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半壶纱 一川薄烟,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又到了江南的梅雨时节,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湿润而又甜腻的味道。姑苏城畔,洗墨池旁,一湾清泉汩汩流进池中,泉水流淌处生着几丛翠竹,荫下设有一张琴案,一名面容古朴的中年男子正操琴清吟,声振林越。 微风徐徐,带来竹叶的清香,泉边草庐中走出一位豆蔻少女,一袭湖水绿曳地长裙,桃红肩纱,头顶梳着堕马髻,发间一颗珍珠熠熠生辉,映衬得本就五官精致的少女如同坠落人间的仙子一般,根本不似凡间寻常颜色。 少女十指青葱,擎住一方檀木托盘,托盘中承有两杯甘梅龙井,香芽嫩绿,碧色喜人,轻移莲步时,杯中茶汤泛起微微涟漪,朦胧映出竹林、山泉、古琴、草庐,一名白衣文士端坐操琴,身后待嫁年华的女儿俏生生含笑而立,使得这个阳光明媚的慵懒午后变得不真实起来,就似一副饱蘸浓墨挥洒而成的山水画卷一般。 “阿爹,茶快凉了。” 待得中年文士一曲收尾,少女微微嗔道:“算一算时辰,道士爷爷也快要来了,您今儿晌午还没有小憩养身,待会儿精神支撑得住么?” 文士接过女儿递来的清茶,微微抿了一口:“阿爹已经托人去城中买了几样细食果品,待会儿你好生收拾干净,再央李牛儿将屋后那坛子满堂春挖出来,你道士爷爷喝不惯我们这边没有力气的百益酒,须是陈年的花雕还能有些力气。” 说话间,一道清朗的歌声响起,吟唱之人中气十足,音入天际:一日清闲一日仙,六神和合自然安。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不负三光不负人,不欺神道不欺贫。有人问我修行法,只种心田养此身。 一个衣衫破烂的长须老道踏歌而来,手中拎着一只漆黄葫芦,走一步,唱一句,喝一口。也不见其步履匆忙,却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走过了十余丈的距离,笑吟吟的端详着微微做福的少女:“碧恬依旧是这般倾国倾城的颜色,将来不知是哪家有福气的儿郎能够将我这侄女娶回家呢!” 碧恬同这老道十分熟稔,轻嗔薄怒,羞红了脸跺脚不依:“道士爷爷还是这幅老不羞的模样,每次都打趣碧恬作乐,碧恬不理你了。” 老道哈哈大笑,随即盘膝坐在中年文士对面,犹嫌不够舒坦,竟然不避泥地脏污,枕着手臂歪在地上,拄着头将葫芦递与文士:“尝尝。” 文士早已见怪不怪,接过葫芦灌了一大口,一股浓浓的海腥气充斥在每一颗微小的味蕾,文士连呼痛快,重又将葫芦还给老道:“天当被,地为床,风霜果腹,海水做酒,你个老牛鼻子的日子过得真是惬意。” 老道见碧恬自去张罗酒菜,便从怀中摸出九枚磨得锃亮的铜钱,随手丢到文士面前的琴案上:“用不用再重新卜上一卦?” 文士犹豫着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到底没有选择触碰铜钱,面上隐隐露出一丝苦涩:“生死自有天定,我的寿数已尽,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改换的。若是强行逆天篡命,怕是会有祸事降到碧恬身上,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老道撮了撮牙花子:“你倒是挺看得开,也罢,你只管放心归去,碧恬自然有我照应,想来你应该是放心的。” 文士听老道说出“归去”两个字,眼神顿时变得憧憬而又迷离,仰头望向天顶的云朵,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来到这里已经太久太久,久得都记不起家乡的任何人和事,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老道喝光酒葫里的海水,漫不经心问道:“我知道你来自很远的地方,只是你的家乡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你曾经跟我说过生着四只圆形腿脚的钢铁怪兽,还有遍地林立的摩天高楼,拥有无穷怪力的蒸汽机械,能够千里传音的波频法宝,我活到这么大把年纪,可是一样都没有见过。” 文士呵呵笑了起来:“传说中地仙一流人物的袁天罡,也有没见识过的事物么?真是有趣得紧,我却偏偏不肯告诉你,就让你在这个闷葫芦里待着。闲话少叙,我们还是喝酒吧。” 