清和喘匀了气,这才点头讶然道: “正是……正是! 那……那狄大人果然厉害,几句话儿,便问出些不是了!” 瑞安一怔,看了眼含笑倚在榻上的媚娘,总是不信,便转头问他: “你……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个几句话儿便问出些不是法?” 清和这才点头,想了一想,然后回道: “起初,那萧淑妃身边的玉凤一来,便是一脸委屈气愤样儿,狄大人问她什么,她也是小心做答,再听不出半点破绽来的。 可是奇就奇在这里了…… 明明咱们,还有许多人,甚至…… 甚至清和看着主上,也是听不出些破绽的,偏偏那狄大人便寻出些问题来了,而且这一发问,竟然是叫那玉凤自己慌了神来。” 瑞安不信,便问: “你净是在那里瞎胡嘴!” 清和不知媚娘曾与瑞安相争之事,自然也是不明白为何瑞安这般不悦,不由委屈道: “师傅,清和没有说错啊!那狄大人确是厉害啊……” “好!你既要说他厉害,那你便说来听听,他到底厉害在哪里?” 清和这才想了一想,委屈道: “清和也不知他厉害在哪里…… 不过…… 不过那玉凤说完了话儿之后,狄大人只问了她一句话儿,便叫她无话可说了。” “什么话儿?” “狄大人问玉凤,说你既然对是谁送的东西,都记得这般清楚,怎地却忘记了叫左右试毒呢? 平时这等事,不都是宫里的惯例了么?” 瑞安听得一怔,然后脱口问道: “咦?你说那玉凤说…… 萧淑妃服食杨昭仪所奉之物时,竟是未试毒的?” 清和点头道: “玉凤是没有说到,所以狄大人这一问,她才是怔了一下儿的——到底这试毒与否,是要记录在宫册里的,她也是不能假瞒。 所以也只得回道: 因为那奉上的胡饼与羊肉是杨昭仪所献,是以萧淑妃觉得也是无妨,又是当时腹中有些饥饿,便不待试毒,自先取食了。 而她与几个试毒小监,却是在另外一边儿,趁着萧淑妃进食之时,一并试毒的。” 瑞安点了点头,先偷眼看了媚娘一眼,这才道: “说起来,这玉凤说话儿,也算是滴水不漏了……我倒是真想听听,这狄仁杰大人,还有什么错处可寻?” 清和闻言,也是兴奋起来道: “妙就妙在这里了呀师傅!咱们这些人听着,这话儿玉凤说得合情入理,再无不是…… 可偏偏那狄大人又只问了几句话儿,便叫玉凤半日都说不出话来呢!” 瑞安一怔,却问: “他又问了什么稀奇话儿了?” 清和笑道: “狄大人问的话儿,论起来也是合理合情,可偏偏就是出乎人意料之外,怎么样,都叫人想不到他会这么问,也想不到这一点上…… 师傅,他可是问玉凤说: 既然当时因萧淑妃性急取食,那试毒小监与玉凤,也是在一侧等着淑妃娘娘食肉之时,一并取样来试毒的…… 那为何那试毒小监,却未曾听闻有什么不适之症呢?这宫里的试毒小监,不都是严选了些平素对食物极为敏锐,一旦有毒,便总比常人快些发作的人来为之么?” 瑞安却哈哈一笑,摇头道: “不对不对!他这般问,却是问岔了…… 那试毒小监,可不是早早儿就报了不适么? 若非如此,萧淑妃如何这般便敢笃定就是杨昭仪所奉饮食之中下毒? 萧淑妃性子虽然急狠,却也是个心细的呢! 再不会落下这等话柄叫他去问…… 你说的,却有些差呢……” “师傅,清和还没说完呢!” 清和不满道: “那狄大人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是以也没有等那玉凤回答,便又发问道: 虽然说那试毒小监确有提报,道服食那羊肉之后,身体不适之事…… 可为何得了报之后,千秋殿上下,却未曾想到这羊肉不好,淑妃娘娘身体也会有所不安呢? 再者,那试毒小监既然已是报了这羊肉不好,为何当时却因着夜色已深,便懒散不去叫起娘娘来,请太医诊治…… 却只偏等到天亮之后,才延请太医呢? 便是为了娘娘睡得安枕,不忍叫唤…… 也是说不过去的罢? 既然那羊肉不好,试毒小监也是提了报了,便是毒性发作再慢,娘娘只怕也是夜里不能安睡的…… 怎么这娘娘,却好像直到天亮,才突然开始有些毒性发作的迹象? 也太奇怪了吧…… 什么的…… 就是这么几句话儿,就问得那玉凤无话可说了,一路只能拿眼睛看着那萧淑妃。” 清和说完,瑞安这才品过味来,惊奇地看着媚娘: “难不成…… 难不成这狄大人之前几问,都是在给那玉凤上套儿么?” 媚娘含笑点头: “不错。 那玉凤自幼跟着萧淑妃,又是进宫这些年…… 自然是性子极慧极灵的。 若非之前故意问些三不着落的话儿来分散她的心神,叫她不自觉说出淑妃是天亮之后,毒性才发作的真相…… 只怕此番,狄仁杰也是难以从这玉凤口里,拿出什么真相来呢!” 瑞安张大口,半晌才咂嘴道: “想不到这狄大人……竟然这等厉害……不知不觉之间,那玉凤便自己将主子卖了个干净…… 只怕便是萧淑妃再恨玉凤,也是不能怪她呢! 说到底,这等人物,也是少见…… 对了,清和,那接下来呢? 淑妃又是如何应对?” 清和笑道: “还能如何应对?左不过以自己其实睡着时,便是心里发慌不适,只是一直忍着不说话,想着不惊动旁边人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只是大家都不信便是—— 她是谁?可是宠冠后宫,任性妄为这些年,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萧淑妃啊! 平素里无事,还要生出些事呢……这般突然地转了性儿…… 师傅,依清和看,那淑妃娘娘自己说这话儿时,底气也是不足呢! 是以眼下,主上也是有了理由,立时便要那杨昭仪身边儿奉了食去千秋殿的小侍人们一并提到太极殿去,由着狄大人询问呢!” 媚娘这才点头,笑道: “好……也该他们上场了。 否则岂非浪费了咱们这一番安排? 只是……却不知那狄仁杰,能不能体会我的一番苦心,治郎的一番算计…… 好好儿地把这案子,依着治郎的心思,做个了结呢?” 瑞安这才转过头来,对着媚娘笑道: “必然是会的! 那狄大人既然能做到这一步…… 必然是会的! 姐姐千请放心才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一 媚娘闻得瑞安这话儿,想一想,那狄仁杰之前也是依着自己心思,好好儿地做了事的,于是也便点了点头,叹道: “论起来,此番却也是难为他了—— 到底他是个聪明人,这些事,他也只怕看得透,甚或心里,只怕也是将一切事由,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要委屈着他的性子,叫他做些不合本心的事了…… 而且……” 媚娘看着窗外,似有些忧伤道: “只怕…… 只怕接下来的一切事宜,还要更不合他的本心呢!” 瑞安会意,看了眼立在自己身边,不动声色的文娘,却不由自主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文娘面前,轻轻问媚娘道: “姐姐的意思是…… 那玉凤……” 媚娘合了下眼皮子,然后才慢慢抬起眼来看着瑞安,以及他身后的文娘: “惠儿不在了,她这些心愿,我总是要替她了了……” 目光转冷,她看着窗外: “惠儿在世时,我便从不能叫她活得受半点儿委屈…… 眼下惠儿不在了…… 我更不能…… 更不能叫她一生清名,全都毁在那个女人手上……” 淡淡一笑,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血红: “再说,便不是为了惠儿,便是为了我自己…… 我与她,也早就是不死不休之势了。” 瑞安闻言,微微松了口气,极快地扫了一眼垂下头,面无表情的文娘,又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道: “姐姐…… 姐姐既然如此安排了,那瑞安…… 瑞安便当去……” “你去罢。” 媚娘也不多言,只是举起手来,叫他自去行事便是。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文娘,一路儿小跑地出了殿,走到拐角无人处,才又左右看了看,轻轻问道: “你…… 你当真……” 文娘也不做声,更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露出裙边的鞋尖。 瑞安也是叹了口气,摇头不语,半晌才道: “也罢…… 既然姐姐都这般说了…… 那便是明着允了你这等事的…… 再者,主上这等心思…… 她也只怕是注定活不长的了。 你既然如此,论起来也算是给了她些慈悲……” 瑞安的目光中,微微有些怆然,看着前方遥远天空,轻轻道: “毕竟,如今姐姐已然是如此下了狠心了…… 她…… 早些去了,也是你叫她少受了些苦。” 文娘却突然冷哼一声,抬起头来,目光中竟似着了火一般地炙热: “是么? 倒是便宜了她…… 若非顾着小小娘子(就是小小姐的意思),我说什么……说什么也不会叫她死得这般痛快!” 瑞安张了张口,却再是说不出什么话,只得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轻轻道: “你…… 你也是……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这条路,论起来,却也是徐姐姐自己选的…… 我…… 我知道你心里苦…… 可是…… 可是有我在,你…… 就不能让你好过一些儿么?” 文娘怔忡地看着他,半晌突然流了眼泪出来,轻轻地哭泣着: “若…… 若不是还有你…… 你以为,我还活得下去么?” 瑞安眼眶一热,伸手出来,将文娘拥在怀中,一任她痛哭失声。 …… 同一时刻。 立政殿里,侧殿之中。 眼下,只剩下了媚娘与一侧侍立着的六儿。 看着一侧安立的六儿,媚娘轻轻叹息一声,问道: “你…… 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却是在叫文娘更痛苦?” 六儿摇了摇头,柔顺而坚定地道: “文娘姐姐不这般做,六儿也是要下手的…… 便是不为了徐姐姐,为了姐姐你,六儿也是要下手的…… 六儿只恨,六儿天生就是愚笨些,否则,怎么也不会叫文娘姐姐脏了手。 更不会叫姐姐今日里,要为着文娘姐姐开脱了。” 媚娘摇头,轻轻叹息一声道: “不,论起来,还是我的错…… 我还是有私心…… 我不想她活着,也不想让治郎知道,是我不叫她活着…… 所以,明知文娘此举,一个不好便是性命之忧…… 我也是纵着她…… 不过六儿,你却可安心,只要有我在一日……” 媚娘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 “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文娘…… 她便不会死,我也不会教她死。” 六儿点头,轻轻却又坚定地道: “六儿信姐姐。 六儿为了姐姐,也是什么都肯做的!” 媚娘似是喜极,点了点头,然后想了一想,却又道: “所以…… 所以有件事,六儿,你却需得去安排…… 趁着现在,去安排…… 也许…… 也许这样一安排,文娘的性命之忧可解……治郎的心头大患,也是可解了。” 六儿闻言,却面露喜色,急忙上前,凑了耳朵在媚娘身边去听她吩咐。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静悄悄的万春殿。 王皇后已然是带着左右人等,一并去了太极殿里,是以平日里便滴水不漏的万春殿,此刻却是显得更加戒备森严—— 原因无他,王皇后的性子,自然是不愿在自己离开本殿之时,却被他人钻了空子的。 是以周围的卫士们,却是更加审慎而认真地值备。连平日原本是半个时辰一次的巡逻,也是变成了每隔两刻钟便是一次。 也正因如此,六儿却是好生躲在万春殿中假山内的密道口里,好半天,不带动静的。 一双猫儿样的大眼,却只是左右扫着,警惕地看着周围,同时心中不由暗暗焦急—— 这样下去,只怕今日之事便要不成功…… 虽说有这密道在,便是事不成功,他脱身也是容易…… 可这样的机会,他当真是不想错过。 不过不错过,归不错过,他到底也是跟着媚娘与徐惠这样的人物多年,却也明白万事切不可操之过急的道理,于是也只是耐心地等着—— 连那队有三个相识的影卫随道在巡逻的银衣卫经过的时候,他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与讯号,向他们求助—— 媚娘说了,此事切切不可叫第三人知晓,无论是主上,还是瑞安,甚至是德安王公公…… 都不能叫他们知晓,否则只怕便是要坏大事。 所以,他死也不会漏了密的。 ……带着这般耐心与焦急凝和的心思,等了足足一刻钟,他终究还是寻到了一个机会,看到了一些漏洞,于是小心地移步出来,左右审视一番,巧妙地利用着那些在院子里不停地巡视着的卫士目光的死角,一步三转地慢慢靠近万春殿侧殿门,然后趁着一次卫士交头,相互归视的机会,他一个箭步,闪身进了万春殿侧殿。 虽说王皇后防得紧,可到底她却也是带着怜奴等人,一道出去了——便是那最近极得她宠爱的胡土,也是一并带了出去。 是以此刻万春殿中,竟只有几个打着瞌睡的小侍而已。 六儿小心地看着,仔细地下脚,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地慢慢转进了王皇后的寝殿之中。 一入得寝殿,六儿便惊觉殿内竟是有两名侍婢,正在打扫,于是紧忙隐身在柱后的纱缦之下。 好在那两名小侍婢,似也是受了些什么委屈似地,只是不停口儿地一边敷衍着打扫,一边儿抱怨着,竟是也不注意六儿那边。 六儿松了口气,这才左右看了看,慢慢地,小心地依旧利用着目光的死角,向着王皇后寝殿之中,凤榻榻头处的屏台处移去。 三步一停,两步一视,他总算是移到了屏风之后,也不及喘口气,便慢慢地伏下身子,照着屏风上隐约的影子看着那两个小侍婢,然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木盒子,小心地,慢慢地,把这小盒子从屏台下那一点儿小小的细缝里,谨慎地塞进凤榻榻头处,一个小小的,极为不被人注意的死角缝隙之中。 当东西填进那缝隙之后,六儿还觉得不心安,又不放心地往里用手指拼力送了一送。可谁曾想,便是这一送,竟然是叫他的手卡在了那小小的缝隙之中,一时之间竟是不得挣脱! 立时,六儿大惊,听到那离屏台越来越近的说话声,更是惊得浑身冒出一层白毛细汗,急得心跳欲死! 不假思索地,他立刻小心着要把手挣脱出来,没想到挣脱到一半之时,竟然因为一个用力过大,震得那屏台咣当一声作响,立时引得那两侍一声惊呼,便向着屏台后奔来! 六儿这下子,全身只觉如坠冰窖!竟是片刻间,动弹不得! 正在这等危急时刻,他突然只觉身边传来一阵风,接着,一只猫儿便从自己身后,惊呼狂叫着撺了出去! “呀!这不是娘娘的心肝儿小白么?真是……原来是你这小东西在这儿吓咱们!” 见到那猫,其中一个小侍,便惊呼出声,言语中似多不满。另外一个也是立时应和,口里也是呼骂不停—— 谁叫这死猫儿,平日里极得王皇后喜爱,却是再也不敢得罪它的呢!此刻既然它的靠山不在,又是打了怕留伤……那骂两句解一解气,总是可以的罢? 两个小侍这边儿骂着痛快,那边儿六儿却是好松了口气,这才左右看了一眼,见无人在此,于是小心地,伏在地上,一点一点地从屏台后的纱缦里,爬到了殿门边,然后瞅准机会,便从侧殿里窜了出去,直奔假山。 ……遗憾的是,他也好,那两个从头至尾都未曾发现他存在的小侍也罢,都是一样地没有向殿顶上,瞅上一眼。 否则,他们一定会看到,有一个人影,正如一只壁虎般紧紧地贴合在殿顶的纱幔之后,目光,则是直直注视着一路小心地走出去的六儿,直到看着他安全地,不为任何人所察地进了假山之后再也不曾出现…… 他那坚毅而沉着的目光,才微微露出一些些的暖意。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二 是夜。 此刻,已是亥时。 立政殿内。 问准了李治今夜因着政务繁忙,明日又是先帝太宗陵安之日(就是安陵之日的雅说),今夜不得不留宿太极殿时,媚娘也是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李治因着惠儿的去世,一直是将她看成了件儿易碎瓷娃娃般地看着…… 且不说白日里,每一两个时辰,便要叫德安来立政殿里瞧上两次,又将惠儿身边原本跟着的所有宫侍,挑了捡了些忠心不二的之后,便一应都送入立政殿来守着她…… 便单单只说每夜都是想尽了法子,哪怕是要从秘道而来,也要来守着她的事,就是叫她有些吃不消…… 自古帝王多无情,她的治郎能如此待她,当真是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美事…… 可偏偏,她眼下,却是当真无心,也无意去回应他这份情深——虽然他也从未打算着叫她回应…… 可她确是无心…… 因为她现在的心思,满满地都只教为惠儿,为自己那个可怜的,连成形都不得成形的孩儿复仇一事上了。 所以今夜闻得李治不来,她也是长出了口气,便急忙借口叫瑞安去送些吃食入太极殿,自己却借机召了六儿来问一问事情办得如何。 待得听闻六儿言说,一切皆是安好,只是中间有些小波折之后,媚娘便不由皱起了眉: “你说那猫…… 是从你背后跑出来的?” 六儿万想不到媚娘会问到这么件小事上,于是一怔之下,倒也没有隐瞒,老实点头道: “正是。 当时也是吓了六儿一跳…… 不过想一想,这猫儿也像是天意注定要来帮六儿一般呢! 若非此猫,只怕六儿身死还是小事,姐姐的安排坏了,才是大事呢!” 媚娘垂首想了片刻,却摇头道: “我能在这宫中呆了这许久,原因便是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意注定的事情…… 一切种种,皆属人为。 六儿,只怕今日这事……这猫…… 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于你罢了。” 六儿一怔,却悚然道: “姐姐是说……” 看着媚娘点头,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唉呀!这可如何是好?! 竟然……竟然被人瞧见了……” “你倒也不必慌张。” 媚娘看他如此,也出言慰道: “对方既然出手助你,又一直不曾露面,显见着便是对你无恶意。 只怕……连咱们在做什么,他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这人,却是友非敌呢!” 六儿听闻媚娘这等说法,想了一想,却也是有理。加之这些年跟着徐惠,见得事情也多了,于是便想到了一些: “姐姐的意思是……这些人,却是于咱们有利的? 那……那会不会,会不会是主上,或者是濮王殿下留在万春殿里的人?”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以濮王殿下的性子,只怕他若是想算计王皇后,也不会安排人进来…… 一来他的心性儿,是再不屑于这王皇后纠缠不休;二来么……毕竟,这太极宫中,可是治郎的身侧,那影卫,却也是他所忌惮的办量…… 再者毕竟你这在宫中久待,又是跟着惠儿,平日里常常见识那些影卫的身手的,他若是早知此事,有心助你,也不会是这等助法…… 否则必然会被你识破行藏的。” 六儿想了一想,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有理,六儿现下想来……那暗中相助的人,若非本事极高超的,还当真是瞒不过六儿的眼…… 如此说来,只怕这人,却是影卫中人了? 那…… 难不成是主上……” 媚娘想了一想,又摇头: “本来我也是做这等想法的,可是方才听你说对方本事只怕极高超,却又想到一件事: 只怕,这人虽然是治郎身边极信得过的心腹,与你我,也是极熟识,可此番之行事,却未必便由着治郎知晓呢!” 六儿一怔,却也不能明白: “姐姐说的这人,是谁?” 媚娘不答反问: “我只问你,在这宫中,若有一人,因着此番惠儿的事,比我还要更恨王皇后的…… 是谁? 自然,是要除了治郎的。” 六儿想了想,却道: “是王公公罢? 他与太原王氏一族多年积怨,又是此番徐姐姐与他,也是多年故交…… 只怕他心里,眼下却是比姐姐还急着毁了那王皇后呢!” 媚娘却摇头道: “若说这太极宫里谁最恨王皇后,那便是我,便是治郎,也确是不能与王公公相提并论的…… 可若说是因着眼下这番惠儿之事,便最恨她…… 却非是王公公。 六儿,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六儿一怔,立时讶然道: “姐姐是说…… 是说徐姐姐的小妹子,徐婕妤么?! 可是…… 可是她…… 啊!对了!李师傅! 必然是李师傅!” 媚娘这才点头,轻轻道: “若是他,便一切都说得过去…… 论起来,他也算是有理有由,去找那王皇后报仇的…… 毕竟他也是真心疼爱素琴的。” 六儿点头,默默道: “那这样一说来…… 只怕主上,却是不知李师傅这般心思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若有所思道: “治郎的心思,之前,我却也是猜得准的…… 可是今时今日…… 六儿,我却也是不能再说这话儿了。 别的不说,单单说这孩子一事上,治郎他……” 媚娘说到这儿,却是住了口,半晌才轻轻叹道: “不过我总是知道,他待我,是真心好的便是。 只是这真心的好,有时未必便是一件美事罢了……所以总还是得想一想,才能说受与不受就是。” 说完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儿,媚娘看着六儿发怔的样子,也不多做解释。话题一转,却复至李德奖身上道: “李师傅自治郎十余岁起,便常伴在他身边,又是多年的心腹。 他的心事,只怕治郎也是清楚的。而且治郎对他,也总是有着七八分的尊师之心在,他又是平素里极自知自爱,这些年来竟是再无一处不是的…… 是以此番之事,便是治郎不得明细,也多半清楚李师傅的心思。而且只怕治郎,也是有意纵着他的。 说到底,治郎也是一样的不喜王皇后,一样的巴不得王皇后出些事…… 再说了,到底李师傅此番,也是为惠儿报仇而去,论起来却也是不是主动挑事…… 无论哪一点上,治郎都没有拦着他的理由。” 六儿这才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也与媚娘一般,此番行事,却是不愿叫李治知晓: 虽然他心知肚明,此番之事,只怕多半是瞒不过李治,且李治便是知晓,也只是会想尽方法支持相助……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愿让李治知晓。 至于理由…… 也许就如方才媚娘那番叫他似懂非懂的话儿一般罢! 现下的李治,他们这些身边的人,却是再也难猜透他的心思了。 叹了口气,媚娘终究还是回了神,问到了正事上: “既然此番是李师傅,又是他有意瞒着治郎,那想必治郎也是会只当不知了。 咱们也就不必多作纠结。 不过…… 倒是那杨昭仪与萧淑妃这一段公案,狄仁杰处置得如何?” 六儿想了想,却道: “这事儿,午后约略地听了瑞安哥哥提了一嘴,说是好像狄大人已然是将事情查清楚,说此番萧淑妃中毒,却是与杨昭仪无甚大关联,杨昭仪本人却是不曾有心害淑妃,而是她宫中一个宫人,因着陈年里一桩萧淑妃惹出的冤枉案子害死了那宫人的亲姐妹,这才怨上了淑妃,存心要害她…… 是以狄大人便请示了主上,主上说此番虽说是萧淑妃有陈年错案在先,可到底谋害宫妃便是大罪,那宫人自不必说是保不得命了。 且便是那杨昭仪,也是落了个管教无方,纵侍行凶的名责,立时便是传旨六宫,降为婕妤,离殿别居了…… 至于杞王殿下么,则是依着旧理,也是跟了她走,皇后也没想着留下。” 媚娘这才点头,看着匆匆跑进殿里的瑞安,轻轻道: “看来…… 这皇后果然是咬死了治郎下的钩儿不肯放…… 她是要定了陈王了。否则这等好机会,她竟也轻轻放过…… 唉,果然是人心不足,蛇自吞象呢!”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三 媚娘这边说完,那边瑞安已然是匆匆来到,上气儿也不接下气儿地立在媚娘身边,好半晌才喘匀了气儿道: “姐姐,大事不好!” 媚娘也是不多理会,只是点点头,轻轻问道: “是杨昭仪,不,是杨婕妤那出了事罢?” 瑞安虽然已是服侍媚娘多年,也是自小便跟着李治,可仍然是对如能未卜先知的媚娘,吃惊不止。 不过到底是跟了多年的,喜怒哀乐,自然都埋在心里,于是轻轻一点头道: “是,杨婕妤…… 杨婕妤她…… 怕是不好了。” 媚娘点头,看了看六儿,六儿会意,这才点头退下。 然后,媚娘转头过来,对着瑞安先将身子坐正,才轻轻道: “说罢,到底怎么回事。” 瑞安点头,先是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六儿离开的方向,然后才道: “今天午后时,杨婕妤便依着判例,移到了后苑之中。 可是也不知为何,刚到后苑,便传出她与杞王殿下忽然不见的消息。 后来杞王殿下倒是在前苑里的弘文馆里找着了,可是杨婕妤却没找着,直到方才,才听人说,是在后苑里的金水池旁寻到的。 据说,是因为不小心,要护着杞王殿下的缘故而失足落水……” 媚娘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 “死了么?” “没……不过只怕也过不得多少时日了,说是风寒入内,又是阴邪侵体的…… 到现在,还发着烧,昏迷不醒呢!” 媚娘点头,却也不动声色道: “那治郎知晓么?” “也是方才知晓的,只怕此刻,已然是往那里赶去了。” 媚娘再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瑞安,那杨婕妤所住的地方…… 守卫如何?” 瑞安闻得媚娘这等一问,却是一怔,不过很快便会意道: “若是论起来,其实也是松怠。 不过好在咱们总是有密道相通……若是姐姐想去,倒是也方便。” 媚娘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却轻轻道: “太极宫的密道,还是别叫太多人知晓的好。 否则以后,这场戏,便要难做下去…… 还是想个法子,从小路抄过去罢! 另外…… 你可与那个治郎召入宫中,为我诊断的秦鸣认识?” 瑞安一怔,却小心道: “倒是也说过几句话…… 姐姐想寻药么?为何不找孙老神仙?” “正因为孙老哥是有道之士,我要的这些东西,他不会给也不能给…… 倒是那个秦鸣…… 既然这般急着亲近治郎,想必却也是个急名近利之辈……有些东西,向他来讨要,总是方便。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闻言,倒也点头道: “姐姐这般说,倒是也当真没有看错了那秦鸣,还真就是个急财近利的。 好,瑞安这便去,却不知姐姐要寻的,是什么药?” 媚娘莞尔一笑,看着前方道: “我要的…… 是能让人状若疯狂的药,和能让人死里逃生的药。” 媚娘这句话,却叫瑞安一时怔忡,不过很快,他便点头道: “好,瑞安知晓了,这便去!” …… 是夜。 后苑,昭庆殿中。 一身漆黑的媚娘,在进殿之后,便立时脱下了身披着的大氅,立在这个貌似自己的女子身前,仔细地打量着她。 这些年的宫中生活,眼前的杨氏,已然不复当年的清雅动人,灵气十足了,而那副曾经似极了自己的容貌,也是在各种各样的浓妆重压之下,变得老僵而平凡,甚至是有些叫人瞧着乏味…… 媚娘看着这张脸,不由得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像她这样活着,一定不要…… “你…… 看得很得意么?” 突然,一阵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深思。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吃力地张开双眼,目光如黑洞般意图吞噬自己的女子,微微一笑: “不,怎么会得意呢? 想到……多少年之后,也许我也将会是这张一张脸,心里自然是得意不起来。” 杨婕妤咳了一声,艰难地起身,媚娘没有上前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榻上挣扎几番,最终力颓,只能将头靠在枕靠上,仰视着自己,一壁喘息道: “我还以为,你会很得意。 毕竟眼下,这宫中最得意的,最当得意的…… 都是你。” 媚娘没有立时回答她,只是徐徐走到一旁的圈椅边,缓缓落坐,然后理了理衣裳,慢条斯理道: “杨婕妤这话…… 说得媚娘当真是百般不解。 我失去了孩子,失去了最好的姐妹…… 我有什么,可以得意的?” 杨婕妤冷笑一声,又喘了好几口气,才轻轻道: “是么? 你当真不知? 还是自己装着不知? 眼下…… 眼下这宫中女子,斗尽心机,出尽百法,为的…… 为的都不过是陛下的垂怜…… 可是…… 可是你…… 你却一个人,牢牢地把陛下的心,牵在手里…… 你…… 你不就是因为眼下,眼下四妃之位已满,你去争,也是必然争不上的,所以…… 所以才要把我这个占着仅次于四妃之位,九嫔之首的昭仪扯下来……好…… 好借机一步有登天么?” 媚娘闻言,倒也是一怔,思虑片刻,却也点头笑道: “对啊…… 杨婕妤不说,我还没曾想到这一层上去…… 的确,眼下杨婕妤既已失位,那这昭仪之位,论起来,我也是能当得了。” “你……你……无……” 杨婕妤万不曾想到,媚娘竟这般不加遮掩,不由怨恨交加,看着媚娘,恨恨地欲骂,可是那一句无耻,却也怎么都骂不出口…… 原因无他,媚娘那黑漆漆的眸子,竟是叫她有了几分怯意—— 几分只有在面对李治时,才会出现的怯意。 半晌,媚娘才冷冷一笑: “婕妤要骂,尽管好骂。不过眼下,有一桩事,对婕妤而言,却是比天还大,只等着婕妤做决断了…… 却不知婕妤如何做思呢?” 杨婕妤喘了口气,咬牙问: “什么事……” “婕妤的生,或者是死。” 媚娘看着她,微笑道: “你是要生,还是要死呢?” 杨婕妤恨恨地看着她,半晌才冷笑道: “你会让我活着么?” “为什么不让你活?” 媚娘状极讶然地看着她: “陛下都要你活着,为什么我不让你活?” 杨婕妤看着她,却有些怔然道: “你……还要继续装下去? 今日推我落水的,可不正是你宫中那个叫文娘的贱婢!?” 媚娘却冷笑道: “一,文娘非我之婢,而是先帝太妃徐氏的家婢。 徐姐姐眼下还未出新孝,论起来,她却是半步都不会离开徐姐姐灵前的……杨婕妤说那推你的是文娘…… 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还当真是高看自己。 二,文娘对徐姐姐之死,我对徐姐姐之死,徐婕妤对徐姐姐之死,甚至是陛下对徐姐姐之死…… 根本都是看得一清二楚,到底怎么回事,却是与你半点无关,是以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来借此害你。 三,也是最紧要的一点,今日寅时三刻,文娘便被王公公带着,去了昭陵,为徐姐姐安陵事宜做些准备,到现在,也还未曾归还。 眼下那昭陵里耳目众多,不止是宫中诸侍,便是前朝礼部诸位要员也都在……你觉得,文娘身为徐姐姐身侧首侍,会离开么?” 杨婕妤哑然,却半晌才道: “竟……不是她? 那…… 那是谁?”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四 媚娘却不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良久,良久,她才轻轻道: “那你便要想一想,到底是谁,想让你以为,是文娘下的手…… 或者,到底是谁,希望你以为,是文娘下的手了。” 杨婕妤之心思,自然是不逊于宫中其他人,立时便明了,惊喘一口气,然后才道: “是…… 是她!? 可…… 可是为什么?!” 媚娘看着她的脸,慢慢道: “她为何如此…… 你还不明白么?” 杨婕妤又喘了口气,长长叹道: “不错…… 不错! 只能是她…… 只能是她! 若不是身居后位的她,还有谁……还有谁能在这太极宫中寻得与那侍奉旧日太妃的文娘,极为相似的替身与衣饰…… 若不是她…… 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地便能进入后苑,着手害我…… 若不是她…… 若不是她,还有谁,会要在我已然是穷途末路的这个时候,置我于死地!”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然是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媚娘点头,轻轻一笑道: “总算婕妤还没有被蒙混到底。” 杨婕妤此刻,已然是满身冷汗淋漓,目中阴火阵阵,咬牙道: “我…… 我对她一片忠心,甚至便是后路,也是为她处处算计得到…… 可是她竟然…… 竟然这般待我…… 原来多年姐妹情分,不过是句空话假话!” 媚娘却淡淡一笑,不言亦不语,只是看着她在那里痛恨交加。 半晌,杨婕妤才转头,看着她,盯着她,轻轻道: “那你…… 你又是抱的哪门子好心呢? 你来这里,告诉我这些…… 不就是为了,为了能让我与她翻脸? 可是…… 可是武媚娘,我可不以为,你会是这样妄想天开的女人…… 眼下的她,你扳不倒,便是扳倒了,有四妃在,也是永远轮不着你来做…… 而且…… 而且她的手里,现已然是有了陈王…… 你扳不倒她的,扳不倒她的!” 媚娘却失声笑道: “我当然知道眼下扳不倒她,事实上,我也没打算现下便与她撕破了面皮……” 媚娘悠悠一笑道: “我只不过…… 是想在将来,遇到与杨婕妤这般的困境时…… 能够多一番助力罢了。” 杨婕妤一怔,看着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 媚娘放下双手,直视着她: “此番皇后是必然要你死的,婕妤自己心中也是清楚,所以才早早地安排了杞王殿下去了弘文馆,以求避其祸端—— 因为婕妤也明白,皇后如此,无非是为陈王殿下的将来铺路,同时也好顺便利用婕妤之死,往我,甚或者是萧淑妃身上,抹上重重的一记黑印—— 所以,我自然是不会叫婕妤此番轻易就死,否则,岂非便是我要落入那皇后手中任其揉捏? 可是婕妤不死,那皇后必然是再要来害婕妤的。 而且我与皇后,婕妤心中只怕也明白,早已便是不死不休之势,只不过眼下各为其利,所以才做出一派太平之像罢了。 那么…… 既然同为皇后所害,又是你我二人,素来并无仇怨…… 那为何我与婕妤,便不能联手退敌,以计长久?” 媚娘的话,叫杨婕妤一怔: “你说…… 要与我联手? 可眼下我性命都难保。” “婕妤性命难保,是因为婕妤机智过人,心思亦是缜密,对皇后来说是个危胁。 若是你的危胁不复存在了,那皇后,又何必再要你死呢? 所以,我便在来之前,求了两味药,一味可以使婕妤大病速去,安身养命,一味,却可解婕妤此刻之患。” 杨婕妤虽然聪慧,却一时也不能明转过来,不由道: “你是叫我服药装死?然后再逃出宫去?” 媚娘却失声笑道: “装死? 天下哪里有药能叫人假死实生?若果有这样东西,那当年,我……” 她突然住口,却也不再多言,半晌只悠悠道: “若世上果有可使人假死实生之药,只怕此刻,我早已不在宫中。 再者,婕妤若是离了宫,那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而且有杞王殿下在,婕妤也是不能安心离宫的。 所以……” 媚娘嫣然一笑道: “婕妤熟读史书,难道不曾听闻孙膑假癲之事?” 杨婕妤看着媚娘的目光,突然亮了起来。 …… 半个时辰之后。 回到立政殿的瑞安,还是不解地看着媚娘: “姐姐,你这番行事,是否太过冒险? 到底那杨婕妤心机深沉,又是个善于谋划的主儿,而且她与皇后多年交情,会不会……” “她不会。便是她想会,我也不会叫她有这样的机会。” 媚娘轻轻捧茶,看着瑞安道: “所以,瑞安,你这便去见治郎,告诉他,虽然费时良久,可到底事情都是按着他的安排,一步步走妥当了。 只是因为杨婕妤心性到底非同一般…… 所以我也好,素琴也好,都需要多一重保障—— 便请他下旨,明日便叫杞王殿下赐居素琴那里罢!” 瑞安一惊,看着媚娘,半晌才结巴道: “姐姐……姐姐说主上……” 媚娘淡淡一笑: “这么多年了…… 瑞安,你还没明白么? 这宫里的事,哪一件,哪一桩,可以瞒得了治郎? 又有哪一件,哪一桩,若是治郎有心……便能逃得过他的算计? 否则,为何我又一定要叫你去找那秦鸣求药? 傻子……我虽从未向他说过这些…… 可是治郎身边的人知道了,不就等同于他知道了么?” 瑞安恍然,这才叹息着,摇头奔出去,直奔太极殿。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五 太极殿外。 德安与瑞安相见之后,瑞安也只花了片刻,便叫自家哥哥晓得了这些日子以来,立政殿里发生的一切事。 “……武姐姐这也倒是奇怪,好端端的,为何这些事,她明知主上必然会知晓,怎么就是不肯直说呢?” 瑞安不解地看着德安。 德安不语,只轻轻地抬了抬头,看看那在夜色下,几乎是直入云霄中的台阶顶端的太极殿,然后才慢慢道: “你说呢?” 瑞安一怔。 德安看着自家弟弟这样,也不多卖关子,只叹息了一声才问: “若是眼下有一桩事,是主上有心成全的,也是必然要成的,成了对主上的未来,更是有天大的好处的…… 瑞安,你会如何去做?” 瑞安不解道: “自然是主上有心,咱们便必是要成此事啊!” “那若主上,因着各种原因,不能知道此事有成,或者根本不可以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你又会如何?” 瑞安眨了眨眼,似有些明白: “哥哥的意思是…… 其实武姐姐眼下做的,都是主上心知肚明的事,也是主上希望达成的事…… 只是这些事,主上到底是‘不能知晓也不能只是眼瞧着它发生,所以一旦发生,必要挡止的事’…… 所以武姐姐才这么从明里暗里,都是刻意地瞒着主上?” 德安点头,轻轻道: “咱们以前,不也做过这样的事么?” 瑞安倒是回想起当年与韦昭容争斗之时的诸多事项来—— 的确,有些事,哪怕是李治最希望发生,最希望出现的…… 也是不能叫他知道的。 瑞安点头,彻底明白了: “所以武姐姐才这般瞒着主上——可是她也知道,这些事是瞒不过主上的,至少主上从宫里的一丝风吹草动之中,都能嗅出些什么来。 所以她也没有刻意挡着掩着……反而是有些行事过昭,只怕为的,便是叫因事不成而心中有忧的主上能够更直接更快地察觉她的行动,好早早儿地放下心罢?” 德安又点头。 瑞安也喘了口气,轻轻道: “那…… 那李师傅……” “咱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抱着跟武姐姐一般无二的心思?” 德安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 “又有哪一个,忍心看着主上,被这些女人这般地借着家势后台,一直咄咄逼着呢?” 瑞安沉默: 的确,他们都不能忍受,都不能忍受这个明明可以是比他的父亲更加了不起的,更加伟大的帝王,却因为身陷门阀之争,后宫夺势的泥潭,而不能创出一番属于他自己的伟业。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 在知道或者是意识到,李治在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的态度上,有些改变,甚或是希望时…… 他们会主动地去安排布置——不必更不愿等李治开口安排,便亲手去布置。 因为这后宫之争,前朝之势,都是风云诡谲,朝夕易变的。 身为帝王的李治可以看似昏庸无能,可以看似荒唐不经……却绝对不能真的这般处处不以为心…… 否则,说不准哪一天,哪一时,哪一日,哪一事,便会动摇到他的帝位,甚至演变成危及他性命的天大隐患。 这是他身边所有爱戴着他,敬仰着他,渴望着他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实权在握的帝王的人们,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 所以尽管明白,只怕李治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的一个表情,一个神态,一个动作,一个抬手…… 甚至是一个眼神,一个声音,都会叫身边的人百般思量,揣度其心,然后顺其心而在暗中筹谋,为事…… 尽管大家都清楚,只怕李治也知道这样的结果,甚至他有时,也会刻意不刻意地利用这样的效果来将一切事态导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尽管大家都明白,若是在旁的什么人眼里,只怕这样的局势,便是李治在有心地利用他们…… 可他们也甘愿为之利用,甘愿为之奉献—— 这,才是如今这位年轻的大唐天子,最叫人感到可怕又可敬的地方: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叫人震惊的力量,能够引得每一个接近他的人,甘心为他奉上一切,生命,荣誉,自尊…… 一切的一切,都甘心为他双手奉上…… 这就是李治,千古一帝的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费尽心思,也要扶之登上帝位的继承人! 瑞安深深吸了口气,心中缠绵多日的阴霾也瞬间烟消云散,不由得紧紧握了拳道: “不错…… 不错!有些事,主上若是不喜欢,他也不必开口就是了! 咱们这些人,若是连这样些须小事都办不妥,还能够留在主上身边么? 姐姐这等安排,才是对的! 眼下的主上,可说是走在一条步步悬刃的火海之上……那是一步都万万不能留有一点儿把柄一点儿差错的! 若是咱们不能替主上分忧,那要咱们有什么用? 姐姐安排的对!这些事…… 若是咱们都知道了主上不喜欢这些事,又何必非要等他亲口讲出来? 若是不能安排着解了这些忧…… 那还叫什么一心为主?” 德安也轻轻地点了点头,叹道: “所以瑞安,这…… 这大概也是当年先帝,为何执意要将武姐姐留与主上的原因了。” 瑞安一怔,脱口道: “哥哥说先帝当年是执意地要将武姐姐留与主上? 为什么?” “你有所不知……” 德安将当年自己知晓的一些事,约略地向瑞安提了一提,然后又道: “现下想想,先帝果然不愧是千古明君…… 他早就料到眼下,会是这样情况—— 大唐朝政内外,因势因利,都必然是少不得关陇氏族二派的支持与相助的。 可是倚山山易崩,靠水水成洪…… 这样的派系一旦兴起,那便必然会有坐大成害,甚至是危及君王之势。 所幸主上胸怀大略,可制衡二系,良加利用。 只是这关陇与氏族二派流源已久,势大根深,只有一张龙位的主上,若孤身相制,难免不良于应…… 是以才需要一个能够配合襄助主上的人在他身边。 另一方面,主上性子仁柔,自幼便是将仁孝放在天顶上,自然有些时候有些事,哪怕主上心知必然是要狠下心来果厉成行的,真到动起手来时,也是难免犹豫。 是以这襄助主上之人,必然要有能与主上相匹敌的谋略眼界,又要有一颗如先帝一般,果决刚毅之心,铁腕杀伐之断。 可是这样的人物,往往也是野心极大极雄,一个不慎,说不得反而会成为一个比关陇氏族还要危险的力量…… 可是……” 德安不再说下去,只是眼瞅着弟弟。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六 瑞安恍然,也不免有些凄然: “可是,可是若此人,却是一个女子,一个对主上情牵至深,一生不渝的女子…… 那便不同了,是么? 因着她是个女子,因着她对主上情牵至深,一生不渝…… 是以,她是再也不会背叛主上的…… 她会将主上的一切,都视若自己的一切。她会将主上的所有,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哪怕,哪怕是会挨尽天下人辱骂,受尽世人鞭挞之事…… 只要是为了主上,她也是甘之如饴…… 是么?” 德安看着目中泪光闪闪的瑞安,无奈地轻轻点头叹息。 瑞安抹了眼泪,不由轻轻道: “果然是千古一帝……先帝这番算计,可当真是算计到了骨子里…… 可是…… 可是他没有想过,这样对武姐姐,又是多么不公?” “瑞安……先帝一生行事,的确是对许多人都不公…… 可是你想一想,也当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不过都是为了主上而已。 再者……再者先帝虽然说对许多人,都如武姐姐此事一般行事不公……可是他最不公的,又是谁? 还不是他自己? 瑞安呀…… 此事公与不公,不当是你我这等外人议论的。 因为真正有资格说公不公的,还是武姐姐自己。 若是她心甘情愿,那又有谁,能说先帝不公呢?” 瑞安沉默,也只能沉默: 的确,若是媚娘自己心甘情愿地踏入这一局中,心甘情愿地为先帝所利用,心甘情愿地为李治所利用…… 又有谁,能说他们父子不公? 一时间,两兄弟都面面相觑,黯然不语。 半晌,德安才失笑道: “其实我也是多话儿了…… 别的不说,便是咱们兄弟,又何尝不会是先帝当年布置好了的棋子? 而你与我,又何曾想过,哪怕有一次想过,这样的事情,对咱们到底是公与不公呢?” 瑞安张了张口,一时竟是无以相答,不由轻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太庙的方向: “所以,这才是先帝最厉害的地方罢? 他…… 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天下最可怕的力量,不是万千雄师,亦非神鬼之力…… 而是人心。 一旦得到了人心,却是比什么都可怕…… 而人心这东西,你若是想要算计得到别人的心……那,那必然首要的,也是要先将自己一颗心,完全付出的…… 罢?” 瑞安不确定地问着哥哥,也问着自己。 德安沉默,没有作答,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默好一会儿,瑞安见哥哥也是难得的伤心伤感,不由也是强强一笑道: “罢了,倒是瑞安不好,竟说些这样的话儿来…… 对了哥哥,六儿今日来报之事……你以为如何?” 德安这才抬头,收拾心思道: “你是说……武姐姐叫他私入万春殿,以及李师傅之事?” 瑞安点头,有些不安道: “若是果如咱们想的那般……只怕武姐姐也是知晓六儿必然是会向咱们知会这事的罢? 可若是她知晓,又为何一定要叫六儿去办?” “你呀你……说你傻起来,你又傻起来…… 武姐姐何等机慧,如何不知六儿到底忠于谁? 她这等行事,不就是摆明了要通过六儿,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还有万春殿里的动向,还有李师傅的动向,一一告知咱们,再由咱们设法子告知主上么?” 瑞安大为不解: “武姐自己的事与万春殿的事,倒也还说得通,可是李师傅…… 为何?” “因为武姐姐是天下最了解咱们主上的人呀!” 德安笑道: “武姐姐行事,虽然常常摆出一副机谋谨慎的样子,也是她若不愿,别人也就再难得知的态度…… 可是每每在咱们主上面前,她却是想尽办法,将这些事透与主上知晓的。为何? 只因她太清楚咱们主上的心思。 咱们主上呀,虽然说是能信得过人,也从不去怀疑别人,可是一旦叫他知晓,谁有心欺瞒,难免就会心中存了些疑问—— 这倒也不是咱们主上多疑,实在是他自幼,便是灾厄重重,皆源于人心…… 而武姐姐与徐太妃这等情份,自然是要力保徐婕妤在有生之年都是要平平安安的。 可此番李师傅这等行事,便是当真有心瞒着主上了。若是叫主上知晓,难免不对徐婕妤心中起些疑问。 虽说主上仁厚,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更加不会去恼恨徐婕妤,可这眼瞅着徐婕妤离宫之时越来越近,眼下自然是不好生出些事端的。 再者徐婕妤会要离宫,可李师傅以后,却还是主上的一员要将啊! 所以武姐姐为着防他们君臣失和,这才会想尽办法,叫六儿将此事通风与主上的。 如此一来,主上事先知道了李师傅与徐婕妤的行为,心里也是会理解的。再者他们二人此行,对主上欲行之事有益无害,自然是好上加好了。” 瑞安眨了眨眼,这才恍然道: “难不成武姐姐早就知晓这徐婕妤的心思,与李师傅的事态…… 故意安排着六儿入万春殿的?!” 德安淡淡一笑道: “方才不是已然说过了? 至少在这现下的大唐天下,若论起雄才谋略,布局机先来…… 那能与咱们主上相提并论的,还有一个武姐姐呢! 否则,为何先帝如此属意于她?又为何先帝当年硬压着咱们主上,一心二心地,就是要她去那感业寺里走上一趟? 又为何咱们主上在那等并非没有转寰余地的情况下,竟然能够忍下心来,同意武姐姐入感业寺这等对武姐姐日后封后,极为不利之事?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晓那感业寺,是何等地方。” 瑞安叹息,摇头,又是喜欢,又是感慨道: “罢了罢了,咱们两兄弟哪!当真是跟了两位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以后,瑞安也是什么都不问不理了,只要主上与姐姐有令,便但一味行事便好。” 德安笑而不答。 两兄弟又是笑了一会儿,瑞安才忽然道: “不过说起来,哥哥,这些日子里,主上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大的举动啊…… 是不是又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德安闻言,这才肃容正色地看了看左右,又将弟弟往暗中拉了一拉,悄声俯与其耳边道: “今日里见你来,一是为了将这近日宫中之事理个清楚,二来,也是为了告知与你这件大事的: 主上日前可是得了英国公的密报,说那弃宗弄赞,已是于日前因病去了! 只是因着那大相禄东赞实在是位厉害人物,强将此事压制下来,不教外人发而知,这才不曾传闻天下呢! 只是眼下吐蕃之势,也是风云莫测,是以主上有心,借此良机,一并将那吐蕃收为囊中之物呢!”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怎么会?! 这……虽说这弃宗弄赞近年来是有些疾不安身……可是也未必便如此一病不起了呀? 再者……再者咱们主上,不是也于登基之初,颇得那弃宗弄赞的相助么? 若是如此行事…… 若是在这当口上…… 只怕会被别人说是趁人之危,不思恩德呢!” 德安叹息道: “你呀……怎么还是不懂? 我说主上有心将那吐蕃收为囊中之物……哪里就是主上要将吐蕃纳为唐土之意呢! 吐蕃民风剽悍,若强行发兵征服,且先不提理不正义不直,天下必然不容之事,便是眼下虽然风云不定,可到底还有禄东赞那样连先帝也是赞叹不止的厉害角色…… 主上行事何等谨慎,怎么会这等行事!”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七 德安这一说,瑞安便立时明白了: “主上是想……将那吐蕃之势,借此良机,完全纳于羽下为用,却不改其国独当之事? 嗯……这倒也是好事。 我前些日子还听武姐姐提起过这吐蕃之事呢! 她说这吐蕃眼下日益繁隆,便是先帝再世,二十四将并出,百万雄师同战,也是要三年五载,方可灭之。 再者这吐蕃向来与我大唐尚算交好,尤其是这文成公主一事,明着看,似是咱们屈降公主;实则却是对那吐蕃行了项天大的怀柔之政,以我大唐之物产天技,驯吐蕃之边民野士…… 而且公主又是江夏王的爱女,为人更是忠于我大唐,是以这样一来,那吐蕃内外但有大小事件,咱们大唐也是轻易可知…… 所以若是要求得安定,顶好的法子,却是与之暂且相安不提,只以怀柔之态,慢慢以民风民化驯之即可呢!”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也是这般说的: 若用得当,则千万雄师亦难敌一页书纸。 只要咱们与吐蕃相安无事,其实想来,岂非也是于边塞一事上,更多一重了不得的屏障? 是以主上自登位为储这些年来,便从未曾松懈过对吐蕃一境的注视…… 只是眼下,这势态,却是叫主上也有些为难了。” 瑞安一怔道: “哥哥此话怎讲?” 德安叹息一声道: “因为那弃宗弄赞虽然是病死,可论起来,却也是等同被人谋害的。” 瑞安大吃一惊: “谋害?!是谁?” “你可听闻,弃宗弄赞有一个异母兄弟,恨他入骨的?” “啊……这倒是听武姐姐常常提起……似乎此人多番在暗中与弃宗弄赞为难,甚至为了要达成将弃宗弄赞诛灭的目的,还自毁颜面,甚至还入了一个叫什么什么……什么奔教的派流,以达借这一股势力,诛灭充宗的目的呢!” “是苯教才对。 不过你说得也不错,这苯教本是吐蕃自有之教,原本也是颇为兴盛。可自从弃宗为帝之后,为了能够一统吐蕃不再受些挟制,便大力推佛,自然得罪了那些苯教中人。 而且自他得知自家那个对自己怀着深仇大恨的兄弟入了苯教之后,更是处处打压苯教中人。 所以那些苯教中人也就依了他那兄长的心思,一心二心只与他作对的。 此番弃宗病故之事,便是那些苯教中人依了他兄长的计,不知从哪里找得了些瘟病死的人使用过的东西,悄悄儿地将这东西递入了那位当年因家因国,等同是被逼着嫁与充宗为妃的尺尊公主的帐内。” 瑞安也是素来听闻媚娘曾言及,道这弃宗弄赞有位兄长,与他是自幼的死敌。 而这尺尊公主呢,又是尼婆罗的公主,当年也是因为年轻貌美,又是一国国主的爱女,若是能娶得了手,便等同是将尼婆罗一并纳入吐蕃囊中…… 于是弃宗弄赞便遣了当年并非大相的禄东赞前往尼婆罗,几次三番巧言攻诰之下,又是以出兵相胁,才将这据说本是已有了婚约的尼婆罗公主纳为妃位。 然奈何弃宗当年纳这尺尊公主为妃时,并非因情而致,更像是为政而行…… 加之后来又是陆续纳了几位各国公主为妃,这位尺尊公主,就益发地不受重爱了。 尤其是后来,大唐文成公主出降之后,弃宗为示友好,更为谢大唐出降公主之恩,竟将尺尊公主也好,那几国公主也罢,统统摆在脑后,只将年方十五,且未及大婚的文成公主先行一步,立为正妃(当时的吐蕃习俗,男子如果要娶正室的话,是要和她先行大婚,然后至少半年,至多三五十年的都有……至时再行立正室的礼节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哪个女子,在嫁给吐蕃男子之前,都是要先当半年或者更长时间的侧室的)。 这样前无古人的惊天之措,固然是因为时年正茂(松赞干布,也就是本文中的弃宗弄赞娶文成公主时,才24岁,他死的时候才33岁。所以才会有流言说他是被人害死的。因为他得太年轻,毕竟是617年出生的人物,只比文成公主大8岁而已了……所以真心希望那些总说什么文成公主嫁给年长她很多很多岁的松赞干布是一种屈辱,或者是一种什么什么的人物,至少查一查史书再说。),又是新君初立,急需与大唐这般大国打好良基的弃宗有心向大唐示好之举。 可后来文成公主为正妃的半年中,受尽弃宗之宠,更几乎是日夜以王后之姿立于充宗之侧……这就显非仅仅因她是为大唐公主之故了——毕竟倘若真真儿地论起来,这文成公主于大唐诸位公主之中,只能勉强算是鸾位之末(就是指非帝王亲生的女儿的公主们的位子与称号)罢了。 论到底,文成公主之父江夏王,虽贵为戚室,却究竟非国亲(就是皇帝的直系血缘关系人)。 是以由此想来,只怕当时妙龄16,又是华姿俨然,文采过人的文成公主本人,也是她受尽弃宗宠爱的根本原因之一—— 虽然此言并非歧视同为弃宗妃嫔的其他几位公主,可是在当时一心仰慕华风唐仪的弃宗眼里,只怕谁也比不起这位美若天仙,又是文姿妙龄的大唐公主了。 所以那先嫁而来的尺尊公主,本就因当年被逼嫁入吐蕃一事,心中有些芥蒂,好容易这些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自以为总算得安天命了,却又突然冒出个比自己更加受宠爱的文成公主来…… 女人的心思,便是被逼嫁得丈夫,便是她原本就不愿嫁与他的男人,只怕也是多半难以忍受他居然会在拥有自己之后,又再一次抛弃了自己,有了一个更加喜爱的女人的。 是以这尺尊公主,难免也是怨恨交加,可她到底是知情达理的人物,又是明白此事本与文成公主无关,只是弃宗自己薄情,又是无能与之相抗衡…… 因此多年幽怨,也难免是一朝成疾。 而她这一番疾,也就被人加以利用,并进一步,害到了弃宗身上。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八 瑞安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叹道: “原以为这后宫争斗之事,只有咱们大唐才有…… 想不到便是那吐蕃偏邦,也是有这等事呢!” 德安却淡淡道: “争名斗利,本是人之天性,哪里分得什么唐蕃之说? 所以这尺尊公主,眼见着自己一病不起,是必然要走了的,也许是心存怨恨,也许是还想着别的什么…… 竟然是默许了那些苯教中人的伎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教弃宗也染上了瘟疫,一病不起了。 所以咱们主上才会有说这弃宗英明一世,却因为多情风流,又是收尾不慎,而害了自己一时的话儿呢!” 瑞安听了这话儿,只把眼角觑着哥哥道: “怎么瑞安听着这话儿,像是咱们主上替自己备下的由头? 难不成他将来立了武姐姐之后,那些宫妃们……”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德安口里恫吓着,脸上却带着暧昧不明的笑意: “主上的心思,岂是咱们能够轻易猜得出的?!” 这般笑容,再加上这等措辞,瑞安就是个傻子,也一尽明白了,不由咋舌惊道: “天呀! 主上竟然这般…… 这般……” 他想说句狠决,可又总是觉得不妥: 毕竟那些女子,本就是李治不愿迎进宫中时,两相权衡之下的选择…… 既然李治并非真心喜爱,也是不愿如弃宗一般,败于宫妃之事上,那日后若是为了这个理由,将那些宫妃或尽数驱离,甚至是全部……全部……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对,也不算什么狠决罢? 毕竟身为大唐天子,若是这等事都不能自决自断,依着自己心意而为之…… 那日后对待朝中重臣之时,又当如何? 于是,瑞安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只轻轻问道: “罢了,这也不提了,不过主上眼下既然有这等愁思,怕也是另有心思罢?” 德安点头道: “正是如此呢! 此番我来见你,也是图的这个…… 你也知晓,眼下诸王府中,三公府中,甚至是高阳公主府中,于那太极殿、甘露殿甚至是神龙殿中,都是安插了好些眼线的—— 虽说这些人原本就是主上有心纵之,且安排的地方也都不是甚要紧地方…… 可若主上要私下召见那吐蕃大相禄东赞的话,太极、甘露、神龙三殿,是必然不得安用了…… 你却得向武姐姐提上一提此事,只怕……只怕此番与禄东赞相会,却还是要武姐姐相助其谋了。”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道: “到底是主上思虑周到…… 别说,此事只怕还真得劳烦咱们武姐姐了。 毕竟这天下间,能在这太极宫中瞒过长孙太尉等人的眼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一国大相禄东赞安排着召入宫中,朝见主上的…… 也只有眼下等同是接手了徐姐姐的影卫与那些密探之后的武姐姐了……虽说眼下这影卫按着徐姐姐生前的吩咐,是徐婕妤与李师傅带着的。 可到底他们二人一个呢是良家弱女,初入宫闱根本不擅此道,一个虽然身为影卫之首又是天赋奇才,却是无心于此…… 所幸有武姐姐与玉氏姐妹内外打点着,影卫才不致乱成一团——只怕徐姐姐当初将这影卫交与徐婕妤时,抱着的便是这个心思罢? 因着毕竟是先帝交下来,以助主上的重要力量,若是直接给了武姐姐也是不好,于情于理,这影卫都是当交与主上所用的。 可是主上呢,眼下又不能直接掌握这影卫,否则一旦为朝臣所知,必成危害,但直接交给武姐姐罢……若是教那些老臣们知道,更是要大事不妙。 所以徐姐姐才这般迂回。 不过有了这影卫之力,武姐姐行事,倒是也越发方便了,立政殿里也是更加安全了,所以主上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咱们都知道,这无论什么力量什么东西,只要落在武姐姐手里,便就是落在了主上手里了。 所以眼下立政殿里里外外,也是密不透风的一般—— 便是长孙太尉察觉姐姐有什么动作,眼下这等局势,也只会以为姐姐是在替自己争妃争宠安排而已,却再不会想到唐蕃大政上去…… 唉唉!果然,主上还是主上,到底是算无遗策了!” 瑞安一壁说,一壁点头。 德安也是叹道: “要不怎么说主上算无遗策? 别的不说,单单说这秘召禄东赞一事罢! 你可知主上为何要秘召这禄东赞?” “不是……不是因为他乃当今吐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么?” “还不止如此呢!此番主上也是说了,之所以要秘召禄东赞,却是要与这禄东赞一番对决,以定唐蕃未来十年之势呢!” 瑞安一惊: “对决?以定唐蕃未来十年之势?怎么回事?!” 德安却摇头笑道: “主上的话儿也只说到这,我也是不懂……无法,若是后宫之事,咱们还能猜出主上几分心思,可一涉及这前朝之政…… 我是当真猜不透主上的行法了。” 瑞安亦是默然: 不止是德安,他也是如此啊!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十九 永徽元年五月初七。 夜。 长安城中,一片漆黑如墨。这样的景象,近些日子以来,长安城中的百姓们,已然是渐渐习惯了。 原因无他,前些日子,大唐天子李治忽颁诏令,着令长安内外宵禁三十日。 旨出之时,也是内外朝野一片哗然—— 毕竟这大唐天下,已然足足有数十年,不曾听闻过什么宵禁之事了。 自从高祖李渊登基之后这数十年来,长安向来都是夜夜不眠,处处笙歌的,哪怕是隆冬十月,风雪连天,至少也是东市一带,都不会停下丝竹之声…… 是以当李治于早朝之上,颁此要令之后,满朝文武,无不骇然。 尤其是隐隐已然是百官之首的长孙无忌,更是不解万分。不过好歹他也是元舅公的身分,又是自幼熟知自己这皇帝甥儿性子的,是以也没有当庭相诘,只是待到朝下之时,便留了下来,请询李治圣意。 李治看看左右无人,这才叹息着走下玉阶来,先扯了眼下依然是乌发墨须的元舅,愁眉苦脸道: “舅舅当有所耳闻,前些日**里萧淑妃一事……” 长孙无忌心中明白,便点头道: “可是此事,似乎不必如此劳动啊主上!毕竟这宵禁之事,有关民心安定……” “舅舅说得是,可朕也是实在无法了……实在是此番事态闹得太大,前些日子那王仁祐不断地带着几个氏族首席上表于朕,一再哀求朕务必要查清此事。 唉! 朕也是无奈啊!毕竟这萧淑妃中毒一事,牵涉甚广,又是沾着了忠儿上金儿两个皇儿的将来……” 长孙无忌微微眯了眯眼,心下实在难解: “主上,便是那几族上表,那也当是大理寺继续查下去,给他们一个说法便是,与这宵禁又有何关系呢? 再者说起来,大理寺里那狄仁杰,不是已然给了个说法出来了么? 还有,虽说杨昭仪被贬,刘宫侍无能,陈王杞王二位殿下看似前途不明……可不是……” 长孙无忌说到这里,却住了口: 毕竟王皇后有意收嗣陈王李忠一事,眼下还不是挑明面儿的时候,所以尽管他与李治心知肚明,也不当在这里说出口—— 说到底,这太极殿里到底有多少派流的耳目在,只怕就算是他长孙无忌,也是数不清的……所以就算此事在李治与关陇氏族二派之中人之间,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可到底在这里还不能说。 李治闻言,又是重重一叹道: “问题就出在这儿啦! 舅舅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柳奭入宫来见皇后时,却又不知怎么地撞上了萧淑妃了,他到底也是皇后亲舅,难免对淑妃有些不满。 再者论起品阶来,他虽无名份之关,然其品阶贵第却实则非在淑妃之下(此时的柳奭依着品阶,虽然只是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官儿,实则权力却基本是宰相的一级,而萧淑妃虽然论起来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夫人,可是一来有皇后和贵妃在,皇后掌控后宫所有妃嫔,甚至包括了四夫人的生杀起贬大权,而贵妃则是按照宫规掌握了太极宫所有的内事供给等权力……所以其实若不是有李治的“偏爱”,常常给她一些特权,她这个一品夫人的品阶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加上河东柳氏虽然不是皇室后裔,但是家族兴起和势力却远比兰陵萧氏早而盛,更是加上朝中官员多与柳氏有姻亲,柳奭又是正儿八经,李治承认的国舅——国舅在唐初时是正儿八经享受着正一品大员的待遇的,也是朝中内外百官,包括天子等人都默认的有实无名的一品国舅,所以这里才会说他品阶实非在萧淑妃之下。),所以两边里就起了些冲突…… 唉!总之就是一团乱,最后淑妃就跑了来,向朕哭诉,说她有个要紧的侍儿丢了,据说这侍儿先前颇被柳国舅身边的一个侍卫所缠,是以此番保不齐就是柳国舅身边人的为事……” 尽管闻得此言,可是长孙无忌也是实在难以理解,这到底跟宵禁有何关系。李治倒也清楚,此刻若是不叫长孙无忌明白他也知道此事难掩众口,未免会被人怀疑,于是便叹息着,也不等长孙无忌问,便继续道: “唉!所以朕实在无法,这才借口宫闱有失盗之况,宵禁一番,也算应付了事。” “主上,这等事……” 闻得应付了事四字一出口,长孙无忌的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道: “这等事,实非明主所为!主上啊,那萧淑妃且先不提于我大唐,实在无甚居功之伟之事……便是有,主上也不当为区区一个女子,开此先例啊! 否则……天下人当如何看待主上?” 李治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叹息道: “可是舅舅,若是此事不安,朕总想着前朝萧王二氏,怕是要斗个不停了……” “他们爱斗,那便由得他们斗!这等事,哪里需要主上费心!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淑妃身为四妃之亚,若是这等小事也要来劳烦主上,甚至还立下这等…… 那当真是……” 长孙无忌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这个甥儿,不过到底目光中,不曾泄露些许,然后又道: “主上身为天子,天子一言出者,难追也。依律依例,臣都不当有此一言…… 可是主上,这宵禁之事,实在是……” “唉!朕也是一时冲动……现在也是好生后悔啊……不过也是无奈,再者……再者朕还有一事颇为担忧。 有件事,舅舅或者不知,近些日子以来,那山水池边的几个小监,总是跑来向王德禀告,说那山水池畔半夜里似有怪声,还有些流言,说那里有冤魂出没什么的。 舅舅知道,朕是不信这太极宫内会有这等事的。可是王公公却说,难保此事不是有人别有用心而为之,所以也是请朕想个法子,先查清楚了这事。 所以刚巧这淑妃有请,就……” 长孙无忌闻得王德此语,目光一沉,这才定了心道: “原来如此……倒是老臣过于疏怠了,身为太尉(唐初太尉也有守护宫室的名义上的责任,所以论起来,除去李治一明一暗两股贴身守卫,也就是影卫和金吾卫外,其他的银衣卫等等军力,都归长孙无忌管)不曾明察此事……实在是老臣的疏忽。” “舅舅倒也不必自责,毕竟此事尚未彻查,朕也只是想着借此一旨,能平二方之事罢了。” 长孙无忌闻言,低头想了半日才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萧淑妃与柳大人之事倒也是小事,可这后宫这等事……便非同一般。 老臣明白了,老臣这便去着了银衣卫去彻查那山水池边之事…… 啊,还有,老臣也会着令三省六部官员,好生想一个传旨宵禁的由头来…… 主上且请安心。” 说完,也不再向李治多做啰嗦,这便立刻请了退。 李治站在殿里,只看着长孙无忌退下之后,脸上的柔弱犹豫之色,一扫而空,却换上一张淡然玉润的笑脸来。 一侧侍立的德安见了,上前一步不解道: “主上,德安不明白,为何这元舅公一听说山水池出事,就这等紧张呢?” 李治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轻轻一笑道: “山水池……你还没想到么?” 德安一怔道: “想到什么?” “啊……朕倒是忘记了,?当年你也没有在朕身边,不知才是对的……” 李治目光忽然转暗,有些怅然地看着殿外,轻轻道: “朕尚在襁褓之时,父皇初为人君,几次三番在太极宫中受袭……后来母后实在不解其理,便暗中令舅舅彻查太极宫内外,这才发现那些逆贼,都是通过龙首渠与金水河这两道会流出宫的水源,入得宫内的…… 于是母后便着人封了金水河在宫外的源头,父皇与舅舅又派重兵把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 李治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往上走,叹息着道: “可是金水河可封,龙首渠却是不能封——毕竟是长安城中百姓饮水之源,再者当时李淳风等人也是极力荐言,道不可封此风水河。 于是父皇便将这山水池一流的周围派了重兵把守,又为了防人之口,还特特地将司宝库立在山水池畔—— 所以它反而成了宫中最安全的所在。” 德安这才点头道: “难怪当年先帝在时,每每与朝中诸臣有要事相商,便必是召往山水池畔。 不……不止呢!便是元舅公,还有王公公也是…… 这么说来,主上,这山水池之事,只怕王公公也知道的了?” 李治点头道: “正是如此,所以朕才特意提一提王德,这样一来,舅舅自然就会想多了——他毕竟还是不会相信,当年尚未出生的朕,居然也知道这件事。更不会相信,父皇会将这件事告诉朕…… 毕竟,知道如何经过这山水池一系入宫的人,只有当年……” 李治说到这里,却住了口,强笑道: “是啊!只有那些连父皇也是颇感不知如何处置的宫中旧人知晓,连大哥四哥都不知道呢! 就是朕,父皇也没告诉过……要不是朕小时陪着母后去司宝库取东西时,觉得那里人多得奇怪,又是少年爱生事,去取了长安内外地图来,看出些端倪…… 只怕母后也是不肯向我说明呢!” 听到李治最后,改了口称“我”,德安心知他也是思念长孙皇后,于是便轻轻点头道: “这样说来,那高阳公主府,吴王府上,可不都有产业在这龙首渠附近? 主上若是说您有所怀疑,那难免元舅公疑心,可是说王公公怀疑,他立时便会想到那二位头上去。” 李治却淡笑道: “说起来也真是朕对不住他们了啊!为了能与那禄东赞见上一面,也是不得不拿他们来引来舅舅的心思了。” 德安点头道: “可不是? 若非如此,只怕元舅公是再也不信的……说到底,咱们大唐本袭前朝,早已行着二更禁了。 如今若是贸贸然行了一更禁,若是没个什么理由,也实在是不好说啊……” “正是如此…… 唉,实在是朕也是想得头痛,所以才拿淑妃之事与此事来说,想着这样一来,舅舅自然是会不喜淑妃狂妄,但也更不会怀疑朕的心思……” 李治忽然淡淡一笑道: “若非朕先说一番淑妃,只怕舅舅还会当真起些疑心呢!毕竟这样一听王公公说起此事就行宵禁,实在不像朕‘应当有’的行事…… 倒是因着宫闱之事,借王公公之口来行旨,才符合舅舅与那些关陇氏族诸臣心目中的情象罢?” 德安含笑不语。 (这里解释一下,唐时承袭前朝,一直都有宵禁制度,是二更就开始宵禁的。但是宵禁的时候,各官邸府宅里,是可以举办宴会什么的——只要能保证客人在自己家里呆到第二天天亮宵禁解除,你想怎么闹都没关系。 在这样的背景下才会有许多唐初时期描写夜宴醉酒,留宿主人家的花园或者府中别苑什么的诗作的出现。 甚至是皇帝也不例外,如果召开宫宴也是可以,但参宴的大臣们不能离开皇宫,所以当初的太极宫里,是留有大臣官舍的,甚至像房玄龄、长孙无忌等这样的,宫里是留给他们有官邸的。不过就是小一点,单间罢了。这也是房玄龄历史记载中的,与李世民同车归宫,回自己官邸的背景由来。 不过呢,因为这个宵禁制度行得太久了,当时的宫廷记载包括官方记载里,都不以为这叫“宵禁”,而是以夜落或者是清净这样的字眼来代替。在唐初人的眼里看来,只有李世民父子二人在位期间偶尔实行的几次要求一更起就净街宵禁,严止外出的情况才叫宵禁。为了能够创造出那种气氛,楼主就这样写了,请大家知悉。 最后再插一句题外的话,清净这个词不说,夜落这个词,至少在日本平安时代末期所撰写的文献中,还时常被当成是宵禁的代名词来用啊……当真是那时的日本,很喜欢仿唐风呢!) 又过了一会儿,李治终究也是累了,便以一指轻轻揉了揉左边太阳一穴,然后又道: “对了,媚娘那边儿,安排得如何?” “主上安心,姐姐办事,自然是处处妥当—— 前儿个我听瑞安说道,她似是安排好了车马,只待禄大人前来了。” “那就好…… 还有,你也是得知会些瑞安,这些日子,进出立政殿的人,务必都要小心些,免得叫外人看出些什么来…… 事不成的话,朕这边倒也罢了,最多只是朕提前露了真心于诸臣面前…… 可是媚娘就不好…… 若是叫舅舅那些老臣知道,媚娘竟然插手了政事,只怕是再也难容得下她了。” “主上安心,一切都按着您的吩咐打点得当呢! 李师傅那边儿,已然是着豆卢师傅借着高阳公主令他入内刺探立政殿消息的机会,带着在感业寺里的那一队影卫入了立政殿了—— 说到底,这一队影卫可是先帝好生养在宫外的,再不曾在皇宫里露过脸…… 而且主上又特特地借着武姐姐的事由,废了感业寺,又千小心万小心地足等了三个多月才分批入寺…… 想来就是元舅公通天之慧,也是想不到主上竟然还安排着这一手伏兵呢! 而且豆卢大人在元舅公那边儿,也是挂了号的高阳公主府上的耳目…… 他只会更加以为一切都是高阳公主的计谋了呢!” 李治点头,面无表情道: “说起高阳来了…… 那个人,现下还在她府中么?” 德安点头,轻轻道: “正是。本来是当由豆卢大人除了她的…… 可是因着近些日子这桩急要的大事,所以这事儿也只能暂时搁着,不知主上的意思是……” 李治想了想,淡淡道: “说起来,山水池到底是太极宫里的地方,总是叫那些逆贼用着,也是可惜…… 既然眼下豆卢有事,而且想一想,若是被高阳姐姐看出些什么来,他日后在高阳姐姐府中也是为难…… 你便告诉师傅,叫他去罢!就借着这山水池下的水路,走上一趟。” 德安一怔: “主上是说李师傅?” 李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师傅是个真性子的人物,他一心二心的,也只不过是为了徐家小妹……其实心里,却是再不会想做这些事的。 而且徐家妹妹这样为事,固然是亲仇,可究竟还是会坏朕的大事…… 罢了,便对不住她一回罢! 你去传令,着师傅去办此事,这样一来,徐家妹妹也是只能暂时安稳一些日子了…… 不过这个仇,早晚朕都会替徐姐姐报了便是。” “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一 李治看着德安下去安排,这才松了口气,正待说话儿时,便见许久未在太极殿出现的王德,小碎步地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 “主上。” 一些日子不见,王德却是憔悴了许多,脸上皱纹,也是多了许多。 李治急忙止了他的礼,叹道: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如何,徐姐姐的事,办得都好了么?” “总算是都安下了…… 倒是那元舅公——主上打算如何?” 李治扬了扬眉,看着王德,不出所料地道: “去找你了?” “是。且还问了许多,老奴都一一按着主上的吩咐,好好儿地回了。 看上去,元舅公是当真颇为怨恨那龙首渠……甚至还有些意思,想要在日后朝会之上,提请主上封渠啊!” 李治叹息,一边走到殿边,看着殿外日光一边道: “舅舅当然是会恨的…… 论起来,当年若非这山水池与龙首渠…… 父皇也是不会留下那样重的伤,说不定日后也不会竟然那般早就……” 他闭了口,终究没有言透,然后叹了一声道: “在舅舅心里,父皇与母后,可是比他自己还要紧……这样的让他伤心的地方,若非事关长安民生,朕又怎么忍心留着? 唉! 再说,不日,朕还要借这龙首渠有要事借为…… 还是先对不住舅舅了。” 王德也点头不语。 又是好一会儿,李治才打起精神来,有些内疚地看着王德道: “论起来,也是该赐你安居頣养的时候了……可现下不成,一日媚娘不得立后,只怕一日这太极宫里就离不得你。” “主上这是哪里话来? 老奴自从跟着先帝始来,便是一直在这太极宫里长着的…… 这太极宫于老奴而言,便是家,便是归根落叶之处…… 主上万万不要再提此事了。” 李治看着垂首到地的这位,自己曾经险些呼为王叔的老人,也是慨然一叹,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对了,说到这事,朕还有一事交待与你…… 不日于媚娘那边儿的事,想必你也是知道了吧?” 李治这般一问,王德便是心中一紧,不过想着想着,到底也是释然道: “老奴不才,只是约略听说是有些动静。” 李治点头,慢慢道: “那……你去帮着媚娘安排好罢!这样朕也才更安心些。” “是!”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里。 听得了瑞安回报来德安的话儿,还有王德派来的明安的报后,媚娘陷入沉思,良久才抬头对着瑞安道: “既然治郎这样安排了,那便这样做罢! 对了,那杨婕妤处,如何了?” 瑞安似乎也是忘记了这么一个人,听得媚娘提起,才恍然道: “唉呀,倒是把这事儿给忘记了…… 正该报与姐姐呢! 那杨婕妤,按着姐姐的计,已然是此刻疯了起来了。” 媚娘点头,长出了口气道: “疯了就好,疯了就好…… 王皇后处呢?” “皇后闻讯,也是吓了一大跳,而且似乎也是知晓有人扮成文娘去害那杨婕妤的事了…… 甚至…… 甚至她表现得,好像也知道此事,是有人刻意往她身上推的了,这些日子,可是再不见她出宫门半步,每日里只是呆在自己殿里,什么也不理会的。 要不前些日子柳奭与那萧淑妃闹成那样子,她也不理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怎么不理? 她不过是没办法理罢了…… 论起来虽然柳大人是她舅舅,又是同中书门下三品大员,可到底品阶上,是低了萧淑妃两阶。 当时是治郎也不在,她也不在,否则…… 否则柳大人此番之事,只怕就是要被人问个以下犯上之罪了。 只是眼下这萧淑妃朝中内外,可说除了她自己娘家的人、还有雍王之外,再无一不是敌对之势,所以才无人提这议罢了。” 瑞安点头也道: “可不是么? 这淑妃也是终究作到这一步了。 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主上定下这借她之事,引开元舅公心疑之计,还成不了呢! 不过姐姐,瑞安怎么觉得,主上此番设计,却还别有意味呢?” 媚娘看着瑞安转脸看着自己的眼神,不由笑道: “你当我真是对治郎事事处处,皆知皆悉么?” 瑞安笑道: “这天下人谁说不知主上,瑞安都信,就是姐姐…… 瑞安可是信不得呀!” 瑞安这般说了,媚娘也终究只得无奈笑着摇头,然后想着,说道: “若是别的事,我或者还看不出个由头来…… 不过此番这事,却还能看出点治郎的心思。 只怕他醉翁之意,却在借机破一破酥石呢!” 瑞安想了一想,立时醒悟道: “姐姐的意思是,主上此番,却是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将萧淑妃,立为前朝后宫之众敌?” 媚娘点头: “没错…… 也是为了下一步,立忠儿为太子布下的前曲罢?” 瑞安一惊,脱口道: “怎么主上经了这些事,还是要立陈王为太子呢!? 难道,难道他……” 瑞安倏地觉察自己说了些不得当的话,立时住口,暗恼自己不细心。 媚娘却是宽然一笑道: “不立忠儿,眼下又能立谁?” 这一句话问得瑞安似有所察,不免又为李忠叹起气来: “可是这样一来……将来只怕陈王殿下会恨主上呢!” “忠儿若是果然性子像他父亲,那必然是明白事理的,也当知眼下立他为太子,也是为保他母子在这太极宫中,活得全命。 至于日后……”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你倒也不必这般着急…… 说实话,瑞安……” 她缓缓起身,走到殿前,看着殿外火红的夕阳,悠悠道: “自从再次入宫那一刻起,我就跟自己说,若是将来,与治郎只育下女儿便罢……若是育下一个皇儿…… 那…… 我一定要教会他一件事……” 媚娘缓缓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瑞安: “这世上,比生在皇家却没有权力更可怕的,便是没有一颗仁慈**之心。” 瑞安似有所悟,有些惋惜地点了点头: “姐姐……” 他说了一声,却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媚娘也不容他再说下去,只是转头,默默地看着殿外的夕阳。 “天…… 越来越热了呢! 你还是早早儿传下话去,叫那些人预备着从京外取些清新的泉水来罢! 治郎最爱洁净,若是夏日还饮那宫中之水……怕是不行的。” 瑞安点头,轻轻道: “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二 次日一大早。 太极宫中的一等一红人儿,立政殿里的瑞安公公,便一早儿跑到了内侍省里,着那些取水的小侍们,从即日起便当从长安城西那龙泉之中,取了清新的泉水来送入立政殿中。 “主上这些日子,可是操劳着的,再者又是素来喜饮洁净清新之泉的。 偏偏咱们宫里的水,到了夏日之时,总因雨水或者天干之故,水流不清。 这样的水,煮茶出来喝,味道不好倒还罢了,伤了龙体才是大事。 所以从今天起,你们便每日里从城西龙泉里取水送入立政殿罢!” 一众小侍连连应声,唯有一个小侍不解地问: “瑞公公,小的不明白……若是要取水给主上用,不是直接送入太极殿便……唉呀!痛痛……” 话儿刚说一半,这胆大包天的小侍,便被一边儿的小头头给拧了耳朵,一边赔着笑向瑞安道不是: “公公别见怪,这小子是新来的,不懂事,小的自会好生调教着……” 瑞安没好气地道: “这便好……别教这些不懂事的,没的说错了话,坏了你的事才是…… 对了,说起这坏事来,为了以防万一,立政殿里自然还是要寻个验水的人跟着的。 不过你们总是起得早,立政殿里却不能起那么及时……” 瑞安犹豫着,那小侍头头儿便赔着笑道: “这又有何难? 其实不过取个水,立政殿的公公姑姑们都是万事烦要,若是要验水,尽管便先忙,只待寅时一刻的时候,在太极宫外喝些茶水,咱们不时便到。 到时验了水,一并由着公公姑姑们押入殿中,也算是替咱们这些小的们安了些福呢!” 瑞安想了想,也是满意点头道: “既然如此便这样罢! 那到时,我便叫那主上新赐来的那个小胡监(胡监,唐初时因为与西域地区连年征战加之互通有无的各种原因,经常有西域的战俘或者是被西域诸王当成贡品的奴隶送入太极宫中。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是多半都会留下来,做为乐工或者是其他的技术类宫人使用。虽然为了表示对西域的友好与通融绝大多数都不会叫净身,可是为了宫里安全,还是要权为注意的,所以就统统叫胡监,以示区别)守着验水罢? 听说他可是天生的灵嗅,最是擅长辨别东西味道的。” 小侍头头自然满口称是。 瑞安见小侍头儿这般知事,也是心里喜欢,于是不由得多夸奖了两句,又允下诺言,若是他这番事办得妥当,自然是要大大有赏。 小侍头儿本是因着这新来的手下犯了错,提着一颗心呢,一听瑞安如此,不由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于是又是好一番恭维。 …… 片刻之后。 眼瞅着瑞安走远了,小侍头儿才把那刚才说错话的新来小侍——也就是自家小侄儿叫到一边儿开骂: “你是不是脂酒混了心了?! 好没端端的,你提那太极殿做什么?!” 小侄儿也是委屈: “叔叔,本来便是那瑞安公公话儿说得奇怪么! 既然说是要进与陛下的水,为何却要叫咱们送到立政殿去!?” “你呀你呀……” 那小侍头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他小声骂: “你进宫也有几日了,难道就不曾听闻,那立政殿里,住的是谁么?” “不就是那个先帝才人,如今变成了陛下的宠侍的一个没名没份的女人么? 宫女不是宫女,娘娘不是娘娘的…… 不就姓武的不是? 好像还有什么妖…… 唔……” 小侄儿还来不及说完那个女字,就被吓得一脸煞白的自家亲叔给堵紧了嘴,左右张惶地看了半晌,确定了无人听到之后,才松开他,狠狠地朝着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子去: “你是不是要作死了?! 要作死也别想着连累你那可怜的老爹! 妖妖妖,妖什么妖?!那一位也是咱们这等人物能随意评判的?! 连皇后眼下都得巴结着她,指着她去跟那淑妃争宠呢…… 你又算什么?! 没名没份怎么了? 眼下这是还没出先帝大孝呢!等着瞧吧,这一出先帝大孝,那一位就是人上人! 你呀…… 真是…… 怎么就不开窍!” 被自家叔叔骂了这好一通,小侄儿也算是有些明白了: “可是就算陛下再宠她,这吃水……” “蠢!眼下陛下一夜都离不得她,已然是足有半月都守在立政殿里了……虽然大家嘴上都不说,都当不知道,可哪一宫哪一殿的不明白这立政殿里那一位的恩宠眼下正当盛? 她自己自然也是想要保住这份恩宠的呀! 所以把这水引入立政殿去,也就讨了陛下喜欢了,懂不懂啊你?!” “哦……原来如此,看来这位主儿,还不是个简单人物呢!” “简单不简单不要紧,紧要的是这位主儿是好是坏…… 唉!你也是刚来,嘴巴闭紧点儿,在这太极宫里,多做事少说话儿。日后,你就明白这立政殿这一位的好处了…… 说句良心话,那外边儿的人是把这一位传成了妖怪…… 可是你叔叔我也是有幸见过人家两面的,怎么看,那都是比当今的皇后娘娘还要和善恤下的人物呢! 而且这份恤下的心哪……一看就知道不是装出来的。 算了算了,不说了,好好干活,去!好好干活!” 次日寅时。 太极宫。 北角门外。 这叔侄俩跟着另外两个取水外侍(外侍就是外部侍用的意思,这一类人通常都不会净身,属于为太极宫里的皇帝后妃们做些外务的人,也就是雇佣工一类的。)一道,慢慢地驾着取水的车马,一路走到了门前。 见着那站在角门外,格外高大的胡监,叔侄俩虽觉这胡监怎么这般年纪才入宫…… 但到底也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恭维着对方,好好儿地请了对方仔细验了水。 胡监仔细地验过了水,也不多话,含笑点了点头,不怒自威,然后便转身轻轻一跃,上了水车。 叔侄二人只觉此人看起来年近四旬的样子,却依然是身手不凡,上车之时,竟是再也不见落了声音出来,不由有些好奇。 而一见这叔侄拿着那样目光看向自己,这胡监一怔,也是笑了笑,又是一口极流利的官口儿(当时长安是京城,当地的发音就称为官口儿)道: “虽说眼下是老了些,可好歹当年也是因为摔角上有些功夫,这才得侍先帝跟前的……这些年过去了,也没敢懒下。” 听到这一口流利的官口儿,又听说是当年侍奉过先帝的摔角手,叔侄俩这才平息了心中疑问: 毕竟当年太宗皇帝喜爱摔角是海内皆知之事,各国也是没少进来摔角手。如今换了天子,这些摔角手也是年岁渐长,可到底是属宫奴一制,自然是要入宫侍奉的。 于是叔侄二人便带着这个气度不凡的前度摔角手,如今的立政殿中胡监,一路粼粼往角门走去。 角门口守着的金吾卫,早早儿就注意上了这胡监,虽说眼瞅着他穿着打扮,的确是宫监式样,又是听到方才说话,可到底是怎么瞅着都不似普通人,于是不敢轻忽,便上前拦问。 胡监也不多瞒,便一壁取了腰里令牌与小卫们验过,一壁笑道: “兄弟本来也是宫外的人,便是入宫为监,也当是与其他人一般守在三省(即门下省中书省等三省,宫里的胡监因为不必净身,多半都是守在这里的,只有少部分在内廷出现,这样的胡监,都是身怀绝技或者是特别厉害的人物,而且基本是跟自己的故国没有什么牵连,至少要堪查上三五年才敢用的)的,不过最近得蒙主上幸爱,又因为知道兄弟有些摔角本事,又因为前些日**里那位杨婕妤好好儿的初夏里,竟然落了水又莫名其妙受了寒气,一病不起竟至疯…… 唉,总之就是主上因着宫里近来怪事太多,又是立政殿武娘子与徐太妃交好,因着太妃过世实在心伤难止,懒理宫事,主上这才点了兄弟去立政殿里,也先挂着个胡监的名儿,只等有些时日之后,再更替了金吾卫的牌领便是(牌领,就是宫中侍卫的身分象征,这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他眼下当胡监只是一时的事,很快就会成为金吾卫了——这也是有本事的胡人在唐宫里的一条非常有力的升职渠道。当时许多西域人士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在大唐的高层里谋得了职位。)。” 闻得这般言论,又见了立政殿的腰牌不假,一众侍卫也是心头疑问尽解:也难怪,这等气度,自然不当是胡监,不过若说是为了升职金吾卫而待……虽然对他们这些守卫小卫是不可能了,可是对那些有本事的人,却也是寻常。 更何况眼前此人竟然能被当今陛下派去立政殿守卫,而且还是一口一个“主上”的……想必是颇得先帝与新主喜欢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于是小卫们自然也是松了下来,含着笑双手奉上腰牌,立时推了宫门,又是牵马送车地好生将他们送入宫去。 送入宫中之后,进了第二道宫门,依着例,这取水小侍就不得再入其内了。于是这立政殿的新来胡监便与早就等候在这里的清和明和,以及另外四个清明兄弟自幼带出来的心腹小监一道,将这几辆水车,慢慢地赶入了立政殿。 一入立政殿宫门,胡监便看到一道雪白的丽影,俏生生地立在殿前。心里度量着莫非此女便是他在西域时,曾从那位李绩将军身边心腹的醉语之中听到过的,独得唐帝宠怜,又是才华惊世的武媚娘? 可是再仔细一看,虽然俏丽无双,也是气质高华,却实在不像那般能够引得等同是坐拥海内一半领土的大唐天子如此痴迷的女子…… 于是不由犹豫起来。 好在那女子也是极灵极慧的,看着他这等犹豫,便立时迎下来,直到他面前三步才停下,微微行了个平礼,然后小声笑道: “禄相一路辛苦,却还要如此纡尊降贵隐藏虎威,实在是对不住……小婢文娘,却是武娘子的近侍。 我家娘子原本是要亲自来迎的,可到底眼下人多眼杂,莫说是娘子,便是小婢也不得不做些态度出来给别人瞧,还请大相见谅。 眼下武娘子已在殿中摆下茶点恭候,请大相随小婢一道入内。” 胡监——也就是吐蕃大相禄东赞,这才含笑点头,跟着文娘,一道缓缓入殿。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三 入得殿内,禄东赞头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如一把玉如意般身量优雅端度的女子。 同样是一身雪白绡绫的衣衫,同样是一头乌发簪白花(唐初宫规,除去帝王和皇后、太后、太上皇这样的人物去世以外,其他的贵长辈去世时,身为晚辈的其他皇室中人都应当素服无饰簪白花。这是以示孝意。另外再说一点题外话,就是如果帝王或者是太上皇这样的人去世时,则人们不只要素服,还要有素冠和素饰,以示哀祝之意——就是唐时人们认为帝王或者是太上皇一类的男性统治者死后必然是升天为仙了,所以虽然因为帝王离开很哀伤,但是因为成仙也算是好事,所以也是要哀伤地祝贺一下的……所以电视剧里武媚娘在李世民去世时戴着的银色头饰虽然的确是夸张得过了许多,却也是有这么样的规矩的——只是那头饰实在是太夸张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可这个女子,偏偏就是通身一股白牡丹般的气度。 禄东赞知道,自己终于还是见到了那位被李治爱逾性命的武媚娘。 “武氏娘子,见过禄大相。” 媚娘上前一步,抢先行礼,倒是叫禄东赞急忙谢礼道: “唉呀唉呀,娘子太过客气了。” 一壁说,一壁谢过媚娘的礼,宾主双方又是客套一番,媚娘这才着左右引了禄东赞入了配殿之中休息,同时着瑞安快快报与太极殿。 ……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萧淑妃,不知第几次地问自己: 当初到底是哪一点,让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媚娘有那么几分相似的? 可是这般问着自己,却是苦不得半点答案,于是也只得无奈,摇头。 阶下的萧淑妃正哭诉着这些日子以来,宫内宫外因着李治传令宵禁之事而起的,对她不利的流言,一见李治如此态度,不由有些惊疑: 这一摇头,到底是吉是凶? 想了一想,她终究还是大了胆子咬了牙,上前盈盈一步道: “陛下……陛下,您可要为妾做主呀! 那些无法无天的奴才,一个个地,一个个地把妾传得…… 传得直如那妲己妹喜一般,是祸国殃民的妖精祸水…… 陛下!您可要替妾分明清白啊!” 李治摇头,不得不摆出一张无奈脸来道: “他们这般说,又有哪里的证据来呢? 什么朕为了爱妃而宵禁…… 便是他们说上几句,也只能说明爱妃在朕心目中是顶要紧的人…… 又有哪里不好了呢?” “陛下……” 闻得李治一句在心目中是顶要紧的人,淑妃只觉自己骨头都要酥了一酥,于是不依着上前扯了李治袖子撒娇: “可是陛下,妾自然是知道陛下的真心的…… 可这样的真心,若是传入那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只怕…… 只怕……” 李治实在是无法再忍下去了,加之心急于在立政殿中候着的媚娘与禄东赞,一时难以自制,竟冷冷道: “只是什么?” 萧淑妃立时如被冰水浇身,打了个哆嗦,怔怔地看着李治。 李治一句话说出口,便立时察觉自己竟然一个不耐,露出了些真心…… 于是急忙缓了口气,微不可察地一犹豫便立刻伸手去揽了她入怀,轻轻叹息道: “只是你怕,会有人说你这般得宠,分明便是仗着朕的宠爱,胡做非为,是也不是?” 萧淑妃眨了眨眼,这才想到,也许方才只是李治听闻别人对自己的谣言时,有些生气的缘故—— 没错,刚才那样冷酷而淡漠的表情,实在不像她知道的李治……没错,定然是因为自己被传了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他才生气的…… 所以…… 所以他是真的在乎自己的吧?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之所以日日呆在立政殿里,最紧要的,还是因为那太妃去世,加之武媚娘失了个孩子的缘故罢? 没有…… 没有别的缘故了,对罢? 而且失了一个孩子的武媚娘……他便是有怜爱有宠惜,可是…… 可是终究也是不会长久的……至少不会比对她这般好的长久的…… 对吧? 她不安地问自己,然后又立刻摇头: 不,不会的。 否则,为何不曾听闻李治为了那武媚娘,而传令长安宵禁一月呢? 这样的……这样的事,两朝以来,可也只听说过这一桩啊! 所以必然地,李治这般心思,也是当真为自己好的……当真是为自己生气的…… 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思及此,她立时笑得又是委屈又是甜美道: “陛下……” 一壁不依着,一壁将头只依在了李治怀中,却再看不到李治脸上,一副冰冷沉默的表情。 ……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 李治好歹是把萧淑妃给哄得欢喜了,劝走了。 于是,看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太极殿,李治这才长出口气,一甩广袖,传令道: “摆驾,立政殿!” “是!” 立政殿内。 **小亭之中。 媚娘与禄东赞,早早地便起了一局棋,两人对面而坐,一壁品茶谈天,一壁对弈取乐。 一边儿以瑞安为首的诸侍,则是安安稳稳地立着。 庭门内外隐蔽之处,却是依着高阳公主之令“入宫行探”的豆卢望初,带着一众从未在宫中露过面的,一直养在宫外的影卫,守在暗中,与明处里李云亲率着的李治身边最亲信的金吾卫相互应着,以警左右。 李治来时,看到的,便是这等景象: 媚娘含笑轻摇宫扇,禄东赞皱眉只盯着盘上棋局。 看来…… 李治从方才起便一直紧皱着的眉头,不由慢慢舒展开来: 看来还是她最懂自己……这么早,就替自己铺好了前路,省下了许多功夫呢…… 一股暖流慢慢涌入心中,默默地,他走到媚娘身边,又示意早就看到他的媚娘等诸人不要出声,自己却只立在禄东赞身侧,看着他要如何解这一局。 棋盘边儿的禄东赞,倒也是当真不曾察觉此事,只是一味地皱着眉,去努力寻着媚娘局中的破绽—— 可惜的是,虽然他的棋力,便是当年的太宗皇帝也是多加夸赞,却依然还是找不出媚娘这一局的破绽到底在哪儿。 于是无奈之下,他只得推子认输: “罢了罢了……想不到武娘子棋艺如此高超,臣竟是半点儿也寻不出…… 咦!? 主上?! 臣禄东赞参见主上! 臣不知主上驾临,竟不知起身谢礼! 当真是欺君之罪,竟不可恕! 臣罪该万死!” 禄东赞抬头的刹那间,就看到了含笑立于一侧的李治,大惊之下,立时推开圈椅,跪伏请罪。 李治含笑,伸手扶起他道: “哪里是卿的过错? 明明就是朕来而不宣罢了…… 禄相快快请起。” 得了李治这番话儿,禄东赞这才惴惴不安地起身,微微地打量着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年天子: 一头乌发如墨,金冠映彩;玉润丰姿,眉秀目清,加之与时下渐渐广为唐土百姓所推崇的丰威身姿所完全相反的颀雅的身材…… 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家中一副唐土古画儿中的仙家少年似的……却是没有半点儿帝王应有的架势…… 不过…… 禄东赞看着李治,却不知为何,又有些犹豫…… 他…… 当真没有帝王之势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四 禄东赞这样问着自己,不过也不由得他多思了,因为李治已然是开了口,笑道: “素闻禄相棋艺非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禄东赞闻言,不觉有些面热道: “惭愧惭愧……雕虫小技,倒是让主上见笑了…… 若当真论起棋艺高超来,当数武娘子才是。” 李治闻言,哈哈一笑,先着落坐在媚娘先前坐的位子上,又看着瑞安与德安紧忙地搬了另一张圈椅来放在自己身边,请媚娘坐下,这才着旨禄东赞也坐下,然后笑道: “禄相当真是过誉了。这……” 李治本想说句这丫头,可想一想,到底也是不合适,便笑道: “若论起来,媚娘棋艺确也是大唐国土之中前十之中了。 只是依朕看来,禄相的棋艺,到底还是略略高了她半筹的…… 否则她直直将这一局谱当成宝,一直都是不遇到不可应付的对手,都再不会拿出来对敌的呢! 由此可见,禄相的棋艺,当真是出神入化了。 竟然逼得媚娘不得不将最后的押箱宝也祭出来,才能稳赢了这一局呢!” 禄东赞一怔,道: “主上的意思是…… 这一局,却是……” 李治点头,笑道: “晋时古谱,当年也是朕尚为晋王,承欢母后膝下之时,偶然得在母后库中寻出的一本孤本。 而且看得出来,此孤本只怕便是世传三国时,东吴棋圣马朗所亲著的棋谱圣本了。 内里一百八十局谱,都是世所不得见的珍谱,也都是那棋圣一生再不得解的天局…… 莫说是媚娘,便是朕当年因着一股子性起,也是着了无数大唐国手来破此中之局……竟是合数十位天下智绝之一国至手,也只得破了一半儿而已,另外一半,竟是难破。 而这一局么…… 便是那一半不破的天局之中,被历代诸位大国手公推为无破之局的天局之王了。” 禄东赞这才恍然: “原来如此…… 唉呀,当真是惊煞了臣…… 臣还以为这般天局……莫非武娘子是山中神仙化身而成的呢…… 不过想来,这般以为倒也不甚差错—— 毕竟此局之难之繁,实在是常人难记。 而武娘子竟然能将此局牢记于心,又善加利用…… 可谓其才智当世无双了!” 到底是经世风雨不知多少的老人精,禄东赞这番话,看似诚恳无比,实则却是给了媚娘好高一顶帽子戴着…… 而且这顶帽子,还戴得那般合贴,没有半点儿虚假或者叫人不适的地方,连瑞安与德安这一众侍儿们,听着都是得意不已。 李治自己更是喜欢,不过他心里倒也清楚,禄东赞这般说话,无非还是看着自己眼里心里只有媚娘,所以才说出口的…… 同时,只怕他还有一重心思呢…… 李治想到这儿,看着媚娘微微一笑: 不过倒也无妨,论起来,这丫头本也是当得起这等夸赞的。 媚娘看着李治的目光,淡淡一笑,然后转过头来,不卑不亢谢过禄东赞后,才淡淡道: “能记下一局棋谱不算什么…… 便是天资不慧者,只要肯下功夫,也是能记得住的。 至于善加利用呢,就更容易了。 禄相棋艺天下皆闻,且又有许多仰慕禄相棋艺之文人雅士,总在禄相应有新奇之局时,以纸墨录之,传颂天下…… 是以要拿清禄相棋路,倒是也容易…… 只是难得的是,便是媚娘在禄相前来之时,已是自认为将禄相棋路摸了个七八分了,却仍然还是被逼着不得不使出这等手段…… 可见禄相之棋艺,却比媚娘还要更高上几分呢!” 禄东赞初一闻媚娘突然改口呼自己“禄相”之时,便觉一怔,再接下来,听着媚娘这番初闻之,似柔顺和平,客气恭敬的恭维话时,便立时察觉出些不对的意思来: 这武媚娘这番话,初闻之似是极为柔顺和平,客气恭敬,好像她也是极为受用自己的一番无形恭维…… 可是仔细品起来,却分明能感觉得到,这个女子,不但根本没有被他那一番巧妙的吹棒给捧昏了头,相反还异常冷静地反将他一军,送了他一顶看似了不得,实则内里却似有些“暗刺”在内的高帽儿给他呢! ——说这棋谱可记,为的是引出她夸自己棋艺高超的话儿。 而夸他棋艺高超的话头,又是为了引出他之棋路,天下皆知,便是她武媚娘一介小小宫中女流,也是早就多番研究的话头…… 这样的话儿,初听来似是在说他的棋艺之精,天下皆知,天下皆习,实则在今时今日这样的环境下,分明就是在警告他禄东赞: 他禄东赞之习性,莫说是大唐天子,便是她武媚娘一个看似每日里只知争宠邀媚的宫中女侍,也是知之甚深的! 而且不止是她,就是大唐百姓,也是都知道他禄东赞的为人与心思的!所以…… 在接下来与李治商议政事之时,他禄东赞最好还是把那些别有用心,统统都收起来的好!免得两边儿撕破了脸,他禄东赞可是再也占不得半点好处的! 因为她武媚娘也好,大唐天下百姓也好,大唐天子就更不用提……都是对他禄东赞知之甚深。 而换个角度去看,他禄东赞对大唐天子与大唐百姓,还有她武媚娘的心性与城府,却是半点儿不知呢! 真可谓是敌知己,而己不察敌呢! 禄东赞不由得一改方才因着知晓那媚娘不过是靠着先圣棋谱而得胜时的轻视心态,对眼前这个看似如一朵白玉牡丹般华丽盛开着的女子,提起心神来防备着了。 而在这女子身前,最教他警惕的,便是那个坐在主位上,他不得不称之为“主上”的大唐天子李治。 ——一个男人,一个帝王,竟然能够不顾世俗眼光,而将这样可谓真正是“帝王之冠”般的女子视为至爱…… 本身不就说明,这个男人,绝非他看到的那样单纯而天真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五 这般三思两虑,立时间,禄东赞的心中,便一改初时的心思: 原本此番他虽是应邀前来大唐,却也是有些犹豫的—— 一来素闻这大唐新主,并非什么英明果断的明君之态,且又素闻因宠幸后宫女子,而引得大唐眼下是一片宫中是非…… 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在他的心思里,其实却也有些份妄想的: 若是…… 若是此时…… 轻轻叹了口气,禄东赞还是暂时把这等心思,给压在了心底: 别的不提,只眼下看来,果然人言不可尽信这句话,还是当真有理的。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眉目间也不再复初时那般隐隐有些自傲的神态,而是谦和诚下地道: “娘子过誉了…… 到底,人言不可尽信才是。” 人言不可尽信……么? 李治与媚娘品味着这句大有深意的话儿,虽然并非有什么视线交触,却都露出了一样的笑容。 李治这才笑着起身,亲手扶了禄东赞起来,又赐了坐与他,然后道: “此番召禄相前来,实在是因为每日里听得宫中那些棋待诏极力言道,禄相棋艺,其高超之处,精妙之处,远非大唐国中高手可并论也。 朕之嗜棋一道,一如性命,是以才一时不顾此刻吐蕃国中局势微妙,强召卿前来…… 一局而已,当不乱卿之责罢?” 禄东赞淡淡一笑道: “主上有召,乃是臣下之荣。 至于国中之势么…… 若为人臣下者,不能在此时做得安邦定国,侍奉上主(就是上国之主)两不相误…… 那还哪里能算得人之臣下呢?” 李治闻言,一展笑颜,便以禄东赞到底事务繁忙,不妨一局尽兴,早做归期为由,着令德安瑞安等人,立时布下棋局来。 而一旁坐着的媚娘,看着李治二人起了棋,便含笑点头,借口着自己要去替君臣二人寻了些好茶来,便起身独自离开。 瑞安也便跟了上来。 “姐姐,姐姐!” 媚娘主仆方将转入偏殿之中,瑞安便小声道: “姐姐,这……主上此番召禄相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这一局棋罢? 而且瑞安怎么听着,方才姐姐与这禄相之言,还有主上那番言语…… 都似别有玄机呢?” 媚娘含笑,停下脚步,便将自己与李治,方才与这禄东赞交谈之时的内里机锋,一一讲透了与瑞安听,然后又笑叹道: “果然治郎识人善任…… 这禄东赞,当真是个人物啊!” 瑞安闻言,却是不解地跟着媚娘,亦步亦趋往着偏殿来,一边问道: “姐姐这是何意? 便是那禄东赞之前一直对姐姐有些偏忽…… 也不过是与那些凡夫俗子一般,只是听人言,尽人信罢了…… 又有什么需要主上与姐姐这般费心敲打点醒他的?” 媚娘含笑,却不语,直到入了偏殿之后,才立在殿中,悠然向左右看了一圈后才缓缓道: “瑞安,我问你,禄东赞这样的人物,能够立于吐蕃一国之相的地位,甚至如咱们大唐的房相,魏相(魏征),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一般,左右一国之势…… 你觉得,便是他可能会听人言尽人信的犯些先入为主的小错…… 可他会是个凡夫俗子么?” 瑞安理当摇头: “自然不会。” “正是。他身为一国之相,自然不会是个凡夫俗子。 而且如今吐蕃国中,明着暗着,这禄东赞,实在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毕竟那新主未立,旧主已逝…… 便是眼下立了新主,只怕是一时半会之间,也难以离得了禄东赞的辅助…… 可是偏偏是这样的人物,却对治郎有所怀疑…… 瑞安,若是你怀疑一个一直以来,你都以为是依靠的人物…… 你会如何?” 瑞安立时啊了一声,了解道: “不错!不错呢! 这禄东赞,眼下已然是一手掌握着整个吐蕃大权。 若是这样的人物,怀疑咱们主上的治国之能,理政之才……只怕他必然是要起了些异心的。 便是他因着道义先帝之故,不去与咱们为难,更不做些反叛大唐之策。 可至少以后咱们大唐若想再如先帝在时那般将吐蕃真正掌握在手中,视为家臣……却是不可能的了。 而吐蕃经这弃宗与禄东赞这等雄才多年经营,早已非当年的番邦小国。 若是一个不慎,失了吐蕃之势,只怕咱们大唐的边境,便是不被吐蕃侵袭,也是要为别国所伤了。” 媚娘点头,正色道: “这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最要紧的,便是眼下治郎虽然已是借李绩将军之力,将整个大唐百万雄师握牢在手中,可到底这百万雄师,却还负着整个大唐百姓与国土之安。 是以将来,若是有朝一日,治郎因有所需,必要动用军权之时…… 若是彼时,治郎不得吐蕃之忠,反而纵其成了外祸,与朝中内患相应…… 那莫说是治郎这皇位性命不保,便是大唐…… 便是大唐也要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 媚娘转头,看着殿窗外,透入殿内的美好月色: “这一局棋,治郎必须要在此时下,也必然要在此时下! 不但要下,还必然要下赢…… 否则,只怕大唐之危……倾刻便至了!” 同一时刻。 立政殿**之中。 李治与禄东赞棋局之上。 李治一子落下,看着禄东赞亦在短考之后,便也落了一子,不由轻轻一笑道: “果然棋力超群…… 虽然此番是朕任意而为,却也是当真见识了禄相棋艺了。” 禄东赞自然是要谦虚一番道: “多谢主上夸奖。” 李治看了看盘中局势,轻轻拈起一子,却不急着落下,反而悠悠道: “眼下这局,看似初行十步,却已然是能瞧得透往后三十步里的路子了…… 看来禄相此番棋步,本也是源于古谱啊!” 禄东赞点头道: “臣不才,与主上这等高手对弈,也只得东施效颦一次了。” 李治明白他之意,却是在说自己此番之计,是向媚娘习来。于是也不多言,只是含笑落下手中之子。 然后,他看着禄东赞将手中之子一并落下之后,突然笑道: “不过…… 朕却也是读过这一谱的,看起来…… 禄相却也是未曾完全依照那棋谱所论,守旧不改…… 反而是另寻了一个新处,备下着大龙龙首呢?” 禄东赞眼角微微一动,却笑道: “主上棋力果然非臣下可比…… 正是,臣下想着,主上强记善攻之名绝非虚传,若是臣下只一味仿着武娘子那般攻守,只怕此局便要失了策…… 毕竟臣下此局,却非绝不可破之天局…… 再者,天局也,凡夫虽不可破,则天子必可破。 是以臣下倒也明白,若是臣下一味抱着旧主不知应变,只怕在主上面前,必然是要被杀得片甲不留,寸土不保的。” 李治不语,头亦不抬,再落一子之后,才慢条斯理道: “若是论起来,禄相这番话,倒也是在理。 毕竟只知抱着旧主不知应变,此局又非天局,自然轻易可破。 不过…… 虽说禄相立了新龙首,可惜……” 李治却在禄东赞捏了棋子,还不及放下时,突然伸手向着禄东赞所执的白子大龙,已然隐隐成型的龙颈之处,轻轻点了一点道: “可惜龙首再强,到底龙颈单薄,却是支撑不起啊!” 禄东赞一怔,看向李治所指之处,只眨了几下眼,立时便整个心如坠冰窖,浑身刹那间钻出无数白毛冷汗来…… 那龙颈之处,竟然有一半,都被那不知何时已然是做成了左右两个交关的黑龙大爪,给紧紧钳在了利爪之下!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六 禄东赞这才惊觉,眼前这个看似柔弱似春风的男人,竟然是这等狠辣果决之人! 咬了咬牙,他换了另外一种目光看了眼李治,然后低头,苦思半晌,终究毅然舍弃原本已然是成型,且隐隐已然是占据了中盘之中的半壁江山的龙首,转而至边角一隅,经营起自己的后方来! 李治含笑点了点头,又似自言自语道: “这便对了,到底根基尚且未稳,若是贸然便长离故土,以为可轻取中盘…… 却是等同给了那些早就排在身后,虎视眈眈的人一个可乘之机呢!” 一壁说,一壁又在禄东赞布下一子之后,跟着快一步,布下另外一子道: “而且,中盘看似地域广大,极为诱人…… 可是到底若没有那般大的口,却是吞不下这般大的地儿呢! 倘若是强欲以蚁吞象,只怕说不得还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禄东赞听到这儿,已然是满头白毛汗了: 果然…… 果然他还是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 当下一个警醒,不敢再轻心大意,反而是专心致志,将精神全放在棋盘之上,只求先打稳根基,平固后方了。 李治见他如此知教,倒也微微点了头,又看着他落了一子,这才拈了另外一子,慢慢落在角落处,替自己填了些缝隙之后,又悠悠道: “是啊…… 其实论起来,禄相这白龙若是想要称强称雄,也不是没法子的…… 只要先将根基打牢,再择良机,平定自己身周之土,而非贸然急进…… 根基一牢,则木必繁盛,厦必不倒。 这样一来,还愁什么不得平局之态呢?” 禄东赞闻得平局二字,一时间竟然呆了一呆,意外地抬着头看着含笑的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的意思…… 本局,或可成平局?” 李治微微一笑,随手放下手中棋子,从德安奉来的盘中取了茶水,啜了一口才道: “禄相棋艺,高明之至。 虽说朕也算是颇得父皇亲传,可到底不是父皇。 有些手段,有些谋衉…… 便是朕知道如何得用,懂得怎么适用,可到底还是不若父皇一般,英明神武,果决铁腕…… 自然是知也不能行的…… 所以,朕与禄相这一局,依朕看来,只怕最后,还是一个朕占七分,禄相三分的平局之势了。” 禄东赞听得目光发亮,可口中却仍然道: “主上这话,却叫臣下不明白了…… 既然是主上占七分,臣下占三分…… 又怎么能算是平局呢?” 李治闻言,停下手中茶,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却只轻轻一笑,合了茶碗,放下,抬手放在棋盘两侧,淡然看着禄东赞道: “禄相以一隅之力,三分之势,能与朕这般中盘大龙,七分天下相安无事,甚至是相倚相助…… 这不是两相美满的和局……又是什么?” 禄东赞的目光,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惊喜。 …… 另外一边,立政殿偏殿之中。 借口来寻茶的媚娘,此刻却将自己方才寻出的好茶叶交与瑞安,用着殿里备上的炉子好生煮了茶汤出来,坐在堆叠如群峰般的书简堆里,一壁品着,一壁看着窗外月色。 瑞安看着媚娘,笑道: “这般说来,主上此番召那禄东赞前来,其实便是借机告诉那禄东赞,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守好吐蕃,奉侍他的新主,那主上便不会与他为难,甚至还会暗中支持他为势周邦…… 是么? 可是姐姐,那禄东赞这等人物,又是这等功著…… 只怕便是肯依着主上的意思,安于吐蕃,也是不肯乖乖地奉立新主的罢?” 媚娘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他不会。” 瑞安一怔: “为何姐姐这般肯定。”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瑞安,别的事,我都可以跟你说个理由出来…… 唯有这禄东赞一事,我却说不出理由,一切只能是强说罢了。 若当真要个理由的话……那也只能说,我知道,治郎断然不会看错人的罢?” 瑞安会意道: “姐姐的意思是,主上根本没有怀疑过这禄东赞会不会自立为王? 可是……为何? 主上可是只在当年文成公主之事时,与这禄东赞有些交集罢? 为何主上这般肯定?” 媚娘茫然,摇头,半晌才犹豫而不确定地道: “此事之上,治郎的心思……我倒是当真猜不到了…… 不过我想…… 多半与当年先帝赐婚于这禄东赞,却被他巧言而拒有些关系罢?” 瑞安想了一想道: “是当年那位琅琊公主的事么? 便是禄东赞当时为忠其君,随便寻了个借口推了这事…… 可那也只能说明,他是忠于弃宗的罢? 眼下弃宗一死,只怕他却未必会忠于新主?” 媚娘摇头,想了一想,却道: “随便寻了个借口? 是么? 那吐蕃民风,向来是男贵女贱的。而且这禄东赞的元配,出身也只能算是一般…… 可他却依然能在一朝天子面前,以有妻为由而拒…… 这不是正好说明,这禄东赞寻的这个借口,也许并非只是单纯的借口…… 也许当真是他拒绝赐婚一事的理由之一,甚至是重要理由之一,也说不一定呢?” 媚娘转过脸来,皎洁的月光,映得她面色一发如雪: “也许…… 也许治郎就是愿意相信,这样一个在身处高位,又是那样民风之中,依然对自己妻子忠贞不渝的男子,是绝对不会轻易背叛旧主遗志的人呢?” 瑞安一怔,哑然。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七 “罢了,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点乱想。” 媚娘看瑞安迷惑不解的目光,不由轻轻一笑道: “或者治郎,却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也未必可知呢。” 听着她如珠如玉的声音,瑞安陷入了沉思。 …… 另一边。 棋局已近尾声。 禄东赞看着面前这大盘已定,黑龙七分天下,白龙三分边围的棋局,不由哑然失笑道: “看来臣下这一局,是注定如此了。 不过也好……” 他的眉目间,突然冒出些意气风发之态: “人生在世,可为此般大事,已然是天大之喜…… 正如咱们大唐那句话儿呢!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李治含笑,不语,落下最后一子,才慢慢道: “是啊!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君臣二人相视而笑,良久之后,禄东赞才肃容叉手道: “既然此局已定,则东赞当速返国中,以免再生事乱。” 李治点头,歉然道: “这一句,倒是朕耽误了太久。” 禄东赞却爽朗一笑道: “主上这等心思,才是真正地叫臣下受宠若惊…… 以主上这等雄才伟略,竟能对臣下区区一个边邦小国之臣这等重爱,足见主上之心。 世上为人臣者,最幸之事莫过如此。 何况……” 禄东赞既是感激,又是有些迷惑不解地看着李治道: “恕臣下说句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儿…… 主上似乎,对臣下异常信爱啊!” 李治含笑,淡淡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朕只是一直记得父皇曾说过,这世上,能成大事之男儿不知凡几。 能忍磨难者,更是不知多少…… 但似禄相这般,能够对自己结发妻子敬爱多年,即使容颜老枯,情意不改者…… 实在是难以再得复见。 而且,像禄相这般伟岸成雄的男子,竟然还能对自己的发妻如此用心不二…… 那这等的男子,又怎么会背叛自己的诺言?” 禄东赞一怔,良久才轻轻叹息,感激不尽地向下低头,深深地,全身心地臣服地,行了一记吐蕃习俗之中,只有对自己认定不二,以性命相侍的主人,才会行的大礼。 另一边。 瑞安总算明白了媚娘的话,不由讶然道: “姐姐的意思……是主上之所以看得上这禄东赞,却是因为他对其发妻的一片情深?! 这……” 瑞安不由窃笑道: “莫不是因己之好,心悦余众之?” 媚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嗔道: “你呀…… 也就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儿…… 今日也就是我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小心哪一日你这般啰嗦惹得我烦了,一记状告到他面前…… 看你怎么办。” 瑞安忙急着慌地吐了舌头,扯了媚娘衣袖摇着,可怜道: “姐姐大慈大悲,别与瑞安计较罢……” 好一番相哄。 媚娘本也是拿他调笑,眼下见他如此,倒也不再与他计较,只笑道: “罢了,你这猴儿精…” 然后肃容道: “不过治郎这般思虑,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你且想一想,以禄东赞这等身分才华,若是想要易妻如易服,只怕也不会有什么人说他什么…… 可偏偏他却是对自己妻子一片情深至此…… 瑞安啊,若要辨别一臣,是否可用,当看这一点了。 因为一个身居高位,手握权力的人,却能不为权力所驱使,反而是将权力当作成全自己心思的剑…… 这样的人,才是最了不得的。 而一旦这样的人向你表示了忠诚,那他就是认定了你,再不会更改的。” 瑞安闻言,这才点头道: “姐姐说得有理。” 两主仆沉默。 …… 另外一边。 禄东赞眼见棋局已毕,又是大事基本底定,便欲告退。 然李治却笑着摇了摇头道: “且先等上一会儿,朕还有一样宝贝,赐与你,你且一并带回国中,奉与你家新主才是。” 禄东赞闻言一怔,刚欲张口相询,到底是什么宝贝时,却忽然闻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唉呀,果然是说到就到,看,朕闻禄相前来,当真是欢喜不胜,是以特备下这样宝物,以慰禄相之辛劳……” 李治看着禄东赞转过头去时,刹那铁青的脸色,含笑道。 禄东赞看着那个被两个衣着精劲的金吾卫挟而入内的蓬头男子,咬牙半晌,才缓缓转头,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治,却不言语。 李治含笑,挥了挥手,挟扶着那名男子的李云会意,立时伸手去撩开那男子的脸孔。 刹那间,一张憔悴而狰狞的面孔,便出现在禄东赞面前。 禄东赞的呼吸微微停了一下,然后长长吐了口气,径自起身,不再去看那男子,只倒头向着李治行大礼。 李治挥手,制止了一旁欲上前来扶住禄东赞的德安,缓缓笑道: “自从闻得你家主人不安,朕便觉得心中不安,到底当年朕也是见过他的,怎么看,也不似那等寿不安永之人。 是以心中难免觉得有些遗憾不甘,便着了人,去查了一查。 想不到这一查之下,竟然意外得知,你家主人家兄竟是自你家主人去后,便长伏长安中。 朕也颇闻他们二人之间旧事,便着左右去‘请’了你家主人家兄前来相询…… 想不到朕刚动了心念,去请他的人还不曾出得宫门,他竟然自入皇城,以求相见。 且更奇妙的是,他竟将你家主人病逝之‘功’,全揽于自己一身,且以此之事,请求朕赐准其易为吐蕃新主,还允诺若朕可助其为主,便必然一生效忠于朕,甚至还说要请朕之旨,将吐蕃易国改州,永入大唐制下……” 李治说这些话儿的时候,禄东赞的脸色,已然是黑到不能再黑。 但他还尚且可忍得下。 可是当听闻这害了弃宗弄赞的混帐,竟然还枉图王位,甚至还要易国改州,为了一介空位甘愿卖国求荣之时,当真是怒发冲冠,直欲取刀杀之后快! 然而他到底是禄东赞,深吸几口气,便将一番怒火按下,且只向着李治连连叩首。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八 李治这才叫德安将他扶起,又收了笑容,正色告之他道: “朕从来不以为这样的人,会可忠于朕…… 对朕而言,朕宁可有一千一万个忠于朕,但却也保全其家国的下邦之主,也不愿有一个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善之末将。 眼下李云将军已然是将其全身经络废除,你带他回去,到你家旧主灵前,替朕代行一番祭礼罢!” 名震西域的吐蕃大相禄东赞,此刻已然是热泪盈眶,哽咽难成声: 他太清楚李治这份礼物有多么贵重了。 因为对眼下的李治而言,无论是谁当上吐蕃新主,都是无谓之事……事实上,若是果如此獠之言,对李治,对大唐,都是最好的形势…… 而且这样一来,李治在国中之威,必然一日千里,行起事来,自然也是更加容易…… 可是李治没有,这般有千好而无一恶的事态之下,他选择了自己,选择了相信自己,选择了给吐蕃一个美好而稳定的未来……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气度…… 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就是李治的父亲,那位被天下众族恭恭敬敬地呼一声“天可汗”的太宗皇帝李世民。 不……不对。 禄东赞看着李治的目光,变了,变得更加坚定: 就算是太宗皇帝,就算是已然故去的那位天可汗…… 也没有眼前这位看似年少而柔弱的新帝一般,广阔如草原的胸襟! “禄东赞,代吐蕃子民,谢主隆恩!” 最后一次,他真诚而恭谨地一礼至地,然后倏然起身,举起左拳,用力一握,深长的指甲立刻将手心割破,滴下血滴来,直至地面: “臣禄东赞,在此起誓,但有臣下一日,便必要领吐蕃子民,唯以主上之令为令,以主上之心为心! 以血盟誓,永世不改!” 这朗朗的声音,久久地回荡在立政殿内,久久,久久…… ……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约摸着禄东赞只怕已是出了宫,甚至是离开长安城了,这才施施然带着瑞安回到**,看着心情大悦的李治笑道: “治郎心情很好呢!” 李治呵呵一笑,起身步向她,将她拥入怀中,笑道: “你呀你…… 人家禄相等你去取那好茶叶都等不耐烦,且先行了…… 你竟此时才出来。” 媚娘倚在他怀中,只拿手指轻轻绕着他龙袍上的流苏玩,却嘴角含笑道: “是么? 可媚娘却以为,若是媚娘留在这里久了……只怕有些事,治郎是不便说,有些东西,治郎也不便赏赐下去的呢!” 李治闻言,却低头,以指轻轻点着她额头笑道: “你呀你呀…… 就是这等心思多!” 又笑了一会儿,才搂了她在怀中,正色道: “这些事,朕也没想要瞒你的…… 不过正如你所说,有些事,能少些人知晓,最好还是少些人知晓。 起码此番朕在吐蕃二人之中,选了禄东赞,又放弃了这等良机之事,便不当为朝中诸臣所知。 否则舅舅那些重臣倒还罢了,就怕那些目光短浅,只求一劳永逸之人,必然会心存不满,甚至还会觉得朕是无能之君,暗地里不知要搞什么小手脚出来…… 虽说事至最后,必然是不成的,可到底朕也不想再添些麻烦。” 媚娘点头,轻轻道: “主上此番忧虑,却是当真不错的。 其实眼下,这吐蕃若是收入我大唐制下为土,却并非是好事一桩。” 李治闻言,不由笑道: “哦? 既然你这般说了,那想必也是多少猜了我的心思了…… 说来听听,看看咱们二人,是不是想到一处去了?” 媚娘一笑,却不理会他这般戏谑之言,只正色道: “吐蕃眼下经这明主弃宗与禄东赞等诸位贤臣多年经营,已然是国富民强,军强势壮之态。 虽说眼下弃宗已逝,弃宗之兄也有意借我大唐之势,易而为主…… 可到底他也只是无奈之下的权宜之计,正如治郎所忧,这等小人,怎么会真心臣服于我大唐? 将来反水离降,已是必然之势。 再者,这等小人妄想登而为吐蕃之主,只怕头一个不肯的,便是那以禄东赞为首的诸位重臣。 这到底还是吐蕃内族之事,若是咱们大唐有意相助,也只能暗中出手。 如此一来,咱们大唐相助之时,理不正言不顺,行事为计,自然拘手拘脚,不能达之佳效。而且如此一来,他能不能登位为主,也是五五之数。 这倒还罢了,若是一个不慎,叫吐蕃臣民知晓咱们大唐竟是辅助这小人为害的幕后主手,必然心生不满,甚至怨恨大唐。 到时,以禄东赞等诸臣之才之德,必然拼命护新主,而与我大唐决裂。 是以朝中重臣,如长孙太尉,禇相等人,更是不会允可。 甚至说不得,治郎之英名,还会因此事而大受其损,那一直在暗中蠢蠢欲动的韩荆二王,还有高阳等人,必然会借此事大作文章…… 说不得,竟会坏了治郎欲行取政的大事。 是以那小人之策,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于我大唐,于治郎你,都是实在太过冒险的下下之策,万不可取。 反而言之,这禄东赞为人明毅严重,贤能过人,那弃宗之子早死,只余一孙在世。以他为人,必然是竭力辅助弃宗血脉为新主的。 新主年幼,将来这吐蕃一国,只怕便是禄东赞一手把握之下了。 而他又是一旦认主,便死忠一生之贤人。是以若是能借此良机,取其忠心,那便等同将吐蕃纳于我大唐制下了。 再者,此番治郎与禄东赞之议,却是私下进行,外臣俱且不知。禄东赞此番身受治郎赏识之恩,点拨之德,又是复仇之惠…… 他日,治郎若欲在朝中兴起一番手腕之时,禄东赞必然是事事以治郎为要的。 得此良助,实在是治郎之幸啊! 所以治郎此番行事,一旦日后宣扬开来,那也实在是以正善之道,赢得天下之心的高妙之计啊!” 媚娘一番言语,说得李治目光发亮,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紧紧抱着她,轻轻道: “够了…… 便是此刻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有你在…… 只要有你在就够了…… 媚娘……” 喃喃地,他紧紧地在如梦似幻的月色中,花香里,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女子。 他挚爱一生的女子。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二十九 唐永徽元年夏。 五月。 二十四日早朝。 李治初升朝,便惊闻吐蕃使者传来噩报,道吐蕃赞普弃宗弄赞竟英年早逝。 李治哀感之甚,时又闻使者以其大相禄东赞之表奉之,道弃宗早逝,其嫡子亦早归天命,故当下唯仅得一皇孙可为赞普。 然赞普年幼柔弱,尚且未经成年,且又有弃宗遗命有着,遂当以禄东赞为辅国之臣。 因此事事关重大,吐蕃又系大唐臣邦,是以自当请李治赐封敕命。 李治黯然半晌,终叹息而允之。 …… 朝后。 长孙无忌与一众大人们立在太极殿前的角楼门前小厅里,议论着今日之事。 禇遂良向来以长孙无忌为首,是以一上来,便平奉玉圭,请问长孙无忌之意。(这里说明一下,玉圭在古代是重臣才可以手持的礼器。而这种礼器只有在面对君王天子,或者是皇后等位极者才可以直立,其他的人,哪怕是跟自己平辈的,尽量也要平奉才是合乎礼仪的。至少在初唐时期,还是如此。) 长孙无忌倒也不似往日一般,总是沉默,却直道: “今日之事,来得蹊跷。 说起来,老夫也曾听闻,那吐蕃弃宗早已是病入膏肓,那时吐蕃国内便传来消息,说这弃宗之症,是为疫症,既急且凶,是然再不得长久…… 老夫又因此事,而特特以赐医之名,着我大唐名医二人入吐蕃为之诊视,回禀之时,都已是说明不能过得两月之期…… 那时已是二月初旬,怎么就能拖了这等时日? 若是弃宗早去,又怎么这般日子才传了消息来?” 座中有唐俭问道: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此番吐蕃却是有心隐瞒弃宗离世之事? 可是依理依情,都不当如此呀? 毕竟我大唐与吐蕃一向交好,又是唇齿之交。 那禄东赞又是向来极为信爱我大唐上下…… 若论起来,弃宗病逝,他当立时无论公书或者是密信,报与大唐,请大唐早做应援…… 才是正理罢?” 长孙无忌也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道: “老夫也是如此心思…… 只是奈何,这世上事,总是有些不能照着咱们的心思来……” 禇遂良却不以为然道: “会不会是因为吐蕃国内有些机变? 毕竟一国之君,突然而亡,想必也是会有些图谋不轨之人,欲借机兴风作浪…… 为了国安民定,只怕禄东赞此番,也是无奈之举呢?” 长孙无忌听着他这般说,寻思一番之后也只能点头: “但愿如此便好…… 否则,眼下主上初新登基,若是吐蕃再起事端…… 就是**烦了。” 左右诸人纷纷点头,说到这里,突然裴行俭却道: “论起来吐蕃是麻烦,是祸端,可是咱们大唐宫中,未必也没有麻烦祸端呢?” 闻得此言,诸人均是一怔,为首发问的便是长孙无忌长子长孙冲: “裴大人的意思是指…… 那立政殿里的?” 裴行俭看了他一眼,却摇了摇头道: “眼下看来,这武氏女子,虽然独得主上眷宠,却不见有什么不当之举…… 老夫可是听说,她每日里除去诵经礼佛,替故去的先帝、先皇后娘娘、徐太妃等人安灵之外,便只是安安份份呆在自己殿里,他事不理…… 倒是那千秋殿的萧淑妃…… 近日以来,却是益发兴盛势大。 前些日子柳大人之事,岂非是摆明了要欺皇后娘娘一头么? 太尉大人,您身为元舅公,正是主上的长辈,这等以下犯上之事,还是要请您出了这个头儿,来替皇后娘娘主持一番公道才是呢!” 长孙无忌闻言,却有些无奈: 他知道裴行俭虽身为关陇一系,可是私下里却是与那柳奭颇为交好。其实借着他与柳奭的关系,这关陇一系也好,自己也罢,没少拿住了氏族一派的短处,以为自己所用。 而裴行俭也是个机警过人的,平日里私交归私交,可是论起公事来,却是再不会徇私。倒是那柳奭念着曾经有过一段同窗之谊,没少做些不合氏族一派利益之事…… 所以今天难得裴行俭开口,而且他也是觉得,近些日子以来这萧淑妃的确是有些过了…… 可是偏偏,他却不能应下。 为何? 因为他是前朝之臣,而这些事,却是李治的后廷之事。 他虽身为李治元舅,可这到底是他第二个身分,因为他的第一个身分,却是皇帝的首辅之臣。 所以此事他不能管,也管不得。 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道: “虽说此事本属后廷之事,老夫与诸位大人一样,都是身为前朝之臣,不当理会。可到底后宫之事,牵涉甚广,那萧淑妃近来也是越发得意,的确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主上了。 只是…… 裴大人,老夫以为,咱们这些外力,终究只是外力。真正要治住这萧淑妃的,和能治住她的,都是只有六宫之首的皇后才是。” 裴行俭何等人物,自然知晓长孙无忌如此一言,便是明着拒绝了此事。 他倒也不是不能理解长孙无忌的难处——毕竟,二人同朝为臣,自然知道此事其实本不当由任何朝臣来提—— 若强论起来,真正有资格提起此事的,也只有谏议大夫与御史台一诸官员。 奈何这些官员之中,多数都与长孙无忌、禇遂良一般,牵涉过多,不宜开口。 而他此番言说,也不过是因为有柳奭所托,加之的确是对萧淑妃之行颇为不满,便索性借此机会,将此事说与长孙无忌听—— 日后若是柳奭问起来,自己终归是不负所托,尽力请求了,可此事办成与办不成,却还在长孙无忌之下。 所以说明白了,他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强行其事罢了。 因此便道: “这便是好极。 有了太尉大人这句话儿,便是终究事不得成,好歹也是咱们替主上尽了心了…… 其实正如太尉大人所言,这等事本该是皇后娘娘自己处置,奈何咱们这位娘娘虽然颇有大家之风,却无甚治事之能…… 否则又如何能教那萧淑妃坐大至斯? 此番回去,日后好歹见了皇后娘娘也是要进言一番的: 毕竟宫不宁,则主上也是无心治政啊!”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也是颇为感激裴行俭这等体谅,更想着既然事已至此,不若一并做了人情送与裴行俭,于是便笑道: “裴大人所言极是。其实此事倒也怨不得皇后。 说到底,咱们主上也非是那等爱色昏庸之君,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只有这寥寥几位妃嫔侍奉了…… 那萧淑妃也是如此,若非主上是个极念旧情,心仁慈柔之主,她又如何能登上这淑妃之位? 而若非她身边有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相伴,主上又怎么会事事纵容? 其实皇后这些年,为了平稳后宫,也是费了不少心了,甚至因着这样,也是至今无嗣…… 是以才被这萧淑妃趁势坐大而已。” 禇遂良也听出些意思来,不由点头道: “太尉大人说得极是! 若是皇后娘娘有一儿半女,那萧淑妃再得宠,也不过是一介夫人而已。 可是偏偏眼下她身边有位极得主上怜宠的雍王殿下…… 这样一来,皇后娘娘便失了先机,事事处处为淑妃所压制了。 说一千,道一万,若要后宫太平,凤主其位(凤主,皇后的代称,其位,她的位子。这句话的意思是皇后坐到属于她的位子上,得到她应有的权利与力量),那自然还是得咱们这位凤主身边有子嗣方可。 至于…… 这子嗣到底是不是亲生,其实反而不要紧了。” 当今朝中,谁人不知禇遂良之言,便等同是长孙无忌开口? 是以裴行俭却是喜出望外道: “太尉大人,禇大人,你们二位的意思是…… 这承嗣之事……”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轻轻道: “也该是时候了。 眼下这等局势,只怕边境不日之内,便是要起些乱子。 若是此时主上与咱们这些老东西,还要为那宫中之事操心…… 便是当真无颜去见先帝了。 何况眼下陈王殿下住在那刘宫侍身侧,到底衣食不便。 还有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突然住了口,半晌才轻轻叹道: “不错,眼下最紧要的,却还是这承嗣之事。 否则若是再拖下去,只怕到时便是陈王殿下承了皇后的嗣,也难立为储。 所以眼下,哪怕暂不立储都好,一定要奉陈王殿下入万春殿承嗣,这才是最紧要的。” 禇遂良闻言一怔,不由脱口道: “太尉大人,您是担心那武媚娘承宠之后会有子嗣? 可是,可是她不是……” 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口,看看左右,才向前一步,在诸臣好奇的目光之中,轻轻问长孙无忌道: “她不是已然再不能育有子嗣了么?” 长孙无忌摇头,忧心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说咱们眼下都知道,此女注定一生无嗣。可是到底她与那老神仙(孙思邈)交往过笃,难保老神仙不能寻出什么法子来,助她得子。 她若是得了子…… 唉,若是位公主倒还好些,至多不过教她成为另外一个萧淑妃……或者比萧淑妃更加专宠的人物。 可若是她万一得了个皇子…… 那主上必然是铁了心也要立之为储的。 而这宫中,无论立谁之子为储,都无甚紧要,偏偏就是这武媚娘之子…… 若是一旦立之为储,只怕这大唐天下,都要变一变颜色了!” 禇遂良唐俭裴行俭等臣闻得此言,不由纷纷附议,一致以为为确保储位绝不能落入武媚娘手中,必然是要将陈王过嗣之事办好,且是越快越好。 于是诸臣各自便谋划着归其府中,以制奏疏,上谏李治,将陈王过嗣之事办妥。思及此,诸人便纷纷向长孙无忌告退。 长孙无忌倒也没有拦着,只是回礼,然后看着以禇遂良为首的诸臣离开之后,不由愁云遮眉,重重地叹了口气。 闻得父亲叹息,长孙冲不由问道: “父亲,怎么了?”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从一边小几上取了茶盏来,端到口边,欲啜,却停下来摇头道: “为父是替主上不值啊…… 当年为父当真是不该赞同这门亲事…… 否则只怕主上眼下,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长孙冲一怔道: “父亲的意思是…… 皇后?” 长孙无忌点头,重重叹息道: ‘“古往今来,你却见过有几个身披凤袍之女,会这等行事?这等引事? 唉…… 为父也不求她能如皇后娘娘,你姑母一般地成为主上良佐……只要她莫再惹些搅得前朝后廷皆不安生之事便好…… 可是你看看她…… 哪里有一点儿明白为父与诸位大人苦心的样子? 只是一味地争名护位,却连主上都没放在眼里……” 长孙无忌却道: “父亲何出此言?此番柳奭之事,儿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如裴大人他们所言,是那萧淑妃有意为之啊?” 长孙无忌又摇了摇头,品了口茶水才慢慢道: “皇后的心性,皇后的城府,论起来,可说这宫中内内外外,上上下下,能敌得过的,也只能是那个武媚娘了。 你以为,她会当真不知那萧淑妃意欲惹其舅父柳奭的事么?” 长孙冲仔细想了想,不由也惊心道: “是…… 是呢!父亲这般一说,儿才想到这一点——这皇后素行如此谨慎,又是极为精慧,那柳奭更是多年宦海浸淫,怎么会不知这退步一舍,暂避其锋之理? 只怕此事,却是皇后安排好了的事呢! 可是为何?” “你说呢?今日这些大人们在此议论朝政,为何裴行俭好好儿地,突然提起皇后之事? 就因为他与柳奭交好么? 还是因为柳奭有求于他,想借裴大人之口,逼着为父与诸位大人,不得不迟早提出奏疏,请主上赐嗣于她,以保其位不失?” 长孙冲越听,越觉有理,不由微恚道: “想不到这皇后竟然把心思都打到前朝诸位大人身上,她当真是……” 长孙无忌叹息,又摇头道: “所以为父才可惜啊!” 长孙冲问: “父亲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可惜那武媚娘,却终究是个出身低下的女子;可惜她没有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我大唐后宫之中,可惜…… 可惜她到底,还是与为父,与朝中诸臣,不肯相融…… 否则以她之才之德,若是能易而为后…… 主上这等仁慈聪慧,她这等果断善助…… 又将会是一世的千古佳偶,又将会是一世的先帝与先皇后娘娘,你姑母的良君贤后再生啊…… 唉! 当真是可惜到了底……” 长孙无忌这般喃喃着,脸上,是无尽的遗憾。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一 永徽元年五月末。 太极宫。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其后王氏无嗣,又怜皇长子陈王忠,其母无能,不可为凭依,且加之其母亦有哀告,乃特准着赐李忠为后王氏之嗣,当庭宣召。 文武百官,无不诸从。 又,吐蕃新主既立,然年幼柔弱,其相禄东赞遂乃告上国,请主以示金墨,情当嘉勉。 李治闻言甚为心悦,遂着当朝亲书敕令一纸,着左右传于镇守边事之英国公李绩手中,特以李绩为宣慰使,以宣此旨,以慰下邦君民之心。 七日后,既六月初七。 旨至李绩营中,李绩既接旨,乃欢喜告南(长安论起来,在李绩驻扎地的西南方向。不过因为李治是君主,所以李绩依着君主为南向的规矩,向正南方拜诰,这是正式的规例。)道: “主上恩重,此书一出,吐蕃上下君臣,百姓,必感激不胜!” 遂着令沐浴更衣,焚香拜旨后,乃以金案亲奉圣旨,前往吐蕃宣之。 得旨,吐蕃新主年幼,欢喜不胜,竟当其朝中文武之面,做小儿状击掌道: “得了上国主上的这道旨,孤也是谁都不必怕的了!” 因主少年幼,故诸臣倒也只做宽慰一笑。而念及李治隆恩,吐蕃臣民更是欢喜不胜。 其大相禄东赞当下便做回疏,言词意切,再四感恩,更言之凿凿道: “今吐蕃君臣百姓受蒙主上隆恩,逢新主初立,又得勉慰。故日后必当以主上之令为令,主上之心为心,一应皆为主上,无他故耳!” …… 六月初九。 长安。 吴王府中。 后花园内。 “以主上之令为令,以主上之心为心……么?” 正在花园内的凉亭之中倚榻而卧,一壁品酒,一壁赏着湖上荷花盛开之景的吴王李恪,闻得此言,不由轻轻一笑: “果然,你还是我们这些兄弟里,最像父皇的那一个呢……” 身侧,近侍小凉一怔,上前一步道: “殿下这是在说谁呢?” 李恪淡淡一笑,随意伸出手指了指太极宫方向: “除了那一位眼下坐在龙廷之上的…… 还有谁?” 小凉一怔道: “殿下是说…… 陛下? 您说陛下是最像先帝的? 什么意思啊? 先帝不是说过,当年诸王之中,最似先帝的却是殿下么?” 李恪却淡淡一笑,神情之中,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话虽如此,可也要看一看,是在什么样的时候,什么样的地方说得这些话…… 父皇当年说这些话儿时,不过是因为本王正是受群臣拥护,颇可为当日尚为晋王的主上相争之敌的缘故…… 是以才这般说话儿,以求能够激得是时一向不愿相争的主上,激起些雄心斗志出来,与本王相争…… 否则,父皇的心思全在当时的稚奴身上,再加上本王母妃……” 李恪倏然住口,默不作声,半晌才叹道: “否则父皇是再不会说这些话出来的。” 小凉张了张口,却终究说不出些什么: 他自幼跟着李恪,是以却比别人,甚至是比跟李恪最亲近的妹妹高阳公主,都更了解他的心思。 所以,他才沉默。 一时间,主仆二人皆是无语,只闻蛙声阵阵,蝉鸣啾啾。 又过一会儿,眼见着两个小童依着时辰奉了茶点上来,小凉才劝着饮酒饮得有些熏然的李恪,用了些茶水,以图解酒。 李恪倒也没有推辞,只是静静地饮了下去。 正在此时,外面来报,道公主驸马房遗爱,另有将军柴令武请见。 李恪闻得二位好友前来,不由精神一振,着令传见。 不多时,两个与李恪年岁相仿,英姿爽朗的青年武将,便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一壁取笑着李恪好生有兴致,一壁见礼。 李恪素与他二人交好,是以倒也没有什么上下之态,反而哈哈一笑,平了二人的礼,三人便分了次坐下。 李恪又着令小凉去添了酒具上前,这才道: “你们两个,今日里怎么这般好兴致,跑来本王这里? 怎么,朝中无事么?” 房遗爱闻言,与柴令武互视一眼,却不答言,只是看着小凉与诸侍上齐了酒具菜色,退下之后,才笑道: “正是因为朝中有大事发生,所以才能这般得闲,跑来殿下府上,与殿下饮酒做谈啊!” “正是正是,否则若是无故前来,只怕那些无聊之辈,又要跑到陛下面前去嚼些舌根子了。” 李恪心知这些时日以来,长安城中多少流传,都是关于他和二位好友意图不轨之言,也心知此番议论,必是有心之人放出,以图杜绝那些有心之人以为的“后患”,便淡淡一笑道: “太尉大人与诸位老臣这般算计,无非是担忧咱们这些少年一辈的,因着血气方刚,又是不愿久受束缚而做出些出格的事来…… 毕竟他们也是朝中重臣,思虑至此,本也是份内之事。 还是少些抱怨的好。” 柴令武与房遗爱闻言也是黯然,不过很快,三人便打起精神来,笑吟吟各自执了酒杯为敬。 酒过三巡,李恪眼见着席间难免有些低沉之气,便有心提起些兴致,乃笑道: “方才说朝中有大事……却不知是何事? 既有大事,为何你们却还能如此轻松呢?” 房遗爱看了一眼柴令武。 柴令武这才敛了敛笑容道: “前些日子吐蕃之事,殿下都知道吧?” 李恪点头,轻轻道: “方才还在感叹主上当真是行事英明,竟能于无声无息之间,拿下吐蕃新主之忠……怎么,莫不是事情有什么变化?” 柴令武为李恪之言所迷惑,看了眼同样迷惑的房遗爱,乃道: “殿下……这吐蕃新主效忠我大唐…… 却与主上有什么干系? 这话儿说得好莫名。” 李恪闻言摇头,坐直了身体,从小凉手中接过湿过的巾帕,抹了抹脸,提了提精神,才着小凉摒退了左右出亭外候着,然后轻声道: “莫非二位也当真以为,此番吐蕃所表效忠的……是我整个大唐?” 房遗爱讶然: “难道不是么?” 李恪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二位可还记得,那禄东赞奉疏之中,所表忠诚之语,是何等说辞?” 房遗爱与柴令武努力想了一想,柴令武倒也是记得,便道: “也无甚稀奇之处啊……不过就是说要忠于主上,以主上之心为心,以主上之令为令什么的……” 他说着,又看了眼李恪,扬眉道: “这话儿左右听着,都不过是向上国宣誓效忠的老套话儿罢?” 房遗爱也是点头。 李恪倒也不意外二人这般: 到底他们两个是武将出身,且又年少爽朗,于这等文官里的暗词晦语,自是不能明断。 于是便道: “听起来,的确像是那般套话儿…… 可是论起这等向我大唐效忠的套话儿来,这吐蕃君臣,也是说过无数遍的罢?那弃宗弄赞在时,也是曾向我大唐上疏表忠…… 但你们想一想,有哪一次,他曾说过,是以‘主上’为忠的?” 柴令武比起房遗爱来,到底还是因着平阳昭公主调教得当,多少有些慧根在,于是眨了眨眼道: “原来如此…… 是效忠‘主上’,而不是像弃宗一般,效忠于‘大唐’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二 房遗爱这也才恍然道: “是了……是了! 想那禄东赞,先后侍奉吐蕃两代国主,自然是英决过人。这等疏失,若说是无心之过,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而且到底,当年弃宗也是多番上这等示忠疏表过的,且多半都是与禄东赞共议共拟…… 若说他这般言语并非故意,实在教人难以信服!” 柴令武这才一拍大腿道: “那禄东赞这等宣言,等同于在说,他吐蕃国君臣百姓,上上下下,只肯听主上之令呢! 这不是明摆着说咱们大唐之内,有不忠于主上之臣么!?” 房遗爱闻得此言,不由心中一阵狂跳,同时也不由得避开柴令武单纯而率直的目光,只偷眼看了李恪一下。 谁知李恪正巧便看着他,只是面色沉重,轻轻点了一点头道: “正是如此…… 那禄东赞当真是不世之雄,此番不知主上使了什么手段,竟得其之忠……所以他头一件事,便是要借这封示忠疏表,警示一番大唐境内,那些意动蠢蠢的…… 另有异心之辈…… ‘尔等若想图谋不轨,则一旦天子有难,吐蕃上下,必倾国而扶君之驾了’……” 李恪轻轻地,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之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犹豫,又或者是…… 无奈。 房遗爱强咽下狂跳的心声,故作泰然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想不到主上也有这等手段,竟于不知之间,便将吐蕃这一大助力收为己用…… 不过以遗爱观之,只怕此事却是长孙无忌的手笔呢! 毕竟咱们这位主上,可是自幼儿便是最听话的好甥儿呢!” 李恪闻得李治被这等轻视,虽说对方是自己妹夫,又是至交好友,难免不悦道: “遗爱这等说话,却是错了。 只怕此番之事,连长孙太尉也是始料未及! 况且主上之能,本便是我们几个兄弟里,最了不得的一个…… 这等轻慢君上之言语,还是少说为好! 否则过度轻视,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房遗爱有些不以为然,却到底是敬重李恪,于是只默默点头,不再言语。 倒是柴令武,似是想通了一般地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若是这般一说,那今天早朝之事,倒也是说得通了。” 李恪扬眉道: “早朝?早朝有何事?” 房遗爱这才道: “今日早朝,忽得接高侃处急报,道进攻突厥的大军,已然行至阿息山。 那车鼻可汗闻得大唐雄师已至眉颊之间,一时惶然,急征各部落军马。 孰料那些部落竟然征召不应,于是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佯摆攻势,自己却率领几百骑逃之。 尔后高侃又领我大唐精锐骑兵一路追至金山去,这一路之上,竟是没有半支军兵相抗……” 李恪点头,轻轻道: “这就是吐蕃新主,还有其大相禄东赞君臣这一封示忠疏的效用了…… 果然,如此一来,只怕边邦几国,再行侵扰我大唐之时,必然都要掂量再三,才可行事。” 柴令武也点头握拳,神情振奋道: “正是如此! 眼下吐蕃大唐,结为一势,那些边邦小国,若想侵扰我大唐,或者是想侵扰吐蕃,都要考虑,会受到海内两大势力的夹击…… 想必此番高侃将军征伐车鼻可汗,也是不日即将大战告捷,班师回京了!” 房遗爱虽然因着些私心之愿而难免有些不快,却也是默默点头,赞同柴令武之言。 李恪看了他一眼,似透彻其心事,乃笑道: “正是…… 所以只怕你们二人,却是因着旧时与高侃有些旧交,此番眼下,那些老臣们又是眼见高侃必然大获其功,为了防着你们这二位与本王,还有高阳关系最切的年轻少将,所以才不教你们参议这最后一击之战中的相关诸事罢? 所以你们二人这才一肚子气闷,到本王这里来,喝酒解闷?” 二人互视一眼,不由苦笑。 房遗爱头一个便黯然道: “那些老臣,一个个将我们这些人防得跟什么似的…… 生怕一个不慎,便给了我们抢位上先的机会…… 也不想一想,若论熬起来,到底是谁会赢呢!? 便是不为个人派利之故,便是为大唐之因…… 若是这朝政一味被他们把持着,将来一旦他们身死事故,那这朝政,又当如何?! 哼!当真是越老越糊涂,鼠目寸光之辈!” 李恪闻得他这番议论,倒也不无赞同之意,只是跟着默默点头。 一时间,亭中安静,只闻蛙鼓蝉鸣之声。 两个时辰之后。 长安城的另一边。 长孙府中。 后苑,水上宴厅。 丝竹渺渺,从水面距此三十步的乐榭之上传了过来。渺渺悠悠,似天边传来的一般。 (乐榭,是唐时兴起,五代时期似乎就流于无闻的一种水上建筑。外观看起来类似普通的水上凉亭,但是与普通水上凉亭不同的地方是,这种水榭内内外外,除去以类似乐编钟壁的厚度为底的青铜地板之外,其他都基本都是以内里打通关节,完全中空的,按照一定长短截出来的细竹管,按照一定的排列方式夹杂着厚薄有律,大小不一的云石,也就是今日所说的云英石一类的板片筑成的。 它与普通的水亭竹榭最大的不同也是最大的功用,就是乐工在里面按照一定的位置坐着,演奏器乐或者是弦乐时,完全中空,长短不一的竹管和厚薄不同,大小不一的云英石会因为音波共振的原理而产生一种奇妙的,类似于今天的多声部合唱的音响效果。 而且加之这样的乐榭多数都建在四面环水的深水地区,比如是湖面或者池面之上,周围也不会建上来往方便的廊道破坏它的整体音韵,而是用船来船往的方式,方便人们的往来…… 所以换句话说,这个乐榭就是一建在水面上的,会产生多声部合声的大音箱。 而且因为四周全部是深水水面的原因,多余的杂音或者是不合谐音波也都被水吸走了,所以这里演奏出来的音乐,比起今时今日的维也纳金色大厅里出来的效果,只怕也是不差些许的。 据说,这种乐榭传出来的音乐,更为清朗悠远,仿若天上仙音…… 啊啊,总之很美妙就对了。) 这边的水上宴厅里,当今大唐朝中,最位高权重的数位大臣,受着当朝太尉,皇帝元舅长孙无忌的邀约,而共同来赴莲华宴(就是以荷花为主题的饮宴。莲华,就是古代荷花的称呼。)。 于是只见渐近西山的落日之下,流金溢红,镀得满湖火色莲华如同贵重无比的红宝异石一般,闪着华丽而璀璨得叫人睁不开眼的金红光彩。 而中间点缀着的碧色莲叶,又如一大块儿一大块儿的碧色玉石一般,洒出一片美丽的青绿光泽…… 这般华丽无比的美景,再配上这般清悠久远的妙音…… 一瞬之间,竟叫诸人有种此刻已然身在天上神仙居所的妙感。 片刻之后,禇遂良头一个叹道: “都说天下间,最识美景者,莫过长孙太尉…… 今日学生总算是见识到了…… 这等美景,当真只应天上方有啊!” 诸臣闻言,也是纷纷附和赞叹。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美景当前,却莫提凡俗之事才好。” 一时间,诸臣又是闭口,只各做悠然之态,一壁听着那丝竹之声,一壁观赏着眼前美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三 一曲终了,诸臣方才如从美好梦境中醒来一般,纷纷满足地叹息一声,然后各自举杯,以谢长孙无忌之情。 长孙无忌含笑接下,主宾酒过三巡之后,他方正色道: “其实今日,老夫请诸位大人前来,一来是因这家中湖内莲华盛开,美景自然是当众人共赏,方得其味;二来,却也是因为近日朝中之事,想与诸位大人,商议一番。” 诸臣心下明白,倒也纷纷点头。头一个禇遂良便快人快语道: “太尉大人却是在想那吐蕃回疏罢? 也是,此番对方之言,却似有他意。” 谁知长孙无忌竟然摇头道: “非也,非也。 虽然此番吐蕃回疏,看似有意排斥朝中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实则却是本分…… 诸位也都应明白,那禄东赞何等人物,既然有心欲与我大唐结为世交,自然理当详察大唐朝中,眼下有何等人物不得不防。 所以论起来,这封奏疏无论是吐蕃新主之意也好,他禄东赞之意也罢,却都是理所应当,甚至是本分之内的事情。 老夫忧心的,反而是因这奏疏一出之后,会暂时隐藏起来的那些意图谋逆之人的行动罢了。” 诸臣闻言,俱是感觉微微不自在: 说到底,他们却不似长孙无忌这般,虽然也是身为关陇之臣,可到底一心也是向着李治的。 是以他们不似长孙无忌这般坦然以对,反而是面对吐蕃这等护主之示疏时,难免因着私心有所担忧。 因此,此番倒是长孙无忌误会了诸臣的心思—— 他们担忧的却是这吐蕃之疏,会不会意在警告他们这些把持朝政的老臣们呢?会不会,却是一份以李治为主,一旦李治有意除灭他们关陇一系老臣的朝权,便必然鼎力相助的声明呢? ——再说得难听些,他们不过是思及李治登基以来的这半年,自己在面对李治之时的行事度言之时,终究有些愧疚于心,不得不多加防善罢了。 不过诸臣倒也无意将这等心思展示于长孙无忌面前——或者说,长孙无忌未尝不知诸臣这等心思,只不过他虽是头一个最欲李治事事从己的人,却是当真完全忠诚于李治。 所以也是乐于看着这些近些日子以来,益发只知关陇一系之利益,竟将大唐之利置于次位的老臣们,吃一些教训,好归复正位的。 是故他也是笑笑,只做不知诸臣这等心态,反而只是忧心那些真正意图谋反,且也有能力谋反的诸王诸贵们,会不会因为这一封奏疏,而将原本张扬的行动,化明为暗呢? 若果如此,只怕接下来要除去他们的行动,便当真是难上加难了—— 原本这些意图谋逆之辈,便是个个小心,仔细精明的。若再刻意隐瞒…… 唉! 长孙无忌想着韩王元嘉,想着吴王李恪,想着高阳公主…… 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禇遂良虽也有些内疚,不过到底他也是详知长孙无忌的人,心下明白,此番却是长孙无忌借此吐蕃之事的机会,给他们一个警示。 因此也很快正色道: “太尉大人说得不错。 论起来,原本那些图谋不轨之徒,行事还算得上是在咱们掌握之中。 而今吐蕃这封奏疏,却是起了个打草惊蛇的反效…… 唉,当真可惜。也不知那禄东赞是不是还没弄清眼下局势,便贸然发声相助呢!” 裴行俭摇头道: “吐蕃之于我大唐,恰如我大唐之于吐蕃。 想必对方对我朝内局势,是了解甚深的。 是以此番,只怕是禄东赞刻意而为之…… 只是不知他这等行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 太尉大人,您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裴大人言之有理,只怕禄东赞这封示忠疏,还有别的心思在里面。 只是眼下局势尚不明朗,老夫与诸位大人一般,也是看不清。 罢了,左右这禄东赞已是摆明了,要忠于咱们主上,一生至死…… 自然也就不会对咱们主上不利。 而不对主上不利,自然也不会对大唐不利。 索性便由他去! 眼下最重要的,反倒是那高侃将军旧交之事。” 一侧,这些日子都以身体不适为由,许久未曾出席这等酒局的许敬宗点头,同意道: “太尉大人言之有理。 此番有吐蕃暗中相助,高侃将军征突厥一战,必是凯旋而归。 至时,高将军功高而盛,那些与他素识,一直都与韩王、吴王这等有所图谋之辈关系甚深的旧交,只怕会借此机会,亲近高将军,再借高将军之功,一步步向朝中高位而进…… 此事倒是不可不防。” 长孙无忌点头,看了他一眼才轻轻道: “正是如此。所谓家贼难防,咱们主上又是仁爱慈善,最是悌下的人,兄弟姐妹的情份,再加上高侃将军的力荐…… 何况近些日子以来,咱们两派为了皇后子嗣之事,朝政诸事,也是对主上之令颇加干涉…… 只怕便是主上心胸再宽大,也难免有些芥蒂。 是以老夫在这里,却有一番意思: 眼下为了向主上证明,咱们关陇一系,是完全忠于主上的,也为了堵住那意图利用高侃将军升位夺权的逆徒同党,不若自即日起,有些事,尤其是内政之事,若主上之意无甚大碍的,也当从顺一些……免得主上如当年的废太子承乾一般,因被逼得过紧而……” 长孙无忌故意停了停口,看着一侧坐着,近来已是越发少言的三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然后才道: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许敬宗见状,虽然面上与其他大臣一般,都是露出些不自然的,甚至是尴尬的神色,可是心底却不由暗暗窃喜,更加惊叹李治料事如神: 果然,禄东赞这一封意在敲山震虎的示忠之疏,竟能将这朝中无论大小,皆多少有些私心之辈,都震得一个个惊惶失措,甚至还要自露马脚出来呢! 只是……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高坐首位的长孙无忌: 想不到这长孙无忌竟然能够看得出自己手下这些关陇之臣,心怀各利,并非完全忠于君上之事…… 而最叫他意外的,是他竟然会借此机会,顺着李治的意思行事,对这些人敲打一番…… 莫非……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又收回目光,心中警惕道: 莫非长孙无忌看出什么来了?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小书房内。 李治安坐案后,一手只捏着一对碧玉麒麟印把玩着,一手搭在圈椅之背上,身子后仰,听着易服而为宫中服色,密入宫中的许敬宗之报。 听到他担忧此番长孙无忌这等顺着自己的意思,会不会有所怀疑时,李治不由轻轻一笑,道: “这倒是许卿过虑了。 此番舅舅如此行事,本便是在意料之中—— 说到底,舅舅他虽是关陇一系之首,又是于朝中对朕掣肘最多之人…… 可实则,到底他是朕的舅舅,又是眼下大唐上下,最真心疼爱朕的长辈。是以此番,他只怕也只是看出那些关陇一系的重臣们,日渐心离朝政,而更近私利,有借弄权而揽私利之嫌,是以才欲借此事,好好儿敲打一番罢了。 只不过他这等手段,到底也只能是震下些灰尘,而非将整个关陇一系日益趋于私利之势扭转而来的妙招罢了。” 李治言及此,笑容突敛,正色道: “说到底,眼下看起来,虽然是那韩、荆二位王叔,是朝中最为不安的份子…… 实则,这关陇一系与氏族一派利益熏心,为利而争的朝堂暗战,才是我大唐真正的毒瘤,也是朕必然要根除的病根。” 许敬宗点头,心悦诚服道: “主上果然英明。论起来,此番若是长孙无忌敲打,想必那些关陇诸臣,甚至是氏族一系,也多少会有些收敛,借此良机,主上便可再行奇军,多多制造机会与因缘,为日后一展大权而备下基底了!” 李治淡淡一笑,却不言语,心里浮现的,却只是媚娘…… 凤袍金冠,仪华万方,贵雅威严的媚娘。 淡淡一笑,他低头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拿一双暗黑的双眸,盯着面前案面,思虑一番道: “对了,你可曾听舅舅说过,三哥他们…… 有何动静?” 许敬宗正等着李治这般发问,于是紧忙上前一步,轻轻道: “有禀主上,臣正要向主上禀明此事: 今日宴中,长孙太尉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知晓那平阳昭公主之子柴令武,与那高阳公主驸马房遗爱共入吴王府中密会。 而且还将三人密会之中的言谈,得了详情。 似乎…… 那吴王殿下也明白此番吐蕃之疏,意在震虎,是以竟是颇为担忧。 不过这倒也罢了,吴王心思一向深沉,虽有担忧之言,却无担忧之色。 就连柴令武也是如此,虽然有些愤愤,却也无甚不安之色…… 倒是那房遗爱……” 李治扬了扬眉,抬头看着他: “他……很不安?” 许敬宗点头,慎重道: “听那长孙太尉安置在吴王府中的密探所言,似乎当时吴王也是于言语之中,有意摔打这房驸马,似对高阳公主所行之事,有所察觉而有心警示的样子。 而那房遗爱也是颇为紧张…… 主上,看来这一系列事后,真正的主谋并非是吴王殿下,而是那高阳公主不会错了。”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也许罢…… 总之,今日有劳许卿了。这些日子,还得辛苦许卿多加留心朝中动向才是。” 许敬宗应允之后,李治又唤了德安前来,带着许敬宗去司宝库中,取了先年间,太宗皇帝所赐与自己的稀世白玉带扣一对儿为赏。 许敬宗闻得赏赐,先是一惊,尔后才又惊又喜又有些恐惧地谢恩告退: 原因无他,自己不过是前些日子,才在自家府中无意说了一嘴,道曾经见过这对儿白玉带扣,也是万分喜欢的话儿…… 而今日李治便赏下此物……这叫多疑的许敬宗,不得不有些害怕,同时更加打消了某些念头。 …… 片刻之后,看着德安回来,李治才悠悠开口道: “走了?” “走了,吓得都没魂儿了。哼!这等小人,虽然才华过人,可到底也是没心胸的——他还真以为主上会重视他到在他府中安插耳目呢!也不想想主上什么人物…… 当年赐此物之时,主上虽然还是年少,可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了。” 德安冷冷一笑。 李治却不笑,只叹道: “若非近些日子,他有些事实在是叫朕不想看……朕也不愿费这些心思与他做这等勾斗。 罢了。”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正是如此。眼下最紧要的,却是那吴王殿下的意图才是。 哼!说起来这许敬宗也当真是个有眼无珠,看似聪明,实在是无能之辈了……吴王借吐蕃之势而刻意示忠这等小计,他都看不出来,居然还枉图借主上整治关陇氏族二派之机,崛而起势,一手掌握朝中大权呢!” 李治毫无笑意地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 “他的确是只有小聪明,也的确是够奸滑…… 可就算是这等人,只要用得对地方,只要小心谨慎地用,也是能为朕的长策,多加助力的。”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四 德安闻得李治这番言语,倒也是点头赞叹: “可不是? 不过说到底,还是主上英明。 否则似这等有些小聪明,却是心术不正之徒,当真是难以控制呢!” 李治淡淡一笑,目光流转之间,似夜色中的海面,无光无影,沉沉涌动: “德安,以前朕也说过,朕不愿意登基为帝,只因为帝者,必然是要算计的。 算计人,算计事,更要算计得了这天下…… 可现在,朕发现,朕依然不喜当这个皇帝,然而这种算计的生活,却是慢慢习惯了…… 甚至……” 他抬头,看着窗外月色,轻轻一叹道: “甚至若是有朝一日,不再为帝,朕也觉得这等心思,竟是无处使用了。” 德安点头,轻轻一笑道: “主上本就是这世上,最当能用这攻略之术的人。 只是主上以前一直囿于自己的执念,未曾看到过罢了。” “执念……么?” 李治长长出了口气,宛宛一笑,然后转头过来,正色道: “说起三哥了,他最近如何?四哥呢? 还跟以往一般,盯着三哥,半点不放松么?” 德安点头笑道: “可不是? 唉,也是亏得有了咱们濮王殿下,这吴王殿下眼下可是再也松不得半点。 否则以他之才之能,怕不要把这整个大唐朝都翻个天出来。” 李治却断然一笑道: “他不会的。” 德安一怔,却道: “可主上不都要防着他么……” “朕请四哥帮忙,虽说名义上是防着三哥,实则却非如此。 三哥这个人哪!还是父皇看得透彻。 他虽有才有能,也是谋略无双,偏偏却只一点,是万万当不得这帝王。 便是他的优柔。 父皇曾说过,朕看似柔弱寡断,实则若一旦兴起真来,比谁都更得下得了狠心。 而三哥…… 看起来,他似乎是包括朕在内的这几位兄弟里,最刚强果断的一个…… 实则,却是最优柔的一个。” 德安一怔,却是不解道: “主上这话儿却说得德安糊涂了。 世人都道吴王足智多谋,才华过人,更无人说过他优柔寡断的…… 怎么主上……” “当年争储之时……德安,朕问你,抛开父皇本意不提,朕与三哥四哥三人之中,谁最占优?” 德安一怔,想起当年之事,这才点头道: “的确…… 现下想来,若抛开先帝本意,其实论起来,却是吴王殿下最得人心。 不过论起来,也只能说与主上一半一半罢? 到底主上可是得着元舅公等一众重臣的支持呢!” 李治却淡淡一笑: “正因为是舅舅,所以朕才不占优势。 连父皇都曾问过舅舅,是否因为三哥并非他亲生甥儿而不予支持…… 何况天下人? 父皇在世时,曾数番有论,道民心之重。 德安,你却想一想,便是父皇再有心助朕为帝,若不得天下万民之心,而仅得数重臣之言…… 朕可能顺利登储么? 须知,这为帝为君者,为的却是天下百姓之帝,天下百姓之君。 却非几个重臣之君耳。 所以你想过没有,父皇一代明君,英武过人,若非他也是一心促成,是以一番巧计安排着天下皆知朕之名…… 仅仅几位重臣拥护…… 朕如何能登基为帝? 与朕不同,当时三哥已是名满天下,海内皆知吴王英勇过人,才华长竞…… 若非如此,父皇又何必苦心出招,替朕好生设计,使朕以孝名善心而动天下? 德安啊,原因无他,我大唐一世,最重孝道,也是最重人之善性——不过由此一来,也可一窥当年三哥争储之时,有多占优了—— 能逼得一向英明神断的父皇这等迂回,苦心经营替朕立下孝善之名,以图储位…… 便可知三哥当时,其实却是比朕在争储之事上,更占优势的。 可是即使这样,三哥也没有登储。 为何? 难道只是因为父皇相助么?却非如此罢?” 德安细品一番,这才点头道: “正是如此啊…… 虽说先帝英明,于朝政一事上,也是独揽大权。 可是论起来,到底他也是天下之主,天下之君。 主上当时虽有长孙太尉等诸老臣支持,可到底比起被朝中半数以上臣子与天下百姓以为,适宜为帝的吴王殿下起来,其实却是势单力薄的。 想起来,若非为了主上登储顺利,为何先帝又是在那段时间里,不停地想些法子,叫天下百姓,后宫内外,皆知主上孝贤仁善之名? 话又说回来了,那吴王殿下既然英明至此,又何以看不透当时先帝与主上的心思?” 李治点头道: “他是看出来了,不但看出来了,只怕他也有些备着的法子罢? 只是当时,一来父皇将淑母妃一事大肆张扬于宫廷内外,使得他英名多少蒙污,二来呢,也是他自己颇受淑母妃一事困扰,心结难解…… 所以便是看出来了,只怕也是颓心丧气,无力回击…… 不,是他不愿回击罢了。 因为他的优柔多感,觉得自己既然这般被父皇排斥,那便是登基为帝,也是无甚趣味罢? 所以索性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了。 是以朕才说,论起来,他是我们几个兄弟里最出色的一个,可是却也是我们几兄弟中,最不适宜为帝的。 因为他从来不知坚定自己之心,有多么重要。” 德安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 “所以主上才说,此番请濮王殿下回来,防的却不是吴王殿下,防的是吴王殿下身边的人?” 李治点头: “三哥就如一把利剑,锋利刚强,无人能比。 可是偏偏他只是一把剑,剑者,无善无恶,落在善人手中,便是拯救天下的宝物;落在恶人手中,便是毁灭一切的武器…… 所以朕才叫四哥盯紧了三哥身边的人,怕的,为的,都是不叫他为人所利用。” 德安静静地听着,突然就一笑道: “主上总是说自己是个看似仁善实则心狠的人…… 可是以德安看来,却非如此呢? 否则,何必这等费心,还把原本也是丧尽斗志,有心于流放之地安度余生的濮王殿下也召回京里来,看着吴王殿下? 只怕却是因为一来不忍心与吴王殿下兄弟不和,二来也是希望能够看到濮王殿下过得好一些罢?” 李治扬眉,看着他: “朕怎么不知自己有这般好心?”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五 德安笑嘻嘻道: “难道不是么? 否则德安实在是想不通,主上这等以狠决自表,可是为何却想不到,若是要图得安宁的话,只要稍加暗示一番,一直盯着吴王殿下不肯放松的元舅公,必然立时能拿出一千一万个理由来,将吴王殿下置于死地呢! 这样一来,一不污自己的手,二不惹世人的疑…… 可是主上却没有…… 为何呢?” 李治瞪了他一眼,却只是慢条斯理道: “朕只是不想……” 说到这儿,他也是自觉无话可说,眨了眨眼,最终沉默。 而后才慢慢道: “罢了,随你说罢。 说到四哥,朕近些日子听闻他身子似有不适…… 可知如何?” 德安点头,笑道: “主上且安心罢! 不过是小小伤风,昨儿个一伤风,武姐姐便立时着文娘去请了孙老神仙去给濮王殿下诊视。 今天早上,濮王殿下因不愿主上担忧,一大早儿便着了人来宫里报讯呢! 已是大安了。” 李治这才点头,叹道: “唉…… 皇后也好,四妃也罢…… 若是这宫里有哪一个女人,能有媚娘这一半儿的知朕之心…… 朕也不会这般烦忙了。” 德安轻轻一笑道: “所以,主上才会认定了武姐姐么!” 李治摇头一笑,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朕也是有两日都没见过媚娘了。 罢了,今夜还是起驾立政殿罢!” 德安想了想,却摇头道: “主上,德安有句话儿,却不知当不当说。” 李治正待起身,闻得他这番话,不由停下脚步,道: “什么话儿?” “主上,这两个月了,主上夜夜留宿立政殿,再不然就是借口政事有论,留在太极殿…… 主上,这可不好。 毕竟武姐姐眼下方方能得些平静,若是主上这等行事,只怕反而会为她招来那些女人的嫉恨呢!” 李治心知德安此番,却是意在劝诫他,万不可教媚娘步了淑妃后尘,于是心下也是自警,于是便道: “既然如此,那朕便去看一看萧淑妃与素节也好……” “主上,德安以为,此时若是去见淑妃娘娘,似也是不大好……” 李治皱眉,看着德安道: “为何?” “主上您想,陈王殿下初嗣皇后处,主上这些日子,也是因国事家丧,不入后宫——自然,武姐姐处却算不得。 是以如今初入后宫,于情于理,都应当以皇后为首才是。” 李治闻言,立时沉了脸: “去万春殿?” 德安眼见他一脸不愿,也是无奈叹一声道: “主上,德安何尝不想看着主上日日与武姐姐快活过日? 可到底主上您还是主上,多少,也得顾虑着些朝中诸势啊!” 李治不语,半晌才哼了一声,低声道: “那朕再等一会儿罢…… 等一会儿,到三更时分,传驾万春殿。” 德安苦笑: “主上…… 三更时分,且不说陈王殿下,便是皇后娘娘都睡下了…… 您这番去,不是摆明着不甘愿么? 主上,您若要顺利将武姐姐纳为后妃,可还得需要这王皇后的支持,与萧淑妃的失误啊!” 李治咬了咬牙,最后拂袖而离。 远远地,德安听得他的喝声: “传驾,万春殿!” 于是,德安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抹了一抹额头上的冷汗,快步跟了出去。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书房内。 媚娘听闻瑞安来报,道李治今夜留宿万春殿,一张俏脸上,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轻轻道: “是么? 我……知道了。去罢!” 瑞安看着她怅然有失的样子,心里不由暗叹,可到底也只是摇了摇头,便自去寻文娘去。 只留媚娘一人,呆呆坐在书房中,看着窗外明月。 是啊! 这原本,不也是她所期望的么? 她期望他能成为一个明君。 而做为一个明君,最紧要,也是头一个易坏事的,便是后宫专宠之事。 是以,她才这般期望,这么希望着,他能够雨露均沾…… 甚至还私下里多番提醒着德安,一定要去劝诫他…… 可是为何? 为何听到他要去别的女人那里,她仍然会心痛? 为何? 她不是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了么? 也是自己提出来的么? 为何她还是会心痛? 武媚娘一遍遍地问着自己,却茫然不知所解。 只能抬头,木愣愣地看着窗外明月。 …… 另外一边。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正披了寝衣,依在廊下,痴痴望着空中明月的萧淑妃,闻得李治今夜驾幸万春殿后,不由咬了咬唇,然后轻轻问着来报的玉凤: “玉凤,你说陛下他…… 会不会讨厌本宫了?” 玉凤闻言,不由小心翼翼道: “娘娘这是哪里的话? 眼下这大唐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陛下最宠爱的,便是娘娘……” “是么?” 萧淑妃惨然一笑,转过头来,盯着略显不安的玉凤道: “你不必再瞒本宫了…… 虽然你们不想叫本宫伤心,可便是本宫也知道,陛下这两个月里,夜夜不是留在太极殿,便是宿在那立政殿里…… 别的殿中,是一概不去的。 的确…… 看着眼下,后廷之中本宫是最得宠的一个…… 可是若论起真来…… 玉凤,你跟着本宫也是这些年了,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你也是见过看过了…… 可是有哪一个女人,能够让一向不亲女色的陛下,流连两个月之久?” 玉凤想了一想,却笑道: “娘娘这般算,却是不假,陛下的确是在立政殿里待足了两个月。 可是娘娘啊! 您可是没想过,这两个月中,可足有一个多月,这武媚娘因着徐太妃离世,大受打击,一病不起…… 加之陛下与太妃又是关系亲切,自然也是当尽一尽心的…… 至于那初时的一个月…… 娘娘,咱们陛下不是向来如此的么? 但凡自己喜欢的,总是多待上一段日子也是有的,便如那贵贤德三妃,不也如此嘛。 尤其是娘娘您…… 当年您初入东宫时,陛下可是足足半年都没有留宿过其他宫嫔处呢! 可是娘娘您只顾着忧愁陛下留在那武媚娘身边这些日子…… 娘娘,您多虑啦!” 萧淑妃却不笑,怔怔道: “是么? 可陛下不是因为本宫长相……” 她住口,因为自己的骄傲,也因为自己的不甘。 玉凤倒是心知肚明,却笑道: “娘娘这般说便不是了。 若只是因为容貌,那宫中与那妖女相似的,颇多呢! 为何只有娘娘这般受宠? 再者眼下,那妖女也是归来了,若是陛下果然只是心存她一个…… 又为何先先后后,直为娘娘做出那宵禁一月的事来? 还有,若是陛下心里果然有她…… 为何到现在,她论起来也是承宠不少,却一个子嗣也不见得? 好,便是她因身体虚弱,不能得子…… 那陛下大可如待皇后一般,替她寻个过嗣啊? 宫里眼下,可不止陈王一个人没娘照顾呢! 可是娘娘您看,此番杨氏发疯,其子杞王殿下却没有过嗣给武媚娘,反而是交给了徐婕妤…… 娘娘,您还看不出来么? 只怕这武媚娘之所以受宠,多半也是因为徐太妃之故呢!” 萧淑妃定定地看了看她,想了一想,也慢慢释然: “的确…… 若论起来,的确是如此呢! 否则,有她在,陛下又是有心要立其为妃为嫔的…… 若是如此,理当将杞王也如皇后一般,嗣为其后才是……这样却更少些阻力…… 可是看起来,陛下却无此意,反而是将杞王嗣于徐氏……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一来,本宫倒也是不得不防一防那徐氏了。”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六 玉凤点头,敛容道: “娘娘的确是不得不防。 论起来,其实玉凤也是早就想过了。 娘娘,陛下与先帝,乃是父子。一脉相连的血骨。陛下本便是先帝带大,平素里,又是事事处处都颇得先帝习性。 是以只怕在这后宫之事上,也是多半如此。 娘娘您想,当年这武媚娘早于徐太妃入宫,可到了末了,也是不得不依靠着巴结徐太妃,一路安安稳稳地走到现在…… 为何? 只怕与徐太妃是自文德皇后娘娘离世之后,唯一真正得先帝宠幸的女子有关了。 所以,只怕咱们的陛下,也是如此呢! 当年论起来,人人也都是只说陛下与徐太妃关系甚好,因而连带着连武媚娘也是颇受陛下喜爱…… 只怕此番也是呢! 想一想,当时若非徐太妃进言,陛下又怎么会想到要将那武媚娘召回宫中? 若非徐太妃离世,陛下又怎么会留宿立政殿这般久? 只怕…… 娘娘……” 萧淑妃会意,不由睁圆了双眼,看着玉凤道: “你……你的意思是说…… 陛下心里真正有的人,是徐惠,而不是武媚娘?! 可是……可是本宫与其他几女……” “娘娘,那也只是谣传,事实上,当年陛下身边待选的女子,娘娘您不妨仔细想上一想,不都是一般的明艳可人,聪慧有加的女子么? 再说能入宫的女子,又有哪个不是容貌过人?但凡容貌过人的女子,总是有些通性的…… 可是那徐惠却并非如此啊! 不过呢,依奴婢看来,若要说她与陛下有什么……只怕也是妄言。 因为据奴婢所知,这徐惠倒是个死心眼儿,一心一意,只知先帝。 而且咱们陛下又是最孝顺的,所以只怕陛下他便是有心,也是不敢为之……而且甚至,为了掩盖这种情思,只怕是故意选了这武媚娘做挡掩,也不是不可能呢!” 萧淑妃原本便不知所措的心思,此刻却被这玉凤一番推断,而引得有了些希望,不由目光一亮道: “不错…… 你说得也有道理。 而且本宫也曾听闻,当年先帝在时,皇后似是抓住了徐惠什么把柄,说她与某位皇子有私…… 当时人人皆道是吴王……后来徐惠以死明志,加之她向对先帝忠情,长孙无忌等诸臣又是不知为何,一味偏帮徐惠,有心替其抹灭,是以才不了了之…… 现在想来,空穴来风,必定有音。只怕当时对徐惠有心的,并非是吴王,而是已然身为太子的陛下。 是以长孙无忌这等原本再不干涉内政的老臣,才会努力帮着徐惠…… 不,他们却不是帮徐惠,却是帮的陛下呢!” 萧淑妃越说,目光越炽热,仿佛在绝境之中,原本已然绝望的人,突然得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狂喜道: “不错! 不错! 本宫当提防的,却不是这武媚娘…… 而是那徐惠之妹! 说到底,她也是像极了自己的姐姐的! 只怕这武媚娘,也是沦为了一枚棋子,被陛下拿来当成徐素琴的挡箭牌了! 否则为何陛下只将杞王过于她!?” 萧淑妃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兴奋,目光明亮道: “不错…… 不错! 论起来,本宫其实却是可以好好儿与这武媚娘结交一番呢! 只怕皇后也是看出这一点,是以才这般肯放下仇怨,与之相交…… 原因无他,只不过都是图着借这武媚娘之手,将徐素琴除去呢!” 玉凤笑道: “正是!娘娘,您可算是想通了!” 萧淑妃点头,笑道: “可不是本宫一味陷入表象,却不曾深入其理…… 现下想来,这等手法,不是陛下一惯会有的么? 是本宫没有仔细想过…… 玉凤,本宫当真是要好好儿赏你一番呢!” 玉凤心下得意,嘴里却只道: “玉凤谢过娘娘恩宠,不过玉凤甚么也不要,只要娘娘得宠,玉凤跟着娘娘,面上有光,也就甚么都有了。” 萧淑妃闻言,又是夸赞了好一番,这才着令左右,替玉凤去取了些赏物来。 玉凤见萧淑妃说赏便要赏,倒也不妨接下,于是谢过萧淑妃礼后,眼瞅着淑妃由几个小侍女侍奉着睡下,这才退下。 一出殿中,入得自己房间,她便从原本笑吟吟的神色,一变而为全身直冒冷汗,结着,左右看过之后,关紧屋门。 门关上的刹那,她不由得全身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喘了几声,才轻轻道: “你…… 你在么? 你……你叫我说的…… 我……我都说了……那样东西…… 那样东西,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屋里一片静悄悄,只有桌面上的灯火亮着。 突然一阵破风之声传来,灯灭了。 屋中央,突然现出一条黑影。 黑影中等个儿,全身也被一件黑色大氅蒙得紧紧地,除了露出鼻子以下的部位外,其他竟是半点也不得见。 然后,看着惊恐万分的玉凤,黑影慢慢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竟是听不出男女年岁: “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很好。 不过,那东西,眼下还不能给你。” “为…… 为何?! 我……我我已然是按着你的吩咐…… 已然是按着你的吩咐啊……” 玉凤颤声道,满脸惊恐绝望,似乎,黑影与她口中的“那样东西”对她而言,是关乎性命的紧要。 黑影怪异地低笑一声,如深夜中的枭吟,笑得玉凤全身汗毛直竖后,才慢慢道: “的确…… 你是按着我的吩咐,做了所有的事…… 她的确是似乎信了你…… 可是你跟了她这么久,不会天真到以为,她只凭你一番话,就会当真全信了么?” 玉凤一惊,颤得几乎成不了声道: “她…… 她她…… 怀疑……” “放心,她眼下根本没有想到你是有心的……在她看来,你这番话,只不过是为了讨她欢喜,而有些曲解事实罢了…… 她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接下来,你才要把一切都坐实……叫她相信你今天说的话…… 明白么? 一定要让她相信,当今天子真正爱的,真正宠的,不是武媚娘,而是徐素琴…… 明白么? 否则,一天她不信,那你一天,便得不到这东西。” 玉凤闻言,不由绝望道: “可是……可是没有那样东西,我…… 我只怕也是活不下去……” “这个你不必担忧……” 黑影一边说,一边伸出戴了黑色布套的手来,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圆形的小球: “这是一个月的量。 只要你服下,一个月内,它便不会发作。 可是也只有一个月。 若是这一个月之内,你没有让她彻底相信今天你说的话…… 那……哼哼,你也不必再用那样东西了。” …… 半晌之后。 黑影将那颗小药球放在桌面上之后,便如一阵风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房间中,只留下浑身颤抖地盯着那颗小药球的玉凤。 慢慢地,她抖着起身,走向桌子,拿起那颗小药球,闭起眼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然后,长出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目光中一片阴狠: “今日这些事,我一件一件,都会记得…… 将来,一定会一件一件地还给你…… 就如还给那个女人一样!” 她的声音,如一条冰冷的毒蛇,慢慢地在房间中延展开来。 而在她听不到也看不到的,这间房间里的角落里,那道黑影,盯着她,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里面有鄙夷,有冷酷,更有…… 比她目光中,更甚十倍的阴狠,或者是狠决!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七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看着在自己身边熟睡的李治,王皇后的目光之中,满是复杂与欢喜纠结。 夫妻这么多年,虽然李治从未曾真正地将自己放在心上,可是她对李治,却有着深刻的了解。 所以,哪怕是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能从内中,品味出他的心思来。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今日李治前来时,说她不诧异,却是假的。 说她不吃惊,也是假的…… 而最让她感到意外的,便是她最没有想到,李治今日对她的态度,竟然是异样的温和与柔软。 是以,她不得不多费心思,猜量一番,这位天子夫君,今日的温柔有加,是因何而来? …… 想啊想,想到了三更声响,她也没有想出个理由来。 是啊…… 他眼下,还有什么需要她的? 没有…… 蓦地,她的眼前,闪过一张美丽的脸。 一张美丽得叫她恨不得立时抓花的脸。 是她么? 是因为她么? 王皇后揣度着: 是因为她的请求……么? 想来想去,她再如何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眼下能够叫李治这般待她,能够说服李治这般待她的…… 只有她。 而且…… 只怕忠儿之事……她也是不少费心。 紧紧地,她握住了自己的拳头,即使尖尖的指甲扎进了肉中,甚至渗出血来,她也似一无所觉。 这世上,她最不愿欠的,便是她的情…… 所以…… 王皇后的目光,突然间转为阴冷,轻轻地,她张口,说出一句无声的承诺: “本宫不会欠你情的…… 本宫会还给你……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本宫的行事,本宫都会还给你……” 次日。 早朝之后。 太极殿中。 御书房。 李治因惦念其兄病安,遂召见已复康健的濮王,以慰其情,且又赏诸等药饵食膳之物,以示恩宠。 李泰谢恩后,便将一应东西,全部与身边小侍青河先行一步,带回府中,自己却留下来,与李治弈棋品茶,清谈一番。 “看见四哥你安好,朕也算是安心了。” 李治含笑一声,却叫李泰有些不自在: “真是…… 也不过是贪着稀罕物事,吃得有些伤了体罢了…… 主上便这等担忧,是臣的不是。” 李治忍不住一笑: “所以你便对外告曰你因风寒伤身? 哈哈……四哥啊四哥,你当真还是跟小时一样,没得改的心性呢!” 李泰也不介意,抚着又日渐圆滚,甚至比之前还要胖上许多的肚皮,一张圆润得几乎能双手掐出两块儿肉球的脸上,带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唉……四哥呀,自小儿便是自认人间最识珍味之人。 如今因着吃多了珍味而有些小疾…… 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好歹以后也知道些节制罢了。” 李治摇头,不禁无奈笑道: “四哥知道便好……到底你也是有些老病根儿,别叫再犯了。 好好儿养着罢!” 李泰谢过李治关怀,然后又道: “不过今日主上召臣前来,虽然是心怀担忧,可也未必便仅只如此罢?” 李治敛了敛笑容,捏起一颗棋子在手里揉了一揉,然后才正色道: “四哥知朕…… 不错,朕此番请四哥入宫,却是想问一问,以四哥之见…… 媚娘封妃之事,如何?” 李泰想了一想,却道: “皇后那边儿怎么样?” 李治想了一想,却淡淡道: “眼下她初得嗣儿,心里自然是欢喜不胜。 可是正因如此,只怕她却也未必肯给媚娘这个机会,一步上位呢。 毕竟在她眼里,眼下威胁最大的,却是媚娘。” 李泰也是点头道: “正是如此…… 而且只怕皇后也知晓,一旦主上有心立武娘子为妃为嫔,必然头一个要相面对的人,便是她。 是以,只怕她也是做了准备的。” “准备?” 李治抬袖敛眉,头也不抬,可是口中却发出沉吟: “四哥的意思是……” “主上要立武娘子之事,已成定局。莫说是她一介有名无实,眼下尚且连后宫之势都未完全掌握在手中的皇后,便是前朝那些老臣们,也都是默许之势。 尤其是舅舅……” 袅袅青烟中,李泰一张圆润可亲的脸,益发显得宝相庄严: “有句话儿说得好。家翁事,家公当知。 所以只怕她也明白,这武娘子之事她若想要掌握主动,那最好,还是抢在主上,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之前,开口向主上请命才是最好的。 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将来打算,这才是她会有的手段。” 李治抬头,看了一眼哥哥,然后才慢慢道: “可是四哥似乎不以为,等着她开口,然后顺势而为是个好主意。” 李泰点了点头,又落一子,这才道: “俗语有云,吃人家的,口难还,拿人家的,手难管…… 何况皇后一心二心,都欲保紧了自己的地位…… 若如今只为了立武娘子为妃嫔,而相皇后之机……实在无疑于饮鸩止渴。” 李治放下手中之子,又抓了一枚在手中,慢慢道: “那四哥以为,朕当如何?” “制敌先机,抢在任何一个抱着心思来替武娘子求立的人之前,先行一步,立武娘子为妃嫔。 这才是正道。” 李治意外地看了眼李泰: “四哥的意思是…… 除了皇后,还会有别的人,想借媚娘被立一事,取些好处?” 李泰也抬头起来,看着李治,突然神秘地一笑: “难道不是么?” 李治目光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泰,然后突然绽出一丝笑容: “就知道,瞒不过四哥。” 李泰却哈哈一笑道: “其实主上这般设计,当真是神鬼难测。 青雀方才说这话儿,其实心里也是没抱着底气的—— 不过到底兄弟日久,主上的心思,青雀多少也能看出几分。” 收了笑容,李泰正色低道: “不过主上,您确定,千秋殿那一位,会上钩么?” 李治头也不抬,眉亦不动,淡淡道: “若是此计对皇后,那便是必然不成—— 说起来,实在皇后是这太极宫诸女子之中,除去媚娘与徐姐姐外,少有的聪明人物。 可是若对她…… 绰绰有余。” 李泰想了想,倒也点头道: “也对,好歹那丫头,是她家生奴才,又是自小儿伴她到大,又是陪她入宫的…… 她便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最后背叛她的,竟然是自己最信任的人罢?” 李治冷冷一笑道: “那时若非是她,媚娘也不至于受那些苦…… 也该是让她尝一尝,被众叛亲离,自己人毁了一世的滋味了。” 李泰点头道: “也对。这些年来,她为了能够博那些空名儿,没少拿素节来当幌子折腾……好好儿的一个聪明孩子,都被她带成那样了…… 让她吃些苦也好。 不过主上,说起来,到底她也是三个孩子的娘,您若能饶得了她,还是多饶她一些的好。” 李治冷冷一哼: “就是因为三个孩子,朕才容她活下这么久…… 否则,早一杯鸩酒赐给她了! 这些年,她仗着朕的怜悯,宫中横行妄为,大兴酷刑,搜括珍宝…… 朕一点点一件件,都给她记着呢! 自她进了太极宫以来,宫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少女,都不能被她看见。否则不是死,便是伤,甚至有些更悲惨的,还要被她逼着落了妓户,坠入暗渊…… 没杀了她,朕已然是看着素节和两个女儿的脸面了! 可她呢? 从来不知收敛,不但行事妄为,甚至还打起了母后留在司宝库里的东西的主意…… 朕怎么容得下她!?” 李泰闻言,神色也是一变: “她竟如此大胆?!” 李治冷冷一哼,却道: “前些日子,她托了人,变了弯儿地向朕来讨要母后留下的金凤明冠,说什么她先天有心疾,需得那冠上的稀世明珠来疗养…… 哼!她倒是乐意把自己当妲己,可是也得看朕愿意不愿意变商纣!” 李泰也是叹息—— 李治所言之事,他也是颇有耳闻。 这萧淑妃,平日里受着李治宠幸,为事不端之处,却是极多。 而其中最惹李治,甚至是前朝诸臣,皇室中人都加反感的,便是三桩。 一便是贪婪过盛,竟然公开觊觎先皇后文德娘娘的宝物。 二是竟然因妒疑成凶,长年残害太极宫中姿色较为出众的少女。 三则是利用独生子雍王素节,百般设计,向李治邀宠。结果硬生生把素节调教成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行事狠毒的孩子。 而她自以为多年受宠,有些小要求也是无恙。却不知她这三条,正是犯了李治最大的恨处。 李治既然身为天子,又是一向力求向爱民如子的先帝太宗看齐,那自然是事事处处,以民为先。且不说平日里吃穿用度,他都是能省则省,能简便简—— 至少自晋以来,诸国君主,再也不曾听闻有哪一位君主,如他一般,每日膳食所费之资,尚且不足三百文—— 可是萧淑妃一人,便要费上足足两贯钱的食材方能止歇!需知这些东西,根本吃不完也吃不尽,泰半都是被千秋殿里给浪费掉了。 这倒也是小事,可因着这等浪费法,她之奉禄赏赐自然不够,于是竟仗恃李治宠爱,打起文德皇后留下的司宝库里东西的主意,这叫李治怎么不恼?! (这里稍微解释一下唐朝货币的知识,好教大家了解一下跟李治一样,被某些硬是要扭曲历史的学家们说得不堪一提的唐朝经济。 唐朝时的货币,实行帛币双实制。就是说钱是通用的货币,丝帛或者是织物类也是可以通用的货币。而这也成了唐时经济被人垢病的主因,什么“要不是非要用织物类当货币的话,唐朝老百姓的生活不会比隋朝还穷啊……”什么的话儿,也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而事实如何?事实上,抛开帛以代币制不提,因为楼主对这个实在没研究。可是唐时的钱币,购买力是相当强大的。为什么这么说?大家随便翻一翻唐史,就可以看到有唐时米,一石五文钱的说法。 五文钱一石米……什么概念啊!按照那时的钱-贯-银-金的算法的话,当时的一两银子,就算是最不值钱的唐高宗后期至武则天后期的这段时间里,也是相当现代的人民币2000多块了!而五文钱相当于现在的人民币多少呢? 楼主记得挺清,上历史课时老师算过,相当于现代的三块多钱。也就是说,那时候的米,合起来才五六毛钱一斤!!! 而当时的帛制又是如何呢? 因为铜钱当时基本上都是城镇在用的,而在乡村之中,则依然是奉行着以物易物的事情。尤其是帛类物品,所以后来李治也好武则天也罢,推行帛钱双制是有一定的历史要求的。 否则的话,当时的农村经济或者农村收入就会陷入一个巨大的恶性循环之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大家想一想,当时农村以是帛为币的。一旦朝政要求以铜钱为币,取消帛币制。那农民们为了交纳税租,就必然是要易帛为钱。而这样的情况下,必然会产生农民收入的再次盘剥,也会大大损伤农民的劳动积极性—— 虽然这样说来说去,还是封建剥削制度的不是,可到底,当时李治和武则天时期坚持推行帛币双行,还是有一定的好处的——不过在武则天晚期的几年中,经济已然大幅发展的情况下还坚持这一制度,的确是武则天没有料到,或者说她也已然是控制不了的事态了。 最后说一下,一匹帛,如果算起来的话,大约合当时的两百文钱。这样一来,也是大大激发了当时劳动人民的生产**与积极性了——只要自己家里织出一匹帛,就等于是两百文钱,肯定都有劲儿了。所以楼主私以为,这也是唐时妇女地位比较高的原因之一——谁叫男人不会织帛呢?哈哈!)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三十九 而且,若单单只是穷奢极欲,倒也罢了。 偏偏她还是个嫉妒难容之人,尤其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那些嫉妒与怨恨,总是叫人不知因何事而起,因何人而终。 而这样的情绪所带来的结果,便是大肆残害那些“有色媚上,以图祸乱后宫”之嫌的宫中少女。 别的不提,便是李泰,自这萧淑妃入东宫之后,便素闻其残害无辜少女手法之残忍恶毒,直叫宫中诸女胆寒。 甚至现在宫中还流传着一个说法儿: 但凡长得有些姿色的宫女侍婢,她身边必然都会有些好心的人,提醒着平时务必要自污其色,或者索性自残其容! 这等事态,直如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民间流传“福肢”之事! 是以这萧淑妃在皇室之中,也是颇无贤名。便是荆王元景那样人物,也是对之甚为鄙视。 这些虽然叫人鄙夷其人,可终究还算不得叫李治痛恨其事的祸根。 真正叫李治痛恨其事的,却是因为雍王。 自从雍王出世之后,宫中内外,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萧淑妃是如何利用雍王争宠,如何教唆雍王挑事,甚至,是如何教着雍王行事不乖,凶狠阴毒的。 这也是李治近些年来,益发离而其心的真正理由。 而萧淑妃自己,也未必不曾察觉,只是她一味以为,自己这般做,皆是为得李治爱怜之故。虽有些失了分寸,任性骄横,却是极投李治的心性…… 殊不知,她以为的任性骄横,却是李治眼中的罪不可恕。 …… “唉! 不过也是不能怪她会这般骄傲任性。 毕竟她却不若皇后,曾经亲眼见过那些……” 李泰眼见李治面色不好,有心转移话题,便叹息道: “其实这也是好事,否则主上今日之计,便难以成事。” 李治默默点头,轻轻道: “朕最庆幸的,便是自皇后与刘宫侍得窥之后,那些画像便早早儿地收起来,封印密室之中。 否则今番之计,不但难以成事,只怕还要害了媚娘性命。” 李泰不由失笑: “主上是否忧虑太过? 淑妃再如何狠毒,也不至于此罢?” 李治冷冷一笑道: “四哥,你可别忘记,媚娘之前‘中毒’之事时,她的反应,却是如何。” 李泰心中一惊,这才明白,原来李治对萧淑妃,竟然是早已起了杀心。 不过好在,他对淑妃也是颇为无感,自幼又是在宫里见惯了这等事,倒也无以为怪,只是稀罕自家这个宝贝弟弟,虽然自登基以来,屡有惊人之举,却是再不见起过什么杀心…… 别的人不提,便是他这等谋略,这等手段,手中又是握着影卫一支最佳的刺客死士之力,又是平日里总被那些老臣们顶撞得要龙颜大怒…… 却从不见动过一点儿行暗中剪除之事的心思,便可见李治为人,其实还如小时一般的仁慈。 可这萧淑妃,身为李治之妃,又有替李治诞育最心爱之子的大功…… 却依然还是被他视为非杀不可之人…… 摇头,李泰叹道: “罢了,她也是自做孽。 说到底,以主上这等性情,轻易也是不会对自己人下手的……别说自家人,便是稍亲近些的,也多半都得活命。 别的不说,只看朝中便知。一如当年,臣将主上逼到那种境地,还有眼下处处不利于主上的吴王与舅舅…… 主上都能以大仁之心包容之…… 便可知,那淑妃当真是自做孽,不可活了。” 李治抬头看了眼自家四哥,放下最后一枚棋子,赢定全局之后,才轻轻道: “四哥,这儿只有咱们兄弟俩,我也不怕与你说句真心话儿。 其实自从决意要得媚娘开始,我便早早儿替那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的这几个女人,立下了些后路—— 只要她们在这宫中,不惹事,不生非,尤其是不要去想着些什么不应该想的事的话,那我好歹也是与她们夫妻一场,夫妇情分总是在的,总是要好生照顾她们下半辈子,过得衣食无忧。 甚至…… 甚至若是那些没有子嗣的几个,她们想要离宫寻得自由,便是我找了个由头,想个法子,如当年父皇大放宫人一般,放她们自由也未尝不可…… 可只一条,她们不要怨恨媚娘,要恨,要怨,只要都往我身上来,都好,只要不要去怨恨媚娘,或者就算她们恨,也不要伤害她,那倒也罢了…… 可偏偏……” 李治咬了咬牙,哼了一声气之后才道: “可偏偏这萧氏,还有那杨氏,都跟皇后一样,犯了朕最不喜欢犯的错!” 李泰点头,也是无奈道: “不过也不能怪她们…… 到底她们也是氏族女子,自小儿被家教所教,难免有些争强好胜。” 李治抬起眼皮,淡淡道: “争强好胜?她们那哪里叫争强好胜?当叫愚蠢无知才是! 真正争强好胜的话,便当如媚娘一般,时时进益,处处得机!” 李泰却摇头苦笑道: “主上啊……天下女子,若都如这武媚娘一般,您说咱们男子,又当如何?” 李治扬眉,却淡淡一笑道: “四哥这可错了…… 若是天下女子都如媚娘这般,那天下的男子,只会更加进益…… 原因无他,只为能够叫自己心上的女子,全心依赖而已。 这……可不是好事一桩?” 李泰被说得哑然,却不由点头大笑道: “是是,倒是四哥不是了……” 一时间,兄弟二人仰声长笑。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宫门外,长街之上。 濮王李泰的马车,粼粼而过长街,一侧侍卫见状,无不叉手低头而礼。 车厢外,驾着马车,坐在前面的青河看看左右,思虑着是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的,便有些疑惑地问马车中,闭目凝神而坐的李泰道: “殿下,青河有一事不明,敢请殿下指教。” 李泰头也不抬,目亦不张,只淡淡道: “何事?” “殿下,方才主上与殿下说的,淑妃的那些事…… 当真都是真的么? 可是青河怎么没听说呢?” 李泰闻言,却是沉默良久,半晌才轻轻道: “天子一言,金口玉断。 无论是或不是,只要主上说是了,那便一定是。”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 青河有所醒悟,乃大惊道: “殿下的意思…… 难不成……难不成这些话儿,本就是主上着了人,有意宣扬,挑起诸人对淑妃之怨之恨的么?” 李泰轻轻一叹道: “是或不是,本王眼下也不知道了…… 不过本王倒是觉得,也许这些话儿,却也未必就是空穴来风。 毕竟以本王日常所见,穷奢极欲、教唆雍王之事,却非虚假——虽然这样的事情,也未必便是她自己的意思便是。 至于那残害宫人……” 李泰沉吟一番之后,才张开双目轻轻道: “有了前两桩大过,这一桩,有或没有,其实都无甚意义了。 所以,本王也不觉得,这当真就是主上为了武媚娘,有心抹污其名。” 青河想了一想,却道: “这倒是真的呢…… 那淑妃这等人物,之前武娘子在感业寺中欲借中毒脱身之时,便可知其心性阴狠了…… 不过殿下,您说她穷奢极欲与教唆雍王之事是有人诱导而为之…… 会么?” 李泰点头,轻轻叹道: “雍王之事,或者非人诱导。可是穷奢极欲,却是绝对有人刻意而为之…… 青河呀,若是本王日日赏你千金万帛,又是平日里,总是教别的人一定要事事处处,都叫你用最好的,吃最好的,使最好的…… 你却还能如眼下这般,俭朴成性么?” 青河想了想,断然摇头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道理,殿下早就教过呢!” 李泰点头,又道: “你一个男儿都尚且如此,何况一个本就喜华爱丽的女子? 所以依本王之见,只怕这三桩罪之首,却是这一桩…… 而偏偏也就是这一桩,却是有人,刻意为之。” “那……是武娘子么?还是皇后?” 李泰摇了摇头,目光有些茫然道: “赐东西给淑妃的,是谁?” 青河一怔,终究还是叹息: “结果,还是主上啊……” 李泰叹息一声,重重点头,向后颓然靠下去: “没错…… 还是主上。 青河……人真的会变的。本王……本王真的后悔,当年为何不曾发觉,那杨淑妃竟然事事处处,都在对年幼的主上,行些影响…… 以至今日的主上,这等行事阴绝……” 青河明白李泰之心,却一扬鞭轻轻道: “其实青河觉得,殿下应当欢喜才是。 毕竟当年的主上,不过是个有宠无权的晋王。 可是眼下的主上,却是大唐天子。 若是还一味行事柔弱,虽属善人,却非善事呢!” 李泰目光纠结,点头道: “是呀……你说得对。 如今的主上,已非当年总是需要躲在我身后的稚奴了…… 所以……” 他朗朗一笑,似心事全开: “所以眼下看来,本王也是时候,请调回封地了。” 青河闻言,不由大吃一惊! 永徽元年六月。 大唐。 朝中大事频发。 先,有高侃进攻突厥,于金山生擒车鼻可汗之大捷之报六百里加急,传回朝中。 朝中上下闻之,无不欢喜如狂。 甚有几位朝中少年初升之位末臣子,于朝中山呼万岁,喜极而泣。 而其他重臣如长孙无忌等人,也是欢喜不胜,大加上表,以赞天功。 大唐天子李治,更是龙心大悦,非但着令传与诸人,以江夏王道宗为慰军使,亲率皇城之外驻守之半数金吾卫三千人,于高侃回军之时,迎礼至长安城外,且又立时下令,传表天下,大封三军将士,且更以此机免赋税一成,以慰天意。 百姓闻之,欢喜尤胜文武臣员——一有边塞安定,民心更安之喜,二有天子仁善,体民恤下之喜。 一时间,大唐上下诸通渠要道,诸大城小镇之中,皆如长安一般,家家欢庆,户户谢恩。 又,不日朝中忽传奇闻,道因颇得天子宠爱而滞留长安城中的濮王李泰,竟自上表,请以先帝之遗嘱为要,自回其徙封之地。 李治闻言,惊而不舍,奈何李泰执意如此,只得痛泪而别。 李泰别时,天子亲以执手送而出皇城,更执其手含泪曰: 虽此日起,当归其封之地,然但有皇命,当速归朝中尔。 李泰笑应,又道: 但主有事,臣必归。然还请主上当以国体为重,不可因私情而时时召询,坏主贤名。 李治知其心意,不由泪难以止。 百官闻之,皆叹濮王之贤。 而其中更有三公之次,太尉长孙无忌,深以此事为例,遂于次日早朝之时,上表天子,力谏当着诸先帝之子,一如濮王之贤可为之。 李治闻言,虽感无奈伤怀,却也终难抗诸臣之意,遂只得下诏,着令即日起,先帝诸子,且当各归其封地,各主其位,自离京都为要。 …… 立政殿。 从一脸气急败坏的瑞安口中,得知李治下诏,着令诸王离京之事时,媚娘先是一怔,随后低头一思,却不由笑了起来。 “姐姐,你还笑?!主上此番可是危机重重呀!费了那么大功夫,好容易把吴、濮二位殿下给调回了朝中,如今濮王殿下也不知道哪儿不对了,竟然硬是要离京…… 这这这……这可不是给足了元舅公他们机会么!?” 媚娘却轻轻摇头道: “你呀…… 还是没看明白。 我且问你,濮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瑞安一怔,想了想却道: “他……聪明得很……不过此番……” “此番行事,在我看来,也是依然聪明如故。瑞安,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治郎为何急着要把濮王与吴王二位殿下调回京中?” “嗯……为了制衡元舅公,也为了能多掌握一些朝中政力。” “没错。那你告诉我,眼下,治郎于这朝中,得了多少政力呢?” “嗯……英国公自然不必说,最强的一股便是如此,至于那些五品以下官员么……仿佛濮王殿下在京里这些日子,是没少替主上招揽的…… 可是这样,也是无用啊!?毕竟朝中主事的,还是那些从四品以上的大员啊!可这些人,可这些人……” “都是长孙太尉的人…… 那我再问你,瑞安,治郎这般急着要掌权,却到底是为了什么?” “嗯……为了政令可以行通,也为了……” 瑞安看了眼媚娘,却不吐口了。 媚娘点头,轻轻道: “不错,还有为了我。 而眼下,我已然是回宫了。政令之上,虽然有些不通,可是眼下再依靠着濮吴二位殿下,也是没有什么能够拿得下的人了…… 瑞安,你也当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这二位殿下,在朝中之势又是如何。所以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儿,眼下濮王殿下也好,吴王殿下也罢,在治郎这盘棋之中,若是还留在长安城中,那必然是只能成废子了。 不止如此,濮王殿下也罢了,那吴王殿下……说实话,吴王殿下的心思,至现在这个份上,便是我也是看得不甚详透的。 说他有心夺位么,却也不像;可若说他完全忠心,也不似那样…… 所以治郎眼下,既然已是尽量得了自己所能得的权,那最好的办法,便是趁着长孙太尉还没有狠下心来,决意要除去这两位日后对治郎来说,还有极大助益的兄长才是。” 瑞安听得傻了眼: “姐姐是说,此番主上却是为了保住二位殿下?” 媚娘点头: “别的不说,这些日子以来,长孙太尉等人行事之间,是越来越防着这二位殿下了——尤其是吴王殿下。 我听治郎说过,此番高侃将军大胜得归之消息传回京中之时,长孙太尉头一件事,便是加派了三倍的人手,去盯着吴王府。 瑞安,长孙太尉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他这等慎重行事,只怕还有些心思,却是想要借此机会,对吴王不利啊!” 瑞安总算明白了,又叹息道: “主上偏偏又是个最不忍看着手足相残的——一如当年,濮王殿下都把事情做得那般绝了,他也是没忍下心来害了他…… 所以尽管知道吴王只怕也是有些私心,可为了保着他一条命,更为了敲打一敲打他,所以借着将濮王殿下送回封地之机,也一并将他遣回,以保其命…… 是么? 可是濮王殿下……” “濮王殿下,却是他自己的心思。” 媚娘淡淡地看着前方: “前些日子,我也是与他见过面,谈过一番的……以我看来,只怕是治郎此番对淑妃的行事,却叫他有些遗憾罢了……因为此番治郎对淑妃行事,实在太像当年杨淑妃行事的风范了。而濮王殿下一生最恨之人,便是杨淑妃…… 所以他一时不能理解,也是有的。 不过还好,他总算是不曾恨过治郎,依然还是那个一味护着自己弟弟的青雀殿下,总是觉得弟弟没有什么不好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被杨淑妃有心调教而成…… 是以不用多少时日,他还是会因为心里念着治郎而回京来的。 而且他这些日子的身子,也的确是日益不堪重负……去封地静养,总是比留在接下来,注定是一片血雨腥风的长安城中好得多。 对治郎而言,若说遣吴王是为了保其命,那送濮王殿下出京,却实在是无奈之举——比起吴王殿下来,治郎还是更希望,濮王殿下永远不要离开他左右的。 毕竟,他们一母同胞的三兄弟之中,最疼治郎的,是濮王殿下。现在还活着的…… 也只有濮王殿下了。” 媚娘一声轻语,却叫瑞安不由微湿了眼眶。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一 两主仆一时间俱都沉默,再不多言。 好一会儿,媚娘才抬起头来,强笑一声道: “是以此番虽然是有治郎的心思在里面,可未必濮王殿下,自己便也不知…… 给他些时候罢! 他总是能想明白的。 想明白了,自然也就回来了。” 瑞安点头,又沉默一会儿,然后才轻轻道: “不过姐姐,接下来的事…… 怎么办?” 媚娘想了一想,却不动声色道: “杨婕妤那里如何?” 瑞安上前一步,俯在媚娘耳边,轻轻耳语几句。 媚娘点头,这才道: “那便好。 这样一来,治郎那边安置好了朝中近时大事之后,便可立时动手处理这些了…… 如此,便是长孙太尉,只怕也是想不到的。 不过你还是要防着些,免得事机败露。” 瑞安点头道: “姐姐安心。 早先我哥哥与瑞安说这些时,瑞安便想到了这一点上,是以特特地通禀了李师傅。接下来的日子里,哪怕千秋万春二殿死了一只小老鼠,咱们也能立时得知。” 媚娘点头: “如此最好…… 那便依计行事罢!” 瑞安点头,悄悄退下。 …… 次日。 太极宫中。 因近日朝中喜事繁多,虽有濮吴二王离京之伤使李治心中不快,却也仍难掩其喜。 是以朝后,为求李治龙心大悦,天下百姓群而效之,内侍监王德遂传令左右,道宫中各殿小膳房中,可各制“欢喜饼”(一种以荔枝为主料做馅儿的甜点),以博其吉祥名儿。 于是,宫中各殿内,便各制其饼,各斗其心。 且更有萧淑妃所在千秋殿为首,头一个做出新花样儿的饼来,四处分赠,以示其殿中新厨之手艺高绝。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内。 “萧淑妃还在那里,送她那些没人要吃的饼么?” 王皇后端坐凤位之上,一壁仔细吹着茶中浮沫,一壁缓缓问道。 侍怜奴淡淡一笑,叉手躬身行礼,道: “娘娘说得正是——其实依奴婢看来,这饼别人吃或不吃,她倒是不在意的。 要紧的是她要送出去便是。 说句失了尊卑的话…… 奴婢以为,她这却是在做戏呢! 却不知是做与陛下看呢,还是做与宫里其他的人看。” 王皇后抬起描得精致的眉梢,看了她一眼,却合起茶碗,然后慢慢道: “既然是做戏给别人看,那自然是做给最大的那位看是最好…… 这等戏,自然是要做给陛下看的。 只可惜眼下陛下眼里虽还有她,可心…… 却早是已然被拴死在立政殿了。 她那些小伎俩,也不过哄一哄自己罢了。” 怜奴含笑应是,又问: “那娘娘,咱们……要不要也给她添上一些喜庆呢?说起来,娘娘到底是这太极宫之主。这些事情,本就该是以娘娘为首。 眼下这萧淑妃这等行事,虽则宫中人,甚至是陛下都知晓是怎么回事…… 可是宫外的人却未必如此呢!”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必。 既然她已然有此举在前,那咱们便不能跟而从之—— 便是想做些什么,也当是有些新意出来。 若是一味跟着她走,反而会教陛下觉得,咱们是在刻意与之争锋。 一个不好,说不得陛下方将对咱们起了些重视的心思,便又被打没了。” “那娘娘,咱们却也不能看着萧淑妃一边儿独大呀?” 王皇后点头,轻轻放下茶杯,缓缓走下台阶,来到花架之前,一边看着那些花,一边慢慢道: “所以,咱们要等。等着她出手,然后再说。” 怜奴一怔: “萧淑妃?” “不…… 是立政殿的那个人。”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啜着微冰的果子冻,一边儿听着瑞安的回报。 慢慢地,她点了点头,叹息道: “说到底,萧淑妃还是没有放弃她对后位的心思…… 罢了,既然如此,那咱们也当真是不必再替她拦着治郎…… 一切自然便如治郎所愿为是。” 瑞安会意,点头退下,直奔太极殿而去。 …… 三日后。 太极宫。 朝中大事初平,好难得宫中平静几日的时候,突然却从后苑之中,传来一条令人震惊的讯息: 昨夜子时,杞王生母杨氏婕妤,突然中毒,一倒不起! 消息传开,立时三宫六院,七殿十八轩,都是一片轩然。 李治如何震怒,自不必说,单单是万春千秋二殿之主,王皇后与萧淑妃,便是再无那般吃惊之态了! 所有的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要害死一个小小的,已然被贬的,绝对无法再度复宠的婕妤? 而她的死,又能给宫中眼下已然是晦暗不明的格局,带来什么改变?! …… 午后。 立政殿中。 **之中。 媚娘早早儿地叫人在**之中搭起了凉棚,架起纱幔,摆上凉桌,凉点…… 只等着素琴前来。 不多时,果然便闻报,道素琴将至。 媚娘欢喜不胜,便亲自去迎了她来。 两姐妹许久未见,这初一见面,自然是欢喜不已,于是手牵着手儿,好说了一会子话,这才携手同归,歇于凉棚之中。 媚娘见素琴虽然还是一身新孝,可好歹也是气色好了许多,不由欢喜,又是宽慰,便着瑞安文娘上前来,先见过素琴,又上了茶点,这才摒退诸人,饮乐一番之后,开口道: “杞王此刻,是跟着主上走了么?” 素琴点头,轻轻拂了拂手中茶盖,淡然道: “主上一大早儿便到素琴殿中来了。 是时杞王还没起,所以素琴也没叫,只等着杨婕妤处来了消息,这才叫了杞王起身,跟着主上走呢! 姐姐安心。” 媚娘却失笑道: “你办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 她沉吟之态,却叫素琴有些意外,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无事……” 媚娘见素琴担心,不由笑道: “我不过是想到,主上此番去你殿中,却是替你挡了一挡那些流言了…… 至少日后若是杨婕妤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再有人,说是你的心思了。” 素琴点头道: “有皇后这个例子在先,只怕眼下四位皇子中的其他三位,无论哪一位有些异动,都会引得前朝后宫,一并发难…… 姐姐倒是仔细为素琴着想,借着主上治理那前朝之事的机会,硬是将王皇后纳嗣之事,推了半年有余,且还在素琴纳嗣之后…… 这样一来,谁也不会觉得素琴纳了杞王为嗣是件怪事了。 而且此番,主上又是特特地赶在杨婕妤之事兴起之前,到了延嘉殿里…… 如此,再也不会有人想到,杨婕妤之毒与素琴有什么关系。” 媚娘却接口道: “本来便与你没什么关系。 虽然咱们姐妹俩,为了你姐姐,总是有些事,不得不为之…… 可是这毒杀杨婕妤,却是她自己的本意,与你姐姐,与咱们姐妹均是无关。 只是奈何在这太极宫中,你便是再清白的人儿,若不小心提防着,只怕也会落得个一身污名不得清的地步…… 所以才无可奈何,强力而行罢了。 不过总是还好,说到底,事态也一如咱们希望的那般发展就是。” 素琴点头,又轻轻道: “说到底,还是主上跟姐姐,一味地护着素琴…… 否则素琴只怕早就不知尸骨何处存了。” 媚娘叹息,然后又问了一句: “这个月…… 几次?” “带前些日子萧淑妃送饼之事…… 已然是六次了。” 素琴冷笑道: “她是当真见不得我活了。 姐姐,只怕接下来,她便也要害你……” 素琴这般说着,却见媚娘神色如常,不由大吃一惊道: “难道她对你也下手了?” 媚娘却也冷冷一笑,放下茶碗道: “老对头赠饼给死对头…… 这般好的机会若不良加利用,反而不像她的行事为人了。 不过她倒也聪明,早料到萧淑妃只怕也是小心着要算计她,是以只不过是将计借计罢了—— 只是将萧淑妃安排好,用来诬陷于她的死士,早早儿拿住了其家人做柄,危胁着一旦事发,便立时易节反攻萧淑妃罢了。” 素琴闻言,皱眉厌恶啐道: “这两个女人…… 姐姐,当真是如主上所言,若是她们一日不死,只怕这太极宫里,便是一日不得安宁呢!” 媚娘却摇头道: “这些话儿,不过是主上的气话,咱们却不能往心里去。 至少,不能指望着主上替咱们报仇—— 姐姐这话儿,倒不是说主上是个为了皇权国政,可以牺牲你姐姐这份仇的人——” 素琴却点头道: “姐姐这话儿说得明白,素琴也明白,其实若论起来,只怕主上想杀她们二人,还有上一多半,都是因为我姐姐…… 可到底他眼下也是处境微妙,再者这些事,本来就是后宫里女人家的事,若是把主上也扯了进来,总是不好。 咱们自己行事便是了。” 媚娘点头,这才道: “也就是你明白了…… 不过也好,主上虽然不参与此事之中,可是他的心里,还是念着咱们的。 否则这一系列的行事,便不会是他这般事事处处,给咱们制造机会。 只是奈何咱们朝中无人,不能替咱们将一些话儿,按着咱们的意思,传入那些关陇重臣的耳朵里…… 否则王萧二人,早就不得活路了。” 素琴也是点头,戚戚然道: “之前我也是试着跟父亲说过的,可是奈何父亲虽然也是有心替我姐姐报此大仇,清洗污名,却实在是生性耿直,又是素日里不常与朝中重臣来往……” 媚娘点头道: “你父亲的确不能做这些事—— 你姐姐的清名,我未能保得住,结果害得她为证自己对先帝的情分,证自己的清白,而自寻死路…… 已然是叫我遗憾终生。 若是再因着这些小事,把你父亲也连累了,那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无颜去见你姐姐了。 所以,咱们却是得换个人行事。 ——毕竟,她们在后宫有权有势,若要除之,只有依靠前朝之力。 而且说起来,前朝到底也是比后宫势大的。” “姐姐说得有理。自古一妃难敌三臣…… 只是却要换谁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转头笑着看素琴道: “唉呀!倒是把他忘记了…… 那个姓许的好色小人,你还记得么?” “姐姐是说…… 许敬宗!?”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二 媚娘点了点头,这才向前凑了一凑,低低道: “说起来,这到底是他最拿手的事情。 比起来咱们多年受这仁德良心束缚,他总是能行得更肆无忌惮一些。 虽然为了尽量不脏了咱们的手,可更要紧的是,他因为办多了这样的事情,做起来总是比咱们稳妥得多。” 徐素琴点头,黯然道: “别说是姐姐,便是我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媚娘直视着她,突然轻轻一叹: “我与你姐姐,当年何尝也不是如此想法呢?” 二女一时沉默,良久,徐素琴又道: “那…… 该如何安排是好?” 媚娘想了一想,却道: “这些事,始终是你我不出面较好。 否则一旦咱们出了面,这事情,就变了些味道,只怕会有些变化。 所以还是得让瑞安去办这件事。” 素琴点头,然后又问: “那如何下手,姐姐早就想到了罢?” 媚娘摇头道: “找你来,正是商量这件事。 好歹也是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素琴咬唇思虑良久,然后才道: “论起来,若是许敬宗这等人物,自然是知晓如何应对。可是既然是这等人物,必然便会免不了的私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因着他这番私心,而坏了大事反倒不美。 所以姐姐,素琴以为,还是咱们定下计来,教他行事为好。 至于如何定计…… 素琴觉得,不妨从王皇后处下手。” 媚娘目光一亮: “从皇后处?” 素琴见她如此意外,不由愕道: “素琴说错了么?” 媚娘却笑着摇头: “不…… 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能想到这个法子…… 一般人看来,若是要在王萧二人之间挑些事出来,最佳的下手对象当是萧淑妃…… 可你却选了王皇后…… 却是为何?” 素琴闻得此言,这才松了口气,笑一声道: “原本素琴也是想着从萧淑妃处下手较为容易的……毕竟她个性如此,又是破绽颇多…… 而反观皇后,倒是滴水不漏,更加谨慎些。 只是如今因着几番事发,都在萧淑妃身上,是以素琴想着,若是此番还从萧淑妃身上起事,只怕便会惹人怀疑,甚至起了些差错也不是不可能。 再者俗语有云,先易后难,事不过关;先难后易,高天阔地。 所以素琴才想着,若是能先将最难出事的王皇后拿下,那以她在宫中风评,想必不会有人想到,此事是咱们刻意为之…… 而且说不好,还能借此良机,将皇后进一步拉得下水呢!” 媚娘点头,道: “没错。 我也是这般想的。 若是萧淑妃…… 她到底在这宫中树敌众多,又是明打明晃的。 一旦出事,这样的局势反而会成为她最佳的自辩借口。所以到时,只怕又会如之前一般落个不了了之的下场。 但皇后却非如此。 皇后一边,在宫中人看来,真正的敌手只有一个萧淑妃,而且她平日做事谨慎,这等大事发生,若说她完全不知情,只怕她自己也是说不出口的…… 所以拿她开刀,倒是最好。 只是正如你所言,到底她平时行事滴水不漏,要想做些手脚倒也不易…… 好在,之前我早有准备,在她殿中,种下了几颗不大不小的火苗…… 只为了日后所用…… 今日看来,却正是点起大火的良机呢!” 素琴一怔,喃喃道: “火苗? 良机? 姐姐在说什么?” 媚娘却只笑不语,扯弄着衣带,半晌才轻轻道: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 不过既然咱们两个都觉得如此甚好,那…… 明日便传了许敬宗,只等着宫里传出消息,便当立时行事为好。” 素琴一向知道媚娘之能,更极为信服,闻得媚娘此言,倒也不再多问,只点头应是。 媚娘见她如此,也是心中爱怜,又轻轻握了她的手,问道: “对了,杞王那孩子,可还对得上你心?” 不提上金,素琴倒还是一片温和之态,一提这孩子,立时她便是一脸的无奈委屈,兼之愤怒不解,更摇头道: “唉…… 姐姐,若非你说,纳这孩子为嗣,是为了日后之用…… 素琴当真是都想请主上立时赐他还其母身侧了!” 媚娘有些意外: “怎么,他不听话么? 嗯,或者是因为不在生母身边罢? 小孩子,总是这样的,你多对他好一点,他自然会对你也好的。” 素琴却苦笑摇头道: “姐姐这样的话儿,我姐姐临终之前,也是再三吩咐过的。 她说: 若待她一去世之后,姐姐你必然是要想尽方法,为素琴寻得一个可以承嗣的皇子或者皇女,以保素琴在宫中之身的…… 而且以她之见,多半便是杞王。而杞王之心性,我姐姐也是清楚的,所以还特特地交待了素琴,务必要忍耐,要有耐心…… 所以她也是再三叮嘱,不可急躁的…… 可是姐姐,你哪里知道,那杞王,根本便如他生母一般……一般……” 素琴到底是个端庄女儿家,一句“无耻”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只得咬牙半晌,轻轻道: “他可当真是如他生母一般,狡猾惫懒,阴毒之极了!” 媚娘与徐氏姐妹相交如此之久,从未见过素琴这等表情,不由讶然,坐直了身子道: “好妹妹,你先别急,且说与姐姐听,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于是,素琴便将收嗣杞王之后的事情说了一遍与媚娘听: 原来这杞王自幼受其母杨氏所教,竟然也是如那雍王一般,被母亲生生教成了一个面善心恶的小坏胚子。 自从他母亲出事,他被嗣入延嘉殿中之后,他表面上看着,似是其伤其悲,人闻可涕之态,可实则私下里,却是与那年纪小小的雍王结党拉伙,以着不足十岁的弱龄,竟直欲将这延嘉殿内外,翻个天出来。 他未入延嘉殿时,平日里素琴便极不爱出门: 一来必然自己是要离宫的,这宫里内内外外,哪一个都是人精,不想被人看出什么问题来。 二来,也是宫中诸妃,因着她极受李治宠爱,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相忌相妨的心思在,她不想惹事给一直照顾自己的媚娘与李治添麻烦,所以也是少出殿外。 三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她天性如此,喜静不喜动,所以也不耐烦出殿去,听别人闲话。 话说如此,可她到底也是喜山爱水的,所以平日里那山水池边,她也是要常常去的。 毕竟最近一直在宫外办事的李德奖,也是常常要从这里经过,能见上一面,对她也是心中宽慰。 可是自从这杞王入殿的第二日起,她便不得不日日留在殿中,防着这不过十岁的小儿了。 为何? 原因无他,杞王上金入延嘉殿的头一晚,便竟趁着众人休息,守卫松懈之时,竟悄悄潜入延嘉殿中小库内,到处翻翻找找,竟是将当年媚娘的一些私信给寻了出来,拿在手中,意图去与那雍王一观,看一看能不能对媚娘,或者是这个待他极好,他却总以为是别有所图的徐婕妤,有所制胁呢! 若非当时正好因为德奖思念素琴,又素知这杞王性情不端,与雍王这些日子交往之多,也是颇为警戒,正在杞王欲开启那私信,一窥内事之时出现,拿他个现行,保住媚娘私信,只怕此番,便要坏了大事! 素琴当时知晓,当真是再不敢信。 看着面前那个年纪小小,却一脸哭泣泪痕的杞王,她犹豫了一番,终究还是信了德奖。 原因无他,对她而言,这个太极宫中,若还有两个人,能如德奖一般永远不会伤害她的,那只会是李治与媚娘。 所以因着这个原因,尽管她表面上信了杞王所诉,年幼无知,贪玩好奇才翻了信出来的话儿,可私下里,却是吩咐着李治派入她殿中,以充内侍的两个女影卫,叫她们小心提防着这孩子。 果然,德奖所料不差。杞王见一事不成,安分了不过三日,竟又生一事: 就在那一日,素琴因姐姐出陵之事而离开殿中,欲带杞王同行,却又被他以身子不适的理由赖了过去。 素琴因姐姐之故,当年也曾相助过孙思邈离宫在外生活,因着此故,多少也懂些医道,眼见着他并非有什么病态,心知有异,于是便着意提醒那二女侍,小心着事。 结果,她刚回殿中,便见杞王被那二女侍紧紧关在殿内小室之中,破口大骂。于是惊问其故。 一问之下,当真是怒恨难消,真恨不得立时将这小恶魔丢出延嘉殿中去! 你道为何? 原来这堂堂帝子皇孙,杞王殿下的李上金,竟然趁着养母不在之时,借口要读书,竟潜入书房之中,意欲将养母信件拿来,刻意模仿篡改一番,以达诬其与李德奖私情不轨之效! 此事一出,当真是叫素琴又惊又怕,险些便要昏了过去! 一来到底她与德奖之间,虽然清白无垢,又是李治天意如此,可到底此事牵涉甚广,一旦被翻出,必然是无数人家破人亡之灾。 二来,也是恨这李上金身为皇子,更为李治之子,竟然如此狠毒阴险! 于是不由得气愤难当,欲行责罚,可那上金又哭又告,将一切只推到雍王李素节的身上,吃准了素节之母萧淑妃位高权重,又是向来有心寻素琴的不是,竟一味脱赖耍奸! 素琴虽明知此事只怕非是萧淑妃之计,甚至便是那素节,虽然素性阴狠,却也未必如此不堪…… 可到底是自己不愿多事,于是也只得强忍下来,佯做安慰之态。 一侧,媚娘听得之前这杞王竟然敢私入小库翻阅私信,已然是脸色沉沉,如今听得素琴这般怨恨,不由更加怒道: “想不到这孩子如此不争气!当真是丢尽了他父亲的脸面!” 媚娘越想越气,一怒之下,竟然拂袖将身侧茶碗打碎,割破了自己手指,结果慌得素琴忙上前来看,又是心疼又是急着替她包扎。 而另外一边,瑞安闻得声响,也忙忙来看,见得姐妹二人如此,倒也是机灵,想到可能与那延嘉殿中的杞王有关,便道: “姐姐也是不必生气了,这杞王行事下流,心性不佳,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扭得过来的。 有母如杨婕妤,他只怕也难好到哪里去。 若是为了主上的话,那日后待这些事一了,姐姐将他好生收在身边,调教纠养着,也就是了。” 媚娘闻得瑞安如此言说,不由一诧道: “你也知道这事? 为何不早跟我说?” 瑞安却摇头一笑道: “是主上不叫说的。主上说若是叫姐姐知道了杞王殿下这等心性,那便是此事再有良机,也必然不肯再叫徐婕妤带着他的。 可是眼下为了徐婕妤好,除去杞王,也当真是再寻不得第二个良嗣了。再者婕妤与杞王,终究也不过是三个月的母子而已,只要好生提防着就是。 所以这才刻意地瞒着姐姐。” 媚娘闻言,转脸看着素琴,素琴点头,低低一叹道: “姐姐,主上也是为了素琴好,想必姐姐虽然生气,可也明白,眼下素琴只有杞王这一条选择了。 其实今日素琴说这些话儿,倒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眼下离三月出宫之期,越来越近。姐姐也是终究开始动手收拾王萧二人,想必素琴离开之后,这杞王殿下,依着主上的心思,必然还是要落在姐姐名下…… 所以素琴才想提醒一番姐姐的……” 媚娘闻言,不由又内疚又感激地握了素琴手道: “倒是对不住你了…… 谢谢你,这般待我。” 素琴却一笑,反握了她手道: “姐姐这话儿却说得不是了…… 这宫中,除去姐姐与主上,还有……还有他,我的家人,却有几个呢?” 媚娘闻言,看着素琴那张一发出脱得像徐惠的脸庞,不由微微湿了眼眶,伸手将素琴拥入怀中。 …… 永徽元年。 六月十六。 太极宫中。 因承李治之旨,宫中将于甘露殿前庭院之中,大行明月宴,是以早早儿地,诸殿之主,除去那因守着立政殿中徐惠灵位而不得出之的武娘子、徐婕妤之外,便各自做了打扮,携子带女,扶侍倚婢,来到宴中。 不多时,李治也早早了了政事,特特赐了一干重臣一并入内宫行宴。 诸人山呼万岁之后,方将待酒,便忽闻一阵惊乱之声: 原来那被贬至后苑,以至发疯的杨婕妤,竟然口吐墨血,出现在甘露殿前!!!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三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正与素琴自取了酒点果品,一道来食时,却忽然闻得一阵急匆匆脚步声奔入。 二女诧异回头看时,却见瑞安一脸气急败坏往内奔入。且他头顶的纱帷(就是纱帽),也是歪了下来。 “怎么了?急成这般模样?” 媚娘不由讶然。 瑞安站定,半晌才气喘吁吁道: “姐…… 姐姐! 大事不好! 那……那个天做死的杨婕妤,原来一直是假疯! 她她她…… 她眼下竟然趁着乱,无人看管之际,跑到甘露殿前的大宴上去,去说姐姐要毒死她!” 媚娘闻言,却是轻轻一笑,看了眼闻言立时紧张起来的素琴,然后又看了眼立在身后,一脸冷笑状的六儿与文娘,却摇头道: “我当什么事……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瑞安一怔,似有所悟: “姐姐…… 早就知晓?” 媚娘悠然抱膝,看着殿外月色道: “算不上是早就知晓…… 只是当时与她议定其计时,便料到心性如她,必然会生出些反骨来…… 所以早做了些安排罢了。” 瑞安一怔,却实在不解: “姐姐的意思,瑞安实在不明白……不过既然姐姐说无事,那瑞安倒也安心了。 只是眼下事情闹得这等大,只怕不多时,那反骨恶妇就要引了皇后与淑妃来咱立政殿了…… 却不知姐姐。” 媚娘却哈哈一笑,不作答。倒是一侧的素琴似是放下了心,含笑道: “瑞安,虽说此番是你急糊涂了,可也见得,你当真是把武姐姐当成自己亲姐姐般在乎了…… 也是难得你这番忠心。 不过你倒是当真不必在意呢!” 瑞安却讶然道: “瑞安实在愚钝……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琴与媚娘还不及做答,便听闻殿外传来好大的动静。 媚娘看了眼不安的瑞安,再看看同样有些担心的素琴,含笑轻轻拍了拍他二人,这才转身过来,正色理装,徐徐出殿。 出得殿外之后,瑞安与素琴,却是同时松了口气: 虽然远远看着,立政殿院门外,无数人影影绰绰,可是站在殿院之内的,却只有李治、长孙无忌、衣着末微官袍的狄仁杰,以及率领一众近卫与长侍的王德,和初升金吾卫大将军,且带了两队精英金吾卫入内的契苾何力将军几人。 对了…… 瑞安自己怪自己大惊小怪: 怎么就忘记,这立政殿非同他属,若非天子李治,正式颁下解印诏令的话…… 其他宫中人等,甚至是朝外大臣,无召也是不得入内查证的呢! 在媚娘的率领下,众人下跪,叉手叩拜行礼。 而在跪下的刹那间,瑞安看了眼也一脸安心神色的素琴,二人淡淡一笑,心里大石终定。 “都起来罢!” 尽管声音努力掩饰着,故作威严,可是李治看向媚娘的眼神,还是一味的柔软温和。 媚娘率众谢礼之后,方才起身。 这时,一侧长立的王德,便上来,一脸义正词严地将今日为何突然降驾立政殿之事,说明与媚娘听: 原来,杨婕妤入宴之中闹事的时机,算得当真是极精准,正正好便是诸位大臣正欢喜之时。 是以如此一来,诸臣闻得事与那武媚娘有关,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于是王萧二女闻得这等大好良机,更是极力进言,请李治驾降立政殿,查清此事,还杨昭仪一个清白。 众心如此,李治也只得做出一副不甘不愿之状,在询过长孙无忌与王皇后等诸人之意后,选定之前明广厅审案之时,为人精识的狄仁杰,一道入立政殿查案。 于是,一众君臣后妃,浩浩荡荡地跟着李治玉辂来到立政殿前,虽因天子诏令有故,可入其内之人并不多,可其他的人,也不肯放弃,反而是执意立在立政殿之前,看着事态发展。 而王德便依着李治诏令,又为着长久之计,便在长孙无忌与诸人之前,表现出一副冷淡神色,将事情说明,又立时传令左右诸内侍监中近侍与契苾何力所带来的两队金吾卫一道,入立政殿搜查。 媚娘心知王德此番,却是按计行事,是以却也只做出一副平淡顺从的样子,一声不吭地与素琴立在一侧,安然垂首。 尽管她知道,长孙无忌也好,李治也罢,甚至是殿外那些人也罢…… 都一个个地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却依然淡然处之。 不多时,殿内便传来了消息,说有收获。 殿内殿外诸人闻言,皆是一振。 李治虽然容色有惊,却倒也还算淡定,于是便着令立时奉之而出。 不多时,一队金吾卫与两名小侍便奉了一只瓷盒而出。 揭开瓷盒之后,那小侍之一便言道: “陛下,此物正是与那使杨昭仪中毒之物一般无二!” 立在媚娘身后的瑞安与素琴闻言,心中一惊,便欲上前一步,替媚娘开脱。 可是他们还未及动静,便被人拉了住。 二人微转眼角去看时,拉他们的却是六儿,而正对着他们轻轻摇头,眼角带笑的,却是文娘。 这下子,虽然二人有些担心,可到底文娘与六儿是不会害媚娘的,更何况眼下看来,媚娘只怕早知此事,有所安排,是以也只得按下心来,听着李治媚娘说话。 李治看了一眼那盒子,又看了眼长孙无忌,一脸犹豫之后,终究还是看向了媚娘: “你…… 这盒子,可是你的?” 媚娘看了一眼那盒子,然后温顺而柔软地道: “有禀陛下,此物妾看着眼熟,不过却非妾之物品。” 李治一皱眉,一侧王德便立时冷笑一声,接了口上来: “武娘子这话,说得好生轻巧…… 你看着眼熟,却不是你的东西…… 那难不成,这立政殿里,还有不是你的东西的么?” 此话一出口,长孙无忌立时皱起眉看了立觉己有失言,正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王德一言,心中暗叹: 唉…… 王德也是太心急了。 不过…… 他转过头来,看着媚娘,又以眼角扫了一眼那殿外影影绰绰的人群,不由轻轻摇头: 只怕此事,还当真非这武媚娘所为…… 至少他是实在不能相信,当年不动声色之间,便助了时为晋王的李治,除去了先帝也头疼不已的韦昭容的那个机慧少女,会做出这等纰漏若昭的蠢事来。 长孙无忌到底是老于此道,是以虽然心思动荡,可是眼神之中,却无甚大的变化。 只可惜,在场之中,李治也好,媚娘也罢,甚至是那年轻气盛的狄仁杰…… 都多少察觉了他的心思。 于是,狄仁杰第一个看了一眼李治,又看了眼武媚娘,然后心下了然,垂首不语,只待自己被点名之时再行出声。 媚娘见狄仁杰似有所了解,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李治,交换了一个在场诸人之中,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眼神之后,轻轻道: “王公公此言,倒也非错…… 只是媚娘到底只是寄居立政殿中,这殿中本是文德皇后娘娘所留福居,是以多半东西,媚娘是不敢动的。 所以…… 媚娘才说,此物看着眼熟——因为它的确是在立政殿里见过。 可是媚娘见它之时,却是在文德皇后娘娘的宝库之中见到的……所以媚娘以为,它却是文德皇后娘娘的东西。 所以,既没往心上放,也没有想太多……” 媚娘这般言语音调,说不出的柔顺谦和,兼之其口口声声之中,都只叫文德皇后一声娘娘,不由得便叫长孙无忌,微微松了口气。 因着如此,又是念着来之前,私下里得的密报,多少也明白此番她也是被人刻意枉屈。 加之那枉屈她之人,也是他最忌恨的杨氏一族中人…… 罢了,到底还要留着她,制衡宫中之势…… 长孙无忌一思及此,便叉手一礼,开口道: “主上,老臣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李治就等着他这般态度,闻言,立时笑道: “舅舅这话说得不是了…… 既然进了这立政殿,这母后旧居,那便是甥儿是甥儿,舅舅是舅舅,没有什么君臣之别。 舅舅有话,直说无妨。” 长孙无忌倒也不生半点狂傲之心,只是恭声谢过李治恩宠,又道: “此番事起,其实皆因杨婕妤中毒一番言语。 可是老臣却也曾听得风闻,说这杨婕妤,早就已然是因之前毒计害人不成,竟一夜成疯…… 不知可否确有此事?” 李治看了眼王德,默默点头。 长孙无忌这才道: “既然婕妤已然成疯,心神不清,那只怕再完全相信她的话,便是有些不对了。 说到底,这立政殿究竟是先皇后娘娘的故居,武娘子自回宫之后,得蒙天恩居于此地,据老臣所知,却是半步也未曾出过立政殿的。 便是她有心害了杨婕妤,这宫中眼目如此众多,她又是宫中最被人注目之人…… 只怕其一言一行,皆不得自隐。 那…… 她又是从何而得来这等毒物的?” 长孙无忌一番话,却说得李治大喜,频频点头。 且更有一侧狄仁杰也叉手行礼,附议其事。 于是长孙无忌更加进言道: “此为其一。 其二,老臣方才见那杨婕妤之时,便颇有些奇怪…… 这杨婕妤所中之毒……当真也是太过应时了罢? 早不中,晚不中,偏偏就在主上大宴群臣后妃之时中毒。 而且那后苑离甘露殿前的宴场之路,守卫重重,怎么就无人察觉她一个疯子,一路奔突至此?” 狄仁杰也接口道: “主上,臣以为,太尉大人所言极是。 以臣之前与这杨婕妤之接触看来,只怕这次中毒有蹊跷,甚至……” 他抬了头,刻意地拉长了声音,看着李治的眼睛道: “甚至只怕婕妤之疯病……也是颇有蹊跷啊!” 李治也好,媚娘也罢,要的,等的,都是这一句话。 是以二人当下都是心中一定。 然后李治便立时传令,着狄仁杰亲率金吾卫诸人,与内侍监一众人等,入立政殿内,再次彻查此物来历,与何时出现在立政殿之中。 且还特别着令,定要查清楚,到底都有谁,接触过这东西。 另外一边,又下令去宫中内侍省内,取器物使用卷册来查阅,看一看这样的盒子,到底都有哪些宫里殿里有。 又有哪一宫哪一殿里的这样盒子,是丢失了,不见了的。 且又传令左右,立时去查拿杨婕妤身边诸侍,以相质询。 不多时,两边便传来了消息。 传令之后,李治又因担忧长孙无忌年岁渐长,身子不安,特特令左右奉上圈椅,以图其安坐。 长孙无忌谢恩之后,便在李治玉辂之侧,取卑位(就是右后方的地方,相对李治坐在玉辂上的话,是位卑者的坐位)坐下。 而媚娘等人,则依然立于一侧。 只不过素琴也好,瑞安也罢,立政殿一众人等,都是一脸平淡,再无一人现出忧心之态罢了。 不多时,入立政殿查问毒药盒子的狄仁杰便来回报道: “回禀主上,太尉大人,臣已然查得此物详情。” “说。” 李治轻轻道。 狄仁杰恭身一礼,然后便坦荡荡道: “方才臣初见此物之时,便颇觉此物规制有些不似立政殿应有之物。” 长孙无忌一侧闻言,却是一挑眉: “是么?可依老夫看来,这等规制,依礼依例,都是皇后之制啊?” 狄仁杰点头道: “太尉大人所言甚是。此物规制,以九尾五**凤衔牡丹为图,是以依礼依例正是我大唐国母所用之制。 然因着此处却是立政殿,臣便觉得奇怪: 因为立政殿本主文德皇后娘娘,虽并非不喜牡丹,却是更喜帝女花(就是菊花)。是以于先帝贞观元年时起,文德皇后娘娘,便是开了一个特例,但凡娘娘私殿之内,从不示出的内用之物(就是皇帝或者皇后的,非常非常私人的用品,绝对不能出门的东西,都加有宫中专门用来标记内用的“内用”二字的印记),必然都是凤衔金菊之图。 而此物小巧盈实,且加之有内用之印,是以必然是真正的内用之品无疑…… 可它偏偏是凤衔牡丹而不是凤衔金菊……” 长孙无忌立时心下了然,不由心中微微生些怒气,淡淡地点了点头: “的确……经狄大人这么一说,老夫倒是也想起来了。先年先帝确曾下此一旨,着令但凡文德皇后娘娘所内用之物上的花朵图纹,一律以菊代替…… 看来,这虽然也是件内用之物,且也是我大唐国母之用度…… 可是却非文德皇后娘娘的遗泽了。 而这立政殿中,眼下住着的武娘子也好,这些日子来为徐太妃守灵的徐婕妤也罢,是断然不会,也得不到这等打了内用印记之物的…… 所以也只有……” 长孙无忌不再说话,却只转眼,看着脸色铁青的李治。 李治咬牙,却到底是摆出一脸犹豫之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转首,看向殿外尚不知此处发生何事,还一脸期待着的王皇后,又摇了摇头,转首过来,闭目失望: 到底…… 她还是犯了最不该犯的错。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四 长孙无忌一口气,还不及叹完,就又听得外面脚步匆匆一阵。 李治坐在玉辂之上,看着由明安所率的近侍们匆匆而入,便问道: “可查出什么了?” 明安似有若无地先扫了眼长孙无忌,然后才道: “主上英明。 方才明安与诸侍前入杨婕妤宫中问话之时,见一婢似有所藏,便上前喝问。 谁曾想那婢子竟是初入宫中,又是行事心虚,是以见得明安等得借天子之威,心中惶惧,竟将一切吐了个干干净净。” 一边说,一边向左右示意。 立时,一个已然是面青唇白,浑身瘫软得连路也走不得的十来岁小侍女,被两个小公公一路拖了上来。 李治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狄仁杰。 狄仁杰会意,便上前一步,和声悦色道: “这位小宫娘,狄某有句话问你,却不知可与不可? (宫娘,是唐李治时期开始兴起的一种对宫女的敬称。据说理由,跟当时只以一个侍女身份,却得了李治专宠足足两年,后来直接封昭仪的武则天有关。 因为当时武则天的身分,是一个前帝的才人,又被后帝所纳。 所以这中间的时候,她等于在宫里没有任何的正式封号。但是因为她受宠的程度比有封号的四妃,甚至是皇后还更大,加之据当时的宫廷文献记载,说武媚娘是一个相当得下人以及后宫之中,品阶较低的妃嫔们的喜爱与尊重的人。所以大家就称呼她为武娘子。 于是从那以后,宫娘就成了大唐后宫中所有宫女们的敬称。 我曾经听到过一种比较有趣的说法,说宫娘一词,便是后世姑娘一词的本形。还有一种说法说,至今陕西一带的某些地方,还会把父辈的女子叫姑娘,原因就是因为当年的武则天。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说来供大家一乐便是。)” 那小宫女本来年幼,加之心中有虚,如今又因一番折腾,早被吓得魂出天外去,直以为自己再难得生机。 如今却见这人好声言语,又是温柔以对,不由怔了一怔,眨了眨眼,心里倒是定了大半,怯怯道: “大……大人有问…… 小婢……小婢无不敢匿。” 狄仁杰一笑,蹲下身子,与这小宫女面对面打着照,又从一侧跟着上前来的一个小近卫手中,取了那只凤衔牡丹的瓷盒来,问道: “你是杨婕妤宫里当值的罢? 可曾见过这个东西?” 小宫女到底年幼,又是初入宫中,一派的天真烂漫,小孩子心性。 加之见狄仁杰如此温和以对,心中于是也慢慢放下警惕,便仔细看了看那东西,然后摇头道: “没……没见过。” 狄仁杰点头,又打开了盒盖子,叫她瞧里面的东西,问: “那你可见过这个?” 小宫女初一见那盒盖打开,便是一惊,立时脸色雪白,浑身颤抖,话也是不敢再说。 当下里站着的人,一见这等态势,立时便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王德便欲上前一步喝问,可是却被狄仁杰挥手挡住。 狄仁杰只轻轻道: “看你吓成这样…… 莫非你见过这个东西?” 小宫女自然是吓得紧了,只是一味地打着抖嗦,惊恐万分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看着她这样,倒也心中有些怜悯,便轻轻道: “狄某看你,到底也是年幼,而且也不似是那做了坏事的人…… 而且看你吓成这样,只怕却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罢? 甚至,见人用过它? 若果如此,只要你没有去拿它害人,那狄某觉得,你最好还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主上英明,太尉大人也是仁慈智慧的好大人。必然会还你一个清白公道的。 否则,一辈子背负着这等秘密,于你而言,也是痛苦啊!” 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是恩威并施,竟说得那小宫女心中一酸,忆起当日情由,哭诉起来: 原来,她本是半个月前才进宫中的新入侍茶小婢。 因为她乖巧聪慧,又是茶艺顶着尖儿的。所以依例依规,都是先到皇后的万春殿中去侍茶才是。 可谁曾想到,她刚到万春殿中,便与另外两个小侍茶丫头一道,给打发回了内侍省,说是不必她们侍奉。 她们三人闻得这等事态,直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宫中,正不知未来如何时,没想到那万春殿里,不多时便来了一个年岁稍长的公公来,笑着安慰她们说,因着万春殿里的皇后娘娘近来身体不安,太史局的李淳风李大人说最近半个月内不叫再进新人来。 所以这才无奈之下,先将她们三个久已闻名于宫中的茶艺小侍打发回内侍省里。 而且为了安抚她们,还特特地先将她们安排在了后苑那个发疯的杨婕妤处做事。 依着那位公公的话儿说便是: 眼下横竖她们是要被留在内侍省里,与其日日跟着内侍省里的人跑腿做些杂务,倒不若先看着这疯了的杨婕妤,充个闲差也好—— 说到底,她们可是侍茶小婢,可一个疯子,是再也不会喝茶的。 所以这样一来,她们便等同是多了好一段时间的休息。 三人虽然觉得如此不甚妥当,可想了想,到底也是比去内侍省的好,于是便谢过那个公公,跟着被安排到了杨婕妤处。 待得入了杨婕妤处,这三个小侍便发现,这公公当真是一点儿也没有说错。 杨婕妤疯癫之状虽然不甚厉害,平日里只是一味抱着个娃娃,披头散发坐在殿前阶上唱儿谣,可是却也是神志不清的。 是以平日里,她们这三个侍茶小侍的职责,便是一日三茶奉上便可,其他的事,竟是一概再不必担忧。 (这里解释下一日三茶。大家想必都了解过英式下午茶,还有广东地区的早茶之说。但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这下午茶也好,早茶也罢,其实早在唐初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然风行在中国大陆上了。 每天早上晨起和吃饭之前,先喝一杯淡茶清一清肚腹,以达养生之效,这就是晨茶。 至于为什么叫淡茶,有看过唐初历史的同学们应该了解,唐初时期人们喝茶可不是像现代人一样,就是茶叶冲水泡一泡,或者讲究点儿的来个功夫茶艺表演,甚或是放些花果、冰糖蜂蜜之类的。 当时唐初的人们喝茶,可是要加一点盐巴、香料之类,然后再添水的,在今天看来类似于做菜时的调料加在茶叶水里煮成茶汤来喝的。 而这一类茶之中,早茶是要求最清淡以达净腹之效,所以基本上都只是取少量的茶叶加水煮好之后加少量的盐和最清淡的香料,所以叫淡茶。 而与之相反的,茶叶量、盐量与香料量都是正好的,便是浓茶汤了。 这浓茶汤,就是在午饭后喝的,以达清油解腻之效。 还有一种晚茶,便是晚上饭后至睡前这一段时间里,喝的一杯比较清淡的茶汤,基本很少有人加盐的,这就是晚茶了。 一日三茶在当时来说,是有条件的人家才能享受的。否则单单只每日喝茶时需要加的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香料,就够普通人家吃上七八天的大米饭了。 不过这种情况,在李治后期开始有所改变。 因为李治生性俭朴,可是却是个十分嗜茶的人,所以当时唐时,也受其影响,极为推崇茶之一道。 而与茶相关的香料与盐业,也相对发展较好,所以慢慢地,一日三茶在李治后期,变成一种民风,基本上家家都会去喝。 当武则天退位之后,整个大唐更是将这种一日三茶的风气发展到了极致,而进一步地影响了周边其他国家,比如今天的日本,朝鲜半岛等等。 而最叫人称道的,就是丝绸之路开辟之后,中国的茶叶经过丝绸之路的传播,直接对与亚洲接壤的欧洲大陆产生的巨大影响了。 就这么举个例子吧!读过欧洲历史的同学都应该知道,唐中期时,欧洲当时称为大秦国的那个某国——具体名字请……好吧!其实就是罗马——与大唐来往甚密,所以也就优先得到了一部分质量在当时的大唐朝来说,算是中上等的茶叶。 毕竟顶级的茶叶是不能输出的——皇帝老儿一个比一个好茶如命,他们怎么舍得呢? 而这些茶叶在当时的欧洲,竟然被视为来自东方的魔力之叶。 有个至今还在意大利和希腊两国民众中流传很广的传说就是跟这个魔力之叶的叫法有关。据说当时有位名震整个欧洲,甚至是后代的世界史的大食国国王——这位国王名字我打死也不能再说了……——在某次战斗之中,被敌人围困,又断了粮草,人心疲惫,天气又很恶劣,眼看就要因为缺乏战力而被敌人打败了,结果这时他想起自己手下的商队曾经从当时的大唐君主处得到的赏赐茶叶在,又想到自己喝完之后,总是精神百倍。 于是就教着当时根本没见过这种东西的士兵们支起大炉子,按照大唐学来的方法,煮了茶叶水,又加了盐——因为毕竟在打仗中,缺乏米粮,可盐还多少剩了一些。 在喝完这些茶汤之后,奇迹出现了,那些原本觉得困顿不已,全身无力的士兵们,竟然一个个地精神焕发,并且战斗情绪异常高涨起来。 结果这位国王和他的士兵们在救援部队到来之前,便靠着这一股子力量,得到了最后的胜利。 从那之后,这位国王就将这个东方来的茶叶,称为是神性的树叶了。只是后来因为宗教改革,西方要求一神化,所以就改成了有魔力的树叶。)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五 是以这侍茶小婢的日子,过得倒还算惬意。 可这样闲来无事的日子过久了,人终究是会生出些倦怠的。 而就在她有些厌烦的时候,当初那位安排她去了杨婕妤处的公公,也再度出现了。 这一次,他给她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机遇。 “天大的机遇?” 狄仁杰重复着这句话,看着这个小婢女的眼睛。 小婢女点了点头道: “是,那位公公,确是这般说的没错。 他给了奴婢一盒茶叶,说这是上好的蒙顶茶。原本是皇后娘娘殿里得的新贡。 可惜就可惜在,它似乎是因着这些日子阴雨湿气重,竟是潮了。 是以娘娘听闻奴婢乃是制茶世家出身,便着那位公公前来寻奴婢,看看能不能将这茶叶给救上一救。 若得救时,那自然是功德无量,回转万春殿,甚至是……甚至是进立政殿来侍奉武娘子,那也是指日可待了。 奴婢听闻,素知……素知武娘子蒙受皇恩,又是极为恤下的。立政殿更是内侍省中人人都想来的地方,是以也是欢喜。 可是一壁间,到底蒙顶茶难得,又是担心湿气过重,侵透茶体,便再难得救。 于是只是说一试,便接了那茶叶过来一看,才发现那茶叶似乎并不甚严重,只是有些浸(就是茶叶受潮有点点软)。 便当下借着方便,将之又重制一番。 那公公与我当下取了重制之茶试了番,也是颇为欢喜,直道与新茶无异了。于是便立时说要调奴婢回万春殿。 可奴婢也知,这回殿之事看似容易,其实却是需要这边杨婕妤恩准的。 当时杨婕妤又犯疯癫,状且如此,只怕三五日是应不得。 正愁之时,那公公又道,他身边却有一味香料,只要放在茶水里一沏,也别教杨婕妤喝,只消闻上一闻,即可管教杨婕妤暂时清醒。 于是奴婢就…… 奴婢……” 小侍女低下头,却是再也不敢再说。 狄仁杰一怔,却喃喃道: “不是药,而是香料么?与这一样的?” 小侍女头也不敢抬,只默默点头。 狄仁杰微微眯了眯眼,却看了眼同样诧异的长孙无忌,再转过头来,再一次确认: “你说,你没有教杨婕妤喝下去,只是叫她闻了一闻?” 小侍女颤声道: “那位……那位公公教的法子,奴婢自然是不敢乱给杨婕妤吃东西的。” 狄仁杰目光一凛,却看向李治。 李治面无表情,狄仁杰转过头来,又看了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也点头道: “只怕她是被人利用,当成了阳面儿的棋子了……而且…… 据她所说,是要教她来立政殿的……” 长孙无忌不再言语。 李治一张俊脸,已是气得铁青,此刻只恨不得一把捏碎了手中玉辂扶手。 奈何到底此刻也是不得解脱,只能咬牙问那小侍: “那你说,既然杨婕妤未曾服下此药,只是闻了一闻,却如何毒发?!” 小侍泣不成声道: “奴婢…… 奴婢愚昧。 当时去照着那位公公的法子试了一试之后,才发现那药一点儿用也没有。 于是便将那碗茶丢到一边去,理也不理。然后自去寻那公公。 可就那么一转眼间,那公公却是不见了。 再转回身来时,却听见杨婕妤在殿里又哭又骂,说什么…… 什么武氏贱婢想害她,那她就如她的意什么的…… 然后再进殿中去看,就发现杨婕妤喝了那碗茶,然后哭着跑出殿去。 小侍们见状如此,也是惊慌,便去到处寻找。 结果…… 结果怎么也找不着。 后来…… 后来就听说,杨婕妤跑到甘露殿前…… 然后小侍就觉得,说不定说不定……” 说到此处,那小侍女也只能一味哭泣了。 狄仁杰看着,也是摇了摇头,看向李治叉手行礼道: “主上,眼下事态已然明朗。 只怕,那个自称是万春殿的公公,才是真正想毒杀杨婕妤之人。 只是他不知为何,却将这毒药用法错着教了这个小宫娘。 而那杨婕妤,也不知为何,一味认定这茶碗之中的毒药,是武娘子所下…… 所以便一味将计就计,明知是毒,也喝了下去,然后来主上面前求死谏。” 李治铁青着脸色,默默点头。 长孙无忌摇头道: “看来这杨婕妤,也非如传闻中一般聪慧…… 否则以她之智,又怎会不知此中有诈?又怎会想尽办法,也要让武娘子受罚?” 李治闻言,龙颜微动。 狄仁杰也是挑了挑眉道: “太尉大人这两句话,却是问到了正处…… 主上,只怕此事,却非现下看来那么简单。” 李治沉默良久,咬牙挥了一挥手,冷声道: “查!给朕查到底! 今夜此事不查清楚,那祸乱后宫,挑事唆害的人不找出来…… 说什么也不能停!” “是!” 天子令一出,谁人敢敌? 立时,整个太极宫,陷入了一个漫长而又难熬的夜晚。 四个时辰后。 已近寅时。 立政殿中。 偏殿内。 因着李治有旨,今夜务必彻查此事,是以宫内上上下下,都是彻底不得入眠—— 虽说李治并非下旨着令宫中上下皆不得休息,可是这等事态,又有哪个能休息得下? 且先不说那些查案官员们时刻都有可能前来相询,便是每个人的心里,又有多少事,是从不欲人知,而因此担忧着,会不会因着此番事态,一泄不保呢? 不过立政殿内这些人,倒是没这样心思。 是以媚娘与素琴,倒是坦然去休息了好一会儿,且还着令左右,若无甚要事,也可早早去休息。 瑞安文娘等人虽然忧心会不会有人前来传话,不过想一想,好歹小内阍们平日里便是轮着时辰休息的,倒也不必担心。 于是便索性也去睡了。 是以眼下,这太极宫上上下下,能够睡得着,且还睡得好的,竟然只有被诸人视为最大嫌疑的立政殿诸人。 不过话虽如此,媚娘的心里,到底也是还有些忧心的。 所以在这个还未及天亮的时辰,她便悠悠醒来,看着寝殿中左右一边空荡荡,心里也觉无事,便自去起身,到这偏殿中来,以寻些水喝。 初一入偏殿,她便看到了那道熟悉不过的身影: “治郎? 你怎么在这儿?” 李治闻声,转过脸来,笑盈盈看着她: “朕只是想来看看你,睡得可好。 想不到你竟起来了……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媚娘摇头苦笑,走过去依偎在张开双手等着她的李治怀中: “宫里上上下下都这样…… 媚娘能睡上几个时辰,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倒是治郎,你没事么? 这一夜不休…… 呆会儿可就要早朝了。 不然的话,你便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罢!” 看着他身上的衣裳,还是昨夜服色,媚娘心知他必然一夜未休,于是便心疼地道。 李治心中一暖,却柔声道: “我方才在太极殿里,早已是睡了几个时辰了。 只是因着早朝将至,所以懒得更衣。 倒是叫你担心。”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六 媚娘闻言,抬头一看,因见着李治精神倒也不似一夜未睡的样子,加之确如他所言,身上衣衫,有好几处都有些睡皱了。 于是便一边笑着替他理好了衣裳,一边嗔道: “既然睡了,为何却不睡足? 睡了几个小时便起来…… 真是,怎么越长越大,却还跟小时候一样呢?” 媚娘这般笑语,却说得李治也不好意思起来: 小时他看似文静,实则生性最淘。而且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看起来柔弱多病的他,实则却是个野猴子般精力充沛的人物。 每每都是晨起之时,他总要比别人早起上一个多时辰,然后偷偷溜出殿去,左逛右逛,逛到心满意足才再回殿里,躺在床上继续装睡,等着左右来将他唤醒。 这样的事情,在被媚娘发现之后,他还振振有辞道: “晨起之时,万物更新,清露新叶,最是美妙不过的景色。 怎么能错过? 再者,这等美景,自是独赏为妙。 若是叫起那些左右侍从,且先不说一众人拖拖拉拉得半天处置才能出去,麻烦得紧。 便是人多之后,那清新之气被人息所污,便是不美了。 所以还是一个人自己去看的好。” 结果从那之后,媚娘也受他蒙蔽,竟然也是一般地早起,一般地趁着左右不知,一般地自去殿外活动上一个多时辰,才悄悄溜回殿中休息…… 李治想着当年之事,也是颇觉难忘,忍不住便与媚娘相视而笑。 又好一会儿,李治才叹道: “昨夜之事,朕这一看才知人心易变当真非虚…… 想当年,舅舅一心要除掉你。 可是从昨夜那等事态来看,说不得日后你最大的倚仗,反而会是舅舅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长孙太尉哪里会肯做媚娘的倚仗? 他这等表态,不过是因着不喜皇后为人罢了。 再者皇后三番四次触他心病,也是难免他会有些芥蒂。” 李治点头,慢悠悠道: “这倒是真的…… 以前朕还只道,这舅舅便是不支持皇后了,也绝对不会跟着你走…… 想不到……” 李治顿了一顿,点头道: “不过这样,却是比朕希望的结局还要更好。 毕竟他是朕的舅舅,朕真的不希望,有朝一日,不得不与他针锋相对。” 媚娘也点头叹道: “长孙太尉治国之能,与李绩将军治军之干一般,都实在是朝中之擎。 若能用之,实在还是留之为妙。 不过眼下说这些倒是还早。” 李治也点头道: “正是。 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得赶紧把这后宫诸事给处置妥当了。 至少让她们两个,在李绩回来之前,安生些日子才好。” 媚娘也道: “所以媚娘才想出这样一计的…… 不知眼下,走到哪一步了?” 李治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道: “方才来时,侧耳听到王德与明安在那里说,说是已然从杨氏那里,搜到一封淑妃身侧的玉凤亲笔书函了。” 媚娘闻言,不动声色道: “那书函……想必玉凤是不会认的罢?” “她认与不认,其实都不太打紧了。 因为皇后会让她认的。 那些大理寺的官员们,更会叫她认。” 李治目光泛冷道: “便是这两边都不行了,可师傅那边儿,也一定会有法子叫她认。” 媚娘沉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此事过后,还是早早儿送素琴出宫的好…… 这孩子若是再搁在宫里一些时日,只怕会引火烧身。” 李治也点头,叹息道: “她现在复仇心切,不见到皇后被扳倒,或者是死去,只怕是轻易不肯甘心。 不过还好,有师傅在,多少也能劝着她一点儿。 其实说起来,她要的不过是皇后倒下。 这样的话,宫里看着,宫外看着,都是一般的。 只要有你在,她在这宫里,便有了最好的助力,最佳的视线了。” 媚娘点头,轻轻道: “那…… 便得让皇后想起来,感业寺中,却是素琴认定是她身边的人,对致我中毒的药物,做了手脚呢!”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道: “不,只怕这样,还不够。” 媚娘一怔,抬头看着李治的脸庞: “还不够?” 她想了一想,点头重新又依在他胸前,喃喃道: “的确…… 若是皇后,只是这般,却是还不够…… 她的性子阴毒,又极能忍耐。 若是不能将她逼入绝路,只怕她不会对素琴出手。” 李治点头道: “正是如此。 所以……我也有些安排,想与你商议一番。” 媚娘闻言,便点头,二人便携手转身,走到**之中,凉榻之上坐下,媚娘又倒了一杯葡萄美酒与他,李治喝了,润一润喉,这才道: “本来我是想着,不行便借着淑妃此事,引着皇后以为你与素琴,为了能够助你顺利封嫔,便转与淑妃相结。 可是后来一样,只怕皇后若知此事,非但不会按着咱们的意思去给素琴添麻烦,以方便咱们找机会送素琴出宫,反而还会掉转矛头,直对上你。” 媚娘想了一想,却也道: “正是。 比起淑妃来,其实皇后更希望我一死清静。 眼下她能容我,完全是因为治郎借陈王殿下,且我又事事处于她面前卑微作态之故。 若是我一旦破了这个界限,只怕她便是拼着不顾一切,也要媚娘丢了性命的。” 李治点头: “所以不能刺激她,叫她以为,此事与你有关。 因此我便想着…… 不若便借此番文娘与六儿所为之事,还有瑞安极力向咱们隐瞒的那些事之机…… 一举送素琴出宫,你说如何?” 媚娘闻言,愕然地看着李治,有些结巴道: “治郎……” “怎么,你能私下里猜到,打听到…… 就不许我也知道么?” 李治含笑,点了点她的鼻头,又正色道: “身为主君者,有些事,我只能当成不知道。 但这不代表,我真的就是不必知道…… 你明白我的,媚娘。” 媚娘张口结舌半晌,才终究回过神来,苦笑摇头道: “这几个傻子…… 当真还不如不瞒你呢!” 李治却笑道: “你以为,他们是为了瞒我呢? 真是…… 也不想想,文娘倒也罢了,六儿与瑞安,可是自幼跟着我的。 我的行事所为,他们最清楚不过。 你不会以为,他们当真能相信,有什么事一定能瞒得了我罢?” 媚娘闻言,不服气,挑眉: “怎么,难不成他们是想瞒我?” “还就是要瞒你。” 李治又笑着点了点她微微生气而皱了起来的小鼻头,然后才一把拥她入怀,笑道: “也不能怪他们…… 他们本意也是好的,本是想这种事,尽量不往你身上缠扯,怕的是日后一旦事露,会伤及你的…… 只是可惜,他们却没想到,这番自以为是的小心思,一早儿便被你瞅了个透。” 媚娘冷哼一声: “若是不瞧透的话,只怕到他们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救呢! 这几个傻子! 明日里定要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李治摇头,却笑道: “他们有这份心最难得。 你也不必太过苛责他们。 若是你担忧他们出事,那便装着诸事不知,一切我来安排便是。 总是叫他们妥妥当当性命富贵皆无忧的。” 媚娘只得叹息点头,又道: “那皇后那边儿…… 就这般定了。 淑妃呢? 只怕今日之事,也只不过是个开始—— 到底治郎也不能不可轻易将她降位罢? 那…… 日后她会不会想法子报复杨婕妤?” 李治淡淡一笑: “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一朝之间,便将她们二人一降至底。所以此番,我也不过是开着路罢了。 一卵置石不易破,可十卵堆石,必然碎。 这样一次次一件件一回回积累下来,她们二人早晚也得降封到底。 至于那杨氏……” 李治沉下脸,冷哼一声: “她既然急着拉别人下地府,那自当先下地府才是正理。” 媚娘闻言,不由轻轻一抖,将脸完全埋入李治颈窝之中,感觉着他强而有力的脉博,借以平复自己不安的心跳。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七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前朝。 弘文馆前。 德安匆匆而从内出来,身侧,却只跟着清和一人。 “师傅,徒儿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憋了一夜的清和,终究还是忍不住。 德安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你是想问,为何主上不告知狄大人,李义府许敬宗二人亦为主上所用之事?” 清和虽素知自己师傅机慧,除了主上李治与立政殿跟不得上外,却实在不下于宫中任何一位后妃皇子亲王,可却再也没想到,德安竟然能一语道破他心事,于是便尴尬道: “若是此事不能说,那清和不知道是最好。” 德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叫你知道也好。 以后你办事,总得也有个标准。 主上之所以不让狄大人与李许二人之间,互相知道皆为主上之用,原因无他。 这身为君主者,最忌讳的,便是偏听偏信。 只有广开言路,广纳思谏,方可明清天下事,明清天下人,明清天下理。 所以,哪怕那李许二人,皆属小人之流,也是要用的。 狄仁杰…… 主上曾言道,说此人是为大才。千古难得的大才。 其才其能,不下当年房玄龄房丞相。 这样的人,往往因为太过通透世事人性,知晓不自寻烦恼才是真正化境,是而难为当朝所用。多半都会选择归隐山林,以求一快。 而他能够为主上所用,那多半都是因为,他尚且年轻,还有一颗渴望之心,看待诸事诸物,却还抱持着有些天真的心思。 所以主上才可用之,但却必须得保证,至少在眼下,却不能叫他看到主上狠决兼用的一面。” 清和明白了: “狄大人是当真有本事的,所以主上必然日后会重用。 可是就因他有真本事,又是正直无匹,若教他知晓主上为了得权,而利用李许这等小人,难免会有些失望,甚至散了心…… 是也不是?” 德安点头,叹道: “其实主上又何尝不是厌恶这李许小人? 只是奈何他二人,眼下也只有他二人可在朝中文臣之中,相用为辅了…… 所以也是无奈。” 清和点了点头,同情道: “主上也当真是不易了…… 那师傅,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处置那二位了?” 德安心知他之意指,乃为王萧二人,却摇头,看看左右才低声道: “皇后与淑妃二人在宫中这么久,早已是根深蒂固,轻易难除。 何况眼下主上还要倚仗着皇后去替武姐姐拿下嫔妃一位,淑妃又有雍王做护…… 只怕一时间是拿不下来。 不过今日之事,明摆着就是主上安排好的,要把淑妃拿个大罪下来…… 所以应该也不算太短了。 总之你跟明和也通个气儿,以后但凡这千秋万春二殿里,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该报与主上,就赶紧的报。 明白么?” “明白。” 清和点头应道。 师徒二人一路说着话,一路快速地走回了太极殿。 入殿之后,德安遍寻李治不着,便去太极殿后的侍监歇处,去见王德。 谁知便是这般巧,竟然见着了多日不见的弟弟瑞安与文娘、六儿。 见着他们三个,又看王德一脸不悦样,德安心下便知道有事不对,于是看了眼清和与立在一侧守着的明和。 清明兄弟会意,立时便点头,退了出去守着。 于是,德安这才问道: “公公,怎么了?” “唉……” 王德见德安来了,不由摇了摇头,叹口气道: “德安呀,你……唉! 叫我该怎么说呀! 瑞安哪瑞安,你也是太大胆了!” 德安闻言,立时一颗心都提到嗓子里,转首去看瑞安,怒道: “瑞安!” 瑞安一脸倔样,可听得哥哥这般发怒,不由也垂下了头。 一侧文娘与六儿见瑞安受责,终究忍不住上前一步异口同声道: “公公,德安哥哥,这一切都与瑞安无关,是文娘(是六儿)……” “与他们俩无关,是我的主意!” 瑞安突然抢了话头: “可是公公,大哥,咱们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武姐姐这般没名没份被人欺负下去? 还是看着徐姐姐就这么死不瞑目?!” 德安闻得这等话,便心知不妙,急忙问道: “公公,到底怎么回事?” 王德叹了口气,这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自徐惠走后,云泽殿里其他侍女与小监,倒也罢了——虽说跟了徐惠一场,可到底不似文娘与六儿一般,一个是与她打小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一个呢,则是自她入宫不久,便侍奉她左右,深受其恩。 是以这二人,每每思及徐惠年方兰泽之龄(兰泽之龄,就是二十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意思。因为这个时候古代的人正值壮年,按咱们现在人说就是体能容貌各项都是最棒的时候,就好像盛开的兰花早上沾到的露水一样美好,所以叫兰泽),便早早过世,又见媚娘自回宫以来,百般受辱,千般受苦。 心中难免是怨愤难当。 所以竟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一个个各自动了手,决意便是要豁了性命出去,也是要替死了的徐惠,活着的媚娘讨一个公道回来。 是以二人一个动手,一个动口,都是做了些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至于瑞安这边,他心中的怨恨,其实却远比文娘与六儿更甚,只是因他到底自幼便跟着李治,多少也是收敛了些心性,是以起初还没有动手的想法。 可后来得知文娘所为,他一来担忧文娘日后事发受难,二来也是实在难咽这口气,于是他便也跟着动了手。 “唉! 德安哪,你也是知道瑞安的。 他与你一般,自幼都是跟着主上长大的,手段与行事,却哪里是文娘与六儿那等儿戏可比? 其实说起来,莫说是他们,便是你与我,又何尝不是恨这二人入骨? 可眼下主上也好,武娘子也罢,大计都正当关键之时,万一因着咱们这些枉动而坏了大事…… 咱们可就当真是对不起主上,对不起武娘子了呀!” 王德叹息着道。 德安听得脸色铁青,文娘六儿,他不好责备,于是便转过头来,直问瑞安: “你到底干了什么?!” 瑞安不答,王德只得在一边道: “其实论起来,也是好事…… 德安,你也知道,万春殿里每月都是要到太医署领些补药,以配齐了那老神仙的方子的。 而文娘正好与那太医署配药的小侍儿,说起来有些亲缘,于是便借着他的利,在那方子里挑了两味药,将药量加了个倍罢了…… 偏巧这两个月,因风调雨顺,那两味药却是最不能在大丰之年高产的,所以太医署里便管制这两味药的使用。 文娘听说了之后,也是心急,结果瑞安不知怎么知道了,便去那太医署里,给人家介绍了一家李氏药肆,说是这家药肆之中,这二味药也是存量甚足…… 唉!坏事就坏在这儿了。 德安,这文娘与六儿不知道,你应当知道,这李氏药肆,是谁的产业罢?”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八 德安惊怒交集,不由骂道: “你……你可不是疯了?! 那……那是主上的产业,你这不是摆明着叫那些人怀疑到主上身上去……” 一边说,一边气得便要上前动手。 结果却被王德急忙拦下,无奈道: “你好歹也听我说完…… 他的确是叫那太医署去了李氏药肆征购药材。 不过他倒也知机,一早告诉那李氏药肆的人,叫他们说与这太医署的人知道,说这二味药材眼下他们那儿也是奇缺,但长安城中,有家永昌药肆倒是这二味药材再不短缺…… 那永昌药肆,你也知道却是你弟弟名下的产业。 如此一来,便是事后人家查起来,也只会以为是他贪图金银,这才借着文娘之口,叫太医署不得不依根循线,去采购你弟弟名下的药肆中所库存之物。 而既然是库存之物……” 王德的目光,变得深远而意味不明: “自然,这些日子京师连降大雨,这等药材,难免受潮受寒,唯恐药性有变…… 到时若为了交与宫中使用,自然二次制干是少不了的…… 可偏偏这宫外的药肆,一味图利,有时难免出些纰漏,以至那些药材由药变毒……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说得不错罢?瑞安?” 德安闻言,当真是吃了一惊,不由看着一脸懊恼的瑞安,颤声道: “你…… 你可是不要命了?! 那王皇后何等谨慎,若是发现这是你…… 你……” “对不住……都是文娘……” 文娘待哭,可却被德安止住: “我可没说,他这般行事不当!” 六儿与文娘闻言,都是讶然地看着德安,只有王德点头道: “瑞安哪,他们两个不知,你当是知你哥哥意思的罢?” 瑞安此刻终究还是低下了头: “是瑞安太过急近,却未曾细想,一旦瑞安出事,那难免就会想到武姐姐身上,反而给她添麻烦…… 瑞安思虑不周,公公,哥哥,你们怎么罚瑞安都成。 可是文娘也好,六儿也罢,他们两个也实在是看不下去,所以才……” “看不下去也得看!” 王德终究还是厉色低喊道: “他们两个不知道,瑞安你难道不知,此番主上也好,武娘子也罢,如此费心周折,是为了保住你们三个么?” 瑞安低头,不言不语,一脸懊恼。 德安叹了口气,摇头,看着一脸不解的文娘与六儿道: “你们呀…… 就没想过,武姐姐能知道文娘你在私下所为,那皇后谨慎细致得一根头发丝儿,都要验了再验…… 她会不察觉些什么吗? 唉……”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抖了起来: “这般说……” “放心,她倒也还没发觉。 毕竟眼下,主上与武姐姐替她寻了这么多事做,她只怕也是分身难顾…… 只是如此一来,主上也好,武姐姐也罢,计划都难免要被打乱。 你们以后,可千万别再这样了。 还有你,瑞安。 我知你这些年跟着武姐姐,她的苦处,难处,你看得最清楚。 可是你记着,无论你再恨,再急,再怒,也得忍。 眼下主上也好,武姐姐也罢,都已然是布好了全局。 若是此事,身为二位主人身边最紧要之人的咱们乱了阵脚,那便是倾盘之覆了! 明白么?” 瑞安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能点头。 …… 片刻之后。 看着三人垂头丧气地出门去,各自做事,德安不免有些不忍,转头问王德道: “公公,瑞安到底也是好心,再者主上与武姐姐也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咱们这般做戏,是不是……” 王德却摇头,轻轻道: “正因为主上与武娘子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咱们才要先来怪。 否则等到他们当真坏了主上的大事,伤了武娘子的未来,咱们再来怪,就晚了。 不过你说得也是,瑞安这些年虽然跟着武娘子,可是一来他是主上身边亲信人人皆知,二来武娘子一味护着他,是以他竟是与坎坷多灾的武娘子不一样,再不受半点苦…… 可对他来说,只怕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能接受武娘子受半点委屈…… 唉,总之也是难为他了。 可正因为武娘子待他是一心一意的好,咱们更不能看着他日后因为坏了武娘子大计而后悔罢? 你说是不是?” 德安只得点头。 半晌,王德又忽道: “不过话说回来,瑞安这一番计,倒也不是甚坏事。 正如方才所言,眼下皇后一味应对宫中之乱,只怕却是无心细查。所以咱们不妨趁这个机会,让她更糊涂一些也好。” 德安一怔,却明白道: “公公的意思是…… 那些药材里也加上……” 王德点头,却悠悠道: “虽然咱们将瑞安这般调教一番,可他此计,虽然行得有些莽撞却其实颇有可取之处…… 眼下,若是皇后精神不济,那便必然会露出些破绽,对主上也好,武娘子也罢,是再好不过。” 德安想了想,却点头: “不错,不过眼下主上与朝中诸臣角力正在关键之时,咱们却只能成不能败—— 否则只怕氏族一系便要借此反击。 所以,这事若能不从咱们手中经过,那是最好。” 王德点头,慢慢道: “没错,若在以往,千秋殿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主上既然有意将千秋殿拿下,咱们却断然不能将此事再往千秋殿上抹,所谓过犹不及便是如此…… 只不过宫中眼下,一时又寻不出有哪一殿的,与皇后有什么明着的仇怨……” 德安想了想,却突然笑道: “公公,谁说没有的? 那死期已至的杨婕妤,当初若非皇后不肯出手相救,如何能落得这步田地? 公公觉得,她会不怨不恨皇后么?” 王德一怔,想了一想,目光却是一亮: “不错! 正是她!” …… 永徽元年六月末。 太极宫中忽传大事。 因事而被废之婕妤杨氏,日前突然中毒,且向前告至李治宴前。 后经彻查,发觉此事与宫闱秘斗相联甚重,遂李治大怒,着令狄仁杰入宫查出真相。 三日后,狄仁杰乃初步查明: 杨氏所中之毒,是为一自称万春殿小侍之来路不明内侍所下。而此人似乎并非存意亲自下毒,杀死杨氏,反而是诱骗杨氏身侧侍茶小婢,借口此物可醒神,使其将之落在茶水之中,交与明知其断然不会服下任何来路不明之物的杨氏。 “你说他知道,杨氏断然不会?” 太极殿上,李治高坐玉案之后,一侧案几后则端坐长孙无忌等重臣。 李治闻得狄仁杰之报,不由皱眉道: “为何?” 狄仁杰这才琅琅道: “启禀主上,此事实另有因。 那人似乎一早便确知,杨婕妤此番之疯病,实则伪装保命之计。所以便借着杨婕妤这般担忧为人所害之心,先诱骗那小婢将茶水中落了毒,端到杨婕妤面前。 然后寻机,现身告诉杨婕妤,那茶中落了毒,且还挑拨离间,以言语诱哄杨婕妤,让她以为那小婢已然得了立政殿武娘子的诺,必然是要进立政殿侍奉的。 两相一下,杨婕妤必然会以为此事为武娘子所为。”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四十九 一侧,禇遂良疑道: “可既然杨婕妤早知茶中有毒,却为何…… 啊!难不成?!” 看了眼恍然大悟的禇遂良,狄仁杰点头,又向李治道: “正是,杨婕妤因着此番恨意在心,又因被贬,自觉性命不保,本便有为保性命而装疯之偏激心思,又因此而弄巧成拙,被主上降旨,杞王殿下离其身侧,交由与武娘子颇有因缘的徐婕妤为嗣,加之她之前因淑妃娘娘之事而向皇后娘娘求救之时,以为皇后娘娘是有心不救,宫中又盛传武娘子与皇后娘娘来往密切…… 所以……” 李治咬牙: “所以她便索性假戏真做,喝了毒茶,来朕面前污蔑媚娘投毒!?” “是。” 狄仁杰轻轻道。 李治气得全身打颤,半晌才悔恨地看着长孙无忌道: “叫舅舅见笑……” “主上不必自责,自古妇人心,海底针。 何况这杨婕妤本性如此,难受主上恩慈之泽,是她自己不是。” 长孙无忌立即安慰,然后又转首道: “不过狄大人此言,倒似是知晓了那下毒又挑拨离间之人的身分? 否则,为何此番本属后廷之事,却非要请主上聚齐六部要臣前来? 莫非…… 这幕后主使,身居高位,且一旦动之,涉及国体?” 狄仁杰闻言,犹豫一番,这才看着李治与诸臣之面,好半晌才轻轻道: “是……” 李治闻言,目光便是一冷: “难不成…… 是皇后?!” 此言一出,诸臣心下了然: 此事便是闹得再大,再如何当着去饮宴的诸臣之面被掀起来,说到底也不过是后宫之事,前朝之臣本不当参与。 可是此番这狄仁杰前来报时,听说却执意要李治召了六部要臣前来……本来他们还以为是他一味求在诸臣面前做些功绩出来。 眼下一看,只怕却是事大过天,皇后一国国母之尊,如今却陷入这等丑事里,自然是不得不要依着例,请六部要臣与三公之首,皇帝元舅出面做议。 如此一来,诸臣也不由惶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由得叹息: 想不到堂堂大唐国母,竟然陷入这等境地…… 唉!无论此番到底是不是皇后所为,此事,却终究是她一生之污点,洗也洗不掉了。 需知,一国之母,最忌讳的,便是这等借其重权,枉兴后宫之乱的事了。 狄仁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道: “眼下虽只有些间接之证,可到底事关其大,国母之尊,是为体要。 是以末员(狄仁杰在君主诸要臣面前的谦称)不得不请主上召集诸位大人,一议其事。” 一侧禇遂良虽知狄仁杰早已拿到了些皇后涉及之证,却仍故意道: “狄大人,你的意思是,此事与中宫有关? 当真是荒唐!你可知中宫身为大唐国母,一国之后,声名之紧要一如主上威名不容受污!若无确凿证据,你怎么能这般随意开口!” 狄仁杰心知其意,便坦然道: “禇大人说得极是。 别说是禇大人,便是末员也不想听闻国母华名(华名,专指皇后的名声)受损。 可奈何那日从立政殿搜出来的毒药盒子,上面的确是大唐国母所用的内用规制图案不假。 禇大人,您也当知。这立政殿本为文德皇后娘娘灵居,又有先帝与主上二道圣旨相诏天下,如今那武娘子,也只能算是借居其中。 是以里面一应器物,却依然还是保留着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在时的样子。 可便是这样的地方,怎么就能出现一只印有凤衔牡丹的内用规制的,本当是当今皇后私用的器物呢? 诸位大人皆比末员年高德勋,更得当年文德皇后娘娘恩泽。是以自然知晓,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在世之时,**女华(就是菊花)更甚牡丹。是以宫服宫制上,虽然还是要用牡丹图样,可内用规制,却是先帝特特有旨,以女华为图。 诸位大人,这内用物品,却非轻易可得。那武娘子便是有通天之能,也未必能拿得到本应只有当今皇后,大唐国母内殿之用的东西罢?” 一时间,诸臣哑然: 当年文德皇后得菊花为内用之制样图案之事,这些老臣自然是知晓的——毕竟因着此事,当年他们还一如既往地上了许多奏疏,请太宗不可行有损皇家威严之事……虽然最后,爱妻成性的太宗到底还是没依着他们的心思行事便是。 而大唐开国至今虽已是扬威海内,实则只不过历经三代。 这三代之中,首代皇后太穆窦皇后,早在开国立朝,封后之前便已去世,是以根本谈不上什么内用之制。而文德皇后又是如此…… 所以说来说去,也只有眼下的皇后王善柔,会有这样东西,也只有她能有这样东西了。 再加之近来前朝大臣们,都是多少听到过宫中流传出来的一些风声,说王皇后曾不止一次与下人言说,道眼下陈王已为其嗣,那么立政殿自然也是不日归于她手中…… 一想到此事,当真是诸臣沉默,怀疑之气氛,一时笼罩整个太极殿: 是啊…… 若论起来,眼下皇后的确是得了陈王为嗣了,只怕立为太子,也不过是年内之事。 而她之于后位,眼下所缺的不过就是入主立政殿了。 可眼下立政殿里,住着的却是主上最心爱的女人…… 她会向她动手,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罢? 李治却是不知宫中内外,近来所传流言,不由疑道: “狄卿是否太过武断? 一只盒子而已,若是有人存心诬陷皇后……” 狄仁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长孙无忌,不由道: “主上,其实…… 其实臣新得些物证,可证明皇后与此事,颇有关联。” 李治与诸臣皆是一惊,李治道: “何证?” 狄仁杰从怀中取出一物,奉于手心之中,然后琅琅道: “臣昨夜,已然拿下那挑唆下毒之人。 可惜此獠却是极为奸滑,既知事败,竟于末员拿下他之时,服毒自尽,以求不得刑处。 不过好在此獠虽就法,可他身上之物,却被末员所获—— 主上,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令圭与一应物事,还请主上与诸位大人过目。” 李治身侧的德安见状,急忙快步下了台阶,取了这些东西来,一边小心地奉与李治面前。 李治只拿其中那枚铜制令圭看了一眼,立时便脸色铁青,头也不回只举着到王德面前,咬牙问道: “是不是万春殿的东西?!” 王德不敢含糊,立时上前,双手接了令圭在手中,左右看了又看,验了又验,才惊道: “这…… 这还当真是皇后娘娘处内侍的门禁令圭……这……这是怎么回事……” 殿下长孙无忌等诸臣,自然知晓这王德身为内侍监,又是论起来侍奉了隋唐两代三位君主的人,这内宫一应事物,他都是熟记于心。 所以再不做疑,只得面面相觑。 长孙无忌更是沉默不语。 狄仁杰见状,又轻轻道: “主上,若只那枚令圭,臣倒不敢枉下定论,毕竟这令圭一物,万春殿上下大小,皆得使用。 可偏偏那令圭之外,还有几把铜制小钥(就是钥匙)…… 臣在来之前,特特寻了内阍处侍监官们,前来验过,都确认,正是万春殿中偏殿内,置放要紧物事的小库之钥。 主上当知,这太极宫几大主殿之中皆有私物小库。而因其中多存稀世之宝,是以所有小钥,皆为特造,若非那本来打造此物的工匠之物,实在是仿制不得。 加之此人一被拿下之时,便有人认出他正是万春殿内,负责护理小库的小监…… 臣这才不得不定了性。” 李治咬牙,半晌才一拍玉案,怒喝一声道: “来人! 传皇后!!!!! 朕倒要看一看,她还有何话可说!!!!!!!!!”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下。 媚娘悠然自得地坐在殿下凉榻之上,与素琴一道,看着那些小侍女们,提着花篮,穿行花丛之中,到处寻找可为雅饰(唐初,春、夏、秋三季时,皇宫与贵族大家盛行在廊庑之下,挂上一个个系了长长纱幔,装满鲜花的花篮做为装饰,以取其香气与风雅,这叫雅饰,后来发展到武则天初期时,冬天也会摘下仍然盛开的梅、菊等耐寒鲜花为饰)之花。 素琴看着小侍女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以宫扇遮口,轻轻问道: “姐姐为何要瑞安将今日狄仁杰将要禀明之事,预警于皇后? 是为了教她以为,姐姐与她,还是同心同德?” “同心同德? 我与她? 根本不可能。” 媚娘轻轻一笑,也拿了一把绡红色描朱金之彩的玉柄宫扇在手中转着玩,然后悠然道: “我与她,从来都只是互相利用,从来都不会是同心同德。 所以,无论此番之事与我无关的话,她信还是不信…… 都不会对我与她的关系,有任何相益之处。 至于为什么要提前预警于她……” 媚娘嫣然一笑: “叫她以为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总是好事。 再者…… 素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皇后当真不知此事,那些大臣们,说不定就会看出来她的无辜呢?” 素琴一怔,却讶然笑道: “是了…… 是了呢! 若是她一早得了消息,那无论她再如何藏匿心思,这份知道,却是藏不住的。 所以那些老臣们总是能看出些端倪来…… 一旦如此,对她的刻意隐瞒,只怕是必然要加深怀疑了…… 只是姐姐,若是她一旦窥破姐姐心思…… 啊,不对,她是想不到的。 便是想得到,可那太极殿上,还坐着主上,还有狄大人与王公公他们呢…… 所以,姐姐这一次,却是替主上布置好一手妙棋呢!” 媚娘这才淡淡一笑道: “她是想不到的…… 因为这一招,便是当年还为晋王的主上,甚至是当年的先帝……也都没有想到呢!” 素琴却一怔: “当年? 莫非姐姐这一计,却是之前有人用过的?” 媚娘点头,悠然道: “是啊……此计正是当年的杨淑妃所用来逼迫宫妃之计……而且听说,这一计,原本便是文德皇后娘娘最早尚为秦王妃时,为从后宫尹张二女与前朝的建成元吉手中,保下那时尚为秦王殿下的先帝所用之计…… 所以说起来,此番用在皇后身上,却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毕竟比起那时先帝的四面楚歌,危机重重,敌手之强大……这皇后,实在不算是什么大敌。 不过以千斤之重,击寸指之卵……这才像是主上的为事之风。 所以,用一用,也无妨罢? 神…… 不,皇后……娘娘?” 媚娘喃喃地道,目光,却是直直地盯着立政殿正殿之中。 素琴却是一怔。 血染玉凤,终成涅盘五十 素琴闻得她这番自语,倒也无言以对,只是轻轻点头,接着依旧仰靠在凉榻之上,看着天空,然后不由轻轻一叹。 媚娘闻得轻叹,不由转神笑道: “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叹气。” 素琴伤感道: “素琴只是没想到,这宫闱之事,竟然如此深沉…… 真是希望,自己能永远不知这些事……” 媚娘摇头一笑,却道: “避不掉的。你也必然会要知道。 因为你身在其中。 想要避开,那只有一条路。” 媚娘看着素琴,素琴也看着媚娘,两两久无语。 …… 是夜。 太极殿中传来消息。 皇后应召而去,受皇命当相协查清杨婕妤受毒害一案,以求其清白。 媚娘闻得这消息时,却刚与素琴用过了晚膳,正捧着茶碗说话儿。 于是淡淡一笑道: “也难为她能渡过这一关了。” 瑞安却道: “姐姐,眼下面劾一关是过了,可是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只怕却是难说呢! 先不说文娘处理的那些东西,便是六儿在宫中叫人传的那些话儿……那些她急着要得收立政殿的话儿…… 只怕对她,就是不利呢!” 媚娘点头,却悠悠地对着有些不解的素琴道: “自古以来,人心如此。 都是希望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能够久立于心的。 先帝也好,文德皇后娘娘也罢,都是这样的人物。所以对诸臣来说,这立政殿宁可给我住,也不愿意看着主上赐与先后同为大唐皇后,却一直无甚建树的王皇后。 所以…… 其实论起来,她也是可怜。之前六儿那番传言,虽然只是一时之愤,想要叫她在主上面前更无恩宠…… 孰不知却是反而造成了她最大的致命之伤—— 毕竟之前,那些前朝之臣们,多少还记挂着她是皇后。而今得知她竟有为争文德皇后娘娘居殿的心思…… 便是对她而言,这立政殿本就是她应当之物…… 那也是失了些人心了。 而人心这东西,一旦开始失去,要收回就难得多。” 素琴也默默点头,轻轻道: “这皇后一心宫中之事,自然不会想到这么远去。 是以此番,便是她能替自己洗得清白,只怕那些前朝之臣,也是难容其心。而咱们要的,却正是这样的结果。 而且,说不定她根本没曾想到这一层上去呢!” 媚娘却不语,只是沉默。 …… 次日。 太极宫中再传消息: 皇后王氏,因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身受皇命,相协查案,十日之内,当查清此案来由,故不能出其万春殿半步。 因此一应事理,且由贵妃崔氏协理,淑妃萧氏为辅。 …… 当这个消息传入媚娘耳中时,媚娘只是淡淡一笑,对着来报的德安道: “果然一切皆如主上所算了。那接下来,主上打算怎么办?” 德安手里捧着白玉拂尘,却淡淡一笑道: “主上此番着德安前来,正是为了相询姐姐的意思呢! 毕竟此番,姐姐也是受了好大委屈……” 媚娘想了一想,却不经意地扫了眼德安身后跟着的小监,笑道: “德公公果然是越发精干了,这一拨拨儿的,替咱们太极宫里,可调教了不少好人儿呢!” 德安漫不经心地也扫了眼身后那两个新来的小监,却笑道: “倒是承武娘子谬赞——说到底还是王公公的意思。 毕竟眼下宫里,可用的人不多。” 媚娘闻言,却一挑眉道: “说起来可用的人不多……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 前些日子,那千秋殿的萧淑妃身边,我远远看着,倒像是多了个小侍,极精干的样子,且也很受那位玉凤宫娘的喜欢…… 唉,若是我这儿也得那样的人用上一用,也是好的。” 德安扬了扬眉,却笑道: “娘子既然想用,那德安明儿个便与王公公商议了,派两个过来便是。只是……那千秋殿里的,还是咱们不去想的好。” 媚娘笑吟吟道: “是啊,千秋殿里的人,可是轻易动不得的。不然淑妃娘娘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主上也是心疼。” 德安却做出一副会意的样子来,然后冷笑一声: “是倒是如此。可若是那人做了什么不当的事…… 那主上再心疼,总也是要顾大局的。” 言毕,便不再多言,只谢过媚娘提点之恩,然后就带着两个一直垂首不语的小监离开立政殿,直奔太极殿。 刚出立政殿,两个小监便好奇地问起方才德安为何要谢媚娘提点之恩。 德安停下脚步,先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清和一眼,然后才看看他们,慢慢道: “你们呀,以后跟着咱家,有些话儿,就要会听。 此番宫中之事闹得如此之大,实在是叫主上心中烦恼。若是此刻能有谁查出这幕后真凶是谁,替主上解了心烦,那可不是大功一桩?” 两个小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这才恍然道: “原来如此!宫中最知主上心思的,可不正是这位武娘子么? 而她方才突然提及那千秋殿的萧淑妃……莫非是在暗示……” 德安眯起眼,冷冷道: “武娘子方才什么也没说,你们什么也没听着,明白没有?” 两个小监立时做出一副会意状,迭声道: “是是,公公说得是!咱们这些人,当真是什么也没听着呢!” 一番阿谀奉承之后,一行数人,继续前行。 行至太极殿前,德安向着清和看了一眼,便自入太极殿内去。 一入太极殿,便见殿中只有掌墨、侍书几名小侍,与王德在一侧侍立着。 见得他入内,李治手一挥,摒退左右几名小侍,只留王德在侧,然后问: “如何?” 德安上前一步,然后才轻声道: “主上安心,武姐姐已然都安排妥当了。至多今晚,一切便可见分晓。” 李治点头,却道: “朕不是问媚娘…… 她行事之果决利落,只怕便是你师傅(就是王德)也跟不上的…… 朕问的,是那两个昨日分来的小耳朵…… 如何?媚娘可明白了?” 德安却笑道: “主上特特吩咐德安带着他们去……这样两张新面孔,武姐姐怎么会看不出? 方才已然是将消息透与他们知晓了。” 李治点头,肃容低声道: “可认定了,是皇后处的人?” 德安也正色: “此事师傅仔细查过了。” 王德一侧,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安心,老奴已然着人,查过这二人祖上四代,家中亲眷——确是太原王氏族中的家奴无疑。 只是因着生机所迫,不得不甘愿接受王仁祐给的条件,自净其身,入宫为奴。” 李治点头,冷声道: “他们倒当真是大胆……耳朵都敢送到朕面前来! 不过也好,这两个人,可千万别叫他们发觉些什么,好生养着,说不定……” 李治冷冷一笑: “日后,可还派得上大用场呢!” “是!” …… 是夜。 太极宫中惊传大变: 杨婕妤中毒一案,诸人已然认定,必与万春殿有脱不掉的关系。 孰料今日下午,皇后着近侍怜奴与胡土二人,于万春殿中彻查与此案有关之小监事由时,竟愕然发现,此獠竟非为皇后侍婢之册中人(每一殿里侍奉的人数多少,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都有一个花名册的,这个人不在册子里,意思就是他根本不是万春殿里的人。) 且更叫人震惊之事,便是此獠竟是半年前皇后正式入主万春殿之前一日,方才由九成宫流芳院中调入宫中,且不知为何,一入太极宫中,便得入万春殿,这一当时已然众所周知的后宫要地,未来皇后寝殿之中。 “这么说来…… 皇后怕是要咬死了这流芳院一事了罢?” 媚娘笑着问瑞安。 瑞安轻笑一声道: “可不是? 眼下那皇后,正急着寻得一处半点儿,可以得逃脱此劫的机会…… 姐姐这般好心,送了一条救命绳索与她,她能不珍惜么? 听着一直盯着那边儿的小六儿说,那皇后眼下,已然得了‘密报’,开始搜自己的宫了呢!” 媚娘点头,淡淡道: “那东西都安排好了么?” “安排得再好不过,就等着皇后发现呢!” 媚娘点头,这才长长打了个哈欠,淡淡道: “既然如此,想必今夜治郎又是要被她闹得不得安生了……更别提来咱们这儿…… 我今日也是有些乏得很…… 你这便传了话儿去太极殿里,就说我身体不安,今夜不宜伴驾,早早歇了罢!” 瑞安一怔,却立时会意,欢笑道: “是呢! 就让她们去闹罢! 姐姐今日养好了精神,可等着明日起身来,看戏才是!” …… 永徽元年七月初三。 太极宫。 今日太极宫中,诸殿诸苑,皆是人人精神振奋,个个小心谨慎。 原因无他,昨夜万春殿中足足闹了一夜,最后竟然将之前杨婕妤之事,洗得一干二净: 侍怜奴、监胡土二人着皇后之令,于万春殿上下一番细查之后,竟在那一直不名无分的凶徒居处,取得了千秋殿中萧淑妃近侍玉凤之亲笔书函,其中明言此人本是九成宫一待罪宫人,因萧淑妃出手相救,是故感恩如斯,因知皇后与淑妃素相不合,故自告奋勇,愿于皇后入主万春殿之吉辰前,先行一步潜入万春殿中,以为耳目。 玉凤因淑妃恩重如山,且与此獠似有旧情在,于是一力促成此事,且自皇后封殿至今半年多来,万春殿中一举一动,千秋殿中皆如指掌。 更有此番,玉凤因恼杨婕妤与皇后素成朋党,私营结派,屡屡对淑妃不利,于是便暗中教唆此獠使计,挑拨杨婕妤与皇后关系,且欲借此机,一举毒杀杨婕妤。 ……云云,但此等等宫闱秘闻,信中写得一清二楚,甚至还寻得一盒,盒内装着的,正是信中所言,玉凤特从宫外寻得的毒药—— 而这毒药,也正是险些毒杀了杨婕妤的那一种。 这些东西一寻出,皇后大怒,立时也不顾已是四更时分,竟然自顾自更替朝服凤冠,率众亲赴太极殿前,长跪不起,以求李治还己清白…… …… “然后呢?” 整个宫里都乱如一团麻,只有立政殿里,依然是一味自在悠闲,媚娘晨起得晚了些,便索性坐在妆台前,一边由着文娘替自己梳理乌黑长发,一边与早早儿便前来,笑盈盈报上佳音的素琴说话儿。 然后听得素琴说到这儿,不由便笑着插了句嘴: “萧淑妃的为人性子……只怕这般打击,对她也是措手不及……不过她未必肯就此罢休罢?” 素琴嫣然一笑,嘻嘻道: “不肯罢休是自然的,可她到底也无真凭实据,再者,好歹她也是明白些情势不由人的…… 所以她倒也是狠断,竟然在闻得这等风声之后,第一时间便着左右绑了玉凤,自己又是脱簪素服,手持玉圭,亲自带着玉凤去太极殿前谢罪了。” 媚娘闻言,却是一怔,半晌才喃喃道: “壮士断腕,以求其生…… 想不到她也是这等狠决的人…… 只怕以后,却还要再加小心提防些她呢…… 那玉凤呢? 依我之见,此婢却非什么忠义良仆,只怕是不肯乖乖做了她的挡箭牌呢!” 素琴点头,叹: “可不是么?听闻初时,她还曾大骂淑妃不义,不过后来淑妃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拿了她什么软处把柄,她竟软了下来,眼下已然是在主上面前,揽下一切罪责,一味求死了。” 媚娘挑了挑眉,看了看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想了想道: “这玉凤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幼也是无父无母,失怙无亲的…… 不过听闻她有位养父在兰陵萧氏族中当差的。 平日里,也颇曾听闻,这丫头虽然是个刻薄寡义之辈,可这养大了她的养父,她却是敬重爱孝得紧…… 只怕多半便是这里了。” 媚娘点头,不由轻叹道: “世事往往如此——但凡你觉得不可能之事,往往却是轻易发生——谁又能料到,这无情刻薄如此女,也会有软弱柔情的一面呢? 瑞安,说到底,此番也是咱们要留下她的,你想个法子,把她那养父给保出来。然后……再将这事告知主上罢!” 瑞安会意,点头道: “也是,说不得日后,她还有大用处呢!” 于是便匆匆而去。 媚娘看着他离开,却突然皱眉道: “希望不会太晚……” 可惜,最后还是瑞安晚了一步。他刚到太极殿前,便听闻宫中监管犯事宫人的小监惊慌来报,道那玉凤,已然于片刻之前,服毒自尽了。 瑞安闻言,也是黯然良久,然后才转身,将此消息传与媚娘知晓。 媚娘点头,也轻轻道: “罢了……原本她也是过不得这一关的……我也只是想能尽力救她一救。 既然如此,瑞安,好歹你也是得将那位老人家,好生从萧氏一族中保出来。至于她的后事…… 你看着,能办,便办了罢!” 瑞安领了命,这才匆匆离开。 看着瑞安离开的样子,素琴不由轻叹一声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此刻,这玉凤已然对谁都无有任何价值,只有姐姐,还记得她的家人…… 唉,姐姐当真是心怀仁慈。” 媚娘却不以为意,淡淡道: “怀不怀仁的,其实本无所谓,我只是不想再看着更多的人被牵连进这件事里了…… 毕竟,你以后,会有很长很长的时光,来回忆这宫里发生的一切…… 虽然是不可能叫你有什么美好忆念,可好歹,不好的事,能少一桩,是一桩。” 素琴闻得这番话,目光亮了起来,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 “姐姐……莫非……” “皇后眼下已然是动了真气了,也是等同与淑妃正式撕破了脸。 如今玉凤又是早早自灭其口。 皇后一时无据,又岂肯罢休? 只怕不日,她便会想到要借重提当年我中毒之事,以达一举拿下淑妃,再往你身上也抹些黑污的效果了…… 而咱们等的,正是她这一举。” 媚娘的目光,坚定,而温暖。叫素琴无来由地,忍不住想要落泪。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一 永徽元年七月初九。 太极宫。 日前杨婕妤中毒一事,已然查清: 事因皆由东宫时旧怨而起,幕后主使为千秋殿淑妃萧氏近侍玉凤,落毒者,则为万春殿中一无名小侍。 现下既已判清事实,李治便因此事牵涉甚广之故,亲下令旨: 皇后一宫之首,却竟不察己宫中之藏污纳垢之事,是故虽此番受其连污,然终难逃治理无方之责,当自罚其俸一月,闭殿自省三日,以图悔之。 淑妃萧氏,纵仆成凶,虽确不知其情,然平日纵容其仆,横行宫中,实难逃责。故当禁足十日,罚俸一月,以示其戒。 另,婕妤杨氏,前行昭昭,已然受罚。今番又因偏信他人之语,竟装疯卖傻,更意图自尽以污清白之人,以达私利。其情可免,其罪难容,姑念杞王之心,且容其命,然即日起,一应封位尽数夺除,降为庶侍,即时移出后苑,入长街为侍,以示其惩。 自今而后,但凡宫中再若有人,意图不轨,行枉谗之事,则必重罚之。 …… “这事,也算是至此了了。”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寝殿内的凤榻上,李治拥着同样一身寝衣的媚娘,轻轻道: “说到底,也到底是不能治她们两个什么大罪。” 媚娘却摇头,轻轻道: “对她们两个来说,罚俸一月也好,禁足也罢……都是以前没有尝到过的屈辱,够了。 做为素琴的饯行礼,够了。” 李治犹豫一番,看着媚娘道: “你……果真要她出宫么? 若是她出了宫,你便又是一人了。 你若不想叫她出宫,那我寻个方法,降了她的嫔位,或者索性赐了她与师傅,然后叫她只留在你身边做个女官……” “她与惠儿,却是不同。” 媚娘摇头,轻轻道: “她的性子,不适合在宫中。 我……不想看着她再留在这儿受苦了。 这些年…… 我欠惠儿的太多,惠儿也受了太多的苦…… 眼下惠儿走了,我能替惠儿做的,也只有照顾好素琴了。” 李治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道: “说到底,你还是在为我着想…… 媚娘啊媚娘,我此生何幸,能得遇你……” 一时间,两情缱绻,依依相望。 …… 次日。 媚娘一睁开眼,便察觉纱幔外,似乎站着一个人。 她慢慢起身,却轻轻问道: “是谁?” “武姐姐,你醒了?” 传来的,却是德安的声音。 媚娘一怔,却道: “德安? 你怎么没有跟着治郎一块儿走……” 德安紧忙上前一步,帮着媚娘将纱幔轻轻掀开,看着媚娘道: “主上今晨起得早,因着早朝事忙。不过主上特特吩咐着德安,说要德安留下来,与姐姐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日子来,只怕还要再委屈武姐姐一番…… 还请姐姐依然暂时留在这立政殿中,不必出门才是。” 媚娘立时明白李治之心,不由黯然道: “非得……那么做不可么?” 德安点头,坚定道: “其实主上本便不想留她了…… 只是之前一直是姐姐说她还有些用处。 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姐姐,您也要多多体谅下主上的心…… 说到底,他还是怕这贱人若是留了下来,早晚还会害了您。” 媚娘沉默不语,良久才张口道: “那……还是我来……” “万万不可。” 德安断然道: “主上此番已然是有了定论了: 无论如何,此番有这中毒一事做引子,左右宫里人也是觉得她活不长了,所以万万不可由姐姐出手。 否则只怕之前已然下了定论之事,又要被掀开重提。 姐姐机慧,自当明白。” 媚娘沉默,半晌才重重点头道: “那……何时?” 德安恭身,依然轻声道: “择日,自然不若撞日。” 媚娘抬头,看他一眼,半晌才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似极疲惫道: “我……有些累了,你且先退下罢!” 德安领令,又行一礼,这才服侍着媚娘躺下,又拉好了纱幔,转身欲行之时,不由转过头来,看了纱幔中那个身影一眼,然后默默转头,目光沉静如水地慢慢走出殿去。 若有似无地,他在离开殿门的刹那,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 入夜。 太极宫中,已然落锁。 其静如永无之地。 长街东侧。 角落里,一间极为简陋的小屋之中。 昏暗的屋内,一张朴素得有些寒伧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子。 若是不仔细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当今杞王殿下的生母,曾经的杨昭仪,杨婕妤。 是以,便是披了一身黑衣,由着清和悄悄领进来的德安,一时之间,也是难以辩认。 立在那里,看了好半晌,他才迟疑地转过头去看着清和: “怎么就成这样了?” 清和低声向着德安道: “当日她中毒之时,太医署里已然是得了王公公的嘱咐,不叫给治透了的…… 所以眼下,她也是没长日子了。 只是一味地拖着罢。” 德安皱眉,轻轻道: “师傅…… 这事,只怕主上不知罢?” 清和摇头: “自然是不知的。 其实王公公本意也非如此,只是他听得咱们派了在这杨婕妤的近身侍女传来的口信儿之后,下的心。” 德安这才点头,悠悠叹道: “能叫师傅这般行事,可见她又是有什么不当不该的心思在,所以才…… 罢了。 横竖也是一死,咱们给你个痛快的,也算是一番好心了。” “好心……呵呵……” 一阵低哑如鸦的笑声,在这间小屋里传荡开来。 清和到底还是年少,深夜之中,这等暗屋,又闻得这等悚人之声,不由抖了一抖,却向着德安身后立了一立。 德安转身,却是一甩手中拂尘,淡然道: “原来杨宫侍已然是清醒了。” 榻上,已然只有一双眼睛与一张口,勉强还能动得的杨宫侍,冷笑着,看着德安: “事到如今…… 还做什么惺惺之态呢…… 既然要来…… 那便叫你那个弟弟,跟武媚娘那个贱人一道来…… 我……我也不…… 不怕……” 说到这里,她已然是剧烈地咳了起来。 德安挑眉,笑道: “原来杨宫侍方才一直醒着…… 那咱家的目的,想必杨宫侍也明白了。 其实这样也好。 杨宫侍眼下这等局态,是再无可翻身之路了…… 若是能以自己一死,博得主上些怜悯与同情,或者,还能为杞王殿下挣得个平安前程—— 否则,若是杨宫侍一味贪生,只怕日后主上每每见着杞王殿下,都会想到杨宫侍的所作所为…… 到时,杞王殿下莫说是前程了,便是性命,只怕也是难保得紧。” 杨宫侍闻言,倏然睁大眼睛,目光似万枝毒箭般投向德安: “你……你敢……” 德安淡淡一笑: “为何不敢? 杨宫侍都可违反与武娘子的盟约,临到最后,意图害杀武娘子…… 那德安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杨宫侍闻言,却是头一次咬着牙道: “果然……果然! 果然是她!她……她想害我! 哼! 说这些好听的…… 其实,其实她本就是这个心思不是么?! 什么要给我母子一条出路…… 她本就算好了,要借此机会,害了我!然后将上金……将上金……” “是么? 武娘子逼的你么? 可是德安怎么记得,武娘子与你的盟约,是只要你能遵守约定,装疯保命,然后在这落毒之事上,与娘子同心协力,直至扳倒皇后与淑妃之后的那一日,武娘子便会相助你一臂之力,保你母子平安…… 怎么,难不成你要说,那日你却不是有心背叛娘子,而是被人所逼?” 杨宫侍一时哑然: 的确,她与媚娘原先所议之计,正如德安所言,是要装疯先以保命,然后借机服毒,以扳倒皇后…… 可是她,没有依着她与媚娘的盟约行事。 因为比起皇后来,其实,她更恨的人,却是媚娘。 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不会落到这个田地,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许,也会如萧淑妃一般,盛得圣上怜宠,如果不是她,自己的儿子,也许…… “没什么也许的。” 德安看出她的心思,冷冷一哼,打断了她的思路: “一开始,便不会有那些也许。 因为当初你能入东宫,全因你的脸…… 你没发现么? 年轻时的你,身上多少,总是有些武娘子的影子?” 看着杨宫侍愤怒地瞪大的双眼,德安点头,恍然笑了: “啊…… 原来你知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所以你也一如那愚蠢至极的淑妃一般,做着鹊巢鸠主的美梦?” 杨宫侍的脸,此刻已然不能说是人的脸了,那更像一张渴望着复仇鲜血的脸。 可惜,这样的一张脸,却只能叫年少的清和有些不安,于德安,却是无用: “你想过没有,为何今日,却是咱家来?” 德安看着她,已然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也失去了最后一点怜惜之意,冰冷地道: “为何不是咱家弟弟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一直以来,不想叫你去伤着武姐姐的,都不是武姐姐自己,而是主上。 你所做的每一件事,甚至与武姐姐的盟约,主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叫咱家来的人,正是主上。 明白了么? 主上一生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谁意图伤害武姐姐,背叛武姐姐…… 便是他的亲舅舅,也不能。 而你……偏偏两样都犯了。 你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杨宫侍的目光,瞪大了——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然来不及了。因为德安刚说完,清和已然上前一步,伸手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 她惊恐万分,不甘至极,她想挣扎,想逃掉…… 可是没用,没有用…… 那冷得叫她心底发寒的液体,已然如一块冰,落入她的口中,滑下她的胸口。 俄倾,化做一团火,炸裂在她的胸口,炸得她狂吐一口鲜血,欲要高声叫唤,却始终,也再没有力气开口……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望着屋顶,最后一遍问着自己: 到底…… 是哪儿错了? …… 永徽元年七月十一。 太极宫。 一个不大不小,也不太叫人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在太极宫中传开: 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日前因旧毒发作,不治身亡。 卒年,二十。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办了大半晌的政疏,李治方方停下笔来,着德安槌一槌有些发酸的肩颈,再端起温润适口的茶水,轻轻一啜。 而德安便寻了这个时候,轻轻地俯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李治点头,表情一如平常: “知道了。 既然如此…… 好歹也是一场亲缘……再者朕也不想看着上金那孩子太过伤心…… 便择了良期,安葬罢!” 德安小心问道: “那…… 可要追封?”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必。 论起来,她毕竟是犯了大过的,赐她日后侍葬左右(就是葬在李治陵位左右)已然是无上恩德了。” 德安点头称是,尔后又悄声道: “那……主上,此番之事,只怕多少会惊动皇后,武姐姐那边儿的意思,是早些送徐婕妤出宫为妙。 主上的意思……” 李治闻言,轻轻一叹,放下手中茶水,点头道: “朕的心思,本是想多留素琴些时日,至少等着媚娘一切大安了再说的…… 可是既然媚娘如此急着看她好…… 朕若再强留,只怕也会叫媚娘心中不安。 便由得她去罢! 你这些日子,尽管将一切事务交与王德,全力相助媚娘办成此事即可。” 德安点头,又谨慎问道: “那…… 若是皇后那边儿……” 李治不动声色,淡淡道: “之前不是做得挺好么?依着样儿,继续办下去便是。 无需多问。” 德安点头会意,又想了一想,笑道: “主上,今日算起来,可是万春千秋二殿禁足之始日…… 不知主上却要去那一殿?” 李治抬了脸,讶然地道: “莫不是媚娘又教你劝着朕去别的殿里了?” 德安见被识破,不由讪讪一笑道: “武娘子也是好心…… 毕竟主上这些日子,不是万春千秋二殿,便是立政殿…… 这样下去,总是会有些心存不满的,说主上偏宠……” “朕便是偏宠,又与她们何干?” 李治脸色瞬间变冷,冰冰问道: “哪一殿的又找媚娘的麻烦了? 大吉?还是百福?还是承庆殿的? 总不会是那些后苑里不知死活的罢?” 一个“又”字,便教德安心下恍然: 只怕李治对这些日子以来,媚娘所受的委屈,一清二楚,立时肃然道: “主上英明。 这些日子以来,万春千秋二殿虽然也是自顾不暇,可还是不停地煽动那各宫各殿里的娘娘们,去立政殿门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儿…… 好在武姐姐好气性儿,也不与她们计较。 可是长此以往,只怕也是不好啊…… 不过这大吉殿的贵妃娘娘,倒是颇知些事。 虽说她暗地儿里,也没有少了对武姐姐的怨妒,可台面儿上也好,私下里也好,她倒也没说过武姐姐半个不字。 只是…… 只是德安总觉得,她这般如此,却是别有居心呢!” 李治立时便冷了脸: “找了那么多事儿给她们……还闲不住?” 咬了咬牙,他也只得恨恨一拍桌面: “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朕要叫她们知道—— 若非媚娘求着,朕早就不想留她们了!” 哼了一声,又拿起一本奏疏来批,半晌,他的声音,才从折本后面冷冷地传了出来: “传旨,三更半,移驾大吉殿!” “是!” …… 半个时辰后。 当李治今夜驾幸大吉殿的消息传遍整个太极宫时,媚娘早已是沐浴已毕,浑身困软地倒在榻上了。 “姐姐,你不着急么?” 一侧,自从徐惠去世后,便一直跟着媚娘,替姐姐徐惠守灵,实则形同暂居于立政殿的素琴轻问。 媚娘却怡然一笑: “急什么?” “这……这今夜主上……” “是我叫德安,劝主上去的。” 媚娘平静地道。 素琴闻言,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半晌,她才缓过神来,讷讷道: “姐姐是因为,那些成日里总要找机会在立政殿门前说些闲话儿的女人么…… 若果如此,那以素琴所见,却是大可不必…… 因为这等女子,主上根本便是看不入眼中的。 而且既然主上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其实不也说明,他之心性,却比人们想像的,都还要来得更加坚如磐石么?” 媚娘柔笑: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主上的坚定,更也从来不会把那些只会靠嘴来行事的女子,放在心上。” 素琴一怔,却道: “那…… 姐姐却是为何?” “为了主上。” 媚娘淡淡道: “眼下,主上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 后宫之事,他处理之时都尚且需要如此费心费力,何况是前朝? 所以…… 眼下若能替主上少一些麻烦,那便能给他多一点的精力与空间,去处理前朝之事—— 素琴,他是主上,一国之君。 他的江山,始终还是靠着前朝之势方能撑得起。 何况,我与他能走得多远,根本来说,也都是要看着前朝之势…… 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素琴点头,黯然道: “姐姐是想替主上在这紧要关头,多争取些助力罢? 可只怕,主上或者会对姐姐这般心思不能了解……甚至心存不满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不,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 至于他是否心存不满……那是必然的。 不过他不满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他将要去见的那个女人—— 在他的眼里,无论这一次,是不是我劝他去的那里,他都会将对方视为麻烦,视为阻力…… 所以我不会有事。” 素琴眨了眨眼,却一脸迷茫道: “姐姐说这话儿,素琴当真是半点儿也听不明白…… 不过只要姐姐说,主上不会气姐姐,也不会与姐姐有些异心便是最好……” 媚娘含笑摇头: “不会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般为我着想。” 素琴诚恳地道: “姐姐这话便说得差了…… 怎么说,咱们也是姐妹一场,眼下我姐姐又不在了…… 这些事,我不替姐姐想,还有谁能替姐姐想呢?” 媚娘感动,不由微微哽了喉,轻轻地握紧了她的手,默默点头。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书房。 书案前,长孙无忌一身朱色轻袍立着,看着手中那张小小密函,默默地沉思半晌,然后转身,取下灯罩,将密函在灯上引燃,看着它燃烧到几乎殆尽,这才丢入一侧因夏日暑热,一直闲置的火盆之中。 “父亲。” 身后安静立着的长孙冲,上前一步,轻轻唤道。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杨宫侍的事,为父知道了。 告诉那个人,这件事,不必再多追究就好。” 长孙冲一怔,却轻轻道: “可是父亲,这事,明摆着是那武媚娘的所为。 若是咱们能够一举揭发此事,那主上便是再多不甘,也不得不教那妖女伏法。咱们岂非也不是去了一块心病?” 长孙无忌摇头,缓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一片的天空,轻轻道: “冲儿呀,正因为这件事,怎么看,怎么像是武媚娘所为,所以为父才敢肯定,此事并非那女人的手段。” 长孙冲一怔: “父亲的意思是……” “为父只问你一句话,那武媚娘与当年的杨淑妃,若论起心智计谋来…… 孰高孰低?” 长孙冲这才明白过来: “父亲的意思是,武媚娘行事谨慎,而此事处处露着些败笔,只怕不是她所为,而是另有人欲将此事往她身上引,以求置她于死地?” 长孙无忌点头。 长孙冲更为不解: “父亲,那……那这不是更好替咱们解决了一个**烦么? 父亲一向都说这武媚娘是个祸水,为何此番如此相护?” 长孙无忌摇头,依旧头也不回道: “冲儿,为父一生自认行事处处谨慎,事事算计精巧。 这大唐天下,为父一直以为,只要是为父希望的,都一定会按照为父的想法,去一一成实…… 可饶是如此,也终究有些事,不是为父能够强而为之的…… 天命如此,为父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终究是拧不过天命……” 转身过来,他看着听得一脸糊涂的儿子淡淡一笑,道: “眼下,你不必懂这些,不过日后自然会懂。 至于为何为父要在此事之上,处处帮衬着那武媚娘…… 冲儿,你想过没有,比起无权无势,无家无靠的武媚娘来,到底这后宫之中的谁,才是咱们真正不得不防的人?” 长孙冲目光一亮: “父亲的意思是…… 那王萧二人身后的氏族一系?”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此番高侃功震天下,咱们也好,主上也罢,都是一味提防着那些与高侃素有旧交的心存逆反之人了…… 却未曾想到,真正需要提防的,实则是这氏族一系。” 长孙冲点头,忧道: “儿子也听说了……听说那太原王氏里的几个家姓子弟,素与高侃有些交情的,此番高侃得胜归来,便急巴巴儿地与之结交…… 前些日子,高侃得主上赐府赐田之时,也是大行宴令,以馈众宾…… 可正如父亲所说的,他所请的,基本却都是些氏族一系的旧交…… 关陇一派之中,却是无人知晓此事。 父亲,这高侃,莫非……” “不,他不会。” 摇头,长孙无忌露出深思之色: “为父说起来,与他也是有些旧相识的。所以多少还算了解。 高侃为人,一生正直无私,生性更是简单纯朴。 虽然军功谋略,可说大唐奇将,但为人处事之上,却是大方宽怀,更不善于结营交友…… 正所谓是那种人敬其一尺,其敬人三丈的伟丈夫,真君子…… 何况他长年征战在外,于朝中派系之争,只怕便是知道,也不甚详细…… 所以此番宴令之事,多半是那些氏族一系,刻意而为之,为的便是向咱们关陇一派示威立域—— 告诉咱们,初得军功,更得君心民意的高侃,眼下却已然是与他们相流并源了。” 长孙冲恨声道: “这些老朽夫,当真是奸诈无匹! 欺人家心性坦荡,便如此刻意示好又加以利用…… 当真是卑鄙! 眼下幸得是父亲看透这一切,否则若是咱们关陇一系当真将这高侃将军也归于氏族一派,只怕这样的君子,不知要受多少磨难与争斗之苦!” 长孙无忌也是黯然: “何尝不是呢…… 所以冲儿,你却也要将此事,多多教诸位大人们知晓。 无论关陇氏族二系之争如何,至少高侃将军这样的奇才,却是于我大唐不可或缺…… 万万不可因为些许营党之利害,而伤了他的心…… 这便不好了。” 长孙冲不由又犹豫一桩: “可是…… 父亲,若是咱们一味投鼠忌器,只怕却要被动许多呢!” 长孙无忌却轻轻一笑,看着长孙冲道: “有失,必然有得。 冲儿,你说为父到底为何此番要力保武媚娘呢?” 长孙冲一怔,却惊喜道: “父亲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武氏的性子,极烈极刚。是以,她倒也是个敢做敢当,极为好强的奇女子。 是以于她而言,未曾做过的事,一旦被蒙在身上,只怕却是比什么折辱都教她难受…… 若在这个时候,身为主上之元舅的为父,一直与之不相和应的为父,选择了信她,站在她这一边…… 你说,她会有多感激呢?” 看着儿子恍然大悟的表情,长孙无忌笑道: “为父记得,冲儿曾说,这武媚娘,便是流于大唐后廷里最毒的一杯美酒…… 可是冲儿呀,这毒之一物,若是用得好,便是不能为药,至少…… 也可达净除邪秽之效罢?” 长孙无忌笑问。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 永徽元年七月十三。 高宗李治,因其子杞王上金生母杨宫侍逝故之因,又有婕妤徐氏出身名门,文慧才贤,淑静贞德,可担抚育幼子之重任。 故传旨天下,杞王上金,即日起嗣于徐婕妤之身侧,立于延嘉殿之宫闱,良加调教,以期成世罕之材。 此旨于早朝一出,便有诸多氏族一系,或关陇一派以外的要臣竭力谏之不可,言曰徐婕妤年幼初幸,且岁不长杞王三五之齿(此时的徐素琴,比起李上金来,其实也大不了五六岁,所以才叫岁不长杞王三五齿,意思就是不适合当养母),难承皇嗣之重。 李治闻言,亦感无要,且言道: “徐氏聪慧机谨,为人行止容度,皆可为天下女之表,虽其年幼,然究竟进退有当,仁慈爱心不逊诸妃,可为嗣母。” 李治一味坚持,诸臣更为力谏,然正于君臣相持之时,太尉长孙无忌突而起,谏道: “依老臣之见,主上着令杞王嗣于徐婕妤,实为良策。 婕妤年齿虽幼,然为人谨慎容度,处处机先。 且更一派大家风番,于宫中颇得良赞。 兼之其出身高华,更胜杞王生母之尊(徐氏姐妹的父亲是国公一级的人物,而且论起来也算是从开朝时期就一直成为唐朝重臣的人物,理论上应当归于关陇一系的贵族。而杨氏虽然有前朝皇戚的血缘关系在,但到底是血缘偏远得比较厉害。加之其父母乃至祖上,也只不过是偏远宗亲,严格来说在贵族阶级里只能算是中下等的贵族,所以比不过当朝显贵,有国公封号又有姐姐身为先帝太妃的徐素琴出身高贵),故老臣以为,主上此举实为体察皇嗣之行德,以觅良源之教养也!” 长孙无忌这番言语一出,一直沉默不语的关陇一系诸臣也纷纷进言,大加赞成。 禇遂良更言道: “自古选贤不分长幼,何况杞王年幼辈弱,嗣与徐婕妤,有何不可?” 如此一番争议,最终还是诸臣拜服纳旨。 故,李治大悦,传令天下,只待择定良辰吉日,便行承嗣大礼。 …… 一个时辰后。 万春殿内。 “咣啷”一声,王皇后手中的茶碗,打翻在了地上,碎成片片。 左右侍儿闻得这般声音,不由都是一惊,缩起身子,个个垂首不敢看她。 只有怜奴跑得快快儿地上前,跪伏在地,一片片地将打碎的茶碗拾了起来,又取出巾帕,仔细地沾着王皇后被茶水微微溅湿了的罗裙裙边。 王皇后却不理这些,只是面目铁青地看胡土: “你说什么?! 陛下把杞王嗣与了徐氏?! 而且……而且还要择日行承嗣大礼?!” 胡土眼见她如此愤怒,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默默点头,然后才怯生生张了口,轻轻道: “陛下…… 陛下已然是下了旨了。 此刻……此刻旨意必然是已过了承天门了……” (注:承天门,太极宫的最后一重宫门。出了承天门,就是皇城内苑了。 而在这里,旨意过了承天门的意思,是指皇帝的旨意,已然被宣旨使奉出承天门,即将到达从宫中出外的最后一重门,也就是朱雀门的意思。 唐初时期,皇帝但凡有需要诏告天下的重大旨令,都是会把这个旨令以金沙墨书写在镶在整块黄色细绸绫的红色版纸上—— 金沙朱墨就是掺了金粉的红色墨汁,唐初尚红尚黑,这两种颜色是最尊贵的色彩,这样的形式只有在皇帝宣旨天下的时候才能用,不过到唐武帝后期,就算是一些大贵族也可以发这样的贴子了—— 然后再由驻派在长安城中,负责上传下达的各省代表官员抄录回去,以黄纸书下,传告天下。 据记载,唐初曾有“帝书出诰承天门,海内千官具书勤”的说法,所以这里基本上可以肯定,皇帝的旨令一旦出了承天门,就不能再收回或者是更改变动,已成定局的意思。 而按照汉至唐时一贯沿袭下来的旧例,若是皇帝旨令没有出承天门,那么还可以借口词汇有问题,或者是书写有别字,可以修改的—— 所以皇帝的圣旨,并非不可更改的。只要不出最后一道宫门就可以找相应的借口—— 只是这样的更改很少,再加之宋代开始强化君权制,神化君主个人,所以就渐渐有了后世的天子旨出,不得更改的情况—— 事实上,也正因如此,后世流传的宋以后的圣旨,虽然很偶然,但的确是有个别错别字或是词不达意的情况出现,但五代之前的唐朝,尚且未出现这种情况。 由此可见,唐时的帝王虽然权力很大,却还未上升到神化扭曲的地步。) 王皇后闻得旨令已出承天门,不由更加怒火冲天,咬牙道: “为何现在才来报?!” 胡土哭丧着一张脸,无奈跪伏于地,叩首不止道: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是胡土的不是…… 是胡土的不是……” 一侧,怜奴见胡土如此,也实在无奈,只得上前硬着头皮劝道: “娘娘,娘娘息怒罢! 此事……实在论起来,却不是胡土不上心…… 据怜奴所知,此番陛下突定徐婕妤承嗣之事,似是于今日早朝之上,突而兴起,颁下令旨的…… 加之咱们万春殿这几日里人人足不出殿,多少有些消息闭塞……” 言尽于此,怜奴偷看着王皇后的脸色。 王皇后闻言,脸色更加铁青,可到底她也不是不明白怜奴与胡土的难处,只得咬咬牙: “起来罢!好好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胡土这才急忙起身,将今日朝中之事,一一说与皇后听,又道: “虽然老大人(指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也是与其他诸家竭力劝止了,可奈何那徐婕妤有元舅公撑着呢…… 不过娘娘倒也不必着急,便是眼下那徐氏得了嗣,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婕妤…… 也害不着咱们万春殿什么的罢!” “就因为她是一介小小婕妤却能得了嗣,才会害了咱们万春殿!” 王皇后厉声道: “你是真糊涂了么?! 眼下本宫方初得了忠儿为嗣,太子尚且未立,陛下便将这杞王嗣与那徐氏…… 而且最紧要的,还是长孙无忌一力支持…… 你想过没有,关陇与氏族一系,眼下可是各奉其利!这徐氏,论起来可是关陇一系的人! 虽然论起出身,她是比不过本宫与四妃…… 可是她的容姿、年岁……再加上她那个身为先帝太妃的姐姐…… 在在可都是极大的威胁! 眼下她尚未及笄,便得承幸(皇帝宠幸女子,一般要在女子及笄之后进行,因为宫中女子很多都是年少的时候就被选入宫中。但也有个别极为特殊的例子,在还没有及笄的时候就被先中做了皇帝的有封号的高位妃嫔,得到宠爱,进得承幸。像这样的例子很少,但一般都是非常出名的女子,或者极受皇帝宠爱的女子才会有这种情况),又得承嗣…… 而且…… 而且最叫本宫担忧的,却是……却是……” 王皇后颤抖着,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却不敢说出口。 怜奴在一侧立着,明白她的心思,也忧道: “娘娘是担心…… 那一向不理涉宫中之事的元舅公,此番却是大力撑着这徐氏,只怕他却是抱着要撑住徐氏,在宫中坐大的心思? 不……不会吧? 娘娘,虽然这徐氏论起来,的确算是关陇贵系出身,可到底她还年幼,且再者言来,眼下不还有个武媚娘……” “正因为有个武媚娘,长孙无忌才会如此奉立徐素琴!” 王皇后咬牙道: “你怎么还不明白? 眼下陛下心爱武媚娘,此事无人不知。只怕日后,这武媚娘必然是要封妃封嫔…… 不! 以陛下的心思,只怕非要立她为嫔位,甚至……甚至若有机会,要……要…… 要易……” 皇后突然住口,坚决不肯将那“易替中宫”四字说了出口。 怜奴跟着王皇后这些年,到底也是明白她的心思,于是便思道: “娘娘的意思是…… 眼下这长孙太尉打着的心思,实则却是想借着武媚娘之势,襄助徐氏一登高位? 如此一来,他关陇一系,便立于大唐朝堂之上,呈不倒之势,而后廷之中,这武媚娘与徐太妃、徐婕妤姐妹二人又是关系妥贴,加之武媚娘出身不高,又是情碍于姐妹之份…… 最紧要,是她已然再无生育之可能,登为后位也是妄想。 所以必然也是不会,更不能与徐氏争这登上高位之事…… 因此便借此机会,一举两得,一来取得内廷稳助,二来也可压制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了口气,最后毅然道: “若是长孙无忌,那这中宫姓徐,总是比姓王来得更为有利。 况且,一旦中宫归徐,那……那武媚娘自然也就等同登后无望…… 他一心忌惮着的大唐妖星的预言,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所以,此番他才会插手后廷之事……” 怜奴深吸了口气,想了一想,却又道: “可是娘娘,到底这杞王也是个不争气的,再者咱们陈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也未必便能如他之愿罢?” “只怕陛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根本就没存着要当真立杞王为储的心。” 王皇后终究还是恢复了冷静,慢慢道: “杞王的心性,陛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是知晓的。 那样的孽子,根本不配登储位,入春宫(就是太子东宫)。 只是因着之前本宫父亲等朝中元老,一力求荐,陛下与关陇一系无奈之下,为保两全,只好勉强将忠儿嗣于本宫…… 其实他们早就打算好了,当时迟迟不肯将忠儿嗣于本宫也好,如今迟迟不见立忠儿为储也罢…… 都是为了日后做算…… 若是长孙无忌,只怕他会借此机会,先将杞王这个不争气的嗣与徐氏,且由着徐氏调教着,好歹真假,做出些样子来之后,再在本宫这里寻些错处,说本宫教养无方,忠儿不宜再跟着本宫…… 如此一来,忠儿另择嗣母,自然是徐氏为先…… 至时,忠儿嗣于徐氏,长孙无忌再提立忠儿为储之事…… 那么,陛下必然是万般肯应的! 一来那徐素琴虽不若武媚娘专宠,可却也颇得陛下喜爱,二来,她也是个心思深沉,极为会算计的…… 再加上一个不能生育的武媚娘…… 怜奴,你觉得,本宫这后位,还能保得住么?” 怜奴眨了眨眼—— 虽说王皇后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出现这等激动狂怒之态,可到底也是事逢不利,是以她也没有多想,便点头道: “娘娘所虑极是,论起来,咱们确是不能就这般叫那徐氏如此得意呢!” 王皇后闻言,总算是点点头,却道: “不错…… 无论如何,眼下都不能叫那贱婢如意…… 胡土,本宫且问你,你可知晓,那当廷之上,到底都是谁以为此事不妥的?” 胡土想了一想,却道: “回娘娘的话儿,多半都是咱们几大家里的老大人。 不过也有些年轻官员的…… 总之,除了那关陇一系中人之外,倒是没有几个不以为此事不妥的。” 王皇后听得这般议论,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恨恨地看着殿外,咬了咬下唇,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好生查上一查,到底都有哪些人,以为此事不妥—— 记得,尤其是那些非氏族一系的官员,要查得清清楚楚,名册上,要将家世背景,出身来历等事一并报上来…… 知道么?” “是!”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偏殿之内,李治与媚娘各执黑白二色棋子,端坐于案几之后,行局取乐。 一侧,德安与瑞安好好儿地立着,瑞安却在向着李治与媚娘,回报今日胡土报来之事。 李治听毕,却看了眼媚娘: “她可算是动了…… 接下来,你想如何行事?” 媚娘头也不抬,忙着在棋盘上已然被李治黑子大龙把得一片江山不松手的局面中,替自己的白子大龙寻着一星半点的生机,半晌才道: “敌不动,我不动,敌动之…… 我便先行一步,便是了。” 李治扬了扬眉,温柔含笑道: “你已然定了主意了?” “嗯。定了。” “那……大概多久?” “左右不过入秋罢? 眼下这等情势,总是要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些才好。” “嗯,也对。 不过今日舅舅会顺着朕的意思,倒是叫朕有些意外…… 你以为如何?舅舅当真如皇后所想的那般,是有心帮着素琴么?” “治郎虽然把胡土给皇后送去了,可皇后却也未必就真的立时糊涂…… 只怕她所料之事却是不差—— 眼瞅着治郎心存了易主中宫的意思,那与其叫我这个妖女立位,倒不若借着我再不得育嗣这一良机,立一个叫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更不能背叛的人做为中宫之主…… 这才是元舅公的行事风范呢!” 媚娘笑道。 李治看着她,无奈摇头兼之叹息: “不过…… 舅舅此番心思,白费了,对不对?” 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地流连在媚娘身上,媚娘抬头,坦然受之,尔后嫣然一笑,端丽无方: “嗯!”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四 永徽元年七月十七。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 最近几日,天气实在热得难熬,媚娘虽说体态倒也还算轻盈,可毕竟还是不耐这等暑热,于是一大早瑞安便着左右在**之中安置下凉榻水席围(水席围,指的是一种水竹席子做成的,可以透气通风,同时又能遮阳蔽日,非常凉爽的三面围屏,一般与凉榻同时使用。这里特别说明一下),以求荫凉。 不多时,日前因复回了延嘉殿的素琴,也一并到来,入席求凉。 媚娘见她来时,一头香汗,急忙便叫瑞安去取了冰好的酸梅汤、渍甘梅等物,与她解暑。 “这几日里,天气火热,我也是吃不下睡不好的…… 这不,今天早上得了新贡的梅子,我便着左右去制了梅汤来解暑,将才冰好的,你且尝一尝,可入得口?” 媚娘一壁细细嘱咐着,一壁亲手端了一碗汤与素琴。 素琴含笑谢过,提起汤匙尝一尝,却笑道: “果然还是姐姐殿里的厨娘们手艺强得多…… 同样都是梅汤,那御膳房里送来的,可就只是一味地酸,却不见半点甘味—— 我便是放了许多蜜饴(蜂蜜)下去,也不见半点儿甘味的。” 媚娘一怔,却似有意会,扬了扬眉道: “那…… 你没喝罢?” 素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凉: “酸成那般德性,谁敢喝呢! 便是下面的人,我也是不叫他们喝的。 免得这酸倒了胃,甚至酸出什么事来…… 可不就要坏了人命么?” 媚娘轻眨双眼,突然一笑,伸指点着她道: “机灵鬼儿…… 枉叫我替你担了半日的心!” 素琴笑了,瑞安也是笑了,便是立在她们身后,原本正一脸担忧地听着她们对话的文娘与六儿,也是松口气笑了。 “没喝便好,没喝便好……” 文娘笑道: “小娘子(文娘是徐家的家婢,所以叫徐惠的妹妹,应当称呼小娘子——当然,这是在李治或者皇后,还有其他妃嫔不在的时候才能如此称呼)没喝便好……” 六儿想了一想,却也笑着问道: “那……杞王殿下也没敢喝罢?” 素琴闻得问上金,一时怔了怔,然后脸上露出些无奈与厌恶: “他? 他那般精明,这梅汤又是他叫御膳房制的…… 他怎么会不知这汤酸得不能喝呢?” 媚娘一怔: “他?难不成……” 素琴点了点头,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瑞安与文娘、六儿。 三侍会意,立时借口要去取新冰来得凉意,立时摒退了一众小侍。 素琴这才轻轻道: “多半是皇后的主意了。 他母亲生前向与皇后交好,虽然此番他母亲之死,都说与皇后有关…… 可他为求自保,多半还是要倚靠皇后的。 毕竟他可与被淑妃形同软禁的许王不同——他年纪小归小,可心思却是重得紧。” 媚娘也点头道: “说起来这许王殿下,治郎也是万般心疼无奈。 可惜了…… 这么一个好孩子,生生被淑妃吓得性情如此。 我在这立政殿里,是足不出户…… 不过你这几日常在宫中走动,你可见过他?” 素琴点头,正色道: “前些日子去千秋殿领承嗣礼(按着唐初宫中规例,四妃以下的嫔妃如果要按照皇命收养小孩子的话,那就要在大礼之前,先向皇后与四妃禀明,并且从皇后与四妃处领承嗣礼,以示恩泽)的时候,萧淑妃摆得好大架势,是以许王殿下,竟是得了些会儿的自由…… 武姐姐,素琴如今自身事烦,不能多劳,再者主上也是多听你的…… 你可得想法子,救一救那许王殿下呀! 我看着他好好一个皇子次嗣(李孝是次子,所以可以叫次嗣),竟然被那些狂奴们呼来喝去的…… 当真好不是滋味。” 媚娘点头叹道: “主上又何尝不是挂念着这孩子? 可惜…… 眼下萧淑妃存心要抹杀这孩子的存在,无论大宴小席,一概皆以其体弱多病为由,不叫出现人前…… 唉! 主上也是无奈了。 前些日子,因着许王殿下论起来已是年满九岁(唐时期的皇子们,九岁就要开始列席弘文馆的诸位太师名下,开始学习国事政务了。),主上也是降了旨,特着准他与陈王殿下一并列席弘文馆长孙太尉名下,可没想到…… 皇后竟然也是存着心思,不教许王出头……” 素琴闻言,登时沉下脸来: “这许王殿下的事,萧淑妃身为其代母都还不曾说些什么,她又哪里来的资格评头论足?便是她身为一宫主后,那也得看她这般行令,当是不当! (代母与养母或者说叫嗣母不是一个意思。 代母是指代替母亲之职,照顾皇帝那些失去生母的未成年或者未立宫的子女,被代养的皇子或者皇女要称呼其为母妃—— 就像当初的李治和晋阳公主一样。因为李治和晋阳当时生母死去,而被太宗皇帝亲养。 这样一来,等同是整个皇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们的代母。所以他们才要称呼杨淑妃等人为母妃。 而已然成年或者已然立宫了的李承乾或者李泰却很少这样称呼,即使有这样的称呼,也多都跟李治有关时才如此叫。 而养母或者是嗣母,指的是因为皇子女实在太过幼小,而且生母已然去世,或者明确地表示要放弃教养的权利,这时皇帝会替孩子寻找一个后妃做为其养母,也就是嗣母。 这样的情况下,皇子女称呼自己的养母或者是嗣母,是同母亲一样的称呼。 另外,一般来说,如果某位皇子女的代母为皇后的话,也是要称呼为母后的。因为皇后本来就是一宫之中最尊贵的女子,就算是平时,各宫各殿的皇子皇女在见到皇后时,也都要称一声母后。 这是特例。)” 媚娘叹息点头: “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是到底她是后宫之主,六宫之首,中宫之后…… 主上于这等后宫之事上,多少也是要顾及她的心思—— 哪怕再不甘愿,也要给她留下一些余地。 所以,那许王殿下,到底还是没能入得弘文馆。” 素琴闻言,不由一黯道: “当真是可惜了…… 那孩子,那孩子素琴看着,可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呢! 人又聪慧,性又极质朴,天性烂漫,又兼亲善爱人…… 只可惜,就是这些年,被这淑妃可吓得不成样子了。” 媚娘点头,也想了想道: “你说得也是…… 这孩子留在淑妃处,总不是个办法。 眼下雍王与杞王被其生母教养至此,已然是叫人心痛了。 若是这许王殿下再折在后宫宫闱之事上,那主上怕是要愧疚一世了。 这样罢! 我是出不得殿的,所以你今日里可寻着机会,找人去见一见许王,与他说一说这般意思,看看他如何反应。 若是他愿意,那今夜,我便将此事说与主上听,劝一劝他,好歹也得把这孩子从千秋殿那种地方拉出来。” “那就这般罢!” 素琴笑道: “若有姐姐这般应事,那许王殿下的将来,可以无忧了…… 只是姐姐,为何你不索性也嗣许王殿下为后呢? 毕竟比起杞王、雍王来,许王殿下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媚娘摇了摇头道: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个孩子。 眼下虽然做了些不当之事,可未必将来长大之后,还仍如眼前这般心思恶劣—— 别的不提,便说你那梅汤。 虽说那梅汤里被杞王做了手脚…… 可你也当知晓,他只不过是因被皇后教唆着,才这般动手的罢?” 素琴闻言,立时沉了下脸来,良久才道: “我实在不愿防他,可眼下,不防他,便是我自寻死路。” 媚娘摇头,叹道: “说到底,他究竟还是个孩子。 便是有心伤你,至多也不过是叫你难堪,或者是寻些什么小孩子气的法子…… 饮食之中落毒这样狠毒绝命的事,他是做不来的。 便是他做得来,只怕多半也是因着有人教唆。 所以你倒也不必如此伤心。” 素琴点头,不由伤道: “姐姐呀,虽然眼下,我离宫在即,可我又何尝不知这杞王殿下身为皇嗣,我既为其嗣母,便当好生教养呢? 便是…… 便是你我皆知,这嗣母之礼,终究不成…… 到底他也跟了我这些时日,我终究还是希望他好的…… 可是眼下看来,这孩子生母不教不养,已然将其调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 只怕,若要扭了他的性子,至少也得花上三年五载,将之与一切不良心思之人隔离,才能成事呢! 可……可我……” 素琴垂下头,媚娘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我明白…… 我明白你的难处。 其实主上也好,我也罢,都明白你的难处,也都知道上金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个性…… 原本叫他跟着你,图的也便是能够多少得些良教最好,如若不能,那便也总是要叫他离了那些人。 只是无奈,他自幼受其母熏染,已不复孩童之心…… 只怕眼下要教好了他,正如你说的…… 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成不得事。 所以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素琴点头。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时那些离殿去寻冰的小侍们,便纷纷回转。 素琴眼见如此,心下又惦念着殿里的事,挂记着那杞王只怕已然下了书堂,回了殿中。 为着安宁,于是便向媚娘告别。 媚娘又好生安慰她一会儿,这才叹息着送她离开。 瑞安立在一侧,眼见媚娘如此担忧,不由问道: “姐姐,既然主上与姐姐都不喜杞王心性,为何当初不劝着主上,设法把许王殿下安置在徐婕妤身侧呢?” 媚娘看了他一眼: “那杞王怎么办? 继续跟着他那个心机深沉,日日算计着别人的母亲身边? 还是等着她死后,再嗣与更加不能身为良母的皇后?” 瑞安一时哑然。 媚娘这才叹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明白一些…… 虽则你们平日里看着,为了我,为了这大唐天下,治郎什么都能牺牲…… 其实,他还是当年那个仁善慈怀的稚奴,一点儿也没有变。 这些事,算来算去,想来想去…… 他求的,他要的,不过是个两全。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迄今为止,事事非非这般多…… 治郎又有哪一次,是真正下足了狠心,定要了谁的性命的?” 瑞安一时想了想,竟也点头道: “倒也是呢…… 眼前除了那皇后与淑妃,实在是留不得之外,主上真正要了性命的,可不就是一个杨宫侍么? 便是当年许王生母郑宫人,那也是实在是做得太过,若是留下她来,姐姐必然不得保性命不提,便是主上太子之位也不保…… 所以…… 其实想一想,当年这郑宫人之事,只怕也是先帝的意思呢!”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所以,治郎身为父亲,最希望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都能好好儿长大,无论成材与否,至少能够安泰百岁。 只可惜,人心与人心之间,到底还是隔着太多东西。 那些孩子们看不到治郎的真心……治郎呢,也不能知道,自己给孩子们的,到底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五 瑞安一时也是恻然: 自古帝王之家,最难得的,便是亲情。 是以自古帝王家里,父子相残,兄弟相杀之事,母子相诟之事,不胜枚举。 因此,先帝也好,如今主上李治也罢,对亲情一事,看得格外重要。 ……可有时,便是当真有些亲情培育着…… 只怕这帝王家里,也难成长久啊…… 叹了一叹,文娘立于一侧,倒是开口相问道: “那姐姐,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方才听闻姐姐与小娘子相谈之时,多番言及许王…… 莫非接下来,许王殿下便是首要大事?”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嗯。 这孩子年岁渐大了,再不能留在千秋殿里。 否则只怕萧淑妃为了雍王,难留他性命。 虽说治郎已然着手准备着处理她与皇后之事,可到底这也不是三两个月的事…… 只怕要三五年,甚至更久。 所以为了孝儿着想,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六儿一边听着,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是。 论到底,究竟还是要把许王殿下移出千秋殿的。 否则以许王殿下那般的心性与机慧,难保萧淑妃不会为了保证自己儿子顺利登位,而害了许王殿下。 眼下徐婕妤去见一见这许王殿下,将姐姐这般心思说与他听。 若是他当真有心得解脱,那咱们倒也是好行事。” 媚娘再点头称是,又想了一想,转身吩咐瑞安: “你这便去传话儿入太极殿,就说今日我身体微感不安,请主上今夜驾幸立政殿罢!” 瑞安闻言,立时笑道: “好极好极! 若得姐姐这句驾幸立政殿,只怕主上今日用膳,可要多吃上两碗了!” 媚娘闻得瑞安这般打趣,立时脸颊飞红,嗔怪着便左右寻着自己的团扇,要好好儿敲打一番他,一边骂道: “好你个嘴刁口滑的! 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惜那宫扇却在文娘手中,又被她有心放得低了些。 是以待媚娘寻着拿在手中欲去敲打时,瑞安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一口气没处儿撒,转身欲怪文娘时,却见文娘只抿着嘴儿笑,笑得她又是面上一红,气咻咻地嘟哝两句,便孩子似地转身入殿,死活也不出来了。 正如瑞安所言,闻得媚娘有请,李治当真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立时便要丢了公事前来。 一侧德安与王德正侍奉着批阅奏疏,眼见他这般毛头小子般的模样,不由哭笑不得,急忙上前拦着,好生劝了半晌,又是瑞安笑嘻嘻保证媚娘身体无恙,只是思念李治,又知李治公事繁忙,所以才特特地请着李治夜里再去。 他这才万般无趣地走回案后,长长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开始批阅奏疏。 眼瞅着自家主人总算是乖乖地去办政务,德安这才松了口气,拉了弟弟到一边儿殿下说话道: “今日好生稀罕…… 平日里向来只听闻武姐姐往别殿推着主上的,怎么今日里倒是这般主动,想着主上了?” 瑞安笑道: “哥哥真是…… 当真以为只有主上心里有武姐姐,武姐姐心里就没有主上了么? 这两日里不见主上,我看姐姐也是恹恹的,进食饮茶也是不香呢!” 德安这才点了点头道: “如此便好…… 说句真心的话儿,我可是怕着武姐姐一心二心的,只替主上操心着政事,却全不在乎主上的心意…… 虽说如此,也是武姐姐一心为主上,可主上的心性儿…… 怕是难以释怀呢!” 瑞安笑道: “哥哥可安心罢! 有我在,有文娘六儿都在呢! 不过哥哥此番说得倒也有些道理,终究还是要劝一劝姐姐,多少也要体贴一下主上怜她的心呢!” 德安点头,又与瑞安一道转头去看了看为求早些了了政事,早些去看媚娘而急赶奏疏的李治,正被王德软硬兼施地劝着停一停,喝口茶水润一润嗓子,免得起了暑火的样子,不由悄声问道: “对了,武姐姐今日找主上,怕还是有些别的事罢?” 瑞安这才敛了笑容,点了点头,将媚娘的心思,说与德安听,又道: “哥哥,此番姐姐这等心思虽好,可只怕主上还是会顾及姐姐眼下安养之事,多半是不愿叫许王殿下出千秋殿的。 还得你与师傅多少从旁劝着些呢! 毕竟这事儿拖长了,日后主上总是会后悔的。”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到底还是武姐姐想得周到…… 说一千,道一万,主上眼下虽说是强硬着心思,去治理这前朝后宫之事。 可其实他却是个最心软的…… 所以若说起来,许王殿下之事若是拖得太久,多半也会叫主上心疚…… 嗯,我知道了。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便是。 说起来前些日子许王殿下不得入弘文馆之事,主上也是心疼了好久的,所以此番若是有武姐姐与咱们劝着,主上必然是要将许王殿下好生安置的。 不过…… 这事儿到底也是大事,论起来,多少还是找个前朝大臣提一提台面儿上的比较好。 武姐姐可安排了?” 瑞安笑嘻嘻道: “说起来,昨夜里武姐姐便念着了,说是不日里,可要去见一见那狄仁杰狄大人…… 哥哥你说,若是狄大人知道此事,会如何做态呢?” 德安想了一想,却点头喜道: “武姐姐办事越发得当了! 可不是么? 眼下毕竟元舅公初才与氏族一系因着杞王入嗣一事抬起来,所以正是紧张之事。 许王出千秋殿这等事,若搁在平时倒也无妨,可如今若是元舅公他们那些重臣一提,那便成了国之要政,只怕立时便会引起千秋万春二殿与前朝氏族一系官员们的戒备与怀疑,甚至是极力反对。 倒是若有眼下位封尚微,却颇受元舅公等重臣器重的狄大人一提…… 至时为了许王殿下,为了大唐江山,再者说到底,元舅公对狄大人也是极为上心的…… 那许王殿下之事,必然是顺水推舟而成了。 到时便是千秋万春二殿,或是氏族一系的官员知晓,想必也是只以为狄大人生性求公求办,所以才提之议之。 而元舅公他们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在那些氏族一系的人眼里,顶多就是元舅公心疼甥孙不得良教,可又不愿为这等小事正面与氏族为难,所以才借着狄大人之口提出来…… 如此一来,那王仁祐虽说名义上是氏族之首,可到底也是有些私心的—— 他必然会借此良机,力助许王出千秋殿,以图削弱自己女儿在宫中的一大阻力萧淑妃之势…… 如此一来氏族中人必然有番内斗,而许王殿下也得出生天,更将元舅公与关陇诸臣与氏族一系近日来益发紧张的态势一做纾缓…… 好! 果然是好计! 武姐姐如此行事,当真可说是深思熟虑了!” 瑞安点头一笑,却不多言语。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 朝后。 太极宫。 左延明门小阁楼。 百官休洽之处。 自李唐开朝之时起,不知什么时候,这左右二道延明门小阁楼,便成了关陇、氏族二系各自据阀之地。 是以当朝官员,一朝初见之时,多半都会问上一句: 却不知君入何门? 一旦问得入左延明门,那便是关陇一系。 入右延明门,自然是氏族一派。 如此一番打听之后,才决定是否要结交深交,眼下,已是唐之官场上的习风了。 ——当然,还有一些人,是入不得左延明门,也入不得右延明门的。 像这样的官员,比如日渐受宠的中书舍人李义府等人,基本都是出身平民,在朝中无路无靠的下位官僚。 自然,都是渴盼着一朝能得入二门之一,以求上位的。 而且,比起对家世出身要求更严格的右延明门来说,多少更注重才行品学,文治武功的左延明门,是士子们更好的出路。 可惜的是,虽然左延明门的关陇一系,也多少算是开明了,可到底因着关陇一系多为魏晋皇族之后,又或是军贵公族之身,所以还是对出身背景要求甚高。 所以自李唐创朝以来,能够出入这左延明门阁楼的平民出身的士子新员,实在是少之又少。 屈指算来,不过五六人也罢了。 是以今日狄仁杰得入左延明门阁楼时,却明显感觉到,身后传来的,除去艳羡之外,便是非议之声: “这小子,不过是并州狄氏的出身罢? 好似在那氏族谱上,却也排不得前五十呢!” “算起来也的确是大家,可到底不是高门贵第呢!” “可不是?不过也无法,谁叫人家会拍太尉公的马屁呢! 否则只怕这左延明门的门槛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呢!” “别说了,人家看过来了。” “看就看,怎么,敢做,还不敢认么?” 狄仁杰听着这些话儿,只是淡淡一笑,倒是身边的小侍童心中不满,转头要斥责一番,却被他拦住: “由他们去,说几句话,也不至于掉上一层皮。” “公子就是太好性儿,才会被他们这般欺负! 凭什么说咱们并州狄氏不是高门贵第?论起来,咱们可也是大家呢!” 狄仁杰却正色道: “阿元。(小侍童之名。唐时但凡能入太极殿议政的官员,按规定都可以带侍从入殿。只是数量多少的问题而已。 不过至少都是两个,以达传话跑腿儿的用处。 像狄仁杰这样的青年官员,虽然品微位低,但好歹也是大理寺的正式官员,所以带一个侍童入殿算是比较少的。)” 小侍童阿元闻得主人这等严肃的轻唤,不由撅撅嘴,不再多言,可心里总是愤愤,于是便道: “公子,不是阿元说,就是因为公子太过俭善,所以才被他们瞧不起…… 你看看那些连正殿都入不得,只能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还要带上五六个小侍入内城(皇城)来摆排场呢! (这里解释一下。在唐时上早朝,因为官员很多,能入太极殿议事的也很多。 但是那些从六品以下的官员,按照规例是不能入正殿议事的,只能站在从太极殿里排出来的长长的大臣队伍的后面,立在太极殿前的廊庑里。 这个廊庑就叫前堂。 而但凡这些官员多数都是按照官制,负责一些实际性的制定的工作官员。所以他们办事,是要听上面的话儿。 这里也就是阿元说的‘立在前堂廊庑里听话儿的小官末员们’的来历了。 至于狄仁杰,虽然当时他比起长孙无忌等正四品上至正二品的大员们起来,的确不算高位。可大理寺官制在唐初最低都是从五品下。 加之当时史书中也的确记载长孙无忌对他多番提拔,所以我大胆断定他是能够立在正殿里议事的官员之一) 公子,咱们家里可是比他们还要富贵些,长孙太尉也是极器重的呢! 为何公子总是这般俭朴?” 狄仁杰却淡淡一笑道: “你既然说得这长孙太尉,那我问你,长孙太尉也好,禇大人也罢……几位首辅大人们上殿之时,左右跟着都有多少人?” 阿元一怔,却想了想道: “这般说起来,好似当真太尉大人每次上朝上殿,左右都只有自己几个儿子跟着,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小侍…… 就连禇大人呀裴大人呀……都是这样…… 三师诸位更不必说…… 可太尉大人是太尉大人呀! 跟着几个侍从都无所谓罢? 哪怕一个侍从都不跟,他独自一人前行,那也都是大唐首辅之重臣的样子! 何必显摆?” 狄仁杰左右看看,这才豪爽一笑道: “对啊! 你都说了,越是真正的高位者,越不必去考虑这些须小节…… 那我又何必与那些明知自己前途已定,无可上求的人一般行事计较?” 说完,也只是笑着一挥袍袖,向前大步走去。 身后,小童阿元到底是想不明白这等意思,于是只得眨了眨眼,抱着狄仁杰的官用(就是官员每次上朝时,所带的需要用到的器具或者是文书,记事用的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用一个布包着,做一个包裹)包裹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而在他身后阴影中,同样也只带着一名小侍,却把主仆二人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的禇遂良,不由颌首,满意地捋须而笑。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六 夜沉沉。 太极宫。 媚娘独自一人立在一片星光月色之下的阙楼之上,身披大氅,俯仰之间,皆是天地。 她胸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快意感。 也许…… 这便是这帝王宫廷,最教人着迷的地方罢? 能够看得到这么多,这么远的东西…… 虽有争斗,虽有残杀,虽有各样的痛苦…… 可是终究还是有些与外面不一样的东西,与外面不一样的地方的…… 至少这样的天地,在外面,在自己的家中,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到过的。 无论怎么样的名山大川,她都没见过这样的奇景,这样的情态。 不过…… 她忽然低头一笑: “若是没有他……” 是啊,若是没有李治,也许她今日,便是上这阙楼,也是难事一桩罢? 所以…… 原来,李治对她的意义,这般重要…… 她有些恍神,整个人立在月光之中,只是怔然地看着这一切。 甚至,直到背后来了人,也没有察觉。 …… 狄仁杰立在原地,看着这个站在月光下分外妩媚的女子。 他不动声色,亦不见动声色。 也不知为何,在此刻的他眼里,看到的,却不是一个女人。 可是是什么…… 他却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面前这个人的性别是什么,身分是什么…… 似乎都不重要了。 只是这人立在他面前,像一座碑塔一样立在自己面前…… 这样就够了。 他思及此,突然有些警觉自己这般心思,实在太过不当,摇了摇头,然后才道: “臣狄仁杰,拜见武娘子。” 媚娘听到声音,转过身,看着这个年青英发的少年,突然笑了起来: “狄大人客气了,快快请起。” 狄仁杰谢过礼,起身,一双清朗明亮的眼睛,只看着媚娘。 媚娘点头,继续笑道: “事情都办了罢?” “是。 长孙太尉明日朝中,必然是要应和一下许王殿下之事的。 只不过……” 媚娘笑吟吟接口道: “只不过似乎长孙太尉,早有此意,是么?” 狄仁杰一怔,却也不太意外地点头道: “正是。” 媚娘点头,微微敛了些笑容,然后轻轻道: “以太尉大人的智计谋略,这等小事,自然是早有所料的。 而且对太尉大人来说,主上也好,几位皇子也罢,都是比他性命还紧要的…… 所以会有这般周密思虑,不足为奇。 你觉得奇怪的是…… 如何太尉大人已然思虑至此,却一直不开口…… 是么?” 狄仁杰想了一想,犹豫着道: “会不会…… 是太尉大人不便主动提及此事,是以等着人先行开口议及此事呢?” 媚娘点头,赞许道: “是啊。 对他而言,之前因杞王一事,已然是近乎与氏族一系闹至紧张。 此时此刻,想必他也是不愿再去与氏族一系,因皇子之事上有什么冲突。 所以有人能先他而提及,他再从旁相助…… 这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对他老人家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狄仁杰想了一想,又道: “其实以太尉大人于朝中宫中的势力与作派,这等忍让,实在不似其行事之风。 会不会还有其他心思在内?” 媚娘摇头,却道: “不。 这应当就是太尉大人的本意了。 狄大人,你知道为何媚娘对太尉大人如此尊敬么?” 狄仁杰摇头。 媚娘轻声道: “因为他是眼下大唐诸位重臣之中,唯一一位将大唐与主上之事,看得比身家性命还紧要的人了……” 狄仁杰目光一闪,想了一想,才讶然道: “莫非太尉大人如此忍让,是为了求得朝中势力平衡?” 媚娘点头,轻轻叹道: “就连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关陇一派,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存在至今的…… 只是他料想不到,甚至直到此刻只怕也未曾想到的是…… 这关陇一系,眼下与氏族一派一般无二,竟然成了大唐最大的毒瘤。” 狄仁杰也是黯然,良久才道: “世事大多如此,不能尽如人意。” 二人沉默良久之后,媚娘才突然发问: “那长孙太尉如此态度,其他大人又是如何?” 狄仁杰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娘子不问,臣也是正要说一说呢! 别的大人倒也罢了,可是那禇大人,却似有些意见相左。 不过他向来与长孙太尉同气连枝,自然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媚娘挑了挑眉,颇感兴趣地转身问: “哦? 你说禇遂良禇大人? 这倒是稀奇了。 向来在朝中,最与长孙太尉相投的,便是这禇大人…… 怎么今日他倒与太尉大人喝起两壶茶来了呢? (在这儿解释一下两壶茶的意思。 唐人嗜茶,这一点之前已然有过解说。 而这嗜茶也因为唐代人民的喜好,渐渐渗透到了平日的生活与文化交流之中。 当时的唐初仕子们有这样一个说法,既能同饮一坛酒,又可同品一壶茶,是为知己也。 意思就是说,如果要找到一个知己,能够跟自己喜欢喝同样的一坛酒,也喜欢品同样一壶茶,那这个人就可以说是你的知己了。 这里媚娘这番话的意思,是说一向与长孙无忌相言相行的禇遂良突然做出这样的态度,不像他一惯的行为。)” 狄仁杰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这事也的确是奇怪。 日常里,禇大人于公事之上,虽多谏言,但几乎没有异过长孙太尉的意思。 但今日里,他却一得闻臣之语,便立时做出一派反对之相来。 只是后来因为长孙太尉颇为言同,这才收了样子…… 娘子,依臣之见,多半禇大人只是不喜臣之言语罢了…… 却未必是与长孙太尉不合。” 媚娘点头,轻轻道: “你说得是。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背叛长孙太尉,只有禇大人不会。 不过,此事也值得深究。 你且安心,我自会将此事与‘那一位’相谋相商,且看如何做断才好。” 狄仁杰闻言,心思也多少放了一放,当时谢过,然后媚娘又嘱咐几句,这才转身告退。 …… 片刻之后。 站在阙楼之上,看着狄仁杰一个人快步地走向皇城之外的媚娘,突然头也不回地笑问: “你怎么看?” 她背后,一个高大的影子,慢慢走出阴影来,轻轻将她拥在怀中。 她也没有挣扎,更没有惊讶,只是默默地依入来人怀中: “这禇遂良…… 看来却是颇与治郎你品味相投呢!” 整个太极宫……不,整个大唐天下,能将她这般抱着,或者说敢将她这般抱着的,都只有一个人—— 她的夫君,情人,大唐天子李治。 李治轻轻一笑,却是目光锐利: “你觉得是,那就是罢! 不过总是要小心些。” 媚娘却笑道: “方才不是说了禇大人之心,可是忠于太尉大人的么? 为何却要小心?”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正因为他忠于的人不是我,我才要小心。 舅舅对我再忠心,他对舅舅再忠心…… 不是直接向我示忠的臣子,身为主上的,总是要小心。” 媚娘黯然,转身轻抚上他的脸: “你…… 有些难过呢……” “…… 说不难过,也是假的罢?” 李治苦苦一笑,有些伤感: “到底是从父皇那时起,便待我很好的老臣…… 于我心中,他们不只是大唐栋梁,更是我的先辈…… 可是没想到,当坐上这个皇位的时候,一切的一切,都竟然会扭曲到这种地步……” 他淡淡苦笑,然后才低下头来,目光如水地看着怀中的女子: “还好…… 至少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直如是…… 没有扭曲,也没有改变过。 只要这样,我也算是知足了。” 媚娘怜惜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散漫,却为了自己,不得不登上帝位,背负这扭曲的一切的男子,目光中有感激,有内疚,更多的,是满得盛不下的脉脉温情: “治郎……” 李治不言,只是轻轻将头俯在她颈中,似一头累极了,寻找栖息之地的大龙,慢慢地合上眼…… 月华如水,光泻如银。 阙楼之上,只有两个人,相依相偎。 永徽元年七月二十四日。 太极宫。 太极殿上。 早朝。 唐高宗李治,因众臣之谏议,以其次子许王孝,今无良教,又怜其年岁稍长,当习政事,乃着令赐居武德殿,且立于谏议大夫禇遂良席下,以为教养。 此旨一出,宫中内外,莫不震惊。 …… 千秋殿内。 这些日子以来,本就气氛紧张的千秋殿内,今天更是一阵阵地喧闹。 “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地,为何要把那无用小儿给调出本宫这里!? 你们为何没有去问一问家里人?!” 萧淑妃一身艳紫宫装,雪白玉手也是重重往案几一拍,震得旁边一只花瓶立时跳了一跳。 宛如那些立在下位的侍儿们的心。 玉凤现在已然不在了,为首的,便是她殿中一个叫药儿的小丫头。 这药儿却是个机灵性子,更兼之有些心性通达,见她如此,不由上前道: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 论起来,其实这倒也是平常事。 毕竟依着宫中规例,这皇子们长到九岁上,若无生母在,又无嗣母的话,那便必然要得离代母之殿中,另做择居…… 说到底,也是为了避嫌。 再者,这武德殿么,听着名儿好听,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可是先帝尚为秦王殿下的时候,高祖皇帝可就赐给那后来死得不名不誉的元吉所居。 而且这许王跟着的师傅,也不是太师,更不是太尉大人…… 想必,陛下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过是碍着惯例,再者外面那些老大人们说说嘴,他不得不听着罢了。” 萧淑妃咬牙道: “可本宫怎么听说,长孙无忌可是对此事附言颇多啊! 之前为了那徐氏,长孙无忌便已然是多番行走,使她得以嗣上金那个坏水儿为后…… 莫非,此番他也是……” 药儿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娘娘说得是,此番长孙太尉确是附言颇多。 不过据药儿所知,那提出此事的,却不是长孙太尉,而是一个姓狄的官员,叫什么…… 什么……” “狄仁杰……” 萧淑妃眯了眼,说了一个名字。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七 药儿一拍巴掌立时叫道: “对了,就是他! 娘娘似乎颇为在意此人?” 萧淑妃看了眼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孩子的小侍儿: 也不知为何,当日玉凤走了之后,宫里小内监将一众小侍儿们召起来,请她选一个新人出来,顶替玉凤的位置时…… 她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看来年纪最小,进千秋殿也不过半年左右的小丫头。 眼下看来,她倒是选对了人。 心里点头着,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平了平怒气道: “这狄仁杰,传闻颇得那长孙无忌的喜欢。 之前宫中三番四次出大事,都是长孙无忌荐了他来彻查此案…… 此番若非是他…… 只怕本宫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药儿机灵,立时便道: “那此人,却也留不得了?” “不……不然。” 萧淑妃摇了摇头,长叹了口气起身,慢慢在殿里来来回回地走,然后才道: “本宫虽然此番确是被他所累,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再者之前皇后欲借那个死了的杨氏行诬告本宫之时,也多得他彻查,方还本宫清白。 是以说起来,他只怕与此事之中,便是有些心思,也不过是求得圣上恩荫罢了。 只是他如此受长孙无忌重视,而此番许王之事,又是他一口提及…… 更紧要是长孙无忌也是一反平常向不表明态度的样子,极力促成此事…… 本宫怎么想,都觉得这只怕不是他本人的心思,倒像是长孙无忌借此机会,诱其主动向陛下进谏,尔后以达其目的。” 药儿皱眉: “娘娘的意思是…… 这许王赐殿之事,是长孙太尉的意思?” 萧淑妃点头道: “狄仁杰的性子,本宫看着不像是那禇遂良一般,事事以长孙无忌为要。 是以,只怕此番却是长孙无忌对他也有所利用,借其心而行己事罢了。” 药儿想了一想,问道: “那…… 长孙太尉这是为何? 许王赐殿,论起来却是与长孙太尉半点好处也没有罢?” 萧淑妃冷笑: “谁说没有? 许王那个懦弱无用的东西,平日里虽然言口不提,可本宫也知道,他无一日不想离开本宫身边…… 如今长孙太尉给了他这么大的机会…… 日后,你以为他会跟着谁走?” 药儿讶道: “难不成太尉大人是在借机收买人心? 可为何是许王?” 萧淑妃想了一想,转身回到鸾位上坐定,接了一侧小侍递上的凉茶,啜了一口才冷笑道: “不向来如此么? 先帝在时,长孙无忌对那废太子承乾也好,前魏王泰也罢,都是忌讳万分。 后来又因着先帝有意思要抬吴王恪为储,当时可是把长孙无忌惊得口不择言,一力劝止。 先帝那时怎么说他的? 不就是因为吴王恪非他亲甥儿,不好控制么! 说到底,他之所以肯扶咱们陛下上位,一来是因为陛下毕竟是他的亲甥儿,二来,也是因陛下是他三个甥儿中,最听他话的一个…… 别的不说,你且看看眼下这朝中大小政务,哪一桩,哪一件,哪一事…… 不是都得由他长孙无忌允可了,才能政令行通的? 前些日子,就因为一道宫中应否清减例用的旨意,长孙无忌给陛下添了多少不顺的理由,最后还不是不得行通?” 药儿却迷惘道: “可不是? 说来也奇怪。 照常理说,那些大臣们,或者会因为陛下添增例用惹些事出来…… 可陛下是要清减例用啊? 为何他要反对呢?” 萧淑妃斜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 “若在平常,是不当劝阻。 可若那负责管理宫内例用的官员,是他的亲生儿子长孙净…… 自然他是要多劝上一劝的。 否则,自家儿子又怎么好得些油水呢?” 药儿恍然: “原来如此…… 看来这长孙太尉,果然如外界所传,眼下可是只手遮天呢!” 萧淑妃恨恨道: “是呀…… 便是这样了,他还不满足,还要下一任君主,也要是他的傀儡,听他使唤! 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即使本宫的素节,才是几个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 他也不肯立之为储,反而是今天一个陈王,明天一个杞王,后天一个许王…… 变着法儿地给素节登储之路添些麻烦! 这个老匹夫!” 言至于此,萧淑妃不免又是痛恨,悻悻拍了一下几案。 这一次,那花瓶到底没有逃过一劫,硬生生被震落下来,摔得粉碎。 这清亮的响声,惊得整个千秋殿里上上下下,所有立着的侍监们都是一颤。 药儿见状,也是不免有些心惊,便提着心劝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动怒了……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儿: 咱们能不沾了娘娘的玉手,自然还是不沾的好。 毕竟,这许王一赐殿,可还有人比咱们更着急呢!” 萧淑妃目光流转,回头看着她,似有所悟: “你是说…… 皇后?” 药儿点头,笑吟吟道: “娘娘您想啊! 皇后费了那般大的心力,一意二意地,就是为了能够得嗣皇长子,然后再借皇长子立储一事,稳定住自己的后位。 可是…… 您盾,皇长子虽然已是嗣于她殿中,陛下也好,长孙太尉也罢,都似是有心压制此事之态。 且不说旨行天下,虽有立诏,可却不似那徐氏得嗣杞王一般,要行大礼,动大制。 她可是一宫皇后呀! 得嗣皇子,若是换了历朝历代的中宫之主,那说明白了就是跟立储没二样的大事! 可是眼下不但陛下不当回事,长孙太尉没当回事,便是群臣们也都是沉默不言。只有她王氏一系在那里瞎嚷嚷…… 连氏族之中其他几家,也是装聋做哑的。 娘娘您想,她该有多着急? 偏偏就在她最着急的时候,这火上还给添了两大篓的油: 先是长孙太尉一力促成徐婕妤得嗣杞王一事,后是许王出咱们千秋殿,得赐武德殿…… 娘娘,您想,就皇后那般多疑多思的性儿,能不多想么? 她一旦想了,自然便会有动作。 所以娘娘,您当真不必着急,静观其变即可。 如此一来,您即可得以休养生息,二来也可见机行事,三来更可收渔人之利…… 何乐而不为?” 萧淑妃想了一想,终于露出笑容: “你说得不错…… 本宫的确是该好生调养着,看一出好戏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挥起了手中的扇子。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睡到下午方才清醒的媚娘,一边儿听着瑞安的回报,一边儿与来访的素琴一道儿,剥着李治下午才叫人送来的葡萄吃。 听毕回报,媚娘转头,看着素琴: “你觉得如何?” 素琴想了一想,却笑道: “既然萧淑妃这等打算了…… 那看来皇后此番,便是不动也不成了—— 左不过这七八日里,皇后便是要动手了。” 媚娘点头,却道: “便是她不动手,只怕萧淑妃也要逼着她动手。 只是不知道眼下萧淑妃失了玉凤,在皇后那边儿,手里还有几分胜算与把握。” 素琴却歪着头,笑着看媚娘道: “那怕什么呢? 她不是方得了个药儿么? 姐姐没听瑞安方才说的话,那小丫头,可是机灵得紧呢! 真不知是谁调教出来这样机慧的小丫头,竟然三言两语之间,便被那萧淑妃视做心腹,还能处处算计得好……” 媚娘却一脸淡淡的笑容,不多言语,只是一味吃东西。 又过了好一会儿,倒是她们身边,忙着更替冰着葡萄的水的六儿先开了口: “不过武姐姐,此番皇后若是行事,是不是便用得上那东西了?”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心知他因着之前之事已然大家皆知,便不再有隐瞒之意,可口头上还是说了两句: “今日里,是没有旁的人。 可以后说这话儿时,便要万般小心。 毕竟这事,主上是不能知道的。 你若一个不小心,叫人知道了,然后再传入主上耳边…… 免不了就是个大事。” 六儿这才醒悟,急忙红着脸认错。 媚娘本意,也只为提醒他小心,于是也只点了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你既然这般问了,那我在这儿,也不妨告诉你们几个: 那样东西,不到最后关头,是万万用不得的。 只因此物太过厉害,说明白些,那便是制衡皇后的大器。 可越厉害的东西,越需要时间来发挥它的作用。 明白么?” 六儿一怔,还想问话,可眼见着身边瑞安、文娘都恭身行礼,以示听命,也不得不按下满肚子的疑惑,行礼听命。 心中,却还是充满了疑问: 那东西…… 为何要时间长些方可使用? 媚娘眼见几人听了命,心下才松了口气,看着素琴道: “既然如此,那你也当早做安排了。 别到了临紧要的时候,却乱了手脚可不好。 有什么人放不下的,尽管说与我听,我会给你安排好。 或是什么事还想好好儿办的,那也说与我听,总是给你准备着便是。” 素琴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些不舍之意,拉起媚娘的手道: “素琴在宫中,本就无依无靠。 姐姐去后,更是没有什么挂念了。 眼下舍不得的,也只有武姐姐你,还有主上。 二位待素琴,便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素琴却不能多替二位担待一些……” 媚娘却一笑,反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又伸手去替她理了理发丝,这才道: “便是没有你姐姐在,你也是我们的妹妹。 这等小事,休得再提。” 素琴点头,微微哽咽,媚娘见状也是不免伤怀,于是二姐妹又是一番依依惜别。 半个时辰后,到底素琴尚且有些要务在身,不得不离开。 媚娘便索性叫了文娘过来,言道: “今天开始起,你便先留在延嘉殿里罢! 一来你也好好儿陪陪你家小娘子。 二来……毕竟到了最后关头,万事小心才好。有你在,我多少也放心些。” 文娘心知媚娘如此,却也是为了自己即将离开亲主,难免伤心,索性便给她机会好好告别,于是心中感激,谢过媚娘之后,跟着离开。 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离开,媚娘才转身看着瑞安与六儿道: “就你们两个,跟着我来。” …… 不多时,主仆三人,便来到了立政殿后殿的小库房中。 媚娘看看左右,又嘱咐六儿一句: “好生看着,别叫旁人进来。” 六儿依令守好门,媚娘这才带着瑞安入了小库,在库房正中站定,看着瑞安关紧了门,立时沉声道: “眼下素琴的事,已然安排妥当了。 是该安排那些人入宫的时候了。” 瑞安一怔,不由脱口道: “姐姐,会不会早了些?主上这边儿……” 媚娘摇头,态度坚定道: “这些后宫之事,能少把治郎牵涉入内,还是少牵涉他的好。 眼下素琴一走,咱们也就没了顾忌,该放手一博了。” 瑞安闻言,立时肃容不语,点头示意,然后快速地退了出去。 眼看着他离开,媚娘才转过脸来,从小库房仅有的一扇小窗看向窗外的月色,目光坚定而温暖。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八 永徽元年八月初二。 太极宫。 延嘉殿。 高宗李治婕妤徐氏,一朝突急病不起,呕血不止,合殿上下,尽皆惊慌。 有侍乃飞报入太极殿。 李治闻言,既惊且怒,适逢皇后解其禁足之旨,于太极殿中回禀圣意,于遂立时着其近侍怜奴传圣旨于诸太医,速至延嘉殿探视婕妤。 未竟,便太医来报,言说徐婕妤已然身染恶疾,一病不安。 若要求稳,当别据其苑,以求安常。 李治闻言,不由大为踌躇: 一来婕妤徐氏,颇得圣心。二来其近日将嗣杞王一事,已然定于八月初十大礼。 而今突发如此,虽属无奈,却也圣心不安。 …… 立政殿。 媚娘看着瑞安,问道: “如何了?” “姐姐安心,徐婕妤已然在文娘他们照顾下,服了药,此刻已然安睡了。” 媚娘点头,又一边喂着一条小细犬吃食,一边问: “信儿传入太极殿了么?” “传了传了,主上当下便着了张太医去瞧。” 媚娘闻言,微舒笑意: “张太医啊…… 我记得,他似乎也是旧年里,皇后还在东宫时,一手提起来的人呢!” 瑞安笑道: “可不是? 本来主上的旨意,是没有指定要传谁的。可是偏生那般巧,今日皇后娘娘解了禁足,正到太极殿里报悔呢! 结果就叫怜奴去传人。 这一传呀……可就传上了张太医了。 (报悔。指的是唐时宫中妃嫔宫人、皇子女等做错了事,被皇帝责罚禁足,那么就需要在禁足令到期之后,去向皇帝禀报自己这些天禁足之后的感想与反悔的意思)”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小细犬吃毕了食,这才叫着玉明来,取了些干净饮水,端着诱它到庭中去喂,然后悠然道: “幸好,她还是这般为事了…… 否则咱们倒是天大的麻烦呢!” 瑞安也点头,含笑道: “那…… 接下来,可就是徐婕妤出宫了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缓缓摇头道: “还不能这般立时便出宫…… 依着皇后的性子,若是素琴这般轻易地就出去了…… 只怕她反而会怀疑。 所以,咱们却得叫她好事多磨上几番…… 她才能彻底地相信,素琴不会再构成她的威胁呢!” 瑞安立时明白,笑着点头: “果然,还是姐姐吃透了这皇后的性子呢! 那…… 接下来,咱们可得把孙老神仙请入宫里来呢!”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新殿。 一个小小内室之中,向东边儿靠墙的方向上,摆着一张长条香案。 香案前却跪坐着一个一身素白衣衫的尼姑,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停下来,睁开眼睛,低下身伏拜几下,然后再度起身,再念念一番。 一片烟雾迷蒙之中,一座小小的,颈子里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显得有些狰狞的草人儿,竖在桌面小木架上。 草人儿浑身上下,麻麻密密扎了不下十来支细针。 这样的东西,在前面香炉之中缭缭绕绕的紫烟里,显得越发神秘可怖。 而这个中年女尼就这般跪坐在这里,也不多做别的言语,只是一味地拜着。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全身上下通是绛红色的华丽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王皇后。 她的身后,还如往日一般,跟着怜奴,与一脸恭谨的胡土。 “见过娘娘。” 见得皇后入内,那女尼也不慌不忙,慢慢起身,向着皇后一礼。 皇后见她如此,心下倒也是欢喜,点头以示回礼,然后才开口问道: “如何?” “娘娘,贫尼眼下,已然是将这武氏的生辰八字,还有她的一丝头发,一点指甲,一滴血珠都置入这草人体内。 此刻,这草人,便是那武媚娘的替身了。” 王皇后闻言,心中倒很是欢喜,转头看着胡土道: “这些东西,你们却是哪里得了来的? 可别弄错了呢!” 胡土笑吟吟道: “娘娘安心。 那立政殿里,眼下也非铁板一块了。 自那徐婕妤可随意出入立政殿后,便带了许多人入内。 而这些人里,总是有一两个,急等着替娘娘效力的。” 王皇后这才安了心,又转首问那女尼道: “那…… 这样做法,需得多长时日?” 女尼想了一想,平静答道: “若依常理,眼下这草人之上,已然系了武氏一丝魂魄在上。 万春殿与立政殿,本属相邻,法力威增。 加之贫尼也是特特地将这草人摆在立政殿方向上,日夜叩拜,请神降诛…… 这样一来,左右不过是三五个月的性命罢了。” 王皇后状似喜欢,点头称是,然后又好生吩咐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开。 出得新殿之后,王皇后立刻看了眼胡土。 胡土会意,一阵左右张望,前后察看,这才匆匆奔上前来告与皇后: “娘娘安心,此刻左右无人。” 王皇后这才放了心,转身看着怜奴道: “延嘉殿那边儿情况如何?” 怜奴难得看到自家主人又拾起精神,于是便笑道: “娘娘安心,那徐氏眼下,已然只是剩下一口气儿了。 左不过明日后日,总是要成不了的。” 她这话儿说得欢喜,可皇后却仍似有忧意: “是么? 可是本宫总觉得……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怜奴一怔,却上前一步道: “娘娘是担忧事情会出些意外? 可……咱们不是已然安置好了么?” “世上没有万全之事……总之,你还是盯着紧些的好。 不到她断气入土之时,你都不能放下这颗心。 本宫更不能,你明白么?” 王皇后低声道。 怜奴点头,知晓她一向行事谨慎,便道: “娘娘说得是,怜奴自今日起,自当日日去向徐婕妤问了安好才是。” 次日。 太极宫。 延嘉殿内。 高宗李治朝后,因挂心婕妤徐氏之症,遂立时入内苑探视。 眼见徐氏病体恹恹,神容憔悴,心下大痛,乃着传太医署入内相询。 三两询之下,方知徐氏是为身染热症,加之自幼体弱,则为呕血之态。 闻得太医言道徐氏之症既急且躁,恐时不久矣,李治心中大不安乐,左右思量之后,乃着采身侧近侍德安之言,宣召神医孙思邈入内诊视。 …… 半个时辰之后。 万春殿内。 王皇后沉着脸,听完了怜奴的回报,立时便咬牙道: “本宫就知道…… 本宫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 怜奴急道: “娘娘,咱们可万不能叫那孙老神仙入宫呀! 若是他一入宫,那什么都完了!”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却冷冷一笑道: “请老神仙入宫么……倒也无妨。 左右那徐氏可是当真染了病,却非中毒之属。 那老神仙便是天人,也未必能看得出,她这番病,却是由来有自罢?” 怜奴闻言,倒也稍微安了些心,可到底也是不甘道: “那…… 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这徐素琴活着?” “她活?” 王皇后怪异地冷笑一声: “她想活,只怕有太多人,不想让她活了呢……” 想了一想,她转首问胡土: “千秋殿那边儿,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胡土上前一步,恭声道: “回娘娘。自徐氏病后,萧淑妃除了叫自己的近侍药儿,每日里递了自己手抄示悔的经文递入太极殿外,便余事不理。 连殿门也不出半步呢! 说起来,到底她也是尚在禁足之中,要似娘娘这般,提前些时日得了陛下恩惠出殿禁(就是禁足时不允许出殿门的禁令),怕是难得紧。” 王皇后却冷笑道: “她哪里是真心忏悔…… 根本便是在防着自己手脏呢!” 怜奴点头,也应道: “娘娘说得是,此时宫中如此烦乱之时,又是徐氏如此。 她也是担忧娘娘以牙还牙,如她之前一般,也好生整治她一次呢! 娘娘,您说咱们要不要设个什么法儿,把她给激出来?” 王皇后伸手摇了摇: “怕是难。 她眼下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出门,咱们要想回敬一二,也是不成事。 再者,若咱们果然此番还借了她的手行事…… 只怕日后,会成为一大暗伤。 毕竟那徐氏贱婢,好歹也是陛下的妃嫔,且又有长孙无忌一力支撑。 若是她出个什么好歹,只怕头一个不会沉默的便是长孙无忌。 所以以萧玉音那样的胆色,是不敢与长孙无忌正面相撞的。” 怜奴想了一想,却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也先放一放……” “不,本宫与萧淑妃,到底有些不同。” 王皇后缓缓起身,看着殿外道: “长孙无忌之所以此番全力奉徐氏上位,不过是为了能够摆脱本宫一系与之的盟约,能够掌握得到大唐后廷所有的一切…… 所以,论起来,却是他理亏在先,若是本宫有什么动作,他若能斗得过,自然当斗。 若是斗不过,他也只能暗自认了栽,却不敢有什么明面儿上的口弹笔劾。 萧淑妃便不同,无论如何,她都没有什么借口与长孙无忌正面相对。 所以…… 此事只能本宫亲自来,才能叫长孙无忌断了想别立中宫,然后以达过河拆桥的效果。” 怜奴点头,又问道: “那娘娘,这孙思邈……又该怎么办?” “让他治。” 皇后淡淡一笑: “老神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只是老神仙虽然号为老神仙,却终究不是神仙。 若是哪日里,那徐氏因着病体康泰,心里舒畅之故,出门去看看什么花儿,瞧瞧什么朵儿…… 结果却失足摔了下去,或者是落了水…… 这等蠢笨地自己丢了命的事,老神仙到底也是无法吧?” 怜奴会意,立时笑着应和: “可不是么? 这等蠢人,当真是老神仙也救不得呢!” 皇后这才淡淡一笑,不再言语。只是目光依旧锋利如寒刃。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九 永徽元年八月十一。 太极宫。 因高宗李治妃嫔婕妤徐氏,身染恶疾,久治不愈,遂特招神医孙思邈入内,以昭正诊。 后经孙老神仙调治,得一方,可于数月内安。 李治闻言,心中甚慰。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殿内安静无声,只有李治在批着奏疏时,翻阅与书写的沙沙声不时响起。 批了一会儿,一侧的德安及时端了茶水上前,提醒道: “主上还是稍歇一会儿再批罢! 横竖这些事儿,都是跑不了的。” 李治淡淡一笑,停了笔,接过茶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慢慢品茶道: “你想说的,是这些奏疏横竖都是已然批定了的,朕只要朱笔一个字,再加上印便是好的。是也不是?” 德安沉默。 李治点头,也轻轻道: “你说得也是。眼下这些奏疏,能送到朕面前来的,都是已然过了舅舅的手一遍了。哪里还能看得到些什么真正的东西。 论起来,朕却是应当抛了不理,多看些其他的才是—— 尤其是狄仁杰与师傅,还有英国公他们那里传来的密报。 可是德安,朕也说过,有些事,必然不得不做个样子出来—— 你却以为舅舅费尽一番苦心,这太极殿内内外外,上上下下安排了这么些的人,就全当是白吃干饭的么?” 德安不语,半晌才叹道: “元舅公如此,当真是……唉……” 主仆二人沉默一会儿,德安一来为了调转李治心情,二来也是不得不报,便左右看看,然后上前一步悄声道: “主上,说起来,倒有一事,不得不报。 那徐婕妤的事……” 李治闻言,眉目一敛,看了看左右无人,才低声对着俯耳到自己身侧的德安道: “准备好了叫人来接就成。这里不要说这些。” 德安却面有难色道: “可是主上,如今那一家的,已然是因着前些日子那些事,不在长安城中了…… 是不是再给婕妤找个新的家身?”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师傅待朕极忠极教,朕不想教他委屈。况且日后,朕也是打算叫他也在朝中任个一官半职—— 否则不是为此,朕又何必自素琴入宫之后,便特特地安排着,叫她少在外人眼前露面? 图的不过就是能够替她寻个正当身份,光光彩彩地入了卫国公府家门罢了。” 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可是那一家……” “无妨,朕本来也就不指望他们能真的代着素琴…… 不过是为了日后若有人怀疑起素琴的身份,便留下一个可查的人罢了。” 李治冷冷一笑道: “否则,明知他们必然要死的人物,朕会将素琴交与他们家里代名么?” 德安点头,又道: “那主上的意思是……” “媚娘也好,徐姐姐也罢,在世之时,都是觉得素琴生得,极仿当年的元姐姐,你以为,如何?” 德安突见此一问,倒也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主上这般一说,德安倒也觉得,可不是仿似了当年的元昭媛? 那主上的意思是…… 教徐婕妤入名元氏之中? 可是那元大人……” 李治却接口道: “元将军(元素琴之父)那边儿,朕已然早已安排得当。 说到底,他与夫人一生只得一女,爱之逾深。 当年元姐姐去后,二位便是痛不可当。 如今若再得一个‘素琴’…… 倒也是美事一桩。 再者元氏名门望族,身份论起来,却连太原王氏那等氏族都难以相并。 加之其族中之人,以朕观之,颇多厚德宽怀之辈。 素琴若是入了元氏门,然后再易名改姓,以元氏女嫁入卫国公府…… 也算是了了媚娘与朕,还有徐姐姐、徐氏夫妻的一桩大心事了。” 德安喜道: “果然还是主上安排巧妙! 可不是么? 这徐婕妤容貌身段,与当年的元昭媛极为相似,就连声音也是七八分像。 且自她入宫以来,也是少见外人…… 至时只要易名改姓,入了元府,谁也不会怀疑的!” 这番计量停当,李治又问起万春千秋二殿之事来: “那两殿里,近来动静如何?” 德安想了一想,却道: “万春殿里,自然是好大的不甘心——一番辛苦计谋,结果全都被主上与孙老神仙给挡了去。 不过正如武姐姐所料,如此一来,皇后反而更加上心上劲,且也再不曾怀疑起此事是否另有内情。 倒是千秋殿那边儿……” 德安思量一阵,才犹豫道: “这些日子,淑妃处可是没有半点儿动静,且也不曾出得宫门殿院半步,似是察觉了什么,有心避嫌呢!” 李治又喝了一口茶,这才冷笑道: “经过这些事,她也总算是学会了些精细了! 哼,由她去。横竖此事无论是落在她头上,还是落在皇后头上,都是定着底儿的事。 既然决定了要叫她们自这宫中再无声息,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可宁息的。 先由着她们痛快些时日才好。 至于媚娘想的……” 李治想了一想,也缓缓点头道: “她想得倒也是周全,否则以皇后那等多疑多思,怕还要生出些事来。 不过说到底,也不能一丝不漏,不给她一点儿机会。 否则眼下淑妃已然打定了主意不下来,她再不动…… 这事儿,岂非要坏?”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那…… 要不要德安去安排一下?”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孙道长的名头,是万万坏不得的。否则朕也是对不起母后了。 那…… 便传个理由,着素琴出宫去行宫疗养罢! 眼下那九成宫里内外上下,可都是王德安排好了的,铁板一块也似。 想必若是皇后想做些什么……或者是素琴要出宫…… 都是可在王德安排之下了。” “是!那德安这便去通知王公公!” “不止是王德,为防万一,还是叫师傅这些日子,不必入内来侍驾…… 便如此,自今日起,便叫师傅去九成宫,调教校兵罢! 太极宫中没有校兵台,只有九成宫有,想必也不会有人怀疑什么。” “是!” 看着德安飞奔出殿的样子,李治长舒了口气,从台上走下,立在廊外看着殿院,喃喃道: “师傅…… 就快了,就快了。 朕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万春殿内。 已然近戌时三刻了,可一向早睡的王皇后却仍然没有歇下。 她不睡下,这些下侍们,自然也是不得安睡。各自寻了事情,忙忙碌碌地做着。 而其中,又尤以怜奴与胡土为特。 胡土一味监理着殿中大小事务,倒也罢了,倒是怜奴,这大半夜的,不知去了哪里。 不过很快地,她便再度出现在王皇后身侧,俯下来,在王皇后耳边低语几句。 就这么几句,便叫正端着茶杯细细品量的王皇后,突然停下了手中茶碗,一挑眉问道: “当真?” “再真不过了! 娘娘,咱们可得早做打算啊! 方才怜奴去看时,听得那延嘉殿里的小侍们说,这徐氏不过方吃了两次汤药,便已是显有好转…… 若是她当真好了,杞王再一入嗣……” 怜奴忧心忡忡道。 王皇后垂下眼帘,半日才轻轻道: “那么…… 你打听那延嘉殿里的事情,却是如何了?” 怜奴摇头,叹息: “难,当真是难。 方才去见那人时,便已是惊险万分。 眼下延嘉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加之徐氏眼下病重,不得外出…… 只怕要动手…… 难啊!” 王皇后淡然道: “便是她无恙,只怕要趁她外出动手也是难。 说起来她进宫左右也是六七个月了,可你何时曾见过她轻易出自己的殿门的? 便是她姐姐大丧,也不过就是到立政殿里去守着罢了,同样的足不出户。 所以,要动手,还得在她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 怜奴咬了咬下唇,却忧道: “可是眼下武媚娘把那文娘等心腹都安置在了延嘉殿内,要在他们眼皮子下面动手,怕是难啊……” 王皇后点头,合了手中茶盖,想了一想,又忽然笑了起来: “是啊…… 她病成这样,武媚娘派人去看着,总是理所应当…… 那…… 她病成这样,太极宫又是这样闷热不堪……自然还是移居他所,良加调养的好罢?” 怜奴眨了一眨眼,有所领会地道: “娘娘的意思是…… 九成宫? 可那宫中上下,因着当年先帝昭媛元氏之事,可是好生清洗了一番。 眼下九成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只怕再没有半个可以容咱们使用的人呢!” 王皇后慢条斯理道: “既然没有可使用的,那就派一个过去就是。 何必那么麻烦? 再者你说得也不对。 眼下那九成宫便是再怎么经过清洗,可本宫当年尚在东宫时,也是住过那里的。 难不成,当年本宫用得顺心的人,全都被调走了么? 便是调走了,再调回来便是。” 王皇后这一番话说得怜奴连连叫好: “正是如此呢!怜奴这便去安排!” “记得,这一次务必做得小心些…… 哪怕用时再长个一年半载,也不打紧,只要能安排得到就成了。 明白么?” 怜奴眨眨眼,小声笑道: “明白!只要这徐氏还呆在九成宫里,那便怎么着也沾不着陛下的边儿了…… 便让她死得晚一些,也算是娘娘对她的一份仁慈之心了。”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却都未曾发现,一道黑影,立在她们身后的屏墙之后,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 因着李治今日驾幸立政殿,又是颇有隆兴,要与媚娘弈棋论书,是故这般时辰了,立政殿的寝殿里,还是亮着光。 之所以选在了寝殿下棋,是媚娘顾虑着今日下侍们,也多为劳苦,其中尤其以年岁已长,腿脚日来不灵便的王德与立政殿一众老宫娘为首。 于是便特特请了李治到寝殿弈棋,这样便好只留瑞安与德安兄弟侍奉,其他侍从,却可一概退下歇着——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他们之间的谈话,想必也不会再有人特特关心了。 “你呀…… 总是这般想得周全,怎么就不替自己好好儿想一想。” 李治摇头叹息,听完了瑞安的回报之后,不由嗔道。 媚娘落了子,这才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般夜了,媚娘强拉着治郎一人不睡便罢了,再把这些人都叫着干守…… 怕是明日里起来时,殿里再无可用的人了。” 李治摇头,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也就随了她去,然后落子,随口问道: “你是不是早料到,皇后会比咱们还要先开口,要让素琴出宫了?” 媚娘不答,只是淡淡一笑,看着李治好半晌,才开口道: “治郎不也是早想到了么?” 李治一怔,却摇头不语。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 半晌,李治才轻轻道: “若说起来,我是想到了要借皇后的口,来成此事,可是……” 李治沉吟片刻,然后才落下一子道: “可是我却不曾想到,也想不到,她会按着我的意思来……” 媚娘心中了解,也不由叹着拍了拍李治的手,沉默不语。 ……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 媚娘夙夜不得寐安,又是因着李治好不容易得安睡,是故便索性小心翼翼起了身,缓缓下床,去寻些茶水来。 一层薄薄纱衣随着她的玉足落在地上,夏夜冰凉的地面,叫她的脚心中,传来一阵冰凉。 清爽感也随之而生,她眉头一舒,慢慢地起步,又慢慢向着窗前小几走去。 一侧今夜轮着值守的瑞安,正抱了白玉拂尘守在一张小榻上睡着,突然听闻动静,立时睁眼,一看,这才安下心来,小心下榻跟在媚娘身边: “姐姐,这般夜了,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想喝些水。” 媚娘也不叫瑞安插手,只是自顾自地从壶中倒了水喝,默默不语。 良久,瑞安才轻轻道: “姐姐似乎…… 在替主上担忧?”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放下茶水,转身看了一眼榻上睡着还皱着眉的李治,不由怜道: “你想过没有,治郎他……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够就这般狠心对待一个与自己夫妻多年的女子?” 瑞安一怔,立时反应过来,媚娘口中所说,却指皇后,然后立时一脸不屑道: “姐姐却去可怜她? 那谁可怜主上? 当年他们二人成婚之事,瑞安可是最清楚不过…… 若非她那婶祖母仗着自己是先帝的姑姑,主上的姑祖母强行逼亲…… 以当时主上还是堂堂大唐天子,先帝爱子之尊,哪里是她这么一个不淑不贤,自以为是的女人配得上的?” 媚娘摇头,却叹息站定: “再怎么配与不配……这些年来,这些日子……总是有些欢喜的时候,总是有些在意的时候…… 这样一天天的欢喜与一天天的在意积攒下来…… 你以为,这样的情份,是能一两句话,便可抹灭的么?” 瑞安眨了眨眼,不解道: “姐姐这话说得就不是了…… 既然二人本无情分而相成,那又哪里来的情分?” 媚娘摇头,转首看着李治: “瑞安,你跟了治郎这些年…… 哪里又曾见过,他会如此的痛恨一人? 需知…… 若非他多少,对皇后也好,对淑妃也好…… 都有些夫妻情分在,他又怎么会如此厌恶她们的行径? 瑞安啊…… 正因先有了些情分,有了些好意,在看到彼此之间,有着这等差距与不当之时…… 才会有那般的痛恨与厌恶…… 因为他觉得自己这般对她们动了心,却是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大大的错误…… 所以,他才希望能够抹灭这些错误。” 瑞安闻言,却急了起来: “姐姐你可不能这般说主上啊! 这些年来,他待你可是一心一意……” 媚娘轻轻一笑,却道: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心…… 也从不觉得,他对皇后也好,淑妃也罢,都有着于我一样的情分…… 我方才也说了,他对她们,有情分,有怜意…… 可这却未必是一番真心…… 只是便非真心,既然动了些心,那就必然会有受伤……” 媚娘看着李治,怜爱加致: “我…… 只是不想看他受伤罢了……” 瑞安听毕,也是默然—— 李治的心性,这些年跟下来,早已是熟知于心。 若说他对王萧二人全无情分,那当真是冤枉了他—— 毕竟,整个太极宫里这前前后后来来去去,自大唐开朝以来,这么些人经过去,若说有谁算得上最温柔待人的…… 那便只有他了。 便是再坏的人……便是一如当年的韦昭容,杨淑妃等人也好,他也是几乎不能下得了那个狠手,去好生整治他们…… 所以,他倒也理解媚娘的意思: 李治的确是不爱王萧二人,可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的情份,却足够让他去一再宽容原谅她们。 而正因为这样的仁慈之心在,所以在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叫他失望之后……他才会下决心要铲除她们。 这份决心,正是让他这些日子伤痛不止的来源的…… 要知道,李治是个君王,但更是一个人。 即使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早已料到,甚至还是有意引导而为之…… 可对他而言,在他的心底,这一切的一切开始时,他走每一步棋时,都还是真的抱着希望,希望自己的棋,不能按着自己的所料去走的…… 都是希望她们,能够真正地不如他所愿行事,能够做出叫他大吃一惊,但却是欣慰异常的决定的。 ……可惜的是,他的愿望,终究只能是愿望罢了。 一时间,主仆二人,尽皆沉默。 良久,瑞安才轻轻道: “那姐姐,王皇后的事…… 就不做了么?” “做,是自然要做。 只是我决定,以后若能咱们自己来,还是少叫他动些手罢!” 媚娘看着李治的模样,不由轻轻叹息: “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他如此闷闷不乐了。 他伤心…… 我只会比他更伤心。” 言毕,便缓缓回到榻上,一手轻抚着李治的脸庞,怜惜地慢慢躺下。 瑞安看着她如此,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走去将灯熄了,然后心底轻轻问道: 武姐姐,那你呢? 你的心,谁来守? 永徽元年八月十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朝毕更衣方歇时,便忽闻皇后王氏前来请见。 准见,王皇后入内,且见帝下拜。 李治准起,又着问何事。 王皇后乃道: “今妾闻延嘉殿徐婕妤身体不安,病体有恙,心中实难安定。 左思右虑,如今虽因陛下性俭,不喜奢华,太极宫宫舍陈旧,且又兼之夏暑难捱,然究竟此处乃帝王之侧,龙渊之深,实不宜为病中之居。 为保阖宫之安,更为婕妤病体速安,当请主上赐旨,着准徐婕妤入九成行宫调理安养,以待日后,再侍天恩。” 李治闻言,思之良久,才缓缓点头称是,又赞王皇后心思细腻,遂着令左右传旨: 即日起,延嘉殿婕妤徐氏,当立入九成行宫安养。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听得瑞安回报,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自行到徐惠灵前,上了柱香,口中默默祝祷: 惠儿,你的心愿,我已替你了了一半了…… 接下来,便是替你洗清那奇耻大辱之时…… 你且安心罢! 为了你…… 也为了治郎,我什么事…… 都可以做,也都能做得出来。 缓缓睁开眼睛时,她的眼底,一片寒凉。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锦衣华袍,心喜甚悦地看着面前小侍们,一盆盆地把自己这几年来苦心将养的牡丹花儿,奉在面前,然后笑吟吟问道: “可都好好儿浇水了么?” 怜奴笑吟吟也上前,安礼道: “娘娘最喜欢的便是这些牡丹,咱们又怎么会不小心安养着? 且请放心罢!” 王皇后这才点头,悠然道: “近来说起来,却是喜事颇多…… 只是不知这喜事,能不能都长久……”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一侧立着的胡土。 胡土上前一步,含笑道: “娘娘安心,娘娘是国母,是真凤降世,娘娘的心意,可是天子之妻的意思…… 那自然,这天意也是要向着娘娘,想着娘娘能欢喜的。” 王皇后这才点头,慢慢道: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 同一时刻。 千秋殿里。 萧淑妃闻得药儿来报,不由停下了手中正在抄着悔过书的笔,皱眉道: “是么? 可知那徐氏,却是入了那一殿?” 药儿机灵,上前轻轻道: “倒是娘娘旧日里的居所流芳院…… 娘娘,这皇后如此安排,怕是没安好心。” 萧淑妃冷笑一声,停下笔道: “她哪里是没安好心?她根本就没有心。 否则何以陛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把她正眼相看? 哼! 好呀,把那么一个病痨子安排到本宫住过的流芳院…… 是想给本宫日后添下些病气呢?还是直接给本宫眼下就添上几分晦气?” 药儿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是想借此机会,弄死那徐婕妤之后,嫁祸给娘娘?” “只怕还不止如此呢!” 萧淑妃悠悠道: “这九成宫可是我大唐行宫,日后本宫总是要有许多机会跟着陛下去的。 而陛下那般心性恋孝的,自然不肯教这些人都住在先帝妃嫔们住过的地方…… 如此一来,本宫再入九成宫,势毕还是要再入流芳院居住。 到时,若是本宫一个不小心,或者是哪个下侍粗心些,叫本宫使了那因痨而死的徐婕妤使过的东西,用过的器件…… 便是本宫得天之佑,不至于死,可到底也是免不了大病一场,多日不得亲近陛下的罢? 甚至…… 她借这个理由,把素节也从本宫身边调开,也不是什么难事呢!” 萧淑妃一番分析,直叫药儿赞叹: “娘娘英慧过人,竟是将皇后那般狠毒心肠明晰至此! 那娘娘,咱们却如何是好?” 萧淑妃淡淡一笑,瞥了一眼这个小侍,又提起笔来,悠悠道: “如何是好? 哪里需要什么如何是好呢? 她这般设好了圈套等着本宫…… 本宫若是心情好,便不往里跳,不增些她的罪业便是。 若是心情不好…… 那便将计就计,叫她自己掉进这圈套里…… 也不算甚么罢?” 药儿闻言,恍然大悟,立时请退去依意行事。 只留萧淑妃一人,对着殿外月亮冷笑; “王善柔呀王善柔…… 斗了这么些年…… 你以为本宫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 想害本宫? 哼,咱们走着瞧!”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一 永徽元年八月十七。 节后。 唐高宗李治嫔,婕妤徐氏,因皇后王氏请命,着准出离行宫暂居安养。 是日,阖宫上下,只皇后与四妃因体制规例,不能亲送,只得皆着人与诸嫔同至宫门前送别。 便是千秋殿中禁足之萧淑妃,亦着左右相送。 而送别诸人中尤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与先帝太妃徐氏、高宗婕妤徐氏二姐妹情如金石的立政殿娘子武氏。 其现身之时颇短暂。 然其一身红衣羽罗,乌发雪肤…… 虽无装饰,却胜过一众华衣巧饰之妃嫔。 诸妃惊艳之余,难免忧惧: 如此女子,若长伴君侧,必独承恩泽,他人难抗也。 一时间,宫中人心浮动,个个不安。 …… 千秋殿中。 闻得药儿的回报,萧淑妃的表现,反倒平淡得叫人奇怪: “武媚娘去送,本就是常理,不必担忧。” 药儿却忧道: “可是娘娘,那武媚娘今日,却是同陛下身边的德安一道去的宫门相送…… 会不会……” 萧淑妃淡淡一笑: “她向来颇受陛下喜爱,加之她与徐氏交好…… 这等事,本也应当。” 药儿眨了眨眼,想问些问题,可终究没有那个胆: 毕竟,以她今日见过武媚娘之后的想法看来,自己这个主人之所以深受皇恩,不过都是因着她容貌上与那武媚娘有四五分的相似…… 论说起来,这武媚娘当是她的心头大敌…… 可是她却似乎毫不在意? 这叫药儿迷惑,也不敢说什么。 虽然淑妃态度坦然,似完全不将武媚娘放在心上,可对药儿来说,万一这是淑妃的心病,而她又是有意相瞒…… 自己贸然揭露,只怕会引得主人大怒,责罚自己,甚至失宠丢命,也不是奇怪的事。 毕竟她这个主人,这些时日来,性情是一发地喜怒无常了。 需知这小药儿年岁虽幼,却是个极精灵的,是故便笑道: “娘娘说得是,这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萧淑妃点头,慢条斯理道: “这宫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指望着能够从陛下那里,多分得些恩宠的? 咱们眼瞧着那武媚娘与徐素琴二人关系如此之好…… 可说不准,此番这徐素琴重病一事,便与这武媚娘有些关系呢!” 药儿眨了眨眼,却疑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是武媚娘下的手? 可咱们不是知道是皇后……” “皇后? 的确,看起来的确是她下的手,可是本宫问你,那武媚娘是个何等人物? 为何这等大事,她竟全然无觉? 若果是情谊胜金的好姐妹…… 怎么着,她也得替着自己姐妹防着些罢?” 萧淑妃的一席话,倒是说服了药儿。 她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 只怕便是这武媚娘就算没亲自下手,她也是知道内情的。 而故意装做不知情,一来是图着渔人得利,二来也是指盼着能讨皇后的欢心…… 毕竟眼下,她与皇后的盟约,却还未破…… 甚至就是她与皇后达成的默契,由皇后下手,她佯装不知…… 也未可知呢!” 药儿这一番话,却加深了萧淑妃对之前玉凤所说,徐素琴,或者说是徐惠才是李治心头至爱一番议论的坚信,于是不由喃喃道: “没错…… 你说得没错…… 那武氏整日里缠着陛下…… 她又焉会不知,陛下心里真正在意的是谁?” 慢慢地,她起身看着前方,目光奇特: “说不定…… 说不定那徐惠的死…… 也是与她脱不得关系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目光一亮,急速转身,看着药儿: “有件事,你要去办一办。” 是夜。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要待奉群臣,商议日前遣龟兹布失毕回国重新为王一事,故不得入殿中与媚娘相见,是以便见媚娘自己一人,独立在**之中,赏玩内侍省新送入的金菊。 “姐姐你看,这女华(唐时人称菊花为帝女花,或者是女华为多,尤其是上层的贵族阶级,特别喜欢以这样的书面称呼来口头使用,反而是正式的书面作品,尤其是诗作之中,多用口头称呼的菊花或者是菊为呼……)开得多好。” 瑞安因着文娘自素琴离宫后,便自然要归于立政殿下侍奉,心中喜悦,自然是一脸笑意。 倒是媚娘,依然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淡淡点了点头道: “内侍省的确是费了不少的心。” 瑞安笑道: “内侍省费了心,可咱们主上更是费心。 知道姐姐爱花,尤其爱菊爱牡丹两种,便巴巴儿地早叫内侍省置办了下来,只待着一打了苞儿便送来。 姐姐,主上这份儿心,可是比花儿还难得呢!” 媚娘难得有些腼腆,手中轻挥美人团扇白了他一眼: “今日里偏就你话多…… 小心着哪一日我被你烦得紧了,索性把文娘藏起来,叫你无处找,看你还这般烦不烦!” 瑞安闻言,立时央告连连,又是打恭做揖的,好生滑稽,逗得媚娘抿着嘴儿乐,然后才笑骂: “瞧你那个没德行的样子! 不过一句戏言,你还当真了不成?” 瑞安这才笑道: “别人个的戏言,就当成是戏言也无妨…… 可姐姐的却不成…… 姐姐说一个字儿,那主上都是要放在心上的,一个不小心儿…… 保不齐主上就当了真,认了准,死味着要按姐姐的话儿行事,那瑞安可就只能大叫几声佛号了。” 媚娘微微有些脸热,骂了他几句,便转了话头道: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千秋殿里有动静? 难不成这一个月的悔过书抄下来…… 淑妃娘娘当真改心易性了不成?” 瑞安立时冷笑道: “姐姐这话儿可是高抬她了…… 改心易性儿? 哪有那般好的事!” 言毕,便将今日所得报,告与媚娘听。 告毕,瑞安又憾道: “可惜,那个新来的小药儿,虽然年纪小,却是极能办事的。 又兼之口风紧得很,是以竟再不得知那淑妃到底打寻着什么心思,叫她办的什么事。 不过姐姐,依瑞安看着…… 多半萧淑妃是想借着彻查徐姐姐亡故之事,要将这污水往姐姐身上泼呢! 咱们可怎么办?” 媚娘一笑,却淡淡道: “那可是好极。 若是淑妃娘娘存了心,要替惠儿查清真相,还她一个清白…… 岂非省了咱们不少的事?” 瑞安闻言一怔: “可是姐姐,听那淑妃的意思,她不是要往姐姐身上推么?” 媚娘敛了笑容,冷冷道: “惠儿之事,你也知道,究竟是与谁有关罢?” 瑞安点头,恨恨道: “瑞安也听师傅(王德)说了…… 不过徐姐姐虽然的确是有心自求其路,可是到底还是那皇后…… 那个……” 说到这儿,瑞安心中也是又痛又恨,咬牙半晌才叹道: “若非她着人给了徐姐姐那药,有姐姐与主上,还有师傅、李师傅、文娘与徐婕妤这些人在,怎么着也是不能让徐姐姐就做下这般傻事的!” 媚娘淡淡道: “没错,惠儿之事,虽然是她一味求死,可说到底,也是皇后一手促成的。 所以我不会放过她…… 当年她为了能害到我,而辱惠儿清白,逼得惠儿不得不以死求证…… 再加上如今这些血海深仇…… 我不会放过她。” “咯嚓”一声,媚娘手中的香木团扇的扇柄,竟硬生生地被她折断。 她的目光亮得出奇: “可是…… 我不能告诉天下人这件事。 因为惠儿的确是自己求的去路。 但是我要报仇,一定要为惠儿报仇!!! 所以我一定要让淑妃发现这件事与皇后的关系。 如此一来…… 不管真相是什么,淑妃都会努力把这件事,渲染成是皇后有意加害先帝太妃的……” 瑞安恍然道: “是了是了! 正是如此! 毕竟若是皇后整治别殿的妃嫔,倒也罢了,说到底她是皇后,这些妃嫔都于她管制之内,论起来可强说是本分…… 可是这先帝太妃就不同了,无论如何,徐姐姐可都是位至充容,与九嫔下的婕妤、才人、美人宝林都不同,那可是九嫔之份的正儿八经的先帝妃嫔,非内职女官之属。 是以无论徐姐姐有什么错,皇后都只能劝谏。 若她劝谏不得,那也只能上禀主上,请主上以责。 而不是由她来管教…… 何况,何况她做的,可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害人事…… 那萧淑妃若知是皇后做的,怕不狂喜呢!” 媚娘点头,淡淡道: “治郎的巧安排,也算是起了些先头…… 眼下萧淑妃一味认定,治郎心中之人,是惠儿而不是我…… 所以若是叫她发现这些事,只怕一来会更加坚定她相信惠儿才是治郎心头所爱的想法…… 二来,也自然是会要借此,来打击皇后的。 只是……” 媚娘叹道: “只是我终究还是不喜欢他如此安排。 毕竟事关惠儿清誉。” 看到媚娘如此不悦,瑞安也劝道: “姐姐且请安心罢! 主上如此,也只是一时之计。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叫淑妃那个有勇无谋,却又是心狠手毒的毒妇,暂时把眼光从姐姐身上移开一些儿? 何况对主上来说,徐姐姐与元姐姐一般,可都是他的长姐。 否则,以主上的性儿,一涉及了姐姐你,何故他还如此偷摸行事? 何以只教淑妃一人坚信? 不过是为了能够在日后萧淑妃死后,此事就此断绝罢了。” 媚娘长叹一声,一时无语。 她知道瑞安说的确是实情,可心里一时也是难解,想了一想,索性放下,然后转道: “不过如此一来,咱们倒也得快一些了。 事关惠儿清誉,别教时间长了,淑妃再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便是不好。 瑞安,你这便安排一下,早些儿叫咱们的淑妃娘娘,发现惠儿之事罢!” “是!”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二 永徽元年八月二十五。 因近年来国事渐不安故,唐高宗李治着令,当率百官与皇后四妃,入太庙祭祀。 上下闻之,皆言大善。 是夜。 千秋殿。 萧淑妃听毕了药儿的回,冷笑一声道: “可查清楚了?” “娘娘安心,奴婢查得再清楚不过了。 这徐太妃确是一心求死,以殉先帝不假,可是因着陛下与内侍监王公公的拦止,她可是怎么着也寻不着合适的机会。 是以便着人从宫外得些毒药来解脱。 想不到便是宫外这条路,也被武媚娘给堵死了…… 所以,她无可奈何之下,才从身边一个旧日里那杨氏安排来的小宫侍手中,得了这东西。” 萧淑妃冷笑一声: “果然没错…… 本宫就说,这好端端的,怎么人就说没就没了…… 那个小宫侍,找着了没有?” “娘娘安心,早就找着了。 且为了不教她与她后面的主子发觉些什么,奴婢可是小心着呢! 一点儿风声也不露给她。” 萧淑妃一挑眉: “她后面儿的主子? 难不成她是……” 看着萧淑妃疑惑的目光,药儿点头道: “正是。 说起来她是杨宫侍的近婢,其实还是当年皇后安排在杨宫侍身边,监督她的人。 只怕多半杨宫侍当时选她做这送毒的人选,为的也是早就发现这丫头的来历,所以才用…… 以备日后一旦被人发现,方便脱罪吧? 毕竟说起来,这丫头可是皇后的人。 不过这样一说,这杨宫侍,看来也是有几分心思在呢!” 萧淑妃冷笑一声: “宫里的女人,若是没几个本事的,又怎么能活得长久? 便如那刘云若贱婢一般…… 对了,那贱婢,最近如何?” 药儿笑道: “娘娘安心。 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得您喜欢的,怎么还有人敢护着她? 眼下也只剩不到一口气了。” 萧淑妃点头,一挥流金华彩的衣袖,冷笑道: “如此便好…… 说起来,当年她也是给了本宫那么多的‘恩惠’…… 本宫若是不好好报一番恩,怎么对得起她?” 药儿点头,口中称是,又拿起玉梳来,仔细替她梳理长发。 萧淑妃又道: “不过皇后这边儿,还是要找一找能够将她钉死在柱子上的东西…… 只是一个小侍女,怕是兴不起什么大浪来。 本宫要的,是万全之策…… 否则,只怕又要跟之前的事情一样了。 明白么?” “是。” “还有,那武媚娘…… 可是当真拦着,不叫任何毒物流入云泽殿里?” “正是。药儿也觉得奇怪呢,您说这武媚娘不是一心二心地巴望着能够立妃封嫔么? 若果如此,徐惠只怕是她这条封嫔路上的一大绊脚石罢? 为何她还如此善待徐惠?” 萧淑妃淡淡一笑道: “你这般说,便是小瞧了这武媚娘了。 她是何样人物? 她又怎会不知,若陛下心里只有徐惠,那对她而言,徐惠活着,可是比徐惠死,好处大得多…… 所以,对她而言,至少徐惠在她封妃有保之前,绝对不可死的…… 至少绝对不能死于她手中。 是以,只怕这送毒与徐惠之事,虽然是皇后的主意,多半她也是得了暗示,要设法促成此事…… 可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她总还是要好好儿地把这事儿拦下来的。 如此一来,日后无论徐惠是死是活,她都等同拿着了此事的把柄……” 说到这儿,萧淑妃突然停了一停,若有所悟: “把柄…… 对了! 把柄! 只怕武媚娘那里,却是有皇后的把柄!” 她轻轻一拍案几,想了一想,目光明亮地看着药儿: “你去给本宫安排! 本宫今夜,就要见那武媚娘!” “她要见我?”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寝殿之中。 媚娘正手捧书卷,仔细研读,闻得瑞安报得消息,一时错愕: “好端端的…… 她见我做什么……” 不过到底她是武媚娘,很快,便想透了些什么: “多半是因着惠儿之事…… 以为我与皇后有所勾结,想劝我从她罢? 也罢,给她一个机会也好。 否则以她目前那样在宫中举步维艰的…… 只怕是不能成事的。 那便请一个时辰之后,她入内仓廩之中相见罢!” 媚娘吩咐之后,便头也不抬地继续看着书。倒是瑞安一时踌躇着不肯离开。 媚娘听不到瑞安离开的脚步时,一时皱眉,头也不抬道: “怎么还没去?” “姐姐…… 这时见她,是不是不好? 且先不提别个,待会儿主上,可是要来咱们这儿呢! 再者,萧淑妃眼下也是方因大祭之事,而解了足禁……若是被人发现她出现在立政殿……” “这立政殿,本就不是我之固有所居,不过是治郎给我暂住的。 是以谁来都不打紧。便是她萧淑妃来了,只一个夜中不能安寝,故来立政殿中祈灵文德皇后娘娘,以求安寐的由头,便谁也难说个不是…… 再者,我也是想见一见她…… 听她说一说自己到底打算如何对付皇后,也是挺有趣的,不是么?” 媚娘笑着看瑞安。 瑞安闻言,倒也豁然,于是便点头道: “那…… 主上那边儿……” 媚娘淡淡一笑: “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哪一桩哪一件瞒得过他的眼他的心? 不过……” 媚娘沉吟一番,点头道: “倒也对。毕竟他自己知道,跟我主动相告,从心思上来说,却是两回事。 那你去回之前,先报与治郎知晓罢! 叫他别担心。” 太极殿。 李治听毕了瑞安的报,沉思一番,也点头道: “既是如此,见上一见,也好。 只是你需得提醒着些媚娘小心行事。” 瑞安回是,李治又嘱咐几句,便着他自回去。 看着瑞安离开,李治的脸上才露出些忧色,一旁立着的德安见状,立刻轻道: “主上是在担心武姐姐?” 李治叹了口气: “怎么能不担心?” 他慢慢起身,步向殿下,背负双手,看着殿外: “论起来…… 其实本该是朕去替她做这些的…… 可是朕……” 他摇了摇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问: “狄仁杰那边儿,可有什么消息了?” 德安点头,回道: “主上安心,狄大人办事向来仔细。 不过……” 李治眯了眯眼,看着德安: “怎么了?”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英国公前些日子又派人传了口信来,说一定要请主上应了他的请,务必设法在不日高侃将军回师之后,解了他的军职。” 李治皱眉,不悦道: “朕眼下急着将他再拔上一拔,还拔不起来呢……他却又来求着要解军职? 到底怎么回事?” 德安轻叹一声,摇头道: “德安也只是听说,似乎是长孙太尉之前又安排着些人要往英国公帐下行职,名着说是去相助,实则…… 只怕还是有些监视之意。 只是德安觉得,以英国公的气度来说……这等些须小事,他实在不会,也不应该是能放在心上的呀? 所以德安才觉得奇怪。” 李治一听,倒是一怔,想了一想,这才点头释然道: “原来如此…… 说起来倒是苦了他了…… 是朕的不是,这些日子只顾着后宫之事,倒是把这些事都疏了安排。 眼下高侃大胜在即,日后,必然是要受重用。对于舅舅而言,他们关陇一系虽然武将众多,却实在是无甚良机,一展长材…… 也是朕着意地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是以他们着急,这才要紧着把李绩拉到自己营中…… 可英国公的性子,一旦忠于朕,便不想再做左右摇摆之事……” 德安也有所了解,便点头道: “如是一来,英国公既想专心于边事,以立其功,同时也好助日后主上统权之时,又不想参与进这朝堂之上氏族关陇二系的争斗…… 那便只能暂于军职之上,有所降位,以求其安了。 说起来,英国公这一番忠心,当真是可叹可怜。” 李治叹道: “是啊…… 所以朕才说,父皇总是那么英明…… 诸事诸番,都想到了朕的前面……” 他的目光中,没有复杂,只有一片单纯的向往与若有所思的笑容: “德安,有些时候,朕真的这样想: 若是父皇永远不会离开朕,该有多好? 那朕就可以做一辈子的消遥晋王,做一辈子的稚奴,做一辈子的快活皇子…… 一辈子…… 只要有父皇在的话,我这一辈子,都不必担心任何事…… 都不会的。” 德安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您说的这些话,想必日后,几位殿下中的某一位,也会说与身边的人听呢!” 李治一怔,豁然回头,紧紧地盯着德安的脸,半晌,才突然笑了起来: “是啊…… 朕的确是要让孩子们,也能说这样的话出来呢…… 便是眼下,忠儿孝儿他们几个不会说了…… 可日后,朕还是希望,媚娘的弘儿,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呢!” 德安却一怔: “弘儿? 主上……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难不成武姐姐她……” 德安立时兴奋起来。 李治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微有些遗憾地摇头道: “媚娘眼下的身子,还未调理大好,怎么可能? 只是…… 只是朕真的希望,朕与她的孩儿能叫这个名字。” 德安闻言,却哭笑不得道: “主上…… 这……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您怎么就急着给定了名儿了…… 是位皇子还是帝女都尚且不知……”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三 李治闻得此言,一时难得地憨然腼腆: “无事无事,无论男女,朕都总是想着法儿地给他定了这个名儿便是。 嗯……” 李治只手抚颌,思虑半晌才认真道: “若是皇儿,自然是弘字。 若是女儿…… 那……便叫妅(古代女子名字用字,当然,真正的唐时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不知道。这里只是用一用。请大家了解。)罢!” 李治含笑道: “妅者,同虹也。” 德安看着李治这几日辛劳,的确是难得这般好心性,想也是早晚的事,便也跟着笑道: “主上这般定,倒是叫德安不解了…… 既然有心定之为虹,那便索性便取虹字为公主之名如何? 为何非得易而为妅? 主上,这妅之一字,德安可记得,主上说过是从女工(女工的音、意都同女红,这里说明,请大家不要念错哦!电视剧里已然有错了很多次了。)而来,说起来却是当真配不上咱们帝女之尊呢!” 李治却点头笑道: “论说当如此…… 不过虹之一字,历来有言道为类龙之属,入水而饮,因非龙属而以虫身作龙之态,是故此虹之意。 这样的字……虽然有美仪止之妙龄少女之意,又怎么能用在朕的女儿身上?” 德安想了想,倒也点头笑道: “是极是极,这虹字可不就是个从虫之侧么? 倒确是有些以虫身作龙态的意思,是不好。 咱们天子之女,自然是真龙之女,便不是小龙公主,那也得是龙女才是。怎么会是假龙? 主上说得是。” 李治听得德安这般言说,益发得意洋洋: “正是呢! 朕与媚娘的孩儿,自然非同凡响。 又岂是类龙之虫? 不过你说得倒也是,这妅一字,到底也是出于小家之气……” 认真想了一番,李治一挥袖,淡淡一笑道: “不过再仔细一想,倒也无妨…… 自古以来,但凡帝女之名,皆为世人所避讳,且尊如贵胄。 所以…… 只要朕的女儿是这名字,日后,这妅字,必然也当是大行于世,为人视为尊贵之名才是!” 德安点头,会意笑道: “便如主上方才所言,若是武姐姐生了个皇子,便定要取名为弘么? 却不是…… 莫不是……” 李治含笑: “自然是弓口弘。” 德安一怔,立时拍手笑道: “好……好! 果然是天子龙孙,自当为主呢!” 李治得意一笑,兴致大发,思量着左右政事已然办得妥当,便就着英国公之事,再嘱咐德安几句,叫他好生安慰李绩,就说自己定然会妥当处置,又赐了许多财物与李绩阖府上下之后,便急着召了清和来,亲自点了两本空白名籍,竟自去写那还不知在哪儿的,媚娘的孩儿的名籍去了。 这边厢德安见李治如此孩儿心性,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只得摇了摇头,随着他去,自己只嘱咐着一边憋笑不止的清和明和好生照看着李治,然后却去传信与李绩了。 (这里解释一下,古代的人把弘右边的那部分撇折点,称为口字,唐初也常常写成这样的字,所以这里说是口。 至于这里为什么李治要说是弓口弘,还有一个原因。 翻开上至汉起,下至民初的中国历史,大家会发现,有很多次民间的起义或者是‘乱斗’,都与李弘这个名字离不开。 那大家看电视剧都知道了,这是因为老君当治,李弘当初这个民间谚语的说法。 这个说法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没有什么来历呢? 其实这个说法,最早是从道教的书册上传出来的。所以说起来,其实也是有一定的道理。 而李唐王朝又尤以李耳,也就是老子的后代自居,因此李治这里才要说是弓口弘。而历史上有人说是武则天给李弘取的这个名字…… 这个说法也是基本可以说是完全信口雌黄。 若李弘的父亲是个乱世君王,或者险些丢了性命,或者是已然早早去世,或者是在他出生之后才称帝,那母亲给他取名字的情况,倒也不是不可能存在。 可是李弘出生时的李治,正当盛年,又是军权政权一把抓的大时候,而武则天也正是在李弘出世之后才成为昭仪…… 凡此种种,李弘的名字,无论从公从私,都真的是轮不着咱们的女皇陛下来取……真的。 所以李弘的名字是李治取的肯定无疑。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李弘的名籍,也就是他皇子的一种身份录入皇室籍贯,就跟上户口的一样的东西,是由他的舅公长孙无忌亲手书写的,这一点但凡是涉及宫中日常生活的史料里都明确地说过。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个名字是武则天取的,如果这个孩子不得长孙无忌的喜欢…… 那么当时生母还只是个宫人,连封位都没有,更不是皇长子的李弘…… 以长孙无忌这样的身分,是绝对不可能替他写名籍的。 交代得多了点,因为怕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大家觉得有些奇怪。) 同一时刻。 与太极殿只隔了一个万春殿的立政殿中。 内仓廩里。 一张小桌两侧,分坐着两个火红的身影。 一身红衣如火的萧淑妃,看着面前,同样红衣如火的武媚娘。 恍然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一面可以看到自己过去容貌的镜子…… 不,不止是过去的容貌,那…… 应该是自己梦中曾经梦到过的,自己渴望的姿容。 咬了咬牙,她手一挥,身后的药儿,便行了一礼,恭然退下。 媚娘见状,也不多言语,只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一甩怀中白玉拂尘,小心地出了这小殿,然后关紧了门。 萧淑妃听到身后传来的关门声,淡淡一笑道: “果然…… 不愧是自幼便跟着陛下长大的……处事理情,总是比其他人得体得多。” 媚娘却淡淡一笑,伸出不曾染过的纤纤玉手,倒了两碗茶,且奉了一碗在萧淑妃面前,才道: “其实这宫中每个人,都可如此…… 只是其他的人杂念太多,一心二心的,难免不够专致。是以便不若瑞安这般能够成事罢了。” 萧淑妃盯着她的脸,也不去接茶,只是看着她,良久才笑道: “听武娘子这般意思…… 似是别有深意呢?” 媚娘垂下羽睫,将表情都藏进一室的昏暗,与茶水腾起的淡淡烟雾之中,半晌,清甜如泉的声音,才在烟雾之后幽转低旋: “淑妃娘娘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媚娘的意思。” 萧淑妃沉默,良久才突然一笑: “说起来,本宫的素节,也是很喜欢娘子你呢! 前些日子送别徐婕妤时,本宫因着不能出殿,所以叫他带着备礼去…… 结果那孩子回来之后,便扑到本宫怀里,说见到一个很美丽的姨娘呢!” 姨娘么…… 在淑妃看不见的茶杯之后,媚娘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丝有些讽意的笑容: 她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不过也难怪。 眼下这等态势,她若再不放下身段,只怕便要彻底败与皇后手中…… 连与自己一较高下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她慢慢抬起眼睛,一双黑眸平静无波地在她身上那袭华丽得有些过了的红色衣衫上打量了几番,然后放下茶杯。 伸手出来,拨弄了几下手臂上的那串早年时李治送的手钏几下,然后才缓缓道: “妾不过一介宫人,哪里敢承得雍王殿下这一声姨娘? 当真是淑妃娘娘好教养。” 萧淑妃闻得这句话儿,倒是微微松了口气,神态自若笑道: “本宫最是直性儿,也不会做什么遮掩之态,是以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了,倒叫娘子不安,是本宫的不是。 可是本宫却总以为,既然同为侍君之人,以娘子之恩宠,这一声姨娘叫得,也不算早。” 媚娘默默一笑,不语。 萧淑妃见状,索性乘胜追机,犹豫作态道: “不过…… 眼下倒是有一桩事,本宫当真是替娘子有些担忧。” 媚娘抬眼,看着萧淑妃: “还请淑妃娘娘赐教。” 萧淑妃见媚娘终于肯接了自己的话头儿,心中一慰,知道事已成了七八分,一时倒不急起来,只是端了茶水,慢慢品了一口才道: “好茶……好茶。 果然,娘子这里的茶水,便是本宫那儿也是比不得的。 可是蒙顶么?” 媚娘知她有心卖弄,却也存着看她如何作戏的心,便笑着点头: “其实本来是治……是陛下喜欢喝这茶。媚娘于此道,却是一点儿也不通。 因见着陛下喝得甘美,媚娘便是也跟着喝便是。 今日闻得淑妃娘娘来,想着既然是陛下爱的,自然也是娘娘喜欢的。所以才特特地寻了这些儿陛下前些日子留在殿里的,给奉于娘娘面前。 想不到娘娘竟然喜欢,当真是与陛下同心。” 听着媚娘这些怎么听,都听不出毛病与讽刺的话儿,不知为何,萧淑妃的心里,却总是觉得有根刺在扎着。 口中原本甘美异常的茶汤,也变得苦涩不堪。 连着那股愤怒与怨恨一道强咽下去之后,淑妃才坦然放下茶杯,笑道: “娘子说得正是。本宫与你,同处后宫之中,自然都是侍主之人,更加也都是以陛下之好为好,陛下之恶为恶(啰嗦一句,这里恶字请念务,四声哦!)了……” 然后,她才正色道: “不过只是不知…… 这样的好茶水,为何到了徐太妃那里,却变成了一味杀人的毒汤?” 媚娘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萧淑妃: “淑妃娘娘这是何意?” 萧淑妃见状,淡淡一笑,却抽了条丝巾出来,在手中把玩着道: “前日本宫随陛下出奉太庙之时,无意之间,听闻了一些传言……” 她状似无辜,又似担忧地看着媚娘道: “有些旧年里,侍奉过云泽殿徐太妃的小侍们,在太妃之灵移入太庙之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儿…… 他们说什么,若非有人将什么子午散夹杂在香茶之中送与了太妃,太妃又如何会突然丧命呢?” 媚娘目光一眯,一股寒芒疾驰而奔萧淑妃面门: “娘娘这话什么意思!?” 被这如有实体一般的目光一盯,萧淑妃竟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刹那间激出一身冷汗来,心口也是狂跳不止。 一时间,她竟是口舌难开。 媚娘见她如此,心知自己反应过激,于是便垂下眼睫,恭声道: “媚娘无礼,还请娘娘宽恕。” 萧淑妃藏在广袖中的双手,紧紧揪着那块儿丝帕,良久才轻轻一笑道: “无妨…… 看来武娘子当真是与徐太妃姐妹情深呢! 不过如此一来,本宫倒也是放下了心,果然,此事确非武娘子所为。” 媚娘抬头,看着她,等待下文。 萧淑妃长长出了口气,缓缓坐直身体,正色道: “娘子,本宫为求此事清明,自然不得不多少做些试探。 不过眼下见娘子如此,显是不知内情…… 那么本宫便可直言了: 这宫中,似乎有那么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借着这太妃之事,来向娘子为难呢!” 媚娘眯了眯眼: “还请淑妃娘娘明示。” 萧淑妃出了口气,缓缓地把自己听到的话儿,原原本本说与媚娘听,然后又道: “娘子,却不知你有何看法?” 媚娘闻言,也不言语,只是轻轻揪了揪衣服,半晌才抬头道: “这个人……不简单。 一来,此计之难,最难就在能按下心来,早做布局,以为后用……可她却能做到这么长的时间等待。 由此便可知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心。 二来,她……” 媚娘停了一停,迟疑道: “她似乎对媚娘与徐姐姐之间的一切事情,颇为清楚。 否则,她又怎会知,媚娘定期会将陛下所赐的蒙顶茶叶着左右送到她殿中去? 又何以在这茶叶中做手脚,以求得达谋害徐姐姐,再栽赃于媚娘之事? 只是……” 她的目光又低了下来。 看着低头的媚娘,萧淑妃的心里,一块石头忽然落了地。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四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 后花园中。 一道沉黑的身影,轻捷地从园边墙壁上落下,左右看了一看,然后如一缕幽灵般闪入花园中一间小屋内。 不多时,屋内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接着,便是一声若被抽去了所有希望般的叹息。 又过一会儿,这道身影又闪了出来,再左右看了一看,复又幽灵似地闪回墙壁上,再向下一打量,须臾之间,消失不间。 又过一会儿,一股极淡极淡,似是铁器生了锈的腥甜味道,便在这后花园中,渐渐弥散开来。 结果,这股淡淡的味道,引得府中不知哪里喂养着的狗儿,半夜惊醒狂吼起来,惊醒了所有人,也惊醒了这主人不在的,府中的总管等人。 然后,他们才愕然发现,后花园中,那位一直被自家主人吴王殿下视为贵客的,一直蒙面的,本该与吴王殿下一道出京赴封地所去的中年女子,此刻已然满身鲜血,浑身冰凉地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而她脱落的面纱下,则露出一张虬结百疤,状似火烧过的可怖脸庞。 …… 且先不提吴王府内一片大乱,单只说这黑影,自离了吴王府后,便一路小心地左躲右闪,兜兜转转,最终离开了长安城,奔到城外。 城外坡下,豆卢望初正拉着一辆马车,正焦急地等候着。 眼见他奔来,望初不由眼前一亮,上前道: “李兄弟!” “豆卢兄,让你久等了!” 黑影拉下面上墨巾,一张神彩飞扬的俊俏脸庞,出现在豆卢望初面前—— 正是当今天子李治的剑艺师傅,卫国公李靖次子,李德奖。 “如何?可干净了?” 豆卢看着德奖的目光中,有些赞叹,更有些不舍。 德奖爽朗一笑: “啊,净了。” “德奖……” 马车中,传来一阵女子低语。 德奖闻声目光一亮,上前一步,坐到马车边上,也不掀开帘子,只悄声道: “你醒了?” “嗯……如何? 那个想害死姐姐的女人……死了么?” 德奖轻轻一点头,这才想起她看不见,便淡淡道: “你安心罢!这一回,我是彻底将她送回那个念念不忘的旧主身边儿去了。” 马车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叹道: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事情。 可是……” 豆卢望初在外面,闻言不由正色道: “徐……元小娘子,您这话儿,说得便不是了。 李兄弟的个性,的确是不喜杀生。 可是这等毒辣妇人,他也倒是知道,不除不成。 否则,只怕便是你们走,也不会走得心里干净。 说到底,李兄弟一生所求,一为当今那位能安坐龙位,二为卫国公府一族,平安无事,兴盛百年,三,也是最紧要的,便是能与元小娘子你共度一生,做对逍遥夫妻。 元小娘子,今日这一切,论起来都是‘那二位’圣人所赐,所以李兄弟虽然性如此,却也知晓事情轻重。 你说是不是?李兄弟?” 李德奖淡淡点头,面上一片平静: “琴儿,我知道你担心…… 担心我会不会有些怨恨那二位。 其实有些事,我也一直没告诉你,今日告诉你,也就心安了。 之前那二位告诉我的原话,是叫我带了你之后,立刻离开长安,去洛阳元氏府中去,并且此生再不要回到长安来,更不要再管这些事…… 可是,今天……” 车内的女子极为讶然: “不是姐姐叫你下的手?也不是……不是……” “都不是。” 李德奖摇头,淡淡道: “当初虽然那一位下了令,要我从太极宫内山水池中,设法堵截这毒妇与宫中人物私信通风的消息,也确是说了,若有机会,便当设法除去此毒妇…… 可是后来,到底下手的,不是我,而是濮王殿下那边的人。 想必,那一位也好,琴儿,你称为姐姐的那一位也好…… 他们都是不想看着我再做些令自己不快的事…… 所以……” 德奖叹了一声: “我真的是欠他们太多,可是偏偏,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叫我还。” 车内沉默,又道: “所以你此番得了玉明的报,才知晓上次死在濮王殿下手中的,不是本尊?” 李德奖目光中泛出愤怒: “没错,这毒妇老谋深算,一早料到会有人杀她……竟然借金蝉脱壳之计,意图逃过一劫…… 可惜,她最后,还是该死在我的手上!” 车内的女子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犹豫道: “德奖…… 你……似乎极恨这个女人?” 李德奖沉默良久,这才看了一眼满脸同情的豆卢望初,然后叹道: “有些事……我不想说与你听…… 但是琴儿,这个杨青玄……这个毒妇……还有她的主人…… 便是那二位没有下令,我也是一定要杀了她们的。 便是为了我的母亲……我也是一定要杀了她们的……” 喃喃地重复了两遍,李德奖的目光中,突然泛出些奇异之色: “没错…… 我总是要杀了她们的……虽然可惜,杨淑仪最后还是不能死在我手中……可是直接下了手的杨青玄…… 难道?!” 他目光陡然一亮,猛地回头,看向长安城中,皇城的方向,面色复杂: 有吃惊,有恍然,更有震撼与感激…… “李兄弟……” 豆卢望初见他如此,心知一切,已在不言中,便长出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德奖转身,看着这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兄长,目中含泪,不由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摇着,强止着泪问: “主上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所以……所以他才留不得这个女人?! 所以他才叫我自己动手?! 是不是?! 你告诉我,是不是!?” 豆卢望初只是看着李德奖一脸的激动与震撼,叹道: “李兄弟,他……他是望初见过,最了不起的人。 你知道这一点就成了……别的,不必再问。 因为……因为你当知,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更为了他从来都敬佩的卫国公,与国公夫人。” 李德奖却恍若未闻,只是喃喃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早就知道,当年害得我身为贵胄之后的母亲竟一朝被陷入杨素府中,受尽屈辱的……就是杨淑仪…… 所以他才会……所以他才会…… 可是那么早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豆卢望初沉默,沉默良久,才轻轻拍了拍李德奖的肩膀,对他认真地道: “因为…… 因为主上将李兄弟视为一生之师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 李德奖张了张口,最终长叹一声,转身掀开马车帘子,露出徐素琴的一张同样含泪的脸,然后慢慢牵引着她出来,下车,向着长安皇城之向,双双并肩下跪,叩首九拜,然后起身,立誓: “今生我夫妇得蒙大恩,日后必然誓死跟从二位圣人!” ……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内。 悠然地品了口茶水,看着匆匆而回的瑞安,媚娘笑道: “可走了?” “走了走了,一路上还得意得紧呢!” 瑞安笑着,举起手心,托了一只盒子叫媚娘看: “你看,明知瑞安不会理会,她还硬塞了只玉镯子给瑞安,还叫瑞安给文娘…… 真是!” 笑容转冷,瑞安一脸不屑地说: “当真以为文娘是那等钱财可以收买的虚势女子呢!” 媚娘无奈,只是笑道: “你呀…… 此事你怪她,倒是不是了。 说到底,她究竟还是一味地以自己的目光看人待事。自然也会有这样想法。 倒也不能怪她,更不能说她这般思想有什么错…… 只是……” 媚娘沉思一番才道: “听她今日这般言语,她似乎…… 并非完全掉入治郎所设之计中呢!” 瑞安眨了眨眼,却道: “可主上本来也就只是为了求得她一时糊涂,争取些时间不是么? 怎么姐姐,还当真想让她糊涂一世么?” 媚娘叹了一声,看着遥远的殿外,茫然道: “对啊…… 我是想她糊涂一世…… 今日里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就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那是因为萧淑妃有意无意地,总在模仿姐姐,以求主上恩宠罢?! 这等事,姐姐当知呀!” 瑞安不解。 媚娘却摇头道: “正是因为知道这样……所以我才希望她永远糊涂下去…… 因为…… 因为眼下,她若是能继续糊涂下去的话……也许会活得更长久……” 瑞安一时愕然,不解地看着媚娘。 媚娘摇了摇头,叹: “罢了,人各有命。有些事,便是我有心相助,若是她不愿成,终究还是不能成…… 另外一边儿……如何? 走了么?” 这一次,媚娘的脸上,充满了脉脉温情与不舍。 “走了走了。方才豆卢大人报来,说已然是送走了。 姐姐也不必不舍得,只是去了洛阳,又不是天涯海角再不得见了。” 媚娘摇头,却道: “瑞安,今番一别,我是真的希望,以后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们二人了……” 瑞安了解,不由柔声道: “因为姐姐觉得,若是徐婕……若是元家小娘子能够离这太极宫,离主上与您越远,便越能太平一生,是么?” 媚娘不答此问,只是叹道: “我本来还以为,他永远不能发现杨青玄还未死…… 想不到……” 瑞安点头,也叹道: “是呀!别说是瑞安,还有姐姐你,只怕便是主上也不曾料到,一向厌恶这种暗中行刺之事的李师傅,此番竟如此绝决…… 明明主上也好,姐姐也好,师傅也好……甚至连濮王殿下都千方百计地相助地瞒着他,不教他知道,自己的害母仇人还活在世上…… 可到底他还是知道了,而且还主动去动了手…… 姐姐,到底他是怎么知道的?” 媚娘看了眼瑞安: “别忘记,他可是卫国公李靖和国公夫人,那个传说中的红拂女的儿子……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有所察觉? 我只是没想到……他的仇,会埋得这么深。” 瑞安叹道: “论起来这杨青玄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瑞安也听过师傅说,当年这太极宫还是大兴宫,那杨淑妃还是前朝公主时,她不过一个贵门出身,十岁便入宫的小女官。 就因为与同样不过十来岁,且身为大隋将军之女的红拂夫人在一次国宴之中为争一口气,二人起了些争执…… 她竟借自己身为帝女女官的机会,向着当时身为孝恭帝女的杨淑妃进了许多谗言,惹得昏君不悦,硬是借着昏君杨广与杨素的手,把红拂夫人母氏一族上上下下一百七十几口给屠杀殆尽…… 只留下红拂夫人一人被杨素掳去,小小年纪便成了杨素的……” 瑞安闭口不语,半晌才惨道: “说起来,当年红拂夫人的父亲张将军的威德仁爱名,便是瑞安小时,也是听过的呢!”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五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一叹: “说到底,究竟还是命运弄人…… 谁又能想得到,当年叱咤大唐后廷的杨淑妃主仆二人…… 竟然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罢了。” 媚娘摇了摇头,又强打起精神问: “孙老哥与元将军那里,想必是都安排好了罢?” 瑞安点头道都安排好了,媚娘这才长出了口气,又道: “说起来,到底还是叫治郎与濮王殿下白费了一番心…… 当初治郎从濮王殿下那里,听说了旧年文德皇后不曾说与治郎听的这段李杨恩怨之后,便急忙安排着…… 可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下如此结果。” 瑞安眨了眨眼,也遗憾道: “可不是? 难得濮王殿下也是出手相助,结果到底还是只除了一个替身。 ……不过姐姐,为何濮王殿下要在刺杀杨青玄不成之后,才告诉主上此事呢? 他……他完全可以在一发现杨青玄之前就告知主上此事啊! 何以非要等到自己动了手,杀错了人,才告诉主上…… 这岂非无端引得主上猜疑?” 媚娘摇头: “治郎绝对不会怀疑濮王殿下的。 至于为什么他要那个时候就动手……我倒也多少能理解他一些……” 媚娘看着窗外,有些怅然,有些恻然道: “先帝也好,故太子(李承乾)也好,濮王殿下也好,治郎也好…… 他们这一脉同出的四父子,瑞安…… 却有哪一个,不是个个雄才大略,伟岸德谋,可说是天下无敌的奇男子? 可偏偏…… 这样的奇男子,最终都会败在一个情字上。 先帝一生,心中只存文德皇后娘娘,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文德皇后娘娘去后,竟遇上了与文德皇后娘娘一般深爱于他的惠儿,是以一生愧疚于惠儿,竟以这般千古明君之智也是两无可奈,只得于终前下了密旨,着你师傅王公公好生守着惠儿,万不叫她寻死殉情…… 结果最后,他还是没能拗得过惠儿…… 故太子呢?至临终还特特为自己的爱妻苏夫人上表先帝,希望先帝能够好好儿地给她一生平安。而他的一生,也几乎都是在纠结着身为春宫之主,不得不三妃四嫔,不能长守身边至爱的绝望与痛苦之中…… 至于濮王殿下……” 媚娘黯然,也是轻轻一叹道: “也许…… 也许濮王殿下才是他们几兄弟中,最可怜的那一个罢?” 思及青雀,媚娘的眼中,未免有些无奈: “他…… 他一生最爱的女子,却是自己父亲最宠的正妾。 而且…… 而且还是害死他的母亲的凶手,数次谋害他亲弟弟的背后主使,挑唆他,教他与自己亲哥哥失和,甚至累得亲哥哥与他,两相背离父亲的幕后真凶…… 最终,却是他自己亲手,为了自己同样最爱的弟弟,为了自己同样最爱母亲…… 不得不受着父亲的暗中威迫,而去亲手缢杀…… 他因这情字一事上,所受的苦,只怕比谁都多。” 瑞安闻言,不由黯然半晌,才道: “原来是这样…… 也是啊! 论起来,当年若非是这杨淑妃中间几番引诱挑唆,韦……韦昭容也不会…… 唉! 说到底,濮王殿下其实也是个好人,心里也是柔软的人…… 否则,他又为何到了现在,也从来没有怨过主上与姐姐,反而是一味地追着杨淑妃一系不放呢……” 媚娘摇头,恻然含泪: “他是不忍…… 其实,当时他多半也是有些怨我的罢? 怨我,是我把一切挑明,是我把他逼上了不得不走的绝路…… 也是我,叫治郎看透了一切,叫他在治郎面前欠下了一生的债…… 可是…… 可是……” 媚娘不语,瑞安却接了口: “姐姐,瑞安却觉得濮王殿下未必是怨你呢。 说到底,濮王殿下可是濮王殿下啊! 他那般机慧无双的,又怎会不知当年之事,若再拖得半年,便必然要闹到父子相残,兄弟相杀的惨剧? 而若到了那一步,那濮王殿下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尤其是在面对主上时,他只怕再也不能无愧于心呢! 所以论起来,他还是心里谢谢你的…… 否则为何后来那般长的日子里,他都没有想过要再害你? 瑞安觉得,多半,他心里也是庆幸着,幸亏当年主上与姐姐,早早儿把这事儿给发落了…… 否则至无可挽回之时,只怕最恨他的,就是濮王殿下自己呢!” 媚娘无语,她也只能无语…… 这些年来,她行事之间,从不在乎别人感受…… 只有这一桩…… 只有李泰…… 因着他是最疼爱李治的兄长…… 她总觉得,自己是欠了李泰了的。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寝殿内。 因着此时宫中各殿,已然是下钥了,李治就算再如何懊恼,也只得好好儿自己躺回去,歇着。 可因为心里念着媚娘,头总是隐隐生痛,睡不好,于是便索性披衣而起,叫德安端了些清酒来,一边品着,一边由着德安给揉着头,以图安眠。 饶是如此,德安也是心忧,不由轻轻道: “主上,您这些日子,总是爱头痛…… 明日里,还是请孙老神仙入宫替您瞧瞧罢!” 李治闭了眼,口中却只道: “自己的老病根儿,自己清楚。 这么些年了,它哪一年不是要来找朕个四五回的? 由得它去,朕就不信,它能比朕活得长。” 这一句玩笑话,却叫德安好生不安,又兼之有些微怨,便道: “主上一发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了…… 便是不为自己,为着武姐姐,德安也求您,好好儿照顾着些儿罢!” 李治闻得媚娘,这才睁了眼,先转头盯着德安道: “你给朕把嘴闭紧了,若是这事叫媚娘知晓,朕定要罚你,知道么?” 眼瞅着德安无奈点头,他才又转过头来,由着德安揉按着,一边儿复闭了眼,口中只道: “唉…… 朕也知道你们担心。 可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担心也是无用。 既然有孙道长的药吃着,补着,那便是天下最大的福分了。 若论起来,只怕天下得这症的,可不止朕一人罢? 那些没有神医在侧的人,早早儿便去了的人,又该怎么办? 难不成就索性自求了死路么? 事在人为,朕总是不信那些天命之类。 再者,你们常说朕是天子,是真龙,是万岁。 那就当信一把朕这天子真龙万岁罢?” 德安听着今天兴致好极,已然有些微微醉意的李治这般胡说,一时也是哭笑不得,索性便点头一味称是,应和着就好。 眼瞅着他目光沉凝,似要睡了,正待请他歇下,可李治却突然一声问: “对了…… 四哥近来如何? 朕好长时间没见他,有些想念呢……”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知道主上向来挂念他,所以昨日还特特传书入内,以报近况呢!” 李治闻言,又急忙问了一些李泰近况。 德安一边回答着一切安好,一边觉得手下刚刚揉搓着的李治的肩颈之处,刚才还极为僵硬的感觉一下子放软了不少,于是笑道: “果然,对主上而言,这世上怕是除了武姐姐之外,便只有濮王殿下最叫您挂心了罢?” 李治闭着眼,由着德安双手从头顶改到肩颈上,一团乱面似地揉着,口中却只悠悠道: “谁说的呢? 还有忠儿……孝儿……素节……他们六个孩儿呢!” 李治淡淡一笑: “还有你们,还有王德……” 德安一时只觉心口一痛: “主上……” 他的手微微停了下,然后才笑道: “不过,倒也是。 若非主上如此仁德,上上下下太极宫,也是难得如此齐心呢!” 李治轻轻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道: “是么? 可是为何朕总觉得,朕或者是个好帝王…… 可却不能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兄弟呢……” 德安淡然一笑,道: “主上,您要听德安说几句心里话么?” “你说。” “主上,德安从小儿,便知道,您将来,必然是个可为一国之雄主的人。 可是德安更知道,您这一国之雄主,或者只怕……会终究被俗事所盖。 为何呢? 因为主上是个至情至性,至仁至善的真正的大好人…… 正是因为您太好了,所以……只怕这为君之路,会比谁都难走…… 甚至千百年后,您为君如何,也会是有许多人,各执一词,难谳众口…… 可有一点儿,主上,德安觉得,您是个堪称完壁的明君。 比起先帝也好,比起之前任何一位君王也好,您都不逊于其色。 因为他们虽然都是明君,可他们一生却也终究是因为求这明君之空名能流传千古所绑缚,大受其限,而失去了许多,损失了许多…… 主上,可您不一样…… 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您也知道,空名或可流传千古,可却难长存人心。 所以,您不在乎一时之名,只在乎一世之人,一世之民,一世之政…… 这便是您最了不起的地方了。 您不在乎别人看什么,您要的,并非只是以天下为名,实为求虚名的白白牺牲自己的一切…… 您要的,是要把自己的一切,与天下万民的福祉,相并相提,谋求同存同长…… 这便是您的了不起了……所以德安才说,比起可能会名传千古,光耀万年的先帝来,或者几百年后,主上您会被有所相图之人,拿来说三道四,吹毛求疵…… 可是您做的这一切,您的了不起,您的功业,终究还是无人能够抹杀的。 终究,终究有那么一日,会是教天下为之撼动的。” 李治沉默良久,突然笑了起来: “是媚娘教你说的这些么? 她又不想叫朕担心,选你来传话儿,又要费心思想好,如何才能叫这话儿从你口中说出显得朴实无伪…… 也是难为她了。” 德安一笑,坦然道: “武姐姐这些话儿,德安觉得,也是说出了德安的心。” 李治沉默,半晌才幽幽道: “没错…… 她总是能将人心看透…… 所以……” 李治闭了口,然后才想了想道: “那韦昭容的墓…… 如何了?” 德安一怔,思考一番才道: “日常有人料理着。 不过到底先帝有旨,不得堆土立碑,所以……” 李治明白,也恻然道: “说到底,也是朕当年没有思虑周详,多少有些对不起四哥…… 这样罢! 你明日里去见瑞安,设个法子,叫瑞安知道朕的意思,然后…… 然后看一看媚娘如何处置此事罢?” 德安心中清楚,李治这么做,怕是为了能叫濮王李泰,多少放下一些旧年之事—— 毕竟虽然李泰每每来信,都只说身体大安如何如何…… 可李治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同母兄长了,濮王又是屡被舅舅与三哥吴王姐姐高阳等人所忌…… 他又如何不担心他?不会在濮王府中,放着些好生看护着李泰的人? 所以李泰的身子骨儿到底如何,只怕李治比李泰还清楚。 而李泰这些年来日渐沉疴,一多半儿都是为了当年之事,心中有疚于弟弟,有疚于媚娘…… 所以,李治如此,也是想解一解李泰心中心结,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也好,媚娘也罢,都从来没有因此事而怨恨于他…… 这样一来,多半哥哥也会心中宽慰罢? 李治真的希望,自己这个从小儿就把自己当成命根儿一样疼爱着的哥哥,能够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跟自己一道儿,活在这世上。 …… 永徽元年九月初。 太极宫。 千秋殿萧淑妃一朝因彻查某事之时,忽得报,道先帝太妃徐氏死因有疑,于是立时朝服入太极殿,禀明李治。 此事虽密,然在有心人渲染之下,依然立时传开来,一时间宫中轩然大哗。 而头一个大受其惊的,便是万春殿中,正筹谋着要立陈王李忠为太子的皇后王氏。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六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刚服了药,只觉身上沉沉,于是瑞安便与文娘一道儿,取了些药材来煮成香汤,以备其用。 一边儿,六儿则是将今日里宫中所发生之事,一一向她报守: “今日里萧淑妃的信儿一报入太极殿,皇后立时便慌了。 又是着左右去打听消息,又是仔细安排着清理结尾…… 可见,她是当真心虚着呢!” 媚娘闭了眼,点头道: “看来…… 她也知道,有些事,是她做了,也无妨的,有些事…… 却是她做了,便是要出大事的…… 淑妃处如何?” 六儿想了想,摇头道: “倒是无甚大动静,只是一味地办法儿想事,把这回的事情往皇后身上栽。 不过眼下她只有些揣测,手里也只是有一个自己殿里的人说话儿,难免底气不足。 姐姐,咱们要不要助她一把? 或者…… 或者替她找些什么理由,或者在皇后处找些什么纰漏,叫她发现?”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助,是要助,可你说的那两种方法,却都不可行…… 最好的相助之法,却是推波助澜,而非刻意引成。” 她这般一说,六儿倒是有些不明白,不过毕竟他对媚娘之信,已然无半点儿可疑问,便道: “那姐姐你说,咱们却该如何应对?” 媚娘微睁眼,以宫扇点了点唇边,沉吟片刻之后道: “六儿,你知道有没有什么人,在这宫里,是恨极了咱们立政殿上上下下的呢?” 六儿一怔,想了半晌却道: “有是有……可不知姐姐要做什么?” “我想……若是有个人,能够在皇后耳边吹上风,能够提醒她,叫她小心些自己没有藏好的那些小尾巴…… 那便是最好。” 六儿一怔: “为何?不是要襄助萧淑妃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正是要襄助与她,我才这样说…… 你且依计行事罢!” 媚娘这般一说,六儿也只得依命行事。 一侧,瑞安却笑道: “姐姐好计谋…… 眼下这等时候,若是咱们直接将这些事透与千秋殿中,且先不论万春殿如何,千秋殿那位自己能不能信,便是一忧。 何况,咱们眼下还不能跟万春殿闹得太僵。 所以咱们可是不能出面的。 可若教别人透了信儿给皇后,那可是万万不同。 这个时候,皇后一心急着要把一切清尾给扫除干净,而淑妃呢,就是一双眼睛只盯着皇后处…… 可其他妃嫔,便未必是这样心思罢? 而这时,若是有什么人,把皇后处那些小清尾的事儿,给察觉了,且还提醒与她…… 那淑妃必然会设法知晓…… 这样一来,便是她们自己闹着,皇后将来要怪,也是怪不得别人。” 文娘也点头道: “是极。 原本若是皇后信得过咱们,咱们直接去提点她一二,叫她自行动作,引得淑妃注意,倒也不失妙计一桩。 可是皇后根本就是不信咱们,所以咱们却还不能出这个头,露这个脸。 所以,找个别的什么人,最好是心中痛恨咱们立政殿的,无头无脑,不知详思,又急着巴结皇后以求地位稳固的这种人,把消息透给他们…… 那么,他们必然是要急着向皇后禀明的—— 这样一来,皇后无论如何想,也想不到咱们身上。 而那淑妃也更不会怀疑这其中是不是另有什么端倪。” 媚娘点头,垂下眼眸道: “说起来,其实这也是我向前代的淑妃娘娘习得的计策…… 果然,到底是不一样的人物啊…… 不过这样也好,越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越容易掉入这样简单的陷阱之中,落入我手。 也好…… 也好。” 媚娘喃喃道,目光却显得有些复杂。 …… 不多时,小六儿便回来了。 “如何?” 头一个发问的,却是文娘—— 毕竟对徐惠之事,她却是比谁都更上心。 小六儿大喘了几口气,接过媚娘叫人赐的茶水喝了几口,这才笑嘻嘻道: “文娘姐姐安心罢! 那些人,再没有发现咱们的心思呢!” 媚娘看着他,含笑道: “你寻的……是谁?” 六儿笑嘻嘻道: “还能有谁? 那位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李德妃。” 瑞安却一皱眉: “她? 怎么寻了她了?” 六儿笑道: “瑞安哥哥有所不知。 若说这宫中哪个野心最大,最妒恨咱们立政殿,那六儿当真说不上来。 可是若说这些人中,哪个最无脑,哪个最急着巴结皇后…… 那便一定是这李德妃。 文娘皱了下眉,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倒还真得是她了。 平日里这贵、德、贤三妃,虽然说起都是与皇后母族世交的贵家千金出身,可到底那崔贵妃性子平冷,不喜多事,人又是颇为机慧。 而那卢贤妃……就当真是个温柔顺恭,和气内秀的好娘子…… 是以只有这李德妃……” 文娘冷笑一声道: “听说当初,她在初入宫时,曾因为自己身为天子同宗,却不得为贵妃,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只怕皇后也是早料到这一点,所以当初才会一力奉了崔氏为贵妃罢? 毕竟一个机慧又不多事的人坐在贵妃位上,对她的后位,威胁也是小一些…… 至少在她看来,崔氏与自己姐妹情深,或者是绝对信任自己,而且也没什么野心……或者直说便是清高自许,觉得自家之盛,早比天子之宗更隆…… 这样的女人,总是比不但有些小聪明,且还野心勃勃,家族势力也不弱多少的李德妃来得好控制。” 瑞安想了想,也接口笑道: “说起来我倒想起来了,当初她可不是一入宫,便因着些小事在感业寺中,与萧淑妃闹了好大一场? 如今眼看着姐姐如此得天恩,只怕也是心中意难平…… 她恨咱们,又是向来急着巴结皇后,皇后又觉得她只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野心却大得紧的…… 多半会是信她的。 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件事,担忧她会拿了自己的把柄反加利用,而存了除掉她的心呢!” 媚娘点头: “正是要的这样的人才好。 若非这样的人,也不能成就此事。 而且,这样的人对咱们将来的大事,总是不利…… 所以早早下手,也是好事。” …… 夜已深。 立政殿中。 因着李治今日公事甚繁,于是媚娘便索性独自就寝,也不等他。 可是话虽如此,此刻的寝殿之内,躺在榻上的媚娘,却是半点睡意也无。 一侧奉媚娘之命,摆了张小榻在一侧,守着她的文娘眼见她不能安睡,便轻轻问道: “姐姐,你可是为了今日的事,有些烦恼?” 媚娘不语,良久才低低叹道: “我只是觉得…… 从前怎么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样一日…… 这样主动算计别人,谋划别人的一日…… 简直…… 我简直就像当年的杨淑妃。” 文娘想了一想,索性翻了个身坐起,赤足散发,走到媚娘榻边,轻轻坐在刺绣埑凳(就是类似于今天的埑脚凳子)之上,伸手去握了媚娘的手,目光专注地看着媚娘,柔声道: “姐姐觉得自己是变坏了……心肠也变狠了,是么?” 媚娘看着她,不语。 文娘淡淡一笑: “那姐姐,当日我家小娘子(徐惠)为了您,动手设计了那韦昭容…… 您可觉得,她是变坏了么?心肠也狠了么?” 媚娘一怔,半晌不语。 文娘轻轻垂下手,将脸贴在媚娘手边,仔细感受着媚娘的体温,柔声道: “文娘前些日子因着替小娘子入陵之时,也是见了我家老主人……” 媚娘睁了睁眼: “是…… 徐大人? 还是徐夫人?” 文娘轻轻一笑: “自然是我家小娘子的母亲了…… 她见着文娘,可是吃了一惊呢!” 媚娘一怔: “为何?” “……她说…… 眼下的文娘…… 似是她从未见过,也从未认识过的人一样…… 然后,她老人家突然就笑起来,说: 若是这样的文娘,便是独自一人留在宫中,去了任何地方…… 她也是不必为文娘担忧了…… 因为今时今日的文娘,已然是可以好生照顾自己,照顾身边所有的人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看来…… 徐夫人是个很好的女人啊!” 文娘腼腆一笑道: “正是如此。 自小儿,文娘便入了徐府。 从那时起,老夫人便将文娘当成自己第三个女儿一般照顾…… 不怕说与姐姐听,老夫人当年曾经不止一次言说,道若是将来文娘长大了,便要将文娘明媒正娶地过了门儿…… 入了大公子或者是二公子(徐惠的两个弟弟)的房呢……” 说到这里,文娘已然露出些羞怯之态。 立政殿里,一片清冷,只有阵阵轻风掀起纱缦的沙沙声,宛如夜妖低吟,叫人迷醉。 媚娘的声音,许久许久,才幽幽地在殿中响起: “可是你后来……进了宫……” “是呀,当初小娘子入宫之时,也曾再三言明,道说若是文娘不愿入宫,她也是不想我离开家中…… 可是…… 可是文娘想入宫。” 媚娘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 看似半点也不后悔呢…… 可是呆在徐家,嫁入徐府的话…… 便是只做个侧室,也是…… 也是…… 当然,我并非说瑞安不好…… 你与他能走到这一步,也是因为有缘……” 文娘淡淡一笑,点头认真道: “正是如此…… 文娘当初,之所以甘愿入宫,非是为了图着什么荣华富贵,也并不是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两亲如路人…… 只是对当时的文娘而言,小娘子是文娘最重要的人……便是……便是大公子也好,二公子也好,并非对文娘不好,甚至便是夫人…… 她也未必不存有叫文娘扶正的心思…… 因为文娘知道,二位公子,与徐府,终究不是文娘的归宿,可是夫人却是真心希望文娘能够成为徐府一份子…… 所以,所以文娘实在不忍伤她的心,所以文娘选择了这条路…… 可是能入宫,当真是件好事。 虽然宫中朝不保夕,可我竟遇到了瑞安…… 虽然瑞安他……他……” 文娘垂下眼睑,轻轻道: “我身为女子,何尝不有一日,不希望一觉醒来,得悉瑞安,已复全身…… 又何尝不有一日,因为自己不能为爱上的人,不能……不能…… 不能生儿育女,而痛苦不堪? 可是文娘觉得,便是这痛苦再大,也值得。 因为文娘究竟是遇到了他,痛苦也罢,变得心狠手辣,为保自己,为保他,冷酷无情到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也罢…… 都是值得的。 只要有他在……只要与他相识,便都值得……” …… 良久,良久。 媚娘听着小榻上,传来的文娘细细的呼吸声,心中突然平静了下来: 是呀…… 都值得。 只要有他在…… 一切,便都值得。 黑暗之中,武媚娘的目光,头一次,头一次明亮得如同当空的日照一般。 …… 永徽元年八月二十五。 太极宫。 晨起。 朝后。 太极殿中,忽传大事: 千秋殿淑妃萧氏,一朝便朝服入殿,密禀李治,请李治彻查当今皇后王氏,涉嫌流言诽谤、污其清白、且谋害先帝太妃徐氏至死一案! 朝中闻得传言,无不哗然!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七 夜已深,然九月初一的太极宫内,依然是灯火通明。 一来,为了望月之仪(唐时初一十五,都会拜祭月亮,这是规例),二来,也为了宫中近来闹得喧然一片的先帝太妃之死因。 因此,便是这般夜色之中,太极宫中竟也是传来阵阵轻语,似有人交耳附议。 …… 立政殿内。 若说整个太极宫现下是一锅已然滚烫,只差一点儿火候便要沸腾的热水,那立政殿,可算是这锅热水旁单单放置着的一碗冷水。 平静,也清凉。 寝殿内,文娘寻了些新制茶点来,一边奉与媚娘,一边含笑地看着略显疲乏的媚娘道: “姐姐这些日子,可是累得紧了…… 却不知今夜,还等不等主上?” 媚娘长吁了个呵欠,无聊地道: “治郎今夜,必然是回不得了。 一来高侃将军不日便要执车鼻可汗归京见驾,二来……” 她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 “二来么…… 说不得惠儿的事,这两天便要出个结果…… 所以对治郎而言,此时倒是不分神的才好。” 文娘点头,柔顺道: “那姐姐便早日歇了罢! 好歹总是得将身子养好了。” 媚娘想了想,又点头,然后便自由着文娘替自己除了一头发饰,又除了身外袍衫,正待更替了寝袍时,却闻得李治驾到。 一时媚娘讶然道: “怎么这会儿来了?” 文娘闻驾至立政殿,也急忙慌着替媚娘理整了衣服,眼瞅着是换不得正装了,索性便易了寝袍,请媚娘立在殿边候驾。 李治入时,正见一身寝袍乌发散地的媚娘待欲见礼,便急忙上前扶了她,柔声道: “吵着你了?” 媚娘含笑道: “刚刚文娘才给媚娘换了衣裳,还不待睡下呢,便闻得治郎来了…… 今日不是国事繁忙,怎么会这会儿来?” 李治叹了口气,搂着媚娘一路走到榻边坐下,再看了眼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摒除左右,自与匆匆而来的瑞安守在殿门外,不叫人进出。 媚娘见李治这等正色,心中不由一紧,伸手去握了他手放在腿上道: “治郎怎么了? 这般郑重……” 李治点头,又看了眼文娘。 文娘极知机,便自转身退去殿后小门边守紧着,同时也盯牢了那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的密道出口。 李治这才转脸过来,看着她叹: “唉…… 事情却是有些变化。 只怕…… 只怕眼下,却还不能借着徐姐姐之事,将皇后一举拿下……” 媚娘一怔,微微一思索,便道: “莫不是…… 高将军他……” 李治点头,不甘道: “王仁祐此番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竟是早早儿地知晓高侃对自家一个远房侄女颇中意,于是便竟索性将这侄女许了与高侃,做了侧夫人…… 是以,只怕此番皇后声势必然大涨了。 唉! 是我不好,没有仔细查检,便由着他先行步了一子。” 媚娘沉思一会儿,才笑着道: “这样才好呢! 若是事事如意,其实本也无趣。 人呀,活在这世上,最大的乐趣,不就是总有些事情可以与之相谋相较么?” 李治一怔,转身看了看媚娘,突然笑道: “你倒是看得开…… 我还以为你会着急。” 媚娘摇头,缓缓道: “太原王氏一门也好,博陵崔氏一族也罢…… 这些人,都是兴盛了数百年的大家族。 一个家族能活得这般久,必然说明其中有些道理…… 又怎么是一朝一夕,便可改变的? 何况,她毕竟是皇后,一国之母。 诸位大人们便是再对她不满,多少也会顾着她的颜面,顾着大唐的国威…… 所以,媚娘本便不以为,此番可以顺利成事。” 李治闻言,心中也是愧疚: 本来此番他却是拿定了主意,以为总是可以借徐惠一事,拿下皇后之位—— 他以为此番计谋精妙,又是媚娘与诸人着力相置,便是不能借此良机一举拿下整个太原王氏一族,至少也要捋了这王善柔皇后之位…… 可惜,看来他还是太过急躁,太过轻敌了—— 事情往往如此,一旦牵涉到媚娘,他常常会做出一些叫人匪夷所思的错处来。 媚娘见他这般内疚,心知其意,不免也好生安慰一番,又劝道: “说到底,治郎也知道,这氏族几家,都是数百年的大族,繁衍至此,必然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长处。 所以根深,所以叶茂,所以不易清理。 治郎本来也是智计无双,谋略天下的。此番之所以疏失有差,言归到底还是为了媚娘…… 其实便是此番皇后不得下台,有治郎这颗心,媚娘已然很欢喜了。” 李治闻言,面色微霁,转过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媚娘: “你…… 当真不觉得我很糊涂? 当真不觉得,我行事处法还是很不牢靠?” 媚娘笑着道: “治郎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么?” “自然不觉得。” “那媚娘便更不会如此想了。 因为对媚娘来说,治郎若有什么不是之处,那也只是在一时一事之间,却非长久如此。” 李治闻言,心中当真暖之又暖,不由伸手握了媚娘手,动情动心。 可媚娘却没给他继续缠绵下去的机会,只是含笑提醒他,那些以长孙无忌为首的重臣们,只怕此刻都也是星夜未寐,在前城(就是太极宫的前半部分,重要官员们可以歇息的地方)等着候着…… 李治闻言,大为扫兴,不由长叹一声,依依不舍,慢慢起身,又趁媚娘不备,便在她唇上轻啄一下,这才心满意足地抱了她,又是好一番依依不舍,絮絮叨叨地没完…… 最后还是媚娘实在困了,又想着他政事繁忙,便索性半推半哄地将他赶出了立政殿去。 李治见状,心知媚娘这远还未大安的身子,也的确是经不起自己这几次三番的折腾。 可是眼下叫他去别殿他宫处,他又实在是没那个兴趣与心思,加之也的确是政事吃紧,于是只得狠了狠心,又叫着瑞安与文娘前来,好生侍奉着媚娘歇下…… 直到眼看着媚娘入了内寝,在榻上躺下,纱幔放下…… 李治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而叫他想不到的是,他前脚离开,本来困乏已极的媚娘,便立时圆睁双眼,坐了起来,面色阴沉地看着前方。 瑞安眼见媚娘如此,心下明白媚娘并未当真如她在李治面前所言,尽皆放心,皆是宽心,便劝道: “姐姐也不必气苦…… 说到底,主上也是一番真心替姐姐想的。 只是他太急,与姐姐一般的急,所以……” 媚娘眼眶微湿,恨恨叹了一声道: “我从来没有怪过治郎…… 我怪,只怪我自己母家不兴…… 否则…… 否则这大唐后廷…… 哼!” 媚娘这一哼,却叫瑞安放下了七分心。于是便道: “姐姐说得何尝不是? 所以姐姐也不必太介意—— 说不得这晚结的梨子,会是一树果实之中最甜的呢!” 媚娘不语,良久才咬牙道: “萧淑妃可知此事?” 瑞安想了想道: “既然主上也是今日才知,那想必萧淑妃是不能知晓的。 所以多半也是不知。 怎么,姐姐要通知她么? 这…… 主上那边儿倒是不打紧,横竖主上也是急着看她们二殿都倒。 可是别人只怕……” 媚娘看着瑞安道: “你是担心长孙太尉?” 瑞安点头,轻轻道: “说到底,他也是朝之肱股。” 媚娘冷冷一笑道: “没错…… 说到底,他也是朝之肱股,可瑞安,你也别忘了…… 说到底,他可也是关陇一系的一根顶梁大柱呀!” 瑞安一怔道: “姐姐的意思是…… 若是咱们借了萧淑妃的手,元舅公也不会……” 媚娘冷笑一声: “这种事,不试一试,怎么成? 说到底这究竟是后宫之事,莫说是长孙太尉,便是治郎,你看看插手又有如何不易? 所以…… 瑞安,还是得靠着咱们自己。 你知道如何行事了么?” 媚娘看着瑞安。 瑞安点头,轻轻道: “瑞安明白。” …… 永徽元年九月初一。 夜。 戌时三刻。 千秋殿内。 闻得药儿来报的萧淑妃,腾地立了起来,一身寝袍簇簇做响: “你从哪儿听说的?!可靠么?!” 药儿喘了一口大气,这才道: “千真万确! 这是…… 这是药儿方才想着,今夜既然陛下没有点了任何一殿的妃嫔侍寝,娘娘近日里来又是忙着替主上操劳,查清徐太妃一案而辛苦,多少有些结果…… 或者,或者药儿将此事告与陛下,陛下知晓了,一时开心,再者关心之时,自然是要来千秋殿一趟的。 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药儿刚刚走到太极殿门口儿,便听到殿外德安与几个小内监议论此事。” 药儿喘匀了气,不由急道: “娘娘,娘娘您可要好生思量一番啊! 这高侃若果是娶了太原王氏一族的女子,那日后必然是要相助与皇后的。 眼下咱们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宫之中的风口浪尖儿都引到了万春殿里,若是因此事而……” 萧淑妃不语,半晌才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冷笑一声道: “是么…… 高侃有心娶那个太原王氏一族的女子为侧室…… 那看起来,他也算得上是个多情种子了。既然如此,为何王仁祐不早早儿将自家侄女儿许了他? 为何要等到现在?” 药儿眨了眨眼,不解道: “不正是为了此番皇后之事能够解围么?” “解围?皇后? 她需要么?她被禁足了么?被惩罚了么? 没有…… 她什么都没有受到。 只是宫中之人议论纷纷,而陛下又一惯是那样的态度罢了…… 所以…… 所以只怕王仁祐是另有打算……” 萧淑妃一边儿说,一边看向药儿。 药儿机灵会意,立时便要去查,可却被萧淑妃拦下,低声附在耳边说了几句,便叫药儿脸色惨白: “可是……可是娘娘,那不是咱们宫里人呀? 若是轻易下了手,那王家小姐死了的话…… 只怕是要后患无穷啊!” 萧淑妃冷笑一声: “所以,只要做得周全便好。做得周全了……一切才可如咱们所愿。” 看着回答自己牛头不对马嘴的萧淑妃,药儿忽然有种怀疑: 她…… 是不是跟错了人?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八 永徽元年九月初二。 长安城。 太原王氏一族大宅之中。 偏厅内。 一个少女身着绯色单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目光之中倒是不曾有那些艳羡之色,只有茫然。 而这样的眼神,却正落在那躲在帘子之后的王仁祐眼中。 “便是她么?” 他低声问身边的管家。 “正是。 这丫头也是好福气,竟是被高将军一眼便瞧上了…… 否则,以她这等血稀情薄的,强挂上一个王氏头名儿的丫头,要在咱们府中露个头角,怕是三生三世也难。” 王仁祐看了管家一眼,慢慢道: “她能教人家瞧上,便是她的本事。其他的,还是少说一些为妙!” 管家立时噤声: 其实他也只是心中不满,论起来,这丫头的族姓之重,还不若自己家的宝贝女儿呢! 可偏偏怎么就是她给选上了? 在心底哼了一声,管家跟着王仁祐走了出去,去见那少女。 …… 同一时刻。 王府门外。 几个扮做商人,目光凶狠的男子,守在角落中,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不多时,便见一个同样打扮成商人的年轻男子匆匆奔来。 “如何?” 等待的几个商人中,似乎有个年纪大些的是头领,眼见这个年轻男子奔来,便问道。 “那王家小姐已然入了偏厅,似乎正与王仁祐说话儿呢。 只怕还要等上一会儿。” 看着长得有些精灵狡猾的年轻男子道。 头领想了想,看着王府大门,咬了咬牙: “如此……便各自分散,等着罢! 切记!万不可留活口,而且一定要叫她死在王府门口!” “是!” 一众壮汉齐齐低应。 不过片刻之后。 正守在王府后门的那个年轻人,突然觉得背后一凉,立时警觉转身。 当他看到那个正如幽灵一般立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时,不由松了口气道: “卢大叔,是你。” 来者正是卢光明。 他轻轻点了点头,表情平淡地问道: “如何?” 年轻人转着机灵的眼睛,左右看了看,这才拉着卢光明稍退后一步,低声道: “眼下那些人都守在了王府各个出口,只等着那位王小姐出来,便要杀而后快了。 且听他们的意思,王家小姐是必然要死在王府大门口的呢! 这…… 莫不是要叫高将军与王氏起了些冲突么?” 卢光明点头,叹道: “只怕正是如此。 唉…… 那位王家小娘子也是可怜,竟然偏偏就被这样的事情给缠了上去。” 年轻人也点头道: “可不是么? 只是眼下,咱们也不能帮她些什么…… 大叔,那一位的意下如何?” 卢光明看看他,低声道: “你阿爹眼下已然是带了人,正往这里赶…… 待会儿你只要好好儿拖一会儿,叫他能赶得上便好了。 能成么?” 年轻人点头轻道: “大叔安心。 王府左右都养着鸽子(暗哨),只要惊了一两只,那必然要有些动静出来的。” 卢光明点头: “如此,你我便分头行事,无论如何,这王家小姐都要在今夜子时,安安全全地送入宫中!” “是!”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一壁自己沏着茶,一壁听着瑞安的报: “那王家小姐,现下已然是由师傅亲自安排着,入了彩绣院内暂时安顿下来。 至于她家中人,方才来报,已然是到了皇城门口了。” 媚娘点头,不动声色道; “萧淑妃可有起疑?” “不曾。 听那林志林大哥的儿子道,此事未成,上面儿倒也是没见什么动静……” “……是么?” 媚娘若有所思,半晌才道: “不过即使如此,你也还是嘱咐着些那孩子早些离开的好…… 以萧淑妃的狠辣…… 但凡知道此事的人,多半都是活不成的了。 实在不成,你便设些法子替他脱身。 当年在天牢之中,我也是多受卢林二位的相顾。 如今二位肯为我挺身犯险,连自己独子也一并连入…… 这份情谊,咱们实在不能辜负。” 瑞安点头,笑道: “姐姐安心,瑞安这些年跟着姐姐,别的本事没学会,这寻退路的法子倒是寻了不少。 此番送那王家小姐入宫的,正是卢大人与林大人父子。” 媚娘连连称好,又千叮咛万嘱咐,叫瑞安务必要好生代自己谢过三人之功,又赏赐了许多钱帛,然后又问道: “那…… 皇后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眼下皇后忙着应对徐姐姐之事,还应不过来…… 只怕是没神儿顾及这些了。 不过王仁祐倒是沉得住气,这高将军未入门的侧夫人就在他王府大门口丢了,他竟也是一声不吭。 多半,另有打算。” 媚娘想了一想,却突然道: “我想去见一见那个王家小姐,你看如何?”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去见她? 为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只摇头道: “我也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这王氏一族如此看重这王家小姐,可眼下她丢了,王氏一族却似未有动静…… 着实叫人起疑。 所以…… 所以也许我去见一见她…… 能有什么发觉也不一定。” 瑞安见如此,便也不再问,立时便去安排。 …… 半个时辰后。 媚娘便在自己立政殿内,见到了被下午一场劫难,惊得不知所措的王家小姐。 “你还好罢?” 媚娘看着这个年轻柔弱得如一朵儿小花的少女,轻轻问道。 “……好……谢过…… 谢过武娘子救命之恩……” 这样的话儿,却出乎媚娘意料之外,她挑了挑眉,问道: “你认得我?” “是。” 王家小姐看着一派淡然的媚娘,不知为何,直觉得如吃了安神药一般,稳了下来,轻轻点头道: “娘子芳名,早已是名传天下。 今日一见,果然是名更胜实…… 是以小女不才,自然是认得的。” 媚娘见她谈吐大方,不由赞道: “果然是大家出身,一派风度,却是常人不能及。想必那高将军也是看上了这等气度,才不由得心心念念地只顾着要娶你为夫人呢!” 媚娘有意抹了侧夫人的侧字,一边儿淡淡一笑,谁知这王氏少女,竟然眼眶全红: “夫人? 娘子真是说笑…… 小女一介寒门出身,勉强沾了些太原王氏一族的风光,已然是教人厌倦…… 哪里还能当得起这夫人?” 一个时辰之后。 媚娘从彩绣院出来之后,便一脸淡淡的笑意。 一侧守着的瑞安也跟着笑道: “幸好姐姐来了这一趟,否则竟不知内情如此呢! 姐姐,眼下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看着遥远的前方,轻轻问道: “治郎……今夜可还留在太极殿中?” 瑞安点头道: “正是。” “好……那咱们便去太极殿罢!” 闻得此言,瑞安先是习惯性地应下,接着便停了脚步,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直愣愣看着媚娘一步步向前走得坚定的背影。 好半晌,他才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兴奋地低喊: “好!好! 去太极殿!可要去太极殿了! 好!” ……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当李治闻得左右来报道立政殿中武娘子求见时,正一手端了茶水饮着。 因此一时之间反应不来,竟险些失手打了茶杯。 莫说是他,便是左右侍立着的王德与德安,也是诧异万分。 王德倒还能持得住,德安便几步疾奔下台阶,抓了那来报的小监直盯着他道: “你说谁来了?谁要来见?” “呃……回德公公……是……是……是立政殿的武娘子……” 小监被这样的德安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 接下来,他又被玉阶之上,“砰”地响起的一声重重巨响给惊了一跳。 他慌忙跪下之后微微偷眼看时,李治正皱着眉,强咬着牙关,由着王德憋了笑,给揉着用力过大而拍痛了的手心,一边大声对着自己喝道: “还在这里磨什么功?! 还不快请进来!” 小监立时心里敞亮: 看来这武娘子之宠,可比宫中传得还厉害呢!可是个得罪不得的大人物! 于是立刻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去前迎。 不多时,媚娘便一身深红宫装,飘飘然地走了进来。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十九 李治一见媚娘,立时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便上前去迎。 媚娘还未拜下身去,便见李治巴巴儿地冲着自己扶了过来,无奈之下,也只得由他去,然后便道: “今夜媚娘前来,却是教治郎国政有误…… 是媚娘的不是了。” 李治却只一手扶了她自往前行,一手只一挥,左右王德等人立时识趣地退了下去,口中却道: “你这些话,说与朕听倒也罢了,说与别人听,怕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这大唐上下,哪一个不知道朕不过是个挂名儿的皇帝,影子般的君主?” 媚娘一笑,且与李治同在侧殿寻了座落下来,然后才悠悠道: “所以…… 媚娘今夜才贸然前来,以请治郎明示呀!” 李治一怔: “何事?” “那高将军,眼下已然到了长安城外三十里处罢?” “正是。” 李治一壁说与她听,一壁亲手端了一杯茶与她,不解道: “怎么我听你的意思,似是对这高将军,有些把握?” 媚娘点头一笑,柔声道: “治郎可知,今日那王府门外,可是热闹得紧呢! 那等热闹,连宫中也是人人骚动……” 李治扬了扬眉,意有所谓道: “你一向是爱热闹的,自然是要凑这个热闹的罢?” 媚娘轻轻一笑道; ”治郎知我。 这么热闹,自然是要去凑上一脚的。 所以,眼下那位引得好生热闹的王家小娘子,此刻却在媚娘的彩绣院中呢!“ 李治一扬眉: ”立政殿的彩绣院? 那地方…… 我记得自母后去世以后,便一直空着…… 后来的一应新绣品工事等,还有一应蚕桑事宜,不是都移到了彩丝院么?“ 媚娘淡淡道: ”眼下虽然皇后不喜礼蚕之事,可到底,这礼蚕诸务还是要保留下去的。 这算是媚娘对文德皇后娘娘的一番心意罢?“ 李治闻言,也是微微一沉,目光冰冷道: ”这些事,本该由她来的……“ 媚娘却不言,半晌才道; ”是媚娘的不是,竟叫治郎想起些不快之事了……“ 李治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提,然后又问: “那王家小娘子,眼下可好?” “好,好得很…… 只是心愿不遂,难免有些伤感。” 李治扬了扬眉: “不知她有何心愿,你可问过?” 媚娘停了一停,半晌才慢条斯理道 “女儿家么,不过就是图个好郎君相伴一生…… 只是可惜,她虽与高将军两情相悦,可终究还是不能名正言顺地相伴一生。” 媚娘惋惜,同时目光微微一黯: “而且…… 而且只怕她还未必能够如愿,入了高府大门呢!” 李治目光一凝,立时省悟: “王仁祐自视甚高,多半是不能容许这远亲偏戚,顶着太原王氏之名入了高府大门罢? 尤其他还有意要与高侃结交…… 多半,他会想了办法,先塞给高侃一个他觉得可堪为正妻的王氏女子,然后再将这王家小娘子送上罢?” 媚娘含笑点头道; “治郎英明。” 李治冷笑一声: “他果然打得好算盘…… 只可惜,这王家小娘子却未必能如他意呢? 便是她能如他的意思…… 那高侃却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 何况论起来,他的元配夫人虽早年病故,可究竟是留了一双年幼儿女在…… 便是为了这两个孩子…… 他也不会能容得下那些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的氏族女子为正妻罢?” 媚娘点头,轻轻道: “正是如此。 听那王家小娘子所言,这高将军似是与她本是意外之缘,不想却竟成有情之侣。 然到底因为她出身之故,高将军虽不以为意,有心立之为正室,然她自心有疚,不愿为正。 是以高将军便定下誓言,决意必立其为侧夫人,且此生往后,再不立正室与侧室为好。 可是…… 王大人却是颇为希望,至少能够再嫁入一名正宗的王氏女子,以为其正妻。” 李治闻言,立时冷笑道: “正宗女子…… 这人还分正宗不正宗么? 又非货物……” 媚娘沉默不语。 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这高侃功在社稷,自然朕也当为其多为功慰。 那…… 便这样罢! 这王家小娘子且先住在立政殿内,一应供食,且先由内司有理。 至于高将军那边…… 也总是得由朕去问上一问。” 媚娘却忧道: “治郎此言甚好……只是有一桩事,却非得与治郎言明,这王家小娘子之父母弟妹,只怕也是要暂居于立政殿之中了。” 李治一怔,立时明了: “你的意思是……” 当下,他便沉了脸: “王仁祐么?” 媚娘摇头,悠悠道: “不是他,只怕是宫中不知哪一位的手段…… 不过,此事发生在王府大门外,而王府中人却一无动静,只怕…… 也是存着些渔人得利的心。”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不过到底这眼下也只是王家小娘子一家之言,是以总还是得听了高将军的话儿才说。 眼下,也只有先将王氏一家安置在立政殿中。 因着此事,媚娘才来向治郎回禀一二。” 李治长舒了口气,点了点头道: “你安排得极妥当,辛苦你了。 不过眼下既然有人要他们一家的性命,那放在立政殿中,总是不妥。 不若如此,便将他们移至太极殿罢了。” 媚娘急道: “万万不可! 且不说太极殿地位尊贵,非同一般,便是太极殿耳目众多一事,便不可…… 治郎,还是留在媚娘那里得好。” 李治虽想再说,可想了一想,终究也是不成事,于是只得道: “也只好如此了,那便留在你处…… 只是,这人既然留在你立政殿中,自然要多加派人手照顾。 可一旦用了金吾卫,一来声势过大,只怕不好,二来也是到底金吾卫只是些精英军士,却非良卫…… 便这样罢,寻个理由,多派些影卫去守着,你看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拍手只偎在李治怀中笑道; “好极好极! 正巧我这几日被内仓廩里那些小猫儿吵得睡不好…… 便说叫人去立政殿里抓起猫儿来,如何?” 李治一怔,立时哈哈一笑: “好,好,便如此罢!” 见得事机一般办妥,媚娘便要起身告退,可还没走得成,便被李治拦腰紧紧箍在怀里。 情深意浓处,李治只在她耳边儿微微叹息道: “好不容易你肯出来了…… 这便要走么?” 媚娘脸一红,便转首欲说时,却正好迎上了李治满含渴望的双唇…… 一时间,太极殿中,春光无限。 次日。 晨起。 媚娘匆匆回了立政殿时,正赶上文娘守在立政殿门口,只等着自己。 虽然已经人事不短时日,可到底这般留宿太极殿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便微微红了脸,然后正色道; “人可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王氏母女且先居于内仓廩中,而王氏父子,眼下已由着李风李大人带去后院凌烟阁后影卫的秘密居所暂住了。” 媚娘点头,长出口气道: “人务必要安置好,万不可叫出些闪失。 大家辛苦也只是这几日,今日高侃将军便归朝中,一待诸事停后,便要议这王家小娘子之事了。” 文娘温柔点头道: “姐姐说得是。自当如此。” 媚娘眼见一切安排妥当,心里也是平静,便跟着文娘一路往立政殿院里走。 可刚走没几步,便听得身后一阵高声议论: “便是她么? 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 “正是呢…… 哼! 自以为进了一次太极殿,便是了不得了…… 当直是以为自己便是飞上枝头成凤凰了么?” …… 文娘听着身后这些话儿,看了眼神态怡然的媚娘,轻轻道: “姐姐不生气,才是对的。 姐姐与主上的情意,自然是她们这些女人所不能比的…… 所以她们才会嫉妒,才会怨恨。 可是姐姐,有些时候,流言若积成累业…… 只怕……” “若果有那一日,自然便会动手,眼下,只是给她们存着罢了。” 媚娘冷笑一声,目光突然转冷: “文娘,你要知道,我其实才是这宫中,最善妒的女子…… 我不喜欢治郎的身边有任何别的女人,所以如果她们都跟刘宫侍一般,那或者我也是无法可想,只能默默接受…… 她们也一样,若只是抱怨些话儿,说些不中听的…… 那我也只能忍着不出声,再多妒恨也只能藏在心里…… 可若她们也如萧淑妃,王皇后那样……” 媚娘目光闪亮,轻轻道: “那可是当真要谢谢她们,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地把她们从治郎身边彻底抹除的好理由呢!” 不知为何,文娘看着这样的媚娘,心底突地泛出一股寒意。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 永徽元年九月初四。 大唐将军高侃,将车鼻可汗押至京师。 李治闻之,甚悦,遂传令文武百官朝前听奉。 朝中,李治着令谏议大夫禇遂良,力数其罪,再三谴之。 车鼻可汗愧而无声以泣应。 李治怀柔,遂怜之释之,着拜官为左武卫将军,且安置其余众于郁督军山,又设狼山都督府以统之御之。 又,以高侃之功,着立为卫将军。 自此,突厥众尽为大唐封土内之臣民,更置单于、瀚海二都护府,其中单于一座,着领狼山、云中、桑乾三都督府,又领苏农等十四州。 瀚海一座,着领瀚海、金徽、新黎等七都督府,又领仙萼等八州。 其刺史、都督,多以各族酋长、首领任之……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听着太极殿处传来的阵阵丝竹之声,不由含笑吟吟。 一侧正替她槌打着膝盖的文娘见状,不由奇道: “姐姐今日,心绪颇佳呢!” “这个自然,高侃将军替咱们大唐立下了如此大功,主上又是军权一统…… 眼下主上虽然已渐掌实权,可到底也还得在朝臣们面前,多般无奈…… 此刻主上既然不能亲自欢喜,那自然是姐姐来替他欢喜了。 否则,这宫中上下,还有谁能再替主上担忧分喜呢?” 瑞安在一侧正拿着白玉拂尘扫着桌面尘土,闻得此言便理所当然道。 文娘一怔,却看着媚娘道: “姐姐,你知文娘愚昧…… 为何此番因这高侃将军,竟然惊动如许多人? 之前英国公也未曾被人如这样对待啊……”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是因为,高侃将军所立之功,实在是非同一般。 李绩将军功高盖世,这不容否认。 可是高侃将军此番,却是将千百年来,一直对我中土民众掻扰不止的突厥一系,给彻底纳归我大唐之下…… 这功劳,可说得上是史无前例了。 便是秦皇再生,汉武复世…… 他们也未曾能将西域之骑民,一一纳归麾下呢!” 文娘闻言,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 难怪主上是如此欢喜。 记得当初力荐高侃将军入征突厥一部的,可正是时任太子的主上呢! 若归此论,咱们主上,却是又立下了一番不得了的功绩呢!” 媚娘点头笑道: “所以想必此刻治郎是欢喜得紧罢? 只是欢喜归欢喜,可别走了神形,露出些破绽来。 瑞安,呆会儿你便去提醒一番德安,别教治郎喝多酒。 一来伤身,二来…… 我也的确是怕他因此而坏了自己的大计。” 瑞安笑道: “这些小事,不必咱们提醒,师傅与哥哥便已思虑周详了。 方才哥哥还着清和传话儿来,叫告知姐姐一声,请姐姐务必安心,有他与师傅,还有明安在,定然是不会教主上有所失的。” 媚娘长出口气,点头道: “如此便好。 对了,那皇后与萧淑妃处…… 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想了一想,摇头道: “倒是没有什么…… 眼下这高侃将军班师回朝,是前朝后廷头一等的大事,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再如何着急着整治些事出来,只怕也要过了今晚。” 媚娘挑起眉,若有所思道: “也就是说…… 至少今夜,千秋万春二殿之中…… 是防备不强的…… 是罢?” 瑞安一怔,会意道: “姐姐有些安排?” 媚娘想了一想,摇摇头,又点点头,明月般的脸庞上,突然浮起一丝杀气: “原本是不该这个时候给宫里添麻烦的…… 可眼下,只怕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便再无这般好的机会了…… 瑞安,你去叫玉明来。” 永徽元年九月初五。 晨起。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身袍冕,正仔细听着下面百官言政,忽然见一怀抱乌木拂尘的小侍监匆匆自后殿急步而出,立在纱缦下百官视线的死角处,向着一侧侍立的德安做了个手势。 德安会意,先看了眼李治,见他不动声色,便装做前去侍茶的样子,无声离开,自去小侍监处。 “何事?” 德安皱眉看着满脸大汗的清和,轻声道: “怎么急成这样?” “师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抱着乌木拂尘的小侍监正是清和,他一边儿以衣袖拭着汗滴,一边低声而焦急地道: “千秋殿里雍王殿下身边试毒的小监,在雍王殿下的朝食点心里,验出了剧毒!” 德安悚然而惊,失声道: “你说什么?!” 这一声叫得有些大了,在只有正向李治与百官禀明如何安置车鼻可汗的玉廷之中,不啻一声惊雷。 立时,百官也好,李治也罢,齐齐将目光转向德安。 见状,德安马上收了声,然后不假思索地转过身来,向着李治奔来,又附耳于李治耳边,低语一句。 阶下百官正在好奇这一向沉稳不语的内侍少监德安,如何这般惊慌失措,便见李治也铁青了脸,厉声对着纱缦处喝道: “到底怎么回事?! 素节可曾有伤?!” 听闻这一句喝断,百官立时惊觉不对,尤其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干重臣,更是个个盯着纱缦之中。 就见清和一路奔出来,向下跪伏行了大礼之后才开口道: “回主上,试出毒来的,是雍王殿下近侧的试毒小监,且因是以玉珪试毒,所以无人受害。 只是雍王殿下受了好大的惊吓,说不得此刻太医已然入了千秋殿,好生照看着了。” 百官惊闻雍王险些中毒,一时哗然,长孙无忌更是神色凝重。 而李治闻言,则面色稍霁道: “素节无事……便是最好…… 那到底是谁将毒物落入饮食之中,你可知晓?!” “回主上,来这之前,已然是问过了左右,都说这朝食点心本是留给淑妃娘娘所用的。 可今日淑妃娘娘身子不爽,加之雍王殿下是极喜爱这一味点心的,于是便由雍王殿下所用。 想不到…… 想不到……” 李治闻言,目光一怔,正待问什么时,却想了一想停下。 不过很快,阶下的长孙无忌便开口,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 “主上,老臣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相告。” “舅舅但说无妨。” “敢问主上,这宫中何时改了规矩,以玉珪试毒? 虽则宫规旧例,银针玉珪,试毒双宝…… 可之前为图便利,且更因玉珪难得之故…… 臣记得,宫中多以银针相试罢?” 长孙无忌的相问,正是李治与几个清醒的官员在内,都有些疑问的。 于是李治便看向清和: “你可问过了?” “回主上的话儿,太尉大人所言正是。 因此事颇与宫例相违,所以事一发,奴便立时向千秋殿中人问过了。 据淑妃娘娘相告,说是因着这些日子,宫里有些传言,说因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清和有些犹豫。 李治眉头一皱,不悦道: “什么话儿,直说便是!” “是! 是……是……” 德安在一侧,眼见清和如此,心下突然如明灯一亮,顿生颖悟,立时便有所知觉,抢了一步道: “可是宫中近来所传,说因淑妃娘娘查举宫中某一旧案之事,是故惹得有人不快,曾力求要将其一命致死的谣言么? 荒谬! 这等流言,你怎么也往主上与诸位大人面前报?!” 李治闻言一怔,抬头只看了一眼德安,便立时心中有如一道闪电亮起,刹那心下雪亮,不由在心底又是叹息又是摇头—— 这丫头…… 又做这些吃力不讨好,又难为自己的事…… 有他在,何必这般辛苦? 可是眼瞅着她已然是走了这一步,若他不帮着她些,只怕便要坏大事…… 思及此,他便故做震惊道: “有这等流言?! 朕怎不知?! 你们两个把话儿说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 德安闻得这般说话,心下立时明白,李治多半是已然算透了前因后果,已将诸般事宜了然于胸,于是索性配合着做出一番为难之态道: “主上,这些话儿……这些话儿其实早在宫里传了许久了,只是因着师傅以为,其事不稽,所以才没有理会。” 李治闻言,看向王德: “你也听说过!? 为何不报与朕知?!” 王德看了看阶下各自带着讶然,好奇,沉默,怀疑……种种神情的百官,又看了看李治,无奈低声回道: “老奴以为,兹事微末,自当由理体后廷之事的国母相持,不当惊动天子。” 李治哼了一声,不满道: “那你可向皇后报明此事?” 王德点头,轻轻道: “报过。” “她如何处置?” 李治转过脸来,紧握双拳,露出来的,只有一张严肃而有些不满的年青脸庞。 而他就这样看着下面的百官一会儿,不由心中暗叹,又温柔情动—— 果然,还是她知道该如何达到最好效果…… 且看眼下,这百官已然是思及了前些日子皇后暗害徐惠的流言,面上生疑了。 只是…… 思及方才清和所报,素节身边小侍未曾中毒一事,他不由沉吟: 只是虽说如此行事,是媚娘一惯的作派,尽力不叫下人牵涉在内…… 可到底,还是要落人怀疑。 或者…… 她有别的考量? “回主上,娘娘说…… 这等流言,不必理会。” 李治听到这般意料之中的回话,不由故作沉喝道: “荒唐! 这等话儿,便是朕来听,也听得出与宫中近来旧案相连甚广…… 什么叫流言不必理会?! 眼下那案事,正愁无头可查……好容易出现……” 李治突然住口,先是茫然地定定地看着百官一会儿,然后猛地转头,看着一脸淡然的王德: “你说…… 皇后她…… 叫不必理会?” 这一句问得极轻极轻,可是台下百官,却都个个屏息宁神,竖直了耳朵,听着王德的回答。 王德在看着自己的李治眼底,看出了些什么,于是肃然而口齿清朗地道: “是,娘娘说,不必理会。” 立时,百官之中,响起一片微哗之声。 而为首的长孙无忌等人,更是变了脸色!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一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立在殿廊下,一壁看着下面诸女侍女官准备一应重九(就是重阳节,唐时也呼重九节)用物,一壁伸出一双纤长玉手去轻轻抚着面前一朵金菊道: “这般说来…… 治郎是猜到了?” 立在一侧的玉明含笑道: “娘子这般安排…… 主上与娘子相知至此,如何不知?” 媚娘点头道: “原本也只是想趁着热,打一打铁罢了…… 想不到竟有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结果。 对了,萧淑妃那边儿,怎么回治郎的话儿的?” 玉明低声道: “她自然是不会将事先得了密告,皇后要借手杀人,所以早作安排,又顺水推舟,将皇后往深处推了一把的真相说明…… 只告诉主上,说是自己宫中以银针试毒,孰料前些日子竟险些被人得了空…… 是以,这些日子一直是银针、玉珪双管齐下,一同试毒。” 媚娘点头道: “果然,她还没有蠢到不明的地步…… 那事后呢? 都收拾好了么?” 玉明道: “娘子可安心。 此番设计,玉明却并未直接将此事透与宫中人知…… 那萧淑妃身侧的新侍药儿,娘子可还记得?”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道: “隐约记得见过一面,颇有些小慧小智,不过一味求名求利,虚华得紧。” 玉明笑道: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萧淑妃自己如此,自然她殿中人,也是个个如此。 不过这样一来,倒也帮了咱们一个大忙。 昨夜玉明得了娘子的吩咐之后,便去查那药儿的底细,不多时便查得那丫头在司膳上,有一个颇为交好的小侍女,二人且是同乡。 那个小侍女近来,眼见药儿受宠,很是羡慕,有心讨好以求上位,是故夜夜都会安排好了一些上等补物,以奉与药儿。” 媚娘点头道: “我也曾听说过,宫里人情,一向如此。 是以各宫各殿里的主人,只要不是这受奉的侍女内监,极不讨喜,多半都睁只眼闭只眼…… 只不过,这萧淑妃却是个例外。 她为人不似皇后于恤下之事上,极为大意,但却是性情急躁,无容人之量…… 想必她是断然不能容这等事罢? 所以,想必那药儿,却是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千秋殿中接了这补物的。 多半…… 是趁夜半无人之机,她寻个什么借口,去司膳房受用呢! 而这样的时候,若是能再告与她些什么不利于她家主人或者是她本人的流言,那这司膳丫头,就更易得她欢喜…… 想必,你们正是借此良机罢?” 玉明低道: “娘子说得是。 玉明便正是料到这一层,是以在那一日,便着了咱们影卫之中,一个一直驻守万春殿的银衣小侍卫,寻了些借口去与那司膳丫头言说一番。 且还在言语之中,刻意透出皇后曾向左右询问,这世上是否果有银针验不得出的毒药之事。 也是天助咱们立政殿,本来算着是让那司膳丫头传个话儿入药儿耳中便好,不能指望药儿亲耳听到。 孰料偏巧就是那一日,药儿竟因前些日子,确是有人在暗中向萧淑妃下毒一事,受命近日不得离开殿中,因此便特特地亲自来,告知这司膳丫头这些时日的补物,一并设法送入千秋殿侍女居所之中…… 竟是亲耳听到了。” 媚娘闻言,也是点头: “没错…… 说起来,只怕皇后也是当真有动过手的。 便是皇后不动手…… 皇后的母族,太原王氏,只怕也是不能容忍这等事态继续下去的罢?” 玉明也点头道: “娘子说得是,依眼下这等态势,还当真只会是皇后母族的所为呢! 以皇后那般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如此急进。” 媚娘点头: “所以这反而帮了咱们一把—— 原本的意思,便是刻意叫他们试出毒来,把事安在皇后身上的…… 想不到天助咱们,竟然皇后家里自己先出了大纰漏。” 媚娘点头,低声道: “如此一来,只怕皇后一方,便要自己先乱了阵脚…… 那便是最好了。” 玉明点头道: “眼下玉如正在后廷内膳处,将这些事儿,一一漏出。 这样一来,便待皇后知晓此番落毒并非自己母家所为,可也只会更怀疑淑妃是有心安排好而成事。” 媚娘点头,忽又道: “不过,那个万春殿的孩子……” “娘子安心,眼下已然是平平安安地出了万春殿了—— 且文娘姐姐一丸丹药,使她状如中了与千秋殿所验中的毒一般无二。 再借此机会以解药拖延毒性,佯死出殿,易回本来面容,出宫办事…… 日后便是查到这丫头,也只会叫人认定,她是因为做了萧淑妃的内探,将王皇后所行之事密告与淑妃,结果被毒杀灭口了。” 媚娘长出口气: “如此便好…… 只是文娘行事,未免有些太过。 那药性猛烈,若是一个不慎,只怕……” “玉明且代了那丫头谢过娘子关怀。 不过娘子如此,却是多虑,一来咱们这些影卫,自小儿便有心地服食一些微末之量的毒药,以备日后一待意外中毒事机,便可拖延、甚至抵抗毒性。 二来…… 文娘姐姐所备的药,却是毒性极微的药物—— 只是教那丫头出现那样症状便是。 毕竟她也是影卫一员,此事已了,却是要立时离宫办事的…… 所以倒竟安好。” 媚娘闻言,表情一松点头道: “如此便好…… 那,接下来便不要再做什么动作,只看着便好。” “是。”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王皇后阴着一张越发瘦削的脸,听着身侧怜奴的回报,尔后咬牙道: “陛下是如何定论的?” 怜奴看了眼盛怒之中的主人,也不由得放轻了声音: “陛下说…… 前番徐太妃之事先且不论,只待先查清楚,眼下究竟是谁在千秋殿中下毒一事,再做了断。” 王皇后咬牙,忽然狂怒,竟将手边茶杯打碎,恨声道: “父亲是怎么了?! 便是母亲胡来,怎么父亲也跟着自乱阵脚!!! 竟在眼下这个时候下手…… 不知如此一来,反而教咱们成了众矢之的么?!” 怜奴无声叹息: 正如皇后所言,此番之事,当真是王氏一族,太过急进了…… 他们虽是一心为女,可却未曾想过,眼下这等时候,对萧淑妃下毒,除非内应外合,否则根本事态难成。 且如此一来,只会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万春殿皇后娘娘身上…… 怜奴再叹一声,道: “其实…… 其实老大人如此,也是实在无可奈何…… 这些时日以来,且不说一直被提及的立陈王殿下为储之事,一直被压着…… 便是徐太妃之事,也是一直叫娘娘处于被动之中…… 老大人,老夫人护女心切,所以这才出此下策…… 想必,想必他们也是有些安排的,料到一旦事不成当如何处置…… 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事发如此急促罢了……” 皇后恨声道: “再急,也要看一看时候! 本宫忍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的能够忍过这一次,然后借此良机,将徐惠之死推在武媚娘身上,借机一举铲除这心腹大患? 可眼下倒好…… 无论是父亲所为也罢,母亲所为也好…… 甚至是舅舅都好…… 这等事态一出,且先不说本宫的计划全部被的打乱,只怕反而引火烧身,那徐惠一事,便要坐成定局了!” 怜奴急忙劝道: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 眼下这一关,或者难过。 可那徐惠之事,已然成了定局,多半是不能再改了。 便要改,那真正下手的人也死了,怎么查,也是查不到咱们头上来的。” 王皇后却严肃道: “怜奴,你既然跟着本宫,那你便最好记牢一件事: 在这后宫之中,除非你身居最高之位,手握最高之权,受尽最高之宠爱…… 否则,没有什么事是查不出来个结果的! 便是人死了,还有那些给她药的,替她做手脚的人在呢! 你能都一一清除么? 便是能一一清除,那你又能保证,这些人,便不会向外人走漏风声么? 他们不会留下什么证据,或者是退路以求自保么? 怜奴…… 在这宫中要想保住自己,最好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是什么都不做,要么……” 王皇后目光一冷: “就是把所有的事,做到底,做到绝…… 便如此番一般,要想把这些事从本宫身上摘除,眼下也只有,只剩一条路了……” 怜奴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 王皇后咬牙,目光寒如冰刃: “要想把此事彻底压下去,那只有一个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 …… 两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已然就寝的媚娘,突然被瑞安叫醒,且又低声嘀咕一番,立时便脸色大变: “她竟如此……” 瑞安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 媚娘看了一看他,咬牙道: “果然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女儿…… 一旦狠决起来,竟然如此手段毒辣…… 如何?可无事?” 瑞安叹道: “幸得咱们暗中安插的影卫提点得及时,萧淑妃立时便知,派了人去救扑火势…… 只是,一来那侍人居所与千秋殿正殿相连,萧淑妃怕死,一味带着雍王等人逃脱,二来又是一番杂乱…… 是以,只怕死伤惨重。” 媚娘立时倒吸一口冷气。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二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高居金座,看着前来禀报的药儿,寒声道: “可知是谁的过失?” 药儿头也不抬,颤声道: “眼下……眼下尚且不知,不过…… 不过……” 一侧闻讯而来的萧淑妃父亲萧大人见她这般吞吐,不由急怒道: “不过什么?! 有话儿,你就直说便是!” 这般情急,虽然是他心切亲女所为,可到底也是失了分寸,他自己也即时惊觉,于是立向李治请罪。 李治知他关女心切,倒也不加苛责,只是多番安慰后,才问药儿道: “有什么话,便直说!” 药儿这才长出口气道: “回主上,此番火势来得奇怪…… 依宫中专司水火事项之金吾卫所察,却似是有人纵火。” 李治立时挑眉: “纵火?! 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谁?!” 萧大人闻言,也是既惊且怒,直瞪瞪地盯着药儿。 药儿心底叹了口气,结巴道: “眼下…… 眼下尚未查出…… 不过多半是宫中某殿的所为。” 李治扬了扬眉,尚未言语,萧大人便立时上道: “陛下,陛下!这等事……这等事……” 他言至此,已然是不能再多说,李治明白,轻声安慰道: “萧卿且可安心,朕自会还淑妃一个公道。” 又是好一番抚慰之后,便着药儿带了他,拿着李治着王德赐下去的手令,自去千秋殿见萧淑妃。 一侧立着的德安一直未曾言语,直待他们离开,才上前轻声道: “主上,这多半是万春殿的所为。 而这等大事…… 眼下虽则萧大人一时关心女儿,未曾思量到此,可必然会于事后提及…… 主上当想些应对方法才是。” 李治重重一拍桌面,咬牙道: “她若是安守本分,只是去与淑妃为难…… 哪怕她与淑妃拼个你死我活之势,朕本来也不想让她太过丢脸…… 可既然她连这等戗害无辜…… 那就休怪朕心狠手辣!” 德安也叹道: “虽然…… 虽然如此一来,主上便有了彻底离弃皇后的理由…… 也会引得百官非议甚至反感…… 可到底…… 唉……” 德安说不下去了: 虽然李治一心二心地,只是想挑得王萧二人内斗,可是对李治而言,见惯了先帝在时,诸宫妃嫔只是对自己的敌手下狠招的态度,实在是不能想像,这世上居然有这等为了征伐自己的对手,而将无辜之人牵涉入内的行为…… 事实上,这本也是人心之一,只是李治虽有耳闻,却始终不得亲见罢了…… 他身边的人,无论男女,无论长幼,行事为谋起来,总是只对着自己真正想要的目标而去…… 却是不曾有这等行为出现。 李治咬牙,又悔又怒,恨声问德安道: “此事,舅舅可知?” “多半是知晓了。 毕竟这等大事,不可能逃得过元舅公的耳目。” 李治喘了口气,叹了一叹道: “是朕的不是…… 是朕的不是…… 朕只是一味求着能够将她与淑妃一并拿下…… 却未曾想到,将她逼得过急过紧之后可能会出现的结果…… 是朕的不是……” 看着内疚的李治,德安轻声道: “其实主上也不必如此自责,一事皆有多面,转过来想一想,经此一埑,知道她可为之事,日后也自然多加提防,更会多多思虑…… 再者,无论如何,眼下这等事一出,那朝中百官,必然是要对她大加非议了,长此以往人心不满…… 朽木自枯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啊!” 李治摇头,轻轻道: “皇后的性子,朕是知道的。 此番之事虽说明摆着是她所为,可说不定…… 她便有什么后手安排着,教自己得以脱身。” 德安却道: “主上如此,却是多虑了…… 便是皇后想有后手,只怕武姐姐和师傅,也未必肯呢?” 德安说的不错。 正在李治与德安议论此事之时,王德已然将萧大人好生打发进了千秋殿,然后,借此机会,便在千秋殿中四下查看起来。 这一查看,却正巧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叫人想不到的东西—— 那是一枚玉环。 而这玉环,他却只在一个人处见过—— 果然,对皇后而言,最想害的,还是主上心中最在意的人。 在心底冷笑一声,他不动声色地叫了左右金吾卫过来道: “此处却有一物,你们看一看,或者是那纵火之人丢下的。” 金吾卫闻言,纷纷近前,立时便有个眼尖的人,叫了出来道: “这…… 似乎是陛下前些日子新得的白龙环…… 怎么在这儿?” 而另外一个看起来便是一脸机灵相,为首之人的金吾卫,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王德之后,轻轻道: “王公公,李雨记得……此物却是陛下当日便赐与了立政殿的那位武娘子啊……” 王德看了他一眼,也点头,意味深长道: “的确如此…… 只是此物怕却非那一个呢!” 自称李雨的金吾卫一怔,立时叫身边的下属拿了玉环前来,仔细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口里却道: “不错…… 的确不似是那一个。 当日陛下赐此物于武娘子时,李某也正好在场值守…… 记得那贡奉此物的西域商人曾有言道: 此物特异,水火不侵自且不提,若一旦入人手,则必然会有阵阵轻风如环一般绕人身周…… 可眼下李某手握此物,却是完全无感。 只怕…… 却是有心人取上好白玉仿制而成,特特地放在这里,以求认为白龙环呢!” 王德闻言,也自从那李雨手中接了白龙环,放在手中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才点头道: “李大人说得不错,此物绝非那日主上赐与武娘子的白龙环,虽然看着极为相似,可是那白龙环是咱家亲手验过才收入宫中司宝库的,那白龙环的龙睛,却是工匠借其天生之玉质,雕出一双微微透着些金光,灵活生动的样子…… 所以,只怕却是有人刻意仿制呢!” 夜色深沉,加之周围火光已灭,月色之中,旁边的那些卫士与宫人们也只是看到二人手中一枚白玉环蒙蒙生光,却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侧边的卫士宫人们多少也能看得清一些,而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那龙晴也的确是无甚特殊之处,加之王德与金吾卫首领二人同为此议,便立时都附和起来,明安一侧立着,见机行事,若有所思地道: “说起来,这宝贝是有人刻意放在这里,要诬害那位立政殿的武娘子罢? 这……岂非与上次那事一般无二么?” 立时,诸卫诸侍,尽皆议论纷纷。 王德眼见如此,心中却也是欢喜,与那金吾卫首领互视一眼,便将此物收入袖袋之中,低喝道: “好了,不要再议论了,这等公案,还是请主上相断的好! 诸位且各执其务才是!” 一侧李雨也是轻喝诸人。 立时,诸卫诸侍,尽皆散开,可是此事为有人刻意诬害立政殿武娘子的流言,却如二人所愿地传开了。 李雨见状,向前一步若无其事地向着王德道: “公公,此事眼下已然成论,只是眼下,却不得不告知一下武娘子,请她万加小心啊!” 王德点头,也做议事状,低与他道: “这东西,咱家自会处理,只是通知武娘子之事,却要劳动影卫诸位了。李大人,不知李云大人可在?” “哥哥此刻,却出宫办事…… 不止是他,眼下得用的人,几乎全都出去了。 毕竟高将军之事,却是一时不能解断呢!” 王德咬牙叹道: “偏偏此刻咱家身边的人,也是不能枉动……” 突地,他看着火场中的一个人影,目光一亮,急声叫道: “阿莫? 那边儿的那个,可是阿莫么?” 闻得王德叫喊,那个看着一脸白净斯文,方衣衫却是被烧得灰迹缕缕,眼看不成蔽体的小监,立时转头过来看,见是王德与李雨二人,便立时跑了前来道: “见过王公公。” “好好,阿莫,你怎么到这儿了?” “回公公,因着皇后娘娘处人手多冗,是故便着阿莫回了内侍省。 后来又因为淑妃娘娘处缺人手,所以……” 王德闻言,心中一叹道: “可怜你了……这两位,都可不是好侍奉的主儿…… 今日你又在这儿,险些葬身火海…… 这样罢,今日见了你,也是有缘,主上对你呢又是极为喜爱……待会儿若是召见之时,必然要多多相问你呢! 你又是个口齿清楚的,交代起今夜之事来,也总是比那些口笨舌滑的好…… 可眼下你这样儿,总是不能得见圣颜…… 明安,你带着他,先行一步去咱们太极殿里,替换了一身你的衣裳出来,然后在那儿候着……咱家与李大人相机之后,便立时过去,带着他一道向主上禀报…… 明白么?” 明安何尝不知王德此意,立时点头道: “明安明白……不过尚有一事还请公公明示,如此一来,那是不是应当去通传各殿首领内监女官,时刻警醒着,以备主上相询?” 王德点头,故作深思道: “你眼下有这等大事在身,自是不便的…… 那便叫清明兄弟去罢!叫他们带着一众小监们,去各殿里通传!” “是!” 消息传入立政殿时,媚娘并未睡下。 闻得清和来报有事,便急着令左右传上。 而这一传,竟发现清和非独身一人前来,还特特地带了个小监。 且这小监,怎么看,怎么都像…… 媚娘若有所思的目光,全被锁在眼底,面儿上却是笑道: “不知清公公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清和头也不抬,只垂首看着地面道: “这般深夜,却来叨扰娘子歇息实在不当,只是今夜宫中有大事发生,还请娘子且先警备着,一旦主上有召,当请诸位殿主(就是各殿妃嫔的统称)入太极殿听召。” 媚娘目光一凝,有些奇怪道: “何事? 竟要全宫警备?” 清和亦头也不抬道: “千秋殿中突降祝融(火神),未知此兆是吉是凶。” 媚娘一怔,面色微惊道: “可有人受伤?” 清和叹了一声道: “千秋殿里几个小侍女受劫而亡。” 媚娘闻言,怅然而叹: “好生大的孽火…… 唉! 只怕这宫中,又要多请些道士前来做法慰灵了。” 清和言称其是,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儿,便自行告退。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抬过一次头。 …… 眼看着他们二人出了殿门,媚娘神色一凛,立时便问文娘: “六儿留在这儿,你去找瑞安,你们带上所有人一块儿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咱们殿里的人或者是什么东西丢了的。 快!眼下所有人手边之事,都暂且按下,只以此事为先急!” 文娘立时应声而去寻瑞安,六儿不解道: “姐姐如何这般? 虽说这火发得大,也确是伤了几条人命,可是…… 可是又不是咱们所为……” 媚娘咬牙摇头,半晌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你先且去寻玉明,叫她相问一番,看看影卫那边儿,可有什么事。 记着,别叫别人瞧出来。” 六儿应声而去。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三 不多时,两边儿人便都回了来。 媚娘眼见如此,便叫一脸欲言之态的六儿且先等一等,只问文娘与瑞安道: “是不是丢了什么?” “是,正是!” 文娘不安道: “前些日子主上赐与姐姐的白龙玉环,好端端的,竟然无故遗失了。” 媚娘眉一挑,转身看着一脸惊愕的六儿道: “是不是影卫那里,在火场中找到了这东西,叫你带回来?” “姐姐……姐姐当真是神断! 正是!李雨李大人已然将此物交与六儿,请姐姐收下……” 六儿一壁说,一壁将东西交与媚娘。 文娘眼看着那白龙玉环又出现在媚娘手中,不由讶然道: “这…… 这是怎么回事?”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动声色看了眼瑞安与六儿。 瑞安会意,立时便教左右全数退下,自己与六儿又仔细关好了殿门,这才回来。 媚娘松了口气,看着六儿等三人道: “方才六儿问我,为何我如何这般紧张…… 眼下,你们可明白了么?” 瑞安点头,轻轻道: “若只是起了火,却非人为,论起来,却不当如此兴师动众,夜半惊扰合宫上下…… 而眼下这却是摆明了要全宫警备,可见必然是有人纵火。 既然有人纵火,那么就该查清楚。 可是此番清和非但不同往常一般独身前来,还带了个明显是太极殿中,某一方安排下去的眼线小监来…… 便有所可疑。 再加上清和从头至尾,皆不肯提及火场中事,又不抬头…… 可见多半是因为姐姐受疑,有人刻意诬害,所以他想在被人监视着的情况下,以此为戒,警告姐姐。” 媚娘点头,赞许道: “到底你跟了治郎日久,这些事,看得透。” 六儿想了一想,这才恍然道: “是了…… 是了! 若是旁个殿里,要来诬害咱们姐姐的话,必然是要从姐姐身边儿的东西或者是人下手。 可咱们立政殿一向防守紧密,旁的人怕是不易动手,只有一处…… 便是立政殿偏殿内的宝阁。 因着主上几乎是每日里都赐下些东西来,自然这内宝阁便是来往混杂,会有什么遗失,也不奇怪了……” 媚娘点头道: “今夜知道皇后着人纵火之时,我便想到,或者她会将此事,一并引到咱们立政殿处…… 可我想不到的是…… 她竟然如此下手急决…… 可见她也是被萧淑妃逼入无路之境了。” 瑞安却道: “可她此番所为,便是有心往咱们立政殿身上栽脏,却也未见有多高明…… 说到底,此时纵火,只怕会叫人人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媚娘却摇头道: “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可仔细一想,她这一招虽然极险,却也把握极大。 一来因为咱们立政殿向来防范严密,是故多少都会有些松怠之处—— 这白龙玉环丢失,便可见她处心积虑之久,谋备之精…… 否则宝阁之物,多有专人看守,便是有人存了心,只怕也成事不易。 二来,更因为咱们一向严于防范,且与萧淑妃,算起来多少也有些过节…… 她才更能轻易得手。 正像咱们之前给萧淑妃一个机会时,萧淑妃会毫不犹豫地对付王皇后一般…… 一旦皇后给了她机会,那便是萧淑妃再如何急恨皇后,再如何明白,此番纵火必然是她无疑…… 可当发现皇后防范严密,只有同她一道联手陷害咱们立政殿时…… 萧淑妃还是会抱着能灭一个是一个的心思,毫不犹豫地转首对付咱们…… 说到底,咱们立政殿与万春殿、千秋殿之间,本就是如此的关系。 而且相对起皇后来,萧淑妃对我的恨,只怕更深更重一些…… 难免一得良机之时,她不会丧失理智,动手对付我…… 所以,此番若非王公公与李雨他们发现及时,且巧妙通报…… 只怕此事便要成了定局,顺了皇后的意。” 瑞安点头,咬牙道: “果然…… 她打算好了的。 只是她也没想到,王公公与李大人,竟然是向着咱们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所以我才说…… 我能立足于这宫中保命至此,全是因为治郎。 王公公也好,李大人也罢都是治郎早下的安排。 他…… 比我却不知谋略多久,思虑长远得多少呢!” 恍然一会儿,媚娘转身,看着瑞安,正色道: “眼下事态已然如此,瑞安,你要想个法子,将此事与我的安排,告与治郎知晓。” 瑞安点头,示意明白,然后直奔立政殿后,密道而去。 又一转首,媚娘对着文娘道: “你可知有什么人长于仿制玉器等物的么?” 文娘眨了眨眼,想一想道: “倒是有一人…… 姐姐是想,将计就计?” 媚娘冷笑: “她会造势,难道我就不会么? 比起前代杨淑妃来,她还真是不值一提。” 文娘点头,信服道: “正是如此,那文娘这便去安排。” 两个时辰之后。 已然是近寅时。 千秋殿正殿内。 李治一夜未眠,怀里搂着方才安睡下去的素节,身边偎着一脸不安的萧淑妃,仔细听着王德与李雨的回报。 闻得有人在火场之中,发现了一枚疑似伪造的白龙玉环,李治立时扬眉: “确系伪造么?!” 王德头也不抬,轻声道: “主上,那白龙玉环乃是稀世之宝,主上初得此环时,亦因其握在手中时,竟能遍体生风而称奇,加之其双目之流金光彩,乃是玉中天生一点,却是做将不出…… 是以虽则那火场中寻得的玉环看起来几乎与白龙玉环一般模样,却当真非那主上已然赐与武娘子之物。”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那东西…… 现在何处?” 李雨闻言,立时便道: “有禀主上,因此物伪造之实,当场诸人尽皆所见,是以臣当下便着左右持此物送入内侍省有司,着其据其上的花纹暗路,玉质等处,追查渊源了。” 李治点头赞许: “好! 果然是办事得当。 不过……” 他低吟一番,却看向王德道: “虽说这白龙玉环,你们在场的诸人看过都言伪造,可到底此物是赐在了立政殿里,可曾有相查相问?” 王德慎道: “有禀主上,已然是着人去查问武娘子了,且因此事事关重大,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未必能够将此事透知宫中…… 是以老奴只是教小监们传话儿给武娘子,说因主上近日以来体热难解,加之今日因千秋殿淑妃娘娘处火情,心中有忧,有隐汗之症(就是汗不能出),只怕需得这可使人遍体生风,自行解热的东西解上一解…… 眼下,只怕已然在路上了。” 李治点头,赞道: “虽然朕也知道,以媚娘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做这等事的…… 可到底她身边的人如何却不得而知。 你做得好。” 正待言说时,便闻得殿外有人求见。 李治宣入时,果然便是那受命入立政殿求白龙玉环的小监。 小监入内,却是两手空空,于是不待李治发问,便先向李治道: “回主上,方才小奴去武娘子处取得此环时,武娘子曾明言以告,道此物前些日子因其佩戴时过于松脱,娘子忧心,便着人制成了一套锁金钏(自晋至隋唐时流行的臂钏一种,就是当某样饰物,大多是不可再调整的玉饰因过于松脱易掉时,便在其上加扣一大一小两枚由金锁链相连的金环。大的金环可以扣紧在上臂接近肩头的部分,轻易可松脱,小的则是把玉饰紧紧嵌在其内,以防其滑动。这样的金环多雕工精美,尤其其大小两环中相连的锁链条极为幼细,按照要求要制成一根不可超过三根发丝粗细的细链,且上面还要雕花,真正可堪为天人之技,工艺难度极高,自晋至唐时,仅有两三家世传之艺可能制出,因年代更迭,匠人无传,至盛唐时便消失,成为史书上的一个传说了。)扣在臂上,片刻之间却是难以取下。 是以只得捋起衣裳,叫小奴瞧了一瞧,又道自然在片刻之后,便当设法除下,亲奉与主上。” 李治闻言,也只得点头道: “既然如此,也只能是这样…… 不过想来那锁金钏制成极为不易,便是求快,也非得有三五匠人不眠不休半个月内,难成其功…… 算起来,朕赐媚娘这东西,却也是有…… 有多长时间了?” 李治看着王德问。 王德想了一想,又掐着指头算了一算,才答道: “回主上的话儿,主上得这东西,是端阳节时西域于阗国王所贡的…… 记得此物是在六月初时,武娘子因病体不安,隐汗接连数日,因着孙老神仙提及此物可助发汗,这才赐与武娘子的。 后来…… 啊,对了,说到这事上,后来老奴倒还当真听武娘子身边的人抱怨过,说有好几次这玉环都要脱手而坠,每每惊得娘子一身冷汗……” 王德一笑道: “为着这,当时那些小的们还打趣道,可见这白龙玉环当真是发汗的好宝贝呢! 是以老奴听闻,也知娘子重视此物,便于七月初见着娘子时,说起咱们宫里也新得了一位匠人,可制成这锁金钏来着…… 想必是娘子爱惜此物,自己去寻了那位匠人来打造罢…… 不过,这样一来,就说明那内侍省的玉环更非真物了……” 李治想了一想点头道: “锁金钏制成不易,若只得一个匠人,那必然是要半年以上才可得之,且白龙玉环造型奇特,非一般的金钏可以扣住…… 看来此番媚娘的确是又险些成了替死鬼…… 只怕……只怕这伪造玉环的时机,也就是在这玉环送入内司匠人处打制金钏的时候了。” 这一番言语下来,萧淑妃心底也明白,明白是李治有心护着媚娘—— 不过她心底虽怨恨媚娘,可她究竟还是知道,此番之事,必然是皇后所为,与武媚娘却无干。 她本恨极媚娘,也待借此机会,除之灭之,可眼下一看,事态如此发展,又思及皇后下手狠毒,竟是意存烧光千秋殿,一时不觉心中发寒,便颤声道: “陛下…… 陛下……想不到宫中竟有如此狠毒之人,要害妾身与皇儿们不说,还要诬害武娘子…… 陛下,这等人物,您可一定要彻查到底,还妾身与皇儿们,还有武娘子的清白啊!” 一边说,一边便哭天抢地地抹起泪来。 李治到底也是怜惜孩子的,于是便也好声劝慰于她。 二人正传话时,便闻得殿外通传,道立政殿武娘子请见。 李治与淑妃闻言皆是一惊,立时便传。 媚娘入殿,便先向二人行施大礼,又轻声道: “妾闻主上身体不安,心中也是惶然,奈何这锁金钏一旦戴上竟是难以取下,且此刻那制环的匠人也不知被哪位金吾卫的大人宣召而去,是以妾只得前来告罪。” 言毕,便又要拜下,李治急忙着王德扶起她,又款言相慰道: “其实眼下,朕倒也出了些汗了,此物不必取下,你且好好儿戴着罢……” 媚娘点头谢道: “谢过主上关怀,不过此物媚娘早有意取下归入库中,也是早晚的事罢了。” 李治闻言一怔道: “为何?” 媚娘才道: “主上赐下的东西,的确是好,只是媚娘无福消受…… 前些日子,媚娘因着图个清静,摒退左右,戴着这东西去摘花之时,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昏倒在**花丛中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若非后来文娘寻来,只怕媚娘便要因此而再病一场。” 李治一怔,还未及开口,便忽然闻得殿外又传有人请见,问时,却正是那替媚娘制成锁金钏的匠人与金吾卫小首领李雨。 李治闻声,也索性着德安好生送走媚娘,才叫他们二人上前。 萧淑妃闻言,冷眼看着转身离去的媚娘,却见她眼底虽然一片惊异之色,却未有动摇,一时间便更肯定,今日只怕这武媚娘之言,却无不实之处。 不多时,便见匠人与李雨一道回禀,李治也不再避讳媚娘,便直问之。 便见李雨手奉那玉环上前言道: “有禀陛下,此物现经查实,确系伪造之物。” 李治登时变了脸问那匠人道: “你确定此物是伪造?” 匠人抬头,有些惶然道: “臣惶恐(内司工匠,也有官位,所以要称臣),此物确系伪造无疑。 旁人或者不懂,可陛下慧眼识真,自然一看便知。” 李治闻言,便着左右取了那玉环在手中,翻来复去仔细与萧淑妃看了半晌才惊道: “这是琉璃所制?! 怎地这般似白玉?!” 匠人低头,直道: “有禀陛下,此物确系琉璃,然它却也非普通的琉璃。 它还有个名儿,唤做宝琉璃,便是在烧制之时,依着份量,稍稍加入些玉髓(就是玛瑙)与各色宝石的粉末。 如此一来,烧制而成的琉璃便有了真玉般的润泽光华,内中玉絮(就是好玉里面儿似棉絮一样的东西)等也一如真品,是以便叫宝琉璃。 原本就是如此,要仿制武娘子的那枚玉环也是难的——毕竟内里玉絮的位置等处,却是殊不易成。 可因着武娘子的玉环系上品的羊脂子玉(就是羊脂白玉,唐时叫不叫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但这里因为需要就用了)的冰种(就是几乎全透明的一种,几乎啊!)而成,本就内外光洁极少玉絮,所以以宝琉璃仿之,却是极为容易了。” 李治咬牙,又检视一番才轻轻道: “的确……朕记得此物,朕以前也见过……确是难得,加之其色其华,的确是肖极了媚娘的玉环…… 也难怪连王德与李卿都看错。 若是如此……那仿造之事,也是极容易的了。只要配成方子,再以模具脱铸真品之形…… 便是不费一刀一埑,即可制成……”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四 王德立于一侧,自恭声道: “那如此说来…… 只怕这意存相仿之人,就在宫中了。 否则这等宝物,娘子又是极在心的,又是每日夜都扣在臂上,那也只有……” 一壁说,他一壁看向了那匠人。 匠人见状,惊忙道: “主上英明! 王公公明察! 臣虽得此物,却万无敢相仿之心啊! 而且…… 而且此宝留于臣处,其时极短,虽然锁金环打造费时,可是锁金环扣上,却只需几日…… 何况…… 何况那几日制成此物时,在场官员众多,夜间又是锁入内司库宝阁内严加看管…… 这…… 这宫中的内司库中,可是人人皆知啊!” 李治闻言,倒也点头道: “确是如此…… 若论起来,你虽离此物最近,却是最不能仿制的一个…… 那么…… 便是内司库的人出了问题了?” 李治看着王德,轻轻问道: “你可有什么结果?” 王德想了一想,还未开口,这匠人便似想到了什么也似抢先道: “主上!请容臣一禀!” 李治看了看他: “说。” 匠人伏地不起道: “主上英明,方才提及内司库中人是否有相遗漏时…… 臣倒是想起一件怪事了。” “什么事? 可与这白龙玉环有关?” “主上英明,正是在白龙玉环留于臣处,以备其制成锁金环的那几日,不知为何内司库里来了几个新面孔…… 而且臣还记得,臣一把这白龙玉环制成锁金环,还付与立政殿武娘子时,这几个人,便都不见了。 依着惯例,便是内司库有心调教新人,也不当将新人放在臣这边儿……更不当如此无声无息地来,无声无息地走…… 所以当时臣还觉得奇怪,曾问过内司库长官,可据他所说,他也不知这些人的来头,只知是皇后娘娘吩咐,叫暂且跟着臣学习新技艺的……” 李治闻得此言,立时脸色一沉: “此话当真?!” 匠人头也不抬,只颤声道: “事关重大,臣……臣岂敢妄言!” 一侧王德默默点头,转身看着既惊且怒的李治,与神色阴冷的萧淑妃道: “主上,娘娘,说起这…… 老奴倒是想起来一桩怪事。 也是前些日子,内司库里,突然来求老奴的印(就是指办事时,或者人事调动时,需要盖章的意思),说是内司库里来了几个新人,要安排到宝阁里。 老奴当时还好奇,问了几句,结果那办事的官员便不耐烦,又说是皇后娘娘的令…… 后来没过几日,又是这个官员来,好说歹说,就是要把这几个人再从宝阁的名册里消了,说什么…… 说什么发现他们手脚不干净,虽然未曾丢过什么东西,可到底也是污了娘娘的名儿…… 所以便叫他们打发出去就是,一来不伤娘娘的面子,二来,也是为了宝阁安定。” 萧淑妃闻言,便冷笑着向李治道: “陛下,您听听这话儿…… 横的竖的,都是皇后娘娘的好儿了。 真是…… 若果是这些人手脚不净,论起来当初为何不详加审理? 若果是以宝阁安定为要……为何当初召这些人入宫时,不加审察? 而且前前后后的时间,算得又是那般准…… 怎么想,都觉得这是那些送他们进内司库的人留的后手…… 依理论据,这些人来人往之事,在内司库中本也寻常得紧,自然不会事事上报,所以上面儿也就不能知道这些事。 再加上有人刻意隐瞒他们的身分,他们又不是存着心去偷东西,只是仿制一二…… 这就叫人更加无从查起。 而把这些人,以偷窃之名赶了出去,只怕也是为了事存万一留个后手罢了—— 日后一旦查出来这白龙玉环之事,那便无论如何也是拉不到送他们进来的人身上去的。 顶多无用,就是几个小贼存了私心想借仿制奇珍获利,结果倒是冤绝了武娘子,焚化了妾与三个皇儿…… 陛下……陛下……” 萧淑妃一壁哭泣,一壁扑入李治怀中道: “您可要为妾与皇儿,还有那险些被冤的武娘子做主啊!” 萧淑妃这一哭,倒是把李治怀中,本已熟睡的素节也给哭醒了,加之在一边儿紧紧依偎着自己的两位小公主,本就已然是受惊过度,正魂神难安,闻得母亲啼哭,一时间三个孩子都放声痛哭起来。 这下子,李治倒是当真心存不忍,急急地哄起母子四人来。 一旁王德也上前来劝,可心底也是暗暗冷笑: 果然主上与娘子所料不差…… 眼见这事态渐渐离了皇后的掌握,淑妃便把这一盆本欲往娘子身上泼的脏水,转手洒到了皇后身上…… 不过…… 她倒是也利害,言语之间,未曾提及皇后半个不字,更不曾将这皇后挑入事情之中。 可话头一转时,她又是一味将娘子之冤摆在自己与三个孩子之前,先借主上对娘子之情义,惹得李治动怒,再故作委屈,将自己与三个孩子之难摆在娘子之前,好引得李治垂怜…… 当真是厉害! 这些话说得看似是明理明义,委屈求全,实则却是字字利刃,句句杀机…… 若非主上与娘子之情分,远超其所料…… 只怕今日以后,主上便要将对她与三位皇子帝女的愧疚怜惜,摆在娘子与诸宫妃嫔之上了…… 难怪娘子说这女人厉害,果然厉害…… 不过,终究也不过是一张嘴罢了。 王德这边儿在心底感叹着,嘴上却不停地劝慰着。 李治眼见萧淑妃如此,也心知其意,为安其心,更为媚娘这番劫难,大怒道: “传皇后! 来人! 立时传皇后入千秋殿相询!!!” …… 一刻钟后。 初归立政殿的媚娘,正在寝殿之中的侧殿洒金流珠屏风后,由着文娘与一名唤云儿的新入小婢替自己更着衣,便闻得屏风外瑞安来报: “姐姐姐姐! 千秋殿里,主上发怒了,眼下刚召了皇后去呢!”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不语,半晌才叹: “我一向相信,事在人为…… 可此番之事,却是在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原来,天意果然如此威灵呢!” 瑞安闻言,不由诧道: “姐姐何出此言?” 但一时间,却只闻衣衫之声,不见其答。 好半晌,才见一身鹅黄羽罗广袖,浅绯丝羽襦裙的媚娘,边理着织金的云帛,边慢慢走出来,后边儿还跟着文娘与那叫云儿的小婢。 媚娘看了一眼云儿,她便会意,立时退了下去。 眼瞅着殿里再无外人,媚娘才轻轻道: “你们也素知皇后的性子了…… 她一向以身为中宫为傲,更以自己出身高贵,卓然于诸妃嫔之上为表。 可如今治郎一句话儿,她这堂堂中宫,大唐国母,便要纡尊降贵去位列四夫人之三的死对头处,去替自己身边办错事的人解释…… 你觉得,她会肯么?” 瑞安一怔,却脱口道: “可那些人,的确是她安排在内司库的呀? 连王公公也问过,他们也的确是意有所图…… 只是因着事不明朗,且还不知他们有什么打算…… 可这一切,的确是与她有关啊?” “与她有关是不假,那些人的目的不是白玉龙环,这我也知道。 可是瑞安,你忘记了一件事: 她是中宫,是国母。 一国之母,岂能轻易相质? 眼下治郎这般尚无凭据,只凭一个匠人之言便随意召其入低位妃嫔之殿中相质的行为…… 实在是对她最大的否定与怀疑…… 这叫她怎么受得了? 她又怎么肯受这样的侮辱? 只怕…… 依她这般执于权位的性子,还要做出些惊人之举呢!” 瑞安一怔,点头道: “倒也是…… 瑞安一时没想到……”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不是你没想到……而是你心里,根本没把她当成是皇后…… 因为你与德安,都是跟着治郎久了的…… 所以…… 所以你们真的,根本没把她当成皇后看待啊……” 媚娘的目光之中,浮了些了然,与感动。 瑞安闻言,一时倒也不好意思起来,笑着搔了搔头后,便又正色道: “不过姐姐,方才你说这天意威灵…… 此事与天意威灵,又有什么关系?” 媚娘沉默不语,只是独自走到殿内小几边,由着文娘奉茶水伺候过了,才捧着茶碗,一边轻轻掀开茶盖吹走热气,一边儿淡淡道: “本来,此番我是想着,能够借此良机引得萧淑妃与皇后正面抗衡,以削双方之势…… 最多再加上那李德妃的势落,便最好的结果…… 只怕便是治郎,也是如此做想。 可谁曾想到,萧淑妃这一番话儿,一声哭,还有雍王殿下与两位公主的这一闹…… 却是把事情推到了治郎也料想不到的有利局面: 有三个孩子傍身,其中还有一位大有可为,甚至算得上是储位之选的皇子在其中…… 萧淑妃眼下的筹子(筹码在唐时称为筹子),却是强过皇后许多的。 就算治郎不为萧淑妃着想,也要为涉及大唐天嗣(就是天子血脉传承的意思)的雍王殿下与二位小公主想一想。 所以,事态就演变成了治郎不得不,或者说是必须要去向皇后相质的结果…… 无论那匠人所说的,到底有没有真实凭据,或者是有没有可信之处。 为了安几个皇儿的心,也更为安那些虽然不喜欢萧淑妃,却依然支持雍王殿下立储的重臣们的心…… 他必然,也必须要立刻召皇后入千秋殿相询。 而对皇后而言,她的立场就更加微妙。 依理依例,这样的质询,虽然是天子相召她当无任何怨言地立时奉召而行…… 可这种怀疑说到底也是对她一国之母的身分大有侮辱之嫌的事, 所以以她的立场来看,却是断然不能成行的。 而且一旦成行,其实便是造就了一种事实: 一种她确是弱势于萧淑妃的事实。 所以…… 她在考量权衡之后,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而这一不答应,便是无论形实,都是抗旨不遵。 且会引起更多不利于她的怀疑与猜测……甚至是流言。 所以我才说,天意果然威灵…… 这一番运用设计下来,竟然叫皇后落入了一种两难两败的死局之中。 去,她从今以后在萧淑妃面前,别再想抬起头来,而且也未必能够得明哲保身之效。 不去…… 那围绕她的怀疑与质询,甚至是流言都会更多…… 只要萧淑妃…… 不,无论宫中任何一个对她有敌意,想要扳倒她的人,只要这些人存好了心,算好了计…… 那她只有被流言缠身,是非不止的份了…… 甚至……这样的行为,多半还会召来前朝大臣们的揣测与怀疑…… 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种致命的境遇啊!”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五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王皇后咬牙含泪,看着面前来传话儿的德安,冷声道: “你说…… 是陛下传旨,叫本宫前往千秋殿相质?” 德安眉敛目垂,轻轻道: “娘娘此言差矣…… 主上只是想请娘娘前去相议一番,却非是相质这等严重之事……” 王皇后冷笑一声,傲然道: “是么? 可本宫怎么听说,这陛下是听了萧淑妃的断,认定是本宫着人去更替了那武媚娘的白玉龙环,然后又在千秋殿放火,再借此物,以相机陷害武媚娘?!” 德安闻言,慢慢抬头,直视着她: “娘娘可曾做过这等事?!” 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跟着李治长大,且平素总是不多言语的李治心腹突然这样一问,不知为何,王皇后竟于刹那间生出一种惊恐与心虚感。 张了张口,她很快平静下来,沉静道: “公公这般质问本宫,也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不过本宫姑且念在你多年侍奉陛下,事关心急难免出错的份上,且不责罚…… 只是你要知道,这些话儿,不是你可以问本宫的!” 德安点头,也不谢恩,只慢慢道: “娘娘说得是,毕竟这等事,本该由主上亲口相问的。 可是主上说了,他还是信得过娘娘的,所以便着德安前来时,说过,若是娘娘不满,那便由德安代问一声。 只要娘娘说一句没有此事,那德安便自然当回千秋殿复命,主上也自当对淑妃娘娘有所责罚…… 可若是……” 王皇后闻言,心中一冷,既懊又悔,不由咬牙问道: “可若是本宫不正面回答…… 你便要奉了旨,传本宫入千秋殿去相询,以应本宫的请,是么?” 德安点头,却沉默不语。 此时的王皇后,当真是后悔不迭—— 正如德安方才所说,其实在这事之中,本还有一个缓冲之所,便是李治借着德安的口,相询于自己。 而自己若是不以下之事为忤,坦然答之,则无论萧淑妃还是任何人,在没有拿到此事是为她所为的证据之前,都不能再对她有所非议…… 是她,是她自己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而造成这样的原因…… 也是因为自己的心虚。 一时间,王善柔只觉自己身陷入无穷黑渊之中,再也爬不得上来。 目光一蒙,她半晌才重重喘了口气,长长道: “本宫…… 没有做下这等事,你……可以带话儿回去,给陛下了。” 德安却犹豫地看了一眼左右,跟着自己的千秋殿两名小监,然后抬头看着她道: “娘娘,德安以为…… 还是您亲入千秋殿,面见陛下的好。” 王善柔抬起眼睛,也如他一般看着那两个千秋殿的小监,突然冷笑一声道: “本宫若是不去呢? 你们是不是还要将本宫强押了去?” 此刻的王善柔,已然没有了旧日那种气度高华,高高在上的风范,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与平和做派。 内疚,不安,心虚,绝望,怒火…… 将她最后一丝理智,啃蚀殆尽。 所以,即使她明白,那千秋殿的老对手,等待的正是她这一句赌气之语;即使她明白,德安这句话儿,却是在为自己未来的立场而和善提议;即使她明白…… 即使她明白,今日若自己不去,那日后,自己的路,将被走到一个狭窄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即使她明白这些…… 她也不能,也无法放下自己内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那份属于太原王氏女子的骄傲,与身为大唐国母的尊严。 她放不下…… 也不能放下! …… 德安最终,还是带着那两个千秋殿小监离开了。 王皇后一如既往地端坐于凤位之上。 即使她一身凤衣金冠,即使她依然年青貌美,即使她身边侍仆成群…… 可此刻的她,在初初入了万春殿的媚娘眼里看来…… 却是那样的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 似乎…… 似乎撑着那一身凤衣金冠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一根骨头,仅仅是一根细得随时似乎都快要断裂粉碎的骨头而已。 有那么一刹那,媚娘有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想要转身离开,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的冲动。 可她犹豫一下,手臂上传来的,扶着她的文娘的体温,还有前面瑞安的身影,终究还是叫她彻底断下了这种犹豫,坦然地向前走去: “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初初听到这个如噩梦般的声音时,却未曾及得反应。 不过很快地,她便清醒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女人,抬了一抬下巴,淡淡道: “不知武娘子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一边说,一边不给媚娘开口的机会,却先责备左右道: “既然武娘子已来,为何不曾开口通报?! 当真是越来越不知办事好歹!” 一侧怜奴急忙上前应道: “娘娘…… 娘娘恕罪…… 实在…… 实在是娘子来得突然,加之…… 加之……” 怜奴抬眼,毒蛇般的目光看了一眼媚娘与身侧的文娘,这才轻轻道: “加之实在是怜奴不知该当如何回报……这…… 这武娘子毕竟非正式妃嫔…… 论起来,也是没有个什么宫位封号(宫位,就是跟官位一样的职称,比如妃嫔、才人、美人等等)的……” 王皇后点头,淡然地看着媚娘,和色道: “下人们不懂规矩,倒是失礼于娘子了。” 媚娘不动声色地,以藏在广袖中的纤纤玉手轻轻按了按一侧面色恚怒的文娘手臂,然后淡淡笑道: “怜尚宫说得本是如此,媚娘无封无宫,如此贸然前来,实在不当。 其实宫中本也值守森严,只是媚娘跟着德安公公的身后前来,自然是没有人阻挡的。” 王皇后眉目一冷,看着媚娘半晌,突然传令道: “怜奴,娘子前来,失礼便倒罢了,竟连茶点也不知备下么? 传令后花园茶桌酒水摆下!” “是!” …… 一盏茶的时光,王皇后与媚娘,便工工整整地坐在了后花园之中的凉亭下,一壁品着茶,一壁说话。 “娘子此番前来,不会是想告诉本宫,你也信了那些人的传言罢?” 王皇后头也不抬,只是盯着杯子里的点点红梅,慢慢道。 (这里说明一下,据一些史料记载,唐时茶叶是要煮成汤汁的,所以自然茶汤不似现时的茶汤一般清亮透明。 所以即使是宫中贡茶,也是有些微浊的茶汤,味道也有些偏涩不适口。 于是宫中便点以四时的新鲜花瓣,或者是特别以蜜腌制好,然后晾干随时取用的干花瓣,一来有助于提香,二来更是一种审美上的品味,三来,这些可食用的花瓣本身就有一定的吸附杂味的作用,可以吸取当时制茶的工艺刚刚起步,即使是极品茶叶也多少会带有涩味的茶汤中的涩味——这种风气据说最早就是盛于唐初贞观年间,长孙皇后在某次饮宴上的无意发现。 当然,这种风气也被当时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完全复制并一代代传承下来,甚至还体现在了现代的日本茶道之中。 在现时很多日本的电视剧或者动漫之中,大家会看到,日人都很喜欢在花树下喝茶,或者在喝茶水时,一定要在旁边摆上与茶叶相应的花朵。 并且都喜欢大力描绘花瓣落下,坠入调制好的茶水中的景象……其实这就是源自于唐时从唐宫传入日本的风气。 只是因为这种风气初唐时只盛行于唐宫与能够得到皇帝亲赐的茶叶这样的顶级贡品的七坊四家,也就是占据了太极宫皇城的青龙位的七个坊的四大家: 长孙、太原王氏、博陵崔氏、陇西李氏这样的顶级贵族之中,并被称为‘秘趣’,连稍微次一些的五姓七望中其他几家都没能所以当时的日人应该也如其他文化风气一样,一味照搬回日。 且在当时以及后来,封建等级制度上比中国历朝历代都更加讲究门第观念的日本来说,这样的‘秘趣’,自然是只有皇居,也就是日本的皇宫,和一条的寥寥两三个大贵族姓氏的本家主宗中可以流传的…… 而经过千百年的流传,这样的风气,在随着日式茶叶也跟同中华茶叶一样,渐渐向清茶方向发展与沿承的情况下,就从原本的加花入茶,变成了花边饮茶了。 事实上这样的‘秘趣’,楼主曾经在万叶集和一些其他性质的和歌集中,不知多少次地看到类似‘唐之风,茶中花,美之绮矣’这样的意思的句子。可见这一风俗,确是在唐时就有了,并且一步步传入日本,然后演变成了今日日人花边饮茶的习俗。) (说明一下,这里的关于茶中加花和日人沿袭的东西,多数是出自于早年间看到的,一些关于日本在我国唐时与唐朝文化复制传承与交流的文献,其中也包括了一些日本方面的书籍,比如说日本奈良时代的女天皇,同样也是日本第一位女天皇,并且常常以咱们的武则天女皇为“榜样及偶像”行事的孝谦天皇密传等等。但正如孝谦天皇对咱们武则天女皇本人的各种行为有着严重错误解读一样,文化与传承的隔阂之中,咱们本国的历史尚且会有人为的扭曲与遗漏,更不必说外国对咱们中国的历史文化的误读与扭曲,所以这里就正式地说明一下,这里的东西并不一定就完全可靠,但至少日人沿袭这个风俗的事情,是不容否认的—— 至少对方引以为傲的历史文献中,的确多次提及这一风俗的由来与演变。谢谢!)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娘娘这般说,却是未免有些太小看了媚娘。 这眼下局势,与基本利害…… 媚娘却也看得懂,更明白。 她如此行事,不过是因为娘娘垂怜,纳媚娘入麾下。 她眼见挑拨不成,便索性狠下手来自施苦肉之计。 然奈何计不成巧,于是只得挑拨离间,以图媚娘脱得娘娘护佑,以谋而害之呢!” 王皇后眼波不动,心中却是思绪瞬息万变: “娘子能这般理解,本宫实在是宽心不少。 眼下淑妃行此事端,存意不过是想间离你与本宫的关系。 一旦娘子中计,疏离本宫之护下…… 只怕多半,便要遭她毒手…… 幸得娘子聪慧,早早儿觉察,甚好,甚好。” 媚娘点头,也淡淡道: “只是如此一来,媚娘却也不得不多向皇后娘娘说一句本不当说的话儿了。” 王皇后抬头,看着她: “什么话儿?” “娘娘,您该去的,那千秋殿…… 不,是您必须要去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走上这一趟。” 媚娘目光殷切,王皇后却冷冷道: “娘子何出此言? 眼下已是这等事态,难道还要让本宫再受一次屈辱么?” “娘娘,媚娘眼下,已受您护佑。 是以您一旦受辱,与媚娘亲受,又有何区别?” 媚娘苦苦相劝道: “可是娘娘,这一番便是屈辱也好,折威也罢,您还是要去的。 因为只有如此,您才能清脱洁白之名,更重得万民与陛下之爱重…… 娘娘,您之机慧,胜过媚娘不知凡几,自然也当知,这萧淑妃此番为事,图的是什么,为的…… 又是什么。 您若是不去,便是媚娘自然不会怀疑您的清白,可对陛下,对臣民…… 娘娘,您又该当如何?” 媚娘这几句话,说得王皇后一时怔忡在原地不动。 良久,良久,她才长叹一声,抬头只看着天空,却不发一语。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 媚娘刚刚坐定,瑞安便上前一步道: “姐姐,您说这皇后,会去千秋殿么?” “她会不会去?” 媚娘冷笑一声,却淡淡道: “你这话儿却是问错了。 不是她会不会去,而是她什么时候去。” 瑞安一怔,却还未回答,便闻文娘柔声道: “这个自然。 身为皇后,宫中妃嫔居处出了这等大事,便是与她无干,她也要依例去问一问的,何况眼下,样样处处,都将端头指向她…… 娘子此番前去,不过是做个顺水推舟之势,好叫皇后坚信娘子从未发现,就是她在背后下的手呢!” 瑞安恍然,还不待开口,便听得媚娘淡淡道: “没错,她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皇后再大,大不过天子召令;王氏再强,强不过大唐天下之威压…… 所以,她早晚也是要去的。 只是早去跟晚去之间,有些微妙的差距罢了。 晚一些去,那么治郎只要不拿出证据,证明她与此事有关,那她皇后颜面得保,太原王氏在朝中势气,也只会更强。 可若早一些去…… 她或可立时得证她所要的‘清白’,可是在这事之上,必然是气势低了一头——也就是低了治郎一头。 而她这身为太原王氏一族中位最崇贵者低了治郎一头,自然也就等同于太原王氏全族,在治郎面前失了面子,没了气盛之势…… 如此一来,氏族之气必然受到巨大的打击。 何况……” 媚娘淡淡一笑道: “她此番前去,治郎见她不见,还是另外一回事。” 瑞安也点头了悟道: “可不是? 天子召令,天下莫无不从。 她是皇后,更当事事以主上为尊。 而今她先是抗旨任性在前,后是自悔其过扰主上政事程理(就是程序,皇帝办政事的日程安排)在后…… 自然主上不会见她的。 而这一个闭门羹吃下去,先不说她太原王氏要在满朝文武之中如何颜面扫地,风光尽失…… 便是她那本就强力维持的国母之威名,也必然尽受折损,不复焉生。 主上与姐姐这一番将计就计,却是将皇后与太原王氏一家,给拖入了无边泥沼之中呢!”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衡谋人者,则人必谋之…… 皇后就是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以为聪慧无双,行事稳健…… 结果,最后就栽倒在这自以为是,聪慧无双,行事稳健几个字上…… 也是天意,天意啊……”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六 次日午后。 长安。 太极宫皇城内,官舍之中。 初从太极殿中议事已毕,归入舍中的长孙无忌重重地坐在圈椅之中,长叹道: “自作孽,自作孽啊!” 一侧禇遂良轻道: “老师所言,可是意指今日皇后之事?”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看看左右无人,这才轻声道: “此番她如此行事,却是任谁也帮不得她,助不得她了…… 谁叫她将主上之尊,却置于无处呢?” 禇遂良也叹道: “虽说咱们关陇与氏族不合,可到底她也是堂堂大唐皇后…… 想来也是无奈。 只是…… 主上这般闭门不见…… 也是不好罢?”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突然间有些疑问道: “这个倒是可放过不提…… 毕竟她失礼在前,主上如此待她,本也应当…… 老夫疑惑的是…… 到底是谁,能这般大本事,说得动皇后自己去认了错,放下氏族的身段?” 禇遂良一怔道: “莫不是左右的人……” “不,不会。” 长孙无忌断然道: “且先不提她身边那些人,一个两个,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便非如此,以皇后的性子,若非能叫她看得入眼的,只怕也是听都不会听的…… 禇大人,只怕此事还要烦劳你,去仔细查问一番了…… 老夫实在是好奇,到底是谁…… 能够将皇后说得动心,自去认错的。” 禇遂良应声而去。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又出声唤道: “阿罗?阿罗可在?” 随着他的呼唤之声,一个衣着平常,普通看来绝对不易引人注目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殿中,躬身道: “主人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毫不犹豫地下了令: “你去,查一查那近日里来,出入万春殿的人物。 上至主上,下至走卒,都要查个清楚!”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端坐于龙位之上,头也不抬问身边德安道: “回去了?” 德安轻声道: “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去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她自然是等不起的…… 堂堂大唐国母么!” 李治这等讽语,德安自是不好接,只是淡淡道: “说起来,既然要赔罪,又是身处下位,自当是好生前来候着的…… 如此一说便走…… 也足可见其心不过如此了。” 李治哼了一声,不再言及此事,反而话锋一转问道: “朕听说…… 舅舅颇为在意,到底是谁说服了皇后…… 且一边儿叫着禇遂良去查,暗地里也连朱衣卫都使上了…… 那,他查得如何了?” 德安淡淡一笑道: “宫外的事,元舅公尚且不能做得全主…… 何况这宫中之事? 自然是主上想叫他老人家知道些什么,他就知道些什么了……” 李治点头道: “媚娘一番苦心,全是为了朕。 如此良机,朕可是万不能叫她错过…… 便是一时不能叫舅舅对她立时认可…… 至少也得叫舅舅知道,比起自命不凡却是一事无成,只会祸乱宫闱的氏族女来…… 媚娘才是真正的后位人选!” 重重地,他的手拍在了案几之上,目光坚毅如炬。 三日后。 重九之节,不过一两日之间的事了。 午后。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因着不日便是重九拜山大礼,朝中休沐二日,以示隆重。 因此,今日一向忙碌的长孙无忌,今日难得地有了空闲,含饴弄孙。 教了最小的小孙儿习了一会字,便见姆娘前来,要抱孙儿去午睡。 眼见姆娘前来,小孙儿却是一脸不舍祖父地哭闹不肯去,无奈长孙无忌只得好声哄了孩子半晌,又抱起孙儿在府中花园凉亭内好好儿转了几圈,闻得肩上趴着的小儿已然是睡着,鼻息沉沉,于是便将他小心交与姆娘,好声吩咐着,叫别惊醒了他,这才慢慢捋须而笑。 不过这等惬意的时光不曾多时,便见阿罗匆匆奔来,立时目光一亮,精光分明低问道: “如何? 可有消息了?” 阿罗点头,低声道: “阿罗仔细问过宫里的人手,都说万春殿那一位离殿前往主上处去时,却是无甚闲人出入。 只不过…… 只不过那德安公公去传旨之前,那立政殿的武娘子似乎一直在万春殿附近徘徊不去,说是赏花…… 可德安公公一入了万春殿,她便也跟着消失不见…… 然后…… 德安公公出来之后足有半个时辰,这武娘子,才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然后自回其立政殿去了。” 长孙无忌眼一眯,轻轻道: “竟然是她…… 竟然会是她……” 看着自家主人有些意外而震惊的面孔,阿罗低声道: “会不会…… 这是主上安排好的? 否则为何她偏是要等德安公公……” “若是主上安排好的,她也不必等德安了。” 长孙无忌淡淡道。 长孙无忌如此一说,一时间阿罗倒也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在他心目之中,自家主人是从来不曾出错的。 是以,他也只是沉默。 正在此时,一个小侍仆匆匆奔来,告道禇大人前来请见。 长孙无忌立时着请。 阿罗见状,嘱咐了左右去准备上茶点之后,立时悄然退下。 不多时,便见禇遂良匆匆而来。 而他一来,便待茶水也不先用,先将自己这几日来查访的结果禀与长孙无忌。 闻得禇遂良言道近些日子以来,唯一一个出入皇后所居万春殿的可疑人物便是立政殿武媚娘时,长孙无忌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原来竟然真的是她……” 禇遂良闻得此言,便知长孙无忌已然从另一处得知了这等消息—— 不过他也不吃惊,在他看来,天下人若如此,他便当吃惊,可是若长孙无忌如此,实在是太平常不过。 于是他便道: “那老师,以您之见…… 这武媚娘,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长孙无忌低头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没有给了正面答复,只淡淡道: “无论她有何打算,眼下来说,都无甚大要…… 要紧的是,她这样,会给这原本就是混乱一片的前朝后廷之势,带来什么变化……” 禇遂良微一思量道: “眼下宫中势力,显是分成三派: 一派是以皇后为首,另一派,则是萧淑妃为主,还有那些不愿附和两派的,便是如那崔贵妃一般,独立其身…… 如今这几番事下来,原本三足鼎立之态,多少有些倾斜—— 原本皇后与萧淑妃是可堪并敌之势……可这几番相询相害之势,却叫她自行失势。 可眼下若这武媚当真是极力相助皇后…… 那…… 以主上之心偏重而论…… 只怕还是要论皇后势雄呢!” 长孙无忌却叹道: “是啊…… 只是可惜,便是有武媚娘这等相持,只怕那皇后也是自难成气候…… 反而说起来,倒是这武媚娘…… 她如此行事,实在是对己无利啊! 一旦与皇后相党,那别人一来只会说她趋炎附势,二来也只会因着皇后之名有损,而污及自身…… 老夫实在是想不透,到底她这般支持皇后,有何意义?” 禇遂良微一思量道: “或者…… 或者她还有别的心思在? 比如…… 借此良机,向主上展示一番自己的胸怀?” 长孙无忌摇头: “先帝在时,老夫因着轻视此女胸怀,便是险些吃了大亏…… 此番却是万万不能轻视其为人了……” 想了又想,他突然问道: “那位徐婕妤…… 眼下如何?” 禇遂良怔了一怔道: “徐婕妤? 她……似是还在调养之中,多半是不能出宫的。” 长孙无忌叹道: “唉…… 若是先帝徐太妃还在,或者是这徐婕妤尚能为事…… 这武媚娘,也就等同于咱们手中的一把利剑了…… 可惜…… 眼下这皇后因妒相害,结果却反而使得宫中再无可制衡她的人物。” 禇遂良却不以为意道: “若是想制衡此女,何人比她自家亲人更好呢? 想必那样的家人多得是可利用之处。” 长孙无忌摇头道: “正因为那杨氏与贺兰氏太多可利用之处……所以武媚娘这等女子,是绝对不会教她们成为自己的短柄的。 所以,咱们可以用徐太妃,或者徐婕妤相用其人,却不能用其母姐为用…… 唉……” 长孙无忌轻轻一叹道: “老夫此刻倒是有些后悔了。 若是这武媚娘还能生育出个一子半女来…… 说不定,她在某种意义之上,还会成为咱们也好,主上也好,手中最强大的一把剑呢!” 禇遂良一阵讶然: “她有孩子?! 要是她有了孩子,岂非更加有害于我大唐?” 长孙无忌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老夫这些日子冷眼看着这武媚娘,发现此女虽然生性刚烈果断,机谋又是过人…… 可偏偏,这样的性子心智,却配上了一个痴情的心…… 无论是对先帝徐太妃,还是后来的徐婕妤……她都是一片至情至性,死而可矣。 尤其是主上…… 老夫这几年看下来,竟发觉这满宫上下,真正一心将主上当做夫君相守相忠,一心不变的…… 竟只有这个武媚娘…… 遂良呀…… 或者,或者…… 或者这武媚娘,才是真正能够成为主上一大助力的人选…… 所以,若是她有个孩子…… 若是她有一个孩子的话……” 长孙无忌的目光,亮如炬火: “或者…… 她当真会成为主上与咱们大唐前朝后廷之中,最强大的一把利剑!!!”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七 永徽元年。 重九节前夜。 立政殿中。 媚娘没有睡,她也睡不着。 因为李治正在她的殿里,闷闷不乐地喝着酒。 而李治发闷的原因,正是因为她。 一侧,侍立着的瑞安、六儿、文娘等人,个个都是提着一颗心吊着一身胆地立着,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惹得龙颜震怒。 不过到底,这里是立政殿,而非万春殿。 所以李治喝了两口,便放下酒杯,瞪着眼睛看媚娘道: “你叫我见她?! 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 我…… 我们好不容易才造成眼下这等事态…… 你……” 媚娘却不吭声,半晌才举起酒壶,替他又斟了一杯酒,然后才轻轻问道: “治郎,媚娘有句话儿,一直便想问你。” “你问!” “将来氏族一派权力尽失之后…… 治郎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李治一怔,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后,他便若有所悟地看了媚娘一眼,然后低头沉思。 这样的时刻,一切都寂静又寂静…… 良久,他才抬起头,有些愧疚地看着媚娘。 看出了他眼中的愧疚,瑞安机灵地看了眼六儿与文娘,三人立时同时借口殿外不能无人看守,全部退下,只留媚娘与李治二人在殿中。 直到这时,李治才慢吞吞地道: “我…… 我不想将他们斩尽杀绝…… 我只是希望,这大唐不再是氏族独尊,又或者是关陇独霸的局面。” 媚娘点头: “那…… 治郎已然是明白为何媚娘要请您务必于明日召见皇后,摒弃前嫌不理了?” 李治有些愧疚,更有些感动地轻声道: “你……你是为了我想。 因为无论皇后日后如何,这氏族一系都不可能就此杀绝灭绝…… 毕竟氏族一系中,能人辈出,我不能叫他们得权,可却要留住他们的才,他们的心…… 所以,我要做的,只能是易除皇后这个对眼下的氏族来说,最大的争权砝码,而不是将氏族一系一网打尽。 所以……” “所以眼下,治郎可以微折其威,却不要彻底灭其尊严……” 媚娘轻轻道。 李治点头,有些了然道: “正因为氏族如关陇一系一样,不会也不能被彻底消灭,所以才要在眼下,尽量把此番之错,全部压在皇后一人身上…… 而要达到这样的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高扬其行径之荒唐错误,为人之跋扈不礼…… 然后我再出面,纡帝之尊,降君之贵去原谅她,并且完全不再提及此事,不了了之…… 如此一来,便如于湖面水波荡漾之时,我却以重掌击下,意图以力压水面,结果只会造成更加大的波涛汹涌…… 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媚娘点头,轻轻道: “这对治郎也好,大唐也罢,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所以尽管媚娘知道,以治郎的心性,皇后如此大张声势,不做转圜余地的去太极殿请罪时,治郎必然不会应理…… 可媚娘还是劝她去了。 因为如此,这皇后所行之事造成的结果,才能在日后,被人们认定是她个人的处事不端,为人不慎,而非整个氏族的权欲过重造成的结果…… 对治郎也好,对大唐也罢,氏族中,还是很有许多经过数百年的传承教养,大有可用的人材的…… 这股力量,绝对绝对不能放手。 所以高压以去其权势**的糟粕,怀柔以得其才华干练的精华而已。” 李治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了。 良久,他才轻轻地握住了媚娘的手道: “可是…… 可是这样一来,你……” 媚娘打断他,起身走到他身边,偎入他怀中淡淡一笑道: “媚娘一直都是这宫中最贪心的一个人。 因为媚娘求的,是这宫里其他的女人想要,可又不敢要的东西。 就是治郎的一片真心,全情相待。 眼下,媚娘已然是得到了。 所以……所以媚娘虽然不能说,媚娘就对眼下的生活完全无憾,可到底也是算得其所哉。 所以治郎,不要急,慢慢来…… 媚娘真正要的,是留在一个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一切,不再惧怕任何事情的治郎身边…… 明白么?” 李治闻言,垂首看着媚娘片刻,闭目轻吻其额,然后情难自持道: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终于是明白,为何父皇会那样执着于母后…… 媚娘……我到底是有多得天幸,才能遇上你…… 媚娘……” 声声低喃,阵阵爱语,终究化做一室春意浓浓,化解不开。 永徽元年九月初九。 重九节拜祭礼。 皇后王氏,久与帝有微隙,固以不得随礼之意,心中微怨。 一朝春讯来报,圣旨传召,着令其率四妃九嫔,共襄盛举,竟喜极而泣,更善替其衣,良着其冠,怡然从之。 然虽帝未再追究前日千秋殿之事,其宫中却流言早起。 更因此番皇后洋洋得意之故,于暗中添得新怨如许。 竟于三五日内,宫中又生新流言,道皇后行事不端,帝召不礼,更以其家势胁之威之云云…… 一时间,流言起伏于前朝后廷之中,皇后之威之名,大受其损,连其母家太原王氏一族于氏族一系的声望亦是日渐低下,不复盛名。 其时,贵妃崔氏之母家博陵崔氏、淑妃萧氏之母家兰陵萧氏,寻机而起,各自做善行德仁之事,诸如于大饥荒时赈馈灾民等诸等事态行之不止…… 因故,朝中民间,崔萧二妃二氏之名,竟日渐盛于皇后王氏之名。 朝中百官,无不对皇后与王氏一族行事非议多多,日生不满之态。 …… 永徽元年九月十二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又办女华宴,着请诸位交好臣员一并入府赏得金秋盛菊。 席间,有官员便将近日所闻之关于皇后与崔萧二妃的流言,一一告知。 长孙无忌闻言,也不多言语,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便岔开了话题劝酒,诸人见状如此,心知此事不可擅提,便也放下不说,自饮酒作诗为乐。 …… 夜深。 长孙府后花园,水榭之中。 长孙无忌一身便服,与禇遂良、裴行俭等人独立小几,以茶代酒地赏月观菊时,一个青衣小仆——正是阿罗——便匆匆奔入,报道: “回主人,诸位大人已然安顿好在别馆里歇下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又淡淡问了一声道: “今日席上,那个提及皇后流言的……是哪一位?” 阿罗一怔,尚且未答,一侧禇遂良倒是先开了口: “像是去年的新科探花罗子德。” 长孙无忌点头,又道: “年轻人到底是气盛……不过老夫看他,倒也是有几分本事的样子。” 裴行俭也道: “听说他于修文史之时,颇多加注,用心更甚于普通官员三五倍,又是政见颇为高明,只是性子直率,此番怕是要得罪人了。” 长孙无忌点头,又叹道: “可见是个没眼力的…… 老夫身为元舅,却还要借这女华宴之名来设法召诸位同僚来私议此事…… 他却于大庭广众,耳目众多之时提及此…… 唉!”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 “明日便先贬他去做个边令罢! (边令,边塞的县令或者是地方官员的意思) 若他一非氏族一系的耳目,二又不是那等一味只知好现卖能,有才无干的蠢货…… 那他总是能明白老夫与诸位大人的爱护之意,如此便只待个一年半载,磨炼得当了,也有政绩出来了,再调回京师,自当重用。 若他不是…… 那如此一来,也算了了一颗恶苗。” 禇裴二人齐齐称善,阿罗便知机下去,自行准备。 禇遂良又道: “不过他提及此事,倒也是个问题…… 老师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皇后虽然被折威至此,又是名望日衰,可到底还是氏族一系的门脸,多半主上是不会给她太多的难堪…… 否则为何于重九之日,主上还是带了她走? 所以崔萧二妃那般行事,也不过是叫他们氏族一派内,自乱其伐罢了。 于咱们,于大唐,都是好事一桩,不必理会。 老夫更在意的…… 还是那武媚娘。” 裴行俭也点头道: “行俭也听说了,此番皇后失礼不肯认错,便是武媚娘从中劝和。 甚至有人说,本身主上也是对皇后余怒未消,有心相罚的,也是因为这武媚娘力谏之故,主上才勉强熄了心火,原谅了皇后…… 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有这等心度…… 只是不知她到底是真的想帮皇后呢,还是假的……”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点头道: “多半是真心…… 老夫自幼看着主上长大,他的性子,也多少了解一些。 从小儿主上虽然是仁善柔弱的性儿,可一旦发起怒来,也不是轻易就肯认了的。 如今主上虽然借着重九之机,召了皇后去,可却未在千秋殿失火一事上,替皇后说任何话儿…… 可见他其实还是心存芥蒂的。 所以,必然是有什么人,劝着主上做了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决定。 而这个人…… 放眼宫中,也只有这武媚娘了。 所以老夫才觉得惊奇不解…… 从眼下的事事处处来看,她都是当真有心相助皇后的…… 老夫实在是看不透这个女人…… 看不透啊……”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媚娘睡着,半夜口渴醒来,便急唤瑞安奉水。 待她喝了两**杯子与瑞安时,发现瑞安竟然一脸清醒,衣衫也是整整齐齐不曾换过的样子,便讶然道: “你还没睡?” 瑞安闷闷道: “瑞安睡不着。” “怎么了?有心事? 还是跟文娘拌嘴了?” “瑞安只是不明白,为何姐姐如此帮着皇后…… 就算是为了主上,可这样的机会白白浪费也太可惜……” 媚娘听得他这等言语,心下了然,于是轻笑着坐直身体,伸手去拍了拍瑞安的头道: “基石不立,何以成大厦广阁? 眼下氏族与关陇一系权势强盛,诸位权臣又对我不抱任何认可,甚至是敌对的态度…… 瑞安,你觉得此时便是治郎强立我为后,我又能在这凤位上,坐得多久?” 瑞安眨了眨眼,似有所悟: “姐姐的意思是…… 要做出一番事绩来,给元舅公他们看?” 媚娘点头道: “连崔贵妃与萧淑妃她们都知道此消彼长的道理,而拼命在宫中内外,造谣做势,大加夸褒自己的功德…… 治郎这般在乎我,渴望我立于他身侧…… 我又怎么能不做出些样子来? 不过,崔贵妃与萧淑妃那样的面子功夫,咱们若是做了,也是无用。 一来毫无新意,二来终究是不曾真心做事,只是一心谋权,自然不能真正得到人心。 所以…… 我才需要真正地做这些事。” 瑞安想了一想,还是摇头道: “那……姐姐可以做别的呀? 为何非要帮皇后?” “我不是在帮她,我只是在向所有人证明,即使我眼下连封位都无,可我做的事,还是跟身为皇后的她应该做的事一样多,甚至我做得比她这个手握大权的皇后,还要来得出色。 瑞安,你知道我,我除了治郎的宠爱,一无所有,连个可以依靠的家世都没有……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些实绩来,叫人明白,这大唐后宫,真正配为后的,只有我…… 只有这样,将来治郎立我为后时,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踏上凤位玉辂,而不必担忧会不会一下子就摔了下来,只是做了一场美梦而已…… 你明白了么?” 瑞安看着媚娘,终究还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瑞安明白了,姐姐,瑞安明白了。 瑞安以后,一定会尽力相助姐姐,实现主上与姐姐的愿望的! 因为,那也是瑞安最希望看到实现的美梦!”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八 永徽元年九月十五。 午后。 太极殿。 李治正在殿中与诸臣相议理事,忽闻得殿外萧淑妃求见。 闻得此讯,李治只犹豫了一下,便当着长孙无忌等重臣之面着令宣召。 不多时,便见与常日不同,穿得极为淡素的萧淑妃一手拉着同样哭哭啼啼的雍王素节,一手拉着满面不安的下玉公主,身后跟着的药儿怀中还抱着一个尚未能走得路的小公主,满脸惨然地走了进来。 见她这副样子,李治心中立时有了底细,也作好了心思。 可是一见到几个孩儿可怜的样子,难免也是动了真火,怒道: “爱妃这是做什么? 好端端的,几个孩儿怎么了?” 淑妃面上一怔,可到底也是做好了准备,于是便看了几个孩子一眼。 孩子惧怕母亲,立时便止了泪,可哭得湿润的小脸儿却更见得可怜人,这样的楚楚幼子之态,更惹得一旁立着的一众老臣们心生不忍,纷纷劝言李治不必生气,莫吓着了孩子。 而身为元舅公的长孙无忌,更是伸手对着平日里一向看得不太上眼的素节招了招手,叫他过来,温声又不失威严地道: “雍王殿下,您身为龙子皇儿,如今也是近成年之时了,实在不当做此女人态,还是收起些眼泪的好。 来,拿着擦一擦,莫叫你父皇再心急。” 一边儿说,一边儿从袖里掏出手帕来,递与素节。 素节对这舅祖父一向畏惧,眼下见他如此说,自然也是老老实实地接了下来,老老实实地擦干眼泪不敢再哭。 萧淑妃见如此,知道已然达到应有的效果,便含泪上前道: “妾今日前来,实属无奈,还望陛下切务怪罪几个孩儿…… 要怪,便怪妾实在无能,竟是哄不得孩儿们安睡罢!” 李治闻言,也不好再生气,便叫她平身,又道: “怎么回事? 素节便不说了,便是下玉与小公主,也当是些乖巧的孩子才是。” 萧淑妃含泪道: “正是如此…… 只是…… 只是这几日里,千秋殿中不时有些……有些不好的东西,孩儿们年幼,自然灵感过人,夜里…… 已然是受了好几回的惊吓。” 李治虽然体弱,且其父太宗皇帝李世民,也是个最信天命方士之人,可他却是自幼不信的。 可是他不信这些,却也是从未怀疑过,这世上或者有些人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加之他也明白,萧淑妃此来,说得这些事,多半是意指皇后,所以立时,他便道: “有这等事?可召了道士入宫看过?” 一侧长孙无忌等人立时便看向萧淑妃—— 原因无他,这些老臣们,多半还是信得过这些的,虽然这些鬼神之说常为他们所用,可他们…… 还是信得过的。 而萧淑妃要的,正是这样诸人瞩目的态势,于是便作势先拂了眼泪才道: “已然是召了道士入宫看过了,说是因为前些日子千秋殿大火,死伤之重,加之火焚之人怨气过重…… 所以…… 所以……” 李治摇头叹道: “也是天大的孽事…… 那些请入宫中的道士何在?” 萧淑妃正等着李治这般召唤,于是便立时传人进入。 不多时,一个身量利落,看着极为精干的道人便走了进来,先向李治稽了一稽(唐时因为李唐一氏自称是道祖老子的后代,所以李唐时期的道士地位非常高,但凡能够出入宫中的,有些等级的道士见到皇帝是不用行跪拜大礼的。),然后自称法号青莲。 李治先依礼免了他的罪(虽然道士见皇帝不用行礼,可这在俗世来说见皇帝不跪是大罪一桩,所以皇帝自然要免罪……奇怪的逻辑,古人有时候真的认真得叫人发噱),然后才相问起千秋殿中内况。 青莲乃道: “千秋殿侧殿之中死气过重,又加之火之业力怨念过深,已然是污及福地,不宜人居,尤其是不便有皇子龙孙这等大威福之人相居。 只因这等怨念业力太重,恐危及龙脉。” 李治闻言,立时明白了萧淑妃的来意,然后电转之间,恍然有悟,再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同样似有所悟的长孙无忌,还有依然一脸忧心的其他人之后,这才轻轻道: “那…… 这般说来,朕的爱妃与几个皇儿,确是不宜再居于此处了…… 依道长的意思,想必是得易殿而居了? 那以道长相观……哪里才是皇儿与爱妃的最佳居处?” 长孙无忌闻言,脸上微微一动,却立时平静,李治见状,心里也是一安,便自不再语,只听那道士道: “皇子龙孙,威福之重,自然不宜轻易移殿而居,否则龙脉有损,则如根枯枝败,不复存矣。 是故若要为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还有淑妃娘娘移居,那自当择有先灵相佑,最好是其直系祖先灵佑之处,方得安身。” 长孙无忌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一声道: “依道长这意思,这宫中除了那供奉我大唐高祖皇帝与太穆皇后的两仪殿之外,便只有供奉着先皇后文德皇后娘娘的立政殿可居了?” 萧淑妃闻言,却也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相立。 李治眼见如此,不由为难道: “这…… 可如何是好? 两仪殿的确本为后宫可居之殿,可一来眼下它已然成了先灵之所,不得擅入更不宜居人;而那立政殿……” 李治看了眼低垂着头,不言不语的萧淑妃,才道: “那立政殿眼下虽然暂居有人,可到底也是守灵在那儿…… 何况父皇在时便有明令,若非大事,不得开立政殿与任何妃嫔相居…… 舅舅……这……” 长孙无忌点头,也不看萧淑妃一眼,直道: “不错! 先前那位武娘子居于此所,是为文德皇后娘娘安灵之故。 是以如今论理依据,文德皇后娘娘灵安,已当出殿。 可是老臣以为,此刻她却不能,也不该出此立政殿!” 李治闻言一怔——这一次,他却当真是大吃了一惊: “舅舅的意思是…… 不叫…… 不叫媚娘出立政殿?! 为何?” 不止是他,便是其他大臣,甚至是萧淑妃,都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这个大唐首辅。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主上,您难道忘记,先帝太妃徐氏临终之前,再三叮嘱,自己侍驾西归之后,定要由自己身前所侍的武娘子伴灵满一年,才可奉灵入昭陵下宫?” 李治一怔——的确,徐惠生前为了保得媚娘可尽量长地留在立政殿中,确乎当众留下过这样的话…… 可是为何长孙无忌竟然肯认同这样的遗命? 要知道,徐惠不过是个前朝太妃……而且还是追封妃位的…… 为何他这样看重徐惠的一番遗言? 又或者…… 他另有打算? 不过李治想来想去,长孙无忌将这番话搬出来,都只对媚娘有好处没有坏处,便正色道: “正是如此……若非舅舅提醒,朕倒是忘记了。 不过到底几个孩儿这般受苦也是可怜……” 他这番话,却是意在试探长孙无忌真正的意图与态度如何,竟是完全没将萧淑妃放在眼里。 长孙无忌闻言,以为李治有心欲成全淑妃,可想了一想,又总觉事关武媚娘,只怕李治未必便是真心如此,只是顾着雍王与二位公主,于是便索性道: “若果然如此,老臣其实倒也有一法。” 李治扬了扬眉,萧淑妃也看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道: “眼下既然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受惊,那便不若索性请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一道,伴灵于立政殿中些时日。 想必如此一来,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有文德皇后娘娘的慈灵庇佑,自然不再……” 李治闻言,微皱其眉道: “舅舅意思,是爱妃带着三个孩儿一道入立政殿暂居? 可这样一来,立政殿岂非……” “主上,老臣说的,是请主上下旨,着令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一道入殿,由立政殿的武娘子相伴守灵。 毕竟先帝有旨在先,宫中一应妃嫔,均不得入住立政殿…… 所以还请主上明令!” 这番话一出口,立时萧淑妃便变了脸色,转脸盯着长孙无忌道: “元舅莫非是要将本宫与孩儿们母子分离!?” 长孙无忌正色道: “娘娘错了,老臣从未有这等意思,只是既然雍王殿下与二位公主留在千秋殿娘娘身边如此不安,且又是希冀着能得先灵庇佑,自然是应当做些牺牲。 何况二位公主且先不提,雍王殿下年岁渐长,本也应当依例离开娘娘身侧,另居别所……” 萧淑妃如何肯答应? 一直以来,她都十分清楚,自己若非有子素节在身侧,只怕多半也会落得如皇后一般,虽然权势无极,却是处境可危…… 自然是不愿的。 况且她此番前来的目的,早已在李治开口的刹那间达到,于是,她便索性态度急转直下,哀求李治,万不可分离其母子二人。 一边儿素节也听出些端倪,想到要与媚娘同居一殿,不免惊恐万分,哀哀哭泣。 于是一时间殿上当真是悲风苦雨,如丧考妣。 李治知她虽然向来行事狠辣大胆,却也从未想过如此一个漏洞百出的理由便可得到入立政殿的机会,一切一切,不过为试探李治心中,是否真当媚娘为徐惠配侍…… 如今眼见如此,他也无意与她再继续纠缠算计下去,便安慰几句,自令其退下,至于易殿之事,且容日后再议云云…… 萧淑妃闻言如此,立时如蒙大赦,带着三个孩子与药儿,还有那道人匆匆离开。 一刻钟后,立政殿内。 媚娘听毕了匆匆奔来的清和之报,乃点头,微微一笑谢道: “我知道了,叫你跑了这些趟,当真是辛苦。” 于是一壁叫着瑞安去取了些赏赐与他,一壁再谢过。 清和闻言,自是感恩戴德,与瑞安一同外出。 一侧伫立的文娘倒是有些意外道: “这萧淑妃突如其来地唱了这一出戏…… 是为了哪一桩?” 媚娘淡淡一笑: “还为了哪一桩? 两番三次,治郎都因着我的话儿,轻轻放过了原本可以严惩的皇后…… 多半她是想探一探治郎对我的心思,到底如何…… 小聪明罢了。” 文娘忧道: “那如此一来,之前那般费心,利用玉凤所成之事……岂非……” 媚娘淡淡一笑道: “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她会真的全信那些话儿…… 萧淑妃是勇过于谋,也是有心无视于她本就是我的影子这一事实…… 可她却不会骗自己。 所以或早或晚的事罢了。” 文娘闻言,知道以媚娘之能,既然早已料到如此,必然是有所安排,于是也松了口气。 正在此时,瑞安气喘喘跑了回来,见媚娘坐着道: “姐姐,接下来却该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不答反有些意外道: “这番之事…… 一切倒也还算在我料中,唯独叫我意外的,是长孙太尉对萧淑妃的态度这般绝决…… 他竟然能说出叫雍王殿下跟着我…… 以他这等事事中立,向来不喜出头露面,擅发议论,多借他人之口上表天听的个性来说,此番之态度,无疑是表明了萧淑妃欲入立政殿这条路,在他有生之年算是被彻底堵死了。 可见他是当真恨透了萧淑妃利用雍王殿下争宠之事。” 瑞安点头,也道: “话说回来,既然元舅公能说叫雍王殿下跟着姐姐…… 想必也是多少有些认可姐姐之能了。” 媚娘点头,松了口气道: “所以这是此番事中,最意外的一份收获…… 只是不知这样的态度,对治郎与我将来的路,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二十九 主从几人议了又议,想了又想,虽然多少料到长孙无忌此番态度,是为之前媚娘于皇后一事上所感…… 可到底也是没有一个结论出来,于是只得作罢,便自由其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媚娘心中,总是有一块阴影存在着。 …… 同一时刻。 太极殿外,甬道之上。 长孙无忌与诸位大臣们相议相言时,却闻得身侧裴行俭,头一个议及方才之事: “那萧淑妃也是太过张狂了,竟然欲借雍王殿下与公主们之口,夺得立政殿…… 幸好太尉大人先声夺人,逼得她不得不退却。 否则只怕这宫中又要起一番事端。” 与裴行俭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长孙无忌身后的禇遂良却摇头道: “可以学生之见,却未必如此轻松…… 那萧淑妃……似在意探些什么…… 老师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宫中女子,尤其是似萧淑妃这般的,最在乎的无非三样事: 一,君心,二,子女,三,便是自家母族的荣耀与富贵…… 所以她此番之为,只怕却是明知此事不可行,却想借此良机,试探一番主上的心呢!” 禇遂良一怔,与裴行俭相视一眼立时恍然道: “难不成…… 她是因着近日之事,开始觉得武媚娘对她…… 是个大危胁?” 长孙无忌点头道: “武媚娘之能,的确非一般宫中女子可比。 可她毕竟无家无靠,无势无权,天大的本事,也等同枉费。 但若是她与皇后当真结成一心,得借其力,又有主上格外的恩宠…… 只怕便是萧淑妃,也难敌其力了。 如此一来,她自然是要万分紧张的。 毕竟虽然武媚娘生不出孩子,可她身后还立着一个手握皇长子的皇后呢!” 诸臣叹之,裴行俭又问: “那太尉大人此番似乎也是颇为相助武媚娘其力,可也是因为皇后?” 长孙无忌摇头: “不,不是。 老夫只是想看一看…… 若是连老夫与诸位大人,都摆明了站在武媚娘身边之后,宫中形势与朝中局势,又会有如何变化……” 禇遂良恍然道: “高明!老师此番,实在是高明! 想那武媚娘如此得遇上恩,本已是横遭宫中诸妃诸嫔相嫉。 若是再得老师与咱们这些老臣的支持,想必那原本因她出身低微,不将她放在眼中的那些妃嫔们,必然是立时重整其态,全力相敌…… 如此一来,那武媚娘在宫中,自然是寸步难行。”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这只是眼下必然会有的局势…… 老夫想看的,始终还是这个女子,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想法……” 裴行俭一怔,问道: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想看一看,这个女子,到底能不能得容?” 长孙无忌点头,轻轻道: “老夫近些时日,也想了许多关于我大唐后廷之事…… 虽然之前咱们无论如何不愿意不甘心,这武媚娘却也都是凭自己的一身本事,稳稳地在咱们大唐后廷之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所以眼下,咱们若想再将其驱逐出宫,实在是不可能,也是妄想。 既然事已至此,她又确是一番真心忠爱主上,那为何咱们不能利用这一点,索性替主上身侧,再多添一名可为巨大助力的帮手呢?” 裴行俭与禇遂良闻言,俱是一怔,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倒也一时沉默。 直到快走入左延明门,裴行俭才道: “确是如此…… 太尉大人所言极是,眼下这武媚娘极受主上爱宠,又是诸番行事得当,相助益力…… 要逐其出宫,已是不能,倒当真不若索性留在眼下,好生看管着,也教她可以为主上出些力。 只是…… 若要如此,咱们势必要叫她在宫中行事有所阻碍、束缚才好…… 否则以此女之能,只怕一事顺发下来,反而会为害大唐。” 长孙无忌点头道: “没错。 既然她无法生育,那咱们也就不能拿着她亲生皇子,以相做束…… 那也只有在宫中多寻一些可为其危胁的相力,以求平衡了。”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听毕了怜奴的一番报,立时便沉了脸下来,低声道: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错不了的! 眼下宫里沸沸扬扬都传开啦! 说是主上也好,太尉大人也好,因着萧淑妃一味地急心欲入立政殿,结果反而给了萧淑妃一鼻子的灰吃…… 这萧淑妃也是活该自寻其辱,竟然…… 竟然……” 一时间,怜奴也怔忡在原地。 王皇后冷笑一声: “你可明白过来了?” 怜奴讶然道: “娘娘,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连诸位老臣的心都给收了…… 这…… 这可不好……” “眼下倒也还无妨…… 无论她作腾出什么妖娥子,总是生不出一男半女来的。 只要她没有孩儿,自然也不成大气候。 奈何眼下却有一桩,便是那杞王…… 这承嗣之事万万不可再教她得了去。 否则只怕还会成为日后大患。” 怜奴点头道: “正是如此。 只是眼下却还不知主上的心思…… 娘娘,咱们是不是要去劝一劝陛下?” “劝? 如何劝? 本宫眼下,可是陛下眼里最不得好的一个人…… 先前那千秋殿之事,看似是已然过去,实在却是被陛下留在心里,隐忍不发罢了。 此番萧淑妃又拿此事说话儿,无非就是图着能够一举两得: 一来试探了陛下的心意,二来,也能叫陛下时刻记起,此事本宫到底与之有关无关,尚无定论…… 也就是说,本宫至今还是个戴罪之身…… 本宫如何能去劝? 如何劝得?” 怜奴闻言,一时之间也是哑然无声,良久才恨恨道: “难道就让那武媚娘这般坐大不成……” 王皇后冷笑一声道: “坐大? 本宫倒是要看一看,一无子嗣二也不能生儿育女的她如何在本宫眼皮子下坐大。 长孙无忌不正也因如此,才会对她多般忍让么?” 怜奴一怔,倒也一时不能反驳,于是只得由着王皇后冷笑不止。 又好一会儿,王皇后才停下笑来,淡淡问她道: “对了,那药…… 每月可给加过去了?” 怜奴点头,小心道: “加了,娘娘安心。 其实娘娘就算不加,她也是注定不得再生育了,何必如此一举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皇后冷笑道: “她眼下这样势大,若是一旦教她再得了一子半女…… 便是忠儿以后立为国储,只怕也是难为…… 总是预备下的好。” 怜奴点头不语。 …… 半个时辰后,立政殿中。 寝殿内,卧榻上。 媚娘静静地坐着,由着李治枕着自己的双膝侧卧看书,自己却替他仔细地揉搓着头顶,以图其松一松。 她的表情一派平淡温顺,倒是李治,时不时地从书上方拿眼觑她。 媚娘虽然看到,却只做看不到,只是替他仔细地揉搓着。 好一会儿,李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放下书,伸出一只手紧紧握了她的,轻轻问道: “我今日这样做,是想着能够险胜一招…… 毕竟哪怕舅舅安心不良…… 若是能叫他支持你,你日后的路,总也好走一些。” 媚娘不语,只是点头。 李治见状,心中更生不安,又有些结巴道: “你…… 生气了?” 媚娘不语,半晌才低垂双眼,看着李治道: “治郎如此行事,可曾想过以后?” 李治咬了咬牙: “你是说…… 日后若一旦孩儿降生,必然会成为舅舅用来挟持你的……你的……” 不知为何,筹码二字,就是无法从李治口中说出。 媚娘依旧沉默。 李治强笑一声,起身正坐,容色严肃地紧紧握了媚娘双手道: “有我在,必然不会教那一日到来。 我一定会好好守护我们的孩儿的。 而且…… 而且我们的孩儿,必然也会如我们一般聪慧灵透,不会教那些小人们利用的。” 看着李治这般殷切的目光,媚娘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叹了声气: 她何尝不明白,今日李治借萧淑妃一事逼着长孙无忌表态支持自己的用意? 说来说去,不过是为了能够尽快地摆脱眼下这等尴尬局面罢了。 可是如此一来,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 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抬头,她仰望着天空,喃喃在心底暗语: 但愿…… 但愿上苍佑我,将来孩儿出生之后,能够远离这些宫廷争斗,永远远离罢…… 永远远离……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日。 太极宫。 千秋殿萧淑妃因前日殿中失火,怨灵做祟不得安眠故,于日前请入两仪殿或立政殿不得,故再行请令,求得甘露殿相居。 太极殿内。 好容易打发走了又哭又闹的萧淑妃的李治,咬牙切齿地拍案对身侧德安道: “她倒是当真不客气! 朕不过一句若是为了孩子好,便选个良居…… 她竟然敢给朕挑甘露殿!” 德安也叹道: “淑妃娘娘如此也太不知本分了…… 论理论例,她都不过是四夫人之二,便是住在千秋殿都是勉强…… 如此强求,实在太过。主上当给予些警示才是。” 李治想了一想,冷笑道: “说什么警示呢? 既然她急着住进朕的寝殿…… 那便将朕的神龙殿赐与她住!” 德安闻言,大惊失色道: “主上!万万不可! 这神龙殿虽然至今为止暂且空居,可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帝寝啊! 若是主上容许淑妃娘娘同居神龙殿,这……” “谁说是同居? 朕早说过,便是出了孝期,朕也不会离开甘露殿半步! 她既然那么急着让他的儿子一登储位,尝尝做皇帝的滋味…… 那朕就叫她尝个够!” 德安闻言,这才明白,原来李治吃准了萧淑妃便是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独居神龙殿这样名正言顺的帝寝,是故便索性将她一军。 于是松了口气,这才传旨下去,同时一壁安排着人,将今日萧淑妃前来缠闹一事,传于宫中内外。 李治看着德安传旨安排着,不由冷冷一笑,目泛精光道: “萧玉音……是你逼得朕如此的,别怪朕……”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日午后酉时初。 李治因萧淑妃缠请传旨着赐萧淑妃可独居帝寝神龙殿一事传出,立时引得大唐朝中内外轰然大哗! 一时间,诽议弹劾萧淑妃意同谋反之奏疏,如飞雪落花,堆迭而至。 而后宫之中,以皇后为首的各位妃嫔,也是并同朝装上殿,请李治收回成命,更赐死罪于萧淑妃!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低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站立的德安的影子,淡淡点了头道: “你去告诉治郎,此事我已然知晓…… 其他的,便一凭治郎的心思罢!” 德安闻言,淡淡一笑道: “姐姐既然如此说了,那德安自当如此回禀—— 其实以主上与姐姐的灵犀相通…… 这等小事,实在无须特特传来相告…… 姐姐,主上的心意……您明白罢?” 媚娘脸上微微一热,慢慢点头,良久才道: “眼下还是请治郎多顾及自己的好…… 这等大事一出,宫中必然又是好几日不得安宁…… 以后日子还长,不愁不能再见。” 德安闻得媚娘此言,便笑道: “便知姐姐最懂主上心思。 不过也好,主上有时耽于心念,也是难免失措。 有姐姐在一边儿提点着…… 主上行政理国,自然是稳妥得紧。 那德安这便回去回话儿了。” 媚娘点头,然后抬起眼,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只看着德安道: “且先不急…… 我还有话问你。” 德安一怔,立时明白,笑道: “姐姐可是想知道…… 那眼前诸人如何?” 媚娘点头,想了一想,叹道: “说到底此番事与我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德安也点头道: “姐姐说得很是,这样大事,还是早些掌握得好。 其实德安方才来时,就想将眼下进况告与姐姐了…… 那萧淑妃眼下,已然是一身素衣银冠,带着几个孩子跪在太极殿前广场上痛哭不止……” 媚娘闻言,难免有些失望,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又是孩子…… 她果然将雍王殿下,当成了通天法宝么?” 德安闻得此言,却是一怔。 媚娘见他如此,便微讶道: “怎么了?德安?” 德安这才恍然道: “没什么…… 只是姐姐这话儿,竟是与元舅公所说的,一模一样。 是以德安有些吃惊罢了。” 媚娘闻得长孙无忌,便神情一凛道: “你说太尉大人也来了? 可是为了萧淑妃之事而来?” “兹事体大,何况我大唐前朝后廷,向来关系紧切。 元舅公因此来探,也本属意中之事。 只是元舅公这般行动迅速,倒似是不常有。 是故主上还在纳闷儿呢,他老人家到底是为了那一面儿来的呢? 所以眼下,李云李雨几位大人,正明里暗里,好生地查着元舅公身边儿人物的动静。 想必不日便有消息传来。” 德安这一解释,媚娘倒也明白,然后又问道: “德安,你方才说…… 太尉大人也说了与我一样的话儿…… 他是不是也觉得,萧淑妃这般闹将起来时,每每都带着雍王殿下…… 似有不妥?” 德安一怔,脱口道: “这是必然的罢? 说到底,元舅公到底是自主上尚在襁褓之时便看着他长大,又一手扶主上成人立位的长辈了…… 他对主上的关爱与照顾,却非是假呢!” 媚娘一怔,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道: “那…… 那治郎的几个孩子,他都很喜欢么?” 德安又是一怔: “这…… 姐姐这么一问,倒是问到德安心里去了。 说起来德安自以前便也是疑惑呢! 论起来,这满朝之中,都是以贤明德立观察几位皇子的。 可是唯有元舅公…… 似乎他对主上的关爱,也没有少分给这几位皇子呢! 便是二位公主,他老人家,也是颇为怜爱。 只是元舅公性子严肃,所以难免几位殿下不易亲近他便是。” 媚娘一怔,罕见地呆了半晌,口里才喃喃地,不可思议地道: “他老人家…… 居然这般爱护孩儿们……?!” 德安眨了眨眼,实在是不解媚娘心思,不由回头望了眼瑞安,谁知自家弟弟也是一脸莫名,于是只得转回头来,向着媚娘一礼道: “姐姐,德安无知,还请姐姐明示……”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话儿…… 你可曾对治郎说过?” 德安摇头道: “不曾。” 媚娘点头,又沉默半晌,才慢慢地,似是思索着什么地,对德安道: “寻个机会,就这几日罢,你将这些话儿,就是元舅公待皇子们很好的话儿,说与治郎听。” 德安一怔,不解其意,但他眼看媚娘如此沉默,倒也不好再说,于是便点头退下。 …… 好一会儿,瑞安才送走了哥哥,入得殿来,向媚娘相询道: “姐姐,您方才叫我哥哥去告诉主上这些话儿…… 却是何用意…… 瑞安实在不懂……” 媚娘摇头,叹道: “老实说,我也不知为何。 我只是觉得……” 她缓缓起身,走到殿中,看着殿外满地的月光,慢慢道: “只是觉得…… 也许…… 只是说不定也许,叫治郎知道这件事是最好的。” 瑞安一怔,他跟着媚娘这些年,从来只见她杀伐果断,下手绝决,却从未见过她这般迷茫而温和的表情。 张了张口,他却发现自己说不了什么话,于是只得点头,默默退下。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 太极宫。 李治淑妃萧氏,因故失礼逾制,遂携幼子雍王同跪于太极殿前哀哀泣告。 李治心疼其子,然亦无法谅解其母,后因左右侍从力劝,遂因子宥母,然仍着令萧氏停俸半载,禁足三月,一切事故,且待禁足后再行议论。 此旨一出,宫中前朝议论纷纷,皆以李治有私袒之心,然君令已下,不能再改。 次日。 午后。 万春殿中。 正由着怜奴服侍品茶的王皇后闻得来报后,叭地把手中茶碗一合,眯了眼轻轻道: “便只是如此么?!” 胡土低头,轻轻道: “只是…… 如此……” 王皇后咬牙,愤怒之下,竟挥手将茶碗摔在地上跌得粉碎,恨声道: “明明都这般恼怒了…… 为何还要这般相护!? 就是因为那么一个没家教没德养的阴毒小儿…… 便要…… 便要……” 一边说,她一边目中潸然泪下。 眼见她如此,说不得怜奴与胡土也是好一番安慰劝解,然后怜奴又道: “娘娘,您也多少平心些的好…… 说到底,这也不能怪得陛下…… 毕竟陛下眼下可承的皇子,却是没几个了。” 胡土也在一侧劝着道: “是呀是呀! 好歹此番萧淑妃受罚,也足见她是失了君心了。 娘娘只要这个时候,好好儿地叫咱们的陈王殿下表现表现,便再无他事了……” 王皇后闻言,便立时含泪,叫人传了李忠来。 不多时,一脸无措的李忠便慢慢走了进来,向着王皇后行礼。 王皇后此时心中激愤,也不管不顾,便哭着招手叫李忠上前来,好好抱了他在怀中道: “忠儿忠儿…… 你可是要上心安学啊…… 若非如此…… 母后与忠儿,只怕都要受尽那萧淑妃母子的欺侮了…… 忠儿忠儿……” 哀哀的哭泣声,与一众侍从的劝慰声中,年幼的李忠,只能茫然地看着这他所不能理解的一切。 “唉…… 忠儿也是可怜……”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中。 闻得瑞安带来李云的报,正在铰花儿的媚娘也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铰子,想了一想道: “这些日子以来,宫中是非也多…… 那刘宫侍,可曾寻了机会去见过陈王殿下?” 瑞安叹气道: “当娘的,哪里有不想见儿子的? 可是这刘宫侍也是怪狠心的,竟然当真这些日子都没去见过陈王殿下…… 宫里人人都说,这刘宫侍当真是为了自己,硬生生把儿子给卖到万春殿啦!” 媚娘皱眉: “怎么会呢? 刘宫侍的心思,别人不知,你跟着我,自然当知的…… 为何也要跟着传这样的谣言?” 瑞安又叹口气道: “姐姐…… 容瑞安说句不好听的。 正因为是瑞安跟着姐姐,瑞安眼见了一切事过…… 瑞安才觉得…… 才觉得这刘宫侍,当真是如卖了自己亲生儿子一般了。 若是换作姐姐,必然便是拼了命,也不会教陈王殿下被人夺去的罢?” 媚娘一时无语,只是半晌才叹: “她也是命苦……” “命苦确是命苦,可她无意从这命苦之中走出来,也是事实。 否则,姐姐都可以做到的……她又为何做不到?” 瑞安一想起那个每每看着自己时,便惊慌怯懦如同受惊兔儿般的陈王,心中不免一番刺痛: 说到底,那也是主上的孩儿,他如何不心疼? 媚娘不语,只是摇头,半晌才道: “寻个机会,跟你师傅说一声,这么些年了,皇后的药……也该减一减量了。 别心急,反而坏了大事。” 瑞安心知媚娘这个节骨眼儿上提起此事,是为了陈王,是以倒也不曾拒绝,只是点头,又问道: “那姐姐,皇后往萧淑妃那边儿送那药的事儿…… 要不要教师傅知道?” “你师傅只怕早就知道了。 不止是他,多半连治郎也是早就知道了…… 唉! 皇后也是心太狠,就因着害怕淑妃再得一子其势更雄……竟然暗地里给下药…… 幸好小公主已然断乳,否则只怕小公主便要受其影响了。” 瑞安也点头,恨恨道: “可不是么? 往千秋殿里送便罢了,她竟然也敢往咱们立政殿里送药…… 真当咱们是吃素的呢! 姐姐,这东西,师傅还是一样地每每截了,送回她宫里去再加回她的日常膳食中。 姐姐且安心罢!” 媚娘点头,不语,半晌才抬头,目光微寒地看着天空道: “王善柔啊王善柔,别怪我们…… 要怪,就怪你自己,做得太绝!” 手中花铰微一用力,一朵开得正炫目的桃红牡丹,便被生生铰下,落入泥土之中。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一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一。 阴。 大雨。 太极宫立政殿前一片白茫茫,细细的雨丝,交织成一片似雪似冰的水幕,遮掩了天地,也叫一片红墙乌瓦,飞檐掠壁尽数化做一片虚像…… 如同天地间,只有雨,只有水。 武媚娘立在殿前,一身素白,披着一件细笠蓑衣,也不理那落在屋檐之上,立时跌碎成齑粉的水珠一点一点地打湿了她的袖角裙边,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大得已然将天地吞没的雨。 “姐姐,这雨这般大,您还是早些回殿罢。别呆会儿又凉着了身子。”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慢慢地走近她身后,看着这个明明身量算是娇小,可却总叫人有种仰视**的女子。 媚娘不语,半晌才在一片雨声隆隆之中,轻轻而清清地问道: “萧淑妃似乎有些动静,她在做什么?” 瑞安闻言,心中一沉: 到底还是瞒不得她。 长叹一声,瑞安呐呐道: “似是…… 似是在寻徐婕妤罢…… 多半是为了能从婕妤处得些关于徐姐姐亡故的内情,好反制皇后…… 姐姐也不必生气,她们向来不是如此么?” “……没错,她们向来如此。” 媚娘听了瑞安的答,沉默良久,然后轻轻道: “莫说是她们,便是我,便是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太极宫…… 这大唐朝廷…… 又有几人不是如此? 所以…… 我才想要把素琴与惠儿……才想要把她们好好地保护下来…… 让她们远离这些…… 这些东西!” 最后一句话,媚娘的声音,微微低了下来。 瑞安不敢说话—— 此刻的媚娘,不知为何,教他有种无法承受的压迫感…… 就像…… 对!就像面对着盛怒中的先帝太宗与如今主上一般…… 就像…… 瑞安一惊,忽然警觉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大逆不道,立时不敢再想,只轻轻道: “姐姐安心,主上早已知晓,必然不会叫她得手的。” 媚娘不语,良久才似对瑞安,又更似是对自己道: “总是教他来……他又能做得多少?” 瑞安犹豫一番,终究还是开了口: “姐姐,您……是不是有什么计量?” 媚娘又是半晌不语,雨声隆隆,掩去了她的一切声音。 清凉得近乎冰冷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团团裹住,似乎这场雨存了心,要将她与这世间的一切,隔离,彻底隔离。 甚至连一向善于察知她心思的瑞安,此刻也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一身素白轻衣,云帛流动地立在雨中,如同殿端临仙的女子。 良久,媚娘才淡淡地道: “计也好,量也罢,总是不能叫她再有机会去寻素琴的不安了。” 她垂下的雪白广袖中,缓缓举起一只在灰蓝得如同清冷水色的天光下,更加雪白得近乎透明的纤手,手心里,静静地停着只青玉瓶: “今夜三更半时,你从密道入千秋殿,萧淑妃的寝殿之中。 她的榻前长年点着一炉胭脂香——那似乎是她极喜爱的东西,也是日日不离的,便滴上两滴在那炉灰之中…… 记得,两滴便足够了。 瑞安,此事紧要,务必由你来办,别人都别碰。 至于萧淑妃…… 今夜她会在三更半之时,离开自己的寝殿一会儿…… 你明白么?” 听着媚娘这般如锋刃般的言语,瑞安浑身一阵寒凉,一时竟没有勇气,去接过那瓶子。 媚娘见他不动,头也不回,淡淡道: “你且安心…… 虽然我也想过她死了,是不是对我更好一些…… 但我想杀的人,始终只有王皇后……她……我还不想看着她死,至少不能死在咱们的手上。 所以这里装着的,只是一些药,一些能够让她在很长的时间之内,无法去找素琴麻烦的药。” 瑞安闻言,不由长吐了口气,接过,然后才讷讷道: “姐姐,瑞安只是担心……” “不必担心,我还要好好儿地陪着治郎,也要好好儿看住了你与文娘白头偕老……所以我不会教自己出事。” 媚娘终究还是转过身子来: “今夜三更,千秋殿中,会再起怨灵—— 不过跟淑妃娘娘期望见到的,那些被王皇后一把毒火烧死的无辜宫人不同…… 这些怨灵,却是来寻她的…… 你明白了么?” 瑞安恍然,立时定定道: “姐姐安心!瑞安必然将此事办妥!” ……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一。 夜。 三更。 太极宫。 是夜,大雨停止,只有风声唳唳。 千秋殿中,忽传阵阵女子尖叫厉号,如鬼魅泣呼,冤灵尖啸…… 刹那间,千秋殿中一阵大乱。 骚乱起时,候在千秋殿左右,巡视良久的金吾卫首领李雨一队,立时便冲入千秋殿中,封锁内外。 而在萧淑妃身侧宫人药儿的哭告之下,李雨遂立时持刀率诸将士入内寝,并着令左右侍卫请出已然被吓得不成人色的萧淑妃之后,亲自立在内寝殿门口,牢牢地守住内寝,以观是否有人在此弄神做鬼。 此时,谁也料不到的是,就在萧淑妃的寝榻纱缦之后的墙壁突然间裂开了一条极细极小,仅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缝隙。 然后,一只手悄悄地从这里伸了出来,慢慢地,慢慢地,将一只打开了盖子的青玉瓶伸向一边,还冒着青烟的香炉上,那些镂空的花纹之上,然后,倾斜…… 两滴无色无味,似水又极粘稠的液体,准准地,在殿内的烛光下闪着点点寒芒,滴入了香炉中。 两滴滴过,那只手慢慢地正了起来,正准备往回收,可又停了一下,又复转了过来…… 第三滴液体,再度从瓶中滴落,滴入香炉之中。 次日。 大雨再起。 万春殿中。 一日之计在于晨,王皇后也一向起得极早。 可是今日阴雨霏霏,虽不若昨日那般倾盆而下,可到底也是叫人浑身提不起精神来。 是以王皇后也不似往日一般,早早儿梳妆打扮齐整,坐在殿中看书,或是理花儿,反而是捧了一杯茶,一身红色随身袍,露出雪白的颈背,圆润的肩头,懒懒地看着前面立着的胡土: “你说的……是真的?” 胡土上前一步,弯腰低眉,笑吟吟道: “可不是么? 昨夜里,那千秋殿的主儿,可吓得什么似的,鸡猫子狗叫一通不说,还把那殿外值守的金吾卫都给惊动了,冲进内寝里守了半日,也没见着她说的那什么恶鬼…… 哼! 依胡土看啊,八成是亏心的事情做得多了,所以才被吓着了才是!” 皇后掀起眼皮子,懒懒地看了他一眼,悠悠然地道: “这太极宫中的人,哪一个敢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的? 何故偏偏就是找上了她? 本宫觉得,怕是有人之前受过她的委屈,想借着这个机会,替自己讨些公道……倒还像是真的。” 胡土笑着,连声说是,一边儿怜奴见状,不由道: “那娘娘,咱们要不要查一查这人是谁,然后收归己用? 正所谓敌之敌,乃吾之友……” 王皇后瞥了她一眼,想了一想,摇头道: “还是不好…… 说到底,眼下本宫虽然因着萧淑妃自己做死,落得这等境地而脱了一难…… 可到底这千秋殿起火一事还未清理,还是少些干扯的为好。 再者树倒猢狲散,人心如此,实在不必太过多加促手,她便自有数不尽的苦吃了。” 怜奴与胡土闻得此言,自然是知晓皇后还是在忌讳此番闹事,却着实是有些借了前些日子萧淑妃千秋殿起火一事的苗头…… 是故自作不知,大加夸赞王皇后英明。 听了一回,她倒也是听烦了,便道: “说到底,这萧淑妃倒也不是眼下第一要紧的人物…… 那立政殿的,才是始终的心腹大患…… 如何? 可打听出些什么了么?” 怜奴立时叉手一礼,正色道: “回娘娘,能打听的,都打听了,只可惜那武媚娘的母姐虽然皆是些不争气的,可几个承了嗣的兄弟倒是没有得错儿挑…… 加之朝中元舅公似也是有些意图,竭力压制他们武氏一族…… 容怜奴说句心里话,实在不是咱们不想寻他些错处,而是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寻得。” 王皇后点头,倒也明白: “说到底,长孙无忌也是防着她的,再者本宫也听说过,她与母家亲近的,便只有她那个早死的父亲。 而今父亲一死,她便是与母家断了往来…… 唉!罢了,本也只图一试。 那…… 其他的地方呢? 可有什么可下手处?” 怜奴又行了一礼道: “正要说到这儿呢! 早些年这武媚娘在宫中,素与先帝太妃徐氏,还有那个最受先帝怜爱,还特给进了文德皇后娘娘侍陵身分的旧昭媛元氏关系极为亲厚,所以怜奴便着人好好儿查了一下这两家。 那徐氏一门……倒也罢了,倒是那元氏一门,最近似有些动静。” 王皇后立时睁开了眼: “什么动静?” “元将军只有一个独女,便是这旧昭媛元氏,可不知为何,近些日子他却突然带了一个极为肖似那旧昭媛元氏的小女儿入府,说是自己在外的侍妾所生…… 而且据说还许给了陛下身侧的侍剑师傅,卫国公李靖次子李德奖…… 这事……怜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蹊跷。” 王皇后立时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说清楚。” “是!” 怜奴福了一福身,这才正色道: “娘娘,您可知道,那元氏将军,对自家夫人,最是衷情一世的。他早年里因这正室夫人只得一女,不能再育子嗣承继家业之故,不知与家中族老生了多少直气,闹了多少事端出来,最后还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出手相助,先将元夫人接入宫中,又将元氏一族中自幼继养在元将军府中一个无父无母的远方小儿也接入京中禁苑内藏了足足一年,然后称是元夫人所生,这才算了。 虽然此事甚密,连那旧昭媛也只当弟弟是亲生,可到底也是有不少人知晓…… 怎么这个时候,却偏偏无端端地冒出一个元将军在外所生的女儿? 此事实在叫怜奴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查了一查,这才发现,那元小娘子,竟然是由那李德奖亲自从长安城外一处名唤落月山庄的所处接了送入元府的…… 娘娘,您可知那落月山庄是谁的产业?” 王皇后神色一动: “谁?” “正是先皇后文德娘娘,于自己最小的爱子诞育周岁,得先帝赐字封(唐时皇子的字是要在周岁时定下的,由皇帝本人亲手写在帖子里,封起来,这就叫字封)大喜之日,亲自挑选了,着赐与当时刚满周岁的晋王殿下—— 也就是咱们当今的陛下的!” 王皇后脸色,刹那间巨变!!!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二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一片灯火辉煌里,李治高坐玉阶之上,金案之后,批阅奏疏。 今日,因着王德身体不适,李治着准了他去好生养着,德安有事外出,便只有清明二兄弟伴在君侧。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奔回,先行一礼后,上得阶来,附于李治耳边,细细几句。 闻得德安附耳密报,不由皱起眉转过眼,直直地瞪着他看道: “可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德安摇头,怀里抱着白玉拂尘轻轻道: “眼下不知…… 不过多半也是王大人留的手。 主上,眼下如何是好?” 李治咬了一口牙,却不提这皇后之事,只问道: “昨日里,朕听说千秋殿那事…… 似是媚娘安排的? 她可叫瑞安来说过什么?” 德安闻言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德安以为,主上知姐姐,姐姐也知主上,这便够了。” 李治定定地看了他一回,突然眉目松怠,倦色浮上来,只皱着眉以两指夹揉着眉间道: “朕何尝不知…… 可到底有些事,朕还是希望不要叫她染了自己的一双手…… 罢了,多半她下起手来,还是不会那么狠……至多只是叫萧淑妃安静些时日,不去找素琴的麻烦便是。 倒是此事可大可小…… 你要替她与瑞安圆好了后才是。” 德安点头,轻轻道: “主上安心,德安晓得。” 李治想了一想,又森然道: “朕本来是当真不想再与皇后继续这般纠缠…… 可既然她如此苦苦相逼…… 那也不会再客气甚么了。” 转过脸来,李治的神色,在一片烛光中显得格外冰冷: “收拾得干净些,明白么?” “是!” 德安眉目间尽是坚毅之色。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七。 长安。 长安城中忽传惊闻,道天子脚下,竟有连环抛尸之案。 自九月二十日起,已然连数近八人。 一时间,长安城中人人自危,家家紧闭。 …… 午后。 长孙府中。 主书房中。 长孙无忌方一回来,正由着侍从脱帽更服,便见眼下虽暂入恩荫,却已然在长安令府中修习着领个武差的长孙净匆匆奔入,一时一怔,便道: “你怎么这般时候便回来了? 公府内无事了么?” 面白发乌,身长玉立,容美而雅,长得极肖其母的长孙净见得父亲,便立时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先见过父亲,然后才认真道: “想必父亲也知道,近些时日以来,城中抛尸案一发众多…… 所以令公(就是长安令)老大人便叫净好好儿查一查,这些年来长安城中可有些什么类似的案子…… 净在公府里查了许多,都不见有什么详整案史,所以思量着父亲房中藏记甚多,说不定便能寻得些东西。” 长孙无忌闻言,微微沉默,半晌才点头挥手道: “去罢! 都在里间。” 长孙净谢过父亲,这才急匆匆奔入内间去寻书。 一边儿侍立的阿罗看了眼长孙净,不由低声道: “主人,要不要提醒下小主人,此事还是不要深查的好? 那些尸首阿罗也早看过,明显是影卫的下手……” 长孙无忌摇摇头,目光有些复杂,却极为温柔地看着儿子正在内间忙碌的身影道: “几个孩子里,净儿最像他娘,生性又是极为内敛,又是格外自强,最不喜凭恃着老夫与长孙一族之威,而得官进爵…… 罢了…… 便由他去查。 想必以王德与德安的手段,净儿是难查出些什么的。” 阿罗闻言,也点头称是,然后又道: “那主人,您说…… 此番影卫大肆扑灭太原王氏一门下之密探…… 到底是得了谁的令呢? 还是王公公与德公公师徒二人,擅自而为?”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摇头道: “若说是主上…… 实在不像他的所为。 到底主上还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影卫自徐太妃交与他手之后,据老夫所知,他便不曾运用,多半都是王德与德安师徒二人直接管理…… 尤其是德奖世侄离开之后更是如此。 只怕…… 此番也只是王德自己的一番私心罢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能原宥当年之事。” 阿罗闻言,也是叹息道: “也是…… 毕竟当年之事,对他老人家可说是一生之痛。 虽然侥天之幸,他因此竟得良机,遇先帝,奉文德皇后娘娘,又侍主上…… 可到底……” 长孙无忌也叹了口气: “所以老夫向来对他的手法,不闻不问…… 此番便也如此罢! 若是不生什么大事,你便招呼着朱衣卫不必多理,甚至必要时,出手相助也不是不可以。 但若出了什么大事,或者事态发展出了格…… 你便要立时来报,明白么?” “是!” 阿罗刚说完,便见长孙净抱了一大叠的案史出来,先谢过父亲,这才匆匆离开。 看着他离开,阿罗又忽然道: “不过眼下倒有一事…… 主人,这净小主人也是极为聪颖的,此番既然要从咱们府中书卷里,寻找这些旧案史…… 多半便是察觉了什么,那阿罗要不要……” 长孙无忌点头道: “你好好儿看着他,尽量不教他有机会插手此事。 若实在不成事时……” 长孙无忌低吟片刻,断然道: “便说老夫要他来帮着修订唐疏律议,支开便是!” 永徽元年九月二十七。 长安。 高宗李治,性喜游猎,然自登基后,困于政务,不得解脱。 今日偶然得闲,遂立时下召,着令左右摆驾出城,以图尽兴。 然驾方出城,便遇大雨,其于马上水淋透体,虽有细蓑油衣而仍不得尽兴,遂郁郁而问随侍左右之臣: “细蓑油衣,何以不漏?” 左右无可答之,唯谏议大夫,昌乐国人谷那律自上前道: “臣素闻若得避雨,唯有居于静室之中。 今主上若欲求安,则当以瓦片为衣尔。”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尔后大喜,于马上赞道: “臣之谏议,可流传千古尔!” 立着左右起居郎将此事记于注中,且大加赐赏,更立时着旨,转马回宫。 …… 午后。 大雨绵绵,又将整个立政殿,彻底地与世隔离。 媚娘这些日子实在是身子懒疏,李治今日又不在宫中,所以便索性连寝袍也不再更替,自己只着了件寝袍,便于殿下支了张锦榻,盖好柔毯,温了黄酒,一边饮黄酒袪湿避寒,一边儿赏雨。 瑞安与六儿,文娘也难得的空闲,便在一旁支起一张小炉子,炉上只坐了一只细泥小坛,坛子里煮着些文娘一时兴起,从宫外寻来的平常腌物,炖了上一年便熏制好的牛肉块儿,只等着一会儿煮好了,捞了出来给媚娘做下酒物。 阵阵细细的清香荡在空气里,连清凉湿润的水气也不能挡着,反而这雨气因这香气雾气一激,更加朦胧起来。 媚娘一时只被诱得腹中饥饿,便转头问文娘是否可食? 文娘见她如此,也知晓自晨起之时,媚娘便再不曾得进什么饮食,于是便急忙停下手中正扇着风加火的扇子,只手拿了细白布帕揭开盖子,仔细拿长柄汤勺盛了一块儿牛肉出来,尝了一尝笑道: “可正好了呢!” 于是几个人便立时忙碌起来,盛菜出来的盛菜,再添些热水温了酒的温酒。 好在本来酒食也是备好的,媚娘又素食清淡,最喜原味而食,因此几块牛肉,两三块儿腌物下肚,便觉腹中温饱之感极为舒适,她眼看着三人也是忙碌得紧,便叫他们自己取了碗,也一同进食。 若是搁在别处殿里,便是一向亲下的李治身边,他们也是断然不敢的——毕竟尊卑有别,主仆有分。 可是媚娘一向如此,且性最不喜这等分明之制,之前也是因此事上,不知吃了多少教训,最后都到底还是拗不过她乖乖从命…… 再者今日这些煮物,也着实闻得叫人食指大动。 是以此番三人也不再多加谦让,谢过媚娘之后,便自取其食。 主仆四人品了一会儿酒食,媚娘便突然问道: “这些日子,长安城中,似是颇不太平啊!” 一侧方才用毕了酒食,正替文娘收拾着东西的瑞安闻言一怔,尔后立时道: “姐姐说得是,不过倒是替咱们省了好些心。” 媚娘点头,半晌才淡淡道: “想不到…… 治郎也会有这样雷厉之时……” 瑞安想了一想却看着收拾东西的文娘道: “也不能怪主上—— 此番皇后也好,淑妃也好,都着着是犯了他的忌了。 何况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元舅公的朱衣卫那般势大,也不敢如此猖狂,竟敢直接去查主上之行事…… 自寻死路也是。” 媚娘点头,良久不语,然后又忽问道: “那皇后如何反应?” “倒是没什么动静…… 不过她一向如此,只怕此事多半已然是气坏了。” “气坏也好…… 否则接下来,咱们倒是不好行事呢!” 媚娘冷笑一声,瑞安却怔道: “姐姐…… 似有所计?” 媚娘抬了眼,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忽道: “我听说这些日子,萧淑妃突然重病不起……还谵言妄语,似是极为不安呢…… 怎么回事,你可知道?” 瑞安闻言心中一紧,不由避开媚娘之双眼。 眼见他如此,心下已知其态,不由长叹一声: “你啊…… 看着性子极稳重,行事却还是一如当年一般激烈…… 罢了,这样一来,也许反而能成了一手妙棋…… 那东西,你想个法子送进万春殿去罢!” 瑞安一怔: “不是点进去么?” 媚娘垂目,淡淡道: “何必? 叫她们自己相斗就够了。” 瑞安立时明白,当下允而行之。 一侧文娘眼见如此,不由轻问道: “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淡淡道: “要护住素琴……眼下,也只有这般行事了。”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三 永徽元年十月初一。 长安。 朝中近来忽闻幸事,边疆于阗一国,乃于日前来朝,更奉上珍宝二件。 其一为青玉点金簪,其珍于其青色如水色,如天晴,而簪中之金,亦非人力而为,实为天生既嵌入其中。 遂于阗国王得觅巧匠以微工琢之,乃成其器。 另一为紫晶流璃络苏如意球儿,其本为一整块儿寒瓜大小的紫晶球儿,乃有巧手匠人,以近十年之工,仔细镂空琢磨,竟成一环环相扣,每环皆仅有指头儿厚薄的连环中空球儿。 其球把玩之时叮当做响,层层镂空之花,变化莫测……着实可称巧夺天工。 于是一时朝中称奇,皆为叹止。 …… 立政殿。 午后。 媚娘午睡方起,便披着乌黑长发,一身雪白寝袍,连云帛也不及披着地站在偏殿书房之中,对着面前捧着两只锦木盒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清和明和兄弟头疼不止。 她伸出手,纤纤指尖揉了两下额头,然后无奈叹气道: “然后呢? 他便叫你们把这东西直接送了立政殿来? 司宝阁也不入…… 司宝册也不叫上?” 清和明和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媚娘刹那间只觉自己额间青筋蹦蹦直跳,低声道: “你们不知道这等珍贵贡物,依礼依例,都是要在司宝阁上了司宝册之后,奉于太极殿中足够半年,方可赐下去的么? 怎么就这么由着他乱来?!” 清和明和互视一眼,清和也无奈道: “武姐姐,这是主上的命,谁敢违抗呢? 再者…… 再者主上也是一片好心……” 明和也道: “是啊是啊! 主上可是说了,这青玉簪若是姐姐不喜欢,那便留着当个顽笑的东西倒也罢了…… 可这紫晶球儿是一定要留下的。 说不得日后姐姐诞下了小皇子小公主,这样的小玩意儿,可是小儿家最喜欢的了!” “嘣”地一声,媚娘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脑中最后一根儿尚且有些克制的筋,也被繃断了。 “……送回去……” 她低声道。 “姐姐,您也不必太过如此……” 清和刚欲说出口些话,便被一边儿察言观色已久的瑞安抢下来道: “姐姐,瑞安知道您这是替主上担忧,担忧那些老臣们知晓此事,又是好一通议论…… 不过主上一片真心,可是实在难得的福分…… 若是姐姐不想主上为难,那便由瑞安去向主上言明此事,好歹也叫主上不必太过担忧的好…… 姐姐以为如何?” 媚娘哼了一声,只转身不理。 瑞安眼见如此,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做个眼色,带着清和明和二兄弟,急急忙忙地出了立政殿,直奔太极殿去。 …… 是夜。 依然是立政殿中。 媚娘依然还是这一身素色寝袍——虽然是换了一件,可好歹也是同样服色同样衣式——立在那带了一脸苦相的清明兄弟前来,已然是头发花白的王德面前,头疼道: “这一次…… 他又叫你来了?” 王德含笑,一甩拂尘,微微弓起腰笑道: “娘子,可容老奴一言?” “公公请说。” “娘子一心为主上,主上又何尝不是一心为娘子…… 说到底,主上到底还是年青,再者又是一心为着娘子…… 娘子还是收下罢!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娘子尽可安心,有老奴在,早就打点得妥妥当当了—— 眼下宫中诸人都已然知道,主上传旨,着令此物暂奉于立政殿文德皇后娘娘偏殿之中…… 至于这奉至何时……如何赐用…… 那便是日后的事了。” 媚娘头痛,揉着额头道: “天下的人,也不尽是傻子…… 何况那恨不得吞了我的千秋万春二殿…… 罢了,公公办事,媚娘还是放心的。 只是…… 公公,治郎近些日子,益发有些爱玩起来…… 还是得好好儿地劝教些好。” 王德哈哈一笑,点头道: “娘子说得是。 那以娘子之见…… 该当如何劝教为当呢? 说到底,老奴近些日子也是益发地老迈不堪使用…… 有些事,还是娘子做定夺的好。” 媚娘也不点破王德此番的心思,只淡淡一笑道: “那…… 便有请公公传话与治郎,就说媚娘因闻得此二宝得奉文德皇后娘娘灵前,心甚感悦之。 故接下来这七日之内,自当沐浴斋戒,以祈文德皇后娘娘灵慰…… 是故接下来这些日子,便不当得侍驾前了。” 王德一怔,喃喃道: “这个……七日啊…… 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呢?” 媚娘却不理会,只满面笑容道: “啊,对了,还有。 既然治郎有心侍孝灵前,以为天下表。 那自当手书奉灵敕一表,灵前焚化以慰文德皇后娘娘圣灵…… 这奉灵敕,自然越快越好…… 不过好在媚娘这些日子也是闲来无事,倒也不急着用…… 便请主上得闲暇时,制成便可。 千万叫治郎好生安下心来,仔细得之…… 毕竟是奉于文德皇后娘娘灵前的东西,可马虎不得。” 王德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点头道: “那老奴这便去传话了。” …… 片刻之后,太极殿中。 “砰”地一声,李治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之上。 他面有怨色地看着王德: “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敕书不成,她便要不见朕!?” 王德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垂首道: “娘子一心为了主上,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哼! 依我看是我太宠她了! 她……她……” 李治气得咬牙,气得浑身哆嗦,可却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恨恨道: “她还不是仗着我不能看她难受,所以就这么气我么!?” 王德与立在一边儿的德安闻言,更是觉得心中一发忍禁不得,可是又不敢笑起来,惹得李治羞怒火起,于是只是一味应和。 眼下既无外人,李治也不由怨怼满腹,尽数吐出。 他微微红了玉润脸庞,委屈万分地只手撑颐,苦恼地看着王德道: “朕这般想…… 错了么? 朕也只是想着,若是孩儿出世了…… 那这等宝贝自然是最宜孩儿玩的……” 王德垂首,头也不敢抬,只道: “主上说得极是,这紫晶球儿,小儿家玩起来,最是喜欢不过。 且老奴也听说这紫晶有安魂定神之效,是极好的东西。 何况此番主上又是费心费神,安排着侍于皇后娘娘灵前这些时日…… 如此一来,灵力必然倍增,将来武娘子若得了个小皇子,小公主…… 这紫晶球儿,便是最佳的诞礼了。” 李治闻言,一拍几案道: “朕就说的罢? 可是…… 可是媚娘她却不喜欢?” 王德明知李治此番相问,是在问自己,却实在是无言以对,只能拼命再将头往怀里勾。 一侧德安实在看不下去,叹息着上前一步,抬头道: “主上,您说的这些…… 都对。 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武姐姐眼下这身子,还没到可以孕育皇嗣的时候呐?” “朕当然知道!” 李治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朕才早做准备,以防日后媚娘诞育皇儿之时,有所不及啊!” 德安脸上一僵,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接了才好,半晌才幽幽地道: “主上…… 虽然天晴之时,早修草庐不畏阴雨…… 可您这修得也太早了些罢?” 李治皱眉: “够迟了! 前些年宫里那些好玩儿的,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出去…… 只怕日后若是孩儿出世了,朕与他说起那些东西时,连个实实在在的物件儿也没有…… 这些实物孩儿们都看不见,怎么得长见识?” 李治歪歪头,又道: “再者,说到底也不过是几件玩艺儿…… 朕真不明白,媚娘到底是在气什么?” 德安闻言,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主上…… 您……” 他实在在是无话可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至如此这主上也是有几个皇儿的人了,又是一朝天子,这等如同少年气一般的行为,却自媚娘回宫之后,屡屡有生…… 虽则自己也知道,这是因为对主上而言,武姐姐实在是他一生之中失而复得,最珍贵最难得的宝贝…… 可如此行事…… 也是的确有些过了。 再者眼下王皇后与萧淑妃虽几经打击,各自势颓不少…… 可到底只是一时之事,何况朝中那些老臣们,至今还未肯接纳了武姐姐…… 只怕今日之事,又不知要替她添了多少麻烦。 可偏偏主上这一颗心,却是极真极热的,而他也未必不知此事对武姐姐有些妨碍…… 事实上,平日里主上也是极为注意这些事的,只是自从前些日子替武姐姐那个还不知在哪儿的小皇子定了名儿之后,主上便似着了魔也似地,日日夜夜,自己常常便失笑起来,直道自己这弘儿多么多么可爱,又或者是娂儿多么多么似她娘亲…… 唉…… 说到底,也是当初武姐姐那个未得成形的孩儿,在主上心里坐下了一块病,所以才有今日之事罢? 思及此,德安倒也有些恻然,别人不知,他与瑞安却是自小跟着李治,最明白不过他对媚娘的情意的。 或者这样的话儿,说来有些残忍,也似李治颇为冷酷无情…… 可是在他看来,对他这主上而言,即使都是他的孩儿…… 若是武姐姐所生,或者非武姐姐所生…… 那在他这主上心中的地位,便是完全不同。 倒非说,诸如陈王忠,雍王素节等诸王,便不得他欢喜——事实上便非武姐姐所生的雍王素节,小时也是极得主上欢喜偏爱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只是…… 只是若是跟武姐姐的孩儿比起来…… “主上,其实姐姐也是一番苦心啊。 主上可曾想过,眼下前朝后廷,都当姐姐不得再育,是以虽对姐姐多加防范却不会意图叫姐姐彻底离宫。 可若主上这般兴师动众,张扬起来…… 那姐姐其实早已可再孕育孩儿之事流传开来…… 主上觉得,姐姐会如何? 便是姐姐得孕的皇儿…… 又当如何?” 一席话,终究还是浇醒了李治这些日子以来的狂热梦想,慢慢地,他冷静下来,放下手,看着面前的几案,沉默不语。 久久,久久,他才轻轻道: “东西既然送去了,便不拿回来了…… 你告诉媚娘,朕自会注意的…… 你们也……好好替她防着些消息走漏才是。” 言毕,沉默,只有无尽的沉默。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四 永徽元年十月初二。 长安。 太极宫。 山水池边。 李治独自一人,平服金冠,立在山水池边的千步廊上,看着池中败残的荷花。 不多时,便见一人,由王德引着,一步步向此走来。 “臣李绩,见过主上!” 来人离他还有三步之时,便立时叉手欲跪礼,结果却被早有准备的李治快步上前,伸手扶了起来,含笑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 朕早已说过,卿乃大唐之重将,不必多礼。” 尽管如此,李绩仍然执意谢过,然后才缓缓起身。 王德见状立时悄然退下,安排着左右防守之事—— 毕竟眼下,朝中内外皆以为英国公尚在回京之途中,此番先行一步回来,本也是极密之事。 眼看着左右清静了,李治这才正色问李绩道: “英国公飞疏报朕,道有要事需秘中相商,却不知是何事?” 李绩抬头,正色看着李治道: “有禀主上,明日朝中班师之仪将行时,臣将力请辞去相就要职之事,还得需主上当朝恩准。” 立时,李治不悦地皱起眉: “此事卿已然说过许多次,朕也说过许多次…… 便不要再提了。 若是英国公在意长孙太尉等人的话,那便更不当提。 卿当知,比起长孙太尉来,朕真正完全信任的人,还是英国公啊。” 李绩虽早知李治心思,可得受君王如此重任,也是难免有些感动,轻轻道: “臣得蒙主上如此恩宠,实在是祖上几生几世,得修之福。 只是眼下臣虽得主上此言,却还是要冒着不知惜之罪,请主上听臣一言。” 李治眼见他坚决,也不得不叹了口气,拉了他坐在一边: “英国公,请说。” 李绩依然是先谢过李治恩宠,这才与李治分了主仆之位,坐在一张早已备好的小几案之后,亲手替李治斟了茶水奉上之后才道: “主上,臣于先帝在时,便已然是于军中素久。 不怕主上怪罪,其时长孙太尉等诸人与臣尚算一心,都只为先帝,为时为太子的主上之未来考量,是以臣也不打算与之有些什么谋隔。 然眼下,事态已然不同。” 李绩正色道: “眼下,臣已然决意忠于主上,自然也是当为主上着想。 是故想来以眼下朝中局势而言,臣为能彻为主上,自然还是不教元舅公太过在意的好。” 李治扬了扬眉道: “英国公的意思…… 长孙太尉是不是有了些动作?” 李绩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英明,此番臣之所以执意相辞,便是因从固守京师的契苾将军处得了消息,道元舅公某次府中宴席之上,有位太尉门生,似曾发出些忧心臣之功日发势高之语。” 李治眯了眯眼: “禇遂良?” 李绩正色道: “禇大人虽然向以元舅公为首,然却知事轻重,当场便喝止此言——” 李治又眯了眯眼: “那便是裴行俭了—— 的确,朕于父皇在时,也曾听说过,此人确是意在武功,更胜于文职…… 只是他既为大唐臣子,究竟应文应武,还是要看大唐天下何用罢了。 如此激行之言,确**分。 但英国公也不必如此在意。” 李绩摇首道: “裴大人之言,虽则是因其心在武,不过却也是有理。 想来臣这些年来边塞沙场,立军功无数。 对向以武功文治夸耀于朝中的关陇一系而言,臣若不成其友,必势为其头等大敌,再无中立之说。 所以…… 臣以为,若为长久故,还是臣自请封职的好。 如此一来,臣方可安心为主上,为大唐百姓安定边塞,平患北方。” 李治闻言,立时涨红了一张玉容,怒道: “这怎么成!? 英国公这些年来,为朕为大唐征战沙场,宛如大唐长城屹立西北…… 朕怎么能叫你受委屈?! 便是再如何朝堂权谋,朕也绝不能看着真正有功于大唐臣受屈!!!” 李绩闻言,眼见李治如此动气,心中大为感动,却欲再劝时,李治却扬手道: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 朕知你担心,可以允你辞了那尚书左仆射之职……但其他公职,你提也不必提!” 李绩闻得此言,不由大感为难,苦笑道: “主上…… 可…… 可是老臣希望主上还是将这开府同三司(就是三公地位,隋唐时期是天子以下最高的文散官级别)或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也算是文职的一种,唐太宗至肃宗时期实际上的宰相,当然有同学疑问说李绩怎么会是三品官,事实上他是以从一品的身分,还兼理三品官的政务而已,这个职位可以说是初唐至盛唐时期实际政权的巅峰官职了,因为二品往上的许多职位都只是一种名誉上的职位而已)之职中的其一项移去啊……” 李治不悦道: “英国公是先帝赐与朕的三位首辅大臣之一,也便是说,这开府同三司之职,本便是先帝遗诏之令! 朕怎么能做下这等不孝大罪之事?! 至于那同中书门下三品之职么…… 眼下虽然卿长在西北,征战沙场,可到底英国公文武双全,实在是不世之材…… 这朝中大事,更加不能教长孙太尉或是其他人把持到底。 所以想必英国公也未必是真心要辞去此职罢?” 李绩苦笑摇头道: “老臣以为,文武还是分得清些的好……” “不必多言了,便就这般定了。 横竖英国公长时在西北,这尚书左仆射一职虽实为百官之首,却到底也是不常议事。 且对长孙太尉后面儿的关陇一系或是那些氏族贵族而言…… 想必这个名义上的首位让出来,对他们而言更加有意义罢? 英国公切莫再推辞了!” 眼见李治如此器重,李绩也实在无以为答—— 虽然他本意是希望只保留尚书左仆射或同中书门下三品二职之一便可……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对自己完全的信任与厚爱。 再一次,他心中深深感愧,又是三叩九拜之大礼谢恩。 李治伸手扶起他来,也是不由愧叹道: “说来说去,还是朕的不得力…… 否则若是朕朝权在握,卿又何必如此为朕设思? 唉……” 李绩摇头淡然笑道: “老臣一生粗鲁不文,本就不喜这些官样文章。 因着一国之事,军权为盛,是以才想着正得可为主上于边事之上,多加助力…… 实在是不曾想过要借此谋取些什么。 主上给臣的,已然是太多太多了…… 臣知道,老臣都知道。 这些年臣虽长时不在京中,可臣之老妻幼儿,却每每于家书之中,极言主上恩宠眷顾,多加照拂佑护之事……” 李绩思及前些日子自家夫人传来之家书中所言之事,不由目中微湿,心中大为感动道: “别的不提,便是前些日子家中小孙儿急病不起,诸大夫皆告无力回天之时…… 主上竟为了区区一个小儿,漏夜三更,竟不顾辛劳亲自御驾往鸿雁小庐硬是召得闭关许久,不见外人的孙老神医出世相救……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 只怕那孩子便……唉! 主上对臣一家之大恩大德,臣实在是三生三世,也难以相报啊!” 李治闻言,却不以为意笑道: “英国公此言差矣,论起来,朕既为天子,那天下之民皆为朕之子民,卿之小孙儿,亦属同列。 幼儿无辜,若能救之,也是朕行天德而已,不必多存于心。” 言虽如此,可李绩到底也是感动不止—— 须知对长年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又是富贵无边的李绩而言,最重要的并非什么再得大恩大惠,功名利禄…… 而是自家家人的平安,相伴一生的夫人幸福…… 这才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李治知道这些,所以李治才会在李绩不在京中之时,格外照顾关注其家中之事。 李绩知此为君恩,更是再三言谢。 一番礼恩谢过之后,李绩眼见李治无意收回成命,也只得就此做罢,先行告退——毕竟他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一半。 不过在临走之前,他还是犹豫一番,向着李治道出一件叫李治大感意外之事: “主上,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李治和颜悦色道: “英国公但有进言,自可坦然进之,不必拘礼。” 李绩又犹豫了好一会儿。 李治看着向来果断的李绩如此,不由好奇道: “何事,能教英国公如此踌躇?” 李绩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一叹道: “其实本也是一些流言而已…… 只是臣总觉得,此番流言,非似空穴来风……” 李治眯眼: “何样流言?” “臣……日前于军中,与诸位大人某次庆功之酒宴之时……曾偶然听得有人醉后吐语,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道似乎……先帝尚有一封遗旨,至今未曾现世。 那位大人似乎极为困惑,不知为何主上至今不肯将之公之于世。” 李治闻得此言,不啻于如闻惊天霹雳,他一时间竟急而起身,睁大双眼道: “遗旨尚还有一道?! 朕怎么不知?! 这话到底是谁所言?!” 这样的态度,原本便在李绩意料之中,可到底他也是不能轻易地表现出自己本就知道此事,更万万不可教李治看出端倪,是以只得也低下头,跪伏于地道: “臣惶恐……臣贸然……” “英国公不必如此,你只消告知于朕,这话儿…… 到底是谁说的?!” “是主上的姑祖母,平昭阳大公主之子柴令武将军。” 李治咬牙,遍体阵阵发寒,目光如炬地盯着伏起不起的李绩: “他…… 朕可记得,他素来与高阳公主驸马交好……” “正是。所以臣才有些犹豫—— 毕竟臣以为,此事先帝早已告与主上……” 李治闻言,长长吐了口气,双后背在身后,转身背对李绩,半晌才轻轻道: “英国公先请起……” 闻得李治赐免礼,李绩倒也不好退辞,便起身,看着面前背对自己的青年道: “主上…… 臣以为,此事似有些不妥。 若这遗旨之事,连主上也不知,那又为何柴将军会知? 加之其与高阳公主等人交好…… 只怕多半此事内有些问题。 甚至这遗旨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也是两说。 主上且不必担忧。” 李治沉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英国公可曾听柴令武说过,那遗旨内容,是关于什么的?” 李绩又沉默了一下,才看着李治的背影轻轻道: “似是…… 似是关于…… 关于立政殿,武娘子之事。” 李治刹那间神色大变,宽大的广袖之中遮着的双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 李绩看着背影中透出一股杀意的李治,不由浑身一冷: 看来…… 眼前这位天子,却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重视那位无名无位的武娘子……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五 眼见如此,李绩也不得不出言相劝道: “主上且不必如此…… 说不定,那遗旨之中,却是出乎主上意料之外的内容呢!” 李治闻得此言似另有深意,不由转身,看着李绩道: “英国公似乎知道些什么?” 李绩眼见如此,索性便直言道: “老臣既身为先帝赐为遗命之臣如此重爱,多少也算是能了解些先帝的心思。 且先不论这道遗旨是否真存于世上…… 只说这遗旨之内容,恐怕便未必能如柴将军,与他身后那些人的意…… 是要不利于武娘子与主上的啊! 毕竟主上……” 李绩目光大有深意地看着李治: “对先帝而言,主上可是他最真心疼爱,最真心呵护,最重要的皇儿…… 这一点,是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 李治闻言,思及自己幼年之时,每每于自己受伤不快痛哭之时,抱于怀中百般安抚劝慰的父皇,不由微湿了目光,心中也似放下一块大石…… 半晌,他才轻轻道: “得英国公一言,朕也多少安了心。 不过那柴令武既然问出这等话儿来……显见他也好,他身后的人也好,总是希冀这遗旨之中,有些什么不利于朕或者是媚娘的东西…… 事关重大,还要烦劳英国公多加查探了。” 李绩本来期待的便是这句话儿,自然是多加遵从。 君臣二人议了一会儿之后,李绩眼见再不可继续留下,便遂谢恩离去。 只留李治与眼见李绩离开之后,慢慢进廊中,无声侍立于侧的王德主仆二人。 良久,李治才头也不回地轻轻问着立于自己身后的王德: “那道遗旨…… 在你手中么?” 王德方才不在廊中,自然不知李绩已然将其藏于心中的秘密告与李治知晓,一时之间,惊至神色大变。 幸好李治背对自己,倒也看不到,于是一时之间,收起了惊讶之色,沉声道: “老奴不明白主上的意思…… 先帝遗旨不已是供奉在两仪殿中么?” 李治头也不回,淡淡地问: “王德,你是自幼看着朕长大的…… 你觉得这些事,能瞒朕多久? 朕最后问你一遍,父皇手书的,关于媚娘的遗旨…… 在你那里,是也不是?” 王德平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年青的主人,恍惚之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军帐之中,淡淡地对自己笑着说无妨的,那个左右环绕着许多同样意气风发少年少女的银盔将军…… 轻轻一笑,他觉得长久以来,一直压制着自己肩头的重担,于无声无息之间悄然落下了。 双肩一松,他淡淡道: “回禀主上,老奴知道此道密旨。 只是这遗旨,却不在老奴身上,更加不在宫中。” 李治霍然转身,目光如电: “眼下在哪儿?” 王德坦然回视李治: “宫外,元将军府中。” 李治目光一凝,半晌才低声道: “在师傅手上……还是在素琴手中?!” “此旨本便是交与徐太妃手中,姊故妹承,自当在元小娘子手中。” 王德轻轻道。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你知道里面的内容……你也知道,里面的内容,并非不利于媚娘…… 是也不是?” 王德坦然: “是。” 李治瞪视他半晌,最终还是长叹口气: “父皇……要将媚娘赐与朕为妃……以保王氏后位不失…… 是也不是? 你是不希望这样的罢? 所以才一直隐瞒不提?” 王德却坦然道: “无论老奴如何与太原王氏私仇深重,但对老奴而言,先帝与主上才是首位。 所以老奴不会做下这等事。 至于那旨中之事…… 主上何不亲自看过…… 再行其事?” 李治一怔,看着王德半晌,突然道: “父皇留下此旨,多半意在不时之用…… 为何你不加阻拦?” 王德淡淡一笑道: “自然是不必的。 因为先帝留此遗旨之时,已然言明,开启此遗旨的先决之要,便是主上发觉这最后一道遗旨的存在。” 李治一怔,定定地看着王德,半晌不语。 永徽元年十月初三。 长安。 太极宫。 早朝之上,英国公李绩凯旋而归,献上诸等贡物与奏表之后,便立于当廷向高宗李治请辞其职。 李治与诸臣再三劝留,奈何李绩辞意已决,无奈李治只得着令准解其尚书左仆射一职,其任任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中百官闻之,皆叹李绩之高义。 …… 朝后。 左延明门。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裴行俭等人,看着李绩坦然一人独行离开,不由长叹一声。 禇遂良叹道: “说到底,英国公究竟是友非敌。” 长孙无忌沉默,面上也现些感叹: “可惜…… 可惜他一味求中立之态,否则以李公之才德,大唐天下,自当更加稳固。 氏族之流,自也不足为提了……” 一边的裴行俭闻言,思及日前因不得武职而多有抱怨之言,不由微现愧色。 …… 是夜。 太极宫。 山水池边。 千步廊中。 李治与久未入宫的李德奖,立于一片黑暗之中。 而弓身跪于地上的李德奖,却双手高奉着一只小小锦盒,似欲奉与李治。 只是李治,一直头也不回,更加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良久,良久,李治才转身看着德奖道: “师傅还是起来罢…… 说到底,此事与师傅无关。” 德奖却不肯起身,只是沉重道: “主上此言差矣,臣既得妻,则妻之罪,则为臣之罪耳。” 李治又是一阵沉默,这才上前伸手扶着德奖轻轻道: “先帝遗命如此…… 又哪里是罪呢?” 德奖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起身。 看着李治的目光,德奖明白,此番之事,李治口中说着不介意,可到底还是存在心上了。 也罢…… 他淡淡一笑—— 横竖自己也好,素琴也罢,本就无意长久在这是非地…… 此事一了,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自当离京求去了。 他与李治这份师徒之情是他此生最大的珍宝,可却也是他一生亏欠于李治的根源…… 若在以往,自己孤身一人之时,倒也不在乎些什么。 可是眼下他有了素琴,而素琴的腹中,又有了他的…… 若能离开,便是被人说成是逃避,也无妨罢! 李治背着光,未曾看透德奖的目光,只是沉默犹豫片刻,才缓缓从德奖手上接过遗旨,在手中仔细看了半晌之后才轻轻问道: “里面说的什么…… 师傅可知?” 德奖坦然道: “先帝遗旨,何等尊密,臣何德何能,得以一窥天机? 便是臣妻与臣妻之姐,先帝太妃…… 也无此恩德。” 李治轻轻点了点头,犹豫着,犹豫着。 德奖到底是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这个少年天子身边,可说是真正关爱着他的长辈,于是便又坦然一笑道: “主上,臣不才,得蒙主上自幼恩宠,侍于左右,权以为微末技艺相德…… 既然如此,那臣也可有一语,当告于主上。” 李治看着他道: “师傅直言,朕之良诰。” “臣斗胆,私以为无论先帝之意如何,天意如何,都不打紧。 打紧的,是主上自己的心意如何。 臣自幼看着主上一日日长大,从来都不以为,这天下当真有谁,能困得住主上…… 唯一能困得住主上的,只有主上自己而已。” 李治一怔,良久才轻轻道: “唯一能困住朕的,就是朕么……” 他喃喃自语一会儿,突然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 能困得住朕的,却只有朕自己呢!” 哈哈一笑,原本困惑不止的表情,豁然开朗,如光风霁月,刹那间照亮心胸! 而一侧,立于原地的王德与李德奖,也只是欢悦地看着这个少年天子一扫心中阴霾,朗朗而笑的样子。 很快地,李治停止了笑声,可脸上的神色,却依然郑重。 慢慢地,他举着遗旨带着二人,向两仪殿供奉着太宗灵位的方向恭行叩拜大礼之后,才由王德搀扶之下,缓缓起身,然后…… 轻轻地揭开了盒子。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已是子时过半了。 李治自从千步廊回来之后,便手握着那道遗旨,怔怔地坐在几案之后。 他默默地,默默地呆坐着。 不发一语。 身边的王德看着他这样,也不由叹息,看了一眼今日因忙于他事,而一日未在李治身侧侍奉的德安,然后点头。 德安会意,上前一步轻轻道: “主上,夜深了,有什么事儿…… 明日再说罢! 明日,还有早朝呢!” 李治不答,良久却反问道: “德安…… 朕且问你…… 朕自出生以来……凡得种种…… 有哪一桩哪一件事,是朕自己真正想要,也真正争取过的呢?” 德安一怔,不解为何他突发此语,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遗诏,他似有所悟道: “许多…… 许多事都是如此。 虽则先帝恩宠主上之心甚异于其他诸王,甚至便是与主上一母同胞的二位也不能稍及…… 可是到底主上自己也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李治淡淡一笑,转视他: “对啊…… 朕是一步一步,自己走到这里的。 正如师傅所言,这天下间,本便只有朕自己,才能困得住朕…… 所以……” 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遗旨,轻轻道: “所以就算这是父皇的一片美意……所以就算眼下亮了这道遗旨……朕便可与媚娘顺利同行,可平安接掌天下…… 可朕是不会用它的…… 父皇,您知道稚奴的性子……对不对? 所以……所以您知道稚奴看到这道遗旨之后……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对不对?” 李治含泪轻轻一笑,说着些王德也好,德安也罢,都是完全听不懂的话,然后缓缓道: “可您还是留它下来了…… 因为对您来说,为了稚奴…… 这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是您不会去操心的…… 这便是身为父亲的一片苦心么? 稚奴不孝……稚奴竟是一直不懂父皇…… 父皇……” 李治含泪,轻轻地抚摸着那道金灿灿的密旨,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夜色沉沉,如水清凉。 微风轻轻拂过,似如慈父大手,慢慢从李治的额头,轻轻抚过。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六 黎明之前。 夜极浓。 立政殿中。 媚娘似感应到了什么也似,突然从梦中醒来。 而正如似应照着她剧烈的心跳一般,榻前,立着一人。 一个她在这世上,再熟悉也不过的人。 “治……郎?! 你怎么这般夜了……” 她讶然,轻轻坐起刚掀起纱缦,未待及伸出手,便被李治一把抱入怀中,将一张玉润容颜埋入她颈间。 “治……治郎?” 媚娘有些着慌——这是异常陌生的情绪,可是感觉着李治俯于颈间时传来的低低振动,与为水气所湿的肩膀,她不得不慌…… “你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么? 是元舅公要你做什么……还是其他的人…… 难不成……难不成是太原王氏……” “不是……不是……” 李治只是默默地埋在她颈肩之中,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温暖,与缕缕清香,轻轻道: “没什么…… 只是想见你……” 媚娘听着李治平稳得几乎听不出半点破绽的话语,不知为何,突然感觉心里一松,于是眉目渐缓,伸手,坚定而温柔地回抱着他,任由他在自己肩头无声落泪,却依然佯做不知。 夜,正浓。 …… 偌大的寝殿之中,只亮着一盏轻烛。 纱缦之中,已然更替了寝袍的李治与媚娘,双双握了手,安静地倚在榻上。 媚娘枕着李治的胸前,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良久才开口道: “治郎,你知道的,无论何事,若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什么时候你想说了……再说与媚娘听,可好?” 李治闻言,不由心中一阵酸痛再起,拿起媚娘的手,轻轻在唇边一吻方道: “也没什么想不想说的…… 只是朕…… 今日才知道,父皇真正的心思。” 媚娘一怔,抬头看着李治。 李治本就无意向她隐瞒,便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说与媚娘听闻。 媚娘当下便是一惊,且道: “这…… 遗旨内容是……” 李治沉默,半晌才坐直身体,低头从怀中取了那封遗旨,默默地递在媚娘面前。 媚娘见状,立时惊得也不及披衣,便顷刻起身,先下榻双膝落地,对遗旨再三行大礼,又对太宗在天之灵,告请免己不知遗旨在此,衣冠不整,失礼之罪,这才方由着李治扶起身,双手奉了遗旨,走到正殿之中以香奉好,然后又是夫妇二人复归殿中,更朝服着正冠,入正殿再三拜过,媚娘这才敢启旨一观—— 之所没有惊动任何人,原因便是媚娘知晓,此事事关紧要,越少人知道越好。 否则李治也不会将跟着自己来的德安留在殿外,不叫入内了。 遗旨展开,媚娘细细阅之,乃不由目中凝泪。 实在是这虽名为遗旨,却实是一封告子亲书而已。 文中字字句句,皆是太宗一片怜子孤苦之心,惜子失怙之意,其中慈父情怀,字字入骨,句句铭心,实在叫观者无法不动容失声: 稚奴吾儿,朕今昔虽身体大安,却仍不免百年之期,今日于汝母灵前告香,心中实在慨怀,忧忡成疾,故早做此定计,以求吾儿日后平安康乐,虽不能免一切烦虑,然终可无大患之忧。 朕得吾儿,实为天怜朕失爱之痛。诸子之中,唯吾儿性情气华,皆如汝母再生……朕之痛怀,皆因儿承欢于膝下,方可聊为慰矣。 然儿肖汝母,故慈怀如夫,日后儿登位之日,必当受诸等折痛,难得快心。 朕每思及后,不由心怜心痛,又思及朝中关陇、氏族二系势大如虎,吾儿心慈如斯,何以衡之? 遂着如袁天师之语,当以天命之女武氏昭多方磨砺,良加养成,且更使其情牵吾儿,自为良辅也。 故,日后儿若有因,可设良策,使其为中宫之主,以相辅之—— 此故朕使其洁身自好,多方磨习,更与汝舅父长孙氏不得两立之故也。 皆因朕日下观来,关陇氏族二势,日后必为朝中大患。兼之儿性仁慈,虽怀有奇才大略,手握雷厉之能,却无奈性已至此,难以杀伐决断之态,衡平此二势。 武氏女昭,性果决,意沉稳,更兼至情至性,不逊长兄火承乾,知机谋略,不差汝慕之青雀。 最为难得,此女于世中无牵挂怀,更无他念,一心一意,仅为吾儿与数人尔。 是故此女,实可为天赐吾儿之良配,大唐之贤后也。 诚如箴言所谓:后为武氏,唐三代昌者言。 然奈何其身为朕身侧侍子,虽朕力保其身,且有意教化其格,奈何其出身无靠,日后若吾儿有意立其为后,必受尽朝臣之难,后宫之讽。 故朕立此遗诏,以正此事,以求武氏女昭,可为政君之能,可助吾儿之力。 另有汝舅长孙氏,忠于我大唐,更兼与朕平心相交数十载,其功其德,车载不得。奈何其势至此,日后必为吾儿朝权之上,最大之难,固朕自当主张,为吾儿做论:日后若长孙无忌有仗势横行,不得君心之事,儿可将此诏后另附之信书,着其阅之,且行贬之……但留其富贵身家,却剥其朱袍官纱,夺其金印玉圭,除其车马仪列,只做普通民家既可。 ……卿卿念念,只为吾儿一世平安无事,愿天佑吾儿,太平一生,无痛无病终至万年,则一切虚名空誉,皆可抛却耳…… (这里再次说明一下,这里的普通民家,是指彻底从官籍里革除的意思,也就是说唐时,一般的官员像之前说过的一样,就算被贬还留有官员的身分,跟普通老百姓还是不一样的,很多地方都还保留有优待。但一旦贬为普通民家,就算家里再有钱有势,也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了,等于彻底从官场里清除出去,按唐时律法不止是当世,后世十代子孙之内,都不得得任官位……这对当官的来说,是最惨痛也是最不能接受的一种惩罚了。哪怕是被诛连九族,至少按律那些九族之中较为偏远的亲戚,哪怕被罚入奴籍也是可以继续考取功名的……) 媚娘念至此处,已然是声颤音抖,惊骇不能,良久,她才不管不顾,当着李治之面,将那已然是开过封的附书拆开,再从头至尾仔细阅过,这才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治颤声道: “先帝…… 先帝是……是把媚娘赐与治郎了? 而且……而且还有意要将长孙太尉……一贬至庶?!” 她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相信。 手中握着着的那遗旨与附书,直如两团火一般灼烫着她的心,她的手。 李治沉默不语,可喉中却是哽咽难止。 媚娘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中泛出种种情绪: 有震撼,有感慨,有释怀,更有伤感…… 她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道刚强而稳健的身影…… 一座如泰山般,稳稳地挡在她与李治身前,牢牢地守护着他们,不教任何的风吹雨打,落在他们身上的身影。 良久,良久,她终究不能克制这心中的千种思绪,万种回忆,呜咽一声,紧紧捏着那两封信,扑入李治怀中,与他一道无声痛哭: 天知道,天知道…… 长久以来,整个大唐上下,最在意自己曾身为先帝侍人身分的,最在意自己到底配不配留在李治身边,陪伴他一生的,最在意先帝若是在天有灵,如何看待她与李治这段情感的…… 不是别人…… 正是她武媚娘自己啊!!! …… 黎明。 天边的浓黑,慢慢变薄透了起来,依稀可见些金红之彩。 李治怀抱着媚娘,媚娘抱着那封遗旨,双双落坐在殿前阶上,看着东方的日出。 良久,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 你打算如何? 要将这遗旨……昭告天下么?” 李治不语,良久才似对自己说道: “若是……若是能将之昭告天下…… 那一切问题,便可立时而解罢?” 媚娘抬头,看着他复杂而犹豫的眼睛,目光中满是了解与坦然: “可是…… 如此一来,岂非如沸水之上,强压石头……早晚,还是要再度闹起来的么? 而且…… 而且治郎也早说过,希望全以己力,收服整个大唐臣民之心,得掌大唐天下之权罢?”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若是为了你……” “若是为了媚娘…… 那媚娘希望,治郎能依着自己的意愿去行自己当行之路。” 媚娘坐直身体,坦然地看着李治: “媚娘知道,治郎也知道……先帝是在何等的心情之下,留下这封遗旨的…… 为何先帝要说,这遗旨留在惠儿手中,不教发诏,只待治郎自己察觉呢?” 李治看着媚娘的目光,有些复杂: “因为父皇希望……朕永远用不到这道遗旨。” 媚娘点头,轻轻道: “天下是先帝传与治郎的,而要如何坐稳这天下…… 先帝该教的,该做的,都教了做了,一切只看治郎如何而已…… 这遗旨,也是先帝留给治郎的一道屏障而已。 用与不用,全看治郎的心思。 而治郎……治郎是希望能够彻底不必依靠先帝之力,而好好儿地将这大唐天下,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民归心的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我……我希望自己可以比父皇希望的,想到的,做得更好……这样……父皇大概会更欢喜…… 我也希望,我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赢得天下臣民归心。 而且我更希望…… 我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光明正大地迎你为一生唯一之妻……” 媚娘闻言,满心欢喜地依入他怀中,轻轻道: “果然……媚娘没有看错人…… 媚娘没有看错人…… 治郎,你这样想,媚娘好欢喜…… 媚娘真的好欢喜……媚娘看上的男人,终究还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天下男儿,哪个不希望听闻自己所至钟至爱的女子,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侥是李治这等机谋过人,才略无敌的人,终究也是会有茫然之时…… 此刻便是如此,他茫然,是因为希望能够真正地得到自己所钟爱的女子的认同……自己所尊敬的长辈的认同…… 如今,自己钟爱的女子已然有如此一语…… 他还有什么可茫然的? 便是那些长辈……想必也是如此的! 于是,他的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双手,则是紧紧地拥住了媚娘,良久,他才低声道: “媚娘,对不住你了…… 只怕要教你多受些无谓之苦……无谓的等待。 虽然眼下,朕若是将这遗旨诏于天下,一切问题都立时可解…… 可到底,这不是朕真正想要的结果,也不是朕之力…… 朕到底还是要依靠了父皇…… 所以…… 所以…… 你愿意等一等么?” 媚娘喜悦着,一股骄傲之情,溢于胸怀,化做颗颗泪珠,从一双明亮的乌眸中滚滚而落: “我愿意!愿意! 等多久……多久都愿意!” 是啊……多久都愿意! 因为她的那个稚奴……当年那个总一味地想着逃避的稚奴…… 终究还是长大了,长得比她高大许多,更强壮许多…… 她终究,是有可依靠了!!! 李治淡淡一笑,反手拥她入怀,替她抹去满脸泪水,轻轻一吻她额间,无限眷恋,亦无限自信地道: “不用多久……不用多久的。 我答应你…… 不用多久的!” 天边,那轮金红的初升之日,仿佛听到李治这句话儿一般,倏地从地平线上,跳了出来。 刹那间,天地一片流金火红,华彩绚烂,照得整个立政殿如同天上玉宇一般,高大而辉煌,光芒万丈,叫人无法直视,不得不低头臣服!!! 李治胸中,陡然而生出万千豪情。 看着这等壮丽无极的美景,他轻声,但却极为坚决地告诉媚娘,也告诉自己: “不用多久的,朕会叫天下知道: 朕才是这当之无愧的大唐天子! 不用杀戮无边的手段,亦不用伤害那些有功于唐的老臣…… 即使朕不是父皇期望的那般杀伐果决,铁腕无情之人…… 朕也依然可以以大仁慈之心征服天下,真正成为一个功在天下之明主,佑护万民之贤君!” 一字一句,都仿佛誓言一般,在殿前,在媚娘耳边,久久回响,久久回响。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看着心情异常好的媚娘,听完了得蒙李治圣恩,知道了遗旨之事的自家兄长德安将遗旨内容与附信之事一一告知的瑞安,大为不解地问: “姐姐便也罢了……一惯是替主上着想的…… 怎么主上也是这样?” 一则,兴奋不已的德安白了他一眼道: “你跟了主上这些年,又得蒙武姐姐好生教着,合着全是白费功夫了…… 眼下这等事态,便是姐姐依着先帝遗旨,强登上了后位……你觉得天下臣民会如何看待主上与姐姐? 姐姐要走的路只怕会更难呢!所以先帝才没立时将这遗旨告知主上,为的就是怕弄巧成拙!” 瑞安急道: “这个我自然知晓呀!国母之位甚重,自然是要得诸臣心服才方可议之……再者眼下王皇后虽然频频失措,可到底还没有出大事……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主上会不借此良机,先行贬了元舅公呢? 便是不忍心贬至民籍…… 可若降其官职,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眼下这元舅公把持朝政之事,人人皆知。虽则他行事诸方稳妥,可到底失礼于主上呀! 依着先帝的意思,贬了也是可以的。” 德安闻言,倒也是一时不能反驳,于是便看向了媚娘。 媚娘叹息一声,这才缓缓起身收起笑容道: “先帝所料不差,治郎性子是最仁慈不过的,便是他有再多的手段与本事,事到临头,还是会想着两全其美…… 这也本是他最大的好处。何况,这天下眼下的主人,不是先帝,而是治郎。 我也相信,治郎的仁慈与善德,必然能够用更好的方式,解决一切的问题——哪怕不用将长孙太尉赶出朝堂,他也一样可以将朝权重握于手中。 这是他决意要走的路,咱们便只用跟着便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终究也是与瑞安一样,坦然接受: 自小看着李治长大,他们二人其实比谁都明白,看似柔弱仁慈,谦和温顺的李治,骨子里是多么的孤傲与倔强,又是多么的渴望能够超越自己父亲的期望,真正成为自己心目中希望成为的人。 正如媚娘所言,面对这样一个人时,他们能做的,需要做的,也只是跟随其后便好。 沉默一会儿,德安便念着李治将要退朝,于是先行将李治放在媚娘处的遗旨请回,藏好于怀中,自行退下—— 这才是李治要他来的原因,不知为何,李治要求一向长于书法又曾多年侍于太宗书案之侧的媚娘,好好儿地将这遗书与附信,仿着其上的字迹,抄描了三五封出来,一并交与德安保存。 或者是为了做个影替罢?毕竟吴王与高阳公主处是已然知晓此物了。所以做个影替…… 至时才可保得真本不失。 媚娘正思忖着时,却突然闻得送德安出殿外回来的瑞安,不知何故在殿门前对着一个小监大吼一声: “滚回去!不见!” 惊得她立时抬头问: “出了什么事?!” 瑞安眼见她问,却似脸色一变,立时笑道无事,说御膳房的一个小仆从,要为了前些日子媚娘赏下的两块儿银两之争的小事,便来求见媚娘……当真不知规制收敛云云…… 他话儿还没打完掩呢,那个小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会被媚娘听到,便可怜兮兮地哭泣着跪下来,连连叩首道: “瑞安公公!兹事体大……若不及时回报…… 那…… 那刘大人的家戚,立时便要失了居所游离无定了! 想那老夫人如此命苦……何况……何况那禇遂良禇大人也是多番于娘子为难的人…… 得此良机,对娘子也是好事一桩啊! 还请公公直言告诉武娘子,便说明了是刘弘业刘大人求见罢…… 求求您了!开开恩……开开恩罢!” 猛然闻得刘弘业三字,媚娘一时之间,竟是怔立当场,不知该如何反应!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七 媚娘万未想到的是,刘弘业这个曾经叫她一生痛断心肠的名字,居然还会在这样的时光里,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不由得她也是微微一叹,又自己凭量了自己心思一番,才发现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竟已然是心如止水,波澜不兴。 默默地,她起身走到殿外,对着因她的到来而显得极为惊慌的瑞安与那同样惊慌,却更是欢喜的小监道: “刘大人如何…… 还请你们,好好与我说一说罢!” …… 片刻之后。 媚娘听毕了小监的话,慢慢在心中理了一理,才道: “你是说…… 那禇遂良禇大人,借自家宅用购地之机……以估定之值强购他人地产?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小监头也不敢抬,在地上直叩首对着媚娘道: “小的本是刘大人的家奴,只因早些年刘老大人故去后,刘府一朝倾衰,是故便由着刘大人安排,入了中书省做个小备录(就是小文书的意思)。 奈何后来家中生出变故,为保家宅不失,得录安宁,这才自愿入了宫。不过心里还是感激着当年刘大人的相助。 前些日子小的见刘大人时,他正与那位被强压着卖了地的语译大人(就是翻译官)相言之时,才知始末。 因着实在受刘大人恩惠甚多,有心相报…… 所以…… 所以这才斗胆自荐,来见娘子,请娘子向陛下说个情儿,将此事做个分明啊!” 瑞安一侧听闻,便先冷笑起来道: “且先不说你这话儿里话儿外的纰漏,只说咱们娘子眼下可还是守灵待籍之身,如何能与你家旧主说情?! 你这厮看着便是个惫懒奸滑之辈,多半是受了什么好处,这才来替人求情的罢?!” 这番话说得重了,那小监便一再哀哀告饶。 实话说,媚娘本已无心再与刘弘业有任何瓜葛,且也无意再理。 只是旧年情分在此,加之眼下事态不安,若是不暂且应下这小监,好叫他安生住口,只怕宫中内外,便又要流言纷纷。 于是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便只点了头,应允下来,更不理瑞安如何气急,只是叫他好生安慰着这小监送出去,自己却只倾身入榻席之上侧卧着,只手撑额,思虑着眼下这桩事。 不多时,一脸气呼呼的瑞安便转回来,头一个便是立在媚娘身边,不语不言,只是怔怔看着地面。 媚娘见他如是,心下也明白,便直道: “你怪我不该见他…… 还是怪我不该去答应他?” 瑞安不语,只是低了头,逮着那白玉拂尘上的尘丝揪个不停。 眼见他如此一副孩子气的样儿,媚娘也是可笑,于是摇头道: “说到底,他已然是将此话说出口了,且还是立在咱们立政殿门口说出口的…… 瑞安,若是我不接下,你觉得此事,还能有个好收场么?” 原本瑞安也只是气懑媚娘居然肯答应救那刘弘业——当年媚娘如何入宫,又是如何因这刘弘业百般受苦之事,他也是知晓的。 不过媚娘如此一说,他倒反而是有些明白了媚娘的心思,轻轻道: “那姐姐便就这般应着么? 好歹也得顾着些儿主上罢?” “我正要说这件事…… 你可将此事告知治郎,完完全全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然后再与他说: 虽然刘弘业此人,已是过往云烟,可究竟眼下他还是朝中重臣,且他为人虽然势利无情,却还算得上是正直无妄。 加之他对禇遂良当年构陷其父之事恨之入骨……禇遂良又是势雄如中天之日,所以此番禇遂良之事,他必然是费心费力,多方调查之后才借他人之口报入宫中,多半也属其实。 如此一来,却正是稍将关陇一系压制一番的良机。” 瑞安一怔,眨了眨眼,立时明白过来道: “眼下朝中之势,氏族已因王萧二人之故,多少有些低迷。 此时若不设法去将那关陇一派日渐抬头的气势压制一番,只怕日后动起手来便要吃力些…… 原来娘子还是在为主上着想啊! 那……娘子为何不直接告与主上?” 媚娘低头,思虑良久才轻轻道: “我若是直接说了……多半治郎反而是心中不安的罢? 究竟当年之事…… 他也知道…… 我不想叫他不安,更不想叫他……” 媚娘不语,瑞安却也知道她的意思。 虽然仍然不解为何她本人亲口说出,李治反而会有些不安……自己却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只是依了命,自去太极殿寻李治了。 太极殿中。 早朝已毕。 李治已然得了清和的报了。 当原本心情愉快的李治,闻得清和来报,道刘弘业竟私下着意安排着人,入宫来见媚娘时…… 李治只觉得自己忽然从云端直落地面,一阵寒凉刺骨。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笑容消失不见,只是定定地看着清和道: “何时的事?” “半个时辰之前。” 清和不敢抬头——但凡是李治身边的亲信,多少也是能摸得透他的脾性的。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又吐了出口,还不及详问,便见原本去了香房拿香料的德安匆匆而入,然后叩礼道: “主上,关于此事…… 还是瑞安来说,较为得当。” 李治一怔,立时明白,心下多少微温,便传着瑞安入内。 瑞安得入,自然一五一十先将今日之事,报与李治知晓,然后才道: “也不知为何,姐姐不前来面见主上……直叫瑞安来报…… 主上……” 他待说些什么替媚娘解释,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瑞安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治此刻,闻得他这般议论,竟然露出些笑容: “是么? 她叫你来……自己却不肯来?” “是。”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知道了。 既然如此…… 媚娘说得也有理,到底此番也是对那关陇一系稍做压制的好机会…… 德安,便由你去,去找韦待价罢! 想必此刻,他也是回了京了。 你去问一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可做举荐的人,正好借此良机,一并兴除两事。” 德安明白,笑道: “是了是了,一来既可解决此事,压制关陇一系,二来也好多扶拔一些可用之才…… 德安这般去了。” 言毕,便拉着看到李治一脸愉快,却反而无比茫然的瑞安一同告退出来。 至得殿外,德安才松了脸,长出口气道: “阿弥陀佛…… 幸好幸好,武姐姐还是明白主上的,没有亲自前来…… 否则此事便要大坏了!” 瑞安眨巴了一眨巴眼,这才会意道: “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若是姐姐亲自来求了,只怕此番主上与姐姐,便要好生一场气了呢!” 德安叹了口气,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道: “说到底,那刘弘业还是主上心里一块儿刚好完了的伤疤…… 当年主上因为此人之事,生出多少场病来? 好容易这些年才好了些,想不到他便又跳出来作乱…… 当真是作死呢! 哼! 他倒也聪明,知道若是此事闹到姐姐门前,眼下这等立场的姐姐不答应也得答应他……” 瑞安也是恨恨道: “可不是? 他还希图着能借此机会,与姐姐再见一面着呢! 这等图谋不轨的狂臣妄下,就该主上斩了他!” 德安瞪他一眼: “你说得轻巧!斩了他? 然后再叫天下人都想起当年武姐姐曾被此獠纠缠不清,再多些非议么?” 瑞安立时闭了口,半晌才恨恨道: “可说到底,究竟此獠若是此番彻如其意…… 多半以后还是要再来缠着姐姐的…… 这可如何是好?” 德安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这大唐天下,可是主上的天下。 便是那长孙太尉与王氏一系,主上真想不顾一切收拾一番时,也是轻易之事…… 一个区区刘弘业,当真以为自己便是了不得的人物了么? 瑞安,你过来……” 一壁说,德安一壁拉了弟弟嘀咕好几句,眼看着瑞安由怒转喜,又转欢笑,这才低声道: “姐姐这口气,咱们替她出了也是好的! 知道了么?” 瑞安笑道: “知道知道!咱们这便去办就是!” …… 永徽元年十月十七。 早朝。 监察御史、阳武韦思谦劾奏中书令禇遂良抑价以购中书省译语官员自有之地产,实属渎职欺下之罪。 李治闻之,骇然,立着大理寺唐俭彻查此案。 永徽元年十月十八。 午后。 长孙府中。 书房内齐齐整整,坐了半个大唐朝中的官员,虽全是一身常服,可那套气派,却一如朝上。 长孙无忌看着离自己最近,一脸颓色的禇遂良道: “此番也是禇大人无辜受累……本是想替咱们关陇一系购置些良地,以立书馆聊为相聚之地…… 想不到那中书省小贼出尔反尔且先不提,还反咬一口,说咱们是仗势强购…… 当真是可恨至极!” 其他官员闻言,个个气愤,直道那小贼当杀。 到底还是长孙无忌处事妥当,伸手直道: “说明白,那小贼也是个无脑之辈,多半也是受人蛊惑,为人利用,意指能陷害咱们……否则为何当初购地之事,他便那等痛快呢? 多半还是那幕后之人指意下手…… 不知诸位可听到些什么风声,知道是谁不知?” 立时,一侧裴行俭便道: “正要向太尉大人及诸位大人通告此事: 昨日下来,老夫便得了些消息,说那小贼素与刘洎之子刘弘业交好……多半便是那人图的手了。” 立时,禇遂良便恨声怒道: “原来是他! 合着这竖子,却是为了他那狂妄自戗的父亲来算计老夫来了!” 刚欲再说些什么,却被长孙无忌止住道: “既然眼下已然知道何故…… 那接下来,便当是如何处理了。” 立时,落于末座的大理寺少卿张睿册便起而言道: “太尉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大理寺上下,自当还禇大人一个清白。” 他如此一说,座中几个大理寺任职的官员也是纷纷起身,向着长孙无忌恭声相告。 …… 一个时辰之后。 书房之中,只剩下了长孙无忌与禇遂良二人。 看着窗外,长孙无忌淡淡道: “你可做好了准备了?” 禇遂良长叹一声,倒也坦然: “对方有备而来……此番又是那最为正直,连本家的京兆韦氏权势滔天之态,都不屑一顾,绝不相攀的韦思谦,韦仁约大人(思谦是韦仁约的字)…… 只怕学生如何也是难逃其构了。 恨只恨学生无能,竟未曾发现此事中间的蹊跷。”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不过一次失策,不妨事……且此事本可大可小,端看主上的意思了。” 禇遂良却摇头道: “到底近来氏族一系连连失利,只怕此番他们会借此机会,大行打压…… 被贬已然是定局,只是可惜那张大人也要跟着受些罪了…… 太尉大人方才何以不出口相劝?”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一桶水,一人提不若二人担…… 有他分担,你多少也好一些。 再者…… 那张睿册平日里行事放肆,又是极爱高谈,已然是引得内外瞩目…… 风头过大了,早晚也是要折的,不若借此良机,只是稍将其贬抑一番,待他清醒之后,再行召回也不迟。” 禇遂良感激道: “老师还是如此一味替学生着想…… 学生感激不胜!” …… 永徽元年十月末。 早朝。 大理寺少卿张睿册回李治之询,奏曰日前韦思谦弹劾中书令禇遂良抑价买中书省译语官员地产之事,实为以按国之估价之设而计,实在无罪。 然立时韦思谦乃上奏道: “估价之设,备国家所须。 臣下交易,岂得以此等准估为定! 睿册舞文弄语,意图附下罔上,其罪当诛!” 立时,朝中王仁祐等员,纷纷附议之。 李治以为然,着左迁禇遂良为同州刺史,张睿册为循州刺史。? 朝臣皆呼万岁。 此时列中又出一臣,乃新返京中之御史正五品韦待价,着上告李治曰: “近日以来,臣颇闻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日夜咒怨,抱恨先帝之语多有暗指,还请陛下彻查,以制此风!” 李治生性最孝,且由先帝太宗皇帝一手带大,最爱先帝,闻言立时大怒,着令刘弘业入朝列苛询。 三语两言之下,刘弘业乃泣告其虽有不解当日其父之罪之心,却无怨怼先帝之语,虽言语有失,却实属无意。 兼之其兄刘广宗亦出班跪列,苦苦相求,愿以身代弟责,李治这才微敛其怒,然仍怒不可止,当廷戟指刘弘业道: “汝父身为先帝爱臣,身犯罪业却有其实,朕时为帝侧,亦多闻之。虽先帝之责多涉秘事,不当公之与汝等知晓,然先帝英明,惜才爱才之心甚为有之! 自今日起,朕如再闻此等谬论先帝之语,必将斩杀!” 后,愤然当庭斥退刘弘业,微言安抚其兄刘广宗,退朝不议。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八 是夜。 立政殿。 媚娘安安稳稳地在李治怀中,微闭双眼,享受这片刻幸福。 不知为何,李治却突然长叹一声。 “治郎怎么好端端地,叹起气来?” 媚娘眼也不睁,只是伸手将李治抱得更紧了些儿。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你是故意叫我发落他的么?” 媚娘不语,然而李治却依然感觉得到,怀中的她,身子微微一动,然后便如孩子般地紧紧抱住了他。 李治再叹了口气,也将她抱得更紧些,这才喃喃道: “其实便是你不这般做……我也不会疑你的啊! 是他先找上的你,论起来,本与你无关的。” 媚娘依然不言不语,只是沉默着抱紧李治。 李治不问,也不再多言,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 次日。 朝后。 李治正在带着德安等人梳理卷宗,便见瑞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见着李治便是一叩首才道: “主上,韦大人那边儿有信儿了。” 李治眯了眯眼,看了眼德安: “说罢!” “是,那韦大人说,此番虽则是刘弘业有心借此机会谋得私仇,不过到底也是揭出了些事…… 那鸿胪寺多年来不法收受,却也在其中!” 李治立时眯了眼: “鸿胪寺……” 他轻轻念了一念,却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立时便着清和去传李云入殿。 不多时,李云到来,李治也不多言,只手书一封密旨,交与他道: “拿上这道朕的手书旨意,去找大理寺的狄仁杰!” 李云会意,立时退下。 是夜。 立政殿。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不由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说治郎…… 已然是预备着要对长孙太尉动手了?” “是!” 瑞安欢喜道: “这下子,主上多少也是能如己愿了……” “不一定罢?” 媚娘一边儿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儿缓缓起身,看着殿外: “他…… 当真是打算借此机会对长孙太尉有所动作么?” 瑞安一怔,却道: “那…… 那是何意?”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我记得,那个李义府,正好这几日在朝中理事……是也不是?” “是。” “你去传他……我想见他一面。” …… 次日。 朝后。 禁苑之中。 一身猎装的李治听毕了李云的回报,默默点了点头道: “告诉狄仁杰,继续查下去。” “是!” 又停了片刻,李治不见他有要退下的意思,不由疑道: “怎么?还有什么事?” 李云犹豫了一下,这才缓缓道: “主上,武娘子昨日……” “不必说了,朕不会听任何关于媚娘的回。” 李治断然地阴着脸色道: “她有何事,自有瑞安来说,你不必理!” “是!臣知罪!” 眼见李云退了下去,侍立一侧的德安不由上前一步,悄声道: “主上,是不是德安去问一问?” “不必,她做的事,朕多半也知道些。” 李治淡淡抬手,轻抚着面前的一朵菊花道: “说到底她也是为朕好……而且她做的事,正是朕希望有人做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德安闻言,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退在一侧守着。 不多时,却见王皇后带着一队侍女诸从,前来园中。 意外见到李治,王皇后惊喜异常,上前一步道: “参见陛下……” 李治却未曾料及在这儿见到她,一时之间有些怔忡,不过很快地,他便沉着应道: “许久不见,不知皇后近来如何?” “妾谢陛下关爱。” 皇后面上泛起两朵红云,刚欲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小侍匆匆奔来,急道; “参见陛下!陛下不好啦! 淑妃娘娘身子大不安!” 李治正愁无可脱身,闻言当时眼前一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速速带朕前去!” …… 看着李治远去的背影,皇后染成丹蔻色的指甲,深深地,深深地陷入了掌心肉中。 良久,她才寒声低道: “怜奴……” “在!” “既然她连这个时候都不安分…… 你便安排着,教她好好安分些时日罢!” “是!”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正由着文娘梳理长发,预备着更衣入寝,便见瑞安匆匆奔入,附于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立时,她沉下脸来,看着瑞安: “何时动的手?” “左不过今日下午。” 媚娘眯了眯眼: “好端端的,她为何突然要对萧淑妃动手?” “似乎……是因为今日午后之时,主上在禁苑园中遇上了皇后,还没说上两句话儿呢,淑妃这边儿就传了信儿来,把主上招走了。” 媚娘也是立时皱眉: “是么?多半是治郎自己的心思了…… 他也是的,明知皇后正欲借此良机亲近他一番…… 如此一来,岂非明着叫王萧二人不合?” 瑞安却诧笑道: “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向来主上不都是如此希望她们二人内斗的么?” “可眼下却不是这等时候啊……” 媚娘皱眉道,片刻又叹气: “罢了…… 治郎向来如此,治理前朝之事,他便是头头是理,可一涉及后宫……那不闹个惊天动地,只怕他是不肯收手的。 可眼下这等情景……哪里是能叫他挑得起火来的时候呢!” 叹了口气,媚娘道: “说到底,还是前些日子刘弘业之事…… 教治郎心里坐下了不安…… 唉! 想不到我千防万防,左算右想…… 到底还是被治郎落了心病。”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可知为何我定要你去见治郎,将这刘弘业一事,告知与他?” 瑞安摇头。 媚娘轻轻道: “那是因为,若是我亲口对治郎说及此事,便成了是我在向治郎请求…… 请求他出手相助刘弘业。 那治郎心中,又是何等滋味呢?” 瑞安立时明白,叹道: “也是……说得也是啊…… 若主上的心性,想到这一层上去,却是理所当然…… 便不是主上,多半这等事,也是不好…… 那姐姐的意思是,此番主上之所以挑得皇后与淑妃内斗,却是在迁怒么?” 媚娘点头。 瑞安想了一想,却也道: “若果如此,倒也无妨罢? 一来可教主上松泄些心郁,二来也可叫皇后与淑妃斗个两败俱伤…… 好事一件啊!” 媚娘却摇头,忧心道: “问题是,眼下却不是这等合适之机啊! 须知眼下治郎正一心二心地处置关陇一系之事……此时若再教氏族一系继续内斗下去…… 那些真正意存不轨的人,便必然要借此机会,大兴其势了。” 瑞安悚然而惊: “姐姐指的是……” 他未说完,却只看着媚娘点头,于是急道: “那……那如何是好?” 媚娘垂首,微微思量一番,然后突然拿了纸笔,仔细书信一封,交与瑞安道: “你去将此信交与治郎一观,然后告诉他,这是我请他托影卫代传与濮王殿下的信……明白了么?” 瑞安领命而去,只留媚娘一人在原地忧道: “但愿…… 但愿只是我一片心机白费才好……”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坐在殿上,手捧一本书卷,仔细阅着。 一侧。德安垂手侍立。 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中书卷,淡淡问道: “媚娘那封信,你也看了,如何?” 德安先回了应,这才道: “武姐姐所忧极为中肯。 主上此番……却是有些过激了。” 李治叹了口气,半晌才道: “此番媚娘却是误会了朕……便是朕再如何不喜那刘弘业,这公私是非,朕还是分得清…… 今日之事,其实也是朕有心而为之…… 你可想过若是二派渐衰之后……高阳公主跟她后面站着的两个人,会无所动静么? 朕要的,便是他们这个动静。” 德安一怔,却讶然道: “主上莫非是意图引蛇出洞?” 李治不答,半晌才道: “料敌机先,始终不若将敌掌握于朕之手中。” 德安想了一想,始终还是觉得,此番李治如此之态,多半还是因着媚娘之事而迁怒…… 不过到底李治向来善于反败为胜,化不利为己利…… 倒也无谓了。 于是,德安便笑着应和两句。 李治眼见他如此,知道这种连自己都说服不得的话儿,多半他也是听信不得,索性便由得他去,然后举高手中书卷挡了脸才道: “媚娘这几日身子可大好些了?” “平日里吃着药呢,大好多了。” “嗯……那,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掺过去了罢?” “还是一如既往,万春千秋二殿里,总是少不了的那些脏东西往立政殿里送。 不过文娘谨慎,瑞安机灵,加之六儿又是极忠于姐姐的,这些东西,一应是近不了姐姐的身子。” “如此最好…… 对了,那些皇后母亲安排着进宫里的巫人,可处理得如何了?” “眼下却全都是咱们安排着的人物了。 主上安心,既然是做长久之计,必然是稳妥为先……所以每隔两三个月,才悄悄儿地以一人易以人…… 便是在咱们没有动手之前,皇后处的巫人便是这样换法……总是不教长久,是以也是没起疑的。” 李治这才点头道: “如此甚好……不过也差不多……” 他看着瑞安,目光中微有深意: “该到收网,得鱼之时了。” 瑞安一怔,却立时点头笑道: “主上英明!” 永徽元年十一月初十。 太极宫中忽传奇事。 万春殿中皇后王氏,平素吃斋礼佛之事甚多。 然一朝竟被宫人揭发,其素来所奉之佛,实为巫术,且颇有借此法以行咒害之事。 一时间宫中纷纷扬扬,尽是议论之声,更有萧淑妃处传出议论,道曾于某年某月某日云云,于千秋殿中发现咒杀用之草偶。 立时,萧淑妃上表哭诉其伤,众议纷纷,皆指皇后。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九 永徽元年十一月十五。 立政殿中。 因着近些日子天寒,殿中便早早儿地生起了火炉。 媚娘懒懒地坐在暖榻之上,看着一边儿瑞安与六儿好好地预备着一应过冬物什。 可她心里,却还念着前些日子的事。 忍不住地,她便问道: “瑞安,皇后那边,还有萧淑妃那边儿…… 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正理着李治新赐下的十几件狐裘,预备着替媚娘挑好熏香,只待可穿…… 忽一朝闻得媚娘发问不及防,竟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 “啊…… 皇后么…… 倒是无甚动静,一味老样子死不认事,也只沉默。 倒是萧淑妃那边儿,一哭二闹三吊颈的,没个消停,似是决了心要借此良机,一出千秋殿的大门呢!” 媚娘点了点头: “她本也当如此……好歹也是被拘了这几个月了,想提前出来是必然的。 那宫中其他妃嫔呢?” 瑞安淡淡道: “还能有什么动静?各自抱了大腿。” 媚娘闻言,似觉有趣道: “你似乎不喜欢她们。” “自是不喜。” 瑞安撅了嘴,一边儿熏香一边儿道: “那些人,没个长性儿的!之前还嫌着咱们立政殿的门儿高,进不来呢…… 这两天巴巴儿地就往咱们殿里送这样添那样…… 心思花得不少,就是没一处用在正地儿上。” 媚娘立时明白,淡淡一笑道: “你这倒也不能怪她们,说到底宫中生存本是如此,攀高踩低,排除异己。” 瑞安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沉默。 良久,媚娘才又问道: “那治郎那边儿……如何做的备?” 瑞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主上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叫左右小心着些,这些日**里切不可再生出些事端。 究竟还是担忧着宫里会闹些大事出来罢? 倒是前朝动作频频。 元舅公因着之前禇大人之事,好是动了一番手。 先不提那氏族一派,便是刘氏一族,便是一番清理。 眼下……”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媚娘,这才轻轻道: “眼下因着元舅公的令,刘弘业的一切功名都被查清抹除。 而且那刘夫人也因着这些年素与刘弘业不睦,竟自休离而去了(休离,唐时民风开放,男女地位相对平等。平民尤其是贵族女子如果对夫君不满意,主动提出离婚也就是休离的情况并不少见。休离男女均可为用,只是算是对被休离的一方一种比较耻辱的离婚方式。另外一种叫放离,就是男女都同意的离婚方式,比较体面。)。” 媚娘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起了些波澜,半晌才轻轻道: “那…… 治郎可因此事,说过些什么?” 瑞安摇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倒是没有。 主上虽然也是有心替那刘弘业还个清白的,可实在奈何他本身处处纰漏,也是相救不得。” 媚娘眯了眯伶俐的凤眼道: “纰漏?什么纰漏?” “他……被元舅公等人查出在未曾告知元配夫人的情况下,私在外面招妾纳妓,且还以正妻之礼纳入室中…… 另外,他还成日流连酒馆青楼,私相结交…… 甚至数次将些政案文疏,带至青楼之中批阅……还以之与那些妓倌为戏语…… 只能说幸得他所负责之事,并非何等要事,否则兹事之大,难成全矣。” 媚娘不语,她也只能沉默。 片刻之后,她想了一想,却招了六儿前来: “六儿,你也跟着我这般久了…… 我且问你,瑞安所说的那些话儿…… 究竟是也不是?” 六儿想了想,本欲告知媚娘真相,到底还是没有开了口,只是轻轻道: “姐姐,主上也好,瑞哥哥也罢,这样安排的心意,姐姐自是洞若观火…… 再者六儿观姐姐也确是对那刘弘业不放在心上了。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说到底,此番事态也是他自找。 若是他不曾动念头动到姐姐身上,何以这等受苦? 也就是这一阵子罢了…… 过了这一阵子,只要姐姐不提,主上不想,那此事,自然也就平静下去了。 好歹他还有个哥哥在,断然是不会受太大的罪的。” 媚娘咬了咬下唇: 说起来,她认识刘弘业,实在比谁都久…… 他的性子,她却是明白。 所以此番瑞安之报,多半便是有人做了手脚,冀图教刘弘业吃尽苦头。 而这人到底是谁,她也是心中有数。六儿所言极是,她也是明白。 她更知道,自己若果为刘弘业着想,那便当问都不必再问此人,完全将他遗忘。 如此一来他们三个人便都得了解脱。 只是终究她还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难免有些内疚在。 好在六儿也明白她的心思,劝道: “姐姐本心也是觉得对他有疚,不过如此也便罢了。 说到底,眼下姐姐可是主上的人,何况姐姐的未来,光芒万丈,一切尽在姐姐手中…… 还是少与这自求末路的人有牵涉的好。” 媚娘无语,她也只能无语。 半晌,长叹一声,她悠悠地看着窗外阴阴的天空,和飘荡下的,今年第一片雪花。 是呀…… 该放了。 她与他,终究不过如这第一片雪,过得片刻,便各自有了各自的新人生。 此后,日复一日,媚娘再听到的,便只是王萧二人如何相斗,如何不安,如何各自在李治面前,互相诋毁诬告之事。 偶然几次,她也被牵涉其中。 可都由着李治与诸人之护,好好儿地渡过一关又一关。 不过这样的事态,到底也是叫她心身俱疲。 终究,在一个月后,她便因着不慎受了些寒,而一病不起。 永徽元年十二月末。 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明日便是元正之日。 可媚娘却依然得躺在榻上,恹恹不起。 每日里李治来瞧时,她总是身体不安,李治难免也是跟着忧心。 兼之近日来,朝中大事频生,李治也是不得长伴她身侧,好生护其安养。 今日,媚娘便是又咳个不停。 好半晌好半晌,她才在瑞安与文娘的照顾之下,服了些汤药,勉强睡下。 眼见着她睡着,数日都不得安枕的瑞安三人也是累了,便商量一番后,由白日里好歹也是休息了一会儿的瑞安守着她,其他二人却也不敢离殿中,只在殿下寻了张小榻,各自和衣而睡。 至于瑞安,则是守在媚娘榻前,拢了拢炭火,披了件厚实衣裳,这才俯在榻边儿,小眯一会儿。 …… 朦胧之中,媚娘似觉眼前一片亮光。 再眨了眨眼,视线渐渐清晰。 原来我醒了啊…… 看着天光大亮的立政殿,媚娘难免有些怔忡。 “瑞安……” 她张口,欲行呼唤时,却发觉自己似是嗓音细如蚊语,不由得苦笑一声。 强欲起身时,却立觉奇怪: 虽说这是立政殿……可为何,内内外外,里里下下,不见一人? 她正茫然间,便见一美丽女子,一身素白衣裳,笑意盈盈立在殿正中,向着她招手。 怔了怔,她缓缓起身,看了眼这个女子,然后才慢慢走过去问道: “你是…… 何人?” 此时,她已然意识到,似乎自己眼下,并非身处宫中…… 是梦罢? 那女子笑着点头,开口,语声如珠落玉盘: “怎么? 你不识得本宫了么? 可本宫送你的女华坠儿,你似乎还好好儿地戴着呢?” 媚娘一怔,立时下意识摸向胸前: 那里,一朵儿自她三岁起,便一直戴着,片刻不肯离身的菊花金坠儿,正好好儿地挂着。 她讶然,也惊道: “您……您是……” 女子含笑点头,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抚着媚娘的脸: “本宫真的很欢喜……有你陪着稚奴孩儿……他真的很快活。 本宫都看到了…… 多谢你…… 日后,你也要与稚奴一路相扶相持地走下去啊! 这孩子,选的这条路不易……不过有你在,他便走得容易得多了。” 媚娘一时心情激动,竟自哽咽不成声。 那女子含笑替她拭了泪去道: “都要当娘的人了,怎地还这般爱哭呢?本宫可记得,你小时在本宫怀里,可是天不怕地也不怕的……那笑脸儿,那模样,叫人看得都替你欢喜…… 好了,好了,莫要再哭了,顾及着些儿本宫的小孙儿罢!” 媚娘一怔,却讶然看着她: “娘娘……您说什么呀……媚娘……媚娘何时曾得孩儿……” “你看,这不是来了么?” 女子一笑,伸手指了指殿外。 媚娘顺着她的手看去时,却见一轮滚滚的红日,闪着刺目之光,直愣愣奔着她怀中而来! 她惊叫一声,立时闭了双眼…… …… “媚娘……媚娘!” 当媚娘大叫着醒来时,却听得一声声再熟悉不过的呼唤。 媚娘抬头,看着一脸惊忧的李治,半晌才反应过来,扑入他怀中,不知当悲当喜。 李治见她无事,这才松了口气道: “怎么,做梦了?不怕不怕……横竖太极殿那边儿的事情都处置过了,眼下便可好好陪着你……” 好一阵安慰,媚娘这才回过神来,将梦中之事,一一说与李治听。 李治听闻她竟梦见自己的生母长孙皇后,一时间勾起思母之情,又悲又喜,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能抱了她在怀中。 可没一会儿,便见媚娘脸色苍白,实在似有不适之症,便要召太医入内相视。 然媚娘却自觉无事,只是疲惫,加之梦中红日入怀,多少有些惊惶。 李治思及如此,也确是此理,便索性着明日借诸方朝贺之机,召得神医孙道长入内相诊。另且可召得李淳风入宫解梦,一解媚娘心中之忧。 …… 永徽二年正月初一。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受天下百官之朝,万民之祝。心甚欢悦,然奈何其后宫之中,宠侍娘子武氏身体连日不安,昨夜更得奇梦,一时面上微忧。 幸得不多时,便有神医孙思邈入内诊视后相告道: “娘子武氏,病体初安,此番不适,实为得孕龙嗣之故。” 时李治正于太极殿中与百官饮宴,闻报惊喜若狂,竟不慎将玉龙盏打翻污了龙袍。 正待相询之时,又得见李淳风入内,报道: “娘子武氏,昨夜得梦先皇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此为大吉之兆。更兼之大圣皇后娘娘招日入其怀,娘子武氏本名为昭,意为天日昭然,故是为得胎之梦。 由此可知娘子武氏得天之幸,大圣皇后娘娘圣灵庇佑,当为主上添一文武双全,大德大才之皇子也。” 李治闻之,欢喜之状直无以可表,朝中百官闻之,俱是惊叹不止,更有英国公李绩、元舅公长孙无忌大喜出望,立时出席相贺。 百官见之,皆出席为贺。 一时间,宫中内外,朝野上下,皆为武氏娘子昭之得胎一事,大为震动! 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四十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一张开眼,便见李治一脸欢喜地守在自己身边,紧紧儿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松,转了头正与一旁侍立的王德,说着些儿什么。 她这一张眼,立时便是一阵欢喜之声响在殿里,李治更是头一个转过头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声只唤她名儿。 媚娘一时茫然,不知所谓,只张大了眼睛看着一侧侍立,眼眶微湿的瑞安: “怎么……了?” 瑞安欢喜,抿着嘴儿想说,却又被一旁边儿的德安给拉了住,使了个眼色望向李治。 立时,他会意地停了下来,只也笑着看向李治。 媚娘于是知晓,这些人是存了心儿地叫李治来告诉她一切了。 于是,她便又紧紧揪了李治的衣裳,轻轻问道: “治郎…… 怎么了?” 李治只是欢喜地捧着她因病而显得更加娇小的脸庞,似哭又似笑地呜咽着道: “有了…… 你有了…… 媚娘……媚娘! 你……你有了孩儿了! 你有了我们的孩儿了!” 刹那间,媚娘全身一僵,不敢动弹,半晌才茫然道: “你说……甚么?” 李治看着她,也只是哭泣道: “你有孩儿了……有了我们的孩儿了……” 一语未毕,他竟难以自制,紧紧抱了媚娘,痛哭失声。 殿中诸人本是欢喜,可闻得李治这喜极而泣的哭声,也是思及当日媚娘失子之时的痛状,不由得个个感伤,人人落泪。 当真是…… 不知当悲还是当喜。 而这一片哭声之中,最晚响起,却也是最揪人的,却正是媚娘自己的哭声。 …… 同一时刻。 万春殿里。 “咣咣当当”“稀里哗啦”…… 自从得闻媚娘得孕之事,归来之后起,万春殿里就没有断过东西碎裂的声音。 金镶玉屏风,琉璃花瓶儿,白玉如意珠…… 能砸的,被王善柔砸了,不能砸的,也被她给砸得个精光。 “娘娘……娘娘……” 一边儿怜奴一路跟着疯也似的王皇后身边儿,从殿东跑到殿西,再从殿西奔回殿东,一路跑,一路劝,一路哭…… 可即使这样,也到底拦不住已然疯癫的王皇后。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她不是不能生么?! 她不是不能生么?! 她不是不能生么?! 你说啊……说啊!!! 她不是不能生么啊啊啊!!!” 满面泪痕的王善柔,狂哭痛喊着,早已失了常日里的雍容大度。 此刻的她,一身绯红凤袍凌乱如许,一头乌黑秀发,也因挣扎奔跑,而使得金冠坠落,乱如蓬云…… 满面泪痕泣如雨,一片新妆成乱色。 眼下的王善柔,已然不是那个大家出身,华丽贵气的大唐国母,一朝皇后…… 而是一个妒心欲使狂的疯妇。 …… 最终,怜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失声痛哭道: “娘娘……娘娘!您不是说了么? 她不能生,她是不能生啊! 就算是她怀了,她也不能生下来啊! 娘娘您且安心……且安心罢! 她生不下来的,她生不下来的! 那孩子……那孩子是活不成的! 娘娘啊……!” 怜奴的哭喊,叫王善柔多少恢复了些神智。 痴痴地,她丢下了手中的一只玉瓶儿,随着一声哗啦做响,她低下了头,看着紧紧抱死了自己腰间的怜奴,怔怔半晌才伸出被碎片割得处处伤痕,血流不止的双手,捧起怜奴哭泣的脸,俯下脸去,紧紧地盯着她问道: “她…… 生不下来么?” 怜奴抬头,痛心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主人,目光狠绝: “生不下来…… 娘娘安心…… 怜奴跟您保证,她生不下来…… 就算她能生下来……也不得活过满月的……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啊……” 怜奴一边儿哭泣着,一边缓缓起身,如同抱着一个小孩子一般,将听闻自己这番保证之后,立时一脸痴痴欢喜的王善柔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拍抚着她的乌丝,含泪冷道: “她生不下来的…… 生下来……也是活不得满月的…… 怜奴不会叫这一切发生的……” 这样寒意侵人的话语,叫殿边侍立,偷偷看着殿中情形的胡土,不由打了个寒战。 想了一想,他悄然转身,消失在无边夜色与雪光之中。 另外一边,千秋殿中。 声声痛叫,响在殿中,听得守在端坐于正位之上,冷眼看着殿下那小奴婢受罚的萧淑妃身边儿的药儿,也不禁心里阵阵害怕。 一边儿,行刑的两个小监们,因着打得久了,手也麻了,渐渐地也没了力气,结果立时便惹得萧淑妃一阵冷斥: “本宫没叫你们停,你们便停了? 怎么……怜惜这贱婢么? 那这贱婢的五百下掌嘴……便由你们几个也代受些儿可好?” 这话儿一出口,便是那两个小监再如何心怀内疚,再如何力气不足,也是强打了精神,狠下心肠来使了全力来打。 不多时,那小奴婢便受不得这样打,满脸鲜血地昏了过去。 小监们一时不知所措,停了下来,萧淑妃便又开口: “做什么停下? 怎么?不过是装个死,便停了么? 你去!取水!记得加冰!” 立时,被指着的那个小监无奈,只得应声而去,提了满满的一桶水,水面儿上,还浮了好几块儿冰棱。 萧淑妃看了眼,却似仍不满意: “就这么几片儿碎冰渣子?够什么? 这贱婢可是吃足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欺瞒本宫至今,应付本宫的差事至今…… 你们以为这几片碎冰渣子,就能教她醒来么? 药儿,你去!” 一边儿侍立的药儿闻言,也不得不先应下,然后才犹豫着小声道: “娘娘,今夜可是元正夜,说起来可也是大好的日子…… 此婢如此渎职,自当责罚……可也不能叫这贱婢的脏血污了娘娘的宝殿,坏了娘娘一年的好流年啊……” 萧淑妃闻言,立时变色含泪怒道: “好流年?!还有什么好流年给本宫?! 那个不知羞耻的贱妇,都已然得了龙嗣了…… 本宫……本宫还有什么好流年……” 言毕,她便呜呜哭了起来。 那几个小监眼见着如此,倒是反而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到底是不必再多做孽。 一边儿药儿见状,也知说中了萧淑妃痛处,便更加向前一些,俯下脸,在萧淑妃耳边低语道: “谁说娘娘没有好流年呢? 前些日子,药儿可是专程地去请了那太史令大人给娘娘起了一卦呢! 卦象可说得明白,娘娘今年是最兴旺的,万事如意呢!” 萧淑妃闻得这等言语,一时一怔,却抬头只看着药儿,似有所悟道: “万事如意……么?” “可不是?娘娘……您可别忘记,今夜可是元正之夜啊! 祈佛许愿的话,可是最灵验不过的。 娘娘,您最想成愿的事……却是什么?” 另外一边。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内寝之中。 长孙无忌方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便立在窗边,看着窗外月色雪光。 一侧,长孙冲将幼儿好声安抚睡下了,交与乳娘,这才近前来道: “父亲,眼下咱们却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似是这才惊觉儿子近前,讶然道: “什么该当如何?” 长孙冲一皱眉,精干的面上,露出些忧心之色: “那武媚娘啊……她眼下竟然怀了主上的龙种…… 这等事端……” 长孙无忌皱眉,立时沉下脸来低喝道: “你最好知会你那些所谓的秘党友人们一声! 别弄错了主人!” 长孙冲一怔,讷讷道: “父亲……不动手么?” “动手?动什么手? 难不成你们想害死主上的骨血么?!” 长孙无忌寒声道: “冲儿,你可别忘记,无论那武媚娘如何,她腹中所怀的,却是当今主上的龙种,你亲姑弟(李治是长孙冲姑姑也就是长孙皇后的儿子,所以叫亲姑弟)的孩儿!!! 难不成你想害死我大唐龙子天孙,落个弑亲叛君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大逆之罪么?!” 长孙冲一时怔忡,父亲长年积威之下,虽然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却终究不敢多言。 长孙无忌眼见他如此,心知自己这个长子,近年来越发积极活跃,大有野心继身为主辅的自己之后,而成吕氏(就是秦时把持朝政的吕不韦)第二的势态。 可是…… 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心中却只感觉到一丝悲凉: 冲儿的野心他知道,虽然不喜他这等居心,可却也知道,这孩子最终还是会如他一般,完全忠于大唐的—— 至多,冲儿也只会冀图着可以只手遮天,将长孙一族的滔天富贵,延续下去,传与自己的儿子罢了。 可是…… 他没有那样本事。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叹息道: “你的心思,为父明白……可是冲儿啊…… 你犯了两个错。 第一个,便是太高看了关陇一系的能力,太低估了氏族一派的本事。 第二个……也是你最致命的弱点,便是你被权势冲昏了头,却完全忘记,权势于我长孙一族,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了……” 长孙无忌说完这些,却只摇了摇头,看着一脸迷茫的长子,不再过多言语,只抛下一句: “无论如何,无论其他人如何…… 在武媚娘未曾安全将主上骨血诞育之前,都务必要倾尽全力,保护她母子平安。 这是为父身为长孙一族之族长的命令,也是我长孙一族的责任。” 同一时刻。 与长孙府相隔不过几道街的英因公李绩府。 寝室之内。 李绩已然更替了一身厚实棉袍,好好儿地与自家夫人一道儿,守着烧得热热的暖桌儿,席地而坐。 坐下很是温暖,到底还是因为这地龙火炕,可是早早儿地烧好了,只等着他回来。 (地龙火炕,火炕的一种,在居所的地下留出一个空间。并且以火烧不透又导热性较好的砖瓦砌出来一个从屋子外面儿,廊下的空间里可以添火炭的地方,另外再从屋子中间某根不用承重的柱子中央掏出一定的空间来做为排烟的烟道和室温取暖用……就好像是一条巨大的火龙被关在了屋子下面的笼子里,所以最开始叫地笼火炕,后来慢慢省略能了地龙火炕。 如此一来在冬天的时候,就可以烧火取暖,相当于今天的地暖了。 后来这种方式也传到了日本。不过时光流逝,这种地暖的建筑方式渐渐消失,反而是留下了如今在日本许多古建筑尤其是奈良、大阪、京都等古城极为著名的古建筑上的一些遗痕:就是那种悬空或者是类似今日我国苗族和其他一些少数民族的吊脚楼似的古建筑设计——之所以这些设计与苗族吊脚楼在悬空的高度上有如此大的区别的原因,一来是为了防潮,二来,其实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当时这种唐风建筑传到日本时,本来这种设计还保留着地龙火炕的用处的…… 这些资料是楼主在外网上一个建筑爱好的网站上查到的,真假不知,不过楼主依稀记得在一本日本著名学者布野修司所著,名叫《世界住居》的文章里,约略提到过这些……也有可能是他所著的其他文章,但作者是他不会错。) 李夫人先端了杯茶与他,又仔细端了几碟茶点奉至夫君面前,然后才开口道: “夫君今日,似乎颇有些欢喜,又有些忧烦呢! 可是因为那武娘子得孕龙种之事?” 李绩方送至口边的一块儿玉芯糕(一种点心,以面粉和各种淡色水果的馅儿制成。因为面粉外皮做得极为精致,几呈半透明之色,里面儿的淡色水果馅儿又如同玉石一般,因此得名)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送入口中,拍了拍胡子上落下的点心粉末,又拍净了手才道: “是啊…… 主上得子,大喜之事。 而这武娘子得子,于为夫与一派真正拥护主上之臣而言,那更是天大之喜…… 毕竟一旦此子为男胎,且禀性不俗……那便可在日后,与那皇后嗣子陈王殿下,淑妃亲儿雍王殿下鼎足而立,势为其三。 而相较起来,武娘子之宠爱,已然非一句宠冠六宫可为形容,其人又是如此得用……母已如此,其子更自英慧过人。 这事,本是件天大的喜事…… 可偏偏也正因为是武娘子怀胎……这喜事,也不免叫人有些担忧。” 李夫人点头,也淡淡道: “夫君说得是…… 若是武娘子只是个平凡妇道人家,那这孩子的到来,也是欢喜之至。 可偏偏她不但是宫中之人,还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子…… 唉…… 也是她可怜得紧。 不过夫君,既然夫君是一心要为陛下效忠,这武娘子又是曾有恩于咱们一族……而且这些年来,夫君不在时,娘子也是如陛下一般,极为怜顾咱们一门上下…… 夫君便是不好明着相护,暗地儿里,总也是得护了她母子周全平安才是忠君忠义之道啊!” 李绩点头,沉默良久才叹道: “夫人说得是…… 只是奈何,为夫虽深受主上恩宠,可究竟只是一介前朝官员…… 这等事,还是得这武娘子自己多加努力,主上好生相护才是正道…… 唉,为夫实在是不明白,主上为何放着先帝赐与的利器不用,却要眼睁睁看着武娘子身陷如此境地呢? 还是……主上另有他虑?” 李绩苦苦地,思索了起来。 卿本无罪,怀璧其中一 子夜。 已过丑时。 媚娘睡不着,只是偎在李治怀中。 她都如此,李治便是更加地难以入寝。 “名已然定了,那字如何?” 李治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媚娘不由轻笑: “好急阿父……孩儿是男是女,尚且未知呢!” “不成不成,早些儿定下来,便不乱了手脚…… 如此可好?” 媚娘想笑,终究还是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这孩儿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也太仓促了些。” 李治却紧张了起来: “你……你不……” “怎么会!” 媚娘断然道: “我最大的渴望,便是能为治郎生下一儿半女…… 身为人母者,如何不希望看到孩儿成长? 只是……我担心如此一来,这宫中上下,又是要一番不得安宁了……” 她叹息,却也只能叹息。 李治沉默半晌道: “你安心罢! 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媚娘长叹一声,悠悠道: “但愿如此……” 李治无语,也只能沉默。 …… 永徽二年正月初五。 经太医署群医诊治,乃确认立政殿娘子武氏,得孕一月。 宫中上下,一时皆为欢喜。 …… 永徽二年正月初六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李治,正款待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却一朝忽得立政殿亲侍瑞安火急来报,道娘子武氏,日前方服卢贤妃所赠之药膳后,一朝竟腹痛如绞,死活不成。 李治君臣大惊,立时李治亲身率诸臣火速赶往立政殿。 至殿中,孙思邈已然于殿中诊视。 不多时,乃出而告之,道武氏娘子此番腹痛,是为所食之药膳中,含有可使人失胎之药物之故。 李治闻言大怒,立着左右宣卢贤妃前来立政殿一见。 然卢贤妃拒旨不见,且言之凿凿道: “妾身为贤妃,四夫人之属,何以降尊而至一无封宫人之室也? 大失礼规之! 且又此番妾遗药膳,本为良意,竟而为别有居心之人所用,以图谋害妾身,妾自死而证其白亦不从也!” 李治恚怒,欲惩之,然奈何卢贤妃父兄皆为朝中重臣,且更兼之其向来品德无亏,便是立政殿武娘子,亦代之苦求…… 唯得沉默也。 …… 永徽二年正月初七午。 立政殿。 媚娘清醒的时候,还是比沉睡的时间更长。 可是尽管如此,她好歹也算是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周围。 “治郎……” 轻轻地,她唤着李治,感觉着自己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这长久的睡眠给抽走了。 立时,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 她缓缓抬头,艰难地看着李治: “你……不要怪她…… 她也许…… 不是真正的凶手……” 李治满脸愤怒伤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却只能沉默: 其实他也知道,媚娘比谁都更明白,若是从暗中来,立政殿上下,防备得直如铁桶一般。 所以要害媚娘,唯一的办法,便是从正面来,光明正大地,叫媚娘不能拒绝地把流胎的药吃下口中,然后再托辞有人陷害…… 只怕此番,卢贤妃便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才会这样做…… 又或者,是她身后的皇后所为才是真正的理由…… 可媚娘只能沉默…… 因为她现在,虽然有着李治的保护,却无一个可以自己保护自己的身分。 身分…… 李治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也许,是时候给媚娘一个凌然于众人之上的身分了…… 至少,也要叫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是夜。 万春殿中。 偏殿之内。 王善柔宫装金冠,正坐在棋盘一侧,与自己对面的卢贤妃,相而弈棋。 “果然还是皇后姐姐了得…… 这一手棋下得果然是妙不可言。” 卢贤妃淡淡地看着王皇后棋盘上的落子,轻轻地道: “说到底,一棋两杀…… 可绝敌,可除己方无用之子…… 当真是妙棋。” 王皇后抬了眼睛看了看她,这才慢慢道: “妹妹此番,当真是误会本宫了。 本宫明知那药膳是你所赠,更知宫中上下,皆知本宫与妹妹素来交好,又为何要在那药膳之中落下失胎药,害得妹妹?” 卢贤妃抬头,盯着皇后: “那皇后姐姐的意思…… 莫非是萧淑妃?” 她的目光,已然不再是初入宫时看着皇后的全然信任了,有信,也有不信。 王皇后却对这样的目光,异常坦然: “本宫知道眼下说什么妹妹你都不会信…… 可是妹妹,这武媚娘怀了孕,却是一件叫整个宫中的女子,都极为不安的事…… 本宫也好,萧淑妃也好,妹妹也好……甚至是那看起来与武媚娘还算得上是交好的崔贵妃,或者是恨她入骨的李德妃…… 甚至是其他的九嫔也好…… 都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 妹妹这碗药膳,只怕有心人,是不会放过的。” 卢贤妃咬了咬牙: “可为何偏偏是本宫?” 王皇后抬了抬下巴,淡淡地道: “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这个向来在宫中谨守己身,不与他人相争更不介入所有相争中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向来多疑的武媚娘,才会肯接了这碗加了失胎药的药膳。 也只有加了失胎药而不是立时致死的毒药……武媚娘身边的那些验药人才会喝不出来,她也才会好好儿地喝下去…… 因为她从来没有得过孩子,倒是一直有人送了能叫她不得生育的药在她饮食里…… 自然身边儿的人对这样东西已然麻痹不以为然,自然她会喝下去。” 卢贤妃似有所悟: “听皇后姐姐这席话,却似乎已然是知晓,到底是谁在这碗药膳中落下失胎药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妹妹方才,不是已然说出答案了么?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妹妹,你且想上一想,再查上一查就知道了…… 眼下若是陛下因此事强行追责,你呢,又因此失了贤妃之位与陛下的怜宠…… 谁才是最大受益人?” 卢贤妃想了一想,蓦地瞪大眼: “难不成是她自己…… 可为什么?!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啊…… 她的孩子啊…… 她的孩子,真的掉了么? 既然那碗药里下的是失胎药,那为何她的孩子,没有掉?” 王皇后冷笑一声: “此事若果是其他人所为,或者是咱们黑了心算狠了命地所为…… 那她的孩子,必然是保不住的…… 为何她的孩子没有掉?” 卢贤妃倒吸一口气: “她……她是想借此机会,谋害于本宫?! 可……不……” 立时,她有些恍然道: “她是想要本宫这贤妃之位!” 王皇后点头,淡淡道: “你总算明白过来了。 眼下她已然有了孩子,说明之前她那些不能生育的流言,本也就只是流言而已…… 那她还缺什么? 缺的自然是个名正言顺的名份,缺的…… 自然是一步步向着本宫这皇后之位登上来的踏板!” 她缓缓道: “所以…… 妹妹,你说得没错,此番武媚娘这一招,却是存着一箭双雕,一计落二鸟的打算呢! 只是她要求的,不是你的什么…… 而是本宫这皇后之位……” 王皇后的脸色,阴沉了起来,一如卢贤妃的神色。 一个时辰后。 万春殿里。 怜奴无声无息地走了上来,端着方才卢贤妃来时,一并送来的礼,轻轻问道: “娘娘,这东西,扔了罢?” 王皇后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只盒子,冷笑道: “扔了做什么? 她武媚娘敢吃别宫送来的东西,本宫身为皇后,若不敢吃了…… 岂非便是等同昭告全宫,此事与本宫有关?” 目光一掠,刚巧见到一个小侍女匆匆捧了宵夜奔入。 于是她便点了她道: “这个便赐与你食了。端着下去罢!” 那小侍女不明就里,只是受宠若惊地谢过王皇后,这才从了怜奴的命,放下夜宵,自己却端着药膳下去了。 怜奴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小侍女欢天喜地地端了药膳下去,然后才转过身来看着王皇后低声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如今连向来中立的卢贤妃,也为我们所用…… 想必今后,这合宫上下,再无人会相信武媚娘了。” 王皇后眼眸一抬,看着怜奴淡淡道: “你把卢氏在这宫中地位,想得太高了…… 也把其他宫中的人,想得太简单了。 不过如此,倒也正是良机。 此番卢氏之事,你办得很好…… 以后,不妨也便照着这样,一一将那其他几妃拿下…… 如何?” 怜奴闻得王皇后的话语,心中似是极为宽慰,便点头道: “娘娘安心,怜奴自当尽心心力而为,必叫那武媚娘在这宫中,成独木之势!”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却未曾察觉,在那殿后,一道小小的身影,却将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 ……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光。 禁苑最深处。 一座已然被整个太极宫遗忘的小轩之中。 满头青丝依旧好,红妆却不知人老。 刘宫侍坐在自己的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还是一如当年的好模样,可是脸上的神情,却不再是当年的天真无邪,纯粹动人。 她老了…… 虽然外表看来并非如此…… 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然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皱纹。 长长地,她叹了一声,但目光看向窗外时,却又闪起一点亮光: 因为她知道,那个孩子,又快来了。 ……虽然自己总说着,总叫着他莫要再来…… 可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来说…… 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儿子为了自己而来这般更欢喜的事? 如她所料,一如她一般,在这宫中几乎被人无视的陈王李忠,很快地奔了进来,小声地唤着娘亲,扑入了刘宫侍的怀中。 “好孩子……” 她轻轻地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口中只喃喃着。 她没有料到的是,儿子此番前来,却还带来了一个,教她震惊的消息。 …… 听完了李忠的述说,刘云若的心里,顿时百味杂陈: 尽管她身处禁苑之中,可她也是听说了媚娘得子之事。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讶然于自己的镇定与坦然: 或者,是因为她并不恨媚娘罢? 又或者,她其实在心里,是没有怨恨过她的罢? 总之,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 要说叫她不安的,也只有一件事…… 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那日后,忠儿该当何去何从? 跟着皇后么? 不……不可能。 她坚定地摇头: 那样的女人……不配为她儿子的养母。 可是媚娘已然有了自己的孩子…… 那又如何? 她反问自己: 是呀,那又如何? 她本就不期望自己的儿子,会真如外人所说的那样,一朝登上帝位,成为一代君王…… 事实上,身为一个母亲,她比谁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远离这一切纷争纠葛,做个逍遥自在,富贵平安的皇子便好…… 那…… 忠儿不能叫媚娘当成自己的亲子看待…… 那又如何? 恍然间,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没错…… 她应当庆幸的…… 正因为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 她才应当庆幸的…… 她了解媚娘,在这太极宫中,或者可说是除去媚娘身边的人之外,最了解她的一个…… 所以她知道,无论将来媚娘要待如何,都是不会有伤害忠儿性命的事出现的。 她不会害忠儿,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叫忠儿真正得到媚娘的欢心……然后,再借此良机,使得忠儿好好儿地,依附着媚娘,在这吃人的皇宫中生存下去。 那便好了…… 有媚娘的孩子在,忠儿自是不必登上那如同刀剑架成的皇位的…… 如此一来,忠儿的路,就会快活得多,也幸福得多…… 一个主意,渐渐地在她心中成型,最终,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轻轻道: “忠儿,你喜欢武娘子么? 你觉得她……待你好么?” 李忠听到自家母亲的宋的问话,一时间怔了一怔,半晌才犹豫道: “忠儿不知…… 不过她待忠儿很好。 平日里,皇后娘娘虽然待忠儿也极好,可总是不喜忠儿玩乐,或者是拿些什么东西在手里…… 总是一直教忠儿去背兵书史记,说这些都是将来做太子,当皇帝要用的东西…… 只有武娘娘,总是私下教文姑姑(就是文娘)和瑞公公来送些有趣儿的东西给忠儿…… 像什么战棋啦……阵谱之类的…… 虽然同样都是叫忠儿好好向学,可武娘娘给的东西,却比皇后娘娘给的有趣的多…… 忠儿很喜欢。 而且忠儿在弘文馆里时,常常被素节和上金给欺负,每每都是孝儿弟弟出手相救…… 所以忠儿听孝儿弟弟不止一次地说,他身边的姆娘,便是武娘娘向父皇求的人,待他极好,极亲爱他,而且也每常里教他要兄友弟恭,一定要好好儿和忠儿相处…… 孝儿弟弟有一次还说…… 说他有一次跟着父皇去立政殿,见着了武娘娘,结果武娘娘知道忠儿和孝儿弟弟常常被欺负,便背着孝儿弟弟劝父皇,把忠儿和孝儿弟弟以年长为由,单独找了师傅们教习,与素节和上金分开。 还教父皇有机会定要好好儿教导一下素节与上金,不要狂自尊大,欺压别人…… 结果后来,父皇便真如武娘娘安排的那样,找了个机会,好好儿将素节和上金教训了一番,又将忠儿和孝儿弟弟单独置馆教养…… 还请了元舅爷(就是长孙无忌)亲自来教忠儿与孝儿读书…… 素节和上金都快嫉恨死了…… 哈哈……” 李忠的小脸上,露出些得意与落寞: “可是……可是这一切,都是武娘娘知道的时候,才有的好事…… 很多时候,忠儿不能留在武娘娘身边…… 所以也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 母亲,为什么呢? 明明皇后娘娘是比较厉害的人不是吗? 为什么父皇不像喜欢武娘娘那样的喜欢她?” 听到儿子这番话,刘云若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想了一想,她将儿子往怀里抱了一抱,轻声道: “忠儿…… 接下来这番话,母亲跟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一定不要告诉……否则,咱们母子便会死……” 忠儿的目光中,立时浮现出一丝恐惧与小心: “忠儿知道……” “好…… 你问母亲,为什么皇后娘娘不受你父皇的喜欢? 因为…… 她本来不应该是这皇后娘娘。 明白么? 你父皇心里真正的皇后娘娘,不是她。” 忠儿点了点头,轻轻道: “忠儿明白了…… 父皇心里的皇后娘娘…… 是武娘娘,是么?” 刘云若点了点头,淡然道: “没错…… 这个皇后娘娘是强抢了你武娘娘的皇后之位的…… 所以你父皇很恨她也很讨厌她…… 可是因为她母家的势力…… 你父皇一时也不能拿她怎么办。 就像你现在一时也不能拿那素节与上金如何一样…… 不过你父皇是天下第一人,这大唐天下,都是他的…… 所以早早晚晚,这皇后之位,还是要还给你武娘娘的…… 你明白么?” 忠儿立时点头: “那母亲……忠儿可不可以不要再跟着这个假的皇后娘娘了? 忠儿不喜欢她,忠她只是希望借着忠儿,来请父皇多多见她罢了…… 可是忠儿喜欢武娘娘…… 忠儿想云跟着武娘娘……” 刘云若等的,便是儿子这句话,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没有注意到李忠目光中的明亮,似乎太过灼人了些…… 她只淡淡道: “你想让你武娘娘留你在身边么? 有一个办法,你把耳朵凑过来……” 李忠依言,将耳朵附在母亲唇边。 永徽二年正月初八。 夜。 太极宫。 李治因前番召卢贤妃不来之事,颇为震怒,兼之又得闻秘报,道卢贤妃拒旨之后,竟直入皇后殿中,于是更加恚怒。 故以前番皇后抗旨之由,加之此番唆使嫔妃拒旨之故一并发作,罚王皇后卢贤妃二人各自停俸半年,皇后待正月诸般大礼毕后,禁足一月,居于万春殿中不得外出。 卢贤妃因恃宠而骄,无视上意,着禁足半年不得外出。 …… 立政殿下。 “活该!” 闻得这个消息之后,头一个叫好的,便是正仔细地守在立政殿外,亲自看着药炉的瑞安。 旁边六儿也道: “这卢贤妃也真太将自己当成人物了…… 皇后拒旨是一国之母,主上一时也不能拿她如何…… 如今她又如此,岂非是自寻死路? 也真亏她能在宫中活得这般久……” 瑞安刚欲再说些什么时,却忽然见得一侧文娘匆匆奔来,附下口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立时,瑞安惊诧道: “他怎么来了?! 有什么事?” 文娘又附下口,说了好一会儿,六儿只见瑞安脸上神色顷刻之间变幻不止,心知必然有大事发生。 好一会儿,瑞安才开了口道: “此事过为重大…… 何况好歹他也算是武姐姐在心上的人…… 便告诉武姐姐一声罢!” …… 李忠独自一人,没有跟着随从地,焦急地守在立政殿后门的阴影处—— 他是借口去找李孝,这才得以脱身出来的。 若是时间长了,被万春殿里的人发现了些什么……可是…… 他看了一眼那立政殿,心头莫名跳得出奇地快: 他想见她一面,想跟她说一说话…… 也许……也许这会是改变他命运的一次见面…… 他咬了咬下唇,安慰着自己: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她会见自己的。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待自己那么好……必然会见自己的。 仿佛老天也听到了他的愿望,很快地,瑞安抱着白玉拂尘,亲自迎了出来。 然后,他终究还是见到了她…… 躺在榻上,一脸病容,却显得更加秀丽温柔,楚楚动人的武媚娘。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 立政殿。 寝殿之中。 因着李治今日朝中事务繁忙,实在不能抽身到这立政殿来守着,于是便着王德代了自己,好好儿守在此处。 之所以是王德,是因为以王德这等久于宫中立足的大内侍监的身分,一旦出了些什么事,便是王皇后,也要多少顾忌他三分。 所以,当闻得李忠欲见自己时,媚娘头一个反应,便是去问王德此事当否。 已然是雪染双鬓的王德(王德比太宗小几岁)眯着眼儿,想了一会儿,这才轻道: “论起来,娘子与这陈王殿下私下相见本不应当——到底他为皇子,且娘子为主上宠侍…… 不过好在陈王殿下究竟年幼,倒也不必过分忧于礼仪之事。 何况陈王殿下向来不与宫中妃嫔亲近,此番独身前来必有要事,见上一面,也可安安他的心。” 媚娘本意也是要见的,只是思虑着自己身在孕中又是有病在身,多少有些精力不足,会有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才请问王德。 如今见王德也以为可,便立时着人请了李忠入内。 …… 李忠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媚娘,可是…… 在很久很久以后,他长大成人的时光中,每每思及媚娘时,眼前所浮现的,却始终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一身娇嫩的鹅黄常服,乌发流光,玉簪生彩,雪白的脸上无有任何妆彩,却显得那双明亮的乌眸更加生机勃勃,直如春之牡丹般绽放着无法忽视无法抗拒的生命力。 看着这样对着自己微笑的媚娘,年幼的李忠突然觉得,这般的女子生存在这阴云密布,暗涌流动,一片晦墨浊污的大唐后廷之中…… 直如一朵绽放在乌黑泥沼中,却依旧不染点墨,艳红华丽,直如暗夜中的一团火光般的莲华…… …… 看着呆立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瞧的李忠,媚娘不禁笑了起来。 左右无人,兼之自己身怀有孕,她倒也不必拘于礼节,下地请礼(媚娘无封,李忠是王,所以依礼是媚娘向李忠请礼。),反而向着他招手道: “忠儿……来!” 看着那几只兰花般洁白如雕的手指在空气中挥动,李忠仿佛着了魔般地向前走,慢慢地靠近媚娘。 直到媚娘近侧,他才怯怯地叫了一声: “武……武娘娘……”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拉了他细瘦的肘腕,在文娘的扶衬下,勉强坐起上半身,仔细打量着李忠之后才道: “怎么这般瘦…… 是不是又是那些人欺负你?” 李忠坐在媚娘身侧,鼻尖闻到的,却是媚娘身上好闻的淡淡药香,经着体温一蒸,更加温暖宜人。 一时间,李忠恍惚出神,直觉自己一切的烦恼,都在这种药香中抛之九霄云外,原本的痛苦,纠结,仇恨,阴晦…… 种种不安与恨意,都不复存在。 只剩平静喜乐。 媚娘看着表情柔和的李忠,忽然发觉这个孩子,生得竟是异常地像幼年时的李治…… 淡淡地,她一笑,轻抚着李忠的发际问道: “忠儿一路来,怎么只一个人? 肚子可饿了? 这大冷的天儿,要不要煮些汤饼与你食?” 李忠感受着媚娘轻柔的抚摸,一时间直觉身处云端,受宠若惊地摇头,声如蚊语般: “忠儿不饿…… 忠儿不饿。” 媚娘含笑点头,可到底还是想着他小孩子家的,平日里又是常受人欺负,便着瑞安立时去取些糕饼甘食,与忠儿食用。 一边儿说,一边儿又是看他衣着单薄,想了一想才叫六儿再去取了块昨日李治赐下的上好墨狐裘皮子,好好儿包了,交与他,细细嘱道: “任谁来问,便只说是你父皇见你衣裳单薄赐下的,教你做件里子袄(就是里面贴身穿的小袄),明白么?” 李忠闻言,到底还是有些清醒过来,下意识地问: “忠儿明白不能说是武娘娘送的…… 可为什么是里子袄?” 媚娘含笑轻抚他头道: “一来么,你现在每日里修习剑术等事,若是做件外裳,也不方便。 二来……到底忠儿性子沉稳,向来不喜与人相争,这东西,宫里人还是识得些好的,武娘娘也不希望一番好心,却给你添了麻烦…… 何况你父皇生性节俭,你看赐哪一宫哪一殿的东西,不是只赐些料子钱帛的?这一年里就更是如此了。 若不赐了料子,怕是你母后娘娘那边儿一关,便是不好得过。” 李忠闻得媚娘为自己思虑如此之多,当真是受用不止一星半点儿,于是连连点头道: “谢武娘娘为忠儿思虑良全!” 二人又是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媚娘才转向正题,问李忠此番前来,却有何事。 李忠本来此番前来时,只是为了如其母所言,讨好媚娘以求庇护。 可这一见面之下,竟是一颗心全爱媚娘,一心只愿见媚娘的好,于是便也不想其他,将自己于万春殿中所听所闻,一一全向媚娘托出。 一时间,听得媚娘当真惊讶: 她虽对李忠极好,却实在是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如此全心信爱。 便是旁人也是感慨颇多。 良久,媚娘才点头,柔声轻道: “倒是要谢谢忠儿了…… 若非忠儿相告,只怕便是要坏了大事。” 这几句话发自内心,却也更叫李忠感动,一时间,当真是殿中一片温和之氛。 …… 半个时辰之后。 因着媚娘相请而闻讯赶来的李治,听得了媚娘的相告,一时倒也无语,半晌才道: “是朕太过疏忽于他了…… 说到底,也是朕的不是。” 一边儿说,脸上也露出些愧疚之色。 媚娘摇了摇头,叹道: “治郎一生,步步都如在刀尖剑芒上行走…… 便是再多思虑,也总有思量不到的时候,倒也不当太过自责。 只是那皇后所为…… 媚娘实在是无奈,才向治郎相求—— 说到底,眼下媚娘一心二意的,也只在这孩子身上……”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轻轻抚住了自己肚腹之间,犹豫片刻才缓缓道: “这王萧之事…… 治郎……”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但却断然道: “朕知道你的心思,这等事,自然有朕担着,你不必理。” 媚娘这才松颜一笑: “倒是烦劳治郎了…… 眼下治郎正在忙……唔……” 她一语未竟,便被李治轻轻以掌覆口,止住了下面的话儿: “朕倒是巴不得你多多来烦些儿朕,少些自己拿主意呢!” 李治眉眼含笑,放下手掌,俯下身子,只趴在媚娘小腹上听。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道: “你呀…… 这是做什么?” “朕方才觉得有些心悸之感,所以想听听他是不是在叫父皇呀!” 李治含笑,有些兴奋道。 这句话不止说得媚娘无奈苦笑,便是身边诸侍也是失笑。 “孩儿才刚满一月……哪里便会动了?! 更何况是叫父皇……” 李治却正色看着媚娘道: “这可是错了,朕可是特特地去问过李淳风,李太常(李淳风当时的外号,虽然跟他的本身官职无关……)说得可清楚,胎儿一旦成型,便是已有灵体在内。 所以自然也是认得父亲母亲的了。 且父母血缘,亲性最近,朕能听得到孩儿呼唤父皇,本也属天性啊!” 媚娘着实无语,只得仰天叹笑。 一时间,立政殿内却是欢声笑语,连绵不断。 …… 永徽二年正月初九。 太极殿。 李治一身正着(就是上朝时的装束),精气神足地端坐在龙座之上,听着诸臣相议朝政。 不多时,朝毕,李治出降龙位(就是离开龙座),乃缓步向太极殿上书房而行。 入得上书房,李治更衣易冠(唐朝帝王的朝服都是沿袭汉时的正统朝冕,非常不利于平时的穿着,所以一下朝就要更易轻便一点的服装),着金冠玉簪,雪青广袖外披白金龙袍,升座于上书房玉阶金案之后,以受诸三品要员之礼。 (说明一下,这里的礼节是唐时元正节后,也就是今天的春节之后初次上朝的礼节) 礼毕,李治赐诸臣座,再赏一应元正节之赏,又因今年天下初治,更每三品臣得加赏钱一千贯,帛一千匹,二品以上着次递增之。 诸臣再谢,李治着免礼。 又是一番茶饮相乐之后,诸臣乃告退,唯留元舅公长孙无忌等人于殿中,与帝相议要事。 …… 李治见左右臣子已去,便立时下阶来,欲以甥侄礼见过无忌,却被无忌急忙拉住口称不可。 半晌推让后,李治究竟不得行礼,却更额外加赐金帛珍玩无数,以示亲厚,又着王德率诸侍前来相拜,代帝行礼,又有德安具备酒点案几,置于侧殿,以请李治与长孙无忌着落于侧殿相谈。 酒过三巡,李治便唯唯提起一事: “舅舅,朕有一事,还请舅舅提点。” 长孙无忌心知李治心中所挂怀之事,多半乃指媚娘有孕一事,想了一想,却也拱手口中只道: “主上之心,老臣多少也得一二……” 李治点头,面色犹豫道: “那……舅舅以为,若朕降卢升武……却如何?” 长孙无忌摇头,暗叹李治到底还是思虑欠周,又念着到底还是年青,便直道: “主上,臣以为此事不可。” 李治不动声色,只是看着长孙无忌。 无忌这才道: “主上可曾想过,若果如此,那武氏娘子,在宫中何以立足? 目下她得天之幸,竟一致有孕,已然是闹得整个后宫前朝,人人议论,个个中伤…… 若是一朝她再借此一事,向上一步,直得夫人之位…… 只怕,于母于子,皆是无益。 此为其一。 其二者,到底四夫人出身高华,门第非凡。 武氏娘子虽则极得主上爱宠,究竟出身平平,且还有……” 长孙无忌不再说下去,只是摇头道: “主上,若主上若然爱重娘子,则当以其名为重,其全为重啊!” 李治沉默,半晌才动容道: “是朕思虑不周……幸得舅舅点拨。 只是……只是媚娘眼下,唉…… 朕也不知该如何说与舅舅听。 舅舅,想必您也多少知道些吧? 自媚娘有孕以来不过七八日,这立政殿上上下下,已然发现数次…… 这……朕总是忧心,若一朝因此而失子……朕……” 长孙无忌也明白李治一番苦恼,便点头道: “此事老臣也确有所闻。然主上也当知,如此局面,实在皆因武娘子恩宠逾制之故。” 李治抬眼,看了眼长孙无忌,却道: “可朕所闻,却是因为有人忧心妒恨,担忧媚娘位微却得子,自己位高,却一无所出之故啊……”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既然主上也得闻此言,想必此事倒也不是毫无理由。 只是言语一事,经人口相传,人心相易…… 难免有些失真。” 李治叹道: “可若一旦成真……” 长孙无忌点头道: “若主上忧心此事,那大可赐其所欲,以定其心。”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她想要的……舅舅知道,朕也知道。 可是那孩子究竟不是她亲生,眼下她也只是巴着这孩子,图着能够稳住自己身位…… 朕实在是不能从她所愿。 至少在她表现出应当有的容人之度之前,朕从不得。”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 李治这等态度,本也在长孙无忌意料之中,于是他便道: “主上所言,倒也并非无理。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所为,虽则老臣与诸位大人身居臣下之位,不当议论;可多少也看得明白…… 其实皇后本也是个贤淑贞德的性儿,只是这些年来,诸番事宜,难免叫她失了些心衡…… 若主上果然只求武娘子可在宫中立足,可得皇后容护,又不愿因此而失了帝王之威,那老臣倒是有一折衷之法。” 李治就等这句话,立时便道: “舅舅直说!” “主上,既然皇后所忧,无非是武氏娘子一朝得子,宠爱又盛,恐其位受制…… 主上又因前番数次,皇后与其母族所为,颇有不当之处不愿事事从其心意…… 那何不两相权衡,以取其中?” 李治挑眉,看着长孙无忌道: “舅舅不妨直言。” 长孙无忌恭声称是,这才道: “主上,臣以为,目下朝中之势,那氏族一系,也是因着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诸番不当之失,多少受了些打击…… 可这氏族一系到底不止是一个太原王氏一族,其他族中,颇多忠于我大唐,忠于主上之人。 兼之这余下诸族之中,多有天纵之才,若因一族之失而断诸族之路,实在太过可惜…… 是以主上不妨提拔一些与皇后颇有亲缘,却非太原王氏一族中之才德兼备之人,对内,以安皇后之心,对外,也可使诸族知晓,我大唐君主,所观所计,仅求德才尔……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大喜,连连拍膝赞叹,直道无忌思量周全,又想了一想,道: “那…… 便是皇后母舅柳奭了! 此人朕看来,政务倒也颇为通达,更兼之才德兼具,可堪大用。 舅舅以为如何?” 对长孙无忌而言,这正是他要的,也是他希望的结果—— 毕竟有裴行俭在,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氏族一系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升位的话…… 相对其他与关陇一派可说完全无葛的氏族官员,与裴行俭交好,自身立场也一直暧昧不明的柳奭是最佳人选。 而且柳奭的才德,足堪大任,但更重要的是…… 长孙无忌心里默默计算一番,才再次确定点头: 更重要的是,虽然才德兼备,但柳奭却与他那亲生姐妹,皇后生母柳夫人一般,于宫政之事上,全无半点长远之见…… 已然是将整个后宫,包括那些氏族一系的妃嫔们也得罪不轻的柳奭便是登上高位,将来要控制起来,也是容易得多。 永徽二年正月十一。 高宗李治,因某事故,着升黄门侍郎宇文节、中书侍郎柳奭并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朝野闻之,尽皆罕也。 ……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春殿的小偏殿中,正在祝祷祈巫的王皇后耳中。 闻得舅舅得进官位,王善柔这些日子以来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归了一归位。 放下手中祈物(就是在行巫蛊之术时,一种以红线缠着树枝的祈祷工具——后来这种工具与中国的巫蛊之术,道家阴阳等学说一起传到日本,直接脱形,成了今天的日本阴阳流,并且对其本土所产生的神道也有巨大影响……所以大家在相关的日系电视或者电影动漫等关于阴阳道神道里看到的那种举行仪式里的做派时,可以看到很多跟中国古代道家或者巫蛊之术、佛教等等相关的派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就算这个祈物也是一样),王皇后看着身边儿的怜奴: “可知为何陛下突然晋舅舅之位?” 怜奴含笑道: “娘娘这话儿问得…… 舅老爷才德兼备,又是忠于大唐忠于陛下…… 眼下既然相位有缺,不晋舅老爷,又要晋哪个?” 王皇后不语,长久以来与李治夫妻之间的关系紧张与猜疑,已然教她产生了一种本能的不安—— 这样的事态,落在自己头上…… 到底是吉是凶? 怜奴见她如此,不由出声相劝道: “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这是好事呀! 娘娘您想,前些日子元正日时,那么大吉大利的日子,诸皇子中陛下谁个都没赏,独独只赏了咱们陈王殿下那么好的一匹子墨狐裘料子…… 足可见陛下心里是多么看重咱们陈王殿下了。 再者,如今又是升了咱们舅老爷的座(北宋以前在皇宫之中,说升官不叫升官,叫升座,因为自北宋起大臣上朝才不能坐的。之前都是有座位的。而座位越近于皇帝的龙座,也就说明这个官员的权位越高越大),足见陛下还是心怀宽恩,念着娘娘的好的啊!” 王皇后不语,半晌才苦苦一笑摇头,茫然地由着胡土将自己扶起身,看着那小案上的巫像道: “本宫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反应了…… 这么些年了…… 本宫真的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罢,正如你所言,升座总是好事,得了独赏,也是好事。 只是你们切切要提醒着他们,务要谨慎处事,万不可借此张扬得势。 否则…… 只会替自己埋下**烦。” 二人口中称是。 又沉默一会儿,王皇后便再道: “还有一事…… 怜奴,近些日子来,你还是将那些纵横之事,姑且先放上一放罢! 至少咱们也得摆出些态度,不要再叫旁人以为,咱们万春殿与立政殿有什么间隙才好—— 记得,便是你迫不得已要做些什么时,也要极力避免叫立政殿,或者是陛下把目光转到咱们身上来,明白么?” 怜奴一怔,却立时明白道: “娘娘的意思…… 此番陛下,却是意存怀柔?” 王皇后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不管是或不是……谨慎些的好。 毕竟此番提的不是姓王的父亲,却是姓柳的舅舅。” 怜奴迷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不明白……” “不升父亲却升舅舅,一则因为舅舅确是才德具备之人,二则,也实在是因为舅舅虽与本宫有血缘之戚,却非至正之亲…… 一旦本宫有些什么不是,舅舅若为无奈,划清相届……也是不奇怪的事。 所以陛下升了舅舅,多半是知道了些什么,或者是想到了些什么……这才要本宫做出个态度来…… 罢了,本宫眼下被禁足,便由你去代本宫赐下一碗干净的酥饹给立政殿,便说是本宫所赐的东西。 再备上两匹上好的锦缎与几样用不着的金玉之物,送到立政殿前,由着他们那些侍臣们接了便是—— 一来到底本宫身为中宫,所赏之物,便是她不亲自出迎,至少也当是侍臣们出受。 二来……这等赏物,也算说明本宫的态度了。” 怜奴知晓皇后所意,便立时下去安排。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一身宫装未替,却只看着瑞安带着几个小监们验过被禁足中的皇后着怜奴赏下,自己亲自出了立政殿门接下的酥饹等物,然后才道: “端过来罢!” 瑞安一惊,文娘一个闪身上前道: “姐姐,这虽验过无毒,可到底是……到底是那儿赏下的东西啊! 再者,姐姐这些日子因着害喜,这类腥气东西一向不近身的……” “她不会教自己的皇后英名有失,所以断然不容许自己送来的东西,出半点差错。” 媚娘平静地道: “我喝了它,便能保这孩子好好儿活到出世…… 那便是再不受得,我也要喝。” 眼见媚娘如此坚决,诸侍也只得奉了上前。不过瑞安与文娘还是不敢片刻离开,直愣愣地盯着媚娘一饮而尽,又盯了半日,眼见无甚反应,只是媚娘一脸些微不适之状,这才松口气,忙忙地奉了甘酒上前叫她喝上两口,驱一驱那酥饹的膻腥气。 饶是如此,她也是灌了好半壶的甘酒(这里郑重说明一下,唐初的甘酒,指的是一种类似今天米酒一样的,酒精度极低,低到算起来只有今天一两度酒精量的粮酿,对孕妇是很有好处的,而且这里的壶是那种不过十几二十几厘米高的小壶,最多能装二两酒,可不是媚娘乱喝东西啊)下肚,这才强压下那股子腥气。 眼见她如此难受,便是瑞安与文娘也多有不满,可媚娘却只是一派淡然之色。 好一会儿,媚娘才平了平呼吸,转身向一脸厌弃地捧着那些皇后所赐的衣料的六儿道: “你去抱了这些料子,好好儿寻了内司师傅,制成衣裙。” 六儿立时道: “姐姐!这些衣料也好,金饰也罢,虽然都是些好东西,可一看便是些适宜那年长辈高之女子所穿之物…… 皇后赐下这等物事,不是存着心给姐姐难堪的么? 姐姐何故受下这等气来?”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是皇后,赐下这些东西,便是我的福气。 那我自然是要收,也要好好用着的。 何况,她赐下这些东西,未必便是叫我现时便穿呀! 到底我眼下孕中,有些东西不得不避讳,想必她也知晓。 只要教她知晓,我好好儿地收了她的衣料,也心怀感激地制成了衣衫备着穿…… 便是我该做的,做到了。 何况内司里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的能工巧匠,未必没有一两个能巧手夺天,陈布制新衣的呢!” 瑞安也立时醒悟,笑道: “可不是可不是? 这样也好,好歹姐姐送了衣料去,也是光明正大皇后赐下的东西,同样也教宫里人们都瞧瞧,这好歹也是一国之母,知道妃嫔有孕了,只为了节省,竟便赐下这等不吉利的东西…… 也教她好好儿地被人家认识一番。” 媚娘本无此意,故闻得瑞安之言便皱眉欲语,可想了一想,却也坦然点头: “如此也好,去罢。” 于是,六儿这才捧了衣料去内司。 …… 七八日后,王皇后赐物一事,便传遍内里,更着闻于朝野。 朝中颇有诸臣,于此事议论不止。 …… 永徽二年二月初一。 夜。 太极殿。 李治端坐殿上,正听着德安的回报。 “皇后那日赐下东西时,武姐姐便是身子不适,可怜奴又是一味地趾高气昂,口里说着姐姐有孕可不必出来相迎,然而言语之中字字相讽,逼着姐姐也是不得不强撑着病体出殿以迎。 赐下东西时,那贱婢又是着意儿地为难,竟眼瞅着武姐姐跪伏于地上时,自己着意儿地只将那赐下的几样老旧东西翻翻覆覆地说来说去,直说了一盏茶水的时光才肯离去。 且这还不算,那贱婢竟着了人,特特地在立政殿前留了话儿,说是因着皇后喜爱武姐姐,所赐的酥饹用碗,却是皇后平日里用的东西,说什么姐姐有孕在身,也好借借一国之母的福气…… 姐姐本在孕中害喜,孙老神仙千叮咛万嘱咐,这等腥膻之物也是近不得身,竟也是为了能得容于皇后之下,强忍着咽了。” 闻得媚娘受了这等委屈,当真是直叫李治心痛如绞,恨不得立时便要拿了那怜奴来打杀才解气,可到底也知媚娘一番心思,只为保全腹中孩儿,能得容于皇后之下,于是也只咬牙道: “还有呢?” 德安明白,立时也道: “别的倒也罢了,还有那赐下的金器布料,一看便知是依着规制,当赐于……赐于……” 德安看了李治铁青的脸色一眼,这才叹道: “当赐于年长辈高之女子所使用……” “砰”地一声,李治面前的茶碗,被他挥袖甩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德安惊了一跳,又因着事关机要,左右小侍包括清明兄弟在内都被遣开,正欲亲自去捡拾,却被李治叫住道: “媚娘可收下了?” “收……收了,而且还立时便请了内司最好的师傅,好好儿叫制成了衣衫……” 德安声如蚊语,越来越低。 李治只气得一阵阵头顶青筋直跳,好半晌才压下火气道: “那宫中前朝如何议论此事?” “宫中倒是立时分了两派,一派便是觉着武姐姐也是素与人顺和的,便以崔贵妃等人为首,且多方示好,另外一派,便是以卢贤妃等人为首的少数二三位妃嫔,总觉得武姐姐素怀不轨的,不过到底势低力弱,也不能成什么气。 倒是皇后与淑妃,却无甚态度。” 李治冷笑: “她们引的事,若她们再立个态度,朕还当真要行一行国法了! 前朝如何?” “前朝之中,元舅公等人倒还是一味闭口不言,不过元舅公身边的裴行俭裴大人向来直言的,此番却也替姐姐抱了两声曲,说了姐姐两句好话……最奇怪的是,元舅公当时便立在身侧,竟然也没有阻止,直教默许了。 是故朝中那些本就不满太原王氏一族向来势盛的关陇、氏族等官员们,也是个个议论,说皇后如此心胸狭隘,又是这般待下不恤,想不到武姐姐竟能坦然受之,实在是高下立见等云云…… 一时间太原王氏一族上下也是闹了个没脸。王仁祐为此还特特于前日进宫,好与皇后一番教论呢!” 李治闻言,沉默良久才长出口气道: “到底她这般委屈没有白费,否则朕非得要……” 他停了口,半晌才道: “罢了,过了便过了,媚娘都忍了,朕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只是一桩,到底媚娘眼下怀着的,可是皇子龙孙,德安,明日便是二月初二的大好日子,算起来也是媚娘初次胎占(唐时上层社会的风俗,女子被发现有孕在身的第一个节日里,要请术士来替胎儿算一算命运与男女。这样的占卜可以有一次也可有好几次,不过一定要在重大节日才可以。而二月初二在唐时是一大节日,所以要头次胎占。还有武则天几个孩子都是胎占超过了九次以上,可说次次不落,其中以李弘、安定思、太平三子为最,各自占了十二次、十五次、十一次之多。尤其是安定思,传说武则天怀安定思的时候,李治为了能够多替这个孩子进行一次胎占还特别又命令加了一个节日,后文会说到)的时候,你便持了朕的手谕,去请了袁天师亲自入宫,与李太常孙道长(孙思邈也是道士,并且占卜方面虽然比起辉耀万古的袁李二人起来,在今人看来平平,可在唐时也是超一流的)一并为媚娘胎占罢!” 德安闻言,便也是咋舌皱眉道: “主上,这……请李太常与孙老神仙便罢了,这连向来只占国之大事的袁天师也来……会不会……会不会……太过张扬了? 说到底,能得袁天师胎占之女子,于今而算,也只不过仅文德皇后娘娘一人罢了呀? 连身为先帝皇长孙,主上长子的陈王殿下都没有啊……” “朕自有分寸,你只管去传便是。” 德安想了一想,倒也理解李治心思,加之想来李治处理一切与媚娘相关之事时皆是万般审慎,鲜有不足之谋,想必此番如此张扬也另有深意,于是便点头应下而去。 是日,宫中朝内,闻得李治降旨,着令三位神仙(就是袁、李、孙三人)同为立政殿侍人武氏昭胎占,个个惊异不止。 只有李治元舅长孙无忌,却是含笑而应。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五 是夜。 万春殿内。 自闻得李治特宣了三位大师,于吉日入宫为媚娘胎占之后,王善柔的脸色,就没有正常过。 沉郁。 除去沉郁,还是沉郁。 但她没有说任何过多的言语,只是沉郁。 一侧侍立的怜奴眼见着主人这样,心里难免也是气愤,于是转而出来,揪着胡土的耳朵走到一边儿侧殿下,也不理胡土痛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只是恨恨道: “那武媚子就这么张狂着,你也不想个法子替咱们娘娘治她一治!” 胡土边揉着耳朵在心中把怜奴骂了个上千遍,边可怜兮兮地做态道: “姐姐哪里知道眼下的厉害! 那立政殿此刻上上下下,可是被守得牢牢实实的…… 听人说,便是那元舅公的朱衣卫,也是好些都特特地给派入了宫,要守在立政殿外呢!” 怜奴闻言,恨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 “好个老狐狸! 说到底,他还是想着墙头草儿两边倒呀! 哼! 我就说么!什么关陇一派,根本便是一群子一朝得势的小人罢了!” 胡土听着怜奴这般骂,也不劝她收敛,反而更加着意地在一边儿加油添醋,引着她把关陇一系上上下下骂了个痛快,自己却只把这些话儿牢牢地记在心里,只待日后转身向那关陇一系的要员们透个风儿,好借着人家的手,教训这个成日里只知欺负自己的贱婢。 骂了一会儿,怜奴也是骂得没气儿了,这才转身瞪着他道: “你说,眼下可该怎么办? 就这么看着那武媚子得了这等大的势派,抢了咱们娘娘的位去?” 抢与不抢,与我何干……横着竖着,我可都有咱们陛下做靠山…… 胡土心里想着这样的话儿,嘴里却只道: “姐姐说得是,好歹也得给那武媚子些好看的…… 只是眼下,却还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才好呢!” 怜奴想了一想,突然冷笑道: “陛下不是要请三位大方师入宫,为她胎占么? 那便好好儿安排一番,叫那天下人都瞧上一瞧,这武媚子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艺儿!” 胡土看着她的冷笑,不由脊背一凉。 暗处,一道小小的人影一闪而消逝不见。 …… 夜半三更时,立政殿后门口,一道裹着黑色大氅的小小人影,出现在了门边儿,左右看了一看,这才敲了敲门。 媚娘被瑞安唤醒时,其实才将将睡着。 这些日子李治几乎是日日地守在立政殿中,哪儿也不肯去,寸步不离媚娘不提,便是媚娘饮食用物,也是一一亲自尝试之后,方才给予媚娘服食。 虽然周围的人一再劝着他万不可如此,可他却一意而为之…… 无奈之下,瑞安也只得封锁左右消息,不教这等大事传入外人耳中—— 毕竟叫一朝天子,亲为一个无品无封的宠侍试毒,此事还是太过越矩了些。 虽则李治也是爱妻心切,可到底这样的宠爱,只会教媚娘成为更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立政殿都是日日严守,禁止外人出入。 而今日,媚娘也终究是难再容得李治这般,一顿娇喝嗔怪之下,硬生生是将李治赶回了太极殿去。 虽然如此,李治终究也还是在立政殿里呆到了足足二更过半才离开。 因此媚娘睡着的时候,已然是三更。 闻得许王李孝前来之时,媚娘是大吃了一惊的。 原因无他,在她的印象中,李孝这个孩子,内向而文敛,更是懦弱有胜。 所以他从来不与宫中妃嫔打些什么交道,甚至还刻意地远离她们。 就比如他之前曾因媚娘出手而得脱千秋殿之事,他也是宁可冒着惹得媚娘与一众人等怨恨,从此再不得相助的风险,也不曾来立政殿中,向媚娘说过一个谢字。 是以此番,媚娘闻得李孝私夜前来,且是密行而至,难免吃了一惊,立时便叫请入内。 一番见礼之后,李孝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自己父亲为之沉迷,甚至还间接造成了自己的出生的女子。 果然…… 他有些黯然,更有些伤感: 正如一直养他到大的姆娘所言…… 她真的像似了母亲…… 或者该说,是母亲像似了她。 再思及母亲之死,说到底终究还是与她有关—— 虽然她无意杀母亲,且母亲之死其实也是自己自作茧缚…… 可到底,他心里还是有些微澜的。 是以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之后,便言简意骇地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武娘娘,孝此番前来,却是为之前之事作个了恩而来。 娘娘但可放心,孝不会忘记娘娘恩典。” 媚娘闻言一怔,看着这个早熟得出奇的孩子,心里难免有些内疚: “还请许王直言。” 李孝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只有瑞安与文娘二人,这才正色道: “再过几日,武娘娘便是胎占大喜了,孝儿本当恭贺大喜…… 可是,只怕这大喜,至时却要化为大惊大忧了。” 媚娘明亮的双眸一动,教正盯着她瞧的李孝只觉得心头一紧—— 不知为何,他觉得那些盯上媚娘的人,在这样的眼神下,似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许王的意思是…… 有人想要我不得安宁,是么?” 李孝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只是教武娘娘不得安宁,却也无甚大要…… 唯有彻底地教天下人信了武娘娘之为人大不妥,自然所产下的皇弟皇妹也大不妥…… 这样,才算是彻底抹杀了娘娘的存在罢?”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多谢许王提点…… 只是媚娘可不可以问许王殿下一件事?” 李孝淡淡道: “娘娘请说。” “虽然媚娘也知,此番之事,多半是陈王殿下相求。 且媚娘更知许王殿下在众人眼里虽似懦弱,实则却是最有担当的一个…… 可媚娘实在不懂,既然许王殿下并不喜欢媚娘,却又为何要相助媚娘?” 李孝胸口,直觉如大槌击胸。 半晌,他才低首,叉手轻道: “孝没有不喜欢娘娘。 只是孝不知该当如何,该拿什么样的心思,与娘娘相处……” 媚娘立时明白,一时也是对这少年直白的言语,不知如何态度为好。 半晌,她才轻轻道: “我…… 我或者与你的母亲……有这样的那样的纠葛,可与许王殿下…… 没有。 甚至,我希望许王殿下能过得安好。” 李孝依旧头也不抬,只是轻轻道: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孝才答应陈王哥哥,前来将此事告知娘娘的。” 他好半晌,才说出另外一句话: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并非是个坏人…… 正是因为知道娘娘是这太极宫中,除了父皇之外,唯一一个真心希望陈王哥哥与孝,甚至是雍王弟弟、杞王弟弟那样的人儿,也好好儿地活着的人…… 所以孝才前来的…… 否则……否则孝实在不知该如何来见娘娘。” 媚娘看着他,细细品味了这番言语中的酸甜苦辣,一时间也是诸多思绪,齐齐涌上心头。 刹那间,她不由得无力地轻轻扶额,半晌怔忡。 见到媚娘这样子,李孝也不想再继续留着,便也不待媚娘允着,就自行离开。 瑞安眼见如此,也只得小心地护着他离开,又暗中安排着两个影卫一路跟着,护送他回殿,不教别人发现行踪…… 然后才回来,小心地问着依然怔忡的媚娘道: “姐姐怎么这般伤感? 不过这许王殿下也是奇怪…… 既然不愿意来,那便不来么…… 又何必如此勉强,还说这些话儿叫姐姐难受? 莫不是他还在恨着姐姐与他母亲之间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 “不…… 他没有恨我…… 而且也知道他母亲的所为才是造成她最后结局的理由…… 只是……” 媚娘长叹一声道: “只是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想看见我。 因为于理而言,当年之事错的是他的母亲,而且动了心思手段杀了他母亲的…… 也是他的父亲。 我呢…… 可说是一个完全的被害之人。” 她长叹一声,看着窗外道: “可是,可是瑞安哪…… 你想过没有,于情,郑氏究竟是他的母亲。 而且若深究起来,郑氏最后的悲惨命运,起因也不过是因为有几分似我,而被治郎当做替身选中,入了东宫…… 他又怎么不能不怨我呢?” 苦笑一声,媚娘看着瑞安: “所以,正如他所言,他不知如何来面对我…… 因为面对我时,他会想到的事情,只有三件: 第一件,便是他母亲之死,是因为我而起—— 因为我,他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受人唾骂的罪人。 也因为我,他才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 第二件,便是他的母亲,是因为我才会被他的父亲所杀…… 因为我,他的父亲,成了他的弑母仇人。 第三件……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便是他自身的存在,在他看来,也是可笑可叹地…… 偏偏同样是因为我…… 若是没有我,也许他的母亲,便不会雀屏中选,得入春宫。 那他也自然不会存在…… 所以…… 治郎的确是没有替他取错了名字—— 他是个真正孝顺的好孩子,也是个真正明理的好孩子…… 只是……” 媚娘叹息着,看向窗外: “只是正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好孩子…… 真正情理兼备,又是心直无垢的好孩子…… 所以…… 所以他才不知该如何与我相处。 因为于理,他是当替他母亲来还一笔亏欠我的所谓人情…… 可于情…… 他却当来替他的母亲,怨恨于我……” 媚娘头一次,无助地看着瑞安: “是不是…… 瑞安,是不是我对孝儿这样的孩子而言…… 本便是个天大的错误?” 瑞安立时皱眉,上前努力地否定着媚娘的迷茫。 可是这样的言语,对此刻的媚娘而言,实在是一片空妄之水,难解其心中忧渴罢了。 ……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 太极宫。 受李治之命,着三大方师入宫为立政殿宠侍,娘子武氏昭腹中之胎,行星、命、术三占之术。 是日,宫中上下,无不切切关注,只求第一时光中得知占术之果。 未几,便先得行术占之孙思邈出果: “此子命贵,果不可言之,天命之道,当为老祖。” 一时间,宫中哗然。 又一时过,李淳风亦得星占,亦云同语,更道: “老祖之命,弘日之尊,故日入母怀,得贵子也。” 闻之,朝臣亦是喜忧各知。 再一时过,诸人所待之大方师袁天罡,亦出其果: “圣后引灵(就是文德皇后引灵魂入媚娘胎中),弘日显像,大尊贵之子,福泽万民之像也! 是可谓老君当治,李弘应出之天命箴言也!” 此语一出,朝中再无可疑问,一时间喜忧之声,各自不断。 而其中又尤以关陇氏族二系为特。 关陇一系元舅公长孙无忌,与裴行俭等诸臣立于太极殿外,闻得大方师袁天罡出箴言后,便喜极而泣呼,直道天降贵子于朝中。 而氏族一派太原王氏首王仁祐公,立时上表,欲奏请李治,准着另等神方士,以复占袁天罡、李淳风、孙思邈三人之果,力求其公。 然王仁祐言过于荒唐,兼之氏族一派之中,亦有力反之声,故李治不予理会,直由他去。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六 永徽元年二月初二夜。 万春殿中。 怜奴跪在当地,面色灰败地看着表情平淡的王皇后。 她没有易去身上的凤冠朱袍,只是坐在正位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水。 一侧胡土见状,忍不住开口道: “娘娘…… 还是易了朝服罢? 这凤冠…… 也是怪沉的……” 王皇后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动了动描绘精致的唇道: “本宫既然身为正宫,自然也就早习惯了这等需承之重…… 只是……” 她缓缓抬起瞍,看了看窗外: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本宫是该习惯着没有这等重量加身的日子了……” “娘娘! 娘娘! 怜奴该死! 怜奴办事不力……” 怜奴闻得这等言语,心知王善柔已然动怒,头上斗大的汗珠便一颗颗儿地蹦了出来,惊恐万状地向着她叩首不止,直叩得脑门出血也似—— 自然,她知道王皇后不会当真怪罪自己,可是那种办事不力的痛苦,却教自幼便以精明能干自诩的怜奴,无法承受。 王皇后抬头眼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起来。” “娘娘……” 怜奴不敢抬头。 “你若还认本宫是你的娘娘,那便给本宫起来。 本宫身边,没有这等犯了错,便只会叩首请罪的人。 本宫也不想再用这样的人。” 怜奴闻言,心知王皇后还是待她好的,不由心中一暖,立时起身,感激地看着王皇后。 看了眼她头顶的血渍,王皇后转眼去看胡土: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召太医!” 胡土这才点头,急匆匆奔了出去。 趁着这个机会,王皇后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怜奴身边时,轻轻地抛下了一句话。 而这句话,却叫怜奴睁大了眼,半晌不得动弹。 永徽元年二月初七。 午后。 太极宫。 掖庭中,一处久已不用的浣衣池。 当已然是泡得全身发白发胀的胡土,被因着此处僻静,而与相好的太监约了在此处相会的一个宫妇发现时,他的乌帽已然丢失,一双制作精良的软底靴子,也是只剩下一只被这废弃已久的浣衣池中自然生成的鱼儿而咬得破烂不堪了。 ……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太极宫。 宫中皇后身侧长侍之死,自然是引得左右无数猜测。 同样,每个人,也都有着不同的想法。 但在这些人的想法之中,无疑地,媚娘的思虑,还是最接近真相。 …… 立政殿中。 午后。 日渐暖和起来的**之中。 安坐在藤花架下的软榻之上,媚娘一边儿微微有些困意地打着哈欠,一边儿听着一侧正削了果子的瑞安在听到自己的说话之后,发出的惊呼声: “什么? 下手的是皇后? 为什么?” 媚娘摇头,努力教自己清醒些,然后才慢慢道: “皇后不是傻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殿中密议诸事不顺不成如此之多…… 又怎么不会想到,自家殿中或许混进了耳目呢! 只是……” 媚娘打完了一个哈欠,从仍然一脸震惊的瑞安手中接过削好的果子,一边咬下一口,一边正色道: “只是如此一来,咱们便不得不设些法子,教王皇后把放在胡土身上的目光,往旁的地方移一移了……” 文娘会意,细声柔气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替主上寻一个可为代用的影身?” “不只如此。” 媚娘思虑良久,这才轻轻道: “不只是代用之影身,好叫皇后不怀疑到治郎身上…… 还要叫皇后坚信,此事与治郎完全无关,所有种种,皆是太尉大人一手造成。” 瑞安诸侍闻言,皆是怔忡。 良久,瑞安才讷讷道: “姐姐…… 为何是元舅公?” “因为只有他……只有他的立场与处事方式,最近治郎。 别的人,因着各自的立场,与各自的处事手段,多少都在同样的情况下,会做出些不同与治郎手段的事…… 只有他不同。 而且到底,皇后是氏族一派,能在她身上打了这些主意,还不教她发现的…… 无论是在她看来,还是事实上来说…… 都只有治郎与长孙太尉。 所以也只有搬出他来当影身,才会教皇后坚定地相信。” 媚娘又咬了一口果子,被那酸味儿诱得眯了眯眼,吞了两口口水,这才道: “而且眼下局势,若是能借此良机,将皇后的目光从后宫引到前朝,正式与太尉大人相敌的话…… 对治郎也好,对咱们立政殿也罢,都是最好的事情了。” 瑞安忧心道: “姐姐,如此一来,的确是咱们立政殿轻松不少…… 可那皇后却未必肯就此放过咱们立政殿罢? 再者,说到底也是元舅公啊……那皇后若是……” “皇后什么也做不到。 正因为对方是长孙太尉,一手把持着朝政的长孙太尉,所以即便是有氏族一派在背后撑腰的皇后,也是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暗中使些手脚。 至于她会不会放过咱们立政殿……” 媚娘淡淡一笑: “你且可安心罢……” 她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肚腹,面上也散发出一种母性的温柔光辉: “有这孩子在,便是元舅公隐约猜到皇后之事,是咱们立政殿暗中所为…… 他也会容忍下来的。 因为在此时与皇后针锋相对,吃亏的绝对不会是名符其实的大唐第二人的元舅公,长孙太尉。 而且对他而言,按着咱们的安排行事,一来既可保护这孩子无事,二来也可打杀些氏族一派的锐气,三来,也能让治郎更加信爱自己…… 一举双得的事情,他是甘心做的。” 媚娘轻轻地道。 …… 是夜。 太极殿。 听毕了瑞安的报,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媚娘这般说的?” “是。” 李治长出口气,丢下笔,轻轻抚了抚眉间的皱褶,半天才睁开眼睛道: “她总是为朕想得这般到贴…… 可她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好不容易叫舅舅对她有些改观所费下的工夫,便一朝尽化为乌有了?” 瑞安轻轻道: “姐姐便是想到了,也不会在意的。 对姐姐而言,以前没有腹中的孩儿时,只要主上安好便是好。 而现下有了这孩子,那便是主上与那孩子父子安好,便是一切安好。 她自己…… 却将她自己放在了没甚打紧的地步了。” 李治忽地抬眼,锐利的视线,直盯着瑞安平静的脸庞,半晌才道: “可是你不希望媚娘如此。” 瑞安沉默,半晌才点头道: “主上,瑞安自主上四岁起,便跟着主上…… 主上的心思,瑞安却比什么都清楚。 姐姐如此,看似是两全了,可是主上却未必能够允许她这般牺牲自己。”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你就背着媚娘前来密告于朕?” 瑞安点头。 李治突然一笑: “那你想过没有,也许媚娘早知此事? 早知…… 你会来密告于朕?” 瑞安点头: “姐姐机慧,可透主上心思,自然更不必说主上对姐姐的心思,也是知之甚深…… 所以瑞安从不敢奢望能够背得过姐姐的心。” 李治讶然: “那你还来?” “因为瑞安更知道,姐姐如此,何尝不是自己也无万全之法可想,一心期望着能够在主上知晓之后,得保万全之计? 毕竟姐姐比谁都清楚,她自己在主上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也没有谁比姐姐自己更清楚,一旦此计果成,主上又会有多伤心…… 所以,她把这个决定的机会交与主上,为的不过是希望能从主上这儿,得一两全之策。 若果不得,至少也是主上与姐姐,皆无憾悔。 一贯以来,主上与姐姐,皆是如此。” 李治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瑞安半晌,突然间便是欣然一笑。 倏而,他起身,大步绕过一脸淡淡笑意,侍立一侧的德安身边,径自走向阶下的瑞安。 立在这个自幼儿便侍奉自己身边,最为知己的瑞安身边,李治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回,这才拍了拍他肩膀,淡淡笑道: “果然,朕选你去跟着媚娘…… 没有选错人。” 瑞安淡道: “主上过誉。” “绝非过誉啊……” 李治背负双手在身后,正色道: “若非是你守在媚娘身边,教她在这等为难之时,因着考虑到你是自幼侍奉朕的原故,而不得不走这一步的话…… 只怕多半这等事态发生时,那个傻丫头,宁可自己扛下,也不肯走这一步来安排着你寻朕的罢?” 李治无奈地摇头一笑,唇边眼角,无尽的温柔与宠溺,几可融化冬日冰河的目光,穿过殿门前所立的纱影屏风,似乎要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所以,幸得有你在她身侧,教她不得不在这等时刻,做下这等决定…… 朕是要赏你些什么的。 你想要什么呢?” 瑞安却摇头,正色道: “主上,瑞安从未曾将自己当成是主上身边的外人,主上的臣子…… 瑞安从来,都只觉得自己是主上的手,一只好好儿扶着武姐姐走在这深宫之中的手罢了…… 倘若如此,主上还是要赏的话,那便赏武姐姐些什么罢! 赏了武姐姐,便是赏了瑞安了。” 李治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看瑞安: “是么?朕还以为,你会说赏了文娘,便是等同赏了你呢!” 立时,瑞安满面通红。 李治哈哈一笑,也不多在这话题上打转,然后正色道: “媚娘所言,的确是如此…… 眼下若要教皇后与氏族一系的目光,从这后宫之中彻底断除,只有把一切都推到舅舅身上。 而舅舅因为媚娘怀着孩儿的缘故,与关陇一系的利益,自然也是乐于担下这等大责…… 只是,如此一来舅舅必然会对媚娘再生恶感。 所以朕绝对不能便这样简单行事,教媚娘之前一番苦心全部白费。” 沉吟良久,李治突然问道: “对了,那胡土的父母…… 可还在鸿雁小庐里么?” “回主上,胡土之父年事已高,已于去年离世。 倒是他的母亲还在。” 李治浅浅一笑,点头道: “如此便好……你去安排一下,叫她来太极宫北门(玄武门)处来一场慈母哭子罢! 不过这等好戏,自然还是要多些人热闹些…… 记得,安排着后宫妃嫔,都去听一听罢! 朕记得……萧淑妃的禁足,也是快止了,是么?” “是,还有半个月……” “那便提前寻个由头,止了罢!她在殿里闷了好些日子,想必也是无趣…… 便着人也叫她来听一听罢! 嗯……德安,这一次,你自然也是要去的。 说到底,若非为了萧淑妃,朕又怎么会允许她安排着胡土这么一个人,入了万春殿呢?” 李治一番话说得含混,可瑞德二兄弟何等精明?立时明白,于是个个欢喜,齐齐应下。 …… 永徽二年二月末。 正如李治所料的,一场胡母哭子的好戏,一大晨早便在北门轰轰烈烈地上演了。 而这胡母哭子的对象,也是指使着胡土入万春殿行事,结果却被其间接害死的对象,正是当朝天子李治的宠妃淑妃萧氏,与在暗中支持她与皇后争位的太尉长孙氏。 而直接造成此事的,却是那皇后王氏。 ——虽然只是哭了几声,胡母便被李治派着狄仁杰,着以严审的名义,抓起带去了大理寺中…… 可李治期望的效果,却是完美地达到了。 永徽二年三月初一。 太尉、帝元舅公长孙氏当朝抗表而奏,着请李治务必查清万春殿皇后内侍胡土死因,以证其清白。 一时间,朝臣哗然,后廷暗涌不止。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七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殿内。 李治看着睡得香甜的媚娘,不由唇边含笑。 半晌,他悄悄起身,小心地将自己被压在媚娘身下的衣角拉起,然后才问道: “这几日里,可没哪个来烦媚娘罢?” 一侧侍立的瑞安立时上前,手抱白玉拂尘,恭声道: “主上安心,立政殿上上下下,都仔细盯紧了,自然是不会叫不相干的人再入内。” 李治点头,又看了眼立在一侧的德安: “舅舅和狄仁杰那边儿…… 可有什么消息了?” 德安摇头,谨慎道: “暂时还不曾。” 李治再点头,又想了一想才道: “那千秋万春二殿呢?” 德安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道: “千秋殿里,还是老样子,萧淑妃除了哭,便是拿着下人出气打火。 不过她似乎也知道此番事态紧要,且又牵到了元舅公,自己的身家性命倒是等同有了大保障。 因此也不慌。 倒是万春殿那边儿…… 有些稳不住脚了。 今日下午,王柳二位大人,还有柳夫人便早早儿地入了宫见皇后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可知道说了些什么?” “这个……” 瑞安面现难色: “他们相谈甚密,兼之眼下也是防备得紧……” 李治倒也明白,点头道: “不过总是要赶紧地安排着人进去看着些。 皇后毕竟与淑妃不同,一个不慎,只怕便要趁此机会惹出些大祸害…… 你觉得,安排着谁去好呢?” 李治看着德瑞兄弟。 瑞安看了看德安,又想了一想,然后才道: “若论起来,那倒是有一个。 只是此人可用不可用……还是另外一回事。” “谁?” “主上可还记得那个叫阿莫的小监么?” 同一时刻。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初春夜,夜色如酒,醉人心脾。 长孙无忌坐在后园凉亭之中,与久日不见的裴行俭,两对而坐,一壁饮酒,一壁听着远处水榭之中传来的微微丝竹之声,一壁赏着园中初绽的春花。 裴行俭看了一看,却叹口气道: “果然…… 这等美景,真当是逢时而得呀!” 长孙无忌淡淡不语。 又过了片刻,裴行俭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话儿: “太尉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还请太尉大人明示。” “行俭但说无妨。” “太尉大人明知此番之事,是皇后发觉那胡土为他殿安插入自己身边儿的眼线,所以着人清理…… 又为何要自揽其身? 便是那萧淑妃有意将此事安置于太尉大人身上…… 太尉大人也不必如此坦然承下罢?”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这个自然。 若是平常,这等想借着老夫之威,以震后宫的事,老夫不但不会应下,还会反过来将那愚妇一子,叫她知道,有些想法,还是不动得好。 只是…… 此番那萧淑妃挑得时机甚是精妙,何况此番之事,涉及主上甚多…… 若是老夫不承下来,只怕主上也要陷入两难之地。” 裴行俭会意道: “的确,主上不喜皇后而宠爱萧淑妃,此事人尽皆知。 加之这胡土出身来历,行事之风……多半主上虽不知这胡土到底入万春殿做什么,却也是知道他并非忠于皇后的。 只是主上这性子,这身分,也是不喜欢更不会理会这等小事的。 所以才叫萧淑妃钻了空子—— 她明知胡土此人所行诸事之权妄,若搁在一般人眼中,非得有极大的靠山才能成事…… 因此便吃定了太尉大人,会为了洗清主上的嫌疑,而挺身相出,以为她的后台…… 这是想向皇后示威啊!顺便叫太尉大人身上,也沾些洗不净的嫌疑,好逼着太尉大人公开与皇后不睦…… 唉!此等毒妇,当真居心可杀!” 长孙无忌听了裴行俭这话,一时倒也默然,半晌之后才淡淡道: “不错……非但是淑妃居心可杀,便是那皇后,也未必是全然无辜啊!” 裴行俭一怔,端至口边的酒杯停了一停: “太尉大人的意思是…… 皇后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什么时候肯停下自己那番为了太原王氏一门,为了氏族一系利益打算的小心思,这大唐后廷,也算是真正安稳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一仰首饮尽一杯酒,然后皱着眉道: “行俭,老夫问你,淑妃为何要挑上老夫,一道拉下水?” “这个自然是因为眼下大唐朝中,能有这等手段与本事,最重要是有这等胆色的……也只能是位居天子之位的主上,与太尉大人您了…… 敢在皇后身边安排胡土这么一个几深入其血骨之中的人…… 那非得是有天大的胆量,或者是天大的自信,便是胡土一朝被发现了,皇后也绝对不敢公然相抗的本事才成。” “你说得不错。 若论起来,往皇后身边派耳目的事,本属平常——便是那各殿妃嫔,再低些身份的,也多少都会打听着些她的动静。 毕竟她位之高,权之重,于我朝之中,可说是少有人敌。 可是啊行俭,你说能教她不敢公然相抗的人,这大唐朝中只有主上与老夫…… 这句话儿却是错了。” 长孙无忌眯起眼睛道: “你忘了一个人……虽然此人身分眼下可说是低得不能再低…… 可她的本事,她的能耐,她可以运用的,属于主上的力量…… 莫说是皇后,便是老夫也要万分忌惮的。” 裴行俭能跟着长孙无忌多年,便自然是精明过人的,立时,他便省悟过来道: “太尉大人指的…… 是那武媚娘? 莫非……此番皇后抛出胡土这枚子,却是为了教武媚娘陷于被动之地?”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胡土真正的主人淑妃,希望皇后相信的,胡土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老夫。 因为有老夫在,皇后自然会坚信,这些日子以来,泄她万春殿内密,坏她诸多好事,教她几番陷入不稳之地的淑妃背后,是老夫。 而老夫也是她拿不下的一块顽石。 至于皇后…… 她也未尝没有借此机会,将胡土之事往身怀有孕的武媚娘身上推的心思—— 毕竟在外人眼看来,胡土这等人物能在万春殿埋至此地步,若非是主上安排,那便只能是老夫。 可皇后却明白,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还有一人,便是武媚娘—— 毕竟于主上而言,武媚娘的一切,便如同是主上的一切。 主上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她希望借此机会,除去武媚娘,还有她腹中的孩儿…… 这,是老夫与诸位大人一样,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无论母亲是谁,那孩子可都是主上的骨血,我大唐江山的龙子皇孙,没有任何人能教他早早儿地离了世,丢了命。”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 “哪怕是皇后!” “果然如此。” 裴行俭叹道: “唉…… 想不到最后的最后,当年被迫所选的这太原王氏女,还是成了大唐最大的隐患啊……” 长孙无忌思及当年之事,也是沉重道: “没错…… 想必先帝也是不希望自己本来一番为了主上所下的安排,却成了这般光景…… 行俭哪,便是为了先帝,咱们也得从皇后手中,好好儿地保下那武媚娘腹中的孩子啊! 不能叫一个因为自己无法生育便希冀着大唐皇室从此血缘稀薄的女人,害了这孩子啊!” 裴行俭沉重地点了点头。 长孙无忌长长出口气,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道: “所以,老夫今日召你前来,却是想安排你一件事……” 他放下酒杯,附在凑近前来的裴行俭耳边,嘀咕了几句。 裴行俭一怔,点了点头: “学生知道了,太尉大人放心,此事自当办得妥贴。 不过说起来,太尉大人果然是大唐之栋梁…… 皇后不仁至此,太尉大人还是能为大唐江山如此安排着,替她做下这些事……” 长孙无忌正色道: “皇后乃一国之母,其位不可轻易动之—— 虽然她行事如此,虽然她有心害人…… 可到底咱们还是能控制着些儿的。 是以这皇后之位,还是得替她安保全了才好。 毕竟她若一朝出了什么大差错,上下一乱,于初登基的主上,却非好事。” 裴行俭点头称是。 …… 一个时辰之后。 看着身边空下的位置,长孙无忌的表情,变得淡漠起来,如同一尊雕像一般,不兴半点波澜。 可是立在他身边的阿莫却最清楚,此时的长孙无忌,胸中却好似已然将整个大唐江山,全部刻画下来,推演再三过了。 再一次地,他为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个主人,而感到骄傲。 好一会儿过去,他感觉着气温微凉,便上前一步,欲开口劝长孙无忌入内—— 说到底,长孙无忌也是上了年纪的,初春时节,白日里虽然还是温暖一些,可是晚上,却是依然冷凉。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长孙无忌便轻轻道: “阿莫,有件事交待你去办。” 阿莫立时肃容正色,叉手待命。 可是不像往常一般爽利地下令,此刻的长孙无忌,却显得有些茫然而犹豫。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轻轻道: “你……你去查一查,那胡土生前,是不是与……” 他停了下来,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 反反复复好几次,最终,他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 “去查一查,那胡土生前是不是与太极殿或者是立政殿里的那两兄弟往来甚密……” 阿莫脸色瞬间一变: “主人,您这是……” “去查罢!查一查到底德瑞兄弟之中,究竟是谁与他最常相见。” 阿莫震住了,只是看着长孙无忌的目光—— 那目光中,有坚定,有深思,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叫他意想不到的兴奋,与…… 希望……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八 永徽二年三月十五夜。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沉着一张脸,听着怜奴的回报,半晌才开口道: “这般说来…… 那胡土确是长孙无忌身边的人?” 怜奴思虑半日,慎道: “回娘娘,只怕正是如此。 别的姑且不提,此獠若要进咱们万春殿,本非易事。 若非有什么强的力量在后面支持…… 莫说是万春殿,只怕便是太极宫他也难得进来。 且怜奴也去仔细验过此人身家。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完全找不到半点儿可疑之处…… 足见那安排他入宫的人,力量有多强大…… 竟然能从根本上重新生造出一个人来。” 王皇后点头,缓缓起身走向殿边: “而这大唐朝中虽然能做到送人入宫且长久不被发现的人众多,可要从根本上重新生造出一个人的家境,背景…… 这大唐朝中,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陛下,另外一个……” 王皇后微微眯了眼: “便是这皇帝的元舅公,当朝太尉长孙无忌了……” 她长出口气。 怜奴闻得皇后肯定,立时上前一步忧道: “那娘娘,此番这事也扯到了萧淑妃……” “哼,萧玉音便是天大本事,只怕也是说不动这长孙无忌的…… 要么,是她存着心要巴结长孙无忌,以求其在争后之路上,可以支持自己。 要么便是此事与她完全无干,只是长孙无忌拿她当个幌子而已。” 怜奴点头,又道: “那娘娘,依娘娘之见,此番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占多些?” 王皇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走了几遍,思量甚久,之后才道: “若说前者,可能性不大。 毕竟平时咱们与千秋殿之间交锋无数,若是这胡土果是一早便为萧淑妃所知…… 只怕她也是要设了法子,从这人口中掏出些不利于咱们的事的。” 怜奴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若果是如此,那胡土在咱们万春殿中所知所见,可不全漏到了千秋殿那边儿? 只怕早就坏了大事。 所以多半,萧淑妃也是根本不知胡土此人的来历,只是眼下被长孙无忌拿来当了一回挡箭牌罢了。” 王皇后点头,又道: “如此想来才是最合适的…… 否则萧玉音的性子,可是忍不得这般久不出这么一张王牌。 而且说句实话,这胡土藏在万春殿中这么久,半点声迹也不漏,足以说明他在这宫中多番受高人照顾,以扫其尾…… 能在本宫身边安安稳稳呆了这么久,还不被本宫发现…… 这样本事,若说是萧淑妃身边的人,那实在是太不可能。” 怜奴又道: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不通…… 为何长孙无忌要在娘娘身边安置这么一枚棋?”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因为本宫姓王。” 怜奴不解道: “可是…… 他到底是前朝之臣,便是与氏族一系有所不睦,理当也是从老大人与舅老大人那里下手啊……” “正因为在父亲与舅舅处,他寻不出什么错处,所以才要从本宫处下手。 因为本宫眼下,可是父亲与舅舅,甚至是整个氏族一系最大的筹码。 有本宫坐镇中宫,他长孙无忌便是将整个朝野上下翻了个天,终究还是不能将氏族赶尽杀绝。 可若本宫一失后位…… 那氏族一系,便当真是再不复起了。” 王皇后长叹一声。 怜奴点头,惨然道: “想不到长孙老贼也是如此…… 唉! 当真是难为娘娘和陛下了。 那…… 娘娘,咱们如何应对?”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淡淡道: “敌不动,我不动。 眼下既然长孙无忌还要着点面子上的功夫,又这般费心安排了萧玉音这么一枚代死的棋子…… 那本宫便给他这个面子,可以不动他的人…… 但是萧玉音……” 王皇后冷笑一声: “本宫好歹也是中宫之首,若是这般轻易便过去…… 岂非也是大失体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寝殿之内。 萧玉音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一边儿自梳着头发,一边儿淡淡地问着身边儿奉着香脂盒子,以备易妆之用的药儿道: “今日…… 陛下还是留在立政殿么?” 药儿闻言,小心点头道: “是。” “哼!” 萧淑妃愤愤一声,重重将手中的牙梳拍在案几之上,立时,牙梳裂开,上面镶嵌的宝石,也颗颗掉落: “那贱婢…… 竟敢如此媚主惑上…… 难道朝臣们便眼睁睁地看着么?!” 药儿思量许久,才轻轻道: “娘娘,说到底,如今这朝臣的舌头可没有第二条了—— 自那太原王氏失宠于上,眼下朝臣们的舌头,便都只是元舅公的舌头。 元舅公既然想保着这个孩子,那自然朝臣们也是不会多说些什么的。 不过娘娘大可放心,前些日子药儿也着人去打听过元舅公的心思了…… 据那被贬了的元舅公心腹禇遂良禇大人的近侍们说,那元舅公曾经在延明门前,与那裴行俭、禇大人议及此事。 言语之中,颇有子归子,母归母的意思呢!” 萧淑妃愕然抬头: “此话当真?” “万万是错不得的。 药儿可是去问了许多人,大家都是这般说的。 都说元舅公眼下忍着,只是因为陛下子嗣不盛,所以容着陛下待这武媚娘这般盛宠。 可一旦那武媚娘生下孩子……便必然是要设法处置了她的。” 萧淑妃一时忧喜不定: “会么? 孩子若是离了母亲……” “唉呀娘娘,这宫里没孩子的女子可多得是,还怕不能给孩子寻个好那武媚娘一千一万倍的母亲么? 再者说了,不也是有这样先例么?” 药儿笑眯眯道: “那杞王,还有陈王…… 可不都是生母尚存,便易母而养么? 娘娘,生母尚存都是如此,那生母死了,岂非更是如此了?” 萧淑妃松了口气,点头道: “你说得有理…… 若论起这大唐朝中,谁最恨这武媚娘…… 只怕便是长孙无忌。 虽则本宫也不知当年旧事之内情,可也是颇有耳闻。 不错…… 不错…… 他是容不下武媚娘的。 何况还有那箴言在…… 他为了大唐江山,为了陛下,必然是要杀了武媚娘的,特别是她还有了一个孩子。” 药儿笑道: “可不是? 娘娘,这整个宫里上上下下的,都说这武媚娘是天幸之身,竟然多年不孕却能一朝得孕…… 可药儿却觉得,若是她不能生育,多半元舅公还能容得她在这太极宫中苟延残喘,做个陛下身边的宠侍…… 如今她却怀了孕…… 那元舅公可是万万容不得她活下去的。 无论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萧淑妃一怔,转头看着她: “女儿又如何?” “娘娘……便是个女儿,下一胎呢? 她也算是正当盛年,若是她下一胎得了儿子,又当如何? 一个孩子好安排,可两个孩子,却不一样了…… 所以娘娘安心,武媚娘肚子里这孩子,她是想当保命符使的…… 可在药儿看来,却实在是道催命符呢!” 两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内。 李治看着怀中熟睡的媚娘,不动声色地看着跪在帐外的李云: “是么? 还有什么?” 李云看了眼朦胧不清的帐内李治的脸,轻声道: “太尉大人似乎也是无意再在此事之上纠缠过久了…… 所以早早儿安排着人,把宫里这边儿的相应人手,也都是布置好了。” 李治点头,又问道: “那皇后与淑妃处呢?” “皇后……还是一味地考虑着自己的后位可保,氏族可保,太原王氏可保。 可是萧淑妃便不同,似乎她很确信,长孙太尉必然会待武娘子产下孩儿之后,便动手杀之。” 李治扬了扬眉: “她是这么说的么?” “方才回报的影卫说得明确,淑妃身边的小侍女药儿,似乎是做了些猜测。 而萧淑妃也似乎极为信任她。” 李治点头道: “这样最好…… 最好就这么一直信下去的好。 不过…… 皇后那边儿只怕未必会信这些话。” 一侧侍立的德安小声道: “便是她不信,也有元舅公在牵制着她,主上不必忧心过重。 眼下最紧要的是元舅公的态度如何。 既然元舅公都默认此事了,那武姐姐的安危便一时无虞了。” 李治停了一停,半晌才道: “也只是一时…… 终究不得久处于这等境况之下……” 他想了一想,却对德安道: “明日,明日你便秘召李绩、狄仁杰入宫。 也是该与他们商议,媚娘立妃的事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九 永徽二年三月十六日。 太极宫。 立政殿前。 花开正浓。 媚娘打了个呵欠,眼瞅着瑞安好好儿地带着一众小侍女,东一群西一堆地,将那些新鲜花朵儿采下,然后一瓣瓣地好好儿分开,晾在阴凉地儿里,只等着干了,便可制成香囊花饼什么的。 一边儿文娘含笑而立,看着媚娘好好儿地把那孙思邈配成的补方药服下,这才点头道: “姐姐可是吃了…… 还以为姐姐又要等着凉了才吃。” 媚娘放下那药碗,皱眉咂了咂口中又苦又甘又有些微辛的余味,不由道: “若是我当真等着凉了才吃…… 那岂非便连这最后一点甘味也便不得了? 何况孙老哥开这药确是神效…… 之前每日里无论吃了什么,都是要吐得干净的。 可自从服了这药,无论是欲呕之感,还是胸口闷胀之感都好了许多,也能吃得下些东西了…… 自然是要吃的。” 文娘点头笑着称是。 又过一会儿,媚娘问道: “最近皇后和淑妃那里,似乎无甚动静啊……” 她转了转身子,从一旁小胡几(就是一种唐时的家具,矮脚低面儿,有点儿类似今天的地桌)上摆着的满桌小点之中,拈了一块儿雪白似玉的玉蕊糕进口中,(跟软滑有弹性的玉芯糕不同,这个玉蕊糕是一种比较硬质的糕点,兴起于隋末军中,最早就传说是李渊夫人窦氏喜爱甜食,所以李渊着军中厨师制成。它的最大特点是非常非常的清甜芳香——唐时没有糖这个东西,宋时才有的,所以它的原料据说是甜菜果实之类的东西,晒干研成粉,然后一半一半地兑入米粉掺了水和成面团上锅蒸。之所以叫玉蕊糕是因为在蒸好之后,一般习惯洒上一种鹅黄色的豆粉之类的东西食用。看起来雪白的糕点配鹅黄色的粉末很像一朵开好的花,所以叫玉蕊糕。高宗时期,宫廷中的厨师们从侍女们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些灵感,开始把所有当时宫廷制的糕点先造型成一个一个大小如拇指般的五瓣花朵状,花朵中央的地方点上豆粉直接上锅蒸。蒸出来就更像花蕊。而这样的风气后来也是开始往贵族和民间发展。)细细地嚼了一嚼,然后点头道: “这御膳房的师傅们做这些东西,可是越来越上心了…… 别的不提,这玉蕊糕可是做得极可入口的。” 文娘见媚娘吃得欢喜,心里也是好不喜欢,便笑道: “姐姐喜欢才是最好的。 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的。” 媚娘闻得此言,觉得颇为讶然,看了眼她道: “莫非这东西……却是你教着他们做的?” 文娘含笑道: “却非如此……这玉蕊糕可是由来已久的东西,文娘也只是与那些师傅们说,姐姐眼下可是有孕在身,那些常日里得见的糕点,虽说是也还有几样合口味的,可到底还是太过大了些,吃着不便罢,还容易腻口。 所以师傅们便想出了这样巧法子,将这些糕点都制得指头儿大小,然后依样分类地摆在小碟子里,依量取食。 如此一来,姐姐各样小点里,都可取食一二,又不会吃得不下了……” 媚娘点头含笑道: “可不是么? 当真是你们花了心思。” 文娘垂首,含笑不语。 好一会儿,媚娘又敛了敛神色,轻轻问道: “说起来,昨夜里,是不是治郎召了李云李大人来过?” 文娘闻言,正色道: “是。” “说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 “仿佛是主上着令李大人设法于今日传了英国公与狄仁杰狄大人一道入内的事…… 具体如何,却不知晓。” 媚娘皱眉,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若果如此……那便罢了。” 又说了一会儿无干紧要的话儿,文娘便因着瑞安来唤,自去相助他收拾花瓣。 而媚娘在这儿思前想后,几番周全,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向着一边儿上前来收拾着茶水的六儿道: “你来,我有件事交待你办。” 六儿依命上前,媚娘低声吩咐几句,便见他面上现出些惊讶之色。 可媚娘却全无在乎,只是神色郑重道: “切记,此事万不可教治郎知晓。 明白么?” 六儿踌躇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自他侍从媚娘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媚娘要彻底避开李治为事。 虽说之前也曾有过要避着李治的事情…… 可那到底与朝臣无关。 然他思虑良久,想到媚娘到底是不会背叛李治更不会教他伤心的。于是便点头慎道: “姐姐安心,六儿必然办好。” “那便好……一定要切记,无论是瑞安,还是文娘,或者是任何人……” 媚娘看着前方不远处的瑞安等人,以只有二人能听得到的音量道: “眼下都不能叫他们知道。尤其是治郎。明白么?” 原来只是眼下啊…… 六儿松了口气,再无犹豫地点头道: “是!” 是夜。 太极宫。 昭德殿西配殿中。 英国公李绩,因着李治有诏,着令其入史馆助史官修史夜过其半,遂赐于昭德殿西配殿中暂为休寝。 然而眼下已然是三更过半,李绩却全无睡意,只是定定地盯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很快地,他等着的人,便到了。 一袭黑色大氅裹身的媚娘独身出现在西配殿外的池桥上时,李绩没有去想,也不会去想她是如何到了这里的。 “见过武娘子。” 李绩只是上前一揖手,审慎地行了礼。 媚娘含笑,只轻道: “英国公万不可如此客气…… 论起来,还当是媚娘向英国公见礼才是。” 李绩却正色道: “非然。 诚如娘子所言,老臣封位,似稍居娘子之上,然娘子现下腹中有子,其贵不可言,自然是老臣见礼才是。” 媚娘看了他一眼,突然淡淡一笑道: “看来主上今日,果然是为了媚娘封妃一事,才召了英国公与狄大人相商了……” 李绩一怔,目光中不由浮出些赞叹与惊讶: “娘子聪慧,天下少见。” 媚娘却也不过分谦虚,只自行到一边儿小几旁的圈椅里,慢慢与李绩一道坐下,然后也不转不绕,单刀直入道: “而且看来…… 主上所求的,还是英国公与狄大人,皆以为不可之事呢!” 李绩再一怔,心中更加赞叹不已,面上却还只是淡淡: “正是。” 媚娘再点头: “所以,媚娘才会前来。 闲话无提,英国公时光如金,媚娘也无意枉费,便直言了。 媚娘敢问英国公一件事…… 主上的心思,是不是要废掉卢贤妃,立媚娘为贤妃?” 李绩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果然武娘子机慧过人。” “那么,想必英国公也与媚娘一般,不以为然罢?” 李绩猛抬头看了眼媚娘,半晌才道: “武娘子也以为不可?” 媚娘点头,淡淡道: “且先不提媚娘眼下无封无号,若直接封妃,便是大事一桩…… 只议媚娘与卢贤妃二人家世,便可知此事必招天下人议论。 说到底,卢贤妃日前虽有小过,却向来无恶名。 要是废了她,且先不说那氏族一系与卢氏一族中的诸位要员,便是向来与氏族一系不睦的关陇一派诸员也是难忍。 所以想必治……想必主上也是想再借机寻些错处,好教卢氏自取归路,是也不是?” 媚娘这番问话,当真是教李绩感叹不止: 果然,这天下间最了解李治的,还是这个女子。 他缓缓点头,虽知媚娘有意此事,却不知媚娘用意,只是道: “不知武娘子…… 却是何意?” 媚娘不语,半晌才抬头问李绩道: “英国公,媚娘敢问一句,以国公之见,主上此番设计,几成胜算?” 李绩想了一想,点头道: “若是主上…… 那便是不可能,也变可能。 少说也要有七成胜算。” “不过,想必若如此行事,必然引得朝中好是一番折腾…… 是也不是?” 媚娘轻问。 李绩点头。 媚娘长出口气: “那…… 媚娘斗胆,请借英国公之口一用。” 李绩一怔,还未及问话,便闻媚娘道: “既然左右都是要引得朝中大乱一番时日…… 那便索性闹得大一些儿。 还请英国公进言于主上,便道贤妃之位,若强求之,必然不得。 不若指东打西,且还可引开诸人视线。” 李绩一怔道: “武娘子的意思是……” “大唐祖制,皆袭前朝而成。 是故皇后之下,只设四夫人。 若是为了媚娘,再加设一夫人,即可显出主上宠爱媚娘,又可使诸氏族出身之妃母族可安心本位—— 毕竟与身在宫中的夫人们不同,他们看重的,不是妃位高低,而是是否有妃位。” 李绩立时明白: “不错……氏族一派向自居高华。 之前送女入宫,以求夫人位时,也不过是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夫人之位是高是低,却全无概念——说明白些,只要是四夫人之一,无论高低位对四妃的母族中人却是无关紧要。 是故与废其中一位将武娘子立之相较起来……其实再加一妃,却是更加容易受诸族接受。 只是恐怕…… 便是再加一低位妃嫔,也是要好一番周折啊!” 媚娘扬眉,讶然一笑道: “英国公,媚娘所意,却非加一低位之妃嫔啊…… 媚娘之意,却是要加一高于四夫人之上,仅低于皇后半阶的妃位……” 李绩立时变色: “武娘子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媚娘自信一笑: “若非如此,媚娘何必前来求英国公?” “那便恕老臣无能为力了。 自古以来,这皇后乃帝侣之因,且因阴阳有道之故,自然是皇后无需封品阶,四夫人为正一品…… 若是要加一品阶高于四夫人之妃位,那岂非是等同要一帝双后?” 媚娘轻轻一笑: “是呀,正是要一帝双后。” 李绩瞪着媚娘看了半晌,良久才道: “若非老臣识得娘子已久,只怕便要就此告辞了。 娘子,还请明言什么叫指东打西。” 媚娘拍手哈哈一笑,神情天真宛如少女: “果然还是英国公了得,立时便明白媚娘心意…… 不错,媚娘并非是当真要求这双后之一的位子…… 若是媚娘强求,只怕别人不提,元舅公便是头一个跳出来不答应的…… 所以媚娘求的,却是能够叫前朝后廷之中,皆以为媚娘棋输一局,皆以为大唐朝权,依然被他们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假象。” 李绩一怔,立时明白: “难道娘子求的是……” 他的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 媚娘含笑点头,伸手抚着小腹道: “眼下已然是三月过半,说不得再有六七个月,便是要生产之时。 媚娘虽无心妃位,可到底为了这孩子,还是要有个高位封阶,才得母子保全的。 可眼下诸臣诸妃,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只等着媚娘出错好一击而成? 便是元舅公……只怕他至今虽然表态愿保媚娘母子,可他身边的人,多半也是图着日后一朝媚娘分娩之后,便杀母留子的心思…… 为了孩子,媚娘便是再不想争,也要争这一回了。 可是媚娘知道,媚娘的出身,媚娘的经历,都不足以立于夫人之位上。 便是主上垂怜,执意如此,也只会教君臣失和,朝中不稳。 不过虽然如此,媚娘也知以主上之能,必然可得行之…… 可是那样一来,对那些朝臣,还有后妃们而言,便等同是媚娘赢了。 对于长年掌握实权的他们而言,此举不啻是提前给了他们一个警醒,警醒他们,主上已然决意一收朝权了。 这……不好,而且媚娘一旦赢了此战,必然会引得更多的杀机与谋意。 所以为了孩子,为了主上,为了媚娘的将来……此一战,媚娘必须要输,而且还要输得万全。” 媚娘的目光坚毅,看着震撼不止的李绩道: “思来想去,两下相较…… 媚娘以为眼下最适合媚娘的,便是明求后位,实得嫔位。 九嫔之首,昭仪之封,最适合眼下的媚娘。” 李绩被眼前这个女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的确,他认识媚娘,不止一日两日了。 可是…… 可是他从来不曾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能将兵法一道,如此融汇于朝政廷事之中! 胸中,一种感觉蠢蠢欲动,教他不敢正视: 或者……只是或者…… 这个女子…… 这个女子不止可以为后…… 猛地,他惊醒了,立时喘了口气才道: “那娘子的意思是…… 明争后位,实立为嫔? 借此一战,于后廷之中,娘子可佯做输给皇后与四妃,前朝之内,主上也是会输与诸臣。 如此一来前朝后廷那些人,皆会以为朝权仍牢牢握于他们手中,自然会产生轻视之意……” “骄兵必败。 可惜大唐朝臣也好,后妃也罢,都非凡子,所以要让他们骄傲,必然只有咱们多费心思。” 李绩屏息,看了媚娘好一会儿,最后终究还是道: “娘子本可直接言明于主上的…… 如此一来,想必娘子更受主上爱重……” “主上行事,向来稳慎。 可自从媚娘二番回宫以来,向来稳慎的主上却几次三番出些小纰漏。为何?皆因事关媚娘,情切而起。 所以对媚娘而言,此计若由媚娘告与主上,只怕虽然能得主上更加爱怜,却也必然不得实行。 相反,倒是英国公立场与媚娘有所不同。主上又是最重爱国公…… 所以此计无论是谁说来都必然不成——哪怕是狄大人也是如此——可若是英国公向主上陈明厉害,他必然会采定。 这也是为何媚娘要避开主上耳目,独身甘犯欺君之罪前来密会国公的理由—— 自然,日后若国公希望主上知道此事,那不妨明言告之。 可眼下,无论国公愿不愿依媚娘之计行事,都还请务必将此事严锁腹中,万不可外泄。” 李绩长出口气,满心感动与坚定。 缓缓地,他叉手高举,低头,坚定地向着这个位低于自己足有九品的女子行了一记不合宜的大礼(媚娘是宫侍,连封位也没有,所以低于曾经身居正一品,眼下也实际担当着正一品之位的李绩九品多,而如此一来正一品向媚娘低头行礼,在还没有要求大臣见到后妃们就必须行跪叩大礼的唐时来说,就等同是把媚娘将皇后一样行礼了): “得主上与娘子如此厚爱,李绩—— 自当万死不辞!” 他的目光中,闪动着坚定与信念: 没错…… 他李绩,终究还是选对了真正的良主明后!!!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 永徽二年三月末。 早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乃言,宫侍武氏,温厚可亲,兼得龙嗣,可进为妃。 诸臣闻之,虽在情理之中,却出意料之外。 于是,以长孙无忌等诸位老臣为首的朝臣们,便大加抗表,以为此事不可。 长孙氏更言道: “今上已有四妃,何来再得封妃? 祖制如此,虽则武氏有孕于身,然终究不得越矩。” 李治闻言不悦。 此时,五品下员中,中书舍人李义府挺而出身,言道: “太尉大人此言极是,是故不当废立现有妃位。 然武氏究竟有孕龙嗣,便不思其母,也当顾其子。 故臣斗胆请主上新朝新制,再立一妃。” 李治闻言大悦,诸老臣却以为万万不可。 一时之间,朝上争论不止。 ……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闻得怜奴火速前来报明的朝中新事,王善柔立时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碗放下道: “果然…… 这孩子还没出世呢,她便耐不得住了。” 怜奴也是轻蔑一笑道: “可不是? 到底是拿钱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 果然还是与她那下九流的父亲一个样儿,图名贪利,近功虚华。” 王善柔沉默一会儿,才道: “那陛下眼下是何意思?” “说及此事,娘娘倒是得早做些准备。 那李义府本是个下流小人,此番之举,多半也是得了陛下的授意,否则以他区区一介尚未及五品上的小员(是时李义府的安排虽然是中书舍人但还不到五品,请大家注意啊),怎么敢就张口请求陛下于四妃之上,再设一新夫人位?! 多半是陛下的意思。” 王皇后闻得此言,立时动容道: “你说李义府提议要于四夫人之上另设一妃位?!” “可不是? 他倒是想得周全,连夫人位的名号都想到了,说叫什么…… 叫什么宸妃……” 怜奴一句话儿说完,便见王皇后勃然大怒,伸手摔了手中茶碗,大骂道: “竖子贱婢,竟敢欺本宫至此?!” 怜奴大惊失色,立时上前劝慰,王皇后却不依不休,依旧是怒骂了半晌,才咬牙含泪道: “好一个宸妃…… 宸者,北斗也,龙之栖渊,帝之正寝…… 是有宸极之说…… 乃为帝之表也…… 难不成她想要一帝双后么?!” 怜奴虽则自幼跟着王皇后,可到底书还是读得不多,是故于这等嚼字咬文之上,多有不识。 眼下虽然见王皇后如此动怒,知道此封非同小可,可也忍不住劝道: “娘娘息心,也许只是那武媚娘自己痴心妄想……” “是么? 果真只是她自己一个痴心妄想么? 若果如此…… 为何不用其他字为封号,却偏偏选了个宸字?! 你可知这宸一字,只有帝王可用啊! 本宫身为中宫皇后,一国之母,岂能容下这等拿着帝字当封号的妃子在宫中?! 若本宫不能容,是不是陛下便是要一帝双后?! 一龙两凤?!” 王善柔越想,越觉得委屈伤心,一时间竟痛哭起来。 ……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闻得今日朝中之事,竟是铁青着脸色,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 药儿却是知道些轻重的,也更知这宸字非同一般,于是一时间倒也不敢接话儿。 倒是萧淑妃自己,笑了一会儿之后,才幸灾乐祸又有些愤慨道: “好…… 果然是武媚娘,这等事也做得出来…… 本宫倒要看一看,她这一帝双后的打算,到底能不能如得意!” “砰”地一声,她用力向下一拍几案,手臂上的玉钏,竟应声而碎。 另外一边。 立政殿中。 媚娘轻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满意足地在殿内来回走动,以求方才进下的些小食,能够消化些。 旁边瑞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低声道: “眼下太极殿上算是翻了天啦! 几十位大人都在争相向主上进言,说无论如何,这宸妃是封不得的…… 姐姐,如此设计,当真无事么?” 媚娘淡淡一笑: “要的正是这般局面,又有何不可?” 她眼角一挑,淡淡道: “说到底,究竟此事还是要兵行险招的…… 既然如此,那便索性闹得大些,教更多的人知晓,我也好,甚至是治郎也罢,终究还是败在了大唐权臣们的坚持下…… 如此一来,总是有些人会想到,这样的局面,其实对大唐的将来,并非好事的。” 瑞安目光一亮,立时悟道: “姐姐是要借此机会,教天下人知晓,当朝权臣为重之势?” 媚娘淡然一笑: “若不如此,怎么能够成就大事呢?” 瑞安含笑点头。 主仆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闻得殿外传报,道李治驾到。 一时间,诸人皆是意外,连媚娘也有些诧异。 不过到底她也是沉得住气的,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看着表情沉阴的李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 李治看看左右,德安瑞安会意,立时着诸侍退下。 眼瞅着殿中只剩夫妻二人,李治这才拉了媚娘的手,缓缓步到一旁侧殿中,专为媚娘安置的软榻胡床上对面坐下,低声道: “想必你也猜到我的心思了…… 这些日子,只怕要教你受屈。”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做言,便知李绩依言而应,未曾将自己与之密谋计事告与李治,心下欢喜,也淡道: “媚娘在这立政殿里,吃着最好的,用着最好的,身边儿又都是极可靠极得力的人…… 又有什么受屈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可…… 可有件事…… 却不知……” 媚娘见李治如此做色为难,心下一凛,立时想到一件之前曾于定下此计时,闪过自己脑海中的事来。 半晌,她才长叹口气道: “治郎…… 可是那些大臣们,提及媚娘母姐之事了? 又或者…… 又或者反对此事的人,特特地怂了媚娘兄长们来劝谏?” 李治默然,良久才道: “为了避开他们,我还特特地安排着叫李义府与一诸寒门士子抢着上前进言……” 媚娘沉默: 的确,当时定下此计时,她唯一担忧的,或者应该说是唯一感到有些忧虑的,便是自己在朝为官的兄长们。 ——因为若是连他们也被长孙无忌等人带动,一道反对的话…… 那么很有可能自己借封妃之名,得封嫔之实的计策,或会流于不成。 想一想,一个女子,若连自己的母族都反对她封妃,那只能说明此女并非良善之辈。 可是…… 她还是赌了这一把。 她赌的并非是自己与家人的情感—— 那样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她便已然知道,不会有任何助用。 她赌的,却是兄长母姐们的虚荣之心,渴求名利之心。 毕竟论起来,若她一旦封妃,对他们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眼下看来…… 她苦笑一声: 原来自己的兄长们不止是对自己无半分兄妹之情,血缘之谊…… 他们根本便是轻视着自己,或者说是无视着自己的——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信自己能封妃的,也不信她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最大的依靠的…… 即使在外人看来,她的腹中已然有了龙嗣,即使连李义府这样的小人都知道,眼下受尽李治宠爱的她,才是最有机会在不久的将来,称主大唐后廷的人…… 原来自己的家人,当真是短视到了这一步。 长叹一声,她摇着头道: “想不到啊…… 原来我在兄长们的眼中,竟然是这等情状…… 罢了,原本也不能指望他们能信得过我的。” 李治恨声道: “可如此一来,只怕此计要成,便是要多难了。 当真是……” 媚娘转过脸来,淡淡一笑道: “无妨啊…… 不过是时日要长些罢了,再费些神罢了。 有治郎在,媚娘相信必然无妨的。” 李治叹息点头道: “无谓,本来他们也不过是朝中末员,此番来应和舅舅,却不信自己家亲,只能说明他们当真是半点儿远视也不得有。 这样一来,说起来反而会对咱们行事方便得多—— 只要……” 李治犹豫地看了眼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的意思是…… 媚娘的母姐么?” 李治心知对媚娘而言,在并州时自己看到的一幕,是她永生之痛,是以也从来不敢更不能在媚娘面前提起旧事。 可如今…… 不提,怕是不成了。 他长叹口气,轻轻道: “左右你眼下也是不方便的,说到底,你还有着身子…… 不妨便叫文娘去处置罢! 我看文娘是极聪慧的,且又自小跟着徐姐姐在大府中长大,这些事…… 她也知道如何处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凄然道: “是啊…… 不叫文娘去…… 我也当真不知该寻谁去呢……” 二人又是沉默。 …… 是夜。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少见地显得焦燥,在房间中走来走去,似在等着什么人,又似谁也不在等。 不过很快地,便见一道身影,闪入了房内。 “如何?” 长孙无忌不待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阿罗站定,便急上前一步问道。 阿罗轻道: “回主人,眼下还未得结果。 不过…… 以阿莫之见,只怕主人之前所料,虽未必中,却也去之不远。” 长孙无忌闻言,先是原地怔怔地站了半晌,接着才长叹口气,点头道: “果然如此?” “正是如此。” 阿莫轻道。 长孙无忌沉默,好半晌才点头,似乎颇为纠结道: “……不,还不能定论…… 到底你还未曾查得仔细…… 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定了实,才能做下定论……” 他咬了咬牙: “在这之前,你还是好好儿地盯着太极殿……还有立政殿! 若可以,最好能送个人,进立政殿去! 便是不得近身也好,能在立政殿里做个下手也是好的!” 阿罗闻言,立时面现难色道: “只怕是不成啊…… 主人也知道,别的地方都好说,便是皇后处,也有咱们三五个耳目可为下手,可只有这立政殿…… 只有立政殿看似无遮无拦,实则却是难入至极……” 长孙无忌闻言,沉默良久才道: “那个阿莫……眼下却在何处?” “还在原地未动,只待主人定用。” 点了点头,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咬了一咬牙道: “你去想个法子,叫那立政殿中……便是那个名唤六儿的,受些苦罢! 然后…… 然后再叫阿莫设法与他亲近,明白老夫的意思么?” 阿罗一怔,立时点头道: “阿罗明白!” 言毕,他便一闪身,消失在书房之中。 只留长孙无忌一人立在房中,负手仰面,看着头顶天窗外,明亮如银的月色,目光复杂道: “主上……主上啊…… 老夫当真是希望…… 希望此番,老夫没有猜错您的心思…… 您可知老夫有多希望您能如老夫所愿么? 若果如此…… 若果如此…… 先帝啊……先帝啊! 您……您当真是选对了人啊! 果然还是您选对了人啊!!!” 他眼角边的皱纹中,渗出一滴滴欢喜至极的泪水。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一 永徽二年四月初九。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之内。 媚娘打着哈欠,蜷缩在长榻上,看着宫女们坐在一边儿花树下,自顾自地绣帕描扇,一时间也觉得无趣,不由抬头看着那朗朗天空。 不过这般安逸的时光,没有过得多久。 很快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时,便打断了她的这片刻安宁。 瑞安匆匆奔入其内后,见着媚娘,便眉头一松,上前一步道: “原来姐姐在这儿,叫瑞安找了许久。” 媚娘挑了挑眉,先看着那些小女官与宫女们,叫她们自寻了去处,这才道: “怎么了? 莫不是文娘那边儿……” “文娘办事,姐姐大可安心。 虽然文娘也没见着她们,不过好歹也算是安置住了—— 至少半年之内,她们是不会靠近长安三百里之内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媚娘沉默: 她不想问文娘是如何办到的…… 事实上,她也真的没有必要再去问。 因为无论如何,文娘还是知道,对她而言,杨氏与贺兰氏,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的。 好一会儿,媚娘才打起精神道: “也是苦了文娘了…… 她们…… 是那样的人,一知道了我身怀有龙嗣的事,怕是早早儿便要来长安了…… 不过之前有长孙太尉拦着,多半是连半步也不得靠近。 然而眼下我既然与长孙太尉暂成敌对之势…… 只怕他是希望她们来闹上一闹,好叫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的。 亏得文娘能办下。” 瑞安心知媚娘看似不想问,实则却也是关心。 于是便细细道: “其实文娘也根本不曾见过她们一面,只是借了狄大人那边儿的一个事由,支得她们不得不离开长安城罢了。” 媚娘皱眉,想问,却又不敢问。 最后还是瑞安直道: “那个…… 姐姐也是早晚要知道的。 姐姐的长姐,似是在并州旧国公府更拆时,因着两三块儿木材,与邻居家一位世族出身的大将军夫人起了些冲突。 结果便演至了动武的状态…… 啊,自然两方主家都是无事,只是那些下人门将们,自然是有好些折损的。 所以当地官府也是头疼,不知如何处理。 此番也是迫不得已,这才寻了此事来,借着狄大人的令,压着二位夫人回了并州。” 媚娘眉头一敛,半晌也是说不出话,良久才叹道: “原来如此…… 罢了,既然得行此事,也便只得这样了。” 她如此沉默,瑞安何尝不知她心中不快? 于是便出言安慰几句,可眼见媚娘郁郁不欢,左右也是不能再提此事,便话锋一转道: “也是罢了,横竖眼下此事已然成了定局,说到底也不过是件小事。 倘若武姐姐果然忧心此事,那瑞安不日便去寻狄大人,以求其事尽早了解罢!” 媚娘却摇头道: “依唐律,虽然我母家也是国公之府,对方又是氏族一系的将军位,两者犯事,也都非当地官员可以相制的…… 可到底这等私离罪地的事,有犯大唐律法。 狄仁杰虽则于朝政之中,也颇有些通圆之意,可到底此事涉其本职,只怕非得是治郎出言相劝,方可止之。 再者我也无此意…… 说到底,眼下这等事态,还不是安心由着她们胡闹的时候。 何况你虽说得这般含混,我却也知道,事既成两府相斗之势,便必然死伤无数。 人命关天,还是不得轻忽的。” 瑞安却摇头道: “姐姐这话儿说得虽然是这个意思,可却也有些过于低看了两位夫人。 据瑞安所知,那先挑事儿的,死伤最重的,却都非姐姐母族府中。” 媚娘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只是心烦意乱,摇头道: “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想再与她们扯上什么关系了—— 至少眼下这等事态是绝然不想。 你只且说,我那两位好兄长,又是如何便好。 此事闹得这般大,既然连她们二人都回去了,那他们也是要跟着走的罢?” 瑞安叹息点头: “正是如此。 说到底,此番之事也是国公府之事。 若是由着二位夫人处置,只怕日后姐姐二位兄长,便要失了府中的统治之权。 于他们而言,他们到底也只是京外之官,虽然巴结着元舅公他们是好处多多,可一来他们也知道,一旦姐姐身死,他们说不得也要有性命之危。 二来呢,也是怕想明白了此事,所以便也拿着这个当借口,离京而归府中了。” 媚娘不语,一边儿侍立的六儿却道: “哼! 惹下了这天大的乱子,居然便这般拍拍身子走了…… 当真是好聪明呢!” 媚娘终究还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道: “六儿。” 六儿闻言,也有些微窘,这才察觉到,自己议论的到底是媚娘家人,于是也不得发语。 媚娘倒也无意怪他,只是半晌之后才淡淡道: “其实哥哥们的心思,我倒也不是不能了解…… 毕竟于哥哥们而言,母亲与我们,本就是些个外人…… 他们的母亲,却与我们不同。 所以自然也是不能接受我们的。 只是我曾经没办法相信的是,这世上,居然还有不以女儿为傲,不在乎女儿真正要的是什么,只是一味求着自己得利的母亲…… 所以我有些不能接受母亲罢了。 不过没关系,时光长了,等我也做了母亲,也许总是能明白她的心。” 瑞安忍不住问道: “若是姐姐始终都不能理解,也不能明白呢?” 媚娘顿了顿,便淡然而斩钉截铁道: “若果不能理解,便做对普通的母女便好。 只要她能活着,我也能尽量让她过上如意的日子,其他的,便不由得她太过干涉于我。” 瑞安与六儿互视一眼,这才松了口气: 倒不是说他们自私,心里只想着李治,而是实在在杨氏贺兰氏二人,直如媚娘身边的幽灵一般,一个不慎,只怕便要使媚娘全盘皆输。 而一旦媚娘输了,那也便等同是李治失去了一切。 …… 好一会儿,媚娘才打起精神,又问起朝中动向。 瑞安这才道: “说起来近些日子,那些老臣们还是一味地上表抗奏。 所以主上一时之间,倒也是无甚大忧。 只是……” 瑞安犹豫了一下,媚娘淡淡道: “是不是太尉大人似乎有些异常之像? 比如说…… 似乎他开始怀疑起治郎身边的人,甚至是……” 媚娘挑了挑眉道: “怀疑起治郎来了?” 瑞安沉重地点了点头: “今日里听说,那阿罗曾经秘密进宫中,安排着要与什么人见面了。 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媚娘闻言,却似无甚大忧,只露齿一笑道: “这有什么不好? 总不能教治郎真装成一辈子的羊儿罢? 既然早晚都要以真面目相见,那早些开始,早些备着,总是比晚来的好。 你且安心罢,只怕治郎也是好好地儿备着呢。 否则他若不想,我可不以为,还有谁都教他露出真面目来。” 瑞安点头,还是犹豫道: “话虽如此,可姐姐…… 这样真的好么? 到底眼下,主上还没得完全掌握朝中实权呢……” “还正是要这个时候呢! 眼下事事已备,只欠东风…… 若不借此良机,提醒一下满朝文武之中,唯一一个完全忠于治郎的人,只怕还不能成事呢!” 瑞安讶然道: “姐姐的意思,竟是说那元舅公完全忠于主上? 这……” “原本我也是不信他的。 总以为在太尉大人的心目中,关陇一系能否握紧了实权,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这几个月来,一番思察之下,我发现我想错了。瑞安。” 媚娘奇特的目光中,透露着些什么,却叫瑞安再也看不透: “瑞安,我问你,这大唐朝中,太尉大人最忌讳,最讨厌,最痛恨的人…… 是谁?” 瑞安张口,想回答一句正是姐姐你,可到底还是停下来,似有所悟道: “啊…… 说起来,近几件事里,太尉大人对姐姐的态度,却是极为奇怪呢! 痛恨,自然还是痛恨的态度,可是他却似乎颇能容下姐姐……” “那是因为,他终究还是发现我的存在,对大唐的意义了。” 媚娘平淡地说着,言语之中叫人感觉到的,没有一点自夸之意,倒是有种就事论事的真实感: “于太尉大人而言,若是能对大唐有用,对治郎有用…… 便是我,那也是可以相容,甚至由他出面保护的。 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忠于关陇一系私利的人? 只怕他的忠诚,却比英国公来得更加真实。 毕竟英国公之所以忠于治郎,还是因为治郎的才干,本事,容人之态,与对他家人的施恩…… 可是对太尉大人而言,这些东西,治郎都从来没有给过他啊! 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治郎给…… 可既使如此,他也依然忠于治郎…… 你不觉得,他的忠心,实在是天日难掩其辉么?” 媚娘这样的一番话,一时间叫瑞安竟也不知如何接得下去: 在他看来,实在是难以想像,那个总是平淡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于朝廷之上,对李治的各项意旨,一一驳批的长孙无忌,竟然是最忠于李治的人……?! 不,他摇了摇头,还是想象不出来。 媚娘见状,倒也不强求,于是想了想便道: “左右这几日也是无事,那不若咱们来设个局,打个赌如何?” 瑞安见媚娘有如此雅兴,倒也兴致立起,笑道: “还请姐姐示下。” 媚娘笑道: “对太尉大人而言…… 瑞安,你觉得除去关陇诸臣之外,最教他挂心的人,是谁?” “嗯…… 多半便是他的几个儿孙罢?” 瑞安想到每年元正日时,抱着孙儿入宫参拜时的长孙无忌,那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便道。 媚娘点头,又道: “孙儿们便罢了,可若是他的儿子,比如说是最器重的长子冲,做了什么不利于治郎的事…… 你觉得他会如何?”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这个却是难说呢…… 说到底,他也是个严父呢!” 媚娘点头,又问道: “那…… 若是这长孙冲也非有意而为之,只是为了顾及关陇一系的利益不受损害呢?” 瑞安不假思索地道: “那元舅公必然是要护着自己儿子的。” “好,那我们便借此良机,打一个赌罢! 看看对长孙太尉而言,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治郎重要。” 媚娘含笑道。 …… 永徽二年四月十七。 太极宫。 宫中忽起流言,道时任鸿胪寺少卿的太尉长孙无忌之长子冲,似有私结党朋,营构密社的不轨之行! 立时,朝野之中,一片哗然,而最震惊也是最愤怒的,却正是长孙冲的父亲,长孙无忌!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二 是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端坐台上,正色肃容地,听着李云的报。 好一会儿,李治才点头道: “便只有这些了么?” “是。” 李云点头道: “眼下除了这几件事外,便再无他要。 不过…… 倒是元舅公,今日似乎是气得不轻。 据咱们安排在长孙府中的探子回报,说今日里元舅公自归入府中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闭门不见人…… 主上,您看……” 李治皱眉道: “果然不知道舅舅心思么?” 李云摇头,叹道: “元舅公谨慎,却是非同一般。 自从咱们兄弟开始效忠主上起,便一直设法要打入元舅公府中。 可是…… 到了现在,也只不过能够进到内园罢了。 至于那元舅公近身的人…… 唉! 随便哪一人,都是用了三十年以上的人了,咱们这些小辈儿们想打入进去,实在不容易。” 李治点头,倒也明白李云他们的难处: “到底舅舅非同一般人,你们只花了这几年功夫,便能打入他内园之中,便已然是难能可贵了。 只是,日后还是要更加多用些心思的好。 毕竟朕与舅舅公开一决的时日,也是越来越近了。” 李云点头,示意明白。 此事交待一毕,李治便话头一转,问道: “近来似乎久不闻四哥与韩荆二位王叔的动静…… 如何? 豆卢望初处,可有什么异样报来?” 李云道: “吴王处,倒是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只是因着到底吴王也是警惕,所以咱们一样只能打入内园之中,他到底有什么暗中安排,一时也不知晓。 至于韩荆二王,眼下却是动作频频。” 李治皱眉: “说下去。” “是。” 李云应了一声之后才细细道: “此前因着某事,臣曾率诸卫前往蒋、蜀二王所封之地,稍作探查。 然一查之下,便知二位殿下,竟在暗中,颇与韩荆二王来往甚密。” 李治立时眉头拧紧道: “果然…… 他们还是找上了两个哥哥……” 不由地,李治又想起小时的一幕一幕,眉头皱得更紧,不悦道: “蒋蜀二王,性最劣懒。 他们这样的人物,荆王叔倒也罢了,韩王叔便是万万瞧不上的。 可眼下他居然也跟着荆王叔起哄…… 你可确定了此事?” 李云点头道: “事关重大,李云却是去认过三五次,才敢报来。 那蒋蜀二位殿下,正如主上所言,素性劣懒。 这倒也罢了,二人又是穷奢极欲的,是以府中园内,所衣所食,所车所马,无一不是上上之品。” 李治冷笑一声道: “虽则他们也有些实封,可到底身处那样地方,又是自己无甚治产之能…… 只怕多半,不是搜刮百姓,便是要附着实封既多,又善于治产,家资极丰韩王叔过活罢? 而韩王叔既然心存不轨,自然是要设尽千方百法,替朕多立几个相敌之人。 ——即使……” 李治傲然抬头,冷冷一笑道: “即使他自己也知道,这二人,根本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只不过能在私下发发牢骚罢了。” 李云点头称是。 李治于是又挥手道: “无妨,说到底,他们也是些不成器的,只要稍加叱吓,便可收其效。 只是……” 他沉吟着,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成…… 不成。 蒋王倒也罢了,可蜀王却是头一个不成的……” 李治缓缓起身,在殿内走了两三趟,这才突然停下脚步来,看向李云问道: “可还有他事?” “无。” “那好,你且退下罢! 舅舅那边儿,你还是叫人好好儿地盯着。 另外也提醒着些豆卢望初,虽说眼下高阳公主信赖于他,将他视为心腹,只安放在四哥府中,做个里衬,也能更加得些机密消息…… 可一切行事,还是要以他之安全为先。 说到底,他若是出了事,日后只怕这吴王府中,便再难进第二人。 明白么?” 李云心知李治如此一言,实则是恤下之语,心中也不免感动,点头应是。 李治又道: “还有,高阳公主那里,你们也是要加紧地安排了新人进去,好好儿地盯着她些儿。 朕总觉得,若是他们这起子人,哪一日露出什么可以大作文章的纰漏的话…… 那这露了纰漏的人,不是荆王叔,便当是高阳公主。 所以这二处,也万不可放松了警惕,明白么?” “是。” “还有,你出去时,却着左右传了朕的话儿,召李绩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地入内来见,明白么? 眼下……他只怕还在史馆之中,不曾离开。 若小心些,那这番密见倒也不是不能成。” “是!” 不过一刻钟的时光,李绩便如李治所愿望的那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臣参见主上,不知主上紧急密召,却有何事?” 李绩先行大礼,然后才行发问。 李治也不多虚言,直接了当地将今日李云所报之事,一一说与他听,最后还道: “别的倒还好说,都不是一时之事。 只有这两件事,朕觉得着实不能轻视。 一便是这长孙冲徇私之事,不知英国公意见如何。 二,则是这蜀蒋二王之事…… 虽说他二人必然非韩王喜用之人…… 可朕也着实是有些忧心。” 李绩闻言,倒也明白李治心思: “主上所疑,倒也未必全无道理。 毕竟人心思齐,虽说蜀蒋二王,实在是不似有什么大的能耐,可若日后一旦在什么特定之时,由着他们被韩荆二王所控,做出些什么事来…… 那便不好了。 伤了主上与二位殿下之间的兄弟之情自且不提,只怕便是于朝政之上,也是大为不利。 而且,尤其是这蜀王殿下,比蒋王还要更难办一些。 说到底,蒋王眼下无依无仗,不过是自己一人。 可蜀王殿下背后,却还有个高阳公主与吴王。 所以便是主上有心稍加惩戒,也要顾及他们二人。 高阳公主倒也罢了,她一无军权二无朝政可仗,眼下所有的依归,都不过是些她自以为可靠的裙下之臣…… 可吴王却不同。 他本就颇受诸臣注目,再加上吴王本人,也是才华过人,文武全才。 而且他还手中握有些府兵军士…… 虽说不多,可以吴王之能,只怕也是不容小覤的一支力量。 所以主上在处理这二人时,却着实是要好好儿思虑一番,得个周全才好。 尤其万不可直斥蜀王,触动了高阳吴王二人的神经。 眼下虽则他们便是闹将起来,有老臣与太尉大人在,也不能出个什么结果…… 可到底是不好。” 李治点头,也叹道: “正是如此啊…… 朕便是想着了这一点,所以才发愁的。 却不知英国公有何妙计?” 李绩想了一想,却不答反问道: “主上,在此之前,臣有一事不明…… 还请主上明示。” “你说。” “近日朝中关于长孙太尉之子长孙冲的流言…… 想必主上已然知晓是谁所为了罢?” 李治扬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下意识地问: “这与此事,有何关联?” 李绩淡淡一笑道: “主上请务责怪老臣,老臣只是想到…… 若此人能有这等本事,将这等本便属密而不传之事,于无声无息之间便传得诸人皆知,且更为诸人所信一般…… 那再请她寻个机会,找一个与蜀王关系极为密切又是同样素行不佳的殿下做些同样的功夫文章,好给主上一个敲山震虎的好机会…… 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罢?” 李治闻言却是一怔,旋即,目光亮了起来。 次日。 午后。 立政殿。 偏殿之中。 媚娘方方睡醒,便闻得帐外有些细微人声,待细听之时,便知是德安前来。 于是立时坐起,招呼着德安入内相见。 很快地,德安便入了帐内,(当时唐时宫廷的纱帐是在床榻的四周留出一丈左右的空地,然后从天花板上直接垂下来的,一是为了夏天气温比较高时,空气可以在这个四周都是空地的地方形成一种对流,带来凉爽,二是因为太极宫相对后来的大明宫而说地势低洼潮湿,蚊虫也是滋生。所以才要从顶上一直垂下来,不给蚊虫钻进来的机会与空隙。)向着媚娘行了一礼。 媚娘也不见外,只是由着榻上另外一侧,躺在她身边睡着,以图侍其安寝的文娘起身,(侍安寝,这也是唐初时期宫廷与贵族中的一种要求。当宫廷与贵族女子怀孕时,旁边基本都是要有能让孕妇感到安心的人陪着才能睡的。这叫安胎……事实上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制度的确也是更有利于孕妇心态的平衡,并进一步对腹中的胎儿产生非常好的影响)替她抓了两只内塞了许多丝绵之物的软枕来埑在身后,这才道: “可是治郎有什么事叫你传与我听么?” 德安点头,先是将手中提好的食盒向前一送,交与侍立榻边,警惕着香熏烛火的六儿好好儿收着,然后才道: “这是今日早起时,御膳房里新进给主上的花样糕点。 味道清甜可口不提,还更有一股子好闻得紧的清香。” 媚娘闻言,倒也探头就着六儿捧着打开盖子的食盒里看了一眼,含笑点头道: “这个的确是好东西,入口即化的……” 一边儿说,一边儿又自去拈了一块儿放入口中。 果然,入口即化,清甜香糯,自是风味别具。 德安见媚娘吃得喜欢,心里也喜欢,又思及李治所吩咐的事,于是便笑道: “可不是么? 最难得是它这么一股子的清香却是能保持得极久。 唉,当时主上听得那些厨子们说,这东西的香气,能衡久不散时,还曾笑道: 若是他有意教之发了臭味来,那倒也不是不能呢! 只是这样好的东西,又是有利于人的,如此一来才过可惜。” 媚娘一怔,目光微闪,半晌才咽下口中食物,缓缓地坐直身,歪着头看了德安好一会儿,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可是希望当真把长孙太尉的宝贝长子,自己的亲表哥逼上一条无可返回的路么? 若果如此,那我必然为他做到。 可是……我不觉得此番他这些话儿,是在说长孙冲。” 德安淡淡一笑,点头道: “姐姐英慧,果然少人能及。 不错,主上说这话儿时,却是刚刚与人议及,那蜀蒋二王,私下与韩荆二王相交甚好,又有大笔钱财相收的事呢……” 媚娘恍然,立时点头道: “所以…… 治郎是想收拾他们两个? 可蒋王倒也罢了,那蜀王……治郎若无什么根源,怕是不好动。 所以,是需要我替治郎创造出一个治他们的根源么?” “治了蒋王倒罢了,可若连蜀王也治了,只怕便要惊动了那几个真正意存不轨的人,要坏些事了…… 所以主上也是想着,能不能……” 德安看着媚娘明亮的目光,轻轻地试探着道: “能不能,有什么李代桃僵的好法子呢?” 李代桃僵么…… 媚娘一怔,突然笑了起来: “法子,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治郎肯不肯用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三 永徽二年四月中。 太极宫。 立政殿中。 高宗李治,因闻金州刺史滕王元婴骄奢纵逸,居亮阴中,畋游无节,且数夜开城门,劳扰百姓,又或引弹弹人,又或埋人雪中以戏笑。 遂大怒,然念及其究为叔父,着手制书切切道: “取适之方,亦应多绪,晋灵荒君,何以为则? 朕以王叔为至亲,乃不能致王于法理之间,故今以王下上考(就是官员的课定功绩的级别很低的意思)以求王感愧于心,悔而改之。” 滕王见书,微惭,然不思悔改。 然其虽有稍敛,却一发更不知止步。 且又与蒋王恽道同于谋,颇有聚敛之党风也。 又未及四月末,李治又因某事,着赐诸王帛各五百段,钱银数千,唯不及与二王。 诸臣罕之。 李治见此,遂口敕于朝曰: “滕王、蒋王皆可自行经纪,又素知丰盈家产,故无须赐物。 然念其家资巨富,其又尝(通常)敛财有道,苦于无绳为贯,遂赐麻两车,以为钱贯当为最要。 二王闻之,大为羞惭,更不知语。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含笑听着瑞安的报,一边点头道: “这样便是了。 如此一来,既敲了山,也震了虎…… 想必日后那蜀王也会有些收敛了。” 瑞安衷心道: “可不是? 还是姐姐好筹谋,若非如此,只怕主上此番却要与吴王殿下之间,又是一番暗中较力了。” 媚娘闻得吴王二字,脸色不由微微一沉,半晌才叹道: “说到底,我也是不想看到这样…… 可如此逃避下去,终究也不是办法……” 她轻轻一摇头,怆然道: “毕竟,对治郎而言,无论吴王如何…… 他都还是当年那个待他极好的三哥。” 瑞安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恻然不语。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 长孙府中。 刚刚下朝的长孙无忌快步走向后园书房中,身后只跟着裴行俭等几位亲近大人。 当路过一直紧闭着的长子长孙冲的别苑门前时,他却连停也没停,更加不曾回过头去望上一眼。 后面儿跟着的裴行俭等人见状,也不由得悄然叹息一声,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便到了长孙无忌的书房内。 诸人一进得房内,长孙无忌便喧喝着左右,紧紧快快地把门关上,然后一众老臣便如日常一般,各自在房中长几后,寻了相应之位坐下,端下头顶官帽,脱了簪花(唐时官员的帽顶上都有簪花),这才由长孙无忌首先道: “想必诸位大人,多少也知道老夫此番召诸位前来的心意了…… 这些日子以来,主上动作频频,且又事事处处,皆出人意料之外…… 只怕,却是有些反常啊!” 裴行俭点头正色道: “大人说得极是。 只是不知这背后的到底是谁?” 韩瑗也想了一想,皱眉道: “不会是那个武氏妖女吧?” 长孙无忌皱眉: “韩大人此言……似乎有些失当啊! 说到底,主上虽然仁懦,却非无谋之夫,这武昭眼下又有孕在身…… 只怕她此刻盯着较多的却是妃位,而不是什么前朝之事呢。” 一众大人闻言,也都颇觉有理,个个称是。 来济于一侧立着,想了一想,也道: “太尉大人此言甚是,何况日前她意欲蛊惑主上封妃之时,她自家兄长都是那样态度,只怕她此刻最头疼的,却是如何将她自家亲人也好好儿地收为己用…… 所以论起来,她却不当在此时去做这些事的。 是以…… 会不会是……” 来济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小心道: “会不会…… 是哪一位能够与太尉大人同为……大唐肱股的人暗中行事呢?” 立时,长孙无忌皱眉道: “来大人意指莫非是英国公李绩?” 来济不语,倒是韩瑗在一侧也道: “韩大人此言,却是颇为通理…… 以眼下这等势态看来,若非有英国公在幕后行事,只怕主上却是不能行事至此。”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口气,在心底默默低语: 难怪您要这般隐瞒…… 原来……原来一直不能相信您的,竟然正是这些口口声声,称最忠于您的臣子…… 那…… 老夫呢? 老夫是不是也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如他们一般了? 长孙无忌反问着自己,却不知答案何解。 是夜。 长安城中。 李绩府上。 内寝室之内。 数几日都不曾回来的李绩一归府中,李夫人便立时得了信儿,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前。 一番问候之后,李夫人这才陪着更替完了衣服的李绩坐下在凉榻之边,细细问道: “夫君这些时日没有回府,可是朝中有什么要事?” 李绩搓了搓手,含笑着从一边儿小侍奉上的银盘中,取了香乳来擦手(唐时人们对寝前睡眠时的香料使用非常讲究,曾经不止一次地有出现过文章记载过临睡前用各种香料来辅助睡眠的。而且不止是在上流社会,当时中下层的平民百姓家中,也都会采用适当的香料做为助眠方式。当时长安东市之中专门有一条街是卖香料的,被称为三月蜂蝶恋不去,还还复复终又来什么的。这里李绩用**擦手,就是在临睡之前,最后一次洗手之后再涂抹香乳在手上,以求能够达到安抚神经,帮助入眠的效果。),一边儿道: “朝中是有些要事,不过都与为夫无关。 为夫只要一心二心地襄助着史官,将这些年的边关之事,好好录入史册之中便好。” 李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 “如此便好…… 虽说主上信爱夫君,可说到底,这眼下朝中之势,还是以长孙氏为首的关陇一系为尊。 妾真是为夫君忧心啊……” 李绩却摇头道: “若只是长孙太尉,那倒是不必太过忧心。 说到底也是三朝同侍君的老臣了,他知为夫,不比主上知为夫少得太多。 是故但有他在,为夫若被什么人怀疑忠心,便自无事的。 倒是那韩瑗来济二名小后生……” 李绩皱了皱眉,不悦道: “他们似乎对为夫的心思,花得可是不少。” 李夫人点头,也明白: “说到底,还不是看着禇遂良以同岁之姿,轻松便登上首辅之位名扬天下。 如今既然禇遂良被贬,首辅之位微空,自然二人要设尽法子往上钻。” 李绩点头,淡淡道: “可惜了,他们这般心思却是白费。 固然主上是贬了禇遂良不假,可这一贬一升,也不过是几句话儿的事。” 李夫人讶然瞪大眼: “莫非主上要复了禇遂良的职?!” “多半是…… 且说到底,这禇大人,还是颇有些才干的,何况他一向忠于长孙太尉,可说在关陇一体系中,是唯一可教长孙太尉放了心思,全然信任的人…… 想必,他的回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了。” 李夫人却不以为然道: “夫君这话便说得不是了…… 难不成那长孙太尉信爱禇大人,竟比自己儿子更多些么?” 李绩哈哈一笑,搂了夫人上了榻,坐好,又仔细替向来有膝痛之忧的夫人盖上了薄被,这才道: “夫人此话,只怕还当真不错…… 之前便是长孙无忌如何信重儿子,可眼下却是未必了。” 李夫人会意,乃道: “可是前些日子,那关于长孙冲的传言?” “正是。 虽说此番传言,是有个人为了主上能够在朝堂之上,多多占些优势,而暗中所布置…… 可是传言之内容却非是妄造。 所以呀,夫人,只怕自今日起,长孙无忌调回禇遂良的心思,却是越来越急切了。” 李夫人不语,只抬着眼看着夫君,半晌才笑道: “可夫君却似乎无意叫他如此快回朝……” “正是如此。” 李绩敛了神色,沉声道: “好不容易去了长孙无忌这只大唐之虎的利爪,怎么就能这么容易再叫他回来? 便要回,那也得是主上已然布好了万全之策时,才能叫他回来。” 李夫人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也不多言,只是偎在李绩怀中默默点头。 又一会儿,她又问道: “那夫君,此番惩治滕蒋二王之事……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李绩虽明知她之心意,却还是故意问道: “有什么奇怪的?” “这朝中上下皆知,明明与蒋王沆瀣一气的,却是那蜀王…… 为何主上不去惩他,却挑了个连先帝也懒得太过招理的滕王如此大动干戈? 这…… 于理不通啊…… 主上不是也颇为忌讳吴王么?” “正因为主上也有些忌讳吴王,他才要行这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之计。 说到底,便是主上,要是碰上了受大唐君臣忌惮不已,却也着实是实力惊人的吴王,一旦行事起来,也多少是要顾及上几分的。” 李夫人不满地摇了摇头道: “听夫君这意思,妾倒突然觉得,主上如何便成了这等倚强欺弱的人了…… 这可着实不好。” 李绩闻得爱妻口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竟也不气,只是淡淡笑道: “夫人如此,却是错怪主上了…… 不是他想如此,亦不是他当真惧怕吴王什么—— 他可到底是这大唐天子,当真动起手来,吃亏的必然是吴王。 说来说去,主上还是舍不得自幼待他极好的吴王殿下有什么难处罢了。 只是……” 李绩沉了脸,忧心道: “只是恐怕如此一来,便是吴王无意要反,也会有许多人逼着他反了。”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已然熄了灯,只留下两支小小云灯以为夜明用的寝殿之内,李治一步步地小心走近已然沉睡的媚娘帐边,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掀起纱帐,坐在榻上。 他转过身来,制止了欲上前替他更衣的德安,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出生,自己却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脱了靴子,交给德安,示意他万不可发出一点儿声音地拿去处置着。 他这才又脱了身上龙袍,仔细摘了头顶金冕玉绾,交与另外一边儿候着的瑞安,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极小心地依在了媚娘身边。 看着媚娘沉睡的脸,又伸手轻轻抚了一抚被媚娘刻意地弓着身子护着的,已然隆起的小腹,李治心里,满是喜悦。 看了好一会儿,也抚摸了好一会儿,他才似曾想到什么似地,向着德安瑞安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前。 然后,以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问: “如何? 今日媚娘可用得香?” 瑞安点头,也低道: “主上安心,武姐姐虽说前些日子喜吐得厉害,可自从服了老神仙的药后,便少见呕吐了。 至于进膳,那自然是不成问题了。” 李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低声问道: “这些日子,那其他几殿里,尤其是千秋万春二殿中,可没再搞什么花样出来罢?” 瑞安正等着这句话儿,于是便立时道: “翻来复去,也没甚么新样儿,一味地还是下毒,使坏…… 不过幸好,武姐姐与小皇子也是福大命大,竟是半点儿无事。” 李治闻言,当下便沉了脸: “是么? 她们还不肯放弃?” 瑞安点头不语,德安在一侧立着,虽然知晓弟弟所言尽管属实,却颇有些夸大之嫌…… 不过思及他也是为了媚娘,为了主上,便倒也罢了—— 一桩错是犯,若本人无甚忏悔之意,那十桩错,也都是能犯的。 点了点头,他再一次确定李治没有怀疑之后,便自行向瑞安使了个眼色。 瑞安会意倒也快,立时便明白哥哥意思,于是又上前一步道: “说到底,其实这还是因为武姐姐腹中的孩儿…… 主上,说起来武姐姐白日之时,因着险些吃下了千秋殿送来的毒糕点,所以便生了句话儿,倒若是她们母子眼下被贬出宫,想必便可暂时保得母子安全了。” 李治立是变色道: “怎么可能?! 且不提媚娘怀着身孕,万分辛苦,朕每日里照看都嫌不够,又怎么能教她独自一人?! 这样的事情,一次便已足够!” 李治重重地槌了下膝盖。 立时,瑞安跟上道: “可说到底,武姐姐这般每日在立政殿里坐着,到底也是不好…… 说不定哪一日便教他们得了逞了…… 自然,咱们立政殿上上下下,都是好人。 可便是好人,也总有易被利用的时候……” 李治沉默,半晌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四 永徽二年四月末。 濮王府中。 久病初愈的李泰晨起之时,便闻得窗外鸟鸣啾啾,花香袭袭。 一时间,多日积疴在身所带来的晦气郁气,一扫而空。 推窗而观不过片刻,一只再眼熟不过的白鸽,便打破了他平静的心寂。 看着那只落在窗台之上,咕咕乱叫,一步一跳的白鸽,李泰轻轻皱了皱眉,伸手握住它身子,将那支火漆封好,盖了这世上只有他与李治兄弟二人才看得明白的密戳的信卷儿小心取下,然后将它又放回原地。 白鸽似也明白什么,竟也一动不动,只是乖乖等着。 以青铜小匕划开火漆,抻平信卷微阅几行,他便立时舒眉颌首,轻轻点头道: “原来如此。” 想了一想,他转头向外呼唤小侍,速请夫人前来。 …… 不多时,濮王妃阎氏,便匆匆而来。 “不知殿下召妾前来,有何要事?” 出身不高,却极得濮王怜宠的王妃阎氏,气华有度,为人温婉,当真是人如其名。 李泰见着爱妻,便是温柔一笑,上前搂了她在怀中,将手中纸条交与她看。 阎氏只看了几眼,便立时皱眉道: “怎会这样…… 主上有心要送武娘子出宫暂居,直到孩儿生下来?! 还说希望送到咱们王府中…… 那殿下的意思呢?” 李泰想了一想,点头道: “此事本也应当。 毕竟眼下,朝中内外,事态频发,何况武氏日发身子不便利,若果如此长留宫中,对养胎也是极为不好。 只是若要送到咱们濮王府中…… 也是不妥。” 阎氏点头,亦皱眉道: “可不是么? 说到底,武娘子也好,主上也罢,便是殿下也一样…… 都是费了无数心思,这才能够有了眼下这等稳居立政殿的局势。 若此时被迫离开立政殿…… 也…… 唉!当真是苦了娘子了。 说起来,她眼下的确是不宜居于这事端频发的宫中养胎,可她若一旦离宫,又必然会再难回去……” “所以,她必须要留在京城—— 不过,未必一定要留在宫中,你说是不是?” 李泰的一番话,却叫阎氏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 李泰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说起来……此刻的芙蓉园中……却不知春景如何呢? 