碧恬此时走了过来,将案几上的古琴撤去,换上些干果蜜饯、笋片黑枣,邻居家憨厚的李牛儿则捧着一瓮酒跟在碧恬身后,前后张罗斟酒布菜,生怕碧恬累到。 见李牛儿对碧恬如此殷勤,文士和老道相视一笑,举起酒碗碰了碰,双双一饮而尽。 文士满足的叹了口气:“前隋气数尽时,我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本欲前往太原寻觅尚在豢养龙气的高祖李渊,在那乱世时节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却在西湖之畔遇到了碧恬的娘亲,从此绝了建功立业的念头,安心留在这烟雨江南,寄情山水,每日里琴棋为友,诗画作伴,身侧佳人素手添香,倒也自在。爱妻魂离之后,我已是万念俱灰,只是生怕碧恬孤苦无依,这才苟延残喘,活到今日。袁兄,你可知这十八年来,我心中无一刻不似刀割。每当雨落窗棂,遍地芦雪之时,却再也没有人劝我夜寒添衣,陪我听一夜芦雨如诉;亦再无人于我抚琴时吹响一只旧笛,于灯影下蹁跹起舞……” 碧恬在一旁忍不住潸然泪下,文士却仰头喝干了一碗酒,置琴于膝上,缓缓拨动琴弦,一滴清泪流至脸颊:“白云苍狗,斗换星移,数十载恍若一梦,细思似幻似真,只徒留苦痛伤悲而已,且听这一曲《半壶纱》,能否诉尽我胸中无边的苍凉。” 琴音铮铮,如泣如诉,碧恬闭目静听,泪湿衣襟犹自不知。待得一声琴弦崩响声传进耳内,碧恬方从音律中猛然惊醒,却见古琴端放在地,父亲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碧恬冰雪聪明,早已看出父亲今日行止大异于常,料定会有变故发生,虽然心中悲戚,却能够勉强支撑。碧恬哽咽着投进袁天罡怀中:“道士爷爷,我阿爹他……” 袁天罡轻抚着碧恬柔滑的青丝,一只手依旧在膝上打着拍子,面容古井不波,不悲不喜,口中喃喃道:“李敬轩呀李敬轩,亏你在江湖上落得一个‘通天先生’的名号,只得算出自己的大限,却不能推演出身后完全之事。你强行压抑改换了天道规则赋予你的命运,清淡一生,空守一世,然后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走了,那应在乱世之劫的劫主却要何人替代呢?你神秘的故乡还会有人来取而代之,完成上天交予你的使命吗?” 1 赶庙会 姑苏城畔,寒山寺外。 转眼间又是阳春三月,江南已经呈现出桃红柳绿的颜色,山野间草木一片湛青,望之郁郁葱葱,荫嵡喜人。正巧赶上寒山寺打春节气的一场庙会,寺庙一带红墙之外已是十分熙攘热闹,售卖各色玩意儿和吃食的小贩卖力吆喝,往来香客也渐渐多了起来。 因为时辰尚早,许多远来的香客未曾上得山去,只在山脚下背风的虎跳沟一带盘桓歇脚,这里便自然形成了一个小型的临时集市。 虎跳沟南临七星子村,村里郑姓老翁熟惯做云吞的手艺,几日来见上山烧香的客人越来越多,便收拾起蒙落了灰尘的家伙担子,挑到虎跳沟前做起了生意。 一只铸铁小炉,两只小耳朵锅,炭火、精肉、香芜、胡椒、面案,两张油腻腻的木桌和几张条凳,便是郑老爹的全幅家当。 包好的云吞下到滚沸的混汤水里,很快漂浮起来,散发出一阵氤氲的香气,吸引早间没有来得及吃东西的客人纷纷走来,要上一碗云吞大快朵颐。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也被香味引来,点了一大碗加胡椒面的云吞,站在摊子前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末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随即从身后抽出一只棍子,递给满脸懵逼的郑老爹,抱头蹲在地上瓮声瓮气道:“结账。” 郑老爹从未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客人,呆着脸儿道:“你这客人好生奇怪,吃完我的云吞不给钱,却赠我一只棍子做什么?” 年轻男子赔起笑脸解释道:“我身上没钱,所以才请您老揍我一顿解气呀,快点打吧,打完了棍子还给我,我去李大娘那儿吃胡麻烧饼还得用呢!” 郑老爹做的是小本生意,劳碌一天下来也赚不到几个辛苦钱,不过一碗云吞还是尽赔得起的。郑老爹秉性良善,做不得打骂人的事,只是气咻咻的将棍子丢到一边,狠狠瞪了年轻男子一眼了事。 郑老爹的云吞摊旁边便是李大娘的烧饼摊,因为今日是赶庙会的正日子,李大娘已经用竹筐携了烧饼去寒山寺门外叫卖,这里只留下女儿巧娘看着生意。