主上隆恩,父皇更是爱宠—— 这芙蓉园,终究还是本王也舍不下的一块心头肉啊!” 他的目光中,有算计,有精明,更有怀念。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寝殿之内。 坐在梳妆台前,正由着李治亲手替自己梳发的媚娘听清了李治说的什么之后,倏地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治: “治郎要…… 要濮王殿下回京?! 就为了媚娘?!” 李治淡淡一笑,拿起角梳,继续替她梳理头发: “说起来,我也想念四哥了。 何况到底四哥是自己人,芙蓉园一直空着没人住也是不好…… 这个时候搬过去,正是花好风和的时候。 你可还没去过芙蓉园罢? 那儿可是极美的。 尤其是园中的那几片花林,其中又以那片杏梨杂植而成,足有半个园子大的花林子最美。 再过两日,杏梨两花,便到极盛之时。 我曾在小时像这样的季节中,好几次去玩过…… 那林子中雪白艳红相杂,风一吹动,开得正盛的杏花瓣啊,梨花瓣啊…… 便都会扑扑簇簇地落下来。 如同织了一地的花毯一般……美不胜收呢!” 媚娘听得神往,可到底还是犹豫: “可是治郎……这样…… 好么? 毕竟说到底,当日濮王殿下可是因着心中不能开解,才离了长安…… 治郎不也打算放他自由么?” 李治闻言,轻轻收了手回来,看着镜中眉头微颦的媚娘: “我也不希望这样的…… 只是奈何眼下,唯有如此,才能保你与孩儿母子平安。” 一壁说,他一壁以手指,梳理着她乌黑的长发: “虽说你一直没有开口,可我也知道,近些日子以来,那些一心一意不希望你生下这孩子的女人,动作也是越来越大了…… 我不想……” 他放下角梳,从身后轻轻地,坚定地搂紧媚娘: “我不想失去你们两个,或者说,根本也不能再失去你们两个了。 四哥从小便最疼爱我,他自然知道这一点。 何况,眼下回来,对他来说,未必便是不如意之事。 说到底,这里终究是他出生成长的故乡。 他也是难离的。” 媚娘闻言,一时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如此说来,濮王殿下是答应了?” “不但立时答应,而且这一次,还将王嫂也带回来了。” 媚娘一怔,想起关于濮王妃的种种传言: “便是那位……自嫁入濮王府,除每年元正日起,一年之中其他时日便再不曾得幸。 可后来韦尼子被处死之后,濮王便只专情于她…… 还曾因濮王殿下除她之外,不肯再纳妾室而闹得满朝文武对濮王殿下大为不满的阎氏妃么?” 李治一挑眉: “你也听说过这些么?” 媚娘淡淡一笑,回身搂着李治: “若要不听,怕是难罢? 说到底,你们兄弟也个个奇怪的……” 她待再说时,却也沉默。 李治心知她不想自己忆及旧日之事,于是也叹道: “是啊…… 我们这一母同胞所出的三兄弟,当真是个个奇怪。 大哥承乾,一生只爱王嫂苏氏,最后也终究是因为不愿意为了保住自己太子之位做些面子文章,而惹得东宫事发,一朝成祸…… 四哥青雀,也是如此。 先是爱上……” 李治住口,半晌不语,直到媚娘欲劝时,他才开口道: “先是爱上不该爱的人,为其算计机关,又谋尽一切…… 最后惊觉自己被利用,怒伤之下,几乎命丧于此…… 虽然到底保住了性命可却也是失了一切。 之后又死心不改,竟又因专宠王妃不肯纳妾之事,与几位看着他虽因事而败,却未失尊荣的官员想借联姻之机,将自家宗女推入他府中图些好处的官员,于太极宫中起了口角,险些受父皇责罚……” 苦苦一笑,李治又看着自己的手,微微叹息道: “而我们三兄弟之中,最荒唐的,怕便是我了…… 不但自小儿便爱上了原本属于父皇的女子,还为了得到她,算计一切,甚至连自己的父皇、兄弟、姐妹……都算了进去。 甚至是你……” 李治垂下头,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 “甚至是你,我也给算计了…… 你……可后悔过?” 媚娘看着他,淡淡一笑,忽而伸手捧住他面颊,微微坐起,一双红唇,堵住他的。 片刻之后,她才放开他,目光坚定而热烈地看着这个身为帝王,此刻却脆弱无助得似孩子一般的男人: “后悔二字,从未在心中出现过。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为了能与治郎在一起,必然我也是要受尽天下责难的。 所以…… 早就不知后悔二字如何写得了。” 李治只觉喉中一阵紧缩,不假思索地,他伸手紧紧地抱住她在怀中。 永徽二年五月初一。 晨起。 太极宫。 立政殿中偏殿小室内。 被媚娘召集起来的文娘、六儿、瑞安、玉氏姐妹五人闻得李治御意之后,不由都是松了口气。 头一个赞成的,便是文娘: “主上果然英明! 如此一来,再也不会有人害得到娘子了。” 六儿也点头,又想了一想,皱眉道: “只是娘子,此事事关重大,娘子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玉明也点头道: “没错,最好还能做出一派娘子仍在立政殿中的假象,将那些人的目光,引至立政殿中。 如此一来,娘子也便安全了。” 玉如想了想,也附言可行。 瑞安却皱眉道: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也不容易。 虽然咱们立政殿眼下可是铁板一块,可到底娘子是这宫中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一旦有什么事非,必然那些女人们是要非见娘子不可的…… 若只是做出这等做派来…… 只怕还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到时若一旦露出娘子身在芙蓉园此事…… 她们岂非更好下手?” 文娘却摇头道: “这倒未必。 一来濮王殿下心机,非同一般,那芙蓉园必然也是被他安排得极为妥当的。 二来么…… 你也说了,娘子眼下正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加之又有身孕,这立政殿又是宫中禁地,无旨不能入…… 所以只要咱们做出一副假象,叫那些人以为,娘子还留在立政殿中就好。 想来任她们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主上会为了护着娘子母子二人,将她们送出宫去。” 玉如也点头称是,然后又道: “只是如此一来……这立政殿中,怕是要搁上一位替身了。” 瑞安看了看文娘,二人也是默默点头。 玉明想了一想,却道: “这倒也不难。 说到底咱们三姐妹(指玉如、还有文娘)无论身量仪容,都有那么三分相似之处。 若是外面来见时,只要借口身子不适躲在帘后,便自然无人可窥真相。 再若是碰上什么大事,定要娘子露面之时……” 她看向媚娘。 媚娘想了一想,慢慢点头道: “芙蓉园本在长安城内,曾闻治郎说过,当年濮王殿下为见宫中某位内应,也暗中置办了一条可快速来往于宫中与芙蓉园内的秘密水道,一来一回之间,至多一刻之时。 加之治郎也有法子可从太极宫中自由出入不被人察觉…… 只要稍有时间,便可顺利成行。” 闻言,其余几人,也是个个点头。 于是便进入下一议事: 到底应当哪些人跟着一道前去。 玉如首先便道: “若论起来,自然是我或玉明,当留于宫中议为影身。” 立时,也含着这等心思的文娘便皱眉道: “何出此言?” “毕竟,一旦留在宫中的影身,便必然会成了诸殿最大的目标。 若是我与玉明之中一人,自然是更利于躲避。 且究竟文娘妹妹你乃娘子身侧最近侍婢,若论起来,这等时候,娘子最离不得你。” 文娘却思虑一番,摇头道: “若果如此,那文娘便更不能跟着娘子一道去芙蓉园…… 正如妹妹所言,诸殿之中,皆知文娘最近娘子。 一旦诸殿发现娘子身边的文娘不见…… 必然有所怀疑。 三两日之间,倒也无妨,可若是时日一长,难保不会生变。” 媚娘也接口道: “文娘说得有理,何况她久居惠儿与我身边,虽则不若二位一般身手了得,观察机敏。 可对这宫中的各样手段却是最熟悉不过。 有她在,我也可多放下一重心。 而且,依我之间,最好你们姐妹二人,也都留在宫中轮流为影身。 你们姐妹容貌极近,是以只要有一人长在宫中走动,如此一来只要微微变换下衣着,自然也就能够更叫人相信,我的确是留在宫中。 相对而言,你们姐妹二人轮流交替为影身,对自身保全也是好事…… 毕竟若多一人得力,若遇上什么大事,也较能安定些。” 闻得媚娘这话儿,玉氏二姐妹倒也点头同意。 最后,只有瑞安与六儿迟迟不语。 良久良久,瑞安才极不情愿道: “姐姐,是不是可以安排着瑞安也假死一回呢? 当日预备着给徐婕妤的药,不是还没使上么?” “不成。你必须要留下。” 媚娘无奈一笑道: “六儿跟着我去便好了。 说到底,既然居于濮王殿下身边,自然也是照顾得极为得当的。” “可他们却未必知道姐姐饮食起居之事呀! 姐姐……有文娘与二位玉侍卫在,便是瑞安不必假死…… 请个病假,寻个事由……总是能跟着姐姐一道走的罢? 再者说了,六儿他年纪到底还小,有些事,还不一定能照顾得好呢……” 一边儿说,瑞安一边儿恫吓似地瞪了不服气地张口欲言的六儿一眼。 媚娘失声一笑: “叫你留在宫中,却是更有要务在身的。” 瑞安撅了嘴道: “影身有玉氏姐妹,幌子有文娘在…… 瑞安留下,又有什么要务了?” “治郎呀! 你也不想一想,我离宫要这些日子…… 虽然是他定下的计,可时日长久,若是没个人在一侧安抚着他…… 难保他不日日里寻遍了借口往芙蓉园去跑。 如此一来,必然会被那些有心人瞧出破绽…… 一番苦心,岂非就此白费?” 言及此,媚娘不由苦笑: “瑞安,不是我不想带你,实在是我身边除了你,再找不到第二个能安抚得住他的人了。 有你在,多少他也总是会冷静一些。” 瑞安闻言,也只得无奈答应留下,以为安抚李治之备。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五 永徽二年五月初五。 正是端阳佳节。 晨起寅时,宫中上下,便是一派忙碌之象。 一来因着今日端阳佳节,阖宫欢庆。 二来也是因着李治爱侍武媚娘腹中有子,已是当二次胎占之时。 一大早,宫内宫外,便尽皆传言,道大国师袁天罡的车驾,已然由着连侍两朝四代君主(就是隋炀帝、唐高祖、唐太宗、唐高宗隋唐两朝四个皇帝),如今已然在宫中成了传说般人物的大内侍监(内侍监是官职,加个大字示意尊敬——因为此时的唐宫中,内侍监还有德安一个)王德王公公亲自执缰引绳地一路引进了承天门内。 诸殿娘娘闻讯,各怀心思。 有怨恨已极的,自然也有庆幸万分的。 有恼恨欲狂的,自然也有叹息不止的…… 不过,这样的事情,总是不欢喜的人,比欢喜的多一些。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偏殿之中。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是口口声声要来替媚娘腹中胎儿占卜的袁天罡,此刻却与李治分了君臣主次,对面隔案而桌,一边儿香台上一壶好茶几盘佳点水果,却是弈棋取乐。 袁天罡一子落下,看着李治皱眉思索,不由轻捋银须,呵呵一笑道: “老道儿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示下。” 对于这位名声在外的大相士,自春秋战国时的鬼谷子,秦时徐福之后,便再无一人能与他一般名动天下,也再无人敢与他一般,被人称为一句大方师的袁天罡,便是从来不曾信过命运二字的李治,也是面带悦色: “大方师请问。” “主上这般辛苦定计,无非皆是为了保住武娘子,与她腹中胎儿…… 可主上既然想得到将老道儿召入宫中,以为虚幌一招,可使武娘子安全出宫…… 又为何不愿意借老道儿之口,使天下臣民皆信服其确为天命之女,武娘子腹中,为天命之子呢? 是不是……主上觉得,与其借着天命之威,强使天下臣民接受了武娘子留下后患…… 却不若由她自己走出一条路,证明她配得上这天命之女四字,然后再以天命为辅? 所以…… 今日召老道儿前来,不止为了引开诸人视线,使武娘子安全出宫,也是想着老道儿准备着此事,是么?” 李治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赞赏,更有些佩服: “果然…… 父皇在时,便常与朕道,大方师通达人间百情,已至化境。 今日一语,当真是名不虚传。” 他一番感叹后,正色道: “不错,朕的确是这样打算。 但大方师乃化外之人,朕也不打算强求。只是……” 他目光之中,似有所意。 “只是当年,究竟是老道儿留下这些箴言。 若是今日老道儿不能答应主上,岂非自证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一朝方师之名,皆尽毁也。 主上想说的,是这些罢?” 袁天罡说这些话儿的时候,却完全没有半点儿怨恨责怪之意—— 这倒叫意有所挟的李治,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可到底眼下的李治,已非当年面皮儿薄秀的稚奴,微一正色,他便道: “朕也非愿如此逼迫大方师。 实在事关大唐安危……” 袁天罡淡淡一笑,点头道: “其实今日来之前,老道儿便自起一课,于今日之事,也多少有了些领悟。 ——主上便是不说,这等要事,自然老道儿也是知晓利害,更知道该如何行事。 只是…… 主上啊,若您当真为武娘子着想,这天命之女的预言,还是越晚做,越好。” 他眼见李治皱眉,也不待李治开口责问,便抢了一句话道: “主上安心,却非老道儿不愿做这预言…… 其实老道儿一生,预言无数,也深知这等预言的重要性。 何况老道儿平生只是恨说谎骗人,可这武娘子是为天命真女,绝非谎言。 这一点,想必自先帝在时,便与武娘子相识的主上最是清楚。” 李治听他意思,似别有所忧,便正色道: “若大方师果有他意,还当直言。” 袁天罡点头,看了看李治左右,只有德安一人后,这才正色道: “主上有所不知,今日老道儿入宫,一来是应着主上之召,二来,却也是为了向主上禀明一事而来。” 李治皱眉道: “莫非天象有变?” “白虎微动,欲移紫微——” 袁天罡神色严肃: “只怕三年之内,大唐必起内乱。 且白虎星君当是为主上视为左膀右臂之人。” 李治神色一凛—— 他倒不是因为这等听得起来,极为悚人的预言而惊,他惊的是…… 袁天罡竟然果有这等奇能,将这本来也只有数人知晓的机密,一一说中! 半晌,他面色阴晴不定,好一会儿才低道: “那以大方师之见…… 当如何避去此难?” 袁天罡闻言,也是无奈摇头: “主上,此事上应天灾,下因**,要避,只怕是避不开的。” 李治皱眉,多少有些明白: “既然大方师说这样的话儿…… 那想必也有了些因应之策?” 袁天罡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叹息道: “主上乃天上紫微星君正身,又得氐宿星君附体。 若论起来,自是仁慈爱惠。 可是…… 这仁慈爱惠,也分大与小。” 李治眯了眯眼: “此话怎说?” 袁天罡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主上,老道儿今日前来宫中的路上,遇到了这么一件事,久思不知其解。 老道儿素得先帝口谕,道主上自幼便是极慧过人…… 是故此番,却斗胆敢请主上替老道儿思虑一番,此事到底到底应当如何处置。” 李治点头,叫他直言无妨。 袁天罡便道: “是这样,来时老道儿觉得无聊,便掀了窗帘向外一望,却发现在桥端跪着一名头插茅草的女子,那女子哭得甚是悲伤,直道其夫因久病缠身,不得良医,眼见便要死去…… 是故这女子甘愿自贩其身,以救其夫。 可奇怪的是,这等大义之女,却全无半个人肯停留下来,多看她一眼。 甚至有几个老人家,还上前指着她,叫她速离此地,莫再生事……” 袁天罡看着皱眉的李治道: “老道儿素知我大唐民风淳朴,可眼前这等景象,却是叫老道儿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便呼唤牛僮儿停下车来上前一问。” “结果如何?” 李治有些在意—— 毕竟他还是天性仁慈,不愿意也不能看到听到这等事状。 袁天罡淡淡一笑道: “不多时,僮儿便将几个老人带到车前来。 据那几位老人家说,他们本也无意为难此女,且也因皆为乡亲故,知她素性善良。 只是闻得她要救她那夫君,便不由动了怒气。” 李治一怔,口中却道: “这是为何?” 袁天罡正色道: “老道儿起先也是不解其意,于是便一再追问。 结果这才知晓,那女子之夫,却是个极恶之徒。 平日里横行乡里之事未曾少做,也常使得四邻不宁,五居皆怨。 不过幸得他这妻子为人柔和仁爱,总是与诸邻交好,努力弥补,这样一来,大家倒也多少能息下怨憎之心。 可这恶徒见状,却更加恨他妻子,且还每日里最爱饮酒,又喜欢借酒生事,欺侮这妻子。 这倒也还罢了。 那无能之恶徒,前些日子还因着赌彩失利,输得急了,竟欲将自家娘子卖入青楼之中,以得几两银子,几段帛利,还上赌债。 乡亲父老们有看不过去眼的,上前纷纷拉劝,谁知竟被这恶徒一一打骂而走。 正以为老天也不帮这良女之时,却想不到一道天雷劈下,正正打在这恶徒之身上。 是以他才一病不起,不能为恶。 可那妻子却一味柔善,忧心这恶狼夫君…… 是以,乡亲们才狠得下心来,不与她相救之援。 主上,老道儿也有些不忍看那一条性命就此离去。 可也不愿再得闻这女子受此大难…… 以您之见,老道儿却该如何?” 李治闻言,却是沉默半晌。 良久,他才点头,轻轻叹道: “大方师果然非凡人也! 朕实在不能妄及。” 袁天罡见状,却也明了他心思,不由有些微慨道: “其实,老道儿这个故事,讲的不明白,却是教主上这样天下第一明白的人,听得明白了。” 李治苦苦一笑,不曾否认: “是啊…… 朕早就明白了。 只是,明白了,与做到了…… 却是完全两回事。” 袁天罡也不忍再进一步逼迫于他,只是摇头道: “主上乃为天下之君,便是天下之父。 相较起来,虽则兄弟手足之情,甚为血浓…… 可这一失百万子民之痛…… 只怕却非这血浓亲情,可以轻易化解的啊……” …… 已入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端坐正殿之上,文德皇后灵旁之位,怔怔地看着殿门。 不多时,德安匆匆奔入,打了一揖后,轻声回道: “主上,已然送大方师离宫了。” 李治缓缓点头,半晌不语。 德安忍不住道: “主上可是为了今日大方师之语心生忧烦? 主上……不是向来不信这个的么?” 李治苦苦一笑: “朕本来也不信的…… 如今天下,但凡知道些朝政的,没有一个不会看得出高阳与韩荆二位王叔动的什么心思…… 可是……” 李治长出口气,看着德安: “可是知道三哥与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包括一向怀疑三哥的舅舅与李绩在内,也不过寥寥数十人。 在这数十人中,知道高阳与韩荆二王曾经当着三哥的面儿提及,三年之内必要动手,奉他为主的……” 李治转头,看着震惊无比的德安: “天下间,只有五人…… 不,眼下是六人了。” 德安震惊,只是一味看着李治。 李治点头,默默道: “李绩之能,绝非只沙场征敌那般简单…… 便是咱们也轻易打不得入的吴王府中,他却安排了两三枚棋子在内。 且还在朕知晓此事之后,因着虑及自己手下所派之暗卫,并非长于此道。 为求保全,更为朕着想,他也是全力协助朕安排了三名精干影卫入吴王府刺探消息。 果然…… 这三名精干影卫一入吴王府,便有一名影卫在某场秘宴之时,亲耳听到了这样的话。 而天下知道此事的,除去这名影卫,便只有安排他入吴王府中的李绩与朕,王德…… 眼下,又多了一个你。” 德安半晌不能言语,良久才突道: “可还有一人……” “自然是媚娘。” 德安半晌不言,终究还是李治长叹一声道: “此事机要,便是朕与媚娘,也非敢妄议,是以连你们兄弟二人,朕也是特特嘱了媚娘,不教你们知晓。 所以,想必这袁天罡,若非能有那般本事,瞒得过朕、李绩、三哥、高阳、韩荆二王、舅舅……甚至还有一直监视着三哥的四哥…… 这么多的人,安排进人入吴王府或者是朕、李绩的身边…… 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他说的,都是真的。 这世上,当真有天命存在。 而三哥……” 李治痛苦道: “……也果真是朕不得不除之人!” 言及此,李治终究还是难忍心痛,紧紧地捂住了脸,轻轻唤了一声: “……媚娘…… 果然…… 果然还是叫你说中了……” 德安哑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当如何是好。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六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轻抚着一只刚由波斯国商人贡来的雪白猫儿,一边儿懒懒地倚在长榻之上,看着身边恭然而立的怜奴: “你说…… 陛下今日又留在立政殿了?” “……是。” 怜奴答。 王皇后沉默不语,只是抚着猫儿皮毛的手轻轻顿了一顿,半晌才又复了动作,缓缓道: “立政殿那边儿的人,可安排进去了?” “不曾。” 怜奴觉得有些口干,想喝些水,却终究碍于自家主人正在问话儿,不敢一动。 王皇后垂下眼睑,描绘得精致的眼角,微微一动: “这么久么……” “娘娘也知,立政殿与诸殿不同。 别的殿防备,也只能暗里做些动作来防备着。 可这立政殿…… 有了先帝遗旨与陛下圣谕,再加上太尉大人与诸位前朝老臣一力护着…… 着实不好动它。” 王皇后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本宫一时也不打算动它…… 只是想派进个人去瞧着些儿…… 便这般难么?” 怜奴依旧眼也不抬,沉声轻轻道: “娘娘,若是别的殿,便是布进去一纵控卫(唐时后宫属于皇后管辖的一种力量,多由武艺超群的太监组成,人数不多,但贵质不贵量)也是轻易之事。 可这立政殿…… 的确是不易。” 王皇后懒懒道: “不易? 这大唐后廷之中……还有本宫的近身侍婢,也觉得不易之处?” 她淡淡一笑: “看来,这立政殿,可果真成了太极宫中的一块儿不净之地呢……” 怜奴会意道: “正是如此…… 所以娘娘,是不是…… 要打扫一番?” 闻得怜奴此言,王皇后不由抬了抬小巧的下巴,想了一想之后才淡淡道: “庭院既然脏了,身为陛下的正妻,本宫自当是要打扫一番。 不过好歹眼下这片脏污之中,尚有明珠在内…… 还是等着先将明珠从中拉了出来,且再做提罢!” 怜奴恭顺点头: “是。” 王皇后又道: “说起此事来,本宫倒是许久不曾见得崔贵妃往咱们万春殿里来了。 她莫非以后都不打算来见本宫了么?” 怜奴闻言,立时便道: “正要向娘娘禀明此事。 咱们派去看着崔贵妃那边儿动静的人,已然是回了话儿了。 这崔贵妃的影子……怕是也被带得偏了些。” 王皇后挑眉: “那是偏着东边儿……还是偏着西边儿? (这句话的意思,具体请看之前上传的太极宫平面图)” 怜奴会意道: “西边儿那个人,论起来虽然多少也算是有些儿宗亲血故,可到底出身不高,又是市井泼妇一般,崔贵妃自是看不上。” 王皇后点头: “那便是东边儿了。 也不怪她—— 眼下陛下眼里心里可都只挂着那只狐猸子,她自入宫以来,总以自己出身高贵为许,素来就是不将旁人放在眼里的…… 如今一发不得陛下喜欢,自然是也不得不多多屈一屈她那高贵的膝骨了。” 怜奴笑道: “当真是失了世家娘子的分寸。 真不知若是崔大人知道自己家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媚颜奴骨的女儿,会如何做想呢!” 王皇后低下头来,自顾自把玩着怀中猫儿的长毛: “崔家么,只怕也多少是拉不下脸来的。 说到底…… 他们已然不是当年诸氏之首,若不多少由着女儿沾些红尘,却是不得而生呢!” 怜奴淡笑点头: “那娘娘,既然庭院里那堆脏东西,眼下还清扫不得。 这一堆……是不是便先清了的好?” 王皇后想了一想,捋起发根点头道: “也好。 总是不能闲着。 到底是自家庭院。” 次日。 午后。 长安城中。 芙蓉园一角。 山明水秀,一片繁花映丽之中,披着一件月白长衫半臂,缓缓地走在流水小桥上的媚娘,突然停下脚步,对着水中的小小银鱼儿,露出些欢喜之色来。 一旁六儿见她停下,立时也止了步,看了看水中银鱼也道: “难得这么华丽的芙蓉园,竟是半点儿也没有些子俗气儿。 便是这一处小小的流水曲桥之中,也是颇为仔细地布置着呢!” 媚娘含笑,伸手从桥拦上捡起一片落花瓣,伸指拈到水面上之后,松开,任其落下。 看着那花瓣如蝶儿般打着旋儿落到水面上漂浮着,引得诸多银鱼以为是什么可食之物,纷纷扑来的样子,她这才笑道: “濮王殿下何等人物,大唐第一才士。 这芙蓉园既然是赐了与他的,自然也是他好好儿地安排准备了一番的。” 六儿点头,正待再说些什么凑个趣儿,好叫近半年来,都难得见如此轻松笑容的媚娘,好好儿欢喜一番时,却突见一侧岸边,一个小侍匆匆奔来。 六儿认得那是宫中派了来传话儿的小太监,于是只看了眼观鱼入迷的媚娘,这才紧忙退下桥去,也不离远,只待那小侍近前之后才低声问: “何时?” “宫中突有大事发生,瑞公公叫小的来向娘子禀明!” 六儿闻言,不敢怠慢,立时引着他去见媚娘。 媚娘见他如此,心下已然明白几分,也不啰嗦,更不等六儿引着他们换了一个地方,便在桥上道: “这里左右前后,一览无遗。 且占势高之利…… 有什么话儿,直说罢!” 六儿会意,立时奔下桥去,只在岸边矮草丛边儿站着向桥下仔细看了一看,又奔上桥来,向媚娘点头示意。 见此情况,那小侍倒也机灵,不多废话: “娘子,宫里眼下,可是出了件大事! 今晨一早儿,万春殿那边儿的皇后娘娘,便突地寻了个由头,着人去搜了承庆殿贵妃娘娘处。 也不知到底是哪门子的冒了邪气儿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侍怜奴,竟然还当真在贵妃娘娘寝殿里,搜出了些子咒诅偶人,上面儿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都是皇后娘娘与千秋殿淑妃娘娘的姓氏与生辰八字呢! 这下子,事体可就闹得大了,陛下在早朝上,便得闻此事,又是动怒时,那崔贵妃的父兄又跳出来喊冤叫曲的,又是指着说有人要害崔贵妃娘娘的…… 反正眼下,宫里可是一片闹腾啦! 瑞公公说,只怕皇后娘娘这把子邪火儿,是打着门子往娘子您身上烧来着…… 所以还请娘子知明此事,好先做打算呢!” 媚娘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打算? 打算些什么?” 六儿与那小侍俱是一怔,半晌六儿才先开口道: “姐姐,这事态闹至如此地步,摆明了是皇后要想把这把邪火烧到姐姐身上。 姐姐不早做打算,只怕……” “你方才也听闻了,此事一出,头一个闹起来的,便是那崔氏族人。 ——博陵崔氏,论起来,却是比那太原王氏也是势大一等的氏族罢? 有他们在闹着,你觉得皇后能把这火烧到我头上来么?” 媚娘淡淡笑道: “皇后不傻,更不笨。 她这样做的结果,自己更是早就料到。 所以,想必对她而言,此番最大的目的,还真就只在崔贵妃一人身上,而非意在我身。 否则同一时刻招惹了博陵崔氏与我…… 便是她,也是吃受不起。” 六儿闻言,这才与小侍齐齐松了口气。 可小侍到底是来传话儿的,不问个结果出来,总是不当,于是便再一次追问: “那娘子的意思是…… 此事就且不理它?” “不理? 那可不成。 难得皇后走了这么一招妙棋,给咱们留下这么大一个机会…… 若是不良加利用,岂非可惜?” 媚娘淡淡笑转头去看着那小侍道: “你且去告诉瑞安,便说是我说的—— 叫他立刻便去见德安,说近些日子以来,我也是甚为思念萧淑妃…… 不知淑妃娘娘是否身体康泰。 若得其佳音,自是最妙。 ——这几句话儿,可都记住了?” 这小侍本是李治尚为晋王时,一时仁慈,于奴籍之中救得的一普通孩子,本也无甚大使用,只是教他在一旁侍墨研朱。 可时光一长,不知哪一日李治突然察觉,此侍竟有一样常人所不能及的本事,便是记忆超常人数千百倍不止。 无论只字片语,无论片叶段枝,只要教他看上一眼,立时便牢记于心难以忘记。 于是李治着意安排培养,又刻意得他忠心。 结果此刻,他却成了最佳的传音之器。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这些时日以来,虽然明知媚娘并不在立政殿中,可李治还是依然保持着十临后宫,九幸立政的习惯。 而他的喜好,本与媚娘极为相近,立政殿又是他母亲长孙皇后的故殿,殿内各种摆设用物,也都是他自幼用惯了的。 是以,于李治而言,这里却才是这偌大的太极宫中,最教他觉得自在的地方。 此刻虽然媚娘不在,他总觉得立政殿里缺了些暖意,可一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在立政殿中办理政务,也不必再担忧到影响媚娘而不能得行…… 左右算计起来,却是可以留在此处更长的时间。 于是便在媚娘离宫之后不几日的今天白日里,便着德安悄悄儿地将自己的一应私物,统统都搬到了立政殿中,只做定了心—— 自今日起,这立政殿,便是他李治的帝寝了。 因此,小侍儿来报时,李治却已然由着德安瑞安侍奉着梳洗完毕,正更替了寝衣,预备着睡下。 闻得小侍儿这番话,李治倒是先嗔怪地瞪了瑞安一眼: “就是你多事,没的总拿这些去烦她。 朕就不信你跟了朕与媚娘这些年,连这点子事态都拿捏不准。” 瑞安垂了头呐呐道: “瑞安只是想着,好歹也教姐姐有个警惕。” 李治叹气,摇头道: “罢了,你也是好心。 说起来虽然媚娘眼下身处安全之地,可到底也算不得上是万全之境…… 你提醒一下,也好。” 想了一想,他又皱眉道: “不过到底这皇后也是做得过了,眼下竟连向来不与人争的崔氏一族,她也要折腾一番。” 德安却在一边儿接口道: “主上,其实算起来,瑞安这一报,倒也当真报得对了…… 别的不提,这皇后为何要折腾崔贵妃……不还是为了武姐姐么?” 李治哼了一声,淡淡道: “正是呢…… 也真当提醒她一番才是。” 想了一想,他转头过来看着瑞安: “你去安排着些儿,教明日里,崔余庆(崔贵妃父,崔氏一族族长)的奏疏,搁在王仁祐一党诸人的奏疏之上…… 明白么?” 瑞安大喜,点头称是,立时拉了那小侍,迤迤而去。 一侧德安却含笑道: “主上习惯,向来是先看最上的一个奏疏,是以却不宜摆在最上面儿——否则那些有心人,只怕便知道中间有主上安排。 但若是不多不少,正正好儿就摆在王氏一族官员的奏疏之上,那便是有人疑问,也只会以为,崔氏一族在中间做了些什么安排。 如此一来,对主上却只有相宜之处呢!” 李治淡淡一笑,伸手拿一本被媚娘搁在床前,翻得几乎烂了的书卷,只斜斜倚下榻边,含笑而阅。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七 永徽二年五月初七。 太极宫中。 太极殿外。 朝毕,一众衣着品色不等的官员们,纷纷从洞开的殿门中,徐徐依班次而出。 而为首的二人,正是面色铁青的当朝贵妃之父崔余庆,与当朝皇后之父王仁祐。 至于为何是他二人…… 原因其实简单,真正的诸位重臣,却一如既往地被李治留下在这太极殿中,只待议政毕,方可离开。 是以,此刻却是诸臣以此二人为首,各自形成二派分向东西而去。 其中又以崔余庆身后跟着的官员,显是比王仁祐身后跟得多些—— 这样的场景,却教崔余庆脸色稍霁,王仁祐脸色更加阴沉。 不过倒也不是人人都是如此—— 至少出了太极殿前玉桥之后,便刻意放缓了脚步,施施然地走在最后,有心与诸臣拉开距离的狄仁杰,便非如此。 而这一幕,也叫前来迎接狄仁杰的小童儿大为不解: “公子郎(此时狄仁杰身居大理寺官员,虽然是最末等的官品,而且实绩全无,可他到底也是有了官家身分,也就是官籍的。所以要叫公子郎)怎么这般留在最后? 怎么不跟上诸位大人呢?” 狄仁杰却不答反道: “常闻人道,古往今来,凡为官者,皆为过江之鲫,唯以上位者马首是瞻,却全无半点儿自己思量…… 今日看来,竟然是不错的。” 小童儿看了一眼,还是不明白,于是便眨着眼儿,看着自己主人。 狄仁杰淡淡一笑,指了那面前两队道: “看着了么? 这边儿一队的,为首官员,你可认识罢?” “那……是崔贵妃之父,崔余庆崔大人罢?” “那这边儿的呢?” “公子郎莫要寻方儿的玩笑了——这皇后娘娘的父亲,大唐国丈王大人…… 谁不识得?” “正是如此…… 可是你看一看,按理依例,这王大人身后的随臣,都当比崔大人身后的多些罢……” 唤做狄方,小名方儿的小童立时瞪大眼: “可不是么? 唉呀…… 怎么竟然还是崔大人身后跟着的人多些?” 狄仁杰淡淡一笑: “因为啊,皇后有名不实,自然便是贵妃更加得人心了……” 是夜。 芙蓉苑(这里说明一下,之前一直用园字,经过某位前辈的指点,知道唐时一般称为苑,所以改用这个字。谢谢你!)中。 沐月轩上,小凤台前。 虽然已是五月初,天气渐热,可是因着媚娘身怀有孕,濮王妃来时,还是着人好好儿地媚娘披了一件大氅。 此刻,二人便对面坐在小凤台上,一边儿享受着这夜色无边,月色如水,一边儿隔几弈棋取乐。 媚娘落下一子,含笑道: “今日真是难得…… 王妃娘娘,这等雅兴。” 濮王妃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说得来什么雅兴…… 实在是早在闺中之时,便久从父辈中得闻娘子大名…… 尤其是棋艺过人。 是故自娘子入苑后,便心心念念,只求能得一局,便愿足矣罢了。” 媚娘却失笑道: “娘娘这话儿说得可不是了,王妃家学之渊源,传承之盛大…… 便是主上,也是颇为赞叹的。” 濮王妃抬头看了媚娘一眼,却含笑垂眸,落子。 然后缓缓地收回雪白的手道: “妾知道……当年若非尚为晋王的主上一心成全,终成了事…… 只怕妾此生,都要将这一番恋心,苦藏于内,不得道与殿下知了。 更别说,还能有这等幸运,可与殿下相伴余生,平安无事…… 所以,此番大恩大德,便是妾今生无以为报,也自当于来世衔草相还的。” 媚娘头也不抬,只寻着些缝隙,口里却道: “娘娘说样的话儿,却是当真过虑了。 别的不提,主上对濮王殿下的一番兄弟真情,却非作假。” “这个自然。” 濮王妃含笑应是。 二女沉默一会儿,六儿在一边儿侍立掌灯,看到杯中茶水渐凉了,便急忙上前,先替媚娘换了茶,又要去替濮王妃换。 结果,他还不及碰到茶碗,便被濮王妃一只纤纤玉手挡下道: “不必了……我也是爱喝凉茶水的。” 媚娘抬头,又仔细地看了濮王妃一眼,这才突然笑道: “人人都说濮王妃温和柔顺,却也太过寡言木讷,着实与生性活朗,喜闹爱欢的濮王殿下相性不合…… 可今日看来,却非如此呢!” 濮王妃正端了凉茶水往口边送,闻得这言不由笑道: “不知娘子此话怎讲?” “可不是么? 俗语云,喜凉爱寒,多半心热过旺;掌心冰凉,其人却情义两担…… 如此看来,王妃娘娘,可不正是这样的人么?” 濮王妃闻言,只笑不语。 良久,她才悠悠放下茶水道: “说起来,今日朝中,却是颇有些异动…… 不知娘子可曾知晓?” 媚娘闻言,却兴趣缺缺道: “这大唐朝中,太极殿上…… 哪一日不是异潮暗动? 太极宫住了这么些年,早就已然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了。” 她淡淡一笑: “眼下…… 似乎都当真成了习惯了。 每日每日,总会有些新的敌人出现。 每日每日,也总会有些新的事情发生…… 习惯了,也就知道怎么从这些事情中,寻得一方平静了。” 濮王妃点头赞道: “果然,娘子豁达。 不过今日之事,由妾这个局外人看来倒也有几份趣意。 那皇后自不必说…… 便说一说这崔贵妃…… 今日这般一折腾,只怕她日后,却等同一脚踩上了后位了呢! 果然…… 氏族出身的女子,就是不同凡响。 只不过小小地换了一下奏疏的上下位置,便赢得数步先机。” 媚娘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放下茶水道: “果然王妃娘娘是个世外仙人般的人物,自是对这朝中之事,不甚了解……” 濮王妃倒是一笑,有些害羞道: “妾实在对此事一窍不通,若论诗文画墨…… 妾倒还算得上是略知一二。” “娘娘客气。” 媚娘眼见濮王妃有意探问,也不隐瞒,光光磊磊地道: “此番之事,只是主上借机行事罢了。 那崔贵妃不过是因着主上有心整治一番皇后,而得了运气有了这好处便是。” 濮王妃一时哑然,半晌才叹道: “果然主上心思缜密…… 如此一来,只怕崔王二氏,便当真要撕破了脸。 而这氏族一系中,又是崔王二氏最大。 往常里二氏还好歹维持着最后一层联系…… 如今这一闹将开来,便是再难合拢了。” 濮王妃一壁说,一壁笑叹: “果然…… 天下之人,难出帝王之术啊…… 只不过一张小小的奏疏先后之序,便能使得多年坚如铁桶的氏族一派,瞬间裂为两半。” 媚娘却摇头道: “王妃娘娘这般说,却是错了。 其实这天下之间,本就无什么一槌定音之事。 此番之所以一计得成,全因之前多年相力之果。 否则若无之前从先帝将逝时起,治……主上便开始的多年苦心经营…… 又怎能有今日一朝制胜之举?” 濮王妃点头,却笑道: “所以才说,这当今主上,果然是大慧之人。 只怕此番,王皇后是认定了崔贵妃欲借此机会,扳回一局…… 想必她到现在,还在努力地寻找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崔贵妃贿赂了主上身边的侍疏小监们更替奏疏位置的证据呢!” 媚娘点头,肃容道: “不止她在找,只怕还有一人,也在找。” 濮王妃一怔道: “谁?” “太尉大人,元舅公,长孙无忌。” 媚娘淡淡道: “他…… 近些日子以来,可是直将双眼,都盯着主上的一举一动呢!” 因着李泰之故,濮王妃也略知些李治之意,自然也想得到,有些事李治希望长孙无忌越晚知道越好。 或者说,某些李治的真实性格,长孙无忌若是太早知道,必然会掀起一场大风波。 于是不由讶然道: “难道…… 舅舅已然开始怀疑主上了么?” 媚娘正色道: “多半是。 所以,今夜王妃有召,媚娘才要出来与王妃一见…… 王妃娘娘,眼下崔王之战倒属其次,防着元舅公提前发现真相才是头等大事。 只怕…… 此番又要劳动濮王殿下了。” 次日夜。 立政殿中。 李治难得今日不过戌时,便早早儿地入了殿。 于是殿内殿外,都是一片忙乱。 只有瑞安与德安兄弟,还悠然地守在寝殿之中,陪侍李治身边。 此刻,立在李治面前的,却是李云。 阅毕李云交来的芙蓉苑密表,李治一时皱眉: “这丫头…… 都把她安排出去了,怎地还不好好儿安养着! 不是都跟她说了,一切有朕,她只要好好儿将养着便好?” 一壁说,他一壁丢下手中密表,低叹道。 德安见状,思量着媚娘身体不安,不由也皱眉向瑞安道: “说起来也是的…… 你怎么也不考虑一下,什么事都往武姐姐处报?” 瑞安一脸委屈道: “瑞安没有啊……” 正待再解释时,李云却先抱拳开口道: “德安哥哥却不必再怪瑞安哥哥了。 想来这等大事,以娘子之慧,对主上之知明…… 只怕早就想到了。” 李治也点头道: “这事还真怪不得瑞安。 媚娘的心思,便是朕要瞒她,也要费上许多功夫。” 德安本也知道,只是想着总是要说上这么一说,好教瑞安也有个机会替自己说明。 眼见李治无意怪罪,便也噤口不语。 好一会儿,李治才叹道: “不过说到底,此事也是得教四哥好好儿地准备着…… 媚娘担忧得不错,眼下的确还不是向舅舅正式宣战的时候。 那,四哥如何说?” 李云点头,慎道: “主上安心,濮王殿下闻得此事,便已然做了安排—— 接下来,只怕崔余庆便是不想教自己的女儿成为王仁祐与皇后眼中最有可能争去后位的人选…… 也不成了。” 李治皱眉,半晌才叹道: “朕本意并非如此的…… 说起来,她在宫中也算是对媚娘最好的一个。” “主上,她对武姐姐的好,可是别有居心。 难道主上此时不趁机好好儿动手清理一番,还只等她野心兴起,除了皇后与淑妃之后,踩着姐姐一步登上后位么?” 德安在一边,不由出声劝道。 李治闻言,再不言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八 是夜。 太极宫。 承庆殿中。 崔贵妃端坐正殿之中,垂着微弯的睫毛,静静听着小侍清儿,一一回报。 半晌,她才叹道: “这才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若是皇后姐姐肯安安份份做她的皇后,平平常常生下她的子女,为陛下添儿育女…… 想必也不会有今日这般自断后路的事情发生。” 清儿撇着嘴道: “娘娘您也太过好心了…… 瞧瞧她自进宫来,都对您做了些什么…… 您倒好,还是一心二心地念着她。” 崔贵妃淡淡一笑道: “本便是姐妹一场,相好又属正常。 也无什么可恨可怨的…… 只是苦了她,自己为难自己。 对了,那武娘子处,可有什么动静?” 清儿皱眉道: “娘娘,依清儿之见,您呀,还是少信些人的好。 别个不提,这武媚娘,宫里哪一个不是知道她最不安分的? 再者您究竟出身高贵,非同凡女。 若是您这般一味纡尊降贵地与之结交…… 也是不好。” 崔贵妃淡淡一笑道: “本宫从来没有觉得她安分过,也从来没有完全信过她。” 清儿点头道: “这才是好。 说起来,这武媚娘怕是宫里最叫人忌惮的女子了。 这大唐内廷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若皇后是狐,淑妃是狼,那她武媚娘便是一头猛虎…… 当年整治倒了韦昭容之事,可是天下皆知呢!” 崔贵妃点头道: “不过也正因如此,本宫才看上了她…… 说到底,她能以当年一介小小才人,且极为先帝记恨的身分一朝而扳倒韦氏…… 这样的女子,的确是相当的本事。 而在这宫中,眼下看来她却又是最教陛下在意的一个…… 所以清儿,说不得,咱们还是要好好儿地与这位立政殿未来之主,打些好关系才是。” 清儿闻言,立时瞪大了眼: “娘娘您说什么哪?! 什么叫立政殿未来之主……” “也没甚么好稀奇的罢? 为了她,陛下连宸妃这样大逆不道,有失帝威的妃号都提了出来…… 眼下她又身怀有孕…… 多半这事儿,是就此定下了。” 清儿张了张嘴,可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半晌,她才犹豫道: “可娘娘…… 那立政殿……” “本宫自然知道这立政殿,眼下于我大唐,是何等意义。 可你也看到了,且不说陛下态度。 便是那些老臣们,也是个个一副宁可容忍武媚娘这样的微末女侍入住,也不肯教正朝国母进居的态度。 为什么? 因为立政殿眼下,已然不是什么皇后寝殿了,而是文德大圣皇后寝殿才对。” 崔贵妃慢慢道。 清儿眨了眨眼,不解: “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崔贵妃失笑: “自然不一样。 皇后寝殿,是诸代皇后所居。 而文德大圣揀后寝殿……” 她转首,看着清儿,目光明亮得出奇: “那便自然只有文德大圣皇后可居了。” 立时,清儿会意,拍着手笑道: “是了是了! 这才是呢! 那立政殿眼下,可不就是座灵寝么? 亏得那些蠢女人们还争来抢去的…… 活该她们失宠!” 哈哈笑了一会儿,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忧道: “可是娘娘,那武媚娘却未必不知此事啊…… 若是她知道,那又为何一直居于其中,闭门不出?” “一来是因为她眼下身分低微,又有孕迹。 以皇后姐姐的手段,她一旦踏出立政殿,这孩子便是再难保住。 而于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这孩子有多重要…… 所以,她会做这样的选择,倒也是在情在理。” 清儿点头,轻轻哼了一声道: “可不是么? 她那等身分低微的女子,除了能借子得母贵之外…… 想必也是无二路可走了。 至于皇后么,她一向忌她甚深,有这样的打算,本也理所当然。” 崔贵妃点头,又道: “二来么…… 这立政殿在咱们这些看得明白的人眼里,自然是废殿一座。 可于她而言,却也是个机会。 若是能得坐在这立政殿里,稳当当得妃得嫔…… 也算是她一生的造化了。” 清儿却冷笑道: “娘娘您这可错了,依清儿之见,她这心思,却是盯着凤冠呢! 不然做什么皇后总是找她麻烦?” 崔贵妃却摇头道: “本宫与她结识这些日子以来,私下也联络不少。 你这些话儿,还是别急着下定论。 依本宫看来…… 她却当真是个知道取舍的女子呢! 所以,眼下咱们还是好好儿与她相处得好。 说不得日后一旦本宫有所进益,需她相助之时…… 她却是会最出乎意料地,肯出手助咱们一把的人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寝殿之内,沐泉殿(就相当于今日的浴室,但是大得多。而且唐时所有皇宫都因地利之便,引有温泉水,所以人家这里的沐泉殿,可就真的是沐浴在温泉里的意思了!)内。 萧淑妃一身香脂雪肌,泡在搁了**没药的木桶里,好生洗了干净之后,这才慵懒出浴,猫儿一般地由着二名侍儿扶着,披上薄透纱织(一种浴衣),缓缓地走向浴池泉水边。 眼瞅着那一池热气腾腾的泉水,萧淑妃便觉得有些微微发汗。 想了一想,她咬着下唇,扶着一边儿的药儿,小心地伸出一只如雪团儿般的脚,点了点泉水试温。 还好,温度正宜。 她放了下心,披着纱织走入温泉之中。 立时,一身雪白的纱织便打湿透明,依然美好的**,便被一层透明微湿,在烛光下闪着银光的纱织裹着…… 若有个正常男子在场,只怕此刻已然是欲火急升,难以止捱了。 不过萧淑妃虽然平日任性妄为,却到底是大家出身。 因此尽管殿内也有小监,她却只是叫了些女官女侍们,在近旁侍浴。 事实上,一直以来皆是如此,她并不喜欢自己在入浴的时候,身边有太多的人,更不能容得下有男人在身侧时,自己入浴。 哪怕那样的人,已然不能称为男人。 她暗暗地想。 泡了一会儿,她觉得全身松散,酥绵欲化,便微微闭了眼,红唇微微翕动: “药儿……” “娘娘。” 药儿闻得轻唤,立时上前一步。 萧淑妃也不抬头,只懒懒道: “事情…… 可安排好了?” 药儿小心道: “娘娘尽可安心。 药儿早就准备好了。” 萧淑妃点头,又问道: “那…… 准备的都有些什么?” 药儿轻笑道: “既然是要进给皇后娘娘的人物…… 自然是挑了最能讨她喜欢的……” 淑妃闻言,淡淡一笑,不多言语。 是夜。 夜色深沉,已然近子时。 长安。 芙蓉苑内。 媚娘微微儿眯了眯眼,听着六儿的回,半晌才道: “可知萧淑妃安排着要进宫的,是什么人?” “回姐姐的话儿,萧淑妃此番倒是机灵,净挑了些皇后最对口的人入宫。” 六儿含笑道: “西域来的巫头三五人,安排成了并州都督送入宫中的法师。 另外,还在咱们大唐境内,挑了好些有名的法师,巫师,方士…… 都是借引着并州都督的名儿入的宫。” “并州?” 媚娘倏地睁开眼,半晌才又眯了起来: “她这又想把我给扯进去呢…… 且不理她。 你只将此事知会与治郎,请他务必安排着,不教那并州都督与应国公府上,以后再有什么瓜葛便好。” 六儿笑道: “主上知道这事儿,却是早于姐姐……好歹也是守着宫里的,一个时辰前便下了旨,借口说前些日子姐姐母家府上有封不肯具名儿的密奏上来,参了那并州都督一本…… 眼下只怕并州那边儿呀,已然是应国公府与都督府两边儿都得了密报了,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想必以后任谁也不会相信姐姐与此事有什么瓜葛了。” 媚娘点头,又想了一想道: “说起来,萧淑妃此计,倒也颇为稳妥。 毕竟眼下皇后虽然行事诸多不端,却始终做得不留痕迹,冷静至极。 若是能寻得什么可破她这般稳扎稳打之法…… 也许,还真能成些大事。” 六儿会意: “那姐姐的意思是…… 利用这般机会,安排个人进去?” 媚娘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不错…… 你去告诉治郎,便说是我说的,要寻一个真正的大神棍,大骗徒,想法子引入萧淑妃视线之中…… 再由她引给皇后。”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九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午后。 李治方方用毕午膳,便赶着入了尚书房,想着早些儿批完了奏疏,也好拨得些空闲出来。 却不曾想到玉辂一入太极殿,便远远瞧见了朝服正装,却将官帽奉在手中的舅舅长孙氏。 长叹了口气,他只得转首去向跟在身侧的德安道: “寻个人去知会与瑞安一声罢,告诉他朕眼下,怕是不能过去了……” 李治停了一停,又看了眼前方跪着的长孙无忌,又长叹一声纠正道: “不……你告诉他,不止是眼下,只怕今日都过不去了。”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后园内。 得了哥哥派来的清和的报,瑞安立时叹了一声,点头示意自己知晓,这才着清和自回去禀明德安。 一侧,文娘轻轻走近道: “怎么? 可是出什么事了?” 瑞安摇头,轻轻握了文娘的手道: “元舅公总算是下了决断了…… 想必这一段时日,主上必然是忙得不能成行了。 你还是抽了空,着人去传了话儿与姐姐罢! 别叫她在那边儿空等。” 文娘点头,又问道: “元舅公…… 果然还是舍了大公子么?” “嗯。 看这样子,只怕是舍了。 也不奇怪…… 元舅公何等人物,为了大唐江山,这等事急轻重,他还是分得出来。” 瑞安摇头道: “何况本来主上也就无意要对他下什么手…… 只是希望借着鸿胪寺一案,能多少教他看清自己眼下所处的危局罢了。” 文娘闻得瑞安此言,一时倒也黯然,半晌才叹道: ‘“说到底,在这大唐朝中,真正完全忠于主上与大唐王朝的,只怕若论元舅公第一,便再无人可论第二…… 可到底,他还是要被……” “不,不会。” 瑞安断然道: “主上的性子,你也当知道些。 于他而言,元舅公更像一个他在这为君之路上,务必要立下一番更胜于其功劳的先生,老师,却非一个死敌。” 文娘若懂若不懂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才道: “那…… 胜过了元舅公之后呢? 主上不会杀他么?” “这个自然。” 瑞安断然道: “对主上而言,这大唐王朝虽重要,可却终究还是因为它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一手看护而成的东西,所以才重要…… 是以他更希望得到的,是元舅公的认同。 因为眼下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都不在了,能代表他们二位认同主上的,也只有元舅公一人。 何况元舅公自幼疼爱主上的心,不比谁少一些。 所以,主上是绝对不会杀元舅公的。 相反,只有元舅公活下去,主上才会有努力下去的**与信念。 所以元舅公绝对不会死,也不能死。” 文娘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说些别的: 毕竟她虽在这太极宫中,也算时日长久,于李治为人,也更是颇为了解。 可有瑞安这样自幼便跟在李治身侧的人在,她始终也只能算是颇为了解李治罢了。 又是沉默一会儿,瑞安这才转了话题,问文娘道: “如何? 今日里几次?” 这等没头没脑的话,若是换了别人,自然是听不懂。 可对文娘来说,却是立时明白: “千秋殿那边儿的,两次,万春殿多些,四次。 不过这都还算是小头的…… 后面那些还没查清到是哪一边儿下手的,至少也还有六次。” “一日总共不过几餐饮食,便下毒下了十几次么?” 瑞安冷哼一声: “那些疯女人,可果真是想死了呢!” 想到这儿,他也不理会,只是转头对着文娘道: “你且莫声张,好好儿地把这些东西都收集齐了,然后只待日后主上用上时,交与主上便是。” 文娘却是一怔,不过倒是立刻会意道: “说得也是…… 这样的东西,留着秋后总帐之时,是最好用不过的东西了。” 瑞安淡淡一笑点头道: “就只要看一看能清掉多少个人了。” 文娘会意道: “你就安心罢,我这便寻着李大人,请他去把这些东西的来历,证握,一一掌握清楚,备好了。 只等着姐姐封后那一日来用呢!” “只怕不必等到那一日呢!” 瑞安却道。 文娘一怔: “什么意思? 姐姐不封后了么?” “封,自然是要封,不过总是不能一步而成。 所以多半,主上要借此番鸿胪寺一案,与元舅公做个交易了。” 瑞安淡淡道: “之前你也知道的,姐姐曾定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只怕今日里主上肯弃了好难得去见姐姐的机会,也要留下来与元舅公周旋…… 为的便是这一桩了。” 文娘闻言,又惊又喜: “这么说…… 这么说姐姐封嫔之事,已然是底定了?” 瑞安自信一笑,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之中,轻轻拍了一拍道: “咱们都跟着主上这般久了…… 什么时候见过关于武姐姐的事上,他有想办却终究还是没能办得到的呢?” 文娘喜悦,只将螓首依在瑞安肩膀,目中含泪道: “若果如此…… 那便太好,太好了!” 她太欢喜,以至于声音都是微微发颤: “姐姐等这一日…… 可是等得太久…… 太久了……” 瑞安长叹一声: “是啊…… 真的等了太久了。” 二人感慨一阵,文娘又擦了眼泪道: “那…… 若要一封嫔,姐姐是不是应当回宫里来安妥些呢? 到底是件大事。” 瑞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 未必便会那般快呢! 说到底,元舅公还是不愿意叫姐姐封名得位的多些。 所以多半也是会借口推托一些的。” 文娘皱眉,似有些不满道: “那还有什么可以推托的呢?” 瑞安想了想道: “主上眼下,只有陈、雍、许、杞四王殿下在身侧,论起来,实在是可承嗣江山的皇子数量,少得太多。 加之前有任性妄为的大同安长公主、后有胆大包天,谋逆不道的高阳公主这样的例子守着…… 只怕元舅公也是会向主上提了议,请他答应,除非武姐姐诞下的是位皇子,否则便不予封嫔的罢?” 立时,文娘不悦道: “难不成生了女儿,便不是主上的孩子么?” “却不是这个问题…… 其实师傅也曾经说过这件事呢!” 瑞安话头儿又是一转。 文娘一怔道: “王公公? 他说什么了?” “师傅说,若论起来,其实这朝中最希望姐姐诞下一名男孩儿的,却还是元舅公。 你且想一想,陈王殿下懦弱无能,又兼之出身不高,本人也不甚聪慧,眼见便是欲教其为良辅都是难事…… 何以承嗣? 是以元舅公才会教皇后得了陈王为嗣。 因为他也是抱着万一其他三王也不成事的话,那便借着皇后的高贵出身,设了法子扶他正,再在主上百年之后,替他立上几位首辅大臣助其为君的主意…… 可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太冒险,对元舅公来说,胜算实在不大。 至于那雍、杞二王殿下,且自不必提了。” 文娘也点头道: “可不是? 我每常里,也是总听闻元舅公极是看不上这二位殿下,每日里见着,总是没有好脸色给。” “元舅公虽然擅于弄权,却实在不是什么卑鄙小人。 便是他身侧那些位大人们,固有所私,却也非无赖之辈。 是以自然是看不上这雍杞二王的所为了。” 文娘想了一想,又道: “可不还是有位许王殿下呢么?” 瑞安却摇了一摇头道: “至于许王殿下…… 那便更不可能了。 若论起来,陈、雍、杞三王殿下,还只是不讨元舅公的欢心。 可是这位许王殿下…… 那根本便是元舅公的心头刺一枚了。” 文娘一怔,想到一件事: “莫非是当年他母亲……” 瑞安点头,叹道: “元舅公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忍的,便是那当年险些害得主上一朝身家性命两失的许王母亲郑氏。 所以这些年里,明里暗里,元舅公虽然因着他到底是主上的骨血,不忍太过为难,可也是摆明了没有一点儿亲情在。 虽说他也是在这许王殿下身边安排下人手,教这许王殿下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姐姐害死了他母亲郑氏…… 可是依我看来,姐姐所想的那些元舅公如此做的动机,什么为了不教许王殿下自掘死路,什么不教许王殿下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为人而痛悔郁郁的…… 全是姐姐替元舅公说的好话儿。 元舅公这么做,只怕正如师傅说过的那样: 无非是因为元舅公因其母郑氏之事,迁怒于这许王殿下,所以便索性多多设下此计,好教姐姐与许王殿下,这两个他在大唐后廷之中,最感麻烦,最为痛恨的人互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好得个渔翁之利罢了。” 文娘沉默,半晌才叹道: “所以…… 对元舅公而言,或者姐姐不是他所喜,可是姐姐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男儿,便是他所希望的…… 是不是?” 瑞安点头。 文娘长叹一声: “那这样说来,只怕之前主上如此设计,借姐姐揭破长孙冲,欲试探元舅公之机,这般张扬…… 目的却是为了借此事,与元舅公谈上一笔交易了。” 瑞安还是点头。 …… 事实上,他们猜的不错。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日夜。 子时。 经过长达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除去大内侍监王德,与内侍监德安二人侍奉在侧外,再无第五人,谈话内容也再无第五人得知,更无能记入史册中的,这么一场闭殿之后的秘密式的君臣博弈,最终,李治在没有泄露自己真实面目的情况下,到底还是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 终究,他还是成功地教他的舅舅长孙无忌同意,一旦日后自己最宠爱的宫侍武媚娘诞下一名男胎,那便可立时奉为九嫔之首,昭仪之位。 是的,他的梦想,终究还是要实现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 次夜。 长安城。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沉着脸,看着跪伏在地上抽泣的长子。 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自从房中步出来。 接着,慢慢地走,一路走到后花园中。 已然是五月时光了。 花园中的夏花,都已盛开,只是分些早晚罢了。 而在这一片灿烂之中,长孙无忌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一瞬间,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暗处的那个男子,有一种恐慌感: 为什么? 看了这些年的人…… 看了这些年的背影…… 为什么? 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这般瘦削而苍老了? 仿佛一根日渐失去生机的苍竹,轻轻一压,便可折断?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无声无息地走上前去,月光照着他年轻而英气的脸。 他看着长孙无忌,半晌才轻轻道: “主人不必太过伤怀了…… 说到底,大公子也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 长孙无忌似乎早就感应到了他的到来,也似乎是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言语,于是只冷笑一声道: “私结密社,筹谋立何人为储这等大事…… 只是一时糊涂? 阿罗啊…… 老夫知道你不希望老夫为这孽子伤怀…… 老夫也不想强说自己不在乎他…… 可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 这等事,绝非是他一时糊涂。” 阿罗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其实…… 其实有些事,当真是分不得是非黑白的。 主人,要知道这世间人,并非人人都若主人这般,视钱财为工具的。 所以便是为了咱们长孙府的将来,这等事,也是难免……” “长孙府的将来是跟大唐的将来,跟主上的未来绑在一块儿的! 若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那他也不配再为老夫的承嗣!” 长孙无忌断然道。 阿罗闻言,心中亦是一沉,半晌才轻轻道: “那,主人是要……”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 “不…… 正如你所言,他此番行事,也有可能只是一时糊涂…… 所以老夫还是想给他一个机会。 毕竟,他是老夫最疼爱的孩子…… 所以至少几数年内,老夫不想再议及此事。 唉…… 阿罗啊…… 老夫真的是老了,之前没发觉,可是自从昨夜与主上一番相谈之后…… 老夫突然发觉,老夫真的是老了…… 许多事,已然不再像当年那般,能够兴气风发,一如既往了……” 阿罗的心紧了一紧,不由强笑道: “主人过虑了,便是主上说了什么叫您觉得不快的话儿,那也只是主上太过年轻,只顾着贪图情爱……” “他若是说了这些…… 或者老夫便不会这般感觉……” 长孙无忌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罗: “你知道,昨天主上向老夫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么?” 阿罗微一思索,便笑道: “多半还是想借此机会,逼着主人答应封那武氏为妃吧?”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也对…… 也不对。” 阿罗一怔: “不知主人此话如何说起?” “主上的确从一开始。便摆出一副姿态,仿似若老夫能够答应之前他借那李义府之口提出的提议封武媚娘为宸妃,那此番鸿胪寺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态度…… 可是阿罗,当老夫坚决地拒绝他的要求时…… 主上的态度,却着实是叫老夫觉得…… 他的心思,似乎本来便无意替那武媚娘,求得一个什么宸妃的名份。” 阿罗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他虽也是做了良久的强求…… 可是阿罗,老夫这些年看着主上从一个襁褓孩儿长到这般大…… 第一次发觉…… 似乎…… 似乎老夫之前以为的那些关于主上的事…… 似乎都是太过偏颇了些。” 阿罗一怔,半晌才道: “主人这是什么话儿?” 长孙无忌缓缓地摇头,也是好半晌才答道: “老夫也只是有这种感觉…… 似乎,之前老夫见到的主上,都只是主上希望老夫看到的样子一般…… 似乎…… 他一直在戴着一张面具,对着所有人……” “是不是主人过于担忧了?” “不…… 不会。 你知昨日主上与老夫争论封宸妃不成之后,他便马上提出了一个新的意见了么?” “昨夜主人回来时,便说过了…… 似乎是想封为九嫔之首罢?” “正是。” “这…… 也没什么奇怪罢? 毕竟眼下四妃全满,若是要封武氏,那不从上面下手,便只得从下面……” “的确,若是换做其他人,这样想当然是最当的…… 可是阿罗啊,你也是自小儿便跟着老夫的,也是对这主上于那武媚娘的迷恋有多深,是最清楚不过的。 阿罗,老夫问你,以主上对那武媚娘的迷恋…… 当年先帝在时,向来仁弱,尚未及冠的他都敢为了这武媚娘做下那许多事…… 如今他已然登基为帝,为何却反而如此忍耐了起来?” 阿罗被长孙无忌问住,一时张口无言。 长孙无忌继续道: “老夫也是昨夜起,才想到这个问题,可是越想,便越觉得惊心…… 以主上的性子,以主上对这武媚娘的迷恋…… 理当如他一继位时那般,立刻做出些动作来,设法扶正武媚娘才是…… 可是他没有。”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道: “他没有…… 这近一年多来,虽则主上他一直动作频频,可却没有一次正式地提出,要立武媚娘为妃为嫔。 相反,他也好,武媚娘也好,都只是努力地借着后宫诸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前朝诸臣,向着天下人,来证明武氏为人,确非传言一般不堪…… 阿罗,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罗怔了一下,有些迟疑到: “或者…… 主上只是希望能够教群臣心服口服地立武氏为妃为嫔?”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良久才淡淡道: “或者……开始的时候,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可若真的如此,又为何在眼下这等关节上,主上要借冲儿之事,向老夫提出立武媚娘为妃之事? 且又在老夫再一次明确表示反对之后…… 立时便转移目标,提出要立武氏为九嫔之位呢?” 阿罗也开始觉得有些犹豫了: “或者…… 或者只是主上发觉无论他做再多,朝中诸臣再如何认可武氏,以武氏的出身经历,都难登妃位…… 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至于借此机会提出…… 会不会是因为武氏有孕了?” 长孙无忌点头: “或者你这样想,是没错。 也的确是符合主上一直以来,行事风格上与人的印象…… 可是昨日,老夫注意到了一件小事。” 长孙无忌转身,慢慢踱入花园中的小亭内坐下,看着阿罗上前一步来替自己沏茶之后,才缓缓道: “你也知道,主上自小儿便喜爱弈棋。 但与诸臣言事论非,议政商要时,必或多或少,或明或暗,言及棋道。 尤其是跟老夫言谈之时,更是如此。 若要说他何时不言棋道,那便只有一个时候—— 便是真正与人弈棋之时。 越是这等时刻,他反而一局也不肯往棋道运子之法上说去了。 而昨天…… 他没有一句话儿,与棋道有关。” 阿罗一怔,思及日常,不由道: “莫非…… 莫非对主上而言,昨日与主人相谈,便是一局棋? 或者,主上是刻意隐藏着些什么? 或者这封嫔之事…… 是主上早就算计好的…… 一如他平日里弈棋时步局一般?” “只能做如此想…… 不过若果如此…… 阿罗,你以为,主上会是从何时起,便思虑此事呢?” 长孙无忌一问,却不由教阿罗暗暗惊心: “若…… 若果如此…… 莫非主上从一开始起,便算计好了一切么?”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 “怕是如此…… 但真正的问题是…… 阿罗,你觉得……” 他转首,看着阿罗: “这个从一开始的开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内。 浣纱轩。 媚娘暂居处。 裹在黑色大氅里的两道影子轻轻地敲开了门,当门内举着灯的六儿看到来者容貌时,不由啊地叫了一声。 “小声些…… 媚娘可睡下了?” 为首的那道较为高大的影子掀下头顶软帽,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来—— 正是大唐天子,李治。 六儿看了看跟着李治后面的德安,不由点头道: “姐姐这些日子,总是嗜睡。 所以昨日里,王妃娘娘便借着口儿说自己身子不安,延了孙老神仙入府替姐姐安诊视胎。” 李治闻言,一壁带着德安往里走,一壁轻轻道: “孙道长如何说?” “说是正常,姐姐身体本就偏弱,又是头胎流失的元气未复足,便又怀了二胎…… 所以难免有些过于疲惫。 开了药方儿,着六儿依方给姐姐吃了,又说姐姐这些日子,必然是要嗜睡的。 且不必担忧才好。” 李治这才长出口气,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便最好。” 一壁说,一壁走入内殿,脱下大氅交与德安捧着,自己却小心走近纱帐,掀开来,痴痴看着媚娘睡颜,眼见她虽然面带疲色,却是睡得香甜,于是总算宽心一笑。 另外一边儿,眼瞅着李治的样子,六儿不由吐了吐舌头,小声向德安道: “先前六儿还不自量力,要与姐姐打赌,说主上未必便这等耐不得呢…… 幸好是没赌。” 德安淡淡一笑道: “这个自然,武姐姐不在宫中,那主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久留于宫中的。 能捱到今日才来,已然是天降之奇事了。” 二侍一起暗笑。 又一会儿,六儿眼见着李治入了帐内,不由轻道: “主上今夜莫不是要留在这儿? 那早朝怎么办?” “自然不会留下的…… 再过一会儿,便要离开。 近日宫中只怕还要再生出些大事端,主上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不利于此。” 六儿眨眼道: “什么大事?” 德安看了眼似乎已在媚娘身侧躺下的李治,叹道: “主上真是…… 都跟师傅说好了,只是来看一看便走的…… 罢了,由得他去罢。 至于宫中的大事,说起来却还是跟武姐姐有关…… 你可还记得,之前武姐姐于感业寺中之时,着你备下的那只药坛?” 德安淡淡一笑,六儿立时瞪大了眼: “难不成要对皇……皇后……?!” 德安含笑,点头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一 永徽二年。 五月二十。 雨过天晴处,雪弄水蓝时。 宫中诸殿中的侍女小监们,都是一早早儿地便起了身,喜气洋洋地抱着各自殿下里用了一冬又一春,当晾当晒的棉物,一个个走出来,好好儿地去晒着。 便是向来门户肃静的万春殿内,也不外如此。 那晾衣的几个小侍女本是新入宫不到十日的孩子,无论之前从嫲嫲(就是教管宫规的老宫女)处学得了怎么样的教养规习,终究还是玩儿性重了些。 加之宫里这等的大世面,一时在外也是见不着的。 于是晾着晾着,三五个小侍女便凑在一起,玩起扑蝶儿(唐时的一种游戏,类似今天的捉迷藏,不过在追人的时候要唱歌,而且是唱与蝴蝶有关的歌曲,所以叫扑蝶儿)来。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宫女们,自然是不乐见如此的,于是便吆喝着。 可到底都是从小儿长起来的,这等心思,又有几个不知? 是故喊了几声之后,倒也无人再喊了,自由她们玩去…… 毕竟该干的活儿,可都干完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被抓了包儿,负责追人的小侍女,便在一处草丛前,停下了脚步: “咦? 你们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草地上,一只显是保养得极好的金红色小圆坛儿,孤零零地躺着。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沉着一张脸,听着王德的报,良久才道: “可都看见了?” “都看见啦! 当时在万春殿院中的,可不止几十口子人。 且因着今日乃是例行的外贡之日,内司里也是派了几十个人去往万春殿里送东西…… 甚至还有些内贵亲臣们的家仆们亲自送了东西去,都是停在那儿的…… 便是有些个没见着的,却也都是知道这药坛儿的事。” 李治点头。 良久,他才转头看着德安: “另外一边儿安排得如何?” “主上安心,该安排的人,都安排了,该交代的话儿,也都交代了。 就等着主上着狄大人亲审此案,来演一出好戏呢!” 李治长出口气,看了眼王德: “既然如此…… 那便传朕口谕,宣狄仁杰入内!” …… 是夜。 承庆殿中。 闻得清儿言道之时,正捧了茶碗往口边送的崔贵妃,不由停下了手,看了清儿好几眼,才迟疑道: “此话可当真?” “那是千万错不得的! 今日里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那药坛子,可是陛下当年亲自着人特制而成,与那武娘子用的…… 别的且不提,单单是那坛子形状奇特,加之坛体外釉上,因烧制时掺了鸽血红粉与金粉而呈金红色一样,便是无论如何也造不得假的。” 崔贵妃若有所思,合上茶碗盖: “这武娘子所用之药…… 怎么会在皇后姐姐殿里出现…… 你可问过是怎么回事么?” “问过啦! 娘娘,今日不是因着久雨天晴,气候微干,所以各殿之中,依着大内侍监王公公的吩咐,把这殿中的各样棉麻之类冬春用物都抱了出来,晾晒一番么?” 崔贵妃点头道: “宫中规矩,一向如此。 每天雨水一过,便当是晒棉之日…… 怎么? 这又有什么奇怪?” 清儿诡秘一笑: “是呀,本也不奇怪。 可是若是正晒着东西呢,便从皇后娘娘的凤帛流苏帛被(就是有凤纹有流苏缀饰的被子)中,滚出这么一个小小的药坛儿…… 娘娘您说,这不奇怪么?” 崔贵妃目光一亮,口里却道: “啊呀…… 莫非是那个小侍糊涂了,竟将这种东西放在了皇后姐姐处? 这可不好……” 清儿含笑道: “可不是不好么? 所以眼下呀,只怕便是皇后娘娘,也是乱了方寸呢!” 崔贵妃闻言,与清儿相视一笑。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虽然并未如崔贵妃主仆所乐见的那般,乱了方寸,可是脸色,也是极为难看的。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一个小小的药坛儿,怎么就叫它混进了娘娘的帛被里!?” 怜奴气急败坏地提着一杆刑鞭,叉着腰在殿里,那排齐头头分做数跪着的小侍女们面前,走来走去。 犹如一只老虎,在巡视着自己领地中的猎物。 其中一个小侍女,便正是那日发现此物的小丫头,哭着道: “娘娘息怒,怜姑姑饶命…… 实在咱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滚出来的呀…… 实在不知呀……” 怜奴闻言,便大怒欲行责打,却被王皇后制止: “你说…… 你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正是……” 王皇后闻言,沉默不语。 怜奴见状,也觉得有些奇怪,便上前道: “娘娘,此事,似乎颇有些蹊跷…… 想来这些小侍虽是新来的,可却也不至于便是如此糊涂。 何况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便是今日……” 王皇后双瞳剪水,微微一垂眸: “你也觉得,今日之事果非普通?” 怜奴点头。 王皇后长叹一声: “罢了…… 太极殿那边儿…… 陛下可有什么安排?” “听说事一出头,便立时召了狄仁杰入宫。 娘娘,这陛下此番行动,未免也有些反常…… 说到底,平日里但凡牵着娘娘的事,陛下哪一次不是要与诸臣商议之后再行事的? 怎么今日……” “今时已不同往日…… 说到底,眼下咱们与承庆宫的事,还暧昧不明,又是碰上千秋殿那边儿初得解禁之时…… 陛下哪里还有心思与诸臣相商本宫之事? 何况……” 王皇后又叹口气道: “何况眼下,那武媚娘可是身怀有孕。 便是向来痛恨她入骨入髓的前朝诸臣,眼下也不得看着她腹中那块肉的情面,让上几分? 陛下自然也是明白这样道理,所以根本不会在意本宫的尊严,只顾着那武媚娘才是正理。” 怜奴闻言,亦是愀然变色: “那娘娘,莫非此番……” “倒也不会那般坏。 好歹正如你所言,本宫眼下,可还是正宫皇后。 何况当时之事,与本宫有关无关,还需两论。 再加上事内还牵涉着千秋殿那边儿……” 王皇后叹了口气,瞬间仿似老了许多: “所以多半,总是会不了了之罢? 一如当时……” 她沉默不语,怜奴也只能沉默。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因李治有召,近日归于长安城中的濮王李泰,着入宫面圣。 上苑(唐时宫中的花园不称为御花园而称为上苑,事实上这个称号应该是从明朝或者更晚才出现的……不过笔者也不确定。)中,山水池。 因着李治今日颇有雅兴,又因李泰前来,于是便着人安排了荷叶小舟一叶,由着金吾卫统领亲自掌舵,德安王德二人分别侍立船首船尾之上。 兄弟二人,却只置了一只棋盘在小船正中,面对面而坐,弈棋取乐。 “难得今日四哥有闲情,可是却不肯喝酒…… 莫不是怕四嫂怪罪?” 李治一边儿亲手斟了茶与李泰,一壁取笑。 李泰哈哈一笑,已然比当年那个需要被软轿抬入宫中的青雀还胖上几分的圆脸上,满是自在满足: “她也是为了四哥好。 话说回来,之前主上可是最喜爱夜里挑灯观棋谱的…… 可四哥也听说了,主上眼下,却不也是被武娘子逼着,改了这个毛病?” 李治立时苦笑: “唉…… 天下尽可得,却偏偏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真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多吃几口酒,多看几眼书…… 又不是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便要这般撒娇使气,硬是要人忍痛割爱不可?” 李泰却笑道: “话又说圆回来,若非是心关主上与四哥兄弟…… 她们这些小女子,又何必如此? 爱之深,自然关之切…… 主上便权做是吃苦当吃补罢!” 李治哈哈一笑,拍手道: “好一句吃苦当吃补…… 可不是如此么?” 两兄弟笑了一阵,李泰才正色道: “说起来,今日四哥入宫,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不知狄仁杰所查之事,何如?” 李治点头道: “也没打算瞒着四哥。 眼下已然是出了分晓了…… 只是这些证据,朕以为还是暂时不发得好。” 李泰也点头道: “不错。 横竖眼下内外诸宫诸臣,都对她已然生出许多不满。 只要这样下去,自然这些东西,有用得上的时候。 千丈之树,亦毁于蚁穴…… 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李治沉吟,露出一派真性情: “可到底夫妻一场…… 若非她如此狠心,朕也本不打算如此待她的。” 李泰点头,了解道: “只怕,主上原本是打算,将她与那其他妃嫔一般,易为女官,好歹也算是体体面面,养老在这后宫之中…… 是么?” “为了媚娘想,这样是最好。” 李治淡淡道: “何况,朕也实在不是个喜欢应付女子的人……” 李泰立时哈哈一笑道: “这个四哥可是信得…… 一个武媚娘,便是足够你花去全部心神了……” “哼! 四哥休要来笑我…… 你呢? 不也是一个四嫂,稍稍使些小性儿,便闹得你手足无措?” 李治眯眼一笑,立下一子,同时反唇相讥。 立时,李泰只做个哑巴,尴尬地笑着,搔搔鼻头。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二 兄弟二人笑了一会儿,李泰终究还是叹道: “不过主上,此番虽说一击而中,失了太原王氏的信声…… 可若要易后改立…… 怕是不易啊!” 李治淡淡道: “四哥说得是,不过朕本来也没有要借此机会,便可一偿心愿的意思。” 李泰品了口茶,看了看弟弟道: “那主上还说什么要废除中宫易为女官之事……” “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皇后立位多年,一直无有所出,单单只这一点,便足以易后另立。” 李治道: “只是顾念着她家族之事,才一直忍耐至今。 日后一旦媚娘产子,以她的心性,品才,自是后位最佳人选。 而至那时,皇后便是再如何不愿,为了她太原王氏一族的颜面,也是不得不接下这一桩了。” 李泰点头,叹道: “这倒也是…… 虽说自古以来,因无所出而废后之事,不知凡几。 主上又是这等子息不旺,若果是主上以无后之由将其废之,本也是无事。 只是为了那些氏族考量,与其废后,倒不若晓以利害,教她自请易后,自易为女官,或是出家为道…… 这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 说到底,自晋以来,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一来自不会教那些氏族耆老太过难堪,二来也多少算是如了太原王氏的心愿。 毕竟比起无依无靠的武娘子来,那些出身相差不多,且又背景雄厚,朝中多有父兄为官的氏族女一旦替而为后,必然对太原王氏而言要更加困扰得多。 便不想太原王氏,只想这氏族一系中会因后位易替而生的事非…… 也是远不若娘子得来的好。” 李治冷笑一声: “可不正是如此? 若论自私的话,这天下再也没有哪一边儿的人,比他们这些自命华族高门的氏族一派,更自私了。 也难为他们能撑到现在。” 李泰点了点头,又道;: “即使如此,主上也还是得小心着点儿。 眼下看来…… 虽说太原王氏一族,或可接下这么一桩事。 可皇后性情…… 却未必会肯。” 李治点头,淡淡道: “这些年来,她残害多少宫人,暗中行了多少手段…… 朕知,四哥更知。 而她做了这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咱们兄弟,也再是明白不过。” 李泰点头叹道: “不错…… 若在皇后自己瞧来,她这却是在为主上清扫庭院…… 可其实,她扫的,又有哪一个,不是主上最在乎的人? 又有哪一次,不是主上最需要的人? 唉…… 说来说去,皇后到底不是武娘子,能够看得更长远。 不过这样说来,倒也是好事一桩。 她这等恣意妄行,主上倒是也不必再多留情面,该废则废,该易便易了。” 李治沉默不语。 一时间,只闻得桨破水面之声,声声入耳。 又是好一会儿。 李治忽然长出口气道: “说归说,不过眼下这桩事…… 却还是得四哥帮忙。” 李泰点头道: “主上的意思…… 还是那些药坛子罢?” 李治点头道: “眼下所有的矛头,都往皇后身上指去了。 只是一桩…… 当时媚娘身在感业寺时,说到底这药坛却是被皇后以仿制之名而混了过去。 此番却是断然不能容她轻松混过…… 又不能立时便指明了,便是她在媚娘药中动过手脚…… 唉! 若是叫朕思寻个什么法子,立时毁了她,或者废了她…… 那都是再容易不过。 可眼下却是既要教她罪名昭然,又要设法保得她一时平安…… 朕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治再叹口气道: “说到底,还是朕不想再看到她…… 是故对她行事之时,难免下手过重。 可若果如此,只怕反而坏了大事。” 李泰挑了挑眉,看着李治道: “这么说来…… 主上的意思,是想借此机会,胁其以柄…… 以求其主动助武娘子立嫔事成了?”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的想法,四哥也明白。 手胁其柄,再得授以利…… 她眼下到底还是名义上的皇后中宫。 若有她的相助,那媚娘立嫔之事便轻松得多。 媚娘一旦立嫔…… 以她的能耐,必然是自保无忧。 她们母子无忧,朕自然也可安心在前朝,好好儿大治一番了。” 李治这般说着,李泰也点头不止。 想一想,李泰看着李治道: “那…… 主上既然这般说要利害相交,以迫皇后相助武娘子立嫔之事…… 这害之一事,自然是当年对武娘子下药一事。 这利么…… 莫非……是要立陈王为储?” 李治微笑: “果然还是四哥知朕…… 不错,虽然朕口里说着利害相迫,可也知道,对皇后也好,前朝诸臣,尤其是舅舅也罢,对媚娘下药一事,实在是无足相迫…… 反而是这立储一事,才会教诸臣与皇后,下定决心相助媚娘立嫔。” “没错…… 说到底,皇后最在乎的,是她这中宫之位。 而舅舅与前朝诸臣在乎的不是谁当皇后,而是这皇后之位,决绝不能落入所谓的大唐妖女手中…… 所以于他们而言,若是主上肯借此机会退让一步,立陈王为储…… 皇后自然觉得自己中宫位安,不会去寻些不是。 而以舅舅为首那些前朝老臣们,也更加安心了。” 李治点头。 李泰见他如此,不由话锋又一转道: “只不过…… 容臣说句妄语…… 以臣来看…… 只怕主上心里,却未必以为,这陈王殿下适宜为储,甚至…… 只是权宜之计呢?” 李治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声: “权宜之计……吗? 朕又何尝不希望,这不是权宜之计呢?” …… 永徽二年六月初一。 太极宫。 太极殿中。 经偶然入宫晋见的濮王李泰相认,指证历历,日前从万春殿发现的那些药坛,正是立政殿中娘子武氏曾于先前得赠于当今圣上的宝坛,而非其前皇后所言,因羡其药效,而仿制之品。 原因在乎其药坛内部,更有当今圣上李治尚为晋王时,亲着最长效先帝太宗手书的晋阳公主亲手所书字迹,以求力仿先帝之书,得沐先帝之龙威之故一二…… 因药坛制成之时,已是十数年前,时晋阳公主尚存,然药坛内有晋阳公主手书之字事,也仅得当今圣上、濮王李泰与其本人,共计兄妹三人知晓。 后公主薨逝,更加无人得知。 今因李泰相识,善加提醒,故得知此事。 李治遂震怒,着召皇后立入太极殿相质。 是夜。 长安。 芙蓉苑中。 媚娘闻得六儿来报,一时不由失笑。 见她笑得如此欢畅,六儿心下欢悦,也便打趣道: “倒也不能怪姐姐笑了…… 那皇后平日里做精做能的…… 今日可是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果然主上好计策! 只怕此番早早儿召了濮王殿下回京,也是将此事一并算在内了呢!” 媚娘却摇头笑道: “我可没笑皇后…… 且此番之事,到底是不是皇后自己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两说呢!” 六儿一怔,不由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六儿呀…… 论起来,你却也是自延嘉殿时便跟着我与惠儿了…… 前代诸事种种,你也是知晓的。 我只且问你一句,先帝爱慕右军书,且又由右军书中,更创新书名为飞白…… 是故大唐天下,人人皆以能书右军书,飞白迹为荣…… 那么这大唐天下,便果然只有一个晋阳公主,能习得这类似先帝的右军书,飞白迹么?” 六儿眨了眨眼,恍然道: “啊…… 对了…… 是濮王殿下! 可不是当年濮王殿下也是仿得一手好飞白么?” 媚娘点头,却又笑道: “不错,濮王殿下的飞白,的确是仿得好…… 不过若论起仿得最似先帝,甚至更胜于那名动宫中内外的晋阳公主的,却不是濮王殿下…… 有一人,可是比濮王殿下还仿得更似呢! 不止如此,他可是将晋阳公主的手迹,也是仿得再无一不似的。” 六儿立时明白了,张口不下道: “莫非是主上?! 可六儿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治郎平日里便喜欢这些,只是总以为耻,总以为自己书迹无先帝之雄,又无晋阳公主之秀,所以轻易不肯以这二位之书体示人…… 是以这宫中内外,知道此事的,怕也只有治郎自己,濮王殿下,还有我了。 所以呀,此番之事,你说是治郎的计,却倒不如说是治郎的苦功更合适。 毕竟于他而言……” 媚娘收了笑容,悠悠重复了一句道: “毕竟,于眼时的他此般心境而言,要他设个什么计,废后易宫,甚至是一举杀了皇后,都是容易…… 要教他定下这等容忍之计…… 却是难上加难。 不是他不会,而是他难以自制那颗要毁了皇后的心。 所以…… 此番定计的,只怕却是濮王殿下。 而且若我没有犯错,只怕治郎在此计之外,另外还设了一计,逼着皇后不得不应下此事呢!”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三 永徽二年。 六月初三。 长安。 长孙府中。 夜色如水,长孙无忌难得地与近些日来,因着地方有要政回京述职而得返京师的禇遂良一道,好好儿地坐了一坐。 二人各执一壶,宽衣大袖,坐于月下,看着满池水莲含苞欲放,不由胸臆大舒。 “左不过三五月,半载时光…… 主上也当遗忘之前之过了。 如此一来,你归京之日,也就不远了。” 禇遂良却叹道: “回京与否,倒还其次。 最紧要的…… 却是这京中现下之状。” 禇遂良微一皱眉,半晌才道: “老师,果然要相助那武氏以立为嫔么?”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眼下看来,如此却是最好的方法。” 禇遂良皱眉道: “可是老师,那武氏妖女一旦登上嫔位…… 只怕却是大事一桩啊……” 长孙无忌也叹道: “老夫何尝不知? 只是眼下看来,比起这无依无靠的武媚娘…… 那皇后却才是宫中最大的危害。 且老夫虽有意立其为嫔,却是无意助其为后啊!” 禇遂良一怔: “那老师的意思是……” “老夫最近,只在看一件事。” 长孙无忌缓缓起身,徐徐道: “遂良啊…… 此事,也只能与你说一说…… 你不觉得,这些年来,咱们经手的许多事,实在是太顺畅了些么? 顺畅得…… 似乎有什么人,着意要咱们如意似的?” 禇遂良眨了眨眼,半晌才轻轻道: “莫非老师还是疑心主上…… 可依学生看来,主上一直都非若老师所思那般啊……” “的确,眼下老夫还看不出来…… 不过正因如此,老夫才想打一个赌。” 长孙无忌缓缓道: “昨日里,老夫与主上商议皇后一事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若是主上眼下要立武媚娘为嫔,若主上果如老夫所思一般…… 那此番皇后殿中传出这药坛一事,或者便非是偶然。 而是刻意为之…… 既然如此,那刻意为之的背后,又有什么目的?” 禇遂良一怔,半晌才道: “若果如老师所疑…… 那目的便只有一个,易后?” “不,不会。” 长孙无忌断然摇头: “老夫不敢说主上无易后之心,可是有一点却是十分肯定: 至少眼下,便是主上果如咱们所想一般,大有内藏…… 那也是更加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下手。 所以若此番药坛之事果与主上有关,而他的目的又果如咱们所料,是为了武媚娘…… 那他的意在,只怕也是为了助武媚娘封嫔而非易后。” 长孙无忌沉声道: “便是主上再如何溺爱武媚娘,如何情已失智,也不会不明白,眼下虽说皇后诸般纰漏接连而出,可在四妃无虚,又是个个可立时易为中宫人选的情况下,将后位之主易为一个无家无势,无封无位的小宫侍…… 断然是行不通的。” 禇遂良也点头,轻轻道: “所以主上才会在之前,向老师提出立宸妃之事,不得成愿之后…… 立刻便提了要立武氏为嫔的心思啊……” “是啊…… 甚至……” 长孙无忌先是闭了口,半晌才轻轻叹道: “甚至眼下,老夫觉得,只怕便是这立宸妃一事,也不过是主上虚晃一枪罢了…… 也许从一开始,这一切的一切,便俱在主上谋算之中: 明求宸妃之位,实取昭仪之封…… 也许这一切,都是主上早就算好了的……” “老师怎么这般说…… 倒似是主上是个城府深沉之人……” 禇遂良听得想笑,可是便是强笑,一时竟也是笑不出来了: 比谁都离长孙无忌更心近的他,再是清楚不过长孙无忌的想法了。 长孙无忌却是淡淡一笑,目光中竟有些兴奋道: “城府深沉么? 若果如此,却是好事一桩。” 他回头,正色道: “总之,咱们眼下却得将这些事,往最深入想。 一切的一切,便是假装,也要假装得如此。 假装主上早知会有这等结局,假装一切都是主上安排得好…… 那么,如此一算来…… 遂良啊,你想上一想,此时的主上,却是为何要寻上皇后,找她的不是呢?” 禇遂良思虑一番,突然目光一亮,拍手道: “主上是想借皇后之口,成武氏封嫔之实!?”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没错。” 禇遂良难以置信道: “可是老师…… 这…… 可能么? 别人不知,可老师当知,若论这大唐后廷之中,最希望武氏死的人是谁…… 论皇后第二,却再无人可应第一啊?!” “正是如此,主上便越是要这般行事。” 长孙无忌淡淡道: “主上此举,可达三效: 一,有后宫之主,大唐国母相持,武氏封嫔,便是理所当然,再无人可有二议。 二,借此良机,松懈咱们前朝诸臣与后廷诸妃之心……尤其是要安一安皇后之心,以保武氏在生产下皇子之前,一切平安。 三,也是最紧要的…” 长孙无忌深深思虑道: “若老夫所思这第三条不错的话…… 遂良啊,主上对皇后的恨意,只怕却比咱们想像得,还要来得更深得多…… 否则,他也不会做出这等打算来。” 禇遂良一怔道: “老师的意思是……” “这第三,老夫以为,只怕便是主上有意要教皇后做个吃黄莲的哑子,有苦有痛,也要和着血往腹里吞…… 明知若立武氏为嫔,对皇后自己而言,于情于理,都是最折磨人的决定…… 可主上还是要逼着她应下此事。” 禇遂良却强笑道: “可是老师…… 不过一只药坛儿,不过一次尚不知是真是假的下毒之案…… 如何便能将皇后逼得这般地步?” 长孙无忌忽然转身,目光锐利地看着禇遂良: “是么? 一个药坛逼不得她…… 那若再加上一国之储的位子呢?” 禇遂良立时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 当回到守地半个月后,禇遂良还是再一次发现: 一切的一切,终究还是没有脱了长孙无忌的料想。 …… 永徽二年六月二十。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朝后,议政之时。 高宗李治皇后王氏,忽一着朝服正冠入殿,率除千秋殿淑妃萧氏外,余三妃,与众嫔妾向李治请命,着准封立政殿宫侍,武氏昭为嫔位,更上诸妃嫔之联表为证。 其表有云: “宫侍武氏,慧雅内秀,更知君心。 今喜得龙嗣,更乃后廷之喜,然忧其虽有劳却不得封,妾等心中难安。 以妾等无功之女,尚可安居妃嫔之位,鸾仪之座…… 武氏昭得孕龙嗣,其功其伟,焉可如此漠置也? 故着请陛下恩准,赐嫔位于其身,以着实子可安,母可宁也。” 李治阅表,甚喜,更着与当朝诸臣议之。 诸臣闻言,皆以为善,更有好事者,书赋一首,大赞皇后之德。 言词之间更将之与先代文德大圣皇后,只作并论。 一时上下议论,对皇后赞誉更各半,不一而足。 …… 是夜。 长安城。 芙蓉苑中。 今日天气热得紧,媚娘又是胎重腹沉,一发受不得热。 是故早早儿地,六儿便与芙蓉苑中诸侍立下了凉榻,以助媚娘得凉。 而在这时候,难免六儿便提起此事,且不解道: “这事当真是怪了…… 明明是皇后所行,无所差错…… 为何反而有些人,更加不喜欢她了呢? 若是萧淑妃还好…… 可那些前朝大臣们,却未必会个个听得她的呀?” “你错了,这一次不喜欢她的,不是萧淑妃,而是元舅公。” 媚娘缓缓道: “皇后这一手,本来也是玩得极漂亮: 若她只是依着治郎的计行事,本也对她自己利害无多。 可她却抓准了时机,找了个文人,书了这么一篇赋出来,将自己与先代文德皇后娘娘并论…… 如此一来,本便对她颇无恶感的官员们,自然会掉转头回来,信奉于她。 可她万万没料到的是…… 她这般一比,却是苦恼了一个人: 一个最在乎文德皇后娘娘的人。” 六儿恍然: “啊…… 是元舅公啊…… 可不是? 元舅公一生最在乎的,除了先帝与今上父子,便是文德皇后娘娘了…… 这皇后之前诸般行事,已然是颇不如他的意。 如今又强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功堪与先皇后娘娘并论…… 可不是要惹得元舅公大怒是什么? 元舅公一生气,自然朝中诸多大臣,都是要生气的。” 媚娘点头,淡淡一笑道: “皇后其实果然是一世聪明…… 可惜,偏偏是在最后,搬起石头砸着了自己的脚。 如此也好,她越惹得元舅公不快,于我们将来下手整治她时,便越有好处…… 毕竟比起空有其名的氏族一系来,长孙无忌四个字,便能抵着上千军万马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四 永徽二年六月二十一。 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坐在凉榻上,平静地看着小宫侍们,将本月得赐的新品绛色纱帛,一一地抽洗捣成了,再晾在架子上。 今日的她,薄施一层脂粉,亦无平素里的华装素服,就是一头乌发也自然垂下,只以两枝玉簪好好儿绾着。 可越是这样,却越是有一股大气温婉之态,教人观之如雪如玉,可清可艳。 一侧,怜奴见自家主人如此,便不由上前一步轻轻道: “娘娘,您当真要如了陛下的意,去奉那武媚娘为嫔么?” “为什么不?” 王皇后轻轻反问: “陛下的心思,已然是昭昭若日阳之态…… 既然左右是躲不过去这一关了,那索性便依了陛下的意思,还能得了忠儿立储之事…… 为什么不?” “可是…… 那武媚娘却绝非凡女…… 之前她一心求得宸妃之位之事,娘娘便当知晓,她之所求,只怕却是……” 怜奴欲言又止。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 “你想说,她看着的,终究还是本宫这中宫之位,是不是?” 看着怜奴点头,她也不再似之前一般,对自己的心思,总藏了又藏,瞒了又瞒,而是直道: “若说武媚娘无心后位,莫说是你,便是那宫中三岁小儿,也不会信她的。 可眼下来看,至少此番她之所求,还真不是这后位…… 她所求的,只怕当真如陛下所言的,只是这嫔位而已。” 王皇后这番话,却教怜奴好生不解。 不过好在王皇后终究也没有打算继续如往常般语多隐晦,反而是直言道: “本宫知道你不明白…… 只是你却想上一想,便当知晓。 她武媚娘平日的确是行事果辣,为人心机深沉至极。 可是有一点,却是她武媚娘无论再如何努力,却也是弥补不上的…… 便是她这等家世,她这等经历。 因此,眼下便是本宫给她机会,叫她与本宫争后位,她也是不会争的。” 怜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到底她出身那般不堪,又是曾为先帝下侍…… 终究说出来,不好听。 若非娘娘有意利用她与萧淑妃二虎相争,终成一事…… 只怕她连这再度回宫之事,都是想都不要想。” 王皇后点头,正色道: “所以…… 本宫给她这个机会,也是为了给陛下一个面子…… 毕竟那药坛之事,虽然传出去也无甚大事,可到底于本宫有些不利。 何况眼下说来,虽然武媚娘确是本宫后位巩固之路上,最大的忧患…… 却到底是非最急切的一桩。” 怜奴点头道: “是崔贵妃么? 不过娘娘,她之恩宠,在六宫之中实属平平…… 莫说是娘娘与武媚娘,便是那卢贤妃,也是与她平分秋色…… 娘娘是否过虑?” “身为皇后中宫,不必有太多的恩宠。 只要有一个皇子傍身,有一个母族为靠,这便够了。” 王皇后淡淡道: “所以本宫才会不在乎陛下心里最爱的,到底是谁。 因为对本宫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陛下心里最爱的是谁,而是陛下心里最适合当这皇后的人,是谁。 崔氏不傻,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她更懂得利用她的长处,与本宫相争…… 所以,眼下对本宫而言,最紧急,最需要处理的人,却是她。 只是…… 到底她崔氏一族其势非小,加之她本人也是颇有几分本事,又与这武媚娘交好…… 所以,若是眼下本宫不能成全陛下这桩心愿,将陛下的目光,牢牢地牵在本宫与武媚娘身上…… 事态,便要向一种本宫绝对不能掌握的情状下行进了。” 怜奴立时会意,乃道: “娘娘的意思是…… 如果此时将陛下的心思,全都引到那武氏所怀之胎,与娘娘即将成事的立陈王殿下为储之事…… 那么崔贵妃的小心思,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皇后淡淡道: “本宫可不以为,她能成为第二个武媚娘。” 怜奴松了口气道: “听得娘娘这般说,怜奴也算是放心了…… 只是娘娘,那事成之后,这武氏……” “自然是要除。”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所以,本宫才叫你设法请得那杨氏母女入宫……” 怜奴眨了眨眼,笑道: “娘娘是想借这杨氏母女失仪之事,来提醒陛下与诸位大臣,这武媚娘的出身,是多么低俗不堪么? 如此一来,陛下才会发现,原来这武媚娘,并非当真对陛下真心一片……” “此为一桩,本宫还有另外一桩心思……”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怜奴,本宫曾经听闻,那贺兰氏…… 便是那武媚娘的亲姐,可是向与之不睦的,是也不是?” 怜奴眨了眨眼道: “可不是么? 这宫里宫外的,都早就传得人人尽知了。 娘娘,这跟您欲行之计,可有什么关系?” “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前些天,本宫突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旧事。”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你可还记得那个嫁了高侃为侧室,且至今也只有她一个侧室的,本宫族妹?” 怜奴眨了眨眼,点头。 王皇后轻轻笑道: “说起来,当初父亲本来是要她无论如何也是要说服了高侃,与我太原王氏一族,结为友盟的。 可是因着她到底是眼浅识薄,不知世事,是故父亲曾经动了心念,要换一个王氏女子,代她嫁入高府之中。” 怜奴点头道: “不过可惜得紧,那高侃也是个不识货的,竟然放着正宗的王氏女不迎,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出身不高的女子悄没声儿地迎入府中,立了侧室,且还上请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纳正室……” 王皇后却笑道: “本宫要说的,却与这高侃无关…… 而是那个父亲选来,替代这族妹的女子…… 你可知,她与这族妹,其实却是亲生姐妹。 只是因着咱们宗中某位正房主宗无嗣,于是便在她幼时,向这族妹的父母抱了她来过嗣养着。 而那位正房主宗也是极善的人,自小儿也便将她之本来身世好好告知,更允她三不五时,去接济自家父母与亲生姐妹……” 怜奴不知王皇后说及此事却有何意,只是应道: “若果如此,那位过嗣的主宗小娘子,却是个极知恩的人呢!” “可不是? 可正是这么一个知恩知报的好女子,却在知道自己亲生姐妹有机会脱得困境,将嫁入高门,一朝成为将军夫人后…… 她竟然断绝了与父母之间的来往。 甚至还在知晓身为族长的父亲,有心另寻佳女易之为亲时,自己主动出身去,向父亲请求,说自己与那远宗女本是亲生姐妹,容貌相似,想必若是以自己为易替之人,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怜奴立时睁大了眼: “为何? 莫非她也早已是情许高将军已久?” “原本,本宫也不知为何…… 甚至也曾与你有一般无二的想法。 只是后来,因着萧玉音一发势重,父亲担忧本宫于宫中孤身无援,于是特特地带了她入宫来见本宫,说希望能安排着,将她也一并安排入宫,得个妃嫔之位,以为本宫之相助时…… 本宫才看出来…… 她根本就不认识高侃何人,更加说不上什么情许已久…… 甚至她对自己贫困的生父生母,与亲生姐妹的好,也只是一种自得的心思在。” 王皇后淡淡道: “因为这会教她忘记,自己本与那亲生姐妹,与那生父生母,流着一般的血脉…… 这也会教她自觉高贵,自觉与他们不同…… 可是这样的高贵与不同,却在自己的亲生姐妹即将嫁入贵门高户,一朝易羽成凰时,被彻底地打破了…… 她是不能容许这样的情况的。 所以就算她根本不爱高侃,甚至连高侃是谁都不知道…… 她也一定要嫁给高侃,若不能嫁给高侃,那么她就一定要得到一个比将军夫人更加响亮,更加高贵,并且最好是能够永远地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亲生姐妹与父母的地位,她才能够变回那个温厚可亲,怜恤生身双亲与姐妹,仁爱慈厚的好女子。” 怜奴张口结舌,实在她是没有姐妹兄弟,自然也不能体会到这样的心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于是也只能沉默半晌后,猜测道: “娘娘,您说这位主宗小娘子的心思,恕怜奴愚昧,实在是不能明白…… 不过莫非这武氏母女…… 不,或者说那贺兰氏,也有这样的心思在?” 王皇后含笑点头: “前些日子,你不是来报,说这贺兰氏可是不止一次在自家府中哀叹,道妹妹一朝得宠于君上,居于深宫,要见上一面,却是不易呢么? 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贺兰氏与自己妹妹关系不宜,便是咱们这些局外之人都颇有耳闻…… 而她为人胸怀,如何地鄙陋不堪,也是但凡有些身家的贵人们,个个俱知…… 怎么突然间,她就转了性儿了,知道思念起妹妹了? 若说是为了赏赐或是得些封位…… 眼下她妹妹可还是孕中,更是没名没份的…… 想这些,还太早了罢?” 怜奴点头,立时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有些明白了…… 只怕这贺兰氏求的,却不是什么因着妹妹而得的赏赐封位,而是想借着妹妹有孕在身,不宜侍君的机会,打着入宫探亲的名号,好来勾引陛下,也得个才人什么的坐一坐呢! 啐! 真好不知羞耻的下贱胚子! 污骨浊胎的女人,一个便已然是教陛下受尽天下的嘲笑,莫不成还要再招进一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夫人来,惹得陛下一发不成性儿么?”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为何不呢?” 怜奴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道: “娘娘…… 娘娘不是想把这贺兰氏叫入宫中好好儿出一番丑,然后警示那武媚娘么?” “为何要这样呢? 若果如此,只怕武媚娘更恨本宫不提,便是陛下,也只会对她更加怜爱罢? 毕竟长久以来,她都摆着一副不求为家人得封得赐的清高样子来引得陛下怜爱的呀?” 王皇后含笑道: “何况,对陛下而言,那样的女人,莫说是碰上一碰,便是看上一眼,只怕也是烦的…… 否则又为何这些年来,陛下明里暗里,安排着无论如何都不教这武氏母女入宫探亲?” 怜奴更怔: “那娘娘的意思是……” “是啊…… 这贺兰氏的痴心,终究也只能成为一场妄想笑谈…… 而且在陛下眼里心里,只怕也不会因此而对武媚娘产生什么不满之情…… 可是武媚娘自己呢? 面对着有心抢自己心爱男人,从小便与自己处处作对的姐姐…… 她会有什么样的心思与动作?” 王皇后轻轻一笑道: “怜奴呀…… 你说,她正有孕在身…… 若知道自己姐姐试图勾引陛下不成,反而替自己武氏一门蒙下羞耻…… 她会不会因此而伤了胎气呢?” 怜奴一怔,立时喜上眉梢: “娘娘英慧!娘娘果然英慧! 怜奴这便去安排! 也不必那贺兰氏在宫中待得许久,只要半日便够了…… 对了!一定还要教诸位大臣们都看到! 否则,这等乐事,如何能教那向来端着架子的武氏动怒呢? 而且一旦她动怒,伤了胎气,可却是与咱们万春殿无半点儿关系了…… 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家人不争气? 这样一来,陛下已然是应了要立陈王为储,娘娘的后位可就更加稳固了!” 王皇后点头,含笑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五 永微二年六月二十五。 太极宫。 宫中突传大事,道皇后因上感天恩,赐子于高宗,遂自请愿,甘以一年俸禄为献,入大慈恩寺,为娘子武氏昭,与其腹中之子祈福问安。 此言一出,上下皆叹皇后仁心,然亦有心怀怪异之人,非议多多。 其中,最为诧异的,莫过于媚娘本人。 …… “她要替我与孩儿祈福?”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漏夜来看自己的李治,且还重复了一遍道; “皇后么?” 李治叹了口气,轻轻搂她在怀: “朕自然是不信她这等虚态…… 只是眼下,一时还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些什么。” 媚娘面露沉吟之色: “做什么,媚娘倒是觉得治郎应当是想得到…… 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以这般的方式? 或者说…… 她到底打算如何使得媚娘腹中的孩儿不能见一见这世界……” 媚娘一句话儿还没说完,便被心慌不止的李治以唇堵下。 缠绵良久之后,李治才抬头,沉声道: “只这一次,下次你若再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儿,我便要罚你了!” “是是…… 媚娘错了。” 媚娘无奈一笑,又正色道: “不过治郎,皇后的心思……” 李治叹了口气,沉声道: “我知道…… 多半是这样的主意…… 不,应当说她眼下,也只有这样主意了。 只是正如你所说,不知她决定打什么算盘之前,咱们还是按兵不动的好…… 只能愿她果然是一片好心,替你祈福了。” 媚娘点头,心中也是一片不安之感。 可是当手抚上已然隆起的小腹时,她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没关系,她可以的。 这一次,她不会叫任何人,任何事,再将自己的孩子夺走! …… 永徽二年六月末。 唐高宗李治皇后王氏,入大慈恩寺,为娘子武氏昭,与其腹中之子祈福。 因祈式长达三日,着李治特手书旨意,赐皇后于大慈恩寺后,皇家禁苑之中暂居。 …… 是夜。 禁苑之中。 王皇后立在这偌大的殿内,欢喜地问: “这…… 果然便是当年文德皇后住过的地方么?” “娘娘您这话说得…… 陛下的旨意都下,可不是这儿又是怎么地?” 怜奴一边儿含笑指挥着小宫侍与小内监们,将一应物事安排好,一边儿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里可是先皇后最爱的一处宫外居所。 当年陛下之所以将大慈恩寺的址选在这儿,为的便是图着离此处近,往来方便,且更加合先皇后的心意呢!” 王皇后欢喜地再点一点头,伸手去抚了一抚旁边保养得宜的花架子,又突然问道: “武氏母女,可安排好了?” “这个……” 怜奴犹豫起来。 王皇后今日得李治亲赐居于先皇后所居之别苑,心中大悦,是以平日里紧绷着的脸色,也松了许多,点头道: “可是因着陛下安排的人的缘故?” 怜妨见皇后倒也明白,于是不多隐瞒,将事情报上: “那母女二人,虽则爱慕虚荣,又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可到也还算知道上体天威…… 因着陛下曾于暗中着人传旨,今生不许她们再近长安,她们竟也不敢再动…… 甚至还以为咱们派去的人,是责问她们上次无视君意,擅近长安的罪的人…… 好一番地告罪求饶,又是左塞又送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 “这也是当然的…… 陛下可是天子,天子御意,岂是这些俗女浊妇,可以轻易违逆的? 不过……” 她皱眉: “若果如此,倒是也不得不行另外一法了。” 怜奴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要设法引那武媚娘出宫了?” “若不如此,只怕要让她与自己母姐见上一面…… 难上加难。” 王皇后正色道: “若是出了宫,便是另外一说了。” 怜奴却眨了眨眼,犹豫道: “可是娘娘,怜奴以为,这等非常之时,只怕要她出宫,更是不易啊!” 王皇后点头,肃然道; “所以…… 本宫才会要你好好儿地将她所有的事项,一一调查一番…… 务必要寻出什么,能引她出宫来的事由。 最好,最好是她在不经陛下知晓的情况下,私自出宫。 如此一来,便无需再让那贺兰氏去见陛下…… 只要让她们姐妹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王皇后含笑道: “她自然会被自己那个一心二意地急着见陛下,拿妹妹当梯子,去勾引陛下以求上位的姐姐给激怒的。 是夜。 太极宫。 千秋殿中。 因着近日天气一发炎热,便是入了夜,凉气儿也是不见多少,是以这些时日以来,体态丰腴,最是惧热的萧淑妃,总是着了药儿安排着在庭院里支上凉榻,撑起罗帐,在庭院里贪凉取风直到后半夜,才肯入寝殿歇下。 今夜也是如此。 “药儿……” 在凉榻内歇了一会儿,萧淑妃懒懒地唤了一声。 闻得主人有唤,一旁边正仔细地瞅着小侍们打着罗扇,点着香药驱赶小飞虫儿,免得扰了娘娘休息的药儿急忙应了一声,匆匆地便跑过来,笑道: “娘娘有何吩咐?” “本宫听说…… 皇后今日出宫之后,却是陛下亲自赐了先皇后最喜爱的禁苑,与她暂居?” 萧淑妃一边儿吃着葡萄,一边儿发问—— 只是这葡萄还不到时候,酸得紧,直教她皱眉。 眼见如此,那药儿也不敢怠慢,笑嘻嘻道: “可不是么? 她也是真不知脸皮厚薄了…… 竟生生地接了下来。 也不想想都立后一年多了,连立政殿的殿阶儿都没踩上过一次呢!” 萧淑妃懒懒地看了她一眼: “本宫也没踩过,莫说是她,莫说是本宫,这整个太极宫里,也只有那么几人而已罢?” 药儿闻得主人这等话,先是一怔,然后才腆着脸笑道: “她怎么配与娘娘您比? 说起来,娘娘可是千娇万贵的出身,又是替陛下添了一子二女这等大功…… 别说是那下贱不值一提的武媚娘,便是这皇后,也不过如此而已。” 萧淑妃本来是因着今日里听闻皇后得此恩宠,心里老大不是味儿,想着拿着些什么错儿,好出了这一口气的。 她却再想不到这药儿如此精灵机慧,三言两语,反而把自己捧得无话可回。 于是,她也只是笑笑,然后道: “罢了…… 本宫本是要治你个监宫不严耳目不灵的罪的…… 难得你说话如此中听,饶了你这一次。” 顿了顿,她又对着明显是松了口气的药儿道: “不过,本宫倒是不明白了…… 这皇后这时候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你可仔细查问过了?” 药儿一下午没停歇着,忙的便是此事,于是便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 “娘娘可是问对了…… 药儿正要向您报明此事呢! 那盯着万春殿里的人来传话儿说,皇后此番却是不安什么好心…… 似乎是打算着要借此机会,引得那武媚娘落胎什么的……” 萧淑妃闻言,立时嗔视双目,直愣愣盯着药儿道: “皇后要算计武媚娘腹中的孩子?! 怎么个算计法?” 药儿摇了摇头,却道: “眼下还不知道…… 不过听那边儿打探出来的消息,似乎是与皇后此番借着替武媚娘祈福的由头,出行大慈恩寺,有什么关系…… 好像…… 好像是要见什么人……” 药儿眨了眨眼。 萧淑妃沉吟一番,立时正色道: “你去查!务必要查清楚! 若是一旦查得清楚了,便立时报来,明白么?” 药儿应了声是,却也不解道: “不过娘娘…… 药儿怎么不明白呢? 若是那武媚娘被这王皇后整落了胎,不是件好事么? 您只消等着王皇后动了手,那孩子没了,您再拿着那证据去向陛下告明…… 那岂非更加有利于娘娘?” 萧淑妃冷冷一笑道: “若果如此,那本宫才是真正替那武媚娘做了嫁衣裳呢…… 之前传出她无能育子之时,陛下对她,已然是万般恩宠,如今得子,更是宠逾六宫…… 你想过没有,她现在已然是有孕半载,胎体成型。 若是她一朝因着皇后陷害而失子,必然只有两种结果,一是熬不下去就此死了,一干二净,这样倒还好…… 就怕这贱人贼运亨通,只是流产…… 那她是这一次当真再也不能生育了。 以陛下这等仁懦性子,为了她,又会如何地想了法儿地弥补于她? 而她一朝当真再也不能生育,那些对她已经有所改观的老臣们,自然也就没了最后的顾忌,加之皇后犯错,元舅公又有意与太原王氏相持到底…… 说不得,到时陛下执意立她为后,老臣们也不会再说什么…… 所以只怕这后位,却反而真正地落入她手中了!” 萧淑妃道: “所以,本宫此番一定要查清楚,弄明白整个形势,再行其动!”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六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难得半日清闲,于是便唤着德安,早早儿将先帝传下的帝范取了来,又置了一应物具,便只在殿下廊庑外,一边儿乘着凉风,一边仔细地温习。 德安见天气炎热,便唤了清明兄弟上前来掌扇。 刚读了几行,便见李云匆匆奔来。 李治一皱眉,合了书简,看着李云沉声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 “是! 主上,万春殿与千秋殿那边儿,似乎有些动静。” …… 是夜。 长安。 芙蓉苑内。 水榭之上。 媚娘与阎氏端坐正席,一边儿隔帘看伎人乐舞,一边儿面色平静地问身边儿有些不安的六儿: “你说王皇后与萧淑妃做了什么?” “她们…… 不,是皇后似乎有意安排姐姐的母亲和长姐进京。 而萧淑妃似乎有所察觉,也在着人查一查,皇后如此动作的内意…… 姐姐,您可不能不防啊! 那王皇后,怕是又想了什么新点子来,要折腾着您了!” 媚娘垂眸,半晌抬起,看着一侧,一脸真诚地关怀的阎氏道: “不知王妃娘娘,以为如何?” 阎氏叹了口气道: “事已至此,妾也不必多做赘言…… 只是有一点,那皇后为人,看似温婉淡泊,实则嫉妒心极重。 如今她被主上与夫君这般设计着,被逼得不得不应了要封娘子为嫔之事…… 只怕她心里是极为不甘的。 而娘子一向体弱,又是这等身怀有孕的吃紧关头…… 只怕她召来那朝中上下,皆知不得娘子喜欢的娘子母姐前来,却是为了做些什么事,好激得娘子动了怒,伤了胎…… 这才是她的根本目的罢?” 媚娘点头,淡淡道: “果然王妃娘娘与媚娘,想到了一处去。” 话虽如此,可是阎氏却无半点儿欢喜之意,只是忧道: “那娘子,您可想到,她到底要从哪一方面下手了么?” 媚娘叹了口气,看了眼阎氏。 阎氏会意,拍拍手,示意那些乐伎工师都自散了,退得干净。 媚娘这才缓缓地由着六儿扶起身,吃力地扛着已然隆起的小腹,走到纱帘边,伸手掀开,然后一路走向水榭边,阎氏则是一路跟着她,不曾离开。 “若说不知她的想法,那却是媚娘在说假话了。” 倚栏望着水面打了苞,有几朵已然悄悄开放的白莲,媚娘轻轻道: “娘娘不是外人,媚娘自然也不必隐瞒什么。 何况,媚娘家中情态,早已是我大唐朝中的公知……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母亲倒也罢了,她虽则那般,却究竟还是有几分母女之情在的。 不过姐姐……” 媚娘淡淡一笑: “自从姐夫去世后,她一个人,也是难免寂寞,多半希望能够进得宫来,与媚娘做个伴儿罢? 而王皇后,大概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心安排的。” 阎氏闻言,不由皱眉道: “娘子如此坦然以告,那妾也不必过多隐瞒心中所感…… 若一切果如娘子所料,那咱们还是早些安排的好。 万不可教一切果如了那王皇后的意才好。” 媚娘却摇头一笑道: “无妨…… 便是她有什么安排,若是我不生气,那一切也便徒劳。 而且……” 媚娘转过脸来,看着阎氏淡淡一笑道: “有主上在,他必然是不会教皇后如愿的。” 阎氏点头,也正色道: “妾身无能,不过若能在此事之上,微效力一二,自然也是当尽由娘子安排的。” 媚娘却失声笑道: “娘娘这便是外话了。 咱们自家妯娌,这样的话儿,以后还是少说一些。 不过……” 媚娘低头深思片刻之后,突然抬头笑道: “娘娘这么一说,媚娘倒还真想起一件,必然要由娘娘来办的事呢!” …… 次日。 长安。 大慈恩寺。 因闻当朝皇后奠仪祭礼,故诸位王妃国夫人,皆相持而至寺中,以朝皇后,更进祭仪。 这其中,便有近日以来,颇为诸王妃所侧目的濮王夫人阎氏。 大慈恩寺禅房之中。 “她怎么也来了?” 正在坐着品茶的王皇后闻得此言,不由一诧。 怜奴一侧侍立,闻得皇后发问,也道: “说起来也的确是怪。 这濮王两口子,自从当年与陛下争储之事,一朝败迹之后,便再也不曾长现于诸事之前…… 今日里这可希罕,怎么哪儿来的大风,把这尊邪佛也给吹出来了?” 王皇后垂首不语,半晌突道: “那武氏母女,眼下何处?” “已经安排在京西十里的挽月庵里了。 娘娘安心,那处可是咱们太原王氏一族的家庙,普通人也是进去不得的。 何况一听说能入宫见圣,那两个女人,可安生着呢! 这些日子里也不知是真是假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是日日地替娘娘您念佛祝福。” 怜奴撇着嘴笑。 王皇后点头,吐了口气,又想了一想,放下手中茶碗道: “不过说到底,你还是得小心些的好。 不成的话,索性便先将她们往外送一送。” “娘娘您是担心,这阎氏此番前来,却另有深意?” 怜奴眨了眨眼: “不会罢? 她似乎与那武媚娘,没有什么来往啊!” 王皇后想了一想,却缓缓摇了摇头道: “你就没有想过武媚娘为人极工算计,她难道不曾在咱们左右,安插些眼线么? 还有…… 你说那阎氏与她素无往来…… 可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当年宫中盛传,濮王迷恋先帝废昭容韦氏,是故冷落了这正妃阎氏…… 怜奴,若非后来武媚娘设计,使得韦氏死于非命,断了濮王的念…… 今日里哪还有阎氏这等风光?” 怜奴点头,恍然道: “是了…… 是了!娘娘想得周全,只怕这阎氏,心里多少也是承着些那武媚娘的恩的。 说不定当年之事,便是她们二人联手呢! 否则以濮王那等机慧,如何这般轻易便被一个女子算倒?” 王皇后点头,神色郑重: “所以才要小心…… 接下来这二日里,还是先将那武氏母女安排得当的为好。” 五日后。 永徽二年七月初三夜。 长安。 芙蓉苑。 依然是水榭之上。 今夜无歌无舞,无丝无竹,可是媚娘与阎氏二人,却显得更加欢喜欣快。 甚至一向温婉楚楚的阎氏,还笑出了声: “娘子果然好计策…… 不过是妾身去探一探她,竟然就逼得皇后不得不撤回自守。” 媚娘淡淡一笑,心里也似极愉悦: “说起来其实也可笑…… 这么多年来,最了解我的,是她,而最了解她的,或许也正是我…… 所以,她这般多疑的性子,自然是不会想不到当年之事,也不会猜不到,王妃娘娘是会相助于媚娘的…… 说到底,主上的禁令还在,虽则未曾公示于天下,可这太极宫中却是人尽皆知。 究竟这公然抗旨之罪,皇后也是担不起,更是不敢担的。” 阎氏点了点头,也叹道: “可不是么? 不过说到底,娘子果然是女中豪杰…… 这般叫人头痛的事,竟然只是这么轻轻一笔,便成事无双了…… 真是叫妾身不得不拜服啊!” 媚娘含笑谢阎氏夸赞,然后又正色道: “不过王皇后却不是一个轻易肯罢手的人…… 所以娘娘,只怕还是得劳您这几日里,多安排着些人手,关注着那边儿的动向了。 尤其要仔细盯着太原王氏的本家方面…… 媚娘总觉得,若是皇后此计不成,再出一计的话…… 必然是会从那边儿安排。”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七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书房内。 长孙无忌猛地抬头,直瞪着面前的阿罗道: “你说什么?! 眼下那武媚娘,并不在宫中?!” 阿罗肃然道: “正是。 原本阿罗也以为,这并非真相…… 可是前些日子,咱们埋在濮王府中的那人回报,道武媚娘眼下正在鞭蓉苑中…… 阿罗也是不得不信了。” 长孙无忌张了张口,叹息道: “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说的…… 那么,却是错不了了? 武媚娘果然在鞭蓉苑中…… 而皇后与淑妃她们,也的确是存着要害死主上亲骨肉的心了……” 阿罗一怔,本想问何出此言,可到底还是忍下了。 半晌,长孙无忌才苦笑摇头道: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 的确,老夫的确是抱着些奢望,奢望着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多少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多少还知道这般事态,到底是轻是重…… 不过眼下看来,却是老夫过于相信她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大千金们了…… 也是,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呢?” 阿罗跟了长孙无忌这些年,却是头一次听不懂长孙无忌的话儿。 不过他本也不是多问之人,于是只沉默。 半晌,长孙无忌才下定决心道: “你要切记,从现在开始起,武媚娘未在宫中之事,务必要保使其不得外传。 不止咱们府中,便是宫中内外,朝野上下,你也要一并盯紧了,万不可教这事露出些苗头来,教传到宫里去。 明白么?” “是。” “还有,你方才说…… 皇后安排着人,把武氏母女接到了长安来…… 可知安排在什么地方?” “太原王氏的家产,京西十里的挽月庵。” “哼!她果然是好算计…… 想借着那不成器的母女二人,来激得武媚娘失胎么? 结果却是自己被人家轻轻一点便惊惶失措…… 果然,她还真不配当这大唐国母之位啊!” “主人的意思是…… 这皇后已然知晓武媚娘不在宫中,是以借此机会,有意将那行事不端,素与武媚娘不合的武氏母女接来,借她们之行,实逼武媚娘流胎之事?” “……她只怕还没那个本事,能将主上的安排一一看透。 所以算起来,她也理当不知武媚娘已然出了宫。 否则以她的行事,自然是要更加使些稳妥手段,派了人去行刺或者下药才对。 可眼下她却这般费事…… 显见她也不知武媚娘已然不在宫中,而是抱着想诱武媚娘出宫的心思。 所以你便要更加小心,务必要助主上与那武媚娘,将此事瞒得到底。 至少也要瞒到孩子出世之后才可。 明白么?” “是,那…… 皇后那边儿如何呢? 便放着她们这般么?” 长孙无忌却冷冷一笑道: “原本是些女人事,老夫本也不待管理的…… 不过若是涉及皇嗣,那便非同小可。 何况主上禁令,朝中皆知,这太原王氏一族,明知有违圣意,还胆敢在天子脚下行这等欺君之罪…… 家产? 哼!” 他一拂袍袖,冷哼道: “这等大罪,莫说是区区一座观庵,便是他们太原王氏满门抄斩,也终究不过如此了!” 阿罗立时会意,点了点头,悄然退下。 …… 是夜,丑时。 京西太原王氏家产,挽月庵突起大火。 大火来得又急又猛,一夜之间,数十间观庵,尽化为白地。 庵中僧尼死伤无数,更有寄宿于此的香客等数人受伤。 唯得天幸,诸香客中,有操并州口音母女二人,因家中突有急事,前日夜已是辞别。 …… 永徽二年七月初十。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阴沉着脸,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强做镇定的王仁祐与其弟面上回转流视。 半晌,他才轻轻道: “朕听说,前些日子,国丈家中一处观产失火而毁,死伤无数…… 却不知眼下如何了?” 王仁祐闻言,只觉得自己内里衬着尽湿,心里一壁埋怨着女儿算计不周,一壁努力地思虑着应回之言,然后道: “臣多谢主上关爱。 那庵中诸僧尼,已然尽数安置得当,再无后事之忧。” 李治闻言,也不多问,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王仁祐抬着头,目光却拼命地向下看着,仿佛李治盯在他面上的不是眼光,而是两把利刃。 半晌,李治才缓缓开口道: “既然国丈如此说了,那想必也是无事了…… 好,今日也本无事,只是听闻国丈家产有损,朕心里挂念,这才召国丈入宫……” 又说了一番体面话儿,李治这才打发了那几乎已是快瘫在地上的王仁祐兄弟出门。 …… 看着那一出殿外,便有些微微摇晃的王仁祐兄弟,立在李治身侧的王德不由轻问: “主上便这般轻轻放过他们?” 李治恨声道: “不放过,又能如何? 太原王氏一族不对,可那对愚蠢母女更是不好! 一旦事情闹得大起来,少不了又是对她们一番苛问提责…… 便是媚娘不曾有孕,又是这等关头,朕也不想教她再为家中之事伤怀了啊!” 王德点头,也叹息道: “这天下之大呀,也总是无奇不有…… 同父同母所出的两姐妹,怎么就是这般云泥之别呢? 若是那贺兰夫人有娘子一成的机慧可人…… 想必此刻,娘子也不必过于担忧了。” 李治重叹了口气,一脸恨怒道: “她便罢了…… 最可气的是那杨氏……” 李治咬着牙,低声道: “她可是媚娘的亲生母亲!!! 都是这般年纪了,怎么还是不明白事非轻重,如此愚不可及!” 听得李治这般恨声骂人,王德一时也是无语: 是呀…… 这般的母亲,生养出个贺兰氏般的女儿,本也不奇怪…… 可她怎么就能生养出媚娘那般惊为天人的女儿呢? 一时间,君臣皆默。 沉寂了一会儿,李治终究还是开口,问着另外一边,同样神色不安的德安道: “可确定了她们母女无事?” “回主上,是李云大人亲自去确定的,做不得假。 那…… 那杨夫人与贺兰夫人虽说是对外称为前一夜走的,实则却是起火前的半个时辰匆匆离开的。 寺里还活着的小比丘尼也招了,说是似乎并州那边儿的武氏兄弟又闹出了些子什么幺蛾子,她们母女二人因着担忧,向着皇后告了一声准,便急匆匆地走了。” 李治叹了口气,脸色总算好了些: “这般说来…… 人却是无事了?” “无事。 那火是在她们离开之后足一个时辰才起的。” “这便好…… 你却将这些事,立时报与媚娘知道罢…… 别叫她再心急。” 德安点头称是,正欲离开时,却又被李治叫住: “火,查了是谁放的么?” “眼下还未知…… 不过正如主上所料的一般,李云大人说,这场火起得蹊跷,万万不是如那王氏一族所宣的,无故起火。” “查! 一定要给朕查清楚,到底是谁放了这把火!” “是!” …… 看着徒弟匆匆奔出殿去安排事宜的王德,不由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在问李治: “这武夫人,与贺兰夫人母女二人,怎么便这般巧的好运道呢…… 偏偏就是火起之前的那个时辰,就离开了…… 到底是什么事,需要她们如此慌张地离开呢?” 李治闻言,面色一沉,若有所思。 …… 半个时辰后。 长安。 芙蓉苑中。 听闻挽月庵起火之后,便一直故做平静的媚娘,听得那小侍来报,道武氏母女早在火起之前,便因事离了挽月庵时,不由松了口气。 这一次,她也是真正的平静下来了: 原来……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在乎自己的母亲和姐姐。 即使…… 她们这般的待她。 心底苦笑了一会儿,媚娘问着那来报的小侍: “可知道是谁动的手脚么? 这场火,只怕不是什么意外罢?” 那小侍点头道: “主上也是这般疑问,所以已然安排了李云大人去查了。 娘子安心,不日之内,必然有结果出来的。” “若果如此便好了……” 媚娘忧心忡忡地看着殿外: “若果如此,那便最好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八 永徽二年七月十五。 夜。 长安。 西市之内,一家名唤“丰泰楼”的酒肆之中。 此时已是过了子时,上上下下,都打了烊,只有二楼一间小间中,还有灯光明亮。 窗上,映出一道剪影。 …… “公子,您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呀?” 小僮芳儿,趁着小酒倌儿送了酒上来的余档里,不由问着正坐在窗边,一边品酒一边看着窗外夜色的狄仁杰。 狄仁杰转回头,淡淡一笑: “急什么? 要请的芳客驾尚未至…… 多待一会儿罢!” 芳儿张了张嘴,本想问一问,到底是什么芳客,能教他这般在意。 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问出口。 不过也不必再问出口了。 因为他已然听到,楼下传来的踏踏声。 所以,当他转过头去看时,也丝毫不意外,楼梯口处,站着的那抹黑色大氅里裹着的娇丽身影。 …… “等了许久么?” 娇丽身影含笑如珠,却不肯露出半点儿身型。 芳儿怔了怔,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不过不待他想起到底是在哪儿听的,便见狄仁杰一脸郑重地起身,撩起衣摆,便欲下拜。 他还没动得,便被旁边立着的一个面白无须的青年给拉了起来: “我家主人说了,狄大人非凡人也,不必多礼。” 闻得此言,狄仁杰也不由再三道谢,然后片刻之后又问道: “不知贵人此番夜召臣相会…… 可是有什么要事?” “人人都说狄大人是这朝中,最清醒的人物…… 今日一语,果然不假。” 那芳客却只是淡淡一笑道: “大人尽可安心…… 我早在与大人初次见面时,便明确告知大人。 这些事,他都知道。 说实话,便是咱们不想教他知道,也不能逃得过他的耳目的。 所以你尽可安心。” 狄仁杰微微松了口气,可还是笑道: “贵人说得是。 只是贵人还是没有告诉臣,此番相见,却有何要事?” 那芳客沉默了一下,走到桌边坐下,遮住整张面容的纱帷,因着这样的动作,而微微一动,掀起些许,露出了白润而美好的下颌。 这样的美丽,看得连那年少不知情事的芳儿,都有些意动心摇。 可是反观狄仁杰,却是一派坦然之色。 她坐下之后,徐徐开口道: “狄大人好问,我自然要好答…… 我想问的,是关于前些日子京西挽月庵起火一案…… 不知眼下,可是狄大人在查?” 狄仁杰扬了扬眉: “怎么,贵人不知此案已然被主上严令,无旨不得妄议么?” 她却淡淡一笑: “若是别人,自然是不能违抗上命…… 可若是狄大人…… 别的不提,我可不以为,狄大人会肯单单放下这么蹊跷的案子不理。” 狄仁杰闻言,朗朗一笑,半晌才道: “果然…… 不愧是连主上也赞之不已的贵人啊…… 不错,虽则主上有旨,可到底这等蹊跷的案子,大理寺不可能放过。 便是大理寺肯放过,臣自然也是更不能放过的。” “哦…… 你说便是大理寺肯放过,你狄大人也不肯放过的…… 这么说来,果然是有人向大理寺施了些压,不允许再详查下去么?” 那芳客的声音,拖得长长地,狄仁杰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此刻的厚厚纱帷之后,那张丽华无双的脸上,两弯新眉挑得老高的样子。 他轻轻一笑: “看来…… 臣之所意指,贵人也是全都明白了。” 她只是发出一阵阵轻笑,良久才道: “果然,此案与大唐朝中第一人,还是脱不了的干系么?” 狄仁杰点头,淡淡道: “眼下能想得出,猜得到的…… 也只有那一位了。 毕竟大理寺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指使得动的地方。” 她点了点头,半晌才道: “这么说来…… 狄大人是觉得,此案与那位大人,相系甚深了?” 狄仁杰踌躇半晌,断然道: “臣妄思,不过以臣之见,却正是如此。 甚至……”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轻声道: “甚至便是说此案必然是那位大人所下的手…… 也不奇怪。” 她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 他是有意要…… 要……” 她没说下去,不过狄仁杰却是明白了,只是淡淡道: “贵人大可安心。 据臣所查,在那挽月庵起火之前,从并州传入庵中消息的人,正是与那位大人关系极为密切的一位外调官员…… 所以据此看来,那位大人只是想毁了挽月庵,警告一番挽月庵后面的那位主人,却完全无意伤害那并州来的二位客人。 相反……” 狄仁杰沉吟一番之后才道: “据臣所知,那二位客人回并州的一路上,都是那位大人暗中安排,不教出什么差错。 由此可见,他实在不是存心与贵人为难,反而更像是知晓了那挽月庵主人的主意,因而担忧贵人,与贵人所拥之宝……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贵人才像是这事情的源由呢!” 她又是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因为我怀里的这块宝……么?” 她微微顿了一顿,半晌却道: “便是如此,我也是要谢谢他的。 只是,这样的手段,到底还是太过狠绝了。 挽月庵上上下下,一百多条人命啊! 这…… 岂非是在替我怀里这块宝,添上无数的罪业么?” 狄仁杰长叹,欲替那位大人辩上一辩,却终究不能说什么。 良久,他才轻轻道: “或者正如贵人所言,这等行为太过了罢? 不过…… 那位大人的心思,臣却也能多少猜出一二。” 他缓缓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月光道: “对那位大人而言,‘他’的存在,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的意义。 所以‘他’的每个孩子,那位大人都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 她听了,接口淡淡一笑道: “即使…… 即使怀了这个孩子的,是他最不喜欢的女人也一样。 对吧?” 狄仁杰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又是沉默了许久,她点头道: “我知道了…… 此番还是要谢谢狄大人,为我解除心中疑惑了。 那么接下来,狄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案?” 她笑道: “以狄大人的性子,这等大案闲置不理,怕是难以让你释怀罢?” 狄仁杰没有立时接过她的话,而是沉默了许久才轻轻道: “贵人说得不错,若是搁在以往,那臣必然是要立时闹个天翻地复,也要查个清楚的。 可是现在……”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 “现在的狄仁杰,已然不是当年那个不知考量全局,急进焦妄的狄仁杰了。 臣知道,眼下那位大人于大唐,于‘他’,甚至是于贵人您而言,是何等的重要…… 所以,尽管他这等行为,实属大罪难赦…… 也唯有暂且搁下了。” “只是暂且么?” 她轻轻道: “这个暂且…… 会是多久?” “……至少,在他记得自己为大唐首臣的本分,不曾忘记之前,臣都不打算对他做什么。 可是一旦他忘记了……” 狄仁杰豁然转身,目光锐利: “臣便是赔上这身家性命,项上人头,甚至落个千古骂名…… 也必然要将他捉拿归案,以伏其法!!!”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九 ……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 芙蓉苑。 当媚娘一步入自己寝殿时,便立刻觉察到了那正坐在榻上,悠然自得地看着书的李治。 轻轻一笑,她摇了摇头,将黑色大氅与纱帷交给一边儿跟着的六儿,自己挺了肚子,小心地走到李治身边。 李治闻得脚步声,早已抬头,见她前来,急忙丢了书本,起身扶她,一边儿埋怨道: “哪儿有你这般当娘的? 这等夜了,还带着孩子到处跑……” 媚娘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坐下来,由着李治仔细地替自己掖了被角之后,她才道: “我倒也是不想带着孩子来回跑的呀…… 可奈何眼下他可是还离不得我的身边呢!” 李治闻言,不由一怔,一侧跟着来的瑞安与六儿,倒是扑哧一声轻轻笑了起来。 这一声笑,却引得李治转过身来,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才有些无奈地抚着如顽童般一脸笑意的媚娘: “你啊……”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便将媚娘搂在怀中,顾着亲爱温存起来。 二侍见状,只笑了笑,便各自悄然退下。 …… 夜已深。 李治躺在媚娘身边儿,轻轻地将手放在她腹上,感受着,等待着。 媚娘懒懒地倚在他怀中,凤眸欲闭还张,口里却只道: “治郎今夜不回宫了么?” “你在这儿,我回去做甚么?” “宫里会有人说闲话么?” “都安排好了。无妨。” 媚娘闻言,倒也不似以往一般,紧急着赶他离开,只是如猫儿一般地偎在他身侧。 反倒是李治有些奇怪,微微抬了头,眨了眨眼,看着闭眼似已睡下的媚娘好一会儿,才轻轻问: “咦? 今天刮的好风啊…… 你居然不赶我走了?” 媚娘闻言,却依旧闭目,只是笑道: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难道非要媚娘赶着你,你才欢喜么?” “不成! 你今天赶了,我也不会走的!” 李治立时眯了眼道: “可是一事归一事,你还是得好好儿说一说,为何今日不赶我了?” “…… 治郎是想问一问,媚娘今日见狄仁杰的情状如何罢? 所以才不肯走?” 李治却哼道: “你以为我就只想问这个才留下的么……” “自然还有为了孩子……” “那你呢? 你觉得我就不想留下来,多陪陪你么?” 媚娘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睁了眼,把一脸气闷的李治轻轻抚了一抚面,这才道: “治郎哪一次留下,不是以媚娘为先的? 这个还用问么? 还用想么?” 李治闻言,这才转气为笑道: “你就会哄我……” 言毕,复又躺下,在媚娘身边,只望着殿顶,轻轻道: “你…… 知道了?” 媚娘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嗯。” 李治又沉默,半晌才小心道: “其实…… 舅舅不会伤害你母亲,还有你姐姐的。 说到底,他还是顾念你的。” “顾念这个孩子,也顾念治郎的心情。 对不对?” 媚娘依旧不睁开眼,只是偎着李治。 李治闻着她身上传来的好闻香气,却不由轻轻一叹道: “我知道…… 他此番,的确是做得过火了些……” “是么? 可媚娘却觉得…… 幸好元舅公这般做了。 否则媚娘接下来,还当真是要费上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教她们两个,回到她们本来应该呆着的地方。” 李治闻言,却只是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我接下来会安排好的。 以后的日子,只要你不想见她们,必然是不会再见到她们的。 她们也不能再来如此地烦扰你和孩子们的生活……” 媚娘徐徐张开眼,只看着殿顶,喃喃道: “是么?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样的纠缠,只怕是一生一世,也难以止息了呢?” 李治沉默,也只能沉默。 半晌,他才轻轻笑道: “你也是想得太多了…… 也许,只要替你姐姐再寻一个好夫婿…… 她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自然也就息了心罢? 她一息心,你母亲自然也就跟着息心了。” 媚娘却茫然道: “息心…… 她们会么? 肯么?” 这一连两问,却是问得李治也无言以答,好久,正待想些什么说时,却闻得媚娘道: “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话说回来,此番之事,到底是皇后太过逼人…… 治郎,只怕媚娘要对不住你了。” 李治会意,却点头道: “不必你说,我也安排了。 只是想来到底事牵及你家人,你难以释怀也是情理之中。 一如既往,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便是。 只是要小心着别气伤了自己,动了胎气便好。 毕竟你眼下可是要当娘的人了。” 媚娘点头,只是默默点头。 …… 永徽二年七月二十。 太极宫。 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进犯庭州,攻陷金岭城及浦类县,杀掠数千人。 高宗闻讯震怒,着赐诏左武侯大将军梁建方、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侯将军薛孤吴仁为副行军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余人,又诏回纥骑兵五万,大军兴发,讨伐突厥。 …… 是夜。 因李治需与诸臣商议政事,故今夜也是早早儿便传了下话儿来,只停宿于太极殿中,诸宫妃嫔,不必候驾。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中。 闻得媚娘之计,阎氏一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沉如水的女子,良久才小心道: “娘子…… 这……是不是太过绝决了些?” “我本来也不想这般做的。 可是娘娘…… 此番之事,想必你也是全部都知道了。 若非元舅公突出险招,设计以保我母子二人…… 那此时便是我母子二人安然无事,家中母姐,却也是难逃一难…… 她做得太绝了,若是我不行些手段,掐掉她几根羽毛…… 只怕接下来的日子,会事端更多。 眼瞅着我一日日胎稳气固,她不会不着急的。 一旦着急起来…… 她便甚么事也做出来的。” 媚娘的话,其实也是全然在理,只是阎氏还是觉得有些犹豫: “妾也知道,此番皇后所为,实在是出了最后的界河…… 其实妾也觉得,理当是时候对皇后进行些微警之时…… 只是娘子,您一上来便要动手掐了她一根翅膀,且还是用这等的手段…… 会不会太过招摇了些?”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娘娘大可安心…… 媚娘可以跟娘娘打一个赌,此番媚娘之计若成,那皇后无论如何,也是怀疑不到媚娘身上来的…… 她的眼里,只会盯着萧淑妃一个人。” 阎氏闻言,想了一想,立时有所恍悟。 …… 永徽二年七月末。 太极宫。 晨起之时,万春殿中,便乱成了一团: 原因无他,当朝国母,中宫皇后王氏的宠侍怜奴,一夜未归。 而皇后本以为她是因为前一日里,自己命她出宫回母家传送东西,耽误了些时辰之故…… 可当朝早起身,太原王氏府中传人来问,为何怜奴姑姑还不曾将柳夫人所请的,皇后娘娘的墨宝送回王府时…… 王皇后才惊觉,怜奴并非是耽误,而是根本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她方寸大乱,万春殿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俱不得安!!!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 是夜。 长安。 芙蓉苑内。 媚娘坐在水榭边,看着廊下水光之中,映着月色显得分外皎洁的几枝白荷,慢慢道: “哦…… 这般说来,她也是乱了分寸了么?” 六儿一侧侍立,悄声笑道: “可不是? 那怜奴这些年,可不若她左膀右臂一般…… 知道她的事,也不是少的…… 自然是要怕的。 且人一旦怕了,那自然也是要慌张起来的。” 媚娘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道: “现下那怜奴安排在哪里了? 一切可都妥当?” “姐姐尽可安心,有德安哥哥安置着,自然是不会出事的。” 媚娘闻得德安二字,不由皱眉道: “到底还是把他也给牵进来了…… 既然如此,那你便当知,从今日起,这怜奴再出那所在之地时,不是她家主人一朝一切俱失,再无所得…… 便是她身死命消之时了。 明白么?” 六儿点头道: “这个不必姐姐安排,德安哥哥清楚得紧。” 媚娘点了点头,叹道: “不过…… 以那怜奴的性儿,只怕只有后一条路可走了。” 媚娘所料,却是不差。 次日傍晚时分,一顶华丽小轿,便匆匆而入了芙蓉苑。 不多时,轿子的主人,也就是当今主上身边儿最得宠的内侍监德安,便见到了媚娘。 “如何?” 媚娘神情严肃地问道。 “唉! 果如姐姐所料,那贱婢,却是个嘴硬的。 且又是极向着她家旧主…… 什么法儿都上尽了,就是不肯开口。” 媚娘点头,淡淡道: “本在情理之中。 她与当年那春盈不同,到底是自小儿跟着王皇后一块儿长大的,又是出身名门,自然是觉得自己多了些么贵气。” 德安冷冷一笑道: “可不是? 她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依德安的见,不若将她丢在那官伎寮(就是古代被充入人事特殊行业的官家女子的集中地,很黑暗的一种地方)里去,不出七日,怕是她家主人今日吃喝都是些什么,也会老老实实地吐出来了。” “你好歹也为自己积些福罢!” 媚娘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轻道: “我知道这些年,为了治郎,你暗地里都做了些什么…… 可是德安,你需得知,你对治郎的意义,绝非只是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也应该学着收一收手。 否则…… 只怕将来有一日,总归是会有大祸的!” 德安淡淡一笑道: “娘子为德安担忧,德安感愧不已。 德安也自知,自己多年来所行之事,若果有天道,早就已经注定德安不得好死。 不过便是如此也无妨。 只要德安想看到的一切,都能成真…… 那什么都不紧要了。” 媚娘闻得这等言语,一时也是无话可说,沉默良久之后,她才轻轻叹道: “罢了…… 左右我说了,你也是不听的。 莫说是我,只怕今日便是治郎来劝你,你也不肯听罢?” 她又沉默了片刻,这才道: “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事,你终究还是要小心些的为好。 说到底,眼下治郎也好,我也好,都还离不得你呢!” 德安却淡淡一笑道; “若说这话,那娘子便不是娘子,还是那个姐姐了…… 只是姐姐,你却不知德安的心思—— 但凡主上与姐姐,还得需靠着德安一日,那德安便是再也不会离开主上与姐姐半步的。 尽可放心。” 媚娘叹息,只是又与他说了几句之后,便着六儿送了他离开。 不多时,六儿转了回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道: “姐姐,六儿怎么觉得…… 这德安哥哥,一发是不像早前的那样了…… 如今动不动便是生生死死的……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这两日,寻了机会便着人去打听一下,内司里的一个女官,名唤苏儿的,如今却在何处,如何境况。 若有什么异动,立时来报我,知道么?” 六儿闻言,仿佛明白了些什么,但对着媚娘,他到底还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 三日后。 太极宫中。 西苑之内,一片废弃已久的栏池内。 一个偶然经过此地的老监,发现了那具已然泡得稀烂的女尸。 很快地,事情惊动了内司省。 而内司省派来的小内监一眼便认出,那女尸身上的衣着随物,正是当朝皇后身边的宠侍怜奴所有。 王皇后接到消息时,已是午后。 她沉默地坐在殿上,听着内司里派来的人,将事情禀明之后,却沉默了好久,好久。 半晌,她才抬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天空道: “怜奴她…… 走得还算痛快么?” 那小内司眨了眨眼,只是默默点头。 王皇后见他如此,似也是松了口气道: “查清楚…… 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眼下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似是前些日子里,因着急赶娘娘的差事,偏偏正宫门与四处角门都又闭合了起来,怜奴姑姑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结果走了偏道……” 王皇后眼眨也不眨: “失足落水么?” “……是。” 王皇后又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问: “那…… 眼下本宫身边既然有了缺位…… 不知内司里可安排了?” “娘娘安心,早就安排下了。 只要娘娘想用,立时人便能来侍奉娘娘的。” 内司小监强笑道。 王皇后点头: “那便安排过来罢…… 这万春殿终究是后廷之首,若是没个人打点,也是不好。” 内司小监闻言,长长松了口气,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来,只是点了头,便立时退下去自做安排。 眼见他退下,王皇后想了一想,才缓缓起身道: “传本宫的旨,今日着请母亲入宫!” 依然,是夜。 长安城。 芙蓉苑中。 媚娘听毕了六儿的回,淡淡一笑道: “如此说来…… 皇后倒是没有掉了一滴泪了?” “许是她自己也不信,那怜奴便如此死了罢? 不过说到底,也是奇怪,不知她到底想些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转头回来,看着手边书卷道: “有句话儿,你却是说对了。 她是不信怜奴死了的,所以自然,也就不会动什么声色。 不过无妨,正是要她这样才好。” 六儿眨了眨眼,问道: “姐姐是不是打算借此机会,往她那里安排着人呢?” “这个自然。 否则如此大费周折地安排了那般一出戏,岂不全白费功夫? 再说,皇后生性多疑,只是一具尸体,要她相信怜奴已死,怕也是难。 虽则以李云与德安他们的手段,要让她相信这一点本也不难…… 只是到底还是费时费力,不若直接安排了个自己的人,在她身边来得更快一些。” 六儿会意道: “而且最紧要的是,皇后多疑,虽则内司给她安排了人,她却也未必敢用……便是她这一殿里上上下下的这些,自胡土一事后,她也是不敢再用的…… 所以只有一条路,向自己母家里寻人来。 可她却不曾知晓,比起规制森严,治理明详的内司来,那太原王氏府上对咱们而言,却是最好的切入口呢!” 媚娘含笑点头: “正是如此。否则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应了德安此番的安排的。 毕竟那怜奴对咱们来说,实在是个不好处理的麻烦。” 六儿点头,又皱眉道: “不过姐姐,接下来可怎么办呢? 人是安排进了太原王氏府上了,可怎么教皇后瞧上呢? 还有,那怜奴眼下,却又该如何处置呢?” 媚娘却轻轻一笑道: “你问的这问题,本便只是一个问题…… 如何教皇后将咱们安排的人瞧入眼里,跟如何安排处置那怜奴…… 本就是一个问题啊!” 六儿立时恍然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教咱们的人,跟着怜奴模仿一番?” “不是模仿,而是学。 皇后生性多疑,若是眼下有个人太过像怜奴的行事,只怕反而会教她更加起疑。 所以只能是教她行事处人起来,有几分似怜奴,却万万不可完全像怜奴。 是以咱们便是得安排着怜奴,处在一个教她不得不设了法子,好好儿地生活下去的环境里,表现出真正的一面给咱们的人瞧。” 六儿立时会意: “姐姐是说那个地方么? 若果如此,只怕怜奴也是要好好儿地打起精神来的。” 媚娘点头道: “不错…… 此番之计,牵涉太多,所以一定要冒些险,不过好在这个地方与世隔绝,便是她有什么心思,什么想法,此生也是难从里面再逃了出来。 而且到底咱们的人,眼下正在那地方…… 最是学习的良机。” 媚娘轻轻道: “我说过,这整个太极宫,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管。只有皇后…… 只有治郎正妻之位,我一定要拿到手,惠儿与孩子的仇,我一定要报…… 所以,等多久都可以,遇多少年的功夫都可以…… 我,要王善柔,有朝一日跪在我的面前,向着惠儿与孩子的灵位,哭着叩首认罪!!!” 她的目光中,泛起一股狠绝之意!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一 永徽二年七月初二十。 唐高宗中宫皇后王氏,因省亲归家中,偶得一女,姿容端丽,品性妙庄,心喜。 兼之近正因其宠侍怜奴故死,遂着赐与其王姓,更当场立入宫册,以封为尚衣。 …… “这么快啊……” 是夜,长安城中芙蓉苑内。 闻得六儿来报,媚娘微微讶然: “我还以为,她至少是要等着八月十五的时候,再开了这个口呢!” 六儿却道: “怕是等不及了呢! 说到底,姐姐眼下已然是有孕七月了,再过两三个月,便是要诞下皇子之时。 于皇后而言,此时若不得良侍,只怕要坏大事。” 媚娘点头,淡淡道: “也难怪她会如此。 那个孩子,可还都好?” 六儿会意,点头道: “姐姐自且安心,那孩子可是德安公公与苏儿姑姑亲自挑了出来的…… 若不好,自然是不成事的。” 媚娘点头,想了一想道: “不过…… 虽然她是好的,皇后却也未必便立时信了她,听了她的…… 是不是?” 六儿点头道: “说到底这信任一事,却远非一时一刻,可以成之啊!” 媚娘也点头,想了一想皱眉道: “可是对咱们而言,眼下最紧要的,却还是要让这孩子尽快得到皇后的宠信啊! 六儿,你可有什么法子?” 六儿眨了眨眼: “这…… 若是萧淑妃,倒也不难办,可是这皇后……” 媚娘倒也了解六儿未宣之语,点头叹道: “皇后性情多疑,一时之间要她信人,的确是不易…… 那……也只有稍做些牺牲了。” 六儿一怔,眨了眨眼,看着媚娘道: “姐姐的意思是……” 媚娘不语,只是向六儿招了招手,待到六儿附了耳朵到媚娘口边时,又嘀咕了几句。 六儿听得一脸惊心,又是赞叹不已。 半晌,他才点头道: “是极,是极! 若是如此,那皇后再无不信的理了!” 媚娘含笑点头,又道: “既然如此,你便去安排罢!” “是!” ……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一时讶然道: “什么?! 媚娘眼下便要回宫?! 可她胎气将足七月,不是说了要她在宫外平平安安产下皇儿,再作他议的么?” 德安却道: “主上的心意,姐姐自是领会的,可是到底她也是有自己的一番安排。 其实主上本也不必太过担忧。 孙老神仙也说了,眼下姐姐有孕已足七月,胎气稳固,轻易也是掉不得的。” 李治沉默,半晌才叹道: “她又是有什么鬼心思了…… 罢了,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省得朕日日里替她母子忧心。 你且去安排一番罢!” “是,不过主上,武姐姐还有一事,需得主上知悉……” 一边儿说,德安一边儿将口,附在了李治的耳边。 永徽二年七月二十一。 晨起。 太极宫。 万春殿。 寝殿之中。 “啪”地一声,王皇后手中的牙梳,被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 倏然转首,一双已然失了当日平静美丽的杏眸,紧紧地瞪着身后站着的小侍女: “你说…… 你说什么?!” 那小侍女行了一礼,温顺地道: “回娘娘,方才小婢偶然经过太极殿时,听得那德安公公正于密处吩咐着几个心腹小侍,要他们今日去芙蓉苑里接那位贵人时,千万要小心些。 尤其一路上不可颠簸,否则伤了那位贵人的胎气,陛下是要动大怒的。 小婢一时好奇心起,便只做临净宫女(就是宫里最低阶的宫女,手提小蓝子随时走动在宫里各处,看到地上有脏东西就捡起来,这是只有唐时才有的一项特点,很多普通老百姓家里也有这样的使用人,不过叫临净侍女)在一旁边一路跟着,直到了北门上…… 然后才看到那些小侍们由德安公公的两个心腹小徒弟清和与明和带着,驾了一辆陛下用的简便玉辂,一路行出了北宫门。 小婢想着,这般大的阵势,加上又提及那贵人有孕在身…… 想必便是那位立政殿的武娘子了。 只是小婢这些时日以来,却未曾听闻武娘子得了皇后娘娘的令,或者是得了陛下的旨,准予出宫…… 所以小婢才忧心娘子玉体,向娘娘来报。 说到底,娘娘与娘子也是交情匪浅的,娘娘又是一向关爱她的身子,若是此时出了什么差错,娘娘心痛也来不及。” 王皇后定定地瞧着她,目光流转: “你说你跟了他们许久…… 直跟到了北宫门?!” “是。” “无人察觉么?” “无人。” “为何?” “这个…… 小婢也不知。 约摸是小婢这张面孔太过普通,那些小侍也混不在意罢? 或者……” 那小侍女想了一想,若有所思道: “或者…… 与小婢从太极殿下出来时,因为一时贪玩,捡了不知哪位殿下当值的小内监的腰牌子在腰里挂着好玩的事情有些关系罢?” 王皇后更加诧异,眼睛也瞪得更大: “你…… 你便带着那别人的腰牌子,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北宫门!? 你也不怕的么?” 小侍女似有些讶然,又似颇为欢喜道: “多谢娘娘关怀…… 不过小婢在府中时,常常这样与姐姐们顽笑习惯了的,早就知道越是表现得坦然无畏,越是不易受人怀疑了…… 啊,还请娘娘务要将这些告诉主人…… 主人生起气可是不好……” 王皇后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突然笑道: “无妨…… 这等小事,父亲还是不会挂在心上的。 好的,本宫也知道了,你自去忙你的罢!” 小侍女行礼,欲退,却又被王皇后叫住: “你…… 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小婢名唤红绡。” 王皇后点头,含笑看她下去,然后才自语道: “红绡么…… 果然好名字,人也是极纯厚,就是不知……” 她一边儿梳理着长发,嘴角却浮起一丝淡淡笑容道: “就是不知…… 你到底是真纯厚呢…… 还是假纯厚?” …… 是日午后。 太极宫。 北门角卫,一朝突然奔至太极殿,向李治密报: “立政殿武娘子芳驾归时,不知为何竟受惊吓,马儿撅蹄,将马车整个掀番在地。” 李治闻言大惊,立时厉声喝问: “娘子可曾有事!?” “主上大可安心,娘子万幸,出发之前,突因身体不适,强着坐在了第二辆车上,结果堪堪躲过一劫。 眼下虽然受了些惊吓,可人却是安然无恙,此刻已归立政殿休息了。” …… 同一时刻。 万春殿**里。 王皇后站得远远地,看着那个叫红绡的小侍女,一脸阴沉而愤恨地瞪着面前那株牡丹: “你居然没死…… 你居然没死?!” 听着她细微而轻巧的声音,王皇后淡淡一笑,转身看着同样含笑的母亲: “母亲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特意地安排了她入宫?” “可不是? 若论起来,当直是天助我儿了…… 这丫头在咱们府中蜇伏了这些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儿的,这一听闻女儿你身边的怜奴去了,立时便显出她来了…… 为母初时还觉得有些奇怪,便仔细地去查了一查她,结果发现她竟然是当年被武媚娘之父夺了应国公封号,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不成,却被世人嘲笑一生,最终潦倒落泊,贫病而死的那个小钱商小妾所生之女…… 家破人亡之恨,怕是她不能释怀呢!” 王皇后点头,淡淡笑道: “果然是块上好的料子…… 母亲有劳了。” 柳氏点了点头,随即又叹道: “就是性子太急,你瞧瞧,这才初入宫中,便对着那武媚娘下了这么重的手……” 王皇后淡淡一笑,却不说话。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二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挺着个大肚子,艰难地翻了一翻身,饶是有六儿与瑞安、文娘几人在一边儿扶着,她也是只觉得自己胸臆之中烦闷欲呕…… 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么? 她苦笑了一声,暗暗叹息。 “姐姐看来身子不舒服得紧呢! 要不要召了孙老神仙来瞧一瞧?” 文娘见状,不免忧心。 媚娘摇头笑道: “又能娇贵到哪里去呢? 不过是一时不适罢了…… 说明白些,这只是孩子与我体质不合,所以才有些相性不佳。 等着孩子出世了,自然便好了。” 她这般说,别人也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个个忧心: 实在是此番媚娘怀胎之状,大异常人,叫人不得不担心。 媚娘见状,也有意打乱他们的心思,笑问道: “对了…… 说起孙老哥,最近倒是少见他,不知眼下如何?” “姐姐大可安心,孙老神仙眼下由主上安排着,另辟了一处杏林为百姓诊治,一应使用,也都是主上暗地里安排着免取…… 正如他平生所愿,欢喜得紧呢!” 媚娘长吐口气,点头笑道: “如此便好…… 我总是担心他那般闲云野鹤的性子,搁在长安城中总是浪费了他的一身好本事。 眼下既然有这样的机会…… 那便是最好,那便是最好……” 又说一会儿话,六儿便与瑞安一道,去看看那安胎药熬得如何,只留文娘与玉氏姐妹在身边。 看看左右无人,媚娘悄声问道: “那孩子…… 在万春殿下当差,可还适应么?” “适应,又有什么不适应的? 今日里那样大的阵仗,连主上都帮衬着娘子一道做戏,莫说是那柳氏了,便是皇后也信了呢!” 回答她的,却是玉明。 媚娘闻言,倒是长吐了口气,半晌才道: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那,寻着机会,便该行下一步棋了。” 文娘一侧听闻,不免有些担忧道;: “姐姐,是不是再等两天呢? 你才方回宫中,又是因此事大为劳动…… 便是为了主上与孩子,也当好生养两三日才动手为宜。” 她停了一停,又道: “再不若,姐姐若是当真着急,那便由着文娘与二位玉姐姐行事便好。 姐姐只要吩咐,咱们依着葫芦总是能画个瓢儿出来的。” 文娘的话,也深得玉氏姐妹之心,一并点头道: “娘子,文娘说得是,您眼下贵体玉身,实在不宜多劳多动。何况还有咱们……” 媚娘见她们三人如此殷切劝告,一时也无话可说,便点头道: “若果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便由着你们罢。接下来……” 她向着三女招了招手,低声地凑在她们耳边,说了些什么。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书房中。 听毕了阿罗的报,长孙无忌一时间,脸色阴沉。 半晌,他才抬头看着阿罗道: “确定了么?” “确定了。 这几个月里,那武媚娘一直都是住在芙蓉苑里,此事已然无有可疑之处。 加之今日回宫时闹出那番动静…… 多半,是主上已经猜出了皇后与淑妃的心思,为了能让武媚娘安心养胎,所以将武媚娘安排到了宫外居住,又借着这个理由,大张旗鼓地把濮王夫妇也调了回京……” “是么? 若是这一切,都是主上所安排的…… 那他此番调濮王夫妇回京,果真就只是为了能教武媚娘在胎气稳固之前,有个安全的居身之所么?”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目光却是说不出的兴奋: “阿罗,你还是太不了解主上…… 不,莫说是你,这偌大的大唐太极宫,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主上的心思?” 阿罗想了想,却终究还是不得不默认点头: 就算他再怎么不敢相信,这些日子以来的暗中查访,在在都只证明了一件事…… 自己的主人,长孙无忌所猜测的,的确已然成了事实。 那个一直以来,被他们当成是小孩子一般呵护着,爱宠着的当今主上,早已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一个比他的父亲,注定名垂千古的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不稍逊色的人物。 沉默,他只能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轻轻道: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如此,倒也是无趣了…… 阿罗,接下来,你要严密地注意着濮王府中的动向,无论是谁进出,怎么进出,都要一一详记,禀报与老夫,明白么?” “主人,阿罗明白,不过……莫非主人觉得主上这些日子,会为了什么别的目的而造访濮王府?” 长孙无忌闻言,却只是含笑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西配殿中。 自从媚娘暂时出宫,居于芙蓉苑那一刻起,李治便已经习惯在这里处理政事了,尤其是一些他认为,目下还不宜让任何人发现,尤其是自己的舅舅长孙无忌发现的政事。 此刻,他也一样,审阅着今日影卫报上的密折。 批到了一半,他看着密折上所书写的“元舅公大人”五字,突然便想起了媚娘,于是回头看着德安: “可安睡下了?” “方才去看过了,已然上了榻,瑞安与六儿一个去取药,一个去支领安息香(唐时宫廷中,由大食波斯等国进贡的特殊香料,据说是孕妇也可以少量取用的一种香,在当时十分珍贵,前文中出现时没有详细写明,而且也写得很廉价,真是抱歉了)了。” 德安答。 李治闻得安息香三字,便是立时皱眉道: “怎么这个时候便要用安息香了…… 可还是夜寝不安么? 请了孙道长来没有?” 德安一边儿上前替李治接下手中书简,跟着他一路走向媚娘寝殿一边儿轻道: “瑞安是要请的,可是武姐姐止住了。 她说她也只是因着近些日子思虑过多睡得不好,并无什么特别反应在。 不过饶是如此,瑞安也召了几个靠得住的太医问过了。 太医们都说,武姐姐这恐怕是因着胎儿成形,又是男胎,必然好动多动,扰得母体不安的缘故…… 只要配好了安息香,好好儿睡下,也就无事了。” 李治闻言,这才长出了口气,脚步也放慢了些,道: “既然如此,那你明日便将此事告知王德,便说是朕的话儿: 自明日起,但凡宫中得贡的新品安息香,一律交与孙道长处置好了之后,直接送到太极殿去…… 当然,到了太极殿之后,你便直接取了来,放在立政殿里就好。 这样瑞安也不必时日因着取这么点子东西,离得媚娘身侧半日。 眼下她可是最吃紧的时候,瑞安能不离身,还是别离身的好。” 德安口中称是,又问道: “那主上,若是其他几殿的娘娘们要用安息香怎么办?” 李治皱眉,不悦道: “朕都说了,只取今年得贡的新香来…… 往年里那些香,就不能用了么?” 德安不由苦笑道: “主上这话可是说得不是了…… 您不比谁明白,那安息香一旦放得陈了,香味儿有异自且不提,便是药性也多少减弱了呢! 这样…… 怕是其他几殿下的都会不满吧?” 李治实在没了耐性,停步转身负手,对着德安一扬眉道: “朕都说了,这东西是放在朕的太极殿里! 怎么,还有人要跟朕抢东西用么? 德安,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听话儿也是不似以前一样听得明白了。 可是出什么事了?”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自己竟然又走了神,不由一张脸涨得通红。 半晌,他才讷讷道: “不…… 是德安不好…… 德安没用心,还请主上责罚……”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三 李治摇头,叹了口气道: “你起来罢!” 德安垂下头,慢慢起身,便听得李治道: “朕知道,这些日子苏儿那边儿出了些小事,你心里烦忧…… 若搁在往常,不待你提,朕也是打算着将苏儿调回来的。 可是眼下不成,眼下苏儿那边儿,已然成了于皇后看来,将你掌握在手的最佳渠径。 为了苏儿好,也为了你好,若是此时将她调回,只怕反而会逼着皇后加快对她家人动手的意思…… 若果如此,只怕你也是痛苦万分。” 德安垂首轻轻道: “主上知德安,德安也自然感念主上一番苦心。 德安也没有要立时将她从那里调回来的意思,只是…… 只是……” 李治点头,重重叹气,站在殿下廊庑边,看着殿外月光道: “朕知道…… 朕知道她这些日子以来,行事一发狠毒。 你也是实在担忧苏儿会不会招了她的记恨,日后受其损害。 不过以朕看来,她眼时倒也不敢。 说到底,你在她眼里,究竟是朕最亲近的人,于她而言,也是万万不好开罪的人。 所以为了你的面子,苏儿也是会暂时无事,只是这些时日,会比较烦而已。 你放心,眼下一切只等媚娘生产…… 一旦媚娘生产之日到来,朕自然有理由也有借口,着人将她也调回来了。” 德安猛地抬头,看着李治: “主上难道真是要那般做…… 不! 不成! 主上,万万不可! 眼下濮王殿下可是整个京师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 若是主上亲身前去,请他设计…… 只怕……” “谁说朕要亲身前去了?” 李治淡淡一笑道: “你不会忘记,前些日子,韦待价可是回来了罢?” 三日后。 长安。 西郊,长孙府别苑之中。 因着八月十五之日将近,今年又是长孙夫人身体不安,屡屡告病,长孙无忌便索性向李治告了数日休沐(就是告假),好好儿来别苑之中,陪一陪夫人。 李治闻言,也是颇为关怀舅母身体,不但立时赐下良医名药,又特特安排了宫中较为强干的宫侍十二三名,赐与长孙夫人为侍。 长孙无忌自然是谢过隆恩,只将侍人请退。 “看来主上当真是有意着人盯着主人您了。” 莲池之上,阿罗立于口上念着要陪夫人,而请了休沐的长孙无忌身后,含笑低声道。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若在以前,老夫肯定会相信,主上派这些侍人来,就是为了能够寻到个机会,在咱们府上安插些耳目…… 可搁在眼下…… 老夫却也不觉得了。 只怕此番,主上还真只是单纯地担忧自己舅母的身子,所以才派了人来呢1” 阿罗一怔道: “那为何主人要将他们请退? 毕竟是主上赐的人啊……” “正因为主上赐的人,正因为主上的确是真心关怀夫人,老夫才要请退。 说到底,主上如此,他身边能叫他中意,并且指到咱们长孙府的人,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你只看看那自小儿跟着主上,可说是主上一手调教出来的德瑞二兄弟便知道了…… 这样的人物搁在咱们长孙府,便是他们本无意打探些什么,只怕也会出些事。 何况,毕竟夫人根本无事,只是老夫需要一个借口来闲下几日…” 阿罗点头,正色道: “正如主人所料,主上并非亲身前往濮王府上。” 长孙无忌了然道: “果然…… 还是寻了什么人罢? 既然能教主上付此重任,又这般信任…… 多半是自先帝在时起,便时时处处跟着主上,以主上步调行事,甚至甘愿被调出京师这些年的韦待价罢?” 阿罗点头,目光中满是钦佩与自豪: “阿罗一生何幸,得奉主人身边!” 长孙无忌虽则也是不喜左右拍马逢迎,可是阿罗这番发自真心的话儿,却也是极为受落,于是点头笑道: “这么说来,果然是韦待价?” “正是,那韦待价前日连夜被主上密召入宫之后,第二日午后便寻机,装做是去芙蓉苑附近游逛的样子,然后觅机入了苑中。 据咱们派去查探的人道,韦待价是在第二日午后,才从芙蓉苑里出来的。” “整整一日夜啊……”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 “看来主上不日便又要有大动静了…… 没有办法探知到底说了些什么事么?” “这…… 主人也知,濮王非同等闲,莫说是入其府中,侧耳倾听。 便是咱们的人只在他府外多逗留了那么片刻,便引得芙蓉苑中那些暗卫一通好查…… 幸好那些寻得的人,都是与咱们长孙府无半点儿关系的游民,又是事先便安排好了,教他们自以为是替朝中某位与韦待价不合的中层官员为事的…… 否则只怕便是要坏了主人的大事。” 长孙无忌点头道: “你做得很好…… 到底这也是等同在与主上打交道,自然是要万事小心。 而且本来,老夫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在这样的主上手中,还可以打探到什么…… 既然如此,那便做罢。 接下来,你仔细地着人盯着太极宫立政殿便好……” 阿罗一怔: “为何? 武媚娘眼下已然回到宫中,又是胎气已定…… 实在不需在她身上浪费这么些时间了罢? 毕竟这些日子,主上除去个别日子于太极殿中办公,不能离开之外,其实都一直住在立政殿内啊! 而且眼下,主上似乎也安置了一股子极为强大的力量在立政殿左右…… 眼下的立政殿,说是大唐上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啊!”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笑道: “你还是不明白啊…… 阿罗,武媚娘眼下虽然怀着孕,可是对主上来说,她一直是主上手中最强大,最有力的那把宝剑…… 比起她来,那些影卫也好,暗中的力量也罢…… 甚至是前朝主上安置的那些真正忠于主上的官员们,也都比不过她来得紧要…… 很多事,主上不能也不会出面办的,这个女人就成了最好的收尾处理之人…… 你明白了么?” 阿罗会意,立时道: “阿罗明白了,这便去安排人! 说到底也是主人安排得当,这立政殿里别的人不好进,可咱们长孙府上,却是容易得紧呢! 毕竟先皇后娘娘也好,先帝也罢,甚至是今上也一样…… 都是重情重义的人,所以眼下,当年那些跟着先皇后娘娘一道入宫的长孙府老侍女,可还都好好儿地安养在立政殿里呢!”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苑中。 李泰披着寝袍,坐在寝榻边,看着新出的书本。 榻内,阎氏正一针针地仔细缝着只小小儿的布狗狗(就是布偶,一种动物造型的布偶,给小孩子玩的玩具。至今,河南省的淮阳县庙会上,还有这种被称为中国传统工艺文化的活国宝的老艺人在,并且继续制作着一千四百多年,甚至更早以前便有了的这种玩具布偶了。顺便说一句,有机会的亲们一定要去淮阳人祖庙会上看一看,就算不是为了那些热闹,看一看那些有些甚至都是从传说中的三帝时代就已经开始存在的老手工艺术品的制作与传承也好……毕竟,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看到从四五千年前起一直待续到现在还存在的泥制玩具泥泥狗的地方,就只有中国的河南,淮阳了。),一边儿笑道: “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李泰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含笑不语,只是翻着书页,半晌才道: “自然是要好的…… 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分出个结果来了…… 怎么不高兴呢?” 阎氏闻言,抬头看了李泰一眼,巧然一笑,又垂下头去,一边儿继续缝制布狗狗,一边儿问道: “是么? 要有结果了呀? 那…… 是谁跟谁呢? 主上跟舅舅?还是殿下您与吴王殿下二人?” 李泰长声一笑,转头过来,看着她: “果然…… 这个世界上最懂本王的,还是你。” 阎氏一笑: “看来是跟吴王殿下了…… 那么昨日里,韦大人前来,多半便是传话儿来给殿下表个态度的罢?” 李泰轻轻一点头,满脸的兴奋与期待: “主上本来也是喊着要出个主意的,不过本王以为,既然本王与李恪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对手,相争一生…… 那依靠别人的智慧,太过无趣了…… 还是自己亲自来玩儿,比较得当。”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四 永徽二年八月初一。 午后。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风和日丽,阳光普照。 是以吴王李恪,一早儿便带了些亲卫小侍,早早儿往城外东郊猎场而去。 在猎场里追逐欢嬉了一会儿,他便慢慢停下,喘了口气,笑道: “这些日子里,尽是忙着政务,却是少来这东郊狩猎,不过今日一观,看来这东郊外的猎场,也是一直理治得极好啊!” 旁边小侍笑道: “殿下喜爱的地方,自然是要好生理治着的…… 不知殿下今日可曾尽兴?” 李恪哈哈一笑,却道: “尽兴? 才将至此地,哪里便来得尽兴二字! 继续! 再来再来!” 一边儿大笑着,口中一边儿喝喝做声,乃狂奔冲突而去。 …… 片刻之后。 猎场西侧,最无人常居之处。 李恪单人单骑,匆匆奔至此处,左右看了一看,这才长出口气,神色微凝。 片刻之后,便见暗处一道人影奔驰而至。 行至李恪面前时,人影停下,翻身下马,行了一记大礼之后,才起身悄声道: “殿下,京里传来消息,道那武媚娘已经回宫了。” 李恪沉吟片刻,便轻轻道: “那…… 各殿里的动静如何?” 那人摇了摇头,慎道: “可惜…… 其他几殿里,都是一样的如常态度,也只会斗来争去……” “可都是些小动小静么……” 李恪叹息一声,想了一想,又道: “那武媚娘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一时倒也是没有…… 不过她似乎近期与濮王妃走得极近,常常暗中书信往来。” 李恪登时沉了脸: “你说那阎氏? 怎么回事?” “是,此番武媚娘身在芙蓉苑中之时,与那阎氏已是尽常交好。 是故在回宫之后,二女也是相交甚多…… 殿下,要不要安排一下,将此事透与朝中大臣知道?” 李恪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罢了…… 既然长孙无忌都没有开口说话,想必此事也早为他所知…… 朝中诸臣便是知道她二人交好,左右也不过是妯娌之间的事…… 又有几人能想到,这中间的关窍…… 罢了,罢了。” 李恪摇了摇头,又道: “说到这二人之间的事…… 那萧淑妃知道这些,竟无半点儿动静么?” “她虽知晓,眼下却也是无暇顾及…… 似乎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也是在后宫里,给那些妃嫔们安排了不少的事做呢!” 李恪闻言,冷冷一笑: “是么…… 若果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那人却不解其意,只道: “殿下似乎不希望那武媚娘在宫中多方受制? 为何?” 李恪摇了摇头,却道: “你需得知道一件事,眼下有她一日在,必然便是诸人皆无暇顾及高阳…… 尤其是长孙无忌。 为了高阳,也必然得保了她。” 那人若有所思,点头道: “是了…… 若论起来,高阳公主与这武媚娘之间,自然是高阳公主更不能被那长孙无忌察觉所欲所思…… 那殿下,接下来怎么做?” 李恪想了一想,突然问道: “李泰此番归京之后,可有什么大动静?” “倒是没有。 只是前些日子,韦待价去了他府上,似是好一番密议。” “韦待价么……” 李恪又是深思一番,半晌才道: “随他去。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急着将他也一并纳入计中…… 先且由他逍遥几日罢! 眼下最紧要的,却是务必要打听好,那太原王氏一系,接下来打算如何动作…… 还有,你要告诉高阳。 若有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全力阻止陈王封储…… 但武媚娘封嫔一事,却万万不可阻止,明白么?” “是!” 是夜。 长安城中。 高阳公主府上。 寝室内。 高阳看着手中密报,不由皱眉道: “势必阻止陈王立储,却万不可阻止武媚娘封嫔?!” 她抬头看着窗外,不解道: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可惜,无人答她。 是以想了一会儿,她也便自放下,转首唤着心腹前来,交待了几句。 …… 一个时辰之后。 韩王府中。 大唐韩王李元嘉,也就是先帝太宗皇帝的幼弟,如今已然是雪微染着双鬓的中年人了。 只是,气度风采,却一如当年。 闻得心腹来报高阳公主之语,他不由淡淡一笑道: “这孩子…… 未免也太过信爱她那个大哥了。 什么叫万不可阻止武媚娘封嫔? 若是那个女人封了嫔,便是阻止了陈王立储…… 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笑道。 侍人站立着,恭声道: “那依殿下的意思…… 眼下该当如何?” 元嘉想了一想,却笑道: “淑妃近况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只顾着应付自己宫里的事了。" ”她宫里能有什么事?“ ”好像…… 好像是陛下最近对她宫里一个新进侍女,颇为有兴趣,她自然是忙着想清楚,到底是要杀了那个侍女,还是好好儿调教一番,利用她来多争一些恩宠了!“ 元嘉闻言,失笑道: ”果然…… 女人还是女人,都这等时候了,她还是一心想着没用的事…… 也罢,由得她去。 她若不如此,只怕咱们眼下还不好动手呢!“ 侍人轻轻道: ”殿下的意思是…… 要对那武媚娘下手?“ ”下手? 下什么手?“ ”殿下……“ ”本王从来没有要对付那武媚娘的意思。“ 元嘉不笑了,正色道: ”如果不是她与当今圣上关系太过密切…… 她活着,与没活着,根本无甚重要之处,甚至本王其实也颇为同情她这等处境。 只是…… 奈何她是李治的女人。“ 元嘉的脸上,再度浮现笑容,只不过这样的笑,冷得很: ”所以…… 也难免要请她受些苦了。“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五 永徽二年。 八月初三。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寝殿,便闻得阵阵笑语不断。 转过屏风,便见媚娘正躺在榻上,一手拿着几件新制的小儿衣裳比划着,笑着,一手却只是轻轻地扶着肚子。 见得李治入内,文娘等人,都笑盈盈地起身见礼,媚娘更是在榻上笑着对他招手道: “你怎么才来? 看,这些可是几日里,我的功劳…… 可好?” “你说好,便是好。” 李治笑着,上前搂了娇妻入怀,一边儿看着左右去拿一应物事来,替自己更衣易靴,一边儿小心地抚了抚媚娘的肚子,又问她今日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安胎药可好好服了,精神如何…… 直直地叫媚娘又笑又叹道: “你啊…… 简直比瑞安还啰嗦。 不过还是一如往常地吃吃喝喝,过些平常日子罢了…… 还有什么不同的?” 李治这才淡淡一笑,从一侧无故被牵连进这一场夫妻拌嘴中的瑞安手中,端了药茶过来,品了几口,试好了温,才递给媚娘。 媚娘就赖在他怀里,也不起身,也不说谢,只是笑着,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笑: “不成不成…… 太烫了,喝不来,喝不来,治郎,你再给吹吹。” 李治心知她是有意撒娇耍赖,可心里也是欢喜异常,便也从了她,又吹了好几下,这才教她饮了。 饮毕,他又唤着瑞安,叫他送了几样点心来,与媚娘压一压口中的药味。 媚娘又是好一阵不依道: “孙老哥才说过,这药性虽苦,可为了孩子也得好好儿地忍着,是以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多苦的药,媚娘也都没有就过点心压苦味…… 你可好,这一来,便要破了媚娘的戒啦! 不成不成,若是哪一日碰上孙老哥,他知道我因为要压药的苦味而吃这些东西,要骂我的时候,你要替我挨。” 李治无奈苦笑道: “你啊…… 今日是怎么了? 怎么这般精神欢喜?” 媚娘还没开口,一侧的瑞安便是忍不住笑着,露了媚娘的底: “姐姐怎么能不欢喜呢? 今日里孙老神仙入宫来,替姐姐把脉,可是说得准信儿了,此胎必为皇子呢!” 李治闻言,当真是又惊又喜,不由抱了媚娘道: “可当真?” 媚娘含笑点头,心里也是感慨万分: 于她也好,于李治也罢,这个孩子都是非常重要,无论男女,都是非常重要。 可是……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若此胎为女,那她日后还是要走上一些弯路的…… 毕竟,有一子傍身的妃嫔,在后宫也好,前朝也罢,都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可同时,她又如李治曾经于一次无意之间,透露出的态度一般,渴望着这一胎是个女儿,一个活泼可爱,肖似自己的女儿…… 不过若是个女儿,只怕无论是她,还是女儿…… 路都不会太好走。 所以…… 头一胎,还是个儿子的好…… 有了这个么一个哥哥,想必妹妹,也是会好过许多的。 她终究还是松了口气。 她松了口气,李治又何尝不是呢? 于他而言,这一胎若为女儿,其实更合他的心意: 身为人父,他是多么渴望,自己有一个女儿,能如自己最爱的女人一般可爱的女儿…… 可是同样地,他也明白,若是眼下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媚娘也好,孩子也罢,接下来的路,都将会是万分艰难…… 当然,这并不代表,一旦媚娘生了儿子,前路便无限光明,又或者是她一旦生了女儿,便再无前路可言…… 无论是儿是女,他都会给媚娘幸福的。 这一点,他自己很清楚,也一直都明白。 只是…… 只是若头胎是个儿子,那么将来他们再替这个孩子,添一个小妹妹的时候…… 想必会更加幸福圆满吧? 李治想着,不由轻轻一笑,紧紧地搂住了媚娘。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内,已是一片漆黑,文娘他们,都已经各归其位,当职者值,当休者歇了。 只是李治与媚娘,却全无睡意,二人安静地躺在榻上,双手交握着。 半晌,李治才轻轻问道: “你在想什么?” “在想…… 孩子出生以后,要给他做些什么样的衣裳…… 治郎,男孩儿家,多半是像你的…… 你说我该给他制些什么样的新样衣裳好?” “你啊…… 不都告诉过你,王德早就安排好内司,制了新样童裳,男女各百套着了么? 哪里还要你亲手制成的衣裳…… 何况孩子两三年里,哪里便有什么喜爱不喜爱的衣裳了?” 李治笑着,伸手去抚了抚媚娘的脸: “你呀…… 真是欢喜糊涂了。” 媚娘闻得李治之言,也不生气,更加只是憨憨一笑,再向李治怀中靠上一靠道: “唉呀…… 那些终究不是媚娘制成的衣裳,却是不一样呢! 治郎,快想一想,可别又寻了别的理由打过岔去啊!” 李治无奈,溺笑道: “为什么非得是我?” “这个自然…… 你可是孩儿的父皇啊! 何况男孩子家,总是与父亲很像的。” 媚娘说得理所当然,李治一时之间也无从反口,并且,这“男孩子家,总是与父亲很像”的戏言,却教他心中突生出一种欢喜与满足感: 是啊…… 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了自己生命的一个延续了…… 他欢喜地点了点头,也不理媚娘看不看得见,便笑意盈盈道: “这倒是…… 朕的儿子,自然是要像朕的…… 那…… 便是湖蓝罢? 朕最喜欢的,便是这既美丽又不张扬的蓝。” 媚娘将这湖蓝二字,只反反复复在口中念了几次,便道: “好,好,可是这湖蓝色才配得孩子呢! 粉嬾嬾的孩儿面,配上这等鲜亮的颜色,更显可爱呢!” 媚娘言毕,夫妻二人又是一阵沉默,两颗心里,却都各自浮现出一张被湖蓝色襁褓裹着的,小小粉粉又娇娇的可爱面孔来了。 又一次,二人欢喜而笑。 好一会儿,李治又问道: “那…… 靴子却要穿什么样儿的? 总不能通身都是一个蓝罢? 好看归好看……可也太素了些。” 媚娘想了想,却更往李治怀里依了依,道: “那…… 配上葱绿的靴子,如何? 粉底儿的,小快靴,软软的,脚上穿得自然是舒适的。” 李治想了想,却摇头道: “不好…… 一身都是蓝的绿的……还是太素。 金的呢?金配白的,如何? 一身儿的湖蓝再配上这样华丽的靴子,才是好看呢!” 媚娘“唔”了一声,点头道: “是好,不过若是金镶玉的色(唐时称金配白为金镶玉,与后世的金镶玉多指金配祖母绿色有所不同。),只怕却是不能寻着什么合适的料子呢! 说到底,但凡织了金丝的衣裳,都是些正经儿大料子的。 要寻些软绸细纱的,却不容易啊……” 李治想了一想,却笑道: “无妨,宫里那许多的匠人,寻得一二个出色的,将此事交与他们…… 必然是能出得好料子的。” 媚娘也含笑称是,二人又是一阵讨论,到底这等新样绸料,该织什么样的花儿才好。 议了半日,李治虽然觉得牡丹纹路,远为大方雍容,可到底扭不过近些日子以来,极为喜爱菱花纹的媚娘,依了她,就将这影儿还没有一片的,只为了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而制的新样绸料儿的花样,定做了菱花纹。 不过,他心里倒也是打定了主意: 只要第一双依了媚娘,那接下来的几双小靴子,便自然是要制成牡丹纹样与螭纹样的了。 说到底,那孩子可是继承他大统最大的希望…… 这样的大气纹样,自然是最适合孩子用的了。 李治暗暗点头。 又是好一会儿沉默,媚娘突然开了口,声音也冷静了许多: “治郎,你可听说了么? 今日里,高阳公主那边儿…… 似乎与韩王殿下,有些交葛。” 李治满腔愉悦的心情,立时沉了下来,他点了点头,这才想到媚娘并不能看到,于是道: “你觉得…… 他们是想针对你,还是我?” “只怕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他……” 媚娘引着李治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腹怀,李治心头一跳,还来不及说话,便听得媚娘道: “眼下对治郎也好,对媚娘也罢…… 他都是最重要的宝贝,同样也是咱们最大的弱点…… 王皇后萧淑妃这等女流之辈都尚且能明白,何况是韩王元嘉? 只怕他对这孩子动手,只是迟早的事。 治郎……” 李治紧紧地搂住了她,轻轻地道: “我懂,你放心,我懂…… 只要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孩子更不会。” 他的目光中,浮现出些狠绝之色…… 只可惜,武媚娘看不到。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六 永徽二年八月初八。 长安城。 西门。 一大早,等待着被放行入城内的民众便排成一长队。 时辰一到,守城士兵也开始准备着安排检查,入城之事。 突然,不知是谁先尖叫了一声: “啊呀! 那是什么?! 是个人么?” 这样的叫声引来的是一片惊呼,接着,便是一阵大乱。 而守城的将军匆匆奔出城外来看时,不由得也是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高大的长安城墙上,一抹雪白无尘的身影,正如一尾被钓在钩儿上的鱼一般,晃悠悠地荡在城门边。 …… 半个时辰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上。 闻得城门将士飞报而来的消息,一时间,诸臣个个变了脸色。 而李治也不由得怔忡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 “大胆!!! 何方匪类?! 竟敢公开在大唐京师城门,天子脚下杀人!!! 还将人给吊在……吊在……” 说到这儿,他已然控制不住地按住了胸口,似乎有些喘息不过来的样子。 左右见状,慌张上前扶着。 德安更是厉声高叫太医,一时间,朝上一片混乱。 人人的脸上,都是一片不安之色,只有三个人,在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大唐天子。 ……长孙无忌,与他并排而立的李绩,还有…… 在群臣之末一列中,站着的狄仁杰。 片刻之后。 因着这样的突发之事,早朝被迫早早结束了。 李治因身体不适,被急忙送入了太极殿内寝,好好儿安养着。 而一众大人们,因着圣上龙体违和,加之出了这等大事,不由也是个个不安,都自是不敢离去,甚至连朝服也不能换上一换。 在这一众人中,最为安定的,还是长孙无忌。 一旁,跟着他的,是被以末吏的身分,调回京师不足两三日的禇遂良。 “老师如何看?此事?” 长孙无忌摇头,却只是沉默。 半晌,他开口,却道: “去查一查,那被吊在城门上的,到底是谁,什么来头。” “是。” 禇遂良应了声,便悄然退下,自去准备着。 另边一边,于远处注视着这边动静的李绩,不由淡淡一笑,转身向里走去。 绕过人群,穿过那些有意与自己打招呼的下级官员们身边,他淡淡一点头,自向弘文馆走去。 入了弘文馆内里属于自己的官寝(唐时官员们在内里,也就是内宫中可以更换朝服,临时住宿的地方),他关上了门。 走到桌边,放下手中玉圭,他继续沉默地等待着。 没有等多久,敲门声便如约响起。 “请进。” 已经不含半点烟火气的声音响起,李绩微笑地看着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一身劲装打扮,脸上透着精明劲儿的年轻人。 “下官李云,拜见英国公!” 李云一掠衣摆,潇洒下拜。 李绩哈哈一笑,急忙伸手扶起他: “快起来,快起来……这里没有外人,李将军实在无需如此大礼。” 李云眼见李绩如此亲切,倒也不好再强行下跪叩行大礼,于是再三叉手谢礼之后,依李绩的吩咐,与李绩对面分主宾而坐。 李绩这才含笑道: “久闻主上身边有李姓十八郎,个个武艺超群,精明强干,更擅长攻谋之术……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唉呀…… 李兄倒是给我大唐,也给主上留下了一笔好大的珍宝呢!” 李云含笑谢过: “得国公过誉,咱们兄弟几个,愧不敢当。” 又是客套了一番之后,李绩突然话锋一转,单刀直入道: “李将军今日前来,只怕却还是为了那长安城上的吊人儿罢?” 李云目光一凝,仔细地看了李绩一眼,只一眼,便道: “主上在下官来之前,还曾特意嘱咐过,叫在国公面前,万不可讨巧卖乖…… 果然,主上圣明,国公更是断事如神。 不错,下官此来,正为那贼秃而来。” 李绩扬了扬眉,想了一想,却慢慢道: “说起来…… 若此人身为出家人,却仍叫李将军如此惩戒,主上今日又是这般安排,故做声势…… 想必,他是与什么不该有些关系的人,有了关系罢?” 李云点头,轻轻道: “此秃法号伽南,本是外省流至京师的一个野僧(唐时尊道贬佛。要求僧人外出游方时,必须随身带着自己出家寺院开具,临时挂单寺院加印或者证明的度牋,或者叫度牒,如果不是游方僧人,还要有自己固定所在的寺院加的法印或者证明身份的,刻有个人名字和寺院内编号之类个人信息的法杵。这一套手续就相当于是现代的个人身分证。但也有些人,虽然号称僧人,却根本没有经过正式的剃度,也没有归靠的寺院,只是到处寻了些给钱就能进,或者是帮忙做活就可以进的小寺小庙临时寄住的这一类人,因为佛门无槛,所以也可以勉强叫僧人,但却被称为野僧。初唐时期,这种野僧很多,甚至还成了一些土匪恶霸的掩护身分,同样的情况直到武则天上台之后,对佛门大加规整才有所改观,但野僧之习一直不绝,直到唐武宗时期,这种情况还非常普遍。),后来因着于城南伽罗寺里的大主持有些恩惠,于是便给了他个正僧的身分,教他在伽罗寺里有了个安身之所。 可野僧到底是野僧,六根不净,自然是要到处惹事。” 李绩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李云道: “老夫于方才闲时,也曾听得那守城将士说过,那伽南却在京城之中,是个极有名的人物…… 尤其是在诸贵族世家的夫人千金们之间,极为受宠…… 只怕,多半是有些缘故的罢?” 李云点头,正色道: “这贼秃其实六根不净,又生了一副算是过得去的皮囊,那迦罗寺的大方丈又是个势利之人,自然便都是一拍即合。 城西那些稍微有些身家名头的夫人千金们,颇多识得他的,与他私交甚笃的,也不在少数。 如此秽乱贵门倒也罢了,谁知这贼秃还不知足,知道自己认识的一位贵家小娘子,是房丞相的远房亲戚,于房丞相去世之后,便格外受高阳公主喜爱,频频出入高阳公主府后,竟安着法子,让那位小娘子将自己也带进了公主府……” 说到此处,李云已是一脸难色。 李绩倒也明白,叹道: “当年先帝临终之时,曾因高阳公主与辩机之事,大发雷霆,甚至还暗中动了杀机…… 不过说句良心话,当年的事,倒是先帝冤枉了公主。 说到底,那辩机与公主之间,若有什么错…… 只能说他不该替公主妄探天象,以证内宫之变。 ……那个辩机老夫倒也见过,说明白了,整个一个只顾着念经讲佛的木头僧人,虽说也与他那师父一般样生了张好皮相,可心里念念在在的,只是佛一字。 便是他那一张好皮相引得公主别有心思,可是他倒是坐怀不乱…… 当年之事,不过是先帝为了多少钳制一番他师父,警告高阳公主,不得已而行之的杀鸡儆猴儿之计…… 谁知,却是引得公主别生了一番花花肠子,自从先帝去后,便竟对这些长相俊俏的佛门年青弟子,生些心思出来…… 这伽南既然有此一心,又是生了一付好皮囊,自然讨公主欢喜。” 李云点头,正色道: “正是如此。 甚至这贼秃还得了个名头,叫什么’香僧‘。 这倒也罢了,他竟还胆大妄为,明知公主与韩王二人之间苟谋私营,是为谋逆,竟还主动担起了传递消息的事来…… 主上自然是容不得他。” 李绩正色道: “那便是他自取灭亡了。 主上宽仁,又念着先帝在时,公主也是多番受些委屈,心里有她这个姐姐,自然会待她好,是以这些年来,公主放荡之名,远传京中内外,主上也只做不闻…… 可偏偏,这个贼秃却还要干涉进这等政国大事之上…… 加之近日来,因着武娘子身孕日固,立储一事诡谲万变,朝中诸人蠢蠢欲动…… 以主上的心思,此刻自然是要效法一番先帝,杀一儆百,以求至少得武娘子安产之后,母子平安再做打算的。 而他又在这等时候行事…… 自然主上要拿他做个例子了。 只是老夫不明白…… 为何主上要闹得这般大,竟然将人吊在了城门之上…… 可是为了避忌着长孙太尉?” 李云点头,叹道: “果然一切皆不出英国公慧眼。 唉…… 自长孙冲被责,禇遂良被贬以来,元舅公便一反常态地沉默,这也是教主上心里不安。 是故便行此计…… 只是因着到底守城之将士,是英国公麾下旧将,何况主上也不想瞒着英国公,是故便着李云特特前来,将此事告知英国公,还请英国公设法将此事安置一二。” 李绩点了点头,却摇头笑了一番道: “主上果然是看得起老夫的,也罢,身为臣下,这等小事,自然是要安排好的。 还请李将军回转之后,明报主上,就说一切老夫早已安排得当,请他不必担心。” 李云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感叹道: “果然英国公神断过人…… 原来早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李绩淡笑不语。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七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在六儿的扶持下,从榻上坐起,迎接匆匆而来的李治: “怎么这般夜了,治郎却来了?” 李治伸手解开黑色大氅,交给一边儿同样轻服简行的德安,这才坐下道: “朕怎么放心得下你? 如何,今日可好?” 媚娘含笑,恬静地道: “治郎安心罢,一切都好。” 李治不放心,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舒眉展眼笑道: “好,好…… 看来可是真的无事。” 媚娘失声笑道: “都说了无事,难道媚娘还会骗治郎不成?” 李治腆然一笑,从一边儿的瑞安手中接了热巾帕过来,一边儿擦着因为一路急赶而冒出汗珠来的面颊,一边儿问道: “今日里,宫里可安生了许多罢?” “可不是? 那城门上的人一挂,不论有关无关的,都将眼睛往前朝投过去了…… 谁还来得及照顾媚娘?” 她淡淡一笑,一边儿的文娘却突然细声细气地接口道: “娘子这般说,却是少了一样…… 那万春殿里的,可不是特特送来了沾过脐香的点心为礼么?” 李治登时一沉脸: “又是她?! 难不成也得教朕把她娘家的人处置一个,她才安分些?” 媚娘却按住了他的手,轻轻道: “治郎莫要焦躁,她如此行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何况,她知媚娘,虽未必到根底全明的地步,却也是极为深识…… 未必便料不到,媚娘早有安排。 所以这些小东西,不过是想向媚娘警示一二罢了。 眼下最重要的,却还是那高阳公主与韩荆二王…… 不知此事一出,他们反应如何?” 这么一番话,成功地将李治的注意力,从后宫转到了前朝。 他淡淡点了点头,将巾帕交给文娘接着,自己脱靴上榻,依偎在媚娘身边儿,握着她的手,环着她的肩,只教她依在自己怀中道: “二位王叔一时还没什么反应,不过听豆卢说,高阳今日却是大发雷霆。” “看来,她是被吓着了。” 媚娘淡淡道。 李治叹了口气道: “说实话,若非她行事太过,朕当真也是不想这般为事的…… 只是…… 唉……” 媚娘又拍了拍他的手背,劝了几句,然后道: “那…… 韩王方面,倒也罢了,他一向深藏不露,如此沉得住气,倒也不奇怪。 可是荆王殿下…… 就有些奇怪了。 他可不是韩王殿下那般的好性儿呢!” 李治冷笑一声道: “他本也确不是这般好性儿…… 只是眼下,他却没时间顾及这些了呢!” 媚娘听得他话里有话,不由挑起纤纤秀眉,问道: “怎么,荆王府上出事了?” 李治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道: “四哥好本事,也不知从哪儿想的法子,假说荆王叔府上新近受宠的一个有孕小妾,腹中怀着的,却不是荆王叔的根苗。 此事在荆王府中被那些嫉妒这小妾的大妾们大肆张扬,结果引得荆王叔大怒,险些打杀了那小妾,更亲手送了那孩子走…… 不过因那小妾一直叫屈,甚至几次三番以死证清白,他心中也是难免有疑,一查之下得知那小妾根本清白,所谓偷人之事根本子虚乌有,自己却是生生杀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晚年爱子…… 结果他竟自被气得头风病发,直直儿地几日不曾上朝,更是称病不见任何人,只是每日里抱着那已经近疯的小妾给孩子做的小衣裳,哀哀哭号。” 媚娘听得此处,触动慈母情怀,一时不忍,轻轻道: “濮王殿下…… 这般是不是太过了些? 说到底,幼子无辜啊……” 李治这才惊觉自己似乎不该在媚娘面前说这些,于是急忙笑道: “唉呀,是朕的不好,好端端地说这些事来…… 不过你安心,这于那小妾而言,却也不是什么坏事。 本来她便是被强嫁入王府的,听四嫂说,在嫁入王府之前,她本已有了心仪的男人,也是定下了婚媒的。 可是王叔看上了她,竟是强以王府贵胄之势,逼得她父亲不得不点头答应将她嫁入王府…… 而且那孩子本也是生不下来的。” 媚娘一怔,不由问道: “怎么说?” 李治听得她这一问,倒也一怔:平素里媚娘却不是个爱打听这些的人啊…… 转念一想,到底她眼下身孕正重,说不得要引些女儿心性出来,于是也点头道: “啊……四嫂说,她知道四哥想这般行事时,也是险些与四哥吵了起来。 不过四哥找了荆王府的大夫,证明那孩子怀上的时候,小妾便被荆王叔的正妃,也就是继任的荆王叔母给下了药,便是荆王叔此番不动手,也是过不了五个月,便要母子俱亡的…… 所以算起来,此番却是四哥救了那小妾一命。” 媚娘这才点了点头,又叹道: “又是一个可怜人…… 不知濮王殿下怎么安排她的?” “唉…… 去了一趟芙蓉苑,你倒是跟四嫂越来越投契了。” 李治摇头叹笑道: “你也不想想,有四嫂在,怎么可能叫四哥就此做罢? ……眼下算起来,那小妾也该由着四哥安排出了王府,跟着那个对她初心不改的男子远走他乡了罢?” 媚娘闻言,眉头微松,可究竟还是长叹道: “眼下是荆王府中一片混乱,可说不得待日后荆王殿下回应过来,便要对那小妾不利呢!” 李治却淡淡一笑道: “关于这一点,却尽可安心…… 很快,很快荆王叔便会忙得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了。” 媚娘这才松了口气道: “治郎决定动手了?” “嗯,早晚都是要动的,只要孩子平安出世,那朕也没有什么顾忌了…… 一年了,也是时候动手了。” 李治的眉目渐冷。 正在此时,德安突然匆匆忙忙从殿外奔进来,一脸微急道: “主上,主上,元舅公的车马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看样子,却是奔着太极殿去的!” 李治闻言,好险没从榻上跳起来,饶是如此,他也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瞪着德安半晌道: “他…… 他不是这些日子都早早儿归家,照顾舅母么?! 怎么今日这般…… 快!快!快回太极殿去!” 一边儿说,一边儿安抚了两句含笑的媚娘,这才跳下榻去,登靴而去。 眼看着李治离开,媚娘不由与文娘相视一眼,轻轻一笑。 一侧瑞安也不由笑道: “啊唷! 这一番景象…… 无端端地就叫瑞安想起当年先帝每每要查身为晋王殿下的主上剑法武艺之时,主上那般乱了手脚的模样了…… 哈哈,真是好些年没见这情景了。” 媚娘忍不住笑骂: “你这猴儿崽儿…… 有这等好胆在我面前说这些,为何不敢当着他的面去说去? 小心下次治郎回来,我把你这些话儿一五一十都学给他听!” 瑞安立时吐舌求饶,文娘也是在一边儿,好气又好笑,六儿更是乐不可支。 主仆几人好是笑闹了一会儿,媚娘才正色道: “说笑归说笑,不过今日元舅公大人这等举动,也是教人启疑…… 他这些日子,可是平静得出奇,今日里却突然如此…… 怕是别有深意。 瑞安,六儿,你们可得安排好了清和明和,等会儿好好将今日治郎与元舅公的相议记着,说与我听一听…… 我总觉得,此番元舅公深夜造访,却别有来意。” 瑞安六儿应下,六儿便立时去安排,瑞安则问道: “不过姐姐,咱们是不是也要想些办法,去如主上一般,震慑一下那些后宫的好事之人了? 这些日子里,咱们殿中上上下下,个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可也是免不了的出了这许多毛事儿…… 姐姐,还是动手还些颜色给她们瞧一瞧的好。 说到底,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叹道: “我本以为,怜奴之事,会教她们收敛几分…… 想不到她们反而变本加厉…… 也罢,总是不能教她们一直如此下去。文娘……” 她一边儿唤着文娘附耳近前,一边儿低低地吩咐了起来。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八 疼痛,一阵阵叫全身抽搐不停的疼痛。 仿佛是什么东西,生生地挤入肉中的疼痛。 这样的疼痛,叫她不由自主地醒来,**着醒来。 睁开眼时,却看见一张冰冷,没有任何笑意的俏脸,从高处俯视着自己: “醒了? 那…… 是不是想说些什么了?” 她慢慢地道,接着进一步接近了她。 下意识地,她退了一步,然后倔强地抬起头,冷冷道; “你以为只不过一具假尸体,便能教娘娘放弃了怜奴么? 哼,好一个单纯的女子。 还是说…… 你们家的主人,便也是如此的?” 她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忽然笑颜如花: “你果然一片忠心只为你家主人呢……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再瞒着你什么罢?” 她转身,唤人,将她抬起。 她有些不安,却仍旧淡定: “终究还是忍不下去手了么? 要给本姑娘一个痛快了么?” 她回头,笑语吟吟: “是啊! 给你一个痛快。” …… 片刻之后。 太极宫中。 万春殿前的角楼上。 被下了药,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嘴里却还是被塞了棉团,手脚也被绑起的怜奴,此刻已然没有了半分要寻机逃跑的意志了: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偌大而华丽的殿院中,那个正对着自己身边的小侍女,含笑点头,不见半点儿不悦之色的华服女子。 忽然,那华服女子笑开了…… 那样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她从来也没有见过。 本来该哭的她,却只是在心底默默地念着这么一句话,然后任由一块墨色布当头罩下,将她的世界,染成一片黑暗。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正与红绡笑吟吟地说着话儿的王皇后,突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着天际。 “娘娘怎么了?” 红绡看她有些怪异,不由轻道。 王皇后摇头,茫然地抖了下肩膀: “无事…… 只是本宫似乎感觉到,有什么熟人在左右。” “熟人么……” 红绡看了看那左右,却摇头道: “没见什么人在这里的…… 娘娘是不是看错了?” “许是罢……” 王皇后点头,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 “立政殿那边儿…… 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没有。” 红绡摇头道: “今日陛下龙体欠安,又因着前朝今晨上传的大案,眼下可却还在太极殿里,与元舅公相议呢! 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去不得立政殿…… 娘娘是要去么?” 王皇后转过头,看着满眼期待的红绡,却失笑摇头道: “你啊…… 太心急。 本宫说过,早晚都会教你得偿所愿的。 莫急于这一时半刻。 记得,成大事者,需先可忍耐才是正要。” 红绡嘟了嘟嘴,倒是不再说别的。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看着一边儿立着的玉如道: “她可说了什么?” “却还不曾,不过也快了。”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叹道: “对她这样的人,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却是她一直以来坚信着的东西,一朝被毁…… 想必,此刻她也是万念俱灰了。 至于以后么…… 她说与不说,也都无妨了。” 玉如一怔,却道: “娘子的意思是…… 就此罢了? 可是那贱婢还什么都没……” 媚娘摇了摇头,淡然道: “此刻她能说真话的机会,只是一半对一半罢了。 毕竟于她而言,她一离开,便彻底将她忘记的王皇后可恨,造成这种局面的真正罪魁是我们,她又如何不恨? 这样的女子,多半是一朝万念俱灭时,便可疯狂至死的…… 还是免了被她设计利用,最终与皇后两败俱伤的结果为妙。” 玉如眨了眨眼,不解道: “那娘子此刻却去料理这怜奴,是为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为了应付瑞安他们呀! 若是不做些什么,只怕他们也害怕…… 可是眼下,我也实在是无心去应对这些。 只要孩子安然出生……” 她一边儿抚着小腹,一边儿作梦似地喃喃道: “什么都不紧要了。” 然而可惜的是,一切未能如她所愿。 次日夜。 太极宫中忽传大事,道立政殿中高宗李治宠侍娘子武氏,一朝不知何故,竟腹痛如绞。 高宗闻讯大惊,立时着令左右,延请药王孙思邈,又严令左右,彻查此事因故。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寝殿之内。 轻轻握着昏迷不醒,面色苍白的媚娘之手,李治沉着一张铁青的脸,再一次询问旁边一脸痛愧之色的瑞安: “可查清了? 确定是她?” “瑞安护卫不周,该当死罪! 可是此番已经查清,那在姐姐平日里最爱食的蜜糖毕罗里下了药的,正是卢贤妃身边的侍女!” 李治的脸色再沉了一分,半晌才轻轻道: “可都交待了?” 瑞安不及回答,便有一声清亮女声传了进来: “回主上,都已然交待了。” 回话的,正是文娘。 此时的文娘却与平日不同,一双纤臂上,纱袖卷得老高;刚刚才洗过的手掌心,隐隐还散发着一股子花汁蜜露(唐时洗手用的香料,是用花瓣捣成汁液,掺了些花蜜和露水,还有些香脂皂粉制成的东西,价格昂贵,一般只有宫中和上层贵族才有用),还有这花香也遮不得的一股子铁锈腥气。 李治扬了扬眉,看着她: “如何?” 文娘先行一礼,这才开口道: “那贱婢已是全招了,说那些东西是她家娘娘从皇后处得的东西。 皇后赏的时候,也是明说了,那些东西不过是些泻腹之药,为的是有些时候若是食积不下,便合用消食的。 结果卢贤妃也不知抱着什么心思,便将这东西与那贱婢看了一看,还与她戏笑言道,若是此物被姐姐吃了,可不知是不是要将孩子也……” 文娘住了口,半晌咬牙道: “左右不过是些难听的话,于是那贱婢竟以为她家主人是叫她来害姐姐的,又问了太医,道此物若是少吃上一些,倒也无妨云云…… 便竟拿了来,放了下在姐姐的点心里了。” 李治闻言,脸都已然变得炭一般墨,咬牙道: “那贱婢眼下却在何处?” “文娘方才已经将她交与德安哥哥了,想必眼下,也还在招呼着呢。” 李治还没言语,便忽闻得殿下一阵骚动,不多时,便见六儿奔入殿内道: “主上,卢贤妃一身雪衣素冠,哭天抹泪儿地跪在立政殿前,说是要给武姐姐腹中的孩子赔罪来了!” 李治终究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立眉竖眼,咬牙哼道: “皇儿还没出事呢…… 她倒是急着披了麻戴了孝了!!!” 咬了牙轻轻说这一句,立时殿内鸦雀无声。 又是一会儿,李治忍着气,垂首看了眼身边的媚娘,又哼一声道: “传朕的话儿,既然她这么喜爱穿素戴孝,那便着内司将她宫中一应的颜色衣裳(就是有色彩的衣服,除去白色以外的衣裳),各式冠饰一并收了,赏给宫里下人侍女们用! 从今日起,贤妃卢氏,理教宫人不慎,生性轻狂不知耻,着赐禁足殿中一载!罚俸三载!!!” “是!”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三十九 永徽二年八月。 长安城中奇事频发。 先是高阳公主宠娈香僧伽南,被人发现吊死于城门之上,震动朝野,引得天子龙颜大怒,又伤及龙体,一时之间,上下皆危。 又是荆王府中小妾为人所害,失孕险些发狂,后来更于众目睽睽之下,于某日夜间出行某贵门夫人的酒宴之时,被天上突降之一顶软轿接走,从此再不见踪迹,人人皆道,此为升仙之像,而荆王失子失爱,一时间大受打击,闭门不出,抱病不起。 接着便是太极宫中立政殿娘子武氏,身怀有孕,却一朝突病而不起,颇有恹恹之状,而另一边儿贤妃卢氏,因某故为高宗唾弃,夺其颜色冠饰,禁足宫中不得而出,一时间,人人皆传流言,道此番娘子武氏,是为卢贤妃所害,更有人称卢贤妃为素妃。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阿罗,皱眉道: “此事可当真?” “宫中消息,自然是错不了的。 而且那侍女也是全数都招了。” 长孙无忌思虑半晌,才叹道: “老夫就觉得,此番卢贤妃之事,多半是被那皇后所利用…… 想不到,果然如此。” 阿罗轻轻道: “主人,是不是要做些动作? 眼下皇后显已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这等下作手段也使了出来…… 只怕接下来,她还会继续对武娘子腹中的孩子不利啊!” 长孙无忌垂首,想了半晌,才抬头正视阿罗道: “你可打听清楚了,此事确非主上,或者是那武媚娘自排自演的戏?” “阿罗已经找了许多人,证实过了。 且先不提那武媚娘吃下的泻药之量,足以伤及母体与胎体…… 便是那事后去验症的太医,阿罗也详细地问过,证实那武媚娘确实是将一盘子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 长孙无忌闻言,这才点头道: “若果如此…… 只怕此番却当真不是她或者主上作戏了…… 唉,罢了,老夫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立政殿里,明着暗着,有多少事端生起,她又是如何苦苦忍耐……”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武媚娘眼下可醒了?” “醒了,不过听说还是虚弱得紧,是故主上便传左右,不教将她清醒之事,传入他耳中。 便是阿罗,也是因着那一直随侍武媚娘身侧的瑞安与六儿、文娘三人,竟可同时出殿,才知道多半她已经醒来的。” 长孙无忌再点了点头,又长叹口气道: “那她可有什么打算,或者是立政殿里,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是全无动静,只是先前那卢贤妃身边的犯事宫婢被金吾卫带到了立政殿,交给了那个文娘,半个时辰之前,却是被人从里面儿抬了出来,送到了内司德安处。 好像此刻,还继续审着的。” 长孙无忌又点了点头,想了一想道: “若果如此,那想必也是什么都招得干净了。 内司与立政殿不同,到底却是方便打听的…… 你去问一问,看看此事之上,还有没有什么其他宫人涉足其中…… 但凡有牵涉者,便由你安排着,一个个地清理干净了才好,省得以后宫中又生出些事端,而且借此良机,也好给那些不安分的,一个教训。” 阿罗应了一声是,又问道: “皇后那边儿,如何处置? 还是这般轻轻放过么?”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道: “留给主上,还有武媚娘罢! 若是咱们将一切都做下了…… 他们也就没了一泄心中怒火的对象,总是不好。”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帷帐之中。 李治依然还是上朝时的那一身朝服,一直没有更替,只是紧紧地将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殿项的媚娘,搂在怀中,不言不语。 半晌,李治才心痛地轻轻道: “你若想说些什么…… 就说罢……” 媚娘眨了眨眼,缓缓道: “说…… 说些什么呢?” “说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母子……说我是个没用的夫君,没用的父亲……” “这跟治郎,无关罢? 吃下那些糕点的,可是我自己。” “你……你要是想哭,哭一场也好。” “哭? 哭什么呢? 孙老哥说了,孩子没事…… 好好儿,他还在这儿呢……” 李治不语,只是将脸埋在媚娘的颈窝里。 媚娘立时感觉到,那温热的吐息,还有冰冷的泪水,都一点点地贴上了自己的皮肤。 可是她没有任何想法,只是茫然地看着殿顶: 为什么…… 为什么呢? 她明明都算好了…… 都算好了呀? 怎么还会出这样的纰漏? 为什么? 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可惜,无解。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寝殿之内,王皇后阴着一张脸,散着长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还是那张妙华端丽的脸,还是那般知书达礼的气度…… 只是,她的眼角,已然隐隐有了些细痕,而她的目光,也不复当年的流转灵动。 是什么叫她变了样子?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的身影,很快地,又浮现出了另外一个……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地将这两道身影,从眼前抹去,然后再度张开时,已经是眼底冰冷: “红绡。” “娘娘。” 小侍女从暗影中走出来,一脸的不安。 ”听说,武媚娘虽然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可是却胎像稳固,吉人自有天相…… 是不是?“ 红绡咬着下唇,目中含泪,叉手叩礼道: ”娘娘,是红绡无能!“ ”不……你做得很好。“ 王皇后示意她起身,然后徐徐转身,伸手握了她的双手在自己手心拍抚着道: ”自从本宫入宫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见那武媚娘受得如此大的委处…… 真是你费心了。“ 红绡却只是一味地哭。 王皇后见状,又是笑着好一番安慰,最后才轻轻道: ”不用急…… 以后会有机会的,要报你家仇的机会,多得是。“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后门,一处阴影之中。 当瑞安匆匆赶来时,就见红绡披着墨色大氅,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不肯起身。 他叹了口气,急忙上前扶起她: ”你跪在这里,娘子的伤,也还是有了,一时也是好不得。 再者,你若跪得久了,只怕皇后起了疑心,那便更不好行事了。“ 红绡泪流满面,颤声喊了一声: ”瑞哥哥…… 娘子她……娘子她…… 是红绡不好…… 是红绡没有安置好一切,便贸然地动了手…… 是红绡不好……“ 瑞安叹息,摇头道: ”也不怪你…… 谁教那传信来的小侍,竟然半路上被内司里拉去允了杂工,耽误了一会儿呢! 唉…… 也是一时之差。 再者,这等行事,本是姐姐自己的意思,你也不必太过纠结了。“ 红绡含泪,小小的身躯只是颤抖着,半晌才哽咽道: ”娘子她…… 眼下如何?“ ”总算是那药下得份量不重,母子平安,只是……“ 瑞安又摇了摇头,凄然道: ”只怕对姐姐而言,最伤痛的事,却是她必然会觉得,此番之事,算起来全由她自己安排而起,等同是她自己险些害了孩子…… 而且,更痛的是,她还不能将这个中关窍,说与主上听…… 这才是她最痛的事罢?“ 瑞安一席话,又说得红绡痛哭失声。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 是夜。 立政殿。 寝殿之内。 媚娘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纸笔,突然间,她开始拿起笔来,一笔一笔地记着什么。 李治坐在一边,轻轻地搂着她的肩,目光微湿,劝道: “你身体还没好…… 歇着罢……” “一点儿泻药而已…… 又能奈我何? 又能奈我的孩子如何?” 媚娘轻轻地道,一字一句,皆如冰珠蹦出。 李治无语,也只能由得她去。 慢慢地,她在纸上书写着: 永徽二年,元月初八,胎讯初报,晨起,辰时三刻,万春殿送来锦绣团扇,太医验,上有脐香;午时四刻,御膳房送来固元糕,瑞安验,内掺五行草,经证,凝云阁宫侍某,于送糕之前,曾窃入御膳房中,其携有五行草;酉时一刻,立政殿侧廊下立,忽天降一巨大冰锥,险些砸伤,经查,见冰锥之上有明显损伤,显为人致,暗证后乃为承香殿小监某所为,戌时正,夜间补汤待进服时,文娘验汤中有毒蝎一只,幸已死,且药汤性与毒蝎相克,已解其毒,固服而无事,经查,为安仁殿某侍所为…… 一笔一笔,一画一画,媚娘都在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在写,而李治坐在一边,也在用着全身的力气去克制,克制自己那股现在就想大声呼喝,传人入内,立时将这些女人一一推出午门斩首示众的冲动…… 他全身都在颤抖: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媚娘大大小小,竟然遭受了这些事! 足足半个时辰,媚娘才放下笔,高高地抬起头。 她的眉目间,竟是冰冷一片。 李治不语,轻轻地拿起那张以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的巨大宣纸,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最后,他长出口气,默默地看了一眼媚娘,良久才轻轻道: “是我对不起你…… 说好要保护好,你跟孩子…… 是我对不起你……” 言至此,他的目光中,已然隐隐有了泪意。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一直都逃避着…… 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那张纸上,数百次的相谋,轻轻而淡然地道: “是我自己的问题……” 一边儿说,她一边儿提起红笔,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胸怀宽大,却终是步步相逼,分毫必争,方得安稳度日。 …… 次日。 晨起。 媚娘醒时,只听见殿外一片鸟语欢鸣之声。 她懒懒起身,轻轻唤道: “文娘……” 立时,一个一身鹅黄衣裳挽望仙髻,眉目细长清秀的女子,匆匆奔入,与另外一个穿着绯红衣衫,梳着丫髻(这里的可不是丫鬟,而是一种发型的意思,是未嫁的女子梳的发型,而且在唐时宫中多为侍女所梳。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丫鬟……也就是说,丫鬟一词,本来是指唐宫侍女梳的丫髻,也就是同音字的发型的形变而已)的少女各分左右,将纱帐撩起,以金丝流苏仔细绑得结实。 文娘这才上前一步,急声轻道: “姐姐怎么醒得这般早? 昨夜可是许晚才睡下,又是……” 她住了口。 媚娘却不答话,只是扫了一遍榻前小几,然后轻问道: “那张纸呢?” “姐姐是说……” 文娘看着媚娘点头,这才道: “一大朝早的时候,主上去上朝,便袖走了。” 媚娘垂首,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你去告诉瑞安,叫他今日里去治郎那边儿,复抄了一份来。明白么?” 文娘张口欲言,却不知说什么好,再欲说时,媚娘却又道: “还有…… 红绡是不是来过了?” 文娘点头,轻轻道: “昨夜里,跪在后门哭了好久…… 她也是无心。” “我没有要怪她的意思,你去找个咱们殿下的人,最好是与她形态相似的,换上与她昨夜来时穿着的一般无二的衣衫,在万春殿周边儿转上几日,明白么?” 文娘立时会意,下去安排。 媚娘又对那一身绯红衣衫的玉如道: “玉如,你身上的功夫好,能不能上得万春殿顶?” ?玉如立时点头道: “若是夜里,自然无事,可若是白日……” 媚娘点头: “正是要夜里。 今夜,你去万春殿顶,揭了她一片瓦下来,听一听她到底对此番之事,做何打算。 记得,一定要是殿顶。” 玉如眨了眨眼: “娘子是担心,那万春殿因着近日之事,加之昨夜红绡贸然来访…… 怕是有了些提防?” 媚娘点头: “不止如此…… 你揭她一片瓦,还有别的用意。” 玉如一怔,看着媚娘对自己招手,便将耳朵附在了她唇边。 是夜。 万春殿中。 寝殿之内。 王皇后与母亲柳氏,并肩而坐,身边再无他人。 “你说…… 那丫头似乎不是红绡?” 柳氏抬了眉眼,看着女儿。 今夜得蒙皇后召侍,她身为皇后之母,也得了敕令,得暂居于宫中,实在也是幸事。 可从昨夜起,她脸上的神色就没好过,直到现在。 王皇后点了一点头: “多半不是。 女儿听着那些小侍们说,今日里那个女子在万春殿左右转了许久,无论衣裳形容,都分明是昨夜里去立政殿与瑞安私会的女子。 而且听闻…… 她虽则绕了许多地方,转来转去总没个正地儿…… 可今日最后的落脚地,还是立政殿。” 柳氏登时沉了脸: “果然是那贱婢派的耳目?” 王皇后点了点头,叹气道: “只怕如此。否则实在难以想象,这自小便入了咱们府上的红绡,居然会是武媚娘派入咱们这里的耳目。” 柳氏轻哼了一声道: “便是如此,你也要小心行事,若实在不成,便将她弃之不用罢! 这宫里的水井可不少,随便寻得一口处理了也干净。” 王皇后却摇头道: “万万不可,母亲你想,为何这立政殿里不寻别人,偏偏要寻红绡做扮?” 柳氏一怔,立时会意: “你是说…… 那武媚娘认出了红绡,有心借刀杀人?” 王皇后点头: “多半如此。” 柳氏咬了咬牙,可终究还是道: “娘娘,虽说如此…… 可到底也是得小心些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那红绡果真是武媚娘买通来的……” 王皇后点头,叹道: “女儿也想过这些,所以决定再看几日。 若得了果信儿,那女子与红绡果然二人,又或者红绡有了什么动作,且也顺利成事…… 那便说明,此番之事,与红绡实在无关。 她便也可用…… 唉,母亲有所不知,眼下女儿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用的好人选了。 自从怜奴去后,女儿身边的人材,是一日比一日更来得凋零不堪啊!” 柳氏也叹息,不由抹泪道: “可怜我儿,身为大唐中宫,却要被一个小小贱婢这等欺凌…… 陛下也当真是太过无情!” 王皇后母女,又是一番痛哭怨恨。 好一会儿,柳氏才又问道: “对了,那卢贤妃呢? 眼下如何?” “她眼下还能如何? 多半是守着自己那份子怨心妒念的,也是在那儿勉强度日罢了。 都是些苦命的……” 柳氏却道: “她苦不苦命,为母不知。 可她这些却是自讨而来,却是再不会错…… 若是她有些底气成色的,早便作了这等打算,那六宫联合,哪里还有那武媚娘的活路? 哪里还有今日这等惨状? 一个个说起来都是大家女子,却个个打着些小算盘,指望着能看着女儿你与那武媚娘萧淑妃斗个三方俱亡,自己好从中得些利处…… 哼!当真是自取其辱!”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一 王皇后叹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全身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向殿顶看去。 这一看之下,立时厉喝: “好大胆贼人!!谁在殿外?!还不速速与本宫将这贼人拿下!!!” …… 是夜。 子时过半。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媚娘毫无睡意,只是手持一卷,斜倚在榻边软枕之上,沉着双睫,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不多时,便见黑影一闪,墨巾蒙着半张脸的玉如奔入殿中。 “如何?” 媚娘抬起双睫,明眸如火钻般闪着耀眼而锐利的光。 “娘子安心,已经备置好了。” 玉如扯下墨巾,笑道: “眼下万春殿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只怕皇后自己也是乱了阵脚,不知当何去何从。” 媚娘这才点头: “好。 既然如此,那便只待看好戏了。” 玉如看了看媚娘,犹豫着却不敢退下。 觉出她的异样,媚娘淡淡一笑道: “怎么了? 可是心里有什么疑问?” “是…… 娘子为何要这般安排? 那卢贤妃,眼下可是出不得殿门半步,若是依娘子这般行事…… 皇后会信么?” 媚娘淡淡一笑: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她会信。 我求的,只是她会疑心。 只要她疑心一起……便自然会乱了阵脚,到时对我们而言,行事自然也就方便了。” 永徽二年。 八月。 后日节庆,故早朝之上,李治特着宣左右,准以七日休沐(就是要放七天的假),百官谢恩。 遂,太尉长孙无忌出列,请李治旨,着赐罪于卢氏一门。 李治惊,乃问何故,遂长孙无忌将近日来,宫中贤妃卢氏种种不法不尊,宫外卢氏样样不宁不息之事,一一上报。 李治闻言震怒,而卢氏一众官员,亦自出其列,各告以愧。 李治着贬卢贤妃父兄官职各下三级,贬出长安。 诸臣皆服。 然仍有议论声,以为太原王氏一族,理当同责。 奈何事及皇后中宫,无人敢议。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后花园内。 卢承庆坐在长孙无忌对面,淡然以对。 长孙无忌亲手给他倒了一杯酒,奉至面前道: “承庆兄,可恨老夫?” “升贬荣辱,本官野常态,何来之恨? 何况贤妃娘娘本有事差,太尉大人身为皇帝元舅,自当理以奉公…… 本属意料之中,又有何不妥?” 卢承庆再淡淡一笑,接了酒来,细细啜品。 见他如此坦白,长孙无忌倒是宽心一笑道: “果然,宠辱不惊,正是卢公。 老夫拜服。” 卢承庆谢过长孙无忌赞,却道: “老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真正宠辱不惊之人,另有所长。 不过太尉大人今日召老夫前来,却是别有一事罢?”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道: “果然还是瞒不过承庆公……” 旋即,他正色道: “今日朝中,老夫此举,实属无奈之策。 承庆公也当知,目下主上偏宠娘子武氏,大有立其为妃为嫔之意。 且之番言意,几次安排,显是有意着其立为四妃之位,或着立新妃号…… 虽则我等一众老臣拼死相谏,以止主上之偏溺,却终究不能敌过眼下武氏得宠之势。 此时,最重要的,便是四妃诸夫人,万不可再行差踏错,落人口实,使主上有理由贬谪其中之一,而着立武氏为妃。 若此女立为妃,而又得一子傍身…… 则我大唐中宫之位,危矣。” 卢承庆点头,也正色道: “所以,太尉大人才如此费尽苦心,请主上责罪于老夫一众卢氏官员。 看似贬谪三级,外放他省,实则却保存实力韬光养晦,以求后计…… 更能保得卢贤妃目下不失其位,使武氏无上得其愿之路。 是也不是?” 长孙无忌也叹道: “正是如此…… 说起来,主上封她,已是必定之事。 只是这封嫔,与封妃…… 却是两样结局。 所以便是这方寸之间,也是万不可失。 是以老夫才出此下策,还请承庆公见谅海涵。” 卢承庆坦然一笑道: “若得此言,老夫自当以太尉大人之令行事。 只是还请太尉大人务必保证一件事…… 日后无论老夫一众身等如何处置,还请保得贤妃娘娘一生平安。” “这个自然。”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偏殿之中,李治与李绩分了君臣之席,对面而坐,以酒为饮,商议今事。 “英国公以为,此番舅舅之意,似为打击氏族,实则却是为了要逼得朕不得不保住这贤妃之位?” 李治扬眉问道。 李绩点头,正色道: “虽则元舅公也是一心保着武娘子腹中之嗣,可到底对他而言,武娘子是他心头的多年大患,不可能说谅便谅解…… 所以此番,多半还是为了挡下武娘子向上升妃之路。 不过……” 李绩犹豫一下,才道: “不过以臣看来,只怕元舅公早就看出主上无意封武娘子为妃,实则行的是名求妃,实立嫔的计策…… 所以多半他要做的,却是借此良机,将那氏族一系与武娘子之间的事端,挑得更大一些。” 李治扬眉: “因为媚娘的心思,便等同于朕的心思。 所以若是媚娘与氏族一系关系日加恶化,对朕而言,氏族也便成了务必要铲除的对象…… 舅舅是想假朕之手,灭己之敌…… 是也不是?” 李绩却摇头道: “在此一事上…… 主上啊,元舅公之敌,何尝不是大唐之敌? 所以此番,元舅公倒也是一派苦心,如此行事,不过是希望着能够早日见到主上将氏族一系清除出朝野之中。” 李治却沉色道: “朕早说过,清除氏族之事,万不可行。” 李绩点头,却道: “可是对元舅公而言,不行,也得行。” 李治沉默,半晌才道: “眼下事已至此,不知国公以为,若此刻朕传令,赐媚娘为嫔…… 舅舅与氏族二系,可有什么对应不当之法?” 李绩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多半行不通。 说到底,毕竟是这样的大事,牵涉甚广。 所以还是等着武娘子平安产下皇子,才能做出决断。” 李治咬牙: “可眼下看来,那些女人,是万万容不得她母子平安的! 甚至近些日子,连宫外氏族中人,也是屡有动作,手都伸到宫中来了! 媚娘母子安危,着实教朕担忧啊!” 李绩闻言,正色叉手道: “那主上,武娘子可曾向主上抱怨这些?” 李治却摇头道: “这个……不曾。” “这便是了。以娘子之智之才,眼下这等事态,未必便应付不过。之前诸等事体,不过是因着娘子初为人母,欢喜过胜,而一时疏忽罢了。 否则,娘子这等机慧过人,行事谨慎,又如何会教一个小小的卢贤妃给得了手? 不过此事论起来,倒也算是件好事。 想必自今日起来,娘子自会动手了,她一旦动了手,那些后宫中人,甚至前朝除去元舅公等几位有数的强干老臣之外…… 便再无人可是敌手。 主上大可安心。” …… 李绩说得没错,媚娘已然安排了。 甚至,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 是夜。 丑时过半,整个太极宫中正沉睡于一片寂静之时,久无声息的千秋殿中,便传来了一阵阵惨利的哀呼。 一个叫药儿的淑妃近侍,五官狰狞,七窍流墨地死在自己房中。 而发现她的,正是淑妃本人。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二 一刻钟后。 立政殿内。 文娘立在媚娘身侧,静静等待媚娘发话。 而媚娘只是轻轻抿了口药茶,淡淡道: “可听真了?” “听得再真不过。” 文娘柔声和声气道: “方才文娘也是跟着一块儿去打了一趟秋儿(就是看了一场热闹的意思),左右看着,那贱婢也是断了气儿,萧淑妃正在那儿扯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奇了…… 她会为了一个小小侍婢哭? 怕是有些不对罢?” 媚娘挑了挑眉,轻轻道,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别有他意。 文娘到底跟着她久了,于是立时便道: “可不是么? 文娘也觉得奇怪,于是便仔细又打听了一番。 这才知道,原来前几日里,主上去千秋殿看望生病的雍王时,不是夸了那药儿两句灵巧慧黠么? 那小丫头竟也是自上了心了,私下里可是没少说些不着边落儿的话。 萧淑妃这些日子以来,总是不得上宠,心中本也就忌讳着呢,听着这般话儿,哪里还会有旁的心思呢? 自然是一心一意地,就是想着怎么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了。” 媚娘这才点头叹道: “我道这些日子,无论怎么诱她引她,她萧淑妃都不出来一步…… 原来却是家有内患啊! 这药儿也真是自取死路了。” “可不是? 不过要文娘说一句,那也是萧淑妃自己没了底气。 若换在以往,她哪里会在意主上这一句话儿呢? 想来也是这些日子,主上越发不希罕她的缘故。 就比如这个月罢,若不是她前些日子设了法子,哄着雍王装病请了主上去,只怕主上还一次都不踏足她千秋殿呢!” 文娘说完,媚娘点头,却不言语。 立时,文娘笑着叹道: “果然,姐姐变了。” 媚娘一怔,看着她道: “什么?” 文娘摇头道: “若搁在以往,姐姐必然头一件想到的是,若是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萧淑妃会为了争宠而不知生出什么牵涉到前朝诸要员的大事来。 所以便立时设法,劝了主上走…… 不只这样,以往姐姐也是,每每主上留宿于立政殿稍多几日,便立时要劝了主上,也多多留宿他人殿中些日子…… 可这些日子以来,主上日日里,只要无甚要紧政事,那便必是立政殿,姐姐却一次也没有说过主上,劝过主上。 不只如此,姐姐每次见了主上,都是好欢喜一张脸,虽说姐姐是无意罢,可总是教主上越发难舍这立政殿。 而今日,更是提也不提要劝着主上多多幸于他殿之事…… 姐姐,你果然变了。” “不好么?” 媚娘轻轻问她,也问自己。 文娘断然摇头: “不,很好。 姐姐,就是要这样才好。 否则只会还如以往一般,落入一个越来越悲哀的环中。”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正是如此…… 以往我总是一味忍让,想着治郎的难处,也同情着她们的可怜…… 我总是想着,我与治郎,情已至此,再无甚可破坏之处…… 而她们,有的是因着家族利益,等同是被卖入了这皇宫之中,嫁与一个绝对不会爱上她们的男子;有的,却更可悲地是因我之故,而被迫陷入一种尴尬的影身之境…… 所以我总是想着,能让,便让一让罢,能忍,便忍一忍罢…… 横竖,我有了治郎的整颗心,还求什么其他的呢? 可是……” 媚娘抚上自己的小腹,目光渐渐变得深暗: “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自从她们开始下第一次毒手起…… 我的想法,好像不知不觉也变了。 以前能忍的,现在不能忍了。 以前能让的,现在也不能让了…… 也许,是因为治郎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了罢? 以前他只是我的治郎,只是我的情,我的意,我在这世上的一切…… 可现在,他不只是我的治郎了,还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将会是未来我孩子的一切…… 所以……” 媚娘目光,终究冰冷: “所以无论是谁,我都再不能容忍,他们分走一丁一点儿,属于我们母子的治郎!” 文娘点头,会意道: “所以,姐姐才要设计除去那萧淑妃的左膀右臂的罢? 不过可惜,咱们准备好的东西,却只怕是没用上。” 媚娘挑眉看了看她: “你的意思是…… 此番药儿之死,却非死于咱们准备的东西上?” “正是。 咱们准备的东西,却是特特从万春殿里寻来的好宝贝。 这样东西吃下去,可说是死得无声无息,半点儿动静也没有,除非是孙老神仙驾临,否则无论是谁,都只能诊出一个死于急症的结果。 ——何况这东西吃了之后,立时便是要痛苦上好久的……怎么看都像突发急病罢? 可据那些千秋殿里的宫人们说,那药儿死得,可是七窍流墨,耳目尽突。 只怕…… 她还来不及吃下那些东西,便死于非命了。 啊!” 文娘突然叫了起来: “坏了! 那东西,那东西我还没收回来…… 姐姐……” “不必收回也罢。 你想,若药儿之死,果是萧淑妃所为,那她为了湮灭证据,自然会好好儿地把那药儿房中的东西,清理一遍。 所以那东西不收回,对咱们反而是最好的。 若是她没发现,就此打扫掉了,对咱们也是没甚么坏处。 若是她发现了,那就更好了。” 媚娘冷冷一笑道: “她那般人物,又怎么会想不到这等东西来得蹊跷? 自然是要好好儿找人验上一验的。 这一验,她与王善柔之间,便又是一场好戏可看。 对咱们而言,可都是大大的好处。” “可是…… 可是若是萧淑妃还没及发现,便被哪个馋嘴的小监小侍吃了怎么办?” 文娘犹豫道。 媚娘一阵沉默,半晌才端起茶杯,细细地喝了口水,然后才慢慢道: “那也只能算那人运气不好…… 这偌大的太极宫中,哪一殿下没有几只冤死的鬼? 何况若果如此,情况便更利于咱们。” 文娘微一思索,便倒也会意道: “姐姐的意思是…… 淑妃会拿着这样事儿,闹得更大?” 媚娘淡淡道: “所以我说不必担心,无论如何,对咱们都是最好的结果。” 文娘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道: “那姐姐,要不要咱们趁着这般势头,再添上一把火? 索性将此事传了入那万春殿里……” “不合适。” 媚娘断然摇头道: “无论是要传入万春殿,还是传入千秋殿下,却都不是合适的时候…… 说到底,眼下她们二殿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若是太过刻意,反而会引得她们怀疑。 倒是不若顺其自然,这才最能教她们彼此怀疑。 说到底,王善柔那边儿已然是疑心多起了,眼下教萧玉音也起一起疑心…… 也不错。” 媚娘言毕,文娘点头称是。 然后,媚娘又想了一想道: “不过呢,你说这添一把火…… 倒是也有些必要。 毕竟眼下我也是待产在即,若是一个不仔细,只怕又会教她们得了空趁了手……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太极宫中处处点火,殿殿生烟,教她们自相攻击。 如此一来,我才能借此良机,使治郎有理由,着人封闭立政殿,我们也才能得上几个月的安宁,好好儿地把这孩子,带到世上来。” 文娘点头称是,又问道: “那姐姐的意思…… 接下来该那一殿了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笑道: “我听说,这些日子崔贵妃很是安稳…… 却不知她与其他几嫔,斗不斗得起来?” 文娘讶然: “姐姐,连她也要么?” 媚娘笑道: “为何不要? 你也知道,她根本不是真心与我交好,不过是想借着我的由头,得了皇后之位罢了。 文娘,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女子,一旦我得了儿子,她只怕比皇后,比淑妃都更想除掉我…… 而且以她的性子,下手之快,之毒辣,只怕比王皇后和萧淑妃都更甚之。 所以,敌不动,未必代表我亦不动便是最好的应对之法。” 文娘点头,又问道: “那姐姐以为如何行事得好?” 媚娘想了一想,却笑道: “何不散布几句她爱听的话儿,教她听听呢? 若是……若是此时有太尉大人府上的信儿,说什么皇后失职,不若贵妃稳重成事…… 那她必然是会努力地表现一番,给大唐天下这第一臣看一看的。” 文娘含笑道: “正是如此呢! 那姐姐以为,与她相对的…… 是该挑一挑那一位嫔位呢?” “随便哪一位都好,只是一点,定要位高者为妙。 且最好…… 能与萧淑妃扯上些关系,再不济也得跟皇后亲厚。 这样的人选,才是优先考虑。 至于如何行事么……” 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她身为氏族大家之女,又是素爱织丽之物…… 那便替她寻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罢!” 文娘含笑,点头称是。 …… 永徽二年八月末。 太极宫中突生事端。 日前萧淑妃宫中近侍药儿身故,七窍流墨而死,启人疑窦,故淑妃着令内司详查。 数番追查之下,发觉药儿房中一盘点心之内竟掺了一种无色无臭,却可杀人于无形,最能迷惑医者葬仪之流的毒药。 此种毒药一旦服下,则立时发作,痛苦难当,症如某种急疾,除非绝世神医,难辩毒理病理。 且很快便病痛而亡,再不得复活。 最紧要的是一旦人而亡故,便再难有医者可辩出其中毒之症,便是有疑,也只能以病死下定论。 而此物极罕见,宫内少有,只有寥寥几侍曾言,于皇后殿中曾闻得此物之存在,于是萧淑妃与王皇后之间,又是好一场闹腾,最终结果不了了之。 然此事尚且未平,另事又起。 只是此番起事的,却是向来于群臣之中,颇有美名,更甚得众望的贵妃崔氏。 据内司有报,道前些日子今上李治得海外某国贡入秘色缎绸数匹,因其色甚异之故赐与某个肤色极为白皙的上嫔(就是九嫔之中的前三位)为其芳诞之贺。 孰料此物方得出内司库中,还不及赠送,便被因某事亲至内司的崔贵妃近侍清儿见到,一见之下,甚为喜爱,便也不详询内司,直向那一侧,方才换了值入内,负责守库,不知那东西已然是赐与上嫔的小监打了声招呼,便自行全数取去。 事后那上嫔自是不满至极,奈何又是因着碍于贵妃位重,又是平素极为照顾自己的,便只当不知,仅寻了借口,申斥了那些小监几句。 孰料此事被那崔贵妃知晓,闻得那上嫔申斥小监之时,曾有些不合耳缘的话,于是便由着近侍清儿上对方殿下门前将那已经初行剪裁过的布料,摔与那上嫔面前,更是数落了足足半个时辰方行离开。 那上嫔自然大怒,立时便向李治告了状,又请了自己母族在朝中上表参了这崔贵妃一本,将此事宣扬开来。 而崔贵妃闻得此事,更是大怒,其父兄一族,也自全力相保,于是前朝后廷便因着这些鸡毛蒜皮子的小事情,又是闹得一片不安之态。 李治闻得这些,头痛之余更是不安。 偏生此时立政殿又传来消息,道娘子武氏,因身怀有孕,遵太医嘱咐于立政殿下**之中走动散心,以求胎气和顺之时,却无妄被那殿外冲进来的一只发狂小猫儿惊得险些跌倒,伤了胎气。 李治大惊之下,相询方知那猫儿本是那崔贵妃所养的爱猫,素来由侍女清儿抱着。 偏巧是时清儿正与那上嫔近侍主仆二人就在离立政殿不过二十步的小花园内斗嘴吵闹,一怒之下那上嫔动手摔了清儿一记耳光,惊得猫儿发狂逃入立政殿惊了媚娘。 李治大怒,严加责罚那清儿与上嫔近侍主仆等人,自是不提,更因着元舅长孙无忌上表,附议以为立政殿本为先皇后灵寝,又是今朝得先皇后灵佑育有圣上龙嗣,理当禁严,故下旨着即日起,立政殿方圆三十步之内皆为禁区,宫中内外上至中宫四夫人乃至一众亲王三公,下至小侍内监守卫卒将,除立政殿请入之外,无诏皆不得擅自进入。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三 “若此一来,姐姐,咱们也可多少算是安稳些了。”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文娘扶着艰难地扛着有些过大的肚皮,在殿内来回走动的媚娘,一边儿轻声细语道。 媚娘点头: “可不是…… 也多少算是安稳些了…… 只是,这安稳能有多长久,却是另外一桩呢!” 文娘看着媚娘,小心地扶着她走过一道小槛道: “姐姐的意思是…… 那王皇后与萧淑妃,多半不会这般轻易罢手?” “不止她们,便是后宫里其他的那些女人,又如何肯罢手?” 媚娘叹道: “只是…… 不知她们会如何折腾便是了…… 但愿,只是但愿,能在这孩子出生之前,不要再生什么大的事端…… 要来,至少也得等到这孩子生下来,我能好好儿地分析应对着了。 否则只怕至那时,我会自顾不及啊!” ……可惜,媚娘的祈愿终究还是没有成真。 永徽二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一大早儿,后苑之中,就闹得不可开交。 而头一个被惊动了起来的,正是皇后王氏—— 她是被陈王李忠的哭声给惊动的。 ……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内。 媚娘还未起身,沉沉地睡着,故而只有文娘与瑞安、六儿,还有玉如四个人,听着玉明的回报。 “你说什么?! 刘宫侍被…… 她被……” 闻得这等消息,头一个变了脸色的,便是玉如。 瑞安倒还算得上静得住气,只是转头向六儿道: “去太极殿,问问哥哥,看此事到底如何!” 六儿应声而去,余下文娘上前一步,与玉如一道拉了玉明的手,先到一边儿倒了杯水与她喝,又问道: “你且莫急,慢慢儿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怎么人说没有就没了?” 玉明一路小跑归来,也当真是渴急了,于是咕咕嘟嘟喝下半杯子水,这才拭了拭唇角道: “可不是说的么? 方才我依着姐姐的话儿,去寻那内司里取些新样花绸来,想着替小皇子裁件儿小包裹呢,谁知一到,便听道那里乱哄哄的,万春殿的红绡正紧着忙着地去跟内司要素白麻孝帔子(就是指着孝的料衣)。 我一听便不对,抽了冷子,在一边儿躲着听个仔细,这才知道原来昨夜里,那刘宫侍突然就死了!” 玉如急声道: “怎么死的?” “说是饿急了,吃了些什么不该吃的,结果就中毒死了。 她这些年来少主上恩宠,又是王皇后有意排挤孤立着,自己也是因着独生子被抢了,心里也是郁郁,那些宫里眼高眼低的人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以前她宫里便是常常地缺吃少穿,这些时日以来,更加是过得艰难。 听说前些日子,她的俸钱都被无故扣了数贯。” 玉明道。 文娘立时倒吸一口冷气: “扣了数贯?! 可她俸钱统共不过十贯啊! 这…… 这可叫她怎么活?! 她为什么没有来找咱们姐姐呢?!” 玉明叹道: “要不怎么说,这些日子里她没得好日子过呢? 听说她被扣去的钱,全部都是被那万春殿下的几个宫侍近婢给私分了。 刘宫侍竟也心宽全不在意,甚至还把剩下的几贯钱也托人换了几块陈王殿下喜爱的料子,做了衣裳,偷偷与他送去…… 若非因着这些料子里,有一件儿的尺寸小了,陈王殿下正好儿地借着这个由头去见她,想着母子见上一面儿说上几句话,只怕便是刘宫侍的遗骸化为白骨,也没人会发现呢!” 玉如闻言,也是忧道: “可怜了刘宫侍…… 想她当年也是大好女子,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不过文娘姐姐问得倒也是,她向来与咱们娘子倒也算是结交一二,为何不向咱们姐姐来求救?” 玉明摇头道: “这个便不知…… 只是,姐姐,文娘姐姐,以玉明来看,只怕这刘宫侍之死,另有内情呢!” 文娘一怔,想了一想道: “你的意思是……” “多半是有人借机行事。 只怕,凶手离不出那万春殿的门槛儿廊庑之下。” 玉明直快道。 玉如立时皱眉: “虽说那万春殿上下没什么好人物,可到底也是中宫。 若无证据,咱们还是别轻易地下定论的好。 毕竟眼下主上前廷正忙着收服群臣,娘子又是怀有身孕,眼看不过一两个月便是要临盆…… 你若没什么断定的证据,可别瞎说,给娘子添些心烦。” 玉明却道: “只怕还真不是玉明瞎说呢! 姐姐不知,方才玉明一路上回来时,便留心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呀,昨日那刘宫侍吃的东西,却不是她自己寻来的,而是别人在她面前说不要了,好生给了她的。” 玉如一怔: “别人不要了给她的? 那只怕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罢? 刘宫侍行事向来谨慎,若无十分把握,只怕便是那人打着咱们娘子的旗号,她也不会轻易接了吃食的。 或者…… 是不是她也当真是…… 当真是顶得不住了? 唉!左右都是那些没人性的东西作孽! 好歹也要寻了机会去告了主上,要让这些没天良的,一个个儿地都陪了刘宫侍受上一受苦才好!!!” 玉如恨恨道,文娘也点头: “多半是如此呢?” 玉明应道: “没错,听说那送了东西与她的,却是个再老实不过的小宫女,平素里又是向来与人无争的人物,上上下下,都因她老实肯干,又没什么心思,特别喜爱她。 所以各宫各殿里,都没少赏过她些粗简吃食用度的…… 据说此番赏了她的,便正是那万春殿下的一个小宫侍,说是本来替皇后预备的一盒子冰絮糕(唐时宫廷里的一种糕点,特点是软如丝絮,透如寒冰,入口温热,可一旦化开就会有种类似今日的薄荷所带来的冰凉清爽感,甜而不腻,丝滑动人,所以才叫冰絮糕),结果因着凉了些,皇后嫌冰不想再吃就赏了那个小宫侍,小宫侍又素来是不能吃这东西,所以才转送与那刘宫侍的。” 文娘听玉明说得急了,有些含混不清,便立时止了她,自己先在心里理了一理,这才道: “玉明妹妹,你的意思是说…… 那赠了糕点与刘宫侍的小宫女,是从一个万春殿下的小宫侍手里得来的糕点?” “正是。” 玉明也知道自己说得急了,便仔细地又说了一遍: “那个小宫女是个浣衣所的粗使宫女,可是她为人老实又肯干,各宫各殿都喜欢她,所以也有许多与她交好的宫侍寻着机会,总会给她些好东西。 比如此番,王皇后平素最爱吃这冰絮糕,可昨日里做了却不知为何没有好好吃了,反而是给放冷了。 文娘姐姐你也知道,那冰絮糕吃的时候若非趁热,那股子冰意儿许多人便受不得住。 于是皇后便说自己正吃着温补的药,不能食这等子凉性东西,叫赏了自己殿下的一个与这粗使宫女交好的小宫侍。 小宫侍呢也是正行红事,不能吃这东西,加之点心一类物事又是最耐不得放,越放越凉硬,不再能吃,所以她也就大方赏给了那个粗使宫女。 那粗使宫女一来好心,二来也是她与那小宫侍一般情状,巧巧的也是正行红事食不得凉,知道这刘宫侍为了省下钱来给陈王殿下撕布制衣,已是足足地两三日水米未沾牙,于是便将这东西给了那刘宫侍…… 结果…… 结果……” 玉明看了眼文娘,似有深意地道: “结果竟是这般巧,偏偏就是这一日的冰絮糕里用的粉子,今日竟替换成了一旦冰凉,便会格外压人胃口的厚底儿粉子(就是类似今日的薯粉一类的,吃下去比较难消化而且压胃的淀粉,与极易消化的藕粉之类被称为薄底儿粉子的东西是相对的。冰絮糕因为需要保证它软绵如絮的特性,所以根据一些据称是唐时的民间食谱记载,这道从盛唐起才开始流行于民间的宫廷糕点主要是用藕粉制成的,当然也偶然会有喜欢用薯粉或者是荸荠粉制成的厚实冰絮糕的人……比如说武曌传里说武则天就是一个……)。 文娘姐姐,还有姐姐,你们平素里也是极擅厨艺,自是知晓,这厚底儿粉子制成的糕点的确极能裹腹,可是却有一样,一旦凉了下来,便非得好好儿热透了才能大量进食,否则只会教人胃里坠得不成事。 可那刘宫侍不知,以为这冰絮糕还是藕粉制成的,便是多食亦无妨……” 文娘立时会意,倒吸一口冷气道: “她这几日未食,自然是饿得紧,一旦遇上食物,贪食过量,难免不易控制。 一旦食了那厚底儿粉子制成的冰絮糕,便是无毒,只怕也是难挨得过那种如服金(就是吞食金块儿,这个就不必说了,古代人最富贵的自尽方法……)般的腹坠之痛,会教她肚肠寸断而亡也不是不可能呢!” (这里首先纠正一下,刚刚我翻些笔记的时候,发现关于饮食一项里粉类的食物的记录中,藕粉一条最早出现在明中期,这里因为我懒,所以随便翻了本儿现代介绍武则天的个人生活的书中有写,就随意一看查也不查写上去了……对不起大家!回头来我会想办法纠正过来,真的很抱歉!!!) 玉如道: “可…… 可不是她中毒而死么? 怎么又与这冰絮糕扯上了关系?” “刘宫侍的确是中毒而死的,可也的确是因吃了这冰絮糕中毒而死的。” 六儿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几个人回头,一直未开口的瑞安立刻便道: “你说刘宫侍是吃了这东西死的? 又是中毒死的?是哥哥说的? 那…… 毒是下在这冰絮糕里了?” 六儿点头,又摇头道: “六儿去时,德安哥哥正要安排着人来报与咱们知晓此事呢! 据说主上因着事关特殊,已经是调着了原本安排出外伴唐大人一道巡视各省案署的狄仁杰大人回来,务必要慎查此案才做决备呢!” 瑞安立即瞪圆了眼: “为什么这般慎重……莫非这毒果然是哪一殿里下在糕点之中,意图加害皇后,结果间接害了刘宫侍的?” “不…… 听德安哥哥说,主上的意思,只怕这皇后不是被害之人,而是加害之人,她的目标,却正是刘宫侍。 所以此番她还真是有备而来。 毕竟,整个太极宫中都知道王皇后喜食冰絮糕。 可知道武姐姐与皇后一般,都是极爱冰絮糕,但却与之相反,定要食那厚底儿粉子制成的冰絮糕才过劲儿的人却是没几个呢! 而这皇后自己,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瑞安一众人等,立时明白,齐齐倒吸一口气,还不待说什么,却忽闻得后面儿传来媚娘淡淡笑语道: “不过看起来,治郎也是有所安排了罢? 否则此刻宫中早就已经是传开了消息,说我才是杀死刘宫侍的幕后真凶了。” 立时,诸侍急忙回头,先是一愣,然后齐齐奔向不知何时出来,立在不远处的纱幔后,不知听了多久的媚娘身边儿,将她扶着,好是一通抱怨,抱怨她这等情况,还不知着意唤人来侍。 媚娘却笑道: “无妨……我也是闲得紧…… 如何? 治郎有所安排了罢?” 六儿一边儿紧盯着媚娘,看着她由着瑞安与文娘一道儿扶着,好好儿坐在榻上,这才松了口气,点头应道: “姐姐说得可是在理,听德安哥哥说,那皇后也是自己做死,为了怕刘宫侍不死,用的那厚底儿粉子,竟是非一般的东西,一种叫甚么……甚么妖芋还是鬼芋的东西,磨成的生粉子制的糕点呢! 听说那妖芋还是鬼芋的粉子制成的糕点,看着也是极细极腻的,甚至比起清爽滑胶的口感来,这东西还更胜那薄底粉子一筹,只是呀,这东西最是吸水,一旦沾了水,那便是成百上千倍地往死里发涨,加之本有毒性,一旦火候不到,极易便是中毒。 虽说它本毒不致死,可加上那易发涨的本体……自古至今来,可是有许多饥荒灾民死在它之下呢!” 媚娘怔了怔,突然笑道: “那……王皇后打算如何教人知道,这妖芋或者是鬼芋的粉子,只有咱们立政殿才有呢?” 六儿点头道: “正要说到这儿呢!听主上与德安哥哥说起来,王公公方才去见李云将军时,李将军已经是说了,咱们立政殿前些日子时,不是被那个与崔贵妃起了冲突的上嫔的猫儿闯了进来么? 姐姐还借机得了禁令的那一次……” 媚娘点头,这才恍然道: “对了…… 这么久了,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次,立政殿里进了外人,虽则只是殿外庭院,可这就足够了……毕竟她们盯着的,正是庭院里不被人注意的小膳房…… 好,果然环环相扣,一计连一计啊! 她的确是好聪明,那……” 媚娘含笑,目光中杀机尽现: “我若不好好儿回敬一二,如何对得起她? 文娘,你去安排着,明日子夜之后务必寻个法子,叫我与陈王殿下见上一面! 瑞安,你去知会一下治郎,请他务必安排好,至少在我见到陈王殿下之前,无论是谁,都不能来烦我们立政殿!明白么?” “是!”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四 次日夜。 万春殿中。 身形削瘦的李忠左右看了一看,小心地从阴影处探出身来,再试了一试,退回两步,又犹豫一番,最终还是伸手,握住了一直在一侧举着,等待着自己的瑞安的手。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立政殿后门。 瑞安左右看了看,向亲自守门的李云李风兄弟示意之后,便带着李忠入了立政殿。 一盏茶的时辰之后。 媚娘与李忠对面而坐,只是媚娘虽然身形比李忠娇小许多,又是身怀有孕,面色不佳,却怎么看,都比身材高削却弓着背的李忠,来得更自若平淡些。 李忠点了点头: “不知武娘娘召忠儿前来,是何故……” “陈王殿下安好,妾深感安慰。 今日来,却是有些东西,想与陈王殿下分享一二。” 媚娘说完,李忠立时抬头看了一看她: 不知为何,眼前的媚娘,与之前自己见到过的那一个在纱缦之后,恍若天上神仙,却温柔可亲的女子,叫他却有着深深的畏惧感…… 畏惧着,却也向往着,这便是李忠此时的心情。 是以,他柔顺地点了点头,轻轻道: “谢娘娘恩惠,不知娘娘……” “这个,陈王殿下可记得?” 媚娘手一挥,一侧的文娘立刻捧着一盒子东西出现在李忠面前,当他看到那盒子里的东西,登时瞪圆了眼。 媚娘却全然不顾他一脸震惊的脸,却淡淡一笑,伸手拈起一块那东西举在面前,仔细端详着,边慢慢道: “这东西叫冰絮糕,整个太极宫中,爱吃它的人,可是多极了。 但唯独一样,却是再无人如我一般,喜爱用厚底儿粉子制成的。 不过也不奇怪…… 我爱吃厚底儿粉子的冰絮糕,其实也不只是这几日的事……” 一边说,她一边将糕点往口中送,可还不及入口,便被突然跳起,大喝一声的李忠奋力打掉了糕点。 媚娘不惊,亦不诧,只是淡淡地抬眼看着他。 “这……吃不得……不能吃…… 你不……不能吃!” 李忠全身抖得厉害,连双唇都跟着哆嗦起来,颤颤巍巍地,他**着说出这句话,已然是费尽了全身力气。 媚娘看着他,瑞安亦看着他。 他却只是哆嗦着,看着媚娘: “谁…… 谁还知道…… 谁……” 媚娘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可是眼底却半点笑意也无: “本来若是陈王殿下不问这话,我也会告诉陈王殿下的…… 只是自然是要好好儿提点一番殿下之后再说。 不过眼下看来,陈王殿下果然不负刘宫侍苦心,真正明白韬光养晦的意思。 对,我喜吃厚底儿粉子冰絮糕的事,宫中人人知晓。 可是有一样……” 媚娘看着地面,语吐如冰珠: “你娘吃的冰絮糕,用的粉子,却非普通的厚底粉子,那是一种名唤妖芋,或者是鬼芋的东西。 此物大唐少见,且其本有微毒,服之,可使人喉肿不能言…… 最要命的是,此物不但有毒,还有一种特性,便是一旦吸水,便会火速发胀…… 你娘数日不得食,忽得此物,自然尽量吃得多。 可此物制成糕点还好,只是一块粉子,若是进了肚,再喝些水……” 媚娘抬眼,看着他: “你觉得会如何?” 李忠浑身打着摆子,直如得了疟疾,半晌才轻轻道: “这东西…… 这东西娘娘宫里也有…… 是么?” “本来是没有的,因为此物对胎儿,亦有害。” 媚娘缓缓起身,吃力地站起来,看着李忠道: “可是前些日子,殿下亦知,这立政殿里受了那崔贵妃与某位上嫔争执的牵连,奔了猫儿进来,一时之间,殿内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她…… 她本是想害你的,是么?” 李忠双目如火赤红,双拳紧紧握起: “可是没害成你…… 所以就想着用这害了我娘,一来可叫我断了对娘的人念想,专心待她好…… 二来,二来也就叫你背上个意图谋害她,却枉杀无辜的罪名儿…… 是也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语。 …… 半个时辰之后。 送走了失魂落魄的李忠,媚娘这才放松下来,一脸疲惫地坐了下来。 文娘看着她,细声细气道: “姐姐为何不肯纳下陈王殿下呢? 我看他,却是几次三番,都向姐姐示好,有心亲近呢! 若只是告诉他,姐姐已然于她娘生前,承当了他肯纳他为嗣子之事,想必他也不会活得如此胆战心惊了罢?” 媚娘却摇头道: “不……不行。 我知你的意思,可我不能这般做。 身为帝王世家之后,又是皇长子之贵…… 他若是不能时时刻刻,居安思危,只怕却是难活到成人之礼…… 所以,还是叫他呆在皇后身边得好。 一来,皇后身边有了他,自然是事事都要讲究一个体面与功夫,免得落人口实,也算有个希望。 有了希望,做起事来,自然就会缚手缚脚,不甚便利。 她的不便,却正是我们大大的便利。 二来么……” 媚娘轻轻摇头,若有所思: “今日一番语论,他也算是真性情全出…… 文娘,你觉得比起治郎来,这孩子是不是更加会隐藏自己的心思?” 文娘这才明白过来: “姐姐是担心,这样的孩子一旦嗣为自己之子…… 只怕多少会有些养虎为患之虑? 可是之前您答应过那刘云若……” “我自然是答应过她的,我也并非有意毁约。 不过,这何时收嗣他……” 媚娘言及此,不由又想起李忠那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睛,不知之间,身体微微一寒道: “还是等一等,与治郎商议过了再说罢!” 另一边。 回到万春殿后的李忠。 他平静地坐在自己的榻前,看着王皇后所视的方向,表情淡漠而疏离。 一边儿,自幼儿伴着他长大的小侍永安,上前一步小声道: “殿下还是早些歇下罢…… 明日里的事情,还多着呢?” 李忠淡淡一笑,神态若哭: “明日? 明日什么事?” “就是…… 就是那些身后事……” “你也说了,那是身后事。” 李忠仿若闻着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轻轻道: “既然是身后事,那自然便不会被母亲所知。 她自己都不知,那做这些,又有何用? 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永安鼻子一酸,却始终不敢开口。 李忠又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向立政殿的方向。 永安微叹一声道: “殿下,别想了…… 武娘子既然是这般态度,那便说明了她此刻,的确是还不宜纳殿下为嗣…… 说到底她眼下也要为殿下添上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了。 只怕却是不能纳殿下为嗣…… 倒也是不能怪她呢!” “我没有怪过她,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李忠平静地道: “这一连串的事情之中,若说有哪一个,最无辜,最不该被牵涉进来…… 那便是她…… 她才是那个跟我娘一般,更加无辜的女子…… 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母后一定要她死?! 她不是对母后很好么? 母后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她的事,可她都没有想要害母后…… 只是一味地想着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就足够…… 为什么?” 李忠问着自己,又似问着永安。 永安想了一想,却鼓起勇气道: “这……这会不会跟当年的那个箴言有关呢?” 李忠却是从未听闻过这些,自然是一怔道: “箴言? 什么箴言?” 永安自然也知李忠不知,不过平日里因着自己总觉得这些话儿无稽,加之身处万春殿中,这等地方不适合说这些,于是便想着,索性趁此良机,将一切与李忠说个清楚,于是便将当年的一真一假,两份箴言一并告知与李忠,并道: “……因着元舅公实在不喜有人与先文德皇后娘娘得同等评价的箴言,以为武娘子出身既卑且微,又曾身为先帝侍人,如此箴言,实在是对出身名门长孙氏,又是功盖千秋的先文德皇后娘娘的渎辱,加之武娘子在先帝在时,实在是锋芒太露,引人疑忌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眼下这些宫中的新人,多知‘女主武氏,唐三代亡’这一句假箴言,却都不知那句‘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真箴言了。 永安也是因着偶然有一次,与几个立政殿的老宫嬷嬷们说起话儿来时,听她们赞叹武娘子多么多么有先皇后之风,由此可见‘后为武女,唐三代昌’这句大方师金口玉断的真箴言是半点儿也不错的之类的话儿,才知道了这事。” 李忠猛然回头: “你说什么? 什么叫‘后为武女,唐三代昌’? 说清楚!” 永安见状,便将这句话的意思又好好儿地向李忠解释了一番,然后又道: “说来若这箴言果然属实,那武娘子自然是要遭皇后娘娘忌恨的。 毕竟袁大方师之箴言,金口玉断是半点儿做不得假。 也就是说,这武娘子命中注定,是要做皇后的人呢! 只是啊,说来她也命苦,明明在先帝时,就入宫为才人了,可却一直不能被封嫔立妃,甚至到了眼下,都得了龙嗣了,看样子也只能是个嫔位而已…… 何况眼下太原王氏一族又是势大权大,位高尊重…… 偏偏武娘子一无所靠,自己家里那些不争气的人么,又是那样,元舅公又是这般恨她…… 唉,真不知这句‘后为武女,唐三代昌’的箴言到底要怎么个应验法。 难不成真跟那些老宫人们说的一样,一定要等到元舅公百年之后,第四代良主登基,她才能得封后位么……” 李忠的目光,突然间亮了起来: 四代良主登基,她可为后么…… 大唐旺兴么…… 四代为后么…… “……唉,也真是的,若果如此,武娘子可真是可怜了,看来只能是等着殿下您登基之后,立其为太后……了……” 永安终究还是注意到了李忠目光中的狂热: “殿下……殿下?” 可惜,李忠没有听到他的,只是心里反反复复念着: 四代良主登基,她可为后…… 是啊! 她若为后,那王氏这个害死了娘亲的贱人,萧氏那个成日里欺负本王的贱婢…… 她们都不足为虑了…… 有她在,她必然会成为我手中最强的一把剑…… 是的…… 只要有她在…… 只要她可以为后…… 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四十五 是夜。 长安城中。 李绩府上。 李绩寝室之外。 听毕了回报,李绩叹了一声,点了点头,示意对方退下,这才缓缓背手走回寝室之中。 坐在榻上围了软被,正仔细替李绩绣着一条新腰带的李夫人,看着夫君一脸的忧愁之色,不由问道: “怎么? 宫里又出什么大事了?” “唉…… 本也无甚大事…… 只是那刘宫侍,却是意外而亡了。” 李绩这句话一说出口,立时李夫人便放下手中绣品,瞪圆了眼睛,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陈王殿下生母? 怎么好端端地…… 她突然没了?” 李绩摇了摇头道: “说是因着受了许多苦,近几日里成日里受饿挨累,所以竟是生生地吃撑着,就这么走了…… 唉! 真是作孽啊! 想我大唐太平之世,又是后廷这等最当是衣食无忧之地…… 竟然会有宫侍这般折腾死……而且还是皇长子生母…… 唉,想必又要是一番大乱了。” 李夫人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可怎么依妾觉得,这刘宫侍之死,却分明与前些日子武娘子受诬之事一般,都是些卿本无罪,唯因怀璧得罪的事呢?” 李绩一怔,看了看夫人,良久,才默默点头。 …… 永徽二年九月初五。 长安。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侍人,皇长子陈王生母刘氏云若,一朝因过度饥饿之后的疯狂进食,而被撑死。一时间,朝中百官议论纷纷,更有官员联名上奏,以为当严查此事。 高宗亦深感愤怒,遂着左右召入大理寺中人,立时严查不怠。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瞪着身边儿的红绡,好半晌才道: “你说此事怕是拉不下那武媚娘…… 却是什么意思?”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立时,红绡慌张跪下,然后道: “本来这事行得也好好儿的,可不知为何,今日午后,那收了咱们银钱的人证,竟是硬生生地被人推下了凤台侧边儿的小角楼下,跌死了……” 王皇后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可知是谁动的手?” “不知…… 可左不离那武媚娘身边儿的人罢?” 红绡想了一想,这才答道: “其实奴婢早就听闻这武媚娘身边,能人异士极多。 甚至……甚至……” 见她说话吞吞吐吐,王皇后不耐道: “有什么,直说便是!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能顾忌么?” 红绡见状如此,也只得点头应道: “娘娘说得是! 其实奴婢听闻,这武媚娘身边能人异士极多。 甚至其中还有一对玉氏姐妹,本为先帝影卫中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先帝离世,将这影卫交与徐惠,徐惠又因与武媚娘交好,转安排着此二女日夜护卫其左右……” 立时,王皇后眯起了眼: “你的意思是…… 此番种种,是那玉氏姐妹所为? 可眼下徐惠已死,这二女应当也跟着影卫其他人,一并由陛下调用才对罢?” 低着头的红绡闻言,眯了眯眼,却不动声色道: “正是如此…… 不过……不过似乎陛下又因着这武媚娘,所以将她们二人赐了入立政殿中,好好儿守着她……” “砰”地一声,王善柔手边的茶杯,被她重重推落在地,跌成片片。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这些日子,竟是渐渐精神了起来,是故便是这般夜了,也能好好儿地等着李治前来。 不多时,李治来到,好声埋怨她不当如此夜深还在劳累等待之后,便着急忙慌地将她扶入内寝之中,安置了下来。 媚娘又是好一会儿劝慰李治,然后话题一转,却道: “治郎,今儿个红绡传了些有趣的话儿来,不知治郎可要听上一听?” 李治点了点头,媚娘便道: “治郎也知,媚娘眼下身子日重,只怕不过几日,便当是诞育之时,所以媚娘便想着此机会,借着玉如玉明二姐妹,还有治郎的名头儿吓一吓王皇后,好教她安分一些。 可谁知红绡一报出她们姐妹俩的名儿,皇后竟然是半点儿也不希奇,更似是极为了解她们的样子。” 李治一怔,立刻眯起了眼。 “这么说…… 她竟然也知晓影卫之事? 甚至……对影卫内部的情况,也极为了解?” 李治扬眉发问。 媚娘点头,淡淡道: “所以媚娘才觉得奇怪,这样的事情,莫说是皇后这么一个自幼深养于闺中的大家闺秀,便是因着她入宫以来,留心着意,也不当知晓得这般紧实—— 需知便是媚娘,日夜与治郎相对相议,也未必能晓得全这些影卫的身分名头;甚至便是英国公与太尉大人这等人物,也未必能将这影卫一系捏得这般清楚…… 她又是如何知晓的?” 李治扬了扬眉: “你是怀疑…… 有人将影卫之事,透与氏族一系知晓?” 媚娘却垂了垂睫,淡淡道: “倒不如说,媚娘觉得,多半是这氏族之中,有什么人竟有这等本事,认识了能将影卫人事一一摸清的了不得人物…… 还有,这个人物,到底是谁?” 李治沉默了。 …… 次日午后。 太极宫中,山水池畔,千步廊下。 闻得李治来召,李云便是一肚子的怪异之感,待得面见李治,听着李治将昨夜媚娘分析之事一一说出之时,李云更是震惊无度: “娘子的意思,是影卫之中,另有内鬼?” “不,媚娘认为你们兄弟手上的人,个个清白,人人死忠于朕,此断然无可疑问。 其实不止是她,便是朕自己,也做这般想。 但…… 要知道你们的情况,未必就需要往这影卫之中安插内鬼。 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李云却摇头道: “主上与娘子如此信爱臣等,臣等万死亦不足惜。 只是若主上与娘子大可放心,臣等个个口紧,人人安沉,无可能露出什么不当的口风的。” 李治却皱眉道: “你想到哪儿去了? 朕这么多年,一手将你们培植至此,又安置入影卫之中,对你们可说个个了若指掌,又怎么会不知你们口风紧松? 朕说的,却是别的意思…… 会不会是什么人,存着心留着意儿,发觉了落月山庄内的秘密? 毕竟你们口风再紧,也总是要吃饭穿衣,外出行动。 说不得这落月山庄,便让什么人给盯上了。” 李云立时明白: “那主上的意思是……” “幸好这消息不是直接从那人口中得出来的,且依朕之见,这偌大的太极宫中,能意会到这样消息说出口,会有何等大事发生的人也不过只有媚娘,还有她身边那几个人…… 所以倒也无妨,只是落月山庄是断然不能再用了。” 李云点头道: “那主上的意思,是移至何处?” “东宫北侧后,不是有块空地么? 原本是父皇备着,要用来置办新宫的……只是朕一直没时间去料理那儿…… 不过眼下看来却正是时候,你们去安置着。 一来也可借机探一探那人到底知晓了你们多少,他又是怎么与太原王氏牵上关系的;二来媚娘诞育之后,朕本来也就打算着要另修新宫,以迁旧殿,到底太极宫地势是太湿热了些,不利孩儿生长;三来么…… 既然要修新宫,那你们去也正好,先把些预备的事项,都给处置了罢!” 李云会意道: “主上的意思是…… 希望那新宫也如太极宫一般,至少有些可容置退留,便于隐蔽行事之处?” 李治点头。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侧殿之内,寻了借口支走红绡的王皇后,缓步走到了一侧殿边,轻轻一伸手,便掀开了帘子。 而端坐在帘后的紫服金冠的美妇,正是外人皆以为,与她已是老死不相往来之势的萧淑妃。 “姐姐叫妹妹等得好苦。” 萧淑妃含笑起身,走到面无表情的王皇后身边: “不过此番等待,想必总是有些好处的。” 王皇后勾起一个几乎不算是笑意的笑容,却道: “东西,都备好了么?” “自然。” “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 “不成。” 王皇后一句话两个字,却叫萧淑妃变了颜色: “怎么不成? 莫非姐姐有意毁约? 还是姐姐当真以为,那武媚娘诞下独子之后,姐姐便可安稳坐在这后位之上? 姐姐,你可莫忘记,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姐姐与姐姐母族中人,也是多番旁敲侧击,提点着那长孙无忌与一众老臣们上书,请立陈王殿下为储…… 可他们却是半点动静也无啊!” “本宫不会忘记。 只是有一件事,眼下却是咱们不得不忍着,等着那孽障出世再行动手了。” 萧淑妃脸色再变: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晨起,本宫得到消息,说不日之内,陛下便要着人严查刘氏之死了。并且……” 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萧淑妃: “并且陛下已经派了人出城,去调查那制成冰絮糕的妖芋粉,是什么地方来的了。” 萧淑妃神色大变: “怎么回事?! 不是都已经往那武媚娘宫中搁下东西了么? 为何姐姐不安排那上嫔去密告此事?” “告不了了。” “为何?” “因为她……只怕永远都不能再开口了。” 萧淑妃神色大变: “你说……你说那上嫔……不! 不是她,是那个小侍女么?” 王皇后点头,神情凝重: “正是,今日一早,有人在城西郊外,发现了她的尸骨……” 萧淑妃恨声道: “好一个心毒手辣的武媚娘!当初选上这个丫头,为的就是她是外家子(就是家在京城之中,有一定地位,白天在宫中相关部门工作,每旬,也就是十日可以休假回家一日的女官,地位不高,但工作相对轻松,而且严格起来也不算是宫内编制,只是一种类似于在宫中服恩荫役的形式工作着),能带了东西入内…… 想不到就这么被她寻了机会……” “妖芋一旦被查出来,咱们都逃不了。 何况眼下立政殿被围得水桶也似,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所以……” 王皇后眯了眯眼,神色狠厉: “就容那武媚娘诞下这孽障,过两日当娘的好日子罢!” …… 永徽二年,十月。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娘子武氏,于辰时产下一子,高宗李治欢喜之至,立时命为李弘。 一时间,朝中上下震动。 抱歉,今天停更一天 抱歉,今天停更一天 弘日升一 上夜灯时。 立政殿内,依然是一片欢腾热闹,尽管没什么声音。 唐高宗李治,坐在正殿之下,面对着文德皇后灵位的圈椅之上,怀中抱着出世不过一日的爱子弘儿,一脸难掩喜悦地对着母亲的灵位,微微湿了眼眶。 “唉呀我的主上呀!您怎么能把小皇子给抱出来了呢?! 这这这,这若是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一边儿领着几个老嬷嬷,偏寻不着孩儿的文娘,一转身,便见李治怀里正睡得香甜的李弘,惊得脸色大变,上来就是好一通埋怨。 饶是大唐天子,饶是君威深重,可此时此刻,李治也全然没了半点儿威严与架势,只是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有些不舍地将孩子交与嬷嬷们赶紧抱回内殿去,又讷讷地道: “朕以为…… 以为这是殿中,无事的……” “主上呀…… 便是殿中,这正殿门洞大开,风大夜寒的,大人穿得薄些还要受不了,何况小皇子刚刚出世? 再者说了,小皇子方将出世,胎神还未曾离体,又是带着些血煞气…… 主上便是再如何急着让皇祖母看看这好皇孙……也得等着小皇子足了七日,胎神离体,血煞尽除了才好罢?” 文娘平素也不是个喜言喜语的,更不是会顶撞李治的人,可今日里许是因着眼见孩子诞世心中欢喜,又或者是当真替孩子着急,是故竟也说了些重话儿。 眼见如此,一边儿侍立的瑞安急得直向她打眼色,可偏偏她目光只是盯着那些送着孩子入内寝去的嬷嬷们,竟是半点也不想起来往这边儿看。 好在李治今日也不知是欢喜得糊涂了,还是果然知道错了,竟也是笑呵呵地任着她抱怨。 瑞安这才长出了口气道: “主上,若论起来,文娘说得也是有道理的。 这般天气,主上还是好好儿地养着些身子罢! 再者不多时,姐姐也是要醒来的,主上不想好好儿与姐姐说些话儿,抚慰一番她劳苦功高么?” 李治闻言,更是欢喜得连声称是,然后立刻起身,向着内寝急匆匆奔入。 李治奔入之时,媚娘正好儿醒来。 眼见着她如此一脸苍白,尽管力竟精竭,却还是一脸幸福地对着自己微笑,李治只觉得自己刹那间便死也再无任何遗憾。 于是上前一步,紧紧握了媚娘的手,微有些哽咽道: “你受苦了…… 可还痛么?” 媚娘听着他这般孩子气的问话儿,不由失笑摇头,半晌才微喘了口气问道: “弘儿呢? 弘儿在哪儿?” “嬷嬷们抱去后殿预备着要哺乳去了……” 文娘笑应。 媚娘却道: “为何要让嬷嬷们哺乳? 我也能哺啊…… 还是抱回来罢! 我想自己哺弘儿…… 好么?” 文娘闻言,脸上却作色道: “姐姐,这可是宫规啊……姐姐若是忧心那些嬷嬷们哺乳,却是大可不必。 文娘都事先挑了好的来的。” 媚娘却摇头道: “我知道你办事利量……可我还是想自己哺育弘儿,你抱了来罢。” 文娘眼见媚娘如此坚持,无奈之下,也只得看向李治。 李治一心欢喜,也更是想多看自己与媚娘诞育下的孩儿,立时点头称好。 不多时,裹在襁褓里的李弘便被嬷嬷带了进来。 “小殿下睡得好香呢!竟是半点儿也不吵不闹的,好乖的孩子!” 李治闻言,更是得意道: “没错没错,正是这样的孩儿,才是将来要接朕的……啊唷!” 他话儿还未说完,便只觉坐在媚娘榻上,被宽大的衣衫与锦被挡着的大腿,好生揪痛了一下,立时,他看向榻上的媚娘。 只见媚娘面上虽然还是笑意盈盈,目光中却不免有些嗔怪之意,于是立时警觉,自己竟是乐得昏了头,险些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媚娘笑道: “是啊,若不是这样的孩儿,怎么能接得过治郎手里的马鞭,将那匹西域进贡的烈马驯服了?” 李治立刻笑着连连点头称是,又寻了借口,将那些老嬷嬷们支了下去,只留下将一切收在眼底,装作拿丝帕擦拭嘴角,却笑得直如掩口葫芦般的文娘,与一旁恭立着,拼命把眼睛瞪得老大,以止笑意的德安瑞安兄弟。 直到嬷嬷们都出了殿了,媚娘才神色一变,柳眉倒竖,瞪着李治嗔道: “好个乐昏昩了的爹爹! 险些一句话儿,就害得孩子早早儿遇些险了呢!” 李治自知理亏,于是连连告饶,媚娘却不依不饶,还要着文娘与瑞安将他请出立政殿去,好好儿清醒一会子再入内。 一闻得不得再见爱子娇妻,李治自然是更加可怜相,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德安便在一旁也是好好儿地哄着媚娘,加之文娘瑞安都来劝,媚娘也当真是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道: “你是孩儿的爹爹,又是大唐的天子,妾也自然不能难为你怎么,只是千请您这位糊涂爹爹,下次可千万莫再说这等没头没脑的话儿了!” 李治立时点头如捣蒜,口里没停儿地说是。 媚娘眼见如此,这才笑了起来,将孩子抱近与他跟前,让他仔细瞧一瞧。 李治瞧着那怀中雪光粉嫩,直若面团儿一般软呼呼,柔绵绵的小儿,不由爱怜已甚,正待伸手去碰上一碰时,又犹豫着孩子看起来雪光粉嫩,身上想必是比自己凉爽得多,若是自己这般去触他,会不会教他觉得烫着了呢? “治郎怎么了? 怎么也不碰孩子一下? 老人家都说,男孩子生下之后,做父亲的越早碰一碰孩子,孩子就长得越好呢!” 媚娘笑着看他。 李治怔了一怔,伸手去想摸,却又犹豫道: “可是…… 可是孩子看起来……看起来似是身上不似咱们这些大人一般热…… 若是我贸然摸了他……会不会烫着他?” 这句话问得周围诸侍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连刚刚端了一碗助乳茶进来给媚娘服用的六儿都乐得呵呵直笑。 媚娘更是笑不可止,半晌才拉了他手去碰孩子。 李治出其不意被拉了手去碰孩子,正吓得欲大叫,却在下一秒感受到孩子比自己还微高些的体温时,瞪大了眼: “啊唷不好! 弘儿起热了?! 怎么回事?! 快传太医!快……” 这回,他听到的,却是更大的笑声。 …… 好半晌,李治才明白,自己原来又闹了个大笑话: 那些嬷嬷们被跟着赶了进来,同样笑得眼眯成一条线的王德召了来,为的就是告诉他,小孩子的体温,本来就比大人高些。 尽管如此,李治还是有些担忧—— 毕竟自己方才颇为无脑地抱着孩子在母后灵前傻坐了半日,怎么可能孩子的体温还是这般高? 是以他一味地执意要召太医前来仔细看过才肯放心。 媚娘与王德眼见他这般絮絮叨叨个没完,就是要太医来一番才对,无奈之下,王德便索性传人,直接请了早就预备下了帖子召入宫中的孙思邈入内来诊视—— 他也是被李治念得有些无奈,既然如此,索性便一步走到底,请了他最信任的医生来…… 想必再无人会怀疑孙思邈的诊术了。 不多时,已经双鬓微白的孙思邈走了进来,先见过了李治与媚娘,这才起身依着李治的吩咐,去看了看那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主上大可安心,孩子无事。” 一番诊视之后,孙思邈回禀,且又因着李治再三询问,便将之前王德与诸位嬷嬷所告与李治的话儿,又是重复了一遍。 李治这才安下心来,长吐了口气。 媚娘见他如此,也是着实无奈,于是再三谢过孙思邈。 孙思邈倒是大方,只是抚着银丝微生的胡须笑道: “无妨,无妨,难得武小友喜得贵子,小老儿也是欢喜之至。 只是……” 孙思邈一句话,便叫这对父母又提了心。 “只是如何?” 媚娘紧紧地盯着孙思邈。 孙思邈淡淡一笑,看了看左右,这才轻轻道: “武小友,日后这小皇子,只怕还是要你多多费心,良加调理身体才是好的…… 若能,最好让他自幼儿便多多习较武艺,以得其强健身体之效罢!” 媚娘立时会意,脸色微白道: “可是…… 可是当年的余毒之故……” 孙思邈却笑着摇了摇头: “与此无关。 何况武小友体内毒力早已清除,便是有什么,也当与小皇子无碍。 只是到底武小友多年受害,身体虚弱。 虽则自怀了这小殿下之后,武小友百般小心千般着意,可究竟还是中了些招…… 所以多少会影响到小殿下,以致他幼时难免多病多灾儿的罢了。 不过这也只是一时,并非不可调养的什么绝症。” 孙思邈这般说着轻松,可是听在媚娘与李治的心中,却是别样滋味。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若是当时那下了泻药的事情……害着了弘儿…… 李治咬牙,媚娘悄然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只在心里默默道: 若果如此,王善柔,我武昭会要你付出弘儿所受之苦千倍万倍的代价! …… 一刻之后。 长安。 太极宫。 官监之内。 自媚娘胎气有动的消息传来始,便一直与近日得调回京的禇遂良一道,长住在内里镇守的长孙无忌,此刻满脸都是焦急,也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欢喜。 他就这样走来走去,身上竟然还是穿着晨起之时上朝的朝服,看得禇遂良不由有些担忧道: “老师,还是坐下来,且歇一歇罢! 眼下小皇子已经安然落世,此刻立政殿中上上下下,个个严防紧守,想必不会出事。” “唉…… 虽说如此,可那武媚娘身子骨其实却是不好得紧,也不知孩子是不是遗得了些什么不好的事…… 得看看,得看看!” 长孙无忌正念叨着,便见阿罗抬脚入内,立时迎上前去,急声问道: “如何? 孩子可一切安好?” “主人安心,一切安好,方才主上为了替小殿下定个平安脉,还特特地把孙老神仙也请入宫中。 方才得了那送老神仙于之宫中赐殿暂居的小侍们的回话,说老神仙已经定脉,小殿下万福万安。 只是……” 本来听得欢喜的长孙无忌立刻收起了欢喜之色忧道: “只是什么?” 连一侧禇遂良也立了起来。 “只是……据老神仙说,前番武媚娘曾因泻药而伤身,结果也间接波及了小殿下,所以多半小殿下于十周之岁之前,总是会多些灾病…… 不过主人安心,主人安心! 方才老神仙也说了,只要小殿下能够自幼起便较习武艺,图其强健之效,自然长命百岁!” 阿罗这般说着,却是再也不能改变长孙无忌心里已经定下的某个主意。 用力地,长孙无忌捏紧了拳,齿缝之中,迸出了两个字: “王氏……” 弘日升二 是夜。 万春殿,寝殿内。 一片寂静,王善柔与母亲柳氏,安静地坐在矮榻上,齐肩并头地望着前方,却都不发一语。 她们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母亲……” 王善柔的声音,似乎是在**。 柳氏浑身一僵,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母亲…… 您说,连她都能有身孕了…… 为何女儿,至今无能承嗣呢? 是不是…… 是不是女儿有什么问题?” 柳氏转身,目光中除去心痛,还是心痛: “娘娘万不可做此之想…… 这子嗣一事,本就非人力强可得之…… 娘娘这些年来,该吃的,该补的,一样都没有少。 若说是娘娘身子不宜孕育龙种,可这些年里,包括那药王下凡的孙思邈,不也没有说过娘娘什么不宜孕嗣之语么? 可见这是天意,天意暂时不能得嗣的。” “暂时?” 王善柔看着母亲的眼神,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母亲,您说的这个暂时,可是足足已有了十年啊…… 十年了,女儿承幸已有足足十年。 可是这十年里,刘云若生了,萧玉音生了,郑氏生了,杨氏生了…… 眼下,便是这人人都说不能生的武媚娘都生了…… 可唯独女儿……没有生…… 连个能承欢陛下膝头的女儿都没能生下来!”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已然是竭力地叫了起来。 柳氏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华服之下,异常瘦小的身体,流着泪,一句句地喃道: “能生的…… 娘娘莫急…… 一定能生的…… 娘保证…… 娘保证…… 娘娘你一定能生的……” 是夜。 近寅时许。 延嘉殿后。 文娘独自一人,立在霁月光辉之下,看着夜色月光中,显得分外明亮的延嘉殿。 身后,瑞安悄悄地走了过来: “这般夜了…… 怎么跑来这里? 武姐姐那边儿可还需要你呢!” “眼下也不急罢? 有那几个嬷嬷在呢! 虽说姐姐不教人代她哺乳,可到底嬷嬷们还是少不得。” 文娘笑道。 瑞安想起那几个年轻妇人,却不由道: “可是…… 我觉得这个时候,还是小心些的好…… 越是这样时候,那些想使坏的人,想害武姐姐跟小皇子的人,越是多呢!” 文娘点头,灿然一笑,转身道: “是啊…… 所以我才要来这里。 我要再一次提醒自己,娘娘(徐惠)是怎么死在那些人手中的,她临终又是如何吩咐着我,定要护好了武姐姐周全的,还有…… 还能那娘娘一生之中,最大的耻辱是谁给的…… 我要再一次提醒自己,娘娘也好,武姐姐也罢,本该是好好儿地待在这延嘉殿内,欢欢喜喜,过完一生的好人儿…… 却是如何被那些心怀私欲的人,一步步拉到了如今这生死两方的地步的。” 瑞安看着文娘,半晌才轻轻道: “你可后悔入宫?” 文娘淡淡一笑: “从来不曾。” “那好,我也说与你听。 在没遇到主上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当真是不幸至极,可是遇到主上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当真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了。 虽然我身受残缺之苦,也不能好好儿带给你女子应有的幸福…… 可是文娘,我还是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给我这个机会,入了宫,跟了主上,学到了这些东西,又遇见了你。 所以……”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文娘道: “以前我曾应过你的,若有一日你身故去,我必会陪你而去之事,怕是不成了。 对不住啊,若果有这一日,我不能陪你了。 我必须要留下来,好好儿照应着主上与姐姐,还有他们的孩儿长大…… 只有到了那时,到了他们过完这一生,平安喜乐地离世而去的那时…… 我才能归入黄泉,与你相会。 也许,这样你才会最欢喜罢?” 文娘却失笑,上前一步,偎入他怀中: “嗯,正是呢! 若是你先来了,竟把姐姐与小皇子都抛在脑后,那我可是要恼死你了。 你便来见我,我也是要背了脸去,一世不见你面的。 所以说好了,便是我走了,你也要好好儿代我照顾着武姐姐,还有她的孩儿,一直到她寿尽终果,才能到黄泉去找我啊! 到那时,我们便可与娘娘,还有姐姐,还有主上说,我们二人,已然是还尽了他们一生的恩情义厚。 来世,来世再转世后,我要还的,便只有你的一份情了。” 瑞安含笑,紧紧地搂住了文娘在怀,可眼角却分明闪着泪光。 …… 同一时刻。 立政殿,寝殿之内。 寝榻之上,媚娘与不顾左右劝阻,执意坐在自己榻边的李治一样,都没有半点儿睡意,二人紧紧地握着双手,偎在一处。 良久,媚娘才轻轻道: “治郎,若是我现在说,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过往了…… 你可怪我?” 李治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你不追究过往也好,可是孩子的未来,总是要操心的。” 媚娘沉默,半晌又道: “是啊…… 不可能不追究的。 便是我真的不想再追究,周围的人,又怎么能够眼看着咱们放手?” 媚娘不语,动了一动颈子,然后轻轻道: “你是说…… 太尉大人?” 李治叹了口气,点头道: “不管是为了弘儿,还是为了母后…… 舅舅都是饶不得她的。” 媚娘却宽然一笑道: “左右不会是为了我,所以我也不必再过于担忧,是不是?” “他是不会为了身为女子的你,可是为了身为弘儿母亲的你,他是会动手的。” 李治轻轻道: “所以…… 多半他还是会将你也扯了入内的。” “还有文娘,她也不能轻易放手的。 当初王善柔所做之事,换作他人,或可觉无稽,可对惠儿来说,却是教她至死也难以忘怀的耻辱与污秽…… 至少当年惠儿寻死之事,你看来是戏假,可在我看来,却是十足十的情真…… 所以文娘是不能饶了她的,也不会允许我饶了她的。” 李治沉默半日,轻轻道: “那你自己呢? 你决定要饶了她不呢?” 媚娘又动了动身体,想了一想才道: “自弘儿诞生那一刻起,过去的武媚娘便已经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有治郎的妻子,和弘儿的母亲…… 所以我也当真不想再与她计较了。 可是…… 正因为我是弘儿的母亲,治郎的妻子,我只怕…… 还是不得不与她一争长短。” 李治长吁了口气,伸手紧紧环住她: “有你这句话,我也可以放心了。 媚娘…… 我不想这样说,可是眼下,还真的不是你能够什么都放下,专心只享受幸福的时候…… 是我对不起你,但为了孩子……” 媚娘伸手,轻轻堵了李治的嘴: “不只为了孩子,也为了治郎。 没关系…… 没关系。 有你们在,我什么都可以做,多久都可以等。 治郎,你已不必再说了。” “媚娘……” 永徽二年十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晨起寅时早朝之上。 五皇子李弘,方出世不足月,唐高宗李治便亲自手书敕诏,着封来到人世仅仅九天的李弘为代王,更赐实封千五百户(一千五百户,与当时受实封最多的李元景相同,但请注意李元景这个时候一是王叔,是长辈,二是他还有司空的身分在,所以跟代王这个连实封贡上的粮食都不能尝一口的小奶娃是完全两个概念滴……当然我没有在史料中找到这一点,只是根据一些比较模糊的资料进行的判断啊,不过大抵是不会错的。以李治对李弘的宠爱程度,一千五百户的实封数比起当时他真正得到的实封数来说,只会少不会多,还有代王这一个号,我看了不下六位唐史学者的书,说封的最晚的是满月时,说封的最早的,则是李弘还在娘肚子里就封代王了……所以我决定取中间值啊……),更因皇子诞育之幸事,着令天下大赦,死罪者免死,减以徭役服终生;活罪重者减罪五载,轻者减罪三载,末微小罪者赦罪。 更于片刻之后,再传诏书,着因皇子弘降世,吉华瑞兆,乃大唐之幸,故减天下一载赋税。着赐同诞(就是同时诞生的意思)之婴儿,周年之前天子养之恩。 如此荣宠,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正抱着孩子哺乳的媚娘,闻得天子养三个子,不由一怔道: “天子养?什么意思?” “就是说那些孩子在周年之前,一应的吃穿用度,皆可列了表籍,到地方官府上支领相应的钱帛之数。 至于这些钱帛么,自然是要由主上亲自从主上御用私库之中取出赐了才是…… 这便是天子养了。 唉呀,姐姐你可不知道,今日这三道圣旨一下啊,那整个朝野都是一片哗然。” 文娘喜气盈盈地道。 媚娘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苦笑摇头,将吃饱了乳汁,眯着眼儿打呵欠的李弘交与嬷嬷们带到一边儿去,好好儿哄睡着,才轻轻道: “能不闹么? 这些封赏,看似次次皇家宗室有子嗣诞生都会例行而举…… 可仔细品一品,随便哪一桩哪一件,都是了不得的大恩惠。 千五百的实封……治郎也真是敢赐,就没想过眼下朝中最高实封的,也不过是那荆王得了千五百的实封么? 一个初出娘胎的黄口小儿,便要与他平起平坐……荆王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还有,这代王的封号,也是教人非议…… 代王者,代替王者之人也…… 治郎这岂非是明着告诉那些人,他要立弘儿为储? 至于那等几可说是前无古人的大赦天下之法,还有那减天下一载赋税之恩…… 随便哪一样,搁在平常,可都是要群臣们商议再三,没个一月一季的,不能定下的大事…… 他倒好,趁着弘儿出世,银钱如土般地洒,甚至还搞出什么天子养…… 也亏得那些大臣们没有反对。” 文娘却笑道: “怎么会没有人反对呢? 头二反对的,可不就是那王萧二家? 不过呀,这一回可不同以往,他们二家刚一出声抗议,立刻就惹怒了元舅公,他老人家一出了列,张嘴便是好几句硬话,给王萧二氏加了好大的名头,什么仗中宫后戚之势,强横朝堂,干涉天子御意啦! 什么代王殿下得蒙主上隆恩,实属父慈怜子之天性啦! 什么……什么主上如此,也是名借代王殿下喜诞之幸,实则大赐恩泽于民的仁善之举,反对主上行此仁善之举者,其居心可议至极啦…… 总之是顶得那占了大半个朝堂的氏族官员们,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至于那些关陇一系的官员们,更是借着这个由头儿,好好地进了一番言,把那些氏族官员们踩得低到不能再低,也把氏族官员那一肚子的怨气,给硬生生地堵回了肚子呢! 甚至那禇大人还与那王仁祐争了一句,说他莫不是因为中宫久不得子,而对那些能够生育子嗣的后宫女子,个个都看不过眼,连带着连流着主上血脉的皇子们,也巴不得都活不长么? 哈哈,这一句话可是把那王仁祐堵得个乌眼儿鸡也似,却是半句分辩也出不得口,只能一味地叩首喊冤,表明心迹呢!” 弘日升三 媚娘闻言,却只是不言不语,沉默着,似有所思。 见她如此,文娘也停了笑,轻轻道: “姐姐可是有所担忧? 毕竟那元舅公,本不是这样的性子……” 媚娘却淡淡道: “若只是太尉大人,倒也没有什么。 毕竟他此番话里话外,透着的心思,都只是护着弘儿而已。 我能听出来,旁的人也未必便听不出来。 甚至就是那王萧二氏当真愚蠢到这个地步听不出来,也自然会有人安排着,教他们听出来…… 我忧心的,却是这朝中如今之势。” 她停了一停,晃了一晃怀中吃足了乳汁,眯眯着眼儿,似想睡觉,却又强撑着眼睛,黑溜溜圆滚滚只落在自己母亲脸上看个不停的弘儿,呼着叫他快睡觉,却悠悠道: “毕竟,眼下弘儿出世,治郎又是这等喜爱…… 那王萧二氏不安,又岂止只是为了自己女儿不安呢? 那外孙的将来,又将如何? 只怕比起女儿的荣光来,他们更在意的,却是这个。” 文娘立刻恍然道: “啊…… 姐姐的意思是,那王萧二氏,担忧主上会不会就此顺了势头,封了代王殿下为国储? 这怎么可能呢? 主上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眼下立储,也是要立陈王殿下的呀!” 媚娘转眼,看着文娘: “可是她们却未必能这般想…… 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甚至就是咱们自己看来,治郎对忠儿的疼爱,实在是少得可怜。”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姐姐说这话儿,倒也是一点儿不错。 不过便是如此,最该担忧的也该是王皇后罢? 那萧淑妃…… 莫非她还起着心思,要借机立她那儿子为储?” “她为何不能有这个心思呢?” 媚娘反问道: “说到底,在这后廷之中,但凡有了儿子的女人,又有哪一个,不抱着这样心思的呢? 所以本来情理之中的事。” “那姐姐你呢? 你可曾想过,要立咱们代王殿下为储之事?” 文娘却反问道。 一句话儿问得媚娘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立弘儿为储……么?”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李弘,这才突然发觉,这一切都来得太理所当然了……以致于她忽略了一件事: 若是她的夫君李治心中,有一个最合适的储君人选的话…… 那么毫无疑问地,方才出世,宛如白纸一张,又是她所出的孩儿弘儿,却是他心目中最佳的储君之选。 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周围的人怎么看,无论将来会如何,她都是他唯一的皇后人选。 她忽然茫然起来: 要不要这么做? 要不要…… 让弘儿成为太子?继承大统呢? 平生头一次,自然也是入宫之后的头一次,她突然觉得茫然了起来。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因病调养着身子,已是许久未入宫中的王德,今日里精神好了许多,于是立刻便自入宫中,复了常值。 又因着李治道想要修整一番胡须,于是他又亲自取了一应物事来,替李治理容。 一边儿理,他一边儿含笑道: “主上可是新鲜……平日里都是向来不蓄胡须的,怎么今日却突然起了要蓄须的心思了?” 李治轻轻一笑,看着镜中的自己,道: “自然不同…… 眼下,朕可便是为人父的人了…… 怎么还能如往日里一般做个无须小儿?” 王德一怔,却更加失笑: “主上这话儿说得…… 您不是早早儿就为了人父了么?” 李治却只是笑,不言亦不语。 好一会儿,仪容理治已毕,李治立时由着守在一侧抱着镜子的德安上前,替自己映着,左右看了数次,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待一侧立着的清和明和替自己理整清楚了身上的细碎须丝之后,他这才缓缓起身,一边儿由着另外一边儿抱了衣裳急急奔来与自己替换的明安换着衣裳,一边儿慢慢道: “人可来了?” “来了,早就在侧殿里候着了呢!” 王德含笑道: “老奴也说了,请他老人家务必多坐一会儿再说的…… 可是他似乎却是急着见主上呢!” 李治扬了扬眉,看了眼笑得极有深意的王德,然后缓缓道: “他等不及? 那便多等一会儿罢! 朕眼下可是要去看一看弘儿那孩子…… 这孩子,自打生下来便不爱哭也不爱闹,只是一味地笑…… 真不知像谁。” 提起儿子,李治一脸的骄傲。 王德却失声轻笑道: “唉呀,若是如此,还请主上恩赐老奴一个天大的荣惠,叫老奴也跟着去瞧一瞧小殿下罢! 说起来当年主上诞世之时,也是老奴抱了过的,当时的主上,可不就是一味不哭不闹只是爱笑么?” 李治闻言,立时龙心大悦,便准了他的请,于是便改派了德安去知会那位偏殿里正焦急等待着要面圣的人物。 德安会意,便向李治请准,留了明安下来,与自己一道儿去见人。 眼瞧着李治与师傅都走远了,明安这才开口笑道: “好哥哥,你平日里做事向来独自往来的…… 怎么今日里,却急着要拉弟弟来?” “唉,也是无法啊! 毕竟眼下来的人,只我一个,却怕是招呼他不周…… 想着他对明安兄弟你还是极为看重的,说不得要请你来帮一帮忙了。” 明安闻言,立时会意,冷笑一声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哼! 若不是师傅三番四次叮嘱,务必要面子活儿做齐全了…… 我早就给他难看了! 也罢,也是没想到竟然有今日,可以借此良机,好好儿从这个蠢货口中打听些消息出来…… 那哥哥,咱们便去见一见这位了不得的国丈大人罢!” 半刻钟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正与文娘等一众侍女们说着话儿,看着李弘睡得香甜的媚娘,忽闻得李治驾到,一时也是有些愕然: 论起来,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前朝议政才对呀? 所以她微一行礼毕后,便立刻问了那欲坐在榻前的李治。 李治闻得媚娘相问,只是微微停了一停,却慢慢坐下,拉起弘儿小小粉粉,直如猫儿肉爪爪儿般丰软润腻,可爱之极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这才笑着看儿子道: “议政,也是要看与谁议政呀!你说对不对呀?弘儿?” 媚娘立刻醒悟,看着他新蓄的胡子,却轻轻一笑道: “却不知这位谁,是姓王呢,还是姓萧?抑或是姓卢姓崔的…… 不,不对,卢崔二氏,其实本来却是极为中和温厚之人,自然不在乎这些。 至于萧淑妃之族中人么…… 几族之中,数他们最是透察朝势的。 所以多半,也是坐等着王氏一族闹了起来,将事态闹得大发了,再跟着抽秆子而上,得些渔人之利罢? 那么…… 果然是王仁祐王大人了?” 李治冷哼了一声,看着弘儿的目光,却是温柔得直欲滴水: “他入朝至今,除了在那罗山令的位子上,尚且还做了些事之外,其他任何职位之上,他都不见什么建树…… 眼下朝中内外,事多关紧,就连舅舅急着看弘儿,都一再受政事所累不能成行…… 除了他,还有哪一个人可以这般闲,到处逛着看景闹事儿的?” 媚娘闻言,一时也是无语,半晌才道: “那…… 治郎打算如何应对他呢?” “朕去应对他? 哼!给他天大的脸面么? 有德安与明安在,还有什么应对不来的呢?” 媚娘盯着表情不屑一顾的李治,讶然道: “德安便罢了…… 明安也去了? 可那明安……” 立刻,她恍然: “治郎你是故意的么? 明知国丈大人有心拉拢曾为太尉大人耳目的明安收为己用…… 所以特特地放了明安去见他? 好教他的心思,暂时转移到如何对付太尉大人身上去?” 李治淡淡一笑: “眼下弘儿已然出世,虽然我不愿意这般说…… 可对你而言,便等同是离了一张护身符。 那些氏族中人便不提了,便是舅舅,未必也没有这个心思,想着杀母留子。 所以…… 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叫舅舅多花些心思在朝堂之上为好。 这大唐后廷,别说是他管不得,便是我也不能管太多…… 有你在,有你收拾着,才是最好。” 媚娘无语,只得轻轻握紧了李治的手,紧紧一握,再一握。 半晌,李治又道: “何况,我这般做,还有一重意思在。” 媚娘抬眼,看了看李治,立时道: “吴王殿下?” “三哥为人,朕是信得过…… 可是三哥身边的那些人,朕一个也信不过。 何况之前你曾传来的消息,李云他们业已证实,那王氏一族知晓一切关于影卫之事,皆是从韩荆二王府中流出…… 媚娘,韩王叔虽则智慧过人,阴谋阳略也不输三哥多少,可他到底是不会有太多机会,接触到影卫等宫中秘事的。 所以会告诉他的,只有一个与他关系极好,又曾长年伴在父皇身边,最有可能知晓影卫之密的三哥。” 媚娘看着这般说的李治,不由心中一叹,半晌才轻轻道: “会不会是高阳呢? 毕竟她也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之一……” “父皇的性子,媚娘,你与我一样清楚。 他于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之中,最疼爱的,无非是我与晋阳。还有长姐丽质。 可是便是我们三人中活得长久些的长姐与我,在成年之前,也无一人能够知道这影卫之密,何况是看似极受父皇宠爱,却因自己出身为淑母妃之女,而处处受父皇提防的高阳? 不,她不可能。 当然,三哥也不可能,父皇防他,比防淑母妃,也差不得多少。 可是三哥那等人物,再提防他,他又怎么会不能打听得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所以,只能是他,也只有是他,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毕竟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四哥知道详情。” 媚娘闻言默然,一时间,吴王李恪与濮王李泰的两张笑脸,交替在她脑海中浮现,快速地闪动着。 到底是谁呢? 弘日升四 是夜。 长安。 芙蓉园。 后园之中。 李泰听着青河回报,却是淡淡一笑,半晌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 那主上可曾动手?” “怀疑虽然还是在怀疑,却未见动手之状,便是那武娘子,也是不见一动。” 青河坦然道: “殿下,是不是殿下这药,下得太轻了?” “你说,这药下得太轻?” 李泰挑眉扬眉,自信一笑道: “不见得罢? 若果是轻了些,为何主上与武娘子,都这般在意,甚至还做出这等挑动氏族关陇二系相斗之举? 不还是说明,这一子落得狠,也落得正是对的地方……么?” 青河想了一想,点头也称是: “这倒也是…… 那殿下,您说接下来,主上与娘子,会如何对待那些人?” “如何对待自且不提,不过至少这关陇与氏族一系,尤其是舅舅与那李恪小儿……” 李泰淡淡一笑道: “怎么说也是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安生日子过了。” 青河点头,又道: “殿下说得是,想必任谁也想不到,咱们当初安置在韩王府里的人,本来就是为了对付那关陇一系与氏族一派而定下的人…… 所以今日,便是咱们不提,那些人自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挑动得这三方自乱阵脚,互相攻讦才是自己使命所在呢! 只是殿下,青河还是有些不太明白,您为何不告诉主上,此为先前所布之局产生之威呢? 若是告诉了主上,也许主上也能更加安心地护着武娘子,看着他们互斗了。” 李泰看了他一眼,却意味深长地道: “是啊…… 原本本王是应当告诉他的…… 可是青河……” 李泰向前一步,却悠悠道: “眼下的主上…… 还是不告诉他的好。 不,应该说,直到这三方都再难成势之后,再来考虑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城西,一所大宅之内。 狄仁杰坐在正堂之中,沉思着,看着堂外被火光照得通亮的地面。 手边的一杯茶水,已经冰冷,显然,无论他是在等谁,都是久候多时。 不过这样的时候,真的没有太久。 很快地,一个男子便从堂外悠悠走入,含笑朗声道: “狄兄好气度,这般夜了,却不休息,只是待在这儿…… 莫非是在等什么佳客而至?” 狄仁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突然笑道: “还等谁? 等韦兄就够了。” …… 半刻钟之后。 狄仁杰与韦待价,对坐而饮。 放下杯子,韦待价长长叹道: “果然,内里密藏,才是真正好酒…… 这等美味,在那边陲之地,却是少难入得一次口。” 狄仁杰淡淡一笑,看了一看手中酒樽,却道: “不过是些薄酒…… 还算不得上是内里密藏罢? 莫非韦兄另有他意?” 韦待价闻言,看着他,却轻轻笑道: “另有他意? 那是什么意? 恕小弟实在愚钝,不知狄兄之意。” 狄仁杰看了看他,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不知便不知! 这世上,本就有太多不当知道的事呢! 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笑,不止是他,便是韦待价,也是跟着一并笑了起来。 永徽二年十月末。 长安城中。 城西之际的民宅区中,近来频发盗案,数户大家别业,皆在此处受了殃害。 而其中受害最厉的,便数荆王名下的一栋宅院,不止是失物,还失了人。 “失人?” 午后,媚娘抱着再过几日,便要满月的李弘坐在榻上,一边儿调养着,一边儿轻轻问着告诉这个消息来与她听的小宫侍: “怎么个失人法?” “说是荆王那栋别业里,可是丢了好几个使用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左左右右,总是不下十数人。 荆王殿下大发雷霆呢!” 一侧拿着将方剪下的鲜花,正一朵朵儿地好好儿插入了瓶中的小宫侍,一边儿嘴快地说着话儿,一边儿手快地做着活儿。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么? 丢了十几个使用人啊……” …… 一刻钟后。 文娘直直走入,看着垂首盯着自己身边已经沉睡的李弘发呆的媚娘,皱了一皱细细的眉,轻轻道: “姐姐怎么还没休息?” “文娘,荆王宅里失人的事儿…… 你可曾从前朝处听人提过些?” 媚娘语气缓缓地问。 文娘闻言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 “看来你是听过了…… 怎么没有及时来报呢?” “是主上说……” “他说什么了?” 媚娘看着欲言又止的文娘,轻轻道: “他是不是说,眼下我正带着弘儿,还是好好儿地叫我安养着些为好?” 文娘看她有些不快,一时也不敢再说。 媚娘倒也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叹道: “我知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 可是你们也要想一想,治郎眼下到底还只是孤身一人,若是此刻我不助他,又更待何时? 何况此事,我早些知道,便是什么也不做,总是心里有些打算与防备,日后若是有什么因此事引出的不当之事…… 我也好能应付着些儿,无论你们在与不在,我总是能好好儿应付下去…… 你说,是也不是?”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只能点头。 媚娘点头,叹了口气道: “你能明白便最好,说一说罢。” 文娘细细应了一声是,这才道: “那失人的别业,在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荆王殿下的,更没有人提过此事。 不止如此,便是荆王殿下自己,也似将此处完全遗忘。 只是近些日子接二连三地失人,他才似乎想起此处,也才会有这般大的动怒来……” 媚娘淡淡一笑,目光却是冷的: “忘了?或有可能罢! 毕竟家大业大的,这么一处偏僻所在的宅院,会忘记本属正常。 可是若真忘记了此处,又为何这么一处偏僻宅院里,会搁置上那么些的使用人,能让人掳了十数人走? 而且最妙的是,其中男女老少,皆是齐全? 不觉得奇怪么?” 文娘点头,含笑道: “所以京中眼下人人都传,说那里本是荆王殿下金屋藏娇之所,是以不欲人知呢!” “金屋藏娇?” 媚娘冷哼一声,却道: “我看他不是想要一所别业,而是再造一所感业罢了!” “感业…… 姐姐是说感业寺?” 文娘到底也是约略听过些感业寺的传闻,一时也是讶道: “莫非那些被掳走的,都是些密探?”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轻道: “且不提治郎手中的影卫,单单只说长孙太尉的朱衣卫,便足以教荆王殿下,尤其是他背后的韩王殿下发怵不安。 若果如此,他们会有心思培养这么一支力量,甚至是意图将这股力量培养成至少可与朱衣卫相较之力…… 本也意属应当。 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这秘密宅院里失了人……” 媚娘轻轻一笑道: “可当真教人觉得,好巧啊!” 文娘闻言,倒也点头默然,半晌才轻轻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你去,查一查清楚,务必要想法子探一探那些失去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又究竟入了那宅院多久,平素里在里面儿都担着些什么活计…… 甚至是背景家世,都要一一查得清楚才最好。 明白么?” “明白!” 看着文娘匆匆而出,媚娘却轻轻一笑,抚着儿子的面颊道: “治郎呀…… 便是足不出户,媚娘也定会为你鞠尽所能,扫清一切!” …… 永徽二年十一月。 因着日前皇五子李弘降世,赠封代王之事而引发的一场风波方将平息,溺子成性的唐高宗李治,又因着代王李弘满月之仪期至,而着令赐天下小儿食,一时间又是引得朝中议论纷纷。 其中最愤恨的,自然是宫中诸位有子有女的妃嫔。 “哐啷”一声,千秋殿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萧淑妃发狂似地大骂: “那个贱婢武媚娘! 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 凭什么她生的野种便可一生下来便封王得食邑?! 贱女人! 贱女人! 贱女人!!!” 她疯狂地骂着,喝着,一边儿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砸碎手边儿所有可以砸碎的东西。 而王善柔,就立在殿门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弘日升五 良久,直到萧淑妃骂得累了,骂得厌了,骂得只剩下呆呆地坐在原地,痛哭着为何李治再不似之前一般常来见她了…… 王善柔才终究开了口: “骂够了? 还是骂得累了?” 萧淑妃抬起眼,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仇恨,仿佛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就是武媚娘一般。 一侧的红绡见状,怒欲上前斥责,却被王皇后伸手拦住。 提着衣边儿,她小心地越过一地狼藉,走到萧淑妃跟前,徐徐蹲下身子,捡起一片破碎的瓷器来看了一看,才道: “的确…… 宫里眼下已经是不兴这样的东西了,砸了好,砸了,才能换新的…… 前代的东西,还是让她跟着前代的人一起去得好。” 萧淑妃还是看着她,半晌突然转身跪伏于地,叉手行礼大叩拜: “还请姐姐指点迷津!” 王皇后见状,却是淡淡一笑,伸手扶了她起来,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道: “有妹妹这句话儿,姐姐便放心了…… 只要咱们姐妹真正地同心联手,摒弃前嫌…… 还怕什么事不成? 还怕这宫中哪个妖魔鬼怪的?” ……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榻之上,媚娘听着永安报毕了今日皇后前往千秋殿中之事后,便再三称谢,又教文娘取了银钱出来,好好儿赏了他,打发他离开。 不多时,送人的文娘回来了,劈头便问道: “姐姐以为,此事如何?” “她们二人联手想对付我,这也不是第一次,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以往怎么应付,如今也一般就是。 只是……” 媚娘看了看怀中的李弘: “眼下有了这孩子,只怕她们更恨的,是这孩子,而不我…… 所以务必,务必要设法保得弘儿平安。” 同一时刻,太极殿中。 听闻这瑞安传来的消息之后,李治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你说这消息…… 是忠儿派了永安传去的?” 瑞安一怔,他万想不到李治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这事,于是便想了一想,点头道: “确是如此。” 李治沉吟,良久才叹道: “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一个孩子家,又是寄身于皇后篱下…… 能少管些,还是少管些的好。” 瑞安急忙道: “这并非姐姐刻意安排的!” “媚娘的性子朕可比你清楚。 她或者会利用忠儿思母之情,分化他与皇后本就若有若无的母子情分,可却断然不会利用他去牵制皇后。 朕的意思,是不希望忠儿在这个时候,趟进这趟浑水里来…… 也不知这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放着好好儿的功课不去理会,母孝不去守,掺和这些后宫女人家的事做什么…… 真是,自小儿这孩子便是内向柔弱,如今更是一发不像个男儿样!” 李治皱眉。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其实陈王殿下虽则此举有过矩之嫌,却是一番真心为了主上与姐姐好。” 又是几句好话儿说得李治面色转霁,他才跟着依李治之意去司宝库取些稀罕玩物,一道带与他交给媚娘的自家哥哥一道退出殿来。 一出了殿,德安便立刻拉了不明就里的他到了一边,低头吩咐道: “往后你可别在主上面前说什么他误会武姐姐的话儿,明白么? 你可牢牢记得,这世上若有一个人最知武姐姐,那只能是主上,不能是任何人,明白么?” 瑞安张了张嘴,却无奈苦笑: “是,我忘记了。” “以后可得记得了。 还有,那陈王殿下,你也寻了机会,提点着他些——若是不想惹得主上不快,以后还是与武姐姐保持着些儿母子之矩的好。 ——你可别忘记,主上是怎么得了武姐姐的…… 还有那陈王殿下身边的永安,他可是跟咱们一个辈儿的,也是知道那武姐姐的真命箴言的…… 你觉得,他知道了,陈王殿下会不知道么?” 瑞安立刻瞪大眼,张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正如极为熟知他的德安所言的一样,李治此刻的心里,其实是不太舒服的。 当初他是怎么遇到了媚娘,怎么恋上了这么一个女子,又怎么为了得到今日幸福而倾尽心力的,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是以,他也正如媚娘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意着自己是从父亲身边,半抢半骗地将媚娘得到手的这一事实…… 而他也害怕着,害怕着李忠这个最似自己的孩子身上,会发生如同当年一样的事实…… 他是怕的。 所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喜李忠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也不是因为他的懦弱,而是因为他隐隐感受到,这个孩子身上,有太多太多像自己的地方…… 甚至在眼下这五个儿子之中,他才是最像自己的那一个…… 李治摇了摇头,微有些颓然地伸手抱住了脑袋,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很快,德安回来了。 李治看着他,立刻问道: “东西都给瑞安带回去了么?” “带了带了,一应主上小时候得的新鲜玩艺儿,全给了瑞安带回去。 甚至那多宝盒也一并在内。” 李治点头,又想到一件事: “当年朕从父皇处,可得了一匹上好的小玉马,只是后来给了侄儿…… 倒是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再寻得巧手匠人,再依着那玉马的样子再造一匹出来……”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便唤小监铺开了纸墨,几笔勾勒出那玉马的形状态势来,吹干了交与德安道: “你把这东西传到内司里,着人寻了巧手匠人来,设法制成同样的马儿来给弘儿。 想必他必然是极喜爱的。” “是。” “啊,还有,今日弘儿可好好儿进乳了? 睡得还香甜? 媚娘呢? 进食休息如何?” “好,都好得紧,小殿下能吃能睡,一夜不见,便似又长壮实了几分。 至于姐姐么,倒也是健健安安,和和平平的。 只是那千秋万春二殿里,总是好传些无事的消息来惹她烦罢了。” 李治立刻沉了脸: “又是这两个成日里没点子闲事的女人…… 就不能安安分分守几日清静么?” 他哼了一声,想了一想,却道: “眼下情况如何?” “正如主上所知,只是今日里见过一面罢了。” 李治哼了声道: “见了一面,说了什么没有? 那边儿也没传过话来,难不成全指着忠儿来传么?” 德安暗自叹了口气,心道这陈王殿下果然还是给自己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口中却只道: “主上英明,那边儿的确是传了些消息来,说是淑妃与皇后四只眼睛,似乎还是盯着武姐姐的多些…… 不过那萧淑妃倒也是有些存意,要针对代王殿下下手。” “哼! 好蠢东西!” 李治扬眉冷笑,半晌才轻轻道: “传朕的话儿给韦待价,这些日子兰陵萧氏太闲逸了,闲逸得整天巴头探脑儿地,眼睛直往朕的内帐子里瞅着了。 明白么?” “德安明白!” 德安应下之后,又道: “主上英明,如此一来,那山庄之事牵着太原王氏,这边儿兰陵萧氏再出些典故来,姐姐与小殿下的安全却是一时可保。” 李治却摇头,喃喃自语道: “只是一时可保又有什么用? 还是得长长久久的好…… 不成,这立嫔之事,还是得加快些速度了。 德安,你明日便召了李绩入内,就说朕有要事与他密议! 明白?” “德安明白!” …… 永徽二年十一月初。 太极宫。 早朝之上,兰陵萧氏一族之中某末位官员萧德保,突糟御史台弹劾,称其日常里流连胡姬酒肆,买醉尝春,更于其间有失言透露重大军情之渎职等事故发生。 一时间,廷上哗然。 午后,朝毕。 从尚书房里走出来的长孙无忌,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殿下等着的禇遂良。 长孙无忌微一示意,禇遂良立时会意,师生二人,徐徐汇合,步向一侧的官寮之内。 “老师这没头没脑的,怎么接二连三地都是些事体闹出来呢? 那边儿荆王的事儿还没止,这边儿兰陵萧家又出了事…… 主上此番又是这等态度…… 老师以为如何?”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看着长街两旁威武而立的瑞兽: “如何? 还能如何? 主上眼瞅着因为刚出月的女子,三月之内不得近那武媚娘的身而心里烦焦着,又多半是听闻那皇后也好萧淑妃也罢,存着心行着意,要对代王殿下有所不利…… 所以便借着这机会,一边儿整治着王萧二氏,打击了荆王一府,也一边儿替自己心中不得纾解的怨气出一出罢了。” 禇遂良却讶然道: “那荆王一府的山庄之事与太原王氏有关,这倒是不稀奇…… 毕竟那王仁祐看似机灵,其实却是个真正没脑子的,满朝上下都知道荆王心思,避讳着。只有他敢将自家的地卖了给他当别业使…… 可这兰陵萧氏…… 难不成这事是真的? 那萧德保当真做了些泄露军情的事?”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却轻轻道: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好儿给那前线方将战败的苏将军一个借口来避开战败之责的地步。 这萧德保也是自己不争气,他那堂妹萧淑妃,就更是不用提。 眼下竟然跟皇后手扯到一块儿去了…… 真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呢!” 禇遂良点头叹道: “若她还能坚持之前的明哲保身,不与主上最厌恶的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联手,或者还有条生路。 唉…… 自己做的孽,谁也没办法。 不过学生想不透的是…… 为何偏偏是现在呢?” 长孙无忌冷冷一笑道: “为何? 还能为何? 前些日子主上召了李绩入宫密会为了什么,此番,就还是为了什么。 说明白些,这本来就是一桩事,一个目的—— 都是为了替那个武媚娘,挣得一个嫔位罢了!” 弘日升六 褚遂良叹道:“说起来,主上为了这武媚娘,也当真是费尽心力……若是这等心思能分一半在政事之上,又何愁天下什么不稳不安?”长孙无忌却摇头,淡淡道:“虽则如此说来并不错……可是遂良啊……或者咱们这些年里,都忘记了一件事。说到底主上当初肯登这天下大位,肯承这大唐江山……为的不就是这武媚娘么?”褚遂良一时哑然,半晌才轻轻道:“那……老师以为,此番该做何论计? 难道还要当真从了那武媚娘的意,封嫔进位么?”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看着太极宫上蓝得如一片巨大湖泊的天空,不紧不慢道:“当初是咱们应了主上的,这个诺,自然要与。只是……”褚遂良却轻轻道:“只是当初咱们许下此诺之时,也未有说明,必得是在这武媚娘活着时,就给了她这封……是也不是呢?”长孙无忌摇头:“不,老夫没有那个打算。毕竟眼下小殿下还年幼,不可就此离了生母…… 而且老夫眼前,也不觉得这武媚娘有那等本事,一旦封嫔立位,便可一朝得到大唐中宫之位……”褚遂良点头道:“老师所言极是。眼下论家世论地位论背靠论相力…… 这武媚娘哪一点都没有。只有主上一片怜爱之意…… 可就是这怜爱之意,才是古来最难依靠之事……是以说起来,她手中真正可以算做是筹码的,却只有一个小殿下而已。”长孙无忌轻轻一哼:“遂良啊,你这话便错了…… 若真正论起来,她最值得依靠的,非乃这小殿下,却正是这主上的一片怜爱之意呢!你说古来最不可依靠的便是这怜爱之情,这倒也是不假…… 可是主上对她的,却又如何只是一片怜爱之情?十岁相识,十数年的相识相恋…… 这样的情分,却早已非这怜爱之情四字,可以形容了。为了她,自幼儿便与世不争,纵有天慧却装傻作昏只求逍遥度日的主上甘心涉入这储位之争,并一步步设计谋略,诛邪妃,除佞王……甚至还为了她甘心接受一个根本不爱的女子做妻,只为了能够保住她的命……你以为,只是怜爱之情,便能使慧绝天下人的主上,如此付出么?” 褚遂良一怔,半晌才轻轻道:“那……老师的意思是……”长孙无忌眯了眯眼,目光锐利,声音沉稳:“人立于世,可得稳者,唯乎诚之一字。既然当初应下了这一事,自然是要切实做到的,不能有意推诿……何况,老夫也从不以为,区区一个武媚娘,能凭着主上这份真心,便可将大唐翻个天来看看!”他顿了顿,断然道:“主上要的,自然应当给,封便封罢!想必如此一来,陈王殿下立储之事,也自然而成了!”…… 是夜。立政殿中。寝殿之外,隔着纱帐,李治抱着睡了一会儿又醒来,吃得肚儿滚圆的李弘哄着逗着他乐,一边儿与媚娘说话:“左不过这几日,舅舅必然便是要提及立忠儿为储之事了。至时,你与弘儿,也便再无可忧了。”媚娘却叹:“若果如此是最好…… 就怕皇后娘娘不甘心。”“甘心不甘心,她也会照着咱们的心思做好…… 毕竟比起那些事来,忠儿立储,才是她心目中的大事。”李治淡淡道:“你且安心罢,这几日,我便会寻了机会与她谈一谈,想必她够聪明,知道该怎么做。”媚娘停了停,又道:“那淑妃处…… 却该如何?”“好没来由的,你提那个女人做什么?”李治微一皱眉,见李弘似有感应,好好儿一张笑脸化做皱眉欲哭之状,急忙便哄了起来,一边儿啧啧有声一边儿道:“她的事,你不必理,眼下这些时候,她顾着自己家还来不及呢!何况素节的年纪也该到了离母别殿而居的时候,再者舅舅与诸位大臣对她这些年拉着素节镇日里借着宠爱四处招摇生事的行当也是烦得不得了,正好儿找个时候,给素节赐了殿,别殿而居罢!”媚娘不由沉默,良久才轻轻道:“可雍王殿下还小……”李治却不以为然道:“小?哪里小了?朕似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可已然是与那韦氏一族棋行兵术了……何况,这些年他可是将他那好母妃的性子心计儿学得十足十,平日里在后宫惹事生非起来,可是比他几个兄弟都要强上好几分……哪里见小了?”媚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将心底的话说出口:若是李治这些年来,还能如往日自己未再入宫之前一般,对素节良加爱护,教育…… 想必也不至如此罢?可她只是这等念头闪了一闪,便丢在一边儿。又是好一会儿,李弘也是笑得累了,竟闭了眼儿,勾了嘴角沉沉睡去。这等睡着时还憨然而乐的模样,着实叫李治爱怜不止,于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竟是将身侧立着,等着将睡着的李弘抱入帐后交与媚娘照顾的文娘视为无物。直到媚娘明明听了文娘报说李弘睡着,却久候不见李弘入帐,这才明白过来,好气又好笑地连唤几声治郎,李治才回过神来,一边儿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儿依依不舍地轻轻在李弘头顶亲了好几口之后,才将孩子交与文娘抱入帐中。看着李弘入帐的目光,直如一个渴望着回家的孩子一般可怜,险些叫一边儿立着看个清楚的瑞安失声笑出来。绷了绷脸,瑞安这才道:“主上,眼下却还有一桩事,还要请主上定夺。”“说罢。”李治淡淡道。“过几日,便是小殿下的天地大吉之日了(就是小儿出生一百零八日,古人以九为尊,皇室之中尤其推崇这个数字,又以天干地支为时计的纲领,奉为君臣之道,所以一百零八正好是九和十二的倍数,又同时与天干相关,所以被视为极重要极吉利的日子,定要大贺一番,后来随着百日礼的兴起,渐渐被之取代),主上说该怎么兴贺才是呢?姐姐说不教大兴操办,自己殿里的人贺一贺,摆了一桌子的酒菜就好。可瑞安却觉得,到底是天地大吉之日,小殿下来到人世的头等大好日子,所以……”媚娘闻言便欲开口劝阻,结果却被李治抢道:“荒唐!弘儿天地大吉之日,可不也正跟母后诞辰之日重着么?媚娘,先前你怀育弘儿之时,便是母后尊灵入梦来引导与你…… 便是为了母后,你也不能这等草草了事啊!”李治这般说,自然是深知媚娘对长孙皇后之敬重非常人可及,是以才抢先发声。果然,一向处处细算精明的媚娘,一听长孙皇后四个大字搁下来,马上住了口。永徽二年十一月末。唐。长安城中。因着唐高宗五子代王弘,天地之日竟与先皇后娘娘文德尊诞是同日,又有言道当日代王弘得孕于武氏宫人之腹中前,更是曾有文德皇后娘娘尊灵入梦相佑相引,故天下一时间大为震动,人人皆道弘为文德皇后娘娘庇佑,日后必为大唐之福。高宗李治,性向孝爱母亲,自然更是切意着着,事事处处,亲力照顾。且又传令天下,着因代王弘天地诞吉之日与先皇后文德大圣氏相重,实为大福,故当大兴贺事,以证其幸,以尊先灵。朝中百官闻之,各有所议,却终究还是因着念慕先皇后而纷纷赞成。而最赞成这件事的,不出意外,正是太尉大人长孙氏。……同一时刻。万春殿中。后花园内。王皇后一边儿在花园内闲闲信步,一边儿仔细听着红绡的回。“你说…… 陛下要借先皇后的名头,替那孽障好好儿庆贺?”王皇后淡淡笑着道:“也好…… 庆贺也好。”红绡眼见她如此欢喜,虽知其因,却还是不得不作出一派天真好奇的样子问道:“娘娘似乎很欢喜呢?莫非娘娘也觉得……小孩子一个不足为惧?”王皇后摇头,半晌才笑道:“本宫能在这等情状之下,安居于这太极宫中如此之久,靠的从来都是小心谨慎。这孽障尚在襁褓之中,便如此受陛下喜爱,虽则眼下不足为患,可长此以往终是大害一桩。不过眼下倒也不必太急,而且此番…… 只怕本宫也得相助陛下一力才成呢……”王皇后神秘一笑,红绡立刻露出一脸莫名其妙又想问不敢问的表情,可心底却长纾了口气:看来,可以通禀主上,不必特特来与皇后见面,相谈商议了。 永徽二年十二月。唐,长安。太极宫中。适逢今日正为先文德皇后娘娘尊诞之日,又与皇五子代王弘大吉之日相重,早数日,整个太极宫便在李治的一纸手令之下,热闹了起来。先拜先皇后,后庆皇子诞吉之礼,整个太极殿中,今日就没再停过。而同样没被停下来的,也在皇五子李弘,也就是代王殿下的交互称赞。那些原先抱着些异样心思来见礼的大臣们,见着了这么一个粉妆玉砌乖巧可爱,见人就是笑得欢喜异常的小小婴孩之后,个个都是惊呼似极了先皇后娘娘长孙氏的观音玉容。这样的话儿,更是引得先皇后娘娘亲兄太尉长孙无忌忍不住悲喜交集,念孙思祖,一时泪水婆娑,更是对这小小孩儿生出好些爱怜之意。甚至就是那原本欲告假不来,却终究顾及圣上隆兴而携手前来,本欲办些难堪与这小小孩儿,借机向李治与一众臣员表达些不满的太原王仁祐与萧氏一门中人,也不由得被这天真无邪,惹人怜惜得出奇的孩儿给吸引,一时间你抱过了我抱一抱,竟都忘记来此本来是要借这孩子来兴些事非的。而恰在此时,盛装冠服而入的皇后王氏也见到这个孩子,身边的红绡也好,李治也好,在看到她盯着这个孩子的目光之后,一时间不知当喜当忧,都是心中一沉…… 那样的目光,分明是与她当年在初见李忠时的目光一般无二。……是夜。媚娘听闻瑞安的报,一时也是无语,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李弘小小的身子。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我知道了…… 还有其他的么?”瑞安摇头,半晌才轻轻道:“皇后果然是皇后,一早料到此时向主上请命着立姐姐,必然可以引动当时立陈王储之议的事情进一步提上台面儿。果然,王仁祐立时就跟着缠了上来。虽说这本是主上的意思…… 也是按着主上的意思走…… 可是姐姐,瑞安看那皇后的眼神儿,还有今日抱着代王殿下不放的架势…… 分明是有意教代王殿下成为陈王殿下第二呢! 姐姐,你今日实在不应该强求着主上,避了这等大事不去参席的。否则,主上借着今日诸臣之兴,直接封了姐姐为嫔,可不就断了那皇后的妄念么?”媚娘却摇头,淡淡道:“她的**永远断不了的……而且今日我不出席,还有另外一层理由……” 弘日升七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榻之上,一番温情蜜意之后,李治轻轻抚着媚娘的额头,细细道: “听文娘说,你告诉她了,今日你不去,是有你自己的理由?” 媚娘眼也不抬,轻轻道: “治郎不知么?” 李治长叹口气,拿着她的小手在手心里来回摆动着,半晌才轻轻道: “如何说呢…… 自我初识你那日起,我就没有觉得,你有一样事情,不是需要我费尽了心思去猜的…… 便是偶有例外,你也总是有办法,瞬间叫我觉得……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我有这等感受。” 媚娘却失笑道: “好端端的,说这些甜言蜜语…… 还不是为了打听媚娘的心思? 治郎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李治不得不承认,最近许是久未与媚娘厮守一处,自己竟觉得有些事情,再也不得她心思。 媚娘失笑,却也不意外,点头道: “也是…… 这些日子以来,治郎忙于政事,来了立政殿,便是要好好儿看看弘儿,自是少知…… 其实本也无妨…… 不过是些小事。 媚娘是觉得,若是就此定了下议…… 只怕会教治郎为难。” 李治皱眉,直道: “你说话何时变得这般含混不清的? 有什么,便直说才是。” 媚娘这才叹道: “弘儿身为五皇子,又得封代王,本已是殊荣;若是我再列席于那殿上,且不论我一无封二无位,于礼不合于制不彰…… 便是治郎对媚娘的另眼相待,种种恩宠,必然会教那些后宫妃嫔,又或者是朝中诸老们,个个看得不欢喜…… 此番大吉日之喜,却是弘儿正经的大日子。 媚娘希望诸位大臣们也好,诸位后妃也罢,尽量将目光都放在弘儿身上,只留着弘儿的好,却忘记其他的事。” 李治扬眉,有所意会: “所以你才这般刻意将弘儿打扮得那般惹人怜爱么?”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回忆着今日李弘的着扮: 一身绯金纱(就是织了金丝的淡红色罗纱)的小衣裳,镶了耀眼华丽的金丝绸折边儿,又缀了好些块子西域进贡的极品羊脂子玉做袖角(古代人迷信玉石的力量,相信玉石给小孩子做成袖角坠着,可以保护小孩子),帽子也是软金织绯纱做成的,顶上还缀了两颗龙眼大小的圆白真珠为角…… 再配上金丝织正红绸绣金麒麟衔玉书纹的小襁褓上缀着那串儿长长的明珠…… 怎么看,今天的李弘都是气贵质华,雪捏玉雕的一个好娃娃,加上他不似一般的孩子好哭,见了谁都是一副笑弯了乌亮亮月牙眼儿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不过…… 李治若有所思,慢慢道: “啊…… 我倒是记得,之前王德为着给弘儿寻襁褓时,还曾特特地把母后在我幼年时制成的襁褓给你寻了出来,可你没用…… 不过……” 李治瞪着眼,看着媚娘: “我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弘儿身上那件襁褓,跟母后制成的那一件好像呢! 甚至连上面的丝料子,也似极了当年母后亲手调成的丝种…… 你是不是……” “文德皇后娘娘的一双巧手,媚娘便是再有哪般能劲儿,也是学不来的。 至于为何不用那襁褓…… 娘娘圣物,岂敢轻易使用? 到底那也是治郎小时用过的,便是治郎要赏给孩子们,论理论义,都当先赏了长子。 如今忠儿不得赏,那身为五弟的弘儿就更不该得赏。 否则,只怕太尉大人他们看着,心里也是多少有些忌讳的。” 李治皱眉,看了看媚娘,却突然展开笑颜,伸指刮了刮媚娘泛着桃花儿色的脸颊: “好险就被你给蒙过去了…… 你若是当真顾及舅舅他们,何故特特地再仿着母后的手法又制了一件? 我看你呀,根本是有心借这件小小的襁褓讨得舅舅忆及母后,念及亲妹之情,多多对弘儿生出些怜意,然后再以不擅用母后亲制襁褓一事来证明你不会越矩忘规…… 所以你才特特地不出席,直教所有风采所有人的目光都给了弘儿,好向舅舅宣明: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弘儿如何…… 是也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李治叹了口气,动容地搂着媚娘道: “也是难为你这一片苦心只为弘儿…… 其实你也知道,便是你不这般做,舅舅也是会对弘儿另眼相看的…… 且不论弘儿这生诞之日如何之巧,便是得他时所有的胎梦…… 就足以让舅舅生出好些怜意。 何况……何况……” 李治何况了半日,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最终还是媚娘轻轻叹了一声道: “何况…… 他生得像极了当年的文德皇后娘娘…… 是么?” 李治沉默,目光中浮出些伤逝之色,半晌才轻轻地伸手握了媚娘的手来: “我…… 我这些日子,看着弘儿的脸,忍不住就有些大胆地想…… 媚娘,母后她……她特特地在你怀了弘儿之时,来入梦中…… 会不会…… 会不会只是想告诉我们,母后还是舍不得我,所以特特地转了世来,化为弘儿,来守着我呢?” 李治此刻,轻轻续续的声音,仿似一个幼儿,生怕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大人不快似地,可怜,又可爱。 媚娘不由长叹一声,目中微湿,伸手抱了李治在怀中,轻轻道: “治郎觉得是,那便是罢…… 只是这样想来,媚娘岂非是太过妄自狂大了? 这样的话,咱们说一说便罢,可别教传入太尉大人耳中…… 媚娘可当真是怕极了他了。” 李治扑哧一声失笑,却笑出了两眼泪花。 ……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寝。 长孙无忌久久不能入寝,左翻,右调,半晌又坐了起来。 一侧,身子本就不好,睡得不沉的长孙夫人不由轻轻起身,不解地看着他道: “夫君怎么了? 这等不得安眠。 可是朝政上有什么事么?”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伸手取了衣衫来,给夫人披上,半晌才轻轻握了她的手,喃喃道: “夫人哪…… 改日,你也去看看弘儿那孩子罢! 唉…… 他…… 他长得当真是太像小妹了……太像了……” 一边儿说,他的目光中,已然隐隐浮出了泪花。 看着这样的夫君,长孙夫人便知道,定是长相肖似先皇后的李弘,勾起了长孙无忌的恨思: 长孙皇后的过早病逝,是他一生之中最痛。 长孙夫人无言,拍了拍长孙无忌的手背,却又笑道: “夫君这般说,倒是教妾必是要去瞧一瞧了…… 看来那武媚娘,果然是入了立政殿却得了天大的好处呢!” 长孙无忌却是不语,只默默点了点头。 见状如此,长孙夫人头一次意识到: 也许,真的到自文德皇后去世后便再也未曾踏入宫中一步的自己,入宫去瞧一瞧,这武媚娘到底是何等人物的时候了。 永徽二年十一月末。 太极宫。 太极殿中。 饶是李治向来算无遗策,此刻也是拿着手中奏疏,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不知做何处置为好。 一侧,难得这两日内侍省清静了些,得以侍立左右的王德见状,上前一步,缓缓道: “主上,可是那些老大人们,又给主上出什么难题了?” 李治却皱眉摇头,表情怪异得连王德这等人物也看不出来,只是苦着脸,又是目光带笑,又是眉梢泛愁的样子,将这奏疏递给王德道: “你看一看罢…… 朕…… 朕也当真不知该如何说了……” 王德见状,便心知有异,立时谢过李治恩典,先叉手拜行大礼之后,才将拂尘交与一侧急步上前帮忙的德安手中,自己双手接了奏疏来看。 这一阅之下,他也是颇为惊讶,先是眨了眨眼,确定非自己老眼昏花,又揉了一揉,再四看过之后才讶然地看着李治讷讷道: “这…… 这…… 这元舅公夫人…… 请…… 请旨准入内,拜见代王殿下?” 李治看了看他,默默点头。 王德张口结舌,半晌才喃喃道: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可是吹的哪门子邪风?! 这元舅公夫人自从先皇后娘娘薨后,便特特地向先帝上表,称自己身体孱弱,不致成行……这算起来,可是足足有近十数年未曾踏入太极宫门半步啊…… 不只是太极宫门,便是每岁的元正之日的大朝会,甚至是先帝在时那一年的海内大朝会那等盛景…… 她也是托辞不至啊! 怎么今儿个倒好,竟然主动上表,要来看一看咱们的代王殿下?! 这…… 这元舅公与夫人,到底唱的哪门子的大戏呢?” 李治苦笑,只将紧握的双拳放在几上,半晌摇头道: “朕也是看不透…… 不过想一想自弘儿诞生以来,舅舅入宫可是比往常都更勤快了许多,甚至好几日都是连宿留宿太极宫,只为着第二日早朝之后,能早早儿抱一抱他这个甥孙儿……” 李治口中苦水吐得一串串,可是嘴角却是含着笑道: “只怕,此番舅母愿意出门,多半也是因着舅舅的话儿给引逗得罢?” 王德想了一想,眼下也只能默默点头—— 毕竟当今朝中,他王德若有猜不出心思的人的话…… 那只有三个。 而这第三人,便是这元舅公长孙无忌。 很快地,当朝三公之一,皇帝元舅,太尉长孙无忌之夫人,也就是赵国夫人长孙氏请准入宫,拜见新诞生的皇五子,代王李弘的消息,便由太极殿的小内监们传扬了开来。 而头一个知晓此事的,自然便是李治第一时间着了明安去通知的立政殿中诸人。 “你说元舅公夫人要来看弘儿/代王殿下/小皇子殿下?!” 异口同声地发出这等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趁着难得的好天气,抱着弘儿正在**里晒太阳的媚娘、文娘、瑞安主仆三人。 明安见状,含笑点头。 见状,瑞安与文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最终却还是都看向了媚娘,瑞安开口道: “姐姐……” 媚娘摇头,也是一脸讶然: “我也没想到…… 竟然是这样好的一步棋呢……” 这话儿一出口,媚娘便立时发觉瑞安文娘还有明安都是一脸迷茫之相,于是立时笑了笑,不准备向他们详加解释,只是淡淡道: “原本我以为只要能借那日吉诞之时替弘儿讨得舅公怜惜便是上好之计…… 想不到此番连舅婆都引得出来了。 真是大好事。” 明安也点头含笑道: “姐姐说得正是,这元舅公夫人哪,可是足足十几年没踏入过皇宫了。自从先皇后娘娘薨后不到半载的时光大病三场呕血数升之后,她便一直在家里养着病呢!” 媚娘慢慢点头,心里却计量甚久,亦忧亦喜: 忧的是如此一来,必然后宫又是一片议论纷纷,只怕会惹得诸人更加另视自己母子;喜的是,如此一来,长孙无忌对自己母子的支持与保护之心已然彰露无疑,自己母子在宫中的安全,可说又得了几重保障…… 她缓缓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一件事: “万春殿那边儿,知道了么?” 明安想了一想,却笑道: “元舅公夫人入宫这等大事,便是主上不愿意,师傅还是要着人通知一声的,好歹她眼下也是占着中宫的名份呢!” 媚娘点头,却叹道: “不知此番,她又会有什么心思呢?” …… 王善柔有什么心思呢? 红绡不知,她只是看着自从听闻赵国夫人要为了武媚娘所诞下的代王李弘破了自己多年的门禁,入宫拜见之后,却呆呆地坐着的王皇后。 半晌,王皇后却轻轻地,若有所思地道: “是么…… 原来…… 原来真有那么像。 难怪本宫也看着他那么喜欢……纵使他那母亲如此不堪,可到底,他还是与先皇后极为肖似的呢! 唉,只可怜了这孩子,明珠错投,却落在了那武媚娘的肚子里…… 若是…… 若是有个出身高贵,家教尚淑的母后……想必他将来,必会如他祖父一般,会是一代贤君罢?” 红绡听着这话,看着王皇后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却只觉得全身发冷,打起了摆子。 我被气乐了……停更停更!反省反省!!!! 一上来就被起点短信箱里,一条满满无奈的通知短信给气乐了……大家看一看吧!正好今天楼主又莫名其妙过敏了,停更停更,自我反省!不能露头!要剪头剪头! 经查,该作品部分章节含有色情低俗内容,故被屏蔽,目前已屏蔽作品。请全文自查删除一切头部以下的色情描写,头部以上也不可有过多的描写。修改之后请联系管理员申请解禁。 弘日升八 ———————————————— 也来写写分割线。 原本是一时的气不过,到如今的日日更新,真是有着天渊之别的心理…… 而这样的更新结果,也直接导致了许多地方的纰漏,所以,真诚地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 还有,谢谢支撑! ———————— 夜已深。 媚娘再也不曾想到,这般夜了,陈王李忠,居然还会夜赴立政殿。 本来犹豫着是要见,还是不见他的…… 可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答应了。 悄然从睡得熟甜的李治身边起身,她慢慢走到了瑞安身边,示意,点头,二人齐齐出去,丝毫未曾察觉——或者说早已想到,却仍然装做未曾察觉地——发现原本应该是睡得正熟的李治张开了眼,便走出了立政殿。 立政殿后门。 李忠一身白衣素冠,依旧是戴着孝的样子,长身而立。 媚娘上前一步,见与李忠见了个礼,这才一拢身上裘衣道: “不知陈王殿下漏夜召见,有何要事?” 李忠看了她一眼,很快转过头,然后犹豫着又转过来,看着媚娘,迟疑半晌才道: “如此深夜,却教武娘娘贸然前来…… 实在是忠儿的不是。 奈何事态紧急,不见却是不可。” 媚娘点头,轻轻道: “陈王有话,但说无妨,这里再无外人的。” “母后…… 她似乎是看上了五弟,也有意要教五弟成为第二个忠儿。” 李忠平淡地道,一张脸埋在月光下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饶是媚娘早有所觉,可亲耳听到李忠的话,还是不由心中一沉,似有骨骾于喉中,半晌不得下咽。 良久,她才道: “是么? 可陈王殿下立储之事,应该已然是定了啊!” 李忠的表情看不清,可是媚娘却知道,他此刻的脸上,定然是会有些放松的。 点了点头,李忠叹道: “忠儿已然是听了她念了不知多少次了…… 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刻刻的,她不就记着这个么? 便是…… 便是要立娘子为嫔,不也是为了这个么?” 媚娘垂首,半晌才抬头轻轻问道: “那…… 陈王殿下,可是真心为媚娘欢喜?” “呃…… 这个……” 李忠一时停了一停,似乎想了好久才答道: “忠儿自然是欢喜的。” 媚娘见他如此吞吐,心里已经明白了,不由叹了口气道: “多谢陈王殿下厚爱…… 若果如此,那自今日起,但有要事,还是请陈王殿下,由着些机灵的下人来报为好…… 依媚娘看来,那永安便是头一个机灵忠诚又好使唤的人……” “你不愿意见我么?!” 虽然黑暗之中看不清李忠的表情,可媚娘却分明感觉到了这声音之中的不安与气愤。 她也只能叹了一声,轻轻道: “陈王殿下此言差矣,身为后宫妃嫔,本就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见陈王殿下的心思——说明白些,都是侍奉主上的人,而陈王殿下贵为皇长子,又即将立为国储…… 又有什么愿意不愿意见的呢? 殿下,媚娘如此,只不过是不想教人拿了把柄,去到主上面前说些什么…… 殿下也知,主上对殿下,是极为重视的呀!” “是么? 父皇极为重视忠儿?” 李忠在黑暗中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笑声,但顷刻便息,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叹道: “忠儿知道了…… 自今日起,非到娘子说可见那一日,忠儿是不会再来主动见娘子了…… 不过娘子安心,但有忠儿一日,万春殿上下,必然都不会有任何机会伤害娘子。 忠儿…… 就此别过了!” 言毕,也不待媚娘挽留,便自离去。 媚娘立在黑暗之中,看着李忠离开的背影,良久才长叹一声,轻轻问着自己身后的无边黑暗: “治郎…… 咱们这般,是不是太过小鸡肚肠?”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淡淡道: “便是小鸡肚肠,也是我,与你无关。” 媚娘无语,只是轻轻地抚上了李治环着自己的手背,半晌才坚定道: “不…… 便是我,也是小鸡肚肠的…… 我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个人,还有咱们的弘儿。” …… 永徽十二月二十三。 正是灶君祭日。 太极宫中立政殿内,一大晨起便是个个精神,人人抖擞,为的只是当朝元舅公之夫人,高宗李治亲舅母长孙夫人入宫见新诞之五皇子,代王殿下之故。 其实不止是立政殿,就连其他宫殿,也是纷纷着了人,前来立政殿左右张望巡视不止。 千秋殿内。 萧淑妃一身正装朝冠,端坐在殿上,正色看着身边儿的小侍们道: “可来了?” “还没呢…… 左右是要半日才来的。” “她来……那这千秋殿,必然是要来的…… 若是不来……哼,只怕为了那武媚娘,也是要难办得多!” 一侧小侍无以他语可报,只得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然萧淑妃口中如此说,其实心里却是明白得紧: 虽则名义上,自己身份贵重,非常人可比,便是那元舅夫人,也只能是见了拜上几拜,叫上一声好听的,可实则…… 自己再如何了不得,始终不过是妾室,且还是甥辈的妾室;可对方却是长辈的正室,且还与先帝先后关系密切…… 便是先帝在时,对方也是尊荣无限,自己再怎么大,便是有朝一日做了中宫皇后,也是必然不可能便如何得了对方的。 何况若自己想要立为中宫,最好的办法便是得到对方的认可…… 所以,她这架子,也只是口头上摆一摆可以,真正到了实事上,还是得自己纡尊降贵去见对方。 因此一事,她便做了主意,起身缓缓道: “不过话虽如此,到底她也是元舅夫人,长孙大人对我大唐,功高绩伟,又是陛下的元舅…… 论公论私,本宫去瞧一瞧她,也是理所当然……” 她这番话说得看似在情在理,又是极为委屈求全,可有着前一番话打了底子,自然个个侍人都明白,她此刻如何地不心甘。 于是便急忙都上前来,一番恭维,夸赞,以慰其心。 萧淑妃本也不是小性儿的人,见状如此,也自发觉得自己确是有些进退,知些分寸大体的,就更加得意起来,索性便着人传了鸾辂,着令传驾立政殿左侧的花园之中—— 她是不愿,也进不去立政殿的,可是那元舅夫人若是要从这立政殿中出来…… 不还是得必然经过这花园之中么? …… 到了那小花园之中,萧淑妃才发现,原来这般想的,不止是她一个—— 来的人,还有王皇后,还有其他殿中的妃嫔。 好在她也是早料到此一端——若非中宫与诸位能动能出来的妃嫔都现身了,她还不愿意踏这一步呢! 所以她也只是上前,先盈盈下拜,见了皇后与贵妃,然后才含笑道: “原来皇后姐姐与诸位妹妹,都是这般好兴致…… 本宫还以为,今日贪恋这花园美景的,只有本宫一人呢!” 王皇后不动声色,倒是崔贵妃含笑道: “淑妃姐姐大智若愚,咱们这些愚钝妹妹们自是有所不及。 不过再怎么愚钝,这该当行的甥媳礼,还是得尽一尽的…… 虽则说咱们身为天家人,理当不必如此,可到底孝悌天下,是陛下的天性,咱们这些人跟着陛下左右日长光久的…… 怎么也得知道守这个礼罢……” 弘日升九 这话说得绵中带刺,软里带针,怎么听都是在讽刺萧淑妃不知礼制不守孝节,萧玉音心中自然恼怒。 可她到底也是宫里这么些年待过来的,自然明白如何处置,于是淡淡一笑,倒也不做多言,只看着皇后道: “是呀,要不怎么说咱们皇后姐姐最知礼,最守规呢? 你看你看,咱们皇后姐姐守在这儿,可是没有半句夸耀的呢! 唉…… 当真是,果然不愧是栖中宫之凤呢! 就是咱们这些没见识没长进的姐妹们不能比的…… 贵妃妹妹,你说是不是呀?” 这句话儿听着是在褒扬皇后,可无论是崔贵妃听来,还是王皇后听来,都只觉得刺耳难及。 王皇后倒也罢了,那是真正能容量的;可崔贵妃便是不能容,加之当年族姐之恨,她向来便与这萧淑妃暗有心隙,便欲借题发挥,然还未能动口,暗地里便被人从左侧扯了一下袖子。 她知有异,暂不开口,只以淡淡余光瞥了一眼左侧,果然便是李德妃。 看她目光直直盯着皇后,崔贵妃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太过心急,竟抢在皇后之前开口…… 无论于理于制,于公于私,有皇后在,又是这等同被羞辱的情况,她都理当与皇后一般作态,一来不失规制,二来…… 二来也是最紧要的,便是无论何时何事,皇后若不强出头,那她跟着也必不会错。 想到此处,她也宽了心,淡淡一笑,却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与李德妃自去说笑。 萧淑妃原本也是等着她来反驳,好求个机会与这崔贵妃撕破了脸子闹上一场,最好能趁着那元舅夫人在时,借她的口,将这崔贵妃多么无端无状,甚至是王皇后的失礼失态失仪之言行,一并告与李治的…… 可却没想到这王善柔是个沉得住的攒气儿葫芦儿也罢了,连这崔氏也这么沉得住气。 自想了一想,便觉无趣,又待开口时,又不知该如何说…… 于是萧淑妃索性向着皇后胡乱行了一记礼,自带着侍人们在园中寻了地方坐去了。 见她走了,那崔贵妃身侧的小清儿才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以着不大不小,刚刚好教崔贵妃听得着的声音道: “什么玩艺儿! 不过是个过了气儿的影皮子(就是替身或者是皮偶的意思,时陕西长安城中已有傀儡戏且流传甚广,人们喜称人事物的替代为影皮子)罢了!有正主儿在,看你还能得猖几时? 哼!” 崔贵妃淡淡一笑,却不阻止,只是望着一侧也隐约猜到清儿说了些什么,因此嘴角含笑的李德妃,一并笑了笑。 二女目光交重之时,似乎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之中生成了。 而她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们自以为极隐秘,极不被人注意的行为,却被一侧的红绡与她的主人,看得清清楚楚。 同一时刻。 立政殿廊庑之下。 在侍人们早早儿支起来的暖帐下,媚娘正抱着李弘,与进宫来见的赵国夫人对坐而谈。 “哎呀…… 先前听外子说时,还只是笑话他老啦老啦,一发思念故人起来…… 今日一见,才知果然代王殿下肖其祖母,却是半点儿没错呢!” 赵国夫人笑盈盈道。 媚娘谦卑一弯身子,行了个适当的礼,却注意护着孩子的头不曾下低,这一举动,却教赵国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点头。 文娘在一侧,也是好松了一口气: 果然,姐姐就是非同凡女……这礼看似行得简单,却切合了二人与小殿下的身分。 一来,虽然姐姐名下是要议立嫔位的,可到底还没行事,所谓一日非君,则一日不受其礼……这才是正道。 二来么,到底对方是赵国夫人,既是皇帝元舅母,又是朝中重臣正妻,多番受过先帝甚至是先先帝的封赏,其位之尊,便是皇后在场,行此礼也是应当。 可这也就牵涉到了三来,三来,姐姐怀中抱着的代王殿下,那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子龙孙,又是有封位在身的,哪怕便是元舅公大人到此,见了代王殿下,又是元舅祖之尊也是要行君臣大礼…… 所以姐姐在行礼时,护着孩子的头,却是最好的办法——姐姐这仿佛就是在跟赵国夫人说,虽则我武媚娘出身不华,且眼下又低为侍人,可怀里抱着的,却是堂堂正正的皇家血脉,有封亲王,论理论礼,都不当向你行礼的。 这等不卑不亢,礼度合仪,最是容易讨赵国公夫人这等身分高贵,又是见多识广的大人物的喜欢了。 果然,赵国夫人立时便是回了一礼,只是她回礼的时候,目光与脸面,却都是正对着媚娘怀中的李弘而非媚娘本人,且还盈盈地带着笑…… 这下子,连一边儿的瑞安也欢喜起来。 又是说笑了一会儿,赵国夫人便传了一侧的小侍来,奉上自己所献的几样东西: 一是西域贡来的,一方足可遮得住一张双人寝榻大小的流金织花细绒毯,此毯极为珍贵,轻盈至极,搁在手上,厚厚实实,几近小桌子高的一叠却是轻若无物,可若真裹在身上却是暖和舒适,亲肤柔滑。据赵国夫人所言,此物乃取西域一种罕见之高山跳羊(就是今天的藏羚羊的老祖宗……这东西多珍贵,可以自行百度……)之细绒,混了上等五色狐绒(既金、银、灰、火、玄也就是墨五种颜色的狐狸最细最保暖最轻也是味道最小的那一层细绒毛),召西域百名巧手匠人一载而成,当今天下,只有三件,且因人力质料有限之故,三件绒毯花色皆不同。其中一件已于朝日之前,于此三宝初进宫时,便由李治私下打赏于媚娘,另外两件各自赏了濮王李泰与元舅公长孙无忌。 是故,媚娘立时便欲推让,可奈何赵国夫人其意甚坚,无奈只得强收之下,转思着改日必然是要李治将自己得的那一床复赏了与长孙无忌才好。 另外一样,却唤做玉马儿机。 名为玉马,自然全身皆为上等白玉制成,这倒也罢了,最稀奇难得,是那马儿足有半个小儿般大,且下部圆滑,背部雕有栩栩如生的马鞍,甚至还铺垫了一层细绒毛毡,可供小儿骑乘于上,前后晃动借以体会驱马之乐。最难得是此物设计精巧,看着也无甚机关,但媚娘只手轻轻一点那马额头上的金坠流苏儿,它便自己个儿晃呀晃地晃了足足半盏茶水的时光才停下来,最叫人稀奇的是在这晃动之时,马腹中还传来清脆悦耳的金玉碰撞之声,一阵风吹过,马口中的小小孔洞中竟传出阵阵极似马蹄声的闷硬之物相击之声,连绵不断,当真连见多识广的立政殿诸人也是稀奇不止,就连媚娘怀中抱着的小儿李弘,也是拍着小手嘻嘻作乐,似乎也知道此物好玩。 ……如是三番,不过半盏茶水的时光,赵国夫人赠来的宝贝珍玩,便已经是堆满了廊庑之下好大一块地方,可媚娘一直也只是表现得中规中矩。 直到最后的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变了脸色,大为震动: “这……这是……” 细看时,却只是赠与媚娘的一只玉钏。可旁边的文娘看了却看不出什么特殊……只是觉得花饰特别,唐兴牡丹,牡丹更是被视为大唐国花,可这玉钏成色平平也罢了,还雕了唐人少喜的女华(菊花)…… 突然,她啊了一声,讶然失态道: “莫非……这莫非是文德皇后娘娘的爱物!?” 赵国夫人含笑点头,目光眷恋地在这玉钏之上流连不止: “正是呢……说起来,先皇后娘娘赠此宝与妾时,妾与娘娘,却都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呢……” 媚娘闻得此言,一时也是一怔,不由轻轻道: “这…… 这是先皇后娘娘的圣物?”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只是左右仔细看了又看手中玉钏,半晌才似忍了什么割肉之痛也似地,伸手拉了媚娘的手来,替她戴好,然后轻轻抚着戴了这玉钏的媚娘的手: “当年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看着文德娘娘戴着它,入主立政殿。 如今…… 能在你身上了了这桩心愿,我也是满足了……” 媚娘垂目低头,半晌突道: “夫人幸爱,媚娘惶恐,却不知…… 这玉钏是夫人的爱护,还是来自元舅公大人的宽容呢?” 赵国夫人抬眼看着她,温润如玉的目光,却一似玉般坚硬: “非是家中外人之宽容,可却也差不多少。” 媚娘垂目,半晌又抬头: “那么,媚娘便知了。 夫人且可安心,更可归府之后,代媚娘以原话请禀元舅公大人: 但有媚娘一日,自当全心助佐治郎,万不会有任何辜负…… 哪怕……” 媚娘目光坚定地看着赵国夫人道: “哪怕日后,在媚娘看来,元舅公大人也是为了保住治郎,而必然要铲除的人物,也不例外。” “你说治……” 闻得媚娘对李治的称呼,赵国夫人眉锋一扬,半晌却突然笑了起来: “好…… 妾自当代娘子传话。” 媚娘彬彬行礼,又道: “多谢夫人大量。媚娘在此,也特向夫人立下一言: 便若真有那一日,媚娘也自会力保阖府上下,平安无恙,甚至罪不及三代。 便是罪及三代,那也不会耽误长孙一氏日后的半点儿荣华富贵,子孙兴旺。” 赵国夫人目光明亮: “还是因为……主上么?” 弘日升十 媚娘淡淡一笑: “夫人聪慧过人,自然明白,眼下大唐看似君臣有隙,实则说明白些,不过是舅甥二人虽目标一致,却看法不同的原因…… 再说句不好听的,这大唐宗室之争,别个倒也罢了……可元舅公与治郎的相争,分明就是舅舅怕甥儿年岁尚轻,没经过多事会走错路,甥儿却怨舅舅总将自己当孩子看,管得多也管得太宽罢了…… 若搁在平常百姓,甚至是有门有第的家族之中,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子的小事,可偏生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身上背着的,是这整个大唐天下,无数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家口老小…… 加上些不识相的人直在后宫里闹个不停,自以为是地给治郎与元舅公添些麻烦…… 所以才会闹得这般大动静罢了……” 赵国夫人却更加欢喜,轻轻道: “那…… 不知娘子可有什么办法,能教这后宫太平下来?好歹也不能再让这一老一小的,这般闹腾下去了,娘子说是不是?” 媚娘点头,淡淡道: “自古舅舅亲外甥,这一点是半点儿也不错的。反倒是自家的叔叔伯伯们,却因着同宗同枝的,多少却是有些别样心思在。 便是家里有些子家产的,也是闹得半死不活的料,甚至闹出人命的也是屡屡可见…… 何况眼前摆着的,却是这天下最大的尊荣,最高的富贵? 谁不要,谁不争? 那全是睁着眼儿说瞎话…… 便是一母同胞的濮王殿下,若非他早早已是毫无半点机会…… 又怎么会当真如此地为着治郎着想? 他如此替治郎着心着皇位,又是为什么? 不还是因为只有治郎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在位,他才能安享眼下这等富贵么? 同样,他不也是抱着这等心思,在这朝中处处扯着吴王后腿的么? 当年二人相争,结果两败俱伤……虽则二人都知是先帝所为所设,可心里到底还是把对方当成首要敌人的。 是故今日濮王殿下如此卖力地缠住了吴王,何尝不是抱着我得不到的,你李恪也休想的心思? 何尝不是想着,与你李恪得到了皇位相比起来,实在是不若由我那傻呼呼的,爱重着自己这个同母哥哥的弟弟守好了皇位,更有利自己呢? 所以…… 媚娘从来没有觉得,那些名头上说起来流着李唐宗室血脉的亲王诸候们,是治郎可以依靠的人…… 真正治郎可以依靠的,只有长孙氏,也只能是长孙氏。 因为长孙氏一族,自从贵府长公子冲,被元舅公亲手废了所有的一切那一刻开始起,便彻底地,完全地,成为治郎最可以依靠的力量了。” 媚娘一番辛辣而率直的言语,却叫赵国夫人听得感慨万端,不由轻叹道: “妾总以为,自当年太穆皇后之后,再难得见这等奇女子…… 今日才知,原来并非如此……也终于今日明白,为何外子如此提防娘子……” 媚娘淡淡一笑: “提防? 只怕今日这些话儿,夫人回去之后向元舅公传达之后,他会更加提防媚娘呢! 不过正好,他越是这样提防着治郎身边的人,媚娘越是欢喜。 唯有如此,媚娘才能放心地看着治郎一步步地走下去,因为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必然都有元舅公在一边儿,及时地伸把手,把他拉回正路上来。” 赵国夫人目光微湿,半晌才轻轻道: “虽则娘子这等信赖,可只怕正如娘子不能完全信得过外子与我长孙氏一族一般,外子与我长孙氏一族,也是不能信赖娘子你的,甚至有一日,说不得也如娘子所说,外子也好,长孙氏一族也罢,终究是会对娘子动手的…… 娘子不悔么?” “悔?” 媚娘扬眉,含笑看着怀中弘儿: “自从选择跟着治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会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会有什么样的果……悔……” 她突然抬头,看着长孙夫人灿烂一笑道: “既然身为君王身侧的女人,既然将心许了这么一个身为君王的男人,那便必然不会后悔。” …… 次晨。 长安城。 长孙府中。 在府中整整等了夫人一夜的长孙无忌听毕了晨起方归府的夫人的话后,不由半晌不言,良久才长叹,眉目之间尽是憾惜之意: “这等情怀,这等度量…… 若她身为男子,若她出身名门……唉,何尝不是我大唐天大之幸呢? 为夫也不必再在这等年纪,还苦苦支撑大唐朝堂脊梁了啊……” 夫人淡淡道: “现在也还是时候退得下啊!既然都已经知道,她是绝对不会背叛主上的了。” 长孙无忌却摇头: “她的确是不会,可是未必代表她永远不会。 夫人哪,为夫与你携手相渡人生数十载,学到最珍贵的一件事,便是这世上,没有不可能发生之事…… 她是无心背叛,她也是有得是办法保证自己不会背叛,可这世上,总有些时候,有些时机,是连她自己都不能把握得了的。 而为夫与她,都是如此。 所以有她的存在,也是对为夫得好…… 有她在,为夫永远可以不必背叛主上;有为夫在,她也可以专心地不必考虑背叛主上的心思,专心地做一个真正爱护主上,情归主上的后宫女子…… 是以,为夫不会放手的。正如她说的一般,为夫也不能放这手啊!” ……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抱着弘儿,在殿中来回地走动着,口中却哼着哄诱小儿家的歌谣。 一侧的瑞安,却不安地跟着来,跟着去道: “姐姐,难不成您就这般直白白地将自己的心思全都告诉了赵国夫人么? 就不怕那元舅公大人他…… 他将来在您封后之时……” “便是不说,他也不能明着表态,支持我封后的。” 媚娘淡淡道: “因为他与旁人不同,他不只是治郎的舅舅,更是治郎父亲,先帝的至交好友……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表态支持我。 所以我如今亮明心思,求的也不过是他在将来,至少不要明着反对。 是以瑞安,昨夜我与赵国夫人的话儿,还是别教治郎知道的好,明白么?” 看着媚娘严厉的眼神,瑞安便是有再多的想法,也只得咽下肚子里去。 媚娘见他如此,倒也笑了笑道: “你也别急,此番赵国夫人入内,倒也非都是坏事…… 至少,咱们可以肯定一件事,对这后廷之间,这一年多来的明争暗斗,甚至数度伤及皇嗣龙裔之事…… 此番赵国夫人倒是带了个明确的态度来了。” 弘日升十一 瑞安点头道: “这倒也是…… 看样子赵国夫人此番来,明摆着是要逼姐姐出手镇一镇这后宫呢!否则她若当真如自己所说,只是为了来见一见咱们的小代王殿下,以示亲近的话…… 为何不在进宫见过代王殿下之后立刻出宫,反而是在咱们立政殿里整整呆了一夜? 不止如此,她还根本没有半点儿提及其他诸宫各殿后妃的意思……别的不提,那小花园儿里杵得那般高那般密的各宫妃嫔的仪仗牌子都快成林子了…… 瑞安就不信她没看见。 哼! 还特特地还跟姐姐明示请姐姐相助,要将这后宫平定下来…… 瑞安看哪,她分明是借此机会,以自己的亲近示好来引得各宫各殿嫉恨重重,对姐姐下手,好逼得姐姐出手整治后宫! 真真是…… 自从小时跟着主上去过元舅公府瑞安就觉得,这夫人哪,当真是跟元舅公一家人呢!” 媚娘却失声笑道: “如此岂非正合你的心意? 你不早就急着看我把她们一个个都收拾起来了么?” 瑞安却理直气壮道: “瑞安是这么想,可瑞安也不愿意看姐姐被人设计!” 媚娘摇头,却慢慢地,若有所思地道: “瑞安哪……你还是没有看明白这中间的关窍…… 你只看到我受她设计,不得不出手…… 可你又想过没有,为了这样一件事,赵国夫人,却是等同将元舅公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我手中呢? 你有句话说对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元舅公夫人,也当真是个弈棋国手呢!” 好半晌,媚娘才看着迷惑的瑞安轻轻一笑道: “还没看出来么? 赵国夫人早就料到此番弘儿出世,我必为后位……日后与她长孙一氏的关系,也是必然会有些冲突之处…… 所以早早儿地借着这等机会,却是来向我恩威兼施来了。” 瑞安还是不解。 媚娘长叹口气道: “瑞安,我问你,若说这三年五载之中,治郎欲立我为后时有一位大臣,一句话儿便可定下我到底当不当立为后……你说是谁?” 瑞安立时明白过来: “啊唷……啊唷!原来如此! 赵国夫人早就看出主上的心思,也明白元舅公是不愿意拉下脸来,承认是他错了,姐姐才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 所以才把元舅公的心思说成是自己的意思,来借着元舅公在将来姐姐封后时的态度这道筹码,向姐姐讨一个长孙一族的平安富贵来的!啊!莫非……” 瑞安睁大眼,喘了口气道: “莫非她以为主上要清理了长孙一氏也是早晚的事?” “自古以来皆如此,她会这样想也不奇怪……只怕这样的想法,长孙大人自己未必也不会没有…… 虽则你我都知治郎本性断不会如此,可若事到当机……” 媚娘叹了口气: “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啊!” 瑞安也神色黯然: “那……姐姐应下了?可那赵国夫人的意思,分明是说便是姐姐应了她的计,至时也不过换得元舅公一个中立之姿啊!” “以长孙大人的立场,于我封后一事上持中立之姿就已经注定会落得千古之责……也不能太难为他们了。” 媚娘淡淡笑道: “何况,也只有他持了中立之姿,那李义府,许敬宗这等短兵棋子,才能用得上,也才能好好利用起来啊!” “他们?他们能用么?莫非主上……” 瑞安似有所悟。 媚娘点头,淡淡道: “治郎是一个比他父亲更加了不得的明君,而这份明不是明在面儿上,是明在骨子里…… 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样的臣子该如何用,他也比谁都明白,该如何将每一个臣子……不,是每一颗棋子用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一点用处也完全使尽…… 这,才是治郎真正可怕的地方。 李义府也好,许敬宗也罢……从治郎挑上他们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然是底定了的。” 媚娘淡淡的话语,却教瑞安只觉脊骨生寒,突然忍不住想问一句: 那姐姐你呢?你会不会也是主上的棋子? 你……你也甘心如此被用么? ……可到最后,他也没有问出口,甚至还很快地,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他走完这一生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得出个答案来……或者说,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得出一个答案。 同一时刻。 万春殿内。 王皇后转过头去的时候,恰恰看到一边儿候着的红绡眼底。 她看着那双在灯光之下,格外明亮的眼睛,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火引道: “你似乎是有些事,没看明白呢…… 说出来,听一听罢!” 红绡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忍不住道: “娘娘为何不设法? 自赵国夫人从立政殿中出来之后…… 都这些时候过去了……” 王皇后勾起唇角,走过她身边,轻柔的丝质披帛无声滑过红绡身边的光洁地面,缓缓坐下之后才抚摸着,转着手指上的金戒环,徐徐道: “那么…… 你希望本宫如何去做? 去学那萧淑妃,闹上一番? 还是学那崔贵妃,跑去向娘家告上一告?” 一边儿说,她凤眼不经意地扫了红绡一眼,满意地在这个少女脸上看到满满的不甘愿。 “红绡不敢。” “你是不敢,因为对目前的你来说…… 本宫才是你复仇有望最大的筹码,不是么?” 红绡闻言一凛,目光突地明亮起来,直直地盯着王皇后,半晌才低着声音道: “原来…… 原来娘娘早就知道了。” “太极宫中,本宫不敢说,可是这万春殿里,有什么事要瞒住本宫…… 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王皇后状似悠哉地垂下头,半晌才抬头,看着红绡道: “你不必急…… 会有机会的。 会有机会叫你看到那武媚娘的凄惨下场。 只是眼下,咱们还得等。” “等什么?” “等待良机……” 王皇后唇角一勾,烛光掩映下露出一丝难解的笑容: “一个能够一举扳倒她,叫她再也翻不得身的…… 良机。” 弘日升十二 永徽二年十二月初十。 大雪。 整个太极宫从一早儿起,便是一片白茫茫,不见天地。 寒风侵骨,雪如银刃,可立政殿里,却是一片温暖安睦的情形。 李治因朝中有事,今日不在立政殿中,媚娘便忆及旧年在家乡中时,最爱于冬日之中,取了些干果之物入火中烤得温热后取之佐以酒食之事,便传了左右,立时准备起来。 冬日热物,人人爱食,何况又有美酒相佐。 不多时,立政殿中已是一片安乐和睦。 诸侍之中,唯有媚娘不曾见酒——原因无他,毕竟眼下她还是在亲育李弘,是故不得饮酒,可眼见着诸人饮食欢畅,她也多少算解了些乡愁。 一侧瑞安见状,便含笑道: “姐姐今日当真是欢喜呢!” 媚娘淡笑不语,半晌看着一侧殿廊之前立着的几个由着文娘特许了入殿之中各自取了热腾腾的烤食之后,偎着在廊庑之下不钻风的地方饮食的小侍之后,突然开口道: “今日这般冷,却不知其他诸殿下的小侍们,吃得到些热食么?” 瑞安会意,招手唤了个立在人堆里的小侍过来问话。 那小侍倒也殷勤机灵,见媚娘问话,立时便笑道: “娘子这话可是问得说笑了…… 别个殿里,便是有娘子这般的好主子,也未必便都有这等的好总管呢! 他殿不提,那皇后娘娘殿里的可不就是如此? 说起来皇后娘娘早上也是赏了东西下去的,可是还没到半道儿,便被那些掌着权的大侍婢们给拦了去,一星半点儿也是没见着在诸人手中的。 方才听闻此事之后,皇后娘娘也只是埋怨了他们几句,然后吵着他们,叫他们都将那些吞了的东西吐出来…… 可话说回来了,这吞了的东西,还怎么能吐得出来? 便是吐出来了,那些小侍们敢不敢接,还是一回事呢! 这倒也罢了,那些小侍们至多只是埋怨几声,可是那些受了苛责的大侍婢们,不由便叫起怨来,说平日里跟着皇后娘娘少恩缺赏的本已是可怜,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些赏罢,又要分与他人…… 当真是怨恨得紧呢! 依小的看,那万春殿上上下下,唯一一个觉得皇后娘娘待自己是真心好的,也就只有一个赏赐格外独一份儿的红绡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轻问: “若果如你这般言语…… 皇后娘娘自己的殿中都是如此顾不过来…… 只怕其他冷清无主的殿里,就更不能得顾了罢?” 小侍连连称是,又道: “别个不提,那凌烟阁里,可不是头一个顾不上么? 这不,好端端的大年尾的,凌烟阁那些小的们,连件儿正经棉衣还没发下手中呢!” 闻得如此,媚娘一时也是皱眉,半晌才轻轻道: “这凌烟阁却不同旁处…… 怎么也是这般疏怠呢?” 那小侍见媚娘问话,也有心露一露脸,便笑吟吟上前一步道: “娘子镇日坐在殿中不出门一步,自然多少也是不知道的。 这凌烟阁本乃先帝所赐下专与二十四功臣立像证功之处,本来也是极大的好事。 可关键便在于此啊…… 二十四功臣之中,除了那极少数之外,其他可说全是关陇一系的重臣…… 太原王氏出身的皇后娘娘,本就对自己母家在朝中日渐衰败的声势,颇为不满,又忌惮着如今四妃之中最有望与她一争长短的萧淑妃有族叔伯(萧瑀)在这功臣阁中,又是因着长孙太尉这些时日以来,针对她太原王氏一系的动作也是频频…… 她又怎么能有这等气量,由着人好好儿照顾? 正赶巧儿前些日子有些不开眼的,为了立储之事早日定下,在早朝之上提了当年侯君集一案…… 陛下心中不乐,皇后正好儿也就借着这个由头,由着它是一日比一日荒下来了。” 媚娘闻言,立时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凌烟阁乃先帝赐下册封开国二十四公之地,便是主上如何因旧案生情,也不当如此荒废,何况二十四臣中,并非个个都是侯君集。 再者,眼下这二十四臣中,还有诸多老臣依旧在朝中效力…… 如此做派,岂非寒了那些老臣之心? 不成,万万不能由着皇后将此事就这么办下去…… 否则早晚要出乱子。 前朝不同后廷,重臣一动,便是天下大动啊!” 瑞安在一侧看着媚娘,轻轻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借人传话儿,与那皇后么?” 媚娘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传话与她? 若是弘儿没出世,我自然会这么做…… 可是眼下……” 媚娘看着前方,目光清冷: “也该是我出头为自己讨得些名声,为弘儿的将来铺路的时候了。”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上。 李治正与诸臣君臣而坐,议及政事,突见一小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路还只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德安当下拂尘一甩,疾步上前扯了那小侍便欲丢了他出去,可仔细一看脸,却当下一怔,松了手脱口道: “噫?你不是立政殿……” 话至如此,他已知自己失言,奈何李治已经听到立政殿三字,当下便问了下来: “立政殿怎么了?!” 诸朝臣,包括为首的长孙无忌与方从塞外回朝中的李绩一道,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眉头。 只有禇遂良等极个别的朝臣们,皱着眉看着那个小侍监。 眼见如此,那小侍监也是吓得不轻,浑身抖索,可思及事关重大,也顾不得许多,只是带着哭腔上前一步道: “回…… 回陛下…… 武娘子……武娘子还有代王殿下…… 在…… 在三清殿边儿的小花园里……摔了……” “什么?!” 李治当场便站了起来,面色大变! 不止是他,便是诸臣也是大为震动,头一个发问的正是长孙无忌: “好端端的,代王殿下怎么会摔着了!” 他虽然语调平稳,神态不变,可是目光之中透露出来的,却是有些焦急的目光。 那小侍监猛可里没见过般大的人物问自己的话儿,一时有些傻了,直到王德急奔下来,好骂他一句蠢材快说,这才哭着说: “娘……娘子也不是有心的啊…… 她…… 她只是听说凌烟阁那边儿这些时日无人照顾,先帝替诸位国公所立的画像都浮了尘土了,又可怜那些守着凌烟阁的小侍监们这般冷的雪天儿里,连件寒衣也没有…… 凌烟阁又是少无人理,这些时日送去的吃喝到了阁里都冰凉了……许多小监还生了病…… 所以…… 所以就想趁着今日早起时,瑞安公公与文娘姑姑还有几位老嬷嬷们翻出立政殿里有十几件儿多了的寒衣,又烧煮了些热食,去送了凌烟阁里,与那些小侍监们饱暖,然后借机带着代王殿下拜祭一番…… 娘子…… 娘子也是好意…… 她说这是先帝对诸位重臣的一番心意,断断是不能在这儿毁了的……” 言毕,已是当堂哭了起来。 诸臣闻言,无不个个震撼,尤其震撼的正是李治本人。 ——需知此事突然,便是媚娘自己也未曾想到,何况是李治? 不过到底他与媚娘多年心意相通,也知其意,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是一张俊容铁青,拂袖喝问道: “代王殿下如何? 娘子身体可安好?!” “回……回陛下,代王殿下倒还好,娘子从那轿上摔下来的时候,怀里死死地抱紧了殿下,方才请了太医看过,说只是受了些惊吓,眼下已经由着嬷嬷们哄睡下了。 可是娘子她…… 娘子她……” “娘子怎么了?快说!” 李治厉喝。 小侍吓得一抖索,哭丧着脸道: “娘子这一跤,跌得着实不轻,至方才小人出殿时,还没醒呢!” 李治心中一揪,当下不假思索地便起身,奔出立政殿,抛下一众个个不安,却有都各有其思的诸臣。 弘日升十三 不多时。 立政殿中。 李治还未奔入殿内,便已经一迭声地问道: “媚娘呢? 媚娘眼下如何? 传了太医没有?” 早早守在寝殿之外的文娘见状,急忙上前迎接,以一记礼止住了他道: “主上且安心罢! 姐姐早已醒来,之才之事,不过是做些戏样子与人瞧一瞧。” 李治一怔,立时会意,一口气也算出了来: “……你们……唉!” 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自己悻悻走入,掀开帐帘看着精神极好,正逗着据说早已安然睡下的李弘玩的媚娘,然后慢慢坐下。 媚娘也不理他,半晌才放下李弘,笑吟吟道: “治郎这般气冲冲地来…… 可是来治媚娘的罪来了?” “是啊,我是来治你的罪的!治你一个惊君之罪,看你还敢不敢下次这般吓我!” 李治无奈,嗔道: “你啊…… 便是要玩,好歹也要与我说一声啊! 这……叫我吓得魂儿都快没了。” 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搂了她与李弘在怀中,先是亲亲正对着自己乐的李弘的小脸儿,又看着她道: “可好些了?” “好什么呀? 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跌了一跤,当下便醒了。 治郎不会当真以为媚娘为了做戏,连弘儿也不顾了罢?” 李治摇头,叹了口气道: “我自然知道有弘儿在身边,你是不会教自己受险的…… 只是…… 下次你可万不能这般了。 弘儿不能出事,你更不能出事,明白么?” 媚娘闻言,思及李治自幼丧母,最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也如自己一般失去母爱,心中一软,连连道歉赔罪。 李治本也无意怪她,只是庆幸一切都只是假做戏而已,于是便三言两语转了话头,问道: “倒是你…… 今日好端端的,跑到凌烟阁去做这一场戏是怎么回事?” 媚娘不答,却反问道: “治郎,那小侍去时,诸位大臣们,却都在场罢?” 李治一怔,立时省悟过来: “你是要说与舅舅他们听的? 莫非此事……啊!对了!这凌烟阁,可不是皇后管着么?”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亮光与喜悦之色。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闻言,倏然而起,转身盯着来报的红绡,半晌才喃喃道: “你说她跌着了?!在哪儿?” 红绡咬了咬下唇,小声道: “似是在那凌烟阁左近。” “凌烟阁?” 王皇后眼皮子不知为何,轻轻一跳: “好没端端的,她跑到那儿去做什么? 还带着孩子去…… 不,这事儿有内情! 你去查问一番,看看立政殿那边儿,到底有什么信儿传出来没有!” “是!” 看着红绡急急奔出,王皇后皱眉,左右思量一番后,又唤了人来: “凌烟阁那边儿,是不是前些日子还来告,说没衣少食的?” “正是,娘娘之前也是回了过去,说这几日便送了去的。 谁知那些小侍监们这般不争气,自己便跑了去跟那武媚娘诉苦…… 那媚子也是自己作的,活该跌倒!” 一个小首领侍监唤小卢儿的,恨恨道——原因无他,此番若是查出来,他这负责理事的小侍监,左右是逃不脱的。 横竖自己家的娘娘与那立政殿的武媚娘也是过不去得紧,干脆便挑了二人斗个你死我活,也就没有人会管他这一点儿小过错了。 王皇后垂了垂眸,半晌才轻轻道: “去传本宫的话儿,叫那内司里上上下下的都把嘴给闭紧了,别有的没的就往外传…… 至于那些凌烟阁里不争气的奴才…… 等此风一过,想个法子,该打发的,就都打发去掖庭罢!” “是!” ……可惜,王皇后还是没有能如愿处置了这些凌烟阁的奴才。 …… 永徽二年十二月二十一。 早朝之上,许久不见进廷议事的濮王李泰,突然奉着一张请愿疏表,入内求见。 李治向素对他格外恩怜,闻言更是欢喜,立时着准。 但闻李泰奏道: “先帝隆明,特赐凌烟阁列诸二十四公之像,以慰其定国安邦之功。今因后廷妇人顾虑不周,私愿有异,竟致先帝之意蒙诸灰尘,臣闻之其实痛心难当。 此着请主上,既然中宫无能为治,诸事烦多难理此凌烟阁,则当着赐他殿妃嫔有德有心者理之,以慰诸臣之心。” 李治闻言一怔,半晌才道: “若果如此…… 倒也是应当,只是当由谁来,却是难处。” 闻言,立时便有诸员议论纷纷,而李泰却淡然道: “其实适当人选,本有一人,奈何其位卑微,虽有贵子临身,却无当应之份……那立政殿娘子武氏,自入立政殿以来,恭守仁礼,度步维章,淑怀仪表,加之其多年来侍奉左右,今又为主上新添龙嗣,我大唐再育新枝,理当赐以适当之位,以着其侍奉凌烟阁中。” 闻得此言,一时间群臣各做三样表情: 氏族一系自然是个个愤慨,人人疾呼不可,关陇一派却是臣臣作哑,员员装聋。 可是…… 李治坐在龙位之上,仿佛第一次发现似地,看着那一直立于氏族与关陇二系重臣之后的,离自己所在最远,却也是占据了这朝堂之上三分之一人数的一群寒服(就是位低)官员。 他们的脸上,却是异常地平静,仿佛整个朝堂之势,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件事: 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从来没有想过要好好用这些官员…… 可还是准许他们上朝议政? 这个大大的问号,就此于李治心中,生根发芽。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今日雪晴天更冷,加上媚娘也早知今日朝堂之上,必然是要有一番动荡,于是索性便着了左右,告与门守,便说今日自己身体不适,不宜见人,只将一切都躲了开去。 瑞安与文娘闻言,早知她心思,便笑吟吟安排着又是烤食饮酒取乐。 “姐姐,你说今日濮王殿下这番上表,能不能成呢?” 瑞安一边儿瞅着那炭炉上烤得滋滋作响的肉饼儿冒着金汁子般的油水往下滴着,时不时窜出两三点儿火星来,一边儿问。 一侧正端着早起时吃剩下了的些子桂花糕饼来,准备着在炭炉上烤上一烤,只待内软外酥香甜可口时给媚娘佐茶的文娘闻言,却瞪了他一眼: “这还用问? 主上都开了口,濮王殿下都做了表…… 自然是要成的。 你啊…… 你说起来也是自小儿跟着主上长大的了,也是看着濮王殿下为事的了……你就没想想,这些年来,除去了先帝,还有几个人能在主上与濮王殿下兄弟联手的时候,能顺顺当当地过了关的?” 弘日升十四 瑞安对文娘爱极生畏,自然是讷讷而笑,不敢多言,倒是六儿在一边儿接道: “文娘姐姐这话说得不错,无论如何,咱们姐姐封嫔的事儿是定了的。 可是就怕那元舅公又想起什么条件来,跟咱们主上持着,不肯下来哟!” 文娘一张口,却也无话可说,只得看了媚娘。 媚娘正拿着一只玉玲珑摇晃做声,逗着李弘乐,见他们看过来,也只是淡淡一笑,一手只继续在李弘面前晃着玉玲珑,一手抱着李弘轻轻摇动,口里却道: “六儿说得倒也有理。 不过…… 我想此番机会难得,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以不痛不痒地微惩皇后之失的好机会,元舅公也是不会放过的。 但是他也是不希望我因此坐大,多半是会提些条件。 但且放心,为了此番能成事,他也是不会提什么治郎绝对完成不了的条件的。” 文娘与瑞安一齐点头,瑞安眼瞅着那肉饼烤得熟烂了,便小心撤了铁钎子,将之放在瓷碟之上,一侧拿了小匕首仔细切成细碎小块,放了玉签子在上面,双手奉于媚娘面前的小暖几上道: “那…… 依姐姐之见,元舅公大概会提些什么条件?” 媚娘伸手去拿了玉签子扎了一小块儿肉饼子入口,仔细品了之后连连说好,又喝了口茶汤顺一顺食儿,这才摆手,示意左右小侍们拿下去分食道: “眼下这等时刻…… 多半还是会以将禇遂良正式召回朝中,复以高位为要罢?” 文娘一怔: “不是立陈王殿下为太子么?” “那是早就已经商定的事,没有必要特别要求也会进行,所以目下而言,若是元舅公再强调此事,岂非吃了大亏? 他的个性断然不会如此。 何况如今朝中能受他仔细使用的,除去他那个已经是被禁在长孙府中多时的长子长孙冲,就只剩下一个禇遂良了。 他必然是要设法召他回来的。 想必…… 治郎也明白这一点。 此刻只怕已经是答应了。” 媚娘所料不错,不过一会儿时间,便有清和明和兄弟前来报喜,兼之讨个好彩头: “恭喜姐姐!贺喜姐姐! 那元舅公与诸位老臣已然议定,要在正月十五之前,便要立姐姐为九嫔之首了!” 一时间,立政殿中人人欢喜,个个叫好,唯有媚娘看出清和明和兄弟面上除去喜欢之外,还有些茫然意外之色,便立时轻轻问道: “怎么…… 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瑞安因着早于媚娘处知道了些长孙无忌的心思,便笑道: “莫非那元舅公大人果然如咱们姐姐所料,向主上请情,要正式复了褚遂良的位了?” 清明兄弟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这才由清和缓缓道: “姐姐向来聪慧过人,这一点儿自然不出意料之外…… 只是…… 只是咱们主上此番也似颇为强硬,初时无论如何也是不肯应下复褚大人之位……” 闻言,不止媚娘微讶,瑞安等人也更是吃惊不小。 半晌,媚娘才轻轻道: “莫非…… 莫非治郎又提了别的条件?” “是…… 咱们兄弟亲耳听着的,主上在无人之时对元舅公说,说若是要复禇大人之位也不难,只是有一点,定是要依他的意思,以后从五品以下官员的调议,主上只要定了,那无什么正当理由,无论是谁都不得再挡…… 主上说,否则便是忍着心由着姐姐与代王殿下委屈一辈子,也是不愿意承这份情的。” 一时间,殿中哗然,媚娘却静静地想了一想,绽放春花般的笑脸: “是么? 治郎果然这般说了?” “是……姐姐,你怎么还笑得出……” 明和不似清和稳当,忍不住便要问,可媚娘却笑着摇摇头道: “当然要笑啊! 我笑你们以为治郎如此言语,是对我失了情义了…… 是也不是?” 两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不敢答言,便是瑞安与文娘也觉不妥,只有六儿想了一想,却贸贸然叫道: “啊! 莫非主上这是在借着代王殿下逼元舅公么? 若是元舅公不连这件事一块儿答应了,那代王殿下日后必然会在宫中受其他皇子,前朝受诸家氏族的歧视与欺侮…… 从元舅公眼下便可看出,诸位皇子之中,元舅公最爱咱们代王殿下,若是如此,他老人家也必是难以安枕。 何况这从五品以下的官员,多半都是些微末小员,对元舅公的势力也不会有多少影响…… 所以他便乐得做个人情,答应了罢? 只是主上这是什么意思……” 媚娘淡淡一笑,目光脉脉含情: “治郎啊…… 他是在替我与弘儿,铺设下一条好大的后路,寻找着一座好强的后靠呢!” 她这句话,瑞安不懂,文娘不懂,六儿也更不懂…… 全大唐,只有一个人懂。 …… 是夜。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李治斜躺在榻上,一身厚实寝袍裹得严严实实,墨亮的眼眸中半点儿睡意也无,精神百倍地等待着媚娘。 不多时,媚娘便在寝袍之外裹了一件儿裘衣归来,她含笑伸手,回握住李治早早儿便等在空中的大手,掀起被角坐上榻中,便立刻被李治紧紧地缠住: “我听明和说,你没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治郎替媚娘与弘儿想得这般周到,寻了这般大一座靠山…… 媚娘为何要生气?” 看着反问的媚娘,李治目光更亮了,一边儿伸手把玩着她的小手,一边儿扬眉含笑道: “哦? 你说我替你寻了好大一座靠山…… 说来听听,我怎么替你寻靠山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媚娘前日拜阁,本意却是为了讨那些功臣们的欢喜,叫他们在日后媚娘封嫔之时,少些阻拦。可治郎却做得更到…… 治郎不但借着此番之事,大大地替媚娘宣扬了一番,贬了皇后和氏族一系一把,还借着此番之事,把媚娘与那占了整个朝堂三成之数,却一直不为朝中诸势所重视的寒衣官员,给拉到了媚娘身后做靠…… 媚娘如何不要谢谢治郎?” 李治闻言,笑得更得意,嘴上却道: “是么? 我怎么不记得我替你做了这般大的好事?” 媚娘心知他有意讨好卖乖,也便由着他道: “是是是,治郎什么都不知道,治郎什么都不知道啊…… 唉,今日消息传出,那些一直以来倍受打压,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展的寒衣官员们,必然欢欣喜悦,如经过寒冬之后的春芽一般生气勃勃,为大唐效尽忠心的同时,也会在私心里产生更向上一步的**—— 人呀,一旦有了希望,一旦有了开头,便是无穷无尽…… 而对他们而说,虽然希望诞生,可却因为来之不易而更要谨慎从事。对那寒衣官员之中有大才志者,投身氏族、或者侧立关陇门下,显然都只能换得一个平安,却不能一展长材,相对而言,前朝后廷联手,借着倚靠媚娘这样的后廷新兴之势,最易得宠爱媚娘的治郎好感,且媚娘出身不高,又是最容易让他们亲近,更加有一子在手,最可为依靠的后宫妃嫔…… 所以从今往后,他们必然都会努力地往媚娘身边靠拢,为媚娘所用…… 而若是有什么人,不愿奋进,只求侧身氏族或关陇门下换得平安的,也很快会发现,因着治郎在提拔他们时的态度,氏族也好,关陇一系也罢,早已将他们归为媚娘一类…… 借梯上屋,上屋之后立时抽梯…… 唉……想不到治郎无心之举,竟替媚娘拿下了三分朝廷之助呢!” 媚娘巧语笑嫣,终究还是逗得李治开怀大笑。 弘日升十五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今年的冬天,对万春殿中的王善柔而言,似乎格外地寒冷。 寝殿内,她独自一人披着裘袍,坐在榻前,伸手拿着火童子,轻轻地拨着面前的炭炉。 炭火烧得通红,可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殿里分外地冷。 抬头,她问着红绡: “殿里不是立了许多盆炭火了么? 为什么还会这般冷? 可别是哪个小侍没个长性儿的,火熄了也不知道添一添…… 你去瞧着些儿,别冻坏了忠儿。” 红绡应声而去。 王皇后看着她左右巡了一遍之后归来道: “娘娘安心,都添着呢,也都嘱咐着小侍们开了扇小气儿窗,透着些气儿,别叫炭气儿熏坏了人。 陈王殿下不会有事的。” 王善柔默默地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却忽又道: “忠儿睡下了么?” “娘娘忘了,今夜可是大吉之夜,诸皇子亲王,依例都要聚在太极殿后殿里,与诸位重臣彻夜饮谈…… 这可是自先帝时起便定下的规矩了,咱们陈王殿下明年开了春儿,便要立为国储了,自然不能不去的。” 王善柔却淡淡道: “大吉之夜,先帝旧规…… 又有什么用呢? 先帝在时,先帝总是亲至的…… 可是如今…… 主上此时只怕还守在那立政殿里门儿也不愿出得半步,又何谈什么先帝旧规? 寻了机会,便唤了忠儿回殿来罢! 明日起便入年尾了,事儿多,烦忙得紧,忠儿好歹也得好好儿地教了规矩,才不至于正事之时,却无能应对。” 红绡本欲开口说此事不妥,想了一想,却笑道: “可不是娘娘说得有理? 那等地方,不去也罢! 何况雍王与杞王那两个,这些日子里又是镇日地寻咱们陈王殿下的不是…… 哼,还是早些离了去得清气。” 王善柔冷冷一笑: “随他们去,也告诉忠儿,不必理会—— 左不过是两个成不了气候的,眼看着忠儿要立为储君心里难免怨恨。 不过你也得帮着防些,若是他们做得过了,立时便要教满朝文武尽皆知晓,明白么?” “是。”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坐在榻前妆台上,微有些伤痛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半晌,她突然叹了口气,起身,看了看窗外雪景,又想了一想,坐下。 良久,她才开口轻问道: “素节还没回来么?” “回娘娘的话儿,今夜殿下怕是不得回来了,方才太极殿里传了话儿来,说今年还是要依着先帝在时的老规矩,诸位亲王皇子们,自行饮宴议政,不叫回殿呢!” 一边儿小侍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道。 萧淑妃目光一凝: “这么说…… 陛下此刻不在立政殿?” “呃……” 小侍立时犹豫,不知当做何回答,萧淑妃怒道: “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呃什么呃!是没吃饱么?!” 小侍立时慌张下跪求饶,又哭丧着脸道: “回娘娘,今夜因着那…… 那代王殿下身子不安,所以…… 所以陛下此刻还是在立政殿中守着……” “殿下殿下……那样的贱种也配称做殿下?! 你脑子是不是被狗吃了?!” 萧淑妃怒喝道,一脚踢开了小侍,同时愤怒地将桌面上的一应物事全扫落在地,暴怒大骂媚娘不止。 那小侍暗叹自己倒霉,又不敢开口回嘴,只得忍着气儿,垂着头听她骂个痛快。 …… 好半晌,萧淑妃骂得没劲儿了,这才颓然坐下,又轻轻问那小侍道: “素节呢? 素节什么时候回?” 小侍闻得此言,想着莫不是这淑妃被近日来这连番事态给逼得傻了不成,竟然直愣愣这样问…… 可是想一想,又不敢贸然发问,怕无端端地地触了萧淑妃的心事,惹得她又是好一顿板子赏下来…… 她的板子,是能打死人的,这一点,宫中人尽皆知。 半个时辰之后。 终于将李治“赶”走了的立政殿中,却依然一派温暖之气。 瑞安在一边儿安排着小侍们上些茶水点心,给好容易哄走了李治又哄睡了李弘,累得几乎动弹不得的媚娘添补添补,一边儿笑道: “姐姐又来了…… 好没端端地,又赶主上去太极殿。 瞅瞅方才主上离殿时那万般不舍的样子,知道的呢,是主上偏爱殿下,不舍姐姐,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大事儿了呢!” 瑞安实在不愿意说出那些不吉利话儿,便换着法儿地取笑媚娘。 媚娘却白了他一眼道: “就你们稀罕着叫治郎留在这儿…… 也不想想,这些时日以来,我哪一日哪一夜不是哄完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又被唤去哄大的…… 你啊你啊! 都跟我这么些年了,心却还系着你那旧主人…… 罢罢罢,下次我非得跟治郎说了,叫他把你还调回那太极殿去,一日也不得说笑的地方,看你还好嘴不好嘴!” 瑞安闻言,立时吐舌头求饶: “好姐姐,万万不敢啊! 若果如此,那瑞安非得闷死了不可! 再说姐姐,瑞安留在这儿,多少也与姐姐些乐头儿呢! 饶了瑞安罢!” 一侧端了汤水点心的文娘与六儿来,见他如此没羞没臊的样子,不由个个笑他。 媚娘也笑不得合住口,一时倒也来了些精神,于是便从六儿端来的点心里挑了一件出来,放在口里细嚼着道: “你啊…… 就没个正形儿。 若是你有些儿正形儿,早该想到今日是什么日子,为何我一定要赶了治郎去太极殿了。” 瑞安经她一点,立时醒悟道: “啊唷,今日可不是大吉日么? 依着先帝立下的旧制,是得去太极殿里与诸亲王重臣们议政宴夜的……” “你啊,方才还说呢,现在就忘记了,莫不是糊涂了?” 媚娘笑着又说了他一句,然后才肃容道: “我说过,我无意让弘儿登位为储,直到现在也不改变心意。 所以这等特殊的时候,自然还是叫治郎与那诸位亲王们去烦伤这些事才好,咱们才可落得清静,也不致将那王萧二人,逼得过紧了。 只怕,此刻她们二人闻得治郎还在立政殿中,已然是急了,若是她们再着人召了陈雍二王回宫…… 那便是真的坏了大事。” 弘日升十六 文娘会意道: “姐姐是担心…… 若果真逼急了皇后与萧淑妃,叫她们明白便是陈王殿下立了储,却还是不若咱们代王殿下得主上欢心…… 那她们会再度联手起来对付咱们代王殿下? 而这一次,因着储位有易之忧,也因着代王殿下独宠之故,她们断然是要下狠手? 所以…… 所以姐姐明看着主上今夜并无移驾太极殿之意,还是逼着他走了?” 媚娘叹道: “他那样的性子,你们知,我又何尝不知? 一进来二话不提,便早早儿更衣易簪…… 说明白了,还是一味地小孩子心**耍心机,以为这样便可多留在立政殿一夜了…… 不过治郎到底也是明白的,否则以他那般心性,再怎么劝再怎么哄,也是不会肯走的。 只不过替了寝衣,在这儿躺上一会儿,他也算是今夜好好儿安睡过,也算是应了当初他曾自己立下的誓言罢了。” 瑞安一怔,却想到了,不由扑哧一笑道: “啊唷,姐姐不说,瑞安都忘记了。 说起来当年咱们主上还是晋王殿下时,可不是一本正经儿地向着先皇后娘娘的灵前立过誓,说但只要姐姐一朝为他之妻,那便必然只与姐姐一人夜夜共枕而眠,百年之后亦不相离,只与姐姐一人同寝而终么…… 也真是的,都快十年了,还真难为主上还记得…… 也还真难为主上这般光景了还要来强守着……” 文娘这才忆起,自从媚娘再次回宫以后,无论李治明里暗里到底是不是留宿立政殿,他都每夜必要来一趟,在这里更替了衣裳;若是更替不得,那也一定会传着清和或是明和,有时甚至是德安明安来,亲自跑一趟,把今日穿着的衣裳送入了立政殿来洗……(旧时有俗,男子若是多妻妾,那么在每夜就寝时都会将自己当日穿着的衣裳在那一房妻妾的房中更替了交与留宿的妻妾或者是妻妾房中的侍从清洗。这里李治这般做,就是意图坚持自己实现誓言的心思,而更替寝衣在床上躺上一会儿,也是他今夜宿在立政殿的一个证明) “真是…… 难为主上这般细心呢!” 她叹道。 媚娘却不语,只是目光泛柔,半晌才轻轻笑道: “是啊…… 难为他这颗冥顽不灵的脑袋了…… 也不想一想,自己这个誓言,终究还是要破的。” 瑞安文娘闻言皆是一怔,倒是六儿反应得快,开口道: “啊……是了…… 主上可是君王…… 这百年之后……可……” 文娘瑞安此时也明白过来,文娘头一个便啐了一口又骂六儿: “好你个没口德的! 这大年尾的,你便说这等不吉利的事做什么?! 是要讨打么?” 瑞安更不欢喜,伸手便从腰后拉了白玉拂尘出来要打,六儿也是自觉失言,不敢动上一动,只闭着眼准备着,任由瑞安来打。 可是等了半日,他也不觉有什么异样,悄悄睁开了眼一看,媚娘却是喝住了瑞安,笑道: “他年纪小,又是向来口直心快的,这些年了,还不明白么? 再说他本也没有说错什么,这些不争气的话儿,还不是你们那好主上自己发了闲疯的,自己说了自己的? 怪得了谁?” 瑞安与文娘虽然明白,却也不由道: “可是姐姐……” “无妨无妨,便是治郎在,也不会如何的。 他待你们,可不比我待你们更疏呢!” 媚娘淡淡一笑,劝了他们,瑞安这才收了拂尘,恨恨地瞪了低头自知有错的六儿一眼,文娘更是趁着媚娘不意,伸手狠掐了六儿一把,直掐得他呲牙咧嘴儿,又不敢叫痛。 媚娘这才叹道: “所以才说呢,治郎也是个混来的…… 当年许下这等荒唐誓言,如今又硬是要做实了他…… 莫非真是要自己绊了自己才好么?” 瑞安却笑道: “姐姐,其实主上要做此事也不难,姐姐立后,迟早之事,与主上……嗯,那么什么,也是必然的理儿。 唯一麻烦的,便是不叫那些讨人嫌的女人们跟着。 那也容易…… 学一学前代那些君王,不教诸妃入陵,另寻他所不就好了么?” 他还没说完,文娘便气得俏脸涨红,当着媚娘的面儿便要伸手去拧他的嘴,而媚娘更是哈哈一笑道: “我可知道六儿是跟谁学的了…… 你呀你呀!说人家之前,先管好自己的嘴才是呢! 什么叫学一学前代君王…… 那样做的君王,有几个是贤君明主的? 你这是给你家旧主人脸上贴金呢? 还是给他抹墨呢?” 瑞安见媚娘不气,也自笑着躲了文娘的铁钳,自己闪了一步远儿,笑吟吟道: “也不贴金也不抹墨,咱们主上可早就说了,只要姐姐好,只要殿下好,他才不理那些劳什子的后世穷酸书生们议论些什么呢!” 媚娘忍不住气笑,文娘再也忍不住,口里骂着,便追上去拧他去了,只留六儿与媚娘在一边儿看着笑乐。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李治早已想到,更没有想到的是…… 最终,唐高宗李治一句生同寝终同穴的誓言,竟成就了中华五千年历史上唯一,甚至是整个世界范围内也难得一见的奇特帝陵规制—— 夫妻皆为帝,双帝同陵眠。 永徽三年正月。 元正日。 吐谷浑、新罗、高丽、百济并遣使入朝献贡于大唐天子,高宗李治。 永徽三年正月初五。 梁建方、契苾何力等于牢山大败处月朱邪孤注军,孤注乘夜败逃,梁建方遂着副总管高德逸率轻骑追赶不休,五百里途乃生擒孤注,杀敌九千。 不日,师返,有御史劾梁建方,谓其兵之强,足可乘胜追击,却因故不前;又有高德逸得马之事一并遭应之。 李治闻报,不悦,然念梁、高等人杀敌有功,遂与元舅议后,置而不问。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李治抱着李弘,一路从殿这边儿乐颠颠地摇到那边,又从那边一路乐颠颠摇到这边,忍不住与文娘互视一眼,主仆二女扑哧一笑,丢了手中活计道: “治郎,治郎!” 李治正嘴里哼着不知哪朝哪代的乐府小儿曲调,与勉强会起身坐好,却老爱抓着李治微须笑个不停的李弘一道,一个唱诵得欢喜,一个抓玩得欢喜,爷儿俩正兴头上呢,闻得媚娘有唤,急忙转首来看: “何时?” “我说你呀…… 就不能让孩子消停一会儿么? 你今日入了殿以来,就没叫孩子安生过…… 这般闹着他,仔细他半晌里又不睡,闹得你头疼,公事也办不成。” 李治哈哈一笑: “无妨无妨! 今日也无甚公事,无甚公事! 陪着我的好弘儿一路晃着玩,才是正事,正事啊! 对不对呀,弘儿?”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将李弘举得老高,乐得李弘咯咯大笑。 媚娘眼见他这般爱子成痴,也不想再理会他,只是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 “果然无甚么要紧政事么? 可媚娘怎么听说,今日里有人参了那李道裕一本呢?” 李治闻言,这才停下脚步,微微有些扫兴地抱着李弘走到媚娘身边,把李弘放在怀中抱好坐下,随手从媚娘面前的线箩里抓了一个绣球儿出来,与弘儿摇晃着玩,一边儿叹息道: “到底瞒不过你。” “那还必说? 若是治郎今日心里果然欢畅,哪里还耐得着性子把弘儿与自己拘了在殿里玩? 怕不早似前几日一般,放着嬷嬷们的吩咐半字不听,抱了弘儿跑到殿廊下看那些小侍们打雪团子堆雪娃了!” 李治心知媚娘这是在怪他前些日子里,一时兴起竟抱了李弘跑去看雪景之事,不由尴尬笑道: “一次错,一次错嘛!” 弘日升十七 媚娘本欲再说他几句,可想一想他到底也只是一时心性儿,终究还是罢了,摇头道: “一次便一次罢! 下次可不敢了。 且不提太医们都说弘儿其实本就胎里微有不足,便是孩子安好,也耐不住这等寒风啊!” 李治闻得妻命,只是一味点头认错保证。 然后,他将玩得有些累了的李弘转了个身,抱在怀里好好儿哄着睡,又看着媚娘道: “你说…… 这可该如何是好?” 媚娘沉吟一番却道: “这李道裕,不知现今到底是从哪里习得这一身子阿谀附媚的脾气,好没端端的,竟然向治郎提起那高德逸的马来…… 虽说高德逸他们确有疏失,可却非大过。何况有军功在身,这马又非无良之取,且此言更非其职当言之事…… 这显是有心附议治郎,以求圣恩了。” 李治点头,默默,半晌才轻轻道: “说起来李公(李大亮,李道裕是他的侄子)当年子侄辈只得这一个人,我本来还冀希着,可以得用…… 如今看来,他到底还是不若李云李雨他们几个义兄弟来得更加得力。” 媚娘也是默默,半晌才轻轻道: “不过也难说…… 指不定是哪位大人出的意思,要借此机会,探一探治郎的心思,是不是一如初即位之时呢?” 李治看了她一眼: “你是说舅舅?” 媚娘不语,李治叹了口气,看着李弘已然是睡得香甜,也不忍再叫他换了地方,想着政事又是心烦,正欲与媚娘好好儿一说,解一解心郁,便索性示意那些嬷嬷们退下,自己抱了李弘与媚娘一道起身,走入内寝之中,掀了纱缦,坐入榻上,夫妻二人好好儿把李弘围在中间儿睡着。 李治又解了又暖又轻的广袖淡青灰织银丝底儿的龙袍,将里面那一面儿以体温熨得暖透了的轻薄裘里子小心给李弘搭上裹好,这才由着媚娘拉了裘里儿的轻暖锦披,一道斜倚榻上,隔儿共语朝事: “这样的事,只怕舅舅也是想不到的…… 多半看来还是禇遂良的手笔。 唉…… 我把他放到远地儿去,是想他学一学何谓真正的忠臣良员,如今看来,这些没学着一点儿,倒是怎么玩谋弄计是越发纯。” 媚娘却叹道: “也不能怪他啊…… 论起来,若今日他是契苾将军,只怕治郎会因为他谋略伐断的本事更加精进而欢喜罢? 说明白些,治郎恨的,不过是他不能完全为治郎所用啊!” 李治沉默,许久才涩声道: “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我才特特地…… 罢了,罢了,不提了。 左右也是不能如愿的。 总之这李道裕,要罚,不但要罚,而且还得重重地罚。” 媚娘却道: “那治郎,你此举岂非明着告诉元舅公与禇大人等,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事事愿意与他们相议相商的晋王殿下了么?” 李治扬眉,意外地看着她: “难不成你以为他们还信我是当年那个一派天真的稚奴么? 他们也是断然不会信的罢?” “信与不信,是一回事,治郎眼下的态度,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治郎,眼下还未能拿下朝堂大权,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这样的事情,无论私下里,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甚至是那禇大人都好,如何地明白了…… 至少台面上的事情,还要做一做才好。” 李治明白了媚娘的意思: “你是担心若过早亮明了态度,会对来事不利?” 媚娘摇了摇头道: “别的不说…… 这事儿之中,也不是没有牵涉到契苾将军,可为何那御史上表参奏诸人之失也好,还是李道裕拿着高大人得马之事不松手之事也好…… 怎么样样事事,都没有半点儿将契苾将军扯进去的意思?” 李治立时明白了媚娘的心思: “你是说…… 此番之事,怕是禇遂良有意借御史与李道裕之言,试一试朕对契苾何力是不是颇有私心相待之事?” 媚娘点头,又轻轻道: “还有,得马之人,可不止高德逸一人啊…… 为何偏偏扯上他? 多半是这人,也是他们怀疑的对象呢!” 李治闻言,一时面色沉沉,半晌才冷冷道: “他们可当真是算准了朕不日便要复他的位,有心寻事呢!” 媚娘看着李治: “治郎的意思是…… 不日便要复禇大人之位? 何时?” “昨日舅舅入宫来时,便又提及此事,朕也不好不应他,何况早早晚晚都是要回来的,又想着能趁着此番之事,早早儿地将你的事儿也一并定下来…… 却想不到,万想不到…… 舅舅会在这时候,行这一招棋。” “媚娘方才也说了,只怕此番,却非元舅公的意思呢……” 媚娘叹道,看着一提自己舅舅便一脸倔强的李治道: “说不定这也只是禇大人自己的心思呢? 毕竟他向来以元舅公马首为瞻……” 李治虽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在心底赞成媚娘说得有理,于是只好道: “那你说,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我可是先说明白了,封昭仪,定是要封的,你可别又拖了。 本来去年弘儿出世之前,就该封了的……”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媚娘便是再懒,也知道眼下这等大事是推托不得的。 是以也无此意…… 只是想着治郎能不能还装一装傻,全当此事不知? 就这般再糊涂一次呢? 这么些年都瞒过去了,也不差这一回罢?” 李治叹气,点头不甘道: “不瞒,还能怎样? 眼下毕竟还远没到能与舅舅他们正面对上的时候呢…… 对了,那些寒衣们如何?” “个个都不敢有什么动静,多少都有些观望之意…… 倒是有个人,颇为积极,前些日子竟然便着人送了样好叫人哭笑不得的东西来……” 媚娘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便唤了文娘来。 文娘会意,立时便应着声儿,一边儿先来告了礼,这才去偏殿里取了一样东西来,与李治看。 待得她送了进来,与李治看时,却叫他好生要笑破了肚皮: 什么东西呢? 却是好大一只金制的凤凰,且还做得实实地心,实实地沉。 弘日升十八 李治一时不觉哑然,半晌才讷讷道: “这…… 这是哪个浑货送的?” “浑货? 治郎却唤他是浑货了? 媚娘还以为,治郎会一如以往般地将他视作最精灵可用的人呢!” 媚娘淡淡一笑。 李治立时会意,却又不得不为自己想到的人选而瞪大眼: “李义府?! 是他?! 怎么…… 怎么可能……”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只巨大的,虽然金质精细,却一发更显得粗工滥雕的凤凰,一时间张圆了口,竟是不能说出话来。 半晌,他才叹息着将这金凤凰扔回了文娘捧着的盘子中,只看着媚娘道: “你打算如何?” “怎么如何?” “这样大一块子金…… 又是这般粗制滥造的…… 你要收么?” “收,为何不收? 难得他这等仔细心密,竟将事体布置得滴水不漏…… 怎么着,也得收下啊!” 媚娘一番话,却点明了李治: “是啊…… 他李义府好歹也是有几分才学在腹中,否则何以当年以文名得父皇喜爱而提职? 何况…… 他向来办事件件精致,不会这等粗糙…… 原来他是一来试你,好看一看,你到底是个贪财爱美之人呢,还是个怀有天地之人,二来呢,也是表一表自己与那些寒衣官员的苦楚,便是有金,不得名匠,也是难成大器…… 哈哈,好,好! 好一番巧思,可惜全没用到正地方!” 李治先干笑几声,又恨恨骂了几句。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生气么? 媚娘却觉得,治郎应当开心才是…… 如此一来,他们也就定然归治郎所用了…… 为何治郎还要生气呢?” 李治愤慨一叹道: “是啊…… 朕本该欢喜的…… 可若是他能将这等心思,好好儿用在报国兴邦之上……”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自摇头道: “罢,罢,不提也罢。 这东西,你想收着,便收着,若是不想……” 他想了一想却道: “毁了,重新打成什么东西,赏回了与他,也好教他知道些应当罢!” “姐姐正等着主上这句话呢!” 文娘闻言,不由笑道: “之前姐姐可就吩咐下了人了,要早早儿地寻了巧手工匠,这些日子里便要将这东西重新毁了,再制成一些金制的笔山子,以取竹意为要,制了些东西复赏了与他……” 李治闻言,想了一想却点头道: “竹意贵有节,笔山子就是第一正直的东西,好,正该赐与这等人。” 如此议定,媚娘便不再纠结此事。 又在此时,瑞安端着些子新样茶叶来,与李治瞧一瞧,是不是可以取了来做些点心。 李治闻得他也唤媚娘姐姐,便不由皱了一皱眉,然后却转头正色看着媚娘道: “说到这儿,倒是有一桩事不得不与你提上一提了。 虽说是小事…… 可仔细议起来,却也是不小。” “什么事?” 媚娘难得见他这般肃容对己,也不由得郑重其事起来。 李治点头,半晌才道: “说到底,你也马上是要得位有封的人了,以后可不兴再这般姐姐来,姐姐去的唤…… 虽说私底下我知道你与他们几个都是好的,可被别人听到了,终究还是不能好好儿地正看你一眼。” 李治这话儿方一出口,瑞安便立时机灵笑道: “啊唷! 瑞安当真该打!竟然忘记了! 可不是不能以后直叫姐姐了么? 怎么着也得改口叫声娘娘了呢!” 他这话儿一出口,文娘他们便更加机灵,一个个急忙恭身俯地,叉手交礼,请道: “见过娘娘,娘娘大安……” 媚娘见状,不由哭笑不得地骂李治道: “好没端端的……你呀……”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 长孙府内。 书房中,因着今日乃府中元庆(就是高官贵族门第里的一家子在每年的第一个月里,第一次可以自己一家人团圆在一起过节的日子……),是以长孙无忌也是忙到了好半夜才得入内寝之中。 一入内寝,便见长孙夫人倚在榻上,面色微忧地等着自己。 他叹了口气,不由双肩微沉,然后缓步走上去,坐了下来道: “夫人还未曾睡下?” “如何睡得下呢? 夫君…… 你打算这般留着冲儿在府中,直到何时?” 长孙夫人也不绕弯儿,直言而问: “他到底也是恩荫贵员,又是有名有禄的人…… 主上尚且没有提过要严责他的事,都已经肯原谅他了…… 为何夫君却一直不肯原谅他? 一直将他禁于府中?” 长孙无忌摇头,脱靴坐上榻里,伸手抚在老妻置于锦披的双手上,轻轻握住,半晌才道: “我知…… 我知你心疼冲儿,为夫又何尝不心疼他? 他可是为夫一手带大的孩儿啊! 可是,夫人哪,主上是什么样儿的人,夫人比为夫更看得懂…… 眼下主上虽则口中不提,可心里到底原谅没有原谅冲儿,谁也说不好。 何况他犯的,可是大罪。 之前虽则主上念着幼时情分,不与追究,可到底这是大罪。 为了咱们长孙一门,主上也算是尽了心了。 咱们眼下,还是且先按着不提得好。” 长孙夫人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大罪,可禇大人的,不也是什么大罪么? 为何便可这般轻易地回来了?” 长孙无忌闻言,不由苦笑摇头,沉默半晌才轻道: “夫人,为夫说句良心话,此番遂良回来,也算是为了为夫,赌尽了他这一生之运了…… 夫人自小儿看着主上长大,当也知主上自小虽则胸怀宽大,可也正因如此,一旦被他记恨上的人,不等他消了气的话,是万万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此番若非事态紧急,实在是不得不要将遂良提前召回…… 为夫是真心希望,他能够在外边儿多待几年,待到主上彻底遗忘,至少也要是真的不再记恨他了,再回京来比较安全。” 长孙夫人闻得此言,一时沉默…… 她也只能沉默。 …… 永徽三年元月十一。 长安。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因念旧功,复禇遂良之职。 次日。 高宗李治,因皇后王氏奉表而请,遂当朝下旨,太极宫中暂居立政殿之宫侍武媚娘,慧淑贤仁,慈爱兼怀,加以复得皇子代王弘,着赐为九嫔之首,昭仪一位,又因其于诞育皇子之时,颇于立政殿内整治有方,合宫意满,故赐居立政殿,是为一宫之主。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自旨一下,立政殿的门前,便聚集了许多的人,虽然各样心思各有不同,可每个人的手中,还是都提着一份儿的礼。 只是媚娘一个都没有叫放了进来,还是一味地叫左右对外宣称: 眼下虽得封号,然毕竟未正式册封,且兼此时立政殿仍为先皇后灵寝,不宜人扰,故只得对各位有心相贺的人士有所亏欠…… 总而言之一句话,谁也不能进来。 …… “娘娘,为什么不叫进呢?” 立政殿寝殿内,一如既往地侍奉着媚娘除饰易服,准备着就寝的文娘,不解地问。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铜镜中的她道: “是啊…… 若论起来,此时也该叫进了…… 可正因为该叫进了,我才不叫进的。” 文娘却是一怔,半晌才悟道: “啊…… 是啊! 虽说皇后上表替娘娘请了这嫔位,却是没请就地封于立政殿呢! 只怕她听了此事,是要不欢喜的,此时还是小心着些儿的好。” 媚娘却摇头道: “从我再次回宫,踏入立政殿的那一刻起,她也好,萧淑妃也好,我也好…… 这宫里每一个女人都好,心里都已经是明白了一件事。 待我封位之日,这立政殿,便是重开殿门,迎接新主之时。 所以她早有所准备,不会为此事生气,至少不会太生气。” 弘日升十九 文娘一怔,却道: “那…… 为何娘娘不肯开门迎宾?” “为了长孙太尉。” 媚娘直言: “眼下,我却不是为了皇后,而是为了长孙太尉。 这里毕竟是他妹妹年久故居…… 让我这样一个他处处不满,却又不得不处处相让的女子住着,本已是极不合他心意。 如今治郎将这立政殿封了与我,他若不是因着种种内因,不能因小失大,早已是与我闹了起来…… 所以,我还是应当多多顾及他一些儿的。 文娘,你要记得,不止是今日,便是从今往后,只要长孙太尉一日不肯受我本人的请,踏足这立政殿中,那咱们便一日不可大肆张扬。 明白么?” 文娘恍然,点头道: “文娘明白了…… 可是娘娘,长孙太尉昨日不是才得了禇大人回得身边么? 他再怎么不欢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娘娘您为难罢?” 媚娘却摇头道: “这些事,本是前朝之事,你看不懂也不奇怪…… 在旁边人看来,此事之上,却是治郎输了自己亲舅。 可是只有他们舅甥二人清楚,若真论起来…… 多得还是元舅公输了主上一局棋。” 媚娘缓缓起身,一边儿行到后面儿,预备着去看一看李弘可否睡下了,一边儿摇头叹道: “长孙太尉眼下,已然是多半知晓了治郎的真本事。 是以他对治郎,必然多少有些忌惮了。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治郎要贬了禇遂良时,他才没有开口阻止,反而是由着治郎贬得他多远就是多远。 为何? 原因无他,在元舅公看来,只怕唯有如此行事,才能逼得治郎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不能再对禇遂良下手,并且在几年之后,朝中有需要之时,他一提及调回禇大人之事,那治郎也是没有理由不再召回他了…… 这便叫做避其锋芒了。 可眼下…… 他为了能够与氏族一系争个长短,守住这大唐朝堂之上的半壁江山,又为了不得不时刻提防着我…… 所以他竟被治郎逼得提前召回了禇遂良,且还一回来,便是直复其位……” 媚娘叹道: “这与事先在禇大人头顶摆了一把刀,又有何异呢?” 文娘黯然: “原来如此…… 难怪娘娘会如此打算…… 不过娘娘,若论起来,便是文娘也觉得此番之事,主上似乎颇有些不通常理之处…… 平日里他谋略断事,几如通神,对娘娘与小殿下之事,更是处处上心。 所以,这封宫立政殿会引起的后患…… 主上也应该早早儿想到了呀? 而且昨儿个我还听瑞安说,德安与王公公都劝过主上,说且先封着立政殿,只依了旧例与宫制,将延嘉殿还封给娘娘…… 这一样来三五年后立后之时,重开立政殿,封宫娘娘,便说得过去了,此刻也会安生些…… 可主上他…… 他却不肯…… 娘娘,这是怎么回事呀? 莫非主上别有他意?” 媚娘提及此事便是一脸头痛,半晌摇头不语,还是一边儿的六儿嘴快,笑嘻嘻地道: “文娘姐姐,咱们娘娘都住在立政殿这般长时间了,搬来搬去的,多不方便呀? 虽则那延嘉殿是好,可到底对娘娘来说也是与徐太妃还有元太妃的旧居,一道住着,一来引人多思前事,对娘娘立后更不利不说,二来也是离咱们主上的寝殿太远了呢!” 文娘张口结舌,转身看着揉着额头皱眉不止的媚娘道: “就…… 就因为这个理由么? 可是…… 可是还有甘露殿罢? 为何不封甘露殿呢? 那可是名正言顺的后寝呢! 而且离帝寝也不远……” “啊唷!咱们主上的性儿,你也是知道的,最不耐烦走路了,这能近一步,是一步么!” 六儿还是笑嘻嘻地道,却教文娘实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半晌才讷讷点头,木然道: “是…… 是…… 能近一步…… 便是一步罢…… 罢了,罢了,往好处想一想,这立政殿到底是旧年里皇后娘娘的寝殿,得居此殿,将来封后之时,也是一步入宫,不必再移,也好,也好……” 她就这般喃喃自语着,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倒是媚娘头痛道: “他也是胡来得太厉害了…… 也不想上一想,这般行事,可想过别的人? 唉…… 九嫔之首不同他位,可是要正式行了册封仪才成的。 而依着宫中规例,这册封九嫔之首的礼,可与四夫人一般,都是在这立政殿前进行的…… 至时,可叫我怎么进退? 唉……真是胡来……胡来!” 闻得媚娘如此说着,一时间二侍也是不敢多言,好一会儿才问道: “那娘娘,接下来…… 却如何是好?” 媚娘叹息半晌,才摇了摇头道: “且还能如何? 只得至册封之仪行时,先暂借延嘉殿一居,再自延嘉殿一路行至这里了。” 文娘闻言大惊失色,看了看同样一脸不安的瑞安,半晌才转过头来,看着媚娘讷讷道: “娘娘…… 若是从延嘉殿出至立政殿…… 那主上的一番苦心,岂非全部白费。” 媚娘摇头,直言道: “我也知道,我知道此举必会落人口实,教更多的人忆起我是前代才人…… 可我要的,正是如此的结果。 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打紧…… 重要的,是元舅公与一众老臣们怎么看我,怎么说我。” 瑞安立时明白,看了一眼媚娘道: “原来娘娘是想让元舅公明白,娘娘不是一个忘本的人,更不是一个一旦登高,就会忘怀本形的人啊……” 媚娘点头: “正是如此。” 文娘看了看瑞安,瑞安却也还是不由得道: “可是姐姐,若果欲如此,只消在延嘉殿里住一宿,一早起来,赶在册封大典兴时至立政殿便好…… 何以非得要这般麻烦,这般大张旗鼓? 会不会反而做得太过了?” “偷偷摸摸,还算什么不忘的旧? 何况,人本就如此,我越是遮遮掩掩地来,后宫那些人,前朝那些人,只会更加拿住了这一点来攻击我…… 因为这样做,岂非在告诉他们,我最忌讳的,便是被人提及旧事? 倒不若坦坦荡荡,光风霁月地来,却反而会叫他们无从下口。” 媚娘这一番话,反而说得文娘与瑞安连连点头,人人称是。 弘日升二十 是夜。 太极殿。 李治听毕德安来报,一时也沉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媚娘此番想得却是周全,只是未必那些人,便能如她所愿啊…… 头一个舅舅会怎么想,便是谁也不知…… 未必舅舅便能了解媚娘此番苦心呢!” 一侧立着的王德闻言,却淡淡一笑,点头应道: “主上所忧虽说有理,仔细思量却也未必。 别的且不提,主上,昭仪娘娘既然已经定下了这等意图,她自然便早早儿料准了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既然如此,那咱们却也不必太过忧心。 谁也说不准,这一番苦心之下,元舅公还会如之前一般,死心不理呢?” 李治闻言,一时也只能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既然你们都这般说了…… 那便这般办罢! 只是有一桩。” 李治抬头,看着王德道: “当年媚娘三岁时,曾入宫得到母后垂怜,赐下女华钏为饰,这东西,此番大典必然还得给使上。” 王德点头称是,又且道: “其实当年皇后娘娘得了的宝贝,可不止这女华钏一件——那可是成了整套饰的东西…… 主上的意思,是要全给昭仪娘娘使上?” 李治点头,正色道: “这女华钏是母后当年赏了给媚娘的,自然舅舅看了,也会有所触怀。 且那其他的几件东西,也都是母后尚为秦王妃时赐下的,想必媚娘带了,一来不失礼不失制,二来谁也不能说媚娘失矩…… 所以论起来,还是得做成套的戏来看。” 王德闻言没停地点头称是,又笑道: “主上此言,却是说得极是。 何况还有一桩——那东西还有着别样的意义—— 到底是先皇后娘娘亲自赐下来,给昭仪娘娘的东西。 只这一样…… 这整个大唐后廷之中,便只有昭仪娘娘一人有此物啊…… 连皇后都还没有呢!” 李治猛地抬头。 永徽三年元月十五。 唐高宗李治着令天下,内宫立政殿安孝守娘子武氏,奉度知礼,仪华有常,淑慧过人,又得育龙嗣,赐为九嫔之首,二品昭仪之位。 一时间,天下奉旨而庆。 次日。 延嘉殿中。 寅时刚过,头一夜暂居此处的媚娘便起身了。 瑞安一甩手中白玉拂尘,长呼一声: “侍起——” 立时,纱缦起,一众鹅黄色宫衣小侍,鱼贯而入,手中各奉清净花水、香脂、玉雪等物,一一而入,分做双排,垂肩而立。 瑞安手一倒转,白玉拂尘插于颈后负囊中,自己却快步上前,伸手接了为首的一个奉水小侍手中的银盆,将之先置于正殿之中的高位上,燃香,以香绕盆三周,这才端着水奉与一身素色寝袍,未着点饰的媚娘面前,玉骨铜心的暖净几上。 (这里说明一下,这里的净几,就相当于今天咱们的洗手台。通常是以木制成,面饰纹彩就可以。但宫廷里用的东西有些不太一样。 这个暖净几,至今在豫西南地方的一些农村里偶尔还是可以看得到。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其实说明白了,就是一个青铜或者是黄铜打造而成的内层暖炉,外面儿套饰了一整块儿玉雕成的,几面儿有一个下凹,正好能放下洗脸用的盆子,内里是中空的几案。冬天的时候这个暖净几里内层可以烧上炭火,烟气在升腾到顶部温热了几面上放上的金属或其他易导热的东西制成的面盆之后,就会因热量导出变冷,沉下来,从几脚的四周镂空小洞里散出,这样里面装着的热水就不会洗着洗着就凉了,而且青烟腾腾从脚下浮出之时,颇有仙韵之妙。甚至还有些贵族与宫廷人士,后来开始流行在这个炭炉里加上香料,以求同时达到熏香身体的妙处—— 而之所以设计成这样,跟隋唐时期中国的国力鼎盛,妇女甚至是男性都相当注意个人修饰有关。 据资料说明,唐时曾有一位男性官员因为自己某一天的早上净面的时间不够两刻钟就上朝议政到羞耻,并且还因此特别伤心,乃至当廷痛哭自责其不敬之罪,当时的皇帝为了劝慰他,还特别作诗安慰,又赐了一只净几与他…… 可见当时的人有多讲究个人仪饰了……) 媚娘弯腰垂首,身后立刻有玉如与玉明一左一右,收了她将及地面的乌黑长发在手中,小心地捧着,不教发丝散落。 而瑞安则从别一奉茶而立的小侍手中接过清水等物交与媚娘,招手示意奉盂小侍手捧银质漱盂于一侧,侍奉着媚娘净口后,这才点头示意可以熏香净面。 一边儿等着的文娘立刻上前,从一侧跟着上前的侍香小婢手中接了香料盒子来,以银匙舀了数匙香料在一只香捣(捣香用的工具,很小,方便研磨,上下都有一定的空间,中间隔着一张细细的栅格,可以过滤大块的香料)之中,细细磨过,这才看着六儿拉开了净几下的小炉门,抽出香格(净几炉子里可以用来放香料,利用重力的作用巧妙设计,使香料一次只能漏到火中一点点,控制着香料均匀燃烧的地方),放上香料。 然后这才伏下,轻声道: “恭请娘娘净面。” 媚娘点头,不语,默默坐在几前小凳上,双手置于膝上,微微向下弯了身子。 立时,瑞安奉香豆(之前介绍过古人洗澡时用的东西,大家可以看一看,跟这个差不多,起香皂的作用),文娘执细帕,替媚娘净面。 先取新花制成香粉与香豆掺和了,再以水微微和湿成糊,仔细敷在媚娘面上,媚娘直身仰面,文娘纤纤玉指便缓缓滑过她的面颊,仔细揉搓按摩,足足三遍后,才请媚娘俯身,洗去香药,招手唤来第二队小侍,换水。 第二遍水上来,却是滚烫烫的一盆水,搁在净几之上,立时还坐起了些针尖小水泡,文娘又从小侍手中接过花汁膏子,请媚娘仰面,仔细敷过,依然是按足三遍后,才又请她俯身垂首于水面上,以热气蒸腾其面,足足一刻时光,这才招了最后一队小侍,换水。 第三遍水来,清水,微温,泡着足量的大红花瓣,文娘执了细帕,在水中浸湿了,拧干,在媚娘面上仔细擦过,然后再换一块巾帕,入水,浸湿,拧干,擦过…… 如此三番四次,直到媚娘雪肤泛起微微粉红,直若三春桃花开般的好颜色,这才算是净面已毕。 文娘这才长出口气,直起身子,轻轻替媚娘擦干了脸,然后才转身向着下一队小侍招手。 很快,小侍们急步上前,抬走了一应物事,又换上了一张椅背出奇宽大,直若架了一把大扇子的圈椅。 媚娘起身,转身坐在这圈椅之上,一头长发也被玉氏姐妹移放到了这椅背之上。 小侍拿来三个坐垫,分别放在媚娘左右两侧,及背后。 文娘在后,玉氏姐妹分在左右跪坐而下,伸手取了媚娘的乌黑长发在手,从一侧六儿与瑞安端着的金盘之中取了香油来,细细地替媚娘梳理一早沐浴时便洗了,直到眼下还有些微润之意的乌黑长发。 上香油,梳理,再上,再梳…… 如此反反复复足足梳了一盏茶水的时光,头发才算是梳得通畅了。 弘日升二十一 媚娘抬起头,文娘立时叉手请道: “不知娘娘欲妆何等发式?” 媚娘挑了一挑眼,淡淡笑道: “今日是封嫔之礼,自然是稳重些的好…… 便望仙髻罢!” 文娘应声,立时召妆发小婢们上前。 只见六名捧着各式发梳的小婢,与十二名各自双手提着一只足有半人高的,沉重得紧的紫檀木发饰盒子的小侍上前来,一一将东西在媚娘身边铺陈开。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半个寝殿中,便摆满各式花色,质地,样样都是精致罕见的发簪、饰物之类的东西。 整个殿里,立时珠光宝气,瑞生千条,各色灿烂的宝石火彩在烛火之下流转凝团,直如一团瑞云霞彩,照得立在宝饰一边儿的小侍们都颇觉难睁开眼,也更衬得淡然坐于其中的媚娘与三名在装着大大小小上千件珍宝发饰的盒子间来回穿梭,时而弯腰下来,纤纤指尖轻轻拈取所需的宫娥如仙如圣,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望仙髻也算是较简单的梳髻,只是点缀之饰挑选起来较为麻烦——今日是封嫔之仪,是以不能用得太素淡,可是望仙髻本就简单,若是用了些太过华贵的首饰,又显得过于张扬俗气。 既要稳重大方,又要气度十足,出尘脱俗——这是媚娘的希望,也是文娘与玉氏姐妹的目的。 好一会儿,负责挑最要紧也是最显眼的顶饰的文娘,总算是挑中了一件凤展华翼的金制发箍。 交与媚娘看后,她也点了点头,然后却道: “这只凤箍倒是真好,上面儿的火彩珍珠(就是前些日子造成了轰动的龙珠,美乐石)也是美得很。 只是有了它,边饰便不可再用些太过华丽的了,且也不可过大。” 文娘会意,玉氏姐妹更是明白。 不多时,便又挑中了几样较为朴素的边饰,尽是些珍珠水晶之属,然后合在一起,交与媚娘看。 待媚娘点了头,这才开始正式地妆起发来。 …… 寅时过半。 发已妆过,接下来,便是着裳了。 媚娘看了看她们挑来的几件衣裳,却都摇着头道: “不妥,不妥。太过浓重了些。” 一侧文娘急道: “可这些都是主上亲手挑出来的呀!” “这些衣裳,却都是正正的红色。” 媚娘看了她一眼,伸手轻轻从那些衣料上滑过: “正红色,古来只有正妻方可居之。 眼下我仍为妾室,着这等颜色,实在不合道理。” 文娘闻言,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是咬着下唇看着媚娘。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我既然说了要穿得像样些,自然也就不会这般随便……” 她转了个身,看了看左右才道: “不若如此,便那一件罢!” 众人随着她的手看过去,却是一件海棠红的素底金青缠丝凤衔牡丹纹样的广袖,文娘大喜,立时道: “好! 可是好! 这件衣裳,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 卯时四刻。 封礼磬声起。 立时,立政殿的正门,在十几年后,第一次缓缓而开,迎接它的新任女主人。 红毯香花,乐歌声声。 漫天飘荡着的细白轻雪之中,一个宛如雪地红花般艳烈已绝的女子,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立政殿礼台上立着的李治走来。 眉点金海棠,唇染胭脂色。 肤白更欺雪,眸乌更胜夜。 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惊叹: 上天仿佛格外眷顾这个女子,十数年的时光,种种的磨难…… 她不但没有失去一丝一毫的美丽,反而比十数年前初入宫时,显得更加明艳,更加美好。 若以前的她,只是含苞待放,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已然悄悄展开了自己三两片花瓣,微微有些羞怯地露出一星半点儿美丽花蕊的花儿。 其之美,其之媚,其之艳,其之贵…… 难以用言语形容描述。 李治骄傲地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女子,目光高傲而快乐: 是的,这就是他李治的女人。 这就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他终究…… 还是得到她了。 她终究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她是他的了。 从此刻起,永远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慢慢地,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听着隔墙隐隐传来的丝竹钟磬之声,一时不由觉得心中沉沉地。 她转身,看着殿外的一株海棠,淡淡道: “主上还没有着人来么?” 一侧红绡摇头,轻轻道: “怕是不会来了…… 奴婢听说,不止是咱们万春殿里的,别个殿里,也是都没有请了进去的。 说是因为先帝的旨意还在,主上的旨意也是不能说撤了就撤了的……” 王皇后淡淡一笑: “欲行之事,何患无辞? 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来看着,让这些人说些什么该说的话儿罢了…… 随他去。 忠儿呢?” 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回内殿,语调萧索地问。 红绡摇头,半晌才轻道: “娘娘您忘记啦? 今日理当是在弘文馆内,跟着师傅们议经论政呢!” 王皇后皱眉,却又自我开解似地道: “好…… 议经论政好…… 若非如此,将来何以位极人君,主政天下? 好……” 一时间,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胸口的位置,被什么人给挖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摇了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萧淑妃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红绡摇了摇头,小心道: “自昨日起,萧淑妃便称病不朝(妃嫔依礼,要每日向皇后请安问好,这个礼节从汉时便有了),今日也是如此。 真是…… 好没规矩!”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不来得好。 不来得好…… 她若来了,本宫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儿,逼着她去看清这个事情呢! 眼下她既然都气愤至此,不肯来见本宫…… 那想必,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筹谋着如何对付武媚娘了。” 红绡闻得此言,倒也只是默默点头,又道: “那娘娘,咱们便不动手了么? 萧淑妃向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会不会她此番还是要败?” 王皇后却摇头,淡淡道: “不是她太弱,是武媚娘太强。 你可想一想,无论是本宫还是萧淑妃,论家世论出身论所有的一切…… 哪一样弱于她了? 甚至便是筹谋立事之能,本宫、萧淑妃、武媚娘三人实在也不相上下…… 只是可惜,这武媚娘非善类,为人行事,也是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极尽巧诈之能事…… 所以萧淑妃才会一败再败。 当年诸般事宜,在还没有这武媚娘入宫之时,她可也是事事成功的啊! 你可曾想过?” 王皇后一番话,说得红绡不知该如何答话,半晌才道: “那娘娘还指望她?”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那崔氏,看似是个大家出身的高贵女子,实则却是小鸡肚肠,行事奸滑更胜武媚娘,鼠目寸光的小人之辈。 所以她是万万不能依靠的。 今日依靠了她,明日说不得,便会被她拿住了把柄,来要胁我们—— 看一看武媚娘便知了。 之前她们二人,不也是同仇敌忾的么? 如今武媚娘得势,她不照样地往咱们这边儿来站着,好图着咱们与武媚娘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 这样的女子,极好对付,可是又极不好对付,所以还是不用为佳。 而那卢贤妃便更不用提,这宫中最愚蠢的女子便是她—— 依本宫之见,若非她那家族之中兄弟实在太过强力,只怕主上早就贬了她至底。 还有其他的那些嫔妃们,哪一个不是各自抱着各自的小心思过活? 又有哪一个能如萧淑妃这般的气势,肯与自己的宿敌合作? 所以论起来,倒不是说咱们只能选择她,而是从一开始,咱们便没有得选择了。 能与本宫联手整倒武媚娘的,只能是她,也只有是她。” 红绡哑然,半晌才轻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要见一见萧淑妃?” 王皇后抬眼看了一看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本宫何必去见她? 她今日是必然要来的…… 这么冷的天儿,本宫何必要如此地费心?” 红绡一怔。 …… 是夜。 万春殿中。 正如皇后所料的一般,萧淑妃却是早早儿地来了。 侧殿之中,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写满的,都只是不甘心与怨恨。 只是,王皇后努力地把这样的情绪,收在了眼底,而萧淑妃却已然是恨得面目扭曲,不成人形。 “姐姐就这般看着那贱人如此兴盛? 姐姐可知今日陛下封她的嫔位时,赐的封嫔之礼是什么? 是当年文德皇后的一双女华金簪!!!!! 那样的东西,妹妹入宫这些年了,莫说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可陛下就这般轻轻易易地便取了出来,赐了与她…… 姐姐!” 王皇后的素底青流华广袖之下,一双纤纤玉手紧紧地握了又握,面上却还是淡淡一笑道: “这也本无甚稀奇的罢…… 她本就正受宠,又生了个儿子,陛下会这般欢喜,也不奇怪。 何况一对儿女华簪罢了,妹妹若是喜欢,改日姐姐替你寻了几件来便是。” 萧淑妃却急道: “若只是一对儿普通金簪,妹妹便是再如何也不会看得上眼的! 可那对儿金簪,却是先皇后娘娘尚为秦王妃时,先帝寻了来,特赐与先皇后娘娘的一套饰物中的最后两件儿了! 此物一套三件儿,一坠双簪,那坠子早在这贱人三岁时入宫,便因着会巴结人,会装傻作乖从先皇后后处骗了得赏了。 如今这一对儿一赐,那不是摆着明地要天下人知道,这武媚娘极得先皇后娘娘的喜爱么?! 那之前咱们苦心费力,在宫中传布流言,教诸人议论她那不堪的出身…… 这一番苦心岂非全数白废?” 弘日升二十二 王皇后淡淡一笑: “白废,便白废了罢! 只要接下来的功夫,不白废,便好了。” 她转过脸来,目光炯炯地看着萧淑妃。 见状,萧淑妃立时目光一亮: “姐姐可是有了什么办法了?” 王皇后淡淡一笑,扬了扬手,红绡会意,立时上前一步,轻轻地将一只小密信纸卷交与萧淑妃。 萧淑妃不解其意,从其手中接了密信纸卷来拿在手上不看,却只问皇后道: “姐姐,这是什么?” 王皇后淡淡一笑,向一侧斜倚着道: “你看了,便知道了。” 萧淑妃闻言,只得展开来看。 红绡看她时,初时只见她皱眉不语,不多时便目光一亮,合了信卷来看皇后道: “姐姐!” 王皇后淡淡一笑,挥了挥手。 萧淑妃立时会意,转身着左右都退下。 红绡本欲也告退,却被王皇后留下,然后淡淡道: “你留下罢,留下好好儿听着本宫的话…… 这番事,还少不得要由你动手呢!” 红绡瞪大了眼。 王皇后看着萧淑妃道: “此人也是本宫父亲偶然之间,从本宫母家一位与他交好的族兄口中知道的。 这些年来,他也是受尽了委屈,可是那颗心,却似乎一直都没有熄止过…… 想必若是武媚娘知道了,必然会很是感动的。 便是如今一人为君妾,一人独影怜,可到底还是有几分旧情在的。 若是有人甘愿为他搭一搭桥,铺一铺路,引着他与武媚娘见面…… 想必他是很感激那人的。” 萧淑妃会意,看了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红绡,然后拍手笑道: “是了是了! 若果如此,那自然是这丫头最合适了! 只是……” 她微微有些泛愁: “那武媚娘正春风得意,又是向来行事谨慎,只怕她是不会肯来见这人的罢?” 王皇后勾了勾嘴角,却无笑意道: “妹妹,我们又怎能如此不守妇道,当真引着此人去见那武媚娘,替陛下蒙羞呢? 我们要的,不过是让此人以为自己见到了十余年前分开之后便日夜难忘的武媚娘…… 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萧淑妃一怔,微一思量,立时倒吸一口冷气瞪着皇后道: “你要本宫假扮武媚娘与这刘弘业见面!?” “谁说要妹妹做这等事了? 本宫的意思是…… 妹妹不知此事,更不知那刘弘业远远地看到了你的背影,便将你误认为了武媚娘,然后开始倾诉衷肠…… 妹妹,你只要负责听着,好好地听着,听清楚他说的每一句,每一字,然后将此事如实地禀明陛下便好了…… 妹妹可明白本宫的意思了?” 萧淑妃瞪圆了眼,看着皇后,半晌突然拍掌大笑: “好! 好!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 好啊……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声,在万春殿中久久回荡。 次日午前。 媚娘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而她一醒来,便看到瑞安端着一张为难的面孔,看着自己。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她一时不由心中一紧,轻轻问道。 瑞安却犹豫一番后,原原本本地将方才红绡传的话儿,一一说与媚娘听。 媚娘听毕,却是一怔。 半晌才轻轻笑了笑: “果然她还是开窍了呢……” 目光中,却无半分笑意。 “娘娘……” “她果然还是开窍儿了,知道怎么抓住要害之地来行事了。” 媚娘缓缓起身,只着寝衣,在屋内来回巡步。 瑞安跟在身后,小声道: “娘娘安心,主上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更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主上不会信的。” “治郎当然不会信,事实上她们的打算必然会失败,这也是肯定的。 只是……” 媚娘却抬头看了看殿外,轻轻道: “只是她们也想不到的是,或者此番一个行得不好,便会成功叫治郎对我有所疑问…… 这才是她们想不到的好处。” 媚娘阴着脸,轻轻地道。 瑞安不由咽了咽口水,想了想道: “那娘娘,接下来…… 咱们可该怎么办?” 媚娘想了又想,看了又看,却不曾回答。 瑞安便再问一次: “那…… 娘娘,咱们是不是先去与主上禀明此事?” “不必禀明,治郎也不会不知。 至少我不以为,你们几个人中,个个都会似你与文娘、六儿一般,凡事皆以我之意为先…… 所以不必。” 媚娘淡淡道: “所以,我要见的,不是治郎,而是另外一人。” “谁?” “元舅公,太尉大人,长孙无忌。” 是夜。 太极宫中。 媚娘在两仪殿侧的小耳殿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听到殿外传来的脚步声。 然后,她转身,看着那个正徐徐走入的老人。 行礼,相拜,各自寻了一张小几后的位子坐下,二人始终都是沉默着的。 良久,长孙无忌才开口道: “不知昭仪娘娘召老臣前来,却有何要事?” 媚娘淡淡一笑,举杯以示礼,长孙无忌也只得起手举杯回礼。 杯子里的东西入了口,长孙无忌才挑了一挑眉,放下杯子看着媚娘道: “以茶代酒…… 看来娘娘是有心了。” 媚娘点点头,表情柔和了一下: “弘儿正是乳育的时候,不能饮酒还是尽量不饮的。” 长孙无忌闻得弘儿二字,也是不由面部表情柔和许多,半晌才轻轻道: “不过…… 娘娘,代王殿下已然将满周岁了,定字之事,是不是也当行着了?” 媚娘点头,淡淡道: “今夜劳动太尉大人前来,正有二事相商。 这其一,便是弘儿的字。 妾斗胆,敢请太尉大人定夺。” 长孙无忌垂了垂首,以示礼道: “娘娘过谦…… 却不知娘娘有意以何字为代王殿下之字? 又是何故,不与主上相商,却与老臣相议?” 媚娘淡淡一笑道: “若论国政,弘儿之字,自当由其父皇定夺。 然若论家事,长幼有序,弘儿字理当由长辈定下…… 是以,自然是当请教元舅公大人的。” 一声元舅公唤得长孙无忌浑身微微一动,却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道: “谢娘娘厚爱,不知主上可知娘娘之意?” 媚娘摇头: “不知,只因此字,乃妾自己所求…… 是以才先请元舅公定夺,若元舅公以为妥,那才能提请主上恩准。” 长孙无忌抬眼看着她: “如此厚爱,老臣愧不敢当。 不知娘娘拟定何字?” “宣慈。 忠肃共懿,宣慈惠和的宣慈。” 两诀别一 长孙无忌闻言,不由抬头定定地看着媚娘半晌,才轻轻吐气道: “宣慈……么? 果然娘娘博学多才。 此字甚妙。” 媚娘淡淡点头,一派端正恭谨之态。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道: “若以此二字为字,想必代王殿下日后必然性孝惠善,行事有方。娘娘一片苦心,老臣明白了。 但请娘娘安心,有老臣一日在,代王殿下便必然会平安喜乐,宣其慈仁。” 媚娘谢过长孙无忌,然后却又道: “此事一了,第二件事,便是妾之私事。 若论起来,长孙太尉本也可不必理会的…… 奈何此事牵涉众多,妾思来想去,也只能请出太尉大人出手施救。” 长孙无忌挑了挑眉,看着媚娘道: “不知何事?” 媚娘轻轻地看了一眼瑞安。 瑞安会意,上前一步,便将白日里听来的闻报一五一十地说与长孙无忌听——自然,不利于媚娘的部分,他都设法隐去。 至于消息的来源,他更是借口说是自己打听得来的。 长孙无忌虽心知此事有些内情,却也不想理会内廷那些事,加之此事教他最在意的,还是那皇后与萧淑妃欲行之事,是故便皱眉道: “昭仪娘娘的意思,是觉得皇后与淑妃二位娘娘,有心借刘弘业之事,相谋娘娘?” 媚娘点头,轻轻道: “妾本鄙薄,二位也是无需如此大动干戈。 奈何眼下妾得蒙天幸,又有先皇后娘娘之灵圣庇佑,得育代王…… 这一切,便变了个模样了。 元舅公当知,皇后一无所出,虽眼下已有陈王殿下,可主上迟迟不肯立陈王为储,她难免着急,又是弘儿如此得主上喜爱,她会为孩子担忧,也是难免。 淑妃呢,本来雍王殿下也是很有希望一登储位,可是随着陈王殿下继为皇后之嗣,弘儿又是如此受主上宠爱…… 她会担忧,甚至会与皇后联手,来对付弘儿,也是难免。” 长孙无忌看了她一眼,却不动声色道: “可老臣却以为,二位娘娘便是有心,也未必是针对代王殿下。” 媚娘点头,笑道: “确是如此…… 若论起来,此番针对弘儿,与针对妾,也本无差别。 只是……” 她若有所思道: “只是妾唯忧心一桩。 前日里皇后来看弘儿时,曾经再三对弘儿示好…… 不知为何,妾看着当时被皇后抱在怀中的弘儿,直若看到了当年的陈王殿下。” 长孙无忌目光一黯,却不动声,半晌才轻轻道: “刘宫侍位低无宠,又无家无景,娘娘是不是太过自贬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妾自走入这太极宫墙的那一日起,就知道此处看似繁花似锦,富贵无边,实则却是暗阱处处,云深不知处…… 所以妾才会事事小心,处处谨慎。 这般小家子气,倒是叫元舅公见笑了。” 长孙无忌看着她,却难得地露出一个真诚而无奈的笑容: “娘娘直言,显见无意隐藏…… 只是古来有训,前朝之臣,最忌涉后廷之事……” “妾从未曾言说,要使得元舅公涉及此事。” 媚娘淡淡道: “妾请求的,只是希望元舅公能够替弘儿尽量保留一些好名声儿…… 妾出身如此,本已无奈,是故之前行事,从来是不管不顾,更不理会他人。 可是自从有了弘儿…… 为了他,妾虽知元舅公必然不肯,却也还是要来求上一求…… 元舅公,还请您看在主上与弘儿的情分上,务必帮妾了除此事,不教主上与弘儿因妾之故,蒙上不文之名。 而相应地……” 媚娘直身长立,目光炯炯地看着长孙无忌道: “妾可以妾父在天之灵向元舅公起誓,但只要元舅公能助妾过此一关,日后无论情势如何,一旦主上崩逝,那么元舅公无论要妾做下如何了断,妾都立时应允,绝无二言。”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半晌却哈哈大笑道: “娘娘此言,未免差矣,老夫行将入土之人,何来能于主上百年之后逼着娘娘做什么的本事?” “何为不来? 只要元舅公有此一心,便是只字片言一句,交托与后世子孙,妾——不,我武昭也必然应允。” 媚娘的目光之中,坚定而明亮地闪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长孙无忌沉默了。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的脸色,铁青得可怕。 半晌,他才轻轻对着立在身边的李云道: “……媚娘出来了么?” “半个时辰前便回了立政殿,此刻只怕已经入了寝了。” 李治倏然起身,一双眼睛仿似是两把腾腾燃烧的黑色火焰: “德安! 安排一下,别惊动任何人,摆驾立政殿!” …… 一刻钟后。 立政殿内。 寝殿中一片黑暗。 李治悄步移至媚娘榻前,隔着纱缦看着怀抱李弘,睡得似有些不安稳的心爱女子。 看到她睡梦中依旧微微颦眉的样子,李治的火气,一点一点地消去,最后转成了一腔无奈。 他伸手制止了欲上前行礼的瑞安与守在暗中的玉如,自己只是轻轻掀开纱缦,坐在媚娘身边。 紧紧地凝视了她一会儿,他突然长叹一声,伸手去抚触着她与李弘的柔嫩脸颊。 半晌,他轻轻叹了一声,摇头,起身,仔细拉好了纱缦,转身,向着殿外走出去。 身后,纱缦之中,媚娘缓缓睁眼,目光中尽是无奈,与内疚。 …… 出得殿来,李治一路大步向前走,惹得德安瑞安两兄弟,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直到快到殿门口,他才停住,转身看着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转身,惊得一怔的瑞安: “今日之事,若是朕不来,你们是不是便不打算来报了?” 瑞安讷讷,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主上有命,凡事以姐姐之令为首……” 李治闻言,一时也却无话可说,半晌才摇头叹道: “罢了…… 朕也是气糊涂了,忘记了她的性子,本就如此…… 只是下一次,但凡遇上这样的事,你们便是不方便劝她,劝不动她,好歹也得让朕知道,明白么?” “是。” 德安在一边儿,不由轻轻道: “那主上,接下来如何是好? 娘娘已然是与长孙太尉定了议了……”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百年之后事,百年之后说! 别说眼下朕还在呢,便是朕不在了,也有的是办法,教长孙一氏永远无法向媚娘要求履行这条诺言!” 他的目光,冰冷至极。 两诀别二 瑞安与德安也是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李治,一时之间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好一会儿,李治才又突笑道: “何况…… 如今说这些,还是尚早着呢! 倒是媚娘……” 李治若有所思道: “此番向舅舅提得这条件,当真是古怪得紧,实在不似她一贯行事啊!” 德安一怔,想了一想却道: “主上的意思是…… 娘娘竟然会说,娘娘会比主上……” 李治点头: “她口里说出这样的话儿,实在是新鲜。 只怕她还别有用意。” 垂首想了半日,李治突然抬头看着德安道: “这几日太极殿里的一应饮食用度,都是不是好好儿地查过?” 德安点头,恭声道: “事关主上龙体,师傅也好,德安也罢,都不敢怠慢,每日里一应用度,除去要着太医五人亲验过后,还必然是要由师傅与德安亲试才可安心的。” 李治想了一想,却若有所思道: “那媚娘封礼之时呢? 可曾好好儿验过?” 德安一怔,却道: “那一日主上并未在太极殿中用食,一应的东西自然全都移至立政殿中了…… 啊! 莫非……” 德安目光一亮。 李治点头,似有些宽慰: “是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呢!” 他点头轻轻一笑,转身看着夜色中的立政殿,目光温柔已极: “原来你是想这样做呀……”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内寝,榻上。 闻得长孙无忌将今日之事言说之后,长孙夫人立时便沉了下脸色,直道: “这武媚娘好大的胆子! 才刚刚坐上这昭仪之位,竟然就要咒着主上早死! 哼! 主上早死,于她有何好处?! 还说什么将来必由得我们长孙氏的子孙处置…… 这等言语,哄小孩子么?” 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夫人也都说了,这话儿像哄小孩子的呢……” 长孙夫人听得他这些话儿似有深意,不由垂首微思半晌才一改怒容,若有所思道: “的确…… 那武媚娘,不像是这等轻薄不稳的女子…… 莫非她是想暗示些什么?”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 “自她归宫这两年以来,主上宿于别殿的时光,实在是少之又少。 之前几番后廷暗波,下毒,作刺…… 但凡牵涉到了立政殿的,哪一桩哪一件,都是立时便被主上定夺的——可见主上与武媚娘,眼下已然成了形影不离之态。 想必日后,也会是如此。 而且如今她身边还有个代王殿下,代王殿下又深得主上怜爱,想必日后要主上离开立政殿,却是难上加难…… 是以她之所言,倒也非全无道理。 眼下若是她出了事,那主上与代王殿下,必然会受牵连,却非夸大之词。 甚至……” 长孙无忌暗叹一声,目光沉重道: “甚至有可能主上先……” 长孙夫人面色苍白,不由得对长孙无忌道: “夫君,你可要想一想办法啊! 万不能教主上因这武媚娘……” “为夫也是因着考虑至此,才应了她的请…… 说到底,她还是心里有主上的,否则又何必在明知此言一旦出口,必会激怒为夫的情况下,还强要说出口?” 长孙夫人却愤愤道: “夫君如此想,可在妾看来,这武媚娘分明是以主上与代王殿下的性命作胁,逼得夫君不得不保她! 这等卑鄙手段…… 以前真真是看错了她,想不到她也会行这等手段……” “是啊…… 若非如此,谁也不会想到,她会行这等手段…… 可是夫人,换了一个方向去想一想,这也未尝不说明,武媚娘对主上一片衷情,却未有半点儿掺假,甚至她还可以为了这份衷情,而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逼着为夫出手,对付皇后。 这般软硬兼施,为的只是能够保全自己在主上心目中的形象,可见她对主上用情之深了。” 长孙夫人闻言,一时倒也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唉…… 夫君说得也是。 此时此刻,思及她这般做的深意,妾倒也觉得,她怪可怜的。”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 “是啊…… 之前她的慧思明质,都藏在内里,行事都是步步谋局再三,思度量重。 此番…… 看来皇后有意取她性命,夺子易母之事,并非妄言哪!” 长孙夫人惊得瞪大眼: “夫君是说皇后有心夺代王为子?! 可是…… 可是她不是已然有了陈王……” “夫人,你想一想,不觉得奇怪么? 自陈王嗣与王皇后以来,王仁祐无论与咱们关陇一系闹得如何地僵,至少他夫人柳氏,还有皇后舅舅柳奭的夫人为首的几个王氏族夫人,却从来不曾与你断了关系。 且每每来时,总是三言两语,便将事态往立储之事上引。 可是自代王大吉日至今……” 长孙无忌没有说完,可是长孙夫人却已然会意,倒吸一口冷气道: “她们已然是许久未曾来过了。 莫非皇后的心思,已然对她母亲说过了?”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道: “说句真心话,若是皇后将她那父母亲彻底扔在一边儿,至少也要与武媚娘,平分一番秋色的。 只可惜…… 罢了,她受牵制也是好事,这太极宫,这大唐天下,有一个武媚娘便够了。”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转头正色看着怒意满满的夫人道: “夫人也不必气,皇后会有这等心思,本属应当。 比起生母背景不强,又不受宠爱,空有个皇长子之名的陈王殿下起来,显然尚在襁褓便因着其母营作得当,又是颇得整个大唐上下臣员喜爱,更是受主上怜爱倍至的代王殿下更为宜嗣,且更易得储位长久—— 陈王虽过嗣于皇后,可只怕皇后自己也清楚,她是永远无法取代刘氏在陈王心目中的地位的。 而尚在襁褓的代王殿下就不一样了。” 长孙夫人恨声道: “自己生不出来,便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抢别人的孩子来…… 当真也是够无耻的了!” 她转首看着长孙无忌,正色道: “武媚娘虽然不是什么好女子,可至少她对主上,对代王殿下都是一片真心,可是皇后却不成。 夫君,你务必也要保了她这一次。” 长孙无忌却露出笑容: “保,为何不保? 便不是为了主上与代王殿下,便是为了能叫那不知上进,镇日里只知借女儿威势兴风成浪的王仁祐打点儿精神起来,也要保她这一次!” 两诀别三 永徽三年正月末。 太极宫。 宫中突生大事,千秋殿萧淑妃,密向唐高宗李治告,道立政殿昭仪武氏,有私会宫外男子之嫌。 李治疑而不信,萧淑妃遂告,道自己前日夜中因事前往某殿,竟于黑暗之中被一男子从背后叫住,一番言语之后,她才惊觉对方竟是有心与立政殿昭仪武氏相会,而将自己误认为是武氏…… 李治闻言更疑,乃问那男子之名,萧淑妃告道: “前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 李治闻言,微一思量便勃然变色,大怒,且出萧淑妃之料,厉声喝其不守宫规门禁漏夜外出,还意图污他人清名。 萧淑妃急而辩之,孰料李治伸手从几上抽出一本前些时日方将递上的太尉长孙无忌手书密折,掷于其面前,喝其自己细看。 萧淑妃闻言大惊,急取其折观之,面色大变,遂叩首哀告不止,道其折上之辞,自己全然不知,只知有人将自己误认为武氏云…… 然李治不听,只着左右立时将萧淑妃逐回己殿中,禁足不得外出。 …… 是夜。 万春殿中。 王皇后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吵闹声,不由淡淡一笑。 红绡一旁立着,看她这般淡然,不由忧道: “娘娘,咱们不做些什么么?” “做什么?” “事已至此,只怕很快便要查到咱们身上来……” “查不到的,你且放心。” 王皇后淡淡道: “当日,本宫当着她的脸面说定要你去见那刘弘业,中间做个传话儿人…… 可是你并没有去。 所以便是萧淑妃反咬一口,也是咬不到咱们身上的。” 红绡点头,依然微忧道: “娘娘圣明,早已料到如此…… 只是此番可惜,竟然不知被谁将消息透与了长孙太尉,竟于萧淑妃行动之前一日便密上奏表,告宫中有人意图生事,谋污立政殿的名儿,还说什么是图着能够易母嗣子…… 娘娘,这不是,不是……” 红绡本想说点着您的名儿,可到底没敢说出口。 王皇后闻言,也是立时沉了脸色: “他也是好大的胆子…… 竟然敢将这一盆子的污水,全往本宫身上倒…… 当真是以为本宫敬他年长,又是朝中权臣,不敢怎么他了。 哼! 若真论起来,到底是谁死谁生,还不一定呢!” 她闪了闪目光,然后叹了口气,又道: “不过倒也不奇怪…… 究竟弘儿这孩子,太过惹人怜爱。 连带着这武媚娘也受了人待见。 此番可不就是个好例子? 那长孙无忌为了弘儿,宁可要得罪本宫,也要替他保下生母…… 这等用意,也实在是不奇怪。” 红绡咬着唇,点了点头,然后轻道: “那娘娘,此事,就此罢休了么?”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含笑: “本宫知道你心急…… 不过不必着急,早晚有一日,本宫会将那武媚娘拉下来,扔在你面前,任你收拾的。 眼下…… 且容她得意几日。” 红绡一脸似被说中心事的样子,不好意思道: “娘娘,红绡不是那个意思…… 红绡只是觉得可惜,难得安排得这般好机会……” “没有什么可惜的,本宫从来也没有指望过,一个刘弘业,能够把武媚娘怎么着。 本宫求的,一直都只是希望陛下能够在日后想起此事时,心里对武媚娘存着个芥蒂便好了。” 红绡瞪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本来就是为了萧淑妃么…… 可是娘娘,如此一来,娘娘也不是受了些质疑与朝臣们的不满……” “不满归不满,说到底,本宫还是中宫,他们还是会辅助本宫的。 只要有本宫在这中宫之位上一日,便有得是机会修补这些。 倒是萧淑妃。 若不趁着此时行些法子,只怕以后便再难得手。 所以本宫此番,本来就是为了能叫她吃些苦头…… 能扯下她来最好,若扯不下来,至少也要叫她彻底断了最后一丝后路,无条件地跟着本宫走……成为本宫的棋子。 你明白么? 眼下的萧淑妃,对陛下而言,已然是无任何意义。可是血脉情深乃是天性,只要她手里还捏着雍王素节那个贱胚子,那么她就还是很有用的一枚棋子。” 王皇后冷笑。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廊庑之下。 媚娘守在炭火边儿,抱着年幼的李弘,看着瑞安他们,一个个儿地忙着趁今日晴好,把东西一一搬出来,晾上一晾。 一侧,文娘守在一边儿,边拿着东西逗李弘乐,一边说道: “娘娘,昨夜里,千秋殿快闹成疯了,可万春殿一点儿消息没有…… 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啊?” 媚娘抬了眼,看看她,又落下眼道: “能有什么变故? 左不过是如了她的意罢了。” 文娘一怔: “娘娘说如了她的意…… 莫非这一切,都是皇后早早儿安排好了的?” 媚娘点头: “多半是。 她此番,却是一子双吃的局。 若能成事,那自然是要害了我。 若是不能成事,却也必然要将那萧淑妃推了出去,做个替死鬼,毁了她在治郎心中最后一点儿的机会。 所以说起来,还是皇后狠毒。” 文娘点头,叹道: “果然…… 那娘娘,七叶一枝花此物,自从陈王殿下入了万春殿后,您便教停下了…… 眼下,却还教她吃不吃?” 媚娘了无意趣,摇了摇头: “还是别吃了。 说过了,有陈王在,许多事便不能做得太明白。” 文娘咬了咬下唇,却不甘道: “那…… 难道就由着她这般如此地去?”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谁说由得她去了? 此番她把事态闹得这般大,你觉得,长孙太尉会轻易放了她么? 接下来的时候,她有得是要安抚的人了……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文娘一怔,却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 宫外那人?” 媚娘寒声冷目,语如落霜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明里暗里,忍让纵容着他,念着的,全是当年的一点情份。 可是他呢? 这些年来一味地只是怨天尤人,只是想着这些有的无的…… 既然如此,那我又何必如此待他? 该给他些警告了。 否则莫说治郎不能安心,我自己也不能安心。” 文娘眨了眨眼: “那娘娘的意思是…… 谁来办这件事?” “韦待价还在京中么?” “在。” “去找他,把我的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让他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刘弘业调出长安,随便找个什么饿不死的地方,扔着罢了!” “是!” …… 永徽三年二月初。 因韦待价有奏,高宗李治着准,不念旧罪,特赐前罪臣之子刘弘业,君山令一职,着即时上任。 …… 是夜。 立政殿中。 李治今日的心情,显是大好。 一归殿中,他便吵着要替媚娘梳发理妆,也不管媚娘早已洗濑睡下,竟直直将她拉了起来。 一番调笑之后,他又着人抱了一只小细犬来与媚娘。 媚娘见那小细犬圆滚滚地直如一团雪球儿在地上滚来滚去,着实喜欢,当下便取了个名儿,就叫雪球,又着人好声将养着,莫学之前的小犬一个个早亡。 左右一一含笑应下,李治这才肯放松下来,拉了媚娘的手坐在一边儿道: “韦待价的事,是你做的罢?” 媚娘却装傻: “韦大人怎么了?” 李治见她如此,心知她一直以来都颇避讳涉及政事,于是也不再追究,只是笑了一笑,将她好好儿抱在怀中,兴冲冲直奔寝殿而去。 两诀别四 永徽三年二月初五。 太极宫。 立政殿。 一朝晨起,媚娘便闻得后殿里传来阵阵婴儿啼哭,心中一紧,便连外袍也不及披,赤足披发而向后去。 果然,被嬷嬷们抱着哇哇大哭的,正是向来爱笑的李弘。 “怎么回事?” “娘娘……” 几个嬷嬷们见媚娘前来,不由慌张起来,先是跪下告罪,直待媚娘等得不耐,催促起来才道: “小殿下今日晨起时还好好儿的,也不知是怎么了,眼下进食也不肯进,突然就放声大哭,且手足之上,还有些小红点儿…… 也不知是被什么小虫儿给咬到了不是……” 一边儿说,其中一个嬷嬷上前来,将李弘的小手小脚拉给媚娘看。 媚娘一看,心中一紧,立时厉声喝着左右,速去通传孙思邈入宫,又使人立时去报李治。 不多时,李治先至,一进殿便急急地奔了进来,也来不及免了那些嬷嬷与下侍们的礼便急声问道: “弘儿怎么了?” 媚娘心疼李弘哭得厉害,便含泪抱着李弘走到李治面前,将手脚拿起与他看,李治看毕,立时怒道: “好好儿的,怎么就会被咬了?! 这又不是暑伏天气! 到底怎么回事?!” 嬷嬷们见状,一个个也是吓得胆战心惊,连连口称罪,却是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治见状,更加急怒,待欲喝时,又闻得宫外来报,道已然是飞马请得老神仙入宫,于是立时着宣。 时隔数年,再见孙思邈,他的须发已然全数银白一片,不带半根青丝。 可是他的面容,却依然是光滑红润,望之更似二八童子。 媚娘与他也不见外,只是简单寒喧一声,便立时着请孙思邈看一看李弘。 孙思邈一看那红点儿,立时便凝了神色,然后急传左右,去寻了自己药箱前来。 待得药箱来到,他也不等媚娘与李治发问,便直接开了箱,取了一味似是刚刚采下的鲜活药草来放在口中嚼碎了,直接敷在李弘那些小红点儿上,又着人立时拿了同样的药草去,配了几味制药,一起速速下锅煎了,与李弘清洗。 如此折腾一会儿,已是一盏茶的时光过去,不过好在李弘总算是渐渐停下了哭声,只是小眉头仍旧紧皱着。 李治与媚娘总算松了口气,不待他们发问,孙思邈却先问道: “这宫中禁地,怎么还能会有野鼠横行伤人?!” 李治与媚娘闻言,立时便变了神色,互视一眼之后,孙思邈便察觉不对,微一沉吟,看了媚娘一眼。 媚娘会意,吩咐着左右抱了弘儿来,入自己寝殿之内亲自抱着。 李治却与德、瑞兄弟一道,跟着孙思邈向殿**院走去。 行至庭院之中,李治在一株桃花树下立定,便看着孙思邈道: “道长不必担心,此处已无他人。” 孙思邈点头,轻轻道: “代王殿下所受之伤,显是一种西域野生之鼠所伤。 此物与中原之鼠不同,体态娇小,浑身赤红,平日里便喜食血生之物,牙尖齿利,上面更是有些毒气。 虽则这种毒气未必能致人性命,可便是大人被咬上一口,也是要红肿数日,高烧不退许久的。 代王殿下年幼,无甚力量抵抗,只怕这等东西咬了下去,至少也要大病一场…… 小老儿方才虽则以急药煎洗了,可只怕今晚…… 小殿下还是要免不了的起烧。” 李治目光一凝,半晌才咬牙道: “道长见多识广,不知此物…… 中原是断然不会有的么?” “断然不会有。 此物性喜生食血食,且尤喜食西域之地一种怪蜥。这种怪蜥身上染着毒气,是故它也才会因此得毒。 天生奇物,各有不同。此野鼠便是其中一种: 平素里若只是三五日之内,不食此物倒也还能存活,可若是过了七日,那它必然蔫然不能进食,再过七日不得食这怪蜥,那它必然只能活活饿死。 无论身边儿摆了多少美食,它若是有十四日不得食那怪蜥,也是必然会死的。” 李治咬牙,半晌才道: “那…… 若是将这怪蜥一并带来许多养活着……可得成事?” “小老儿之所以惊奇便在于此。” 孙思邈摇了摇头。 李治目光再一沉: “想来西域天候与中原不同…… 这种怪蜥,是不能在我大唐国土成活了?” 孙思邈点头叹道: “主上英明。 这种怪蜥,若是离了西域三五日之内的话,尚且得活。 若是离了超过七日…… 便必然是死的了。 而这野鼠,又是不吃死物的。 所以……” 李治轻轻道: “所以此物必然是有人精心安排好了,一路快马从西域带入中土,只为放入立政殿的…… 孙道长是想说如此么?” 孙思邈沉重地点了点头。 半晌,李治呼吸都乱得不成章法,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 “若果如此…… 那此物难得,想必要养成它的,非得是极有财势的了。 孙道长也算是久走于长安东市各府之中…… 可在哪一府里,见过这种东西?” 孙思邈摇头: “虽未见过,可是却可以肯定,他们都没有养过这样的东西。 或者说便是养过,也终究是没有养得成。” 李治眼一眯: “何故?” “此鼠有毒,然其皮毛更是污秽之甚。 最紧要是在喂养之时,若要抓了东西与它食,无论带了多少层的防布,总是难免要与它皮毛之上的东西相接触。 如此一来,必然手背发疹,痛痒难当,数日不退。 兼之此物罕见,其引发之病也是常人难医……小老儿也是因旧时在杏林时,一位西域行商至林中求医方知此物之前后。 是以想来这大唐天下,能医此症者,少见得紧。 便是医了,没有个三五十日,不得当用之方,也是难痊愈。 至少小老儿这些时日,并未见过这样的人。” 李治明白,点头谢过,又问了其他一些相关之事后,便请孙思邈无论如何,今夜都留宿太极宫立政殿中,以图就近医诊李弘。 孙思邈本也颇为欢喜李弘,兼之与媚娘交好,君命如此,更是无所不依。 于是,李治着时安排左右,洒扫净舍,奉新铺洁,以使孙思邈安居。 吩咐完了之后,他转身,看着德安与清明兄弟: “方才孙道长说的,都听清楚了么? 知道该怎么办了罢?” 德安与清明兄弟立时躬身道: “主上安心,咱们必然要寻了那天杀的出来,替代王殿下赔罪!” 是夜。 太极宫中暗影幢幢。 而这样的暗影,便是居于官寮中的诸位要臣亦是有所察觉。 戌时一刻过。 弘文馆内。 长孙无忌立在庭后,悄然看着窗外。 闻得有声,他回过头,却看到正急匆匆奔入的禇遂良。 看到禇遂良面色大变,他立时目光一凝: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正是…… 正是! 代王殿下今日不知被哪个没天良的,放了西域来的毒鼠给咬伤了…… 主上大怒,正着人查着呢!” 长孙无忌闻言,瞳孔微缩: “是谁? 可知道?” “目下不知是谁…… 不过……” 禇遂良吞吞吐吐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中一沉: “是雍王?还是杞王?” 禇遂良一怔,却脱口而出道: “老师已然知晓了?” 长孙无忌叹道: “哪里还不能想得出? 左右不出这两个孩子…… 唉! 他们也是荒唐,自家母亲不知事理,怎么他们这般受着教育调养,也会如此不知?! 当真是……” 禇遂良亦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那老师,咱们却该如何是好? 毕竟那雍王杞王二位殿下,目下可都在弘文馆中受教……若是此事一旦被主上察觉……”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主上是个明事理的,他自然不会责怪这些。 退一万步讲,便是主上要罚,也是理所应当——徒不教,师之过也。 问题是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道: “她能不能容得下这两个孩子如此胡来…… 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两诀别五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手中抱着李弘,面色平淡地听着瑞安的回,半晌才轻轻道: “长孙太尉他们,可知此事?” “……似乎是知晓。不过应当也就只是这一日间知晓而已。” 瑞安有些犹豫地,最终还是报与媚娘听。 媚娘面无表情地转了脸过来,看了他一眼: “什么叫做这一日间知晓? 究竟是在孩子被咬伤之后知晓,还是在之前?” 瑞安摇头,认真道: “不,应当是在主上着人暗中查访之后才知。 是以今日一早,长孙太尉便着人请了雍王殿下与杞王殿下去,好好儿地把道德经抄上三遍。” 媚娘冷笑: “好一个严师啊…… 若孩童犯错,只是罚一罚抄道德经便可,又哪里来得天下这般多的凶徒恶煞? 真不是长孙太尉是真心迂腐了呢,还是有意替那两个小子遮挡……” 她微微一思,再冷笑一声道: “也好,想来长孙太尉因着诸事烦忙,无暇调教…… 既然如此,瑞安,那咱们便替他好好儿调教一番罢! 你去,好好儿找一找,看一看这宫中内外,还有哪一处有这等毒鼠的。” 瑞安一怔,却道: “姐姐…… 这事已至此,只怕那雍、杞二人,早已是将一应证据消灭了……” 媚娘却淡淡道: “本宫可是听说,这鼠辈一类,最是嗅觉灵通,且又性喜群伙而居。 若果如此,便是他们能将那些东西都清空了,气味却不是一二日便可消得掉的。 明白么?” 瑞安立时会意道: “瑞安明白,瑞安这便去寻了一笼来……” “一笼? 这怎么够! 去把整个长安城内,能找着的,活的毒鼠,全寻了出来。 记得,一定要去了毒牙才放出去。明白么?” 媚娘吩咐。 瑞安领命而去。 三日后。 长安。 太极宫。 宿夜之中。 沉寂的后廷之中,突然冒出一阵阵的尖利呼喊。 而这样的呼喊,也如媚娘所愿地,响彻整个太极宫。 立政殿。 院内西南角上。 文娘立在花影之下,满意地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尖叫怒喝,骚乱不止,点了点头,快步回殿。 入内,媚娘独自一人,端坐于正殿之中。 她往左右扫了一眼,诸侍会意,立时退下,只留瑞安与文娘,六儿则带着几个心腹小侍,守在殿门之前。 “如何?” “闹起来了,正是千秋殿的方向。” 媚娘点头,冷笑道: “果然…… 此事与那萧淑妃,脱不了的干系!” 她又冷冷笑了几声之后,看看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奔出殿门前,拉了六儿到一边,瞅着左右无人了,这才与他将头凑在一处,低声嘱咐道: “你现在便去通知了主上,便说此事颇有蹊跷,将那鼠性儿告与主上…… 明白么? 记得,万不可教别人瞧着了你,落了话柄儿。” 六儿点头,匆匆而去。 瑞安奔回,媚娘又道: “可告与弘文馆处。一道前来。” 瑞安却一怔,文娘抢先会意道: “长孙太尉不想和这摊子稀泥,娘娘是想逼着他,拿出一个态度来,是么?” “不这般做,他永远也不能保护好弘儿。 若保护不好弘儿…… 于本宫也好,于治郎也罢,之前数番忍让谦卑,意义实在也不太大。” 媚娘垂下眼皮。 瑞安会意,立时去安排了。 文娘却道: “娘娘,那您打算接下来如何走?” 媚娘抬了抬眼皮,看看殿外: “也没什么可走的……既然他们是亲王皇子,金枝玉叶轻易动不得,那便不动。可那些左右出主意,寻东西的杂枝野蔓的……便得好好儿修剪一番了。” 是夜。 千秋殿中。 李治目光寒冷如冰,看着颓然而慌乱的萧淑妃: “爱妃既然说不是你所为…… 那朕便要问上一问,为何这些咬伤了弘儿手足的毒鼠,却在爱妃殿中出现?! 且还如此之多?!” 萧淑妃张口结舌,半晌才嘶嘶而泣道: “陛下…… 您要信妾啊…… 陛下…… 这是有人要害妾啊……” 李治只是皱眉,听着她的话儿: “那你却来告诉朕,是谁想害你?” 萧淑妃一时之间乱了方寸,不知如何说得好,倒是一边儿素节哭着跪步上前,摇着李治膝头道: “父皇…… 父皇…… 母妃确是不知啊…… 此事…… 此事便是素节也是惊了一吓…… 父皇您想,若是母妃有意伤害小弟,那为何殿中所现之鼠,却均无毒牙呢? 父皇,您也说了,小弟是被毒鼠咬伤了手脚才致中毒…… 可是这些无牙的毒鼠,如何能够咬伤小弟?” 李治闻言,尚未开口,一侧的媚娘却挑了眉,淡淡一笑道: “哦…… 这倒是奇了,不知雍王殿下从何处得知,这毒鼠全以毒牙伤人呢? 虽说陛下确是曾言道弘儿是被毒鼠咬伤……” 媚娘停了一停,看着面现狼狈之色的素节道: “可是据本宫所闻,却未曾听到陛下说过一句,这毒鼠必然是要用牙咬,才能致伤中毒呢?” 李治顿时停了呼吸,好一会儿才长吐了一口浊气,目光阴暗地看着李素节,却是半个字也不说。 素节虽然确是下了主意,也确是聪明过人,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时间也是想不得多囫囵的话儿来应付,只得讷讷道: “本王…… 本王……” 李治哼了一声,目光一眯,看着李素节,方欲开口,便见萧淑妃抢着扑向一边儿的几个侍从,疯了也似地又撕又打道: “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做得好事?! 却教素节替你们担过!? 是不是?! 是不是?!说!!!!! 是不是?!” 看着状若疯狂的萧淑妃,李治目光中透出的,一发只是厌烦: 这个女人…… 真的当他是傻瓜么?! 他刚欲开口,却闻得一边的媚娘抢了一步道: “既然如此……” 李治讶然,不止是他,所有熟悉媚娘的人都讶然万分——连萧淑妃也是如此——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媚娘,如此不知规礼的媚娘。 也从未见过如此,目光严肃,甚至近乎冰冷的媚娘。 “既然如此。” 媚娘淡淡道: “想必也是如此了…… 陛下,想必也是如此了。 雍王殿下自幼天真纯善,非那等做伪应会之人。 而淑妃娘娘……” 媚娘停了一停,看了看萧淑妃,她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子在旁人看来,温暖无比的笑意。 可是这笑意落入萧淑妃眼底,却教她浑身一凉。 “淑妃娘娘又是向来赏罚分明,严教礼规。 如此看来这些侍从,竟是连向来治人有方的淑妃娘娘也管教不好了的。 既然管教不好,那留着,也只能替淑妃娘娘与雍王殿下蒙羞,辜负二位这般苦心…… 陛下,该好好儿清理一番才是。” 媚娘目光坚毅地看着李治。 李治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突然叹道: “那……你说罢,该如何惩罚?” 媚娘看着闻得此言之后,分明松了一口气的淑妃母子二人,心中冷冷一笑,目光却淡淡地,口中道: “妾向来称佛礼道,不忍杀生。 可此等劣侍,如此愚顽不教,连淑妃娘娘与雍王殿下也要累及,实在留之无用,不若当庭仗毙于千秋殿前,也教殿下那些欺主凌上的知道些,到底谁……” 媚娘淡淡地看了一眼李治: “……才是这太极宫中的主人,这大唐天下如今的主人。” 李治闻言,立时会意,微一思索,便当着一闻媚娘之言,便容色大变欲开口求饶的素节,与紧紧地挡着他,不教他上前,面色也是惨白一片的淑妃道: “武昭仪所言甚是有理。近来太极宫中上下暗乱之事,便是朕在太极殿,也是颇多耳闻……” 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扫过曾经最爱的儿子的脸,惊得李素节一动也不敢再动,然后才慢慢扫过面色更加苍白的萧淑妃的脸道: “即是如此,那便着时行刑。来人! 将雍王殿下左右近侍,一并拉出来,于千秋殿前,当庭杖毙!朕要亲观行刑!!!” 媚娘初时还不觉如何,待闻得要将全部近侍一并拉出时,连她,也微微地瞠大了眼睛,看着李治,不由竟脱口而出道: “治郎……” 两诀别六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寝殿中,李治平静地坐在寝榻上,看着倚在自己怀中似睡非睡的媚娘。 半晌,他才幽幽道: “你是不是…… 觉得我变了?” 媚娘星目微蒙,却似不知所云般地喃喃道: “变…… 谁又不变呢?” 李治沉默,良久轻轻道: “那…… 那你可曾觉得,我是做得太过了?” 媚娘却不语,半晌才悠悠道: “今日若非治郎如此行事,只怕日后媚娘会做得更绝,更狠…… 应当说,媚娘谢谢治郎,替弘儿出了一口气。 也谢谢治郎,借此良机,解了一解媚娘心中的结。” 她说完这句话儿,便觉得李治的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半晌,头顶又响起幽幽的声音: “我…… 我以为你会怪我太过狠厉。” 媚娘摇头,不语。 李治长出口气。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跌得粉碎。 她的面色,一如雪般苍白。 好半晌,她才回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红绡道: “你说…… 你说那些近侍…… 全部都被当庭杖杀? 且…… 且陛下还在一旁亲观行刑?!” 红绡双唇惨白,想起方才看到的一片血腥,还是浑身发抖着: “奴……奴婢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见过最惨的…… 也就是幼时见到家被毁…… 可……可今日看到的……唔!” 她再也忍不住,飞奔而出,狂吐不止。 王皇后看着她,没有阻拦,更没有呵斥她不守规矩…… 她也被吓着了,彻底地吓着了: 十几条人命啊…… 只是一瞬间…… 只是一句话…… 她突然觉得自己脊背寒凉: 她…… 是不是选错了人? …… 另外一边。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面对面坐在书房中,表情俱是沉重。 好半晌,禇遂良才轻轻道: “老师,今日之事,可是坐实了老师的设想了。 只怕…… 只怕之前数番事态,都非那武媚娘一人之意,反而……反而后面真正站着的是……” 禇遂良不能再往下说。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似有些沉重,却又是口气微松道: “是啊…… 虽则早做如是之想,可直到今日,才得了确定。 唉…… 真不知是当喜当忧。 ……总之,此事一旦传出,只怕头一个警醒的,必然便是那几个向不安份的了。 遂良啊,你还是要仔细些,仔细看着些。 一旦有任何异动,都当立时成事才好。” 禇遂良点了点头,也是若有所思道: “荆王倒也罢了,只怕那吴王、高阳公主,特别是站在背后那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便要立时有所察觉了。 这些年里,他明着暗着,手段行了不少,许多事也是做得隐秘至极,不动声色之间,已然是近乎掌了半个京畿要地的军权…… 如今主上如此一展天威,云龙显相,只怕反而会惊着了他,叫他更加缩得紧一些…… 不过也好,这一动一静之间,必然是要有些破绽出来的。 一旦有了一点点的线索,咱们下起手来,就方便得多了。” 禇遂良道。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 禇遂良又迟疑道: “只是…… 那雍、杞二位殿下……” 长孙无忌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这是主上的家务事,不是咱们该插手的…… 由得去罢!” 长安城中,完全相反的方向。 高阳公主府上。 已然入寝的高阳公主,被人唤醒时,还一脸不悦,可当听清楚了来人所报时,一时只剩下呆滞于面上。 豆卢望初立在一侧,佩刀而守,看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不由冷冷一叹: 终究,还是知道自己被打了眼么? ……好个愚蠢的女子,这般下来,应当知道轻重了罢? 好半晌,高阳才缓缓吐了口气,看着来报的小侍: “你说陛下杖杀了千秋殿十六名亲王近侍,三名婢女……是因为雍王涉及日前代王受毒鼠咬伤一事? 那么说…… 这东西,必然是栽到雍王头上了?” 那近侍却点头低声道: “公主安心,眼下不止是雍王,便是那萧淑妃也被扯了进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将此物进与雍王,又向他献计的,是咱们这边儿韩王殿下安排的人。” 高阳点头,长长吐口气: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她想了一想,眉头一拧: “不,还是不太稳妥…… 那人,眼下在何地?” 近侍会意道: “眼下却已经从宫中急急带了出来…… 可是要清理了?” “做得干净些,别留下什么把柄。” 高阳淡淡道: “至于他的家小…… 多给些银两便是了。” 近侍点头,应声而去。 高阳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气,面露疲态地对着豆卢望初挥手道: “你也退下罢……本宫也是累了…… 退下之前,召那新入府的妙僧入来,替本宫安一安神。” 豆卢望初何尝不知,那所谓的妙僧安神,其实却是些年少清秀的男子装扮成了和尚,入内侍寝呢? 不过他也正急着安排此事,立时便干脆退下。 是夜。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颓然地看着面前呆呆坐于榻上的儿子,半晌,突然轻轻发问: “为何这般做呢……” “素节讨厌他…… 素节讨厌他!” 李素节突然迸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喊,满面泪痕与狼狈之色,目光中更是深得怕人的怨恨: “素节讨厌他!!! 都是他…… 都是他!!! 他一出生…… 一出生,素节的一切…… 都没了…… 父皇的疼爱……母妃的心思…… 甚至就是舅公他们那些老臣,也是个个口口心心的,只念着他!!! 凭什么…… 凭什么!!!!! 素节讨厌他!!!! 凭什么说素节是影子?! 凭什么说素节是替物?! 明明素节才是先出生的那个!!!! 他才是素节的替物!!!! 他才是替物啊啊啊啊啊啊——————” 千秋殿中,响彻一阵阵凄厉而怨毒的小儿吼叫,与阵阵女子的绝望痛哭。 ……到底,这是谁的错? 萧淑妃抱着状若疯癫的儿子一边儿痛哭着,一边儿在心底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到底是谁错了? …… 同一时刻。 长安城外。 西郊广池之边的荒草地之上。 月光明亮,映得蒙着黑巾的豆卢望初刀尖上滴落的血滴,一发地殷红如彼岸之花。 而在他刀前不远的地方,一个做小监模样打扮的孩子,全身抖得如筛糠一般。 好半晌,他才哇哇大哭起来: “为什么要杀我…… 我都按着殿下的要求做了…… 为什么还要杀我……” 豆卢望初看着这张实在年幼的面孔,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心中不由一叹。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自从李治开始教他办事起,就有说过一句话,无李治之旨,万不可在办这些密事之时,说一句话。 一切的一切,都要速战速决。 他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提住那小监的后领,轻轻地掠走,只剩下一地残破不全的血尸块肢而忆。 两诀别七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山水池畔。 司宝库内。 阴凉的室内,只有一扇小窗透出的光线,在空气中照出点点轻尘飘浮,也照得李治高挺的鼻梁如玉管一般秀美,乌黑的凤眸,却更加凌厉闪光: “你说…… 这是高阳与韩王做的?” 李云点了点头,轻声道: “豆卢大人一直按着主上的吩咐,在公主府上,尽量不露痕迹。 此番若非事态紧急,他也是不能如此的。” 李治咬牙: “人证呢?” “已经安排妥当了。 与他的老母与弟妹,都安排在了一处极妥当的地方。” 李治转身,看着李云: “何处?” “回主上,正是那幢离元舅公宅第不远的别业内。 如此一来,便是高阳公主与韩王他们发现了什么…… 也只能,只会朝着元舅公的方向想。 而且自上次之事起,应着主上的吩咐,咱们已然在京中大肆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此宅是叫一个元舅公的学生给买了…… 那些人若想不到禇大人身上也罢了,横竖都是元舅公脱不了的干系。 若是想到这一点,去查探时,那便更能坐实了——毕竟谁也不会想到,向来与朝事无争的狄仁杰狄大人,会亲手借着职责之便,将此宅的房主之名,写成诸遂良…… 且还有韦大人妙笔生神,直将这诸字写得禇字也似……任谁也看不出来的。” 李治点了点头: “如此便好。 只要安排得当,一切便好说。 记着,此人务必要好好儿留着,日后,说不得此事会成就大用处……” “那,娘娘处可要通传一声?” 李云看着李治。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 “还是朕亲口说与她听得好…… 她……” 李治闭了口,半晌才叹道: “自有了弘儿之后,她的性子,是再也不能听外人说这些的了。还是朕亲口与她说,慢慢与她说得好……”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李治的话儿,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良久,她才抬头,轻轻地道: “治郎希望媚娘如何?” 李治一怔,他万没有想到,媚娘会这等态度,一时间也是讷讷,半晌才道: “你…… 不生气?” 媚娘淡淡一笑: “生气…… 何必? 一早便知他们是活不长的…… 生气又何尝不是为难自己呢?” 李治一怔,这才叹道: “可我…… 可我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对他们动得了手。” 媚娘点头,轻轻道: “媚娘知道…… 不过媚娘也知道,便是治郎不动手,也会有人动手的。 无妨。” 李治长吐一口气,看了看她,想了半日,终究还是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问出口: 你真的能放下么? …… 次日。 立政殿中。 一早起,媚娘便看到了守在殿外,犹豫不决,不知当进不当进的德安,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招手,示意瑞安前来,唤他哥哥入内。 不多时,德安入殿,先行见礼,却不说话。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他道: “可是想代治郎问一问…… 为何本宫不动怒?” 德安长长吐了口气,摇头道: “姐姐心思,德安一向猜不好,也猜不到。 所以德安清楚,有些事还是不当问的。 德安想说的…… 只有一句话。” 他深深地向媚娘行了一礼。 “请姐姐……不,请娘娘无论欲行何事,都先问一问自己,若娘娘如此为事……一旦有什么祸患上身,主上会是如何心境?” 德安丢下这句话儿,便告辞了,只留下若有所思的媚娘,与一侧惴立不安的瑞安。 好半晌,媚娘才轻轻道: “瑞安…… 去召六儿来。” 瑞安心中一沉,欲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媚娘的脸,却实在也是说不出口。 叹息一声,他点头,离开。 …… 是夜。 长安。 高阳公主府中。 喝得醉熏熏的高阳公主不知天地何处地吃吃笑着,一路由着两名清秀少年僧人半扶半抱着,衣裙不整地踉跄归入寝殿之内。 两名僧人吃力地将她扶上榻,却因着她嚷嚷着不愿立时上榻,挣扎不休,而不得不一个腾出手来好好扶着她,不教她跌落下去,另外一个却去掀起锦披,意图哄她入睡……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在掀起锦披的刹那,那个僧人还不曾意识到发生什么时,扶着高阳的僧人已然开始尖叫,并且全身瘫软在地,只将高阳也带下了榻。 “什么……什么……什……” 高阳醉眼朦胧被如此一摔,着实也是有些疼痛,目光一凝正欲发火,却在说了几个不完整的字眼儿之后,目光对上了榻上,那双正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口话儿,全被咽进了肚子里。 取而代之的,是打身体里散发出的阵阵寒气造成的颤抖: 那双眼睛…… 只有一颗头,头以下的部分,全然没有了…… 只能看得到颈子里鲜血淋漓,可见断骨残髓的那些东西…… “呜”地一声,她再也忍不住,起身飞奔出殿下,狂呕一通,胸口处,一阵阵地疼痛。 ——那双眼睛,她认得…… 那是她曾经非常非常喜欢的……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 无关**情爱地喜欢的…… 一个男人。 一个真心出家为僧,却总是不得如愿的男人的眼睛。 ……为什么? 她反复问着自己,眼里的泪,不知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流,还是为了眼下如此狼狈的自己而流: 到底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他?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样的他? 为什么…… 为什么!!!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今日天晴,又是温暖已极,媚娘便索性带了李弘出殿,着人在**里安排下东西,母子二人于庭中沐阳。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带了六儿前来。 媚娘抬眼,看着六儿,轻轻道: “可做得妥当了?” “娘娘安心,有豆卢大人在,自然是能办得成的。” 六儿上前一步,附在媚娘耳边低声道: “昨夜豆卢大人已然把那厮的脑袋丢了在高阳公主的寝榻之上…… 想必此刻,高阳公主正在伤心着呢!” 媚娘点头: “好。 那接下来…… 你知道该怎么做了罢?” 六儿却是一时犹豫,看着瑞安,又看了看媚娘,轻轻道: “娘娘…… 果然要如此为事?” 媚娘抬眼看着他: “你似乎有些别的想法。” 六儿点头,看了眼瑞安。 瑞安也不解道: “娘娘,杀了高阳公主最在乎之人…… 这样的事情,自然是应当的。 可是为何还要毁了他在高阳公主心中的一切…… 瑞安也着实不明白了。 说到底,此人也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小混混罢了,知道些男女相处之间的妙理,才掳了高阳公主的心走。 眼下咱们已然杀了他,若论起来,不是应当更加加紧地替他好好儿织成这一番假象,叫高阳公主一直沉浸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 这才是正理么?” 媚娘却笑了: “这样的正理,对别的女人或者合适,可对她…… 不,却是适得其反。” 两诀别八 媚娘摇了摇头,淡淡一笑道: “对于高阳而言,没有什么,比让她发现原来自己看男人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糟糕更好的打击了…… 你们只管去将此事闹得长安皆知便好了。 明白么?” 六儿看了看瑞安,二人若有所思,半晌才点头道: “明白了。” …… 永徽三年二月中。 长安。 城中近日忽起流言,道高阳公主府中日前突现怪事,半夜之中,有一男子头颅出现在公主寝榻上。 而更为诡异的是,此人正是公主之前百般思慕,却始终只得对方以礼相待不得相合的人。 又过了三两日。 流言渐渐地开始变了方向与内质,向着这个男人的醒来本来身份而去。 有人说,此人本是西市之中,一久久有名的赌徒,根本也是没有什么打算要做和尚的。 只是因着自己债台高筑,已然是活不下去了,所以便打上了高阳公主的主意—— 整个长安城,乃至大唐天下,少有人不知高阳公主对男子的特殊喜好的。 于是他便巧心设计,一番诱惑之后,引得高阳公主上了勾。 不只如此,他还算准了若自己轻易让高阳公主得了甜头,必然也是会早晚遭到抛弃的一个工具,于是便索性下定狠心,无论公主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都摆出一副拒不就范,仅以清水之交结友于公主的高华模样,结果反而惹得公主更加倾心,思慕敬重不已。 甚至此人还不止一次地在化妆为平民,与乐坊妓倌儿们调笑之时,将公主许多密事拿出来,当做笑话儿一般地说与诸多妓倌儿听。 又过了十数日。 已是永徽三年二月末。 整个长安城中,近来沸沸扬扬的,全是关于高阳公主与那个只留了一个头颅在她香闺寝榻之上的男子的传言了。 各种各样,如何污秽不堪的都有。 而这样的流言,终究还是引起了朝中老臣们的愤怒与非议。 借此良机,长孙无忌不失时机地在朝中上疏,请奏李治,准着大理寺中官员入高阳公主府查证,以清此案。 一时间,朝野为之震动。 是夜。 立政殿内。 寝殿之中。 李治披着寝袍,抱着已然入睡的李弘小心交与一旁侍立的嬷嬷们,看着她们一起告礼退下,去将李弘安顿在自己目力可及的寝殿之中央的小床上睡下,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媚娘一边儿缓缓走向自己,一边儿由着瑞安与六儿跟在身后,替她托着刚刚洗净擦拭过,还有些微湿的长发。 撩起纱缦,媚娘缓缓坐入早就已然掀起被角,等着她来的李治怀中。 “弘儿是越来越喜欢让治郎哄了…… 之前还是非得媚娘哄着才肯睡的呢!” 媚娘含笑道。 李治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 “可不是? 说到底,毕竟是我的儿子。” 媚娘笑着,倚入他胸怀之中,由着他伸手,轻抚着自己的长发。 半晌,李治才轻轻问道: “舅舅会有这样的态度…… 是你想好的呢,还是你暗中着人提醒他的?” 媚娘眨了眨眼,语气平淡无波: “元舅公之才之慧…… 这等小事,本不必媚娘提醒。” 李治沉默,又是好半晌,才轻轻道: “你…… 你是想借此良机,一并由着舅舅他们,将韩王叔等人一并拔起? 会不会…… 太早了些? 你眼下还未登后位…… 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直这般叫他们内乱下去,直到借他们其中一方之力,助你登上后位之后,再行清理这些人的么……” 媚娘却淡淡一笑,目光冰冷道: “媚娘可以等,可是弘儿却不能等了…… 治郎,弘儿不能等了。” 李治闻言,下意识地看向李弘所在的方向——小小的木床中,依稀可以看得到李弘雪白的小脸儿,睡得红扑扑的样子。 他长出口气,目光中也掺入了一丝决然: “嗯,你说得没错。 弘儿不能再等了。” 紧紧地,他搂住了媚娘。 永徽三年三月初。 唐高宗李治,着赐长孙无忌等人,纸墨无数,人员无度,定赐其名,乃为修律制法,“重为天下尺度”。 …… 是夜。 长安。 荆王府中。 月将盈,银辉光地。 荆王元景,看着面前淡漠如月的韩王元嘉,不由轻轻道: “你觉得…… 此番重修律议…… 是谁的主意?” 元嘉淡淡一笑: “谁的主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重修律议一事,被谁拿去做了。” 元景扬眉: “你的意思是…… 这是长孙无忌……” 元嘉淡淡一笑: “除他之外,别无可想之人。” 元景咬了咬牙: “那该当如何?” “无妨…… 咱们安排在长孙府里的人,差不多也该动起来了。 一旦他们动了…… 那长孙无忌的安稳日子,也就到了头儿了。” 元嘉冷冷一笑。 元景这才松了口气,笑道: “那…… 接下来咱们可该如何行事?” 元嘉淡淡看了他一眼,却不言语,半晌才轻轻道: “不必急…… 总有些人,是要动一动的。 咱们急着什么?” 元景会意,也跟着欢愉一笑——可惜的是,他未曾察觉元嘉目光中那抹阴郁之色。 同一时刻。 长安。 濮王府中。 春夜正浓,天温气暖,可李泰却轻轻咳着,一面儿由着阎氏替自己披上衣裳。 “殿下身子不好,何必在这个时候,还要熬着?” 阎氏见李泰这般模样,不由心疼道。 李泰却淡淡一笑: “无妨…… 不过是些小伤风……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阎氏皱眉: “朝政重要,可殿下的身子,更重要。 殿下还是好好儿地将养着呢! 否则一旦累垮了身子,以后谁能来替主上分忧呢?” 李泰闻言,心中温暖,轻轻抚了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爱妻之手,然后才正色道: “主上此番教使舅舅定律改议,无非为的,便是打一打草坡,惊一惊那些狡猾的蛇儿…… 此时,最是本王应当替他暗中助推一把的时候。 你不必担心。” 阎氏见状如此,心知自己无论如何强求,李泰也是听不进去的,只得默默点头叹了一声,缓缓道: “那…… 殿下的意思是…… 如何行事呢?” 李泰看了一看她,却笑道: “其实你真的不必担忧…… 主上已然替咱们做了个样子出来了,咱们此番,实在只需依葫芦画瓢儿便是。” 阎氏一怔,不及反应,青河便从外边奔了进来。 “如何?” “殿下安心,该送的消息,都已然送到高阳公主府上了。” 青河淡淡笑道: “眼下那高阳公主,只怕已是下了令了。” 李泰这才长舒口气道: “好…… 如此一来,便好了……” 轻轻地,他又咳了几声,目光却是异样的炯炯然。 两诀别九 永微三年三月初五。 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看着已然会在毛毯上来回翻滚攀爬的李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乐。 是的…… 她的弘儿,长大了。 微微地,她面上浮起一丝笑容。 正在此时,瑞安从殿外,匆匆奔入。 媚娘抬眼看着他,点点头,吩咐着左右嬷嬷们,好好儿地看着李弘,又看了文娘一眼,这才缓步走到瑞安身边。 瑞安低下头,引着媚娘来到殿角,悄然道: “濮王殿下,有动静了。” 媚娘挑眉,看着他。 瑞安便将今日所知,一一报与她听,又道: “娘娘以为,此番殿下所欲,却是何为?” “治郎可知此事?” 媚娘没有立时回答他,反而是思虑一番之后,轻轻问道。 瑞安闻言一怔,然后立时道: “主上已知此事。” “可有什么动静?” “这…… 倒却是无。” 媚娘点头道: “既然治郎没有什么动作,那咱们也不必太过在意。 且先由得他去罢…… 左右不过是些小事。” 媚娘淡淡一笑,便欲转身而离。 瑞安却急道: “可是…… 可是濮王殿下此举,岂非要逼着高阳公主对元舅公动手么?” 媚娘回眸一笑: “若是元舅公此番果真躲不过此劫的话,不必咱们担心,治郎便已动手了。 你且安心,静静看一看,这濮王殿下替咱们安排得一出好戏罢!” 是夜。 长安。 高阳公主府中。 **暗室之内。 一地的血腥污秽,映着豆卢望初的脸,一发显得分外恐怖。 看着面前被鞭笞得体无完肤的妙龄少妇,他的脸上,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曾流露而出。 “吱呀”一声,门开了。 身着翠羽罗披的高阳公主,皱眉而入: “如何…… 可都招了?” 豆卢转身,依然是面无表情地道: “回公主,此女初时只叫冤枉,后来打得急了狠了,便只认了罪,然而其所言前不搭后,也颇多与实不符之处…… 故此,属下以为她确不知其实情何如。” 高阳公主闻言,眉目一搭: “怎么会是这样……”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少妇道: “明明她应当是最熟知此番内情的人…… 怎么会说不知?” 豆卢望初表情一如既往地生硬,半晌突然道: “会不会…… 是有人诬告那个侍卫呢? 又或者……”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一派犹豫不决态,只等高阳公主发问—— 正如李治曾经于密信中嘱咐他的一般,眼下的高阳,只怕已然是心如火烧,一派急燥,不辩真假了。 所以便是他这般推言辞语颇有不通之处…… 只要拿捏好了分寸,高阳也是会信的。 “你有什么心思,直说无妨。” 高阳目光一凛。 豆卢望初看着这样的高阳,心里不由感叹: 果然…… 终究还是父子啊…… “属下只是想,或者此番公主府上之事,会不会从头至尾,本便是一计呢?” 高阳目光一凝: “什么意思?” 豆卢望初却不答,只是做出一副下意识的样子,看了看那女子。 高阳会意,立着左右将那女子拖到后院去,好生关着。 豆卢却道: “公主,只怕此女尚且有些用处,还是好好儿养着罢!” 高阳一怔,看着他的目光之中,更加多了几份深意,于是点头应允。 看着左右退下,高阳才转身出了暗室,到了室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之后,才转身看着跟从而出的豆卢望初道: “有什么话儿,直说无妨。” 豆卢望初应声而诺,这才道: “自那日夜里府中出事以来,豆卢冷眼看着左右,总觉有些奇怪。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如此多事,竟在一朝之间,尽数向公主扑来…… 着实叫属下百思不得其解。 尤其这般根丝一落,全盘应声而动之势,实在不似偶然为之…… 倒像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势。” 高阳公主本以为这个向来不说话直如木头般的近卫要说些什么惊世之见,如此一番言谈下来,却不由教高阳无比失望: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莫名地,她心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安稳感: 好…… 好在自己身边,还是有一个可以使用的人…… 豆卢看了看她,却摇了摇头道: “公主英慧,此等事态,自然是洞若观火。 然属下想说的,却不止是这些。 属下只是觉得…… 这些事,若是有人刻意而为之,那对方必然是蓄谋已久,非一二日之功。 只怕这图谋公主的人,却非在府外呢!” 高阳公主终究听到了些落在心里久已成疑的话,点了点头道: “果然…… 本宫身边上上下下如许多人之中,也唯有一个你,算得上是冷眼旁观,看得清楚了。 不错…… 本宫也知道,此番必然是有人内应外合而成。 只是眼下还不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你既然说到了这里,想必已然是有些眉目了罢?” 豆卢望初闻言,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想不到,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在主上的意料之中。 而这样的表情,却教高阳认定是对自己的洞断机先感到吃惊,不由更加满意起来,也更加地信任起豆卢望初起来。 豆卢这才道: “是…… 豆卢确是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无甚证据。 目下也只知道,那人曾于事发之日,入得公主府中而已。” 高阳公主眉目一敛: “谁?” “驸马的兄长,房遗直。”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沐浴而毕,入宫中之时,却闻得殿中传来阵阵言笑之声。 她正好奇呢,却见文娘含笑凑上前来行了一礼,又道: “主上来了,此时正与小殿下都团轮在一处,于榻上做戏呢!” 媚娘一怔,不由道: “团轮在一处? 何意?” 她却愕然而入其内。 未几,便见榻上纱缦似被风鼓而起,其中间或传来小儿与男子嘻笑之声。 她定睛一眼,不由摇头失笑: 却原来是李治与李弘父子两个,将寝榻之上锦披堆得山垒也似,一个小小软软趴在这边儿,一个做虎扑之状趴在另外一边儿,却互相抓扯攻守为戏呢! 她看了一会儿,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治闻声,立时抬头,却不及防李弘猛地将整个软绵绵的小身子扔了过来,扑在脸上,唬得他连腰也不敢弯,身也不敢动,双眼又被李弘胸前柔软衣料给挡得结实,半点儿见不得光,只听见李弘咯咯大笑之声,与一众诸侍还有媚娘惊呼娇笑之意。 “还不快把弘儿抱下来…… 这般扑在他父皇面上,若是被压伤了颈子可如何是好!” 媚娘说这话儿时,分明还带着笑意。 这话儿一出口,李治便觉得身上一轻,李弘便被抱了开去,只见他小小的双手微张,在空中舞动着,一脸焦急,似乎还是要与自己一道玩耍。 于是他便哈哈一笑,伸手从抱着爱子的文娘怀中将娇儿抱回怀中,揉了一揉被刚力撞得有些疼痛的颈子道: “唉呀唉呀,耶耶可是被你撞得疼了…… 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弘儿……” 他一壁欢笑,一壁逗着李弘再度呵呵大笑。 媚娘在一边看得好笑又好气,直道: “治郎也是…… 这般宠着他,就不怕哪一日弘儿长大了,淘气起来,可教你有得受呢!” 李治却不以为意道: “怎么会呢? 弘儿这般可爱乖巧,才不会惹耶耶不快呢! 对不对呀弘儿?” 李弘回应他的,只是一阵阵的咯咯大笑。 两诀别十 又是父子笑闹了一会儿,眼见李弘也是累了,渐渐打起呵欠来,李治便狠了狠心,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再发一度狠心,这才教嬷嬷们把李弘带了下去睡。 眼瞅着李弘离开时,挥着小手天真无邪地还要李治抱,引得李治目光微湿的父子难离之态,媚娘不由气笑道: “罢了! 你们这两个,是要做戏与媚娘瞧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伸手拍下了李治正朝着儿子去的方向挥动的手。 李治这才转身,搂着媚娘道: “我只是舍不得弘儿罢了…… 想想他竟长得这般快…… 前些日子,还是需要咱们抱着哄着才能睡下的小小软软的样子…… 如今……” 李治叹了一声,若有所思道: “虽则弘儿还是那幅小小软软的样子,可是却也不需要咱们哄了,也不要咱们抱了……” 媚娘摇头,不由失笑道: “治郎啊……” 夫妻二人又是絮语半晌儿女事后,这才依次躺在榻上,相偎而语。 媚娘先道: “豆卢大人那里,可传了话儿来了?” “一切正如计划一般。” 李治淡淡一笑: “眼下高阳只怕是掐死了房遗直以夺其爵的心思都有了。” 媚娘叹道: “果然是人心不足。 若是她能知分知守,自然也不会有日后的苦难了……” 李治却半晌沉默,良久才道: “其实,会有这样的结果,本也是意料之中罢? 当初父皇去时,她因怨恨辩机一事,面上殊无哀容…… 我便应当明白,她是不会原谅父皇,更不会轻易就此罢手的…… 只是我一直还以为,她是我可以顾念的姐妹而已。” 媚娘叹息,良久良久,才轻轻道: “那…… 眼下却当如何?” “四哥已然布好了局,让高阳坚信此番之事,与舅舅脱不得干系。 再加上房遗直之事…… 四面楚歌,不怕高阳不动。 只是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行事了。” 媚娘也想了一想道: “高阳…… 她会如何行事呢?” 李治不答反问: “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媚娘一怔,半晌才想了想道: “若是媚娘…… 那媚娘头一遭,必然是会将此番之事一一整理,尔后与吴王相商一番,再行定夺……” “所以,你才是媚娘,才会被舅舅所忌讳,而她……” 李治轻轻一笑,目光却是一片冷淡: “她也只能是高阳而已。” 媚娘错愕,看着李治的目光中,也有些茫然。 …… 永微三年三月末。 长安。 长孙府。 夜半深沉之时,府中突现一片喧哗之事,片刻,又即归于沉寂。 然而…… 长孙无忌书房之内。 皱眉看着左右侍僮正提了水桶来,仔细清理地面上的鲜血的长孙无忌,缓步走出书房,呼吸一口没有血腥味的空气。 良久,他才沉声问着身边的阿罗道: “如何?” “眼下已然是全招了。” “哪边儿来的?” “高阳公主府上。”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高阳? 她? 为何?” “似是前些日子里,那桩人头公案…… 她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将这公案栽到主人头上了。”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冷笑道: “也难怪…… 毕竟此事一出,老夫必然是要主张声讨。 她头一个怀疑老夫也不奇怪……便是谁也会头一个这般想的。 只是老夫不明白,她怎有如此胆量,敢着人行刺老夫?” 阿罗也沉声道: “不止如此,主人,咱们长孙府诸卫,个个武艺高强,身手了得。 可是那行刺诸卫,虽则泰半皆是无能之辈,三两下便可剪除,但那为首者……” 长孙无忌点头,会意: “是啊…… 他不但全身而退,而且看他的身手,绝非凡类。 尤其是那一柄青锋剑…… 老夫怎么看,都像极了当年先帝尚在时,密取天上殒落之玄铁石,交与大唐第一名匠所亲制而成的宝剑……注1 这样的人,怎么会沦落到了高阳手中? 又是为何…… 他今日似乎只是为了应会而来? 却非意在行刺?” 阿罗点头,虽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服道: “那人身手实在是罕见,便是阿罗,与他走上十数招,也是渐觉不敌。 想不到公主府上还有如此高手…… 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因所故,而屈于公主府中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却也不再理会这番想法,只道: “那其他的活口,可好好儿地安置着,务必要问出个名堂来。” “是。” “还有,今番之事,切不可大肆张扬。 只怕有变。 明白么?” “是。” 长孙无忌见他诸事皆应,心中满意,又道: “还有一事…… 明日,你去安排一番,老夫要见一见房遗直。” 阿罗刚欲应下,却不由瞪圆了眼: “要见房遗直? 主人,这却是为何?”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将计就计,既然高阳公主给咱们指明了她最害怕的事…… 咱们若是不应下,岂非太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 阿罗似有所悟: “是了……是了! 若非是惧怕主人与房大人见面,她又为何做此行为? 是!明日阿罗便安排!” 次日。 傍晚。 太极宫。 山水池边。 李治一手抱着李弘坐在廊下栏上,一手从一侧德安捧着的鱼铒盒中,抓了一把铒料来,投入池中,引得众鱼来食。 那池中金鲤养得肥硕,闪着红光的鳞片映着夕阳余晕,着实金红可爱,只映得碧如翠镜的池面上,如刹然出现一片片金红流火的宝石般美丽,只逗得自出生以来头一次出得殿中,得见外景的李弘拍手咯咯大笑不止。 李治见爱子如此喜悦,自己更是得意洋洋,以至于房遗直的来到,都未曾察觉,直到德安提示,他才会意抬头,先淡淡受了房遗直的礼,之后才将李弘抱起,好好儿地引着房遗直走到轩中,又将玩累了,趴在肩头昏昏欲睡的李弘亲了又亲,交与一侧侍立等候的瑞安,吩咐他好好儿抱回立政殿中,这才与房遗直道: “今日辛苦卿家…… 如何? 舅舅可曾察觉什么?” 房遗直目光一凛道: “主上英明,元舅公于公主府中动态,似早有所知…… 更有意借臣之机,以谋割开公主府这个吴荆韩高四盟最大的缺口。 只是……元舅公似乎也早就知道,此番是有人暗中煽动公主,引她犯过之事…… 不知主上……” 李治淡淡一笑道: “安心,便是舅舅有所察觉,他也不会对朕如何,何况……” 李治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然后才正色道: “那舅舅要你如何行事?” 房遗直看着李治坐下道: “他要为臣搜集高阳公主历年来所犯之事,一一交之与其,以求日后行事。 主上,不知之前咱们所搜集之证,是否皆要一一交与元舅公?” “交,为什么不交?” 李治淡淡一笑,面容疏冷: “这些年的苦心,便是为了今日,自然是要交。” “可是韩王行事颇为谨慎,至今臣也未曾拿得一分一毫之证……” “无妨,朕本也不指望片刻之间便能收拾了他。 此番若能剪除他这些棋子,想必他也会老实一阵子。 何况眼下最紧急的事,却是要先将这日渐不知深浅的皇姐拿下…… 至于其他的,且先不论。 对了,还有一事……” 李治顿了一顿,示意德安。 德安会意,将鱼铒食放下,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札,交与房遗直。 房遗直接过之后,看了看李治,在李治的使意之下,取而阅之。 一阅之下,他大惊失色道: “主上,若是此物交与元舅公,那高阳公主……” “……朕本来是不想这些事的……”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冷冷道: “要怪,便怪她自己太过无知无畏,当真以为凭着这一纸假造的密信,便可使媚娘蒙上一个私窥天机,图谋逆反之罪…… 以为凭此便可胁得那密谋造伪信,欲以此谋害媚娘的元凶二女都受恩于她,不得不听她使用……” 李治冷笑一声: “朕真当是该感谢上苍,天下如媚娘这般聪慧的女子,只有一个,且也只在朕身边,与朕同心同德呢!” 房遗直会意,点了点头道: “主上的意思,是要将计就计,索性以此来论公主私窥内廷测问天机社稷大道之事,来坐实公主有心谋反之罪,再借元舅公之手,将之剪除么?” “你明白就是最好,接下来该怎么做,也不必朕教了罢? 记得,保全好了自己。媚娘当年既然答应过了房相,要保你房氏一门的血脉旺续,那便是等同朕答应了一般。” 李治淡淡道。 房遗直目光一闪,沉重地低下头: “若……若如此,不知小弟……” “他是活不成了,你也不必再多说些什么。 当年你父亲若非因他与高阳之事,只怕还能多活几年,大唐也不会痛失良相,父皇也不会有临终之憾…… 便是为了你自己能好好儿活着,你也不要再替他求情了。” 李治一番话,终究还是教房遗直不再出声,只是沉沉叹息一把,悄然告退。 两诀别十一 是夜。 子时过半。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听毕了匆匆而来的李治的话儿,媚娘一时之间,也是只能沉默了。 半晌,她才轻轻抬头道: “治郎说…… 皇后与淑妃,也是有份于此事之中?” 李治冷笑一声道: “那密告你私窥天机的书信,分明是宫中之人所写的——其中一应的内廷私密流程,又是只有大唐中宫才能得知的。 而其中对宫中各殿水流之描述,又是如此详尽…… 说实话,除了萧淑妃,朕一时还真是想不到,还会有谁如你一般,这样熟悉内廷布局呢!”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那治郎意欲何为?” “内外有私,本属欺君大罪,何况她们拣选的人,又是又谋于皇位的大逆不道之辈……” 李治冷哼一声: “好日子,也该到头儿了。” 媚娘却摇头道: “治郎,媚娘以为不妥。 至少眼下便与皇后淑妃破了脸相,却是不妥。” 李治眯眼,回视媚娘: “何意?” “治郎你想,眼下朝中尚有一个最最要紧的韩王在…… 若是咱们眼下便对皇后与淑妃动手,那王萧二族,难免不会因忧其位,而被韩王说动,与之相谋……” 李治点头道: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其实我说要动她二人,本意也是没有要如何大动的意思…… 只是好歹也得让她们两个知晓些好歹,收敛些自己的行径罢了……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她们究竟还是不若你目光深远,看不到中央的利害…… 愚妇二人而已。 未必不能原谅,我只是想借此良机,来一记敲山震虎,以达使其二人收敛之意。” 永微三年三月中。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因事着密令内侍省大内侍监王德,暗查宫中某事,一时间人人自危。 ……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铁青着脸,看着一脸不安的红绡,低声咬牙道: “好没端端的…… 陛下怎么就知道了!” 红绡惶然道: “奴婢也是不知…… 只是奴婢听闻,今日早朝之上,陛下将那书与高阳公主的信,交与老大人…… 其他的,便全都不知了。” 皇后咬牙,半日才轻轻道: “那父亲可有什么话儿传了进来?” “老大人只说,要娘娘现时一切勿争勿动,只待风平浪静之时,再行设法解脱。 老大人还说…… 还说……” “说什么,有什么吞吞吐吐的!” 王皇后轻喝一声。 红绡咬牙,上前一步附于皇后耳边低声道: “老大人还说,那韩王看着虽与诸番王皆不往来,实则却是个第一为陛下所忌讳的。 多半…… 也是高阳公主一属的…… 所以还请娘娘万自小心,务必不要再与之有所交葛。” 王皇后闻言,心头眼皮,俱是一跳,可看着红绡的目光,却依然是冷硬: “父亲怎么就知道,咱们是托了韩王设的法? 他又如何得知韩王有异心之事?” “韩王二心之事,仿似老大人也是今日从陛下的话头儿里听出来的…… 至于那托韩王设法,假造书信,又故意使高阳公主身边小侍拾得,以求让那武媚娘下水之事…… 却似是陛下身边儿的王公公,有所察觉。 只是他说到底也算是咱们本家,虽则不愿意得罪武媚娘,可也更加不想与咱们王氏一系为敌,所以两不相帮,只是装聋做哑,暗地儿里提点着些咱们罢了。” 王皇后闻言,只觉全身如浸冰水之中。 好半晌,她才轻声道: “此事还有谁知晓?” 红绡会意,悄声道: “眼下无二人得知…… 只是娘娘,那萧淑妃处,咱们少不了也是得提点一番,虽则不能借此事叫她也有失于君前,可若她反咬一口……” 王皇后长吐了一口气,咬牙道: “一招失算,招招不可断…… 此番当真是失算得紧。 罢了,你且去将此事理了便是。” 她言毕,便似累极,只瘫在圈椅上动弹不得。 红绡见状,欲言,可终究还是不言而出。 只留王皇后一人,呆呆坐在偌大的殿里,一人独自凄凉。 …… 片刻之后。 千秋殿中。 听毕了红绡的密报,萧淑妃也是只觉背心发冷。 好半晌,她才轻轻道: “既然如此…… 本宫也知道了。 你去替本宫谢过皇后姐姐,本宫日后,自然有大礼相报。” 言毕,又着意从一边儿的首饰盒子里,抓了一把子金银首饰,看也不看便赏了红绡。 红绡也不答言,只是谢过了她的赏,便自退下。 眼看着她退下,萧淑妃这才脚下一软,瘫在圈椅上,喃喃自语道: “王善柔呀王善柔…… 算你识相,没有把本宫往火坑里推……” 须臾,她又忽然皱起眉,接着又松了眉尖,半晌又皱了一皱起,然后终究长叹一声,瘫在圈椅里: “罢了…… 天也助那武媚娘…… 罢了……” 长叹一声,她的背影显得那般颓唐不胜。 次日。 晨起。 媚娘趁着李弘尚未醒来之时,便徐徐起身,亲自带了文娘等人去殿下花圃中,采些新鲜露水来配香药。 刚走出殿,便见德安匆匆奔入,她一皱眉,心知有事,向左右看了一眼,清退了诸人,只留文娘在侧后,便缓步走到一边儿,听着德安的回: “娘娘,眼下太极殿里可闹得开了,主上着了德安来传他的旨,说今日里,娘娘理当好好儿调理病体,不见外人。” 媚娘会意,抬眼看着德安道: “可是高阳闹上了?” “正是。 高阳公主着了一个妇人来告,说是亲眼看见房遗直对其无礼,有污秽之行…… 所以眼下正在大殿上哭着呢!” 媚娘想了一想,却突然问道: “吴、濮二王,有何动静?” “娘娘知晓,那濮王殿下向来是在暗中行事,明面儿上一概不理,人人也只当他在京中,只是为了与吴王置气,哪个还能想到,他会插了这档子的手…… 更不会有人猜度得到,那人头,是娘娘托了濮王殿下往高阳公主榻上丢的…… 所以论是谁也不会在意他的,他老人家就更自得其乐了。 至于吴王么…… 正如咱们主上所料,他与濮王殿下那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自从濮王殿下归京以来,他便安生得跟什么似的。 整日里总是闭门谢客,素来只与几个交往深厚的朝员相来往——虽则这里面儿也有房遗爱柴令武之辈,可好歹他们也算是亲故非同一般,又是同年期的…… 怎么着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所以今日之事,他也是没有开口的。 一来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些事他不宜多掺的道理,二来呢,到底他与高阳公主也是同母的兄妹,一旦插了手,难免便会引得外人揣度。 便是外人不揣度,咱们主上猜测一番也是合理。 他眼下正头痛着濮王与元舅公二位,怕是不敢也不能动的。” 媚娘点头,叹道: “他若不动,那韩王便更不会动…… 如此一来,便好得多…… 对了,那妇人又是什么来头,可是死忠于高阳的么?” 德安却笑道: “高阳公主那等子爱雄恶雌的脾气,哪里还会有真正死忠于她的女儿家呢? ——娘娘自管放心,这妇人,可也是主上着豆卢大人,好生安排妥当了的。 眼下只是还需要她说一说话儿而已。” 两诀别十二 媚娘闻言,一时倒也安心不少,想来想去又自觉自己近日一发可笑: 李治办事,哪里会有需要她忧心不当的时候? 莫非自己近些时日里,欢喜的事太多,以致于许多事情,都不似往常般淡定了么? 她摇了摇头,又定定神问道: “那…… 一切都已妥当了?” 德安想了想,却又自摇了摇头道: “若说妥当,倒也未必……” 媚娘见他如此,微一思量,便脱口道: “萧淑妃?” “正是…… 眼下这等事态,向来善于避害趋利的王皇后,可就成了落在头发丝儿上的针了。 而那萧淑妃向与王皇后因利害而分分合合…… 主上也是担忧,她会不会借此机会,一举踩下王皇后去? 虽则这般两相争斗的情态也是向来主上乐观其成的。 可眼下看来…… 若是此番教她们斗了起来,却是不好。” 媚娘点头,淡淡道: “治郎想得极是。 眼下萧淑妃若是有心,只消轻轻一推,那皇后便是万劫不复——便是不能查出那高阳如何如何,只一条私通外臣,便足以令她后位不保…… 而眼下若她后位不保,萧淑妃虽则事涉其中,可到底也是没有妥当的证据…… 只怕便是会一朝叫她得了渔利…… 是以还是得替她寻些事来做,叫她想不起这一桩来……” 媚娘低头,微思一番,却突然抬头问道: “我听说雍王殿下最近很是迷爱游猎之戏……是也不是?”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 从雍王殿下身上下手?” 媚娘皱眉,半晌才轻叹道: “若是换作以前,我是断然想不到这样的法子的…… 实在是眼下身为人母,却也多少知晓那萧淑妃护子之情。 所以…… 还是提点着些朝中老臣们,就雍王殿下游猎一事,多多下些功夫罢! 若此一来,萧淑妃必然会将精神力气,全放在教导雍王殿下之上,自然也就没时间想到这王皇后之事了…… 不过也只这三日的时光…… 不知可足够?” “足矣!足矣! 主上的意思,本便是只需明日一日呢! 那此事,还请娘娘费心了!” 言毕,德安大喜告退,只留媚娘怅然若失。 永微三年三月末。 唐。 长安。 太极宫。 近日高阳公主府中家奴密告其夫伯房遗直于其无礼一案,可说是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议论。 唯一还算得上是清静的,便只有立政殿了。 一大早,媚娘便着了瑞安去瞧一瞧,头一日吩咐下小内厨准备的滋补粥可好了些。 可还没等到瑞安将粥端了来,瑞安兄长德安,却先来了。 见到匆匆而入的德安,媚娘的心中,便是一沉。 轻轻地,她上前一步,缓缓道: “可是前面儿出了什么事?” 德安点头,气也不待喘匀了一口,左右看了看,见眼下倒也方便,便低声道: “娘娘,那边儿出了事了…… 卢贤妃…… 卢贤妃没了!” 媚娘倏然瞪大眼: “卢贤妃?!!!! 怎么回事?!” 德安咬牙摇了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具体情况,眼下还不知晓…… 只知道是昨夜里没的。 说是今天早上起来时,宫女入内查看,这才发现身子都凉了。 眼下太医署与诸有司里都齐了人了…… 只等着主上到了之后,做个定夺。 不过德安得了主上的信儿,叫娘娘自今日起,直到卢贤妃事清之日止,都一味只呆在立政殿里,半步殿门也莫要得出……” 媚娘长吐了口气,缓缓道: “她去得…… 不干净,是么?” 德安点头,又上前一步,小声附于媚娘耳边道: “说是七窍流血地走了。 早上起来的侍女们去瞧时,全身青乌…… 多半是中毒而亡。 加之方将还有侍女作证,说昨夜里,她还与诸侍有说有笑地讨论着今日里要穿什么衣裳用什么膳品,半点儿也没有要求死的意思…… 只怕…… 只怕……” 德安不再说出口,媚娘点了点头,又轻轻道: “可是那边儿发现了些什么对我不利的东西?” 德安再叹,低低道: “娘娘**…… 娘娘这些日子以来,殿里没丢过东西么?” 媚娘一怔,立时转身去唤文娘。 不多时,文娘来到,听得德安这般一交待,一时也是吓了一跳,左右思量一番之后才道: “若说起来,可不是当真丢了东西么? 前些日子因着娘娘一心只顾着小殿下,懒妆少饰的,文娘便想着将娘娘一贯的用具收了一收。 结果仔细瞧下来,偏偏就少了当年先皇后娘娘赐与娘娘的那枚金菊坠儿……” 媚娘立时会意,转身眉目皆扬地看着德安道: “莫不是此物眼下被那卢贤妃紧紧握在手心儿里,抠也抠不出来罢?” 德安点头,叹息道: “正是如此…… 娘娘,只怕这事儿……” 媚娘点头,叹息: “罢了…… 早该料到的了。 虽则我替萧淑妃找了些事做,可是皇后那边儿,却也相应地叫她闲下来了……” 她咬了咬牙,低声道: “只是你此番来,会不会教外人更加生疑?” “娘娘安心,德安走的密道,再者来说,此刻那边儿一团乱,主上眼下还在太极殿里撑着些时间…… 多半也能应得急。”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如何?” 德安叹道: “先皇后娘娘赐下的东西,非同小可,自然娘娘是要少不了得一纸禁令了。 不过娘娘安心,主上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替娘娘解了此围的。” 媚娘点头,想了一想,忽而又道: “此番之事,只怕主上还是要找狄仁杰罢?” 德安一怔,眨了眨眼: “娘娘不想叫狄大人来?” 媚娘想了一想,却缓缓摇头道: “不…… 正是要他来,不止是要他来,而且还一定得让我与他见上一面……明白么?” 德安会意,媚娘又吩咐了几句之后,他便悄然而去。 永徽三年四月初。 唐。 长安城。 太极宫。 宫中近日,突生大事。 高宗李治四妃之一,贤妃卢氏,一朝忽暴毙而亡,其故相乌青,七窍流血,显为中毒所致。 更教人生出疑窦者,其死时,手中紧握一物,乃是先皇后文德娘娘赐与当年三岁入宫的立政殿昭仪武氏的金菊坠儿。 此物罕有,宫中仅此一枚,兼之其物制成不易,难以仿制,又因卢氏素与武氏不睦,旧恨新怨颇多,武氏于宫中更向有刚烈内谋之名,故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前宫后廷,皆剑指立政殿武氏。 高宗闻言甚怒,然奈何武氏据理力争,以自己这些时日以来,常伴君侧难离左右,又有幼儿代王弘在侧,亲自乳育,而卢氏又向被闲冷于其殿中,自己从未离立政殿一步为由,抗表而据。 另一方面,中宫皇后王氏,则另提其议,道有人证可为据,亲见某夜李治不在立政殿时,有一黑衣女子从立政殿后门侧通向卢氏寝殿的路上急速而行,其虽蒙面低首,却身形肖似武氏。 更有指认诸侍诸监,力证其事不虚。 然又立时有立政殿首侍文娘,召来立政殿后门守卫金吾卫证明,立政殿后门因有先帝新主两道圣旨加封,已是久未开启。 虽今有新妃入主,却封条无半点儿启动破裂之痕。 一时间高宗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他终究还是应大内侍监王德之计,立定传旨,着令昭仪武氏,自今日起禁足立政殿中,非待卢氏之死清查至底,不可出殿半步。 至于一干证人等,则交与大理寺狄仁杰严查,务必使诸事诸人,一一应征至位。 高宗李治更因此怒而宣旨,道自今日起,太极宫中一律戒严,无论何人过戌时之后,有意进出,皆须有中宫或李治本人亲赐令牌方可通行,若有抗令者,立斩不饶。 …… 是夜。 立政殿中。 内仓廩之内室。 狄仁杰出得内室之后,面上的墨巾,才由瑞安解下。 当他努力地眨着眼睛,适应这一室的明亮之时,媚娘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许久不见狄大人,一切可安好呢?” 两诀别十三 狄仁杰好容易睁开了眼,这才看清面前媚娘,先不慌不忙地行了礼,之后才慢慢道: “不知娘娘夙夜召见为臣,却是为了何事?”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狄仁杰道: “狄大人以为呢?” 狄仁杰摇头: “臣不知…… 实在不知。 若是今日之案主换了别人,臣自然明白,这是为了自己清白。 可是娘娘…… 娘娘应该明白,臣并非无能之辈,这等拙劣的栽赃之法,也是容易看得出的。” 媚娘含笑: “那大人以为,却是谁在栽赃?” 狄仁杰淡淡一笑: “眼下娘娘这等恩宠日隆,直有震动中宫之意…… 要恨娘娘的人,要娘娘死的人,实在太多。 臣不必一一列举罢? 不过娘娘问此案真凶是谁……臣倒也是多少有些心思的。” 他停了一停,直视媚娘双眼缓缓道: “整个太极宫中,最痛恨娘娘这一枚菊花金坠的,最希望娘娘毁在这一枚菊花金坠上的…… 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一直觉得,它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人。” 媚娘垂下眼皮,半晌才抬眼道: “所以,狄大人可有什么证据了?” 狄仁杰点头: “多少有了些。” 媚娘脱口赞道: “好,果然是狄仁杰。 不过……本宫希望你替本宫做一件事。” 狄仁杰正色道: “娘娘但请吩咐,但凡有不违天理,且是臣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尽力而为。” 媚娘听出狄仁杰言外之意,不由失笑道: “狄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包括贤妃之死,本宫确是一概无知无理。 眼下保着弘儿,已然是叫本宫费尽心力…… 而本宫所求之事,也非什么难事,只是希望狄大人…… 能够在这三日之内,好好儿地采纳那些侍众之言,给媚娘定一个谋害贤妃的大罪…… 不知狄大人可明白媚娘的意思?” 狄仁杰一怔,半晌脱口而出: “看来娘娘,已然有了替自己脱罪的把握……所以才兵行险招,顺水推舟,将这局本是他人所排的戏,好好儿演得大一些?” 媚娘含笑道: “狄大人也是熟知那一位的…… 她行事向来谨慎,如何不知今日这番局面,也是撑不得多久? 所以只怕她也明白,算来算去,算到最后,本宫都是必然会得证清白,无毫发损伤的。 因此她求的,根本不是希图借这种拙劣之计来教本宫失了性命……” 狄仁杰点头,轻轻道: “只怕她求的,却是借此良机,毁了武昭仪苦心经营如此之久,好容易在诸多老臣之中立了起来的一点儿诚善之名了。” 媚娘点头,正色道: “她很聪明,知道本宫最大的弱点与忧患是什么。 而本宫也知道,所以她才会从此处下手,一来去了一个与自己已然是无用的弃子,二来,也可借此良机,将本宫千般忍耐得到的一点宽容,顺着之前杖毙千秋殿诸侍时落下的诽议之势,一举摧败…… 她实在是很聪明。 不过也是太过聪明了。” 狄仁杰点头: “看来娘娘也知道,她要将这盆子污水,往谁身上浇下去了……” “若是在别人看来,此番她若有意设计,必然是将本宫与萧淑妃一并设计在内…… 可实则不然。” 媚娘缓步走出殿外,轻轻道: “眼下萧淑妃之势日渐颓败,对她来说,在除去本宫之前,实是最好的挡箭牌。 何况雍王之前毒鼠之事,已然是在短时间内,失了争储的可能性……对她来说,更是安全。 反倒是崔贵妃……出身高贵,又是年轻聪慧,才貌双全,又是与王皇后有暗仇大恨在中…… 对她而言,更是大患。 所以多半,这盆脏水,是要往她身上倒了。” 狄仁杰点头,轻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保崔贵妃了?” 媚娘摇头,转过身来,看着狄仁杰笑道: “本宫谁也保不了,也不能保。 她们自己的事,自己斗个痛快便罢,与本宫无半点儿关系。 所以本宫要的,只是一个清白,只是保住自己好容易立下的一点儿干净名声……狄大人,本宫希望你能让崔、卢两族中人,尽可能多地涉及此案中来…… 最好,这三日之后认定本宫真凶的人是崔氏一族中人,而之后发现真凶的大转折能由卢氏一族中人亲自来揭开。 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狄仁杰淡淡一笑: “如此一来,岂非坐实了崔杀卢之事?那崔卢二氏,也是要闹将起来了。” “不,他们不会。千百年的世交至此,不会因为一个女子便闹起多大的风浪来……何况,主上也不会教他们闹起来。 崔卢之事定案之后,他们必然会有机会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原王氏出身的王皇后在暗中操手。” 媚娘缓缓一笑,如春花绽放。 狄仁杰长吐了一口气,失笑道: “娘娘口口声声说,中宫聪慧……可在为臣看来,中宫或者聪慧过人,或者擅长此番之道。 可是在娘娘这等谋略面前,实在是不足一笑…… 便是臣所知,千百年来,能将后廷宫闱之争,一一移化为涉及朝堂社稷的大事,且还能如此影响国之大计,直成其标的的……只有娘娘一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狄大人过誉。却不知狄大人的回答……” “娘娘有意,此事又于国于朝有利,臣宁负弄臣之名,也当力成其事。 只是娘娘,臣有两问,可请娘娘解疑否?” “狄大人请问。本宫自当尽其所能。” “此计……可是主上所定?” “主上不知此事。” “那么……金菊花一物如此紧要,娘娘立政殿又是向来防得风水不露……为何失去这般久了,娘娘身侧近侍,竟无一人来报,无一人好生寻找? 又或者…… 是娘娘根本就知道此物失落之处,也知道不必再找? 甚至…… 甚至娘娘早知它会在那一时,那一日失落,也早知它会被拿来做今日之用?” 狄仁杰的问话,只惹得媚娘灿然一笑,不作回答。 永徽三年四月中。 夜,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边儿批着奏疏,一边儿听着德安的回报。 好一会儿,他才啪地合起了折书,若有所思道: “你说…… 狄仁杰已然按着媚娘的安排行事了? 那眼下如何?” 德安轻声道: “眼下狄大人已然延请崔卢王萧四氏中人都入了此局,只是安排上有所不同——王萧二族中人看似是最关键的终审之位,实则却是只能依果而定的被动之处。 反而是崔卢二氏,位置虽则低了些,却能一一将诸事内情,纳入耳中。” 李治放下折书,点头,又拿起另一本道: “果然还是他细致…… 媚娘只是布了个局,难得他能想得如此周全…… 只是,他那样的刚烈性子,竟能乖乖听媚娘的话儿…… 也真是难得了。” 德安摇头道: “这瑞安也觉得甚是好奇…… 明明是这样的人物,不知为何却是能轻易受了娘娘的指点。” 李治摇头道: “狄仁杰性格看似温厚,实则却是内存刚烈。 如今肯听媚娘一言,无非还是因着媚娘事事处处,都高他一筹,又是时时刻刻,都以国政为先,不同与其他女子一般而已罢了。” 德安点头应声而是。 李治又道: “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媚娘这些日子,倒是不好过…… 你可好好儿地去瞧过没有?” “主上安心,德安已然安排下了,内内外外的,再不会出事。 再者娘娘这等缜密,之前金菊坠丢失一事,前脚失去后脚便立刻知晓,又立时定下计策…… 这等事态,娘娘怎么会不安排呢?” 李治眯了眼,摇头道: “说到底…… 此事究竟还是蹊跷,朕把立政殿内内外外,足足布了四层暗卫…… 为何还是会丢失? 此事你可查了?” 德安点头,轻声道: “查了。” 李治眯了眯眼,看看左右。 明和清和会意,立时着左右退下,自己二人却守在殿中,只看着些儿。 李治这才问德安: “说罢!到底是谁透的信儿给媚娘?” 德安一怔,脱口而出道: “主上都知道啦?” 李治淡淡一笑,目光却是温柔: “媚娘不会主动生事,可她却非是那种总将仁孝礼义这等虚话儿挂在嘴角儿的虚伪女子…… 这等大事,不必到她殿中,必然会传入她耳中。 她若非有心借此事行计,又如何能教人将那等紧要的东西拿了去?” 德安叹服道: “果然天下最知娘娘的,还是主上…… 不错,正是红绡那边儿透的信儿。” 李治点头,又忽道: “这个红绡,办事倒是极妥当。 能在皇后身边呆上这么久,足见她也是个极慎妥的…… 日后倒是要好好给她个安排。” 德安含笑点头道: “究竟她是大家出身,又是经过这些年的调教…… 自然是可堪大用的。” 李治点头,寻思一番又道: “她今年,可也适为及笄之时了罢?” 德安思虑一番,点头笑道: “主上可是知道得…… 正是如此。” 李治点了点头,慨然道: “若果如此…… 那只待此事了后,也该与她一个安排了……” 德安点头称是。 李治又忽道: “对了…… 苏儿……这段时日,可是不见消息得紧。 如何? 她在万春殿里,可还过得顺当?” 两诀别十四 德安闻言,目光微微一温,轻轻道: “眼下她在万春殿里,左不过也就是个侍裳奉衣的…… 倒也不怎么能见得着皇后,自然是轻松得多。” 李治点头,困惑道: “当初安排她入万春殿,虽则是朕下的旨,可是实在却是媚娘的心思…… 媚娘只道苏儿入万春殿,与你与她,都有天大的好处…… 可到了现在,朕也没看出来。 唉…… 罢了,多半是她又想什么鬼主意了。” 德安含笑道: “娘娘机慧过人,天下只有主上能看得透娘娘的心思。 若是连主上都看不透,那德安便更看不透了。 不过有一事,德安却是明白的。 无论如何,主上与娘娘,都是对德安瑞安,还有文娘苏儿,六儿,明安……大家都是最好的。 这种好,半点儿也不虚。 所以德安很安心,苏儿更安心。” 李治点头,叹道: “你若如此说,朕也便算是替媚娘安了一颗心…… 她呀,总是如此。 无论何事,都是定要待事成许多之后才肯开口应下来…… 唉! 真是该劝一劝她,改一改这样脾气了。” 德安却笑道: “主上这话儿,德安却觉得不明白了…… 人人都盼着能如娘娘这般谨慎,怎么主上反倒还嫌起娘娘来了?” 李治一怔,想了一想,不由失笑点头道: “是是,你说得是,她呀…… 当真是谨慎了。 只是谨慎得太过,却是不好。” 德安含笑不语。 又说笑了一会儿,李治终究还是惦念着媚娘与李弘,有心从密道去瞧一瞧她们母子,可却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得闻长孙无忌漏夜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李治无奈,只得着德安私下悄悄儿派了明和,准备几样媚娘与李弘最爱的点心送去立政殿罢了。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本已睡在榻上,只捧着本书卷观阅,一时间却不知外事。 然忽闻得明和带了赏来,也是不得不披衣起身,先接了东西,谢了皇恩,然后才缓缓道: “治郎叫你来…… 可不止是此事罢?” 明和点头道: “正是。 眼下元舅公已然入殿,正与主上商议这卢贤妃一案。 所以便着了明和来与娘娘报信儿。” 媚娘点头,先道: “回去替我多谢主上罢! 那…… 元舅公的心思……” “元舅公自然是看得出来,此番事体内情。 只是他似乎也是无意替娘娘洗白,一如既往的态度。 不过……” 媚娘见他言语之间有些犹豫,不由轻轻道: “不过什么?” 明和轻轻道: “不过明和方才听着,这元舅公的心思,似乎也与主上娘娘想到一块儿处…… 都寻思着要借此良机,教那崔卢二氏,与王萧二氏闹个底儿朝天呢!” 媚娘闻言,却点头道: “元舅公为人老谋深算,这等良机自然不会放过…… 何况治郎当初替我修正此计时,也正是早料到了他的思量…… 不过明和,我怎么觉得你似乎还有些他感?” 明和闻言,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正色道: “娘娘**,洞察无遗…… 明和确是觉得有些蹊跷。 虽则元舅公拿出的态度,正如主上与娘娘所料,可是却似乎有些别的什么东西…… 明和愚钝,也是一时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元舅公似乎还别有深意。” 媚娘扬了扬眉,不知为何心中一跳,半晌才轻轻道: “那……你且告诉我,元舅公哪一句话儿,叫你觉得别有深意?” 明和想了一想,半晌终于慢慢道: “明和…… 明和也说不上来…… 不过元舅公说:若是此番之事,本与娘娘无关,又或者娘娘只是一番好意,虽知有人加意陷害,却总以仁德为怀欲感教其人,却反而教人引了祸在娘娘身上,岂非却是大害…… 什么的…… 明和总是觉得,好生奇怪。” 媚娘目光一凌: “你说…… 元舅公对主上说此事我早就知道,只是心怀仁德不欲与人相争,反而引祸上身?!” 明和点头,懵懂道: “是……正是这一处,总觉得教明和觉得不妥。 可若说是哪里不妥…… 又说不上来……” 媚娘神色微变,垂首沉思半晌,又道: “那主上如何回话?” “主上倒也没有回话,只是摇头说娘娘的秉性主上也算是明白,若果有这等事,娘娘却不致于姑息养奸。 然后……就没有别的了。 却是去说些别的。” 媚娘闻言,表情微松,先安抚过了明和,教他告知李治,自己一切安好,然后这才转身去安排着将东西一一收好,送他出门。 片刻之后,送了明和出门的瑞安回来了,张口便问坐在榻上,思虑满满的媚娘道: “娘娘,这元舅公大人,看样子却似乎是在试探着主上呢!” 媚娘点头,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幸好治郎仔细,没有落了圈套之中…… 不过如此一来,可见元舅公此番固然是希望氏族一派大伤元气…… 却也有着些借此机会,断我将来立后之路的心呢! 说来说去…… 他终究还是没有全心接下我来。” 瑞安也叹息道: “这元舅公也真是的…… 娘娘自入宫以来,便是处处忍让,步步谨慎,对他也是一百二十个的小心…… 就只不过是一个预言,何以元舅公如此针对娘娘?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仇怨,又不是什么积恨之交……” 媚娘突然目光一厉,转身看着瑞安,低声道: “你说什么? 方才说什么?” 瑞安一怔,将方才的话儿重复了一遍,突然道: “娘娘怎么了?” 也不怪他如此吃惊,媚娘此刻的面色如纸般苍白。 半晌,她才轻轻道: “瑞安……却帮我查一件事…… 去查一查,当年我父亲……我父亲的事……前前后后,一一都要查得清楚,明白么?” “是!” 永徽三年。 四月末。 唐,长安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听着德安的独报: “一切正如娘娘所期,眼下那朝中内外,虽则明里不提,可暗里却是个个都明白,此番卢贤妃之死,是她被崔氏所逼,无奈之下,迁怒娘娘,所以自己服毒而死,却来枉着娘娘,图着能借自己之死,拉了娘娘下水……” 媚娘点头,眼皮也不抬一下道: “卢氏中人,个个都信么?” “也由不得他们不信罢? 说到底,连遗书,皇后都准备得妥当,怎么着也是错不了的。” 媚娘点头,叹息道: “说到底…… 终究还是她思量得当,咱们也只是借她东风。 那下一步…… 狄仁杰,知道该怎么做罢?” 德安点头,笑道: “娘娘且安了心便是。 狄大人此刻,多半已然将自己对那封遗书的疑惑之处,透与崔卢二氏了…… 想必如此一来,二氏必然要进行彻查。 而他们一动,王萧二氏必然会知晓,自然也会设法阻止。 可惜……” 媚娘点头,淡淡道: “可惜他们越阻止,就越会教崔卢二氏觉得此事内中有疑。 而且出手阻止的并非咱们的势力,却是王萧二氏,他们早晚会将这矛头,指向王萧二氏。 至时,崔卢二氏,定然是为治郎所用,再无可疑了。 好…… 也好,折了一个崔贵妃,又去了一个卢贤妃,总算是教会他们两家如何侍奉君主了。” 德安点头,又轻轻道: “今日里,主上已然是下了密旨了,着赐罪于崔贵妃,本当死罪,奈何其身居高位,又是平素贤淑得体,于是赐她自行净身素身出宫,对外只说她突染重症,一时难以治愈,依着孙老神仙的话儿,赐了道号庙观,自奉为道了。” 两诀别十五 媚娘闻言,只是微微垂了垂眸,半晌才抬眼道: “如此也好…… 她可有什么话儿说?” 德安摇头: “初时还只哀求主上,要见娘娘您,可是后来师傅好好儿劝了她许久,她倒也罢了。 且又因着娘娘您因此事受了连累,想必…… 她也是不相信娘娘会信她了罢?” 媚娘点头,又轻轻道: “到底是一场姐妹。 说到底,也是对不住她…… 德安,安排得当了之后,可将她的落脚处,告与我么? 还有,虽说了是戴罪出家,可到底也是贵人出身的…… 给治郎提个醒儿,她身边,总是要有个人侍奉着的。” 德安应声称是,连连道: “娘娘且安心,早已是定下了人侍奉了。 至于落脚处,倒也不远离京城。 只是到底她身份特殊,所以极为僻静,轻易不得人上去罢了。” 媚娘垂眼: “那…… 在何处?” “已然是安排在了京西归雁观了。” “那是什么地儿? 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地方偏得紧,莫说是娘娘没听说过,便是咱们京里老几辈的人,也是没听过的。 若非有心寻觅,难得其踪。 据说,那一处本是京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别邸,后来因为那家的公子痴迷方道成仙之术,死活要出家清修,家里人捺不住他,便索性在那儿最僻静的地方修了一处观院与他一人独居,教他尝上一尝。 想那地方,便是山匪也不去的,结果一来二去,那公子也是难捺寂寞,加之后来…… 后来家中生了许多事端出来,于是便自行下了山,虽说还是道不离口,也三不五时地回那观里短住,可却到底也是渐不再去了。 所以主上才特特地着人觅了这块地方,暗中着人买了下来,赐了与崔氏。” 媚娘垂眼,看着德安语焉不详的样子,轻轻一叹道: “那位公子……莫不是我认识罢?” 德安微微一笑: “认识不认识,娘娘说是,便是罢!” 片刻之后。 媚娘立在廊庑之下,看着缓缓行远的德安,轻轻叹了一声。 文娘侍立身侧,见她眉目之间,尽是怅然,以为她还是为了崔氏之事,多少有些内疚,便道: “娘娘实在无须如此自责。 说到底,那崔氏也不是个完全清白的人物。 落得此等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媚娘却摇头道: “我不会为了她自责。 虽说此事于她却是有些冤枉,可是我并未觉得,治郎做得有什么不妥。 只是……” 她欲言又止,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我觉得,治郎如此大费周折,这般设计,却将那许多不相干的人也扯进来,是不是…… 有些太过了?” 文娘一怔,左右看了看瑞安不在身边,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 “你还没听出来德安的意思么?” 媚娘叹了口气,沿着廊庑缓缓而行,长长的曳地袍尾展开,从空中看去,只见一朵巨大的金红牡丹盛开在她脚下: “家道中落,大户人家……又是口口声声求神仙之术……又是虎头蛇尾,奈不住寂寞…… 治郎又是特特地暗中收了这院子,不教人知晓…… 你想一想,这整个大唐天下,还有哪个所谓的大家公子,能教他如此小心?” 文娘一怔,一时想了想,摇头道: “文娘愚钝,实在想不出来……” 媚娘看了她一眼,又缓缓道: “不怪你想不出来…… 若非此番事至此,便是我也想不出。 那人…… 那人……” 她喃喃地重复了两遍后,才犹豫着轻轻道: “那人……那个这院子本主的大户公子,多半,是姓刘了。” “刘?” 文娘一时仍然不能意会,懵懂道: “哪个刘家的公子,如此被主上看重?” 媚娘摇了摇头,停步,转身,看着院中花开,目光中,泛着一丝难解的情感: “能叫治郎如此费心的刘姓公子,只有一个…… 曾为他太师的刘洎之子,刘弘业。” 文娘闻言,先自啊唷了一声,然后才恍然道: “是他!? 可是…… 娘娘为什么知道呢?” 媚娘摇头,却缓缓道: “原本德安这样的话儿,便是我,也是轻易难猜得出是他的。 可是后来一想到一件事,我便断定,那观之旧主,多半是刘弘业了。” 文娘侧了侧头,半晌还是摇头道: “主上心思如海……文娘还是不明白…… 说到底,这天下间明白主上心思的,还是只有娘娘一个了。” 媚娘摇头却苦笑道: “这却与什么明白不明白,无关。 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道理。 你方才也听德安说了,眼下狄仁杰已然是开始进行第二步,要将这崔卢二氏最终的仇恨与目光,引向王萧二氏了。 那你想一想,崔卢二氏何等势大,便是王萧也是多有不及…… 若他们心思沉定下来,仔细地搜找,要替崔氏洗白冤情,平昭雪恨,也不是什么难事——便是治郎有心设计拖延,至多也不过是三五年间的事。 你说对不对?” 文娘点头称是。 媚娘又道: “所以便是了……若果如此,那崔氏岂非便如当年的我一般,只待时机一至,便必然会归宫复位? 甚至……文娘,至那时,皇后多半已被治郎给借着崔卢二氏的力量,紧紧制住,便是不失后位,也是朝不保夕。再加上卢氏已无可入宫之良女,又是与崔氏同仇敌忾,自然会拼尽全力助崔氏回宫,争夺后位…… 你觉得治郎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么?” 文娘终于领悟到了: “所以…… 所以主上这是要寻得良机,安置崔氏? 而教崔氏失去争后之机的最佳办法…… 便是教她失去了争夺后位的资格? 所以才设计那刘弘业…… 可是不对呀?” 文娘迷惑道: “若是崔氏尚存一息之念,不肯罢休……那也未必能成事呀?” 媚娘叹息道: “所以这便是治郎的利害之处了。” 她缓缓出了口气,慢慢踱步,悠悠道: “若是崔氏其心不死,坚定要回宫相争…… 那治郎便是有千般智计万种谋策,也是不得不让她归宫的……至那时,只怕对我而言,崔氏会是一个比皇后,比淑妃,比这大唐天下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加难以相争的对手—— 从理上,她出身高贵,聪慧过人,又是向来无甚大的过失——至少,明面儿上没有什么大的过失…… 从情上,治郎因为王萧二人的陷害,将她密逐出宫,也是欠了她天大的一个情…… 从礼上,她先贵为贵妃,又是早我封位…… 从势上,她身后保着崔卢二氏这两支连长孙太尉也是有意拉拢,轻易不愿相罪的强大势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若是崔氏自己不死心,自己不息心……那都必然会是我通往后位之路上最大的一道难关。 所以…… 治郎才要设法度计,叫她自己死心。” 媚娘轻轻步下廊庑,走到花园之中,停在一株牡丹之前,轻轻抚上那硕大无朋的花朵。 文娘会意道: “这个……文娘算是明白了,可是那为何非得是刘弘业呢?” “因为他是此刻,最能接近崔氏心灵的人。” 媚娘缓缓地转身道: “同样是欲求其爱,而不得;同样是蒙受冤情,而不雪;同样是倍受挫折,而不遇…… 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比谁都多。 而且……” 媚娘苦笑一声道: “治郎多半是觉得,能叫当年的我视为依归,又是在入宫之后念念不忘的人,多半是才情过人,涵度无双的佳公子罢? 经过了这些年的沉沉浮浮,他的身上,多半也是磨炼出了些东西的…… 这些东西,对眼下年纪轻轻便受到如此挫创的崔氏而言,更有吸引力…… 所以,治郎才会选了他。” 文娘点头,轻轻道: “孤寂空山,痴男怨女……再是容易不过了。 可是娘娘,为何您要提醒德安给崔氏安排侍奉之人呢? 若果如此,没有人侍奉在旁边,是不是更方便些?” 媚娘却缓缓摇头道: “若果如此,却也实在太过刻意了,天下间的聪明人,还是很有一些的。此为其一。其二,这也是为了防着崔氏若果然心如死灰,一心向道,又或者是不肯死心,坚欲复入宫的后步…… 你想一想,若是只崔氏一人与刘弘业,虽则无人在旁,可难免终无交集。再者崔氏大家出身,礼教严格,又是独身一人警惕之心格外强烈,刘弘业未必能近她身。 倒是她身边若有一个年轻正在芳华,不甘寂寞的小侍的话……多半便容易受了些鼓动,行出了那一步。 而这样的女子,多半也是难挨那样的孤寂生活的,便是为了自己,也必然会努力地替崔氏引引红线,以求日后能够得脱苦海…… 再者,有了旁边人在,咱们才方便行事,且又宜从中做下些手脚,教崔刘之事终成定局,不能更改…… 你明白了么?” 文娘会意: “娘娘的意思是……若是他们二人之间有了子嗣……” 媚娘点头,叹道: “自从有了弘儿,我也才知道,除去夫君之外,对女人来说,最紧要的便是孩子。若是崔氏有了心爱的人相傍相依,又有了最可爱的孩子…… 她也算是圆满了……也算是我与治郎,对得起她。 说到底,我也只是自欺欺人,自以为这样便能三全其美了。” 文娘点头,轻轻道: “只怕主上也是如此心思呢!说到底,对主上而言,这刘弘业是杀了怕娘娘烦心,诸臣议论,不杀又是自己看着堵心的一根刺…… 这般处置,也总算是了了主上的一番心思了。” 媚娘默默点头,轻轻道: “你明白了就好……去好好儿安排一番罢! 最紧好,那人是咱们认得的。明白么?” “明白。” 看着行了一礼匆匆离去的文娘,媚娘的目光慢慢变得迷茫起来,望着晴蓝长空的眼中,映着片片白云: “我们这般做…… 到底对不对得住你呢?崔家妹妹?” 两诀别十六 永徽三年四月末。 唐,长安城。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呆呆坐于太极殿上,双目微红。 一边儿的德安侍立,看着李治如此模样,一时也是心中不忍,不由上前道: “主上…… 若不然…… 请传昭仪娘娘来罢? 虽则此刻不宜相见…… 可好歹密道走过的话,倒也无妨。” 李治摇了摇头,看着殿外夕阳,半晌才轻轻道: “罢了…… 朕…… 现在谁也不想见……” 德安张了张口,却是无话可说,只得叹息着点了点头,悄悄下退。 好一会儿,太极殿中寂静无声,直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传入了李治的耳中。 李治抬头,茫然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然立在殿中的媚娘: “你……来了?” “……我来了。” 媚娘叹息着摇头,轻轻道: “我知道治郎不欲见人…… 可是还是自己来了。” 李治缓缓而起,走到媚娘身边,轻轻,但又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 我又没了一位叔叔了…… 元则叔叔…… 元则叔叔最是疼我的……” 媚娘眼圈儿一红,半晌才轻轻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以前便听治郎说过…… 媚娘知道……” 她轻轻地动了动头,叹息道: “若是治郎想哭…… 便哭罢! 此刻…… 殿中只有媚娘与治郎了…… 再无他人了……” 一时间,殿中静寂无声,可是过了一会儿,突然就响起一阵低低沉沉,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俄顷,这声音一发地清晰了起来,那样伤痛,那样哀悲,让人听着,直欲不忍落泪…… 是夜。 长安城中。 长孙府,书房内。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对面而坐,俱是表情沉重。 一边,裴行俭也是沉着一张脸,坐在一侧,良久不语。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重重叹道: “虽则主上口中不言,可是此番彭王过世,只怕是对他打击大得很哪!” 禇遂良点了点头,也叹道: “说到底,主上还是当年那个仁孝重义的晋王殿下……骨子里一直没变过…… 唉…… 真不知是该为我大唐有如此一位柔仁心肠的主上庆幸,还是该担忧啊!” 长孙无忌抬眼皮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看裴行俭,轻轻道: “那边儿的消息…… 如何?” 裴行俭点头道: “多半已是定下来了…… 说到底,这人死究竟是与那武媚娘确实无关。 只是就这么由着她在后廷之中张扬下去……” “她若是当真张扬了,倒也好办。” 长孙无忌叹道: “可惜的是,此女着实非普通角色…… 这么些年来,步步谨慎,处处仔细,看似时刻行于浪口风尖之上,可让人仔细一想,却无一时一处,不是叫人无机可寻哪! 当真非同一般…… 真是……” 长孙无忌望着洞开的大门外,庭院中开得正好的一树海棠,目光沉沉道: “真是颇有其父之风啊……” 闻得此言,一时间禇遂良裴行俭俱是沉默,良久之后,禇遂良才轻轻道: “当年先帝在时,与建成元吉东宫之争,其实那武士彟确是中立。 只是后来…… 后来……” 他说到此处,便不再言语。 还是裴行俭接了话儿,轻轻道: “那也不是什么不可说之事,说到底,当年太尉大人也实属是无奈之举。 论到底,这等态度暧昧不明之人,在那样的情势下,究竟是不能长用。 何况后来还赐了他一个应国公的名位,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长孙无忌却摇头叹道: “不能如此便可以轻言,咱们是对得起这武士彟了…… 说到底,当年他究竟是因为立场中立,又是绝对地忠于高祖皇帝,是以受了高祖皇帝特令,着准赐了密旨在身的人…… 咱们当年几次三番地试探,贬谪,直至最后……” 长孙无忌收口,长久才吐了口气道: “说明白一些,当年咱们如此,虽则是为了大唐天下,为了后来的先帝,为了如今的盛世,可到底是做了对不起武氏一门之事…… 便是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那武氏一门,终究还是一直因为当年的事情,被咱们百般钳制着…… 男不得贤名,女不得良誉…… 不是么?” 长孙无忌一句似是疑问,又似是自问的话儿,不由让已然是银发苍苍的两位老人,沉默。 …… 是夜。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倚在榻上,看着书简,思虑,却全在瑞安的回报上。 听毕之后,良久,她才轻轻坐直了身子,由着文娘替自己披了件衣裳道: “你说只查到当年父亲于高祖皇帝薨后,本应得的公爵之位却被长孙太尉拦下…… 这…… 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啊? 说到底,当年父亲居位中立,于拼尽全力支持先帝登基的其他诸臣,确是不能比的。 何况父亲的脾性我也是知道的…… 一向不爱争这些名权之事,只求问心不亏便好。 而且……” 媚娘满面疑惑地起身,半晌犹豫才道: “而且当年,我于父亲身边之时,也未曾听闻,父亲有什么抱怨之辞啊?” 瑞安看了看媚娘,踌躇半日,终究轻轻道: “本也确是如此…… 只是…… 只是瑞安查到的东西,实在是有些奇怪。” 媚娘目光一敛: “有话不妨直说。” 瑞安看了看左右,只有文娘与自己二人,于是便上前一步道: “那……那娘娘可得允了瑞安一件事,瑞安才肯与娘娘说……” 媚娘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什么时候你说话也学会这般了? 快快儿地直说! 我生与不生气,你能控制得了么?” 瑞安这才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了声也是,然后才道: “瑞安跟在主上、娘娘这些年,论起来,多少也算是长了些眼识的。 所以听闻了下面儿报来的,当年元舅公对应国公老大人的一应作为之后,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其中必有些深意…… 所以才有此一言。 当年元舅公老大人于高祖皇帝未殁之前,论理论制都应当是得个高位公爵,再一举封候的。 可不知为什么,当时的元舅公大人好像就是特别地针对着他,事事处处,总是与他使绊子,下手段,结果应国公老大人最后也只是封了一个国公了事。 这样倒也罢了…… 甚至…… 甚至……” 瑞安的犹豫,叫媚娘不悦道: “有什么话儿,你倒是早早说了呀!” 瑞安这才叹息一声,转身看着媚娘道: “甚至论起来,在世人看来,本当是高祖皇帝赐旨而成的,娘娘的母亲与应国公老大人的婚事,也可算是这时为先帝府中幕僚的元舅公,一手而为。” 媚娘倏然睁大眼,看着瑞安,半晌才轻轻吐了口气道: “说清楚…… 我母亲与父亲之事…… 到底是怎么与长孙无忌扯上关系了?!” 瑞安点头道: “本来瑞安听了报也是半信半疑的,后来还是当年先帝尚为秦王时的一个侍奉先皇后的老嬷嬷说的,瑞安这才信了……” 媚娘转身,皱眉喝着他: “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我是不能承受得了的人么? 别吞吞吐吐的!” “是!” 瑞安一机灵,立时道: “那老嬷嬷说……说当年高祖皇帝极为宠爱应国公老大人,听闻应国公老大人正室去后,也是下定主意要替应国公老大人觅一位才貌双全,贤淑德良的氏族女子为继室,以为应国公老大人在当时朝中那种氏族一派只手撑天的局面下,寻个强有力的依靠的。 是以为此,当时高祖皇帝费尽苦心,才为应国公老大人觅了太穆皇后窦皇后的族侄女为继室人选…… 那位窦氏女,人品样貌品行修养,条条过人,样样出众,又是与应国公老大人一见生情,后来也是定了日子的…… 可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 没过多久,那位窦氏女,却突然反悔,痛哭着上奏,请退这一桩婚事,并且自行出宫去修行为尼…… 而且……” 瑞安看了一眼目光微沉的媚娘,轻轻道: “而且当年的应国公老大人,也确是于人前人后,都是一心一意地对待这位窦氏女的……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位窦氏女出家修行之后,应国公老大人便如被什么逼催着一般,急急地娶了娘娘的生母为继室。 加之后来娘娘的生母过门不足七个月,便诞下了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 所以后来,后来应国公老大人于朝中的声望,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而且…… 而且那时头一个把此事闹得天下皆知的,便是元舅公……” 媚娘喉头一紧,心口没来由地狂跳,她轻声道: “你这般说…… 我倒是想起来了…… 我倒是想起来了…… 当年的父亲,确是少与母亲有什么欢颜以对…… 而且…… 而且旧时在家中,听闻府中的下人们也提过一嘴,说是姐姐的生辰,从来都是母亲操持的,向来都是晚足了三个月才过……” 她不敢再往下说,只是深吸了口气,垂下头,半晌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道: “你…… 你去查一查…… 查一查当年那位窦氏女,现在可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不曾…… 我…… 我想见一见她。” 瑞安却摇头道: “瑞安早料娘娘会有如此一言,是以早已去查过。 窦氏一门,虽则因着当年太穆皇后之故,颇得天下间倾慕,可到底也是丁嗣不旺,眼下已然是日渐凋零了。 不过……” 瑞安看着媚娘,迟疑半晌才道: “不过虽则不得子嗣亲故,可是她本人,却依旧还好好儿地活在世上。” 媚娘倏然转身,直盯着瑞安: “她在哪儿?” 瑞安长吐了口气,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她…… 眼下就在长安。 大慈恩寺中的长老心寂,亦是当年感业寺曾经的长老…… 便是当年的窦氏女。” 媚娘的瞳孔,突然缩了起来。 两诀别十七 永徽三年。 五月初三。 长安。 太极宫。 一大早,日前蒙冤受屈,被认是杀害卢贤妃凶嫌,却终得洗脱冤情的昭仪武氏,便罕见地出殿上请,请李治恩准她出宫,入大慈恩寺,拜谢先皇后娘娘文德长孙氏庇佑之恩。 此一举,不止李治意外,便是整个内廷,乃至朝野上下,也是极为震动: 原因无他,这武昭仪的出身,与曾经侧身感业寺的经历,人尽皆知。 是以这入宫数年来,她一直是隐忍着鲜少出自己殿门一步,可今日,却是如此张扬行为…… 实在不得不教人启些疑窦。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皇城中的另一端。 凤楼之上。 长孙无忌看着媚娘的马车,缓缓驶出宫城,不由长叹一声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一侧后立的禇遂良忧心道: “老师,要不要提前打点一番呢? 那窦氏女,若能提前便知她的来历,想必也不会肯见她—— 便如当年的感业寺中,不正是如此处置的么? 咱们只是提前知会了那窦氏女,她便自请出寺云游,足足直到今年才归来……”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早晚也是会让她知晓的。 而且……”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却若有所思道: “教她知道这些事,或者也并非什么坏事。” 禇遂良一怔,却看着长孙无忌。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太极殿上。 李治心神不宁地看着手中的折书,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丢了下去,看着德安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媚娘的事,一向都是办得妥当,怎么此番媚娘这般奇怪的行举,你们却半点儿探不出来!?” 德安垂首,愧道: “请主上谅解…… 也不知瑞安是吃了哪门子的错药了…… 竟是半点儿也不透露……” 李治却道: “他不露才是对的呢! 说到底,他可是媚娘身边儿的近侍,虽则是朕指了他与媚娘的,可朕指他过去,是照顾保护媚娘的,可不是叫他当你的眼线的! 再者说来,这些日子里,那些瑞安没有报与你的事,你不也一一知晓了? 怎么偏偏就这一桩,你就不知?” 德安不敢再回一句。 一旁侍书,跪坐着的王德见状,直起身子道: “主上倒也不必如此焦急…… 或者…… 或者此番,娘娘也当真只是想谢一谢先皇后文德娘娘呢? 借此,也好一如既往地让元舅公大人他们知道,她一直不忘自己的本分也好……” 李治看了他一眼,思虑片刻,终究还是摇头道: “不,不会。 若果如此,媚娘定然会与我直言的…… 可她没有直言…… 这其中,定必有什么蹊跷…… 只怕这丫头,又是要背着我,做些什么危险的事!” 他想了一想,叫了清明兄弟来道: “传李云!” 不多时,李云到来,见过礼后,李治当即吩咐: “李风此刻,正在宫外执事,也该结束了。 你去传朕的密旨,叫他即刻赶往大慈恩寺,好生护卫着昭仪娘娘。 另,昭仪娘娘今日在寺中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尽数回报,明白么? 记得,要在暗中,不要教昭仪娘娘察觉了!” “是!” 李云领命而去。 李治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由喃喃道: “媚娘…… 媚娘……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样的大事,能让你这般张惶不安…… 这般行事匆匆,破绽百出呢?” 他的眉间掠过一丝阴云。 是夜。 长安。 大慈恩寺。 厢房之外。 媚娘一身春裳,立在夜空月色下,一发显得素净动人。 不多时,厢房的门开了,一个小比丘尼,缓步而出。 向着媚娘,她缓施一礼,道: “家师已然说了,今日夜深,还请贵人且先归去,明日再言。” 媚娘却摇头缓缓道: “明日,本宫便要回宫了…… 还请师傅,代为通传一二,多做些善事……” 小尼面露难色,正左右踌躇间,忽闻得厢房内传来一声轻叹: “过往之事,皆为云烟…… 为何施主苦苦相缠,只为自己再抓入一丝两渺云烟之气呢?” 媚娘闻言,却只觉得此人定必修行日久,言语之中,竟无一丝烟火气,然这般言语,却似依然是有些旧事旧念,执而不去,于是便朗声道: “本宫本也无意如此…… 奈何本宫只觉得,若此事不得开解,只怕大师日后成佛之道,也未必能够了无牵挂。 诚所谓出家人,当弃在家事。 既然大师如此修为还有云烟之问,便足可见此事在大师心中,尚有一丝半点的遗憾。 若如此,本宫此来,却也算是替大师解去此一点最后的俗世心障,助大师步入正道的。” 厢房内一时无声,半晌,门突然吱呀一声,徐徐开启。 接着,从厢房内走出一个已然是垂垂老暮之态,显已近脱皮囊成真佛之时的老尼来。 她看着媚娘的目光,初时是震惊,片刻之后,却化做了最柔和的月光一般,拂在媚娘身上: “久闻宫中武昭仪,风华绝世,气度万方……更是极为慧相。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昭仪不介意贫尼一言,日后还是多多亲近些佛祖,说不得,会有些大妙处。” 媚娘点头,垂首合十谢礼道: “论起来,本宫也算是做过几日佛前弟子,如此本属理当…… 还谢大师指点。” …… 片刻之后。 小厢房内。 媚娘看着心寂,轻轻道: “想来,大师已然是知道本宫是谁,来意为何了罢?” 心寂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垂下来,半晌才轻轻道: “陈年旧事,贵人有心追究,自然会来。” 媚娘点头道: “虽是陈年旧事,却是与本宫今日之生息息相关…… 还请大师明白告知,一来了了大师的心结,二来,也算是能帮本宫解开一个困扰本宫许久的谜团罢!” “心谜,即为心魔。 若只贫尼一人之心魔,倒也罢了,若果今日成就了贵人的心魔,那便是二人之事,理当解开……” 心寂长叹一声,目光放在远处,平静而淡漠,仿佛遥远地看着什么人,什么事: “当年…… 贫尼与贵人之父,确有婚约。 也的确是……” 她微顿了一顿,终究还是不能逃出那口业,便双掌合十念了一念佛,然后道: “的确是曾经意深情重,以为终究可成一对世间的凡夫俗妇,恩爱到头的。 可是就在成亲前三个月的一个晚上,贵人的父亲,却突然跑了来,找到贫尼,跪地不起,痛悔其过。 贫尼当时也是颇为吃惊,实在不明白,到底贵人的父亲做错了什么…… 后来他才告诉贫尼,原来前一日的晚上,贵人的父亲出去与几位朝中要员应酬之时,因两个人都是酒醉过酣,又是乱性迷情,竟与一位姓杨的贵家小姐有了肌肤之亲。 虽则那位杨姓小姐不欲张惹此事,更因其自有其爱,不欲与贵人的父亲结为连理坏了自己的一门好亲事,是故特特地嘱咐着贵人的父亲,务要将此事大肆张扬,只将就此遗忘便罢。 然则贵人的父亲生性耿直,又是对贫尼极为爱重,到底也是不能瞒着贫尼的,便一一道出。 贫尼闻言,当时倒也是气愤伤怀了一阵子,可一来敬重贵人的父亲,真诚以待,丝毫不瞒,二来也是着实不愿因此一件荒唐之事,便毁了两段良缘,便决意就此遗忘,婚期如常。 可惜…… 人算,终究还是不若天算。 也不知怎么地,那位杨姓小姐满心期待的那门贵亲家里,终究还是知道了此事,且加上杨姓小姐适时,已然有孕在身,于是便是几家里闹将起来,要退了这门亲事。 杨姓小姐是时年岁也不小了,眼见着那门贵亲已是无望,腹中孩儿又是不能没有父亲,也着实是几近绝境,于是便来哀求于贫尼,求贫尼在与贵人的父亲成婚之后,能够说服贵人的父亲,接纳她,立妾为侧也好,能够有个容身之地便足矣。 贫尼当时终究还是不忍心见她如此可怜,便允了下来。 孰料在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那位杨姓小姐顾念着腹中之子,担忧贫尼会不会因此怨恨她们母子,借以正室之位欺凌于她母子,于是便借她与贵人之父的事,向当时赐婚的先高祖皇帝请旨,要立为正室,以贫尼为侧室。” 两诀别十八 媚娘听至此,已然是满心羞愤,头微微垂下。 心寂见她如此,倒也无谓道: “贵人实在不必为此自责。 一来当时贵人还未得出世,二来…… 终究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这也是人之天性,贵人之母,却也并非是个为心不良之人。 只是她要多多为自己腹中的孩子考虑…… 论起来…… 她也当真是个可怜人。” 媚娘却愧道: “可到底……到底是她拆了大师与父亲的一段好姻缘……” 心寂却正色道: “贵人,这天下间,任何一人都可以说你母亲在这桩事之中的不是,唯有你不能。 你须知道,若非有此一桩,又哪里来得日后得了你呢?” 媚娘一时哑然,半晌愧道: “是媚娘糊涂,请大师勿怪。” “无妨…… 何况论起来,当年贵人的母亲杨夫人,也着实可怜…… 本来她也是有了一桩好亲事的,却因着这般如此,失了心爱不提,与贵人的父亲成婚之后,也因为这桩事,而受贵人的父亲怨恨,诸般不谐…… 不过,贵人倒也不必介怀,其他事抛开不论,贵人与贵人的妹妹,于贵人之父,却是极为重要的存在……” 媚娘抬眼,看着心寂: “难不成…… 后来大师见过家父?” “……他……” 心寂微一沉吟,终究还是直道: “贵人之父于贫尼出家之事,也是颇为不能自解,是以每年都会设法寻得贫尼所居之处,来说一说话儿…… 不过贫尼多半都是充耳不闻,或是索性避而不见…… 是以于他之言,倒也少知,只是知道,他言语之中,极为喜爱贵人,与贵人妹妹。” 媚娘黯然道: “家父确是极为疼爱媚娘与小妹阿仪……只可惜小妹早逝……” 心寂念了一句佛号,自长出口气道: “万般皆是空,贵人此番,不知可能解了心结了?” 媚娘看着心寂,黯然无语。 …… 半个时辰之后。 媚娘恍恍惚惚地走出厢房,回首一望,看着那厢房中的灯光熄灭,心知对于那位心寂大师而言,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牵念也已是了解了。 她怅叹一声,看着满空星光,实在想不明白,这件事,于自己到底有何干系? 为何自己如此在意? “娘娘? 前方的可是武昭仪武娘娘?” 忽而,一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呼唤,传入她耳中。 她怔然回首,看着月光下的人影,不由讶然道: “慧觉?你怎么在这儿?!” 来者,正是久未曾见的慧觉,在家名陈硕真的那位感业寺故旧。 媚娘讶然地看着她,怔怔道: “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你的头发……” 慧觉抹了抹自己已然生至齐肩的发,朗朗一笑道: “无妨…… 说明白些,不过就是一道手续罢了…… 想还俗,总是得经此一道。 倒是娘娘,一番时日不见,当真是变了许多。” 媚娘看着她,一时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怔怔: 她…… 不是该与慧宁在王德家中么? 怎么又在了这里? 又是续了新发…… 到底是如何成事? 她想问,可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只是淡淡一笑,默默行了一礼道: “慧觉师姐许久不见…… 今日能在这里遇到,也是缘分,不若便到本宫房中……” “不了,不必了。” 慧觉爽朗一笑,摸着自己的头发道: “还有以后,也不要再唤我慧觉了罢! 若是娘娘不嫌弃,便唤一声硕真也好。 左右…… 是要归复本名了。” 媚娘看着她,张口,欲问,可终究没有问出口。 陈硕贞却朗朗一笑道: “娘娘是奇怪,为何硕贞在此处不在王内监府上,又是为何,竟然已有还俗之态?” 媚娘敛了一敛眉,微一思量,乃诚告道: “媚娘确是不知。” 陈硕贞哈哈一笑,忽而正色道: “我自然要来这里…… 因为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 媚娘目光一冷,两边阴影之中,忽喇喇斜里刺出两道人影来! “住手!” 媚娘一声低喝,那两个已堪堪扑到陈硕贞面前的黑影,便急急停了下来。 陈硕贞看着这两人,忽然哈哈一笑道: “果然…… 那人说得确是无错…… 当年你入感业寺,根本就没打算在那里长留……” 媚娘回视了一眼身前护卫着的玉氏姐妹,心中叹了一声,轻柔道: “二位大人,陈姑娘论起来也是旧人,不必如此。” 玉明玉如看了看彼此,终究还是收了手,只是默默后退一步,立在原地,依然警备如常。 陈硕贞见状,目光中微微一闪,叹道: “当年我竟没看出些端倪来…… 这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竟然一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 也真亏了你们主仆几人在感业寺中这般能忍。” 媚娘垂首,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慧……不,陈姐姐莫怪,其实当年,我也有我的苦楚,实在不便与陈姐姐详言内情。 还请陈姐姐见谅。” 陈硕贞却淡淡一笑道: “哦…… 眼下却愿意叫一声姐姐了…… 也不自称本宫了…… 好难得…… 还是你认定你身边有这两位,便可保你无忧,所以故意说些好听的,看看能不能还将我给哄了回去?” 媚娘摇头,正色看着疾言利色的陈硕贞道: “当年欺瞒,实属无奈,后来的拦拂,也实在是情不得已…… 可无论如何,媚娘从心底敬佩姐姐一身胆识,却非虚假。 今日,媚娘虽不知为何姐姐突然现身于此,说出这样的话儿来,可媚娘却知道,无论如何,姐姐都是不能也不会来杀媚娘的。 原因无他,不过是因为与媚娘一般,念着一点儿旧情罢了。 所以…… 玉氏二位,尚请退下。” 玉氏姐妹互视一眼,沉声道: “请娘娘恕罪,臣等奉主上之令,贴身护卫娘娘安全……” “本宫说退下!” 媚娘低低一喝,虽依旧是温柔娇软,可却听得玉氏姐妹与陈硕贞,俱是心底一冷。 不由自主地,玉氏姐妹各退一步,悄然无声地立在媚娘身后。 媚娘眼见如此,自便向前行了一步,直视着陈硕贞的目光道: “姐姐,虽则媚娘当年确有欺瞒,可一来未曾伤及姐姐之心之意,只是为了保住心上人,而为之事。 姐姐向来心胸疏阔,并非那等小儿女之态,是故必然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因此,便是姐姐心里果然有些怨恨媚娘隐瞒,又或者是当真将媚娘与主上视为一体,理所当然也应当是光明正大地直来,才像姐姐的风格…… 如今这般,暗夜而伏伺于此,待现身后又口出惊人之语…… 实在不似姐姐风范…… 莫非……” 媚娘凝目,看着陈硕贞微笑的脸道: “莫非姐姐此来,虽则确是意在对媚娘不利,却非姐姐本心么?” 陈硕贞闻言,笑道: “果然…… 那一位大人说得半点不错。 你这样的女子,当真是冰做的肌骨玉做的心儿…… 玲珑一点透,那世间的男子,又有几个能舍得下你的? 若是抓了你去,或者是杀了你…… 想必对如今坐在太极殿的那一位,都是致命一击罢?” 陈硕贞如此一言,却教媚娘身边的玉氏姐妹心中一紧,齐齐向外走了一步,面带威吓之相。 就连媚娘身边扶着她的文娘,也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她。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不必心慌,若是陈姐姐果然杀意甚浓,早在刚刚一出门的时候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只怕…… 姐姐虽则接下了幕后主使之人的托付,也确是因着自己的某些事态利益与之重合,而不得不相应下来…… 却未必是当真有心要杀媚娘罢?” 陈硕贞脸上的笑容微微收了几分,慨道: “看来你知道是谁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容媚娘说句不自知羞的话儿…… 如今天下,以为治郎是个糊涂软弱皇帝的,不知凡几,可是这也不代表天下间就无一人能看得透他这般云龙之态—— 这整个大唐朝中,除去媚娘与几个自小儿陪着治郎一块儿长大的人外,知道治郎真正心性儿为人的外人……虽则只有一个,可也确是有这么一个。” 媚娘转过头去,月光下淡淡一笑,如珠玉生辉道: “看来…… 韩王殿下出手,果然非同一般。” 两诀别十九 陈硕贞点了点头,笑道: “果然…… 他还是没瞒得过你的眼。 看来你是早有准备了。” 媚娘怡然一笑: “不…… 其实直到姐姐方才现身之时,媚娘都还未意识到,此番之事,或者与韩王殿下有关。 是姐姐告诉媚娘,到底是谁在背后支持着姐姐的。” 陈硕贞一皱眉,轻轻道: “你是说…… 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儿,叫你想到是他所为? 可为什么? 便是我说中了你对太极殿那个人的重要性,可这天下人,知道你于他之要紧的,恐怕也不少罢? 为何便偏偏怀疑到了他?” 媚娘淡淡笑着弄了弄衣袖道: “这个么…… 请恕媚娘不能直言了。 陈姐姐有陈姐姐的心事,媚娘也有媚娘的打算。 还望姐姐谅解。” 陈硕贞抬了抬眼眉,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轻轻道: “看来…… 你是打算与我拖到底,等着援手到来了? 却不知援手是谁? 是那位李大将军? 还是……” 媚娘垂下眼,半晌才不动声色道: “姐姐不必再多思了。 媚娘此番行事,虽则治郎多少也有些知晓内情,可是他却没有意会到,我到底要做什么。 所以此刻,媚娘身边的人,便只有这两位玉氏姐妹。” 陈硕贞眯了眯眼,看着她,突然失笑道: “好一个坦诚以告…… 你要鼓励我,在这里杀你么?” 媚娘却抬眼道: “怎么会? 人都想活,何况媚娘方将育子,怎么会此刻便要死呢?” 陈硕贞却一怔,讶然脱口道: “那你…… 故布疑计?” 媚娘却笑了,和声柔色道: “怎么会?” 她缓缓向前一步,身侧玉氏二姐妹紧张地跟着上前一步,却更显得她步态雍容淡定,神情波平不起: “媚娘既然说了这句话,自然就是想告诉陈姐姐,媚娘无意施疑于姐姐。 更也无意,与姐姐为敌。” 陈硕贞眯了眯眼,却笑道: “原来…… 你是想说服我放弃?” 媚娘却失笑停脚,淡淡道: “说服? 何必说服? 姐姐根本没有要杀媚娘的意思…… 媚娘又何必说服?” 陈硕贞眯了眯眼: “我虽的确不愿杀你…… 可也只是不愿而已。 你也知道,做人,有些时候是会不得不做些不愿做的事的。” 媚娘点头道: “所以,媚娘才说姐姐并无杀媚娘之意,却无说姐姐放弃了杀媚娘的行为。 因为媚娘知道,人之本,本就在于一颗心。 姐姐既然无意,又怎么会真的动手杀了媚娘?” 陈硕贞扬眉道: “我不喜欢这样说话弯弯绕绕的,有什么,你直说便是。” 媚娘笑道: “姐姐这话便说得有趣了…… 什么叫媚娘直说便是? 该是姐姐直说便是罢?” 陈硕贞眯起了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 媚娘不答反问: “怎么,难道姐姐当真要让媚娘说出口么? 那好,姐姐心愿如此,媚娘也就不得不问一声: 姐姐为何非要媚娘给出一个,能让姐姐放过媚娘的理由呢?” 陈硕贞目光一凝,似暗夜湖水,被冰冻结。 半晌,她才轻轻道: “他说得没错…… 你果然很厉害。” 此刻的陈硕贞面上,已然无了笑容。 媚娘却淡淡道: “无妨,姐姐想明白了便好。 自此天涯海角,自由姐姐而行。” 陈硕贞垂首思虑半晌,突然抬起头,从袖中抽出一柄剑,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看着媚娘灼灼然道: “虽则今日我不杀你,可日后,我却是断然不会放过太极殿上的那个人的。 你我都知道,若是他当真只是个痴情柔弱的昏君,或者我还会放过他。” 媚娘失声一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事情道: “难不成姐姐以为,自己能够杀得了他么?” 陈硕贞看着她,半晌才长吐一口气道: “不试一试,谁也不知事成与不成。” 媚娘闻言,倒也慨然点头道: “姐姐此言却是非虚…… 好。 既然如此,那媚娘自当替姐姐传话儿与他,叫他好好儿候着姐姐。” 陈硕贞直楞楞地盯着她: “你与我,还真是奇怪…… 今日你我这样的对话儿,怕是他来了,也未必能听得懂罢?” 媚娘却失笑道: “怎么会? 他是最懂我的人。一旦懂了我说什么,那姐姐说的话…… 不也就随之而解了么?” 陈硕贞看着面上洋溢着那样温情而自豪的笑容的媚娘,不由怅然一叹,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媚娘道: “或者…… 只是或者…… 若是我的那个人,没有被你那位治郎最信爱的臣子给无辜杀死的话…… 我今日的笑容,会比你的,更加美好。” 媚娘淡淡一勾唇角: “或许罢…… 只是,这个世上什么都不缺,钱财,人命,时光…… 唯一缺的,便是这个或许实现的真实一例。” 媚娘的话儿,教陈硕贞悠悠一叹,终究还是消失在了夜色中。 玉氏姐妹欲追,却被媚娘唤住: “不必追她了…… 今日的事,也请二位务必不要抢在本宫面前,告诉治郎才是。” 玉氏姐妹互视一眼,心知媚娘是在责怪她们不经自己同意,便擅自暗中跟随于她,听取机密一事,不由愧然应诺。 次日。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与媚娘立在一处,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半晌才轻轻道: “你要说的…… 便只有这些么?” 媚娘不语,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李治。 李治见状如此,究竟是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道: “你应当知道…… 一旦你开口……” “一旦媚娘开口,治郎便是将整个天下,也可拱手相赠。 媚娘知道。” 媚娘平静地道: “可正是因为知道治郎会如此,媚娘才不愿意开口…… 因为对媚娘而言,治郎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不想…… 不想我与舅舅因此事再生间隙? 不会罢?” 媚娘摇头,缓缓道: “我只是不希望,终究还是从我身上,出了一个使得治郎决意全心对付长孙大人的理由。” 李治沉默,又是半日才道: “可他终究还是伤了你。” 媚娘却摇头道: “这件事……” 她的目光中,闪动着疑惑与淡然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 “不,媚娘只是觉得,此事并非只是媚娘听到的那般简单…… 只怕还有更深的内情。 而这个内情,正与元舅公大人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对媚娘的提防与回避有关。 元舅公大人到底是一代奇才,又是治郎的舅舅…… 媚娘是真心希望,能够与他相结为好。” 两诀别二十 李治沉默,半晌不语,最终还是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 可是媚娘,舅舅对你的多年偏见,已非一日之寒…… 我担心……” 媚娘淡淡一笑: “担心媚娘如此下去,只能自取其辱,教元舅公更加对我不耻?” 她轻轻摇了摇头道: “不…… 他不会。” 李治一扬眉: “何以见得?” “治郎通达明断之能,本就在媚娘之上…… 可是这件事,治郎却须得信媚娘一次。” 媚娘转身,目光坚毅地看着前方: “媚娘有种直觉,当年媚娘父母与元舅公之间,还有些别的什么…… 而这样的别样的什么东西…… 说不定……” 媚娘看着前方,喃喃道: “说不定,终会成为媚娘日后最大的相助之力。” 李治一怔,却是无法再开口相言。 …… 又是好一会儿,李治才讷讷道: “罢了…… 这本是你的事,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不再过问。 只是有一桩,那陈硕贞之事……” “陈硕贞之事,治郎欲相应处理,媚娘毫无异议。” 媚娘看着李治: “此女一直有着的野心,治郎清楚,媚娘更明白。 只是一直不言,是想着多少也能让这时光,唤得她回头。 既然眼下她执意不回,媚娘也是无法。 不过此番之事,治郎却实在不必计在她头上。” 李治扬了扬眉: “难不成你还当真以为,此事是韩王叔所为? 会不会是陈硕贞从中挑拨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她的确是有意从中挑拨,所以才不杀媚娘。 可是她说的,却绝非假话。” 李治看着媚娘,只待她继续往下说。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的脸,轻轻道: “治郎,或者在你眼里,此番媚娘遇到陈硕贞,又险遇其害,必然是与那些明面儿上便不满意媚娘的人脱不了干系…… 可是治郎啊,你想过没有,此番被派到媚娘身边来,要杀媚娘的不是别人,是陈硕贞。” 李治一怔,立时心念电转,意会相通: “没错…… 是陈硕贞…… 而不是别的人……” 李治松了媚娘,在殿中缓缓踱步: “若是陈硕贞,头一个舅舅便是不可能用她的。 毕竟对舅舅而言,看破陈硕贞的心思本意,实在是容易。 而眼下于他而言,多半他也是不愿对你下死手的。 所以两相较之下…… 他必然是对陈硕贞这样有意谋反的人决绝动手杀之后快,却是万万不可能为了对付你,而教这么一个在他眼中看来,十足十的大危害活在世上。” 媚娘点头: “所以,要借陈硕贞之手来取媚娘性命的,不可能是元舅公,更不可能是皇后她们。” 李治也点头道: “是不可能。 说到底,她们究竟是些后宫女子,虽则与你有内争相斗,可像陈硕贞这样的女子,且先不提她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 便是能接触到,能够相面而谈,无论是皇后还是淑妃,都是与舅舅一般,断然不敢用她的。 甚至还会立时或者自己杀了来邀功,或者…… 借她的名头来诬构于你,更像是她们行事的作风。” 媚娘点头,接口道: “再加上她自己曾经明言,道杀媚娘,是为了让治郎受打击…… 所以,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李治点头,面色阴沉: “不错…… 只有韩王叔。 于他而言,借着些什么‘共襄大举’之类的好听话儿,再加上他皇亲贵胄的身份,要招引这陈硕贞相信他必然能够安排一场有效的刺杀,来打击我,实在再容易不过。 而且对他来说,陈硕贞这样的女子,其实也是一个麻烦。 若是陈硕贞此番能杀了你,那么他早就安排下的后手,可以一举将此女击杀,并借此向我与诸臣邀功,力证其忠。 若是杀不了你……那至少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横竖此女自己多年行事,必然是要留下些蛛丝马迹被人查到的。 一旦查到,谁也不会相信,她竟是被人指派着来杀你的。” 媚娘点头,叹道: “正是…… 正因为这般思虑审慎,布局周密,退步留得极为妥当,我才断定,必是韩王所为。 虽则吴韩荆高联盟之中,心计过人者比比皆是,可能如此般行一虑三…… 莫说是这四王之盟,便是整个天下,眼下除去治郎外…… 只怕也只有这韩王了。” 李治却摇头道: “虽则你把他捧到比你还好,可我却也知道,昨夜之事你的确是料得正当。 而且……” 李治长叹了一口气道: “听了回报之后,我却觉得,只怕那陈硕贞自己,也是看出了端倪,所以才能被你说动。” 媚娘点头: “她一来,没有立时杀我,我便觉得不对了。 以她的性子,若果有意借我之死,来教治郎伤心,那断然是不会如此犹豫不决,拖拖拉拉的。 而且,也必然是会更加周全的——至少不会孤身一人冒此大险。 所以我便想,或者她本也是不愿来的,只是被什么人挟住了什么弱点,不得已而为之…… 而她这般拖延,目的也就是能让我有机会发现真相,然后借我的步步紧逼,做出一番处处后退的模样来…… 如此一来,便是她事不成,必然那对方也是不能怀疑她了。” 李治点头道: “你说得对,所以她才会一直拖着,一直等着你说出那句’你本便是在等我开口说服你‘的话儿…… 看来此女,倒也不可小视。” 媚娘点头,又正色道: “这样的女子,的确不能轻留…… 而且只怕眼下,她还留在京中呢!” 李治一怔: “你的意思是说…… 她在此事之上,一不愿如那幕后之人之意,杀了你,也牺牲自己,二来却也不愿明着得罪那人…… 是因为她还有事,要让这幕后之人替她行为?” 媚娘点头道: “或者…… 还有什么利益条件罢? 只是眼下……”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 “只是眼下,我还看不出来。” 李治看了眼身后立着的德安,德安会意,立时退下。 而一侧,见状如此的王德,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暗处,一直守在柱后的明安,也悄然退了出去。 李治又道: “这一点,要知道其实也不难,眼下只要让李云兄弟他们去查一查,便知分晓。” 媚娘叹息道: “若非如此…… 实在我不愿看着她吃亏…… 只是,她的野心,终究还是太过了些。” 一边儿说,一边儿偎与李治怀中。 李治究竟与陈硕贞不相识,又是久对她有戒备之心,闻言也只能沉默。 …… 同一时刻。 韩王府中密室内。 韩王端坐居中,看着坐在身边左右两侧的高阳与荆王,半晌才道: “此番这陈硕贞没有杀得了武媚娘…… 实在是一大憾事。” 高阳咬牙道: “是呀! 若是能一举将其击杀,九皇弟(李治)必然是失了一条臂膀…… 到时咱们只要在他的后宫里再添上一两把火,或者是索性一并将那被捧到天尖儿上的李弘也杀了…… 那九皇弟的心,可就是要彻底凉透了。 他虽精明,只怕也未必能熬得住这失妻失子之痛…… 到时候咱们便有机可乘了。 只恨那陈硕贞,竟然心存保留之意……” 高阳咬牙道: “早知道,真不若杀了她才好!” 荆王也点头,恨恨道: “可不是? 这样的山野女子,到底是最不守信的!” 韩王却摇头道: “无妨…… 本来我也无意能看她行事成功…… 此番,也只是我的一个小小试探罢了。” 荆王与高阳公主互视一眼,同声道: “小小试探? 试探什么?” 两诀别二十一 韩王又是淡淡一笑道: “自然是试探一番…… 她是不是对云若真实的心思,有所察觉了。” 高阳看了荆王一眼,立时恍然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女子,之所以肯为韩王叔所用,全因她以为自己的好师妹慧宁……啊不,是云若姑娘被咱们给捏着了……” 荆王也立时拍了一拍大腿道: “所以说明白了,这陈硕贞是当真以为云若…… 啊……也就是她当成宝贝的小师妹慧宁,真的是被咱们扣着留在本王的王府中,所以才甘愿为咱们驱使…… 而元嘉你要试的,便是这个,是么?” 韩王含笑点头: “虽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到底是这样的女子,还是小心些的好。 这下也好,如此一来,咱们使用起她来,便也放心许多了。 此番之功劳,着实还在元景你身上…… 若非你能将那小丫头的心思看出来,许诺事成之后,便奉她为妃为嫔…… 只怕她也是不肯的。” 高阳却冷笑道: “可不是? 正所谓贪妇多愚昧,这话儿真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居然还妄想着能够在大事成功之后,立个妃嫔…… 能留她一条活命,已属她万幸。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生下来便是活该当棋子的。” 荆王也笑道: “的确是枚棋子,可棋子与棋子也是颇有不同之处的。 像那陈硕贞,若是她,便只能当个前方冲锋的棋子,可是这云若么……” 荆王淡淡一笑,眯起眼睛,似在回忆什么道: “也是颇可以多留一些情面的。” 韩王与高阳见她如此,也只能摇头,李元嘉良久才道: “无论留与不留,都是日后的事,眼下最紧要的,便是要设法阻止新储之立。 说明白点儿,储位一日不立,他李治便一日立足不稳。 如此一来,咱们才能有机会。 若是新储立了…… 只怕,日后便不好收拾了。” 永徽三年五月初十。 长安。 太极宫中。 弘文馆内。 长孙无忌方将看着李忠与几个世子伴读一道将今日的功课念完习完,便听闻外面传来消息,道禇遂良急见。 他微一思忖,便立时出来,跟着小侍一路走到侧殿下室之中,见到正急得团团转的禇遂良。 见他如此,长孙无忌心知必有大事发生,看了眼身后跟着的阿罗,阿罗便立时会意,转身带着那小侍一道而出,去殿外候着。 这边厢长孙无忌才问道: “什么事这般急?” 禇遂良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才道: “老师,此番可是大事不妙了! 那氏族一派之中不知道到底是做了什么心眼子,竟然联合起来,一并要拥立许王为太子了!” 长孙无忌闻言,瞪圆了眼,半晌才道: “你说什么? 要拥立许王?! 谁的主意?!” 禇遂良低声道: “正是那崔卢二氏出的主意…… 眼下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心思促得他们如此行动…… 可此事已然是板上钉钉了的事儿了! 方才太极殿里的人已然是传了话儿来,说是奏疏已然递到主上案前了!” 长孙无忌咬牙,半晌才急怒道: “那萧王二氏呢? 他们就没有反应么?” “怎么没有反应! 可是一来他们到底在朝中之势,不若崔卢二氏之强,二来,二来那德妃娘娘李氏的母家,也是一并在后支持着…… 所以…… 所以一时间竟是不能止了!” 长孙无忌恨声道: “也不奇怪…… 王萧二氏过往行事,多有狠绝之处…… 其他诸氏会有如此态度,也本在意外之中…… 可是……可是怎么会来得这般快!? 再说,为何是许王?” 禇遂良叹道: “具体情况,学生也未得详情…… 只是听闻那李德妃母家,似乎有意劝说德妃,收养许王为子……” 长孙无忌立时沉下脸: “原来她们打得这般好主意…… 竟然是要学皇后来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真以为天下无人了么? 朝中无人了么?” 禇遂良却看着他道: “老师意下如何? 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罢了,此事也不该咱们插手…… 自有皇后她们去操心…… 咱们只要守好了许王,不要让他被无辜牵连便好。” 禇遂良叹道: “何尝不是如此呢…… 这些女子,一心二心地只求自己,却从来未曾想过,她们如此,岂非也是将许王推上了一条险之又险的道路……”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 “她们又怎么会在乎? 这些女人,有哪一个……” 他突然停了口,怔怔地看着半空半晌,突然转身道: “若是武媚娘知道了此事…… 她会如何行事?” 禇遂良一怔,不由脱口道: “老师的意思…… 是想借她之手,保住许王殿下不涉此事?” 长孙无忌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虽则老夫百般不愿…… 可有一点,却是不假的。 也许在这大唐后廷之中,武媚娘已然成了一个不能缺少的存在了。” 是夜。 子时过半。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突然被惊醒了。 她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为何被惊醒的。 她只知道一件事——在她醒来之时,那道人影,已然立在自己榻前。 刹那间,她只觉后背一阵冷汗冒出,全身发凉。 环顾左右,这才发现,瑞安也好,文娘也罢,都不见踪迹,只有她自己。 转身,她看着那个人: “你是谁?” “娘娘不必知道我是谁,娘娘只要知道一件事—— 眼下若是我想娘娘死,那么娘娘必然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弘儿…… 媚娘心里默默念了一句,下意识地将身子向着后偏殿的地方挡了一挡,这样的行为,却被此人看破,他无声一笑道: “娘娘安心…… 我不会伤害代王殿下的。 我此番来,只是提醒娘娘一件事。” 媚娘看着他,心里慢慢定了下来,缓缓道: “什么事?” “娘娘近日,可要看好了许王殿下…… 莫叫他被人伤着了。” 媚娘一怔,挑眉看着他: “为何你来找我? 你到底是谁?” “……娘娘不必知晓…… 娘娘只要知道,许王殿下有危险,这就足够了。” 言毕,此人便欲转身而出,却被媚娘唤下: “等一下! 此番你入宫示警,是你自己的意思罢? 只怕元舅公大人,未必知道你的本心呢? 罗大人!” 那身影倏然定住。 两诀别二十二 媚娘看着目露杀机的阿罗,淡淡一笑,缓缓起身道: “罗大人是奇怪,为何媚娘能识破你行踪么?” 阿罗没有言语,只是眯着眼,看着这个渐渐从纱帐中走出,步步走向自己的女子。 媚娘点了点头,笑道: “原因无他…… 对于你,治郎也好,媚娘也罢,了解得…… 远比你以为得要多得多。 尤其是治郎,对你的关注也是远比你想象的,以为的,要多上好几倍。” 媚娘缓缓出口的话,教阿罗立时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说…… 罗某有这等荣耀,得登主上手中的英才册?” “这个理所当然…… 一剑破空罗飞…… 旧年大将罗士信之子,号称大唐开国之来,轻功天下第一的罗飞罗公子…… 任谁也不会想到,竟会在如此之后,成为元舅公手下的第一爱将。” 阿罗——也就是罗士信之子罗飞缓缓转身,看着媚娘,目光复杂: “今日从娘娘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还真当是百味杂陈……”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道: “我本该早想到的…… 说到底,你父亲罗士信,当年深受高祖皇帝器重,又与先帝是生死之交…… 自然你会被先帝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元舅公带着。 只是没想到……” 媚娘看着他: “只是没想到,元舅公竟然会把你当成了一个影卫来养。” 罗飞看着媚娘,淡淡一笑: “是罗飞自己请求的…… 我不希望,还有谁记得那个名字。”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呀…… 你为了元舅公,当真是什么都舍弃了—— 原本可以拥有的爵位,荣光,家世…… 甚至是你自己的本名,都给舍弃了,甘愿活在影子之中…… 看来对你而言,元舅公是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了罢?” 罗飞淡淡一笑道: “看来娘娘很遗憾,不能替主上将罗飞罗织入主上的英才之网中。” 媚娘淡淡一笑: “主上坐拥天下,自然也就拥有天下英才。 你虽口口声声说只为元舅公所用,可论起来,到底元舅公培养你也是为了主上所用…… 所以不必网罗,你本就是在网中。” 罗飞怔了半晌,却突然失笑道: “的确…… 的确…… 天下之士,尽入君彀也…… 只是我们未曾察觉。” 他打起精神,继续看着媚娘道: “既然娘娘说话也是如此爽直,那在下也不多做伪言…… 的确,我的确是甘愿为了元舅公大人如此隐瞒,只为报答元舅公大人一番恩情。 而此番入宫,也确非元舅公大人之意…… 实在是我看元舅公大人苦于不能得保许王殿下,所以才如此…… 却不知娘娘为何得知此番非元舅公之意?” 媚娘淡笑不语,良久才道: “对于元舅公而言,若是他知晓此事,又或者他愿意如此成事…… 自然是会与媚娘主动联系的…… 却是断然不会容着罗公子这般私入禁内,招事惹非。 是故…… 只怕却是罗公子看到元舅公因许王之事苦恼,加之多少,也是受过些许王殿下的恩惠…… 所以才自行其事罢?” 罗飞扬眉,不由憾动道: “娘娘连罗飞与许王殿下间的旧事也知晓了?” 媚娘摇头: “媚娘不知…… 不过媚娘倒也能猜得出来…… 能教罗公子如此费心,想必是许王殿下曾于旧年儿时,无意之间助了罗公子一臂之力。 许王殿下生性淳厚,最是不与人争,是以自然不会将这些区区小事放在心上…… 可是罗公子重情重义,点滴之恩也要以涌泉而报…… 自然却是要费心费神,为他打算的。” 媚娘抬头看着罗飞道: “只是…… 如此一来,只怕你来过立政殿之事一旦为元舅公所知,必然不能轻恕…… 你又当如何自处?” 罗飞扬眉道: “罗飞自幼虽不得常见父亲之面,却到底也曾受父亲谆谆教诲,人若事事处处以道义为先行事,自然不会有愧于天地…… 所以罗飞自问,便是元舅公大人有意相责,罗飞也于心无愧。” 媚娘点头道: “如此,便是最好……” 她看一眼罗飞,半晌才道: “那么…… 却不知罗公子是否可以将为何来,告与本宫务必救下许王之事,说一说清楚呢?” 罗飞闻得她突然改口,自称本宫,心下了然,便索性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倒了竹筒子——全数说了出来。 ……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寝殿之中。 李治怀抱着媚娘,躺在榻上,看着殿顶纱缦,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何时发觉我来的?” “从一开始。” 媚娘淡淡一笑,将脸只往他怀中埋了又埋: “说起来虽则有些对不起那罗公子…… 可其实我却是骗了他的…… 一开始我察觉到的人,并非是他,而是治郎。” 李治又是摇头: “所以…… 瑞安他们都不在,你也不怕?”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想听罗公子的目的,若是有瑞安他们在,自然是不便得紧。 罗公子虽则轻纵之术天下第一,可到底却非武功天下第一…… 再者说了,这成日里守在立政殿后殿耳室之中的李氏诸位大人,哪一个也不是吃了素的。” 李治又抱了抱她: “你不气我…… 把你当做饵?” “气什么? 明知治郎就在十步之外,明知李云李雨李风三兄弟都被治郎派在两步之外的柱后,一旦罗飞有所异动,便可立时拿下…… 又怎么会气?” 媚娘含笑: “何况,媚娘也着实是想知道,这位向来视元舅公为天,隐藏得极好的罗公子,此番竟甘愿冒险出头来替许王殿下请救…… 媚娘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李治笑容顿失,半晌才咬了咬牙,轻轻道: “你觉得,这样的结果…… 是否满意?” “媚娘若是说,治郎订下诸般计策之中,唯有此番之事最教媚娘不满意……甚至是觉得太过了些…… 治郎会生气么?” 媚娘看着李治。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我不会…… 因为我自己也不满意。” 李治长叹一声,目光微蒙道: “本来…… 本来我只是想借此番立储之事,将韩王叔给逼出来的…… 想不到他这般强能,竟然只是将高阳与荆王给推了出来做为标的,自己依旧躲在暗中放冷箭……” 他低头,看着媚娘,苦苦一笑道: “倒是让我想到了自己…… 我这些年,不也如他一样么?” 永徽三年五月十五。 太极宫。 今日天气炎热得紧,宫里早早地就用上了凉扇。 一向最是怕热的李德妃更是如此。 然而今日凉扇迟迟不来,她不由发怒责罚宫人。 孰料正当她落座廊庑下看着那些办事不力的小侍宫婢们受责时,却突然眼前一花,直愣愣地扑倒在地。 一时间,上下大乱, ……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德妃晕倒了?怎么回事?” 媚娘目光流转之间,微含讶然之意。 瑞安轻声道: “是啊!好没端端地,就突然倒下了……” 媚娘端了晾好的凉茶,看着他道: “太医那边怎么说?” “说是怕天热,德妃受不得热气熏蒸,所以倒下了。” 媚娘却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着的花片,又道: “你不会也这般回我吧?” 瑞安笑开了: “娘娘至慧,瑞安怎么敢就这么应付? 自然是去详详细细地问过了。 太医院那边的果儿与六儿是一拨儿的人,又是同乡,自然事事都替咱们留意着。 他说,虽则那些太医大人们口中说德妃是天热致病,可开的药方却是治风疾的。” “风疾?” 媚娘讶然: “可是德妃不似有风疾在身啊!” 两诀别二十三 “她自然是不会的叫人瞧出来的……” 瑞安悄悄道: “否则按着高祖皇帝的遗旨,她李姓女子天生有风疾的,无论如何德才兼备,如何贤淑温厚,也是不能入宫的。” 媚娘点头: “高祖皇帝自己便深受风疾之苦,又是素知此疾乃李氏一族旧疾…… 自然是不愿再有后世儿孙延袭此症。 这么说来…… 德妃入宫,却是瞒了此事了?” 瑞安点头: “多半是,而且怕是此事牵连甚广呢!” 媚娘微一思忖便点头道: “确实如此…… 当年一力奉她入宫的李氏一族且先不论,太医院之责便是逃不掉的。 还有皇后,德妃与贵妃均是她一力举荐入宫,若说她不知此事,实在不能教人信服。” 瑞安也道: “可不是么? 论起来,这皇后也当真是该罚了。 想她当年大力举荐的几个,又哪个是棱棱正正地为妃的。 主上便是因此赐她个当责之罪也是应当的。” 媚娘却点头道: “如此说来,倒是也不奇怪了……” 她又顿了顿道: “这些年德妃一直都是隐忍着,可我总是觉得,她非是那般无欲无求之辈…… 想来竟是有这等隐情,所以才被迫隐忍呢!” 她长出口气道: “我就觉得奇怪…… 永徽元年正月感业寺里,她为了一个站位便是那般大的气势…… 如今却如此隐忍…… 不过想来,此番之事一出,她想瞒,也是瞒不住了。” 瑞安道: “娘娘的意思是萧淑妃会……” 媚娘断然摇头: “她是不会的。 对她而言,这些年的恩宠渐驰,已经让她明白了一件事…… 宫妃换的太快,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瑞安想了想,倒也点了点头道: “那如此说来…… 皇后也是不会对她为难的。 毕竟关乎己身,说不定还要设法替她解了此难呢!” 媚娘却笑道: “你是这么觉得么?”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道: “娘娘的意思是……” “以前德妃瞒得好,以她的出身家世诸般条件,实在是皇后手里最有力的一把剑。 可是如今她的病症是再也瞒不住了,对皇后而言,这把利剑,就变成了一把烫手的焦炭了……” 瑞安立时会意: “在皇后心里,德妃的病情,与她入宫时的隐瞒,是会致命的大错…… 所以皇后或者会为了此事,而对她下手?” 媚娘轻轻一笑: “或者? 只怕是已经吧?” 瑞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德妃发病,就是皇后的手笔?” 媚娘轻轻一笑: “与其被他人发现,握住把柄,不若自己亲自动手,且先将事发了,再拉了我,或者萧淑妃来当做事主,便什么都太平了。” 永徽三年五月二十。 事实再一次证明,武媚娘的预见之能,对王皇后等人的了解,已经是无所不可的地步了。 是日,太极宫中又传消息,德妃李氏,被诊出风疾。 一时间,朝野宫廷议论不止。 是夜。 长安。 长孙府。 罗飞入内室时,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裴行俭等重臣立时抬头看向他。 罗飞先向长孙无忌行了一记大礼,又见过了其他诸人,然后才道: “主人吩咐的事情,阿罗已然办妥了。” 长孙无忌看看他: “那个乳娘找到了。” “是,正如主人与诸位大人所料,当年德妃进宫时,为了隐瞒此事,曾派下了大笔银两来安置那些知道内情的老家人。 这乳娘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此番德妃病发,她与族中之人也知道事大,便寻了江湖中一个杀手组织动手了。 那个乳娘倒也是个机谨的,当年故布疑阵,说是逃回了老家,实则却是躲在西市一家李氏老板开的,名为永安书肆的坊子里以抄书为生。 那李氏竟是未能寻得着她。”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那书坊主人的来历……” 罗飞道: “这便是那乳娘过人之处了。 她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那家永安书肆,是当今主上早年身为晋王时,先皇后文德娘娘赐与主上的私产,便料定德妃与德妃母族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此处动手,竟是躲了下来。” 长孙无忌眯起眼,口里反反复复只是念了几遍永安书肆,便点头道: “确实如此,当年文德皇后娘娘薨逝时,将自己名下一应的私产,全部留了与当年的主上。 适时主上年幼,便是先帝着王德暗中打理。 若是论起来…… 只怕那些私产,已然于主上登基,甚至是立为太子之前,便移交主上了。” 裴行俭深思半晌才道: “那若是这般说…… 主上已然是知晓此事了?” 长孙无忌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叹道: “若是一年前,老夫必然会定语,主上不知此事,可是一年后的今日……” 他摇头,苦笑: “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把握,说主上完全不知。” 一时间,诸人皆是沉默。 良久,褚遂良才道: “那么老师,接下来…… 却还如何?”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本折书道: “这…… 还要不要……” 长孙无忌断然道: “递,必然要递! 无论如何,德妃与李氏一族欺君罔上,罪不可恕,身为国之重臣,此为职责所在。 只是……” 长孙无忌犹豫半晌道: “只是这递上去的时间…… 却要再三思虑一下。” 褚遂良也是点头道: “说到底,眼下德妃之事,尚未事发,此事又是事关皇家内密…… 唉,此刻若是早早将此事发难,只怕有心人会拿主上的身子骨说事,说主上既然身为李氏子孙,说不定也会有这风疾之症,否则又为何如此在意此事……” 诸人又是一番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却看了看其他人,下定决心道: “既然如此,也只有权机相变了…… 阿罗,你去安排一下,明日,我要与那武昭仪见上一见!” …… 次日,太极宫。 立政殿中,媚娘听得瑞安回报,不由一怔,半晌才道: “这么沉不住气么……?” 她来回踱步半晌,才轻轻对瑞安道: “你现在去太极殿,就对主上说……” 她微一思忖,便道: “就说弘儿不适,请他速速移驾立政殿。” …… 片刻之后。 李治入殿时,面上微微有些焦急的神色,在看到正被嬷嬷们抱着,于软毯之上呵呵笑着学步的李弘后,总算是送了下来。 “媚娘,你怎么拿弘儿来吓我?” 李治一转身,便埋怨她。 媚娘轻轻一笑道: “眼下这等时候,必然朝臣们都守在太极殿与治郎议事,若非弘儿,只怕他们轻易不肯放了治郎出来呢!” 李治虽然因为虚惊一场有些埋怨,可到底媚娘说的有理,他又深知媚娘的性子,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坐下来握着媚娘的手: “那…… 到底是何要事,能叫你破了一直以来的规矩?” 媚娘看了一眼瑞安,瑞安会意,立时小步跑上前去,一五一十地将长孙无忌要见媚娘的事由说了个清楚。 李治听毕,一时也是哑然: 长孙无忌是他亲舅,他也更是明白其心思性格,是以此番长孙无忌之举,莫说是媚娘诧异,便是他也颇为吃惊,不过又仔细想,他倒是也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情,叹道: “若是舅舅…… 此事论起来也是不奇怪。” 媚娘挑一挑眉,看着李治。 李治叹道: “父皇,皇祖,甚至更早的皇太祖…… 李氏一门,子子孙孙祖祖辈辈,大好英年却终止在这风疾之上的,不知凡几。 有件事,你或者也不知,其实父皇当年会最终定了我为太子,多少也是因为察觉我的风疾,是有意伪装出来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长叹了口气: “当年的母后也是曾暗示父皇孙道长曾向她保证,我这一生,都不会受风疾之苦。” 李治仰望殿顶,轻轻一笑道: “因为我幼时落水留下的水寒之气,却恰恰好克了这风疾之苦。 媚娘,对于父皇而言,或许不想让他之后的继承人再如他一般,身为理治天下事的君主却连自己的寿命都不能长保…… 这样的心情,也唯有父皇他们才能体会。 而身为姻亲又是好友又是君臣之情深厚过于其他人的舅舅…… 就更不能容忍同样的痛,在我身上出现了吧!” 两诀别二十四 媚娘黯然,只是看着李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如何? 此番可要依着元舅公的意思走?” 李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多半舅舅已然是知道那永安书肆是我的私产,也多半猜到此番德妃之事,是我的意思。 虽则舅舅一向与你为难,也向来不将我放在眼中……” 他垂首微思道: “可是对这些在他眼中无关紧要的事,他却是极愿意为了我而行动的。 所以想必他也是已然定了手段,只等着上折书。 而今日之所以要见你,多半便是想借着你的手,来在后宫德妃这一处,牵出一条线头儿来,他才好下手一一整治。 看你自己的了,你若是想去见他,便去见一眼也无妨。 实在不成,我也会叫人把前朝廩(存放朝堂之中使用物事的地方)那里清出来,方便你们见上一面。 不过……” 李治看着她,叹了口气道: “不过你也要知道,舅舅如此一番,实在还有另外一重意思。” 媚娘点头,看了看李治道: “媚娘知道…… 元舅公对媚娘的忌惮已非一日,今日之事,只怕还有一重试探的意思在。 至我与他见面之时,多半也是会有意提及此事,想看一看媚娘如何处理的。” 李治点头,看着她道: “那…… 你觉得舅舅会如何设想你的行动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左不过两种方法罢? 其一,便是自己亲自动手,将此事揭开。 说到底究竟我最近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就算多年审慎,有些片时的高调与忘形,也是不奇怪的事。 其二么……” 媚娘沉吟一番才道: “其二,想必便是依着皇后的设计,从萧淑妃处着手,让她来掀开这层旧疮……” 媚娘淡淡道: “然后元舅公便会觉得,媚娘果然是个手段凌厉,不可不防的女子。” 李治挑了一挑眉: “听你的意思…… 似乎还有第三种方法。” 媚娘淡笑不语。 …… 永徽三年的这个夜晚,在史书上,从来未有过任何记载。 可是若稍知其事的人都清楚,这一夜,实在是一个应当记载一笔的夜晚。 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将后来历史上一段惊绝万世,谜雾重重,代代中华儿女,都为之议论沸然的奇特历史,引出了水面,终成了定局。 但是…… 无人知晓这个夜晚,到底武媚娘与长孙无忌之间说了什么。 知道此事的,只有三个人: 武媚娘、长孙无忌,还有一直在操纵着他们二人这番言谈的幕后之主——李治。 若强要说谁了解了其中个味的,只怕也只有长孙夫人了。 因为她从近天白方归府中更衣准备上朝的夫君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这个武媚娘…… 若是她与当今皇后换一换出身父母…… 那老夫便是一力为她扛下无子之过,全力顶住叫她后位无失,又有何妨!” …… 永徽三年五月末。 太极宫中,接连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第一件便是王皇后宫中的失物案。 虽则皇后与一众侍人有意隐瞒,可到底这样的事情在宫禁森严的内廷之中实属大案,又有李治一手调教出来的金吾卫刻意相发,所以不多时,此事便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连李治也关切地向皇后讯问。 好在皇后回道本也未曾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又兼之很快便将那窃贼拿了出来——竟是皇后自己宫中侍奉许久的一名小侍名唤青儿的…… 自然又是打了一番皇后自己的脸,好被人嘲笑了一番。 而愤怒之下,自然是这青儿要被扯到掖庭去行杖杀之刑。 谁知这一桩小小的窃案,竟然成了接下来,轰动整个大唐朝野的事件的开端。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已然能够牙牙学语地叫两声“耶耶”“娘娘”的儿子李弘,心中也满是欢喜,又因着番域新进的瓜果颇为新鲜,一时心情大好,便传令殿中上下,摆下夜宴来,着赐诸侍可同席赏月品瓜。 上下闻言,个个连称美哉。 “娘娘,咱们这般是不是有点儿不厚道? 好歹主上此刻,也在太极殿里与那些人斗着心斗着力呢…… 咱们便这般撇了他,自己寻乐儿…… 主上要是知道了,怕是要生气的。” 到底瑞安也是跟着李治一段时间的,心里难免还是记着些儿旧主,便于空隙讷讷道。 媚娘挑了一挑眉头,看着他一眼: “也是,要不…… 你就先别吃了,去太极殿陪着治郎把事儿理清了可……” “不不不! 瑞安说错话儿了,瑞安说错话了…… 主上那般英明神武,哪里需要瑞安这么个大笨蛋去替他操心? 娘娘可千万别派瑞安去太极殿…… 瑞安可怕死见元舅公了……” 瑞安闻言,立时长了一张脸,可怜巴巴儿地求着。 媚娘轻笑一声,倒也觉得是该有个人去看看情况,于是便道: “说到底,这皇后与德淑二妃入太极殿对质的消息也是半日了…… 也不知太极殿那边儿情况如何。 你去看一看,打听些消息也好。” 瑞安想了一想,点头应声而去。 一边儿文娘见状,不由道: “娘娘的意思是…… 只怕元舅公一时还拿不下那三个女人?” “她们三个到底也是在这后廷之中生活了这些年了,元舅公虽则老辣,可到底也是前朝之臣,有些后宫的手段与方法,他或者听过,也肯定都见过,可是站在第三方来看这些问题,与身置其中,却是两种感觉与应对…… 所以,若有必要,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帮一把他才是。 毕竟不能坏了治郎这盘大棋。” 媚娘所料,并无错漏。 没有多久,瑞安便带回来了消息: “娘娘,眼下太极殿里可是吵吵开啦! 那元舅公也是被气得不轻…… 想不到那皇后竟然如此辣手,赶在元舅公将人证握在手中之前,便着人入掖庭之中,将那青儿除去了。” 瑞安气急败坏道: “眼下元舅公无了人证在手,着实也是气得无法了。 加之那王仁祐也来了,左一个结党营私右一个谋划私利的大帽子往元舅公头顶上扣…… 唉呀…… 瑞安论起来也是侍奉过两朝君主的人,从小儿看着这元舅公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见他老人家当着主上的面儿动怒高声叱人呢!” 媚娘闻言,却冷笑道: “果然如此…… 那王仁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自以为自家女儿是皇后,他又是坐在王氏一族的首位…… 便当真可与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了? 哼…… 他原本若是无今日这一闹,说不定王皇后的将来,多少还有些指靠——到底为了牵制我,又为了能够替治郎留下些好名声,元舅公还是会保住他女儿的后位的…… 可如今他竟然把长孙太尉大人最痛恨也是最忌讳的结党营私这样的大帽子往他头上扣…… 当真是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瑞安一怔却道: “娘娘的意思是…… 元舅公最痛恨别人说他结党营私? 为什么?” “因为这是真的。” 媚娘表情平淡道: “元舅公一生为人看似中正圆滑,实则骨子里却是个刚烈之人。 他少年时为保先帝登基,不得已与诸臣结为党谋,实在不合他的心意—— 不过一来大事为重,大丈夫不拘于小节;二来么,当时他结交之人,无一不是忠臣良士,严格论起来,只能算是同心却不能算是谋利…… 所以他还能忍得住。 可是眼下……” 两诀别二十五 媚娘冷笑一声道: “眼下他身边的人,除了一个禇遂良因还算得上是由他带出仕的旧门生,多少还有些风骨之外…… 其他的,哪一个不是多少有些私心在的? 便是裴行俭之流,也都有些名利之心。 反之再看治郎这边儿,已知的江夏王李道宗、契苾将军等人便自不必提,连他近日渐有所查的韦待价等新晋之士子,也是个个可称为清流。 他又如何能服气呢? 老骥之傲,亦是其心中之病啊! 他长孙无忌有多在乎这份忠直,便有多痛恨自己眼下不得不虚与委蛇,暂结党派的作风。 而这样的事,连治郎都不敢轻易说出口,韩王等人更是谨慎地避而不谈,便是实在无奈之时,也只是寻几个不打紧的棋子儿来攻击一二…… 可这王仁祐却自己说出了口…… 只怕此刻在元舅公的心里,便是这王皇后依然要保,她的母族,也是断然保不得了。” 瑞安点头,佩服道: “娘娘明察。 那…… 接下来咱们可该怎么办? 经过王皇后之前那般的血洗万春殿之后,好不容易寻着了这么一个与千秋殿有所牵连又知道内情,能够引得王萧二人因李德妃之事再度起了内斗的青儿,却又被皇后给杀了…… 娘娘,怎么办?” 媚娘冷笑一声道: “当日治郎问我,到底该由谁揭发德妃一事,除去我自己动手,与引得萧淑妃告发之外可有第三条路时,我回答他了一个有。 那时,我便想到会有今日之局面了。” 瑞安点头道: “的确…… 若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元舅公大人上疏是必然的,可是宫里也总得有人给他个线头,才能将此事挑了开。 若是由娘娘亲自动手,那未免太过高调,娘娘容易引人攻击且不说,单单在元舅公这儿,只怕便会被他看做是大权宠恩在手,一旦得封,地位稳固便露出了真面目…… 所以不能由娘娘动手。” 文娘在一侧,也接口道: “正是,揭引了萧淑妃来发破此事,更是不当。 虽则看上去是有好处,可到底元舅公知道此事内里情况,且是他先来与娘娘商议。 若是娘娘提议如此,只会坐实了元舅公认定娘娘是个挑拨内廷,搅动宫闱的祸端之意…… 尽管娘娘不这么做,元舅公也会有所猜忌。 可到底猜忌与认定,是两回事。 元舅公的态度,也会是两种样子。” 媚娘点头道: “所以…… 才要有第三种方法。” 媚娘缓缓起身,看着前方道: “皇后当年为了分掉萧淑妃的恩宠,与巩固自己氏族一系力量的目的,而不惜冒着欺君之罪将李德妃给引入宫中封妃…… 那这枚苦果,活该也只能由她自己来吞。 既然已定下了是她自己来吞,我又怎么可能只准备着青儿一枚棋子?” 媚娘一声轻轻地笑,向着暗中呼唤: “风大统领何在?” 立时,身为影卫副使,媚娘称为风大统领的李风出现在媚娘面前: “娘娘有何吩咐?” “这些日子,六儿交与你调教些得力的小侍与内婢为影卫…… 可还行得好罢?” 李风点头道: “回娘娘的话,之前还没看出来,这周公公,竟然是天生擅长此道。 不过几个月而已,那些被他挑出来的小侍与内婢,已然是个个强干精明了。” 媚娘点头: “那…… 万春殿那边儿的,可有什么可用的人?” 李风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是除了红绡与一直埋在暗中不得安动的苏姑姑与莫公公之外,可有什么能动的人?” 媚娘点头: “我需要他们办些事,可不可用还要看你们的。” 李风立时点头道; “娘娘安心,万春殿与千秋殿两处的暗卫,不只有娘娘的吩咐,便是主上也是一再关嘱的,早已是调教好了,随时可用的。” 媚娘点头道: “如此甚好…… 文娘。” 文娘应声而出。 媚娘看了她一眼,笑着嘱咐道: “跟了我这些年,也只有你是我最信服得过的了…… 而且你到底也是跟着惠儿一些时日的。 对于惠儿,元舅公也是较为放得下心的。 所以此番,必然是要由你来办,且说不得要让你受上几句苛责了。 你可愿意?” 文娘慧心,如何不明白媚娘之意,立时叉手跪礼肃容道: “娘娘,容文娘说句不尊上的话儿,虽则文娘口中称着娘娘尊呼,可是心里却明白,这些年来,娘娘从来都是把文娘当成妹妹一般看的…… 便是此番……” 她眼眶微湿道: “娘娘如此安排,何尝不也是因着明白文娘这些年,最大的心结便是先太妃娘娘故去之事…… 所以才要文娘亲自来办这件事,亲眼看着皇后受责,多少可一解心中怨恨的么? 娘娘如此,实在是有恩于文娘,文娘又哪里会觉得是受苦? 求还求不来的事情……” 说到这儿,她的眼眶,已是微红。 媚娘也是微微一叹: “这些年也是难为你了…… 罢了,本来我还犹豫,叫你去会不会受苦,如此说来,此事你去办也好。” 她正色看着文娘道: “你去带两个得力的小监小婢,记得要是新入宫的…… 也唯有这样的,才会不懂规矩到处乱闯…… 也唯有如此,当年六儿放下的那个东西,才能起得了作用。 你明白么?” 文娘一怔,脱口道: “六儿放下的东西? 什么东西?” 媚娘却不答,只是轻轻道: “你只管拿着这话去告诉六儿,接下来的事情,他会安排的。” 文娘看着媚娘,微微点了点头,立时退下。 …… 次晨。 媚娘一觉好眠,直睡到近晌才起。 而她这一起,头一个迎接她的,便是她的夫君李治身边最亲信的二名内侍总监之一,也是九宫侍大都监(九宫,泛指所有的皇家园林,这里的这个职位是我偶尔听到的,唐时有没有不知道……请大家不要介意),隋唐至今,先后侍奉了两朝四主的大内侍监王德。 媚娘一见他,便知事态正向着自己预估的方向发展。 于是,她便缓缓坐起身,先着瑞安去替王德赐了坐,在外殿稍候之后,自己便由着玉明玉如简单梳洗一番,起身出殿来见。 一出殿,王德便是一记大礼欲行,却教媚娘急忙扶起,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借口摒退了诸人,走向**空旷之处。 媚娘低声道: “公公实在不当如此大礼。 说到底,事情究竟还是没成。” 可是一向面色平淡,难得见到波动的王德,却是感慨万分道: “王德当然知道,此番只是小惩而已…… 可是娘娘,您也应当知道,这对王德而言,意味着什么。” 媚娘看着王德,不由长叹一声道: “公公历经两朝四君,生死荣华,早已看开。 何况眼下大唐境内,放眼望去,便是长孙太尉这样的人物,见了公公也是要礼让三分…… 实在对公公而言,已无甚能激起公公渴求之物了。 兼之公公近些年来,一心只知侍奉治郎,为其暗中筹谋经营宫中宫外两股影卫之力,实在也有心淡出宫中…… 实在是难得见公公如此感慨之情…… 媚娘自然知道,对公公而言,这一颗心里,除去治郎与先帝的嘱托之外,最教公公牵挂的,却是什么。” 王德点头,含泪道: “王德当年虽有己身之愤,可这些年的历练,早已看开看淡。 只是每每思及先母那般惨死受辱之事…… 无论如何,究竟还是放不下! 如今娘娘只是轻轻一招,便将王皇后与其母族终究引入四面楚歌之地…… 无论娘娘以后是不是要继续对他们动手,王德都是该谢谢娘娘的。 若非如此,只怕王德也难得寻到机会,使元舅公毫不怀疑王德与此事有牵地,定下心来对付王氏一族!” 媚娘点头,轻轻道: “看来文娘是事成了?” 王德看看左右,轻声道: “娘娘放心,怎么着也有先太妃娘娘在上面儿看着,又有娘娘在,这些年看着这些孩子长大,她又是瑞安的心人儿,虽则眼下娘娘有事教她办,不得不委屈她受些苦楚…… 可想必文娘也是不在乎的——她与老奴一般,也是希望能替先太妃娘娘出口气的。 加上老奴暗中的打点,眼下她人虽被暂时罚没入了掖庭狱之中,可看守她的全是咱们自己人,又加上前些日子刚刚升了掖庭令的明安暗里安排调度着,她身边儿再无可疑的人。” 两诀别二十六 媚娘点头,松了口气道: “也好…… 本宫不怕别的,就怕她自小儿便跟着惠儿与本宫,没吃过什么苦。 若是此番因此事入了狱,染了些病根儿落下,却是本宫对不起她,更对不起惠儿…… 有公公这句话儿,自当安排得好。” 王德点头连称是,又悄悄道: “不止是文娘,便是娘娘安排的另外那两个发事儿的孩儿,王德也给安排好啦! 眼下三人看似分囚在两处牢中,可实则三人的监牢都只靠着一道背靠背的墙,明安又是事先着人在里面儿准备好一应的物事,连传递消息用的暗格也是准备好了…… 他们三人便在自己牢中一言不发,也是无人会察觉的。” 媚娘会意,笑道: “看来…… 那外面儿守着的人里,公公也安排了一两个王萧二方的眼目入内罢?” 王德淡淡一笑道: “娘娘定计,若是王德不能配合,教那些人起了疑,却是不好了。 若要教他们不起疑,自然便要方便他们能混起来。 可是若一下子混进来好些,一来恐生意外,二来么,也会教他们对掖庭狱这处所在有所怀疑。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故意给他们设些关卡,又不那么难…… 掖庭狱制,一组牢房狱头带狱官狱卒共二十八人,文娘与那两个孩儿分处两处牢房,也就是五十六人。 这五十六人中,只需要安排进去千秋殿的两个人,万春殿的两个人…… 那便还有五十二人。 这十看一的场面,还是能好好儿地镇住的。” 媚娘点头,含笑道: “公公果然思虑周全,媚娘自愧不如。” 王德含笑,谦称两句,又正色道: “不知娘娘接下来要如何行事…… 主上眼下也想提前知晓,好方便至时灵活应变,是以眼下才借着来传话儿的借口,着请娘娘明告。” 媚娘淡淡一笑道: “也没有什么好行事的了…… 三年前就已然布好的局,眼下只待收用就行了。” 王德一怔: “三年前便已然布好的局?” 媚娘点头,淡淡道: “三年前,本宫因王公公之事,加之惠儿之事,曾一时起意,愤恨不平,着传人借密道之便,入了万春殿,安置下了一只盒子…… 当时倒也没想好到底要借这盒子如何扳倒皇后的…… 可如今看来,却是到了用上的时候了。 王公公……” 媚娘转身,看看左右,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交与王德道: “今日我之所以教着文娘,故意在太极殿中与王皇后顶嘴,引得她大怒责于文娘,罚她入掖庭受苦,便是为了这一招……” 王德立时会意道: “老奴就说呢! 这文娘是因着徐太妃的事情怨恨皇后不假,可是何故今日竟然敢当着朝中重臣们的面儿,指谪皇后当年有谋害太妃娘娘的嫌疑? 老奴初时只道娘娘是为了借文娘之口引发长孙太尉与诸臣对皇后的疑问与怀疑,进一步借眼下长孙太尉因王仁祐失言而怨恨王氏一族的机会,加深他们之间的间隙…… 原来娘娘却有后招啊!” 媚娘点头,淡淡道: “虽则如此一来,皇后实在是受了冤枉,可到底也是能让人将当年惠儿去世时的疑点,与今日德妃之事联系在了一起。 接下来……” 媚娘看着王德道: “接下来就要看王公公你的了。” 王德一怔,看着媚娘: “这却是何意?” 媚娘不答反道: “我说过,当年我曾因一时之气,着人暗中在万春殿中放下了一只盒子…… 王公公觉得那里面儿会装着些什么样的东西呢?” 王德一怔,却摇头道: “不知…… 不过……依娘娘之慧,想必定是些叫皇后无法脱身的东西。 只是娘娘此番之事,办得未免有些太过莽撞…… 若是此事被那心细如发的皇后发现,只怕不只会坏了娘娘的大事,也会替娘娘引祸上身。” 媚娘淡淡一笑: “是呀…… 当年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我送入皇后宫中的,却是一只未存一物的空盒子。” 王德倏然瞪大了眼,半晌才道: “……空……空盒?!” 媚娘淡笑不语,点头,半晌才道: “当年送这盒子入万春殿的,是六儿。 就算是他,也只知道这是一只盒子,里面似乎是装了一只能够教皇后倒台的玉钗……” 媚娘摇头道: “其实…… 里面儿什么也没装,那只是一只盒子,而且还是一只六儿也好,王皇后也罢,都根本打不开的盒子。” 王德更是讶异: “一只根本打不开的盒子……” 他若有所思。 媚娘轻轻一笑道: “公公是不是想到了先年杨淑妃或者说是吴王殿下送与时为晋王的治郎的那只宝盒呢? 没错,此物与那宝盒却是有些关联——是我特别寻了巧手匠人,暗中着制而成的。 若无一定的章法,是不能打开的。” 王德看了看媚娘: “那娘娘送此盒入万春殿,又有何用意呢?” 媚娘长出了口气道: “当时也只是为了解一解六儿与文娘心中的气闷,也是想着他们两个自幼便跟在惠儿身边,眼见惠儿……” 她住口不言,半晌才轻道: “所以当时六儿有意动手,我便想着借这打不开的盒子,叫他冒一番险,走一番万春殿,也解一解气——如此一来,便是不会武功的他一个不慎,被万春殿里发现了行迹,打开盒子,内里也是什么都没有,自然也能保下性命。 只是没想到他竟如此机灵,顺顺当当地将此物送入了万春殿,可又被李德奖师傅发现了踪迹,不好再隐瞒治郎,所以便索性将此事一一告与治郎,也让他安心…… 可今日之事,却教我想到,或者这只盒子,能够成为决定今日元舅公对皇后一斗中的决定性物证。 公公手上拿的这方帕子里,有一封密信,是皇后当年在治郎登基之后,立四妃之前得于其父王仁祐的秘密回信。 里面明确地表明了他们父女的态度—— 他们父女明知李德妃身患风疾,也知道整个李氏家族之中,知道此事的人都不多…… 但为了能够保证从萧玉音身上分宠,却必须得教李氏入宫…… 所以王仁祐便收买宫中女史,以助其入宫…… 王公公,这样一封信,若是在今日露了出来,公公想一想,对正在借事弹劾皇后与王仁祐父女的元舅公,会是多大的助力?” 王德看着她,恍然道: “原来如此…… 难怪娘娘要事先安排那两个新入宫的孩子,一个入千秋殿,将此事传与萧淑妃知晓,又‘不慎’搞得整个后宫都知晓;一个呢,便入万春殿,一来扮做千秋殿与万春殿之间的消息传达的通道,二来也可以为这封信做为证物被提出的引线…… 娘娘果然是深思过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哪里便是深思过人,不过是之前的儿戏之事,给今日的情势一个有利的前提罢了。 只是王公公,今日之事,虽则已成泰半,可最关键的一条…… 还在您这里。” 王德看着媚娘,立时会意道: “娘娘的意思…… 是要老奴设法,在朝堂之上,让那只原本该是空空如也的宝盒中,出现这封信……是么?” 媚娘含笑点头道: “这样的宝贝,今日能开它人倒也不少,便是德安来开,也是能轻易打得开的。 可是这些人里,唯一一个能教元舅公深信断然不会,也不能在太极殿众目睽睽之下,在治郎诸多朝臣、皇后淑妃面前作假的人…… 也只有您了,王公公。” 王德轻轻一笑,伸手将信放在怀中,先是无言行了一礼,然后才淡淡道: “娘娘客气了,若娘娘当真想行此事,多得是合适的人选。 可娘娘选中老奴…… 只怕还是为了可怜老奴这些年被这些旧事所折磨,心中郁结难下,所以给老奴一个出口气儿的机会罢? 娘娘一片好意,老奴领会,更是感激不胜。 既然娘娘已然交代清楚,接下来的事,娘娘就不必挂怀,自有老奴行事。 而那文娘与那两个孩子,娘娘放心,至多到今夜子时,必然由老奴着人送回娘娘宫中!” 时光倒流。 回到事发前的某个夜晚。 太极宫。 万春殿。 萧淑妃正例行往面上擦拭以桃花汁子与春雪初融第一道水,加了羊脂合成的雪霜,听毕了身边小侍的回,突然停下了手,缓缓回头,盯着那个跪在阶下的小女侍: “你说…… 你从相识的人那里知道,皇后处…… 有些东西对本宫不利?” 小侍女似是被这等气势吓着了,颤巍巍点头道: “是…… 是!” 萧淑妃眯起眼,看着她: “说清楚。” “是……是……” 小侍女见萧淑妃没有动怒的意思,便斗着胆道: “娘娘也知,咱们殿下半年前得内司分了几个新得用的小侍女来伺候着。其中很有几个人伶俐的,都极讨雍王殿下的喜,所以便被分到了雍王殿下那边儿……” 萧淑妃眯着眼: “继续说。” “是…… 这……这些小侍女中,有一个叫梅香的,便是最得雍王殿下喜欢的,娘娘可有印象?” 萧淑妃努力回想一番,眼前浮现出一张娇俏柔顺,又不失老实乖巧的面孔来: “你说那个丫头啊……本宫倒也还有些印象。 素节那孩子的确是喜欢她,莫说是素节,便是本宫也是极喜欢这样老实忠厚的好孩子…… 怎么,莫非此事与她有关?” “是……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在下房里,却是与她邻床而居的。平素里也算玩得好,她又是个老实无甚心眼儿的人,有什么话儿也不背着奴婢,所以奴婢平时与她在一块儿时,便颇为随意。 约摸是前日夜里戌时,她因雍王殿下要留宿弘文馆回不来,便无值回房早早睡了。本来奴婢也是那日正巧不当值,也早早睡下,闻得她进来,正想与她说说话儿呢,却听见窗外有人喊她,听那声音,竟似是千秋殿里的一个新进小侍。” 萧淑妃闻言,登时沉下脸来: “继续!” 两诀别二十七 那小奴婢见萧淑妃动了气儿,一时倒也不敢再吞吐了,便将事情说了个底儿掉。 原来那日那个叫梅香的丫头,确是被千秋殿的新入小侍给唤了去。 这丫头倒也并非全无防备,临走时梅香还特特去看了看这个装睡着的丫头,可到底是没被看出破绽来。 于是她便得机,从后面趁着夜黑,一路跟着这个丫头走到了外面…… “娘娘其实也不必怀疑那梅香丫头对娘娘与殿下的忠心。据奴婢所闻,那小侍来,竟是向梅香求情,看看能不能寻个什么机会,把他也调入咱们千秋殿的。 原来那小侍竟是梅香丫头的表弟,因着两人都是家里穷没得活了,这才入了宫。 又因着是初入宫,不懂规矩,加上在万春殿里惹了不知什么事,被红绡盯上了,一个劲儿地只是与他穿些小鞋子,眼看着连命也要保不住。 于是这才来求梅香,只想着姐弟二人守在一起也算有个照应,便求着能入咱们千秋殿的门。 可梅香自入宫来,随常都是跟着雍王殿下伏侍,又受娘娘亲调,虽说没什么心眼儿,却也是懂得一些规矩,便劝她那表弟打消了这等心思,还说若是自己被娘娘知道与万春殿的这样私下来往,只怕是也少不得要的责罚。 又说了好些子日后设法请雍王殿下帮他调到御膳房这样的闲差,也算是有些着落了。 可那小侍却哭了起来不愿意,说他知道了皇后一桩大事情,是针对娘娘您的。 虽则眼下那红绡还没发现他与梅香之间的关系,不曾往这块子上想,可日后一旦知晓,他必然性命不保,所以才来求梅香救他。” 萧淑妃听到这里,已是动容,看着那奴婢道: “你可听道是什么事?” “听到了,梅香那丫头根本没信他的,便随口问他是什么。 那小侍却说…… 他负责皇后的宫中内寝凤榻清扫之事,某一日在打扫之时,无意地按动了床头之下的暗格,发现暗格中藏着一个怎么也打不开的盒子。 当时正好红绡在身边儿,见了此事竟是面色大变,立时打了他二十棍不提,险些还要以手脚不干净的由头,杖杀了他。 只是他命大,偏巧那日发现这盒子时,陈王李忠,还有许多人都是在场的,眼睢着他没做什么坏事。 加上陈王李忠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是可怜他,一味地替他拦着,红绡也便不好罚他。 只不过从那以后,他在万春殿里的位职便被贬到了最低的内阍史,还几次三番地发觉自己身处险境…… 所以他才起了疑问,于某次皇后与红绡独处之时,借着内阍史持掌钥匙之便去偷听,这才知道里面竟是一封密告信,皇后还说被他知道了这封信,他是断然不能活过十日了,否则十日后此信便要派在大用场上。 到时若是被这小侍给说破了,只怕……只怕……只怕淑妃娘娘您便能逃过一劫什么的……” 萧淑妃阴着脸: “那梅香丫头就这么轻轻放过了此事?” 这丫头还没开口,一边儿的一个机灵些的丫头便上前一步悄声道: “娘娘,若是以梅香的性子,怕是不敢惹的。 这丫头看着长了一副好模样,其实却是个憨货。 这样的事情,她莫说是想,便是猜也猜不来的。 再加上她那个表弟,奴婢也替娘娘先把过关——到底是一家子人分侍咱们殿中,若是不可心的,哪里敢叫她接近雍王殿下? 所以多少也知道那个表弟的德行——平日里最是好吃懒做,与他这个一味勤勤恳恳的姐姐大不同。 便是梅香自己,平时也是多不信他的。 何况当初这表弟与她分开,便是她自己向内司陈公公求了的,说是若这表弟留在她身边,必然是要败光她那一点点的积蓄…… 自然是不会理她的。 这些呀,奴婢可都事先查得清楚,断是不会错的。” 萧淑妃闻言,面色稍霁,又想了一想,口中只道: “不错…… 那丫头,本宫看着倒也是个安生的人。 多半就是如此了…… 那你为何当时不来报? 却拖了这几日?” 跪伏在地的小丫头心里一边暗駡那守在淑妃身侧的小丫头抢自己的功,夺自己的风头,一边儿头也不敢抬地道: “娘娘的事,自是大事,所以奴婢没有打听清楚之前,也是不敢轻易上报的…… 生怕那梅香与她表弟竟是串通好的。 可这几日里来,仔细地打听过,她表弟说的竟是真的。 而且就在今日,万春殿里的红绡又以那小侍无理冲撞皇后为由,将他罚没入了掖庭狱,只待着明日午后便要判出宫,流于边塞之地服苦役了…… 梅香这才慌了神,来找奴婢说这些事,奴婢又打听了一番,确认当时的情况非如外界所传,是那小侍无礼,而是皇后与红绡有意为难之后,这才敢定了信儿,告与娘娘来的!” 萧淑妃立时腾地站起: “你说他已然被关到了掖庭狱?!” “是!” “来人!” 萧淑妃纤眉一扬,目光疾厉道: “传本宫的话儿,速召掖庭副使来见!” 三刻钟后。 太极殿中。 李治正朱批奏疏,闻得德安来报,眉毛也不动一下,只是丢了手中已然批过的奏疏,又换了一本,一边儿看着一边儿道: “淑妃去找了?” “找了。 眼下那掖庭副使已是从千秋殿角门儿出来了,正小心着呢。 主上,要不要顺便先治了他?”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必。 眼下还没有动他的必要,既然如今知道了他是淑妃的人,以后媚娘用起来也就是更加得当了。 且不理他。 淑妃那边儿如何?” “另外一队人已然从千秋殿里悄悄儿出发,从西边儿千步廊一路行到了宫门前,只等着天一亮,宫门一开,便立时出宫,去请那能开宝盒的巧手师傅了。” 李治点头道: “好,一定要保证他们有惊无险地出宫去寻着师傅,明白么?” 德安刚应下,却又一怔: “主上的意思是……” “淑妃多疑,若是太过顺利的话,只怕会再生枝节。 媚娘想不到,瑞安想不到,你还想不到,那便是这些年你跟着朕,学得不够了。” 德安恍然,立时恭声言是,又道太原王氏在京中的府上很是有些得用的人,眼下正派上用场。 李治摇头道: “不妥。 那几路暗棋,朕还要留着,以待日后有更大的用处…… 何况若是做得太明,萧淑妃反而会怀疑。 你记着,处理这些事,要时时刻刻站在皇后的角度上考量…… 眼下若果是她犯了这样的事,会露自己的底儿么?” 德安又是叹道李治神断,于是便道: “那…… 是要安排谁呢?” 李治想了一想,却道: “叫明安去。 明安的身份最是适合。”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 “主上的意思…… 竟是还想借此良机,往萧淑妃身边儿再楔上一枚钉子?” “不止是她,还有皇后。” 李治拢了拢青金龙袍的箭袖,放下手中的朱批,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 “对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而言,他们是没有意识到,于他们而言,王德才是这整个太极宫中,最能危害他们的存在的。 相反,只怕他们还觉得,同氏同族同宗的情份,能让王德出手护着他们。 只是王德一向在朝中廷内,都是表现的持中中立,他们一时也摸不住他的心思。 如今若是王德最亲重的明安出手,替他们解围,他们立时会想到,这是王德的示好信号。 而淑妃也不傻,自然也会想到这一层。 可是朕料定了她在素节得储位之前,是不敢也不能与王德翻脸的。 所以就算王德表现出来的是私心回护,她也只能忍下。” 德安点头叹道: “可到底淑妃的人是不会被明安伤着的,她所图的事也是能成的。 所以日后师傅只要稍加提点,暗示她此番明为阻止实为护她行事,因为师傅发现皇后有意拦截…… 这样淑妃便会承了他的情…… 不过淑妃能信么?” “她自然不会信。 可出手的是明安,她又不得不信。” 德安立时明白了: “当年之事…… 明安看似是被昭仪娘娘与瑞安给害着的…… 是以这些年来才明着看似极不得志。 想必淑妃也会认为是他欲助昭仪娘娘之敌,使昭仪娘娘受难吧?” 李治点头,淡淡道: “从来不能宽容真诚待人的淑妃,又怎么会信如今的媚娘与明安之间,竟是这般的深厚交情? 自然是认定他要报仇的。 所以…… 媚娘的计,便又成一重。 而且自今日起,朕对千秋万春二殿一度失去的控制,也重新拿到了手中。” 李治目光灼灼,淡淡一笑。 德安点头,无声应礼,悄然退下自去安排了。 两诀别二十八 次日。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紧绷着脸,瞪着红绡道: “你说那青儿已然是投到了那萧淑妃身边…… 可是真的?” “这样大的事情,红绡怎么敢隐瞒娘娘?!” 红绡急得脸儿煞白: “昨夜里红绡奉命去处置那贱种时,正听得他与那个千秋殿中的表姐叫梅香的,说着这些呢!” 王皇后咬牙,轻轻道: “那…… 你可知他们说了什么?” “这倒是没听清楚…… 那青儿口风紧得很,也似是与他表姐在谈条件的样子…… 具体说了什么,真真儿的没听清。 不过有一点娘娘可以安心。 正如之前红绡审他不出一般,那梅香也是没问出个什么。 所以萧淑妃才会寻了借口,把她也打入掖庭狱,还特特着掖庭副使给安排到了与青儿隔壁的囚室中…… 多半,就是为了能逼着她从青儿口里问出些什么。” 王皇后定了定神,低声道: “那信呢? 可寻着了?” “不曾…… 娘娘说的这封信,实在是到处寻不得…… 娘娘,会不会是青儿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 要不……” 红绡看看王皇后: “要不我去与那青儿将话说明,只要他交出这东西,那咱们不但可以许他大笔金银,还可以送他出宫去……” “你当他是傻的么? 这样大的事情,他会信咱们肯送他出宫?” 王皇后摇头冷笑: “从他怎么也不肯交出信来看…… 多半他是知道那信中的内容了。” 所以,他也是没猜错,王皇后,的确是不打算再留他了。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听着身边近侍的报,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般说来…… 那青儿也好,梅香也罢,终究是承认了?” “哪里还有不承认的理儿? 明知道这样大的事情露出去了,皇后必然是容不得他们活路的。 也只有跟着娘娘,才得一条命了。 自然是要老老实实地配合咱们的。” 萧淑妃冷笑咬牙: “可不是? 皇后机关算尽,连一直中立持身的王德都给拉下了水…… 此番若是事情不清理干净,她如何放下心?” 近侍想了一想,却忧道: “娘娘,您说那明安…… 当真只是奉了王公公的意思行事么?” “这个自然。 你要知道,咱们太极宫中一德三安四位大内侍监,一德正是首领。 而且还有些事你不知。 当年因着武媚娘进言,陛下只是一味地宠爱自小儿跟着自己的德安瑞安兄弟,反倒把明安扔在一边儿不理。 这样的境遇,他自然不满。 所以便私下里做了元舅公长孙无忌的暗线,结果却被查了出来…… 这太极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当年害得他被查出来的,可不就是这瑞安与武媚娘? 在这太极宫中,不止是女人争,男人也会争,内侍小监们就更不必提。 所以他今日虽则被王德逼着要帮自家出身的娘娘,可心里指不定怎么怨恨着呢! 不然,以那明安私下训练的那些暗侍的身手,咱们那些子人,怎么可能就这般轻轻易易地便出了宫? 连半个人都没折?” 近侍点头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这明安,是可以利用的了?” “这个自然,敌之敌,既为友。 既然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自然也就可以结为友盟。 罢了,这些都是后话,你来,本宫有件事,且要交代你去办……” 次日午后。 弘文馆中。 正在审视诸王功课的长孙无忌一见殿外探着头脑进来看的罗飞,心中便生出些诧异来,点了点头,缓缓步出,走到他身边低声道: “何事?” “主人,方才阿罗在宫中行走时,听到了些传言……” 罗飞低声报着,便将在宫中所听流言传与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目中精光一闪,回首看了眼室内。 原本就对阿罗的出现异常关注的禇遂良与裴行俭等人见状,急急忙忙走出来,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却不答话,只是看着阿罗。 阿罗会意,叉手先行礼,然后才道: “方才阿罗入内里,替主人取落在太极殿中的外披。 结果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一群宫侍小婢们在议论着什么。 后来仔细一听方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在替万春殿的一个小侍监打抱不平。 说是他本没犯什么错,只是因为看到了皇后娘娘身边不该看到的东西,便被如此处罚。 而且他看到的东西那样骇人听闻,只怕此番入了掖庭狱,便是再也出不来了。” 裴行俭目光一敛,看着阿罗: “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莫非…… 与李德妃之事有关?” “裴大人所料不差半分。 阿罗留了心,在暗处听了半晌,才知道仿似皇后娘娘身边儿藏了一封信,前些日子被这个叫青儿的小侍给不小心翻了出来。 而那封信,似乎便是她与其父王仁祐暗中关于李德妃入宫一事的讨论。” 长孙无忌看着禇遂良: “如何? 可能有什么下手之处?” 禇遂良沉吟一番道: “若无实据,实在难以下手…… 可若是能得那小侍的亲证……” “那小侍眼下就在掖庭狱之中。 掖庭狱里,多得是淑妃身边儿的人。 而且此番消息又来得奇怪,只怕多半是淑妃有意放消息与咱们,好方便拉了皇后下水。” 长孙无忌悠悠道。 议及此事,裴行俭也道: “说起来昨日程知节将军与我还说呢! 说这两日宫里当真是不安生。 前些日子千秋殿里出来的一队人物说是要往京里采办东西的,刚出了宫门儿,还没出皇城门儿呢,便被人给拦住了,好一番争斗。 幸好他出手得及时,不然只怕竟要伤了人命!” 长孙无忌登时沉下脸来: “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皇城之中杀人! 不成…… 只怕此番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此风杀一杀了。 遂良,你这便设法去寻找证据,若是实在寻不得,哪怕便叫阿罗去抓几个随口嚼舌头的小婢子来与你一同上殿见圣也好。 无论如何也要将此事闹得大些! 否则那掖庭狱里的人证,只怕便要保不住了!” 禇遂良应声而去。 裴行俭一边儿道: “那宫里斗殴这样的大事,程知节依礼依例,必然都是要向主上禀报的。 是不是也要将这些事儿,提一提?” 长孙无忌点点头轻哼道: “敢在太极宫里行此事的,除了主上自己,便只有两人…… 这两人之中,武媚娘眼下是断然不会出手的。 那就只剩下一个了…… 可老夫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出手相助皇后……”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道: “难不成这些年的时光,当真将他的仇怨磨去了?” 裴行俭一时不明道: “大人说谁?” “无妨,或者不是他,而是他手下的三安之一……不过你既然说很快被止住,又特特挑在宫门不远处行事,只怕却是有意教人发现的。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明安了。 说明白些,眼下整个宫中最不愿意帮皇后又不得不帮他的,只怕只有这个明安。” 长孙无忌淡淡道; “若果然王德抛却了仇恨,愿意帮皇后渡此一劫,那他必然也是被逼着不得不帮皇后。 可于他而言,此番帮了皇后,便等同于是帮了武媚娘…… 他对武媚娘的怨恨,可不少。” 两诀别二十九 裴行俭一怔: “怎么叫做帮了皇后便等同帮了武媚娘? 这事又与武媚娘扯上了什么干系?” 长孙无忌淡淡地看了一眼裴行俭道: “眼下武媚娘已然得了昭仪之位,也有了儿子。 你觉得,她接下来的目标,会是什么?” 裴行俭微微思量一番,立时恍然: “是进一步封妃! 王皇后此番有意抛掉李德妃这枚弃子,若是武媚娘拿到了她的把柄,自然便方便进一步封妃了。 在王皇后看来,自己的后位尚算稳固,眼下最期待的便是替自己的嗣子陈王殿下争得一个储君之位。 所以此番若果然助了武媚娘封妃,说不得她也要投桃报李,向主上进言立陈王殿下为储。 她们有利益上的共同之处! 可对萧淑妃而言,若是武媚娘一旦封妃,那她的一切便都没有了…… 所以她必然要破坏这份联盟的可能! 而最能达到她目的,将此事闹得最大化的方法,便是将此事一一昭于天下! 将李德妃与王皇后,牢牢地绑在一起!” 长孙无忌点头: “正是如此…… 所以,眼下咱们最要紧的,却是借此良机,将后宫这内闱相争之风,杀一杀…… 让主上看一看,这大唐后廷,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如此一来,主上必然会痛定思治,好好儿治理一番了!” 长孙无忌冷冷道: “不止是后廷…… 便是前朝有些人,也该好好儿收治一番了! 敢违了高祖铁律,为了一个名声与自己女儿的地位稳固,而私送残女入宫…… 哼! 任他王李二氏有天大的本事,此番也是逃不过去了! 而那萧淑妃强力要搬自己根本搬不动的石头…… 下场只能是自己砸了自己的脚!” …… 次日。 太极殿中。 禇遂良上本,参李德妃与李氏一族,王氏一族欺君之罪。 李治大怒,着令当庭严审。 而同一时刻。 得到媚娘吩咐的文娘,也在王皇后、自荐而来当证人的萧淑妃、长孙无忌等人的目光下,送物入太极殿中。 当她听闻此番之事是为何时,不由一时语出激愤,直指皇后当年竟是有意害了先太妃徐氏,为的便是隐瞒今日之罪! 一时间,太极殿上,惊动不止。 两诀别三十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瑞安的回,点了点头道: “这般说来…… 皇后却是信了?” “她再不信也不成了。 文娘当殿指她与旧日徐姐姐之死有关,看似是转移了她眼下的难境,实则却是将一切引向了最终的真相…… 她不得不信,那两个小侍,是知道些内情,且也向外早就说漏了嘴了。 否则文娘身为娘娘的人,一向都是谨言慎行的。 若无实证在手,哪里敢随口污她一个正宫娘娘有失?” 媚娘点头,却叹道: “只是如此一来…… 文娘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别的不提,且在我真正走到正宫之位前…… 她便是能回立政殿,也只能做一个小侍女了。” 瑞安却笑道: “娘娘这可错了。 对文娘来说,恐怕这样的事情,却是她求之不得呢!” 媚娘点头道: “也对,她这段时日先伏着,一来替我照顾好弘儿,二来也能叫我分开心神去专心对付皇后。 那…… 就走下一步罢!” “是!” …… 次日。 太极殿后角门旁。 长孙无忌看着身边儿微垂着首的王德,轻轻道: “公公的意思是…… 那文娘入了狱之后,却见着那两个小宫侍了?” “是。” “得了确信儿!?” “是。”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点,默默点头: “多谢公公指点!” 王德不再言语,只是点了点头,便速速离开。 另一边,长孙无忌看着那道离开的身影淡淡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轻轻唤道: “阿罗…… 你去走一趟掖庭罢!” “是!”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下。 长孙无忌看着罗飞,正色道: “这般说来…… 那文娘确是与千秋万春二殿那对被罚入内掖庭狱的小侍们搭上话儿了?” “正是。 且看他们的样子,绝非是头一次见面…… 所以多半,之前便见过了的。” 长孙无忌沉默不语,一侧的禇遂良便道: “若果如此…… 那老师,看来文娘在殿上所疑的,却非虚假了。 多半此番她在太极殿上如此激愤慨言,却是事出有因。 说不定…… 那皇后果然与徐太妃死因有关呢? 只是学生实在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时的武媚娘,可没有眼下这般大的声势,她也是轻轻松松就将武媚娘赶出宫去了…… 为何她要再害一个与她无碍的太妃呢?” 长孙无忌轻轻一笑道: “她的理由,与你们心中对老夫近日突然插手内闱之斗的疑问,不也一样么?” 禇遂良一怔,看了看裴行俭,微微一尴尬,便欲笑着揭过,却被长孙无忌抢先一步打断道: “不错,老夫向来不涉内闱之事。 近日之举,也确与老夫一向的行事作风有些相违…… 但事实上,老夫初心,一直未改…… 近日插手宫闱之事,也是多半因有些疑虑皇后与王氏一族,或者与四联盟,有了些关系。” 禇遂良瞪大眼: “老师的意思是…… 之前那桩事让您觉得,他们合作并非一日?” 长孙无忌点头: “王仁祐也好,王皇后也罢,看似是聪敏慧觉的大家世族,可说句实话,在咱们这些看得明白的人眼里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惜一切的小家子气罢了。” 长孙无忌顿了顿: “所以在忠于主上忠于我大唐这一方面,实在却是不同武媚娘这么一个无靠无依的女子。” 禇遂良也点头道: “正是如此…… 正因为无依无靠,却也是全力全心都放在了主上身上…… 所以相较起流传数百年,绵延传承数十代,且历经十数朝的氏族而言,武媚娘能看到的,能忠于的,便只有咱们大唐一朝,主上一人。 可是那王皇后却不然…… 于她这般的氏族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而言,从小他们就明白,咱们的主上,也与之前他们侍奉过的许多主上无甚不同。 所以于他们而言,无论何朝何代,何时何地,保存他们自己的家族荣华繁盛才是第一要务…… 因此,若是条件允许,他们也会与韩王等逆党相谋。 在他们眼里,只有成者王侯败者寇这一说。” 裴行俭也正色道: “那果如此…… 只怕她与先太妃徐氏之死,便有切身之关了。 毕竟当时武媚娘初回宫中,若要立位,便必然要寻得依附。 主上当时仁懦,又事事处处尊重咱们这些老臣的意思,自然是不敢多于武媚娘一事上开口助她。 唯一能帮得到武媚娘的,便只有与她交情笃深的先太妃徐氏。 所以若是先太妃徐氏死了,那武媚娘自然也留不下来了…… 至少在皇后眼里是这般看的。 可是时她尚还有些忠于主上的心思在,不愿亲自动手,所以暗中与韩荆二王,甚至是高阳吴王中的任一人牵上线儿,使了什么法儿害了徐太妃娘娘,以图断武媚娘的后路…… 也未可知啊!”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所以…… 呆会儿咱们便要在殿上,提请主上召那两个小侍上殿力证此事。” 禇遂良一惊道: “老师要弹劾皇后? 可即便是有这两个人证,甚至是物证齐全,咱们轻易地,也是不能动了她呀!” “此事老夫当然知晓……”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道: “只怕物证也是没有的…… 咱们只能凭着这些人证来震一震皇后与王氏一族了。 让他们明白,有些人,是靠不住的。 如今已是我大唐天下,皇泽必然绵延无穷…… 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小心思…… 还是收起来的较好!” 次日。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听着瑞安的回,点了点头,看着外面正由着嬷嬷们伴着玩耍的李弘道: “这般说来…… 事情是定了?” “正如主上与娘娘所料的一般。 元舅公虽则有些疑问,可到底也是不能容得下后宫中人与谋逆之王有私下来往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听了王公公的话儿,便立刻着人去入掖庭查问,证实了之后,立时着罗飞入掖庭中护住那两个小侍儿,又亲自上殿求主上宣召此二侍入殿相质。 一质下来,皇后自然是叫屈不止。 且适时又有王仁祐入殿替女儿叫屈。 元舅公甚么人物,立时便将了他们父女一军,问他们敢不敢请旨搜其宫殿,以证其清白。 皇后自然是不愿,可那等情势也不由她不答应。 结果这一搜之下,便将当初六儿藏在那儿的小盒子找着了。 入殿之后,交与主上,怎么也是打不开的,又有裴行俭大人在一侧力证此盒与先年宫中有过的多宝盒极为相似,不妨寻些老宫人来一试。 这现成的老宫人可不就立在主上身边儿呢么? 师傅上前一试,便打开了,而就在他打开的那一瞬间,这封原本藏在手心儿里的信也就被他塞进了原本空无一物的盒子里。 如此一来,任谁也是不得不信皇后确是有意隐瞒李德妃一事了…… 何况这密信本来也就是王氏父女自己的杰作,他们也是赖不掉的…… 只是咱们在他们画下的一笔上,加了几道儿墨痕,好叫事情看起来更像那么回事儿而已。 是故当场主上便发了大怒,要罚皇后。” 媚娘点头,叹口气道: “那眼下…… 如何处置,可出来了?” “尚未呢! 元舅公说了,兹事体大,涉及中宫与重臣,务必要仔细审略后,方加定夺。” 媚娘点头道: “如此便好…… 咱们接下来,便只等着消息了。” 两诀别三十一 永徽三年六月二十一。 太极宫。 唐高宗李治,首发内廷秘诏: 中宫王氏,德行不修,竟因私交,而着延使残女入内为妃,实为大过,着罚俸一年,禁足半载,每日于殿中抄修经文为悔过。 中宫父王仁祐,与女同谋,亦当重责,奈何事涉内闱之秘,且又有勋爵之尊,着罚俸一年,府中悔过半载,以儆效尤。 德妃李氏,身有隐疾,却隐而不报,欺君之罪诚可诛也,然念及其为天子同姓,又素性无劣,仅以妇德有失之罪,革其一应品封,着贬为庶人,打入掖庭冷宫,终身不得外释。 其李氏一族,亦有同罪,应责者责,应罪者罪,一应交由禇遂良代理。 另有掖庭狱中侍者立政殿首侍文娘等三人,虽察确系无辜受累,然背主之事确是有之,着贬一应位分,尽为侍人,三年内不得擢升…… 立政殿。 媚娘听闻这些回报之后,慢慢点头道: “这样便好…… 好歹第一步是成事了。 接下来,便是要看那王萧之斗,结果如何了。” 瑞安笑道: “可不是? 那王仁祐今日还没出宫呢,便在宫城门前大骂萧氏一门净是出些狐媚惑主之辈呢! 且还一味地叫着要扶立正统…… 娘娘,您说可笑不可笑?” “的确是可笑。 他到底还是没明白,所谓的正统,是要天下人,要君主臣民都认了,那才叫正统,否则只是立在其位上……” 媚娘摇头,淡淡冷笑道: “还不过是个花样子罢了。” 瑞安点头称是,又道: “那娘娘,下一步,该如何走?” “很简单,趁着这个时候,咱们也该做一做人情与皇后了。 说到底,她究竟是中宫,且此番文娘毕竟是多少得罪了她。 为了文娘,也为了许王殿下,咱们还是给她做一个人情,叫她以后不要时时处处盯着文娘的好。” 瑞安一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立储?” “本来就要行的事,若是我说了,再交与文娘与她传话…… 想必,她对文娘的怨恨,多少会少一些。 文娘要是再机灵一点儿,再会说话一些……说不定她会起了些招延的心呢! 那到时,咱们便又多了一条眼线了。” 永徽三年七月初二。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听着殿外传来的阵阵乐声,媚娘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卷。 一边儿替她锤打膝盖的瑞安不解道: “娘娘,到现在了,瑞安也还没明白过来…… 这储,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这般立了? 元舅公与皇后娘娘一族方将斗过一场,正跟乌眼鸡儿似地预备着后招呢…… 怎么文娘不过去提点了皇后几句,她便这般开慧,能将元舅公给说服拿下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是因为皇后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 也把元舅公想得与她一般了。” 媚娘缓缓起身道: “在她眼里,她只是当元舅公同她王氏一族一般,最渴盼的是家族繁盛…… 所以依她之心,若是她与元舅公争斗起来,元舅公自然不会保陈王上储位。 可惜,元舅公的为人,却是外圆内方的一个。 这么些年,看似是把持朝政,独揽大权,甚至有权臣之嫌…… 可实则他却是一个真正肯为大唐牺牲一切的人物。 是以此番无论他与王氏一族斗得如何,储位都必然是陈王的。 这是早已定下的事情。 只是皇后与王仁祐以小人之心度了他这番君子之腹,却正好方便了咱们,利用这一点来做些文章…… 让皇后更加坚信,眼下的我,只是有心与她结交,却无意与她为敌。 如此一来,短时间之内,她便不会再将矛头指向咱们了。” 瑞安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娘娘早就安排着文娘去暗示皇后,可以拿姐姐已有子,若不早早立储,只怕会危及大唐之语来劝着元舅公且先休战,保了储位再议…… 一来是想让皇后相信,至少眼下娘娘还不打算对她出手,所以此番她宫中之事必然与娘娘无关,是那萧淑妃动的手。 二来也是为了文娘短时日内,不再被她给盯上…… 是也不是?” 媚娘点头。 瑞安却笑道: “可笑皇后却不知道,元舅公其实也是借机行事…… 他早就明白皇后不会理解他的心思,必然会出此策,一来借机奉陈王上位,以定前朝后廷心,二来么……” 瑞安却又一笑道: “二来也好借此良机,松懈了皇后与王氏一族,借着萧氏一族与萧淑妃的手,把太原王氏在前朝之中,那些看不见的暗线,一一地挖出来。” 媚娘正色道: “没错…… 这才是最紧要的。 原本这氏族一系,也是无害的,甚至可说与我大唐朝政居功匪浅。 可是如今皇后与王仁祐如此昏乱,竟然为了区区后廷之争,与心存谋逆的韩荆等王相谋…… 那便是断断留不得他太原王氏在朝中那些旧门生了。 需知他们行下这等事端时,必然是由韩王或者是其他看似与谋逆无关的人出面来说服他们。 也唯有如此,他们才会相信自己只是在做宫闱之斗,而非谋逆之争…… 所以必然的必然,韩王为了拿住他们这股子力量,要留下叫他们太原王氏一族逃也逃不掉的把柄…… 氏族一派,最重自己名声,甚至比谁当皇帝还更重要。 韩王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要拿住了他们,以期日后他有意谋反时,能够说服太原王氏一系为己所用。” 媚娘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若说以前,我与她,只是争夫。 那现在,便非如此…… 而是我要保住治郎的江山与性命。 而她,却是在无知之中,将自己一系的性命都交给了一个绝对不应该交给的人。 所以…… 为了治郎,我原本想着让她只是退位为女官,离宫而居,如崔氏一般有个好结果的心思…… 是要不成事了。” 媚娘肃容道: “王善柔…… 从她同意她父亲与韩王见面的那一刻开始起,她……还有她的母族,都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瑞安点头,沉默不语。 良久,媚娘又道: “那元舅公可动手了?” “动手了,前些日子狄大人已然被派往京外,开始调查太原王氏一族的根根脉脉了。” 两诀别三十二 媚娘点头,想了又想,摇头道: “不…… 还是不太妥当。 只仅是狄仁杰一人,怕是要出什么乱子。” 瑞安一怔,立时会意道: “娘娘是怕他会有危险?” “太原王氏,流源数百年,便是王仁祐如何昏昧,可是王氏一族中,却未必个个如他。 总是有些眼力老辣的能看出些端倪来…… 瑞安,你去告一声治郎,暗地里,还是再配上一组人马罢!” 瑞安会意,出去一会儿,便回来道: “已然是告知了明和去了。” 媚娘点头道: “明和去,我倒也放心…… 只是这些日子,治郎为了提防皇后与萧淑妃,总是把他留在这儿使用,也不好。 太极殿那种地方,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瑞安,你还是去跟治郎言一声,添些新人入太极殿下罢! 实在不成,六儿回来也好。” 瑞安闻言,表情一动,却不语。 媚娘看着他的样子,轻轻道: “怎么…… 六儿是不是不愿意回来了?” 瑞安垂首: “他…… 他跟着李家兄弟也渐渐惯了…… 再者他外面也有父母兄妹在…… 而且听说,听说他入宫前,也是娶过妻,生过子的……” “……是么? 也好。 说到底,这立政殿究竟不是个安生地方。 他若得了新去处…… 也好。”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瑞安道: “那你呢? 若是你愿意,我倒也是有法子把你跟文娘都……” “娘娘别说笑了,瑞安是什么样的人,文娘又是什么样的人? 自从入了宫那一刻起,我们唯一的亲人,便是主上与娘娘了。” 媚娘看着微有些激动的瑞安,只得点了点头,不语。 又是好一会儿。 媚娘突然轻轻道: “那……眼下……” 她转身看着瑞安道: “许王殿下…… 在何处?” 瑞安会意,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与媚娘: “这是许王殿下书与您的信。” 媚娘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却一时不接。 半晌,她才长叹一声,摇头道: “到底还是…… 把这孩子也给卷了进来。” 瑞安一怔,却道: “娘娘这是何意? 如今德妃被废,李氏被贬,皇后得储,淑妃更是一门心思地要应对皇后…… 许王殿下又被好生安置着…… 又怎么把他给卷了进来了呢?” 媚娘摇头,看着瑞安手上的那封信,目光却复杂道: “你觉得许王这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瑞安想了一想道: “与他生母郑氏大为不同,为人内怯柔弱,又是个好心眼儿的。” 媚娘点头道: “你说得都对,只是漏了两条—— 身处这大唐后廷,又是贵为次皇子…… 他又怎么会是如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无用柔懦?” 瑞安微微睁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 许王殿下与当年的主上一般,都是敛着些机锋的?” 媚娘却点头,沉重叹道: “是啊…… 只不同的是,当年的晋王稚奴,是为保自己不卷入争斗之中,又为了能够寻机为母报仇,才装为懦弱…… 他的性命,一直无甚大忧,所以一切的伪装,也不过是为了避事。 可许王不同…… 他的伪装,却是为了保命。 所以他虽不若当年的治郎聪慧无双,却也是会费尽心机隐藏保护自己。 而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地手书一封信来与我呢?” 瑞安一怔,立时也警醒道: “莫非这信上有什么名堂?” “没有。” “那娘娘……” “正因为没有,所以我才说把他也卷了进来…… 若是他为自保,这封信便不当由他亲手书写。 要传信儿,口头可比书面成文安全得多。 便是实在逼不过要传信儿,他写张字条也便罢了。 如此这般郑重其事手书谢意,无非是想让我明白,他是真的记得此番我相助于他逃离此难的恩情,也是真心有意与我好好相处。” 瑞安立时省悟: “是啊…… 他是想借此信表心迹呢! 别的不提,若是他不信任娘娘,这么一封手书之信,便是他万万寄不出的!” 媚娘点头,沉重道: “所以…… 我才说到底也把他卷进来了。” “那…… 娘娘若是不想让这许王殿下卷了进来,将此信焚了,也便罢了。” 媚娘却摇头苦笑道: “焚了? 他送信来,若路上有一个半个看见的…… 便是焚了,也是无用…… 说不定……” 媚娘若有所思道: “说不定这也是他的目的之一…… 希图着能借此机会,将自己牢牢地绑在咱们身边儿,以求保全呢! 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般大的信心? 相信我必然会赢?” 媚娘百思不得其解,而瑞安,更加不能明白。 …… 时光飞逝,转眼间到了永徽三年八月底。 太极宫。 宫中突又传出大喜: 立政殿昭仪武氏,于年前得一子后,今日又得良讯。 高宗李治大喜,立着太医入廷内验脉。 片刻之后,诸太医山呼万岁,恭贺高宗即将再得良嗣。 李治闻言,欢喜异常!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正殿内,穿着粉色织蝶金花大纹正装的王皇后,徐徐起身,瞪着红绡道: “你说什么?” 红绡低首: “回…… 回娘娘的话儿…… 武昭仪她…… 她又有了……” “砰啷”一声,王皇后手中的茶杯便摔了个粉碎。 红绡惊惧抬头看时,只见她满目赤红,咬牙鼓腮,神色如恶鬼怨魂一般: “她又怀上了…… 她又怀上了…… 她怎么就能又怀上了?! 明明才生产不足一年不是吗?! 明明她身子已然是差到了不能再差了不是吗?!!! 为什么她又偏偏怀上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殿外,听到皇后如此嘶吼着的小侍们,纷纷走避。 ……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的容色也是惨白的,尽管她一身鹅黄色的新衫,做得分外漂亮,显人年轻。 可她的容色也是惨白的。 不过她到底还是比皇后强一些,淡淡地点了点头,看着身边儿的小侍道: “皇后那边儿,你要多盯着点儿。 无论她眼下如何要倚仗武媚娘,可这不能生产都是她心中大病。 武媚娘此时又有了身孕,这么大一记耳光打在刚刚将自己的承嗣,费尽心力才推上储位的皇后脸上…… 她必然会要动手。 一旦她动手了,那咱们的机会,也便来了。 知道了么?” “是!” 两诀别三十三 一刻钟后。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着阿罗得报,又是一怔,半晌才喃喃道: “她又得嗣了?” “是。” 长孙无忌沉默,一边儿的禇遂良却不安道: “老师,这武媚娘不是身子不安,本不能生产么?” 长孙无忌起身,垂首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最终却摇头道: “倒也未必…… 说到底,她究竟身边儿有一个活神仙孙思邈呢! 罢了,这对主上而言,也是件好事。 且不理他。 咱们眼下最紧要的,却是要商量好,那韩荆之事…… 证据搜得如何?” 一侧裴行俭正色道: “大人放心,眼下已然是有了**成。 将来大白于天下之时,那些谋逆之辈,是逃不掉一个剐刑的。”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成,却不足够…… 必须要十成。 明白么? 十成。” 长孙无忌正色道: “若不如此,只怕天下不安,后史不名。 这样的大事,断不能轻视。” 诸人应是,一边儿立着的来济又道: “那大人的意思是……”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 “且先将你的位置往上提上一提。 如此一来,日后进疏时,便方便得多。” 来济明白,立时道: “那…… 不知何时开始动手?”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又摇头道: “不急…… 还有一人…… 老夫想等一等,看看他如何动作,再做决定。” 同一时刻。 长安城。 另外一边。 濮王芙蓉园中。 后殿之中。 李泰正妃阎氏,忧心忡忡地看着进进出出,不停地来回着的太医。 好一会儿,她才见正主太医张和正出来,急忙上前道: “如何? 张太医?” “王妃娘娘不必担心,殿下只是有些思虑过重,稍稍休息一番便好了。” 阎氏却仍忧道: “可是殿下他都…… 都……” 咬了咬下唇,她终究还是不忍说出那个字,半晌才轻轻道: “都吐了血……” “是啊…… 少年人吐血,寿不长永,这是常识。 可是殿下却非如此。 娘娘不必担心,老夫敢与娘娘做下这般定言,便是将那药王请来,也是如此。” 阎妃看着张太医。 张太医点头道: “的确是如此,殿下身子,似有不妥之处,且又吐了血。 可事实上,他这口血吐出来,却非是殷红赤色,而是一股子黑墨积郁的样子。 是以必然非一两日之症,多半是积年之郁血,积于心头,一直不得泄出。 这口郁血沉积已久,对濮王殿下的身子也是长有妨碍。 如今吐了出来,却是极好。 便如同雍堵之流,一朝得疏,日后自然两岸草木繁盛,花开似锦…… 再说句明白些的话,虽则老夫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契机,让濮王殿下能将这口闷在他心头的郁血吐出来…… 可这一吐呀,濮王殿下的身子却是要好起来,日后更是福寿绵永的呢!” 阎氏闻言,想想方才吐的那口血,也确是墨腥之色,臭气不小,便是她不懂医理,也知道那绝非一日之症,于是心里又是欢然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 长安。 吴王府中。 近些年来,已是渐渐被人遗忘的吴王李恪,闻得消息时,正坐在后园花厅中看书。 抬起眉眼,他看着身边儿的小侍: “你说濮王…… 吐了血?” “可不是? 好大一口呢! 怕是身子骨真的不成了。” 李恪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道: “那你特特跑来,就为了与本王报这些事么?” 小侍笑眯眯地看着他: “殿下,此事到底也是要紧的,所以……” 李恪点了点头道: “的确…… 的确是要紧。 罢了,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取本王的一应物事来罢—— 他如此了,兄弟一场,本王总是要出宫去,替他寻了那孙老神仙来看诊一番,方才显本王的气度与诚意。” “是!” 那小侍闻言,欢天喜地地去了。 不多时,便奉上了金盘,盘内装着李恪平日里用的一应东西: 玉佩,腰带,佩剑流苏之类的东西,不胜凡举。 李恪一一穿戴好其他东西之后,才将佩剑从盘中取出来,先“呛啷”一声抽了出来看了一眼那小侍,然后突然一笑道: “真是本王要多谢你了。” “哪里哪里,为殿下效力,是小的本……呃……” 他的话来不及说完,因为李恪手中的青锋,轻轻巧巧地就将他的颈子割破了。 看着软软瘫在地板上时,仍旧不死心地伸手想要抓住自己衣角,最终却无力放下的手,李恪冷笑道: “你以为…… 本王这些年当真闲得连最起码的警觉之心都忘记了么? 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本王…… 将来等青雀死了,你的主子便可将本王一并拉下水,是么? 哼!” 他冷冷一笑,抬眼看了看殿外,立时有几个守卫快步奔进来,将这开始失湿的小侍尸体,抬了出去。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正为媚娘再次有孕而欢喜中的李治,闻得德安来报关于吴王府中的动静时,一时不悦道: “杀了一个侍人这样的小事,也要来向朕禀报了么?” 德安急忙道: “自然不是…… 只是主上,此侍却是大有来历。”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 “是么? 那是荆王叔的人,还是韩王叔的人?” 德安一怔道: “主上早已知晓此人身分?” “朕是天子不假,可又不是天公。 便是天公,也未必天下事事事都记得清楚。 只不过是猜测罢了。” 李治实在是心情好,便勾起唇角,一边儿一目十行地扫着手中奏疏,一边儿淡淡道: “三哥如此,不过是想向朕证明,他并无反意,虽则被人人视为韩荆高吴四盟之一,可是这些年,他也的确是没有这样的动作,一直在自己的封地里勤守其治,被召回京后,又甘愿赋闲在家,万事不理。 这样的态度,明面儿上看,是他有意示弱,实则仔细想一想,又何尝不是出于他目前的真心? 他个性高傲,自然不屑与韩荆高一般行径。 可是说他对朕这大位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那也倒未必。 所以以朕看来,多半他却是想着能借此良机,一来向朕极力撇清他与韩荆高的关系,二来么…… 也未尝不是想借此良机,来震一震某些人。” 德安一怔: “震一震某些人…… 莫非是韩王么?” 李治点头,冷笑道: “韩王叔多么明达的人,怎么会看不出三哥根本没有半点儿与他结盟的意思?这般宣扬,不过也就是为了让三哥逃不掉一个结盟谋逆的标签,让他日后不受自己用也不成…… 不过他却是小瞧了三哥—— 当年的大哥与父皇都尚且不敢轻视朕这位三哥,何况是他? 此番活该他要倒一个霉…… 只不过,多半他还是不会出面,只是将荆王叔那个缺心眼儿的,拉出来当挡箭牌罢了。” 两诀别三十四 同一时刻。 长安。 荆王府中。 韩王一身墨氅紧紧遮住了头走入荆王书房中时,荆王正与自己一个最心爱的侍女,调笑弄情。 听得他轻轻咳了一声,荆王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然后拍了拍那侍女的背,示意她出去。 那侍女走了之后,韩王才将头上的墨色帷笠也一并摘下,淡淡道: “你倒是还有些闲心。” 荆王冷笑一声道: “不有些闲心,又能怎么? 眼下谁可以信,谁不可以信,本王都不知道了,又如何能不自己留份闲心,寻些闲乐呢?” 韩王见他也不动,自己倒也一笑,自取了茶水来喝,然后才道: “你是想怪本王…… 把你的死士往李恪剑下推么?” “难道本王不该怪么?” 韩王肃容,重重放下茶杯正色看着荆王: “你是不该。 不但不该,还当谢一谢本王才是。” 荆王气极反笑: “你说什么?! 你把本王的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死士白白送给李恪那小儿做了剑下冤魂,还说本王当谢谢你?!” “没错。” 韩王点头。 荆王咬牙,冷笑着道: “好……好! 那你倒是说一说,本王当怎么个谢你之法?!” “你当谢,因为本王替你在李恪这匹不受驯的猛虎颈子上,替你拴了根结实的颈索,又把这颈索交与了你手中…… 你说该不该谢?” 荆王却也不糊涂,立时明白道: “你的意思是…… 这苦肉计,却是做给别人看的?” “正是。” 荆王看着他半日,突然冷笑一声道: “你不会又想拿长孙无忌来吓本王罢?” “他? 他自然会疑心,可是对于李恪,他心里早已是定了性了。 无论如何,只要有长孙无忌一日,都必然要设法除去李恪这个比咱们两个,看起来都更有危险性的吴王的…… 所以他本来便不在本王此计的考虑范围之内。” 荆王一怔,看着韩王半晌才道: “那你说的是…… 谁?” “还能有谁? 咱们这位看似昏昧,实则聪慧过人的当今圣上,比吴王还要狠辣几分的小九侄儿…… 李治!” 荆王看着韩王的脸色,一时不敢相信: “他?! 怎么可能! 他? 你是想说他看出咱们的心思来了?! 就凭他!?” “就凭他!” 韩王冷然道: “不然你以为为何本王这般深夜来你府中?! 又或者你以为如今事已败露,本王要将你稳住好替自己打个掩护么?!” 荆王看着韩王,倒也信了七八分: 的确,以往诸番密议,韩王向来是能躲便躲。 若实在需要他出面,那也必然是小心谨慎,诸番谋虑之后才行见面。 是以他们密谋大事至今这般久了,除去长孙无忌等一班子人外,其他诸臣亲王还无一人察觉韩王也涉及此中…… 正因如此,他今夜也才这般吃惊,甚至一度以为,韩王今日前来,就是为了继续哄住自己的。 可仔细一想,韩王之语,却也有些道理: 又不是到了什么生死关头之时…… 倒也确是如此…… 他的表情渐渐缓了下来道: “那…… 王兄是如何得知的?” 韩王见荆王已然是信了,心里倒也是松了口气,摇头道: “是啊…… 本王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他缓缓起身,摇头道: “本王本也不应该知道的…… 至死都不应该知道的。 只是本王当真是得天之幸啊……” 他顿了顿,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 “前些日子,本王依着规例着人去收集古画的人中,有一队人莫名其妙地便没了。” 荆王一惊: “哪一队?” “滁州方向的。” “滁州?! 那…… 那不正是咱们盯着狄……” “正是。 本来他们做得极精细,也是不露半点破绽的。 本王初时也只当做是倒霉,以为只是一场意外,那些被杀的人,只是因为钱财露白才被什么不开眼的小贼盯上了。 要不是当日去接头的人因着有些事,竟是去得早了一刻钟,也是不能认出那带头儿执行杀招的,竟是身居大内金吾卫统领的李云。” 荆王立刻倒吸了一口气: “是他!? 可……可认清了?!” “本来他一身夜行装扮又蒙了面于夜中杀人,是看不见真容的。 可他那套红拂剑法一出手,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必是得了当年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李德奖亲传的。” 荆王闻言,斗大的汗珠从面颊上滚滚而落: “那…… 那李德奖可是李治的心腹……” “是啊…… 所以本王才终究于今日知道,原来本王这借书画收集之名行消息传递之实的行为,早就被别人知晓了。 不但知晓,他们还早就盯上了…… 是以后来本王急着召了人去查问,看一看那些被李云杀死的人,到底都去过哪些地方查到了些什么…… 结果…… 发现狄仁杰一路去查的,竟是咱们放在滁州的兵器库!” 荆王汗如雨下,一时间嘶声道: “你…… 你确定是他……是那个……那个李……” “本王本来也不信的…… 可是……” 韩王咬着牙道: “可是后来暗中派了人一路跟着那些护送消息入宫的人,一直跟到了太极殿外…… 又眼见着东西送入了太极殿中…… 这才不得不信!” 他痛心疾首道: “想不到咱们以为的这个无能君主,竟然还藏着这么一手!!!” 荆王頺然落坐于椅子上,半晌才忽而道: “只是送到了太极殿,会不会根本没有到他手上?” 韩王倒是被荆王这一突发的奇想弄得一怔: “那你的意思是……” “太极殿里,可不只坐着他一个人。 王德,德安,还有那个武媚娘…… 这些人可都不是吃素的。 甚至那些后宫妃嫔,说不得也与前朝有许多牵扯…… 会不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想借着这个机会,来胁住了咱们? 再者,便是李德奖的弟子,说到底李云也是一个人,眼下李德奖又不在长安城中。 他到底是为谁办事,咱们也是吃不准的啊!”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一时倒教韩王也陷入长思,半晌才点头道: “王兄说得有理,是本王忽视了。 不过,眼下这等情形,滁州那边儿的东西,是断然不能再留了…… 便是那些人……” 他咬了咬牙道: “只怕也是留不下了。 所以本王今日才把王兄的人送入吴王府,让吴王自己亲手替自己挂上了一块儿同盟的牌子…… 如此一来,便是日后滁州那边儿果然出了些什么差错,也牵涉到不了你我二人的头上。 说到底,这滁州还是属于他吴王所辖的食邑啊!” 韩王语重心长地道。 两诀别三十五 荆王长出口气,看着韩王的神色,已是比他初到之时,缓和了许多。 半晌,他才轻轻道: “不过王兄,会不会也是你太过在意了? 毕竟那样的传递之法…… 常人难断啊!” 韩王沉重道: “是呀…… 本王又何尝不希望是这样呢…… 只是…… 被察觉了,便是察觉了。” 荆王看着他,突然道: “那若不是李治,会不会…… 是李泰呢?” 韩王一怔: “李泰?!他?” 他的目光,突然一亮: “是啊…… 他可是本朝第一懂画的…… 莫非…… 当真是他?” 这一回,换韩王自言自语了。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展开手中画卷,看着画中的下山之虎,不由冷笑一声。 德安在一边儿立着,见状如此,不由道: “主上,便是到了今日,德安还是没明白,主上到底是怎么从这些收集画儿上的事儿来察觉出韩王有不轨之心的。 毕竟韩王爱书好画,天下皆知啊!” “是啊…… 天下皆知韩王叔爱书好画,尤喜龙马虎豹。 朕在年幼尚未为太子时,也觉得他这个,当真是颇为风雅,心向往之。 只是当时觉得有些奇怪,王叔给朕的印象,向来是温文尔雅,谈吐脱俗。 怎么喜好的这些东西,却偏偏都是些常常被人拿来象征些权鼎之物?” 李治淡淡一笑道: “不过到底当时年纪小,又不懂得人心虽难测,可一切的心思,却终究会从自己最喜爱的事物上显露无疑的道理…… 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多的想法。 直至后来四哥告诉朕,父皇临终前,曾提醒他注意一下韩王叔的画儿…… 朕时为太子,才醒觉只怕韩王叔的野心,早就写在他的画儿中。 果然,寻了机会拿了他几副流落在宫外亲友处的画儿,与他每日里呈于朕处以为表献的画儿比上一比,同样是龙马虎豹,可精神气势,宫里宫外的画儿却是截然不同。 宫里的看似温驯中和,实则软弱无力;宫外的却正好相反,虽看似游闲之态,实则却是霸气隐含,威势十足。 显见他是有心的。 更加重要的是……” 李治以指,轻轻擦过了韩王的跃马图,之后敲了一敲,才笑道: “那时,朕发现了一件事,韩王叔有些画儿,笔法有逆锋之像——虽则画功之上,逆锋本属常态。 可他那些逆锋之中,很有些本来不该逆的。 韩王叔如此画中大家,实在是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德安会意道: “所以主上才着德安将这画儿拿去给咱们的影卫中,擅长于藏密隐物的验一验,结果一验,才知道原来这传递的机密消息,都已然用最细的绣丝,一根单线绣在裱画的底裱上。而且由于底裱之外又加了一层厚实的外裱,面儿上又有画纸本体遮着,那些逆锋,又有加重了那些丝绣字处的颜料厚度的效果,使人一发难以认出来……若是不将后面的外裱拆掉,或者是将画纸撕下来检查,这般细如发丝的绣字,怎么摸也是摸不出来的。” 李治冷笑一声: “是呀…… 不但摸不出来,便是连想也想不到的。 任谁会想到,这消息就藏在画纸之下呢?” 德安点了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不过,他很快又问: “可是主上,虽则这般精细,也确是隐秘不易被人发现。 然若是绣起字来,实在太难。 且不若书写来得快捷方便。” 李治点头,徐徐起身道: “若你所说,本也有理。 然你却忽视了两件事。 其一,王叔秘传消息之时用的绣线,却是单丝线。 莫说是熟手绣娘,便是普通的新手绣娘,也是能绣得极快的。 只求能表意达形,不求其美观…… 那可是比写字快得多。 其二,既然是裱糊在里面,那封裱时总是要用浆子。 这浆子上去时,若是字迹未干,只怕会毁了字。 便是字迹干了,浆子极湿,只怕也会容易被毁…… 却不若绣字,怎么洇也洇不坏。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 李治转身,看着德安道: “字迹可以模仿,可是绣法…… 若非绝手,恐怕是难以仿得出。 而且其他诸如绣字所用的丝线等物,也是可以做些特殊的标记,不易被毁。” 德安眨了眨眼,长叹道: “那韩王…… 这等心思,实在也是古来少见…… 只可惜了他,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李治给了他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半晌才轻轻道: “你已看透,何必说破? 他自寻死路,本也是别人管不了也管不得的。” 德安点头,沉默不语。 …… 同一时刻。 长安。 芙蓉园中。 李泰看着书卷,突然听到外面儿传来一阵阵的呼喝声,不由轻轻一笑,伸手去掀了帘子来看。 却原来是自己两个孩儿,正在阁外趁着月光如水,比试剑法。 “殿下你在做什么?! 明明刚好一些……” 一侧正掀帘而入的濮王妃阎氏见状,半是埋怨半是含嗔地急忙上前来,扶起他坐直道。 李泰却笑道: “不妨事…… 我眼下还好得很。 对了,韦待价可来了?” “一早儿来了,在花厅里等着…… 你现在便要去见他么? 人家夙夜赶路,也是累了,还是请人家好好儿休息一番,你明日再去见罢!” 李泰看了眼阎氏,目光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我知道…… 你不是体贴客人长途跋涉,而是心疼我…… 不过无妨,我眼下还觉得不困。 何况,此事甚关紧要,还是请他来这里罢! 我便在这里坐着,歇着,你在一旁边也看着我,好不好?” 阎氏无奈,也只得点头。 俄倾,韦待价便满面风尘地走了入内,先礼一番,然后坐下,直道: “殿下,滁州那边的事情,狄老弟已然是打点妥当了。 此番那兵器库便是不能为主上所用,至少韩荆二王也不敢再打它的主意了。” 李泰点了点头道: “主上出手,自然是雷霆手段,这样的结果,本在意料之中。 那狄仁杰眼下何处?” “他此刻去了并州,说是想查一查,看看武昭仪当年的某些旧事一再被揭出来,是不是与韩王有关。” 李泰又点头道: “他办事一向稳妥,你呢又是机谋过人,都是极信得住的…… 只是出门在外,还是万事小心得好。” “是。” “对了,还有一桩事…… 之前曾与你说过,那韩王传递消息的书画之巧妙之法,可告与主上了?” “说到这个,倒是不必了。 前些日子飞鸽密奏于主上时,主上却说他早已知晓,不必多言了。” 李泰又点了点头,笑道: “到底是主上,先察先觉,强于常人。” 两诀别三十六 他又道: “既然如此,那主上想必也是将韩王传递消息入京的八条路线,都摸得透了罢?” 韦待价闻言,却是一怔道: “八条? 不是十条么?” 李泰也是一怔: “你说是十条? 怎么主上又查出两条来么?” “是啊!不知濮王殿下指的八条,是哪八条?” 李泰点头道: “那只怕是本王有所疏失了。 本王所察,仅有八条。 一条是从徐州收集,一路经三州四县,至京城东市里,一家名为荆王所有,实则却是韩王占据着的画坊之中。 这座画坊还兼着其他三条分别从塞北,江南,太湖地区流传而来的情报的收集点。 另外四条,则是都在京中一家名唤吟月楼的青楼楚馆之中集中,再送入韩王府中…… 却不知主上还查出了哪两条。” 韦待价点头道: “主上初时,确也是这般提过,说这八条,怕是韩王所有消息往来中最常用也是最紧要的八条了。 可是主上是时还告诉我们道: 以韩王的心性,必然是会另外备着两条任谁也是想不到的消息通道以为备用。 所以在待价与狄老弟出京之时,还特别嘱咐我们二人,去查一查官驿上的流星飞马报,还有民间的水路飞鸽会这两条道儿上,是不是有韩王的暗伏之线。 果然一查之下,查出了两处。 虽则自韩王预备下来至今一直未及所用,可他却一直都小心维护,不曾见懈怠。 可见其人谋虑之深了。” 李泰也点头叹道: “水路飞鸽会倒也罢了——毕竟是民间的书信往来之集中之处,最是繁杂难查的,他会选择这里做为备用的消息传递线,虽则一时之间想不到,可仔细一深虑倒也未必就猜不到。 可这流星飞马报这一条线…… 就当真看出本王这位王叔的胆识非同常人了。” 他冷笑一声: “流星飞马报,本是父皇当年为了方便与主上联系,所以才设下的…… 如今也可说是完全被咱们主上掌握在手中…… 谁能想得到,这样的地方,竟然能被他韩王埋下一根暗线呢?” 韦待价也叹道: “可不说是么? 别的不提,单单是他韩王有心谋反一事至今为止,虽则朝中少数重臣人人心知肚明,可却无一人能点明了此事,更加不能拿出他什么证据来…… 便显见他心机深沉,布局严谨了。” 李泰点头,冷笑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天下无解之谜虽多,可他这却不算是一个…… 说到底,有**在,他早晚都会自己犯错。 便是他不会犯错,在真正的聪明人眼中,还是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看,他将这些备用消息线藏得这般好,不也一朝露了底了么?” 韦待价点头称是,又问道: “那殿下,接下来,咱们应当如何? 还是按兵不动么?” “按兵不动?” 李泰扬眉冷笑: “那怎么成呢! 今日里他送了本王那般大一份礼…… 本王好歹也得回一回他罢!” 韦待价一怔: “他送了殿下一份大礼?” 李泰便将今日吴王府中发生之事,一一具告与他,又冷笑道: “老三这回倒也是机灵,没有上他这个当。 可到底也是心里存了芥蒂了,只怕以后,更加会提防着本王。 既然他这般急着看本王与老三斗个你死我活,那本王又怎么能让他失望呢?” 他转身从几上拿了出来一纸备书,交与韦待价道: “你可拿了此物,去见本王那些暗士,然后告诉他们,按着这书中所要求的,一一将其他八条线拔除,只留那流星飞马与飞鸽会的线,明白么?” 韦待价立时省悟: “殿下是要逼着韩王将自己的消息,交到主上手上?” 李泰冷笑一声: “如今天下,知道飞鸽会与流星飞马一样,都是为先帝自高祖皇帝起,便暗中调教好的两支消息传递的队伍的人…… 扳着指头数一数,也不过是五人之数。 韩王再机敏,他也不会想到,他自以为最佳妙的两条消息线,却是最早被咱们察觉的一条。 而且,也是让咱们一一顺藤摸瓜摸到其他八条线的基本……” 永徽三年九月中。 太极宫。 立政殿。 夜,戌时三刻。 李治看着媚娘无奈地被文娘包成个粽子的模样,不忍一笑。 媚娘却白了他一眼: “治郎好心肝,竟看着媚娘受苦时来笑!” 李治只得伸手搂了她在怀,轻轻哄着道: “你也便忍一忍罢! 左右不过又是十个月而已…… 替弘儿添了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他日后有了玩伴,便自也不会来烦你了。” 媚娘没好气道: “你倒是看得开…… 就没想过两个孩子年岁差只一岁,只怕是要天天斗架了。” “他敢!” 李治正色哄媚娘道: “他们要是敢这般天天烦你,我就把他们全都拎到弘文馆去跟着舅舅他们修疏律,如何?” “你呀…… 老没正经的!” 媚娘扑哧一笑,点着李治的头道: “弘儿才几岁? 你便丢了他到弘文馆去…… 还修什么疏律,不被他元舅祖父修理便不错了!” 李治嘿嘿一笑,正待再说笑几句,却被匆匆奔入的德安打断了: “主上,荆王深夜入宫来告御状了…… 说是自己家里派出去收集各地古玩的家仆,竟一个个都死在路上了…… 他说定然是有人与他故意为难,请主上恩赐圣旨,一一调查……” 媚娘闻言,神色平平,倒是李治冷笑一声: “好个韩王叔…… 自己吃了亏,便怂着荆王叔出来出头…… 好,他们要圣旨,便着令拟旨,准奏。 朕倒要看看,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大胆,私自以流星飞马传递消息,还敢请朕的旨意去查案! 还有,密旨速传狄仁杰回京! 他们不是要查个清楚么? 那朕便指个最得力的人,去替他们查清楚!” 永徽三年九月末。 唐高宗李治,因荆王元景请,着密旨降于大理寺,调查荆王府家仆被杀案。 …… 是夜。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闻得新旨,不由冷笑一声道: “这才叫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若非他虚张声势,故意欺君…… 只怕主上还不想算计他这么一遭呢!” 禇遂良在一边儿点头道: “如此一来,倒也省了咱们许多事。 至少此一番借着杀仆案被调查的机会,也就能将高吴荆三人的联盟先破了。 只是…… 那韩王……” 长孙无忌摇头道: “韩王之慧,绝于当世,却不是那么好整治的。 还是得慢慢儿来…… 至于如何个收治法……” 他沉吟一番之后才轻轻道: “却是要与一个人,商议之后才能做下定论。” 禇遂良一怔,立时道: “莫非是那武媚娘!? 可她肯么?” “她会肯的。 此番之事,她兵不血刃地就将后廷四妃之重的德妃给收拾了,顺带也将皇后与淑妃给拉了下水…… 这样的举动,无非是想告诉咱们一件事: 这后位,并非是她得不到,而是眼下,她还不想要。” 禇遂良一怔: “她还不想要!?” “是啊…… 她还不想要。” 长孙无忌在房中踱了几步,突然停下看着禇遂良道: “否则,此番之事若她肆意闹大,主上早有了借口废后。 她正当新宠,又是再复得子…… 又有了代王殿下这么一个名动天下的皇子为筹…… 她为何没有闹呢?” 两诀别三十七 禇遂良一时哑然。 长孙无忌长出口气,看着禇遂良道: “此番之事看似她是力求其稳,实则却是在借李德妃之事,向咱们暗示几件事: 一,她知道的东西很多,很多。 但她却有自己的心思,不愿牵涉太多宫闱之事,不愿争太多。 德妃隐秘如此,她能知晓,是证明她于宫中耳目之明之聪。 而她不愿出头相争,是因她不愿相争。 二,她无意争风上位,否则单单一个德妃之事,只要她有心,那闹成大事来,必然中宫易主。 可她没有,因为她本也不愿意与人相争这后位,只是无奈,中宫失德,若她不争,则自己母子二人的性命,便难以保全。 三,她借德妃之事,揭开旧日隐秘,意在告诉咱们,这些年她针对皇后与淑妃的真正原因,并非她二人屡屡相难,也非她二人是她争宠路上的绊脚石那么简单。 只怕更深层的,或者说是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她一直在怀疑,或者说已经掌握了一件事的真相: 先太妃徐氏的死,是皇后与淑妃一手造成。 而之所以要这么做,为的便是堵住她武媚娘当年回宫之路。 四,也是最后一点。 她是想借此番之事,再一次认真地告诉老夫,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对老夫不利,对咱们这些朝中老臣不利。 虽然是咱们一再参她狐媚惑主,身份低下不配侍君,她也不介意。 只要能留在主上身边,她便什么都不介意了。 甚至,若是咱们有需要,而这样的需要又与主上无妨,甚至是有利…… 她还会主动出手相助。” 禇遂良听毕了长孙无忌的话,长叹一声道: “原来如此…… 那如此说来,这武媚娘,倒是当真与咱们无害了?” “不止与咱们无害,便是于大唐,眼下也是有利无害。 只是将来……”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望着星空道: “谁又能说得准将来之事呢?” 禇遂良一时也是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那老师的意思是…… 此番,咱们可与她合作?” 长孙无忌摇头道: “不是可以与她合作,而是必须与之合作。 遂良啊…… 眼下能将这混乱不堪的大唐后廷整治一番的人,或者只有这个武媚娘了。” 禇遂良一时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是老师,当年之事…… 怕是那武媚娘。” “无妨,多半她只知其一,却未深究根底。” 长孙无忌目光转黯: “说到底,当年的事情,当年知道的人本就没有几个。 先帝登基之后咱们又着意地清理了几人…… 知道的,就更少了。” “可是那杨氏自己便是个知道内情的。 且那女人的行事做风,可是跟个疯子无二样啊! 难保她不会为了报复咱们,而将此事说与武媚娘听……” “她想说,那也得有机会说。” 长孙无忌冷笑着将手笼起来,看着窗外道: “这些年,她的名声已然坏到了那样的地步,自己又是自暴自弃,将好生生的一个女儿硬推与了这等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以为她的话,武媚娘还会信几分? 再者,便是武媚娘肯信,也得她有机会进得了京,见到了人才能说。 主上这些年来防她防得跟什么似地…… 你看她哪有半点儿进京的机会?” 禇遂良点头道: “这倒也是。” 他安下了心,长孙无忌却又犹豫起来道: “不过…… 你这一说,老夫倒还真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武士彟一事,知道的人虽然都已不在并州,可到底还是有几个知情的尚且在世。 这些人……” 长孙无忌看着禇遂良: “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禇遂良一怔,立时会意道: “您是说那个丫头…… 放心,学生这便去办!” 永徽三年十月初三。 太极宫。 内侍省。 大内侍监王德翻着看似老花,却实则依旧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明安: “你说元舅公…… 最近派了一队人出去,到武昭仪的老家去查了些事?” “是,师傅。 不过准确些来说,却不是查事,而是去查了些人。” “查谁?” “武昭仪的父亲,当年应国公老大人的近身侍女如今却在何处。” “可查到了什么?” “明安派出去的人,跟着他们一路查下去,可也不敢跟得太近。” 王德心中一动: “莫非他们不是普通的朱衣卫?” “是…… 据跟着他们的人回报道,其中很是有几个,与咱们影卫交过手的。 这些人,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杀手。” 王德目光一凝: “一个旧年侍女…… 竟能引得元舅公下如此重手…… 看来却是内情重大。 明安,你明日且先勿要将此事告与主上知晓,先查着了实证,拿下了证据,再与主上言说分明。 怎么说,此事也是涉及主上于世上最亲近的二人的大事…… 若无实证,咱们可万不可引来任何风波。” 明安点头,又道: “明安晓得,一早已然是派了人去查了。 另外,还有一事。” 王德抬眼,看着他道: “何事?” “禇大人那边儿…… 只怕不日便要有动作了。” 王德眼一眯: “已然拿着了确证了?” “拿着了,左不过是这三五日。” “那便将此事,告与主上知晓罢!” “是!”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背着手,在殿中踱步。 良久方道: “你说舅舅,已然着人动了手?” “回主上的话儿,此番之事,怕是与元舅公无甚大干系…… 据咱们的人回报,说元舅公的意思是要近日便动手,可却没有定下个实际的日子。 而禇大人此番只怕却是有些投石问路的意思。” 李治点头道: “禇遂良看似事事处处,依附舅舅之意,唯舅舅马首是瞻,实则却也是极有心思的。 此番他既然这般定计,想必是有些借机逼韩王叔自败其短的意思在内。 也好,舅舅都没有说不可,咱们更不必说些什么。 由得他去。” 明安点头称是。 李治又想了一想道: “不,不止…… 这样,你拿着朕的手书,今夜去找四哥,告诉他,就说是朕的话儿,请他帮禇遂良这个忙…… 放眼我大唐朝中,能让韩王叔自败其短的,若有,也绝对不会是禇遂良。” 明安会意道: “元舅公虽有其能,可他老人家一向生性谨慎,无一击必中的信心,是断然不肯出手。 而濮王殿下则与之相左。 这权变谋略,本便是殿下最擅长的。 且又是算计这韩王殿下…… 想必正投其所好。” 李治点头,又正色道: “只是你也需得将朕的话儿传与四哥清楚,无论如何,此番一旦他与韩王叔开战,必然便会引来王叔的报复…… 咱们都知道四哥的本事,韩王叔便更加忌惮他。 所以一旦他下了手,那日后事事处处,便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大意行事。 这样的话儿与手书要先传与四嫂知晓。 告诉她,便说是朕说的。 若是她也不想四哥与韩王叔相敌,那索性便将朕的手书交还与你原样带回便好,明白么? 朕只有四哥一个了,万万轻忽不得…… 若是四嫂也觉得此事不妥,那便万不可办!” “是!” 明安领旨而去。 两诀别三十八 是夜。 长安。 芙蓉园中。 阎氏看着手书内容,一时不由踌躇。 半晌,她才抬头看着明安道: “公公的意思…… 这是主上着公公先传了与妾来,想听一听妾的心思么?” 明安点头道: “主上的原话儿是: 虽则也是急着将逆贼一朝清除,可对主上而言,更重要的,却是濮王殿下的安危。 主上事事谋断均在机先,可到底此番之事,涉及凶险,主上身为局外人,只怕一厢情愿。 所以才请王妃娘娘这位局外人替主上与濮王殿下把一把脉,看看成不成事。 主上说了,逆贼可以慢慢收整,以后有的是时候。 可是兄弟却只有濮王殿下一个了,无论如何,主上都再也承担不起失去兄弟这般断臂之痛了。” 阎氏一时动容,看着手中的书信,出神地盯着半晌,良久才道: “若是如此…… 那便请回主上的话儿,眼下确非良机。 不过倒也不必太过长久,或者三日,或者五日…… 只要妾寻得机会,便必将此书面宣于殿下。” 明安闻言,深深一低头行礼,悄然退下。 半晌之后,旁边走来一位老嬷嬷,她看着阎氏手中的诏令,轻轻道: “娘娘,您当真打算将这旨意传与殿下么?” 阎氏摇头叹息道: “我知你的意思…… 你也不想殿下再过于牵涉其中。 可是…… 李嬷嬷,此番之事,却非主上之过…… 若论起来,还是殿下自己放不下旧事,执意要与韩王相斗。 否则,便是主上非这等心思,强令他与韩王相斗,以殿下的机慧,他也是有法子保得自己全身而退的……” 阎氏凄然一笑道: “这些年的夫妻,我是最知殿下真正心思的那一个…… 其实这皇位于他,时时刻刻,都未曾离过心上半分,重要一如他的性命。 只不过因为眼下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是他看得与皇位一般重要的主上……所以他才肯放手,肯做这幕后之臣—— 只因在他而言,谁坐上皇位,他都不快乐,只有主上除外。 所以当年先帝传位于当今主上,实在是再明智不过的圣举。 否则……若是殿下登上皇位,只怕天下,便当真是要血流成河……” 李嬷嬷却急促促一笑道: “娘娘这话说得便也太过了罢…… 到底也是殿下……” “正因为是殿下…… 正因为是他,我才说这样的话。” 阎氏轻轻坐下,将手书折好放回怀中,盯着窗外出神,缓缓道: “主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得清楚…… 看似是个机算处处,谋敌于先,城府深沉的人,实则仔细品味下来,这些机算,这些谋划,这些城府…… 哪一样,哪一条,不都是为了保全二字?” 阎氏轻轻道: “无论是为了保全自己,还是为了保全自己心中最在意的武昭仪母子,又或者是保全殿下,保全吴王…… 哪一样,哪一条,他都是在保全。 甚至就是那王皇后,萧淑妃,他也在有意无意之中,试图保全着。 只是……” 阎氏轻叹道: “自古帝王家,暗泛血影是常态,这样的保全…… 终究还是免不得一场空啊!” 李嬷嬷叹息,点头道: “别的不提…… 单单说咱们殿下,老身读书不多,可也知道,似殿下这等…… 实在是太过的善待。” 阎氏点头道: “是呀,这样的真心,这样的善待,便是殿下铁石心肠也要软,何况殿下与主上本是一母所生的亲胞兄弟,性子中,总是有些同出一路的东西…… 又怎么舍得装着不明白,甚至是反过来利用一番呢? 所以这样的局面,若是先帝也一早料到…… 那可当真是神机妙算了。” 李嬷嬷一时也是沉默: 人已死,谁又能猜到那位了不得的天可汗心里,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一丝念头,曾经闪过呢? …… 次日。 午后。 太极殿中。 李治听着明安的话,点头道: “王嫂说这样的话儿,正是合着朕的心意。 若是她就这样贸贸然将东西交与四哥…… 朕还真怕,四哥那样的性子,会一发而收不得。” 明安也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呢……” 李治又顿了顿,看着明安道: “还有别的什么事么?” 明安想了一想,摇头: “回主上,却是没了。” “那便退下罢。” 明安依旨退下,却丝毫未发现,李治看着他的目光中,有些犹豫,更有些怀疑。 德安看到了,所以在明安退出殿外之后,他立时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似乎有些疑虑…… 莫非明安有所隐瞒么?” “多半是……” 李治沉吟了一番道: “多半如此。 只是朕拿不准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事。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两条: 一,他确有所隐瞒,否则不会需要思虑之后才做回答。 二,这隐瞒之事,多半却是非不利于朕,或者是媚娘的事…… 否则他不会这般坦然。 也许……” 李治若有所思道: “也许此番着他隐瞒的,是王德也说不一定。” 德安看着李治的面孔,不由心中轻轻一跳。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听得朝中有政务要商议,今夜李治怕是不能来立政殿了这话儿后,倒是长松了口气,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倒也好。 说到底,这两日只要治郎来,便必然是要把我包得什么似的…… 今日乐得我轻松。” 一边儿易了普通服饰的文娘却是低头勾起嘴角偷偷地笑。 媚娘回眸,正待嗔她时,却突然闻得殿外传话儿,说是一早儿着人煮好的补药来了,文娘便立时着去取。 不多时,一碗煮好的药汤端到了媚娘面前。 可媚娘只是看了一眼,便着左右,指着那个奉上药汤来的小侍女道: “把这药汤灌到她口中!” ……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闭着眼,却也是听不到殿外传来的惨呼声。 她点了点头,直到听到一阵急促而轻悄的脚步声,才抬起眼来看着面前一脸愤怒与惊恐的文娘道: “都招了?” “招了。” “哪一殿的?” “回娘娘的话儿,是长街那里出来的。” “长街?” 媚娘睁开眼,看着文娘,半晌才恍然道: “莫不是那个废妃李氏?” “正是。 听那贱婢说,她之前本是侍奉在李氏身边的一个家生奴婢,自从带入宫中之后,李氏待她倒也不薄。 此番李氏事发,她虽有些替其大叹可惜,可却也知道到底是李氏一族欺君罔上之罪过大,本也没那个胆量应李氏的命来做这样的事…… 可偏偏,那李氏一族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信儿,竟将她的母亲与幼妹一并拿了,放在李府之中,逼着她来行刺娘娘。” 媚娘抬眼,看了看文娘: “那汤里,不是落胎的药?” “不是…… 却是一饮下肚,便立时生效的剧毒…… 也亏得李氏能寻来这样的东西,又找了这样的人进咱们立政殿…… 不过天幸,娘娘到底还是逃过一劫。” 媚娘点头,轻轻道: “是呀…… 本来我也是没有起什么疑心的。 说到底,都怨治郎这些日子,东赏西赏的,立政殿里也添了不少的新人,我也一个认不得…… 可偏偏,这丫头我就是有些印象,加之我长年吃着孙老哥的药,也吃得习惯了,味道一点点的改变,倒也是能闻得出来…… 这才叫她们的苦心,全付了东流。” 两诀别三十九 文娘咬牙道: “娘娘,您可不能再这般地忍下去了…… 若是再忍……” “谁说我这次要忍了?” 媚娘挑眉,微微一笑,艳如春花: “你去,把这丫头的眼蒙上,嘴堵上,手脚么……” 媚娘略一沉吟,便道: “绑起来罢! 着瑞安召了几个心腹的影卫来,走密道,给送入太极殿去。 你也一并跟着去。 接下来…… 不用我教你了罢?” 文娘点头,恍然道: “若只是处死了那贱人李氏,她宫外的母家必然是要不肯罢休的…… 可若是从宫中这般大摇大摆地走去太极殿,难免又走了消息…… 文娘这便去!” …… 次日。 高宗李治,手书密诏,着令内卫彻查废妃李氏欲谋害宫嫔昭仪武氏之事。 李氏闻旨,着立时投井自尽,留书辩白,称家中不知此事,请李治恕得李氏一门。 李治本欲轻恕,然其近身内侍监德安着于李氏尸身上发现一物,似与高阳公主驸马房遗爱于早年先帝在时所得赐之物相仿,心下起疑,遂一时着查。 偏在此时,又是禇遂良朝中向房遗爱发难,指其曾于滁州借荆王之名私造之兵库,私募之无册府兵等一一有证,实有谋逆之罪。 一时间,朝臣皆是惊愕。 李治大怒,思及李氏废妃身上的暗物,着令内外严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 是夜。 长安,雨。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着府外雨声,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侧的长孙夫人看着他道: “夫君何故叹息?” “唉…… 此番遂良行事,却是太早了些…… 只怕…… 要有些波折啊!” 他的目光,有些忧虑。 是夜。 长安。 荆王府中。 依然平静的府中,此刻却隐隐有些不安的声息,传了出来。 “到底如何了!” 寝室内,荆王李元景,已然完全没了往日那种俾睨作态的样子,只是焦燥如雷地跳着脚,问着身边儿的每一个人: “人都抓进去这些日子了,难不成半点儿消息也没有传出来么?!” 一侧侍卫低下头,不语。 咬了咬牙,他恨声骂了两声废物,又转看向自己身边儿立着的长史: “韩王府那边儿可有消息?” “不曾…… 听说韩王也是几夜都没合眼了,一心二心地,只想着怎么让那房大人不要张口咬着自己呢!” “哼! 他不是厉害么?! 他不是说,自己能将那房遗爱捏在手心里么?! 怎么事到临头了,他却也乱了?!” “殿下,若论起来,倒也不能怪韩王算计不周…… 到底也是咱们没想到那房遗直竟这般愚蠢,自去向那长孙无忌密告去了……” 荆王不语,半晌才恨声道: “不错…… 要怪,也只能怪高阳自己太作死! 好没端端的,她难为一个明摆着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的嗣子做什么?! 她既然素与房遗爱无情无份的,又何必去出这个头,争这个份子? 现在可好了,把人逼急了,一状将她做的那些好事都告了出去…… 别的倒也罢了,可偏偏还有一桩事是与滁州之事有关的! 若是一旦查下去…… 只怕……” 荆王不敢再想,只是拼命地摇着头: “不好…… 只怕是要大事不好! 不成不成! 这房遗爱,是如何也留不得了! 来人! 快来人!” 他张惶地喊着,仿佛一头失了家园的小狗。 同一时刻。 韩王府中。 与火急上房的荆王不同,韩王元嘉的状态,却是意纾心缓得多。 他一边儿看着窗外月色,一边儿与身边的心腹说话: “你说…… 此番之事,已然是由那房遗直捅出来了?” “正是。 听说前些日子,房遗直便找上了长孙无忌说要请他庇护自己,好歹也看在房丞相当年的旧情份上,保了自己一条命。 长孙无忌早就有心对高阳公主下手,自然也是痛快得紧,立时便答应了。” 韩王点了点头,又看看窗外道: “也是…… 早晚的事儿…… 说到底,高阳究竟还是个女人。 女人家啊…… 到底是目光短浅,不识大体。 否则她若是能想得明白一些,又怎么不会想到,一旦他日本王得登大位,她要什么,本王赏不得她? 可惜她就是不明白事理,就是一味要闹…… 所以,本王也只好忍痛牺牲她了。” 心腹点头道: “其实如此一来,对殿下倒是件好事。 说到底,这高阳公主自己心里也是有些私心的。 属下听闻,她曾在府中与那些和尚们厮混时,放出厥词道若有朝一日她登基为帝,必要封那些个污糟东西个面首之位呢!” 韩王像听着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了一场之后才道: “她? 她也配! 大唐天下,疆域无边…… 一个女人竟然想将这大唐天下囊为己物…… 哈哈! 她也当真是白日发梦了! 这千古以来,哪里有听过女子为帝的? 她可真是痴人说梦话了!” 那心腹也嘿嘿笑了两声道: “可不是怎么说的? 她行事素来这般张狂,哪里有半分稳重威仪的样子! 还说要纳什么面首…… 她真当以为做了天子,便能拿得下天下人之口了…… 那样的**污靡之事,她竟也能说得出口。” 李元嘉笑了几声,却正色道: “本王是该谢谢她这般行事荒唐的…… 若非如此,又有谁能信本王只是被牵涉其中,她才是主谋之人这样的话儿呢?” 心腹也点了点头,却又忧道: “不过…… 殿下,眼下倒是有一个人,不得不防上一防。 高阳公主是个浅薄的,可那一位……” 元嘉会意,点了点头道: “的确…… 本王那位三侄儿,倒也确是个角色。 只是可惜,他到底也还是有些弱点,可以良加利用的。” 心腹一怔,看着元嘉举起杯,喝尽了杯中之酒才道: “殿下的意思是……” “当年魏吴二王,绝世无双。 如今,也还是一样。” 元嘉冷冷笑了一声道: “李治或者有些小机谋,也有个有些小聪明的女人与有些本事的舅舅陪着…… 可他的本性,却是不会改的。 单单只看他这些年,连动都没想要动过自己这两位一直在危胁着他皇位的兄长们,便可看出些端倪来…… 所以要对付吴王,还是要从咱们这位宅心仁厚的陛下身上下手。” 心腹一怔,却看着元嘉不解道: “殿下莫非是要借他的手除去吴王? 可…… 他的性子……” “他的性子,的确是不可能。 在他眼一,一个是三哥,一个是四哥。 都是兄长,他哪一个也舍不得。 可就算都是哥哥…… 到底,也有个亲疏在,有个嫡庶在。” 两诀别四十 心腹一怔,立时省悟道: “殿下的意思是…… 若是李泰出了事,那太极殿那位头一个怀疑的,必然是李恪?” “天下人都这般想,何况是他们两个的亲弟弟?” 韩王元嘉又冷冷一笑道: “而且就算他不这么想,甚至就算他想保住李恪的性命…… 只要李泰一死,那也是难。” “殿下的意思,属下实在不明。” “你别忘记了,这朝中,可还有一个比当朝这位天子李治说话儿还管用的人物,最是忌恨着这李治心心念念的庶出兄长李恪呢!” 元嘉一点,心腹立时明白过来: “长孙无忌?” “依长孙无忌对李恪的忌讳,便是无事他还要找出些毛病来挑一挑品一品,何况李恪死敌,自己的亲外甥儿死得不明不白这样的大事?” “殿下的意思是…… 要借李恪的手,除去李泰和李恪自己? 可李恪他…… 他未必会……” “他自然不会。 本王也没打算往他身上泼什么脏水…… 只要设法除了李泰,这脏水就会自己往他身上流了…… 实在是因为眼下,他与李恪,早就成了一对看似冤家对头的两生花。 一枝若死,那另外一枝,也是必定不存于世了。” “可若是长孙无忌的话,只怕多半是能想得到殿下的心思……” “他是会想得到,可本王敢赌这一把,就是吃准了长孙无忌宁可落个遗臭万年的奸权名儿,也一定要借此良机,除去李恪的…… 长孙无忌太忌讳李恪了,他也太害怕李恪了。 于他而言,无论是李恪骨子里流着的先朝隋帝杨氏的血液,还是他那全承自己母亲杨淑仪教诲而得的谋略本事,还是他的一身文治武功…… 长孙无忌都是容不得他的…… 不只是长孙无忌,便是本王……” 李元嘉狞笑一声: “若是长孙无忌此番当真出不得手,本王也是断然不能容他好好儿活着,在本王与李治小儿长孙无忌这些人斗得你死我活之时,得个渔翁之利的!”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只手撑额,看着面前摆着的一本本奏疏,半晌不语。 德安在一边儿守着,偷眼看了看阶下的诸侍监,不由上前一步,轻悄悄道: “主上,夜色已深了…… 要不,摆驾立政殿?” “……再等一会儿…… 再等一会儿。” 李治垂下眼皮,双手轻轻地放在面上,搓了几把才仰面道: “让朕平了平心绪再去罢…… 不然,这些事必然是要巴在朕身上,跟着朕一块儿去见媚娘的。 她眼下正害着喜,不能见着这些事的。” 德安点了点头,退下,良久不语。 殿内一时静极,只听得到烛火燃烧的毕剥声。 好一会儿,李治才抬起眼,看着德安道: “天牢那边儿…… 可都打点好了?” “打点好了。 眼下守着那些人的,全是影卫出身的金吾卫将军们。 个顶个儿的忠诚有用。 主上且可安心。”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 “那…… 眼下房遗爱可在刑部大牢里…… 那里可也安全?” “主上安心,人在刑部大牢里,就等同是捏在了元舅公的手心儿里。 元舅公不会轻易地叫他这般没了的。” 李治又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那…… 那三哥与四哥的府上,可安排了人?” 德安一怔: “怎么二位殿下的府上……” “你没安排?” 李治立时急了: “你怎么这般糊涂!!! 也不想一想,此番房遗爱出事,就等同是高阳事发。 舅舅那般厌恶三哥,韩王又是忌惮四哥忌惮得紧,他们二人必然会借此机会对三哥四哥下手的!!! 还不快去安排!” “是!” 德安脸色虽有些微疑,可到底还是依着李治的嘱咐,去安排了。 夜色深沉,浓如墨。 一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李治疲惫已极的面孔,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李治闻得她轻叹,不由抬起头看着她道: “怎么了?” 媚娘摇头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治郎,有些事…… 不能放下么?” “放下什么?” “……过去。” 李治沉默,良久才伸手将她搂入怀中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过去的事情,才不能轻轻地与高阳和三哥讲和么?” 媚娘看着他,李治却摇头道: “从淑母妃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对她的所有恨都是放下了。 半点儿也不留。” 媚娘依旧还是看着他。 李治道: “此番也是如此…… 若非她过甚,我又会如何下这等重手?” 媚娘垂首,半晌才轻轻道: “那…… 吴王呢?” 吴王呢? 这一声问,如一记大锤,敲打在李治的心头。 是啊…… 吴王呢? 李治茫然地看着窗外月光,不知所措的样子,一发惹得媚娘心疼,轻轻环了他在怀中道: “是媚娘不好…… 是媚娘问了不当问的……” “不…… 你问得好,问得很好。” 李治长吐口气,惨然一笑,回头看着她道: “若非你这一问,我竟不能察觉…… 原来我根本没有一丝半毫想要帮着三哥解脱的心思呢…… 原来…… 原来我也与舅舅一般,早就对他存了些忌惮之心了。” 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 永徽三年十月十五。 濮王李泰上本请奏,道最近身体大为不爽,还请李治恩准,归于均州之地休养。 李治恩准,又着赐诸多贡物,以示恩厚,又赐令金吾卫大将李云亲自护送其至均州。 是夜。 太极殿中。 李治坐在殿上玉座之后,听着明安的回报,半晌不得回话。 良久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红着眼睛看明安道: “你说…… 当年应国公续妻之事,是舅舅一手安排,断了他本来的大好姻缘,改而以如今的杨氏为妻?” 明安垂着头,又看了一眼一边儿侍立的王德,这才长叹一口气应声道: “回主上的话儿,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个清楚!” “是…… 当年…… 当年应国公身为高祖皇帝极宠之臣,又素闻隐太子巢刺王与时为秦王的先帝相争之剧,便有心图个安身立命,求个中立。 原本这也无甚大错,问题就出在当年某次元舅公欲行借应国公之手,除去一个隐太子建成的亲信时,应国公一时因心软,私下里放了那个亲信的妻儿一命。 这本也是无甚大碍的小事…… 可谁知那亲信的妻儿竟就此存下了仇怨之心,借着某次机会,险些刺杀先帝功成。 当元舅公知晓此事之后,自然大怒,便下令着人除去了那亲信的妻儿,又着人好生调查,看一看这余孽到底是怎么得脱生天的。 这一查两不查的,自然便查到了应国公身上。 元舅公虽则也知道这应国公不过是心软,看着那余孽是老孀寒子,可怜得紧,给他们一条生路,可一想到若非如此,只怕先帝也不致遇刺,便心里总是怨恨着应国公,处处与他不爽。” 李治皱眉,半晌才道: “若果如此,却是舅舅的不是…… 说到底,应国公此举也非有意针对父皇,何况到底是舅舅的不是…… 既然有心要选应国公为棋,借应国公之手除去此人,那便早该料到,以应国公的心肠会有这么一出。” 明安也点头道: “主上明达宽豁,却是咱们所非能及…… 只是元舅公当年到底是气盛,形势又是那样…… 所以难免就认定了应国公怕也是名为中立,实为支持隐太子的一股子人了。” 两诀别四十一 李治眯起了眼,半晌才寒声道: “所以…… 舅舅便动手了?” “是……” 明安咽了咽口水道: “当年应国公虽因家室有缺,可到底也是有了良配。 本来正当成亲的时候,元舅公便出了手…… 他也是为了先帝好,担忧应国公若得良妻如此,会不会进一步引出些大事来…… 于是便设计一番,找了如今的杨夫人。” 李治眯了眯眼: “继续。” “是…… 当年的杨夫人本来也是个温婉动人的好女子,只是因着年岁渐长,自己又是出身不明的不好嫁,所以心里有些烦闷。 不过到底也是老天有意,竟教她遇着了一位失了婚的大贵人。” 李治抬眉: “这位大贵人是谁? 莫非…… 是一位舅舅不愿看他随便纳了一房出身不明的女子为继室的人么?” “主上英明,这位贵人,确实非同一般。” 明安点了点头,轻声道: “论起来,这位贵人也算是文德皇后娘娘的舅舅了…… 只是……” 明安看了李治一眼,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到底当时老舅祖(高士廉)公还不知他的存在,也只当他是个指着前朝遗泽过活的旧人罢了。” 李治心中一动: “你说这位贵人…… 是前朝的旧人?” “正是…… 他…… 他本是前朝炀帝妹,襄国公主与高劢的生子……” 明安偷眼看着李治,见他并无不快之意,这才长叹口气道: “主上也知,当年襄国公主生死之事,皆尽隐密,其原由便是这位公主本是许婚与了这位高太公的。 可是后来不知为何,高太公终究还是没得公主为妻,而公主呢,也是抱着一腔之恨,嫁与了李密之叔父李长雅。 婚后不足一年,便生下了这位大贵人。” 李治沉着脸,看着明安: “继续说。” “是…… 当年这位大贵人出世之时,自然便是一番波苦,公主又不欲叫外人知道这孩子的生父,本是高氏,所以便偷偷地将孩子送了入当时的大兴宫,也就是自己的王兄杨广身边儿养着。 杨广对这孩子自然是多加垂怜,后来还赐了他杨姓,以示恩宠。 而这位杨氏贵子,从小便是于杨广后廷之中长大,诸等绝色女子看过来,长成之后,自然是对一应选妻之事百般挑捡。 不过杨广对他倒也是当真宠爱得紧,自然也不以为意。 可是这时日一长,他到底也是被耽误了,加之后来隋因失民心而灭国,他便也因着高祖皇帝谕旨,出了宫。 虽则因着高祖皇帝怜悯,念及高公情份没有对他过于苛待,甚至还着意赏了金银田宅,可他到底是不若之前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同样身世糊涂,被担搁了终身大事的杨氏,二人竟是同病相怜,生出了一份真情了。 事已至此,本来若他们二人好生地结为夫妻,相扶相持地过下去,倒也不失美事一桩。 无奈那个杨氏贵子竟是个福薄的,一朝大病不起,虽未丢了性命,可到底也是不良于行了。 此时杨夫人已然有了身孕,本待就此嫁入杨氏贵子府中,无论好歹,总是成就了一段佳话的。 谁知元舅公偏偏看上她的出身不高,又已非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子,又是个…… 又是个上有一双贪贵爱富的养父母的累赘,便着人出面,说动了杨夫人的家人,竟是生生将这位夫人要易嫁与应国公。 此事一出,且不说应国公不愿,便是杨夫人自己也不肯答应。 眼见着杨夫人已是怀胎三月,渐渐显怀了,她那养父母竟然听了元舅公暗中着了办成此事的人的话儿,私下里安排了一出戏,借着一次元舅公府上公宴之时,应国公被灌醉的机会,竟也向这杨夫人下了药,又…… 又使了些手段,使他们二人均以为自己已然失了清白于彼此。” 李治听到这儿,已然是青筋蹦出,却又无可奈何,良久才喘了口粗气道: “接下来呢? 这杨夫人既然肯未婚便为杨氏贵子暗结珠胎,如此小事,又怎么肯便就此成事?” “她自然是不肯的,虽则应国公忠厚,也是信了那事,可到底她也不肯,应国公便欲作罢。 可她养父母实在贪图应国公的富贵,死活也是要将女儿赖在了应国公身上,于是便思忖着那半残不成的杨氏贵子是个祸害,便先添油加醋地将杨夫人与应国公之间根本没有的事说得煞有介事,气得那位杨氏贵子认定了杨夫人腹中之子非自己骨血,执意退了亲事;又上了应国公府门,言之凿凿说自己女儿一口说定了这腹中之子,乃应国公子。 结果…… 结果便有了后来的事。 杨夫人含恨嫁入应国公府,而那位杨氏贵子,也在杨夫人嫁入应国公府中的次日,吐血而亡了。” 李治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才戚然长叹道: “所以…… 所以杨夫人才这般不喜媚娘么?” 明安摇了摇头,怯怯道: “本来…… 本来倒也不至如此的。 实在是因为杨夫人头一胎,生了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时,不过七月便产…… 应国公老大人心中起了疑问,加之思虑着因此事,自己终究是失了心爱之人,于是便着意暗加调查。 这一查…… 便查出了个五四三。 自然也就怀疑上这杨夫人是不是根本也是图着自己的正室之位,武氏之富,才要嫁与自己的…… 所以自贺兰夫人出世之后,应国公便再不以夫人之礼待杨夫人,又是屡屡出言相讽暗刺。 那杨夫人本就心中不甘,又兼之如此…… 加之后来元舅公派去力成此事的那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心思,竟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与了杨夫人听,引得杨夫人认定若非是因为应国公连累,自己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竟是也恨上了应国公了。”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可她到底也是为应国公生了媚娘与她妹妹。” “是啊…… 谁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 自那时起,应国公府,便再无一日安宁。 昭仪娘娘的两位异母兄长,自然是处处看不上这位带着非武氏骨血入府还要赖在自己父亲头上的杨夫人,应国公也更是难对非自己亲生,却硬是要叫自己一声父亲的长女贺兰夫人有些疼爱之情。 后来虽则杨夫人先后添了武昭仪与武昭仪的小妹,可到底也是夫妻二人貌合神离。 所以…… 杨夫人自小儿便是处处不喜武昭仪与武昭仪的小妹。 而武昭仪的小妹,也因着母亲的疏怠,小小年纪便是落下了病根,好容易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偏偏又没活得太长,连一儿半女也未留于夫君便离世了…… 应国公走后,武昭仪在应国公府中的日子,便更不好过了。 于自己的兄长,她是……她是后母带来的孩子,虽则确系亲妹,可到底也是不得兄长们喜欢。 于自己的姐姐,她是夺了父亲全部关爱的眼中钉,就连自己的母亲也…… 唉!” 李治听至此,已是面色一片铁青。 两诀别四十二 半晌,李治才轻轻道: “还有什么? 一并说出来!” “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当年的应国公,空有一腔抱负,可自先帝登基后,便无甚得重用之处。 好在应国公自己也是个宽怀大度的,不以为意,反而自得其乐。 可也不知为什么,元舅公…… 似乎还是不肯放过了他们一门,竟还于后来接二连三地安排着许多事,叫武家不得安宁……” 李治拳紧握,看着明安,咬牙: “说!” “是……” 明安下意识地看了王德一眼,见他无甚动静,便索性叹了口气道: “元舅公自那以后,便着人时时处处,盯紧了武家,且在外也是到处撒播不利于杨夫人的一些流言,所以才有了后来杨夫人那些不好听的名儿。 不止如此,元舅公还暗中插手了武昭仪两个兄长的学业仕途甚至是婚事…… 一味地将武昭仪的二位兄长,引到了眼下这样不学无术,满腹诡计却无正心的样子。 还有那贺兰夫人…… 原本贺兰夫人也是有一门好亲事的,可元舅公不知为何也是横插一手,硬生生地将贺兰夫人许了后来的贺兰氏……” 李治眯起眼,有些不信地看着明安: “你说舅舅引坏了媚娘的二位兄长,倒也罢了。 可这贺兰氏,可是忠君正直的好人! 如何就不为良配了?” “主上说得是,这贺兰大人确是良配,可那也得他能得享寿永啊……” 明安看着李治,犹豫了片刻才道: “据所查,当年这贺兰氏与贺兰夫人相配之时,别人不知,甚至连贺兰大人自己也不知…… 可元舅公却是知道的…… 这贺兰大人,天生的有心痛之症,早年他父母得缘曾请过孙老神仙替他诊断,结果孙老神仙说…… 说贺兰大人此症属先天之憾,除非是仙佛现世施以神手,否则任是谁,也难保他活过三十五岁的。” 李治听得只觉自己脊背一片湿凉,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说…… 舅舅早就知道,一旦嫁与贺兰氏,媚娘的长姐,早晚都是要年青失夫的?” “是……” 李治深吸口气,半晌才瞪着明安道: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 “是…… 当年,当年本来武昭仪与那刘洎之子的婚事,也是能成的。 虽则刘洎与夫人确是有些嫌忌武昭仪的生母不堪,姐姐虚华,可到底武昭仪为人娴丽明决,又是个那样的人物,自然刘洎也是极有眼光,极看得上的。 可是偏偏,元舅公又是在暗中施了手段,着人去坏了事…… 他老人家着人在京中贵夫人中,将杨夫人于闺阁之内与自己长女的一番私言传了出来,叫人人都知道,杨夫人有心将武昭仪送入宫中,根本不屑于刘氏一族。 这却是叫那刘洎与刘夫人老大不忿,认定武昭仪便是再好,也不能结下这门亲事,这才毁亲,有了后来武昭仪入宫之事。 后来,武昭仪入宫时,又是元舅公在暗中做了些手脚,意欲将武昭仪之名,除于元册之外…… 若非当年的主上慧眼明断,有心要助武昭仪一臂之力,那武昭仪只怕现在是万万入不得宫的。” 李治心口一片冰凉,良久才轻轻道: “这些事…… 你可都有人证?” “有,这些事,其实都是元舅公这么些年来,安插在杨夫人身边的一位老嬷嬷的所为。 如今那老嬷嬷年事已高,又行事不入杨夫人的眼,所以早就离了应国公府了。 只是眼下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元舅公又派人去封她的口…… 多半便是因为近番诸事,让元舅公有心与武昭仪交好,所以不肯让武昭仪知道这些事罢?” 李治长吸一口气,坐直身子,瞪着殿顶发了好一阵的呆,良久才道: “那…… 你们可打听到,舅舅为何要这般针对武氏一门?” “这个倒是不曾。 只是知道,元舅公此举,似乎是因为忌惮武家的什么…… 至于到底忌惮些什么,明安也一时看不清。 更没有打听到这些。”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轻道: “那个老嬷嬷…… 你查到在哪儿了么?” “回主上,眼下已有了线索,那老嬷嬷倒也聪明,躲得谨慎,竟是往岭南去了。 李风大人已然亲赴岭南,要将她带回京师。 主上尽可放心。” 李治咬牙,半晌才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殿内,看着王德与明安,还有侍立一侧,早已是面色苍白的德安道: “此事从现在开始起,务必要处处隐秘,尤其不得露给媚娘知晓一星半点儿! 明白么?” 三人齐声应是。 久久不语的王德又道: “不过主上,只怕此事…… 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啊!” 李治微红了眼眶: “朕当然知道,朕瞒不过媚娘…… 朕也从来没有打算瞒过她。 若是舅舅…… 若是舅舅他……” 李治倏而停口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若是舅舅他果然做下这等事来,便是媚娘肯宽恕,朕也不能容忍! 只是朕要知道,到底为何舅舅要做这样的事! 为何? 朕自小看着他老人家行事做派,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或者可以为大唐行尽天下不耻之事,却从来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去伤天害理! 朕要知道…… 当年应国公与舅舅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能让舅舅如此行事! 朕要知道…… 何况……” 李治抬头,努力地眨掉目光中痛心的湿意: “何况媚娘眼下还有着身孕…… 朕万万不能失了她…… 万万不能!” 一声声低喝,如云磬钟吟,响在太极殿中。 王德长叹一声,带着两个徒儿,一并施礼谢旨。 …… 同一时刻。 长孙府中。 内寝。 长孙无忌披衣侧坐于榻上,神情微有些恍惚地看着地面上的那只火盆。 一侧,长孙夫人看着他这般样子,不由担心道: “夫君,怎么了?” 长孙无忌回眸,看着妻子,不由淡淡一笑道: “无事…… 只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长孙夫人一时有些微恻,轻轻道: “今儿个…… 可是伯父的忌辰…… 夫君是想伯父了么?” 长孙无忌垂首,一时间这位独力可撑大唐半壁江山的老人,竟显得如此无助与颓唐: “是啊…… 今日是伯父的忌辰…… 他老人家的忌辰,也到底是该祭拜一番的…… 可我却连回去替他上柱香的时光,都没有。” 长孙夫人不忍,轻轻道: “夫君…… 其实夫君不必如此为难的。 说到底,也不过是些旧事。 毕竟当年伯父临终前曾有此令,夫君又怎可不尊呢?”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武氏之事…… 为夫从来没有后悔过。 为夫只是后悔…… 为何当年没有问清楚伯父要为夫这般为事的意图…… 便匆匆行事。 若是能早些明白过来…… 或者…… 或者主上,也不必有遇到如此两难之境的时光了。” 长孙夫人摇着他劝: “夫君多虑了…… 说到底,究竟是甥舅的亲…… 何况说明白些,夫君也只是奉了先人遗命,防患未然。 主上未必便不能谅解。 何况,眼下不还没知道呢么? 只要早早儿地找到那个嬷嬷,把她送得远远儿地,终老他乡…… 这些事儿,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长孙无忌回头来,看着自家夫人,无言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却轻轻道: “为夫从来没有后悔过对武氏一门如此…… 因为伯父的预言,没有一样,不是在应验着如今之事。 为夫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长孙夫人看着他。 他淡淡道: “伯父一生精通术数之算,虽则不若袁天罡那般透彻天机,可到底也是比袁天罡更加为先帝,为高祖皇帝尽心。 所以必然,他的话儿,是不会错的。 何况袁天罡的预言,本便也印证了伯父之算: 一旦这武氏女痛失子女…… 以她的性子,必然是会不顾一切地闹个天翻地覆的。” 两诀别四十三 长孙夫人的眼前,仿似又浮现出那张明媚婉丽的面孔,不由轻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 论起来,伯父的遗嘱,却也无甚大错处。” 长孙无忌摇头道: “伯父的遗嘱是‘寻出武氏幼女纳于掌握之中,以期其永离宫廷之争’…… 为夫当年行事只求痛快,以为诸般设计,毁了武氏一门,便可使这武昭永离大唐朝廷…… 可为夫错了。 为夫真的错了。 原来伯父的意思,却是叫为夫设法将这武氏纳于掌握之中,让她便是入宫,也只能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妃嫔…… 只有这样,武昭才不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后廷之中,最难掌握的一把双刃剑…… 可是为夫一直以为,只要杀了她,便可一了百了。 再不济,再不济毁了她家的名声,断了她一切的未来…… 让她武氏从此自绝于诸贵门世家之中,便再难有出头之日…… 为夫真的错了…… 原来伯父是要为夫善加利用她,而不是除去她…… 原来……” 长孙无忌苦笑一声: “原来天意果然不可违…… 无论为夫如何设计,她终究还是要入宫的…… 还是要伴君侧的…… 是为夫错了…… 为夫错得离谱……” 长孙夫人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多言语,只是轻轻道: “那…… 夫君的意思,却是如何?” 长孙无忌看着帐顶,一时之间竟是惶惶难安: “为夫也不知…… 也许,正如夫人所言,只能祈求老天保佑,那张唯一知情的嘴,能够在将话儿传到武昭的耳边前,永远地闭上罢…… 夫人……” 长孙无忌惶惶然回握着夫人的手,像个孩子似地道: “你知道么? 为夫自十二岁起,便浸及这种心谋机断之事…… 可为夫从未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可,有何不对…… 但这一次…… 这一次……” 长孙无忌惶然道: “为夫总觉得,自己真的错了…… 错得离谱……” 长孙夫人一时含泪,轻轻地拥住了自己表情不安的丈夫。 …… 永徽三年十二月初。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听毕了瑞安的回,点了一点头,淡淡道: “这般说来…… 那荆王此番是断然难逃了。” 瑞安点了点头道: “眼下正清算着高阳公主那边儿的呢! 一旦清算毕了,荆王必然是要逃不掉的。 只是……” 瑞安犹豫一下,看了看媚娘,轻声道: “只是恐怕此番,韩王是必然要得脱净了身上的干系了。” 媚娘点头,叹道: “本来治郎的心思,也就非要一击便中…… 只要剪除了他的羽翼,总是要有清算的一日的。” 瑞安点了点头,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娘娘,接下来…… 却当如何?” 媚娘道: “接下来最紧要的,却是要保好了吴王。” 瑞安一怔: “保吴王?! 娘娘,您…… 您是不是说错名儿了?” 媚娘却回眸一眼看着他道: “你当我糊涂了么?” 她转回身来,正色道: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 接下来,要保吴王。 保住他,不被元舅公借此机会,一起下手诛灭。” 瑞安立时省觉,点头道: “可不是? 元舅公早就忧心着吴王是主上的大危胁了…… 借此良机,他焉有不一并除之的理? 娘娘,您说,咱们该找谁保?”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轻声道: “自古有种说法,叫相生相克。 也许…… 要保住吴王,就必然要找那个与他天生相克的人。” 瑞安一怔,立时脱口道: “濮王殿下?! 这…… 这怎么可能?!” 瑞安瞪大了眼,看着媚娘道: “娘娘,您哪怕说要找高阳公主,教着她念在兄妹一场的份儿上,尽力脱全了吴王,瑞安都不觉得奇怪…… 可是濮王殿下…… 他……他与吴王殿下自幼起,便是死敌,此番他在肃逆之举中,也是身先士卒,处处激进…… 目的为何,咱们却都也清楚。 这样的人,怎么肯保吴王殿下? 便是他因着娘娘的请,一时托辞应了,只怕也会是阳奉阴违啊!” 媚娘点头道: “的确…… 这话儿说出来,别说是你不信,只怕眼下若濮王殿下站在我面前,听着我告诉他,他必然会保吴王殿下…… 他也会大笑三声,说我痴心妄想的。” 媚娘自信一笑,目光中神采焕然道: “可是……瑞安。 你忘记了么? 治郎有两句常常挂在口边的话……” 她转身,看着瑞安道: “你想一想,若是我拿这样的话儿,去说服濮王…… 他还会不应么?” 瑞安到底也是自幼跟着李治长大,后来又是跟着媚娘的,心思细巧机灵,记忆之强,本便比他人强上好几分,立时便省悟了媚娘的意思,恍然之下,一时震惊又有些激动道: “不错…… 不错…… 若是娘娘如此一言,只怕濮王殿下,是当真有心要保吴王呢!” 媚娘点头,又低垂眼眸道: “不过……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濮王殿下对吴王殿下的恨,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所以…… 为防万一,明日,你去替我请濮王妃入宫一见罢!” “是!” 次日。 午后。 立政殿内。 暖殿之中。 媚娘看着面前召唤而来的侍茗小婢女,一味小心仔细地煮好了茶水,添与自己,及隔几而坐的阎氏面前,然后才轻轻道: “好啦,你们且退下罢! 本宫与王妃有些私己话儿要说。” 小婢女闻言叉手跪礼,退。 一侧媚娘又向立在殿柱边的文娘使了个眼色,文娘立时会意,点头,转身招了招手,那些立在殿下的小侍女小内监们也悄然退下。 阎氏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看了一看已被清得干净的周围,转回身来,看着媚娘郑重道: “娘娘如此大兴其事,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媚娘正色道: “不错,本宫此番请王妃娘娘入宫,正是有一件极为紧要的,切乎濮王殿下与王妃娘娘己身的事,要与阎姐姐商议。” 阎氏闻得此言,又素知媚娘性子虽直爽却是极谨慎的,没根没据的话儿断然不会提,于是便也微微有些紧张道: “娘娘何出此言?” “阎姐姐,你对濮王殿下之情,可说是深情蚀骨…… 那若是濮王殿下一朝自取危崖之路行之,而不自知…… 你会怎么做?” 阎氏一怔,立时道: “若果有这等事,妾便是粉身碎骨,也自当劝阻殿下啊!” 媚娘点头道: “好,若果如此,那便好办得多。 阎姐姐,你可知,濮王殿下,眼下正在走一条不归之路么?” 阎氏大惊失色: “娘娘何出此言? 如今殿下一心一意,只知为主上办事…… 怎么便走了一条不归之路了?” 媚娘正色道: “濮王殿下的忠心,主上从来没有怀疑过,更不会想要对他不利。 可是姐姐,高阳公主一案若是照着殿下那般的设计,一一去落实,去整治的话…… 姐姐你可想过,濮王殿下,也会难以保全自己呢?” 两诀别四十四 阎氏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濮王殿下此番行事,颇有些不当之处?” 媚娘不答,反问: “濮王殿下请旨,离京回均州疗疾,为何又将姐姐留在京中…… 姐姐可曾想过?” 阎氏目光微闪: “殿下说是因为他不久便归…… 莫非娘娘,以为殿下此番所言非实?” “不,濮王殿下对姐姐的情分,半点不虚。 他在姐姐面前的所言所语,也必然都是真心不假。 只是此番,他所料之事,恐有偏差。” 媚娘正色道: “濮王殿下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均州,无非是因为他已然安排了韦待价,将韩王八条较为浅显易察的消息传递之路堵死了。” 阎氏正色道: “娘娘若是说此事,会引来韩王的疯狂报复,那倒是不必再论了。 主上之前也是特特地手书诏书一份,向妾明示此事之后果,妾也是经反复权衡,以为可行,才做此定论的。” 媚娘却摇头道: “不,不止如此…… 为了能将此事闹得更大些,更张扬些,更方便将韩王一并扯下台来…… 只怕他还吩咐了韦待价,要将此事拉在吴王殿下的头顶上…… 好借机引得韩吴内斗,露出破绽,利于主上借机一一击破,是也不是?” 阎氏一怔,脱口道: “娘娘怎么知晓?” 媚娘垂下眼睫,半晌不语,直到她端起一杯茶水,尽数饮尽了,才捧了尚有余温的茶杯在手中道: “姐姐豆蔻年华,便伴于濮王殿下身侧…… 而当年的媚娘,也是如姐姐一般的年岁入的宫。 这些年看下来,虽则媚娘不能若姐姐一般,将殿下的心思看得一一清透,可这吴王是殿下心头大恨的根子,媚娘还是看得透的。 此番濮王殿下为此举动,其来有自。 而这动机之中,也免不了有些私怨在。 若搁在以往,或者是十数载之后,媚娘不但不会阻止殿下,反而会相助于他。 可眼下……” 媚娘抬眼,目光坚定地看着阎氏: “眼下媚娘却要说上一句,濮王殿下选择此时欲置吴王殿下于死地,却也是自寻死路了。” 媚娘看着悚然而惊的阎氏,淡淡道: “难道…… 姐姐就没有想过,也许正因为隐约之间,濮王殿下也感觉到了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才会将姐姐留在京城,留在主上身边,以图可以翼护一二么?” 阎氏面色苍白,看着媚娘,似想不信,却又为媚娘郑重神色所惊,迟疑道: “娘娘…… 还请娘娘赐教!” 媚娘点头,叹道: “虽则媚娘不能断定了濮王殿下的心思…… 可有一点,媚娘却是明白的。 若说这朝中,还有哪一个比濮王殿下更清楚眼下的局势,如何才能做到保全自己的人…… 却再也没有了。” 她垂目,似有不忍,又似有感动道: “姐姐,先帝在时,曾与当今主上数番谈及当年尚为魏王的濮王殿下与吴王殿下之事。 他曾这般说过:魏吴相争,然亦相生。 他还说,若是有那么一日先帝薨逝,朝中只留下元舅公为大,那么主上务必要同时保全了这二位兄长,万不可教任何一人先一步走上绝路。 只因若是他们本是相生相克的一双大唐龙虎之王,有魏,才有吴,有吴,方有魏…… 若是一朝魏吴之中,一人逝去,那么于早就忌惮他们之能的诸位忠于新君的重臣们而言,剩下的一个…… 也就从以毒克毒的治命之药,变成了危及新君皇位稳固的致命之毒,必然是要不惜一切手段杀之。” 媚娘抬起目光,看着面色惨白的阎氏: “姐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元舅公到底有多忌惮曾经是才冠当世,宠绝诸王,一度险些拿下国储之位的魏王、如今的濮王殿下,又是有多忌惮流着两朝皇室之血,出身极贵极尊,又得蒙先帝大赞文武双全,颇有类己之风的吴王殿下……” 阎氏只觉全身血液倒流,冰冷一片: “若…… 若是殿下果然将此事拉到了吴王身上,那么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无论是真的要为了除去韩王这个大祸害,还是希图着将吴王殿下一并拉下来…… 元舅公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必然是执意要置吴王于死地的。 而殿下……殿下能够幸存至今,本来就是因为主上以可以克制吴王的理由,诱得元舅公不得不保了他的…… 若旦吴王死,那……那濮王也不必留了……” 媚娘正色道: “姐姐终究还是明白人,想通了。” 阎氏目光中,隐隐含泪,她不解地看着媚娘: “可是……可是以殿下的机心,不当不知……” “他自然知晓!我方才便说了,他自然是知晓的…… 而他此番如此,便正是明白他一旦将韩王通递消息的事情与吴王扯上关系,那么就算是没有任何的证据,甚至要背负一个枉死无辜贤王的千古骂名,元舅公也是一定要借机诛杀吴王的。” 媚娘轻轻叹一口气道: “对濮王殿下而言,他全心全意护着的,正是当今的主上。 而他这么做,正是因为就像他在元舅公里是危胁主上皇位稳固的大祸害一般,这些年来专权独揽的元舅公,也正在关陇一系的一步步推搡之下,慢慢变成比他更大的,更易撼动主上龙位安稳的大危害! 所以……他才要借此一举,诛灭吴王,引诱元舅公犯错……如此一来,主上才能借此良机,展开对元舅公为代表的关陇一派的大清洗! 他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诱饵,来赌这一局的! 为主上博一局左右双赢的棋局! 所以我才说,濮王殿下是在往危崖行路! 姐姐!你应当比谁都清楚,主上有多在乎殿下,殿下与吴王,对主上又是何等的意义……所以主上眼下看不清楚,因为他的目光,眼下只盯着吴王…… 因为主上知道,要保住他们两个,那眼下最紧要的便是不让吴王出事……所以他才下令与濮王殿下,要设法清算韩王,哪怕只是个替逆贼传递消息的小罪都成…… 因为只要清算了韩王,那么天下人便都会将目光放在一直隐藏在幕后不出声,此刻却突然被揭于天下的韩王身上,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将关注的目光,放在态度暧昧不明,又多少有些牵涉其中的吴王身上…… 如此一来,便是元舅公有心要把吴王扯进来,主上也有办法给顶回去。 而保住了吴王,便也就等同于保住了濮王殿下的性命与安然…… 可千不料,万不知…… 谁又怎么会想到濮王殿下竟然自甘犯险,自轻己身到了这种地步!? 就算是主上眼下,只怕也还未意识到这一层罢?! 他们两兄弟,都是一般的情状——就仿似战场之上,空手无兵的两兄弟背靠着背,都是一心只想着维护对方,却丝毫不曾意识到,对方为了护住自己的后背,竟然连前胸都亮给了一旁持刃以待其纰漏的人…… 姐姐!你难道就看着殿下这般胡来么? 便是你能看得下去……媚娘又怎么能看着殿下如此不珍惜自己,将来白白让主上伤痛后悔!? 姐姐!” 媚娘言至激动处,泪盈于眶,起身行大礼拜下: “媚娘求姐姐,无论如何,也要阻止濮王殿下如此冒险,置自己于不顾,惹主上伤痛失兄的荒唐行径!!!” 言毕,泪如雨下! 两诀别四十五 阎氏看着媚娘,半晌呆呆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娘娘…… 您又为何来求妾呢? 若论起来…… 理当是妾来求您啊!”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是信不过媚娘此番言语么?” 阎氏垂首不语。 媚娘依旧看着她,良久才道: “又或者…… 姐姐别做他想? 比如…… 比如姐姐觉得,便是濮王殿下当真做了这样的决定也无妨,生死,姐姐总是随着便是了?” 阎氏身子一震,却依然不答话。 媚娘长叹一声,看着她: “果然…… 姐姐早有所察,却一直不言……便是为此?” 阎氏还是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曾经对妾说过,说殿下的心,早已没了过去的影子…… 可是娘娘,这些年看下来,妾觉得,殿下对妾的一份情意固然不假,可他的心,也确还有一抹旧影子在…… 却是不争的事实。” 媚娘断然摇头道: “娘娘如此猜测,却是冤了濮王殿下,他对韦氏的情分,早就……” “妾说的,却不是韦氏。” 阎氏淡淡道: “妾所言…… 却是旧事…… 那些旧事,再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殿下,他曾经做过的错事,是不能纠正来的…… 对殿下而言,他可以无视一切,可他却不能无视那个错…… 所以,所以妾以为,若此为殿下所想,那妾便只得依了殿下,且事事从了殿下身侧才好。” 媚娘哑然,半晌才轻道: “那几个孩子呢? 几个孩子,你便不顾了么?” 阎氏垂首,沉默不语。 媚娘无论如何机慧百变,也不曾想到,这阎氏竟然存了一份这样的心思,一时不禁错愕,乃失声道: “难道姐姐不欲殿下活着? 难道姐姐对殿下的情份,竟只是如此?” “妾以为,若爱一人,则当事事处处,立于他之所,思他所思,想他所想,助他所欲为,绝他所不欲。” 阎氏淡淡道。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阎氏,倏然起身道: “姐姐此言,固然有理,可眼下明明濮王殿下这般做,就是错了! 而且姐姐也能救他…… 为何…… 为何?” 阎氏悲凄一笑: “娘娘…… 有些事,妾以为,您应当明白的。” 媚娘瞪大了眼,看着她,半晌才轻轻道: “难道…… 难道姐姐以为,濮王殿下的心已不能回到姐姐身上,所以…… 所以宁可做一对黄泉鸳鸯?” 阎氏垂首,半晌不语,良久才轻道: “娘娘若如是想,那便是这样罢…… 娘娘也莫气,也莫急,娘娘的心思,妾也明白,妾也会尽力去劝阻殿下。 只是……” 阎氏淡淡喟道: “娘娘,您莫将殿下这般心思,想得太过容易劝阻了……” 阎氏后面又说了什么,媚娘已然是完全听不进去了,她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 原来…… 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不能如意的! 原来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等以为事事处处顺着丈夫,便是一片真心难得的女子! 她用着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阎氏。 而阎氏,也坦然地看着她。 良久,她无语,她亦无语。 两个女子,就这般沉默地对坐着,不再说一句话。 半晌之后。 媚娘看着已然走得只留下一抹红影的阎氏,转过头来,看着瑞安道: “瑞安…… 你说,是不是我错了?” 瑞安却摇头: “姐姐没有错,只是如今这天下的女子,若姐姐这般的,没有几个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传我的话儿,请主上速速来一趟立政殿罢!” …… 李治赶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当看到颓然而坐的媚娘时,李治着实吓了一跳: 他以为,媚娘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当听闻媚娘用着从未有过的沮丧语调,将自己与阎氏所议,以及阎氏的回答一一告诉自己时,他虽然也为了李泰的决定而愤怒,而心忧,却还是忍下了心来道: “四哥的事,亏得你提醒,我必然是要去办的。” 一边儿说,一边便招来了德安,嘱咐一番之后,立时便传了密诏去着令尚在京中的李雨赶赴均州,哪怕便是硬来,也要把李泰给平安带回太极宫。 一边儿又转头看着媚娘,劝道: “也许这样的话儿,你是听不进去的。” 李治看着她,柔声道: “媚娘,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们之间从来便不曾有过心意不通的时候。 或者说,便是有,你也总是能及时与我相通相调,事事处处,站在我的立场上,完全信我,重我。 可皇嫂她不一样…… 她跟四哥之间,一直都夹着一个韦尼子。 何况…… 四哥的脾性最是倔强不过的…… 而他的心思,也是与我不同的。 所以他与皇嫂,便也与咱们不同了。”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治郎与媚娘,终究是太过有别于这世间的普通夫妻了,不是么? 这天下的夫妻,如今不都是唱着要夫唱妇随么? 原来阎姐姐的选择,才是最合了天下大统的…… 反而是媚娘与治郎这般的行事,却万万不得容于世人之目。 不是么?” 李治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 三日后。 午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在焦急地等待着,李雨传来的第一封飞鸽快书。 不多时,德安一路小跑地冲入了殿中。 李治也不待他上前行礼问安,更不理什帝王风度,直冲了上去便扯着德安道: “可回来了? 可回来了?” 德安摇了摇头,抹了一脸汗水,憾道: “回主上,李雨大人尽管是按着流星飞马的速度走的,可殿下已然离了均州,不知去向了。” 李治咬牙,恨声道: “那李风便也不看着四哥安顿好便回来么?” “李风大人自然是看着殿下入府安顿好才离开的…… 谁又能想到,李风大人前脚走,后脚濮王殿下便离了府?” 李治急得面红耳赤怒道: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还不快去传书与李风,教他从京城往均州找?! 还有! 传书与李雨,也一样地从均州一路找回来!” “是!” …… 李治在一路焦急地找着的李泰,到底在哪儿呢? 答案是。 长安城外西郊,三十里的一座小亭内。 看着亭外雨色,李泰轻轻地捧起青河为自己倒的酒,喝了一口,然后将余下的酒,洒在地上。 良久,才转头看着青河: “吩咐的事情,可都还记得?” “记得。” “好…… 你要好好照顾王妃娘娘,务必要保了她与欣儿等人的全。 明白么?” “明白,青河会做好的。” 李泰欣慰已极,回头看着雨色之中,灰蒙一片的天空,问: “可后悔跟了本王?” “不悔。” “好……你不悔,便好。” 他点了点头,欲再言,却终究不再说任何一句话,转身抛下青河,独自离开。 青河看着他的背影,表情平静,一如往常地跪伏于地,叩行大礼,送主人离开。 两诀别四十六 是夜。 长安。 吴王府后花园中。 吴王李恪,坐在花园之中,看着面前端坐着的李泰。 他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兄弟斗了这些年,竟然从来没有认真地,好好地看过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 他也突然发觉,自己与这个兄弟,竟然长得如此相似…… 相似得他几乎有种怀疑—— 会不会,自己也是长孙皇后所出?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心底闪了一闪,便迅速消失。 他是不容自己有这样的念头的,他比谁都更在乎,更爱护自己的母妃。 母妃也是如此,所以,他自然不会相信这个。 何况…… 他淡淡一笑: 自己与李泰相似之处,不都是承袭自他们共同的父亲身上么? “三哥今天好像心情还不差。” 李泰看着他,突然淡淡一笑: “竟然一听到小弟前来,便放下一切,干脆利落地来了。” 李恪淡道: “不来也不成罢? 托你的福,本王眼下形同被软禁在这吴王府中…… 又有什么其他的事,可以忙?” 李泰却笑道: “是么? 三哥竟然真的会以为,此番软禁三哥,是小弟的手笔?” “自然不是你的手笔,可至少,也与你脱不得关系。” 李恪直视着李泰道: “软禁本王的虽然是主上,可他为什么要软禁本王? 不就是因为你将本王也扯入了这荆高之盟中,意图借本王揭开韩王之面具,然后一举灭之? 主上明知如此一来,那位好元舅必然是要急着替主上清理门户,怜本王无一条生路可言,这才设法先软禁了本王,不教本王外出,以图过得此关,保下性命的么? 而这,不也正是你所希望的么? 你希望本王被软禁,因为你认为本王很有可能会出手相助高阳他们…… 是也不是?” “天下皆知本王大敌为三哥,本王亦然。 可是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自己的劲敌…… 所以三哥,本王敢说一句,本王并没有想错你。 你敢告诉本王,你没有可能出手相助高阳么?” 李恪一时默然,半晌才轻道: “本王确是不知…… 毕竟她是本王的妹妹。” “可皇位上坐着的,可还是你最亲最爱的小弟弟稚奴!!!” 李泰低声一喝,喝得李恪面色苍白! 李恪看着李泰,面色苍白如雪。 良久,他才低低道: “十年前的我实是没有想到…… 今日,竟然是你对我说这句话。” 李泰挺直了腰,淡淡一笑道: “只是十年前么? 我还以为,你我二人这一辈子的相仇相怨相算计…… 可是自咱们尚在垂髻之时,便已然是开始了。” 李恪突然轻笑了一声: “也是…… 虽则那时,你也好,我也罢,都还不知道什么叫后廷相争…… 可是…… 可是为了各自的母亲,咱们已然是争上了。” 李恪忽然抬头,看着李泰,有些费解地问: “有一桩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也早就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李泰抬眼,看着他: “有问题,就问罢! 你应该也清楚,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把咱们两个的事儿,做个了断的。” 李恪点头,淡淡道: “我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问你别的。 我想问的是…… 当年承乾怎么发现我有与他一争高下的心思的……我知道。 可你又是从哪里发现的? 我记得,当时你只几岁而已。” 李泰淡淡一笑: “这个容易……你还记得那一年年宴,因为稚奴闹着要吃珍果,于是父皇就把所有的珍果都赐与咱们几个兄弟吃的事么?” 李恪回想起来,点了点头道: “记得,可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叫人看着起疑的事啊?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父皇给我起的这个名字: 恪……” 李恪也回了李泰一个淡如寒水微波的笑容: “所以……我那天真的是恪守本分,不该争的不争,不该要的不要,不该拿的,也不拿。” 李泰却道: “就是因为你不拿,我才知道你根本没有把承乾当成是大哥,而是当他为对手。” 李恪一怔,回想起当年旧事来,如今的他,已然能够通过今日的思谋之法,来判定当年自己的所为,是否得当。 一判之下,他不得不以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李泰: “是啊…… 现在想来,当年那场年宴之上,却是我第一次没有跟其他的小弟弟们,甚或是你一样,去抢承乾手里的珍果,反而一直是乖乖地坐在一边儿,冷眼看着他被人围着,你被人围着的样子。” 李泰点头: “你明白就好。” 李恪苦笑道: “难怪母妃在时,就将你视为大敌…… 只是从这么一件小事,你居然就疑上了我。” “本来不跟承乾亲近,不拿他的珍果,也不是件大事。毕竟你与淑母妃其时在宫中的处境,极为尴尬,你本也一向不好亲近我们三兄弟的。 真正让我觉得,你对承乾的太子之位有想法的原因,是因为你后来接过了我从承乾怀里抢过来给稚奴,稚奴又分了给你的果子。” 李泰淡淡道: “你不愿意靠近承乾与我,却愿意靠近与承乾与我,一母同胞的小弟稚奴……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当时只是年纪小,隐约只是感觉到,会不会是因为稚奴年岁最幼,又是向爱撒娇,不会像别的孩子一般威胁你欺负你的缘故? 甚至我还把你不愿意靠近大哥与我的理由,一厢情愿地认定是咱们两殿之中旧事太多,你受母妃所限,不便亲近。 可后来我无意之间,听到舅舅跟父皇说的一番话,就发现,或者从那时起,你的心里就已然隐隐做好了决定,要与承乾相争了。” 李恪抬眼看着他: “什么话?” “当时正是九成宫行刺之后的事,正在清算宫中内外的亲王,都有哪些可能会参与到谋逆行反的事件中来。 他说了很多相牵连的人,却唯独在提到元则王叔也似乎被动地牵涉入内,透露了些消息出去时,说:元则王叔可以留下,一是因为他是无心之失,二,也是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无心亦无能与父皇相争帝位。” 李泰抬头,看着李恪道: “而舅舅最后几句话是这么说的: 主上,您需要元则,因为有他的存在,才能体现您的宽容大度,且不必担忧他会意图谋反——身为君上者,身边最好是要有那么一个自己宠爱的,聪慧的,却绝对无心于争权夺利的闲散皇胄。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总是比血洗一番,结果只留一个君上在位……又或者是身边人个个都心怀叵测,意图不轨来得好得多…… 主上不必担忧自己高处不胜寒,同时也可以在决意清洗那些有逆反之心的人时,借元则的存在,向世人证明一件事: 主上您不是不能容人的,只是那些人做得太过分。 若是他们个个都似元则一般,你又何尝不希望与他们像与元则一般相处?” 两诀别四十七 李泰抬头,瞳孔收缩,直将一点寒光凝聚成针一般向李恪眼里扎进去: “虽然当时我年岁尚幼小,可是那一瞬间…… 我立时就明白了,你为什么不肯靠近我们,却肯接稚奴递去的果子。” 李恪冷笑一声: “时年我方几岁,你又方将几岁? 如何知道这些? 何况稚奴自小儿便是这宫中的宝贝,哪个不喜? 又何来刻意?” 李泰也冷笑一声道: “是,时年我们都不过是小儿…… 可到底咱们也不是普通的小儿。 从小在这宫廷里长大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宫里的人人事事…… 又如何能与那些宫外的平凡小儿相比? 是……都是小儿…… 那些平民小儿们,也的确是在四五岁时,摘花折草,逐犬戏猫而乐,咱们这些天家儿孙们,似乎也是一般的天真玩耍……尽管咱们见的,玩的,吃的,或者与宫外有所不同,可玩就是玩……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李泰怆然一笑道: “可真是这样么? 宫外的小儿,会在一群兄弟们玩球之时,考虑着哪个兄弟的母亲到底是否与自己的母亲相交好么?会考虑着若是今日与哪个不适合的兄弟玩了一场,回家是要挨父母责骂的么?会考虑着如何才能在玩耍时,让其他的兄弟都服了自己么?” 他摇头: “不,不会。 所以我们根本便与他们不同。所以我也从那时起便开始明白了,你对稚奴好,是因为你正如舅舅所说的那样,需要一个能够彰显你的宽怀大度的,不会危及你地位的人。 而当时的情况而言,其他几个兄弟,你是看不上的——说到底,你骨子里流着的,究竟是两朝皇室的血,普通的天家子嗣,你自然看不上…… 大哥承乾是太子,本就是你最欲胜过的人,你自然不会与他交好,我呢,虽则看似合适,可却聪慧太过,你也不会放心与我交好,因为你潜意识里很清楚,一旦大哥失了宠,那么我在父皇心目中的上位就成了理所当然……所以我是你第二号的敌人。 算来算去,便只有稚奴了。 天真又烂漫,对你又是主动亲近,又是年幼无知,序齿也比你低的稚奴……” 李泰冷冷一笑: “不是么? 李恪,你今日敢说一句,当时你初与稚奴交好时,不是图着他年幼无知对你极亲近极信赖,他本身又极受父皇喜爱,与他多亲近,就能够替你争取到父皇的注意…… 你敢说你没有这般心思在么?!” 李恪感觉自己的脸皮下,有什么在突突地往外跳,直跳得他欲起而拔剑,把眼前这个男人给杀了! 可他还是忍了下来: “果然…… 魏王青雀,就是魏王青雀…… 就算被贬到如此这般地步,心里算计着的,念叨着的,还是这些权谋之事! 你说我当年对稚奴好,便是因为意图夺宠,进一步夺储争嫡…… 那你呢?! 新帝登基至今已是这么些年,为何你还一直揪着当年的事不放? 为何你还一直恨着你自己的亲舅舅? 难道…… 你不是在替自己从来未死过的野心找借口么?” 李泰看着李恪,突然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道: “是啊…… 我也一样,那颗野心,从来没有真正地死去过。” 李泰的目光凝了起来,如有实质一般看着李恪: “身在这天家之中,承继了帝王血脉,又有哪一个天家儿孙,说自己没有这样的野心? 又有哪一个天家子弟,敢说一句自己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身披冕袍,立于金阶玉庭之上,手握天下的样子? 这样的野心……本就是从我们这些天家子孙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一同出生了的。 我也一样,就算是现在,就算如今的宝座上,坐着的是我的小弟弟……” 李泰的目光火焰般地燃烧了起来: “我也曾想过…… 若是有朝一日…… 若是有朝一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已不必他再说,李恪已然明白—— 他们虽为夙敌,可是这样的画面,却是不止一次地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李恪沉默,半晌才苍白着脸道: “我没想到……你今天来,会这般坦诚以待…… 看来……你是决定了?” 李泰点头,淡淡道: “韩王叔送的东西,自然是好的。 而且以他向来干净利落的手段,谨慎行事的作风…… 只怕便是我死后,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恪目光灼灼地瞪着他: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拉我一道?!” 李泰却笑道: “不拉上你,我又怎么能够甘心走上这一遭?” 李恪瞪着他,半晌却突然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你可就算错了…… 便是你今日死在了本王的府上,只怕主上也会替本王把这件事好好儿地盖起来……” 李泰奇道: “莫非你以为,我要把自己的命留在这里,证明你与我的死有关么?” 李恪一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李泰摇头: “你啊你啊…… 这么多年了,咱们俩大大小小也斗了这么多年了……” 李泰的面色,渐渐地涨红起来: “我会用这样明知你不会上当的法子,来逼着你跟着我走么? 李恪啊李恪,这些年来,我李泰行事,哪一桩,哪一件,不都是妙手推舟? 放心……我不会用自己的尸体,来抹黑你的……这样的笨办法,我不屑用……” 李泰笑看着李恪,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因为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能让你自己跟着我下黄泉的方法。” 饶是李恪,也不由气极反笑道: “你是说,你有本事把我说得自尽么?” “你不信?” 李泰淡淡一笑,看着他道: “三哥,我叫你一声三哥。 咱们可斗了这一辈子了,托着主上怜悯的福,咱们两个之前总算是都被保着留了一条命…… 虽则这样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用的滋味,实在也是生不如死。 我累了……我是真的累了……” 李泰长叹一声,目光淡淡: “这些年,我也明白了,终究一生,我还是不能对父皇坐过的那张龙位息心的…… 也是不能忘记,当年那个被我亲手勒死的女子的眼睛的…… 更重要的是……” 他抬头,看着李恪: “我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每天,晚上都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 我梦见我和她握着同一把刀,刀上满是血迹,插在一个我最熟悉不过的人的胸口……我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可偏偏母后又是那样温柔慈爱地叫着我别怕,抬头看,抬头看…… 在我真的抬头的刹那间,韦尼子不见了,那张脸也变做了稚奴的脸,一脸的不信,与震惊…… 我低头看时,握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刀捅进我最心爱的小弟弟的胸口前的双手,正是我自己的……” 李泰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李恪也为之心悸: 是的……这样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是呢? 李泰又出了口气,看着李恪道: “所以,我知道,我若活着必然是不能对帝王之位息心,可我在乎稚奴,他是我从小宝贝到大的弟弟! 我不能抢他的! 我也更不能为了皇位就可以杀了他! 我不能! 而且……而且以现时的我来看,我也根本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我欲得位,然已知终生再不能得;我不欲伤我幼弟,然心中时时生出些私意;我……我愧于母亲,然终究我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你告诉我,换做是你,你觉得如何? 还有继续走下去的必要么?” 李泰轻声地问李恪,李恪一时竟然不语: 是啊…… 还有走下去的必要么? “三哥,你跟我都清楚,主上是如何费尽心思,才从那位一心想把咱们拔除的长孙舅舅手中设下这互制互衡,互克互生的妙局,保下咱们二人这些年的性命无忧,荣华富贵的…… 可现在……我不想再看他为此事烦心下去了。 该来的,早晚都得来,该做结局的,早晚都得结局。 他的确是个仁心慈意的孩子,打心眼儿里,是真的不希望看着我们两个走上这条路,他拼命地在保我们…… 可如今我死了,你也不能走下去了。 听四弟的一句劝,早些跟我走罢! 这里没有父皇,也没有母后,淑母妃…… 这里只有咱们两个都最疼爱的小弟弟,那个无论咱们做了什么,他都肯宽容,肯忍耐的傻孩子,那个虽然机慧于心,却总是甘于为咱们费尽心机的小稚奴…… 你便是为了他,也好好儿想一想,这皇位,你便是夺,又能狠得下心夺么? 你便是狠了下心,你又能从他手中夺得过来么? 你便是能狠下心夺过来,又能下得了狠手杀了他么? 你下不了狠手杀了他……又怎么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时时刻刻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他,来提醒你得不干不净的皇位上呢? 走罢……你也是孑然一身,走了,还得痛快些,走了,还能留下些好名声,走了,还能替咱们这个总是一心护着咱们,护得辛苦又劳累的小弟弟,落些好处……走罢……走罢……” 李泰一声声的轻语,落在李恪的耳中,直若地底传来的轻喃细语一般,凄凉而瘆人。 他不由吞了口口水,转头望了眼窗外: 窗外,还有光……虽然很淡,可好歹还有一丝光。 他回头,看着李泰已然开始发乌的双唇,涣散的眼神,慢慢地,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本王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好……” 李泰笑了起来,轻轻一咳,唇边一丝乌黑的血汁流了出来: “没关系……还有些时间…… 没关系…… 你早晚都会来的…… 我在这儿等你,等你到了,我们再一起去找父皇母后,还有母妃他们…… 没关系…… 没关系…… 青……青河…… 会……会替我迎你来……这里的……” 李泰的话未说完,李恪便听到殿外传来一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悲呼: “四哥!!!!!” 两诀别四十八 李治不是没有想过,李泰死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早在当年第一次知晓,自己的母亲,竟然是间接死在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手上,而且这个女人,竟然还是自己的四哥一手捧着起来的…… 他就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四哥临终前,他将此事告诉他…… 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后悔,痛苦,悔恨,还是其他的? 可是当今天,当他听到李风飞报来的消息时,他感觉得到的,却只有全身被抽干了血液似的冰凉一片。 接着,脚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知觉一般,奔向了殿外,一路就这般奔出了太极殿,直到看到奉了德安之令,赶着去牵了他心爱的马儿在候着的明和时,他才稍稍停了下脚步。 可也只是一下,接着,他便飞身上马,一勒马缰,转身飞速地向着宫门的方向冲了出去——完全没有顾忌自己这般冲出去,是不是太过招摇,太过引人注意…… 事实上,他倒也真的不必担心…… 因为一切的一切,就在德安刚看着他奔向了殿门之时,立时便做了最周密的安排。 所以,李治一路走出来,走得很顺畅,虽然一路上的目光是惊讶的,震动的,甚至是骇然的,可却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问一句: “陛下如此匆匆,要行驾至何处?” 也没有人敢上前说一句: “陛下是否当由护卫侍驾呢?” 没有人…… 所以李治一路就这般痛痛快快地经过太极宫与芙蓉园之间,极近极相通的,那条曾经用来方便他去见媚娘,后来又被李泰为了掩盖媚娘在芙蓉园的痕迹,而硬生生改成了陆路的小道上一路狂奔。 只是这一次,他要见的人,是自小儿将他看得比什么都紧要的四哥。 他到了,他终究是到了芙蓉园,可从王妃阎氏口中得到的消息却叫他绝望: “殿下根本没回来……” 他全身冰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王妃已然近乎漠然一片的目光丢在身后,疯狂地摧马狂奔,希望能够快一点赶向那最后的一处可能之地。 可惜…… 他猜对了,却也来得稍晚了一些。 当他丢了马在吴王府门口,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时,见到的,便是倒在地上口吐近乎墨汁般的血液的李泰,与在一侧弯下腰来,正试图抱起他,却因见到自己而面色苍白的三哥李恪。 “四哥!” 只看一眼,他便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扑了上去,一手从李恪臂里抢走了李泰已然颓然软下的身子,泪流满面地嘶吼: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 我已然有办法了呀! 你为什么不肯再等一等啊啊啊!” 他痛怆的哭喊声,响彻了整间大厅,也叫终于赶来的李风,一时间瘫坐在了地上。 而这样的哭声,仿似也如一道惊雷,打在了李恪的头顶,将他从一片茫然与迷惑中,刹那惊醒!!! 李恪张着口,瞪着眼,看着躺在李治怀中,已然双眼半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的这个兄弟,这个从小斗到大的敌人,他忽然明白了李泰的一切用意! 是的! 是的! 是的! 李泰死了…… 李泰用自己的命,给他李恪做下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会自己乖乖跳进去的局! 这样的局……这样的鲜血生命为注…… 他便是天纵之才,又如何能够从中逃脱输家的命运?! 他李恪又怎么能活得下去?! 不…… 或者说从一开始,从父皇说出那句“最类我”的话儿开始,他李恪也是注定要死了的! 他也是注定要死了的!! 注定要死了的!!! 李恪看着李治,一时间满面怆痛之色,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李泰。 …… 是夜。 立政殿中。 焦急了一日的媚娘,听到明和的回报时,侥是她素来镇定,也不由得容色雪白,手一软,竟将刚刚放到唇边的茶杯掉落下去,直摔得碎如雪末。 她颤抖着双唇,面色苍白,双目赤红,半晌才咬着牙,将眼泪强忍在了黑如暗夜的瞳孔之下道: “主上现在如何了?” “当时悲痛过度,险些厥了过去。 不过眼下已然由德安哥哥亲自护入了太极殿后暖殿里歇着,又有我师公与孙老神仙二位守着,想是不碍事。” 明和轻轻道。 媚娘抿了抿唇,转身,看着同样惊痛不已的文娘: “传令,去太极殿!” 然后,她又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明和: “今日之事,除去这些人,还有谁知晓?” “没有了,其他的人,都被李将军安置好了。 便连那些亲眼看到主上狂奔出宫城的人,也都一并安置了。” 媚娘垂目: “如此便好……瑞安……” 瑞安在一侧,红着眼睛上前道: “娘娘。” “接下来的事情,你务必要处理好。 哪怕是做得再绝决也无妨,只要今日治郎出宫之事无人知晓,吴王便还有一丝生机!”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娘娘要保吴王?” “两位最重要的兄长,已然走了一位……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治郎再痛失兄长?!” 媚娘红着眼眶问瑞安。 瑞安立时省悟: “娘娘的意思瑞安明白了,可是濮王殿下的事儿,怕是不能瞒得太久啊!” 媚娘垂目: “本也没打算瞒得了他…… 只要过了今日…… 不…… 只要过了明日子夜…… 我便有办法,叫治郎重新振作起来…… 无论如何……” 媚娘紧紧地白握住了自己的手,用力之大甚至掐出了一道道的红印儿来: “无论如何,我都要替治郎保下了吴王!”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中。 皇宫角落里,供银衣卫们起居的下卫房内。 一道蒙面的黑影轻巧地从门中闪身出来,快步走到月光下的明亮处,看着怀抱白玉拂尘的瑞安。 瑞安眉锋不动地看着他: “可都收拾干净了?” “干净了,一共一十二人,全是朱衣卫的眼线。” 瑞安又点头: “可还有什么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我想着总是有用,公公你看呢?” 瑞安转身,接过了那黑影递来的一块木牌,上面赫然写着朱衣卫甲戌的字样。 他点了点头,将东西收在袖子里,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 “这不算干净罢? 要真正的干净,哪里有比一片白地更干净的?” 那黑影一怔,立时会意地轻声应了一句: “是!” 接着,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不过很快地,一道道火蛇,取代了他,占据了这个已然是一片死寂的院子。 两诀别四十九 是夜,太极宫中负责戍卫宫廷与皇城之间的地带安全,与平日里素行走动于宫中巡逻执事的金吾卫所宿之下卫院中突然起火,火势既大且凶,很快便将在下卫院中属于银衣卫可以居留的一间下卫房和夜宿其中的十二人,一并吞下火腹之中化作灰烬。 宫中走水,其事体大,人人惊异,却不知为何,乱做一团无人指挥救火,连同居此院中的其他几间分属于金吾卫与银衣卫的同僚一时间也是怔怔愕愕,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有人叫了一声快灭火,否则会引燃其他房屋时,他们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各自寻了东西去提水,以图浇灭这股越烧越大的火苗。 可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最终,这座下卫房还是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只是幸好,因为它独立而与其他院子不相牵连,一时竟成了保全这下卫院的最大原因。 …… 但是谁也不会去关心这个。 至少太极殿中的李治,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 媚娘入殿时,已是戌时三刻。 平素里,媚娘是断然难见得着这样的李治的: 满头乌发蓬乱,金冠零落,还是像小时候一般,躲在那人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去的阴影里痛哭失声。 这样的李治,他从登上储位那一刻起,他便丢掉了…… 这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媚娘一直以为他已然忘记了这样的情感,原本柔软温厚的心,也应该随着这些年的杀伐决断,早已丢了无边无际了……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他还记着。 目光中浮现出了些泪花,媚娘轻轻地坐在李治身边,伸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因为他的高大,她一直都只能在踮着脚的情况下,才可将自己的整个脸都放在他的肩膀上。 可是今天…… 媚娘看着将头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这个男人,忍不住跟着微微抽泣起来: 今天…… 纵然还是他高她低,可是需要将自己整个脸埋在她怀里,不教任何人看到他的痛哭的…… 可不就是他本人么? …… 许久许久。 久到媚娘以为,李治已然如小时一般,哭得累了,睡着了,肩膀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带着沉重鼻音的男声: “我小时候,四哥最疼我了。” 媚娘的目光一松,眼眶也跟着微微一热,然后轻轻点头道: “嗯……我知道,青雀殿下,的确一直是最疼爱稚奴的。” 稚奴。 这两个久未曾闻的字眼,在李治听起来,是那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熟悉。 良久,他才微微抬起头,看着媚娘道: “是啊…… 四哥的确是最疼稚奴的。 我自小儿便养在父皇身边,父皇教我,总是不若母后那般温柔。 因此便每常里,总是缠着四哥要母后……” 李治眼圈儿又红了,眼里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那时我当真还年纪小不是? 竟然不懂得,与懵懂无知的我比起来,已然心智过人,性子沉着的四哥,更加痛苦…… 因为我当时还不懂,不知道母后的离开意味着什么…… 而他不一样。 他已然知道,未来的路,我们三兄弟不会再有母后相陪相伴,也不会在危险之时,有母后的回护了……” 李治抿着嘴,笑着落着泪: “可四哥还是跟我说了…… 四哥说了…… 只要有他活一日,那我便必然不会没有人疼的。 母后不在,他便将母后的那一份儿疼爱,一并与了我…… 而他,也真是这般做的。”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儿怔怔地看着媚娘被泪水打湿的粉面慢慢落泪: “无论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他都是第一个想到我,便是大哥承乾,有时公务缠人,在对我时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他也一定会设法想方地提醒大哥,事后弥补……” 李治思及此,不由轻轻一笑道: “说起来,大哥在的那些年里,居然一直没有忘记我的生辰,只怕多少也是因为四哥每年都会想尽办法,叫他来替我庆生的原因罢?” 李治的目光,渐渐哀伤起来: “后来……后来他有了那样的心思……大哥也被废了之后…… 我也一度以为,他不会再如以前那般待我了…… 到底是天家人,哪里能如外面的普通百姓一般无所顾忌,温厚亲密如同一起? 况且别说着我多少也算是对他的一份威胁了……” 李治摇头,目光痛楚: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他比我想象的,更加疼爱我…… 更加不舍得让我受委屈…… 媚娘……媚娘……我想要四哥回来……”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又将媚娘抱入怀中,发泄似地痛哭了一场。 媚娘也不劝他,只是一味由着他在身前哭,他的眼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好一会儿,直看到他哭得有些累了时,媚娘才接了口道: “治郎……不,主上。 您要为一位故人痛哭,晚一些,也还来得及…… 可您眼下若是再不回到正事之中…… 只怕也是要替另外一位尚且在世的故人费尽心机,却是难有回天之术了。” 李治不哭了,瞪着他,突然跳了起来: “你是说……三哥?!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呢!?” 媚娘见李治急了起来,心里倒是一宽,急忙起身扶着他道: “治郎别急,眼下还远不到那样的时候,你且先别急。” 李治一怔,看着媚娘,半晌也渐渐冷静下来,咬了咬牙,强将心中悲痛忍了一忍下去才道: “你说得…… 不错…… 眼下还远不是能够痛哭的时候……” 他目光渐定,转首看着四周道: “德安呢? 瑞安呢?” 媚娘轻轻道: “德安眼下尚且不知,不过瑞安,治郎放心,我已然命他去打扫一番内庭中的耳目了。” 李治会意,转头看着媚娘,目光中又是感激,又是难过,又是愧疚: “媚娘……你……” 他的目光落在媚娘小腹上,媚娘却轻轻摇了摇头,报以一笑: “媚娘不要紧,只要治郎能够尽快起而护之…… 那么,一切倒也不算为时尚晚。” 李治看着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 子夜过半。 立政殿中。 究竟媚娘身怀有孕,李治不能看着她这般操劳,早早儿地就送了她回内寝歇下去了。 而德安,也归于驾边,仔细地报着今日之事: “已然是都问清楚了。 濮王殿下确是跟着李风大人到了均州,也确是李风大人亲眼看着他入了府的。 只是…… 谁也没想到殿下早就有了此意,竟是在暗中早备了衣马等物,只待李风大人转回京城之时,隐身于其队中,一路跟着回转原路。” 李治咬牙: “一路上李风竟未察觉?” “殿下只是跟着李风大人出了均州,接着便有殿下近侍青河策应着转走了水路绕了个弯,又从另外一条近路快马加鞭回了京…… 是以竟是不得知。” 李治咬牙,目红如血: “那青河眼下在哪里?” “回主上,提及此事,才叫人愤恨难当! 那青河回京之后,直奔元舅公府…… 只怕……多半这些年来他留在濮王殿下身边,竟是元舅公的安排!” 李治闻言,银牙欲碎,最终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传朕密旨与诸暗卫,但有擒此獠者,无论生死,均需带至朕面前! 朕要用他,来血祭四哥!” “砰”地一声,李治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案几之上! 两诀别五十 德安应声而诺,又转问道: “那主上,吴王殿下那边儿,眼下如何是好?” 李治抬眼看着他,轻轻问道: “三哥眼下的情绪如何?” “倒也还算安稳。” 德安回答。 李治点头,长出口气道: “三哥与四哥,均是绝世之慧,自然知道朕这些年来是如何保住他们,又是如何得以还生的…… 所以他更加明白,一旦四哥离开,又适逢此事,将对他是如何不利的局面…… 只要他还能稳得住,不灰心,那朕,倒还有几分胜算。 怕只怕……” 李治叹了口气,忧心道: “怕只怕他会与四哥一样,选了一条不该选的路。” 德安看着李治,半晌忽然道: “主上为何如此信得过吴王殿下? 濮王殿下倒也罢了,可那吴王殿下,这些年来暗里的某些所作所为…… 便是他此番并未参与逆案之中,可心意之昭,却也明若夜火啊!” 李治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半晌才悠悠道: “便是朕当年是为弱子之时,也不能说自己全无对这皇位的企图之心,何况是本就大有希望的三哥? 生在皇家,身为皇子,自然个个都有野心。 这…… 就是朕与三哥,四哥,甚至是每一位兄长幼弟的天命…… 朕身为皇子中的一员,又如何不能理解? 所以朕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何况…… 何况他们对朕的关心与疼爱,绝非虚假。” 李治淡淡道: “这样的情份,在这最常见刀光血影的天家之中,已实在是难得至极了。” 德安皱眉,欲言,可终未言。 李治继续道: “所以,朕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而且于朕而言,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正有比朕更加优秀,更加适合这皇位的三哥四哥在,朕才会更加警醒,更加勤政,努力做一个真正的好皇帝。 他们正如朕的正衣之镜,如何可舍得?” 李治痛心之至,轻轻一问,倒叫德安心中好大不忍。 又沉默了一会儿,德安才问道: “那主上,眼下濮王殿下之事……” 李治又被勾起心伤,难免一痛,半晌才轻轻道: “传朕旨意,密不发丧,着由李风、李雨二兄弟安送四哥遗体至均州后,乃发诏于天下。” 德安一怔: “送回均州?” 李治点头,起身负手,看着殿顶,轻轻道: “没错。 送回均州。” 李治轻轻道: “四哥的心意,朕明白…… 可是朕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三哥也跟着他走…… 所以…… 所以一定要送四哥走,你明白么?” 德安一叹,轻轻道: “德安明白。 那王妃娘娘那边儿……” “朕会召她入宫,好生安抚…… 只是……” 李治长叹一声: “她肯不肯…… 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 凌晨。 芙蓉园内。 内寝之中。 摒退了左右的濮王妃阎氏,独自一人,坐在冰凉一片的寝帐之内。 她垂着眼,看着手上的那封信。 目光之中,隐隐有泪水在浮动。 可是转呀转,终究是没将它掉落出来。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将信折好,取了一只锦囊来,仔细地放进去,又仔细地折了起来,藏于怀中,然后转身,正色看着天外将明的晨曦,咬了咬牙,毅然决然地,一步步走出了内寝,走向了芙蓉园那条与内廷相连的密道之中。 也走向了她的未来。 午后。 立政殿。 李治一退朝,便急匆匆地赶回了立政殿。 一入殿,他便一迭声地唤着媚娘的名字。 闻音而出的媚娘,却不似以往那般欢悦的表情,反而是一脸的无奈与内疚。 李治见状,当下便都明白了,心中痛楚,忍不住握了她的手在双手之内,徐徐牵着走向内寝之侧,寻了案几坐下,又看着瑞安等人匆匆奉上火盆以增室暖后道: “……王嫂…… 不肯?” 媚娘默默摇头: “说到底,阎姐姐也是深明大义的…… 濮王殿下做出此举,并非主上本意,她也知道…… 加之她对濮王殿下情深义重,自然也不愿违了殿下的本意…… 所以……”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什么时候走的?” “约摸着有半个多时辰了。 此刻,应该也是自行离园,往均州而去的时候了。” 李治又道: “她…… 她虽应下了隐瞒四哥之事…… 却未必肯原谅我罢?” 媚娘眉目一低,半晌才悠悠道: “治郎切勿要挂在心上…… 对阎姐姐而言,濮王殿下便是一切…… 她这一生,实在是辛苦。 好容易濮王殿下这些年与她情深义重,过了些安稳日子,又因此事痛失爱侣…… 她会有些怨恨,也是难免。 可姐姐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她不会因此便公私不分的。” 李治咬牙,目光痛如刀切道: “可到底她是走了…… 连给我好好补偿她们母子的机会也不曾……” 媚娘婉言劝道: “时间还长,以后治郎有的是机会。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保住了吴王殿下要紧。 而且媚娘……” 她微微一迟疑,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道: “而且媚娘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治心痛,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点了点头。 半晌,媚娘又问道: “那…… 元舅公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李治轻轻一哼,目光中尽是怨怼之意: “还能有什么动静? 眼下四哥终究是去了,荆王叔他们的案子,他也铁了心要把三哥给牵进来…… 所以四哥之死早一些揭出,或者是晚一些揭出,与他都无甚妨碍…… 他又能有什么动静?”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 高阳公主那边儿……” “是煞不住了…… 今日里,褚遂良已然公然上表,奏议其事…… 朝臣们一个个儿地都对她痛恨已极,所以…… 方才来之前,已然着中书省拟旨,大理寺查办她诬告房遗直一案了。” 媚娘叹了口气,点头道: “这便是第一步了…… 只要此案一开,接着下来的,便是荆王等人…… 治郎…… 那到时吴王只怕……” 李治咬了牙,半晌才低声转面,看着媚娘道: “我现在来,正是要与你议及此事的。” 媚娘一怔: “与我议此事?” “眼下能与我议此事的,也只有你了……” 李治低低道: “我…… 我想保住三哥,至少不希望他会像四哥那样走了…… 可舅舅眼下已然是借着旧年间他与荆王的交情,与近日来京城坊间对他们二人相交甚多的议论,还有滁州的兵库之事将他们二人牢牢地绑在一块儿,下定了决心要一起清除…… 所以我想…… 若是实在不成…… 便两个一起保,你看如何?” 媚娘大吃一惊: “治郎为了吴王殿下,连荆王也要保么?” 两诀别五十一 李治叹了口气道: “也唯有如此,才能保下三哥了……” 媚娘一怔,倒也是无话可说。 的确,眼下李恪与荆王之事,虽还未被拉上明面儿来,可私下里,长孙无忌的布置,已非一日。 如今京城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吴王与高阳兄妹二人,向与荆王元景交好的? 常言道人言可铄金,何况吴王虽态度暧昧,可高阳与荆王之交,这些人却都明白,那是实打实的,做不得伪。 加之长孙无忌从一开始的态度,就表明了他对借此番整治荆韩高之机一并将吴王收拾掉的计划,是势在必得。 所以…… 要保吴王,必保荆王…… 李治此举,也实属无奈。 媚娘叹了口气道: “那…… 治郎打算如何做?” 李治凝眉,半晌才轻轻道: “也不打算如何…… 只是想着,若是能叫荆王叔看清楚韩王叔的真面目…… 或者,他会答应朕提出的条件。” 媚娘一挑眉: “治郎是想借荆王之口,咬出韩王,将天下人的目光都转移到韩王身上,借此来使吴王这个明靶子,从朝臣们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借机保住了他?” 李治点头,正色道: “也唯有如此了。 否则…… 我实在是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舅舅暂时放弃对三哥的追击。”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叹道: “确是如此…… 对元舅公而言,比吴王更叫他老人家担心的,是一直隐身在幕后做黑手的韩王。 此人心机之深,城府之重,行事之稳…… 竟是不下于当年的几位名相半分。 便是元舅公,对付起他来也是胜算五成。 所以若是能借荆王之口将他拉出来,那元舅公必然会改移目标,转而专心对付韩王…… 只是…… 要让荆王咬他,却是难得紧。” 李治却淡淡一笑道: “他的确是很了不起,也的确是堪为大材…… 可到底,他的眼睛里,还是看不到一些根本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选择了荆王叔为伴…… 而如此一来,也便给了我发挥的机会。” 媚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如此一来,却也不假。 只是治郎,若要行此计,那治郎必然便要给荆王足够的好处才成。 治郎…… 打算如何行事?” 李治轻轻颌首,下意识地握了媚娘的手,放在双手间轻轻抚揉着,替她总是一到冬日便酸痛无比的手指稍解其痛——那还是当年在掖庭之时因冬日寒冷之时浣洗衣物而留下的一点旧疾——一边道: “行至此处,想必荆王叔也有所感觉了。 他必然也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渐生危象。 只要他意识到这一点,对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机会…… 接下来,只要让他明白,让他看到,我这个主上,是他目前若要活路,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那么,他必然会事事处处,依从与我的。” 媚娘心下雪亮,轻轻道: “那么…… 治郎是打算亲见荆王了?” 李治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那…… 韩王那边儿……” “只要能让他明白,韩王事事处处,将他与三哥绑在一处的心思到底为何…… 他自然也就不会再对王坦诚无私了。 何况便是他不明白,或者将我的本来面目告诉了韩王…… 那又如何?” 李治冷笑一声: “不过是更早一点,把手里的暗筹亮出来一支罢了…… 又非是到最后一决的时刻,不妨事的。” 媚娘长舒了口气,点头道: “治郎万事想得周全,媚娘只要依着治郎的嘱咐去做便是了。” 李治听着她这样的话儿,总算露出了这几日来的头一个真心笑容。 虽然,这个笑容短而又短,叫媚娘看得好生伤怀。 午后,送走了用毕膳食之后,连休息也来不及的李治,媚娘便独自坐在寝殿之中,一边儿看护着睡得香甜的李弘,一边儿轻轻抚着自己日渐微隆的小腹,呆呆地想着心事。 一侧送驾归来的瑞安见状,急忙上前两步,揭开了殿里的炭笼看了两眼,又从一边儿的香料盒子里伸手挑了几匙安神宁息的香料出来,洒在炭笼里,合上炭笼,这才轻轻道: “娘娘,天凉,您又身子不便…… 昨夜里便是一夜未得好睡,只顾着守着主上伤心…… 眼下左右无事,还是早些上床,休息一会儿罢! 虽说近些时日以来,后宫里那些人安分着,可到底也是不知何时便要再动起来。 再者说来,这高阳公主之事的旨意已发了,只怕这往后的一段时日,便再难得安宁…… 娘娘还是趁着眼下还能安歇一会儿,好好休息一番罢!” 媚娘不答,却反问道: “瑞安,今日阎姐姐来时,你也在一边儿的。 你说……” 她犹豫一下,才缓缓道: “你说阎姐姐,是真的怨恨治郎么?” 瑞安一怔,不解道: “这怨恨之语,王妃娘娘说得那般明白清楚了,甚至连以往的些旧事都扯了出来…… 显是积怨已深。 娘娘何出此言? 莫非…… 娘娘是看出什么来了?”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姐姐为人,向来仔细,若她果有意隐瞒,那便是我,仅凭这些字片语,也难看出什么来。 只不过……” 媚娘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道: “若她果然一直以来,便将那些陈年旧事藏于心中,隐有怨恨…… 为何直到现在,才一并发出来? 她虽谨慎,又行事有度,却并不似这等擅长虚伪隐瞒之人啊!” 瑞安一想,倒也点头道: “娘娘这一说,瑞安倒也觉得奇怪了…… 论起来,若是她果然恨之前的事,那早先娘娘孕育代王殿下时,便是她碍于濮王殿下不便反对,那也不必做出那般事必躬亲的态度来照顾娘娘呀! 何况之前诸事,她还处处替娘娘着想,事事为娘娘分忧…… 论起来,王妃娘娘可堪说是娘娘在宫外的一大助力呢! 此番只因濮王殿下之事,她态度便有如此巨变…… 虽说于情之上,却是说得过去,可于理而言……” 媚娘挑眉,看着他: “你也觉得于理不通么?” 瑞安犹豫半晌道: “也许……也许以前王妃娘娘只是埋在心里?” “……不,不会。” 媚娘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断言道: “那些日子的相处……那些交好……那些善意…… 绝非虚假! 只怕……” 媚娘眼光一暗: “只怕此番阎姐姐如此剧变,别有原因! 瑞安,你不要声张,私下里着人好生查一查,无论如何,我要知道,姐姐在入宫来见我之前,到底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是!” 两诀别五十二 永徽三年十二月。 散骑常侍房遗爱,尚先帝太宗女,高阳公主。 公主自幼受宠,故骄恣之甚,且常有违悖之行。 后房遗爱父房玄龄薨,公主乃不满遗直受爵领财,乃唆其夫遗爱与兄长分其财产,又反诬遗直。 后遗直无奈,乃自向太宗言辩,太宗因此不悦公主,更大加责备,以其无礼之举,乃自此少宠于其。公主乃怏怏不乐。私下颇有微言。 会逢此时,御史弹劾一盗案,于浮屠辩机处搜得宝枕,其乃言为公主所赐。 又经御史查证,公主与浮屠辩机私通,赠财物无数,更因此不与遗爱同房,另觅二女,侍于遗爱,以掩其口…… 如是种种,皆由御史密告于太宗。 太宗闻之震怒,遂腰斩辩机,诛公主近侍奴婢十余人,公主一发怨恨,乃于先帝崩时,竟无悲戚之容,更有私悦之色。 后高宗李治即位,公主因故,恃李治素重于己,乃私令遗爱诉讼遗直,欲分私产。 高宗虽于公主甚怜,然其为颇不端,遂着令御史查审。遂,遗爱因此坐罪,降职任房州刺史,遗直亦迁为隰州刺史。 此事后,公主更与浮屠诸人如智勖等,私下行污淫之事,凡事种种,京城内外皆有所闻,人云不堪也。 李治乃怒,又适于日前,内禁于宫中祈运省祥之时,擒下掖庭令陈玄运私自窥探其事。 李治大怒,着令严加审询,得为高阳公主所令,更怒不可言,遂着令有司严加审查。 一查之下,着有薛万彻,柴令武,李元景等人,皆有私下与高阳公主,相谋为逆之意。 李治惊怒,着旨缉拿,高阳公主见事机不安,遂上旨诬此乃遗爱之兄遗直失礼于己,意图借机毁其夫妇二人之语焉种种。 李治不信,乃召遗直入内相问。 遗直面圣,遂道: “罪盈恶稔,恐累臣私门。” 李治大惊,详加问之,方知其内幕如是。 更怒,诏令长孙无忌严加审查,乃有事发。 …… 是夜。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整个太极宫的地面上,俱是白茫茫一片。 媚娘披着狐裘,手捧小手炉立在殿下,望着中庭里被数十盏宫灯映得一发明亮的地面,微微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才见瑞安一路小跑地奔过来,焦急地道: “娘娘怎么又立在这儿了? 雪大,风寒,当心着了凉!” 媚娘回首一望,便自失笑道: “哪里便是这等娇气了?” 口里这般说着,却还是依着瑞安的夫,一路缓缓走回了殿内,暖阁之中坐下,看着文娘细细地添了炭盆里的火炭,这才道: “前边儿的情况如何了?” “早就都是水至渠自成的事儿了…… 只不过是差了主上那一道旨意捅破它。” 瑞安一边儿仔细地接了一旁小侍们奉上来的药茶,替媚娘倒了一碗,放在媚娘面前,又从她怀里接了小手炉来道: “眼下主上与诸位重臣们正在太极殿里议事呢! 只怕……高阳公主那边儿,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媚娘垂目: “公主眼下在何处?” “眼下主上已然是着人收了她的金令与朝服,重兵囚在了自己府中了。 房遗爱因着事大,今天一早便剥了衣裳,押入天牢了。” 媚娘缓缓点了点头,又问: “那……” 她微迟疑一番才道: “豆卢大人……” “娘娘放心,主上一早儿便安排好了。 眼下豆卢大人在公主府中,已被人视为是死人了。 任谁也料不到,他竟是主上这些年一直派在公主身边儿的耳目来的。” 瑞安轻轻道。 媚娘长舒了口气,又道: “豆卢望初也算是身居奇功,这些年侍于虎狼之畔,也是难为了他。 只可惜,不能封赏。 那治郎打算如何安置他?” 瑞安轻轻一笑,道: “李师傅走了这些日子,暗卫总是无人打理着,也不是什么长久之事。 虽则李氏兄弟个个能用,可到底他们也是明面儿上的人,所以有些事儿,他们却是分身无术。 正好儿豆卢大人闲下来了,可不就得交与他了?” 媚娘点了点头,长出口气道: “这样一来,倒也确是妥当。” 一时间,主仆皆是沉默,只闻得炭盆之中,毕剥之声。 又是一会儿,媚娘才深吸口气,一气儿将药茶喝光了,空碗交与文娘拿下,转头一边儿从瑞安手里接了帕子拭着嘴角,一边儿问道: “那…… 宫里近些时日,可有什么动静?” 瑞安淡淡一笑道: “可还能有什么动静? 眼下皇后心满意足,一心二心地只守着太子,盼着太子殿下能早些学成出师,替主上分忧担责。 这些日子年关将近,她更是细心教导太子如何执礼办岁,竟是连萧淑妃几番明里暗里的挑拨算计也一应不理了。 那萧淑妃呢,眼下四妃之中,只余她一人,也算是正得意。 虽则失了太子之位,可她总是不会死心,何况雍王近些日子也颇办了几件漂亮的事情,得了诸位大臣们的赞誉,她更是一发不可收心了。 眼下里,两边儿依然是斗得乌眼儿鸡也似的。 听御膳房那边儿的消息说,今日里皇后还因着几道菜食的事儿,发旨申斥了萧淑妃一顿。 萧淑妃恼得不轻,欲上太极殿找主上厮闹罢,主上又一味地忙着公主之事,无心理会,她也只得按下火气,自在千秋殿里砸东扔西地泄一泄怒气了。” 媚娘又点头,道: “她们二人斗着,也好。 左右治郎眼下是无心于她们的…… 那…… 阎姐姐那边儿……” “正要与娘娘说此事呢! 李风将军处已然传了消息来,说是再过三五日,濮王殿下的遗体,便可送回郧乡了。 只怕…… 最多至月末,这消息,便会传回宫中了。” 媚娘不语,黯然半晌道: “说到底,还是要委屈了阎姐姐。 之前我叫你查的事,可查出什么眉目来了没有?” “查了,据说倒也没什么。 只是……” 瑞安迟疑了一番轻轻道: “只是似乎在殿下至京,入吴王府的同时,那个青河,却先回了一趟芙蓉园中,似乎是遇到了王妃娘娘,二人似乎还有一番极短的交谈。 而且,那青河似乎还交了什么东西,与王妃娘娘。” 媚娘闻言,目光立时一亮: “可知是什么?” 两诀别五十三 瑞安摇头: “眼下还不知…… 不过只知道,王妃娘娘拿了这东西之后,便独自一人,摒退了所有近侍,进了密室,一呆便呆到了天亮才出来。 然后…… 便直接进了宫来见娘娘。 娘娘您说,会不会便是这东西,叫王妃娘娘改变了态度?” 媚娘起身,心情似是极为激动,左右走了两遍之后停下脚来,突然道: “瑞安,你可传我的话儿,去请豆卢大人,务必查清此事! 若是我估计得没有错…… 那东西,只怕便不是濮王殿下留与阎姐姐的绝笔信,至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是!” …… 深夜。 李治回到立政殿时,媚娘已然睡下了。 不过幸好,他本也不打算久留—— 太极殿那儿,实在还有太多的事情,要自己去操心烦顾。 眼下,还不是能够好好儿地伴在她身边,与她细细叙话的时候,此番前来,不过也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们母子,加之今日殿上实在是许多的烦心事,想来看一看她们,也算是换一换心情了。 所以,他一入内寝,便对见着自己急忙起身欲摇醒媚娘的文娘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惊动了她,只是轻轻地走到榻前,掀起纱幔,看着在榻上睡得沉沉的媚娘,与依偎在她怀中,睡得更加香甜的爱子李弘。 这样一幅温馨而柔和的母子甜睡图,倒是叫连日来因着年关近至,诸事烦杂,痛失王兄,又欲整理高阳公主等事而烦燥不已的李治,一扫心中阴霾,嘴角也噙起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伸手,他轻轻地抚上了被媚娘抱在怀中,睡得正香的儿子李弘娇嫩的小脸,感觉着指下那种滑嫩的感觉,却不想,在下一秒对上了媚娘突然睁开的双眼。 他一怔,却见媚娘对着自己灿然一笑,这才轻轻道: “可惊着你了?” “本便睡得不沉……” 媚娘欲起身,却被李治按下: “别起了…… 我也只是来看看你们,立时便还要回去的。” 媚娘闻言,怔怔地转头看了看纱幔外,靠着床头放着的时计,不由轻道: “都这般时辰了…… 治郎还要回去?” 李治点了点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她道: “那边儿舅舅他们还没离开,只不过是先行退到殿内一舍议事罢了。 我也是借着机会来看一看你们的。” 媚娘闻言,只将自己的面颊贴上了李治的手背,轻轻蹭了一下才道: “那…… 今日雪大,天又冷,治郎在太极殿里,可要着意着,别受了凉。 炭火时常叫德安他们添着些儿,别少了。 啊,不过也不能一味图着暖,竟不注意通风,小心挨了炭气可不好。” 李治见她如此仔细,一一要问,心下更加柔软,只笑着点头,又道: “好啦…… 看这时候,只怕舅舅他们也很快便要再归正殿了。 我还是得去了。 你早些睡罢…… 看着你睡了,我才走。” 媚娘点头,微笑合上双眼。 李治见状,微微一笑,又眷恋不舍地轻轻抚了她面颊一会儿,这才抽手出来,再仔细地替她们母子二人掖了掖被角,这才小心地起身,将纱缦拉好,缓步走出寝殿。 瑞安一路跟了出来,李治便低声问道: “这几日,千秋万春二殿,没再来烦着媚娘罢?” 瑞安轻声道: “主上安心,咱们小心着呢!” 李治点头,又道: “媚娘再度有孕之事,想必她们也是心里存着省儿呢。 这年关将至,天气寒冷,加之朕这些日子里政务烦忙…… 只怕她们会借机而入。 你们可要加着小心才是。” “是。” “对了,媚娘这几日里,在忙些什么?” 瑞安一怔,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这些时日…… 总是不信王妃娘娘那日的话是出自本心,所以……” 李治闻言,眉目之间,也扫过一片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别说是媚娘不信,便是朕,又如何能信呢? 王嫂向来淑婉刚毅,知理通情,又何尝是这样的人? 也罢,有些事让媚娘做,总是比让她一味在殿里闲着,胡思乱想地发慌好。 她便有什么要求,你一应照应着便是。 若是有些什么事拿不定主意的,立时去太极殿见朕。不必等候。 明白么?” “是!” 次日。 已是腊月二十。 一早起来,媚娘便着文娘去看雪停了没有。 听闻回报说雪已止,便立时抱了李弘,备下了些清淡细味的粥点小菜,欲向太极殿一行。 可刚出内殿,还未走到外殿,便见德安带着几个小侍,提了食盒,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媚娘见他行事匆忙,心知有异,便先停了脚步,行了礼,谢了李治赐膳,然后传话内殿。 果然,一入内殿,德安便神色凝重道: “娘娘,事机有变,主上特特地着德安来提醒娘娘,这几日,万不可往太极殿那边儿走去!” 媚娘心中一跳,微一思忖便道: “可是房遗爱咬上了吴王?” 德安点头,正色道: “正是。” 媚娘心中一阵乱跳,抱着李弘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听到李弘不适的呀呀声,这才省觉,立时着文娘近前,将李弘交与她带到殿后玩耍,然后才由瑞安扶着,坐在炭盆边的圈椅上,微思一番,抬头看着德安道: “那…… 可知他到底都咬了些什么?” “还能是些什么? 那个没骨气的,左不过是咬着吴王,说他才是大家首推的逆首。 而且他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元舅公早有心对会吴王,竟一味地将所有的事,都往吴王身上赖。 方才来时,元舅公与禇遂良等人,已然开始请主上赐旨,拿吴王下狱了。” 媚娘咬牙,半晌才恨道: “千算万算,想不到就漏在这房遗爱身上! 高阳公主那边儿如何?” “她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一味地说自己冤枉,一切的事情,都是别人所谋划的…… 而她口里这个别人,则变成了薛万彻。” 媚娘冷笑一声: “个个都是如此…… 真是非一家人,也难进一家门呢!” 她抬了抬头,目光坚毅道: “我知道了。 治郎那边儿,你也要多加着些小心,一有什么动静,立时来报我。 明白么?” “是!” 两诀别五十四 媚娘长叹一口气,忧心忡忡。 瑞安在一侧见状,不由道: “娘娘,眼下虽则这房遗爱咬上了吴王,可事情到底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娘娘是否忧心过早了呢?” 媚娘摇头道: “你不知道…… 眼下的事态,竟然是出乎了治郎与我早先的意料了。 初时,我们都只当事态一起,只会引到韩王身上。 可眼下房遗爱开口咬上了吴王,那与吴王交好的一众人等,必然都难逃此难。 而高阳公主一番撕抡,竟扯上了薛万彻…… 只怕…… 只怕其他几个忠于治郎的老将,也要受连累了。”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 “娘娘是担心…… 这把火,会引到江夏王等人的身上?” “房遗爱此人,本来也与江夏王等人无甚交往。 对长孙太尉本人而言,江夏王更是他不愿意针对的人。 可是…… 可问题在于,眼下的关陇一系,已非当年仅凭长孙太尉一人,便可独驾的马车了。 对于他们而言,江夏王等人,实在是太过碍事,对关陇一系在军中地位,也非是有利之人。 所以…… 他们必然是要借此良机,一并剪除的。 而房遗爱这般一咬,那么吴王必然会受到牵连。 便是治郎再有通天之策,到底也是难保他地位不失。 吴王地位有失,会教那些关陇诸臣看到一个契机,一个可以大肆铲除异己,易替重位的契机。 至时…… 只怕除了向来摆正立场,不涉其争的契苾将军与英国公之外…… 其他忠于治郎的良将们,多少都会受些牵连了。” 瑞安闻言,大为着急: “那…… 那可有什么办法,堵住房遗爱那张不争气的嘴么?” 媚娘思之又思,半晌才叹道: “眼下,却是无法啊!” 她缓缓踱了两步,徐徐道: “只有看治郎,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了。” 她看着殿外的目光中,透着一种无奈,与忧心。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内院。 内寝中。 李恪看着窗外夜色,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语。 身边,一个小侍儿不知第几次端了热茶上来,替他换过。 他却似一无所觉,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良久,突然轻叹一声,起身,看了看室内,又复坐下。 眉眼之间,竟似一下子老了数十岁一般。 …… 另外一边。 韩王府中。 李元嘉同样也看着窗外。 他的目光中,却是一片平静之色。 甚至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侍婢入内,也不见动摇。 “殿下,夜已深了…… 还是早些休息罢?” “早些休息?” 元嘉淡淡一笑: “怎么还能休息得下呢?” 他喃喃自语,似对自己说,又似对这侍婢道: “今夜…… 要有多少人,都睡不得觉呢…… 本王又如何能睡得下?” 正言语之间,忽见一侍从匆匆奔入,向他告了一礼。 元嘉会意,转头看了一眼那侍婢。 侍婢心知其意,行了一礼后立时退下。 元嘉这才起身问: “何事?” “回主公,方才得了外面儿传来的线报。 其中颇有一些,属下觉得主公是感兴趣的……” 这侍从一边儿说,一边将一张小纸条交与元嘉。 元嘉接过纸条,只扫了一眼,立时挑起眉来,又倏然起身,拿着纸条快步走到灯下,仔仔细细地以灯火照着,看了数遍之后,唇边笑意,一发变大。 “好…… 好! 果然是天助我也! 果然是天助我也啊!” 他哈哈几声长笑,突然停下,转头看着那侍从,目光炯亮: “传本王的话儿,叫咱们宫里那些暗线,尽快将这消息,散到立政殿周围去! 明白么? 越快越好!” “是!” 次日。 午后。 灯火亮了一夜的太极殿,终究还是开了门。 从殿内依次走出来的,是大唐当今最高位的几位大臣。 而最后一位走出的,自然便是太尉,元舅公长孙无忌。 “老师,如此一来,吴王是躲不掉了。 为何不见老师欢容?” 禇遂良看着面色沉重的长孙无忌,轻轻问。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直到走下太极殿前的玉阶,步上青砖铺就的小路,才低沉着声音道: “吴王是躲不掉了。 可真正的幕后,却更加难捉到了。” 禇遂良一怔,立时会意道: “老师是说…… 韩王?” 看着禇遂良点了点头,长孙无忌又以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离自己与禇遂良三步来远,正在议论着昨夜商议之事的其他诸臣,然后才低声道: “此番房遗爱咬出了吴王……倒是出乎老夫的预料。 原本老夫以为,好歹吴王与高阳,也是兄妹一场,加之此番之事,他们也是多方受韩荆二王利用,必然是心存怨恨。 想必若是咬,也会咬韩荆二王的。” 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 “虽则老夫不指望凭借着他的口,便能将韩王这个幕后最大的黑手揪出来,晒于晴天白日之下,替我大唐、替主上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可本以为至少荆王是逃不掉的。 可眼下这般一看……” 长孙无忌心事重重地叹着摇了摇头: “怕是难了。 之前主上对濮吴二王,便是多般庇护。 如今濮王为了主上,总算是自寻了干净,主上自然更加不能让吴王出事…… 想必如此一来,为了吴王,只怕主上还要连荆王也一起保了。 唉…… 真是要毁了这一番大好的局阵了。” 禇遂良一动容: “主上会么? 为了保住一个吴王,便要连荆王一起保?” 长孙无忌摇头,半晌才道: “薛万彻便罢了,好歹也是个真心怨恨主上与当今朝局的,杀之可矣。 可江夏王…… 他虽与咱们不相为谋,可却也是真心忠于主上的。 他此番受累,完全都是因为吴王陷入此局。 再加上其他几个因与吴王交好而受累的人…… 只怕主上为了保住这一批人,便是费尽心机,也要办下荆王这条命的。” 禇遂良想了一想,倒也只能默默点头,认同长孙无忌的话。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又轻道: “不过眼下也难说,此案局势,瞬息万变,咱们总是替主上操着份小心便罢了。 横竖都是那么一句话: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何况……” 他微微一沉吟,目光凝练如刃: “到底江夏王他们也只是受了些牵连,便是要连坐,至多也不过是流刑。 有文成公主在,他总还是不会丢了性命。 他只要无事,其他诸个受些连累的忠将们也自会无事。 只要过上个三年五载的,再复了清名,回了正位便可。 想必他们也多少都能理解。” 长孙无忌的目光,逐渐狠辣起来: “要把韩荆高吴这颗大毒瘤连根剜净了,不伤点儿好肉,是成不了事的。” 禇遂良点头,又道: “那…… 濮王殿下之事,老师决意就随着主上去了?” 长孙无忌点头,轻道: “濮王只要一死,吴王跟着也就不保了。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留下什么样的名声,都无关紧要。 何况……” 长孙无忌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痛惜: “何况他到底是文德皇后娘娘的亲生骨肉,主上的同胞兄弟。 一颗真心,也是最待主上亲厚的。 他选择了这种方式结束,未尝不是因为替主上着想,而行了此策…… 无论如何,给他留下一个善终的名声,总算也是能略慰文德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了。 罢了…… 罢了!”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想其他的。 禇遂良也是轻叹,道: “那…… 吴王这边儿,老师可是下定决心了?” 长孙无忌点头,沉重道: “无论吴王是否真有反意,他的存在,对主上来说都是个威胁。 此番虽则濮王之计,未见成效,可老夫也绝对不能再容他继续留下来,继续如隐疾于我大朝野了! 遂良啊…… 需知他虽无心,可有意助他者,却非一人二人啊!” 禇遂良点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眉目之间,渐生冷厉之意: 的确,对吴王而言,有没有反意,反或者不反,都不重要了。 自从先帝那句“最类己”出口的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已然决定了—— 若不能终成天子,那便只能归于地府! 两诀别五十五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起,便看到文娘在寝殿外的转角处,与瑞安切切咕咕地说些什么,面色极是难看。 一时好奇,她见二人也未曾发觉,便起身只着白袜绕开几条柱子,小心地走到二人背后,噙着笑,想着听一听二人的悄悄话,好寻个由头打趣他们一下。 可当她立定下来,听了几句时,却只觉胸口如大锤砸过,一时间呼吸不得。 偏偏二人的议论又一字一句地往她脑子里,耳朵里钻着,不听也不成,一时气怒交集之下,她竟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 半刻之后。 媚娘睁开眼,头一个看见的,便是瑞安与文娘苍白一片的脸。 她怔了一怔,立时又想起自己为何倒下,又为何躺在这里的原因,一时间又是心血澎湃,几欲冲口而出。 “娘娘! 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子啊! 眼下可正是当紧的时候…… 娘娘……” 文娘见她醒来,又见她面上浮出怒色,心知她必然是听到了自己与瑞安的私语,一时间含泪急劝。 好在媚娘多年的修持倒也不是白练的,稍稍几口气,便平了心绪,呆呆地定了一会儿,突然说声: “扶我起来罢!” 瑞安与文娘一怔,便急忙左右伸手扶了她起身。 文娘见她穿得单薄,又急忙拿了狐裘来替她披上。 媚娘这才坐直了身子,怔怔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轻轻道: “你们方才说的…… 可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 文娘与瑞安互视一眼,瑞安还待要强笑一声,欲说些不相干的话儿来引得媚娘不再追问,文娘却知媚娘既然问出口,便必然是已信了八分,便抢先道: “娘娘不必太过气郁…… 这些话本也只是宫里那些嚼舌根子的,无缘无故的乱咬…… 谁也不敢说准了就是真的呢!”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是么? 无缘无故……没有凭据么?” 她突然冷笑一声道: “若是没有凭据,为何连我母亲何时生下我长姐,何时嫁入我武氏家门的都一清二楚? 甚至…… 甚至连那位窦氏女何时与我父亲定亲,又是何故与我父亲断了姻缘,自入空门…… 都说得详细分明?” 这几句话问得文娘与瑞安,倒是一时无言: 其实他们二人初听到这些流言之时,便心知这些流言,只怕竟有七八分是真的。 所以才这般躲着媚娘讨论应对之策—— 一来是因为不忍媚娘伤心费神,二来也是因为她眼下身子正是吃紧的时候,万万伤不得神动不得气。 可谁曾想,媚娘今日竟突然起了这等好奇心思呢? ——其实说来,媚娘今日这等好奇心思,起得倒也非无缘故。 想一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又再度受孕,又眼看着李治受尽磨难,又耳闻着李治为了公事烦忧不止,偏偏又要自己照顾儿子李弘与腹中胎儿不能相助一二…… 她的心里,何尝快活? 所以今日这般孩子气的动作,实在不过是图着想借文娘与瑞安的私情话儿,打趣一二,寻些短暂的欢喜罢了。 熟料这一番孩子气,竟然听到了那么不得了的一条内情! 她又何尝不感叹上天果然安排周密呢? 若搁在以往时,她每日里只顾着李治与李弘父子便是无暇他顾了,何况是听别人说悄悄话这等无用之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是怔怔发呆。 文娘看着这样的媚娘,实在也是不忍,半晌才轻道: “娘娘也不必就如此难过了…… 说到底,一切也只是流言,还没有经过验证。 若是娘娘心中怀疑,大可请主上去寻人验个分明,也好教自己安心呢?” 口里这样说,其实文娘却也明白,只怕验证之后的结果,竟有七八分是与自己听到的东西一般的。 媚娘摇头: “验是肯定要验的,可却万万不能叫治郎知道…… 说到底,此事究竟是与元舅公有关,若是叫治郎知道了此事,又偏偏此事竟是真的…… 你叫治郎如何是好? 我又该如何与治郎说解此事?” 媚娘说到此处,不由目中含泪道: “元舅公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到底是治郎的亲母舅…… 有些事,我实是不想叫他为难……” 咬了咬牙,她擦净眼泪,看着瑞安道: “你去,替我设法与素琴传了话儿…… 就说我有事,要见李师傅。” 瑞安闻言,心中一沉,看了看文娘,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无声气,点了头应下,悄然而退。 只留下文娘看着向来坚强的媚娘,双眼微湿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阴沉着一张脸,听着德安的回,咬牙切齿地问: “那些舌头长的,都收拾干净了?” “收拾干净了。主上且可放心。 只有几个为了留着,方便日后把韩王给证死了,一并拿下在暗卫那边儿的暗室里禁着。 每日里三餐饮水不少,只要保证条命活着便是。” 李治这才喘了口粗气,又问道: “媚娘那边儿呢? 如何?” “主上安心,娘娘何等定力,眼下已然是静下心来了。 只是此番事大,又关乎其身,娘娘少不得是要好好儿查问一番。 眼下李师傅已奉了密令入宫,见过娘娘了…… 想必接下来,娘娘怎么也是要查个清楚明白才肯罢休的。” 德安轻轻道。 李治长叹了口气,一身疲惫地微皱眉头,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立在一侧的王德才道: “主上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好歹娘娘也是有分寸的。 何况此番之事,本就是元舅公行得不是…… 总是得给娘娘些出气儿的地方。 不然这般大气困在身子里,娘娘要是伤了凤体就不好了。” 李治颓然苦笑道: “你以为朕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只是…… 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朕最重要的人…… 你叫朕如何是好? 何况此番,本就是舅舅行事不当。 可偏偏…… 偏偏舅舅还拿着一项大事来说话…… 唉! 朕也实在是……” 李治摇头,只觉身心俱疲—— 他不是不知长孙无忌此番所为,本是为了父皇,为了大唐江山着想,其实并无半点私心。 可是…… 可是这样行事,究竟不对啊! 两诀别五十六 李治在这里纠结万分,媚娘在另外一边,又何尝不是痛苦无奈? 立政殿中。 内寝之内。 眼瞅着子时过半,媚娘却毫无半点儿睡意,依旧倚在榻上,直愣愣地看着纱缦之外,瑞安实在不忍,上前一步道: “娘娘,且莫多想了…… 多思伤身,何况眼下还未就定了事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他的错么?” 媚娘冷冷一笑: “事已至此,长孙氏之过已定,他能不能办得出这等事,到底是不是他办的这样事…… 我心里自然是清楚不过的。 而且我也并非是气他如此…… 从我入宫那一刻起,他便是事事处处,都针对我…… 我也曾料想过,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也曾约略猜到,会有这样,甚至是比这更过分的事情,是他所为…… 所以我虽伤心他如此,却也未曾觉得被辜负,被伤害…… 我气的,却是治郎。” 她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 “瑞安……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么? 这样的事情,既然能传入我耳中,难道治郎便不知? 他既知道,为何又要瞒着我? 是怕我怨恨元舅公,对元舅公做些什么事? 还是怕我与元舅公相敌,他夹在中间难为? 瑞安啊瑞安…… 我与治郎这些年恩爱异常…… 我对他的心,对他的情,事事处处替他着想,考虑…… 他难道竟是半点不知么? 若是他知晓…… 那又为何如此不信我? 不信我能够好好儿地面对这样的事情,好好儿地体谅他的难处,好好儿地将此事做个圆满的答复呢?” 一连数问,竟是问得瑞安也无话可说,只能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只字片语。 好半晌,瑞安才道: “或者…… 主上其实并非不知娘娘心思,只是他也多少有些怨恨元舅公办事不当,又有些担忧娘娘眼下身子不顺,这样的事情…… 终究还是太过伤人,所以才选择了隐瞒呢?” 媚娘沉默。 她也只能沉默。 …… 永徽三年十二月末。 高阳案已然开审。 立政殿中。 媚娘安静地端坐在殿内,看着李弘呀呀地在铺了暖毯的地面上,爬着来回玩耍。 文娘看了眼瑞安,试探着笑道: “娘娘,说起来,这些日子主上都忙着整理前朝事务…… 已是许久未至后廷了。 这般辛苦,娘娘是不是…… 带着代王殿下去慰劳一番?” 媚娘不答反问: “前些日子萧淑妃不是去过了么?” “呃……” “好像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又被请了回来,不是么?” 媚娘语气极淡: “既然如此,便说明太极殿那边儿忙得也是极紧…… 还是不去打扰的好。 他若闲得下来,又思念弘儿,自然便来了。 眼下既然还未来…… 那便说明前朝事务烦多,不及来思念孩子。 何必去呢?” 一番话不软不硬,却顶了文娘与瑞安一个无可奈何。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看完了大理寺新奉上的关于高阳一案的文书,发了好大一通火气,吓坏了几个近侍之后,这才停了下来,向后一瘫,呆呆地坐在龙椅里,看着那些小侍们跪行着捡拾自己丢得满地皆是的奏疏。 一侧的王德见他停了下来,表情也是颓然,心中老大不忍,上前一步柔声道: “主上连日辛苦……说起来也是好几日没见过昭仪娘娘与代王殿下了。 要不…… 老奴替您安排着,往立政殿一行? 或是请了昭仪娘娘与代王殿下来太极殿,叫主上您瞧一瞧,这些日子他们母子可曾有些清减不?” 李治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好半晌,他才幽幽道: “大唐天下,都是朕的。 三宫六院,朕想见谁,都可以随意去见,去召…… 只有她……” 他苦笑着摇摇头: “你以为,是朕想见,便能见着的么? 若是她心里没有气,没有怨朕…… 此刻只怕早已抱着弘儿来看朕了…… 她既不来,便是心里还有气…… 朕若去了,岂非徒然惹她恼怒? 眼下她身子正不安着,又不似往常,便是惹得她哭一哭,也不过是伤心一会儿…… 何况以往那些事,只要好声好气地认个不是,赔个错,她那样的海宽心肠,再不有不谅解的。 可眼下这是什么事? 朕的亲舅舅,朕的亲舅舅啊! 害了她的父母一生不豫不提,还要处处防着她…… 你叫她如何能够这般快地便原谅朕? 便是她再大度,再明白此番之事,与朕无关之理…… 她也未必便能够立时与朕素如往常一般亲昵无间啊!” 李治痛心道: “既然如此…… 既然明知朕一旦开口求了,她再不能忍的事,也会为了朕忍下来…… 朕又如何忍心开口叫她忍下这等事? 还是叫她清静一番时日,朕再去瞧她罢…… 只要她能够想通,自然会来见朕。” 王德一时倒也是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李治又叹了口气,抹一抹脸,换上一副正经神色问道: “三哥那边儿如何了?” 王德上前一步,轻轻道: “吴王殿下倒是一切还好,只是每日里总是有数个时辰在发呆…… 老奴前日偷偷地去瞧过,他竟似老了数岁也似的…… 主上,怕是事机不好啊!” 李治咬了咬牙,目光微黯,半晌又问道: “四哥的事…… 可传来了?” “前些日子发了消息过来,说是信儿已是传到离长安城六百里远的驿站内了。 估摸着慢则一两日,快则明夜…… 消息便要传入宫中了。” 李治神色黯然,半晌才轻道: “也好…… 早些儿来了…… 四哥好歹也能好生安葬着了……” 说着说着,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王德见状,实在是大不忍,回首看了一眼德安。 德安会意,转身快步离开,招手唤来了明和,如此这般地嘱咐了几句之后,便低声道: “你且快些去罢!” 立政殿。 听闻李德奖请见,媚娘立时起身,急急说了声请。 侧殿之内。 小书房中。 媚娘听毕了李德奖连日来的访查之果,一时竟也是无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有劳李师傅了,这些日子辛苦,又近年关,还是早些回去,与素琴团圆罢! 听说素琴也已有孕三月了…… 抽个时日,我也好去瞧一瞧她。” 李德奖点头应诺,又看了看媚娘黯然的神色,轻轻道: “娘娘,临行之前,德奖尚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师傅论起来虽是治郎的剑师,可却也情谊非浅。 何况还有素琴在…… 有什么话儿,但说无妨。” “娘娘,德奖与素琴平素里说起旧事之时,也曾多番怨恨,怨恨那王皇后等人,害了先太妃;怨恨元舅公为了达成目标,将素琴也置于险地等事…… 可是如今想来,却也不觉造化弄人。 若是当年无元舅公为衡宫中之势,而强使素琴入宫,德奖又如何与素琴相遇? 又如何与她相知相守? 又如何得蒙主上恩赐,终究成了良缘? 若是当年无王皇后等人如此谋算,元舅公又如何能够让素琴入宫? 说起来,天下之事,冥冥之中竟似有定数。 无论是谁与谁,但凡想要有些交会,必然都会有些千丝万缕的前缘在。 而这些前缘,却未必见得都是好事…… 甚至有些缘份,竟是要百般磨炼,千般苦难,方成其一…… 所以娘娘,德奖觉得,娘娘实在不必为前人之事苦恼。 进或说句不太中听些的话儿…… 娘娘,若是无当年元舅公这一番设计,娘娘生母这般心思,应国公老大人这般受苦受难…… 又何来今日的娘娘,何来今日娘娘与主上这一番姻缘呢? 可见天意造化,竟也是不假的。” 媚娘闻言,眼前突然一亮,这几日夜里哭得闷痛的眼睛里,竟生出千万丝缕清爽之气来一般,瞬间觉得面前如突现一条金光大道一般。 心中纠缠了数日的苦痛,竟也一瞬间全然消失不见,直若寒冰瞬时化水,春风轻拂生涟渏一般舒畅柔顺。 正待感言一二时,却突然闻得瑞安匆匆奔入道: “娘娘,明和来了! 说是太极殿那边儿,只怕今夜要出些大事! 还请娘娘务必前往,替主上稳住了神才好呢!” 媚娘闻言,立时一惊。 两诀别五十七 永徽三年十二月末。 唐。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唐高宗李治同母兄长濮王李泰,薨于郧乡。 高宗悲痛已极,竟一发不得起,病告朝中。 次日,暨永徽四年元正日。 高宗李治下旨,因病不安,乃暂罢元正朝会之仪。 一时间,朝中上下,议论纷纷。 …… 是夜。 今天,本来是一年之首,最当欢庆的时候。 可是整个太极宫里,眼下却都是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要说无声,倒也不是这个理,至少立政殿里,还有些微声悄语。 内寝之中。 火盆烧得旺旺地,李治与媚娘并肩坐在火盆不远处的暖毯上,看着李弘欢喜地自玩自语,夫妻二人的表情,却俱是静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从一边儿端了一碗汤与李治道: “治郎,好歹喝一点儿汤。 你今日里,水米不沾牙…… 这样对身子不好。” 李治点了点头,沉默着接过汤,轻轻喝了两口,便又放下,看着殿顶好一阵儿,又突然问媚娘道: “媚娘…… 你说…… 四哥会不会恨我呢? 他为了能叫三哥也跟着走,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去了…… 可我却这般拼命地保着三哥……” 媚娘目光一软,眼圈微红,半晌才轻道: “他要是恨你,又为何要如此做呢? 他如此做,不就是因为知道,你终究还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去对付吴王殿下么?” 李治又是沉默。 好一会儿,殿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闻声抬头看时,却原来是德安。 德安上前一躬行了礼,这才说明来意: “主上,礼部那边儿着了人来,问濮王殿下的丧仪等事……” “葬事官给,务从优厚,”李治红着眼睛,轻轻地道,想了一想,又起身叹了口气道: “罢了…… 还是手诏一道罢…… 那些人,无见手诏,未必能够好生操办四哥的事的……” 媚娘鼻酸,轻轻点头道: “也是…… 说到底,濮王殿下到底是被废过一次的,旧年里又因为年轻气盛,很是得罪过几位朝中老臣。 只怕若非治郎以诏丧治其身后事,那些老臣们,竟是要设了法子地克扣些了。” 李治沉默,半晌点头,起身走到书案之后。 ——唐永徽四年元正日,高宗李治,以诏丧这一唐代最高形式的丧仪规制,替自己最后一位在世的同母兄长,濮王李泰发丧。 并且要求“班剑卌人,羽葆鼓吹,赙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赐东园秘器,葬事官给,务从优厚”。 而与发丧诏书同行的旨意,还有一道,就是追赠兄长李泰为太尉,兼雍州牧,并赐谥号为恭的诏书。 …… 唐永徽四年元月初二。 长安。 长孙府中。 书房内。 “这算什么?!” 禇遂良愤怒地扬着手中的邸报: “诏丧之类的,也就罢了…… 可还追赠为太尉,还兼雍州牧…… 这算什么?” 禇遂良看着自己的老师,当朝天子李治的亲舅舅长孙无忌: “老师尚且在世,且身居太尉之位…… 这是要叫活人与死人让道么? 还是要让舅舅替亲甥儿逊职?! 主上此举,未免太寒了人心!!!” 相较于禇遂良的愤愤,长孙无忌却很是淡然,他摇了摇头道: “不过一个虚衔而已,遂良何必在意?” 禇遂良却咬牙道: “若是濮王当年无那样之事,倒且也罢了…… 可当年…… 老师,一个谋逆不成而被废的废王,怎么能与您大唐重臣……” “濮王何时谋逆,你可有实证?” 长孙无忌见爱徒仍然纠结于此,且越说越荒唐,不由正色纠问道。 禇遂良一呆,想了一想,欲张口言之,却发现实在无可议论: 是呀…… 当年虽则几位先帝重臣,包括自己在内,都知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为何李泰要被废王…… 可外界却全然不知。 而且论起实在的来,李泰当年虽有此心,却实无此举。 比起真刀实枪地将东西都藏在了自己东宫之中的太子承乾来,他还真是无证可据呢! “可是……” “没有可是。” 长孙无忌淡淡地断了他的话头: “当年没有证据,如今便更无证据。 若论起来,当年之事,若非是先帝为了保住当今主上龙位不失,其实根本无理由,也无必要去废了濮王的王位,只需赐一道旨,着令他离京回封地便可。 说他谋反,只不过是诛心之论。 所以论起来,今日主上这般恩赐,又何尝不是在变相地替濮王正名,洗冤? 又何尝不是想代先帝补偿他一二?” 禇遂良张了张口,一时间却无话可说。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又叹道: “遂良啊,老夫知道,当年青雀对你做了许多无礼之事。 可到底他也是逝去之人了,何必再争? 何况……” 长孙无忌停了停口,又轻道: “何况主上此番这样封谥…… 或者别有深意,也未可知啊!” 禇遂良闻言一惊,看着长孙无忌有些内疚又有些无奈的表情,半晌才敢轻道: “莫非…… 莫非主上知晓了当年之事……” “只怕不只是主上,连武媚娘自己,也知道了。”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面色疲惫不堪: “老夫一生行事,自认绝无悔疚之理。 只有这一桩…… 到了现在,老夫也不知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同一时刻。 立政殿中。 经过了昨天一日一夜近乎水米不沾牙似的自虐,今日的李治,总算是能吃些东西,躺在榻上,好好儿休息一阵了。 只是,他一直固执地抱着媚娘,也要她同自己躺在一处,比最固执的李弘还更加固执地要媚娘陪。 这样的态度,不止是让媚娘无奈,连平日里最爱的爱子弘儿,也被气得哭了好几场。 可侥是如此,他还是不肯松手,至多也只是将李弘一并拉在怀里,哄着罢了。 好在李弘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孩子,闹了几番,察觉出这个平日里总是对自己温柔笑容地疼爱着的父亲,今日似乎别有心事,便也不再闹,竟自躺在父亲与母亲之中,沉沉睡去。 于是乎,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便躺在榻上,他事不理,只是一味各思心事。 好一会儿…… “你知道了?” 李治突然开口,问得没头没脑,可媚娘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明白了,却未必便是要立时回答,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放下了一颗心道: “嗯。” 又是好一阵沉默,李治又问: “你怪我么?” 媚娘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反问: “怪你什么? 又有什么可怪的? 那事出时,你尚未出世。” 李治又是沉默,半晌才轻道: “出事时,我确未出世;可是后来…… 我早你一步知道实情,却也是事实。 隐瞒你…… 更是事实。 我不想你知道此事,与我的亲生舅父为难,对我有些怨恨,自然也是本心,也是事实…… 你理当怨我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若今日换了我是治郎,治郎是我,会怨么?” 李治垂首,半晌才道: “大约…… 是会的。” “我也觉得是。 所以,我也怨过了,也怪过了。” 媚娘淡淡道: “前些日子,一步不入太极殿,一步不出立政殿,便是为了这个理由。 治郎也知晓罢?” 两诀别五十八 李治沉默,半晌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手,好半日才轻道: “那…… 现在呢? 媚娘为何又不怨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好心思,寻着德奖师傅来劝媚娘…… 媚娘若是再看不开,看不透…… 又如何配为治郎身边的女子?” 李治心中一荡,又不禁感伤,又难忍内疚: “媚娘……我……” “治郎别再说了。” 媚娘轻声却决绝道: “媚娘明白治娘的苦心,也希望治郎明白媚娘的好意…… 有些事,媚娘需要些时日去化解。 不止是化解自己,也是要化解他人。” 李治一时哑然,半晌才将脸往媚娘身边贴了贴,轻轻呼了口气道: “那…… 媚娘不怪我?” “方才已然说了,事发之时,治郎尚未在人世。 事发之后,治郎为了不让媚娘伤心,虽做了些事,叫媚娘一时难以接受,却也未曾有半点私心…… 媚娘为何要怪治郎?” 李治抬眼看着表情平淡的媚娘,嗫嚅半日,终究还是道: “可我觉得,你还是在气。” “我自然是在气。” 媚娘轻轻道: “我们是夫妻,本当是最亲密的人,最无话不可互言的人…… 可治郎一味地觉得是为了媚娘好,便要将一切都藏起来…… 媚娘在治郎心中,原来就是这般的小鸡肚肠,不可理喻么?” “我并未曾这般做想……” “可你这般瞒着媚娘,不就是怕媚娘知道了,动气动怒,怨恨之下,做些傻事出来么? 这般行为,不是在怀疑媚娘无有雅量,不能淡然理事,又是什么?” 媚娘一番冷静的言语,却叫李治无言以对,好半晌才嗫嗫道: “我…… 我以为…… 我以为你要是生了气,难免会伤了自己的身子……” “这样的事,不生气,是不可能的罢?” 媚娘轻轻道: “可是治郎知晓真相之后,立时告诉媚娘,让媚娘好好儿生一番气,然后好生劝导着,媚娘又如何会伤身? 治郎向来机慧天下无双……怎么事到临头了,却变得如此不能明断敏慧了? 这种事,由治郎隐瞒起来,只会像往媚娘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粒般的坏事,不是么? 到底,治郎虽与此事无关,可与此事大大有关的人,却是治郎的亲娘舅啊! 若治郎不能及时与媚娘相言……媚娘又如何不会想到,或者此番治郎如此,是夹在媚娘与元舅之间,无所适从呢?” 媚娘此番言语,可说是冷静至极,也精辟至极,竟教李治一时间也只得哑然以对。 良久,李治才轻轻道: “你…… 这般做想么?” 媚娘沉默,看着李治半晌,轻轻颔首。 李治再度哑然。 …… 好半晌,李治才轻轻握了媚娘的手道: “此番,却是我对不住你了…… 你…… 你要怪,也便怪我罢!” 媚娘却摇头叹道: “还是那句话,此番虽则治郎为事不当,可却究竟是为了媚娘着想,媚娘又如何会气会怪呢? 治郎多心了。” 李治一怔之下,竟不知如何说才好。 ……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中。 李恪坐在花厅中,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来来回回,无忧无虑地奔跑着。 他的目光之中,尽是颓然之色。 旁边一个小侍,轻轻步上前来,道: “殿下,夜已深,还是早些休息罢!” 李恪仰起脸,看着天空,眨了一眨眼,突然问道: “今日…… 是几日了?” 小侍一怔,仔细算了一算,却道: “初二…… 殿下是说什么几日了?” 李恪闭了闭眼,又睁开眼道: “高阳…… 高阳的事,今日是第几日了?” 小侍打了个寒噤,好一会儿才讷讷道: “殿下,正值年关,谈论这些事,不吉啊!” “还有什么吉不吉的? 你直言无妨。” 李恪轻轻道。 小侍咬了咬牙,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已是第四十五日了。” “四十五日,月半了啊……” 李恪轻轻出了口气。 李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宫中近日,可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暂未有闻。” 小侍小心道。 李恪微垂首,复又抬头,看着厅外,目光直如死灰一般: “前些日子,我叫你准备的东西,准备了么?” 小侍最怕听到的,便是这句话,一时间全身一抖,好半晌才讷讷道: “殿下…… 那样东西…… 眼下正是新年,何必……” “准备了么?” 李恪表情平淡问道。 小侍咬了咬牙,轻轻道: “未曾备下。” 李恪竟然也未曾生气,只是转首,看着这小侍,好一会儿才道: “备下罢…… 说过的,总是要备下。” 他的声音极轻极轻,似乎从下一秒,就要化为空气,与这满室的寂静融为一体。 小侍咬了咬牙,默默点头,良久方道: “殿下,主上一心二心地,还是念着殿下您的,有些事,实在不必太过多思。 需知多思无益啊!” 李恪摇了摇头,半晌才道: “主上的确是事事处处,心心念念都记着我…… 可正因如此,有些事,还是能早做决断,就早做决断的好。 毕竟,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啊!” 小侍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退下。 李恪也不理会他,只是默默地坐着。 …… 次日。 午后,太极殿中。 李治铁青着一张脸,咬牙道: “你说…… 吴王叫你准备什么?” 那李恪身边的小侍跪伏于地,半晌不敢抬头,嗫嚅道: “回主上,殿下…… 殿下前些日子突然要小的准备些鹤顶红、砒霜之类的烈性毒物。 主上且请安心,小的没有敢备下。 只是昨夜里,殿下又行催问,小的实在也是无法……” 李治深吸口气,半晌才吐气道: “你做得很好…… 这些东西,你不必理会。” 小侍看了眼李治道: “主上,若是主上不欲殿下如此为事,其实也有些便宜行事的法子。”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小侍便轻轻道: “主上若是不欲殿下如此自伤,不若便应了殿下的允,与他些这样东西…… 不过自然,这东西起不起效,却是两说。” 德安一侧立着,闻言倒也不由得多看了这小侍几眼,转身回而禀道: “主上,这孩子虽然看着年幼,可说话儿办事,却也样样在理。 他一味地拒着殿下总是不好。 若是拒得轻了呢,殿下总是要抱怨,可若是拒得狠了,只怕殿下也就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指了去殿下身边儿看着他的,只怕至那时,殿下还要另想他法,寻觅他人相助了呢! 如此一来,反而要坏了主上的大计。” 李治看了看小侍,点头道: “你说得倒也不差,德安所言,也确是实情。 只是一桩,朕不能便这般行事,与了吴王假毒以济…… 需知吴王机慧,不下濮王亦不逊任何人。 那东西有没有问题,只怕一眼便看得出。 甚至你是哪一边儿的人,他也早有所料。 如此行事,只不过是想借你的口告诉朕,他早已无生意,日后若有什么不幸之事,与朕无关,只是他一颗心如此而已…… 可朕又如何能这般行事呢?”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罢了…… 你便直回吴王,说这些东西,你也试着寻了,可刚一拿入王府中,便被人搜了去。 朕也会叫那些卫士,配合一二,务必叫三哥断了此念。 另外,过了初五,朕自会入王府,见一见三哥,也再安一安他的心。 明白么?” 小侍长出口气,连连谢恩。 德安见状,便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好一会儿,德安都不敢言语,看着李治微有些阴郁的表情。 半晌,李治才开口道: “一个小侍,竟然会因为朕一道务必保下三哥性命的密旨难为成了这样…… 三哥是真的想跟四哥一样,离朕而去么? 还是他在故做姿态,希望朕能早日助他脱离苦海?” 问毕这话,他又自己失笑,摇头半晌道: “罢了…… 是与不是,究竟是哪一条,问着又有何用呢? 左不过,三哥是要保的。” 李治自语一番,目光又澄澈起来: “传密旨,今夜,朕要入天牢,见一见荆王叔—— 叫他们清一清天牢左右的耳目罢!” 两诀别五十九 是夜。 长安。 天牢。 似乎,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变得只有一季。 寒意,也在时时刻刻地侵袭着每一个入内的人的神经与**。 身披墨裘的李治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指,看了眼德安。 德安会意,上前推开了牢门。 门内,一片污浊气味,这叫镇日里只闻得到龙涎香味与时新鲜花嫰果香,还有各种脂粉香,清檀香的李治,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这样的气味,他的确是闻不惯的,可是倒也不会一时便忍不住了。 何况…… 他看了眼只铺着一地稻草的牢房内,蹲在一侧墙角里的那道佝偻身影,轻轻地出了口气: 他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这里关着的是他的亲叔叔,而他今日前来,却是要借着这位叔叔,保了自己另外一个已然灰心至极,意欲求死的亲哥哥的。 慢慢地,他走到了牢房中间。 德安立刻着人奉上一张圈椅,可李治看了眼德安,淡淡道: “两个人,如何坐得一张椅?”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看了眼被这道清冽声音震得一动的那人,应了声是,转身而出。 不多时,另外一张座团,被搬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炭火盆。 放下炭火盆,德安从袖袋里取了香袋来,正要解开放火盆里些香饼,却被李治轻轻道: “这样的地方,莫名其妙一夜之后便有了些残存的香气…… 那些人回来之后,能不起疑? 能不向他们背后的主子报去? 平素里行事向来仔细的,怎么今日便这般糊涂?” 德安立时讷讷不成言。 “陛下也不必怪他…… 到底,他眼里下也只有陛下一个人了,何尝能看得到老夫呢?” 一道苍老浑浊,似乎已是有千万年不曾开口发声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治转身,看着那个抬起蓬乱花白的头,盯着自己看的老人,淡淡地点头道: “王叔说得是。 不过为了王叔着想,这香是断然不能点的。”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徐徐坐下。 荆王元景徐徐起身,先向李治行了一记大礼,这才看着李治伸手,示意赐座的势态,蹒跚地拖着沉重的镣铐走到座团边,徐徐跪坐而于下位,又伸手出去,在二人之间放着的炭盆上烤着手,试图叫冰冷一片的手指,略微能够活动一些。 李治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些事。 好一会儿,李治见他总算是面上有些暖色了,才轻轻道: “王叔在此,看来是过得不甚好。” 荆王简促一笑: “这样的地方,任谁也是过得不能好罢?” 李治却看着他,轻轻道: “是么? 可是朕却听闻…… 薛卿所在,却是比此处好得多。” 荆王抬头,看了李治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半晌才轻轻道: “陛下想说什么,便直说罢…… 这等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还有什么需要打些哑谜的?” 李治点头道: “是,这样的时候,已无必要了。 不过朕这些话儿,却非是打哑谜,也非是不能说。 王叔当知朕的意思。” 室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到炭火的噼啪声,然后荆王才悠悠道: “陛下是想说,韩王根本无心救老夫么?” “不,朕不是想说这个。” 李治摇头道: “朕想说的是,韩王叔是个聪明人,少见的聪明人。 他很早便知晓,他欲坐上朕这龙位,却非一日二时可定成之事。 是故,他从一开始定的局,便是一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 他必然是要先牺牲些什么,然后换得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自己的野心的。 而王叔你,便是他最大的牺牲。” 李元景咬牙,不语。 李治看着他,柔声道: “看来王叔是明白了。 不论如何,现下明白,还不算晚。” “不算晚?” 元景惨笑一声,干巴巴地道: “此时不晚,何时算晚? 等到那斩首之刀落在头顶三分之处,才叫晚么?” 李治却道: “那王叔的意思,是不欲求一条活路了?” 元景原本如死灰般的目光,突然迸发出无比强热的光芒,直直地瞪视着李治,半晌才轻道: “陛下想给元景一条活路么?” 李治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 “若是不想,今夜不来。” 元景瞪大了眼,突然向前一低头,左右看了一看,从地上拿起了一根稻草,仔细地捋了干净,放在双掌心里搓着。 李治也不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这般抖动不止的双肩。 半晌,他抬起头来,看着李治: “陛下…… 当真愿意给元景一个机会?” 李治看着他,慢慢地道: “也不怕叫你知道…… 朕已别无选择。 要保三哥,那也只有将你一并保下来。” “吴王?” 李元景目光奇异地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陛下,你要保他?” “对。” 李治淡淡道。 李元景不说话了,瞪着李治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陛下应当知道,吴王虽则从未明示自己的心思,可他未必没有一点儿取陛下而代之的念头。 否则我们几人行事如此,高阳又是他妹妹,他如何不知我们的私谋? 一直隐而不发,已然说明了他的态度。” 李治点头,淡淡道: “朕的武昭仪,曾经说过一句朕在心中想过很久的话: 每一个生在皇家的孩子,心里都不会忘记,自己比天下的任何一人,都更有机会坐上那张至尊之位。 便是王叔,不也是如此么? 所以,朕从不诛心。 因为朕知道,心里想着做的事,离真正做成这件事,中间还有好大的一段距离。 何况是这样大的决定,这样大的事情。 这世上,真正能够思行合一的人,没有几个。 所以朕从来不担心,也不以为意。” 李元景沉默,良久才道: “的确,这个世上,敢想的人,太多,但是敢做的人太少,在这敢做的人中,能做到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吴王…… 陛下应该知道,他是能做到的。” 李治淡淡一笑: “未必吧?” 他轻轻一笑: “三哥有胆有谋,文武双全,父皇说他类于自己,却非妄言。 也的确如王叔所言,三哥的确能想,也能做。 可是他是否能做得成…… 却是两说了。” 李治徐徐起身,俯视着仰视自己的李元景: “且先不论之前还有舅舅、禇遂良等诸位老臣时时刻刻地盯着他。 单单就是一个四哥,就足以教他行动不得了。” 李元景也起身,微微仰视李治: “可濮王到底也是死了。” “的确…… 四哥走了……” 李治的瞳孔微微一缩,突又笑道: “可就算是如此…… 王叔你能甘心看着三哥一步步地,顺利地踩着自己的脊背走上朕的皇位么? 不能吧? 你可以容许他替你把朕拉下皇位,可是在你的心里,无论是韩王叔,还是三哥,又或者是其他的谁…… 都不能坐上此位,不是么?” 李元景沉默。 李治继续道: “不止是你,只怕韩王叔,也是这等心思罢? 甚至…… 高阳,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思罢?” “高阳? 那个**? 她? 哼!她哪里有这样的胆色!” 李元景脱口而出的,是一片**裸的轻蔑。 李治淡淡一笑,半晌才轻轻道: “王叔,你其实真的很聪明,一开始便知晓,韩王叔心里,根本没有半点儿要扶你上位的意思,也明白三哥不可能当真甘心为你做一个未来的大将军王…… 若论你们几人之中,谁最聪明,最叫朕意想不到……” 李治徐徐背起双手,在牢中轻轻转身,背对李元景道: “却非是韩王叔,而是你。 只是……” 他转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元景的眼睛: “只是遗憾的是,你终究还是跟韩王叔,甚至是三哥一般无二,都没有看明白,在你们这群人中,最可怕的,到底是谁。” 两诀别六十 李元景瞳孔微缩,半晌才轻轻冷笑道: “怎么,难不成陛下以为,高阳那个浪荡妇人,便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她不是最聪明的,有韩王叔在,便是朕,便是舅舅,便是三哥四哥,便是朕的武昭仪,都只能说,是平分秋色,何况还有一位善于隐藏自己的您在。 但是…… 她是最有野心的,却非朕妄言。” 李治一面儿说,一面儿扫了一眼一旁侧立的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轻轻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交与李元景: 那是一枚精工而制的金印。 李元景认得它,它本是高阳公主素常用的金印,也是当年先帝太宗皇帝在世时,封高阳为公主日赐与的金印。 “陛下要我看什么?” 李元景淡淡一笑: “这不过是一枚公主金印…… 难不成还有什么机关在内,能证明高阳的野心么?” 李治并未回答,倒是德安淡淡一笑,柔声道: “殿下的确英慧,这里面儿,的确是有些机关……” 德安反手先将手中的拂尘插在腰后,接着一只手固定住了金印,一只手拧着印钮上的鸾凤,先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两圈,然后单独拧着鸾凤之首,小心地转了九圈,这时只听得“咯嚓”一声,金印的印面,突然裂出,并掉落地面,露出里面一块儿显是新刻的印面来。 李元景看着德安将这印面转起,正对着自己的双眼,一时间,双目瞪得老大,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那被藏得妥帖的新印面上,分明刻着几个字: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牢狱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 李元景笑得那样开心,笑得那样得意,笑得那样声嘶力竭,笑得那样疯狂,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一样,口中只是喃喃地反复念着,喘得断断续续地念着: “大唐神圣武德高阳皇帝宝印…… 哈哈哈哈…… 好一个神圣武德皇帝! 好一个高阳女皇!!!! 她竟全将咱们这些人,都当了傻子摆设么?! 哈哈哈哈! 什么叫力助其兄为帝,方可何其夫妻平安…… 原来净都是些哄人的话儿!!!!! 哈哈哈哈! 神圣武德高阳皇帝!!!! 她也配!” “配也好,不配也罢,她都想了,也做了。” 李治平静地看着大笑不止的李元景,唇边勾起一抹淡得不可察觉的嘲讽之笑: “只凭这一点,朕倒是要说一句,无论是荆王叔你,还是韩王叔,甚至便是三哥…… 竟都全输了高阳姐姐…… 好歹,人家连帝王印玺都备下了,而且还思虑周全…… 就地取材,拿着父皇赐下的公主宝印,只在里面又做了一面印面。 至她大事若成时,只消将外面的印面取下,将此印示于天下,便可光明正大地宣称,自己是受父皇遗命,得位承天的正主皇帝了。 单单是这一份机巧心思,别说是你荆王叔…… 便是事事算无遗漏的韩王叔,又何尝算得到?” 李元景笑声倏停,却冷哼道: “是么? 陛下觉得她了不得么? 可在元景的眼里,她这也只是一场空梦发一发罢了…… 若当真有那一日,元嘉又怎肯让她上位? 便是李恪…… 她的兄长,也是断难容这等牝鸡司晨的事情发生罢!” 李治也回以冷冷一笑,转身直视着李元景道: “荆王叔,你以为,到了那一日,高阳还会让你们活着么? 莫说是本来便与她并不亲近,只是因利而聚的你与韩王叔,便是三哥,自小儿看着她长大,护着她成人的兄长…… 她又如何能留? 王叔,朕劝你一句,还是莫要小瞧了女子的心性才好。 有些时候,有些女子,一旦决绝起来,行事竟是连咱们这些男子,也只得惊叹不如的! 别的不说,只说房遗爱这些年来,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府中公然**,却毫不制止,反而事事处处,多加维护…… 朕只从这一件事上,便敢说一句,朕的这个高阳姐姐,只怕手段却是不下于你荆王叔,与三哥的。 甚至在某些控制人心的手段上,连韩王叔也是难望其项背。 否则房遗爱大好男儿,又是高门出身,如何肯忍得下这口气?” 李元景一时沉默。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 “陛下今日来,只是为了向元景证明,元景信高阳,错得离谱么?” “不止。” 李治冷笑道: “还有一桩事,朕也是希望荆王叔早些知道的…… 好了,把人带上来罢!” 随着李治的轻轻一喝,门外便有两名卫士,押着一个女子,走入了牢中。 李元景一见此女,却是一怔: 原因无他,这个女子,他却也是认得的,是自己府中负责平日打理自己朝服衣冠的老侍婢,自小儿便跟着自己,可说是荆王府中的老家人了。 李治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王叔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何朕要把这么一个在王叔府中呆得比王叔还久的老家人押了进来?” 元景能走到这一步,自然不是傻的,但是要说此婢是内奸,却又着实叫人难以相信,是故他冷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指着这么一个老婢说,她是高阳派来的内奸么?” 李治淡淡一笑,徐徐道: “韩王叔也好,高阳也罢,甚至就是三哥都没想到,荆王叔虽则平日里风流成性,看似对美色毫无招架之力,却实在是一个最清醒的人。 所以,朕也好,先前淑母妃在世时,送入荆王叔府中的王妃娘娘也罢,几位侧妃也罢,虽则王叔都一一亲爱有加,却从来都是防着她们—— 王叔当真是聪明绝顶,知道要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面目,所以这么些年来,从来没有怠慢过她们一分,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面目在她们面前表露。 甚至每每她们要刺探你的消息时,你也都捡着些能让她们知道的,一一借她们的口,传与幕后之人…… 可是王叔啊…… 你想过没有,你防了枕边的女人,却非是防到整个王府中的女人呢?” 荆王看着那老婢,冷冷一笑道: “难不成陛下要说,她是元景没防到的那个女人? 可是元景可从未……” “是,王叔从未想要将这位老家人拿到什么地步去—— 因为你万分地信任她,也因为她在你府中,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几十年了,她只用做好一件事,便是替王叔备好每日的衣冠…… 你对她,一无好恶之感,只是有这么一个人,使着就成。 可是王叔,这对韩王叔来说,却正是最佳的人选。” 李治盯着李元景一眼,这一眼叫李元景心中沉沉地一坠,还不及发问,李治便转身,主动问那老婢道: “朕问你,你之前说,韩王在什么时候,找上了你,许了你什么,要你替他做一件什么事? 现在旧主都在,说一说罢!” “是……” 那老婢似是被李治天威所惊,颤抖着肩道: “韩王……韩王于月前……一月前寻上老奴…… 以……以老奴早年时……早年时与府中总管偷偷所生的儿子为胁…… 要……要老奴每日里将他送上的一种药水……抹在主人的衣领上…… 还说这不过是些避女色的东西……免得主人日日亲近不该亲近的女子,坏了身子。 并且许诺若是老奴办好了这件事,必然有重赏……” 李元景的脸色,变了。 李治淡淡一笑,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拔开瓶塞,放在那老婢口唇之下问: “是这个么?” “是……” 德安点头,突然出奇不意地闪电出手,箝住了她的下巴,用力一捏,她便被捏张开了嘴,那瓶药水生生地被灌了下去。 而就在元景被惊了一跳的同时,那老婢也在李治平静的眼神中,在元景震惊的目光中,在德安的冷笑中,抽搐着,大声哀嚎着,从药水进口的同一时刻起,开始狂吐黑血,接着,慢慢地,慢慢地,终究七窍乌血横流,面目扭曲已极地倒地而亡! 李元景只觉得自己全身背心,一片寒凉—— 不只为了韩王的手段,更为了眼前这个看似柔弱无助,一直不被自己看得很重的侄儿的心肠! 自李治登基以来,甚至是自李治出世以来,他头一次用一种惊惧的目光,看着这个平素里总是柔和待人的侄儿! 两诀别六十一 看着那老婢倒地而亡,李治的表情,倒也只是一派平静。 转身,他看着李元景道: “王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元景怔怔地看着李治,突然问道: “陛下,若是元景愿意相助陛下保住吴王…… 陛下可否网开一面,饶元景一条活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寝殿之内。 媚娘看着忙前忙后地替自己打点着沐浴用物的文娘,突然问道: “治郎眼下,应该是见着荆王了?” 文娘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伸出纤葱玉指仔细一掐一算,便含笑回道: “正是,这样时候,是该到了。” 媚娘又点了点头,淡淡道: “那…… 德安想必也依着我的吩咐,把那个老婢带过去了。” 文娘看了眼瑞安,瑞安点头,正色道: “是,已然带了过去,也按着娘娘的嘱咐,将搜出来的东西交与哥哥,嘱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劝着主上,按着娘娘吩咐的行事。” 媚娘这才点头道: “到底治郎心慈手软,便是知晓那老婢非自己所言的良善之辈,也难以下了手…… 所以究竟,还是要有个人做这恶人才好。” 瑞安点头道: “可不是? 那老婢,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过是受韩王所托,又说是为了自己那个只闻其名不得其人的儿子…… 可是任是瞎子也能看得出,她根本就是图着韩王许下的大笔赏银罢了! 这等背主卖主的人,活着也是白活,还不若死了得干净。” 媚娘点头,慢慢道: “说到底,也是荆王自己作得太过…… 否则,以他之能,纵然不能察觉韩王所为,至少也应该知道,自己与之合作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也好,正因为他的愚蠢,治郎才能有下手的余地,吴王…… 也才能有这般机会,得以死里逃生。” 瑞安点了点头,却又忧道: “只是…… 娘娘,虽则主上如此费心劳神,只为保了吴王殿下…… 可吴王殿下眼下,却未必便能考虑到这一处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所以…… 我才叫你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啊! 你可安排好了?” 瑞安一怔,立时恍然: “原来娘娘叫瑞安安排出宫之事…… 是为了去见吴王殿下?! 可是…… 可是这样大的事,不禀明主上…… 是不是不大妥当?” 媚娘却摇头道: “不必知会治郎,他也自然知晓。” 瑞安闻言,看了眼文娘,两人心下了然,齐声应道: “是!” …… 一个时辰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李治入了寝殿,也不问媚娘何在,只是淡然地走到殿后,自去看了沉睡着的李弘,然后回归内寝,更衣,除冠,脱靴,自上了床,披了件寝袍,随手从媚娘放在榻前的一堆书卷里挑了一本来看着,等候媚娘。 一边,德安忍不住道: “主上,娘娘今夜,似乎是出宫去了……” “朕知道,她去见三哥了。” 李治慢条斯理地从德安手中接了热茶水过来,看了一眼已然有些疲态的王德道: “也是这般时刻了,你身子不好,耐不住,早些下去歇了罢! 明日起,只怕要你操烦的事更多…… 朕可不能看着你早早儿地便把自己累坏了。” 王德感激,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德安两句,便自告礼退下。 德安依着李治的令,送了师傅出门之后,这才转身回来,向李治继续道: “那…… 主上觉得,娘娘出宫,便能劝得吴王殿下回心转意么?” “她若不成,那朕去,也更不成了。” 李治轻轻道: “到底,她还是能说得动三哥的。” 德安闻得李治此言,却是一怔道: “主上似乎以为,娘娘断然能说服得了吴王殿下?” 李治抬眼看了看他,不答反问道: “今日那个背主欺上的老婢子,可是媚娘抓出来,交与你,叫你劝着朕一定要当了荆王叔的面儿杀了的罢?” 德安一怔,但很快便释然道: “主上英明神断,这等小事,自然一眼既穿。” 李治淡淡一笑道: “也不是什么英明神断的事…… 你向来在朕面前恭谨,又是自小儿服侍着朕,自然对朕的性子把握得最准,也知道有些事,朕是万万做不出的…… 正因如此,你也是轻易不愿当着朕的面儿,下这样的重手。 是以你劝朕之事,朕便知晓,此事必然是媚娘叫你来劝朕的—— 实在是这样事对朕正欲行之事的好处之大,能够看得透,又能够看得准的,只有媚娘一人。 而能够看得明白,知道谁来劝朕最合适的,也是只有她…… 所以朕自然也就知道,至少对荆韩二府之事,她的掌握,不比朕与舅舅少。 因此,她既然决意出宫去劝三哥,必然便是手里有了什么可能连朕也未曾想到,或者是不知道的筹码。” 李治淡然道: “媚娘如此行事,心心念念,不过都是为了完成朕的心事…… 那朕又为何不能等着呢?” 德安思虑一番,却看着李治淡然的神色道: “主上…… 心里怕是不止因为此事,甘愿等着罢?” 李治扬眉: “怎么,你还有别的是想法不成?” “主上…… 前些日子主上与娘娘,可是好一阵子不曾说过话儿了…… 如今难得娘娘将前事放下,一心一意为主上谋划…… 主上自然是心里喜悦的。 说不得,娘娘今日回来之后,主上在这里等着,自然是要好好儿与娘娘说一番话儿的…… 老宫人们可都说啦! 这夫妻嘛,本就是床头拌的嘴,床尾便能说……唔……” 德安没能将话说完,因为越听他说话便越没好气的李治,伸手从一边儿的果盘里,抓了好大一颗果子,硬生生塞进了他的口中。 同一时刻。 长安。 吴王府中。 李恪想过很多次,在这样的时候,第一个来看他的人,会是谁。 他想了很多人,很多的人。 比如长孙无忌,比如韩王元嘉,比如李治,比如禇遂良,比如裴行俭,比如…… 但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 他也万万不曾想到,这个女子,竟然在事隔如此之久后,立在自己的面前,告诉自己: “你要活下去,因为你的弟弟,希望你活下去。” 所以,他怔忡了许久许久,才迟疑着回了一句: “你说什么?” “本宫希望,吴王殿下,能够多加揣量主上之心,不要辜负了主上待殿下一片至诚至热的兄弟情义。” 媚娘深深地看着李恪。 李恪眨了眨眼,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说…… 你说要我不要辜负圣恩…… 你说主上想我活着?” 他反反复复地确认着,轻笑道: “武昭仪,武娘娘,你当真以为,如今这大唐天下,能够决定本王是生是死的…… 还是主上么?” 媚娘看着笑得一脸无力的李恪,静静地点了点头,半晌轻启朱唇: “是的。” 李恪看着她,还是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得自己觉得不好笑了,才停下来,看着一脸认真的媚娘,缓缓地道: “是么?” “是。” 媚娘再一次肯定。 李恪彻底不笑了,冷冷地看着媚娘,突然道: “那昭仪娘娘以为,主上会把自己的舅舅,置于何处? 又将那些一心二心地要除了我这个妨主灾星的老臣们,置于何处? 还有,为了能够替他安安生生地固住了皇位,而自尽于我府中的李泰…… 他又将置于何处?” 媚娘不疾不徐地道: “元舅公与诸位老臣处,自然有主上的说法—— 殿下虽则活着,却无一兵一卒在身,一刀一剑于手…… 又远离京师,远离王朝中心,如何又能妨得了主,碍得了大唐天下? 至于濮王殿下…… 濮王殿下的打算,原本便是借吴王殿下之死,来剑指元舅公,不是么?” 两诀别六十二 媚娘徐徐点了下头,转身,寻了圈椅坐下—— 她到底身怀有孕,久站易疲。 然后才缓缓道: “既然如此…… 那濮王殿下在选择了自尽的那一刻起,便已然替元舅公等一众关陇权臣,定下了最终的结局。 所以便是吴王殿下您不死,这个结局,也必然会发生。” 媚娘抬眼,深深地看着李恪: “因为对主上而言,无论是你,还是濮王殿下,都是他看得极重的人。 甚至…… 从某一方面而言,舅父再亲,也终究是亲不过自己的亲生兄弟的。 哪怕你与主上,异母同父也是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轻轻道: “因为舅舅虽是长辈,却到底只是长辈。 而你与主上…… 还有濮王殿下,却是流着同样血液的兄弟。 所以…… 濮王殿下的死,只会叫主上更加不能失去殿下您。” 李恪喉头上下微微一动,只觉一口硬物,哽在胸口不得而发。 好一会儿,他才幽幽道: “是么? 可是古来,帝王之家,上位者护兄爱弟的…… 都不会有个好结果。 难道主上不怕么?” 媚娘不答反问: “吴王殿下以为,主上需要怕么?” 李恪静默,良久才茫然道: “我不知…… 我当真不知…… 我也不知自己…… 会不会如那些血迹斑斑的史书中所载的王者一般,为得上位,可灭六亲,诛九族。” 媚娘点头,轻轻道: “是啊…… 殿下的确不知。 可是以媚娘观之…… 殿下今日能与媚娘说出这样一番话,却已然是替自己日后所为,定了一个底线了: 若是殿下当真定了心要反,那…… 这样的话,便不会从殿下口中说出,传于媚娘之耳了。 不是么?” 李恪看着媚娘,一时间恍恍惚惚,一如身置火中,又一时如落入冰流,冷热交替,全身竟齐齐打起了寒战来。 好半晌,他才轻轻道: “原来…… 娘娘是来试我的话儿来了……” 媚娘却摇了摇头,郑重地看着李恪,目光之中,满是柔和之色: “非也。 本宫今来,一非试殿下的话儿,二也非要殿下做出什么承诺…… 本宫今夜前来,为的只是想让殿下明白一件事: 若是主上有心叫殿下活不下去,那么便不会如此费尽心机,为了保住殿下,这些年来一直容忍着韩王的那些行事了。” 李恪猛地抬头,看着媚娘,轻轻道: “韩王行事,与我又有何关?” 媚娘淡淡一笑问: “滁州兵器库,若论起来,确是与殿下无关。 可是那些兵器之中,有一样东西,却是非同一般——” 媚娘直视着李恪道: “天机弩…… 殿下不会不知道这个东西罢?” 李恪打了个寒战,突然省悟道: “主上早就知道了? 看来…… 韩王叔早就排好了我们这些棋子的先后啊…… 先是高阳,再是荆王叔…… 最后,最后便是我了……” “非也。” 媚娘淡淡道: “这东西,主上知道的时候,却远在韩王要主上知道之前—— 准确地说一些…… 是在主上登基之前,便已知晓了。” 李恪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瞪着媚娘,良久才寒声道: “我不信! 若是他早就知道了,为何…… 为何……” “为何要等到今日?” 媚娘淡淡挑眉一笑,唇边露出一丝无奈又痛心的笑容: “吴王殿下果然不明白么? 就正如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机在吴王您,与濮王二位殿下之中调停着,努力地左右着元舅公的一诸行事…… 所为的不过是求着一个天下太平,一个骨肉血亲,不至互相厮杀而终么?” 媚娘轻轻叹了一声道: “殿下…… 您还不明白么? 治郎……他一直都没有变,他一直都是那个当年最害怕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吵架,最害怕大家冷锋相对,最希望一家子人和睦相处的小小稚奴…… 他一直都是那个最害怕孤单不安的稚奴啊……” 李恪一时,怔忡难言。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易了寝袍,坐上榻,手里捧了一本书,由着老妻替自己披了一件厚实的外袍在身,慢慢地向后一靠,长舒了口气。 赵国夫人看着他,不由道: “夫君似乎颇有些愁烦啊…… 何事?” 长孙无忌闻得老妻发问,放下手中书,轻轻叹了口气,皱眉道: “还能有何事…… 左右不过是主上那些心思罢了。” 赵国夫人立时了然,又叹道: “主上…… 还是舍不得吴王?” 长孙无忌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方才接了内里密报,说是主上此刻已然离了天牢了。 武媚娘也离了立政殿出宫去…… 虽则那些透信儿出来的人,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儿,不过……” 长孙无忌摇头,不语。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轻轻道: “吴王府。 若是她,那必然是去了主上最希望她去的地方。” 长孙无忌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唉! 这孩子,从小便这般过于柔仁…… 本以为他登基为帝,又经了这些年这些事,总算是有些长进…… 想不到心里还是这等优柔寡断。” 赵国夫人看着夫君,却突然失声轻笑道: “夫君这般抱怨,是归抱怨的…… 可是话说回来,若是主上果真能如吴濮二王,甚或是当年的太子承乾一般果决狠辣…… 你又怎么会疼他比疼冲儿几个还更甚一些? 又怎么会在这等年岁,还拼着一把老骨头,死得活得也要替他把大唐江山扛起来?” 长孙无忌被老妻这般一取笑,倒也自不好意思起来,嘿嘿笑了两声,之后才复了常色道: “也是…… 这本是这孩子的天性…… 也怪不得他。 说到底,若是当年非为夫一力要捧他为继,他今日只怕也不过是个逍遥亲王的日子而已。 他这等心性,又以当年在诸兄弟之间的好关系,任是谁登基为帝,都能保得住这一世富贵闲人的命数的…… 是为夫,是为夫与先帝,一把把地将他推向了如今这等兄弟相伤的境地…… 也难怪他会这般行事了。” 长吐口气,长孙无忌也点了一点头,淡淡道: “说得再多,也终究不能再改变如今的情状…… 为夫能替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赵国夫人默默点了点头,尔后突然发问道: “说起来…… 妾倒觉得有些奇怪啊…… 夫君,主上行事,之前自且不提,至少近些时日以来,都是极为谨慎的。 尤其这一桩上,主上自然深明夫君会极力反对…… 所以必然他是要万分提防着,不叫夫君知晓自己今夜的行动。 可为何夫君便这般轻易就知晓了? 以前……” “是啊……” 长孙无忌也点了点头,表情淡然道: “以前便是主上没有刻意地要瞒着为夫的时候,那些行事,诸般各样,为夫总也是要许久之后才能知晓。 可今夜之事,怎么这般快,便传到了为夫的耳朵里呢?” 赵国夫人明眸一眯: “莫非…… 有人刻意要向夫君放消息?” 长孙无忌点头,不答反问道: “以夫人之见…… 这样的消息传到为夫耳中,对谁最有利?” 赵国夫人目光微转,立时省悟: “说到底,夫君与吴王之结,朝中人尽皆知。 而夫君对主上的紧要,也一般地是人尽皆知。 要说想借着这个消息传与夫君知晓的机会,一来借刀杀人灭了吴王,隐了自己的身形,二来也能离间夫君与主上的情份,终致君臣不睦,江山不稳的地步…… 这样的心机,这样的手段,只有一个人。”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凝重道: “没错…… 除去那个一直躲在幕后,无论如何也是抓不出他来的韩王元嘉,便是为夫,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了。” 赵国夫人咬了咬牙,轻轻道: “那…… 夫君可要借他这一势?” 长孙无忌仿似未闻夫人的问话,只是瞪大了眼,看着屋顶,好半晌才轻轻道: “为夫眼下…… 也不知当如何行事了…… 一切,只看今夜武媚娘见过吴王之后的结果罢! 说到底,吴王若是无了这王爵之位,断了夺位之念…… 他与为夫,与诸位忠于大唐的臣属们,又有何等的深仇大恨,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呢? 他……他虽流着为夫与诸位大人们最不喜欢的杨氏之血…… 可说到底,那另外一半的血,却是先帝的啊!” 两诀别六十三 同一时刻。 长安城。 另外一边。 英国公府。 许久未归于府中的李绩,今日难得回府,自然是上下俱欢。 年节之礼,自然一应地都备着,就连每个人的面上,也都浮动着笑容,似乎离英国公府不远的那处宫墙内正在发生的一切,都难以传入这座实在是配不上身居大唐君下第二人的高位主人的府邸之中。 可是,这终究只是一时。 夜已深,小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年轻人们,有些忧虑,却也只是烦恼明日的晨起之后,该当以什么样的礼节,去应付那些过年来访的宾客们的老人们,女人们…… 都已睡下了。 可是这座府邸的男女二位主人,却无论如何,也是睡不下的。 躺在榻上,李绩看着熄了烛火之后,便是漆黑一片的室内,再听着身边爱妻传来同样不平稳的呼吸声,不由长叹一口气。 “夫君…… 你明日…… 可要进宫面圣?” 终究,李夫人还是发问了: “到底此事至今日这等地步,夫君也还一次都未曾入宫…… 虽则说是为了避嫌,可到底也会引得他人异议罢?” 李绩于一片黑暗中,点了点头,又轻轻道: “夫人说得是…… 只是……” 他住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为夫实在想不出,明日入宫,要说些什么。” 堂堂英国公,大唐朝中立于玉阶之上的第二人,居然会想不出入宫面圣要说些什么…… 若是搁在别人耳朵里,只怕便是一则笑话,一则让人理所当然地不去相信的笑话。 可是搁在李夫人耳中,却是分外沉重,叫人心慌的一句话。 好半晌,她才喃喃道: “便是如此…… 便是果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至少夫君也要入一次宫啊! 就此等事问上几句话儿也好。 否则,只怕那长孙无忌长了一颗比干心,却立时察觉出些不当之处呢!” 李绩点了点头,也轻轻道: “是呀…… 无论如何,濮王殿下这一去,吴王便是能保了一条命,也是不可能再保住自己的爵位实权了…… 甚至就是一兵一卒,只怕主上也不敢再给他——因为到底还是会被长孙无忌给忌惮着。 再加上道宗他们…… 如此一来,朝中主上可用的人,就真的只剩下为夫与契苾将军了……” 李夫人轻轻叹道: “正因如此,妾才觉得,夫君理当入宫面圣一次。 好歹…… 也是得叫主上明白,便是眼下这等情势不利于咱们,夫君也必会好好儿地替他守着军权这最后的一丝希望啊!” 李绩却失笑道: “夫人这是哪儿的话? 军权怎么便是最后一丝希望了?” 李夫人一怔,轻轻握了李绩的手道: “夫君的意思是…… 主上竟还有些别的手段未曾使出?” 李绩不语,半晌才悠悠道: “观我大唐现今之势,看似正邪二力,一为忠君,一为忠己…… 眼下这等事态一出,似乎人人都将那韩王元嘉看得可怕至极…… 便是长孙太尉,也颇为忧虑…… 实则真正看来,这元嘉又有何可怕之处呢?” 李绩冷笑一声: “他有权谋,有手段,有心机,甚至也可说是在朝中颇有人脉…… 可一个上位者最重要的东西,他都没有…… 又何来最大危胁之说?” “上位者最重要的东西?” 李夫人重复了一遍。 李绩点了点头,悠悠道: “夫人,你想过没有,为何韩王此番如此卖力地将高阳、荆王、吴王,甚至是薛万彻与道宗这样其实本与他所图之事完全无关的人都推了出去? 原因不就是因为他自知自己眼下一旦暴露,便一无胜算么? 滁州兵器库,与吴王荆王,最多算是高阳手里的那点儿府兵,已是他所能动用起来的全部力量…… 再加上朝中官员,半数氏族,半数关陇…… 别说是他,连主上都难以插进去一手一足的…… 又哪里有人肯拥戴他?” 李夫人一怔,细思一番,倒也点头: “夫君这般说来…… 倒也当真是这个道理。 那…… 那为何长孙大人却还将他视为大敌呢?” 李绩淡淡一笑道: “这就正是此事的难处,也是妙处了—— 对任何人而言,眼下的韩王,实在都是不足为惧。 所以本来长孙无忌也是不愿对他下死手的。 可是……此番长孙无忌却突然发难了。 明明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发难了。 为何? 因为韩王很聪明,他做了一件一旦长孙无忌发觉之后,便断然再难相容的事情。” 李绩转头,伸手将爱妻搂入怀中,轻轻耳语道: “他开始慢慢地将自己的力量,将自己的手,伸到与关陇一系势均力敌,甚至从某一方面而言,离皇位更是要近一步,更易操控皇位易替的氏族一系了…… 夫人,对长孙无忌而言,他可以容忍一切,却唯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无论眼下的氏族如何被他关陇一系打压,也无论后宫之中,那位武昭仪如何地行事果决,如他所愿地一一斩断了氏族控制着大唐后廷的臂膀…… 只要皇后与淑女还在位一日,只要太子殿下与雍王还在一日,那他长孙无忌便断然承担不起,氏族为韩王所用后的最终后果…… 不止是他承担不起,整个大唐也担不起。 所以…… 幸好,只能说是幸好此番长孙无忌下手快速,断了韩王的念想…… 可接下来的情势如何,还未可知啊!” 李绩轻轻叹了一声道: “所以,眼下对长孙无忌而言,韩王竟不再是那个本不需要过多担心的主儿了,反而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一个哪怕要他忍下,甚至是大违本心地一力支持的另外一个心头大患武昭仪,也必要尽速除去的大患。” 李夫人也轻轻叹了一声,点头道: “夫君所言极是。 可是夫君…… 眼下这等事态,夫君到底还是要入宫一趟的。” 李绩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夫人说得不错,这宫自是要入…… 只是,在什么时候入,却是个麻烦…… 至少,至少不能是明着入宫去面圣的。” 李夫人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夫君说得也有道理,到底此番之事体大,夫君之地位又卓然诸臣,向来是打眼得紧。 若是一朝被人察觉出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却是不好。” 李夫人想了一想,又忽道: “那…… 夫君,不若妾入宫中如何?” 李绩一怔,轻声道: “夫人入宫?” “正是。 前些日子,正好儿后宫之中因着年节,皇后、淑妃,甚至是武昭仪与诸嫔都赐了些过年的应景之礼。 妾想着,借这样的机会入宫谢礼,也好与武昭仪好生说上一番话儿,将夫君的心思告与昭仪知晓…… 想必也不会太过招眼了。 夫君以为如何?” 李绩想了一想,却欣慰拍着夫人肩膀道: “果然…… 还是夫人想得周道。 此番之事,竟当真要借夫人之口来传述一二才算安妥呢!” 李夫人却摇头轻轻道: “哪里便是妾想得周到了…… 若非事态如今这般混沌不明,一个不慎便说不得要引火烧身,妾又何尝不知,此等军国大事,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入宫去传东说西的? 所以夫君,明日还是夫君手书一封密奏,交与妾带入宫中传与武昭仪,再经武昭仪之手,传入主上手中为好。” 李绩点头,口中只连连称是。 …… 另外一边。 吴王府中。 李恪已然恢复了平静—— 至少在媚娘看来,他总算是能冷静下来,听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了。 两诀别六十四 看着这样的李恪,媚娘总算也是舒了一口气,徐徐道: “殿下,不知殿下眼下,可愿听本宫说一句话?” 李恪沉默,尔后轻轻一笑: “莫非武昭仪以为,一句话便可说得本王回念?” “是或不是,听过才知。” 媚娘淡淡道: “正如此事成或不成,本宫也只有试过才知一样。” 李恪看着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亮光,又轻轻道: “武昭仪既然有这样的心思,本王自当洗耳恭听。” 媚娘点了点头,淡淡道: “殿下如今最难的,不是元舅公那一关,亦非治郎那一道…… 殿下最难的,却是过不得自己这一关。 所以,本宫要说与殿下听的,或者说要问殿下的,只有一句话: 殿下…… 您当真以为,凡事若不能当下立成之,则便只有绝路一条了么?” 李恪看着媚娘的目光,几乎像在看怪物一般。 许久,他才不可思议地问道: “武昭仪这样的话儿…… 难不成是在鼓动着本王继续活下去,继续抱着争帝位的心思…… 活下去?” 媚娘淡淡一笑: “是。” 李恪像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看着媚娘,半晌才突道: “这样的话儿,你可曾叫主上听过?” 媚娘淡然一笑: “什么叫治郎听过没有呢? 这本就是他自己的金口玉言,本宫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李恪瞪大了眼,看着媚娘。 她缓缓点头: “治郎就是这般说的。 他早就曾经对本宫说过,他一直都明白,无论是吴王殿下,还是濮王殿下…… 或者是这皇室中的任何一位皇叔皇伯皇子皇孙…… 只要你们活着一日,便断然不会失了想要争位的心。 千古以来,唯至尊之位,诱惑非常人可抵挡得了。 所以…… 治郎从来不曾,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宫中当真还有哪一个人,竟能够视这天下第一人的宝位如无物的。” 李恪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可是当初的主上……” “是呀…… 当初的治郎,的确只是想做一个逍遥王。 他也的确是这般想的。 可是殿下,您不要忘记,治郎当时,究竟只有那般年岁,而且后来,当他发现没有权位,便许多事情都不能如他所愿时…… 他比你们任何一人,都更要用心地去争取此位。 所以,才会有他后来的成功,今日的主上,不是么?” 李恪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你是想告诉本王…… 主上知晓我们这些人的心思,所以也能理解,并且宽容我们么? 因此…… 他才要如此费心费力地保下我们么?” 媚娘自信一笑: “他是能宽容,也的确可理解。 但是…… 治郎却不是那等伪善之人,更不愿用保护你们的手段,来证明自己比你们这些亲兄弟高明几分…… 其实,治郎拼力保全诸王的心思,一来是因为他自幼在这宫中生长,无论如何,无论何因,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待他好。 他也是真心不愿看着这宫中的每一个待他好过的长辈,兄弟,如此一步步走向末路。 二来么…… 却是因为他身为君主,更明白一个道理……” 媚娘轻轻道: “正如先帝所言,身边不可缺失了魏征这面良镜一般…… 于治郎而言,无论是你,是濮王殿下,是荆王殿下,还是韩王殿下,甚至是高阳公主…… 你们于他,都是一面又一面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镜子。 身居最高位者,必然也是最孤独的人。 能够听到的真实消息,真实人心,也实在是少之又少。 所以有你们的存在,才更能方便治郎了解真实人心,才更能帮助他纠正自己所做下的每一桩每一件可能出错的事。 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他在这帝位之上,坐得更长久,更安稳。 时时刻刻修身正己的前提,便是必然要有些时时刻刻都希望着自己犯错,并且努力地从自己身上找出弱点与错误,加以攻击的人存在—— 这样的人,对于一个身处至高之位的君主而言,实在是太难得太难得。 所以,他才要这般拼力相保…… 因为于治郎而言,你们,便是他最宝贵的镜子。” 李恪闻言,只觉胸口如中大锤,半晌都是全身震抖难息! 突然之间,他想起了当年争储时,自己的父皇,先帝太宗曾经做过的一件事—— 当时,他的眼里,尚且未曾放这个年幼而柔弱的小弟在眼里,他的眼里,只有两个人: 大哥承乾,与魏王青雀。 那一日亦是如此。 因着年关,父皇总是要依了旧例,赐了宝镜与诸皇子的。 可偏偏就是那一年,不知是因内司所进的宝镜颇为有限,还是多赏了哪一家的大臣贵亲,到了最后赐皇子们宝镜之时,竟然独独少了一面。 于是太宗立时便笑道: “无妨!无妨! 只要有其他人的便好。 稚奴么,他与朕一般的性子,自己最是擅长寻镜子来照的…… 朕还要忧心着他这般喜爱自修自洁,会不会有过度之嫌呢! 无妨……” 当时,他们几个听在耳朵里,都只以为太宗是在说笑,拿着这个小弟弟生性喜洁,素爱揽镜自修自整的毛病来打趣他…… 可今日听了媚娘这一番话,李恪才似惊觉: 不…… 不止是如此啊! 只怕以先帝之明,竟早看出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弟弟,实在是他们几兄弟之中,最知如何修身立世,度量为君为上之道的人! 半晌,李恪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原来如此…… 原来那年年赐下的镜子,他都只是被陪着我们一块儿受的赏呢…… 原来真正该受镜子的人中,从来都不含着他在内呢……” 李恪这番言语,便是媚娘这般机慧,一时也是听了个没头没脑,好在她也不在意,只是一味地盯着李恪的眼神表情,希望看出些生机来。 果然,这一观之下,李恪的表情似有些活意,她自也是长出了口气,点头道: “无论如何…… 治郎从来不曾想过要吴王殿下离开自己这一点,却是半分不假的。 殿下,殿下英伟之名,朝中皆知。 可殿下如今,却实在不复这英伟男儿之态。 想那韩信千古雄名,尚要受一番胯下之辱,何况殿下如今只不过是一朝失意罢了。 殿下……” 媚娘起身,俯视李恪: “岂不闻青草萋萋,一朝火尽,然但得其根仍在,次年必复芳碧复生…… 殿下,只要保得一条命在,便是失了王爵之位,又当如何? 只要治郎还在,又有濮王殿下这个先例在…… 殿下以为,自己日后,又怎么会没有机会,复王恢爵,一展鸿图?” 两诀别六十五 李恪默默,半晌忽然抬头看着媚娘: “是么? 主上果然是这等心思么? 可是…… 难道他就不怕么? 不怕日后,本王一旦复得权位,会依旧不知感恩,依旧无法息了争位之心?” 媚娘傲然一笑: “殿下,恕媚娘说句殿下不太爱听的话—— 治郎之慧之谋,你们几兄弟之中,实在是无一人能出其右。 这样的后续,他又如何不曾想过? 只是…… 他太清楚一件事,一件殿下本也应当清楚的事。” 媚娘看着李恪,轻轻道: “殿下,先帝千古明君,一代帝圣,他断人识能的本事,实在不是普通人可比的。 而他这十几个儿子之中,能够以才德之名流传千古的,又岂是一二之数? 远至先太子承乾,近至与你相争至今,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能以一条命,将吴王殿下你最后一线生机都给狠狠断绝的濮王殿下,以英德之名传于大唐上下的纪越二王…… 哪一个不是堪为帝王的人物? 可为何在这么些孩子之中,他独独选了一个本无意于帝位,且还最不受人看好的治郎为后继? 难道当真只是因为,他觉得以治郎之仁,可保你们兄弟活命么? 吴王殿下,身为先帝,那般大德大能,难道不明白,最好的保住你们兄弟几人皆可活命的法子,就是削去你们几人所有的王爵贵禄,权利前途,将你们一贬至庶民,再无争位之可能…… 这样一来,不止是你们几个兄弟可以保全,便是坐在帝位上的那一个,也能安稳了…… 难道先帝不明白么?” 李恪从未想到这一点,一时怔忡,脑中如大钟轰鸣: 是啊…… 若论起来,先帝那般谋略,如何看不透这一点? 为何不做这样的选择? 他突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微微一沉。 “没错,先帝明白,可先帝当时更明白,自己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便是治郎。 说句真心话,如今事态走到了这一步……难道殿下没有看出来,你们兄弟十几人中,无论心胸谋略,手腕韬府真正最似先帝的,是谁么?” 李恪心底,突然一片明亮,不由失笑了起来: “原来是他…… 原来竟是他…… 枉我李恪这些年,困在父皇的一句‘最类我’里…… 原来在父皇心底,原来真正最类父皇的,竟是他!” 媚娘点头,轻轻道: “不错,最类先帝的,正是当今坐在圣位上的治郎。 而正因是他,先帝才敢断定,有他在,你们几兄弟,甚至是几位王叔,还有元舅公等诸臣,便是不被剥爵夺籍,也一样可以保得一世清贵,一世平安—— 只要……” 媚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李恪: “只要你们还愿意活下去,还愿意继续当一个亲王,一路走下去。 那么…… 你们的一切,治郎都有法子,替你们保了下来。” 媚娘轻轻地说完,只是紧紧地盯着李恪。 子时过半。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已然是等得半睡半醒状的李治,终究还是等回了他的媚娘。 看着躺在榻上,似睡非睡的李治,媚娘不由摇头一笑,回身看着瑞安道: “你们也是…… 怎么便不叫醒了治郎? 由着他这般睡…… 雪夜寒凉,仔细再冻着。” 瑞安立时道: “也不是没有叫过呀,只是主上一味地不肯睡下,无论如何也要等娘娘回来…… 好在殿里暖炉备得齐全,总算也不太冷。” 媚娘立着感觉了一会儿,倒也点点头—— 的确是不太凉,可人一旦睡着,总是易冷。 她正欲张口,再说几句,却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了紧。 低头一看,榻上躺着的李治,正睁了眼,拉了自己的手,嬉嬉笑着。 被那么一双黑亮亮乌透透的眼睛这般看着笑,媚娘的心也不由软了下来,嘴角含了几丝笑意道: “亏你还笑得出…… 这般大冷的天儿…… 就这么睡着了。 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眼下可不是你能借着生病告休朝的时候呢!” 李治笑吟吟地拉了媚娘坐下道: “你这般的身子,都出去忙着。 我又怎么睡得下?” 媚娘听到这话儿,心里一动,微微垂了头道: “是我不好…… 叫你担心了。” 李治面上的笑容微敛了敛,坐直了身体,轻轻将她搂在怀里,又把盖在身上的锦被好好儿往她身上披了一披,替她挡了一些寒气,这才道: “我没有怪你不爱惜自己…… 我也知道,此番去见三哥,也只有你能去了。 只是……” 李治的笑容,彻底敛了起来: “只是无论如何,我一想到你…… 唉,就觉得自己当真是心里煎熬得紧。” 这话儿实在说得极素,素得如一碗无油无脂亦无肉,只洒了一两颗盐粒的胡饼一般。 可越是这样的素语,却说得媚娘心里身上手中,全是暖暖的一片。 好半晌,媚娘才软软地躺在了李治的怀中道: “有治郎这样的一句话儿,媚娘如何也是值得的了。 何况……” 她淡淡一笑道: “何况今日之行,却也未受什么苦楚—— 实在是因为吴王殿下自己,也不曾熄了半点儿求生之念呢!” 李治目光一亮,低头看着媚娘娇俏如花的笑容: “你说…… 三哥他……他应了?” “应了。” 媚娘淡淡一笑,仰面看着李治: “虽则没有说出口,可媚娘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的话儿,分明便是应了。 何况……” 媚娘笑着又低下头,伸手捏了李治胸前的一块儿玉缀玩: “何况我离吴王府时,已然听到殿下在唤着左右,替他换上一壶新茶了—— 他说,那茶已然凉了,喝不得了。” 李治目光微湿,心中震动,半晌才轻轻道: “……好……好! 知道贪暖了便好……知道贪暖了便好……” 他伸手,紧紧地握了媚娘的,反反复复只叨念着一句话: “知道贪暖了便好……” …… 次日晨起。 立政殿。 媚娘醒时,李治早已离开。 只是他最心爱的那件银雪领墨裘,还是好好儿地盖在自己的身上。 媚娘伸手,玉一般的五指陷在银雪长毛的狐皮领子里,几乎都看不出来哪里是春葱指尖,哪里是雪狐毛皮,心里却是又甜又暖,仿似喝了一大碗的甘酿一般。 旁边儿文娘早早儿过来,侍奉她更衣梳洗,见到她这样握着那件大狐裘,不由也讶然笑道: “主上这也太过了些罢? 自今年入了冬以来,每日每夜的,不在咱们立政殿里过夜便倒也罢了。 可若一过夜呀,准得‘忘了’来时身上穿的大毛衣服…… 唉! 别的倒也罢了,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 可这一件可不是一般的衣裳啊!” 文娘无奈地笑,一边儿新入的小侍女浣画听到了这样的话儿,不由娇憨笑道: “文娘姐姐这话儿说得好奇怪…… 不过是件衣裳,又有什么一般二般的?” 两诀别六十六 文娘看了她一眼,不以为意,一边儿伸手与她一道将媚娘榻边儿的纱缦轻轻挽起拘在金镶玉制的缦钩里,一边儿细言慢语道: “你入宫才不过半年,自然不知道这件衣服是多主贵的东西…… 若论起来,这件儿银雪领暗金龙纹的墨裘,可是自高祖皇帝时便传下来的东西了。 当年高祖皇帝受那恭帝(就是隋恭帝)禅位之时,这东西便是恭帝做为新主临朝,易朝改制的大礼奉与高祖皇帝的。 你看那狐裘,毛领是五张清一色的百年雪狐的老背皮子取了制的,毛儿细软不提,最难得的例是这整个裘面儿又是取了整张墨狐皮子里的背心儿皮制成的。 且上面儿还有早年间号称天下第一神绣的江南南宫大娘的暗金并墨丝绣成的龙纹,那龙共有百零八条,竟是百零八条条条不重样儿的,光下一抖,便直若无数金龙游护全身。 这里子又是取了上等的墨色蟠龙纹的绣纱,密密地织了里外双层为衬…… 但有此宝在身,便是里面只着一件单纱夏衣,那冬日里无论再大的寒风吹身不寒反觉暖,片雪沾身立时落,若是雨滴打上了,那便如露珠落在莲叶上,轻轻一抖便半点儿不沾湿的! 这样的东西,莫说是放眼大唐天下,便是放眼海内,也只得咱们主上这一件儿了。 当年呀,高祖皇帝受了这一件儿衣裳,便再也不曾舍得拿它来穿过。 那些老宫人可都知道的,这件儿衣裳,高祖皇帝每日常里都是好好儿地收着的,只有在天暖和晴的时候,才叫最亲信最稳重的几个老宫人取出来,在日头地儿架了花亭子,遮好了阴凉儿来晾一晾。 甚至当年高祖皇帝西归之时,先帝因着孝顺,还一心想要拿它送了高祖皇帝走。 若不是当年房相魏相几位老大人个个劝着,说这样的风气开不得,此等宝物若是随了高祖皇帝入了土,只怕反而是给他老人家添了些不安稳,你呀,怕是便见不着这件宝贝了。” 浣画听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又看了看那件衣裳,然后才问: “那…… 那这样的宝贝,怎么会到了咱们主上手里的?” 文娘笑道: “你多少也当知道,咱们主上呀,可是千古以来的头一位—— 于他之前,从未有过哪位皇子,能自幼儿便由着皇帝陛下一手带养长大的。 所以先帝待主上,自幼儿便是格外的怜爱。 偏偏咱们主上三岁的时候,因着些事故,落过水,受过大寒气儿,这寒气儿侵到了底子里,每到冬日之时,总是极耐不得寒的,要病上一大场。 主上未成年之时,先帝也是为此忧烦不止。 自咱们主上四岁起,便随着文德皇后娘娘一直随着先帝居于帝寝之中起,先帝每年秋日里都是必要去围猎一番,旁的人只道先帝是爱猎喜乐,其实却不然…… 真正的原因,还是为了自小儿便怕寒的主上,能多多取得些好狐皮子,制成件好裘衣能捱得过冬日漫长。 可惜从主上四岁,直猎到了十二岁,这裘衣制了不下百十,却无一件能保得主上八年间的冬日里,不得一场寒病的。 因此在主上十五岁那一年,便索性将这件儿宝贝赐了咱们主上。 当时为了这件事,包括元舅公在内,那些老大臣们的讽谏议奏,差点儿没把先帝的玉几给压塌了。 从那年的九月底先帝赐裘,到第二年三月十五开春儿,这样的奏疏硬是没停过,可先帝也硬是没理会过。” 文娘一边儿讲着古,一边儿与浣画一道将炭笼拉得近一些榻边儿,好助着榻边儿的温度渐暖,这样才方便媚娘更衣下榻,然后续道: “自那以后,这件宝贝便成了咱们主上的独一份儿。 当年为了这件儿衣裳,连向来疼爱咱们主上的先太子殿下,还有后来的濮王,当时的魏王殿下都很是眼气了好一阵儿,一提及此物,便是羡得紧。 加上这宝贝上绣了百零八条金龙,依礼依制,那可是天底下,唯有天子一人可独享的尊荣…… 所以当时的主上可没少因为这个发愁着呢!” 能被文娘与瑞安看上眼,进了立政殿,浣画自然也不会是那等真憨真傻的人儿,立时便惊道: “啊唷! 姐姐这般一说,倒也真是呢! 咱们娘娘虽说是这等恩宠,可到底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 那金龙护体的衣裳…… 若是叫那些大臣们看见了……” 文娘看了眼媚娘,轻轻道: “所以咱们立政殿的侍婢们,向来都不轻易进新人的。 一旦像你这样的新人进了,头一件事,便是一定要学会: 无论在咱们殿里看见了什么,瞧见了什么,都要把嘴闭得紧紧地,出去一个字儿也不能说与旁人听,明白么?” 文娘轻轻道: “因为咱们主上也罢,娘娘也好,都是最谨慎的人。 可偏偏咱们这位主上呢,还有一重性子,是外人所不知的—— 一旦遇上了咱们娘娘的事儿,现在还多了个代王殿下的事儿,那于主上而言,是什么礼制规度,都一样不管,一例不顾的。 所以若是你今日便能为这么一件儿失了礼制规度的狐裘失了本分,说漏了嘴…… 那日后,立政殿里通有得是叫你觉得失礼失制失规度的事情呢! 所以…… 你且要记得,不入立政殿倒也罢了,一入咱们立政殿,你便是当真有了两个了不得的主子,一位是主上,一位便是咱们娘娘。 万万不能如其他殿里一般,娘娘虽则贵重,却无论如何也要摆在主上之后的…… 咱们殿里,可不是这般算法。 你若是真这样算了,头一个留不得你在宫里的,便是主上自己,明白么?” 浣画一时只觉惊诧,又觉钦羡,于是便只得低低应了声是。 媚娘在一边儿虽则失着些神,可到底也是听到了文娘的话儿,一时便忍不住笑骂道: “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咱们殿里的小侍婢们,个个都被人家说是不懂礼度,原来竟是你们这些人带了头儿教坏的…… 你呀……” 文娘却理直气也壮,只是行了个礼,淡淡地笑着,只仰了一张素颜更显比花娇的脸儿看着媚娘道: “娘娘可是要怪文娘教坏了人? 那您也得先去怪责一番主上才是—— 若不是自文娘十一岁入宫起,这些年来成日镇夜地被主上以身作则地教着如何地事事以娘娘为首…… 又如何知晓这些? 娘娘要怪,您且先怪了主上再说罢!” 这几句话,竟将平素里最是能言善道的媚娘也堵了个哑口,一时只得哭笑不得地摇头,又转头去问李弘可醒了。 旁边儿瑞安早就到了,只是听着文娘伶牙俐齿地教小婢子学好,又是几句话儿堵着媚娘不叫她怪责,听得可笑又不敢大笑,憋着气儿地抖索着肩膀头子舒一舒笑意,忽然闻得媚娘没好气儿地问自己,立时收紧了脸皮子,正色道: “娘娘且安心罢! 今儿一早,主上起来时,殿下便也醒了。 主上多日不见殿下,实在是想得揪心肝儿,又说想到那些前朝之事便烦闷,又说今日里必然是要见元舅公,看他老人家板着个脸子逼着自己早些定了荆吴几位殿下的罪实在是难受的紧…… 于是便一早就连着乳娘一块儿裹挟去了太极殿,说是要请代王殿下替他哄一哄元舅公与诸位老臣们露个笑脸,也好替几位殿下争一争几日的活道呢!” 媚娘听毕,又是气笑不得,好半晌也只得点头道: “罢了…… 他总是有这般多的歪点子…… 偏偏又都是极好用。 罢了…… 只是弘儿穿得可好? 乳娘们去的时候,可提醒着她们,弘儿这几日正在扎牙,正是爱哭爱闹又是爱起热的…… 别因着这个,没哄成了几位老大人,反而将他们吓着了可不好。” 瑞安一迭声地答: “娘娘自安心,娘娘自安心! 主上照顾着殿下,可不比娘娘少几分仔细呢! 抱着小殿下驾还没起着呢,便着了哥哥传旨太医院,叫当值的不当值的几位老国手们都好好儿地备着,一旦小殿下有个什么不妥的,便要他们上面儿打点着小殿下,下面儿打点着那些个老大人们了。” 媚娘一怔: “什么叫下面儿打点老大人…… 啊唷!” 她啐了一口,立时反应过来,一边儿急忙忙地穿衣下床,一边儿满面霞飞地笑骂瑞安: “你这个小子!好的不学你净学会坏的了! 治郎图着个坏心眼儿,想借着弘儿的长牙热吓一吓元舅公他们,叫他们从这荆吴几位的事儿上分一分神,你们也怎么就不劝着点儿!” 一边儿说,一边又是担心又是气笑不得地紧忙洗漱着妆,连早膳也不及用,便直奔太极殿,去劝那个竟异想天开地想拿着自己宝贝儿子来,当做面对诸位大臣的挡箭牌的天子老爹去不要再胡闹! 两诀别六十七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媚娘一入殿下,便听得一片喧哗之声,心中不免担忧,于是停下步子,转头看着瑞安。 瑞安会意,立时小步上前,拉了一个小监过来,仔细问了几句,接着便憋了笑,扑嗤嗤地跑过来,先向媚娘礼了一礼,然后低声道: “主上方才入殿时,却未曾将咱们小殿下直接抱到殿上,反而是好好儿地着了乳娘在后殿里顾着看着…… 不过么……” 瑞安看了眼媚娘,努力地调整着面上的神色道: “不过方才因着议论起了如何继续审置荆王殿下的事儿,主上与元舅公颇是有些地方说得不合,于是便一个眼色使下去。 然后么…… 然后咱们小殿下的哭声,便传到几位大人的耳朵里啦! 主上自然便也有借口去抱了小殿下出来见一见舅公公。 小殿下一出殿,那立时便是一片急忽忽地相询之声,个个都担忧小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 竟是完全将那些朝中之事丢了一边儿去,唉…… 主上果然是神断。” 媚娘狠狠瞪他一眼: “你还夸?” 瑞安立时闭了口。 媚娘哼了两声,恨恨骂道: “当真是胡闹! 弘儿本不过是出牙热,好好儿休息一番倒也好了。 他倒是好…… 这样提着孩子赚得一片同情…… 却把弘儿整治得更难受了……” “娘娘可是冤枉了主上了。” 瑞安见自己旧主受了新主的误屈,立时起而鸣之不平: “娘娘,主上可是早早儿便给小殿下安治好了的。 若非是元舅公他们逼得太紧,动静一声儿地比一声儿大,小殿下怎么也不会被吵着了,闹起来呀!” “说得好听! 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他本来就无意将弘儿拿来,做挡箭牌么?” 这一句话却问得瑞安立时哑了声,再不敢多言。 媚娘眼见他被自己几句话儿闷住了嘴,又转身往殿里去探情况,心里也更加烦燥,可偏偏又不能追着继续数落解气,于是只得在殿外走来走去,一边儿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瑞安传出信儿了。 同一时刻,太极殿上。 李治看着将弘儿抱在怀中,与诸位大臣忧议着到底是何故,使得这等小小婴儿哭泣不止的长孙无忌,嘴角不由泛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果然…… 他这般打算,却正中了靶心…… 就不信天下间还有哪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看到弘儿这般粉嫩可爱,直如玉雕雪捏般的标致娃儿,会舍得放得下手的。 看吧,眼下可不止是长孙无忌,就连裴行俭、禇遂良、韩瑗来济几个,都忍不住上前凑着看一眼,再看一眼了…… 嘿嘿…… 李治正自得其乐,忽眼角余光一扫,见瑞安在殿柱边儿巴头巴脑地看着自己,目光中似还有些深意在,心里一惊,立时看了眼德安。 德安本正看着面前一幅诸臣弄稚儿图看得高兴,忽见李治一个眼神使过来,一时竟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转头去看到殿角柱后的瑞安,这才立时明白过来,不动声色地悄悄退下,直奔瑞安。 这一边儿,一见着瑞安便等同是见着媚娘的李治,心里打起了小鼓: 说到底,今日此事,他终究是未曾与媚娘商量,何况孩子到底还小…… 只盼只是瑞安自己来了。 可惜,他虽贵为天子,可天子也有事不如愿之时——尤其是事涉另外一个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另外一个天子的人时—— 不多时,德安匆匆奔回,看了李治一眼,默默点了点头,目光中满是紧张。 李治心扑通一声便沉了下去,暗暗地叫声不好,然后又看了眼德安。 德安便上前一步,俯于其耳边道: “娘娘已然到了殿下了…… 只是因着殿上诸位大人都在,一时还不好上来…… 主上,您可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呆会儿若是娘娘一时情急,走上来要抱了小殿下走……” 李治听得立时全身一个机灵,忙小声道: “你快去! 快去! 拦着些儿媚娘! 叫她别这个时候上来! 一会儿朕就抱了弘儿去!” 他这般说了,却见向来旨行身动的德安今日反常地动也不动,不由急道: “你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没听见朕的话儿么?” 德安却轻道: “主上,您觉得德安能拦得下娘娘么? 或者…… 或者主上以为,德安敢去拦娘娘么?” 李治闻言,立时瞪起眼睛看着德安。 孰料向来事事以他为尊的德安此刻,却一副死不认错的倔样子,直愣愣地也瞪着他看,倒叫他无奈起来,咬牙半晌才道: “那你说,你说! 怎么着办?” 德安轻道: “主上心里明镜儿一般,何必来问德安?” 李治咬了牙根,恨恨地瞪着德安好半晌,才突然提了提声音道: “既然弘儿身子不适,正巧孙道长又入了宫替媚娘依例合药,那便还是着孙道长替弘儿瞧一瞧罢! 这些内里的大太医们,竟无一个能比得上孙道长的!” 这句话儿一出口,立时殿下便是一阵动静,而德安,也终究松了口气。 …… 半个时辰后。 立政殿内。 媚娘抱着李弘,由着当真被急召入内里替媚娘与李弘把脉的孙思邈诊着脉,一边儿沉着脸,不发一语。 孙思邈来之前,已然多少知晓了些内里之情,本便觉得李治此事行得,实在是有些趣味,十分合了自己心意,又见媚娘如此不悦兼之忧心忡忡,便笑着开口劝道: “武小友莫不是还当真以为,小殿下此番之病症,却甚为严重么?” 媚娘闻言,抬头看了孙思邈一眼,垂首半晌才轻道: “媚娘自然知道,不过是个出牙热,但凡小儿都会有…… 只是……” “只是小友实在是气不过,主上如此孩儿心性,为了些事,竟然抱着自己的儿子去挡了大臣们的眼…… 是也不是?” 孙思邈淡淡一笑,点头轻道: “小友如此气郁,本也是一片慈母情怀。 只是小友需知,虽则小殿下面下只是幼子,看似是半点儿人事不知…… 实则人之一族,万物至灵。 便是胎中小儿,也多有感应…… 小友,为人父母者,最不当于小儿面前起些争执…… 否则年长之后,小儿只觉得便是亲如父母,亦无可依靠,更况论天下?” 媚娘一时动容,竟暂也不语。 两诀别六十八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轻道: “孙老哥所言极是,是媚娘过了……” 二人于是又细细议论了李弘之症,又说了些子与媚娘服食药丸效力有关的话儿,孙思邈便惦念着宫外杏林中之诸疾者,自告退而下。 媚娘见他心怀病患,一味地着急归小庐,倒也不好担搁了这位老友的心事。 于是便只传了瑞安来,将近日在宫中费心着人存罗的一些宫外少见的药草与方书之类,整理好了,一如往常孙思邈入宫一般交付与他。 接着又出了一张京城之中最大的药坊蓬莱坊的数百十斤上等素用药材的支领文书交与与他一道来的僮儿,嘱咐着说这几日便可入蓬莱坊领了药去备在小庐里做为日常之用。 然后便着文娘与瑞安一道,送了他师徒二人出宫。 …… 好一会儿,瑞安与文娘才回返过来。 此时,李弘也因吃了孙思邈给的药丸子,好好儿地睡下了,也不再因着出牙之痛热而哭闹不休。 媚娘倒是显得轻松了好些。 看着瑞安与文娘走入进来,她便轻道: “孙老哥安好地离开了?” “娘娘安心,离了宫了。 虽说走到宫门前时,被元舅公给拦了下来,还问了许久关于小殿下的病况…… 可到底也是平平安安地出了宫了。” 瑞安的回答,叫媚娘娥眉一挑: “你说…… 是元舅公送了孙老哥走的?” “正是。 说来也巧,老神仙出宫门的时候,正巧便赶上元舅公与主上议事毕了,正赶着回府中,去更替衣服,好重入大理寺复审案情呢。” 瑞安若有深意地笑道。 媚娘看了一眼同样笑得含蓄的文娘,不由轻笑一声道: “是啊…… 好巧…… 看来治郎这出戏,却是到底没有能够瞒得了这元舅公的法眼呢!” 瑞安笑吟吟道: “若是禇大人他们几个,自然轻易就瞒过去了。 可元舅公是何样人物? 加之他对小殿下的疼爱,那可是半分都不虚的,自然是立时看得出,小殿下今日到底是闹了什么病,竟然还要惊动了主上亲自抱到太极殿去看着…… 而这一看出来么,自然也就好奇,娘娘到底是怎么了,居然还要一反常态,将小殿下交与主上带着。” 媚娘也是气笑不得,摇了摇头: “他呀…… 真是睁着眼儿往悬崖边儿上走…… 我且看他这一番闹腾,元舅公要如何收拾他!” 文娘闻言,不由扑哧一笑,瑞安却到底还是可怜自己旧主人,上前一步好言道: “娘娘…… 到底主上也是被逼得无法了么! 否则平日里小殿下掉一根儿头发,他都要召上那些老太医们骂足了三五个时辰的样子…… 又怎么舍得抱小殿下出来招风? 娘娘若是能帮主上一把,便想个法子帮他一帮罢! 否则主上心里不安稳,娘娘心里,又何尝好受得了呢?” 这一番话,倒也是说中了媚娘的心事。 她沉默半晌,才摇头轻轻道: “也罢…… 到底也是他一番苦心。 唉…… 不过便是我想帮他解了这个围,那也得等着两位夫人主动来咱们立政殿才好。” 瑞安一怔,看了看文娘,又回首看媚娘道: “娘娘说的是谁? 哪两位夫人要来?” “还能有谁? 英国夫人,还有赵国夫人罢了。” 瑞安这可是好怔了一番才失声道: “您说谁?! 英国夫人?赵国夫人?” 媚娘点头,淡淡道: “朝中出了这般大的事…… 便是英国公再如何明白,保住他自己不被牵连,便是对治郎最大的支持,可他到底也总是要问上治郎一句,到底要不要他出手相助,看看能不能救得几位殿下一些的。 而他这般地位,又是这等微妙的处境,自己自然是不方便于这等时候,直见治郎。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借着夫人入宫走动的机会,将这等心思借我之口,传与治郎知。 如此一来,我们也才好开口,请他务必暗里保下了江夏王的性命—— 到底江夏王于此事之中,却是最无辜的一人,且他对治郎又是忠心不二,又是后图大用…… 而一旦要保住江夏王,除去英国公开口说情,还要有一个人一定得答应,那便是赵国公,咱们的元舅公。 今日之事治郎闹成这般,元舅公就是再想装糊涂,多少也得看着治郎的面子,想个法子放过一二人,算做是没有追究至底的证明。 所以他必然也希望能够借我之口,劝着治郎能各让一步…… 而他自然也是极不便亲来见我的,最好的法子,自然也是夫人出面了。” 媚娘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消息,说英国夫人求见。 文娘瑞安闻言,对面而笑。 媚娘却淡然一派表情,只是轻轻地道了一声请。 片刻之后。 立政殿内。 英国夫人也看过了李弘,也礼过了媚娘,便欲告退。 媚娘一力挽留,英国夫人却道: “到底入宫了一趟,虽则先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可到底淑妃娘娘却是未曾去拜见的。 再者还有主上那边儿…… 如此久留,只怕却是替娘娘无端惹些麻烦而已。” 英国夫人低低一笑道: “眼下过去,尚且可说是因着顾及淑妃娘娘那边儿因有母家的人在拜新(就是今天说的拜年啦),多少也算是个说法。 若再等一会儿,只怕便是不好。” 媚娘会意,倒也不便再过多挽留,只是谢过了英国夫人特特地送入宫中的几样东西。 英国夫人却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呢…… 娘娘,却不是妾自夸,这其中颇有几样奉与娘娘的物事,却是外面儿怎么也寻不着的,还请娘娘务必详看呢!” 媚娘一挑眉,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本宫自当好好儿欣赏。” 一番客气之后,英国夫人自告而去,只有媚娘立在立政殿当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身后的瑞安与文娘,眼见英国夫人走得远了,便对视一眼,由着瑞安上前一步,小心道: “娘娘,这英国夫人最后的一句话儿…… 却似颇有些深意呢!” 媚娘点头叹道: “果然…… 有夫若李绩,其妇自不凡……” 转身,她看了眼文娘,文娘立时会意,各自遣散了那些随侍的小婢们,只有他们二人跟着媚娘,一路入了内殿之中。 来到内殿里,媚娘片刻不留,便直奔方才英国夫人所送的礼盒之前。 她对着礼盒仔细左看右看,半晌突然伸手空握成拳,轻轻敲了一敲盒面,“吭吭”两声清脆击木之声,叫瑞安与文娘同时挑起了眉头,面色立有所悟。 瑞安看了眼媚娘,也不待她开口,便自向前一步,伸手去取了那礼盒,“吭吭碰碰”地敲打了几下之后,立时伸手去仔细摸了一遍盒面。 不一会儿,他便眉头一挑,看着媚娘,然后手上一使劲,檀木的盒面儿便脱离下来,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中,正放着一封封得严实的密信。 媚娘见状一喜,伸手拿了出来,也不拆开,便转身轻道: “走罢! 去太极殿!” 两诀别六十九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正在烦着今日中书省新上的奏疏里,字字句句篇篇本本,都是点着名儿变着法儿地要逼着自己速下决断对荆高等人下手的呢,忽然就听闻耳边儿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你说谁来了?” 李治心里正火着这些臣下竟然个个只看着诸位首辅大臣的眼风儿倒,全似不当自己有回事一般,偏生又在这样时候,听到德安竟如此怯怯地叫了这么一声,登时沉了脸道: “谁来了又如何?! 难不成朕不要自己的叔叔兄长姐姐就死,他们便要来太极殿骂上朕一通么?!” 天子一怒,自然威势非凡。 可德安却似丝毫没有感觉到一般,只是转头拿着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看着李治。 李治一怔,初以为是长孙无忌去而复返,沉下了脸子,正欲再使一回性子,突然就听闻殿外传来一声司礼监的请呼: “立政殿武昭仪,请参圣驾——” 这一句可喊得李治心跳都停了两下子,立时从龙位上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伸手抓了德安的领子来小小声地低吼: “媚娘来了你那些小子们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就放进来了?!” 德安无辜道: “主上…… 是您自己下的密令,但凡是您驾之所至,这太极宫中,无一处不可娘娘不请圣意,自行而入的呀…… 小子们也只是遵着您的旨……” 李治此时的表情,就仿似自己幼时一次为向母后逞强表明自己长大成人,有了力气,硬是要穿着新衣新靴,抱了只大寒瓜自己走去东宫见兄长承乾,结果还没走出立政殿的大门口,便一失手将瓜跌碎在自己的新靴上,碎了个血红一片不说,还疼得他只想大痛一场一般。 咬了咬牙,他快速地左右看了看,便逃也似地从龙椅上跳将起来,嗖儿地一声蹿进了龙椅后面儿的绣金大屏风后,一边儿向着德安拼命打手势。 德安此时心里,也着实是毛毛的,可眼见着李治满脸的“只要你好胆说出朕躲在哪里与媚娘听,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见苏儿一次”的样子,也只得硬下头皮来,接了这个差事。 ——谁叫今日王德奉着李治的令,去了后花园司库房里寻些旧年间文德皇后娘娘留下的东西,图着能够送入元舅公府上,哄了元舅公一时开心,好替自己那不争气的叔叔兄长姐姐们多开脱些日子呢? 王德不在,李治自己又深知今日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误,又如何叫他不想躲着? 是故,当媚娘入殿之时,看到的就只有一脸尴尬地立在殿前,陪着笑容的德安,与空荡荡的龙椅,几上还冒着热气儿的新茶。 好在媚娘本就在来之前,料到太极殿里必会有这般一出子景致,倒也不去追逼难得露出一幅可怜兮兮样子的德安,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瑞安。 瑞安立时会意,费了好大的劝儿,憋了笑意儿在胸口里,自己沉着一张脸,踮着两只脚,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上了玉阶,伸手扯了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亲大哥下来。 “你……” 德安刚想说话,便被瑞安一个眼神给瞪住了,接着,便只听弟弟低声道: “哥,你可不是糊涂了? 主上与娘娘两口子闹些小心气儿,你可挡在中间做什么?” 言说至此,忠心为主的德安尚且还想上了玉阶去好歹替自己主子挡上一挡,可却被及时察觉的文娘又拦了下来,低声笑道: “德安哥哥,难不成你当真不想再见苏儿姐姐啦?” 一张口便是自己的罩门,德安立时闭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媚娘淡然从自己身边走过,一步步如猫般地无声无息走上玉阶,然后左右巡视一番后,毫不犹豫地走向屏风一侧立定,对着屏风内里的李治娇柔一笑道: “治郎喜欢这里…… 看来是这里很暖和咯? 真是的,既然如此,为何方才抱了弘儿来时,不索性把弘儿就如此一般塞在这里算了呢?” 几句话便堵得李治一边儿赔着笑,说着里面不暖不暖,只是自己掉了东西在里面儿去捡,一边儿灰头土脸地跟着媚娘从屏风后走出。 走出来的时候,他还不忘躲在媚娘身后,冲着被瑞安拉得结实,被文娘挡得结实的德安瞪了一眼,那眼神分明就在告诉德安: “你这辈子,是当真不想见苏儿了呢!” 立时,德安便觉得自己乌云罩顶,欲哭问苍天,却不知何处可得泪流。 不过好在,他也总算是运气好,媚娘虽则心里当真存了心想教训一番李治这般胡闹的阿父行径,可到底也念着英国夫人的密信,于是也不多啰嗦,只待李治乖乖地握了双手,坐在龙椅上,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之后,便从怀中取了密信,放在他面前: “幸好赶上了…… 眼下英国夫人正在万春殿里见皇后,治郎还是早早儿地看了,早早儿地下个定夺,早早儿地回个信儿安一安英国公的心为好。” 李治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媚娘此来,竟非为李弘之事。 于是吐了好大一口气,立时赔着笑去拿了密信来看。 看着看着,他的脸色便平淡起来,好一会儿才点头道: “英国公一番赤诚,本当良加慰勉。 可眼下江夏王如此,已是叫我心里难过,又怎么能再把他也扯了进来? 还是不要的好。”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便立时提起朱笔,便在李绩所书密信之上,回得数十字,又复封好了口,交与媚娘。 媚娘接下了,便也略略行了个礼,转身欲走。 李治见她如此干脆,却反而心中不舍,起身伸手扯了媚娘的衣袖道: “你…… 生气呢? 弘儿…… 弘儿可还好?” 媚娘停下脚步,也不转身,只是回眸看着他,淡淡一笑道: “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便好…… 以后呀,媚娘也务请治郎再起了这般顽童心思时也好好想一想,弘儿到底能不能陪着治郎这样胡闹。” 言毕,也不等李治开口,便轻巧一转身,将自己的衣袖从李治手中抽出来,直下玉阶,出殿而去。 只留李治一人怅然若失地跟着她几步下了玉阶,走到殿口,呆呆地看着伊人离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心懊恼: 直到这一刻,李治才意识到,自己今日所为,实在有失一个男人应有的稳重—— 无论如何,那都是自己与媚娘的宝贝幼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不顾及媚娘心情,一通胡闹的…… 沉重地闭了闭眼,一股沮丧之感,浮上心头: 他又何尝想这般做呢? 实在是…… 这个元正,是他李治一生之中,过得最痛最伤的一个了。 他也是多么地希望,这般的胡闹乱来,能够替自己,替每一个人,都争得一份短暂的喘息啊! …… 片刻之后,立政殿内。 瑞安看着派了文娘去借回礼的名义,送还密信之后,便一脸淡然地坐在殿中读书的媚娘,不由轻轻道: “娘娘,其实主上也是这些时日心里苦,所以……” “你想说什么?” 媚娘挑眉,看着他。 瑞安咬了咬牙,轻轻道: “主上今日这般拿着代王殿下做闹,不过也是因为他这些时日,实在是心里苦…… 所以娘娘还是别与主上置气了罢!” 媚娘却淡淡失笑,放下手中书卷道: “你以为我今日与他置气了?” “不是么?” 瑞安怔怔地看着笑容如花的媚娘。 两诀别七十 …… 半刻钟后。 六儿离开,负责打点接应赵国夫人的文娘与瑞安,便归来报信,说赵国夫人已至大殿,正在殿中祭礼,不多时便可来此一会。 一边儿说着,瑞安的眼睛一边儿到处乱瞟。 媚娘知他心意,含笑道: “不必寻啦! 都走了。” 瑞安有些略失望: “这小子,一发地不知道见师傅了……” “你说什么话儿呢! 你们两个,分明就是同时开始侍奉主上的,怎么你就成了人家的师傅了?” 文娘忍俊不禁,笑着骂他,又道: “再者,若你果视他如徒,那眼下他得了自己欢喜的事情做,你也该为他欢喜才是。 何况眼下他身分与前不同了,若是一味地久留于娘娘身边,难免会引得他人怀疑。 你可别忘记了,眼下这赵国夫人可就在前殿呢!” 瑞安瘪了瘪嘴,嘀嘀咕咕道: “我也没说别的呀…… 你这好大一通…… 当真是叫人吃不消。” 文娘闻言,便气恼笑着要打他,却被瑞安机灵,急忙向着媚娘转移话题道: “娘娘,您说这赵国夫人此番前来,会不会说到之前元舅公所为之事呢?” 一席话,问中了媚娘的心事,她笑容渐失,默默点了点头道: “多半是要说到的……” “那娘娘,您可还愿意…… 愿意原谅元舅公?” 瑞安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的脸色。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媚娘轻轻一笑: “说到底,究竟是治郎的亲舅父,又是他在世唯一的长辈。 何况……” 媚娘肃容,正色道: “虽则我不能原谅他这些年来,暗中毁诋我父亲名誉之事,可他对我母亲诸般所为,却实在非我母亲自己修身不正,不能成事。 何况…… 何况……” 媚娘目光平静地看着远处道: “何况细算下来,若无他当年设计,又怎么会有我武媚娘立于人世之中呢? 论起来,我实在是该谢谢他。” 两诀别七十一 “得闻娘娘此言,妾与愚夫,也当可安心了。” 媚娘的话音刚落,瑞安文娘还不及说些什么,殿门口便传来一声轻轻的女子声音。 媚娘一怔,立时转身,却正好看到赵国夫人含着宽慰的笑意,徐徐步入其内,向自己行礼。 媚娘点了点头,正待按着旧日习惯回礼,却被赵国夫人紧忙扶起道: “娘娘万不可…… 如今娘娘已是九嫔之首,昭仪之尊,又有亲王皇子在身侧…… 地位之尊,依礼依制,妾都当向娘娘行这一记礼。”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夫人此话却是差了。 虽则本宫如今确是封了宫,立了嫔,可论到底,究竟还是侧室,且又身为晚辈,这道礼,该行的。” 言毕仍欲行礼,可赵国夫人执意扶着她,不教她下拜,面色恳切道: “娘娘,妾的心思,您当真不明白么? 妾虽以礼制之言搪之,可实则…… 实则……” 她说不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 究竟当年长孙无忌对武氏一门所行之事,实在是德行有亏。 这也是长孙无忌在她此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将姿态摆得低一些的原因。 媚娘见状,却是浅浅一笑,如春日桃花般的面颊上,露出一丝恬淡如春风的笑意后才道: “元舅的心思,甥儿懂,甥儿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懂? 至于旧日之事…… 虽则实属无意,可方才本宫所言,却非虚言。 还请元舅母回转之后,务必将此意转告元舅。” 赵国夫人身子微微一凝,看着媚娘的目光,也变了一变,半晌才轻轻点头道: “果然…… 不瞒娘娘,愚夫常说,若非娘娘……” 她停了停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非那些旧日之事,带来的遗果,今日这后位究竟谁坐,却是两论呢!” 媚娘淡淡一笑,不语,只是做足了礼数,伸手请赵国夫人入座。 一侧,瑞安与文娘见状,一个去摒退媚娘与赵国夫人身边诸侍,一个去准备着茶点,各自做事去了。 眼见着左右退下,媚娘正色道: “不知元舅母今日要见本宫,是有何要事?” 赵国夫人见她直言直语,心里倒也喜欢,点头道: “确是有一桩为难之事,还请娘娘示下。” 媚娘不动声色,轻轻道: “但有本宫能够相为之事,还请元舅母务要念烦,一意行之。” 赵国夫人欢喜,点头正色道: “是这样的。 最近鄙府上闹了些小贼,失手被拿下,愚夫因着连日来朝政事务烦杂气闷,火气难免大了些,便将那府中的卫士们,也者责罚了一番,给与那贼人关在了一处…… 如今静下来想一想,到底也是后悔自己行事太过,不知如何处置得好…… 素闻娘娘机慧,所以特来请教个两全之法。” 媚娘挑了挑眉: “两全之法? 为何要求两全之法? 若果如夫人所言,像太尉府这样的重府,竟中有贼人进出,那实在是卫士之责,便是责罚一二,也是理所应当。 为何还要求个两全之法? 难不成元舅公觉得,不当罚这些人么?” 赵国夫人看着媚娘,含笑道: “娘娘,诚如娘娘所言,兹事体大,罚卫士守府不力之责,本也实属应当。 只是当时愚夫实在是气怒难平,所以将当日值守的卫士,无论日夜,不分值班全部都罚了。 可论到底,究竟守府不力的是那些晚间值守的人,白日里负责的守卫们,一入夜便都自去换值休憩去了…… 后来查论起来,那贼人自己也招认是趁着夜间疏于守备之时才得入府中…… 所以论起来,那些日值的卫士们,实在是冤枉。” 媚娘点头,恍然道: “原来如此。 所以元舅公也是想要能够多少弥补一些,是么?” 赵国夫人点头,道: “正是如此。 否则只怕处事不公,这些下卫们也实在可怜。 可是呢,到底是愚夫性子傲,又兼之这些日值守卫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愚夫惩治那些犯事的夜班守卫们因一己私义替那些犯事的人说话儿…… 所以便一并罚了…… 眼下论起来,却是有心悔之,却又忧心一旦果然无分好歹一并认下了,却会更加助长了那些行事惫懒,又居心不良的夜值守卫们的心思……” 媚娘点头道: “府上这段家事,倒也着实难办……” 她低头微微沉吟一番,半晌才为难笑道: “唉呀,当真是让夫人见笑了,得蒙夫人如此厚爱看重,可本宫眼下,也着实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不若如此,今日里,媚娘好好儿回去想上一想,又或者向主上讨教一二,然后…… 明日便托了治郎身边儿的德安公公来回夫人的话儿…… 您说可好?” 赵国夫人闻言一怔,似有些失望,又似有些宽慰地点了点头道: “娘娘行事,果然周全…… 既然娘娘如今言说了,那自然但凭娘娘处分……” 她长长一礼,行至几面。 两诀别七十二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毕了夫人的话儿,一时竟也是怔忡。 夫人见他如此,也不由叹道: “唉,也难怪夫君会这般…… 便是妾也未曾想到,这武媚娘竟是这样的人物…… 事已至此等有利于她,绝无半点儿危害的境地,她居然还是一如往常地冷静,一如往常地不矜不躁,不狂不喜…… 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长孙无忌看着面有不甘之色的老妻面容,不由轻轻道: “看来…… 夫人去时,却是存着心,希望她能够露出些什么疏漏的了。”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轻轻道: “虽则她口中说了,不计过去…… 可到底,心里总还是有些疙瘩在的。 毕竟是这样的大事。 所以妾便想着,若是能叫她自己在这件事上开了口,主动提了主意与咱们,自然夫君也就等同多少捏了她一些东西在手中…… 如此一来,日后一旦她坐大,竟往夫君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方而去…… 自然夫君便可借此牵制。 可没想到……” 她摇头,叹息。 长孙无忌却点头道: “可没想到她滴水不漏,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情形,竟还能把持得住不为所诱,一唯地以主上为尊…… 以主上之意为行,夫人心中又是震动,又是烦恼,又是内疚…… 是也不是?” 赵国夫人抬头,看着长孙无忌幽幽道: “夫君…… 你说当年的预言,会不会有错呢? 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为害大唐? 怎么会为害主上?” 长孙无忌却摇了摇头,轻轻道: “夫人…… 若说之前,为夫尚且觉得,或者是这预言有误的话…… 从今日之事看来,竟是再无可疑虑了。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定性…… 眼下是还有主上,能叫她心性顺从,若一朝主上先她而去…… 夫人…… 那放眼大唐天下,还有谁能牵制得住她? 还有谁,能与她相衡?”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寝之中。 李治方将玩累了,沉沉睡去的李弘抱回自己的小床上去睡,便见媚娘起身,披着长发,到处寻着儿子。 “你就好了罢! 难得孩子睡着了…… 你又去吵他。” 李治笑道: “这些天,我看弘儿可是对你这肚子里的小妹妹好奇得紧,那大眼睛盯着,便再不肯松的……” “你又胡说八道……” 媚娘哭笑不得,一边儿由着他扶了自己,缓缓走回榻边,坐入瑞安与文娘掀起一面的纱缦之中,一边儿嗔道: “弘儿才几岁? 何况这眼下还看不出来呢…… 你就这般说…… 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急了罢? 还妹妹呢…… 不过当了几日父亲,便自鸣得意起来了。 连孙老哥都不敢说定了是男是女呢……” “我想要女儿,想要女儿!” 李治瘪了嘴,一脸吃不到糖的小孩子气: “一儿一女,方为好字…… 没女儿怎么算个好? 一定是个女儿,一定是!” 媚娘眼瞅着这等傻得可笑的阿父模样,也只得与一边儿立着的瑞安与文娘好生笑了一通,然后才点头道: “好好好,你说是女儿,便是女儿罢!” “嗯…… 当然是女儿。 若是这一胎不是,那也无妨,小弘儿多了个弟弟,想必更欢喜。 不过下一胎,咱们一定能有个女儿。” 李治这番厥词,直叫媚娘又气又羞又恼又是可笑,忍不住伸手去搡他道: “你…… 说你傻阿父,你便当真耍起傻了么?! 什么叫这一胎不是下一胎一定是…… 这……这一胎又一胎的…… 你…… 你当我是什么了?” 李治正色道: “当你是什么? 自然是我儿的娘,我宝贝女儿的母亲,我的媚娘妻了…… 还能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得顺口已及,媚娘虽明知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是甜言蜜语地哄惯了的,也实在是受用,忍不住抿了嘴儿笑。 她尚且如此,更不必提瑞安与文娘了。 …… 夜深,人静。 李治与媚娘躺在榻上,一时之间,俱是了无睡意。 伸手轻轻地抱了媚娘在怀,李治道: “你说…… 舅舅如此一番,是不是已然存了心思,要给江夏王叔一条生路了?” 媚娘点头,叹道: “其实仔细想来,元舅公本也无意伤了江夏王的。 只是奈何他到底在朝中地位非同一般——虽则是个郡王罢,可到底他的身后,却还是站着文成公主,与整个吐蕃…… 何况军功之盛,兵法之强…… 朝中竟是鲜有人及。 所以…… 元舅公此番,目的倒是非针对着江夏王,他也只是怕…… 怕江夏王竟然真的有心与吴王同谋了。” 李治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舅舅这些年…… 一发地多疑了。 无论一件事,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要不好的那一面想。 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幼时,舅舅不若如此啊!” 媚娘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才道: “治郎,你需知道…… 元舅公,他到底是与先帝并肩长大,且一路与先帝走到这一步的…… 你可曾想过,于他而言,这样的心思,或者才是他本来的性子呢?”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媚娘—— 虽则黑暗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够感觉得到媚娘的呼吸,与媚娘的温暖,还有媚娘那双如玉般温润又微凉的眼睛。 “你是说……” 李治微有迟疑,半晌才道: “你是说,原本舅舅便是个多疑多心的人? 只是先前有父皇在,所以他这般性子,才被压着?”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或者我这般说,治郎会觉得心里不安…… 可治郎,他到底是你的舅舅,你父亲一生的至交好友…… 对他而言,无论你坐得如何高位,做到何等事态…… 他都始终无法将你与先帝放在一处比较。 治郎,你明白么? 所以他会担忧你的心,才是自然的。 而至于他这多疑的性子…… 治郎,论到底,元舅公究竟是与先帝一块儿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的人…… 玄武之变或者是早已不复存在于治郎心中—— 到底,那也是治郎人生开始之前的事情。 可对于元舅公而言…… 那却是不过才过了几十年而已的一桩心头大恨…… 所以…… 所以,虽然治郎或者会觉得媚娘如此说得太过不好…… 可媚娘竟是多少也能理解一些元舅公的心思啊……” 李治机慧,天下少有。 可却唯独此事之上,却当真是从未曾想过—— 一来自小儿,他便对媚娘一片恋慕,又因着这片恋慕,自然会多少对从媚娘入宫那一刻,甚至是更早起便处处提防于她,次次欲加害于她的长孙无忌心中有些芥蒂。 二来…… 他虽幼时因着一无所欲于这至尊位之上,无心无怀,自然多能体察人心,品味人性。 可如今他已是九五至尊,诸事诸体烦杂,且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不能再复旧日一般超然于物外,所以自然也就不能如已然下定决心忘记旧事,与长孙无忌和解的媚娘一般,锐眼看透长孙无忌的心思。 所以一时间竟也是黯然,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你说得对。 其实我一直都是有些怨恨舅舅的,怨恨他为何不能信任我,一如信任父皇一般。 可如今你这一说,我倒觉得,是啊……” 李治伸手,握了媚娘的手在手中,仰面看着黑漆漆一片的殿顶,似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 “是啊…… 我凭什么要求舅舅像信任父皇,像跟随父皇一般地无任何疑问与质疑,完全顺从呢? 无论我做得如何出色,却也永远不能像与舅舅同生共死,一路从性命交关的危局走向后来贞观盛世的辉煌之顶的父皇一样…… 五十载风云际会,生死种种…… 我又从来没有与舅舅一道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要如信任父皇一般地信任我?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狂悖自持,自以为慧绝天下,舅舅便理当信我了。” 两诀别七十三 媚娘点头,轻轻道: “说起来…… 媚娘的父亲在时,曾经与媚娘说过这样的一番话。 他说……” 她伸手,轻轻地回握了李治的手道: “他说他虽这些年,这般怨怼上天,安排了他与母亲这段婚事,却从来不曾想过要苛待我们姐妹…… 甚至是大姐。” 媚娘睁大眼,轻轻地将头俯在李治胸前道: “以前我不懂,为什么父亲要说这样的话? 可自从知道顺姐的身世,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父亲心里,终究还是有些怨气的。 只是他一直都在开解自己,因为他是真心疼爱我与仪妹,所以他才会一直这般开解自己: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顺姐无关…… 她当年尚未出世…… 因为只有他能够原谅了顺姐,他才能也好好儿地疼爱与顺姐同母的我们姐妹二人。 也唯有如此,我与仪妹长大之后,才能够如别人家的孩儿们一般,依旧有着好好儿的姐妹,好好儿的母亲…… 父亲他……” 媚娘住口,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你知道么? 我现在,是真的越来越感激元舅了…… 若非是他这般安排,媚娘又如何得此天幸,竟身为父亲之女呢? 又如何得此天幸,得为治郎之妻?” 李治很少听得媚娘提及其父,一时间也是怔忡,良久他才道: “是啊…… 这般说来,原来应国……不,原来岳父大人,竟是这等的豁达慧察…… 倒是叫我好生羞惭了—— 说到底,若非当年舅舅与父皇一世辛苦,又何来今日我与你这一生相守,弘儿与他妹妹的相继出世? 我该感谢舅舅才是。” “又是妹妹……” 媚娘哭笑不得,只得随了他去,一时间二人又是沉默。 良久,良久,媚娘突然道: “治郎…… 你…… 你还是好好儿与元舅公说上一说罢! 论到底,你们终究是舅甥,他也是眼下这世上最亲你最疼你的人了。 或者他有些保护过度,或者他有些过于急怒…… 可他都是为了你好。” 李治点头,又想起媚娘看不到,便嗯了一声。 半晌,他突然又于暗中发出一问: “那…… 你呢? 可要见一见……见一见杨夫人,还有贺兰……贺兰夫人?” 李治屏着气息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又自觉胡闹,便急道: “罢了,还是别叫她们来了,这眼下京城一片乱的……” “……治郎说得也是。” 良久,媚娘的声音又复响起,却是一片恬然静心: “论到底,哥哥他们,终究还是不能谅解母亲与姐姐的——便如元舅公总是不能谅解治郎将媚娘迎入门的…… 所以母亲与姐姐这般苦,却也不能怪她们行事有些过于不择手段了…… 何况搁在身边,总是安心些。 而且治郎说得有理,眼下京城一片乱…… 还是等此事大定之后,再请她们入京罢!” 李治闻得此言,不知为何,心中却似一块大石头落地,伸手去紧紧地抱住了她道: “是啊……等一切大定之后,再请她们入京罢! 你安心,有我在,你也好,孩子们也罢,断然不会有半点事情的。” 永徽四年正月十五。 唐。 长安城。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端坐在正殿之中,看着殿下跪着的几名侍婢。 扫了一圈,她的目光,缓缓地看向了跪在为首处的少女。 那姑娘全身抖着,直若衣衫过于单薄的她被置于雪地之中一般。 媚娘平静无波地看着她。 良久,她才轻轻道: “浣画。” 那少女全身一抖,半晌才轻轻道: “……在……” “你来说罢。” “……” 浣画沉默,良久的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是……” 徐徐地,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媚娘,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 浣画的确不知那碗参汤里放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的确是不知到底谁放在里面的…… 浣画只是负责把它从御膳房端到立政殿而已……” 媚娘点头,看着旁边哭到快断气,却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的小婢道: “织红,你把头抬起来。” 那个被唤做织红的,顶多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抬头,一张雪玉小脸儿上,满是泪痕。 媚娘点了点头,又轻轻问道: “那你如何说? 你可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织红…… 织红不知…… 娘娘,织红当真不知啊…… 织红从来没有要害过娘娘的心思…… 娘娘……” “娘娘……” 一侧,一个小婢突然开口,怯生生道: “娘娘,奴婢有言相告…… 还请娘娘恩准……” 媚娘转头过来看着她: “说。” 那小婢叩了叩头,这才颤声道: “娘娘…… 娘娘,别人不知,可是这织红…… 织红是与小婢一道入宫的。 娘娘…… 她…… 她的为人,却是极好的。 断然不会有什么想害娘娘的心思,所以还请娘娘务必要信她啊!” 媚娘抬眼,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吟雪。” 媚娘点了点头,又问道: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京兆人士。” “那…… 织红也与你是一处的了?” “是……” 媚娘点了点头,看了看这些小婢们,又道: “罢了,你们且下去罢…… 此事日后再查,只是你们在此事查得清楚之前,都不得出自己房门半步便是。” “是……” …… 半晌之后。 瑞安将那些小婢们押入自己房中,一处好好儿关着,叫人看紧了不叫逃跑,这才回来问着正品茶的媚娘: “娘娘,人已安排妥了。 接下来,便由瑞安去查罢?” “不必了。” 媚娘目光淡然,放下手中茶碗道: “今夜里,你安排一下,就把那个叫吟雪的,还有浣画,各自送回了千秋万春二殿,她们的旧主处去罢。” 瑞安闻言一怔,看了眼文娘: 他实在是不明白,媚娘是如何看出此二女有问题的—— 实在是在他看来,那个叫织红的,问题才大得多。 可是媚娘向来行事如何,不必妄言,所以他也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行了一记礼便自下去安排。 倒是文娘实在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道: “娘娘,您是不是从那吟雪的口音上听出些什么了?” “倒也不是……” 媚娘懒懒道: “她的口音,无论是真是假,都很完美,至少我是没听出什么纰漏来。” 文娘闻言一怔,半晌不语。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奇怪,是么?” 转过头,她正色道: “能够混入咱们立政殿的人,从来都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所以像是口音出身这般的小问题,轻易是看不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的。 我之所以觉得是她……”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是觉得奇怪—— 她一个新婢,又非如浣画一般近侍我身侧,怎么就敢这般大胆说话儿呢? 能进立政殿的人,自然都知晓我在宫里宫外那些名声,那些所谓狠毒无双之云…… 怎么她就敢这般说话?” 文娘一怔,想了一想道: “或者…… 或者她也只是当真有心替自己好友辩驳一二呢?” 媚娘点了点头道: “或者也许如此…… 只是有一桩,你不觉得奇怪么? 她手上戴的那东西,你可见过?” 文娘又是一怔,想起那小婢手腕上戴着的一条里面间了几丝墨丝的红丝线绳,不由摇头道: “没见过…… 娘娘,莫非这红丝线绳,有什么说法?” “本来我一时也未曾想得出…… 只是后来突然想起,江南一带,有种传言,说若戴了编织过自己心爱男子与自己的黑发一道结入其中的红丝线绳,便可结为百年之好…… 我看她那样的手绳,便与之前所见过的手绳一般无二,里面的黑丝,分明便是人发…… 显然,她是有着心爱的男子的,并且至少…… 她并非如自己所言的身世清白…… 只是这两点,再加上她的身份够低微,低微到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不会被人所察觉的地步…… 又是她,在浣画受到我怀疑,相质之时,竟反常地主动开口,替与浣画一道受疑的另外一人织红求情…… 所以我才大胆作论,她与浣画,只怕便是内奸。 毕竟于她而言,她听到的我,必然都是狠毒多疑的。 所以她在这样的局势下出口相救谁,那么我的目光便是会投向那人—— 这样一算来,最受益的,便是咱们该防的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多思,所以我才叫你今夜将人送到千秋万春二殿去,试一试她们的口风。” 两诀别七十四 文娘点头道: “原来如此…… 果然还是娘娘思虑周全。 咱们如今,实在也没有证据,可又不能就这般放着不理,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试一试。 若是千秋万春二殿的叫起泼天冤来,这二婢,必然便是有问题的。 若是她们不叫,反而默默地接了过去—— 那她们反而是清白的。 —— 毕竟在她们眼里,咱们立政殿直如铁桶一般易守难攻,若是那二婢无辜,她们无论如何也是要得过去的。” 媚娘却摇头道: “你说对了一半。 说对了萧淑妃的那一半,皇后那边,却未必会如此。” 文娘一怔: “文娘愚昧……” “皇后生性阴毒多疑,思虑也比萧淑妃周全得多,所以她断然不会做这等事出来。 所以,要判断这两个人是不是皇后的人,最好的办法却是看皇后收与不收。 她若是默不接声地收了过去,这两个婢女,必然便非清白—— 因为她清楚,我也明白,这些年来,她没少往咱们立政殿里塞人,所以这一个两个的,被我抓到了,送了活的送去,倒也无甚大碍。 何况这两个耳目,如你所言已然在咱们立政殿里呆了这般久,便是一击不中,对她了解咱们的内事也是极有用的,她断然舍不得不收。 可是若这两个人非她的耳目…… 那她难免便会怀疑,这是我在借计施计,意图往她殿里塞一些耳目进去,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比如说萧淑妃,所以她断然不肯收,断然是要借着光明正大的借口,送回给咱们的。” 文娘点了点头,恍然道: “娘娘这般一说,倒还真是如此呢! 想一想旧日里皇后的为事,果然是这样的风格。 不过无论怎么样也好,那个叫织红的丫头,倒也是真的清白可用了。” “也未必。” 媚娘淡淡道: “她虽非宫里的耳目,可却未必,便不是宫外来的人。” 文娘一怔,立时会意,惊道: “娘娘是说…… 她是元舅公……” 媚娘点了点头,文娘倒吸了口冷气,却又迟疑道: “娘娘…… 未必会罢? 说到底,娘娘眼下可是有代王殿下在身边,又有着第二个龙嗣…… 元舅公一向视主上龙嗣若性命,他怎么会下这等的手呢?” 媚娘却摇头道: “此番本来我也怀疑不到他老人家身上的,可是那参汤里的毒药实在是用得太过拙劣,难免叫我想到会不会是他老人家想借此机会,警示我一二;又或者是图着能借我的手,对王萧二人打压一番…… 所以难免要朝这边儿想。 何况,瑞安不是说了么? 那织红的身分,也多有暧昧之处……” 媚娘垂下头,微微思量一番才轻轻道: “文娘,你还是去重点查一查这织红的身分罢…… 我总觉得,只怕这织红的身份查实之后,会叫咱们都吓了一大跳呢!” …… 是夜。 立政殿中。 李治紧紧握着媚娘的手,脸色一片铁青地听着瑞安的回: “……正如娘娘所料,那浣画与吟雪,分别各是千秋万春二殿的人。 吟雪倒也罢了,一个下侍所知不多,所以瑞安便着暗卫明日里想个法子,叫她死在万春殿自己人的手中。 倒是浣画,知道得太多,所以便不能留,今晚便借了千秋殿中咱们暗桩的手,将她给清理了。” 李治咬牙,半晌才寒声道: “不是还有一个么? 又是谁家的?” “回主上的话儿,正如娘娘所料,织红的身份倒还真是暧昧,她既是元舅公身边的人,又不是元舅公的心腹。 而此番元舅公派她入宫,又着她如此行事,竟是藏着些希望能借娘娘之手,使其败露自取灭亡的心思的。” 李治寒声道: “说清楚!” “是…… 那织红的身分已然查清,竟是韩王派着到了元舅公府中的细作,这些年来一直藏得好,只是前一段时间因为娘娘父母旧年之密的事,才叫元舅公注意到了她。 于是一来想借此女迷乱韩王的耳目,二来也是想警告一番娘娘,所以便将此女借机送入宫中,入了咱们立政殿为侍,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叫她自露其踪。” 李治挑眉道: “是么? 韩王叔身边的人,竟如此不堪一查? 而且此番落毒手段如此之拙劣,她也未曾起疑?” “本来她也是有些起疑的,但正因为有浣画与吟雪这二人的存在,竟叫她也再不生疑了。” 李治闻言,脸色更是黑得直如锅底一般,半晌才冷笑道: “是啊…… 舅舅果然好手段,媚娘身边哪些儿人是不可用的,哪些儿人是可用的…… 他竟是比媚娘还清楚!” 媚娘却悠悠道: “治郎…… 你如此说,却是冤枉了元舅公了。 一来这里可是立政殿,眼下虽被我占了,可在元舅公心中,到底是旧年文德皇后娘娘的居寝,他必然要更加上心。 二来,有弘儿在,他也是怕弘儿出事啊!” 李治不语。 媚娘眼见李治不语,心知他心里必然是仍有些恼怒之意,便上前一步,好声劝慰道: “媚娘知道,治郎如此恼怒,不过也就是因为舅舅此番之事,多少做得有些过了…… 可是治郎也当想一想,若是舅舅一味地从着治郎的心思,一味地事事处处,都以治郎为准…… 那之前咱们所说的那些,岂非都成了妄言?”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我知道…… 我也知道于舅舅而言,此番诸事太多的不合之处,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哪里还有能让舅舅插不得手的地方!” 媚娘沉默良久,轻轻道: “还用问么? 便在治郎心中,不是么?” 李治错愕,转身看她,媚娘淡淡一笑道: “元舅公可管天下事,可唯独却管不了治郎的心…… 否则,媚娘又何在此处?” 李治一怔,半晌才轻轻叹道: “果然还是你啊……” …… 次日。 晨起。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匆匆而归的瑞安道: “人可带回来了?” “能带的,都带回来了。” 瑞安小心一答,却叫媚娘黯然: “看来…… 只有织红还活着了。” “娘娘说得是。” 瑞安淡淡道: “不过娘娘也不必如此介怀,她们既然入了这宫中,又做下了这等事,自然就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自己早晚也会落得这样结局。” 媚娘沉默,不多言,半晌又轻轻道: “织红呢? 眼下在何处?” “已然按着主上的旨意,暗中囚了起来,另外一边儿,玉家姐姐还要设法扮成她的样子,与外面儿接头,所以此刻,多半哥哥已然开审了。” 瑞安一边儿替媚娘取来牡丹露,一边儿道。 媚娘挑了挑眉: “这么快? 不过也对,那个织红,看起来虽似那般狠厉直辣的角色,可却实在是谈不上稳字,想来多半也是难捱得过德安的手段。” 瑞安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话说得却是奇了…… 便是她再如何的口紧,在哥哥手底下,又有哪一个能不张口吐真话儿的? 且可安心罢!” 媚娘不语,良久又轻轻道: “不过有一桩事,倒是由着她们提醒了我…… 眼下这等事态,还是得给千秋万春二殿寻些事情做…… 免得她们动不动便在这太极宫里搅晃着。” 瑞安点了点头道: “娘娘此言极是,想那两个人,哪一个都不是个甘于太平的主…… 那娘娘,咱们却要如何行事?” 媚娘想了一想,却道: “说起来…… 我记得王皇后族中,很是有几个不成器的族兄,镇日里章台楚馆的流连着,欺负人家青楼女子为乐…… 还有萧淑妃那边儿的族中,也颇有几个不肖子弟,还有一个似乎因着欲强掳民女,被人险些一状告到大理寺,只是被人给挡了回来…… 不知是也不是?” “是。” “那正好……” 媚娘恬淡一笑: “那便要劳动一番六儿了…… 你与他将此事说一说,他自然便知道该如何安排。”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点头应是。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至夜方归的李治一脸疲惫之色,心里多少也有了些清楚,于是轻轻问道: “治郎,是不是…… 是不是吴王之事,有些变故?” 李治点了点头,紧锁眉头道: “韩王叔果然谋算深沉…… 他竟似是一早料到会有这般一事,早就备下了一封荆王叔当初与他共谋密事之时,写下的亲笔手书,力证荆王叔有谋反之心!” 媚娘叹了口气,半晌不语。 良久,她才轻轻道: “那…… 荆王叔是保不住了?” 两诀别七十五 李治点头,面色沉如水: “这个自然。” 媚娘沉默,觑了眼李治,又轻轻道: “可依媚娘看来,治郎并不意外,更不惊慌。” 李治淡淡一笑: “若是只把一切的可能,都只押在荆王叔一人身上,那非我所为。 前些日子李绩暗中入宫,已然向我表明,一旦有必要,他可以出面,力保三哥。” 李治说着,看到媚娘张口欲言的不同意样子,便急道: “自然,这是下下之法…… 不过我想是用不上的。 说到底,荆王叔没了指望,可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能够多少得些保障的…… 所以我也多少有几分把握—— 实在不成,大不了我手书密旨一道交与荆王叔,保他子孙平安富贵,想必他为了自己的儿孙,多少也肯牺牲一点。” 媚娘点了点头道: “倒也是…… 说到底,荆王叔这般的年岁,他自己也知道此番事大,无论他认不认下这番罪,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倒不若得了治郎的一道密旨,保他子孙万代荣华平安…… 对他还算更实用些。” 李治点头,又道: “再加上舅舅那边儿,已然定下是要放过江夏王叔了——听李义府说,今日里他们已然开始动手,要清理之前做下的,对江夏王叔不利的东西了。 江夏王叔一旦得保性命,那想必借此机会保下三哥,也不是什么难事。” 媚娘又点头道: “倒也是…… 元舅公此番理治之时,是将江夏王叔与薛万彻绑在了一起的,若实论起来,便是吴王殿下,也是被他绑在了薛万彻身上。 想必如此一动,加之韩王未能沾上一星半点儿。 为了要将来彻底将韩王铲除,只怕吴王殿下也就此从元舅公手中得了生机了。” 李治又点头,只是面色似乎依旧凝重。 媚娘见状,不由轻轻道: “怎么…… 治郎似乎还是有些担心?” “……你说得是,舅舅之前虽则怨恨三哥,四哥的死,也的确给了他一个极好的理由…… 可眼下韩王叔毫发无伤,为了将来,舅舅多半是会留下三哥以备后用的……” 李治咬了咬牙,却忧道: “只是……” 媚娘了然,轻轻道: “只是濮王殿下向来布局,都周密已极…… 治郎担心,他还有什么后手,要留着必致吴王殿下于死地?” 李治轻轻点了点头: “从小跟在四哥身边儿长大,他的性子我是最了解的…… 如今他宁可放下四嫂,放下孩子们,放下一切,只为了与三哥同归于尽…… 只怕…… 只怕他的后手,竟是在我们无可想到之处。” 媚娘抿了抿唇,良久才轻轻道: “那治郎是想…… 尽快找出濮王殿下的后手,以解之?” 李治咬了咬牙,目光矛盾痛苦,半晌才轻轻道: “虽则如此一来,颇多对不起四哥一番苦心之处…… 可为了三哥,为了活着的人,还是这般做为好。” 媚娘垂下眼: “那…… 治郎是要召阎姐姐回京么?”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她: “四嫂? 召她回京做什么? 她难得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为何又要召她回来?” 媚娘抬头却看着李治道: “可治郎当知,若论这世上还有谁知濮王殿下,还有谁能受得濮王殿下如此信任,便只有阎姐姐了……” “你说得不错,若是能召四嫂回京一问,必然一切了然。 只是……” 李治犹豫了一下,来回走了几步才道: “只是我实在不想…… 不想再去打扰四哥未亡人的平静生活…… 何况……” 李治回转头来,看着媚娘道: “有可能知道四哥临终前的最后一步棋的,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一个我们一直都没有想到也没有注意到的人。” 媚娘一怔,立时会意道: “治郎是说…… 青河?” 李治颌首,正色道: “原本也是以为他必然是舅舅安排在四哥身边的眼线,可这些天细思下来,只怕却是难说……” 李治一壁细说与媚娘听,一壁牵了她的手,徐徐走向内寝,步入纱缦之中,坐上榻来,由着文娘与瑞安等人替自己除靴更衣,躺上榻来,将媚娘搂在怀中才轻轻道: “你可想一想,四哥何等人物? 便是父皇在世之时,尚且不能将什么人安排在他身边…… 便是淑母妃那样的人物,亦然不能完全将其掌握在手…… 舅舅虽有大才,可到底也得专心国事政事,诸难于身,他还如何有心有力,去这般费尽心思安插一个眼线在四哥身边?” 媚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倒是有理…… 毕竟青河可是在濮王殿下争储失利之后才去到他身边的。 彼时治郎已登储位,加上要往濮王殿下身边儿放一两个耳目,却非得比其他人更费上七八重的功夫不止…… 想来元舅公是不会为此费心的—— 自然,他自然是对濮王殿下诸般审慎仔细,然而到底他也是看得清楚明白,知道这往已然无力相争的濮王殿下身边儿塞耳目的利实在是远不及弊…… 那么治郎的意思,竟是这青河,却非元舅公的耳目,而是濮王殿下的……” 李治点头,郑重道: “只怕…… 他却是受足了四哥之命,要做为最后一桩暗棋,只待事态发展至一定地步时,便一举发难,致四哥于死地的那枚暗棋啊!” 媚娘想了一想,却仍旧是百思不得其解: “治郎此言,句句中肯…… 只是媚娘实在想不通,濮王殿下便是要致吴王殿下于死地…… 他也至少要笃定了自己有什么可以绝对制住了吴王殿下死穴的东西罢? 可是…… 可是吴王殿下眼下,几乎可说除去儿女之外,再无可制之处…… 而这拿人儿女以求逼死其人这一道上,只怕濮王殿下也明白,却是最不好控制的。 毕竟一来有违天理,二来么…… 治郎也自然会将那几个孩子看得紧…… 又怎么能得手?” 李治点头,轻轻道: “是啊…… 若果然四哥是打算从此处下手,那不用说,青河必然是要设法靠近吴王府的。 可他偏偏未曾如此,反而跑去了舅舅处…… 我才觉得,也许四哥……” 李治若有所思道: “也许四哥手里…… 还有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的,能够叫三哥自求一死的东西…… 媚娘,你觉得呢?” 媚娘不语,默默点头。 两诀别七十六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的阿罗,淡淡一笑,转了个身,背对着他道: “他…… 动了?” “动了。” 阿罗点头道: “已然是出府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轻声道: “好,你跟上,务必要跟上,不要丢了…… 此番定要查出来,他的手里……” 长孙无忌微一眯眼,寒声道: “到底有什么值得咱们保住他的东西!” …… 半个时辰之后。 长安。 休祥坊。 一座看起来不过是家平凡富贵人家的大宅门前,一道黑暗急匆匆行来。 停在门前,他很是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才一步上前,轻轻叩响门槌。 不多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门廊上方吊着的灯洒出的光,照出一张老昧的面孔来: 模糊,而暧昧。 好一会儿,那面孔才咳一声,问着面前这个黑影: “你……是谁,要找谁?” “您可是杨嬷嬷?” 黑影低低一句,却叫那面孔怔了一下,半晌才摇头道: “你说什么杨嬷嬷…… 这里没有…… 你是谁? 到底要找谁?” 黑影似乎早就料到会得到这般的答案,淡淡一笑,掀起头上的帽笠,露出一张脸来,和色道: “杨嬷嬷,你不认得我了么?” 这一句话问出口,那张苍老而表情暧昧的面孔,终究亮了起来,打了一个机灵,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半晌,语气不再似垂垂老朽,反而清冷淡漠: “……进来。” 片刻之后。 这座大宅的内室暗间里。 那面目暧昧的老人,此刻已然坐在长几之后,垂目停耳,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说话。 “十年不见,嬷嬷依然还是那般康健…… 青河实在欢喜。” 被称做杨嬷嬷的老人,抬了眼睛,看着青河: “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还有胆子来见我。” 青河淡然一笑: “有何不敢?” “有何不敢?” 杨嬷嬷冷笑一声,反问一句,又重复一遍道: “有何不敢? 你家主子好设计,好手段,害死了公主娘娘,又害死了我家青玄…… 你这为虎作伥忘恩负义的东西…… 居然还敢问我这一句有何不敢?!” 青河又是淡淡一笑: “嬷嬷当年痛失良主,又失爱女,我家主人,未尝也不是一片无奈之心…… 说到底,这至尊一位相争之时,又有哪一个敢保得全自己性命? 何况眼下……” 青河目光微黯: “青河之主,也自寻了死路了。” 杨嬷嬷咬牙: “我听说你已在旧主死后,背主奔长孙氏而去,那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自然是有事。” 青河正色道: “眼下有一桩事,需要请嬷嬷务必要答应青河。” 杨嬷嬷哼了一声: “答应你…… 我没有现时拿了刀来杀了你,已然是对你最好的恩惠了!” “嬷嬷且先莫激动,若是此事,涉关淑妃娘娘遗命呢?” 青河轻轻一句,却问得杨嬷嬷一怔: “你说什么?!” 青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 “虽则娘娘与我家旧主,多年积怨难解,可到底也并非不死不休的大仇…… 反倒是另外一个人…… 淑妃娘娘至死都不肯放过他的心思…… 嬷嬷理当知晓。” 杨嬷嬷沉默,半晌不接信,却只轻轻狠狠地道: “你以为…… 只是这般一封信,便能使得动我?” “嬷嬷…… 许多事的真相,都在此信之中,嬷嬷看毕,自然知晓为何今日青河敢来。” 青河淡淡一笑,却叫杨嬷嬷终究接了信。 …… 永徽四年正月二十。 唐。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一早起来洗漱,便觉头重脚轻,一时之间,竟险些昏倒。 这样的事情,惊动了整个立政殿,也惊动了太极殿中,原本已然端坐于上,开朝议事的李治。 …… “怎么样了?!” 立政殿内,李治正在心急如焚地转来转去,一眼看见孙思邈从内寝出来,立时便迎而上之,急声问。 孙思邈摇了摇头道: “主上安心,不过是身子负担不了有孕之故,加之多思多虑,一时有些血气不足…… 饮食上稍加注意一些儿便好了。”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点头连连称是,又叫着左右,按着孙思邈开的药方去熬药,又问孙思邈道: “孙道长,还有什么需要特别仔细的地方么?” “主上所言,却是自然。” 孙思邈接了一边儿瑞安递来的手巾,拭了一拭手,这才轻轻道: “小友眼下既已有身孕,便实在不宜再行操劳多虑…… 主上还是尽量安慰着小友,叫她不要再这般内外上下地折腾自己了。 且不提她身子本就虚弱,受担不起…… 便是受担得起,她腹中可还有着个孩子呢!” 李治没口儿地称是,又道: “那若如此,这些时日以来,还要劳烦孙道长多往宫中走动了。 不过想来孙道长宫外杏林中也是忙得紧…… 不若如此,朕着点了几名御医,替道长多多看着些儿宫外之事…… 道长以为如何?” 孙思邈点了点头道: “主上替小老儿谋虑如此之周,本当谢恩。 只是奈何那些宫中的老大夫们,金冠木簪皆天地之灵这句话儿,却是说得做不得…… 所以还是只有小老儿自己为事得好…… 不过主上也不必忧虑武小友此处,便是主上不吩咐,小老儿也会时常入宫来探看小友病况的。” 李治闻言,倒也松了口气,正欲待再言,却闻得殿外有报,道王仁祐等臣在太极殿中候见,请他移驾。 无奈,也只得点了点头,便又吩咐几句,匆匆而起。 说来也是巧,李治与孙思邈一前一后脚刚出立政殿的院门,躺在榻上的媚娘,便悠悠醒来。 她睁开眼时正巧文娘来看她睡得可安好,见状真是大喜,立时便上前扶了她,笑道: “娘娘可是醒了…… 可也醒得不巧,方才主上还在念叨,说是怎么也要看着娘娘醒了,看上一眼再走,结果那边儿太极殿里,皇后的父亲便闹将起来了,不走也不成…… 唉! 只是可怜了那老国丈,本就是一肚子的委屈,眼下又碰上主上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火…… 只怕此番一番责罚是免不了的了。” 媚娘一怔,立时省悟: “事情已然办好了?” “自然办好了。” 文娘伸手替她拿了几个软枕来,垫在身后,又替她好好儿地在双手上盖了一件裘皮大衣裳,这才笑道: “六儿是谁? 可是咱们殿里出去的人,怎么会差呢?” 媚娘点头,状极欣慰: “如此便好…… 那,萧淑妃那边儿可有动静了?” “还没呢,不过娘娘也不必担忧了,想必她也是不肯吃亏的主。 再说了,方才孙道长来还嘱咐着呢,说娘娘您此番再孕,本就不当时,又是这般忧心积虑,难免会有些不安…… 所以自今日起,娘娘,您可万不能再理会这些事了,一心休养才是正经儿。” 媚娘皱眉,不由轻道: “怎么…… 我…… 便不好到了这样地步?” 两诀别七十七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强烈推荐好玩故事的分割线 —————————————— 文娘眼见着媚娘如此,稀罕得真是又气又笑: “娘娘啊…… 几番惊险诞下了代王殿下,您便以为自己果然一切如常了么? 方才孙道长可说了,自今日起,这枸杞子是一日都不可断,便是少吃几粒也好,总是不可断的! 再有,那些冰寒气,少沾着些儿,尤其忌讳这般大冷的天气出门去…… 所以方才主上已然下了旨,着令今日起,无论是明面儿的暗里儿的,一应人等,都不许来立政殿烦扰于您,天大的事儿,也只能等着您照着孙道长的话儿,安安稳稳地养足了胎满三月再说!”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轻道: “好,我知道了,以后这等事,我不会再理。 说起来,其实事态至此,本也无甚可忧之处了…… 元舅公无论想不想保吴王殿下,只要主上有心相保,也明着告诉了他要保吴王…… 那他便再无可能对吴王殿下动手了…… 何况眼下,他到底还是要留着吴王殿下,以备日后对付韩王所用。 这一关…… 到底是过了……” 媚娘说到此处,又道: “再加上…… 再加上皇后那边儿,到底也是死了两个亲族侄这般大的事,又是自己的老对头,萧淑妃的母家甥儿亲自动的手…… 想必她也是不能忍得的。 以他们那样的性子,自然是要闹个底才肯罢休。 可治郎的手段…… 他们便是闹,也不会伤着全局的。 反而是治郎,此时本就已然拿下了元舅公的心思,又是氏族一派自己内斗…… 他便更有时间,去专心对付韩王了。” 媚娘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说到底,大家都说韩王是个聪明人,可此番通结后宫之事…… 他却作得实在不高明…… 若是他没有通结后宫,或者元舅公还不会这般忌惮于他,不会为了要除掉他,连吴王活着也能忍下…… 偏偏…… 偏偏他是自作孽。” 媚娘的声音,如一道空气一般,消失在殿中。 似乎是彻底放松了一般,她缓缓地垂下了肩头。 …… 同一时刻。 韩王府中。 元嘉听毕了身边儿近侍的回话,点了点头,长舒了口气道: “这便好…… 这便好! 总算…… 此一局,总算是有惊无险……” 韩王轻轻一舒气,突然皱眉道: “不过以那个青雀的性格,本王实难相信,他在决意动手的时候,会不留什么后手来对付本王…… 你可要再去仔细打探清楚了,明白么?” “是!” 永徽四年。 正月二十九。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阿罗,面色铁沉: “走了? 走去哪儿了,你竟没有跟得上?!” 阿罗惶恐: “属下失职,属下该死!” 长孙无忌不语,半晌才轻轻道: “失职是的确…… 该死却未必…… 罢了,你起来罢!” 阿罗惴惴不安地起身,看着长孙无忌道: “主人,眼下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沉默着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才转身向着阿罗道: “眼下的事态,已然超出了我们可以控制的境地…… 那青河摆明着便非是一心为了青雀行事…… 可见青雀此番,欲置李恪之死,竟是全没半点顾忌了。 虽则眼下老夫的确不想失去制衡韩王的这把利器,可若事态已至无可挽回之地,自当应事。 去罢!” “是!” …… 同一时刻。 韩王府中。 李元嘉闻得秘报之时,很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了数遍,这才一阵怔忡,最终允得见了那个神秘来客。 …… 同一时刻。 韩王府外。 青河立在夜色之中,看着面前这座偌大的府邸,却是淡淡一笑。 而这抹笑容,在见到急速提衫奔出来的那个人时,更是笑得适意。 …… 一刻之后。 韩王府内室,暗间之中。 韩王端坐上位,看着面前跪坐着,却仍旧显得不卑不亢的青河。 良久,他才悠悠道: “眼下整个长安城中最吃紧的几个人都在找小兄弟你…… 可你却跑到本王府上来,说什么有要事相告…… 怎么? 你的要事,便是坐在这里,与本王面面相视,无意发呆么?” 青河淡淡一笑,却反问道: “青河此来,的确是有要事相告,可是这要事,却也是韩王殿下您的要事…… 怎么,殿下还要坐在这里,继续与青河打机锋么?” 元嘉微一眯了眯眼,淡淡道: “看来小兄弟似乎是有备而来。” “若是无备,如何能进得了殿下的府?” “你来本府,是为何故?” “为了投靠一位明主。” “明主?明主在太极宫里坐着呢,你这样的话儿…… 莫非是有心助他人污本王有谋反之心么?” “殿下果然好气度…… 若是搁在别的王叔皇子们身上,听得这句话,多少都是要跳起来自我申辩一番的。 可殿下却似乎浑不放在心上。” “笑话,本王素于皇位无争之念,天下皆知。 若是这皇位是一张绝世奇画儿,倒也能引得本王动兴一二。” “难道在殿下眼里,这皇位不是一张画儿么? 天下至尊之位,可尽纳大唐疆域一切美景…… 可不比那画在纸上的死东西,来得更教人动心些?” “小兄弟来是试探本王的么?” “自然不是。只是青河此来,实在也是冒着大险…… 若是不能得确认殿下心坚与否,有些话儿,便是殿下心里明镜儿也似的,青河也是不能说,不敢说的。” 元嘉扬了扬眉,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青河不动声色,徐徐一笑道: “殿下乃是世上第一聪慧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场面话儿,官样话儿,青河便也不再说。 只一桩…… 殿下,若是您有意一登至尊之位,那么青河甘愿为您做一马前之卒,替您扫平了眼下最不利于殿下您的两桩大碍。” 元嘉眯起眼,看着青河,半晌才徐徐道: “只凭你刚才这句话,本王立时将你斩于剑下…… 便是陛下也不能说个不是来。” “青河既然说了这话儿,自然是豁了出去性命来说的。 自然也不在乎殿下在听毕了青河的话儿之后,如何对待青河。 只要青河能够好好儿地把话说完,那便是完成了我家主人的遗愿,与青河的心愿了。” 元嘉眉头一动: “你家主人的遗愿? 濮王侄还有什么遗愿未曾达成?” “自然是有。” 青河静静道: “十数年的恩怨,怎么可能一朝之间易弦更张? 若不是因图着能够保得下性命,留下一线生机…… 我家主人何等贵重,何必屈于那无能弱子之下?!” 言语之间,他虽神色不动,目光之中却已然是冷厉万分。 两诀别七十八 这是推荐新书的分界线……………………………………………………………………………………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元嘉见状,心头一动,面上却无甚表情道: “你说青雀这些年来,并未曾放弃过争位之念? 这样的话,你以为本王会信么? 青雀是什么样的人? 他与陛下又是何等的骨血相连…… 你这般说,不过是为了博得本王的信任罢了。” 青河淡然: “殿下会这般想,青河也不觉奇怪。 毕竟那无能君主,与青河主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又是自幼最受青河主人宠爱的人…… 可正因如此…… 殿下,您才应该会想到,正因如此,我家主人,才会选择了这样的路。 不是么?” 元嘉面色微变: “原来青雀自尽在恪儿府上,竟是真的……” 青河怆然一笑: “想我家主人才绝当世,无论出身、气度、谋略…… 哪一样输得了如今这个无能无为的昏君?! 若不是这昏君当年好机心,利用一个韦昭容逼得我家主人乱了方寸,失了一切…… 他又怎么会能有机会坐上这至尊之位? 哼! 什么甘愿做个无为无求的逍遥王…… 我看他才是当年夺嫡之战中最阴险的那一个! 先是利用我家主人斗倒了太子承乾,又是利用吴王斗倒了我家主人…… 这样的气,便是主人肯受,青河又如何相受!” 他目眶红裂,咬牙切齿的表情,似乎是教元嘉有些意外了,扬了扬眉,他终究还是沉声道: “如此说来…… 你来,是希望本王助你复仇的了? 可惜,本王眼下也不过只能自保……” “青河言已至此,殿下还要继续与青河绕下去么? 殿下,如今青河主人已失,再难得觅。 虽青河不才,自知难入殿下金眼。 可也愿意为了殿下,为了旧主遗恨,做些能够做的事出来! 便权当是青河为了旧主,复一番仇罢了!” 元嘉见火候已到,便道: “原来青河兄弟是这般一位有情有义的忠仆…… 倒是本王小觑了……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便不多远言了。 诚如兄弟所言,本王虽生于皇家,可却从未有过什么争位之心,说到底,究竟也自知其才难堪大用罢了。 先帝那般伟略,本王如何能尝胜一二? 也只不过是能仰望一二。 可孰料先帝一生英明公威,却偏偏在这承嗣之事上,犯了一个大错…… 竟选了李治这等无能好色的小儿为储…… 唉,事已至此,也是难以挽回,本来希图可以借着三公诸臣,多少扳回些心性。 谁知先帝一走,那些权臣们也只知争权夺利,竟将先帝嘱托忘了个一干二净…… 如今便是本王能看得下去,只怕为了天下人,也得做个看不下去了…… 只是奈何眼下李治已然对本王起了猜忌之心,又有意借荆王与吴王二人之口来钉死了本王…… 便是青河兄弟有心,只怕本王也是无力啊!” 青河却淡淡一笑道: “那又如何? 只要殿下肯信青河,青河自有本事,将眼下这等局面扭转。” 元嘉一怔,看着青河,半晌突然小声笑道: “青河兄弟……” “青河明白,在殿下眼里,青河此言,却实在是太过自负了,是不? 只是殿下,青河既然说了此言,自然便有妙法,可保殿下于此难之中,平安无事…… 只要殿下能够做好一件事便可。” 元嘉目光一凝,看着青河: “何事?” “殿下,眼下吴王之所以能够活着,全因为他对如今的皇帝陛下毫无危胁,于皇帝而言,他不过是块搁在砧板上的肉,想要切了,随时都可切掉。 所以吴王自己也很清楚,眼下他能做的,只有安分守己,保住自己一条命再图后计。 殿下,虽说比起吴王来,殿下究竟不过是旧主长辈…… 可于青河而言,青河更相信,主人便是甘愿奉殿下为君,也不愿看着李恪小人得志。 所以……” 青河冷笑一声: “李恪这条命,他想保,青河也要让他保不得住! 还请殿下相助青河一臂之力,也助自己一臂之力罢!” 元嘉目光一利,看着青河: “何谓助青河兄弟一臂之力,也助本王一臂之力?” 青河不语,只是附耳至元嘉身边,细语几句。 只是这几句细语,便叫元嘉愀然变色,立时后退,瞪大眼睛看着青河。 “你……” “殿下不必惊异,青河此番行事,自然有万全之策。” 青河冷笑一声道: “因为进宫去做这件事的人,一不是殿下,二不是青河…… 而是吴王的故人。 殿下只要能够提供一些方便入内的道路,便可以了。” 元嘉目光一亮。 …… 永徽四年。 正月末。 夜。 丑时过半。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是被一阵紧急的步声给惊醒的。 当她看到急匆匆奔入殿来的德安时,一时间觉得心里抽了一下,心脏的跳动竟然也停了片刻。 “娘娘!” “怎么了…… 是不是治郎出事了?!是不是!” 她立时坐起身,看着德安。 德安摇了摇头,拂去了一头汗珠然后道: “娘娘安心,安心…… 德安此番前来,就是怕娘娘先知道了什么误传才来的。 娘娘安心,主上无事,无事。 眼下金吾卫全部入殿,风**雷四大高手已入殿护驾,主上不会有事的。” 媚娘的心揪了起来,半晌才轻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 娘娘且务必安下了心,再来听德安讲述可好?” 媚娘定了定神,然后轻道: “你说罢,我好着呢!” “是……今夜亥时过半,主上正待起驾往立政殿来时,突然传得殿下有消息报,说一个旧日里杨淑妃宫中的老奴婢求见主上,说有一件关乎吴王殿下性命的要事相告,请主上务必接见。 主上一听是吴王殿下的事,当下也就没了疑心,兼之又是认识那老婢的,于是便应下来,准了那老东西上殿请奏。 孰料那老东西根本没安好心,上殿来时,借口说有一样先淑妃的遗物要请主上亲自过目,不能假手他人,引得主上近她身前,竟欲行刺……” 媚娘听得心头一片冰凉,只觉得全身震得咚咚直跳,好半晌才道: “……那后来呢?治郎可受伤了?”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主上无伤,亦无任何大事,只是受了些惊吓——那老婢正欲行刺之时,赶巧德奖师傅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竟连夜拿着主上早年御赐金牌闯进宫来救驾,当场斩了那老婢握着刀的手,主上虽然为血所污,又受了大惊吓,可到底也是平安无事!” 媚娘听至此,已然再也捺不住,起身迭声唤着瑞安与文娘,速来替自己更衣,她要去见李治! 两诀别七十九 依然是新书推荐的分界线…………………………………………………………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一刻钟后。 太极殿内。 听闻媚娘前来,李治一时间皱眉看着身边的王德,见他点了点头,便直向殿外走去,接住了媚娘,好声安抚一番之后,直接带到了后起居殿中。 媚娘坐下,头一件事便是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这才长舒口气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会有刺客呢?” 李治咬了咬牙,铁青了些脸色,搂了媚娘在怀道: “是我疏忽了,想着她到底不过一介老妪,又是早先服侍过淑母妃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正逢着三哥遇难,需要我的时候…… 她便是来,至多也不过是想了什么办法,想救三哥。 没想到她根本不是图着来救三哥的,而是图着……” 李治不再说下去,因为媚娘下意识地抱紧了他。 好半晌,他拍了拍媚娘的肩背道: “你不必担心,我没事。 想来她也是知道自己来行刺胜算不大,所以才在刀锋上抹了沾血即毙的剧毒,就图着能伤我一下便能换了一条命…… 可怜她还没近身,便被探得消息的师傅赶来击伤了,想求一死也难。” 媚娘点了点头,还是忧道: “可是…… 我怎么觉得此事非她一个前朝旧人便可想得出来的呢? 要引起她来刺杀治郎你的心思,不难,可难就难得这个时机抓得太好…… 正正好是治郎最不可能对淑妃娘娘的旧人有防心的时候。” 李治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媚娘,又收回眼来,垂眸细思一番之后才轻道: “你说得对…… 只怕这多半不是她自己的主意,更加不会是三哥的主意…… 能够在这样的时候抓住了这样的时机,做出这样大胆的行动…… 活在这世上的,只有一个人。” 李治的目光寒冰,看了眼旁边的王德。 王德会意,立时悄无声息地退去查探此事了。 媚娘立刻省悟: “韩王?! 他居然敢…… 难不成他想造反?” 李治咬了咬牙,目光一冷: “眼下这等事态,看似咱们与舅舅把握全盘…… 可仔细算来,却实在是危如累卵。” 李治徐徐起身,在殿内走了几步轻道: “一旦此番行刺事成,那么他就可以诏告天下,将这一切都栽在舅舅的头上,说舅舅对荆吴高等人的事,本属迫害,而我因心怀怜悯不欲杀叔杀兄,竟被舅舅除去……” 媚娘闻言,也不由得全身一冷: “没错…… 没错! 他这般说,却在理的! 到底治郎不忍心诛叔灭兄是事实,暗中力保荆吴二位殿下也是事实;元舅公有意借此良机诛灭他们二人是事实,暗中使了些手段也是事实…… 若是日后闹将起来,必然元舅公这番罪名是洗不脱的。 韩王只要打着为忠臣平反,诛逆臣权相的名头,再利用一番吴王殿下的名声,必然能够引得诸方人马起兵而反…… 毕竟元舅公对军权控制,非若朝权一般稳固…… 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 李治冷哼一声: “果然,他很通晓如何打蛇七寸的法子。 只是……” 李治又冷冷一哼: “他拿打蛇的法子来打龙…… 也当真是够愚蠢的!” ……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中。 已然睡下的长孙无忌,突然被人惊醒。 当他醒来时,看到的却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你?” 青河立在原地,行了一记礼道: “打扰大人休息,实在是有要事要向大人禀明。” 长孙无忌不动声色地起身,同时暗暗按住了同样因为这般事态而欲起身的夫人,又使了眼色,制止了杀气腾腾已然逼近青河身后的阿罗,这才淡淡道: “这天下之大,敢夜闯老夫寝室的,你还是第一个。” 青河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 “相信也会是最后一个了。 不过…… 眼下只怕大人是没时间计较青河无礼了。” 他目光一冷,看着长孙无忌道: “韩王动手了,就在片刻之前,他将一个淑妃的旧侍送入了太极殿内,并且还交给了她一把刀锋喂剧毒的刀。” .长孙无忌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下子,半晌才看着青河道: “想来,主上是无事罢? 否则你也不会如此淡然地立在此处。” 青河点头,正色道: “主上安然无恙。 因为青河早先发觉此事,已然通知了李德奖李师傅—— 放眼大唐天下,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有那块令牌,可以畅行宫禁,阻止此事了。” 长孙无忌藏在袖中的拳头松了下来,又复捏紧: “看来…… 那刺客是难逃一死了。” “并没有。” 青河摇头道: “主上恩宽,留了她一条命。 又或者该说……” 青河似有深意地看着长孙无忌: “又或者该说,还远没有到让她痛快赴死的时候。” 长孙无忌扬了扬眉: “什么意思?” 青河垂下眼帘: “韩王此举,在青河看来,着实是一招看似险,实则却是几可说万胜的一招妙局—— 在这样的时候,若是主上一朝薨逝,那么主上为保荆吴高三人所尽的努力,就会大白于天下。 人们就会问一个问题: 为什么主上要这般与身为其亲生母舅的大人您唱反调,要保下那三人? 又为什么他身为一国之主,想保自己的叔叔兄姐,还要背着人保? ……所有怀疑的目光,都会放在大人您的身上。 如此一来,韩王便有了借口,可以从那些原本就对薛万彻与吴王更加有好感与同情之心的军权一派处下手,谋得一个堂堂正正清君侧,诛权相的机会…… 同时,也为自己走向至尊之位,铺平了道路…… 大人以为,青河说得可否在理?” 长孙无忌皱眉,半晌才冷笑道: “你说的有道理,也的确像是韩王的手笔。 可你忽视了一件事: 主上会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被刺杀了呢? 你当他这般无把握么? 将如此大事的关键一笔,交与一个老妇?” 青河却淡淡一笑道: “正因为是一个老妪,并且还是一个与吴王殿下切身相关,甚至是吴王殿下的生母淑妃娘娘身边的旧人…… 主上才会在这个时候信任她,放她入内,并且给她一个近身的机会。 正因为是一个老妪,才能将一把抹了沾血即毙剧毒的刀,往主上的手腕上划一下…… 只要这么一下,韩王便可借机发难,并且给吴王这颗有用的棋子,埋下最终结局他的那把利刃。”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都是真的。 正因为真,所以他反而不敢相信他。 他是谁,长孙无忌很清楚,他来到自己身边到底抱持着什么样的目的,长孙无忌也很清楚。所以他只是沉着声道: “你说这些,难道不是希望借老夫之手将韩王羽翼剪除,然后借机将吴王一举逼杀么? 想必…… 你的主人是这般教你的罢?” 青河微微一笑: “太尉大人明断。 不过青河主人说过,太尉大人正因为是极明断的人,才会明白此番机会多么不可轻得,又是多么地有利于大唐的未来,主上的未来。” 长孙无忌正正地盯着他,半晌忽道: “如果老夫依你主人之计行事,那么你的主人,又能得到什么? 你又能得到什么?” 青河淡淡一笑: “得到什么? 主人已逝,无论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不过若是能叫吴王与他一同留在黄泉之中不再觊觎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弟,也就是如今主上的尊位与性命,主人倒是极喜欢的。 而青河么…… 青河这条命,是主人给的。 青河一家子如今的活路与好日子,都是主人给的。 便是为主人泼尽了性命,又当如何?” 长孙无忌闻言,怔忡半晌,突然轻轻叹道: “若是当初青雀能够明白先帝之心,只怕今日这皇位,未必会是稚奴的。” 青河沉默,良久才轻道: “青河曾听主人说过,主上最不喜的一句话便是若是,他也一样。 所以青河也不喜欢。 因为没有若是,只有应该。” 两诀别八十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依然是小广告的分界线…… ……………………………………………………………………………………………… 长孙无忌长长地出了口气,仰视着天空,半晌不语。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听毕了王德的回,面色阴沉道: “你确定了…… 是韩王安排进来的?” “正是。” 王德慎而又慎地道: “方才老奴再三问过左右,那放了此獠入内的,正是咱们重点看着的几个韩王内应之一。” 李治咬了咬牙,又道: “那人眼下如何?” “主上安心,为了不教韩王起疑,已然着令左右,仔细着给了他自我了断的一点时间了,并且李风将军也透过一边儿的透出话儿去,就说此人并未能透露出他背后到底是谁。” 李治松了口气,正色道: “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将事态闹大了…… 一切只要等到过两天,中书省请奏宽寡三哥与荆王叔的文书上来…… 便就好了。” 王德点头称是,李治也点了点头,可在看到怀中媚娘怔忡的表情时,不由轻轻问道: “怎么了? 你好像想到了什么?” 媚娘摇头,若有所思道: “媚娘只是觉得奇怪……向来行事谨慎至极的韩王,怎么能够如此冒进?就算此时下手,是再多么恰当的机会…… 若是没有替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又怎么会肯做下来呢?” 李治一怔,看着媚娘: “你是说…… 此番之事,还有别人在里面儿?” 媚娘点头,看着李治: “否则我实在难以想像,向来行事谨慎至极的韩王,会做这样冒进之事。” 李治一皱眉,也沉思起来: “那…… 会是舅舅,还是其他人?” …… 同一时刻。 天牢之中。 已然被拘囚于此处三日的李恪,却依然享受着亲王的一应待遇——饮食衣物,都是上好的。 甚至为了他,长孙无忌还特别命人安置了一张床入狱内。 连周围的几间狱室,都按着长孙无忌的要求空了下来——李恪明白,这必然非长孙无忌的本意,而是李治的请求罢了。 只是今夜不知为何,原本应该不再住人的狱室内,竟然被关进来了一个老妪。 而这个老妪,他又是极熟悉的。熟悉到了一看到她,李恪便失声惊呼的地步! “杨嬷嬷?!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李恪怔怔地看着这个面容老衰,满头花白的老婆婆,一时之间,竟难以相信,这就是自己的乳娘。 “殿下……小殿下!” 没错,是她,因为这个世界上,还会叫自己小殿下的,便只有这位老嬷嬷了! 李恪伸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拉在手心,不由落泪道: “嬷嬷,你怎么会在这儿?” “殿下…… 我的小殿下…… 原来您是真在这儿呀…… 嬷嬷找了你那么久…… 原来您是真的在这儿呀……” 老嬷嬷痛哭失声。 …… 故人久别重逢,自然是要痛哭一场,而这位老嬷嬷的痛哭,更加与别人不一样。 只因在她心里,到底此番,自己的小主人是难逃厄运。 是故,她一时难忍,竟痛哭着道: “都是嬷嬷不好……都是嬷嬷无用…… 若是嬷嬷能将那个小贱种给杀了,小殿下也不必如此委屈了…… 嬷嬷愧对小殿下啊……” 李恪本已多少有些怀疑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闻得此言,更是心下雪亮,不由又是忧心又是气急道: “嬷嬷! 你……你去刺杀主上?!” 杨嬷嬷抬眼,泪眼之中,光线昏暗,她竟也看不清李恪的表情,只是含泪道: “是…… 嬷嬷本想着,若是能将那小贱种给杀了,至少小殿下还得一条活路……” “嬷嬷! 你怎么如此糊涂!” 李恪不由高声道: “你也不想一想,若是主上果然有心治我于死地,那他早就动手了! 何必等到现在!” 杨嬷嬷本来是豁出命来替李恪搏一条活路的,谁知李恪不但不领情,反而高声斥责,心里当下便有些委屈,可却也念着李恪自幼便与李治交好,以为他不过是顾念兄弟之情,便乃道: “小殿下,嬷嬷的小殿下…… 您说嬷嬷糊涂,可嬷嬷看来,糊涂的倒是殿下您啊! 您可想一想,今日殿下落到这等田地,难道不正说明那李治本就心存杀机么?” 李恪却摇头道: “嬷嬷啊……若是主上心存杀机,那他早在李泰死时,就不会再拦着我了…… 可他……” 李恪无奈,却也心知这老嬷嬷不在自己身边多年,许多事情,并不知内幕,于是只得一一将这些年发生过的事情,讲与她听。 杨嬷嬷能在太极宫中安安稳稳地留在淑妃身边数十年,又能在淑妃一朝身死之后,保住自己一条性命不失,本身便也不是一个愚昧人物。 此番之所以入宫刺杀,完全是因为青河煽动,加之有韩王做保,又是心切李恪,这才走了险路。 可谁料到这中间竟有如许九曲内情? 一时间她也是惊惶万分,又是懊丧不止。 李恪眼见她如此,心知她被人利用,便轻轻道: “嬷嬷也不必难过了…… 既然眼下事情已然说开,主上又本无心要杀我,想必好好与他一谈,必能保得嬷嬷全身而退。” 可是杨嬷嬷却只是摇头,状若失心疯一般地道: “完了……完了…… 晚了…… 晚了……” “嬷嬷,嬷嬷……” 李恪见她状如疯癫,一时不觉着急起来,以为她太害怕自己做错了事,会连累到其他人,便欲行劝阻,可又听她口口声声说什么“完了完了晚了晚了”…… 心中却似有些疑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半晌,他才只得问了一句: “嬷嬷,嬷嬷! 到底什么完了? 又是什么晚了?” “吴王殿下想知道?” 回答他的,却是一道清冷的男声。 而这道男声在狱中一响起,立时杨嬷嬷便是一声尖喝,疯狂地向着那道不知何时立在黑暗中听着他们说话的人影扑了过去,状若疯虎: “你走…… 你走!!!” 李恪被这样的杨嬷嬷吓了一大跳,而当他看清楚来人时,心里更是有一种难安的预感: “是你? 你来做什么?” 人影徐徐从暗中走出来,看着李恪,淡淡道: “我来……送一送殿下。” 两诀别八十一 推荐好看的新书……方便大家读一读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 李恪看着青河,心中不知为何,一阵狂跳,但面上仍然淡淡地,只是看着他。 青河看着已然口吐白沫,双目翻白的杨嬷嬷,不由轻轻道: “怎么,殿下不想问一问,为何青河在这里? 为何杨嬷嬷如此不愿见到青河?” 李恪不语,半晌才道: “是你罢? 巧言令色诱得嬷嬷入宫,刺杀主上的,是你罢?” 青河点头,淡淡笑道: “殿下能问出这句话,说明也知晓为何青河会这般做了。” 李恪冷冷一笑: “是啊…… 我早就知道了,他是谁? 魏王青雀啊! 我与他数十年相争,如今他豁了性命出去也要拉我下地狱陪他,又怎么会就这般轻轻易易地便叫我逃过一劫? 自然留有后手。 而这个后手,便是你罢?” 青河一笑,摇头看着已然昏倒的杨嬷嬷道: “殿下,您错了…… 主人的确是有后手不假,青河也的确利诱杨嬷嬷入宫行刺是真…… 只是呢,殿下,无论是主人也好,青河也罢,从一开始,我们就根本没打算拿主上的性命来冒险—— 杨嬷嬷此番所行之事,从一开始就已然注定不能成了。 所以…… 主人的后手,自然不会是借杨嬷嬷行刺不成来让主上不得不杀了殿下,又或者是让殿下因此而失了长孙无忌最后的一点耐性,丢了性命…… 殿下与主人相识多年,也当能想得到罢?” 李恪垂头半晌,终究还是抬起眼睛看着青河,目光似有些怀疑,又似有些不安,又似有些茫然: “他想…… 他做这些事,难不成只是想让我见到嬷嬷? 为什么? 嬷嬷身上,可有什么他能留得下的后手呢?” 青河淡淡一笑道: “这个…… 便要问一问杨嬷嬷了。 杨嬷嬷,别装了。 再装下去也没有用的…… 青河向您保证,今夜便是你当真激死在此处,青河也必然会从您身上搜出那封信来交给吴王殿下看一看的…… 没错吧? 先帝淑妃娘娘杨氏,吴王殿下的生母,所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道诏书,一纸绝妙诛机…… 便在你手里,对不对?” 李恪已然许久没有听到自己母亲的事情了。 突然听到,并且还是从青河的口中说出来,他一时间有些怔忡,转身,看着杨嬷嬷的目光,也变了。 不再只是温暖与安抚,而是含着些猜疑。 杨嬷嬷也感觉到了,她突然觉得心里有一丝沉重—— 难道真的逃不掉么? 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是的,今日怕是逃不过去了。 逃了这些年…… 终究还是逃不过去了…… 可是她还是没有起身,只是继续躺在地上,面朝着墙壁,背对着她的小主人,背对着她的敌人。 青河淡淡一笑道: “无妨,嬷嬷如此,本也是为了吴王殿下着想…… 倒是当真让人感到敬佩啊…… 毕竟那样的事,换了是谁也难说得出口。 好,既然嬷嬷不好说,那便由青河来说罢。” 青河走近狱牢之前,叉手当胸,侃侃而谈: “当年淑妃娘娘终前,曾有一血写手书,交与吴王殿下,手书之内,明言自己本无意寻短,只奈何长孙无忌终难相容,便在殿中设下暗伏,刻意引燃了殿下曾经藏于锦绣殿后殿之中的石脂,这才失了性命。 而这封看起来写得极为真实的血书上,还殷殷切切地嘱咐殿下,务必要诛尽长孙无忌与关陇诸臣,替自己报仇雪恨,是罢?” 李恪的心,不知为何狂跳了起来: “难不成你想说,这封信不是我母妃手书么? 哈……” “不,这封血书,的确是淑妃娘娘亲手所写。 而她的愿望,也的确是希望殿下能够报复长孙与关陇诸臣不假……” 青河淡淡地看着他道: “只是…… 青河想说的是,淑妃娘娘在写此信的时候,锦绣殿,可一点儿火星子也没有呢!” 李恪突然觉得全身冰冷: “你说……说什么?!” 青河徐徐道: “青河曾因机缘巧合,与主人一道,见过王公公暗中留下的另外一封淑妃娘娘亲笔,不过是以墨写成,书与先帝的。 当时主人看过之后,也是心中大惊大骇,青河呢,也是震惊莫名,所以倒还记得一字不差。 信中是这般写的: 帝讳敬启(这里的原文大家都知道是世民哥哥敬启,青河这么说是为了避讳): 兄长阅信时,淑仪已然化身青烟,直入九泉之下去也。 兄长不必伤怀,更不必痛心。淑仪可得如此解脱,心甚喜悦——兄长虽仁慈,赐药丸以解淑仪之苦。 然奈何淑仪终究不能宥恕自己不得报家仇国恨,更不能狠下心思,诛伤无忧姐姐,是故……便如此罢! 淑仪已然汲取药丸之上兄长之仁,便一切足矣。 火焚人皆言痛,然与淑仪心中折磨相比,只如沐春风。 兄长,淑仪一生,最欢喜之事,便是得遇兄长,为兄长诞育三子,偷得这十数年的幸福光阴,又亲得照顾稚奴如此几年…… 淑仪此生,无憾。 唯有一事,淑仪心心念念,乃无忧姐姐临终前曾密诏淑仪入内,道只忧兄长终究因心存仁慈,难免纵得关陇一系,终成猛虎,为患大唐一事。 如今稚奴为储,日后登基必受其胁,兼之恪儿文武双全,必使稚奴为难…… 淑仪一生虽有三子,却偏偏最爱无忧姐姐所出之稚奴。 实不愿于九泉之下,见他来日受此难。 是故便大胆违兄长心意,设计以保稚奴日后帝位稳固…… 为保此计万安,淑仪自然不能告知兄长内情,还请兄长谅解一二。 兄长,淑仪先行一步。若兄长愿意还在九泉之下,与淑仪相见,便请将淑仪葬于无忧姐姐之侧—— 淑仪也好告知姐姐,自己终究还是还清了她的情,她的义……” ……如今稚奴为储,日后登基必受其胁,兼之恪儿文武双全,必使稚奴为难…… 淑仪一生虽有三子,却偏偏最爱无忧姐姐所出之稚奴。 实不愿于九泉之下,见他来日受此难。 是故便大胆违兄长心意,设计以保稚奴日后帝位稳固…… 轰轰然,这几句话如同一阵阵闷雷,在李恪的耳中响起,再响起。 茫茫然地,他转头,像孩提时一般看着自己的乳娘,希望乳娘能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 可是杨嬷嬷,依然背对着他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李恪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 木愣愣地,他呆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青河看着这样的李恪,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忍,又既而变成了残忍。 淡淡地,他又复开口: “没错,淑妃娘娘是自己引火而焚的。 事实上,便是先帝不赐毒与她,她也不会想要活下去的—— 因为正如她自己在遗书中所言的一般…… 她这一生,最疼爱的,并非自己亲身所出的几个孩子,反而是文德皇后娘娘与先帝所出的如今圣上…… 吴王殿下,别人不知,你却应该知道罢?” 李恪木木然地看着他,心里却想起了幼时的事: 的确…… 他说得没错…… 从小,母妃就格外地疼爱稚奴,有什么好吃的,一定要留着等稚奴到了一起吃,有什么好玩的,也一定要留给稚奴来玩…… 甚至有几次,因着小弟对稚奴不礼,向来温柔高贵的母妃,竟然会亲手拿了藤鞭,将小弟打得血肉模糊,几近骨断…… 当时,他只觉得母妃只是恨小弟不争气,因为小弟从小,也的确表现得不争气…… 可现在细想一番…… 何止是小弟呢? 自己不也是如此么? 虽则母妃对自己从小就不似小弟那般,可到底……到底也是在稚奴越来越喜欢与自己玩在一处之后……母妃才对自己格外地好了啊…… 为什么?难道宫里的流言是真的,自己…… 不……不能再想了!不能再想了! 李恪猛地用力摇头。 青河看这样的李恪,口中却一发不停: “看来吴王殿下也想透了些啊…… 那更好,青河接下来说的事情,想必吴王殿下也便能够想得开了。 殿下,淑妃娘娘当年既然能留给先帝一封真心之语,又能留下一封血书诱着殿下您与长孙,关陇一系为敌,自然也就能再留下第三封信,与杨嬷嬷,彻底完成她希望的局。” 青河转身,看着杨嬷嬷: “我说得不错罢?杨嬷嬷?” 杨嬷嬷还是不动一动,只有李恪跟着青河的目光,也转向了她。 青河看了眼李恪,继续道: “那么,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呢? 很简单,只有两件事,第一便是高阳公主的身世——淑妃娘娘在很早以前,便已然预见到了高阳公主对自己的父皇,会有的一些行为,所以为了日后方便把高阳公主约束起来……她也在这信中说明了高阳公主的身世…… 殿下,这么些年来,您一直也是怨恨怀疑着的罢? 因为宫中一直流言纷纷,说您并非先帝亲子,而是当年巢刺王元吉的孩子…… 是也不是?” 李恪猛然转身,瞪着青河。 青河一笑: “所以这一点,您却大可放心——您的的确确是先帝的生子,半点不错的。不过宫中流言也非枉语,巢刺王元吉确是有一后嗣被养在宫中……虽然,她不像宫中流言所传的那样,是淑妃娘娘尚为巢刺王妃之时所生下的,而是后来先帝在肃查巢刺王府中事宜时,发现巢刺王一妾室已有一月身孕,后来几番磨难,才将此女诞生。 因着她到底非男丁,加之文德皇后娘娘哀求,于是先帝便在宫中保了她下来,托为后宫无名嫔妃所生,交与淑妃娘娘代养…… 可她的生父,的确是巢刺王。因为先帝不希望巢刺王的后人,留在文德皇后娘娘身边…… 想必殿下已然知道,这个后嗣是谁了罢?” 李恪只觉得自己脑中如有一口巨钟,轰轰做响。 青河看着这样的李恪,却不肯再放松,只是笑着继续道: “而这信中的第二件,便是说明了一件事,只不过却是说与一位殿下想不到的人听的—— 是谁呢?” 青河笑了笑道: “是给英国公,大将军李绩的。 为何要给他呢? 想必吴王殿下当年争储之时,之所以相信自己不会为李绩所杀,是因为从淑妃娘娘那里知晓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英国公之妻,曾为淑妃娘娘所救。所以为了报答淑妃娘娘这个恩情,便是先帝,也不会怪责他不对你下死手的。 可是殿下,英国夫人这份情,到底不是欠给你的,而是欠给淑妃娘娘的。 那淑妃娘娘怎么使用它,便是自己的事了。 事实上,淑妃娘娘也的确相当审慎,知道自己该如何使用…… 她要求持有这封信的杨嬷嬷,在发现吴王殿下已然危及当今圣上的龙位平稳之时,务必要持此信去见英国公,请他无论如何,也要襄助圣上。将已然危及皇帝陛下安全的吴王殿下…… 当场诛杀。” 当场诛杀! 当场诛杀! 当场诛杀! 李恪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你以为只凭你一句话,我便会信你么?!” 青河淡淡道: “吴王殿下当然不会信,因为我是濮王殿下的人。 可是殿下,您应当想一想,这封信,淑妃娘娘既然写得出,交得了与杨嬷嬷,自然就会想到杨嬷嬷会因为不忍心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殿下落得如此结局而背主逃离这些年……她不忍心毁了这封手书,违抗了淑妃娘娘的遗命,又不忍看着吴王殿下落得如此结局,所以她只有逃。 那么,淑妃娘娘一代帝女,纵天之智,会怎么做呢?” 青河看着已然有些惶然的李恪,口角含笑道: “对了,自然是要告与濮王殿下的。 说到底,濮王殿下究竟也是与吴王殿下一脉相承的兄弟。或者你们二人会斗得不死不休,可这样的死法,却非到最后关头,濮王殿下也是不忍用的。 因此,这招以毒攻毒,反而应验了最佳的效果——如果不是此番我家主人已然开始担忧吴王殿下于滁州的准备是有心谋反了……这个秘密,我家主人原本是打算带到坟墓里去也不说出来的。 就算不是为了吴王殿下您,他也要为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弟弟,保留下这一份亲情。 吴王殿下,您明白了么? 您今日站在此处,听到这些,都不是我家主人的手笔…… 真正布下此局的,真正决意要除去您的,是您的亲生母亲,炀帝帝女,淑妃娘娘杨淑仪自己!” 两诀别八十二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小广告的分界线,真的很好看的一本书…… ……………………………………………………………………………… 李恪懵懵懂懂地立在原地,只是怔怔地看着青河,半晌才轻轻道: “你撒谎…… 你竟敢当着本王的面,撒下如此弥天大谎…… 母妃怎么可能会这般做…… 怎么可能…… 本王是母妃的亲生儿子…… 难道你想让我相信,母妃不去爱护自己的亲子,却要用自己亲子的血与肉,来替她最痛恨的女人所生之子垫稳了皇位么?!!!” 说到最后一句,李恪已然是冲到牢狱之边,紧紧握着牢门,狰狞怒吼。 那样的咆哮,那样的震怒,惊得那些把风的狱吏们仓皇失措地奔来,看着青河。 青河扬了扬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才轻轻道: “的确…… 若搁在普通女子身上,这样的想法,实在荒唐至极。 可是您别忘记,您的母妃,可是大隋帝女,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就险些搅得先帝兄弟几人尽数命丧于夺嫡之争中的杨淑妃。 她又怎么可能是普通的女子?” 青河顿了顿,目光转向了一直躺在地上不起来的杨嬷嬷: “嬷嬷是知道的罢? 为何淑妃娘娘如此狠绝?” 杨嬷嬷依旧静静地躺着,不发一语。 青河似也根本没有指望她会起身说话,便笑了笑道: “也对,嬷嬷怎么能说出口呢? 到底是嬷嬷的旧主人,而且又是自小儿一直服侍到终的人,面前站着的,又是那位主人的亲子,是您一手带大的孩子…… 您又怎么忍心告诉他,其实他的出生,本来就是个错误呢? 一个被淑妃娘娘本人,引以为终生之恨的最大错误呢?” “你胡说些什么?! 本王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李恪双目尽赤,挣扎着,嘶叫着,却依然挡不住青河侃侃之言: “是呀…… 当年的事,嬷嬷怎么好告诉殿下您呢? 她怎么能告诉您,您的出生,给淑妃娘娘带来了多大的痛苦呢? 尽管……这本来就是淑妃娘娘自己种下的苦果,可到底她也是没有料到,竟然会有殿下您的诞生啊!” 青河轻轻一笑,转身向着旁边走了几步,在李恪绝望而仇恨的目光中,继续道: “人人都道殿下与我家主人是天生死敌…… 为什么呢? 便是殿下有心要恨我家主人,那我家主人,又为何一定要与殿下为敌呢? 这个问题,怕是没人想过罢? 不止是别人,便是青河之前也没有想过,直到我家主人告诉青河一个秘密……” 青河转身,回看着李恪,轻笑了一声道: “我家主人告诉我,原来他恨吴王殿下您的原因,竟是因为您真实的出生年岁,只比他的兄长,当年的太子承乾晚了三个月…… 殿下…… 敢问您一句,当年时为元吉正妻的淑妃娘娘,又是如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得育胎殿下的呢?” 李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青河笑着点头: “对啦! 对啦! 殿下猜对啦! 就是在那一年,先帝征讨外敌之时,淑妃娘娘因为落难,偶然被先帝救起,于是她便着这个由头,谎称是感激先帝救命之恩,宴请先帝于先,落药先帝杯中于后…… 一夜之情,淑妃娘娘求的,本来也只是一份慰藉而已…… 可谁又能想到,偏偏就是这一夜之情,竟然会有了吴王殿下您呢?” 李恪觉得自己的耳边嗡嗡做响,口中只能喃喃地道: “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青河带着一丝残忍笑意,竟似将李恪哀求完全无听于耳一般继续道: “是啊…… 因为如此,淑妃娘娘便得了吴王殿下。 可她初时是不想要留殿下的。 当真是不想的。 因为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只会时时刻刻提醒先帝,她曾经犯下的错,只会让先帝憎恶于她。 这个孩子会让先帝时时刻刻都记起自己曾经背叛过挚爱一生的文德皇后娘娘,也永远不能忘记淑妃娘娘对他的设计与陷害。 这会叫淑妃娘娘于先帝身上最后一点的期盼,也全数落空。 所以在殿下尚未出世之前,她便有了要让这个孩子永远不得见天日的心思。 因为她知道,若是先帝知道,她竟然有过这样一个孩子,而且为了先帝,她竟然还亲手打落了这个原本可以给她带来一个机会,带来一个留在先帝身边机会的孩子,那么先帝必然对她愧多于恨。甚至是这份愧,还有可能会替她带来一份她渴盼已久的情意。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要让这个孩子死。 结果呢? 当然是没成。 因为有文德皇后娘娘在,因为文德皇后娘娘不似淑妃娘娘那般心机深沉,深沉到了可怕的地步,她不忍心看着这个孩子死去,更不忍心看着淑妃娘娘再如此自苦…… 所以她出手救下了殿下……” “那个观音婢?!哈!她仁德?!她心慈?!” 杨嬷嬷尖锐如枭的笑声响起: “她仁德?! 她心慈?!” 杨嬷嬷冷哼一声,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声音却像从地狱中浮出地面的幽魂: “她不过是知道,只要她救下殿下,必然会让娘娘与先帝永无相合之日,而自己却能更惹得先帝怜宠罢了…… 那个贱婢……她才是心机深沉的那一个!” “你想怎么骂,都可以。” 青河冷冷一笑: “因为你越骂,也只会让你的小主人越明白一件事: 就是我说的话,绝非虚假,当年淑妃娘娘根本不希望吴王殿下来到世上这件事,也是真的。 您说对不对,吴王殿下?” 李恪已然木然了,只能呆在原地,看着他们二人。 杨嬷嬷浑身一震,却再也不出声。 青河轻轻一笑,继续道: “后来的事情,想必殿下就都知道了。 淑妃娘娘看似是赢了…… 她有了殿下您,也因为有了殿下您,在元吉死后,先帝也不得不将她接入宫中,封立为妃。 可是从她立为妃的那一日起,她便失去了与先帝两心相合的最后一点可能。 她怎么可能不怨不恨呢? 自然,她是怨的,恨的,她怨自己太蠢太无知,可也更加怨恨殿下你。 若是殿下你没有出生,或者说晚上几年,直到淑妃娘娘入太极宫后再出生…… 那么她会多么欢喜啊! 可惜,您出生得太早了些。 所以,她的怨,她的恨,也只能向您身上发了。” 李恪听毕了这些话,已然不能支撑,全身一软,瘫坐在地。 青河看着这样的李恪,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 若是换了别人,必然会说,淑妃娘娘已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么? 为了一个根本不会爱她的男人,她几乎是付出了一切。 可那又如何? 她究竟还是没有得到那个男人。 甚至她连杀掉那个男人心中最爱的女子的勇气,自己最大的情敌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对那个女子动了手,那么她就连最后最后的一丁点希望也不会再有了。 所以她不敢对皇后娘娘动手,她只能每日待在太极宫最深处,看着殿下——一个自己种下的苦果自悔自怨。 殿下,您想一想,淑妃娘娘对您的母子之情,又能有几分呢?” 两诀别八十三 [bookid=3679766,bookname=《两生之弦月之下》] 再推荐一把啊,这个书真的很好玩……错过真的很可惜啊! ~~~~~~~~~~~~~~~~~~~~~~~~~~~~~~~~~~~~~~~~ 李恪已然不能答话了,他只能任着青河将那些刀子一般的语言,往自己的心里送。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突然有一日,淑妃娘娘见到了当时的晋王殿下。 年仅四岁的晋王殿下,让淑妃娘娘一下子看到了过去,过去先帝与她,都尚且年幼的时刻,过去先帝与她之间,没有家仇国恨,没有儿女情怨,更加没有文德皇后娘娘的那个时刻…… 她又怎么能不喜欢晋王殿下呢? 她几乎是着了魔一般地疼爱着晋王殿下,因为当时的晋王殿下于淑妃娘娘而言,就仿佛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 每见到晋王殿下一次,她都会想起过去那些快乐,就像每见到吴王殿下一次,她都会想起她此生最大的痛苦与悔恨一般。 所以,淑妃娘娘有多疼爱晋王殿下,便有多怨恨吴王殿下您…… 现在,您明白了么? 明白为什么淑妃娘娘会牺牲本是身为她亲生之子的您,也要保住非她所生,甚至可说是她情敌之子的当今圣上了么? 因为您的出生,从来都不被淑妃娘娘期待着。 因为您的出生,给淑妃娘娘带来的,只是无禁的痛苦与悔恨。 因为您的出生,每日每夜,都像一根针,一根刺,扎在先帝与淑妃娘娘的心尖上…… 她怎么可能会疼爱您? 她又怎么不会想要牺牲您,去替她心目中真正的爱子,当年的晋王殿下,如今的主上…… 谋得一世太平幸福?!” 轰然一声,李恪的一切,彻底崩溃了! 他茫然地看着前方,前方一片黑暗,可他还是看着前方。 耳朵里,只听得着青河如同恶魔般的声音: “是啊…… 我家主人的确是不怀好意的…… 可他为什么不能如此呢? 当年的文德皇后娘娘,与先帝是如何的一对神仙鸳侣? 却被淑妃娘娘硬生生地横插进一道杠子来? 还多了吴王殿下这么一根刺…… 我家主人为什么不能恨吴王殿下呢? 吴王殿下,您且想一想我家主人罢! 他当时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孩童,便已然知晓了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心机如此丑恶之事…… 他为什么不能恨你呢? 可是殿下,便是再怎么恨您,我家主人始终还是把您当兄弟的。 否则这些年,为何他一直没有将这样的丑事拿来作为打击您的工具呢? 为何他明明在淑妃娘娘死后,就可以抓了杨嬷嬷,拉到您面前,拿这桩事折磨您,让您生不如死…… 为何他偏偏要等到现在呢?” 李恪已然不能言语了,只是怔忡地看着青河。 “为何? 为何杨嬷嬷到现在,也不肯替自己的旧主人,您的生母解释一句,说淑妃娘娘其实还是疼爱您的呢? 其实您与淑妃娘娘之间的母子情份,是任谁也不能怀疑的呢?” 李恪转头,去看着杨嬷嬷,杨嬷嬷依旧一动不动。 青河笑了笑: “是啊…… 她不能说,因为她也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她不能再在您面前违心撒谎了。 她是跟着淑妃娘娘最久的人…… 所以她也是看着淑妃娘娘因为吴王殿下您,痛苦最多的人…… 她方才不是说了么? 文德皇后娘娘救下您,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安好心…… 为什么? 若是您的出生,真是淑妃娘娘所期待的,为什么她又要说这是不安好心? 殿下…… 您明白了么?” 青河轻轻地走近牢狱,徐徐地推开根本没有上锁的牢门,走进吴王的牢房中,不动声色地将双手插在广袖之中,轻轻动着: “明白了么? 我家主人此番行事,并非为了一己私利…… 他只是不忍心再看您再这般被骗下去了…… 走罢…… 走罢…… 跟着我家主人一起走罢…… 这个世上,既然没有人再期待您…… 那您便就跟着我家主人一起去罢…… 一起去黄泉之下……” 目光一凛,青河突然扬手甩出一条白绫,闪电般套上了李恪的脖颈,反身一背,咬牙狞笑道: “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要如此待你罢!” 李恪被勒住了颈子,初时一惊,下意识地要自救,可青河最后一句话,最终还是让他停下了自救的手。 是啊…… 还是下去罢…… 下去问一问母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真的对她已然毫无意义了呢? 可是…… 李恪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李治的笑脸。 可是稚奴…… “是啊……走罢,走罢!便是为了主上,您也要跟着我走罢…… 否则,韩王也好,荆王也罢……难道您当真要看着他们打着您的名头,带着兵杀入宫中,杀了您最疼爱的小弟弟么?” 李恪的手,终究还是放下了,然后,一阵痛苦的巨吼声,在青河的背后响起: “你这竖子! 不要以为本王不知你的来历……你根本便是长孙无忌那擅权专宠的老贼派在青雀身边的细作! 长孙无忌!!! 你这窃弄威权的小人!你构害良善,诬杀皇子…… 但我李唐宗社有灵,当灭尔族不久也!!!” 凄厉的呼喝声,终究还是引来了所有的狱卒,同时,也引出了青河眼中的热泪: 主人…… 吴王殿下懂了,他懂您的心思了…… 手一松,青河突然觉得,自己无甚力气了。 可下一秒,一只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要快……再等一会儿,只怕青雀便不肯在下面等我了…… 记得,待会下来之前,好歹也留下些字言交与稚奴,让他断了那些柔善心肠……别再继续强留着元舅公了…… 这眼下的大唐,也着实不是再能留着元舅公的地方了…… 在朝中身不由己为人之盾,何如与咱们一般下了黄泉,去陪父皇下棋饮酒来得痛快呢?” 李恪轻轻细细的声音传入青河耳朵中,惹来青河泪流难止。 终究,青河大喝一声: “好!但得吴王殿下此言,青河也当依元舅公大人所令,与殿下一个痛快!” 脚坚定地向前一步,双手便一齐用力,将满心的感动与伤怀,一并抛于身后! 永徽四年二月初一。 长安。 天牢之内。 李治与媚娘走入时,看到的,便是李恪微微有些皱眉,却又是平静如常的脸。 没有血色,没有生机…… 可李治就是无法相信,那是自己三哥的脸。 他木木然地呆在那里,看着那张脸,然后又木木然地走过去,甚至一个不小心,踩到了摆在李恪身边的青河的遗体,一下子跌倒。 众人吓得慌忙来扶,媚娘更是紧张地不顾身孕,扑上去,只是含泪抱住了李治的腰,哽咽着道: “治郎,治郎!” 李治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回转头,看了眼被自己踩过的青河的遗体,又转过来看着李恪的,半晌才轻轻道: “……是他下的手?” “……是……” 李治闭了闭眼睛,半日后又复张开,只剩下一片空洞: “抬出去,扔了。” “……是……” 媚娘看着这样的李治,眼圈红了,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接下来目光一扫,却突然急喝道: “且住!” 李治回头,看了她一眼,媚娘柔声又有些着急地指着青河的遗体道: “治郎,他身上,也许能找出些什么……为吴王殿下洗冤的东西。” 李治此刻,身心皆木,可是他还是下意识地信任着媚娘。 点了点头,他允了媚娘的要求,于是,青河的遗体,被抬出去,另行安置。 李治又往前走,想再靠近李恪一些,却又被什么挡住了,低头一看,却是昨夜行刺自己的杨嬷嬷。 他怔了怔,迟疑着还没说出口,媚娘已然吩咐下去: “一并抬到外面安置着,待案情查明了再行处置!” “是!” 此时的李治,似乎已不必多言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又一具遗体被抬走,接着,这间空荡荡的阴暗牢狱中,只剩下身着朱袍金冠,乌发玉面,一如当初的李恪安静地躺在地上。 李治徐徐地低下了头,迟疑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替李恪拂去了面上沾着的枯草枝。 媚娘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是看着。 看着自己最心爱的男人,看着这个曾经是整个太极宫中最意气盎扬,最快活无忧的男人,突然之间,仿佛再也承载不下去任何东西了一样…… 她的心,在痛,在滴血,她的泪,在流,在奔涌。 可是她的目光之中,却只有一片冷静,出奇的冷静。 福兮祸兮一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后殿内。 李治坐在榻上,木愣愣地由着媚娘替他更衣,解髻,易簪…… 然后,他突然伸手抱住了媚娘,泪光点点,闪而不落。 “他以前最疼我的……” 李治喃喃道,声音无力: “他以前最疼我的…… 哪怕是我跟五哥六哥吵…… 他也是要护着我的……” 媚娘眼圈一红,点了点头,声音哽咽: “嗯……媚娘知道……媚娘见过……” 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抚着李治的头背。 李治喃喃自语: “是啊…… 你见过的…… 小时,为了我一句喜欢吃寒瓜,他便连着几个月,都把得的寒瓜着人偷着往立政殿里送…… 甚至有一次,被谙哥知道了,忍不住嘴快告诉了淑母妃…… 虽则淑母妃没有怪罪他,他还是狠狠地骂了谙哥一顿……” 媚娘流着泪,轻轻摇着李治的肩头: “是…… 我知道……我知道……” 李治点头,声音闷啊闷地: “是,你知道。 你也是看到过的,他对我的好……我怎么还得清?” 李治的眼眶红了: “可他就这么抛下我走了…… 抛下我走了…… 叫我还怎么还他的好?” 声音,越来越轻,他的目光,也越来越茫然: “不是说好了么? 只要再坚持一日…… 再坚持一日…… 他便得出生天了…… 我便保下他了…… 我便……便不再会失去他了…… 为何? 为何? 青河……青河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他竟然会选择让青河这样待他? 他是我的三哥啊!他是李恪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忍得下这般屈辱的……” 李治终究说不出声,只能将脸埋在媚娘肩头,无声哭泣。 夜已深。 太极殿中。 寝殿内。 李治已然睡下了,坐在他身边的媚娘,却依然未有半点睡意,只是坐在原地,伸手轻轻地抚着他的鬓角,看着他的睡相。 好一会儿,媚娘才抬眼看着安静立在自己面前的瑞安,轻轻道: “查出些什么了?” 瑞安不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交与媚娘。 媚娘看毕,立时咬牙: “……这是他写的?” “是……不过只怕,也只是濮王殿下先写好了,再抄誊与他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好……知道了。 你便且下去罢。” 瑞安点头,正待下去,却突然被媚娘叫住。 转身看时,却见媚娘细步走上前来,示意他近前一步。 “你去,想个法子,把青河的遗体给换出来,安置在濮王殿下身边罢…… 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的。 只是此事万不要叫治郎知晓,且你还得另寻一具与他相似的遗体来…… 明白么?” 媚娘低声道。 瑞安一怔,半晌才道: “娘娘这却是为何? 虽则下令如此的是濮王殿下,可到底青河这厮……” “他也是忠于主命,何况此事对治郎到底是有好处的…… 而且……” 媚娘咬了咬下唇,轻轻道: “而且治郎那样性子,明日必然是要大动肝火。 他眼下既然不能对元舅公如何,那必然是要拿青河与那杨嬷嬷解恨的。 可到底青河与杨嬷嬷不同,居心非恶,治郎那等柔善心肠,早晚有一日会因为自己行事而后悔…… 我只是不希望到时看着他后悔罢了。” 瑞安想了一想,虽还是不认可媚娘之语,可到底也是点了点头称是,默默离开。 媚娘看着瑞安的背景,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回殿中。 再度落坐在李治身边,她看着睡梦中犹带着几分痛苦之色的李治,心中不免疼痛,伸手轻轻抚了李治的面颊,喃喃道: “治郎,你且睡罢…… 很快就好的。无论是什么,都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大唐永徽四年二月初二。 长安。 太极宫。 唐高宗诏令,着以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皆受斩刑,另有中书省上报,请准同赐逆党一徒高宗亲兄吴王恪、荆王元景、高阳、巴陵二公主同赐自尽。 高宗得书,乃一一以朱笔批准字,唯至吴王恪时,乃痛哭失声,谓左右侍臣如长孙无忌等人道: “荆王元景,先帝幼弟,朕之叔父也。 吴王恪,朕之亲兄也…… 今虽有事,然其二人罪名模糊,亦无实证,朕欲得求其不死,可乎?” 闻上意,兵部尚书崔敦礼力谏不可,乃告道: “虽今似无实证,然荆吴二人,其逆心朝中上下人尽皆知,不可留。” 高宗又望元舅长孙氏,无忌亦缄默不语。 乃泪落,执朱笔,强圈准荆王元景之名,复及吴王恪时,朱笔于掌竟似有千钧之重,九提九落,终不能成圈准之画。 左右见之,无奈之极,幸得几次提落间,朱墨染红吴王之名,可勉为上意准诛之证,乃发告诏令天下。 即日午后,行斩,薛万彻乃临刑之时,忽大呼: “薛万彻尚可为豪杰健儿,留为国效死力,岂非佳事? 何故乃坐房遗爱杀之乎?” 监斩官闻言大骇,报与中书省,得回道立斩,遂不犹豫,刀起首落。 此壁诸人皆死,唯内庭另有闱秘传出,宫侍流言,道吴王恪死于前,乃曾骂道: “长孙无忌,国之大贼,窃弄威权,构害皇嗣,枉杀良善! 我李唐宗社自有其灵,当灭尔族不久也!” 时言之凿凿,更有甚者,言道恪已于昨日伏法,且为长孙无忌亲择一侍名唤青河,潜入天牢行杀,只为因今上李治有意怜悯皇兄皇叔,图保其命。 长孙无忌素来不喜吴王,自然不能容允,着令侍密杀之,以造其实。 如此种种,云云等等,不足一论。 唐永徽四年二月初三。 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特进、太常卿、江夏王道法,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皆因坐与房遗爱有交结私通之罪,流放岭表。 其中诸人,宇文节因颇与遗爱亲善,更于其下狱后颇多左右开护之意,贬之应当。 然江夏王道宗行事端谨,为人亦无可议,奈何吴王等人与其同为宗亲,难免有所交集,加之长孙无忌、禇遂良力谏,故同得罪。 然世人颇为道宗冤也。 唐永徽四年二月初六。 高宗旨再下,着废吴王同母弟蜀王愔为平民,安置巴州,永世不得返京。遗爱兄遗直,虽首告有功,奈何终究同袍,故贬春州铜陵尉。 薛万彻弟万备,流交州,更因禇遂良执意力谏,高宗无奈,只得罢房遗爱父玄龄公配飨太宗庙之殊荣。 福兮祸兮二 是夜。 太极殿中,后寝之内。 媚娘入殿之时,满地狼藉—— 李治已然将能砸的,不能砸的,全数都砸了个干净,甚至连大唐皇帝的玺印,此刻也孤零零地躺在一地的碎瓷之中。 李治目光尽赤,发微凌乱地立在如同废墟般的殿中,咬牙切齿道: “连父皇给房相的遗恩也要收…… 连遗直也要赶出去…… 他们是不是真当朕已然无知无能到了任他们摆布的地步了!!! 是不是?!” 厉喝声在殿中久久回荡,一侧包含德安在内,一众小侍个个跪伏于地,惶恐不安地颤抖着,等待着这天子之怒离开。 媚娘见状,不动一声,只是默默走进这堆废墟之中,双手捧起对她来说过于巨大的玺印,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伤害之后,转头走向李治,奉于他面前: “你若是找不着合适的人撒火,媚娘立时可以替你找来许多…… 只是治郎,你要切记,这皇帝玺印代表的,不止是治郎您大唐天子的尊严,更代表着整个大唐天下万民的福祉,高祖皇帝与先帝的心血无数,一生之功,甚至是您的性命,媚娘的性命,弘儿的性命,还有这孩子的……” 媚娘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然开始微隆的小腹,然后抬头道: “所以,你生气,是天子之怒,扔什么,砸什么都可以,唯有此物,万不可伤!” 李治怔怔地看着媚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腹痛如绞,笑得青筋毕露,笑得面红耳赤,也笑得眼泪奔涌而出: “天子之尊……大唐之福?! 是么? 我身为天子,大唐天子,却连最疼爱自己的两个亲哥哥都保不住…… 我还算什么天子?! 算什么君王?! 这还有什么帝王之尊?!” 媚娘看着须发皆张的李治,点了点头,轻轻道: “的确…… 眼下它的确没有什么天子之威,帝王之尊…… 可是治郎,它只是一枚玺印,这些东西,并不是它天生就带着来的。 而是高祖皇帝陛下,是先帝,是治郎自己,带给它的…… 治郎啊治郎……我的主上,我的陛下,若是您自己都不信它有天子之威,帝王之尊,能号令天下…… 那还有谁,会信它呢?” 媚娘情意切切地看着李治,柔声发问。 可这样温柔的声音,在李治听来,却直如雷声隆隆,震耳发聩! 是啊…… 若是自己都不信它了,那它又怎么可能代表着天子之威,帝王之尊,怎么能号令天下? 它……终究不过是枚玺印,是枚死物,真正能让它活起来的…… 是自己…… 是自己!!! 是夜。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李治在烛火下,看着上表,同时默默地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很快,殿外传来英国公李绩求见的宣奏声。 “传。” 李治啪地合上奏表,淡淡道。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传英国公李绩”响起,很快地,一位年岁已过五十,却依然意态神飞的老臣走了进来。 “臣李绩,参见……” “英国公速速请起,不必多礼。” 李治急忙起身,下了台阶来,亲自扶起李绩。 李绩口称惶恐,再三执意完礼后方起身道: “不知主上今日召老臣前来,有何吩咐?” 李治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英国公,目下司空一位空悬,朕属意于你,可元舅公与诸位大臣们都似乎觉得禇遂良或者是皇后父亲王仁祐更适当…… 如何? 这一次,你可还想不受贵位?” 李绩心中一颤,抬眼看着李治,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已然决定了么?” “决定了。” 李治表情平静: “总该有个开端。” 李绩低头,再行大礼——这一次,李治没有拦他。 “臣身为主上之臣,但有君命,既当赴死如归!” 永徽四年三月,唐高宗李治因司空一位空悬,着旨赐开府仪同三司李绩改为司空。 …… 又是一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有些闷屈的禇遂良,不由摇头叹道: “遂良,你这便是着相了。 若当真论起来,便是老夫这太尉之位,李绩也是坐得的。” 禇遂良抬眼看了下长孙无忌道: “老师以为学生是因为不得高位而烦闷? 非也,非也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道: “老师,既然学生都看得出,那您更应当看出来,主上此行,分明是已然公开对老师您表达出了些戒备之心了!” 禇遂良咬了咬牙道: “若是搁在平日里,倒也便罢了……可偏偏在这风雨满宫城的时候,主上自己下的令…… 这…… 这岂非是在坐实流言,直指老师您才是诛杀吴王李恪的幕后之人? 这……主上如此行事,怎么不叫人心寒?!” 长孙无忌却淡然道: “是么? 你觉得主上行事,叫人心寒? 那你可曾站在主上的角度上想一想,这些年来,咱们关陇一系之中,有些臣子打着为主上谋政,为大唐安平而行的寒心之事,又有多少? 主上登基至今,年头整整四个。 可是那些朝堂庙议之时,君不得行君意,臣出离臣道的行为,又有多少? 别的不提,中书省里这几年来打着老夫与你遂良的旗号,无故拦下的主上圣旨,又有多少? 怎么咱们这般行事,你便不觉得怪,主上一朝学了咱们的样儿,你便不能忍受,怨恨不止了?” 禇遂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轻轻道: “是啊…… 这些年…… 若非老师今日一言点醒,遂良竟未曾发觉这些年来,主上……主上这龙位……” “这些年,主上的龙位坐得是极稳。 可是他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君威全无,君信尽失。 自古天子一言九鼎,不可轻移。 而如今……如今朝中上下,哪一个不是将当朝驳议天子之令,当成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可是先帝在时也是如此。” “先帝在时看似也是如此,可你我细一思量,便知有许多不同之处—— 先帝在时,虽则也是纳谏如流,可却终究从未有什么人,敢说一句自己上的奏本,先帝必然会全盘准批…… 可现在呢? 前两天,朝中一个新进小小御史台令还敢对着国丈喊,说若是对方惹怒了自己,那他必然要上本参他一个倚仗其位,做威做福的奏本,还敢说…… 还敢说主上定然会批…… 遂良啊,你觉得这样的风气,便是当真如同当年先帝在时一般的清明之政象么?” 禇遂良张了张口,突然发觉自己竟不能说是: 是啊……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论到底,当年的先帝虽也是纳谏如流,可他究竟还是把握着整个朝政的走向,半点没有今日君无威信,臣近压君的势头来。 福兮祸兮三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李治一入殿,便先问媚娘在何处。 得回曰眼下正在榻上休寝,便放轻了脚步,又止了左右传报之声,悄然进入内寝。 不过到底媚娘此番孕胎与之前不同,害喜害得厉害,又是极浅眠,是故当李治一入内寝,她便立时张开眼睛,含笑看着李治到来。 “怎么还不睡?” 李治嗔怪她一句: “还是这般熬着?” 媚娘却不答,只是含笑伸出手去,等着他握住了坐下来,才轻轻道: “便想着治郎今夜要来的,所以一时也睡不下——只怕却是这孩子急着见父皇也未可知呢!” 李治这些时日以来,诸事诸情,俱都沉重,难得闻媚娘如此妙语慧解,心中也多少轻了一轻,淡笑道: “是么? 原来两三个月大的孩儿,便知要急着见我了?” 媚娘一笑不语,适逢其时,文娘又抱了已然开始呀呀学语的李弘入内来请见李治,李治更是欣慰,伸手便抱了李弘在怀里,由瑞安服侍着脱了靴,坐上榻去,父子二人只围在媚娘身边言笑晏晏。 媚娘眼见如此,心中也略感宽慰,便趁机问道: “说起来治郎,听说这些时日里,皇后娘娘的父亲与英国公很是闹得两不相安…… 到底怎么回事?” 李治闻言,冷冷一笑: “他与英国公闹? 他又凭什么跟英国公闹? 就凭他把女儿硬塞进宫当个皇后么? 跟英国公闹,他还差得远着呢!不过是英国公眼下不想理会他,加之不日又将西征,无心与他相斗罢了。 真论本事来,他王氏一家子家起来能不能动得了英国公一丝一毫,还是个未准之数呢!” 媚娘闻言,倒也宽心: “如此便好…… 说到底英国公究竟非同他人,一番赤胆忠心,事事样样俱是为了治郎与大唐天下…… 眼下这些看上去个个为国为民,实则人人内含私利的朝臣们中,也只得他算是一股清流了…… 治郎自当良加度用才是。” 李治点了点头,正色道: “可惜英国公为人淡泊,一应的赏赐竟是全无半点儿贪恋的…… 唉,他也算是全心为我,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回报一二。” “治郎没有从英国夫人身上多想一想么?” 媚娘好奇问道。 李治将脸埋入咯咯大笑的李弘怀中,闷闷声道: “怎么没有呢? 只是有夫如此,妇亦淡泊,我赐了什么东西下去,夫人便复回了等同的礼回来…… 虽则是将我的面子好好儿地顾了起来,可我总觉得心中不舒适。” 媚娘失笑: “这有什么好不舒适的? 说来说去,还是治郎你没将夫人最想要的东西送到她手上。 治郎呀治郎,需知送礼是要送进人心里的,你只顾着看些皮面儿上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叫夫人真心领恩,英国公实意感恩?” 李治抬头,看了看她: “那你说,我赐什么?” 媚娘微一思索,便轻轻道: “我听说,英国公长子震,因长年随父征战,伤病累积,这些年日子一发不好。英国夫人每每念及,心中总是极不忍。 奈何英国公本人总以为男儿立志,当在沙场。故虽于事事处处皆以夫人之令为首,却唯独于此一事上,执意令李震每战必随…… 若是治郎能设得一法,将李震封个什么近京的重要关地,一来方便他调养身子,二来也解英国夫人之忧…… 也许,英国公也会感激。” 李治一怔,脱口道: “为何英国公也会感激?” “英国公不容长子留京,是为了忠义于朝廷。 而他私心之中,究竟是个慈父。 治郎,别的不提,便是今日你是英国公,弘儿是李震,你又会如何?” 李治闻言,默默无语,良久才点头道: “你说得是极,竟是我没有想到了…… 其实只怕便是此番我赐了这道恩旨于李震,英国公也是会极力反对的。 可反对归反对,他心里总还是宽慰的。” 媚娘点头,又道: “只是一点,治郎万万不可因着有意恩好于英国公府,便随意捡个近京之地安置了李震—— 司空一事,已然叫英国公被禇遂良等人看得紧了,若是再加上此事……” 李治点头,轻轻道: “我明白,正好也便巧了……前些日子泽州刺史出缺,此州既近京师,又极为紧要,想必将随父征战多年,战功卓著的李震立于此处,再无人会说是有心施恩了。” 媚娘点头,笑道: “正是如此…… 治郎安排得当。” 永徽四年三月末。 长安。 太极宫。 朝议之时,高宗李治因有奏言泽州缺位一事,乃细思良久,遂以中书舍人李义府之议,立英国公李绩之子大将军李震,为泽州刺史。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媚娘原本心情颇为舒畅地听着弘儿口齿不清地由文娘抱着,走来走去学背些儿诵之文,却在听到瑞安的回报之后,皱眉道: “你说是谁传的本? 李义府? 可是中书舍人李义府?” 瑞安点头道: “回娘娘的话,正是此人。” 媚娘登时便沉了下脸来。 瑞安眼见如此,不由轻轻道: “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媚娘摇头,半晌才道: “治郎太过冒进了…… 为了能够早些掌军政大权于手,竟然连李义府这般的小人都肯加用…… 太急了些。” 瑞安一怔,半晌才轻轻道: “娘娘似乎不喜李义府啊……可眼下能替主上开口说这件事的,似乎也只有他了啊!” “谁说的?” 媚娘摇头道: “不是还有韦待价等明臣么?为何非要用这么一个人?” 瑞安想了想,这才局促笑道: “可是娘娘……到底韦大人之前因为替濮王殿下间接促成了……” 他不再说下去,媚娘却也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 “便是如此,治郎也没有什么责怪他的意思啊!依然重用。 只是……到底治郎还是有些失了底寸了……竟然就没有想一想,这等大事之上,又有什么小节不可放的呢? 那李义府论到底,也是不若韦待价狄仁杰等人来得更加清明的。 如此一来…… 只怕这一起子寒门士子们都会活了心思了。” 瑞安怔怔道: “如此不好么?主上不是一心想将目前这等被关陇氏族给堵得严丝合缝的朝政局面改一改么?还一直说要力助寒门士子们上位……” “正是因为这些寒门士子们很重要,所以这头一个上位之人才更重要。” 媚娘神色凝重道: “否则若这李义府当真成了寒门士子们上位的榜样……那才是坏了大事。 因为人皆有从众之心,顺流之举。一旦看到李义府这样的首鼠小人竟可为榜样,自然会抛弃了治国安民的本心,而一味以迎上逢意为要了! 这……可不是大唐之幸,治郎之幸啊!” 福兮祸兮四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自己算了算,已是足有一个多月,不曾在家中好好休憩了。 于是今夜,他上表向李治告了休沐五日,便自请出宫,归府。 一入府中,便听闻长子冲似乎病体不安,自急不可奈地去看了一看。 至后方知不过是饮酒过量,颇有些醉过罢了,于是便沉了脸,又训了侍奉长孙冲的近侍几人一顿,便自微怒地回了**自己正房之中。 赵国夫人一见他如此面色,便知长子之事他已知晓,不由叹劝道: “夫君也不必如此动气…… 说到底,这些年来冲儿也是心里郁郁得紧,否则又如何会这般糊涂?” 长孙无忌冷冷哼了一声才道: “若果是这般,那老夫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心血,竟是全数白费了。 不过一些小小挫折,便如此自暴自弃,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老夫去安慰一二的事!” 眼见夫君怒气未歇,又素知自当年鸿胪寺一案后,父子二人心结一直难解,非一时半刻便可劝解得开的,赵国夫人便也作罢,只默默替夫君更了寝袍才道: “说起来,也实在是因为自从公主贵媳走后,冲儿没个可心的人儿在身边提点指缀着罢了。 若是有这么一个可心人儿在侧时时劝着,他也不会如此糊涂。”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不免心中一愀,叹道: “又当如何呢? 自从得了那孩子,冲儿便再也瞧不上别个女子了…… 唉,这些年替他寻了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他又有哪一个看得上了?” 赵国夫人提及儿媳长乐公主,心里仍是隐隐地痛: “可不是么……那样好的孩子…… 罢了,终究是天命,我儿福薄,也怪不得别人。 只是便是不欲再复立妻室,妾总是要有一两个的。 虽说冲儿因着当年一案多少有些折损,可究竟咱们长孙一氏的威荣还在,没有哪个敢说不成的。 夫君,你可也得上上心罢! 替冲儿挑个好的,总是能劝解着些儿,他慢慢长成了,这长孙府,可不还是要交与他的么?” 长孙无忌摇头叹息: “不交与他,又能交与谁呢? 可他偏偏如此不知上进…… 罢了,夫人说得也对,为夫前些日子听说五品下言官徐林氏家中有一女颇为绝品,不日便可及笄,竟是诸家皆得以求,夫人可改日持了为夫名贴去见,若果然那女孩儿不错,便设法引来与冲儿见上一见,他若喜欢,便定下来罢!” 长孙无忌虽则说得风轻云淡,可赵国夫人如何不知他平日里朝务繁忙,若非心念长子,如何能够费尽这许多思量去谋划? 自然欢喜应下。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听毕了媚娘的话儿,一时之间也只是点头不语。 媚娘见他如此,不免有些心急: “治郎?” “你说的,我都明白。” 李治徐徐道: “可到底他也是可用的人材,以后我会注意。” 媚娘眼见李治答应,心里倒也松快些,点头道: “治郎能这般说是最好…… 只是媚娘多言,又惹治郎不快了。” 李治无奈地翻了翻眼,伸手搂了媚娘在怀: “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是这般以退为进?若再这般,我必然要让你没了退路了!” 媚娘看着李治半晌,不由失笑: “好好好,媚娘再也不这般了。” 李治这才松了口气,然后痛心道: “说起来,此番也是可惜了,到底没把韩王拿下来。” 媚娘却轻轻道: “本来治郎也好,元舅也罢,就没指望着能够以此一力拿下他的不是么?” 李治不语,媚娘续道: “治郎不过是憾恨罢了,没关系,时日方长,他总是要折在治郎手中的。” 李治还是不语。好一会儿他才抬头道: “逝者已逝,再如何努力,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他们…… 眼下最紧要的,就是抓住了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 对了,说起来,这两日孙道长可入宫来替你看过脉?” 媚娘摇头: “这几事诸事烦忙,哪里有这样的心思? 怎么了?” “若果如此,那便寻个机会召了他入宫来替你诊一诊脉罢! 这些日子我看你也消瘦了不少,别是有什么不好。” 媚娘得闻李治如此关怀,心中自然是大悦,便点头依顺入他怀中。 次日。 药王孙思邈,受唐高宗李治召,入宫为立政殿昭仪武氏诊胎,落定之后,断此胎为女。 近日因连失父兄的李治,闻言一扫之前郁痛,大喜过望,急着令赐天下百种罕见药材与孙思邈以礼谢,又着传令,召太史令定夺时日,以为胎占。 然太史令请诏,道如今非节非庆,不宜为胎占。 李治闻言大不悦,又兼之一边诸臣上奏不可,心中不免大不欢畅。 …… 朝后。 太极宫。 一处角门外。 李义府焦急地在原地来回走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果然不多时,便见一青衣垂髻的小童子跑了过来。 李义府见他,大喜,先塞了两块银锭子与他,才道: “如何?” “陛下果然是气闷的,方才还派了明和公公偷偷召了太史令来问话儿,想着看能不能拿个什么节庆的由头儿来,替昭仪娘娘胎占。 可是那个太史令是个糊涂的,看不清陛下的心意,只一味地说不知。” 李义府点了点头,这才道: “好,此番若事成,我另有重谢!”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早朝之上,中书舍人李义府突然上表,请李治恩准其休沐一旬(中书舍人官位不低,一般休沐超过七日都要得到皇帝口头的应允)。 李治问及理由,李义府乃告曰: “家母笃信佛祖,前些时日便已是传书于臣,道三月十六乃准提菩萨圣诞之日,须得上京来入大慈恩寺进香敬恩,故臣需归乡扶老母入京。” 李治闻言,赞其孝,又忽一怔,乃再问: “三月十六,是何日?” “乃准提菩萨圣诞之日。” 李治闻言,立时沉下脸色,唤太史令上前道: “你日前告于朕,道本月之内无节庆之日,可有此言?” 太史令一时疏忽,忘记竟有此事,一时不得辩解,叩首不止。 一侧长孙无忌见状,心知李治此番不过是有些心气难解,有意为难这个关陇出身,却平平无术的太史令,便上前一步道: “主上可不怒,究竟咱们大唐天子乃道祖皇帝一脉之传,这准提菩萨是为佛门中圣,自然多有不察之事。” 李治虽不满此人,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替媚娘胎占寻个借口,于是又呵斥了两句便告作罢,并同时诏令天下,既然三月十六是准提菩萨圣诞之日,则自当庆贺。而适逢昭仪武氏孕满双月,当行第二次胎占,便定于此日为事。 福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回报,当真是哭笑不得,半晌才摇头道: “罢了罢了…… 我说的那些话儿,他竟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此番这胎占一事出了,想必元舅公他们,更是不能忍得下李义府了。” 文娘也在一侧叹道: “主上此番也是太过任性了…… 就没想过若如此一来,岂非会教元舅公他们以为,李义府这起子小人,是受了娘娘的指示才这等谋划的么?” 媚娘却摇头道: “未必。元舅公智慧过人,自然看得透彻。 而他看得透彻,别的人说不得也自然能看得透。 只是……” 媚娘忧道: “只怕如此一来,那些寒门士子们,便纷纷要起而效之了。” 媚娘这般忧虑着,却全然没有想到,此番之事,真正的大难,却并非落在前朝李治身上,而是落在了这后廷之宫,自己的身上。 …… 次日。 朝毕。 本来心情颇佳的李治,一回上书房便看到急得团团乱走的瑞安,心下立时起了疑问: “怎么? 媚娘出了什么事么?可是动了胎气……” “主上!主上快去救救娘娘罢! 那皇后……皇后突然向娘娘发难,说她私通外臣,上下勾结,意图不轨,竟然将娘娘拿下要打入掖庭去!” 李治闻言,当场直如炸了一般,甩袖便向着殿外疾步狂奔而出! 一路小跑,李治终究还是在甘露殿不远处赶上了正被几个侍监押着要送入掖庭去的媚娘与文娘主仆,立时大喝一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金吾卫何在!” 天子一怒,威震诸小,立时那几个侍监便吓得全身发软,跪伏于地,连连口称自己不过是受了皇后娘娘懿旨,非有意折辱武昭仪。 可李治哪里听得他们说这些,只是一味地上前一把将媚娘扶在怀中,迭声地问可有什么事不曾,一边儿看着金吾卫拿下这些侍监,怒道: “朕的面前,还敢拿皇后来压?! 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王?! 太极宫到底是朕的皇宫,还是她王氏的家门!?” 媚娘见状,却知李治动怒不小,急忙安抚,又切切道: “治郎本也不必如此气怒……皇后如此行事,自然是拿着了些证据的…… 便且让媚娘先依了她的计,入了掖庭之中,再看一看到底是谁在中间做鬼……” 可李治如何听得? 他自十一岁上认识媚娘以来,便总以自己能护得媚娘安稳为头一等要务,可为晋王时,媚娘因自己权能有限,不可保得周全多番受苦,他至今想起仍是每每心痛不止。 如今好容易得了帝位,又经历千难万险,总算是将媚娘扶为正嫔,心里也算是敞亮了些时日,可偏偏皇后竟在此时发难,还要拿媚娘下掖庭…… 这可说是犯了李治大忌,登时便是狂怒,更道: “做什么鬼? 还能有谁做鬼?! 这等事态,除去她自己,还能有谁做鬼?” 停了一停,他也不待媚娘再劝,便气怒道: “好,你说要去看,那朕便陪你一起去看! 朕也正想看一看,到底你通了哪门子的外臣,私了那门子的轨?!” 言毕,便强扶着媚娘往万春殿的方向走。 媚娘欲劝,却眼见李治狂怒至此,知道此番事大不妙,只得拼命给瑞安打了眼色,示意他去找长孙无忌来。 …… 万春殿中。 早已料到此事会惊动李治的王皇后,尽管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动了雷霆之怒的李治惊得心中不安,同时,也对被李治护在怀中的媚娘,更多生几分怨恨—— 什么时候呢? 她什么时候见过李治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动怒呢? “皇后近日可当真是忙啊…… 一边儿忙着让你家中的兄弟们在前朝替朕料理几个不成事的荫生恩故,一边儿还要忙着在后廷里来寻一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在宫中私通外臣…… 当真是辛苦啊! 可朕便是不明白了,这好端端地查,怎么就查到了武昭仪的头上?! 她又怎么来说是私通外臣!?” 王皇后不傻不笨,自然是早有准备,故而虽得天子震怒如此,却依然淡然起身,先见过礼后,才对着李治道: “陛下,兹事体大,若无实证,妾如何敢定下语论? 之前前朝后廷之中,几番消息走通,妾便觉不妥,是故此番趁着平乱一事,也要整理一番宫务,以防有失。 谁知前些日子查到凌烟阁时,竟查出一批书信来,每一封每一件,都是与外臣相通之信,而这些手书,又俱是出自武昭仪之手—— 这一点,武昭仪自己看过之后,也是认了的……” 李治闻言,讶然看向媚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陛下,皇后娘娘所言确无半分虚言,那些手书,看着确像是媚娘所书。 只是媚娘的确是不曾写过那样内容的书信,方才也向皇后娘娘说明了。” 李治立时怒火又起,转头看向王皇后道: “这便是你说的承认了?” “武昭仪,你方才也说了,那些手书的字迹连你都不敢说不是自己所写,不是么? 如今怎么到了陛下面前,又临时改口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不等媚娘自辩又道: “不过倒也罢了,无妨,武昭仪不认,自然是常事。 可本宫也非无故妄加罪责于你,这一点,正好今日陛下也在,也好教你知道…… 来人!把她带上来!” 媚娘闻言,看了眼李治,然后便转身去看。 那却是一个青衣垂髻的小小童子,媚娘依稀看着面熟,突然想起来,这孩子,不正是自己宫中近日新进的一个小侍奴么? 她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这小侍奴立时便上前来,哭着承认自己是受了媚娘的指点,送信与宫外的李义府李大人,教他寻得时机朝堂上奏,以诱李治下旨着准赐三月十六为节庆日,只为便利于媚娘腹中孩子胎占。 李治登时大怒—— 别人不知,他又如何不知? 这李义府上奏,本就是他的属意,如今皇后却拿准了自己身为君上,不能开口认下这等事,竟然全将罪责往媚娘身上砸,当真是火极了他! 是故,他微一思忖,便怒问那小侍,既然是媚娘嘱他去寻李义府,却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媚娘私通李义府,勾结外臣? 那小侍倒也精狡,一时哭得响连天,直说自己年幼不懂事,受了武昭仪的害,竟然连她的令牌也没拿着便去替她办事云云,直说得周围人等个个看着媚娘。 媚娘却是淡然,因为她知道,只要有李治在,那么王皇后这盘棋,便成不了。 果然,李治厉喝一声,道这小侍童奸狡如此,竟敢诬告主人,当真杀之可矣! 于是立时便着令左右金吾卫,立刻拿下便要杖杀! 李治如此一行,却是着实叫王皇后又惊又疑又是不解—— 原来她此番是当真以为私通外臣李义府,朝堂上定论三月十六胎占的是媚娘自己,却万没想到,真正定下这个主意,授意李义府的,却是李治自己。 是故立时乱了分寸—— 原因无他,这小侍童当初来报信与她时,她便觉察出此童非是什么嘴牢紧的人物,加之年幼,其言并不多可信。 此番为事,王皇后的意图本也不过是能够抢在李治之前,先将媚娘打下狱中,然后借着萧淑妃的活动,让李治多少对媚娘生出一些疑问之心来…… 她此番所求,本来便不是媚娘性命,而是这丝疑问之心。 为了能够叫二人生出些间隙来,皇后此番也是拼了血本——她深知经此一事,就算李治当真与武媚娘失了互知互信之心,可对自己也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 但为了那一丝疑问之心,她也是甘之如饴。 可谁知,一番苦心,竟是白白流了东水。 福兮祸兮五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回报,当真是哭笑不得,半晌才摇头道: “罢了罢了…… 我说的那些话儿,他竟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此番这胎占一事出了,想必元舅公他们,更是不能忍得下李义府了。” 文娘也在一侧叹道: “主上此番也是太过任性了…… 就没想过若如此一来,岂非会教元舅公他们以为,李义府这起子小人,是受了娘娘的指示才这等谋划的么?” 媚娘却摇头道: “未必。元舅公智慧过人,自然看得透彻。 而他看得透彻,别的人说不得也自然能看得透。 只是……” 媚娘忧道: “只怕如此一来,那些寒门士子们,便纷纷要起而效之了。” 媚娘这般忧虑着,却全然没有想到,此番之事,真正的大难,却并非落在前朝李治身上,而是落在了这后廷之宫,自己的身上。 …… 次日。 朝毕。 本来心情颇佳的李治,一回上书房便看到急得团团乱走的瑞安,心下立时起了疑问: “怎么? 媚娘出了什么事么?可是动了胎气……” “主上!主上快去救救娘娘罢! 那皇后……皇后突然向娘娘发难,说她私通外臣,上下勾结,意图不轨,竟然将娘娘拿下要打入掖庭去!” 李治闻言,当场直如炸了一般,甩袖便向着殿外疾步狂奔而出! 一路小跑,李治终究还是在甘露殿不远处赶上了正被几个侍监押着要送入掖庭去的媚娘与文娘主仆,立时大喝一声: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 金吾卫何在!” 天子一怒,威震诸小,立时那几个侍监便吓得全身发软,跪伏于地,连连口称自己不过是受了皇后娘娘懿旨,非有意折辱武昭仪。 可李治哪里听得他们说这些,只是一味地上前一把将媚娘扶在怀中,迭声地问可有什么事不曾,一边儿看着金吾卫拿下这些侍监,怒道: “朕的面前,还敢拿皇后来压?! 这天下到底是姓李还是姓王?! 太极宫到底是朕的皇宫,还是她王氏的家门!?” 媚娘见状,却知李治动怒不小,急忙安抚,又切切道: “治郎本也不必如此气怒……皇后如此行事,自然是拿着了些证据的…… 便且让媚娘先依了她的计,入了掖庭之中,再看一看到底是谁在中间做鬼……” 可李治如何听得? 他自十一岁上认识媚娘以来,便总以自己能护得媚娘安稳为头一等要务,可为晋王时,媚娘因自己权能有限,不可保得周全多番受苦,他至今想起仍是每每心痛不止。 如今好容易得了帝位,又经历千难万险,总算是将媚娘扶为正嫔,心里也算是敞亮了些时日,可偏偏皇后竟在此时发难,还要拿媚娘下掖庭…… 这可说是犯了李治大忌,登时便是狂怒,更道: “做什么鬼? 还能有谁做鬼?! 这等事态,除去她自己,还能有谁做鬼?” 停了一停,他也不待媚娘再劝,便气怒道: “好,你说要去看,那朕便陪你一起去看! 朕也正想看一看,到底你通了哪门子的外臣,私了那门子的轨?!” 言毕,便强扶着媚娘往万春殿的方向走。 媚娘欲劝,却眼见李治狂怒至此,知道此番事大不妙,只得拼命给瑞安打了眼色,示意他去找长孙无忌来。 …… 万春殿中。 早已料到此事会惊动李治的王皇后,尽管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动了雷霆之怒的李治惊得心中不安,同时,也对被李治护在怀中的媚娘,更多生几分怨恨—— 什么时候呢? 她什么时候见过李治会为了一个女子,这样动怒呢? “皇后近日可当真是忙啊…… 一边儿忙着让你家中的兄弟们在前朝替朕料理几个不成事的荫生恩故,一边儿还要忙着在后廷里来寻一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谁在宫中私通外臣…… 当真是辛苦啊! 可朕便是不明白了,这好端端地查,怎么就查到了武昭仪的头上?! 她又怎么来说是私通外臣!?” 王皇后不傻不笨,自然是早有准备,故而虽得天子震怒如此,却依然淡然起身,先见过礼后,才对着李治道: “陛下,兹事体大,若无实证,妾如何敢定下语论? 之前前朝后廷之中,几番消息走通,妾便觉不妥,是故此番趁着平乱一事,也要整理一番宫务,以防有失。 谁知前些日子查到凌烟阁时,竟查出一批书信来,每一封每一件,都是与外臣相通之信,而这些手书,又俱是出自武昭仪之手—— 这一点,武昭仪自己看过之后,也是认了的……” 李治闻言,讶然看向媚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陛下,皇后娘娘所言确无半分虚言,那些手书,看着确像是媚娘所书。 只是媚娘的确是不曾写过那样内容的书信,方才也向皇后娘娘说明了。” 李治立时怒火又起,转头看向王皇后道: “这便是你说的承认了?” “武昭仪,你方才也说了,那些手书的字迹连你都不敢说不是自己所写,不是么? 如今怎么到了陛下面前,又临时改口了呢?” 王皇后淡淡一笑,不等媚娘自辩又道: “不过倒也罢了,无妨,武昭仪不认,自然是常事。 可本宫也非无故妄加罪责于你,这一点,正好今日陛下也在,也好教你知道…… 来人!把她带上来!” 媚娘闻言,看了眼李治,然后便转身去看。 那却是一个青衣垂髻的小小童子,媚娘依稀看着面熟,突然想起来,这孩子,不正是自己宫中近日新进的一个小侍奴么? 她心中不由一沉。 果然,这小侍奴立时便上前来,哭着承认自己是受了媚娘的指点,送信与宫外的李义府李大人,教他寻得时机朝堂上奏,以诱李治下旨着准赐三月十六为节庆日,只为便利于媚娘腹中孩子胎占。 李治登时大怒—— 别人不知,他又如何不知? 这李义府上奏,本就是他的属意,如今皇后却拿准了自己身为君上,不能开口认下这等事,竟然全将罪责往媚娘身上砸,当真是火极了他! 是故,他微一思忖,便怒问那小侍,既然是媚娘嘱他去寻李义府,却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媚娘私通李义府,勾结外臣? 那小侍倒也精狡,一时哭得响连天,直说自己年幼不懂事,受了武昭仪的害,竟然连她的令牌也没拿着便去替她办事云云,直说得周围人等个个看着媚娘。 媚娘却是淡然,因为她知道,只要有李治在,那么王皇后这盘棋,便成不了。 果然,李治厉喝一声,道这小侍童奸狡如此,竟敢诬告主人,当真杀之可矣! 于是立时便着令左右金吾卫,立刻拿下便要杖杀! 李治如此一行,却是着实叫王皇后又惊又疑又是不解—— 原来她此番是当真以为私通外臣李义府,朝堂上定论三月十六胎占的是媚娘自己,却万没想到,真正定下这个主意,授意李义府的,却是李治自己。 是故立时乱了分寸—— 原因无他,这小侍童当初来报信与她时,她便觉察出此童非是什么嘴牢紧的人物,加之年幼,其言并不多可信。 此番为事,王皇后的意图本也不过是能够抢在李治之前,先将媚娘打下狱中,然后借着萧淑妃的活动,让李治多少对媚娘生出一些疑问之心来…… 她此番所求,本来便不是媚娘性命,而是这丝疑问之心。 为了能够叫二人生出些间隙来,皇后此番也是拼了血本——她深知经此一事,就算李治当真与武媚娘失了互知互信之心,可对自己也不会再有什么好脸色。 但为了那一丝疑问之心,她也是甘之如饴。 可谁知,一番苦心,竟是白白流了东水。 福兮祸兮六 “陛下!陛下便是不信这小侍之言,至少也得查证一二,方可行杖毙之责吧? 如今这等只问三两句,便欲杖杀…… 岂非教天下人说陛下不明……” 王皇后见得自己费心费心所制的局面竟要一朝为破,不由急了起来,竟脱口而出一句大不敬之语! 虽则她机警,立时察觉自己此言大不妥,及时收口,却还是将那最不该说的两个字说出了口,给了李治机会: “皇后! 你说什么! 竟然因这一桩小事,便诽朕不明公断?!你好大的胆!” 李治雷霆一喝,惊得王皇后全身瘫软,立时下跪,替自己分辨: “陛下恕罪,妾也只是希图陛下能够明断此间奸佞……” “明断此间奸佞…… 朕看此事之间最大的奸佞便是你! 好端端的,你镇日里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为什么不先怀疑怀疑自己?! 你不要以为你平日里在后宫的所做所为,朕便一概不知…… 朕只不过是念着你是中宫皇后的情份,给你留些颜面罢了!” 李治恨声喝道: “可你如今竟如此不知进退,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与武昭仪为难…… 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身为中宫的恩严之态! 这个皇后,若是你做不好,那便直与朕说,朕替你摘了凤冠便是!” 扔下这句叫王皇后全身寒凉的话儿,李治便转身不再给媚娘劝解的机会,扶着她强行回了立政殿。 …… 是夜。 万春殿里。 王皇后呆呆坐在殿中,听着身边红绡的回话,半晌才轻轻道: “你说…… 你说此番授意李义府的……不是武媚娘,而是陛下自己?” “……是……之前娘娘办着此事时,红绡未能在娘娘身边,劝解一二,还请娘娘恕罪……” “怪你什么……” 王皇后痴痴一笑,目光呆滞道: “怪你什么呢? 本来就是我自己行事乱了方寸…… 自从这些时日以来,我每日里都盼望着陛下能够因着忠儿的缘故多来我后宫…… 结果…… 罢了……罢了……” 她长叹一声,颓然而倒。 同一时刻。 长安。 长孙府。 长孙无忌听闻今日宫中所发生之事,不由轻轻皱了一皱眉,然后才道: “这般说来…… 授意李义府的,确是主上自己无疑了?” 阿罗点了点头,轻道: “正是。似乎因着此事,武昭仪还与主上争执了许久。 就才方将,咱们的人传这消息出来的时候,还说立政殿里,主上与武昭仪争得不可开交呢!” 长孙无忌有些意外地看着阿罗: “为何? 此举本是有利于她啊!” “有利是有利,但好像武昭仪极为不喜那李义府。 听立政殿的人说,自从武昭仪复入宫以来,那李义府每逢年节都必送礼入内,只是武昭仪都必给他退出宫去。 而且平日里提及此人之时,武昭仪也总以‘才不彰德’来形容他。 还说若是他不能修身正己,只怕难堪大用什么的。” 长孙无忌闻言,倒是颇为欣慰: “想不到这武媚娘竟然如此通事理…… 也好,也好。 就只是不知道主上能不能理会得了这一层了。” 李治可曾理会得? 自然理会得。 只是眼下媚娘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好劝阻,只能袖了手,傻傻地立在媚娘榻边,看着她半躺在榻上自己生气。 好一会儿,他才上前柔声道: “好啦…… 别生气啦…… 我这……我这也不是为了你好么? 毕竟孩儿还小,若是不好好胎占几次,谁知道会什么样儿? 你身子又弱,又不能镇日里便把孙道长请进宫里来守着…… 你便是为了让我放一放心,也不该拦着我呀!” “治郎要胎占,媚娘怎么会拦? 只是治郎,这前朝上以后但凡有什么紧要之事,还是少用那李义府罢! 此人奸狡成性,才不彰德,实在不是明臣。” 媚娘劝道。 李治见她也不生气了,便放心坐下,伸手握了她手道: “我知道啦,知道啦! 只是眼下,能够出面来说这件事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了。 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多少都会受些疑忌。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以后这样的小人,我自然会少亲近些的。” 媚娘闻言,这才转怒为喜。 同一时刻。 千秋殿里。 萧淑妃闻得今日宫中之事,自然是痛快畅笑了一番,之后又敛了神色,对近侍道: “虽说此番皇后受辱,本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到底也不能看着那武媚娘如此得意。 她已然有了一个儿子,难不成还要再得一子来么? 你过来……” 萧淑妃唤了宫侍近前,细细嘱咐几句,然后又问: “可俱清楚了?” “娘娘安心,俱清楚了。这桩事,咱们自会办得妥妥当当。” …… 永徽四年三月十六。 唐高宗李治,因后宫立政殿昭仪武氏再怀龙嗣之故,着令赐今日为佛圣诞日,引朝中太常李淳风入宫胎占。 未几,得坤象,证而为女。 李治大喜,连呼几声妙。 …… 是夜。 千秋殿中。 地上一片狼藉,宫人们更是有多远,便躲得多远地。 萧淑妃恨声道: “女儿……妙……女儿妙! 女儿妙! 同样都是女儿,难道本宫的女儿便不是妙么!? 不妙么?!” 咯咯啦啦,咣咣啷啷,千秋殿里,只传出阵阵碎裂之声。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难得今日李治不来立政殿就寝,兼之前些日子与皇后一番乌龙争执,着实也是费了她些心神,媚娘便早早儿着人下了钥,自上榻上躺着。 不多时,便见瑞安急匆匆奔入,先礼后道: “娘娘,千秋殿那边儿,又砸上了。” 媚娘闻言,倒也不多理会,只道: “砸便砸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的么!” 瑞安看了看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娘娘这些年,当真是与当年大不同了。” 媚娘睁开眼,看着瑞安。 “什么不同?” 她问。 瑞安笑道: “想当年的娘娘,在听闻这等事后,头一件便是要先想一想,对方可会有什么动作,又会如何对咱们不利,然后布军行阵,以备后患的。 饶是如此,当年娘娘也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的罪。 可如今再遇上这般事态,娘娘一概也是不慌不理,只淡然处之,反而是一发地处事安稳了…… 若以瑞安看来,娘娘如今的行事态度,可是越发像一个人了。” 媚娘难得听瑞安说这些,不由挑眉笑道: “谁呀?” “咱们主上的母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 瑞安轻轻一语,却叫媚娘肃容正色道: “我离皇后娘娘,却还差得远…… 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些的为好。” 瑞安知她心意,却摇头道: “娘娘,瑞安知道您是怕这话传入元舅公耳朵里。 可瑞安觉得,便是元舅公如今,也不得不认此话在理啊!”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叹道: “我这一生,最敬爱的便是皇后娘娘,是以诸事诸为,总是努力地向着她的那样靠着。 可到底也只是东施效颦,不过邯郸学步罢了。 若能得你这一句,也就够了。 至于元舅公认与不认,我也不能强求—— 说到底,皇后娘娘可是元舅公的亲妹,他也是最了解皇后娘娘的人之一。 咱们外人还有许多皇后娘娘的好处都看不到,可他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的。 若在他面前说这些,真诚所谓是班门弄斧了。 以后这样的话,少提,知道么?” 瑞安点头,笑言称是。 这边瑞安这般不提了,那边文娘却又有话说: “不过娘娘,您也得多费些心思了。 这一番皇后虽说是打了个乌龙,也的确是从咱们殿里起了枚暗钉,可文娘总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 好没端端的,怎么皇后就知道要往李义府的身上下手了呢? 而且以她素来行事做风,多半是谨慎过人的。 便是她再怎么不能理解娘娘与主上一片情深,互无相疑…… 也至少知道该行计稳妥才是啊! 怎么此番却如此急进?” 福兮祸兮七 媚娘叹道: “你这话,却是问到点子上了…… 我也觉得奇怪,平素的皇后,行事虽然多少也有些纰漏,可断然不会如此急进…… 只怕背后别有内情。 瑞安,你这两日着意地看一看万春殿那边儿罢! 看看有什么消息透出来。” “是!” 永徽四年三月末。 午后。 立政殿。 因为刚刚睡醒起身,便闻得李治又下诏书,说四月十二是个好日子,着令太常李淳风再入立政殿为腹中胎儿胎占一事,是故媚娘的脸色却是老大不耐烦的。 “娘娘。” 文娘看着她,忍不住劝道: “娘娘且由着主上罢! 想来他也是因为人父,欢喜得过了些……” “他都几为人父了? 没有二十次,总也有十次了罢?!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不长进?!” 媚娘气道: “你去,现在就去,传我的话儿与治郎! 他若是再这么三天两日地占下去,小心我……我……我家女儿生下来,他碰也碰不得一下!” 文娘失笑地看着此番孕后,一发似个小女孩儿般任**娇的媚娘,不由暗暗想道: 却还说主上是小孩儿? 自己又哪一点儿不像小孩子了? 想归这般想,可到底媚娘的令是下了,这一趟太极殿是少不得跑。 而正如她所料地,正在太极殿里丢开国事不理,只一味扒着几本厚得吓死人的古书,替那还不知长得圆扁的小公主取名号的李治闻得此言,当场便跳脚不依: “什么叫不叫我碰!? 那……那可是我的女儿! 便是她有生育之功,可我……我也是出了力的呀! 怎么能不叫我碰?! 不成不成,我得去找她……” 把媚娘一时气话当了真——其实眼下这等事态,再加上媚娘那等心性,也着实难以判定她到底是不是气话——的李治急得当下便要驾行立政殿,结果被一边儿笑得直不起腰的德安与王德急忙拦下。 “主上啊……” 王德笑呵呵地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儿看到大的孩子道: “您怎么还不明白呢? 娘娘这是在与您玩笑呢! 您身为小公主的父皇,怎么会不叫您碰呢?” 李治一怔,想了想倒也是,正待转身回阶上去继续替他的小公主寻个好名号,却又一想停下脚步,沉着一张脸道: “险些被你们给哄了去! 别人不提,媚娘是何等脾性朕会不知!? 她一贯是说得出必然做得到的! 不成不成!朕得去与她讲理! 这样可不成!” 一边说,一边也再不让王德德安还有文娘几个笑得全身肉颤的久年忠仆有机会拦了自己,大步流星地就往立政殿奔去。 一入立政殿,李治立时便见着媚娘正沉着一张脸,坐在榻边缝小衣裳,心下先自一软,便一步一蹭地蹭将过去,一边儿想着怎么能开口叫这不知要尊重慈父心肠的娇妻明白自己的用意。 “既然来了,便好好儿走过来罢! 这殿里的毯子本便旧了,治郎再这般磨下去,只怕当真就要换新的了。” 媚娘冷声道。 “旧了?旧了好呀! 换呀! 我早就看着这块毯子不顺眼了,都搁这儿多少年了…… 一点儿也不配你,还有弘儿。” 李治涎着脸,笑着陪了几句,然后走到媚娘身边,刚欲坐下…… “刷”地一声,便有一物丢在了他欲坐下的地方。 李治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 可不正是方才还在媚娘手边,插满了缝衣针的针球儿? 想着自己这一坐下去的后果,李治只觉得自己整个背都是凉的,又怯怯地看了媚娘一眼: “我…… 我……” “什么?” 媚娘头也不抬,只是继续缝着她的衣裳。 李治咽了咽口水,可总觉得自己这般站着不好,于是想了想,伸手去拿了那针球儿起来,便欲坐下。 可他这回刚弯下身子,又是“刷”地一声…… 一把铰子(就是唐时的剪刀,因为做工比较简易,所以很容易伤到人)扔了过来,刚刚好铰子头儿就朝着上。 李治的冷汗二度冒了出来,又咽了咽口水,不死心,伸手再去把这铰子也拿起来,预备坐下。 这一次,又是“刷”地一下。 李治学乖了,也不等弯腰,便看着它落定了,才去瞅: 好家伙,居然是只镶满了金针,用来理线的金针线刷(相当于今天的金属刷子……头朝上的那一种……大家想像一下坐下去什么结果吧!)…… 李治顿觉后背一阵冰凉,抬眼看了看媚娘,却再也不敢往下坐。 好半天,媚娘才徐徐开口: “怎么,治郎是嫌媚娘这立政殿里太过破旧了么? 不止是这毯子不得治郎的心,连床榻也嫌旧了么?” 李治看着媚娘,好半晌突然摇头苦笑: “罢了……我算是认了栽。 这胎占一事是我不好…… 可便是如此,你也不必……”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正色道: “治郎既然知道此番行事不当,那媚娘自不必再多言许多。 只是治郎……” 媚娘的面上,露出些伤感之色,起身徐徐依偎到李治怀中,轻道: “媚娘知道…… 媚娘什么都知道。” 李治心中一紧,伸手轻轻环了她在怀中: “你知道什么?” “媚娘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治郎的欢喜,治郎的张扬,全是做给自己看的,全是做给自己瞧的…… 治郎是想告诉自己…… ……其实,真的没关系的。 便是濮王殿下与吴王殿下都走了…… 治郎也没关系的……” 媚娘再往李治怀中偎了一偎,忍着些泪道: “没关系的,不还有元舅公么? 再不济,还有弘儿,还有媚娘,还有咱们未出世的女儿在…… 治郎不是只有一个人的……” 李治被说中心事,眼眶一红,泪水便迅速地涌了出来。 只是他仰起脸,不愿意叫这泪落下,落在媚娘身上,让她为自己心痛,只是点了点头,微哽了哽声道: “嗯。” …… 永徽四年四月十二。 太常李淳风着受唐高宗李治之诏,入宫,再为立政殿昭仪武氏腹中之子胎占。 依然得凤胎之兆。 …… 是夜。 千秋殿里。 萧淑妃看着那伏在地面上的小侍,冷笑一声: “可得了?” 福兮祸兮八 “回娘娘,得了。” 那小侍殷勤一笑,便在萧淑妃示意下,起身躬腰奔至萧淑妃面前,展开一枚荷包道: “娘娘请看。” 萧淑妃就着他手里,看了一看,扬了扬眉: “你可确定,这是那刘弘业之物?” “再确定不过了。” 萧淑妃眯了眯眼: “好…… 那便准备着罢!” “是!” …… 片刻之后。 万春殿里。 王皇后闻得红绡来报,一时一怔: “你说…… 萧淑妃备下了东西,预备着要陷武媚娘于不义?” “正是。听说那东西,却是什么前朝刘大人的东西…… 娘娘,会不会是那武媚娘的旧情人刘弘业呢?” 王皇后思虑一番,却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她可当真是自取死路了…… 别人且不提,单单论起这刘弘业之事,陛下便是再也不会信的。 说到底,当年武媚娘于此事之上,没少受了机冤,咱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借他发难的。可结果如何呢? 哼,还是一般无二地愚蠢。” 红绡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还一如既往地坐山观虎斗? 等着那萧淑妃与武媚娘斗出个好歹再……” “不!” 王皇后摇了摇头,坚定道: “不,这一次,本宫要先发制人。 上一次萧淑妃着人设计着,教本宫因为一招疏失而险些失了全盘…… 这一次本宫断然不能再容她发事。 你且现在便去传话与太极殿,便说本宫有关于立政殿武昭仪安危的要事求禀陛下!” 红绡讶然: “娘娘要…… 要助那武媚娘?! 为何?” 王皇后淡淡一笑: “你且去罢!此番之事,需还得事后再说分明得好。”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一时扬了眉,停了笔,好一会儿才错愕道: “她? 她来见朕做什么?” 德安看了看左右,立时,明和便会意地带了一众小侍都退了下去。 德安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皇后似是得了些讯儿,说是淑妃又替武娘娘备下了什么大礼…… 因着前番事中,她对主上对娘娘都颇有失礼之处…… 竟是想着借此机会来补一二呢!” 李治冷笑一声,看了眼德安道: “看来医书说得果然不错…… 那七叶一枝花吃多了,可不是越来越昏昧了? 竟然还想着要借这等腌臜事来讨好媚娘……” 德安也点头道: “说起来她也是可怜,这么些年了,师傅从来没有断过给她这个。 听说这些时日,她一发地记不清东西南北了。 行事糊涂不说,还常常走了东便忘西…… 不过她总是不肯认便是了,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还算忠于她的家生老奴看出她的不对,提醒了她几句,她便将那老家奴打得几乎要死。” 李治再冷笑一声道: “活该! 多嘴多舌的东西,自以为是好的么! 哼! 跟了这样主人,怕也不是什么好的! 那老贱奴在哪儿?” “眼下已在掖庭里了。” “你找个人,处置好了罢! 别叫她回头来再寻思过劲儿来,起了疑心…… 你师傅的大仇,可就不得报了。” “是!” “她现在走到哪儿了?” “约摸着快到甘露门前了。” “你现在去,召淑妃来,就说朕许久不见素节,有些思念他,想考一考他的功课。 明白么?”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办!” 次日。 晨起。 立政殿。 媚娘起身之后,头一件事便是听到瑞安报来的,昨夜太极殿中上演的皇后淑妃相争之事。 她一边儿由着文娘替自己梳头发,一边儿问着: “可是治郎下的死手吧?” 瑞安笑着,看着媚娘道: “可不是? 前些日子的事,说到底是淑妃设的计…… 说来也真是怪了,娘娘叫瑞安查的事儿,瑞安也查了。 此番皇后所行之事,竟然全不似她有什么后手与留步的…… 好像一开始,她就是冲着拼了命也要让娘娘受一番折辱的…… 娘娘,您说奇怪不奇怪?” 媚娘闻得此言,倒也当真诧异,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这么说来…… 果然她没有留得后手?” “确是没有。” 媚娘又想了一番: “是淑妃使的计?” “可不是? 要不怎么说瑞安也觉得纳罕呢? 这王皇后平日里素精素明的人儿…… 怎么近些日子以来,一发地不精细了?” 瑞安笑着看文娘替媚娘簪好花儿,道: “说起来,前些日子她也不知道哪门子的头筋不对,还把自己一个老家奴给打了,人也送入了掖庭去…… 听说只是因为那老家奴说她近些时日行事一发昏昧不似往日利落……” 媚娘突然打断了瑞安的话: “那老家奴眼下在何处?” “掖庭之中啊! 娘娘,怎么了?” “你去!快去查一查,看看那个老家奴还活着不曾! 快去! 若是还活着,一定要保得他活到我面前来! 明白么?” “是!” 瑞安虽不解媚娘之意,可看她焦急如此,心下不由也是警觉,立刻应了声,急匆匆奔了出去! 文娘见媚娘如此动急,不由道: “娘娘可是看出了些什么?” 媚娘摇头,不语,只是焦急地等着瑞安回报。 不多时,瑞安果然气喘吁吁地回道: “娘娘,方才瑞安去掖庭那边儿时,正巧就赶逢上了那老奴的尸首让人抬出来…… 竟是昨夜死了! 唉!那王皇后竟然狠心至此……” 媚娘闻言,只觉心中一沉,又闻得瑞安如此说,不由道: “你以为是皇后么?” 瑞安一怔: “不是么?” “当然不是。于她而言,这老家奴再怎么不喜欢,究竟也是自小儿跟着自己一块儿长大的,且一字一句,也到底是为她好。 所以她才只是把这老家奴打入掖庭去。 这要那老家奴命的,却绝非她本人的意思。 只怕……” 媚娘顿了顿,却轻道: “只怕却是治郎的意思。” 瑞安一怔: “主上? 主上要杀这么一个老奴做什么?” “为什么? 因为这个老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这些话,又很有可能引起皇后的醒惕之心…… 所以治郎才要灭了他的口…… 替你的师傅。” 瑞安一怔,立时明白,面色苍白道: “难不成…… 难不成师傅还在给万春殿里送那……” “多半是了。 否则那跟了她如此多年的老家奴,怎么会生出些疑惑呢? 治郎又何必,非要杀了他呢?” 瑞安一时不语,一边儿文娘立着,究竟也是知道他心思的,便轻道: “娘娘,或者…… 或者不是王公公呢? 说到底,王公公与她王氏一族,也算是一脉同枝。 当年旧事虽文娘知之不详,可也多少听闻一二。 不过是被赶出家门,结果落得母死父亡……” “不过是被赶出家门?”媚娘冷笑一声: “你哪里知道,当年王氏一门对王公公母子所为,到底有多让人心愤啊!” 福兮祸兮九 瑞安看了看文娘——虽说他是自小跟在李治身边长大的,可是于旧事,尤其是这关于王德的旧事,他知道得实在不多,甚至还不如他哥哥德安。 更不用提后来,他便被李治转交与了媚娘。 媚娘倒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便叹息着将自己当年在太极殿侍奉太宗皇帝时,偶然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仔细拼了起来,一一说与瑞安听,然后道: “虽则我知道的不多,可是有一点…… 瑞安,你应当是清楚的。 身为……” 她看了一眼瑞安,轻轻道: “身为一个男子,便是如你一般无奈被逼……也是难过,何况是他……这样…… 这样的惨剧。” 瑞安倒着实不曾料到这一点,面色一时惨白,又想起自己之憾,又念及文娘,不由惶惶然看了一眼文娘。 文娘却含笑,毫不避讳媚娘地伸手紧紧握了他的手,轻轻道: “有什么要紧的? 不过是些微枝末节而已…… 你也是在这宫里长大的,当知这世上,有些事,却是比你我的遭遇更加难以承受的。” 媚娘也知道自己此言,必然惹得瑞安心伤,可又不能不说,于是也叹道: “瑞安,你也是个有福气的,有文娘陪着你,别说是你,便是德安也是…… 那苏儿一片情深,你们兄弟二人,终究还是好得多。 你可想一想王公公…… 他这些年来,可是怎么过的? 他又怎么能不怨不恨呢? 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我真是担心…… 担心他会不会因着着急,而一下子下了太狠的手。 若果如此,只怕他去后的一点安宁,治郎也不能替他保得住啊!” 瑞安明白媚娘之意,垂首半日才轻轻道: “只怕师傅打得却正是这样主意呢! 前些日子,他可是加大了皇后用药的量。” 媚娘立时忧道: “如此却是大不妥啊! 无论如何,皇后是该被惩治,却非如此一办…… 否则留于后世的,终究只是她一个无辜之名。 你去告诉王公公,无论如何这些事,还是暂且停一停,莫心慌…… 只要有治郎在,有我在,他的这个仇,我们一定会给他报了。” 瑞安沉默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的回,不由皱眉道: “你说媚娘也着瑞安去找那老家奴了? 何事?” “不知,只是好像瑞安不过是去打听那老家奴死了没有的。” 李治闻言,半晌默默。 德安难得见李治如此不安,便不由轻出言道: “主上?可是有什么不是?” 李治不语,良久突然抬头看着德安: “德安,你说媚娘会不会觉得,朕此番所为,却是太过了? 论到底,究竟不过是个老家奴……便留他活命,也与大局不碍什么吧?” 德安闻言,心知李治却是担忧在媚娘眼里看来,自己已然日渐失了那份最是打动她的仁善本心,于是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主上虽如此说……可德安却不以为然。 论到底,娘娘与主上的十数年情份,娘娘的知机…… 她当然比谁都能了解主上此番所为,不过是为了能够早早扳倒皇后,一解娘娘与师傅心中的宿仇。 德安以为,娘娘不会怪主上的。 此番他去寻那老家奴,只怕却是另有心意在里面。” 李治茫然道: “可是真的么?” “自然是的。” 德安静静回答,却叫李治多少收了些忧虑之心: “若果是如此,那便最好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事也是要行的。 正如你所言,不止是为了你师傅,更不止是为了媚娘…… 如今的大唐天下,实在不需要有所谓的五姓七望这般,出离于大唐阶贵之中的家族存在了。” …… 次日,午后。 立政殿。 听毕德安之语,媚娘一时也是沉默,良久才道: “治郎的心思,我自然懂。 只是…… 那老家奴终究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若当真不欲留之,那便逐出宫去,有多远逐得多远便是了。 实在不必多造杀孽。” 德安闻言,可是大吃一惊——不止是他,便是瑞安与文娘,也是意外: 毕竟这等话儿,实在不似是能从媚娘口中说得出的话儿。 其实又何止是他们,便是媚娘自己,也颇多觉得奇怪之处: 自己平日里的行事作为,哪一样哪一桩,都没有似今日这般过仁过。 也许…… 她微一思忖,抚腹而笑: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孩子罢? 看来,她却是个极善心的好孩子呢!” 德安三侍见状如此,立有所悟,一并都叹笑起来。 片刻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倒也松了口气,往后一靠,直愣愣地发着呆。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 “媚娘她…… 果然不曾怪我?” 德安点头: “不曾。 只是娘娘眼下已然有了身孕,又知此胎是个女儿…… 主上也知,女儿家的,总是要贴一贴娘亲的心。 自然娘娘难免就会心柔些。” 李治半晌才点头: “嗯……” 接着直起身子,又问道: “说到这儿,你可问过太常那边儿,下一次的好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德安一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上…… 主上还要占么?” “为何不占?” 李治眯了眼,看着他: “难不成你要告诉朕,你根本就没去问?” “德安不敢! 只是……” 德安看了看李治,轻轻道: “德安以为,只怕眼下还是稍稍松一松的好…… 仅德安所知,这些时日以来后宫之中便有许多流言,说娘娘……” 李治眯了眼,立时沉了脸: “又是哪一殿的? 千秋还是万春?” “这…… 这一次却倒都不是,而且也与前朝无关……” 德安想了一想,却慢吞吞道: “更像是自然生成的流言…… 主上,也不能怪娘娘忧虑啊,毕竟这般三日一占五日一占的,且不提劳心与否,单单只说那前朝诸臣们的事程…… 便要因此耽误上许多。 主上还请三思。” “还三思什么? 朕为自己的孩儿占一占胎,一未劳民,二未伤财,难道便有什么错处么? **如此不知事,论起来朕便头一个当责罚与你! 这等事情,朕不想再听到第二回!下去!” 难得见李治如此疾言厉色,德安只得诺诺,自行退下。 福兮祸兮十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里。 闻得红绡来报,王皇后本来还带了些笑意的脸,登时沉了下来,看了眼面前不知所措的太子李忠一眼,她才强做起笑容,好声劝慰两句,使得他自用膳,便起身招着红绡来到偏殿坐下。 “你说…… 陛下又着人安排着,要再行胎占?” “是。” “……消息可传入家中,与父亲知晓了?” “已然传了过去,不过老大人说,只怕眼下也只能忍下去了。” 王皇后倏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红绡: “你说什么? 父亲叫本宫忍?” “正是……娘娘,老大人说了,说眼下也只能由着武媚娘猖狂。 说到底,这胎占一事,一不劳民,二不伤财,又与陛下德行无碍…… 这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道理来,上谏陛下责罚武媚娘。” 王皇后冷笑一声: “是么? 本宫怎么觉得,根本就是父亲自己心知此番胎占是陛下自己的心意,害怕一上谏,会得罪陛下呢?” “娘娘……” 红绡微感不安地看着冷笑的皇后。 王皇后也不理她,只自笑了几声之后,才轻叹道: “罢了…… 原本也是没错…… 一来不劳民,二来未伤财,三来不失德政…… 父亲也好,那些元老大臣们也罢,究竟是没有理由再上奏的。” 王皇后凄然道: “便是本宫……” “娘娘,其实以奴婢看来,这等事体,娘娘上表才是正理。 为何娘娘一直不出面呢?” 红绡劝道。 王皇后看了她一眼,轻轻道: “若非你跟本宫跟得这般久了,本宫只怕便要以为你是那武媚娘派来安插在本宫身边的眼线了…… 这样的蠢问题,真当不该出自你口中。” 红绡闻言,心底便是暗暗一凛,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直惶笑道: “娘娘……娘娘……” “好啦!本宫知道,你是无心的……” 王皇后徐徐道: “只是你却也提醒了本宫,也许本宫是该寻个恰当的时机,亲自出面参她一本了。” 红绡心中一动,眼里却依然做出一派天真神色道: “娘娘…… 为何还要寻什么时机?眼下不是最佳的时机么?” 王皇后摇了摇头,徐徐起身道: “自然不是…… 如今她因濮吴二王诸事上,颇多操心劳力,又是再得龙嗣,陛下也好,前朝诸臣如长孙无忌等人也罢,正是将她看得最重的时候…… 若是本宫此时因为这等小事参本,只怕反而会引来一片质疑之声。 所以还是要等时机。” 红绡见皇后仍旧一派不肯下手状,仍旧不死心道: “那…… 娘娘,若是咱们借着萧淑妃的手,造个时机出来如何? 那武媚娘已然得了一子,极受陛下与朝臣们的看重,若是她再这般得意下去,只怕不好啊……” “这一点,不必你说,本宫也知道。 只是……” 王皇后摇头道: “眼下对萧玉音那个贱人而言,只怕她最想除去的,不是武媚娘,而是本宫。 因为如今的她,在武媚娘面前,已然没有了丝毫争宠的资本—— 论容貌,她虽年青,却是远不若武媚娘;论机慧,本宫都当这武媚娘是一大劲敌,又何之论于她这等鲁莽女子? 论子嗣,她有一子二女,武媚娘眼下也有一子,且这一子更得陛下喜爱,而且若孙老神仙定胎不错,李淳风神占不差的话,她肚子里那个,怕又是个小媚子…… 就更不必论什么宠爱了…… 这太极宫中,谁都没有她萧玉音自己更清楚一件事: 她这宠爱,是从何而来的,她又是如何能够一步步走到这里来的…… 所以于她而言,除去武媚娘,是她一生必达之志愿。 而本宫…… 本宫不过是这一志愿之上,小小的绊脚石,又或是垫脚石罢了。” “娘娘说自己必然是萧淑妃除去武媚娘的绊脚石,这一点红绡倒多少还明白—— 论到底,眼下娘娘若得武媚娘牵制萧淑妃,她的恩宠便会少……当然,这也只是她萧淑妃以自己小肚鸡肠度人罢了。 可说娘娘是她的垫脚石…… 却是为何 王皇后淡淡瞥她一眼,轻轻道: “若无本宫身上这披凤袍,头顶这金冠,萧淑妃如何相信自己够资格与一个占了陛下心思十数年的女子相争? 又如何能够将她从陛下的心中,彻底抹去? 是以以萧淑妃而言,要对付武媚娘,首要一点,便是要先拿下本宫这中宫之位…… 然后,再教她的素节,得了忠儿的太子之位。 否则她再无长处可与武媚娘相争一二。 不止是她,整个太极宫中,没有一个女子,能够与那武媚娘相争。” 王皇后一席话,却教红绡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那…… 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本宫也曾无数次地试过,要将萧淑妃的目光,转向武媚娘。 可是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本宫明白了一件事。 只要萧淑妃越恨武媚娘,那么她就会越急着要来害本宫。 因为于她而言,这是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所以…… 眼下本宫真正的敌人,暂且却还不是那武媚娘,而是萧淑妃。” 红绡闻言,眨了眨眼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先拿下萧淑妃?” “也不尽然。” 王皇后淡淡一叹道: “正如她想除去武媚娘,就必须得拿下本宫的正宫之位一般,本宫若是想除去武媚娘,却也不得不依靠着她于陛下身边这些年的恩宠。 所以…… 眼下本宫需要做的,便是让这萧淑妃相信,要除去武媚娘,至少眼下我们是要联手相合的。 否则…… 必然不能成事。” 红绡看了看她,又问道: “那娘娘的意思…… 是当如何为事呢?” 王皇后低头,微一思忖便笑道: “这个,倒也不是无法。 只是百病皆由她起,自然也得先由她出了…… 你来。” 她向红绡招了招手。 红绡立刻附耳过去,听着她嘱咐 半个时辰之后。 立政殿中。 因着媚娘早早睡去,自己早至而无所事事,一味只是逗着想睡不得睡的李弘不叫睡,陪着自己玩的李治,在看到匆匆而来的德安时,一时神色微凝,立刻叫人抱了李弘下去。 终究还是逃脱了父亲的“魔掌”,李弘立时停了欢喜又有些疲惫的笑容,软趴趴在乳娘肩上睡去。 “何事?” “主上,万春殿那边儿传消息来了,说是皇后又有动静了。” 德安低声道。 李治闻言,立时皱眉: “就不让人得些清闲了么? 又怎么了?” 德安轻轻道: “仿似皇后打着主意,要借主上频频为娘娘胎占一事,刺激一番淑妃,好引得淑妃与己联手,一道对付娘娘呢!” “她倒是想得好!” 李治冷笑一声: “且不提朕会不会坐视这等事态发展至此…… 便是淑妃自己,难道就甘心看着她利用么?” “主上说得是,不过德安听说,那皇后此番倒也不糊涂,并不曾有意逼着淑妃立时便与之动手…… 她……她似是做足了长久打算,务必要借娘娘,来将淑妃收到手中利用。” 李治闻言,默默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 “那千秋殿这两日可有什么动静?” “倒是不曾有大动静,不过前些日子淑妃却是有些意动,似在意指万春殿…… 只是不知到底有什么企图,成事与否。” 李治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媚娘寝殿方向,然后才向德安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才道: “你此番却去,务必要查清楚淑妃手里预备着怎么对付皇后,然后速报与朕知。 接着么…… 皇后那边儿也盯紧些,这些时日媚娘最是紧要的时候,别因为这两个女人而乱了心就好。” “可是…… 主上,淑妃那边儿倒还好说,毕竟她自己都把劲儿使在皇后这边儿……” “皇后那边儿,你且去照着朕的吩咐,把事办好,自然会有些她得罪不起,也不敢轻视的人盯紧了她……”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又俯于德安耳边,细语几句。 德安闻言,立时便瞪圆了眼: “这…… 这不好罢? 连元舅公都……” “若非如此,只怕舅舅再不肯对她对手的。 而就算是舅舅此番不动手,心里必然也是记着气儿的,再加上皇后自己本也属氏族一系,多与舅舅不睦,自然会先转过心思来,对付舅舅。 你且照办便可。” “是!” 福兮祸兮十一 李治闻言,略松了松眉: “如此便好…… 媚娘的身子,正在最要紧的时候,你们可要招呼好了她…… 还有弘儿,这些时日朕看这孩子总是进得不香…… 提醒一下乳娘,若不成事,便多向太医署里寻些好方子罢!” “是!” 素惯的吩咐或者说是唠叨已毕,李治才正色道: “何事?” “主上,今晨起的时候,娘娘着瑞安向哥哥拿些旧年里收下的旧书回去看,结果听哥哥提及,说是皇后似乎有些动作,要借着淑妃的手对娘娘不利。 娘娘自己听闻之后,也是上心得紧,便着瑞安去查了一查。 结果查出了些事,娘娘嘱咐着,叫报与主上听一听。” 李治看着瑞安的面色,心中一动: “怎么? 莫非…… 是皇后想了什么荒唐点子么? 比如说…… 比如说使什么巫蛊之术,枉图能够操控淑妃心神,助其扳倒媚娘?” 瑞安一怔,不过立时了然——到底李治与王皇后夫妻非一日,自然也是颇为熟悉这个女人的一切,于是笑着点头道: “可不是? 娘娘听了之后,直是摇头,说皇后当真是昏乱了,还说若果如此,只怕不日便要引火烧身…… 主上,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李治点了点头,却冷笑道: “若果如此,那便当真如媚娘所言,是她自己寻了错路走了…… 不过这样也好,倒方便朕日后下手收治她。 不……不止日后……” 李治突然停了下来,沉吟片刻,抬头看着德安道: “萧淑妃处,可知在做些什么? 只怕皇后这边的打算,她也未必全然不知吧?” 德安含笑道: “主上英明。 千秋殿里昨夜刚刚召了宫外萧氏一门的族兄入内,说是淑妃身体不适,日夜不安,连雍王殿下也颇不安寝,疑着是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扰了正位,要请道士入宫调理一番风水呢!” 李治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岂不是正好啊? 皇后正愁着没有个能够拿得下淑妃的高人呢! 淑妃自己便替她提供了一个…… 看来这淑妃,也是下了狠心了。” 瑞安闻言便讶笑道: “主上的意思莫非是说,这淑妃调理风水是假,要假此机会送人入万春殿才是真的?” 德安也点头道: “主上这般英明,德安倒也明白了…… 只怕便是皇后此番如此笃信方士之事,也是淑妃事先排好的计策呢!” 李治淡淡点头,又复了一脸无趣之态: “既然她们都如此有心,那便由得自己去安排罢! 你们只看着便罢,却不必插手。” 德安依命便谢旨,可瑞安却是犹豫一番才道: “主上,以瑞安浅见,是不是咱们可以借此机会,往皇后与整个太原王氏一族身上砸一个大疏漏出来呢?” 李治一怔,立时明白他之意指: “你是说…… 要借巫蛊之术,将整个太原王氏一族一同问罪? 不,不成。 论到底,她到底也没有害得了谁,是以只怕也不能成事。” “若是她当真能害得了谁了呢?” 瑞安不放弃道: “若是…… 若是淑妃果然如她所愿,受了些什么伤害呢?” 李治一怔,目光却是一深: “不错啊…… 淑妃既然有心借此事往皇后身边打一颗钉子下去…… 她未必便是只图着能够看到皇后行事……” 微思一番,李治断然下旨: “德安,你拿了朕的手牌去,找一个人进宫!”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近些日子害喜嗜睡,直到下午方才醒来,可此时便又有些微倦,又因着不见李治来,心里思忖着怕是今日不得来了,便欲行先歇了。 可却被瑞安拦着,说好歹也得听了一听今日李治的安排才睡。 于是媚娘便强打着精神道: “还能有什么安排? 你一回来就报过了,说治郎已然知晓千秋万春二殿里有心要借着这巫蛊之事斗上一斗…… 那自然他要替她们准备好人了么!” 瑞安立时点头,喜道: “那娘娘可知主上寻了谁来?” “还能有谁? 左不过是大方士罢? 不过治郎此举却是不该。 论到底,大方士却不是什么江湖术士,又是有功于大唐三代,实在不当将他老人家扯了进来的。” “娘娘,您可错了一回了!” 瑞安喜得笑道: “这一回呀,主上还当真就没寻大方士呢!” 媚娘一怔,半晌眨了眨眼却道: “没寻? 没寻?” “可不是? 这一次呀,主上一没寻大方士,二没传大方士,却是找的一个真真正正的江湖术士——说是叫明崇俨的。” 媚娘只将明崇俨三字在口中念了一遍,忽道: “此人可是东都人?” “正是!娘娘也知道他?” 瑞安颇有些意外,媚娘却不答,急急召了文娘来。 待得文娘近前,她才急问道: “文娘,我且问你,你是东都出身,可知道东都城西的明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娘娘是说…… 当年被元舅公一力上表而贬,最后落得人亡两不知的明家?” “是!” “好像……好像还有一位小公子……若还活着,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 瑞安闻言,大吃一惊: “莫非这明崇俨,竟是当年……” 媚娘叹了口气,点头道: “多半便是了……只是不知治郎怎么会还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咬了咬下唇,媚娘轻轻道: “瑞安,你现在便去太极殿,看一看治郎可有闲余之时。 若有,便说我请圣驾来立政殿一叙。” “是!” …… 媚娘有邀,李治何当不至? 不多时,便见李治神爽气清地走进立政殿,一进门便喊着要抱儿子。 媚娘微微行了一记礼,然后便嗔怪地瞪他一眼: “还要寻弘儿做什么? 前日夜里治郎那般将孩子做猫儿般地逗着玩…… 可还不够么?” 李治闻言,立时肩头一怂,低头憨憨而笑。 媚娘见他如此,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便直切主题道: “治郎,治郎明知明崇俨是什么身份,又与元舅公恩怨如此…… 为何定要他掺进此一局中?” 李治倒也不意外媚娘会有此一问,只是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路走到榻边坐下,才道: “我当然知道他心中其实是怨恨舅舅的…… 怨恨舅舅当年不该对他一家下这么重的手,以致明氏一门家业凋零。 可好歹他家里的平安却是保了下来的,只是失了富贵。 再者,他恨舅舅,却是与我无关—— 论起来,当年保下他一家子性命的,可就是母后,他断然不会恨我的。 反倒是那太原王氏一门么……” 李治淡淡一笑: “说到底,当年舅舅之所以要拿明家开刀,不就是因为当然王氏一门的请么?” 媚娘一怔: “王氏一门? 怎么王氏一门与明氏一门有何恩怨纠结?” “你当时不在宫中,自然不知道—— 便是瑞安也不知。 当年的明氏一门,于东都可说是数一数二的旺族,自前朝文帝(就是杨坚)时起,便是富甲一方,且又因是明僧绍的后嗣,自然是名清且贵。 于是当时的王氏一门便有心结亲,可自从明僧绍以来,明家一门谨受明训,不得与朝中权贵攀结,所以便惹下了王氏这段怨恨。” 福兮祸兮十二 媚娘闻得此言,倒也立时明白过来: “原来治郎此番,却是给了明崇俨一个一雪前仇的机会了…… 不错,想那太原王氏,向以门第高华为傲。 虽说当年的东都明氏一门,也是名动天下,可比起自晋时起便数百年流承的氏族志第二名,太原王氏一门来,还是差上那么许多。 明氏如此明拒王氏一门,自然会让王氏一门觉得是伤了自己的颜面,断然再相容下去的。” 言及此,媚娘突然若有所悟,抬头看着李治道: “莫非…… 治郎你早就知道明崇俨早晚会来寻太原王氏一门的晦气,所以早早儿地就着引了皇后一点点地迷上这巫蛊…… 也不对啊! 媚娘记得,她可是在家中便信这个了啊……” 媚娘一时茫然地看着李治。 李治倒也不生气,只是点头道: “的确,初时我也没想过这一点的,只是后来王德一步步地引着她往这个方向走,我才发觉或者这条路,竟是让她自败的最佳路径。” 他伸手,握了媚娘的手,轻轻道: “可终究,眼下引他入宫的,却是我…… 媚娘,你可是觉得我太过绝情?” 媚娘却断然摇头: “此计本非治郎所定,说到底也不过是王公公可怜见地,想与明崇俨这样同样对太原王氏一族有着深切恨意的人联手,一雪自己平生之恨的计划罢了…… 虽说治郎眼下为了媚娘而借此计行事,可论到底,终究不是治郎订的计,而是王公公。 何况便是媚娘此刻学那些无知妇人,劝着治郎熄了此心,将明崇俨送出宫去…… 只怕皇后自己便是头一个不肯的。 便是她肯,便是她当真从未见过明崇俨…… 只怕王公公也不肯,也一定要让她见一见明崇俨的。 左右都是如此,媚娘又怎么会觉得治郎绝情? 若论起绝情来,皇后所为的许多事,又哪里称得上是有情了?” 李治无言,感动万分地握紧了媚娘之后。 …… 永徵四年四月二十二。 因宫外进道明崇俨胎占,定于今日为另一大吉之日,唐高宗李治着传太常李淳风入内替立政殿昭仪武氏昭一占腹中胎儿。 消息传开,一时前朝后宫尽皆哗然—— 自此胎报喜以来,李治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已然寻了不下二十次机会替此胎胎占,可见其爱重非同一般。 一时间,后廷之中诸女烦忧,前朝之上诸臣力谏,却终究因为小小胎占之事,一不费民力国财,二不伤人心向背,却只能在李治少见的强硬态度上,败下阵来。 此时此刻,人人都希望元舅公长孙无忌能够站出来,说一说这一发过性的李治。 可出乎意料之外地,长孙无忌却在此事曝出的第二天便告病事,一连便是数日不再复朝,一时间上下各种流言纷纷而起,各人都是各怀心肠。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民间方士明崇俨,于四月末的午后,受李治之诏旨,悄悄地入了太极宫来见驾了。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媚娘一边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一边揉着眼睛看着一边儿的瑞安: “你说…… 明崇俨已然入宫了?” “正是。” 瑞安轻轻道: “而且这明崇俨似乎也非一人独入的。” 媚娘立时起了身,看着瑞安: “还有谁?” “跟着他一道入宫的,还有一个老妇人,看着像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一路上都被明崇俨紧紧儿地护着。” 瑞安低声道: “娘娘,可要瑞安去查一查?” 媚娘微一思忖,却摇头道: “不必,待到晚上治郎来时,自然会告与咱们的。” 说着,她又向后仰于榻上,闭目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道: “听说宫中最近颇有些流言,道治郎为了我腹中这孩子,可是前前后后请了二十多人入内胎占了…… 是么?” 瑞安笑道: “娘娘,您都说了那只是流言,自然也就不必在心了。”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是呀…… 只是流言…… 可是瑞安啊,这流言,有些时候,也会变成能杀人的刀。” 媚娘睁开眼,目光清亮: “弘儿出生便遭了那般大的难…… 不就因为几句流言么? 这样的话,宫里还是少些的好。” 瑞安点头应是,又道: “娘娘若是不喜欢,明日里瑞安便报与哥哥,请他务必设法,将这些话儿传出来的头儿都给堵上了就是。” 媚娘轻轻一笑: “堵?你怎么堵? 你是能堵千秋殿的嘴,还是能堵万春殿的心?” 瑞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媚娘淡淡一笑: “她们两个,自己都不能得片刻安生的…… 又怎么能容得本宫安生片刻?” 瑞安会意,立时道: “那…… 娘娘今晚,可要与主上好好说一说了。” 媚娘微垂下眼: “说了,有用么? 他眼下只盼着这孩子早早出了我的肚皮,恨不得明日里就听到孩子叫他一声父皇…… 哪里还记得这些? 就算要说,我现在说,也是于他无用的。 在他眼里,我越是这般委屈求全,他便越要张扬行事的。 所以…… 却不能由我说。” “那娘娘的意思是……” “只有一个人,适合说这句话儿…… 瑞安,你把我的口信儿传与英国夫人罢! 眼下在孩子这一块儿事情上,还能叫他听进去一二的,只有一个英国公了。” “是!” …… 是夜。 立政殿。 李治兴冲冲来时,正见媚娘坐在廊下,一边儿缝着些小衣裳,一边儿看着文娘与瑞安在殿里抱着不知是第几代的小小小阿金,嘻嘻哈哈地笑替这挣扎不停的小东西沐浴净身。 “这样的天气还不和暖,你怎么就出来了?” 李治皱眉,急忙脱了身上的龙袍披在她身上盖好: “真是的…… 怎么近来一发任性起来。”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 “夫有唱,妇自随么!” 李治一噎,心知她还在气那胎占过频之事,只得傻傻笑了一声,然后依着她身边坐下,也看着文娘与瑞安抱了终究放弃挣扎的小小阿金去水盆里,然后才状似不经意道: “那个老妇人,瑞安可与你说了?” “提是提了,却不知道是谁。” “你也不必知道…… 不过是一个满口昏话的老巫蛊师…… 可往往是这样的人,越是能得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的使用。” 媚娘“哦”了声,然后淡淡道: “那…… 这次的聪明人是谁?” 福兮祸兮十三 李治笑嘻嘻地拍了拍她的手,伸手去拿了块儿德安新奉上的点心与她: “你猜,是谁?” “千秋殿的虽则素日里最是自作聪明的,可于这巫蛊一道上,她却是半点儿不信。 所以多半,便是万春殿那一位了。” 媚娘接了来放在口中细细咬一咬,才慢悠悠道: “只是不知千秋殿那一位,此番会不会有那么聪明,借着此事来向万春殿里的讨个难处。” 李治闻言便是哼哼地一阵冷笑: “她又哪里不聪明了? 自然是要动上一动的。 否则这明崇俨贸贸然入内,皇后又怎么就敢用了?”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突然问道: “治郎…… 媚娘且有一事相询,却不知治郎可愿作答?” 李治看着她,罕笑道: “你今日里怎么这般审慎了? 有什么话儿,在我面前却是不能说的?” 媚娘摇头,徐徐道: “正因为是治郎…… 正因为是你,有些话儿,媚娘实在也是说不得的。 却不知治郎可愿回答。” 李治闻言,好是一阵怔忡,然后目光落在她护着腹部的手上,若有所悟: “问罢!” “治郎一片挚爱媚娘之心,想必王萧二人,治郎都是容不下的…… 只是那孩子们……” “母德不彰,与儿无妨。 孩子们的将来,自然由孩子们自己来走。 忠儿愿意归到你这里来的,不过若是你不愿意,自然也有其他人可以教着——左右他也是皇长子,不过几数年便要出宫立府的。 素节么,他只怕是不想跟着别人的。 无妨,左右至那时,我也会替他安排一个能够好好儿带着他的人,一路将他往好处带。 还有下玉那两个孩子……” 听着李治诉说着这些,媚娘不知为何,就流下泪来。 李治见她流泪,一时慌了起来: “你怎么了? 怎么好端端地便如此了?” 媚娘却不语,只是轻轻地握着李治的手,将面颊贴在他手背上,默默地流着泪,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治郎,你可还记得,欠媚娘三个天子之诺?” 李治一怔,傻傻点头: “自然记得…… 你……想要什么?” 媚娘不语,只是默默依着李治手背,良久才轻轻道: “媚娘想求…… 想求治郎天子一诺,准这些孩子在其母受贬之后,能够保得尊位,能够继续留在母亲身边。 最不济,也不当立时离宫而去。” 李治一怔,胸口一痛: “你…… 你是觉得……”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治郎…… 孩子们其实比咱们想像的,要知道得多…… 他们未必不会明白,这些事,到底是为了谁,又是谁…… 所以,媚娘所求,不过是希望能够看到以后的治郎,不再为此事伤忧而已。”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我答应你。 还有…… 多谢你,媚娘。”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治郎于媚娘,何必言谢?” …… 是夜。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闻得红绡来报,王皇后一时沉吟不止: “你说…… 萧玉音神神秘秘地招了一个道士入宫? 那道士,还带了一个老妇?” “正是。 而且娘娘,那个老妇,似乎颇是有些本事…… 她一进千秋殿里,便说破了萧氏曾将自己的亲侍玉凤推出去代死的事,还说玉凤至今未得安灵,所以才致使萧氏这些年来,一直不得安生。” 王皇后冷笑一声: “若说如此,却是那老妇自以为是了…… 别的且不提,那玉凤死了多少年了,她萧玉音也是有功在内的…… 本宫可从未见过她因此事心虚。” “可不是的说什么? 可娘娘,奇就奇在这儿了。 咱们安插在千秋殿里的人回说,那老妇人只是几句话儿,竟然就能哄得那萧氏睡得安然了。” “不过是些言语本事,不必理会她。” 王皇后淡淡道,可是目光却是明亮得出奇。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正坐批奏疏,便见德安匆匆奔入。 眯了眯眼,他扫了眼明安,明安会意便着左右退净。 李治才徐徐道: “可是信了?” “红绡传来话儿,多少有些信了,只是还妨着萧淑妃的心思存着,不敢动手。” 李治点头道: “也不奇怪…… 说到底是自己多年相争的死敌,她要是太容易就信了…… 那朕倒还不敢让这人入她万春殿了……” 李治微沉吟一番,然后轻道: “不过如此一来,却也只得要设些法子了。 你可告诉红绡,叫她设法安排一番,明白么?” 德安一怔,立时省悟道: “德安明白,不过若是萧淑妃也信了,不肯放了人走…… 那可如何是好?” 李治淡淡一笑: “不然为何朕要安排着两个人呢? 总有一个,皇后能得到手里的。” …… 永徵四年五月初二。 太极宫。 宫中忽传秘事,道皇后一夕大病,狂呕不止。 太医入内,竟皆无法可求。 会逢千秋殿中秘入道士明崇俨,故人人皆云此为千秋殿萧淑妃咒镇之故。 皇后大恨,于是乃使人查明,虽提议者为明崇俨,真正施为者却为其身侧一老妇,且此妇与明崇俨是敌非友,仅为其有把柄落于明崇俨之手中。 于是皇后着令近侍红绡,设法引得老妇来见面。 ……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瑞安来报,便淡淡点头道: “明白了…… 看来皇后是要动手了。 只是以她的性子,不知是要挑我做试,还是萧淑妃做验?” 文娘一怔,急道: “娘娘莫非要以身……” “不必担忧,孙老哥的那些东西,不还在么? 一星半点便可,伤不得身的。”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何况,到底是寻我,还是萧淑妃,却不一定呢!”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看着那傲然跪于自己面前的老妇,默默半晌不语。 良久方道: “本宫听闻,周姆姆颇有些敬神通鬼的手段,可却素来不得与除去明家以外的人使用…… 不知此事,可否当真?” 周姆姆点头,凄然一笑道: “说到底,不还是做了孽的么? 自己的旧日里一点儿小事,便被人拿下做了话柄。 老妇来时,也听得红绡姑娘说了,圣人娘娘向来是最尊咱们这些能与天地相通的人的。 若圣人娘娘能够替老妇解了这个围,复了自由身…… 那……老妇甘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王皇后心中一动,看了看红绡,红绡微一点头,她便立时含笑。 …… 次日。 午后。 太极殿中。 李治头也不抬地批着奏疏,一边儿难得病体康泰又复来侍奉的王德,则是在玉阶之下,看着清明兄弟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将内殿里的文书都搬了来。 正在这时,德安抱了白玉拂尘急急奔入,上前行了一礼,又在李治的示意下匆匆上了玉阶,俯身在李治耳边,细细念了几句。 李治眉头一舒: “当真只找了萧淑妃么?” 德安点头轻道: “正是,德安也是再三确定了,这才敢来回报的。” 李治放下笔,思量半日却怪道: “奇了…… 朕也好,媚娘也罢,都以为她定然是要选了媚娘的多些…… 没想到……” “许是因为她也知道,昭仪娘娘此刻身怀有孕,一旦此事有了什么意外,莫说是主上,便是那些前朝老臣们也容不下她的罢? 毕竟这些年这些事下来,她可不似之前初立为后时,那般受人支持了。” 李治沉吟,良久才摇头道: “不,不对…… 越是这等时候,她越应该不顾一切放手一试才是正确的。 毕竟眼下的萧淑妃,已然不能与媚娘相比了—— 所以……她如此布局,必有后招,你且定要去查清楚了,若是她们自己相斗倒还罢了,可别叫媚娘也落进去才是不好。” 福兮祸兮十四 李治有令,德安自然不敢不从,于是急匆匆奔出殿来,便欲往李云处去。 可他刚刚行得一步,便听到后面有人呼唤声声。 回头看时,却原来是王德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德安,德安且等等!” “师傅?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儿,叫清和来传便是了……您才刚刚身子好些儿了,主上都说叫您好好歇着……” “哪里便这等金贵了?” 王德笑吟吟道: “何况这等事态,若是我不在身边儿,心里也是不安哪!” 德安点了点头,倒也知道自小儿王德便是守在李治身边儿守惯了的,真叫他离了李治一日,反而是全身不得当,于是便道: “师傅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嘱咐我?” “我且问你,你现要往何处去?” “主上吩咐要查清皇后下一步,是不是要往娘娘身上招呼,自然是去寻李云啊!” “你去寻他,他便能与你一个准信儿了么?” 王德摇头一笑: “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这宫中人心呢?” 德安一怔: “可是也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能在万春殿里来去无踪,也唯有如此,才能方便去见红绡啊……” “红绡的确是咱们眼下最打紧的人了…… 可德安啊…… 你觉得,这般大的事态走着,皇后会放红绡半刻清闲么? 多半是跟着她,片刻也不得离的。” 德安立时省悟,却不由懊道: “可不是徒儿昏了头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此事只在朝夕之间便是两般光景……” “慌什么? 你可忘记了,那万春殿里,可还有一位主人,对武娘娘甚是亲近呢?” 德安一怔,立时看着王德若有所意的脸,眨了眨眼,半晌才难道: “师傅是说……太子殿下? 可是他对娘娘的心思……” “咱们都看得出来,自然也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也自然知晓,事事处处,都当小心为要…… 可是德安哪,事急且有从权呢! 眼下既然红绡不得闲,又是这等事态紧急,你自然是当且从权助,明白么?” 德安想了一想,觉得王德所言当真是不错半分,于是立刻点头而去,只留下王德一人,含笑立在原地,看着他离开。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弘文馆内,一侧小廊下。 德安立在原地,焦急地等待着太子李忠的到来。 不多时,便见一个朱衣金冠的少年,带着两个小侍,急匆匆奔至此处。 “德安见过太子殿下。” “免礼免礼。” 李忠急忙忙止了他行礼,然后看了眼身后,两侍会意,立时退出廊外十数步,守定了各处,这才转头过来看着德安道: “德公公此来,可是父皇有什么急事相召?” “回太子殿下的话儿,此番德安前来,主上并不知情,只是德安从主上处接了份差事,无得办成,所以才来求太子殿下怜悯一二,相助一番。” 李忠闻言倒是一怪道: “以德公公在太极宫中这等势位,竟然还有办不成的事…… 莫非是与本宫那位好母后有关?” 德安见他一句话儿便挑中要害,心下也颇是感佩一番,然后才轻道: “正是,不知太子殿下可知,昨夜里,皇后召了一位老姆姆入万春殿内殿密室相议之事?” 李忠微一思忖,便背起手来点了点头,黑着脸道: “本宫也是见了那老妖婆的—— 说句实话,看她面相与言行,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听说还是那千秋殿里的淑母妃引得入宫来的巫蛊术师,只是不知为何却到了万春殿下来。 怎么,可是这老东西有什么不妥当的?” 德安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李忠,这个老妖婆,其实正是他父亲高宗皇帝着人引入宫中,欲图看着皇后自败德行的,于是便道: “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眼下立政殿的昭仪娘娘,身有龙嗣,又是主上恩宠无极,自然难免惹得诸番人等忌恨。 昨日这老东西入宫,德安便着意叫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这老东西与引她入宫的明崇俨明道长却非一路的人,她旧日里颇有些把柄被明道长捏着,所以才被拿入宫中,权作应付萧淑妃的使用。 可没想到这老东西倒也精怪,竟然暗暗地勾上了皇后身边的红绡,将自己往皇后面前送了去…… 太子殿下,您在皇后身边最久,自然知道皇后近年来,一发地信这些巫蛊之说,所以也是见猎心喜,竟昨日便着这老东西拿萧淑妃试上一试到底其术灵验与否了……” 李忠闻言,冷哼一声: “本宫说呢……昨夜里便那般欢喜…… 原来可是得了宝了。 不过……” 他转头看着德安道: “既然是拿淑母妃试其术,那德公公理当欢喜才是,可本宫看着德公公颇有忧色…… 莫非,此事还把武昭仪也扯了进去?” 德安见李忠言及媚娘时,并不以母妃呼之,反而直呼其位,且更情意昭昭于神色之间,心里难免也是叹息,可到底不能点破,便正色道: “正是如此,主上忧心娘娘此番只怕是要被皇后所算计,是故着令德安详加此事查明,看看皇后是不是还留有什么后手…… 可此事急迫,德安又一时不得入万春殿内……” “本宫明白了,德公公不必担心,本宫这便回去,探一探她的口风,然后着人与你个准信儿。” 言毕,李忠也不等德安说什么客气话儿,甚至连礼也不等德安行一个,便自急匆匆离开。 望着这般少见的,意气风发的李忠,德安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 半个时辰之后。 万春殿。 李忠所居侧寝殿内。 小书房中,李忠正负手踱步,紧张地来回走着,忽见近侍宝来匆匆奔入,便喜道: “可是有什么结果了?” “回殿下的话儿,是!” 宝来也不及抹一抹汗,便立定小声道: “方才宝来去殿下打听过了,那些负责洒扫的小侍监们说,今日晨起时,皇后娘娘很是欢喜,还叫人早早儿备下了香案供几,说是今晚便要行法事…… 还说此番必然是要让那千秋殿里的出大事儿的…… 而且……而且……” 李忠听得着急道: “而且什么? 可是要对武昭仪有所不利?” “殿下英明!皇后娘娘因为心里欢喜,多说了两句,却好像她早就已然从这老妇行巫蛊之术时的使物上安排些手脚,要将此事全数推到昭仪娘娘身上呢!” 李忠登时变了脸色,紧上一步道: “可知道是什么使物?” “好像……好像是什么行咒术之时,所用的人偶制作之面料…… 似乎是只有昭仪娘娘宫里才有的东西!” 小监回道。 李忠咬了咬牙,左右想了一想,到底也是不得知什么样的稀罕东西是只有媚娘殿里有的,于是便道: “既然如此,你便速速去回了德安!叫他小心些!” “是!” 小监刚欲走,却又被李忠唤回来道: “你此去,是不是要先过立政殿?” “是!” “那就先回了武昭仪,明白么?务必叫她事事小心!” “是!” 福兮祸兮十五 等得那小侍匆匆离开之后,另外一个小侍不由上前轻轻道: “殿下,为何一定要先让武昭仪知晓呢?” 李忠冷哼一声道: “你也不想一想,那德安是什么人? 自小儿便跟着父皇的! 他的心眼儿可多了去了,怎么不会看得出本宫这一点心念全在武昭仪身上? 是以这些年来,他跟他那个兄弟一般,事事处处都妨着本宫,碍着本宫…… 何以今番突然前来?还不是因为实在找不着人求救了么? 既然如此,这般大好的机会,本宫怎么可以放过? 若只是告诉了他,只怕他根本不会教她知道,是本宫为了她才肯一力相护的…… 所以自然要让她先知道。” 那小侍闻言,又忧道: “可殿下,若果如此…… 会不会德安公公知道了,会告诉陛下?” “他不敢。” 李忠冷哼一声: “无凭无据的,他敢诬本宫?他不敢!加上本宫既然得了他的请,来相助武昭仪,那么明摆着本宫派出去的人必然先过立政殿,为什么不直接通报反而先跑去告诉他一个内侍监? 这样怎么说也说不通明面儿上的理。 所以本宫就是要仗着这一点,来让武昭仪知道…… 在这太极宫中,本宫才是真正能够保她平安的人!” 李忠冷哼一声。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听闻文娘来报,媚娘立时沉了脸: “你说是太子殿下着人来报的?” “正是。娘娘,文娘知道,此番太子殿下这等行事,无非是要向娘娘您示好…… 可到底事从急权,您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媚娘看了眼心慧眼明的文娘,默默点了点头,咬牙将这等不快按在心里,然后才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将那些凤羽罗全部找出来,除去那件舞衣之外,其他的全都负好了走密道里,悄悄都送去太极殿,放在治郎处罢!” 文娘一怔,立时省悟道: “可不是?若非是这东西,只怕别的还怪不到娘娘头上呢!” “还有,告诉治郎,便说此物当由治郎赐了与赵国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二位,请二位夫人替本宫腹中的孩子制几件新样孩衣…… 尤其是赵国公夫人处,明白么? 只是要快,一定要赶在今日午前,不能张扬地送入二位国公夫人手中。 要向治郎明言,就说此物甚为矜贵,恰巧又是前日胎占之时,得李淳风之言,说此胎为女,若要日后孩儿长得好容姿好气度好性格,便必然要多多仰借二位国公夫人之手来沾沾贵气,尤其是孩子的舅祖母,那更是一定要有的,你可知晓?” 文娘一怔,立时会意,喜道: “可不是?如此一来,咱们便只用等着皇后来发难便是了!说到底,那老东西可是昨夜才进的内宫,这可是内司有记录的! 所以她们要往咱们身上泼脏水,必然要在今日午前便与娘娘您见上一面。 可若咱们午前便将东西送了出去,又是送到了元舅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二位一品夫人手中,看谁还敢说娘娘是祸首? 可不教她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媚娘冷冷一笑: “是呀,我安生了这些日子,她们只怕却是真当我忘了那些子深仇大恨,也忘记过去的手段了…… 给她们一个警省,也是好的!别叫她们当真如治郎一般,以为我现下有了孩儿,便是什么都可忍得的柔懦女人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今日太极殿中,可是少见的热闹: 萧淑妃带着几个孩子来了,王皇后也带着太子李忠到了,就连一向少入内宫事局中的赵国英国二夫人,也入了宫了。 包括高居于金阶玉案后的李治主仆,大家的目光都放在殿下匆匆而来,独身一人的女子面上。 媚娘立在殿中,端端整整地行了一记礼道: “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赵国夫人英国夫人也是安好。” 李治与王萧二人倒也罢了,赵国夫人也能说得过去,可英国夫人便立时得回了礼: 论到底,她与媚娘却勉强算是平级。 媚娘倒也没有多加介意,含笑谢过了对方的回礼,然后才道: “不知陛下此番召媚娘前来,有何要事?” 李治点了点头,柔声道: “朕知你身怀有孕,十分辛苦,只是奈何眼下有桩公案,却是将你也扯了进去,所以才要来问一问你。” “陛下但有所问,媚娘自当回答。” 媚娘头也不抬,只是温驯回话儿。 一侧的王萧二人看得便是一阵气恨,可局势如此,她们却不得说话,只得各自转头过去不看,耳朵却竖得直直地,听着李治与她的一问一答: “方才这萧淑妃提到了旧日里朕赐与你的些东西来,说她很是喜欢,想求朕做个主家,得你允可,转了些与她…… 媚娘,不知早年朕赐了你的那凤羽罗,立政殿里可还有些剩下的?” 媚娘抬头,一怔,左右扫了眼赵国夫人与英国夫人,脸上摆出一副似有所悟的神气道: “陛下是说那凤羽罗么? 恕媚娘直言,既然元舅公夫人与英国公夫人都在此处,那陛下当知,就在昨日午前,许是……” 她皱眉,伸出纤纤五指微微掐算了下,然后含笑回道: “许是在辰时过,不及巳时罢? 便已是都送入了二位国公夫人处了…… 治……陛下可不记得了? 前些日子陛下还说道,说是元舅公老大人的亲口话儿,媚娘此胎既然数占为女,那为了孩儿好,还是寻些旧年里得了文德圣皇后娘娘的遗恩的好料子,托了些身份贵重的夫人们给做些衣裳的好。” 萧淑妃闻得此言,当下便冷笑道: “好一句身份贵重的夫人们啊…… 武昭仪这话儿,是说本宫与皇后娘娘的身分不够贵重啰?” 这话一出口,她登时也自觉有失,可到底也不能再收回,只是硬着头皮看着媚娘。 果然,此言一出,便见李治面露不悦之色,便是赵、英二位国公夫人不见动色,却也是各自转头,只将目光盯着媚娘。 王皇后更是淡淡一笑。 只是教诸人甚至是萧淑妃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媚娘不但没有动气,反而点了点头,一脸明了地道: “淑妃娘娘的意思,媚娘心里明白—— 倒也是非说二位国公夫人不若淑妃娘娘出身高贵,只是不喜媚娘在这等事上,却不曾思及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罢了。 不过……” 媚娘淡淡一笑,却在诸人的目光中一发显得淡定: “不过说起来,其实也是媚娘的不是,本来昨夜便派了人去千秋万春二殿去,要向二位娘娘请罪的,可走到了门口,却突然听闻二位娘娘殿里都出了些子大事。 媚娘的身边人一向是胆小的,想着也不敢与二位娘娘添麻烦,些须子小事罢了,便就此不提。 这不,方将正来时,瑞安与文娘还在议论,是不是因为这给孩子做褒衣的事儿,没有与二位娘娘商量便擅自枉行,二位娘娘也是忧心媚娘独身一人不得安置,来请陛下赐道明旨,着媚娘放心呢!” 这一番话儿说得外软内硬,最妙是却全将大家的目光都引到了这凤羽罗的另外面上…… 如此一来,在场诸人,尤其是李治与二位国公夫人,甚至是王皇后自己以为势助的太子李忠,甚至王萧二人,都认为武媚娘此刻的心思,不过是想着王萧二人欲借此番请做褒衣的事,行一番口舌之论罢了—— 这样一来,连王萧都心里清楚,武媚娘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凤羽罗后面牵扯着更大的事件。 因此,二人的面色便有些难看,尤其是萧淑妃,头一个便觑了眼李治沉着的脸色,抢先一步冷笑道: “是么? 原来昭仪昨晚派人来请的,只是这件事呀…… 本宫还以,是别有心意呢!” 媚娘一怔,却看着她,然后又意外地扫了立在殿外的瑞安一眼: “咦? 瑞安昨夜见过淑妃娘娘了?” 萧淑妃被她这一提,立时惊觉自己竟说漏了嘴! 需知方才,她可是在李治面前避口不言,半点不认这几日里,自己早就知道立政殿里曾来她千秋殿过的! 登时,她背心冒出一阵冷汗,正待再说几句时,却被李治开口道: “来人,传瑞安!” 一股寒凉之感,从萧淑妃的脚底直冲上了天门—— 她甚至不必回头,也可以看到王皇后眼底的得意笑容了! 福兮祸兮十六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内寝之里。 长孙无忌亲手替呆呆坐在妆台前的老妻披了衣裳,然后握了她的手,坐在一道,轻问: “怎么夫人今日看来,似乎颇有些意外?” 赵国夫人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没什么…… 只是今日太极殿上一番对质,有些撼动妾心罢了。” 长孙无忌微微放柔了声,拍了拍夫人的手道: “那武媚娘行事,向来如此,夫人不必记怀…… 说到底,不过是些阴诡手段罢了。 夫人若是不喜,为夫明日便请示了主上,将此事……” “不,不……” 赵国夫人急道: “夫君万不可如此,论起来,此番实在是那孩子受了害…… 她如此,也是逼不得已罢了。” 长孙无忌一怔: “逼不得已? 莫非当时殿上,还有什么为夫不知道的事情么?” 赵国夫人摇了摇头,半晌才道: “妾知道的,夫君都知道了。 只是有一桩…… 妾之前一直都如夫君一般觉得那武媚娘,当真是个厉害的…… 可如今一看,她竟也不过是个一味地图着保全孩子,保全自己的可怜女子罢了。” 长孙无忌皱眉: “夫人何出此言? 此事分明便是那武媚娘利用你与李兄夫人,替自己开脱的由头…… 怎么夫人还如此信她?” 赵国夫人摇了摇头,又复拍了拍夫君的手道: “夫君,夫君慧名,四岁始扬。 可是有一点,夫君却总是忘记—— 这天下的男子,与女子,便是夫妻同之为子,也是颇有不同之处啊! 便如此番之事,夫君看到的,只是她为了自己,利用了妾与李夫人。 可在妾看来……” 赵国夫人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 “一个女子,一个能得大唐天子宠爱无数的女子,竟然为了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甘冒得罪朝中二位最不能容她的重臣的风险,利用设计,拼死从一个并不得宠的皇后,一个并不势高的淑妃手中安然逃脱,又是万分小心地,为了给自己孩儿们留条后路,连这主凶二人都不敢得罪,一并设计替她们开脱…… 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委屈…… 夫君,你怕是不能体会的啊……” 长孙无忌一怔,到底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武媚娘并非有心利用夫人与李兄夫人一道,将那王皇后与萧淑妃在朝臣之中的名声更多些污处,而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 赵国夫人淡淡一笑,坦然看着自己的夫君: “夫君哪…… 这话便是说得不对了。 妾少理这些朝中之事,后宫之争更是少闻…… 但有一件事,妾却是记得清楚的。 妾身边头一个说这王皇后与萧淑妃是为大唐后廷祸乱之根的,便是夫君你自己啊!” 长孙无忌一时哑然,半晌才慢慢点头道: “夫人说得是…… 这王萧二人,本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了。 所以若是武媚娘存心要污她们的名儿,借此机会引得诸臣议论二人是否称位…… 此番这手,却下得太过轻了些。”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道: “所以妾才觉得,这孩子也是可怜。 想一想,她身怀有孕,却不得不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这般费心…… 夫君,妾也是身为人母的,也是颇有在夫君最难之时,正值妾孕育孩儿之日的经验。 可夫君啊……便是妾,虽则有过遇到夫君生死两难的大事之时,却从未如她这般,连自己的安危也要自己费心保护的时候呢!” 长孙无忌一时沉默,良久才轻道: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皇后与淑妃,却是太过了?” “夫君有句话儿,妾却是一直记得的: 无论她是谁,她腹中怀的孩子,明明白白,都是大唐天子的骨血,承着先帝与先后妹妹的缘根的。 那些人这般设计她,便是不该。 所以此番妾早就知晓她如此突然地传了话送了东西出来,必然事出有因,还是决然而与李夫人同去了。 无他,只因同为人母故。” 一句同为人母故,说得长孙无忌心里也是一酸,良久想了一想,才也叹道: “是啊……夫人说得是,为夫这些年只顾着朝堂营汲,却忘记了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身为人母…… 此番之事,却的确非她本意。 甚至老夫论起来还得感激她,感激她知敏决断,才幸得保了自己不受些伤害,保了腹中孩子安稳…… 唉,为夫之见,着实不如夫人哪!” 赵国夫人含笑道: “哪里便不如了?只是所观不同,自然所想有异罢了。 再者夫君的心思也不无道理。 此番设计,那孩子的手段机敏,着实叫人吃惊,夫君身为先帝重辅,为了主上着顾,防着她才是对的。 只是妾思谋着,经此一事,咱们还是要替主上多多看顾着些这孩子…… 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是万不可松的。” 长孙无忌点头,连称极是,又道: “那便如此,明日为夫便寻个机会,将这些话儿好好说与主上听一听罢! 这些日子,为夫看着主上确是对那王萧二人,有些松懈了。 无论这三女如何,却不能让这孩子有事,这才是头要呢!” 赵国夫人绽颜一笑: “夫君英断,妾自当力从。” 次日。 朝后。 太极殿下小书房内。 等待着李治更衣完毕,召入上书房议政的长孙无忌,一眼看到更替了衣衫的李绩入内,便是含笑一礼。 李绩会意,也是笑盈盈回了一记礼,然后徐徐走到他身边,看了看那些有心想上前来言语几句,却被禇遂良与唐俭、裴行俭等人挡了去的新官,这才悄悄道: “辅机兄,可是为了昨日太极殿上三女相争凤羽罗之事?” 长孙无忌点头,笑道: “果然还是懋功你知机…… 如何,弟夫人回去后,可有些话儿与你说?” “说啦,说啦,一味子的女人话儿,只是说那武昭仪虽则如此设计她与嫂夫人,可到底也是身为人母,其心可怜…… 又是多少也算与王萧二人留足了颜面,不算为过云云…… 唉,就是女人家,心软。” 长孙无忌眼瞅着李绩说这些话儿时,虽则口气极为不屑,可面上表情却是柔怜之态,便知他意道: “那…… 懋功的意思呢?” 李绩只睁大了眼看着长孙无忌笑道: “哎哎哎,辅机兄这可不是了啊…… 明明你比懋功年长几日,又是镇日里长在朝中,看着这些事儿的…… 怎么叫我这么一个成年累月滚在边塞吃黄沙的大老粗出头拿主意? 你这狡猾可是太过了啊……”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与李绩相视嘿嘿笑了几声,然后正色道: “无论如何,夫人们有句话儿是说对了: 论到底,此番究竟是那王萧二人的不是,无论她武媚娘何等出身来历,何等德行人品,她腹中之子可是主上的骨血,先帝与先后娘娘的缘根…… 这等明着看是收拾她武媚娘,实则却是意图暗害皇嗣的事儿,就是不当! 咱们身受先帝与先后娘娘恩泽如此,又是先帝临终遗命的首诰,自然万不得看这等事儿再发生一次了!” 李绩也神色凝重道: “可不是说的么? 说起来也是……主上这些日子当真是欢喜得冲了头了…… 竟然全忘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 若非他这些日子以来三天两头的赐恩于这尚未出世的可怜孩儿,如何便累得孩儿因母受苦? 说到底,也是主上自己太过大意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道: “到底主上还是年轻,心气儿盛大,又是逢着喜事,心里难免会欢喜得忘记了些分寸。便是先帝,那当年先后娘娘得主上之时,不也行事更加荒唐么? 罢了……身为父母,咱们又哪里不若先帝与主上了?” 人人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比起红颜易老,最教这些万世名臣当世豪杰们难以抗拒的,却是身为父母的一点慈心柔肠。 于是便见一力撑起大唐天下的这一文一武,一虎一狮的二位重辅之臣,因着议论至此,难免引出些慈父心肠,各自颇多对媚娘的恻隐之心。 而这切,却都正落在了受了李治之令,而悄然立在屏风后,专门盯着他们二人看个仔细的明和眼里。 看到此处,他便急匆匆奔入后殿,对着早已更替好了衣裳,只是拿了书卷坐在圈椅上等回报的李治笑道: “主上主上,可是好了,可是好了!” 李治扬了扬眉,饶有趣味地笑: “怎么?舅舅他们可是动了慈悲心了?” “哎呀,莫说是慈悲心,便是怜子心都引出来了啦!可如主上所料,昭仪娘娘此番虽则是求解急困之举,却是无心替自己立了个好局面呢! 眼下二位老大人只恨不得要替娘娘出口请主上的旨,训斥那皇后与淑妃一番了。” 李治闻言,心下大悦,一侧的王德便含笑上前低声道: “主上,老奴旧年里常听先帝说,这好茶汤若是滚过了火头,味道便是不好了…… 主上,依老奴之见,还是趁着此时火候正妙,紧紧地端了下来,给昭仪娘娘沏了杯暖心暖肠的好茶水才是正理呢!” 李治点头,喜悦道: “正是此理…… 那,便走罢!” 立时,一侧欢喜不止的德安拂尘一摆,高宣起驾! 福兮祸兮十七 片刻之后。 太极殿。 上书房中。 因已议毕林邑国新主遣使来朝一事,君臣诸人便得片刻清闲。 李治见诸位老臣也是半日辛苦,便立时着赐前些时日得奉的内制新样香囊入内,各与诸臣分一,又道: “这香囊里的香料也罢,制成香囊的织料也好,都是内里苏女官新制的,在定气宁息,解乏提神是最好的。 朕得了几枚,觉得平日里政务多了些儿,有些久坐生困之时拿来把玩一番,便颇是安神,所以且与诸位老臣一试,看看可能有些效验。” 诸臣谢过,头一个李绩便拿在手中细细嗅了嗅,又讶然笑道: “自高祖皇帝以来,我朝每年都会依例于春夏秋冬四时赐下新样香囊,更不必提元正新年之时赐下的各种香包…… 可想一想这些年来,竟是半个也没似这个一般叫人嗅之脑清的!” 长孙无忌也抚摸着那香囊的虎纹锦料道: “可不是? 别的不提,这外制的锦料便是一等一的好,看着光彩华然,却不灼人眼目,稳重沉素,却又溢彩于内…… 可见竟是难得的好料子…… 那位苏女官,可当真是我大唐一绝啊! 这样的好料子,怕是只有早年间依然是经她手所复织而成的凤羽罗能敌得一二了罢?” 李治闻言便是含笑道: “舅舅这话儿可是过抬了这丫头了…… 虽说那凤羽罗与这暗织流金虎纹锦一般都是出自她的手,可究竟那凤羽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品,这暗织流金虎纹锦也不过是普通的上品面料罢了。 若是舅舅喜欢,朕再叫他们拿了些来便是。” 长孙无忌立时笑着请止欲传旨与德安的李治,又道: “虽则新样织料稀罕,可到底老臣府中眼下也是得了宫里的大好处,有那凤羽罗镇在府中的…… 实在不必如此大兴动势。” 李治一怔,闻言便露出些尴尬之意。 李绩闻言,便讶然转头看着长孙无忌: “怎么?太尉大人府上,也得了宫中传下来的凤羽罗?” 长孙无忌闻得此言,更是罕笑: “英国公如此相询…… 莫非英国公也是?” 李绩点了点头,笑道: “正是…… 不过与太尉大人似有所不同…… 鄙府中的凤羽罗却非是宫内哪位娘娘赐下的,而是新近得了喜信儿的昭仪娘子传了这些东西来,说是要请得夫人多制几件新样小儿衣裳与那未及出世的皇子或者是皇女制的。” (这里说明一下,有同学可能奇怪李绩在李治和长孙无忌的面前为什么不用贱内。 原因有三: 一,唐时女性地位不低,平级官员之间互相称自己的夫人为夫人,很正常。 二,李绩夫人是正封的诰命夫人,与长孙无忌的夫人是一个等级的,所以要尊称国公夫人也很正常。 三,在这儿我安排的是李绩很疼老婆,是发自内心地尊重她,所以就算是在皇帝面前,他也不会随意贬低自己的夫人。) 长孙无忌也忙笑道: “是是是! 可不是与鄙府中一般? 唉呀,说起来也是巧了,昨儿个还听夫人(长孙无忌这里也称夫人,原因与李绩相同,不再赘述)说,好似因着这凤羽罗,宫里几位娘娘还起了些什么争执…… 主上,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臣等府内(这是一种谦称,长孙无忌也好,李绩也罢,再不愿意贬低自己的夫人,也要在李治这位君主面前让一让称呼。可他们也知道如果把自己的夫人贬得太低,就是对赐他们夫人国公夫人号的李世民与李治父子的不尊重,所以把夫人称为府内)有什么处置得不当之处,惹得诸位娘娘烦忧了么?” 李治一怔,却不由得尴尬一笑道: “非也非也…… 不过是些后宫琐事,舅舅与英国公实在不必多问了。” 长孙无忌淡淡地扫了眼李绩。 李绩会意,却正色道: “主上,论起来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何况又是后廷之事,臣等实在不愿过问。 可臣听闻,当时似乎还涉及巫蛊之事…… 若果如此,主上却万不可大意啊! 说到底,天子寝畔,怎可有这等不净之物出现? 还请主上示下!” 其他诸臣也是应和道: “还请主上示下!” 李治见状,大窘迫,便看了眼王德。 王德会意,含笑点了点头,上前一步,甩了下拂尘道: “此事论起来,却是老奴治宫不严的不是,老奴却先得在这儿向元舅公与英国公诸位赔个不是了。” 王德是何等人物? 前后侍奉两朝四代君主,又是自幼便跟着李世民打了天下的,便是长孙无忌也要看让五分情面的,于是诸臣立时慌着请了他起礼。 长孙无忌又皱眉道: “此事怎么与王公公扯上关系了? 公公一向办事得力,整个大唐内廷若非公公在此,只怕也要与主上添了许多麻烦…… 哪里便是公公治事不严了?” 王德却叹了口气,笑道: “论起来也是该当应分的事儿,是王德没有办好…… 前日夜里,咱家新替主上挑的两个小侍着了主上的令,去提了新赐的宫花与香药奉入千秋殿中。 谁知正巧撞上了淑妃身边的小侍因着淑妃身体不适,依令在殿下后园之内寻些可以安神定气的香花做个药枕来睡着时误打误撞,于花土之下起发了个咒术偶人之事。 那偶人上扎着的纸条分分明明写的,正是淑妃的生辰八字,偏偏又是淑妃果然似有些不安之处,又是淑妃身边的新入方士明崇俨一口指定,便是此物害得淑妃身体不安。 一时间闹得越发大。 也是那两个小侍多嘴好现,几眼看着竟然认出制那偶人所用的布料竟是少见的凤羽罗,于是便嚷嚷起来,教淑妃得知。 淑妃知道,自然是大感委屈,总要有个说法,便带了近侍至万春殿里寻皇后去,说是想借皇后权柄,查一查这凤羽罗宫中到底哪一殿下才有。 可巧皇后昨夜因身子也不得安适,早早睡下,诸侍怕惊了凤驾也不得开门。 淑妃虽则身体安解,可却自然是气得不轻,只一夜没好睡。 昨日午后,一听说主上退朝,便急匆匆地连皇后也跳过,直奔这太极殿见驾,哭闹着一定要请主上查个清楚,看一看到底是谁想害她与雍王殿下,两位公主。 这三不计较,两不言说,自然就将事情扯到了宫中独一份儿存着这凤羽罗的立政殿里。 然后主上也是图着求个公允,便召了因有身孕一直歇在立政殿里的昭仪来问话儿,说是好歹也要给淑妃一个说法。 结果昭仪来之后,一味只以为淑妃气愤,却是因为她没有将皇后与自己放在眼里,只将赵国、英国二位夫人当成是尊贵人物,求了二位替孩子制衣沾福…… 如此一来,主上才知晓,原来也是天幸昭仪,昨日午前,昭仪便着人将立政殿中仅存的几匹子凤羽罗全数送入二位国公府上,请二位夫人代为裁衣。 自然,昭仪也算是得逃一场无妄的口舌之灾罢了。” 长孙无忌听至此,便是皱眉。 禇遂良便头一个出言道: “王公公,你这话儿便说得有趣了…… 此番之事,的确是得天之幸,可逃的到底是武昭仪的一场口舌之灾,还是这武昭仪腹中皇嗣的一条性命…… 却是两说罢?” 福兮祸兮十八 李治闻言,当下便色作不悦状看着禇遂良: “禇公此言何谓?” “主上,臣窃以为,此事似别有内情。” 李治看了看他,又看了眼长孙无忌,强压了压嗔意道: “禇公请言。” 禇遂良既是早便有备而来,自然侃侃而论: “主上,臣方才听闻王内监言得此番之事,道是淑妃意指武昭仪有意谋害自己…… 敢问一声主上,眼下的淑妃,却有什么是值得武昭仪相害的?” 李治一怔,却是实在未曾想到禇遂良会这样直接发问,一点儿余地不留—— 莫说是他,便是长孙无忌也是微感意外,但想一想又立时明白了禇遂良的用意: 虽说此番之事,武媚娘是受害之人,且她所行之事也只为自保。 可于禇遂良看来,她究竟还是将自己的老师与向与朝局不争的英国公李绩给扯了进来。 这是犯了禇遂良的大忌讳,所以如此发问,实在也是有些将武媚娘这等自保的手段,本质仍是些阴诡内斗的心思说透了的。 是故,他倒也是默默。 长孙无忌清楚,李绩更清楚,更别说心里明镜儿也似的李治。 可到底眼下还得需要他来将此事揭过,于是便点头道: “禇公但有所论,尽管相言。” “主上,依臣所见,虽则此番淑妃受害属实,可于那武昭仪而言,她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恩宠正盛,又有一子在身,腹中更再得龙嗣之喜的武昭仪相争的。 所以多半,反而是有些什么居心不良的,因着嫉恨武昭仪腹中的孩子颇受主上恩宠,才要借了此事将武昭仪责罚一番,图着龙嗣因此不稳的! 毕竟武昭仪身弱体薄之事,内外皆知。” 李治的脸上微露了些沉郁之意: “禇公的意思是…… 此番武昭仪之事,属有人有意设计?” “只怕还不止如此。” 禇遂良道: “主上可别忘记,淑妃虽则乱告武昭仪,到底有着些嫉恨之心在的…… 可她也是的的确确受了害…… 那么,这人的心思便颇值一议了…… 试想一下,这宫中有谁会与淑妃,与武昭仪有这般大的仇恨,竟然要借着这等一石二鸟之计,同时伤了两位高位妃嫔,又要伤了武昭仪腹中的胎儿呢? 主上,您再想一想,行此事者,用的乃是巫蛊之术,且这栽赃武昭仪的东西,又是凤羽罗这等罕见之物…… 这宫中,又有哪一位能够同时熟知巫蛊之术,又能有机会得到凤羽罗呢?” 李治脸色大变,看着禇遂良: “禇卿,你意指何人?” 禇遂良摇了摇头,坦然道: “主上,臣意下所指,只怕主上也多有所明。 只是主上仁爱,这些年来,一直容着她行这等……” “主上!臣请主上行责于禇相! 禇相! 你这等议论,实在有些太过了!” 长孙无忌突然开口,厉声喝止。 禇遂良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说了些不得说的话,立时也将玉圭奉于面前几上,跪行而出叩首认罪。 李治却不以为意,只是劝他不必自责,又安慰长孙无忌道: “舅舅也不要责怪禇卿…… 朕也知道…… 他说的,又何尝不都是事实? 只恨朕柔弱无能,明明知道这些年她……” 李治闭口不言,半晌才凄然道: “不过也好,若非此番禇卿点明,只怕朕还不曾想到这一层呢…… 说起来可不是么? 昨日里王德来报,说是前日立政殿里赐东西的小侍监出去了九个,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八个…… 后来又是武昭仪处瑞安来报,说是赐下东西的小监们回来后,报道那个小侍监所奉着的一匹子凤羽罗也不见了…… 朕虽便觉得奇怪,又因着些是内廷小事罢了,只是叫王德去查一查…… 现下想一想,午前丢罗,夜晚出事…… 多半便是存了心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一动,看了同样意外的李绩一眼,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意思是…… 这凤羽罗却是在宫外丢失的? 并且那奉罗而出的小侍监也不见了?” “这个……” 李治犹豫地看向王德,王德点了点头,上前一步轻道: “正是。 论起来那走丢了的孩子,可还是老奴的亲家侄儿…… 他手上的那匹凤羽罗,老奴也是亲见过的,与那千秋殿里起出来的咒术偶人用的料子,一模一样半分儿不错的。 甚至就是上面打着的苏女官的暗记,也是着苏女官亲验过了,不会错的。 那凤羽罗得来极不易,又是苏女官亲手所织的,便只这一匹,可见定是那小侍监所丢的一匹了。” 长孙无忌立时沉了神色,问了王德道: “敢问一句王公公,那丢失了的小侍监与所丢失的凤羽罗,本是要到老臣处,还是英国公处的?” 王德闻得此言,微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李治,李治也是一脸茫然——这等内廷琐事,无论如何他也是不当知晓的。 又是一时不得解王德之意,便只是呆呆看着王德。 好在他也精透的,立时会意,便道: “你若是知道些什么,便直与舅舅说罢!” 王德得了李治的允,这才低头一礼,先谢了句恩,才告与长孙无忌道: “回元舅公的话儿,这丢了的人跟东西,正是往元舅公府上去的。” 长孙无忌闻言,登时便目光一凛,心中大怒,暗骂王氏竟敢欺他长孙无忌至此!!! 同一时刻。 立政殿内。 媚娘一壁看着新进的小侍婢们忙前忙后地将一应要用的东西好好儿地备下,一壁随口问着瑞安: “如何? 前边儿殿里,可出什么结果了?” 瑞安含笑道: “娘娘大可放心…… 有师傅的安排,元舅公哪里能脱了干系呢?” 媚娘点头,倒也了然道: “是啊…… 论到底,咱们整个太极宫里,甚至是整个大唐上下,若论最了解元舅公的人,怕眼下便是你师傅了。 由他出手算计,又是存着心要挑了元舅公的火气,将皇后算个好的…… 自然就是往元舅公最忌恨的地方扎下去。” 文娘正跪坐在一边捧着香药捣子捣香料,闻言不由好奇道: “娘娘,您说这元舅公…… 他当真会为了王公公这般设计而动怒么?” “自然是会的。” 媚娘淡淡道: “之前不是说过了么? 元舅公为人,其实最向往的却是忠烈刚直,远离后廷朝堂这等结党营私之争…… 可目下因着关陇之势,他却是脱不得身,本来心中已是苦闷,若是知道皇后这么一般设计,竟是要将他也拉入后廷这相斗之中…… 他是要恨死皇后的。” 文娘停手垂首想了一想,又继续当当当捣着香料不解道: “可之前他也没少……” “的确之前看似是没少掺和进这些事了。 可是文娘,你仔细想一想,之前虽则元舅公也的确是被扯进来过,可哪一桩哪一件,却是这般堂堂皇皇,就是往他身上栽着的?” 媚娘徐徐道: “说明白了,便是皇后之前有心想要引得元舅公入局,那也只能变着法儿地诱他入局。 可如今这一番,却是要强拉他入局了…… 元舅公不恼? 那才奇怪吧!” 文娘恍然道: “哦……是了,若只是元舅公一人,那还真的只能算是前朝之臣替主上看着后宫,算不得什么涉入闱斗之事。 可如今却是把元舅公夫人都拉了进来…… 这可就妥妥地将他也置于宫斗之中了。 那他必然要怒的!” “没错,而咱们等的,便是这一场泼天大怒。” 媚娘含笑。 福兮祸兮十九 是夜。 立政殿中。 媚娘近日因着再番得孕,身子本不是极好,是故每夜里总是早早歇下。 而今夜因着心中有事,加之急需李治回殿后,与自己言说分明,竟再不肯睡,强撑着等到了戌时一刻。 果然,戌时一刻刚至,便见李治大步踏入了立政殿中。 “你怎么还没睡?” 李治一见她不肯睡还强撑着,便不悦道: “这几日里成天地睡不足……” “无事,偶然为之。” 媚娘笑道: “只是媚娘实在好奇,今日殿上元舅公是如何应对治郎的。 所以等着治郎回来说与媚娘听。” 李治闻言,倒也叹了口气,扶了她小心走回榻边,仔细着文娘替已然是不便弯腰的媚娘除了软鞋,这才扶了她上榻,自己也上榻,一同盖了丝被,又着意添了几个软枕在她身后才叹道: “可是教你说对了…… 今日这殿上,竟然纯是我在应付着舅舅的。 其他一众人等,居然再也看不出舅舅心中之怒。” 媚娘讶然瞪大眼: “元舅公没有当廷发怒?” “倒是没有,虽则我坐在上面,与王德一般看得清楚,他虽则眼底都血红了,可面色却一点儿也不变…… 这份涵养,实在是我远不能及。” 李治叹道: “不过若说他能克制呢,又却也不是……” 李治若有所思道: “仿佛舅舅也只不过是在忍,忍着等着验上一验罢了。” 媚娘想了一想,点头: “如此一来才合元舅公的性子…… 论到底,他究竟是最谨慎的。 那治郎,咱们是不是得设些法子,再叫皇后出些漏子与元舅公?”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她,目光里尽是稀罕之色。 媚娘一眨眼: “怎么了?” 李治眨了眨眼,半晌才摇头道: “倒是也没别的…… 只是稀罕得紧…… 你平日里,再也不将这些话儿挂在嘴边的。” 媚娘心中一紧,却笑道: “怎么,治郎是觉得媚娘心机太过了?” “怎么可能?” 李治瞪大眼,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自己一番辛苦,你可算是愿意跟上来了……” 媚娘心中一软,有些不安地看着李治: “果然只是如此么?” “不是如此,又当如何?” 李治偏着头,好奇地看着媚娘: “不然你以为…… 我会觉得你是一个精于算计,甚至失了本心的人?” 媚娘沉默。 李治摇头,叹息着将她搂在怀中道: “你呀…… 浑是爱这等多想…… 若果如此,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为何每每我最埋怨的不是你那些算计什么的…… 而是怨你不懂得珍惜自己呢?” 媚娘沉默,良久才道: “媚娘明白…… 只是媚娘也终究不过是个女子。” 李治轻轻一笑,搂了她在怀中轻了轻她发顶后道: “你就是想得太多。” 媚娘只觉一颗心都是软的,好一会儿不说话。 倒是李治长出口气道: “不过你方将说的话儿,却是对的。 此番难得这等好局面,自然得叫皇后出些漏子与舅舅。 只是要出什么漏子,倒是要好好想一想。” 李治停了一停,突然道: “不若如此…… 便从大表哥身上做些文章吧? 毕竟他可是舅舅最心爱的儿子。 若是让舅舅知晓,此番皇后竟然为了能够扳倒舅舅,意图往舅舅身上栽赃,甚至还特特地安排了个氏族女子伪装一番,意图嫁入舅舅府中为大表哥的继室…… 怕舅舅是难容此事的吧? 你说是不是?” 李治问着,却未得闻媚娘回话,低头一看,却不由哑然失笑: 原来这丫头,竟然已是再也挡不住,自趴在他怀里睡去了。 李治见状,含蓄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又欲起身,却停下来听了听动静之后才不动声色道: “进来罢!” 话音一落,便见李云出现在榻前。 “怎么回事?” “回主上,元舅公处,有些动静。” 李治眯了眯眼,看着李云,向后一躺,由着媚娘趴在自己怀中小口微张睡得香甜,自然道: “说。” “是,回主上,方才元舅公府外守着的人传了信儿来,说是元舅公漏夜去寻人传信儿与狄大人,要他明日在朝后私下一会。” 李治微一思忖,点了点头道: “明白了…… 看来舅舅是打算动手了。 你不必理会,此番之事,狄仁杰不当知晓太多。 便让他……” 李治淡淡一笑道: “成为替朕向舅舅揭开皇后所为之事的一只手罢!” …… 次日。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德安来报,一时一怔道: “你说…… 治郎要你去皇后殿下寻了苏儿出来? 为何?” 德安低声道: “德安也不知…… 不过主上说,此番苏儿办妥了这件事,也就不必再留在万春殿里了。 所以此事想来是不会小。 再加上如今这等情势…… 怕是主上已然定了心,要对皇后下手了。” 媚娘点了点头,放下手中茶杯,伸手摸着那串珠钏,半晌才道: “说到底,元舅公却是不好算计的…… 只怕治郎此番还真当得使了两三个人来,才能行了这一局。 只是不知除去苏儿之外,还有没有别人。” 德安神色一动: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还要连红绡也……” “不,不会。 这丫头机谋过人,又是灵俐非常的,必然不会是她。 所以多半……” 媚娘咬了咬牙: “却是另外的人了。不过也无妨。 只要苏儿没事,一切就都好说。” 德安点头道: “这个自然,有主上在,苏儿断然不会有事的。” 媚娘也点了点头,松了口气道: “你这话儿说得不错,只是还得提醒治郎与苏儿,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 福兮祸兮二十 夜色深深。 长安。 城西,一间荒废已久的旧宅之内。 白日里荒草萋萋,鸟鸣虫语的园子倒也能看,可一入黄昏,便俱是人人走避。 更不必说这等深夜。 然而奇怪的是,今夜,却有一个面容清丽,衣着华贵的青年女子,在一个穿着利落,打扮也是颇有身份的男子引路下,竟走向了这里。 “可是这里了?” 女子停在荒园之前,到底有些犹豫。 男子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不由笑道: “姐姐可是被吓着了吧? 六儿也是。 初来时,可不是看着挺吓人的? 不过后来明安哥哥带着六儿入了这里一趟之后,就发觉这园子看似外面鬼宅一般,可内里却是大有玄机。” 女子皱眉轻喝: “什么鬼宅不鬼宅的…… 我本就怕得紧,你还要说这些…… 仔细我回去向娘娘告你的状,看你怎么好!” 男子吐了吐舌头,习惯性地把左手搭在右手臂弯里,笑吟吟道: “姐姐莫气! 姐姐莫气! 是六儿的不是,是六儿的不是! 那……咱们进去罢?” 女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欲向前走,却终究还是停下来,狠狠瞪着他。 男子会意,笑嘻嘻领着先儿,往内园里走进去。 穿草分径,女子跟在男子身后,这才发现男子果然没有哄她,虽则天黑,看不清周围一片情况,可这脚下之路,确系非一日所成之功。 点了点头,她又轻轻道: “那位大人,可在里面等着了?” 男子只先招呼着叫她仔细了脚下,然后才头也不回道: “可不是么? 说起来也是巧缘份。 若非此案所在竟在此地,只怕别的地方,那位大人还不来呢!” 女子讶然道: “为何?” “这所宅子的名号,姐姐出宫前,娘娘可是告诉你了罢?” “这个的确说了,好像是什么鸣金园。 据说是一位当朝国公,开国元勋大员的家人所居之宅……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年这位大员似是有意废了这里。” 女子跟着男子一路走入园内,诧异道: “你说那位大员有意废了这里? 为何?” 男子笑着摇摇头: “这个,谁知道呢? 许是不喜这里,又许是因为……” 男子倏然住口停下脚步,看向前方。 女子也跟着他一同望过去,一片漆黑中点缀着几颗星子的夜空下,一幢窗口里透着幽幽一点莹白光的大宅出现在眼前。 女子先停了下脚步,深吸了口气,又看向男子。 男子淡淡一笑,将手圈在嘴边,咕咕地叫了两声。 很快地,屋子里也如回应一般地,响起了嘎嘎的另外两声。 “在呢在呢!” 男子喜道: “姐姐,咱们进去罢!” 言毕,一马当先走了进去。 女子唉唉几声,都没能唤得住他,只得微一咬下唇,跺了跺脚,恨声嘀咕几句,便也纵了胆,跟着走了进去。 一入内,女子头一个见的,便是一间看似空败,却十分干净的大堂。 大堂之中,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边一椅,一灯,一人。 那人一身青色袍衫,目光柔和,看着他们的样子,也是极为和善。 女子松了口气,上前一步道: “苏儿见过狄大人。” 那人——正是狄仁杰——含笑上前来扶: “不敢不敢,苏姑娘在内廷之重名,下官早有耳闻。 今日得见姑娘,是狄某大幸。” 女子——正是当今皇后近侧侍衣女官,同时也是先帝公主,号称千古第一盛宠的晋阳公主前侍,苏儿。 点了点头,苏儿也不再啰嗦,只看了看身边的六儿。 六儿会意道: “大人,今夜苏儿姐姐来此,却有些要紧的事,要代着某位至紧的贵人交代大人。 不知大人在下面囚牢里安置着的那些人…… 可会不会坏事?” 狄仁杰微一思忖,向后唤道: “狄青何在?” “大人。” 一个白衣小僮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几人身侧,这份轻身功夫,纵使苏儿六儿都是见惯了高手的,也是难免神色一凛。 苏儿看了这小僮一眼,突然笑了笑,点头道: “素闻狄大人身边有一小僮,机敏善察,且最能于无人之时查晦秘之案…… 如今看来,传言果然非虚。” 狄仁杰看了她一眼,却摇头叹道: “下官实在该庆幸,一来下官忠于主上,二来那位武昭仪也是有意相护,三来……这皇后也是不当久为上位…… 否则单只苏儿姑娘这一句话儿,下官便要自忧其安了。” 苏儿见他如此聪慧,一点便透,心里着实替二位主人高兴,又不便明说,只笑道: “大人这哪里话来? 但凡有主上与昭仪娘娘在,便是皇后知晓一二,也无妨事的…… 说到底,她靠的,不还是太原王氏一族的那起子鸡鸣狗盗之徒么? 那样的人,与贵卫这样出身正派的江湖名士,却实在是比不起的。” 狄仁杰目光一闪,含笑点头道: “原来如此…… 还请姑娘代下官谢过主上与昭仪娘娘点示之恩。” 苏儿点了点头道: “大人明白就好…… 说到底接下来,主上也好娘娘也罢,可都是有大事要请大人相助的。 万不可在此时,大人身边有蚁穴之差。” 狄仁杰不语,一直不出声的狄青却亮清亮亮的嗓子道: “姑娘,狄青斗胆,还敢烦请姑娘代我家主人向二位圣人言明—— 至多五日,狄府之中便再无蚁患。” 苏儿含笑,点头欣慰。 六儿见状也笑道: “若果如此,那可是大好了。 少则一旬多则半月,这万春殿必然是要内外起火的。 在这之前,咱们可都得打点起了十万分的精神应付着呢!” 狄仁杰点头称是,又问道: “不知主上此番,决意掀了万春殿与太原王氏哪桩旧案?” 六儿与苏儿一怔,互视一眼,却看着狄仁杰道: “哪一桩? 莫非狄大人手上还有除去这巫蛊一案之外的其他事端?” 狄仁杰失笑摇头: “怎么会只有这一桩呢…… 二位方才不已然说了第二桩么?” 苏儿与六儿能够跟着李治与媚娘这些年,自然不是白跟的,立时会意: “狄大人的意思是…… 这太原王氏一族,竟然在暗中各府邸里都插了眼线?” “二位久浴圣言,自然比下官清楚,主上虽则因真心爱护昭仪娘娘有意贬宫中诸氏族妃嫔,可却无心拿了诸氏门荫。 更有甚者,主上也好昭仪娘娘也罢,都对那以命相杀昭仪娘娘的崔卢李三氏,一点儿诛连的心思也没有…… 甚至是萧氏一门,主上不提,昭仪娘娘自己也无意赶尽杀绝。 可唯独这太原王氏一门,主上也好昭仪娘娘也罢,下定了心思要灭了这皇后一支以示严惩…… 为何?” 福兮祸兮二十一 苏儿倒也罢了,究竟是个女儿家,又是长跟在皇后身边诸事不理的,自然心里不能想得到。 可六儿却不同,立时省道: “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想一想,若能在狄大人府中设这些事,那在别的大人府中,又如何不能呢? 甚至…… 只怕这大唐朝中上下,少得几府里没有他的眼线呢!” 狄仁杰点了一点头道: “若论这暗卫之事,本是从春秋战国时起便有了的风气,倒也正常。 可是这等事却是有轻有重,可大可小。” 他徐徐踱了几步,双手袖起,缓缓道: “若只是养几个帮着看家护院,防备万一的,倒也无妨。 或者又如太尉大人与故濮王那般,虽养了诸多暗卫,却也是能够明视自察,自制为用。 甚至是只为主上与朝中事所用的,那更是不必介怀。” 可若是如这王氏一般只是为了一己私利,且还又坐守如此之大的…… 却实在是不得不教人防备一二了。” 这一番言语,苏儿也有所省悟,骇然道: “狄大人果然高明,这般一说来…… 便是眼下那王氏一门无心,且还不得说。 若是他们有了心…… 那……那易朝替代……” 她闭了口。 狄仁杰轻叹道: “是了,这就是为何主上一味防着太原王氏一族的另外一个原因了。 其势之大,其名之雄。 若是当真有心利用…… 那这天下,只怕又是一片刀兵再起,不得安宁之状了。” 苏儿与六儿俱是沉默,心下皆是震撼。 半晌,六儿才轻轻道: “不过狄大人,虽则您如此之论,可主上却未必有这重意思呢? 至少以这些年来我在宫中所见,主上虽不喜王氏诸事,却唯独不曾于此事上犯什么心思。”“这便是咱们这位主上的与众不同之处了。” 狄仁杰叹道: “纵观古今,历朝历代,诸君诸帝,哪一个不是将这防备下臣有谋逆之心的事,看得头等重要? 便是先帝之贤,亦然不能免俗。 可咱们这位主上……” 狄仁杰转身,看着二人叹道: “咱们这位主上非但不于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却还行着些其他人以为是妇人之仁的事……” 他点头道: “甚至还甘愿为了那些已然有心要谋逆的所谓叔兄去设计去谋划。 更不惜费尽心神也要护紧了像江夏王这般的忠臣良将…… 而且我曾听闻吴王身边某人言道,主上曾明示吴王一早便知其与濮王但活得一日便不会息了争位之心。 可他还是坚信自己可以保得二人富贵周全,更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保住自己的皇位,甚至着武昭仪以此激励因濮王死后而斗志全失,有心图死的吴王…… 这等胸襟,这等气度…… 便是先帝于此一点也难以同论啊!” 六儿点头,苏儿更是慨叹道: “若非是这样的主上,若非是这样的娘娘…… 又哪来天下这些人,拼死相护呢? 不过想来狄大人也是因为如此,才决意替主上剪除这起子早晚会坏事的小人们的罢? 否则以狄大人的性子,难再插手这等事。” 狄仁杰看了看她,有趣道: “苏儿姑娘何出此言?倒像是在说极知下官为人似的。” 苏儿淡淡一笑却道: “知道大人的不是苏儿,而是昭仪娘娘。 这些话儿,咱们也不过是从娘娘口里听了来,现学现卖的。” 狄仁杰心中一震,半晌才轻轻道: “主明,后贤……果然先帝之谋略天下无双…… 这样的局面,他竟一早便看透了。” 六儿却摇头叹道: “是啊……先帝试图天下无双。 可叹这原本最懂先帝的元舅公,竟还不若大人知先帝呢!” 狄仁杰淡淡一笑道: “这倒也怪不得元舅公,毕竟神鬼之说,流传已久。 人无完人,总是会有错的时候。 倒实在不必太过紧张了。”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壁练着字,一壁听着德安的回,半晌才点头道; “果然朕没看错他。 好,那你明日便着苏儿起事罢! 狄卿再如何厉害,若无事起,终究是不能成事。 只是一点,万万不可教狄卿知道,此事乃属咱们刻意相诱皇后而成。” “主上安心。” 德安点头。 李治又道:“此事一了,朕便放了你与苏儿一段……” “主上!” 德安突然跪下,倒是叫李治一怔: “你这是怎么了?” 德安泪流满面: “主上可是不要德安了? 可是要德安出宫去? 主上,六儿虽如此,可德安……” 李治气得哭笑不得,踢了他一脚道: “还跪着? 不嫌冰么? 朕何时说过要你出宫了? 朕是要你出去,好好儿地办了喜事,迎了苏儿入门…… 你想到哪儿去了? 想跟六儿一般出宫去么?美得你!” 德安闻言,却破涕为笑道: “主上不嫌德安便好,主上不嫌德安便好!” “你以为呢? 这些年跟着我,你那些辛苦经营,以为我不知道么? 何况以后你有了苏儿…… 总是要好好儿替人家想一想的。” 李治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愧道: “我只是觉得有一样对不住你。 你……你终究还是不能……唉……” “主上这般便是过虑了。” 德安心知,自己这位小主人,自从识得媚娘,知道情之滋味之后,每每最替自己痛悔的便是这残身——不止是他德安,便是瑞安,王德,清和,明和…… 除去一个早早便在宫外有了妻儿才净身入宫的六儿,与兄弟姐妹颇多,后来又得了兄长过继一子以承后嗣的明安外,这些近侍了。 所以却也坦然道: “主上,便如主上当年所言。 这世上之事,总是无万全之法。 天意如此,若总是为之悔恨,却实在是自寻苦吃。 倒不若如当年主上初见德安时所说的一般,好好儿将脚下的路走踏实了,走平直了…… 日后终老之时,才不会为生前所为后悔。” 李治细细品了几品他的话,却豁然笑道: “罢罢罢,原本是替你烦恼的,如今却成了自寻烦恼了。 可不是? 便不得青史留名如何,甚至毁名于众口又如何? 但得自己问心无愧于此时此世此般人等…… 那又有什么好后悔的?” 主侍二人,相视而笑。 …… 福兮祸兮二十二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看着徐徐而入的苏儿奉上的新衣,心中满意至极,点了点头道: “这样的衣料,正适合来月端阳大祭所用之仪。 甚好,甚好。” 苏儿含笑点头微微一礼: “谢娘娘夸奖。” 皇后看了她一眼,却笑吟吟地将手覆在她手背上道: “这些年来,你在本宫宫中可谓是凡事尽心尽力,事事处处,皆极是精细。 本宫还要多谢你呢!” 苏儿不卑不亢,徐徐一礼道: “谢过娘娘夸奖。” 皇后见她如此知礼,心中更是欢喜,正待再说几句,却突然见红绡匆匆奔入。 皇后见她面上神色焦急,心知有异,便笑着又说了两句,着退了苏儿。 苏儿转身离开,走之前趁着皇后看不到自己的神色时,瞥了红绡一眼。 红绡面色焦急,却依然似无意似有意地点了一点头。 苏儿心中大定,便自退下。 …… “何事这么着急?” 王皇后徐徐坐下,端起茶杯,看着红绡。 红绡喘匀了口气,才轻轻道: “娘娘,大事不好了!” 王皇后抬眼看着她: “什么大事不好?” “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与雍王殿下…… 两边打起来了! 而且……而且……” 红绡看着王皇后面色一怔的样子,还焦急地道: “而且太子殿下还将雍王打伤了!” 王皇后闻言,却是一松口气,摇头道: “这样的事情…… 也值得你来报么? 不过些须小事……” “回娘娘! 问题是……是太子殿下打伤雍王殿下的理由!” 王皇后见她说得郑重兼且焦急不似假意,便意外合了茶碗道: “理由? 理由怎么了?” 红绡闻言,更加焦急了几分,然后才叹道: “论起来也是太子殿下可怜,一片孝心…… 娘娘还还记得前些日子,苏儿姑姑给娘娘进下的凤锦罗?” 王皇后点了点头,一发不明白: “这个本宫自然知晓,你没见方将苏儿才进了凤锦罗新制成的祭礼新衣来么? 可这跟忠儿打了素节那个小阴滑的…… 又有何干?” “娘娘!那雍王素来嫉恨咱们太子殿下独得圣宠,娘娘是知道的。 殿下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娘娘也更是清楚。 前些日**外进这凤锦罗的时候,殿下便私下里着了苏儿姑姑,好好儿替他也备了一匹。” 王皇后微讶: “忠儿要这女子家的衣料做什么? 啊……莫不是他……有什么看得上的…… 可也不对呀? 到底这是礼制里的东西…… 普通的女孩子,是穿不得的。 再者他平日里能接触到的,便只是宫内这些人…… 不是他父妃便是侍婢的…… 莫不是哪个心术不正的,急着攀龙附凤……” “娘娘,却非如此呢! 实在太子殿下一片孝心竟是可爱,他要了这料子,是去宫外寻了一个巧手绣娘,叫南宫氏的,与娘娘您制成新样凤袍的!” 王皇后闻得李忠如此一心,自然欢喜,可又更加不解: “你有什么话儿便直当快说…… 一发说得本宫迷糊起来了。” “娘娘,坏就坏在这儿了。 太子殿下不常出宫,又向来不涉这些凡事,竟然不知那南宫氏的是兰陵萧氏一门下的常用绣娘。 不过这南宫氏倒也是个知机的,虽则自己常奉于兰陵萧氏,可却没有胆子敢拿此事兴什么风浪。 可偏偏就不巧,那一日里雍王去替萧氏也取下月祭礼所用的新袍,竟是见着了这一件,当下便大怒,将那凤袍撕了个稀烂! 那南宫氏见状如此,一发无奈之下,竟然逃了! 今日太子殿下身边近侍永安去取凤袍之时,又恰巧被那守在南宫氏绣铺前的雍王带着人堵了,打了个半死…… 娘娘,太子殿下虽则仁厚,可这样的欺侮,他又如何忍得? 自然是不能再耐下去,当下便在弘文馆里兴问雍王,可雍王却口口声声讽刺太子殿下,说他不过是个……不过是……” 王皇后面色便沉了下来,低声道: “不过是个什么?” 红绡怯生生看了皇后一眼,这才嗫嚅道: “回娘娘…… 那雍王殿下说太子殿下不过是个下贱婢子所出的贱种…… 要不是…… 要不是……” 红绡头低得深深地,扫了王皇后已然是铁青一片的脸色,轻轻道: “要不是跟了个下…… 下不出蛋的…… 又怎么会能……” “咣啷啷啷……” 一阵剧响,王皇后手中的茶杯便重重摔碎在地上,目光灼亮,胸口剧烈起伏: “……贱婢!!! 她竟敢纵子欺吾儿如此!!! 来人!传驾千秋殿!!!” 接着一阵红影拂过,王皇后人已行到殿门前。 红绡一怔,原地淡淡一笑,急忙易了表情,跟了上去。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刚刚送了李弘上榻睡着,一转身回来看见李治悠然自得地捧着书坐在榻边口角含笑而读,便罕笑道: “怎么还不睡?” “怎么能睡着呢?” 李治叹了口气: “只怕这会儿,千秋万春殿里已然是闹上了。 不多一会儿便要报到这儿了。 若是此刻睡下,呆会儿还要换衣裳。 罢了,等着罢!” 媚娘含笑不语,只替他披了件衣衫,相偎而坐。 不多时。 便见德安匆匆奔入,向着李治打了一揖。 李治不动声色,徐徐从媚娘身边坐起,长长出了口气,又接了媚娘披上来的墨龙氅,整束了一下玉带,理了一理金冠,然后转头看着媚娘道: “你早些歇息罢! 想必今日里,我是不得再过来了。” 媚娘温驯低头,行了礼,又笑道: “那,明夜呢? 媚娘可需要等着治郎?” 李治含笑道: “明夜也不必等了。 明夜……” 李治上前一步,轻轻将媚娘拥入怀中,附于她耳边轻声道: “明夜,我等你。” …… 许久。 媚娘坐在榻上,隔着纱缦看着李治离开的方向,心中甚是欢喜,微笑,也格外甜蜜。 “唉呀…… 主上可真是的,这临走了临走了,还要给娘娘留下些甘饴来吃…… 就不怕娘娘吃了睡不着么?” 一边儿文娘奉了香料上前,看到媚娘如此,不由出声轻笑。 媚娘闻得她如此一言,不由面红耳赤,嗔怪地瞪她一眼,却道: “千秋殿那边儿可有什么信儿了?” “有了有了,这回呀,王公公的愿可是要得一偿补了。” 文娘笑道: “方才千秋殿那边儿传来话,说是王皇后听了红绡的报,果然大怒,便向千秋殿去兴师问罪。 可谁知萧淑妃因着雍王受伤,早也是气怒于心,正备着要与皇后一个好看呢,两边儿当下便吵了起来,直若疯妇一般。” 媚娘皱眉,微微轻叹道: “本来也是不欲拿这慈母心肠来设计的…… 奈何雍王…… 他…… 他终究还是随了他母亲的性儿。 纵然苏儿不及设计出手,他便已然自己动手了。” 文娘却坦然道: “可不是么? 正如娘娘所言,这一切的一切,可当真不是咱们设计的。 虽则主上有意拿萧淑妃的不是来激怒皇后,可咱们备着的,却是让萧淑妃穿着凤锦罗来气一气皇后,让皇后觉得她有失规礼罢了。 谁知这雍王母子如此自败…… 当真也是白费了咱们一费心机了。” 福兮祸兮二十三 媚娘却道: “你是这般说…… 可是我却着实庆幸,他们终究是让咱们也好,治郎也好…… 这般算计落了穿。” 文娘会意,叹道: “娘娘还是这般心肠,不愿意于此事上算计于她们。 可娘娘,您可想一想,这些年来,她们两殿里哪一星哪一点儿,不是算着娘娘您与殿下算的? 娘娘…… 恕文娘说句偕越的话,这些年下来,您还是当多些当断之心的好。” “便是如此,若能得少一事,还是少一事的好。” 媚娘淡淡道: “我不怕事,可是也绝对不想要主动惹了事。 唯有如此,日后一并发作时,我才能够叫他们输得我输得无语无言的。” “那娘娘的意思是…… 这接下来的局,可要继续?” 文娘轻问。 媚娘垂首,半晌才轻道: “眼下凤锦罗之事,已经由雍王母子自败而成,便不必再提。 所以…… 这一桩却也着实可以代过了。 另外一桩……” 媚娘看着文娘道: “宫外可准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就等着主上与娘娘的话儿了。” “既然如此,那便行事罢! 说实话,我也很想看一看……” 媚娘徐徐躺下,由着文娘将锦被盖好,目光盯着殿顶悠悠道: “若是元舅公知道,他替自己最心爱的长子所纳的继室,竟然是太原王氏王仁祐有心的安排…… 会有何反应呢?” 她越想,越觉得有趣,勾了唇角道: “会隐而不发,反将利用,还是果断出手,断了太原王氏一系所有的枝蔓呢?” 她含笑道: “唉呀…… 当真是想看得紧哪!” 文娘放下纱缦,正待笑,却突然听得一片寂静无声,她讶然低头看下去,却见媚娘已然安睡。 睡着的时候,唇角也不失笑意。 文娘不由失笑,摇了摇头,拉上了纱缦,然后吹熄了灯。 立政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 夜色深深。 太极宫。 太极殿中。 长孙无忌,当朝元老,傲然立于当庭,身子挺得直直地,似一支标旗般,不怒自威。 他的身边则立着另外一个老人,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却有些微微的傲世之意。 李治坐在殿上,状极头疼地看着这两位,不由长叹道: “不知国丈与舅舅,有何要事?” “启禀陛下。” 先一步回话的,却是国丈王仁祐,他上前一步开口,徐徐道: “深夜扰得龙体不安,实在是臣等不当。 奈何眼下有一桩急要之事,唯有陛下可以定夺。” 李治扫了眼一直不语的长孙无忌,却问道: “那舅舅呢? 舅舅也是为了此事而来么?” 长孙无忌轻叹一声,上前一步道: “回主上的话,正是。” 李治讶然: “竟是如此…… 倒是奇怪了。 到底什么事,竟能惹得二位如此劳动?” …… 次日。 晨起。 媚娘一边儿由着文娘梳头发,一边儿听着躲在太极殿下听了一夜墙角的瑞安兴奋不止地报着昨夜之事。 直到他住了口,媚娘才若有所思道: “你的意思是说…… 元舅公虽没有拿到证据,证明那徐林氏女子是王氏一族所特意安排的内应入自己府中…… 可是却已然断定对方来意不善了?” “可不是? 难得元舅公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还是在自己府里丢了…… 所以那火气,可不是一般的大呢!” 媚娘点头,又道: “果然,元舅公发觉此女非同常人,是因为那凤羽罗之事么?” 瑞安点头笑道: “娘娘说得可不是? 元舅公何等人物,他那一日听闻主上言道那凤羽罗丢失一事便觉得蹊跷,一问之下才知竟是往自己府中送的东西。 他自然起疑问。 因为于元舅公而言,他自然知晓娘娘既然已安排了凤羽罗入赵、英两国公府,以保自身安全,当然没必要,也实在不需要去再多此一举,着人劫了凤羽罗来嫁害别人。 再加上师傅一力证明,那送东西入赵国公府的孩子,可是他自己的亲家侄儿…… 以多年来元舅公对师傅的信任,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相信,师傅会在这样的时候出这样的手,希图相助娘娘的—— 只因为这番相助,实在是画蛇添足,无需此事。” 媚娘含笑点头道: “是啊,本来王公公相助的,便不是我,而是主上。 所以元舅公自然要深究,自然要相问。 而这一查一问之下,多年苦心维持的长孙府中自然是无事无病。 反而是那位近些日子以来,因着即将为继长孙冲的徐林氏小娘子,便显得尤为可疑了……” 媚娘淡淡一笑: “如此一来,元舅公自然也是恼得不轻的—— 说到底,这位小娘子可是他亲自选的人,如今自己这多年的猎鹰人竟然被鹰啄了眼…… 而且还是一只未得长成的小雌鹰…… 元舅公这口气,只怕是难得能咽得下去罢?” 瑞安拍了巴掌笑: “正是正是! 这太原王氏可当真是自己做死,竟然把这般事情往元舅公府上引…… 难怪要让元舅公下了狠心要拔了它了。” 媚娘点头,淡淡一笑: “无论如何,咱们这把火点得够旺了,接下来的事…… 就看狄仁杰如何把这把火,彻彻底底引到太原王氏身上了。” …… 唐永徽四年五月。 太极宫。 太极殿。 开月头一道旨,高宗李治,便赐与了大理寺新进的官员狄仁杰: 着令他严查宫中凤羽罗遗失,以至后宫事起纷纷一案。 …… 朝后。 左延明门小厅内。 天气炎热,因着李治特旨,着准朝臣们每日在这里纳凉取阴,微喝些凉茶再更衣入上书房议事,是故今日小厅里也是人头攒攒,满满的一殿里都是关陇一系的要员。 只是不同的是,平素里泰然自若的诸位要员们,今日却个个阴沉着一张脸,所有所思。 好一会儿,裴行俭才长叹一口气,恨了恨声道: “太尉大人,可不知那狄仁杰,会不会依着您的意思好好儿查问一番呢?” 长孙无忌默默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似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似的: “他必然会的。 论到底,那王氏不也往他府里插了些人么?” 唐俭在一侧,也是愤愤道: “是啊! 昨日里,学生还特特吩咐了他,务必要好好儿将此事查个清楚…… 那氏族一系,可当真是要跟咱们撕破脸了。 竟然敢往咱们府中塞人……” 长孙无忌心里清楚,说到底这徐林氏也是唐俭居中所介绍的,所以他心里难免惶恐。 于是便出口劝慰道: “唐大人说得有理,不过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论到底,终究还是没进门。 何况冲儿本来也就不喜,如此一来,倒是正好地趁了他的心。” “是啊是啊…… 已然有了长乐公主那般的仙家人儿为妻…… 也是难怪长公子难将这等居心不正的人看在眼里。 说起来倒也是长乐公主的遗福了。” 长孙无忌点头,默默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 上书房。 李治看着快步入内的德安,轻轻问道; “如何?” “主上安心,一应的事情都准备好了,接下来只待着狄大人将事情发起来了。” 李治点了点头,合了一本奏疏,又放下来想了一想才道: “不过说到底,还是要咱们给他备好了一应的人的。 你可叫风云二人,在暗中相助狄青,将那些已然被咱们查知的,诸家关陇门系下内的内线,一一叫狄青探知,报与狄仁杰…… 你明白么?” “是!” 德安依令,刚欲退下,又被李治叫住道: “还有一事…… 尤其你要好生提一提,那太原王氏一门,在英国公府上所暗插的眼线,却是比其他府中都要多一些…… 尤其是书房之侧。 明白朕的意思么?” 德安会意道: “主上是要狄大人明白,王氏一门有窥探军权之意?” 李治点头,轻声道: “唯有如此,才可叫他断下了狠心,务必要将这王氏一门的诸多暗线一一铲除。”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锋芒。 福兮祸兮二十四 次日。 午后。 长安。 某处大理寺官舍之中。 狄仁杰听毕了狄青的回,沉吟半日才道: “你的意思是…… 那太原王氏一门所辖的眼线,远不止这徐林氏一人?” “回公子,正是如此。” 狄青轻轻道: “昨日里狄青只是去约略查了一查那徐林氏与太原王氏一门的往来,便惊觉他们似乎不止是与太原王氏一门相往甚密…… 还有许多暗中线索,都说明这太原王氏一门,似是在京中诸位大员家里都安插了眼线。” 狄仁杰冷哼了一声,拂袖怒道: “这等太平盛世,连三公之首,帝舅长孙都不敢如此…… 小小一个太原王氏…… 哼! 当真是把国丈当仗国了!” 咬了咬牙,他看了看狄青: “那咱们府中的可清干净了?” “公子放心。 有公子的话儿,又是主上明令彻查此案,自然狄青要先将咱们府上的那些给清干净。 明日公子便可回府了。” 狄仁杰长叹一声道: “一想到竟然被这等人逼得有家归不得…… 我心中就……” 他又叹了口气。 狄青见他如此,倒也颇为叹息道: “其实公子伤心伤心,也就罢了。 毕竟不过只是插了几个小使役在咱们府上,还没得进内院呢! 哪里似英国公府中那般的猖狂,人都往书房与内寝那等机要地方送进去了!” 狄仁杰神色一变,转头盯着狄青道: “你说什么?! 人往哪一府的书房与内寝中送了?!” “英国公府啊? 怎么了?……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狄青见狄仁杰听毕自己回话之后,立刻整衣束冠便要外出,急忙上前劝问道: “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还怎么了?! 你也不想一想,那英国公老大人是何等的身份! 于我大唐又是何等的地位! 便是元舅公处,他太原王氏插几个眼线进去,尚且可算是自保…… 可英国公老大人呢!? 他一向不涉宫斗党争之事,又是素来与他太原王氏府中不来往的…… 为什么要在他书房内寝这等地方设耳目?! 还不是为了方便探听军机大事!!! 这王氏,可当真是要做反了!” 片刻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听毕狄仁杰的回报,一时间面色铁青。 好一会儿,他才似喘匀了口气似地,点着德安道: “你快去召英国公与舅舅前来! 要快!越快越好! 还有…… 还有一定要小心! 任是谁来,也不能让他们察觉是朕要因狄卿所奏而相召! 明白么?” 德安领命称是,于是便退下,召了清和来,如此耳语一番。 狄仁杰转过头来,看着李治,犹豫道: “主上,臣也只是从小僮处听到这些推论,并无实证。 如此贸然便召二位老大人前来……” “无妨,你的本事,朕信得过,舅舅他们,更信得过。 此事能从你口中说与朕听,便说明你至少于此事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以卿家的谨慎自持而言,这七八分的把握,便足以证明这国丈一门,却有不轨之心了!” 李治的话,很快得到了印证。 当听说自己府中书房与内寝内的某几小侍,竟然是太原王氏一门安插而入的耳目时,李绩这位沙场老将的一腔子豪血几乎立时涌了个满脸满头,当下便要告退,回府中去料理了那些小贼! 幸好有长孙无忌与李治拦着,又有狄仁杰口口声声告罪,这才微压了他的火气,伸手扶了狄仁杰道: “狄大人切不可如此言说了…… 论到底,是老夫治家不周,竟然生生地将这些人放入府中。 此番幸得狄大人示警,否则若是哪一日,我大唐军机竟从老夫府中泄出,以致贻害军情…… 那老夫万死也难得一辞了!” 长孙无忌也叹道: “虽则咱们都知道,那王仁祐如此,不过是希图着能替自己女儿看好各家各府的唇舌…… 可究竟他们还是太过逾矩了! 诸家大员他们派了人去,倒可勉强说是因为诸家大员各自站派,他们担心事情有变…… 可这英国公呢? 英国公一向只知为国东征西讨,南争北战。 这么些年来,鲜少涉足朝中政事,于后廷之事上更是一言不曾发…… 怎么居然连他头上也要看一看了? 当真是太过了!” 李治咬了咬牙,看了看狄仁杰道: “狄卿,论起来此事倒也隐密,何况那些眼线既然是国……既然是王仁祐费心所选,一一送入,那便自然非到不得已时不可察之。 何故卿可得?” 狄仁杰何尝不明白这是李治在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于是立刻便道: “臣有一小僮,名唤狄青。 素常里因着臣失了管教,故而疏阔性狂,总是爱结交一些三教九流之派。 而这些人中,便有一个卖菜的农夫,前些日子察觉京外一处地属王氏门下的庄园里,来来回回地,每日总有好些品阶不等,贵庶不一的人出出入入的。 他便觉得好奇,偶然无事之间,打听了两句,才发觉那里竟似是一处王氏所密留的消息传递之所。 而这位农夫之所以能够得与臣之小僮相结交,便是因他罕见人世的识人能力。 是故便当下认出,很有几位是他在送菜入京城某些大员府上之时也见过的。 甚至还有一位,是臣府上的人。 他也是好心,提醒了狄青。 狄青心中恼怒,可又想着到底是因为兹事体大,总是得核实了才好。 于是他便潜入那庄园之中,细查一番。 这一查之下,竟然发觉了那庄园之中的来往诸人内,有好些位,可都是元舅公与英国夫那位未来子媳家中的。 于是他便觉得不对,又进一步查…… 结果……” 狄仁杰说到这儿,自己也是不能再往下说。 李治便阴了脸色道: “结果一查之下,发现这朝中上上下下,但凡是有些个品阶的,他太原王氏府中,竟是八成都派了耳目在内的。 是不是?” 狄仁杰点头应是。 李治怒火一起,拍了案几,先骂了两声王仁祐自不知机,又问道: “那宫中呢? 宫中只怕也是不少罢?” “主上英明,正是如此。 且因着到底宫中之事大,那庄园里也是不能搁的。 据狄青所查,竟是全部都别开辟了一所别院,独为宫中消息传递所用。” 李治气得脸上变色,喝道: “好啊…… 朕便觉得此番诸多事宜奇怪…… 原来这皇后的耳目之灵,却是比朕还要强上许多呢!” 当下便拍几一喝: “来人! 传王仁祐!” 福兮祸兮二十五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李治看着媚娘亲取了一盅细玉羹一小银匙一小银匙地喂着拿了小玉马玩个不停的李弘,一边儿由着瑞安将今日朝堂之上所发生的事,一一说与媚娘听。 好一会儿,媚娘才抬头看着李治: “如此说来…… 魏国公是当庭便认下这徐林氏是与他关系密切之事了?” 李治冷笑一声: “可不是怎地? 他还以为一句有些来往,便能堵了舅舅的口了。 却不想狄仁杰办事仔细,舅舅又是那等谨慎,怎么就会让他逃了话头去? 三言两语,就逼得他不得开口。 狄卿又亮了他与徐林氏的密信,他便是再如何抵赖,也是赖不掉的。” 媚娘点了点头,叹道: “想来此事王国丈也是办得不妥了…… 说到底他挑错了对手。” 一言已止,媚娘也不欲再多言,李治也默默点了点头道: “你说得倒也是对的。 究竟还是选错了对手。罢了,本来也是想多让他受些苦的…… 想一想舅舅,再想一想王德…… 有这两个人在盯着,再加上狄卿…… 他以后的日子,便是朕不插手,只怕也不会好过了。” 媚娘点头,淡然。 …… 唐高宗永徽四年五月末。 太极宫。 宫中忽传秘事,道今大唐后父国丈,竟于暗中行诸多不悖之事,更于各高门府第中,暗置耳目,以窥诸臣之私。 消息传来,一时哗然,人人自危,府府自清。 魏国公王仁祐更因此而受尽朝臣冷眼讥诛,每日里竟是各等不体。 一愤之下,竟病至请告病休,乃于府中自休。 …… 六月初一。 韶光正好。 太极宫。 立政殿里。 看着无奈进入的李淳风,媚娘已然是麻木了—— 左右也是拦不得他,便由得他去罢。 于是长叹口气,只叫人好生招待了李淳风茶水点心,乃自入纱帘之后,由李淳风胎占。 同一时刻。 万春殿里。 王皇后呆呆地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未着点饰的自己,半晌才轻轻问红绡: “今日你可派人去看过父亲了?” “回娘娘,已去看过了。” 红绡小心地回答: “老大人一切安好,只是不耐烦去听那些人罗唣,是以才寻了个由头躲在家中的。” 王皇后垂眸,半晌又道: “忠儿呢? 还在禁闭?” “……是……到底也是陛下被那萧氏闹得没法子了。娘娘也且宽宽心罢! 论起来,此番那雍王也算是吃了大亏了。 我听去见过的宫人说,太子殿下那番可真是恼了,竟然拿着笔山子就朝着雍王面上砸了…… 若不是…… 若不是有人拦着,只怕雍王的脸毁了倒还是其次,眼睛…… 便怕要保不住了。” 皇后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幽幽道: “是啊…… 怎么能不责罚呢? 单单看那一夜在千秋殿里陛下的反应,本宫就该明白的…… 在他的心里,就算是素节那个贱胚子再如何的不是,陛下也要护着他的…… 只为了他那个自甘为人代衣的贱人母妃…… 陛下也是要护一护他的……” 皇后凄然一笑: “所以…… 即使本宫本为正宫,即使忠儿眼下已然是太子,陛下的心里,还是没有我们母子的。” 红绡看她如此,心下也着实不忍,便上前一步低声道: “娘娘也不必如此自苦了。 老大人的事且先不提,但是这太子殿下一事,陛下却是半点儿也没有要护短的意思。 这不,太医刚回报了雍王的身子大好,陛下不也就罚了他一年的年俸,又禁了他半年的足么?” “那又怎么样?” 皇后冷清清一笑; “你可要知道,忠儿是太子,是储君! 他与素节…… 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禁足宫中这样的责罚若是搁在别的皇子身上,那便不过是小事一桩,可搁在忠儿身上……那便是天大的不是! 你可见过哪一个亲王皇子被罚禁足东宫,还需要陛下拟旨用印的?” 一句话问得红绡半晌无言。 好一会儿,红绡才轻声道: “那…… 娘娘的意思是……” 王皇后咬了咬牙,轻轻道: “此番若是算起来,只怕忠儿解了禁足之时也是会坏大事的。 所以……所以本宫必然得替他寻了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替忠儿把这一遭事给解开了!” 红绡一怔: “那娘娘,咱们该如何是好?” “我们是办不成的……” 王皇后摇头苦笑: “我们是办不成的…… 至少在如今的陛下心里,因着父亲,因着忠儿…… 还有之前种种…… 陛下不会听本宫的…… 所以……所以本宫只能去找她。 也只有她……或者会念在忠儿生母的份上,出手帮忠儿一把。” 红绡看着说着这些时,王皇后百般复杂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些怜悯之意来。 ……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中。 正打盹的媚娘被瑞安唤醒,告知来客身份之后,一时怔了好半天,才倏然坐起,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你说是谁要我去御花园?” “皇后,是皇后。” 瑞安不安地看着媚娘: “娘娘,你说皇后此时来找娘娘,可是有什么事? 莫不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吗? 娘娘,您现在正是紧要的时候,就不要去了,还是瑞安去代您回了话……” 媚娘想了想,断然摇头: “不可。 论到底,她究竟是中宫娘娘,一国母后。 若是我就这般拒了她,实在是与礼不合。 再者…… 我总觉得,以她那般高傲的性子,此番来见我,必然不会是为了与我不好。 倒更像是要准备来请我为她做些什么。” 文娘在一侧听到,便是一阵冷哼: “她会这般低三下四么?娘娘,您可别被她给蒙了。” 媚娘想了一想,还是断然摇头道: “不会的。 此番接二连三之事,加之她……她又是那样的身子,只怕却当真是来求我保了她母家的事。 所以我倒也该去看看。” 瑞安却大不赞成: “娘娘,您怎么能这般呢? 那日朝堂上的事情,瑞安可在一边儿从头看到了个尾的! 那王仁祐被主上召来与元舅公他们对质的时候,可是从头到尾一丝一毫的悔意都没有呀! 就是最后元舅公都发了火了,他还执意硬抗呢! 娘娘,眼下王氏一门中出了这么一个‘人才’,朝中诸臣已然是尽不能与之相交了…… 您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因着一念之仁而毁了大好局面啊!” 媚娘却失笑道: “你以为我会这么笨么? 我当然不会因为她一句求,就答应替她想办法恕了王仁祐的罪。 再者便是我想恕,那也得看元舅公愿意不愿意认这个恕呀? 你们把我看得太紧要了。 所以我想,大约她此番也是急得昏了头了,忘记审清眼下时局,只顾着来求我了。 无妨,我去看一看,也算是应了她的念了,总是不会逼得她狗急跳墙,做出些什么事来…… 你们不也说了么? 眼下我正是紧要的时候,万万不可因着别的事坏了身子啊!” 瑞安与文娘再想劝,可到底媚娘已然是定下了性儿了。 他们二人无奈,只得叹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准备着替媚娘更衣理妆,一个一溜儿小跑地到殿下找了人,去通知李治了。 …… 太极殿中。 李治正在与诸朝臣议事,因故是德安出了门来,听得瑞安派来的小侍回报的。 听毕之后,他便点了点头,忧道: “若果是如此,那娘娘可就太过莽撞了。 就算她咬定了王皇后无甚异心,可到底也是要防着的。 这样,主上此刻正在与诸臣议事,一时也不方便听这些话儿,你去寻了雨雷二位统领,好好儿在暗中守着娘娘,顺便也将这块金牌拿在手上,交与他们。 告诉他们,就说是主上的话儿,一旦有什么不妥,可当即将一干人等拿下—— 务要以娘娘安全为要,明白么?” “是!” 那小侍应了声,又道: “可是德安公公,主上到底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儿……” “你安心罢! 咱家跟了主上这些年,什么样的事儿,他会有什么样的处置,咱们如何处置才最得圣心…… 还是很清楚的。” 那小侍再无可疑,便点头告退。 福兮祸兮二十六 德安舒了口气,转回殿中,这才发现那些大臣们竟于方才便已俱都退下,心知必然是李治见到立政殿中来报,心里不安,寻了由头打发他们下去更衣之类的…… 于是便急忙上前,不待李治开口,便将方才立政殿来报之事,与自己的一番处置告诉了李治,又请李治降自己擅自代宣圣意之罪。 不出他所料地,李治摇头却道: “你这般处置,很好,朕何必要罚你?起来罢!” 德安这才长出口气,起身道: “不过主上,此番皇后所为,当真是要请娘娘替她父亲说项么? 德安怎么觉得,以皇后这般性子,未必会肯呢?” 李治想了一想,却也缓缓摇头道: “朕眼下,也一时不能定性…… 毕竟还有个忠儿的事。 她对忠儿有几分情意,朕也是看不透的。 也说不定她会为了忠儿而求媚娘。 这是其一。 再者,你师傅日日里的安排,她眼下也是没了初进宫时那般的理智与冷静,只怕也难免昏昧之中做些错事…… 这倒也不能怪她。”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说到底,你师傅那般行事…… 也是朕与媚娘心中的一块心结。” 德安心知李治与媚娘多年来,最为无奈却也最不得不接受的,便是王德数年来一直在皇后饮食中下药之事。 可到底他与王德更为亲近,也更能理解王德的心情,是故却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到底李治有言,也不好反驳,只是诺诺应是。 李治撑着额头,看了眼时计,点了点头道: “也罢,左右是你安排得当了。那些大臣们也快回来了。便就这样罢! 有什么事,今晚回了立政殿再行言论。” 德安应诺。 …… 同一时刻。 御花园中。 王皇后终究还是见到了武媚娘—— 这个让她恨之入骨,却也羡之入骨的女子。 与在立政殿见她时不同,此刻的武媚娘,一身鲜衣明冠,虽已生育二子,可却半点不减姿色,反而是这般的细养,给她带来了几分以前从未曾于其身上见到过的,楚楚可怜的风韵…… 王皇后不得不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双手于广袖之中,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推她一把,看着她阑珊倒地的狼狈模样大笑的冲动。 媚娘看着她的脸,何尝不能体会到她在表面的平静之下,那股绷张着,亟待发泄出来的怒意与妒意? 是以,她也无意拖延,微一行礼,便道: “不知娘娘宣媚娘至此,却有何要事?” 王皇后见她如此直言,心下倒也明白,她是当真有意避自己锋芒,咬了咬牙,她按下心中怒火,淡淡一笑道: “本宫本来也想说一句无事,不过是有意与昭仪见个面儿,说几句体己话儿…… 不过昭仪也是聪明人,这样的官腔打了,只怕还会惹得昭仪不喜。 那好,本宫便直言了: 武昭仪,本宫还望你念在当年的刘宫侍份上,替她保了忠儿这一次罢!” 媚娘虽也曾于来这儿的途中,想过千百种王皇后急着见自己的理由,其中也约略想到过一次,会不会是因为李忠…… 可当她亲耳从王皇后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儿时,还是惊得呆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迟疑道: “娘娘的意思是…… 要昭仪替你保太子殿下?” 王皇后咬了咬牙,放低了声音道; “不错…… 眼下本宫母族之中,事态频发。 可依靠的人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儿的。 想来想去,也只有指望武昭仪你,还能念着旧日里与孩子生母的一点情分,好好儿帮了他,脱此危难的。” 媚娘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忽道: “娘娘为何要选媚娘?宫里还有许多宫妃可以替娘娘做保。便是娘娘自己……” “本宫自己出马,或者陛下会因着皇后之名,不得不赦了忠儿。 可如此一来,忠儿留在陛下心目中的一个恃恩狂悖的印象,便是逃不掉了。 本宫知道,忠儿此番行事,不过是因为气怒素节有心折辱本宫与他的生母,又怎么能让孩子担下如此的名声,让孩子在他的父皇心目中,留下如此劣痕? 是以,唯有请武昭仪你援手一二了。 毕竟……” 她垂下头,在媚娘看不到的角度凄然一笑,却将悲伤挡在美丽的妆发之后,接着昂首,直视媚娘,诚恳地道: “毕竟眼下能够让陛下毫不怀疑地相信的人,只有武昭仪你一个人了。” 媚娘看着她,半晌突然道: “娘娘只是想替太子殿下求情,恕他早日解了禁足?” “对。” “半点也没有想过,要借此事复兴娘娘母族的心思?” “自嫁入东宫之日起,本宫便时刻将一句话记在心上,”王皇后淡然道: “一朝嫁入李氏门,一生只是李氏人。母族光辉,只是为了本宫能够替夫君多多助得些利益罢了。这份心思,便是天下人不知道,只要本宫自己清楚,也就够了。” 媚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突然道: “好,媚娘知道了,媚娘定然会替娘娘将此事办妥。”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早早儿地便着左右将李弘抱去后殿睡下了,自己却依在榻上,一边儿漫不经心地替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做着件小衣,一边儿时不时地向殿外张望着。 不多时,她等着的人到了。 李治看到她,一扫满身心的疲惫,便是笑意盈盈地上前来坐下,抱了她在怀里问: “你在做什么?” “你就这么抱下来了…… 也不怕被针扎着你?” 媚娘没好气地搡了搡他,却没搡得开,索性也不搡了,便直坐在榻上,侧着头看着李治道: “今日怎么这般早?” 李治长舒了口气,笑吟吟道: “左右今日事务不繁,便早些来看你了。 怎么,不想我早些回来看你么?” 媚娘含笑推了他一把。 二人柔情蜜意了片刻,话题免不了地,还是由李治主动提及,转到了王皇后今日下午的行动上: “听说…… 今日午后,皇后找了你?”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嗯。说了些子话便回来了,没久耽搁。” 李治点了点头: “你知道守好自己便好。 那……她找你,是为王仁祐,还是为她自己?” “都不是。” 媚娘的回答叫李治有些意外: “都不是?那是为了谁?” “为了太子殿下。” 李治瞪大眼: “忠儿?” 媚娘点头,将皇后今日下午所言,一字不差地复述与李治一遍,然后才道: “我也是没想到……她居然肯为了太子殿下,向我这个她一生最恨的人请救。” 李治也是沉默半晌,良久才道: “忠儿也确是可怜——其实一应事理,我自然都知晓。只是那日我问他时,他却执不肯答。 加上淑妃闹得紧,雍王又确是受了伤,我才不得不这般。 眼下细思来,可不是办得有些不妥? 那,媚娘你的意思呢?” “治郎既然有了此心,那便恕了太子殿下罢! 论到底,究竟此事是雍王殿下先挑起的不是。” 媚娘淡淡道: “只是如何恕法,还要治郎费心操思了。” 福兮祸兮二十七 李治点了点头,叹道: “这样一来……也只有着狄卿下手了。” 媚娘点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不由好奇,问道: “你怎么了?今日里这般多愁善感的? 却不似你平日。” 媚娘在他怀里,只摇了摇头,良久才道: “媚娘只是想到……若是……若是当初的皇后,能够抱着对待太子殿下这样的情份来对待惠儿…… 也许…… 也许我与她之间,还走不到这一步。” 李治闻言,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父皇曾经说过,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唯有若是二字,万不可能。 不能之事,多思无益。” 媚娘点头,再不言语。 …… 唐高宗永徽四年六月中。 太极宫。 早朝之时,因大理寺下官员狄仁杰有报,于月前查证某案时,忽得一老妪,力证早前太子李忠与雍王李素节之间冲突,多为雍王一力挑事而成,更言道太子虽有过,却多为维护母亲尊严等语。 且又有禇遂良等诸臣讽谏雍王素节平日里言行不彰,更有诸多不良之行等事,李治乃怒,着赐旨两道同发太子与雍王。 与太子处旨,多有抚慰之意,劝厉之心,更有警省之事,并着其书悔己文一篇,于先帝太宗皇帝灵前焚之,便当自解禁足,又多赐金帛之物以示抚勉。 与雍王处旨,则言辞凌利,多有教诲止喝之意,更有数番先人之论,着其谨记。又以雍王渐长为名,另赐别殿与之为居,着其禁足其中反省一月,乃以为告。 一时间,朝中诸臣无不赞颂李治教子有方,明察之至。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立下殿下看着已然远去的李治玉辂,许久长叹一声道: “闭宫,下钥罢!” 瑞安点头,上前宣呼,文娘则一壁扶了她入内,一壁小声问道: “娘娘,为何您不拦着些儿主上呢? 明知他此番前往万春殿下,必然是要与那皇后些不好的——” 媚娘点头道: “不错,治郎别的什么,都可以忍,唯有这一点不成。 他万不能忍得下宫中那些女子利用加害于我——因为他当年尚为晋王时,便吃尽了这样的苦头,他是万不能忍得这样事的。 可是正因如此,我才要请治郎去万春殿。” 媚娘淡淡一笑道: “文娘,此番我出言相劝,完全是因为太子殿下,与她王善柔,却是无半点关系。 无论如何相帮,如何相助…… 我与她之间的血海深仇,半点儿也没有减过。 这件事,我还是希望她能够牢牢地记得,也永远记得!” 万春殿中。 听得传驾侍来宣驾时,王皇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三确定之后,才激动地紧紧握了自己的衣袖,好一会儿转头,拉长了声音唤着红绡: “红绡?红绡?!” …… 不多时。 万春殿外。 李治驾一至殿门前,他便徐徐举起手,德安见状会意,立时着令左右且停,辂不可落地,又小步上前跑至李治面前,看着李治的面色道: “主上,可是要调头回去?” “都到了这儿了,怎么还能回去?” 李治索然无味地道: “便是回去,媚娘也不会叫朕入内的…… 依她的性儿,只怕此刻已是安然睡下了。” 德安眼珠子一转,又笑道: “那…… 去千秋殿?” 李治扫了他一眼: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今日刚刚罚好了素节,又叫他们母子暂离一段时日,眼下朕若是去了千秋殿,算什么?去听女人哭么? 还能不能有片刻安宁了?” 德安心知自己问错了话,又笑了笑道: “那主上可要回太极殿?” “哪儿都不去……既然传驾传到了这儿,自然便是这儿了。 只是……” 李治看着万春殿三个金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目光中有些厌恶: “只是朕还是得好好儿想一想,进去之后,如何应付。” …… 同一时刻。 长安。 狄府之中。 内苑。 狄仁杰一身素青衣衫,与韦待价,对面而座,把酒赏月。 酒过三巡,韦待价才笑道: “怎么狄老弟今日这般好兴致,邀兄来饮酒做乐? 兄还以为你只会埋头在那些卷宗里,算计人心呢!” 狄仁杰淡淡一笑: “便是太尉大人,也有片刻之闲…… 为何小弟便不能?” 一边说,一边又举起酒杯,与韦待价碰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道: “说起这人心一道……可当真是难测至极。” 韦待价闻言,挑了挑眉,以著从盘中捡了一块儿肉碎入口,然后才道: “这是怎么个说头?实在不像你会有的话。” 狄仁杰长叹一声,半晌才轻轻道: “只是前些日子办了一个陈年旧案,心里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韦待价闻言,知道这个小兄弟最是喜好些奇案异案的,心知但凡是他说出口的案子,必然非同一般,于是起了好奇心,便问道: “什么旧案能叫怀英你这般萦萦于心? 说来听听,也好叫韦兄长长见识,以后若因职责所在碰上这等案子了,好歹也知道如何了结。” 狄仁杰却苦笑摇头道: “了结? 哪里算是能了结呢? 这案子里,无论是苦主,苦主一家,还是那谋害人命的凶手本人,凶手一家……俱都在最后落得了个无存于世…… 只留下两家共有的一个小小幼儿嗷嗷待哺于襁褓之中…… 你说,这算是了结了么?” 韦待价听得稀奇,便问: “竟有这等案子? 你越说我越好奇了,快,说来听一听,也许为兄能替你想个什么法子,好好儿料理了呢?” 狄仁杰眼见他如此,想想倒也有理。加之今夜会邀韦待价前来,本来就是图着倒个痛快,好图个心静,便将那案情一一二二地都说与他听: 案发之地,却在湖州某县。 县城之中有周陈两大富家,平素里本也交往极好,且加之都颇有善名,更有儿女姻亲之故,是以竟是如一家一般。 然好景不长,就在三年前,一场天灾突降于此县,一时间饥荒大起。 周氏与陈氏二家,本来便是日常行善的,遇此大灾,自然更多奉献。那周氏倒也罢了,多少还知道些克制,可那陈氏便不同,于那放粮之时,竟然全忘记了谨慎,打开了府门。 饥荒之年易生乱,那些本就居心不正的匪徒们便混在人群之中,混入了陈氏家中,待夜深人静之后,突然暴起,竟将陈氏一门上上下下三十几口,包括下女使役,屠戮几尽,只留下了被陈氏夫妻拼命保下,前些日子因已然有孕便归宁见父母的陈氏小女。 陈氏小女拼死得逃,自然要请夫家替自己主持公道。孰料一番言语之下,她见周氏一门与夫君竟全无半点儿相助之意,心下起疑,兼之有些居心叵测的侍者误引,她竟认定周氏公婆与夫君正是谋害自己全家满门的幕后真凶,而目的正是吞没周氏家产。悲愤之下,心生杀机。 接下来的一年半中,她的公婆、夫君、小姑、小叔等尽数死于她手,就连她公婆老来所得的小小姑也死于她手中。 最后到底也是她自己心中有愧,于礼佛之时将自己所为之事尽数吐出。这才有了听到她言语的僧尼告官,一并将她拿下。 拿下之后,她将此事说明与地方官,地方官本也知道她家中之事到底何为,便一番喝怒将她家中所起之事真相一一告知,又将那嚼舌欺主的老仆锁拿了来,力证周氏一门无辜。 事至如此,若是她能够有些明心见性,自然也当明白自己之误,已是天大之错…… 谁知她非但不信此事,还认定必然是这地方官有意相护周氏一门,目的也是为了一点家产…… 于是她便当堂大骂那地方官,更直言必然要取他性命! 那地方官虽平素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可到底此案涉及之广,兼之内情之曲折,他倒也不想多添麻烦,是以才一改素性,有心明示。 孰料到了最后,他自己平素的名声,却害得他不为人信。 一怒之下,他便将这陈氏小女打下死牢,有意相诛了。 福兮祸兮二十八 听至此处,韦待价便皱眉道: “好个糊涂官! 既然有心要解明此事,为何又要如此先后不一? 岂非是明摆着要将那陈氏女子推得更远么?” 狄仁杰叹: “如何不是呢? 后来那陈氏小女,便再也不肯信当年之事了,只是将那初生不过一年的幼子抛下,便自逃往外处去了。 且她还有言,必定要回来,斩杀了这地方官员的。 而这地方官因着贪生怕死,又是于心有愧,便将此事粉饰一番上报于大理寺,竟直将那陈氏小女说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结果引得匪徒害自己母族之后,她又因贪利害死婆家一门的不堪女子…… 唉! 若非今日唐大人提审那老仆之时发现了几处不通之处,只怕这天大的冤情,竟再也不得昭雪了。” 韦待价听了一会儿,不由皱眉,看了眼狄仁杰,试探道: “你说的这陈氏小女……可是名唤硕真的?” 狄仁杰却是一怔: “陈硕真? 谁是陈硕真? 怀英从不知此人。 至于方将言及之女,本名却叫陈玉秀。 怎么,这个陈硕真,可是与这陈玉秀有什么关联?” 韦待价闻言,却摇头叹道: “不,不不……是为兄多疑了。 罢了,既然如此,那怀英预备如何呢?” 狄仁杰好是犹豫了一番,半晌才道: “韦兄有所不知,那个糊涂的地方官儿,正是关陇一系之中,裴行俭裴大人之妻陆氏夫人的娘家小弟…… 而这位陆氏夫人还有一个姐姐,正是纪王妃…… 所以才不好办理啊!” 韦待价一怔,闻言也是犯了难: “竟然有这等内情? 若果如此…… 倒也是难了。 毕竟纪王等人,多少也是主上的兄弟,且与主上自幼也是情份极深的。 且据为兄所闻,那位纪王妃可是深得纪王殿下爱重…… 这…… 这却是难办了呀!” 狄仁杰点头叹道: “怀英自认此事若是怀英有爵勋在身,自然是不必再去思虑其他的—— 不过是办了案,折了一个位罢了。 可眼下怀英连折位的筹码都没有,如何办得此案?” 韦待价闻得狄仁杰如此一言,倒也了然,半日才道: “那不知狄兄以为,此案当何结?” 狄仁杰思虑半晌才回他道: “若说是无法,却也是枉言……只是实在这个法子,却不知那一位肯与不肯。” “你的意思是……” 韦待价心中一动: “找宫里的那一位?” 狄仁杰点头: “除去这位娘娘,怀英实在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够直接将这样的案子上传天听。” 韦待价沉吟半晌倒也点头道: “若论如此,那还真是得咱们这位昭仪娘娘。 只是她向来于政事之上,向以护住主上兄弟之间亲厚之谊为要…… 却不知她肯不肯做这等事呢?” 狄仁杰叹了一声气道; “这就是怀英最愁的地方…… 若是论起其他来,此事本不难办。 可偏偏……偏偏此事涉及主上兄弟…… 那便难办得多了。” 韦待价想一想,却道: “不过也未必,以为兄看来,那位娘娘却与旁个一味地顺夫之意行事的女子不一般,却是个最有明决的。 无论如何你还是试上一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狄仁杰想了一想,终究还是点了头。 …… 次日夜。 太极宫。 立政殿。 因着今日新得了江南所进的良种猫儿,政务初一告了段落,李治便急冲冲兴烈烈地奔着立政殿来,要给媚娘与李弘看个新鲜。 谁知来得不凑巧,入内才知媚娘竟抱着李弘外出了。 李治顿时有些不乐,可想一想倒也自觉无妨,便索性将那小乳猫儿亲自抱了,放在殿中,一边儿以饵食引逗着,让德安等人瞧着帮着调教一番,一边儿等着媚娘回来。 倒也没候多长时间,殿外便传来娘娘归殿的声音。 李治急忙抬头去看,却见媚娘抱了已然长得高壮许多的李弘在怀,一壁摇着支红木柄羊皮子面儿的小鞉(就是今天的拨浪鼓)哄得李弘欢笑一壁走了进来。 李治见状,便是笑吟吟上前不待媚娘行礼便将母子二人一道半扶半抱入怀,又笑吟吟问着见着自己便喜欢得张手伸脚地要抱的爱子李弘道: “唉呀呀,我的宝贝弘儿,哪里得了这么个好东西玩?” 媚娘却含笑道: “这样东西大唐天下处处皆是,小儿童家都是玩得多的东西了,偏偏宫里没有。 也难得狄大人有心,居然寻得这样东西来。” 李治闻言心中一动,正待欲问,却又因李弘见着那满殿里摇摇晃晃走着的小乳猫稀罕得不行,又是拍手又是笑叫地挣扎着要下来与它玩,便不得不含笑抱了儿子下来,看着一边诸人急急铺设了软毯,将那洗净了的小乳猫儿捉到毯上。 又四周寻了些矮屏台挡了起来,只留一道可容一人进去的小口…… 他这才含笑与媚娘一道,抱了孩子入内,就坐在毯子上,放了李弘下来,看着他兴奋不已地去爬着追那小乳猫玩。 一边看着孩儿,媚娘一边含笑道: “治郎不奇怪,狄大人来寻媚娘做什么吗?” 李治却一边儿伸手扶了扶努力地抓了屏台,要自己站起的李弘才笑道: “唉哟,你莫不是真当我是神仙了? 什么事都能先知道的?”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好歹也猜一猜。” 李治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思索一番,奈何嘴上说着要猜要猜,心里眼里却只跟着那一路上跌跌撞撞一副不拿下那四处窜逃的小乳猫誓不罢休的李弘去了,哪里正经想呢? 媚娘见他如此,也是无奈复好笑,于是便点头道: “罢了,左右治郎不愿意猜的,那媚娘便自己露个底儿罢—— 治郎可还记得,纪王殿下的正妃,有个弟弟?” 李治一怔,转头看着媚娘: “你是说那郑仁基之女? 怎么了?” “这位纪王妃弟,也算是好本事……” 媚娘便将今日在狄仁杰处所听到的事情一概说出,又叹道: “论起来,媚娘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把这些事说了。 可治郎,媚娘知道治郎,也知道那狄仁杰的心性。 若是时日长久了,免不了他会去求助元舅公。 而元舅公当年因着这郑氏一门诸多事宜,本就对之颇为不喜…… 想必若知此事,必然是要设法治他一二的。 所以媚娘便想,此事还是由治郎知晓了,办成了才好。” 李治沉默,看着李弘终究伸手掳了那小乳猫在怀里坐下,好好抱着嘻嘻而笑,这才道: “媚娘说得是。 狄卿的性子,我自然知晓。 而且若是他再忍不下去,便是不去求舅舅,便是直接报了与我…… 只怕我也是难以拒绝的—— 论到底这样的事情还是太混帐。 只是那郑妃之弟…… 实在是有些难处置。” 福兮祸兮二十九 媚娘微一沉默,便点头道: “是呀……” 一壁说,她一壁去向那抱得小乳猫挣扎不断惨号不止的小儿招了招手,眼瞅着他乐颠颠自己努力起了身,自己努力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投入母亲怀中之后,好好儿哄着将那小乳猫救了出来,放在地上任它窜跳着…… 这才抱了李弘于怀,一壁替他细细捡了身上沾着的细密毛儿,一边道: “天下谁不知道,纪王殿下对这位纪王妃的爱重却是一点儿也不逊于治郎于媚娘的…… 媚娘曾有闻宫人言道,若欲说服纪王殿下,那先说服纪王妃便好…… 所以心里这才忧烦,又因不知这位纪王妃何等人品性格,才请治郎做个决断。” 李治点了点头,也在一边儿伸手接了德安含笑递来的巾帕,一边儿小心地卷成球状,在李弘身上滚来滚去,将那细毛尽数沾起,一边却叹道: “是啊…… 所以我也才烦心。 若是别个倒也罢了。 偏偏是这位纪王妃…… 且不论当年父皇之时,借她家母亲之事,治了她外祖欲行暗告舅舅的一个暗罪,又于后来因着她远房姨姐入东宫,险些暗害你成事,终究死于非命的由头…… 只怕她便是不肯相助的。” 媚娘点头叹道: “岂止呢? 当年淑妃娘娘手中的八宝盒,后来诸番暗中事态…… 哪一样,哪一桩,不与他郑氏有关? 不与他郑仁基有关? 桩桩件件,所为何来? 不过是意图挑得大唐内乱,冀着能够复辟前朝。 唉…… 也只是苦了纪王殿下…… 明明当年先帝替他纳了这一房妃嫔,意在让警示郑氏…… 却谁料将一番真心相付了。” 李治沉默半晌,忽抱了儿子在怀道: “不过以我看来,那郑氏倒也未必便是对慎弟一点儿情份没有。 只是不知这情份,到底能让她说出什么样的话儿来。” 媚娘侧眼看了看他,半晌才道: “那治郎的意思呢? 是媚娘去么?” 李治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此事若是你来,显然不合。 一来你与她素无交往,二来她多少也对你心中怀恨……” 李治停了停口,却道: “还是由韦母妃去来得适合。” 唐永徽四年六月中。 朝。 因有大理寺上奏报之故,湖州某地方官员郑应意,因行事不端,竟致地方冤案错案频发,惹得龙心不悦,故因事被贬为庶。 …… 是夜。 韩王府。 李元嘉眯着眼,听着近侍的回,半晌才饮下一杯酒,抬眼看着天空中围了一大圈晕光的月亮道: “你是说…… 那大理寺敢上奏这纪王妃弟的主意,竟是那个狄氏小子进了宫,秘会立政殿昭仪武氏之后定下来的?” “回殿下,可不正是么? 那昏君当真是被美色蒙了心了,竟然敢将这等朝政大事也视为枕边之风…… 殿下,若是咱们将这样的事传出去的话…… 想必……” 那侍从笑道。 李元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可。 若是咱们广为传扬了出去,只怕会让那武媚娘在**之中立得更稳了。” 侍从一怔: “殿下的意思,属下不明。” “你当然不明…… 这里面儿还牵扯到好几件陈年旧事呢! 这郑仁基一系,明面儿上看着是最早归附我大唐的一支隋臣,其实他们才是居心最不正的。 一切皆因当年李世民诛杀阴骨二门之事。” 侍从又一怔: “阴骨二门…… 属下倒也听说,可没听过有什么遗祸留下呀?” “这郑仁基与那阴世师,乃是姑表的兄弟;那骨仪的儿子所娶的,又是郑仁基唯一的亲生妹子。 郑、阴、骨三门多年的旧交,你说他能不心存遗恨? 自然是要设法复了前朝的。 所以当年李世民才会那般费尽心机,先彻底断了他郑氏直系女眷入宫的路—— 首先折辱他的亲生女儿,逼得那女子不得不嫁与一个空有口诺却无婚约之实的陆姓男儿。 接着又将郑仁基苦心送入宫中的郑氏族女,郑妃设计得了凤麟送子方,一尸两命,母子俱亡。 然后又是李世民的好儿子,时为东宫太子的李治,将那郑氏送入宫的族女,如今的许王之母,一步步设计,逼入死地,最后还亲着令影卫玉氏姐妹诛之…… 你说那郑家一门,岂能容得下这口气?” 侍从闻言,恍然道: “是了是了! 若如此,想必此番那纪王妃心里其实却是老大不悦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竟能忍了下来?” “还能为何? 多半是那武媚娘,竟然聪断至此,掐准了李慎虽宠爱正妃,却更加尊崇生母的性子,说服着李治小儿,去借了他生母的口,来劝得李慎断了与之相助成事的念罢了!”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不过这样一来,也好啊! 他们如此密中行事却正方便咱们谋划一番,预先埋几颗种子下去……” 侍从一怔,立时省道: “正是正是! 殿下实在英明! 虽则此番咱们不能大为宣扬,然却可将此事绕过纪国太妃,直接透与纪王夫妇…… 想必他夫妇二人,都是不喜被人操控于手中的罢?”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自从当年凤台比武之事起,本王便知道,这李慎放在大位上的心思,一点儿也不比他那三哥四哥来得少…… 只是一味地因着他不得李世民的喜欢,所以才没有个露头儿的机会罢了。 哼! 想想也是,当年论起来,这李治小儿又怎么及得上他的文武双全? 自然心中不满。” 侍从点头又笑道: “再加上他平素里总是觉得自己母亲出身尊贵,不逊与那文德皇后,自然是要比一比的。” 李元嘉笑了一笑,便正色道: “既然定计,就不可再等。 你且去,设法通过些能够知晓此事的人透与那纪王与纪王妃知。 尤其要记得,言语之间,万不可说明是李治与武媚娘的心思,而要说是长孙无忌的手笔。 明白么?” 侍从会意,立时笑道: “可不是? 这些时日以来,长孙无忌日渐回护武媚娘的心思,想必那纪王也是多少能感觉得到的。 纪王妃本来就是多少带着些儿家恨于这长孙无忌的,得了这个机会,又怎么能不大力说服那纪王相信,此番之事都是长孙无忌与武媚娘暗谋呢? 如此一来…… 只怕日后这纪王夫妇,便成了那昏君与奸妃背后的芒刺一根了!” 李元嘉淡淡一笑: “是啊…… 这帝王之家兄弟阋墙之事…… 自古便有之。 又岂是他李世民一人独力,便可止的?” 福兮祸兮三十 是夜。 长安,长孙府。 后花园之中。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盛开的一片青莲,身后立着方才从阿罗手中接了密信细细来看的裴行俭。 好一会儿,他才面色沉重地放下手中的密信,向着长孙无忌长行一礼,袖角拂地: “是学生的不是…… 这些年来,竟然从未发现她的心思……” “也不能怪你。” 长孙无忌转身,轻轻扶起他,诚恳道: “漫说是你,便是老夫,又何曾想得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竟然是郑氏一门暗中安插下来的? 何况当年杨淑仪已死,如今李恪又尽…… 本以为这些前朝旧臣,多少也算安分了。” 裴行俭冷冷一笑: “他们若是能安分,那又怎么会这般呢? 说到底,于学生看来,这郑仁基也好,另外几人也罢,说什么意图复辟前朝的话儿,不过就是替自己一腔私愤欲泄寻个借口罢了。 郑仁基恨的是先帝诛杀他的几个至亲,更恨先帝自他归于我大唐以后,窥破他不过是个无能小人,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儿治国理政之才,所以迟迟不与高位厚禄…… 认为先帝没有好生弥补他一二…… 而那几个其他的,虽无他一般的仇恨,可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心思罢了。”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道: “不过尽管如此,以老夫看来,你还是不能立时便将那陆氏之意宣发出来——一来到底她入府年数也不短了,虽无子嗣,却也多少与你夫妻这些年…… 你还是应当看在旧情面上,多少给她留些情分的。” 裴行俭点头,却黯然道: “虽说如此…… 可是这些年了,学生府上的事情…… 唉,不提也罢,总之,是得好好收拾一番家务了!” 裴行俭冷眉沉色道。 …… 唐高宗永徽四年六月末。 长安。 东市裴府中突传怪事,道裴夫人陆氏,突染急症,一朝不起,虽急召良医,却依然不能治。 七月初一。 裴府突发丧表,一朝得闻正室夫人陆氏逝。 …… 是日午后。 长孙府。 长孙无忌阅毕裴府传来的丧表,一时也是叹息。 一侧阿罗见他如此不快,不由轻道: “主人似乎颇不以裴大人此番所为善?” 长孙无忌点头正色: “到底那陆氏与他也是夫妻一场,且偏生就在主上责了那郑官儿没多久便出了这等事…… 你说若是韩王知晓,会不会拿此为由,向那郑仁基等人再行进些诬言?” “便是他们沆瀣一气又如何? 主人可是过虑了。 论到时下局势,以阿罗浅见,却也知晓未曾到那些老东西能够动摇国本之时呢!” 阿罗不解: “何况这陆氏女确有此心…… 主人可当真是过虑了。” 长孙无忌摇头,良久还是道: “无论如何,行俭此事一旦传开,必然头一个不悦的便是主上…… 唉,只怕日后,主上不会重用于他了。 实在是可惜了他这把治军之材啊!” 阿罗一怔: “主人这是为何? 裴大人文功过人,这世人皆知,何来的武治之材这一说?” 长孙无忌扫了他一眼,却摇头笑道: “果然……这小子瞒得紧,连你们都藏着…… 可是阿罗啊,你想一想,行俭之父是谁? 那个人称大将军刺史的裴伯凤之孙,定靖将军裴定之子,因战功得封光禄大夫的裴仁基! 更不要说他那个浑号万人敌的兄长裴行俨…… 那可都是连先帝都惜恨不得保下,留为大唐所用的一世猛将! 有这样的父兄,你可还觉得行俭只不过是个文人书生,只能做下些朝堂理政之事?” 长孙无忌提及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面色露出暖意: “这小子的武治之能,远比他那两笔叫老夫看着便有些小儿之态的草隶之字,强上百倍! 只是奈何眼下我大唐良将猛将实在太多,别的不提,单单一个看似憨勇无双的程知节,便已然是与他并头,再加上注定是要压下无数治军奇才之能,注定要与先帝治世之能一道辉耀万世的英、卫二位国公,更莫提那…… 那连先帝至死也难以放得下的傻子叔宝(胡国公秦琼)……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偏偏就与这些样的人物,生在了同代。 否则……千载之后,史书留他行俭大名,谁又敢说他不是名震一世呢?” 阿罗眨了眨眼,这才恍然,又笑道: “原来如此……不过阿罗以为,主人说得也有些不合之处。 虽说裴大人武治之能或者高于文功,可大人的书法,实在也是艳惊当世。 只是大人自跟着先帝,见多了右军真迹,又是素来连禇大人那样的端正字体也很是瞧不上的…… 自然便不将裴大人的一笔妙书看在眼里了。 主人,说起来,咱们大唐文堆锦绣,武攒(音cuan)明华,自然主人眼里看到的,与常人眼里看来的有大不同。 可是不能怪裴大人了。”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也是得意,便笼着手笑了两声,然后正色道: “不过正是如此,老夫也是要设法保了这孩子…… 阿罗啊,老夫今手书一封,你还是入宫一番,去见一见那武昭仪罢!” 阿罗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要借她之力?” 长孙无忌肃容: “虽则老夫万不想认……可眼下的她,也是唯一一个能保下行俭的人了。” 次日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前。 李治立于玉阶之上,看着徐徐离开的诸臣,背负双手,慢慢踱回殿中。 入内,两侧诸侍尽皆行大礼。 李治不理,只是轻轻地问着近身的德安: “听说…… 舅舅今晨便着阿罗设法入宫,找媚娘了?” “是。” “可知是什么事?” 德安低下头,半晌才轻道: “似是因为……前些日子裴行俭裴大人府上夫人过世一事,来先着阿罗替裴大人请个庇护的。” 李治哼一声,甩了广袖,抬头看了看殿顶装饰着的金龙吐珠的琉璃灯,先说了声有些灰尘,着人仔细擦净了,这才上了龙位,归于龙座之上。 德安也不理自去安排的明和与清和,便急步上前来道: “主上可要风云二位封了入宫之法? 免得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 李治正端着茶水欲入口,闻得此言斜了他一眼: “封?怎么封? 古往今来除去父皇,你以为还有哪个人这样大的本事,能将舅舅的本事给封了?” 德安腼腆一笑: “那主上的意思是……” 李治饮了口茶水便放下,双手置于案上,微微弹动几下才望着殿下那几个正忙着清理灯上灰尘的小监道: “还是别封了…… 这一封,只怕封的不止是舅舅的路,也是封了媚娘的路了…… 也罢。 左右眼下也不必去寻那裴行俭的不是…… 只要他老老实实地呆着,便是有些什么疏漏,也是无妨。 何况此番他动手收拾自己家中之事,本也应当,那陆氏女更不是什么好人…… 你且去,知会媚娘一声,便说可向阿罗传信,就说她已然告与朕知晓,朕这几日之内必有安排,以应解舅舅之忧。” 德安含笑应声退下。 …… 唐永徽四年七月初五。 高宗李治,因闻裴行俭痛失爱妻,念及其壮年失伴,着令人更觅良女为继。 不日,乃有英国公李绩夫人入宫面圣,力荐库狄氏女为佳。 李治闻之甚悦,着赐婚于裴行俭。 又因其妻初逝,裴行俭依礼,便有圣旨亦当于其灵满十八月后方可为继,遂赐其可于婚后继为三品郡夫人号。 如此妇尊先于夫,且又是继室之事,当下着实百官罕之,皆以裴行俭荣恩殊异。 福兮祸兮三十一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闻得文娘传来的李治圣旨,不由淡然一笑。 文娘见她如此,心里也是欢喜道: “可不是娘娘该欢喜么? 这主上明摆着是替娘娘多存几条路,多攒几分人情呢! 也是这库狄氏的福气,竟然能叫娘娘看得上眼。” 媚娘垂下眼睑,半晌才轻道: “她是个极知极慧的女子,又是素得英国夫人称赞的。 便是卫国夫人在时,也是多对这个晚辈赞誉有加,自然是配得上裴将军的。” 文娘初时点头,可立刻便是一怔: “裴将军? 娘娘这是何意呀? 眼下裴大人不过是……” 媚娘接口道: “他眼下的确是个看似只得跟着元舅公身后的文职闲人不假…… 可你且想一想,他父兄何人,此番元舅公又是为何必要力保于他将来…… 便知他之所能,多半是在武治更强。 而这些年来,一直未曾示于人前便罢了。” 文娘想了一想,倒也点头道: “娘娘如此一说,倒也确是如此…… 只是娘娘怎么就这般肯定,他必是能够承得娘娘玉口一句裴将军的人呢?” 媚娘垂眼,半晌才轻道: “早年于先帝身侧侍墨之时,我也曾听先帝评议过这裴行俭的书法,说他竟能将草隶二种完全相左的书体,同时修得如此功力,其人必然是个大有内韬的奇才。 且加之他行文之时,颇有进退维度,步步为谋的意思,其必于谋略兵术一事上,极有研究…… 所以我才断定,他日后,必然武治强于文功。 而这…… 也正是为何元舅公此番甘愿向我求助,也要替他未必会有事的未来,保下一番的理由。” 文娘点头,叹道: “娘娘平素里只说自己懂得最多的是主上…… 可以文娘看来,只怕不只是主上,便是元舅公,娘娘也是知之颇深哪!” “我的本事,哪里能够探得元舅公的心思?” 媚娘淡淡一笑道: “不过是因为元舅公是治郎的舅舅,又是治郎最需要爱重的人…… 所以才多要费心思罢了……” 文娘欲言,可看着媚娘淡然的神色,终究还是将那欲出口的一句话咽了下去,点了一点头。 唐永徽四年七月初七。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夜。 今日因是七夕,阖宫上下俱是欢喜一片。 李治更因各宫巧制诸色良点,一一贡上,甚为欢喜,着赐各殿有物。 便是那因事被禁的千秋殿淑妃母子,今日也是得蒙恩旨,母子相会,一时间也是抱头痛哭。 李治闻得来报,一时也是恻然,便着意欲行驾千秋殿,多少欲抚慰一二。 孰料刚刚行至太极殿下广场之内,便见立政殿内总领太监瑞安一路急奔而至。 李治心中一紧,立着令落舆,急匆匆两步迎着瑞安便厉声道: “可是媚娘动了胎气!?” “回……回主上!娘娘要……要生了!” 李治一怔,立时惊喜莫名,急喝喝便召人行驾立政殿! …… 片刻之后。 立政殿外殿。 “啊……” 听着内寝殿里传来阵阵媚娘的凄厉唤声,李治当真是急得冒火,伸手抓了一个匆忙忙端了热水入内的接生妇道: “昭仪到底怎样了?!” 那产妇见是李治相问,倒也不敢不答,只是急道: “娘娘胎儿本当早一个月便生产,可眼下过了足一月才产,又是身子虚弱,此胎离上一胎又近了些…… 少不得要受些苦,不过主上安心,不碍大事的!” 言毕便欲退下。 李治闻得媚娘要受苦心中便大怒,正欲待问却被德安求了来安抚于他的王德急忙忙上前拦住前路劝道: “主上实在不必担忧…… 主上实在不必担忧……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主上还是好生歇着,等着的好。” 李治“可”了一声,还未及说完,便有一小监忽从殿外奔入,口中急道不好,说是萧淑妃方才身子似有不适,请李治前往一看。 李治闻言,立时便如炸了毛儿的猫一般转身怒道: “哪儿来的糊涂东西竟这般无规无矩!? 眼下武昭仪正在生产,这等生死大事,她身子不适不会去找太医?! 难不成朕去了,她的病就能好?!” 那小侍本也是自作的——萧淑妃其实也无甚不适,只是方才因着闻得李治本欲起驾自己殿中,却突又因媚娘生产转驾立政殿,心里苦闷抱怨几句,这厮因着新入宫不过两日,不知轻重,只是在外侍所(就是内侍太监们预先要学习一番的地方)里听了几句闲嘴,以为媚娘不过是个得宠的先帝才人,将来皇后之位必然还是这萧淑妃的,便急巴巴儿地自来请李治,却连淑妃与诸殿中人也不曾通报一声——谁知却不止是搬了石头砸酥了自己的脚,连他家主人的也一并砸了个痛快。 如今一见这等情态,再蠢的人也知道自己跟错了主子说错了话儿,打错了如意算盘,心里暗暗叫苦,便不停叩首求罪。 李治眼见如此,心里更气,欲待行责,却偏偏又念着媚娘将诞新儿,不欲多添血孽。 正犹豫间,便见德安上前来,挥了白玉拂尘便是啪啪两下,立时打得他面上露出血丝出来! 德安打毕,便着令左右拖了他下去,罚入掖庭为奴,日后再来算过。 小侍闻言,当真如五雷轰顶,一时间便是哀号着被拖出立政殿外,李治听着那小监之号,口口声声只以萧淑妃为尊,心里更是憋足了气,刚欲开口着令王德去千秋殿宣旨斥责淑妃,便闻得殿内突传一阵“哇哇”的婴哭。 一时一怔,又见文娘欢喜之极地从内奔而出,便急忙迎上前几步,还未及开口相询,便见文娘双膝落地,叉手喜泣道: “恭喜主上!贺喜主上! 娘娘替主上添了一位小公主! 母女均安!” 一时间,李治直觉自己如临梦境,呆呆地喃喃两句好,突然又一拍手跳起老高,狂喜大叫: “好!好!好! 女儿…… 真的是个女儿…… 朕与媚娘的女儿! 是个女儿! 好! 好!哈哈哈…… 是个女儿…… 媚娘……” 接着,便一路狂呼媚娘之名,全将那些急着赶在他身后劝着他仔细些的近随们抛了个囫囵,自如狂喜孩童一般奔入内寝! 福兮祸兮三十二 李治奔入内殿时,媚娘尚因精疲力尽,未曾醒来。 可便是如此,李治也不想离开。 他伸手抚着媚娘浸湿一片的发,心中柔软,半晌才问道: “娘娘可有什么大碍?” “主上安心,无妨,不过是太累了些,睡下罢了。” 一侧老嬷嬷含笑道。 李治长舒口气,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许得多久,才可醒来?” “这……” 老嬷嬷见李治问得殷切,也不由得苦笑连连,还是德安机灵,上前一步含笑道: “主上这话儿可就问得有趣儿了。 娘娘眼下正睡着,又是体力极尽,谁也说不准娘娘什么时候醒啊! 主上,若是您当真急着见娘娘,其实也不难,只要将娘娘唤醒……” “胡闹什么!” 李治难得正色斥道: “都说了媚娘体力已尽,此时正要休息,你却要强唤醒了她…… 可不是添乱? 走,随朕出去!” 一边儿骂着窃笑的德安,一边儿脸微红着便要离开。 就在此时,一只温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李治蓦然回首,却看到榻上的媚娘不知何时张开眼睛,心中大喜,急忙坐下轻轻道: “你醒了?” “你那样吵,还有什么不得醒的?” 媚娘苍白无力地一笑,看得李治阵阵心疼,急忙着召太医入内诊视。 太医入内,切脉看色之后道无妨,不过是疲劳了些。 李治闻言,虽有千般话儿欲与她说,却终究还是不能忍心看着她这般疲惫的样子,便轻轻道: “你好好歇息着罢!” 媚娘却摇头,左右张望道: “孩子呢?在哪儿?” 一侧文娘喜气盈盈抱了孩子上前便笑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是个小公主呢!” 媚娘闻言,便忍不住摇头: “你呀……浑乱说话……孩子刚出生,你怎么就给了封? 幸得这里没外人……” “这有什么?” 李治见媚娘如此一说,却不以为然道: “方才我就已经着令上下要改口不可呼为帝女了,又有什么不好的?” 媚娘闻言,哭笑不得,刚欲说些什么,却闻得李治道: “说正经儿的,咱们女儿长得这般好,又是这般安生,不爱哭闹,可得叫个好名号。 嗯……就叫安定罢! 如何?” 媚娘闻言,当真是一发哭笑不得,不由伸手要去捶他,可偏偏全身又是半点力气也无,不得不嗔道: “你可当真是胡来…… 眼下孩子的大名儿小字都尚未得,名牌也未立,你这倒好,先把封号给上了…… 千古以来,哪里有这样规矩的?” 李治扬眉,淡淡一笑道: “那又怎么了? 父皇在时,满朝大臣人人都说帝后同寝不宜,可他照样还是满太极宫地跟着母后跑。 后来生了大姐(长乐公主)的时候,父皇于她周岁之时便赐食邑,又是许多大臣说不好……结果父皇也是照做了。 怎么到了我这里,便不可了?” 媚娘张口欲言,可又实在不忍扫了他的兴头,只得也笑着摇了摇头,罢了。 李治见她同意了,心里当真是欢喜不胜,又将那孩子抱过来看了两眼之后,竟自欢喜得流下了泪来。 左右见他如此,一时间都唬得不轻,个个上前来劝,连媚娘也是讶然。 倒是跟着入内的王德心明眼亮,明白只怕是这刚诞世不过一刻便得了封的小公主有什么异处。 于是便微微上前一步,看着李治怀中的小女婴。 这一看之下当真是惊得半晌不言,好一会儿竟也流下泪来,讶叹道: “哎呀呀……这……这……” 他惊叹半刻,终究还是跪下来,含泪向着媚娘道: “老奴自以为,代王殿下生得那般似文德皇后娘娘,已然是得蒙二位先圣人的殊恩,如今见了小公主,才知道原来文德皇后娘娘,竟是将最大的恩赏赐在了小公主的身上了!” 媚娘闻言,也是一怔,急忙拼尽全力欲起身。 李治见状,急忙轻喝止了她,然后只抹了把眼泪,把孩子放在她身边,含泪笑道: “你看……媚娘……你看这孩子,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好像母后啊……” 媚娘本来以为刚出世的小小婴儿,便是如何像长孙皇后,也不过是些神似罢了。 是以她也只以为不过是李治思母心切,加之对自己爱惜过重,有心如当初李弘出世之时,再借一借长孙皇后的余恩。 可待她自己一看时,也不由得惊得心中一跳: 果然,女儿虽仍是个月中小儿,却浑不似当初初生的李弘一般全身皱巴巴的小猴儿一样,就连眼睛也是直到七八日后方能睁开…… 反而却是天生一副雪白玉嫩,乌眸红唇的小模样,又是娇笑无邪…… 竟当真跟自己曾于画像中所见过的长孙皇后,有**成的相似! 一时间,她也是震撼不止!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中。 萧淑妃听闻明和宣旨,一时只觉全身发软,瘫坐于自己鸾座之上,半晌不得言语。 直到明和离了好半日,她才恨声道: “那个贱侍…… 是谁引进来的?” 旁边近侍慌慌张张上前来跪下叉手礼道: “娘娘……回娘娘,那是外侍省里奉进来的…… 说是这个小侍也算是内阍总管黄公公的近亲,搁在娘娘这儿也是学点儿精细的,谁知……” 萧淑妃深深吸了口气,咬牙道: “传本宫的令,明日起,但凡那黄老儿有一星半点的不是,都要报入本宫耳中……明白么?” “是!” 萧淑妃黯然坐了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急忙着左右道: “来人!快去……快去立政殿,就说本宫方才,并未曾着那小侍去……” 她言止于此,又停了下来,思虑半日才叹道: “罢了…… 只怕眼下便是本宫传了话儿去,陛下也是听不进去了。” 一边儿的近侍见她如此颓然,心中不由得也愤愤道: “可不是么? 娘娘只在这里事事处处,以陛下为要……可陛下呢? 虽那小侍说话儿是有些不是之处,可到底也是向着娘娘的。 陛下却明明都听到娘娘身体不适了,连句好话儿也不给,一心里只惦着那个贱婢武昭。 这便倒罢了,左右也是今日她大难。 可谁知陛下便是如此还不肯干休,方才竟然口传圣旨,着令赐了那生了不过一刻钟的小贱婢公主之号了! 陛下这心,也忒偏了些! 是个皇子也罢了,可这不过是个公主!!! 千古以来,便是先帝最宠爱的帝长女长乐公主那般恩宠之盛,也是到满月的时候才封的公主之位! 陛下倒好,这小贱婢刚出世就封了公主…… 那咱们的公主殿下可如何处世?! 咱们的公主殿下,才是正儿八经的帝长女呢!!! 帝长女都不得这等封尊,凭什么一个先后侍奉过两朝主君的贱婢生的小贱婢,便得了这等尊荣?! 娘娘!您可千万要替咱们的大公主殿下讨回一个公道啊!” 萧淑妃闻言,面色怨毒,语气凄然: “讨公道?本宫有什么资格再跟陛下去要讨这一个公道? 眼下……连素节都被带走了…… 本宫还有什么资格,可以替玉儿讨这一个公道呢……” 一壁说,她一壁紧紧地握住了鸾位扶手,握得指节发白。 福兮祸兮三十三 唐永徽四年七月初七。 太极宫。 宫中突传盛事,立政殿昭仪武氏,再诞一女。 李治闻之,甚悦,更入内得观帝女真容后,惊呼涕下,乃谓之左右曰: “吾儿如此肖其祖母,实为母后因念朕日夜思念母后,乃赐吾儿与朕稍解其心也! 朕甚悦!” 着即传旨,赐初生一刻尚无名字之帝三女为公主之封,号安定。 此等事,千古未闻,一时间六宫皆惊! …… 是夜。 万春殿。 王皇后红着眼,看着面前跪着哭泣不止的小侍,茫然地问了一声: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娘娘…… 娘娘! 方才宫外传了消息来,说老大人…… 老大人去了……” 王皇后身子晃了一晃,只觉眼前一片黑,正待倒下,便闻得左右一阵惊呼,上前来扶。 好一会儿,她才挣扎着坐直身子,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小侍,又轻轻问了一句: “怎么……怎么就去了?” 小侍泣道: “回娘娘,前些日子,宫外便传了消息来,说老大人不好…… 可老大人也着实是被前些日子那些事给闹得心里不安了,竟不肯吃药…… 前些天,前些天好容易听了老夫人的劝,肯吃药了,可…… 可又是一味地因着忧心,着令左右加重了些儿药剂的量…… 结果…… 结果今日就……就心悸而……” 小侍说不下去,只是痛哭。 王皇后面色苍白,欲哭,却始终哭不出来。 好一会儿,她才声音破碎地轻问: “什么……什么时候去的?” “就……就……” 那小侍停了哭泣,仔细思量一番之后,也不加考虑,便道: “就是方才立政殿里传了信儿,说是生了个小公主的时候…… 左右,不会差了几步路的时候。” 王皇后突然立起,惊得左右一跳,侍立一侧的红绡心中更是不安,立时喝道: “你这贱奴子!怎么乱说话?! 你这什么意思!?” 红绡一语言毕,自己也忽然惊觉,竟是说错了话儿!立时便苍白了一张脸,看着王皇后: “红绡失语,娘娘不要多想,这贱奴子不会说话,惹得娘娘生气,红绡这便打杀了他……” “冤枉啊红绡姐姐! 小的没有乱说啊! 真的是与那小公主左右不差几步路的时候,老大人的信儿便传来了啊!” 红绡闻言心底恨怒之极,恨不得此刻便拿把剑砍了他! 王皇后却淡淡道: “不……也不是你的错…… 本来,与那孩子也无关的。 是呀……” 她喃喃道,目光却亮得出奇: “怎么会有关呢? 毕竟父亲的事情传入宫来,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总是需要些时间的…… 也就是说…… 她……她是在父亲走了之后,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不是么…… 不是么……” 本正瞪着那小侍发狠的红绡闻言,心底刚松了口气,却在转脸看到王皇后面上的表情后,只觉全身如坠冰窖,冰寒一片!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 殿上,李治淡然地看着那些跪下求自己收回成命的大臣们,半晌不言不语。 只是好一会儿才道: “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 朕不过是思念母后恩德,赐一良女,是故才给了公主之封。 可眼下却未曾与了食邑…… 如何便这等惶然?” 闻言,便立有禇遂良上奏道: “主上恩重,慈爱小儿,此为着父母之心,人皆可知。 然论及此事,终究不妥,究竟公主年幼,初生之儿,如此隆宠,恐非长命之……” “遂良!” 长孙无忌本跪于诸臣之首,闻得禇遂良之言,面色一变,立时一语惊喝道: “主上面前,你怎敢出口诅咒皇嗣?!” 禇遂良一怔,此时才惊觉自己竟犯了大不敬之罪,心中惶恐,立时将玉圭置于地面,口口声声只求李治宽恕他胡言之过,叩首不止。 李治心中早已惹起滔天巨怒,可到底也不得不忍让几分,便着王德扶了他起来道: “无妨无妨,孩儿还小,不过是些小事……” “主上若果有意封公主,那老臣倒是有一两全之计。” 长孙无忌本来已然是算准了可借禇遂良之口,替李治挡下这等注定会引得天下非议的后果,可没想到禇遂良放言过重,竟是过犹不及。 眼下已成这等骑虎之势,想一想本为帝女,注定要封公主,只是封号过早封之有些不妥。 于是无奈之下,只得权取中庸之道,提请李治,取消安定号,仍留公主之封便是。 李治闻言便大不喜,又道孩儿年幼,正求得以安定之号可保长久,却又遭裴行俭抗谏,以为若欲公主平安,则不若以安定为名,却不当为号。 李治闻言,恨恨不语,好半日终究点头道: “若诸臣果如此以为,那朕也便只得依了诸位之念。 只是有一桩,这孩子,实在长得与母后,与晋阳极为神似…… 朕……朕想将晋阳赐与她为食邑,便算是……算是托了她祖母与姑姑的一点在天之灵,保这孩子长久…… 你们说可好?” 李治言至此,思及小妹,眼圈儿一红。 诸臣闻言便是齐齐两望,刚欲相言,却被王德于阶上大行一记礼打断。 只见王德泪泣满面,向着长孙无忌为首,表情均是诧异的诸臣哽咽道: “诸位老大人,咱家本是一介内侍,粗使之人,得伴主上身侧如此之久,实属天恩殊荣。 平素里也着实是唯恐德行有失,污了先帝与主上的英明…… 可今日里,咱家也壮了个胆子,也代着小公主求着主上与诸位大人…… 便容得咱们这些后宫里没个成色的下奴们,只当这小公主是晋阳公主再世罢…… 好歹,好歹也算是有了一点念想……” 言毕,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长孙无忌心中一动,猛然有悟,不由也忘记此刻是在君前,竟直轻问王德道: “公公如此说来……莫非…… 莫非那孩子是……” “唉,诸位老大人见了便知了……十足十,那是托了晋阳公主殿下的形儿,先文德皇后娘娘的容儿,来再陪一陪咱们主上了……” 一边儿从来未曾在此时开过口表达过意见的德安提及小公主,目光也是红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小小年纪便会哄着父皇开心的少女天真无瑕的笑容。 长孙无忌闻言,心中一震,身子一软,原本标枪一般的跪坐之势,也竟瘫了一下。 好半晌,殿中一片安静,只闻得些向不为诸臣所见所注的侍监们的轻泣之声,与李治的叹息。 …… 永徽四年七月初八。 午后。 太极宫。 因元舅公长孙无忌之请,李治着赐其入立政殿,一祭先文德皇后娘娘,二见新诞之小公主。 一见之下,当朝元舅,人谓大唐支柱的长孙无忌便老泪纵横,抱着小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撒手,只是含泪带笑,轻轻抚着这孩子,喃喃道: “果然是真的……果然是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宫中皆为纳罕! 福兮祸兮三十四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 刚刚生产完的媚娘,看着又在殿外抱着孩子徘徊不肯离去的李治身影,一时无奈扬声道: “治郎,还是早些回去罢! 孩子也当睡下了。” 李治正哄小公主哄得欢喜,闻得她如此作言,不由下意识紧紧抱了孩子一下,然后才摇头道: “无妨,无妨,不过是一会儿而已。” 媚娘眯了眯眼,看看一侧正奉了汤药来,却在听到李治这番话后吃吃直笑的文娘,便又道: “治郎若是不想回去,也好。 那便当传了话儿去与那等在太极殿里的元舅公,就说……” “不必不必!我这便走了!这便走了!” 一听得要报与长孙无忌,李治登时从小女儿可爱的笑脸中清醒过来,打了个寒战,想起今日长孙无忌竟出口请求李治准赐小公主于周岁之后,入长孙府中奉养一段时日的事情来。 这可怎么成!?他的宝贝女儿,亲还没亲够,抱还没抱够呢…… 立时,他便摇头道: “无妨,我这便走了,这便走了……” 一边儿说,一边不舍地轻轻亲了亲女儿娇嫩的小脸一下,咬了咬牙,直若舍了心肝儿也似地交与笑着上前来抱的嬷嬷,在一旁德安笑得走调儿的“传驾太极殿”声中,一步三回首,五步十徘徊地离了立政殿。 眼见如此,媚娘也是好气又好笑,不禁地在他离开后駡道: “弘儿弘儿是如此,女儿又是如此…… 真是的! 仿似是今日离了,明日就不见了似的…… 谁不叫他日后来看了么?” 一侧诸侍个个笑得满口葫芦,文娘头一个便笑不可抑道: “娘娘可也不能怪主上。 若论起来,实在是娘娘的不是。 生了个代王殿下肖似先皇后娘娘五分足,便已然是勾了主上一点儿魂走了。 眼下小公主诞世,竟然比代王殿下还更似先皇后娘娘。 而且又比代王殿下更爱笑,更讨人欢喜…… 您这可叫主上怎么舍得离开一会儿呢? 这样的孩子,便是谁也抱着不肯松手的呀!” 一边儿抱了小公主入内,放于媚娘早已张开许久怀中的瑞安也笑道: “可不是? 别的不提,那元舅公,今日白里见了小公主殿下,可便求了要代为奉养着呢! 唬得主上连装一装都忘记了,当下便白了一张脸连说了三遍不成…… 那些殿中的老大人们从未见过主上如此,可当真是吓了一大跳呢!” 媚娘也是听了这番传说,才有了刚刚逼着李治离开的一计,是故倒也笑笑便罢了。 正待说些什么时,突然见得殿外匆匆奔入一个小侍,对立在殿外的瑞安说了些什么,立时便听得瑞安皱眉低道: “怎么这般急?明日不可么?” 小侍摇头。 媚娘见状心知有异,只以为是李治那边儿出了什么事,于是便扬声道: “什么事?” 瑞安得问,急步奔入内,小声道: “娘娘,红绡来了,说是有要事要当面禀明娘娘。 还说此事事关重大,虽则娘娘眼下身子不安,却也不得不直明来报。” 媚娘眉目一敛道: “她是个极知机的孩子。 若非大事,不会如此,快传!” 片刻之后,一身黑斗蓬裹着身的红绡便匆匆奔入,先行礼三匝后,乃起身叉手道: “娘娘,万春殿出大事了。 魏国公昨日夜里没了!” 媚娘闻言便看向瑞安。 瑞安见状,急忙回道: “确是如此,不过因为是昨夜过了子时才报入宫中的事,又加之娘娘初诞小公主,合宫上下都只顾着这桩大喜事,是故倒是无太多人关注此事。 再加上主上有旨,着令左右不得惊扰了娘娘,所以瑞安便没来传。” 言毕,便转头嗔道: “红绡你是怎么了? 这么点子些须小事,也来烦娘娘……” “瑞安公公有所不知,此事原本不大,可昨夜里皇后却是于同时听闻了小公主诞世与其父离世的消息…… 依她的性子,红绡实在是担心……” 瑞安怔了怔道: “小公主诞世与其父离世同时报入万春殿内,有什么奇怪的吗?” 媚娘却叹了口气,沉重道: “瑞安,你忘记了么? 自未入宫之时,王皇后便笃信巫蛊之术…… 加之又是最信神鬼之说…… 你说,她知道自己父亲的死,竟是先于这孩子,氏家大族那些老臣们又是从来都怨恨着我的,个个都说我是祸国妖女…… 你说她会如何想?” 瑞安立时瞪大眼: “不会吧?!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 真以为咱们的小公主…… 克死了她父亲?!” 媚娘却叹道: “只怕还正是这个难不成呢!” 红绡点头,直称正是,且又道: “本来红绡也以为,自己不过是看错了,多心了。 可今日里皇后便召了那老虔婆入内,说要她在宫外寻人做法,施于小公主身上……” 她不再说下去,只是咬着唇看着媚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所以你其实是趁了她要你去着请魏国夫人入内的时机,来这里的罢? 否则你要从万春殿来此,也不容易。” “正是。 因着王皇后还特特地交待了红绡,要红绡来看看娘娘这里可有什么好歹的,所以红绡才得了良机。 娘娘,王皇后为人行事阴狠,她若是对小公主起了心,那便是此时只能行些巫蛊之事,以后也必定……” 红绡说不下去了,只是叩道: “娘娘万要小心啊!” 媚娘淡淡一叹: “难得你这般知机,又这般忠心。 我也要代主上与孩子,谢谢你。” 红绡闻言,立时受宠若惊乱摇首道: “娘娘这是哪里话来? 若非当年娘娘一念仁慈,保下了我家主人与小姐一家子,又替红绡的姐姐做了主,也好好儿地替她准备着嫁入了高府,成了高大人的侄媳妇…… 只怕今日红绡一家,都难逃一个乱葬岭的下场了! 那王氏一门的手段,红绡便是时尚且年幼,却也看得明白的!” ——原来这红绡,竟是旧年里,险些因为与高俭情定终生而落得一家俱亡的王氏小姐的旧奴。 当年王氏一门下手狠毒,也是一个不留的。 若非媚娘与李治巧计救下了王氏小姐一家,又连这旧奴一家也救了下来,只怕便是数十条人命的罪业。 媚娘却道: “哪里话来。虽则救了你家,可到底至今也不能替你家得脱奴籍。 也只怪我眼下无能,不能与那太原王氏正面相抗。 你且放心,此事我记在心里,必然会替你们一家办到,恢复你家清贵之名的。” 红绡闻言,感激涕零,又是谢了好几番,又是坚辞了媚娘着文娘取来的赏赐后,便匆匆离开了。 一侧文娘叹道: “说起来也是可怜…… 想她家本来也是五姓七望中的大家,虽则家业不丰,可好歹也是氏族之一。 孰料那王氏一门欺其至此,竟因着一点小事,生生地剥了她家的氏族之籍,还将她家拿入了自家的奴籍…… 行事如此霸道不与人留活路,也难怪人人都要反他们了。” 福兮祸兮三十五 媚娘欲言,却叹了一声终究不语。 一侧文娘也忧道: “娘娘,如今可该怎么办呢? 眼下殿外元舅公那边儿的心思刚起,咱们可不能又要里外受夹啊!” 瑞安一怔,看着文娘道: “你说什么呢? 娘娘刚刚诞下了小公主,元舅公喜欢得跟什么似地。 怎么就会在这个时候向娘娘发难了?” 文娘瞪了他一眼,咬牙轻斥道: “亏你也好意思将自己是主上调教出来的话放在口上说! 别人不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今日里元舅公那般请求,根本便是有心借着思慕先皇后娘娘的理由,将小公主接到自己身边代养着,做个胁制娘娘的手段罢了!” 瑞安一怔,立时省悟过来,又惊又怕道: “原来如此…… 难怪瑞安觉得奇怪…… 便是元舅公如何思念先皇后娘娘,也不当如此呀? 论到底虽则晋阳公主的确是曾由元舅公与元舅公夫人抚养过半年日子不假,可到底那是在先皇后娘娘离世,先帝又远征于外的情况下呀…… 若论眼下这等情景……”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疲惫道: “所以文娘说得对,无论如何,此时都不应当再在宫中多添一个对孩子别有异常之心的王皇后了……” 她微思量一番,便转头告与瑞安道: “你且去,将此事告与治郎知晓…… 眼下的我,有弘儿,还有这孩子…… 实在无力面对太多。 还是让治郎知晓的为好。” 瑞安听命而去。 文娘见状,也忧道: “娘娘,无论如何,自今日起,您可得处处小心着些万春殿里来的人了。 皇后既然对小公主起了心,那早晚,她会来的。” 媚娘闭上眼,长叹一声道: “我何尝不知道呢? 所以我才要瑞安知会治郎,请他多加防范…… 可论到底,最好的防范,也不过是借着她家中新丧,特准恩赐她归宁治丧,好避开这一段时间罢了…… 等她回来,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媚娘轻轻一笑: “不过也好,至那时,我便也有余力相应了。” 唐高宗永徽四年七月初十。 太极宫。 朝。 因高宗忽闻皇后生父,特进魏国公王仁祐因病而逝,着恩赐皇后凤驾还母家之中,治丧等事。 且一应用度,均可向内库支领。 更亲宣太子,着其替伴皇后归于王氏府中,多加承孝。 太子应命而去。 一时间,朝臣之中议论纷纷。 …… 太极殿。 李治批完了奏疏之后,才看着殿下坐于玉案之后的韦待价道: “韦卿是不是觉得,朕如此行事,有些太过张扬?” 韦待价淡淡一笑道: “皇后娘娘失父,论到底也是大事。 主上身为君主,又是新得喜事,自然不便去那里冲撞。 再者来说……” 韦待价轻轻一笑道: “论到底,魏国公走得也不干净,让皇后娘娘回自己母家里多多受些劝导,总算也是替她解一解心忧。” 李治淡淡一笑道: “你倒是个知机的。” 韦待价含笑点头,又问: “不过主上,此番元舅公以先帝离时晋阳公主之事来请说,要待小公主满周岁之后便接出宫去教养半载……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便失了笑容,半晌才呆呆道: “舅舅的心思,朕何尝看不明白? 不过是还一味忌惮着媚娘,想着能够借接了孩子出宫之事,多少教媚娘收一收罢了…… 他老人家也是真心疼爱这孩子的,如何不知晓刚满周的小婴孩儿,根本离不得母亲呢? 媚娘此番,只怕又是要多虑了。” 韦待价也点头道: “正是如此。 虽则昭仪娘娘通慧机透,天下间除了主上与元舅公,英国公等之外,鲜有人及…… 可到底她也是位母亲。 事涉孩子,总是会叫她多想一些的。 只怕这便是元舅公的心思了。 唉…… 果然大唐支柱的名号,却非是虚啊!” 李治点头,不由烦恼道: “朕又何尝不知呢? 只是眼下,媚娘一心护孩子护得紧,朕也一时劝不得她,又加上皇后那边儿……” 他停了停,叹着拿起一本奏疏: “罢了,且由得她先去罢! 便是她走错了什么,总是有朕在,能拉她回来的。” 韦待价也点头笑道: “是啊…… 要看到昭仪娘娘走错路,那可实在是太不容易啦!” 唐永徽四年七月二十一。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午后。 今日难得李治朝中无甚要事,又是处处得诸大臣们顺意随心地走事,心里大欢喜,便早早儿奔了入立政殿来,自作他的儿奴了。 驾行至甘露门,他又突然想起一事,叫了声转,又直奔山水池畔的内司宝库而去。 片刻之后,便见他喜气洋洋地坐在辂上缓缓而出,身后还跟了十来个抬着宝箱的小太监。 一入立政殿内寝,李治头一眼见到的,便是媚娘着人在地上厚厚铺了许多层的软毯,又亲自抱了小公主盖好了铺盖半卧其上,另外一边,由着李弘嘻嘻哈哈地满毯子摇着波浪鼓乱爬。 见到他来,李弘便兴奋得咿咿呀呀,竟自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要扑到他怀中来,如此可是喜得李治不能自已,当下便将外披广袖龙袍脱去扔与德安,自己却只着了内袍便一迭声地“我的宝贝小弘儿……”地叫着奔上前来,将孩子抱个满怀。 媚娘见他今日这般早便来了,一时不觉诧异道: “治郎今日怎么这般早? 竟是此时便来了!” “哈哈……” 李治先是抱了李弘亲了又亲,然后又小心坐下来,将李弘好好儿放在自己怀中,又低了头去亲亲媚娘与她怀中的小公主,这才心满意足道: “今日当然可以早些来了! 左右朝中无事,净表哥又给舅舅添了个小孙儿,舅舅正没得欢喜处来呢,哪里有时间来烦我? 既然没人来烦着我,拦着我…… 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宝贝儿们啦! 你说是不是呀,耶耶的小弘儿…… 耶耶的小弘儿……” 李治这般欢喜不胜地做着怪脸,拉了李弘的小手摇动着,逗得他咯咯大笑,兴奋得将小身子就在自己父亲怀中一蹿一蹿地,鲜红的小嘴唇儿湿润可爱,直叫李治喜爱得不能自已。 媚娘见他如此,倒也明白长孙诸子之中,除去长子冲之外,长孙无忌最疼爱的便是长孙净,于是也一笑做罢。 这边李治欢喜地逗着李弘笑,那一边德安含笑恭恭敬敬地将手中龙袍置于袍架之上,便自一甩白玉拂尘,扬声道: “陛下有旨~~ 着赐奇珍与皇五子代王殿下,皇三女公主殿下——” 媚娘闻言一怔,刚欲问是什么东西,就见得那十几个小侍监一只只地抬了箱子上来。 福兮祸兮三十六 媚娘先一看那箱子数量,便是一怔,接着又是一沉脸色。 她还未及言语,便又见那些小侍监们,一个个地将箱子打开,呈出内装着的物品来: 有一双玉制小马,李治先抓了来,与李弘拿着玩儿。 眼一瞥又见另外两个小侍奉上一对儿竟有蹴鞠用的球儿般大小的紫晶玲珑九层透雕套球儿,便又取了来。 一只只交与李弘让他晃着听响儿,一只就自拿了在睁大圆骨碌碌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瞧个不停的小公主面前,轻轻晃动。 这紫晶玲珑九层套球儿,本来便是一整块子的巨大水晶以特殊方式透雕而成的小球。一晃动起来,九层套球之间相互撞击,声音轻脆动听,当真直若玉板击云磬一般美妙,立时便引得小公主露出一个无牙小儿的可爱笑容。 媚娘见状,还没再得及说一句,便又见两个小侍奉上两只打开的盒子。 内里装着的,却是一双白玉小儿臂钏。 那白玉臂钏玉质极细极润,内里竟无半点儿上等玉料多少可见的絮质,可见其质料之纯。 且又以黄金为衔扣与衔环,同样雕成雏凤之首状,实在是可爱至极。 这倒也罢了,最难得的是这粗细不过小指一般的小儿臂钏,竟然与这玲珑球儿一般,都是透雕而成的套体,且细看来,真真正正足有九层。 李治取了一双臂钏,本欲与两个孩儿一人一只,可微一思忖便笑道: “不成不成,弘儿是男孩儿家,不合适,还是小宝贝戴着的好看!” 于是便叫一侧忍笑立着的瑞安过来抱了弘儿在一边,自己却小心地替小公主戴了上去。 戴的时候又仔细孩子小手儿娇嫩,特特地向文娘要了香乳来先在孩子臂上与自己手上仔细涂抹了一番才敢动手去碰孩子嫩得一掐便出水儿的小手臂。 媚娘在一侧看着,也实是无力再去骂他,便索性摇头叹气,只做不见。 她不理,李治更是乐得高兴,于是一时流水价地东西便送了上来: 西域进贡的新样小宝盒正好给玩具已然堆了一个殿库的弘儿,方便装些心爱的小玩艺儿在手边随时带着玩。 南疆巧手匠制成的机关人偶可不正好给弘儿带在身边,一来新奇做个玩艺儿,二来里面可有袁天罡亲制的替身符,能替弘儿挡些危险? 至于北境奉上的琉璃嵌花波浪鼓么,那样可爱精致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宝贝小公主的……虽则眼下她还不会玩,不过没关系,早晚都可以玩得到的。 还有那东海进来的一只镶了数百颗明珠的机巧凤凰,不正好配得上他的宝贝小女儿么? 李治一样样地吩咐着,直若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溺儿父亲一般,往常里那样的君威深深,谋略无极,竟全然找不到了来处。 一时间,便只见立政殿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全是在商量如何存放这些东西…… 西殿小库中么? 自然是不成的。 那里早已被李治赐下与媚娘的衣料与旧年里先帝赐与文德皇后娘娘的衣料,给堆得不像样了。 后殿小仓? 也不成,那里可是满满地堆着当年李治替媚娘抄的书。 便是文娘这等体量纤细的进去,也是难转个身呢! 那…… 侧殿小屋中? 更加不妥了…… 之前赐与李弘的那些小玩艺儿,已经是堆到了殿顶了。 一时间,偌大的立政殿,竟然寻不着一处放下十几只小箱子的地方了。 李治闻得负责立政殿内安置诸务的小侍来报,立时便不悦道: “好糊涂东西,这样的事情,也要来问朕?! 没有地方,那内仓廩……” “治郎!” 媚娘再也忍不住,轻喝一声道: “是他们糊涂了,还是治郎你糊涂了? 那内仓廩是什么样的地方?怎么能放这些东西?” 被媚娘这般一回,李治一时倒也哑然,半晌无奈,只得一只手牢牢护住了面前堆了一整堆的新样玩艺儿,却只是拿着那只波浪鼓玩得笑到直向后仰的李弘,一只手努力地将那些东西往孩子面前拿道: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堆在这儿吧? 论起来母后凤位还在……” “治郎还知道文德皇后娘娘凤位还在此处呀? 媚娘以为治郎只顾着宠孩儿,都把这些给忘记了呢!” 媚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哄了哄孩子,然后才慢慢道: “这些东西,堆在这里也是无用,宫中总会有比弘儿与这孩子更小的孩儿出生,还是与他们留着些罢! 依媚娘看,那玲珑球儿与玲珑手钏留下便足矣,其他的,还是还回去的好。” 李治当下便急了: “那怎么成?! 我好容易给孩子们找了这些算得上可玩的东西…… 怎么就能这么送回去了? 不成不成!” 媚娘眯了眯眼,正欲待言,却突然听到李治发问文娘: “对了,你们娘娘先前叫你来回过,说每月朕赐下的新裳里,总有二十多件是她不喜欢的,可又不好丢,便索性堆在小库里了,是也不是?” 文娘看了眼媚娘,点头回是。 李治立刻想也不想便道: “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既然你们娘娘不喜欢,那还留着做什么? 你去,带了玉明玉如她们一道去,再找上几个小监,将那些不喜欢的搬出来,赏了宫下的诸人罢!” 