巧娘却认得这年轻男子是近日来流落到七星子村的破落户,被村里人唤作“吃呆”。吃呆白日里只在村里帮忙干些杂活儿,偶尔偷鸡摸狗去集市上换些馕饼米糕度日,晚间便暂栖在祠堂过夜,因为不是很讨人嫌,又会说些讨喜的吉利话儿,村里的人也不赶他走。郑老爹的家住在七星子村最西面,平时很少出门,所以还不认得吃呆。 巧娘生得颇有些颜色,在七里八村也是有些名声的俏丫头,跟着寡母和大哥过活,生活清苦,难免做些抛头露面的生意事,此时穿着寻常粗布衣裳,一袭青丝以青布方帕包住,面前放着三个竹篮,分别装着胡麻饼,羊油馕饼和芝麻大饼,正数着今儿一早上赚了几枚铜钱,见到吃呆惹怒了郑老爹,连忙上前将吃呆拉了过来。 “你这人呀,不好好在村里待着,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骗吃骗喝,若是骗到外村人头上,被人揍了一顿可怎么办?” 巧娘朝山路上瞧了瞧,没见到阿娘的踪影,这才悄悄塞给吃呆一张胡麻饼。吃呆朝巧娘笑了笑,接过胡麻饼大嚼起来,口中囫囵不清道:“我倒不是为了来混吃混喝,今儿不是赶庙会嘛,平时多承巧姐儿的照应,我好歹趁着人多,在左近寻上几文钱,也回请你好好吃上一顿,谁叫咱是知恩图报的英雄好汉呢!” 吃呆嘴唇上绒毛未褪,身体清瘦,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留着不僧不俗的齐肩短发,用一条破布束在脑后。吃呆穿得虽然破烂,脸上也脏兮兮的,却依旧难以掩住清俊的面孔。只是吃呆生得虽然俊俏,一双眼睛却时刻散发出贼兮兮的光芒,破坏了五官的整体美感。 巧娘在吃呆的小臂上掐了一把,同时塞给吃呆一条子风干的猪肉脯:“一个整日里不务正业的游侠儿而已,非得说自己是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呀,饿着也是活该!” 吃呆将猪肉脯整个塞进口中,细细品尝着鲜咸香甜的肉干慢慢软化,朝巧娘伸出手去:“有官钱就借给我几文,待会儿十倍还你。” 巧娘犹豫半晌,还是从腰间摸出两枚成色十足的开元通宝,递到吃呆掌中:“只有这么多了,再多给你的话,被阿娘知道会骂死我的,你要钱去做什么呀?” 吃呆掂着手中的铜钱,大踏步朝山上走去,头也不回道:“不用多问,擎等着收利息吧您吶!” 吃呆三混两混,在路边一间豆腐坊内鼓捣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身上多出了一个小包裹,铜钱也花去了一半,剩下的一枚开元通宝则买了一只火折子、一捆干柴、一张竹竿挑着的布幡,央求一位代写书信的先生在布幡上写下“祝融降世”四个大字。吃呆拎着包裹,扛着竹幡,在寒山寺山门外不远处选了块干净地方,蹲在路边扯着嗓子喊道:“卖神衣嘞,卖神仙穿过的衣裳嘞!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清仓挥泪跳楼大甩卖,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嘞!买啥都两元……靠,这句词儿怎么溜达出来了!” 真有不少好事之徒贪图新鲜,被吃呆的叫卖声吸引过来,围着吃呆的摊子议论纷纷:“神仙穿过的衣裳在哪儿呢?拿出来给我们长长见识呀!” 吃呆笑嘻嘻的展开包裹,露出里面一件大红衣裳来。这件衣裳就是女人家常穿的粗布折襟短褂,又脏又破,下摆已经磨得泛起了白边,领子和袖口都走了丝,丢在大路边上都没人捡,此时却被吃呆当做神仙穿过的衣服叫卖,围观者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我看这小子莫不是脑子有毛病吧,这哪里是什么神衣,分明就是豆腐坊张寡妇在家时穿的小衣,你们闻闻,上面还有豆腥气呢!” “可不是,就这么一件破烂也敢当神衣卖,我看这小子八成是穷疯了吧……咦,张寡妇在家穿什么衣服你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们两个有一腿?” “放屁!老子只不过是路过时恰巧看见了而已,昨儿三更的时候,我倒是看见你鬼鬼祟祟从张寡妇家后门溜了出来,我看你小子分明是贼喊捉贼!” 两个围观的闲汉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各自撸胳膊挽袖子瞪眼睛摆架势,眼见即将上演了一出全武行,吃呆忙跑了出来,拦在二人中间做起了和事老:“两位大哥,我这儿卖东西呢,你们不买可以,也别耽误了我的生意呀。正所谓路见不平一声吼,我还没有女朋友,我就是准备赚点钱多娶几房败家媳妇,求求你们莫要再闹了成不?” 