李治笑着道: “如此一来,地方不便腾了出来了么?” 媚娘闻言,难得地翻了个白眼,背过脸去不理这个笑得憨傻的浑相公,文娘却与瑞安一道齐齐无声叹息。 还是德安无奈上前一步道: “主上……那些衣裳,娘娘怎么还会留着呢?早早儿便赐下去了…… 眼下娘娘的衣裳,全在这内寝后的裳着房内存着的呢!” 李治眨了眨眼,突然一怔: “媚娘的衣裳只有那么一点儿? 内司怎么办事的?! 朕下的旨,他们竟存意应付么?!” 一侧媚娘险些气得背过气去,不由转头骂道: “好了罢!可别再折腾了! 你当那些衣裳是什么?! 纸做的么?! 穿过一次便穿不得第二次了?!” 福兮祸兮三十七 这边媚娘气得一口气好险没背过去,那边李治却更是委屈: “怎么不对么? 日常的衣裳,本来便只是能穿一次的么! 又不是舞衣或者是朝服……” 媚娘闻言,当真是如五雷轰顶,半晌才咬牙道: “文德皇后娘娘的衣裳,难不成便是日日换,不重样么?!” 李治点头,傻傻应道: “是呀! 难道不对么?” 媚娘闻言一怔,又忆及早年在宫中之时,也确曾听闻先帝宠爱长孙皇后至极,竟曾有一日三赐华衣美饰十数的事情发生。 再加上长孙皇后极为贤德,四海同慕,就连先帝所赐的那些衣裳,也不过只得占她裳着之物的四成强一些而已。 于是心下了然道: “文德皇后娘娘乃属特例…… 似她那样受尽恩宠却也不受天下人讽毁的女子,千古以来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别的不提,你看先帝四妃,又有哪一位是这样了?” 李治更加奇怪: “媚娘,你……你不曾发现她们一生之中,除去朝服与些制样衣裳外,再也不曾重着穿过一件衣裳的么?” 媚娘讶然瞪大凤眼: “你又是在糊弄我么?” “我糊弄你做什么? 别个不提,便是最俭厚的贤母妃离宫时,不也是用了整整二十七辆马车才装下了她的裳着么?” 李治这般一言,媚娘倒也当真无语了。 李治这才道: “原来你竟一直不知…… 媚娘呀,你以为母后的俭惠名声儿是假的么? 可不是呢! 且不提前朝帝女出身的淑母妃,便是氏族的贵母妃德母妃贤母妃三位,那也是一日两替裳的。 不然她们那些近侍们,如何能够穿得上与主人一般的好衣裳? 她们的厚下名声儿,又是哪里来的? 媚娘,你需知道,咱们大唐自父皇贞观年号始起,民生日日越发富庶,是以百姓更是以美为崇,人人羡艳宫中新样(这里的样指的是花样)衣裳。 所以父皇便有了暗中的心思,基本上除去朝服与礼制裳着之外,宫中妃嫔们每日穿着的日常衣裳,花样款式,可都不必相同。 如此穿过一回之后,便可赐出宫外诸臣府中以示恩德。 又或者着内司赐于御坊之中悬示,可便于往来使节得习我大唐巧样新工,以求海内皆存同的心思啊!” 媚娘一时张口,却不知如何是好,讷讷道: “我在宫中如此多年岁…… 竟是全然不知这等事……” 李治淡淡一笑,柔情万分地搂了她在怀,轻轻啜了她一口道: “一来么,你在父皇在时,便是个小书虫,眼里只认得书,与贵母妃那些只知着新衣争帝宠的女子比起来,确于此事上不通。 二来么…… 父皇这等心思,本也属于暗意——毕竟父皇在位之时,曾再三言及,征讨边邦之略,武伐为下策,唯文征方属上谋。 这些衣裳小事,便如当年的海内大朝会上,你与元姐姐徐姐姐以扇遮面之后,父皇便有意引得六宫与朝中皆习此事,更叫那倭国从此也印下深深的唐风之意一般…… 都是父皇观细俱微的暗意罢了。 你不知,也实在不奇怪——若非当年父皇特特点明了与我,我也不知道原来着六宫妃嫔们换几件衣裳,引得内外注目,竟有这等可抵百万雄师一战的功效呢!” 媚娘眼见李治言之有理,一时间也不得不认了栽,于是其乐合合。 …… 唐永徽四年八月初五。 长安。 太极宫。 一大早,便有流星飞马快报入殿: 今有倭国遣唐使藤原真吉率诸倭国重臣,渡海而来,求见大唐新帝陛下。 李治欣然着召其准入。 唐永徽四年八月初七。 因适逢唐高宗李治皇三女满月之礼,又适有倭国与在京诸国使节上殿相参,奉与双华金雕棋笼,洒金玉骨扇诸等宝物,以示敬爱之意,高宗大悦,着旨于阙楼之上再设国宴,以待诸宾。 孰料倭国使节藤原真吉此番前来,却似另有其意,竟于酒宴之中直向李治请恩,准赐新局。 李治本也觉无妨,奈有太尉长孙无忌英国公李绩等人一力相谏,道其已不复旧日晋王皇子身,屈尊与之相降实乃落大不敬之罪于藤原真吉,着乃旨左右,出棋待诏相侍。 孰料数盘之下,三名棋待诏竟被藤原真吉以一局金井劫逼致和局。 李治甚不悦,欲亲出相降,奈何又有藤原真吉自知棋力断难敌李治,遂竟以其天子之尊为要,乃使李治不得亲身与之相对,一时间竟成两难之局。 …… 是夜。 立政殿内。 媚娘一边听着气急败坏的瑞安回报,一边儿地好笑。 瑞安眼见她如此,不由急道: “娘娘! 这都怎么时候了,您怎么还笑得出啊?! 那藤原真吉分明便是有心相争的…… 您您您……” 媚娘含笑道: “为什么不能笑? 当年治郎仗着自己心眼儿多,欺负得人家几乎是哭着回的自己国中…… 如今人家来寻回这一场,却一句‘天子威重,凡夫不得相敌’便将他吃得死死…… 如何我不能笑一笑?” 言毕,笑得更欢喜。 瑞安闻言,一时也是张口结舌,半晌才气弱道: “娘娘…… 好歹主上也是您的夫君啊! 就这么输给一个东瀛小国,您甘心么?” 媚娘正色: “无论东瀛小国,又或强敌突厥,我自都不会愿意看着治郎输与他们。 只是眼下这桩事,却是前政,我一个后宫妇道人家,便是有自信能够与他相敌,又怎么能自己请出与之相对? 这岂非是教人家说咱们大唐天下,竟是内外不分么?” 瑞安眨巴眨巴眼,突然意会过来: “娘娘的意思是…… 要让那藤原真吉自己便主动开口,请主上准赐娘娘出面与之相战?” 媚娘点头,又含笑道: “不只如此,还要让那藤原输得里外无面皮……他才会好好儿死心,以后再不轻易来烦治郎才好。” 瑞安闻言,半日不做声,只是盯着媚娘看。 媚娘见他如此,心里倒也奇怪,便问: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瑞安轻轻一笑道: “瑞安就知道,娘娘断然不容看到有人欺负主上的。” 福兮祸兮三十八 媚娘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笑骂道: “你这小子……说话一发没遮拦! 仔细我告了治郎,把文娘……” “好娘娘,好娘娘,是瑞安错了,瑞安错了…… 还请娘娘恕罪。” 瑞安立时服软,好声求告之后才又道: “不过娘娘,您可打算怎么让那藤原真吉开口求主上,让娘娘出去与他相敌?” 媚娘神秘一笑,向他招了招手,附于他耳边几句之后,瑞安便拍手大笑好极。 旋即,便飞也似地奔出殿去。 媚娘看着他奔出去,自也笑意满满,却半点不见有忧色。 倒是端着药碗入内的文娘颇为诧然地回头看看殿外心上人飞奔而出的模样,转头来向媚娘行了一礼才道: “娘娘,瑞安这是得了什么宝了? 怎么这般欢喜?” 媚娘看看他,却只是笑,不言。 …… 次日夜。 太极宫。 阙楼之上。 李治再着赐华宴歌舞与诸使节,以示恩好之意。 酒过三巡,藤原真吉乃再请李治着赐棋意。 李治无奈笑道: “好一个纠缠不清的人儿……竟是罢了,便由得你意。” 于是便道: “朕之所学,尽传太子。 那……忠儿,你便来试一试这位藤原特使的身手罢?” 李治含笑一语,却引得藤原心中一松,看了看身侧跟着的一男,淡淡笑道: “若果如此,便还请太子殿下赐教了。” 李忠见状,却又摇头道: “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李治闻言一怔,却看了看面露些微得色的藤原道: “有何不妥?” “父皇,儿臣是为皇子,便是无封无位,也当比藤原特使位高一等,与之相敌,本就有折其恩寿之失,何况又是这等事态? 儿臣以为,实在不若以儿臣之口,着传一局,使他人代棋为妙。 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李治闻言,却道: “皇儿有此心意,朕倒也颇为欢喜。 只是这代你行棋却不是甚好之事…… 还是应当好好儿地当庭与之相敌为妙。” 左右诸臣闻言,一时皆讶然,然因在座诸人其实皆知,藤原真吉这些年虽棋艺殊长,实却难敌李治。 若果然如李治父子所言,李忠尽得真传,那藤原绝非其敌,是以倒也乐得看热闹。 长孙无忌头一个便与英国公李绩相视一眼,各自冷笑摇头。 藤原闻言便眯眼,看了看身侧的一个僧人。 那僧人姿色清秀,淡淡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藤原便放声笑道: “上国皇帝陛下,当年下臣藤原某,得天之幸,与上国皇帝陛下交一棋局,至今难以忘怀。 今得皇帝陛下恩赐,竟恩准与太子殿下交手,实属万世难得之恩。 只是奈何藤原自认棋力难敌当年的皇帝陛下,只怕也不敌如今的太子殿下…… 是以此番,只怕又是一番不解之局啊!” 李治本便等着他说这话,于是便做正色道: “若是如此,便是贵使的不是了。 朕既已赐旨,贵使业已答允,如何还要这等再三设阻?” 一侧,英国公李绩更是奉玉圭,做了个礼,然后冷笑道: “是呀,莫不是藤原特使怕了? 若果如此,直接认输便是,何必如此多的曲折?” 藤原却也不恼,只笑道: “皇帝陛下说得很是,英国公大人说得也理所当然。 只是奈何眼下这等阵势,实在叫下臣想起当年时为晋王殿下的皇帝陛下行棋的旧事了…… 当年陛下以一招攻心之计,逼得下臣自甘认输,实是神之一笔。 然其终究不过是棋盘外的东西,论起来终究不属棋局之上。 是故下臣此番,但请太子殿下纯以棋局之上的东西相应,如何?” 诸臣闻得他此言说得颇有些道理,却也不能反驳—— 毕竟当年之事,诸臣大多都在场,也知道虽便是当年的李治,其棋艺确非今日的藤原相敌,可到底也是当年为了隐晦锋芒,剑走偏锋。 今日太子出面,旧事重演,实在不宜再行这等心计。 李忠闻言却正落下怀,便起而向李治道: “父皇,既然藤原特使已有此言,那自当如是。 还请父皇恩准。” 李治见言,倒也点头笑道: “如此,那忠儿自当行事。 藤原特使,请直言罢?” 藤原见李忠应下,却正欢喜,乃正色道: “下臣无所他求,当年皇帝陛下一局棋,实在精妙。 且下臣素闻贵国有句妙言,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世难解之题也…… 是故下臣斗胆,敢请皇帝陛下恩准下臣借当年皇帝陛下的一局棋,反来讨教一下太子殿下的棋艺,却不知如何?” 李忠一怔,立时会意道: “特使的意思是…… 特使要照着父皇当年的棋局,以行父皇当年旧棋路之法,来与本宫相敌?” “正是,却不知太子殿下可敢相敌?” 李忠立时摇头道: “若是如此,特使便是不当了…… 论到底,究竟父皇通天之局,本宫便是习得父皇真传,又如何能与父皇相敌? 何况此局,本便是一不得解之旧局,注定了的是执黑者必胜。 特使这岂非是在讨嘴上的输赢?” 藤原却更笑道: “太子殿下,既然太子殿下这般说,便是说,此局无论是谁使,便是天下无敌了?” 此言一出,殿上诸人皆是暗惊,连早知其意的李治也暗暗赞叹: 果然这藤原真吉此番是有备而来—— 看来他想要讨教棋艺是假,为当年之败讨回一个颜面才是真的。 一侧李绩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咬着牙低声语之长孙无忌道: “这个混帐东西…… 合着这半日的吹捧,意竟是为了逼得主上与太子亲口承认,当年海内大朝会那一局棋,他是输给了棋局,却非是输了主上! 哼! 好个小鸡肚肠的东西!”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这般费尽心思? 听说这藤原一氏于当年之局输了归国之后,受尽其国中诸贵的嘲笑,更是被人抢了当年其国主舒明天皇所赐的棋圣之手书…… 看来此番,他是想一洗前耻来了。 哼!” 李绩冷冷一笑: “是啊…… 他是来想一洗前耻来了,却不知主上英明,太子聪慧,只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早在这里等着他了!”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转头看着李绩: “懋功这是何意?” 福兮祸兮三十九 李绩冷冷一笑: “是啊…… 他是来想一洗前耻来了,却不知主上英明,太子聪慧,只怕早就看出他的心思,早在这里等着他了!” 长孙无忌闻言一怔,转头看着李绩: “懋功这是何意?” 李绩乃淡淡一笑,向着长孙无忌低声道: “昨日懋功入宫面圣时,正听得主上交待着太子殿下,言说此番这藤原前来,只怕多半是为了替当年自己那场输架寻回一个面子来,想要拿着主上的皇帝身份制着主上,再借着那局难破之局来难为习棋虽精久,却还尚未及当年主上之能的太子殿下,然后替自己寻回个场面来的…… 所以早早儿就教了太子殿下,若是这等时候,自然应该……” 他还不及说完,便闻得李忠扬声道: “特使此言,却是谬误了! 父皇此局,确是清奇,然却也非是谁都使得,都可以天下无敌的。 特使既然熟知本国文语,自然知道本国尚有另外一言,道宝剑无灵,唯依其主。 这弈之一道亦如是。 若非是父皇行得此局……” 李忠看着藤原,故意停顿一下,哼哼冷笑两声,背了手在身后道: “只怕便是特使这等棋圣高才,也难使得动呢!” 一句棋圣,可戳中了藤原心中之痛: 他此番前来,本就是因为当年李治以攻心之计,使得他不但败了棋,也毁了名。 回国之后,受尽国人羞辱,却又十几年间多番苦思,仍不得破此良局,于是便听了身侧一僧名慧定的计,来此想借着此局精妙之处,再以李治大唐天子,海内可汗之尊相制,使他不得亲自出手相讨。 再加上李忠身为子,李治为父,便是李忠果然习得破局之法,依着孝制,一旦他把行此局说成是借当年李治之风…… 那李忠身为大唐太子,论礼制论孝道,都断不能亲自与自己相敌,自然要另派棋待诏来行传声相敌之法。 如此一来,他便可借此占得先机,布局只候对方输于自己,一来难为一番这向来懦名在外的太子李忠,以求得自己当年的耻辱得脱…… 二来也算是自己能够替自己小小出一口气,同时试探一下这李治父子,是不是果如外界所传的无能懦弱,只能靠着一班重臣相扶。 可如今偏偏却被李忠一语点中痛处,如何教他不气? 想了一想,他再扫一眼身侧的僧定慧,见他还是只勾了一勾嘴角,于是便扬声道: “若果如太子殿下所言,那下臣却还定要一试了…… 敢请太子殿下赐教才是!” 李忠闻言,却冷笑道: “藤原特使果然是个不知回旋的硬性子…… 好,既然如此,那本宫理当相奉。 只是你既口口声声行得此局,本宫若依孝道,却是不能与你相敌了—— 藤原特使果然是熟知本国孝道礼节,不能以子辱父…… 哼,竟是打好了的算盘,此局本宫必不能相迎于特使呢!” 藤原再厚的脸皮,眼见自己的心思被说破,不由得也有些尴尬,却道: “太子殿下若果如此说…… 那便由太子殿下安排一下,寻个人代殿下来行棋,也不是不可呀?” 李忠这几番言语相抗,等得就是这句话,当下便冷笑道: “好,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既然要代本宫行棋,那自然得有些身分的才成。 若非二品以上,实还不得使用。” 他巡了一遍殿中诸人,却有长孙无忌头一个奉玉圭乃道: “有禀太子殿下,老臣以为,既然是要代殿下行棋,那便不当以臣等外臣为好。 论到底,外臣出代,却非正道。” 李忠点点头,李治也道: “不错,论起来本当以棋待诏代皇儿行棋,奈何眼下这些棋待诏们因着前番几次棋局,已是被武昭仪给罚下了…… 眼下却是…… 咦?!” 李治一叫,却忽道: “对了……是极! 眼下的现成可不就有一个武昭仪么?” 闻得媚娘之号,一时间大唐诸臣尽皆哑然,你望我,我望你,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却是李绩。 他看了看同样意外却又是摇头苦笑之中,带着些默然承认之色的长孙无忌,便奉玉圭讷讷道: “主上……此言倒也……正是…… 论起来,武昭仪本是主上二品嫔,且又非外臣…… 没有什么以外臣代储君,实属大偕越之失罪…… 只是…… 只是武昭仪究竟是个女子……” 藤原本来有些不安,可一见大唐诸臣这等神色,又因固存了印象,认定这李治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君主…… 是以竟是认定,李治提出这武昭仪,竟是自寻了短路。 于是心中得意,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英国公大人此言甚是,本来女子于此国宴之上,实不当出…… 奈何下臣也曾闻得贵国之制,道昭仪之位,本属贵国宫中二品嫔位。 其份竟仅次于四夫人之下。 且听得皇帝陛下之意,这位武昭仪,本来也是负责理治诸棋待诏的人物……(九嫔之位,本属帝王妾室,不像女官有管理内事之责。这里是李治父子有意借机模糊藤原的认识,叫他以为嫔位也要负责一些具体的事务。这里特别说明) 那么便自当可代太子殿下一战了。” 李治正等着他这句话,可又不能立时答应,便故作为难地看了眼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扫了一眼李治,淡淡一笑,心知李治此番实属一箭三雕之举:一来彻底杀了这藤原氏的傲羽,熄了倭国的心;二来昭示大唐之盛,己身为君主之能,便是后宫妇人也可为国争荣;三来……也是有意提携武媚娘,叫她在这皇后因父新丧离宫,萧淑妃受罚不得出殿之时,露一露脸,为日后做准备…… 思来想去,他还是点了点头,轻轻道: “倭国特使之言,倒也不无其理。主上,臣以为如此一来,三全其美。” “三全其美”之言一出,李治便心中一跳,知道长孙无忌看出自己的小心思,面上微微一热,却自作松散状道: “若元舅也如此一言,那便是正好了! 来人,传朕旨意,赐金明冠,白玉圭,青鸾广袖与武昭仪,着准其入阙楼国宴,以代太子行弈!” 福兮祸兮四十 …… 片刻之后。 阙楼殿门金屏风前,传来一阵接一阵,一声传一声的宣呼: “大唐皇帝陛下侍嫔,立政殿,昭仪武氏,携皇五子殿下,皇三女殿下请参吾主龙颜——” 李治一扬眉: “太好了!孩子们也来了!宣!” 随着一阵长长的“陛下宣昭仪武氏入殿”一声声地传出去,一道身着青鸾广袖,金明珠冠,双手紧奉白玉圭,身后还跟着抱着一身簇新衣料,欢笑不停的李弘与小公主的瑞安与文娘。 “妾昭仪武氏,参见陛下……” 一声悠长的参谒吟唱之词,便从媚娘口中请出。 正是李治见了媚娘便不会有不欢喜的,笑着着德安王德上前扶了,自先叫了瑞安与文娘来,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在怀中,又着其去见过长孙无忌诸臣,一一行礼毕,才抱着孩子,将此番之事,说与媚娘听。 媚娘早自知晓,便含笑点头应下。 藤原自然是认得媚娘的,只是他只以为媚娘精擅舞艺,便更不以为意,自以为得计。 唯有那一侧的僧定慧,却是看着媚娘,目光闪烁,微有含忧之意。 果然,一开局只初落三子,藤原便一头冷汗齐刷刷而出: 原来媚娘执白棋所行的,竟与他一般似样地都是李治当年的天局! 他咬了咬牙,虽觉不妙,却总以为她不过是以局对局,求得一个平局之法,于是再强走了**步。 然这**步走到之后,他便立时惊觉,她所行之这新天局虽出自当年李治旧天局,然内中变化却是精妙无方,根本就是大异旧局!!! 一时间全身发冷,只觉背上冷黏一片,再不敢大意,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又过招十数子,藤原竟渐觉媚娘所行新局大有雄浑威压之意,浑似一座大山压于自己头顶! 一时间,他急得眼冒金星,全身肉颤,暗恨自己竟是大意失计! 这边厢,媚娘只是淡淡笑着,自看藤原真吉搬石砸自脚,那边厢,大唐君臣个个口角带笑—— 能在这儿坐着的,便是一个角边小侍也非是愚蠢之辈,何况眼下这等势态如此明显,谁还看不出来,明摆着的藤原真吉已是稳不住了? 饶是如此,藤原真吉也是不想离得手,于是只拿了棋子,犹豫再三,抬眼看看媚娘,试探着又落下一子。 此子方落,他便觉眼前青影金光一闪,“啪”地一声,一只玉雕成也似的手,便将一枚夹于指尖的雪白棋子沉沉落在自己方将落子之处的关碍之处。 他咬了咬牙,抬眼看着含笑轻挥猫戏牡丹轻绢画金紫檀骨团扇,明眸如水的媚娘,伸手在额头上只轻轻一抹,以广袖吸去额间汗水,便自继续努力强行再破此局。 又不多时,他目光一凝,却伸手从棋瓮之中取得一子,抬眼一边看着媚娘,一边徐徐置于边角之上。 可他棋子刚落,面含笑意的媚娘便悠然出手,快速取了一子,“啪”地一声,又是正切中要害之处! 当场便叫藤原真吉气血上涌,满面通红! …… “辅机兄,怎么样?” 一侧李绩看着面前这等情状,不由含笑问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傲然道: “怎么样也是在先帝身侧侍墨侍书这么多年的…… 若是这等井底之蛙也可将这武昭仪一朝破之…… 那咱们这些老臣们也当真是看走了眼了。” 李绩淡淡一笑,心中却生出一丝微忧,正待再寻机替媚娘说几句好话时,突然听得周围一片混乱! 他一惊,武将本能便是下意识按了腰中玉带——可这一按才意识到,今日乃是国宴,又是御前,竟是不得带了宝剑出来! 不过倒也无妨,因这一惊之间,他也看清楚,原来这番骚乱,竟是因那藤原真吉数次求脱不得,竟生生地气厥了过去! 一时间,他当真也是哭笑不得,摇头之间,却无意看到一侧那个跟着藤原真吉一道前来的僧人慧定,目光炯炯地看着媚娘…… 心中突然一镇,下意识地看向了李治的方向。 可李治似未曾察觉这些,只是一味地摇头,叹息着着左右速传太医,前来与倭国特使安治! …… 次日午后。 太极宫。 立政殿里。 正带着文娘替小公主做小衣的媚娘闻得瑞安来报,道藤原真吉无事,便点头道: “如此说来,他昨夜就厥了过去,其实也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 瑞安笑道: “可不是? 瑞安方才听元舅公大人他们在殿下议论,说倭国如今也是内乱不堪,那舒明天皇也不是个能镇得住一朝一国的人物。 而这藤原真吉本就是被国人所嘲得紧的…… 只怕如此一来,他却是注定在回国之后,要遭流弃了。” 媚娘点头,叹道: “本来我也无意难为他…… 谁叫他这般不识趣知情,以为我大唐上国不与他一个小国外使相交恶,便是怕了他呢?” 瑞安也连连称是,然后又道: “不过今日此事,倒也是有趣。 那元舅公竟是要上疏主上,说要好生嘉奖娘娘替我大唐出了口气呢!”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不过想必,治郎是不肯的罢?” 瑞安笑道: “果然还是娘娘懂得主上。 可不是? 这元舅公的心思,便是瑞安这样的憨货,也是看得明白的…… 说到底,不过是想着借此良机,行捧杀之策罢了…… 元舅公也是的,这心思怎么三两日便是一变?” 媚娘却笑道: “这也不能怪得元舅公。 论起来,这后廷女子出面迎对外使之事,便是先帝在时也不曾有这等情态,何况今朝…… 罢了,治郎总是能办好,我且不理他。” 媚娘一边儿说,一边儿细细地取了小衣来绣,口里只道: “眼下呀…… 对我来说,最紧要的,便是紧紧的将孩子这件小衣绣好了,才是当紧呢!” 瑞安含笑点头称是。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 李治一入内寝,便见媚娘依然坐在灯下,细细地一针针一线线绣着小衣。 于是便上前道: “这般夜了,你还是少使些眼罢! 旁的不提,之前你日日夜夜读卷识册地,险些坏了眼睛的事,可就都忘记了?” 媚娘抬眼看一看他,只是甜甜一笑,却不说话,低下头去,继续绣她的小衣。 这一笑,却真教李治三魂六魄只作九天外飞去,一时心醉神迷,竟坐下来,抱了媚娘欲吻。 媚娘手里正捏着针,猛不妨他如此,不由唬得笑推着他嗔骂道: “唉呀! 你可是要自找了挨扎么?! 没看我手里正捏着什么! 放手,快放手啦……” 李治哪里听得她进去,只是一味地欲求香唇,以解心中多日思念。 …… 好一会儿,媚娘才被李治放开,双颊绯红,一手里还捏着那支银针,目光迷蒙而复明亮,红着脸笑骂: “你这登徒子! 仔细我拿针扎你!” 福兮祸兮四十一 李治今日得解一烦,又方才殿上好好儿回敬了一番长日以来,总是事事处处压制着自己的元舅长孙无忌,又终究得闲与娇妻缠绵,心中自是大爽快,闻得媚娘如此一言,竟一发耍赖,整个人向后一躺,直赖在媚娘双膝之上,半眯着眼睛瞅着媚娘乐了半日,才笑道: “无妨,无妨,诚所谓美人膝上卧,娘子针下死,黄泉也快活呢!” 媚娘再也憋不住,只是红了脸儿笑骂,却终究没有半点儿要赶他离开自己膝头的意思。 李治见状,一发使赖,竟是说了些甜蜜俏皮语言,来哄得媚娘一发开心。 正眼瞅着媚娘笑得欢喜,李治也自得意着,突觉眼前一黑,竟是一物软软温温地压了下来! 他立时便挥了双手,欲将此物拨开。 然他双手挥了半日终究抓到了此物之时,却突然听得媚娘惊呼娇笑,又闻得这压在自己面上的东西竟是也发出一阵咯咯咯的银铃笑声,立时心下明白,气笑不得,口齿不清地大喊: “啊唷啊唷! 耶耶的鼻子被弘儿给压歪啦! 耶耶的鼻子被弘儿的小身子给压歪啦! 压歪啦!” 一阵大叫乱动之后,他突然停了乱挥的双手在半空中,只做装死之态。 媚娘吓了一跳,以为他当真出了什么事,急忙丢了针线在一边,叫着瑞安伸手抱起李弘。 可向来极听她话的李弘却不叫抱,不但不叫抱,还咯咯大笑地翻了个身,从仰面躺在李治面上,变成以腹压在李治口鼻之上。 媚娘见状正待强行抱了他离开,却见小小李弘双手双足在榻上不知如何用力一撑,竟如一座桥般,便在李治脸面之上,撑起了小小的身子,低下头去,直冲着自己装死的父皇呵呵大笑。 媚娘见得李弘起身不怕,心中一动,又见李治长若羽扇的睫毛微微颤动,分明便是装死,心中好气复好笑,索性便丢了手,又止了一众听闻媚娘呼唤急急入内的侍儿们,只拿了针线来复绣着,一边儿看着李治父子闹在一块儿玩。 果然,李弘笑了一会儿,见李治不动,心中慢慢生疑,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又呵呵一笑,一使力,竟将**光洁的小小右脚抬起,干脆俐落地踩在了李治面上。 且好巧不巧,小小的脚趾尖,还正放在李治口唇之边,一边嘻嘻哈哈只是欢笑。 李治看似睡着,实侧却是半眯着眼,等着李治来玩。 见他如此,眼也不睁,竟直接张口啊呜一口咬了宝贝幼子的小趾尖一口。 奇就奇在李弘竟也不怕,还乐得咔咔大笑,一念动下,竟然将整个小脚都放在李治口唇之边。 李治自然不肯再咬,睁开眼翻身坐下,顺势将李弘整个搂了在怀里,广袖龙袍一裹,只露出一大一小父子二人的脑袋,便在那里唬弄听得人声笑语,好奇从窝中走来殿上,却被李治父子这般状态唬得遍地窜来窜去,惊吠不止的小狗小小金…… 媚娘眼见丈夫如此玩心大起,心中也是无奈,只得摇头苦笑。 倒是一侧文娘见她如此,不由笑道: “娘娘怎么好似很担心似的? 主上这般疼爱小殿下,不好么?” “好归好,可总究是你们要小心,这样的事情还是别叫传到殿外的好。 否则不知道那几殿里的人,又要拿此事做什么文章了。” 文娘却看着李治抱了李弘,下得榻来,满地乱追着那小小狗儿阿金四处惊慌地跑跳取乐,笑道: “娘娘却是多虑了…… 想来这等事态,本也是天伦之乐。 便是元舅公他们知晓了,想也不会说什么的。 何况那几殿里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多少能翻出什么浪来?” 媚娘想了一想,本来欲说王皇后究竟不曾孕育子嗣,又长久不受李治待见,如何得见这等于寻常人家来说最常得见的事态。 而她不常见,自以为怪,加之嫉恨之余,难免于弘儿有碍…… 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是呀,不过是件小事情罢了。 李治父子玩闹一会儿,那小金到底也是良种灵犬,竟也渐渐不怕,自不跑了,直回了自己窝里,躲着睡懒觉。 李治父子见状,却俱是不满,撇了撇嘴,无趣之下悻悻回到媚娘身边。 正好媚娘着人抱了小公主来,趁着他们父子玩闹之时喂饱了,放在怀里一味地摇着睡觉呢,李治李弘两个,便若见了宝一般,稀奇地瞪大眼,大的抱着小的,榻边坐定,直盯着小公主看。 那小公主本来也是要睡了,可却见得这两双与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眸子盯得自己紧,一时也觉有趣,竟露出蜜般笑意,只是勾了光洁如涂朱脂的小小唇角冲着父兄微笑。 这一笑,可教李治父子直若灌了一大罐子的甘蜜在心窝里一般,心生怜爱之意。 李弘这长兄倒还罢了,只会从父皇裹得紧紧的龙袍里伸出小手指来,咿呀呀地轻轻戳戳小公主可爱的小酒窝。 李治这父亲便是大惫赖,竟勾了头下去入媚娘怀中,做势便要亲上小公主的小额头。 媚娘见状,急忙抱了孩子闪开,笑骂道: “罢了罢了! 你是要折了弘儿的颈子呢? 还是要扰了嫣儿的好眠?” 李治一怔,低下头去先看看拿着一双似是复刻于自己的黑眸看着自己直乐的李弘,再次确定便是自己弯了腰下去也不会将他的小颈子折了之后,再抬头看着媚娘,讶然道: “嫣儿?” “嗯……” 媚娘难得腼腆一笑: “总是小公主小公主地叫,也是不合适…… 所以便顺口取了个小字与孩子。” 李治眨眨眼,却细细一品,微笑道: “可不是么? 嫣然一笑,宝珠生光…… 可正是咱们家的小宝贝呢!” 李治又细品了一会儿,笑着拍了拍手道: “好好好! 好极! 竟是好极! 唉呀……我的小宝贝儿有乳名了…… 嫣儿…… 嫣儿…… 我的小嫣儿……” 李治喜得也不理媚娘不让,直抱了小公主在怀中,轻轻地摇着。 福兮祸兮四十二 一侧文娘与瑞安等人,见得这等一家子欢喜和乐的场境,一时间也是欢喜,便自悄然率诸侍退出内寝,只在殿下侍立着。 …… 次日。 太极殿。 诸朝中政事已议毕,李治便着赐诸位重臣茶点,以润其口。 其间,他一抬眼,又见阶下唐俭怀中掉了一只紫玉色猫戏牡丹纹的小荷包地上,被他仔细捡起藏于怀中。 虽只一瞥,可那小荷包却也是看得到精致小巧制成小花一般煞是可爱。 于是心中不由想到小嫣儿,有心要讨了来罢着内司照制一枚,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索要,着便道: “唐卿倒也是风趣人物,竟也喜爱这等纹样? 朕见着倒是好奇。” 唐俭闻言,一时老脸微红,从怀中取了那荷包来,交与前来奉了荷包与李治瞧的德安,却又有些淡淡得色,笑道: “叫主上见笑了…… 此物乃是老臣的小孙女儿,游戏之作。 虽则不成体统,可到底也是一片小儿孝心,是故便是忍不得心,收下便是。” 在座君臣,李治自不必提,正是甘为女儿奴的时候,长孙无忌再得爱孙,又是喜爱嫣儿,禇遂良亦于年初又由夫人再添幼子…… 自然个个都是一肚子的舐犊之怀,难得闲言一番。 李治便趁机,将那小小荷包翻来复去好好儿地看过几遍,仗着自幼的好记性儿强记了下来之后,便着德安还了与唐俭,又笑道: “说到这儿女之事,实在是自古人人难为。 不过朕近日倒是听说一道趣闻,说是倭国朝中,便是出家人,也是可有子嗣妻室的…… 却不知是真是假?” 禇遂良闻言便笑道: “主上说的,只怕却是那个跟着藤原真吉入朝参圣的僧慧定罢?” 李治含笑道: “正是。 朕听闻他本是倭国之中一个重臣,名唤…… 名唤中臣镰足的长子。 可不知为何,却是自依了佛门。 偏偏又是个奇奇怪怪的,竟于入佛门之后说是有了一个子嗣…… 莫不是这倭国佛门弟子竟是自改了些规矩的么?” 禇遂良却叉手奉玉圭,含笑回道: “主上英明,竟对倭国如今之势也是了若指掌。 不过主上,这僧定慧之子,其实却是有些谬误—— 那个子嗣却其实非他骨血。” 李治闻言却一怔道: “禇卿何出此言?莫非你知道此中内情?” 禇遂良点头道: “正是。 先帝在时,我大唐曾有护使,以送倭国特使归国,且因海事不定,颇于其国内盘桓一载方归。 那位护使,正是臣之弟子。 他归来之后,也颇多说起这中臣长子之事。 僧慧定本乃中臣长子,兼之又是生相俊美,人品温和,更难得是文武全材,一时之间,竟引得倭国国中,女子尽以其为好。 更有诸家贵女,定心非他不嫁。 奈何僧慧定本心无此意,自然便只得伤尽诸家心。 孰料后来更有一个出身不华,却素来标榜名门的下氏女子,因着机缘巧合,与这慧定有了一面之缘,竟生出许多妄念,便在倭国朝中散布流言,道自己本与慧定有情,是故慧定方不愿纳得诸女。 如是三番,竟三人成虎,慧定有口难言,欲向那女子相质时,那女子更是狡奸,竟以自己先前与他人私通所育之子认与慧定,欲逼他就范。 如此一来,中臣一门名声必毁。 无奈之下,中臣镰足也只得答应因此事而对倭国女子心中生厌,执意出家为僧,避开女祸的慧定之请,着渡其为僧了。” 李治闻言,一时也是叹之怜之,又因素知中臣之名于倭国非同一般,远非那出氏不华,不过因棋艺之妙而得了个赐姓藤原的真吉可御,于是便心中微有起意,意图招揽僧定慧。 是夜。 唐长安城。 长孙无忌府中。 一片寂静,长孙无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等待着阿罗的归来。 不多时,便见一道灰影闪入屋内。 “如何?” 长孙无忌头也不抬,轻声发问。 “主人所料不差,那王皇后,果然探知了宫内消息,有意提前回宫。” 阿罗轻轻回道。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 “回宫? 这个时候回宫做什么? 与那武媚娘继续斗个你死我活,惹得主上不能安心于政事么?”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轻道: “主人的意思是……” “给她找点事做,好叫她安安份份地留在王氏府中。 至少……” 长孙无忌闭眼算了一算,才睁开眼睛道: “至少也得过了十月先皇后娘娘祭典。” 阿罗一怔: “主人这是何意? 为何定要过了先皇后娘娘祭典?”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 “无他…… 只是老夫想看一看,那武媚娘,若是知道皇后不能回来…… 又适逢先皇后娘娘祭典这等大事…… 会有何等表现。” …… 次日。 午后。 正抱了小公主在花园中散步的媚娘听得瑞安来报,一时皱眉道: “你是说…… 元舅公身边的阿罗,将王氏一门的几个族老家中之秘事都一一揭破了?” “正是。 眼下王氏一门内外交患,人人头疼,个个烦恼。 就是不知道为何阿罗要如此行事了。 或者说……” 瑞安看着媚娘轻轻道: “或者说为何元舅公要如此行事了。” 媚娘垂下眼睫,微思片刻,乃轻轻一笑道: “还有什么或者? 不过就是想把皇后多留在宫外便罢了。 只是不知道元舅公到底为何要留着皇后。 瑞安,你且去着人仔细打听一番,看看近日来,元舅公可还有什么后手。” 片刻之后。 太极殿,书库之内。 李治正因某事,不得不入殿寻书,忽然闻得德安来报,便讶然道: “你说舅舅有意将皇后留在宫外?” “是。方将立政殿娘娘处已得了消息。” 李治眯了眯眼,只手持卷,微一沉吟便道: “传李绩入宫。” 德安一怔: “是!不过为何……” “舅舅此举,实在大出反常…… 朕一定要与李绩商量过后,才能做下定夺。” 李治轻轻道。 两刻钟后。 本来就在弘文馆中讲授兵法的李绩闻召,立时更替朝服而来。 大礼参见之后,李治便将长孙无忌所行之事告与其,并道: “以英国公所见,舅舅这是何意?” 李绩想了一想,却笑着点头道; “主上是不是觉得,此番元舅公之举,似有意摒后于宫外,是有易后之心?” 李治难得在李绩面前腼腆一笑: “论到底这究竟是件好事…… 若是能得舅舅支持,那媚娘之事……必然顺遂。” “主上,以老臣之见,只怕此事,另有端倪。” 李绩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李治一怔,看着他: “你说另有端倪?” 李绩想了一想,点头道: “元舅公近一年来,因着接连两位殿下出生等诸事,确对娘娘有些宽容之意。 可仅凭这一点点的宽容之意,想必主上也明白,是远不能到可得元舅公主动为娘娘得后位,做下些什么事的。” 李治目光一沉,半晌才道: “朕如何不知? 只是眼下这等情状,不做如此之思,实在也不知舅舅到底备着何等心思了。” 李绩点头,又道: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可以肯定的。” 李治会意道: “英国公的意思是…… 舅舅已然开始觉得,便是朕废黜了王氏皇后,也并不是什么不可之事了?” “主上英明。 这些年来王氏为后,虽对外名声无甚大扬。 可主上却是清楚到底为何。” 福兮祸兮四十三 李治淡淡扬眉一哼: “如何不知? 史官,言记,侍笔…… 这些人,又有几个不姓王? 未登太极之前,朕也曾经是信史迷史的。 可是当登上皇位,眼看着那些所谓史官言记所书之史后,才明白一个道理…… 所谓的史册,不过都是人之心记罢了。 今日之人,欲解百年前之人心,本就可笑。 何况又要信定了自己所言,信定了自己所信呢? 不过是意图借着史册,借着些所谓大家之言,以替自己心里那份忽离不定的存思,做个主心骨罢了。”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以前,朕读史,便只是读史。 如今,却是读心。” 李绩点头,笑道: “主上明白便是好的。 其实想来元舅公又何尝不是如此之意呢? 主上想一想,论到底,主上可是主上,元舅公是主上的元舅。 可那皇后呢? 于元舅公而言,究竟还是隔着血脉的。 是以以老臣看来,元舅公在对待皇后与对待武昭仪之事上,实在无甚差别。 今日若是武昭仪不曾有那些预言于身,只怕元舅公就下定了心,要替主上易王立武了。” 李治点头,黯然半晌才道: “朕正知如此,才明白他的心思啊…… 只是朕实在不明白,舅舅此番却是为何。 此番之事,初看起来似乎是舅舅有意要助媚娘于宫中立势。 实则非也。 论到底,宫中女子数千成万,平日里都是皇后一味地压着,自然不得显。 如今皇后不在了,自然诸女是都要兴了心思的。 只怕舅舅此番,却是想让朕这后宫之中,多番兴起些各样心思,好教朕多少分了对媚娘的恩宠。 甚至……” 李治微一沉吟,轻道: “甚至眼下已是八月中,再过一半月,便是母后祭典。 至时皇后不在宫中,淑妃又被禁足,四妃空置,自然便是媚娘这九嫔之首,要代皇后行事了。” 李绩点头道: “只怕却正是此意呢! 却不知主上所意何为?” 李治淡淡一笑: “有什么不好呢? 既然舅舅难得给了这么一个机会…… 自然朕是要好好儿利用起来的。 且若不如此,那些寒门子弟,如何才能得个机会,出人头地?” 李绩闻言,神色微动,半晌才轻轻道: “主上果然有意,要加用寒门?” “除此之外,朕也实在是想不到他策,可以一断目前两派袭断一切朝政的状态了。” 李治长叹口气道: “何况,便是关陇氏族二派,目下尚且良臣能将颇多,可到底只是目下。 为了大唐百年基业,朕不能再容忍这等情态下去。” 李绩点头,叹道: “若不得呼吸出入,便是多强健的人体,也是要毁了的。 只是主上,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说,还望主上必要听念。” 李治看了看他,正色道: “英国公之言,朕自然要听尽听实。” 李绩道: “主上,虽则目下断二派之势必然需要寒门士子这剂药,可主上在用药之时,也当仔细挑一挑,捡一捡,看一看这药草之中,是否混入了些杂草,甚至是毒草才是。” 李治抬眉,看了看他,淡淡道: “英国公是抬李义府等人?” “正是。” 李绩轻轻道: “主上,狄仁杰,韦待价等诸位士子,虽则是其位不华,且论起来却依然算是氏族一系中人。 可到底二人其忠其材,都远非李义府之流的小人可比。 还请主上切加分别。” 李治点头,徐徐道: “这样的话儿,不止英国公说过,便是媚娘也再提及。 朕又何尝不知,这李义府与那许敬宗一般,都是有才不德的小人? 只是眼下这等朝局……” 李治叹口气道: “还是需要他们,在这眼下的朝局之中,撕开一条口子。” 李绩正色道: “主上若只是希图借他们这等钻迎的本事来撕开一条口子,那臣便以为,大不妥。” 李治抬眼,诧异地看着他: “英国公此为何意?” “主上,这等逢迎之辈,若指望他们于眼下这等清明朝局之中撕开一条口子,那么带来的,也只会是一些污浊病气,却反而坏了眼下的局面。 主上当知如此一来,却实在是饮鸩止渴,不当为事的好。” 李治沉默,良久方道: “英国公所言极是,是朕的疏忽了。” 李绩见李治竟能纳谏至此,心中欢喜,便点头奉圭道: “主上英明,又兼听不晦,实是我大唐之福啊!” 李治点头,又道: “既然如此…… 那便当叫李义府好好儿在自己府中歇一段时日罢! 等再出来时,狄卿韦卿二位卿家,也算是能上得进来了。” 李绩会意,笑道: “论起来却正是如此…… 前些日子才听说,那李义府母亲逝世,只怕是要好好儿在府中尽一尽孝的才好。” 李治点头,又道: “若果如此,那便当由英国公着左右设法,叫他知道,朕最不喜欢的,便是自己父母之孝还未守得,便急匆匆地要赶来做些什么大事的人了。” 李绩含笑点头: “自当如是。” …… 是夜。 立政殿。 听毕李治所言,媚娘抱着已经沉睡的嫣儿好一会儿沉默,半晌才轻道: “治郎,你今日便应当依着英国公的意,好好儿地贬了那李义府离开朝中的。” 李治闻言看着媚娘: “你也觉得朕今日之事有些办得过于柔善?” “是。” 媚娘点头道: “虽则看似是纳了英国公的谏言,可到底也没能好好儿地将此事办到底。 那李义府,的确不是可为大用的德才兼备之人。 实在不应当长留于中书省这样的要地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可唯有如此,我才能听到些下面的声音…… 虽则舅舅他们也好,氏族一系也罢,总算还是贤臣。 可…… 可我却始终做不得一个明君。 为何? 却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根本做不到! 便是我想做一个如父皇一般,能纳谏容贤的明君,却始终听不到下面的声音…… 又有哪里可来什么明君得做?” 媚娘看着终究将这些年来,心中苦楚一一尽吐的李治,心中不忍,轻轻地将头伏在他肩膀,淡淡道: “无妨的…… 便是天下人不知治郎,媚娘也知的…… 媚娘也知的……” 朝为越女暮作妃一 唐永徽四年八月十八。 仲秋休沐已后。 长安。 虽则仲秋节日已过,然整个长安城里,也是一片热闹非凡。到处都还挂着月儿弯的灯笼。 又兼之皇帝有旨,着准赐于民间十日可解宵禁,是故整个大唐都城之内,竟是一派欢欣喜悦之色。 西市附近的延康坊内。 一座明楼暗门足八座,里外三进五院两园两阁的大宅门廊下,俊生生站着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小哥儿。 一身半新不旧的赭红织金镶乌边箭袖显得原本就个子不低的小哥儿分外修长,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髻,上好的白玉错金冠箍得紧实实地,衬得本就俊雅的面孔更显得修眉凤目,肤若傅粉唇若朱。 而他身后立着的两个年轻小侍童,也是格外地俊俏好看,竟比那些京城中的贵公子们看起来还更秀致些。 头顶红若燃焰的灯光照下来,一发显得主仆三人分外打眼,引得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们个个注目。 可小哥儿却不以为意,只是左右看着,等着什么人。 不多时,他等的人便到了。 狄仁杰坐在马车上,初见到自家门前立着的那人,一时间全身只觉汗透层衣,八月不过的天气,竟生生打了个寒颤。 “快停车!”他厉声喝道。 正驾着马车的狄青也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立刻“吁”地一声拉紧了马。却又在下一刻见狄仁杰从马车上跳下,头也不回地直冲着大门下的那个年轻男人奔去。 狄青眨了眨眼,想了一想,却终究还是没明白那人是谁,如何能让自家主人如此心惊。 “……” 一路狂奔至廊下,狄仁杰不及出口唤一声,便被那年轻男人止住,笑道: “本来也就只是来看看的,谁知你也不在家。那些小侍们因着你的吩咐,也不敢轻易放了人进去。好啦!看来这人交与你,是没有选错。你便好好看着罢!” 狄仁杰只觉满身大汗,张口欲言,却又被男人止住道: “我此番出来,本就是瞒着里外这许多人的,你别再给说破了。再者说,不过是来看看,你又紧张什么?只要那人看得好了,不叫出事,便是大好事。” 又是几番言语,狄仁杰才谢过这年轻男人不责之恩,又目送着他离开。 此时,狄青才回头来看着自家面色大变的主人,好奇问道: “主人怎么这般惊急?莫非此人大有来历?” 狄仁杰却只看他一眼,再不多言。转身往里走去。 入得府内,他才长出口气,先去更替了一身被汗水浸湿尽透的衣裳,易得一件雪白广袖长袍,这才吩咐狄青,去后院。 狄青应了一声,便先前引路,自取了一盏风灯,前面引路,一路上便摒了左右,只着领着狄仁杰往后院走去。 “那人在里面,呆着可安生?” “倒也还算安生。只是每日里有事无事,便是要嚷着见陛下,见主人的……”狄青答。 狄仁杰点头,淡淡一声道: “若是他不这般做求,那我还真不敢相信真是他了。” 狄青却道: “公子,青儿不明白。” 狄仁杰会意道: “你是觉得奇怪,为何我要依着主上的令,将他囚于府中?” “是。这样的人物,便是囚于咱们府上,只怕也瞒不得多时。陛下未必也不知吧?” “主上自然是知晓的。”狄仁杰淡淡一笑,悠悠道:“若非如此,他又为何定要将他囚于咱们府中呢?” 狄青听得一头雾水,却终究不得其果,只得默默跟随着他,一路走向后院。 到得后院之后,便见狄仁杰主仆三转两不转,转到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之前。 方至门口,暗中便传来一声惕问:“可是狄大人?” “正是。”狄仁杰含笑道: “辛苦周统领了。” 一声好说之后,六儿的身影便现于暗处,见到狄仁杰,他先松了口气道: “听说方将,主上来了,却因咱们狄府门卫甚严,是故便不得入内……不知是也不是?” “正是。狄某方将主上送离——眼下到底也不是该与此人见面的时候。” 狄仁杰言至此,不免苦笑一声:“唉,狄某也算是无奈了……人已然囚于此,主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六儿却摇头,看了看内院道: “或者在狄大人眼中看来,主上此为实属不当……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子,又有几分不肖之想……可狄大人,您且想一想那立政殿中的一位于咱们主上心中之重,便知此事非得如此不可了。眼下万春殿的之所以肯留于宫外,不就是希图着能寻得此人,借着此人以求毁了立政殿中的昭仪娘娘么?” 狄仁杰却也不以为意道: “便是如此,也不当囚于此处啊?若传了出去,这主上的名声……” “狄大人,您可莫忘记了,那崔氏眼下虽则被贬,可到底也是宫妃的出身。这刘弘业与之有私,又使其珠胎暗结,本就已是犯下了大罪了。主上若非是心存善念,欲图放他一马,如何还能将他囚于此处?如何还肯着人好生照看那崔氏,只待其产下孩子之后,便设法易姓为他氏女,光明正大地入刘氏门呢?” 周六儿冷然道。 狄仁杰何尝不知李治着意将刘弘业囚于自己府中,却是另外有着一份心思呢? 只是奈何他到底也是身为人臣,主君如此,只得应命。 于是心里难免有些无奈之。 叹了口气,狄仁杰便无了欲入内一探的兴趣,正待转身欲走,却忽闻周围响起一片呼喝厮杀之声! 他大吃一惊,不及反应,便见面前寒光一闪,狄青刀芒如鞘,大喝“贼子敢尔”便奔杀护于自己面前! 这时间,他才警觉院内不知何时竟多了数十名黑衣刺客,一路银芒寒渗入人骨地欲扑杀而来! 立时,周六儿便大喝一声,暗中扑出另外十数名青衣影卫,长喝一声如虎狼扑入刺客之中,屠戮而起! 狄仁杰吃惊虽不小,可他竟也能自持得定,眼见着自己已成了狄青的负累,便左右让了一让,自闪到廊下远处,离脱了争斗范围。 朝为越女暮作妃二 狄青见自家公子暂无性命之忧,心中大定,一时间目光一厉,低啸一声,舞剑如练,气贯长虹,一招两式之间便断送了身边两三名刺客的性命! 狄仁杰眼见他得自保,心里倒也宽慰,可冷不防一眼看到些黑影竟往内院而去,不由脱口惊呼:“不好!他们是要杀刘二郎(刘弘业是刘洎次子,所以也可以叫刘二郎)来的!” 同样身手不好,只立在另外一边,却因视线所囿看不到内院方向情状的周六儿闻言大急,大喝一声,立时内院之中又飞起数道暗鸦似的身影,夹杂着数道寒芒,直奔那些正扑向内院的刺客而来! 两方一交手,便立时胶着——虽则影卫个个身手奇绝,可到底大部分的战力都被牵制在外院之中,内院只得三五人,一时间也难将这扑入内院中的十数人扑杀! 狄仁杰正看得忧心,眼见其中一个刺客竟侥幸得脱,直奔内院而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青!” “喝啊啊啊——” 叫声刚落,便闻得一声怒吼如雷平地炸响,一道雪白如瀑的华光,齐刷刷画过那刺客的腰间。 立刻,那刺客便在凌空中断作了两截,一壁落着血红刺目的血瀑,一壁“砰砰”两声自坠于地。 狄仁杰看得心口一紧,烦恶欲吐,却终究还是没吐出口,只是看着那个走剑如蛟龙的中年剑客,一入其内便自将内院之中诸刺客斩尽杀绝,再不留一个活口! …… 片刻之后。 庭中已然再无半个活着的黑衣刺客,只有影卫们默默地收拾着庭内满地的死尸,默默地从井中提了水来,冲洗一地的血污。 狄仁杰立在院中,先向那中年剑客行了一记大礼: “还当谢过李师傅之恩。” 中年剑客正是前太子剑师、影卫统领李德奖,点了点头,淡然一笑道: “狄大人到底是清贵文华之家出身,这样血腥的场面看着,也是有些惊心罢?” 狄仁杰淡淡摇了摇头道: “虽则有些惊心,却非为这样的场面……狄某实在不明白,不过是一个意图有私于主上嫔妃的糊涂儿罢了……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费了这样大的心力,要来杀他?” “狄大人以为,这些人是要来杀他的吗?” 李德奖看了看他,却笑道: “看来在狄大人眼里,主上此番所为,也不过是有些私心旧念——以为将这刘弘业关着,他便再不能烦着主上与武昭仪了,是也不是?” 狄仁杰被说中心思,却也不恼,只是叹口气道: “狄某本以为,主上……” “狄大人原本看到的主上是什么样子,那他就是什么样子。以前主上或者对这刘弘业,有几分不满之意。可经过了这些事情,你以为主上那样的人物,还会与这么一个升斗小民计较一些陈年旧事么?” “那又为何……” 狄仁杰不明所以地发问,却又突然住了口,面色上现出一片恍然来: “莫非……” “看来狄大人是明白,这刘弘业到底是要紧在何处了。” 李德奖点了点头,笑道: “其实也简单…… 论到底,究竟眼下武昭仪于主上,却是离不得更脱不开的人物。是以若是有人想要于主上有什么为难,让主上陷入两难之中,不得脱身理政,以图动摇眼下这等尚算平定的朝局…… 那毁了主上这根儿主心骨,碎了主上这颗定心珠…… 却是再狠不过,再准不过的手段了。” 狄仁杰深吸口气,看着李德奖: “若是要碎了主上这颗定心珠,自然是要从这定心珠最痛处着手了。 可这些年来,虽则诸多流言尽皆不利于武昭仪,可到底她行事端谨,竟无人能于她身上寻得些弱点——当然,除去代王殿下与小公主例外。 而若要从这二位殿下身上下手,只怕得不偿失——毕竟两位殿下可是主上的血脉,若动一动,便会引来关陇群臣的疯狂报复,甚至便是主上也难容他活命。 所以……便只有让武昭仪的德行有所失损了。” 李德奖点头道: “狄大人终究是明白人。” 狄仁杰却目光复杂,半晌才轻道: “若如此,那狄某还真当是自愧于主上之前了……竟将主上一番不欲绝杀刘弘业,以图永保安宁的柔善心肠,想成了是一些因儿女私情而囿他于此的……” 狄仁杰住口,摇头汗颜: “是狄怀英太过自以为是了。” 李德奖淡淡一笑道: “主上行事向来如此,便是当年……” 他住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无论如何,他是个多么知晓贵重人心的君王,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些年来,虽则主上多番三次,也要我远离这朝局之中,远离这些在外人看来,暗不得见天日之事…… 我却不肯。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因为德奖知道,在外人看来是暗不得见天日的这些行事,其实却都是一番再光风霁月不过的心。” 狄仁杰动容,半晌才道: “是啊…… 细思量来,自主上登基以来,诸番暗中所行之事,无论如何阴谋计诡,无论如何看来于礼于制于为君之道颇不相合……其实却都是最合人心之事。 这样的主上,怀英竟会怀疑……” 狄仁杰苦笑道: “看来我也是被那些朝中官员对主上的怀疑目光,给带得偏了眼。” 李德奖哈哈一笑道: “偏了眼却无妨,只要还能看正过来就好。” 狄仁杰与李德奖,相视一笑。 …… 一刻之后。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刚刚从宫外归来,易了龙袍的李治,伸手抚着面上被刮得干净的胡须,颇有些不适应地问着德安: “你是说……那些人便只晚了咱们片刻么?” “是。” 德安轻轻道: “主上不必担忧,李师傅也只不过是迟了片刻,便赶到了,及时将诸逆剿灭,却不留一个活口。” 李治叹了口气,放下手道: “朕都把胡子刮了,也没能躲过这一次啊……” 德安却道: “主上以为不安,可德安却觉得,如此未必便是坏事……好歹,咱们终究是知道,这太极殿里,到底有哪些是韩王的耳目了。” 李治目光一敛,垂下眼来淡淡道: “该怎么处置,你知道,不必朕再多说。只是在处置之前,你也要好好儿审清楚了。太极殿里若有,那媚娘那边儿只怕也不会少。” “是,德安明白。”德安微行一礼,便自退下。 朝为越女暮作妃三 夜深沉。 唐。 长安城。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方将哄睡了孩子们,便得了李治驾至的消息,无奈之下皱了皱眉,自起身,也懒更衣,便随心在外披了件大毛衣裳就走了出去接驾。 可她不及出得内寝门,便被急急入内的李治伸手扶了过来,半搂半抱地护着,易碎瓶儿似地安放在了榻上,才长出口气,左右上下扫了一番自坐下,轻声发问:“怎么还没睡?” “一个比一个闹腾,怎么睡?” 媚娘似埋怨似有些无奈地叹气。 李治微微一笑,转头去到处瞅孩子:“怎么没睡在这儿?” “若是睡在此处,只怕我那些许小活儿,便再做不得了。” “小活儿?你在做些什么?” 李治好奇,便去看她到底忙了些什么。 媚娘倒也不背着他,自从一边儿几案上取了一本卷宗来,与他瞧:“不过是习惯罢了。近些年来看过的书,整理一番而已。” 李治点头,又摇头道: “你看你,还说孩子们不懂事……依我看,最不懂事的便是你。素常里带着弘儿一个便已是辛苦。如今多了嫣儿,更是难为。怎么不好好儿将养着,还整理这些做什么?” 媚娘却道: “孩子长大了,我总是要留些东西与他们——这些书本之类的东西,却于他们是大难得的。” 李治点了点头,倒也无可无不可,夫妻二人又言论一番,才见文娘匆匆端了些甘饴汤上前来,权为二人夜间点心。 媚娘自生了李弘之后口味大变,爱辣不爱甜,加之素知李治喜好这类甘食,便由着他将两碗都吃了,然后才一壁提笔,继续写着自己的书札,一壁悠悠道: “听德安说今日里,延康坊里可出事了。” 李治正喝着最后一口甘饴汤,闻言也只是停了停手,却只是继续饮汤,然后笑道:“怎么,你也担心起这些事来了?” “只是好奇罢了……还以为治郎一直把他藏在那山里,与崔家姐姐做伴呢!” 媚娘眼也不抬,只是悠悠然道。 李治哽了一哽,放下碗,这才长出口气,伸手去扶了媚娘手臂在怀,拍了拍,半晌才轻轻道: “这些外面的事情,你就不必担忧了。” 次日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一早起身,便着瑞安急急前来,问了几句昨夜的情景之后,这才点头道: “原来如此…… 我说治郎昨夜里怎么那般怪怪的。若论在往常,他听到我问那人的事,必然是要气上一气的。” 瑞安点头,叹息道: “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韩王此番行事,却也是抓准了主上的心尖儿来的。若非如此,只怕主上也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地派了足足两倍的人手加看着他。” 媚娘又叹:“是啊……论起来,这个麻烦也是我给治郎带来的:论理该杀罢,又不忍杀。论情当诛罢,也不愿诛……瑞安,你去请狄大人于午后前来左延明门,我有些事要与他商量。” 瑞安闻得要在左延明门,心里便明白,必是媚娘不愿再看着李治碍于她而于刘弘业之事上为难,心下有了计较,便自退下行事。 …… 傍晚。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方用毕了晚膳,便见德安匆匆奔入,附于他耳边细细几句。 立时,李治扬眉,颇感意外地看着德安: “你是说……媚娘要狄仁杰自行安排那刘弘业与崔氏离京?” “是。不止如此,娘娘似乎还有后手。” 李治看着德安,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轻轻问道: “是不是……媚娘要狄卿借着些事上奏参韩王叔,然后求得朕贬他出京。一来可避开韩王叔眼下的锋芒,二来也能好好儿地将那刘弘业与崔氏后路安排得当?” “主上英明。” 李治柔情一笑:“她总是为朕想得周全……罢了,便依着她的计罢!” …… 唐永徽四年九月初。 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之上,大理寺丞狄仁杰有参表,道近来因查荆王旧案余孽时,翻得韩王元嘉之与有私等线故,乃并上报,请准李治彻查。 李治闻言大怒,又以具表之中证据尽皆模糊不清之罪,非属良意,乃谪贬狄仁杰外为潞州法曹正员。即日携眷离京。 一时间,朝中哗然。 退朝后。 左延明门侧。 长孙无忌等人,立于廊庑之下,看着自远而去的狄仁杰,好一会儿才问禇遂良道: “登善(禇遂良字),你以为如何?” 少闻长孙无忌唤其本字的禇遂良,一时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道: “项庄出剑,自指沛公。只是主上如此一来,难免会有些打草惊蛇啊!” 长孙无忌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或者这正是主上的所愿呢?毕竟于主上而言,已是失了一叔两兄了。” 禇遂良沉默。旁边的裴行俭却冷哼一声道: “无论这主上所欲何为,那只野猫儿却是个立时看得透的。”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步流星直往前走的狄仁杰身后,连唤“狄兄”不止的李义府,淡淡一哂: “也是啊…… 潞州本是李元嘉旧居,怀英参了元嘉一本,只怕也是主上的心思。 如若主上只是将他责骂一番,将此事按下不提,那说明主上当真还是走了仁善过懦的旧路。 可此番……连李猫都嗅得出,主上将狄仁杰贬谪至潞州的深意……想来朝中也少有人不能看透主上的心思了罢?” 一侧的唐俭理了理衣衫,点头怡然道: “主上此番行事却是绝妙啊! 虽则怜悯依旧,可到底桥归桥,路归路。 怀英是个软硬不吃的,所以他到潞州这个韩王根基之地做这法曹正员……想必韩王也是出离意料之外啦!” 长孙无忌半晌才点头: “是啊……难得主上走了如此一着,想必怀英无论如何也不会浪费了这般好开局的。 咱们这些人便只在京都为他依靠,看着他如何收拾元嘉的好。” “不只是看着,只怕也要多替他费些心,好好护着他,莫叫他出了什么事才是。” 禇遂良看着老师,轻轻道: “此去潞州路途遥远,可不能叫怀英出了什么事啊老师!”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回首看了眼离他们正好五步远的阿罗。 阿罗点头,示意明白,便悄然离开。 朝为越女暮作妃四 是夜。 长安。 太极宫中。 太极殿内。 难得媚娘今日带了孩子们来见李治,李治自是欢喜不胜,便将政事只扔一边处,自去媚娘怀里,左手抱了嫣儿,右手牵了李弘出来,便归复玉案之后龙位之上坐下,放下李弘,由着他自在龙位上爬闹玩耍,自己却抱了嫣儿在怀里,笑吟吟问道: “今日这局棋,可下得还好?” 媚娘闻言,抬眼看了看他,但笑不语。 良久,她才悠悠道: “若是狄卿知道,为了在即将到来的倒关陇一系重臣这场大风暴到来之前,治郎便如此费心尽力地努力设计,只为保他下来…… 怕是要好生感动呢!” 李治含笑不语。 一侧德安等人却是不明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敢开口相问。 好在媚娘也没打算打哑谜,便直道: “为了保下狄卿,治郎先是将这看似无碍实在却有大害的刘弘业送入了狄卿府中,让他先在心里埋下了一颗不满之种,以为治郎日后所为,都不过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 接着又借机漏了些风声与一直亟待寻个机会算计媚娘或者说是治郎的皇后。 不过皇后到底也是治郎的皇后,自然知晓此事的厉害,不愿沾惹——只因她究竟还是对治郎有着情份的。 便是再恨媚娘,之前那些事做下来,她也知道仅仅一个刘弘业,未必便能伤得治郎对媚娘的半分信任,反而只会替自己添些不堪。 所以她不会说,更不会作为。 可这条风声,本来便不是漏与她知道的,而是漏于她身边的那些人知晓。 因为只有他们知晓了,韩王殿下才能有机会知晓,是吗?” 媚娘言及此,含笑看着李治。 李治沉默半日,才轻轻道: “我从来不以为,王氏一门,能从韩王叔的耳目监视之下彻底逃脱。” 媚娘点头,慢慢道: “这个道理,不止治郎懂,英国公懂,元舅公懂,便是朝中诸位要臣们,也是个个都懂—— 不然为何大家定要联合起来,动手清理王氏耳目,半点情分不留,甚至将那王仁祐气病至一病呜呼呢? 不就是因为大家都明白,这王仁祐自以为这些耳目是为自己所建,实则却只利了韩王一人呢?” 媚娘叹息: “可惜到死,他也终究是没看透,否则也不会还有如今的事态了。” 李治默默点头。 德安插话,一脸恍然: “原来如此…… 皇后身边,还有韩王的眼线,所以主上才要借着他们的口,叫韩王知晓主上将刘弘业藏在了狄大人府上,引得他去抢人。 如此一来可让狄大人看明白,主上此番安排刘弘业于他府上之理由,并非只是一番私心。 二来也可使得狄大人更加深忧韩王之能,如此这般,一旦娘娘开口请狄大人出手彻查韩王之事,那么他必然便得设计招得贬谪至韩王基根之所的潞州。 如此一来,狄大人便可顺理成章地带走了刘弘业二人,远离京城,让他们再也不得复返为难娘娘。 更加妙的是,这满朝上下都知道狄大人是因为参了韩王才被贬至潞州的,自然大家也都清楚,为了查清韩王所为,狄大人在潞州必然会尽心尽力…… 那韩王眼下既然没有反意,自然便不能将这颗送到虎口里的钉子起了,只能忍着痛看着它在自己口中扎得越来越深了,是也不是?” 媚娘看了李治一眼,却淡淡一笑道: “狄卿此番一贬,不止是韩王不敢轻易动手,便是关陇一系中人,何尝也不是多多关护于他? 别个不提,那些视韩王殿下为大唐天下,比我还厉害的祸患的诸位老臣们,自是个个费尽心力,也要支持他在潞州查清韩王诸事了。 再加上治郎着派出去的李雷一队影卫,狄卿在潞州实在是比在京城还要更安全些。 而且韩王谋深谨慎,所做作为都实为狄卿劲敌。 为了能够查清此事,只怕狄卿三五年内,都难再返京城。 这样一来,治郎清理关陇一系时,表面上分属关陇一系阵营的狄卿,也便不会为难,更不必被牵扯其中了。” 李治本来听得好好的,可听到媚娘竟将自己论做是除去韩王之外最大的祸患,心里便老大不痛快,瞪了她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德安,又道: “无论如何,近日来,那韩王叔府上的事情,可要处处着意些。 论到底,究竟还是不能大意。 狄卿安然,我也才能放下些心。” 德安口中称是,媚娘却在一旁边凉凉道: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治郎牵记着的是狄卿,非是那被他一并带走的人。 那便好,那便好。” 李治闻言,心里一发不痛快,便转头看她道: “好什么? 好得他不出事么?” 媚娘扬眉,侧眼看他: “是啊! 以媚娘观之,治郎的心思,不就是这般么? 只是媚娘眼下不知这个‘他’是男,还是女呢!” 李治闻言立时气结,便恨恨地瞪着她,直半晌咬牙之后,愤愤瞪了眼一旁立着笑得直做一个个葫芦样的德安瑞安等人: “笑够了么?若是笑够了,便给朕出去好好儿凉快会儿,清醒了个够!” “罢了,你们出去,也把本宫捎带上。 啊对了,还有孩儿们也叫醒,既然治郎不欢……” 媚娘赌气的话儿还没完,李治早已伸手去堵她的口,却被她反过来不重也不轻地咬了一口,痛得啧啧有声,立时便哇啦啦地叫着要媚娘赔…… 一边儿德安瑞安文娘几个本正心惊着,会不会被李治责罚,眼下见如此,心里倒也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吟吟自退了下去。 …… 同一时刻。 京中。 韩王府。 **小轩内。 “砰”地一声,一只细白瓷的杯子被砸在地上,跌得粉碎。 一众侍人个个心慌,正待下跪求情,却被元嘉厉喝一声: “都滚!滚!” 一时间,满屋子侍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哄然而散,逃也似地离开,只有一个近侍不敢离开,留了下来。 元嘉咬了咬牙,半晌定了一定,负手转身看着他道: “那狄仁杰呢?” “已经在路上了。” “火速通知潞州那里的本宅,叫他们把该收起来的东西都给本王收得紧紧实实地! 谁要是露了一点儿东西出去,叫那狄仁杰发现了…… 本王便要他全家跟着陪葬!” “是!” “还有,派出去的人,可动手了?” “动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狄仁杰左右竟有许多高手。 且不提他那近侍狄青,便是长孙无忌府上出来的那些朱衣卫便是极难缠,还有…… 还有些身份来历不明,可身手卓绝的江湖人士,也在左右护着…… 咱们派出去的几队人马,都被灭了……” “……可有失手被擒的?” “殿下放心,咱们的人都仔细着呢!一击不成,能逃固然是好,逃不掉的也有人清扫干净,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那便好。只是死难者的家属还当多加抚恤,免得他们起了二心,日后对咱们不利!” “是!只是殿下,如此一来,只怕咱们却得加快速度了啊!” “没错……李治这一手,玩得实在是够漂亮,竟然把本王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不过……” 李元嘉冷冷一笑,目光锐利: “本王可还有一张底牌呢!” “殿下是说……”那侍人看着李元嘉,目光中有些犹豫。 “她不是想当皇帝么?那便给她这个机会罢!” 李元嘉冷冷一笑。 朝为越女暮作妃五 唐高宗永徽四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因有钦天监报,道天象相合,近日依然无雨,李治难免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 然而究竟雨水不落,却是天象之故,也只得设法着人引水相灌,诸地开仓着赈,以免起民患之事。 立政殿中。 得知此事的媚娘,头一个便皱眉道与文娘道: “治郎也是……赈灾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明发旨意,行令天下? 竟只着一道口谕。” 文娘机慧,可到底也只是宫中女官,不免外政不涉,便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应当发一道明文旨谕?” “开仓着赈这等大事,依理论据,都应当是旨行天下的。 至少,这也是治郎的一点做为,能让天下百姓知道他确也有心有意,要济民于世…… 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眼下便下了旨,那此番便又只走了一回形式了。” 李治的声音,突然在殿边响起。 媚娘抬头看去,却见李治一身常服,面微有倦色地走了过来,于是急忙上前先行了一礼,然后才伸手过去替他除去外衣,安着坐下才徐徐奉茶水道: “治郎的意思是……” “你可还记得,朕登基头一年便发了一场大灾的情形?” 李治揉了揉额头,徐徐道: “当时朕也是若父皇一般,立时行旨天下,着令开仓赈灾。 可是结果呢?” 媚娘无言: 当年的情形,不止是她知道,便是整个大唐朝中,也未必便有几人不知的。 开仓赈灾之旨一赐,他处不提,单单是受灾的几州,粮价竟生生地涨了数十倍。 而最后经李德奖与长孙无忌等人暗中调查,真正落入灾民手中的赈粮,竟不过户部呈上来的支领账面的五成。 剩下的五成,却全都被以氏族为首的诸家官员,给各自瓜分,中饱私囊。 媚娘叹了口气,也垮了垮肩膀道: “也是…… 当年那样情形,也难怪治郎心中有疑。 论到底,当年治郎初登大宝,加之朝局不稳,元舅公等诸臣也是要费力与荆韩二王相争,于是竟不得查出此等事。 虽说后来元舅公办事雷厉,一经察觉此事,立时上奏治郎,严查此案,又斩了几句涉案官员…… 可到底当时情势特殊,为保治郎龙位安稳,元舅公没能动得那些人的根本,只不过是拿了几个末流小卒来充了数…… 此番又是这般情形,只怕他们早早儿就张开了银袋子,等着从国库之中多扒拉些大钱出来呢!” 李治点头,也叹道: “是啊…… 说起来朕便痛心,当年师傅回报与我时,曾不慎露出一个乌黑发青的硬面窝头。 朕问师傅,才知那竟是师傅以两枚大钱三只的贵价从受灾诸州买回的干粮…… 想一想帝王钦使尚且如此,何况是百姓!” 李治咬咬牙,这才道: “所以媚娘,我要你帮一件事。” 媚娘看着李治,点头: “治郎可是要效仿先帝,有意白衣巡视民情? 所以,在这之前,只以口谕着旨赐赈。 如今毕竟元舅公已然不必担忧荆王,口谕比起明旨来,更方便他老人家与诸位大人严加监督赈灾之事呢!” “对,而且这样也方便我亲自下去看一看,到底那些氏族官员都大胆到什么地步。 其实也不必多久,受灾最厉害的几州走一个遍,也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时光。 只是……” “不成,我不依。” 媚娘不等李治开口便道: “若是治郎要出巡,那便自当带上媚娘。 要想留媚娘一人在京中守着,却是难!” 李治一怔,立时便皱眉道: “你眼下带着孩子……” “治郎,我且问你,自你出世,可有于民间生活的时日?” 李治闻得媚娘发问,一时哑然,半晌又道: “无妨,不过是出去看一看……” “那也不成。” 媚娘皱眉,叹了口气,看着李治道: “治郎呀治郎……你固然是机慧过人,此番行事也是心系百姓,媚娘自然也无正当之理,要止了治郎出宫白衣出巡。” “那你为何非要跟着?” 李治有些无奈: “孩子们怎么离得了你呢?” “自然是要带着孩子一道出去的。” 媚娘一句话,就叫李治跳了起来: “什么?!你可不是……” “治郎,且请坐下来,听媚娘说完可好?” 李治张了张口,半天才不得不坐下: 毕竟他与媚娘这些年相守相知,心意相通,早已非寻常夫妻能比,加之这些时日以来,媚娘对孩子们的关心与爱护,他自是明白,此番言论必然由来有自,这才捺了性子,好好坐下。 媚娘这才道: “治郎,媚娘在这里说你一句,你可不要生气。” “什么?” “以媚娘看来,上自尧舜禹汤,下于前朝今世,这千古以来的诸位帝王,都是各有其过人之处,可唯有一样特异之处,千古诸帝之中,却只有治郎你才有。” “什么?” “虽则治郎机慧满腹,韬略绝世,可却依然未失天真之心,赤子之情。 正是这一份天真心,赤子情…… 治郎,你却未必能独自一人在宫外出巡呢!” 李治闻言,便又要跳起来,却又被媚娘拉住,轻声道: “治郎,你于史书一道上,可比媚娘通读熟甚。 我只问你,千古诸帝,有哪一个与治郎你一般,自出生以来便是两位稀世古今的大圣人千娇百宠地将养着,名烁百世的诸贤臣良将做了自家子侄般地爱护着长大的呢? 又有哪一位帝王,如治郎你一般,长到这般年岁,也只出过两次宫,且还若非王兄亲身照侍(参李治幼时与妹妹晋阳由青雀陪出宫),便是帝父移驾后顾(参前文李治出宫得毕罗一段)的?” 李治欲再言,却又被媚娘劝道: “治郎,媚娘知你平素里关心民间疾苦,其实更甚于朝局中事。 也知萧淑妃三番五次请准你封了那自晋阳公主去后,便一直挂于治郎你名下的晋阳之地与下玉公主为封,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却也实是为了那处所在一来为安宁旧属,百姓和顺,常可为念;二来也为此地百姓之中,虽则身为平民,却颇能上言于帝尊,如此一来,这晋阳一地便如在治郎手中能留一扇窗子,叫在这深深宫院中,也能拨开云雾,看得到民间疾苦。 可治郎呀……” 媚娘叹道: “你身为帝王,看的百姓疾苦,此番所为也是欲决百姓之难,那实在是百姓之福……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连最起码宫外生活过的经历都没有,如何能够白衣出巡? 治郎,只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得出,媚娘便再不跟从。” 朝为越女暮作妃六 李治闻得媚娘之语,本已有些气闷,闻得此言更是无奈,便道: “什么话?” “治郎,媚娘知你每旬日(每十天为一旬,旬日就是逢十的日子)便必会召了晋阳公主旧封府下的总管,请了几位晋阳父老来问一问民间粮米盐柴等物之价,也于民情颇为熟悉……” “这个自然。” 言及此,李治自有得色,可媚娘接下来的一句话便叫他傻了眼。 只见媚娘无奈问他: “那媚娘问你,这粮米盐柴,价你且知。 便是各样事物分做几等,何等贵价,价当几何,何等贱价,贱又几何你也知…… 可这如何分辨呢?” 李治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什么?什么分辨?” “媚娘问你,若是眼前两把米谷放在此处,交于你手上…… 你如何分辨何为贵价好米,何为贱价糙谷?” 李治哑然,沉思半晌才道: “媚娘所言倒也极是,究竟我也是不知道这些的…… 那叫待价跟着便是啦! 你带着个孩子……” 媚娘无奈叹息,又摇头道: “合着半日,媚娘说的话儿,治郎也是没听明白…… 罢了罢了…… 瑞安,你来。” 闻得媚娘有唤,瑞安便上前来道: “娘娘有何吩咐?” “你去,寻两套一模样的平民衣衫来,再从殿下寻那新来的侍花监来。” “是。” 李治看着媚娘张罗,一时好奇,连问媚娘,媚娘却只说一会儿便知分晓。 不多时,人与衣裳都奉于媚娘面前,媚娘便着德安瑞安两兄弟,取了一套李治可穿的与李治,又取了另外一套与静生,叫他也依样穿着,然后才着那新入宫不过半月的侍花监立于李治身后,着诸人去看,看看李治与他,有何不同。 瑞安德安都是何样人物? 一眼看下来,便知媚娘用意,不免叹息又加窃笑,更惹得李治不快,连声追问媚娘到底怎么回事。 媚娘只着德瑞兄弟唤人抬了大镜子前来,与他来瞧道: “治郎自己瞧一瞧,你与这孩子穿着一样衣裳,可有什么不同?” 李治眨眨眼,半日才惘然道: “一样啊?有何不同?” 闻得此言,诸侍笑个掩口葫芦,媚娘直叹息摇头,又请李治且先不急着更替了衣裳,只叫德瑞现去领了李治与这侍花监,到内侍省教习新入宫侍礼仪规节的所在去转上一趟。 李治闻言一发不解,可也难得起了玩心,便自依从。 只留媚娘在原地摇头苦叹自己怎么嫁了个这般天真却又这般机谋的男子为夫。 …… 一个时辰之后,如媚娘所料一般,李治是闷着一张脸,后面还跟着原本守在内侍省治理内务的王德。 媚娘看着李治闷闷地立在殿里不说话,也是心疼,便上前轻道: “治郎明白了便好。” 李治抬眼看着媚娘: “原来我与宫外的同岁之人……差别竟是这般大么?” “你呀……多少人求不得的天子血脉,多少人羡不够的先帝先后圣宠,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无数名师调教温养…… 才成就了治郎你这么一个稀世美玉般的人儿…… 你怎么能指望着自己与一个区区韦待价走在一处,便能顺当当白衣出巡于民间而不为人所察呢?” “那你跟着就能掩饰了身份么?” “这个自然。 若你只与韦待价相出,且不提治郎你这自幼深宫帝院,龙位金印养出来的帝威贵气,只说那韦待价氏族出身诗书调教成的大家公子风格,便必为人侧目。 你们这么两个人走在路上,若是无个家眷陪伴,只怕便是再愚昧的贪官硕鼠也知道你们出身不凡,混于民间大有其因了。 不过若是媚娘跟着,便会自不会招人耳目——哪个人还会想到堂堂天子白衣出巡还要带上个宫妃的?” 眼见着李治有些明白了,王德也笑道: “正是呢主上! 娘娘跟着,自然二位小殿下顶好也是跟着,二位小殿下跟着,那娘娘必是也要请自幼便游历天下的孙老神仙一并跟着。 这样的话,谁还会相信携妻抱子,还随行跟了位老人家的主上,竟是当今天子白衣出巡的呢? 至多也就是以为,主上不过是个出身非富即贵的公子哥儿罢了!” 李治点头,长出口气道: “的确……孙道长长年游历行医于外,自是于诸地民情最熟悉,有他在,可说是最好的向导。 再加上大灾之后难免会有大疫,孙道长也正好一展所长,可制良方遗于民间,使百姓可为防疫,两个孩子呢跟着咱们两个,便是我不在宫中也放心,你就更能静心,权做散心…… 还是你想得周谨啊!” 朝为越女暮作妃七 唐永徽四年九月中。 长安。 高宗李治因忧心国事,日渐操劳,一日忽感风寒,龙体困重,急召药圣孙思邈入宫医诊。 药圣出手,立时疾诊得当,谓之乃因风寒外感而起,然李治自幼便曾因寒邪入骨而多为病弱,需得在疗治之外,以温汤混药料浸之,内外交兼以消寒邪。 着乃降旨,不日行驾骊山温汤。(这里资治通鉴记的是十月,为了方便,这里提前了一个多月,请大家明白) 诸臣闻言,皆以为善。 又有皇后王氏,因孝于宫外母族需得三月足期方可归,如今尚不能伴驾,宫中唯一夫人位之淑妃日前因过禁足千秋殿中不得而出,着只得以九嫔首位昭仪武氏,携皇五子代王弘,皇三女嫣公主伴驾左右。 另有诸卫侍驾,不一而足。 诸臣等中本欲皆侍,然李治以为近来各地干旱,方将行口谕着旨诸臣赈灾,便仅以给事中薛振等诸末臣侍以李绩为领,侍驾行程。 其余一众重臣,皆留置京中,以辅太子,以助监政。 …… 午后。 太极宫朱雀门启,净天街,李治驾行骊山温泉。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李治与媚娘并肩坐着,父抱儿,母抱女,各自不言。 好一会儿,李治才道: “咱们到了骊山,总是要在那里呆一日才能出来的。好在元超(薛振的字)也是个机警的,有他在,再有英国公,总是一路无事。” 媚娘点了点头,只是抱着嫣儿左右轻晃着哼一首摇篮曲。 李治看她似有忧色,便奇道: “怎么难得出来,你却不开心?” 媚娘回头看了看他,半晌才低头道: “也不知为何,出宫门那一刻,我心里便是慌的。” 李治闻言一窒,好一会儿才轻轻搂了她在怀道: “你且安心,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媚娘点头,淡淡不语。 是夜。 骊山行宫。 行汤已数遍,李治这才觉得精神也抖擞了些——其实他这一番病症,却非是虚假,只是孙思邈因着他有意,便自然夸大了些罢了。 “若不如此,只怕治郎也出不得宫。” 媚娘闻事,曾如此与文娘言道: “眼下氏族一系中,最叫人头疼的太原王氏已然失主,正是元舅公一举击垮了王氏一门的好时候,如何肯放得治郎出宫? 说明白些,治郎此番出宫,九成为了能够探查民情,也总有那么一成,是想着躲一躲事非的。” 文娘曾问道: “可主上向来都是希望看着元舅公与那氏族一系相争啊!” “那是以前,现下的情形,却实在非如此了。” 媚娘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 是故如今,文娘便更加着意与瑞安德安小心着,一应事态,都及时传入李治左右—— 毕竟她跟着媚娘这般久,自然也知道,越是这样时候,越是大意不得,哪怕他们心里都清楚,李治此刻,是不太愿意听到朝中之事的。 可偏偏就是这时候,却正碰上瑞安不知为何竟私自将一本奏表依序往下摆了一摆,登时便惹得她发了怒,好把瑞安怪了一通。 后来还是德安拦着,她才没有动手拉了瑞安去向李治与媚娘请罪。 “德安哥哥,无论如何,此事都应该报与主上与娘娘知晓……” “你都说了半日了,好歹也让我说一句罢?” 瑞安眼见她执意要见媚娘报讯,不由得闷闷地吐了一句话。 文娘待斥他,又见德安也是一脸相询之态,心里倒也觉得此事说不得真是自己太过急进,便耐了性子道: “你要说便快说,若是一个说不好,仔细着!” 瑞安这才松了口气,拿了那折表道: “你这几日可真是忙慌了,也不仔细看看,就一味地怪我…… 你且看一看,这是谁的字法?” 文娘也确是这几日急慌——毕竟出宫私巡这样的事情,于他们这些近侍,也是压力极大。 便是有李绩在,可到底白衣出巡时也不得陪侍左右,所以她倒也真是上了些火。 此番闻得瑞安如此一说,自然就去瞧那折表,仔细一看便恍然冷笑道: “我便说呢…… 你平素里最知机也是最守礼的,怎么今日里便这等不法? 却原来是皇后上的表。 不过你这般,也不该。 论起来她既上表,必然便是有事要说,你不该拦着的。” 瑞安眨了眨眼道: “我可没拦着呀? 只是之前师傅也教过的,这样的折表,可不能在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前排的。” 文娘闻言便是皱眉,德安更是不悦道: “说你糊涂,还真糊涂起来了不是? 这样的折表不趁主上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往上递,你可要等到主上心里舒服的时候往前送么?” 瑞安眨巴眨巴眼: “哥哥的意思是……” “皇后此时上表,不是为了替自己家里争点儿名份,就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一事。 若是搁在寻常倒也罢了,主上至多不理会,或者依着她的意儿。 可眼下这等时候,主上又怎么会依着她? 说明白些,只怕恼她还来不及呢!” 瑞安到底跟了李治这些年,一点即透道: “是了是了! 无论她是要在此时争名份,还是要讽议娘娘伴驾出宫…… 说明白了都是要踩娘娘的不好的! 咱们可不能让她如意! 好!那我这便往主上面前递去!” 瑞安一壁说,一壁便急巴巴地往前挤。 德安便叫道: “回来!文娘骂你,真是半点儿也不差! 你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这皇后的折表要是让你先递上去了,那还得了?给我!我去!” 片刻之后。 行宫帝寝之内。 李治披衣坐于暖榻之上,沉着一张脸,看着手中的折表,好一会儿才啪地合起来,哼一声重重扔在地下。 德安一侧正立,忽见李治如此,心中虽早已着知此事必然,却难免有些忧心道: “主上,可是什么不安之事?” “没什么事,就别把这样的折表往朕面前送了!” 李治闭了眼,只淡淡地说。 正巧此时,媚娘哄睡了两个孩子,披着一身寝袍徐徐而来,眼角一晃瞧见地面上的折表字迹熟悉,心中便是了然,抬眼看了看德安,直看到他低了头不言不语,自才去弯腰拾了起来,展开欲看。 李治见她要看,便阻止道: “你看什么呢? 不过是些昏话。” 媚娘抬眼扫了他一扫,却含笑道: “既然治郎说是昏话,那媚娘看看,又当如何?” 李治一时哑然,半晌不语,只得看着媚娘拿了折表,细细看着。 好一会儿,媚娘才叹息着合了折表,徐徐行至榻边坐下,眼瞅着李治道: “皇后要给自己父亲一个名位,这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何治郎如此恼怒?” “她求名位,我也不是不肯给。 可你看看,你看看…… 她还提了什么荒唐话儿? 竟然还要陪葬昭陵……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 媚娘闻言,叹了口气: “身为先帝曾经的臣属,他到底也是想近一近先帝遗泽的。” “那也得他配!” 李治冷哼一声: “论才称德品阶…… 当时他不过是区区一个罗山令,居然还敢跟我提请要侍葬昭陵! 真当是自取其辱!” 媚娘抬眼看着他,良久才道: “治郎如此气愤,当真只是因为皇后请准赐侍葬昭陵之荣么? 还是因为皇后讽议媚娘,说媚娘身为先帝陈侍,不当以奉君驾之侧,同幸骊山的?” 李治闭口,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她不说这样的话儿在后面,只怕我也就把这恩宠赏了她王氏一门了! 她太不知足!” 媚娘垂眸,半晌才道: “可治郎啊,你若不赐此荣,岂非是明着昭告天下,皇后已然失宠,且是因媚娘之故? 那天下人,只怕便要看着媚娘不顺眼了。” 不言还罢,一言李治一怒不可收拾: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生气! 她竟这般龌龊! 为了能挟着我许她父亲一个名位,为了能准她父亲入葬昭陵…… 她竟……竟做出这在一表之中同言二事,竟存了心,逼着我为了保你,竟…… 竟……竟……” 李治深吸口气,着平其怒,良久才叹道: “我实在不该生气的,可又不得不生气。” 媚娘垂首,良久才轻轻道: “治郎以为媚娘不气么? 只是媚娘看透了,皇后娘娘如此,不过是希望能够替自己父亲博一个名位。 可她也深知,治郎于她已无几分情份可言,又是她父亲行事不恭,朝中诸臣怕也是难以附议,替她父亲争得荣光…… 所以便兵行险招,拿媚娘之事议论,一表两事同时并发,好叫治郎明白一件事: 若是治郎此番不应她所请,那天下人必会知晓,是媚娘在从中做梗,只因她表中有讽议媚娘之事……” 媚娘淡淡一笑道: “如此费尽心机,皇后其实也只是为了尽一番孝道而已。 那媚娘,又如何不能成全了她呢? 还请治郎准皇后娘娘这番请愿,赐她父亲一个名位,也算赏了死后哀荣罢!” 李治腾地坐直,瞪着媚娘: “你说甚……” 话说一半,李治突然眨了眨眼,意会过来: “只……赐名位?” “不好吗?”媚娘反问。 李治寻思了一番,突然盯着媚娘道: “不赐陪葬昭陵?” 媚娘不答。 李治面上,露出些笑容,又试探着问一句: “她父亲可是国公……若是要再赐名位以为哀荣,那必然得是三公之位才可。 可眼下……能赐的位置,可只有荆王叔留下的一个司空之位了啊…… 而且这个位子,本是要许给英国公的。”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此举,岂非是要让整个朝臣都明着与皇后决绝?” 李治昂然,向后一靠,冷笑道: “我就是要决了她所有的后路!看着她自己怎么做到死处!” 朝为越女暮作妃八 唐永徽四年九月二十。 骊山温汤行宫。 唐高宗李治因感念皇后王氏父,特进魏国公王仁祐忠厚诚勉,恭顺谦下,着追赠司空之位。另赐锦帛百匹,珠玉量数,以为葬仪。 …… 是夜。 行宫内。 官舍中。 “什么忠厚诚勉恭顺谦下着追赐司空? 主上这是在打那王氏一族的脸呢还是有别的用意?” 随行而来的李夫人不解又有些微怒地看着表情平静的李绩: “怎么论,夫君都已然承着司空之位了……” “只怕这不是主上的意愿。” 李绩平静地拍拍老妻之手: “白日里,主上便召了为夫去说过此事了。 且为了此事,主上还特特地将皇后所上的折表与为夫看过。 那折表之上,分明写的是请赐哀荣,更求侍葬昭陵。” 李夫人闻言,登时沉了脸: “竟然还求侍葬昭陵这等事? 也怪不得主上要赐司空之位与他了…… 竟还想着这等事? 哼!当真是欺人太甚了!” 李绩点点头,叹道: “若要侍葬昭陵,自然要有国公之位与高封。 依制,虽说他王仁祐身为先帝臣子,又是今朝国丈,论起来得个公卿之封也不是不可…… 奈何他本职实在不高,一路都只是因为皇后之父故才得特进,加之又于朝中文武两政道上皆无大功可表…… 若强要封,也只能给个下三位的卿封。 若只给了下三位,那依礼制,他便不够资格侍葬昭陵—— 毕竟昭陵侍葬实在太多,单单只为夫等二十四凌烟老臣便占去了一半余的席位,何况还有其他妃嫔亲王,皇子贵胄? 所以皇后之意,只怕还是希图着能够得个三公之封,光光彩彩地下葬才是真的。” 李夫人便冷笑道: “打得好算盘!当真打得好算盘! 只是不知她自己可曾想过眼下这等局面?” 李绩摇头,淡淡道: “是啊…… 她也是太过了。 今日里主上召我前去时已然说明: 此番与她应封,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得应付一二。 又多加勉慰…… 只怕今日之事便是为夫不发声,必然也有朝中其他老臣们不满了。” 李夫人点头,又道: “说不定,这便是主上的本意呢? 为的便是激得朝中诸臣对她不满。 可主上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夫君心中不满,反而成拙?” 李绩淡然一笑: “主上何等人物? 既然行得此事,又素知为夫本心,自然不会怀疑。 诚所谓用人不疑,乃属正道。” 李夫人默然。 …… 次日。 长安。 太极宫。 中书省。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诸关陇重臣,在闻得昨夜连夜传至京中的圣旨之后,全都炸开了锅。 头一个跳出来以为不妥的,便是禇遂良: “这算什么?! 死人怎么能与生人同等封位?! 何况还是一个特进的国公?! 不过是当了几日皇帝国丈,他便以为这大唐就是自家的了么?!”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唐俭: “年兄以为如何?” 唐俭面色也异常沉重: “太尉大人,此事实在不妥…… 且不提他王仁祐本来便只是一介令官,还远言不及五品上员甚至是九卿之位。 便是他于这特进之后诸番不计之事,就不当为此封啊! 何况英国公如今可是立于司空之位,这活司空尚在,怎么就能再追一个死人为死空?” 长孙无忌摇了摇头,徐徐道: “此事,老夫本也好奇,还是昨日里,着人向那骊山温泉行宫里的侍书小监问过之后才知道的。 好似皇后折表之上,本来提请的是要赐其父侍葬昭陵之哀荣,主上因囿于礼制不得行,这才无奈应下的。” 诸臣闻言,面色登时更加难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裴行俭年轻气盛,当下便不服不忿道: “什么?! 他还想侍葬先帝陵寝?! 莫不是他想的却是与太尉大人同封么?!” 其余诸臣,也是个个愤懑。 尤其是有人一言及王仁祐曾暗中于诸府扎下眼线,以窥诸府之事,更加是个个气愤,人人怨恨,竟都同求长孙无忌,上疏李治,撤了这司空之封! 最后还是长孙无忌摇了摇手,轻轻道: “主上恩旨已下,不同他事。 若是咱们一味地逼着主上撤回,只怕反而会叫天下人以为主上言而无信,薄义寡恩之君。 此事不妥。 何况主上也是明义知理的,到底也没准了侍葬昭陵之事……” 一番言语安抚,诸人这才息了气,只是人人心中,难免也就存下了些怨恨。 …… 片刻之后。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长孙无忌、禇遂良,还有侍立于后的阿罗三人。 长孙无忌微闭双目,好一会儿才开口问禇遂良道: “登善,你以为如何?” 禇遂良点头: “只怕主上此番,却是借力使力的法子,存着心要让诸位大人们都恼上皇后了。 这样的手段,学生也只见过几次,还都是在先帝在时的情状…… 唉,可惜了,主上已然是龙承祖泽,却偏偏都用在了这样的事情上。” 长孙无忌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这全是主上的错么? 咱们这些臣下,一点儿问题也不见么?” 禇遂良闻言,一时哑然,半晌才道: “可到底主上……” “主上是主上,自主上登基以来,他一直都是主上,可说于诸事诸理之上,无半点儿亏欠于咱们的。 咱们呢? 咱们有没有好好儿地将主上视为主上,好好儿地依着臣下之礼行事的?” 长孙无忌一番问话,却问住了禇遂良,半晌他才讷讷道: “可自古都诚贵为君明臣直……” “那也得有个分寸,而非如现在一般,动辙便是主上行事有误,动辙便是主上此番不妥…… 登善啊…… 主上也是个人,虽则他为先帝之子,咱们却不能将他视为先帝的再生啊!” 长孙无忌一番语重心长,却叫禇遂良闭了口。 良久,长孙无忌才揉着额头道: “你此番,也还是要小心些。 论到底,主上此番却是真的被皇后逼得无可奈何了—— 方才有一事,老夫也不曾言明诸人,怕的便是再起波澜…… 依老夫之见,只怕主上此番竟真的为皇后所逼,却是因为皇后一表两奏,却还捎带着说了主上携昭仪武氏出宫的事情…… 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怕的就是天下人说此番她所求之事不准,却是因为武昭仪中间谏阻。 你明白了罢?” 禇遂良黯然,良久才轻轻道: “学生实难相信,那武媚娘竟真的没有拦阻。” “她如何拦阻?” 长孙无忌反问。 “依制依礼,上呈主上的奏疏,外臣一律都是要经中书省细查之后方得递至主上龙位之前。 虽则奏疏普通都不曾加什么封密,可也断然不会有人敢私自阅之。 至于个别需得封密之后上呈主上的,更是由本人亲自递了入太极殿下的侍书监,谁敢说中间拦着看一眼? 何况是内廷之中皇后的折表? 便是主上身侧几人都是往向这武昭仪的,可到底王德还在。 有他在,怎么可能乱了这等礼制? 再加上皇后折表自有印封,平素里非得是由主上亲拆才可得阅。” 禇遂良明白过来: “所以皇后才会挑现在递折表? 因为主上如今可是在骊山温汤行宫,自然诸事不若宫中。 又是武媚娘随侍左右,当然方便行些手脚…… 她这是要做到底啊!”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无论如何,此事已然至此,实在不应该再继续下去了。 这几日,你一定要把所有人都看住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一切,还是等主上回宫之后再说罢!” “是……” 朝为越女暮做妃九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 李元嘉轻捋乌须,仔细地看着面前的马啸图,却见近侍沉书匆匆奔入,不由眉头一皱道: “怎么了?” 沉书打了个揖,也不及等李元嘉着行平礼,便自上前附于李元嘉耳边,轻轻几句。 立时,他瞪大了眼,转首过来仔细地盯着沉书半晌,才轻道: “做真?” “做真,那人可是咱们一早就安排在骊山行宫里的,半点儿错不了。” 李元嘉握手成拳,奋力一击掌心: “好!大好!” 他显是心情激动,在屋中来回走了两遍之后,才倏然转身盯着沉书道: “府里可还有什么人得用的?” “回殿下,除去派回潞州本宅的,便只剩下红玉凝云二人了。” “只有她们两个?” “殿下,那昏君此番出行,只怕是带了风雷**四卫的。” “不是有一个去了…… 罢,便是其中一个去了潞州,只怕剩下的三个也在。 以红玉凝云的本事,若是一对一,本王不担心,可若同时对上三个……便是麻烦。” 沉书看着李元嘉道: “其实,还有一人……” “不成,她不成!” 李元嘉断然否定: “此女的来路虽然明白,可其心性人品却尚未得摸透,若是贸贸然起用,只怕反而会成了咱们的祸害。” 沉书忧道: “可是殿下,此等良机,错过了,只怕下一次便……” 李元嘉想了一想,却轻轻一笑道: “不是还有她么?” 沉书一怔,立时省悟: “殿下是说……” 看着李元嘉含笑点了点头,沉书才忧道: “可是殿下,论到底,这萧妃也是个半点武功也不懂的妇道人家……” “本王要的,不是她亲自动手杀人,而是要她带着那府中的另外一人去。” 沉书立省: “殿下说的是呀! 想那慕容嫣到底也是有些本事的,凭她要去诛杀昏君,实在容易。 可诚如殿下所说,此女心性未得明透,若是有与那昏君有杀夫流放之仇的萧妃相督,再加上咱们派红玉凝云一道出去接应…… 那便万无一失了!” 是夜。 骊山行宫。 后苑。 夜色漆黑,伸手难见,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长廊之下悬着的只只红色宫灯。 一阵风轻轻吹过,仿似是伴着这风声而来一般,一道身着雪色广袖,长发未髻未簪,仅以一枚小小金环束于背后的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灯影之下。 红光之中,雪素的脸却被映得更加玉白。 转身,回头,乌黑的眸子徐徐扫了一遍左右,便抬眼看向前方: “既然来了,且请现身。” 轻轻一阵佩环响,一身火红,长发同样未髻未簪,同样仅以一枚小小金环束于背后的媚娘,徐徐从暗影中走出。 “慕容姑娘。” 朱唇轻启,眉目温雅的,是媚娘。 听到这四个字之后,神色冷淡,只是垂眸颌首的,是慕容嫣。 一阵风吹过,久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丝一般轻滑又凉淡的声音,浮在空气之中: “你既来了,那陛下也就都知道了。” “是,吴王妃姐姐,实在是忠义过人。” 媚娘一边回着,一边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心里怅然若失,又有些庆幸: 她实在太美,美得不应当存于这世上…… 美得就是她,也不敢将慕容嫣这个女子,带到李治面前。 她知道李治对自己的深情无限,也知道于李治而言,慕容嫣这样的女子,至多只能引得他惊艳一番。 可是…… 媚娘垂下长长的眼睫: 可就算知道,她也没有勇气,冒这个险。 慕容嫣点了点头: “既然萧妃娘娘已然先行一步,慕容嫣此番却来得多余。 就此告辞。” 媚娘闻言,急忙打断她: “姑娘且等一下!” 原本已然转身欲离的慕容嫣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媚娘,不说一句话。 媚娘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地看着她: “不知慕容姑娘,此去何方?” 慕容嫣看了看她,突然淡淡一笑: “没来之前,我不喜欢你。 因为听说了太多关于你的事。 可你说了这句话……” 她转过身,大步走到媚娘身前,负手俯视着比自己微低了些的媚娘,然后骤然出手,轻轻地捏住了媚娘的下颌: “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媚娘挑眉,突然伸手,一把团扇重重地拍在她抚着自己下颌的手上,打开了它,也打红了它: “放肆!” 慕容嫣一怔,半晌才恍神地看着面前这个神色凛然的女子,突然轻轻道: “江湖中人,慕容嫣浪荡失礼,还请昭仪勿怪。” 媚娘不语,良久方道: “媚娘问慕容姑娘欲往何方而行,不过是知晓,以韩王府那样的地方,根本是困不住姑娘的。 而且,姑娘留在那处的理由,甚至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假扮男儿的理由…… 媚娘也很清楚……” 她转身,淡淡道: “所以媚娘才要问,姑娘是要往何处而去?” “娘娘都已说了知晓慕容嫣的理由,又何必多此一问?” 慕容嫣复了冷淡的神色,负手于背后,不疾不徐道: “自是回韩王府,看护小妹。”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慕容姑娘莫非以为,此番姑娘未听韩王号令,与萧妃姐姐一道明受令,暗忠君…… 他还会善待姑娘与令妹么?” 慕容嫣突地淡笑一声: “娘娘若是想要借淑儿安危来诱得慕容嫣同红拂公子一般受用于娘娘,实在是不必再多思了。” 她停了一停,续道: “慕容嫣生平浪荡已惯,此番做了这等选择,不过是因为比起李元嘉来,你的夫君,如今的陛下,更能替天下人忧重…… 否则,日后他也必如李元嘉一般,终为嫣剑下亡魂。”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慕容姑娘错了。 媚娘如此一言,却非要借令妹来挟得姑娘为侍为婢,更非要挑得姑娘现在就去诛了李元嘉一门。 恕媚娘直言,慕容姑娘,以你一人之力,若要斩尽韩王府上下,得救令妹出,媚娘以为并非难事。 只是…… 若是在这一番手脚之中,动伤了令妹,却如何是好?” 这是事实—— 慕容嫣很清楚,纵然她如今于武道之上,可放言海内能敌者,不过区区一二人耳。 可王府究竟是重地,韩王畏死,重兵不离五十步,便是今日里跟着她来,名为相助,实则监看的婢女,要除掉也要走过五十招以上。 若于这间隙之中…… 慕容嫣点了点头,看着她: “昭仪有良策?” “不止良策,媚娘可替慕容姑娘救得令妹出韩王府,更可多与惠助,使姑娘姐妹二人,自此不必再为此等小人烦扰。 只要姑娘答应媚娘三件事。” 慕容嫣不假思索地问: “昭仪可一言,慕容嫣自当品重。” 媚娘淡然一笑: “三件事,其一,自今日起,且请姑娘就罢了诛杀李元嘉的念头。 其二,从今往后,请姑娘将令妹交与王妃姐姐代养。 其三…… 媚娘要请姑娘交与媚娘一样信物,日后若媚娘有什么不违姑娘本心本性的难处,相求于姑娘,还请姑娘尽速而来…… 自然,这信物若可得长久最好,若不得,便是一次也是妥心的。” 慕容嫣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突道: “我杀了李元嘉,你和你的陛下夫君,就自此少了一番旁忧。” “他死了,治郎是少了一番旁忧;可他活着,治郎才会时时刻刻,警省自身,善持为君之道。 这是治郎的心愿,媚娘为妻,自要为他达成。 何况……” 媚娘垂下眼,淡淡道: “以治郎的心思,真正可以杀他的人,只有一个。” 慕容嫣挑了挑眉: “所以你才要我把妹妹交给萧王妃代养? 为的就是日后吴王长子得皇命,可以诛杀李元嘉替父报仇的时候…… 吾妹也可借机一雪旧恨?” “姑娘是不会让令妹动手的,可有令妹在,姑娘才能名正言顺地从同样恨元嘉入骨的王妃姐姐母子手中分得一把刀。” 媚娘淡然一笑。 慕容嫣的目光亮了起来: “好,果然他没看错你。三件事,我都可以答应你,甚至你想要的信物,慕容嫣也会答应允你,自今日起,只要你武昭仪有难,无论是我慕容嫣,还是我日后的衣钵传人,都自会第一时间赶至,替你解忧。 只是,你还需要答应我一件事。” “姑娘请讲。” 慕容嫣淡淡一笑道: “昭仪得产公主小字与慕容嫣相同。那便请昭仪答应日后将淑儿与小公主结为金兰之契。不知昭仪可应?” 媚娘不假思索便道: “不必日后,今日媚娘便替女儿认下淑儿这个义女。” 慕容嫣闻言,笑容欢愉,半晌之后出手如电,抓住背后束发金环一扯,满头乌发如瀑散于风中,衬得她未施粉脂的玉容更形绝艳。 “这个,便是信物,日后但见此环,我慕容嫣但在人世,必至,若慕容嫣不复于世,则自有衣钵传人而至!” 一阵破风之声响起,金环在红灯映射中,划出一道流星般金光扑入媚娘张开的手掌心。 待她再行抬头看时,四周,已只有她一人。 片刻之后。 行宫寝殿之中。 李治正伏案疾书,忽闻得瑞安轻问媚娘安好,便急掷笔起身,去看媚娘: “你回来啦?” 媚娘点头,伸手,将那金环展于他面前。 李治也不拿,只是负手看了一番,才徐徐道: “总算是送走了她…… 否则此刻师傅不在左近,只怕便是折了他们三个,也难挡得住她。 唉…… 也幸亏三嫂大义,假意应了韩王叔之请后,便立时飞鸽传书于咱们,通禀此事,又特特嘱咐咱们小心这女魔头…… 否则此刻便纵是有千军万马在身侧,也难挡她只剑杀入中门啊……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治看到媚娘注视自己的目光,颇为奇特,不由讶然一问。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轻道: “治郎,萧妃姐姐说,这慕容嫣是个女魔头,可依媚娘所见,只怕却未必如此。” 接着,她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今日与慕容嫣的一番相议一一告于李治。 李治何等人物?立时明白媚娘的意思,皱眉道: “你的意思是…… 或者这三嫂,是因为此女与三哥有些……暧昧之事,所以才有意借咱们的手,除掉她? 未使然罢? 三哥在时,他们夫妻二人的情份,你也是知道的。” 媚娘黯然,半晌才轻道: “纵然相敬如宾,可却无半分心意相通之感…… 这样的情份,治郎难道还见得少么?” 李治闭口,半晌才摇头,伸手将她抱在怀中道: “无论如何,三嫂总是报了讯儿来了,咱们也得念她这个情份。” “我并非说萧妃姐姐不好,只是……我这般为事,怕她会怨我……” 媚娘依于李治胸前: “我……我为了保住慕容姐妹,将那孩子置于萧妃姐姐身边,其实何尝也不是等同往慕容嫣身上拴了一条无形的枷锁呢?” “你自己都这般说了,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李治一边儿抚着她的头,一边儿轻轻道: “否则,以她那样的本事,大可当场与你翻脸不认,便是不来行刺,自行求去,然后违了朕命,去诛了韩王叔满门,也是她的行事之风。 可她没有…… 说明于她而言,她也知道你的好意的。 毕竟她自己比谁都清楚,浪荡江湖之苦,她这个无名无份的慕容将军私生之女,或可忍得,可那堂堂正正序列慕容将军三女的真如海,就未必能受得。 眼下慕容一门虽则兴荣,可到底也是因为江夏王叔之事远迁西北僻境。比起那大漠黄沙之苦,尽管都是流放,身为三哥正妃的萧王妃身侧,才是她能给妹妹最好的选择。 所以,她才会感激你,才会许下了诺言,不是么?” 媚娘却依然不能自解: “是么?她会感激我么? 难道她不知晓……从一开始,虽则我与她言明是我自己要的这份约定,可她又何尝不知,我要她的千金一诺,认到底,还是为了治郎呢? 难道她不恨我从此束了她……” “还是那句话,她若恨你,早就自行求去了。好啦好啦!别再多思多想…… 去准备一下罢!我写完了这封信,咱们可就要出宫了。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去尝一尝王婆婆的粉团子么?那便快些罢!趁着弘儿与嫣儿都睡着,好带出去,别等了!” 一壁说,李治一壁将仍然有些犹豫的媚娘推至后殿,看着她走进去收拾东西之后,才沉下脸色,负手冷然与德安道: “师傅那边儿可回信了?” “回了,慕容三小姐已然被救出韩王府,眼下想必是已然交与萧妃娘娘了。” “派去护着三嫂的人呢?” “已然跟上了,萧妃娘娘此刻已然全安。” “那好……传话儿与师傅,就说媚娘思念素琴妹妹,请他返一趟洛阳,带上素琴妹妹与两个孩儿一道来罢!还有……” 李治垂下眼眸,侧头轻声语告德安:“记得告诉他,要快些来。”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是了……慕容嫣这等狂傲的女子,会应下要来行刺主上之事,只怕除了因为她妹妹陷于韩王手中之外,还意存着要与李师傅两相一较的心思呢!而这女魔头于江湖之中,是出了名的行事不择手段……只怕李师傅因着自持身份不与之相战的话,她必会挟持李夫人与一双儿女逼迫李师傅的…… 德安这便去!” 李治点头,看着德安离开,才轻轻冷哼一声: “慕容嫣……你最好还是明白一件事…… 若非媚娘惜才…… 只你明知媚娘左右隐伏暗卫,还敢有失礼于帝妻这等狂悖之举……、 朕便早着诸卫将你斩杀当场!” 接着,拂袖转身,径向后寝而去。 朝为越女暮做妃十 是夜。 子时已过。 长安。 一处名为妙善庵的尼庵之中。 突然横起大火。 一道身影立于大火之外,看着那熊熊燃烧着的火苗,口角露出微微冷笑,低头看着怀里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不由想起家中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于是轻轻道: “大叔带你去见阿姐,可好?” 小女孩似还不能言语,可却极为通人心意地拍着手,咯咯大笑点头。 中年男子一笑,挥起黑色披风将小女孩的粉嫩小脸裹于怀中,径自离开,只留下漫天火焰熊熊,映红了天空…… 丑时刚过。 长安。 韩王府。 内寝。 被近侍沉书从床上叫起来的韩王元嘉,铁青着脸坐在几边,半晌才轻轻问道: “都死了?” “是,属下去的时候,那里已然是一片火海,半个也不见了。” “那孩子呢?” “火场之后,未见孩儿遗骨。” 元嘉猛抬头,瞪着沉书: “死不见尸,那生未何不见人?!” “只怕已然是被带走了。” 元嘉看着沉书,轻轻地问: “你不会要告诉本王,你连交给谁都不知道了吗?” “不……不是……” 看着这般阴渗渗的眼神,沉书只觉全身微凉,然后轻轻道: “知……知道……” “谁?” “吴……吴王妃。” 元嘉猛地坐起,直愣愣瞪着他: “萧氏?!怎么会是……” 他猛然失声,半晌才慢慢复了常态: “也就是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地想要效忠本王。” “是,只怕她也根本就是希图着借主人您这番好意,去向那李治邀功献媚啊!” 沉书咬牙恨声道。 元嘉半日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如此说来,昏君已然是知晓本王此番所谋了。那慕容嫣……” “属下查实,跟着她去的两位武侍已然殉职,那等手法,天下只有她慕容嫣使得出。” 元嘉好半日沉默,良久才放声长笑道: “好,好……想不到本王镇日里纵鹰使犬,今日一念之仁,竟险些毁于二妇之手!” 他冷笑一声,斜眼看着沉书: “此等不能忠于本王的妇人,该如何处置,你自明白罢?” 沉书点头: “杀一儆百。” 元嘉再点头,半晌又道: “昏君那里如何?” “说也奇怪,此番动静如是之大,他竟全无半丝反应,好像此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主人,您说是不是他还是在忌惮着什么人呢?” 元嘉一怔: “没有半点反应?” 他看着沉书点头,若有所思,半晌才目光一亮道: “去,查一查,看看今夜里,可有什么人从骊山行宫里走出来的! 若有,则务必查清到底几人,都是何等人物形态,明白么?!” “主人?” 沉书不解地看着李元嘉。 李元嘉沉沉一笑,看着他道: “昏君虽则昏昧,却也当真不是个如传说那般,被人打着脸也不知道还手的无用之辈,否则长孙无忌又怎么会险些栽在他手上? 只怕他今日隐晦不发此事,却是另有深因。” “另有深因?”沉书想了一想道: “莫非李治此刻正在谋筹些什么事?” “不止……本王有种预感……” 元嘉兴奋地看着前方: “也许,此番行刺不成,却于咱们是件大好之事。” 沉书眨眼,不解,可眼看元嘉已无再言之意,便自告退而去。 次日。 新丰县城之中。 新丰既为京畿东门之险,自是繁华不逊诸通衢要地。 是故当易了一身青金袍带,头顶也除了金簪玉冠,替了珠镶玉束流金带的白衣富家子着束,怀里还抱着同样易了民常小儿家衣着李弘的李治,与同样更了一身雀青绣石榴红牡丹花窄袖胡服,顶着帷篱又怀抱嫣儿的媚娘立在大街之上时,一时竟有些意外。 “这…… 便是新丰?” 李治眨眨眼,看着身边替了平常大户人家使役着束的德瑞兄弟。 瑞安含笑点头,又道: “虽说瑞安也没来过这儿,不过方才问过卖毕罗的老丈,确是新丰不错。” 李治点头,一时好奇,便抱着孩子,与媚娘一道,各自摊位上去瞧。 媚娘眼瞅着他去,又一味忧心他会不会张口说了些什么漏出身分的话儿来,便仔细地紧跟着—— 虽则李治谋略如此,可到底他也只是个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的玉养人儿,如何能够得知哪些话在民间可说,哪些话说了,便会露出破绽? 不过好在一会儿功夫,媚娘便察觉自己也是多心: 李治似是知晓自己于此番民间之事颇有不通之处,是故也不敢多问多说,只是抱着李弘,一副慈父样儿地问着怀中见了外面热闹世界实在兴奋的娇儿,可有什么喜爱之物,可要什么喜爱之物? 那些摊贩们既然在这肆坊之中,自是眼光毒辣,便不说李治这一身打扮,只说他这通身的气派便知非凡俗人物,于是个个争着向他怀中李弘送上些新鲜物事。 一时间李弘大乐,但凡有来送者,无论是泥泥狗还是花郎鼓,布偶虎头,大戏面具,扯线傀儡,甚至是连京中也颇为罕见的琉璃钟,他都一概收入怀中,来者不拒。(琉璃钟,一种唐时流行于贵族宫廷之中,后来渐有所发展,至大唐境内氏族之家皆有所备的儿童玩具,类似今天的大肚窄口烧瓶,但是口部被拉长制烧成一根筷子粗细的长嘴,小孩子拿在手里吸吸吹吹,薄薄的瓶底就会被一吸一吹之间的气流改变而带动,发出嘣嘣啵啵的清脆响声。因为当时琉璃属于非常珍贵的东西,所以这种玩具并没有大范围的销售,但拥有的贵族氏族还是不少。) 李治于一旁,倒也乐得看到李弘如此欢喜,只是苦了瑞安与德安,一壁要提防着人群汹涌,不能推挤着了两位贵主,一壁还要仔细着分辨,看哪些东西是若那琉璃钟一般易碎伤人的东西,得赔着笑脸从只顾欢乐的李弘怀里悄悄拉出来自己拿着,一壁还要一个个儿地与那些塞了东西来的商贩们大钱…… 一时看得媚娘无奈,便低首与身边看得可笑的玉氏姐妹说了两句,二姐妹点头,上前使了些巧劲挤到李治身边,细言几句,李治这才依依不舍地抱着同样恋恋之态的李弘,由着二女小心护了出来。 “媚娘……” 李治无奈地看着媚娘,轻轻道: “难得出来一次,你便叫弘儿开心开心又如何?” “治郎要开心,何必拉上孩子? 再者莫非治郎已然忘记今番是何故而来?” 媚娘一边儿看着文娘从他怀里抱走了李弘,一边儿细细道。 李治住口,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点头,一众人暂别肆坊,自向落脚之地而去。 所谓落脚之地,其实也就是元氏夫妇于新丰城东替李德奖夫妻置下的一处别院。 此番前来,李治本是意图索性居于客坊之中,可因着顾及两个孩子与媚娘,再加之前番行刺之事,李治也必然找个由头,将已然易名为元氏的徐素琴与一双儿女召来同伴媚娘,是故只得居于此处。 好在如此一来,他倒也是省了许多防心。 其实不止是他,便是媚娘自己,本来也是渴望着能够好好儿重走一遍当年身为应国公的父亲曾带自己行过的地方的,只是为着能见素琴与一双世侄,倒也作罢了。 一入元府别院,媚娘便见到一个年青美妇带着一双玉琢可爱的小小孩儿上前来欲行礼见驾,那仪容行止之间,竟是一发地像当年与自己相伴延嘉殿时的徐惠,悲喜交集之中,她也是急忙上前伸手扶了她起来。 两姐妹经年不见,本都自以为此生难得复会,如今竟一朝得聚,自是有许多话要说,加之四个孩子也是个个疲惫,便由着丫头女侍们拥至后堂去歇下,只得李治与李德奖这对过去的弟子与师父,如今的君上与臣下分了主次坐于正堂花厅之中,相对而饮。 酒过三巡,李治只觉全身舒泰了些,便含笑看着李德奖道: “师傅如今一发地英伟了,朕小时也见过卫国公的,前些日子也是见过师傅兄长的,可在朕看来,真正似足了卫国公的,却还是师傅。” 李德奖一笑,摇头放下酒杯道: “年岁不饶人,若如年轻之时,昨夜那慕容嫣便难再惊得圣驾。” 李治淡淡地笑了声,摇头看着李德奖替自己满了酒杯,然后才端了起来,一饮而尽道: “不过是个井底之蛙的江湖女流,便是有些才华傲气,也不是师傅手下的敌手。 朕也确曾有意将她留与师傅解决,也算得是成全师傅一番竞技之心。 只是思及师母与两个孩子……还是师傅要保重些了。” 李德奖洒然一笑道: “无妨,无妨。 便有心结,也都可放下,眼下之事,才是最紧要的。” 李治闻言,便心知他并未将当年素琴曾为自己嫔位一事而耿耿于怀,想来到底李德奖身为名动天下的红拂之子,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于是心中倒也一松,这个系在自己心底多年不大却也不算小的心结,算是了了。 然后便正色道: “三嫂那边,如何?” “主上但可放心,那几个孩子虽则不若风云雨雷四大首徒一般尽得德奖真传,可到底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 便是如慕容嫣这样的江湖绝圣对上,也是要费些手脚的,何况还有主上派去暗中护卫的影卫呢?” 李治这才点头道: “那便好。 只是朕实在是担忧,毕竟此番三嫂竟为韩王叔所用,原因她一直不肯言明,也教朕难免居心会不会重蹈覆辙。” “若是此事,主上却大可安心。其实此番韩王所为,不过是些卑鄙手段,只要萧妃娘娘得脱他手,那是再不会肯受他胁的。” 李德奖轻轻道。 李治立刻了然: “莫非王叔也如对待慕容姐妹一般对待三嫂?!” “萧王妃被流之地,必然经过韩王的势力范围,他便是不出手,只消几句话,之前孤苦无依的萧王妃也不得不忌惮。”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轻道: “是朕的不是……只是想着此番流送,可让她们母子平安,却未曾想到竟险些害他们为奸人所用!” 李治抬头看着李德奖道: “师傅,只怕日后,还要烦劳您多多替朕看顾着些三嫂与四嫂二位,与诸子侄了。” 李德奖正色叉手行礼道: “此乃分内之事,主上此言,倒是教德奖惶恐了。”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一 德奖见自己的目的已然达到,倒也点了点头,柔声道: “其实主上一片恩重,萧妃娘娘如何不知? 只是到底……” 李德奖不必言,李治也心知他之所意,点头叹道: “到底三哥可说是死而为朕,三嫂心中有怨,也是难免。 朕明白,师傅日后若见了三嫂,自可向她带句话儿—— 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的。” 李德奖闻言,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难为主上了。” …… 另一边,后堂之内。 难得见到素琴与两个孩子的媚娘,自是心中欢喜,与母子三人又是一番玩乐,又是一番好说,又着令文娘去传了话儿与李治,竟说自己今夜要与素琴并床夜话,可教李治不必再来了。 若非是素琴面儿薄,又念着德奖,只怕今夜李治便当真是孤家寡人,对月长叹了。 好在媚娘也并非便是那等沉溺于一时之情的小儿女—— 她也不过是长久未得见故人,宫中虽则事事处处皆有李治在,可到底也是没有个知心贴己说话儿的,自然要与素琴更加亲好些。 说了一会儿话,便见有侍送上茶点,媚娘便含笑自着文娘与瑞安等人抱了李弘与嫣儿,还有素琴膝下所出的两个孩儿去玩,自己却与素琴姐妹二人独坐在**里说话。 拉了一会儿家常之后,媚娘便道: “如今我看你事事处处都行事妥贴,可见竟是李家的福气。” 素琴却笑道: “哪里便是什么福气了? 不过是旧年里跟着媚娘姐姐还有大姐姐学得的些本事。 再者德郎也是家中无长,自然便容着我坐大了。” 媚娘听她如此对自己坦然已对,心知这个孩子一如当年的素琴一般,半分心性儿也没见改,更是欢喜,二人便好生又是一番絮话。 说了一会儿,便见有一侍匆匆奔入,附与素琴耳边说了几句,素琴便皱眉道: “怎么偏偏便是今日?” 她看了眼媚娘,见她早已离得远远儿地,不似有意相听之念,心中感涕到底是帝妻风范,便正色点头道: “我知道了,你且去罢。” 及后,她看着侍人走下,便向媚娘行了一礼道: “姐姐,素琴有一事,只怕要姐姐相助为好了……” “你这是哪里话来?有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媚娘含笑道。 素琴叹了口气,摇头道: “其实说起来,也真是羞煞了小妹,家里妯娌之间的事,竟闹到此等不堪之地。” 媚娘扬眉,意有所明: “你是说…… 李家大嫂娘的事?” 素琴点头叹道: “看来姐姐也知道了。” 媚娘不语—— 其实身为后宫女子,往来走动得最多的,还是诸家门第里的贵妇千金,自然这些事,她是详知不过的。 只是一点,她素常里便不耐烦听那些家长里短,东西不安的事情,又事事时时关切李治,自然少闻这些。 但饶是如此,李家的事,她也知道一些。 卫国公生性豪侠,一生只衷情于夫人红拂女。 而她也为卫国公诞下两子,兄弟二人更是亲密无间,关系切要。 只是奈何长子性颇柔懦,又有些过仁之嫌,之前曾因先帝在时争储一事时涉与太子承乾有所交集而被流岭南。 后又因先帝念其无辜,又身为卫国公之嫡子,便着事令使其迁吴郡。 而正在吴郡之中,陪伴他多年的元配夫人尹氏故,又是时逢落魄不得意,被当地一名有意邀攀国公府的韦姓氏族的远系,一普通官绅相交,竟至得许其女。 而这女子竟然与其父一般,都存着些另样心思,自卫国公逝后,德骞受卫国公爵袭,她更一发地防着无论名气才华都远在德骞之上的德奖。 前些日子德奖因护刘弘业之事入京之时,还曾一反平素里向来不求恩典的例态,向李治恳请恩准着封侄儿承嗣长兄之事—— 显然,却是为了避嫌了。 媚娘点头,垂首合着茶碗道: “这位韦娘子,我也知道些,好似也是性情不太妥帖的。 难为你了。” 素琴叹气: “性情不妥贴倒也罢了,可她又是个防人之心甚重的…… 总以为妹妹有心图什么…… 殊不知若是我……” 她看一眼媚娘,便再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道: “殊不知若是妹妹果然如此,那当初便不会弃了帝妃之荣,转而下嫁德奖师傅了。 需知便是治郎心念媚娘与惠儿旧义,或者不与妹妹实幸,却至少也会与妹妹无上之荣,甚至光明正大地将妹妹转认为义女,嫁个公卿之家,以妹妹身份,也是适有所得。” 素琴垂首,半晌才道: “妹妹也只是心烦而已。” 媚娘点头道: “看来,妹妹是希望姐姐与你一个两全之法了?” 素琴抬眼看着媚娘,诚恳道: “姐姐,我是真心把大嫂娘与大伯当做亲人的。 实在是不愿与他们相逆。 姐姐机慧过人,可有什么法子?” 媚娘想了一想,却含笑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素琴眨眨眼,好奇地看着她,半晌才凑过头去。 是夜。 内寝。 李治看着瑞安将香点上,淡淡道: “所以,你就把朕刚赏你的九凤玉镯给素琴了?” 媚娘看着李治的表情,伸手抱了他的手臂娇憨笑道: “治郎生气了?” 李治拢了拢手中的简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气什么?明知你不喜欢那个东西。” 媚娘眨眨眼,看着李治小声道: “那治郎没有生气啰?” 李治抬眼看了看她,失笑,丢下简卷于榻边小几,伸手搂了她在怀中,点头道: “知道怕了便好…… 我还以为这天下间便没有你怕的事了。” 媚娘撇了撇嘴,不言语,好一会儿才道: “若不如此,只怕那韦氏会不信呢。” 李治点头叹道: “也是…… 难为师傅了。 若论起武功文治,师傅哪一样都比他兄长强上许多,奈何他生性淡泊名利,实在不喜此道。 再兼之又有韦氏刻意以长嫂的身份相压,自然他也无可奈何。 你将这九凤玉镯给了素琴,韦氏一旦见过此物,自然知晓她与宫中高位妃嫔有过交集,更知素琴多少也要受我庇护,无论是如何,她都不会再难为素琴,是也不是?” 媚娘含笑点头,飞鸟依人般地偎入李治怀中: “治郎英明。” …… 的确,韦氏不但认出了素琴手上的镯子,她甚至还知道了赐与素琴此物的人物是谁。 同样地,她也将自己所见,告诉了一个就连李治与媚娘都没有想得到的人—— 她的闺中密友,旧贺兰氏夫人,也是媚娘的姐姐,武顺。 …… 次日午后。 一辆往新丰县粼粼而来的奢华马车上。 应国公夫人,杨牡丹子看着自己心爱的长女: “你确定那赐与李家少夫人九凤玉镯的,必是媚娘?” “除去她,那元氏还能得谁的赏呢? 母亲,别人不知,咱们可是见过他,也知道他李德奖可是当今圣上的心腹。 自然要见心腹的时候,只会有自己眼下最喜爱的妃嫔在了。 而这九凤玉镯论理论制,都只当赏与皇后,正一品夫人的四妃,又或者最次也是二品嫔位。 所以……” 杨氏点头,满意地看着依旧明艳动人的武顺: “所以,这一次,便不算是咱们违了圣命了…… 这可是圣上自己出了宫来见咱们的。” 武顺点头,淡淡道: “正是如此。” 她描绘得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二 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媚娘与素琴坐在院中,看着几个孩儿们在文娘铺好了的绣榻上爬来爬去地游戏,心里也是欢愉。 正说话儿间,突然便见去拿点心来与李弘的瑞安空手,急匆匆与一小侍同步奔入内院。 媚娘心中一紧,便知有事,乃急道: “怎么了? 是不是治郎……” “娘娘且可安心,却非主上。只是……” 瑞安看了眼同样不安的素琴,低声道: “只是那卫国公夫人,却带了旧友前来了。” 媚娘一怔,心中立时闪电般无数念转,眉目一冷道: “可是母亲与姐姐?” “正是。” 媚娘咬牙,半晌才低道: “当真是不知死活了!” 素琴看着媚娘如此急愤,不由道: “姐姐也不必惊气,论到底也只是来见妹妹的,只消妹妹出去打发了便是。” “不,只怕她们此来,却非来见你的。” 媚娘冷然道: “却是冲着我来的。” 素琴张口——在宫中时,她也不是不知这杨氏母女的样子,心里也是多有不喜。 而自己初得媚娘赐镯之时,就有想过此举只怕便会引得那急欲借媚娘上位的母女二人前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 咬了咬唇,她看着媚娘道: “那姐姐的意思是……” 媚娘淡淡冷冷一笑,却道: “不过也好。 她能来见,倒也证明我心中一番疑惑。” 媚娘这么一句无头无脑的话儿丢下来,却叫素琴好生不解,正欲待问时,却见媚娘转首问她: “素琴,我且问你,你这府中,可有什么方便的暗室密道不成?” “有倒是有,可是若姐姐你为了这么两人躲在这儿……太委屈了,而且还有陛下。 陛下只怕一时便归呢?” 素琴何等玲珑心窍?立时知她心意,于是一力相劝道: “姐姐,还是由我去……” “此番之事,本便由我而起,何况她们会来,也本在意料之中。 你只管安排着我与两个孩子入暗室之中便好。 至于治郎么,玉如自会去寻着相告。 好啦,你若是嫌我闷得慌,那便多多与我放于暗室中些书简玩物,可便好了。” 素琴见媚娘坚持,又细想此番事,似是媚娘有意为之,于是便也不再多劝,自行安排去。 片刻之后。 李氏别业后院中一所极僻静的小院之内。 媚娘坐在已然开始变黄的银杏树下,看着一片片如蝶般飘然而落的银杏树叶,与追着片片黄蝶满院奔跑的李弘。 怀里抱着正咦哦儿语的嫣儿,她只觉心境一片平和。 瑞安见她如此安详,心中不由忧急道: “娘娘,恕瑞安愚钝,此番娘娘的安排,瑞安实在是看不懂……” “你若看得懂,那我却要有些担忧了。” 媚娘淡淡一笑道: “你跟着我已然足有十年之久,可即便如此,我的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 正如此番我那守在外面院内的母亲与姐姐,你虽对她们有所了解,可又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媚娘垂首一笑,淡淡道: “瑞安,只这么一句便罢…… 别人如何,我自不知。 可我是无论如何也信不得,只是凭着素琴得了我赏的一只玉镯,便能引得她们如此快速地到来。” 瑞安立时省悟: “除非,有人给她们做了谋士? 可……可若如此,又有什么大碍着娘娘的呢? 娘娘何不借此良机,好好申斥她们一番呢?主上必然是站在娘娘身边的呀?” “治郎站不站在我身边,不重要,此番申斥不申斥,更不重要。 重要的是……瑞安,你难道还没有想过么? 我虽不愿开口,可到底她们二人眼下境遇如何,身边又都会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却是还能摸得透的。 瑞安,你觉得,以她们二人身边人的能力,如此神准,便能猜到治郎与我,此刻,眼下,便正在李氏别业中么?” 瑞安眨了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 媚娘转头,微颦秀眉,忧道: “瑞安,你以后,跟在我与治郎身边,必然还会遇到更多看似简单,实则却是极其复杂的事态。 是故,你一定要记得,若要在这大唐宫廷之中保得平安,那看事态走向,万不可看果不看因,甚至是因比果更先,明白么?” 瑞安张口欲言,可片刻之后又闭上嘴,思虑一番,竟与文娘互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变了颜色: “娘娘!” 媚娘见他们二人如此,心知他们是想明白了,便点头叹道: “韩王殿下何等人物,连先帝也未曾敢说一朝一夕之间,便可将他拿下呢,何况是咱们? 再者他既然出了手,自然是要看到结果的。 若无结果,又不见治郎有什么动静,他又怎么肯就此干休? 自然是要查个到底的。 这一查,治郎行踪,自然便会教他有了疑问。 纵然骊山行宫之中,有英国公苦心寻得的影替为代,可到底也只是影替,若是有心,一试便知真假。 所以他必然是已早早探知治郎行踪了,自然,此等良机,他又怎么肯轻轻放过? 这一些,其实却都是治郎想在他前头去了。” 瑞安又道: “那娘娘,虽则娘娘母亲与长姐那般行事为人,可到底她们也不是完全糊涂的,怎么就肯受了韩王的笼络了?” “只怕受韩王殿下笼络的却不是她们,而是将这消息传与她们,且带了她们来的韦夫人。” 媚娘淡淡道: “若非如此,纵使那韦夫人再如何虚荣过心,糊涂无明,也当想到,这九凤玉镯,或者是我早早儿在宫中便赏了德奖师傅,权以为他赠与爱妻的礼呢?” 瑞安看了看文娘,文娘便细声道: “原来娘娘早于离宫之前,便已想到这些,巧为安排了。” “却不是我。” 媚娘淡淡道: “是治郎。 虽则有这些疑问的人,的确是我,可订下了这计策的,却是治郎。” 媚娘温柔一笑,目光却是冷冽: “说到底,德奖师傅究竟是离治郎太近太近的人,也是治郎太重要太重要的左右手,韩王如此机慧,自然会想得到要从此处下手。” “原来如此……” 瑞安恍然道: “原来主上早有心要替李师傅扫平身边的耳目,却是要借此番之事,一并发之了呀!” 媚娘点头道: “你们可想一想,素琴是谁? 可是惠儿的妹妹。 自幼治郎口中不提,可实实在在却是将惠儿当做姐姐看的。 素琴入宫之后那几个月里,治郎也是将她当做小妹百般呵护,如今又嫁与他最尊重的师傅为妻…… 这几重身份下来,治郎怎可能不对她多加照拂?” 文娘也点头道: “是呀,文娘之前还觉得奇怪呢,说起来,主上起先可是把咱们小娘子当做妹子疼的,怎么她自嫁入李氏之后,成日里被那韦氏欺负之事,满朝皆知,却独不见主上开口相询,或者管上一管呢? 本来还以为主上担忧自己若是插了手,会引得小娘子夫家,甚至是李师傅不满……所以要避嫌呢。” 文娘住口,半晌才轻道: “如今想来,主上何等人物,怎会在意这些?李师傅更不是那样为人。 所以必然是另有内因了。” 媚娘点头,这才徐徐道: “一直隐而不发,为的便是看一看,身为英国公长子的李家大哥,到底能不能自行解决,还有便是这韦氏到底是朝中哪一方的人,又究竟是何目的。 如今看来,却是治郎英明,早早儿地钓着了她。 否则咱们若只是轻松松治了她,倒也是小事,她后面的人挖不出来,才是大患呢!” 媚娘沉声道。 瑞安与文娘皆是连声称是。 正在此时,便见与文娘一道侍奉媚娘的一个新进小侍女急匆匆奔入,向着媚娘行了一礼道: “娘娘,素琴娘子已然将那韦夫人与老夫人、贺兰夫人请了回去了。” 媚娘接口便道: “可是素琴叫你来请本宫的?” “回娘娘,非是素琴娘子之命。” 媚娘点头道: “那便好,你且在园门口处巡着,莫叫外人走了进来。 待入夜之后,本宫再行移步正殿便是。” 小婢闻言,也只得称是。 看着小婢离开,文娘便道: “娘娘这是担忧,那韦氏名儿上说是离开,实则还在周围徘徊?” 媚娘淡淡一笑道: “便是她会死心,只怕母亲与大姐也未必肯。” 她悠然捧了茶水来道: “由得她们去罢! 她们的目标是治郎,只要治郎今夜不现身,那她们再多由头,也终究是不能厚颜长立于这本就属于李师傅私产的别业之中。” 言毕,媚娘再不多语,只自去取了书简,与在怀中似欲安睡的嫣儿念来,以为助眠。 …… 夜色阑珊。 直到掌灯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李治才与李德奖坐于马车之上,归了别业之中。 一入正厅,李治便径至出了小院,正与素琴自分说今日韦氏杨氏贺兰氏之访之事前因后由的媚娘面前问道: “怎么样?孩子们可还好?” “主上……” 一见李治,素琴与诸侍一道,都是慌着见礼,李治倒也不好教她们都这般着,急急平礼,然后又问了一遍孩子。 直到媚娘含笑点头道无事,他才松了口气坐下,然后平了诸人礼,又看了眼面沉如水的德奖夫妇,这才对媚娘道: “果然是她?” 媚娘摇头,也不由叹: “**却是不离十了。 今日带着母亲与姐姐来得这般迅速,若非是韩王支使,却是难成。” 李治又看着素琴道: “她可说了些什么?” “素琴正与姐姐说呢,平素里无人指点素琴,素琴又是愚钝,自然只觉得她行事说话,有些怪异罢了,却再不曾往这一点上想。 可今日里仔细一品,却发现果然没有半点差误,其实她平日里,便没少打听着主上着嘱相公所办的诸件差事呢! 只是素琴也知道得不多,更加不敢大意,所以没有漏与她便是。” 素琴看着李德奖,又道: “只是不知道此番她怎么就猜到,主上与姐姐,竟是在此处便是了…… 虽则姐姐说多半是因为前番那慕容嫣出手不成之事,让韩王起了些疑心,可素琴却实在想不透,到底是什么事,竟能让韩王想到这别业之中呢? 虽则主上恩重,姐姐情深,若是出宫白衣出巡,卫国公府诸地别业必定是首选龙驾安渊之地,可到底李氏别业也算不得少,怎么就定准了是这新丰县呢?” 李治摇了摇头,徐徐道: “一则此处离骊山行宫不远,说到底朕也是初次白衣出宫出巡,又带着媚娘与两个孩儿,为着安全考虑,自是要选择不曾远离金吾卫大军所在之地,以便万一有事之时,金吾卫相卫及时。 二则,新丰乃是通衢要地,各地商贾云集,消息传递也快,于此处可达遍识天下之民情民生之效,自然此处最当。 三则…… 此番旱灾,新丰也是京畿诸地之中最严重的一处,同时此处的官员,也是最易贪渎之所,若要查探,自然此处最佳。” 素琴虽则精慧,可到底于政务之上,远不及其姐,更不若媚娘,是故也只是半解地点点头,然后问道: “那…… 主上,姐姐,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呢?大嫂这样,只怕大哥知道了也是伤心。不若便由素琴出面,去将此事点破如何?” 李治看了看媚娘不答,媚娘却反问道: “李师傅,素琴,以你们二人看来,平素里,德骞大哥与韦夫人情份如何?” 李德奖看了看媚娘,又看看面露不忍的素琴,半晌才摇头道: “若是好,那大哥又怎么会自愿长驻京中,成亲这些年来,一无子嗣呢?” 李治明白,点头看着媚娘道: “果然如此……若这般,那媚娘,便只得你出手了。” 媚娘淡淡一笑: “治郎自有治郎的政务要忙,这等替诸位贤臣择个良妻续个贤妾的事,便由媚娘来罢!”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三 次日。 午后。 李氏别业之中。 李治一早便自与李德奖出门,再行寻访诸事,只留媚娘与两个孩子于院中。 趁着李弘自去玩耍,嫣儿睡得正香,媚娘便着文娘请了素琴来商量此事。 “姐姐的意思是…… 替大伯娶一门新妻?” 坐于银杏树下,品了一口茶水之后,素琴便自皱眉道: “这…… 只怕不易罢?” “易与不易,其实只在反掌之间。” 媚娘淡淡一笑: “若说易,也易,若说难,那也当真是真的难。 关键就在于你家大伯自己的心意了。” 素琴眨眨眼,看着媚娘半晌才道: “姐姐,素琴实在愚钝。” 媚娘轻轻摇头道: “素琴,我虽与治郎一生互相衷情再无他意,可却也知晓,这天下的男儿之心,其实也是颇有些贪鲜之意在内的。 倒也非他们凉薄,只是千古以来男儿本性如此——色字当前,便是柳下子,也多少有些意动。 只看把持不把持得住便是了。 而治郎,便是个把持得住的—— 尽管他于外人看来,实在是处处多情,先衷情于刘宫侍,后又有了诸东宫侍嫔,再接着是萧淑妃,如今又是我…… 其实你我都清楚,他由始自终在意的,都只是我一个。 虽不能若德奖那般从一而终,只你一人,可他也是专情的,一直忠于己心的。 所以我就在想,会不会,你家大伯,也是如此呢?” 素琴又想了一想,却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还是不太明白。” 媚娘淡淡一笑又道: “素琴啊,我只问你一句话,德奖待这位兄长,如何?” 素琴偏着头,想了一想却徐徐道: “若论起孝爱兄长来,那素琴还真是少见似夫君这般的。 除去主上,还真是没见过第二个。” “这便是了。你想一想,德奖何等人物,若是他兄长果然是个好色贪杯的浪荡子,他又怎么会一直尊重于他? 若德骞无行,或者德奖有孝爱之行,可却万不会如此尊重。 所以说不得,怕是德奖也知道德骞心中极苦,甚至,他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你不知道的,也是他的兄长不欲为人知,而请求……或者是德奖自己有意替兄长隐瞒的东西。” 素琴一怔: “会有这样的事情么?” “因何不会? 说到底,他毕竟是他的兄长。 你是他爱妻,一生至爱,可兄弟之间的血缘亲情,却也不可能有丝毫地输于这份情义的呀! 否则,你又怎么会甘愿下嫁与他呢? 咱们女子,求的不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么?” 素琴有些明白了: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 要让素琴去向夫君问个明白?” 眼看着媚娘含笑点头,素琴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姐的意思是说…… 这些年来大伯之所以流连青楼楚馆,只怕却非因其本性,或者是这韦氏不正,而是因为他心中其实早有所属,只是因为当年蒙难,与意中之人失之交臂,是故如此落拓?” 媚娘叹息道: “媚娘说句颇有疏失之言…… 论到底,德骞大哥毕竟也与德奖一般,都是李靖红拂之子,亲教亲随,又怎么会是一个不通情义之人?” 素琴动容道: “姐姐的意思是…… 要找寻那女子,成全大伯?” “能被德骞大哥瞧上的女子,又岂会是凡品? 既非凡品,一个韦氏,又算得了什么?” 媚娘淡淡一笑,眸光流动之间,似秋日湖波。 饶是素琴身为女子,素知媚娘美丽之中,尤多的便是这份妩媚,却也难得心口一跳,好半晌才轻轻道: “姐姐的意思,素琴明白了,最迟明日午间,便必然将这女子打探出来。” 媚娘点头: “此事宜早不宜迟。 一来到底治郎此番外出,不宜久居,二来,时间一长,那韦氏怕也就知晓了,反而会害了德骞大哥。” “素琴明白。” …… 是夜。 内寝之中。 俟诸人都已睡下,媚娘这才于枕边,悄声将今日之事说与李治听。 李治半眯着眼,手里只紧紧握了媚娘的手在怀中,半晌才喃喃道: “也难为你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也罢。 若是能替卫国公拿下此事,那日后这卫国公府,便是咱们最得力的一方隐力了。” 媚娘点头,又犹豫道: “只是一桩,媚娘不知如何是好,还要治郎示下。” “好端端的,怎么这般客气起来?” 李治讶然地看着她: “怎么,有什么大事?” “论起来也不是大事…… 只是到底这是臣属家事,治郎身为圣上,媚娘身为治郎枕边人,如此插手已是不该…… 可…… 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替素琴出手,待这韦氏被弃之后,动手……动手……” 她不语,李治却立时明白了,睁开眼看了看她,才长叹口气搂了媚娘入怀道: “你是说,你不知该不该叫这韦氏彻底消失于这世上?” “……嗯…… 到底她也只是个被利用的妇人。” 李治想一想,半晌才道: “其实以我看来,她死或不死,与大局无碍,只要那新入府的能压得住她便是好的。 甚至便是她一直占着国夫人之位也无妨…… 只是以我看来,媚娘,你想得太多了。 这些事,还是交与那位新入府的去考虑得好。 你说是不?” 媚娘想想,倒也以为然,便自宽了心,又问道: “好,便不说她了,那今日治郎所见,如何?” 不提此事,倒也便罢,一提此事李治便是连连冷笑,目光如炬: “嗯,可是好着呢! 若非此番下来,我竟不知这朝中风气,如今都已是那般不堪了! 朕不过是没有下明旨罢了,那些地方官员,竟个个拿姿做态,半点粮米也不肯放出库中! 做什么呢? 等着转了身,易了自家掺过沙土蚀了称的陈年旧粮,好能得些新粮囤稀卖贵呢!” 媚娘立时瞪圆双眼,半晌才道: “那……治郎的意思是……” 李治闷了半日,良久才轻轻道: “目的已然达到,咱们也别在这儿久耗着让师傅日日里为了咱们提着一颗心了。 该回去收整一下那些人。 再者说了,夜长,恐则梦多。 今日午后,师傅已然得了实证的消息儿,明日只待师傅将实证取了来,咱们便返骊山去罢!” 他言及此,却不由愧疚地握了媚娘之手道: “只是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与两个孩儿…… 难得从那深深宫院中出来转一转,却竟是这些污糟事来烦你。”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治郎这话说得便不是了…… 莫非以后的日子,这出宫的机会,还会少么? 只要治郎真正镇得天下,那这天下各处,早晚不都成了媚娘与孩儿们的后园,想玩,随时便可玩去的么?” 李治闻得媚娘这等言语,心下极欢喜,哈哈一笑,搂了媚娘在怀道: “好!果然是我的媚娘! 好一句这天下早晚都是你与孩儿们的后园! 不错!日后有得是机会玩呢!” 越说越是爱怜媚娘懂事的李治,忍不住凑了过去,于她额间轻轻一吻,轻轻允诺道: “父皇在世之时便曾与我言道,天子一诺,誓必行之。 所以我答应你,用不多久,用不多久,我就带着你,与几个孩儿们,行遍整个天下,看遍世间美景,你说可好?” “好!” 媚娘憨然一笑。 …… 次日,午后。 心情极好的媚娘,含笑地与素琴坐于银杏树下,一壁尝着文娘做出的新式点心,一壁说着话。 “姐姐,已然是问过夫君了,原来他早有意成全大伯与那女子,只是大伯自己过不去罢了。” 素琴一上来,便兴冲冲道: “原来夫君早早儿便着人将此女安置着在京城之中,大伯平素里去,便是为着见她呢! 说起来这个女子也是天可怜见的,她呢,本是前朝贵女,听说竟是太穆皇后一族的直宗。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家道中落,又被贼人所欺,险些被卖入勾栏之中,无奈之下,只得卖唱为生,以求保得自己清白。 后来大伯机缘巧合之下从一群地痞手中救下她,二人就此生情,只是时间不巧,偏偏就于此时,大伯被贬了岭南,她一路相随,后迁吴郡,也是一路跟连。 只是奈何她彼时无力,竟硬生生被那韦氏中间插了一足,失了缘分,含恨之下离开大伯,重回京城之中,意懒心疏,开了家酒肆为生。 后来还是夫君认出她来,好生相劝,又多方筹谋,二人才得复见。 只是她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畏井绳,如今竟是再不欲与大伯终成鸳侣,只求能时时相见便可了。” 媚娘闻言却皱眉叹道: “若是如此,只怕却是不好办了…… 人最怕便是心死,她若是心死了,又怎么能斗得过韦氏?” “姐姐,素琴却觉得未必呢!” 素琴却神秘笑道: “姐姐不知,有一桩事,只怕却能教这女子振作起来呢!” 媚娘一怔,看着她目光在自己怀中嫣儿身上转了一转,立下明白,惊喜道: “她有了身孕?!” “可不是?若是为了孩子,只怕她无论如何心灰,也是要争一争的。姐姐不必担心,素琴已然安排好了,不日便去见那女子,好好与她言较一番,务必让她振作才是。” 素琴含笑。 媚娘点头,长吐口气道: “你的行事,我自然知道。 只是……你不会后悔么?毕竟韦氏她……” “她嫁入李府这些年来,事事处处,哪一样也算不得是容上尊下。 别的自且不提,夫君便曾说过,公公去世之时,她竟还能记惦着要公公无论如何留下手书,将爵位等全部留与大伯,甚至还曾趁着公公弥留之际,意图假造公公亲书上表先帝,要在公公离世之后便将夫君赶出京城永不归位,免得心存仁善的大伯将家产与爵俸与夫君共享。 此是为不孝。 这些年来她因自己身子有恙不能生育,而善妒怨愤,不许大伯纳妾以传后嗣,更要大伯从她母家那些不肖子弟中挑一个为嗣,冀图承爵,这样的行事,实为不德。 夫君待她礼让恭谨,她却屡屡难为夫君与我,还有孩子们,实为不仁。 如今她又胆敢与心存谋逆的韩王为伍,行阴险之事,此为不忠。 这不忠不孝不仁不德的女子,便是收拾了她一百个,也无妨。何况当年大伯与那女子有婚约在先,她明知大伯意有所属,自己亦身有婚约,却恬不知耻,为得荣华仗恃着大伯礼恭谦让,欺君子有方地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背弃了原先的夫家,我这点算计,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素琴冷笑一声。 媚娘点头道: “只要你能想开,那便好。接下来,就看你自己如何行事了。 明日入夜,只怕治郎便要带着我与孩子们驾返骊山。 至时你若需要什么相助的话,飞鸽传书入内,我便立时相助!” “有姐姐这句话,素琴必然成事!”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四 唐永徽四年九月末。 骊山行宫。 午后,李治仅着单衣,寝于软榻之上,一边儿由着瑞安与德安将身下的雾口(通过引来比较高温和水分充足的温泉蒸气来熏蒸药草散发出药性,然后使人体毛细血管张开,导药入体,以达驱寒除邪之效,类似于今日治疗一些内寒诸邪症的方法)打开,放入孙思邈早早儿调治好的药材入内,熏蒸着,一边儿看着今日京中快马传来的奏疏。 看了几本,他突然扬起眉,停下手,仔细又读了一读手上那本奏疏之后,突然抬头道: “速去请娘娘前来。” 不多时,媚娘便独自前来,未及行礼,便见李治伸手出来,含笑要她近前。 她淡淡一笑,伸手也牵了李治的手,便坐在他身边道: “可是李家大哥处有什么事了?” 李治点头,含笑道: “你看。” 一壁说,一壁将这奏疏奉与媚娘看。 媚娘接了过来,几眼看完之后,便是一脸沉思叹息之色,良久方道: “想不到当年之事,内中竟有如此多的曲折…… 这些年,也真是苦了李家大哥了。” 李治收起笑容,淡淡道: “是啊…… 原本我也只以为,他当年娶韦氏,不过是因为时逢落拓,又因韦氏有心相助,才与之结为秦晋…… 可如今看来,却非如此。” 摇了摇头,李治淡淡苦笑道: “其实也早该想到的…… 说到底,当年德骞遇事之时,卫国公却无半点受碍。 而且后来德骞虽被贬岭南,可依着父皇的心性儿与意念,必是处处优待,力求其能与在京中一般好好儿的。 便是父皇不知他当年之事其实颇为委屈,也多少会念在当年卫国公的情份儿上,多加照顾的……” 媚娘点头道: “是呀,岭南之时尚且如此,何况是吴郡那等通衢要地? 如今看来,当初这李德骞与韦氏之婚,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又是谁得了谁的好儿…… 却是两说了。” 李治点头,半晌才轻道: “那…… 你觉得如何?” 媚娘却看看他,半晌才道: “本来这等朝臣中事,媚娘实在不该相言的。 可事关素琴,媚娘便斗胆请求治郎,应着派个能够治得了这韦氏的,好好儿将此案审结一番才是。” 李治点头,正色道: “也是…… 只是眼下怀英不在,却要另选良臣了。” 媚娘接口道: “那便唐俭如何? 他本就为人公允,且又向来颇为敬重卫老国公(就是李靖)为人,想必定有所新。” 李治眨了眨眼,却慢慢道: “要审此案其实不难,只要经了咱们的手,那舅舅必然会查清楚这韦氏到底是因何惹着了我,又是为何定要治她为婚妄冒之罪(这个罪在唐时就是一种国家会强制性要求离婚的,就是相当于相代的婚姻关系不合法,所以国家法律不承认,不成立。唐时犯这个罪的不止是要被放妻或者休离,还要坐牢甚至是判监刑,最重是要服苦役的。)。 如此一来,韦氏所为,自然便会为舅舅所知。 只是……” 李治想了想,却摇头道: “除旧容易,纳新难啊!” 媚娘闻言,亦是一叹: “正是如此才难…… 论到底,那位大娘子,究竟也是曾经落入楚馆之中的身份。 虽则她一味清白,只为以艺求生,可只怕那些人却是容得她不下呢!” 李治也点头忧道: “正是此事,才是最教我烦心的。 别的都还好说,韦氏也不是不能处置好。 可偏偏就是这位娘子的安排……” 一侧文娘却突道: “主上,娘娘,文娘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治媚娘齐齐抬头看着她: “但有何言?” 文娘先行一礼道: “主上,娘娘,文娘以为,二位圣人愁得这些事,实在是有些太过远了。 眼下最关紧的事,只怕却不是如何让这大娘子体体面面妥妥贴贴地入府,而是如何说服她点头应了嫁入国公府呢!” 媚娘一怔,立时明了,却点头叹道: “是极是极…… 一味地忙着些无用的,竟将这等大事忘记了。” 李治却茫然道: “什么意思? 什么叫她点头应下嫁入国公府? 难不成她还会不肯嫁么?” 媚娘无奈,转头看着李治道: “莫非治郎以为,这大娘子是盼着入国公府,受这国夫人的诰么?” 李治更奇,看着媚娘道: “难道她不肯么?这怎么可能? 此等美事,她怎么不肯? 且不论她与李家大哥多年情份,只说前些日子你不也说过,为了让孩子有个名分,她也会应下入府与这韦氏一争么?” “那说的是小卫国公(李德骞,李德骞是二代卫国公,所以可以叫小卫国公)!哪里说了她了?” 媚娘摇头道: “一个女子,如此坚强,在这世道之下,竟能自为有业,且更独立养育儿子至此境地,只怕她也是冰骨兰心的人儿,如何便肯这般抛了自己好容易挣下来的如意日子,却嫁入那金笼之中,做只不快乐的雀鸟儿? 再者,当年韦氏之事,虽则如今咱们也知是韦氏父女有意设计,逼得虎落平阳的小国公不得不娶她,可到底她心里也是有怨在的。 怎么就能保证,这些年过去之后,她会轻易点头答应嫁入国公府? 只怕这中间,却要好一段为难呢!” 李治闻言,一时倒也沉默,良久才道: “罢了,这天下间的男子,向来都是不能懂得女子半分心思的。 我自认机慧无双,可也不过是个男子,只要懂得你的心便好了。 那你说,接下来,却该如何?”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叹道: “只怕此事,还要着落在素琴身上,由她去说去。 她那般的人儿,莫说男子,便是女子,不喜欢她的也是少见。 说不得便能说动了那大娘子呢?” 媚娘究竟是个女子,于女子的心思也是更懂些,所料却当真半分不差。 次日李治与诸人正商议着不日起程返京之事时,便传来消息说那大娘子果然是拒了与德骞重修旧好之事。 李治无奈之下,只得问媚娘如何,媚娘叫他不必忧心,道不待此番返驾,必然会有好消息传来。 果然再次日午前,便有德奖传来消息,道素琴昨夜与那大娘子谈心一夜,已然是将其说动,愿意入国公府,只是却有个条件: 便是终此一生,不欲加封任何诰号,且只愿为侧室。 更重要的是,李德骞也好,国公府也罢,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她继续在西市之中,自有之酒肆—— 当然,她会将旧酒肆易主,离开花坊街,另寻一处清静又较宜常客之所在新营,断然不会毁了卫国公的门风。 回程的马车上,李治坐在媚娘身边,看着李德奖的折表,一时也是叹然道: “想不到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奇女子……” 媚娘含笑,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以首倚其肩道; “治郎现在才知道么? 那……可有后悔?” “后悔?后悔什么?” “此番出宫,治郎见到了慕容姑娘,又识得了这大娘子……难道心中就没有半丝犹疑? 治郎可是天下之君,九五至尊,若是数好齐得,媚娘也不能说什么。” 李治闻言,便眯起眼,伸手拧了拧媚娘雪桃儿也似的颊面,恨声道: “你这小酸葫芦!又来找我烦是不是? 有你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么?” 媚娘闻言,心中自是甘美,抱着李治腰便卖娇使憨,耍赖不依。 天下间的男儿,又有哪个抗得住自己意中人这等娇态的?自然李治便又神魂如飞九霄云外了。 ……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看着面前的阿罗,淡淡地道: “这般说来…… 主上此番突然关心起德骞世侄的家事,却非只是因为替那被逼出国公府的母子二人不平?” “是。以阿罗看来,更多还是为了那韦氏父女,私下间竟与韩王勾结。” 长孙无忌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好! 终究还是看透了,也决了心了……不枉朝中诸臣上下一番苦心。”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 “那主人的意思是……” “你现在便易服轻身,前往登善的府中,秘下里知会于他,叫他明日朝中议及此事之时,务必要推了唐俭为首审之员,明白么?” 阿罗点头: “是!” …… 次日。 朝。 金殿之中,正议近日来各地百姓因朝中诸员开仓不及,而颇有怨声之事。 李治闻言大为震怒,好生斥责了诸员地方要臣。 而其中湖州要员韦府,因办事不力,尤其被斥。 然其人仍不通变数,竟当廷自辩道其上级官员未曾将帝谕传达。 一时间其上级大怒,当廷与之争抗,口舌几番之后,竟渐成互相攻诘之势,李治看得不满,欲开口喝止之时,却听得那上级官员因被韦府几番言语激得大怒,为证自己清白,更为力证韦府为人素行不良不可信任,竟说出当年他因希图卫国公府荣名,逼着原本与自己独女结定婚约的某氏人家逃离原籍,尔后又在明知当时被流放其任职辖地内为微末小官的旧日卫国公长子,今日卫国公李德骞已有婚约,且已行礼圆房,只待议定婚书上禀户部(相当于今天咱们先结婚办婚礼入洞房,然后再办结婚证的情况。这个在当时也是合法的。)的情况下,竟还以卑鄙手段设计,毁其婚书,代其另立新盟,生生拆散两段好姻缘,更于后来逼得那原本该为国公夫人的女子与其肚中孩儿远走他乡,多年来不得入府归嗣之事。 一时间,朝中一片大哗,更有长孙无忌因与李靖同属世交好友,愤懑之下,出班请李治赐旨彻查此事。 李治亦颇念李靖旧恩,着召虽得恩荫却已不出仕多年的李德骞立时入朝,将此事告之,又言称事关重大,务必彻查。 李德骞自然情愿,于是又有禇遂良上言,以为兹事体大,且涉及朝中开国元勋之名声,自当选取高位官员为要。 李治着准其意,着令唐俭亲审此案,唐俭立时便接下此令。 三日后,案结疏具,一应事实清楚,韦氏父女当年之事,确如那官员所言,更有其中诸多隐情内事,更不堪入耳。 李治震怒,着降旨,依《疏议》之律,着定韦氏父女为婚妄冒为首罪,另有以贱欺尊,以下犯上之等等诸从罪,韦府夺官职官籍官身,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永不得复,其直系子孙三代不得为官。 韦氏为人妄冒其婚,以从五品下氏女之分,强占国夫人之位,兼之多年来明知己身婚姻不正,却一味贪占其位,更多番欺上,无后不孝,妯娌兄弟不悌,着准李德骞放妻,更责其随父入岭南,终生不得复入中原。 一纸皇令下,韦氏父女哀哭不止,奈何自身如此,终究自求。 后因此事关乎朝廷体面,李治着旨,内外不得宣扬,一应旨令,皆当内阁自留。 是故长安民间,竟个个以为,那韦氏不过是因为当年强攀国夫人之位,又被主上斥责心怀不满,这才被贬而已,当年旧事,再不得知于人前。 此事已了,李治心头一宽,然方将平静了两日,朝中突然传来紧信: 睦州妖女陈硕贞谋反!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五 永徽四年十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在殿中来回走动着,不时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奔入。 不等他行礼,媚娘便急上前一步道: “如何? 太极殿中可有消息传来了?” “回娘娘,来了,来了。” 瑞安擦擦汗,这才道: “那陈硕真早前便于其族乡故地之中,多做妖术筮言之行,蛊惑民众,只是之前睦州一地民心尚稳,她也是轻易摇动不得。 奈何此番大旱,地方官员不行主上口谕,尽以私心而待民,结果便酿下了祸由子。 加之睦州一带灾情严重,民众渐有不保之势,于是她便借机与其妹夫章叔胤行了谋逆之事,还…… 还……” 媚娘见瑞安说话吞吞吐吐,不由追问道: “还什么? 你倒是说清楚啊!” 瑞安无奈,只得叹息: “还…… 这妖女竟还自称为帝,说什么……什么帝号文佳……” 媚娘听完,一时沉默,半晌才叹道: “罢了…… 罢了,到底也是她自己图得这等事的。” 瑞安眨了眨眼,看着媚娘道: “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瑞安不明白。” 媚娘摇头道: “不是说什么夸口的话,但瑞安,咱们大唐如今国富民强,军威正盛。 别的不提,单单只是一个薛绍便是惊世之才,更不必提李绩这样的沙场老将,千古名帅。 她一味图谋大事,却全然无半点儿镇军之宝,此番行事,如何能敌得过大唐王师?” 瑞安眨了眨眼,却不解道: “娘娘,既然娘娘说她此番谋逆必不成事,那……不是好事么?” 媚娘却摇头道: “你只知其一,哪知其二! 自古以来,但凡似这等官逼民反之事,无论最后如何结局,史书之上,必然都要往那当朝君主身上,泼上浓浓的一笔墨迹—— 不是落个为君不明,百姓不得安生的污言,便是要落个偏信奸佞,逼民造反的恶名。 瑞安,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治郎自理国事以来,事事处处,哪一点哪一处,不是考虑着大唐江山,考虑着天下百姓? 偏偏此番之事,却竟如此…… 唉!” 瑞安也不由道: “那……那也不能怪主上呀! 毕竟此番灾情起时,各地尚且有余粮,主上也是算着时间来走粮的,为何……” “治郎就是算得时间太过准了。” 媚娘深深摇头道: “说到底,他究竟出身于宫廷之家,自幼百般恩宠,哪里识得饥饿的滋味? 自然不知道,哪怕便是家中尚且有三五日甚至十来日的余粮,若不能得知自己未来有保,那种担忧会断粮无继的感觉,也足以逼得百姓起而反之。” 媚娘摇头,痛心道: “此番是我的错,我该提醒他,便是要考验各地官员的行政之风是否公准,也当先明行诏令,安抚民心才是。” 瑞安却也不语—— 毕竟他与媚娘一般,都是从宫外入内的,更加挨过苦,所以能明白媚娘的意思。 半晌,瑞安才道: “那娘娘,接下来,却如何是好?” 媚娘抬眼看看他,好一会儿才轻道: “慧觉此番起事,实是天非时,地非利,人非和,必然不成。 只是她素来心性平定,这等冒进,实不似她平素为人。 所以多半,却是有人在后面抽了一手,意图借此事,要来往治郎身上泼些脏水来的。 你去通知德安,叫他提醒治郎,立时派暗卫查探此事是否与韩王府有关。 若查得有关之证,那便当立时回报治郎,以待日后对慧觉量刑之时,以此诏告天下,至少也要让天下人知晓,这慧觉不过是受人利用…… 如此一来,治郎的名声保住了,且慧觉的命虽不得保,可到底也不会受什么苦痛。” 瑞安连连应是,接着便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是夜。 唐。 太原。 王氏祖宅之中。 王皇后听毕了近侍回报,半晌才道: “你说的…… 可是真的?” “那千真万确是假不了的呀娘娘。 此事可是您的姑母心明师太亲自说出口的呢!”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天空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目光之中尽是恨意: “好…… 好! 不错……不错! 果然本宫才是正经儿的凤仪天下命格…… 武媚娘…… 你终究还是斗不过本宫的! 斗不过本宫的!” 倏然转身,她直勾勾地瞪着那个年轻的侍从: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把立政殿往来的人,都给本宫盯紧了! 务必要找出她里通外合的证据来! 明白么?” “是!” …… 唐永徽四年。 十月。 睦州女子陈硕贞,以妖言惑众,与妹夫章叔胤反,自称文佳皇帝,更以叔胤为仆射,帅众先攻桐庐,陷。 后硕贞又击钟焚香,引兵二千,攻睦州、於潜县,又犯歙州,乃不克。 十月初五。 唐高宗李治着敕令扬州刺史房仁裕,发兵讨之。 另又着旨,明示先前已有口谕传下,着令各地官员办理赈灾之事,颇多不利之处,乃立令御史台遣出督办此事之钦命御史十二名,各率亲卫,行巡天下诸受灾州县,更着令但有违令不遵,或有百姓拦告者,钦命御史可立执圣命,收其官印朝服,缉拿下狱,押京司候审! 圣旨一出,雷动天下,一时间那些先前行事颇有悖逆君意民心之臣,个个惶惶然急力行事,努力行政,安抚民众! 十月初七。 陈硕贞遣童文宝率兵四千,攻婺州。 婺州刺史崔义玄,立时发兵,拒之。 然其时民间多有讹言,道陈硕贞神灵护佑,犯其军者必灭其族,士众皆惊之甚,军心不振。 遂有左右司功参军崔玄籍着请崔义玄依军法,擒阵前逃兵二,斩,更乃道: “高祖圣帝立我大唐之时,隋恶如此,天道彰彰,发军仗正道,尚且数年相征,时时犹且无成之时,况凭其只星妖妄之术,岂能久乎?!” 众将闻之,皆振奋。 义玄闻之,甚喜,着以玄籍为先锋,率前锋先至,自着披战甲,挂军旌,率州兵继之。 十月初十,至下淮戍,乃遇陈硕贞部众,与战于野。 硕贞军乃以火矢流星连环为计,杀伤王师甚重,左右见势不着,乃纷纷向前,以盾蔽守义玄,却皆为义玄所推一侧。 义玄乃持长枪于手,正色浩然道: “将帅惜命避箭,军士何故死战?!” 乃着撤之,更亲立于车前,临乱箭而无一丝色变。 于是军心士气大振,齐奋杀敌! 硕贞部本为流民所结,兼之反故皆因灾年不谨,未得希望之故。 适时又因李治所封十二钦命御史旨意已行天下,也先后拿下了几个自以为后台强硬,多少有些不恭不敬,而为百姓所怨恨的大员,雷霆手腕震动朝野,更加叫民众一时安心。 是故硕贞部,亦渐无兴力,又逢此一战,竟溃不成军,崔义玄部斩首数千级,其余部众,尽皆归降。 唐永徽四年。 十月十五,午后。 崔义玄部乃行军睦州境,计图夜色深沉之时,以攻其不备。 然未及扎营,便见有前锋探马来报,道前方某县城门大开,且有百姓出迎,献匪首求安。 义玄大为欢喜,着令入城安定。 如是行遍睦州境内,竟再无大战,零星负隅顽抗之徒,亦轻轻灭之。 十月二十三,崔义玄上表天听,道睦州已复大半,其逆附党众,已数万计。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阅毕崔义玄奏表,心中总算是长吐了口气,拍着案几连连叫好。 殿下,长孙无忌等诸臣也含笑点头道: “想我大唐天恩浩荡,帝威海深,那等无知妇人,又如何能与大唐雄师相敌呢?” 李治点头道: “到底也是前方将士劳苦功高,理当重赏。” 闻得此言,长孙无忌看了看对面的李绩,然后轻轻问道: “主上,那些降众,主上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呢?”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又看了看李绩,半晌才道: “说起来,他们也不过都是些无辜百姓。 此番会受那妖女蛊惑,也不过是因朕行政不当。 唉,朕明知天灾如此,却未曾及时发下明文诏旨,着令开仓赈灾,才有了如今这等生灵涂炭之难。 都是大唐子民,朕这天子帝父,也是太过不为政…… 何况也不曾有何等大事,能放过的,便都放过了罢!”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绩,李绩会意,乃起而告之: “主上仁慈,实是大唐天下之福。 然主上,臣等以为,虽则此番百姓无辜,可到底也是谋逆大罪。 死罪可免,活罪却万不可饶,否则只会助长那些真正居心不良之徒的野心。” 李治闻言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英国公的意思,是如何处置呢?” 李绩不答,却先问道: “主上仁慈,却不知打算如何处置那陈硕贞等首恶呢?” 李治想了想,和气道: “朕觉得,他们皆是首恶,万不可轻轻饶恕。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滥杀酷刑终究有违天道,首恶尽皆斩首,家中族员,若未参与此事的,便尽流放;若有参与的,自当株连。” 李绩点头,微笑道: “果然主上处置英明。 那么主上,既然首恶如此,从众即便不必受这斩刑,一个流刑与株连,却是万不可少的。 否则天下人只会以为主上心中有愧,是故多有退让之意。” 李治点头,正色道: “朕明白,英国公所言极是。”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六 长孙无忌等诸臣见李治如此纳谏宽厚,心中自是欢喜。 …… 是夜。 太原。 王氏府中。 皇后寝殿之内。 王皇后皱着眉,揉动着眉头,乃轻轻道: “如何? 可有什么结果了?” “回娘娘,已然查问清楚了,那慧觉于寺中,确与时为比丘尼的武媚娘关系密切,更曾以姐妹相称,便是说她们已然义结金兰,怕也是不能不容得人信呢!” 王皇后点头,却淡淡道: “只是…… 只这一番传言,却终究不成铁证。” 那家侍却笑道: “娘娘要铁证,又有何难? 眼下陈氏妖女谋逆已定,只要咱们能够抢在武媚娘之前,拿到那陈硕贞亲笔画押的铁供…… 那无论这武媚娘如何翻滚,也是难成大事了。” 王皇后垂首,半晌才轻道: “说来容易,可她既为匪首,必然不能轻易接近。” 家侍却轻轻道: “这…… 却得看是谁去接近了。” 王皇后突然抬眼,目光冷厉地扫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果然…… 本宫便觉得奇怪…… 这等内情,你如何知道得清楚…… 说罢,你到底是韩王府的人,还是荆吴高哪一府的旧人?” 家侍却不慌不忙,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是何意? 属下忠心替娘娘筹谋,难道也错了?” “错是不错,只是你的心,不止忠于本宫罢?” “若能得两利,又何惧属下到底还忠于谁?” “韩王谋逆之心,你以为本宫不知?” “娘娘当初能为了对付武媚娘,暂与那狼子野心的萧淑妃联手,将武媚娘逐出宫去,如今却为何变得畏缩不前?” “萧玉音不过是一介女流,其心其智,怕是不及韩王殿下万一…… 本宫怎么敢轻瞧了韩王殿下?” “若果如此说…… 那后来为了衡制萧淑妃,娘娘不也把武媚娘又重新启用归宫中? 且还利用她,将自己喜爱的陈王殿下纳而为嗣,又得封太子?” “你以为几顶虚浮的帽子,便能让本宫受用么? 本宫还不至于那般自欺欺人…… 说到底,当年武媚娘可以入宫,并非因为本宫,而是因为陛下想她回来。” 王皇后冷哼一声,目光愈发凌厉: “又或者,你以为本宫被你这高帽一戴,便会乖乖为你家主子利用? 做那等祸害陛下之事?!” 那家侍却淡淡一笑道: “属下不敢,便是那韩王殿下,也知道娘娘厉害。 所以此番,图的不过是个两相权衡,取其之轻罢了。 说实话,韩王殿下也不想与娘娘联手—— 娘娘之慧,绝非那萧淑妃可及,便是放眼朝中,也是少有能让殿下忌惮的人物。 若非此番武媚娘事涉其大,便是韩王殿下有心想休念止心,也得好歹把这陈硕贞处置了才好。” 王皇后目光一转,却淡淡道: “如此说来,韩王殿下果然有些悔意?” “至少目前,殿下绝无相争之心。” 那家侍正色道: “而且,为表自己诚意,韩王殿下还特特着属下为娘娘带了一句话儿来,以示示好之心。” “什么话儿?” “韩王殿下要属下提醒娘娘,日后娘娘行事之时,需得处处小心…… 便是身边儿,只怕也是不清静的。” 王皇后立时瞪圆了眼: “你说本宫身边……” 她闭了口,半晌才轻轻道: “可知道是谁?” “这个,韩王殿下也未曾查实,只是知晓有人。 且韩王殿下还特特着属下请娘娘注意,务必注意: 便是查实了此人身分,也万不可立时便清除出殿。 一来因为娘娘先前吃了此人之亏,皆因她在暗,娘娘在明,等同是明着被她算计。 而如今娘娘已知身边有这样人物,自然便不会再轻易受损,所以反过来,一旦查清对方是谁,却可利用她来,向派她来的皇帝陛下,放些娘娘想让皇帝陛下知晓的消息。 二来么…… 此人身分也非同一般,等闲也还是得留下,免得引起那些前朝老臣们心中生出不满之意。” 王皇后心念电转,立时冷笑道: “原来竟是她…… 好,真是好极! 本宫这些年来,竟一直信错了人!” 那家侍见状,不由又叮咛一句: “娘娘,您可千万要记得,不可立时清除了她……” “本宫怎么会除了她? 留着她,本宫自有大用处。 这是本宫殿中私务,叫你家殿下少操些心罢!” 那家侍倒也不气,和和气气地点了点头,连声称是。 又停了一停,王皇后才道: “接下来,你家殿下打算如何行事?” “娘娘,此事若论起来,其实却也容易,只是需得娘娘相助。” “相助? 那也得看看到底是什么事!” “娘娘放心,此事必然对陛下无害。 殿下所求,不过是能在娘娘不日新孝期满,凤归中宫之时,能够暗中帮手着,将那陈硕贞自认与武媚娘有旧,内应外合,欲兴其事的供状,代为传入中书省。 且必定要在一种陛下不得不认的情况下,将此状召示于群臣罢了。” 王皇后目光一利: “仅此一事? 这可不似你家殿下的行事所为。” 家侍淡淡道: “是也不是,都是如此…… 殿下现下,是真的累了,不过是想图个太平清静,能为过去之事,寻个良妥的处置之法罢了。 还请娘娘相助。” 王皇后微思半晌之后,才缓缓道: “好,若只是对付那武媚娘…… 本宫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但也只有如此而已。” 那家侍再三称谢,这才退下。 一个时辰之后。 长安西郊。 韩王府别业。 听毕了那派入太原王氏府中传来的耳目线报,元嘉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 只要她答应了,那么接下来,咱们便轻松得多了。” 沉书不解地看着元嘉坐下道: “殿下,沉书不明白。” “你以为此番本王将那陈硕贞之状交与她,只是为了能借她的手,打压一下那武媚娘,顺带伤一伤李治么?” 元嘉淡淡一笑道: “本王不过是想看一看,她对武媚娘的恨,到底有多深。” 沉书想了一想,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若是她今日明知殿下心怀大志,可为了能够对付那武媚娘,也甘愿自献其能的话,必然日后殿下便好拿她做些咱们不方便的事了。” 元嘉点点头,含笑拿起一物,与沉书道: “今日里,宫中内侍省的耳目可传了新消息来,你且看一看。” 沉书好奇接来一看,却看得面色越来越惊,到后来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元嘉。 元嘉含笑抚须,轻轻道: “你说,若是王氏知道,她这些年来不能生育,却是因为日日所服的方药之中,有些叫她万不能得子的方儿…… 她会如何?” 沉书倒吸口气: “王氏看似柔善,实则却是行事颇为阴狠。 加之这无嗣一事,是她多年心头旧恨,只怕那王德却要……” “谁说是王德为事了?” 元嘉冷冷一笑: “你若告诉她是王德所为,她会信么? 啊? 那种大家千金出身的女子,会信一个与她系出同族的六宫内侍总领,实实着着地权压六宫的人物,会为了一桩旧年里的小事,恨她到欲让她从此绝后?” “可这对王德而言……” “沉书啊,虽则本王不甘心,可有件事,本王必须得承认——二皇兄(李世民)看人识心的本事,实在是天下一绝。 你以为这王氏是入宫之后才失宠的么? 错了,从同安大长公主逼得二皇兄与李治小儿帝君龙子之尊,竟直欲逃离太原王氏府的那一瞬间,就注定她王氏便是嫁入皇家,最好也只不过是落得个弃妇的下场。 可笑那王氏看不透,王氏一门都看不透……还以为自己氏家女,果然帝王之贵,也是会巴结着要请她嫁入天家的。 所以她与王氏上下,就更不会相信,王德会是这件事的主谋。 而她不会信是王德,那又会信是谁的主谋呢?” 沉书立刻明白: “不是萧淑妃,便是武媚娘?” “没错,可萧淑妃与那王德,可谓还不及她王氏与王德情分深厚,怎么就肯替她做这等事? 所以她会怀疑的,注定只会是武媚娘。” 元嘉淡淡一笑,接过沉书手中密信道: “所以…… 这便是咱们将武媚娘这个李治小儿的心肝肺肠,一举摘下的最强利器。 一旦王善柔相信,自己多年不能有嗣,都是武媚娘暗害,那么她的怨恨,她的执念,必定会让她拼了两者皆亡,也要致武媚娘于死地。 武媚娘一旦死了,那本王这个看似多情,实则却是痴情得跟他那个一生只守着一个空灵位过日子的老子爹一般愚蠢的好侄儿,便注定也是活不成了。 李治一死,仅凭那个贱种李忠……” 元嘉冷冷一笑: “你以为,他能守得住么?” 沉书立时喜笑道: “殿下英明! 那沉书这便去……” “不急。” 元嘉悠悠道,一边儿好好折起了秘信: “本王说过,这个消息,是最强的利器,可不能胡乱糟蹋了…… 本王要好好儿想一想,到底该怎么使用……” 他冲着沉书,轻轻一笑。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七 唐永徽四年。 十一月初二。 房仁裕大军与崔义玄州兵合。 十一月初三。 房仁裕帐下大将,擒得陈硕贞、章叔胤。 乃以疏表上奏李治。 是夜。 韩王府中。 别院内寝。 已然成为韩王侧妃的慧宁,惊恐地看着韩王元嘉: “殿下…… 殿下要宁儿去做什么?” 元嘉淡淡一笑,伸手轻抚着她的面庞,与刚将及肩的乌: “你不必怕…… 本王不过是叫你,去设法见一见你的旧日姐妹罢了。” 慧宁深吸口气,好半晌才道: “见……谁?” 元嘉淡淡一笑: “莫非你以为本王会叫你去见那慧觉么?” 慧宁被说中心事,一时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元嘉才轻笑道: “我不会叫你去见她的。 她也不配你,本王的爱妃,亲自去见。 本王想你去见的,却是你另外一位姐妹。” 慧宁立时会意,睁大眼道: “殿下是说…… 是说宫里的……” 她的目光亮了起来。 …… 次日。 午后。 立政殿中。 媚娘正与瑞安等人,议论着今日朝中动向,突然就听闻殿外传信,道一内侍省女官传信入内,请准其府中侧妃见昭仪驾。 媚娘意外地挑着眉,看了玉如一眼。 玉如会意,立刻不动声色地走出殿外去。 这边厢媚娘却着人召了那女官入内,问道: “韩王府中,素与本宫无相交近之处。 今日亦非节非庆,怎地偏偏便是今日,要来见本宫呢?” 那女官却淡淡一笑道: “娘娘这话问咱们,咱们如何得知呢? 说到底,知道她到底为何而来的,还是只有那位宁侧妃了。” 媚娘心中一动,接着看到玉如匆匆而入之时,凝重的面色,心下便了然,叹息一声道: “是么…… 原来如此…… 只可惜小公主今日身体微有些不安,只怕不多时,主上便要驾幸立政殿,实在没有什么时间见宫外来客。 还是劳烦这位姑姑,去传了话儿与那宁侧妃,便说改日再见罢!” 那女官倒也稳妥,点了点头,便笑应称是,接着离开。 见她离开,媚娘立时沉了脸看玉如: “果然是慧宁?” “正是。” “竟然真的是她……” 媚娘叹了口气道: “想不到这些年没见…… 她竟然已身为韩王侧妃。 真不知她此番前来,是吉是凶啊!” 文娘一侧侍立,想了想却道: “那个慧宁,文娘是没有见过几次的。 不过后来听二位玉姐姐闲时,也评论过她几嘴,说是此女实在不是一个省油的。 表面看似温柔似水,性极善和,又似天真羞怯的…… 实则骨子里,却是极渴望荣华富贵,一朝登天。 只怕今日前来,为的便是知晓主上会驾幸立政殿,指望着能让主上看上一眼罢?” 媚娘不语,良久才徐徐道: “若她今日身分,并非韩王府中人,又或者没有慧觉逆反之事这等时机之巧,那么你做如是之想,或者还能说得通。 可她今日已然是韩王府中人,又正是慧觉逆反之事方有敛意…… 她便突然前来求见……” 文娘想了想,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慧宁此番前来,却是因为惧怕会不会受慧觉牵连,所以受了韩王的指点来见娘娘,以图保得自己全身? 可……为何文娘总觉得,事涉韩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呢?” 媚娘点头,长吐口气道: “的确…… 这个韩王的心思,我一时也是看不出来…… 左右思量几番,他如此行事,至多也不过能让人知晓,我与他府中这个宁侧妃有些旧情…… 又有何用呢? 罢了,左右一会儿治郎便要来了,此事还是说与他听一听,由他品论一番的好。” 媚娘这一等,便是足足等到了一个时辰之后,用毕午膳,正饮茶净口之时。 见得李治疲惫前来,媚娘先迎上去,替他更衣除袍,又由着文娘端了热水巾帕来,与他净面梳理,然后才问道: “治郎可用过膳了?” “胡乱也是吃了一些。” “可还要用一些?今日文娘煮的水晶肘花儿羹可是真的好。” “罢了,腻味的,一会儿还要去见舅舅他们呢。 给我端杯茶水便是了。” 媚娘点头,着人煮水烧茶,正于此时,又将今日慧宁来访之事言与李治听。 她这一说,李治便沉了脸色,还不及等媚娘说完,李治便连声道: “你可见她了?” “自然是不曾……治郎,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治咬牙,左右看了看,急招手向玉明前来,低声道: “你现在便去传朕的旨意,叫所有京中影卫接旨后立即去将那些感业寺中旧人一并寻得,除去那些极可靠的之外,其他各路人马的耳目,务必清除干净! 尤其是那太原王氏一族中的那个心慧,一定要赶在两个时辰之内叫她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明白么?! 兹事体大,火速理治!” 玉明接下圣旨,便迅速奔出殿去。 另外一边,李治也不给媚娘发问的机会,便又叫了玉如前来道: “你,你现在去寻李云与李雨两兄弟,告诉他们现在便去传信与正在赶往京城来的师傅,请他务必快马加鞭,于今夜子时之前,把那慧宁,无论生死从韩王府里给朕带出来。 若是活着,便安置在修真坊,若是死了…… 也要把她的尸骨带与心明长老,务必请她认定了确是慧宁再行处置,明白么?! 要快!” “是!” …… 媚娘看着李治这般忧心忡忡,几项治定,心中便升起一股不安之感,看着李治的神色也越发担忧起来。 李治见状,却伸手安慰她道: “你也不必太过焦急…… 其实此事论起来,却也只是我的一点担忧。” 咬了咬牙,李治看看左右,瑞安等人立时会意退下,只留媚娘与自己在殿内。 李治这才握了媚娘的手,轻轻道: “你想得也不错,这慧宁此时前来,着实疑点重重,你不见,也是正确的决定。 只是,我怕是此番韩王叔叫这慧宁入内,却非在乎你见,或者不见她。 而是别有所图。” 媚娘近日虽因照护孩子们,心力多有不及往日,可其机慧之处,却依旧不少半分,是故李治微一提点,她便立时了然,惊道: “莫非…… 莫非韩王此番叫慧宁入宫,只是为了向天下证明我与她相识,且颇有旧交。 至于我见不见她,却是另外一回事?” 李治点头,叹道: “的确…… 韩王叔此番心计,实是了得。 只怕此番他之所图,便是为了能够借慧宁之事,让你落入与陈硕贞有旧交之陷中。 接着只要陈硕贞一死,必然便会有人拿着无论真假都好,只要具名是陈硕贞,只要内容是写明你与陈硕贞素有旧交,且于她造反之时,仍有消息来往的供状呈至中书省。 到那时……” 媚娘只觉全身发冷,好半晌才轻轻道: “若是此事传至中书省,被朝野上下知晓。 那媚娘便是再多了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何况朝野上下,以元舅公为首,除去英国公等几名军方重臣之外,其他诸臣本就对媚娘抱存偏见,这些年来治郎辛苦维持,好容易将此事平息…… 若于此时发之,只怕却又要因陈硕贞妖术行法之事,引得朝野上下奏请除去媚娘了!” 李治沉重一叹: “原本前些日子万春殿里传消息来,说太原王府上近日有些异动之时,我还没往这块儿想。 现下看来,只怕韩王叔却是早就安排得当,就等着拿到慧觉的手书之后,来动手了!” 媚娘咬牙,半晌才轻道: “那…… 治郎的意思呢?” 李治摇头,叹息道: “眼下一个时辰过去,他们已然抢得先机。 咱们便要应对,也要选对方法。” 媚娘点头道: “治郎的意思是,事已至此,必成定局…… 所以,还是得设法想一想,如何补救么? 那么…… 媚娘是不是还应该去见一见元舅公?” 李治点头: “有影卫出手,心慧是活不了的。 只要她这个只会做些对皇后有利的证言之人一消失,你的安全,至少便保得一半。 不过皇后必然不会甘心,只怕还会要想些法子,接着往你身上倒些脏水来。 所以慧宁就得从韩王府中出来。 只要她一出来,那么韩王叔最后一点倚仗也不能再起效用,便只能倚仗朝野上下对你的旧怨。 若是以往,我也实在没有把握,舅舅会肯出面保你与否。 可此番不同,若是舅舅知晓,此计为韩王叔所使,为的便是意图害你…… 那舅舅断然是不会允许的。” 媚娘却忧道: “可……可治郎,元舅公他……” “相信我,他会答应你的。” 李治目光澄澈地看着媚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叫她别担忧: “因为舅舅很明白,一旦韩王叔当真煽动了朝野物议,意图逼你…… 那么为保下你,我被逼无奈,必然会以两败俱伤的方式诛杀陈硕贞等逆众,好替自己找一个污名背着,如此一来便可引来朝野上下的目光,以图保你安康的。 为了我的清名,为了大唐君主这点名声,他必然会全力保你的。” 媚娘闻言,心中激动,哽难成语,只是默默依在了李治怀中。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初四。 唐高宗皇后王氏新孝服虽未满,却早早归宫,以图正位,以安民心。 另一边,早朝。 长孙无忌突上奏表,称近日来禁军卫有报,道宫中万春殿内,竟有外侍夜入京中某位亲王府中,行事可疑,请求李治彻查! 李治闻言,登时大怒,着立时遣禁军统领手持帝赐金令,务必将那近侍拿下,审判为要! 另外一边,立政殿中。 得玉氏姐妹暗报,道慧宁已死于一直于韩王府周围伺机报复李元嘉,却巧合发现此女不利于媚娘,且李治有旨着令除之的慕容嫣之手,至于心慧,也在京城西郊二十里外的一处尼庵被率领诸影卫搜查至此的豆卢望初当场击杀,而中书省所上疏表,也没有能抢得到长孙无忌之前,甚至就是陈硕贞,也在李治与崔敦礼一番密中商议之后,由崔敦礼门生,那位新近立下大功的崔义玄动手,立时斩杀,临终前,只留下一句“所谓义妹,尽皆不义”,便怒骂媚娘竟出卖她至死…… 最后,当她听到从早朝起驾,便一直守在太极殿下听消息的瑞安来报,道长孙无忌已然奉表请查万春殿中侍从与韩王府私见之事时,才终究长长出了口气: 这最后的重要一关,终究还是过去了。 接着,她长出口气,微瘫在圈椅上思量半晌,突然叫来文娘道: “事已至此,虽则不必担心再会出现什么不良之事,可到底也是有些奇怪……向来咱们与万春殿相争,都是处处得了早报,占得先机,今日这等大事,怎么万春殿里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你且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苏儿,还是红绡出了问题。 无论是谁,一旦发现有些暴露,立刻便要告知治郎,请他务必立时保了这两个孩子出万春殿里,不教出事! 明白么? 便是从此咱们在万春殿里耳目皆失也无妨,可人一定要保住了!” “是!” 朝为越女暮作妃十八 ——————今天的努力更得多了,所以有点晚,为了补昨天的………………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侧殿。 媚娘咬着下唇,看着文娘,好一会儿才道: “这么说…… 被察觉的,是苏儿,不是红绡?” “是。” 文娘小心道: “方才红绡来报,道王皇后刚刚审过了那素日里伴着苏儿姐姐的小侍衣,却不知为何,不见动静。 ——说起来就连红绡也有些心惊,此番若非娘娘着人暗中查问,她竟全然不察此事,皇后平素里也算信得过她,如今竟将她也瞒得结实。 若非咱们问着,她有心相查,只怕也不知道呢!” 停了停,文娘到底也是有些心忧,便轻声问: “娘娘英明,您看这皇后已然拿着了确信儿,知道了苏儿姐姐的底子,却隐而不发? 而且她还刻意瞒着红绡…… 会不会,连红绡也……” 媚娘长吐口气,左右想了想,才轻道: “平素里你们跟着治郎,见惯了治郎的手段,更加加惯了皇后素常被治郎拿捏在手心里,自然瞧不上皇后的本事,以为她不过是一介凡俗之妇。 可你们需得知道,似治郎这般的,天下也不过一人而已,诚所谓巨璧为玉,指环亦为玉也。 所以她的本事,实在在是不可小瞧的。 此番她已知苏儿的底子,却能做到隐而不发,甚至能做到连亲近之人也防备着,便足以说明她的心机与城府。 目的么,自然也就是为了如治郎之前一般,明知太极殿里有对方耳目,却还能留下来反而用之,放些自己希望对方知晓的消息出去,以达控制对方行动之效。; 至于红绡…… 眼下却不必太担心,毕竟她既然还能查得到这样的消息,就说明皇后对她的信任尚存。 不过到底皇后多疑,此番疑了苏儿,红绡又冒了险去查此事…… 难免就会让她有些被动,甚至进一步惹得皇后疑了她,对她动手查起来便不好了。 便是不说耳目自此后不利,单只这孩子的安危便叫人忧心。” 文娘皱眉道: “那娘娘,是不是叫红绡一并退出万春殿?” “不,万万不可。” 媚娘断然摇头道: “皇后此计,未尝也不是存着些儿打草惊蛇的意思。 一旦咱们妄动,只怕反而会让皇后抓到把柄—— 毕竟红绡与苏儿不同,好歹苏儿是先晋阳公主的侍婢,当初也是治郎设计着教皇后强要了过去的,便是出了事,皇后也只能自认识人不严。 可红绡却是她家府中旧婢出身,一旦被查,势必累及她家人。 至那时,便是咱们强保下了红绡,只怕她家人也要受难。 这孩子如此辛苦一场,几年来可说日日都是在刀尖儿上过日子,可不能再因为咱们的疏忽,叫她家破人亡。 若果如此,且先不论我以后如何教那些忠心于咱们立政殿的婢侍们为咱们办事,便单单这人情义理一道上,便不能过得了自己的良心。 所以无论如何,红绡眼下都不能立时出万春殿…… 要出,也要先保了她的家人周全,便是不能出了王氏家奴的名录,至少也要将他们一家子安安全全地藏起来。 (据唐时还有全家人入奴籍的,不过都只是五姓七望的大家,这类人户口是挂在氏族里的,算起来是他们自己的家人要受其主族的管辖,一旦发现有什么背主欺上的行为,其主族有一定地位的为官成员可以将其定罪并送有司判刑——事实上即使是政治开明的唐时,这类家奴的人权也是没有保障的,一旦为氏族发现他们有所为逆主的行为,杀死也不会有人问的——因为他们的家人就是氏族中人。)” 文娘却疑道: “娘娘是不是记错了? 文娘怎么记得,这红绡入太原王氏府中之时,不是借着说与娘娘有旧仇,又是家中人全部为娘娘所害,欲报其仇,这才得入太原王氏府的么?” 媚娘点头,又摇头叹息道: “那不过是当初治郎为了方便安排她入太原王氏府,改的由头而已。 便是后来种种与咱们的说辞,甚至是于治郎前的说辞,也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番假说。 之前毕竟事关与她自己,加之她也是个极自傲的,不愿提及,自然也就不便说与你们听。” 媚娘又叹口气,这才将红绡与王氏一门间的恩怨说个清楚: 原来这红绡,论起来竟也与王德一般,都是王氏一门的宗亲。 只是与王德不同的是,她只不过是太原王氏族中一房地势不尊,又产业不丰,但为官却极为清正颇有德名的末流小房王公某的传人。 她的母亲,却正是这小房唯一的独女,原本也是个性情娴淑,诗书气华的好娘子,她的外公也是颇以自己女儿为傲的。 孰料世事多变,先帝太宗皇帝在早年某次秋征**时,时为罗山令的王仁祐于任上,行了不大不小一件错事—— 太宗颁旨,着令各县调备的军用粮饷,这位当时初为人父,得意非常的王仁祐不知到底是错了那一根筋,竟然私自挪用了一小部分,借以私用。 何私用呢? 为的便是替刚出世便得高人指点,言道有母仪天下之命格的独女能够善结良缘—— 一切只因那位高人道,其女凤仪之姿纯然天成,只是祖荫不丰,是故若能于其满双月之龄前,多施救济,多助贫弱,多捐赠道观庙寺,必可丰其祖荫,甚至就是其父母双亲,也可借其贵气,凌于一族之上。 本来这样的事情,身为太原王氏一门的正宗主房,王仁祐倒也不在乎捐些粮款的—— 可关键就在于,那时他方将为了买一卷古画,而使尽了身边可用的银钱。 若向族中及时调度,也不是不成,只是他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平素为人不和,向族中诸房打秋风,竟无一房能出得手的。 一气之下,他便思忖着左右自己不久便可于田产之上大有收获,加之时年风调雨顺,军粮备库也有数十万石,于时莫说是这区区两百石的粮食,便是再多个两百石也不成问题…… 又思度着便是有人下来查问,多半来的也是自家族中之人,多少都会顾些面子,于是竟自着人去理治县内钱粮等事的内吏处偷了印鉴来,伪造这内吏的签押批书,自将预备着下月便要由京中下来的户兵两部令使查点收缴入国库中的军备粮挪了两百石私用。 而时为他内吏,理治县内钱粮等事的,便正是这红绡之外祖父—— 不过王仁祐做下这等事,自然不会教这个为人耿得过头的老石头知晓,连搬粮食都是借机支开了他才行事。 原本,王仁祐所估也无甚坏处,以他太原王氏家资之丰,确也不在乎这两百石的粮食。 可偏生就是这般天不从人愿,他夜里刚将军备粮挪了出来存于县府之内,晨起便传来消息,道那前来验缴收粮的两位令使竟不知何时得了消息,知道罗山县军备粮有私挪之事,竟自微服查得实证,已然带了兵士前来持令欲拿人了! 这一下可将王仁祐惊得个半死——太宗皇帝虽为君仁善,可毕竟是马上出身,又兼之极重武功文治,平素呢也待下极厚,恩赏之事从不小气,所以生平最恨的便是这等贪挪军用之员。 一旦知晓,那断无生理。 适逢此时,红绡外祖父得知消息,前来质问,他不胜其烦之际,竟突发其想,一边儿躲开这一味逼着他去自首认罪,得个免死的老石头,一边儿暗示自己心腹,将这些私挪的粮食全部都送往外祖父家中。 那时只有红绡外祖母与尚未成亲的母亲二人,两个妇道人家如何能够知道这些曲折内情? 何况还是自家本族的亲戚王大人的心腹告知她们,说这些粮食是红绡外祖父多年的积攒…… 素知夫君父亲节俭本性的母女二人自然轻信。 结果不言而喻,虽则那两名来使并非氏族,可到底诸般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了红绡外祖父,被判斩刑的自然也不会是王仁祐了。 原本若是王仁祐于此时心中尚有些愧疚,肯出手相救一把,哪怕只是改个监禁,也算是他有些悔意,红绡母亲与外祖母也不致恨他如此。 可王仁祐非但未曾如此,还因为惧怕红绡外祖父一旦得了生机必会设法告倒自己,竟向时为大理寺首员的族中亲故求情,定定着着地判了时年已是近花甲,又长年累病红绡外祖父一个流刑。 这个流刑于这位风骨卓绝,愤懑于心的老人而言,无疑是记催命符,于是是夜,红绡外祖父便自尽于狱中。 文娘听至此处,便叹道: “娘娘,容文娘说句不中听的话儿,这便是那王老大人的不是了…… 若是他肯忍辱负重,信得过先帝治下的清明官度,那不必多长时日,他必然沉冤得雪。 而且……” 文娘犹豫一番,到底也没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而且若非他这一番冲动,只怕今日的王善柔,再如何家大势大,也不过能做个二品诰命便是好的,哪里还有今日这般与李治添烦? 媚娘知她之意,却又一次摇头道: “你呀…… 却与红绡一般地想不明白,自苦于此。 文娘,你需记得,虽我们都信人心可胜天,可需知有些事,实在是天命如此意,人力有尽时。 何况你也应该清楚,便是今日没有王皇后,只怕也会有李皇后,崔皇后,卢皇后,萧皇后,赵皇后…… 你又怎么会知道,这李崔卢萧赵之辈,又是真正良善大度的人? 便是这等良善大度的…… 既然身为氏家女,又怎么肯被我这一个小小的先帝才人抢了皇后之尊? 搁在这大唐宫廷之中,便是再如何柔顺如羊的,只怕也最终会成了狼—— 你也是自幼便随着惠儿入宫的,也算是一路看着治郎走到这等地步的,治郎这等真良纯仁的德心,天子龙嗣的贵身,尚且被逼至不得不自保狠绝行事的地步,何况是那些氏家女? 所以我也是多番劝过红绡,实在不必因为觉得悔恨的。 可惜她还是看不清…… 罢了,总之如此,你也知晓此中原由了。 眼下要紧的却不是这些故旧事,却是要保得红绡平安——毕竟眼下她的父母亲,却还落于王氏一族身为奴役呢。” 文娘大奇道: “红绡母亲不知自己身世么?她若知晓,为何还肯卖身与王氏一族?” 媚娘闻言叹息不止,又说出另外一重内情: 这便是为何红绡深恨王皇后,无论如何也要置王皇后于死地的理由了—— 当年她外祖父故后,她的外祖母也一朝病逝,只留她母亲一人,可怜孤苦。 若是搁在外人家,想必便是计较她一个年幼孤女会不会有复仇之念,至多也只是将她设法除去罢了…… 可偏偏这王仁祐之妻,也就是皇后之母柳氏也是个极狠决的角色,知晓自己夫君如此行事之后,非但不肯悔罪,反而以可怜罪吏之女,替其婚配以求其安的名义,将年方九岁的红绡母亲强以两领薄席的价,贱买了入自己家的奴籍,然后丢与自己族中宗亲府上,一个年近古稀的失妻守墓家奴为妻…… 也是天佑良善,那老家奴也是个好人心儿的,知道自己不能糟蹋了这可怜女儿,于是明里着认做是夫妻,暗里却是认了女儿,这红绡之母也算过了一年半载的安生日子——虽则那柳氏时时着人监视着她,她却也总能得那老家奴照护,安然度过。 可到底那老家奴年老体衰,不过一年半便病故,临终之前心知自家远房主子必然不能放过这红绡生母,于是便暗中安排着红绡生母早早儿与自己一个认做嗣儿的远房侄儿做了童养媳妇儿——这侄儿便是红绡的父亲——然后他又与侄儿巧番设计,叫柳氏以为时年十岁的红绡生母已死,自然安心。 原本至此已是人间难事,孰料事隔四五年后,红绡生母已长得脱了当年形状,与红绡生父成亲之后,竟因其身为王府理治内务的夫君不慎小误毁了一卷王氏家传的所谓古文,竟被逼得夫妻双双卖身成奴——且还被签的是三世契(就是自第一代签约卖身的奴婢起,儿女一代,孙儿女一代都要成为契主的家生奴才)。 所以后来红绡成人之后,知晓这些内情,才会如此恨毒了王皇后一族。 文娘听得只觉震叹: “想不到……想不到……” 她又摇头,才惊叹道: “文娘也是听过宫外来的奴婢们说,诸氏族豪门之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 可想不到堂堂国丈一家子,竟……” 媚娘却淡然道: “这也不能全然说是他们本德有失……只是他们这些氏族大家,自幼受的家训便是以自己氏族门楣光辉为尊,又不得滥动杀孽毁其家门,平素里又自以为高人一等,自为德高望重…… 几重交叠下,自然就失了人之本性…… 说白些,氏族千百年来能够绵延不绝,盛荣至斯,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可是万载之辉,亦难逃天定之数,何况这氏族流传至此时,早是少见当年晋汉时期的高贵德行,更多的却是仗名倚势? 自然就会是这等情势了,这也是为何治郎也好,先帝也罢都急于打压氏族一系的真正理由—— 现在的氏族,看似威华德清,实则却已是一棵被蚁虫蛀食得外强中空的朽木,危及林中诸秀。 若不及早治除,只怕却是殆害更广。” 文娘点头,半晌不语。 主仆二人沉默一阵之后,媚娘才苦笑道: “我也是,正说着要保红绡呢……却好没端端的,与你说这些…… 罢了,你知晓此事也好,日后务必好好替我照护好了这孩子,她是真的太可怜,又是这般自强,实在是个好孩子。 所以你去告诉治郎,就说是我说的,眼下既然苏儿已经暴露,那便万不能再留在万春殿中由着皇后利用伤害,便是不为晋阳为德安,也得保了她出来。 所以你告诉治郎,可向红绡下旨,叫她避开此间之事,万不可再理再听。 至于苏儿那边么……可叫苏儿自行设法,将些自己旧日里所为的要紧事往红绡身上推,叫皇后知晓。” 文娘闻言瞪大眼: “娘娘,您不是要保红绡,救苏儿姐姐么?怎么不让红绡拿着苏儿姐姐正是主上派去监视皇后之人的证据,去取信与皇后呢? 如此一来,皇后知道苏儿姐姐是主上的人,自然不敢妄动,只得将她遣退出宫,而红绡也更得皇后信任,不是么?” 媚娘淡淡一笑道: “皇后多疑,若是这等时刻,她刻意压制此事的时刻,红绡拿着苏儿的实证去向她邀忠,只会更加深皇后对她的猜疑。 何况便是知晓苏儿是治郎的心腹,你以为皇后便不敢动手了么? 于皇后而言,治郎身为她的夫君,竟派了耳目来监视于她,这等事不啻于是对她,对太原王氏一门最大的羞辱,她又是不能明着与治郎相敌的,所以只能选择将苏儿尽善其用之后,加以暗害,叫人永远不知治郎如此不信任她,甚至是避忌她。 若是红绡将此事报与皇后,那么便是皇后不怀疑红绡,为了保住这个秘密,她也只会选择将两个孩子一并永远消除,不留后患。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却是苏儿努力将万春殿这池原本就已经污浊不堪的水搅得更浑,让皇后分不清真伪,咱们再趁她犹豫不决于红绡与苏儿之间到底谁是内线之时,抢先一步着令玉氏姐妹将苏儿救出万春殿。 如此一来,皇后知晓是我身边的玉氏姐妹出手,自然深信苏儿并非治郎耳目而是我所派遣去的,而苏儿一逃,先前她推于红绡身上的种种诬证,反而在皇后心中成了对红绡最有力的清白证明。 你明白么?” 文娘闻言,当真是心服口服,立时连称其妙,便急忙转身去依计行事。 朝为越女暮做妃十九 次日夜。 立政殿。 媚娘看着漏夜前来的李治表情凝重,一时间难免心惊道: “怎么,莫不是红绡……”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李治无奈摇头,看着她道: “不过是我来看看你,你怎么就能想得这般多?” 媚娘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只是来看看媚娘么?” 李治不说话。 好一会儿,媚娘才咬了咬牙,强忍心焦,轻轻道: “治郎,但有所言,何妨直语?” 李治沉默,良久才方轻轻道: “若是…… 若是此番苏儿与红绡,只能保一人……” “两人都保。” 媚娘断然道: “治郎,两人都要保。” 李治无奈看着她,纠结道: “若当真只能保一人……” “那便治郎保苏儿,媚娘保红绡。” 媚娘毫不犹豫地道: “那孩子,为了媚娘受了太多罪,我不能让她再继续为我牺牲。” “她也有她的家仇。” 李治终究长吐口气: “说实话,媚娘,此番若非她报仇心切,私心之下冲动行事露出些问题来,也不会教韩王叔给盯上,更不会因此祸及苏儿。 这样的结果,想必她自己也清楚,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媚娘垂首,半晌才抬头,看着李治轻轻道: “可她还是想得人伸手相助一把的。 治郎,她想的。 否则不会在前些日子文娘去问时,她没有告诉我。” 李治眉目之间,渐渐凝起些煞气: “说起此事,我还觉得她当真是机灵过人呢…… 只把苏儿推出去做个替身,自己为事却只做不知……” “治郎,的确她此番所为不该。 可换一个角度,于她而言,固然私仇之念多于忠君之心,可她又于此事上,何尝没有考虑过忠君之心呢? 治郎,比起只能为皇后侍衣的苏儿来,红绡这样的选择,才能保证替治郎保下最佳的局势。 而且……” 媚娘淡淡一笑,眉目间染上些忧伤: “治郎,你又何尝知道,这或者是红绡迫于无奈的选择呢? 苏儿是谁?德安意中人,眼下已然是正正当当的妻子,又是治郎亲自着令插入万春殿中的耳目。 便是皇后想杀她,也要顾及着治郎的面子,只敢暗害。 何况治郎更不允许皇后动她,竟还派了几名暗卫于她左右呢? 可红绡…… 她又有什么?” 媚娘轻轻发问: “她又有什么呢? 从头至尾,治郎,咱们给这孩子的,便只有一个复仇的希望而已,其他的,再也无干了。” 李治沉默,良久之后才叹道: “所以,我也没打算就此把她丢在万春殿里,也想着一并撤她出来的。 只是她自己不肯出来……” 媚娘淡淡一笑道: “那是因为红绡知道,眼下的她,根本不必出来。” 李治看着媚娘,良久终究点头,默然示意知晓。 次晨。 服侍媚娘梳洗之后,文娘便将桂花香露着人端了上来,替媚娘篦头,又问及昨夜之事: “娘娘,主上昨夜来时的话,文娘多少也听懂了些…… 莫不是此番苏儿事败,竟是那红绡丫头自己作的么?” 媚娘沉默良久,半晌才叹道: “她复仇心切,正值皇后出宫良机,自然要寻得机会了—— 这孩子是个懂大局的,所以很清楚,若是要皇后这条性命丢得冤屈,且毫无意义,必然是得在这个时候,在她自家府中才妥当。 可惜她太过心急了,露出些马脚,又叫韩王那边有所察觉…… 老实说,到现在为止韩王到底知晓多少,我也是不知。 不过总有一点可以明白,那便是皇后是真的下了死心,要除去这个被查出来的人。 所以红绡做了最正确的判断,将一切推与苏儿,保住自己。” 文娘闻得最正确三字,一时怔忡,良久才恍然道: “苏儿姐姐乃宫中高位女官,又是先晋阳公主旧人,更是主上亲自暗派的人物。 皇后便是想害她,也得看看主上肯不肯让苏儿姐姐早早儿去侍奉晋阳公主,是也不是? 何况还有德安与一众暗卫守着,苏儿姐姐便是被发现了,至多也就是落得个有惊无险地退出万春殿,可红绡若出了事,那便会直接牵到娘娘身上,而且还会让皇后大受其惊,备加提防——毕竟红绡于她,可是一等一的要人啊!” 媚娘点头道: “所以这才是为何我保红绡不保苏儿的理由……只是不知道,治郎此番,会不会觉得我有些自私。” 文娘却摇头道: “我倒不觉得呢! 若是依我看呀,主上此番虽则不悦,却也只是觉得那红绡太过无情,却没有半点儿要怪娘娘的意思。”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轻道: “我何尝不知治郎爱重?只是……这孩子……我实不想让她因此事丢了一条性命。” 文娘点头,又说了几句不若去请德安与苏儿安慰李治的话云云,便就此罢下不提。 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突有奏禀,道殿中侍礼女官苏儿,一朝忽不见踪迹。 李治闻言颇为纳罕,更为牵心——只因这苏儿乃是其年幼便亡故的小妹晋阳旧日间最疼爱的近侍,自然格外关注。 于是立时赐旨,加意宫内宫外着寻。 可几番寻着下来,也不见动静,最后只得次日再行搜宫。 …… 三日后。 万春殿中。 今年的头一场雪,悄没声儿地就落下了。 披着火红斗笠的红绡仰面看着天空,好半晌才转头看着身前的王皇后道: “娘娘,今年这场雪,可是来得早呢!” 王皇后披了雪狐裘,围着金丝红绒的狐裘广袖,却也不说话,只是淡淡一点头,良久才声清意冷地道: “人可找着了?” 红绡立刻转身行礼,恭然垂首盯着地面道: “回娘娘的话,还未曾见到。” 许久许久,她都没有听到王皇后的声音,久到让她觉得有些惊心了,王皇后悠悠的声音这才响起于她耳边: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不过也是无法,本宫若是不能详加查问,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还你一个清白,总是比叫你不明不白就此担着个污名儿好的多,是吧? 毕竟俗语有云,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人这一世,顶顶紧要的,便是这个名声了。” 红绡点头称是。 是夜。 长安。 修真坊。 一处几近位于长安城最西北角的大宅之中。 当易服为平民的德安惴惴不安地在庭院之中来回走动,焦急地往门口看时,一边儿随立的六儿却乐得悠闲: “德安哥哥,劝你一句且还是坐下来罢! 嫂嫂无事的。” 德安看了看他,半晌也不言语,最后方道: “若不见着她,我怎么能安心!” 正言说间,忽听得一阵脚步之声,德安猛地抬头,见那急匆匆走出内,披着带笠斗篷的女子,可不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心忧之甚的苏儿又是谁? 一时间心中亦悲亦喜,上前几步捉住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只能说几个好字,便再也不能说别的。 还是六儿知情识趣儿,眼见着两人都无要归于正位而坐的意思,便好意提醒着德安,这才将二人引入后院一处小屋内,又做了些打点,又留了两个精干的暗卫守于门口,这才自行离去。 德安见屋内无人,便伸手将苏儿搂入怀中,含泪道: “我都听主上说了……你可是受苦了。” 苏儿却淡淡一笑道: “哪里就受了什么苦?有主上暗中安排暗卫照拂着,又有红绡帮替着,哪里就受了什么苦?” 不提红绡也罢,一提红绡,德安便是面色一沉,苏儿一直看着他,自然也瞧得出他不欢喜,于是便柔声正色,直了身子看着德安道: “若是你恼了红绡妹妹,那我也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需知此番,本也是我自己的不仔细,竟是硬生生地将你送我的东西露在了外人面前…… 其实此番红绡妹妹本也是有法子同时保下我与她自己的……只消将那东西放在我身边那个替皇后盯着我的小侍衣身上,那一切便可妥贴。 只是她知道你与我一番情深,说什么也不肯教我在那里继续犯险,又因为我不肯答应,这才设计教我暴露,逼得我不得不自己退出的。” 德安听得大奇,一时瞪圆了双眼,好半晌才讷讷道: “你……你是说,那红绡为了成全咱们,竟……竟不惜违抗主上之命?” 苏儿点头,柔柔一叹: “否则,昭仪娘娘又怎么会这般替她开脱,无论如何也要保下她呢? ——这些事,或者主上看不出,可却万瞒不过昭仪娘娘的眼的。” 德安思虑半晌,这才点头释怀道: “倒也是…… 我本也奇怪,那红绡平素里,实在也不是这等自私自利的人物,据我所知也是当真待你如亲姐一般。 你们二人平素里于万春殿中互相照拂,这等情义早非旁人可比,何况此番娘娘替她说项,力求主上保了她下来,便是大奇怪…… 如今想来,只怕娘娘却是看出她一番美意,有意成全;倒是主上,毕竟国政繁忙,这后廷之事也只能顾得着大面儿上的王皇后萧淑妃等人,你又是甘露殿里自小跟着主上长大的,自然不会与她相同…… 可娘娘是怎么看出红绡有意成全?又怎么肯就这般成全了她的一片好心?” 德安不解道: “虽则娘娘平素里便是极为恤下的,可此事事关重大,不能单单以儿女情长为计,娘娘是知晓的。为何她还要成全红绡?” 苏儿淡淡一摇头,轻轻叹道: “那只怕是因为……娘娘看出来,这红绡妹妹也与我一般,有了意中人却注定不能与之相守…… 是以才有心成全她吧?” 德安一怔,却更不解: “若果如此,那以娘娘的心性儿,必定是要连她也一并解救出来的呀?何况这宫里有意中人却不得相守的多了去了,娘娘身边也不少,虽则个个娘娘都设着法子给了个安置,却未见如她这般相顾相护呢!” 苏儿再看他,却又摇头轻叹道: “那是因为……娘娘在红绡妹妹身上,看到了旧时的自己。” 德安一怔,立时心下雪亮,张口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说……红绡的意中人,竟也非自己所能匹配的?” 苏儿点头,默然看着远方,叹了口气道: “龙庭蕴仙气,凝露紫灵芝…… 这句诗,是红绡妹妹贴身收藏,爱逾性命的一把折扇之上所书。” 德安把这话儿只在口里嚼了几遍,立时瞪大眼: “是……是……他?!” 苏儿凄然点头道: “若非是他,又怎么会能得红绡妹妹这样的女子倾心?” 朝为越女暮作妃二十 德安闻言,一时也是怔忡叹息不止。 …… 次日午后。 长安。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媚娘正坐在后殿之中,一边看着熟睡的嫣儿,一边替孩子做些新衣裳,突然就闻得外报道李治驾临。 她急忙欲起身时,却被匆匆走入的李治按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李治看着她,含笑问道。 媚娘望了望小床中正睡得香的李嫣,轻轻道: “还能做些什么呢? 左右无事,给嫣儿做件新衣。” 李治点点头,也与媚娘对膝坐于嫣儿的床中,伸手去碰碰爱女娇嫩如花苞般,鼓膨膨的小面庞,点头笑道: “是该做些新衣裳啦! 小孩子家长得快,一日不见,竟长了这好些。” 媚娘哭笑不得道: “哪里便是一日不见? 昨日里不也还好好见了的么?” 李治却笑道: “见的时候,总是要父女二人都互相见得着的才算罢? 可昨日里只我见了嫣儿,嫣儿却没看着我呀!” 媚娘心中一动,抬头看着李治,轻声道: “看来治郎今日是打算在这儿多留一会儿了?” 李治抬头看看她,笑了笑,索性整个趴在嫣儿小床边往里看道: “自然是要留下来的呀!对不对呀,小嫣儿?” 媚娘会意,转头去看守在殿门外的文娘与瑞安,二人立时退下,一并摒离了诸侍,媚娘这才轻问道: “看来治郎是不再生红绡的气了。” 李治沉默,好半日才道: “今日我见上官仪了,正带着那个孩子出来…… 果然是个好孩子,也不怪红绡能看上他。 只是为了他这般自苦…… 却也实在不必。” 媚娘却垂首道: “若不是如此,她又为何要牺牲自己的幸福,牺牲自己在拼力效忠的主人心中的一点善良,也要助着苏儿成事呢? 不过是因为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与她,终究不能成事的。” 李治不说话,只从媚娘瞧不见处拿眼小心地觑了觑她,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逗着嫣儿。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李治突然道: “若是论起来,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将红绡配与那上官庭芝的。 只要她肯屈就。” 媚娘却半晌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面前刺绣用的绷子,停下手。 好一会儿,却突然掉下泪来。 这一来唬得李治不轻,立时慌着将她搂在怀中好声劝哄,又自问道: “你这是何故呢? 我不过是说句顽笑话…… 你这是何故呢?” 媚娘却泣道: “我知道……我知道……自从知晓媚娘为何对红绡那孩子多有怜宠之后,治郎心里便是存下了疙瘩了…… 只因到现在治郎心里还念着点儿旧事呢! 是不是? 是不是?” 李治被如此一问,便是真有其事那也是不能认的,只是一味心虚强笑,哄她说她实在是多想。可奈何媚娘究竟不是普通女子,其慧其智,与他实属相当,是以自然明白这话到底是真多想还是假多想,于是哭得更加厉害。 无奈之下,李治只得自责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都有孩子了……也都已寻了归宿了…… 是我不好,好不好?你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试你了。 好不?” 媚娘闻言,这才稍减悲声,抬头泪汪汪地看着李治,一脸错愕: “原来治郎当真是存意来试的?!” 一句话问得李治傻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自己给掉进去了,一时间承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 媚娘这一哭,便到了晚膳时分。 最后还是远在太极殿中,由李治借了整理折书的由头儿赐了他机会歇息的王德闻了瑞安的报,急急赶来替李治在中间说合,这才止了媚娘的泪。 只是李治难免又是要一番保证一番誓言,以后再不提及刘弘业之事,叫媚娘伤心。 好在媚娘究竟非凡俗女子,也向无那等小女儿作态,实在是李治此番惹她惹得太狠,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王德一劝,左右一合,她也就罢了眼泪收了痛心,由着文娘掺扶着去后殿重新净面匀脂妆发理裳之后,这才眼圈儿红肿肿地回到前面儿来,与李治面对面坐下,一脸还是气嗔嗔的样子。 文娘见如此,便拉走了仍然有些居心的瑞安,跟了精透世事,一看媚娘这等姿态便立时含笑告退的王德一道出了殿去,又将那些小侍儿们自去寻了事做。 媚娘这才坐正了,看着自己对面乖乖坐好,头微低,只给自己瞧一个乌发金簪玉冠的李治道: “以后可还这般么?” “不了,再不了。我……我今日知道你真心烦他了,以后再不了。” 李治立时连声保证。 媚娘这才恨恨道: “那你自己说,若是再犯该当如何?” 李治抬头,看了看媚娘,正色道: “若再犯……就叫我三日不得见你,可好?” “三日?哼!若再犯,十年之内,你都再休想见我与弘儿嫣儿一面!” 李治立时吓得脸色发白,连连紧张地求饶: 别人不知,他可是太知晓媚娘的性子有多倔,一旦当真说出口,那便必然要行事的! 媚娘眼看他如此,却也不与他计较,只道: “治郎可得记得清楚了,天子一诺,鸿毛不移,可别忘记了!” 言毕,自哼哼地去起身,往前殿备着用膳去了。 李治怔了怔,自己长叹一声骂了自己一句蠢,便跟着那骄傲地抬着小脑袋头也不回的小女子身后,两手搓纠着,趿拉趿拉地跟着后面也去前殿了。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 后园小亭之内。 正在描制新卷的李元嘉听到身后匆匆而熟悉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 “如何? 可都处置好了?” “殿下安心,一切皆备事妥当。 以后便是有谁再去问到那慧宁之事,也只会知晓她是刻意隐瞒了身份来咱们韩王府中的。” 沉书沉声道。 李元嘉直起身,仔细地看了看面前所绘之猛虎下山画卷,并没有立时答话,而是等了好一会儿才点头,满意地笑道: “好,如此便是极好了。” 一边儿说,一边伸手招了个小侍画过来,嘱着他将此画好好儿挂到前殿中去,只待晾干了,自当裱制起来,然后便一边儿从侍巾的小童手中接帕子,仔细拭净了手,丢下巾帕,放下衣袖,这才着意沉书跟着他,在九曲廊桥之上走着,看着满园枯败,却另有一番情趣的残荷道: “如此一来,慧宁之事便可安心…… 唉,说起来也实在教本王伤心,那样的女子,便是不能久留,能派上些大用场也是好的。 结果此番之事,竟是风大雨小,就此揭过不提了。 真是小瞧了那武媚娘。” 沉书看了看他,张口欲言,可想了想,却终究没有说话。 于是李元嘉便道: “你可是奇怪,为何本王一定要对付这武媚娘?” “沉书愚钝。” “也不是你愚钝…… 只是这李治小儿与这武媚娘,实在是分离不得。 李治小儿心怀叵测,这些年来刻意伪装,已然叫人对他深信不疑,加之他平素所为,但凡有些怙恶之事,便都往那武媚娘与长孙无忌身上推…… 长孙无忌倒也罢了,是他的舅舅,所以为了自家富贵,自然甘愿担下这些于他一介重臣而言不痛不痒的名头儿。 可那武媚娘便不同。 若非是她心系李治,李治也是心系于她…… 这样的事情,便是她想担,也是成不了的。 你且只看李治小儿如何对待那王皇后便知。 是以眼下这李治虽则根基尚未算得上是大稳,却也竟滴水不漏。 要想动摇一二,只能从那些氏族盘踞,连他这一国之主也难完全压得住的后廷之中下手,你可明白了?” 沉书恍然道: “原来如此…… 殿下英明! 只要后廷不稳,身为帝主的李治如何了得,也要受制于那些琐事之中,前朝自然也就露了败象了。 那殿下,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 皇后那边儿,这回可是明显地没讨半点儿好。” “不急……本来本王也没指望着这么一点点小小的提示,就能让武媚娘与李治栽个大跟头—— 本王可不似那太原王氏那般天真,真当以为他们氏族之清贵名声,至今都是道闪闪发光的免死金牌呢!” 沉书点头也道: “可不是?这王氏也倒真是够了……那殿下,接下来,是不是叫他们自己狗咬狗?” “你把太原王氏比做狗,那可是真正地小瞧了他们,就像你把李治与武媚娘这两个角色比做狗,就只能说明你无知一般道理。” 李元嘉悠悠地吐出这句话,接着不理有些委屈的沉书,闭紧嘴想了一会儿才轻轻道: “那个上官庭芝,眼下如何?” “回殿下,近日里没什么动静。” “也不曾去见他的旧日心上人?难得他刚刚升了官,可以自由出入内廷之中的弘文馆,这可是个旧情儿见面的好机会。” “回殿下,上官仪家教也极严的,这上官庭芝自从随父入弘文馆后,便鲜少在馆外走动。” 李元嘉点点头,嘴角含笑: “那……想必他们这对苦命鸳鸯也是急着见面的罢?咱们便可怜可怜他们,给他们个机会吧! 记得,他们见面的时候,要提点下王皇后,还要让她察觉到上官庭芝与红绡之间的情分,可是于某次去替她至李忠处拿回孙思邈送错地方的千金丸的时候才认得的。 同时,你还要安排着人,把那王德素日里给皇后用的药,多添些药性入内…… 明白么?” 沉书一怔,立时省然: “妙,妙啊! 皇后多疑,一旦知晓红绡与上官庭芝的关系,自然心中有些疑问——毕竟以红绡而言,不当能识得上官庭芝这等贵家子弟。 可若是因为替她入东宫,去拿孙思邈每每都经太子处送入的千金丸,那便说得通了。 而且如此一来,终究会引得她注意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停服千金丸之后的不同之处。 再若此时千金丸再进,她必起疑叫人验药。 红绡是知道这药丸内秘的,自然会做手脚——可她却不知自己早已因为结识上官庭芝一事引得皇后注意,所以必然事败…… 如此一来,岂非是坐实了武媚娘谋王皇后的事? 那王皇后这一怒,怕是非得杀了武媚娘不可呢! 果然殿下深透人心!深书这便去办!” 李元嘉含笑点头,然后正色道: “此事一须快,二须密。 越快越好,越密越高。 如此才能起效,明白么?” “是!”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一 是夜。…≦頂點小說, 太极宫。 千秋殿。 萧萧瑟瑟,一片大雪白茫茫。寝殿之中冰凉。 萧淑妃裹着雪白广袖梅色裘,呆呆地斜倚在榻上,看着面前蓝清清如寒冰般的石板地面上,那只映着红光的火炉。 好一会儿,她才淡不可闻地问了一声亲近小侍: “今夜,陛下还是不来罢?” 小侍悄悄抬眼看了看她,又垂下眼,不敢多语。 萧淑妃淡淡一笑,如薄薄雪花停于唇角,迅即融化: “也是…… 来什么呢? 素节已然移殿别居了,武媚娘,也已封了昭仪了,就连正宫之位,也有王善柔坐稳了…… 还来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萧淑妃悠悠长叹,悠悠长叹,好一会儿才仰面看着天,不让眼角泪意沾湿了衣裙: “素节在那里,可还过得好?” “一切都好,只是每日里见着陛下的机会…… 不多。” 小侍小心回答。 萧淑妃默默长叹一声,轻笑: “又怎么会多? 眼下可是有了那个李弘了,又有了那个小贱婢了…… 何必再多分心在素节身上?” 小侍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娘娘也不必如此消沉,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日后说不定如何呢!” “是啊…… 你说得对,这宫中时日还长得紧…… 说不定要不得几年,本宫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大唐的后廷中一般了。” 萧淑妃再一轻轻笑,转头看着殿外雪光,眼角泪光殷殷: “一朝嫁与帝王家,除非是登凤为后,否则本宫本就不曾想过,能得什么善终的。 只是……” 她轻轻地捏紧了衣角: “本宫还是不甘心…… 就算是要到死的那一日…… 本宫也还不甘心! 本宫要争,就要争到底。 否则,本宫入这一趟太极宫,又有什么意趣呢?” 萧淑妃哭着笑,笑着哭。 小侍心中一酸,热泪滴落在脸颊上,却是一片冰凉: “娘娘……” 千秋殿里,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萧淑妃鬼魅般的声音,幽幽在殿中响起: “本宫会争的…… 一直争到最后一刻…… 本宫会争的…… 因为这,也是每一个进宫的女子,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正偎在暖炉之旁,仔细替李弘与嫣儿兄妹缝制一件新衣,就见瑞安匆匆奔入,面色惨白。 她心知有异,咯噔一声,便放下手中针线急问: “可是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 娘娘,万春殿里出事了! 红绡……红绡她被皇后抓起来了!” 媚娘呼吸一顿,立时心头一沉!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正殿,凤座之上。 王皇后倚榻懒斜,纤纤十指,轻轻揉着额头: “怎么样,招了没?” 阶下,一名老监恭声道: “回娘娘的话,这贱婢嘴却是硬得紧,宫中能使得上的刑,都使上了,她竟是半点儿也不吐的。” 王皇后挑眉,看着那老监: “当真都使上了么? 本宫怎么听说,还有一些,却是你根本没用过的?” 老监闻言,一时犹豫,半晌才嗫嚅道: “娘娘英明…… 只是老奴以为,这红绡之事,怕是有所内情,是以不敢下狠手,怕万一再如前事一般…… 那红绡一条命丢了倒也不是甚打紧之事,娘娘少了一个极使得上力的心腹,才是大可惜。” 王皇后睁眼,看着他,良久才点点头: “你说得,本也是在情在理。 不过眼下万春殿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杀一儆百,怕是以后都难再整治平静了。 所以此番无论红绡是真细作也好,假耳目也罢。 你都要好好儿审清楚了,给本宫一个交代。 至于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王皇后微微垂下脸,目光清冷地看着那已然开始冒汗的老监: “这是你需要注意的事,不是本宫。 明白么?” “是,是…… 娘娘英明!” 那老监听毕了王皇后的话,只觉全身冰凉,立时拜伏于地,叩首不止。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侧殿内。 正在批阅折疏的李治闻得瑞安所传急报,当下便惊得一怔,半晌不言。 好一会儿才轻道: “怎么好端端的,就被查出来了?!” “回主上,瑞安也不知详情…… 只是知道今儿个一早,皇后一醒,便突然发难,拿了红绡姑娘下去,说她是个吃里扒外,暗害主人的贱婢,同时还拿了许多平日与红绡姑娘好的小内侍与小宫娘,一并都打进了苦牢里,上了刑了。” 李治咬牙,轻轻问: “现下红绡可说了什么?” “主上放心,红绡的忠心,那是万万不容置疑的。 只是奈何她到底也是个女儿家,方才传来消息,说皇后眼见诸般常用刑罚她竟是软硬不吃,此刻已然着备着要动手,使些宫里暗房传下来的法子了!” 李治一听,登时咬牙恨声道: “那些暗房里的法子,个个都是丧尽天良的人才使得出! 她身为堂堂中宫,竟然也敢用?!” 瑞安急道: “唉呀可不是么? 主上,您可得发发慈悲心,救救红绡啊! 否则她若真被上了这些暗刑,怕是以后勉强活着,也不若死了来的痛快了……” 李治点头,立刻扬声传了德安来,着他带了自己的令牌去要求皇后立时将红绡交与掖幽庭处置。 德安闻言一怔,却犹豫道: “主上,这……可说不过去啊! 毕竟主理内务的,是皇后的本份。” “主理内务确是皇后本份,可做得太过,若是君上不于理会,那便是无能。 你只管去,皇后不敢不放人。 眼下救人要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处置!” 君命如天,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红绡便被德安带着一队金吾卫,从王皇后所派的刑夫子手中针钳之下,抢了下来。 不止是她,那些被连坐的小侍婢小内监们,也都一并被金吾卫转接了,带入掖幽庭发落。 而王皇后却也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加以任何的阻止或者是拦挡,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德安将人拿走。 待到人离净后,那老监上前一步,跟在她身后,微有些怨气地看着德安与金吾卫等众的身影,轻轻问道: “娘娘,就这般过去了么?” “君命如天,难不成你想抗旨?” 王皇后微一侧首,眼尾轻扬,看着他惶然一身汗的样子,淡淡地轻笑一声,转过头看着前方: “无妨…… 左右事已至此,本宫也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所以这红绡死还是不死…… 都不重要了。” 老监眨眨眼,看着王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这红绡之事,背后却是另有主谋,而非陛下?” 王皇后冷笑: “陛下的性子,最是柔善。 便是有些私心,便是防着本宫,便是存着念要往本宫宫中放耳目…… 都不奇怪。 可唯一陛下不会做的,便是似这贱婢所为一般,竟在本宫的药饵中动手脚,落下这失育之毒这般狠辣……” 说着这些话,王皇后的声音也是越变越轻,越变越轻,握着云帛的手,也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好一会儿,她才长吐口气,冷笑道: “所以…… 本宫拿下红绡,不过就是想瞧瞧,到底会是谁来带着她走,又是带到哪里去。 如此一来,本宫才会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下的手。 也才好替自己这些年受到的所有耻辱与痛苦,讨回一个公道!” 老监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红绡这样的女子,自然不能轻易放使的,自然是要有人相谋。 而这样的女子,也是可杀可辱不可弃的。 一旦弃之,必然会疯狂反扑。 所以她背后的主子必然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本宫在这太极宫中,看似与众不睦,可实则真正想对本宫下死手的,只有那么两个。 一个萧淑妃,一个武媚娘。 萧淑妃与掌管掖幽庭的王德,可没什么交情,且她目下的境遇,跟被打入冷宫,也不差什么了,自然没有本事能耐,能让陛下垂怜,替她出手拦下此事。 那么,便只有一个人……” 王皇后的目光,仿佛一把淬毒经火的匕首,闪着幽幽蓝光: “武媚娘…… 只有她…… 也只有她,有这个理由对本宫下这般狠手…… 否则当年,本宫怎么会肯将她放回宫中来? 便是她回了宫,若非本宫多年以来受她暗害,一直无有所出…… 又怎么会中了她的计,如她所愿为了收嗣忠儿,而与她达成默契,由着陛下封她做了昭仪? 她又怎么能产下两个孩子?” 王皇后笑了起来,殷红的嘴唇边,闪出两排寒芒浸浸的牙齿: “是啊…… 若不是她,还有谁,会这般行事?! 还能这般行事?! 武——媚——娘……” 王皇后深吸口气,突然放声狂笑: “哈哈哈哈哈…… 好! 好一个武媚娘! 好一个武媚娘!” 笑声如枭,响彻整个万春殿!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二 次日。 午后。 掖幽庭中。 水牢之内。 几个扫地的小太监,正在谈谈笑笑地说着近日里来得的一些赏赐,就突见身着高品服饰的大内侍监,被他们称为大公公的王德气派巍巍地由着清和明和两兄弟左右护着一路走来。 小监们吓得个个噤若寒蝉,都垂手而立于一侧。 王德走到他们面前站定,左右扫了一眼,淡淡道: “这儿也够干净的了,你们几个也是辛苦。” 话儿一说完,几个小监便齐声迭道不辛苦云云。 王德点头,又道: “昨日里万春殿可是打发了好些子要紧的犯人来,只怕你们在这里的时候,也是要费上十二万分的小心了。 这等辛苦,咱家知道,主上更会知道的。” 说完,眼角一扫,清和立刻会意,上前几步,笑吟吟向那几个扫地小监中年纪最长的两个招了招手,看着他们一路弯腰小跑过来应了声哥哥,谨听尊令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从袖口里掏了两只沉甸甸的荷包来,一人一只着他们收下,又笑道: “你们真是些好孩子,别说是大公公喜欢,就是哥哥也喜欢得紧。 喏,这半日里辛苦了,一点儿小玩物儿拿去,这便出了角门去外坊里寻些好吃的,或者是去看看家里人罢!” 两个小监接了过来时,那荷包却系得松松地,一个不小心便是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四五只足有一两的银果子便掉了下来,当场便惊得诸小监人人睁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闪了银光的“小玩物儿”。 …… 片刻之后。 看着面前清净利落的通道,王德淡淡地问了声: “可都清干净了?” “都清干净了。” 王德点头,这才松了脸,换上一副忧容: “娘娘也是太不谨慎,这样的时刻,怎么就能冒着风险来见那丫头呢? 主上也是…… 怎么不劝一劝娘娘?” 明和在一边儿,便小声地说: “师傅有所不知,主上也是劝了的,可没用。 娘娘********地就只是要见红绡姑娘,生怕她受了些委屈。” 王德点点头,倒叹道: “说起来也是的,娘娘这恤下的性儿,从一入宫起便如此,从来未曾改过。 若非如此,咱们这太极宫上下,又怎么可能都是些通情达理的,能顺着主上的心思呢? 唉…… 其实说白了,不都是为了皇后自己作得太狠,不是个当主儿,所以才盼着娘娘这等恤下的上了后位,至少不叫咱们受这些苦么?” 清明二兄弟齐齐点头称是,清和又道: “那师傅,此番之事,依师傅之见,咱们可该当如何相助娘娘? 是不是要把那些万春殿里的东西都收一收,免得露出些什么马脚?” 王德看了他一眼,却淡淡道: “怎么能收? 那是断然不能收的。 不但不能收,还要继续使药。” 清和一怔,看了看明和,立时明白过来: “若是皇后继续吃这药,一来继续神思昏妄,自然会行差踏错,二来也更能证明红绡姑娘无辜,此事与昭仪娘娘也无关,师傅果然思虑周详。” 王德叹了口气,沉声道: “不如此,实在也是无他法了。 说到底也是师傅连累了娘娘,若非是我一片私心欲行旧仇,此事怕还远扯不到娘娘头上。” “师傅,清和却以为不是如此呢!” 清和不以为然道: “娘娘自己都说了,此番事态一出,又扯出了红绡,那便是没有韩王在中间挑拨,便是没有这些节外之事,皇后也只是会恨娘娘她的,更加不会信师傅才是想她不痛快的人。 毕竟在她眼里,从来没把咱们这些人放在心上,从来不以为咱们能成什么事儿,更不以为师傅当年您的旧仇,是些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不会信。 反而是娘娘,这些年来早已让她颜面尽失,此番便是与娘娘无关,她也是要想尽方法扯上娘娘,以行自己的私心报复之念的。 师傅还是少些自责的好。” 王德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不语,良久才道: “说起来,娘娘也是担心那红绡的身子。 如何? 可没受什么大难罢?” 听到这句话,清明二兄弟互视一眼,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明和开了口: “要说什么让她以后觉得不活了还痛快些的难么…… 倒也不及受。 只是……只是那暗室里的诸般刑责,基本上是尝了个遍了。 所以咱们兄弟才想着能让师傅劝劝娘娘,此刻还是别见的好…… 红绡能不能说话,还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饶是王德久在宫中,见惯了这等阴毒之事,也是忍不住深吸口气: “她果然下得这般狠手?” 明和不答,清和便叹道: “眼下全身上下,已是没一块儿好肉了。 说起来这红绡姑娘也当真是让人敬畏……那拔甲铰肉……那钳指折骨…… 她居然也都能受得下,居然也不肯咬娘娘出来…… 真是……” 王德再深吸口气,睁着眼看看他们两兄弟: “你们找个人先进去,把这孩子弄得再可怜些,记得别叫她再受痛,只是叫她弄得可怜些。 明白么?” 清和一怔: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别忘记了,前些日子主上可是召了一个人入宫。 若师傅猜得不错,只怕这一回,娘娘连那个人也一并带来了。 哎,说起来真是师傅的罪孽,这孩子也是代师傅受了这场灾。 眼下既然娘娘都有心成全她,那师傅便更不能这般没良没心儿的。 自然是要设法了。” 王德几句话一说,清明兄弟便立时明白,互视一眼,齐齐声说了句是,便自去安排。 ……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殿中。 李治负手立于殿前,看着殿下正在几个高等小监指挥下,移动花植的小侍婢们忙来忙去。一侧,德安匆匆从外跑进来,到他面前端行一礼,看他颌首着平之后,这才急忙奔到李治身边,踮起脚于李治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闻言,李治肩膀一松,眉头微舒: “那人呢?可顺利带出去了?” “主上放心,有主上密旨在,今日又是李师傅亲自出面,自然被顺顺利利带出去了。” 李治点头,叹道: “罢了……这孩子也是难得,媚娘也确是没看错人,但愿这个上官庭芝,能够真的懂得珍惜她,千万别负了她便是。”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闻得红绡一朝忽死的皇后,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狂怒暴发,反而冷静得可怕,这让她自己也感觉到,离开药物的控制,整个太极宫,似乎又都回到了她的手中。 “娘娘,这红绡一失,那咱们可就陷入被动了……接下来怎么办?” 那老侍监忧心问道。 王皇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是啊……红绡一失,本宫是被动了,可从另外一面来说,却也变了主动。 你莫忘记,还有那些小贱婢们呢! 红绡的口你撬不开,难不成她们也不能撬得开?” 老侍监立时恍然: “娘娘英明,那娘娘您希望那些贱婢说些什么呢?” 王皇后垂首,半晌突然冷笑道: “本宫能希望她们说什么呢?她们便是说了什么,都有陛下护着,眼下红绡又死了,单单凭本宫一面之词,本宫能难为她们什么?” 老侍监究竟侍奉王皇后多年,隐忍至这等年纪才得爬上高位,自然人精儿一个,立时明白道: “是啊……娘娘说得可不是真的么? 不过娘娘,若是这些贱婢告了这武媚娘一些连陛下都包不得的错…… 那娘娘,便是您再如何仁慈宽厚,也是要争上一争的呀……”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 ……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十五。 太极宫。 太极殿。 早朝之上,忽有御史令王仁怀,上表具参宫中九嫔之首,昭仪武氏,暗中竟与月前伏诛之逆党陈硕真有旧,更有屡屡干涉朝政之事,诸般事迹,尽皆详书,更有掖幽庭中日前万春殿中发起之欲谋害皇后之小宫娘为证,更得其口中言,道武媚娘素日于正宫王皇后药食之中下毒日久,意图谋害中宫!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人人皆愤,更力求证清此事,以还后廷清明! 李治愤然欲离,却被禇遂良与长孙无忌等人拦下,一力请之,李治乃辩,道武媚娘一介内司,如何得与那逆党有私?此事实在荒唐。 然王仁怀乃争言道:“武氏旧入感业寺中之时,便与这时号慧觉的逆党妖女陈硕真同食同寝,更有结为金兰之说,且日前那陈硕真伏诛之时更曾大骂所谓义妹尽皆不义,可见武氏与陈硕真旧谋,只是一朝事发,武氏无奈,因利弃之而罢。” 此事有理有据,那陈硕真之事又是明明白白于皇家庙册之上尽皆有录,李治一时之间竟然无法替媚娘脱解,气急之下,突觉头痛欲裂,一时间慌得上下朝臣尽皆心慌,人人急唤救驾。 李治头痛欲死,心下大骇,自以为此番必然不好,便于艰难混沌之中,仍心念武昭,便着下旨令道因有御史弹劾内廷立政殿武媚娘与逆党陈硕真有私一事,关乎朝局大事,乃即时起封禁立政殿,由金吾卫重兵把守,一律人等尽皆不得外出,至于外部人等,上至皇后三公,下至末员小监,除非手持圣旨,否则擅入者,金吾卫可立时拿下问罪。 此旨一出,李治方才沉沉昏迷! …… 是夜。 立政殿。 殿里已然没有了往日的欢乐与笑声,就连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李弘不停地哭闹,小公主嫣儿,则是张着嘴呜呜呀呀地烦燥不安。 至于媚娘,她却只是紧紧地,轮流抱了两个孩子入怀,左哄一会儿,右哄一会儿,然后不停地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文娘急步入内,立时急问: “如何?治郎可好些了?”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方才德安已然着了主上的意,立时回了话儿来了,说是主上此番,不过还是如以往一般,求着能脱身,保下娘娘,其实无甚大事。” 媚娘闻言,这才双肩一松,目光微湿: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微垂了下头,她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咬了咬牙: “红绡呢?” “她已然出宫了,上官公子也给她安排好了地方,不会有事的。” “皇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一时倒也没有什么,看起来,此番皇后却很是沉得住气。” “这便好……这便好。” 媚娘像是在开解自己,又像是在开解文娘: “只要她沉下了气,此时不发难,那么很快,这一局,就会有人替咱们解开的。” 文娘一怔: “娘娘是说,有人会替咱们解此局?谁?是英国公么?” “除非是治郎性命交危,否则都不是适合英国公出面的时候。所以此番,真正要请动他,来替我解一解这危的,却还是韩王殿下。” 文娘闻言,立时瞪大眼: “韩王殿下?!他?!他怎么肯……” “他自然不肯,不过我想,总有法子让他肯的。毕竟,解铃终须系铃人。” 媚娘冷冷一勾唇角,目光凌厉: “他既然敢算计我至此,我又何必再对他客气? 治郎一味地念着叔侄情分,血脉之缘,却反而柔和得过了。 这一局,是该我出手。也只有我出手,才能既解了治郎之危,也教外人再不能说治郎有什么不仁之处了。 也唯有我出手,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解了这位韩王叔的巧局,不让治郎落入他的圈套之中,毁了一世仁名。”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三 是夜。+頂點小說, 长安,韩王府中。 沉书已然许久不曾见到如此喜气洋洋的李元嘉了。 他恭声笑道: “果然殿下英明,几番巧计,便叫那昏君顾得头,却顾不得尾。” 元嘉哼哼一声笑道: “也不能就立时这般便说了,毕竟我这个侄儿还是有些人脉在的。 一旦不仔细,还是会被翻了势。 你们这些时日里,可要把宫里的动静给本王盯紧了,一旦察觉出什么不对来,立时来报,明白么?” “是。” 沉书点头答应。 …… 同一时刻。 长安,长孙府中。 赵国夫人已然很久没见到如此恚怒的长孙无忌了。 她上前一步,轻轻扶着咬牙切齿的夫君,轻道: “夫君这是怎么了?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长孙无忌看她一眼,也不打算瞒着,便将今日之事一并说与她听,又道: “以前为夫也只是想着她到底不容易,总是在她与武媚娘,甚至是萧淑妃相争之时,多偏着她些。 如今看来,那般心思,竟可不必了!” 赵国夫人闻言,也是大蹙其眉道: “若果如此,那皇后可就真的大不是。 论到底,这红绡便当真是武媚娘的近侍,有心安排入她身边的耳目,那尚且也只能做些内里的手段与治法,了了此事呢! 何况这红绡并非是武媚娘的人? 再者,如今她这等行事,明摆着不是叫主上难堪? 若是话儿传出去了,若是都知道了这红绡是主上的人…… 那天下人会说主上什么? 自己的皇后也信不过?” 长孙无忌却冷笑道: “夫人这般错了,她算千算万,却是再不会容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于她而言,此番这红绡之死,可不就是为了能够将此事彻底湮灭于风中,不教外人知道,她这个皇后,眼下已然是有名无实了么?”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又忧道: “那眼下这般,却如何是好? 韩王此举,摆明着是要毁了主上的名声。 眼下主上受迫,不得不将那武媚娘封禁于立政殿中,可夫君也知道,主上对这武媚娘,实在是情深如许,断然不可能容得她受太多委屈。 何况现下还有两个孩子在。 只怕时日一长,主上为了母子三人,却是要做些什么不当之举呢!” 长孙无忌沉重地吐了口气道: “夫人说得正是,韩王此番之举,端的厉害,正正好便挑在了主上的心尖肉上,不由得主上不行发作…… 只是这大唐天下,断然不能因为几个女子的野心**,便毁于一旦。 所以……” 长孙无忌眯了眯眼,却道: “也是该去见一见她的时候了。” 次日午后。 太极殿中。 终于醒来的李治,一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正拈须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孙思邈。 于是他急忙坐起,看着孙思邈道: “孙道长怎么……” 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轻微的头昏。 “主上还是好好儿躺着罢! 毕竟这毒性刚刚解干净,龙体已是被杀伐过重,须得好好调养才是。” 孙思邈淡淡一句话,说得李治脊背直冒凉气,他瞪大眼,看着孙思邈,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道长方才说什么? 说朕怎么了?” “小老儿说主上……” 孙思邈犹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轻声道: “小老儿说主上中毒了。” 李治只觉全身一冷,半日里才下意识看着一侧脸色苍白的德安: “当真?” 德安浑身打着颤—— 自从他从孙思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到现在,他都一直全身冒着冷汗,一直看着李治,期望他能早些醒过来。 如今人是平安醒来了,可是问的问题,却叫他更加难熬。 好一会儿,他才默默点头,承认了这事。 李治只觉眼前一阵晕眩,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轻声问: “谁?” “……眼下……尚且不知…… 这……这贼人手法精绝,若非是孙老神仙及时发现,只怕咱们也竟一直未曾察觉。 而且至今以来,德安与师傅也只能查得出,这毒是浸在平素主上接触的东西里,一点点渗入肌肤之中的。 因着此物不经于口,是故竟是未曾得被发现。” 德安轻轻道。 李治点了点头,稳了稳神,这才看着他: “你没有把此事透与媚娘知罢?” “娘娘眼下诸事烦心,德安知道分寸。 何况竟有人敢危及主上,兹事体大,自然不可轻易将此事透了出去。 是以眼下咱们宫中知道此事的,怕是只有主上,老神仙,师傅,与德安四人。 便是瑞安与苏儿文娘,德安也不敢擅自告之的。” 李治点点头,又摇头,喘了几口虚气,这才放松身体,由着德安抱了一堆软枕放在身后倚着,勉强聚思宁神想了一会儿才道: “好,做得好。 此事确不能让媚娘知晓,否则只怕事体还要大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此番之事,倒是也给了朕一个提醒…… 既然韩王叔能搬王德的计,那朕又为何不能照着搬一搬他的计呢?”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道: “主上的意思是…… 此番之事竟是韩王所为? 可不应该啊……若是他……” 德安住了口,却教李治接了来: “你是想说,若是他,没道理不下绝手,是么?” 德安点头。 李治摇头,轻轻一笑,且也不答,只是先谢了早就无心于此般之暗流诸事的孙思邈,又着德安亲自送出宫去,顺带再传几队影卫来将整个太极殿暗中护得水泄不通,这才复与德安言道: “若你以为如此,那便是小看朕这位韩王叔的格局了…… 他既然心系天下,那自然是要处处事事,以得天下最佳的方式来考虑。 的确,此番他竟能在朕身边寻出破绽,成功下毒,着实是让朕吃惊,也让朕不得不重新考虑,此人的手腕与本事。 但你细细一想方才孙道长的话,便知此事,并非是他先寻思了出来的法子,只怕多半还是从王德处学的。 至于他为何要下这般轻的毒? 简单,这天下至尊之位,自古以来都是人人争欲得之的目标—— 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会懂。 何况已有太多太多一心图快图争,却反而争位失败的例子在前, 韩王叔这等聪明人,自然是不能也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那便只有一条路可选。” 德安立时明白了: “他这是要将主上的名声与一切,都彻彻底底地拔了去,不再跟主上一点儿的希望啊!” 李治点头道: “为达这个目的,朕就必须得活着,活到时机成熟,天下民心皆顺于他之时,他才方便出手彻底了结了朕,这皇位,也才能接得安安稳稳。 否则这争位之中,他一旦教人落了口实,便再难有机会翻过了身。” 李治正色轻道。 德安点头,便道: “那主上的意思呢? 接下来,可该怎么办?” 李治淡淡一笑道: “他这般做,不过是学了你师傅的手段,可却因为用得得当,竟是一击成功。 自然,朕也说过了,当学一学他的手段,叫他知道,此番之事,到底谁输谁赢,却不一定。” 德安轻道: “主上的意思是……” “此番朕中毒之事,韩王叔的目的,不过是期望朕能在媚娘蒙难之时无力相顾,自保不及。 如此一来,皇后便更加方便向媚娘出手,一旦媚娘出事,那朕自然也就会方寸大乱。 所以此事虽则不宜言与他人知,可对舅舅来说,却未必不能知晓。” 李治淡淡说: “眼下媚娘有难,想必她也急着出手,要替朕解了这个围—— 可眼下这等事态,她实在不能出手,否则只会教之前的辛苦全部白费。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得叫舅舅出手。” 德安点头明白道: “是啊!此番之事,未必元舅公便想不到是皇后是与韩王有来往的,且此事算来算去,怎么都得算着是往主上头顶上泼污水。 想必元舅公是不愿意的,但他到底有多不愿意,又有多少愿意帮娘娘,却又是另外两说。 所以要是此刻,让元舅公知晓,为了相助皇后,韩王竟然向主上下毒…… 那元舅公无论如何,也是断然不能容得皇后此番害了昭仪娘娘的! 德安这便去见元舅公!” “没错,快去,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行动…… 否则迟必生变!” 李治凝重了神色道。 …… 午后。 太极宫外长街之上。 被德安匆匆拦下来的长孙无忌,听过了德安一番直言之后,面色难看已及,半晌才道: “多谢相告,却不知主上眼下如何?” 德安愁眉道: “眼下却还未曾清醒,不过好在有老神仙在,便不醒也差不过几时了。 只是德安实在心惊,这大唐宫廷之内竟有如此匪暗之徒,敢对主上下手…… 可便是有心相查,却也得等主上醒了再做定计。” “等主上醒,怕是晚了。” 长孙无忌淡淡道: “那些人费尽心机,如此加害主上,不就是为了图得主上真龙沉眠,难窥真相么? 不就是害怕主上心慧无双,一眼视破他们诡计背后的真正目的么?” 冷笑一声道: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真是有些本事的,不枉这些年来,老夫一直这般防他。 可惜,他此番之计,却是算漏了一步,也是天佑我大唐……” 自语似地说了几句,长孙无忌转首看着德安: “此事老夫已知,必然妥加处置,主上之处,还需得劳烦你们与王公公一道,好生清洗一番。 若有必要调动禁军,主上又不曾清醒之时,你只管请王公公着人捎个信儿来,自有老夫一力相助。 眼下,老夫却得先出一趟宫,办一些事……” 长孙无忌轻轻道: “所以,有件事还得托你相助了。” 德安立时点头: “请元舅公直言。” “立政殿里的武昭仪,此刻只怕也是颇为主上心忧。 所以此番主上中毒之事,你万不可将之透与她知,否则接下来老夫行事,怕要受她干扰。 今日本来她也是要请老夫入宫而来的…… 如此一来,竟也可不必见,先直接处理的好。 所以你要替老夫传句话儿,便告诉她,一应诸事,老夫心中已然明了,她可不必担忧,朝政之事,自有老夫与诸位大臣安置得紧,只要她在立政殿里好好熬过这一旬之期…… 一旬之后,老夫自有办法,叫那皇后自认倒霉,解了她与代王殿下小公主此围。 不过,也只这一次,以后,老夫依然还是老夫,依然还是不会让她有机会祸害大唐。 这话,不知德安公公可记得分明?” “元舅公放心,德安明白!”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四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末。△↗頂頂點小說, 太极宫。 太极殿。 近日因今上高宗李治,一朝忽病而不起,缀朝数日,朝中政务,一时烦杂,故李治复朝之时,诸般奏疏便如雪片般飞来。 而其中一本来自太尉长孙无忌所上之疏,却着实是解了他的心忧。 …… 是日午后。 长安。 韩王府。 韩王元嘉眯着眼,看着前方,良久才道: “你是说…… 那长孙无忌竟然寻着了慧宁与本王之间有些旧系的证据,并将之当庭呈之与众?” 沉书低声道: “怕是咱们府里,得清一清了。” 李元嘉抬头看了看他,半晌徐徐道: “确是该清一清,只是你可也不知道,该清谁罢?” 沉书点头: “还请殿下明示。” 韩王淡淡一笑: “明示?那便无趣了。 这样的人物,还是你自己找出来,自己处理来得有趣。明白么?” 沉书一怔,眨了眨眼,半晌才轻道: “殿下……不怕么?” “怕?怕什么?” 韩王有趣地看着他。 沉书嗫嚅半日才轻道: “殿下不怕,沉书其实也……” “你是想说,难道本王就不怕,你其实就是那个该被清理的人?” 韩王轻轻一笑,摇头坐直身体: “本王自己选的人,本王自然信得过。 便是你不值得本王信过也无妨…… 最后,总归是本王赢的。” 他说下这一句话,便笑道: “所以便是今日你有可能不是本王的人,可日后,总有那么一天,说不定你便成了本王的人。所以何必在意? 只要你有本事,你有手段,那么你之前是不是忠于本王,本王不在乎。 以后忠诚就够了。” 沉书沉默半晌才轻道: “多谢殿下厚爱,不过殿下却是错了。 虽则沉书知道这个府里的蛀虫是谁,可沉书,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主人。” 韩王满意地点头笑笑: “那便是最好。看来你之前也是有几分怜悯那蛀虫的,所以才故意这般说,想替他求些恩典…… 不过眼下,你似乎也知道,他不值得你这般为事了。” 沉书点点头道: “他的确不值得如殿下这般的英明之主,如此垂怜。 所以,该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不过殿下,那武媚娘……” “只能说她命大罢?” 韩王沉下脸,冷声道: “居然还有这样的办法,能教她逃过此劫。 不过也无妨,身在这太极宫中,早晚有一日,她会失败的。除非她有那个本事,能叫天下俯首。” 接着,他想了一想,却笑道: “说起来此番倒也未算计尽呢! 若是用得当,不定这回皇后还能叫咱们使上一使呢!” 沉书一怔,看着韩王: “殿下是说……” “你说,若是皇后知晓此番之事,不但武媚娘成功得脱身,而且还因为她私下为了能够对付武媚娘而与本王有来往的事情一朝被人揭发…… 她岂非是要被百官厌弃么? 如此一来,她又会怪罪到谁头上呢? 总之是不会怪罪到本王身上来的。” 沉书立刻明白,点头道: “沉书明白,沉书这般去行事了。”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千秋殿中。 听到近侍方将回报来的消息,萧淑妃着实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 那武媚娘之事,竟是皇后一手所为?” “正是呢! 眼下里里外外的,这信儿可都传遍了! 听说有好些大臣都当朝弹劾她,还请主上恩准着有司查实此事,看到底是不是与外有相勾连之事呢!” 萧淑妃看着一脸神秘得意的小侍,半晌不语,垂首想了好一会儿,才坐直了身体又问: “皇后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眼下倒也未曾见什么动静出来。 不过想来也是气了个大闷的,想想也是,她费尽这些心思,甚至连韩王这样的人都敢结交了,为的不过是要那武媚娘彻底失势。 可这一来呢? 却是好,不但武媚娘没失势,她眼瞅着,可就连前朝诸臣的心也丢了大半了。” 萧淑妃沉默,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知揭出此事的是谁?” “与前番一般,还是元舅公。” 萧淑妃眨了眨眼,却突地冷笑起来。 小侍见她如此,一时不解,便轻道: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怎么似乎反而高兴了呢?” 萧淑妃含笑看着她: “本宫当然要高兴,等了这么久,终究还是等到了一个反击之机了…… 为何不高兴呢?” 小侍目光一凝道: “娘娘的意思是……” “之前七叶一枝花一事,已然打破了皇后最后一点顾虑,她现在就是一条疯狗,只会追着武媚娘跑个不停的疯狗…… 此番为了折倒武媚娘,竟然甘冒大险与韩王议事便是最好的说明。 所以你想,她没有成功,反而还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心里该有多痛呢?” 小侍会意,立时便道: “娘娘,娘娘这是要在火上再浇一把油? 让皇后跟武媚娘二人狗咬狗?” 萧淑妃冷笑道: “若不如此,如何能够寻得良机呢?” 她转头,看着小侍: “最近皇后,是不是还没个停地召了人入宫来祈禳?” “正是。” “好……你去替本宫办件事。” 言毕,萧淑妃将口附在了那小侍耳边,细细低语几句。 小侍听得不停点头,不停称是,最后行了一礼,便转身出殿去。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萧淑妃冷笑一声: “是呀……你们不斗起来,本宫怎么出头?”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 太极宫。 宫中忽传流言,道中宫皇后王氏,笃信巫蛊之术已久,日前更是得有外巫进言,道其父王仁祐死非为天命,而乃有灾星相克。 且这灾星日后必将长克王氏一族,更无益于其子嗣一道等等。 一时间,皇后心痛已极,乃于诸人面前口发怨言,道必寻得此灾星除害云云。 …… 是夜。 立政殿。 媚娘听毕了瑞安回报,一时间眉头紧锁,好半天才轻声道: “可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么?” “眼下还不知。” 瑞安实道,后又皱眉言: “不过娘娘,您总是得小些心…… 皇后如此放言,怕是对小公主不利。” 媚娘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会。 至少眼下她不会。 眼下因着元舅公相助,文武百官已是对她颇有微辞。此时若果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她便当真要离废位之事不远了。 她也是极聪明的,不会在这样的时候行这样的事情。 所以只怕,这流言传出来,却是别有心思。” 瑞安眨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 另有人意图对娘娘不利,对小公主不利?” 媚娘侧头想了许久,半晌才慢吞吞道: “此事说来,怎么想都不能与韩王脱了干系。 论到底,他才是近些日子以来诸番事态的最大受惠之人。 所以咱们还是得多防着他点。” 瑞安点头道也是,又道: “那娘娘,这韩王殿下,不会真要小公主……” “他还没有那个胆子,更没那个必要。” 媚娘抬了抬下颌,淡淡道: “他的目的,是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 之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三番五次地对我不利,也不过是希图着能够借让我受伤,使治郎分心,出错,最终殆笑天下,然后君名有污。 我想,以他这样的手段,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最犯天忌的事情来的。 毕竟一旦此事发生,无论怎么捂也是捂不好的,眼下他又多被与王皇后扯在一处,那他必然也要受污名之累。 所以他还是不敢对嫣儿真的怎么样。 只是会让嫣儿生病,受些苦头的事,他们说不得还是会做一做。 所以这些日子,你们可要小心些了,不要让嫣儿成了他们的棋子。” “娘娘安心,瑞安明白。”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五 更新之前先说一下,前天太累没注意到一个字打错了,是贻笑天下,不是殆笑天下…… ………… 唐永徽四年冬。 十二月初十。 大雪。 太极宫中,一片银白天地,冷渗渗地入人骨里,各殿各宫早就耐不住这般寒意森森,早早儿地便着了人,各去内侍省有司提领了冬日里需用得的东西来: 火炭炉,火童子,炭块…… 可这东西有多有少,自然也就分配不匀,加之李治生性节俭,当然也就有些地方,不适当用了。 而这些不适当用的地方,自然便包含了各殿的小仓廩。 十二月十二。 “你说什么?” 立政殿中,媚娘抱着小小的嫣儿,皱眉看着瑞安: “什么叫大公主病了?” “回娘娘,这也是巧的事儿,前些日子不是宫中分炭么,依着规例,宫里诸殿都是炭量足用的,只是各自殿下的小仓廩是不给配的。” 媚娘点头道: “这是宫中旧例,可我不懂,跟大公主病了又有何干?” “娘娘有所不知,大公主病得正是因为此事。那一日大公主不知因为何故,跑去了千秋殿里玩耍,结果就冻着了,病得发热咳嗽,刚刚德安哥哥来说,怕是今夜主上要去看着大公主了,不能来娘娘这儿。” 媚娘点点头,倒也明白道: “毕竟大公主的病,可是要紧的。小孩子这个时候若是病了,可不是最着急么? 你去知会一声德安,叫他好歹也劝着主上些儿,不必挂念咱们这里,只管着去好好儿看了大公主才是。” 瑞安点头称是,便自退下。 文娘见状,便也笑道: “娘娘可是当真的好心,那萧淑妃素日里与娘娘那般为难,娘娘竟似全不记得了。” “谁说我不记得?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清楚。” 媚娘淡淡道: “只是一点,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那究竟也是治郎的骨血。真个病了,你当治郎当真半点儿不心疼?” 文娘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说起来,那大公主也是性子僻得紧,不止是她,便是那位二公主也是一般的僻性儿……听宫里人说,平日里,竟是除去一应必要的话儿,再不与他人多言半句的。” 媚娘叹道: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 虽说一树之果有甜有酸,可便是这果树,也是有个粗枝弱茎之偏的。 于萧淑妃而言,雍王是男儿,又是序齿稍长,又是极有希望的,所以自然她便多疼爱些。可这两位公主…… 若是不能替她招来些治郎额外的喜爱,那便当真也就是个……” 媚娘住了口,不说。 文娘点头,叹道: “人人都说氏族大家如何如何好…… 可依文娘这些年看来,那氏族大家里轻贱女儿这头一遭,便是万万要不得的。虽说天下才人都期盼着能娶得氏族女,可说句诚意诚心的话,换了人心想一想,这般的心思,何尝不是在说明氏族大家里的人们,个个都指望着能将女儿做个筹码,多替自家自姓招揽些人才,做些光大门楣的打算呢?” 媚娘点头,又道: “虽说人心如此,可也不能怪氏族如何不好。 论到底,天下本就是这般的,也不能怪了他们自私。 你看那女儿家自己都轻贱了自己,又怎么能怪家里人更加轻贱呢?” 文娘点头,倒也叹然。 两主仆正在言论之间,忽然听得殿外传话,道皇后驾到,一时间俱是一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是满腹狐疑。 不过到底皇后中宫之位,媚娘也不好怠慢,便紧急急地将嫣儿放在摇篮中,着年轻的姆娘好生看护着,自己却跟文娘迎了出去。 不多时,便见皇后的鸾辂已至门前,媚娘披了狐裘斗篷,又与文娘好好儿地去见了礼,皇后这才慢吞吞地下了辂,与媚娘细声细气地立在雪地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实在冻得受不住,这才由着媚娘的请,往立政殿里来。 入得殿内,解了雪衣,又有文娘拢起了炭堆,媚娘这才细声问皇后道: “难得今日皇后娘娘凤驾临幸,媚娘惶恐。 若是娘娘有什么些须小事,其实着左右传个话儿来,媚娘自去万春殿见驾便是,实在不应在这样的大雪天儿里劳动着娘娘冒雪前来。 万一冻坏了娘娘玉体,却叫媚娘折了大罪过。” 王皇后淡淡一笑,面上还是无风无波: “不过是些小事,再者说来,本宫今日前来,也是因着嫣儿那孩子自出世以来,本宫便再未曾见过…… 所以理当来看一看的。” 媚娘闻得嫣儿,心中便是大为警惕,不由笑道: “娘娘当真是一片仁心,只是孩子到底还小,天冷又贪睡,只怕此刻却已是睡下了。” “无妨,本宫也不过就是想去看一看,这孩子长得是否像弘儿一般可爱。 再者,本宫也准备了些小东西,将着给孩子做个添福。” 王皇后已言至此,媚娘倒也不好推辞,与文娘主仆打了个眼神,于是应了声,便将皇后亲自引着到了寝殿之中。 媚娘倒也并非妄言欲辞王皇后,嫣儿这些时日,确是因为天冷,每日里份外贪睡。 便是今日也是如此,这才不过午后一二刻的光景,她便已然睡下了。 朱色玉缎裹着的小睡脸儿,更是显得粉光可爱,浑似轻轻一碰便要破了也似地。 媚娘立在一边儿,眼看着王皇后看着嫣儿的时候,面容上也露出了些欢喜的笑意,似是极喜欢这孩子,心下倒也微松了口气,看了眼文娘: 不管她是真喜欢孩子,还是假喜欢,至少在有人的时候,她是不敢对孩子做些什么的。 尔后皇后又轻轻抚摸了几下嫣儿的小脑袋,拉了拉嫣儿刚刚长齐了小指甲的粉嫩小手,又口中啧啧有声地赞叹了几句,便借口殿中还有事,着人赏了几样小玩物之后匆匆离开。 媚娘一送离她,便立时看向文娘,文娘会意,当下便亲与几个心腹去检查皇后所送来的诸样玩物。 左右翻检一番,不见异样之后,文娘有些诧异地看着媚娘,媚娘想了一想,却突地问道: “这么冷的天,孩子睡着的时候非要拉她的手出来……虽说嫣儿没哭,可她此番却是有些奇怪,你看看嫣儿手上,可有什么伤口没有?” 文娘会意,立时仔细验过之后才摇头道: “伤口没有,倒是右手的小指甲,似乎是缺了一点点。”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急忙去看,果然孩子右手刚刚长出的小指甲缺了几如胡麻一般粗细的一个边边,虽则不多,却因为断裂的层面颇新,还带了几丝儿毛剌,与别处的指甲大不相同,是故一下子便看了出来。 媚娘长吐口气,摇了摇头道: “想不到她还是这般信这些有的没的东西……罢了,左右也是不会真有什么用的,由着她去罢!” 文娘一怔,却道: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点指甲,难不成是皇后抠了去的? 她……她这是作什么?” “能做什么?她最信巫蛊之术,巫蛊之术中,又以咒术最为有名。而若要行咒术,必然要有被咒者的头发指甲等物…… 想必是哪个江湖术士又给她拿了主意,叫她来设法取得孩子的一点头发指甲来,欲行咒术罢?” 文娘闻言大惊: “娘娘,若果如此,您可不能不信啊!这……这咒术杀人之事,古来也是有应验的啊!” “……虽说我向来不信这些,不过你说得也对,为了嫣儿想,还是谨慎些的好。 罢了,想必这一次,她是成不了的。因为依我所知,但凡要对未足周岁的婴儿动手,必然是要两者都用的。 今日有咱们在,她不便得了头发,改日里等她再来取头发时,当场抓住,告与治郎,也算是叫她吃些苦头罢!” 媚娘淡淡道。 文娘点头称是。 媚娘所料,半点无差。 果然当夜回殿之后,王皇后便急着那老侍召了巫蛊师入宫,同时将白日里取得的一点嫣儿指甲交与他,要他做法。 自然,那巫蛊师是不肯的,后来还是皇后以重金相酬,他才道: “娘娘说得不错,妨死娘娘父亲的,正是这个小灾星。 只是奈何她有天威护体,非常事可损,所以要真正取得她的性命,那还是需得要她的几样东西才好。” 王皇后急问是什么,巫蛊师这才道: “若要取得她的性命,报此大仇,除去指甲之外,还当有其发一寸长许。” 王皇后却皱眉道: “年幼婴儿,何来寸许长的头发?你可不要欺瞒本宫。 再者便是有,那****也看过她的头发,倒是细软贴皮,也是不好铰的…… 若是受了伤,叫她见了血,那对方岂非便要察觉?” “娘娘莫急,等末士说完…… 若是其婴无发,那便可以银针刺其中指,取其一滴中指血装于玉瓶之内交与末士,末士便可做法。 且其血之咒力,比素常所用之法咒力更强,只需三日,便必有佳音传来。” 王皇后闻言大喜,立时便道: “好,你若果然能三日之内便除去了那小贱婢,便是本宫亲自动手取血又何妨?” “那便好,只是娘娘若要行事,便一定要快。 再过两日便是一年一次的星移月换之时,此法条件严苛,若非星移月换之时,只怕却是不成。” “若果如此,左右就这几日,本宫便去取了才是。只要你保证能够替本宫报此父仇,那日后自然有你天大的好处。” …… 隔日。 太极宫。 因着年节将近,宫中一发地热闹起来。 便是向来低调不扬的立政殿,也是如此。 再加上近日里千秋殿里的大公主病体稍安,李治也得闲下来,思念起媚娘与李弘嫣儿,却又因着临近年节,一应政事一发繁多,实在抽不开身,便着德安来立政殿宣媚娘抱了李弘嫣儿来见驾。 媚娘闻得此言,便道: “弘儿便罢了,多少长了些结实,还能出去冒一冒雪,嫣儿还是免了罢!” 德安便依言欲回报李治,孰料人未出立政殿门,便有李治旨意再传,道天冷雪寒,小公主未出襁褓,是他思虑不周,只要媚娘带了弘儿来,好好看一看便是,又着立政殿上下好生安顿着,又教金吾卫小心守着立政殿。 媚娘闻言,这才略感心宽,可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把瑞安与文娘都留在殿里,自己抱着弘儿去见李治。 只是也不知为何,在入得太极殿,见过李治,与留在殿中与李治议事尚未离开的长孙无忌、李绩等诸老臣之后,她的眼皮便无缘无故地跳动不停,心中更是憋闷难安。 李治原本难得见她与李弘母子一面,心里正欢喜得紧,突然见到她这般模样,一时也微有些担忧道: “媚娘,你可怎么了?” 媚娘咬咬下唇,这才将前些日子王皇后曾经来看过嫣儿的事情告诉李治——自然,当着长孙无忌等人的面,她不会将王皇后折了嫣儿指甲一事,与自己心中所疑告诉李治,可她相信,李治必然立时明白自己的忧心。 果然,一听此事,李治当下便沉了脸: “好没端端地,她去看嫣儿做什么?难不成还真把那些江湖术士的话当真?真以为嫣儿妨死了她父亲?” 媚娘没料到李治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竟如此直言不讳,急得连忙朝他使眼色,可李治却似全然不知也似,便抱了弘儿起身,沉着脸道: “罢了,今日就此罢了!朕也好些日子没见嫣儿了,走去瞧瞧朕才安心!” 言毕便要走,媚娘无奈,刚开口欲劝,却见李治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自抱着弘儿便径往殿外去,媚娘无奈,这才不得不施了一礼,向着长孙无忌等人告了个恭,便急忙跟上。 不过片刻的功夫,立政殿便出现在被李治硬拉着坐在玉辂之上的媚娘眼前。 可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已然住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寝殿,此刻在灰压压一片压在金色殿顶的雪云衬托之下异常得安静,媚娘竟觉得有几许陌生,与心慌之感。 咬了咬下唇,她不由手心沁出汗来: 怎么这般安静?明明走的时候,还听得到笑语欢声的…… 一下轿,她便也不顾李治的唤声,与李弘的咿呀叫声,自己便直愣愣地往殿里去,雪地滑寒,她竟似完全不觉,只是一味急行。 李治从未见着这般的媚娘,心中也突地升起一股不安之意,便也将弘儿交了与跟着上来的德安,嘱托他好好儿抱安生了慢慢跟上来,自己也跟着提起衣摆,匆匆跟上媚娘。 夫妻二人一路急急地走着,脚下发出吱吱嚓嚓的踩雪声,却仿似半点儿也没传入他们耳中。 怎么回事? 怎么这般安静?安静得这般出奇? 两个人的耳中,突然都似什么寒虫,尖利地鸣叫了起来。 步子,也越发加快。 殿阶,殿廊,大殿正厅,侧殿,侧廊,侧门…… 就这样,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夫妻二人苍白着一张脸,奔入了小女儿所睡着的正寝之中。 一入殿,媚娘就觉得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真的太安静了,安静得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治却立时大喝了一声: “嫣儿!” 她一怔,看着丈夫闪电般地奔过去,奔向那只金色的,平素里充满了欢笑的小床,看着丈夫摇晃了几下趴在小床边,仿佛睡着了的文娘,看着丈夫急声厉喝着叫人把窗户打开透气,叫人火速召太医前来,看着丈夫从小床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襁褓,在怀中拼命地摇动着,呼唤着,看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奔出来的瑞安,也丢下手中的东西,扑在文娘身上摇晃着,大声哀号着…… 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 唐,永徽四年。 公元653年。 唐历十二月十四。 午后。 酉时一刻。 太极宫,立政殿,正寝。 因炭气所荼,立政殿内正寝之中宫娘文氏某女,炭毒伤及心神,沉而不醒。药圣孙思邈诊后,叹道:似活非活,似亡非亡,昨日美娇娘,今后活死人。 而其所侍之唐高宗李治帝三女,寝于正寝小床之中小公主,小字嫣儿,因年方襁褓,难敌炭毒—— 夭。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六 冬夜,漫天大雪。±頂點小說, 这雪花大得紧,竟似不是一星星一点点一朵朵地落下的,竟是纠缠着,抱紧着,一团团地往下落的。 立政殿中。 一片冰凉。 炭火生着,生得极旺,窗虽也开了几扇,可却不多。 然而,殿里仍是冷的。 许是因为这殿里,也是一片片的雪色罢。 到处都是白色。 白色的纱缦从殿顶垂下,白色的布毯铺实了地面,白色的麻绸,裹住了人眼所可以见到的每一个地方。 就连来来往往的每个侍者,红着眼儿的侍者,也是一身的雪白。 媚娘也一身雪白,未着点饰地呆坐在正寝,榻上。 已然五日了。 不饮。 不食。 不言。 不语。 不眠。 不休。 她只是瞪着眼,看着前方那张小床。 空荡荡的小床。 她只是这般看着,静静地看着,痴痴地看着。 黑色的眼底,却如这雪夜晴空一般闪着寒凉的冷芒。 瑞安也木然地立在她身旁,怀里抱着那支白玉拂尘。 主仆二人,就仿似再也没有一点想要说话的意念也似地。 当李治木然地回到立政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闭了闭眼,他只觉得眼底一片酸涩,睁开眼再眨眨,想着看能不能再湿润一些,却是徒劳。 摇摇头,他仿佛踩在云端似地,默默走到媚娘身旁,默默坐下,默默牵起媚娘冰凉的手,默默地与她并望那张小床。 就如同这些日子以来的每一天一样,这般并肩而望,直到天亮。 …… 是夜。 太极殿下。 长孙无忌在殿前来回踱步,表情沉重地看着殿外。 不多时,便见德安匆匆走出来,冲着急忙转身的长孙无忌摇了摇头。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也摇摇头,尔后轻问: “眼下可吃些东西了?” 德安咬了咬牙,微微红了眼眶: “元舅公勿怪,恕德安说句直的话儿…… 此刻只怕便是昭仪娘娘能进得水米,主上也是进不得的。” 长孙无忌也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轻道: “也难怪…… 这……这到底也是……” 他闭了口,又摇头,叹了一口气,然后抬眼看着德安: “昭仪娘娘她……” “也是一样,这都五六日了,水米不沾,只是每日里瞪着小公主殿下的小床发呆……” 德安眼圈儿微红,半晌才轻道: “元舅公,德安也知道,平素里诸位大人们都是怎么看娘娘的,可这一回,恕德安说句直话儿…… 外面有些子流言,可当真是太过了。” 长孙无忌点头,沉重叹息道: “老夫知道,毕竟是太医院都诊过的事情,怎么也不可能会是昭仪娘娘自己为了陷害皇后而……” 他闭了口,半晌才道: “可倒也不能怪他们起疑,这些年,后宫从未有一日平宁过,何况小公主口鼻周围出现的那些压痕,也着实让人起疑。” 德安激动道: “元舅公是知道的,事发之时,昭仪娘娘可是在太极殿的,她如何能够回到殿中下狠手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何况还有文娘?” 长孙无忌默然,半晌才道: “老夫明白,这样的话儿,也不会能传得多久的。 想必很快,事实便会昭雪天下。” 得了长孙无忌这句保,德安才算是平定了心情,轻轻道: “有元舅公这句话儿,德安也算心安了。 方将德安有些激动,还请元舅公勿怪。 毕竟德安是跟着主上长大的,可还从未见过主上受这般大的罪……” 言至此,已是一片呜咽之声。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半晌才轻道: “昭仪娘娘,可知小公主死因存疑之事?” 德安眨了眨眼,摇头迟疑道: “不曾…… 毕竟娘娘这些日子心情郁郁,主上又明令不准咱们说出口,是以也不敢将这样的事情告知与她,生怕她一个激动,做出些什么事来。” 长孙无忌点头叹道: “如此便好。总是要千万小心,至少在小公主死因被证明之前,还是别告知她的好。” 德安说了声是,便不再言语。 长孙无忌转过头,看着殿外大雪,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雪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这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 就是不知在它停的时候…… 这世间还能不能回得一片清净呢?” …… 唐永徽四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 眼看元正日即将接近了,可是今上李治,却一朝病而不起。 虽说宫中新有丧事,可到底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公主,加之又是未服周岁,是故也不得大事操办,更不宜坏了宫中规矩,破了新年之例。 便有朝中大臣上请李治,着恩准刚刚行了冠服大礼的太子李忠代为操办。 折疏不过递进去半日,便有旨意传出来,准。 于是之前从未曾理治过政事的太子李忠,便一朝忙碌起来。 他一向不喜理办这些琐碎旧事,自然便是许多不善之处,一番闹乱之下,他也竟心烦起来,幸得身边有诸位老臣提点着,又有好些个太原王氏一系的族中元老一侧护助着,慢慢也上了轨。 这样的情况,不免又让有些人心里不快,于是便又有暗中传递流言之事而起。 原本这样的流言,也是传不到他耳朵里来的,可偏偏就是这般巧,他近侍永安新近收了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平素里最是爱说长道短的,这没什么事他还要生些事出来来讨永安的好,何况确定有事? 于是不过一个时辰,宫中刚刚兴起的流言,便经永安的口,传入了太子殿下的耳中。 “啪”地一声,正在批着折书的李忠手中笔被猛地折断成两截,然后猛回头瞪着吓了一跳的永安: “你说什么?! 嫣儿妹妹……你再说一遍!” 永安吓得左右一望,这才细声告诉李忠道: “殿下莫急……也不过是些流言罢了……” “什么流言!再说一遍!” “是……是。 是那些小侍们闲得没事乱嚼舌头根子,说小公主其实不是因炭毒而死的……说是太医院的太医们当时验过,道小公主的口唇边明白的有些子布料的压痕,显是被人用小被子什么的捂住过口鼻……闷毙的。 然后又有人说,当日里别人都还罢了,都不曾在立政殿里出现过,就连武昭仪自己都去了太极殿,只有咱们万春殿…… 皇后娘娘曾经在昭仪娘娘离殿之后没多久曾借口说有什么东西落在立政殿里,带着个老侍进去转了一圈儿便快快地回来了。 虽说也不一定就指着了是皇后娘娘,可到底她之前扬言过要除去害了皇后娘娘家的老大人的灾星的。 又恰巧小公主的诞辰正是老大人的忌辰……” 李忠铁青了脸,半晌才轻轻道: “你的意思是说,是母后杀了……嫣儿妹妹?” 永安急忙道: “殿下切勿放在心上,不过是些流言而已……” “真的只是些流言么?”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沉痛,轻声反问: “永安,你是跟着本宫最久的人……你最清楚,本宫的生母……是如何……如何……” 他不再说,永安却垂首,良久才道: “那殿下,您是怀疑,此番小公主之事,却是当年刘娘娘旧事再生?” 李忠惨笑一声: “为了能够稳自己的后位,太原王氏一族的利益,她可以杀母夺子,为何今日便不能再为了同样的目的,杀了嫣儿妹妹,嫁祸武昭仪,借着朝中物议,逼父皇处置了武昭仪这个对她后位最大的危胁? 这些时日你跟着本宫前朝后殿地跑,各样情形也都看在眼里。 嫣儿妹妹一死,父皇与武昭仪悲痛欲绝,不能理政,朝中呢,元舅公已被人指为权臣,一手遮天,这些时日为了父皇龙体之事多有担忧,又要处置一应海外来朝之事,内务自然理得少了些。 于是那些太原王氏一族的,可不就巴着赶着,来上本宫这条终于通畅了的大路上走一走了?” 永安抬眼看着李忠: “……殿下如此一说,倒……” 他闭了口,良久才轻道: “那殿下打算如何?” “打算如何?本宫能打算如何?” 李忠冷笑一声,目光中突然精光四射: “自然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当年她害了本宫生母,如今又借口此事,害了我胞妹……这个女人,实在不必武昭仪如此待她!” 永安看着阴沉着脸的小主人,一时间不禁打了个哆嗦,然后轻问: “那殿下的意思是……” “找个机会,把此事透与瑞安,记得,要避开德安。有德安在,他是不肯让瑞安知道此事的。” “啊……殿下英明,毕竟这立政殿里还搭进去了一个文娘呢!瑞安若知情,必然会全力助武昭仪报复皇后娘娘的!” “本宫不在乎她是否会报复那个女人,只要她能振作起来,那么就一切都好……” 李忠的目光,又变得朦胧起来,好一会儿才挥挥手: “你去罢!” “是!” …… 片刻之后。 长安。 韩王府中。 后庭。 正背负双手,面对着湖中水面,沉沉而思的元嘉听毕了沉书之报,半晌没有言语。 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就只有这些,没别的了?” “是。” “……萧淑妃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她倒是听话得紧,此刻乖乖地呆着,半点儿也不乱动,免得惹祸上身。” “聪明的女子。” 元嘉点了点头,却重重叹了口气道: “可惜,皇后不若她一般聪明,否则早该想到,此刻实在应该提醒一下自己母族中人,不要太过急着抱一抱东宫的大腿的。” 沉书也点头,轻道: “可不是?如今一来,只怕便是那昏君与那武氏原本不在意他们的,也要想一想,他们是不是在此刻太过得意了些? 又到底是什么理由,会让他们如此得意呢?” 元嘉点了点头,又道: “你说东宫那边的人已然往立政殿里透信儿去了?” “是。” “那好,咱们就再助他添一把火…… 咱们派在万春殿里的那枚死士,也该派上用场了。” 沉书一怔: “殿下的意思是……要让皇后暗中行咒,意图咒杀那襁褓中幼儿之事暴露?是不是太早了些?眼下便是暴露出来,也不过就是证明皇后有心加害那襁褓幼儿,却是不能证明她确是杀了她啊!” “的确是早了些,不过此事的价值,也只能这么点了。再晚只怕连这最后一点的价值也没了。如今皇后在那襁褓小儿死时曾去过立政殿的事,已然是满宫皆知,此时若再暴露出来她有咒杀之举…… 那她这个罪,定与不定,其实都一样了。” 韩王怡然一笑道: “难得那一位居然这般英明,坐下这么一局引狼噬虎的好局,咱们若是不助之一二,岂不是太过辜负人家的好意?” 沉书点头,不动声色地退下。 …… 永徽四年岁末。 晚。 太极宫中突传大事,道万春殿正宫皇后王氏,因有宫人密告,道其曾于自己寝殿之中,暗设法堂,诅咒日前夭折之帝三女小公主。更有实证。 李治本就伤怀爱女惨亡,一朝得闻,龙颜一怒非同小可,竟着旨当下封禁万春殿,更责令内侍省大内侍监王德,三日之内,务必查清事实!!!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七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三。※%, 夜色深沉。 太极宫。 缘着近日立政殿小公主一事,李治着旨,宫中一应事宜全停,无论何等紧要之事皆当移于后计。 因此,眼下虽说是年节下,可整个太极宫却一片静悄悄地,毫无半点儿旧日里每逢年节时的喜庆之态。 不止没有喜庆之态,甚至在立政殿中,还可处处得见白幛灵幔,毫无半点儿避忌地挂着。 (注:安定未满周岁便夭折,依礼本当国除,立政殿又属于后宫所居,依例也是非国丧不可挂这么重的孝,会被人说成是大不敬,甚至诅咒皇帝皇后早死也是大罪) 可尽管如此,却无人敢管敢问—— 原因无他,这太极宫中唯二能管当管应管的人,一个是下旨着令立政殿当破例行此重孝的人,一个被下旨的人封禁宫中,只待查明真相…… 又有谁敢管? 前朝大臣? 眼下对诸位大臣们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下旨之人的身体能不能早日康复,关于这些须小事,既然有了晋阳公主那般石破天惊的先例,也就不算得什么大事了。 可在大臣们眼中不算是大事的,后廷之中却未必,很快这样的消息便传入了万春殿。 是以,王皇后被封禁宫中消息虽有诸多不便,却也知道了这件事,更加怨恨不止,哭泣成日。 可惜,她自哭,李治也不去管她—— 自从前日李治得闻她有杀女之嫌时,一句“皇后竟敢杀朕爱女”,便替她定下了最终的悲局。 宫中的人,眼下便是再糊涂的,也知道,此番除非能证明之前那些关于武昭仪亲杀生女,只为能栽赃皇后,使其退位的谣言属实,否则她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个悲惨结局。 甚至就算真能证明这个谣言属实,就算武昭仪真的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的只是来陷害于她…… 她也只会落得一个更不堪的境地——所有的人,特别是前朝那些总盯着后宫的大臣们,只会更加质疑她身为一个皇后,竟然如此地无能,被一个妃嫔陷害至此,又或者是不是其中,根本另有隐情? 所以无论如何,从传出她杀小公主的谣言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 此刻的王皇后,也是清楚的,所以她除去哭泣,除去悲吼,其他的,也只能绝望。 她不甘心,可就算再不甘心,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可再不明白,事情也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她哭了数日之后,慢慢地,竟然也漠然以对起来。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自然有人是会担忧的。 而最担忧的,自然也就是跟在她身边,最为亲近的老侍。 “娘娘,您可不能就此颓靡啊! 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您可不能……” “未到最坏地步? 难道你还要告诉本宫,还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么?” 王皇后漠然地看着这个老侍。 老侍摇了摇头,努力地劝说着她: “娘娘,还有希望,真的还有希望! 只要咱们能够证明,娘娘并没有直接去害死那个小丫头,自然娘娘便还有一线生机啊!” 王皇后冷笑: “你还不明白么? 本宫已然行过咒了,其实真的就是本宫杀了她的…… 只不过没有用手沾着她…… 那一日,你也跟着的不是吗? 本宫前脚取了她的头发来……后脚就传来了她死的消息…… 是本宫咒杀了她的,是本宫替父亲报了仇的。 本宫从来都不后悔做这件事。 可是本宫不明白,本宫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般机密之事,居然就能透出去?! 那个文娘…… 那个文娘! 本宫走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本宫留下她,可就是为了替本宫做个见证啊!!! 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为什么?!要是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王皇后咬牙,一滴滴泪水划过面庞,流了下来: “本宫就能片尘不染地从这件事中抽身而退了!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老侍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忽而道: “娘娘,说起这件事来,老奴倒也觉得奇怪呢! 虽说那立政殿里为了保暖,不冻死了那小丫头,的确是添了许多炭火在内。 可到底咱们去的时候,窗子可是开了好几扇的,半点儿也没有能蓄得炭气儿的机会呢! 且老奴进宫这些时日里,每每冷眼看着,那个文娘也是个极知机极会事儿的…… 怎么就能在咱们都离开之后,就立刻把那窗子门扇关实在了,蓄得上炭气儿的? 娘娘,炭气儿这东西,虽则毒性极大,可要蓄起来,总还是得有点儿时光才成。 何况立政殿可也不小,要蓄满了能毒杀一个孩子的炭气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个被毒成活死人的文娘? 难道她竟没有及时察觉,紧紧的去开了窗透气儿的意识了么? 还有,宫中流言,说陛下此番震怒,是因为真的看到那小丫头口唇之侧,有些布料按压的痕迹在,是以才认定是娘娘所为。 那…… 咱们都知道娘娘真的没有亲手去杀了她…… 这布料按压的痕迹,又是怎么来的?” 一席活,提醒了王皇后,也让她多日以来怨天尤人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垂首思索了半晌,王皇后突然抬起头,面上虽然泪痕尚湿,可目光却逐渐平静下来: “没错…… 你倒是说中了痛处。 这小丫头的确算是死于本宫之手,可却非真为本宫亲手所杀。 那布料按压的痕迹,也的确是叫人起疑。 还有那个文娘。” 王皇后轻轻道: “有件事,你也还不知,当年陛下初登基,她跟在徐惠身边时,徐惠镇日里为了先帝寻死觅活的,好几回都是意图蓄了炭气图个安宁清静,可却都被她给破了……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想不到,这般天气,立政殿中又那些子火炉炭盆的,若关实了门窗必然坏事。” 王皇后咬咬下唇,半晌突然轻道: “还有,咱们从立政殿离开之时,直到武媚娘与陛下前往立政殿,发现那小丫头死的时候,中间不过就是一盏茶水的功夫…… 立政殿可是先代文德皇后的寝殿,文德皇后本就有气疾,是以据本宫所知,立政殿内的通气透风之道,是整个太极宫中最多的,便是文娘能把整个立政殿所有的门窗全部关实了,那炭气也不可能在偌大的寝殿里,只花一盏茶水的功夫便聚足了。 何况……” 王皇后眨眨眼,突然道: “你这一说,本宫倒也觉得奇怪了…… 别的自且不提,那武媚娘也好,陛下自己也罢,把这小丫头看得如同心尖肉一般,怎么就肯放了文娘一个在殿中看着?” 老侍点头,欣慰道: “娘娘一回过神,可不就立时都看透了? 看来此番,还真是那武媚娘存心陷害了。” 王皇后思虑半日,却突缓缓摇头: “不…… 未必…… 那武媚娘失女之痛,本宫是亲眼看着的,断然不假。 再者说,她在太极殿的时候,可是一直伴着陛下的,而是时,咱们却正在立政殿中。 那时那个小丫头和文娘,可都还好好儿地,没有半点儿问题。 所以问题肯定就出在咱们离开到陛下带着武媚娘回殿的这一盏茶水的时间之中!” 老侍瞪大眼,看着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中间另有他人?” 王皇后想了一想,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冷笑道: “是啊…… 若不是另有他人,又怎么能达到让本宫与武媚娘两斗相伤,她得渔利的好结局呢?” 老侍立时恍然,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然后恨道: “果然……这一向里她装得老实本分,竟全是骗人的! 娘娘,眼下咱们可怎么办? 是不是要让陛下知道?” “让陛下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如今陛下对本宫已然无半点儿情义信任可言,这话儿说出去,只会让陛下更加不信任本宫。 真正该知道此事的,是那个刚刚没了女儿的人。” 王皇后冷笑一声,看着前方: “她会引狼驱虎,本宫又怎么不能将计就计,让她好好与武媚娘拼个两伤?” 次日。 午后。 立政殿。 媚娘呆呆地坐着,直到瑞安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也未见半点反应。 瑞安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立在媚娘面前,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娘娘,瑞安听到了一件事,一件关于小公主,还有……文娘的事。” 媚娘眼皮动也不动一下,好一会儿,才徐徐地用沙哑的声音轻问: “什么事?” “有人刻意放出消息,让瑞安知道的。 皇后离开的时候,整个立政殿里只有文娘与小公主,其他的嬷嬷乳娘都不见了。 还有,皇后离开到主上与娘娘赶回来,中间只有一盏茶水的功夫,就算是整个立政殿都是炭盆火海,也没有这般快能炭气毒死人的。” 瑞安静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也与媚娘无关的事。 媚娘也是同样的态度,淡淡地问: “还有别的么?” “有,最后一件事,跟这件事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但仔细说起来,却可说是明证。” “说。” “前些日子,事先便从王皇后宫中逃出宫外,至今不知去向的那名向巫师,就如之前娘娘曾经介绍入宫的那个老婆子一般,也是宫里的妃嫔特别安插进了万春殿下的。 皇后也似乎刚刚想明白,这个巫师何以有这般大能,竟能真的咒死小公主,并且还能预知危险,事先逃出宫去。” 媚娘的目光,终于聚焦起来,徐徐地转头,盯着目光同样锐利有若实质化的瑞安: “千秋殿?” 瑞安徐徐点头。 媚娘不言不语,可瑞安分明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然被紧紧地握着,握到了发白的地步。 良久,良久,她轻轻地问: “咱们殿里的那些人,你师傅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是。 小公主最贴身的两个嬷嬷,是韦太妃(韦氏)处荐来的,当时因着主上信任太妃,没有多加详查。 此番一审才知道,向韦太妃推荐她们的,正是韦太妃身边的旧侍萧氏。 而这个萧氏……正是当年向韦太妃举荐了萧淑妃入东宫为良娣的那个人。 虽则当时她因着窥破娘娘之事,被逼着贬了品级了,可却没有离开韦太妃左右,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一次,两个嬷嬷都说也是因为得到消息,说千秋殿里因为大公主病重,得了主上的旨,可是招进了几个宫外的旧人入内一同侍疾,这才想着去叙叙旧都走开了。” 媚娘垂下眼,良久才轻道: “治郎知道这些么?” 瑞安点头: “刚刚知道。” “怎么说的?” “全数杖杀,为小公主殉葬。” “回治郎的话儿,就说我的嫣儿她们生前都侍奉不好,死后就自不必提。 杖杀便罢了,但不可以葬在我的女儿身边,把她们扔得远远地,有多远就扔得多远,离我女儿远远地。” “是。” “还有,那个巫师,若是没错,必然是去逃奔向韦太妃身边的那个萧氏求助去了…… 你去请治郎赐旨影卫,无论是巫师还是那个萧氏,我都要活的…… 我要他们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由我看着,看着他们受尽天下所有最痛苦的刑罚,来祭奠我的嫣儿…… 来替文娘报仇…… 一字都不要差地告诉治郎,明白么?” “是!” 瑞安听到文娘二字,眼圈微红,可却依然坚定地问: “娘娘,萧淑妃呢?还有皇后,您真的打算放过她?” “放过她?” 媚娘森然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她,嫣儿怎么会死…… 放过她?” 她一笑,未施点朱的唇竟然如血牡丹般绽开一些血珠: “嫣儿死了……她们两个,做为殉葬品……也算是够得上品格了。 王善柔,她不是总怨恨没能好好孝敬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么? 还有萧玉音,她不是总抱憾,自己的家祖去得太早,不能如王善柔一般好好地顾着自己么? 放心,瑞安,我会成全她们的心愿,亲手送她们上路去见自己的祖宗的。 为了嫣儿,也为了文娘…… 我会亲手送她们下黄泉!”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八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九。 夜。 太极宫。 太极殿。 已然入夜,李治却依然端坐在宝座之上,怔怔地看着前方殿下的空地。 一侧的德安静静地立着,也不做声,事实上整个殿里,似乎都凝固了一般,没有半点儿的活气。 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而这般的静,却也叫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叫李治有一种欲狂之感。 不过一盏茶水的功夫,他却像是过了千百年一般。 突然,一个小侍急匆匆奔入,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李治徐徐抬头,看看正朝着自己唱行大礼的小侍,一脸茫然。 德安见状,急忙轻声道: “主上,前些日子娘娘着瑞安传话来之后,您不是指了影卫去办此事么? 这孩子是影卫李云大人处的,想必是得了什么确信了。” 李治的目光,突然冷了起来: “抬头说话。” 他的声音极轻极柔,却叫那小侍不由打了个哆嗦,勉强抬起一点点脸,可却仍旧不敢直视李治。 李治见他如此,也无意再行纠结,只是轻轻道: “说吧,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回……回陛下,是有了。” 小侍抖嗦着身子,轻轻道: “方将李云大人传信儿回来,说陛下与娘娘要的人,都已然带回京中了,只是这些人到底也是不体面的,总不能直接带了入宫…… 也是怕惊动了那些人,所以就请陛下的旨意,看看是怎么个处置法?” 李治闻言,闭了闭眼,紧紧地握了握拳,然后突地张开,看着他: “告诉李云,便暂时安置在修真坊的大宅中。 至于怎么处置。” 李治垂下头,一边儿的烛光映射着他明亮而清透的黑瞳、洁白如玉的鼻准,都给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浅绯色,甚至连原本就饱满而略嫌偏淡的唇色,也一刹那间蒙上了层淡淡的浅绯色,似乎一层薄薄的火光,在他面上,眼底灼灼燃烧着。 好一会儿,清清轻轻的声音才在殿中再次响起: “就交给武昭仪。 看她要如何,一应做了便是。” “是!” …… 看着那个小侍离开,李治平静很久,才头也不回地将双手紧握成拳放在玉几之上,轻问德安: “觉得奇怪吗?” “……主上心痛,只怕比娘娘也不少些许。 只是到底主上还要替娘娘做腰背,做依靠,所以有些事,还是不能插手…… 何况娘娘亲自来审,多少也能泄一泄她心中的痛苦与折磨。 痛过了,苦过了,只要把这些痛苦都发出来,那便总会好起来。 再者,面对着这样的娘娘,想必那些贱人们会把真相更快地吐出来…… 这样才能方便替小公主,替文娘报仇。” 李治闭了闭眼,良久才再次睁开,淡淡道: “你知道吗? 朕这一辈子,真正会后悔的事情,其实真的不多。 因为朕自以为此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不过三件,一是恩教得受于父皇母后,二是凭一片真心赢得了媚娘,三,就是这芸芸众生之中,难得有像朕这般,对自己知透如此,远比其他人更多。 一个人,知透了别人实在容易,可要知透自己,实在难上加难。 所以无论是身为晋王之时,还是如今尊坐天下…… 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朕都能好好儿想一想,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会给朕造成怎么样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放在这样的事态与局势之中,又会引起何样的发展,接下来又会如何…… 每一桩,每一件,朕都会先想得好好儿地,自然也就对自己的所有心思,多少有所准备,不致冲动行事。” 李治长叹口气,顿了顿,摇着头,半晌才轻轻道: “可是这一次,朕觉得,自己当真是错了…… 当真是错了…… 因为朕自己,都不知道,在失去嫣儿之后,在面对着同样失去嫣儿的媚娘时,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朕真的怕…… 真的怕自己,会就此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暴君。 真的。” 李治再叹一口气,原本挺直如剑的身躯一朝松倒在长椅上,双目微闭,两点泪水从眼角划了下来。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媚娘垂下眼皮,默默地向那小侍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你去领赏罢。” 小侍得了赏,心中欢喜,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是喏喏地说了几句谢恩之辞,便自行离开。 一侧的瑞安立刻上前道: “娘娘,您不方便出去,还是瑞安……”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媚娘淡淡一笑,抬眼看着仍然意欲相争的瑞安轻轻道: “我知道,你也想为文娘报仇。 可是瑞安,这一次,就这一次,你让我容着自己的性子来罢! 我会给你机会的——我对文娘的情份,难道还比你少?” 瑞安闻言,默默点头,半晌才轻道: “那娘娘打算如何出宫?” “如何?” 媚娘似乎很吃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可娘娘,那是修真坊,而且还是主上的……” “密牢。” 媚娘淡淡地说: “没错,一旦我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了去,那些人就立时知道那处所在的意义,也就立时知道我要去做什么了。” 她淡淡一笑,却又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都知道。 我就是要让她们怨恨,怨恨同样身为治郎之妻之妾的自己,却永远不能与治郎同心同德,永远不能走到治郎心里去。 我就是要让她们害怕,害怕我,害怕我去审问那个犯人,会审问出什么要命的东西来。 我就是要让她们焦急,焦急欲死,想尽办法替自己寻找证明脱逃罪责。 瑞安,人哪,一旦做了亏心事,必然会心虚。 因为人最敌不过的不是天地玄黄,也不是宇宙洪荒,而是自己的一颗心。 上天入地,追云,都是难以躲得过这一颗心的。 所以我就要诛她们的心,诛到她们自己出错,自己出乱子,自己把自己……” 媚娘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素色巾帕: “送到我的刀口之下!!!”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一。 长安。 修真坊。 那幢曾经关过无数人的密宅之中。 阵阵惨不忍闻的哀号传出来。 幸得左右无近邻,否则只怕早就惊动了官府。 后厅之上,媚娘一身素色衣袍,裹着雪色狐裘,静静地坐在厅堂上的圈椅之中,面前摆着一盆火炉,正烧得旺。 厅外的院落里,将白玉拂尘倒插在后腰间,双袖长卷的瑞安,正拿着一条皮鞭,秋风抽落叶似地往那院正中被绑坚实了双臂双脚,全身已然不见一块儿好肉,血呼呼地从脸上身上手臂上腿上各种伤口里往外冒,沿着两腿滴落到地面,已然形成一两点小血洼的男人身上招呼着。 旁边几个侍立的影卫,甚至包括他们的首领李云在内,尽管也是见惯了血腥场面的,看到这样情形,也不禁面色发白。 但无论旁人如何看,瑞安也都只是拼尽一切力气地打着,发泄着,连问一句肯不肯招都不问,只是一味地发泄着自己心中所有的怒火。 然而力终有尽时,不多时,他的力气,便慢慢地松了,最后两下抽出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竟立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 打死了又如何? 文娘也是醒不过来了。 媚娘看着这样的他,垂了垂眼皮,突然轻声地叫了李云上前。 李云初时还没听到,直到身边小卫提醒,这才急忙奔上前,听候媚娘的吩咐。 “瑞安累了,你来罢!鞭子换一条,顶好还带着些硬毛的,还要浸一浸盐水的好。” 轻轻一句话,让李云全身发凉,惊畏地看了一眼表情平淡的媚娘,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很快,东西准备好了——带着短硬细毛的牛皮鞭,浸透了饱饱的盐水,李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狠狠地往那人身上抽去。 这一下子挨着身,就听得一阵瘆人的细微刮擦声,然后就听到那人“嗷”地一声叫,直似不得活了一样。 “娘娘!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我说!我什么都说!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啊啊……” 那人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李云迟疑地停下手,转头看媚娘。 媚娘眼皮也不合,只是轻轻地说: “本宫不喜欢听见这样的叫声,本宫问,你直说,别吞吐,别忘记任何一个字,否则这鞭子也不会再停了。” 那人急忙勉强呻吟着止了叫声,呜呜地点头。 媚娘垂着眼,看着面前火红的炭盆: “那两个嬷嬷,是萧家的人,对吗?” “是。” “她们是那个老贱婢萧氏,找了来与萧淑妃做内应的,是吗?” “是。” “炭毒是她们预备好的,只待着皇后被你哄着到立政殿来取了嫣儿的血滴之后,她们便先用迷药迷昏了文娘,然后行了炭毒之法,是吗?” “是。” “具体是怎么做的?别告诉本宫是关了门窗与通气道。” “是……是她们两个人,早早儿地准备着了一床水湿浸透的大厚皮毯,将……将两只火盆堆在睡着的小公主……还有被迷昏的文娘身边,接着往两只火盆里堆些半湿不干的炭,再用湿皮毯从头到脚把……把小公主和文娘连床带人一并蒙起来,半点儿缝隙也不留…… 如此一来,那炭气便立时充足了,虽然未必便是因为炭气过毒而死,可那里面气息有限,不过一会儿小公主与文娘自然也就……也就…… 也就被炭气给闷……” 如果说李云方才听到媚娘说刑,还只是惊畏的话,那么此刻他听到这样的话,就已然是全身冰凉了—— 这么毒辣的办法,居然能有人想得出来!? 他咬紧了牙,突然觉得媚娘所行之刑,竟然是有些太轻! 那可是一个尚未满周岁的小小婴孩,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他咬牙,却听到媚娘淡然的问话声: “萧淑妃呢?你不会告诉本宫,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出现过罢?” “娘娘英明,这样的事情,她便是在暗中作事,又怎么敢亲自出手?娘娘放心,娘娘放心,我们,我们之前的书信往来之中,已然有一封萧淑妃的亲笔手信能证明我说的话,请娘娘饶了我吧!我只是个受萧淑妃之命,去哄着皇后往立政殿去的末流小卒!我没有对小公主起过杂念啊,没有啊!” “那嫣儿口唇的布痕压记,是谁做的?” “是……是王皇后自己,这真的不是萧淑妃所为。虽则王皇后压着小公主的口唇时,她还活着,可她这般做,为的便是趁着被她近身老侍调开的文娘不在的时候,取小公主的血滴,不让她哭出声的!这是皇后自己说的啊娘娘!她,她还说若不是因为考虑着当时的情状……她……她真恨不得让小公主永远不能哭出声啊!娘娘,她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凶手啊!我们也只是受她们所命啊娘娘!” 媚娘闻言,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好一会儿,她才淡淡一笑: “是啊……你说的都是真的,本宫也信了。所以……本宫会赏你一个痛快的。 瑞安。” 媚娘这句话说完,那个已然没了人色的巫师便哀号起来,哀求着,惊恐地努力挣扎着,试图从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瑞安身边逃开,可是没有用。 他这一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媚娘所说的: “你已然是万福的人了,不用像她们一样,由本宫亲自用她们对待嫣儿的法子,好好地送上路。”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九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寝殿之中,已然过夜半,却仍然穿着正宫朝服,头顶凤冠的王皇后心神不定地踱着步子,来来回回地走。一边儿不时地向外张望着。 很快,一道人影出现,她如逢甘霖地松了口气,甚至还迎了上去: “如何?” “回娘娘,今日午后一刻,武媚娘便从西门出去了,径自往修真坊而去。” “修真坊?” “是。” “她去那里做什么? 为什么不把人提入宫中来审?” “这个……老奴也是方将听说…… 似乎…… 似乎那修真坊中,竟有一处早年间先皇后娘娘赐与时为晋王殿下的当今陛下的大宅。” 那老侍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话,毫不意外地看到皇后沉下脸来: “你说那里有一处陛下私宅?! 为何本宫不见密册中有备?!”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这,这处私宅,本便是先皇后娘娘早年从长孙氏中得到的私产,加之又是后来先皇后娘娘自己出得银资将之修缮一新,与当时许多田产赏赐一道,于临终时赐与了当时的陛下,所以娘娘不知也不为怪。 便是这宫中密册,也自然不能备得了。 毕竟那是皇后娘娘赐与陛下的,也是陛下私产。” 王皇后冷哼一声: “陛下都是天下的,哪里还有私产一说? 既为陛下之物,自当收归皇家所有。 何况……” 她微微捏紧了拳,半晌才慢慢道: “何况…… 陛下竟然这些年来,一直都瞒着,不曾让本宫知晓。 本宫可是陛下明媒正娶,先帝亲封的正宫! 可是这武媚娘……武媚娘……” 她闭口,再不言语,良久才轻道: “你接着说…… 那武媚娘去那处私宅之中,却是为何?” “娘娘,娘娘,这事儿说来,也真是奇了。 那处私宅,本是陛下所有,老奴等打探着的时候,本也以为不过是种普通的宅子,一直荒着不曾有人入住。 可这一打探下来,才惊觉那处私宅,竟似是陛下所设的密牢般的存在…… 这些年来,宫里桩桩件件,大大小小,从先帝到今朝,许许多多的事情,竟然都与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说当年废太子承乾案之后,一纸密疏便折倒了当年的废昭容韦氏的那个韦姓官员,就是那个原本以为被灭口,最后却死里脱生,平平安安入了大理寺证死了韦氏与韦氏一族的韦姓官员,竟然从诈死时起,便被秘密收押在内。 还有那个韦氏的近婢春盈,也是在那里伏的供,认的押。 还有……” “够了!” 王皇后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开口喝住了他,半晌才轻轻道: “你是想告诉本宫,自从那武媚娘入宫之时起,陛下便与她…… 便与她……” “老奴不敢!娘娘,老奴不敢啊!老奴只是忠心为娘娘办事……” 那老侍惊得半死,立时跪下哀求。 王皇后沉默,半晌之后才刻意地放柔和了声音道: “你起来罢,本宫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本宫好。 起来罢……” 老侍闻言,这才松了一半的心,缓缓舒口气,徐徐起身,眼睛垂着,却仍然不住地扫着王皇后的脸。 王皇后却未曾发现他这般作态,只是淡淡地说: “若此处是座密牢,且又为陛下所有。那看来把人关到那里去的,却是陛下了?” 老侍闻言,却不敢言语。 王皇后转头看着他: “说啊?到底是不是陛下?” “……” 老侍张了张口,究竟还是没敢再说。 王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半晌才轻轻道: “看你这般作态,似乎不是了。 那么既然武媚娘能找得到这里…… 也就是说,是她所为了?” “……是。” 老侍这一句是,轻得几如蚊咛。 王皇后咬紧了牙,半晌才轻道: “陛下知道她用了此处?” “……似乎是。” “……那么,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王皇后淡淡地问。 老侍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倒是对娘娘有利的。 那个巫师,一味地只咬死了萧淑妃,不但把她指使那两个嬷嬷谋害那个小丫头的事儿都给说了出来,还把小丫头口唇边的压痕,也都倒在了萧淑妃的头上。” 王皇后一怔,转过身来,正面老侍: “他竟然把本宫之事给瞒下了? 你可不是听错了罢?” “老奴亲耳听到瑞安与他哥哥德安说的,万不会错。” 王皇后沉默,半晌又道: “德安知道了,陛下也就知道了。 那陛下做何反应?”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不过今日陛下本来要召见雍王问功课的,可眼见到这个时候了,也不见有旨传下来。 只怕萧淑妃,是落了实罪了。” 王皇后闭了闭眼,半晌长出口气,点点头: “如此便好…… 如此便好。 只是有一桩,你还要去查一查,看一看那个巫师,到底是什么来历。” 老侍一怔,轻轻道: “娘娘,您不早就知道,他是萧淑妃派来的假巫师了么?” “本宫当然知道。从他一进到本宫殿中开始起,本宫就知道,他不是什么真正的巫师了。 不过是一个江湖骗子,被萧玉音那个贱人派了来,迷惑本宫,让本宫以为自己真的咒杀了那个小贱婢,好让本宫被武媚娘记恨,让本宫与武媚娘斗个你死我活的棋子罢了。” 王皇后轻轻一笑。 老侍眨了眨眼,又轻问: “那娘娘您还留……” “为什么不留?既然能够借别人的手,彻底除掉这个害死了本宫父亲的小贱婢,小妖女…… 为什么不留? 本宫不但留下他,还很乐意地照着他的安排,或者说是他的主子的安排去做了。 结果呢?她不就如本宫所愿地将那个小贱婢给除掉了么? 至于本宫嘛……” 王皇后淡然一笑道: “没杀过的人,就是没杀过。越是武媚娘这般狡慧的女子,越是容易看破萧玉音这个贱人的计。 一旦她看穿了,哼哼……” 王皇后冷笑一声: “到底是谁被挑破,要去面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妖女武媚娘,想必现在,萧玉音也知道了吧?” 同一时刻。 长安。 韩王府,正寝之中。 元嘉正在沉睡,突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过,立时警醒。 一张眼,看到正欲唤醒自己却被自己惊了一跳的沉书,他点了点头,小心地将身边抱着自己的新侧妃的手腕拉来,然后徐徐地下床,接了沉书递来的狐裘,便披在身上,自向外走出去。 直到立于书房之中,看着沉书小心地闭紧了门,他才轻声道: “修真坊那里,可还好?” “一切正如殿下所料,那个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蠢货,已然按着主人的意思,刻意地将皇后从这件事中抹出来了。 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推到了萧淑妃的身上。 此刻武媚娘只怕也是要全心力对付萧淑妃了。” 元嘉闻言,却冷笑一声道: “沉书,跟了本王这般久,你怎么还是看不透本王呢?” 沉书一怔: “殿下……” “你以为,这么一个根本没有亲眼看到萧淑妃指使两个嬷嬷制造假证,意图诬陷皇后的江湖术士,就能瞒得过她么?” “可是这个巫师是真的相信咱们所告诉他的话……也真的实实在在地告诉了武媚娘啊! 殿下不是说,此计最大的妙处,便在于能够让一个信了不存在的真相的人,用这个不存在的真相,去哄得另外一个比他聪明无数倍的女人相信他,然后按着殿下的设计一步步地走向最后结局么?” “他的确是真的信了,本王也相信,他在告诉武媚娘这件事的时候,其言语之真诚,其心境之坦然,武媚娘也是相信他没有骗自己的。 可是沉书啊,这个武媚娘是个什么人物,你这些年跟着本王,难道还不能看出点儿来苗头么? 她……就是她,可以说,与本王那个看似糊涂实则精明得很的好侄儿一般的模样,都是个心明眼亮的。 只凭一个江湖术士的话,是瞒不住她的。” “那……殿下,咱们要不要再做些什么,让她相信此话不假?” “不,不必。本来本王就不打算让她真的以为王皇后与此事无关…… 那本王此番相帮皇后最终的目的,岂非失败?” “殿下相助皇后,隐瞒她也有意杀死那个小丫头,并且压痕确为其所留……是另有深意?” “本王说过,皇后这个女人,聪明,大气,也是极有手腕的。 只是这样的女子,不好收服,但一朝收服为咱们所用,那么便是李治,便是武媚娘,也要倒一倒霉的。 所以本王才设计此番,让她知道,就算她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本王也一样有办法帮她圆过来,保住她中宫之位。 如此一来,她自然会死心塌地地与本王结盟。 有了她这个虽则不受恩宠,手里却实实在在地握着整个大唐后廷的皇后在,再加上她背后太原王氏一族的力量…… 本王以后所行之事,可就顺遂得多了。” “殿下的意思是要收了她?” “收了她?本王还没有那个心思。 这样的女人,当个花瓶儿都嫌太难伺候。 不过就算是只花瓶儿,若是拚得上她粉身碎骨,总也能砸死个活人罢? 本王要的,便是借她的粉身碎骨,来替本王砸死一个人。” “殿下是说谁?” “她为后宫之主,那么自然便是后宫中的人—— 就是这个武媚娘。” “武媚娘?” “没错,武媚娘。 其实你如此惊讶,本也不怪…… 因为就连本王,也是此番才发现…… 这个女人毒辣起来,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狠绝…… 这等铁腕,再配上她那般的机慧…… 哼,看来本王这位二皇兄,还真是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暗暗地藏了一把绝世神兵利器在这大唐后廷啊…… 有这武媚娘在手,本王要从后宫之事着手,设法叫李治自废其位,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要废李治,必然要先废了这武媚娘!” 元嘉的目光,突然变得森森然,如野兽一般。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外,广玉栏处。 李治白袍银冠,静静立在栏后,看着阶下来来回回,走动巡视的金吾卫。 在他的眼里,往常只觉气势赳赳的这些宫卫,不知为何竟多了些倦容出来在面上。 淡淡一笑,他垂下头: 父皇,您说得没错,原来身为一个帝王,身边的人,真的就是一面镜子,随时都能映照出最真实的自己来。 也许……现在的他,就是这般一脸倦容罢? 又或者,面有倦容的根本不是金吾卫,只是他李治厌烦了这样的神态,所以才觉得他们也面有倦容罢? 人这一生,不过唯心而已……悲喜欢乐忧愁苦,哪一样,都是与心离不得关系的。 淡淡地出了口气,他抬头,看着天空,仿佛要把天空都看穿,好看清楚,那个可爱的,像极了她母亲与她祖母的好孩子,是不是还一如往常般地笑着?挥动着她圆乎乎的小手,对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笑着? 想着想着,他的眼圈红了,一点点的湿意,浸透了眼眶。 正在恍神时,突然就听到身后传来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他眨眨眼,泪意立时干净了,轻轻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便沉声道: “是韩王叔那边有消息传来了罢?” “主上英明。” 来的正是德安,他低声应了之后才道: “那边儿府里的人极不好接上线儿,不过接上线儿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李治抬眼,看着院中的卫士交值: “这萧氏与那两个嬷嬷,都是王叔的人罢?” “主上英明!便是德安,若非此番查探,竟也是想不到的…… 谁料到这萧氏这等老宫人,竟是韩王叔埋在宫中那般久的暗线呢?” 德安也忍不住叹息: “不止如此,据那韩王府里人传来的消息说,不止是如今小公主被害之事,与韩王一手操控离不得关系,便是当年萧淑妃的入宫,也是……” “也是他一手安排罢?”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道: “也是,否则以当年不过是名为贵妃却失势已久的韦太妃身边一个老宫侍,如何能够探知朕的心意? 毕竟她时为内职,虽说见朕不难,可朕那番掩饰的本事,连比她更近朕百倍也更是聪慧难及的淑母妃都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才查知朕意…… 以她一个小小宫侍…… 给她泼天的本事,也是难。” 德安想了一想,却也点头叹道: “若主上如此说来,倒是真的了。 想一想若是韩王殿下,那倒真是不奇怪了。 一来毕竟他时为亲王之贵,往宫里走动也是常事,更是比那些后宫妃嫔们见到殿下的机会来得多些。 二来,他既然有心于此,时主上又为国储,他自然是要寻着一切隙会,来对主上不利的。 若一旦知道主上那时心思,哪里有不加利用之理?” 李治点头,淡淡道: “父皇在世时,常说朕这位王叔,说他最懂韬晦之道,又擅布局排兵于暗中。 若非朕不曾好好儿听得进去父皇的话,一味只知心软,又怎会有今日之痛!” 他越说,声音越轻,越低: “所以……德安呐,朕真的是不能再容他了…… 他现在,已然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把架在朕面前的钢刀…… 朕之前看到的镜像,原来竟是刀锋上的映像而已。 朕必须得出手了,否则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朕的媚娘。” 德安闻言,却是一讶: “娘娘?! 娘娘一介妇道人家,身处后廷之中,韩王对付娘娘做什么?” 李治摇头,回首看着德安: “还不明白么? 如今的媚娘,早已不是当年初入宫时的武才人,也非被黜感业寺,又得蒙生还宫中的武宫侍。 如今的媚娘,已然是位仅次于中宫皇后、仅存正妃的淑妃之下的二品皇嫔,身有皇子在侧,又是皇恩深宠…… 德安,这样的媚娘,本来就已然很招人瞩目了,可她所做的,比韩王叔所知道的那些出色的后廷女子,还要更出色,更强好些。 你们兄弟里平素跟着朕,跟着媚娘,看惯了她平素行事,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可诚所谓久近兰泽,则难知其香…… 你们眼里……不,不止,还有朕眼里看来,咱们是看着她,一天天地走到这个地步的,她受的苦,她吃的罪,她付出的一切,都是知道的,也明白这般的磨砺把她生生地铸成了今日的媚娘,哪怕她把这整个大唐江山翻出一个花儿来,于咱们而言,也不甚奇怪。 因为她做起事来,完全没有顾及其他人的想法看法,或者说便是有所考虑,也不过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达成自己心中所愿而已。 世人的看法于她,皆无谓也,所以她才能成得了大事。 可在宫外那些大臣们的眼里,这样的女子却是可怕的。 在他们眼里,这样的手腕,这样的行事,应当是属于出色的男子才有的,应当是那些名列将相传记之中的男子才能做到的。 一个女子若能做到这些,那便是牝鸡司晨,便是乱了纲常,便是天下大乱之象…… 但德安啊,天下间并非都是些昏昧老朽的糊涂人,总也是有些清醒的人,看得出媚娘于朕、于如今的大唐意义所在的。 譬如韩王叔…… 他就看得很明白,很清楚,一旦没有了媚娘,那么原本毫无弱点的朕的江山,便在后廷这块枕边之地,开了一个巨大的漏洞,轻易可侵—— 皇后不是不聪慧,淑妃也不是不敏察…… 只是她们的格局,无论外人看来多么大气恢宏,终究也不过是后宫妃嫔的心境而已。 不似媚娘,她……” 李治顿了顿,才轻轻道: “媚娘的心境,眼下却已然是与朕立在一处,看着同样的方向,想着同样的事情,思虑着同样的一切了…… 说句不大中听些的话儿…… 韩王叔这是看出来,当年袁天罡的预言,并非虚言。 媚娘她……媚娘这个女子,原本就是一个最适宜身适帝王之侧的女子。” 李治淡淡道: “就如母后一般,她也是天生为后,为良佐的帝王之女。只是朕究竟没有父皇那般的气魄,不能让她顺心遂意地将自己的才华,展示于众…… 或者……” 李治苦苦一笑道: “或者该说,朕本来就是有私心的…… 朕不想让她为世人所知,朕只希望,她能够做朕一个人的媚娘,一个人的妻子,一个人的孩子的母亲…… 可是,她到底是帝王之女,这样的气魄,朕无论如何瞒,也只能瞒得过那些心盲眼昏的人,却瞒不过真正看得透一切的人。 所以韩王叔是容不下媚娘的,除非今日…… 除非今日媚娘肯易主与他。 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媚娘与朕的情意,已然决定了她这一生,只怕再难看第二个男子入眼入心…… 所以……” 李治苦苦一笑,闭上眼: “她的好,她的出色,她的这份痴情,却成了害她伤心的理由…… 德安,你叫朕怎么不伤心?不难过呢?” 德安沉默——其实李治说的这些,他也未尝不明白,只是他也如李治一般,心里多少是有些私心的—— 一代贤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人人称赞她贤良淑德,母仪天下,个个艳羡她活得自在如意,独得君王深情一片…… 可谁又能知道,这一切的一切,是在她做了多么大的牺牲之后才得到的呢? 她牺牲了一切身为女人,原本应该拥有的权利:嫉妒丈夫身边其他女子的权利,身为正妻推开其他侧室的权利,身为丈夫心中至爱,独占丈夫的权利,甚至就连替自己为大唐天下付出了半生心血,付出了许多许多的兄长争一争光耀门楣的虚名这样的权利,她也不得不放弃……甚至还要反过来,对一手照顾自己,保护自己长大的兄长做些在外人看来,是多么无情无义,忘恩弃德的事情,比如逼着兄长答应弃了原本就理所应当的三公之名,比如逼着夫君答应贬兄长之位,比如临终前,设计自己的兄长,让他不得不离开朝中要职…… 这一切为的,不过是能够成为自己心爱男子身侧的良佐而已。 可她也只是个女人啊! 在外人看来挂着文德大圣皇后,圣母皇后娘娘这样头衔,看起来活得荣华万端,恩宠无极的长孙皇后,其实在她身边的诸人眼里,却是于天下间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的普通女子,也有爱恨嗔痴,也有悲伤流泪,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够伴自己终身,可为神仙鸳侣的良人。 可惜…… 她的良人,终究是一国之君,一代明君。终究注定,她要放弃太多太多的东西。 爱上帝王的女子,终究是痛苦的,可比她们更痛苦的是与原本应该无情无爱,硬生生被磨成神一样冰冷无情的帝王相爱至永世不愿两相背弃,更不愿有第二人置身于他们之中的女子。 因为注定,帝王只能是属于天下的,一根头发,一条手指,都是属于天下的,注定要被天下共享,注定不能像平常男子一样,拥有自己想要拥有的一切。 因为他们肩膀上,背着的是天下,所以自古以来,这看似人人得羡的至尊之位,在真正坐上它那些多少还有些良心的主人们眼里,其实就是一个最大的囚笼。 一哭一笑,一喜一悲,一怒一哀,一爱一恨,一伤一悦……都不属于自己,就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属于自己。 李治长叹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疲惫地站在那里,轻轻地说: “朕听说昨天,皇后说朕是属于天下的…… 现在想一想,她说得这句话,还真的是半点不差…… 是啊,朕是属于天下的……就连自己笑,自己哭,都不能属于自己。就算朕眼下,为了嫣儿,为了媚娘……已然是痛到恨不得丢开这一切,带着媚娘与孩子们,远远地离开这块儿伤心地,再也不要回来…… 可是朕不能。因为朕是这天下之主,朕是属于天下的…… 朕终究没有那个勇气,在带着媚娘离开这宫殿之后,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看着百姓流离失所,看着人间母子分离,骨肉相失的惨剧…… 朕没有这个勇气,所以只能扛下来这一切,就算眼泪也不能流,都没关系…… 可是媚娘……媚娘她不一样。” 李治突然睁开眼,轻声道: “媚娘她不一样……她是朕的女子,也是朕愿意扛下这天下重担的唯一理由。所以朕可以容忍一切对朕的伤害,却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德安……” 德安应声上前道: “主上,可是要对韩王殿下有所警戒?” 李治点点头,淡淡地说: “传旨李风李云兄弟,率影卫三百精英,去把韩王在雍州那儿暗埋的三千死士全数拔除,一个活口都不必留。明白么?” 德安瞪大眼——虽然他早已知道李治明晓雍州一处有韩王倾心心血培养而成的三千死士,以备将来谋反之需,可一直以来,李治都没有决心要动过此处…… 他张了张口,最终重重点头: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办!” “还有一件事,媚娘那里,这些时日怕是要对皇后与淑妃动手了,你替朕看好了……她无论如何处置那两个害死朕的嫣儿的贱人都可以,只是若是媚娘要动手杀她们时,务必给朕拦下来,哪怕是放药迷倒了媚娘都可以…… 那样的女人,不值得媚娘脏了手。” 李治静静道: “杀女之仇,还是朕亲自来的好。” 德安动容点头。 ……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五。 雍州某县一地惊传消息,城外山间一处极为僻静的野庄之中,被某个打柴进山的樵夫误闯,竟发现其中尸骨遍地,血流成河,一如修罗地狱一般,一时间吓得这樵夫几欲死去。 后来报至官衙,经查验之后,一座小小野庄,竟有三千多人命丧于此,且都是先被迷昏后取了性命。 一时间此案惊动地方,地方官员更连夜备疏表,意求朝中派得力官员查办此案。 然而不过是一夜的时间,这三千多具因无处安放而就地存在野庄之中,由官衙派重兵把守的尸骨,竟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地血水,似乎可以证明曾经有过的惨案。 无尸骨,无苦主,最终,此案也只能不了了之,成了当地百姓多年以后,仍然津津乐道的神秘无主案。 消息传至京中次日,京中便有流言纷纷。 第四日,今上高宗李治,因有西域贡物,感于病中之时,韩王李元嘉仍常入内探望,便赐与之其,着其入内,却得其请罪表一封,道已重病多日,不得安起。 李治闻言甚是感忧,乃着太医入府诊治,回报道元嘉却系重病,竟难以为继。 李治更加怜叹,着令太医当好生看诊不提。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一 是夜。 太极宫,千秋殿。 萧淑妃看着跪在殿下嘤嘤哭泣的小侍,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娘娘,咱们殿里的绿盈姑姑和朱妙姑姑,被立政殿里的那武昭仪今日下午寻了借口,拖入了立政殿去一番刑审,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那小侍哭得凄惨,却也不忘记将事情说了分明。 萧淑妃只气得脸上变色,可到底她也是在宫中停了许久的,自然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 眼下便是无人提醒,她也自知自己处境尴尬,难以与那正为李治心尖肉的武媚娘相抗,于是也本有意忍下此事,只叫媚娘被人所指。 可小侍下一番话,却说得她不得不起身,正考此事。 “娘娘……” 那小侍哀哭道: “娘娘可要救救二位姑姑呀! 那武媚娘死了女儿,眼下已然是失心疯了,这宫里近些时日流言纷纷,都说她的女儿是给人害死的…… 娘娘,若是她疑上了咱们千秋殿,那此番抓了二位姑姑去,怕便是要不好啊!” 萧淑妃闻言,着然变色,半晌才咬牙道: “她有儿女傍身,难道本宫便没有么? 何况本宫还是四妃之身,比她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九嫔侧室,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一个两朝陈侍,竟敢欺本宫殿中无人! 来人! 摆驾立政殿!” …… 一刻钟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当端坐正殿上,正装朝服地品着茶,等待着萧淑妃来到的媚娘听到左右来报,说萧淑妃已然将来到院前时,点了点头,看了眼瑞安: “我不喜欢这种人再进这立政殿,污了我的殿门。 怎么处置,你看着办罢!” 瑞安点头,轻轻称是。 于是片刻之后,当萧淑妃的鸾驾刚刚行至立政殿门前尚有数十步远处,媚娘端坐殿中,便听得殿外传来的阵阵尖叫声,其中最响亮的,自然便是萧淑妃。 她淡淡一笑,勾起唇角,却不言语,只待瑞安归。 不一会儿,瑞安便急步入内,躬身一礼道: “娘娘万安万福,眼下那两个贱婢的尸首,已然是丢在那萧淑妃驾前,叫她看个清楚了。 萧氏当场便被惊下了鸾驾,整个人摔得不成样子,眼下已是昏过去了。” 接着,他却冷冷一笑道: “想不到这个贱人,竟然也不过是个鼠胆之人。” 媚娘垂下眼,轻轻捋了捋茶水浮沫,抿了一口茶水,半晌才悠悠道: “萧玉音也好,王善柔也罢,都自以为是颇有些手腕的人。 可是比起治郎与元舅公,韩王这等角色来,实在是云泥之别。 就是禇大人,高大人,唐大人,裴大人这样在大唐朝中也不过算得中上之质的角色,她们也是难望颈背…… 一个宫中的妇道人家,自以为会使一点小心思,动些小手脚,便是得计了…… 她们这本事,也着实叫人捉急。” 媚娘冷笑: “接下来,咱们就只用看戏了。 看着萧玉音自己去治郎面前,自取其辱,自露马脚。” 媚娘所料,并无半点儿差错。 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萧淑妃便如媚娘所料地,急冲冲带着两位公主,前往太极殿去见李治驾。 自然,她也是有自己的一番打算的: 武媚娘有女儿,她也有,更且,她的两个女儿比起武媚娘的那个小孽种来,可是长女次女,更受李治多年宠爱,凭什么就会输了武媚娘那个出生不过几个月的小孽种? 还有,武媚娘向来行事也是极端谨的,今番如此行事猖狂,显是因着失女之痛,一朝疯狂了。 这般以下欺上的逆举,若不抓紧了机会去找李治,告她一回,趁着她自己因疏失没有照顾好女儿而让李治痛失爱女的时刻,要她更加凄惨些…… 那下次哪里还可能有这般的好机会呢? 至于李治会不会偏向武媚娘? 那自然是不会的。 便是再如何宠爱,她终究也不过是后宫一个女子。 这些时日以来,李治从未踏足立政殿,连病中都是留在太极殿中由近侍照顾着,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萧淑妃所想,原本也是无有半点所差的…… 至少对于一个普通帝王而言,妃嫔因为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子女而致子女死亡,的确是该受责罪的。 可是李治到底,不是普通的帝王。 所以当萧淑妃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太极殿,一进殿便扑通一声跪下,哀哀哭泣,将自己两名被打死的宫侍说得无比可怜,无比凄惨,说到自己泪几已干,口齿也再无言辞可出,却迟迟不闻李治发声时…… 她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害怕抬头,看到李治那张脸。 难道…… 她料错了? …… 李治平静地看着跪在殿下的萧淑妃。 凭心而论,他是对这个女人,有些愧疚在的。 以她的姿色,以她的聪慧,以她当初入宫之时的韶华…… 若不是他时逢心境不舒,不得所爱,只能寄情于影身之上的四嫔侍之时…… 那么她是不必进宫,遭受这些,更不必因此而面对必然只能一输的结局的。 想必,她也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得逢一世良人,得为一世美眷的吧? 所以,一直以来,他对她,都是比可说是主动地嫁入天子家的王善柔,更加温柔,更加照顾的。 但这样的照顾……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不但是错,还是大错特错。 他不该照顾她的,从一开始,他就应该让她明白,于他的心里,有的,念的,就只是媚娘一人。 她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可以真的替代媚娘…… 从一开始,他就该让她知道的。 若是他那般做了,那么今时今日的她,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心狠手辣到连一个小小婴孩也敢下手残杀的地步。 若是他那般做了,嫣儿,也不会死,媚娘更不必遭受这些痛苦。 所以…… 李治看着萧淑妃的目光,渐渐变冷,渐渐变冷: 他这一次,不会再让她抱有任何的幻想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他都不会让她有任何幻想与期盼的余地了。 抬眼,他看了看德安。 德安会意,立时向左右一招手,唤上清明兄弟,上前几步,小心地抱走了两位小公主。 萧淑妃一惊,抬头欲夺,追着孩子的目光却在与李治平静得近乎寒凉的视线相撞之后,猛然缩了一下,手,也慢慢地,无力地放了下来。 心里一阵阵地发寒。 这样的李治,她从入宫以来,再也不曾见过…… 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虽则离李治并不遥远,可他所在的那金阶玉案,离自己却是那般那般的遥远,远到高不可攀,远到似在天边。 李治看着两个女儿由着清和明和逗着,原本入殿时,那怯怯的小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丝笑容之后,慢慢地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孩子被带下殿去,然后才缓缓向后一靠,靠入宽大的椅背之中,看着殿下垂首不敢言语的萧淑妃: “爱妃以后来见朕的时候,要来便来罢,至于两个孩子,还是少拖着来借为倚盾的好。 孩子虽然还小,可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心思,她们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爱妃,你可还记得,两个娇儿上一次在爱妃面前欢笑,是在什么时候?” 萧淑妃浑身一颤,半晌才轻轻道: “妾也不欲如此啊…… 若非陛下久不降恩泽于千秋殿…… 妾,妾何必出此下策?” 李治闭目,双拳轻轻地握了握,又松开,仰首看着殿顶的金龙,半晌才幽幽问道: “是…… 这些日子,是朕只顾着照顾嫣儿与弘儿,而疏忽了你们。 所以…… 你就要让夺了你的两个女儿的恩宠的嫣儿,永远从这世上消失,是么?” 萧玉音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里,双腿突然间浑无半点儿力气,几番摇动,竟几乎倒了下来。 她软软地抬头,看着李治,张口欲辩,却被李治一番淡淡的发问,再次堵了回来: “你的那位留在韦太妃身边的族姑,还有原本是她替你找了来,侍奉下玉两个孩子的嬷嬷…… 眼下已然被送入天牢了。 你可要去看一看她们,问一问,为何你所嘱之事,没有办得妥当?” 萧玉音已然绝望了—— 李治这些话,已然断了她最后一丝信念。 她知道,当这件事从李治口中说出的那一刻起,她萧玉音与后位,永远无缘了。 闭了闭眼,半晌,她才抬头: “陛下…… 您真的相信,是妾杀了小公主?” 是的,她自此刻起,是与后位永远无缘了。 可是她的素节,却仍然能够争一争,争一争这至尊之位…… 所以,这一件事,她不会认,也不能认。 为了素节的名声,为了将来素节登基后的起居注…… 她不能认下。 所以…… 无论是王善柔也好,甚至是武媚娘自己也好…… 谁都可以是杀了那个小孽种的“真凶”,唯独她萧玉音…… 不能! 李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半晌才突道: “爱妃既然这样说了,那朕也只能这般信了…… 但朕信的,并不是你,而是朕自己的眼睛。 眼下的爱妃,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初入东宫之时的爱妃了。 虽则活泼张扬,却不失可爱天真…… 眼下的爱妃,在朕的眼里,在这整个大唐后廷所有人的眼里,都不过是一个狠毒绝戾的平庸妒妇了。 所以…… 朕也没必要再去追究此事的真假。 因为自然有人,会将爱妃所做的一切查个水落石出,而朕也自然会给爱妃一个……” 李治停了停,向前直直地看入萧玉音已然紧缩如针的瞳孔之中,慢慢地吐出两个字: “‘公道’。” 萧玉音突觉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昏了过去,可到底,多年为妃受宠后宫的那一点可怜的傲气,还是硬生生地撑住了她的身子,让她依然倔强地跪在原地,听着李治说完最后几句话: “眼下既然爱妃事涉后廷大事,那两个孩子跟着爱妃一起也就不合适了。 自今日起,朕会替她们找些好嬷嬷照顾着,另殿而居的。 只待爱妃身上所有的事情都理得清楚了,朕自然会好生安置两个孩子。 从今日起,爱妃还是不要再出千秋殿一步了…… 毕竟,也许以后爱妃能住在千秋殿里的日子…… 真的不多了。” 最后一句轻如游丝的话,终究还是击垮了萧淑妃最后一点儿勇气,她整个人突然软瘫在地,怔怔地看着说完这些话之后,徐徐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地离开的样子,突然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陛下……陛下…… 妾不想啊…… 妾不想啊…… 妾也不想啊…… 陛下……陛下…… 陛下——————” 声声怨厉如枭的哭号声,在面无表情,大步走出太极殿,走向立政殿的李治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究…… 不复听闻。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二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 已然进过午膳,又小憩片刻的王皇后甫一起身,听到的就是近身老侍带回来的好消息: “娘娘,千秋殿的那个,昨夜里可是去找陛下闹去啦!” 王皇后闻言,立时坐正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侍: “如何? 陛下可听她的了?” “娘娘一片苦心,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再得了机会翻了身啊! 今日一早下的圣旨,说萧氏有事涉内闱,兼之素常照顾公主不周,屡番使上闻二位公主病体不安之故,已然是着两个公主另殿而居了。” 王皇后闻言,肩头微松,又问: “那她呢? 她自己却如何?” “娘娘,自然是禁足殿中了。 眼下整个千秋殿被封闭,娘娘也算可出一口气了。” 王皇后闻言,却皱眉叹道: “你这话,便说得不是了…… 本宫被封禁,她亦被封禁…… 眼下,可不真成了那武媚娘独宠后廷了?” 老侍张张口,本来也想说一句便是萧淑妃不被禁足,这些日子也未见得李治对她有几分情义的…… 想一想自家主子的处境论起来也不比萧淑妃好到那儿去,便也只挑着好听的说: “娘娘,其实您真的不必如此烦心的。 论起来,此番实实在在,对娘娘却是天大的好事。 那小贱婢一朝身故,此番武媚娘竟能下此狠手,只怕宫中内外,对这武媚娘以后也是更加诽议少誉的,娘娘要想证倒她,那便是分分刻刻之间的事…… 别的不提,只今日一朝,老奴从内侍省过来时,就已然听了无数次人言,说只怕此番那小贱婢之事,当真是武媚娘自己所为,意图嫁祸娘娘您呢!” 王皇后却了无笑意,只是勾了勾唇角道: “你以为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么? 宫中喉舌,向来是被人操纵着的…… 此番那些人的意思,不还是要逼着本宫,与韩王府那个贼心不死的逆首同谋么?” 王皇后冷笑道: “不止此番流言之事,只怕是这武媚娘的小贱婢此番身死之事,也与他脱不得干系啊!” “娘娘,您这么说,老奴便不明白了……那武媚娘不过是一介后廷之人,便是她身边有个儿子,可也还未能说个话儿呢,怎么韩王要这般对付她? 便是为了打击主上,可论到底她武媚娘也是无靠无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韩王害怕的东西呀?” 王皇后却摇头,悲怆道: “正是因为如此,本宫才会说此番不值得庆幸…… 韩王何许人等,竟然能为了对付一个后廷女子动下这般大的心思…… 可见便是韩王,也知道这武媚娘……” 她忽而住口不言,半晌才摇头疲道: “罢了,都已然到了这地步了,流言传传也好,对本宫也是只有好处的事情。” 她言毕之后,便即沉默。 老侍见状,如何不明她心思,于是便劝道: “娘娘也不必灰心,眼下虽然处境艰难,可到底娘娘的身份还是在的,东宫的太子殿下也还是在的…… 只要太子殿下的储位得保,那么娘娘这正宫之位,便是谁也夺不去的。” 王皇后黯然点头: “的确如此…… 有忠儿在,本宫总算还是有些希望的…… 对了,这几日不见忠儿,他可还好?” 老侍闻言,便做了做难色,然后轻声道: “正要向娘娘回报呢,太子殿下他……他……” “怎么,忠儿又怎么了?” 王皇后皱眉,然后立时明白过来,眉梢浮出几丝怒意: “是不是他又抱着刘氏贱婢的衣裳,在那里沉溺小情之中不知上进了?” 老侍垂首,不敢言语。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外。 刚刚送走了李治的媚娘,正待回归正寝之中,小憩片刻,便见东宫的永安,匆匆奔入。 媚娘有些微讶地看着他奔到面前,跪下哀泣号哭道: “娘娘,娘娘,求求您帮帮太子殿下罢! 救救您帮帮太子殿下罢!” 媚娘见他哭得如此惨痛,更是讶异,于是便着瑞安立时扶了永安起来,又安慰几句,便带入内殿问话。 不多时,永安也算是心情稍复,便抽抽泣泣道: “今日里,皇后娘娘身边老侍突入东宫,察觉殿下又在借衣袍拜祭生母刘娘娘,于是脸色便好生难看。 不过太子殿下当时赏了他好些东西,甚至连刘娘娘生前留给太子殿下的一块儿玉牌也与了他,这老东西也应了太子殿下,绝然不会去暗告皇后娘娘的…… 娘娘您也是知晓的,皇后娘娘一向最痛恨太子殿下暗中衣袍祭生母,总说殿下这是颓于旧伤,不能上进的无用作事。 每每察觉,总是要着人将刘娘娘的衣裳拿去烧了,美其名曰是代太子殿下祭拜生母,以生前遗物奉上。 实则呢?根本也是想断了殿下的一点儿念想罢了。 所以殿下都是偷偷来祭的,今日又被这老侍发觉,自然吓得半死,急忙将那仅存的几件衣裳给收捡起来,不敢再拿出。 孰料那老东西竟然这般无德无义,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将赐的一应物事好好儿地收了,满口应诺着不会去告诉皇后娘娘,可转个身…… 他就把此事告诉了皇后,并且还撺掇着皇后派了别个人来搜了殿下的寝宫,将那些仅存的刘娘娘遗服都拿了去烧化了…… 殿下此刻…… 殿下此刻已然是痛不得生了啊娘娘! 那可是刘娘娘留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点的念想了啊!” 媚娘闻言,一时也是心寒如铁: “你说皇后连最后几件刘妹妹的衣裳也给烧了? 半件也没有给忠儿留一些?” 永安泣然称是,又道: “若是……若是先前那块儿刘娘娘赐的玉牌还在,倒也还好些,可那块玉牌也……” 永安又哭了几声,这才泪流满面道: “娘娘,您可得替咱们太子殿下出出头啊…… 太子殿下这一回,可真是痛煞了心啊!” 媚娘咬牙不语,瑞安忽问: “既然太子殿下明知那玉牌是刘娘娘的东西,为何还要拿去贿了那老东西?” “瑞安哥哥当真以为是太子殿下心甘情愿拿出去的么? 那玉牌平素里太子殿下看得直如性命一般,哪里便舍得拿出来? 要不是那个老东西早早儿见识了,一心巴图着要,太子殿下这才不得不舍牌保衣…… 只是没想到,本来痛舍玉牌是为了能保得住一点儿念想,却没成想那老东西如此狠毒,反脸不认……” 永安思及主人方才受屈之状,忍不住放声大哭: “昭仪娘娘啊!您可当真得可怜可怜太子殿下了! 想想我家太子殿下可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储,未来之君啊! 竟然被一个老宫奴给欺压至此…… 娘娘,娘娘,求求您了! 眼下宫里唯一能替殿下出一出这口恶气,讨了那玉牌回来的…… 唯一知道殿下这般失了生母,无人照爱的可怜的…… 娘娘,也只有您了啊!” 一番哭诉,让媚娘为之眼酸。 是夜,立政殿寝殿之中。 刚刚侍奉过媚娘沐浴净面更衣毕的小侍女看到瑞安远远走来,立时垂首而避。 媚娘倒也无谓,自己便披了寝着,自去榻上坐下。 瑞安快步上前,轻轻打了一个揖,这才轻道: “娘娘,已然查问清楚了,永安所言,句句属实,无半点儿虚妄。 眼下太子殿下也确是一气之下闭门谢客,只言不适,可是惊动了许多老臣与三师,却也不见太子殿下将此事抖出…… 可见太子殿下确是拿东西贿了那老东西了的。” 媚娘点头,又淡淡道: “你是不是奇怪,为何在这等时候,我还要去管忠儿之事?” “瑞安确是不明,不过想来必然与皇后有关。” “此事一旦闹开,说破天也不过是皇后下人行事不当,与皇后却是半点儿也不沾惹什么,所以论起来,本也与皇后无关。 可是眼下萧淑妃已然被治郎禁足,想必对皇后而言,她就会越发谨慎,越发不能在此刻去做什么会让自己殿苑解禁之时一发后延的不智之事。” 瑞安若有所悟: “娘娘是想趁这个机会整治一番皇后么?” 媚娘却摇头道: “皇后眼下的心境,却是非同一般,所以普通的人,怕是要整治她也难。 此番我要的,却不是整治她,而是激怒她,让她犯错…… 只是眼下却也还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能够一如既往地保住了心境平和。” 瑞安看看媚娘,突然张张口,半晌才犹豫道: “娘娘……娘娘可是想问,师傅他老人家,近况如何?” 媚娘叹息,点头道: “论到底,若是眼下有什么人能够顺顺当当地在皇后被禁的情况下来整治她一番,叫她不得不犯错的…… 那便只有你师傅了。 可近日来,因着嫣儿与文娘之事,他……” 媚娘垂首,瑞安良久才叹道: “娘娘安心,师傅虽然自责,可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主上也好娘娘也罢,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只是他自己一颗心解脱不开罢了。 如今娘娘提了这个要求,却正好顺了师傅的心意——也许这样替娘娘做些事的机会给师傅,他才能振作起来的。” 媚娘点头,半晌才默默道: “无论如何,整个大唐宫廷之中有资格对皇后下手,便是害了她什么也算是无愧于心的,也就只有你师傅了。 毕竟,她并没有真的杀嫣儿……我便是想她死,也只能排在你师傅身后。 所以……还是要劳烦你师傅,那七叶一枝花的药,若是能再送几次,还是再送几次的好。总是叫她无法自制的为妥。” 瑞安点头,口中称是。 …… 三日后。 太极宫。 午后。 宫中忽传大事,道立政殿近侍瑞安,向大内侍监王德告发万春殿下一老侍,胆大包天,竟敢私胁太子,巧取太子生母所遗玉佩于己为利事。 王德知情,因事关重大,乃禀李治。 李治闻言立时召令立政殿昭仪武氏,且代查清此案——皇后淑妃,近日纷纷因事被禁,宫中位份最尊高之妃嫔自然是武昭仪了。 于是媚娘便着人立时拘拿那老侍到内侍省,交与王德发落。 不过一个时辰,皇后便闻讯,请表出殿,求圣允禀明此案。 然李治虽准,却已然失机于先,终于得暂时释出殿中的皇后赶到内侍省时,那贴身老侍已然画押认罪,由着立政殿昭仪武氏,着令因其以下犯上,侮触国储之尊,是为大逆不道之罪,杖毙当场。 皇后震怒,竟当下着令近卫前拿武媚娘,也要治她一个以下犯上,擅治中宫之事,越规无礼之罪,然因王德手持圣旨,明言此事由媚娘全权处置,太极宫上至中宫下至内侍省一律诸人等皆不得插手,于是只得愤愤而归,更于途中口出恶言,竟诅咒媚娘早死。 一时间,宫中流言纷纷,均道前番小公主之死虽非皇后亲手所害,然终究其咒诅立政殿上下之事人人皆知,更有人言道: “能咒死了小公主,自然也可咒得死武昭仪了。” 此言流入皇后耳中,一发警省,于是立时请其母柳氏入宫,更密里安排可信的巫蛊术士入内廷,以图谋事。 失女之痛, 一朝成狂十三 唐永徽五年正月末。 高宗李治,因爱女早逝心中忧痛,着旨宫中内外,停饮宴丝竹一旬,以悼幼女。 宫中内外皆奉圣意,唯万春殿中宫之下,有皇后旨,着令排喜乐以为不日倭国新罗百济等遣唐使至都朝圣之事。 高宗闻之,不悦,然因念后宫以中宫为贵,又因事涉朝政,遂不语。 …… 是夜。 太极宫。 春宫之中。 寝殿之内。 李忠一身素白衣衫,定定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问永安: “万春殿那边儿,如何了?” “殿下安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至多三月,少则一月,皇后所行之事,必然昭于天下。” 李忠点头,默默无语,半晌又突道: “你可确定,那个送入太原王氏府中的巫蛊之士,确是没什么本事的? 别当真送了个利害的进去,反而害了武昭仪。” “殿下安心,永安省得。” 李忠又是半晌无语,伸手只捏着怀中那块儿失而复得的玉璧把玩一会儿,才慢慢道: “那个老贱奴…… 眼下如何处置的?” “殿下,您忘记了? 他已然是被杖毙了的。” “本宫当然知道他已被杖毙…… 本宫想知道的是,他的尸骨,如何处置的?” “这……永安倒是没听说。 不过依着宫规,多半是埋进了野狐落里了。 这样的死法,自然不能光光明明地送个好地方了。” 李忠垂下眼皮,半晌才轻轻道: “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把那个老贱奴的一把烂骨头给本宫取出来,寻着几个胆子大的屠夫之流,一块块儿地给本宫剁成了泥,然后放一把火,烧了。 至于烧剩下的渣灰……” 李忠闭口,良久才道: “就随便洒在什么河里湖里的就好了。 记得清楚,不能洒在一处,更不能不烧…… 明白么?” 永安心里一凉,半晌才轻道: “殿下,这……这挫骨扬灰之事……可是…… 可是大伤天和啊! 若是殿下恨他,便只是掘了骨头出来,抽上数百鞭丢入河中也就罢了。 这……” “本宫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李忠突然抬眼看着他,这样的眼神,让永安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立时垂首称是。 李忠见他如此,也叹了口气,垂下头,轻轻地道: “本宫知道…… 你也是为了本宫积德。 可是永安,生在这帝王之家,若是没有这点心意,只怕本宫早已死了一百次了。 所以本宫这般做,就是要让那些对不住本宫的人清楚,本宫,并非他们所以为的,良善可欺。 明白么?” 永安看着他,点点头称是。 次日。 二月初一。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这些日子,精神终于慢慢地好起来,总算也是能坐着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折疏了,是故德安一早便将这些日子积下来的折疏奏本,都一一奉至李治面前。 李治随手翻看着,然后突然道: “这些天,怎么不见英国公的上本?” “主上您可是忘记了,前些日子英国公还上本说了剑州之事呢。” 德安一边儿替李治奉茶,一边儿轻轻地说。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 “可除去这一桩,便再也不见其他的了…… 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忙得这般紧。” “这个……德安倒是不太清楚。 不过听说似是与旧年武德几位重臣走得极近。 仿似蒋国公屈老大人的弟弟与子侄,出了些什么大事情,需要英国公出面相助的。” 李治闻言,立时合了折本,仔细看着德安问道: “你说蒋国公遗属有事? 为何朕不见有本上奏?” “主上,您也是知道这凌烟阁中二十四位老国公的禀性的。 个个忠于先帝,又是当世豪杰,自然便不愿多替主上添些麻烦。” 李治皱眉不悦道: “蒋国公一生忠我大唐,其直其诚,他人难敌。 朕也素常里听说他的弟弟与子侄都是些真正贤直诤骨的忠臣良将,为何出了大事却不见御史上奏? 那些人都死去做什么了?” 德安急忙垂首道: “主上勿怪……御史们倒是上了本的,只是因着主上近日以来身子不适,加之几位屈突大人自己也是不愿烦扰主上,所以本便不得奉与主上的。 不过主上倒也不必担心,事情刚一出,元舅公老大人便立时着令大理寺严查此案,务必还屈突盖大人一个清白了。” 李治这才微微敛了些怒意,摇头道: “罢了,近日朕也是火气过大…… 幸得你们把本子拦了与舅舅,否则以朕如今这等心性,怕是要把事情闹得不大不甘心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惊动了舅舅与英国公?” 德安轻道: “说起来也是荒唐,还不是那太原王氏府上一个远房亲戚,于京城之中看上了一个出身清白的胡姬,于是便要强纳做妾。 孰料那胡姬虽身在风尘之中,却也是有情郎的。 且那情郎也是一心待她好,只等她契满人归,便要好生过日子的,是以自然不肯看着意中人被抢,便与那纨绔子弟争突了起来。 结果那纨绔子弟仗着自己家里是皇后母家又是氏族之长,竟恃强凌弱,硬生生把那个胡姬情郎给打了个半死,且将这胡姬当街便要强抢入府。 此事在西市闹得大,正赶好那一日又是身为长安令的屈突盖大人例巡西市的日子,自然便抓了个现着,将那纨绔子弟拿了下来。 太原王氏一族自是不愿,可到底明罪明证,他们也不能翻案,于是便找了个由头,咬着屈突盖大人抓拿那纨绔子弟之时下手重了些,让那个纨绔子弟吃了些皮肉痛的事情,非说屈突盖大人刑苛责厉,分明是有心屈打成招云云。” 李治闻言便是不乐,又想说时,见德安仍然继续,倒也不说话,只听得德安继续道: “屈突盖老大人的脾性,主上您也是知晓的,自然不肯担下这无妄之名,更加不肯因此而轻释凶嫌。 是故两边儿便僵了起来。 昨日一早时,太原王氏一门中竟有几百个与这纨绔子弟系出同宗的荫生宗故,都跑到长安府衙门前围门喊冤了。 这事情闹得大了,屈突盖老大人觉着若是自己自行定夺,怕是会再招人口舌,是故才上书主上,请主上明查后断决的。 不过主上也不必忧心,有英国公与元舅公二位在,怎么着也不会让屈突盖老大人受了冤的。 刚刚德安来时还听人说,说元舅公因此事发了好大的火,在延明门小厅里当着诸位朝中大员的面儿,直斥与那些荫生宗故有旧的官员,说他们不曾理得家事平定,便再也不必理治朝政呢! 不止是元舅公,连向在朝臣中保持中立之色的英国公这次也是恼了大发,跟着元舅公一道斥责。 他老人家一出口,那意味便更加不同了。 眼下已然有朝中中立的老臣提请,说要废了这些围堵长安府衙的子弟荫恩之赐呢!” 李治这才出了口气,点头恼道: “如此便好…… 舅舅出面,终究是尴尬——毕竟他身为关陇一系的首臣,若是强求难免引人诟病是党争倾轧。 可若是向持中立的英国公也出面…… 那意味便不同了。 这一次,太原王氏是也该受些打责了。 德安,你传朕的旨,一旦此事大理寺料理清楚了,便即刻加封屈突通等诸老臣,以示抚慰之意。 加封之时么,记得要将应国公等人也一并算了进内。” 李治淡淡一句话,却叫德安目光一亮,惊喜交集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主上,您……您这是…… 想通了?” “从一开始就没堵过,又有什么想不想得通的?” 李治淡淡道: “朕的皇后之位,让王氏尸餐素位了这么些年,是该归于正主了。 何况眼下她已然连忠儿都不能再好好儿调教出个结果了……留她,也是无用了。”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轻轻道: “主上都知道了?” “……朕从来没想到,朕的忠儿,竟然可以行事毒辣到这种地步…… 德安,你会信一个初初服满的孩子,能懂得这样的手法么? 若非有人刻意相教,他又怎么会行事毒辣至此? 人死之后,还要挫骨扬灰…… 便是那老侍奴确是做了对不起他,伤他太深的事,也不至如此吧?” 李治叹道: “一条命,难道还换不来他的怨恨平息? 若是换不来,那他这怨恨,又是谁给的?” 李治摇头,看着德安轻轻道: “忠儿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曾几何时,他连自己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小小鸟儿的翅膀,都要哭上好几日。 可如今的他……” 李治摇摇头: “朕说了,不能再让他跟着皇后走下去了。 否则,这孩子就是真的彻底毁了。” 德安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太子殿下眼下还年幼,若是能够跟着武昭仪好好修一修身养一养性,未必便没有希望了。 究竟是皇长子,主上总是要为太子殿下操多些心的。” 李治张口欲言,半晌却道: “罢了,哪怕是真要媚娘带着他也成……只要别再跟着皇后,毁了这孩子就好。”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四 又说了一会儿话,李治才又问道: “媚娘最近,可还好?” “这个……” 德安见李治终究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话,一时间便是犹豫。 李治见他如此,心中也是一紧,刚刚拿起的折本,便又放下来: “怎么,可是媚娘出了什么事?” “主上安心,主上安心,娘娘倒是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 只是娘娘似乎存着了些心思,要对付皇后了。” 李治闻言,眉头一松: “以后说话,直言便是! 这般吞吞吐吐,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可是主上,娘娘所为…… 似乎有些不妥……” 德安欲言,李治却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道: “有什么不妥的,皇后行事如此,便是媚娘下手略狠些,也不会妨什么大事。 你且只管好生看顾着便是。 必要的时候,可相助一二,明白么?” 德安张了张口,最终默默点头。 …… 永徽五年二月初五。 太极宫,立政殿。 一朝早起之时,立政殿昭仪武氏,便言称头痛欲裂,又是诸般不适,唬得几位近侍人人忧心,个个惊扰。 瑞安欲报与李治,可偏偏此事李治正是病后初朝,却不能上殿扰君,于是只得按下性子,由着等待。 加之媚娘也是极言不可扰之,一殿诸人,只能耐心忍耐。 然而这般的忍耐并没有能坚持多久,便被一声惊喊打破了: 方将还勉强能支持的媚娘,转眼之间竟瘫倒于地,浑睡不起! 一时间,立政殿上下方寸大乱! …… 一刻钟后。 朝事草草一毕,便紧忙忙赶回立政殿的李治连冕服都不及易替,直冲冲地奔入立政殿,口里只声声呼唤着媚娘之名。 待到看见榻上躺着面色苍白的媚娘时,更是心痛如绞,厉声喝问太医何在?为何武昭仪至今未醒? 这一声天子厉喝,着实惊破了那些原本便提心吊胆的太医院老臣们,只见哗啦啦一片乌袍白发尽皆下跪,齐声哀告请君恕罪。 李治怒一不可遏止,乃再四声问,这才有了为首的张太医叹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娘娘此番急症却是实在蹊跷,不止脉象看来烦乱无章,时有时无,却又不似……不似……” 他说了几个字,却终究还是不敢把那句死字说出口,然后咽咽口水才道: “且再加上娘娘诸番体征都无异常…… 实在不似是病,倒更像是……更像是……” “说话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有话直言! 媚娘此症更像什么?!” 李治怒喝一声,惊得那老太医连声称是,又咽了几口口水才敢道: “回陛下…… 娘娘此番症状,倒更似是常人所言中邪之状,又或者…… 是为巫蛊之术所侵,神志不醒的意态。” 李治闻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脱口怒喝: “胡说! 媚娘好好的,怎么就会……” 言已至此,他突然禁了声,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榻上的媚娘,眨了一眨眼,伸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她的冰冷手指,心中跳一跳,然后徐徐转头,看着诸太医: “无论如何,此番你们都需把娘娘给朕看顾好了。 否则,若是娘娘玉体有伤,你们便也跟着一道下去侍奉!” “……是是是!” 一众太医们再不曾见过如此震怒的李治,个个吓得脚软腿软,一番急如捣蒜声声作响的叩礼后,便惊得跌跌撞撞地跑出寝殿去,振作精神理治良方,以求保得媚娘性命,也保得自己性命去了。 这边厢李治见诸医退下,便望着瑞安处看了一眼。 瑞安会意,立时上前,李治看着他,咬牙低声喝骂道: “……你是不是要做了死了?! 娘娘要胡来,你也敢由着她!?” 瑞安闻言,便知已然瞒不得李治,便垂首不语。 德安这才明白过来,一时惊怒交集地瞪着瑞安,唇边颤抖,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最后还是瑞安自己垂首,轻轻地回了李治道: “主上要杀要剐,瑞安受之当责,本没有什么由头可以再将主上申说一二。 只是瑞安头胆,请主上恩允,务必全了娘娘此番的心思。 毕竟于娘娘而言,有皇后在一时,便是娘娘不去与她争,也是难保得自己,与代王殿下的。 主上,娘娘已然失了小公主,您也不希望,再失了代王殿下罢? 小公主没了,有主上与代王殿下在,娘娘好歹还能振作起来,想着如何为小公主报此大仇。 可若是代王殿下也没了…… 主上,便是为了您,娘娘能强着活下来,只怕也是行尸走肉一具了。” 李治全身一震,缄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有什么大碍不曾?” “主上安心,娘娘并未服下任何药物造成此状,只不过是偷偷地向孙老神仙学了几招金针术,扎乱了自己的脉象,让自己昏迷,看起来仿似很严重罢了。” “你说得轻巧! 孙道长那些金针术奥妙高深,岂是一二日便可学得准的?! 瑞安,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李治盯着他缓缓道: “朕知道,文娘眼下这等态势,你心中之急之恨,常人难懂。 自然也难免做些冲动之事。 朕也不打算怪你存着的这一点私心…… 只因若是朕与你易地而处,只怕却是做得更加绝决。 不过瑞安啊,你可得想清楚了,眼下文娘已然在孙道长处理治多时,情况也是日渐好转…… 你若是为了她好,那便不能再如此冲动。 否则待文娘醒来之后,知道你竟为了她这般纵容媚娘伤害自己…… 她会如何想? 又会如何做? 瑞安,朕不得不说你一句,此番你如此行事,看似是在替文娘报仇,实在却是在泄自己一心的痛苦! 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让你失去了文娘的心!” 瑞安闻言一震,却半晌不语。 德安见状,不由轻叹摇头,李治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嘱咐着德安,既然媚娘已然定下计策动手行事,那便万不可浪费了她一番苦楚,务必要将此事闹至前朝,闹得越大越好! “德安明白,德安这便去安排着御史台里的几个寒衣官员上本参此事!” 德安低声言告后,便自行退下,始终再未曾看瑞安一眼。 而李治看了一看他,终究也长叹一声,摇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着他自行下去,冷静一时再来。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夜宴已尽,宾从皆退,只余长孙无忌与禇遂良、裴行俭等几人,仍旧坐在残席之间,相对酌月。 好一会儿,禇遂良才轻道: “不知老师对今日宫中之事,有何见法?” 长孙无忌抬眼,看了看他,老而弥利的目光一闪,然后垂下眼角: “还能怎么见法? 不过就是主上想换一换这中宫之位,却又不敢明言,所以便寻个托由罢了。 倒也是难为咱们这位立政殿的昭仪娘娘,竟然也愿意跟着受这般大的苦楚。” 一侧坐着,伸出筷子在面前的餐盘中翻翻捡捡地挑着欲食之物的唐俭闻言,却淡淡一笑道: “太尉大人又说笑话了…… 这中宫之位,何等尊贵,难不成那武媚娘不是急着要得,所以才如此陷害皇后的吗?” “欲得中宫之位,半点不假。 可若说她武媚娘急于此道,且有心陷害皇后…… 却未必就是真相了。” 长孙无忌此言一出,登时叫唐俭停下了手中筷著,看着长孙无忌,目光微亮道: “莫非太尉大人也觉得,此番之事,却是皇后有心所为?” “皇后行巫蛊之术于宫中之事,别人或可不知,可是但凡近玉阶十步之内的(代指上朝时坐于皇帝宝座左右十步之内的三品以上大员和亲王贵胄等人),又有几个不知的? 只不过一直因着她是皇后,碍着大唐后位的面子,都不提破罢了。” 长孙无忌悠悠道: “可是这些年来,真正叫她办成了一件的,也只不过是此番小公主之事。 之前她日日咒,夜夜念,无非不就是希图着看到武媚娘与那萧淑妃一道两亡。 可这两个却没有半点事情,没道理今日,便有了这样事态了。” 唐俭眉头一敛,看了眼裴行俭。 裴行俭也忍不住,便诧声道: “怎么? 莫非此番,那武媚娘却是在借力使力…… 要治皇后一个好的?” “多半如此。” 长孙无忌悠个性叹道: “常言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咱们这些近臣们平日里也不错眼地看着的,这武媚娘或者心狠手毒,可对两位小殿下,却是着实疼爱得紧。 尤其是这位小公主。 如今一朝失女,其痛至斯,如何不使她疯狂地报复? 何况前些日子,皇后近侍苛待太子殿下一事一出,必然使得武媚娘更加心生危机之感…… 试曾想,太子殿下生母已然去世如此之久,皇后都尚且不能释怀,每每逼得堂堂一国太子竟只能私祭生母…… 那一朝若是武媚娘不在了,她所出的这一支骨血,于皇后而言可谓是没有半点儿利用之处,只有贻害的代王殿下,又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实在不难想像,却又更让人难以想像啊! 所以身为人母,武媚娘或者不会为了一时心急于登居后位而算计皇后,但为了自己的孩子,她是一定要让皇后尽早失权的。” 长孙无忌沉声道: “便是眼下拉不得皇后下位,也断然不能让皇后再保有她的权势,这才应当是武媚娘此刻心中所想。” 裴行俭看了看其他几人,都是默默叹了口气,良久才轻轻道: “看来,这皇后也的确是要换一换了。 只是老师,咱们可不能当真由着武媚娘登于后位啊!否则,只怕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长孙无忌点头,淡淡道: “这个自然…… 只是眼下,一时没有合适人选。 所以今日留几位下来,便是请诸位好好儿地替主上把着些人选,务必得选得一位德才兼备,品貌俱佳,最重要是能斗得过这武媚娘的大家闺秀入宫,以备后位之易了。” 诸人闻言,尽皆称是,可却也心中尽皆担忧…… 李治,这个日渐露出他执拗本性的主上,真的会听他们的话,真的能再纳一个整个大唐朝中的朝臣们希望他纳的皇后入宫么? 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 除去长孙无忌。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提的这个要求,是多么的荒诞不经,多么的不切实际。 只是,就算再如何的荒诞不经,再如何的不切实际,为了大唐江山,他也要赌一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五 次日。 午后。 长安。 太极宫,太极殿前左延明门小楼。 长孙无忌看着匆匆而入的禇遂良,皱眉轻问道: “如何? 可找到人了?” 禇遂良点点头,擦了把汗水,喘了口气叹道: “主上果然心思深沉,那母女二人,竟是被看得严严谨谨,半点儿找不着。 幸得老师府上阿罗机敏,于并州府道外一处别苑找着了她们。” “可曾带了出来?” “这个,目前倒还是不曾。 毕竟她们可是被主上的诸多影卫都看守得死死的,平日里一应用度都有专人采办着,便是出个门也是少的。” “这样的日子,她们竟不曾抱怨?” “抱怨什么呢? 这样的女人,有吃有喝,华衣美食,又是三不五时便可邀了人入别苑内显示一番恩宠无度…… 于她们而言,倒也是足以了。”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一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若是如此……怕是她们未必肯入京啊!” “这个倒是真的。” 禇遂良叹道: “主上实在懂得如何御人之法……这一番锦衣玉食的消磨,已然是叫这对母女全无了初时的那种争宠之心。 且如今竟大有安居于此,再不思入京媚主的意思了。” “是啊…… 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不堪。 可话又说回来了,若非是她们身为武媚娘的最大死穴,又是如此不堪,如何能够撼动这武媚娘如今正如日中天的气势? 所以无论如何,登善啊,你也一定要与阿罗一道设法叫她们入京来。 明白么? 只要入了京,老夫就有办法,将她们送入宫中。” “老师……” 禇遂良犹豫道: “老师真的要将这样的女子,送入宫中?只为与那武媚娘分宠? 这……是不是得不偿失? 那武媚娘再如何不好,毕竟也是于主上良佐。 如今有了她,韩王也不敢在后廷随意出手…… 可是若把那对母女招入宫中,只怕会让主上对老师您更加不满啊……” “登善,你终究还是想明白这武媚娘的好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 “可这武媚娘越好,于我大唐,实在是越利弊更大。 所以咱们眼下要做的,却是要设法将她带来的利处发挥最大,将她所带来的弊病,一一灭于无形之中。 而这对母女,就是最佳的棋子。” “老师,登善愚昧,实在不明……” “以后,你会慢慢知道老夫如此行事的苦心。你且去办便是。” “是。” 长孙无忌看着禇遂良渐渐走远的身影,叹了口气,摇头喃喃道: “先帝啊…… 您在天有灵,若知今日这武媚娘竟成了这般需得前朝一众诸臣都要放下为政为事大计,专心对付的后宫大事…… 还会愿意费尽心思扶她上位,还会愿意筹尽一切,为保她立后么? 先帝,您说,今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么?” 长风中,清日下,只见一位朱袍广袖的耆耆老者,茫然问天。 然天终不语,唯有清风流云,亘古不变,轻轻悠悠而行。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 李治目露精光,看着面前跪伏于地的李风: “你说什么意思? 媚娘怎么了?” “回主上,娘娘最近着属下去暗中查访旧年里韩王一些旧事,其中竟查到了些要紧的事关,所以属下特先来回报。” 李治垂下眼帘,良久方道: “说罢。” “是,初先之时,属下也只是依着娘娘嘱咐,去查先帝在时韩王与内宫之动。 因娘娘曾与李风言道,说如今韩王殿下竟如此精于后廷内闱之法,显非一日而成,前朝必有所犯。 是故臣等便依计而查,结果竟一朝查出,当年挑拨先太子殿下与先魏王殿下,甚至是吴王殿下与魏王殿下相斗诸事之中,皆有韩王殿下刻意引导之痕迹。” 李治脸色立时沉下,目光灼灼地瞪着李风,半晌才道: “说下去。” 李风看了看李治面色,犹豫片刻即道: “臣眼下所查,皆成一本,不日便可上于主上。 然其中诸事种种,皆未见韩王殿下亲身参与。然其中他又往往起点睛之效,往往一句话两句言,便可起到推波助澜之效。” 李治眯眼,半晌又道: “譬如?” “譬如先太子殿下失马坠地一案,虽则为事者的确是时为魏王的青雀殿下不假。 然据魏王殿下的幕僚杜楚客之子所言,其曾亲耳听闻韩王殿下曾于某次打马球时,借太子殿下险些失误坠马一事,若有意若无意地在魏王殿下身边提及一国太子,是为一国之表。 一旦折其筋骨,失其国体,只怕却也是要折了他的骄傲,失了他的骨气了。” 李治脸色一发沉霾,良久又道: “还有什么?” “还有…… 还有当年东宫郑氏之所以察觉出时为太子殿下的主上对武昭仪有心,也是因为韩王殿下借画相提…… 于某日郑氏父入其府中观其所绘之龙虎画卷时,言道自己虽则绘龙虎之卷过人,然绘仕女美人则远不若时为太子的主上。 且更言道主上绘人入骨入神,可见爱其卷中人入心入髓,竟将其女描绘至此云云…… 这才引得郑氏疑心,且又暗中着人于东宫助了郑氏入丽正殿,得窥主上所绘武昭仪手卷在先,又因郑氏不成气候失败,引时为太子妃的皇后入丽正殿在后。” 李治咬牙,半晌才冷笑道: “好…… 好! 合着这些年这些事,竟然都是韩王叔一手所为! 那嫣儿之事……” “已然证实了,此事与先前诸事不同,竟是韩王殿下亲自设计布局的。 那韦太妃身边的萧氏本已为韦太妃所驱,也是韩王殿下于半年前的一次酒宴之上,以言语蛊惑了纪王殿下,硬生生把她起复重用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朕便觉得奇怪,贵母妃对朕也是诸多怜爱,更是极为警省的人物。 这萧氏是个什么人物,自她出藩之前想必便看得出来了,只是念着旧情,不便折退。 所以才于出藩之前折出,不当再复使用。 可到底贵母妃疼爱纪王弟,一旦纪王弟开口,必然应允。 何况还有之前纪王妃之事…… 果然,果然,好算计,好计谋啊王叔! 你叫朕还怎么容得下你继续留在这大唐京城!!!” 李治咬牙,轻声道: “你急着要离王位,离军权掌控更近一步? 那朕便赐你这个机会!” 扬眉,他传旨喝道: “传朕旨意,韩王叔身不安康,朕心甚忧,着准赐其归于雍州丰饶之地休养,无召不必外会客朋! 另暗旨李绩,着其加派兵众,把雍州给朕看得牢牢地,不叫王叔再多生烦扰出来!” “是!” 次日午后。 长安。 韩王府中。 自从接了新旨之后,李元嘉原本便一片蜡渣黄的脸色,更是阴沉得紧。 一众姬妾,个个也是知情识趣,不敢再近他半步,只教沉书一壁侍着正火在头上的李元嘉。 元嘉只坐在春厅之下,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 “确定咱们各处的人手,都教李治小儿给毁了?” “……是。” “一个也不留?” “……” “说话!” “………………是。” 李元嘉的面色变了数变,最终竟长叹一声,笑了起来。 沉书见他不怒反笑,心中着实担忧他是不是一朝竟被气出个好歹来,急忙柔声劝道: “殿下也不必泄气,只要咱们人还在,那总有大事复成的一日……” “你以为本王就此便消沉了?” 元嘉侧着眼看他: “沉书啊沉书,你跟了本王这些年,竟然不知本王心意…… 罢了,就算是这天下,知道本王心意的,又能有几个。 也亏得你是这样人物,否则本王还要处处防着你呢!” 元嘉又笑了一会儿,才淡淡道: “本王此番却非怨怒,而是欢喜。 本王虽则损失惨重,可却也得到了一条对本王而言,最最宝贵的信息。 沉书,你知道是什么吗?” 沉书摇头。 元嘉看着他,半晌才轻轻道: “沉书,自三圣五帝来,名君不胜凡几。 诸如秦皇汉武之类,更是一代雄主。 可为何他们这些人,或多或少,总是难得善终,更是常有后力难继之况?” 沉书想了想,却道: “那是因为人每至晚景之时,往往固步自封,自以为经历已足,天下已透,更加难进人言……比如先帝,不也是如此么?” “你呀,说对了一半,这一半还是说在了眼子上。 不错,便是本王那位了不得的二皇兄,他也是个雄主。 不敢说比尧舜如何,至少与秦皇汉武这等雄主并个肩膀,甚至略高他们一筹也是不难。 毕竟他之功业,实在是车载难书。 然而就此论,那秦皇汉武之雄材伟略,便不如本王这位二皇兄了么?未必罢?为何同为雄主,二皇兄就注定会是名流千古,那二位却是至今仍有争议不休? 原因不过是因为一个字:明。” 李元嘉淡淡道: “帝贵明,若得明,得天下宁,国事兴,百姓盛,军自强,外敌必畏之甚。 那么一个人,一个皇帝,如何才能做得到明? 仅仅靠几个名臣贤臣在那里直言敢谏,君王可听之,便可成事么? 未必罢? 不提那秦皇汉武,便是昏如杨广这类,也总有几个名臣贤臣直言能谏,也总有他愿意听言直谏的时候罢? 可为何还是那般下场?” 沉书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回答。 李元嘉点了点头,淡淡道: “自古以来,人皆轻女子,更以后宫女流为帝王之属,从未等视之。 这样的论见,实在是荒唐之极。 且不提人人皆从母胎而来,便只说这天下间,向来是男女各半,便可知女子未必便能弱得男人许多。 而这身为后宫之主的皇后一位,便是一个帝王能否安得天下太平,平得盛世名的至要之一。 不信你且想一想,看一看,本王那位二皇兄的贤名与这贞观之治的千古盛名,可不都是在二皇嫂在世之时,所得么? 你再想一想,虽则本王这位二皇兄,也算是难得的气量宏大了,可到底也是有许多为臣下直言所激,怒欲斩贤臣的时候……这样的事态,且看一看二皇嫂逝后,接二连三地失了的几位重臣便知。 可二皇嫂在世时呢? 沉书,你细盘算一下,二皇嫂在世时,二皇兄日日里与那班子大臣们争吵不休,一吵也是十数年的光景…… 可他当真地斩了谁过?” 沉书瞪大眼,看着李元嘉。 元嘉点头,口角含笑,轻轻道: “没错,其实二皇兄这明君盛名,竟足有一半,都是二皇嫂直接或者间接地替他挣了来的。你现在可知,为何本王此番要欢喜了罢?” 沉书茫然摇头。 李元嘉含笑道: “你呀你呀……还没看出来么? 本王这位小侄儿,看着虽然是明断果决,善于伪装的,可实在是个愚孝之子。所以他与这武媚娘之事,你觉得,若非是二皇兄生前有意安排,他能有这个胆子,与自己父亲的内职相好?甚至还一步步走到今日,声势直逼中宫的地位?” 沉书惊愕地瞪大眼,脱口道: “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的意思是……是这武媚娘,竟是先帝……” 李元嘉点头,淡淡笑道: “不错,二皇兄可是尝过身为帝王,又幸得一个贤德才断兼备的好中宫的美处的,所谓食髓知味,他既然这般疼爱这个小儿子,自然也是要费尽了心思,也要替这个小儿子也备上一个贤德中宫的。 可本王这些年看来看去,那个王氏都也只能说是空有架势心思,却无半点中宫的手腕与度量之流。 以二皇兄那般能智,会选这么一个绣花枕头在这儿,实是让本王不解。 不过经近日以来这些事情,本王算是明白了,合着二皇兄早早就安排了这武媚娘入主中宫的心思入本王这位小侄儿的脑子里了。 而且更加出乎本王意料的是,本王这位小侄儿,机慧无双,果绝狠辣,果然是个少见的帝王之才,可却偏偏生就一颗痴情柔心肠,竟把一座大好江山,都当做了得到武媚娘的必要配礼。 而本王这位二皇兄呢,又果是英断过人,眼瞅着自己小儿子虽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心,于是便将这武媚娘做了香饵,硬生生逼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步步修炼成帝王之心。 好,好…… 只是沉书啊,想必二皇兄自己也清楚一件事,那便是这枚饵投下去之后,一旦真的起了效,那便是把双刃之剑—— 一方面,李治或者是兴起帝王之心,雄起帝王之能。 可另外一方面,这武媚娘也就成了拴系在李治性命,甚至是这大唐江山之上的那一根细如游丝的丝线…… 一旦她有了什么事,那么头一个受不住的,必然是李治。 也就是说……” 李元嘉越想,越得意,勾起唇角道: “也就是说,眼下的李治自己的身家性命,大唐帝位、江山,竟都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一旦这个女人离开了他,或者死了…… 那么李治的命,也必然会保不住了。 届时,只怕大唐天下,便是好一番乱。 你说啊沉书,这样的情况下,那长孙无忌会愿意么? 他自然是不会愿意的——一个女人,竟然身系整个大唐江山之稳固,大唐帝位之牢靠…… 他是不愿意的。 所以他必然会出些手段,想着法子地要将这武媚娘拉得离李治远一点…… 这样的话,他们这边硬碰硬,只怕整个大唐朝廷都要被卷进去,咱们自然,就有了更好的机会了。” 沉书这才明白过来,轻声道: “殿下是想韬光养晦,等待长孙无忌出手对付武媚娘?” “渔人之利,可得,为何不取呢?” 李元嘉不怒反笑道: “既然咱们这位小陛下不愿意本王留在这京城,那本王便远离京城也好,咱们就远远儿地坐山观虎斗,岂非更痛快?”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六 唐永徽五年三月中。 李治着令,赐先帝朝屈突通等恩遇,更因涉及众广,乃遍赐凌烟阁二十四老臣与诸国公。 ……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内。 寝殿。 媚娘垂着眼,由着瑞安轻轻地替自己按揉着眼角,慢慢道: “听说最近宫中疯传,说治郎此番封晋诸先朝老臣与国公,皆因我父亲而起…… 你可听到这样的话儿了?” 瑞安垂下眼皮,手上却不停劲儿,半晌才轻道: “这些话儿,娘娘也信,不过都是些子肚子里喝酸水儿的东西说的酸话儿罢了。” “酸话儿本无甚要紧,可要紧的是这样的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又是怎样的目的。 若只是那些子心里酸苦的人说的,倒也无妨…… 可像这样的话,总不应当在治郎都赐封这么几日了,才爆出来…… 那便是有人存心故意的了。” 瑞安的手微一停,又复道: “娘娘的意思是…… 这又是王萧那二人兴的风,使的浪?” 媚娘摇头,淡淡地叹口气道: “本来我也是把她们看做是个人物的。 可这些日子以来,我冷眼看着,才发觉她们竟也是两个呆子——完全都不知自己被人利用罢了。 所以只怕这流言之事,却是与她们无关…… 便是有关,便是她们存心。怕也是有人在后便唆掇着,别有居心的。” 瑞安想了想,却道: “眼下前朝后廷里,虽则对娘娘心存不利的人多,可到底大局上也稳得住…… 娘娘还担心谁?” “你说大局还稳得住?” 媚娘微睁眼,看着瑞安: “你莫不是真以为,元舅公与那些子关陇一系的老臣,真格应份地支了我为皇后罢?” 瑞安一怔,立时道: “娘娘的意思是说…… 此番之事却是元舅公他们所为?” “眼下还不知道,所以要你去查一查,看看这些子流言是从哪儿起的。 若是从宫中万春殿与千秋殿起的,那倒还好。 就怕不是…… 若果不是,那你可得小心着些儿,这些日子行事,处处事事,都要先度量了元舅公那些子老臣们的心思再行事了。” 瑞安连说几句省得,然后又问道: “娘娘,说起这万春殿与千秋殿,瑞安倒有一件事要向娘娘禀明,还请娘娘示下。” 媚娘点点头,懒懒道: “说罢。” “前些日子里,瑞安带着人去查访一些子事,结果就在凝霜阁那里查着了一个小宫侍,与宫外之人私下相通,往万春殿与千秋殿里传递些子奇怪的草药似的东西。 瑞安着人去将这些东西送与孙老神仙瞧过了,老神仙说却不是什么毒物,也不似是什么药物,只是他也认不得可做什么用。 于是瑞安便想着太史令李淳风是个极有见识的,便拿与他瞧。 结果他一瞧便说这东西竟是上古传言里一种名唤迷情草的咒草。 传说以此草施法,可迷男子心魂,女子神志…… 看来那二殿里,眼下也是疯着了。” 媚娘睁开眼,看着他,定了好一会儿,突然冷笑道: “你真以为她们疯着了么?”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若有所思: “娘娘的意思是…… 她们这东西却不是自用的?” “王善柔,萧玉音……” 媚娘徐徐起身,淡淡道: “虽则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不是什么机慧无双的人,可这等荒唐的事情,她们还是多半不会信的。 所以这种东西,多半却是拿来,要陷什么人不利的。 你说,瑞安,眼下整个太极宫中,谁是她们最想诬为以巫蛊之术迷惑男子的人?” 瑞安立时明白了: “娘娘,既然她们想这样子害娘娘,那想必便是早有万全之备的。 娘娘要不要早些预备下,或者将计就计,叫她们自己吃一番苦?” “预备着挡下这一箭倒不是坏事,可要让她们自己栽在这一桩上,瑞安,只怕却是不成。” 媚娘淡淡一笑: “毕竟她们再如何骄横如何无端,在那些外臣眼里,都是世家出身的清白女儿家,若是此事一旦揭发,与我扯在一起,那么那些外臣们便必是宁可信是我在中间嫁祸,也不会信是她们意欲借巫术迷惑治郎,或者是陷害于我的。” “那娘娘,咱们该怎么办?” “将计就计是要得,不过却要另寻他法…… 李淳风可说过,此物有什么相机不得之处么?” “倒是说了…… 说是此物世传有用,实在却不过是个妄传—— 所谓迷情者,实在是胡言罢了。 这样的东西,便是烧起来也只是一股子烟而已,只是因为其烟色呈淡紫,与常俗的木植燃烧之后出的烟大为不同,且有淡淡清香,所以便传言说是有迷情之效。 只是此物若要燃出紫烟,必须得是自采摘下来,便不曾再沾过一星半点儿水,自然阴干的木植。 否则一旦沾了水,必然便是直冒黑烟,却与常物无有不同了。” 媚娘点头一笑: “好,却是如此了。 那你这几日便仔细瞧着,一旦那两宫里把东西送进咱们殿里时,立即去将那些东西全取了来,好生沾了些水再阴干,然后分别找个机会,看看东宫与雍王殿下身边的那些小侍女中,有哪些个是皇后与淑妃的心腹,留在二位殿下身边挑唆教拨二位殿下的恶胚子…… 你就把这样东西,往她们身边放一些,明白么?” 瑞安立时省悟: “娘娘是要把事情闹大,借此良机拔除那些安置在二位殿下身边的耳目。” 媚娘点头,垂首半晌才轻道: “有母如此,已是可怜,若是再被这般的母亲挑唆得兄弟不和…… 那着实是叫治郎难以不自伤心。 有这样的机会,便是能帮一把是一把罢!” 瑞安半晌不言。 媚娘见他不言,心知他仍为文娘之事愤恨难平,不愿相助二女之子,便轻道: “母之过,与子无忧。 再者言说起来,毕竟他们也是治郎的孩子。” “娘娘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疼,怎么就知道他们是不是把娘娘也当成母妃敬呢? 太子殿下倒也罢了,那雍王…… 依瑞安看,不帮也罢!” “便是为了太子殿下,也得帮他一把。 难不成你希望看着将来的太子殿下,为了雍王而烦恼?” 瑞安一时不语。 媚娘又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你为文娘伤心。 可是瑞安,你为文娘伤心,难道我就不伤心么? 仇是要报,只是要分了时辰,你明白么?” 瑞安黯然点头称是。 媚娘轻拍拍他肩膀,不忍道: “这些时日,殿里左右也是不忙,你能多照顾着些文娘,便多去照顾她些罢。 有你在,我也算少担一份心。” 瑞安闻言,泪意微盈,又轻道: “可是娘娘,若是瑞安这般…… 那娘娘身边……” “你自放心,前日夜里,治郎已然是说了此事了—— 左右不过明后两日,明和便会被调入咱们立政殿。 他行事稳重,又是果断的,你可放心。” 唐永徽五年三月十七。 太极宫。 宫中突传事故,道有人密告立政殿中昭仪武氏,多年来恩宠实因其以神物巧媚主上,以故得宠云云。 李治闻言震怒,欲责杀告密之人,却又因有外臣禇遂良等闻之,一力劝阻,更恩请李治着准彻查此案。 李治无奈,遂着其意,乃恩准大理寺涉入内政,彻查立政殿。 一番搜索上下,竟无半点所得,遂行求密告之人,欲求真相。 然密告之人被囚当夜,竟神秘死于大理寺监之中,便是宫中太医也难查其死因,遂成疑案。 此案至此,前朝诸臣本已多窥其内因,必关宫闱之斗,且思及此番未有拿得武氏媚上铁证,故有心隐之。 奈何李治不允,以天子一令岂可轻出为由,着大理寺务必彻查整个太极宫,将此事查个清断明了。 大理寺一查之下,竟当真查出了些问题: 此物虽未在立政殿中出现,却在东宫与雍王所居福德小殿中各数名贴身女官处暗有发现,且更有人力证,这些女官平素也曾用过此等物事,以于媚上。 李治闻言怒不可遏,遂着令严加查证,务必水落石出。 因事涉内闱东宫,大理寺无李治旨,不便直接拿人,便出大理寺丞一名卢光明,与掖幽庭总令,王德亲徒周六儿共理此案。 不日,乃有密报呈上,报中言曰数名女官是为得承幸二王,希图坐下皇室血脉,以得龙嗣成宠。 更有女官言曰,此物于宫中颇为密行,皆因当年萧淑妃得雍王时,似因此物而得幸,甚至便是皇后亦多有借此物求幸之意,淑妃本人更是多番言辞之中大为得意云云。 李治阅表后,恚怒异常,竟掷表而径至千秋殿,面斥萧淑妃后,又着人传旨二殿,日后一旦再有此类流言出,则二殿必受重责。 同时,又着令将数名女官一并杖杀当庭,以儆效尤。 一时间,整个后宫震动。 …… 是夜。 立政殿。 被调来立政殿不过几日的明和,在瑞安的刻意调教下,已然是将整个太极宫内的诸般事务,应理得得心应手了—— 其实原本论起来,做为李治心腹的他,也便对立政殿内诸事并不陌生,是故倒也向来不怯生。 这一时,他便将诸等事态都理治好,安排了轮值人员,便自来入内寝与媚娘说话儿—— 与他殿不同,媚娘最不喜休息之时还要八侍八婢立于左右,轮值侍眠的宫规,是故整个太极宫里,只有立政殿一入夜后,便是熄灯灭烛,只留两盏小灯在榻前方便夜起饮水更衣之用,便是侍从,也只留一两个便可。 且这两侍,也是要轮流地休息一会儿的。 是故今夜明和便亲自前来守夜。 媚娘看着他,含笑道: “这些日子你也辛苦,实在不必亲自来守夜。” “能在娘娘身边服侍,是明和的福气,还请娘娘不要如此恩宽。” 明和含笑。 媚娘也很是欢喜他这般淡然恬定的性子,含笑点点头,又道: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既然要让王萧二人失了在自己孩子身边的眼线,为何又要叫你瑞安师傅将那些东西弄得失了本性?” “娘娘怕是另有后手罢? 以王萧二人的本事,虽则一时会怨恨那些心腹有私心,可到底还是会查证的。 这一查之下,娘娘刻意将这些东西做了手脚的事一旦教二人知道,自然会明白是娘娘下的手…… 可接下来娘娘要做什么,明和就不知了。 说来惭愧,明和虽说跟着二位师傅学了这般久,还是不能做到通透。” 媚娘含笑点头道: “你这样的年纪,能想到这一处已是难得了。 不错,我就是要让她们知晓,此事是我特意所为。 至于为什么…… 无非就是为了激怒她们。 人在怒意冲天的时候,往往会做些蠢事。 而我要的,就是她们自乱阵脚。 当然,这个被破坏了的迷情草,还有另外一重用途……” 媚娘含笑,目光明亮道: “很快,很快你就会知道,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了。”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七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 整个万春殿里,已然是一片死气沉沉,再不复当年初封殿时那般风光,亦不若太子初嗣时的荣耀。 现在任谁都知道,东风年年吹,却无论明暗,都只吹着一个方向—— 只不过,之前若是暗中轻吹,现在,那东风已然只肯停留在立政殿里,再不肯归复了。 可尽管如此,王善柔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 她本就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女子。 所以当她今早一朝得知李治已然着令可微解其禁之后,心思立刻又活络起来: 没关系的,恩宠还可以再挣回来…… 只要还有忠儿在,那么恩宠就可以再挣回来。 至于近侍…… 更是无妨,有君王恩宠在,一个手握重权的中宫皇后,何愁自己身边无可用之人? 至于可信与否…… 她轻笑一声: 原本,她也就没有信过这整个太极宫里的任何人,包括李治,她的帝王夫君,她也一直未曾信过。 太极宫里,能信得过的只有自己。 甚至就是宫外…… 父母…… 亲族…… 也都是些自私的,最终能信的,也还只是她自己。 淡淡地摇了摇头,她转身嘱咐着身边的新入小侍——一个她有意培养成怜奴第二的小姑娘,甚至连名字也取得极为相似: “惜娘,本宫吩咐的事,你可办妥了?” 倒也不亏了这小宫娘被赐这名字,果然是怜奴第二妥妥的,闻得主人有问,立时便乖巧地伏下身行了记礼,娇娇俏俏道: “娘娘且可安心,惜娘仔细着人问过了,那迷情草确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经过宫外老夫人身边寻着的可靠巫师验过,说是迷情草神效,但最忌讳沾水。 眼下此物一朝着了水,便是再无用处。” 王善柔闻言,却是冷笑一声道: “果然,本宫就觉得奇怪,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竟然被那两个丫头得了去,还想用来魅惑太子…… 果然,这怕是那武媚娘借了本宫的手段,来将计就计呢!” 惜娘到底并非怜奴,于是眨眨眼,不解道: “娘娘之言甚为深奥,敢请娘娘赐下。” 王善柔看了一眼她,悠悠道: “本宫着你将此物送入立政殿,本意是希图以此物,一举扳倒武媚娘,叫她媚惑陛下的事情一朝暴露,不得不自退其位,从此籍没于宫廷之中。 可不曾想此女奸狡,竟早窥得此事,且借此物将本宫放在太子身边保护他的两个近侍一举击杀…… 哼,果然是好一个武媚娘!” 惜娘眨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武媚娘是借娘娘的手,来害了那两位姐姐? 可是…… 可是娘娘,惜娘觉得怎么有些说不通呢? 若说是她所为,那为何要将此物毁了药性之后再行藏入东宫呢? 她就此借物,当真将那两位近侍姐姐与太子殿下事成之后再行揭破…… 岂非更加干净,也教娘娘不致疑心于她身上? 如此纰漏,不似是她素常的手段呀?” 其实王善柔本来也是极机慧的女子,只是一直以来,都被药物所害,是故神志常有不清之时。 之前一段时间的停药,已让她恢复了**分的往日心智,奈何近日于她不知之时,王德又于暗中落药,是故她竟一时间也脑力不及,再不曾想到这一点。 因着如此,被这惜娘一问,竟是呆了。 七叶一枝花一味药,其药性甚为独特。 但凡似这等以少量药物每日服食,实在不致死,更加不致伤,然其于心智之害,却尤猛尤烈。 若是搁在之前恢复心智的王善柔,只怕早已察觉自己身体有异,进而想到自己是否又再中毒了。 可如今的王善柔,已然因着二次用药,而变得思绪激进,半点不由人,是故竟也未曾察觉自己的异样,只是垂首苦思着小侍婢的话,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你这般一说,本宫倒也想起来了,觉得奇怪…… 想本宫与这武媚娘交手如许时日,实在看她不似这等婆婆妈妈的人物。 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加干净利索,不教本宫察觉出些什么的…… 此番之事,却又为何如此纰漏呢?” 王善柔皱眉微思。 ……事实上,不只是王善柔,就是萧玉音,也于同一时刻,为武媚娘这等纰漏百思不解。 此刻,已是乌发之中微现银丝的萧淑妃,皱眉看着身边近侍低声道: “你说那药已是被做了手脚失了效用的? 难不成是武媚娘? 可她又是为何? 本宫却不信她那般好心,不借此良机,败坏一番素节的名声…… 那李忠倒也罢了,可素节与她的李弘,可是明白白地对手。 便是眼下素节因本宫之累,宠微有衰,可到底也是年长的,比起她那个小孽种来不知强上多少倍…… 怎么可能她就此放过大好机会?” 近侍也低声道: “娘娘,漫说是您,便是奴也觉得奇怪呢! 要论这武媚娘,宫中第一狠手的,这等好的机会,若这药草沾水失效一事果然是她所为,那应该就有其他的目的。” “的确是如此不假…… 可本宫思来想去,也不觉得她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萧淑妃皱眉: “不止是她,就是她那个小孽种,也不见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啊! 至少在此事之上,却是没有。” 近侍又点头,轻道: “那娘娘,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此事并非武媚娘所为呢?” 近侍眨眨眼,看着萧淑妃: “毕竟此番还有皇后那边儿呢。 咱们两殿里虽则没有约定,却是同时动的手。 这样大的阵势,搁在以往,早就激得那武媚娘出手反抗了。 何况此番还掺着她那个小贱婢的女儿事情在里面了。 娘娘,会不会此番并非武媚娘所为,而是有心人故意为之,意图挑得咱们几殿里相斗?” 萧淑妃挑高了眉毛: “你是说…… 万春殿里那个半疯的?” “除去她,实在想不到还有别人啊!” 萧淑妃闻言,断然摇头: “不,不会是她。 毕竟她的命根子,最大的依仗也被掺在里面的。 若果是她,为了斗倒眼下的本宫,实在无须如此费力…… 毕竟,眼下的本宫,已不复当年盛景了。 若说是要斗倒武媚娘,倒还说得过去。” 近侍眨眨眼却道: “那也说不定,皇后当真是为了那武媚娘之事气疯头了,居然真的要闹得两败俱伤,也要拉武媚娘下水了呢?” “若只是她自己,与本宫…… 那本宫信。 可里面毕竟还扯上了李忠那个无用的。 她断然不肯舍的。 只是她与本宫的话,只要太子还在,她就尚能扳回一局。 可是若是连太子也扯进来,她一旦输了,便是当真无半点儿翻身之机了。 若非到了性命交关之时……不,就算是到了那个时候,她也不会牺牲太子,也会尽力保全太子的。” “娘娘是否高看了这王氏?依奴看来,她对那太子,多得是利用与算计,却并无甚母子情份呢!” “承嗣之子,本就无须什么母子之份。何况她当初承嗣李忠,本来就是为了李忠是皇长孙的身份。 你以为她能对他有几分情义? 正因无情无义,所以她才可以为他牺牲—— 对王善柔而言,若说这世界上有比她的性命与荣耀,还有中宫后位更重要的东西的话,那必然便是她太原王氏一门的名声了。 保住了太子,太原王氏一门便不会盛名有污。 若是太子保不住,那她才是真的毁了。 所以此番,她不会冒险。” 萧淑妃这一番分析倒也合情合理,更合乎素常里王善柔与宫人们的印象,是故那近侍也点了点头道: “娘娘说得着实在理。 只是娘娘,想一想,此事倒也奇怪。 若此番非皇后所为,亦非武媚娘也致…… 那又是谁? 又是谁为了什么样的理由,非得闹得整个后廷天翻地覆不得安宁才高兴呢?” 萧淑妃目光流转,突然冷笑道: “你这最后一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是呀,眼下此事显非武媚娘所为,亦非皇后所成。 且此事无论那一方成了,对于事涉其中的千秋殿、立政殿、万春殿而言,三方均有伤害…… 那倒是让人奇了…… 到底是谁,能从这三方相斗,皆有损伤的事态之中,得了些好处呢? 又是谁,急着让整个大唐内廷,闹个天地不宁呢?” 近侍一眨眼,半晌才意有所悟: “若是后廷不稳…… 那……那对陛下心事,也是不稳罢? 难道……难道……” “除去那位三番四次利用本宫与皇后,与那武媚娘拼得两败俱伤的韩王殿下之外,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心思呢?! 哼!李元嘉啊李元嘉…… 你若是还打着利用本宫的心思,那可算是大错特错了! 既然你不知死活再一次撞到本宫手里来…… 那咱们就瞧一瞧,本宫是不是真的失宠到连区区一个心存逆反的小小亲王都斗不过的地步了!” 萧淑妃冷哼着,笑了起来。 …… 是夜。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坐于侧殿之中,垂眼看着面前的残局,一边听着明和的回报。 然后半晌才徐徐点头: “萧玉音算是入彀了,那王善柔呢?” “今日下午传了信儿来,皇后虽则没动静,可宫外的太原王氏一门,已然暗中转了风向,改盯着雍州韩王病养之处了。” “看来也是入了…… 那好,既然如此,便可行下一步了。” 媚娘垂目,抬起眼睛,目中微露杀机: “传我的话,着密令六儿,即时遣人,将那些七叶一枝花,还有迷情草全数送入韩王京中旧府。 另外……我记得素节最不能食的便是胡麻,每每食之必然要起疹子,痛苦难当的,是也不是?” “是。” “好……那便送上一碗配了鹤顶红的胡麻羹…… 至于谁送…… 那就用那两个韩王府里塞进咱们殿里来的新厨下去送, 记得安排咱们放在雍王殿里的人,把这羹务必从雍王手上要过来转给雍王殿里那几个韩王耳目分食—— 一定要分食。 接着,在让素节约略知道两个新人是咱们殿里的就送他们去地府同样做对新鬼罢……也好先替咱们这位韩王叔好好铺铺前路。 明白么?” “娘娘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明和明白了,这便去办!” 明和淡淡点头,立时退下。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八 唐永徽五年三月十五。 太极宫。 因近日唐高宗李治身体微恙,着赐旨阖宫,不日行幸万年宫。 而既然要行幸万年宫,那么随行侍驾的人选,自然也就要费一番心神去挑选了。 不过尽管如此,整个太极宫中,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一件事: 无论皇后或者是四妃最后一位的淑妃去或不去,这位立政殿的武昭仪,必然是要去的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猜测下,武媚娘早已备下的先手,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午后。 太极殿。 李治头痛地看着面前巍然跪侍,以元舅公的身份恳求自己彻查雍王险些被毒杀一案的长孙无忌与诸位老臣,不由暗暗叹了口气,有些怨怼: 便是要算计人,也得先与他说一声罢? 这般突突然地就甩了一个大惊喜过来,不知道很容易就变做惊吓的么? 叹归叹,气归气,他还是要替自己这个宝贝娘子好好劝一劝自己的舅舅的: “舅舅也是多虑了…… 毕竟素节无恙,且朕也着令掖幽庭彻查此案了……” “主上,此事涉及亲王之贵,又事干内廷妃嫔。 主上实在不宜如此轻忽。 何况近日来,后廷诸事烦杂纷乱,毕竟也是不安生的时候。 否则又怎么会有这等大案出现? 老臣以为,还是请主上行雷霆之法,彻查此案,以儆效尤。” 长孙无忌说完,便是深深一叩首。 李治沉默,他这个舅舅的心思,倒也很通透—— 与前朝一般,都不过是希望一切都能够平衡舒稳,不要因了某个妃嫔而坏了整个大唐后宫的铁则。 可是他通透长孙无忌的心思,不代表就愿意这般做。 何况事涉媚娘,他当然不肯答应。 正在犹豫间,就听得殿外有报,道雍王素节,哭泣而来。 李治的头,更痛了。 …… 片刻之后。 太极宫。 立政殿。 媚娘听着明和的报,点了点头,品了口茶水才悠悠道: “我听说瑞安知道此事之后,立时不安心了,是不是?” “娘娘的话,瑞师傅是不会悖逆的。 可到底瑞师傅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了,力量总是有一些,能帮娘娘一点的,他自然是要帮。 娘娘,瑞师傅也是个有分寸的,您就信他罢。” 明和轻劝。 媚娘摇头道: “不是我不信他,而是眼下文娘才是他最应该担忧的事情…… 有些话,我也不必背着你说…… 前些日子孙老哥入宫来与我诊视之时,我便约略问了文娘之事,他虽则言辞之间只是叫我宽心,可看他的态度…… 怕是文娘不好。 所以…… 我只希望,瑞安这个痴情的孩子,能够在自己心爱之人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好好儿陪着她,日后,也不会因为被仇恨埋了心,而忘记了最初的美好…… 这才是我最不想看到他后悔的事情。” 明和闻言,鼻头也是一酸,半晌才轻道: “果然文娘姐姐……好不了了?” “便是能好,以后…… 也只能是这样了。” 媚娘的目光中,泪光点点,轻轻道: “终究……我还是没把惠儿留给我的人,好好儿地护好了。” 一边说,泪水一边落下。 明和转头,轻轻拭泪,一时间,殿内只听得两主仆轻泣之声。 好一会儿,媚娘才强止了泪,慢慢道: “这些事,你总是不必让瑞安知晓的好…… 否则我怕他一个激动,又白白浪费了与文娘相处的这段时光…… 至于报仇这样的事——且不提他跟了我这么久,这等情份早已非常人可及,便是为了文娘这些年来跟随我出生入死,宫中内外进退,我也理当为她一出这口怨气。” 明和拭干泪,轻道: “所以娘娘才要乘胜追击,趁着韩王此刻亟待韬光养晦的时候,一举击破他的假面具,至少也叫他日后不敢轻动?” 武媚娘点头,轻叹道: “治郎这位王叔殿下,无论是手段心思,都可堪与当年的杨淑妃相提并论。 若要扳倒他,便绝不能指望着一时一日,甚至是一月一年之功。 可这杀女毁侍的大仇,我绝对,绝对也不会这么忍了!” 言及此,媚娘的目光,渐然冷厉: “所以,叫他吃些苦,总也算是讨得一点回来罢!” 明和点头,又轻道: “那娘娘,接下来,是不是该叫元舅公知晓,那些人是韩王的耳目了?” “这个自然…… 只是不该咱们去说,更加不能让治郎去提…… 要发现,也只能让元舅公自己发现,自己查出来。” 明和眨眨眼,怔道: “娘娘的意思是等? 可眼下这等事态,若是等起来,怕是娘娘要受些苦了。 虽说娘娘不怕苦,可到底还有代王小殿下啊! 小殿下可不能离了娘娘您啊!” “是啊…… 为了弘儿,我也不能像王皇后与萧淑妃那样,被禁足。 所以……” 媚娘淡然一笑: “所以接下来就要看,那位萧淑妃,要多少时间,才能明白到底是谁想杀他的儿子了。” 明和目光一亮,立时明白,点头默默告退。 …… 半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正因雍王素节的哭诉而头疼不止的李治,突然闻得消息,道殿外有雍王殿中近侍求见,言称殿中另有急事,请雍王回殿。 雍王起先也不解,然得闻那近侍竟是自己近身小侍之后,立时变色,犹豫看了眼李治。 李治正巴不得他离开,于是立时点头恩准,竟连到底何事也不待问,只是一味地与长孙无忌等诸臣打眼绕桩。 可这样的情况不过一刻钟左右,便被匆匆而归,且表情更加惊惧的素节给打断了。 李治见他面相异常,刚欲开口启问,便见素节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请求李治贬他出京,永世不得归都,以免遭杀身之祸。 李治大惊,长孙无忌等也是异常惊讶,于是立刻发问。 然再三问之,素节均叩首不敢言。 李治渐心中不满,正待发怒,却被长孙无忌拦下,更请准先着人送了素节归殿之后,才上前私语与李治道: “雍王殿下此番,竟似另有内情,请准主上,暗中查验,或可得真相。” 李治正巴不得他这句话,于是马上准了。 长孙无忌立时便离开太极殿,归于左延明门下,嘱咐近侍阿罗立时去查探清楚,今日雍王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叫他如此惊惧痛哭,自请离京。 阿罗领命,便自离开。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后花园内。 正在弈棋取乐的长孙无忌与禇遂良,突然见到一身夜行衣的阿罗匆匆而入,立时便停了下来,双双齐看向他。 阿罗躬了躬身,请了个礼,倒也不啰嗦,直奔主题道: “回主人,事情查清楚了。 午后去太极殿寻雍王殿下的,正是他的近身小侍。 并且也是跟着他从千秋殿里出来的老人儿了。” “千秋殿…… 看来此事,竟是萧淑妃意下了? 可是奇怪,她向来是巴不得武媚娘受辱失利的,怎么此番竟如此大度,还主动帮自己的敌手解除嫌疑?” 禇遂良看了眼长孙无忌道。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突道: “莫非此事,非武媚娘所为?” 阿罗点头: “正是,据咱们安在千秋殿里的眼线回报,道萧淑妃一见雍王便是大哭,说是自己误信奸人害了儿子。 起初雍王也以为自己母亲意指武媚娘,还要劝,可却被萧淑妃拦住话头,直言此番诸事,竟是韩王所为。” “韩王?!” “韩王?!” 长孙无忌与禇遂良异口同声地提高了声音,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着阿罗: “这是韩王所为?!” “是。” 阿罗点头,轻轻道: “据萧淑妃自己所言,那送胡麻羹入雍王殿下的两个立政殿侍,竟是韩王一手安排进去的耳目。 而正因为是新人,所以据闻武媚娘竟是处处防着他们,根本没有半点用他们的意思。 此番之事也是奇怪,整个立政殿上下,竟无一人知晓武媚娘到底是何时派他们去送这胡麻羹与雍王殿下的。 而且据萧淑妃所言,最为奇怪的便是这胡麻羹。” 禇遂良还没意会过来,长孙无忌已然先眯了眼: “老夫记得清楚,雍王殿下自小便是不能食这胡麻的,一旦食了,必然全身红疹,痛痒难当。 这样的事情,老夫都记得清楚,武媚娘不可能记不住。 若是她想对雍王殿下下手,实在不必偏偏挑这胡麻羹送…… 明知雍王殿下必然不会食用此物的,这样的愚蠢行为,实不像她的作风,萧淑妃是这般想的是么?” 阿罗点头称是。 禇遂良却不以为然道: “这也未必吧?说不定这正是那武媚娘想达到的效果呢?” 长孙无忌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不会。 一来此事涉及主上骨肉,以武媚娘的个性,便是再如何痛恨萧淑妃,可主上的骨肉却是不会轻动的。 二来…… 若真是她果然欲达这等效果,那么她应该知道,有威力更大的办法的。” “威力更大?” “便是苦肉计,对她自己下毒。 顶好还是在代王殿下也在她身边的时候下毒。 如此一来,主上会因心痛她受苦而一怒之下重责韩王,而咱们这些前朝大臣,也会因为皇子安全竟受危胁,必然与她同声同气。 上下一心,同伐韩王,这等的阵势,那韩王便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以武媚娘的心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禇遂良想了想,也点头道: “如是说来……却当真呢! 毕竟于武媚娘而言,她是很清楚自己与代王殿下的份量的。 那这般说来,竟真的是韩王了…… 可他现在,不应当韬光养晦么? 为何突行此计?” “理由再明白不过了,他根本不想离开京城,可他眼下没有办法,只能借助一些宫廷之力回京。 整个宫廷之中,还有希望肯做他助力的,也就只有萧淑妃了。 毕竟皇后已然看清他真面目,断然不肯相帮。 至于武媚娘,此女毒辣,就连韩王也是怕的,加之杀女之仇在…… 他也是不敢借力。 唯一的,就只剩下已近绝路,亟待有人替她出谋划策,助自己儿子登上太子之位的萧淑妃了。 所以他此番,也是赌了一把,赌一赌这个萧淑妃,是不是真的已被困局冲昏了头。 若果如此,那么自然便可利用一番了。”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十九 长孙无忌这般一说,禇遂良自然立时明晓,于是便怒道: “这韩王,果然是留不得! 人在京外,尚且能有如此能力搅动后宫,一朝若是给了他机会,使他得复入京,怕不还要掀起什么大浪来! 老师,您以为接下来,却该当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垂首,半晌才道: “要对付韩王,本也是容易,只是老夫不明白,为何此番他竟挑着了武媚娘来出手…… 左算右算,这武媚娘,都不当是他愿意得罪的人。︽頂點小說, 便是不能利用,也不当如此针对。 想必,韩王另有打算。” 禇遂良想了一想,又道: “或者…… 这韩王莫不是觉得有武媚娘在主上身边,他便不好干预后宫之事?” 长孙无忌豁然回头,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竟露出些震动表情来。 禇遂良看得不安,正待问时,却听得他喃喃自语道: “原来如此…… 原来于不觉之间…… 她已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了么?” 禇遂良看着长孙无忌复杂的表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插话,只能愣愣地看着他。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叹道: “天意如此…… 咱们也只能相帮。 遂良,老夫记得,那雍州牧下的法曹,可还是你的门生罢?” “是。” “好…… 你便去告诉他,叫他盯紧了韩王在雍州的一举一动。 若有必要时,可设法出引些问题与他,叫他无暇顾及京中。” “老师是要相帮武媚娘?” “比起一个后宫妃嫔来,还是一个身为亲王的先帝兄弟,更叫人担忧。 眼下咱们既然知晓于韩王而言,武媚娘在后宫便是意味着他的麻烦,那便自然要保武媚娘。” “可是那武媚娘,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这个老夫自然知道…… 你不要忘记,阿罗已然设法与那武氏母女接应上了,想必不日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学生明白了。” “还有,过两日主上行幸万年宫,你也跟着一道去罢! 仔细着些,莫出了错。” “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一壁看着那些小侍们将新进的杨梅抬了进来,一壁有些微迟疑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正指挥着小侍们将东西抬进来的明和得问,立时上前轻声道: “这是主上的意思,说是请娘娘这些日子里,还是做一做态的好。” “做一做态?” 媚娘扬眉,看着那杨梅,口中不禁发酸,然后立时省道: “莫非治郎要我……” 一边说,她一边看了眼自己的肚皮。 明和点头,媚娘便立时哭笑不得道: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样的事,难不成还能假装来的?!” “娘娘,主上似有意借此机会,整肃一番后宫诸事,其中难免要委屈娘娘一点。 若是娘娘有‘孕’在身,那主上也好,前朝那些大臣们也好,自然不能再逼着娘娘去那些肮臜地方受苦。” 媚娘会意,慢慢道: “看来治郎是要对皇后与淑妃动手了…… 可便是如此,只要有弘儿在,我总也是方便的。 何苦?” 明和看看左右,却更近媚娘一步,低声道: “这是英国公夫人传了与主上的信儿…… 似是某日里国公夫人们聚在一处小坐时,赵国公夫人的近侍口里透了些信儿出来。 说元舅公正打盘着主意,要送了人入宫,与娘娘分宠。” 媚娘扬眉: “送人入宫? 这次又送谁入内呀?” “这个倒也还不知。 不过左不过是些大家闺秀,氏族女子? 所以主上这才想着若是娘娘此刻再得喜信,必然元舅公便是送了人入内,也不可再难为娘娘。”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治郎一番苦心,若说我不懂罢,且显得我太愚昧。 可若说我懂,也着实是有些不明…… 要保我,更有许多办法,现成的就有一个弘儿,何必如此费心? 明和,你也跟着治郎这些年了,倒是说说,他到底想些什么?” “……娘娘,您当真想听明和的真心话么?” “既然问了,自然便是真想听的。” 明和沉默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便如您至今都不肯让人将小公主的床搬走一般…… 主上他,至今也未曾肯让内司将小公主的名籍,从他案头拿了下去呢!” 媚娘一时哑然,好一会儿才目光微湿道: “所以你想说…… 治郎如此,是想能够安慰我么?” “不只是安慰娘娘您罢? 便是主上自己,又何尝不需要安慰呢? 娘娘,主上的确是有两位公主。可小公主对于主上的意义,却是大有不同啊! 您叫他怎么能够生受这失女之痛?” 媚娘茫然四顾,半晌才轻道: “是啊…… 我都忘记了,治郎是那般的喜爱嫣儿……喜爱到了含在口中都担心会化了一般…… 可是明和,已然失去了,嫣儿已然走了…… 再强求…… 再强求一个女儿,来的,也不会是她了。” 明和劝道: “娘娘,世上的人,自然都是独一无二的,更不必提小公主这般清姿玉质,老天爷都爱怜见的,舍不得她在人世间受一星半点儿的苦,早早请回了天上做神仙。 可是呢,老天爷也总是公平的,既然存了私心早早请回了小公主,那必然于不日,也会再赐另外一位小公主来与主上与您。 娘娘实在不必伤心,更应当借此番万年宫一行,多加劝慰主上。 说不得,这小公主,竟也是舍不得爹娘,再复回来呢?” 媚娘茫然如一个孩子般看着他: “会回来么?” “会的。娘娘,会的。” 明和好声好气地,劝着这个一朝卸下伪装后,便痛楚难当,一如幼儿的女子。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终于治完了政事,便立时动了动酸痛的颈子。 德安见状,即刻安着人上前去替李治轻轻按拿,又问道: “主上,已然夜深了,可要回立政殿?” “……那些杨梅,可给媚娘送去了?” “送了,送了。” 德安迭声地回: “此刻怕已然入了库了。” “那便好……希望媚娘能明白朕这一番苦心,好好演足了这场戏才是。” 同一时刻。 雍州。 韩王别苑。 懒懒倚于榻前,看着舞姬踏舞的韩王元嘉,已是饮得一片酡红扑面,意态吟吟,竟隐有不支之状。 诸人见此,皆以为忧,乃欲劝,却不得其由,正待言说时,却有近侍沉书匆匆上前,附耳轻言几句。 便见元嘉目光一厉,轻道: “可得了准信儿?” “再准不过。” 沉书低声道: “眼下凤泉汤那边儿已然备着了。 说是行幸万年宫时,必然要往凤泉汤去一次的。” 韩王倏然坐起,目露精光,看着面前桃红柳绿,好一会儿才道: “凤泉汤那里,咱们可用的人有多少?” “不多,只三五十而已。” “便是三五十,也是足够了…… 不过是要做出一副意外之态,却不难罢?” 韩王侧脸,看着沉书。 沉书一怔,立时会意道: “现在动手? 会不会太过仓促?” “失败了也无妨…… 总是让那小儿知道自己并非事事处处,皆可安稳便好。 顶好自此吓得他留于后宫再不肯出殿,那是最好的。” “沉书不明白…… 若是吓得那昏君自此不出宫,咱们如何动手?” “只要他不出宫,那么他的死,便与咱们无关了…… 你却不是忘记了,咱们在后宫里,可还安着一枚眼线呢!” 沉书一怔: “莫非便是殿下所言的那个……” “正是。 只要此人出手,那么任谁都不会相信,李治之死是本王所为,而是会往另外一个方向去想…… 如此一来,咱们自然坐收渔利。” 沉书咬了咬下唇,看了眼李元嘉。 元嘉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淡淡笑道: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能让本王这般器重?” “殿下行事缜密,属下不当轻问。” “问也无妨…… 其实你知道,与不知道,都无甚两样。 不过就是一条,你虽则忠诚,可到底也不能保证听后即忘。 所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此人的身分,你还是暂时不知的好。 不过很快…… 很快……” 韩王喃喃道: “很快,当他派上用场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他到底是谁。 本王又为何如此器重于他了。” 沉书点头称是,便按着韩王吩咐,自去安排凤泉汤事宜。 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二十 唐永徽五年三月。 高宗李治,驾行万年宫。 随侍者,后宫妃嫔仅立政殿昭仪武氏一人已。 诸皇子者,则仅太子因习理监国之事,未得随行,余人皆尽而同行。 是夜。 万年宫中大宝殿。 李治披衣而坐,于烛台之下,细阅新折。 一侧,媚娘散发素衫,一壁仔细阅着手中书卷,一壁细细指点着时方三岁的李弘呀呀背诵些简单文章。 闻得娇儿读起文章来,声如琅玉击磬,甚是动听,李治心里自是欢悦,正赶好一本新折方将批注已过,便存了玩笑之心,自取了朱笔紫毫来,眼觑着媚娘因着明和匆匆奔入,与之细言,便悄悄将与李弘道: “弘儿可为代父书?” 平素里李治在媚娘母子面前也是随意惯了的,这朱笔紫毫李弘也倒见过自己母亲曾被好大惫赖病犯时的父亲,硬塞在手里代为批折,素自不怪。 加之此时的李弘年仅三岁,哪里便懂得这些东西却是天子禁制,便是皇子龙嗣之贵,也不得书之呢? 自然欣然而纳,自嘻笑玩闹着便往那新折上,依着平素里见到过的父亲母亲批折时的样子,便自画圈圈在其上自当玩闹。 说来也不知是巧,抑或果然李弘天生聪慧绝伦—— 这新折本是湖州府报来今载因去年雨水丰足,米粮过盈,仓廩过载,又再犯鼠患,请李治准赐国库之中御进波斯神猫以绝鼠患之折。 可偏偏这书折之人似是有些急心潦草,竟将其中的两个鼠字,尽是少了两点,变作个四不像—— 只是因为此字繁稠,加之唐制州道上折当用古隶为好,是故李治也一时不觉异样。 而李弘也是偏偏巧巧,红圈圈正正好就画在这鼠字之上,且画第一个圈圈时,一边抱着他在怀里嘻笑逗乐的李治也不觉有异,只是觉得赶巧。 可正取笑自己娇儿竟如此聪慧时,李弘又是一笔,小儿笔力弱,可也竟歪歪斜斜地画在另外一个错了的鼠字上。 这下子,李治便只觉惊奇了,瞪大了眼睛,只与自家小娇儿爷儿俩大眼瞪小眼,两张同个模子倒出来的脸,便互相正视不移。 而这样的状态,自然引来了正面对着他们向背对父子俩的媚娘报理内事的明和的注意,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在与媚娘回报,也怔怔地看着他们俩。 媚娘自然立时察觉不对,转头一看时,那朱笔紫毫可不还握在李弘的小手里? 怄得她是哭笑不得,一壁从孩子手中捏了笔来,一壁笑骂李治: “治郎可是越来越荒唐了! 也不想想这里不是太极宫,更加不是立政殿! 你把这东西塞给孩子在这般紧要的折书上画着玩?! 就不怕朝臣们要闹?!” 李治眨眨眼,转头看着她,突然笑起来: “不怕啊! 他们要闹,也得有个闹的理由呢!” 媚娘一怔,便知有异,于是立时去看那折书,一壁明和也是好奇,便也凑上来看。 一时间,主仆二人皆是惊得半晌不言语。 好一会儿,明和才惊笑道: “啊唷啊唷! 明和只是听师公说过,说主上在小时曾握笔书敕,被宫中称为奇事。 如今看来,竟然这聪慧也是自传的!” 李治本便得意洋洋,闻得此言,那更是恨不得把脸扬到天上去。 媚娘在一边看着,虽然也颇惊奇小儿子竟如此奇准,可到底也觉得不过是巧合,又或者孩子平素里也多少看些易懂的隶书古本,想来是认得此字,觉得不妙才圈了出来,于是摇摇头,不语。 可这边厢的李治却不这般想,他看着李弘的目光,竟然有了另外一层的深意。 而这一层深意,却也叫与他相伴相知十几年,早已是一颗心生在二人身的媚娘立时警觉,心中渐生忧虑之感。 夜已深。 安顿好宫中诸事后,媚娘便与李治双双卧于榻上,并肩说些夫妻间的悄悄话。 言说之间,李治便说起李弘今日之事,面上表情一发得意,甚至还说改日里,必要抱了弘儿去与长孙无忌等臣子瞧一瞧这本事,好叫人知道媚娘生的弘儿聪慧,又得调教竟如此出色云云。 媚娘见状,心中堪忧,便忍不住轻道: “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治郎却打算拿弘儿如何?” 李治闻言一怔,转头看着媚娘,半晌才轻道: “你不喜欢?” “……治郎喜爱弘儿,媚娘如何不知? 可是这等事态…… 治郎可曾想过,会给弘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呢?”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你的意思是…… 当年我也是三岁便由着父皇抱于膝上手书其折,如今弘儿巧合做了同样的事…… 我若再特意将此事告之与朝臣,说不定会叫朝臣以为我动了易储之念?” “治郎在看到弘儿圈字的时候,果然没有这样的心思么?” 媚娘转头,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李治。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有……那么一下儿而已…… 可我也只是一下儿想。 媚娘…… 你知道,虽则忠儿、孝儿、素节、上金……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弘儿。” “若是治郎当真喜爱弘儿,那为何不成全他,完成治郎当年想做,却未曾如愿的事情呢?” 媚娘轻轻握李治手置于颊边,柔柔地将脸颊贴上,细细感触其觉,缓缓道: “治郎当年,可是一心想做个快活亲王,再不欲成什么帝君的…… 媚娘也真的希望,弘儿能够真的单纯只为王,而非帝…… 甚至若是可能,治郎若能将弘儿易为渤海郡王,媚娘便已是大满足了。” 李治皱眉,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要我将弘儿折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若非我知你真心,只怕便要觉得你狠心了。 媚娘,你这般做,可曾想过弘儿将来,会不会恨你?”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孩子还小,自然有的是机会与时间,教他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媚娘所愿,唯治郎与弘儿平安而已。 这些年,太极宫里风风雨雨十几载…… 治郎,难道你真的希望,弘儿将来走上你的后步,也如你一般辛苦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你说得也有理。 可是媚娘,你当知晓,身为我与你的孩儿,便是你再如何不愿意,弘儿早晚也会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为何不趁现在,好生调教了他,叫他知道如何自保呢?” 媚娘抬眼,看着李治: “治郎何出此言? 难道治郎想说,元舅公他们,竟会答应叫弘儿取代忠儿?! 治郎,你这话,当真是不该说的!”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忠儿的心性觉慧如何,你也是看着的。 舅舅此时未曾发现弘儿过人倒也罢了。 若是舅舅发现了…… 只怕他……” 媚娘想像着,突然心里没来由一慌,断然戴口道: “他不会发现的…… 媚娘不会教他发现的……” 李治抱着媚娘,感觉着她僵硬的身体,咬咬牙,心中暗叹一声,终究还是不忍心开口,叫她失望: 尽管他很清楚,媚娘这番宣言,只能叫她自己心安而已—— 毕竟自古以来,举凡帝王之家,但有中宫之子聪慧者,必为群臣所拥戴,而立为储。 哪怕,这个中宫之子的母后,并非朝臣所喜爱,甚至是厌恶的一位皇后也是如此。 只因此关乎天理大伦,关于江山社稷…… 比起只是承嗣子,其生母本来的出身就极为低寒,其嗣母王皇后又是那般不得良教,以至东宫诸事行在朝臣们眼中都只勉强算得中庸的皇长子李忠来,李弘生母虽为两朝之侍,却究竟是清白之身入宫,且其父为开国功臣的身份,无论如何也是抹不掉一个国公号的上等贵家。 最重要的是…… 李治看着渐渐星眸迷离,朦朦欲睡的媚娘,伸手搂了她在怀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在心: 媚娘…… 虽则媚娘不为诸臣所喜,可她的行事手段,她的机慧气度,已然是于无形之中教她的敌手,对她心存不满的人都颇为心折。 这样的她,和自己用心调教,又这般聪慧的弘儿…… 又是那般奇巧的出身,又是如此得承自己母后长孙氏的遗恩…… 怎么可能会不被朝臣所悦,进而奉为太子? 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从媚娘怀有弘儿之初,他便隐有所觉。 而在弘儿满月宴臣之时,李治便从舅舅长孙无忌的眼光中,看得分明。 所以…… 他下意识地将媚娘再往怀中搂一搂,摇头轻叹: “……所以啊媚娘,我才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 媚娘,当这孩子孕于你腹中之时…… 他便注定,要成为一国之君,大唐之主,我的唯一后继之人了…… 你…… 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去明白呢?” 喃喃地,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追问着怀中,那个在睡梦中依然紧皱眉头,不得安乐的娇妻。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 因大食与波斯之战事,颇有波及唐边境,京中太尉长孙无忌等臣微忧,乃着车马而具万年宫,请李治准增兵边境,助波斯之战,以防有扰。 李治闻言,初颇动容,后得知波斯王伊嗣侯已为大食所杀,其子卑路斯因先前求李治恩准赐兵相助不得回信,竟乃径奔吐火罗而去。 便舒眉微言诸臣道: “此事无妨,父去子存,且有吐火罗,大食此番,必难成事。 况波斯一域,于我大唐远矣,若我军出兵相助,恐成后患,且观虎斗耳。” 诸臣颇有异议,奈何李治定旨,无奈得受李治旨,诸臣乃侍居万年宫中,只待前方英国公消息。 三日后,英国公传信,告卑路斯乃求告吐火罗出兵成事等诸番,竟皆如李治所言,诸臣心中纳罕,乃同私议不休。 李治得闻,乃召诸臣正告曰: “此番之事,初看似我大唐必得出兵相助,实则细思便知其事: 且不论大食波斯尽皆路途过远,非我大唐雄师可凭军志而至之地,单只论卑路斯此番求于我大唐而将近若距尺之吐火罗抛诸一边,便知其中必有文章。 想来吐火罗野心颇大,有意与大食相抗,此番卑路斯若求于他们,自得佳由。 我大唐距波斯大食如此之远,若贸然出师,岂非教吐火罗怨怼? 朕心所思无他,唯期海内兄弟,虽需皆臣服我大唐,却也可在大唐治下,可尽得一份羹耳。 与人以安制,更当与人以财食,此方为治理下国之上策也。” 众臣闻之,心下拜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 是夜。 万年宫。 官邸之中。 长孙无忌默默地听着阿罗所报,一时不语。 良久方道: “这般说来,韩王此番,竟意于凤泉汤中设伏于主上?” “正是。” 阿罗咬牙道: “想不到这贼子如此大胆,竟敢这般犯事,不过主人,以阿罗鄙见,此番所为,竟不似他素日行德…… 会不会另有内情呢?”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半晌才摇头道: “若说奇怪,倒也不奇怪。 毕竟眼下主上掌政之态已然日渐稳衡,于他而言,此非好事。 何况又加上一个武媚娘于中宫的掌控力日盛。 若他不尽速制造些事端来,引得朝中不安,怕是日后要想行事,便难上加难。 其实之前主上将他借疗养之名贬谪出京,已然引得朝中那些原本与他相交甚笃,甚至也不可说不是他一大助力的大臣们心存猜忌,渐渐离远。 如今主上处置波斯求助一事稳中有胜,朝臣们心中自有分明,主上政局日稳,他如何不急?” 阿罗点点头,又轻道: “那主人,咱们是不是得设个法子,暗中解了此事?” “不急。” 长孙无忌却缓缓摇头道: “老夫之前已然说过,从今日后,政务要渐归主上手中,方为正道。 既然要渐归主上,那这些事,自然也要主上亲自来办。 你只消将这些消息透入宫中便可。” 阿罗点点头,心知长孙无忌也是有心要测一测那些影卫的本事。 说完此间话,长孙无忌又问道: “武媚娘处,可有什么动静?” “倒一时却无…… 不过今日里听说了件事,说是前些日子代王殿下似乎做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叫那武昭仪好是忧心不止。” 长孙无忌扬眉: “何事?” 阿罗便将一早便安置在大宝殿内的眼线所传出关于李弘书朱一事详细说与长孙无忌听,又道: “主人,这代王殿下如此聪慧,倒也罢了,可武媚娘却为何如此担忧呢?” “她担忧? 她这担忧,是真是假,还是两说罢?”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目光放厉: “眼下太子性子柔懦,虽有中庸之道,却无为君之德。 上下人等,尽皆看在眼里,也都清楚,一旦有了比太子殿下更加出色的皇子人选,这太子的位置,也不是动不得。 是以这后廷之中诸妃才不曾消停过—— 那萧淑妃至今不肯死心就罢,不就是因为她手上还有一个雍王素节可以争一争么? 而这武媚娘,自然也是不甘寂寞的。 什么不求争位,只求逍遥…… 自古以来,真正能说自己在说这八个字时但无半点儿杂念的,也只有先皇后一人而已。 她…… 还是省省罢! 从当年代王殿下出生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只怕也就没停过要利用这孩子上位的念头!” 阿罗听到长孙无忌这样的言语,不知为何想起当年自己暗夜入宫时,见到的那个淡然处对的女子,张口欲言,却竟不知如何说好。 于是只得沉默。 良久,长孙无忌才叹了口气道: “不过有一点,她对弘儿这孩子,倒是一片真心的疼爱。 何况她说得也不错,这样的事情,一旦现时便传了出来,只会叫她更加难办。 所以此番之事,未必便是她刻意为之。 若果不是她刻意为之…… 那弘儿这孩子……” 长孙无忌说了一半,便停下不语,尔后又轻道: “此事虽小,却变退微妙,你且自传了老夫的话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将此事轻没于无形之中。 明白么?” “是。” 次日,午后。 万年宫。 莲池边。 因着天气日渐和暖,莲池中水又是引自汤池之故,是以这等春深天气,竟有数朵白莲轻然而放。 一大早,媚娘便抱了弘儿,由着明和带着一众侍卫左呼右引,来到莲池边,一睹这早开白莲的风采。 看了不一会儿,李弘便兴奋得呀呀直叫,伸手要去抓那看似咫尺却实在远于数丈外的莲花。 于是媚娘便笑着止住爱子,看看明和。 明和立时会意,着人置了画舫,安排了一众侍人,便请了媚娘带着李弘移驾池上,自看那些小宫娘们另乘了采莲小船于田田莲叶中穿行,自采莲而戏。 李弘在岸上,远远见那白船彩衣,于碧绿荷叶中时隐时现,雅趣纷然,着实欢喜不止,竟自拍了小手咯咯而笑。 媚娘见他欢喜,心里自也欢喜,便着明和速去舫边来,从一艘接了明和之令,速速驶回岸边的采莲小船上接了几支莲花来。 沾露染珠的碗大白荷一到手,李弘立时笑得更加欢喜,小手抹头,却挡不住头儿圆大,小手捂脸,却又露出眼角唇边,笑意憨然如宝一般…… 最后眼见自己挡不住自己欢笑,母亲又含笑看着自己,于是索性耍赖一笑,抱着白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头扎着不肯再出来叫人看他的天真笑颜。 媚娘见这等小儿天真状,更是抿笑不止。 正于此时,李治已理毕政事,因于大宝殿中不得娇妻爱子,便自向此处而来。 远远地,他看到画舫上媚娘一身素衣,抱着同样素衣金冠,怀里抱着白莲咯咯而笑的李弘,心中一时柔软,竟觉得…… 或者,便如媚娘所言,一世只教弘儿成就一个自在亲王,也不是什么坏事。 …… 午后。 大宝殿。 闻得李弘已然睡下,李治总算也是舒了口气,便自去搂着从内寝中走出的媚娘好生笑道: “这孩子,真一发淘气了。 小时还不这样的,总是吃了睡睡了吃…… 如今这样,可不知是像了谁?” “人常言儿肖父,女肖母…… 自然是似足了治郎。 想必治郎小时,也是这般贪睡爱懒更爱娇的罢?” 媚娘难得今日心下喜悦,便也故意与李治逗趣。 李治眼见心爱妻子终于解頣而欢,心中甚是喜悦,于是也故意地与她逗趣,大呼冤枉,自求取乐。 夫妻二人正和乐融融之时,却忽闻得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李治闻得这脚步声甚是熟悉,眉头便是一皱。 果然不多时,便见李风匆匆入内,向着李治便一礼。 媚娘见状,便以目光示意明和摒退诸人,自己也欲往内寝而去,却被李治一把拉着,轻道:“你且停下来,听一听也好。” 媚娘无奈,只得依从。 李风倒也见怪不怪,只是看着明和清退了一众人等,才于李治示意下起身禀道: “主上,泉州地界,近来有异事发生,且接二连三,甚为奇异。 臣查知,以为似有内情,故请禀主上示下。” 李治闻得泉州二字,立时转身正视于李风,轻道: “泉州?” “是。近日来,泉州境内,忽现一股子胡商胡贩,皆奉其谓之真圣为主,且多与泉州本民有所交葛。 而便正是在这些交葛之中,竟有人言曰,此股胡商胡贩,尽为大食波斯吐火罗等国而来,意于我大唐境内觅一良土,久而居之…… 臣等以为此事不安,自当向主上禀明。” 李治闻言,想了一想,却召得一侧正看着小侍们理治折疏的德安上前,嘱他取了羊皮唐域图来,然后携了媚娘之手,归于玉阶之上,金案之后拂衣自坐于龙位之上,又看着明和于一侧设垫,恭请媚娘侍坐一侧,这才取了朱笔,自在唐域图上仔细找了那泉州出来,圈上一圈,半晌才笑道: “朕当是多大的事情…… 不过是这等地方,便由他们来罢。” 李风一怔,却轻道: “主上…… 此事……怕是不妥罢? 毕竟那吐火罗等国与我大唐之间,并非近交,且也是知人不知心的。 若这等人物另藏异心……” “他们便是藏,在这与吐火罗波斯大食中间足足隔了我大唐无边疆土的弹丸一隅,又能兴起什么风浪来? 若以棋局来比,此刻这些泉州境内的流民,恰与那被与大龙之间的关系被彻底切断,再无生机的弃子,又有何区别?” 李治淡淡一笑。 李风闻言,倒也明白李治所言,只是他仍然另有忧心,乃轻道: “臣愚昧,主上英明。 只是臣斗胆还有一事请明主上,事前臣于圣前侍驾之时,曾也听得英国公老大人议及泉州一地,道此方正是我大唐通海外之要地边口,万不可轻忽失之…… 那此番这些波斯大食吐火罗流民入泉州,会不会……” “你这话,也对,也不对。” 李治点了点头,笑道: “倘若今日这些流民个个都是海中岛国,一如倭国之属…… 又或是与新罗百济一般,与泉州皆共属近海之域…… 那朕便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安定局势,甚至将这些流民彻底从泉州清除。 只因这些边邦小国,若能得如此远见,借泉州一口,渐进中原,则不足数年,中原民风必受其移其乱。 缘由不过是因为这些小邦边国,正逢于此可入,后续有力。 可大食波斯吐火罗这等远邦之国,便是从离其国境较近的西北一域,尚且难以相入。 何况是这东南一角? 若这些流民果是三国有意派入我大唐境内,图谋不轨者,那也不应当选这于他们而言,完全无用的泉州。 何况朕虽身在宫中,却也素闻大食波斯吐火罗等国,民多善商,尤善以稀易贵,以珍易金之术…… 而这泉州,于地势上观之,实在是我大唐国土东南一侧,最最便利的通海一隅。 这恰于近海游鱼喜围湾中渔木一般的道理—— 不过便于取食罢了。 既然对方只是求得个和气生财而来,且他们这些人于我大唐之内交易,图的便是大唐如今国力日强,各国各邦尽皆图交好,更屡以大唐为易物之佳地,求生之良域…… 为何朕不能容得下他们呢? 便是退了百步而言,这些人但入我大唐国土之中营市经利,自然便得纳些赋税于我大唐朝中。 加之若我大唐护其得利,想必其国中诸民,更是一心敬服我大唐,自可免边患诸事…… 这样的妙事,为何朕却要止了它呢?” 李风闻言,半晌叹服,乃诺诺而退。 李治又立时下诏,着赐泉州府地方有司,因其近海通商,故自今日起,可自行拟定商市规条,甚或赋税等事,亦可有一定自理之权。 此诏一出,立时引得朝中上下议论,以为李治此番却颇为失虑——仅有长孙无忌等人心知李治此诏,实在是先见之明。 果然不过三五日,便有泉州府上表,先谢天恩隆重,陛下恩信,又报入京中,道今岁因泉州通衢之外邦商民突然增多,赋税收入,竟足涨十倍有余,一时间竟能大唐境内今岁赋税上纳最富诸州之一,一时间朝中立时风向偏倒,个个大赞李治英明,竟有如此先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 是夜。¤頂點小說, 雍州。 韩王别苑。 听毕了沉书所报之事,元嘉一时间也是哑然讶然,良久才自笑道: “好…… 好一个精慧内敛的人物…… 想不到本王这个小侄儿,如今已然走到了这等地步。 好…… 好……” 连连说了四五遍好字,他才咬牙低问: “泉州那边安排着的人手,也就这么受了招了?” “是。” “……没用的东西!” 元嘉咬牙恨恨一声: “那般大的声势,那般多的人事物尽力支持…… 居然不过一些小小计俩,便竟拿下了他们。” 恨恨地又咬牙说了几声好,尔后才轻道: “既然如此,那其他几处地方只怕也不好了罢?” 沉书沉默点头。 元嘉咬牙,半晌又道: “西北边境处如何?” “……现时有英国公驻守,实在难动。” “……哼!果然不出本王所料…… 李绩这老狐狸,面儿上做得戏份十足,竟将长孙无忌也瞒过去…… 私下里却早已顺了本王这小侄儿的心,跟了他一路去了!” “那殿下,眼下却该如何?” “如何? 哼,若换了旁人,自当是按兵不动。 可本王偏偏就要战上一战,教这李治小儿知晓,便是本王被他逼到这等境地,要想翻翻他的底,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元嘉哼一声,轻道: “传本王的话儿,潞州那些人,该动手了。” 沉书一怔,立时道: “殿下是要对付狄仁杰?” “这个狄仁杰,本王初时还是轻看了他…… 本以为李治派了他去潞州,不过是做做样子——想着这等年轻的小后生,能有何等本事。 如今看来,这狄仁杰竟是奇兵一支,正如一枚煞钉,如今紧紧地钉住了本王的后营,却教本王难以施展。 此钉不除,接下来的日子,咱们都不会太好过。 那…… 便动手罢!” “是。” “……还有,动手的时候仔细些,尽量不要将咱们扯了进去。 此番看来,怕是那狄仁杰身边,李治也安排了不少的暗卫在,且既然李治如此看重这个后生晚辈,那必然便会分外加心照顾。 所以此番行动成功最好,若不成功,至少也不能叫咱们的人轻易陷了进去。” “沉书明白。” “至于凤泉汤的那些人…… 可预备下了?” “已然预备下,请殿下安心,不日昏君行驾凤泉汤,必有动作!” “那便好…… 派出去的,可都是死士?” “是。” “嗯,没教他们知晓到底是谁着他们去的罢?” “自然。” “那便好…… 接下来一段时间要辛苦你了,除去多多布置下这类任务,叫本王这小侄儿多分些心之外…… 你还需得时时刻刻记得扫尾。 眼下的咱们,可万不能留下什么破绽在那昏君手中。” “殿下安心! 沉书省得!” 次日午后。 凤泉汤。 唐高宗李治驾幸凤泉汤,随侍者仅其昭仪武氏,其皇五子代王弘与近侍诸臣。 近夜时分。 凤泉汤内突生异变! …… 是夜。 凤泉汤行宫。 媚娘坐在李治身边,含泪看着急被召来与李治敷伤的太医小心谨慎地将李治被刀子划了好长一道血口的左臂紧紧包起。 “可还要紧?” 看着太医已然包扎妥当,媚娘便轻声发问。 太医得问,立时行礼道: “娘娘安心,陛下此番伤势看似凶险,实则却是与天同福之泽,只不过受了些皮肉之伤,且伤势极浅,只因划破了两处血脉集中之处,这些显得有些严重。 眼下微臣已然替陛下包扎妥当,只要按时服药换药,内服助长新肌,调理血气,外敷平治伤口,收敛生息,不日自会安平。” 媚娘长出口气,又看看一脸淡然地微笑着对自己,目光中满是安抚的李治,这才转头再问太医: “可…… 那刀上却没有什么毒物?” “不曾。微臣等已与德公公等诸位再三验看过,那刀并无任何问题。” 媚娘也是知道这位老太医的,虽不若孙思邈医术通圣境,可到底也是一代国手,天下无左的本事,自然也能信得过。 于是长出口气,着令明和去请了老太医殿下开方抓药,依势熬制——同时也是警惕着不教李治此番遇刺受伤之事外传。 自己则转头来,看着德安小心将李治扶放在榻上躺下,泪光盈盈于睫。 李治看她如此,忍不住笑道: “你瞧瞧你,你瞧瞧你…… 我真不知是该欢喜呢,还是该担心? 这些年来了,我竟从未见过你为这样一点小事伤心至此。” “小事? 这还算小事?” 媚娘欲怒,却终究不忍,只得咬牙道: “刀都刺到你身上了…… 这还算小事?”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也是柔软,伸出右手轻抚了她面颊道: “你别哭了,本来不疼的,你这一哭,倒哭得我身上疼,心里更疼。 放心,此番他不过是想找些麻烦,竟是未曾想得能成功的。 否则我哪里有命在?” “你也说了…… 若非他还存着些痴心妄想,竟想光明正大地逼你禅位的念头…… 只怕今日便是……” 媚娘言至此,便立时住口,半晌才恨道: “总是不能饶了他的!” 李治沉默,尔后突地抬头看着德安: “李云那边儿,可是传了消息来了?” “回主上,是。” “看来韩王叔真的也是存不住气了…… 眼下如此一举,既然意非在取朕性命,只为扰乱朕心境…… 那接下来,便是要对朕身边最可用的几人动手了。 英国公是不必担忧的,莫说是韩王叔,便是两个韩王叔加起来,也未必在眼下这等状态动一动英国公分毫—— 毕竟整个大唐江山安固与否,眼下可还都得看英国公。 那么…… 自然便是朕抱以重望,更委以重任,紧紧地钉死了韩王叔本营的怀英了。 可是韩王叔决意要除了怀英?” 德安轻道: “是,昨日里得了报,说韩王府里已然动起来了,左不过明日午后,那些杀手便必到狄大人于潞州所居之处府上。 主上,要不要提醒那边的影卫,尽皆全力保护狄大人?” 李治还未说话,媚娘便咬牙轻声道: “媚娘听过治郎言语,说怀英者,稀世之才,万不可损伤。 只凭潞州那点人手,怕是不够。 还是着将京中的暗卫,能用得上的,都派了去罢! 韩王此番动了绝杀之心,若不尽全力,怕是难保怀英。” 李治点头,也看着德安道: “媚娘说得极是,你便如此去罢!” 德安却皱眉道: “可是眼下韩王动作频频,若是将这暗卫全数调去潞州,那万一韩王使了绝心,要对主上下手…… 那可如何是好?” 李治挑眉,看看媚娘: “你有主意了罢?” “治郎身边,平素便戒卫森严,韩王便是立时兴兵造反,人手也未必得称。 咱们所要防的,不过是他又使了什么法子,调了些江湖高手来对付治郎。 既然如此,那么杀狼仍需狮虎王—— 只把德奖与慕容嫣两大高手调入万年宫左右范围,那李元嘉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难。 何况……” 媚娘言及至此,却微顿一顿,目光微垂后才道: “何况接下来,只怕李元嘉也没时间考虑是不是要对治郎下手了。 怀英之事已是叫他头痛,若治郎能再着人入雍州,配合着英国公长子一道,给他多添些麻烦…… 他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腾挪不开了。” 李治淡淡地看了看她,心中暗叹了口气,点头道: “媚娘说得是,一切便照着媚娘的意思办罢!”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因着伤势渐安,今日又好生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又不见媚娘弘儿,问了才知又去莲池边采莲去了,本想跟着也去瞧瞧,可一想若媚娘知道必然又骂,索性便懒在榻上,听德安回报这些日子诸事: “……别的都好说,就是雍州那边,娘娘的定计也是妙得紧,韩王今日一早便因着前些日子近侍沉书当场伤人之事被提了去府内,怕是三天五日的也不便再有什么动作。 只是…… 潞州那边……” “怎么?!怀英出事了?!” “没没,主上安心,有暗卫在保,狄大人自然安全。 只是方才暗卫来报,说此番韩王府派出死士煞是厉害,咱们的影卫,折了三五人……” 李治沉默,良久才轻道: “可好生安置了家眷?” “主上放心,此等忠勇之士,德安自不会轻忽。” “那便好……回头你着内司制几枚恩荫金牌与这几人家中罢!赏金赏银,不若赏他们后代一个帝王的恩荫护身。 日后,无论朕的哪个儿子成了大唐之主,哪个孙子继了帝王之位……总是能够与他们一个宝贵平安,也算朕对得起他们这一生忠勇,以命相报了。” “是。” “……媚娘那边儿,是不是也动手了?” “……” “你也不必沉默。昨日媚娘那等言辞神色,与她夫妻这些年再看不出来她想做什么……朕也真是枉为人夫了。” “……主上……呃……英明…… 昨日夜里,有绝顶的江湖高手夜闯雍州韩王别苑,险些将韩王一击杀之,最后虽则近侍全力相保,韩王只是受了三五道皮外伤…… 可韩王的爱妾两名被击杀当场,另据今晨地方有司所报,韩王所伤之处,皆极近其右手臂最关紧的脉筋之侧。 所以…… 所以至少这年里边儿韩王都是不能再动笔提剑了,甚至便是日常用筷箸,也要等到半年后方可,否则手就真的废了。” 李治扬眉,半晌才摇头苦笑: “……罢了,她还是这般孩子气……朕也不过是左手受了些皮外伤,她便要韩王叔拿一条手臂来赔……” “主上,依德安看,娘娘这般做还就是对了呢! 那韩王既然喜欢玩阴的,咱们便也阴回去都无妨。 主上身为君王若不愿如此,那自有娘娘在呢。 何况这等事搁在谁心里,也只会觉得娘娘下手太轻了: 弑君伤侄这等事他韩王都做得出来…… 只是险些废了他一条手臂,真是便宜他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三 同一时刻。 万年宫。 莲池边。 听毕了明和的回报,媚娘一时间也只是沉默。 明和见状,心知媚娘必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于是轻道: “娘娘可是觉得,明和这番处置还是太轻?” 媚娘回头看他,淡淡道; “弑君之罪,何等欺天,这样的人,一旦明面儿上被发出来,便立时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过。 此番我叫你暗中处置一番,意图虽则也是为了保留些皇家颜面,更为了不叫天下人以为治郎治下,尽是这些奸逆之臣,而群情生起…… 可到底,也不能就这般轻纵了他。” 明和点头,垂首道: “是明和考虑欠周,出手过轻。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再请慕容姑娘出手一次?” “不必。 慕容嫣是把好剑,可好剑也伤人。 关键的时候用一用好,可她终究不若德奖一般,可是咱们自己的人。” “那娘娘的意思是…… 此番应当由李师傅出手?” “也不。 德奖到底是素琴夫君,又素性忠正,又是卫国公与红拂娘子之子。 平素里叫他做些护卫忠臣良将的暗中之事已然是难为了他这样的人物,对付这等奸佞小人若也要他出手,那便是当他只为棋子了。 不止是他,便是治郎也不能愿意的。 毕竟是自己最信爱的师傅。” “那…… 娘娘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豆卢大人现在何处? 还是跟了萧王妃姐姐走在边处?” “娘娘,萧王妃前些日子已到流地,眼下诸事已然安顿下来。 想必豆卢大人也快回来了。 那…… 便是豆卢大人?” “不必是他。 他虽性子厉杀,可到底也不是做这样的事的强手。 何况咱们之前出面,到底已然是做了些不该做之事。 接下来的事,还是叫他设法联系一下狄仁杰,借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去抓一抓韩王的痛处罢!” 明和诧异地瞪大眼: “狄大人?! 他一介文弱书生……” 顿时,明和停了口,眼前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来: “娘娘是说…… 那个跟在狄大人身边的狄青?” “这孩子,武艺高强,又是极忠于怀英的。日后必为其左右。 也须得叫他知道些相关之事,至少将来能够更好地保着怀英为大唐所用。” “可娘娘,这小侍的身手虽好,可要进韩王府处置韩王,却是难啊!” “我也没有说此番依然还是要除去李元嘉啊!” 媚娘淡淡一笑,伸手接过李弘吵着要给她的白莲,于自己雪瓷般的脸颊旁边晃了晃逗乐李弘,这才笑道: “只要能让他知晓,一旦他想让治郎不好过,那他的日子就会更不好过…… 这就够了。” 次晨。 潞州。 狄府。 一大早起床,便从狄青手里接了宫中密令来看的狄仁杰,披衣坐在桌边,一时呆呆不语。 狄青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道: “公子,公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事?” 狄仁杰抬眼看看他,目光复杂,轻声问: “青儿,狄方何在?” “阿方么? 他眼下应该正在替公子准备晨起诸事罢? 怎么了?” 与同样身手极好,却性子冷淡的狄方不同,狄青的性子活泼爱笑,平素最是讨人喜欢。 就连狄仁杰与狄方,也是对他喜爱得紧。 是故当看到媚娘令着自己派了这个孩子去韩王府刺探之时,心下竟生出些犹豫来。 不过上令如此,何况此番韩王行事也着实阴狠了些: 不止着人前来刺杀于他,甚至还意图于凤泉池弑君…… 这样的逆贼,便是立时拿下收治了他,也是一个诛连之罪。 可要收治他,必然得有实证于手。 是故此番,狄青前去刺探其情,倒也是合理合情—— 毕竟他也知晓,为了保护自己,李治和媚娘已然将整个影卫中所有能够调用的力量,全数派遣至此。 何况以韩王之能,未必便不知李治身边这支影卫的力量,甚至于这影卫中人的身份,也多少有所了解。 故而对韩王府而言,狄青这般天真烂漫,连前些时日的厮杀都不曾露过脸的生人,反而更易混得进去,也更安全。 思及此,他点点头,放下手中密令信卷,便将此事告知狄青。 狄青闻言,自然拍手叫好: “好好好! 青儿愿去! 前些日子那韩王个老混帐居然敢这般欺负咱们,咱们早该还还手了。 那公子,青儿这便动手收拾去罢!” “你且停住,等着狄方来了,再与他好好问一问韩王别苑的情况—— 毕竟他之前也曾暗刺一次,自然稍熟悉些。” 正言语时,便见狄方入内,恭请狄仁杰去更衣就食。 然闻得媚娘新令,他也是一皱眉,老大不愿让自己的小弟弟作这等事。 可到底媚娘与狄仁杰的行事,他也是知道万全的,所以便点头,便将小弟拉到一边儿去,仔仔细细地将整个别苑之中的地形人手安置都讲了一遍与他听,又道: “你是个惫懒性子,想必这边说着你那边也就丢到脑后去了。 呆会儿你且先别急慌着就去,容我制了图与你作样,你好歹也背熟悉了才去。” 狄青自然满口答应,又问狄仁杰道: “不过公子,此番就我一个人去么?” “倒也不是,还有一位豆卢大人,可做你外援。 至那时,他自会在雍州韩王别苑外应你。 等回头来阿方再与你一支警示烟火,一旦你在里面遇上什么紧急情况,只消放了烟火出来,他便立时可带了人入内应援于你。” “嘻嘻,好好好,果然那位娘娘想得周全! 狄青这便去安排!” 狄仁杰看着他这般急草,心中不免也是暗忧: 毕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而已,头一次出去便要闯这虎狼之穴,他如何不忧? 于是又看了眼狄方。 狄方会意,自然跟了去,便好生交待着。 三日后,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闻得德安来报,立时停下手中朱笔紫毫,直勾勾看着德安: “你说什么? 昨日夜里有人夜闯雍州韩王别苑?!” “是。” 德安低声回道: “此番来人意在刺探,竟无半点儿与之相持的意思,且还于走时因事急不得脱,放了警示烟花入空,召了许多死士入内急救…… 这韩王府上上下下直如铁桶一般,可此番竟是死的活的一个也没拿下,反而教十几名死士与那之前便潜扮入内探视的人一道全身而退,连伤也不曾伤得半点。 听说这一回,韩王可是气大发了,便是上次他受伤又折了两个爱妾也未见如此气怒。 今晨一早,便带了人气势汹汹地往雍州府去找地方有司,要求有司务必查清这接二连三地往他府中探来的人到底是谁,为何如此嚣张了。” 李治淡淡一笑,往后面看了一眼,然后才轻声问着跟他一同看向后面的德安: “又是那丫头搞得鬼罢?这次找的谁?” “正是娘娘妙计。 听那边儿雍州府里的密回道,说此番在接应的是豆卢大人,混进里面儿去的,却是狄大人身边一个武艺高强的小侍,名唤狄青的。 这孩子,实在机智了得。 韩王别苑那样的地方,他竟来去自如,混不见半点儿怯色。 要不是因为心软出手救了一个被韩王府丁强带入府中,意图献与韩王做为侧室填房的小姑娘,只怕便直到他离开,韩王也懵然不知呢!” 李治点头,笑道: “果然…… 她果然还是算无遗策。 这样的生面孔,又是个孩子,自然韩王别苑上下不曾防范——到底眼下对韩王叔而言,最值得担忧的还是咱们的影卫。 再加上豆卢望初心性厉杀,处事沉敏机安,在外作策应最是妙。 刚刚才闹了韩王府个天翻地覆,如今又来这么一出…… 只怕便是韩王叔再如何沉得住气,也要被媚娘这般不讲规则的玩法给气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了。” 李治抿嘴一乐,德安也是含笑: “可不是? 要说也怪。 前番娘娘那般设计动手,折了他两个爱妾又伤了他自己…… 都没见他如此愤怒。 可此番却是为何?” 李治摇头道: “媚娘实在擅解人心,她这一番,看似无意,看似小孩子心性,实则却是将韩王叔的个性摸了个清清楚楚才行动手的。 韩王叔为人阴狠果辣,却也着实是一方豪杰,自然不在乎一点人员伤亡。 可若是一个无名小卒从他府中盗走了他最为重视的消息内密…… 而且他居然险些漏了这条事情…… 那对他的颜面才是一记极大的打击—— 说白了,媚娘上一次伤的是人,这一次,伤的是韩王叔的心…… 这般大一记耳光打在向以行事缜密不为人察自傲的韩王叔脸上…… 他若是还能沉得住气,那朕这江山只怕还真要危险了。” 德安闻言,也含笑称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四 是夜。 唐。 雍州府。 韩王别苑之中。 当终得回归府中的沉书回到后房之时,看到的就是一脸阴沉,表情狞然的李元嘉,与一地的狼藉。 沉默了一下,他轻轻走上前,伸手拾起一把被元嘉打落在地的宝剑,默默放回原位。 接着,当他正想再拾起第二把时,却听到元嘉淡淡的言语声: “不必了。 这些东西,还是叫那些侍仆们来收拾罢! 你且来,本王有要事问你。” 他抬头看着表情一瞬间已然恢复了平静的元嘉,深吸口气,上前欲行礼,却被元嘉止道: “你且告诉我,眼下潞州处如何了?” “已然查实,那日咱们派去的死士尽数伤折,有二人被俘,不过自行了断也是他们早知要做的事。 是以没有任何问题留下。 而且那些由昏君派去的影卫,也有数名被折损在当场,所以论起来也不算咱们亏得太狠。” 元嘉闻言却冷笑道: “不算亏得太狠? 你这笔帐可是算得真糊涂啊…… 咱们这些死士尽皆伤亡,换来的只是几个影卫而已……” “可是殿下,咱们好歹也教那狄仁杰知道了些厉害罢? 听闻这些时日,那狄仁杰可是不敢再在咱们潞州本营处生事寻衅了。” 沉书此番一言语,李元嘉倒也沉默不语了。 良久他才轻问: “那个刺入府中的小贼,可查清了来处?” “殿下安心,已然是查清了。 却不是别人,正是那狄仁杰另外一名近侍。 想来是因着前番之事,他心中愤懑,所以才遣了小侍来寻些麻烦而已。 且沉书方将也去细点过,咱们府中要紧的物事一样不曾少见。 便是后面密室之中的机关消息,也未曾见启动过。 显见是这小贼年幼,此番来本意却非为刺探,而只为想着要从殿下这里报一报仇来的。” 李元嘉闻言,沉思半晌倒也点头道: “论起来…… 倒也像是确如此…… 毕竟那小贼看起来身手不凡,可却着实是个不通灵变的东西。 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暴露行踪。 显见他非熟于此道。 若是狄仁杰或者是那武媚娘有心刺探本王消息,自当派些高手来才是。 这样的小子,却不应该就这般送入咱们府中。至少也得熟训一番可为用了才妥。” 沉书却犹豫道: “不过殿下,殿下这般一说,沉书反倒觉得…… 会不会是这狄仁杰正因图着殿下能有这般心思,所以才刻意送了这么一个小侍入府中的呢?” 李元嘉闻言,看了看他,半晌才轻道: “也不能离了这种可能…… 不过你再想想当时府外接应的那些人,就应当知晓不会了。” 沉书想想当时府外的阵势,一时倒也默然。 两主仆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元嘉疲惫了,沉书这才急忙告退。 元嘉见他退下,倒也松了口气,自除去了衣衫,坐在榻上,怔怔发呆。 不多时,一道黑影从帐幔之后闪了出来,先行了一礼,才轻道: “殿下以为,沉书并非内线?” “原本最值得怀疑的也的确是他……” 李元嘉慢吞吞道: “毕竟此番那狄仁杰着人入本王别苑刺探消息一事,实在是行动神速,动作利落。 若非没有内应,实教人难以相信。 然毕竟之前有个狄方曾夜探别苑,本王一时也拿不下主意,所以才试探他一番。 可方才一番试探,沉书竟是完全不曾提及这狄方曾夜探别苑一事…… 所以论起来,倒未必是他了。” 那黑影闻言,倒是一番沉默,然后才轻道: “殿下的意思是…… 此番之事,并非内鬼?” “便是内鬼,也与沉书不当有关。 否则这些时日,雍州府里总盯着他那个胡麻大点儿的小案子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把他从本王身边调开?” 李元嘉冷笑一声道: “这武媚娘果然机断,也切得中本王的脉…… 可武媚娘啊武媚娘,你当真以为本王身边,可用的就只一个沉书么?” 他再冷笑两声,便自不言语。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李治坐于高阶之上,批完了最后一本奏疏,然后才轻道: “德安。” “在。” 德安依声而上,微行一礼,便听得李治问: “韩王那边儿,可还安份?” “娘娘这般雷霆之势,一发两制…… 怕是他不安分也不成呢!” “那便好…… 若果如此,你便需得寻了机会,着明和提醒下媚娘,凡事不宜太过。 韩王那样的性子,可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 若是媚娘做得太过,只怕反而会激得他一口气反攻过来。 适时,反而于她不好。” 德安点头称是,又道: “不过娘娘自己也知道,今日一早便召了明和去,嘱咐他提醒着些儿狄大人,近些时日以来,一切针对韩王府的活动都要多加小心,务必不要露出些什么来。 狄大人也是知机的,昨日开始,便将那些暗中安置在潞州韩王本营外的耳目挑了些早已暴露的抽了回来,且先乱一乱敌罢!” “只凭这样,怕是还远达不到迷惑得了韩王的地步。 不过也罢,左右也是无事,做个姿态,至少也能让韩王明白,媚娘并无意积极前取,只要他不要再针对媚娘下手,就此息心,那么至少在媚娘处,他是没有什么难为的…… 这便好了。” “主上,您说这话儿,怕是自己也信不得罢? 娘娘那性子,最是烈火一般的。 小公主之事,娘娘怎么可能就这般轻易放下?” “朕当然知道韩王未必会信。 可在眼下这等困局之中,他不信也得信,不赌也得赌。 朕求的便是他这个信一时,赌一把的心思。 一旦他如此了,那么咱们便有了机会,能够从他身上做出些破绽来,好得收拾了他。” 李治冷笑道: “而且,绝不会忘记嫣儿的…… 又岂止是媚娘与朕? 便不说瑞安,便不说你…… 便是舅舅,他又怎么可能饶得了他?” 德安默默。 良久,李治才再长叹一声轻道: “……这些日子,也没听得瑞安的消息了。 如何? 文娘处一切还好罢?” “多谢主上恩重。 有娘娘请着孙老神仙多加诊顾,又有主上恩准了瑞安去照顾着文娘的请…… 眼下鸿雁小庐处一切都好。 只是文娘的身子……还是不见大好。” “那样重的毒性,想来要解也不是一时两刻便得的。 人且活着,便是一个念头了,你寻了机会,还是多多劝慰些瑞安的好。” “是。” 言已止此,李治倒也不曾再多说些关于瑞安的事—— 毕竟已然这些年跟着他的人,他相信,不会就这般垮了下去。 又沉默了一番,李治才轻问道: “说起来,朕最近倒是许久不曾听闻舅舅有什么针对媚娘的动作了…… 可是暗中有何筹划?” “倒也不是。 听那官舍里传来的消息说,元舅公近日里颇为几位小公子的前途烦忧,加之几位小公子的生母每每因着国公夫人受尽宠爱,每每总是得了各样东西多了些,于是便是明里不敢动作,暗地里也是频频有动,惹得元舅公也是烦恼。” “也不奇怪…… 毕竟都是这把年岁了,偏偏几位表兄弟又都是那般懒散性子,总不爱为些实权之位…… 罢了,寻个机会,能赏些个什么便赏些个什么罢! 也算是替舅舅解解围。” 李治这番话,却说得德安应声称是。 正在主仆二人商议之时,忽见阶下一小侍匆匆奔入,行了个大礼,然后禀道: “启禀陛下,方将有波斯国新贡特样宝石,呈与陛下。” 德安见状,便急着着取了那装满了宝石的匣子上来,与李治看。 李治定睛细看时,也是一时纳罕,奇道: “这异石倒也是奇特…… 色彩艳华,灼灼入目倒也是其次的,可这上面如猫儿眼一般转动之间,开合的光瞳,又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那贡得此物的波斯商人也道不知。” “不知? 这东西竟非他本国所产么?” “回陛下,此物非波斯本国所产,竟是那外域商人流入其国的。 因其国内遍无人识得此宝,皆与之价廉,这才有意奉入我大唐朝中,以为我大唐地广物博,此物也必然得见,得知其价。” 李治闻言,半晌倒是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他这话,说得却非真实…… 波斯一国盛产宝石,此物未必便他国中尽无人识。 只怕却是有人识得此物为何,只是觉得其价贵不能于波斯一国中售…… 这才往朕这里送的罢?” 德安也点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 毕竟他们国王方将新逝,新王虽已登基却立位未稳,哪里有这等闲心思,去纳了这般东西? 怕不是要反过来拿他个不是,白白占了他的宝石去呢! 所以相较之下,献于主上,以求得个安心,多少也能换些金银赏赐,却是最好不过的。” 李治点点头,也以为然,于是便着宣内侍省司宝库里的老匠来,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何估订其价。 不多时,老匠前来,行过礼谢过恩后,李治便着其辨识此物。 那老匠果然认得,便向李治道: “此物名唤猫儿眼,又做猫精一说。 传说是活了上百年的老猫得了道成了精之后,其双目自然脱落而成之宝。 此宝殊为难得,且更因能识邪辩秽,而为西域诸国所奉为至宝。 一颗指尖大小的,便是千钱之数。 似这等指肚大小的,又是如此品相精美,怕是要万钱也不为过了。” 李治立时便了然地看着德安,笑着指那些石头道: “如何? 朕说得不错罢? 这样的宝贝,莫说今日波斯国国王其位不稳,便是那稳固些的大食与吐火罗王,只怕也舍不得出了什么好价钱……” 德安也笑道: “可不是? 合着这个商人也是聪明,竟是有心地将这些东西奉到主上面前来,想着讨个便宜呢!” 李治摇头,笑了笑,又拈了那金绿色的猫儿眼于面前定睛瞧了一瞧,心里欢喜,便轻道: “便收下罢!依当给赏多少,便赏多少罢! 这样新奇的东西,媚娘与弘儿也是没见过的,又辟邪的好宝贝…… 便都送入媚娘那儿去,看她是要制个颈坠儿耳坠儿,还是其他什么的罢!” “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五 片刻之后。 万年宫。 大宝殿后寝。 媚娘眼见得德安奉来这般奇色宝石,心知李治念念在己,又是喜爱宝石,又是念着李治心意,怎么也不能止住嘴角笑意。 正拿着把弄之间,忽见小小李弘拎着一副画得似猫非猫似犬非犬的画儿,一手拎着一支好大的狼毫,浑身上下都搞得满身墨汁,咯咯大笑地向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奔来。 身后,还跟着一路叹息连连的明和与诸侍女。 媚娘讶然惊笑,放下宝石,起身上前两步抱住儿子,笑道: “我家弘儿这是怎么了? 竟直抹得似小花猫儿一般……” “娘娘,娘娘……” 明和笑着点点头,欲行礼,却无奈摇头道: “娘娘您也来瞧瞧罢! 代王小殿下方将看了一副名家的画儿,便嚷嚷着也要仿制一副,结果便画了这么一副神作出来。 明和只是想着能哄得小殿下欢喜,就夸了两句,谁知小殿下反而哭起来说明和骗人……这不,拎了画儿便跑来找娘娘您了…… 娘娘,明和说得可不是半点儿假话呢!只凡看了原画儿您便知晓了,这小殿下画得,可跟原画儿算是颇有神似之处呢!” 媚娘瞪了眼睁眼说瞎话儿哄李弘开心,脸皮子却热也不热一下的明和,忍不住笑骂: “你个油嘴子!这几岁的小儿家,便能仿得什么名家了? 拿来我瞧瞧?” 媚娘一句话,立时便有人将画作呈上。 而画一呈,媚娘的脸色便是一变。 明和见状,心知有异,急忙去看时却突地想起此画为何人所作,不由暗骂自己好蠢——怎么就偏偏挑了一副韩王所绘虎卷与小殿下来? “娘娘……” “你不必多思。” 媚娘淡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本也不奇怪的,毕竟他身为龙虎马大家,这样的绘卷,这样的笔法,也确是值得我儿仿之…… 不过仿什么几成神似之类的,你还是莫要说了这等话的好。毕竟怎么看也都只是小儿游戏之作。” 于是好好哄了因着自己画得不好而笑着耍赖求母亲安慰的李弘一番,又将他抱与近侍去换了了衣裳才出去玩,然后正色道: “不过弘儿这一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说起来,近日韩王可是忙么?” “倒也非如此……娘娘是想再行其事么?” “行什么事呢?他近日受了这些折损,又是辛苦异常…… 自该是慰劳一番的。 你去请德安来。” “是。” 说是从李治处请了德安来,其实不过就是前殿后殿而已,加之李治正想着着人问媚娘,这猫睛儿石着了司宝库去,是配了真珠制成手钏来得好,还是配了金钏得好…… 于是便索性叫德安去跑一趟。 德安一入内,媚娘便直接免了他的礼,吩咐道: “这猫睛儿石的名字,起得可不好……你可告诉治郎,这石头于明暗变化之时,中有瞳线一圆一合,恰如猫儿眼…… 何况治郎也叫了它做猫儿眼的,便易了做猫儿眼石罢!” “是。” 德安不解媚娘为何如此郑重只为了一个石头名字,于是便点头称是,静待媚娘再示下。 果然没多久,媚娘又道: “另外,近来韩王叔也是多番蒙难,本宫方将听得明和说,此物有辟邪之效…… 那赐与韩王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只是毕竟本宫身为内宫,不宜直赐此物与亲王之贵,还是请治郎下旨罢! 另外,你还记得,要请治郎于圣旨之中言明,之所以赐此物与韩王殿下,除去因着此物辟邪,更因此物名唤猫儿眼,人云猫类虎。平素韩王殿下那般喜爱绘虎描虎,只是他那般柔弱身子,怕是不能直面猛虎,更不敢详视虎睛的。 本宫素常听闻画龙点睛,既然龙虎相对,自然虎也是如此的。 虽则此物不若虎睛威猛,可于不能直视猛虎的韩王殿下来说,也多少可借猫儿之眼,取得虎睛之意了…… 这番话,你可要一字不差地说与治郎听,明白么?” “……是。” 又是片刻。 万年宫,大宝殿。 前殿。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媚娘之语,很是怔忡了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 “罢罢罢…… 这丫头,竟是生生要气死韩王了。” 德安本就对媚娘所嘱一头雾水,于是便趁机道: “娘娘慧心,实非咱们这等小子能够了透。 可德安也着实想跟娘娘学个仔细的,日后也好防着些那等暗有逆心的人。 是故还请主上示下,这娘娘的意思……” “她这是要学那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活活气死韩王叔才甘心的。” 李治叹笑摇头,起身,负手而行,落玉阶,立于殿中德安之前,伸手去从德安捧着的小盒子里抓了那两颗媚娘特意挑出来的最小的猫儿眼石,在手心里看了一看才叹道: “韩王性子虽则阴僻恶毒,极善伪装,可近些时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在说明,他对自己称帝的信心,早已是根深蒂固,不容人怀疑—— 哪怕是朕面前,尽管他不便直言野心,却也一直用各种方式来叫朕不得安宁,为他所扰。 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过是证明他之能之德,非同寻常。 这等骄傲之人,又如何能够忍受媚娘一介女子这等三番四次的羞辱呢? 之前狄青之事,已教他气得七窍生烟,如今媚娘又特特地拿这猫儿眼来嘲笑他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是反类猫…… 你可叫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偏生媚娘眼下又掐死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击自己的时候来此一手…… 此番朕若是果然依了她的意,如此这般行了旨,怕不是要气得韩王叔不大病一场也不成了。” 德安闻言,这才恍然笑道: “果然娘娘诛心无敌啊! 主上,若果如此,那德安以为,主上您可得顺着娘娘的意行一行事了。 一来给娘娘也解一口胸口恶气,二来那韩王若是气病了,好歹得有些时日不能作乱了…… 就算是少给娘娘接下来封后之事添些心堵,主上您也得依了娘娘呢!” 李治淡淡一笑,将两颗只若甲盖大小,且还嵌了些杂物在内的猫儿眼丢入盒中,转身撩衣上阶笑道: “如何不是呢? 既然爱妻如此有求,朕若是不能行爱妻之意,那还哪里算得为人夫? 来人!侍墨! 朕要亲自为朕的媚娘,书这一封旨!” 一边口里说,一边已提笔扬眉而起,满面春风笑意。 …… 数日后。 午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正如李治媚娘所料,当接到李治按照媚娘之意所亲书的圣旨诏书与那两颗猫儿眼没多久,李元嘉便病了。 这一次,可是真的病了,非是虚词托故,不欲谢君的理由。 自那一日起,他这一口气,便被困在了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是啊,无论他李元嘉本事多大,能耐手段多强,眼下的大唐皇帝,依然是李治。 眼下他还是不得不接下这一封代表着羞辱与耻笑的诏书! 还有那两枚像在看他笑话的破石头! 他怨愤已极地瞪着殿顶,咬着牙,在心底无声道: 李治……武媚娘…… 本王记得你们这一笔盛情了…… 若是不好好儿还了你们…… 怎么对得起你们这般厚义!!!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已然是冷清一片,灯火寂寥的寝殿之中。 王善柔近来是一发懒妆怠着了,这等夜深,依着素常年里,她本是应当正妆红颜,端候李治的。 可现在李治不在宫中——就算在,他也是多半不踏足这万春殿的…… 是故,她也真是懒着了—— 是啊,良人不在,妆成与谁瞧? 一双杏眼,只是透过眼前竹帘透下的条条白银般的月光,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那几盆已然残败却依然强撑着绿肥翠厚的枝叶的海棠。 正在此时,一个小侍匆匆而入,附于她耳边,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王善柔突然瞪大了眼,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娘娘,今日里波斯国商人贡来的猫眼儿石,那武媚娘可是得了全份呐!除去两颗赏了韩王,陛下竟是半点儿也想不起娘娘您了! 娘娘,无论眼下您如何境遇,可您到底也是中宫皇后啊! 那武媚娘又算个什么东西?这等宝物,怎么就能只赏了她一人? 娘娘,您可得替自己出这么一口气啊!您看得下去,奴婢们也看不下去了呀!”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入宫没多久,脸还有些生的小宫侍,突然伸手狠狠地与她一掌,当场打得她倒地惶然,又茫然含泪看着王皇后,刚开口叫了声“娘娘”,便被王皇后陡然变色的神态,与寒意浸浸的一句问话给惊得住了口: “你是韩王府的人罢?” 小侍只觉自己全身冰冷,半晌不敢言语,只是快速起身,好生跪伏着,一记重重的叩首礼便磕了下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道: “娘娘,无论小婢是谁的人,只要一心为娘娘好,不成么?” “为本宫好? 哼,这些话儿,可是韩王教你来说的罢?为的,怕是要让本宫与那武媚娘两相争斗罢? 他抱着什么心思? 从中渔利? 本宫不傻……不要以为本宫不知此事,是那武媚娘早知害死自己女儿的到底是谁,又是谁参与其中,有意借着羞辱你家主人,来达到激得你家主人出手,好制他一个好的…… 而你家主人,想必也是想借本宫的手来对付武媚娘,最次也要让本宫当个替死鬼是罢? 本宫不傻了,不傻了…… 不要以为本宫会傻到真的不知道,眼下的武媚娘到底有多疯狂,她会为了复仇,又做出哪些事…… 本宫再也不会傻到信他了。 今日算你命大,本宫不想让武媚娘知道本宫已然知道此事,所以今日饶你不死,可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本宫面前了。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 从今日起,本宫便是输了与武媚娘也好,赢了与武媚娘也罢,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干扯,叫他不要再来打本宫的主意! 滚!” 最后一句,王皇后是吼了出来的。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媚娘听着宫里留守的瑞安派来的人传的报,点了点头,赏了那人,然后转身看着一脸迷惑的明和: “是不是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王萧二人都转了性了?” “是啊……那王皇后倒也罢了,论到底她一向是撑得住的。可那萧淑妃,此番竟也如此沉得住气,硬是让着娘娘这一局……” “她们不是让,是怕。” 媚娘淡淡一笑,凤眼含煞: “你以为前些日子韩王三番五次被刺,甚至还被人探得密证之事,韩王会怕到意图躲在她们身后,难道她们就完全不知不怕么? 说到底,她们究竟也不过是些宫廷妇人,有几分心计,却全无半点胆色。 这等与大逆之人私下相通的罪名,身负氏族名声的她们,比谁都怕。 而且她们更怕的是…… 经前番韩王被刺之事以后,她们也不敢就如之前一般,很肯定我不会去如设计刺杀韩王一般刺杀她们…… 所以她们才会这般害怕,这般让步…… 说明白了,人强,方能不为恶人欺…… 这也是我最近才悟出来的道理罢了。” 媚娘说完,冷笑一声,便只留下一句“嘱咐着京里的人,务必要叫长孙太尉知晓此事”,便恍然离开。只留下一道傲然的背影与留在原地的诸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六 五日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闻得沉书传来宫中密报的韩王,一时间沉默不语,半晌才恨声道: “好…… 果然这些后廷妇人,尽是些指靠不住的…… 这等大好良机与了她们,尽然无应…… 罢罢罢! 与女人谋,也是本王前些日子气昏了头了。” 沉书看着韩王,乃忧道: “殿下,此番之事毕竟事关重要,又牵及日后之事…… 是不是殿下好生与那王萧二氏再相商一番呢?” “与她们两个女人商量些什么? 两个见了些血腥便被吓得没胆的妇道人家,相商也是无益。” 韩王冷哼一声。 沉书却道: “可殿下,那武媚娘难得出错,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一番失误……咱们可万不能就此叫她逃了去啊!” 韩王看看他,却想了想道: “你有什么好主意?” “沉书不敢,不过沉书以为,便是皇后与淑妃自己不愿意争,那前朝那些还指望着她们能够光宗耀祖,替自己氏族家谱之上添上一笔好的人呢? 未必便肯就此罢休罢?” 韩王挑眉,心有所动: “你的意思是…… 借前朝之力?” “后廷之事,虽则前朝都是少沾,可一旦惹着了前朝,那后廷断无可以相争之机—— 这可是咱们大唐自开国以来的惯例…… 想来那皇帝如何宠爱武媚娘,究竟也不能敌得过满朝大臣的口舌罢?” 韩王却摇头淡笑道: “你却是错了…… 若论起来,本王这个小侄儿对他那心尖肉儿一般的武昭仪,却不是一般的宠,简直就是爱了。 要是当真满朝文武竟然都因这武媚娘与他相争起来…… 哼哼,真是弃什么保什么,还不一定呢……” 韩王说到这儿,却突然一笑,回身拍着沉书的肩膀道: “好,你竟给本王点了另外一条路了。” 沉书一怔,却脱口道: “殿下不是说,这着朝中诸臣与李治相争之事成不得么?” “那自然是成不得的。 眼下到底长孙无忌也还在,本王这一举一动,他倒也是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那武媚娘到底是李治这块儿心头肉,要他弃她,只怕比弃江山更快…… 可正是这弃江山更快…… 却叫本王想出一个法子来…… 也许,本王是看轻了这武媚娘,还真得与她做上一番缠斗之后,才能成得了大事呢……” 言已至此,李元嘉诡异一笑,转身背手轻道: “沉书,你去帮本王办一件事……” 是夜。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王皇后坐在烛下,正阅览家中新报。 而身边坐着的,正是自家母亲柳氏。 阅毕,她皱眉焚之,又看着母亲道: “这样的事情,是谁先提了出来的?” “娘娘可是担心会惹上什么麻烦?” 柳氏看着日渐憔悴的爱女,心里恨不得把那武媚娘斩成千段万段,可到底也是忍下来,轻轻地问。 王皇后摇头,仍旧只问: “这借咱们太原王氏一门下,所有参与编著史册的相关族众,甚至是弟子亲朋将些子未得证实的武氏劣迹加与其中的主意…… 到底是谁出的?” 柳氏看女儿面色沉重,乃轻道: “这个……倒不是老身想得到的。 而是咱们族中大族长,听到娘娘受此大屈,心中愤懑,以为此等事态,毕竟也得书明于册才是好的…… 所以……” “母亲,你可知此事有多严重么?” 王皇后叹道: “史册何等东西,无证无据之事,妄记之,妄载之……于我朝便是大逆之罪。何况此间颇多处涉及陛下……” “便是涉及陛下的地方,咱们也没有乱写胡说呀!” 柳氏扬眉,却不服道: “娘娘,陛下生性柔弱仁懦,这些年又的确是为那武氏妖女所迷,做下这许多荒唐事,一星半点儿的,都没有说错的。 常言君明臣直,先帝如此,难道如今的朝风,竟不能容得下这一股清流么?” 王皇后叹息: “母亲……您这所谓的荒唐事,都是哪些呢?” “陛下……陛下私纳前君陈侍……” “武媚娘在册之载,处处仔细详明,她是以童贞之身侍奉陛下的。母亲,这造册的,可是咱们太原王氏自己族中的人——内侍监王公公。 便是母亲担心他有徇私,那验明武媚娘正身的几个嬷嬷,可也是咱们派了去的。” “那……那也是因为咱们当初为了能够让她分得一些萧氏之宠,这才……” “可武媚娘清白之身侍君,总是不能假的。” “……可她终究是前朝之侍。” “母亲也说了,她只是侍,非嫔,更非妃。我朝祖制,便是后帝依胡俗纳前妃旧嫔,亦无不可之处……说明白也只是父侍子继而已的小事…… 母亲如何便能拿了这样的事情来说话?” “那她……她……她恃宠而骄,后廷横行……” “她横行在哪儿?可有什么实证?可见过她打杀了哪个妃嫔,可见过她妄死了那个宫婢?” “……” “母亲,史册之重,何等要紧之事…… 若是一朝为人所知,我太原王氏一门,竟为了这等心思去将些未经证实之事,编入史册之中…… 你可知我太原王氏一门久远传下的名声,都要毁于一旦了。” “可她诬你杀女,却终是事实。” “那是她在怀疑本宫,却始终非直言是本宫所为啊母亲…… 这便是武媚娘厉害的地方了—— 她能叫本宫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怀疑本宫,却从来不说出口,落人把柄……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哼!好,就算她未曾与娘娘面前与其他人面前说过,难道陛下面前就没说过?陛下是个耳根子软的人,若非是她暗中哭诉,如何陛下便是怀疑定了娘娘? 说来说去,这等事态,也未必便不是如咱们所料呢! 娘娘也不必多言了,此等奇耻大辱,咱们太原王氏总是不能忍得下的。 一应诸事,娘娘不必多加理会,只消看着那武氏落个千载臭名便是!” 王皇后看着自己倔强的母亲,只能叹口气,茫然望天: 是啊……母亲终究还是不明白,自己如此劝阻,到底是为了保住谁。 三日后。 午后。 万年宫。 大宝殿。 德安一声也不敢吭地盯着面前的地板,直愣愣地盯着,一字也不敢言说。 不止是他,整个大宝殿上上下下,无人敢再多言一句。 好一会儿,李治淡漠的声音才轻轻地传了过来: “你是说…… 王萧二氏,竟然暗中与韩王勾结,在史册上做手脚,污诬媚娘?” “……是。” “其余诸官呢? 无人敢应么?” “……无人。虽说有许敬宗等人为讨得主上欢心,多少说了几句好听的,可是他们究竟非是可直言不愧之辈…… 因此在那些其他诸等中立之史官看来,这反而更加像是弄臣意讨主上欢心而刻意粉饰了。” “……舅舅也没有说话?” “……元舅公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此边之事,实在未及去详查。” “好…… 好一个史官群册啊……” 李治咬牙,冷哼一声: “合着这大笔一挥,无论多少功绩,也要为他们所扭了么?” 再咬牙,李治轻声道: “传李云。” …… 次日。 万年宫。 大宝殿。 早朝之上,高宗李治,忽点召十数名官员,着令大理寺严查,并治其徇私妄法,私相贿受等大罪。 一时间,朝野振动。 ——是夜。 万年宫中官舍。 长孙无忌看着一屋子坐满的,个个表情都似要炸了一般的官员,长叹口气,摇头道: “主上的心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么? 说得白些,此番不过是因为王萧二氏官员,将那些关于后廷之中未经详证的隐密之事,竟当做有据可查的事实尽皆书与史册之中,才惹得主上恚怒罢了。 若依老夫之言,诸位实在也是太过了。 毕竟内外有别,内廷之事便是有根有据,咱们这些编纂史册的,也要考虑清楚了利弊,紧要与否才可动笔书之的。 何况此番诸事,譬如诸番诋告之事,小公主被杀后武氏是否暗告主上为皇后所为之事…… 此都系内中私语,便是起居注上尚且不得见,何以这正经儿史册上却能光明正大写这等宫闱之事? 此番不怪主上愤怒,便是以老夫看来,也实属太过。 何况……” 长孙无忌看着诸员被说得面红耳赤的氏族要员,轻道: “何况这出主意的人是谁,他又抱着什么打算,难道诸位尽皆不知?” “……便是知晓,可那武媚娘……” “恕老夫说句诸位不太爱听的话,老夫知晓,诸位都是心系后宫中的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 可以老夫之见,这些年来,二位娘娘如此日渐恩薄,不正是因为心存不满,主动相争的结果么? 诸位也是过来人,看一看那武媚娘这些年来,虽则因着自己处境受困等等时刻,也屡有狠手毒绝之时,可何时曾经主动争过宠之一字? 此番又为何,二位娘娘都是不约而同地着人传了信儿出来,叫诸位务必不要跟着那人起步? 为何?不过是二位娘娘想明白了而已。 眼下的局势,咱们这等的主上,不争,便是最大的争了。 二位娘娘后闱之人都想得透,怎么反而是诸位想不明白,要落得为人剑柄的地步呢? 何况便是抛开此事不提,主上此番行事,也非全然迁怒—— 否则为何主上放着名正言顺的妄议宫闱,不实之事入史册之罪不议,却要议一议他们素行不法,贪贿渎职呢? 还不是因为确有其事? 唉,此番之事,老夫也是无奈了。” “太尉大人,您这是什么话?若是连太尉大人您都……” “老夫说这话,自是有道理的。” 长孙无忌一壁说,一壁将一份厚厚的手抄折疏放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一下道: “这是今日午后,老夫入内朝圣,力谏主上之时,主上交与老夫瞧的。 老夫本来也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儿,想着能替诸位大人求个情面出来的。可是这折疏之上一桩桩一件件一条条…… 都明注着人证与物证,最少的也有三五条…… 桩桩件件,皆是铁案啊! 这一次…… 诸位大人们,是真的无法了。 如若觉得老夫言过其实,诸位也可以相机看一看,议一议,或者相救一二之时用得着老夫的,老夫自当鼎力。 只是眼下,老夫实在无力了。” 言毕,长孙无忌起身躬了一躬,然后便退下。 只留下诸氏族大臣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一个王氏官员不信邪地拿了折疏来看,可只看了几行,便面色铁青,啪地合了折疏,再不言语,半晌狠叹一口气,起身拂袖而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七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李治朝毕,忽闻得内殿匆匆传来脚步声,抬头看时,却是明和一脸惊诧喜悦之状,心下一懔乃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主上大喜!主上大喜!” 明和反反复复,却只会结结巴巴地说这一句。 李治初时还是一怔,后来突然目光一亮,蹭地一声丢下笔去,撩衣起身,箭步跟着明和向后殿奔去! …… 片刻之后。 李治看着躺在榻上安睡的媚娘,心中当真是又忧又喜,转头看着明和与诸太医道: “可定准了信儿?” “陛下尽可放心……” 回应的,却是为首的老太医,他沉声道: “方才老臣已然仔细验过武昭仪的脉象,确认已是怀有龙嗣无误了。” 李治目光一亮,随即又疑道: “可为何媚娘自己却一直无曾反应? 前……前面儿也不似这般啊!” 老太医拱手回礼道: “陛下有所不知,娘娘数番生产孕育龙嗣,其实都是离得有些太过相近了。 若换了常人,只怕早是已支撑不住。 幸得娘娘得蒙天幸,素日里有药王的千金丸调理着,又时常得药王于保华养生之道上,多加指点,自然底子也就多少挨得住。 可挨得住一次,挨得住两次,却未必便是能挨得住三次这般接近的孕育之事…… 是故此番,娘娘必然是要比代王殿下时多些疲累的。” 李治闻言便是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 可有什么良策?” “倒也不必,好在娘娘根基不薄,自己也平素极知调养的,所以也只不过是比之前两次都更加易疲易累,需要多加休息罢了。 而且平日里昏睡的时候,也多少会变得长些。 只要陛下放宽心,娘娘自己也放宽心,那此胎再也不会有事的。” 虽不若孙思邈一般医术通圣,可太医院这些老太医们的本事李治还是信得过的,自然就点头称是。 又着明和跟着太医们去配些补体益气的方儿来依着与媚娘煎服之后,这才看看左右。 德安会意,立时清退左右,只留自己一人与清和在李治身边。 李治却不先与他说话,只是嘱咐清和道: “你这便执朕金牌,设法请了老神仙再来一趟,看看能不能多少再替媚娘调一调。 有他在,朕也总是多几分放心。” 清和点头答应,正欲告退,却被李治叫道: “还有,把李云他们也都叫回来罢! 眼下潞州那里已然不当有太多的难事了,韩王此刻也是自顾不暇,自然没时间去找怀英的事非。 媚娘此胎,至关重要,无论如何得保下来。 传朕旨意,今日起,全体影卫俱时回京,守在媚娘身边,不得擅离半步。” “是!” 清和接旨,便立时下去办事了。 德安见李治如此,心里也是不由得担忧道: “主上可是担心…… 韩王若知娘娘当真有了身孕,又因身体不安而多番疲惫,有可能会下手对娘娘不利?”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李治冷笑道: “对他而言,这个机会一旦错过,要想再得到就难如登天。 所以一定要把媚娘给朕护好了。 这几个月,最是要紧的时候。明白么?” “是,那主上,要不要把李师傅也请回来?” “要,有师傅在,朕是放心的。 而且若是师傅来了,那素琴自然也可以跟着来。 她好歹也是在宫里过过一段日子的,自然有的是法子照顾好媚娘。” “主上要让徐……不,要让李夫人入宫?! 这……这不妥罢? 毕竟她之前……” “那是太极宫,这儿可是万年宫。 你可别忘记,当初朕安排着她入这里佯病脱身时,可是一开始便着了徐夫人寻了家中近侍来替着她的。 为的便是朕知道,有徐姐姐这层关系在,媚娘是断然难舍了素琴的。 或早或晚,她总会要再与她见面。 那若如此,自然是这里最好。” 德安点头,倒也想了起来: “是呢…… 想当初德安还不明白,为何主上如此费心…… 原来是这样。 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见过李夫人真容的本就不多,仅有的几个不是师傅特别审验过的自己人,便是千秋万春两殿的高位侍婢们。 如今那些千秋万春两殿的高位侍婢一个个或死或疯,都已不能认得出来了。 便是能认,如今的李夫人,姿态容貌已然长成定型,与前态也是大不相同,想必让她们认也不敢认得准了。 便是认得准,此番却也都不能跟着主上来这万年宫里。 而如今这万年宫里,上上下下更是只剩下了见过那个影夫人的侍婢,谁会相信如今的李夫人,竟然是当年的……” 德安闭了口,然后才轻道: “主上是觉得,有李夫人陪着,李师傅也更加安心罢?” “师傅一生情系所牵,无非就是素琴与几个孩子,但有他们在此,师傅日日见着也安心。” 李治叹道: “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朕也不知派了多少为难人的事情与师傅做。 师傅半点儿怨言也没有。 如今这等机会,又有影卫与慕容嫣同守媚娘,师傅此来实际也就是镇一镇场面而已。 说起来,也算是朕的一点心思罢!” 德安一怔,却脱口道: “慕容姑娘也要来? 可主上,慕容姑娘若非娘娘亲召,怕是来不得啊!” 李治淡淡一笑,扫了他一眼道: “你哪只耳朵听到她曾说非得媚娘亲召才来了? 她明明说的意思是,只要媚娘有难,她便必然现身的。” 德安一怔,立时恍然: “主上是要将娘娘有孕的消息,散布天下,引得慕容姑娘前来?” 李治淡淡一笑,点头又道: “毕竟她也是江湖顶尖高手,一诺千金,必不会失约。 可她行踪不定,加之不能主动相和与她。 所以朕才要让天下人替朕做个传声筒。” 德安点了点头,又摇头道: “可是主上,您便是寻了个什么由头诏告天下,说娘娘已三得龙嗣,当减免大赦什么的…… 那慕容姑娘,也未必便想得到娘娘有危险罢?” “是啊…… 本来是该想不到的。 可你忘记了?她如今最在乎的人,除去媚娘,就是韩王了。 一旦韩王有了一星半点的动静,她会不跟着来么?” “所以主上这条消息,是要放给韩王,然后让韩王当个传声筒? 可万一韩王不动呢?” “所以我们不能等他动。” 李治神秘一笑,冷哼道: “要等他,不若咱们先起些事的好。”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的笑脸,却觉得自己茫然不知。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二。 万年宫。 早朝之上,唐高宗李治乃宣告天下,道其昭仪武氏,昨日再传佳音,喜孕龙嗣。 且有太医验称此胎必为皇子。 又因宫中太史曾云此子虽贵慧,却因有其上之小公主早夭之灾,怕有所影响,须得多加积德。 固李治着诏天下,大赦等事一应行理。 诸臣闻言,个个欢喜,人人俱美。 …… 唐永徽五年四月初三。 万年宫。 夜,宫中突传警讯,道大宝殿新有身孕之昭仪武氏,一朝得食芙蓉羹后,竟致呕吐不止,急召太医诊之,乃道饮食不洁。 李治大怒,着人详验,竟于芙蓉羹中发现毒物,乃立时雷霆着旨,彻查此案! …… 次日午后。 雍州。 韩王府后苑花墙的隐僻处。 元嘉黑着脸,看着面前的沉书,低声轻喝道: “谁让你们这般着急的?! 本王不是说了么? 要等到过几日,消息定准了再动手! 谁让你们这般着急的?!” 沉书垂首,讷讷半日才言道: “殿下勿恼,是沉书调教失方…… 不过殿下安心,那些人都已然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怀疑到殿下头上来的。” 元嘉恨声道: “若非如此,本王此番说什么也不能饶了你!” 又沉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才道: “此番失败,想必那武媚娘身边戒备更是森严。 说到底,这些后廷事,咱们终究是鞭长莫及,你们还是想些法子,看看从千秋万春二殿处,能不能使些法子罢!” “是!” 言毕,沉书立时告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如鸟儿扑腾翅膀般的声音。 但他也没有抬头去看,更加不会去在意—— 一只鸟儿而已,也终究妨不了他的大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八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木然着一张脸,听着母亲的愤恨之语。 她转头,看着一脸怨憎的母亲,突然觉得全身都是一阵阵地酸痛,一阵阵地疲乏—— 这么些年…… 她真的累了。 茫然地,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 入宫前母亲对她的保证…… ——且可放心罢!太子殿下知道纳你为太子妃时,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当时的母亲,是这般说的罢? 那样欢喜的笑容,那样得意的笑容…… 叫她一刹那间也真的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一个虽身居君上,必然不得不有三妻四妾,却始终以情意待己的好夫郎…… 可是后来呢? …… 那一夜,她永远记得,也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痛…… 她披着头纱,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承恩殿里,呆呆地听着门外侍婢们的议论…… ——太子殿下也太过份了罢?今日好歹也是咱们太子妃娘娘入正的好日子啊! 于礼于理,都应当留在承恩殿罢? ——不是说殿下因为思母之甚,所以留在宫中立政殿了么? ——唉呀!哪里去立政殿了!分明是被宜秋宫那个刘氏给勾了去好罢? ——啊啊?!怎么会这样啊!好歹咱们娘娘也是正宫太子妃啊!怎么能让一个…… ——你说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本就是如此!谁受宠,谁便是大的!你且不提别个,只提那如今的后廷之中,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可是那徐婕妤受宠如此,不还是将贵妃娘娘的妹子韦昭容给扳了个底儿倒?! ——那……那咱们娘娘…… ——唉,也是咱们娘娘命苦,也怪那大长公主实在是不知道轻重……只是一心看着咱们娘娘好,又昧着咱们娘娘是氏族第一门的好出身,于是铁死了心地要……要硬推给太子殿下做了正妃…… ——唉?!你是说……你是说太子殿下其实…… ——嗯!可不是?! 倒也不是说殿下不曾思虑过这些事,只是依礼太子殿下刚刚承储,论理论德,都应当是国事定后才行大礼的。 可是大长公主急着给太子殿下寻个好亲事,也不给咱们娘娘与殿下议媒议亲的机会,就这么定下来了。 你想啊,这天家李氏虽然不比咱们氏族门第光远,可到底也是天家威严,这么来着,就算是咱们娘娘再好,难免也会被那天家里的人看得下了一些…… 真是委屈死了咱们娘娘了! …… 她眨了眨眼,看着母亲飞快地动着的嘴皮,完全没有想要再听清楚她说什么的意思,反而思绪陷入了另外一层深远的世界里…… ——你说什么?!咱们太子殿下早就有了心上人?! ——可不是?!你说这不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么?!而且那太子殿下也是真……唉!总之居然看上了个内职女官!就是那个武媚娘! ——这怎么成?!咱们娘娘这等尊贵的人儿,怎么能与那等下贱货同侍一主?!何况太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儿,自然也该知道些近清避浊的理儿罢?! 不成不成,这事儿得说与咱们老夫人听!得让老夫人与咱们娘娘出个主意! …… ——什么?!那个武媚娘?! 哼!不过是个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罢了! 这一辈子能够侍奉先帝身为才人,已然是她到了头的福分了。娘娘可不必为这等女人费心烦神…… ……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感觉到不安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隐约明白,似乎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 王善柔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盯着嘴皮子还是动个不停的母亲: “母亲……您是什么时候知道,陛下早已对那武媚娘心中生的呢?” 一句话,问得柳氏突然怔住,张着口,半晌无以回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内寝。 萧淑妃披着长发,呆呆地看着面前烛火。 突然,她长叹口气,轻轻地问着身边的人: “听说皇后母亲今日午后又入宫见她了?” “可不是? 这个柳氏也真是过得火了。 明明陛下最恨她入宫来搬弄些是非的,偏偏她还要来。 且不止是她,便是她那个视为宝贝心肝的女儿也是…… 一有什么事,便定要去寻她这个爱撺掇是非的娘来帮着出主意…… 这些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若是没了这柳氏,怕是也能清静不少呢!” 萧淑妃淡淡道: “她是她的母亲,送了女儿入宫,就是为了争得一份耀宠,女儿如今身为中宫却不得上幸,甚至眼前地位岌岌可危,她会如此,也不奇怪。” 近侍咬了咬下唇,犹豫道: “娘娘,可是那武媚娘……她可……” “天意如此,本宫又能如何?” 萧淑妃目光惨然,淡然,亦萧然: “本宫已至此,所能求者,唯素节可安好,唯那两个丫头也能好好地……便是足了。 其他的,本宫还能想什么呢?” “可娘娘,若是那武媚娘此胎果如那些太医们所说又是男胎,咱们雍王殿下可就……” “无论如何,陛下眼下还是看重着素节的,他的名号,他的封地,一直都没有动。 若是本宫再行些不必要之事,只会让这孩子最后的一点父恩,也会因此消灭殆尽…… 你也告诉下面的人,这些日子,务必不要做些什么手段出来…… 明白么? 说句大白点儿的话,眼下陛下把武媚娘再怀男胎的事情公布天下,无非就是想借着此番之事,试探一下本宫与王氏,看看到底会是哪一家的出的手…… 如此一来,连带着那个小丫头的前事,也便一并清算了。” 近侍立时噤言,不语。 萧淑妃也不再多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烛火好一会儿,才突然起身道: “熄灯罢……本宫累了,真的累了……” 灯,渐渐灭了,最后一点光辉将她长长的榴红色衣摆映成了一片血红,艳丽而刺目。 …… 唐永徽五年四月中。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 李治忽闻内殿急报,道昭仪武氏忽急纳请其入内,道有要事相商。 李治依言,急急而入,乃见武媚娘面色苍白,捂心皱眉。 当时便惊得李治龙颜大变,又因有前番芙蓉羹事,便急喝左右,速召太医入内! 不时太医乃入,诊之,断得竟再中其毒,且此毒与前番芙蓉羹之毒相同,手法也一致—— 此番却是落在了茶水之中。 李治闻言当真是震怒非常,立时着令大理寺即刻入万年宫,务必彻查清楚此事到底为何人所指! 一时间,万年宫上下人心暗动!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后寝。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淡然地微笑着,握着自己手的李治。 眨眨眼,仍然睡意朦胧的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徐道: “你这般,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毕竟之前一记已然叫慕容嫣盯死了韩王了。 何必再如此?” “韩王眼下是没有什么动静了,可还有王萧二氏。” 李治轻声道: “若是不借此良机,也敲打她们一番,只怕早晚你还是要出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那治郎何意? 是要先动箫,还是先移王?” “萧氏如此,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想必也不能成了什么大事。 早晚而已,何况她萧氏一门向来人丁不兴,便是掀些风浪出来,也一时大不了。 不过是萧氏自己厉害,在宫中这些年经营得宜,所以才能危胁于你。 然经前番之事一折腾,就是这些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人也折腾得没几人了,所以实在不必担忧。 可是王氏不同。 王氏一门兴旺,于朝中势力亦是强盛,若不及时动手,怕有危于你的事,他们还是会照为之的。 为了孩子,为了你,还是早兴此念的好。” 媚娘垂眼: “那么,治郎要动的是谁?” “要动王氏,则先移柳门。 柳氏一门这些年来仗着皇后于正宫之位,素行之恶实在是多不胜举。 便是那皇后之母,这些年里没得停地入宫中来煽动事非,也实在是不能再忍。 自然后廷之中先从她动手。 至于柳门之中的另外一人……” 李治沉吟一番才轻道: “也许不必我动手,只要皇后之母被谪离斥出宫门一番,那么自然他便也知道该如何进退了。” 媚娘抬眼,轻轻道: “治郎要贬柳奭?” “他占着这个位子也占得久了,所行之事,也没得见几件抬得上台面的。 虽说无甚大过,可到底也不成大功…… 这样的人,朝中上下实在尽皆都是,不必留他这一个。” 媚娘沉默,良久方道: “若此番柳奭非皇后之舅…… 那治郎还会贬他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若他不是,我自然也愿意留他的。 说了,他无大功,可也无大过。 但是正因为他是皇后之舅,有些事,便不能容得了。 否则只会教朝中上下,都以为朕有心助势外戚。” “……还请治郎好好儿记得今日之言……日后也要记得,一定不要助势外戚才好。” 媚娘看着李治,深远的目光,清凉如水。 李治心中一动,却轻道:“你……想通了?” “躲不掉的,那便只能如此了。” 媚娘淡淡道: “若一朝媚娘身为皇后,那么弘儿便逃不离这天下重担。那么…… 若果如此,还是早些为弘儿打算的好。 这样的事番连三,暗害加谋…… 不能让孩子长大之后,不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李治不语,半晌才轻叹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世……苦了你,也苦了弘儿,嫣儿……还有咱们这个小孩儿…… 我向你保证,媚娘,来世,我必不再将你与孩子们,带入这等境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九 唐永徽五年四月二十。 午后。 万年宫中。 莲池侧。 因着李治近召诸臣议事,遂媚娘乃着行鸾于莲池,以图清净明亮。 随行者,仅幼子李弘与诸侍耳。 李弘年幼,不愿离母过久,每隔数刻便要扑入母亲怀中一次,因着此时媚娘正身有孕气,此举着实看得诸侍胆战心惊,又奈何媚娘怜子,不欲旁人移走李弘,故前后诸人皆只得时时以玩物引开李弘,以免媚娘身子有伤。 李弘倒也聪慧,三番五次见诸侍如此,又耳听闻得道母亲有事,不可擅动,便自懂事起来,乖乖走到一边儿去,趴于胡毯之上,与明和着令寻来的两个小监玩耍。 媚娘在一侧看爱子欢喜,心里也是喜欢,于是含笑而侧倚于榻上。 不多时,却忽见清和急匆匆奔近前来,媚娘心知有异,便看了看明和。 明和会意,摒退诸人,乃仔细守着。 果然,清和过来行了一礼见过媚娘,便直道: “娘娘,主上传了话儿来,说是此时娘娘可不必急着回殿里。” 媚娘垂眼,半晌才悠悠道: “可是那些前朝大臣们,又说了些什么话儿么?” “是。陛下拿了前些时日抓到皇后生母与韩王竟是暗中勾通的事与诸臣议之,更说娘娘此番之事,怕是与那柳氏有关。 可诸臣却无一个肯就此罢了的。 甚至还有些不分是非的,说娘娘不过是昭仪,为了娘娘而去轻制皇后之母,颇为不当这等的混话。 气得主上此刻正大发雷霆之怒呢!” 媚娘摇头,淡淡道: “治郎如此,却是不淡然了。 此番若是治郎不先发怒,那自然有非关陇一派的官员出面来参奏皇后。 如今治郎这一番发怒,反而会教那些人觉得皇后之过,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毕竟在他们的心里,本宫才是最可怕的后廷女子。” 清和点头道: “可不是这么说的么? 主上此刻也是自己后悔了,可也没法儿,话已说出口,总是要行出些事来的。 可偏偏之前因着不欲将此事闹大,没有拿下柳氏暗害娘娘的罪证…… 此刻却是闹得极为不欢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也是…… 当真心急了。 以为有了这个孩子,若是不早些将本宫封后之事定下,便是会出大事……” 她下意识地抚着肚皮里的孩子,半晌才轻道: “也罢,虽然是意外之果,可到底他也是来了。 为了他,为了弘儿…… 这总是要争一争了。” 她垂下眼,仔细思量一番才悠悠道: “清和,本宫记得,在那太原王氏府中,还有几个咱们可用的人,与治郎没有任何直系关系的,是也不是?” “是。娘娘可是要借他们之手搜些罪证出来?” “若只是借手,那实在不必寻他们,天下间想寻皇后不是的人多了是。 本宫要的,是能把些子绝然不容于大唐后廷的东西,给她送进去。” 清和眨眼,诧异道: “娘娘是要……可如此一来,那些官员若是知道了……” “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本也无意了。 因为便是皇后此事不是本宫所为,他们尚且还要设法往本宫头上洒一洒脏水呢…… 那既然如此,本宫便如他们所愿,主动出一次手。 说不定这一次…… 他们反而会觉得,此事非本宫所为。” 媚娘淡淡一笑,招手叫一脸恍然的清和上前来,细细耳语几句。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内寝之中,李治看着睡得安然的媚娘,长出了口气道: “她已然着人去办了?” “是。” 李治听着明和这般平静无波的声音,抬眼看了看他: “不明白是吗? 不明白为什么朕要逼媚娘到这一地步?” 明和沉默半晌才轻道: “娘娘如今有主上护着,有代王殿下陪在身边,不是很好么? 娘娘并非真是希图那个后位带来的荣耀与一切…… 娘娘希图的,不过是能够堂堂正正地说一句身为主上之妻而已。” 李治垂眼,半晌才轻道: “是啊…… 朕知道,媚娘所希图的,不过就是一句朕之妻的称呼,所以她才会对后位如此执着。 她对此位执着,因为朕是皇帝,是这大唐天下的皇帝。 要身为朕之妻,那便只能为后。 所以于她而言,皇后这二字所意味的,就是李治之妻。 可是明和,你应当知道,这二字之意味,远非如此。” 李治看着他,正视道: “你应该知道,皇后二字,不止是朕之妻,还是太子之母,天下之母…… 她需要陪在朕的身边,与朕做一切应当做的事。 这是为后者的宿命,逃不掉的。” 明和沉默,良久才轻道: “所以主上才逼着娘娘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 “朕也不想逼,事实上,朕也曾想过,若再得三五年,甚或六七年,只待弘儿长大了,再行劝着媚娘,也未不可。 可现在,不成了……” 李治目光转柔,转首看着媚娘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视线在她脸上,小腹上流连不止: “眼下的媚娘,腹中已然有了第二个皇儿。 而且据孙道长所言,此胎极有可能,再度为男…… 明和,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治转头看着若有所思的明和,轻轻道: “这意味着……媚娘如今,已然是整个大唐后廷之中,最有资格去争这后位的女子了。 淑妃仅有素节,皇后仅得忠儿为嗣子…… 可媚娘,却有了两个健康的皇子在身侧…… 你觉得,她们会轻易放过媚娘么? 你以为,眼下她们因着前番媚娘出手整治韩王之事而多少有些收敛,便是她们从此不再会来招惹媚娘的证明么?” 明和不语。 李治半晌才叹道: “明和,便是她们肯就此罢手,她们身后的家族也是不能容许的。 因为她们是氏族女,她们的一兴一衰一荣一辱,都非为她们自己而争,更多的,是为她们背后的家族所争。 所以便是她们肯罢手,她们背后的家族也是不能的。 而这些氏族大家,自然不能容忍媚娘这般一个大威胁存在。 媚娘唯一的路,便是先起而攻之。” 李治轻轻道: “唯有如此,才可得自保。” 明和沉默,良久方轻道: “可也不必如此,逼得娘娘行此等下计……” “朕也从不希望她去沾这些污秽之事……” 李治温和的表情,看着明和,头一次露出了些许深意: “可朕也知道,眼下唯一能够叫她远离这些事的办法……便是让她身边,有一个真正能够如瑞安一般信得过,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事情的人守着。 明和,你也是聪慧的,应当明白朕的意思。” 明和全身一僵,很快放松下来,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坚定: “主上隆恩,是明和的不是了,竟全然不曾理会主上深意…… 还请主上降罪。” “降什么罪呢? 在瑞安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媚娘身边最可靠的人了,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好好替她操持着。 有些事……” 李治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德安会告诉你该怎么办的。 其实媚娘身边的很多事情,你都不必太过拘束,明白么?” 明和坦然点头: “明和明白。” 李治点头,赞许一笑: “那就好。 清和的性子,实在是太过活跳了些,许多地方行事也不甚牢稳,他又不似瑞安,早年里便跟着朕,跟着媚娘一路走过来的,好歹也懂得些什么。 所以朕才不能选他。 反而是你,这几年看下来,你也是越发沉稳深重,又是极知机的。 有你在,总是能不比瑞安差些许了。” 明和也不抬头,口中只道: “明和惶恐,以明和这等资智,离着师傅还差着好些呢!” 李治淡淡一笑,摇头道: “你也不必过谦,你的本事,朕还是信得过的。 何况你的本性纯良,很是对媚娘的性子,跟着她,你也学些好的。” “是。” 明和又应了一声,才轻道: “主上,明和有一事不明,还请主上明示。” “说罢。” “眼下里,王萧二氏之事,已然底定了。 可是前些日子明和听娘娘的意思是说,这王萧二氏,还是想请主上好生保着,不欲赐其一个凄凉下场的。 不知主上的心意如何?” “……终究也是做过夫妻的,只要她们不太过分,朕也不想为难她们。 这件事,朕早就已经定了心思了。” 长出一口气,李治起身,负手而立,悠悠道: “朕这一生,有媚娘一人,足矣。 与其镇日将心神费在这后廷之中,倒不若尽退后廷诸女,只有媚娘与几双儿女们伴朕安稳一生…… 如此一来,朕也才真正能有些好时光,去将这大唐天下,真正治理得富庶安康,百姓平定喜乐。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福,大唐之乐。 父皇在世时,每每便是做此等心愿,可终究却是难却人情。 而如今朕…… 朕却实在不必再拘于此道,大可借此良机,一肃朝风也是好的!” 明和闻言,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轻道: “主上……主上要尽摒后廷妃嫔,只留娘娘一人?!” “不好吗?” 李治扬眉转头,含笑视之,眉目之间,尽是满足得意之色: “自古以来,多少君王想做做不到的事,朕如今能够做到了,那又为何不去做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十 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长安。 太原王氏京中府邸之中。 一大清早,两个小婢子便提着沉甸甸的水桶,来到了井台边,一壁洗理着衣衫,一壁说着些闲话: “你可听说了?” “什么?” “这些日子里,内院儿可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 “可不是? 前些时日我听内院的赵叔说,这两日夜里,内院儿老夫人的寝居之外,没少儿地闹出些子怪动静出来。” “原来如此啊…… 就说奇怪,今番老夫人去宫内,怎地这般久了也不回归…… 却原来是躲……” “你说话仔细些!叫人听着去了,小心挨板子!” “……啊哟!可是得多谢你了,不然我又要惹了祸…… 不过说起来,这也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就说那红绡丫头闹出个细作的大事儿来之后,死在老夫人手上那板子下的女子们还少了去么? 这样的事情,竟凭是半点儿依据也不得,就说打死便要打死的…… 这都不招冤魂儿来闹,那还要到怎样地步了才来啊!” “可不是? 说起来咱们也是命苦…… 崔卢赵李……哪一家不比这王家好些? 便是那太原本府里的几门,也是个个都恤下的…… 偏偏生就叫咱们投到了这样的门下受这罪…… 罢了!” “可不是? 外人眼瞅着,咱们风光无限,实则呢? 不提说主人小气,个个样样地都不比别的府,就是单单说这指不定哪一日便被安了个什么罪名打死了,也没处哭去…… 唉! 说句真心话,虽则家里穷了些,可到底这等盛世吃喝是不愁的…… 我倒宁可回去跟着家人吃些淡茶粗饭的…… 好好活着就成了。” 两婢说到伤心处,各自叹了会儿气,到底也是多年承受下来的,总算也是知道如何自解,便又将话题渐渐转到另外一向上: “不过眼下求这些也是妄想了,二十年的契,也只有王氏才会出的。 别的家里,总是没几年便要换了一批新人入的。 为了咱们娘家里的小弟小妹们都能识得几个字,将来多少也能有个好点儿前途,便也忍了罢! 眼下这等事咱们避是避不过的,只求咱们大管事儿的新得的信儿,说是那位宫里做了大管事儿的本姓家的人物身边儿的那个神仙人物真的挺管事儿,手到魂儿来,咱们夫人睡得好了,咱们也就自然安保了。” “是啊…… 听说眼下管事儿的已然打听好了,入宫去回话儿了…… 也不知娘娘那边儿会不会着人赏些东西出来呢?” “啐,你可使着做白日的梦罢! 且先不提这些年里宫中赏过东西的次数十个指头数得过来…… 便是赏了,哪一次又轮着咱们这些人的? 可白做梦了!” “也是……说起来那皇后娘娘可是一国之母,坐拥天下之富,也不知怎地,竟这般小气呢?” “一国之母又如何?不受爱宠,照应的陛下的钱也使不成! 现下哪个不知晓,陛下眼里最热的,目今却是那立政殿的武昭仪!” ……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里。 一朝早起身,就听闻母亲有事求见的王皇后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便这般懒妆见母,便着人仔细梳整了妆容,这才娴步而出。 母女二人行过了大礼,柳氏才急急上前道: “娘娘昨夜可睡得好?” “倒也还好……不过本宫看母亲面色却不是甚好…… 可是还有怪梦萦心?” 柳氏叹了口气,由着身边近侍扶起,与王皇后分了君臣之礼坐下,这才轻声道: “也是合该命里有这劫…… 自从那红绡贱婢死后,老身一心想着要替娘娘清理门户,于是出手便比常日里严苛了些,却不成想竟惹了这等冤孽上身…… 前前后后,找了无数名师神巫,竟是全不见效用。 唉……素常里老身忧心娘娘,已然是睡得不甚牢稳,如今又摊上这等子事……便更难睡着了。” 王皇后心中何尝不知母亲牵挂,可总觉得这等情份,她也实在难以招架,便轻声道: “其实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忧的。 眼下本宫处境,一切倒也还好,有忠儿在,本宫后位必然稳固的。” “娘娘可不能小看了那武媚娘! 别的且自不提,这些年来,她是如何一步步从个前朝陈侍走到这一步的,娘娘可比老身看得清楚。 之前那些关陇重臣又是如何反对她的,如今关陇重臣对她又是个什么样的暧昧态度…… 娘娘也是应当放在心里的。 娘娘,便是不为自己,便是为了太子殿下,为了咱们王氏一门的安危…… 娘娘也要好好儿地设了法子,替陛下清了那妖女出宫啊!” “母亲此言差矣。” 王皇后听得此言,一时皱眉道: “陛下虽则偏宠武媚娘,却非是那等昏昧之人。 否则单单凭前番史册诸事,便足以将我太原王氏一门治罪…… 可陛下并无半点儿下狠手的意心,不是么?” “娘娘!娘娘,便是眼下没有,将来呢? 说起那史册诸事,娘娘也知,不过就是几句话而已,陛下为了一个武媚娘,竟然能够动得那么大的肝火,做下那等事…… 何况以后? 娘娘正该引以为慎才是啊!” 王皇后看着母亲,半晌才轻道: “母亲至今仍以为,那史册之事,是为了武媚娘行之么?” 柳氏张张口,却沉默。 又是好半晌,王皇后才叹道: “看来母亲也知道,那史册之事,到底是为什么会引得陛下大动肝火了…… 母亲,既然言至于此,本宫也不妨正言相告。 本宫自幼承王氏一门庭训于此,自知何当谓忠,何当谓孝。 而似这等污于史册般的不忠不孝之事,日后本宫必然不容之再度发生—— 毕竟,此等大事明面儿着看似毁的是武媚娘之声,实则却是污了陛下之名。 陛下做过的事情,本宫不会替他粉饰,可陛下未曾涉及的事情…… 本宫身为陛下之妻,也断然不容他人相污。 母亲也当自省才是——便是父亲在世,也断然不能容得这等事情的。” 王皇后虽则平素行事那般,可这番话说得却是铮铮有声,不得不叫柳氏喏喏而应。 说到了此处,王皇后这等神态,免不得让母女之间一时尴尬。 正在两下无话之时,便有一小侍匆匆奔入,手持内侍省奏疏,口称是大内侍监王德的近身人儿,此番是因着有些要事,陛下不在宫中,王德不敢擅拿主意,便着他来请皇后娘娘旨意的。 闻得此事,王皇后当然无推拒之理,便着他上前来。 阅过了奏疏,却原来是些需得用印的急用文书不知该如何处理而已。 王皇后略一思忖,便轻道: “虽则本宫身居中宫,此事本为本宫份内之事,然则此刻本宫受陛下恩旨,于自殿中清心静养,还是不宜办这些事的。 你且请了王公公的准,就说是本宫教的,着他去御马房支了几匹好马来,一路上快马加鞭去万年宫请了印再回来,左不过也就是半日的路而已。” 小侍喏喏而退。 一侧柳氏看着殿下无人,这才含笑点头对皇后道: “果然娘娘如今大有不同了。 这等事情,虽则便是娘娘来处置了也是当的,可到底事涉陛下旨意,还是请了陛下旨意的好。” 王皇后垂下眼来,轻声道: “是啊……因为本宫眼下,是一步也不能再走错了。” 柳氏也黯然,好一会儿才转移话题道: “说起王公公,老身倒是有一桩事,还请娘娘恩准,能替老身向王公公求个情。” 王皇后抬眼,看着母亲道: “母亲这话便见外了,莫说本宫身受父母之恩无以为报,便是王德,论起来也是咱们自家的人…… 总不出了外支的,母亲有何事,且请直言,想必王德也是乐意出手相助的。” 柳氏点头,又道: “娘娘,说起来其实还是那些冤孽的事情…… 老身近日里听闻,说王公公原来也是受过这些苦楚的—— 毕竟太极宫这般地方,前后历经两朝数君,总是有些不大干净的东西在。 要论起来,早该闹得地覆天翻,可这些年在王公公手下竟是半点儿事情也没有。 因此便有许多人说,这是因为王公公手里可是捏着几个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有好些都是长于此道的。” 王皇后本来也是信这些的,闻言便立时睁眼道: “咦?那本宫怎么没听说? 会不会是母亲误会了? 毕竟太极宫乃皇家宫苑,本来就是有袁李二位大天师镇着的,如今又加上一位孙道长,便是想出什么事情也难啊!” “这三位神仙样的人物,自然老身也是轻易请不得的——毕竟眼下娘娘也是不便太过张扬的。 不过老身说的却也并非他们。 娘娘,这样的人物老身都请不得,何况是王公公? 所以老身说的,却是王公公身边的一个明姓道士,人唤崇俨的是。 听闻此人道法高强,且出身也是极正派的,竟是宋时(这里的宋指的是南北朝时期的宋代,跟后来的赵宋不是一个概念哈)明僧绍之同族后人出身的大家。 想来明氏一门,世出名士,此等人物必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只是奈何那明氏一门向来高傲绝尘,老身之前也曾数番相求竟不得而见。 如今知道王公公与那明崇俨有交,且竟能使得请得他……” 言已至此,皇后自然明白自家母亲的心思。 老实说,她比自家母亲更加坚信这一点: 若是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王德不可能镇得住这整个太极宫的“冤魂恶魄”。 所以她徐徐点头,轻轻道: “母亲若如此说…… 那本宫自当为母亲祈得此人来了。 也好成全本宫一番念慈之心。”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一 是夜。 太极宫。 王德府中。 一片夜色凉如水,厅台之下,坐着一位锦衣华袍,却已然显得垂垂的老人。 他抬头,眯着眼看着天空,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身后跟出来一个模样俊秀,眼神儿透着精灵劲儿的少年内侍,抱着拂尘匆匆而入,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师公,已然办妥了。” 王德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去求皇后去了?” “正如师公所料,那柳氏一入宫,头一日便来打听明师傅的事情。 待得小的们将这些日子来从师公处学的法子一一用上后,她可不就自己上了勾儿,自己送上了门了?” 王德又一笑: “好…… 如此便甚好…… 要的便是这样的结果…… 若是他不这般为事,咱家还不好向昭仪娘娘交代啊……” 小侍跟着点头,轻道: “不止是不好向昭仪娘娘交代,便是主上那边儿,也是难说上话儿的。 毕竟此事关系也大得紧。” 王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些事儿,心里知道便行啦! 若是说得多了,便是不好。 明白么?” “是。” “好了…… 接下来,便要看那皇后到底何时来找咱家了。 你可记得清楚了,皇后来找咱家时,可万万别忘记了咱家交代你的事情…… 明白么?” “明白倒是明白……” “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明白为何师公明明是要让那皇后来找咱家的,却偏偏还要吊着她?” “是……” “你啊…… 终究还是在这宫里待得时光少,见的事情少…… 若是见得多了,知道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对咱们这位皇后娘娘而言,太易得到的东西,往往是不能信得过的。 她呀……这一辈子算是被自己家的那位好母亲给教出了个多疑的性儿了,再不信别人的。” 王德淡淡道。 小侍立时明白,便点头道: “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便去办!” “也不急……这般夜了,你也坐下歇着会儿罢! 陪着咱家说说话。咱家已然很久不曾与他人说过这些了。” 王德长叹一声。 小侍是极听话的好孩子,应了一声便乖乖坐下,把拂尘抱在怀里,乖乖地仰望着天空,然后天真地问: “师公,小宝有些事情怎么想也不明白,想请问师公。” “说罢!” “师公,跟着师公这些日子,小宝也算是明白了,原来昭仪娘娘就是先帝赐给咱们主上的大宝贝呀! 可为啥先帝不直接赏了主上得了呢? 还这般磨折他们二人的…… 先帝最疼爱的,不就是咱们主上么?” “正因为是最疼爱的,先帝才不得不这般啊……” 王德轻叹一声道: “不为父母者,自然不知父母心……这话虽然说得是,可便是似咱们这样残了身子的人,虽然不能身为人父母,可却也是曾身为人子的人。 换了处境想一想,也多少能明白先帝的苦衷了。” 小侍眨巴眨巴眼,似乎有些明白了: “师公的意思是说……便如如今这番事一般,越容易得到手的,反而越不容易珍惜,是么?” 王德摇摇头,含笑道: “咱们主上何等人物?自幼跟着那二位调养成人的,自然不是那等轻薄儿郎。 这等行事,也非是为了主上。 先帝如此却非意在磨折主上,说白了,为的还是武昭仪。” 小侍一怔: “武昭仪?” “是啊……小宝你也跟着咱家在这宫里有些日子了,你冷眼里看着,那位武昭仪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只说平日待你们便好。” “嗯……温柔可亲,最是恤下的。” “对啦!这便是她的最弱处。” “待人好不好么?” “是好呀,可也得分在哪儿。这整个太极宫,可说是守着整个大唐天下最紧要的地方了。 宫里上上下下的人,便是一个烧火做饭的,也都有可能是哪一边儿的人物。 若是一味地如武昭仪之前那般行事柔和,你觉得她能好好儿活到今日么?” 小侍眨眨眼,若有所思点点头: “所以先帝是要逼得武昭仪使出些手段来? 可武昭仪不是那样人啊!” “这便是先帝的高明之处了……先帝在时,人人都只见那武昭仪柔和自保,以为她是个好欺的人…… 可只有先帝和主上看出来,她真正是个女中豪杰,巾帼英雌。 只是因着她受局势所限,一味地求忍求容,这才会落得之前被驱逐出宫的结果。 可后来,你看看,她回宫之后呢? 手段只是稍稍凌厉了些许,那些当初有心害她的人便受不住了…… 这便是先帝想要的武昭仪,一个能够守得住主上的武昭仪。 明白么?” 小侍点了点头,省道: “主上性子实在太过仁善,而且主上的仁善也是实实在在地狠不下心的。 所以得有武昭仪这样的人物,替主上行些事?” “你若这般说,便又说错了。 真正仁善的,到底是武昭仪还是主上? 先帝要武昭仪来守着主上,到底是为主上谋得一柄利剑,还是替主上寻了一枚代过之……” 王德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转头看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小宝笑了笑: “罢了,竟是老了,说这些有的没的。 唉…… 无论如何都好,眼下有武昭仪在,那起子人总是不敢乱来的不假…… 咱们也就可以少操心些了。” 长长地,他叹了口气,可身边的小宝却还停在刚刚他的那句话里: 代过之……代过之什么呢? …… 唐永徽五年四月末。 太极宫。 因皇后王氏数般恩请荣邀,明崇俨再入宫中,以为皇后所用。 是夜。 万春殿里。 王皇后睁着眼儿,手里的花剪迟迟不落: “你说…… 那千秋殿的,也曾招了此人入内?” “可不是? 当初对那武媚娘下咒的,便是此人。 娘娘,看来此人可是得堪大用呢!” 柳氏喜道: “今日方将着他入府中一查,便立时探知其中问题,三两下作法,便净了整个府中。 老身午后大胆一试休歇于府中,竟是平安无事。” 王皇后闻言,也是喜悦,点头道: “若果如此,那母亲可是寻对了人了,本宫却得好好谢他这番助母之功。” 柳氏扬眉: “娘娘便只谢他这功么?” 王皇后讶然地看着母亲: “母亲还有别的心思?” “娘娘,此等人物,天得机缘,为何娘娘不能善加利用呢?” 王皇后怔怔地看着柳氏冷冷的笑容,突然觉得心中不安起来。 是夜。 万年宫。 媚娘听着李云之报,轻轻点头道: “好,本宫知道了。 那接下来,便是要劳烦你们了。” 李云低头不敢,又道: “娘娘,那薛氏小将,却又如何?” 媚娘想了想却道: “治郎有心提拔他,可偏偏他出身非氏非关,是故一直为朝中诸员所避,一身长材竟是再无可用之处…… 正正好地此番之事,也该让他们看一看,到底什么样的人物才是忠君的好。” 李云点头道: “可不是? 此人神勇,当年先帝也是大加夸赞的。 可谁想到先帝崩后,这些见风倒的人眼瞅着无人再能顾及这等良材,竟只将他分到入宫,做个小小右领军郎将…… 这也太过份了。” 媚娘淡淡道: “如今朝中看似良材济济,一时无妨…… 可细算下来,且不提那些良材均为氏族关陇二系之人,多半都有个人私心,不能将国事天下摆在第一。 便是这年岁之上,就是叫人头疼…… 新血不入,何得长久? 是时候该提拔些精英之材了。 正正好地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整治了柳氏,叫她好好知道有些事还是不要乱自信的好…… 二来么,也好给这些新血一个机会。 总是得叫整个朝中,有机会进些新人。 接下来……” 媚娘淡淡一笑道: “只要撕开了一条口子,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李云点头称是。 片刻之后。 前殿。 李治听毕了李云回报,点头,黯然半晌才道: “如此也好…… 只是有一条,千千万万别叫伤着了媚娘的身子。” “是。”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一。 万年宫中突传急讯,道前些时日方将调养好身子的昭仪武氏,一朝竟又于得闲起身,游玩莲池之时,困于莲池之中一窄台之上。 诸人欲救,然其所困之地极险极危,竟不得而呼之! 幸得入内来禀报事务的右领军良将薛仁贵急而奋不顾身救之,乃保得鸾体安康! 李治闻之甚惊又喜,闻得薛仁贵之名,更抚其背叹道: “先帝在时,每言之曰将军之勇,今日得见,果如其名!” 乃着赐其金刀玉匕各一,赐其忠,更着令其自即日起领受四门一统领之责。 薛仁贵谢之。 李治乃回视媚娘,见其受惊不小,心中痛惜,又逢其左右近侍德安无意之间于媚娘近侍明和所执其时所着履中,发现一书有小字与媚娘八字生辰等的纸条,心知不妙,遂立报李治。 李治大怒,着令严查此事,务必挖断了宫中巫蛊之术根源!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二 是夜。 长安,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颓然地坐在高位之上,静静地听着阶下小侍哭诉: “娘娘…… 您可得保保老夫人哪! 谁知道那些藏东西的贱婢这般挨不住,一上来便招了老夫人出去…… 娘娘,您可得保了老夫人啊!” 王皇后木然,半晌才轻道: “保? 如何保? 怎么保? 这巫蛊之术,素来是宫中头一大忌。 本宫行事如此,已然是犯了禁规……如今若是再扯上这些事…… 本宫便是自保也难,何况是保下母亲?” 小侍哭道: “那娘娘……咱们可怎么办呐? 要不要请请那些族老……” “他们? 他们此刻,只怕个个恨不得急着与咱们脱了干系,又怎么肯保咱们? 罢了……罢了…… 且由得陛下去罢…… 是生是死…… 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王皇后垂目,半晌才轻道: “命是不致丢的,毕竟那武媚娘也是半点儿事招儿也没有。 只是…… 母亲这一身荣华之名……怕是再难保住了。” 一句话,说哭了小侍,也说得她自己落泪。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四。 万年宫。 大宝殿。 因查出前番昭仪武氏屡屡受害之事,竟为中宫皇后生母柳氏所为,李治大怒,着因其教导不正,行事不端乃除其国夫人封,着令自今日起出离宫中,无圣旨不得再踏入一步! 旨意传下,内外皆叹李治柔善,更叹皇后生母如此不堪。 …… 一时间,沸沸扬扬,皆议中宫,更有甚者,中书令李义府等寒门士子更于私下间,悄议中宫当易之事! …… 是夜。 万年宫,大宝殿。 媚娘听得李云回报,点了点头,又淡道: “皇后就此做罢了么?” “回娘娘,眼下皇后却是老实,不见半点儿动省。 不过依臣之见,要她就此安分,怕却是难。”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轻声道: “哦? 怎么说?” “娘娘,若是皇后诚心改悔,为何却还将明师傅留中不归呢?” 媚娘淡淡一笑: “你也是看出来了。” 李云低头,轻声道: “臣不敢,不过是些臾小事,但能替娘娘好好儿看紧了这太极宫,也是好的。” 媚娘点点头,淡淡道: “不错……若论起来,实实在在地这皇后并无见得有半点儿意欲改悔的心思。 正如你所说,若她诚心改悔,这明师傅便是头一个要遭殃的人。 可她不但没有半点儿退了师傅出来的意思,便是叫人知道师傅存在的心思也没有…… 显见她还是留着些底手的。 罢了,由得她去罢! 只要接下来,她不再生什么事,治郎总是会给她一个好安排…… 只要她别再生什么事……” 媚娘目光深深,轻轻道: “只是…… 不生事…… 她真的做得到么?” 同一时刻。 长安。 太原王氏府中。 柳夫人已然是将一切能拿来出气的人事物,尽皆拿来糟蹋了一番了。 可她胸口这股气,却还是未消,半晌怒道: “贱婢……你这贱婢!竟敢将老身作践至此! 老身与你誓不罢休! 来人!去请明师傅来!” “……夫……夫人……明师傅眼下…… 眼下在宫中,却出不得身……” “那就别个师傅!但是能使得着的!尽皆请了来!去!” 柳夫人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几乎震碎了花瓶。 一时间,诸侍尽皆个个心慌地往外奔出去。 …… 次日,午后。 太极宫,千秋殿。 萧淑妃听着近侍的回,淡淡地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 那眼下,柳氏如何行事了?” “回娘娘的话儿,却又是召了个能行法术的巫师入府了。 她这也是,真心不知忏悔了。” 小侍轻道。 萧淑妃淡淡一笑: “她若知道悔改,那本宫却还不好下手了呢!” 小侍眨眨眼,轻道: “娘娘要借柳氏的手做些什么吗?” 萧淑妃看看她,轻轻道: “对本宫眼下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本宫的素节不同…… 素节眼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也跟本宫不同,他还有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前面,却还挡着两个小孽种…… 只要这两个小孽种消失了,那么本宫的素节就能有机会了,而且他也会成为唯一的选择…… 你明白吗?” 小侍睁大眼,立时省悟: “娘娘是说……太子跟那个代王? 可是……代王且先不提,便是太子就是头一个难的,他身为国储,身边护卫重重,可该怎么动手呢? 毕竟那可是一国之储啊!” “太子自然是死不得的。” 萧淑妃淡淡道: “若是他死了,只怕便是素节得了位,本宫也难活着见到那一日了—— 别个不提,长孙无忌便是头一个不能准得这等事的。 好在咱们也不必他死…… 只要他的靠山倒了,那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实不至的窝囊种子,自然也就可以换一换了。” 小侍立时明白,轻道: “娘娘是要动皇后? 可她眼下更难动啊?” “她的确是难动,可若是她的母亲就不会了罢? 刚刚犯了大错,还一心怨恨着武媚娘…… 你说这柳氏为的什么? 不还是为了害怕陛下易储于武媚娘的小贱种儿子? 你想一想,她此番召了巫师去,会是为了什么呢?” 小侍立时省悟: “娘娘说得是,柳氏眼下咒杀武媚娘不成,怕是不敢再动她的念头…… 却是要朝着武媚娘的儿子下手了呢!” “没错。 所以本宫才说这是个好机会…… 你说,若是本宫做一个局,将这太子,这皇后,全都卷了进去,而这局之中,又做死了那个小贱种李弘…… 是不是两全其美? 素节的未来,是不是就平坦了呢?” 她含笑反问,目光森然。 萧淑妃的主意,打得是很好的。 只是可惜…… 她的命运,似乎也是早已安排好的。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三。 麟游一带,突降大雨。 雨势甚急,俄顷竟山洪暴发,乃冲玄武门。 宿卫士死伤者不计其数,更将走散之数者众! 惶乱噪杂之中,再不见人得及言天子! 后因右领军郎将薛仁贵大呼曰: “安有宿卫之士,天子有急而敢畏死?!” 乃急登门桄,大呼以警宫内! 大宝殿中。 高宗李治着闻,乃乘黑起床,惊携昭仪武氏,怀抱幼儿李弘急攀高处,俄而乃水入寝殿! …… 水,漫天遍野的水光。 天光将亮未亮之时,万年宫下的小坡上。 李治怀里抱着惊哭一夜,终究睡着的李弘,右手环着面色微白,衣裙单薄的媚娘,听着德安之回: “水势甚大,且又来得及…… 宫中卫士死伤近二千,麟游县民者因幸得急警,死伤不重,却也有足千之数。” 李治咬牙,半晌才轻道: “安抚之事,可备下了?” “元舅公已然着人去办了,眼下县民们倒也能安得住事态,只是宫中卫士…… 唉,实在可怜。 许多都是夜睡之时,不知而死的。” 李治抬眼,点了点头,看看惊容已定,伸手来接李弘的媚娘,淡淡一笑,将李弘交与她,然后起身,轻道: “随朕来。” 德安依令而去。 媚娘留在原地,看着脚下的泥泞,半晌才轻与明和道: “眼下寝殿中水可尽退了?” “却还未曾,娘娘,不若便就此返了宫中罢?” “这等时刻,最不该做的便是返回宫中。” 媚娘淡淡道: “麟游县民死伤如此之重,你叫治郎如何能平定得心回宫? 怕是还要好好在这里待着,好歹也得等到百姓安定了,才能动身回宫。 所以你们还是早早儿地准备着,一旦水势退下,便仔细将该清理出来的地方,清理了出来罢!” 明和眨眨眼,极其不解地道: “娘娘,水都发成这样了,主上还不肯回么?” “正因发成这样,治郎才不会回也不能回…… 因为若是他身为帝王者,不能懂得先百姓之苦而苦,后百姓之乐而乐…… 那这天下,只怕也不能再多姓几日李字了。” 媚娘淡淡一语,却叫明和住了嘴,立时点头退下。 左右看了看,她又招手叫一侍前来: “你去,速速着人知会了宫中王公公,请他速来此地主持大局…… 还有,顺带着请他务必将宫中立政殿内的些备库之用取出一拨,于京中易换为此地灾民顶用得上的东西,至少先得安安民心,救救急。” 小侍应了一声,却不解道: “娘娘,若论起来,这等事自该是有司相办,娘娘急什么?” “你也说了是有司相办…… 可那有司办事,少不得也得陛下旨意,天子印令啊! 眼下这等急态,哪里还等得这些? 自然得先应一应急。” 媚娘轻声道: “你也不必多问了,自去办便是。” 小侍应声而退。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四。 初逢大水的麟游县灾民,还未得及从痛失家园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好好哭一哭未来时,太极宫中大内侍监王德便带着连夜取了立政殿私库之存,与长安市中易得的一应急用之物车队匆匆而来,速速入了县中。 一入县中,便有媚娘求了李治借来的薛仁贵来相助,一道且先安顿下了有死伤的灾民之户,该助棺裹者,自助棺裹,当修碑灵者,自修碑灵,应助医药者,更是有王德一并带来的几位太医院医官相侍,瑞安押后的药草为继。 至于其他灾民,也在薛仁贵与李雨李云四兄弟所率金吾卫的助携之下,支帐搭篷,发放被褥衣物,饮食净水…… 甚至媚娘还亲身带着代王李弘,率着一众内侍亦同至灾民所聚之所,相助着发放用物,安定民心…… 是故当日午后,当长孙无忌等人率众臣,跟着李治来到所聚之处时,看到的便是忙而不乱,快而有序的赈灾之景,而非哭号连天,怨声载道的惨况现场。 李治停下了脚步,微笑中不无担忧地叹着气,摇着头,看着那个正抱着一个小小的,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入怀中,好声呵护着的女子—— 他的妻,他唯一的妻…… 尽管他是多么地想要把她紧紧地锁在宫中,再不让第二个男子见到她一丝一毫的容貌,窥得她一星半点的光彩…… 可她到底不是那种可以被他锁在深宫之中的女子…… 她注定,注定是要立在他身边,与他看着一同的地方的,帝王冠冕上的那颗明珠。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三 因着明和提醒,媚娘乃抬头,这才愕然发现李治竟与一众诸臣立于棚外,一时间不由欣喜一笑,起身而立。 这一笑,如明媚春光,如初夏暖阳,看得李治心中一暖,也跟着含笑而视。 一侧长孙无忌看着这样的甥儿,突然心中一动: 上一次看到李治露出这样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呢? 一丝淡淡的伤感,与欣慰同时涌上了心头。 慢慢地,他长出口气,乃随李治入内。 “耶耶!耶耶!” 入得棚内,随着一众人等下侍行礼,小小李弘欢喜连天的叫声也响了起来。 李治含笑,急忙伸手去抱着他,另外一只手又扶起了媚娘: “都起来罢!” 一众人等起身,看着李治如此温和表情,个个心中舒怀—— 说来也奇怪,即使今日的李治,已是有了五子三女的父亲,甚至也即将迎来他的第六个儿子或是第四个女儿…… 可他的容貌,竟是一如当初初登太子之位时一般玉润丰容,韶华正好,言笑温宁,直叫人如沐春风。 即使没有半点儿刻意做态,他身上天生那种华贵之气,雅和之风,也能沁人心脾,仪威浑然天成。 媚娘自李治入棚那一刻起,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只是满目骄傲地看着自己身边这个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被自己视为幼弟,全力保护在身后的少年,如今已然成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巍然如泰山挺秀于天地间的男人。 尽管…… 媚娘扫了眼李治唇边那一丝细细的胡须,一身玄龙踏云纹的衣裳,垂目敛笑: 尽管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刻意地把自己扮得像个三十而立的男子,却依然只能像个玉立少年…… 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抿嘴含笑,媚娘淡淡地立于李治身边,听着李治嘱咐诸臣: “如今水势若此,眼见百姓受苦,朕心实在不忍…… 虽则有宫中相助,一时温饱不忧,可到底后继之事需当良加料理。 却不知诸事安排如何?” 长孙无忌头一个便上前一步回道: “回主上,臣已着令有司,立拨钱帛粮材等物出京入麟游,更有本地驻官,已受英国公调遣,但有主上之旨,便立时可开赴灾重之处,相助重建。” “好,此事便着由中书省拟旨用印,可不必来与朕复审,旨成直下便是。 记着,六百里流星飞马加快传旨,务必要一众官军今日午后前入得麟游县城之中,先行立起一批军帐之类的物品,以安民心,至少也得今夜好生安寝,可知否?” “是。” “大灾之后,往往大疫,太医署处如何?” 李治转头问向德安。 德安立时回道: “回主上,目下师傅已然着了太医署诸人尽快筹备,只待主上旨发。” “不必发旨了,你去取朕加急金牌一块,立召太医署出京相助。 另再着旨于附近州县医官,私人医馆,但有相助者,重金得酬!” “是。” “另外,再传旨宫中,自今日起诸宫诸殿尽皆斋素礼佛,以求为麟游县安灵祈福。 李淳风也当制些相关物品,以开坛祭灵。” “是。” “还有,朕方将已然书得慰灵诰一封,速传旨制榜发告天下,以慰无辜生灵。” “是。” “另则……” 李治转头看着长孙无忌等人,轻道: “诸位爱卿在此,虽则此番灾重却得天之幸未得有甚大骚乱,可到底也是如此大灾,朕一路观来,田地毁水,百姓来年生计,仍是一大件,还需得诸卿良加谋计,万不可将这些事情流于马上行程。” “臣等谨尊圣意!” 一众臣子,立时下拜。 李治挥手点头,这才抱着李弘,带着媚娘,匆匆出帐去,再巡视相慰县内外伤者。 是夜。 麟游县府之内。 凤汤泉行宫。 因着万年宫受灾不轻,又有卫士死伤甚重,李治又不愿离开此地,故便移驾凤汤泉行宫,只待万年宫清理干净,再复入内主事。 诸臣得知此意,皆尽不解,唯有长孙无忌长叹一声,不言语。 寝内。 媚娘含笑看着李治: “唉呀,元舅公这一声长叹,可是叫媚娘怕得不轻啊!” 李治正逗着李弘不叫他太早睡,免得睡得太多,白天午间时没了困意,失了养生之道,闻得媚娘这话儿,立时便失笑着去拧她的鼻尖: “就你嘴里没个好的…… 舅舅好容易默默认下你这等妄为行事了,你却来酸他…… 仔细若是叫他知道了,又要与你难为。” 媚娘却俏皮一笑,翻身趴在李治身上,惊得李治急忙小心扶了她,生怕压到她腹中胎儿。 可这主做坏事的小女子,却毫似半点不在意也似,只与被李治搂在一边儿嘻嘻哈哈个不停的李弘逗乐,一壁笑言: “媚娘可怕什么? 有治郎在,有弘儿在,舅舅才不会把媚娘怎么样呢! 何况眼下这肚里孩儿可也在媚娘身上,便是舅舅想如何,也得等到媚娘将他安安全全地诞下之后才动手的方是正理呢!” 李治难得看她这等有恃无恐的模样,忍不住点着她的额头笑骂: “你便在这里跟我横罢! 下次再逢上舅舅难为你,我可不管了,看你怎么哭着来求我!” “哼,不求就不求,反正……” 媚娘明眸一翻,得意洋洋如顽皮小儿笑道: “反正从开始到现在,哪一次媚娘也没求过治郎呀!” 李治一时语塞,半晌失声笑着点她额头气笑道: “好啊好啊你个…… 你个……” 他却是半个字儿也舍不得骂她,只是咬牙笑了半晌才轻道: “合着你就算准了,只要你有事我就一定得出手,所以索性就闹个天翻地覆来给我玩,是不是?” “若是媚娘不如此,治郎一身长处哪里用呢?” 媚娘今日实在是心中不安——虽然看着百姓受苦,她心里也不好受;可比起受苦百姓,她更在意的是李治。 她真的不希望看着李治因为国事烦忧,于是便刻意地逗一逗他,图得一时之乐。 李治何尝不知媚娘心思? 于是也顺着她的心意,跟着她一道笑叹言语。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 闹了一会儿,李弘终究是抵不过父母亲的逗乐,累得沉沉睡下。 睡下时,小嘴角儿还兀自带着其甜如蜜的笑意。 媚娘见他睡了,于是紧忙召了明和来侍灯,自己抱着孩子去小床上睡下,然后转身回到榻边,便躺入李治早已张开双手恭候多时的怀抱之中。 夫妻二人相偎,一时间只觉喜乐无边,不语不言。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治郎,今日之事,媚娘可有什么办得不到的地方?” 李治轻抚着她一头乌黑秀发,想了半晌,却摇头: “你做得,已然超出所有人的期待了。” 媚娘闻言,心口压着的一块巨石,终究还是放下了,点头又向脸颊往李治怀中凑了一凑,轻声道: “如此便好……” 夜已深,灯烛尽熄—— 这是李治立下的规矩,也是媚娘所好的事情…… 她从来不似其他女子一般,在夜晚之时,需要有许多的烛灯照着才能睡着。 相反,若是烛灯太多,她不但睡不着,且也更不能合眼的。 但李治不在身边时,她便再也不肯熄灯,自然睡得也就不甚安稳。 是故李治从媚娘再次回宫后,便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 若能,他便必然守在媚娘身边过夜。 若不能,那无论要在哪一殿过夜,又或者是那一夜国政如何之忙,他都一定要抽空,或早或晚,都要来一趟媚娘身边,一定要看看她,亲手替她熄了灯,看着她睡得安稳了,才肯离开。 哪怕他此夜都只得睡上一个半个时辰,甚或通宵不得安眠,他也一定要来到媚娘身边,替她熄了灯才去睡。 是故,此刻的媚娘,已然觉得心情平定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真像他人所说的那样,日日有夫郎相伴入眠的女子,总是睡得分外安稳的缘故…… 只要李治在她身边,她总是能静得下心,也总是能安眠的。 只是今夜,她的确不想太早睡下,是故灯熄了半晌,她却依然睁着眼。 “怎么还不睡?” 温暖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脸颊,问道。 “治郎怎么知道媚娘没睡啊……” 媚娘懒懒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趴在他胸口,慵慵地问。 李治轻笑了下,胸腔的震动起伏让媚娘的脸颊也跟着上下动了动,然后才说: “你若睡了,呼息之间,再不会如此浅的。 每每睡着,你呼息起来总是格外深长,又细。” 媚娘心中不由一动: 到底要多少个夜晚的守候,这个男人才会发现自己睡着时的呼息,与醒来后的这点微末区别呢? 一时间,她只觉得春夜里的空气甜蜜欲醉,浑身柔软得似若云朵一般。 可刚刚想说两句什么话儿,却又想到宫外那些受了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由轻叹一声道: “也不知今夜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是不是能得安寝呢?” 李治长叹一声,伸手将她往怀中搂了一搂: “也只有你,会在我的怀里,还在替我想这些事……” 他低下头,轻轻在媚娘额间印下一吻,然后轻道: “你且不必担忧。 下午德安去看过了,有守城官兵与近州县守军之助,眼下百姓已然各得安身之所。 至少这几日夜里是不用愁了。 且朝内李淳风也着人奏报过来,说这几日里麟游都不会再有大雨,一时可定。 至于接下来么……” 李治沉吟一番,又将她搂在自己怀里,下颌放在她的头顶心,闭目轻道: “我白日里已然拟了旨,着令工部加紧派人相助麟游灾民休筑新居为要…… 今日下午工部先行之工匠已然至齐,料木等物也尽备齐全了。 想必最迟不过一旬后,麟游父老也就能好好儿地住入新居了。” 媚娘点头,半晌才轻道: “可终究还是得多做些防备啊! 不然只怕又若此番,日后有大灾该当如何?” 李治点头,也道: “工部侍郎里有个极擅水利的,今日午后也奏了本上来,说此番麟游大灾,皆因其地木伐过尽,致得土流失固,这才酿此大灾。 待得新居安定后,我便着工部于他地良取佳木,于此地固土。 如此一来便再难有这等大灾……媚娘?” 他正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轻唤一声。 媚娘却无半点儿动静,只有深而长的呼吸声,细细地响起。 李治不由失笑,伸手将被帛再往她身上拉了一拉,盖得紧些,又于其额间印下一吻,伸手去抚摸着媚娘腹皮,轻声道: “好孩子,今夜可要安生些睡啊……你也跟着你娘今日看了一日了,她这等累,可别再折腾你娘亲了啊!” 言毕,淡淡一笑,合目拥妻而眠。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四 次日午后。 麟游县。 凤泉池行宫。 媚娘正抱着李弘在殿下玩耍,一边儿看着庭中侍者来去,各自取了东西备着不时李治驾返后使用,却突见明和匆匆奔入。 媚娘也不待他行礼,便先道: “可是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别是那些灾民们出了些什么事罢?” “回娘娘,却非如此。” 明和赶得紧了,喘匀了一口气,才道: “灾民们安置得倒也妥当,何况又有娘娘先行拨助之物,自然无事。 可那些死难卫士的近亲们这陆陆续续都赶了来……” 媚娘立时会意: “可是有闹事的?” “正是。其实真论起来,这些卫士之中,除去三五十个是真因着方将交值,累得太过而困眠于舍中,竟难得逃脱外,其他的全都是因着自己慌不择路自行逃脱,结果反而落入水难之中的…… 便不治他们个不忠的名儿也是足够株连九族的。 可偏偏主上心仁,竟着令厚葬。 唉!这不厚葬还好,一厚葬,竟惹得那些近亲们个个都直了理壮了气地来前闹,要求多赐钱帛以恤下呢!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媚娘摇头,却道: “你这般说便不是了。 须知大灾之前,逃生乃是人之天性。 你若强要他们扭了天性,却非是难为他们么? 何况此番毕竟死伤众多,治郎也当赏些东西下去,赐恤一番以示恩德的。 只是他们这般闹着确是有失体统……” 媚娘沉吟一番,而后道: “你且告诉本宫,那个薛仁贵,可有什么女眷于侧不曾?” “倒是有个女子跟着他左右…… 不过看起来也是奇怪的。” “奇怪?” “可不是? 这女子不知什么来头,说是近侍罢,那等气度,竟是寻常大家千金娘们也难及的;可若说她是什么大家千金罢…… 哪家的千金会这等没名没份地跟着一个出身贫门的种田郎?” 媚娘抬眼看看他,却淡淡道: “自古英雄不问出身…… 真英雄者,有几人须问出身的? 你可是小看了他了。” 明和急声称是,又道: “娘娘圣明,明和之意,却非瞧不起这薛家郎将,只是这跟着他的女子,实实在在地,不似普通人家。” 媚娘点头,思忖片刻乃道: “原来本宫只是想借一借耳边风,提点一下这薛将军,替自己再挣得一份功劳的。 既然你说如此…… 那你便请治郎去点一点这位英才将军罢! 至于本宫…… 实在是很想见一见这位姑娘。 你可安排一番,立时召她来见本宫。 明白么?” “是……明和明白,正巧这位姑娘做点心的手艺可是京中难得一见,正正好地请了来,与娘娘添些新样点心试试。” 媚娘点头称好。 媚娘所求之事,李治自然立时办到。 是故不多时,明和便来回了消息: “回娘娘,主上已然召了那薛礼入内暗示他去抚慰那些死难卫士之亲了。 而且也实实在在地着户部侍郎与他一道,名着是那个户部侍郎主事,实则却是全权命他理治此事。” 媚娘这才点头道: “有户部侍郎在,他总算也是带了个钱袋子在旁边。 何况有治郎的话儿,又有户部替他做个挡牌,此番办起事来,他也就有些底气了。 治郎也总算是看重他。” 明和点头,又轻声道: “娘娘,还有一事,那跟在薛礼身边的小娘子,已然请了入内来。 娘娘可是立时便要与她见一见?” “便请进来罢!” 一声令下,不多时,一个衣着素净,却容姿仪态,尽皆非凡的姑娘袅袅婷婷,如云般翩然行入。 见了媚娘,她落落行礼,举止言谈之间,尽皆大家风范。 媚娘只大略扫了她一眼,心里立时便有了底,于是立时看向明和。 明和会意,立着诸人退下左右。 直到左右尽摒,只余明和之后,媚娘才轻声问道: “却不知小娘子是姓柳,还是姓王?” 媚娘这一问,吃惊的却只有明和一人,那姑娘却娉娉而立,无半点儿心慌之色,只是音如莺啭轻道: “娘娘慧眼,小女子闺姓柳,小字映春。” “新柳青青巧映春……果然好名字。” 媚娘点头,赞了几声之后才又着明和赐座,尔后问: “你是河东柳氏之女,却不肯报自家门…… 想来也是有些隐情在内的。” 媚娘此言一出,那柳映春便变了面色,媚娘挑眉,轻道: “河东柳氏,何等出身…… 只怕薛将军虽则英才纵世,也难得入柳家小娘子父母的眼罢?” 柳映春微微变了些神色,却依然不言语。 媚娘淡淡一笑,轻道: “可叹小娘子一番痴心,竟便是舍弃了这高贵门楣本姓,也要跟着薛将军做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依本宫看来,薛将军眼下,却还不能给小娘子一个名分…… 小娘子便这般委屈着,不觉得难受么?” 柳映春抬起水波般的眼,看着媚娘,半晌才轻柔问道: “娘娘,映春有一言,却不知敢言与否。” “小娘子但有所言,本宫自然听闻。” “娘娘,若真当论起来,当年娘娘也是应国公之女,也算是高门贵第。 便是后来无意之间被困深宫,本也有大好机会,可离之而去,另觅良配。 何故而今落得这等受尽辱名之境,也要留在宫中?” 媚娘一时哑然,看着这小女子半晌才轻道: “你以为本宫是为何呢?” 柳映春淡然一笑: “在映春所见,却是与映春一般,只不过是困于一个字罢了。 说来说去,古今女子,无论如何才华纵世,天赐之娇,也难敌此一字而已。” 媚娘立时便微睁圆了眼,好一会儿才叹道: “好…… 好一句只是因于一字而已…… 好……” 她轻叹了几声,半晌才道: “但有姑娘此一言,本宫也算是识得人物了。 知音如此,本宫实在是应当替姑娘好生筹谋一番。 只是又担心姑娘会不会……” 她言于此,便微微一停。 柳映春会意,轻起身乃道: “若得娘娘成全,映春感恩不尽。” 是夜。 行宫内寝。 李治入内之后,便一壁除衣,一壁问着坐在榻上,手持书卷却沉思不止的媚娘: “听说你今日召了那柳氏入宫? 可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 只是希图着能借她之力,一来相助一番这薛将军,二来……” 媚娘停了停,半晌才迟疑道: “二来也是想着,若她果然如所报一般,为氏族所不容,那么若是能得她为助力,将来于柳氏一门之事上,也是好的。” 李治叹了口气,由着德安替自己易替了寝袍,这才上榻除靴,坐在媚娘身边,轻轻将她搂入怀中道: “看样子是不成。” “嗯……” “她可是不愿?” “倒也未曾露得此意,只是……” 媚娘迟疑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媚娘每每看着她,就想起当年被逼离宫的事情…… 所以……” 李治立时伸手指轻轻点住了她的绛唇,点头道: “我明白。 我明白…… 你这一切,说到底也都还是为了我。 薛礼之才,实在难得,可他到底眼下心之所系,却是氏族之女。 你担心若是柳氏一心谋划,那薛礼难免会与其他那些渴望着结交贵亲,与氏族相姻的人一般,落得终为氏族之用。 是故才想着试探她一番。 可这一试探…… 你怕是试探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罢?” 媚娘看着他,轻轻点头: “正是…… 她…… 她竟似半点儿也不疑我似的。 只要媚娘说的话儿,她竟一一婉拒…… 这叫我……” “也是……难怪你会担忧。 毕竟眼下你与河东柳氏一门,可说是不死不休之态。 她虽已被家族所斥,却终究未曾除得这个柳字,何况便是除了氏,她也到底流着柳氏的血…… 若是她有心结交与你,再将中间关窍透与河东柳氏一门,那你一番苦心,也是白费。 她竟是一一婉拒,显是不曾有半点儿昧私于你,利用你的心思…… 可见其性纯良,非是那等心计深沉的氏族女。 你会怜之重之,又兼不忍之心,也不奇怪。” 媚娘垂眸,半晌才轻道: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的…… 只要媚娘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替媚娘为事,那么立时媚娘便能向治郎请了命,赐了实位高爵与薛礼,那么她为了夫郎前途,必然欣然而受的。” “可你终究没有请。” 李治轻声道: “因为你也不想她看你不起,也因为你在她与薛礼二人身上,仿似看到了当年的我与你,是不是?” 媚娘无言,默默俯于李治怀中。 李治环而之她,轻抚其首,半晌才慢道: “媚娘…… 你已然做得很好了,比我希望的,甚至是比舅舅他们希望皇后所能做到的,都做得更好了。 实在不必再为此纠结了。 这一桩事上,我真的希望你能随心而动,勿要纠结到了一个转不得的地步。” 媚娘半晌不语,良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五 是夜。 太极宫。 万春殿。 夜空明净,如墨琉璃。 瑞安立于玄黑殿墙外,越过朱红如血的廊瓦,看向似乎只照耀着万春殿的那抹残月。 半晌,被月色映得冷若银辉的脸上,噙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转眸,看着身后阴影之中长身而立的人,轻声道: “你可确定了,她此刻已然知晓娘娘无事?” “可是确定得准极了。” “那,她是不是也已然信定了,娘娘此刻腹中胎儿,确为一男?” “也是定准了的。” 瑞安垂下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可要与咱家同行此事?你可知,此事一出,便是咱家能得了容宥,也是不愿活下去的。你大好的人生,实在不必与咱家一般,踏入这等死局之中。” “自被王氏陷害至此,已知自己大好一生,如入黄泉。又有什么舍不得,值不得的? 何况……” 他淡淡一笑,从阴影之中走出——赫然却是那久未得见的阿莫。 他轻理衣衫,淡淡笑道: “此番一事,虽则于咱们有损,却能教主上与娘娘,一并达得心愿……阿莫无悔。” 瑞安转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当真无悔?” “何悔?以一人命,捅得天地惊……何悔?” 阿莫轻声一笑。 瑞安垂眸,半晌才轻道: “好,你既如此说,那自然便是生死同当。但愿……” 瑞安利眸忽起,直勾勾看着阿莫: “你莫要让咱家知晓,你还有别的私心在。” 阿莫淡淡一笑: “这个自然。” 二人击掌为誓,尔后,阿莫便轻行一礼,悄然而退。 瑞安看着他走远的身影,突然间浮起一抹冷笑: “你看我的心思,看得准,可我看你的心思,也未必就不准了。” 接着,他长呼一口气,轻道: “出来罢。” “师傅。” 一个看着便是精明聪慧,却颇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小侍急匆匆从暗中奔出。 “他的事,你可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正如师傅所料。” 小侍言语简洁,行步之间利索非常,果然殊非常侍,瑞安看得心头大慰——好歹当年从掖幽庭里替媚娘无意救下这孩子,竟是走对了一步棋。 看看他,瑞安点头前行几步才道: “人都说若是聪慧的人走上歪路,必然便是大祸害。咱家看着这阿莫,却知此话当真不假。” “那师傅,咱们可要将他所行之事,禀明主上与娘娘?此贼居心不良,明着说是要替师傅报师娘之仇,助娘娘一步登后位…… 可他所行之事,实在对二位小殿下也是害处太大,分明是损人不利己,其心之私,搏命之法,竟不顾一切了。” “是啊……他这居心,也是玉石俱焚的。 不过要禀明主上娘娘……却也且不必。 区区一个目光短浅的小书生而已,若是连他也收拾不得,那咱家在这太极宫中这些年沉浮君上身边,岂非全是白费时光?” 瑞安悠悠一声,垂眸注视着怀中白玉拂尘,一壁闲庭信步般走出万春殿下阴影中,一壁若自言自语地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徒弟轻声道: “说起来啊……靖和,师傅我从小便跟在主上身边,至今已然足足二十年了。 这二十年里,主上没少教师傅东西,可师傅生性愚钝,总是学不会。 但有一样,师傅却是学得极好的。你可知是什么?” 小侍摇头,瑞安淡笑: “那便是……轻易不要将心付与他人,可若是你一旦决定付了,那便当全力相护于对方。这是人活一世,最大的乐趣。 因为你若一生无所短,自然看似无敌……可无敌的人总是寂寞的,高处不胜寒,主上这些年容着那些大臣们,后妃们翻来翻去地折腾,不也就是为了图自己找得个乐么? 否则以主上这等通透人心,若他想安静两日…… 便是自己不出手,只消稍稍用些心在娘娘身上,便是利剑在手横扫天下净,哪里有这些人折腾的地步? ——毕竟,为君者要保自己帝位不失,只消保得住民心民生即可安享天下荣。 其他的,实在不重要。 可是主上没有,为什么呢? ……说来说去,这人哪,活在世上,总是要替自己寻个对手,寻个良伴,才不寂寞。 是故人总得有个伴儿,一个能叫你无私为之付出的伴儿。 这个人,无论是你的父母也好,你的妻儿也罢,甚至是…… 你一心认定的主人也可。 否则,人若太算计,太自私,便实在太过无趣无聊。 所以……” 瑞安看着听着自己说话,却是一脸懵懂的小徒弟,轻轻笑道: “所以我也觉得,便是我这样不堪的人,也总是天怜幸恩的。 因为我这一生,虽则身有残,却终得了一个值得我一生认定,永不背弃……哪怕是要毁了我性命,毁了我声名,毁了我一切…… 都值得去付出的主人。 为了这样的主人…… 莫说是阿莫这样的人,便是我至爱之人,又何尝不能利用?” 瑞安轻声反问。 小侍眨眼,实在不明瑞安这番话到底是何用意,却也只是安静聆听。 夜如琉璃净,眸如乌云墨。 同一时刻。 千秋殿下。 夜色如水,月洒银辉,一身石榴红,粉面点朱,眉长入鬓,金冠饰花的萧淑妃,依旧身段婀娜,娇美如雨后石榴一般。 只是那面上愁容,却叫人无端端想到了春光渐暮之时。 轻叹了一口气,她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的小侍婢: “他来了?” “回娘娘,来了。” “叫上来罢。” “是。” 简短的对话过后,不多时,便见一身着内侍衣衫的小监匆匆拾级而上,走到离萧淑妃一阶之下时立住,先向淑妃行了大礼,然后才起身,微低着头轻道: “阿莫见过淑妃娘娘。” 萧淑妃桃花眼儿转也不转地看着前方被月光照得光辉满地的中庭,好一会儿才道: “你可见过他了?” “见过了。” “他可信你了?” “信了。” “他居然真的信你了?” “人都有七情六欲,有那个半死不活的在,他不信,也不成。” 萧淑妃抿了抿朱唇,轻启贝齿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 “自然要看娘娘的意思。” “本宫的意思?” “是。” “本宫根本不知此事,也不明此事,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娘娘……可是怕了?” 听到这般挑衅的话儿,萧淑妃扬扬长眉,煞气忽现又敛: “你想激得本宫出手?还是罢了。本宫这性子,你也应当知道。” “是。阿莫从来不曾想过要激娘娘出手,只是娘娘,阿莫虽则出身低微,可也是个命,娘娘要借阿莫的命,来对付武昭仪与王皇后,总也得付出些什么。否则,便是拼得粉身碎骨,阿莫也是要替自己出一口气的。” 萧淑妃倏然回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摇头失笑道: “果然……当初本宫选上你,真的没选错人……有这等胆量与本宫说话的,如今已然不多了。” “一个足矣,再多,娘娘也不是当年那个叱咤六宫,宠恩无极的淑妃娘娘了。” “淑妃么……” 萧淑妃凄然一笑,竟艳若晚霞: “人人都说,这太极宫里的淑妃位,是受了人咒的,自从高祖皇帝起的尹淑妃,再到后来的大小杨淑妃……都是一个个死于非命,落于尘土…… 如今也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本宫也如她们一般的命运呢……可是……” 她忽地深吸一口气,眉目之间尽是凌厉之色: “可本宫却是不想让他们看这等笑话呢……” 转头,她看着阿莫,淡淡道: “你要本宫的意思,那本宫便与你一个意思—— 你所行之事,尽皆稳妥,唯有一桩却是不佳…… 于那武媚娘而言,无论是那个李弘,还是她如今腹中孽种,的确都是极其紧要的。可于皇后而言,最紧要的却只有一个。 所以你若想把这火烧到皇后身上,让她服下苦果,替你自己报仇…… 那只能选那对的一个。” 阿莫抬眼,眸如乌云,无一丝明光: “代王。”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初十。 麟游县。 凤汤行宫。 午后。 媚娘身在后殿,便远远听得前殿喧闹,于是急急行至廊下,正碰上急匆匆赶来的德安: “到底怎么回事?” “娘娘,娘娘可在后殿里安好好地守着代王殿下罢!眼下前殿那边,主上正发着火儿呢!” 媚娘皱眉,仔细听了一阵,便立时了然: “可是那些大臣又因着我的事与治郎撕扯了?” “唉……要说这回便是德安也看不上眼了。” 德安愤愤道: “娘娘这些日子以来,身怀有孕辛苦,却还能替主上分忧,行事……许多大事都是娘娘一心二心地为着主上操持的。 主上其实也没说什么,也是那当地百姓们念着娘娘的恩,所以上民表请主上恩准,大家大户们甘愿自己出些儿力气,替娘娘修做恩德碑,立在那儿做个念想的。 可主上到底也是怜着百姓疾苦,婉驳了他们的表,说一切事情,只待大事底定,麟游复兴之后再提也不迟。 就这么一句话,那些大臣们就水花儿落在油锅里,炸了堂了……” 媚娘闻言,便立时叹道: “治郎也是不该了……这立恩德碑之事,自古以来只有将相功臣,或孝子贤良方可,便是君主亦不敢轻立……何况是我一介后宫妃嫔? 又是向来为朝臣们诽议说我出身不正的…… 元舅公他们炸堂也不奇怪。 毕竟治郎如此一来,岂非等同逼着诸臣们认可我是名正言顺的后位人选了? 他向来能事从急缓,办事成立的。此番却是太急了。” 德安一怔,不由脱口道: “娘娘这是何意?不过一块恩德碑,却与立后有什么关系?” 媚娘摇头,苦笑道: “你呀……也是跟着治郎久了,竟都忘记了……我大唐自开国以来,除了开国大圣太穆皇后,还有治郎母后文德大圣皇后娘娘……别个哪有立碑建庙的? 何况我大唐依前朝制,这立恩德碑之事,依礼虽则但有一县百姓求恩准者即可立,却也要礼、户、工三座尚书加印题赋,三公当朝以赞,文武百官齐颂于朝之仪的…… 更不必说这麟游县民此番民表一上,那可是正式地向治郎求了大恩德的旨了,天子无戏言,治郎这句日后再立如今出了口,若是百官不抗表以奏,那一年之后恩德碑是必然要立的,而且有天子一诺,自当加天子金印宝玺…… 这不是明着打皇后的脸,明着诏告天下,眼下易后一事已然底定,就等着圣旨一出,中宫便当易主了么?” 德安闻言,立时哑然。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六 好半晌,德安才讷讷道: “这个……德安倒是当真没有想到……只是觉得娘娘这几日辛苦,难得百姓们也能看得见娘娘这等苦楚……便是立个碑也无甚大事……” “无甚大事?” 媚娘摇头,叹道: “德安啊,你既然镇日里跟着治郎在前朝走动,就应该眼界比旁人看得开些。 若是今日换了别个内侍口中出这话来,我倒也只能摇头苦笑一声,他是不懂事。 可你…… 你却实在不应当如此啊!” 媚娘意味深长道: “自古贤明帝王所求者,一为天下定,二为身后名。 别的自且不提,前些时日王氏一族暗中私写史册,惹得治郎大怒不提,便是那朝中诸臣知晓了,也无一敢替他们出头的。 为何? 不就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身后名于天子之重么? 天子尚且如此,天子身边的人,不更这样么? 我身为一介后宫妃嫔,出身又这等暧昧,又是倍受朝臣们防备的,你且想一想,若是这样的人都能得天子一诺立恩德碑…… 这不是明着昭告天下,治郎已然是允我上位? 你教那些至今对皇后,或者对大唐还一片忠心的氏族朝臣们,如何能够容得下?” 德安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只是那些氏族朝臣们反对?” “倒也不是……关陇一系,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登于后位了。 不过毕竟关陇一系这些年来,一发地与氏族不融,这等事于他们而言,倒也算是有益无害。 ——除去一位元舅公是当真担心让我登上这后位,治郎就会成了汉高祖第二的之外…… 其他的人却无什么大怨念,所以若真的强压一压,眼下倒也能压得住。 只是我这个恶名声,是断然逃不掉了的——无论治郎如何,从我选择要步上后位那一』≮』≮』≮』≮,刻起,我就注定难逃千古恶名,骂名……这也是我觉得愧对弘儿与腹中孩儿的地方…… 让他们出身如此,实在是我这身为人母的不是…… 天下间无一个孩儿希望自己的母亲竟是这等声名的罢? 不过也无奈了…… 既然他们不幸,投入我腹中为子,这等命运,本来也就是他们注定要承受的东西。 就如无论我如何算计,怎么纠结,弘儿终究逃不过登储为君的命运一般。 何况我本也就不想逃。” 徐徐地,媚娘步下长廊,走至庭中高台之上,俯视着整个行宫。 雨后迭迭云雾之中,整个行宫都笼在一层层迷蒙之内,看不透,也看不穿。 可媚娘的目光却清澈透明,更加锐利如秋水寒霜之刃,竟似能刺破这层层迷雾,直看到那更加遥远的地方: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明白,要坐上这大唐后位,要长立于治郎之侧,伴他一生,那么注定地,我就要背负上一个千古骂名,甚至是更加不堪的东西。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所以我出宫入感业寺之前才那般纠结,那般犹豫…… 只因我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我面对的会是什么。” 媚娘目光凛凛,看着前方,似在叹息,又似是宣言: “只是,如今我已然走上这条路,已然无路可退,所以这名声二字,反而于我不甚紧要。 更加紧要的,却是治郎的名声…… 我已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治郎的名声给保住了。 而要保住这治郎的名声,自然我便要助他保住这大唐江山荣华万代,大唐百姓安平喜乐,大唐国土无人能侵…… 否则,我便是死后入土,也是心中难安。 既然要保大唐江山,要保大唐百姓,大唐国土…… 那么这整个大唐之中,无论是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恨我的,爱我的,伤我的,助我的,害我的,护我的…… 我都要护,我都要保。 因为我是治郎的女人,我是大唐天子的妻子,所以我必然要做到这些。 所以……” 她回首,对着德安明艳万方地一笑,于正午阳光照射下,竟叫德安有种耀眼到难以直视的错觉: “所以我才会这般容忍王萧二人…… 即使她们杀了我的嫣儿……我还能这般忍…… 还愿意留她们一条命…… 因为我要替治郎守住这江山,守住这天下百姓的安宁喜乐。 我能容得下她们,自然也就能容得下她们背后的氏族…… 因为……” 媚娘转头,目光明亮地看着当庭正在欢笑追逐着一只犬儿的李弘: “因为他们既是大唐朝臣,那自然也就是大唐子民…… 也是治郎的子民…… 我自然要也守下他们的喜乐安宁。” 德安一时只觉胸口如潮澎湃,全身如置于狂风巨浪之中,难以扼制地阵阵发颤—— 宁得千古恶名,也要守住自己的仇人…… 只因她的夫君,她所爱的男子,是这大唐天子……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 为何那些人就没有看得到她的好?! 为何?! 一阵热泪滚滚而出,德安哽咽一声,倒头跪叩,行礼后大仪! 是的……是的! 无论天下人如何看,在他德安心中,这个女子,就是他的大唐皇后,就是他的大唐国母,就是值得他一生忠心,永不复叛的主人! 媚娘见他如此,倒是吓了一跳,急忙看看左右,见无人才轻声斥道: “你可不是傻了?! 这等事怎么也做出来?! 要是让别人看到了可如何是好?!快快起来!” 德安方才一时受感,难免失态,如今才意识到自己这等行径竟是在替媚娘招惹麻烦,急忙便起身拭泪,愧道: “是德安不好,竟致忘形…… 娘娘安心,若有后事,自有德安处理好。” 媚娘却笑道: “也无妨……左右我看也无人,你只心便是。 至于刚刚的事……你可得好好劝劝治郎,叫他千万别再胡来。 这等事,其实还是朝中诸臣的有理。 毕竟我要夺她王氏的后位,已然叫氏族诸臣难以容忍了,若是再这等招摇,只怕氏族会起而抗之。 便是不顾及他们于这朝中之势,只他们到底也是有许多功劳于我大唐,也得好好儿安抚一番,计量一计量到底该如何叫他们柔顺以受。 明白么?” 德安头,咬牙道: “娘娘安心,此事自有德安去与主上,德安这便去。” 媚娘含笑头,看着他离开,这才换上一脸伤感之色,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 却是一枚的玉坠儿,上面刻着嫣字。 以指腹轻抚着这玉坠儿,媚娘目中满是泪光: “娘的嫣儿呵……你是最听话的孩子……能懂娘的一番苦心么? 眼下……眼下不是娘不替你复仇……实在是…… 实在是你的父皇…… 他眼下,还不能如此行事啊…… 好嫣儿……能再容娘忍一忍么? 能么?” 她轻声而问,不知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遥不可及的幼儿灵……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李治听毕了德安的回,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垂眉头,目露惜色道: “也是难为了她…… 竟然想得这般长久。罢了,她既如此了,若是朕还不能成其心愿,便是朕的不是了。” 他抬头,看着殿,轻叹道: “去召元舅公他们入内罢!”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二。 高宗李治于麟游县行宫之内,因己前诏有失故,乃于诸臣面前求罪己诏,为诸臣所止。 …… 朝毕,出得门来。 长孙无忌的眉头,一直是紧皱着的,与其他诸位终得愿偿的大人们,大有不同。 一侧的禇遂良正与唐俭等人谈笑风生,眼看着自己恩师这般模样,心中也是诧异,便上前一步轻道: “老师怎么面有愁色?不知何难,学生可否代忧一二?” “登善,你看此番主上如此求罪己之事,是好是坏?” 长孙无忌不答,转而问他如此。 禇遂良一怔,想了想却道: “老师这话问得奇怪,总是好事罢? 毕竟主上也算是知晓此番替那武媚娘立碑之事大不妥嘛!” 长孙无忌却摇头道: “立碑之事,确是不妥。 那武媚娘到底只是一后宫妃嫔,便是做了些什么事,也是理所应当,不必如此大加宣扬。 可老夫忧的,却是此番主上如此痛快,便肯答应放下此事的缘故。” 禇遂良到底也是明白人,立时便轻道: “老师是觉得…… 主上以往但凡事涉武媚娘,便必争到底。此番却是应得太痛快了些,莫非是有人在从中劝和? 老师是怀疑武媚娘? 她……这也不对啊? 若论起来,此事于她登上后位之路可是大有益长,若以她之性格所求,实在是应该求着主上赐此殊荣也才是。 何况此番有县民上表,倒也非她先提出这事端…… 这大好机会不把握实在不似她的为事之风。 老师是不是过虑了?” “登善啊,你也了,主上性格温和,却唯独于这武媚娘一人之事上,十几年来一直不肯放弃,纠结不清。 以往诸事,但凡事涉此女,主上便是软硬兼施,迂回之道尽出,也必要保得她如意。 何以此番这般好的机会,主上非但没有相助于她,反而轻松放弃? 你可想过?” “之前不也是有几次,主上终究放下了么?” “那也是因为有此女于一侧相劝啊!” 禇遂良一时哑然,半晌才轻道: “莫非……此番当真是这武媚娘? 可又为何? 这县民上书之事虽非她有意为之,可之前那等惜民爱民之像,显也是有心造成,为自己日后登后位铺路的…… 可为何这等良机……” 长孙无忌停下脚,意味深长地看着禇遂良: “登善啊,一只老虎,到了口边的肉却不吃……你,她是为了什么?” 禇遂良轻声道: “不是已然得食裹腹,有心留之下用。便是…… 啊!莫非她要对付……太子?!” 长孙无忌叹了一声才道: “后位于她,如今已是唾手之物。那么接下来,就自然该是她的儿子了。” “不过……” 禇遂良看了眼身后诸臣,才上前一步低声道: “老师,若论起来,这太子若真与了代王殿下……” “一国之储,岂能随意废立?! 何况代王殿下不过幼稚儿,眼下虽则看着聪慧,可谁又能保得不是第二个魏王青雀,甚至是第二个雍王素节?!” 长孙无忌辞严色正轻道: “以后这等事,还是少的为好。” 禇遂良想了想,还是叹道: “可太子殿下……” “便是太子殿下确非明君之材,眼下也不该由代王殿下上位。 需知便是果为龙子,也不当有虎母于侧。你可明白?” 长孙无忌一番话,立时让禇遂良头轻道: “正是……眠虎卧龙侧,实在非良计。” 长孙无忌又叹了一声道: “老夫也实在不想如此防她,奈何她实在太过厉害。 无论如何,登善,你还是要去查一查,此番主上如此轻易易心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若果是为了那武媚娘……” 长孙无忌长叹一声道: “那……不得便要在她立后之时,便要设法叫她彻底失了一切打算,好为我大唐扫除去这一隐患了。” 禇遂良目光一沉,立时轻道: “老师得是。”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七 是夜。 万年宫。 宫墙之外。 依然处处一片沼泞,但好在尚有青绿,总算不致落了一片凄凉之色。 今夜无星无月,一片墨暗之中,一个青衣侍匆匆从暗中奔来,左右看着,好一会儿才轻轻步入一处被洪水冲得淹离不成,困于一截断垣前的池中,心走了几步,接着弯腰下去,到一处断了半截的砖墙下,摸了又摸。 好一会儿,他似按到了一块儿松动的砖块,表情一喜,立刻伸手奋力按下,只听咕咚一声,砖块落下,露出黑洞洞一个大洞来。 正在他欢喜地欲伸手去掏东西时,却倏然一只蜡白的手从洞中慢慢探出,箕张成爪,伴着一阵低吟,吓得他大叫一声直向后跌坐于池中! 冰冷浸骨的寒意让他多少有些清醒,也总算听清了那个正在低吟着的声音: “你可不是要死了吧?那般大喊,引得人来怎么办!” 这低吟着的声音如此阴诡,加之低吟之人似在洞中,回音阵阵,听来分外可怖,犹如地下来者发出的声音,自然就会让人觉得不安。 侍咽了咽口水,轻轻道: “对不住……实在是……实在是的接令来收东西……” “东西在这里,赶紧拿了去!快些!只怕待会儿就要有人来了!” 侍慌张爬起,战战兢兢地颤抖着双手从那只蜡白的手掌里拈了一只的,用皮纸裹着的纸包便要起身逃离,却被那声音再一句话钉住了脚: “且住,你可知如何使用?” 侍僵硬着道: “不……不就放入饮食之中便可?” “嗯……可你知道放入什么饮食之中最佳?” “嗯……就……就平日里饮用的素叶茶之中不好么?” “对,就是那样东西。记得,此物一定要放入素叶茶之中,才可起效,否则倘若搁在他处,半无用。” “是……” 6¢6¢6¢6¢,侍惊慌逃离,接着,那块似被吞入地底的砖块再次出现在那个黑洞之上,一阵摩擦声之后,牢牢地堵住了那个洞。 又一会儿,水池中浮出一块巨大的墨色石块般的东西,随着它越升越高,这才看得清楚,竟是一个人。 一个躲在暗处的竹林中,石块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云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莫。 李云心中一沉,眼瞅着他离开,立时跳起,微一沉吟,便立时奔向后殿而去。 不多时。 正在夜眠的李治忽闻李云夜报有事,急便披衣起身而出,看着李云才道: “何事如此惊慌?” 他是知道这个大内密卫的,若无大事发生,断然不会如此失态,竟至半夜扰驾。 李云见着李治,立时便将方才所窥得一切一一告知,又道: “方才见过那竖子拿了东西出来,臣便立时跟了他去,意图拦下那物,结果却发现这竖子竟不知为何人所杀,横尸后庭御厨之前。 且他手中所持之物业已不见…… 臣想着此事体大,怕是竟早有人知晓臣于暗中追踪,是故设法取得此物意用不利于上和娘娘…… 这才紧忙来报!” 李治闻言心中一紧,低头沉思半晌才轻道: “若果如此…… 那你这些时间便得辛苦一番,好生看着些儿媚娘。 眼下明和是个生份的,却不是个利落人。 倒是德安知机些,朕身边也总有关切人在不妨事。” 李云了声明白,便立刻行事去。 李治看着他离开,轻轻叹了一声,一侧德安便立时上前道: “是不是要告诉娘娘?” “自然得让她知晓的……不过还是等明日朕亲自与她的好。明日午后便召太医入内替媚娘断下脉罢!” “主上是担忧娘娘若知此事,怕会惊了胎气,甚或忧心过度?” “嗯。” “主上思虑周全。” “但愿如此……” 李治口中着这话,心里却不知为何,依然有些忧虑。 …… 第二日凌晨,李治终究知道,自己所忧到底出在了哪里……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五。 麟游行宫。 午后。 李治正于殿中与诸臣议及近日边防之时,忽闻得殿下一边脚步凌乱,凄喊哀告!其中更有熟悉不过的女子喊声! 只是这喊声,再不似平日里的温柔和爱,反而充满了惊慌与痛苦! 李治当下神色大变,立时丢笔拂衣而起,在群臣一片惊讶目光之中奔下玉阶,却正与怀抱口吐乌血,衣衫凌乱满面蓬发的昭仪武氏撞个正着! “媚娘……媚娘?!” 见到了李治,狂喊狂哭爱儿李弘乳名,如同疯妇的武媚娘立时停了脚步,全身一软,瘫倒在措手不及的李治怀中,口中只得及一句话: “救救……弘儿……” 一时间,群臣大乱,满殿皆惊! …… 是夜。 整个行宫之中,一片忙乱,无人有半睡意。 尤其是后寝之内。 行宫的主人,大唐天子,高宗李治,此刻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静。 他坐在近侍德安立时安排在寝殿门外的那把描金圈椅之上,目光平静得近乎无动地直盯着每一个出出入入,从寝殿内来来去去的人,额头一片慘白。 乌墨的瞳孔,也似今夜无星无月的夜色般,毫无半生气。 好一会儿,一个白首耆耆,衣着素常,甚至都不及齐戴了朝服冠带的老太医匆匆奔出,向着李治轻行一礼,正欲发话时,却得李治淡冷如水地发问: “且不必多礼…… 直言便是。” 这般冷淡的天子发言,若搁在不知事的人耳中,自然以为他毫不关心里面正在生死挣扎的心爱女子和更加痛苦的心爱幼子。 但于洞察了世事的老太医和立于他身侧看得清楚明白的德安而言,心底却都俱生出一股寒意。 ——为了保住他的爱妻娇儿,他可以逼着老太医夙夜而起,甚至连礼制衣度都不在乎…… 又怎么可能此时真的镇定得下来? 若是他真的镇定下来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能在这样大的折磨与痛苦之中镇定下来? 他此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越想,德安越不敢想,越害怕去想。 仿佛此刻在他的眼里,李治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他能够读得懂心思的李治,不再是那个仁怀天下的李治了…… 不,不是仿佛,而是那个李治,似乎在今夜,正一地离他们而去。 此时,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愤怒,一种怨恨: 对那下毒之人的愤怒与怨恨! 老太医垂下头,不让自己眼底的同情与可惜露在天子眼前—— 因为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仁怀天下的天子,是不是还能如当初一般,好好地接纳臣下们这种于天子而言,可是无用甚至是耻辱的同情。 轻轻地,他: “回陛下…… 娘娘……娘娘眼下已然胎气得保,身子也算复无大碍。只是殿下……” 听到无复大碍四字的李治,表情有刹那间的放松,可是当听到后面一句时,瞳孔再度缩如针尖: “怎么回事?弘儿怎么了?” “……怕是……不好……” 李治只觉得全身都如冰浸一般,彻骨的凉意透骨入髓,让他不由阵阵抽冷: “……怎么不好?” “殿下……年幼体轻,又是身骨不重。 此毒来得又极是霸道猛烈…… 怕是……怕是要难过此关。” “锵”地一声,李治刷地将手中之剑抽出来,按立当场,惊得殿下所有人立时下跪,口称“息怒”! 天子一怒,逆鳞一挥,何人敢迎其锋!何人敢搠其威! 好一会儿,李治被手中长剑银辉映得寒芒万丈的眼底,透着寒意的眼底,才流露出一丝坚决: “传朕口谕,宣六宫都内监大内侍监王德,奉朕金牌,彻查都内六宫六省五院九阁……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诸官舍寮,一应人等,个个彻查,人人清算…… 务必要把那下毒之人,给朕找出来,带到朕的面前。” 他没有喝问,也没有发怒,只是平淡地着这样的话。 可越是这般镇定的语气,越是这般平静的声音,却让所有人越是感到害怕,感到畏惧。 老太医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急忙请求: “陛下……陛下……老臣医术有限,但请陛下恩准赐金旨一道速召老神仙入宫,当可保得殿下无忧!” 李治目光一抬,有如实质的眼光扫向德安。 德安急忙下跪: “主上安心! 方才已然得了实信,老神仙已然在来的路上了! 主上安心!安心!” 不由自主地,如今已然是身统六宫侍卫,掌握六宫大权,甚至已然算可是与其师傅王德并肩而立的德安,却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全身发寒。 是么? 这就是天子之怒么? ……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六。 朝中秘闻,高宗李治幼子,皇五子代王弘前日间竟受恶人所毒,一朝命几不保!爱子如命的高宗李治震怒不已,当下着旨上下诸人等皆需受内侍省彻查此案! 一时间人心大乱,然因长孙无忌坦然以对,首一人着令留于宫中官舍之中近身淹侍的家侍头一批入廷而受验,更亲着金吾卫与诸御林卫,同查此案。 朝臣闻之,尽皆以为然。 故一日之内,六宫上下,诸府之中尽皆兴起了一股肃清内务的事风。 然在这一片狂风之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违和的声音。 这声音来自太极宫,万春殿。 皇后王氏,竟以上命有违国体,不合礼制之由,断然拒绝此事! 一时间诸臣大哗,人人皆议皇后之心。 更有一种声音,道此番皇五子中毒之事,必为皇后之故,否则因何皇后不允? 风声很快吹到了李治耳边。 “她不肯?” 李治扬眉冷笑: “终于会心虚了? 还是终于知道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头脑冷静下来了?” 德安上前一步轻道: “主上,那您以为该当如何……” “启奏陛下!” 一声唱奏,打断了德安的言语,主侍二人抬头看时,却见一唱迎令匆匆奔入,行三叩大礼后才禀道: “启奏陛下,殿外大内侍监瑞安公公求见!” 李治立时看了看德安,看到对方眼底都是满满的一片意外,于是头轻道: “传入。” 不多时,许久未曾出现在李治面前的瑞安突然出现,行礼一番之后才朗声道: “臣瑞安参见主上!” 李治着他免礼,又看了看德安。 德安立时会意,摒退左右,这才请着李治下阶来见瑞安。 一见面,不及李治问他近来如何,便见瑞安轻道: “主上,此番之事,还请主上容下皇后才是…… 因此番之事,并非皇后所为,而是另有他人。” 李治一怔,目光了然: “韩王。” “是。” “……怎么下的手?宫内外现在没有他的人……” “宫内有。” 瑞安轻道: “而且直到如今,瑞安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哪一宫哪一殿的。 但有一可以肯定,他必然隐身于太极宫中。” 李治倏然回头,直直地盯着他: “太极宫……不是行宫,也不是万年宫?” 瑞安轻轻头,这让李治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来: “太极宫……不是行宫,也不是万年宫……”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阴云。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八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十七。 长安。 太极宫,万春殿内。 王皇后看着面前傲然而立的内侍监瑞安,一时全身都是颤着的,好一会儿才硬起声调来: “你什么意思?竟敢怀疑本宫?” “臣不敢。然臣究竟身为内侍总监,奉命彻查武昭仪与代王殿下中毒一事,圣旨在身,不得不奉,还请娘娘见谅。” 王皇后脸色已然铁青: “圣旨?本宫已然抗表上奏,陛下正在与诸臣议及此事……你是不知么?!” “娘娘若如此一语,那便可恕臣直问一句: 娘娘以为,这天下,是姓李,还是姓王呢?” 瑞安淡淡一笑,看着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的王皇后瞪圆了眼,冲着自己低喝: “大胆!你敢本宫……” “娘娘,臣未曾言及他语。只是臣已然过,身为正四品大内侍总监,臣奉圣命查事,还请娘娘恩允瑞安,奉了咱们大唐天子陛下的圣意来搜一搜……” 瑞安向前一步,目光如箭,直欲将皇后心底最阴暗的部分射穿一般看着她: “这大唐天子陛下正妻,皇后中宫的寝殿!” 王善柔刹那间,颓下了肩,目光茫然—— 是的…… 她是大唐天子,陛下正妻…… 她是皇后中宫…… 她是大唐天子的,这中宫寝殿,又何尝不是大唐天子的? 她又有什么权利,制止瑞安搜殿? …… 午后。 麟游县。 行宫内。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案上摆着的一对被扎了无数针的精致人偶,好一会儿才轻轻拿起在手,半晌方道: “此物是从皇后宫中搜出来的?” 一侧侍立,一搜到此物立时快马加鞭从太极宫中奔出来的瑞安轻道: “是。瑞安从皇后寝8≌8≌8≌8≌,榻之下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抬眼,目光若刃,看着瑞安: “那她人呢?” “兹事体大,何况皇后终究是皇后,瑞安不敢擅动,此刻已然着人看紧了万春殿,内外一众人等尽皆不得出入,只待主上发落。” 李治复又垂目,好半晌才轻道: “传朕旨意,皇后于禁中,仍不思忏悔,竟再行这等巫蛊之事,致得皇五子代王弘横遭大难,着加禁半载,停俸半载。” 瑞安闻言,抬头看着李治,主仆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瑞安立时会意,长礼一揖,便立时退下。 一侧,德安上前一步,轻声道: “主上……” “传朕旨意,立着三公入内。记得,是三公。” 李治绷紧了脸色,可德安依旧看出了什么,立时行礼,退下。 转身的刹那间,德安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狂喜: 是的……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终于快了…… 快了…… 快了! 片刻之后。 行宫正殿之内。 当长孙无忌与李绩入殿之时,只看到立于案后,面壁负手而立的李治。 不知为何,他们二人一时间竟只觉得,面前这个他们眼睁睁看着长大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然长得这般高,这般大…… 竟直将他们显得也颓败了下去。 李绩深吸口气,急忙挺直了身子,立稳了脚跟,而长孙无忌,却只能微行一礼,其他不能亦不愿多语。 “听叔父又病了?” 李治转头,看着他们二人,却不言其他,只是轻问刚刚被敕封为司徒便再次生病的那位皇叔。 长孙无忌口中称是,又道: “老臣今日已去见过,却是病了。” 李治头,徐徐走到案前坐下,看了眼面前的东西,德安会意,立时将此物端了起来,恭恭敬敬下阶,奉至得了李治恩赐坐于两侧的二公面前。 长孙无忌先拿起一个,看了一看,这才看向刚刚从德安手中捧起另外一个,看了半晌,瞪大眼睛的李绩,好一会儿,二人同时看向李治。 “这是皇后宫中今早搜出来的东西。” 李治慢慢启唇道: “上面的生辰八字,姓名字号……想必二位老师也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长孙无忌看看李绩,垂首,沉默。 李绩没有低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木偶,好一会儿才轻道: “皇后娘娘虽然糊涂,可到底也是中宫……” “到底也是中宫……那么咒杀皇子与后宫妃嫔,这等恶毒之事,就是一国之后同,一宫中主当为之事了?” 李治扬眉,轻声发问,却字字掷地有声: “还是二位都觉得,朕还是应该如同以往一般,好好儿地恕了她? 那弘儿呢?媚娘呢?她们母子的公道何在?她们母子的性命何保?!” 长孙无忌心中暗暗叹息——终究……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他立时挥袖蹈拜: “启奏主上,老臣以为,皇后此番行事,确是太过阴毒。且代王殿下至今身体有损,确非良事。 老臣以为,当以重责,更应着令皇后自行罪己诏,以示天下之过。” 李绩听到他这般言语,当真惊得非同可: 要皇后下罪己诏!?这与明着宣示中宫无德有什么区别? 这会带来多大的风波…… 他是真心如此么? 可李治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的亲舅舅,静静地等他完,又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么,接下来呢?” 长孙无忌看着李治: “老臣愚昧,不明主上深意。” “朕问,接下来呢? 中宫失德,罪己诏发,那么接下来呢?” “老臣愚昧。” 长孙无忌深深一礼。 李治却依旧目光灼灼: “舅舅机慧天下,怎会愚昧? 好,要下罪己诏,朕准了。 那接下来呢? 舅舅,身为朕的中宫皇后,如此失德,竟至咒杀妃嫔皇子这等大过…… 只是罪己诏便罢了? 弘儿受的苦,媚娘受的罪…… 便就此罢了?” 李治突然之间,一扫素来在长孙无忌面前摆出的温和驯顺之态…… 他的言语依旧轻细温和,可内中所含的力量,却让李绩觉得胆战心惊! 长孙无忌也感觉到了…… 或者,他早就已然料到了。 当他几乎与李治同一步接到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然料到李治会要召他入宫了—— 因为他明白,李治对武媚娘的情意,远非是外界想象的那般简单,只是皇帝与宠妃那般简单的情份。 只是当时他不能拿得准,此番李治到底会做到什么地步,又或者…… 他一直在心里侥幸地想,或者此番李治又会如之前一般,慢慢地自己消化了这怒气,慢慢地想出更稳妥的办法…… 也给他这个做舅舅的,慢慢想办法来再一次打消李治意欲废后的念头,或者缓一缓这样的念头再兴。 但当他听到李治下旨,三公入内面圣之时,他就明白了一件事: 这一次,李治不能再忍,或者也不可能再自己消化了这等怒气了。 所以他一路上在思考,在想,在期盼…… 期盼着这一次,至少也能如前番几次一般,有武媚娘自己主动出面,无论因着何等缘由,何等心思,好好儿地劝了李治收了这怒气,再次轻轻纵过皇后。 可当他入内,看到刚刚被封为司徒的太宗十三弟,李治的十三皇叔郑王元懿,居然借病不现身时,心下立时全都明白了—— 是的,若论起先帝诸兄弟之中,谁最忠于太宗遗命,绝对会以李治之命是从的,那么就是这位新晋的皇叔司徒。 而当初李治不张不扬,甚至连三公之仪都没有好好准备地就仓促地封了这位十三皇叔三公之位的理由,他也很清楚—— 为的,无非就是为他知道早晚会到来的这一天铺路。 只是在他长孙无忌看来,三公之位如今虽然只剩虚名,可到底也是位极人臣。 那位十三皇叔,未必便肯如此快就应下了此事…… 他不应该这般快,就允了李治要他相助易王立武之事的…… 可如今看来,却是他错了。 他错了…… 原来自己这个从看到大的,如今依然还留着幼年时那份天真于面上的甥儿,这位大唐天子,早在不知不觉之中,已将这位原本只肯在暗中支持于他的十三皇叔,紧紧地拿在手心里了。 而如今这位十三皇叔不现身的理由只有一个: 李治这一次,是一定要他和三公的另外一人,英国公李绩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无论是废是立,必然要给一个答案出来的。 所以断然同意废王立武的李元懿就不合适再出现了—— 李元懿何故为司徒?不过就是李治要他在废王立武的最关键时刻,做出最关键的一次表态。而且这表态也只能一次。 否则,他一贯中立的态度,就完全无用。 所以他此刻不能出现在这里,至少在早已为李治所用的寒门官员——那些自命新流,自以为讲读了几本经国之书,便可成治世之才的白衣儿们发出倡议,请李治恩准废后另立之前,万然不能出现。 何况…… 这个答案,其实严格来,也只用他给就可以了。因为英国公李绩,这个向来中立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表态的。 而只要他头同意了废后,那么…… 长孙无忌闭起眼,深深吸口气,突然感觉到一股深深的无能为力感: 先帝,老臣已然尽力了…… 可您选的这位中宫佳妇,名门贵媳,实在是已然不能再与那正如旭日冉冉而升的武媚娘相争了…… 亦或者…… 先帝呵,这也在您意料之中? 他坐在玉阶之下,离李治遥而又遥,甥舅君臣之间隔着长得望不到头似的玉阶,可他却依然能够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李治那直投向他脸上的,灼灼然,咄咄然的逼人目光。 ……终究,长孙无忌还是睁开了眼,坦然面对李治的目光,轻轻问: “老臣斗胆,请问主上,如此一问,是否以为责罚太轻?” “中宫如此,却只是罪已诏一封…… 舅舅以为不轻?” 李治扬眉冷笑: “又或者,舅舅以为,以中宫之贵,这罪己诏一下,天下依然能够岿然不动,依然能够奉她为中宫之主? 还是…… 舅舅依然要劝朕,劝媚娘,忍下了这等龌龊之事,给她一次悔过之机?” 一次比一次更加尖锐的发问,这不止是让长孙无忌无言以对,便是在一侧拼命地想作壁上观的李绩,也觉得满头大汗: 是啊……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 可是…… 他看了看长孙无忌,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 是呵……只怕他现在,也只能沉默了。 是的,长孙无忌也只能沉默,所以李治又冷笑了起来,继续轻轻地问: “那么,舅舅是否愿意代朕向弘儿解释,为何朕不能把那个意图害死他,就因为妒恨他的母亲,妒恨他的受宠,妒恨他的日后可能的女人治罪,还他这个三岁孩儿一个公道?! 舅舅是否也愿意代朕明明白白地告诉弘儿,这个女人不但今日不能治罪,日后也不能保证,她就永远不会再对他动手…… 舅舅,您可愿意?! 您可愿意对着您这三岁甥孙儿的面,这些话?! 您可愿意?!” 一声迭一声的问话,声音不高,声调也不激昂,甚至是温柔无比,恭和无比的…… 可却叫长孙无忌再也不能昂首以对,只能默默垂首,沉默不语!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九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 月色如雪,一发映得坐在廊下乘凉纳爽的萧淑妃更加粉面朱唇,美艳不可方物。 她是美丽的,也是年轻的,无论是丰润姣好的容颜,还是娇嫩细滑的身段,处处都透着一种活力。 可是她的眼睛却无半儿活力,反而是一片漠然。 就好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浑不见半儿光。 因着这般的目光,她整个人无论如何完美,看起来也是失了一丝生机,与人的感觉,就仿似是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瓷雕人儿,竟是一星半儿的活气儿也似无。 一边侍立的侍看着她这般模样,也是了无意趣地看着天空一片昏暗。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道: “阿莫来了么?” 正出神的侍乍然听到这仿似从地底发出的声音,一时间竟是吓了一跳,好顿了一下才紧忙回: “回禀娘娘,未曾见阿莫来归……想是事已成,不愿连累娘娘的。” 萧淑妃垂眉顺目,好一会儿才道: “陛下可着人入万春宫搜出了那些东西了……却为何不见阿莫再行一步?” “这个……许是现在不便罢?何况听今日里陛下也是在行宫中发了好大的火,无论如何也是要当庭废了皇后的,只是因着元舅公力止,这才没出事的。” 萧淑妃抬眼,黑黢黢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仿佛毒蛇一般: “你长孙无忌?为何?事已至此,他为何还肯保皇后? 何况他不是平素最喜爱李弘那个孽种的吗?” “娘娘,虽这……喜爱是归喜爱,可到底也是庶子,比不得有皇长子东宫在身侧的中宫皇后。何况代王并未出什么大事。 便是武媚娘也是那般命大,虽中了毒,却竟是半儿也不见损伤的,连腹中的胎儿都安安得保了。” 萧淑妃眯起∞▼∞▼∞▼∞▼,眼: “你什么? 腹中胎儿得保?!怎么会保得下的?” “娘娘,您可不是忘记了孙老神仙了? 有他在,便是死人也得复生,何况是阿莫那样的人物寻得的一些子不知毒性重轻的东西来…… 只怕要立时治死了那武媚娘,却是难。” 萧淑妃颓然向下一躺,轻道: “是啊…… 倒是本宫疏忽了……忘记了还有一个医术通神的药王…… 罢了……” 萧淑妃意趣懒懒地看着天空,目光复变得沉沉如夜: “她总是逃不掉这一关的。便随他们去罢。” 那侍犹豫半晌,却轻道: “娘娘,恕婢子有一事不明,斗胆请娘娘示下。” “罢。” “娘娘,那阿莫论起来,其实也是陛下的近信人物……如何他便肯为娘娘所用,与那皇后为难呢?” “……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不肯认命的。只是不肯认命的方式不同罢了。有些已知事已难回,便索性向前看去,譬如瑞安,德安兄弟。 而有些……” 萧淑妃轻声道: “便如这阿莫一般,心怀痛恨怨怼,却自以为若能将过去伤害自己的人与事一并抹杀涂毁,便可换得自己的一身安宁与平静了。 只是……” 她淡淡一笑却不屑道: “覆水难收这个道理,总是不会错的。 所以这个阿莫也注定不会为陛下所重用,永远只能做为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同一时刻。 太极宫。 掖幽庭内。 一处亭中。 瑞安难得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拂尘,独坐亭中,一壶佳酿,两碟细,对烛而饮。 烛光映在他细白而仍富有光泽的面孔上,竟显得分外昏蒙,映得他的脸暖昧不清。 不多时,两个近身侍,押着一个被蒙了头,还呜呜做响的人往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亭外三五步处。 瑞安头也不回一下,只是怡然自得地继续喝着他的酒,品着他的细,一边,两个五大三粗的侍押牢了那挣扎不休的蒙面人,向着瑞安行了一礼: “师傅,人带来了。” “嗯。” 瑞安头,看了眼暗处。 立时,另外一个年轻而机灵的侍便奔了出来,走到那被押着跪在那儿的蒙面人前面,伸手扯掉了那个头套。 立刻,一张熟悉而充满惊恐的脸露了出来——是阿莫。 虽然他一直挣扎着,希望得到光明,可当他真的被还与光明的时候,却是呆愣愣地好半天,才能回应过来。 然后,他瞪着坐在亭中的瑞安脸上的视线,充满了吃惊与不信,继而便是恍然与愤怒,再然后,便是怨毒与仇恨。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都疯狂地挣扎着,拼尽所有的力气要挣扎开! 可他的行动,却是白费,早已被那两个有所防备的佩刀侍紧紧按着,便如同按着一条被紧紧压住了七寸,明知将死却还抱着一丝希望疯狂抖动着身体,指望能够活下来的毒蛇一般心而牢牢地按着,不叫这条蛇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挣扎着,挣扎着,好一会儿,终于没有了力气,绝望地躺在地上,脸依旧被紧紧地压在地上,沾满了尘土,目光紧紧地,如毒蛇般地盯着将最后一杯酒饮尽,然后慢慢起身的瑞安。 转身,下阶,向着自己走来。 瑞安走到了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恨咱家,是吗?” 阿莫不能话,只是狠狠儿地瞪着他。 瑞安淡淡一笑: “无妨,你要恨,便恨罢…… 论起来,咱家也是不能阻着你做你想做的事的。对罢?” 瑞安含笑,目光却冰冷: “便如你既然存了心思,要害了娘娘,以图使得主上失了心神,往皇后身上招呼死手,那么就断然不可能真的与咱家达成什么同盟,不去真的伤害娘娘一般的道理…… 你从来不信咱家的——毕竟咱家可是娘娘最得力的人。 所谓同盟之语,本来便只是意图借咱家之手,行方便之事的。所以那个拿了药的侍,是被你所杀的…… 意图,却是叫咱家以为那行事的人不是你,你的计划已被打断,最后还是皇后知晓了这计划,有心顺水推舟而为…… 一来可叫咱家将目光全部都放在皇后身上,二来……也真正能教主上信得,此番之事是皇后将计就计,害了娘娘是罢?” 阿莫的目光,逐渐变得震惊起来。 瑞安再一笑: “奇怪咱家何以知道这些?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罢?” 他向着侧边走了两步,淡淡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你以为咱家这些日子真的就只顾着照顾文娘了么? 你以为咱家这些日子,真的将这宫中大事务,一应都放下了么?” 瑞安负手,半回头,看着阿莫淡然一笑: “没错,因着文娘,咱家是放下了许多事——因为实在也是顾不来…… 可是主上与娘娘,还有几位殿下的事…… 你以为咱家会放下么? 那是咱家活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了…… 你以为咱家真的会放下么?” 阿莫的目光,再次从震惊变成了绝望。 瑞安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淡淡一笑: “其实你也真的不必绝望的……论起来,你此番行事,却也着实是险些就成功了……若非咱家派着去盯着你的侍发现你暗中布置的另外一手竟为一个让咱家也想不到的人所破……毒物落入那人手中…… 咱家竟也险些被你瞒了去,叫你得了手呢!” 到此处,瑞安淡淡一苦笑: “论起来……你实在是赢了……那厮在宫中,在咱家兄弟身边,在主上身边隐身如此之久,为得便是这一击之机……而今你虽做了他的替身,可他却也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呢…… 所以,虽则你不能亲眼看着皇后倒台,可你到底也是可以安眠了的…… 放心,等皇后死故之时,咱家会亲手书信一封,烧化与你,叫你也得些安慰的。” 瑞安一笑,完了最后几句话,便倏然出手,拔了其中一侍的佩刀,刀光一闪,血色四溅!狠狠地插入了阿莫的咽喉之中! 呛啷一声拔出刀来,退了几步躲开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瑞安抽出一条手帕,仔细地拭净了手,然后轻轻扔在阿莫身上,伸手从背后再次拔出他的白玉拂尘抱在怀中,看了抽搐几下之后再也不动弹的阿莫一眼,转头,轻声: “烧了罢。这样的人,本也不配全尸入土的。” “是。”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太极殿下。 虽然李治不在,可有瑞安在,他自然也是要守在这儿的。 况且今日更加不同的是,六宫总领大内侍监王德也奉旨回宫来了。 师徒二人一见面,王德头一句话便是: “你可打扫干净了?” “师傅放心。” 一句话,王德便了头,松了口气,又看着左右子们将那些自己出来之前,依着李治嘱咐列出来的单子上的东西去取了出来装上马车,便与瑞安慢慢行到了一边,由着清和去安置。 “主上此时怕是也不愿起驾回宫罢?” “还回什么宫呢?娘娘如此,代王殿下亦如此……主上此刻若是回了宫,那才是真正坏了大事。” 王德凝重了神色: “昨日里主上与元舅公都争到了那样的地步,你觉得若是此刻主上回了宫,那皇后能保得下命来? 还是你就指望着主上如此,所以才将阿莫之事隐而不报?” 瑞安立时肃然道: “师傅知我,我再不能这样的!” “就是因为知你,所以你此刻才能立在这里这样回我的话。” 王德神色微微严厉: “否则此刻你早就落了水牢了!” 瑞安垂首,好半晌才轻道: “是瑞安的错……此番瑞安也确是有私心的……总以为若是能把握得好,那阿莫便是一个活证,可证得淑妃之事……是瑞安有私心的……” “罢了,也没谁要怪你。何况从一开始你就已然打算好了要将他手中的毒药抢了过来的——你也确是做到了。只是可惜……” 王德轻叹一声,目光之中无限恨憾,看着前方道: “终究,咱们还是没能护好了娘娘与代王殿下逃得此劫。” 瑞安却轻声道: “师傅,到底是劫,还是计?师傅当真不知?” 王德又叹一声,看了看他,才摇头慢慢道: “师傅怎么不知?主上都知晓了,师傅又怎么不知?” 瑞安立时抬头看着王德,瞠目轻道: “主上也知……” “就是因为知晓了,所以昨日里才只是冲着元舅公发了一通子火气,最终还是免了皇后的死罪…… 否则,皇后若真行了此事,或者阿莫得了手……你以为便是此事与皇后无关,主上能够容得这般好的废后机会白白溜走?” 瑞安咬牙: “那主上此番再次容忍下皇后……却是因为知晓此事一旦掀起,必然就是大事一桩了?” “大事一桩?你这话儿得可是越发不慎了……这何止是大事?根本便是大唐一难!” 王德厉声道: “你可曾想过,此番若那厮当真得手的后果么?!那可是大唐国崩朝裂的大难啊!” 瑞安闭口,浑身轻抖着道: “瑞安……瑞安知道,所以才早早地除了那阿莫……叫他做个替死鬼……至少,在主上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此事之前……在主上没能平复了心绪之前…… 至少也得让主上不必担心,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会出现。” 王德抬头,叹了一声,目光微湿: “是啊……这样的场面,何止是主上……便是咱们,又何尝愿意看见呢?只是不知元舅公知道不知道,到底主上此刻心中受的是何等煎熬,又不知他老人家知不知道主上他到底是何等痛苦呢?” 瑞安咬牙,好一会儿才恨声道: “所以瑞安才肯放过了皇后!只是师傅,既然要做戏,要暂时保下那人……那,咱们便得好好想了法子,将此事也平定下来……那千秋殿里的可就不必……” 王德头,淡道: “皇后如此,她也不必太得意了。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罢!此番不同以往,只要你留着些儿意,别给她落个死得干净的结局,那主上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意的。” 瑞安目光一闪,轻声应是! 计中有计,计有连环十 是夜。 麟游行宫。 内寝殿中。 李治坐在榻边,紧紧地握着媚娘的手不愿松开。 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床上的她身上,半点儿也不曾分神,直到明和匆匆奔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低声道: “主上,小殿下一醒,就在找娘娘……眼下那几个姆娘竟是都哄不得了。” 李治闻言,看了看媚娘,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 言毕,便小心将媚娘手放回锦被之中,仔细盖好,又轻轻拍了拍她似是睡得不安稳的面颊,顺带抚去两根睡得汗湿淋浸而沾上了面庞的秀发,仔细瞧了一下,从一边水盆里亲手拧了巾帕出来替她轻轻拭去汗水,这才轻吐了口气,坐直身体,将巾帕放入一边明和捧起的银盆之中,然后才注视着她轻道: “她睡得正好,你们要看紧了些。尤其是出汗出得勤,要多多净拭,可也不能用凉水,免得一激又坏了身子。 还有,朕算着那刚刚进入来取凉的冰块也是快融尽了……传旨内司去取冰备用罢!” 明和迟疑一下: “可是主上,眼下已然入夜,内司有库已落钥,若无主上亲赐的金牌,却是难以成行。” 李治一怔,这才抬头看了看一边的计时漏,摇头苦笑着伸出两指掐了一掐微有些酸胀的眉间,疲道: “朕倒是忘记了时间……罢了,金牌在德安那里,你只管着人去传朕的旨,他自会安排。” “是。” “还有,待会儿药熬好了,你们且不必急着进与娘娘……若是朕不得过来,那务必要请了孙道长来亲自验药。此刻想必他还未曾睡下。” “是。” “切记,务必要孙道长验过药了才能送与媚娘服用。否则无论是谁奉了药来也不得奉入,明白么?” “是。” 李治见诸事安排妥当,这才又仔细嘱咐了两句,然后起身而出。 这边厢明和送走了李治,便立时着人去传李治的旨,不多时,便有回道说德安已然安排了,却早在李治着旨之前,明和立时心道德安果然是跟着李治久了,深知上意,于是便点头不语。 然后,他便转身去瞧媚娘,见媚娘又是睡得一头大汗,且汗水色微浊,心知这汗却是药力发作,药性逼透那内里毒性出体而成,不敢怠慢,立时便着人换了水来,亲自紧袖(唐时内侍的广袖袖口有缀一条布绳,就是可以像现代的运动裤自带的布条绳子一样勒紧,方便行动的紧袖绳)净手,试了水温正好,便立刻替媚娘拭净汗珠。 如是三番四遍,原本被汗水染得微黄的额头上,复现出洁白之色来,明和这才松了口气,又拭了两把,直至半点儿也不见脏污了,才唤了人前来去将水更替过,只待备用。 眼看着人下去,殿里只剩下自己,明和正小心替媚娘再加一加被时,耳边却响起媚娘低声的相询: “治郎……不在么?弘儿……” 明和闻言,立时转头来看,果然见媚娘面目虽憔悴,却精神微振地看着自己。立时喜道: “娘娘您醒啦!主上此刻却只怕还在小殿下那儿呢。小殿下早就醒了,这些时日也是好得许多,只是每日里不见娘娘,免不了思念哭闹。 方才因着小殿下又睡醒了找娘娘,主上便去瞧一瞧了。” “弘儿……还好?” 媚娘低声相问,唇色苍白,目光中却满是微忧之色。 明和点头,急忙道: “娘娘勿忧,小殿下安好。只是……” 明和垂下头,轻声道: “只是孙道长说,小殿下这番大难,加上娘娘怀着小殿下时,便是底子不厚……日后小殿下也难免要多加调养了……” 媚娘闭目,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轻声问: “是王善柔,还是萧玉音?” 明和心中一紧,半晌不能回答。 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笑得难受: “娘娘……娘娘您眼下还是多多休养得紧要……” “此番治郎收拾的是王善柔,还是萧玉音?” 媚娘闭着眼,依旧只是轻轻发问,那样的音调,甚至连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似地。 可这样有气无力的问话,却叫明和再也不能抵抗,只能垂下头,半晌轻道: “……眼下……却不知…… 只是主上之前着人从万春殿里搜出了些脏东西,却是对着代王殿下与娘娘来的。” “又是巫蛊偶人么……那么便不是她了……” 媚娘的语气,冷静得似乎此事与她半点无关,她只是在纯粹与明和分析情势而已也似—— 可越是这样的语气,却越让明和不安。 “娘娘……” “不过也难说,她之前已因巫蛊之事被治郎处罚,如今再出这等事,自然多少都会有人以为她受了人陷害。 而借此机会,她也说不定可以替自己‘洗一洗冤曲’……所以她也不能轻易就放了,只是可不放在第一位而已。” “娘娘……” 明和眼睛微酸,看着平静如此的媚娘,忍不住轻声哽咽道: “娘娘……您若是……若是不好受,就哭一哭罢…… 别憋在心里…… 娘娘……” “哭?” 媚娘睁开眼,奇怪地看着明和,依然气力不继: “我哭什么呢?又有什么好哭的?” “娘娘……这等事……这等……小殿下……” 明和劝着媚娘哭,媚娘自己不曾哭得,他却先落了泪下来。 媚娘看着他,雪白一片的唇勾起一抹淡笑,吃力地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明和正按在自己被角上的手,缓缓道: “弘儿是治郎与我的孩儿……所以他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此受害的。 他也是自有天佑的。 至于我…… 我更不必哭。 那些人如此,不就是希图着让我痛苦,让我难受,顶好一下子便将我打倒…… 如此一来,他们便得其所愿了吗? 若是我哭了,岂非是承认我此番输了他们,更顺了他们的意?” 媚娘淡淡一笑,微合起目光轻声道: “明和……我武昭一生,认天认地认命认败,却唯独不认输。你明白么? 此一局,是我败了,可我却没输。我也不会输给这些人。” 败了,与输了,有什么不同么? 明和想问,可是看着媚娘苍白的脸色,他还是没开口。 倒是媚娘主动开了口,轻轻道: “你去替我传个话儿与瑞安罢,叫他别急着对萧淑妃下手…… 却可先将王善柔身边的手臂,再斩上一条。” 明和瞪大眼: “娘娘的意思是……” “王善柔那些近侍里,挑一个她最看重的……你这么说与瑞安听,他自明白。” “可为何……娘娘方才不还说要先放一放她?” “正因为相信不是她,我才要做出针对她的样子来,让那个真正的凶手以为得计,自己露出马脚来。——毕竟此番之事,非同在太极宫内…… 皇后也好,淑妃也罢,她们在太极宫内,甚或是万年宫等都内六大行宫之中,都可说是行事容易。可这麟游行宫…… 且不提此番治郎移驾此地之事匆匆,她们未必能够料得到,早做安排。便是早有安排,能不能如宫中那些人一般得用,还是两回事。 所以只怕,此番之事却与她们有些关系,也非她们一力而为。何况此番主要针对的人却是弘儿……真正的幕后还是那一个。 但这不是紧要的事,紧要的事,是要查清到底他是怎么把毒落入弘儿的汤碗之中的。毕竟眼下的他所有力量都被治郎钉死,可却还能这般行事…… 怕是这宫中还有与他相结之人,且还地位不低。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这人挖出来。否则必是大祸。” 媚娘轻声道。明和初时也不曾想得太多,如今听媚娘这般一说,也是心惊,急忙点头称是,立时召了一个心腹小侍上前来吩咐。 殿后。 纱缦之内。 阴影之中,李治静静而立,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表情。 一侧,原本是来回报李治,媚娘寝殿之中冰块之事已然安备,无需担忧的德安也立在一侧,偷眼看着李治,半晌才道: “主上……” “去安排一下罢,这件事,便在万春殿中了结了的好。 不要再让媚娘往深里追下去了。” 李治长叹一声,似极疲惫道。 德安咬了咬牙,轻问: “主上,依娘娘的性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 何况若依眼下之势,实在在地对娘娘也是件好事,更是能让主上得遂所愿,不是么?” 李治蓦然转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德安: “你在说什么? 对媚娘是件好事,让朕得遂所愿…… 难不成至如今,你还以为此事是韩王叔借着皇后的手所为?” 德安轻道; “难道不是么,毕竟这太极宫中最恨娘娘与殿下的……” 言及此,他突然停下,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李治: “是……是……是……” 看着惊吓至此,双唇哆嗦着的德安,李治摇了摇头,痛叹道: “朕又何尝不想自己猜错了呢?” 只是这一句话,便叫德安的心彻底沉入欲底,好一会儿才咬牙道: “主上骂得是,德安竟是糊涂了…… 若是那人所为,主上何曾能忍得心下,何况……何况还是对娘娘…… 不成,万万不成。” 李治闭目,良久再度睁开之时,目光中已是痛极之色,似若生剜了一颗心一般: “是啊…… 何况还是对媚娘…… 何况还是对媚娘!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唉…… 是朕太自以为是了…… 总以为这样的悲剧,眼下谈防备却还尚早…… 可终究还是朕太自以为是了!” 李治叹息,声音充满了痛苦与疲惫: “是啊……处身于皇家,无论多么天真的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这样的你死我活? 是朕太失策了……太失策了…… 也是朕的不是…… 这样的心情,朕也能明白,甚至也知道朕不是…… 更加愿意补偿…… 可为什么不来找上朕? 为什么不是朕? 而是媚娘? 是弘儿? 为什么?” 李治一遍遍,一次次地问着德安,也问着自己: “难道朕真的看错了人?难道朕也真的看错了人?” 德安张了张口,却终究不能回答。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一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雕宫静龙漏 绮阁宴公侯 珠帘烛焰动 绣柱水光浮 ——节自唐李世民《冬宵各为四韵》 夜色如水,深不见底。 太极宫掖幽庭中。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静静而立,沉着目光,看着面前莲池之中已然发了新叶出来的莲品。 夜风悄悄溜过他的衣角指尖眉梢,尝试着留下一丝丝凉意,谁知却动不得他半点眼神而得,于是一发恼了,竟再扬得势大了些,将他宽大的广袖,掠得猎猎作响。 刹那间,衣衫之下单薄如纸的身躯被夜色勾得分外锋利,直若月光下闪着森森寒意的金刃一般,挺立于当地。 身后,跟着的一众人等,尽皆默默,抱拂尘分两班而立。 瑞安抬起头,下颌在一侧风灯中的闪耀烛光下,更加明亮,若刀尖一般闪着光…… 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像一把出了鞘的蝉翼薄刃。 ——这样的刀,便是殷红的鲜血,也不能沾污半点一星的。 就这般立了一会儿,突然一个匆匆奔入的小侍从打破了平静。 “师傅,来了。” 清和低声道。 瑞安点了点头,闭了闭眼,低声道: “你还是先退下罢! 毕竟眼下主上与皇后势虽如此,却未必见得尽了夫妻情分。面上的东西总是要顾一顾。” 清和深知自己身为太极殿内侍的身份会带来许多麻烦,于是不再多语,只是低头一礼,便悄然退到了一侧阴影处—— 是的,瑞安是他的师傅,师傅的命令本来是要听的。 可他能够忍,忍在这里,忍着被骂,忍着被责备,他也想看一看,那个害人的下场。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了宣驾声: “淑妃娘娘鸾驾到……” 瑞安深吸口气,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不动声色地抱在怀中,巍然而立。 而他身后诸人,却不得不都带着些不甘心——无论露出来的,还是露不出来的,纷纷跪下行礼。 不多时,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甚至近乎狰狞的萧玉音便坐在她的青鸾辂上,来到了殿庭之中。 接着,宣驾令再行宣三礼,诸人行礼,除了…… 依旧立于当庭,傲然而立的瑞安。 萧淑妃的脸沉了下来: 她现在已然到了濒临爆发的关头,可是她更加明白,眼下的这个人的份量,更加明白他的性格…… 所以,她不能多言,也不便多言。 但这不代表她就没了追问的权利。 宣驾令看到这样的情景,也不敢多语,扫了眼萧淑妃,见她没有半点儿要喝斥的意思,于是立时后退一步: 宣拜是他的义务,可平起,却是萧淑妃的权利了。 事实上,萧淑妃眼下也不想宣起,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瑞安,伸手挥了一挥,青鸾辂落地,她坐在高高的辂座之上,竟然也只是与瑞安平视—— 她在心中暗暗纳罕,怎么之前从未发现,这个人,竟然是这般高的? 深吸口气,她强带出一丝笑意,也不理这丝笑意有多冷,多寒,只是轻声问: “瑞安,你这是何意?” “淑妃娘娘。” 瑞安平静地颌了一颌首,淡道: “请恕瑞安无礼。实在是瑞安身怀圣物,无故不得下礼,还请娘娘莫见怪。” 萧淑妃扬了扬眉,冷笑爬上唇角: “哦……原来陛下赐了金牌与你,那论起来,却是该本宫下辂礼之了。” “娘娘却是错了。” 瑞安平静道: “若只是陛下赐金牌,那瑞安或可免拜鸾之礼,可该见的三仪却不可少(三仪指唐时臣侍对帝妃帝嫔的唱礼,唱仪,唱颂三仪,就是除了不必跪叩之外,叉手礼和问安还有躬身礼)。” 萧淑妃扬扬眉,淡淡一笑: “哦,原来瑞安公公还记得,本宫还以为,瑞安公公近日在这太极宫里事务烦忙,竟是疏于礼数了。” “是啊……瑞安这些日子是忙,忙到了疏于习礼,也是该责。 不过娘娘,诚所谓身居上位者,责人之前,需当先行自省。 却不知娘娘有没有好生自省,此番见着了瑞安等臣下,有没有随礼依制而行呢?” 萧淑妃再也忍不住,轻声道: “是吗?你的意思是,要本宫向你问礼?” “娘娘……” 瑞安向侧一步,退出来,让开身后。于是隐在暗中的执灯小侍们立时上前,纷纷将庭中大小灯烛一齐点亮。 刹那间,庭内光芒齐亮,映得庭内一片乌鸦鸦的侍从分外醒目。 几百庭侍,各色品服,乌发白首,尽皆跪伏于瑞安面前,眼见他侧了一步,齐蹈袖扬衫,再行转礼…… 这样的场面,突然让萧淑妃一惊。 这……这…… “娘娘,大唐开国太穆皇后圣赐先文德大圣皇后玉书在此,不知娘娘何故至今不见礼?” 瑞安举起手中一纸微微发黄的卷帛,轻声一问,却叫萧淑妃全身一阵颤抖,唇角抖动一下,立时下驾,推开了正欲来扶的近侍,踉跄一下,急忙便在青鸾辂侧下拜。 “孙妾萧氏,参见太穆皇后圣赐先文德大圣皇后玉书恩礼! 孙妾失仪,惶恐如是!望太穆皇后、先文德大圣皇后英灵在上,当赐恩罪!” 颤着声宣毕礼,萧玉音扬袖拜礼,香风飘处,如一只被大雨打坏了翅膀般的火红蝴蝶,颓败于地。 艳绝,凄绝,却也让人触目惊心,寒意沁心!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正在清点着最后的几车东西,预备着明日出发事宜的王德,听到匆匆奔入的明安脚步声,头也不抬轻道: “开始了?” “回师傅,开始了。” 明安拂去因奔跑得紧而渗出的微汗,欣喜道: “瑞安果然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眼下已然请了师傅与的太穆皇后玉书,逼着那萧淑妃落辂下拜了。” “那皇后那边……” “此刻业已出发了。师傅安心,明安已然定下了势,断然没有叫皇后知道眼下掖幽庭中发生之事的道理。更加不会叫她知道,瑞安正奉着玉书等着她这个自以为眼下太极宫中,无人能压得住他的中宫皇后呢!” 王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清单才道: “若非皇后如此,咱家也实在不愿意将太穆皇后玉书这等稀世之宝给请出来遭罪……无奈啊……” “师傅也不必过于自责,想来太穆皇后一生为人大气奇情,知道咱们昭仪娘娘这等风骨,必是喜欢的,也是愿意保她的。 何况这还算是为了代王小殿下出一口这气呢!” 明安安慰王德。 王德点了点头,轻声道: “是呀…… 本该如此的。 说起来主上也好,代王小殿下也罢,都是可怜…… 想当年主上那等玉质英华,却早早失了皇后娘娘庇护…… 虽说后来六宫诸妃,无论心思狠毒如韦昭容阴德妃,又或者端庄大气如燕贤妃,再若是大巧若拙的韦贵妃…… 这些人,无论真心假意,抑或别有用心的,哪一个不是在诸人面前都摆出一副将时为晋王殿下的主上疼爱如己出的样子? 可到底也比不过皇后娘娘啊……便是真心喜爱主上的杨淑妃,那也不能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庇护的。 所以无论如何…… 主上的痛,万万不能再让咱们的小殿下生受了。 昭仪娘娘…… 便是主上不说,咱家也得好好儿地给保了下来! 不为了主上,咱家也得为了将来下了黄泉见先帝与皇后娘娘之后,能够说一声咱家无愧于大唐龙嗣,好歹保下了江山延承…… 必然得保下了代王殿下!” 王德轻声道: “哪怕是拼了咱家这条老命!” 明安看着师傅这些年来,难得的一次动怒,不由轻道: “所以师傅才要回来的…… 莫非师傅早料到了,主上会着令此事不得再让昭仪娘娘深追细究?” 王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轻声道: “这样的话,你不该问师傅的—— 若是靖安他们那些不知师傅心思的倒也罢了。 你与德安瑞安同跟着师傅这些年,怎么一发地倒退了?” 明安垂下头,愧道: “是明安不是…… 这些年来一发不长进了,成日里只知守着那前朝官舍,竟全然不习此事……” 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王德终究叹了口气,摇头道: “罢了…… 到底你这些来也是一发地自苦,一发地自罪…… 其实当年的事情,过去便过去了,从未有人会真心怪罪过你。 别的不提,你们安字辈里的几兄弟,除了旁人比不得,自幼跟着主上的瑞安德安兄弟,和新入宫中,方将侍近,师傅还没开始好生调教着的靖安之外…… 你们六个兄弟里,也就数你和守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永安,是最知机明事的了,也是最得主上心喜的。 否则元舅公那般要紧的人物,主上怎么会放心叫你去瞧着?” 明安低头,轻声说了句是,然后迟疑道: “可是…… 可是明安看着近年来清和明和兄弟也是一发地知机,总想着明安这样愚笨,到底也是不能做长久事的。 总得多习练着才好。” 王德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轻道: “你的心思,师傅明白,瑞安和德安更明白。 否则此番侧应之事,何以交与你,却不与清和? 论起来那孩子可是更熟悉太极殿的事情啊! 不还是因为瑞安心里,实在在地期盼着你能够尽快地上了手,能够与他们二人相并共提么?” 明安抬眼看看王德,目光中满是内疚: “可明安毕竟……毕竟曾经做过对不起主上和娘娘的事……” “过往事,不可追。若是主上当年有心责你,那你早就已然不复立于此了。” 王德轻声道: “主上这些年来虽则因着娘娘受苦,没少改了那仁宽的性子,可待咱们,却是一如既往地好,不是么? 明安呀,只要你记着,走弯过的路,莫再走下去,那便再也无妨了。” 明安目光微湿,轻声道是,尔后看着王德放下清单,便道: “师傅也要去么?” “毕竟瑞安身立于娘娘身侧,己身面对着中宫皇后与西宫淑妃,怕是难以支应。师傅虽然老昧了,可到底也是先帝时的人儿,她们总是得避让三分的。 师傅此去,也不是为了替瑞安做什么,只要有师傅在,他行事也总算立得住场。” 王德这般说着,也是这般想着带了明安行向掖幽庭—— 只是让他想不到的,甚至更加欣慰的是,当他走到了掖幽庭内,看到的却是依旧傲然而立,只身面对着跪伏于地,满面怨毒的王皇后与微含得色的萧淑妃,却无半点惧色的瑞安。 而他的面前,两个已然被打得偏体鳞伤,血流浸地,已然昏死过去的,却正是王德奉着李治之命,交待了瑞安一定要推出来的万春殿首侍。 王德微含了含眼,微笑,点头,接着上前一步,轻道: “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一场戏。 这太极宫中,每一日,每一夜,都是在上演着这样的戏。 只不过…… 王德淡淡点头,于心中轻道: 先帝呵……这…… 怕是您临终前仍旧念念不忘的武才人的最后一场宫闱之戏的启幕罢? 这场戏虽长,可终有落幕的时候…… 至那时,怕是她的眼光,再也不能被拘在这太极宫小小的庭院之内,而是要转过头去,终究全然与咱们的小小稚奴…… 不,是当今主上,一并傲立天下,指点江山了,是么? 嘴角,淡淡地勾了起来。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 唐永徽五年闰四月三十。 麟游行宫。 终于病体安泰的高宗李治昭仪武氏,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了太极宫中旧侍瑞安相询前时诸事。 初夏的阳光,一发清亮美丽,透过稀疏间杂的树干间,映下一地的斑驳陆离。 长长花榻之下,媚娘轻轻抚在已然微微显怀的肚皮之上,转头看着立在一侧,正倒插了白玉拂尘于身后,净手凝神,替自己摘洗着新樱桃果儿的瑞安,慢慢道: “你是说…… 此番你之所为,却是为了能让皇后与萧淑妃正面相盘?” “娘娘这几日不在宫中,有所不知,这皇后近来颇有些畏缩之态。可明面儿上如此,私下里却还是动作频频。 若非如此,瑞安也不会想着法子要把她拉出水面来晾一晾了。” 媚娘垂目,半晌才轻道: “我倒也没有怪你去拉她的意思……本来就是不想你动萧淑妃,其他人无妨的。” “娘娘说了,此番怕是萧淑妃所为,有心叫她自露出马脚出来。 所以瑞安怎么敢动呢?只是娘娘,您怎么就定了准是她?” “也没就定准了她……” 媚娘说了半句,却不再说,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你此番相动,可有什么结果?” “倒是有了些。” 瑞安点头,低声道: “萧淑妃那边儿如娘娘所料,无见动静。皇后这边儿动静就大了点。先是联系着宫外本家里,商议着要参娘娘一本纵仆逞凶。又着令近侍将那些事情都宣得内外皆知,意图能借个民心之语。 可娘娘之前于麟游县中之举,人人都是看得见的,也知明这太极宫里的是是非非这些年…… 所以民心倒是少借得,反而是家势又有盛了。” 媚娘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 “其他诸臣呢?” “说到这个倒也是奇怪,宫内上下,都知道这些事,竟是无一人相附和的……倒是不似前番之态。” 媚娘挑眉,轻声相问: “你说整个朝中上下,竟无人附和?” “是……” 媚娘突觉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转头看着瑞安: “治郎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瑞安一怔,歪头想了一想,却道: “娘娘这是何问?主上还能做什么?不是每日里理政就是国议……还能有什么呢?” “没有别的了?” “这个……真没有…… 娘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瑞安眨眨眼,有些不安地看着媚娘。 媚娘倏然而起,坐直了身体,深吸口气,轻轻道: “你说…… 当初是治郎下旨,着你搜查王皇后殿中的,是不是?” “是。” “当时与你一道的有谁?” “还能有谁……就是李风大人啊?” “……你去,召李风前来。” “娘娘?” “速去,记得别惊动了治郎。” 瑞安听到这最后一句吩咐,不由瞪大眼,好一会儿才点头: “是……” 片刻之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李治垂目,看着面前错金嵌银的紫云纹纸,半晌才轻问着面前的德安: “你说媚娘已然察觉到了,就只因为她召了李风去问当时搜皇后殿的情形?” “是。” 德安轻道: “且还不止如此……” 看了看李治,德安咽了咽口水道: “娘娘似乎早已知晓当时的情形,并不多问如何搜出那些人偶的,却是只追着一件事问。” “问什么?” 李治抬头,目光寒意凛凛。 德安看了看他,用着一种特殊的音调轻道: “娘娘追着的事情,正是主上前些时日着令德安小心瞒着,私下暗查的事。” 李治紧紧握了拳头,片刻之后才松开道: “那你可查出什么没有?” “查出来了。正如主上所料,他的确是与韩王府从未有过任何瓜葛。可是他身边的人,却有一个,看似与韩王府从无往来,私下却有些交集。” 李治豁然瞪着德安: “什么交集?” “主上可还记得野狐落里废昭容韦氏隐骨之所么?” 已然不知多久没有听到这外名字的李治一时间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轻道: “莫非他们都与此处有些关系?” “当年依着先帝之令,韦氏被葬于此,对外只称是移居崇圣宫。是故宫中人也少有人知此处。都只当是哪个无名之人的孤坟一座。 只有这一个,每逢清明中元之时,还有韦氏死故之时,必要入此处,祭拜一番。 且据德安所查,此人祭拜所用仪礼,尽皆是标正的五服大礼。” 李治一怔,微一思索,立时失声道: “莫非当年韦氏入宫前曾嫁与王世充之子的原因,是因为已与其有私,且育有一子的事……竟是真的?!” 德安抬头,看着李治,慢慢摇头: “虽确有其事,然却非是这小韦氏,而是如今的纪国太妃…… 主上,当年主上尚未出世,便是德安也是问过了师傅,这才确认此事的。 那孩子,并非是当年的韦昭容所生,而是韦贵妃嫁入宫中前……所生的。” 李治一怔: “李珉之子么?朕怎么从未听说过?” “因为这人并非是李珉之子……而是当年…… 当年先帝于洛阳中救下韦贵妃与韦昭容之后,韦贵妃所产之子。” 李治瞪大眼,半晌才轻道: “难不成……他是……” 德安点头,叹道: “当年韦氏姐妹名动天下,王世充性好渔色,怎么可能放过论起姿色来,更胜过妹妹三分的韦贵妃? 唉……原本有了这一桩隐事,韦贵妃便是再如何受先帝恩怜,也不过就是个九嫔之属的。若非因着韦贵妃与韦昭容虽同时入宫,却是被高祖皇帝以为是长幼有序,又是韦贵妃更得先皇后娘娘的欢喜,所以先帝才在迎接韦氏姐妹入秦王府之时,先迎姐,后迎妹。 而且因此,后来先帝登基封妃之时,也是不顾贵妃曾育有异姓子的事实,强赐了贵妃号与纪国太妃,反而只封了妹妹一个昭容之号—— 这也是韦昭容当年那般痛恨先皇后娘娘的原因之一……她总以为,若非是娘娘特爱韦贵妃,一力举荐,只怕这贵妃之号也本该赐与她的。 毕竟她才是那个没有生育更没有失了清白的人。 可最后,她不但得依着先帝之意,将那个姐姐生的孩子,默认为自己所出,交与本家中老仆代养,还要失了自己的贵妃位。 这般情形下,他自然其生可叹,只留下了一点血脉,便早早夭亡了。” 李治咬牙,轻声道: “这般说来……那孩子竟是王世充后人?且又因着以为朕逼死了他的祖母,又是恨我大唐李氏夺了他自以为其祖父当得传与他的江山…… 自是会生出许多仇恨之心,意图不浅罢? 可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肯净身入宫?!” 德安叹息,摇头道: “时也命也,他也不想净身。 可韦昭容恨他如是,自然不曾多加照顾。韦贵妃更是心绝——毕竟这孩子之父也非她本意所欲…… 是故当年人人皆知韦贵妃曾许李珉,育有一女,却断然不知她也曾与妹妹一道落入王世充身边,甚至育有一子过…… 于韦贵妃而言,一个前朝户部尚书(李子雄)之子与之所生的定襄县主已是叫她立场难堪,若再多一个洛阳王私生之子…… 那她是再也不能得余生安宁了。 而且这个孩子……” 李治立时会意,摇头叹道: “想来若非受了极大耻辱,以贵母妃那般心性,又如何不能做个好母亲,好祖母? 怕是她也是恨透了这段往事,再不欲思忆的…… 结果却搞出这一番仇乱之故因。” 李治叹息,摇头颓然靠入龙椅背中,揉额轻道: “所以,此番其实却是朕的过去,来复仇了么?” 德安半晌不语,轻声道: “或者主上以为如此,但实在论起来,却也不是主上之过。 当年之事,谁不知是韦昭容步步紧逼,才至得如此? 何况他自以为如此…… 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李治摇头,痛心道: “这些年来,朕总是觉得忠儿日发地不思进取,处处退步不前,更是似对朕有着极深极深的误解…… 如今看来,却非是这孩子的不是,而是他身边的人……” 李治闭了口,许久才道: “他也是实在能忍得这等痛苦与折磨了…… 这么多年来,他竟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忠儿左右,甚至还屡屡做了些叫朕看着,都觉得他是在替忠儿做心的事…… 却原来如今一想,他不过之前是在套取信任罢了。” 李治深叹一声,将头埋入双掌之中,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忠儿可知此事?” “太子殿下尚且不知。” “此番之事……忠儿应该也不知道罢?” “毕竟他要的,不过是让主上和这太极殿下的人们知晓,太子殿下身边近侍竟毒害了代王殿下……这样的事实而已。” 德安轻道: “对这只影点光,都可以做出些别样心思的宫中人而言,这样的事实,足以让他们坚信,太子殿下已然觉得代王殿下危及到了他的地位,所以有心除之。 再加上皇后素来与娘娘不合,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容易叫人相信……如此一来,此事虽非事实,却比事实还要来得更加可信了。 而此局一开,无论太子殿下也好,代王殿下也罢,昭仪娘娘也行,甚至是皇后都好……无论是他们哪一方出了事,对那幕后之人而言,都是乐见其成的。 而且他也算得很准,没有确凿证据,主上不能轻易动这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毕竟事涉国储,一旦主上动了他,极易引发流言风雨,至时原本就地位不固的太子殿下,更加会处境艰难。且也自然会再步上当年太子承乾的后尘,主上便会与太子殿下与当年的先帝与太子承亁一般,父子生隙。 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储生隙,何等大患,不言自明。 可若是主上顾念大局,疼惜爱子,不去处理此事,那以昭仪娘娘的聪慧,察觉永安竟是洛阳王之后,且也是毒害代王殿下真凶之事,实在是极易之事…… 虽则娘娘向来体恤主上,可此番在小公主离恨不久之后,竟再有永安落毒害了代王殿下,触动了正为人母的娘娘最不能触动的那根心头之刺…… 怕是娘娘再如何冷静,也要狂怒报复了。 可主上是不能让娘娘报复的,至少现在不能。 所以必然娘娘是要与主上生隙了。 这一局,却是将主上置于两难之间,做了个水火之势了。” 李治摇头,仰天长叹一声: “是啊……韩王叔啊韩王叔……你果然是好算计,为人父者,亦为人夫……你将朕搁在了两边退不得的地步…… 好……好……好……” 李治苦笑一声,摇头连连—— 想他李治一生,纵横宫廷,却从未料到竟会有这么一日,被逼得进退两难! 实在是……不得不叫他叹服李元嘉此计之狠绝毒绝!也不得不叫他动了真火,暗暗起誓,务必要除了这逼得他父子失和,夫妻相隙的毒辣叔父!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三 次日。 午后,麟游行宫。 叶下琉璃无他色,青青翠翠水欲滴。 媚娘轻抚着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抬头看着头顶的丛丛绿叶。目光中淡然一片: “你是说,治郎早就知道此事,可却有意隐瞒此事……对着本宫?” “是。” 一个面生至极的小侍,立于她身侧,垂头低声道: “娘娘叫小婢去查的事情,小婢不敢怠慢,立时便去问了宫里的那些人。果然一问之下,便说王公公是受了主上的令,去办结此事的。 且还有人听得真切,王公公前番在瑞安公公借这太穆皇后手书之事整治皇后时,王公公还提点着他,说叫他切务将此事闹得过大,主上仔细着呢云云……” 媚娘深吸口气,抬眼看了看她: “好,你去领了赏钱去。以后若有什么消息,自当速来回报本宫。” 千恩万谢的小侍退下之后,媚娘独自一人,沉思不止,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此事事涉东宫,是么?” 她却不知是在问谁一样,可一个轻轻的“是”字,就从花架之后传来。不多时,瑞安也从后面绕了过来,先行了一礼,才低声道: “娘娘也不能过于苛责主上了。毕竟他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也没有想过要怪他。 我只不明白……为何他不能信我,可以容得下这一切呢? 为何要瞒我? 当真以为…… 现在的我,已然因了孩子之事,变得疯狂了么?” 媚娘不解地轻声发问,眉头之间尽是困惑之色,却叫瑞安无法回答,也只能怔在当场: 是呀…… 他也好,李治也罢,都未曾想到,媚娘为了李治,竟能忍到这一地步…… 而李治这样的行为,又会对媚娘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瑞安沉默,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会怪治郎,可是……可是瑞安,我真的累了。” 媚娘疲惫地合上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我真的累了……瑞安,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所为者,不过是能够得到最后的一世相守。 可若是那个人不信我了……瑞安,你叫我如何还能忍得下去?” 瑞安咽了咽口水: “娘娘,主上也是为您好……” “是为我好,也是为了孩子好。可从欲立弘儿,替忠儿开始,我就觉得治郎已经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无为无求的治郎了。” 媚娘睁眼,茫然地看着天空: “当年那个一心诗情画意的治郎,已然被整个大唐江山,给压得变了心了……虽然没有别的女子,可这样的治郎…… 瑞安,你说,还是我当初一心要嫁,至死无悔的男人吗?” 瑞安心头一颤,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 媚娘摇头,不再言语,好一会儿才低声道: “瑞安……我好累……你去告诉明和,这些日子,无论是谁来,我都不想见。我想好好休息一番。明白么?” 瑞安急了起来: “娘娘,别个就算了,可是主上……” “我累了,谁都不想见,明白么?” 媚娘再一次轻声道,瑞安张了张口,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只得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是的,这个女子虽然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个女流之身,可他瑞安却知道,她的意志有多坚定…… 这样的她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见一个人的时候,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夫君,也是无用。 是夜。 麟游行宫。 正殿之中。 终于忙完了政事,正欲起驾去看媚娘的李治,听到瑞安犹豫了许久才说出口的回话,一怔之下,竟然停在当地,半晌不能动弹。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情况的发生,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德安在一侧立着,咬咬牙,轻声道: “主上,要不您就说是去看代王殿下……” “……若是朕说了这样的话,那么媚娘是会将弘儿索性送到这里来跟着朕住上一段时日的。” 李治叹了口气,颓然坐下,茫然看着面前案几之上,那只紫玉山子: “她的性子,你也应该知道的。” 德安张了张口,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 是啊,媚娘的心性如何,这整个宫里最清楚的,莫过于这些最亲近她的人了。 瑞安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李治,轻声道: “主上,依瑞安所见,不若从那小贱婢身上着手……若是让娘娘知道,她本来就是万春殿或者是千秋殿,甚或是韩王府的人,那娘娘……” “你这话说得可是把娘娘当了皇后或者是淑妃么?”德安平静地说: “若是别人,甚或是元舅公,你这般糊弄着,都也还能蒙得过去。可你眼下说的是谁,你自己可知道么?” 瑞安闭了口:是的,他跟了媚娘这些年,知道这样的事情,根本行不通。 一时间,主仆三人沉默。 好一会儿,德安才叹了口气,轻轻道: “主上,其实也不必太过懊恼。娘娘也就是一时间的心性儿,未必便真的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何况这些时日发生这些事,也确是该让娘娘歇上一歇了。 正正好,提着这个空儿,主上也该将那韩王府再收拾收拾了…… 想想都被逼到这种地步,他都且还能行这些事呢!” 李治抬眼看看他,虽知他此言不过是为舒己心,却也只能这般—— 原因无他,这大唐天下虽归他李治所有,他也可说是能将整个大唐天下掌于手心中,可唯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 他竟是半点也无法子可言。 点了点头,他向后一退,深深合目,静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召师傅与师娘入行宫侍驾罢! 眼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舅舅他们所察了……只是希望师娘到来之后,多少能够慰得媚娘几分心伤。” 李治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疲惫感。 德安看了看瑞安,低声称是。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二。 麟游行宫。 受高宗李治诏,卫国公弟李德奖夫妇受命入内谒驾。 闻得李德奖夫妇前来,高宗昭仪武氏欣喜异常,急着人纳其妇入内,以慰其恩。 …… 是夜。 月光如水银,流泻一地。 廊庑之下,依着媚娘的意儿,早早儿地搭起了纳凉的轻榻薄纱,置上了水晶玉盘,搁上了各色时新果瓜。 而媚娘与许久不见的素琴,便坐在这四面围着江南新进的素纱绣花帐之中,隔着雪白的纱笼,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清辉玉色透过白纱,被筛出一层层五彩七色的光晕,淡淡圆圆,煞是好看,也叫素琴一时间看得痴了,手里捏着的新樱桃果儿也忘记了送入口中,好一会儿之后,由着媚娘催了,她才反应过来,讶笑着道: “姐姐你瞧!这纱缦可是异样地美呢!这月光透了来,竟是如玲珑七色,自有宝光在呢!” 媚娘本来心事重重,实在无心欣赏这些,可因着素琴这等惊喜天真的口气,她也自不得不抬头去看,一看之时先是一怔,后又自是若有所思,再接着便是苦笑轻叹摇头。 素琴见她如此,又多少也知晓些李治近来与媚娘有隙之事,便心中微不安道: “姐姐……” “无妨……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我与治郎,竟也真是如这隔纱望月……不知何谓真直了。” 媚娘落寞地垂着眼,轻轻道: “想一想,当初何曾未想到这一层呢? 又何尝不知,人一旦登上这至尊之位,多多少少,总是要改变的呢…… 便不是帝登大宝,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长成之后,又怎么可能与当年的青稚少年一样呢? 是我太过自以为……自己识人看人的目光独到,竟是也不会看走眼的。 是以如今治郎这般变了,本就是理所应当—— 身为一国之主,大唐至尊,若不能如此处置此番之事,那他实实在在,也是保不得自己这帝位稳固,更加不必说自己身家性命,所爱无忧的…… 我更知道,治郎比我更懂自古以来,登帝位者,其身家性命,所爱之人却都得是在帝位稳固之后才能得保的,治郎如此,也是实属无奈,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住我与几个孩子的未来才出此无奈之策…… 只是自己终究心不死,也不能心死,总以为会有更两全之法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想一想,这样的事情,安得两全之法? 总是要有一人会让步的。而我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治郎与忠儿,再走上先帝与承亁太子的老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自己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却总是这般无法放下罢了。” 素琴再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媚娘: 她所素知的媚娘,永远都是骄傲的,永远都是不慌不乱的,永远都是镇定无疑的。这般失落无助的媚娘,这般无奈叹息的媚娘…… 她从未见过。 就连她那被媚娘视为亲姐妹的徐惠离开之时,她都未曾见过这般的媚娘。 张了张口,她想说些什么,却终究难说。 ……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四。 麟游行宫外。 官舍内。 长孙无忌正理治着朝服,预备着呆一会儿入殿朝圣之事,听得阿罗来报,一时间怔住,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问: “你说什么?! 你说主上这些时日,似与那武媚娘……有了离隙?!” 阿罗沉默了一下,才犹豫着道: “阿罗也说不得准,只是咱们行宫里的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主上这几日夜里,都是歇在正殿之中,却未曾向武昭仪处去。” 长孙无忌目光一闪,回头负手踱了几步,突地转身,定定地看着阿罗: “你去传老夫的话儿,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务必将那杨氏母女二人,带到万年宫外的别苑去!明白么!三天!” 阿罗一怔,正欲发问,却忽地省悟,于是匆匆点头,便急忙退下。 …… 半个时辰之后。 雍州某处离韩王别苑不过两百步远的私宅后院之内。 一只白鸽刚刚落地,便被等候多时的沉书紧紧抓起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遍之后,长长吐口气,转头看看左右无人,小心抽了里面的信筒出来,仔细看了一遍,便咬了一咬牙,轻声道: “也是急糊涂了,怎么就要把那两个不成器的母女给招来了……不成,如此岂非坏了主上大事?” 他微一沉吟,便转头去向暗处招了招手。 立时,一个劲装打扮的小侍匆匆奔上,向着他行了一礼,沉书低声俯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然后抬头低道: “切记,务必不可让那杨氏母女入了万年宫左右,明白么?!” “是!” “一切小心,还有,若是不幸为韩王所察,你可知道该怎么办罢?” “沉书哥哥放心,国公大人的遗命,小的们谨记于心!” 小侍肃容行了一礼,便起身离开。 沉书吐了口气,看着他离开,再看看手中的白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兄长总说沉书身处此处万般艰难,可以沉书看来……兄长你的处境,也是难得不能再难了。毕竟沉书只身一人了无牵挂,可兄长你……却在做着毁了自己家业之事啊……” 他再摇头,叹息一声,放飞手中白鸽,任它回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身边。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四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五。 端阳节。 今年的端阳节,因着正主儿都移驾到了麟游行宫,是故,宫中一应祭礼诸事,便都移到了麟游行宫行礼。 一大早,李治便早早起身,唤着德安前来,仔细替自己更替了衣衫。 一边理着云龙袖,李治一边犹豫了片刻,才轻轻问: “媚娘……可起了?” 德安早知会听到这样的问话,可真听到时,还是忍不住一叹,轻声道: “回主上,是起了,此刻怕是已然在殿里更替好了朝服仪冠,要依着后廷之仪,拜祭天地了。” 李治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轻问: “就在自己殿里祭,不出来么?” 德安闻得此言,一时犹豫,便是沉默。 李治见他不说话,心中自是明白,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她不来,便不来罢。” 垂下长长的睫毛,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 “德安,你说朕这一次……是不是做错了?” 德安许久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道: “主上没有错,主上只是……这一次替太子殿下想得太过多了些。毕竟论到底,此事究竟是太子殿下的不是。 主上或者以为德安放肆,可以德安之见,这等大事,未必太子殿下半点不知。” 李治摇头,怅然道: “你不了解忠儿的。他是不会背叛媚娘的。” 说到这里,他便再度沉默,不再理会德安的心思,只是愁眉纠结不展。 …… 半个时辰之后。 长孙无忌寮舍之中。 听毕了阿罗的回,长孙无忌一时愕然,震然,半晌,面上这等惊讶的表情才易做了复杂而纠结的神态,许久道: “你是说…… 那人,竟是……竟是房相当年留下的一步暗棋……于那韩王府中的一步暗棋?!” 阿罗点头,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是……若非是那几只白鸽无意间引起咱们安插在韩王府中的人注意,以为韩王府竟于暗中再扶白鸽会起,有意查控一番…… 竟再不知晓,当年房相竟还留下这等人物在韩王府中以备后患! 这些年……也真是难为他如何在这韩王眼皮子下面熬得下来的!”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 “是啊……这样的人物,怎么能不好好儿助他成事,莫叫毁了房相心血呢?”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轻声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 “能在韩王身侧隐身如此之久,竟叫各方都不能所察,显是他为人机警谨慎已极。你只消在白鸽上稍动些手脚,他自然会意识到有人已然察觉他身分,自然会更加小心。” “主人不是要暗中相助,叫咱们的人好好儿相助他在韩王府中行事?” “这样的差事,人多反易败。不止咱们不能帮,还要警省他一二,叫他知道自己处境艰难,须得处处小心。这才方是助他的上道。至于那个查出他的人物…… 你立刻便将他调回本府,严加看守,务必不能叫他有机会透了他的身分出去。明白么?” 阿罗点头,轻道: “是啊……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韩王身边隐得如此高位,实在对主上而言是最有力的一枚棋子。自然是要设法看护。 可是主人,如此一来,那杨氏母女却该如何?” “无妨,老夫早料到会有人中间拦阻,所以早早便安排了人,将她母女分为二处带入京中。眼下那贺兰氏已入京中,只消想了法子,叫她今日午后赶至麟游县便可。至于那杨氏……她不来也罢。” 阿罗长舒口气,又轻声疑道: “不过主人,这贺兰氏为人如此不堪,真能入得了主上的眼么?” 长孙无忌转头看着他,轻声道: “你可是在担心什么?” “……虽为一母姐妹,可是这贺兰氏与那武昭仪之间,实在是相去甚远……想必主人也明白,她姿色或可媚得凡夫俗子,可咱们主上……” “老夫本也就没指望她能得主上欢心……能不被主上连看也不看一眼地立时扔出宫门来,便是她的福气了。”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 “因为她的任务,就只是见到主上而已。” 阿罗一怔,好一会儿若有所悟,立时叹道: “主人,可这般……是不是……” “非常之时,只得行非常之法……毕竟,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了,若是不能趁此时,叫主上与武媚娘之间冷上一冷…… 怕是这王氏中宫便是留不过年内了。” 长孙无忌凝重道。 …… 祭礼过后。 一身玄色衣裳,金冠加身的李治,受罢了朝臣的参拜,便以民生受难,自己不忍独与诸臣享乐为由,罢了例行的端阳宴,只赐了比往年不差些毫的恩赏与诸公诸臣之后,就着旨自行退下。 接着,他便匆匆步入后殿,传令易服。 早就准备好的王德立时与德安一道,奉上了端阳新着: 淡雪青的广袖上,并非依制而绣的龙纹,而是清贵净华的流云纹织错金绣,外罩了一层织银素纱的轻衣便罢。 除了帝王冠冕,更替金束玉钗,犹豫一番,又着令起了一应东西来,将唇边好不容易才留得如蛾羽般的胡须给刮了个干净。 德安立时便瞪大眼,看着李治不敢动。 李治正皱眉心疼自己将离之而去的胡须,猛可里见着他不动,便怒道: “你这可是做什么?不是叫你去端东西净须?!” “可是主上……您这髯须可是好不容易才……” “叫你去就去!哪儿来这么多话!” 李治本就心烦,闻得德安犹豫,更是生气,竟发起火来。 王德见事不好,急忙拉了这个平时千伶百俐,偏偏此时却犯起糊涂的徒弟走开去取东西,一边儿趁着不在李治身边的时候小声道: “你可不是糊涂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咱们主上留这胡须是为了什么,如今刮了这胡须又是为了什么吗?” 德安眨眨眼,不由轻道: “主上留须不是为了他一张脸总是被人说似与当年的长孙皇后娘娘一般,都是天生一张观音面,总嫌自己没有男儿气概,面相过于仁厚丰润,是故才…… 何况终究也是男子以美髯为佳……” 他突然瞪大眼,想了想,转了转眼珠,错愕地回头去看看正背负了双手,殿内心绪不稳地走来走去兜圈子的李治,不由转身过来咧嘴无声而笑: “是因为……刮了胡须,更像咱们长孙皇后娘娘,也更像咱们代王小殿下么?” “什么叫更像咱们代王小殿下……哪儿有父类子的话儿?要类也是子类父!你再胡说八道,仔细主上听到了,打断你的腿! 真是……就你话多!知道就行了,非得说透有什么意思?! 还愣着?!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取东西侍候主上净须?!” 王德也忍不住笑骂。德安这才吭地一声轻笑,然后吓自己一跳,转头去看李治竟是只顾着自己烦乱,却半点不曾听到,于是更笑得高兴,转身便去取东西。 午后。 麟游行宫。 媚娘寝殿前。 易服净须,理冠结发,重新整治了好一番,才坐了玉辂前来的李治,听闻宫门小侍说,媚娘因着心中郁郁,竟是与李夫人一道,自向行宫中寻了秘境去散心了…… 可是叫他好败了兴头。 闷闷不乐的李治坐在被放在媚娘寝殿前的玉辂高座之上,只手撑颐,对着那敞开却听不到声音的大门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懒懒道: “娘娘可说了何时回来?” “回主上,这个……” 那小侍支支吾吾地,却实在是回不上来。 李治看着他这等不利落的样子,便是好一阵气闷,不由便冷笑道: “德安,朕倒是要问一问你,这些日子以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德安听到此言,便深知几日见不着媚娘的李治,好不容易摆下身段来意图见一见爱妻,却不巧遇到这样个笨口拙舌的动了真火,心里一边儿无奈,一边儿也是可怜那已然被吓得不轻的小侍,想了想便上前一步道: “主上,德安愚昧,还请主上示恩赐罪。” 李治斜他一眼,哼了一声: “朕是如何与你说的?但凡是娘娘身边的人,都是要极可用的……这样的人,你也能摆在媚娘身边,可是真的有把朕意记于心中?” 德安不惊不恐,淡然行礼道: “主上说得是,这等愚儿,也实不能配得为娘娘长侍。只是奈何娘娘心仁,前些时日见着了他与几个小侍之后,便是格外怜惜这个不成器的。又听得他是并水人士,心里更加欢喜,这才硬是留了下来…… 否则依着德安的意思,本也是要赶了出宫去的。” 李治其实本也就是想寻个人,出一出这心中烦气。如今听到这小侍不只受媚娘欢喜,还是她的同乡,自然就暗暗咽了口口水,然后清了清嗓音道: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 虽说朕看他愚顽,可媚娘一向调教也是有方的,想必总能教得好他。 罢了,传朕的话儿,便留着他在内殿侍奉罢,离媚娘近些儿,一来也好长长心思,二来么,媚娘久居宫中,不闻家事,想必也是思念得紧。有你在,你也得好好守着娘娘与弘儿,可明白么?” 那小侍本以为自己此番必要受罚,没想到却听到李治说要升他入内寝侍奉,一时激动,竟不知如何回答,愣愣立在当地,傻傻看着德安。 德安叹了口气,摇头下拜道: “主上,德安以为,此事若要理治,还是需得娘娘回殿之后自行处治的好……何况他不过入宫几个月而已,便这般贸贸然入了内寝侍奉,会乱了宫规。” 李治想想,点头也道: “也是……那,他可识字?” 德安原本以为搬出媚娘来,李治便会罢了兴,不再与这小侍纠结,没曾想他竟更加缠于此事之上,于是下意识便回道: “回主上,自然是识得的。” “那便升起他做个侍书令罢,媚娘平素里最喜看书,可宫中侍书令总是没几个能好好侍奉着的,总是被她嫌烦赶了出来与朕用的。难得有个她使得喜欢的人,便赐了侍书令,侍于左右罢!” 这一旨意下,可当真是叫那些小侍们个个艳羡不已地看着那个塞翁失马却复得福的小侍:需知这侍书令可是仅次于内侍少监之下的实权位置,因着大唐开国以来,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如今的高宗李治都是手不离卷之人,是故往往便是侍书令侍墨令在皇帝面前,可是最吃香的红人儿,最说得上话儿。 而媚娘身边的侍书令虽比不上太极殿的侍书令清和那般日日于朝中政后皆需奉于李治身侧,可这整个太极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是能留在这立政殿武昭仪身边,那便等同是侍于驾前…… 是故个个都是羡慕至极。 那小侍自己更是狂喜而谢恩,礼数也做得不周全,看起来实在可笑复可爱,李治忍不住笑了两声,却叫德安心里也宽了一宽,便上前一步轻道: “主上,娘娘眼下既不在殿里,要不主上且先入了殿内去……歇着?” 他实在是没有那个胆量,说那句等着——虽然这样说才更加准确。 李治本也点头了,可想了一想又摇头: “不好,难得今日天气这般好,她都能出去转一转,朕也可以去瞧一瞧罢?弘儿这些日子也不知吃得好不好,长得高不高?罢了,罢辂易步,朕也去走一走,活动一番罢!” 言毕,便落辂而行。 …… 同一时刻。 行宫侧角门。 阿罗小心地带着马车驶入内门之中停下,看了看,便拉开车帘,对着车内的丽服女子冷冷道: “下来罢。” 那女子却也识相,不敢多言,自撩衣而落,行动之间,倒也颇有几分情致,又谢过了阿罗,这才千娇百媚地含笑问道: “不知罗大人带了妾身来此却是何意?不是要见国公大人么?” “国公大人眼下正在前朝议政,一时却是来不得。故有令,着你便可自在此处行走观赏。此处景致也颇佳,且又有国公大人赐与你的腰牌,自是往来无虞。只是切记,不可过了那道门。” 阿罗伸手,指着远处一座重卫相守的宫门轻道: “那可是通往内里御花园的大门,一旦为主上发现你这闲人入内,必受重责!” 言毕,也不待那女子再多说什么,自行上车,扬鞭而去。 女子孤零零一人被扔在此处,咬着下唇很是恨恨一会儿,接着转身左右走了几步,状似在赏那些园中花朵,可目光却一直瞟向那扇大门,好一会儿,轻轻一笑,伸手去摸了摸腰间那块发烫的腰牌,下定决心,向着大门走去。 …… 片刻之后。 武顺……不,应该称为贺兰氏,回头看着那扇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大门,不敢相信地笑了起来: 她居然真的进来了……等了这么多年,她竟然真的进来了…… 慨叹着,她看了看手中的腰牌,目光复杂,最后轻哼一声,收起腰牌,却向着美不胜收的花园里徐徐而去。 走了没几步,便见繁花如锦,一步一景,心中实在是惊叹。 眼里几乎没有片刻是得闲的。 看了一会儿,她也觉得倦了,正觉得处处相同,想找了地方歇下之时…… 一株种在高处,开得正好的国士无双(重瓣牡丹的一种,花朵硕大,深紫色,花瓣边有黄色彩边,因为我觉得跟过去丞相们的紫袍金带很像,都是很华贵而威雅的样子,所以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当然,唐时的国相们穿的更多是黑袍和朱袍,紫袍不少但也不多,所以这里大家知道就好……)之下,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却吸引了她的目光,教她停下了脚步。 她惊愕而痴迷地看着那个正侧对着她,仰首看着一朵因花朵过于硕大而垂下头来的牡丹,嘴角微露出些丝笑意,如玉树般负手而立的青年,一时间只觉目眩神迷,心跳如擂!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好人儿! 一片紫花浓彩,金边绚斓的光影之中,一个丰润容颜如雪雕,英挺剑眉似墨描,凤目明亮如含星,玉鼻准秀如管挺,朱唇更如胭脂凝的青年,这般噙着春风般令人沉醉的笑意,颀颀而立…… 那般的如画,如梦…… 叫武顺突然之间,仿佛回到了那曾经的待嫁之时,看着那个立在远方回眸,对着自己微笑的男子,心中怦然而动的如诗年华! 只瞬间,只是一眼,便是沦陷!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五 那停在树下的,正是李治。 原本要思量着寻媚娘的他,一时间也是意外地走来了这宫中花园一角,讶然发现,这麟游行宫之中,竟有这等好牡丹,心中难忍停下来,伸手轻抚,含笑微看不过片刻,便立时觉得有异,皱眉未及语发,便听得身边德安喝问: “大胆!是哪宫的婢侍,竟见驾不拜!?” 李治皱眉,立时转头去看,可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闪而过的一角朱色裙衫。 他转头看着德安急喝左右去拿人,自己却摇了摇头,再不曾多思多想,便直向后园而来。 …… 不多时。 行宫花园之中。 媚娘一身鹅儿黄的抹胸宫装,长发梳作梨花攒,满头只妆着些鲜花点珠为饰,却显得分外清丽可爱。 一边素琴扶着她,小心步至园中水亭中坐下,便自有近侍奉上茶水等来。 看着一样样摆上来的点心,媚娘淡淡一笑,却道: “这些年来,我也是从未曾若这里的日子一般自在过。说起来也是亏得你肯陪着我这般不便动弹的,来来回回地走,累着你了。” “姐姐说这话,可就是叫素琴心里不如是了。难得姐姐还肯叫素琴来陪着,怎么就说是累着素琴了? 平素里素琴也是没什么人能好好儿说话的,难得姐姐此时能陪陪素琴聊上一聊天,素琴欢喜还不及呢!” 素琴含笑道。 媚娘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啊……还真是与你姐姐一般无二的性子,总是耐得住,却不似我。” 素琴入宫这几日,早便看出媚娘与李治之间,似有些内因在,想劝,可到底也是人家夫妻之事,自己或有不可劝之处,于是便道: “姐姐还是凡事想开的些好。毕竟这里可是大唐后廷,不若平常家里。一旦有些什么事,便是主上,却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啊!” 媚娘转头,看了看她,却突然失笑: “真是…… 你跟你姐姐,还真是一般模样地懂我…… 便是我没说什么,你也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顿了顿,却犹豫一番才轻道: “倒也不是我要与他为难。实实在在他也是为了我着想,只是我自己心里不如意罢了。” 素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道: “姐姐,不知素琴是不是能分忧一二?” 媚娘看看她,张了张口,却最终还是没说,只是苦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晓的好。” 素琴看着媚娘,想了想,终究也是沉默。 两姐妹就这般坐在青水红花掩映之间的水亭中,闷闷地看着亭外点点飞燕起而复落,竟连李治与德安主仆悄无声儿地走入了水亭之内,也未曾发觉。 最后,还是德安小心地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素琴,她这才惊觉,然后看着笑得含蓄的李治,立时会意,含笑行了一礼,转头看了看正支手撑颐,凭栏看着水亭外初萌新叶的田田荷叶,不由摇头一笑,然后小心退下。 起身之时,她又是一记大礼,却被李治拦住,含笑摇头。 谢过李治之恩,素琴便自小心退下,走出水亭之时,她不由停步转头回望,看到的,却是李治已然悄无声息地坐在水亭中犹自看着亭外,却是半点也未曾发觉丈夫已然来到身后的媚娘身边,满目爱怜地看着她的景象。 素琴欣慰一笑,转头再也不回地走出水亭—— 也许,她想,只是也许,她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媚娘温柔的笑脸了。 …… 媚娘怔怔地看着水面,满腹愁绪如水中纠结的飘萍,不知如何能解得开这个结。 她想了太多,想到了弘儿,想到了皇后,想到了淑妃,想到了长孙无忌,也想到了…… 李治。 可当一番思虑下来,她却错愕发现,自己竟是再也不曾将自己,置于这般思虑之中。 于是,她不由长叹一声,摇头苦笑。 突然,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轻轻由身后环住了她的微渐隆起的腰腹: “可又在叹什么气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转头时,却看到正把自己搂在怀中,温柔含笑着看自己的李治—— 那样略带了些儿讨好的意味的笑容,那样熟悉的面孔…… 她突然惊觉,这个男人,竟还是当初那个稚奴的模样,半点不曾改变。 那……到底改变的是谁? 是自己么? 她问着自己,随后心底暗暗苦笑: 是啊……应该是自己罢? 毕竟,自己的年岁,却是长了他许多呢…… 我生君未生,君生…… 我虽未老,却也迟暮了…… 她……会不会已然叫他觉得…… 老了? 媚娘突然心慌了起来,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转身,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般难过地扑入他怀中,闷闷地埋着脸,半句话儿也不说,只是埋入他的胸怀之中,听着他有力的跳动声,可显是被惊着的连连追问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怀有孕,心思也变得小孩子一般的缘故,此刻的媚娘,竟是半点儿也不想回答,好一解李治心急。 反而只是更加将李治抱得紧些,把脸闷得深些,半个字也不说,就只是这般抱着他,闷闷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感受着他的心跳,也感受着他的呼吸与温柔。 李治初时心慌地上下在媚娘身上轻抚着,又试图把她扶直了,看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几次三番试过,这丫头竟是半点儿也不肯配合地起身,只是闷在他怀里,又不见呼吸有什么异样,手掌触及之地,也不见有受伤,于是他的心思,多少也平定了一点。 摇摇头,他叹口气,伸手轻抚着媚娘的头顶,慢慢道: “不生我的气了?” “嗯……” 只这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便叫李治多日以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样的烦燥与不安,也平定了许多。 于是,他便也回抱着她,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前后微微地晃着身子,目光却只看着殿顶,眨了眨,半晌才轻道: “毕竟,忠儿是无辜的。何况此番之事……忠儿也确实不知。” “嗯……” 媚娘闷闷地哼。 李治叹了口气: “若是忠儿知道,必然不会教这等事情发生的。” “嗯……” “我知道你想着那人可杀…… 我也从未觉得他不该杀。 只是……眼下实实在在,为了忠儿,为了弘儿,还是等等得好。” “嗯……” “莫再气了,好么?下一次,我定然会以你心意为先。” “……治郎以为,媚娘气的是治郎不曾先将媚娘的心意放在先位么?” 媚娘突然抬头,明亮的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垂眸,看着怀中与自己仰面对视的娇妻,有些意外: “难道不是么?”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 “当然不是。” 她慢慢起身,走出李治怀中,走到水亭另一侧立定,看着水面上已然微微打了苞的几朵新荷: “媚娘明白治郎的心意,也知道治郎再不想看到承乾太子的事,再度发生……媚娘怨的,是为何治郎不能明与媚娘言说呢? 甚至直到现在,都还以为媚娘是因为忠儿被保之事生气? 难道媚娘……” 她转身,看着李治,目光明亮: “难道治郎以为媚娘从来都不是个明白治郎心意的人么?” 李治一怔,竟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六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好一会儿,媚娘都是这般幽幽怨怨地看着他,不言,亦不语。 李治闭目,深吸口气,好一会儿才睁眼,徐徐行至媚娘身边,转身而来,面对着她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启唇,迟疑道: “是不是…… 我做错了?” 媚娘低头,回首,转过脸去看着水中荷叶,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治郎知道媚娘的,媚娘可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媚娘,也不在乎将来会有什么……媚娘在乎的,只是能不能与治郎相守一生,能不能与治郎白头偕老,看着咱们的孩儿们好好儿地过上一辈子…… 至于其他的,媚娘真的并不在乎。” 媚娘垂下眼,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所以治郎,媚娘真的并不在乎治郎是不是会为了忠儿,而要媚娘委屈一下,媚娘也不在乎是不是要等上许久时间,才能替惠儿,嫣儿,弘儿……这许许多多的人,还有媚娘自己的心愿,将皇后易主。 媚娘在乎的只是一件事,便是治郎是不是能够与媚娘相知无间。” 直至此时,李治才终究知道了,自己到底是哪里惹错了她,于是长叹一声,轻道: “是我错了……我该好好儿与你说的…… 只是我……我总以为……” “总以为媚娘心怀大仇,未必能够放过这等良机,将皇后处置了,是不是?” 媚娘淡淡一笑,转头仰视李治: “治郎,媚娘当然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可媚娘从未想过要利用。 因为于媚娘而言,有些事,不能做,无论如何就是不能做。 无论忠儿的母亲是谁,他的父亲却始终是治郎,他的兄弟始终是媚娘的弘儿,还有腹中的这孩子,还有逝去的嫣儿…… 所以媚娘不能容许他受得一星半点的伤。更不会主动去伤害他。 无论他做了什么,在媚娘的眼里,他都不过是个小孩子,都是可以容忍的。 至于此番之事,媚娘既已知非他所意,而是他身边人,自然也就知道,该如何处置…… 毕竟那不过是个小监,要想收拾得了他,有千万种之法,实在不必明面儿上动手的。 这一点,想必治郎也想到了,只是之前囿于媚娘之心,所以无法定夺,是不是?” 李治摇头苦笑,伸手将媚娘搂入怀中: “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早知道,我该与你商量的…… 只是我总是不忍……” 他言及此,便不再说,反倒是媚娘替他说了出来: “总是不忍要媚娘为了治郎而忍,心中总觉得欠媚娘的是吧?总觉得若是治郎开了口,要媚娘忍一忍,那么媚娘虽则忍了,可治郎心中总是难以释怀的,是吧? 所以这才想法子瞒着媚娘,是吧? 治郎,媚娘说一句…… 你实在是想得太多。 于媚娘处,你实在想得太多了。 从今往后,治郎可要牢记了,媚娘的心,本就是与治郎一同一处的,但若需要媚娘且等一等时,只消一眼,只消一笑,媚娘便知的。” 李治心中,此刻感动无以复加,更加不知用何等言语来说得好,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再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 是夜。 麟游行宫。 原本意欲留宿下来的李治,却不想被匆匆而来的德安请回了正殿。言说是方将宫外来报,道新罗女王金真德病重奄奄,其朝中暗生事故,请李治定夺。 于是惜惜然悻悻然,李治无奈离开,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媚娘不必等他,可却务必要留了门下来。 媚娘眼瞅着一边儿被李治离了召来陪伴自己的素琴以袖掩口窃笑的模样,实在无奈,摇头便将他好声好气地哄了出去。 然后才转头瞪着笑意难止的素琴,瞪了一会儿,自己倒也先忍不住,摇头苦笑道: “唉……真是……” 素琴却含笑道: “姐姐却是叹什么气?主上如此爱重,别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姐姐倒好……竟是半点儿也不待见的。” 一边儿说,一边儿上前扶她坐下。 媚娘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恨声道: “你就得意罢!什么时候你见着我不待见的?” “就方将啊!” 两姐妹坐下,素琴才含笑道: “看姐姐刚才的那样子,主上依依难舍的,倒是姐姐,直恨不得将主上踢了出门去再关上门做罢呢!嘻嘻……想想主上也是可怜得紧。 这大唐后廷佳丽没有上万也有三千…… 怎地偏偏就是要抱着这么一株刺儿在怀中当个宝似的……啊唷,怪不得每回二郎回了府中都是可怜可叹主上什么的…… 合着原来他说的半点儿不虚。” 媚娘斜眼瞅着她,玉笛般的鼻管儿里只哼了一声,从一侧端了茶碗起来轻啜两口,哼道: “好啊你……这些年在外面好的没学,净学这些劳什子的调笑了…… 罢罢罢,我看这回你也先且莫急着回府了,明日里我便去与德奖说了,就说他教妻不严,需得留在我身边好好儿调教一番再送回去。 至于调教多久嘛…… 且先说个一年半载的罢!” “姐姐要留素琴,素琴自然无谓。只是一桩,素琴既然要留在宫中,那自必是日日守在姐姐身边聆听姐姐教训的…… 素琴得福,倒是欢喜,可主上肯么?” 素琴哪里是轻易便能被打到的?自然一时间便是含笑回击。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媚娘忍不住笑骂,她自己也是吃吃一笑。 说笑了一会儿,素琴正要找着媚娘给描个新扇面儿呢,忽见明和匆匆奔入,向二人行了礼后,便俯在媚娘耳边说了几句话。 素琴旁里看着,便见媚娘原本温婉动人的笑意凉了几分,眼里也带出几丝无奈与厌恶来,心知不对,想了想便道: “姐姐,可是太极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媚娘摇头,一脸凉意地从她手中接过素面宫扇,先自取了金线穿针打错去镶边,然后才慢慢道: “太极宫里的事,现在也烦不了我了。” 素琴一怔,看着媚娘刚欲追问,却听到瑞安的声音: “娘娘,太极宫里的事是烦不着您了,可是宫外的事情,却也不能就此轻忽了啊……” 素琴一怔,转头看着从内殿里匆匆走出来的瑞安,不由瞪大眼道: “瑞安?……你不是回宫去了么?” 瑞安低头,先向媚娘行了礼,又向她述了礼,然后才看着媚娘与素琴道: “瑞安本是回了宫的,但师傅临了又将瑞安召了回来,说是这麟游行宫之中,有些事故,要瑞安与娘娘回话,是故便回来了。” 媚娘抬眼看看他,也不说话,素琴忖着必非小事,一时心急便道: “怎么出了乱子了?!可是又有人要对姐姐不利?是哪边的?王皇后?还是萧淑妃?又或者是韩王?” 瑞安摇头,看着媚娘慢慢平静下来的脸色,轻轻道: “是元舅公……就在今日午后,娘娘的长姐……贺兰夫人武氏顺,持着元舅公的腰牌,进了这麟游行宫,似乎是见着主上了。” 素琴闻言,立时便瞪圆了眼,直愣愣地看着瑞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道: “你说谁?那个……武顺拿着谁的腰牌……” 她突觉有失,转头不安地看了眼媚娘,见媚娘神色平淡,于是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局促笑道: “可别是你搞错了罢?” “此事非瑞安所查,而是午后主上带着德安哥哥到处寻找出殿外游园的娘娘与夫人时,巧然走到了后花园里,因着主上惊喜这麟游行宫中的牡丹竟然至今开得正浓,一时免不了驻足欣赏一会儿,德安哥哥才发觉有人私下窥探主上龙颜,着人去拿时,倒也当场拿下了。 可一来,那处所并非内禁,但有腰令也可出入……而贺兰夫人手持元舅公令,辩称自己无知惊驾实属无意,二来她毕竟也是娘娘的亲姐姐…… 德安哥哥也知道主上是不欲见她的,所以便也不好处置,只着人将她送出宫去,好生送回元舅公处,便就此作罢了。” 素琴又看了眼媚娘,眨眼轻声道: “这样的事情,竟未与主上说么?” “说了,可主上听毕之后大为恼火,却是恼的元舅公……还特特地着德安哥哥要去与元舅公相问此事……因着师傅以为,此事不宜闹得太大,一边又拿着娘娘的面子力劝……主上这才忍下来。” 素琴垂目,却不能言语,倒是媚娘淡道: “王德经事老辣,怎么此事却办得如此荒唐?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有谁的腰牌,她都非不知礼数的三岁小儿。 此番擅闯内禁见驾不拜反而转身而逃……这样的事情,若非心中有鬼,又如何做出来?私窥龙颜本属大逆,又见驾不拜转身而逃…… 这样的罪,便是元舅公在,便是我在,她也总该担了罪责的。” 瑞安看了看媚娘,轻声道: “那娘娘,可是要上禀主上?” “这等小事何必去烦治郎?眼下中宫与淑妃禁足,此处又是只有我这一个后宫妃嫔在,论起理来也是该当我把这些事处置好的…… 竟这等放了外人擅入,实在是我这昭仪没做好。何况还是我自己的姐姐……” 媚娘垂目,轻道: “元舅公那里我也不方便说话,毕竟他是治郎的亲舅,又是朝中重臣之首,不该我说我管,且由得治郎去烦——不过在我以为,毕竟此番只是元舅公着人入内,却非元舅公教她行这等事,怪不得元舅公,不当说的,还是提醒一下治郎不必提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 “至于贺兰氏处……虽有三公令牌,可却私窥天颜,又见驾不拜,这等大逆之罪,便是判个监候也非不可。可到底她也是国公之女,家中有祖上功荫,又是无意闯入,便着罚她就此禁足国公府中三载,抄省自文千遍,三载未满,抑或省自文不足千遍者,则无召无旨不得擅出罢!” 媚娘轻道。 素琴听毕,也是心中忍不住又是怜又是笑: 怜的是媚娘这等苦心,醋心,烦心……笑的是媚娘这一罚下去,岂非是逼着她姐姐在天下人面前认了有意借妹妹之势,妄图着能够攀龙附凤,也为帝侍妃嫔——说白了便是在打着她姐姐的脸,打了个清醒,叫姐姐别再枉图自己的夫婿么…… 这等醋坛子……唉…… 素琴再一次庆幸,幸好,幸好,自己爱上的男子,不是李治。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七 媚娘吩咐毕了这一桩事,便又想起另外一桩来,转头看着瑞安道: “至于东宫那边,你可安排下了?” 瑞安轻声道: “娘娘自可安心,虽则此事主上与娘娘是不便出手的,可有太子殿下在,那就断然出不了事的。” 媚娘看看他,低道: “你告诉了忠儿?” 瑞安看出媚娘脸色不妥,便轻道: “娘娘,此人是何来历,主上与娘娘都知道,可是太子殿下自己却不知。虽眼下是为了娘娘,可到底也是要让太子殿下明白,皇后这些年到底都与那韩王暗中勾结做了些什么,又往他身边安插了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这也本该是他一国之储当做之事啊!” 媚娘一怔,竟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素琴在一侧连连唤了她几声,她才回过神来,看着素琴,半晌才叹道: “罢了……我这才发现,原来一直希图弘儿登上储位的人,却是我。” 瑞安与素琴闻言,却是大吃一惊,两两相望,俱是意外。 最后还是素琴失笑道: “姐姐可不是气糊涂了昏话来着? 这些年来,姐姐哪一次替弘儿争过这储位来?又何曾有过意图,想要让弘儿做些什么?” 媚娘摇头,看了看瑞安,瑞安会意,立时着明和前前后后地扫了一遍殿下无人之后,她才缓声叹道: “是啊…… 我这样的心思,竟是埋得极深……连自己也未曾发觉。若非今日瑞安一句本是一国之储当做之事…… 我还未曾察觉,原来从一开始,我就从未将忠儿视为真正的大唐储君过。” 素琴与瑞安又看了彼此一眼,最后还是明和轻声道: “娘娘这是何言?娘娘此番之所以能忍,不就是为了太子乃是主上长子,处处事事为他容忍么?” “你也了,我忍,是为他是治郎长子,而非因他是太■■■■,子。” 媚娘平声静气地道: “明和,你年纪尚轻,先帝调教太子承亁与治郎那些年,你是不在身边,自然不知。可是瑞安,你却是知道的…… 你,先帝是如何调教太子承乾的?又是如何调教治郎的? 这些年来,且不提治郎有没有上心地调教过忠儿,便是我…… 若我当真有心的话,为何却不曾想过,让他知道该如何应对永安这样的事情呢?反而还一味隐瞒,不欲他知? 这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看着忠儿习得治国理政的谋略、坐上太子之位的心思又是什么?” 瑞安张口结舌——实在因为他跟在太宗身边许久,却也隐隐觉得媚娘所言非虚,甚至还有一种感觉…… 不只是媚娘,只怕是李治自己,也从未有过要将李忠扶为正统,立为国君的心思。 否则为何由太宗与长孙皇后这样的圣人调教出来的李治,又怎么会不明白,对一国储君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父亲,也就是天子的疼爱,而是信赖与教育,手把手地传授帝范谋略呢? 这…… 只能明一件事: 从一开始,李治便从未真正地期盼过李忠成为太子,真正承继自己的皇位! 想到这里,瑞安也好,素琴也罢,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看着仍在沉思中的媚娘,心中不约而同地再度升起一个疑念: 媚娘她从未察觉自己根本未曾将李忠视为国储……那这样的心思不会凭空而生,以媚娘之慧,之明,总是要有人或者什么事情让她一步步生出这样的念头才对。 如此一来…… 这样的意念,又是如何于不知不觉中植入媚娘心中,又是怎么能够深深地埋了这些年,竟不为人知的呢? 又或者…… 到底谁是那个把这个念头深深地植入了媚娘心中,这许多年,竟一直未教武媚娘这样的女子,都不曾发现它的存在,直到今天,已然走到了不得不正视的地步才浮现出来的呢? 到底是谁…… 两人的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张笑得一如少年时温柔仁厚的脸,然后不约而同地再度全身微寒,垂下头去: ……是的,也只有他了。 同一时刻。 长安。 太极宫。 东宫之内。 丽正殿上。 一身锦衣金冠,却仍难掩他眉间郁郁之色的李忠,沉默地坐在案后,看着地面上伏着的近侍。 好半晌,他才艰涩地开口问: “为什么?本宫待你不薄……为何你要瞒着本宫这些事?” 跪伏于地的永安,表情一平如水: “殿下不是已然知道永安的出身了么?那问这样的话,难道还有什么意义么?” 李忠怔怔地看着他,猛然起身掀翻案几,看着几上一只紫金香炉重重地将永安的额头砸出血来,才声嘶力竭地喊: “本宫没有亏待过你!为何你要背叛本宫?!就因为你的复仇?!就因为你的复仇你就要将本宫视为工具,视为棋子利用?!是吗?!是吗?!是吗?!” 他疯狂地叫喊着,表情扭曲而憎恨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这个男子,眼前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的,那个总是衣裙华贵,仪态万方的女人…… 那个总是俾睨之间,视自己若虫蚁的女人…… 那个总是告诫自己,若非是她,眼下的一切,都不会属于他的女人…… 那个害死了他真正的母亲,毁了他一生希望的女人…… 他瞪着血流下来,污了半张脸,却依然一脸平静的永安,双目渐红,盯着他轻声道: “就为了你的复仇,所以你就要利用本宫?利用本宫对你的信任?是吗?” 永安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 “难道殿下就只是被利用了吗? 难道殿下就没得到一好处吗?” “好处?” 李忠嗤笑一声,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为自己哭,为自己乐,为自己愁,甚至差为自己豁出性命去的人,笑得极冷: “你所谓的好处是什么? 把本宫拉下储位,然后把整个大唐搞得一团乱麻…… 你就可以举起你的王家大旗,复为洛阳王,再复征战天下,得位大统…… 是么?” 永安冷笑一声,抬手,用衣袖拭去鲜血,轻轻地: “殿下以为我会傻到那样的地步么?” 他轻哼一声,傲然抬头: “是的,我是要复仇,可我也不傻,更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眼前的天下,平安富定,便是皇帝再如何治理不当,我究其一生,以一介废体,也难起什么大风大浪,真的成就什么千秋霸业…… 我也不希图那样…… 我希图的,不过是能够看着害死我家人的你的父亲,当今的皇帝,受到应有之罚,而不必因天子之贵而得逃大难而已。 至于对殿下的好处…… 殿下是当真不知么?” 永安轻声道: “难道殿下从来不曾忧虑过,那个武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儿之后,会不会根本就不再给殿下留一个登位为君的机会?难道殿下从来就没看出来过,皇帝现在已然根本不再信任殿下,甚至也根本没有半儿要教养殿下为君的意思? 甚至就是殿下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武媚娘…… 她就真的没有一星半儿,利用殿下的心思?! 殿下真的不知? 还是一直以来,都假装不知?!” 永安的每一问,每一句,都像是一颗钉子,深深地,狠狠地扎在李忠的心上,叫他不能反驳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一会儿,李忠木木然地转身,走到被掀翻的案边,怔怔地看着一地狼藉,然后轻轻道: “你也未必就安着什么好心罢? 难道你以为本宫不知,你的后面站着的是谁吗?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韩王早就已经跟那个女人,跟淑妃,跟这宫中许许多多讨厌武昭仪,希望武昭仪倒下的女人,暗中勾连,做下了许多事吗? 难道你能告诉本宫,你此番的毒药,便不是他着那个女人身边的人送进宫里来与你的吗” 李忠的每一问,也教永安无以为答,好一会儿才淡淡一笑道: “是呵……的确是。 可那又怎么样? 殿下既然都已被利用了这么久了,一直都不在乎的…… 怎么,现在却要来在乎了么? 为什么? 就因为如今韩王殿下要对付的人,却是你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女人么?” 永安完,看着李忠开始畏缩的背影,忍不住放声狂笑: “哈哈哈…… 好!果然是好! 果然如韩王殿下所料…… 本不必我出手,此事就可有所结果的! 果然你真的比谁都在乎那个武媚娘! 那个迷惑了老子又嫁了儿子,如今眼瞅着也要将你这孙子给勾搭了走的****! 好!好!好! 真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只消看着你日渐迷恋,日渐深陷,最终为了她与你的老子翻脸就好了! 何必我如此多事?! 哈哈哈哈! 所谓大唐,所谓李家的儿子…… 果然个个是好! 前有李元吉,继有李泰李治,如今又有一位李忠…… 哈哈哈! 果然个个是好!个个都是念着先辈‘遗泽’的好儿郎!哈哈哈哈……呃……” 永安没有能笑完。 因为一柄剑,剑尖深深地穿进了他的咽喉之中,并且从他的后颈里长长地穿刺了出来,将他整个人的头颅都穿在了闪着寒光的剑芒之上。 怔怔地,定定地,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把剑,然后慢慢地看向那个正双手握着剑柄,用力地握着,以致于全身都颤抖起来的锦衣少年,眨眨眼,再眨眨眼。 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 “是……我想她,我要她……可我更知道她…… 我知道对她而言,谁才是第一位的…… 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利用我…… 可那又怎么样?嗯?” 他目光狂热地看着不可置信的李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我也好,她的弘弟也好,还是宫里的每一个孩子也好…… 我们从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当做一枚棋子来用的…… 我的父亲,要用我和母亲的存在,来羞辱他的正宫太子妃,来讨我祖父的欢心…… 然后长大了,那个被父亲羞辱了的正宫太子妃,又要用我来伤害我的母亲,巩固她的地位…… 接着我的父亲,又要借助我来当桥梯,好把他最爱的女人迎回宫…… 然后这个他最爱的女人,又要利用我来对付那个害死了我母亲的贱人和比那个贱人更可恶的另外一个女人…… 不都是这样的吗? 不都是这样的吗?哈? 我的父亲,不也是这样长大的吗?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在祖母死了之后也是荣宠六宫…… 可实际上,他的荣宠是怎么来的?白了不也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讨好我祖父,博得恩宠和美名的棋子吗? 哈? 既然大家每一个人都要这样互相利用……那她利用我,又有什么不对的? 更何况她还是除了我母亲之外,唯一肯真心疼我,真心对我好的人? 为什么我都能为别人利用,却不能替她做些什么呢? 她对我的好,对我的真,为什么我不能用甘愿为她利用来报答呢? 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到,难道连这一的事情都办不到吗? 哈?” 李忠的声音很轻,很柔,可在渐渐失温的永安耳边,却像冰刃一样冷而锐: “既然我注定是一枚棋子,注定是要被人利用一生的……那我选择为我想被之利用的对象,也不能吗?哈?” 在这一声轻轻的哈声之后,永安感觉到一阵巨痛,听到一阵诡异的水流响声从自己的颈子下面发出——这实在是一种太过怪异的体验,怪异到他直到最后一秒,躺在地上,意识即将离体的时候,才盯着眼前滴血的剑刃恍然大悟: 哦…… 原来,这就是剑从自己颈子里抽走最后一生命的感觉。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八 次日午后。 麟游行宫。 正殿之内。 正撩袖细书的李治闻得德安回报,一时间停下指间紫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德安轻道: “你的这些,可是你亲眼所见?” 德安轻声道: “非亲眼所见,但放在丽正殿中的……” “够了!” 李治重重放下笔,转头正视着德安,轻声道: “他是朕的儿子,朕最了解他的品性!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何况太子东宫之所,乃属他所有……这些事,以后你们还是少插手的好!” 德安闭口,半晌才道: “可是主上……” “朕够了!” 李治轻声道: “够了。” 德安不敢再言,只是讷讷地头,退下。 李治长出口气,突然觉得全身疲惫,颈间也是微微酸痛,忍不住便问道: “媚娘眼下却在何处?” “回主上,正在内殿里,与李夫人叙话罢?” “传驾。” …… 片刻之后。 看到李治匆匆走入,面色不好的媚娘,一时间有些不安地抬头,想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便发问。 李治快速走到她跟前,也不言,也不语,只是沉默地立在她身边,目光侧垂着望向地面。 媚娘转头看了看素琴,素琴会意,立时起身告退,李治到底也是不能免得了应有的身分,好好儿地回了礼,着人好生送了她出殿去后,一待左右无人,便整个人紧紧地抱住了媚娘,将自己的面颊深深地埋入媚娘的肩窝之中。 媚娘吃了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于今日的她而言,已然是太过宽大,早已双手搂抱不住的脊背,然后轻道: “治郎这是怎么了?怎么心绪不宁的样子……” 李治不≠≠≠≠,话,只是固执得像个抱到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的孩子一般,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发一语。 媚娘张了张口,却也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轻道: “坐下来罢……” 李治这才想起,媚娘腹中还有一个孩子,于是急忙抬头,有些内疚地看着媚娘,却被她的一记笑容温婉而化,心情也顿时好了一,头,默默地跟着她一道走入内寝,坐在榻上,便整个人倒向媚娘膝头,安静地躺下。 媚娘伸手去轻抚着他的头发,他头的冠冕,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道: “治郎这冠冕可是重,要不要摘下来,媚娘与治郎松一松头颈?” 李治将脸埋在媚娘腹之前,转了个方向,将脸颊贴着那似乎在微微颤动着的腹,感觉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平静道: “好。” 媚娘淡然一笑,伸手便去替他解开冠冕,交与暗中服侍着的明和,然后又自从明和奉上的梳妆盒里挑了一支玉夹宝珠篦梳来,散开李治的乌黑长发,细细地梳理着,一遍,又一遍。 雪白泛着微粉的指尖,夹着雪白镶着淡杏色宝珠的玉梳,慢慢地,慢慢地,滑过李治如夜如墨般发亮的乌发间,一时间,只教旁边立着的明和看得也是心静如水,再不生波澜。 梳了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问道: “治郎可好些了?” “嗯。” 李治闷闷地回答,却也觉得实实在在是提了些精神出来,便轻轻头道: “好些了。” 媚娘头,又轻道: “那……治郎可愿意与媚娘听一听,到底是谁叫治郎这般不快了?” 李治了头,又复摇摇头,轻声道: “都过去了,不想……” 媚娘头,又道: “治郎不想,便不罢。不过治郎要是想的时候,可要记得,媚娘也在这里呢。” 李治头,轻道: “我知道。除了媚娘,我也本不想与别人这些的。与他们又无关。” 媚娘含笑头,放下手中梳篦,轻抚着李治的头道: “治郎知道那就好了……只要治郎记得媚娘还在……那就好了。” 李治头,又往媚娘怀里闷了一闷,然后好一会儿发出些模糊不清的声音道: “媚娘,你觉得……我是一个好父亲吗?” 媚娘一怔,却失笑道: “治郎好没端端的,问媚娘这个做什么?要问,也是该去问孩子们罢?” “我就是想问你。你吧!” 李治执拗地道。 媚娘摇头,心下已然明白了几分,思虑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于此事之上,媚娘与治郎一般,实实在在无甚话的权利…… 不过有一桩,媚娘倒是实实在在记得的。那年弘儿初诞之时,治郎可是费尽了心思为弘儿预备下一切的呢!” 李治抬头看着媚娘,茫然轻道: “弘儿不必……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如何看?” “那就要问那些孩子们了。” 媚娘温柔地看着李治,伸手轻轻贴在他的脸颊之上,俯视着他的双眼: “不过有一桩事,媚娘倒是知晓的……若非治郎,那这些孩子,便是无论如何也再生不到这世上的。更加不可能有这般机会,经历这些悲欢离合,人生乐苦。 治郎没有将他们自幼抛弃,更没有似那些前朝帝王家的毒父辣母一般,就此将他们做了货物一般处置…… 便已然称得上是慈父了。 只是这个慈字,毕竟是身为天子的你所有的……所以自然有所局宥,不可能与平凡家父一般无二。 而这一,只怕这些孩子一生也未必能懂。 所以治郎,这身立天子之位上的人,才会要称孤道寡…… 因为他们就真的只是孤家寡人而已,不论是父母,亲朋,兄弟,姐妹,儿女…… 无一可靠,无一能够完全依仗的。 天子身为天之子,自然只能把这天整个背负于自己肩上,却是再也不能找了旁的人与之一起背负的。” 李治看着媚娘,半晌却突然轻笑起来: “哦……这么,我是真的千古第一运强之主了,是不是?” 媚娘睁大眼,看着李治,一脸不解。 他含笑道: “难道不是么? 从我登位为储以来,父皇兄长,对我百般照顾,百般爱护;叔伯之间,也多有亲好;更不必提全力助我的舅舅……无论我如何任性如何胡闹,他也一定持我到最后…… 还有你……” 李治伸手,轻轻而紧紧地握住了媚娘的手,动容道: “这些年来,一直都与我并肩而立,不弃不休的你…… 居然能这般得你们相助,我不是运强,又是什么?” 媚娘心中一动,喉间一哽,好半晌才目光中微含着水气道: “是呀……治郎真的是实在运强……这样的运强之主,千年难遇一个呢。” 李治看着媚娘,突然笑了起来…… 那般的笑容,是只有她才见过的,天真的,可爱的,淘气的,甚至是有些没心肝的笑容…… 那是已然足有十年未曾再见过的,属于晋王稚奴的笑容…… 也是属于她武媚娘独有的笑容。 次日晨起。 媚娘松垂着头发,就送走了经过了一夜休息,恢复了精气神的李治,然后转头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明和唤了瑞安来。 不多时,瑞安依召匆匆而入,媚娘头也不回地轻声对他: “文娘一个人在太极宫里,虽有你近心的人照看着,可到底你也是不放心,回去罢!回去后,好好儿看看宫里到底是哪一位皇子,近来过得不甚如意的。 明白我的意思么?” 瑞安抬抬眼,看看她,却不作声。 媚娘等不到回音,先是一怔,接着回头一看瑞安,立时目光锐利: “是谁?” “……东宫昨日传来消息,是永安欲行刺太子殿下,结果被太子殿下当庭诛杀于殿内了。” 媚娘怔怔地听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轻道: “为什么?” “……有人告诉了太子殿下,此番娘娘与代王殿下受毒之事,到底是谁在中间落手的。” 瑞安低声道: “娘娘,这也不能怪太子殿下,便是他与皇后之间无此仇怨,怕是也难容得这样人在身边的。” “可那也不能亲自动手杀人!” 媚娘正色,厉声轻道: “你可知这国储染血,是何等不祥之事!?原本治郎便对太子上位之事心有芥蒂。何况近来我虽不知前朝多事,却也听闻前朝对太子诸番行事多有不满…… 若是此事一旦招摇开来,怕是太子地位更加不稳! 这个忠儿……真是……” 媚娘气急道: “这孩子……唉! 他怎么就不明白治郎一片苦心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么大的事情,治郎宁可瞒着我,与我这般隔气,也不愿轻易动了他的身边人……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想过没有?!” 瑞安叹道: “太子到底还是年轻,这些事,竟是从未想也未细品过的。否则又为何想不到若果然如此,日后于他行走前朝后廷之间,必然会有些麻烦缠身的。” 媚娘摇头,轻轻恨恨道: “是啊……不过也不能怪忠儿…… 要怪,也只能怪那永安与他背后的主子,实实在在抓这机会抓得准狠……竟是正抓在了治郎与太子最不能切的一心结之上……” 媚娘无奈地一摇头: “难怪治郎昨日来时那般颓然,这不仅止伤的是父子之情,还伤了治郎这份难得的苦心。不成,此番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治郎的一番苦心白费……” 媚娘想了一想,突然轻道: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已近寅时三刻。娘娘,起来您还是早些歇歇罢!到底您腹中还……” “我呆会儿自然会去歇着,只是我要手写一张便笺,你拿了,现在便去前殿找一个人,将这便笺与他看了,便速速焚尽。 明白么?” “瑞安明白,不知要叫何人一观?” “英国公,李绩。” 媚娘轻声道。 …… 片刻之后。 前廷金殿之下。 一处角门边。 好容易等得李绩前来的瑞安出了口气,将媚娘的嘱咐一一与李绩听过,然后才将便笺出示与他。 李绩快速地扫了一眼,脸色一变,又仔细定神地看了一看,然后才抬头迟疑地看着瑞安: “敢问瑞公公再清楚些……这是昭仪娘娘着老夫看的?” “正是。” 瑞安正色道: “娘娘所嘱,瑞安不敢胡言。” “可……” 李绩欲言,却又止,想了一想,倒也明白,头叹道: “原来还是为了主上与东宫……罢了,也是难得娘娘一片苦心。还请瑞公公回娘娘的话,老夫自会依娘娘之计行事。” 接着,便与瑞安各自做别。 目送着李绩离开之后,瑞安立时便将那张便笺取出来,淡淡地扫了一眼上面的寥寥数字,便将之引燃,看着那些墨字在火苗中渐渐失色,终于虚无—— 今日朝后,请与元舅公相议昨日宫中所传流言:东宫侍永安,乃为本宫强逼之下,太子无奈诛之之事。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九 片刻之后。 早朝结束之后。 惯例的君臣议政之时。 英国公李绩寻得机会,终究还是将媚娘托他相问的话问出了口: “臣李绩,有事请奏主上。” 李治看了他一眼,乃含笑道: “英国公不必多礼,但言无妨。” 李绩便道: “主上,臣方将来时,隐约听得一些小宫人议论,说是昨日东宫之中,生了些变故,竟似大有内情,不知主上可曾听闻?” 此言一出,立时诸老尽皆观于他面,长孙无忌更是看着李绩,目光满是疑问。 李治眉轻一动,目光只一转,便淡道: “这宫中流言倒也平日里没少见过,朕却实在无心事事理会……却不知英国公听到的,是哪一桩?” “回主上,虽则宫中流言多而杂,本也不必理会,可若是事涉东宫,实在便不是小事了。”长孙无忌终于轻道: “是以,还请主上听一听英国公所言到底是何事,才做定夺罢?” 李治目光一动,看着李绩,好一会儿才点头: “还当英国公直言。” 李绩应了一声,便道: “回主上,方将臣行至昭阳门时,隐约听到有几个小侍在议论,说昨日东宫之中竟有血光之灾,一时之间惊之非同小哥,便召了那几个小侍来问,这才知道昨日东宫太子殿下近侍永安,被以欲行刺太子殿下的名头,受殿下亲手诛灭,却不知此事主上可否听闻?” 李治点头,淡淡道: “这样大的事情,朕自然知晓。东宫储君之所,护卫不利,内侍省亦有责,竟将这等贼子混入内里,充为玉栋,且久为其用…… 朕已下诏彻查此案,务必将此事落个分明,以安太子之心。 且又因此事体大,乃着令内外一应人等,俱不得擅言议论,免得动摇国本…… 看来有些人的嘴,确是管不住的。” 李绩却认真奉圭而言: “主上之令,切切实实当行当据,只是主上,依臣之见,此事却非如此简单。那些小宫人们,倒也非是胡乱议论,实在是这永安之死,竟似大有内情在,所以才妄生议论。 否则小宫人们年岁虽小,为人见识浅薄,可到底也是这宫中调教出来的人,自然知道什么当言,什么不当言。” 李治抬眼,看着李绩: “那英国公,那些小碎嘴们所谓的内情,却是什么?” 李绩长行一礼,乃轻道: “主上,据那些小宫人所言,似乎此番所言永安刺储之事,却非真相。真相是那永安不知为何得罪了后宫的某位娘娘,被那位娘娘逼着太子殿下,将之当庭诛杀,以解其恨了。” 李治立时眯眼: “英国公此言差矣!眼下整个太极宫中,俱是以太子为尊。便是皇后眼下也不得出内殿半步,哪里来的娘娘竟是这等势大,逼得一国之储亲诛自己近侍?!” 李绩淡道: “皇后娘娘自然是不成的,毕竟眼下被禁内殿,淑妃娘娘更加不能,太子也不必多听她什么。倒是另外有一位娘娘,虽则位阶未如这二位一般,高高在上,却实实在在,更教整个太极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她也才是真正能够影响主上,一揽后宫大权的人。” 李治立时沉下脸来,好久好久,不发一语。 倒是禇遂良忍耐不得,冷笑一声道: “是么……就说这太子殿下素日里待这永安亲善非一般近侍可及,那永安素日里也是事事处处,尽皆为太子殿下鞍前马后,断然不曾做得半步不到的。 怎么就突然说刺杀,便刺杀起来了? 若是入宫时间尚短的,尚且可说他是包藏祸心,可他入宫已是这些年,又怎么可能数载不动,一朝行事?” 这话说得诸臣一阵赞同,更有些臣子,便上前行礼请奏,务必查明永安被杀一事,真相到底为何。那位事涉其中的娘娘,又究竟是哪一位了。 李治看着李绩,淡淡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轻道: “英国公既然已言至此,那自然是知道,这事涉其中的,到底是谁了……却不妨说来听听。” 李绩抬眼,看着李治意味深长地道: “主上有问,臣不敢相欺,正是那立政殿昭仪武氏,如今正伴驾麟游行宫的那一位娘娘。” 此言一出,早已是心中有数的诸臣,无不哗然,情绪更加沸腾,倒是李治不错眼地直看着长孙无忌,似乎在等着他这个舅舅表个态。 不止是他,所有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地看着长孙无忌,等待着他表态。 可奇怪的是,长孙无忌非但没有表态,反而一改在不曾听到,此事事涉媚娘前的积极态度,却一发沉默了起来。 他的沉默,也渐渐地为诸臣所察,渐渐地引发了一阵新的疑问眼神。 李治却不肯放过他,轻轻道: “竟然说是媚娘……也真是奇怪了,媚娘眼下伴于朕身侧,离太子东宫之路途不知凡几,此番却是刻意相谋,要将这等事往她身上洒了…… 却不知舅舅何以为见?” 长孙无忌依然保持着沉默,不过毕竟问话的是李治,他也没有沉默多久,很快便轻道: “主上英明,此等大事,实在应当查个清楚再下定论。眼下虽有流言如此,可既然是流言,便总有它的不实之出。这行事的到底是不是昭仪娘娘,却还要再三审问过了那些流言碎嘴的小侍们后,才方得确信的好。” 他此番的言论,显然是叫所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除了已然开始颖悟李绩此番之举的真相的李治,与早已明白媚娘心思的李绩之外。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却淡淡一笑道: “果然舅舅处事之慎,非常人可及。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班大臣们,向来也都是以长孙无忌马首是瞻,也素知长孙无忌向来恨不得一脚将媚娘踩出太极宫门外的,今日竟然眼见长孙无忌这等回话,显是有什么内情,于是不假思索,便也纷纷附议。 李治点了点头,又说了些子政事,便立时宣召退朝去。 朝后。 行宫官舍内。 几位要臣都不及更衣,便被长孙无忌急急着人唤入了内官舍之中,好在大家早也料到如此,更加也都急着探知长孙无忌心思,于是便个个紧忙着前来,坐下。 长孙无忌看着几个人都到齐了,便示意阿罗去着人守紧了门,然后才着阿罗前来,轻声道: “把你查出来的,都说一说罢!” “是!” 阿罗低道: “前些日子,阿罗因着武昭仪母子受毒害之事,而查一些旧档,结果发现这太子宫中的永安,出身来历,实在成谜…… 虽则其籍册之上,看似清清楚楚,出身明白。可那替他立籍册的人,阿罗却也是认得的——正是前些日子被一网子打查出来的,韩王送入宫中的亲信之一。” 看着诸位大臣个个震惊的眼睛,阿罗便平静道: “这永安毕竟是太子殿下近侍,主人为保国储安稳,便着令阿罗彻查他的身世,结果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世,竟是大有内情……” 接着,阿罗便一五一十地将永安的身世,说与诸人听。 当听到这个小小近侍,竟是当年洛阳王王世充之后时,已然是一片哗然,再得闻其一直以来都误以为当年的废昭容韦氏是为其祖母之时,更是个个哑然。 好半晌,唐俭才惊叹一声道: “原来竟是如此……原来这永安,竟然真的是个心存长久之计的奸佞之辈!” 长孙无忌点头,默默喟叹一声: “正是如此,所以这也是老夫请诸位来的理由…… 眼下之事,想必大家也都看得明白了,此番流言,必是韩王有意借此事,一石二鸟向武媚娘与太子殿下同时动手。太子殿下自不必提,咱们必然是要保到底。但是这武媚娘…… 咱们到底却该如何处置呢? 到底眼下是顺着韩王的手,将武媚娘处置了,还是就此放过,且只将这一笔记下?” 一时间,诸臣议论纷纷,长孙无忌更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态度出来,只是他的心里,却在暗暗叹息: 武媚娘,这一次,老夫算是为了太子殿下,欠下你这一份情…… 可是…… 他目光却一凛: 保了你能与代王殿下一般再无受失,已是老夫最大的程度,你可千万莫以为,这一份人情,便能叫老夫奉你为后! 同一时刻。 麟游行宫之中。 后花园内。 早早儿便被李治着令瑞安接入宫中来陪伴媚娘的素琴,一手挽着媚娘的手臂,一手拘着自己面前那个淘气的小小娇儿,含笑道: “姐姐今日,倒是心情好了。你看弘儿也知道母亲欢喜,自己也一发欢喜呢!” 媚娘看着正被素琴拘在了身边,却急着扭动小小身子,急着去拉一拉那些园中的花儿朵儿的李弘,笑道: “你说这倒也是奇了,他不过一个乳齿小儿,怎么会知道他的母亲心情好与不好?不过就是这些日子困在殿里久了,一朝得放出来,高兴得罢了。” 素琴却更笑道: “是么?可素琴看着弘儿却非如此呢,是不是呀弘儿?” 她弯下腰去,笑眯眯地问着从近侍手中接过采下的大朵鲜花,喜欢得直咧小嘴的李弘。 李弘本就十分喜欢这个温和的姨母,听到她这样问,更加心情欢喜,大声叫: “是!” 一边还使力地晃着手中的花朵。 媚娘失笑,嗔道: “你呀……你可知道母亲与姨母说什么吗?便只管应是。” 李弘笑吟吟地口齿尚有些不清不楚地说道: “知道!弘儿知道!” 媚娘摇头含笑看着儿子娇娇软软的那样子,不由想到当年的那个爱娇少年,也曾有过如这孩子一般娇娇软软,人见人爱的绒绒幼鸟般的模样。 而如今的他,却已然是一国之君,一家之主了。 她垂下眉,不由轻叹时光易逝。 素琴见状,以为她还在为眼下之事发愁,于是便看看瑞安。 瑞安自然会意,立时便哄了依恋母亲,原本死活不愿离开的李弘,说另外一边却有不知第几代的小小阿金在与一只猫儿斗架,有趣得紧,这才叫李弘甘心情愿与他一道往那处而去,看那猫狗相掐。 媚娘看着儿子离开,一时也只能叹息。倒是一侧素琴轻道: “姐姐可还是为了元舅公之事发愁?” “元舅公之事,却实在不愁。” 媚娘低道: “毕竟今日之计一出,想必他也多少明白我的心思了。自然会设法同时保全了我与太子殿下。可是……” 媚娘犹豫片刻才轻道: “可是我担忧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姐姐是担心……太子殿下的想法?” 素琴到底是徐家的女儿,虽不若其姐一般机慧可与媚娘相并肩,却也不少见识,立时便明白了媚娘的忧心之事。 媚娘长叹一声道: “正是如此……只是不知道忠儿,此番知道我这般行事,会不会有些什么误会……唉,这孩子也是命苦,我也真的是不希望他再受苦了…… 可不知为何,却总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都是不好的……都是欠了他些什么似的。” 一时间,媚娘声声轻叹,却将素琴也引得叹了起来。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十 媚娘见素琴也被自己逗引得有些伤感,不由强然一笑道: “罢了……我也是多事,” 素琴却道: “哪里是姐姐将素琴引进来的?素琴本来就在这局中,只是这些年来,都是姐姐一心二心,努力地将素琴摒于局外,免得连累过多罢了。 其实说起来,旧日的素琴,今日的太子殿下,何尝不都是一样的呢? 姐姐尽力相助,尽力摒于局外…… 然而只憾一事,便是素琴确是得了幸,也本志不在宫中这等争斗之内。 可太子殿下…… 他与素琴不同,生就帝王家,又阴差阳错被推上了这样的位置,要退,怕是难了。”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道: “是呀……之前我总以为自己对这孩子,也算是疼爱有加,更加为他长久。可现在看来,却原来从一开始的这种长久,便是将他做了棋子。只是……” 媚娘抬头,心痛而内疚地看着远方,良久才轻道: “只是他却是不在乎这些的罢?只是我自己内疚的罢?” 素琴看着媚娘,轻声道: “生于帝王家,自然就比别的孩子多了好些利处,可有一点也是他们不能羡慕别的孩子的,那便是自己。 帝王家,权天下。 在这样权纵天下的高位之上,没有谁能够说,自己不是一枚棋子的。便是姐姐你,不也常常甘愿为棋么? 甚至就是今日之事……不也是在主动替主上背负罪名,主动为棋么? 想来,太子殿下也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再不会怨恨姐姐。 只是……” 媚娘会意,轻道: “只是忠儿素性柔和,此番之事,实不似他所为,所以你担心,他竟是自己求败了,是么?” 素琴默默点头。 媚娘也是无语,好一阵儿才道: “素琴……有些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素琴张口,想回答,却无法回答。 …… 唐永徽五年五月末。 麟游行宫。 接万年宫内复旨,道宫中清理已毕,高宗可移驾回行宫。 另,又有内报,道前番太子殿下手诛近侍永安一事已获查证,证确为此侍意图不轨,本为洛阳王世充后,竟阴图大唐,方才多年来潜于太子之侧。 前番却也是暗中有谋,突然发难,这才惊得太子猝不及防之下,挥剑斩之。 于是,纷纷扰扰了许久的太子诛侍案,算是在长孙无忌与媚娘这对永远都在防备着彼此的对手的默契配合下,成功平息。 …… 唐永徽五年六月初一。 是夜。 麟游行宫之中。 内殿里。 媚娘正奉着已然渐渐隆起的小腹,看着周围人进进出出,安置着预备明日回万年宫事宜的忙碌样子。 一边却只有素琴陪着,坐着,喝着些茶水,吃了些茶点,姐妹俩说些闲来无事的话儿。 不多会儿,突然见得一个青衣小侍匆匆奔入,行了一礼才道: “参见昭仪娘娘。小的奉陛下之意传话儿来。” 媚娘打眼扫了他一扫,却讶笑道: “你不是那个并州的吗?前些日子刚封了你做个侍书令在本宫左右伺着,怎么眼下却去了那儿?” 小侍低头道: “原本确是如此,可近日来陛下政务烦冗,实在缺人手,这才不得不将内里所有的侍书令侍墨令都调了走用。” 媚娘一听便气笑摇头,对着素琴道: “看,就说罢!就不能容得这殿里有个认字儿的。” 素琴含笑道: “这可不是主上的不对。主上勤政,一应文书都是仔细的,那一班二十四对儿小侍,总也得有一两个挂病的,无奈之下才调用姐姐这里的嘛!” 媚娘无声笑着摇头,好一会儿才叹道: “也是可怜,你既然去了,那必然有谁因病或实在难以成事就退下了,你去传话儿与德安,叫他好生照拂着些罢。能多赐金银的,就多赐些金银。过些日子,寻着机会,本宫会把你再要回来的。这些日子就苦些罢。” 谁知那小侍听得此言,却苦苦一笑道: “多谢娘娘恩宠,可只怕小的此番是回不来了。” 媚娘闻言一怔,却笑道: “怎么?你却喜欢那里么?倒也稀罕……素来从咱们殿里出去了那儿的,没一个不是回头来哭着喊着求瑞安明和,务必要回来的…… 也好,你要是喜欢,便留下也成。” 那小侍却扑通一声叉手跪下,哭丧着一张脸道: “娘娘,小的却实在也是想回来啊……可是小的此番,怕是真的就回不来了啊……” 媚娘听出些蹊跷,看了眼同样眼神的素琴,于是轻道: “怎么,可是前殿里出了什么差错,贬了人了?” “娘娘圣明,自然一听便知。前些日子,有个侍折的竟然那般大胆,收了朝中官员的钱帛,擅自拦了一封说来也不甚紧要的折疏下来看,结果就被陛下给察觉了。 陛下自然是发了好大的火,当场就着人将那小侍拉下去杖杀了。 这还不算完,龙颜一怒,余威不止,竟就着王公公将整个侍折的班列都重新审过一遍,验过一遍,证下了好几个人有私相传递消息的事儿之后,一并都是打杀。 于是这侍折班列里,就少了好些个人,眼下王公公只为了这侍折的人手不够,正头疼着呢。陛下看折子,娘娘也是知道的,那是极神速的,又是神思敏捷,批谕(初唐皇帝批的折疏里,很大一部分都是地方官员的,而且也很大一部分都是不很重要的日常汇报,所以就会要求侍折的小侍代为简单批注然后加印封发,这个过程之中皇帝只会听一听念的内容,然后做出口头批示,就叫批谕)也快,咱们这些人人手本来就不够,如今又去了好些,可不就是人仰马翻了?” 媚娘闻言,却是诧异不止,转头看着素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这倒是奇了…… 他的性子,轻易不下这等狠手的……” 媚娘转头过来看着瑞安,瑞安会意,便依着利,赐了那小侍好些东西,然后又将他带到一边儿问话去。 而媚娘便只在这里与素琴喝茶。 不多时,便见瑞安奔来,轻声道: “娘娘,问过了,也打点走了。” 媚娘点头,轻声道: “怎么回事?” “回娘娘,这孩子倒也实诚,有什么说什么。似乎还是那个收了些朝中官员钱帛私探消息的东西惹的事。 那封折疏,竟是狄大人呈上的。 虽未加了密印,可到底也是专马而送,依制外臣是绝对不能擅阅的,更不必说贿内侍,探消息这样的事。” 媚娘目光一凛,却轻道: “可知行贿的是谁?” “御史台的王信。” “他?” 媚娘目光更加透寒: “他不是如今太原王氏一族族长最亲近的心腹么?怎么会想到要看怀英的折疏?” “这个,那个小侍也不知内情,只是说当初那个被杖杀的小侍曾经与他说过,那王信说他想看这折疏的理由,便是里面有些东西,却与他太原王氏一门有关联,然后这才答应的。 论起来,那个犯了孽的小侍也是太原王氏一门的家生奴才,只是父母养不起,他才入宫的,自然也得受王氏的安使。” 媚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 “你现在便去那边,看一看德安在不在,想法子问一问,那封折疏里,到底怀英写了什么。” “是!” 看着瑞安走出去,素琴才悄声问媚娘: “姐姐似有所怀疑?莫非那折疏之中,并非像那王信所说的,与他太原王氏一门有关的内容?” “能在治郎手下为官者,便是再糊涂再昧昏,多少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他也是应当懂的。” 媚娘慢慢道: “若那折疏之中果然是与他太原王氏一门有着天大牵扯,以他王氏之力,何以会眼睁睁看着它走到这一步? 若果真此折疏与太原王氏有关,何以治郎打杀了那小侍,却不见处罚王氏一族甚至是行贿的王信本人? 何况那可是怀英的折疏,他又怎么可能会就此马虎,只将这等紧要的折疏做了个专马便罢? 论理论情,都当是上呈密折,又或者是交与暗卫代送入京面圣才对。” 素琴点头,然后也看着媚娘道: “姐姐的意思是…… 这折中所写的,只怕却是另有他事? 王信也只是做了个中间人?” 媚娘沉默,良久才悠悠道: “怀英为事,最大的特点便是一针见血,往往于平常之间察觉出些端倪。 这样的心思,别人却是不能及的。 此番他如此松慎,总教我觉得……” 犹豫了一番,媚娘才轻道: “他似意在试探,试探这王氏一门到底会对他这折疏有何反应。 而治郎似乎也早就猜到了他的心思,这才如此绝断…… 似是有些与怀英君臣二人,演一出戏。” 素琴立时扬眉: “隔山震虎?” 媚娘想了想,摇头却道: “却不若说是打草惊蛇。” 素琴想了一想,好半晌才道: “那……这受惊的蛇儿,可出现了?” 媚娘慢慢点头,似有所悟道: “怕是早就出现了,否则治郎何以下那般的手,把一众人具都处置了?” 素琴却点头,又道: “那…… 姐姐以为,主上此番试探的,却是何意?” 媚娘垂首半晌才轻道: “眼下于治郎心中最紧要的事,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而要动那中宫,自然要先动前朝。前朝之中,太原王氏一门根基深厚,自然是不能个个尽除。其实论起来似太原王氏一门这等的大族氏家,本也就是各有心思,未必便心齐到哪里去。所以治郎此番,不过也是有些想着借此事之意看一看到底整个太原王氏一门,又或者其他几门里,谁才是皇后真正可以依靠的强力后助。” 素琴恍然,轻道: “摸清其根,然后除之?” “这……我眼下也只能是猜测,若要知其真相,怕是还得……” 媚娘说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看着门外微笑。 素琴一怔,也跟着她转头去看,接着也是含笑起身,与她并肩而立做好准备,低语道: “还是得问问主上本人,是不是呢?” 没错,殿外正含笑向她们走来的,正是大唐天子,李治本人。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二十 & 大唐麟游。Kanshu58.com 万年宫。 内寝。 夜色漫水浸骨凉,小月轻嵌绿萝墙。 珠光流火映金殿,点星淡缀墨镜上。 媚娘半倚在长榻上,一边无趣地看着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一边儿心不在焉地翻着本书。寒星也似的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的院门上。 不多时,一道轻巧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院门前,那般无声无息地出现,直似鬼魅一般,竟叫那些当值的金吾卫们也无一察觉。 不过若说完全无人察觉,倒也非如此,至少就几乎与那道雪白身影同时闪出来的,便是许久不曾露过脸的玉氏姐妹二人。 媚娘看到她们,却淡淡地舒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反倒是那一头乌发未梳示未髻,只以金镶玉束环紧紧地扣在背后的来客颇为有趣地看着两姐妹,好一会儿才笑吟吟拍手道: “妙极,竟是妙极……想不到大内竟有如此高手。竟能立时查觉我的动静。” 媚娘眼见她目光之中,满是跃跃欲试之意,不由得开口缓道: “能察觉得到,却未必便防得住。慕容姑娘却是过誉了。” 这一句话,便立时救下了玉氏姐妹二人。 她们二人眼睁睁看着慕容嫣收起了满身的杀气,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正如媚娘所言,像慕容嫣这样的高手,便是能察觉得到她的存在,却是未必能够敌得过。被她盯上,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眼看着两姐妹已无战意,慕容嫣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耸耸肩,然后身影只轻轻一闪,一众处变不惊的金吾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影子闪电流星般地划过,便倏然如鬼魅般立在了媚娘面前。 金吾卫们立时轻喝一声,齐齐转身过来,做出威胁之态。 媚娘见状,却轻轻挥了挥手道: “无妨。” 于是诸卫这才转身,各自复了立为两列。 而玉氏姐妹在看着媚娘的眼神示意之后,便也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慕容嫣有趣地看着他们一一行礼后退下,然后突然转头看着媚娘,含笑道: “我是不是也该行行礼?” 媚娘看了看她,却突然一笑: “若依礼,你实在该行,不过若依理,你也实在不必行。毕竟,这大唐行宫,却是困不得你。” “可这大唐天下,却是困得住我的,是不?” 慕容嫣笑吟吟道,一边端端正正地行了一记礼: “见过武家娘子。” 媚娘扬眉: “却不称昭仪么?莫非将本宫的夫君,视为无物?” “能将这天下纳为囊中物,又能在那等虎狼环伺的情状下,如此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帝王之位,又坐稳了它…… 慕容嫣可以视天下人为无物,可咱们这位皇帝陛下,却实在不能等闲视之。” 慕容嫣认真地看着媚娘: “便如武家娘子你一样,若此生修武,则必与皇帝陛下一样,怕是却为慕容嫣一生所求一败之敌。” 媚娘垂眸,却不言语。 好一会儿,她才复抬起长睫,看着慕容嫣: “那你为何仍称小称?” 慕容嫣淡淡一笑,也不待媚娘赐座,便自于一边台阶上的锦团之上坐下,自取了早就备置好的酒水,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倒着第二杯时才道: “因为慕容嫣明白,无论是对于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好,还是对于武娘子你也罢……这个所谓的昭仪称呼,所谓的九嫔之首,所谓的无上恩宠,实实在在却是一种天大的羞辱。 羞辱到了你们都不愿意将它挂在你姓氏之后的地步—— 因为你们都跟慕容嫣一样清楚,能够配得上你武娘子这个人的,只有一个尊呼……” 慕容嫣又饮尽这一杯,然后倒了第三杯,高举于面前,目光清澈地越过酒杯上沿,看着媚娘: “心怀天下,隐忍为人,深谋远虑,手腕决绝……这一切的一切,无论是为了咱们的皇帝陛下也好,还是你武娘子自己的利益也罢…… 最终,最大的受益之人,还是天下百姓。 这等胸怀,才配得上母仪天下四字。 所以,慕容嫣当自白三杯,以示为敬。” 说完,第三杯也一饮而尽。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合起书卷,坐直身子,却正色端起一杯茶,向着慕容嫣轻声道: “可惜,本宫眼下身怀有孕不宜饮酒,否则必要以此杯为敬,谢慕容姑娘这些日子以来,替本宫盯死了那韩王。” “本就有仇,却非只为娘子。 只是不知此番娘子急召,却有何事?” 慕容嫣倒也不客气,直接自斟一杯,陪着媚娘饮尽,才问: “可是还为了韩王?” “有姑娘的手腕,再加上治郎的治法,眼下韩王也是算被看牢了。” 媚娘叹了口气道。 慕容嫣扬扬眉: “算被看牢了……这般说来还未必全看得牢呢?” “正是。宫中近来频发大事,多半都是与这韩王有关。实在本宫不明白,他已被姑娘与治郎两面夹紧,如何还能有这等余力?只是眼下本宫身子不便,又兼之大事日近,实实在在没有功夫与空闲去管这韩王……” “我明白了,娘子是想借慕容嫣的手,去让这韩王就此息了事?” “却非要他就此息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虽则江湖手段干净痛快,实实在在更合媚娘的心意,可毕竟此事事关重大,韩王也到底是皇室宗亲,要除掉他,也至少不能叫天下百姓以为他是善人,是被冤而死。否则却实在不利治郎日后理国之事。” 媚娘轻轻道: “媚娘所求,也不过是能够废掉他一只臂膀,叫他短时间内无从下手罢了。” 慕容嫣扬扬眉,立时会意: “娘娘是想叫慕容嫣除去他身边那个沉书?” “若能除掉他,也是不坏,可若能叫韩王以为,他这依赖至极的心腹竟是多年潜于他府上的细作,叫他自行动手毁了一手,那才更好。 毕竟论起来,这沉书于韩王也是知根知底的。若是他一旦出事,韩王必然要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如此一来,说不得有些地方,就会露出纰漏,方便咱们动手。” 媚娘轻轻道。 慕容嫣看着她,静静地盯了一会儿才轻道: “果然……娘子于兵法一道运用实在娴熟。只是娘子啊,此番只怕却是要叫你失望了,那个沉书,你却是万万不能动的呢!” 媚娘万万没料到慕容嫣竟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也是怔了下,下意识便道: “莫非此人对于慕容姑娘,十分要紧?” “不是对我,而是对娘子你十分要紧。甚至是对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也是十分要紧。” 慕容嫣淡淡一笑,不等媚娘再度发问,便直接将自己所观答道: “这个沉书,以我所见,却非凡人。 这些时日以来,他行事稳健,极得那韩王信任。更重要是处处事事,都会想得周到……且也常常于不动声色之间,给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留下些退路…… 而且我也曾因对他的某些行为起疑,暗中动手探过他的虚实,这才察觉,他这些年来,竟一直暗中将韩王所经营的许多暗桩,不动声色地一一或卖或除,半个也没留下。 他这样的手法,再加上他于私人宅院之中曾流露出来的话…… 以我看来,他不是韩王心腥,倒竟更似是早年间那位以房谋名动海内的老丞相所留下的一手暗棋。” 媚娘闻言,倏地坐起,眼睛圆瞪,半晌才轻道: “你说……他是谁?” “当年房丞相,房玄龄留在韩王府中的一枚暗棋。而且以我之见,他能这些年在韩王眼皮子下面做到这等地位,一来固然与他自己一直极为小心有关。二来也是房相英慧,临终前便将有关这个沉书的一切,全数销毁不留片点证据。三来……” 慕容嫣看着媚娘越瞪越大的凤眼,轻道: “三来怕是他在韩王府中,也是有内应的。” 媚娘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长吐道: “可是那位韩王妃……她似也是许久不问世事了,一直埋首经文之中,这些年来,从未出过府门半步。 无论韩王到哪里,她也是不肯跟去的。 如今更是连她那建在韩王府后花园中的佛堂也不出一步的…… 莫说是别人,便是韩王自己,怕也是防她防得紧,她才会这等做态,以证自己无心与争……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 慕容嫣扬眉一笑,有趣道: “果然不愧是武娘子…… 韩王府那等地方,都能摸得如此之透…… 看来若是你也如慕容嫣一般亲自去过一趟的话,必然也能看出那里的名堂了。” 媚娘微眯起眼,好一会儿才道: “莫非那佛堂之中,另有隐密?” “岂止隐密。” 慕容嫣大笑: “那个所谓的佛堂,根本便是当年房相借嫁女之机,以为爱女送嫁为名,暗中布置在韩王府中的一处隐密暗室。里面机关重重,便是我也难以轻易入内…… 娘子可知我在来之前,已是前前后后几十次欲探入那佛堂内里暗室,却都无功而番么?” 媚娘自然知道慕容嫣的本事,听闻此言,更是惊得半晌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如此说来,这沉书果然还是不能动的了。” “不但不能动,娘子若是想要让韩王老实些日子,只怕还得大力依靠他呢!” 慕容嫣大笑道。 媚娘沉默了起来。 慕容嫣见她如此,心知她必是在意房玄龄此举深意,虽然有些看得明白,可到底自觉非此等之间的高手,便一耸其肩,自饮自乐,由得媚娘烦愁去。 血染凤袍,泪织金冠三十 &nb 长安。Kanshu58.com 太极宫中。 已然被人遗忘的承庆殿内。 偏殿下,小阁楼上。 对窗映月,只有沉书半闭着眼睛坐在榻上,好一会儿都不曾言语。 突然之间,他又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突然淡淡一笑: “你来了。” “中书省毕竟属官舍,往这儿若不过晖政门便要过肃章门,路上却不好走。 却是叫你久候。”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颀长的影子走了进来,对着他淡淡一笑。 沉书看着对方瘦削的脸,不由微微沉了沉眉眼,目光中透出些心痛之意: “这些年……苦了你。” “无妨,打小儿你就是那般瘦不得的体质,我又是个习武的,难得能够成了这等样态,自然是最好的不是么?” 对方爽朗一笑,却浑不似在意地与沉书一般,席榻而坐,隔了长几面对面地看着他,又笑: “皇后倒是真的相信你,竟然安排在这里。 只是她也未曾相到,如此一来,却便了咱们相见。” “是啊…… 她还真未曾想到,此一举,却实实在在方便了咱们见面。 不过却是苦了你……毕竟先帝与主上两代精练而成的金吾卫,却非凡人可轻易迎其锋。” 对方哈哈一笑: “原本也是这样的……不过也不知是运交华盖不是,毕竟我竟是靠那人近的,竟得了一纸密图,知道这太极宫中的一些暗道…… 虽则不多,却也足够保用了。” “暗道?” 沉书亦讶然,一边儿撩袖与他倒了些茶水在碗中,一边儿好奇地睁大眼: “这太极宫中,竟有暗道?” “有,怎么没有。” 对方一笑,伸手端了茶碗便送入口中饮下,然后又道: “你当时还小,自然不记得。 不过父王在时,皇祖是说过,这太极宫中是有暗道纵布的。毕竟当年这里就是杨广的根本,昏君生性多疑,自然会多加建设,不然他也不敢住在此处。” 放下茶碗,又轻叹道: “不过…… 只怕我也知道的不多。毕竟这暗道也是当年先帝拿下这太极宫之后,由他与皇婶二人齐力而测的…… 再加上中间多有暗改…… 别说是我,便是那个人只怕也知道的不多。 即使他手上眼下也有一份密图。” 沉书不由瞪大眼: “竟然连他也信不得么……皇婶未免也太过小心。” “是啊……若非这些年里,我一直陪着那人,伴着那人,说实话也不会觉得他其实也是可怜…… 算来一算,这些年来,他也是未曾过过一日安生日子,甚至就是先帝走之后,他也是被先帝布下的局,一一安在其中。 且不止先帝如此……明恕,这些年来,我在这人身边,日日里看着他,总有种感觉……” 对方迟疑地道: “他似乎……其实……也许……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下场,而且也知道,算计他的,从来不止是先帝。” 沉书扬眉,好一会儿才仓促一笑,轻声道: “明恕么……好久不曾听到三哥叫我的小字了……” 他沉默,他亦沉默。 次日,午后。 麟游。 万年宫。 春华苑内。 难得今日闲来无事,又适逢孙思邈入宫来,与媚娘做些例常询探,小小弘儿又在一边儿一会儿揪胡子一会儿扯头发一会儿翻药箱一会儿抓衣裳地淘气惹得孙思邈也好,媚娘也罢都都不能专心,一旁原本守着爱妻看诊的李治扬眉,索性大手一捞,将正值最淘气任性的时候的小小弘儿一把捞在怀里,扛在肩上,也不理他大叫不依,也不睬他哭闹要娘,便哈哈大笑着直接带出大宝殿,走含章门,过翠英宫,直到春华苑内来看前些日子西域进贡来的两头神异白鹿。 见到那两头白鹿,原本哭叫不停要娘亲的李弘也不叫了,只是瞪大眼含着手指看着那两头满苑草地里来回欢腾跳跃,追逐嬉戏的神骏异兽,不一会儿便又使劲儿挣扎着踢腾,在自己父皇的怀里吵着闹着要下去看白鹿。 李治见计已见效,自然乐得放这正野性的小子去玩,便哈哈一笑,把他放在地上,任他去跑去追。 只是那苑里既然大,自然也就是由得这等神兽来回跑跳的,小小李弘毕竟人小腿短,于是一时之间只见他满苑里尖叫着追喊,一边儿小侍们也说不得跟在小小殿下身后,一路地满头大汗追逐。 李治看爱子踉踉跄跄地跑着追闹,心里也是欢喜,哈哈一笑。 正乐之间,忽又见李弘一个不慎竟摔跌在地跌了一个嘴啃泥,心下一惊急忙奔上前,却在看到小侍们惊恐万分地上前去抱李弘起来时厉声道: “不要碰他!” 一时间,诸小侍都惊得跪地不起,李治挥广袖急步奔到李弘身边,看着抬起脸,满是泥灰草屑地仰起那双似极了自己的大大凤眼儿水汪汪地对着自己要哭要哭的爱子,心里一疼,先蹲了下去,伸手撩袖替他拭净了脸,然后才垂首含笑,温柔地对着一脸等待自己一如往常般地把他抱起来的娇儿心肝轻声道: “弘儿,你是要父皇抱你起来么?” “嗯……疼……” “父皇若抱你起来,也不是不成,只是你下一次若跌的时候,父皇和母妃刚好不在身边,谁扶你起来呢?” “他们……” 小小弘儿伸手,懵懵懂懂地指着周围,一颗小心思只顾着回答父亲的问题,却把疼都抛到九天云外去。 李治点点头,又更加温柔道: “那……若是刚好就这般巧,他们都不在身边呢?” 李弘眨眨水汪汪凤眼儿,想了想,便一脸泫然欲泣之态: “不走……” “父皇不会离开,母妃也不会离开你,他们更不会离开你……只是我儿,你想过没有,若是父皇与母妃正忙,他们也被你支去替你拿别的东西,身边再无一人可用时,你怎么办?” 小小李弘眨眨圆圆大大又黑黑亮亮的含泪凤眼儿,小脸儿上怔了片刻,立时便自己拿了箭袖拭干了泪,若有所思道: “自己起……” “对,自己起。那你会起么?” “不会……” “那你现在要不要学一学自己起?” “要!” 小孩子总是容易欢喜起来的,也总是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着好奇的,一声响亮的回答之后,李弘便奋力起身,开始他人生中第一次尝试无人相护相扶,慢慢爬起的过程。 李治点头,目光中满是感动与骄傲地看着爱子自己爬起来,自己学着平素里父母一般的样子,好好儿地替自己打净了身上,然后张着两只小手要抱的可爱样子。 微微一笑,他伸手抱住了好儿子,叫来左右,替他更衣去。 可李弘却不肯,反而只是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来回指着跳跃不止的白鹿,表示今日一定要由他自己亲手摸到才肯更衣。 李治哈哈一笑,拍拍他,放下他,由他而去。 眼看着那道小小的白色身影在满苑里追着两匹更大的白色身影,李治也是心中怡然,正待也欲叫了左右替自己更替了衣衫,去陪着宝贝儿子一道试一试身手时,却听得身后有熟悉不过的轻唤声。 李治扬眉,回头看着匆匆而来的德安,收起脚步。 德安行了一记礼,又看了眼正在小侍们的鼓舞声中追逐白鹿的李弘笑了笑,这才上前一步附在微微俯下身子来听他言语的李治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立时,李治便一扬眉,倏然转身盯着他: “没想到竟是他…… 那你师傅眼下在何处?” “主上,前些日子您叫师傅回宫中主持大局,师傅早早儿就回去了。眼下正在宫中。” “这消息,他知道么?” “师傅虽则灵通宫中,可毕竟使的竟是秘道,而且又是他这个师傅也未必曾防过的人……” 德安面露难色。 李治点头,淡淡道: “不怪你师傅,谁又能想到会是他…… 罢了,且静观其变的好。你也不必告诉你师傅,明白么?” 德安不安道: “主上,是不是通知下师傅?毕竟却要内应外和。” “无妨,他之为事,与你师傅其实无害,想必他也不会去害你师傅。只是他一心要替自己寻仇便是。” 李治淡淡道: “与你师傅,本就无干。” 德安想说些话,却最终只得默默点头。然后又道: “那宫中之事……” “一切只让他们兄弟二人去做罢……这也是父皇时起就欠他们的。 权当是还了他们的情份。 何况……” 李治淡淡一笑: “于此一来,对媚娘也是桩好事。” 德安点头,只能默默。 唐永徽五年八月十五。 仲秋之夜。 太极宫。 子时过半。 千秋殿。 当穿着她最爱的火红色鸾袍金绣牡丹裙,披着火红的流云锦帛,满心焦火地正等着早已约定好的沉书到来,然后一道走出殿下,向殿下庭中,正在等待着自己宣布的诸卫士们一切的萧淑妃,听到殿外传来的喧哗,与引驾侍仪的宣喝皇后凤驾已至的声音时…… 就好像一盆水当头泼下来。 冷冷地,寒意浸浸地,浇熄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火。 她忽然想到了昨夜听到的话…… 突然间,她就明白了一切。 …… 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闭上眼,她轻轻地,端端地,坐在她已然以为自己恨到了极点,也厌恶到了极点的鸾椅上。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她初见李治的那一日。 她也是如今日一般,一身红装,一抹红妆。 一样的娇丽无方,一样的明艳动人。 一样的…… 仪倾天下。 是的…… 她很美,当时的她,美得连引她入宫的那些侍官们都个个侧目。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进丽正殿的?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忘记了。可这一瞬间,她突然又想起来了: 那个一身火红衣裙,一抹嫣红唇妆,一点娇羞如初生桃花般笑意抹在眉梢眼角,眸光动人的自己。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由着侍官引着,慢慢地,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的惊艳目光中,走向那个亦然为自己所惊艳,被一身红妆的自己,点亮了沉寂无波的眼眸的男子。 那个丰润玉姿,骄若朝阳的男子…… 那一瞬间,她是把他刻在了自己的心底了。 她知道。 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从一开始,就一直只是停在自己的脸上,自己的眼眉上……却从未停在别的地方过,从未停在她的心上过…… 她也知道。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女人的心思最是细腻的。那样的目光……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一直不愿意承认…… 为什么? 因为她怕。 她怕,一旦去把他目光中的东西,深挖出来的话…… 那么她就再也不能停留在他的目光中了。 所以,她宁可当个影子,宁可当个替身。 因为她怕,他那般柔软若春水一般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她身上。 所以,这些年她争,她抢。 因为她怕,她怕只消一日不争,只消一日不抢,这属于她的一点点希望,就会消失,消失在那个终究还是出现在她与他的生命中,她与他的生活中,那个真正的留在他眼底,留在他心底的身影身上。 所以……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 只是她还是想争一争,还是想抢一抢。 她不觉得如此有什么不对的。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因为她只有这样一条路可走了。 不能让他用看着那个身影一般温柔而情深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就…… 让他恨自己罢。 如此一来,至少他投在她萧玉音身上的目光里,还是带着情感的。 只要有情感在,只要他还会记得萧玉音这个人的名字,只要他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女人,名叫萧玉音的,曾经留在他身边过…… 这便足矣。 哪怕是在他的生命中,她注定是一个他璀璨生命的阴影,他安乐命运的痛处…… 甚至是他急欲抹杀却无论如何也抹杀不掉的存在…… 都好。 都好。 至少她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他的记忆中,最深处的一角中。 哪怕只是片刻…… 哪怕只是一个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污点,也好。 她苦苦一笑,湿意浸了嘴角,却带着点点脂粉气,然后她突然睁开眼,看着自己面前,已被泪水打湿了,带着满满的得意与骄傲,矜持立于自己面前冲着自己微笑的王皇后。 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脑袋里一片空,只回响着一句话: 至少……让他记得自己一点点的好罢……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许…… 都能算是为那三个可怜的孩子,那三个这些年来……一直被自己和他折磨着的好孩子…… 还有一直被她折磨着的他…… 寻得一点解脱。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一片开阔。 即使,泪光一串串地落下,打湿了她的视线,也打湿了她的脸。 可却没能打湿她的心。 那心中最柔软,也是最坚强的地方。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一 长安。<> 太极宫。 中书省内。 当唐俭等在京中留职辅守太子官员们入内时,看到的便是一个气定神闲地闭着眼睛,双手袖于袖中,衣冠整齐地等着他们来到的长孙无忌,还有留在他身边的,那个永远都瘦削刚劲,如同其父罗成赖以成名的枪般挺胸而立着的忠侍阿罗。 瞬间,诸员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明白了一切,目光也从一初时的慌张不定,变做了现在的淡定从容。 长孙无忌徐徐睁开眼: “诸位都到了。” 唐俭垂首,轻声道: “但听太尉大人定计。” 长孙无忌垂眸,半晌才轻道: “诸位与辅机同为帝辅,自当有帝辅的本分。 无论今上如何任意从事,然今上却从未有失德失责之份。 奈何后宫诸事不定,今更暗波兴生,与外臣相结,竟意图谋位…… 眼下主上身在行宫理事,不暇稍离。 自然该是咱们这些守在京中的老臣们,替主上平定这些事,也好教那些心存不轨之人,好好明白一个道理……” 一直以来,如泰山般巍然而坐的长孙无忌倏然起身,睁开眼睛,目光之中,尽是精厉之色: “这大唐天下,是我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倾尽一生心血,拼杀而下。 吾等诸臣,也是我文德皇后圣娘娘相佐相伴帝侧,母仪天下,慈恩万方之下,方得平而为贤臣之名…… 自然,这大唐盛世,也理当为二圣儿孙千万之代所有…… 其他的人,甚便是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违天逆民之罪!” 一诸老臣的脸,都一片火红: “某等自当追随太尉大人,一同诛大逆!清宫闱!” 一阵整齐而响亮的呐喊,冲破了中书省的深深庭院,直冲上无边无尽的漆黑夜空! …… 片刻之后。 万春殿中。 当王善柔看到长孙无忌的身影出现在门庭之间时,不禁冷冷一笑。 是的,她明白,或早或晚,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她总是要面对这个她最不能,也最不愿让步的老人的。 ——即使她的父母,她的家人,都在处处告诫她,应该向他让步,应该向他低头……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他是值得整个大唐天下,上至帝王,下至走卒都让步低头的元老重臣…… 可她不让。 她不让!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只因她明白一个道理。 她不能让,也不可以让。 否则,自己的一生,此刻,以后…… 都注定只能为他所控制…… 她不让,她不能让! 她不能让!为了这大唐皇后之尊,为了这大唐第二人之名…… 她绝对不让! 王善柔的目光之中,亮出一片璀璨华彩,叫左右的人看着,都觉得心惊不止。 只有一个人,在角落里,淡然而笑。 萧玉音。 (注: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是李世民的谥号,这里我拿来用是因为这是后代臣子提及前帝时应该有的礼貌称呼,但因为这个谥号存在一个后代帝王加封的问题,所以只能暂作使用,希望大家能够提出宝贵意见!谢谢!) 是夜。 麟游。 万年宫。 凤台之上,夜风凛凛。 李治披着玄色绣金龙纹的斗篷,俯视着整个万年宫。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开口道: “萧淑妃那里,是谁传的信儿?” “回主上,是沉书大人。” 德安轻轻道: “沉书大人于昨夜见过了萧淑妃,密谈了足有一个时辰。” 李治垂眸,好一会儿又抬头道: “可知说了什么么?” “是,那旁听的小侍,已在凤台下候着主上赐见了。” “传。” 不多时,一个衣着青玄色的小侍,便抱着拂尘,匆匆奔上来,对着李治三跪九叩之后,才轻道: “小的昨夜里侍于千秋殿侧,听得淑妃与韩王府侍沉书之言。” 李治微皱一皱眉,淡淡道: “称他一声沉书先生也不过如此。” “是……” “沉书先生都对淑妃说了什么?” “是,沉书先生只是对淑妃说了些旧事。都是关于主上与昭仪娘娘旧年间的事情。” “只有这些?” “却也不是……只是沉书先生还说了些话,说当年身为太子东宫的主上本也无意再封侍嫔的,若非是为了时为太子正妃的王氏母族一系与太子正妃本人逼人太甚,竟将太子殿下一片侍奉先帝疾榻之前的孝心,说成了是意图存着逼开与太子正妃……” 小侍偷眼看了看德安,见到对方肯定的神色,便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沉书先生说,当年若非是太子正妃与其母族为了能够早得子嗣稳其地位,竟公然上表,将时为太子的主上一片侍先帝疾榻之前的孝心说成是意图存逼之计……只怕太子也不会迫于无奈,受朝中诸臣之谏,再纳诸侍嫔以图平衡之策。” 李治垂眸,半晌才自语道: “果然……伯父所出……” 小侍见李治不见动怒,心中松了点,便又道: “后来淑妃闻得此事,又言及旧年间主上与昭仪娘娘的事,道只怕却是为了武昭仪…… 沉书先生却又亮了一样东西,叫淑妃娘娘彻底息了念。” 李治沉默一下,轻声道: “先帝赐与王德,准朕日后立武昭仪为后遗旨的抄本,是么?” 这一句轻轻言语一出,震惊的不止是那小侍,还有德安。 张大了口,德安震动地看着李治,却不及说什么,就听到李治又问: “沉书先生是不是告诉淑妃,说朕也好,太原王氏也罢,其实早就知道有这道旨意的存在?” “是。沉书先生还对淑妃言道,说若非因着王公公系属王氏母族,心存偏私,有意将此旨隐瞒,替皇后与太原王氏一族拖得一丝生机的话,那昭仪娘娘早就已然立后了。 甚至沉书先生还对淑妃说,当年时为晋王殿下,尚未封储东宫的主上之所以改了一贯闲散的性子,答应先帝封储为东宫太子,继承大统,迎娶王氏的原因,就是因为先帝曾经亲口允诺,一旦主上登为东宫太子之位,立了王氏为正宫太子妃的话…… 便是主上日后不再亲近王氏也无妨,甚至先帝还答应了主上,只要王氏封妃满三月,那么先帝便亲赐圣旨,赐武昭仪为主上侍嫔,主上登基后也可封为贵妃。 而王氏一族正是暗中得到这等消息着了慌,所以才强行串连着诸氏族献女入东宫,美其名曰同沐圣恩,实则却是不给武昭仪留任何机会。 所以……萧淑妃会被封为良娣,本就是王氏的手脚。 毕竟当年王萧两家相交甚厚,当时的太子正妃王氏听说萧淑妃容似武昭仪,便意图借萧淑妃分宠,移主上情于萧淑妃身上,又重金相贿时留于韦贵妃身侧的萧氏族人,这才有了后来萧淑妃入东宫封良娣的机缘。” 李治淡淡一笑: “她信了?” “沉书先生所言有理有据,且还由着昭仪娘娘安排的那韦太妃身侧萧氏女官之女入宫以证,又有萧氏自明其理……所以便立时信了大半。” “只是信了大半……这般说也不是立时就信的。” “是。不过后来沉书先生又告诉萧淑妃,说这些年来王皇后眼瞅着在宫中与她机锋对半,实则却是处处暗胜。 别的不提,便只这千秋殿当年失火之事后,王皇后便借重修千秋殿之机,暗中布了密道于千秋殿中。萧淑妃不信,沉书先生便道,当初王皇后与韩王相交之时,为得韩王信任,便将千秋殿中密道之图绘与韩王。 是以这些年来许多千秋殿中诸般险事,便在萧淑妃无察无觉之间便发生。 接着,沉书先生便将千秋殿密道打开与淑妃看,且还警告淑妃,若是次夜他不得从此入内,而是从外而入的话,那么就说明王皇后计策已成,必然是要取她性命,然后借她之由,以意图谋逆之罪诛杀雍王与二位公主,同时借此密道,将武昭仪也牵涉入内,希图一并诛之,同取两心头大患。”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她实在是太明白她们最痛之处,也实在是太知道当从何处下手。 所以从开始,她们两个就选错了对手,也不应该对嫣儿下毒手,彻底激怒她的。 或者说……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让沉书先生入她殿中的。 不入,她就不会输。但一旦他入了…… 她就注定,输给媚娘。” 李治的目光复杂已极,似是欣慰,又似是感叹,又似是……叹息…… 唐永徽五年八月十六,方入夜。 万年宫。 大宝殿下,廊庑之上。 凉榻玉帐之内,媚娘与午后便被召入宫中来伴她的素琴一道,品着新茶,尝着新果,一边儿听着明和的轻语: “眼下元舅公为首的诸位大人还留在前殿,主上方才着德安师傅前来传话,说今夜怕是回不得后殿了,还请娘娘早些歇息,务必保重身体。” 媚娘点头,淡淡道: “好,宫中可有什么消息?” “消息没有,但师公着了清和回来了。” “快传。” 不多时,许久不见,瘦削不少的清和出现在媚娘与素琴面前,先行了一礼,才爽朗笑道: “清和见过娘娘。” 媚娘点头,含笑赐他饮过清暑的凉梅茶之后,才轻轻道: “宫中的形势,眼下还安得住罢?” “娘娘放心,安得住。” 清和笑道: “有师傅在,一切都能安得住的。” 媚娘点头,又道: “昨夜惊险一线之间,是辛苦你们了。” “娘娘说这话便是折了咱们了。娘娘神机妙算,昨夜之势看似凶险,实则不过是反手之间的事……哪里便有什么辛苦。 不过就是得防着些儿元舅公,怕他看出些破绽来就是。” “他便是看出来也无妨……本来我也没指望着能瞒得过他的眼目。” 媚娘淡淡道: “只是皇后怕是到最后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都拿到证据证明元舅公有心废她这个皇后,却还要坚定地站在元舅公一边罢?” 清和又是淡淡一笑,道: “说起来她也是自己糊涂了,竟然真的相信元舅公会为了不让娘娘您上位,而意图废了她的后位,立萧淑妃为后,又或者再立新后…… 满朝的大臣们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若论起最不愿意看着废她王氏后位的人来,肯定就是元舅公了。 她越是这样怀疑元舅公,那些原本就不满她这些年来糊涂非为,又怀疑此番传闻意图立太子为新君的事情属实的大臣们就越不信她。 越是不信她,自然也就是越肯定她真的有心图谋立自己的嗣子为帝,不然她为何要针对元舅公? 看来那些药也是真管用的,她也是真糊涂了,否则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媚娘淡淡道: “药是其一,心病才是正本。” “心病?” 素琴轻问: “姐姐说王皇后有心病?” “对…… 你想一想,若是她的父母没有告诉她,她是因为什么才能入得宫,立得这太子妃,又立为皇后的话…… 那想必她根本也是不会信后来的那些传言的。 奈何她到底还是心虚,知道自己这后位来得本就属于逆犯先帝与满朝大臣,这才得之果……自然会先入为主,以为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 甚至满朝的关陇大臣们,都会看不起她,都会巴着她下位…… 这对她这个以名门华族,高于天子李氏一门的氏族宗女而言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也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而越是她要保护自己与氏族一系的骄傲,她便越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心虚与内疚,也自然就会越努力地隐瞒这份心思。自然…… 也就会犯下越多的糊涂念头来。” 素琴恍然: “原来如此……原来王善柔一直都觉得,自己这后位得来不正啊……” “一个人,天下人都否定了你,只要你自己还信你自己,那你便永不会倒。 但若是天下人都肯定你,唯独你却否认你自己…… 那便再也无生机可言。” 媚娘轻轻一语,道尽一切真相。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二 清和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又道: “她既已觉得自己得位不正,自然也就不会再如今落得这等情景,倒也是自寻其弱了。KanShu58.CoM” 媚娘淡淡一笑,看了看他: “那接下来呢?” “自然正如娘娘所料,元舅公一出手,皇后便被抓了个正着。再加上咱们早早儿就安排着沉书先生出了宫,又将那些该预备下的证据一应都给元舅公预备好了…… 只消把皇后拿下而已,却实在不费什么工夫。” 媚娘点点头,微闭双眼,半晌才睁开道: “萧淑妃又如何?” “眼下已与皇后一道,关在掖幽庭里了。” “千秋万春二殿呢?” “都封了。便是雍王所居之殿,也被暂时看了起来。太子东宫也未得免。” “二位殿下的心思倒也还稳得住罢?” 清和点头,又奇道: “说到这儿,清和也是觉得奇了…… 那太子殿下倒也罢了,毕竟皇后非他生母,且还害他生母,论起来却是有仇的,这等态度实在再当不过…… 可连雍王殿下也是那等淡漠……” 媚娘看看他: “雍王说什么了?” “去通知雍王殿下的时候,正是清和带着人去的。 当时雍王殿下正在自己殿中练字,听到这话儿,竟是头也不带抬的,平平淡淡就是一句:既然母妃身犯此等大罪,本王自当遵命守奉……” 清和眨眨眼: “娘娘您说,这是不是也太沉得住气了?” 媚娘垂头,目光微黯然: “果然,他还是成了与他母亲一样的人物。” 清和闻言,眨眨眼,张张嘴,却始终无法说出什么话来。 媚娘沉默片刻之后,便轻道: “眼下你需得办紧了两件事,第一,看紧了太子殿下,万不可叫他寻着了机会,去对皇后下手。” “娘娘,这却是为何?” 清和不解地叫起来: “难得这样好的机会,太子殿下又是那般的心思…… 为何不成?” “一旦太子弑母,即使是养母…… 那也是天大的罪孽,他不能不该也背不动这样的沉重。 眼下他一见皇后失势,心中必然复仇之念甚重,但若是当真让他成了事,只怕最后最痛苦的反而是他自己。 所以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拦下了他。 便是为了治郎日后不再为这孩子多添几分愧疚,便是为了不让治郎再为他伤心,也不能让得得机。” “清和明白了。清和这便回去,与师公传达娘娘令。 不知第二件是何事?” 清和问完,便见媚娘神色一肃,瞬间目光冷厉: “告诉你师傅,他可以动手了。” 清和与素琴闻言,俱是一怔,接着都齐齐换了一双了然目光。 清和乃轻声道: “清和遵命!” 看着清和离开,素琴转头看着媚娘: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过要瞒。” 媚娘淡淡一笑,起身慢慢道: “因为他从来没有打算过要瞒。 无论是我,还是治郎,他都没打算过要瞒。” 素琴沉默,良久才道: “那姐姐是打算,把皇后这个机会,给王公公?” “你若想要,我也会给你。只是……” 媚娘转头,怜爱地看着表情黯然的素琴: “琴儿,你现在已是太幸福了,幸福到不能容忍一星半点儿的不堪来破坏你的幸福。 所以便给王公公罢。 相信你姐姐也会如此做想的。” 素琴目光盈盈,微微点头。 …… 次日。 晨起。 太极宫,掖幽庭前。 王德立在宫门深锁的冷宫门前,仰头看着清晨的太阳,忽然想长叹一声,却终究忍下来,淡淡地开始微笑。 身后,立着一脸沉凝之色的清和。 “娘娘说,要交与咱家么?” “是。” “好……好。娘娘终究还是懂咱家的。” 王德淡淡一笑,便转头看着清和: “若如此,那也可安排下来了。” “师公……” 清和的目光中,已然含了泪。 “无妨,此事一了,师公也就可以向咱们主上告隐,真正去歇息着了。 这是好事,你为何难过。” 清和欲言,却终究未言,倒是一道声音凄然在他身后响起: “师傅真的只是打算退隐?不是打算追随先帝而去么?” 王德微微闭了闭眼睛,缓缓转身,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瘦削削而立着的瑞安,目光温暖: “你来了。” “她的末路,瑞安自然要来。 可是瑞安此来,却不是看着师傅自寻末路来的。” 瑞安神色悲怆,一步步走近,王德垂眸,半晌才轻道: “师傅在这世上,该办的事情,都办好啦……也该去见先帝了。” “那主上呢?那娘娘呢?先帝驾崩时交与师傅的这些事,师傅都不管了么?都不问了么? 师傅,瑞安自幼跟在您身边学习着侍奉主上至今,从来不敢忘的,都是您教的第一句话儿: 但有主令,则必死而成之方为可。 师傅,如今先帝诸令未达,师傅就只顾着一己私仇已了,便要离世而去了么?” 王德叹息: “她们一死,那么先帝所令之事,也就是成了。” “是么?难道师傅就认定了,元舅公不会再寻第二个王氏入宫,以求立后? 难道师傅就认定了,自娘娘立后之后,便再不会有人敢言废后? 难道师傅就认定了……主上一旦立娘娘为后,便帝位稳固如山?” 瑞安一句句的问话,竟叫王德无言以对,最终,他沉默了。 良久,瑞安才立在他身前,轻轻道: “师傅,您不能走,至少在主上与娘娘根基牢稳,代王殿下未立储位,韩王没有被清除之前,您不能走…… 为了主上,为了娘娘……您不能走啊!” 一声声的轻语,终究打破了王德沉寂如波的眼光,瞬间,他老泪纵横地看着苍苍天空,无语哽咽: 先帝,您愿意让王德再多留些时日,照顾着您与皇后娘娘仅留下的这一根独苗…… 看护着这小小稚奴安安稳稳地坐好了这大唐江山么? 能么? 无人可应,唯他自己。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前殿。 终于就仲秋之夜事,与诸臣调商已毕的李治,疲惫地伸了伸腰,然后揉了揉额头: 这些日子也着实是用得紧了些,腰酸背痛颈痛额痛……几乎无一不痛。还是得好好调养一番才好。否则只怕媚娘又要担心。 一边儿的德安见状,紧忙着人奉上参茶来解一解乏,接过喝了两口,李治又想到一件事,便停下道: “媚娘那儿的枸杞子,可还吃着罢?” “主上安心,日日里都叫人送着。只是娘娘近来听得孙老神仙说这东西好归好,可到底也是大补的东西,已然减了着量,怕伤着胎气。” 李治点点头,合起茶碗,轻轻放下,这才道: “如何,清和已回了宫罢?” “正如主上所料,师傅他……” 德安想起瑞安回报,不免黯然。 李治见他如此,心下也是叹然: “你也不必太过难过。毕竟王德这些年来所求所愿,便是将皇后扳倒复仇之后,跟着父皇而去…… 要他改了这样的心思,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是难。 但既然媚娘已教了瑞安拿朕来说话,他便必然知晓朕与媚娘已知他心,更有挽留之意。 若是如此他还不能安念,那便是大不妥…… 他会想清楚的。别急。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德安点头,黯然道: “德安兄弟,还是要谢谢主上恩德,保下师傅。” 李治摇头: “于你们而言,他是师傅,于朕而言,若是无他,只怕当年便是连朕的父皇也未曾得保……这样的话儿,以后却不必再言说了。” 德安再称是,又打起精神道: “不过娘娘也果是人中龙凤,一早看出师傅心思,竟就安排着师傅去着事了。且还特特地吩咐了清和,叫他万不可给太子殿下机会。” 李治沉默,半晌才抬头,目光中微泛愧疚: “忠儿……朕是欠他的。 不止是他,也是欠他母亲的。” 他微闭一闭眼,半晌才再睁开眼,轻道: “当年意气用事,换得如此父子离心……是朕的不好。 只是朕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补偿他的好。 而且……” 李治轻轻道: “只怕日后,更加痛苦的事,也会接连不断地往他身上降临,只求他……能够挺下去,好好的挺下去。” 沉默了片刻,李治才又轻道: “传朕旨意,着暗卫将当年刘宫侍身死真相诸证,一并也设法传入负责秘审王萧二人案的官员手中,好歹……” 李治顿了顿: “好歹还他母亲一个清白名声。” 德安点头,轻声应是。 又过了一会儿,李治突然又道: “英国公现在何处?” “回主上,得了消息说宫中生变之后,英国公已然急速起程回朝了。” 李治点头,起身,负手,轻轻走到阶下,一步步地走到殿前,看着殿外明若银辉的月光,好一会儿才道: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德安也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日了。 想一想,竟已是十数载光阴匆匆了。” 李治垂眸一笑,目中隐隐似有泪意: “是啊……十数载匆匆光阴,我与她,还有你们,都已是变了模样。 唯一不变的,却是这太极宫的一砖一瓦,一桥一树…… 想一想,若是当年我没有插手大哥三哥四哥之争…… 没有被父皇发现一直隐藏着的真面目…… 会不会今日…… 我与媚娘,会过着更加平和无争的日子呢? 更加像她要的,我也要的日子呢?” “不可能的主上。” 德安平静地道: “先帝之能,主上躲不过的。而当年那等局势,主上也是躲不过的。一切都不会有如果,只有必然。” 李治徐徐合目,半晌才道: “是啊……只有必然……那么接下来,面对着我们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面对着弘儿他们兄弟几人的必然,又是什么呢…… 德安?” 李治轻轻一问,却叫德安无言以对。 只有明月银辉如水。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三 唐永徽五年八月末。 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内。 仿佛每次秋风欲入太极宫,总是会从这个角落里,先走进来。 一道轻轻而凉凉的风吹过,卷起地上一片零叶,打了个转儿,又复落下。 如是三番四次,那片叶子已然被吹到了庭前,那双绣着金色牡丹花的小巧凤履边。 徐徐地,衣衫微微垂落,火红的石榴裙,慢慢地滑落在地,遮住了那双尖尖凤履。俄顷,纤纤如春葱指两根,慢慢地落下,拈起那片零落黄叶。 轻轻一声叹息,从朱唇中溢出。 依然还明亮的双眸望着前方,一眨也不眨。 乌黑的发依然盘着美丽而端庄的飞云髻——无论她现在是如何的落寞,她都是大唐的皇后,这起码的根本,是不能丢的。 想到这儿,她垂眸,微微苦笑一声,再复抬眼时,明亮的双眸里已有些黯然: 说也奇怪…… 自从入这掖幽庭里,自从被关在这儿之后,反而心思平静了许多,不复之前在万春殿时那般,事事处处,皆是多思多虑多想,时时刻刻,都要思心思虑思量…… 最最让她意外的是,之前一直摆在自己枕边读不完的《淮南子》,如今竟轻松松读得完全了。而且其中真意,颇有多得。 只是这样的得,如今却是半点儿派不上用场。 闭了闭眼,正在想着淮南子的事情时,却听到身边一声轻轻淡笑,仿若一丝幽魂般地浮在耳边: “到了这个时候了,姐姐你也能看得进书……果真不愧是太原王氏的宗女呢!” 王善柔淡淡一笑,垂目看着手中枯叶,展指,放它被吹入手中的秋风卷走,然后淡淡道: “到了这个时候了,妹妹你还能称本宫一声姐姐……也果真不愧是兰陵萧氏的嫡女。” 一声轻轻的笑,伴着一身艳丽紫缀金线的衣裙漫步而来的萧玉音响起。 高高耸立的望仙髻上,依旧还缀着许多的金步摇,玉鸾钗。 与王皇后并肩而立于阶上,同样看着庭中萧瑟秋风吹落叶,萧玉音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直到她看到那片方将从王善柔手中被吹落在地的枯叶,直直地落入一片莲叶已现枯败色的水塘中,困在一枝干败的水萍叶上时,才缓缓开口: “这些年了,咱们俩说起来,竟是从来未能如今日一般,立在一处说说话儿呢。” “妹妹总是忙,自然无暇与本宫谈心。” “姐姐也不得闲呢……想一想,这些年来那些事,桩桩件件,又有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姐姐在这太极宫里费心劳神,好好操持着呢?” 萧玉音淡然噙笑,转眸看着王善柔。 王善柔也不理会她言语中挟枪带剑,只是轻轻轻一笑: “是啊…… 这太极宫本就是本宫的治下,若是不好好儿管着,难不成还得劳烦妹妹来? 本宫可不能如此无能。” 萧玉音又一笑: “怎么,原来姐姐当年那般费神安排着妹妹进宫,却不是为了替姐姐分忧? 又或者,只是为了姐姐分宠?” 她说着,自己倒先笑了起来: “却不能罢…… 姐姐竟如此贤德么? 居然知道陛下心怀旧人,所以特特地替陛下寻了暂解之方?” 王善柔转头,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本宫不知妹妹此言何意。不过有一件事,本宫是知道的……也不在乎此刻,明言与妹妹听明。” 她平静地看着萧玉音,淡淡道: “若当年本宫有他选,必然不会叫妹妹入宫。” 接着,她转身离开。 萧玉音看着她离开,原本含笑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厉起来: “是呀……你不知本宫何意,但你却也说了,若当年有他选便不让本宫入宫…… 是么…… 原来当年,你真是别无选择了呢……呵呵……” 她兀自笑了一声,又寒声道: “可是王善柔,有一桩事你却未曾想到罢? 便是事至今日,你也未必有他选了!”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 因着李治尚在前殿治政,未曾归寝,李弘又早早儿睡下,媚娘便独自一人,在宫中百~万小!说候李治归。 不多时,明和奉药汤入内,却看着媚娘又换了一本《淮南子》正看得有味,于是便忍不住轻道: “娘娘,您若闲得紧,那明和与您寻几本轻简些的散史便罢了,这书吃人心思得紧,娘娘还是少些费神的好。” 媚娘闻言,极是好奇地抬头看着他: “你怎么就知道这书吃人心思了?我可记得你从来不看这些的。而且这淮南子于世而言,个个都说是修身养性的罢?” “是么?” 明和摇摇头: “若果然是修身养性的,又怎么会有兵略训一卷?” 媚娘扬眉: “你看过?” “一入宫的时候,清和与明和就知道咱们兄弟本来就是要被主上恩点来侍奉御前笔墨,又或者是随奉娘娘驾前,所以早早儿地,师公与师傅们就安排好了先生教咱们兄弟,免得将来奉着二位圣人的时候扫了兴。” 明和一边儿仔细地将药汤试过毒,又取了细盅沾了一点亲自试过之后,才与媚娘而食: “所以娘娘,眼下您胎气正在关要的时候,能少费心还是少费心罢。” 媚娘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 “没错,原本是该这样的…… 不过也无妨。” 一壁说,她一壁端过药汤一饮而尽,然后将药碗交与明和,自己却伸手轻抚着已然隆圆的小腹: “孙老哥有句话儿说得巧,女子怀胎之时,其母所食,便是孩儿所食,其母所饮,便是孩儿所饮…… 那……” 她抿唇,侧头一笑: “你说若是其母所阅所知,岂非也就成了孩儿所阅所知? 我倒觉得,比起这些苦死人的药汤来,多叫我读两本好书,养一养心性,这孩子说不定还能多修得些慧根呢!” 明和一怔,倒是被媚娘说得只能苦笑摇头,又看了一眼那书卷名,淡淡道: “娘娘也是真知着了…… 那王氏今日里刚向掖幽庭令要纸笔,说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读此书的所得所悟书于纸上,以待日后成册付梓,娘娘便也想起来要看了。” 媚娘垂眸,含笑不语。 明和说完这话时,自己本也一愣,暗悔不该提那扫兴的人物,可如今一看媚娘神色如此,竟渐渐也有些明白过来,不由睁大眼轻声道: “娘娘……” “她想着什么,我也知道。 所以我才想看一看,这淮南子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而能够触动她的东西。 说起来虽然无奈,算是我跟着她的步子走…… 可倒也并非一无所得。” 这话一说出口,明和立时挺直了背,将拂尘握在手中,肃然道: “娘娘可有何发现?” “也没什么…… 只是突然发觉,这单独禁她一人,叫她有了沉下心来好好儿定神静气的机会,竟对她来说也是个转机呢。 不过只可惜……” 媚娘淡淡一笑,眉目之间,尽是傲然之色: “若论起这后庭之争,她或者可一争长短。 若是她现在才想起来要往朝堂之上,往天下之间争一争…… 却是晚得太多。” 眉目一扫,她转视明和: “传我密令,明日请英国公夫人慈恩寺密见!” 明和目光一凝,轻道: “得令!” 次日午后。 麟游,万年宫。 当今圣上,高宗帝嫔,昭仪武氏,因近有孕于身,颇感胎震频频,故着请圣意,乃往京中慈恩寺先圣皇后娘娘文德灵殿之中,求得相符佑。 李治闻言,颇感不舍,又因久未至母灵前进香叩拜,便欲着旨同行。 驾未动,便传外报,道英国公李绩前请圣驾得见,无奈,不得出,乃再三殷殷而告,使左右务必顾得昭仪安,乃着其只得于慈恩寺中得灵佑一宿,便当早归。 (灵佑,就是祭拜之后住在寺里一宿,认为是一种得到先人的英灵庇保的方式) 媚娘谢恩,酉时燕起而行。 是夜。 长安,慈恩寺中。 后殿。 因着今夜图意乃在灵佑,媚娘早早儿便着明和与特特被李治点了名儿,从大理寺中抽出而出,跟了一道前来的玉氏姐妹一起,把整个殿里清得干净,只留媚娘一人,坐在已然铺设上了软薄轻毯的榻上,一边随手翻着一本《琅邪王氏列记》等着英国公夫人的到来。(注,这本《琅邪王氏列记》是本人虚构的,历史上没有,为了需要而编,请大家知悉) 也没有多长时候,一身轻便,却看来依旧精神的英国公夫人便徐徐到来。 见她有意见礼,媚娘急忙从榻上起扶,这一下子可唬得左右与英国公夫人都是心慌,急忙上前反扶,更惹得李夫人连声道: “娘娘如此恩重,倒是惹得老身不得安心了。” “夫人这话,便是差了。” 媚娘便立在当地,握着李夫人的手,一双乌黑凤目清澈如水地看入李夫人眼底,诚恳道: “如今大唐天下得安如斯,泰半之功,乃在英国公不顾西北艰寒,不惜性命,拼杀而来……更是夫人您每月里只报安平之信与英国公,一概不安之事一律不扰他半分之因。 若非如此,英国公便是再如何忠诚,再如何心定如石,也难免为家中诸事所扰,动了心神…… 这等英识,这等明义,夫人说若本宫只是恩重,那却真是将咱们这些守在京中享着大唐天下安福的人,平日里不得半点好处照顾着英国公的无用之人,羞得无处可藏了。” 有夫李绩,李夫人自然也不会少了被称为贤内良助的机会。 不止是当今李治,便是前朝太宗在时,她也是常常受太宗恩表,扬其淑德。 然而这么多年来的赞扬与褒奖之声,却早已叫她失了那等感谢之心——原因无他,日日食甘,尚且会腻,何况这甘味之后,往往带着的,便是一番别有用心呢? 便是先帝便是今上,又何尝不是因着她有助于其夫,方才能赐此恩? 可是今日媚娘这一番言语,却是真真诚诚,半字不虚地说到了她真正值得褒扬之处,真正值得尊敬之道…… 你却叫她如何不感动? 何况武媚娘这个女子,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一个不能轻视的存在…… 自然李夫人便是满心的感谢,于她而言,这样的几句话,却是比什么金银玉帛,诰命加身还更来得叫她觉得暖心暖肺,热了肝肠。 于是她便微微一湿眼,轻轻道: “娘娘过于恩誉了。” “这并非什么恩誉,只是想说一句,李夫人之德之功,实实在在男人们看不见,也是无奈,可主上也罢,本宫也罢,英国公也罢,甚至是整个西域雄师百万热血男儿也罢……都是看得到,看得明的。罢了,这些虚言却不多说了,多说也是无益。” 媚娘摆摆手,只是与被媚娘这几句轻描淡写补上的话暖得热泪微湿的李夫人一道携手围几而坐,然后才直接切入正题道: “夫人如今出来,也是为难的。但如今有一桩事,却是不得不麻烦夫人警慎些,莫教落了他人的所用。” 李夫人心知媚娘此番相邀必有要事,方才又是深受感动,如今闻言,便是立时打起精神: “还请娘娘明言。” “夫人长媳,本宫若未记错的话,却也是系出名门的罢?” 李夫人扬眉,微轻道: “娘娘是说……淑儿?” “是,本宫记得……” 媚娘从案几之上,顺手拿起那本《琅邪王氏列记》,翻了几页却轻道: “是了,竟非本宫记错,她果然是琅邪王氏书圣王右军一系之后呢…… 嗯,司马参军(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曾任大司马参军,所以这里代称)一系,嫡曾孙王氏公光兴一房的嫡晜孙啊……(晜孙,就是五世孙的意思,晜,音昆) 果然,英国公是个有眼光的,李将军(李绩长子震)也是个有福气的。 主上平日里便常言,如今天下氏族兴盛之谓,其实多不过百年耳,论起来却都不若当年的王谢之家。 而这王谢之家里的琅邪王氏,那才是真正的名门高第,也是真正的士家风范呢…… 别的自且不提,单单论这贵府子媳便知了,瞧她本有着足以耀世的传承,却如今也是不倨不傲,依旧是以孝悌为善守,也是侍奉二位与李将军极为得善孝二字…… 可见琅邪王氏高华之名非虚。 如这样的风范,怕是如今势正当兴的太原王氏一宗,也要颇为羡望呢。” 媚娘淡淡一语,李夫人便心下了然,轻道: “是啊……这样的好孩子,也实在是震儿的福气,只可惜了她也是运不交好,也是碰上了一个受声名权位所累,免不得要替她添些烦恼的夫家翁(就是唐时的公公俗称)了。 不过娘娘倒是可以放心,这孩子呢,家禀便是极慧的,断然不会叫人利用了去。便是那起子人心里想着什么念头的,也都可一一打消的。至少在咱们国公府里却是不成。只是国公府外……” 李夫人看着媚娘,媚娘回以一笑: “英国公于我大唐乃若长城基石,汗马之功,怎么能叫些心怀不轨的小人在外对他家中幼小如此缠磨,多添烦恼?夫人安心。” 说着,媚娘含笑,轻轻地,又坚定地拍了拍李夫人的手,二人会心一笑。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四 次日午后。 长安。 太极宫,掖幽庭。 冷宫之外。 瑞安抱着白玉拂尘,平静地看着前方的冷宫幽殿,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问静安: “你可确定了么?” “是。” 静安眨眨明亮的眼睛,天真地看着瑞安: “静安眼瞧着那人入了内的。哥哥不信么?” 瑞安却淡淡一笑: “傻孩子,不信你,哥哥还能信谁?” 他伸出手来,替静安理一理衣裳,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你今年,也是成年了,以后却也不能像个小孩子似的,总跟在师傅后面了,明白么? 一应当为之事,当做之事,都要好好儿定守,却不能总指着师傅帮你。 需知师傅年纪也慢慢大了,总有一日会要离开咱们的。” 静安却又眨眨眼道: “可还有哥哥和德安哥哥么!” 瑞安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便是我们,也总要有离开你的一日啊……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明白么?” 静安再眨眨眼,再问什么,却被瑞安摇头带过,转头又看着那冷宫,许久才道: “今夜你便好好儿安排一番罢。也叫师傅与哥哥们瞧一瞧你的本事。” 静安想了想,却笑道: “静安明白。” …… 是夜。 太极宫,掖幽庭,冷宫。 当萧玉音醒来的时候,一时间却是认不得那道人影的。 好是一会儿,她才认出来人,全身打了一个冷战之后,才轻轻道: “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转头,月光下,却是一张温润宜人的笑容,恍惚之间,竟让萧玉音觉得,此人与她心心念念存着的李治,竟有几分想像: “此处却非千秋殿。” 萧玉音垂眸,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是啊,此处却非千秋殿,所以自然也没有什么暗道能让你说话儿……那就只是有人助着你,放你入内了?” 她又抬眸,看着徐徐走近的沉书,好一会儿才道: “可本宫实在不以为,那殿外受程知节亲领的禁军,能轻易让你进来。” 沉书又一笑,在萧玉音面前立定,淡淡道: “何必劳动禁军?只消从正宫入内便是了。眼下娘娘也好,皇后也罢,都不在正宫,自然那边儿的防备,便远不似这里紧严。” 萧玉音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是来看本宫的笑话么?看本宫为你所用所蒙,与皇后相争至此?” “娘娘或者为沉书所用,可何时却为沉书所蒙呢?皇后所为之事,娘娘不是早就在沉书告诉您的当夜,便着人一一查实了么? 否则以娘娘这等机敏谨慎,又怎会轻信沉书?” 萧玉音不语。 沉书又继续道: “而且娘娘不是正因着抱了与皇后玉石俱焚的心思,这才故意将皇后有心借琅邪王氏之名,动天下氏族之心,以求上氏族表,得其恕罪复位的心思传与此刻想必已然在设法断掉皇后后路的武媚娘么?” 沉书露齿一笑: “釜底抽薪,果然是娘娘所为。” 萧玉音却移开了目光。 一个时辰之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寝之中。 媚娘已是凤眸半合,欲睡将睡之态,却在听到明和匆匆而入的脚步声时,不由警醒,张开眼睛,示意左右退下,只留明和侍应。 “娘娘,此刻沉书先生已然从冷宫之中出来了。 依娘娘之计,萧氏已然着领了。 不过几日,必然便有好消息传来。” 媚娘闻言点头,目光在时漏之上停了片刻,这才转头低声道: “倒也不慢啊……王氏那边儿呢?” “今日午后听闻英国公当庭求主上恩准他休假,只待长媳生产之后,便再也不曾出得半步殿门。” 明和低声道。 媚娘点头,目光淡淡: “有英国公在,那位琅邪王氏的贵媳又是如此时刻,她也是再不能从此处下手了。不过……” 媚娘却皱眉轻道: “我总觉得,她此番所为,却似非意在琅邪王氏。” 明和一怔: “娘娘的意思是……” “王善柔也好,萧玉音也罢,她们都是在这太极宫里生生死死,明争暗斗这些年的人……若说王善柔因着药物致愚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可以她之心性……萧玉音那日已然将话说得那般明白,她却未曾半点疑心……这就匪夷所思了。” 明和想了想,也点头道: “娘娘说这话却是真的呢……想想以前皇后的作派,越是药性疯狂,越是疑心甚重。 可那日萧氏都将话儿说至如此地步了,她若再品不出些问题来,反而不是她了。 这么说来,娘娘是怀疑,此举皇后意在试探?” “多半是。其实此番如此依计行事,也不过就是我想看一看,到底她是不是在装傻……如今看来,却有七成可能。” 媚娘转眼看着明和: “若是这样的话……那她想必眼下也多少猜到,宫中有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人,才是害得她落到如今地步的真凶了。毕竟事事处处,件件桩桩,都是冲着她最不及防的地方来的…… 此人便是对她不甚了解,至少也不会是眼下她怀疑的那些人……” 明和立刻瞪大眼: “娘娘的意思是说……王氏已然怀疑到了师公身上?!” “眼下她也只在试探,一时半会儿,料她也想不到这一块儿上去。可她到底也不是一般的女子,想通这一点也是迟早的事。所以咱们却得早作打算…… 传我的话儿,那些早早布下的暗棋却是可以用得了。” 明和一怔,立时便道: “娘娘的意思是说……” 媚娘却不语,只是伸手取了一张纸笺,刷刷写了几字,交与他道: “将此笺交与掖庭令,他自然知道该交给谁。” 明和点头称是,匆匆而去。 媚娘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暗,好一会儿又吐了口气,轻轻道: “接下来的事情,只怕还要劳烦你。” 暗中走出一道身影,含笑道: “无妨,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帮你什么?眼下这等局势,便是那皇后有心装疯卖傻,却也终究是逃不掉你的手掌心……为何却还要一味隐瞒王公公的心思呢? 既然你有心给他这个报仇的机会,何必又如此费心?” 这身影,却正是慕容嫣。 媚娘摇摇头,却淡淡道: “王氏的命,我只会交与王公公,算是谢他一世照拂我与惠儿姐妹,还有看顾治郎长大的情分,这个断然不会改。 只是在将这机会送与他老人家之前,我需得弄清楚一件事……” 媚娘微微眯了眯眼,轻声道: “一件从我这一生中第一次见到治郎起,便一直萦绕心头,不能片刻而去的事。” 慕容嫣一怔: “何事?” 媚娘却不回答,半晌才轻道: “人人都道覆巢之下难有完卵,可若是这巢覆之时,有人早已将巢中卵尽数取出藏起了呢?” 慕容嫣一怔,却是听不明白。 好在,媚娘本也不欲她听明白,只是摇头道: “眼下一切还属未知,只是需得劳烦慕容姑娘,去走一趟禁宫幽庭了。 只是此番却有些难,毕竟不似之前,多有暗卫隐于影中照应,治郎也可相助一二……” “正是如此,才有趣啊!” 慕容嫣却笑道: “我早就知道你们每每逢我待入内禁之时,都会为了我刻意地走些方便……却不知这样有多不痛快呢! 慕容嫣自知比不上李德奖,可若是要硬闯这内禁,也非不能啊!” “所以治郎也好,媚娘也罢,如此方便,却不是为了担心姑娘安危与否,而是担心那些忠心耿耿的禁卫勇士们,却成了慕容姑娘剑下亡魂啊!” 媚娘淡淡一语,却惹得慕容嫣哈哈一笑,又道: “你要我做什么?” “劳烦姑娘,前往太极殿一游,取得一物。然后一分为二,一半交与掖幽庭中一个叫罗玉凤的浣衣女官,另外一半…… 要设法好好儿藏进王氏所囚之幽庭内的一处所在——此处所在,于外人而言虽然也不易寻得,可却都不及王氏能寻得它的机缘之小。” 慕容嫣高扬起了眉,看着媚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可这一所在,最终还要是让王氏发觉,是么?” “是。” “还有你刚刚说……太极殿?” “太极殿。” 媚娘淡淡道: “太极殿后殿之中,寻得一物,一分为二。” 慕容嫣的眉毛扬得更高: “何物?” “一只菊花手笼,有拆过绣丝的痕迹。 不过如今,那上面大概还有陶渊明之诗罢?” 媚娘淡淡一笑道: “还请慕容姑娘寻得它之后,一定设法将它一分为二,好好藏起来,只待有心人去寻宝。” 慕容嫣一时扬眉: “那东西,可是皇帝陛下的心爱之物罢?” “正是。” “是你与他的?” “……正是。” “可你还是要拿它来设计……是想让王氏以为这一切……” “慕容姑娘。” 媚娘淡淡一笑: “还请慕容姑娘烦劳这一趟。” 慕容嫣耸耸肩,好一会儿才摸了摸鼻子轻道: “无妨,你要怎么玩都好。只是我觉得心中实在好奇…… 你不怕他生气么?” 媚娘闻言,却露出一个今日慕容嫣见过最温暖最灿烂的笑容,淡淡道: “不怕。” 慕容嫣怔怔地看着她一会儿,半晌才大笑颌首: “好……好一句不怕!好!好!” 她含笑转身,走了几步,却又转过头来,好奇而有趣地看着媚娘: “你这样的人,若是不怕,只怕便是一生呢! 说起来,我倒是真心可怜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了……怎么这一生就偏偏遇上了你这么一个女子呢? 这到底是他之幸,还是不幸?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好一句不怕!实在有趣,实在有趣啊…… 为了这么有趣的事,便是要我一生都呆在你们身边看戏,我也甘心啊! 哈哈……” 大笑声中,她身影微微一闪,便自消失于无边夜色之中。 只有媚娘独自立在殿中,抿唇,勾眉,微笑如花。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夜深沉,灯火辉煌的宫殿,若从高处看下去,却似一座巨大的火山,正在蓄力发势,只待瞬间便将酝酿了千万年的焚天炽焰喷薄而出。 幸好,也只有她能看得到这样的情形…… 慕容嫣立在太极殿顶,负手向下俯视着整个太极宫,却在脑海中划过一句话之后,突然怔住: 真的么? 真的只有她一人见到过这样的情形么? 她……没见过? 他也没有么? 她竟茫然起来。 好一会儿,才回了神,摇头一笑,淡淡微勾唇角,便俯身而下,张开双袖,长臂一挥,翩然如飞天一般盘旋落于殿前广玉台上。 那立在台角前方的四名小侍,竟一无所觉。 她淡淡一笑,转身,轻轻从侧门而入,却在见到侧门之后立着的人影时,淡淡点头道: “便说么…… 她嘴上说着由我自闯,只怕自己也是不得安心的。” 瑞安点了点头,却轻声道: “姑娘得快些儿,瑞安至多,也不过能替姑娘撑得片刻而已。” 慕容嫣看了看他: “你也不成?” “这里是主上的太极殿,却非什么千秋殿万春殿。” 慕容嫣点了点头,便道: “东西却在哪里放着呢?” 瑞安看向侧殿。 慕容嫣会意,含笑便直往前去,却在走入其内,立在那个巨大的乌木书架之前时,左右巡回几遍,终究还是皱眉道: “这……” 瑞安淡淡一笑,却上前一步轻道: “看来便是姑娘,也难破主上亲设的机关呢!” 慕容嫣转头看看他,倒也洒脱后退一步道: “我本便不长于此道,何况又是皇帝陛下这等人物所设…… 还是得麻烦你给解一解了。” 瑞安也是知道慕容嫣这等人物的品性,能够叫高傲如厮的她说出这麻烦二字,已是非同一般了。 他含笑点头,说声承让,便自向前几步,慢慢踱至书架前,反手将拂尘插在腰后,乃轻声道: “还请姑娘再退一步。” 慕容嫣依言而退,瑞安便再向前一步,伸手出来,左右同时拉了一卷书卷出来,接着就见他若拈花分柳一般依上而下,分次挪了几处书卷而出。 慕容嫣虽不明白详细,却也多少看得出瑞安手法,竟却是一种逆五行八卦之术而行的布阵诀法,一边心中暗震于李治竟博学至斯,这等冷僻繁复至极的术法,只怕便是江湖精于此道的高手也难得记全一二,一边也是暗叹媚娘身边也是竟有这等人才,仅凭一己强记,竟将这等繁复术法解法记于心中。 正在她想着这样心思的时候,瑞安已然将最后一卷书抽出一半,立时,慕容嫣便感觉到脚下一波轻轻的震动。 接着,一阵几乎耳听不到的细微响声起,乌木书架缓缓地从中间一裂为二,向两旁移开。 一间巨大的内室,露了出来。 慕容嫣扬扬眉,与瑞安同步入内。 掌灯点烛,瑞安看着盯着墙壁半晌不语的慕容嫣,轻声道: “姑娘,若要行事,便须得快些了。 里面的这机关,便是咱家也只是略知一二。而且其中还有一重机关是极为特别,只有主上亲手解方可除去的。” “看来这重机关必然要解了?” 慕容嫣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四周墙壁上挂得满满,从上至下竟是半点不露壁的数百张形态不一,嗔笑皆宜,却显然同为一人的美人图发呆,随口道。 瑞安点头: “正是,而且若置之不解,半刻之内必然便会引发内设计时之水滴漏翻转,接着便是连动机关引撞凤台之上警钟…… 如此一来不过片刻,便是插翅难逃的局面了。” 慕容嫣回头盯了他一眼,立时便闪身而去四处寻找。 瑞安却转身过来,一边帮着她找,一边到处小心将慕容嫣翻找过的东西,尽量恢复原位。 不多时,慕容嫣便在一只被装套着三重箱盒的小宝匣之内找到了那只媚娘曾绘了图与她瞧的菊花手笼: “便是这个么?那这个……” 同时被她拿起来的,还有一方绣着菊花的手帕。 瑞安却摇头道: “那个却不是,还请姑娘物归原位。” 慕容嫣扬扬眉,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 “为何不用此物呢? 我想,对皇帝陛下而言,这手笼却是更珍贵的东西罢?” 瑞安一怔,看了眼慕容嫣,半晌才轻道: “不,那方绢帕却是……” 他欲言,又住了口,然后半晌才轻轻道: “而且还有一桩,绢帕此物的来理,掖幽庭的两人却不知道。手笼不同。” 慕容嫣点了点头,有趣地看着那手笼道: “看来你也是个有来历的呢……” …… 不过四五口茶水的时光之后。 太极宫,太极殿外。 看着那些奔入殿中搜查刺客的卫士,立于殿外阶廊之下,暗影之中的慕容嫣负手,摇头叹道: “看来你也被这位皇帝陛下算了一次呢……明明时间没有到的。” 瑞安表情却是淡然,好久才轻道: “主上天之骄子,龙威深沉,宸渊之侧,本便是步步惊心,处处杀机…… 若不多加防备,只怕却是难捱。” 慕容嫣也罕见地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同情之色,淡淡点头。 俄顷,二人各奔东西。 …… 一个时辰之后。 麟游。 万年宫,大宝殿内殿。 李治一肚子的火气,在看到榻上那个挺着大腹,衣衫未除,显是在等待他归来的时候,竟体力不支抱着软枕沉沉睡下的娇俏身影之后,也是消除尽净了。 摇头,叹息,他垮下双肩,哭笑不得地坐在张着小嘴睡得沉沉的她身侧,示意见状慌忙忍着笑替她除下软履的德安动作轻些,莫叫惊醒了她,自己则极轻极轻地将那软枕从她怀中移开,快手地抢在她皱眉欲再寻一物代之之前,避开她的圆圆大腹,小心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儿盖了被子在她身上。 这才摇头叹笑不止,垂眸看着她,无奈复头疼: “你就非得毁了它不成么? 那么多可代的东西…… 就非得它不成么? 明知我最喜爱的便是它……” 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语之中,分明带了一丝幽怨之情于内。 德安好好儿替媚娘放了软履,这才忍着笑上前轻道: “主上,也不能怪娘娘啊……之前您将诸物都藏得这般紧的,那些画儿也不便露出来……也只有这菊花手笼曾经闹出过天大的事儿,但凡有心的都能打听得到的啊…… 娘娘也是无奈。” “无奈?哼,我看你是贪玩复任性罢了!” 李治哼哼地轻轻吐气,却终究不忍吵醒她好眠,只一面摇头,一面小心地替她除去头上那些金摇玉钗。 一时间,整个内寝之中,尽是如曲如歌的金玉轻击之声,叫人心醉神怡。 次日。 晨起。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便察觉自己已是替了寝袍才睡的。 而且一头乌黑长发,显然也是被人好好儿解了髻,仔细梳理一番之后,才安放于枕后垫绢之上的。(古时女子发长,多有爱惜长发者,不能髻发而睡,便在解发之后,于枕后垫一方长长的轻绢,将长发撩起,以金环或玉环束起,盘成松松的发盘,然后好好儿置于其上,一来方便活动,二来也减少在辗转反侧之间会折伤头发的可能。当然,已婚的女子却是多数为了方便,轻挽长发,以环束之的多些。像武则天这样爱惜头发到婚后还要用垫绢的很少,或者说无论正野史里,我知道的就她一个) 她微微一怔,便知其意,乃转头看着正欲开口的明和: “治郎呢?就走了?” 明和轻轻点了点头: “娘娘昨夜睡得早,主上来时,娘娘已和衣着履而睡。 主上担心娘娘睡得不好,便替娘娘除了步摇髻钗,重新梳过发束盘置于垫绢之上,又想法儿替娘娘换了寝袍,松了内着,这才娘娘好睡的。” 媚娘闻言,不由脸微微一热,嗔道: “你便也就这样看着?不会叫醒我么?” 真像个孩子一般的要人照顾么……还是他还是生气了? 媚娘心中默默嘀咕一句,却听得明和无奈道: “主上不允啊……明和还没张口着呢,便被主上给瞪了一眼……” 媚娘抬眼,淡淡道: “他……生气了?” “驾临之时,面色多有不豫,可见着娘娘之后,便也和色而下,无甚大事。” 明和回完此言,便轻道: “不过娘娘,另有一桩事,却是……” 媚娘会意,起身一边儿由着明和替自己撩起及地长发,缓步至镜台边坐下,看着镜中的明和替自己解环梳发,轻轻道: “成了?” “是。果然今日掖幽庭里就传来消息,说王氏已然暗中打听着那手笼的来路了。” “她可有什么别的心思?” “倒也不是没有……还问了好些次,这东西娘娘手中有没有什么的。不过这菊花手笼天下只此一只,自然也是再怎么打听都无妨的。” 媚娘点头,扬眉轻道: “好,接下来便该看清和的了…… 那边儿如何了?” “回娘娘,清和已然将主上心中甚为烦忧的消息传出去了。想必午后,王氏便会知道,主上烦忧的原因了。” …… 午后。 长安,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之内。 王善柔木然地盯着面前那只菊花手笼,木然地听着打扮成了浣衣令的近侍一脸难堪的表情说出的话: “娘娘……此物确系陛下处所遗失,是再不会错的了…… 昨夜里,太极宫里好大的动静,都说丢了东西,一直在找的。” “那也只是昨夜丢的东西……对吧?” “……小的已然去打听过了……那东西……却是之前丢的。而且……” 小侍偷看一眼她木然的表情,又垂下头,轻轻道: “而且似乎是前些日子,陛下不知怎么着想到了此物,着令身边人拿去与宫外巧手绣娘修织,然后要赐与那代王的。结果……结果……那身边人却不知何时丢了。 似乎那人也是怕陛下责罪,这才拼命寻了好几日却不敢上报陛下。 若非昨日陛下问起此物为何还不曾送回,他也是不敢报的……” 王善柔的身子,前后轻轻地晃了一晃,声若游丝地道: “那人……是谁?” “……静安。” “……他也是前些日子方进了宫不过数月,便由着陛下亲旨,提任兼了掖庭令副的……是不是?” “……” “却正好在本宫入冷宫前一个月呢……” “……” “他的师傅,却是内侍总监王德,自然便宜行事的……是么?” “……” “而且……而且他与那德瑞二人,清明二人都不同…… 自入宫以来,唯一侍奉过的便只是陛下…… 他也只忠于陛下……便是他那年迈渐渐不理事的师傅,也不若陛下待他亲厚的…… 对么?” “……” 王善柔轻轻地笑了起来,却听起来像是在呻吟,像是在哭泣: “是啊……早该想到的……不是么? 若不是陛下…… 若不是他…… 又怎么可能呢? 又怎么可能呢? 哈哈……好……好啊……哈哈…… 哈哈哈哈……” 一阵阵似吟泣的笑声,伴着串串泪珠,崩然而出。 立在一边的小侍,微微露出一丝释怀,转瞬又换上一脸感伤。 只是她看不见了,也没办法看见了: 因为她的双眼,都被泪珠蒙住了。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六 是夜,麟游。 万年宫大宝殿。 李治一入内,便立时将面上一片欢喜的神情换了些强强有些严肃的态度来,然后便淡淡道: “你还不曾睡着?” 媚娘正在看着书卷,听到他问话,立时便回答道: “你还在生气?” 李治一怔,却是万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直接地发问,便淡淡道: “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媚娘却做错了什么?” 媚娘不答反问道。 李治张口,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罢了,你觉得未错,便是最好。” 媚娘垂眼,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是不是觉得,媚娘拿那东西去做事,却是心疼?” 李治徐徐坐下,在她身边,并肩与她相视,好一会儿才道: “却是心疼,因为你曾与我的,可以为念的东西实在不多。 而这又是其中最值得珍惜的一样了。” 媚娘点头,又淡淡道: “治郎若是如此,那便是错了。 如今媚娘已在治郎身边,又有什么东西是治郎放不下的? 难道只一块旧手笼,便能比媚娘还都来得要紧么?” 李治又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道: “一来,我失去过你一次,所以真的怕…… 怕失去你第二次。 媚娘,我这一生,但有所求无所不应,唯有你,还有母后,我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便会失去你们。 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地将你们所有的东西,一一收并起来。” 媚娘目光黯然,好一会儿才轻道: “我不会离开你的。” “是么? 永世,一生,还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李治轻轻发问。 媚娘不语,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永远。” 李治目光明亮起来,又瞬间黯淡下来,然后平静地看着媚娘: “是么? 你真的可以么?” “是。” 媚娘点头,淡淡道。 李治又沉默,良久才道: “真的可以么?” 媚娘再一次看着他,目光淡然: “是。” 李治再一次沉默,这一次,是长久,长久。 不能言,不能语,更加不能再说什么,只有无尽的沉默,于言意之间。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七 月色如水,星光如银。 媚娘抬眼看着天空中满满的银辉,一时间怅然不知所以。 缓缓地,她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内殿。 她知道里面有人在等她,而那个人,也是她等了一世的男子。 可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一瞬之间,她竟有种感觉,她与他,竟是相距越形遥远了? 垂眸,良久,她再复仰首,又轻轻一叹,复垂眸。 好一会儿,她才叹息着摇头,慢慢转身,正准备走回殿中,一抬头却看到李治一身素衣,负手而立。 那样的淡然容颜,那样的平静眼神,似乎都是在向她诉说着一件事: 他一直在这里,永远不曾稍离。 慢慢地,她温和了双眸,徐徐上前一步,两步,三步。 最终,停在他面前,仰首,看着他。 他也只是看着她,一时不语。 良久,他才方道: “在你第二次回到我身边时,我以为,我已然将你拥入怀中,永不再离了。” 媚娘眼也不眨一眼地看着他,平静至极。 李治轻轻幽幽道: “可后来我发现,不是的…… 就算我将你拥在怀中,就算我得你全心之爱…… 你却依然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 或早,或晚,总有一日,你要离开我,亦或者,是我要离开你。 所以…… 我真的很在意,在意你与我之间,留下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回忆。 那是这些年来,一步一步,已然成就了我肉,我骨,我髓,我心的东西。 便是你…… 便是你,也不能毁了它们。” 媚娘垂首,目光微惭: “对不住,是媚娘太任性。 可是媚娘真的不想……” 她抬头,看着他: “真的不想看着治郎在看着我时,却总想着那些的事情。 媚娘就在你身边,不是么? 或者终有一日,生老病死,终要将我们分开,可但有媚娘一日在,治郎便永远活在媚娘心中。 难道治郎不是么?” 李治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是,但我却是个很贪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我便不会能容得自己失去你的一星半点,便是你的回忆…… 也不能。 因为于我而言,那是造就了今日李治的一切过往旧痕。 我说了,那是我肉,我骨,我髓,我心。 若我剐肉剔骨,落髓失心…… 那我怎能还活着?” 媚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好在李治本也不欲她回答,只过片刻,便轻轻叹了口气,淡淡道: “你为何要这般行事,总是有个理由的罢? 或可一言?” 媚娘紧闭双唇,良久才道: “唯有此物,宫中旧人皆识。 也唯有旧事重提,才能使王氏信得治郎已然绝情,下心对治郎断尽情意。 唯有王氏对治郎断尽情意,媚娘才能下手除之。 而唯有王氏离除,媚娘才能安心……才能安心治郎那一点点的怜悯,永远不会有变成儿女情长的机会。” 李治蓦地瞪大眼,复而又摇头: “罢了……竟是…… 罢了,那又为何,你要将它一分为二?” “菊花手笼一分为二,另有其用。一来是为了让王氏死心,二来,却是媚娘的一个小小试探……只可惜,如今看来,这试探却是无用。” 媚娘轻叹一声,目光迷离而犹豫: “又或者,它已然达到了它应当有的作用,只是媚娘判断失错了而已。” 李治一怔,看着她,轻轻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若有完卵,重石击下,又怎会独一得保?” 媚娘看着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脸色先是迷惘,俄顷便立时瞪大了眼,一脸震惊之色地看着媚娘。 张了张口,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蓦然转身,欲喊,却终究不曾喊得出声。 次日。 午后。 大宝殿内。 内寝之中,媚娘看着徐徐而入的明和,淡淡道: “可都安排好了?” “回娘娘话儿,已经安排好了。” 媚娘点头,淡淡道: “是不是觉得我这般做不合情理?” “娘娘安排,自有深意。” 明和只是轻声回话。 媚娘看看他,却不再言语,只是转身,看着前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你文娘姐姐那边,却如何了?” “……左不过,便是这一半日了。” 媚娘垂眼: “那便就看紧了些罢。抓好了下手的机会,别失了手。” “是。” 一声轻应之后,明和匆匆而下,只留媚娘一人留在原地,怔怔然看着前方。 …… 唐永徽五年九月中。 长安,太极宫。 立政殿中。 夜色如水。 瑞安平静地立在庭院中,看着天空中的繁星点点。 好一会儿,他才长出口气,目光中也映出点点星光抑或是水光,露出一个欣然的微笑。 接着,伸手,将白玉拂尘反手插入腰后,取下高帽,解开玉簪,一头乌发,瞬间凌乱风中。 而叫人惊奇的是,这一头乌发之中,竟隐隐有几络银丝夹杂其内。 瑞安浑不在意,只是默默地从腰间取出一丝细长素带,将头发于背后束起,额间系上素带,慢慢地,缓缓地,走入后殿小室之中。 素丽洁雅的榻上,安详地躺着一个女子,从头到脚,都被蒙在一块细细银纱之中。 双手交叠于胸前,她竟似睡着了也似。一头的乌黑长发,浑然若生的娇丽容颜,生前最爱的鹅黄襦裙…… 甚至就连她那一笑时总若隐若现的两枚小小梨涡,此刻也显得分外可人。 瑞安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似看到了什么叫自己害怕的东西一般,转头不忍看。可只片刻,他又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她,看着被银纱笼罩着的,那再熟悉不过的脸。 淡淡一笑,他叹口气道: “你到底还是先我一步走了…… 到底也是没能听我说几句心底儿的话,便走了。 也好,也好。” 他摇摇头,继续笑,目光也一发温和: “这样对你而言,也是个好结局了。 若是让你继续跟着我,跟着娘娘……” 他停了停,这才轻笑道: “只怕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却是要更加难过罢?” 垂眸,他又淡淡一笑,抬眸,目光温和,缓缓走到榻前,弯膝,弓腰,徐徐将那个曾经慧心玉质的女子,那个曾经名动太极宫的女子,那个曾经要为他披上嫁衣的女子…… 抱起。 接着,转身,一步一步地,他走出小室的门,口中,也开始吟着一首无名的歌儿: “吾本白玉身,一朝瓦碎堕轻尘。 天意有恩惠,赐吾复生化凡人。 虽为净尘物,时念天地造化恩。 奈何因果至,零落一生只影存……” 歌儿越传越远,越传越轻,直至听不到。 …… 片刻之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内寝。 李治忽然惊醒,一伸手之下,却似见不着媚娘在身侧,心中一惊立时起身,慌张左右寻找,却在看到廊下倚榻而坐,披衣而望头顶明月的那道单薄身影时,心中微定,便起身慢慢走过去,随手从一侧衣挂之上取下一件紫绣金凤游牡丹的广袖,轻轻披在她身上,也在她身边坐下,顺手将她拥抱入怀: “怎么了?”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弱弱地倚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终究还是去陪惠儿了。” 李治一怔,立时垂下头,只是默默地将她环抱在怀中,仿佛抱着李弘那般轻轻地拍着,晃着,然后也不低头,只是看着空中的明月,道: “你若是想哭,就哭罢。” 媚娘淡淡一笑,眼底水光涟涟: “哭什么呢?这也是这孩子的福气……早一步跟着惠儿去,她也少受些难心。” 李治沉默,只将她搂在怀中,将她的头脸整个藏在自己的颈窝之中。 片刻之后,他便感觉到了胸前一片滚烫而湿濡的感觉沾满了衣衫。 次日午后。 大宝殿内寝。 媚娘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明和已然立在她身侧许久了。 她徐徐起身,缓缓坐直身体,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轻道: “可是有什么消息儿了?” “是。” 明和点头,轻道: “娘娘所料不错,当年隐太子诸儿,确还尽存于世。” 媚娘蓦然抬头,紧紧地看着明和: “确定了?” “已然确定。” “皇嗣之身,非同小可,你怎么就能做得准?” “回娘娘,当年衔皇后娘娘出手相救之时,因着其时钜鹿王承义年岁仍在尚幼,不过三岁小儿,是故便将他的乳娘一并保下,送出京城。 六儿哥哥正是依着娘娘您的指点,先去当年宫籍册里查,寻着了这位乳娘,这才定准了这位乳娘的姓名容貌,证着了这一点。” 媚娘转头,看着明和: “宫侍籍册与宫妃籍册不同,依制却是要由皇后之下的四夫人所掌。 如今四妃只余萧氏,便是她眼下被囚冷宫,可宫中侍人,仍有忠于她的,你们怎么就能如此顺利?如此肯定,那宫妃籍册之上的东西,却非虚假?” “娘娘,您忘记了一件事,当年千秋殿,可是遭过一场大火的。且烧着的地方,正是宫人居所。” 媚娘目光了然: “这些东西,原本就应该是收在这里的……是谁取出来的?” “当年德、瑞二位师傅有先见之明,知道娘娘要设计萧王二氏相争,以火为利之时,便早早儿去安排了人,将一应要紧的物事都换了出来,好好儿地藏在宫人居中。” 媚娘淡淡道: “全部?” “全部。” 她不再言语,好一会儿又道: “那你们是如何借着这宫人籍册查出他来的?” “回娘娘,隐太子诸子之中,除去早逝的长子太原王承宗外,其他已知,只有一个四子武安王承训,亦即当年承乾太子近侍称心。 且他也早早被诛,是以只余四子,尽皆在世。” 媚娘木然道: “沉书是汝南王承明,当年神……当年皇后娘娘一手巧计,使得魏大人收其为义子,又得入房相门下…… 这么说还有次子安陆王承道,三子河东王承德,以及最小的钜鹿王承义……这三位尚且下落不明了?” “两位,娘娘。” 明和轻声道: “眼下已有一位,已然查明如今下落了。便是河东王承德。” 媚娘倏然抬眼,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道: “是谁?” 明和上前一步,轻声在媚娘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刹那间,媚娘目光圆睁欲裂,檀口圆张,直愣愣地看着明和。 明和点点头,目光中也是满满叹息,复又闭了闭眼,张开眼时,却是复杂已极: “这件事,你可向德安,或是瑞安提过?” “不曾。” “那六儿呢?” “六儿哥哥根本不及入宫。” “记得,此事万不可叫德安知道,也不可叫瑞安知道,明白么?” “娘娘……?” “别的事情还好,只这种事……若他们二人知道了,便等同于治郎知道了。 眼下,还是不叫治郎知晓的好。一定要存得紧些。” “是。” 看着明和徐徐出殿去安排一切的样子,媚娘突然就疲惫不堪地闭了眼睛: 治郎……治郎…… 我到底是该如何做,才能不叫你背负这上一代的仇恨与心伤? 治郎呵……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八 次日午后。 长安,太极宫。 掖幽庭中。 内侍监舍内,王德正垂着头清点着面前一本本的帐册书面,突然就皱眉指着一行轻字问道: “静安。” “师傅。” 静安应声上前,行了一礼,乃道: “师傅有什么吩咐?” “这是怎么回事?” 王德指着帐册之上,轻声问道。 静安看了眼,便恍然道: “哦,师傅是说这玉石扇柄儿么?是主上点了名儿要的。” “师傅当然知道这是主上要的东西…… 师傅问的是,这怎么一样儿的柄儿,前前后后制了四只一模一样的是怎么回事? 却不成是宫中要排什么新舞用么? 可这每只的大小又不同,显然制扇也非同等,而且缀着的流苏配色也是大有差异的…… 显非制舞所用啊? 何况昭仪娘娘现在身怀六甲,哪里来的精神头儿排舞? 是不是你们又犯了马虎了? 一件事儿,又似上一次似的,连派了三四个人去办,结果就办错了?” 王德语重心长地看着静安: “静安哪,虽说咱大唐如今国强民富,主上也是个宽仁的人儿,可咱们这些为下的也不能如此浪费啊! 便是不计主上恩责,便是只想着这等上品的和阗美玉却做这等赀费,想想也是心疼啊! 这和阗白玉本就难得,一年也统共不过贡上来三箱五匣的…… 一个小小扇子柄儿而已,怎么就白费了这么四块来?” “师傅,却不是咱们有心白费啊! 若说起来,此事也实在是……是……” 静安语塞,好一会儿才表情怪异地看着王德道: “先前娘娘不是因着身体不适,一不小心就把主上去年赐下的那柄白玉如意柄的宫扇给摔折了么?” 王德听到,点点头,想了一想: “倒确有此事…… 是不是那把阎立本阎大人亲自绘的扇子面? 不过那不是已然修好了么? 我瞧前些日子娘娘还拿在手里,不也是个和阗白玉的……” 王德突然住了口,表情若有所悟。 静安却也不觉王德表情渐形怪异,只管表情继续古怪地道: “是呀,就是修那把扇子来用的。 只是主上吩咐咱们修那扇子的时候,总嫌有司所奉的旧样图纸太老气,不配娘娘,便索性御笔亲绘…… 甚至还将尺寸大小,流苏配色都一并注上了。 那有司自是依圣命而制,结果一制下来,便发现小了许多。 主上呢,又不知为何硬是不肯去娘娘那里问一问,这扇子到底尺寸配色当如何,只是一味地自己改了一遍又一遍…… 结果就废了四块好玉,这才成了一个……” “得了!什么叫废了四块好玉!依着这四只玉柄的大小再制四块扇子面儿奉上,由着主上赏赐人,可不就是大大的好处么?! 你这脑子,总是活不起来……师傅倒要看看你将来如何能让主上重用!” 王德清了清嗓子,低声数落了他几句,便自去忙了。 只留静安一脸委屈又不解地看着他师傅似乎在拼命地压抑着什么的背影…… 他说错什么了?竟然把师傅气得全身发抖? 同一时刻。 麟游,万年宫。 媚娘看着面前坐着拿那两把大小略微有些不同的小扇子爱不释手的素琴,摇头淡淡一笑。 素琴见她如此,不由笑道: “姐姐还在生气?” “又怎么能不气呢? 这般糟蹋东西。” 媚娘柔声轻语。 素琴却抿唇而乐道: “姐姐也真是有趣……若换了别人,一心二心的只嫌主上给的不够多。 姐姐倒好,主上这般心思,居然还嫌主上糟蹋东西。” “不是又是什么?” 媚娘反问道: “一把扇子而已,换个竹柄也好,檀柄也罢,都是好的。 何必劳神动力地制什么玉柄。 这下可好,一连坏了四块儿美玉。 真心幸好你与你家那两个孩子是不嫌弃他的,否则这样的东西,若是给了弘儿,我非要气死不得。” 素琴却讶然失笑道: “姐姐这是哪里话来……主上赐的东西,又怎么会有人嫌弃的?! 何况这般好东西,给孩子们用都是天大的宝贝。 其实若要素琴说起来,这还是给弘儿用的合适。 毕竟小殿下如今也都近四岁了,自然知晓爱惜东西。 何况此物本来制的也小巧,正适合他那般年岁的小小孩儿们一手握着。 倒是素琴家里那两个小淘气的都实在太小,便是主上与姐姐赐了这般好的东西,素琴也是不敢就叫她们拿着用的。 怎么着也得长到了四五岁上才成呢!” 媚娘却摇头,半晌不语,良久方道: “这宫扇一物,论起来到底是女孩儿家使的东西,他一个泼郎小子家的,用这个到底不妥。 何况此物与了你,便是有着另一重意思在内呢。 只是怕你不肯。” 媚娘微微抿唇一笑,拍拍素琴的手背,目光若有深意。 素琴闻言,心中一暖,却垂下头,半晌才轻道: “若论起大的那个来,自然是好的。 倒不是素琴敝帚自珍,那孩子闹归闹,却实在是个贴心温柔的。 加之性情仿极了二郎(李德奖排行老二,是以素琴叫二郎),想必日后也是豪侠的人性儿。 可是小的那个就……” 素琴叹了口气,忍不住摇头失笑道: “那个小的,处处刁钻,事事任性,虽说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可到底是太乖张了些。 真是不知仿了谁的心性儿。” 媚娘却莞尔一笑道: “瞧你把孩子说的…… 两三岁的小女娃儿家,哪里就懂得这些? 你可是太过操心了。 且安着心罢!虽说她便未必能与弘儿成配……话说回来弘儿的性子,怕是也难保不让这孩子受委屈…… 那便这一个罢? 如何?” 媚娘含笑,轻轻抚着自己肚皮,面上露出一丝微笑: “这个,可好?” 素琴却失笑道: “好!既然有姐姐这句话,那便怎么都是好的呢!” 两姐妹相视而笑。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中。 李治疲惫已极地回来的时候,却正看到媚娘含笑与一众近侍坐在一处说话,那样温柔动人的笑容,竟似将他全身的疲惫一扫而空,直若刚刚喝了一碗温和的甘一般。 淡淡一笑,他缓步上前,迎入媚娘在看到他后,立时明亮起来的目光里。 两人相视而笑,周围的人便含笑悄然退下。 “在做什么呢?” “在笑治郎呢。” “笑我?我又怎么了?” “笑你好算计呀,竟是算好了的……做坏了的四把玉扇柄,正正好配成了四把玉扇儿。 两把刚巧各赐了英国公府中的夫人与长媳,两把就替自己的两个孩儿拐了两个好儿媳来。” 李治一怔,目光微凝,立时便明了,讶然笑道: “今日好像素琴也是入宫了…… 莫非你是把师傅家里那两个……” 媚娘侧首,娇俏一笑: “治郎喜欢么?” “哈哈哈!喜欢!太喜欢了!” 李治哈哈大笑,只手搂着媚娘,只手拍膝,笑声亦不止: “这两个丫头,早就觉得眼灵心慧了,一半像师傅,一半像素琴…… 当初初入他们家里见过之时,便觉得那个大的颇与弘儿相如,如今看来,却还真的是呢! 只是想不到,一向远避宫廷的素琴,居然答应把女儿嫁入宫中。” 媚娘却垂眸道: “那如此一来,只怕弘儿,却要走得离这储位远一些了呢。” 李治闻言,立时会意,淡淡道: “什么叫远一些了呢?却是更近了才是。 毕竟这孩子可是卫国公之孙啊!便非嫡子长房,也是天子同姓。” “氏族那一派,肯么?” 媚娘抬头,看着李治。 李治却淡淡一笑道: “你却是想太多了…… 至那时,这氏族一派还能不能立稳于朝堂之上,玉阶之旁(泛指正五品以上大员,因为只有五品以上大员可以席地跪坐在皇帝坐的玉阶旁边)呢! 他们又哪里来的心思,操心弘儿的终身?”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好一会儿又道: “治郎真的会将氏族一派清理干净么?” “这个……” 李治将她搂得更紧,想了想之后才道: “只怕却是不能…… 有其才如怀英待价者,自要留用。 但那些才不符名的,便是罢了。” 媚娘也只是淡淡一笑,便再不言语。 两人正亲昵相议间,忽然便闻得殿外急匆匆奔入的脚步声,李治先就是一皱眉——因为他听出了这个声音是属于谁的。 接着便是媚娘,她讶然地回头看着李治,道: “什么事儿?能叫德安慌张至此?” 李治缓缓摇了摇头,心里却似是有了计较。 果然,不多时,便见德安急急奔入,见着李治便是一记大礼行下,然后喘口气,这才道: “主上,宫里出事了。” 李治扬眉,看着德安: “怎么了?” “师傅方将传来消息,说是王……说是皇后突然急病不起,一口口地,只会往外呕血了。” 媚娘目光一凜,立时垂下目光来,却未曾察觉李治有任何不安之处…… 他只是淡淡地问: “有病便当召唤太医入内诊视。” “正是于此……师傅传了太医入内之后,连太医也跟着一样病倒了,一口口地,跟着呕起血来。 万般无奈之下,师傅这才斗胆麻烦了老神仙去…… 结果却说不是病了,是中了奇毒。 眼下太医中毒倒轻,已是救活了。 可皇后……只是命悬一线之间了。” 李治抬眼,看着他: “萧氏呢?” “自从皇后那边儿传来中毒的消息,她便片刻也不曾出离其殿。 人去拍门问了,她却只说什么也不知。” 李治冷笑一声: “好,果然好…… 那等剧毒,竟能让国手都入内即沾,她与王氏离得那般近却能不沾上…… 真是好……” 李治回头,看着媚娘却似惋惜道: “实在不必你动手,她们两个便会自己替咱们解决了这些麻烦了。” 媚娘却是沉默不语。 李治回头,淡淡道: “传朕旨意,彻查此案,王氏此刻虽被打入冷宫,却依旧是大唐中宫。如此大事,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 媚娘看着德安兴匆匆而去,突然道: “治郎是希望查到萧氏身上么?可以媚娘之见,却未必是查到别的人家身上去呢! 这样的事,左不过就是近里的……” 李治猛一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若有所悟,片刻才轻道: “是啊……怎么会出得了近身的人呢……”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九 九月初九。 夜。 长安。 太极宫。 掖幽庭,冷宫之中。 ……恍如隔世。 王善柔怎么也不曾想到,再见到这个男人,再见到李治,会是这样的情况之下。 当她醒来,看到坐在自己榻前的那个男子的时候,一时间竟是怔忡难信的。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急忙理治了两下衣服之后,突地又苦笑起来: 怎么就忘记了…… 是他把自己推入这里的呢? 怎么还是忘记了呢? 她徐徐坐直身体,停下手指在玉色素带之上,垂眸,看着似乎冒着寒气的青石地面,好一会儿才悠悠道: “陛下竟来至此,对身子可是不大好罢?” 李治无言,只是扬眉一哂: “嗯。” 王善柔又抬头,看了眼李治: “陛下是真的身子不好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 不过朕以为,皇后并不必关心此事。” 李治平静道。 王善柔讶然地看着李治,杏目圆睁,似是极难相信地道: “陛下以为,妾不当关心么?” “不是不当,而是不必。” 李治淡淡道: “对皇后而言,最重要的,是皇后的身份,母族的荣光,不是么?” “陛下以为妾是为了荣光方才入宫的么?” “当然不是。” 李治失笑,摇头道: “太原王氏一族,何等恩荣……先娶帝女同安,又得氏族之首……又怎么会要为了荣光入宫? 便是真论起在朕与皇后这桩婚事里,谁得了荣光,谁又获了最多的好处…… 都只能算是所谓的天子李氏罢?” 这样的话语说来极浓极浓的讥讽之味,可不知为何,王善柔听着这般的话,却似是一刀刀剜在心上,怔然半晌,才突道: “所以陛下才要用那菊花手笼行事……让妾知道,妾的身边,一直有人在替妾安配着药物,好让妾不得清醒,是么?” 李治垂眸,良久才抬眼道: “你既已知那手笼于朕而言,是何等心头之好,便应该也想到,不是朕放在那儿的。” “是她,是么?” 王善柔惨然一笑: “是她…… 她早就算到,见得此物,妾必然怀疑陛下。但是怀疑过了陛下之后,依妾之性,又必然会对此物被裁成两半起疑心的…… 诚如陛下所言,此物乃是陛下最心爱之物,普天之下,又有几人敢有这等胆色,竟将这等东西切成两半? ……只有一人,它原本的主人,制它出来的主人。” 王善柔直视李治,平静道: “她是要以此物来告诫妾:她知道是谁一直在暗中下手对妾行此诸事…… 她也非常愿意让妾知道…… 因为那个人,正是陛下,是么?” 李治扬眉,不答反问: “你居然信她。” “当然要信。” 王善柔再度惨然一笑: “妾非愚昧,这些年来自己的身子,自己却也多少有所知晓的,也不是没有防过的…… 只是千防万防,妾终究还是防不过身边人。 防不过原本是最信任的人。” 李治冷笑: “最信任的人?” 他摇头: “是朕么?若是朕,你又怎么会如此狠毒,接二连三,杀害朕最在乎的人。 又会怎么这等毒辣,逼走朕最爱的女子…… 又会怎么这等绝狠,与萧氏一并下手,害死朕的小嫣儿…… 你最信任的人,真的是朕么?” 王善柔沉默,良久才轻道: “那她便做得到么? 她能容得下妾么? 能容得下萧玉音么? 能容得下陛下身边,任何一个女人么?” 她抬头,淡淡一笑: “陛下呵,您错了,不是妾不能信任陛下,此事无关信任……是能否容忍。 于妾,于萧玉音,还有她…… 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能否容忍其他女子的存在。 难……难呵……” 王善柔苦笑起来: “难…… 陛下,妾知道,陛下以为,妾也罢,萧氏也罢,都只是为了陛下身边这至高之位而求…… 其实非然…… 陛下,您太小瞧了自己了。 于我们而言,后位荣光,母家门楣固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可陛下心中的那一角柔软之处…… 却也是我们最想最想得到的地方。 您明白么陛下? 便今日您非天子,便今日妾与萧氏,与她都非身处这等深宫之内…… 陛下,您依然是我们会相争,会相夺的那人。 宿命如此。” 李治沉默良久,半晌轻道: “你们争你们的,为何要害孩子?” 王善柔闻言一怔,看着李治。 李治扬眉回视。 半晌,王善柔才叹了口气,面带了些柔顺之色轻道: “陛下……何谓母子一体同心呢…… 十月怀胎,一朝诞育…… 无数日夜的抚育辛苦…… 所谓子,向凡都是与母体永难相离的。” “所以你便要害她的孩子?” “那也是陛下的孩子,妾时刻记得。 所以……所以妾从未曾真正地害过他们。” “是么?! 你敢说嫣儿之死,你敢说弘儿之害,与你完全无关?!” “……陛下,妾不能为陛下添得龙嗣,自然会对陛下的孩子们爱佑相加。又怎么会害他们? 真正害他们的,是萧氏啊!” “是么?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妾虽起念动心,也曾因着他们的生母,有过怨恨,可是孩子……” 王善柔摇头,凄然一笑: “妾有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便有多爱护照顾他们,又怎么会真正地想要伤害他们? 不过也不能怪陛下,究竟陛下非女子,不能明白那等母子相系的心思。 更加难以理解妾渴望有个孩儿的心思。” “渴望有个孩子……” 李治冷笑: “所以你便杀刘氏,夺忠儿? 所以你便在看着忠儿渐大,无甚承继之相后,便将心思打在了弘儿身上? 那朕还真得是替弘儿庆幸…… 庆幸他的母亲,是个坚强的女子,终究不若刘氏一般保不得自己周全,却不得不逼着向你认了输,结果也没能保得性命,是不是?” 王善柔抬头,目光淡然: “陛下身为天子,能承继陛下者,必然须得是处处皆须长于他人者。 忠儿可惜,不得年幼受教,跟着那般不堪的生母,最后也没落得什么好教养出来,白白可惜了一身骨血。 弘儿却不同……” 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柔和得叫李治觉得可怜又可怕: “他的眉眼,他的品性,他的一切…… 都是诸子之中,最似陛下的。 光明坦然,却聪慧剔透。 天资过人,却总能仁慈以待诸人…… 这样的孩子,才配为陛下的承继之人,也才更需要一个好母亲……” “你不是,也不配。” 李治终究还是听不下去,断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不是一个好母亲,永远不会是。比起媚娘来,你差得太远。” 王善柔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 “错了,陛下错了…… 便是妾行事有些过了,便是妾心思有些过于绝决…… 可妾会是个好母亲的……妾自小所受之学,自小所承之教……” “正因你那所谓的所受之学,所承之教,才会让你走到了这一步。” 李治平静,好一会儿才道: “因你直到现在,心心念念的,还是所谓的骨血承继,还是所谓的母家调养,还是所谓的根骨资质…… 你这般挑捡孩子,与挑一只猫儿,养一匹犬,又有何不同? 朕现在真是庆幸,幸得你并无自己的子嗣…… 否则那孩子,又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罪? 他又要怎样绝望地了此一生?” “陛下!” 王善柔的脸已然完全扭曲,表情狰狞,大喝一声之后,又瞬间深吸口气,闭目半晌才再度睁开眼睛,一片平静之态下,却是全身微抖: “陛下这些年来,一直不在善柔身边……不知善柔心性,会如此说,也是难免。 可陛下,陛下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定断善柔。 善柔何曾有意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只是人性如此,总有那些受了些不良之教,才终成了败德之才的……” “够了。朕不想再听着你这等疯言疯语。” 李治起身,却被王善柔一把抓住了衣袖,泪流奔涌道: “陛下说善柔是疯言疯语? 这些年来,若非陛下在妾药食之中落下七叶一枝花……若非陛下纵容那贱婢武媚娘多番毒害妾…… 妾又怎会有这等疯言疯语? 陛下,妾敢问一句陛下,难道陛下可以告诉妾一句,说妾今日所进之食,所饮之水中…… 没有那七叶一枝花么?” 李治停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叹息,回头俯视着跪在地上,看着自己,一双目光里还抱着希望的女子,怜悯道: “你真的以为,那药是朕下的么?” 王皇后的目光亮起来了: “不是,对吧?妾就知……” “你刚刚问了,媚娘刻意将那手笼裁为两截,让你起疑。 你以为是为了让你更加痛苦,让你明白,这是她在向你炫耀朕对她的恩宠无边,对她的情义无边…… 为了给你一个最沉最痛的打击…… 是么? 为了能让你在终局之前,仍然不能自解,带着痛苦死去…… 所以你以为如此,是么?” 王善柔一怔,看着目光怜悯得如同在看一条濒临死亡的猫儿一般的李治,不知不觉松了手。惶惶然地张了张口,却终究不知说什么。 李治摇头,目光更加怜悯: “你错了。 媚娘任性,可她却最知朕心。 她知道,朕最不愿意的,便是看着这等牵系着朕回忆的宝贵东西毁了——于朕而言,那可是最珍贵的回忆,是过去朕与她最幸福的回忆。 朕坐拥天下,一生可称幸福之事也不算少。 父皇,母后,诸位母妃,大哥,三哥,四哥,安宁,素琴姐姐,徐姐姐……还有自幼伴着朕一道长大的花姑姑,王德,德安,瑞安……朕的弘儿,嫣儿,忠儿,孝儿…… 当然,还有最最紧要的她…… 这些事对朕有多重要,她都知道。 可她更知道,在些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她更知道,真正的朕,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为了这些重要的东西,做出什么事来…… 是的,她知道。 她知道朕这一生最追悔难及之事便是你…… 或者说是你的家人,逼迫父皇,害得朕痛失所爱,不得不违背着自己心愿,走上这帝王荆棘遍地之路。 ……也是你,造成了徐姐姐之死。 可这两桩事,她知道,朕都可谅解。 毕竟你虽为首恶,却是受徐姐姐利用,是以朕尚且可以容得你,可以原谅你,可以给你一丝生机。 至于当年强嫁入东宫为妃之事,论起来,也是你父母所图,父皇利用设计,终究怪不得你头上。 可是嫣儿……还有你心心念念,想要夺走的弘儿……” 他低下头,目光冷冽,看得王善柔全身发冷: “朕是绝然不能忘记,是你与萧氏一并害死了朕最心爱最宝贝的嫣儿,也是你……因着妄念执想,毒伤了朕最痛惜的弘儿…… 更加是你,三番两次害着媚娘,叫她时时痛病,处处不安…… 所以朕绝对不能让你好好活着的。” 李治垂眸,看着一发惨白了脸色的她: “但媚娘明白一件事,她明白朕是皇帝,有些事,无论明里暗里,都是不能做的。 所以她这一生,一直都在替朕处理这些事。 一直都在做这些她也根本不屑所谓之事。 因此这一生,朕都从来没有对你动过什么毒辣的心思。 因为你不配让朕如此痛恨,也因为媚娘不给朕这个机会。 ——至少在嫣儿之前,朕都是如此觉得。 可自嫣儿之事后,朕却是明白了,这样将父皇交与朕的难题交给她来做,实实在在,却是在逃避自己身为丈夫,身为父亲,身为帝王的责任。 所以朕决定了,要亲手送你上路。” 李治从腰间取出一枝青石小瓶,轻轻地放在王善柔已然如土色的面前,让她看了一眼,这才放在一边小几之上,然后继续负手而立道: “可是媚娘不答应。 她……她是真的在乎朕,在乎朕的一切。 她知道朕厌恶这种事,更知道朕便是厌恶,也会为了心中一点孤恨,一点身为天下之主,却连自己的爱妻弱儿也保不得住的一点孤恨,而定然要走这一条路。 所以她一定要阻止朕的…… 宁可自己背负恶名,也要让朕没有机会动手。 甚至为了让朕永离这恶名,她还甘愿要放弃复仇,留你一命。 你明白了吗?” 李治怜悯地看着王善柔已然僵硬如尸的脸,淡淡摇头: “看来你也是听不进去不会明白了。罢了,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朕都说明白了罢…… 想来你也是不明白媚娘为何一定要你觉得是她在向你炫耀的,也更不会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挑这只手笼的。 朕方才已然说了,这手笼于朕,是最重要的东西。 即使是被裁做了两截,朕也一定会要拿回来收好的。 而她如此行事,你必然是心中存恨的,也必然是会将此事透出宫外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有意宣扬? 那么日后,若是你死于非命,无论是不是朕动的手,天下人都会认定她是毒妇的。 她知道这一切,她明白这一切。 所以她才如此行事…… 先是将手笼截做两半,逼着朕不得不来见你一面,让朕看到如今这般的你,泄一泄朕心中积存已久的愤恨—— 她总以为,无论朕所行之事多么狠决,心里却都有一线怜悯的。 是以她以为,只要朕见到如今这般的你,多少也会心软一些,犹豫一些的。 再加上她借你之口,抢先一步将自己置于刀尖之上…… 如此一来,朕便是再如何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可为了她,朕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你的性命…… 至少要活到让大家都断然相信,绝对不是她害死你的时候的。 而这样的时候…… 朕也好,她也罢,都很清楚,只有是你老死百年,安然于自己家中那一日……这样的时候才算真正到来。 明白了吗? 为了朕,她才如此费心保你一命…… 明白了吗? 所以你现在大可安心地活着了。” 李治伸手,从几上拿起那只小瓶,淡淡道: “而且你也只能活着。 因为你知道,只有活着,你才有可能寻着机会,将这一切扳开一局,才能毁了朕与媚娘的名声。 所以你明白了吗? 这便是为何朕永远不会选择你的理由。 你真的太伪善……甚至到了将自己都骗过去的地步。 而媚娘…… 她总是把自己当作坏人看,却从未想到过,她那些所谓的恶,所谓的毒背后,都是一份担当,都是一份善意…… 她与你,根本便是两个完全相反的人: 你在行恶,却借善之名一次次说服自己和所有人要相信,相信你这些自私自利的所为,都是为所有人考虑的大善之举。 她在行善,却以恶之名一遍遍告诫自己和所有人要审慎,审慎她那些为所有人考虑周全的所行,是不是都掺杂了她的欲念……” 李治同情地看着她: “朕的母后曾经说过,人性本便是善恶皆备。神魔也应于此间之理。 是以所谓好人,不过是善念多于恶念。而一旦善念永存心中且不自知,人便成了悲悯的神。 而所谓恶人,便是恶念多于善念,一旦恶念永存心中且不自察,人便化了残酷的魔…… 明白了么? 眼下的媚娘,已然近神,而你……已堕落入魔。 所以媚娘也算是白担了心…… 因为魔者,其实自毁是必然…… 因为魔者,就是些自己都不信自己的可怜虫。” 李治言毕,转身回头,再也不曾多看颓然委靡于地,无声流泪的王善柔一眼。 因为他知道,他也好,媚娘也罢,虽然不曾动手杀她,却已然将她的一切,都抹灭于无形之中。 但是…… 他走入深夜之内,目光亮得如一道剑锋寒芒: 但是…… 李治看了一眼跟着自己身边的德安,德安淡淡点头。 李治转头,微笑: 但是…… 媚娘啊,你好机巧的心思,好精明的手段…… 可你也好,我也罢,却不能拦住别人报仇的对罢? 接着,他突然停下脚,继而摇头一笑,头也不回地问着身边徐徐跟上来的德安: “你说,朕是不是越来越像父皇了?” 德安沉默,半晌一句轻言,跟着主侍二人的脚步声与身影,一道散于吞没了他们身影的夜色中: “主上是先帝的儿子,又怎么能不像呢……” 昔日王箫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 次日午后。 掖幽庭中,冷宫之内。 萧玉音看着一脸淡漠地端了饭菜走入,又一脸淡漠地转身欲走出去的使官,忍不住问: “你是哪一殿的?” 使官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直似没有听到她问话也似转身离开。 萧玉音大怒,却终究不能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地摇头: “果然世态炎凉……” 她疲惫地起身,看着左右,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果然世态炎凉……” 转身,回头,看着窗外,轻轻道: “你说,是不是呢?” 一道身影慢慢地现于暗中,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 “娘娘却不进食?” “进食么?又有何用?” 萧玉音摇头,叹了口气,懒懒道: “早晚都是要死的。这一口吃与不吃,其实也无甚要紧了。” 那身影却沉默,半晌才道: “娘娘吃了,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到底还是属于娘娘的,别人也是抢不掉的。” 言毕,便如来时一般,身影若一道残雾般消失于殿中。 萧玉音定定地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突然快步走到那食盘边,看着那几样若搁在寻常人眼里,当真也是盛食玉馔的点心糕汤,眯了眯眼,突然便伸手去将那些碗盘一并扫在地上。 “砰哩磅啷”几下脆响,一桌子饮食全数砸个粉碎。 她定定地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见无人得入,突然便蹲下身来,也不顾那些东西沾手不洁,只管着伸手去拈了一支细筷儿去餐食里扒拉。 一只手拉了门上的小纸窗,一双眼丢了两眼进来,却嘀咕着“疯了疯了”之类的话儿,又把纸窗拉起,自去与同伴议论着什么。 萧玉音却全然不觉一般,只是专心扒着东西。 不多时,她便从那些餐食中,挑出一只小小戒指出来。 心中一动,她也不管那物腌臜,只是抬头警惕地看了眼纸窗,眼见无人进来,便伸手去抓了出来,握在掌心里,想了一想,起身又将那些饮食都用绣鞋碾了一遍这才做罢。 转头来时,却是噙着一抹冷冷凄凄的笑意。 …… 半个时辰之后。 麟游,万年宫中。 莲池边。 媚娘懒懒地坐在榻边,看着已然枯败的莲叶,和依旧兴致勃勃地对着莲池拿了一张纸胡描乱画,把自己全身上下搞得通是水墨的李弘,却回头看着明和道: “你说……她已拿到东西了?” “拿到了。” 明和轻轻道: “接下来,娘娘,咱们是不是该也劝着主上去见一见她了?” 媚娘却回头,叹了一口气道: “若可以,我实在不想让治郎再见她…… 毕竟于治郎而言,她与王皇后之间,却是大不相同的两处情怀。 可若不让见,怕是又要坏了大事。 也罢,见便见罢,只是你需得提醒着瑞安,时刻谨慎些。” “是。” 次日午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正殿中。 李治一手仔细地提笔写着一本折书,期图着与近日来,突然对画写书描感足了兴趣的李弘做个法帖,一边随口问着立在阶下抱拂尘而立的明和道: “你说媚娘……想着过两日的母后祭礼之上,着你侍奉弘儿与朕一道祭礼?” “是。” “只是如此?” 李治停笔,似笑非笑地扬眉而问。 明和却不言语。 李治点头,叹道: “罢了,你去罢…… 也是难为你了。朕知道了,不几日便去,你且先预备着罢。” “是。” “还有,这些日子,你侍奉在媚娘身边也是辛苦,待会儿下去时,自己便拿了朕的令牌,去内司里挑几样喜欢的东西存着,权当是朕赏你对媚娘一片忠心了。” 明和闻言却是一怔,抬头茫然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见李治面若春风,却不似生气的样子,这才垂下头,应声言是,自便退下。 李治见他退下之后,德安也跟着退下,心中好笑,也是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殿外。 明和看着借口要带自己前往内司取物的师傅,不由眨眨眼道: “师傅……” “奇怪娘娘明明是存着心,让你去监视主上,可主上却不生气,是不是?” 明和却眨眨眼,再点一点头,嗯了一声。 德安摇头,淡淡道: “师傅教你的话,你算是全忘记了。 以后切切记得,一旦事涉娘娘,便是有违主上之意,你当办,也自办便是。 主上便是当时再生气,再恼怒,却也断然不会让你有性命之伤,甚至便是贬你谪你,也不会的。 而且事后,你也必得主上念好记慧。 可若是你一味地奉着主上的心思行事……” 德安摇摇头。 明和立时会意,便点头应是。心中却是暗暗纳罕。 …… 是夜。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庭中。 月下美人开满庭。 媚娘悠悠然,坐于正殿之下,看着月色之中,轻蝶处处,披着素色斗篷,品着新茶。 好一会儿,她突然抬头,看着正匆匆而来的明和,笑道: “怎么,被你师傅骂了?” 明和一怔,却垂了首: “娘娘似有先知。” “这样的事情,不知才奇。” 媚娘低下头来,伸手从一枝漫长着到了脚边的花枝上,摘下一朵新花,轻轻一嗅,便笑着身边小侍拿去,净了花蕊,置在床前新置的瓶里安着,一边儿悠然道: “这些年的夫妻做下来,若是我不知他心,若是他不知我意,如何能够走到这一步?” 明和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主上其实,也是想着让娘娘插手这些事儿的罢?” 媚娘垂眸半晌,突地憨然一笑: “谁知道呢? 我不知道。” 这一笑,风情万种,却似点亮了夜空。 …… 次日。 午后。 麟游,万年宫。 大宝殿后院。 李治看着满庭的渐败之花,不由叹道: “怎么就没个好法子,能将这些花儿留下来呢?” 一边儿德安看了他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闻得前殿急急来报,道是西北有事禀上。 李治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目光还只留在眼前的花儿上,好一会儿才道: “罢了,还是多画几支在纸上挂在庭中的好……” “主上,若要长留繁花供娘娘一赏,其实明和却有一法。” 李治转头看着他: “何法?” “只是……此法因由却是在前朝炀帝之意上……怕对娘娘,对主上……” “你且先说一说听,未必杨广所为,皆是不堪。” “是。其实明和曾闻,炀帝时为向西番来使夸显其富,曾以丝帛裹树……诗中亦多有以上等帛绢拟而为繁花之典故…… 所以明和就想,若果如此,何不索性取上等宫绢,着巧手匠人制成花形,以为取巧?” 李治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点头笑道: “果然还是你机灵。” 言毕,便着左右传令,立传内司工匠依法而制。 次日晨起。 媚娘起身梳妆时,看到的便是那一朵新制成的绢花。 她讶然扬眉,且先取了来细看: 花却是以极细极韧的金丝制成若一片片小小扇架般的样子,套上了一片片以绢裁制而成的花瓣而成的。 花蕊则是数颗硕大的明珠,甚至连下面栓系明珠的金丝都做得微微曲屈,无风自颤,像极了真的也似。 媚娘越看越爱,越爱越喜,忍不住抿嘴含笑问着身边明和道: “这是谁的巧心思?” 明和垂首,却将昨日之事一一说与媚娘听。 媚娘听了之后,脸上的欢喜之色却稍少了些,好一会儿才道: “以后你可记得了,这些东西,有便好,若无,却不必太费心。 一来我也不太爱这些东西,只是不舍那月下美人如此早夭而已,这你也应当知晓其意。 二来…… 若是这等事叫外人知晓了,总归又是要说我的不好。 虽说我也不在意这些,可为了治郎不落个纵宠后妃的名儿,还是少些的好。” 明和点头称是,又轻轻道: “主上想来也是明白的。” “只要事涉于我,他什么事都可以明白…… 所以咱们才得更要小心,一定不能让他失了分寸,明白么?” 看着明和点了点头,又道: “不过这一次,倒也无甚不好。 一来此物虽则看着华丽繁贵,实则却极为轻巧,细算下来,这上上下下所用的金银珠玉之属,竟连一枚普通宝簪的份量也不若,若是推行起来,实在也是好事。 二来此物精巧不胜,也算是一桩新物事,不日若是治郎再开大朝会,那便是可大大彰显我大唐朝中能人巧匠之功…… 也好,你可着行内司,依着这花儿的样式,多制下些,备着日后,我赏了什么人用罢。” 明和点头,又含笑道: “娘娘这才是赏赐得人心。 若是搁在王萧二人手里,这样的物事她们必然是要想尽一切法子,也要独占为氏族可有的。” 媚娘悠然道: “这天下的东西,是断然不可能为谁长久所占的…… 她们便是占了,早晚也是要被天下人破了这独占之局的。 再者,若一生只是囿于这一朵小小绢花之上…… 那日后又何以再得这世上有什么新样物事的? 东西做出来,是供人使用的,却不是用人使供的…… 虽然翻来翻去就是这四个字,其意却大不相同。 不过……” 媚娘淡淡一笑: “想来她们此刻也无心听我说教罢? 也罢,时日不长了,就让她们得一得清静,也好好儿反省一下,这一生之中,自己所为那些事罢!” 明安肃容,点头称是。 昔日王萧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七 唐永徽五年十月末。 长安。 太极宫。 高宗李治有诏,着令文武百官,伴驾左右,前往慈恩寺祭拜先皇祖太穆皇后,与先圣文德皇后娘娘。 群臣蹈而受旨。 午后,车马绎绎的皇城门口。 媚娘坐在李治玉辂内,也不掀帘,也不探头,只是看着原本艳绿蒙蒙的窗纱,被阴沉沉的乌云堆得压人心烦。好久才轻呼一声道: “怕是要变天了呢。” “娘娘,主上方将回了话儿来,说是娘娘不必移至他驾,便好好儿在这辂里坐着歇便是。” 窗外,响起德安轻轻细细的声音。 媚娘立时皱眉: “这怎么成?这可是帝辇,漫说我如今也不过只是九嫔昭仪,便是我已受封为后,也不能帝后同辇啊!” 德安又道: “是,娘娘,然主上已知娘娘有此一忧,早早儿便安排了玉明在娘娘驾上,替着了。若是有人前往拜见的时候,自然也是不会有事的。何况娘娘在主上身边,主上也多几分安心。” 媚娘闻言,心中一动,不由扬眉: “玉明……” 她沉吟片刻,慢慢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那治郎何时归来?” “左不过片刻之后。” 媚娘点头,再不言语,只微闭双眼。 好一会儿,一侧侍应着的明和才轻声道: “娘娘可是担心玉明姐姐么?” “……明和,你且去取了我那些不招眼的广袖一件来,与我披上罢……这皇辇之中,到底不若别处,若是被他人瞧见了便是不好。” 媚娘却不答,只是吩咐道。 明和也不敢怠慢,便自急膝行往后,取了一件青灰色广袖来,与媚娘披上,然后才道: “娘娘,这辇里也不冷,何况帝辇也不若旁的车驾,除非是主上,旁的人再也进不得的。娘娘担心什么?” 媚娘只摇头,不语。 明和见媚娘不言,也不再追问,只是再度膝行至后面,反手把拂尘插在后腰间,自己却取了一只香盒出来,从里使金制香匙舀了一勺子安神香来洒上,便自盖了盒子,退至一侧。 不多时,宣驾使宣驾,德安便轻启驾门,一身玄色滚金龙袍的李治便慢慢步入,看着媚娘便是一笑,然后坐下,看着驾门紧闭,明和也自后侧小门退出车驾之外,宽大得几可摆上龙榻两张的车厢之内只留下二人。 李治坐齐整,便伸手将媚娘揽入怀中,紧紧地揽了又揽,媚娘心中便是暗叹,然后轻道: “不知又是哪一个,要与治郎应上面儿了?” 李治一怔,垂首看看她,好一会儿才笑道: “罢了,也不问你怎么知道的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半晌才凝了神色: “不是韩王府,便是纪王处的那个燕姓人物……左不过这两拨的。” 说完之后,李治随手从一旁紫金小炉之上提了一壶还冒着烟气儿的茶汤来,自倒了一杯捧在手里,轻啜了一口,才沉吟着看杯中淡绿色的茶汤: “不过有一桩事,却是定准了的……” 他神色渐冷,原本温润如玉的眼神,也若寒星般冷冽: “今日,他们只能是白白送了这些条性命罢了。” 媚娘点头,却不言语。 唐永徽五年十月末。 长安。 今上高宗李治,因其母文德皇后祭礼一事出宫巡礼至慈恩寺。驾至城门外三百步处,突有刺客十数冲向皇辇之后的昭仪武氏鸾驾。 一番骚乱之后,一众刺客尽皆被当场斩杀,武氏虽被惊驾,然幸得左右良护,无有损伤。 高宗震怒,着令左右,务必严查至幕后。 是夜。 慈恩寺。 今日,李治却没有按着旧规留于寺中净室,却是在祭拜之后,来到了离慈恩寺仅五十步远处的行宫内。 寝殿之中。 李治小心地替大腹便便的媚娘除去那件青灰色的广袖,却不由皱眉道: “好端端的,你穿这么旧气的颜色做什么?这一季的新衣新料便是被你送了人,好歹也有些旧时能穿的颜色衣裳罢?” 媚娘看着李治小孩子般地皱眉嘟哝着,将那广袖嫌弃得要死,又扔得远远儿地,只来扶她,却自好笑道: “你说呢?若不是你非得要我坐在帝辇里,我何必要这般打扮?” “怕什么,便是舅舅跟着,他难不成还敢来翻帝辇么?” 李治冷哼一声,却不当回事。 媚娘摇头,好气又复好笑道: “便是没有元舅公,还有其他诸老呢!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也不能将女子引入皇辇之中啊!” “以前无人做,未必便是以后无人为啊!既然以后兴许也有人为之……那为何不能是我先起?” 李治不以为然,只是扬眉。 媚娘摇头,再也不言语,只看着他笑。 李治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忍不住调笑道: “你这般看着我笑,我可要做坏事了。” 媚娘扬扬眉,一手却放在自己鼓鼓的肚皮上,戏谑道: “你敢么?就不怕孩儿出来,骂你为父不尊?” 李治立时垮了脸: “就会捉弄我……” 他恨恨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道: “等着瞧,若是个甘软如饴的宝贝女儿倒也罢了。若还是个日日里与我抢爱妻的狂妄小子……哼哼——看我怎么调教他!” 他声音拉得长长,却把媚娘逗得直乐。 夫妻二人又说笑了几句,便见玉如匆匆奔入,先见了礼,然后才道: “主上,娘娘。” 李治这才收起了孩子般的笑容,正色道: “如何?” “有禀主上,已然查清了。是姓燕的。” 李治登时沉了脸,好半晌才冷哼道: “好……果然是个好胆的。父皇当年一念之仁留他一条性命,却是让他今日来再生事了……” 李治眯眼,轻声道: “传朕旨意,这等不知恩宽的,也不必再留了。” 玉如应是,又道: “那是不是当行明旨?” 李治摇头,看了看媚娘,才慢慢道: “虽则老十也不见得便是安份,可到底贵母妃的情面还在,而且这些年,若非他那正妃不安事,也未必至此……” 李治沉吟一番,终究叹了口气道: “到底是一家人,暗卫动手便是,只是也当让纪王妃知晓,让她也多少安生些日子。” “明白。” 玉如刚欲转身离开,却被媚娘叫住,轻声道: “今日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娘娘安心,一切安好。此番主上出宫之时,将一众皇子帝女,尽皆召于身侧随侍,如此一来也是无人再有心思去理会内庭之中了。” 媚娘点头,默默看着她退下。 李治见她神色不安,不由问道: “你可是担心宫中的事?”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道: “又能瞒得住多久呢?”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淡然道: “事已至此,本便瞒不得多久。不过他自己所做的事,早晚也要自己担了罪责,却是怪不得别人头上。” 媚娘蓦然转头,看着李治,微有些震惊,又有些内疚: “治郎原来都知道……” “枕边榻侧的地方,若是连这些事都不知,如何治理得这大唐江山。” 李治淡然,目光中隐有些微痛: “只是可惜……原本我也是觉得,若是他能不犯这个糊涂,能好好儿地理治清楚自己未来的路,这大唐江山…… 他也未必便坐不稳的。”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他……到底也是难忘当年之恨。” 李治吁了口气,点头道: “是啊……他也是难忘杀母之恨。” 他自笑了笑,却摇头道: “说起来,他还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是眼下这几个孩子里,最像我的一个……一样的虚伪善隐真实面目,一样的行事毒辣,一样的…… 为复母仇而不计后果。” 李治忽地垂眼,看着媚娘: “你说将来,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爱上一个所有人都说,不该爱的女子呢?” 媚娘愕然抬头,看着李治半晌,才轻道: “治郎是怀疑……他杀皇后,另有内因? 可……可……” 李治哈哈大笑,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叹道: “罢了罢了,人家都说孕母易迷糊,真是半点儿也无误……罢了。” 他只摇了摇头,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说着自己困了,拉了媚娘去睡下。 媚娘点头,也顺从地跟着他,偎下来,安静地听着李治的心跳声,不多时也昏昏然。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当她睡着后没有多久,原本已然合了眼睛的李治,突然睁开了眼,目光明亮地看着殿顶,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头,看看她,接着慢慢坐起,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腕从她颈下抽出,好好儿替她盖了锦被,然后起身,走到殿外,由着德安急匆匆奔入,向着他来行了一礼,披上外袍,这才小声道: “人呢?” “已然在殿外候着了。” 李治点头,看着德安会意,着身边的小侍去召了人进来,自己却走到炉火边,伸出手来偎着火,一边看着火光通红的炉笼。 不多时,一个青年官员,沉步稳仪地走了进来,正备着向李治施以长礼,却被李治含笑止住: “这些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般懒样子,非得朕召你,你才来么?” 青年官员正是韦待价,听到李治这般说,却自笑了一笑才道: “主上果然还是英年伟仪,不减当年风姿。” 李治看着他,却摇头失笑道: “你呢,却是没了当年的直爽能谏,却是一味应和了。” 君臣二人哈哈一笑,李治这才收了笑意,轻道: “若非是怀英那样的直性子,实在不宜行此事,朕也不愿意让你去沾这些内庭之事。” “但能为主上分忧,无论内外,都是臣的恩福。” 韦待价正色轻道: “不过此番,却只怕要让主上心憾了。” 李治目光一凝,轻声道: “他果然……起了那样的心?” 韦待价面有憾然,点了点头,又缓缓道: “江北数道,臣已然暗中尽皆查访一遍,实实在在的证据在,错不得假。若是叫怀英看见,只怕又是要一番慨然,说这等才略,却尽用在这些事上了。” 李治垂眸,良久才轻道: “若是他能有治国之材,朕便是效仿皇祖逊位于他,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他没有这样的料材,也没有堪为人上的气度,更没有可容一国的胸怀…… 罢了,也是前债来追。你便只管处置就是了。” 韦待价轻声应是。 ……纱缦内,躺在榻上的媚娘,突然睁开了眼,双眼之中,了无睡意。只有一片惶然。 昔日王萧恨已逝,今朝凤凰情正浓十八 次日午后。 慈恩寺后,净庭之内。 媚娘端坐在树下长椅之上,看着远处枯叶零零而落。 半晌,她才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眼见她如此,一侧的明和心里难免也是恻然,叹道: “娘娘何必为这些事烦心呢?毕竟都是些旧年的陈债了,有主上处置着,左右也是逃不掉的。” 媚娘不语,良久才轻道: “这话说得容易,可仔细听起来,却是难得多。 旁个不提,只说此番忠儿如此行事,怕是便要惹了大祸了……你可想一想,若是当真此事闹将了起来,最饶不过他的,又是谁?” 明和微一思忖,便轻道: “那……也只能是元舅公了。” “所以才说他惹了大祸。漫说如今的治郎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仁恕无度的宽怀至尊,便是……此等大事,治郎可以放过,元舅公又如何能放? 只怕便是要拿他的不是。” 明和怔然半晌,突然又道: “那……若不然咱们便设法将此事已为主上所知,告诉了太子殿下……他或者……” 媚娘倏然抬头,看着明和好一会儿,那般寒利的目光直看得明和发虚了,这才垂下头来,半晌轻道: “明和,从今日起,你只将一句话记在心里: 我对忠儿也罢,孝儿也罢,甚至是上金下玉素节等那些孩子们也罢…… 都是一份疼惜之心在的。 可那是因为,他们是治郎的孩子,我疼惜,我怜爱,皆因他们是治郎之子。 然若有朝一日这些孩子不知自好,不但没有念着治郎生育之恩慈,反而还要报怨…… 甚至下些毒手,那第一个容不得他们的人,便是我。” 媚娘轻道。 明和只是默然,好一会儿,媚娘才又道: “传我的话儿,知会一声前朝几个寒门官员,是时候把消息放出来了。” 明和怔了一怔,立时省悟,点头称是,刚刚欲退下,却又被媚娘叫住,道: “不过你该安排的人,也得安排了好。 便是忠儿再如何不是,至多也不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可他的性命…… 记得,任何人都伤他不得!” 媚娘轻声道。 …… 唐永徽五年十一月初旬。 长安。 宫中忽起流言,言道前番皇后之毒,似与东宫某侍有关,更有言之凿凿者曰,其之所以如此,是为其人多有暗中闻得太子怨怼之语,心生护主之意,故行事之。 太子孝,闻之,惶惶然不可终日,终于数日后着审此人,然其早已自尽了事。 一时间,东宫疑云重重。 …… 是夜。 长安。 太极宫内东宫。 丽正殿中。 李忠红着眼,看着跪在阶下的小侍,再一番确认: “你说……这消息是谁散出来的?” “回殿下,是前朝那些寒门士子们散出来的,臣再三确认过,不会错的。” “那知道他们后面是谁么?” “眼下还不知……不过近些年来,主上多有心思提拔这些人,之前也有李义府等人在殿上公开弹劾皇后,力奉昭仪娘娘为新后……故想来也是多得了主上的心思。 而且殿下也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那个韦待价可是将咱们东宫的人马都看得死死的……” 李忠的目光,微冷: “……传本宫的话下去,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另外,通知宫外的人,先行歇息一阵,不日……本宫便有大事欲备!” “是!” 是夜。 长安,慈恩寺。 阴沉了一日的天,终究还是落了雪。 李治披着狐裘,坐在一株枯树下,由着德安替自己打着油伞,却在雪地里的石桌之上独自饮茶,品棋。 “主上,这天寒,便是您想找个人下这盘棋,好歹也得叫人安置了风雪帐来,添好了炭火……” 德安忍不住就念。 李治淡淡一笑,看着青石棋台上的残局,拈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之后落下,轻声道: “媚娘可睡下了?” “娘娘多半也是睡不着的。主上,还是进去……” “朕知道,且再少待片刻。” 李治扬了扬手,刚说完,便是一阵墨色寒风卷着鹅毛般的雪花落在自己面前。 他抬头看着面色凝重的德奖,忍不住叹道: “这等寒夜,还召师傅前来,实在在是辛苦。” 李德奖淡淡一笑: “主上有召,德奖份内之事,哪里有什么辛苦之言?” 李治点头,目光温暖地看了看他之后,才轻声道: “可拿到了?” “昼夜兼程,终究还是拿到了。” 李德奖肃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包裹得极好的纸卷,面色黯然道: “只是……怕还是要让主上失望了,这收信的人……” 李治目光微沉,看着手中展开之后,露出的十数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韩王叔。” 李德奖点头,叹道: “若非亲眼所见,德奖实不能信,这些居然真的是太子殿下写与韩王的手书……唉……这好好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相信了他……” “不是他相信了他,而是他在利用他。师傅,这些年来你从小守着朕到大,宫里的孩子会有些什么样的心思,长成什么样的德行,你还不知道么?” 李治却不意外,只是摇头淡淡一笑,交与一脸震惊的德安,然后才轻道: “朕早就料到了。从一开始知道皇后与韩王叔有所联系,又是这孩子所报,朕就知道了。 只是……” 他起身,在雪地里来回走了几步,双手拢在袖中,叹道: “要如何处置,却还是需得细思量。” 李德奖正视着李治,诚恳道: “太子殿下毕竟年幼,虽则行此大逆之事,可德奖还是斗胆请求主上恩宽……” 李治失笑地看着德奖: “不,再如何,他也是朕的儿子,而且此番论起来,也是朕当年先对不住了他们母子。实实在在却是委屈了这孩子。 常言虎毒不食子,朕不会伤害他的。只是这储君之位……” 李治摇头: “他究竟还是不适当的。” 德奖闻言,倒也微舒了口气,点了一点头,又道: “主上可还有别的要德奖去办?” “这些信,师傅都是按着朕的话儿办的罢?” 李治轻道。 “正是按着主上的意思来的,所有密信都只是按着主上之前写好的内容,着那个极仿太子殿下笔迹的教书先生重新伪写了一份发与韩王。” 李治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点了一点头。 雪地里,德安静静地替李治撑好了伞,看着李德奖又被李治宽勉了几句之后,便催他速速回府,去看一看据闻业已是三度有孕在身的素琴,然后才轻声劝着李治回殿。 李治点头,应下了,便拢紧了衣袖离开,只扔下一杯冒着热气儿的茶汤,与一盘未远的残局,搁在青石桌面上,任由一片片飘荡下来的雪,在红烛之下,渐渐将其湮没成一片雪白。 …… 走到殿下,还未及入内,李治便低声语与德安: “记得,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叫媚娘知道。 她眼下正关紧时候,可不能听这些话儿来。” 德安却困惑道: “可是此番东宫之事,便是娘娘主了手腕才…… 娘娘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李治闻言,不由停下脚步,冲着德边翻个白眼: “你是真混了脑袋,还是假糊涂? 朕是叫你将师傅办成的事,与朕新交办与师傅的事咽到肚子里别吐出来!” 言毕,看着德安一脸恍然的样子,李治不由再翻了一翻眼白然后轻道: “真不知道你听得都什么啊你……” 一壁念叨着,他便一壁走入内殿,看到了正在榻上坐着,看着自己的媚娘,然后皱眉道: “怎么不好好睡?不跟你说了,不必等我……” “倒也无妨,左右,我也睡不好。” 媚娘温婉一笑,放下手中书卷,却只拉开了一侧锦被,看着李治由着德安明和服侍着将锦带解开,褪去外裘,然后才道: “治郎去见谁了?这等大的雪夜……” “嗯?唔……” 李治漫不经心地一边儿脱着外袍袖一边儿回答: “也没见谁,只是听说素琴又有身孕,便去叫师傅来,问问情况,然后……” 他一脱了外袍与长靴,除去了白袜,便立时钻入了那侧被媚娘掀开的锦被之中,盖好了,将她搂在怀里才道: “待价说,韩王叔近来颇是不安份,所以我便叫他拦下几封他的密信来看看。” 媚娘闻言,眉头微松,可很快又道: “只是这样,便也是好的了。韩王果然还是不死心。” “不死心的又岂止他一个?” 李治含笑道: “有时候我还真挺欢喜他们这般争的,一来,我一日在这皇位上坐,他们这等争抢,便是在处处提醒着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才不至一切都失去,也落得个无能为力的下场。二来么……” 他顿了顿,替媚娘理好了寝袍才慢慢道: “有朝一日这帝位我坐得烦了,那好歹也能知道,到底谁才是最适合承继此位的人。 而且他所为之事,若能按着我的意思来,岂非更好?” 媚娘微眨眨眼,立时意会李治之意,忍不住微笑,可这样的微笑,在看到德安转头看殿外的动作时,却冷了下来。 若有所思地,她又看一眼德安,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就转身,看了一眼明和。 明和会意,立时便跟着同样告退的德安身后,悄然离开。 媚娘的目光,冷而清,仿似雪夜里的寒星。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一 次日午后。 因着媚娘身怀有孕,实在不宜从驾入昭陵,李治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放在了昭陵下宫之中,自己却先行入昭陵祭拜去了。 媚娘立在下宫凤台之上,一身淡红轻裘,抿着不点自朱的唇,看着驾行渐远。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继续看着李治行远,然后才慢慢道: “如何?” “回娘娘,正如娘娘所料,主上果然有意借韩王一事,扳倒太子。” 媚娘回头,看着明和,目光转一转,却道: “只怕还不止如此。” 她徐步走下凤台,身前身后,跟着数名提香引路的小侍女,身边则是明和好好儿地扶着,如此一来,她也不必过大了声音,便可叫明和听到自己的声音: “应该还有别的事罢?比如……借忠儿的手,要把韩王引而入彀?” 明和一怔,看着停下来转头看自己的媚娘,张了张嘴,半晌才迟疑道: “主上他……会么? 毕竟那可是太子殿下……” “便是弘儿,日后也难免如此,何况是忠儿。” 媚娘淡淡道: “这就是天子之哀。越疼爱的孩子,越期望甚高的孩子,越要严苛以待,琢磨成玉方可—— 无得水深火热之炼,哪来龙吟长空之能…… 这却也怪不得治郎,毕竟他便是从这样的路子里走出来的。” 长长叹了口气,她摇头道: “只是…… 忠儿怕是万然不能懂了。所以他们父子二人之间,也必然是要有一场好斗的。” 明和却不解道: “怎么会呢?娘娘,主上春秋正盛,又是一国之君。太子殿下如今也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小儿……” “有一桩事,弘儿也好,素节也罢,甚至是这整个太极宫中所有的孩子,都不及忠儿的,那便是他自幼吃过的苦,受过的难。 在常人眼里看来,人人避苦难而不及,毕竟常人一生,也不过追求的便是平平淡淡一生,安安稳稳渡日。 可若要成大事,若要继帝业,抑或立足于这皇廷之中,万人之上的地方……” 媚娘看着明和: “那吃得苦难越多越好。忠儿这些苦难,已然调养出了他艰忍的心性,与他强人何止一等的谋算之能。 虽则他无帝王之才,却是个谋事之士,这一点,却是无需多论的。” 明和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此番太子殿下与主上谁赢谁输,却无定论?那娘娘,咱们是不是要……” “不必。虽则说忠儿谋事,且若一旦真争起来,他也颇能筹备得一些人手为他谋,但论到底,他究竟非帝王之材,所与治郎相争的长处,也不过就是指着自己年岁而已。若论起来实在在的本事,他却是不及治郎一星半点。” 媚娘悠悠道: “只是于治郎而言,他到底也是个父亲,这般与自己的孩子争算……便是他如何心绝,也是难免心伤的。 更何况他本来便不是那等绝情无心之人。” 媚娘轻叹: “我只是怕……怕他们这一争,算到最后,忠儿固然不得全命,治郎…… 只怕治郎也难得再一颗全心,无怨无悔了。” 明和闻言,亦然缄默,良久才道: “那娘娘如何打算?” 媚娘沉默片刻,然后轻道: “趁着今日天晴方好……传我的话儿,去请元舅公……唔……” 她微一皱眉,伸手轻捂小腹。 明和见状,急忙上前一扶: “娘娘?” “无妨……” 缓过一口气来,媚娘抬手止道: “想来是有些累了,所以才如此……你只消请元……唔……” 她又呻吟一声,这一次,明和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媚娘额头上豆大汗珠,不由慌了起来,提高了声音: “娘娘?!” 周围的一众小侍,个个都围了上来。 这一次,媚娘没有再嘴强,只是大口地吸了两口气,然后长吐出来,又深吸一口气,这才轻道: “去……传太医……在……要……要生……” 立时,整个凤台上下,一片大乱! …… 一个时辰之后。 昭陵之下。 李治在王德的引导下,散袖敛带,长立于太宗皇帝陵碑之前,焚香,请愿,尔后便依礼官之宣,长祭。 一祭,天地安。 二祭,神鬼平。 三祭…… “主上!主上!主上……” 一边儿突然响起德安微有些急促的轻呼。 李治与王德不由同时皱眉,看着德安匆匆奔上来道: “今天是怎么了?这等大事,怎么如此不重!” “请先帝恕罪!请主上恕罪!” 德安倒也知礼守仪,撩衣上前来便是大礼三跪九叩,然后这才起身看着李治正色,擦净了汗水道: “主上……昭仪娘娘她……要生了!” 李治蓦然瞪大眼,倏然而起,上前一步: “要生了?!” “是……方将得了消息,说主上刚上了山,娘娘便腹痛不止,明和也急召了太医入内,可是却似乎颇有些不好……” 李治心一紧,立时转头看了眼太宗碑陵,咬了咬牙,撩衣下拜,行香,大礼,尔后合掌念道: “父皇母后英灵在上,望请保得媚娘与孩儿平安!” 如是念了几遍之后,便长身而起,肃容道: “回下宫!流星快马,请孙药王!” …… 半个时辰之后。 回来之后,连衣裳也不得及换替的李治,立在纱屏之后,目光不曾稍瞬地看着面前人影幢幢,不停来去的内寝。 好一会儿,他才轻对着身边的德安道: “去看看如何了。” 德安应声而去,不多时便转了出来,抹了抹头上的汗道: “怕是不好……稳婆说是远不到时辰的,便动了胎……” 李治咬牙,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轻道: “孙药王还未曾到?” “老神仙所居小庐离此地有半个时辰的路程,算来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外传来药王孙思邈求见之声,李治精神一振,立时着请入内。 衣衫素洁,须白发雪的孙思邈一入内,便是叫德安一怔: 别的不提,他那满面光洁的脸庞,却竟似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般。 不过此刻也无顾及此事的时间,德安见他来到,立时也不待李治言语,便上前引了只向李治微行一记出家礼的孙思邈入内寝。 入夜。 李治已然坐下了。 此刻的他,满脸铁青。 媚娘的情况并不好,从他归来至今,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便是孙思邈到来,也足有一个半时辰了,可却只是听得内里哀号阵阵,时有歇续,却未见得内里稳婆传了喜报出来。 德安跑了一次又一次,回报的消息,都只说是等一等,再等一等。 李治此刻,只觉心急如焚,恨不得不理不睬一切,径自奔入其内,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她还好么?此刻还熬得住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德安不知第几次跑了过来,这一次,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许多。 李治目光一亮,起身轻道: “可是好了?” “好了好了,老神仙说,方将是有些胎位不正,是故便不易出来。如今老神仙使了方子,也着稳婆依法推挪,正了胎位,很快就好了。” 李治闻言,舒了口气,刚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就听到一声哇哇的婴儿大哭声。 立时,里面传来一阵欢呼声: “生了!生了!” “恭喜娘娘!恭喜娘娘!又是一位小皇子!又是一位小皇子!” “啊呀……真的是好好的一位小皇子啊……” …… 李治听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实了起来。 所有人的欢笑,所有人的叫声,所有人的喜悦…… 似乎都变得遥远而不可及。 可是下一刻,身边的德安欢喜至极的叫声,和稳婆从内寝里抱出来的,皱得好似个小老头儿的红通通娃儿的出现,让他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红通通的,满面皱褶的小小婴孩,一时间竟不敢信,这是自己的孩子。只喃喃地看着道: “这是……” “陛下大喜!陛下大喜!又是一位小皇子呢!” 抱着孩子的稳婆连着叫了几声,这才唤醒了他的意识,他急忙伸手,略有些笨拙地抱过那孩子在怀里,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他惊于自己此刻竟然没有半点儿面对刚出生的弘儿时一样的怜爱…… 为何? 他问着自己: 为何不欢喜? 他茫然,却不知所为。 只是沉默。 …… 片刻之后。 他坐在已然清理干净,也稍做了些歇息,却能平静看着自己的媚娘身边,怜惜地看着她满面的憔悴,忍不住伸手去替她拂去汗珠。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可是有什么话,要与媚娘说么?” 李治沉默,良久方道: “你还好么?” 媚娘眨眼,轻轻一笑: “若是媚娘说不好,治郎要去怪谁呢?” 她想了想,点点头自嗯了一声才道: “孙老哥治郎是不会怪的,毕竟此番若非他大力相救,媚娘早已殒命……稳婆们也是今日才来见得媚娘…… 那便是这孩子了罢?” 媚娘笑容不复,只是轻问道: “治郎怨恨这孩子么?” 李治垂眸,半晌才道: “弘治有为,得贤思德…… 便叫贤儿,你看如何?” 媚娘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轻道: “贤儿……要为子良贤,是么?治郎真的有些怨恨这孩子呢……可是治郎,他……” “我知道……我知道……” 李治打断了她,轻轻地盖住了她的手,垂首,好一会儿才道: “我知道……只是…… 你要给我些……给我些时间……” 夫妻二人,一时沉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 次日午后。 昭陵下宫外。 一片大雪苍茫之中,一道颀长的身影看着天空,半晌不语。 好一会儿,他才回头,看着身后蹒跚走来的身影。 “你来得也太过早了些,不是说好了半刻钟后的么。” 一身玄色衣衫的瑞安看着蹒跚而来的人,慢慢道。 对方淡淡一笑,揭下头顶雪笠,然后才道: “十几年来,你从不曾开口寻过我,只是不知你今日叫我来,却不知何事?” 瑞安不言,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到他面前: “你可认得此物?” 那人接过,打开之后看了一眼,立时神色凝重,半晌抬头看着瑞安: “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你且看一看,是或不是?” 那人低头,又看了半晌,才叹道: “是。” “……太子殿下与韩王之间的事情,你也知晓了罢?” 瑞安慢慢道。 那人豁然抬头,看着瑞安: “你想如何?” “你觉得呢?” 瑞安不答反问。 那人咬牙,半晌才轻道: “你……他……” “无论他是谁,对不住主上,对不住昭仪娘娘,就该清理掉。” 瑞安悠悠道。 那人却叹: “可他到底……到底……” “此事莫叫德安知晓,只消动手便是。” 瑞安断然一语,便再不多说。 那人沉默,良久才轻道: “你若如此决意,至少也得与他们说一声,尤其是德安。他也总该知晓这些事的。” “跟了哥哥这般久,若是这些须小事都摆不得定,那也不配称为他兄弟了。” 瑞安淡淡道: “只管处置便是。” 那人沉默,良久终点头,叹道: “想不到……终究还是走了这条路。” 瑞安不言,只是与他一道抬头,看着远方乌沉沉一片的天空。 …… 是夜。 昭陵下宫。 内寝之中。 媚娘听着明和念叨着李治今日旨言,道只因媚娘未出满月,故一旦足了月,便是双月也不要在这里做的话儿,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 “明和,瑞安如今,也被调了来罢?” “是。娘娘想见瑞安师傅么?” “倒也不必……自从文娘走后,难得他也肯出宫来。只是不知这些时日他情况如何,心里难免有些担忧,明日里你召了六儿前来,着他在宫外的时候,多多看着些儿他…… 我真是怕他乱来。” 媚娘轻轻道。 明和眨眨眼,却迟疑道: “瑞安哥哥,又能如何乱来呢?” 媚娘摇头,好一会儿才道: “有些事,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娘娘……?” 明和少见媚娘这般忧愁,忍不住想问,却也不好再问,正在踌躇之间,忽闻得李治驾至,急忙便代了媚娘前去相迎。 媚娘躺在内寝里,便听到李治一迭声的问自己安好之声,心里不由大暖,正待回应,又听得李治言道: “眼下你母妃养身要紧,弘儿这两日不若跟着父皇住在外殿,可好?” 接着便听到一声奶里奶气的回应: “弘儿要跟着母妃住么……” “不成,母妃正带着小弟弟,你可喜欢小弟弟?” “喜欢……” “那母妃刚刚生了小弟弟,身子可不好,小弟弟也正柔弱着,弘儿且得忍一忍,只待母妃与小弟弟都大好了,再与弘儿玩耍,可好?” 媚娘屏息敛气,听着外面一阵吟呜童声,接着便道: “好……那弘儿要骑马马……” “好好好!父皇带弘儿骑马马!” 听着李治欢喜异常的声音,媚娘不由失声而笑。 入夜。 媚娘似睡非睡之时,忽觉身边立了一人,立时便睁开双眼。 当她看清那个立在身边的人是谁时,却忍不住摇头道: “明明与了你金令的……为何却不走正法?” “若是走了正法,有些暗里的事,却不方便与你说了。” 那声音含笑戏谑,显然是媚娘再熟悉不过的人物。 媚娘摇头,淡淡笑着起身,看着缓缓走到榻前的慕容嫣,轻道: “刚生产,你不宜来的。” “来都来了,莫不是你想赶我走?” 慕容嫣淡淡一笑: “好生绝情的人物……原本还带了条要讯与你呢!” 媚娘目光一利: “什么要讯?莫非……长孙大人……” 慕容嫣起身站到她身边,摇头道: “果然你猜到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原本此胎,治郎心愿为女。可惜的是究竟未能如愿。” “若是女胎,那么想必那位长孙大人还是不会如何你的。毕竟眼下皇后与淑妃虽已形同被废,可到底身边都是各有一子的。 如今你倒好,一生两子,皆为男儿,这样的事情,实实在在,却不利于你。 说到底,在那位长孙大人的眼里,你可是最大的威胁。 虽然他也明白如今的你,早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人物了。 可于你而言,想必在未正式立后之前,也是不愿与之过早相对的。 再说白了一些,于你们二人而言,眼下谁先动手,便是谁失了先机。”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他动了?” “嗯,早早儿地便把你家那个好姐姐与好母亲接了入下宫外十里的官舍小室之外,以备所用了。要我说,你若真狠得下这个心,索性便由我……” “不成。” 媚娘断然拒绝: “无论如何,她们……都是我的母姐。” “我又还没说完,你且急什么?” 慕容嫣摇头道: “这样的性子,真是难为你能走到这一步。我想说的只是,若是你能狠得下这个心,且由我关了她们入某处长孙太尉永远寻不着的所在,好衣好食地供着,便若之前你那位好夫郎,咱们的皇帝陛下所为一般。” 媚娘却又摇头道: “你也说了,之前治郎曾行此计,可到底也没有能达得其果……” 她沉吟片刻,才缓缓道: “需得一劳永逸之计,方能解此之围。 毕竟她们于我而言,却是最大的软肋。” 慕容嫣扬眉: “那你打算如何?” “以毒攻毒。” 媚娘目光清明,看着前方: “我从来都没有向治郎替自己的家人求过什么,此番若是求一求……想必也能成事罢?” 慕容嫣目光一亮: “你要借加爵之机,替你母亲争一争位?” 她唇角扬起一抹有趣的微笑,看着媚娘道: “果然,好计……你姐姐或者是不肯放弃入宫封妃的机会的。可对你的母亲而言却未必肯如此看着她继续沉浸在封妃立后的美梦里,说到底,她究竟还是比你的姐姐更现实一些,更明白事局如此,已不复强求之理。所以只要你那位皇帝夫君赐她一个高位,顺带着也给你姐姐一些微封,以你姐姐那等姿色,自然会有大把急着趋炎附势的人往你家里钻。 至那时,就说不得第一个变心思想再续其恩的是谁了。” 媚娘点头,淡淡一笑。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 昭陵下宫。 高宗昭仪武氏,因获一子,再得圣宠,赐名为贤,得赏无数。 更因前番加封其父开国元老应国公之时,未与其母尊位,着即时封其母为应国夫人,加二品诰。 是日午后。 媚娘看着明和忙前忙后地收拾着东西,不由摇头道: “你们还真当不叫我在这里好好儿地待几日了。” 明和摇头道: “娘娘,满月您在这儿做,已然是叫主上大为不满了,可是这孩子出生后的双月之数,论礼论理,那都得回宫里,守着立政殿里做的。 这叫凤子归巢,老规矩,不能乱的。 何况这天气一日日地寒起来了,您又是刚生育完的身子,怎么着也不能就这般待在这寒旧守陵所的下宫里啊! 便是您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得爱惜咱们的小殿下啊!” 这一番话却说得媚娘哑然,半晌才摇头苦笑道: “也是……这宫中做双月的礼,却不知是谁兴起来的。我可记得前朝之时,甚或是我在母家之时,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在。向来女子生产完了,都只是做足了满月,便可出门的。” “您也说了,那是前朝,是民间!咱们宫里可是从先帝在秦王府的时候,就兴这个礼了。” 明和一边儿收着媚娘早先替李贤做好的小袄道: “娘娘是有所不知,咱们先皇后娘娘身子羸弱,生产濮王殿下的时候,就已是不大好,当时做了一个满月,却迟迟未见安生,于是咱们先帝便求了高祖皇帝圣恩,着准就又继续跟着做了一个月的安胎,不出房门半步,这才有了做双月的规矩……” 媚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摇头道: “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旧传?明明是当时的先皇后娘娘为了帮先帝避过兄弟相争之祸,这才借口要做双月……” 说到这儿,媚娘的脸色突然黯淡起来,好一会儿才轻道: “治郎这几日,可曾来看过贤儿?” “怎么会不看呢?娘娘,您可别说,前些日子罢,主上还因着小殿下让娘娘吃了些苦,每每看到小殿下的时候,脸上总是有些郁郁的,可这些日子那真是越看越喜欢了,每日里抱着不松手,便是咱们代王小殿下,也颇有些吃味了呢!” 媚娘神色微忧,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与明和言道: “明和,今日夜里,你可传了话儿与治郎,便说我有事相请,请他早些入殿相见罢!”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 太极宫。 宫墙之外,停着一辆装饰得极为华丽的马车,金配紫,绿配红。 马车边立着两队小侍,虽则寒风阵阵,也冻得他们手脸俱冰,可看起来却也不是多冷——毕竟这样穿着丝绵锦袍的小侍,放眼整个长安,也是少见的。 绣着回绫纹格的车帘一动不动。就像旁边微启的黑色宫门。 不多时,宫门再启得大了些,一个穿着同样丝绵锦袍的小侍匆匆奔出直到马车前,叉手袖礼,低声道: “夫人,内侍庭里传了话下来,说是昭仪娘娘正在做双月,却不适宜出门来的……” 车帘之中传来一个模糊的女音: “不是说只见陛下就可以了么?” “陛下……正与元舅公等诸要员议政,怕是不能见得的。” 小侍小心回道。 帘内的女音沉默了一会儿,才微有些急促道: “若是平日里便也罢了,可此番是陛下赐恩封赏母亲,难道这谢恩她也不许咱们去谢么?!她怎么这般毒绝……难不成以后就打定了主意再不见母亲一面么……” “顺儿!” 一道微老的声音响了起来,无奈道: “你还不明白么?只封了为娘,却未曾封你啊!便是你要进,也进不得……” 那道模糊的女音沉默了,好一会儿,车里才传出微老的声音,着令转车回府。 宫门内,小楼上,瑞安身披雪袍,抱着白玉拂尘立在一片苍茫雪中,看着那辆粼粼而去的马车,冷冷一哼,转身自离。 …… 片刻之后。 立政殿。 听得瑞安回报,媚娘淡淡点了点头,轻声道: “她还是不死心。” 瑞安皱眉: “娘娘,总得想清了法子,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岔子……主上此计,却未行效。”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半晌才轻道: “由得她去,左右治郎是看不上她的,她要闹,便由她闹。此番治郎封了母亲不封她,意便在警告于她,可她还是不知好歹……却能怪谁?” 瑞安闻言也是连连叹气。 好一会儿,媚娘又伸手抚了抚刚刚吃饱饮足,睡得香甜的李贤渐已变得光滑粉嫩的小脸儿道: “此事无妨,只由她们去闹便是,治郎天子旨意已出,任她们枉有天大的胆子,也是无法可想。眼下,却有另外一桩事,需得你去好好儿打听了。” 瑞安一怔,却看着媚娘道: “何事?” 媚娘摇头,半晌才轻道: “今日太极殿中,你可知元舅公上了一本密疏?” 瑞安摇头,不解道: “可是此书于娘娘有何不妥之处么?” 媚娘缓缓摇头: “对我无有不妥,但是于治郎…… 怕是他不愿意看到这封密疏的。” 瑞安再一怔: “娘娘……” “此疏内奏,若我所料不差,却是上禀治郎,前代隐太子似有余嗣未尽除,请旨恩准斩草除根的。” 瑞安猛地睁大眼: “隐太子?!可是他嗣下数子岂不是早就……” “若能活得下一个称心,其他的几子自然也会有机会活下来。” 媚娘轻轻道,长叹口气。 瑞安倒抽口气,轻轻道: “这……这怎么可能?!当年隐太子数子于北门事变当日便已尽数为尉迟敬德所杀,此事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甚至几子遗体业已尽数入陵陪葬隐太子,如今怎么又会冒出来……” “你也说了,人人都知他们为尉迟将军所杀。可为何后来又冒出来一个称心?” 媚娘轻声道: “而且他还正赶巧便留在后来的太子承乾身边?” 瑞安睁大眼,好一会儿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当年的称心,其实心存不轨……” “不,若是他果然心存不轨,以承亁太子那般不疑他心的性子,怕是早就为其所害了。更加不会有后来称心甘以性命保下承亁太子的事情。 在我看来,称心此举,却更像是在报恩。” 媚娘轻声言道。 瑞安眨眼,更加不解: “报恩?” “报恩。” 媚娘点点头,看着李贤的目光虽然柔和,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极为清朗: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有多少蹊跷之处,便可窥知一二。” 瑞安垂首想了片刻,这才道: “是啊……说起来也是怪,那北门事变之时,隐太子与巢剌王,还有先帝三府殿下的情势已是剑出鞘,弓满张…… 先帝知机,事发若此,若非他早有所安排,只怕也难得出隐太子与巢剌王之手。 所以料起来,那隐太子与巢剌王二府之上亲眷也不应如此出脱控制,特别是……” 瑞安说不下去。 媚娘点头,轻道: “特别是这隐太子数子,尽为男丁,论理论据,若先帝心存清理之意,必然不能叫他们有任何一点机会逃脱的。” 瑞安点头,目光复杂: “先帝英断,实非常人所能。若说他于此事之上安排不得,却叫人实在不能相信。” 媚娘也点头道: “但若说天下无人能破先帝之谋,却也未必。至少当时便有一人,绝对可以破先帝之谋,从中救下这几位嗣子。” 瑞安抬头,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 “先皇后娘娘……” 媚娘点头,淡淡道: “若论知机,论对先帝的了解,古往今来除了神……除了先皇后娘娘与当今太尉大人之外,实在再无第三人。 便是当年杨淑妃那等女中英豪,也难断得先帝心思如此之准。所以下手的,一定是先皇后娘娘。” 瑞安会意: “因为比起先皇后娘娘和先帝来说,最希望除尽隐太子一脉的,却正是元舅公么?” 媚娘点头: “而且最了解他这番心思的,除了先帝,便是先皇后娘娘。” 瑞安又道: “可先皇后娘娘到底也是对先帝一片忠心痴情,不会不知道元舅公如此所为,却是真正为先帝着想。” “正因为先皇后娘娘对先帝一片忠心痴情,正因为她是这世上最了解先帝的人之一……甚或与她哥哥,咱们的元舅公比起来,她都更了解自己的夫君这个原因…… 她才最可能要拼尽全力保住隐太子这几个孩子。” 媚娘抬眼,看着瑞安: “因为她知道,无论先帝当时下了什么决定,又或做了什么心思,最后若是这几个孩子没有保得下来,事后最痛苦最后悔,最不能安寝的,必然就是先帝自己。” 瑞安却不解道: “是么?可就瑞安自小跟在主上身边所察,先帝却是从未说过,甚至表示过后悔要杀尽隐太子一脉诸嗣之事啊?”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轻道: “那是因为先帝知道,这几个孩子不会死,也没有死。” 瑞安一怔,瞬时了悟: “娘娘的意思是,因为先帝明白先皇后娘娘的心思,一如先皇后娘娘明白先帝的心思,所以他知道,便是自己下了这等违心之令,先皇后娘娘也一定会抢在先帝之前保下那几个孩子?” 媚娘点头一笑。 瑞安想了一想,却道: “可是若果如此,那先帝怎么就能保得准,先皇后娘娘一定来得及下手?又一定能保下呢?” 媚娘怡然一笑: “其实这一点,之前称心之事时,我便多有些怀疑,只是一直不能理解如何先帝便这般肯定先皇后娘娘一定能够得手。 至后来,在宫中日深,我渐知先皇后娘娘诸番所为,加之尉迟将军可说是为先帝最信幸之人,想必于先皇后娘娘,他更是得加重宠。 而且我早年有幸见过尉迟将军本人,他为人看似一派天真鲁莽,不思世事,实则却是心思细腻,极为清楚的人物。 想来,他也是感激先皇后娘娘早年在秦王府的诸般恩护之情的。再加上他也未必便不知先帝心思…… 是故若是先皇后娘娘开口,他信重先皇后娘娘之能,必然会将几个孩子全数交与先皇后娘娘妥善安排的。” 瑞安眨了眨眼,却又不解道: “可是娘娘,便是先皇后娘娘果然如此过人,尉迟将军果然肯回报先皇后娘娘一片恩护……那也得先皇后娘娘定准了先帝会着尉迟将军动手啊! 可此事……此事却是先帝临时下令……” “论起来却是临时下令,论起来,先皇后娘娘也的确不应该知道这道密旨。可若是……” 媚娘颇有深意地抬眼,看着瑞安: “若是先帝下此密旨之时,先皇后娘娘正巧便在身边呢?又或者……” 她淡淡一笑: “又或者先帝下此旨意,本来就是要当着先皇后娘娘的面儿下的呢?” 瑞安猛然睁大眼,满眼尽是震撼与惊奇之色。 媚娘点头,轻轻叹道: “初入太极宫之后,知道这些事时,我也是不信的——毕竟在我看来,这样的事情太过离奇,简直就等同于先帝在利用先皇后娘娘保下几个孩子。 可后来与治郎情深意长,为了能留在治郎身边,我也颇与元舅公打了些交道,竟也渐渐理解了先帝此举的难处: 于他而言,他是要谋天下的,隐太子与巢剌王虽为弟兄,可到底也是誓要夺他性命的人,他不杀,不成。 两府的嗣子,若不尽除,只怕也是不成。 而且便是先帝不动手,元舅公也是绝对不能留他们活着的。 比起先帝而言,元舅公实在更有不能让他们活着的理由——一朝这些嗣子长大成人,知晓了过往,会做出什么事,实在无可预知,他冒不起这个风险。而为了先帝,元舅公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自阴骨两家之后,天下间只怕也是无人不晓。 然而话说回来,隐太子也好,巢剌王也罢,到底也是先帝的弟兄,先帝虽则果辣,偏偏也是个重情重义英雄豪气之人。 所以他断然不愿看着自己沾了兄弟之血后,还要继续沾上自己那些年幼侄儿们的血,是故他必然要如此行事。 因为先帝明白,他唯一的选择便是: 当着心存柔慈,最懂自己心肠的先皇后娘娘的面儿,把这道旨意,下给一个绝对会听皇后娘娘之令,并且也多少能够了解自己的人——也就是尉迟将军。、 如此一来,先皇后娘娘自然就会明白他真正想要的结果是什么,并帮他实现所有的愿望—— 既不伤元舅公之心,也不伤诸皇侄之命,更不伤大唐盛世安定之根。” 瑞安长吐口气: “所以,先皇后娘娘成了,她并未辜负先帝一点慈悯疚悔之心。” 媚娘轻声道: “是,她成了。并且也足足瞒了这么久。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一个称心,足以让元舅公怀疑起当年之事,更加进一步会质疑其他几位嗣子是否死亡…… 所以他是会追下来的,而只怕今日的密报,便是他这些年辛苦暗查得出来的结果。瑞安,你明白我要你做什么吗?” 媚娘轻问。 瑞安点头,轻道: “娘娘知道,主上与先帝一般,断然都是不愿意看着这几位堂兄因此事而死的,所以……娘娘是要让瑞安设法先探出来,元舅公查出来的,到底都是谁,然后相保……是么?” 媚娘点头: “是。” 瑞安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问: “那娘娘不怕么?不怕他们其实确实包藏祸心?” “不会的,若是连元舅公都要费上好一番心思查,便说明他们被先皇后娘娘藏得极好。而且虽则当年先帝与隐太子之事,我所知不多…… 可有一桩事我是肯定的,从当年先帝得知称心真实身份后的态度上来看,他与隐太子,怕是兄弟情深,只可惜后来因着巢剌王的挑唆,才会有了北门之外,兄弟相残之恨…… 此事,对先帝是件恨事,对隐太子一脉的诸位嗣子们,未必不就也是件憾事呢? 而且我相信,若是先帝与隐太子果然兄弟情深,那么诸位嗣子们,也是不会忍心真的加害这位自己父亲疼爱无匹的皇叔后人的,这么些年过去,他们总是能查明真相的。 何况……治郎又是这样一个温厚仁善的人儿,我相信他们不会对治郎下手的。” 媚娘淡淡一笑。 瑞安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姐姐说得是,咱们主上,真的是最温厚的人儿了。老天爷也会保佑主上长命百岁的,姐姐放心。瑞安这便去打听清楚。” 言毕,便先礼,后再看了媚娘一眼转身离开,身后,只留下媚娘微有些湿润的目光,盯着他瘦削却依然挺立的背影,半晌不能言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末。 大雪纷纷,整个立政殿里,已然开始预备着各样过年使用的东西。 媚娘躺在内寝里,看着前前后后的人们,忙来忙去,一时倒也心怡神淡,少得的宁静。 然而这等宁静,也只不过片刻时光。 没多久,明和匆匆奔入,见着媚娘便是大礼行之。媚娘心下了然,看了看左右,一众小侍退下之后,她便转头看着明和: “出了什么事?” “回娘娘,今日里元舅公大人问起元正日,皇后与淑妃是否上朝之事了……” 明和不安道: “娘娘,您说是不是他已然知晓……” “不是他已然知晓,而是他早就知晓了。至少在皇后与淑妃死的当日,他便已然知晓。” 媚娘沉静道: “所以眼下的元舅公,其实根本不是要打探皇后是否安好之事,而是要逼着治郎承认皇后与淑妃已被废。” 明和一怔,想了一想,点头道: “也是…… 于元舅公而言,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呀,可是若他知道了还故意要问……说明便是逼着主上明旨废后了。 那娘娘,是不是元舅公另有安排呢? 明和听说……听说荣国夫人与……” 明和微一结巴,媚娘便是发笑: “你是想说她们么?是,她们的确是被元舅公安排入了官舍之中,可在我看来,元舅公此番,却非要拿她们将作分散后廷之事,引开治郎注意力的棋子了。” 明和点头: “也是,之前主上那般行旨,元舅公不会看不明白。只是如此一来,却又说不通了。 眼下那二位于元舅公已然无用,为何他还要留着她们呢? 毕竟眼下废后之事日近,只怕元舅公还是不能支持娘娘登上后位的。 若是她们二人尚且有用还好说,可如今荣国夫人得了封,日常行事也多谨慎了些……这样一来,只怕元舅公便是想拿她们作出些笑柄来污了娘娘美名也是难…… 那为何他还要留着二位? 毕竟如今的情势之下,元舅公留着二位,岂非叫人怀疑他已然有心与娘娘结交……” 媚娘淡淡一笑: “结交?是结仇罢?留我母亲与姐姐在官舍之中,你看着是无甚用处,可在我看来,以后行事谋略,便是要处处小心了。” 明和立时瞪大了眼: “娘娘的意思是说,元舅公将二位当做了人质?! 可是……可是那可是元舅公啊! 这等下策,理当不会是他出的主意罢? 毕竟他也明白,这二位虽则平日里荒唐事多,可却非有什么可以扣得上的大罪名的人物……他若是要拿二位来威胁娘娘,理当也是以娘娘二位兄长……” “兄长……” 媚娘冷笑一下,摇头道: “我与那二位兄长,却是向来不亲的,这一点,我知道,元舅公大人更清楚。所以他也知道,纵然我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与我母姐纠缠一处的理由,可为了一份血缘亲情,当她们有了性命之忧,我还是会靠向她们的。换做是那二位兄长,他却是拿不准我到底会不会就范,毕竟这些年来,我是一次也没有见过他们,更加没有与他们有任何联系的。 反观我这母姐,虽则怨恨重重,可越是如此,越证明我在意她们,不愿她们受伤—— 明和,元舅公很聪明,他知道,能够伤害一个人的,永远只有这个人信任和爱护的另外一些人。 所以于我而言,母姐便是死穴,也是他现在最后的一个机会—— 一旦我欲登后位,那么他就要拿母姐来说一说话了。” 媚娘淡淡一番言语,却说得明和惊心不止,好一会儿才迟疑道: “那娘娘……咱们是不是得设个法子,好好保了二位呢?毕竟眼下娘娘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若是二位落在元舅公手中,娘娘也是投鼠忌器啊!” 媚娘点头,沉吟了良久才叹道: “只是可惜,我实在没有办法,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能让她们两个安安生生地从元舅公身边走出来,却又不惊动治郎。” 明和一怔: “为何不能惊动主上?” 媚娘看他一眼,却不言语,好一会儿明和才会意过来: “对啊……倒是明和糊涂,那二位若是知道了为主上所谋,只怕又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 “这些话,且先不提了。” 媚娘摇摇头,只是淡淡道: “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如何能在让元舅公失策之下,把她们二人带出元舅公的势力之下。” 明和想了一想,也是苦着一张脸,好一会儿不说话。 媚娘抬眼,看了看他: “想你也是无法可想罢?” “……是。明和无能。” “却不能怪你无能……毕竟元舅公身边不同别处。” “那娘娘,咱们可该怎么办?” “你是没办法的,我也无法,但有一些人……” 媚娘目光微微一黯: “他们却是有法子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帮我。” 明和一怔: “谁?” 媚娘摇头,不语。 …… 永徽六年元正日。 太极宫,太极殿。 一朝早,高宗李治便临朝称礼,更赐国宴于诸臣,诸外邦番国之使。 席间,微有人议论至其皇后王氏,淑妃萧氏,李治却全然无变色,只是与自己的昭仪武氏,一道逗着一大一小两位武氏所生皇子玩耍。 这样的事态,自然引得席下的诸臣侧目。而比起其他人的议论纷纷,更叫李治与武氏昭仪心中微忧的,却是东宫太子的表情。 一如既往地淡漠,沉冷,不似这般年岁的孩子应有的神态。 看了眼李治,媚娘不多言,只是借口说自己欲行更衣,便起身告离。伴随着她出门的,只有一个近侍明和。 席下,元舅公长孙无忌看了一眼自己身后跟着的阿罗,对方便微一点头,瞬即消逝如从未来过一般。 而这一切,却都逃不过高居于上的李治双眼,只是他一味地逗着怀中爱子欢笑,看了,也似未曾看得入眼便是。 …… 后殿之中。 媚娘坐在暖炉之侧,笼着狐裘袖手,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不多时,果然一道颀长的身影便出现在殿中。 “娘娘召见沉书,却不知有何要事?” 一道人影微微一闪,便出现在媚娘身后。 媚娘唇角微勾一笑,立起,转身,行了一记标准的见礼,却叫沉书不得不错步闪开此礼,正色道: “娘娘这是何故?如此大礼,未免太过……” “先生出身尊贵,便是如今主上见了先生,多少也要尊称一句,本宫身为主上侧室,行此礼却是应分应当,却又有何太过之处呢?” 媚娘微启朱唇,笑魇如花,可盯着沉书的目光,与吐出的一字一句,却着实叫沉书不得不微叹一声,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沉书才轻轻道: “娘娘已然知道了,那沉书却也不能,更不必再多做隐瞒……只是沉书不明白,娘娘此番召见,只是为了逼沉书认承其身? 又或者……是另有目的?” 媚娘意外地挑眉,看着沉书: “先生似乎一点儿也不怀疑,此番本宫前来,却是受了主上安排,特特来挑明了先生身份,以图对先生不利的?” 沉书从容一笑,却是说不出的自信与淡然: “虽则惜恨不能与主上公然相认,可到底也是血脉相通。这些年更是把主上为人看得再清楚不过…… 若是主上有意对沉书不利,那沉书也是逃不过的。可沉书始终相信,主上根本不会也不曾想过要对沉书不利。 所以娘娘却可不必怀疑沉书之心——时至今日,先帝与家父的恩仇纠葛,实在也难说孰是孰非。 先帝弑兄属实,可他后半辈子的愧疚与家父的枉待在先失悌失信甚至屡犯杀弟之过却也属实。 论起来,谁先逼得谁,谁先害得谁,却是难以分清黑白。所以便不去追究了的好。 只是还请娘娘见谅,一则我究竟是早已死亡之人,不当出现在这人世上。二则,到底主上是主上,他有他的立场,所以我虽深信,便是我亮明身份,主上也还是会尽力护我安全,不叫我受半点儿苦屈。可为了主上不必担忧他人,我还是不当以真实身份出现的好。” 媚娘微一动容,点头,半晌却又道: “难得先生一片真诚之心。本宫且先僭越,替主上谢过。” 沉书微微摇了摇头,却笑道: “自家兄弟,却是不必。只是娘娘,您还是没有说明您的来意。” 媚娘点头,叹了一声道: “是啊……先生一片赤忱之心着实教人敬佩,只是先生不肯现出真实身份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罢?” 媚娘扬眉,轻轻道: “先生是怕一旦先生露了身份,那位任谁也想不到他藏身何处的安陆王承道,便也要立时落于险境之中了,是吗?” 沉书立时目光一片寒意: “娘娘这是何意?我方才已然说过……” “您什么也没有说,您更没有直接告诉本宫几位兄弟都已然故去,只留您一个。因为您知道,治郎也罢,本宫也好,都很清楚您的三哥也就是河东王承德,眼下在哪儿。 甚至您也很坚信,只要有治郎在,有本宫在,那么您的三哥,必然平安顺遂,断然不会出任何事情。” 沉书咬牙,看着媚娘,铁青着脸半晌,正想说什么,却被媚娘抢先一步,放柔了声音道: “先生不必担心,本宫也没有想过要对先生与诸位有不利之处。只是眼下本宫身处险境,此事又断然不可将主上牵涉其内,所以说不得要借一借先生兄长之力了。 毕竟,眼下这大唐天下,可以将卧虎神相的眼睛给蒙了起来的,除去主上,便只有先生的兄长了。” 沉书一怔,正欲再问,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原来娘娘早已识破承道身份,竟一直未曾揭破…… 如此看来,之前数番承道险些失手,却都有惊无险过关一事,都是托娘娘之福了。 只是承道不解,娘娘如此德才,还有什么,是需要承道来献得一点绵薄之力的呢?” 言语之间,一道身影轻轻地走了进来—— 正是长孙无忌身边的忠侍,阿罗!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 当阿罗出现的刹那,沉书便立时向后退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淡淡一笑,往前一行。 媚娘淡淡一笑,上前一步道: “果然,当年媚娘初入宫时,就常听人道,说诸位王嗣个个皆过人,然其中最出众者,却当数次子安陆王文武绝世之材,难得一见。” 阿罗淡淡一笑,眉目明朗,却隐隐带着些忧伤: “娘娘却是过誉了,若论起文绝世之材,却得数兄长才是。” 媚娘闻言,也不由叹道: “这一点,媚娘倒是也曾数度听闻的…… 想当年太原王之名,天下皆知。惜憾英年早逝。到底是天意不舍明珠入凡尘啊……” “天意……” 阿罗突地冷笑一声: “若是天意,那咱们兄弟,倒也真的只能认命了。” 媚娘目光一定,看着阿罗: “莫非当年之事另有内情?却不知阁下……” “还是与舍弟一般都叫先生的好。阁下之称,只得王嗣使用,如今这里只有阿罗,只有沉书,旧年承道承明,已不过是宫册上被划去的两个名字罢了。” 阿罗点了点头,淡淡道: “是,当年大哥之死,并非天意,而是人为。” 媚娘睁大眼,看着阿罗,却不言语。 沉书目光也微黯然,只是垂首看着地面。 阿罗点头,轻道: “当年人人都觉得奇怪,皇叔……不,该呼先帝,与先父之间,情分极深,却远非那自幼便被险些逐出国公府门的巢剌王所能及,且先父也非那等愚昧之人,自然也不当如此便轻易被巢剌王所间离。 可他偏偏做到了,理由为何?” 媚娘微一怔,却不由惊骇道: “莫非太原王之死……” 阿罗淡然: “后廷之中,要让一个意气风发,自以为人人皆对自己喜爱有加的少年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除非……” 他看看媚娘: “除非这个少年能如当年的主上一般,宠而不骄,大慧若愚,懂得隐藏锋芒。” 媚娘心中一凛: “难道就为了离间先帝与隐太子之间的情义,巢剌王就能做出这等事?” “做出这等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的女人,也是那个想嫁先帝想嫁疯了的女人——或者该说,她拿了主意,巢剌王,不过是她手中的一把刀而已。” 阿罗淡淡道。 媚娘深吸一口气,半晌才道: “为何?她对先帝情深一片,为何……” “娘娘知机,于人心之觉察,世所罕见,对朝局政野之观,更是当朝诸臣难及项背。是故才会被长孙无忌视为大敌。 难道娘娘是要与阿罗开个玩笑,说杨淑仪为何如此行事,娘娘竟半点不知不懂?” 阿罗反问。 媚娘沉默,半晌才轻轻道; “先帝与隐太子兄弟手足情深一片,固然先帝当时已有争储之心,亦然其材高于隐太子许多。可若非巢剌王从中离间,只怕隐太子也好,先帝也罢,都无法堂而皇之地给自己一个理由,去主动对对方下最后的杀手。” 说完那些,媚娘又叹了口气: “自然,储位之争,便只会走向两种结局: 一,两败俱伤,渔翁得利,这皇位最终落在他人头上。 二,先帝退出,成全隐太子。 然而便是这后一种,也未必能保得先帝性命,因为他最终也难免落得两种结局,要么郁郁一生终为人臣不能得志,要么最终死在隐太子身边那些主张铁血手腕的幕僚手中。 至于当时一心以为可以分都而治,保全两字的高祖皇帝的看法……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也只有高祖皇帝以为其事可成。 ——而这些结局,都是深爱先帝,也誓以立于先帝之侧,取代先皇后娘娘之位的杨淑仪绝对不能看到的。” 媚娘轻道: “她是先朝帝女,更是长于宫治政局的杨淑仪,所以她很清楚,这条路,不是生就是死。 她唯一的办法,便是借着一个深爱她的男人的野心和,逼自己最爱的男人,不得不做出一个虽然很正确,却也会让他痛苦一生内疚一生的选择。 所以…… 暗杀太原王,再将此事盖在先帝头上。 如此一来,自然便是一个隐太子誓要为自己爱子复仇,深恨小弟的局面。 而隐太子为人虽则谦和,却极爱太原王,爱子如此惨死,又是如此危及自身储位的理由,他必然不肯罢休,出手必然也是雷霆手段…… 如此一来二去,原本情深似海的兄弟,就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 但隐太子所长本不在此,何况他到底也是多少抱着几分犹豫的,必然就会被行事果决,一旦被人激怒便断然不肯回头的先帝所败,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绝境。 而巢剌王其实本便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野心却大过其才能的人,加之杨淑仪的刻意引导,他最大的倚仗也就是隐太子一倒,自然便也难逃一死。 然而杨淑仪到底是前朝帝女身份高贵,又是与李唐一脉渊源极深,又是对先帝有回护之情,又是一片情深似海…… 先帝自然便不能杀她,而她只要活着,便一定能达成所愿…… 果然,百年难得的杨淑仪啊!” 阿罗的脸色,与沉书的脸色,都随着媚娘的慨叹声越发沉重,半晌才道: “是啊…… 百年一个杨淑仪。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却害得我们兄弟家破人亡……也罢,论起来也不能算是完全她不是,若非先父心中自有其忧,也不会与先帝至此地步。 往事不可追,只是今事不能推。 所以昭仪娘娘既然已知阿罗身分,想必也知道阿罗是为何才要潜于长孙太尉身边的了?” 媚娘点头: “如何不知? 虽则当年是杨淑仪一谋造成此局……可若非长孙太尉有心从旁推波助澜,引得先帝与隐太子二人兄弟不死不休,只怕诸位阁下也不能沦落至此。 再者…… 当年虽则先帝有心纵生诸位阁下,也的确是借了先皇后娘娘之手将诸位保下。 可先帝与先皇后娘娘能想到的事情,未必长孙太尉便想不到。 所以…… 只怕他当年也是暗中曾经追踪过诸位,不死不休的罢?” “娘娘果然英慧。” 阿罗点头,目光凄凉: “那一日的情形,我至今还记得……尉迟将军是头一个冲进来的——他抢在所有人的面前冲进来,就是要争取一点时间,告诉我们,东宫之中亦有秘道,叫我们五兄弟立时逃跑……” 沉书也含泪轻道: “是啊……当时二哥你还想拉着小妹一道逃,结果却被尉迟将军止住,说他只是想杀可以嗣后的男丁,女儿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我当时还很怨恨,怨恨到说二叔竟然如此狠心,然而尉迟将军却说,旨意虽然是二叔下的,可是装作不小心地把东宫秘道地图在尉迟将军面前掉在地上的,都是二叔。 而且他还带来了二叔的口信,说我们只要能逃出太极宫,那么整个天下任我们自由生活,没有人再会追杀我们……” “是啊!他与先皇后娘娘,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无论是尉迟将军从乱葬岗里寻来的那几个与咱们年岁相仿体型相当甚至容貌也被巧手易容,变做了咱们模样的少年遗体,还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咱们的衣裳拿来与那几个死少年换上,抑或是早在秘道之中备下的足以够日生活的吃食与一大笔的银钱珠宝…… 甚至是细碎散钱,还有能够护咱们一生平安长大的忠侍,先皇后娘娘都准备好了。 只可惜……” 阿罗苦苦一笑: “只可惜他们想一千算一万,却独独未曾想到,最后的纰漏,竟然是出在了东宫,父王与咱们最信任的老姆娘身上。” “是啊……只是为了一个恩荫的名份,一个氏族入宗的机会,从小拉扯咱们父王长大,甚至也照顾着咱们五兄弟长大的那个老姆娘…… 那个连皇祖母都对她信爱有加的彭姆娘…… 谁能想得到,最后出卖了咱们的,竟然是她?” 沉书摇头苦笑,忍了数十年的泪水却一朝决堤: “至少当我跟着哥哥你走出秘道,看到她就站在那些朱衣卫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的那人将刀砍向咱们的样子时…… 哥哥,我真的觉得,自己一刹那间,便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那张脸了。” 阿罗沉默,媚娘沉默,沉书也沉默。 好一会儿,媚娘才轻道: “那却不知诸位后来却是如何得出生天的?想来还是先皇后娘娘的功德了。” 阿罗点点头,胡乱抹了一把泪: “那些人刀还没落在我们身上,就因为之前皇后娘娘早料到长孙无忌会对我们不利,而在所有朱衣卫身上下的药而失了意识,纷纷倒下。” 沉书点点头,轻道: “只有一个人还站着。然后……” 他不再说了,阿罗沉默了片刻,抬头: “我不能让她活着,她已然出卖了我们,也知道我们的模样…… 不能让她活着。只是……” 阿罗苦苦一笑,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似地道: “只是那种黏糊糊的温热感,实在是让我觉得恶心。即使到了今天,也一样,我常常都会梦见,那张被我划破的脸惊恐与求饶的表情…… 可我不后悔。” 媚娘沉默,半晌才道: “所以,长孙太尉一直都知道,你们还活着。” “是,所以先皇后娘娘不得不重新安排了我们的去处。只是终究我们兄弟还是没能完全逃脱他的追杀…… 虽然我与二哥保下了全身,可其他兄弟却都未能幸免。” 媚娘听至此,蓦然扬眉看着沉书看似极为诚恳的表情。 阿罗叹了口气,摇头道: “不必瞒了,小恕,娘娘能说出三弟尚在人间之事,又主动前来见咱们,点破了你我身份……那想来,便是将三弟与六弟之事,搞得清楚明白了罢?” 媚娘不语,半晌才轻道: “初一见他们,听说了他们的身世时,我便觉得奇怪。先皇后娘娘何等人物,如何不知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的道理? 她既百般疼爱自己这最小的儿子,甚至下定了决心但自己有生之年,都要保他做一个逍遥皇子,平日里又已是百般宠爱,千般娇护,身边一侍一卫,都尽皆用极心思挑选。 侍,则非稀世人杰不与用,卫,则非绝代高手不将使…… 为何却偏偏要依着王公公的意思,由着他只不过一眼便瞧上的两个小孩子来陪伴自己爱若性命的娇子? 又为何一般疼爱幼子娇儿如命的先帝,居然也肯随随便便依了王公公的心思? 只是因为他们两个年幼无知么? 却未必罢? 先帝也好,先后也罢,比谁都更清楚,这后廷之中断然不会有什么无知之人能够存在的。 此为我疑之一。 接着,便是平常先帝先揀待他们二人的态度。 先帝英明,先后恩慈,然而这一切,却都不能在治郎身上视为正理。 当年先后可以为了治郎,而一改宽仁之心,手段狠绝地将小杨妃一步步逼向死路,先帝也从旁助力,一举将整个杨氏合族贬黜。 后来先帝也曾因为治郎受惊吐血而责怪自己同样心爱的皇后所出魏王青雀,还将自己的另外一个儿子蒋王与蜀王彻底丢出了自己的视野之内,甚至三番五次地因为甘露殿中诸侍诸卫对治郎与安宁微有不周之事而不顾英名,大刑加诸其身…… 这样的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你觉得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才能让他们容忍得下德安与瑞安这么一对兄弟在治郎身边屡有犯错,却从不责罚,甚至还暗中保护他们的? 且不说德安瑞安平时照顾治郎十数年,不可能一误不失,便只说当年治郎与我菊花手笼一事,其他近侍都受尽了先帝责罚,不得不替治郎代罪,却唯独他们二人连句怪罪也没赏下…… 于此便可知先帝先后待他们与众不同。” 阿罗听得怔怔地,看了眼沉书,然后才转头看着媚娘: “只是……如此?” “倒也不只是如此,原本我也只是怀疑,但前些日子,偶然听得身边小侍回报,说瑞安与人言语之间说起这白玉拂尘一事时,我才猛然惊觉: 先皇后娘娘为何独独赐他二人白玉拂尘? 需知便是位高于他们二人,更加得到先帝先后器重的王公公,也只是一柄极好的紫檀为用。 而这样上好的和阗白玉…… 依礼依制,都断然不是能够制成普通宦官可用之物的东西。毕竟自我大唐开国以来,甚或上溯至前朝,这极品和阗白玉,都是皇家宗室之中,唯与天子血脉极近者可用。 以皇后娘娘的明理,居然会想不到这一点,甚至还将这等宝物赐与两个初入宫的小侍儿……实实在在,却是叫人不能相信,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小侍而已。 再加上这些年,他们二人无意之间展露出来的非凡之才,与上一次,瑞安与掖幽庭小侍言及旧事时,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小字……” 媚娘不语,阿罗长吐了口气: “安忆……那是母妃为他取的小字,因为母妃在我们小的时候,常常会念叨一句诗: 安忆旧日好,今朝又别离。” 媚娘点头,轻轻一叹道: “所以……果然……德安便是您的三弟,河东王李承德,而瑞安便是您的六弟,当年最小的钜鹿王李承义了…… 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二人不是与你们一道逃出来的么?又怎么会…… 而且你们又是如何从长孙太尉的眼下逃出来的?” 媚娘看着阿罗,欲言又止。 阿罗平淡一笑: “因为我们真的在他面前死过了一次……也正因为这一次,三弟和六弟才会永远地失去了于一个男子而言,最重要的尊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 媚娘挑眉看着阿罗与沉书。 沉书点了点头,轻道: “正是如此……当年长孙无忌派人追杀我们之时,一次逃命我们兄弟不得不全部跳下悬崖跌入树丛之中。二哥与我,还有五弟尚且还好,只是跌断了手脚,可三弟与六弟……” 沉书沉默了,最后还是阿罗叹息着接过了话头: “他们两个却因为落下时在最下面,承受了最多的重量,而整个半身骨头全碎了。” 媚娘怔然,半晌才轻问道: “难怪……难怪瑞安那么卖命修习武艺却不见成效…… 半身骨头全碎啊! 这样的情况还能活下来,一如常人般地走动…… 想来,却是孙老哥罢? 而能请得动孙老哥的……便是先皇后娘娘了。” 阿罗点头,轻轻道: “孙老神仙医术通神,不只把我们五兄弟的命救了下来,还在暗中求了先皇后娘娘,在我们兄弟脸上,多少动了些骨相……” 媚娘闻言,再度又惊又佩又是大为震动地点头道: “原来如此……本宫便觉得奇怪,别人不提,长孙太尉何等人物,这些年来竟然他全然未曾发现您的身份,便是说您自小入他府中,自小便学会易容……怕是也难躲过他眼睛。 动了骨相……想来便是孙老哥早年曾与本宫提及过的,于小儿骨相未成之前碎骨成续之法了?” “正是。” 沉书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不但极轻,还下意识地伸手轻轻地碰触了下自己的下颌,同时低下了头,盯着鞋尖不知在想些什么。 媚娘闻言,半晌不能言,好一会儿长出口气轻道: “动骨相之法,本宫曾听孙老神仙说过,需于小儿骨相尚未硬化成形之时,先移除后槽上下四齿,磨其犬齿之尖,以达平其颌骨。 接着还要将两侧颊角之骨,与鼻梁软骨以巧劲打断,然后断骨重续,重续之时,尚需以硬物模具等,固定其位,使其慢慢长成。 如此一来,不只是日日要受这等痛楚,更是连衣食寝行都要受尽折磨,最痛苦的莫过于此法施行的第一年中,是万万不能开口说话,连饮食也只能以些流食掺水而入…… 而且一旦动了骨相,那以后终身再进饮食之时,便是不能吃那些稍硬之物,更是只能将进食之时控制在半刻之内,否则时间一长,稍一用力便是椎心之痛…… 这样的痛苦,也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了! 可就算如此…… 只怕有些东西,还是瞒不过太尉大人的。” 阿罗再点头: “所以,才要说先皇后娘娘实在对自己的兄长知之甚深,她初将我托义父送入长孙府的时候,便告诫过我,当时的我们虽然已动过了骨相,也承天之幸,声音变化。 但到底我们还是我们,心中之秘,血脉之缘,都早晚有一天会叫我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总是会要引他怀疑。 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便是抢在那一天的到来之前,先行一步将他扳倒。” 媚娘突然瞪大了眼: “你说什么?! 先皇后娘娘……叫你做什么?!” 阿罗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 “先皇后娘娘要求我们尽早将长孙无忌,她的兄长扳倒。” 媚娘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道: “听闻当年,长孙皇后曾再三要求自己兄长退出朝局高位。” “是。”阿罗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我们不会要他的命,我们只会要他失去一切。不止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复仇,也为了先皇后娘娘。” 沉书看着媚娘,也道: “因为于他而言,一切大唐之事,皆比他自己紧要,但我们却偏偏要将他与大唐分离,这也算是我们的一种报复罢!” 媚娘看着他们兄弟二人,来来回回数次,最后才轻道: “二位既然心意已决,媚娘也不好说些什么。其实于媚娘而言,长孙大人并非恶人,他甚至也是一位功高勋著,悲世悯怀之人。 甚至可以这般说,若无他,定无今日的大唐。 只是有一件事,他自己应该也明白,当年为了今日大唐,他做下了多少因,日后,自然也要为之承担多少果。” 沉书点头,阿罗亦点头,然后才轻道: “娘娘今日前来,可是三弟与六弟有什么地方不是么?” 媚娘摇头: “不,不是他们,而是本宫自己…… 本宫自己,有一桩事,却要来求一求先生。” 阿罗一怔: “求我?” 不过只是片刻,他立时便明白了媚娘之心: “莫非还是荣国夫人二位?” 媚娘点头,叹道: “长孙府中情形,阿罗先生最是明白。如今长孙大人如此,实实在在不过是为了要牵制于本宫。本宫可以受其牵制,然却万不能看着自己母姐也受其如此。何况……” 媚娘轻声道: “二位应该明白,一旦媚娘不能如得长孙大人之意——事实上,那也是必然不能如他之意的…… 那么媚娘母姐便断无生理。” 阿罗看看沉书,沉书不解道: “娘娘,恕沉书直言,无论是从哪一点来看,荣国夫人与贺兰夫人二人,都必然将会是您最大的负累与弱点。而且她们对您的恶意,也必然会给您的未来带来无数麻烦,您为何还要救她们?” 媚娘沉默,良久才轻道: “本宫也未曾想得明白,若依理,此番本宫实在应该借着长孙大人之手,叫她们彻底消失。事实上,本宫于她们也是仁至义尽…… 可本宫却未曾想得明白,或者人在这世上,总是要有爱的人,也要有恨着的人,才能活得如意罢?” 阿罗眼中精光一闪,却轻轻一笑道: “娘娘说得极是,的确是要如此,人生才能有活下去的意义。娘娘安心,一切尽皆会安排得当的。” 媚娘点头谢过,便转身离开。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书轻叹一声道: “她果然是个不能轻视的女人……” 阿罗点头,淡淡道: “你也看出来了?” “是。今日前来,先谈三弟六弟,分明便是以恩胁二哥你必然保得她母姐。而方将二哥你问她为何要救母姐,她居然也没否认自己对母姐的愤怒,反而在言语之中,事事处处,都点着咱们,不要取了长孙无忌性命…… 她果然能忍,也能狠得起来。 罢了,能爱上这样的女人,又能留她在身边这些年忠他无二,想来主上也是非凡之人。父王虽败身死,却好在没有遇上这样的主上。” 沉书摇头轻叹。 阿罗也点头,淡淡道: “一个人对伤害她的人狠绝无情不难,难的是要对自己的生身父母狠绝无情。 而比这更难的,便是对自己也是狠绝无情。 能将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人……这样的女子,谁也不能将她再度拉入深渊之中。 便是长孙无忌也不能。而他若执意如此……” 阿罗若有所思,却淡淡一笑道: “岂非也是老天在帮着咱们复仇?”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 媚娘回到立政殿中,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李贤睡得如何。 眼见那小儿却是睡得酣沉,心下倒也吐了口气,转头便看着明和道: “最近宫里,怕是也该有些风声传着关于皇后与淑妃之事罢?” “娘娘英慧,明和正待请您示下。” 明和低声道: “因着正逢新年,再者长将她们二人放在那里也不适合,咱们便按着娘娘您的吩咐,好好儿地将王氏与萧氏二人移入了冰棺之中,寄存于旧年废弃的观里了。” 媚娘一皱眉: “不会是大火焚了的那家属于太原王氏的庙产?” “正是。” “怎么会放在那里,谁的意思?” 媚娘缓缓坐下,轻轻问道。 明和怔了一下回答道: “是明和想着的,觉得这处观产早已荒废,想来太原王氏也不会再行详问,更加不会想到有人会将王氏遗骨放在自家地所之上…… 娘娘可是觉得有些不妥?” “不是有些,是大为不妥。 虚实之法,也得看人为之。需知那柳氏眼下虽然被囚,却非无耳目可用。 你何时安排入内的?” 明和自责道: “是明和疏忽,前日入内的。明和这便去安排。” “你不要去,我会安排别人去。一旦你现身,怕是会更加麻烦。” 媚娘摇摇头,又安慰他道: “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此事原属难料,我也只是担忧而已。未必便立时成破。” 明和也只得点头应是。 可惜的是,媚娘的预感,果然还是成了真。 …… 大唐永徽六年正月初七。 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方才开朝,却已然有裴行俭上本请奏,要求高宗李治详查宫内流言,说当今中宫,因罪被囚的王氏已为后廷妃嫔所害,身致其死之事。 “后德有失,天意昭昭当罪,然其位应份,不当受辱,后宫妃嫔如此,实不可恕!” 这是奏疏里反复出现了两三次的一句话。 李治呢,只是看了眼,便冷笑一声,头也不抬地扔到一边去,一边继续朱笔批着奏疏,一边慢慢对着正捡了奏疏起身的德安道: “传朕的口谕与裴行俭,就说朕倒是想听听,他到底是朕的臣属,还是朕的长辈?还有,什么叫做后德有失?何为失德?何为有罪?叫他去元舅公处,好好儿把大唐疏详读议意三日再来见朕!” 德安张口欲言,可看着李治不悦的表情,终究还是不能说什么,只是轻声应是,转头便去找媚娘。 媚娘正在立政殿里,闻得此言,先是淡淡地说了句果然,然后便道: “无论如何,裴行俭此疏之言,实在有失臣下之礼,该责,且先将治郎之旨传下,然后……” 媚娘附于德安耳边,细说几句,便叫德安立时连连点头称是。 是夜。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听得阿罗与两名探卫回报,一时间便皱眉道: “你可确定了?” “是。阿罗亲眼所见。” 谨慎一点头之后,阿罗又道: “昨日午后,阿罗亲眼所见,那个名唤玉如的影卫,披着皇后囚于掖幽庭冷宫之时,常穿着的淡色罗襦入了那早已荒废的庙观,可不多时出来的便是皇后。 初时,阿罗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可再仔细看时,那容样,分明正是王氏。只是瘦削了些。” 长孙无忌看了看他,突然冷冷一笑: “好,果然是高手。” 阿罗又一怔道: “主人的意思是……” “皇后早已死去,此事,却非假。那玉如入了观出来便成了皇后,为何?无非是为了能够叫人以为,皇后尚且在世,只是难得那玉如竟然能够有如此高超的易容之法,连你也瞒了过去。” 阿罗闻言,却是不语,只是表情有些犹豫。 见他如此,长孙无忌反而有些意会,便一挑眉道: “怎么,你似乎相当肯定,那个女人便是皇后本人。” 阿罗慢慢道: “主人,您也知道的,当日皇后之死,是阿罗亲自去看过,验过的,半点无错。是以昨日看到那形似皇后的女子从庙观之中走出之时,初也是以为乃玉如易容,亦或他人改形而成。 是故阿罗有心,便召了诸位朱衣卫高手的兄弟们同往其内验证。更有白女侠扮作凡妇,在那观中换作是留在门外的女侍,整整守了她一日夜……” 长孙无忌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立着的另外一男一女两个朱衣卫。那个女子便点头,轻道: “意如亲眼所见,后来人称小玉狐的玉如玉氏从观中再度走出,且将那个被两三个侍女带着出去的女子又带了回去,二人同时出现,显然那个女子并非玉如氏。 且意如观她一动一静之间,体态宜然,那种气度涵养,风范雍容,非得数十年浸养不得。” 长孙无忌看了一看阿罗,皱眉道: “可还有一个慕容嫣,还有一个玉明。” “主人,阿罗可敢肯定,断然不会是她们。” 阿罗摇头道: “慕容嫣本属西域民裔,是故身形极其修长,便是我大唐男子也多有不及之处。皇后虽也不低,却远不及慕容嫣。以属下等愚见,以短扮长易,然而以长扮短,又是要来回走动,甚至还要在白女侠眼力之下,沐浴净身却不露破绽,实在是大罗金仙也办不得到。 至于大玉狐玉明更不必提,她虽则与皇后体型也不多差些许,然其面颊比起皇后的蛋圆脸儿来,却是宽了一指有余,这听起来虽则不多,可主人也知此乃骨相之差,肉皮血发皆可易,唯独骨相却是万万动不成的。 是故断然不会是她。” 长孙无忌点头: “的确是不可能之事。可你是亲眼看着皇后遗骨的。” “主人,言及此事,阿罗倒是也颇为持疑了一段时间,直到白女侠听闻她说了一件事……敢问主人,当年韦昭容内斗元、徐、武三女之时,武昭仪曾被诬谋害一个先帝嫔妃腹中之子,打入掖幽庭受尽折磨待死……时阿罗尚且年幼,却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长孙无忌一怔,看着他: “此事属实……只是皇后怎么知道的?” “斗胆再问一下太尉大人,当年在掖幽庭中,先帝是否曾经真的赐给武昭仪一颗假死之药,以助她寻得机会,离宫而去?”听到长孙无忌的回答,白意如轻声问道。 长孙无忌立时变色: “难道是那颗药……可它根本没有到武氏……不……不对……不对……” 长孙无忌只一沉思,便立时拍桌慨叹: “好一个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 他起身,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心思显是极为激动。 阿罗看了看另外二人,白意如等意会,立时退下,只留他一人时,他才轻声问道: “看来,武昭仪果然是将那药拿到手了么?” 长孙无忌不语,半晌才轻道: “自先皇后娘娘去世后,先帝的习惯,便是将一应要物放在立政殿中……想来当时武媚娘出宫之心倒也是真的急切,加之利用与时为晋王殿下的主上情份,偷入立政殿中拿了它出来备用,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药不是只有一颗么?王萧二人……莫非武媚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萧氏活命?” “于她而言,萧氏根本不放在眼里。她此番行事,只怕却是要设计咱们与太原王氏……不,不对,她根本便是冲着太原王氏来的。她早就知道,柳氏便是被罚在家中,也不会安生,而且于她而言,登上后位最好的办法,便是留着皇后,让她在天下人面前毁掉名声……所以她又怎么会真的给太子机会,毒杀皇后? 必然,那药是被换过的。所以皇后从一开始根本没有死!只是因为萧氏死了,所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必然会深信……如果她要杀,那么一定是两个人一起杀!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她竟然能忍到这种地步!竟然会为了顺利登上后位,虚张声势,假死保下皇后性命,又将她囚禁在太原王氏自己家的家庙里!如此一来,一旦事败,人人也都只会相信,皇后是自己有意逃出宫禁,这才躲在自己家庙之中!而行俭上疏请问皇后安好一事,也必然会被视为是咱们关陇一系与太原王氏一族相谋,布局而成,是对武媚娘的刻意诬害!这是要一石二鸟……不!一石三鸟之计! 立己身清白之名,毁皇后王氏之誉,断关陇相助之可能…… 好,好……好!” 长孙无忌表情复杂,不知是慨然,还是愤然地看着前方,轻声道: “好一个武媚娘……好一个武媚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 是夜。 媚娘看着正抱了个大葫芦儿在被嬷嬷抱在怀中看着自己的李贤身边,乱滚乱爬的李弘,婉然一笑,接着起身,徐徐走到殿前,看着殿外白雪。 明和自后赶上来,轻轻替她披了衣裳,然后道: “雪夜寒凉,娘娘还是多保重些身子的好。” 媚娘回头一声淡笑道: “想必此刻,元舅公正在与阿罗一处商议皇后之事罢?” 明和钦佩道: “娘娘英明,早早儿算准了皇后死不得,便好好将太子殿下送去的药给换成了假死之药。如此一来,不但让元舅公自乱了阵脚,竟犯下让裴行俭上疏出言不恭这样的大错,也让王柳二氏彻底在朝中失了信。” 媚娘悠然道: “太原王氏何等门第,虽则之前咱们与他们也算是势均力敌,可要是想扳倒他们,那便非得断其一切根基支柱。 若是一味硬来,只怕至时那些担忧唇亡齿寒的氏族官员们会一应而起。是故若要除去太原王氏,那便必得使其先失信于诸氏。之前虽则王萧二族之争已被闹得大了,却远不能动摇那些氏族中人对太原王氏一门的信任与从仰。 所以,我们需要从根基中断他们与诸族之间的联系与信任,瓦解他们的氏族之盟。” 明和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这太原王氏一门之所以兴盛,明白说还是因为他们与真正可说是氏族之王的琅琊王氏相关甚切。所以要断太原王氏之根,便需先断了琅琊王氏与他们之间的一点情念。” 媚娘点头,淡淡道: “诚如治郎日常所言,琅琊王氏,才是如今天下数百自以氏族为贵的诸姓之中,真正的氏族高门。然正因他们是真正的氏族高门,从来就不愿意介入朝局之中,是故才会一步步地被这些伪为氏族的所谓华族所暗中排挤至这等凋零之地。 不过,琅琊王氏一族中人,或者天真纯朴,不思朝局不求名利,只为治学养德,可数百年的传承也非虚假。一朝若是叫他们发现,他们最不能被沾惹的底线,竟然要被打破…… 那么他们必然会奋起还击。 而对于那些将自己的根基,自己的一切都绑在琅琊王氏这个神话之上的氏族们来说,这样的还击,便是致命的。” 媚娘淡淡一笑说道。 明和点头,敬佩道: “诚然如此……琅琊王氏最大的底线,便是断然不沾惹朝局,更绝对不愿被朝局所利用,所左右…… 而皇后却未必能看清这一点。毕竟在她看来,琅琊王氏再如何被视做神话,也不过是些没落之族,实在是个空架子。” “可她却没有想过,自己的母族,却正是要靠着这个空架子来支撑着根基的。所以无论此番琅琊王氏是要与太原王氏一系划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也罢,还是要反击一把,彻底将太原王氏这等虚名击破,使之溃于天下人面前也罢,太原王氏一门,都是注定要输了的。” 媚娘淡淡一笑: “所以从皇后真正选择了要利用琅琊王氏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然宣告了她与她的母族的失利,也已然让治郎真正开始了他整治氏族,一肃天下纲的大业之路。” 明和的目光,慢慢变得有些激动: “果然……娘娘早已料到……不,是主上么?” “本宫也好,治郎也罢,都无妨,重要的是,这一次是真的开始了。” 媚娘轻声道: “多年的布局,多年的辛苦,终究还是开始了。” 同一时刻。 太极宫。 山水池阁之上。 雪夜寒风呼呼吹来,却在遇到厚实的风雪帐之后,不得不再一次退了下去。 然而,它终究是不肯死心的,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终于,风雪帐被吹开一角,露出两张脸。 那两张此刻满带着震惊与愧疚的脸,属于一对兄弟。 寒风吹进来,瑞安默默地打了一个寒战,然后轻声看着面如死灰的兄长德安道: “武姐姐知道了,那主上……” “只怕却未必。” 说这话的,却是沉书。 此刻,阿罗不在,沉书便成了最好的传音人。 他看着前方烈烈的火焰,目光如火: “娘娘不是那种人。于她而言,这是咱们堂兄弟之间的事,她不会干涉。” “只要她认为我们所作作为,并无对主上不利之处,对么?” 沉默许久的德安轻声道。 沉书看看他,淡淡道: “我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没有一桩会让她觉得不利于主上的,只有一件……” 瑞安咬了咬牙,目光中微现泪花,看了一眼同样痛苦的德安: “当年……当年三哥为了报仇,而选择了推波助澜,逼着主上登储……是么?” 沉书默默点头,半晌才轻道: “虽则当年‘他’的确是有心要让主上登储的,可‘他’希望的,却是更加温和的方式,承德,你太心急了。” 德安不言,好一会儿才轻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会被他们发现。我也知道一旦被发现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不后悔,哪怕将来主上要我性命,我也甘愿双手奉上—— 左右我们都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也都知道于我们而言,‘他’或者有罪,长孙无忌或者也欠我们的,可先后娘娘与主上…… 他们却没有一星半点对不住我们的地方。他们于我们有的只有恩。” “事已至此,命也运也,你也不必再过内疚。说到底,内疚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唯一能评判我们到底该有如何结局,该受何等对待的人,只是主上。想必娘娘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没有告诉主上。既然她好意如此,我们也不该让她失望。” 沉书静静地说: “我跟二哥商量过了,娘娘希望救她的母姐出来,我们当然要救。可是有一点,救,却是不能白救的。” 瑞安霍然抬头瞪着自己的哥哥: “难不成你还要跟武姐姐谈条件?!” “当然不是。相反,我们要谈条件的人不是娘娘,而是那对老是在这本来就已是乱麻一团的深局中添乱的母女。” 沉书沉着道: “其实不止是对娘娘,便是对主上,甚或是对我们的大计而言,她们也是最大的麻烦与变数。必须得妥善处理她们。” “你不能杀她们,娘娘口里虽然那般说了,可她是断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母姐因己的一点恨意而死。” 瑞安皱眉轻道。 “这个二哥明白,小恕更明白,你也不必急。” 德安劝慰道: “想必小恕说到这里,是与二哥有所决定了。” “是,我跟二哥商量过之后,打算借韩王和长孙无忌的手,把她们牢牢地困在自己府中,半步都不得出来。” 沉书轻道。 瑞安一怔: “那要如何做到?此事实在不易啊!那对母女……” 瑞安叹息: “恕哥,她们可不是什么聪明人物。” “易与不易,关键就看我与二哥接下来能不能说动了长孙无忌与韩王。不过我想二哥处是没什么问题的。毕竟这些年来,他已然是长孙无忌的一双手臂。但是韩王处……” 沉书轻道: “却需要你们相助。” 瑞安一怔: “我们?为何不直接与娘娘……啊……” 他若有所悟: “要借太子之手么?” 沉书点头: “目前能让韩王多少放心的人,便只有太子李忠。而且近日来诸般事态渐出,想必你们应该也看得出来,这孩子看着似乎是默默无能,实则却是心绝手狠不逊其嗣母王氏。若容他坐大,只怕将来易后易储便是要闹得大发。此时多少在他与韩王之间做些小事,让他们二人开始互相怀疑,看起来似乎无益于咱们现时的处境,可从长远看来,实在是最好的伏棋隐兵。” 德安点头: “小恕说得不错。既然如此……那瑞安,你莫迟疑,现在便去罢!” 片刻之后。 长孙府中。 长孙无忌最终还是从震惊之中回了神,缓缓坐下,目光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轻道: “实在没想到……她竟然能走到这一步。” 阿罗低声轻道: “只怕也不止是她罢?此等算谋,若非主上定局,怕是也难成事。” 长孙无忌看了一看他,却轻轻道: “是她,还是主上,却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今的主上与她,便如光与影,阴与阳。难分,亦难解。难舍,亦难离。” 长孙无忌只摇头,苦笑一声道: “这样的人物,一个已是难以对付,何况二人同心? 看来这大唐天下,渐已成他们的棋局了。 也罢……” 长孙无忌突然笑了起来,摇头捻须道: “这些年来算计谋划,不正是为了此事么?也好,只要主上能够一直这般下去,只要武媚娘永远只愿做主上身后的影,那么老夫也可以退下去了。” 阿罗看着长孙无忌,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人,您眼下说这些话,却是早了些。武媚娘的登后之心,从来未息过。主上的易储之意,也从来未平过。” “其实当琅琊王氏与太原王氏划清关系之时,她登后之事,便已成了定局,老夫已然是赢不得她了。只是老夫不认为可以放弃,也不认为能够放弃。” 长孙无忌轻轻道: “然而老夫也明白,此时已非可以不可以,能不能放弃的事了。而是如何能够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能将武媚娘钉死在这后位之上,永不能再往前迈一步!” 这一次,阿罗是真的迷茫了: “主人这是什么意思?她一个女子,登上后位母仪天下已是万般不易,难不成主人还以为她能做下一个秦宣后?” 长孙无忌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清定却暗含忧虑道: “秦宣后?那个任人唯亲,无论前朝后政,皆只会用裙带之策的芈八子,又怎能与这个女子相比呢…… 秦宣后也好,汉高后也罢,说到底,都不过是些可狠绝天下人,狠绝诸亲,却唯独不能对自己狠绝的得运之女…… 又有哪一个,能与这个可能无法狠绝天下人,也无法狠绝诸亲,却绝对可以对自己狠绝至毁名弃命亦不在乎的女子相并肩? 她若是想……又怎么会只能为影……” 长孙无忌一语,却沉默。 阿罗看着他,半晌也不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主人如此担忧,看来这武媚娘也着实是不能留了。若如此,不若便由阿罗……” “万万不可。” 长孙无忌轻厉道: “她纵有千般不是,却是先帝与今上平定朝局,肃整天下氏族之患的最大杀招,若轻易除之,反而会弊大于利!何况她如今在朝局之中虽然名声日衰,可在民间却是声望日隆,一朝若是死于非命,必然引得天下人议论同情,却反而更不利咱们日后行事!” 阿罗皱眉,半晌才道: “那……却不知要如何?难不成只能囚禁着杨氏母女二人来逼她就范?可依阿罗之见,她也未必便肯就此罢休。主人总是要想个两全之法。” 长孙无忌沉默半晌,突然抬头看他: “你以为,那杨氏母女二人,若要处置,该当如何?” 阿罗一怔: “主人问阿罗?” “事已至此,若不设法,那杨氏母女,怕也早晚要成烫手山芋了。” 长孙无忌轻叹。 阿罗想了一想,却忽道: “那主人为何不索性放她们回府,然后暗中安排……一旦武媚娘有不得之举,便借他人之手除之,以图两利呢?” 长孙无忌目光一凝: “韩王?” 阿罗点了点头: “阿罗无能,想到的也只有他这么一个可以让武媚娘深信不疑,又于我大唐与主上贻害无穷的人选了。” 长孙无忌闻言,却是默默不语,良久才轻道: “你去传令,看看这些日子,东宫之中与韩王府上的那位沉书,可还有什么交葛没有。”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 大唐永徽六年正月十六。 上元节虽过,可立政殿里却总是不叫熄了灯。 原因无他,两位小皇子一个比一个爱瞧灯,大的那个爱,小的那个刚刚睁了眼睛,就更爱得紧。 于是李治便着旨,准立政殿牡丹灯不必撤下。 媚娘初时听闻此旨,也是无奈,于是便着令,传以立政殿里道: “主上恩赐,妾等当与天下诸儿共恩。” 于是便着令下去,自取其私钱数十万贯,乃购粮百万石、印启蒙之卷数十万册、购良笔好纸无数……更另共良帛数万匹,尽赏于大唐天下内外之中未满十岁之小儿。 乃传鸾令道: “妾为君上侧,衣食无忧,风雨无愁,然自念无功无德得蒙圣恩如是,故心实难安。 乃每着主上恩赏,则自愧不得功可居之,着以储,以念皇恩。 数载至今,乃今朝得天之幸,再为我大唐着泽延嗣,妾心喜之甚,又蒙圣恩得赐合殿之灯以供儿嬉,乃欢喜之余,忆及圣上每常多挂忧大唐小儿衣食教养,常谓不知可得人人衣乎,可得人人安乎,可得人人识乎…… 着今以一应之物散之,以求天下同乐,更求大唐子民安乐无边,子孙福绵。” 此令一出,大唐天下尽皆欢喜不胜,同谢皇恩。 …… 三日后。 太极宫,立政殿。 夜已深沉,德安却才传过话儿来,道因近日来边陲吃紧,李治与诸臣彻夜议事,怕是不能回立政殿安歇,还请媚娘早早儿歇下。 媚娘倒也没有什么难受的,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德安谢恩回太极殿侍奉,然后才转身看着明和道: “她们回府了?” “回娘娘,是。” 明和知道媚娘问的却是媚娘母姐,荣国夫人杨氏和贺兰夫人武氏,于是便低声道: “昨日夜里,咱们在并州老宅那处安着的人已然回报,道她们是连夜回的府。” 媚娘淡淡道: “如今得了封位,母亲怕是再也不能容忍那两位姨娘,还有哥哥们了罢?” 明和点头: “回娘娘,正是如此。老夫人一回府,立时便是对着家中的两位姨娘动了手。至于两位大公子…… 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媚娘看了他一眼,却缓缓合了合眼,半晌轻声道: “现在没动静,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哥哥们。 毕竟在她心里,哥哥们便是再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应国公府的承嗣…… 她不敢动,也没理动。 所以想必……她眼下不言语,却是别有心思。 罢了,她们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消莫闹到我眼前来,便一应都好。你且传话儿下去,务必要看好了她们,不要让她们再进京来胡闹。 不过……” 媚娘却是淡淡一笑道: “不过想来有元舅公和韩王两位下手,她们却是难离得并州半步。” 明和含笑,点头道: “娘娘英明。” 媚娘看了看他,却殊无半点儿笑容,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问道: “韩王府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 明和低声道: “眼下倒也是没什么大事,只是韩王似乎得了些消息,也很是对皇后的下落搜了一番。可因着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是故也是放弃了。” 媚娘闻得王善柔三字,却垂眸而下,半晌轻道: “眼下她如何了?” “回娘娘,依着法子治着呢,也不叫她死,也给她饭吃。只是每日里必然要抱了两个孩子到她面前去玩一玩,闹一闹,也按着您说的话儿,不叫她碰着一星半点儿,只把她关在栅栏里边儿,叫她眼睁睁地看着。” 媚娘抬眼: “你没有那么愚蠢,却抱了弘儿与贤儿去罢?” “这个自然,明和寻的却是宫外的孩子们,只是给换了咱们殿下的衣裳——论起来他们的父母也是欢喜得紧,入一趟宫,便赏了好些好东西。又不需要做什么事,只消抱着在那儿玩耍便好了。” 媚娘再抬眼,看着他: “可是她不会哭么?不会叫么?” “自然会叫会哭的。只是咱们却是将她高高儿地关在那阁楼之上,那些孩子虽也在阁楼之上,却到底与她之间隔了一道金水河,她便是哭,孩子们也听不着的。” 媚娘流转眼波却轻声道: “金水河虽宽,可你们为了让她看得见,只怕却也是要挑些窄的地方了……那便只有凝云阁。那里可别出什么乱子呢!” “娘娘安心,那里尽是徐太妃当年带进宫里的老宫人了,一个个都巴不得看着皇后被千刀万剐在眼前才痛快的。何况动手的,也不止是咱们。” 媚娘扬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们寻了高手,封了她的哑穴?可据我所知,这影卫之中高手虽多,能够保证封她哑穴又不伤她性命的天下间也只有两人…… 若是为了素琴,德奖是肯的。可一来他到底是个正气汉子,虽则痛恨皇后这些年的阴毒,却未必便肯下这样的手…… 慕容嫣?你们却是怎么说动她的?” 明和含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 “娘娘果然明察,不过却不是咱们说服慕容姑娘的,是她自己出现,说是这皇后给天下间的好女子丢尽了脸,接着说出手便出手了。然后便消失不见。 自那日以后,她每逢旬日便会来一次,给皇后解上半日的穴,却不叫她真的成了哑巴,然后便趁着皇后痛哭之时,跑去酒窖里偷酒喝。再过半日看着皇后哭累了,这才来再封了她的穴…… 皇后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她每日里都可以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孩子,也可以每日里看着主上在她面前与几个最想看到的孩子玩耍…… 只是,她永远没办法走近,更没办法开口说一个字便是了。” 媚娘却不笑,只是盯着地面,半晌才轻道: “即便如此,也是便宜了她…… 若不是她,惠儿也好,治郎也罢,还有…… 还有我的嫣儿……” 提及早逝的爱女,媚娘便是泪意盈盈。好一会儿她才强忍着,轻声道: “你传我的话儿,明日起,把嫣儿的灵位摆在囚着皇后的牢笼之外,每日里焚香祭拜……尤其是灵位,一定要正对着她,让她日日夜夜,都面对着嫣儿的灵位…… 我要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对嫣儿做过的事情!” 媚娘轻声道。 明和点头,恭然称是。 次日午后。 当消息传到李治耳边时,李治正抱着李弘在太极殿里,一手批着新呈奏疏,一手抱着正跟着他念诵帝范的李弘。 听完了德安附于耳边的私语,李治扬了扬眉,看看德安: “你是说媚娘叫人刻嫣儿的灵位,摆在那个毒妇面前?” “德安只是觉得,这样会不会太过张扬……” “对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而言,皇后一直活着。对舅舅他们而言,皇后也是活着。知道了,便知道了。也无妨。 何况,这样对她来说,实在已是宽待。” 李治摇摇手: “媚娘做事自有分寸,你却不必过于涉入。” 德安应了声是,然后又轻道: “另外还有一桩事,这些日子以来,元舅公府中似乎颇有些动静,极为奇怪。” 李治正预备着拿起朱笔来,教李弘写一写字,却在听到德安的回报之后停下笔来,看着他: “说罢。” “元舅公府上安插在江南一带的诸支朱衣卫,近日纷纷被召返回京,似有什么大动作。” 李治微眯了眼: “此事媚娘可知道了?” “娘娘显是知道了,这些日子里,她新得训的几支影卫,已然潜入了元舅公府左右,只待寻机切入其中。” 李治点点头: “你也传令所有影卫,叫他们盯紧了舅舅府上的动静。易后之日日近,或有变动,可别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大乱子。” 德安点头,轻声道: “那主上,还有韩王那边儿抓着萧氏之事不放……却当如何?” “萧氏……” 李治摇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素节到底还是叫朕失望了。” 德安一怔,接着便立时悟道: “难不成是雍王殿下?可他为何……” 倏地,德安看着李治怀中乐呵呵地对着自己欢笑的李弘,明白了些什么: “他还是没有放弃……” “生于天子之门,又怎么可能放弃?” 李治厌恶地皱眉,然后摇摇头道: “罢了,也是合当有此一难。你且着宫中近来加紧了,务必将他与韩王之间的联系给断了。如此一来,或者他也能多少点醒一些。” 德安又称是,然后又道: “另有一事,主上,前些日子德安偶得闻一言,却是关于韩王与当年北门之变的事情……” 李治闻言,立时瞪大眼,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当年韩王叔不过与如今的弘儿一般大,又关他什么事?” “据说……当年虽则韩王年幼,确未曾与此事有关,可此事之因……似乎却因他而起。” 李治屏了呼吸,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你是说……当年的宇文昭仪……” “正是。人言当年宇文昭仪,其心性智慧,一若后来的先帝淑妃,前朝帝女杨淑仪…… 是以才会高祖如此看重。” 德安轻声道。 李治咬了咬牙,下意识看了一眼怀中的李弘,轻轻道: “是啊……就算不为家仇,不为她自己……可为了她的儿子……” 他闭了口,好一会儿才轻道: “传朕旨意,着令韦待价暗中彻查当年之事!所有一应需用,尽由其得! 朕要的,只是真相!”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十 言犹在耳,午后,便有急报传至太极殿,竟惹得李治当场改令: “着令右领军中郎将薛礼率卢龙折冲府果毅都尉韦待价等,立时追击诸入唐之倭国细作!务必拿至御前!” 消息传出金门,立时惹得诸臣纷纷更衣入内,请问圣意。 而当这个消息传到媚娘耳中时,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轻轻道: “这般说来,那个人,果然是真的中臣长子?” 明和点了点头,轻道: “那人自名僧定慧,本家之名却是中臣真人。其父中臣镰足,深得今倭国之皇太子之幸信,是故此番他前来之时,主上与元舅公便是暗中派了许多高手暗中监视,这才肯放他入境。” 媚娘再点一点头,又问道: “我听说,前些日子倭国刚刚传了国疏来,说是因国中奸佞余孽仍乱于朝政,前代帝孝德因此多积劳苦,年前因病已故,今乃孝德之姐,太上皇皇极再祚为帝,是么?” 明和点点头,又轻道: “娘娘说得极是。不过如今却也不能再叫太上皇,或者叫皇极上皇了……却该称齐明帝。” 媚娘听得一怔,却不由抿唇笑道: “齐明帝?怎么又换了个帝号?” “这个……却似是倭国之习。” 媚娘点点头道: “也罢,他们如何都无妨,你只消说一说,这些人是为何惹得治郎大怒的? 怕是与前些日子前方传来密报,说高句丽百济结为同盟,意侵新罗有些关连罢? 想来倭国近些日子也是不安分得紧…… 也是上次这位中臣真人于宫中听闻了些流言,便自以为是,去向他父亲邀功之故罢?” 明和含笑道: “娘娘圣明,若论起来,却正是这个中臣真人,所谓的僧定慧。此有先前截得他传往国中密信一件,请娘娘过目。” 媚娘看了看明和,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只卷得极紧的小纸卷,展开看了两眼,便不由失笑出声: “今有唐帝,怯懦无能,庸碌好色,无识朝政。此乃良机,可得良土再建新城……” 明和闻言却是一怔,看了眼那写得曲曲弯弯的字,讶然道: “娘娘竟然识得这倭文?” “若是这些都不识得,如何能好生陪着治郎呢?” 媚娘一壁摇头淡笑,一壁摇头叹笑道: “也当真是疯迷了心了……居然真将治郎当做是个庸碌好色的昏君。若本宫无曾料错,只怕他还有打着本宫的主意,等着将来要趁着他大倭**攻至长安城下之时,将本宫一并做了俘虏,带回他那弹丸之府做个调棋娘子呢吧?” 明和瞪大眼,看着媚娘,竟有些结巴: “原……原来娘娘早就知道还有一封密信了……” 媚娘看着他,淡淡一笑: “你知道么,自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僧定慧开始,本宫就很讨厌他的眼神。” 一壁说,媚娘一壁悠悠地将那张纸条扔在一边的火盆里,看着它尚未真正落入火堆,便化成一团灰烬轻飘飘的样子,有趣道: “不过本宫也知道,从第一次开始就讨厌他的,不止是本宫,还有元舅公和英国公二位。” 明和一怔: “英国公倒也还好说,可元舅公……?” 媚娘不答反问道: “你也说了,早从他一脚踏上我大唐国土开始,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罢,都已然派足了高手去盯着他。难道他之前那些密信往来,之前那些鬼模鬼样的心思,治郎便全然不知?那为何他直到现在才动了怒,要治他个好的呢?” 明和想了想,却点头: “娘娘说得极是,只怕主上都比他清楚他写的那些密报如何流出长安,流向他父亲手中的经过呢! 而且他这狼子野心,也不是一时两日的事情…… 却偏偏主上在这时动了怒……怕是别有内情了。” “狼子野心?” 媚娘这一次,却是真真儿的笑出了声: “你说狼子野心?就这么一个小小倭国?!” 媚娘摇头,忍俊不禁地笑着看被自己笑傻了的明和,半晌才摇头道: “你去,去取了地图来。今日我就与你好好儿讲一讲这大唐海境之事——真是……若是哪一日治郎调了你去侍奉,只怕你还要被骂呢。” 明和闻言,着实大喜,立时一迭声地应着,便小跑而去。 为何呢? ——宫中诸侍,无论对媚娘是恨是爱,却无一敢说不愿听媚娘点言时政的。 事实上这些日子以来,那些分属朝中各派的耳目们,也没少明的暗的拿着自家主子示意的时政之疑来问媚娘的,虽然有的图的是抓她一个把柄的,但更多的,却是真心想听一听,这个连长孙无忌也要多加防讳的女子的建言。 这些情况,没有人比明和更清楚。只是媚娘向来禀持不关时政之道,是故从来不关理,反而都叫他把人赶了出去,甚至大刑伺候——就连英国公等人派来的人也一并不理,是故他也只能偶尔想一想这等好事了。 是故如今听到媚娘竟开口说要教他,他如何不欢喜? 就见不多时,他便抱了所有地图前来与媚娘,又特特地将火拢得旺了些,把案几往火笼前移了一点儿,又替媚娘在圈椅之上备好了软垫绵靠防凉,又倒了一杯热茶放于案几之上…… 然后这才自己随手拉了一个软坐垫,便坐在媚娘身边。 媚娘点头,含笑看着他展开海疆之图,纤纤玉指轻轻一划,便划出了一个大圈,问着明和道: “这是哪里,你可知道?” 明和眨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媚娘认真的神情,不由轻道: “这个自然知道啊……不正是咱们大唐疆土么?” 媚娘点头,又循着海疆之图边线之上,滑了几下,点到一个小小角,问: “这是哪里,你知道么?” 明和眨眨眼,却当真不知,但眼看着媚娘将压住了其地之名的指尖移开,心知媚娘叫他自瞧,于是便紧忙看了一眼,却讶然脱口道: “这指尖大的地方竟便是那倭国?!也……也……也太……” 他言至此,却再也说不得透。 媚娘点头,含笑道: “正是如此,这便是倭国。” 媚娘收回粉白可爱的指尖在袖笼里取暖,目光只落在图上,笑悠悠道: “你再算一算,咱们大唐边土距倭国,约摸有多少日的海路?” 明和能立于媚娘身边,自然也非无教之人,约摸一算,便讶然道: “怎么……怎么这一算,若我大唐军中先锋轻舰出海,竟也只不过一旬多一两日,至多一旬半程……可为何那些倭国的遣唐使却要足月之久?” 媚娘淡淡道: “你也说了,那是我大唐军中先锋轻舰。” 她轻声道: “若是倭国之技,尽在我大唐之上,他们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我大唐?” 明和明白了,点头道: “娘娘的意思是,这僧定慧的心思可笑,不过是因为他夜郎自大,因知不可胜我大唐,便竟自心中卑愧之中,生出些荒唐的枉想出来了?” 媚娘含笑点头道: “他若只是枉想,本也无甚紧要,治郎心性虽不宽,可这一点可怜之人的狂想,他倒也不是不能忍得。可若是治郎明里暗里着人警示于他,他却还抱着这等枉想,甚至不自量力地意图联同那些同样心怀叵测,欲扰我大唐边境安定的小邦边国来生事的话…… 那治郎自然便是要动手不若动口了。毕竟这等小国边邦,若是不识好歹,将我大唐之宽怀胸襟视为软弱的话…… 那他们就还远没有要紧到需得治郎花了心思来设法安抚的地步,自然只好剿灭了。” 明和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娘娘的意思是,这等小邦,实不足堪忧?” 媚娘点头,轻道: “何谓狼子野心?语出左传,宣公一篇,谓曰有谚为狼子野心。后人乃注,言其意为放纵不驯之心,不可驯服,抑或心怀叛离之心。” 言至此,媚娘才扬声悠然道: “所谓狼子野心,那也得他当真是头狼儿才称得上这四个字。这等小国,眼下如此,又何来狼子一说?” 明和闻言,却也是憨然一笑,搔头乃道: “竟是明和高看了他们了……娘娘见笑。” 媚娘摇头,淡淡道: “也不怪你担忧,毕竟此番他们倒也真的不犯傻,去找了高句丽与百济做帮手。” 明和闻言,便立时在图上寻高句丽与百济,不多时便点头道: “娘娘说得是,此番一看,这高句丽也好,百济也罢,都于咱们大唐唇齿相依。虽他们不若新罗一般关紧,可到底也是在边境之上…… 若是倭国真的煽起了这把火,主上却得也想周全了法子才能平了这场乱。” 媚娘点头,轻道: “其实据我所知,先前的孝德帝在位之时,便是因着不愿与我大唐开战,而被那位当今的倭国太子殿下寻着了机会,渐失其权。 说得明白些,这位当今的倭国太子也好,那个中臣氏也罢,图的,都不过是一时之计——能于其诸豪门之前,显出他们的本事与手段来罢了。 要知因着前代孝德帝之死惹得朝中诸臣心中颇有不满,倭国民间也是微有议声,所以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便是赢得豪门之心。 赢得了豪门之心,便等同是赢得了皇位……这一点他们是很清楚的,皇极帝也好,齐明帝也罢,那个女子如今已是甲子之龄,便是做个皇帝,又能做得几日?一个女子能做一个皇帝已是难得,之前她年富力强尚且可以一争一持这朝政大权。可如今她已鹤发,怎么还能与那些正当壮年的人相争? 女子做皇帝,本便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怕是如今的齐明,也只一心想着要享乐了。有她弟弟孝德帝的例子在,她也不愿意再去掺些事上身了。 是故眼下的倭国,已是等同被那位皇太子握于手中,只要他再进一步,拿下豪门之后,便可顺利登基为帝了。 而正因要讨好豪门,他才必然要与我大唐为敌。至少现在要是。 毕竟于那样的国家来说,若要赢得那些把控实权的豪门支持,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于我大唐一事上,显出自己的手段,得到一些在咱们看来,实在可以说是杯水之利的东西。 而这样一来,那些豪门自然便会全力支持这位当今的倭国太子,与那位中臣氏与我大唐相争——明和,大唐实在太大了,即使是杯水之利,于这些边邦小国的豪门们而言也是极大的诱惑。 于此一来,倭国太子目的已达,中臣氏心愿已成,自然便是登基为帝了。 不过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像倭国太子与中臣氏这样的角色,自然心中清楚,所谓的伐唐得利,只能是权宜之计。 真拼起来,倭国只有一种结局。是故他们此刻也是不敢明着招摇的。偏偏是这个中臣慧定却是个糊涂的,竟真以为他的父亲会是全心全意要伐唐…… 罢了,这样短视无明的人物,也不怪他父亲早早儿送他入佛了。” 媚娘淡淡一笑。 明和立时省悟: “娘娘的意思是,此番之事,怕是这个中臣真人没有看明白他父亲与他父亲主人的心思,却擅自妄为了?那娘娘,主上知道不知道呢?” 媚娘扬眉轻道: “若是没想到这一点,若不是还想给他倭国太子与倭国第一臣留些颜面,治郎下令,便会是杀无赦,而非务必擒至御前了。 治郎是要给这个僧定慧一个教训的。——也代他的父亲教一教他,这朝局,国政,到底该怎么个看法,行法…… 毕竟,他虽不为其父心爱,却到底是长子,中臣真人糊涂,中臣镰足却是聪明的。日后想必也必是国之栋梁…… 若可教他明白,这样的选择对他也好,倭国太子也罢都不是唯一的办法…… 那会如何,却也是颇可一观的呢!” 微微一笑,媚娘再不多言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二十 太极宫。 立政殿。 李治一回来,便急着去看媚娘,眼见媚娘一切安好,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便自去依着媚娘的话儿,瞧了瞧李弘李贤,接着回来,更衣,落榻,伸手抱了媚娘在怀。 媚娘正看本杂记看得有趣,猛不丁被他这一抱,难免有些吃惊,忍不住便拍下他的手: “怎么一回来便如此……” “几日不见你了,你就不想我?” 李治辛劳几日,说实在也真是难得见她一面。 好容易今日奋力将政事理治完毕,早早回归一见她,却被她这等说,难免有些不满,伸手却抱得更紧,且还将头颈都往媚娘颈子里埋,深吸口气,一股幽香泌人心脾,难免便有些心神荡漾,整个人便紧紧偎着她,再不肯离开半分,时不时还到处嗅啊嗅。 媚娘被他气息弄得痒痒,忍不住便笑着拍开他: “你在做什么……好痒……” “还能做什么……” 李治却只是含混以待,唇齿只在她颈间耳后流连不去,无论媚娘如何推搡,不能放手,便是不能放手。 推到最后,媚娘书卷也被她失手掉下榻,欲去捡回,却被李治反手一搂,更向他怀中而去,仰首欲嗔时,却被李治以唇封口。 好一会儿殿内都是缱绻绮丽,春色正好。只能闻得若有似无的轻轻叹息声。 半晌时间,李治方才恋恋不舍放开了朱唇,看着她笑了笑,然后伸手隔衣,只在她依旧温润柔软的小腹上来回揉摸着,却半点儿不有肯离手的意思。 媚娘皱眉,欲言,却也自觉懒懒,便忍不住红了耳根,自嗔视他一眼,媚若轻丝,然后轻道: “你这样儿的,也真是少见。” “少见什么?” “合宫上下三千佳丽,非得便夜夜宿在我这里么? 虽说眼下皇后四妃皆无,可那些嫔妃世妇们……” “你便饶了我罢!” 李治大叹一声,伸手只若轻弹琵琶似在她小腹上轻调淡抹: “也不想一想,我白日里忙着国政,累都累得不似人形,好容易等到了这夜里间,也要为了那些所谓的前朝之议,去应付那些人么?” “谁叫你是天子呢?” 媚娘轻声道。 李治却沉默了,停下手,好一会儿才长长一叹,将媚娘更往怀里抱了一抱,然后道: “难怪大哥说,这天下最痛苦的,莫过于帝王有情…… 如今看来,实实在在却是半点儿没错了。 只因为我是帝王,所以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也都要斟酌再三才可定,是么? 只因为我是帝王,所以我不能守着自己喜爱的女子,只能日日里去做那等虚与委蛇的勾当,去那些不知心里怀着什么念想的女子身边过夜,是么?” 他说得一脸委屈,媚娘却听得一脸可笑,忍不住拍拍他的脸道: “你罢了,在我面前卖委屈…… 也不怕我改日说与孩子们听,叫他们笑你这个爹爹胡闹!” 李治只瞅着她: “你以为我是在卖委屈?” 媚娘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轻道: “你以为我想么…… 你应该知道,我比谁都更不希望你离开我,离开咱们的孩儿…… 媚娘……” 她垂下首,轻轻将脸埋与他臂弯之中,半晌才道: “你不知道媚娘比任何人都更加希望,治郎永远留在媚娘一人的身边,哪个女人也不要去见么?” 李治闻言,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抱紧了她,摇了几摇,却轻道: “知道,所以我才在努力……努力做些让你和孩子们,以后都不必离开我身边半步的事情。” 媚娘猛然回头,看着他,欲问,却又被李治封了口。 而这一次,春意浓浓,却再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留给她的,只是无限的眩晕与迷惑。 到底,他做了什么? …… 次日晨起。 媚娘愣愣地坐在榻上,一边儿看着面前被侍女搬至榻上小方桌面,以为妆发用的宝镜,一边儿茫然地思考着昨夜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到底他又做了什么? 最终,她还是没有想到任何的结果,只能自己摇头,撂在一边:左右若是他行事,那必然有些内意在,且也是自己难以断绝其念的,还是不去想的好。 接着,她便重新振作精神,转头向着帐外轻问: “明和何在?” “娘娘有何吩咐?” 听到明和的声音,媚娘稍微心定了一定,便淡淡道: “昨日里吩咐的事情,你可办得都好了?” “娘娘且可安心,该瞧的都瞧了,该看的也都看了。那一位可是谨慎得很,也一如娘娘早先与他说好的那样,星点儿也没有走错路的样子。” 明和的话儿说得隐讳,却让媚娘忍不住勾唇一笑,点头笑道: “好,那便好。就是怕他犯了糊涂,走错了路,那可就谁都拉他不回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得好好儿地看着他,别让他走错了方向。他还是个孩子,最怕的便是这样了。” “娘娘尽可安心,昨日午后咱们也请了德安哥哥帮忙说项了,德安哥哥也说了,既然他身子向来不好,正赶着巧儿的这些日子也就不必来回走动了,只在家里歇着便好。若有什么事儿,自然有人照顾着他,不会叫他有难处的。” 媚娘再点头,漫声道: “德安办事,我向来是放心的……那另外一个呢?他又如何?” “那一个自然是不心甘,听说回去之后也是抱怨得紧。不过也没关系,抱怨抱怨,也就罢了。眼下却很快便有更重要的差事要往他头上派了,他自然是应顾不暇,也不会再想着别的什么了。” “嗯……那就好。另外,宫里那边儿也安置好了?” “娘娘放心,都安置得极得当了。师傅特别着意的,这些日子还亲自搬了过去看着的。毕竟那已然跑过一次风了,师傅这般谨慎的人儿,自然是要自己去看着点儿的好。” 媚娘点头,又复摇头道: “你若寻得机会,也好好儿劝一劝你师傅罢,叫他别太累着,毕竟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 “是。” “对了,出宫的一应准备如何了?” “娘娘安心,都办好了,就等着那一日来了。” 媚娘闻言,终于放下了一颗心,闭上眼,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是啊……就等着那一日来了。” 大唐永徽六年三月初。 高宗李治因着春猎祭典之故,乃领百官,率群臣,出太极宫,经朱雀门,往终南山而行。 是夜。 太极宫。 佛光寺内。 一道黑影,在暗中立着,沉静而无声。 好一会儿,另外一道黑影也快步地走了进来,然后向着他长身一礼,低声道: “殿下!” “如何?” “立政殿上下防守严密,不过诚如殿下所料,今日乃是武氏第一日出宫,多少有些间隙,咱们的人已然成功进入了。” 黑影转过身来,月光下映出的,赫然正是韩王李元嘉的脸,点点头,他看着面前那被月光照亮着的,一张从未出现过的脸: “那么这般说来……至多不过后日,咱们便可得结果了?” “殿下安心,却连后日也用不到。这一次,咱们派出去的全是高手,是故至多明日午后,所有的消息,必然全部都会传出来。” 那陌生的脸堆起满满笑意,更道: “而且那样东西,也必然能尽早回到韩王殿下您的手上。” 李元嘉看一看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再不言语。接着便向外走去。 …… 好一会儿,在黑暗尽处,传来一阵淡淡的轻语: “那个眼神我认得……每次他动了杀念的时候,都是那般平静得出奇的眼神,你可定准了要真的将东西交与他?” 随着声音从暗中走出来的,却正是负手而行的沉书。 陌生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先生应当知道他很聪明,所以自然不会让先生来参与此事。这对先生而言却是件大好事,至少说明他已然完全信任先生,更加要进一步重用先生了。” 沉书摇头,看着他,正色道: “可是豆卢大人,我实在不愿意看着你冒此大险……” “是不是冒险,豆卢望初自然知晓。不过先生安心,既然娘娘放心望初,又将此事交与望初处置…… 自然是因为望初有些本事,能够保得了自己安全。只要唯一在高阳公主府上见过望初真容的先生不露出望初本身,那便万无一失。” “这个自然。谁也不会想到,当年无论是你在荆王府上也好,还是在高阳公主府上之时,甚至一开始曾经进入韩王府也罢…… 却都一直是以易容之后的样子示人。而且也从来都是避免与他的直接接触…… 从头到尾,韩王府上下见过你的人,只有我一人而已,三府之中见过你真容的人,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这样一来,如今你办起事自然方便。 何况还有娘娘妙计…… 是我多虑了。只是我有些好奇,一旦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必然会出手杀你…… 你却要如何自保?” 陌生人正是豆卢望初,他笑着摇摇头,轻声道: “有办法的,自然有办法的。” 言毕,他只是笑着点点头。 沉书心知此事涉其性命,他必然不肯轻言,何况他也本无意知晓,于是便点点头,轻道: “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帮着他派去的那些蠢材们一些,免得他们竟连娘娘有心纵容,给放得那般明眼之处的东西,也寻不着…… 那此计,却是难成了。” 豆卢望初淡淡一笑。 沉书闻他说得有趣,也忍不住哈哈一笑,轻道: “豆卢兄此言却是有些刻薄,想想他们其实也非蠢材,只是要与昭仪娘娘这样的人物对手,实在是小虾欲夺龙口食……” “是啊,何况他们虽非蠢材,可在这些年先生您费心费力的‘调教’之下,也成了看似精明实则破绽处处的废物。两相一加,自然豆卢也要调些法子,帮他们一吧啊!” 此言一出,二人不由相视而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三十 次日午后。 猎宫之中。 李治一身戎装,精神焕发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一边儿骑在马上的长孙无忌正在与李绩议论着军中近来将官调动之事。 当那匹云踏雪出现在诸人面前的时候,立时便听得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李治扬扬唇角,微一点头示意,然后便道: “今日,却是最后一日春猎了,众卿却需得尽力行之,务必替今岁大丰,得了一个喜兆!” 立时,又是一阵欢呼。 ……片刻之后。 李治驾着体白鬓银的白马,一身雪色绣金劲装箭袖,销金皮挽手,镶玉犀角韘扳指勾在正勒紧了马绳的修长左手食指上。 同样套了销金皮挽手的右手上,则紧紧地抓着一把朱漆金弦,纹龙描凤的巨阙天弓。身后皮缚腰的挂搭上,一只朱绣金扣的龙口皮箭壶,正随着马儿狂奔之势,一路上下起伏着,撞击着里面的箭羽,发出一阵阵轻亮的响声。 “咄!”奔了一会儿,李治突然低喝一声,轻轻一击马刺,白马短嘶一声,流星也似地奔向李治目光所视之处。 他却双手松了马绳,反手从腰后抽出一支箭矢,轻轻一挑,雪白羽箭在右手食指尖旋了一个美丽的圆弧,眨眼间便被搭在了弓弦之上。 举起,瞄准,微眯一只眼,那快速奔腾着的马儿,竟是半点儿也没有影响到他如鹰般盯着前面狂奔着的猎物的目光。 近了,再近了…… 突然间他双目微瞠,手上一使力,箭便嗖地一声,从他尚且在微微颤动着的弓弦之上,失去了踪影! 接着,便是一阵凄厉的野兽哀号! 他却没有稍停,再一次反手去腰后一抽,指尖一拨,另外一只箭便打着另外一道美丽的圆弧搭在他的弓弦之上。 使力,满弓,放! 另外一箭又一次在马儿狂奔之时,轻鸣一声便消失在了他的金弦之上! 那野兽哀号的声音,蓦然之间放得更大,更加凄凉! …… 山路另外一边。 长孙无忌听着这样的野兽声,不由皱了眉道: “这是……” “狼。” 李绩的面色不太好看,立时转首看看左右的副将。副将会意,马上大喊着,要众人一道跟上李绩,前往一探。 长孙无忌听到一个狼字,也变了脸,咬牙打着马,一边儿大声叱问左右: “皇家猎宫之内,怎地就会有狼?!你们是怎么办的差事?!” 一边儿的诸人闻得一个狼字,也是变了脸色,个个紧忙跟上,阿罗便头一个扬声道: “主人,英国公大人,狼向群居,然方将阿罗听闻那兽哀声,却只似一头。且其哀若此,怕是主上无事,独兽有难……” “你怎么就知道只有一头!?你怎么就能保证,附近不会有它的同伴!?” 长孙无忌已然记不得自己上一次这般焦急,是什么时候了。他大声喝斥着阿罗,却叫阿罗也变了脸色!李绩在一边听着,更加咬紧牙关,狂奔不止,口中却已然开始大喊起来: “主上!主上!” 当他们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却是一副大出他们意料之外的情景。 李治一身雪白烁金地立在青草地上,旁边的马儿静静由着同样一身戎装的李德奖紧紧地拉住,与李德奖的一匹火骅骝一道安静地低首而立。 阳光之下,他玉润容颜,乌发墨瞳,玉准朱唇边的一抹温柔笑意…… 却是给了他怀中的一只体型臃肿,眼见得是怀了小崽儿的杂色猫儿。 飞奔而来的诸臣诸武将见状,都是一怔,一阵勒马之声后,诸臣诸将便纷纷下马,急急赶来,头一个上前的,便是李绩与长孙无忌二人。 “主上……” “嗯?啊!舅舅来得正好……” 李治正温柔地安抚着臂中受了惊吓,有些暴躁不安的猫儿,眼见诸臣上前,便扬起空着的手示意原地静候,然后转头看着表情有些意外的长孙无忌腼腆一笑,拱了拱手上的猫儿: “朕刚刚正追一头野狍,猛可里就瞧见它被此獠追赶着,正哀号无处可逃……看样子它似也是因身怀有崽却是艰于行动,爬树也定然是不成的,于是便出手治了此獠,救了它下来。不过……它……” 李绩一边儿扫了眼不远处正被自己的几个副将抬了来,颈喉与前腿各扎了两支朱漆金羽箭,显然是已断气许久的灰白大狼,一边儿微讶地看着这个一直都若龙渊凤宸般的青年,居然露出些尴尬与茫然的神态出来,求助也似地轮流看着自己与长孙无忌道: “这个……它好像不太喜欢朕救啊……” 听到这句话,一边儿正盯着那狼研究的德安突然忍不住,就扑哧一声笑岔了一口气儿出来,惹得李治狠瞪他一眼之后,立刻收起表情,清清嗓子以只有他们五人听得到的声音说: “主上,德安已然上禀明言过了…… 这猫儿也罢,犬儿也好,但着逢怀了幼崽儿的时候,必然是断不能容得旁人动手轻触的。 主上您救便救罢,就不要希图着要将它带了回宫去给代王殿下与潞王殿下,等小猫儿出来了与二位殿下做个玩伴了…… 不然只怕它还是要伤着您的。” 李治眯眼,正待发作,一边长孙无忌已然抢先上前来一步,伸手拉了李治的手掌在面前看: 果然,空着的左手背上,抱着猫儿的右手背上,都有几条不浅的细长伤口,正向外微渗着些儿血意。 一侧李绩立时便从腰间掏出一只小玉瓶儿,交与德安: “主上,这是野畜却非家养,只恐爪上不净,却带了些病气毒气。主上请速速上药,这野畜便放它自去便是。” 李治皱眉,若有深意地扫了一眼脸色难看,立时拿了阿罗奉上的外衣,一扬手将那猫儿整个蒙住抱起,放在地上自由它去的长孙无忌,然后轻轻道: “便是野畜,驯好了也能听用的……为何要放?” 李绩先是一怔,接着立时省悟,默默不语。 反而是长孙无忌,因着只顾处理那野猫,却未曾留心这般事态,只是急急起身,叉手轻道: “主上疼爱二位殿下,乃是我大唐之福。可主上龙体珍贵,还请务必自重。若是主上果然想寻得一二良兽与二位殿下,老臣家中也是很有两三头驯顺家猫,也是极为灵罕的波斯所得新种,午后便可送入上下两处猎宫内,自与二位殿下作伴。” 李治眼见他如此认真,心里也不大自在,便随便笑了笑两声,又代了李弘与李贤谢过这位元舅公公,这才作罢。 反而是一边的李绩,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治颀长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露出一抹淡淡笑意来。 是夜。 猎宫下宫。 正与奉了李治之诏密入下宫的素琴聊着天的媚娘,听闻报来消息说李治今日行猎之时竟然遇了狼,且还被一只野猫儿抓伤了,不由心中一紧,微急道: “可如何了?太医看过没有?可用了药?” “姐姐安心,英国公长年沙场征战,身边总是带着孙老神仙给配的神药的。当下便先与主上净了伤口敷了药,随即赶来的太医看过伤口之后,也说不过是怀孕的野猫儿起了性,抓了一把,却无大碍,也无中毒之状,德安哥哥这才叫瑞安来传话儿的。” “中毒?” 素琴不解地看了眼媚娘: “野外生养的猫儿便这般厉害么?居然还有爪上带了毒的一种?” 原本皱眉不语的媚娘闻言,看了看同样一脸淡然的瑞安,扬了扬眉,却叹了口气轻道: “猫儿非蛇,猫爪非蛇牙,怎么也不会有毒的。” 素琴眨眨眼,看了看媚娘,张口欲问,却又眨一眨眼,再看看瑞安,接着倏然回头,惊骇地瞪大眼,看着媚娘: “是……是有人……” “那只野猫虽则看着未有其主,却断然不是天生天养,自小儿便长在这山中的东西。说来说去,也还是山下人间才有的那一种无主野猫儿。 这样的猫,再如何浪荡,却是从来不肯涉及这等猛兽遍布所在的。何况它还身怀幼崽,临产在即,依着猫儿本能,自该是寻个再安全不过的地方,躲着待幼崽平安诞下,自己养复元气了,才行出来的。” 瑞安轻叹道: “若是这样的地方,自然便需得有人的所在了,但有人居,自然饮食易寻,安全无堪大忧。 反而是这山林之中猛兽处处,饮食无着,又危险重重…… 再如何愚昧的猫,也不会跑到这里来的。” 媚娘点头,轻轻道: “还有那头狼……这终南山,皇家猎苑之所在,虽则为了应时就景,自然会有些猛兽出没,可到底这狼虎之类,却非能处于此处之物。 何况刚刚瑞安说的,你也听得清楚,那狼已是灰白之色,显见已年岁极大……我旧时读书时便曾读得一文,言道狼若寿达百年以上,必然成精,且通身雪白,可为人语,可拟人态,凶悍阴毒,非啖数百人不可止。 ……虽说这等神怪传说不足为信,可万事万物,但有鳞毛者,年岁长时自显银霜之态却非虚言。那头狼既全身雪白,显是已活得许久…… 这样的东西,通灵凶悍,阴毒狡奸至极的……若非是人为擒来在此,备着要让什么人出点什么事…… 又怎么会出现在这终南山皇家猎苑里?” 媚娘轻轻一问,接着又道: “这不该出现在猎苑之中的野猫,与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白狼…… 二者如此巧地便同时出现了,且还呈出这样一副叫人忍不住出手相助那只怀孕母猫儿的态势来…… 素琴,你也是了解治郎的心性的……你觉得他会如何?” 素琴张口,又合,好一会儿才叹道: “看来不是韩王,也与他脱不得干系了…… 主上性子柔慈悲悯,最是看不得这样的情形。所以必然会出手相救母猫。 若是那猫爪上有毒……可猫爪无毒啊…… 难不成就图一头饿狼……可也不对啊,主上身边高手如云,主上本人便是神射无双,若是一群狼倒也还好,可是一只狼,还是这般年岁渐长,腿脚慢得多的老狼……” 素琴有些困惑地看了眼媚娘,突然瞪大了眼: “不对!有毒的不是猫,要拿却是接着就要涂到主上手背上的伤药!再不然便是服用的汤药之中…… 猎宫出巡,受伤用药在所难免,何况许多药物本身便是药毒两用……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她一边说,一边全身冷汗地倏然立起,急得摇着媚娘道: “姐姐……” “你别急,瑞安方将不是已然说了?幸好英国公在侧,给治郎先一步上了孙老哥配好的药么?” 素琴闻言,却是一怔,这才点头,长吐口气,坐下,看着媚娘,不由摇头失笑道: “罢了,到底还是姐姐沉得住气,竟是立时便想透了关窍……” 媚娘一笑,面容渐冷: “是啊……我的确沉得住气,不过……那也只是为了想把那个要伤害治郎的人,找出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而已。” 素琴一怔,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全身一阵发寒,看着媚娘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更加敬畏。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 同一时刻。 猎宫之中。 殿前玉阶被火一般血一样的晚霞映成了一片烈而艳的红。 玉阶,玉雕,玉栏,金兽,金马,金檐…… 全都染上一片红,一片赤红,浓烈得似乎无论如何也化不开的红。 就在这铺盖了天地万物的火红之中,李治负手而立,遥望远方。身后跟着怀抱拂尘而侍的德安。主臣二人,仿佛被裹进了这一团火红之中,甚至就连他身上那件素月白的广袖,与里面儿露出的雪青色前襟,甚至是腰间的玉带,也被映得一片艳红。 偏偏,只有他的一张脸,在晚霞之下却显得更加丰润明洁…… 乌眉绣,墨眸凝,玉准挺,朱唇净。 李治看着远方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晚霞,好一会儿不说话。 良久,他闭目垂首,负手而立,长吐口气后再度抬首睁眼,目光坚毅如冰: “你是说,媚娘去寻舅舅了。” “回主上,正是。” 德安恭行一礼,看着李治在晚霞下似闪着金粉色光芒的侧颜。 他点点头,再垂下头,看着脚上那双靴子: 那是媚娘亲手替他做的靴面——虽然当时他是不舍她那般辛苦的,可是扪心自问,后来得了它时,他却也是万般得意与欢喜的。 唇角微微一勾,淡淡一笑,摇摇头,再深吸口气,放了放肩膀,负手仰面,任凭带着火般热度的晚霞灼得他面颊隐隐生痛,然后再度睁开眼,直直地望入半边水润色,半边火灼彩的天空之中,好一会儿才突然道: “之前小的时候,朕曾经问过母后,为何原本蓝色的天空之中竟会有那般多的浓彩重色出现呢?又是为何,这般美丽的色彩,一日之中,却至多只能出现两次呢? 当时母后闻言,却只笑着说了两句话而已。” 他慢慢将头放下,勾起唇角再漾出一抹温柔得教人中一醉的笑容,目光灼然: “母后说……那是因为日月交映之光,替天空描上了那般美丽绝世的华彩,只凭日月任一独力,却是不能这般辉耀长空,非得是两者相交之时,才可生此等绝世之光。” 李治转头,看看德安,淡淡一笑: “也许……世上竟是果有宿命。” 德安垂首,点头,却默然不语。 李治又笑道: “说起来,自从朕识得媚娘之后,所有人都在说朕与媚娘是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这些人里,不只是你们,不只是父皇,不只是兄长与舅舅…… 甚至就是媚娘自己,也说不可能。” 他摇头,又一笑: “可是如今…… 媚娘已在朕身边,为朕生育子嗣,为朕操持内政,为朕拔剑斩棘而前。 想必舅舅此时,也是心中感慨万千的罢?” “主上与娘娘,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 “苦?何来苦?” 李治摇头,转身看着德安失笑: “你觉得,这是苦么?”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欲言,却终不知可为何言。 李治摇头: “这不是苦,这是福。” 李治轻轻道: “媚娘也好,舅舅也罢,此时多少都会觉得,朕还是当年那个一心二心,只想做个逍遥皇子殿下的晋王治罢? 不过论起来,倒也不假。直到此时,朕也一直明白,若有朝一日媚娘希望,媚娘想要,那么朕便是立时禅位于他人,携她之手,浪荡天涯,也必是快活的。 但朕知道,她不会这般求朕。 因为若真如此,只怕她却不会快活。 记得么?她说过,可以为了朕不在乎天下于她之议,那么她也就是会为了朕,而不得不在乎天下于朕之议的。 天下于朕之议为何?自然是身为君主的朕,是不是能做个好皇帝。 所以为了让朕于天下无愧无亏,她是不会肯放松自己,让朕带着她走的。相反,她会尽一切努力,来让朕做一个好皇帝。 这……便是父皇最高明的地方罢?” 李治摇头,在德安震惊的目光中淡淡一笑: “是啊……早就该想到了,父皇对朕的心思……除此一桩,却还有何?媚娘于他而言,就是让朕乖乖继位,乖乖替他将整个大唐天下安定繁盛的局势一代代延续下去的棋子——所以他当年才不会碰媚娘,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护着媚娘,有意无意地,忽视着朕的心思…… 可惜这一点,舅舅却是没有看得透。或者说他其实早就看透,却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愿意……承认?” 德安怔怔地问。 “不愿意承认。” 李治点头,淡淡道: “因为于舅舅而言,天下间最重要的东西,便是父皇与母后与他之间,兄弟,兄妹,生死之交的情义。 这份情义,从他与母后被其他几个舅舅赶出长孙家族,寄居舅祖家中,又认识了父皇的那一刻起…… 便成了舅舅这一生中最大的宿命,绝对不能舍弃的宿命,因为这宿命一旦被舍弃,那么长孙无忌便也再不是长孙无忌了。他是什么,会是谁,只怕连他自己也再难搞得清楚。 所以父皇与母后的情份,才是他一生之中,最值得骄傲也最值得珍藏的东西,也是断然不容人破坏的伤害的东西。 所以他才会将一生心血,都倾尽于大唐江山之上,为了父皇,他可以杀人如麻,甘被人当成权臣唾骂;为了母后,他可以权倾天下,数十年间安保父皇只守母后一点情念;甚至为了父皇与母后所诞育的朕与所有的兄长姐妹,他可以将父皇其他的女人,其他的女人所生之子,都当做大敌去攻击,去算计…… 甚至…… 为了父皇与母后,他将整个长孙一族,都当做一匹马来操使,硬生生地白地起狼烟,数年间便打造起了关陇这驾巨轮马车,还使其不过十年便赶上了百年氏族,与之并驾。为父皇分忧…… 为了我们,舅舅可说是将人所能为,人所不能为,人所不可为之事,尽皆为之……甚至,他自己也知晓,即使是这样的心血倾尽,可在世人眼中,他终将难逃的,还是一个死后污名. 可他无怨无悔。 尽管先有母后为了父皇与我李氏天下而逼他远离朝局,甚至在临终之前设计于他;后有父皇为了朕与李氏天下,而在暗中培植影卫,师傅,李绩…… 甚至为了朕,父皇还多少暗中纵容了淑母妃布下的三哥这枚棋子留在朕身边,使朕能在登基之初,好好儿地牵制了他一把。 这……实在是伤了舅舅的心。” 李治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同情,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只是舅舅从未曾真正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所以自然不曾察觉,自己其实早已是怨恨满心,早已是心痛如此。 他太习惯了将自己一切的情绪,都放在父皇与母后,放在朕的事情之后,所以他自然也无心理治自己的心绪。 而这也正是他之所以这般怨恨媚娘,一心二心要让媚娘离开朕身边的理由。” 番外(一)红尘忆 大唐永徽六年八月十六。 太极宫。 临照殿内。 这里已然成了一片暗黑之色。即使现在不过刚刚过了酉时而已。 一个女子,散着青丝若瀑的长发,头顶只绾着一枝金簪,立在殿下柱边,远远地看着渐染紫辉的长空。 她的眼底,一片平静,平静得那映入漆也似的瞳仁里的天空,竟也似足了一片海。 宁静得不见半点儿波涛的海。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着,甚至到了那个身影走上来的时候,她也依然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态。 金冠,宝簪,鸦鬓,剑眉,墨瞳,玉准,朱唇,雕颌…… 依旧是那一身雪青长袍,月白广袖。 依旧是负手而立,昂扬华贵之仪。 李治一步一步地悠然踱上台阶,不理身后的德安跟得有些吃力,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 走到她身边一侧,与她并肩立定,头也不回地看着深黑一片的殿中,淡淡道: “朕有些话要说。但若你不想听,朕也不会久等。” 言毕,他淡然自若,起步踏入殿中。 那一步步,一声声,却似踏在她的心底。 眨了眨眼,看也没看身边向着自己看似规矩地行了一记大礼的德安,她深吸口气,徐徐旋身而向着他的背影方向,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垂眸,翩然一礼,再复起,一身鲜红如火的绣金凤流云广袖,便在走动之间,轻轻地飘拂起来,若一只扑火的火色蝴蝶,跟着那抹凉凉的月白,一路飞入那看不清的墨色深处。 …… 夜,未至。 宫,幽深。 一张简单得与这太极宫三字格格不入的小几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只玉壶,两只净色瓷杯一只摆在李治这边,另外一只,则是放在她的面前。 一阵细细的“濯濯”声响起,却是反插着白玉拂尘在身后的德安正挽袖正襟,替自己面前那只空杯,斟上浅浅碧色的酒。 她垂下眼,看着那碧若洗翠的酒液,不点而朱的唇边,却是泛起一抹淡淡笑意,抬眼,看着李治,明眸微弯,笑得若一个小女孩儿一般天真而快乐。 李治却似是不曾看到她这般的笑容一般,只是盯着她的脸,淡然地问着她: “看来还是不能说话么?” 她乖巧地点点头,柔顺地垂下眼睫,目光如水。 李治点头,端起酒杯在手,却不饮,只是放在桌面看着,点头道: “不能说也好,朕会说的。” 他复又抬头,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默默地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放下杯子,由着德安再倒一杯入内,然后再一饮而尽…… 如是三番,他才停了手,放下杯子,向后一靠,只在圈椅之内向后看着,头一次,这般认真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 她与印象中的那个王善柔,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没有了凤冠金钗,没有了朱袍云帛,没有了花黄金钿,没有了脂香黛粉…… 此刻的她,却干净得像个孩子一样。 看她素手玉指,拈着金雕楠箸放在如串珠编贝的齿间,犹豫着将目光只在菜品间巡视着,不知要吃哪一道的样子…… 李治的目光突然抽痛了一下…… 这样的王善柔,这样温婉可爱的王善柔,让他想起的,却只是一张脸…… 一张小小的脸,一张粉嫩可爱,不染半点儿俗尘的小脸。 还有那双小小的手。 李治茫然地握紧了手指—— 仿佛,只是仿佛。 只在这一握之间,就能感觉到那小小的,嫩嫩的,仿佛刚出生的春笋芽尖儿般的五根小指头,用她细细的,小小的,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柔柔地,怯怯地顶着自己的掌心…… 就像小时他救下过的某只雏鸟儿般,依赖着地将绒毛未褪的小小喙尖,娇娇地顶着他的手心,最柔软的地方。直赖进了他的心底一般。 就像他在抱着她时,无数次喜爱地重温着这种感觉一样。 李治闭上眼,紧紧地闭上眼,将手掌放在额前,试图重温那样的温度。 那是比他高了许多的温度。 ……记得初时,他也很是为这种高得出奇的温度惶然不安,甚至一再向那个将这样神奇的造化之宝带来世上的心爱女子再三确认: “媚娘,嫣儿身上好生热……是不是着了寒气了?宣太医么?要不要……” “行啦!别折腾那些老先生了罢!小儿体温本便较大人高些。” 那个将这样的奇迹带给他的媚娘,他的媚娘,那样明婉动人地取笑着他。手里还赶着工,替他怀里小心抱着的小而柔软的身体,做着一件新衣。 最好的料子,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缀玉…… 即使是那样,他也还觉得,直到现在都觉得,那样的东西,配着他的这样的宝贝,实在太过寒碜了…… 那孩子……那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是那般的美,那般的纯净…… 出生开始,她就不忍心让她身边的每个人受苦,特别是她的母亲…… 一直都是。 不哭,不闹,只是爱笑。 见着了谁,都是笑。 吃饱了,没吃饱,睡好了,没睡好…… 她从来不哭,也不闹。 顶多不欢喜的时候,颦起她那一点儿小眉头,蹙成一个小小的螺尖,露出些难过的表情。 却从来是不哭的——尽管只是这样的表情,已然能叫人心疼欲死。叫他无法遏止地失了惯常的气度,对着那些竟敢惹得她如此的可人儿难过至斯的人大光其火…… 可他还是感谢的,感谢上天竟然又赐了他这样的一个宝贝,这样乖巧懂事的宝贝。 她实在是乖巧的,懂事的。不止是不哭,就是她笑起来,也从不是爱咧开了嘴的那般小儿家常有的欢喜大笑。 常常就只是若她的母亲一般,温婉地勾起闪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小朱唇一角,将圆溜溜湿漉漉的墨凝大眼,弯成两弯半月儿,仿似将整个天空中的星辰都圈进了这两弯半月儿一般地对着你笑。 她看着你的时候,那些星辰好像也在她的眼里一并看着你的样子。 就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她眼里,温柔地看着你微笑。 那样的宝贝…… 他的宝贝…… 李治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想回忆起那小小的,嫩嫩的,犹如刚刚的春笋芽尖儿般带着热得有些发烫,却叫人极是舒服的温度,用她细细的,小小的,柔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雏鸟儿般信赖娇依地,柔柔地顶着掌心的感觉…… 可是当他用尽全部心神回忆时,想起的,却只是那只冰冷的,僵硬的…… 那冰冷的……僵硬的…… 似乎被冬雪冻成了冰的…… 他的那只小小的手……那只让他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拥有了一切的小手。 他失去了她。 在那一刻起,他便永远地失去了她。 无数次,他告诉自己,她没有离开他,只是……只是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也像他一样地爱着那个孩子。 那个可爱的孩子,他的奇迹,他的宝贝…… 所以才会带她离开,害怕的就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孩子要吃苦,要受罪…… 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好,怎么受得了这般红尘万丈的苦? 所以,他理解,他也懂,她离开这种地方,实在是最好的……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她能遇上一个真正能将她保护得极好,半点儿不让她受伤受屈的人。 就是他……就是他李治,她的父亲,这样爱着她的人……也不能,终究也是不能的。 可是……可是他还是想她,每每看到那些被媚娘偷偷藏起来的小衣时…… 每每听到嫣这个字时…… 甚至每每看到弘儿的笑脸时…… 他都……想她,无尽地想她…… 已然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无声痛哭至泪眼模糊的李治张开眼,看着面前那个因为他的哭,他的泪,惊得双眼圆瞪,一脸仓皇不知所措,如一个小女孩般的女子。 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恶心,一股强烈的冲动,烧红了他的眼,也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不想再看见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让他做呕的脸…… 他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要来赦免她,让她离开这个皇宫,离开这里,回到她光辉灿烂的母家,回到她的母亲身边,安安稳稳地渡过下半生,以此做为自己对她多年亏欠的一点补偿…… 他忘记了。 至少等他被一阵大喊着扑上来,搂紧了他的腰,拼命拉着他的手,求他放手的德安唤回理智的前一刻,他的双手,那双从来不曾沾过半点儿血腥的,干净而修长的手,都是紧紧地攥在她的颈子上的。 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却依然如一个小女孩般无辜,可怜,甚至泛红的眼角,还流出两行泪。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澄澈,那样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她? 德安的阵阵呼喊,似乎远在九霄云外,根本听不得太真,可尽管如此,他的力气,也似乎用完了。只能松手,瘫在德安的怀里,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流泪。 “为什么是你?” 李治轻问: “你想问这个,是么?” 他看着因为自己突然松手,一个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呛咳不停,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的王善柔,冷冷地,半倚在德安怀中,满脸冰霜地俯视着她: “为什么是你……你不清楚么? 从一开始,选择这条路的,就是你自己,不是么?” 李治垂眸,看着她,表情一发淡漠,同时一用力,甩开了扶着自己的德安,踉跄一步,长呈口气,伸手抹净满面泪痕,蹲下身子,定定地将目光如刀般地刺入她惶惑不安的双眼里,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是要告诉朕,当年你的父母告诉你,你将会成为储妃,未来成为大唐皇后,成为国母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得意么? 还是说你要告诉朕,当你入宫之后,听朕明白地告诉你,朕根本没有半点心思愿意放在你身上时,你没有半点怨恨与嫉妒?甘愿承认那样的境地? 又或者…… 这些年来在宫中,你一直最渴望的,就是离开朕的身边,若崔氏一般,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从未想过要强求于朕,强求朕移情于你……从未希望身边的一切人事物,都依你的意思存在着,生活着…… 从未想过要控制每一个人,包括朕在内,控制着每个人按照你的心思生活? 也从未想要杀尽每一个朕爱着,或者有一丝半点儿怜意的女人? 甚至……” 李治顿了顿,将脸靠向王善柔更近一点儿,声音放得更轻: “甚至你从未想要朕的宝贝嫣儿死……从未要动她一指,一发,一丝?” 王善柔的表情,变了,变得痛苦,变得内疚,变得绝望,变得悔恨…… 可李治没了再看下去的**,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因为每一次看到她,他能想到的,都是那个孩子的笑容。那样温暖而明净的笑容。 就算是媚娘…… 就算是他这一生的命,一生的愿,也无法取代的笑容。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复张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然。 负手,转身,他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趴俯在自己脚边,流泪无声嘶喊着哀求着的女子,只扔了话儿给立在一边的德安,也算是说与她最后的离言: “算是朕给她最后的一点慈恩…… 这样的她回到太原王氏,也只会再像个货物一般被打上太原王氏女的烙印,送与第二个对太原王氏一族有利的男人。一件货物罢了,她的母亲不会放任一件货物烂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她会再被送出去的,就像当初他们把她送入宫中,以求受封为后,荫荣王氏一族一般的情形,不过想来她却是不愿的。” 李治回头,最后俯视一眼那个被自己冷若刀锋的话语震得无法动弹的女子道: “对,朕原谅你。因为想一想,其实你从来都是被你的家人当成一件精美华丽的贡品来看,便是你,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所以你自然也就不懂如何做人,如何待人。” 李治转头,盯着前方,淡淡道: “朕会叫德安留下一瓶药与你。一瓶能够让你彻底解脱的药。药效会很快,你也不会有多痛苦。 很快就可以过去了——本来还担心你去了,会不会让朕的嫣儿难过。 不过朕想,你多半是看不到朕的嫣儿的,便是看到,只怕父皇与母后在那边儿,也是容不得你靠近一星半点儿。 所以也不拦着你了,你便去就是。 当然,你若不愿意去那边,自然也可以在这深宫之中永远地留下去。朕甚至可以不让你去长街,与那些你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的犯妇们一样辛苦工作。 只是……” 李治再抬一抬下颌,看着殿外满地金红的灿烂晚霞,慢慢道: “只是以后这里只会有你一个人了。 不止是这临照殿…… 整个太极宫,朕都不会再要了。 因为它是属于父皇与母后的,属于安宁,属于大哥,三哥,四哥……属于嫣儿,属于刘氏…… 属于他们的。 它是朕的家,曾经是。 现下……” 李治勾起唇角,柔柔一笑: “朕的家,却在媚娘身旁。” 言已至此,李治却再无可言,只看着德安将那一只塞着银白绢裹的软木盖儿的净瓷小瓶儿放在几上,便转身大步离开。 甚至,在他转身的刹那都没有往地上跪伏着,似乎已然死去的王善柔脸上再看一眼。 整个临照殿里,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 许久。 一声轻响,在殿中响起,似乎是什么瓷器跌落在地,碎落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声轻而柔的物体扑落声,在这偌大的,空荡荡的宫殿内,这声音轻得只若一朵盛开过的花儿,跌落枝头一般。 只轻轻一瞬,便再不复闻。 宁静。 永恒的宁静。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五 大唐永徽六年十月十九。 太极宫中。 立政殿内。 一大早,媚娘还未醒,那些自她入殿后便再不曾收起过的素色纱缦,便被十八名莲步而入的明紫罗装素青色缀金流云披帛,一头乌发梳作双环望仙髻,间缀芍药色绒制牡丹花,眉间贴着绯色描金花钿的双九年华明艳宫娘入内,衣襟翻飞间,暗香流动中,便各执一柄丈二长的细檀镶金勾,齐刷刷将层层叠叠的纱缦,全部勾起,好好儿挂在了殿顶垂下的流珠金勾上。 纱缦起,十八宫娘齐转身,向内寝含笑垂首,平持檀勾而立。 紧接着,又是十八名小宫娘,年纪却小了一些,不过也得是二八之龄,面貌虽则不若撩纱宫娘般明艳动人,天姿国色,却也极是清丽脱俗,人人都是仪态万方,眸光流转间,风**说却羞。 这十八宫娘每人都身着银杏色绣紫花大罗襦,雪臂半露,另挂着银青缀紫锦罗帛,头顶攒珠螺髻,螺髻上还都各簪了一朵淡淡青色绒制牡丹花。 眉间细描淡紫花钿,双手把握着一把长柄细嘴鹤形熏炉,里面儿飘出阵阵的紫烟与淡淡的醒神莲香,一样分做两队,一步一停,一停一步,一步一礼,一礼一步地翩然起落,若轻鸾翩跹般在殿中来回转了三个回环,接着依旧是一步一停,一步一礼地慢慢走到那十八名撩纱宫娘后,立定,依然是含着淡淡微笑,向纱帐珠垂首而立,对着层层难见内里真容的内寝。 引香宫娘刚刚立定,便见另外十八名年岁更小些,至多不过及笄的小小宫娘列队而入。这些面容饱满,犹若新月朝露般清新可爱,楚楚动人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梳着编珠双鬟,头顶簪着鹅黄绒制牡丹花,刘海之间露出一点淡金描杏色的花钿,身着艳艳鹅黄色罗裙,臂挂湖色绣织轻雪帛,手中各自捧着一只半尺见方的浅口琉璃盏,盏内盛着飘浮着初摘下来的各色鲜花的清清露水。 依然是行至榻前五步左右时停下,跪礼,起,复分做两队,在殿内各个角落,都洒上清水香花,以净一夜浊气,衬莲香之清轻。 一应事毕,依旧捧着空了的琉璃盏,立于引香宫娘之后,含笑垂首,向榻而立。 “朝礼——起……” 怀抱白玉拂尘,身着淡青宫袍,立于媚娘凤榻边的瑞安见起帐,引香,净浊三事已毕,便微昂起首,长声一唱。 “伏请凤起……” 立时,头戴纱翅冠,簪金花玉珠于额边,银花钗,身着朱袍绣带的女官服,佩青玉,踏云履的玉氏姐妹便缓步上前,先向榻一礼,接着含笑上前,擎玉勾,引绣帐,束金钩,起凤床。 就在纱帐被撩起的刹那,原本正在沉睡中的媚娘,突然睁开眼,看着殿顶。 立时,又是一阵朝安礼,三呼而止。 媚娘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困惑,看看一边儿含笑而立的瑞安。 瑞安点了点头,她才怔了怔,摇摇头,笑着轻叹: “这些劳什子的礼,哪里便……” “娘娘,您现在可是要立中宫的人了,以后,可是大唐皇后,母仪天下的人儿……这样的礼,可是万万废不得。” 瑞安含笑,轻道。 一侧的玉氏姐妹也笑着点头。 反而是媚娘自己摇头,看了又开始叫她娘娘的瑞安一眼,不语,一边儿由着玉如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她坐直,一边儿摇头苦笑道: “真要依礼……那治郎预备下的朱色凤袍,就不该合用的……” 言及此,她突然停了下来,诧异地转头看着瑞安: “难不成……” 瑞安含笑,点头: “那凤袍自然是娘娘出阁时要用的衣裳……册封礼,却在出阁礼之后呢!” 媚娘登时苦了脸: “他到底在想什么?孩子都两个了,还做什么出阁礼……” “娘娘……” 玉明一边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娘娘这话儿说得,却是叫咱们都替主上不值了……主上一心二意的,只为着娘娘着想,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与娘娘一个风风光光的出阁礼。 娘娘怎么就不知道心疼主上这两个月以来,日夜无休地算着如何行礼致安才是最好的这份心呢?” 媚娘依旧沉默,摇头不语。好一会儿才淡道: “由他去,反正这辈子,也就这一次让他有理由这般折腾我了。” 话这般说着,可她的嘴角,忍不出勾出一抹甜甜笑意。 一边儿带了十八奉妆小侍上前来的明和闻言,却忍不住也插了句嘴道: “可不止这出阁礼呢!主上还备了……” 他话没出口,便被瑞安丢过去一个眼神给狠狠堵死,任媚娘再怎么问,也只是吓得摇头不敢说。 媚娘眼见他竟然如此,心中虽早知李治必然是要借着此番之事,大行铺张,心里却也难免忧心,又是甜蜜,不由得摇头,不语。 只是,她这一摇头,却叫瑞安以为她在担心,于是便上前一步轻道: “娘娘可安心罢!此番之事,主上有心思的。别的不提,册封使仪的三公,主上可是选定了最合适的人选……实在娘娘不必担心。” 媚娘这才想起,册仪三公之事,于是抬头看着瑞安: “他那般的性子,怕是非得拗着要元舅公来的罢?实在是……” “娘娘此番却错了,虽则此番太尉大人确是册仪三公之首,然却非主上所求。是他自己要来的。主上本还要请他做为宣诏册仪,可因着已是先提了英国公为宣诏册仪在先,也只得请他做个加冠仪使公了。” 媚娘一怔,很快便点头: “他真的……” 言及此,她摇头,不语,又道: “那……奉玺……怕再不会是氏族一系的罢?” 瑞安点头,轻轻道: “原本太原王氏既已废,自然是要推崔卢郑李等……本来卢氏最好。可主上一来嫌他家出了个卢氏,二来又因着也不愿让卢氏借此机会施恩于娘娘,所以就选了崔氏。后来又一想,觉得册封一事无地位尊贵的皇亲,毕竟是大不妥,所以索性不给氏族一系这个名额,只叫他们做个九卿之列。 奉玺仪使公,却是定的郑王殿下。” “郑王殿下?!他竟说服了郑王殿下……” 媚娘当然知道,瑞安所说的郑王是谁——高祖皇帝第十子,也是李治现存最德高望重的叔父,李元礼。 而能说动这位连长孙无忌见面也要让礼五六分,曾于先帝驾崩时,于金殿之上下血誓此生不涉朝政的淡泊王叔,破例出马替自己做一个奉玺仪使公…… 媚娘心中,此刻除去感动,竟是再无他可言。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六 心中正感动时,突然想起一事,不由转头问: “说起来,还有一事,我却未曾问过治郎……” 她犹豫一番,却终究不能言出心声。 倒是瑞安跟她左右多年,心又细,一眼之下便看穿她心事,轻道: “娘娘是想问废后王氏?” 垂下眼眸,媚娘默然点头,看着一侧的小侍替自己预备着青玉盆,朝露水,淡淡道: “听慕容姑娘说过,那样的点穴手法却是极霸道的……只怕她也是好不了的。而且,再加上你师傅给的七叶一枝花,还有里面暗中掺着的曼陀罗…… 只怕她便是还能活,也活不得多久了。” 她摇头,看着瑞安。 瑞安低头,只是看着小侍们又忙着奉上巾帕,澡豆等物,这才慢慢道: “所以主上是仁慈的。她眼下既然已将旧事半忘,那让她带着这样的心就离开,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媚娘垂眸,好一会儿才轻道: “她既已忘,如何又肯为自己从不记得的过往赴死?下手的是……” 瑞安再垂首。 媚娘摇头,慢慢起身,坐正,看着殿前跪着的一片人群,好一会儿才茫然道: “治郎总是怜我一生不幸,总是对我爱重有加…… 可是若真论起来,比起她…… 我是不是更得天幸呢?” 这一问,无人能答。 洗素颜,净玉面,施粉,描眉,画钿,匀脂,勾唇。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八角菱花大镜中,便出现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媚娘看了看,勾起朱唇,露出一抹微笑,又看着几个宫娘上前来,仔细解开她盘得高高的寝发,立时,一头乌黑如瀑,直至脚跟的长发便流泻而下,透过窗棂的阳光照射下,闪着点点青光。 角梳先梳,净其杂尘;檀梳着香,桂油润发;细按三遍,发柔额松,玉梳轻勾,理其束辫,盘其华髻。 盘起,衬义髻,旋转,复盘,复衬义髻,复旋…… 如是三盘四旋,五珠共攒,方成娥髻高耸。 又加细双股杂色琉璃嵌宝雕花金钗各九,于两耳之后,娥髻之侧根处,以固其形。 另着明珠九环凤衔链三,一顶,一中,一额发之上,环之,绕之,定之。 最下一道珠链中心,更坠一颗指肚大珠,落于额间,描金艳红花钿之上,却恰似与那朵艳若金边红瓣的牡丹花钿点了一点儿珠白花蕊于眉心,妙不可言,美不可言。 更衬得柳眉弯弯,墨眸如星,流盼之间,尽是光华现。 再着凤头金尾扣珠琉璃碎金玉双珠流苏步摇一双,平簪娥髻两侧,流苏垂落,轻摇慢动间,便如银铃吟春风,若流雪碎星空,音动人心,声摇人魂。更兼半掩鸦鬓,则珠愈白洁如雪,发愈乌黑如墨。 “够了……够了……” 媚娘眼瞅着那些小侍们竟举起了一朵最新样的镶金珠,嵌琉璃的绢制宫花往自己头上戴,便急忙制止: “够了……这些就够了。过犹不及。” 小侍们闻言,看看眼下的媚娘,却还真若她所言一般,若再多缀些,却显得过于堆砌,于是也只得笑着点头道: “果然还是娘娘仪容万方,国色天香。否则这样的东西,搁在别的女子身上是再多也嫌少的。” 媚娘摇头,却不言语,只是看着瑞安将那一日李治亲手与她试了的凤袍奉上,却不解道: “今日只是试妆,如何便将这衣裳奉入了?” 瑞安含笑道: “娘娘,若试,便当全试的。” 媚娘看看他,又摇头道: “不对,你们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莫非是治郎又有什么心思了?” 瑞安眼珠子一转,却笑道: “娘娘,您也知道主上的性子的,别的事都好说,可若一旦牵扯到了娘娘,那必然是要拗到底的。 娘娘,主上有旨,不准咱们这些人嘴快,所以…… 您……” 媚娘看看他,这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李治到底要做什么,只得叹了口气,摇头,自起身,去着衣。 到底之前也是试过的,自然便不若试妆梳发般难,很快地,媚娘便身被火艳明霞般地出现在诸侍面前。 那般眸光流转间的明丽万方,那般飘若飞天的端雅贵仪……一时间叫殿中人无分男女都看得呆了。 甚至就连一身朱红喜服加身,头顶喜冠,一脸喜气洋洋正待入内的李治也看得一呆,整个人便就只将一足踏入殿中,一足却只停在门口,痴痴地倚门而望,痴痴而笑。 这样美丽的,这样明艳的,这样…… 属于他的媚娘。 他就这样望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子的样子,只是痴痴地倚门而望。 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帝范王风…… 他都不记得了。 此刻,那个立在殿门边,傻傻倚门望娇如牡丹般盛开着的媚娘的,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初为她心折的少年郎。 “初逢娇娥韶华好,桃面柳眉练束腰。 十年恍惚如一日,星月流迭只渺渺。 魂牵梦绕三千日,一朝为吾着喜袍。 珠堆玉砌犹恨少,金绣银织强称妙。 娘子哪知夫郎心,喜若展翅穿云鸟……” 突然间,一阵和着清脆拍手声的小儿歌声,带着一阵阵的欢笑声传了进来。却惊醒了一殿的人,也让所有人发现了李治的存在。 立时,瑞安便带着诸侍山呼万岁,而媚娘则也只跟着诸侍行礼…… 只是她刚行一半,便被快步上前的李治一把扶了起来: “你……呃……” 媚娘起身,看着难得眼神到处乱飘,手也在扶起她之后,快速地收回背负身后的李治,不解地再上下扫一扫他这一身喜服,若有所悟: “治郎是要先试喜服?” “呃……嗯……” 李治却不看她,只是立在她面前,负手昂首而立,双眼到处乱瞟……只是每次来回瞟的最后,他总是会把目光往媚娘脸上投过去,然后很快转开便是。 媚娘见他如此,又是好笑又是摇头,心里又惦记着那刚刚唱歌的好像是李弘,便转头看着瑞安道: “弘儿何在?” “娘娘,刚刚小殿下本便是在旁边唱着李夫人教的歌儿要进来呢…… 不过眼下…… 他怕是看着主上娘娘正忙,所以……自去寻处玩了。” 瑞安看了眼难得尴尬的李治,忍不住抿着嘴笑。 媚娘摇头,叹了口气,看着李治柔声道: “你瞧瞧,孩子都被你管得见你就跑…… 唉呀!你做什么?” 媚娘话刚说一半,便被李治突然冲着自己一笑,拉了她手便转身往外跑。 猝不及防的媚娘叫了一声,却也不及反应,只能跟着他扬袖而起,在满殿的侍从们惊呼声中,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外跑着,跑着…… 仿似一对金红华彩的凤凰般翩跹翻飞着,穿殿过宫,跨院渡廊,踏径踩桥,越庭步轩…… 媚娘就这样一直被拉着跑到了两仪殿的殿前,又在一众侍卫们错愕不及行礼山呼的仓皇之乱中,一溜烟被他拉着手,像两个孩子,跑上了玉阶,奔入了同样被吓得呆住的两队金吾卫守着的大殿门内。 直奔到殿正中,供奉着高祖、太宗两代皇帝,与太穆、文德两朝皇后的灵案玉阶前,李治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因一路从立政殿跑到两仪殿,双颊绯红更显可爱的媚娘,得意而腼腆一笑,转身,对着面前灵位整冠,理装,撩衣而跪,叉手大礼。 媚娘见状,也只得跟着他一道整冠理装,撩衣而跪,叉手大礼,可眼睛却是不解地看着仿似突然回到了二八年华的李治。 李治感觉到了她的注视与疑问,却只是笑得更得意,再礼,三礼。行足三遍礼亲大仪之后,才抬头直身而跪,向着两代帝后,也是他的祖父母,父母的灵位诚心而祷: “皇祖、皇祖母,父皇、母后英灵在上,李氏嗣儿李治,今将得好女武氏为妻,心欢喜,意不胜,乃着告于先祖英灵,请赐圣福于嗣儿与嗣妇。 求李治得娇妻,英灵赐福绵延子孙,泽恩百年好合……” 李治不停地念着,继续念着,可一侧的媚娘却听不见了。 因为从第一句那末尾的嗣妇二字一出口,她的泪水,便满满地溢出了眼眶,打湿了粉艳如桃的面颊。 她是知道,李治会为她做的一切,也是知道,在这世上,他才是那个比她更期待这一日的人。 可是…… 她从未想到,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如此…… 如此的欢喜,如此的…… 她只能流泪,也只可流泪。 甚至就是李治念完了祷辞,发现她哭了,急忙来劝慰,也教她如何向双亲行礼的时候,她也难忍其泪,只能将脸埋在李治颈窝之中,任泪湿夫郎衣襟。 是的…… 夫郎…… 直到这一时,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的,她从此刻起,先于大唐皇后之前的身份,却是李治的妻子了。 她要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终于要如愿以偿,与他相伴一生了。 泪水婆娑间,她似乎想过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过……只是她觉得,她这一生,但有此刻,但有他在身边,便死又何惧?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七 唐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 长安。 京城。 早在半月前,便已是各国朝使满地走的京城,今日却是更加热闹。 一大早,便是诸国使团各自由着领队首使带领,衣冠整肃,旗帜鲜烈,车马粼粼而往太极宫前聚起。 仿佛是一道道细流,慢慢地,慢慢地,向着大海而汇去。 不多时,承天门前的广场之上,已然驻满了前来观礼的各国使节。而在各国使节之外,由着三千银甲卫林立而成人墙,刀林所隔离出直到含光、安上两门之前下的宫禁区域,今日亦解,由着各国贵族华氏,还有一些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前来观礼。 而其他的百姓,则只能守在皇城之外,遥遥地听着些声音。 长安城,半已空。 …… 太极宫内。 甘露殿帝寝之内。 看着一大早便起身,泡在温汤之中沐浴净身的李治,德安点点头,转身问身边紧张得满脸是汗的清和: “都可备齐了?” “都备齐了,一应俱是按着主上的旨,全新制的。” 一边儿说,清和一边儿亲自跑了去后殿内,不多时便带着十八个小侍,将衮冕奉于手中,立于一侧,由着德安检视。 略略看过一便之后,德安点点头,转身看着池中李治已然是净身毕,乌发洁,便抱拂尘上前几步,双膝叩地,跪伏于李治身边,低道: “主上,大礼冕衮已至,主上可起身了。” 一直闭着眼,双臂搭在温汤池壁上嵌着的,喷水玉盘云雕龙扶手上的李治缓缓睁开双眼,乌墨也似的眼若凝夜一般星光灿烂,点头,嗯了一声。才道: “好。” 言毕,起身,早已将白玉拂尘反手插在后腰间,手里托举着一条绸绢浴布的德安立时应了一声,上前几步便与一侧拉起浴布另一边的清和一道,好好儿地将李治裹了起来。 揩水珠,涂**,着小衣。李治一直闭着眼,任由那些侍从们从头到尾地打点着自己。 这样的神态,一直到德安轻轻道一句着中单时,他才有所改变: “中单却还是素纱?” “是。” 德安低道,又看了看李治: “不过咱们备着朱纱中单,还有金纱中单,若是主上欲替……” “……不必,此时不必。” 李治睁开眼,看了看清和与另外一侍同时奉上的朱、金二色纱中单,好一会儿才淡淡道; “不过也不必丢,自有用着的时候。” 德安一怔,立时会意,点头应是,又转身去复取了刚刚放下的白纱中单,替李治好生披上,着妥,这才轻道: “主上,那黼领……也依着旧制么?” 李治点头,淡淡道: “不依旧制,怕是有人些人又不欢喜。” 德安点点头称是,自取了黼领来,一边儿替李治穿戴着,一边儿低声道: “不过主上却可安心,咱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儿,所以无论是中单也罢,黼领也罢,都是提绫了九爪金龙流云暗纹在上的。也算是与前制有些不同了。” 李治点头,一边儿顺着轻轻一托的德安高抬一手,一边儿漫应道: “好,如此也好。” 一壁说,他一壁睁开眼,看着前方,淡淡道: “承继祖制,也当有所变革,该留的,也当留,但该变的,就得变。” 他的目光平定而淡然,仿佛在说着些什么不经心的话儿一样。 可既使是这样的语气,也让一边儿侍立的诸臣侍,个个心中一动,目光凛然。 赤舄饰金,罗袜无尘。 青褾,纁裳,玄色朱里大带,黻三章…… 白玉双珮,六彩玄色双绶,革带,玄衣十二章…… 一重又一重,一层又一层。 每一件衣物穿戴上身的时候,亲手替李治做着这些事的德安,都有一种错觉: 他似乎是在将大唐江山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木,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个人,每一幢屋…… 都在往这个玉树临风,巍然而立的青年身上挂着。 甚至有几次,他都犹豫起来…… 大唐江山多少草木山河,多少人,多少物…… 都只挂在这一个人的身上么? 他……可能承得起? 他犹豫着,几次提着玄衣之领,不敢往李治那近年来一发显得有些单薄的肩上挂去—— 是的,单薄了。 虽然别人看不到,可他看得到,而且他相信,媚娘也看得到…… 李治这些年来,虽则面上清减得却不太多,可身子是单薄了许多。 比起当初晋王时、太子时那般的丰润如美玉雕人儿般模样……此刻的他,却更像一把百火千寒,淬炼而成的绝世宝刀。 锋利,却总是让他们担忧会否太过脆弱。 他甚至看着李治,有些不安。 只是,当李治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平静而微带着点儿诧异地看着他的时候,那样的目光,那样淡然而平静的目光望进他眼里的时候,就好像一束光一样,扫尽了他心底的黑暗。 于是,德安淡淡一笑,不再犹豫,手一挥,份量并不算轻的十二章玄衣微微扬起在半空中,只一瞬便立时沉下,落在李治肩上。 一扯,一拉,很快地,黑色绣金织彩的广袖长衣,便柔顺而服帖地附在这个青年帝王的肩上,背上,臂上,柔顺而挺垂地将他如巍巍泰岳般的身形,勾勒得分外高大,分外昂扬! 那般厚重华丽的色彩,那般沉肃高贵的纹样…… 可在李治玉润容颜下,在他雪夜星空般的双眸下,却焕发出了异常的生气,黑玄之色,竟似也流动起了黄金一般的光彩! 这样的光彩,让周围所有的人忍不住,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李治点头,起礼。 德安这才抬头,看着一脸平静的李治,咽下几将溢出喉口的激动哽咽,揉揉眼,急忙起身,去取了来,奉于李治面前。 李治垂目扫了一眼,点点头,便转身,立定,看着德安跪侍于清和搬来的侍冕几上,端着外玄内红,内綖前圆后方,左右充耳各一,金饰缀额,前后各垂白珠十二旒的珠旒冕,小心翼翼地,前低后高地戴在自己头顶,接着,加玉簪导之,颈中金缨玉珠束之…… 服礼已成。 珠琉如帘,映着照入殿中的日光,光华璀璨,这样的光瀑般的珠帘长掩至颈,深深地遮住了李治的容颜,若隐若现地只留下一点宛如真龙逆鳞般微突的喉间露出来,让人不敢直视。 转身之间,珠击铮铮,天颜不露,唯有停渊峙岳之气度,于负手而立的身姿中巍然而现! 诸侍再次跪伏,山呼万岁!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八 另外一边。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洗尘,沐浴已毕。 玉明玉如出列,立奉香脂乳膏,素色小衣而入。 香脂润肤,乳膏养肌,素色小衣轻裹玉体。 接着,又从小侍女们手中,接过素纱中单。 媚娘看看那些浅织提绫绣金凤纹的素纱中单,淡淡一笑道: “从来只闻皇后祎衣用素净无纹的白纱的。怎么今天本宫才知晓,竟是还要用这浅织提绫绣金凤纹在上呢。” 玉明看了看玉如,两姐妹淡淡一笑,上前一步,仔细替她披上中单,系好。又将黼领整理好,这才轻道: “娘娘说得是,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素净为主。 可是如今主上的中单都用了提绫绣金龙纹,那娘娘若是不用,岂非不妥?” 媚娘闻言,却只点了点头,看看她们笑道: “又是他的新鲜主意……” 二姐妹含笑点点头,媚娘亦不再言语。 她低头看看朱色罗縠褾襈相缀的素纱中单,披上身后,竟是显得极为明丽,忍不住勾唇一笑,却不言语。 又见小侍们奉上取了青色罗縠饰边加缀翟鸟的蔽膝过来,仔细替她系好,这才见玉明奉上大带。青色绣金表,朱色绣银里的大带,纰锦其外,上朱下绿,纽为金镶青缀之色。 带系腰间,才见取出了另外一件广袖深青长衣。 华金溢彩的青衣加身,又加革带,着绣金青袜,金饰加于舄,乃上白玉双珮,玄色双组大绶…… 媚娘立在那儿,看着一件件的衣裳往身上加,忍不住皱眉道: “怎么这般多?且还都是这等沉的色儿……” 一边儿侍立的瑞安闻言,不由摇头轻笑道: “娘娘,自古以来帝为乾,后为坤。主上着玄朱,娘娘着青朱,这才是正色呢!那朱色凤袍,也只是常服而已,册封礼上,还是要正着些儿的好。” “可不是?娘娘其实也是不必担忧了。主上早就知道娘娘不喜这等沉色,所以早早儿就安排了人,将娘娘册礼之后要穿的礼服制好,只等着娘娘穿了……娘娘试过了?” 一边儿的玉明也笑着接口,可刚说了一半,便被忍着笑带着小宫娘们奉上义髻与花树的明和给推了一下子,然后俯言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这才哑然失笑。 这却叫媚娘好一阵子脸热,看着玉明道: “你是装糊涂呢?” 玉明心知今日于媚娘而言实在是个大日子,她脸热心羞也是难免,于是笑道: “是玉明糊涂了,竟是忘记了主上早就与娘娘试过了……只是娘娘切勿怪罪便是……毕竟玉明当时正在依着主上的旨意,处置些事情……” 她言至此,却突然闭口。 媚娘会意,却不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 “可是有些什么人……不太愿让这封后大典安安生生地成事?” 玉如沉默,好一会儿才替姐姐轻回道: “娘娘不必担心,此番不止是主上上心,便是元舅公与英国公也是极为上心的。 毕竟……” 玉如看着媚娘,目光满是安慰:“为了娘娘,主上可是特特地选了这个大日子呢!” 媚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当然知道,玉如这话儿是什么意思。 十月二十…… 于大唐百官而言,特别是对长孙无忌而言,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她很清楚。 而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无法安心。 十月二十…… 媚娘怔怔呆呆地看着玉明玉如姐妹,带着一众小侍女们,忙着将自己的头发高高盘起,加义髻,定双股钗,花钗,加凤珠步摇…… “这个日子,元舅公未曾反对过么?” 突然之间,媚娘平静地发问了。 玉明正在往她头顶加一支玉色琉璃花钗,听得她发问,手微顿了一顿,好一会儿才轻道: “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娘娘幼年入得太极宫时,曾得先后娘娘所赐的菊花坠子么?”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 “原来是它……的确,有它在,元舅公也是难以相敌治郎择此日为期的定心了。 只是……” 媚娘摇摇头,垂目轻道: “也是他操尽了心。” 瑞安一侧侍立,眼见媚娘心绪有些低落,不由轻道: “娘娘,主上选这先皇后娘娘大典祀之日的心思,娘娘比谁都清楚。 毕竟当年先皇后娘娘对娘娘的一片怜宠,和那句若得调教可当配为皇子妃,乃至母仪天下的话儿,别人不知,可关陇一系的人,尤其是元舅公,那是万万不能否认的。 之前有先帝遗旨……无论是好是坏,总是得了先帝的认可。 如今又有先皇后娘娘所赐圣物加身,圣日行礼…… 那便是任谁,也不能说娘娘这个后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了。” 媚娘淡淡一笑,摇头道: “是啊…… 不能说了…… 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本宫这个出身不华的女子,登上这大唐天下第二人的位子…… 治郎是操碎了心。” 她的眉目黯然,好一会儿,才突道: “她们……现在在哪儿?” 一句话儿问得所有人都怔住,只有瑞安点头,轻道: “回娘娘,眼下……应该还被关在那一处…… 娘娘若是想见,也不难。只是得提她们出来,然后再送进去……” 他说到这儿,眼见媚娘目光淡然,便自将下面这句“有些麻烦”的话儿给咽了回去,点头笑道: “也是……毕竟是娘娘的好日子,她们……再如何……也是娘娘的母姐……娘娘若是想见……” “不必。” 媚娘的回答,却出乎瑞安的意料之外。于是一时间,他瞪大了眼,看着媚娘: “不……必?” 媚娘点头,轻轻道: “不必。” 她的目光慢慢变得淡定,甚至有些漠然: “不止她们不必见,其实所有的武氏人,亦全不必见。 便是有求上见,也不要见。 不止是本宫…… 便是要见治郎,你们也要拦紧了,不得让见。” 瑞安更加吃惊,看了看媚娘,好一会儿才讷讷道: “娘娘……” “治郎选定了今日,为的便是希图着借神……借文德皇后娘娘之恩,来替本宫安固其位。” 眼见穿戴已毕,她徐徐起身,淡淡一笑道: “甚至为了本宫,他还特特取出先皇后娘娘的凤冠来,与本宫硬生生多了一道加冠的礼…… 这样的心思,若是本宫不能好好儿稳步借力而行,岂非是要坏了他的一番苦心?”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四十九 到底是跟了媚娘这些年的人,瑞安立时省悟过来,目光一凛,竟有些激动道: “娘娘……娘娘是要……要效仿先皇后娘娘,抑制……” 媚娘垂眼: “好在本宫不若文德皇后娘娘,实在不必费太大的力气。” 她被长长的大袖遮住的双手,轻轻地,握成了一个拳头,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前方,淡然道: “于本宫而言,自决定与治郎相守一生那日起,这世上便再无一人,能比他更加重要…… 所以,他们接下来的日子,若能安份守己,那是最好。若是不能……” 媚娘中断了话语。好一会儿,转身,看着瑞安与明和,淡然道: “那你们就要记住,无论是姓武还是姓李,抑或姓杨,姓长孙…… 只要他们做了什么危害治郎,危害大唐江山的事,或者有这样的心思……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明白么?”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却叫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不由跪伏于地,长呼叩礼! …… 大唐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日。 辰时正。 太极宫。 朝阳正烈,风吹过城头旗丛,猎猎作响。 玉阶之上,分三公九卿,自列左右。七品以上文武百官,乃侍下首。 密鸦鸦一片青首白头,齐整整尽是绶带官裘。 玉阶之下,旌帜林立,罗盖如云,左一边华彩如霞映日之辉,右一片明光若云掩月之晕! 一眼望去,尽是诸国邦君,一方霸主…… 太极殿下奉礼万人之众,半为天下王侯! 不多时,角声悠,鼓乐隆隆。 四百五十人金戊卫,斧钺寒立,金甲银刃,映起一片寒光华彩,四百五十骑,蹄声整齐如一,震地而鸣! 整个太极殿前林立着的每个人面上,肃然而正色。 玉车金驾,白马朱旌。 天子驾至,万人拜叩! 一时间,太极殿前,响起山海一般的唱礼声,久久地飘荡在整个长安城的天空之上,回声不绝! 驾停,王德前上一步,一挥手中拂尘,长声唱礼。 万人再应,礼声震破天际云彩,德安一挥手中拂尘,叩行大礼后,方起身扶李治而出。李治点头,王德再宣礼平,谢恩之声,轰轰隆隆如天雷降。万人起,立,乃静默如林。 李治点头,伸手扶住腰间王剑,广袖一挥,泰步如山岳之移,稳稳地,慢慢地,走向玉阶之上。徐徐拾级。 每一步,每一阶,他都走得格外仔细,格外小心,仿佛极为悠闲,极是淡然的一样。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若是有人上前来,掀开他面上的珠旒帘一看便知,此刻的他,表情是如何的激动,如何的欢喜不胜,如何的…… 热泪盈眶。 是的…… 他是想哭的……或者又会被她笑罢? 可他是真的想哭……已然记不住这是自上一次落泪之后的几年里的第一次哭…… 可他也想流泪,想哭。 若非是头顶冕旒冠的重量,让他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此时是万然不能流泪的话…… 只怕他早已痛哭失声。 他的眼前,仿佛是昨日重现般,又浮现出那些年,那些时光…… 他第一次见到她,在湖边的那个女子,那个将自己紧紧护在怀中的女子…… 他为了保住自己母后死后的地位,忍着心立在甘露殿外桃树下说她一直是自己的一枚棋子的那一夜…… 他第一次为了她而心动…… 他回她写的诗…… 与她在掖幽庭中隔墙而弈…… 与她在延嘉殿内花间月下起剑而舞…… 与她在大朝会上,华衣而祭…… 他第一次,有了渴望,渴望永远地留住一个女子在身边的感觉…… 为了她居然还念着父皇而烦恼…… 为了她原来早有所爱而痛苦,而嫉恨…… 为了她受伤而心痛欲死…… 为了她落难,而头一次有了想要变得强大,想要保护她的**…… 为了她,失去理智动手掌掴韦尼子,卷入自己从来不愿涉入的宫闱之争…… 为了她,甘愿接受父皇的利用,走上了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争储之路…… 为了她,甚至万般无奈地答应娶了那些自己不爱的女子,只盼她能安好,只求能从那些女子身上,寻到她的一点笑影…… …… 最后一阶登上来。他立在原地,没有转身,可是嘴角却已然浮出一丝笑意: 是啊…… 他是不该流泪的。因为他……终究还是得其所愿了。 慢慢地,转身,他看着阶下,那些再一次在王德的唱礼声中下跪,叩礼,山呼万岁,声动长安的人们,嘴角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自语: “原来…… 原来那一开始,我就是在找理由……找理由留下你么? 原来从一开始,我的心便比我自己都更早一步知道…… 你才是要陪我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么? 媚娘……” 朱唇边,轻轻溢了一声叹息出口。 这让德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可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李治也没有打算回答任何人,只是抬头看着前方,双手微抬,示意平礼。 礼毕,众起,太极殿前那般大的广场中,寂然无声。 接着,一声长长的宣驾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太极门前。 笙笛悠悠,钟乐阵阵…… 一驾白马,朱漆,金顶,罗盖的凤辂,徐徐地,在前侍的四百五十宫娘,与她们素手中扬起的花雨,或者是提着的熏香炉飘荡着的紫烟之中,在前引的金戊卫手中高擎的旌旗烈烈中,一点点行至太极殿前的广场中心线上,停下。 已然两鬓尽白的瑞安从一侧扬起白玉拂尘,缓步上前,肃然宣礼。 再一次,万人拜叩。 而这一次,却是山呼后仪。 侍跪于略内的玉明玉如姐妹素手纤纤,将辂门推开,瑞安跪叩,三行大礼,唱仪,起身,躬身奉前。 一只并不特小,却极为美丽的素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接着,一身袆衣的媚娘,稳稳地从辂内,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长长的袆衣迤逦在地,玉如玉明二姐妹身着朝服宫装,花冠盈发,低着头,弓着腰,小心地扶起媚娘身后的袆衣摆,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长得似乎看不到头的猩红镶金长毯。 一步,接着一步,再一步。 每一步,媚娘都将阶上正立着面对自己的李治,看得更清楚。 她也只能,只愿将他看得清楚。旁边跪着的人的脸,她也没有心思,更加没有想法,要去看清楚。 她只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玉阶。 接着,一步,一步,走上去。 每一步,她都走得很稳,很稳。 这样的她,在玉阶之上侍立于李治身后的德安看来,简直与刚刚走上来的李治,一般无二的模样。 他不禁微笑着,眼眶微湿。 可媚娘没有看他,而是直视着被旈珠遮住的,李治的脸,一步一步地走着,微笑着,目光微湿着。 她知道…… 就算那样的深深珠旒之后,她也知道…… 此刻的他,恰如此刻的她一般,都是微笑着的,都是泪湿了眼眶的…… 她知道。 一步,一步。 立在玉阶之上的李治,双手垂在身侧,垂着头,看着正在走近自己的媚娘。 走在玉阶之上的媚娘,双手垂在身侧,仰着头,看着自己正在走近的李治。 时光……似乎慢了下来。 谁的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了。 谁的呼吸,他们也听不到了。 此刻,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彼此。 没有华冠贵服,没有珠缠玉绕…… 此刻,两人面前的那个人,似乎都变成了当年太极殿里,相对而弈的那个样子。 他,还是那个天真仁慈,英慧内敛,受尽万千宠爱,却避之唯恐不及的帝王娇子。 她,还是那个明雅果毅,妩媚多娇,吃尽万千苦楚,却依然自得其乐的后宫才人。 泪,从仿佛从未被韶光所弃的两张面颊上流了下来。 千般滋味,万种感触…… 此刻,唯有他们二人才知,才懂。 ……终究,她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终究,他还是携住了她的手。 终究,她还是微一倾身,行尽大礼,听着那道早在她被逼离宫之时,便在他心中反复念了无数遍,品了无数遍,写了无数遍的封后诏书,被王德徐徐开启,宣告天下: “……今,有立政殿昭仪武氏女昭,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 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 圣情鉴悉,每垂赏叹…… 遂,以武氏赐朕。 其事同政君,可,立为…… 皇后!”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五十 是夜。 太极宫。 立政殿中。 青炉紫烟凝丝绕,玉罗金帐暖轻裘。玄空万星熤是夜,红烛千枝明来昼。 艳红耀金的凤袍在烛光下闪着点点光华,媚娘端坐在几侧,手里虽端着酒杯,却左右摇着头,仿似在寻找着什么。 这叫一侧同披朱色喜袍的李治好生不悦,于是小孩子般地看她一眼,饮一口手中碧液,再看一眼,再饮一口,最后实在饮不下去,放下酒杯,抿着嘴伸手,托了媚娘下颌至面前,正色道:“唉呀,我不在这儿坐着呢?这殿中光明如昼,你怎么就看不到了呢?” 媚娘看着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失笑,伸手轻轻打掉他的手,也懒理他一副装痛可怜的样子,只是摇头道:“你也真是……弘儿倒也罢了,贤儿却被你放在哪里去了?” 李治一轩剑眉,冷冷一哼,眼瞅着娘子无意理会他这可怜人,也只得嘟哝着,自去端酒一饮而尽。媚娘见他不回,转首便要唤别人,却被李治懒懒一叹: “唉,不必找啦……我早已安排着师傅与素琴,还有玉明玉如她们在后寝殿里顾着了……你且安心便是。” 李治哼了一声,那醋酸味已然是溢出了口中,直飘到媚娘鼻尖。媚娘忍住笑,摇了摇手,却翻了翻眼道: “好酸……哪里来的这大酸味?” 李治扬眉,不以为然道:“怎么?许你大婚之夜想着别个男子,便不许你新婚夫郎吃一吃酸?” 媚娘再也忍不住,朱红绣金的广袖轻掩了脸,笑得肩头一抽一抽,一双凤眼儿弯弯如新月: “你也……你也好意思说出口……怎么便叫别个男子……难道你平日待孩子们的好,便是假的?他们便不是你的心尖肉,口中珠了么?” “只要不与我抢你,那便是。” 李治哼了一声,大言不惭地伸手将媚娘搂在怀中,便将下颌搁在她肩上,一边儿手举一杯碧液,看着媚娘,轻道: “娘子……今夜可是咱们的大好日子……难得为夫为了你,把那帮子有心来闹的老臣们都给赶了出去呢……你便不知道心疼心疼为夫么……” 一边儿说,竟一边儿小儿也似地卖起可怜来。 媚娘实在忍不住,笑得捧腹,一边儿伸手去推他: “你起开,起开……真是……这等轻狂样子……若是叫天下臣民看见……” “看见又如何?闺房之乐,有何不可?” 李治哼了一声,非但不离开,反而更加赖在她肩头不肯离开: “你便心疼心疼为夫么……” 一边儿说,一边儿便将整个人都赖在她身上。 “你……你呀你……” 媚娘实在无语,只能笑着努力想推开他。可偏生这些年来李治勤习箭术,臂力早已非看似那般柔弱,竟是再推也不开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摇摇头,由他抱去。一边儿却是嘴角含蜜,心中甘美异常。 红烛高烧,金勾生辉,一时间殿内一片温软柔顺之香气四溢。 如此纠结缠绵片刻,媚娘也是实在难敌他的力气,只得由他去,自顺了他,倒在他怀里,微喘了口气道: “治郎也是的……都是孩儿们的父皇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李治轩眉,不悦,放下手中酒杯,伸指轻一叩她额头: “该打……居然敢说夫郎的不是……你怎么就不知道夫纲为天呢?” 媚娘皱眉,看看他,眯眯眼,出其不意伸手,也顽皮一回击,看着他揉着眉心嘶声叫了句痛,才抿唇而笑: “治郎可是头一日认得媚娘?还是头一次知晓媚娘便是这等不乖顺的人儿? 好,若是后悔,可还来得及。媚娘现下便着人请了元舅公来宣废后诏……” “哎哎!顽笑话不许胡闹!” 李治大惊,立时将作势欲起的媚娘一把抢抱在怀里,紧紧地揽着,半点儿也不松,脸色不安地看着她: “你可别胡闹!顽笑归顽笑!” 媚娘看他有些急了,心知自己说话也是自不妥,便微一红了脸,羞道: “……谁叫你先顽笑我的……” 李治见她如此,叹了口气,摇头,这才松松手,上下检查她有没有被自己箍伤了什么地方,然后道: “你呀……就是这般不肯饶人……事事当真,处处当真……罢了。也该我这一世都栽在你手里,任你拿捏。” 媚娘闻言,心中虽甘美,却也嘴上故意顶着道: “罢了,可罢了。治郎说这话儿,可只在这儿说说罢了。若是叫那些老臣们听到了……” 李治皱眉,立时轻道: “今夜大好的日子,不提他们不成么?” 媚娘摇头,却不再言语,只是看着李治仔细查过自己身上无一伤损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广袖,突然道: “贤儿他……” 她话未说完,便见李治啪地一声拍了拍双手,盘膝对己而坐,冲她翻个大白眼,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他很好!反而是你家夫郎我不好了。哼!我心里颇是后悔生了这么一个与你家夫郎我争妻夺爱的小家伙,嗯,很是想早早儿踢他出宫开府立司,自讨生活去……说起来他年岁也不小了,皇子开府也不是不成事…… 对,你且看着办罢!” 媚娘长叹口气,摇头捂额: “你……你也……唉……这等玩笑,若是叫别人听到了,怕是又好一番编排……贤儿才几岁?尚未满周便要开府?你这是要让人家怎么说你的呢?莫说是他,便是弘儿都未是开府立司的时候呢……” “所以说,你别再提他们两个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小东西了不成么?难得今日只有咱们俩……” 李治一边儿说,一边儿已然涎着脸皮,耍赖地黏了上来。 媚娘欲推开他,却终究不忍让他难过: 其实她也知道,这天下间,能够让性情原本便是开朗活跳的他如此淘气任性的,也只有此时此刻……此人了。 是以她也只得含笑去,哄了他开心。 只是……这样的事情,似乎她也是不觉烦厌的。反而自有一股子甘甜在心头。 李治见她温顺,心里大喜,自是难得各种缠绵使赖,那牛皮糖的功夫,全被他练得炉火纯青,一时间媚娘也只能由着他揽得死紧,只似抱了个大宝贝在怀里也似的不肯松手—— 又是由着他伸手去轻抚秀发,又是由着他一阵儿乱在颈窝里小猫儿也似的轻嗅,又是咕哝着她身上的**比他的还香,心里不畅,要换了德安与瑞安的侍位,让瑞安来侍奉他,让德安来侍奉她……但想一想也无甚差别,左右以后她是皇后,皇后自然是要留宿帝寝的,所以无差无差……但总之她是比他香,他不舒心,这样香的她,会不会惹了那些今日里盯着她就不肯放的外邦君主们来暗窥…… 总之,她在他眼里,似是处处新奇,仿若样样别致的稀世大宝贝一般。 原本媚娘也是能容得他这等厮缠的,可渐渐地这等体温相触,便是十月底的天里也觉得有些热了,于是要推开他。谁知刚一动,便见他一脸可怜相地看着她,目中微湿道: “你可是要推开我么……” 媚娘看着那明亮若星儿般的眼神,一时心中一软,力气也软了下来,结果又趁机被他抱得紧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于是只得大摇其头道: “你也是……今日这样的要日,不办国宴便算了,还这样地将那些大臣们赶出去……只怕明日里,他们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且放心,他们明日里会很忙,没有半点儿时间来编排不是的。” 李治哼了一声,只把唇靠在媚娘耳边低喃,目光眷恋流连于媚娘面上,半点儿不肯离地轻笑:“我可给他们好好儿找了许多事情忙着呢。” 媚娘一怔,转头,看着他,眨眨眼: “国宴?” “岂止……” 李治嘿嘿一乐,凤眸弯弯如新月: “你可别是忘了高句丽之事了,如今大局已定,明日里自有好消息传来让舅舅忙……嘿嘿……还有韩王叔的事,纪王弟的事……” 李治自己想一想,便乐得合不拢嘴,脱口而出道: “嘿嘿,嘿嘿……接下来的时辰里,莫说是关心咱们俩,便是要带走弘儿贤儿的事……只怕他们也是无心去分了。” 一句话儿,立时让媚娘的脸色变得黯然起来。 李治话一出口便自知有失,眼见媚娘目露忧伤,心中更是痛悔不已,急忙再搂紧些她,轻道: “你安心,你安心……我不会让孩子们被带走的……你安心……我早就想好了,且先与舅舅他们找些事做,让他们这些年忙得想不起这个事情来。 你看,高句丽之事,还有前朝氏族后遗之事,还有韩王步,还有纪王弟,还有越王弟…… 若实在不成,那便说孩子太小,离不得母亲,弘儿都只四岁,何况贤儿…… 放心,放心…… 左右父皇遗旨上可没有说立时便要让他们出宫的……” 媚娘垂首不语,好一会儿才抬头,对着李治勉强一笑,点头轻道: “嗯。” 李治见她如此,心疼欲死,忍不住抱了她在怀中,好一会儿才轻道: “你且安心罢……有我在,孩子们不会离开你的。他们会像我一样,好好儿地在父皇身边长大,好好儿地在你身边长大。 将来娶妻生子,也让咱们看到更多的宝贝孙儿…… 你别担心……眼下你都已然在这里了,咱们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对不对?” 媚娘点头,微微一哽: “嗯……” 李治又轻道: “不止是他们,还有那几个孩子,我都会好好儿照顾好的。不会再让他们走上我的旧路了……眼下有了你,那些宫里的女人,也实在是无甚用处,留着只会叫你心烦,又会为了那些争权夺利之事,让孩子们心乱…… 所以我早就决定了,我身边,有你一人也就够了。其他的女子,好在都是清白之身,放出宫去,找个情投意合的男子过了下半生,也算是我对她们一点恩念了。 至于那些有封阶在身的……我也想好了,便立个规矩,统统都改妃嫔为内职,易为女官……这样一来,她们的身份也算是高贵,若要再嫁他人,也是光光彩彩的,想来不会有人再怨恨你了……” 媚娘万不曾想到,李治的脑袋里竟然有这样疯狂的念头,立时便要叫出来,可还未及言,便已被李治以吻封口,于是,只得承受这无尽无边的温柔束缚。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六十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立政殿内。 李治一边儿端着茶碗,饮着热茶看着媚娘整理内务,一边儿淡淡而笑。媚娘则是时不时抬眼看他一眼,勾唇一笑。一派温馨安宁之态。不过多时,便见瑞安匆匆而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礼,低声道:“主上,事情尽已办妥,请主上安心。” 李治挑眉看他一眼,放下茶碗,垂目,好一会儿才轻道:“舅舅那边儿已然动手了?” “是。”瑞安看了眼李治,目光中满是钦服:“正如主上所料,一闻得韩王已知高丽之事,且与盖苏文有暗中勾连之事,立时便下了狠手,把韩王放在京中留奉着的几个官员,全数锁拿下狱……甚至连给个罪名都不曾。” 李治再垂眸,淡淡道:“大理寺那边儿怕是要有些不顺罢?” 瑞安再一怔,微一思考便瞪大眼,脱口而出道:“原来主上此番不只是要借元舅公之手教训韩王,还要让大理寺多少离心于元舅公?”他话说至此,方觉后悔,急忙转头左右看。 李治却头也不抬地淡淡一句话,便叫他尴尬万分:“不必看了……你们都会利用媚娘来替自己脱困,又岂不知此时立政殿中,只有咱们几人?” 此言一出,瑞安立时表情震动,好一会儿突然反手将白玉拂尘插在腰后,叉手便倒头欲拜。结果膝刚一弯,便被李治一句话冻在当地动弹不得:“你今日若是拜了,那便自己收拾了东西去长街。再也不要回来。” 瑞安震住,却抬头看着李治,目光复杂,好一会儿,看了眼依旧低首整理着内务的媚娘,轻轻道:“主上……是要瑞安离开?” “你若拜了,那便是认了自己身份,朕自然不能留你——甚至便是将你发至长街,也不能保你性命安全,更不必提让你完成心愿。”李治头也不抬,放下茶碗,拿起媚娘刚刚写好的一卷内册看了眼,翻了页,才又轻道:“所以……告诉朕,你是谁?” 瑞安怔住,好一会儿,目光中盈满水气,沉默半晌才轻道:“瑞安。” 李治点头之后,又轻轻道:“那他们呢?” 瑞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自然是阿罗与沉书,还有……”他迟疑了一下,看着李治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治替他点点头:“德安不必说了,他早就已然告诉朕一句话,他叫德安。” 抬眸,李治看着他,一笑,却是叫瑞安觉得分外难解:“所以,之前你们为了能够从舅舅的怀疑与试探中,将罗先生救出来,将此事告知媚娘,以图利用媚娘与舅舅相争之事而脱得其身……朕可以原谅。但只有这一次,明白么?因为欠你们的是朕的父皇,不是朕,更不是朕的媚娘。” 李治丢开手中书卷,向前一探身子,墨如深夜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眼底:“朕虽孝顺,可却从来不信什么父过子偿的说法……更何况是要利用媚娘。所以你们记得,只这一次,也只会这一次。下一次,朕会叫你们连动念的机会都不曾有,便永远地消失在她面前,明白么?” 瑞安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瑞安明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媚娘抬眼看看李治,欲言,却终又止——虽她身为当事之人,可到底这样的话儿,却不是她能插得上口的,可眼看着他们这样弓张弦紧,又实在不能放任,于是目光一转,轻向瑞安道:“说起来,此番之事也是奇怪的……韩王是如何知晓元舅公有意试探阿罗,又借机欲行刺于治郎与我,再将此事栽于元舅公与阿罗头上的?” 李治瑞安心里清楚媚娘深意,多少也都有些感激——其实不止是瑞安不愿面对这样的情形,李治自己又何尝愿意?奈何此事虽非瑞安所起,甚至他也知道,瑞安不过是碍于兄弟情分,不得不帮一把阿罗,怪在他身上也实在是委屈……但他李治输不起。这个赌注于他而言太大。 所以他只能先将狠话摆在前面,也算给了瑞安一个借口,以后永远地从他那两个已然为了复仇,几近失去理智的兄长手中走出来的借口。 所以她这般一说,李治便立时先一步向后一仰,抢先道:“哼,这还用问?韩王何等本事,能在太极宫与京城中上下安顿如此人手,舅舅府上又非铜墙铁壁,他如何安排不得?” 媚娘看他一眼,又看看瑞安,见他也点头,便叹道:“那倒是要提醒一下元舅公了。” “不必。”李治又一次抢在欲开口的瑞安面前先开了口,再拣起那内册,兴味懒懒地歪在圈椅毛皮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同时慵慵散散道:“舅舅何等人物?提醒他却是多此一举……咱们只等着看他如何动手便是了。” 媚娘闻言,强忍住抛个白眼与他的冲动,暗中深吸口气,再吐出来,这才淡淡一笑道:“治郎今日却是闲得紧呢?” 李治看她一眼,扬眉,停住手上翻书页的动作,颇有些委屈道:“娘子是嫌夫君烦?” 媚娘的白眼到底是没忍住,朝他狠狠丢过去,然后劈手夺了内册来,淡道:“这内册本属内政,治郎当理外政,便请治郎移驾太极殿罢!” 李治猛地被人夺了书去,一时间只得看看空空的两手,再探头向外看看漆黑一片的夜空,转头对着媚娘涎笑:“都已然这等时候了……” “未至戌时,宫门未锁,治郎若要归太极殿,却来得及呢。”媚娘含笑,将他最后一点路给堵死。 奈何李治今天却是涎了脸皮,死活就不肯去了。媚娘倒也不能勉强得他去,只得摇头,由着他继续懒在圈椅里只手托腮看着她,自己却只吩咐些事情与早已立而不安的瑞安叫他去办——也算给他一条活路。 眼瞅着瑞安接了令便片刻不停地转身出殿去,李治冷冷一笑,放下手来去拿着腰间白玉玩:“他倒是跑得快。” “若再不跑快些,怕是就算被治郎剥皮剔骨也要落得继续感念治郎恩德的下场罢?”媚娘一边儿书写着,一边儿淡淡道。 李治转头,瞪大眼看着媚娘,似受尽千般委屈:“娘子怎么这般说夫君?好似夫君心肠其黑如墨……” “治郎心计之深之晦,又岂是区区几方墨能比得上的?”媚娘抬眼,淡淡道:“别个不提,治郎不是早就已然知道元舅公因着近来事态,渐有察觉阿罗身份的势头,于是便早早儿备下了这一手棋……只等着元舅公借这封后大典之事来试探一下阿罗时借此一箭三雕,得其所愿的么?” 李治眨眼,拿起内册,饶有兴趣地开口道:“唉呀,娘子近来笔法进步甚是神速,改日不若替为夫写几个字挂在太极殿中……” “免了,媚娘真怕哪一日这几个字,也成了治郎算计的一部分。”媚娘淡淡转了话题,继续追打越来越坦然一片,甚至还去端茶碗,悠然而饮的李治道:“真是好计策……先将元舅公怀疑身侧心腹的消息传与韩王,让他窥得机会,安排计中计;再借来求助于媚娘的瑞安之口,传计阿罗,叫他将韩王所遣的刺客一举击杀不留活口;接着借阿罗的口告诉元舅公,韩王早与盖苏文有所勾结,暗中正欲有所行动……好一招步步为营。真是可惜了这元舅公,韩王,阿罗兄弟……一个个地都被治郎摆在棋局之中随意把玩,却全然不知呢。” 李治却看得更欢喜了,不但勾起朱色唇角笑得更欢,甚至还将整个脸都埋进书册之中,只留一个微微有些红的耳朵…… 天,似乎真的很冷呢! 可是媚娘却更加不肯放过,放下手中内册,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治,轻道:“唉,真是天下无敌的谋略呢!媚娘这一算,治郎竟是将所有的好处,都尽捏在了手中。比如那韩王,先是被劲敌大唐太尉长孙氏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已是多少乱了心神,又因媚娘与元舅公联手整治内廷败尽了精锐,一肚子火气正窝着无处发着呢,此时竟得知元舅公竟因怀疑心腹之事,而欲假名行刺之事,验其忠诚……那岂非是天赐良机?必然是要动一动的。” 李治却从书册之中发出些闷声来:“你这话便不是了……韩王向来知道舅舅最爱欺负你,最看不过你在我身边的……说不定他就是相信是舅舅真要除掉你了呢?那他自然要相助一把的……” 媚娘冷笑一声:“是啊……若是别个,自然轻易便信了元舅公此番派阿罗前来却是因着旧隙难解。可这是谁?是韩王,他那等城府,怎么会看不出,眼下元舅公与媚娘正在联盟清除他的要紧时刻,怎么也不会当真如此糊涂,自倒长城罢?所以说元舅公因旧隙与心结而杀媚娘,却还真不如让他发现此番元舅公根本便是欲借假行刺之事,来试探一下自己身边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是不是真的忠诚于他,才更是妥当呢!韩王生性多疑,对自己身边的人更加是防到极致——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敢全信。这样的人,若用这样的理由来打动,让他起心借计使计,实在是百发百中的呢!” 李治不语,又翻了一页,这才清清嗓子道:“……就算韩王生性多疑好谋罢,可阿罗怎么就能轻易上当?娘子真的是多想了……” “若是别人说元舅公有疑于他阿罗自然不信。可若是先有德安从治郎口中‘无意’听到说近来他行事多有些不合常理,难免会引发元舅公怀疑其身份这样的话儿的话呢?毕竟治郎之智之谋,他们几兄弟却是早就知道的。所以对治郎是极为信服的。再加上阿罗常年跟在元舅公身侧,可说是天下间最了解元舅公的人之一,此番行事反常之举,他又有了治郎这等提点,再看不出来,却是这些年白跟了元舅公一场罢?”媚娘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道。 李治啪地合上内册,点了点头,放下,再清清嗓子,伸手理了理衣襟,将身子一靠在圈椅中,却淡淡道:“是么?可阿罗为何这般信我呢?他对我,多少也该有些防备的罢?” “原本阿罗是该有些防备的,可治郎方才也说了,德安早已被治郎点破了身份,却还留在身边呢!这等恩宽,只怕心存感激的德安自会在兄长面前替治郎大加溢美之词罢? 再者治郎想必也同时借了德安之口明白告诉他们你早知他们身份,甚至只怕也一样一副不欲追究,反而有意相助他们复仇的态度呢……就像刚刚在瑞安面前一样,不是吗?” 媚娘说到这儿,看着李治只是直视前方,不言不语的样子,自叹了口气,摇头道: “可怜了德安瑞安那两个自小儿便将治郎你当成神一样供着的傻小子了,竟毫不知自己早已尽落入套中,还大力吹捧让阿罗相信你的判断是对的,相信元舅公就是怀疑他了,并且进一步让他看明白此番刺杀之事根本就是元舅公试探他的忠诚……如此一来,接着让瑞安来找媚娘求助,借媚娘之机来行下一步棋便是水到渠成了。” 李治正色,轻道:“我从来没有要借你行计……” 媚娘点头,打断他:“没错,治郎从头到尾都没把媚娘算在计里,因为治郎从一开始就只是把媚娘摆在了最后——一早儿便冒着被媚娘识破内情的风险,将韩王暗遣刺客,欲将元舅公假行刺之事一变而为真的……却是治郎的一点儿小心思呢!如此一来,一切便顺利成章了。媚娘自然会小心避让,又为保阿罗,必然得让他在承天门上当着元舅公的面诛杀了那韩王刺客以取信于元舅公;而诛杀之后,自然便可将元舅公的视线引到韩王身上,让他发现原来韩王早知自己怀疑阿罗,发现原来韩王竟与盖苏文有所勾结。” 媚娘思及此,不禁摇头叹道:“是媚娘说错了,竟不是一箭三雕,竟是一箭四雕,甚至是无数雕了……” 李治却坐得直直,片言不出口,由着媚娘继续道: “计行至此,韩王呢,不只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重新对上元舅公与那些关陇重臣,还会痛失自己与盖苏文之间的联络与同盟。 阿罗与沉书呢,不但要加紧了对付元舅公的步伐,还要事事处处小心着已然明看着他的治郎,同时也从此一事注定欠了媚娘与治郎天大的人情,莫说前仇,便是今恩也有了;依他们兄弟二人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治郎与媚娘眼前理直气壮地站着了。 德安瑞安呢,则是被治郎彻底收服,便是他兄长二人如何行事周全,他们也会为了治郎这一番不杀之恩,誓死追随治郎左右,而将家仇抛于身后的。 而这其中被治郎算得最狠,套得最深的人,莫过于元舅公长孙氏了——” 媚娘深吸口气,轻轻道: “此番一事,且先不提他再一次被治郎彻底地蒙了眼,再也无法怀疑阿罗身份,让治郎在元舅公处多了一枚最有力的棋子;也不提他被治郎利用一把,注定在将来的日子里,要替治郎将韩王咬得死死,自然再无暇顾及媚娘与孩子们的事;更不提原本他坚决反对停征高句丽一事的立场,也被治郎此举一朝大反转—— 为保证韩王再无任何机会勾结高句丽,更为永远不给盖苏文任何借口与理由来起兵,与韩王内外相应,他日后元舅公必于高句丽三国一事上坚决站在治郎一边,力行明哲保身暗警其势的大势。 文臣之首如此,再加上原本就忠于治郎的武将之首李绩相应和…… 自然满朝文武再无半个人,敢在治郎所言的三年之期内提议远征高句丽这件事了。” 李治的脸,早就垮了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媚娘,欲张口,却又被媚娘几句话堵住口: “而且,这只怕还不是让元舅公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怕是此事一出,元舅公便落了一个大逆不道,意违先帝今上两主圣意,更加意图刺杀当今皇后的大罪在身。而且最让他心痛的,是他一生如此英慧,与媚娘诸番交战,向来都是德名无损的…… 可这刺杀之事弄假成真之后,他要面对的,不止是一旦为他人所知,自己忠于大唐之名必然毁于一旦,一朝变成霸政不成便意欲行刺当今主上的大逆臣子的大恶名;还要面对自己险些被人借机害了自己亲外甥,自己誓死效忠的大唐之主的无边愧疚之心;更要面对自己向来都是俯视着的人——也就是媚娘——手中居然有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并且自己还是真的背信弃义,抛却同盟之义在先的事实…… 这样的事情,只怕便是元舅公再如何强猛如虎,也是难免颓痛罢?而他一旦颓痛,再加上要对付韩王,又有把柄在媚娘手中,又亏欠媚娘…… 到时治郎只消寻个机会,说句弘儿贤儿年幼,身体柔弱,不宜出宫入国舅府受教…… 身心俱疲的他必是会立时应允的罢? 长孙无忌四字,可横行大唐天下,可唯独在治郎与两个孩儿面前……尤其是弘儿面前,却是断然不能横行得起来的罢? 不止如此,此事既然惊动了大理寺,依唐俭的性子,还有怀英的性子,必然是有所怀疑的。而这一点怀疑,却正是治郎早就算好了,要替将来罢免元舅公埋下的暗手罢? 甚至……治郎? 若媚娘没有猜错…… 之前所谓清理后宫耳目,所谓整治韩王,所谓借机挑动元舅公与韩王相峙,还有大理寺介入之事…… 都是为了借着大理寺唐俭这个向来正直可信的老臣之口,让关陇一系与元舅公一步步落入治郎掌握之中的由头,也是为了弘儿贤儿,还有媚娘新立后时,打好根基而做好的契机罢?” 媚娘几番连问,却问得李治只是尴尬而笑,接着突然正色,双手奉茶,向前道:“娘子英明,为夫甘认……甘认! 不过话说回来了,娘子既然能说得如此透彻……想来也是早知为夫之心了? 那么……所谓依计行事……也是早就……” 一时间,李治看着神色自若的媚娘,不由高高扬起眉,兴味盎然。 媚娘却不理他,只是淡淡一笑,接了茶来,抿唇而笑。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风卷残叶之声,闻之若有人叹息一般。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 次日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殿中后花园,一身火红的媚娘看着园中雪景,目光淡然道:“忠儿叫沉书入内,是为了易储之事?” 瑞安头,低低道:“听哥哥,太子殿下似乎并无意留恋此位,只是……” 媚娘淡淡道:“只是他不甘心,因为他明白,此番之事,看似许敬宗挑起,但连元舅公也发了声,那便意味着,真正主导这件事的,却是当今主上,也是他的生身父亲。所以他不甘心?” 瑞安无声。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道:“他希望沉书做什么?” 瑞安沉默。 媚娘头也不回,目光渐渐冷厉:“看来,是想与韩王相交连了?” 瑞安依旧沉默。 “与虎谋皮。”媚娘也沉默了片刻,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拂袖欲离,却突然停下脚来,微思半晌,乃再道:“影卫之中,四名剑何在?” “姬长安与江雪依旧还是日日守于太极殿中主上身侧,顾怜然顾嫣然兄妹则奉主上之命,日前已随苏定方所遣密探,往辽东而去,以探辽东虚实。”瑞安轻道。 媚娘头,又自垂首思虑一番才道:“长安既号君子剑,性子也是极柔和正仁的,是故虽单论剑法,他与德奖慕容嫣都是不世出的高手,却鲜少被派去做那些暗剿之事。反而是修罗剑江雪,虽然剑法略逊于长安……可以她的性子,原本是最宜为暗剿之事的,但不知为何,治郎也一直将她放在身边,不敢用她。” 瑞安看看媚娘,好一会儿才轻道:“娘娘莫非不知这江雪修罗一号的来历么?” 媚娘有些诧异,转头看着他:“还有什么来历?” “是……这江雪,本名却也不叫江雪,而是叫卢娇娘,祖上也算是范阳卢氏的一支,虽则远宗离戚的,连宗房名儿也没,可到底范阳卢氏出身,宗谱上有个最末的名儿,是以父亲也做得个六品闲官。母亲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富庶,直到她及笄之前都也还算过得舒坦。”瑞安提及这江雪身世,不由黯然:“可惜天意弄人,这样的家里,竟然生了卢娇娘这么一个美貌惊人的女儿,及笄一礼上,自然也就引得诸氏族公子们的垂涎不止了——娘娘可是听过,当年范阳卢氏出过一个人送外号谪仙的氏女——便是这卢娇娘了。” 媚娘立时瞪大了眼:她如何不知呢?要知道当年她入宫不曾多久,这谪仙的名号便传遍了整个太极宫,甚至还有大臣上本,请求先帝将此女纳入宫中为妃为嫔,只是被先帝拒了而已。 想不到…… 她眨了眨眼,低问:“她又是如何……” “氏族里的人,在外面儿人看来,都是高不可攀的,实际呢?一样的人心险恶,一样的有墨有雪。那卢娇娘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一个兰陵萧家的公子,那公子也本是对她有意的,毕竟谪仙的名号太响……只是没想到,范阳卢氏当时的氏女之长,也就是后来的卢贤妃,竟然也看上了这个公子,且因着卢贤妃向来嫉妒这谪仙之名,所以暗中不知叫她的老管家使了什么手段,竟以通匪之名将她父亲落入大狱,其母其弟被杀,其妹却被盗匪抓走,据也是难得好果……唉,总之是叫她家破人亡,宗籍被除,姓氏被夺。 她一怒之下,便自离而去,消失无踪。后来那卢贤妃也未得与这萧氏公子相结为亲——一来那萧氏公子的身份,却未能入得了范阳卢氏的眼,二来她本也只是存了些儿争强的心,自以为氏女之长,无论如何也不该输给一个远宗之女而已。所以便痛快入了宫,得封贤妃。 而那卢娇娘三年之后归来之时,却不知得了什么奇遇,修得一身高深剑法,又易名为江雪,先是将那直接害了她一家的卢氏管家上下五口,除去两个孩子之外全数诛尽,又将江湖上那些当年害了她全家的盗匪尽数残杀肢解,接着身怀那些盗匪窝里取得的铁证,竟设法混入太极宫中,欲向卢贤妃寻仇……幸得时已为主上近侍的君子剑姬长安拦下,又念她可怜,引与主上为材,主上允她待事成之后,必为她昭雪冤情……这才算是叫她安了本性。” 媚娘初听这等故事,自然也是心中激荡,好一会儿才轻道:“看来这修罗之名,便因此而来了?” “是。她容貌极清丽,虽非慕容姑娘那等明艳若芍药的美,却也自似业火红莲,加之当年她诛尽家仇之时,用的手段之残决,让人闻之心寒,故而人送外号修罗剑。起来也是主上了得,这样的人物,只怕便是元舅公也难为其用的,可这些年来她跟着主上,竟再也不似当年的那样残暴了。”瑞安完,却轻道:“不过主上还是轻易都不会叫她去做什么的,毕竟……” 不必他完,媚娘也明白他的意思,却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眼下这桩事,必须得她去。一来影卫虽则行事暗密,可这些年来交道打多了,难免韩王也认识了几个。这一次我要给韩王布一个局,一个天大的局。 而这行局的首子,万然是不能被他认出来的。可若要闯韩王腹地,非得绝世高手不可。奈何德奖慕容嫣,不止韩王认得,便是韩王手下的人也都见过。豆卢望初身手却非绝世,不好轻用。 剩下的……长安名号君子剑,其本性柔顺有过,怕难下绝手,又是除去德奖与慕容嫣之外,难得的绝世高手,此时断然不能离治郎左右一步。” 瑞安眨眨眼,轻道:“娘娘要让修罗剑去对付韩王?” 媚娘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我要的不是让她去对付韩王,而是……” 她闭口,好一会儿才道:“你也不必提太多,只管去叫她来便是。” 瑞安想了想,只得头道:“只是娘娘,别的影卫倒也罢了,可这四名剑与三名刀,却是主上极贴身的近卫,一朝有动,必然便会让主上知晓……” “无妨,知晓便知晓,他不会过问的。” 一句话,便打断了瑞安所有的犹豫。 …… 一刻之后。 太极殿。 李治坐得久了,有些累,便微支颐坐在龙椅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阶下长孙无忌与李绩议论西突厥之战时,眼光一扫,却不经意发现一道清丽的身影跟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一道轻轻退出了金阶所立之处。 眼儿一眯,他侧眼看看德安。德安会意,立时转眼看了下清和。 看着清和徐徐退出殿下的样子,李治心里,却不知为何存了一些犹豫与焦虑…… 江雪……怎么会跟着瑞安一道? 退朝后。 李治一反常态,没有急着回立政殿,而是留下来,在太极殿后殿等着清和回报。 不多时,清和便带了一个叫他意想不到的消息回来——事实上,这个消息的惊人,却叫他身边所有的心腹侍臣们全部都傻了眼,只有他也还能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仪态。 好一会儿,一道有些让人觉得意外的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响了起来:“主上……” 发话的,却正是他身边一直穿着金甲白衣,看似若金吾卫首领般的君子剑长安。 李治看看他,摇摇手,收了些心神道:“不必担心,皇后行事向来有主张……此番她既然着意调了江雪去,明那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姬长安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主上,江雪这些年得伴君上之侧,虽消了些戾气怨毒,可到底…… 主上,臣以为,娘娘此番着令江雪前往韩王与纪王暗所牵涉的江湖门派之中挑衅行事……只怕会激起她心中旧伤,戾气爆发。造下无辜杀孽无数。” 其实此番媚娘突调江雪前往韩纪二王所涉的江湖门派挑事,李治也是意外的,同时也多少有些忧心——他忧心媚娘近来一发激进的行为,是因为不安于他的病……若如此,只怕媚娘为了替他分忧,会做些连他都想象不出的事情来。 所以他也是犹豫了一下的。但当听到姬长安这样的话时,他还是立时皱眉道:“皇后行事,向来不是无情冷血的风怀……你们这些年跟着朕,看着她多少风雨走过来,何曾见她滥杀枉戮?此言太无礼!” 长安也知自己此言不当,立时便跪倒请罪。好在李治也知道他只是担忧江雪此行,于是摇头道:“虽此言无礼,可到底你也是为了皇后好。起来罢。” 看着他谢恩起身,李治又道:“皇后行事,向来不会无端无由,此事暂且由她而去,至于江雪一事……眼下怜然嫣然兄妹二人不在,只怕她也是无奈。你毕竟不喜这些事,若叫你去,怕反失其本意。至于江雪……想来媚娘若派她去,也会多少有些安排罢?” 这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李治却是看着清和的。 清和听到长安那样怀疑媚娘,心中早有些不快,正等着李治这般问,于是便故意长行一礼,然后恭声道:“主上英明,娘娘此番的确是派了豆卢将军跟随左右,以防江大人杀心一起,便无视后命的。” 长安闻言,面色一腆,便自垂首道:“长安无礼,当向皇后娘娘负荆请罪。” 李治最后一的担忧也被打消,便笑着摇摇手道:“却不必了,她向来不在意这些的。而且既然清和能将此事得清楚,想来她也是有心让朕知道这些事的,也是早有安排的。自然也就早明白会有这样的发展……好了,且就此打住罢!传驾,立政殿。” …… 片刻之后,立政殿中。 虽李治在诸侍臣面前那般了,可心里到底也是好奇的——好奇于媚娘突如其来的此举,也好奇她的想法。 于是便在坐定之后,立时开口相询此事:“媚娘,你这是在闹什么?” 媚娘嫣然一笑:“调了你一个影卫,治郎便这般心疼么?”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好端端的,你去挑着他们两个做什么?”李治不解地看着她。 媚娘再一笑,偎入李治怀中道:“原来治郎担心的却是媚娘为何要挑韩纪二王之事……还以为治郎担心的,却是这等美貌的近侍被派了出去呢!” 李治闻得她这一言,真是心中百味杂陈:“我是该欢喜呢,还是该叹气呢?哎呀……这么些年了,我的媚娘终究是会吃醋了……可我怎么觉得,这醋吃得有些怪?你若不喜我身边有美侍,那当初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为何不提?好了,别想躲过去。告诉我,为何要派江雪去挑得韩纪二王交好的江湖门派出事?” 媚娘转眼,看着李治轻道:“那治郎又为何要等着元舅公主动上疏,替弘儿立正了这可易为储的名儿呢?” 李治一时间哑然,好一会儿才失声道:“难道你……”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元舅公明察洞彻,大唐天下,鲜有人能及。可有一桩事,他却未必能看得清……那便是纪王殿下与韩王相谋之事的害处。 毕竟于他而言,纪王殿下虽非先皇后娘娘所出的嫡子一序,与他无血脉之情,却到底也是先帝骨血,总是与韩王不同的。 所以他才一直只针对韩王,对于纪王却总是轻轻放过。 而今弘儿易储之事已成大势,必然得行。那媚娘自然便与治郎一般,也要替孩子多多考虑。既然如今需要元舅公主动出头替弘儿引荐易储之事,他又看透这一层,反过来,宁可做出一副被逼附和许敬宗的态度也不肯主动的话…… 那媚娘便只好让他明白,弘儿这个储位若是不能得定,对大唐绝非好事……也要让他把接下来的精神,都转一转向,放在韩纪二人的身上。” 媚娘的话得淡然,可李治却摇头,轻道: “不,不对。你没有真话。” 他看着媚娘有些想闪躲的目光,突然轻道:“你要让舅舅看到的,却非韩纪二王相结……毕竟要让舅舅知道他们二人暗结,实在有太多方法,不必挑上这些江湖门派…… 是因为韩纪二王除了将这些江湖门派当做联络之用外……还有旁的什么罢?比如……” 李治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有些伤感,有些平静,有些释然:“比如成为……韩纪二人,与东宫的秘密联络信道?所以,才一定要让舅舅看到?” 媚娘立时紧紧地闭了口,再不发一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一 面对李治的追问,媚娘能做的,也只是默然不语。 她是希望李治知道这件事的,可又是不希望他知道这些的。矛盾纠葛之下,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也是她无可奈何的选择。 李治沉默,好一阵儿沉默,然后抬眼看着媚娘:“你累了,这些日子,你累了。好好休息……今日……”他言未尽,便被媚娘倏然抱紧:“别走……别走……” 她颤抖着紧紧抱住李治,这让他有些意外,下意识地回手抱着她,轻轻摇了几摇,却道:“你……怎么了?” “别走……”媚娘只能反复地着这句话:“别走……” 就这么简简单单,如春雨泠然的两个字,却将李治的心,都吟化了。他懂她的。一直都懂。恰如她之于他,也是一直都懂的。所以他明白,此番她之所以如此设计李忠,并非是为了太子之位,更加不是为了让自己专宠后廷——现在的她,已然有了一切。已然是极尽满足了。 此生于他,最大的意义在与她相守,于她,亦是如此。而这愿望现时已然实现,所以她是满足的。只是……这样的满足之中,却会生出些恐惧来:比如…… 你到底,会在什么时候离开我呢? 这样的疑问,不止她有,他也有,不止她怕,他也会怕。 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的相拥,每一次的相视之时,心有灵犀一通……这一切有多幸福,也就有多让人恐惧失去。所以他一直在找,在找那可以让自己伴她长久的灵丹妙药。 她也一样在找,找那可以让他永伴左右的解决之道。而她找到的办法,便是让整个大唐朝廷,再无纷争,这样他便不会再为国政操劳。所以,为了这一,她甘心情愿,把自己最在乎的一切都推到最前方,只求能够保证他不必再为国政操劳,能多陪她一,能陪久她一。 好,是君白首时,我亦老。 所以他没怪她——做为一个继母,一个被继子害死了亲生女儿的女人,她给予忠儿,还有那些孩子的宽容与大度,实在已是足够的多了。所以现在没有人有任何的立场去怪她,没有人有任何的理由去怪她,包括她在内。但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她,不愿意。 因为于他而言,武昭,或者是武媚娘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永远的华衣轻舞,永远的巧笑嫣然,永远的****灵雅。而不是政权杀伐,血腥宫闱。他明白她,所以他也只能沉默,却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念头,想要怪她。 他能给她的,此时能给她的,只有用尽全力的拥抱,与不顾一切的亲吻,倾尽生命的抵死缠绵…… 做为一个帝王,一个坐拥大唐天下的帝王,此刻的他,原来能给她的,也只有自己这双眼,这呼吸,这双唇,这怀抱,这双手臂,这个身体……原来他能给她的,也只有他,李治这个人而已。 ……意乱情迷**深沉之时,李治的脑海中,突然便浮出了这个念头: 原来他能给她的,一直都只有自己而已。 …… 一个时辰之后。 李治看着怀中已然沉沉睡下的媚娘,替她理了理些微滑落,露出凝脂般肌肤的寝袍,又替她将锦被好好盖了,一只手轻轻抚着她脑后的乌发,自己却抬眼看着殿,怔怔发呆。 人……最长到底能活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三百年?一千年…… 一千年……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嘲笑自己痴心妄想:一千年,那岂非已成了老妖怪? 笑了两声,他又问着自己: 若是他能活上一千年,媚娘也能……那他们是不是就会守在一起,一千年? 答案…… 他想了一想,似乎只能答一个是字。 因为这世间,他实在想不到别的人,别的什么事,能让他专注到这样的地步,能让他觉得,永远都会有新奇与意外的一些东西让他关注着,让他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活着,与这个世界联结着,一道存在着…… 这是媚娘能带给他的一切,也只有她能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那…… 他眨眨眼,问自己:不会烦腻么? 李治停下思考,微微抬头,看了眼沉睡中却有些微皱了眉头的媚娘,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却是难罢? 这样一个永远都能让他看得懂心思,却也永远都能做出让他觉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女子……他又怎么会烦腻? 就比如忠儿一事…… 他知道忠儿与韩纪二王相联的事,也料想到,以媚娘这等心性,又是忧心于他的身体,必然是会要对忠儿或韩纪二王动手的。而且就连她会顺道掐一把自己的亲舅舅长孙无忌,会逼得这位已然渐渐难跟着他们夫妻二人步伐的老人出头再一次权臣之名的想法,也都料到了…… 可他唯独没有料到的是,她竟然会为了给他制造一些休息的时间,为了不让他夹在忠儿与弘儿之间左右为难…… 会出手这么重,这么狠,这么准,又这么……恰到好处。 韩纪二王与忠儿的交集无数,可真正能够做到揭发之后不会牵累忠儿的,却只有那些江湖门派。其他的交集,无论是哪一流哪一类,都多少会与朝政相牵,一动,必败忠儿之形。而江湖门派,所谓武林中人,却没有这等担忧。因为那些门派本避忌朝政的本事,千百年来已然练就得出神入化了。只要他们不想,朝堂之远,庙堂之高,便永远难以沾惹其身。同时,那些自命清高,不愿涉入红尘富贵的武林中人,也是必然竭力保持其一惯的远政形象的。那些江湖门派更是如此。 所以在他们被揭破了自己竟为朝中要员所用,成为消息传递的通道时——这些江湖人士第一要务,必然便是封锁消息,不致外流。然后便是从此戒离这些事,再不与之相谋。 但于长孙无忌而言,只是这么一风吹草动,已然足够让他警戒起来,下定决心易储——同时,又因为李忠的血脉之故,他不会真的对李忠做出像对待李恪,又或者是当年的荆王如今的韩王那般赶尽杀绝的事来。 对于韩纪二王而言,这便是两重打击:第一重,暴露了他们与李忠的联结,第二重,便是永远地失去了江湖上的这一脉支持之力。 对于李忠而言,他固然会因此彻底失去了长孙无忌与朝中要员们对他的信任,也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储位,可却同时,也好好儿地保住了性命,不致于被那些视韩王如虎的臣子们,看做是为虎作伥的同谋。 所以当将来,他李治易储之时,自然便成了是他欠了这孩子的,而无论他对李忠做出何等的补偿与照顾,也没有人会再觉得过分,更加不会有人去阻拦。 李忠保住了名声,保住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韩纪二王失去了目前于他们而言,最强大也是最后的一希望;而弘儿得到了他目前而言最需要的,来自长孙无忌等诸臣的支持…… 这样的结局,是他都不曾想到的。 或者…… 因着宥于一份父子之情,因着困于对李忠母子的内疚与补偿之心…… 眼下的他,也是想不出这样周全的法子来的。 而她想到了。 她站在所有人的立场上,把整个事情看了一个遍,仔细地思考着,认真地衡量着,努力地协调着…… 她虽心急如焚,却终究在最短的时间内,以对他李治而言最是圆满,最是称心的理想结局了此事。 这样的女子,这样时时刻刻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上考量一切,真正为他着想的女子…… 你叫他如何不喜,如何不爱? 思及此,李治怜意满满,目光暖暖,却是心中暗忧。 长叹一声,他看向帐外,一片朦胧…… 就好像,他与她的未来,看得清轮廓,却终究不清不明。 …… 三天之后,午后。 太极宫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一起床,便被一个的身影惊了一跳:“弘儿?你今日没有去弘文馆么?” 立在榻边正呆呆地坐着,双手摆在膝上的李弘,一见到自己的母亲起身,立时便行了一礼,然后才乖巧地在媚娘的招手之下,匆匆奔过去,闷不吭声地往她怀中一扑,不动一动。 这样的他,叫媚娘有些忧心,于是便轻轻问道: “怎么了?弘儿似乎不欢喜呢?” 李弘不语,媚娘见他如此,心知他性子本就是这等倔扭,若是强要他,只怕反而会让他更加躲得厉害,于是看了眼瑞安。 瑞安会意,匆匆退下,倒是明和在一边儿看着李弘,心中不忍,亲自去取了李弘最爱的几样来与他食。 眼看着李弘的脸儿在吃着那些平素最喜欢的心时,依旧是一脸不欢喜的模样,媚娘心中担忧之余,多少也猜到了几分,于是便也不去洗漱,自更替了衣衫,便坐在李弘身侧,看着他,含笑道:“平日里你最爱吃这些的,怎么今日里却不爱了呢?” 李弘张开黑亮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媚娘,又怯怯地垂下黑而长的睫毛,眨了眨眼,无限委屈的粉脸儿,分外惹人心怜。 媚娘看得如此,心都疼了起来,急忙轻将他搂在怀中道: “好了好了,咱们弘儿不难过,咱们弘儿有父皇在,有母后在……有什么事,都有我们呢,弘儿不难过啊,弘儿不难过……” 李弘撇起嘴,却道:“可是母后,您和父皇,真的能陪弘儿一辈子么?” 媚娘闻言,心中一紧,垂首看着李弘道:“这是什么话?父皇母后不在弘儿身边陪一辈子,又在谁的身边去陪一辈子呢?” “可是……可是舅公……”李弘迟疑地看着媚娘,声道: “可是舅公,弘儿早晚都是要自己一个人去做所有的事情的,所以越早学会那些文章与那些事情就越好……母后,您与父皇,要离开弘儿么?”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道:“也许……也许罢?你也知道,你父皇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母后总是希望能陪着他,等到天气和暖,朝政不忙的时候,出去转一转的。这是你父皇的心愿。” “只是出去转一转?还回来么?” “自然要回的,这里还有弘儿与贤儿呢!父皇母后怎么能不回来?” “贤弟也不跟着去么?” “你不去,他自然也不去。你若去,他自然也要去。” “那……父皇母后,是会陪弘儿一辈子了?直到弘儿很老很老,老得像舅公公那样老,也不离开弘儿了?” “这怕是难……”媚娘笑道: “至多,父皇与母后,也只能用父皇母后的一辈子来陪你罢了。” “父皇母后的一辈子?” “对呀……父皇母后的一辈子。人都是要老,都是会离开的,可父皇母后会用自己的一辈子,好好儿陪着你,直到父皇母后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刻。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李弘激烈地摇起头来:“弘儿不要父皇母后离开弘儿……弘儿要父皇母后好好儿活着,一直陪着弘儿老,陪着弘儿离开!” 媚娘闻言,却也只能哑然失笑,同时,心中渐渐泛起一股忧愁: 是啊……江山不衰,人易老……百年之后,他们能留给这两个孩子的,又是什么? 她问着自己,却是一时无解。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二 这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无解之事。 长孙无忌,是将这句话奉为圭臬的。 但同时,他也深深地信奉着另外一句话: 若是面前出现了看似无解的事,那它的解,必然只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两句话,可伴他一生无数大难关而过。但迄今为止,他所遇到的问题,都只是用了第一句话,便轻轻解开。 而现在,他似乎是真的碰上了需要用到第二句话的情形了。 长安,长孙府中后园内,冰雪之中,水亭之上,热烘烘的围炉烧着,煮着茶汤的壶盖儿不时地跳起来又落下,仿佛壶里有个顽皮的孩子正玩着躲猫猫儿,一时一探头,看一看外面的情形。 一边儿,坐着的长孙无忌闭着眼将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掌放在炉边烤着取暖,好一会儿才悠悠道:“你的这些事,可传入京中了?” “眼下未曾。”阿罗摇摇头,看着炉里的炭似乎有些薄了,便蹲下身子,揭开一边儿的炭盒儿,又取了两三块儿上好的炭添了进去,拨了拨,看着炭火重新旺起来,这才收好东西,起身继续专注地盯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沉默着,就连身上的狐裘似乎也一动不曾动过。好一会儿,已然花白的长须才颤动着,传出些沉而低的声音来: “东宫那边儿,可有什么动静了?” “主人的意思是……此事怕与东宫有关?”阿罗的脸在炭火映照之下,一明一暗,雪地带着些儿青色的清光笼在他脸上,显得眼睛一发地深黑不见底。 长孙无忌没睁眼更没动一动,只是将已然烤得发暖的手掌换了个方向,将手背对着红通通的火苗,依旧听着那壶儿声嘶力竭似的低鸣声,淡道: “若非是东宫,只怕咱们这位新皇后,也不会这般急切,这般下狠手。” 阿罗这一次却是真的吃惊了:“主人的意思是,此番江湖各大门派的事,竟与皇后有关?可是……可是据阿罗所见,那个女子虽则身手高绝,却绝非慕容嫣啊……” “你以为她能用的,便只有一个慕容嫣?”长孙无忌半睁开眼,轻轻道:“你莫忘记,她眼下已然是这太极宫的新任女主人。莫她是皇后,本便对影卫有调用之权,便非皇后……以前主上任由她调用影卫的例子,难道还少么?” “可是主人,这影卫毕竟是先帝亲传下来的皇帝近卫,这朝中明着暗着知道的寥廖也只有几位而已……何况这样的力量,怎么会让皇后轻用……”这一次,阿罗是真的吃惊了。倒不是吃惊媚娘可以调用影卫,而是…… “而且,那个外号修罗的红衣女子的身手,阿罗也是亲眼见识过的。只怕比起慕容嫣来,也只是差了一内家修为而已……这样的人,怎么就轻易入了影卫……” 阿罗的诧异,却没有引起长孙无忌的怀疑,他只是摇摇头,告诉他:“先帝最大的才能,非是什么征战之功,仁政之德,而是识人审材,纳为己用的本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不提这影卫,你只看看先帝在时收于帐下的三百将才,便当知他本事。而这样的先帝,一手调教出来的今上……你以为,会差到哪里去么?” 长孙无忌一席话,却叫阿罗张了口,又闭口,复又默然: 的确,若论起识才审人,纳为己用的本事而言,纵观史书至今,还真没有哪个似李世民父子的。 眨眨眼,他轻道: “那主人的意思是,此女的确是影卫新人了?” “是新人,却是委屈她了。她在主上登基之时,便已侍入宫中,只是她因受过些磨难,性子难免暴戾一些。所以主上一直不放她出来罢了。” 长孙无忌轻道。 阿罗看着壶已然沸出些淡金色的茶汤来,急忙便伸手,裹了软巾将它提下来,心加了漏子,滤出一碗新鲜金黄的茶汤与长孙无忌面前,看着他饮了两口,又注了八分满,这才放下暖炉盖,掩住了真火,只将壶放在盖子上温着,自己却想了想道: “主人这般一,阿罗倒是想起来了……似乎当初封后大典上时,往主上面前飞去的那枚暗剑,便是被不知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力道给打了偏,这才了事的。” 长孙无忌淡淡道: “影卫之中,四名剑,三名刀,这是除去逍遥剑李德奖与第二剑慕容嫣之外,最强的七人。三名刀者,眼下老夫识得的,也只一个无影刀豆卢望初。其他二刀尚且不知其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更加不曾见其出过面,露过脸。 至于四名剑……狂剑顾怜然与痴剑顾嫣然这对儿兄妹眼下有要事在身,不在宫中。剩下的,便是君子剑姬长安与修罗剑江雪了。你那是个女子,又爱着一身红衣,人又称为修罗,手法残虐…… 那自然便是修罗剑江雪。 此女实力,除去迄今无人知晓其真正实力的君子剑姬长安与名满天下的逍遥剑李德奖之外……只怕也只有慕容嫣能勉强将她克制住了。”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 “但正因为此女性极暴戾,便是主上也不敢轻用,所以平日里只知她跟在主上左右,以侍暗中守卫之则,却从未听得主上准她出宫办事……此番亦是如此。只怕主上却也未必同意叫她出来呢。” 阿罗轻道:“那主人的意思是……此番皇后却是真急了?” “真急了些。” 长孙无忌头,神色凝重: “她本不必这般急的……左右老夫已然安排好了,时机一到,自有人会去将这一切揭破,自然韩纪二王欲与东宫携手一事便不成…… 可她……” 长孙无忌沉默了一下,突然摇头苦笑道: “也罢,从一开始,她不信老夫也是常理。若是信了,只怕老夫反而要担忧了。” 这些话得阿罗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头自道: “主人如此,自然有主人的道理,那接下来,阿罗却该如何行事?” 长孙无忌看看他,摇头道: “不必。” “什么?”阿罗一时没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淡淡摇摇头,轻道: “她如此一局,不过是为了逼老夫主动扛下这个权臣之名,替弘儿那孩子再争一次储位而已……本为老夫之愿,且也早有安排,只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了一些,却无妨。” 阿罗再一怔: “主人的意思是……您早就已然知道主上与皇后会要易储了?” “主上不提,皇后便是之前未曾下定决心,此时也不得不下了……主上的身子……”长孙无忌闭了口,摇头,叹了一口气道: “何况如今的太子殿下,的确是越来越不适宜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阿罗闭了口,也不言语。 长孙无忌的话儿,他不但听得明白,心里其实也是赞同的。撇开媚娘的理由不提,李忠的表现不止是让李治与长孙无忌失望,朝中的大半大臣,也都不是没有怨言与不满的。 身为太子,国之储君,他这些年来,于东宫之位上没有任何大建树,学业虽有微成,比起雍、杞甚至是无心上进的许王而言,都不是差得一星半——何况如今还有一个机敏聪慧,天资过人又极肯吃苦好学的弟弟代王弘。 再加上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他为保储位,与雍杞二王暗中相斗那些事,宫内宫外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需知这已然是犯了大忌。 一国之储,地位何等超然,怎么能够自损身份,自甘堕落去与两个注定不会有机会登上皇位,甚至是储位也只能遥望的非嫡出,更是当时已然失宠的皇子去争一时长短,一口闲气呢? 这样的眼界与心胸,首先便叫人觉得,他没有身为太子东宫,未来一国之主的风范与格局——决定一个人身份气度的,并非是他的朋友,而是他视为敌手的人。 所以从他开始将雍杞二王视为劲敌开始起,就已然注定了他的结局,他的未来,会是与雍杞二王一样的。 长孙无忌丝毫不在意。甚至可以,从一开始,他也好,那些重臣们也好,明里暗里虽然都在喊着要抑制武媚娘,可于她所生的代王李弘…… 他们却都是抱着一种包容,默许,甚至是期待的态度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们也就没有打算,真的让许敬宗李义府这样的人,得了这个机会,卖了这个乖,拿这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孩子的光明未来,替自己裱上一层金。 之所以他长孙无忌会沉默,会附和,理由只有一个: 等着李治也好,武媚娘也罢,终究忍不住,忍不下去,动手收拾了这两个人。 武媚娘不傻,李治更是精明绝,自然知晓若是真让这许敬宗李义府替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做了这立储之路上的大功臣,孩子未来的路会走得如何艰难,这许李二人又会惹出多大的祸来…… 他们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所以,长孙无忌会附和许敬宗,本就是一手借刀杀人的棋,他其实却是在借此机会,向李治与媚娘表态: 我也好,朝中诸臣也好,都是支持易储的。也是支持代王殿下的。只是这两个人,实在留不得,还请主上与皇后,想一想将来罢! 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至少他们以为,清除了许李二人之后,武媚娘眼下日渐丰盈的羽翼,会多少有些折损。 虽然长孙无忌也不会天真到以为媚娘真的只能依靠许李二人,并且也完全信任许李二人……可他也明白,于眼下的媚娘而言,这许李二人于朝堂之上可以发声的身份,却是断然不能丢的。 而他要的,也正是要一次性断了媚娘在朝堂之上的口舌,与大唐将来的祸根。 奈何人算不若天算,媚娘一记回手刀,杀得他却是措手不及。 是的,许李二人不能留,媚娘更是大祸口……可是比起早已是虎视眈眈,几番阴谋的韩王元嘉和手握重兵藩属一方,又智勇双全的纪王这一对联手而成的叔侄盟友而言,这三个人,却是眼下万万不能丢弃的了。 尤其是韩纪二王他们居然还与太子东宫扯上了线…… 长孙无忌摇头,这意味着什么,他再明白不过。 眼下最急的事,却不是什么整治许李,更不是什么摒除媚娘…… 而是要竭尽他们一切所能,彻底将韩纪二王的手,从丽正殿收走! 所以…… 长孙无忌沉默,复又轻叹: “罢了……便再容他们几日轻松!”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三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二十八。 太极宫。 今日宫中处处热闹欢腾,一片气派景象。 只有一处,却是例外。 事实上,这一处也是数日不见热闹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这原本应当是太极宫中,最热闹的所在,也不热闹了……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媚娘一身火红,立在扫得片雪不沾的阶下,看着阶上,那悬挂着大大的丽正殿三个大字的牌匾,怔了半晌。 不期然地,她忽然想起,当年的自己,曾经无比地渴望能够走入这里,走到那张挂着太宗手书的金裱挂幅前的朱红圈椅边,轻轻伏下身,与那个曾经也与他一样,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椅中,看着画卷痴痴然的少年,并肩而坐,促膝而谈,捉手而乐。 是的……她当年不能告诉他的,如今都能告诉他了,可是……那样急切地想让他知道自己心思的她,却已是恍如昨世,再不复今生之感。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却已恢复平静,不再有任何的情绪带入。 接着,睁开双眼,看着前方,轻道:“走罢。” 走了两步,却察觉身边的瑞安没有任何反应,一时怔了怔,转头看着他。 瑞安看着媚娘的目光,犹豫了一会儿,才轻道:“娘娘,您真要去见太子殿下?” 媚娘垂眸:“早晚都要见这一面的。” 瑞安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心地道:“娘娘,有件事,瑞安一直没有与您……如今……” “当初没有,现在也不必再。”媚娘淡淡一句话,便将瑞安所有想的话都堵回了口中,也让他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也许,媚娘所知道的事情,所察觉的种种,比他想的都要多。 于是不再犹豫,宣驾。 …… 丽正殿中。 正座之上。 李忠听到近侍传驾来时,初时却是不信的:“你谁来?” “回殿下,是皇后,皇后娘娘……” “胡闹!那个女人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来?!白日里你可不是见了……”李忠到这儿,突然停了口。 蓦然,他瞪大眼,眨了眨,手中的笔落在纸面,墨洇了一卷:“皇……皇后……娘娘?她……” 近侍头,目光中既有兴奋,又有惊恐:“是……是皇后娘娘。” 李忠呆呆地坐着,看着前方的目光一片空白,好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喊:“来人!来人!更衣!焚香!来人!” 他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变了调。 …… 一刻之后。 立在正殿之中,面朝着殿门方向的红衣女子,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与一道长长的宣见声:“太子殿下至——” 她没有回头,因为如今的她,没有必要,更没有理由回头。因为如今的她,已是李治的皇后,大唐国母,更是这个孩子名正言顺的继母。所以…… 不该给的,她一也不会给。无论是一个微笑,还是一个眼神,甚至……是一个淡淡的回眸。因为她太清楚此刻哪怕是一个注视,都会产生出别样心思来的少年心事。 她是李治的妻子,是李治的女人。她没有那样心思,也没有那样时间,去招惹更多的男子。于她而言,有李治一人,便是一生足矣。再多,却是无味。 何况她今日来此,本便是要与这孩子做个了结…… 思及此,她却将颈背挺得更直了些,目光也更凛然。 “忠儿见过……母后……娘娘……” 李忠立在她背后,艰涩地颂着见仪。 媚娘头也没有回地了头,然后徐徐开口,声音淡若清水,无风自寒:“皇儿免礼。”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把刀子,狠狠地往李忠心头扎,让他好一阵瑟缩之后,才慢慢起身。垂首垂手,立在原地,却连抬头看她的勇气也没有,只能垂着首,心中似是幸福已极,又似是绝望已极。 瑞安行了礼,见过了储驾,这才抬眼看看媚娘,垂下目光。 媚娘转身,看到李忠的时候却是一怔:原因无他,他这一身雪青绣金的衣裳,实在太像当年李治最爱的那一套袍服。不由便惹得她一阵神思恍惚。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地,她便定了定神,淡道:“皇儿怎么穿着这般素净?身为太子东宫,着朱披金,才是正着。” 李忠垂首,喏喏而应。倒是身边近侍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一步,轻道:“臣斗胆,敢禀皇后娘娘……” 口中着斗胆,可这个年岁尚幼的孩子还是看着媚娘看向自己,默许了他开口之后才道:“太子殿下向来仰慕陛下,是故事事处处,皆以服陛下之风为傲。这雪青绣金素袍,也是陛下身为储君之时素常最喜着的衣衫,殿下以为此举可彰陛下俭服之风,自便也依而效尤。” 媚娘闻言,转头看着李忠,却轻道:“效仿节俭倒也罢了,毕竟是好心思,身为储君,理当如此。可是太子,常言道效而过之,却尤若不及…… 你没有想到你父皇在着雪青绣金袍时,是怎样的心情,如何的念想……就这般只会模仿面相上的东西,实在不当。” 李忠僵住了。听着她继续道:“你父皇当年登位为储时,之所以身着这雪青绣金的素袍,却是因为那件衣裳却是先后,也就是你的皇祖母,文德皇后娘娘亲手所制的。当年文德皇后娘娘去时,你父皇尚且不过**岁的光景。然而舐犊情深的文德皇后娘娘,你的皇祖母,却在临终之前拼着一身病痛,也替你父皇做出了十二件长袍,这份心愿,也是想让他到双十年华都不愁没有可体的,母亲亲手所制的衣裳穿……这样的心思,你叫你父皇如何能舍?” 这番话一出口,整个丽正殿正殿之中,只有瑞安与媚娘的神态却是平静的,其他的人,个个都是大怔忡—— 太极宫中,人人都知李治节俭,十几件素净得不能再素净的长袍一穿便是十几年……却从未有人想到过,内中原由,竟是如此。 媚娘看着他,摇摇头,轻道:“你是不知道的……也不能怪你。毕竟子孺父慈,才是天理。所以这些年来,你这般衣着,你父皇从未开口过你一个不是。因为他也曾身为人子,了解那份孺慕之情。 所以……” 媚娘叹了口气,摇头,轻轻向前一步,立在李忠面前,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看着这个其实早已长得比她还高出一两个头的青年,却总是习惯地低着头,缩着颈,叫人觉得他似乎永远不敢抬头正视人的样子,心中除去怜悯,同情,更多的,却是无奈:“所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这份孺慕之情,于你的父亲而言,不止是一种骄傲,更多的,却是一种心痛…… 因为他不想让你知道这种痛,这种让他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是如何痛苦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又是如何地害怕重温这种感觉,害怕到了没有勇气将事实告诉自己的长子,却又矛盾地日日看着自己的长子一遍遍地,血淋淋地用这样的衣着,逼着他重温当初母亲的死带来的巨大痛苦。” 这番话出口,不止那个原本想替自己主人讨个好的侍怔住了,就是李忠,也怔住了。 他们两个都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媚娘。李忠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在媚娘面前喏喏懦懦的样子,只是迷茫而不解地看着她。 媚娘头,淡淡道:“你不知道,对吗?” 李忠茫然,摇头。 媚娘头,再叹:“你也不知道,你的父亲那些年穿这些先后娘娘亲手制做素衣裳的真正目的,对吗?” 李忠再摇头,目光更加迷惑。 媚娘垂眼,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似地问他:“忠儿,我想你大概是听过,那些人是如何议论本宫的罢?尤其是那些前朝旧事?” 李忠垂下眼,不语。 媚娘看着他这样怯怯的神态,了然地叹了口气,不再进逼,只是抬起头,平静道:“人人都道,当年是本宫扳倒了废昭容韦氏,是本宫作下了那些事……是本宫将四夫人一一逼得无保其位……可是真相,却并非如此……至少,在废昭容韦氏一事上,真正拼尽全力的,并不是本宫。而是你的父皇,时为晋王的,你的父皇。” 李忠猛地抬头,眨眼看着媚娘。 媚娘淡淡一笑:“不能信我,是么?” 她再一笑:“不怪你,这样的事情,莫你不信,便是本宫,便是任何人,若非亲身置于其中,经历了当年那些风风雨雨,也是不能信的。” 她抬头,看着前方,目光恍惚,似在回忆着旧年,又似在品味今朝:“当年先后娘娘去世,天下人皆以为,她是因为气疾而离……其实却非如此。 先后娘娘气疾非假,可当时她毕竟春秋正盛,又怎么就会因此而去?何况她还得了神医药王孙思邈之诺……你有没有想过?” 李忠定定地看着媚娘,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 媚娘头,道:“你没想过却是对的。因为当年之事,若非你父皇身为幼子之故极得先帝与先后娘娘宠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生活,亲眼所见,亲身所察……只怕便是他也难发觉,原来先后娘娘的气疾,之所以久久不愈,最终缠绵至痼,乃至让大唐痛失贤后……原因竟是因为那位早就怨恨先后娘娘独得先帝恩宠的昭容韦氏,送了一尊空腹佛像与你的皇祖母,并且那空腹之中,却是装满了发霉的花粉…… 有这样的东西在近侧,便是没有病的人,也要不舒服的,何况原本便是气疾缠身的你的皇祖母?” 李忠听着媚娘平静的语调,突然觉得全身冰冷——是的,这些事,他都不知道,不止是他,李治所有的孩子们,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因为他们看到的,永远都只是眼前的一切。 他突然屏住了呼吸,突然有了想要听媚娘多讲一讲他父亲的**。 这本便是媚娘所求。于是她淡淡一笑,轻道: “所以他要报仇,他要替自己的母亲讨回一个公道,更要保护当时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的妹妹安宁…… 而他当时只是一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对他们这些先后娘娘所出的孩子们的爱有多深。 他也更加不知道,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爱深若渊宸。 ——忠儿,你可知,当时只要他出真相,哪怕没有真凭实据,哪怕要惹得天下大乱,他的父亲,英明神武的先帝也必会将那些害了他母亲的人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步…… 可他没有相信自己的父皇,相反,他却相信了身边的那些所谓师傅们的迂腐之教,以为但凡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们必得是薄情的。便是痴情于他母亲的先帝,一朝若是日久,也不应再情深如初。 所以他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利用自己与妹妹得自先后娘娘的一哀荣,同时暗暗创造各种机会与可能,让他的父亲永远不能忘记他的母亲的好,最后,再一步步地替他的母亲报仇…… 忠儿,你可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当先帝意外得知了当年先后真正死因,以及你的父亲那些所作所为真正的目的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个害了你皇祖母的女人,彻底从这世界上抹杀。从身至心,从名至份,全部抹杀。 第二件事,便是从那之后,再不将自己的身子看得很紧要……一味地只是奋进,一味地只知奋进,却将自己,当成一把剑,出了鞘便再不打算收回。 第三件事……便是开始替你的父皇,安排一切,并且从一开始,便不肯再将你父皇放离身边半步。” 媚娘平静地着,看着李忠愕然惊然慨然的神色,心里,暗暗松口气。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四 媚娘看着这样的李忠,一时间也似有些热血微涌,抬起眼,看着远方,轻声道:“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却只是被人塞进了一切……那些所谓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而现在的这个结局,也未必便是他喜欢……但好歹,他最在乎,最重要的东西,总算是得到了。” “是……你吗?”李忠突然出声,轻问。 媚娘回头,看着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的李忠,淡淡一笑道:“也许是罢……也许,也不是。” 她看着他平静道:“但无论如何,他要的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的手得到了。” 李忠沉默,半晌向前一步道:“若是我……若是本宫也……” “你做不到。”媚娘断然,决然,轻轻道。 李忠大皱其眉:“你太武断。” “并非本宫武断,而是你真的做不到。”媚娘平静地看着他:“你的父皇可以做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李忠张口,又闭口,好一会儿才轻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可敢出口?”媚娘反问,却叫李忠一时间双眸圆睁,火光若夺目而出,却终究被压了下来:“你……你知道你在什么吗?” 媚娘头,淡淡道:“本宫当然知道自己在什么。本宫只问你,你可敢告诉本宫,告诉你的父皇,你想要什么?” 李忠咽了咽口水,沉默。 媚娘向前一步,步摇轻击,铮铮做响:“你敢,还是不敢?” 随着这一步,李忠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咽咽口水,双手在衣袖内簌簌而抖,震得衣袖也跟着沙沙作响。 媚娘却不放过他,直似盯着一头猎物也似地,再往前走一步,轻道:“你到底敢,还是不敢?” 李忠再退一步,侧过头,盯着地面,双拳紧紧握着,脸憋得通红。 媚娘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进一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半晌才摇头失笑:“如何?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李忠低低地喊着,一声比一声更重,更沉,似在与媚娘听,又似在与自己听。 “真的知道么?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为了得到这个你想要的,你又能付出多少呢?”媚娘继续轻问。 李忠立在原地,却全身发抖——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她的话…… 不止是因为那样不可告人的……更因为…… 他竟觉得,自己在害怕…… 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 媚娘再摇头,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怜悯:“是啊……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真想要的,还是你以为自己真想要的……你却分不清。” 她再摇头,轻叹道:“你以为自己想要的,便真是你想要的东西。却不曾想到,也许你所谓的想要,不过是自以为是。而你真正想要的,却是那东西带给你的满足喜悦。所谓痴儿,便是如此了。” 李忠猛地抬头,想开口,却终又垂下了头。 媚娘看着他,淡淡道:“天下人都知我是前朝才人,所有人都反对你的父皇纳我为侍。因为他们觉得,你的父皇对我的想要,便只是他自以为的想要,而非真的想与我长相厮守……于他们看来,你的父皇对我,只是迷恋美色,迷恋巧媚而已。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你的父皇与我之间的相知相重,早已是他们不能了解的地步了。” 媚娘垂目,淡淡道:“与你父皇相恋相知十余年,无论我做了什么,他都能接受。哪怕他当时再气怒,也会终能了解我的心思……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能接受我。” 媚娘再抬头,淡淡道:“一如我都能接受他一样。这样的接受,却是不分条件的。” 她看着李忠不解的目光,淡淡一笑道:“不明白?也不奇怪。毕竟人活于世,多少都是要伪装一些自己的。 天下间只怕无人敢自言,无论善恶,于人前从未有所隐瞒欺骗。是以,人人都多少有些愧疚于心,有些无法示于他人,只能自己深埋心底的东西…… 这样的道理,想必你也懂。” 李忠眨眨眼。 媚娘继续道:“可他在我面前,不必担忧会不会这些隐瞒欺骗,会不会让我不快……” 李忠轻轻道:“所以你想……父皇在……在您面前,不必隐瞒,不必欺骗,一如您在他面前,亦不必如此么?” “不,不是不必隐瞒欺骗,而是他在我面前也好,我在他面前也罢。都大可放心地去隐瞒,去欺骗。 因为我们深知彼此,深信彼此。哪怕有朝一日,我们在彼此面前所隐瞒的,所欺骗的东西被揭露,也不会因此生歧,更不会因此怨恨彼此。 也因为我们永远都能好好儿站在彼此所处之方向上,以彼此的想法与心性,去考虑这件事到底他为何如此,我为何如此…… 哪怕,我们不能接受彼此会有的隐瞒与欺骗,但至少我们能理解彼此的隐瞒与欺骗。” 媚娘平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之间,实不必要有太多的隐瞒,太多的欺骗。因为没有必要,所以自然也就更加坦然面对彼此的缺与不足。” 她看着李忠怔然的脸庞,淡淡道:“所以,我可以在你父皇面前,因着心痛自己的所失,而使尽手段,算尽宫中妃嫔。而你的父皇也可以在我面前,因着愤怒于自己的皇权受制,而用尽方法,谋得朝中诸臣…… 同样,我不会因为你父皇仁慈在外的名声,而假惺惺地去劝他不要杖杀那些明明诸恶做尽的恶毒宫人,你的父皇也不会因为我的为女孝名,优柔寡断地将我那对镇日里只会惹尽麻烦,自取其辱的母姐纵归故里,让她们继续荒唐妄为。” 李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她抬头,看着殿外白雪,淡淡道:“简而一言,他可以不必等我开口,便替我做那些为了我的欢喜幸福,不得不做,却又注定不能由我来做的事情。而我亦是如此。这……便是他想要的人,想得的果。 你的父皇,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更不是什么才纵天下,谋绝无双……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相知相守,相容相重的女子而已。 我亦如此。” 媚娘勾唇,淡淡笑了笑道:“若真要强的话……那也只能,偏生就是这般巧,他生在了帝王家,而我…… 又嫁入了帝王家而已。 但他要的人是我,与我是否绝色,是否才纵谋绝无关,他要的人,只是我…… 正如我要的人是他,与他是否出身贵绝天下,是否聪慧绝,是否容貌绝世无关,我要的人,只是他……” 媚娘轻轻道:“那么,你要的又是什么?皇儿,你要的,又是什么?” 李忠茫然了,瞪大了眼,看着媚娘的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媚娘淡淡一笑,扬眉轻道:“你你有了想要的,那你想要的,却是什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桩物?一处景?那这个人,这件事,这桩物,这处景……真的便能让你觉得,但得之,无他求了?即便……当你得到了这个人这件事这桩物这处景之后,发现她与你的想象完全不同也无妨?” …… 是夜。丽正殿中。 李忠一直维持着媚娘离开时的样子。无论是神态,还是衣着,甚至是姿态……都如她离开时的一样。他一直在想着媚娘所的那些话。 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可能?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想要的,不就是……不就是…… 不就是她? 可是……李忠茫然地瞪着前方,目光中满是不知所措。 她问他: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竟然也会变老,会变丑,会变得糊涂不知事……他会如何? 她……怎么会呢?他摇摇头,觉得有些可笑——她……武媚娘?她会老?会丑?会变得糊涂不知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 怎么会…… 他突然笑不出了。瞪着前方,他突然笑不出了。 她不会么? 他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答案。 …… 同一时刻,立政殿中。 媚娘坐在榻前,怀中抱着刚刚吃饱足了奶水的李贤,这孩子正心满意足地眯着眼儿,打着的呵欠,一副沉沉欲睡的模样看得旁边儿正由着李治着,读书做功课的李弘忍不住想笑。 李治见李弘分心,忍不住便摇头叹息,伸手敲了敲几面道:“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去抱了弟弟去睡。父皇呢,便与你母后些儿体己话儿,可好?” 媚娘听他一本正经地这些没正经的话儿,忍不住便皱眉想他,可却见李弘瘪着嘴,拼命忍了笑伸手来抱弟弟,自己觉得也没好意思,便微臊了脸,强撑着做母亲的样子交代了两句,急急把儿子交与他去抱,这才转过头来瞪着一脸百无聊赖相地看着德安瑞安收拾四宝下去的李治。 李治被她瞪得莫名其妙,眨了眨圆圆眼儿,不解道:“怎么了?” “你呢?”媚娘冷哼一声,却转身,只丢了个背影与他看。 李治眨眨眼,又道:“不过就是了两句玩笑话……你真气了?” “我气什么?要丢脸也是治郎这个为人父的丢脸,我气什么?”媚娘依旧头也不回,哼他一声。 李治叹了口气,上前来,便将媚娘抱在怀中,一边儿感受着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暖意,一边儿淡淡道:“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一定端好了为父的架子,再与这两个混子话儿,再也不话里话外拿你打趣他们了……好不好?” 媚娘这才转头看看他,然后勉勉强强地应了声好。 这般乖巧可人的她,在以往却是看不到的……事实上,以前的她,只是会事事处处与自己逗嘴拌气儿……这样的媚娘,温柔乖巧得让他有些不安。 但他没有出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因为他知道。她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也知道她一直都明白他…… 是的……她明白他,知道他,了解他,所以…… 从一开始,她就在刻意地与忠儿摆清了关系,也一直避免着将这样晦暗的心思,揭露出来。因为她知道,于他而言,这样的事情不但不能发生,更加不可发生…… 他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更加无法承受,自己的儿子,会打着以他为表率的借口,做出一些让他永远无法原谅的事情。 更加承受不了的是……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若是当年他的父皇真的喜爱着媚娘的话……那他…… 李治闭上眼,将自己的脸更加往媚娘颈窝之中缩了一缩: 他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便是做个懦夫,便是被人骂作无耻,居然要利用自己最爱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他也不要去想…… 这一切,就交与她罢……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交与她罢…… 他告诉自己:没错,交与她,忠儿自然便是会死了争储之心,接下来,也就好方便安排着往京外而去,自寻一方天地,一个爱他的女子,相守一生…… 而他这身为人父的,能与他的,便是无数使不尽的金银钱帛,清闲富贵的日子,无忧无虑的另外一番人生…… 是的,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告诉自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对忠儿而言,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五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二十九。 太极宫,立政殿。 早朝刚退,便见李治气冲冲地走回来的媚娘,表情却是平淡得紧——刚刚早朝之上的事情,她多少也是听到了一些,是故才如此淡然——那样的事情,莫是他,便是换了任何人,也都会生气的。 果然,李治甫一坐下,便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今天早朝之上,那个韩瑗的事情了?” 媚娘闭紧了口,只是头。 李治便气怒道:“这个韩瑗……真是荒唐至极!什么禇遂良体国忘家,捐身徇物……还什么社稷旧臣,帝王贤佐…… 倒是真的好似朕贬了这禇遂良,是大不当了!” “莫非元舅公没有告诉韩瑗,前日早朝之上,禇相再度被贬,本就是他们算计好的……为的便是要借禇相之力,去清除那些与韩纪二王最是得用的地方势力?”媚娘扬眉。 李治冷笑一声,却道:“这个韩耿子,自以为最得舅舅之心……孰知舅舅根本只是拿他们,作了些幌子……为的不过是让韩纪二人以为,此番禇遂良被贬潭州,真的只是因为他进言冒犯罢了。” 媚娘想了一想,却头道:“如此来,倒也是元舅公安排缜密……前些日子,媚娘听闻禇相竟公然在早朝之上,抗表以奏,直言封后之事大为不妥时就觉得有些奇怪——。 以元舅公的谋划,当知以禇相的性子,便是要上表,也当在封后之前。何必这封后之事已大定了…… 以此事来激得治郎贬他去潭州,以便清算韩纪二王之势,莫是韩纪二王怕是难以轻易被蒙过去,就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些不对了。 原来他们留得有后手。 只是为何偏偏是要牺牲了韩大人……” 李治再冷笑:“不是他,又能是谁?这一向舅舅都是最擅拿自己家里人做势态的。何况舅舅早就知道,如今你登中宫凤位,将来我必然是再不能看着那些借着与他老人家结了姻亲得了故的无用之辈去占着这位子。自然便要拿着机会,一个个地让他们先博个忠名,告老还乡,然后也就成就了一世功德了。” 媚娘见李治如此气愤,忍不住便劝道:“也许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那你可,这韩瑗自入仕以来,都有过什么了不得的功绩?镇日里除了会依附着禇遂良,跟着舅舅身后跑,成天里站在最前面儿,喊着要对你打尽杀绝的…… 他还做过什么真正有用处的事儿? 他是文功如怀英待价?还是武德若定方薛绍?身为人臣,百姓父母,却成天里不思政事,只知道抓着朕的妻子来议论诽诽……我要他何用!” 李治怒喝一声,便将身边茶碗打落下来,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立时,整个殿里都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李治一口粗气喘出来了,这才抬眼看媚娘道:“还有那个来济……也是做足了表面的功夫了!真不知当年也算是名动天下的来护儿,怎么就生出这么一个愚昧无知的儿子!一身的武艺,满怀的谋略,明明有将帅之才,却偏偏要跟着这起子文官在京城里学这些婆婆妈妈,怎么调,居然也调不得出去!每次还没有试一试他是否愿意跟随李绩立些功业,就听得他什么病体不安……真是……” 李治咬牙,恨恨半晌。 媚娘也只能沉默。这些话儿,实在是她本就不该听的东西,如今听了,已然是大不妥。 李治恨了一会儿,才拍拍膝盖道:“罢了,左右他们有多大的才也不给我用,那便索性调他们出去,一年半载,看看地方民情,也算是长进些!” 媚娘闻言,张了张口,却终究没什么。 李治此番一言,本便是为了媚娘出口气的因故。毕竟他也清楚,这前朝之事,媚娘不可能不知。一朝让她知晓,她又要烦恼至何等地步…… 却是想也想得出。 所以他口出此言时,眼光心思其实却都放在了媚娘身上,只看她反应。 可万没想到,媚娘不但没有反应,反而还沉默以对。这便让他有些担忧了:“怎么,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头道:“若是问媚娘,那媚娘只能,治郎此事办得确有些不当之处。” 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至少于媚娘而言……此事如此处理,却是有些不利。” 李治眯了眯眼:“你是担心贬谪了韩瑗来济二人,会让那些朝臣们再度议论于我?” 媚娘头。 李治叹了口气,摇头,伸手将她揽抱在怀中坐下,看着她的脸,微微笑道:“也只有你……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想着我了……” 他摇摇头,伸手替她理理衣襟,却摇头道:“若是因为那些朝臣,却是无妨。毕竟这样的议论,只要我们在一日,便不会止歇。我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媚娘却轻道:“治郎不怕议论,媚娘知道。但媚娘更知道,治郎不会轻易贬谪重臣。今番如此决绝,只怕却是韩瑗做了些让治郎忍不得的事情了。” 李治头,冷笑道:“没错……他为了一个禇遂良,竟然也欲来一套血溅玉圭,逼我就范……甚至还在我明言暗示于他禇遂良之迁,非因其屡屡中伤于你,而是因为他有一个悖戾犯上的名头时,他都还不一副明白什么意思的样子,继续我是无故弃逐旧臣!真是……便没见过这等蠢才!” 媚娘一怔,脱口道:“怎么会这样……韩瑗也非新入仕的了……怎么就没想一想,自治郎立为晋王至今,数十年间从未因这等事贬过什么人……便是当年荆王在治郎登基之时那般为事,后来处置他时也没过他悖戾犯上,只是他与高阳公主密谋图反啊……这样的罪名,明眼人一看,便当知是虚罪,他既然都看出是无故之罪了,那自然应该想到,关陇诸臣个个明着反对媚娘,人人措辞过激,比禇遂良得做得更过分的大有人在,既然只挑了他逐出,那自然是另有他情的啊!” 李治却笑得更冷:“所以我才,若非是舅舅存心推他出来当盾牌,挡去韩纪二人的怀疑目光,便是他真蠢到了这等地步,竟不知这起码的事由了!”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治郎的意思……” “既然舅舅有心推他出来做个盾牌,那自然要配合他。”李治道。表情冷冷。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道:“治郎要贬韩瑗?” 李治看着她:“若不贬,哪里来的良策?这韩耿子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一朝定死了心思,非得作出个结果来不可。到时只怕便是我不想贬他,他也要逼得我非贬他不可。” 媚娘垂目不语。好一会儿才悠悠道:“起来,他们也算是直臣,若贬,以后恐会叫百官不敢进谏。” 李治眯眼:“这也叫进谏?多管闲事才是真。” “无论是不是多管闲事,他们一心为治郎,却是真的。总得想了法子,能保,还是保的好。便是不为他们,为了那些真正有才有德,能够为大唐进谏忠言的贤臣们,也是该留下他们。” 李治闻言倒也默然: 其实他一直隐忍韩、来二人至今,也正因此故。 毕竟帝王之路,兼听则明,偏听则晦。他不能丢也不敢丢。虽则此二人进言,着实荒唐无用,可却能引得百官效仿,直言敢谏,这却是万不能忽视的大好处。 媚娘的话,到了他心里最不想丢的一步,可也是让他最无奈的一步。 的确,二人是成了百官之标榜。可这样的标榜,又是什么? 眼下朝中,竟已然是兴起了这样的风气:若欲标榜自己身为清流,忠直之臣者,则必当若此二人一般,将媚娘立后一事,拿来上一两嘴。甚至还有一种法,便是若不曾得进一本议易后之害的折疏上于御案之前,呈奉陛下过目,便实非清正之臣。 这岂止是荒唐!简直就是歪风! 李治自然不能再忍,这一次韩瑗之事,其实也正是他下手清治的好机会。可是媚娘如此一言,却叫他不知如何接了。 最后,无奈之下,李治只得看着她:“你可有什么主意?” 媚娘沉默良久方轻道:“避其锋芒,釜底抽薪。” 李治一怔,立时恍然。 ……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末。 太极宫。 早朝之上,忽有韩瑗再提禇遂良之事,李治不言。 韩瑗乃告求归隐,李治不允。 韩瑗再明以志,李治示以新后武氏乞圣恩褒其与来济忠谏之上表。 韩瑗惊疑之间,却再不能言退告之意。 来济见状,正欲上前,却传来他人之请,言道前朝罪臣刘洎之子刘弘业,素冠抗表,殿下求见,告谓为父申冤。 一时间,朝中诸人神色尽变。韩瑗、来济二人,神色尤其尴尬。不止反身观望长孙无忌之色。 长孙无忌默默然,不言,亦无语。 李治见状,乃念刘洎旧曾为己师之德,着令准入。 不多时,刘洎乃入,奉表而拜,准礼之后,乃言: “贞观之末,家父刘洎,身为先帝恩臣,竟为禇遂良谮害,其冤之奇,若不清明天下,则弘业一生难安……” 李治闻言,亦甚怃然,乃问之群臣。 群臣不语,唯李义府左右环之,乃徐徐出列道:“此为孝子之德,无论真伪,陛下可赐其天恩,以全其孝。” 李治以为然,乃再问群臣,十之**,俱应之诺。 闻言,韩瑗,来济等臣便神色尴尬,不知如何做答。 于是,李治乃欲行旨,着令大理寺复查此案。 争于此时,给事中长安乐彦玮突上前奏曰: “启禀陛下,臣以为,此事颇有不妥之处。” 李治怔忡,乃顾其人问道:“何谓不妥?” 乐彦玮复道: “刘洎者,乃人臣也,人主暂有不豫,岂得即拟负国,遽即自比伊、霍?先朝所责,未是不惬。且先帝时罪之,却并无过举。若今上雪洎之罪,岂可谓先帝用刑不当乎?” 李治乃言道:“若天子有失,则当审之,先帝在时,常以此教。” 乐彦玮终道:“先帝此言,是为明君之怀。然先帝为今上之父,人伦大德,且存于此。更着者刘洎确有其失,朝中皆知。只以失礼于上,以臣之份竟登踏龙位,枉言无边功德之失,便足以刑之。陛下当明。” 李治默然,乃再顾刘弘业,半晌,沉默。 韩瑗来济等臣,亦时同默之,再不复进禇遂良无故被逐之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六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三十。 今夜除夕,雪飘如席。 太极宫中太极殿。御侍医秦鸣鹤徐徐而入,高奉银盘过头,乃进汤药与坐在玉阶之上,正垂首按膝而思的李治面前,轻道:“主上,是该进汤药的时候了。” 李治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刹那间,他的目光是不清楚的。但很快,便恢复了寻常的淡漠神色。头,他伸手接过银盘上的玉盏,看看里面暗红如血,飘着一骨子异香的汤药,微皱了皱眉,轻道:“似乎是与往常的汤药不同……” 秦鸣鹤头轻道:“主上慧眼,这是新出的方子,特请药王调配过的,药力强胜往方,但药性更加温和不伤人,自然与常不同。” 李治闻得孙思邈三字,便再无不信的,头便饮,第一口下便皱眉不止。一侧德安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欲些什么却被李治挥掌而止。 饮到涓滴不剩之后,他才看着德安去取了果丹来与自己含着解一解口中奇苦异常的味道,再笑道:“到底是汤药,也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秦鸣鹤低声称是,便自退下。 李治垂首,微微闭了闭眼,突然抬头看着前方轻道:“外面雪很大么?” 德安正在看着李治,闻言便上前一步道:“回主上,倒是不,若不……便等一时再归立政殿也不迟。” “不成,今日是除夕。若不归去,怕媚娘要担忧了。”李治淡道,一边儿起身。 德安见状只得守在他身侧,低道:“其实主上不必如此辛劳,每到用药之时,便特特到太极殿里来等,在立政殿里……主上?” 他停下脚,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治。 李治正侧着头,呆呆地看着玉几一侧金屏上映出的自己倒影。德安莫名地看了一会儿,不曾看出什么不对来,便上前一步,声问:“主上,可是这金屏有何不妥?若是如此……” “这……是白了么?”李治轻声一问,却叫德安心中一紧,急忙转头看向李治鬓角边——果然,一丝银得发亮的色彩,在他如墨染刀裁的发鬓中格外惹眼。 心抽了一下,德安急忙笑道:“一根……而已……”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突然伸手,自去扯了它下来,可是不知为何,却偏偏扯错了两根青丝下。德安看得心疼,急忙上前道:“主上,还是德安来罢!” 李治沉默,由着他走到自己面前,将那根银丝扯下,再看他将此物折好放在袖袋之中,好一会儿才轻道:“烧了。” “呃?”德安怔了怔:“烧……烧了?” “烧了。”李治面无表情道。接着,转身负手,大步而离。 德安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突然若有所悟地看向手心。 雪光之中,那一银彩,却显得格外黯淡。 …… 片刻之后,立政殿内。 看到含笑抱子携长而来的媚娘,李治莫名地定下匆匆的脚步,负手,墨一般的眸子盯着媚娘母子三人笑了起来,其温润如玉,其甘甜如蜜。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嗅着了那一丝熏香气的媚娘,在李治明亮的目光下,却不能露出一星半儿的忧心之色,反而笑得格外欢喜。 李治看看她,头伸手去抱了正张开手,笑得一派天真的李贤,然后看向身边抱住了自己大腿不肯松手的李弘,笑着伸手去抚了他的头,再看向媚娘道:“嗯,毕竟是年末,事情多。” 夫妻二人便这般着些家常话儿,边走进殿中。殿内,媚娘早早已着人支起了地火龙,架起鼎炉,添炭加汤,热腾腾地滚着一锅儿羊汤。一边儿还备着各式新蔬。 李治一见,便笑道:“就知道你会备下这些好的。好在刚刚没跟着他们一道儿去喝酒。” 媚娘淡淡一笑,却道:“只是,汤虽是上好的,可却不曾备下肉……治郎可食得?” “那又怎么样?镇日里鱼肉生痰堵心的……这样才叫清爽些。”李治一笑,只片刻便眯了眼道:“不过……蜜酒总是有的罢?” 媚娘见他那般馋虫样儿,忍不住与一众侍者笑起来,自便着人取了今年牡丹花开之时,她亲手酿下的酒来,又着人去取了上好的新蜜,还有梅心初雪化了的净水配着梅瓣烧煮而成的甘露新茶,与他亲调了蜜酒。 素手红袖,玉盏金汤,刚刚调好了一杯,便被眼巴巴盯着她的李治伸手半抢了过去一饮而尽,惹得媚娘笑骂他馋,偏偏他还大呼一杯蜜酒里一半****儿三分茶,酒却只得一两分,未免太甜了些,却失了酒意。 媚娘立时便做势不与他再调,惹得李治急忙低声下气赔不是,哄着诱着做孩子形象,就是要讨酒吃,媚娘忍不住摇头轻笑,又与他调第二杯。 李弘见状眼热,孩儿家好奇便哼哼着也要尝一尝,李治竟拿了牙箸趁便沾了酒水往他嘴儿边送。 好巧正被瑞安看到,呀地一声叫,却惹得媚娘看过来,大嗔,急忙抢了李弘过来,翻几个白眼与一味傻笑的李治,再自己教了李弘不能喝这些东西,又调了一杯蜜茶与他,这才算了事。 李治自觉无趣,摸了摸鼻子坐着半羡半妒地看着媚娘抱了李弘去哄着喝蜜茶,然后目光微深,有些迷蒙地轻道:“也是……起来,他还,不能喝酒呢。不似他的哥哥们……” 媚娘闻得此言,心中微微一跳,垂首,看着李弘轻道:“原来治郎知道了。” 李治不语,好一会儿才轻道:“其实你不必去的,我会去。” 媚娘抬眼,看着前方:“这一趟,总是要有人去的。媚娘也好,元舅公也罢,都是无妨。唯独治郎你,不行。” 李治不再追问,只是拿了媚娘调好的那壶蜜酒来——那壶蜜也好,茶水也好,都比酒多得多,甚至多到几乎喝不出酒味来的蜜酒来,好好儿自斟一杯,自饮而下,叹了口气,自向后一靠,斜目看着身边被瑞安抱在怀中,张着嘴儿打呵欠的李贤,轻道:“我知道。” 媚娘不再言语。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问:“你这次见着他了……却如何?”、 “治郎是问忠儿的学识,还是心性?”媚娘头也不抬地轻问,一边儿哄着只顾听父母讲话,却连茶都忘记的李弘吃东西。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其实也不必问你的……日日里都见着的……金殿之上,除了德安,这孩子,可不就是离我最近的那一个了?只是……” 他苦笑一声,微伸了伸腰,轻道:“只是他虽离我最近,可却也是看不清脸色的。只知道舅舅他们,都他很像我,很像过去被人称为稚奴的那个我……” 他忽地转头,墨瞳如星地看着媚娘:“你今天看到他……也会想到当时的我么?” 媚娘一怔,转头看着他,想了一想,突然笑着头:“倒是真的……若非治郎此言,媚娘还不曾发觉呢!怪不道总觉得这孩子有眼缘,原来是因为那样的神气,那样的举止,与当年的治郎可是像得紧。” 嫣然一笑,明丽无方,若夏日骄阳难以直视,却到底映入了李治眼底,也烙入了李治心头。 他转头,目光淡然:“是么?原来是真的像的……也对,毕竟是父子……毕竟……他是第一个孩子……” 他沉默了,渐渐沉默。 媚娘见他渐渐不言,有些担忧地转头过去看,果然,已然闭目,鼻息沉沉,显是睡着了。看着他眉间化不去的疲惫之色,她心疼地看了眼德安。德安会意,立时上前来抱走了媚娘怀中的李弘,由着她替李治披了衣裳,除了玉簪,扶他躺在自己双膝之上,好好安睡。 瑞安看着媚娘忙,忍不住轻道:“娘娘,是不是要再问问孙老神仙,这药……” 他话未讲完,因为媚娘摇头轻道:“不必。” 瑞安张口,欲再言,却被哥哥制止。看了眼哥哥,他沉默。倒是德安开了口:“娘娘,您虽是一番好心,为了让主上在处理太子一事上,多些父子情份,少些帝王谋虑。可是拿太子比年轻时的主上……却是有些伤了主上的心。毕竟主上最难以面对的,便是当年父子相谋,兄弟相争的旧事。” “我知道……”媚娘叹了口气,摇头道:“正因我知道,所以才必须得提醒他……一定一定,要过了这一关。” 她垂眸,看着李治,伸出十指,轻轻抚着他沉睡的面庞——那样一如往日精致玉润,一如往日华贵绮丽的面庞:“眼下的他,却是面对着一生之中最大的心魔……若是不能破,便是大灾难过。” “心魔?”德安瑞安,一齐轻问。 媚娘看了看他们,瑞安会意,立时将傻傻地听着自己母亲话儿的李弘,与已然沉睡的李贤抱到后殿去,交与姆娘们照顾着,这才回来,听媚娘续道: “你们以为,事已至此,他便没有心魔。其实却是错了。” 她轻轻摩挲着李治面颊道:“所有人都以为,于他而言,最大的心魔,是我。若得我,那他便再无不可破之弱。实则……他真正的心魔,却是先帝,他的亲生父亲。” 媚娘轻道:“你们自服侍着他,比谁都清楚他的性子。治郎固然柔顺孝义,可他的个性,也是最倔强至极。认定的东西,哪里有轻易改变的道理?当年先后娘娘之死,治郎虽从不曾言,可从他一直没有亲口告诉先帝先后娘娘真正死因,与他几次三番算计后宫妃嫔,甚至为了分宠韦氏,诸番苦心引得惠儿入宫,百计千方,隐忍伪装,固保自己与妹妹之荣宠,甚至最后联合惠儿与素琴,来一兴宫中涤荡之风,只为为母复仇……这一桩桩,一件件,早显可见他对先帝从来不曾放下心中芥蒂。甚至本宫句过于直白的话儿…… 治郎他对先帝之怨怼,比他理当怨恨最深的魏王殿下都更深些,更难解,亦是他心中最大心结。 而这份心结,先帝未尝便不知情——否则当年,他不会由着治郎掀动后宫血雨腥风——当年之事,你们亦身历其中,现在自己想一想,杨淑妃当年貌似是事事尽在其手,可在韦昭容事发之前,她也是处处受制的。 若非先帝在韦昭容事发之后便有心培养她,放纵她,后来的她又如何能够以一个前朝帝女的身份,在有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李绩等千古难得一见的贤相名臣之前,将大唐宫廷玩弄至斯? 那你们又想过没有,为何先帝要如此呢? 答案只有一个—— 先帝如此,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他最疼爱,也是最觉对不住,更是最难以直言其心中之愧爱的幼子…… 当时的晋王稚奴,如今的治郎。” 一席话,却如五雷轰,让德安瑞安这对兄弟,猛然间察觉——媚娘所言,竟然解开了他们多年以来,都蒙在心头那一迷雾。 可是,还不及他们消化这些话,媚娘便继续出了另外一番更让他们震惊的真相: “可惜……先帝是个好父亲,却也不是个好耶耶。痛失爱妻,愧对爱子…… 他的内疚与痛苦折磨着他,让他以为自己只要放逐自己,折磨自己,把自己所能算的,所能谋的,都与了自觉最对不住,因为失去母亲而受到伤害最深的一双幼儿女,便算多少得了些自赎之意…… 却不知,这样的算,这样的谋,却从来都不是治郎真正想要的。反而让治郎更加怨恨,更加不理解,更加……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 所以从治郎登基以来,他都在努力,努力地做一个与先帝截然不同的人,努力做一个与先帝截然不同的帝。 他……” 媚娘垂目,泪光微闪,看着李治,心疼不止地轻抚着他的额头,喃喃道:“他…… 只怕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过…… 从知道了先后娘娘真正死因的那一刻,他便是一直怨恨着先帝的,怨恨着先帝不曾好好儿守着先后娘娘,却去招惹了这么些的女人入宫,害了他的亲生母亲……也害了他年幼失怙。 也因为先帝费心之算,而更加怨恨先帝,怨恨先帝剥夺了他原本可以逍遥自然,与所爱长相厮守,平静一生的愿想。 他……其实更加怨恨的……是自己……怨恨这样的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始终不能开口在先帝面前一声恨,道一句怨,甚至在先帝死后,他也不能自己父亲的一句不是,一句不该……” 媚娘微微一勾唇角,泪水滑落面庞,她急忙拭去,生怕落在李治脸上,然后细细道:“所以……必须是我去服忠儿的。若是治郎自己去……那结果会更糟糕……因为……” 她抬眼看着瑞德兄弟二人震惊到麻木的表情,眸光如寒泉明亮,朱唇凄艳一笑,若裂红帛,碎锦袂,一滴泪,若流星划下玉洁面庞: “因为如今的忠儿,根本便是治郎心中,那个一直被他无视的,被他藏着的,被他努力遗忘,抹杀的自己。 那个被他埋进了内心最深的伤口中,他血,他泪,他痛,他悔所铸就的心魔。” 雪落如席,声碎如银。只有她这一句若叹若吟的轻语,如丝轻荡于殿中。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七 瑞安沉默片刻,突然轻道:“娘娘所言确有道理,但以瑞安之见,主上未必便不曾察觉……先帝培养杨淑妃,就是为了要将当时年幼的主上隐藏于大唐后廷之中罢?” 媚娘头道:“他的确是察觉了,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不解,更加难以原谅先帝。毕竟无论如何的目的,无论治郎如何看待杨淑妃,毕竟杨淑妃对治郎的好都是真心的。为了治郎,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算计了进去……这样的心,若是不能多少有些感动,却再不是治郎了。” 德瑞兄弟闻言,却也只能沉默——的确,无论当年的杨淑妃做过什么,对李治,她付出的,除去李世民夫妇与长孙无忌以及媚娘外,的确无人能及。 一时间,整个大殿中尽是一片静默。好一会儿才听到德安轻问:“那娘娘,依娘娘之间……娘娘如此行事,主上便能安心了么?” “他是安不了的。见忠儿,是必然要见的。”媚娘摇头,徐徐道:“只是……但愿他能够在见忠儿之前,将心绪平静,再不要生出一儿忆及旧日之念便罢了。今日我这番话,算是将他心中旧创挑开,放出毒血,这样……虽不能立时便了却旧伤,可至少他心中的痛与苦,经过这一醉,一醒,多少也能清理一些,放下一下,自然便能记着方将我的话儿,不会忘记忠儿也是他的骨血,多少念一儿骨血之情,也就会处置得轻些。如此,日后他才不会为自己今日的决绝所后悔,所内疚。” 德安沉默,瑞安亦沉默。 …… 这天下间,若论起了解李治的人,那除去媚娘,再无二人。所以在德安看来,正如她所料的一般,第二日的李治,便是一派神气清爽,怡人如春的样子了。 而这样的理由,便是他在大朝会上当着诸臣之面,宣布要将刚刚过去的永徽六年易年号,更而为显庆。 一时间,诸臣震愕,乃问时,李治却含笑道:“后得新喜,天下当同庆。永徽之号,乃为念先后之仪,今已足。” 立时,朝臣贺而不止。 …… “显庆?” 韩王府中,大病初愈的韩王李元嘉,闻得这两个字,不由挑了一挑眉:“可是定准了武后再孕?” “这一次是真的了。”沉书平静道:“宫里已然开始准备东西,预备着要请胎神了,李淳风也被召入宫中,替武后腹中胎儿作占。” 李元嘉垂首半晌,才轻道:“这事儿来得太急太怪……你去打听一下,显是有些不对。” 沉书看着他:“殿下是怀疑皇帝新改年号,另有所图?” “改个年号而已,没什么所图。只是……人的一言一行,都发自于心。咱们这位皇帝陛下最是顾念他的母亲。永徽一号也是从此而来。此时这年号竟然被他舍弃,而取了这么一个张扬的年号……实在不合他的性子。所以,怕是他身上,或者是武后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无论如何,眼下这等时刻,能够掌握的信息一定要掌握。去查清楚。” 沉书应了声是,李元嘉又问道:“另外,李忠那边儿,已然定准了要与本王决裂,由着他那个父皇处置摆布了?” 沉书头,李元嘉便冷笑:“当爹的是那样,儿子也便只能是这样。不过他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摆脱么?哼!难!” 想了一想,他道:“总之还是得从皇帝处入手。你且先去拿准了为何皇帝突然要改了这个年号再。” “沉书明白,但是江湖上那些门派……” “弃卒而已。”李元嘉淡淡道。 沉书目光一闪,头自言明白,便悄然而退。 …… 是夜。 除夕,太极宫中处处张灯结彩,一片欢欣,却只有一处,寂寞无声。 东宫中,丽正殿。 整个丽正殿中,便只着一盏灯。偌大的华丽宫殿,此刻却阴暗得若地狱鬼府,叫人不敢轻易入内。几个侍在殿下张望了几次,终究没有那个胆子入内一探究竟。 李忠一身白衣素袍,坐在殿门阶上,倚着此刻却被夜色染成深墨的朱栏,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 一夕之间,恍然隔世。 媚娘所的那些话,对他而言,不是没有用的。至少此时的他,已然再不复当初那般奢念贪求的模样。甚至因为丢了这份执念,他的心思更加平静透彻,有些以往看不透的事情,此时也都一一看透了。 原来……自己根本不愿意当这个皇帝的,更加不愿意做这个太子。原来自己之所以渴望着那个人,竟是因为……她是父皇的一切,是父皇所深爱的人。他原来只是希望,若他能得到她,那么父皇……或者也就能转头,看他一眼。认认真真地看他一眼。看看他这个儿子,居然能轻易便得到了他的父皇十年苦求方得之的女子。 垂首一笑,举起手边酒盅,轻轻挡在眼前,挡住了那夜空中的清月,喃喃地,他问自己,又似乎在问自己的母亲:“若是……当年母亲未入宫……若是当年忠未生……那……如今的一切,会不会便有所不同?” 他问自己,又在问着天上的母亲。可是,他无解,刘云若,亦无可答。 只剩下空中明月,亘古长明。 ……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一。 海内大朝。 太极宫中,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欢闹,这样的时刻,自然是很多悲苦之事,都是会被人们忘记的。比如,心身边人。 …… 午后,长安城中韩王府邸。 “你确定?”一身朝服的元嘉蓦然回首,瞪着身边的沉书。 沉书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了头:“是……似乎真的就是因为皇后腹中新得之子——是因为生月怕是不太利于这一胎,所以便特特令李淳风寻了这破法,改了年号。据,一朝此子诞下,必然是要定名为显的。为的便是能保得他长命百岁。” 李元嘉皱眉,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果然只是为了孩子么……” 沉书见他眼中疑云不止,微一思考,便毅然开口道:“殿下,沉书此番,虽未于这年号之事上探出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可于这太子身上……似乎却是多少知道了些事情。” 李元嘉抬头,看着沉书:“他?他都已然定准被废了……还能有什么用处?” 沉书轻道:“殿下,被废与被废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李元嘉微一眯眼,倏然瞪大眼道:“你的意思是……指他对武媚娘那儿心思……” “当初预言之事,殿下也是知道的。且不提当年的吴王便是因为此事而被长孙无忌除之……只如今的皇帝若是知道这太子竟然抱着这样心思,未必便能再继续犹豫下去。早早儿废了太子,其实对殿下来,也是有大好处的。”沉书一番话,却是让李元嘉了头: “正是……毕竟眼下那长孙无忌盯本王盯得过紧了些,能分一分他的心思倒是好的。” 沉书头应是,于是李元嘉续道:“而且让本王那个好侄儿专心盯一盯自己这个没用的长子,将废的太子,他自然也就没多大精神,来再找本王的麻烦。甚至就是一直把眼睛盯死了本王的武媚娘,也要得松一松了。好,就这么办罢!”他向着沉书招招手,轻轻嘀咕了几句。 沉书先是一怔,接着看一看李元嘉,却为难道:“别的好,那画儿……却是难……毕竟太极殿中守卫森严。且如今咱们宫中人手被抹杀几尽。只留那几个谨慎的,也是为了日后起事之用的要棋,轻易还是不要用的好罢?” 李元嘉想了一想,也头道:“你的也有道理,只是无论如何,这画儿却是必得做些功夫的。这样,便是不带出密殿之中都好,你叫他们想办法,只把那画儿藏起来,到一个三五日内,皇帝断然找不到的地方。明白么?” 沉书想了一想,头道:“只消不带出密殿的话,便是日后皇帝找着了,也不会惹出什么事来。殿下英明。那丽正殿那边……却只怕非得殿下亲自出马了。毕竟这皇帝的笔法,当年却是殿下亲手调教出来的。” 李元嘉扬眉,哈哈一笑道:“正是如此了。” 沉书便默默告退,自转身而去。 ……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二。 今日年节之下,本来应该静无一声的太极殿里,却是一朝早便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上至影卫统领,名上也挂着金吾卫统领的李德奖,下至洒扫使侍,都是人人变色,个个忧心。而这太极殿的主人,也是这大唐天下的帝主李治,此刻也是一脸阴沉之色,负手立在太极殿前,肃杀之气罩着全身。 等了一会儿,李治突然扬声:“还没找着?” “还……还没……”太极宫大内侍监德安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声:这样的情形,放在任何一人眼里都是叫人震惊的:毕竟自从今年年中,前大内侍监王德故去之后,便再不曾见过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六宫总管如此不能淡然了。 即便是前些日子,主上不知何故日日烦心,怒火极盛的时刻,他也总是能够持拂淡然而立的。 李治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是么?” 轻轻一句话儿,便听得整个殿中上下人人冷汗湿透内襟。好一会儿,才听得李治平静道:“传朕旨意,合宫上下,除立政殿外,全数查找失物!” “是!”一声齐应,却是响彻天空。 …… 半个时辰之后,立政殿中正等李治等到不耐烦的媚娘闻得去打听消息的瑞安匆匆回报时,也愣了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道:“你……什么?” “娘娘,太极殿里丢了东西,主上此时正气着,一副找不出来便要将太极宫拆了的样子……除了咱们立政殿,其他诸殿诸宫,都是要搜的。”瑞安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看到李治发怒的模样,也是一阵后怕。 媚娘眯了眯眼,突然轻道:“可知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么?” 瑞安咽了咽口水,摇头道:“瑞安刚想问,就被主上劈头盖脸骂了回来……瑞安便不好再问了。不过听……听那些侍们漏嘴的意思,似乎……是丢了一副画儿。” 媚娘一怔:“画儿?” “嗯,画儿。是什么画儿不知道,但似乎是紧要的东西。不然主上也不会那般气了。”瑞安正色道。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太极殿里的东西,即便是一砖一瓦,若落在有心人手中,也是能搅动大唐天下的利器。无论到底是什么画儿,相必是极紧要的,否则治郎不会惊急至此……” 她正着,便见明和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向着媚娘倒头行了一礼后才道:“找着了!娘娘!找着了!那……那是副画儿……却……却在东宫丽正殿里!” 媚娘蓦然瞪大眼:“在东宫?!怎么会在东宫?!什么样的画儿,居然就落到东宫?!” 明和头,又摇头道:“方将主上赐了李统领天子金令,着他亲自带了金吾卫去的太极宫中四处搜查,头一个排到的便是东宫丽正殿里,结果一查,便在太子殿下内寝中床头暗格里找出来了。也奇怪,李统领都不曾解开卷轴,便立时认定了那便是太极殿里丢的那副,而且在验画儿的时候,还把一众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己与太子殿下二人在内寝中验过,像是生怕被别人看了画儿中详情一般。然后,太子殿下就被李统领半请半带地领回正宫太极殿,去面见主上了……” 媚娘心中一沉,莫名地问道:“那忠儿出寝殿时神态如何?” “嗯……这个……”明和看了看瑞安,见他也看着自己,这才犹豫道:“太子殿下的神态,似乎很是复杂……震惊也有,恍然也有,痛心也有……但更多的,似乎是……是……” 他看了一眼媚娘,终究还是答道:“哀如心死。” 媚娘心中一紧。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八 午后,大雪纷飞。 扬扬洒洒的大雪,似乎要将整个太极宫,都给埋起来似的。天高云低,低得触手可及。也将最后一青灰的光,给深埋进了云堆里。 太极殿中,一片暗默。红烛,却依旧晦暗。 李治一身金袍墨裘,安静地坐在金案之后,目光微垂,看着阶下叉手而立的李忠。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人人都,李忠是这些孩子中,最像他的那一个……因为他真的很像。 不是容貌——虽有三分相像,可李忠的身子,永远是那般单薄不胜,也永远是一副恹恹之态,没有半儿强健的样子。也不是神态——李忠的神态,永远是矛盾的,姿态上,浑然是大家之子的风范,可目光之中,却永远蕴着深深的卑下之意。那是真正的卑下——那是将自己看做是一件物品,一样东西的卑下。 他不像现在的自己,而是像过去那个永远温驯柔和,永远是含笑待人的晋王稚奴。一样的面带微笑却叫人不能亲近的晋王稚奴。 李治突然烦燥起来——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 他微顿了顿,徐徐坐直了身体,目光淡然地看着李忠:“你可有什么,要与朕的?” 李忠含笑,温柔而微怯地摇摇头:“却不知儿臣可有何处可为父皇分忧?” 李治目光一暗,又复明亮,轻道:“你真的没什么要与朕的么?” 李忠抬头看着李治,依然是那样天真而微凉半温的笑容,目光也依然带着些迷茫,带着些怯懦,又带着些冷淡。 李治胸口像堵上了什么东西,好一会儿才淡然道:“德奖在你宫中搜出的东西,你可有何答?” 李忠闭了闭唇,摇头,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画卷虽自儿臣内寝中起出,可儿臣实不知,这么一副普通的美人像,却有什么不对之处。何况……” 李忠抬头,目光突然灼灼地盯着李治:“儿臣虽则是今日第一次亲见此像,却也认得出,那里面的人着衣奉物,分明是儿臣生母形象……奇怪的是……不知这作画之人为何,却将她的脸,画成了……” 他看着面色已然有些微变的李治,轻道:“当今皇后娘娘的面容。”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你今日才初见此画?” “儿臣之前从未见过。若是见过,只怕许多事,也就明白了。”晦暗烛光之下,李忠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是一味地怪异: “若是早见过……那儿臣自然也是要早早儿地向父皇请旨,自退了这东宫之位……若是再早见过,当然也是要劝一劝那被皇家富贵蒙了心的废后王氏,叫她莫再做那些春秋大梦,早早自做个了解,省得脏了父皇的手,当时的武昭仪的名声……若是更早见过…… 若是更早见过……” 李忠哈地一声,怪异地笑出泪来,轻道:“若是更早见过,自是要劝母亲,早早儿向父皇请了旨,将忠儿与母亲送得远远儿地,离了这太极宫远远儿地……想必……母亲也不会那般早,便含恨而逝。忠儿,好歹也还有个母亲。” 李治沉默,也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了看李忠,又垂下头来,看着面前案上摆着的美人画儿,有些生涩地从口中吐了几句话出来:“是……父皇对不住你们母子。但是,你现在不懂,将来有朝一日……你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便……” 他不下去。因为他实在无法再下去。 李忠淡淡一笑:“是么?那为何儿臣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呢?” 李治蓦然抬头,看着李忠,目光渐渐变冷:“你还要继续下去么?” “父皇之意,儿臣不明。”李忠再度冷笑。 李治沉默,看着他好半晌才轻道:“这幅画儿,不是朕画的。虽然很像,甚至许多细节之处,都是真假不辩。可朕知道,它不是朕画的。” 李忠一怔,脱口道:“不是……那……”他只了这三个字,便停下了口,目光了然,复又平静:“那又如何?父皇亦了,这画儿,父皇却也是画过的。又或者……” 李忠抬头,看着李治:“莫不是父皇要告诉忠儿,父皇所画的那幅画儿,便只是母亲么?” 李治闭口,不言。 李忠见状,心如琉璃般被大石击碎,半晌才呆呆问道:“那么……看来皇后娘娘,也是不知道父皇有这样的一幅画儿了?” 李治垂首,看着面前的画儿。 李忠怔住了,好一会儿,他徐徐放下手,一步,两步,向前走,迎着烛光,迎着灯火向前走,走到阶下,目光已然灼若喷火:“除了这一幅画儿之外……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画儿呢?”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了无数倩影。 轻轻地,他报着一个个的名字,喃喃地,清清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散的声音,在李治耳中听来,却分外尖锐,刺得他耳膜都要痛起来:“郑氏……杨氏……甚至是萧氏……她们是不是,也人人都有这样的一幅画儿呢?” 李治抬眼,目光清冷地看着李忠,不带一丝狼狈:“此事与你无关。朕要知道的,只是这幅画儿,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内寝中。” 李忠定定地看着李治,定定地看着。 李治也定定地看着李忠,定定地看着。 好一会儿,李忠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如枭泣狐哭,刺耳而尖锐。而李治,便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笑,看着他笑得拍腿跺脚,看着他笑得面容扭曲,看着他笑得眼泪奔流满面。 李忠只是笑,所以他看不到,看不到李治眼底的痛苦与羞愧,也看不到李治徐徐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之后,徐徐抬手,似欲拥他入怀,却又迟迟放下的细微动作。 他看不到。因为他的眼被泪水蒙住了。 所以他看不到。 而李治能看到,他走近了他,所以能看到这孩子眼底的熊熊怒火,与无心哀伤。这样的痛,这样的伤,宛如一支利箭,深深地刺入他心底,叫他无法动弹,无力反抗。只能任由痛悔之感,从心底那个突然出现的大洞里溢出来,涌出来,流满全身,布满遍体,让他每一根头发,每一丝肌肤,都如受着千荆万棘刺扎着般的痛,受着无数火炭灼烧般的苦。 而这一切的痛,这一切的苦,又在听到李忠下一番话出口的时候,变了。 李忠看着李治,大笑着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果然……果然儿臣是最像父皇的那一个……舅公没错…… 儿臣真的是最像父皇的那一个…… 原来儿臣一切的痴念,一生的妄思……都不过是父皇的延续罢了。原来儿臣与父皇真的是血脉所连的父子啊…… 原来儿臣这些念的思思切切,痴痴念念,不过…… 都是习得您当年所为而已!” ……都是习得您当年所为而已…… 这一句话,狠狠地,重重地撞进了李治耳中,撞进他心中,撞进他脑海之中,刹那间便炸成了一片轰然巨响! 轰地一声,他下意识扬起手,狠狠地反手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响起,李忠猝不及防地被打翻在地,发髻已散,朱毯上跌落金冠,苍白的脸颊立时肿了起来,口角也渗出几丝鲜血! 李忠停下了笑,他侧躺在地上,茫然地看向李治,这时才愕然发现,李治的目光中,那片原本的宁静,此刻竟变了,变成了无尽的焦灼与绝望交织而成的浓浓情绪。 ——杀机!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七十九 同一时刻,太极殿外。 一身宫装狐裘的媚娘,翩然如雪地红蝶,跹跹落于玉阶之上,停在一身金甲素衣,刀钺相交止外人入内的金吾卫之前,轻道:“开门。” 二卫士互视一眼,犹豫半晌,左侍便上前一卫,立刀单膝而跪,低道:“娘娘,以臣等之见,此时娘娘不宜入内。” 媚娘垂目,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很长很长的一眼,然后轻道:“理由?” “娘娘此来,是为救太子殿下,更为救心魔已染的主上。”那侍卫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头一句话,便叫媚娘立时俯首,认真地看着他头红缨,更认真听他轻声细语:“可是依臣等之见,此时娘娘若入其内,只怕会让原本只是占了些神智的心魔,彻底入骨浸髓。” 媚娘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头,了一声好,转头便离开。那跪着的卫士也好,立着的卫士也好,都似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可进下谏,一时间竟俱是抬头目视着那个仪华姿贵,若牡丹盛开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台阶之下,怔住了。 而正因这怔住,当媚娘立在阶边,突然停下脚来,侧首犹豫一下,回眸而视时,两个卫士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撞进了她墨黑闪亮,如繁星缀夜般的双瞳之中,一时间,有些恍神,接着立时清醒,垂首而喏,请无礼之罪。 媚娘摇头,淡淡一笑:“你们姓什么?” 两个卫士一怔,但也未加多思,跪侍便低道:“末将家生本姓陈,后来得主上赐得张姓。” “末将家生便姓张。”立着的侍将也上前一步,一撩甲胄行礼,只手按膝,与他一般跪侍而答。 媚娘重复了一个张字,便头,淡淡道:“好。本宫记得了。” 接着,转身,头也不回,快步走下台阶。她刚刚走出二将视线,殿门便吱呀而开,德安铁青着脸匆匆走出,却在看到他们的姿态之后,多少怔了一下:“你们……” 然后立时省悟道:“娘娘来了。” 二张姓侍将起身,对着德安行了一礼,接着按剑低道:“幸好之前已奉主上之令净了殿下方圆百步之内……否则娘娘此番前来,怕是难遮得住。” 德安头,欣慰地看着他们:“也是辛苦你们。只是接下来的事情,怕更要辛苦你们了。” 二张姓侍将一怔,对视一眼,却头:“主上已然定下了?” “最不该的话都出了口,主上这一次,无论如何也是容不得他了。”德安透了口气,表情遗憾。 二张将再看他一眼,轻道:“那接下来……” “带回东宫,然后……”德安停了一下,轻道:“宣令金吾卫,封禁东宫。” 顿时,偌大的太极殿院中,只听得到阵阵雪花飘落的声音。 …… 刚刚出了左延明门,媚娘便传话儿道:“去一趟弘文馆,本宫去瞧瞧弘儿受教之所。” 扶凤辂随驾而行的瑞安闻言一怔,却轻声道:“可是娘娘,如今正是年节下,弘文馆中已是一片清净,怕是只有那些洒扫的侍们在了……” “若非如此,本宫也不要去看的……平时里有太师太傅们在,便是本宫身为弘儿之母,此处究竟也是不好随意进入的。何况若非这弘文馆中,又如何能查得出,今日之事的蹊跷?”媚娘淡淡一句话,便得瑞安头称是,立时宣驾转弘文馆。 不多时,凤驾乃过门下省,正往前走时,媚娘又在驾上宣问瑞安:“那边儿的可是史馆?” “正是。” “好……等会儿出来的时候,先去那儿,本宫要取几本来打消些时间。” “娘娘若是想看,那自立了单子,瑞安着人去取便是。天冷,娘娘又身怀龙嗣,这般几几回回地折腾着,怕是不好。” “本宫心里闷,想走走,自己去取罢。” “是。”瑞安闭了口,心里多少明白,此时的媚娘自己心里闷,却非虚言——毕竟今日之事非同可。何况她向来都最易在读史之时平静心情……也好。毕竟眼下,她又是一次身怀有孕,李治此时怕也是自心难调,还是让媚娘自己静下来的好。 于是,他向着门下省外几个见着凤驾经过,急忙下跪行礼的五品官员了头权以为礼后,便自己转身去安排着史馆起暖炉之类的琐事了。 他是丝毫不曾将那些盯着凤驾的奇异目光放在眼里的——毕竟媚娘这才是第一次出现在弘文馆周围的。 …… 片刻之后。 右延明门外的中书省院内,太尉长孙无忌的官寮之内。 正由着阿罗侍奉着更衣易袍,欲入太极殿一探究竟的长孙无忌眼见一个门下学生名唤元春望的从五品侍郎匆匆奔入的样子,便挥手止阿罗,看着他道:“可有什么事?” 元春望看了眼阿罗,只打了个揖,阿罗便会意,立时自退出官寮,可刚刚出了侧门,却又看看左右无人之处,躲在廊下阴影之中侧耳聆听房内传出的细语声。 “老师,方才学生在门下省处值职,却见皇后娘娘凤驾经左延明门往弘文馆而去。”是元春望先开了口。而阿罗一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是心中一沉。 果然,长孙无忌也跟着他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接着继续平静道:“皇后去了弘文馆,接着呢?” 长孙无忌的声音很平静,可是跟着他十数年的阿罗却再明白不过,此时的长孙无忌,已然是被媚娘这等突出其来的举动给惊得不轻了。 “皇后娘娘并未在弘文馆中淹留,只片刻便出了弘文馆入史馆去了,是要自取几册史卷,净净心。学生觉得其中有些差异,便着人去打听了一下,结果弘文馆中咱们的几个侍道,娘娘去时,是想趁着外臣不在的机会,好好儿看一看代王殿下习读之所。可是不知为何却以欲往史馆取册之由先行支开了瑞安,又在弘文馆中示意咱们的两个侍儿,待会儿必有关陇一系中人来问娘娘来由,至那时,着这来人传话儿与老师,娘娘有要事欲面会老师,还请老师切勿先赴太极,当首选史馆为要。” 长孙无忌沉默了一下,突然轻击掌——这却正是他与阿罗之间的惯有之势。 阿罗怔了下,几乎便要立时跳入其中,可犹豫一番之后,还是等着长孙无忌再击第二次掌毕,第三次掌初击之时一闪身,先往淋淋大雪中转了一个华丽的圆寰然后才飞身而入舍内,俯首行礼道:“主人有何吩咐。” 长孙无忌正背对着他整理冕绶,闻言只是转身看他一眼,便轻道:“你设个法子去一趟史馆,引开瑞安。” 阿罗一怔,张了张口,却迟疑道:“瑞安?他……” “皇后凤驾正在史馆。”长孙无忌淡淡道:“有些话儿,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阿罗应声称是,便自先行一步奔向史馆方向。长孙无忌看着他的身影离开,稍长吐了口气松了松表情,接着眉目凝重地转头看着元春望:“你去,寻得行俭,他与宫中羽卫首领交情不薄,如今年节下,他久在边疆,难得归京,正该与旧友把酒围炉而叙。” 元望春头会意,立时转身而去。只留下长孙无忌一人,看了看廊外下得十步之内难见人影的大雪,皱眉叹息,转身自取了油纸伞盖,趿了雪履,乃踟蹰而行于一片银白的天地之中。 …… 片刻之后,史馆殿之中。 长孙无忌初一入殿,一个年岁极幼——至多不过十岁左右,面庞极白极美,一双剪水秋眸虽不多大,却显得分外灵俐的宫娘上前一福,露出娇若春杏的笑容道:“婢银珂见过元舅公,娘娘可在内里等着呢!还请元舅公移步。” 长孙无忌见着这宫娘伶俐可人却又稳重乖巧的模样,心中已是大为赞叹,但面上却是淡淡不语。只跟着她往内殿而去。 只行了几步,便觉得面前突然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再行几步,被冻得麻木的鼻尖便缓缓有些血流畅通的痒意浮起,长孙无忌便知,此为媚娘所在之所了。 果然,那个叫银珂的婢便停下来,先向媚娘行礼告拜。得媚娘令后,便自退下,守在殿外,迎上前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同样不过十岁左右的宫娘。这个宫娘虽不若刚才那个白得雪里迷的模样,却也是玉脂凝肤,冰雪雕骨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一双明亮若迢迢星汉的圆圆杏眼,更是招人怜爱。 这孩子见了长孙无忌,先便自行一礼,乃道:“婢锦幨见过元舅公。” 长孙无忌方将听了却看看媚娘,轻问那婢道:“你的名字,却是如何写就?” “回元舅公……”锦幨似是未曾料到长孙无忌这样的人物,居然会对自己的名字起了兴趣,终究是她年幼,于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媚娘,然后也不待媚娘有任何动作,便立时转首过来,乖乖巧巧地答道:“锦是锦瑟之锦,幨乃彤幨之幨。” 长孙无忌头,坐下道:“好孩子。” 锦幨虽大了银珂一岁,又是自便被媚娘带在身边亲自调教着的,可到底也是孩子心性儿,加之媚娘对她们二人心存怜爱之情,从未让她们亲见过什么杀伐争执,是故也是天真未泯。何况长孙无忌是个连被她们视为神明般崇敬着的皇后娘娘都推崇备至的大人物,得了这样的夸奖,她自然也是欢喜不胜,于是更加乖巧地上前去替长孙无忌整理了锦垫,又着意在早与他备好的手笼之中添上些刚起旺的新炭,又特特寻了两块儿新紫檀木的香炭入炉,换了不熏人的纱笼缕银上盖儿,好好套了锦炉套儿,与长孙无忌捧着,沏上了新茶,摆好佳果,便立时叩礼而下。 为了答谢这般的细心照顾,长孙无忌自然展颜一笑,向着叩礼初起的这个女孩回了一个颔首礼,这可慌得这个女孩急忙再度谢礼。 看着她离开之后,一直看着长孙无忌的媚娘笑道:“元舅公这样一番关爱,只怕却是要与本宫又多惹了两只鹊儿在耳边唧啾许久了。” 长孙无忌亦回以一笑,淡淡道:“人人都娘娘宠冠天下,竟能逼得主上尽废六宫,只怕却是心志之坚非同一般,狠辣诡谲的角色。其实这些都是愚人之见——主上便是再如何不济,毕竟也是先帝之子,如今的大唐之主。能得主上如此倾国之力护守的娘娘,心志之坚自然非同一般,可若是狠辣诡谲的话……怕却是难得入了主上之眼。” 媚娘神色不动,只是按着手笼行了个礼,淡淡道:“元舅之言,媚娘谨记在心。只是可惜,眼下大事紧要,却不能详得元舅教诲了。” 长孙无忌亦正色道:“娘娘眼下再得龙嗣,又是这等寒冬天气年节之下……若非事关国储易立这等可动摇我大唐民心之事,怕是再不愿如此费心了——而娘娘身为代王殿下生母,这等时候若是为了代王殿下考虑,实在不必再见任何人,只消看着太子殿下自毁长城便好。 然而娘娘来了……明此行之所为,却不是为了代王殿下,而更可能是为了太子…… 只是老夫不明白,既然事已至此,难道对娘娘来,不是好结果么?为何娘娘还要来见老夫?莫不成,娘娘竟是想保下太子殿下不成?” 长孙无忌看着媚娘的目光,却是微含了些怀疑。 媚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反而是淡淡道:“刚刚元舅这两个孩子名字起得好……其实媚娘也觉得是很好的。当时初得这两个孩子时,她们还在襁褓之中,由前内侍监王公公收了进来做了义孙女,跟着静安过活。也算是吃尽了苦,所以媚娘便计较着要与她们两个取个好名儿,求得一生福平。正真好时有主上在侧,听得媚娘此言,便笑道若论起福平的话,莫过于侍于主上鞍马左右。于是便得了银珂锦幨这样的两个名字。也是奇了,自得了这名字之后,两个孩子竟真似沾了主上天子之恩福一般,不但生长得一发秀丽清雅,更是玲珑剔透起来。但最难得,还是她们竟真若主上爱驹的银珂锦幨一般,再忠诚不过的……由此可见,近身的人儿,还是得用些自便贴心受用的好。” 长孙无忌闻言,目光一凛,立时便垂下头,半晌轻道:“原来娘娘也是怀疑他们呢……” “如非如此,媚娘断然不会寻了元舅来烦扰此事。”媚娘目光切切道:“只是可怜了瑞安那孩子……至少他是全然不知自己兄长们所为之事的。” 长孙无忌抬眼,看着媚娘,又道:“那娘娘又是如何看出辅机早已看出阿罗与德安身分的?” 媚娘正欲答,却突然停了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长孙无忌: ……他刚刚……自称…… 辅机?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 同一时刻。 太极宫,太极殿中。 李治无力地坐在玉案之后,怔怔然地看着殿下方将李忠站立过的地方,好一会儿,突然扬声唤:“德安何在?” 一声轻应,却是清和上前,微缩着肩头,清和垂首不敢直视李治,低道:“主上,大师傅此时却因些事出了殿下……若有吩咐……” “出了殿下?”李治重复了一遍,抬眉看了看他,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凝利起来:“他出了殿下,却去了哪儿?” 清和着实不知。 李治倒也没难为他,只是淡淡一笑,轻道:“这般来……瑞安怕也不在立政殿中罢?” “这……皇后娘娘方才起驾往史馆去了,师傅此时也是随侍在侧的。”清和犹豫了下,终究答道。 李治闻得媚娘在史馆之中却是一怔,且自脱口而道:“媚娘去了史馆……没有来这里么?” 清和却的确不知媚娘曾来过。 李治闻答不曾,眉头却松了一松,好一会儿又道:“那沉书先生此时可在宫中?” “不曾听闻。” “阿罗呢?” “呃……?”清和万不曾料到李治口中竟然跳出这样一个名字,自然怔了好半晌才道:“阿罗……可是元舅公近侍么?” “他可在?” “呃……此时却应当是在的。毕竟今日正属元舅公当值。”身为内侍少监,清和早将整个太极宫上下安置熟记于心,自然张口便可答。 李治淡淡一哂:“也是……若不是他……只怕事也难到如此地步。” 他的目光越发凌厉,接着轻道:“清和,你来。” 清和依言上前,附耳于李治口边,听着他低低吩咐了几句之后,表情便从诧异转而成为了震惊,接着也头应道:“清和明白,清和这便去办。” “记得,除了朕,你不必让任何人知道此事,哪怕是媚娘也不必。”李治低寒着声音,轻道。 清和头退下,只留下一个李治,依旧呆呆怔怔地坐在殿中,对着面前那副画儿,发呆。 …… 同一时刻。 太极宫中,自先帝登基起便几近被封印幽置的武德殿中。 一道颀长如青杨的身影,负手立在殿下廊庑,看着院中已然停了的大雪。 接着,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而入,却正是德安,向着他劈头道:“你们这一回,也太乱来了!” 那身影转身来看——却正是阿罗。他看着德安,平静道:“五弟呢?你可安顿好了?” “哥哥原来还记得我与瑞安是你的弟弟!”德安咬牙上前一步,逼近表情再平静不过的阿罗,低道:“那哥哥可否告诉德安,原本只是便于哥哥们出入内庭便利,才告知与你们的密道,如何便被做了这等使用?!主上今日之怒,你可是早就料到?!或者……这根本便是哥哥一开始就想到的结局?!” 德安的言语,一声比一声更高,一句比一句更尖锐。 阿罗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你也过太子当废的。” “当废,那也得看是何等情势下被废!你们这么做……岂非是生生地将主上逼成了一个无仁夫义的狼父?!又非是将德安与瑞安,硬生生做成了一对无恩无义的欺主劣仆?!” “虽主上有恩,但毕竟家仇难忘。何况你们也从来不该是仆。”阿罗等了许久,才淡淡道。 德安蓦然瞪大眼看着阿罗,半晌才轻道:“哥哥……你……” “你可放心,我也好,他也罢,老早就知道,这皇位争之无意,所以也不会争。我们求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但既然要争真相,那自然便要多少对不住咱们这位好堂弟……所以……” “你们对不起的又岂止是主上!娘娘呢?她呢?她为了我们那般筹谋,你们又何曾顾虑过她?!”德安看着面前这个面容冷峻的兄长,突然觉得似乎一夜之间,自己不认识他了。 提到媚娘,阿罗沉默了。 德安见他沉默,终究也是事已至此,便不再过多追问——其实,他早在隐隐之间便有所察觉。如今的两个兄长,似乎与他和瑞安,越发行远。 但他们毕竟是兄长。 再沉默一阵,德安才轻道:“那画儿……是韩王的主意,还是他的?” “有区别么?”阿罗明白他所的他,正是沉书,便问道。 “自有区别。若是韩王,我与瑞安,断然容不得这厮便如此快活得了意。若是他……”德安轻道:“若是他,那此番之后,我与瑞安便再不会答应为他做任何不利于主上与娘娘的事。” 阿罗再沉默,好一会儿才微道:“不是他的主意,可你这样话的语气,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喜欢。” “不喜便不喜。这是德安的心意。父王在世时,常道人需知恩感义。若是不知恩,不感义,那便是与畜牲一般无二的东西。”德安轻道。 阿罗转头看着德安,目光灼灼:“可是害了父王的,正是这个最应该知恩感义的弟弟!” “是么?当年之事,究竟孰是孰非……哥哥这些年呆在长孙无忌身边,真的便全然看不懂?”德安忍不住,转身直逼阿罗眼底:“当年父王固然身为嫡长,可真论起来,他又有多少地方,做到了嫡长之范的呢?与先帝争宠的,是身为嫡长,身为太子的他;受巢刺王挑唆,几次三番暗害先帝的,也是他;甚至……” 德安咬牙,再进一步,直逼到了阿罗眼前,与他眉眼相对,轻道:“甚至因着些无稽流言,便竟也抱了些荒唐心思的……也是他!” 阿罗皱眉,却无可以答,半晌才轻道:“无论如何,他都是咱们的父王!” “咱们不止有父王!咱们本来还有母妃!哥哥们这些年来,心心念念只将父王放在心上,可曾有片刻想过母妃?!”德安直问:“你们可曾想过,这些年来,最痛苦最伤怀的,到底是谁?!” 阿罗再度沉默,目露伤痛。 这伤,是阿罗的伤,也是德安的伤,所以他不再追问,只是冷声道:“那画儿是韩王着意留下的,是么?” 阿罗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主上画工,虽则大半属自己所修,可起根底子,到底是跟着韩王学的。他又有心借这么一幅画儿,叫太子自陷绝境,自然会更加上心几分。看来……主上是难看出来……” “放屁!”难得地,德安竟骂了一句极粗俗的话儿,更在阿罗愕然之时,冷道:“那韩王若是果然抱着这等痴人梦,可真该他这一次死了!那样的东西,主上怎么会识不得?!从一开始,主上就不曾怀疑过太子私藏此画儿。” “可是眼下……” “那只是因为那画儿中的有些东西触及了太子旧伤,让他在主上面前失态,这才有了这等结局!哼!他还自以为聪明,借此机把韩王玩在股掌之中……哥哥,我句直话儿,这一次,只怕被玩在股掌之中的,却是你们两个!” 德安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一句轻语,石破天惊:“因为……不定就经由此事,无论是韩王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将你们二人的真实身份,看了个透了!” 阿罗立时瞪大眼,看着德安,半信半疑,惊惧不定地喃喃道: “看透……怎么可能?!”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一 同一时刻。太极宫,史馆中。 长孙无忌饮尽了一杯茶水,又自倒了一杯,抬眼看着媚娘,静静等她回答。 媚娘默然,好一会儿才徐徐道:“媚娘并未看出,只是从来不敢轻视舅公之能。” 长孙无忌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果然……娘娘也是从一开始便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了?” 媚娘默默。 长孙无忌轻道:“那么娘娘也明白,为何辅机肯留他们至今了?” 媚娘平静不语。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轻道:“果然……娘娘是这个世上,唯二能让老夫心服的女子之一啊……好。” 他头,连了两个好字,再不多言,接着媚娘乃忽道:“今日雪下得并不。”长孙无忌悠然一乐:“哈哈,果然娘娘还是猜出来了。” 媚娘转头看着长孙无忌,好一会儿才平静道:“若是媚娘,这样却是最好的时机。寻个什么理由,支了他去办些必然要在大雪中冒雪奔跑着去办的事,待归时只消看看雪落身上的情形如何,便可知一二。”长孙无忌头:“不错。若是他并未冒雪,那么必然身子会带着暖意,便是入雪中走一遭,那雪一来不会太多,二来也必会溶化极速。所以头发是湿的,却结不得冰。可若是依着吩咐去雪中跑事的话,那么雪大加之天寒,雪附体必然极多,湿了之后结冰冻于须发之间,也是必然的。”媚娘再看一眼长孙无忌,挑眉轻道:“可是元舅这只是试探……所以,早在当初封后大典上的行刺之事,您便对他有了疑心。”长孙无忌淡淡头:“只是主上与娘娘实在替他圆得完满,辅机竟也是犹豫了的。” “可您到底还是想试一试的。” “不错。” “那么……当初到底是什么事情,叫您看出了他的身份?” “辅机并非看出了他的身份,而是突然之间,觉得他的许多行为,都太反常了些。” “比如……” “比如对主上与娘娘在宫中的行动掌握。” “主上并没有放给他太多的消息。” “但却都正是在辅机最需要的时候知道的。不过想来,这也是他自己的不是。毕竟以主上的心思缜密,只怕是早就要他同时将几件事掺杂着与辅机听的。可他为了节省些精力口舌,再者总仗势着自己是深得辅机信任的人,所以便无视了。” “原来如此。” 媚娘头:“的确,哪怕便是最长于做戏的人,也会于细微之处,现其本心。这一,元舅实在观察至微。”长孙无忌道:“正是靠着这一儿本事,辅机才能活着守护大唐,守护主上到这一步。只是眼下看来,这样的守护,也是日渐无用了。” 他的目光中,不期然有了些黯然之色:“他也好,她也罢,到底也是舍不得辅机的,所以根本不曾打算让辅机留下来,陪着稚奴到最后。”媚娘初时不解他口中的两个他是谁,后来猛然意识到,目光不由多了几丝同情,沉吟片刻才道:“元舅之功,史册难抹。尽可放心。” “功名利禄,芳流千古这些东西,以前也是看重的。”长孙无忌哈哈一笑,然后摇头道:“只是现在,经过了这些年九死一生,兴衰荣辱,却是也渐渐看淡了。于辅机而言,眼下只消能好好儿得一日消闲,弄孙而乐,品画而兴,已是大快事。” 媚娘嫣然一笑:“果然,元舅是看透了才肯来此处的。” 长孙无忌莞尔一笑:“所以娘娘是赌对了才能来此处的。” 二人相视一笑。好一会儿,长孙无忌肃然正色:“接下来的事情,只怕就要渐渐交与娘娘了。” 媚娘笑容亦敛:“元舅放心,但有媚娘,治郎与大唐的英名,必然永不有失。” 长孙无忌起,媚娘起。 皇后与首辅,相对叉手,互行大礼。 礼毕,长孙无忌头,轻道:“看来,娘娘是想保太子殿下了。” “或者元舅以为无妨,可于治郎而言,他也是自己的骨血,先帝的皇孙。能保命,自然是最好。”媚娘轻道。 长孙无忌看了看媚娘,好一会儿才道:“他得保命,只怕娘娘日后便难保其名。” “从一开始,先帝便不曾要保过媚娘之名不是么?”媚娘淡然道:“因为他也知道,虚名于媚娘而言,实在并非重要的东西。” 长孙无忌了头,目光中满含赞叹:“果然……先帝没有选错人。” 媚娘默然不语,只是目送长孙无忌转身,然后突然开口发问:“元舅打算如何服治郎?” 长孙无忌微负双手,仰首看着殿外,突然了一句让媚娘始料未及的话:“娘娘,辅机将来的路会如何走,主上想必已定,而娘娘也必十分清楚罢?” 媚娘默然不语。长孙无忌又道:“那辅机是否可请娘娘答应辅机一事?” “元舅请讲。” “长孙一门上下,性命得保,辅机之后,若能寻得良机,还请娘娘替辅机向主上寻机求个情份,让长孙氏一门,多少复得些夕日余晖。不必多,只消保得衣食无忧,家丁平安便好。” “元舅过谦,以长孙氏一门人才济济,治郎必是要重用的……” “娘娘,这也正是辅机所求的第二件事。”长孙无忌转身,看着媚娘,淡淡笑道:“长孙氏一门上下,这些年来欠先帝与主上的着实不少。而这些孽债也多是辅机一人之事。所以辅机一条命,长孙一世名,虽多少有些勉强,也算是还得清了。下一世,若有下一世……” 长孙无忌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摇头失笑道:“罢了,想来想去,竟还是舍不得那个憨直子,还有那个傻丫头的。若有下一世……辅机也会照样拼命以助的。只是这一世,还请娘娘务必向主上求了情,放过长孙氏一门余下的人罢。为政之路,向来若非身死名终成,便是身存名有污……千古以来,没有第三条路的选择。辅机一生如此,已是厌倦。只求子孙不必再走上这一条路便好。还请娘娘成全。” 媚娘愕然,黯然,默然。 她只能看着长孙无忌离开。 …… 是夜。 太极宫,太极殿。 当匆匆归来的德安听到李治要留宿太极殿时,着实是吃了一惊的,但他到底也不曾些什么,只是默默去准备一应事项。因着天冷,德安着人备下了浸浴之物,让李治便于使用——毕竟天寒,太极殿也不若立政殿立于泉脉之上夏凉冬暖,是故浸浴却是必须的。 泡在木桶之中,李治沉默不语。德安立于一侧,反而渐觉有些不安。 “你今天出去办事,时间却是长了些。” 以温热的手巾蒙了双眼的李治忽然开了口:“那些新来的侍,便是沏个茶水也是沏不好的……总是温得让人难以入口。” 德安立时垂眉敛目:“是德安调教无方,明日便叫他们回了内侍省,好好儿修习一番。” “倒也不必……虽茶水温了些,可是味道却还是好的。比起那些只一味烫舌头,却无甚茶味在其中的,好得多。” 李治这句话儿出来,不知为何却叫德安湿了背心。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主上……” “有些事,朕可以当做不知,当看不见,无所谓。可有些事……”李治蓦然拿下眼上蒙着的手巾,转身盯着德安:“朕断然不能容得任何人拿他当成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德安默然,好一会儿,扑通一声双膝落地下跪,连叩三个响亮的头,再不抬起。 李治垂首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道:“茶水没沏好,是你这个内侍监的不是。你明日起,入内侍省,三个月的时光,把他们都调教好了再回来侍奉着。至于瑞安……” “主上!德安虽则有知情不报相助之举,可瑞安却是至忠于娘娘,全然不知此事内情……” “什么事?”李治扬眉,声音一发地轻:“朕什么事了么?” 德安缄默。 李治好一会儿,复将头靠在桶沿之上,以巾蒙面,好一会儿才轻轻道:“瑞安还是留在立政殿里罢。毕竟媚娘身边没有个得侍的人。朕也是不放心。另外……” 言此,李治突然顿住了,好一会儿才摇手,对着抬头看着他的德安轻道:“你下去罢,今夜不必侍奉,叫清和来便好。”德安黯然应是。 …… 一刻之后。 李治一身素色寝衣坐在榻边,看着清和仔细替自己理着床铺,好一会儿突然出声:“你先把这些放下,去传话儿,叫长安来。” 清和应喏,将手上的东西交与另外两个贴身侍准备着,自己一路跑便离开。而李治则看着那些侍们理治好了床榻之后,便除靴上榻,披好了大袍,坐在软枕间只手撑额,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个长身玉立的年青男子便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治榻前,按膝行了一个武将礼后,乃道:“主上可有何事吩咐臣属?” 李治转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冷意森森地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全部暗卫尽数出动,剿杀韩纪二王暗使。但有疑似者,命可留,然其势必当一并剪除!” 长安闻言一惊,然终究垂首应是。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中。 媚娘看着窗外飞雪,等着瑞安回来的消息。 不多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眉目一挑,可在听到那单薄的声音后,又有些落寞。 也对,这样的时刻,他终究还是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的。 所以她头也没转地轻道:“把准备好的东西放着,明日早上再送入太极殿去罢!” 瑞安一怔,立时想到媚娘早已料到李治今夜难归立政殿,于是头应诺,又道:“娘娘,今日午后,元舅入太极殿见过了主上。会不会今夜之静,与他有关?” 媚娘不愿多言,摇头不语。 瑞安见媚娘不想回答,倒也无谓,便自告退。 一侧,明和见状,看了眼媚娘背影,咬咬牙上前轻道:“娘娘,师傅他绝对不会出卖娘娘的。” “本宫知道。” 媚娘淡道:“但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就是为了他好。明白么?” 明和默然应诺。 媚娘立着,好一会儿,拢了拢身上狐裘,轻道:“传令,闭殿歇下罢。” “是!” 整个立政殿里,很快便陷入了一片沉寂。一如此时,媚娘的心情。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二 次日午后。 太极殿中,玉阶之上。 清和看着只手提着笔,悬在半空中,已然怔怔发了半日呆的李治,忍不住低道:“主上……主上!” 李治恍惚回神,转头看着他:“何事?” “那个……奏疏……”清和心地看着他,以目示意他看笔下。 偌大一滴朱墨已然洇糊了半张纸,顺带也将他落于纸面上的衣袖沾了一片血色墨渍。 李治皱眉,急忙搁笔传巾,欲去沾拭净了朱墨,却苦于墨已入纸理,难再吸起,只得再皱眉,看着奏疏摇头道:“去取一道回表来,替朕写上几句,配与此疏之中,一道发回大理寺中,叫他们不必在意,只再取备表上疏朕批阅过即可。” 清和头,应声而事。 李治看着他忙,心里一时烦乱,便起身微顿,自负手大步走下阶去,来到殿前,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目光中一片清冷。 微眨了一眨眼,他突然叹了口气,摇头,转身看着正着人传了净袍来欲与自己更替的清和:“别拿这个了,拿件厚实的衣裳来,朕去后园……走走。” 清和一怔:“可是主上,这天气寒凉,雪地又滑,若是行走们摔着了主上……” “不必起辂。朕只是走走。”李治淡道。 清和再一怔:“那怎么成呢?主上身子……” 李治却没再听,只是自己向着殿门外走去。清和无奈,只得急急奔到后殿去取了大衣裳来,与他披上,然后跟着宣令:“起驾!” …… 过了金水桥,来到延嘉殿下的园内。 一路走,一路停,一路看。 李治的眼底,不知是不是映尽了园中尽受雪压的枯枝败叶的缘故,竟是染上了一层悲凉之彩。一侧清和见状,不由心中一震。 茫茫然天地之间,他突然停立,竟只觉得,心中似有千万乌云翻滚,欲呕,却是呕不得出。 闭目,欲调息,却胸口更加烦恶。 正在此时,忽然之间,清和叫了一声,同时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胸前。只是力道太,所以立时便碎开了。 他吃了一惊,险些动怒,于是立时张开眼,却在下一瞬只能愕然看着几步之外,一身火狐银毫裘,乌发白肤红唇,一发和自己时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也似的李弘,怀里抱着另外一颗大得出奇的雪球,冲着自己呵呵大笑。而在他身边立着的,却是只跟了瑞安与明和在身侧,披了同样的火狐银毫裘,手里也拿着另外一颗雪球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媚娘。 他怔了怔,垂首看着自己身上那星沾上的雪渣子,又抬头看看笑得一发欢乐,甚至丢了手中雪球拍起手来的李弘,再看看一侧同样反应过来,抿唇含笑的媚娘,眼底突然就暖了起来。 慢慢地一笑,他挥手制止了欲上前来替他拍掉雪渣的清和,自己则弯下腰去,团了好大一团雪在手中,捏得瓷实了,突然立起身,一弓步一扬手,也向着李弘丢去。 这一球来得突然,又是特别奋力,自然李弘躲不开。好在李治拿捏力道极其到位,竟是也没砸痛了孩子。 只是被砸了,李弘自然不能愿意,孩子心性,加之李治夫妇从就不喜教他这些,是故哪里便想得到什么君臣之礼?只知道自己的耶耶竟然拿了这大的雪球来“欺负”自己,还正正好儿砸了自己颈子里戴着的,母亲亲手为自己串好的新颈锁璎珞上,自然便嘴儿一瘪,哇哇大叫着不肯依,立时抓起一团雪胡乱在手中来回倒换着捂弄两下,便双手高擎之过头,脸儿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憋得通红地奋力丢了过来。 孩子年纪虽,可这一下拼了全力,加上李治有意逗这孩子开心,自然也不曾让,儿拳头大的一团雪便正砸在了他略示意地抬起来挡着的手臂上。立时跌得粉碎。 李弘见自己这么用力打出去的球儿,竟然只是砸着了父亲的衣袖,父亲还依然笑嘻嘻地冲着自己摇首而乐,当然更加不高兴,哇啦啦一阵大叫跳脚之后不依,眼看着李治做势又去团雪,自然也急忙扯着自己母后的双手,可怜兮兮的墨瞳大眼儿里泛了泪水,嘴扁扁地哀求帮忙,可惜媚娘此时到底有孕在身,笑着摇头不能帮他,却叫了瑞安与明和上前来,好好儿帮手。自己却退了几步开外,在不远处张了风雪幛的亭子里,围着炉子坐下,自己烤火观战。 李治见状,一眯与儿子一个模子出来般的墨瞳大眼儿,便一招手,立时清和与另外一个侍也上前来帮着手。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又突如其来的雪仗,便在这冰天雪地里打了起来。 一时间碎玉四溅,银珠乱闪。就只见半天空里,桥上桥下,到处都是一团团一块块儿的雪渣子。 李治李弘父子固然打得开心,媚娘看得也是欢喜,唇角淡淡一勾,便是一抹微笑泛起。目光中,竟也归复了往日的平静。 …… 是夜。 立政殿中。 夜色已深,寝殿之中一片安静,只留下一道红烛,映着李治媚娘相偎着的面容。 听着殿外呼呼风雪声,李治突然淡淡地笑了起来:“弘儿这个傻孩子,还真要与他耶耶比个高低呢!” 媚娘淡淡一笑,再往他怀中依了一依,轻道:“谁让你先惹他的?那孩子的性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随你。看着无可无不可的,可若是认定了什么的话,心便轻易一横到底了的。” 李治沉默,看着她的脸,轻道:“我还以为,你会这几个孩子里,最像我的不是弘儿,而是……” 他再看了眼媚娘,轻轻道:“忠儿。”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都是治郎的骨血,又有哪一个不像了?只是人之一属,但便是父母所生,自有承袭父母之处,却也未必便全然俱是父母之容,父母之性。且不提素节上金两个孩子,便日渐地走错了路,便是孝儿,又何尝不像治郎? 只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罢了。 再了,眼前还有一个媚娘这等的例子呢……” 她抬眼,看着李治,露出醉人笑容:“媚娘性儿如此,可母亲的性子却是那般。治郎可是也与外人一般地觉得,媚娘也会与媚娘的母亲一般……” “我从未做如是想。”李治断然截了她的话。 媚娘淡淡一笑,轻道:“是啊,媚娘也从未做如是想。无论于己于你。” 李治一怔,好一会儿,目光中露出深深暖意,伸手轻抚着她的头,往自己怀中带了一带,半晌才徐徐道:“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媚娘雅然一笑,只在他怀中,半句亦不再语。夫妻二人便这般沉默着,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清宁。 只是到底,李治心中还是有郁结的。这一,他知晓,媚娘更清楚,是故便轻声道:“昨日里,媚娘见着元舅了。” 李治本已微阖了双目,听到媚娘这句话,又睁开了眼,看着她微有些诧异道:“元舅?” 看着他的双眼,媚娘头道:“元舅。”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那……舅舅了什么?” 媚娘想了一想,却慢慢道:“他只了一件要紧的事。” 李治一怔:“何事?” 媚娘悠悠道:“他老人家告诉媚娘,他名为长孙无忌,字为辅机,辅机一生所欠者仅有李氏一门的一至交好友生死兄弟,与他的亲生妹妹。所以……若得百年之后,无论如何,都请治郎恩赐,给他随葬二圣左右的机会。他……” 她微犹豫一下,最终看着李治道:“他今生为兄弟拼尽性命,丢弃声名,无怨;来世,也仍愿再守兄弟妹妹之侧,护其二人安始善终,无悔。” 李治目光微凝。 好一会儿,他猛然将她紧紧地压在自己怀中,将整个脸埋在她的颈窝之中,低声,然而清楚地道:“他……都知道了。” “嗯。” “……所以他来主动开口,请我废了忠儿……” “唯有如此,唯有治郎防得最心的元舅开口,治郎才会稍息对忠儿的愤怒,才会多少与这孩子,留下余地。他这是以治郎对己身之疑,来息治郎对忠儿之怒。” “……他也好,你也好,都是怕我若一时激怒,会控制不住,会对忠儿这孩子下了绝手,是么?” “因为这一次,这孩子所作所为,必然是要伤透了治郎的心……可是话回来,这孩子并非是坏的,只是他已然被那些人挑拨得伤透了心,所以才要反击罢了。治郎应该明白的。所以只是传令封禁东宫,却从未曾立取他冠冕之荣。” “可是……那些人能够挑拨得动他,也是因为我的确是有错在先,是么?” 媚娘停了停,感觉着自己颈子里,他流下的眼泪,好一会儿才轻轻道:“若是治郎如此作想,却是谁也拦不住的。但若是治郎能转开心思,想一想当年之事,当年之时……便当知道,当年的治郎,无论如何,都是会必然走上那样的路的。非治郎不仁,非治郎不义,非治郎无情,更非治郎无心…… 只是那样的时刻,那样的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与你是否善良是否淳厚无关。你没得选择。天时如此,人心如此。” “可我到底是对不住他们母子的。” “治郎,你久居宫中,或者不懂,但在我看来,云若这样的路,以她的身世,她的心境,她的性情而言,虽然治郎确是对不住她,可这却也是她命中必然的劫数。” 媚娘轻轻扶正李治的头,看着满脸伤感的李治道:“刘父身为五品地方要员,依制其长女容姿如此,必然要被列入官籍,早晚都要递册上选。这样的性情出身配上那样的才华容貌,注定会被那些地位高于她,却容貌性情才华诸多不及的贵女们所厌弃,甚至是打击。 所以,若是当时先帝没有选了她,将之送与治郎面前,顺事成东宫侍嫔;那么早晚她也会被其他皇子,或者是亲王殿下们,选去做了一个侍妾去。 当时的诸皇子与亲王殿下们,都是各有正妻的。且正妻们的家世都极为高贵,有几个也是才貌心性都是极佳的。这种情况下,云若嫁入各王府的结局,只怕除去被冷落,孤单一生之外,就只可能因为自己的心性容姿才貌得夫君欢喜而惹人妒恨,受尽欺凌甚至是郁郁一生。 若是她再不幸一些,被选入宫之后只能成为一个侍女充了先帝后廷,那以先帝的个性,先帝后廷中那些女子们的手段,她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便是得了幸运,也只能是无幸无宠,落在掖幽庭中孤苦一生。” 媚娘轻声一叹,满是同情:“所以,于她而言,能够侍于治郎身边,能够得了一段爱恨情仇,来充实这些年的宫廷寂寞,还有忠儿诞生为慰……尽管身故如此,却也总算是不曾虚度此生。这样的心情……” 她没有再下去,李治却是用力地抱紧了她。 是的,她懂。她比谁都更懂这样的心情…… 因为她……当年又何尝不是另外一个刘云若呢?所以她总是格外照顾这对母子,既是为了替自己多多尽些为父应有的责任,也是…… 因为她与她,同病相怜。 长长地,他轻叹一声:“是的……你懂。” 沉默片刻,媚娘却轻道:“是啊……不过懂的,只怕不只是媚娘,只怕元舅也是懂的。所以他才会出手相救。而且元舅懂的,不止是云若。还有……他们几兄弟。” 李治一怔,立时盯着她眼睛道:“舅舅……知道了?” 媚娘头轻道:“他……是信命,也是信因果的,所以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想要动手的。毕竟……” 她垂下眼眸,轻道:“毕竟于元舅而言……隐太子也好,建成也罢,这些字却非只是一纸讳封,或者是一个姓名那么单薄。他是见过他的,与他一道长大的,也是叫过他兄长,受过他照拂的…… 于我们而言,无缘便可无情。可是元舅……这样一个可以为了一兄弟情分,能将自己一生性命,一世英名都为先帝费尽的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先帝的亲兄长全然无半儿情份? 既然真的有缘相聚一世,又怎可能轻易将这缘份抹去?他当年为了一份兄弟情份,而抹杀了自己认识的另外一位兄长性命……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轻易从他记忆中抹去? 在媚娘看来只怕他知道的,比我们以为的都还要早。而之所以一直不……大概也是因为……” 媚娘看着李治,目光中微微有些悲悯:“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安排,便是他最乐见的结局了。他唯一一欠隐太子的东西,也可算是一清两空了。” 李治沉默。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三 大唐显庆二年正月初七。 太极宫。 东宫,丽正殿中。 当听到李治驾已至东宫门口的消息,一众侍们是慌乱的,但却也是个个惊喜的。毕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只是一的好消息,也足以让他们脆弱不堪的愿想,撑下去。 然而已然自除去了太子衣冠,平服而坐的李忠看着他们的忙碌,却忍不住想笑:怎么可能呢?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余地? 何况…… 他目光沉了下来:何况从一开始,他也不曾想要挽回。是以,当李治入殿之时,他依然稳坐于山,岿然不动。 李治身侧的清和看到他如此,不由皱眉上前一步,刚欲些什么,却被李治扬手制止。 “你们都退下。” 李治平静一语,便叫诸侍臣一时间退得干净,殿中只留父子二人。 李忠坐在台阶上,不曾起迎,更不曾相视,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李治负手而立,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垂下目光,俯视着这个孩子。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你长高了。” 李忠似无闻,但很快便冷笑出声:“长高了……是啊,是长高了。可惜,却是高不过父皇。” “高不过,才是好事。”李治微微屏了口气,吐了出口,反而抬头看着殿:“至少父皇当年在面对你的皇祖时,便不止一次地希望,自己能够永远高不过他,永远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 “然后一辈子当成一个棋子被玩弄?”李忠冷笑。 李治轻道:“不是当一个棋子,而是彻底失去当一个棋子的资格……忠儿,你以为你是一枚棋子么?” 他摇摇头,目光微暖:“你不是,若父皇当你是棋子,哪怕你现在这太子之位,必然是坐得稳稳的。” 李忠冷笑:“棋子也分许多种……或许父皇需要的忠儿这枚棋子,正是那种能够为了您的大业而利用一时的棋子呢?” 李治摇头:“你的那不叫棋子,那叫弃卒。你从来……从来不是棋子。若你我父子之中,有谁是棋子的话,那也是父皇,而不是你。” 这句话,李治得平静,又淡然,但却充满了力量。这样的语气,让李忠也不由得抬头,看着他的父亲。 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淡然,配着那样哀伤的目光,却叫李忠心中柔软了一下。只是思及其母,他忍不住再度冷笑:“父皇是棋子?那这天下,又是谁为棋主呢?难不成父皇要,这天下一局大棋,至今仍是按着皇祖的棋法在走么?” “棋主……不是父皇,亦不是你的皇祖,而是这整个大唐天下。我李氏天子一脉,其实不过是被这百姓万民推选而上,假天之名,借民之誉,而为天下拼尽性命的无数棋子罢了。从一开始,便没有什么帝主天下之……真正该的,却是天下主帝。” 李治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因为真正的帝王之家,永远都注定是要担负起这整个天下所有人的怨恨之集,所有人的猜忌之集,所有人的忧虑之集,所有人的烦恼之集,所有人的痛苦之集,所有人的不安之集,所有人的哀郁之集的……” 看着李忠有些不解的目光,李治淡淡一笑:“若仅以人之而言,只怕这天下间最可怕的,却是身为人帝,国君。社稷之主。” 他轻轻一叹,徐徐走到李忠身边,坐下,看着前方,平静地道:“因为整个大唐天下,万民百姓的一切,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无论是好是坏,是真是假……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你一个人,一双肩,一双手,便要挑起整个天下的重担……帝王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贪嗔痴怨…… 可为了这天下百姓,便要硬生生地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恨无痴,无嗔无怨,永远都要定守江山,平安天下的,近神一般的人…… 你,这天下,与帝王,到底谁是棋子,谁是棋主?” 李忠张了张口,竟无言以对。 李治淡淡一笑,摇摇头:“你也是回答不出的……毕竟你还是个孩子,这样的事情,于你而言,又何尝曾经想过?” 李忠沉默。 李治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道:“当年是朕对不起你母亲。可是……忠儿,你若将你母亲的一生不幸,都放在朕身上,是否又有些不当呢?” 李忠转头,看着他,目光深痛:“父皇竟能出此言?” “为何不能?”李治转头,看着李忠,目光深深:“你只觉得当年父皇选了她入宫,却不曾与她应有的情义,是对不住她……那忠儿,你可曾想过父皇当年的痛楚?” 李忠一怔。 李治继续轻道:“有些事,想必你也知道,不必朕多言……当年,为了保住朕最心爱的女子,朕不得不答应抛弃自己本已得手的逍遥人生,走上这国储一道,背负起朕最厌恶的朝堂政机,甚至还要勉强自己,娶了无数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子入门…… 这一切,只是为了能够保得朕最心爱的女子,性命无忧…… 忠儿,若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李忠张口,欲言,却不能答。 李治头:“是啊……当初你的母亲,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被朕选入东宫,充为侍嫔,走向她如今已然定下的那个结局。另外一条路,朕也可以不选她,由着她入了正宫,成为你皇祖后廷之中,无数直到白发不得嫁的宫娘中的一个,又或者被指配与哪个亲王皇子,成为一个因为出身不受宠爱甚至受尽虐待的侍妾……你觉得,于她而言,若她能有机会再来一次,她会愿意选哪一个?” 李忠沉默——他也只能沉默。因为以他对母亲的了解,他知道,母亲的选择,依然是前者。 李治头再道:“你的母亲是个好女人,所以为了你的外公考虑,她必然会知道,进入东宫,成为东宫储嫔,才是对你外公最好的结果,也是对她而言,最有可能安得一生平定的结局。 只是……” 李治目光黯然:“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原本注定的结局之中,她动了情,也起了念……更加有了你。” 李忠咬下唇,半晌无语。李治闭目,长吐口气,好一会儿复张开眼,看着李忠,平静道:“所以你可以恨朕,可以怨朕,甚至可以一生都不能于心中宽宥于朕。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利朕做的不对。因为朕能给你母亲的,都已给了她。” “是吗?可是当年母亲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父皇真的想过她吗?照顾过她吗?若非如此……” “若非是她,有些委屈与痛苦,或者根本不会发生。”李治打断了李忠咬牙切齿的话,平静道:“你或者会认为朕有心替自己洗清这不仁不义之名。然从大理上而言,朕该做的,都为她做了。是她一步步把朕逼得不能不坐视不理的。” 李忠一怔,李治叹了口气,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轻道:“因为,如果不是你的母亲为救你外公,向王萧二人施了手腕,出卖了你如今的母后,或许后来……” 李治叹息轻道:“或许她也好,朕也罢,甚至是你的母亲自己都不必再受尽苦楚,吃那么多的苦。” 李忠愕然沉默。 …… 片刻之后。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立在阶上,看着立在阶下,背对着自己看天空中月亮的李治,好一会儿,嫣然一笑道:“你在那儿,呆呆地看什么呢?” 李治头也不回,垂首而笑:“月亮啊。” “月亮?” “嗯……方才,有人了一句挺有些意味的话,他……”李治顿了顿,回身,负手侧立,月光雪色之下,对着媚娘温然一笑:“朕好像是月亮一般,永远都只能在夕阳西沉之后出现。” 媚娘想了想,却失笑道:“是么?这个问题却是得有趣……只怕也未必便对呢!” 李治挑眉,看着媚娘:“何意?”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天空中,便有了日月轮替,方生昼夜之。可是……到底是先有了夜,还是先有了昼。这大地上到底出现的第一个是太阳,还是月亮……却是谁也不能得清得罢?怎么就只凭着一句话儿,治郎便以为,月亮便是注定只能躲在太阳之后出现的呢?” 媚娘徐步而落,走到李治身边,扶着些腰身,含笑问之。 李治一怔,半晌突然浮起一抹大大的笑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想拥。 …… 九日后。 开朝。 唐高宗李治当朝受上表,乃感太子李忠每每自哭诉性子极为柔弱,又兼之病体不安,实难承国储之重,着除春宫之封,易而为梁王,实封赐藩,格外恩重,另旨准其半旬之内择吉期起程,赴梁州受大都督之职。 旨意即出,满朝默然。 紧接着,李治再行宣旨:眼下国储位虚,实不可久,着令百官思虑之后,乃议新储。 …… 午后。 长安城。 西市一家红袖楚馆之内,最里间最隐蔽的阁楼中。 几个正值红牌封名的姑娘们都侍在这里,或吹或唱,或舞或戏,各为左右而侍。上位坐着的,却正是许敬宗与李义府二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不多时,几个人便各自有了些酒意,李义府见许敬宗已然开始将头埋在那为首的红牌舞娘怀中吃起豆腐来,心知他一旦开了头,便断然唤不回来神儿的,于是急忙便道:“大人,咱们是不是且先将那些事给断了个分明,再……” 许敬宗倒也不迷,他抬头看了看李义府,心里虽有些不痛快,却也明白他的不假,于是懒洋洋地又亲了一口那舞娘,这才一挥袖,斥退了一众女子,只留下他们二人。 李义府见许敬宗左右观视,乃笑道:“大人不必担心,学生早已暗中安排了,眼下屋外尽是咱们自己的人。而且这里僻静,但凡一儿声音的,便再无人能听得到了。” 其实他办事,许敬宗倒也是放心的,只是样子难免要做一做,于是便头道:“如此即好,那么,想必你也奏疏早拟了?” “拟是拟了……只是……”李义府看着许敬宗,含笑轻道:“只是学生有一桩事,有些犹豫……” “何事?” “咱们……就只需要上表,主立贤,而无需多替代王殿下些好话儿么?”李义府含笑道。 “当然。别的什么都不必。因为……”许敬宗神秘一笑,看着他轻道:“因为雍王也好,杞王也罢,都会有人收拾他们的。至于许王,更不必。所以……咱们只要提着立贤之事……便好。” 二人相视而笑。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四 大唐显庆二年春正月。 再有数日,便是前太子,今梁王将离京赴封地的时候。 整个太极宫中,一片沉默,一如死水一滩。 然而每个人却都知道,这样的沉默之下,更多的,是暗涌流动。 朝早初起,太极宫中便传来阵阵外臣求见的鸣磬之声,惊醒了枝头栖鸟,也惊醒了媚娘美梦。 她皱眉抬首,却意外发现原本应该早已入朝而去的李治,竟然还将自己抱在怀中沉沉安睡,一时间不由讶然,抬头往纱缦外望去,却是一片晨色青光,初初入殿,漫下一抹水色,于是便轻唤:“瑞安何在?” 无声而出现在帐前的,正是瑞安:“娘娘何事着宣?” “这声音……可是……”媚娘欲起身,孰料却被李治搂得死死,动弹不得,只得转头看着他。 瑞安转头细听片刻,回头乃道:“亲王皇子若于晨起无朝时求见主上则当鸣磬。这是老规矩了。” 媚娘垂目:“是上金?还是素节?你去看看。” 瑞安领命而归,媚娘却躺下,目光望着帐,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瑞安归来,声音却有些意外:“娘娘,瑞安已去问过,却非雍杞二王,而是……许王殿下。” “孝儿?”这一句话得媚娘也是大吃一惊,不由扬声道:“是他?他难得出府,这一番却来做什么?” “这个……却不是与近些日子里,许李二人上疏有关?”瑞安微疑:“毕竟许李上疏却是主张立贤……朝中已有老臣在议论,论起贤德来,许王也是好的。比起初初成年的咱们代王殿下,似乎更宜立储。会不会许王殿下……是来探试主上心意的?” 媚娘垂首,缓缓道:“却未必。他便是来探试,只怕也是为了寻个借口推掉这样的麻烦。这几个孩子里,数他最明白,断然是不会要为得储而来。推掉这样的事倒像是他的性格。” 媚娘又挣扎了一下,欲起身,孰料李治当真是搂得紧紧半不给松,甚至还皱眉啧啧两声,把她更往怀里带一带。惹得她无奈翻了个白眼,叹口气吩咐瑞安:“传话儿下去,好生请了孝儿入宫,且于……” 她本欲是太极殿下安置,可想了一想,却改口道:“且于甘露殿中,好生安置了孝儿。” “甘露殿?”瑞安一怔,讶然道:“可是娘娘,皇子入内觐见,依礼不是该在太极殿……” “那是议政。孝儿此来却是见自己父皇,请父皇体安的,你把他安排在太极殿做什么?”媚娘轻道。 瑞安又一怔:“可许王殿下此番前来本来就是议立国储之政……的啊……”到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白,于是便犹豫了起来。 媚娘叹息,摇头道:“孝儿那等性子,你非得闹得整个大唐天下都知道他此番入宫来是为议政么?这样的关头上……” 瑞安立时明白过来,急忙自称了两声愚昧,便转身欲去行走,却被媚娘又叫住:“慢着。” 他转身,媚娘又吩咐:“此事不能你去做,得寻太极殿里的。明白么?” “可是主上如今夜夜安于后寝已是天下所知,娘娘是不是太过刻意了?”瑞安终究忍不住问。 媚娘看了眼李治,轻道:“内外有别。虽要让天下人都看到孝儿此番去的是甘露殿,可也要同时要让孝儿明白,他的父皇并非不知他此番来意……唯有如此,父子二人,才能打开心结好好相商……明白了么?” 瑞安立时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的确,比起李忠来,只怕李孝对李治的心结也不会到哪里去。此番若是由他前去。那么李孝必然会以为,他的父皇还是一味地以媚娘而重,甚至连见自己都要由她代为安排。反之,若是由李治自己身边的人去安排,那自然便是等同给了李孝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 李治,他的父皇,一直都是将他放在心上,认真地替他考虑着的。 …… 看着瑞安离开的身影,媚娘长长叹了口气,却被一双温柔大手轻轻将她的脸扳了过去,放进一双明亮得没有半儿睡意的眼睛里,笑道:“你叹什么气呢?” 媚娘一怔,立时皱眉道:“你没睡着,做什么装睡?孩子来了,你还不赶紧起来去看看……” 她话未完,便被李治紧紧搂在怀里,只能听凭他胸口传来的声音震动自己的心跳:“你已然处理了很好了,我不醒也行的。” “……可最后,你终究还是要见的。”沉默了一会儿,媚娘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 李治沉默,将她抱得更紧。 是的,他终究还是要面对的。面对这另外一个,被他深深所伤,也让他无比愧疚,愧疚到不知如何面对的孩子。 但下意识地就是想逃避……即使他自己也知道,早晚都要去面对的。 …… 片刻之后。 甘露殿中,侧殿内。 当身着便服的李治一入殿,便看到正在端着茶水一边轻啜,一边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李孝。忍不住,他停下脚,制止身边的人宣驾,站在远处细细端详起这孩子来。 多久没见他了? 他想,他努力回忆。 上一次见这孩子……还是在元正日的时候,他随着百官来朝贺。但那时人很多,他要注意的人也太多,所以一直没有好好儿注意这孩子。 起来,其实他一直也没有认真注意过这孩子。 浓浓的愧疚感,袭上了他的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一儿一儿地,有些犹豫地靠近这孩子。 越走近,他越心疼,越内疚——这个孩子,身子那般单薄,根本连身上那件看起来便半新不旧的丝绵袍子都撑不起…… 他…… 李治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等着他放下杯子之后,才轻轻问:“这么早起,用过膳了么?” 饶是他如此轻声细语,也把李孝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唇青面白地仓促下跪,那仓惶的模样却叫李治更加心生不忍,急忙伸手去把他拉起来——真的是拉起来的——抓到他手臂的时候,李治才惊觉,这个孩子,手臂竟然细得跟年方五岁的弘儿一般…… 咬着牙,他欲怒斥那些不长事的侍人们——无论如何,毕竟是他的儿子,大唐皇子,亲王贵胄,怎么就能给折腾成了这样——可他却也知道,若此时他龙颜一怒,会更惊了这孩子,于是便硬生生吞下这口气,调了两口息,才温和笑道:“地板上凉,又只有父皇与你,便免礼罢。” 看着李孝定了定神谢恩,李治这才淡淡一笑,转头问道:“可备膳了?”清和头道:“皇后娘娘知得殿下入宫来见,知道主上必是要与许王殿下一起用的,便着人早早儿备着了。” “孝儿,你陪父皇用膳可好?这些日子父皇事多,总是不得好好用一餐,也常常因着药力伤了脾胃而进得不香……你陪父皇用膳,也让父皇好歹有你陪一陪,不被你舅公他们烦着,好不好?” 李治这番轻声细语的相询,却是李孝一直以来,连想都不曾敢想过的亲情脉脉,李孝如何拒得?于是立时怯怯头,迟疑一下,又问道:“可是皇后……不……母后娘娘……” “她刚刚给你添了个弟弟,肚子里又得了一个,身边还守着弘儿……这几日都是没什么时光妥妥当当地用早膳的。”李治含笑牵了李孝的手到桌几边,分了两面坐下,看着侍臣们一道道地摆上酥酪等物,便自看着李孝。 果然,李孝有些怔忡:“原来母后娘娘那般辛苦……” “女人生孩子,是辛苦的。你现时,等过些时日,你母后娘娘替你纳了正妃,自然便慢慢知晓了。” 这几句话一出口,年少的李孝有些羞涩之意,便自讷讷垂下头去红了耳根,不些什么。 李治见他如此,心中更是怜爱愧疚有加,于是立时伸手接了牙著,自己先夹了一块玉蕊糕放在他面前碟内,含笑道:“这个是你母后新调出来的方子,没有使那些硬通的粉面,却是好消化。你且尝尝。” 一壁,一壁示意李孝不必再虚礼,看着他动手接著而用,便又去亲手盛了一碗热腾腾的新鲜酥酪,调了些桂花蜜汁,拿了调匙细细拦匀了才放在他面前,温道:“配着这个,一道吃。你也是……这般大的人了,总是不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看看瘦成这样子……怪不道你母后成日里嫌父皇不好好儿照顾你。的确是父皇没好好照顾你……” “不……不不……父皇……孝……孝儿……”李孝闻言,结结巴巴地不出话来,却被李治含笑制止,摇头道:“你想什么,父皇都明白。你这些年受的委屈,父皇也清楚。但是孝儿,父皇想让你知道的是……” 他看着李孝,目光微湿:“于你而言,父皇并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固然父皇有千种理由可以解释,面对你时,却也真的是不出口……”他顿了顿,沉下头,好一会儿才轻道:“但有一,孝儿。你的温和淳厚,不止你的母后知道,父皇也知道。所以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卷入任何你不想被卷入的事情。也都会和你的母后一样,好好保护好你,尽父皇所能,让你过上你想过的日子。你给父皇这个机会,好么?” 李孝怔怔地看着李治,两双神似已极的墨眸相对视着,突然之间,俱都泪流满面。 …… 足足一个时辰之后。 立在甘露殿门口,目送着比来时似乎挺直了许多的李孝,用轻快的步子走出甘露殿大门,李治的眼眶,却依然难褪泪意。 一边儿的清和见状,轻声唤道:“主上……” “传朕旨意,叫德安亲自去一趟孝儿府上。”李治声音平稳地道:“记得挑着孝儿在府的时候,不加声扬地去,然后就朕的意思,一个个将那些欺主的刁奴恶侍,全数拿了,打入掖幽庭水牢之中,待一一审过之后,该流者流,当诛则诛。另外再换些新的,得使的奴侍们去入府里侍奉着,万万不能再叫这孩子受苦。” “是。” “清和,朕这么做,是不是太晚了些?”李治似在自问般地问清和。 清和想了想,摇头道:“依清和之见,却是正好。此时正是朝中人心涌动之时。许王殿下进宫来这等态势,大家多少也都参得到,必是为了立储一事而来。若是殿下归府之后,主上全无动作,必会惹得所有人起疑。可若是动作太大,只怕更会坐实了许王殿下自己也有意争储的事实,事情更不好办,反而是这等对许王殿下而言最最需要的处置……在那些只知利欲熏心的人眼里,不算是什么实实在在的爱护照顾,反而会让他们坚信,许王殿下必然无心争储。否则主上欲立代王殿下的心思谁都看得明白,若是许王殿下真为自己争储而来,只怕会被主上冷落才是正理。 至于是不是晚了些么……” 清和顿了顿,想想,却更摇头道:“前太子殿下立于东宫时,每因念着自己力薄与雍王杞王二位殿下争不过,于是总将许王殿下拉进来,让人以为许王殿下是为太子殿下党伙……主上若是对他离宫自立府的事情稍加哪怕是一的照顾,只怕都会让太子殿下与雍王杞王二位殿下,甚至是朝中老臣们起了些心思。何况便是许王殿下自己,那时因着太子殿下在,也未必敢坦然接了这份恩宠。这个时机,却是正好。一来明了许王殿下向素无争储之意,保他平安立于诸皇子之间,断了诸臣之念。二来也好歹让他明白,主上与娘娘,是真心在照顾他,所以一直不好下手的。” 李治沉默,只是沉默。 好一会儿,他才涩涩一笑道:“是啊……这个时候,的确是最好的……可是换着想一想……身为一个皇帝,为了国政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这般忌惮,这般心,这般算计着……这皇帝,到底做来何用呢?” 他似是问自己,又似是在问清和。这一次,清和却没有回答。李治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转身,行了几步之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去传旨,将媚娘这些年每逢他诞日里,必会给那孩子备好的衣裳用物等,都送入许王府中罢!” “啊?可是娘娘不是,这些东西送了去,只怕许王殿下会不敢收,所以只是做着放在那里等时机么?” “那是以前,现在……”李治头也不回地负手道:“他是会敢收的。”顿了顿,李治听了清和的应是,又道:“另外,再叫师傅调两队得力的影卫入许王府,亲自交与孝儿……记得,亲自交与他,告诉他,这是朕给他的防身之将,无到大急大危之时,不当擅用,明白么?” 清和再度一怔,失声道:“影卫?!可是主上,这影卫自先帝以来,除去主上您以外……便从未赐得任何一侍与皇子……连当年的太子承乾和魏王殿下都不曾……哪怕是当年的长乐公主荣宠无极都不曾得啊! 这事情,整个前朝后廷都是人人心知之秘的呀?这般做会不会……” “所以你要极心,不要叫人看出来。实在不成,吩咐德安,把他们编入孝儿亲卫之中便是。同时也一定要告诉孝儿,无论如何,这支影卫不到万急之时断不可轻动。因为这是朕给他的一补偿,也是朕赐与他的,能保他性命的一把绝世奇兵。” 李治转身,目光微寒:“保他从韩王纪王接下来会有的算谋之中逃出生机,身家无失的最终一招。”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五 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 难得今日雪晴,李治心里诸番要事也算是一一处理已毕,甚为欢悦之间,便欲早早归立政殿去看媚娘。孰料刚欲传驾,便闻得有人传报,道刘弘业求见。 立时,李治的脸色便淡了下来,好一会儿想了想,着令通准。 不多时,徐徐叉手为礼而入的刘弘业立在李治玉案之前,依礼叩拜唱颂,复而起,坦然面对李治。 李治手中握着一卷书,看似只是专心盯着那上面的批注,余光里却早已将刘弘业打量了一个遍……似乎……没怎么变…… 然后,他轻搁下书卷,抬起眼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淡淡一笑道:“刘卿许久不见,丰姿不减当年。” 刘弘业看着李治——虽然他也不欲如此言……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的李治,一如当年他曾在海内大朝会上见过的那个晋王稚奴一般,丰姿玉润,俊雅华威…… 那种承三代帝王家血脉,九世贵门之风骨,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亲手抚养而出,含玉而诞裹金而生的娇贵气质却实实在在地,让这个男子即便只穿着普通的衣衫站在人群之中,却已能借着一个直视的眼神,一个微笑的表情,就叫任何人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而正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居然曾经……或者直到现在,都似乎耿耿于怀自己曾经占据了她的心田…… 真是…… 刘弘业突然心中黯然:为什么当年的她,居然肯为了这样的自己而放弃这样的一个痴情男子?又为何?这样至真至诚地念着他的她…… 当年的他,却不懂珍惜? 问太多,答太少……奈何时光匆匆流转,命运如轮,他与她,注定只是君臣之份。何况,他眼下已然有了更加重要的人。 思及此,他闭了闭眼,平静地垂下头来:“臣惶恐,天子圣颜光耀如明日,华贵如霁月,臣等凡夫俗子,岂有不减之姿?” 李治摇头,淡淡一笑,起身,负手,定在原地好好儿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步玉阶,踱朱毯,缓缓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反向而立,好一会儿才侧过头来看着他,淡道:“刘卿此来,有何事要见朕?”一边儿,他一边儿徐徐地走向殿门口,由着清和替自己披好了裘袍,看着殿外被阳光照得晶莹如水晶世界的雪景。 刘弘业转身,再向着那个一片雪光中,面容洁白如玉雕,眉鬓乌亮如墨裁,双瞳清透如朗星,唇珠殷红如寒梅的男子,一时间微有些怔忡,但立时低头,半晌才道:“臣……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李治看着他:“何事?” “陛下所令之事,臣已尽数尽工。还请陛下,准赐臣携妻儿,还归故里。”刘弘业轻轻吐了口气,闭了眼,又张开眼,目光坚毅。 李治闻言,也没看他,只是转过头去,看着殿下开始提了篮子等物,预备着打扫起来的侍监们,突然轻道:“清和,你去,告诉他们,这儿的雪,暂不必扫。” “呃?啊?可是主上,这……这积雪不除,只怕往来诸臣,还有主上您……”清和茫然,不解自己这个主人又玩的哪一出,不由得看了眼同样有些不安不解的刘弘业。 李治摇头:“不必扫……不多时,弘儿便结了功课,要跟着媚娘往这里来了。左不过他也就新鲜两日的性情,这儿就给他留着顽。至于那些往来之人……” 他微一思考,转头看了看侧殿门:“天凉,侧殿尚书房里究竟比正殿暖得多。何况那里往来几省也方便。就从那里清出一道雪道来。” 清和听得发怔,却也不敢违旨,只得匆匆应了是,一边儿心里嘀咕着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一边儿心地,左滑一脚右歪一下地奔了出来去吩咐那些侍们依旨行事。接着转身想了一想,又硬着头皮奔回来问道:“可是主上……便是代王殿下来爱顽……可还有娘娘呢……娘娘眼下可是不能……” “所以才叫你把侧殿两边儿雪道都清出来。”李治气定神闲的一句话,听得清和差儿没儿苦了脸:老天爷……他……刚刚哪里要两边儿雪道都清了? 但到底天之下大尽属王土,他这一个王之臣民,又哪里敢逆王者之令?自然只得苦哈哈地再奔下去,自向那些侍监们补了令去。 李治看着他忙,却也摇头自语道:“真是……越发糊涂了。却不似他师傅那般聪慧……事情该怎么办,总是得朕得透了底儿,才能明白。” 刘弘业在一旁边听着,虽也觉得李治此令实在有些不妥,却到底事不关己,只能沉默。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道:“你要走,也是该走的时候。只是……” 他转身,看着刘弘业,淡淡道:“听你与皇后,本属旧识……” 刘弘业心咚地一沉,正欲些什么,却被李治抢了一步轻道:“是该见一见的。” …… 片刻之后。 当媚娘入殿之后,头一个看到的,自然便是立在阶前,正对着自己笑意盈盈,伸出手来的李治。 是故她也淡然一笑,徐徐前步,走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轻道:“治郎今日怎么这般好心思?居然将这太极殿前的雪地给那孩子留了顽……若是叫元舅他们知道了,未免又要奏本堆得你头痛。” 李治淡淡一笑,却引着她徐步上阶,自坐于龙位之上后,看着她也在自己侧边凤位之上坐下,又主动替她取了暖手笼来,与她抱紧了,这才笑道:“无妨,左右这两日也无甚大事,叫他顽便是。倒是你,今日这般得闲,带着他一道来回走……身子可还好?” 最后一句出口,李治的目光,便是在媚娘肚腹之上,留连许久。 媚娘含笑低头轻轻抚了抚自己肚皮,这才道:“好着呢。” 李治见她气色红润,心知却不假,于是便放宽了心,这才轻道:“起来今日却有个人想叫你见一见。” 媚娘一怔,还不及相问,便听得一句有些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臣刘弘业,参见皇后娘娘。” 刘弘业三个字一入耳,媚娘便是一僵,看了看李治,她的脸色,不由淡了下来。 李治却不答言,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也回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看阶下跪侍的刘弘业,淡淡道:“刘卿平身。” 刘弘业咬了咬牙,起身,抬头,看着被李治紧紧地握住了手,端坐在上的媚娘。 她……更美了。 当年的她,便是明艳如花。而如今的她,却是美得更加不可方物,更加……有一种不出的韵味来。但这般的她,已非他所能直视的人了。 于是,他立刻低下头来。 媚娘看看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李治,轻轻道:“不知主上与刘卿要事相议,却就来了。既然如此,那本宫自当规避……” “没什么好规避的。”李治拉住她,不叫她起身,笑道:“不过是刘卿前来告请要携妻儿归故里……想着到底也是你们相识一场,便见一面罢。毕竟……” 李治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了下媚娘,再转头看着阶下刘弘业,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毕竟以后刘卿归乡,只怕便是再也不能见了的。” 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刘弘业心头一紧,可媚娘却淡然道:“见或不见倒也无妨了。毕竟刘卿身为外五品下臣,妾身为皇后虽依礼当仪天下。依制却究竟不得常现于外臣之前。主上恩重,其实却是过虑了。” 这一番话明着李治吃醋的意思,这殿中上下,谁听不出来?刘弘业头一个便一头冷汗冒出来,加之媚娘言语之间对自己极是冷淡不屑之状,他也确身为外五品下臣,不当轻得面见皇后这等荣宠,于是立时便要下叩请罪。 不曾想李治竟全然无罪之意,反而笑了起来道:“你啊你……我不过是想着你在宫里也是无趣得紧,想着趁这个机会,叫你也得见见外人……倒成了我心眼儿。” 媚娘明眸一转,淡淡笑道:“是么?那竟是媚娘多了心?会错了意?主上将刘卿留下来,不是为了看看媚娘会不会有些顾及旧日情谊的,是么?” 这一番话出口,当真是把刘弘业脸都震僵了——其实不止是他,便是随侍一侧的清和,也是彻底傻眼,急忙转身看看左右—— 还好还好,除去这三个人,再加上自己之外,这殿中内外,是没一人能听到媚娘这番话儿的,否则怕不就要…… 他还没想完,就听得李治又是一阵赔笑:“媚娘过虑了……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媚娘腾地起了身,看着李治,冷冷道:“不过是还念着前朝旧事,以为媚娘会困于旧日情份之中?” 李治的笑容开始僵了,刘弘业更是惊得一身汗透,不敢多言。 媚娘冷冷看了李治一眼,转身看看刘弘业,深出了口气,方才淡淡道:“封后大典之前,治郎曾与媚娘在父皇母后之前立下重誓,生同寝,死同穴。媚娘自那一刻起,往大里,是天子之妻,一国之后。往里讲,是李氏之媳,治郎之内……早已非当年以妾侍奉于治郎身侧的那个女子。莫非治郎给了媚娘名份,却不能信任媚娘的能担得起这名份的么?” 李治自与她相识以来,何曾见过她这般大的火气?立时起身,有些结巴道:“那个……不是……那个……我……” “若果如此,倒不若休妻另择贤而立。又何必如此羞辱媚娘?”这一次,媚娘是真的委屈了,满眼的泪水,几乎便要涌出。 这可吓了李治立时乱了手脚:“……什么胡话!你……你……那个……” “胡话?若果是胡话,那治郎为何要将他带到媚娘面前来?又为何必要媚娘与他见上一面?”媚娘泪如珠下,唬得李治慌忙去替她擦,却被她一把甩开手。气痛不解地看着李治。 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般不停抹泪的媚娘,李治心痛欲死,后悔欲死——的确从一开始,他是有几分试探之意的…… 但是后来当媚娘进殿的那一刻,他便后悔了。 他不想让这个男人看到媚娘。 当看到刘弘业惊艳的目光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想让他再见到如今的媚娘。不是因为担忧媚娘会不会内心再起波澜……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男人看到他的媚娘,原本就是对她的一种羞辱。 可是当时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所以他只能如此。 如今的他,深深后悔,也深深地害怕着——他害怕,媚娘真的会生气,真的会不要他了……因为自识得她来,自得她为伴以来…… 她便从未曾过这般要轻易相离的话。 他真的害怕了。所以他忘记了刘弘业的存在,想上去给她一个拥抱,却被她再度甩开:“治郎为何不答?还是被中了心事,却不敢答?” 李治一生,聪慧知机,口舌之道虽不特长,可也断然非常人所能及。然而此时,他却只有讷讷而言的份儿,一边儿又要心拉着媚娘的手,不叫她走离自己身侧几步。 清和见得这等情状,不由叹了口气,想了想——虽则眼下媚娘气大,可她到底心存李治。只怕气要气几日,最后还是会原谅他的。 于是急忙趁着夫妻俩吵架——准确是一个哭一个哄的当儿,轻步下去,拍了一把那已然看呆了的刘弘业,示意他跟着自己出了殿,立在门外低声道:“刘大人,依咱家看,您也别求什么主上赐归了……左右您也就是一个外五品的闲职,自己这便去写了封擅离职守的告罪书,就此挂印而去,不要再回来的好。” “可是……”刘弘业其实还是犹豫的,毕竟于他而言,尽管这只是一份外五品的闲职,却也有些不好轻弃的理由在内。 “唉呀,您怎么那般不开明呢?事已至此地步,怎么您还不明白?今日这样的事情,您都看进了眼里了……便是主上与娘娘恩宽,也不追究什么。那元舅公向来以主上为要,您觉得他能轻易放了您走?到时再一查,您的夫人……” “……公公之意,下官明白了,下官这便去了。只是……”刘弘业看了眼殿内,有些犹豫。 清和知他所意,不由摇头道:“你且放心罢!主上当年没有将你迫入死地,如今也不会再对你动手了。且好好儿归去,自此莫要再出现长安城中,自作个富贵闲人去罢!再者今日之事都吵成这样了……若是主上将来再对你动了手,岂非更要惹娘娘不喜? 为了娘娘,咱家可以身家性命做保,主上是一百个不会动你的了。” 刘弘业闻言,不由怅然片刻,乃谢了清和,自行离去。 清和转头叹息,正欲走回殿里,便见一个侍惶惶然地跑了过来,哭丧着脸道:“师傅,师傅!不好了,娘娘又禁了主上的足了……” “胡什么!什么叫娘娘又禁了主上的足!?这话儿出口,仔细娘娘着人掌你的嘴!”清和想笑不敢笑——这禁足的戏言,虽算来也不是错的,可到底私下传传可以,却万不能当真。 那侍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道:“可是……可是娘娘方才明明了,自即日起,主上……主上还请就留宿于甘露殿……只待娘娘腹中殿下诞育之后再……” “什么?”清和当场差儿不曾跳起来:“这……这怎么回事儿?!方将不是主上好歹留了娘娘么?!怎么又闹成这般大发了?” “谁知道呀……娘娘不知怎么了,这一回就是气得紧,这话儿一出口,主上脸都黑成墨块儿了,在那儿怎么哀求都没用……师傅,您看这可怎么是好……要是真让主上几个月不见娘娘……那……”想起之前几次媚娘闭门谢客时,李治那天天快阴得滴水的脸…… 两师徒不由打了个寒噤,立时看了彼此一眼。接着清和眼珠子一转,咬牙道:“去,请孙老神仙跟李夫人来!呆会儿再安排着请代王殿下先别急着入内,我得跟代王殿下几句话儿,好歹也让他替咱们主上跟娘娘求个情。” “代王殿下我懂,可老神仙跟李夫人……” “要让娘娘不生气,到底,还得让孙老神仙跟李夫人来劝。代王殿下再怎么得宠,毕竟这一回儿主上也是……”清和闭口,摇头道:“总之你去便是了。别耽误。” 侍闻言自不敢怠慢,立时便转身而去,只留清和一人无力摇头叹息: 唉……他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主人……师傅,你何时回来?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六 是夜。 太极宫,太极殿里。 李治黑着一张脸,瞪着面前衣衫簌簌的清和,沉了嗓音道: “你媚娘今夜没开殿门……是什么意思?” “呃……就是……就是娘娘没开殿门……那个……”清和咽了咽口水,没敢再下去。 他没敢,李治却是敢问的: “不是孙道长去给她把脉么?也不让进?” “没……不让进。”清和抬抬眼皮子,心道原来李治是知道他们请了孙思邈来做什么的……唉! 李治脸更黑了,腾地起身负手在殿中焦躁地走了两个来回,转身腾腾腾几步逼得原本跟在他身后一样做陀螺转的清和连退几步,然后才低声道: “那素琴呢?不是她也来了么?” “是来了……可李夫人进了殿之后,殿门紧闭,便谁也进不得了……”清和快哭了。 李治立时垮下肩,又转身,接着打了个旋儿又转过来,瞪着清和道: “弘儿呢?弘儿……” “主……主上……娘娘了,她这两日害喜厉害,加上代王殿下这两日功课忙……叫先就跟着您,在甘露殿里七八日……等过两天再回去。”清和几乎是用蚊子哼的声音出这几句话来的。 因为他知道,李治一定会脸黑如墨。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 同一时刻。 太极宫立政殿里。 看着脸色铁青的媚娘,已然是三个孩子母亲,却韵味动人的素琴忍不住轻笑道: “姐姐真的要让主上这般为难么?” “他为难还是我为难?”媚娘干脆利落一句话,却叫原本是来替李治当客的素琴哑了声音,不得开口。 媚娘似也知道自己堵得太狠,于是叹了口气,转身看着素琴道: “此间之事,你也知道来龙去脉,素琴,这一次,他真的伤了我的心。” “姐姐……”素琴叫了一声,却也实在无法再替李治什么了。 的确,这一次李治所为,的确太伤人心。莫是媚娘,当她知道李治竟如此试探之后,都有些抗拒要入宫来替他当客。 可一则他毕竟是真的爱着媚娘,所以才会如此儿心性,再加上刘弘业不离开,也的确是他们之间一块儿心病——之前没有处置好的事情,如今总是要处置的。所以多少也能谅解李治。 然而眼下看来,她竟是不宜再多劝了的,于是索性将这念头一丢脑后,拍手笑道: “罢了,姐姐不喜欢,素琴也就不再提了。左右今日听此事之后,素琴心里也就不大痛快的……那姐姐,你也莫气了。话儿已出口,事已定局,咱们且先去歇了的好罢?” 媚娘闻言起身,跟着素琴走了两步,突然转头对一边儿立着,话儿也不敢一句的瑞安道: “去传我的话儿,孙老哥辛苦,只安排在国宾馆中就寝罢!明儿一早,给主上诊了脉,便好好儿送回去。至于诊脉如何……” 她咬了咬牙,却轻道:“那些虚的便不必拿来唬弄人了!只将实情报上便可!” 瑞安瞠目结舌地看着媚娘离开,突然叹了口气道: “完了……主上啊主上……您这回,可真是惹着火了……” 次日。 晨起。甘露殿。 一大早,李治便着意地换了一身青蓝色的旧衣裳来,卧在榻上,等着孙思邈诊完脉传了话儿下去,便焦急地看着殿门,等着消息传来。 可惜,传来的消息,却非如他所愿。 “你再一遍?” 被这般暗沉颜色儿一发衬得肤色惨白的李治,此刻脸色已是近乎衣色了: “你再一遍?” 他瞪着面前几乎要缩成一团球儿的清和,再问了一遍。 “主主主……主上……娘娘……娘娘……” “够了!”李治倏地从一堆锦被软枕里蹦起来跳到地下,实实在在不似方将清和传与媚娘时,口里的那个病弱无力的男人。 此时的他,双目灼灼若喷火,两颊涨红如胭染,哪里有半儿病色? 清和见李治这样,自然吓得跪在地上半晌不敢起来。而李治便只能在阶上来来回回地走,脚底踩着烧红炭火般地走着,一边儿指着清和骂: “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啊?” 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清和,以及躲在殿后跪着的侍们,怒声开骂: “一群成日里就会笑话儿的蠢货!真到了这等实事儿上,朕还能指望你们哪一个!” “臣等愚昧……” “给朕闭嘴!”李治气得脸色通红,怒喝一声之后才道: “这个时候什么愚昧,有用吗?!啊?!” 立时,殿内一片静默。 李治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好一会儿又张开眼,咬牙切齿道: “李夫人呢?可曾出得殿来?” “这个……不曾。” “那师傅呢?师傅到哪里去了?”李治冷问,回到榻上,任由清和上前来替自己穿好袜履,问。 清和一边儿替他穿着布袜云履,一边儿低道: “主上,您忘记了?李统领此时已然出了京,受您的令,去办事了。” 李治噎了噎,好一会儿才恨恨地摔了下袖子,抚头沉思片刻,突然起身道: “弘儿呢?” “去弘文馆了……” “这般早去弘文馆做什么?可去问过他母后的安了?” “主上……娘娘这几日害喜一发厉害,早上都起得迟,还是主上您特别着令六宫上下,绝对不许去扰了娘娘早上清梦的……代王殿下,自然也就没去了……” 清和这话儿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提在了手里一般。 李治一怔,突然暴怒欲骂,可手指着清和,却实在找不出什么可骂的……只能恨恨咬了咬牙,自己起身,铁青着一张脸在殿里走了两圈,扬声道: “去!去把弘儿找来,便朕要考他功课……” “主上,今日给代王殿下做早课的,可是元舅公啊……若是一召代王殿下前来考功课,那元舅公必然也是要跟来的。而且……”清和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 “而且主上,这个时辰,您也该去上朝了……” 李治停下脚步,突然瞪着他看了好半晌。看得清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才咬牙哼了声,阴沉着脸转身走到后寝去。 接着,没等清和一口气喘上来,李治的声音便在后殿高高扬起: “还不快来替朕更衣上冕!” 清和急忙应了一声是,苦着一张脸,心中对着文武百官默念对不住,便跟着去后殿去替他更衣了。 …… 午后。 立政殿。 媚娘一觉醒时,便觉得殿外吵吵闹闹的。 她平素倒也不在乎这些,只是今日心里着实不痛快,于是便扬声叫了明和来问是什么事情。 明和见她面色不善,倒也不好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回娘娘,是今儿个早朝上,主上……呃……那个……”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媚娘脸色更不好,便咽咽口水直言道: “主上因着心里不大痛快,便将几个又不长眼睛,娘娘那个……那个有些事情做得不到的大臣给……给收拾了一通……然后……然后有几个处分得狠了。所以就闹起来了。” 媚娘皱眉: “本宫事情做得不到?” “嗯……好像是主上……过些日子要带着娘娘去封禅泰山的事情,结果就被韩瑗来济给当朝搞了个抗表而奏,然后主上就不知道怎么便恼了,大发雷霆,将韩瑗来济罚闭门思过一月,不许理政不许离家之外,又把也跳出来帮他们话的王之章给打了。” “王之章?打了?” 媚娘诧异地问: “这个王之章……不会是那个礼部侍郎的王之章罢?” “是。” “荒唐!礼部议礼本属应当,他再怎么大火气,该找谁,便找谁。不冲着本宫来,去拿大撒什么气!” 媚娘气结,不由扬声。 明和见状,急忙劝她切莫动气,然后又道: “其实论起来也不是主上没分寸,这个王之章也的确是太无礼,竟当着朝中大臣的面儿,一直什么娘娘出身不华,为了娘娘废掉六宫妃嫔之制,已是前所未闻,如今还要带着娘娘去封禅,实在闻所未闻,荒之大唐……就这一句荒之大唐,算是把主上给惹恼了,也让所有大臣们都恼了。所以才打他的。” 媚娘闻言,却是沉默。 的确,若真论起来,这王之章的这句话儿,分明便是在咒大唐国运中败了。莫是李治要打他,便是当庭杖杀,甚至是推出午门立时斩了也是该的。 只是…… 媚娘摇头,忍不住叹息: 只是她又何尝不知,若非李治心中有气在先,又怎么会惹出来这么多的事情呢? 唉…… 她摇头,一发无语: 怎么这个男人,越活,却越似个孩子了?是她当初看错了? 还是……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自己的真面目,摆在她面前? 可即便如此,她就能从此舍了他去,再不见他? 答案是不能的。 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半晌,她问自己,却终究无解。只能郁郁长叹,无语问天。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七 夜如水。 太极宫,立政殿前。李治驾初至,便已有人将话儿传入了殿内。 媚娘闻得此言,一时皱眉,便轻道:“本宫早已吩咐过,若有主上来时,一律拒了,你们何故不拒?” 明和看了看瑞安,二人不由低头道:“主上明令……谁……谁敢逆啊……” 媚娘闻得李治如此强硬,倒也是呆了一呆,正待些什么时,却见李治已一袭大袍广袖,大步而来。 她无奈,只得起身,行个礼,算是见了驾,然后便抬头看着李治,平静道:“主上驾临,妾未得迎,是属失礼,还请主上降罪……” 李治眯眯眼,看看她,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无妨。朕如此仓促而来,是惊着了皇后了。” 一边儿,他一边儿便自步往寝殿之内,榻边坐下,乃轻道:“夜已深了,皇后是该安歇了。” 媚娘头也不回,只是垂首理着衣袖,慢慢道:“主上亦知夜色已深,也劳主上天子驾临立政殿,亲来看一看媚娘是否安好……如今主上已然亲见媚娘一切安好,那便就此请回罢!” 李治闻言,便大皱眉道:“皇后这是什么话?既然皇后因身怀龙嗣,颇不安眠,那朕身为皇后夫君,身为那孩子的父皇,自然便该守在皇后身侧,以伴皇后安枕,如何便就此回?再……” 李治只手撑膝,向前探头,挑眉淡笑道:“早前朕已公布天下,这立政殿已属帝后同寝之所……皇后叫朕归去……却不知又要归去哪里?” 媚娘闻言,心知李治今日是死活不肯走了。不由闭目,深吸口气,长长呼出,垮了肩膀一会儿,伸手揉了揉有些发酸困的腰间,然后复张开眼,扶着腰,认命转身看着李治。 李治见她如此,心中早已是怜惜一片,可碍着今日事大,不能轻易便露了软色,于是便只是傲然抬首,平摊手掌向她张着,等她自己来扶。 媚娘看他一眼,转头却理也不理,便自己走去凤榻另外一边坐下,由着玉氏姐妹服侍着除了衣裙鞋袜,更替了寝衣,却自己往榻上安歇去了。 只冷落着李治那只平摊在半空中的手掌。 李治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忍了。徐徐缩回手,自己默默地除去了一应物事——他不要近侍侍候,于是便难了许多,但难归难,他还是继续有些粗暴地拆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然后自己愤愤地将那些东西叮叮当当往地上扔。 中间的时候,他刚扔没两下,便听到床上媚娘似乎翻了个身,出了些动静,于是立时停了手,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才继续拆东西,只是将那些拆下的东西,老老实实放在一边儿瑞安高举过头的银盘里。 这般折腾了足足一刻半钟,李治才算把一切都处置完了,然后自己上了榻,看看媚娘睡得似乎有些不安稳,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哼了一声,背对她倒下,着令熄烛。 媚娘的确不太舒服,特别是她为了给爱蜷着身子睡的李治留些位置出来,自己是特意弯了腰睡的,这姿势,便更加难受。 只不过也没有难受多久……因为烛刚一熄,一双再熟悉不过的大手,便将她抱了过去,接着,落入一个最熟悉不过,也是叫她最依恋不舍的温暖怀抱里。 “不舒服就好好躺着……都这时候了,你还跟我闹脾气……苦的是谁?” 李治的声音在她头响起,初时有些僵硬,但只了半句,便开始软了起来,到最后四个字时,他已是一字一叹地开始动手揉着她酸困难捱的腰了。 媚娘突然就落了泪,在他的衣襟前。 李治感觉到了那样的温热,心里也涌起一阵阵的愧疚,接着,他轻轻道: “是我对不住你。” “……对,是你不对。”媚娘哭着:“好没端端的,你把他招来惹我烦作什么?”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我……也是糊涂了。你别哭了。” “你若是以后再这般糊涂,可怎么?” “若是再这般糊涂,你怎么处置都可——只要别不叫我陪你便好。”李治叹了口气,松了下肩膀,伸手将她抱得更紧。 他知道,这个女人,终究还是原谅他的。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样的谅解实在突如其来,也实在不应该…… 可他就是知道,她对他,他对她,从来就没办法真的气起来。 这样想着,他突然回忆起了今日午后发生的事情。 …… 时光溯回,今日午后。 太极殿中。 李治铁青着脸,一本本地批着奏疏,批一本,丢一本,骂一本—— 嗯,认真起来,他却不是在骂的。 毕竟他这样的人从来不知何谓骂字。于所有人而言,将那些奏疏之中,往常都可以容忍的错漏之处一一出,便已是对那些上疏的人们最大的羞辱了。 所以今日朝后,整个太极殿侧殿,尚书房外,反常地,立着所有朝服未易的大臣们。 而每个大臣都各自竖直了耳朵,手里捏着绢帕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儿生怕有一儿错失地听着殿内传来的声音…… 尽管明知自己那本上疏必然会被骂,尽管明知被骂之后,自己心里肯定不好受,他们也得听着。 因为总是要抱着一丝希望的。 似乎是老天爷也听到了他们这一心声,没多久,“希望”就来了。 当已是许久不曾出现在这尚书房门外的长孙无忌出现时,几乎所有大臣们的双眼里,都亮了一团火。 长孙无忌自己看着,便觉得可笑,摇头一叹,乃拱手向四方行过了礼,便自从分开的人群中穿行过去,默默抱玉圭立在门外,理了理绶带,朗声道: “老臣长孙无忌,请见主上!” …… 殿内。 正在摔着另外一本奏疏的李治闻得长孙无忌求见,皱了皱眉,不快地开口: “都这个时候了,来要来教训朕么?传……” 不痛快归不痛快,长孙无忌,他是不能不见的。 不多时,那道依旧挺直如碑的身影,便徐徐步入殿中,先向着李治规行大礼,接着起而道:“臣长孙无忌,参见主上。” 李治看了看他,强扯了个笑容出来: “舅舅请起。” 长孙无忌谢恩,乃自于一侧坐下,接着看着面前被扔得乱七八糟的奏疏,抬头对着李治笑笑,却不什么话。 李治也不话,依旧自己批着奏疏,骂着奏疏,摔着奏疏。 长孙无忌更加不再话,只是抱着玉圭,沉默一侧而坐,含笑看着他批,看着他骂,看着他摔。 这样你批,我等,你骂,我听,你摔,我看……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李治突然没了骂的心思,将笔一丢,拒绝了清和再递一本上前来的意思,只是袖着手,微勾着头,呆呆地看着前方。 看他发怔看了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起身,欲告退,李治却扬了声: “舅舅今日来,只是为了看朕批这些荒唐东西的么?” 一边儿,他一边儿将右手食指轻轻搓过左手掌心。 长孙无忌淡淡一笑,摇头道: “老臣今日前来,本是来向主上明禀代王殿下日有渐进之事的……既然主上此时心绪不宁,那便改日也无妨。” 听得是李弘之事,李治多少总要知道的,于是便立时起身,下来客气了两句,乃问长孙无忌李弘近状如何。 “代王殿下近日进益一发快了,如今,不只诗文诵读上好了许多,便是箭术之上也有长进。最难得,是他渐渐也懂得,若是做错了事,便是必要句歉字的了。” 李治闻言,却扬眉道: “这话得真是奇……不过是会句对不住,却有什么难的?” “如何不难呢?”长孙无忌爽朗一笑道:“怎么就不难呢?若是不难,老臣只怕如今,也再不会连皇后娘娘的面,也不敢见一见了。” 李治一怔,看着自己的舅舅。 长孙无忌了头,轻道: “句对不住,其实却是天下间最难的事。因为这三个字看着份量极轻,实则却是将一切的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肩头。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都是要这出口的人,自己扛下来的。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人在面对责任之时,多少都是会想逃的。这是天性使然,虽非什么可耻之事,却也实在于人无益。 所以……能像代王殿下这般,痛痛快快地句对不住…… 在老臣看来,实实在在却是极有担当,极了不得的长进了。 不知主上以为如何?” …… 半个时辰之后。 自从长孙无忌走了之后,李治便怔怔地坐在那儿,一直维持着原状,半儿不曾移动。只是手撑着下巴,冲着地面,呆呆发愣。 这样的他叫清和有些担忧,于是忍不住轻唤了一句: “主上……” “瑞安何在?” 突然之间,李治问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儿,却叫清和好怔了一阵才道: “瑞安师傅……他此时应该在内侍省,去帮着德安师傅罢?” 李治抬头,看着他,目光明亮如夜空繁星缀: “那素琴呢?可回去了?” “呃……李夫人尚在立政殿中。” “你去找人传个话儿,叫她今日便归去罢!师傅回来了,他们夫妻也是难得一聚的。” 李治起身,挺了挺脊背道。 “是。” “还有,告诉弘儿,今日朕不去接他了。他自己早早儿地回了立政殿里便睡下,莫要吵着他母后。” “是。” “嗯……到了将落钥的时分,便传驾立政殿。只要你陪着朕便好。其他的人,一律不许跟。” “……是。” “嗯……好了,你且把这些都收一收罢!剩下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摇头道: “明日再,传驾甘露殿,朕要沐浴更衣。” “是!”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八 圣旨一下,自然便立时令行弘文馆。 这可叫李弘大为不满,当即一个的人儿从几后跳了起来老高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本王与母后话儿?每日里不都是本王与母后了话儿,才去睡的么?” 闻言立时猛擦冷汗的清和强笑道: “这个……殿下,主上旨意已下,还是请代王殿下……”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李弘一发地生起气来,使着性子大喊: “本王要去陪母后!” 一边儿,一边儿便要跳起来去冲出门外。这可唬得清和不轻,急忙上前抱了起来,满头大汗地道: “哎呀我的殿下,这万万不可!” 他一边儿抱了挣扎不休的李弘在怀里,一边儿地低了嗓音,在他耳边絮絮几句。 李弘听毕,停止了挣扎,可立时又叫了起来: “不通!这不通!若是父皇无过,母后好端端的,才不会与他闹这般心性儿!必是父皇作了什么极坏极坏的事情去惹母后不欢喜了!不成!本王要去陪母后!不要父皇欺负母后!你放手!放手放手!” 李弘一来年幼,二来到底他从看着李治与媚娘那般待身边人亲近,自然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便更加不曾在这等时候想起摆什么架子,使什么权柄,是故只能被清和强抱着,好半天的哄。 李弘本来已是心急母亲,都快要哭了出来,可清和一两番哄,倒也把他勉强劝了下来,不去找自己的父皇要替母后讨个“法”了。 只是他一味地坚持着,还是要去见了媚娘才肯睡。 这可叫清和大为头疼,正在想着如何是好时,可巧李德奖却走了进来。他走进来便走进来罢,偏巧手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进来——没错,正是他四岁的女儿紫苑。 “李统领?您这是……”清和讶然地看着一脸尴尬的李德奖,再看看他怀中那个满面泪痕,却更若初生梨花般楚楚可怜的女娃儿,不由有些意外地看看馆门之外。 李德奖叹了口气,搔搔头才靠近清和,低声道: “刚刚瑞安师傅传了话儿过来,是今日里只怕主上要去见见娘娘,代王殿下一个人,只怕没得人作伴,难免孤单。所以就请了人知会了夫人,将家中长女青儿来与代王殿下做个伴。可是青儿正是病着,怕不得出来,正巧夫人也是无暇照顾紫儿,所以我便想着,左右都是陪……大不了我带着紫儿一道来陪殿下便是了。不曾想这紫儿性子倔,死活不肯离了母亲身边。这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她哄停了泪……唉,叫你见笑了。” 清和连声不敢,然后又想了想,突然觉得安静得有些奇怪,于是急忙转头去找李弘,却发现这个刚刚还闹得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殿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自己跑到德奖身边,冲着那个粉雕玉琢的泪娃娃发呆去了。 清和眨眨眼,再看看德奖怀里的紫苑,再看了眼同样表情怪异的李德奖,不由也忍不住无声而笑——为何? 因为那个刚刚进来时还在抽啊抽的泪娃娃,此时竟然也停了泪,只垂下头,弯着腰,同样怔愣愣地将两条白嫩如新藕的手臂趴在父亲臂肘里,珍珠总角成两个包包的脑袋探着向下俯视着李弘。 这两张脸儿,俱是粉嫩嫩的如新出炉的冰玉糕一般雪白剔透,一掐便要流出蜜汁子般的饱满可爱。 这两双大眼儿,俱是墨亮亮的若冬夜晴空般深不见底,一眨便要滴落无数繁星的明亮动人。 这两张嘴儿,俱是晶莹剔透,朱红润泽,若初绽的花瓣儿一般柔软可爱。 那真是一模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软糯甜蜜,若刚出炉的糕一般。 清和扑哧一笑,上前抱起李弘道: “殿下,殿下!” “啊?” 李弘傻怔怔地被人抱起与那双明亮的似乎能吸人入内的眼睛平视着,都不曾有所意觉,直到清和连唤两声,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看着他道: “什么?” “殿下,难得李大统领带了娘子来,可是主上与娘娘此时怕是都不能面见,不若便由您……” “嗯……好。”李弘傻乎乎地了头应下。 清和咧着嘴看了看德奖,德奖似也是极乐意怀中紫苑对李弘很是好奇,于是便放了她下来,交代了一句,看着他们两自己在馆里玩开了。 一边儿清和摇头,叹了口气道: “幸好是您来了,不然呆会儿元舅公来了……” “不会来了。” 李德奖淡淡道: “瑞安已然料到了代王殿下会闹,自然也会想到,若要破主上,只有请元舅公亲自出马。 而元舅公既然出马去劝了主上,依着他的性子,接下来就要设法去安抚一下那些被主上整治得满腹惊惧的大臣们,好歹叫他们不要自此便怕了主上,再不敢进谏了。” 清和一怔: “原来元舅公是瑞安师傅请来的……我他怎么这般消息灵便。” “便是瑞安不提醒,其实至多再过两日,元舅公也会知晓的。只是他到底是外臣,虽是皇帝元舅,若无近侍相请,只怕他也不能出口相帮。” 李德奖淡淡道: “所以才,比起德安来,瑞安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如何替主上与娘娘分忧的人。只是可惜,他这些年来,一直被他的哥哥所压制着。否则以他的本事,真正该坐上都六宫大内侍监这个位子的人,绝对不是德安。” 清和有些意外向来少言寡语,不涉他人只听命行事的李德奖,会对自己这些话,更意外他这话里话外,似乎都对德安透着不屑,不满,甚至是不喜。 ——毕竟德安瑞安的真实身份,他与明和不同,李治是没有让他知道的,而明和又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而且他更不是李德奖,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虽多少了解一些,却不知内中分明。 所以他想了想,倒也就此了了,不去多思。 反倒是德奖,自觉似乎有些多言,有些后悔,但看看清和无甚反应,便也就此做罢,不去再提。 只是心里,难免留下了几分心思: 到底德安是带着清和的,这些话儿,不该与他听……明日里,怕是寻着机会,得向李治明,请罪,然后设法补救一番了。 他正这般想着,突然清和便又问了一句: “不过李统领,便是主上去了,若是娘娘不肯见主上……那如何是好?” 李德奖目光只盯着趴在胡毯上,脑袋贴在一处不知道在看什么的两,淡淡一笑道: “放心,娘娘必然是会见的。因为她终究还是不能放心主上的,也是知道…… 为何主上这些日子性子举止会这般反常的。” 清和一怔,立时明白他的意思是指李治病中,性情难平,加之又是那般的病…… 于是自也了头,叹息道: “是了……娘娘一向最体贴主上的。这样的事情,便是当时想不透,只不过一两日,也是必然想得透的。而一旦她想透了,又怎么舍得看着主上如此呢?” 李德奖的目光也跟着黯然,好半晌轻道: “主上这样的雄主仁君……上天如此待他,实在不公。” 清和也头,心中酸痛——毕竟是自儿跟着李治的人,最清楚他的为人,自然也是最心疼他的了。 只是…… 他犹豫了一番,却看着李德奖道: “起来,李统领,您可知我师傅到底是犯了什么大过么?为何主上要罚他去内侍省三个月?” 李德奖闭口,好一会儿才摇摇头,缓缓道: “这件事,我实在不知详情。等他回来,你且自己去问的好。” 清和看了看他——不知详情,也就是,多少知道些内情了。 他沉默,头,应了是。毕竟他也是跟着李治从到大的人,自然知道,这个时候什么话可以问,什么话是绝对不可以问的。 不过,到底是什么大错,会让那个宽容至斯的李治这般生气? 清和还是不明白。 …… 同一时刻。 内侍省,内侍监理事房中。 正被清和念在心里的德安与瑞安兄弟二人隔几而坐,盘对着宫中帐目。 两两无言。 好一会儿,德安才放下帐本,看着瑞安轻道: “你都安排妥了?主上那边,娘娘那边?” 瑞安没有立时应他,只是一边儿提笔圈着帐目,一边儿算着成数。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哥哥。 德安见他如此,也不应话儿,只自己去复核另外一批帐目。 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 “你可是怨我?怨……” “我谁都不怨。” 瑞安平静的声音,从帐本后面响起来: “这些年跟着主上与娘娘,我学到的最大的一件本事,便是无论是何等情况之下,都不会只顾着去怨恨身边与自己亲近的人。 但凡是亲近的人做了些让你不痛快,甚至是怨恨的事情的话,那就要镇住自己一切的心思,只等事态平静了,心里平坦了,再来纵观全局,判定是非。” 德安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那现在事态已然平静了啊?” “太子被废,新储却未立,远算不得事态平静,只不过是一时的水面稳住了而已。水面之下,依旧是暗流汹涌。再者……” 瑞安从帐本里抬头,深深地看着德安: “我方才也了,便是事态平静了,也得我心里平坦了,才能来定个是非。” 他看着面色沉寂的德安,轻轻道: “所以现在别问我孰是孰非。因为在现在的我眼里看来,主上对你们的处置着实太轻太轻。而我也是极为担忧,我会有这般的心思,是因为至此时我心中都不算平坦……所以,还是冷一冷,且再些别的罢!” 言毕,他低头算帐,再不理会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发呆的德安。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九 夜色已深。 太极宫,立政殿。 媚娘坐在殿前,看着为了一块玉屏该摆在哪里而争执不休的银珂与锦幨,口角不由浮上淡淡笑意。这两个孩子,她可是从再意外不过之处得的。想不到,几番调教之后,便成了这般的好孩子。她越想,越是满意,看着银珂锦幨的目光也一发地温柔起来。 正在此时,玉如徐徐而入,向她轻轻一礼道:“娘娘,主上驾已至立政殿院前。” 媚娘闻言,神色微敛,垂目半晌才轻道:“为何而来?” “娘娘……” “去问个清楚。” 她一句话,玉如也只得出门去打听了。不多时,她便又匆匆而来报道:“娘娘,午后元舅公却是入太极殿,见过主上了。” 媚娘闻言,淡一敛眉,好一会儿才轻道:“东宫那边儿……治郎可曾去过了?” “自从那日废太子诏书立下至今,已是久未见面了。”玉如轻道。 媚娘闭了闭眼,复张开,目光中满是怜悯与释然:“……知道了,传令,接驾。” “是。”玉如大喜,不及思考为何媚娘态度突然变,便转而奔出。 一边儿的明和见状,上前一步轻道:“娘娘……是为了太子殿下……” “本宫欠他母子二人的,只消今日一定局,便已算是还完了,以后再无干系牵扯。何况……” 她停了停,好一会儿才轻道:“他的身子那般模样,若是搁着别人照顾,本宫如何放得下心?” 明和头应是。 …… 子夜时分。 李治紧紧抱着媚娘,不肯松手,好一会儿才轻道:“你终究还是肯原谅我的。” “只这一次,若有下次……”媚娘语未尽,便已觉李治双手紧紧一箍,几乎将她腰身勒断。 “不会的。再不会的。”李治细语。 媚娘淡淡一笑,却不再言语,只偎入他怀中,由着他替自己仔细摩挲着额头。 好一会儿,李治突然轻道:“过了这一段时光,你陪我一道去封禅可好?” “我?我陪你去做什么?” “你现在有着身孕,留你一人在宫中,我终究是不放心。何况……”李治将下颌搁在她头,喃喃道:“我们不是早就好的么?以后,要一起游历天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好。但是你走之前,总是要将宫中内外事情,都打好了才妥当。” “无妨。你眼下初初受妊,只怕也不便就贸然行动,所以自然是要等到胎气稳固了再走的。至那时,弘儿大位已定,再留下舅舅……” 言及长孙无忌,李治突然停下来,不语,目光中有些了然,有些愕然。 “元舅怎么了?”媚娘躺在他怀中,听着他突然慢了一拍的心跳,淡淡地问。 李治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至那时,留下舅舅来陪着弘儿,自然也就无大碍了。而且他不跟着去,也少些唠叨。” “那……三公之中,总要有一位跟着的。想来便是英国公了?”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以后,他是要代替舅舅的人。”李治轻轻道。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道:“的确是……”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跳,好一会儿,媚娘才问道:“治郎没什么要问媚娘的么?” “不必了。”李治听到她这般问,突然叹了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然后搂紧了她的身体,将脸埋在她颈窝之中:“不必的……你,都是为了我。” 媚娘无言,只能柔情回以拥抱。 …… 次日,午后。 太极宫,太极殿中,玉阶之上。 李治身披墨裘大氅,手中抱着一只手炉,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轻问道:“瑞安回来了么?” “瑞安师傅已然回了正宫……主上可是要召他前来?”清和闻言,立时轻道。 李治头称是,于是便立时有人去通传。不多时,瑞安微弓着腰背,便匆匆而入。行礼,起身,然后轻道: “不知主上召见瑞安,有何要事?” “弘文馆里的事,你是不知道的,对吧?”李治有些犹豫地问着瑞安,见他果然一脸茫然,便闭目微叹,接着,再问道:“那朕召了刘弘业入内之事……媚娘是知道的,对吧?” 瑞安立时垂首不语。 看他这副样子,李治心里反而坦然了许多——或者,有那么一丝丝的欢喜了。 他背负双手,徐徐起身,缓缓拾阶而下,来到瑞安面前,立定,盯着他看了两眼,转头越过他,走到殿门前,看着殿外,又轻轻地,但声音坚定地道:“甚至……刘弘业会入殿求见,请求告退……是媚娘着你使意他来的。是罢?” 瑞安立时僵了身子,半晌扑通一声跪下,叩道:“臣该死!” 李治没有生气,却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是为了忠儿与孝儿两个孩子罢?孝儿入内,便是你们设法动了他身边的人,让他相信,若为保全己身,必然得入宫这一趟……对吧?” 瑞安叩首不语。 李治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又复张开,轻道:“比起忠儿,朕觉得最对不起的正是孝儿。他又这般不争不抢……诚所谓不争胜争……所以自然他便会得到朕的加倍怜悯,更多照顾。而至于忠儿,经了孝儿之事后,朕对他,必然也会再度多些内疚。所以这孩子,自然也就会永远高枕无忧,做个富贵闲人。两个朕一生愧对的孩子,能够得到保全,而且是朕的保全。这样一来,日后朕每思及这两个孩子之时,内疚之心自然稍得减缓,也好过许多……这才是媚娘要的。对吧?” 瑞安好一会儿才道:“娘娘所做,一切均为主上。” 李治头,好一会儿才道:“接下来,便是舅舅要入内奏本,请朕对忠儿多加厚待,不使其一生孤苦。如此一来,舅舅得了美名,朕得了德名,忠儿孝儿两个孩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连弘儿在长大之后,都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兄长受苦而自感内疚…… 那她呢?她能得到什么?” 瑞安抬眼,看着有些迷惑不解的李治,好一会儿,突然摇头淡笑道:“主上……您以为娘娘什么也没得到么?” 他看着李治,好一会儿才徐徐摇头道:“是您啊!娘娘得到的,却正是于她而言最珍贵的东西——您的欢喜,您的平静……主上,这是对娘娘而言,最最珍贵的东西,难道时至今日,您都不明白么?” 李治明白,他当然明白。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是…… 媚娘这些年来,风风雨雨是一直看着他走过来的。 她看着他杀伐谋断,她看着他谋算亲兄,她看着他冷虐妻儿…… 这样的男人,她怎么还肯这般为他着想呢? 她不会觉得……他是个卑鄙的人么? 大唐显庆二年闰正月。 唐高宗李治着因群臣之议,乃立新后武氏所生代王弘为国储,更着令赐冠冕礼袍。 代王弘,仁惠爱孝,朝臣颇意之,乃皆称善。 次日,李治再朝中宣旨,因今岁闰正月,冬时绵延,又兼之京城地处西北,天气格外苦寒,文武百官俱受之不禁,更有诸多要员尽数受寒而病,乃着令朝中上下,尽可随驾移于东都洛阳,安度冬寒。 …… 是日,午后。 立政殿中,因着要理治一应去东都的东西。是故便格外忙碌。上上下下形形色色,个个都是行色匆匆,喜气洋洋。 一边儿,瑞安与明和在一处正盘着相应物事,反而是负责内政的玉氏姐妹此时得了些儿闲,便在殿后边收拾着媚娘诸色衣物,抽着空儿了几句闲话。 是闲话,却也是与时下这桩事有些关联的。 “姐姐,不是之前是要去封禅的么?怎么又变成了去东都?”玉明看着姐姐,声问。 玉如摇摇头,边儿手里折着衣裳,边儿低声道:“本来是要去封禅的,可是听因为太子殿下年幼,主上到底是不放心的,所以还得再等两年,于是就驳了那些朝臣们的奏疏。” 玉明哦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看正替耍赖撒娇地偎着不放手的李弘收拾衣裳的媚娘,又再放低些声音道:“如此来,那清和的可是真的了。” “清和?他什么了?” “他……之前那个刘弘业入殿求主上恩准退隐,却是娘娘的主意呢!为的是主上。” “啊?刘弘业入殿是娘娘的主意?” “嗯,好像是之前与元舅公相谋的,是算准了主上会拿刘弘业来与娘娘顽笑,如此便能让娘娘借题发挥,好歹让主上的心思从废太子身上转移一番。趁着主上为了惹娘娘生气的事情正发愁的时候,叫元舅公出面来替主上打个主意,把心思扳回了平定。 这样,当元舅公劝主上恩赐废太子的时候,也就好得多。废太子便真正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富贵闲人,断然不至于失了性命。这也算是主上弥补于他……如此一来,日后主上也不必再为自己曾经对废太子的那些过往而痛苦了。 不止如此,还有许王殿下也是。那一****进宫来见圣,求主上莫立储于他,据清和所,多半也是娘娘着人在许王殿下身边提着,他才想到这一招的。 而他一进宫,娘娘必然便安排好了后手,让他得了那许多的好处,也让主上留意到他难为的处境,甚至还得了影卫做保命符…… 娘娘一片苦心,怕都是为了主上日后思及如今,却不后悔自己未曾稍尽父皇之责呢!” 玉明这番话一出口,玉如便是好一阵怔愕,半晌她才眨眼道: “你的意思是…… 这废太子,娘娘不仅不打算要除掉他,甚至还要设计主上去保他一生平安?这……这若是主上知晓了……” 玉明叹了口气道:“姐姐好生糊涂,明儿都了是清和所的了……你想主上会不知道么?” 玉如闭了口。的确,若是清和所,那多半……不,基本已然可以肯定,此事便是李治出口,清和才能想得到的。 只是…… 玉如看看玉明,低声道:“难道娘娘不知道废太子的心思么?”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为了主上声名,她总是要保得他们父子能留下情义二字的。何况在娘娘心里,她总还是觉得自己欠着废太子与他生母二人的一情份的。这一,你知我知,主上自然也知晓。所以主上此番便才会这般地沉默,顺着娘娘与元舅公的心思去做呢。” “如此来,那日弘文馆里……娘娘与元舅公相见之时,便是为了定此计了……也是,以主上这样的人物,若非这二位联手,又有谁能将他也算进去?” 玉如轻叹,回首看了一眼媚娘,目光中尽是敬畏:“甚至……只怕这样算准了主上心性而定的计……换了另一个人,也是做不来的。只有娘娘……也只有她了。” 日月明空,弘治暗争九十 同一时刻。 长安城中杞王府内。 东暖殿中。 杞王上金,穿着一件有些儿旧了的锦袍,披着厚重的皮裘,窝在榻上看着面前在一片寂静之中袅袅起舞的舞娘们。 殿外,两个手持金刀立在一侧的侍卫往殿里看了眼,忍不住低声交头接耳道:“咱们殿下也是够怪的……这样的好舞姿,居然不配乐……哪里有什么趣味?” “可不是?直若脍炙无酒一般。” 议论了两声,他们便突然听得殿院之外传来一阵阵朗朗笑声,立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挺直了身子。 来者正是雍王素节。 已然又抽高了好些的素节背负双手,大踏步地走入殿中的时候,上金早已起身,恭迎兄长。 “你倒是闲。”素节倒也不多客气,只是看着那些从身边经过时,总免不了要行个礼,含情一笑婉转而去的舞娘们,淡道:“这样的好日子,居然还窝在家里不出门。” “兄长这话得却是不妥了……这样的日子,哪里算是好呢?”上金看着素节坐下,淡淡道。 素节一坐下,便被他这句话得怔了怔,然后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你似乎很是不满咱们两个可以安置于京中这个事情呢。” “兄长觉得该欢喜么?”上金不答反问,一边儿也在他身侧隔几而坐。 素节想了想:“你觉得不该欢喜?” “为什么上金该觉得欢喜呢?” “父皇和那个女人不在,才更方便我们做些什么,不是么?”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兄长?” “什么意思?”素节一怔。 上金看着他,淡淡道:“兄长觉得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是将那几个城门前留下的老弱残病给换成咱们的精锐强将,替着父皇与那个女人守着这座被近乎遗弃的空城;还是将太极宫中那几个早已被抛下不理的老侍监们,调成咱们的明耳慧目,以备不知哪一天才会回来看一眼这即将被抛弃的太极宫的父皇回殿时,咱们可以听一听他欲将何人带离这太极宫?” 素节再一怔,好一会儿才扬眉:“你父皇弃了这京城和太极宫?怎么可能!” 他失笑摇头道:“便是洛阳号称东都,可到底也是要在都前加个东字的。怎么着也算不得真正的皇都帝京。这长安城,父皇早晚还是要回来的。咱们若是早加布置,那么日后,自然也就更方便行动的。” “那兄长以为,父皇不曾想到这些?还是觉得那个女人不会防着这些呢?”上金轻问。 素节闭了口,他沉默片刻,突然道:“你的不错……若是那个女人还看重这里……实在不应该不曾做出一星半儿的防意来……” 他抬眼看着上金:“你的心思缜密,向来都是强过为兄的。一罢。” “兄长此言差矣,若论起心思缜密,上金实不若兄长更强。只是眼下这一桩事,兄长被那个女人的手段遮了些眼,自然便看不出其中的关要,这也不奇怪。毕竟她若要全力对付一个人,那是任谁都没办法轻易躲过的。”上金静静道:“只是兄长,上金只想问兄长一句话,想必便可让兄长明白上金所忧……” 他停下来,轻道:“今日,父皇可以自己身体不安的因由,来要移东都避寒。那么来日,是不是父皇也可以用这样的理由,弃太极宫,再兴新宫?若果如此,那兄长你觉得他会选择去东都立新宫,还是再在长安城中,再起新宫?” 这一番话问得素节却是莫名其妙:“这个……便是再起一个新宫,又当如何?你为何这般在意呢?” 上金摇头,却叹道:“原来兄长还是不曾听明白上金所问的话:兄长是觉得,以眼下之态来,父皇若弃太极宫,那么他会在东都另立新宫以为帝宸之所,还是选择在长安城中,再起新宫?” 素节皱眉微思片刻,指节轻轻敲击着几面道:“太极宫历经两朝六代,已是陈旧不堪。加之地势不利,早在先帝在时便屡有大臣上奏,请先帝再建新宫。 奈何先帝虽建了c等宫,却向不长居。来来去去的,还是会在这太极宫里呆着。所以就被人成是奢华无度,空浪费了一笔子银钱…… 实则若论起来,那c宫若是换个好地方修着,只怕先帝便要将之立为帝宸正宫,再不移动的了。 再得明白些,这整个长安城中,适宜新建帝宸正宫的地方,都不算得是特多……除非拿了旧有的宫殿加以改制重修。 若依父皇的性子,似乎这样是最可能的……东都毕竟只是东都,父皇应该不会……” “兄长真的这般以为么?”上金静静地看着素节,轻轻道: “兄长真的以为,于父皇而言,他会愿意留在长安城中,再修一座新宫继续镇于这先帝立位的京都之中么?” 素节一怔:“不是么?” 上金摇头,招手着人取了地图前来,展开与他看,一边儿指着东都与长安对着素节道: “长安与东都相较而言,东都地处我大唐腹地,气候也更宜人,与各边域之距,也都是最适宜掌握大唐疆域的,父皇如今渐已成拿掌朝中大局之势的最大依仗,便是那几个早年培植起来,如今已手握重兵的高阶武臣。兄长,眼下毕竟英国公李绩,仍是态度暧昧,未显归属。那么为了能够将这依仗靠得更稳一些,若你是父皇,想必也会要弃长安,选洛阳的罢? 再者,我大唐诸臣,向以关陇与氏族二系为最势大。父皇最厌恶的,或者亟待清尽的,正是这两派之争。兄长你想,这两派自高祖皇帝开朝,甚至是更早以前,便已在京城之中,培植了无数明暗势力。甚至可以,如今的长安城中,一个看似平凡的贩夫走卒,背后都十有**自有其主……这样的一座京城,对一个亟待将天下大权一揽手中的人而言,是利,还是弊?而东都洛阳城中,如今却早已是遍布了父皇亲信人马……你觉得,这只是巧合么? 父皇为人,兄长也清楚。所谓的仁善懦弱,实实在在却是他的假面而已。这样的一个权欲过人,甚至可以为了权欲牺牲妻儿的人……他会如何选择,兄长以为呢?” 素节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可是你我皆知,以父皇而言,这里还有很多他舍不掉的东西……” “这些舍不掉的东西,都抵不过他对绝对权力的渴望,还有……”上金闭了闭口,才轻道:“急欲抛掉那些他不愿再提的过往的心。” 素节一怔,抬头看着上金:“不愿再提的过往?” “武媚娘。” 上金轻吐三个字,却叫素节一怔:“你武媚娘?她又怎么会是什么不愿再提的过往?” “她当然不是。可她的身份却是。”上金淡淡道:“兄长莫不是忘记了,她原本,并不应该成为皇后的。因为……” 素节恍然:“因为她毕竟曾是先帝的才人……你的意思是,父皇为了能够让人淡忘此事,也是会选择离开长安,立都洛阳的?可这跟咱们……” 他突然怔住了。 上金看着他,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看来兄长是想到了。” 素节神情复杂,好一会儿才长吐口气道:“好……好一个武媚娘,竟然能够得父皇答应把咱们两个抛在这弃都长安之中,替他们做个留守……” 他冷笑起来:“只是这事情,却未必能如她愿呢!” 一个时辰之后。 太极宫中,立政殿下。 媚娘远远看到明和步急入,便心知是自己安排的事情有了回应,于是便淡淡头,含笑对着正逗李弘的李治了几句话儿,徐徐而出,来到侧殿下。 “娘娘,宫外有回应了。” “素节是信了罢?” “杞王殿下信了,自然他也就信了。” “你上金信了?” “正是,而且还是杞王殿下一力服雍王殿下,娘娘这般安排着,必然是为了方便日后移都洛阳的。这太极宫与长安城留下来,于他们却是将他们一道抛下了。” “是么?” “娘娘似乎,不以为然?” “……素节倒也罢了。上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就这般轻信了咱们?一个为了不让与之同谋的素节对他起些怀疑在自己府中以舞取乐都不肯配乐的人,又怎么会这般轻易便信了咱们呢? 只怕却是相反罢?” “娘娘的意思是……杞王殿下看出娘娘的心思,其实是要借此机会打压一下雍王殿下的气焰,所以有意而为之?可是娘娘……您这般,对他有何好处呢?” “眼下看来是无甚好处。可从长远看来……素节也不是个傻的。你以为平日里他们两个在一处时,面对这般精明的上金,素节心里就当真没有半儿防备?你忘了他们两个的母仇,他们自己却未必能忘记。所以上金此举,一来是他着实看不出,到底本宫与治郎行的这是什么棋,所以有意推素节出来做个试炼,探个究竟。 二来么……也是有意向素节取个巧——他明知本宫眼下必然不可能向治郎建议移都洛阳,所以特特将这样的事情得煞有介事……日后当大局一定,素节必然会认定是上金所料有误。 素节也好,上金也罢,都是聪明人。 而越聪明的人越是会相信,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犯错的聪明人,远比另外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聪明人,或者一直不断犯错的聪明人更可怕…… 所以他自然会放松对上金的警惕——却不知这正是上金最想得到的东西。眼下的上金,事事处处,看似与素节同盟,实则却是被素节处处钳制,无论明暗都苦于不得施展。得到了他的轻视,他也自然便有了能够在暗中施为,替自己,而不是他们所谓的同盟铺路的机会了。” 媚娘淡淡一番言语,便叫明和心服口服。好一会儿又道:“那娘娘您以为,咱们接下来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此局已开,无论是治郎还是本宫,甚至是元舅公与你的师傅们……诸般后手尽数都早已于许久之前便设下了。所以无论是素节也好,上金也罢,从他们决意踏入此局中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是个输字。你只管按着治郎与本宫之前的吩咐,去按着时光,一步一步地将诸事办妥了便好。” “是。那娘娘,杞王殿下既然已料到主上与娘娘必然不会移都东都……他会不会趁此机会在京中宫内安排人手?” “本宫正是要放他进来的。这等狼子野心,又是自家人,自然是关起门来,才好动手调教得他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以及……” 媚娘淡淡一笑道:“什么事,便是他做了,也只能是个注定的无果之局。你去罢,依着安排行事。” 明和头应是,匆匆退出殿外来。向左右看了一看,招手唤得一个侍上前来,低声吩咐道:“你去传话给内侍省的德安公公,便是我的心思,请他老人家准定。 毕竟不日圣驾便要起程往东都而去了。两位内侍监与我们这些内侍少监们必然也是要跟着去的。这边儿太极宫里上下人口多,事情必然杂得很。若是再如以前一般,给指派个不事儿的,三天两头往那边儿送消息,只怕主上看着眼烦。所以还是派个能息事宁人的好。别成天没个眼力劲儿的,添个人手之类的事儿都要往主上跟娘娘跟前儿报的。” 侍应声离开。明和看了眼,又向一侧招招手,唤来一个宫娘道:“你去知会一声儿金吾卫那边儿的林大统领,就是我的意思,这大家都要跟着圣驾去东都了,这太极宫里留守的人太弱了可不行。只是奈何金吾卫是御前亲随必然不能留下的。那便得劳省着大统领,不成便将城中守军往宫里调一调。他若是问起城中安置如何的话,便告诉他,依我的意思呢,好歹这城中还留着两三位亲王呢,只要事先与他们商量妥了,有什么大事,必然他们会帮的。” 宫娘头,立时告退。 明和看着他们两个完全往相反方向而去的背影,不由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