2 烈火神衣 吃呆好不容易劝开两个闲汉,转眼瞥见一乘十六人合抬的七宝攒珠罗盖轿出现在路口,顿时来了精神,一把抓起那件红布衣衫,高高举在手中挥舞,声嘶力竭的叫卖起来。 轿子来到吃呆身边,轿中人的注意力果然被吃呆所吸引,轿帘从内侧微微掀起一角,传出一道狐媚的声音:“老爷,那人卖的是神仙穿过的衣裳呢,织锦想要。” 一把浑浊的男声连哄带劝道:“心肝祖宗,不过是个江湖骗子而已,你看他手里的那块破布都烂成什么样了,待会烧完了头柱香,老爷带你去‘荣昌祥’挑选些上好的官绸,再寻几个好针线的裁缝给你量衣如何?” 无论男人如何商量,女子就是不肯,非要下轿去见识见识吃呆售卖的“神衣”不可。男人无法,只好命轿夫停了下来,跟随在轿子旁边的管家连忙跑了上来,恭恭敬敬掀开轿帘,手腕上垫着一方丝帕,先将一位妙龄女子托扶下来。 女子生相可人,身材丰腴,穿着大红大紫的曳地长裙,湖水绿抹胸,露出可观的事业线,肩披流苏长巾,头上梳着的堕马髻上遍布珠翠,行动时叮当乱响,富贵气势十足。 吃呆双眼放光,凑近女子便是一通猛赞:“哎呦,姑娘您生得真漂亮,瞧这膀大腰圆的富态劲儿,一看就知道是王母娘娘……的闺女下凡……” “呸!你这短命的杀才,怎么说话呢!” 一个圆滚滚的肉球随即从轿子里“滚”了下来,吃呆定睛一看,这位锦衣华服的老爷满脸肥肉,一双绿豆眼,躺着和站着差不多一般高,双手十指上戴满了金戒指和玉扳指,员外帽上镶嵌着一颗牛眼珠子大小的祖母绿,看上去就是个十足的暴发户模样。 胖员外此时正朝吃呆瞪起一双绿豆眼,厉声呵斥吃呆不会说话。吃呆谄媚笑道:“这位老爷您大度,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小人书读得少,说话不中听,掌嘴,掌嘴。” 吃呆一面说,一面轻轻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名唤作织锦的女子却没将吃呆的“赞誉”当做一回事,目光始终在吃呆手中的“神衣”上打转,一不小心瞥见吃呆的相貌如此清俊,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嗲声嗲气道:“小哥这神衣怎么卖呀?” 吃呆抖了抖手中神衣,傲然道:“我这件衣裳是天庭中掌管仙火的火神祝融贴身所穿,凡人穿了它有诸般好处,动则七佛随身,静时有八方揭谛守护,诸邪不侵,延年益寿,有病治病没病强身,还能调节神经衰弱和内分泌失调……这样一件宝物,小人作价一百贯官钱,姑娘您认为贵吗?” 不等织锦说话,胖员外已经跳了起来,指着吃呆的鼻尖勃然大怒:“这么一件破烂你居然要价一百贯,你怎么不去抢?” 吃呆嘻嘻笑道:“小人真正的专业还是卖衣裳,抢劫只是小人的业余爱好……” 织锦眼波流转,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吃呆,语声妩媚得直欲滴出汁来:“小兄弟,你虽然生得俊,也不能随便捡来一件要饭的衣裳,就拿出来当做神衣卖呀。你说这件衣裳是火神祝融穿过的,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吃呆朝织锦挑起大拇指:“姑娘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小人生得英俊,不瞒姑娘说,小人今儿一大早已经挨了四五顿揍,只是因为小人的帅气一度引起围观,小人一再谦虚说自己长得很一般,他们就往死里打我,还说我虚伪……” 光天化日之下,吃呆和织锦公然眉来眼去,胖员外顿时看不下去了,挡在织锦身前,不耐烦的朝吃呆道:“废话少说,既然你说这是一件神物,就展示些好处与我们看看,否则本老爷这就报官,把你个小骗子关进大牢里去!” 吃呆成竹在胸的微微一笑,擦燃起火折子,将地上的一捆干柴点燃,随手将那件破衣丢进火堆里,指着柴火道:“这件祝融穿过的衣裳,乃是以九天仙蚕吐出的丝线织就,才能不惧火烧,诸位请睁大眼睛看好了!” 围观的人纷纷凑近火堆,只见烈火熊熊,那件衣服果真没有任何被燃着的迹象,依旧好端端的躺在柴薪之中,不禁议论纷纷,啧啧赞叹起来。 一盏茶的功夫,一捆干柴燃烧殆尽,只剩下一堆烟气袅袅的余烬。吃呆将那件红衣拎了出来,抖落掉上面的灰尘,送至织锦面前晃了晃:“姑娘这回可肯信了?” 织锦掩起樱桃小口,夸张的叫了一声:“呀,这还真是件宝贝。老爷,织锦要嘛!” 织锦返身抓住胖员外的衣袖,撒娇撒痴索要这件“神衣”,胖员外无法,只好命管家取来一张类似于支票的“飞钱”,价值一百贯整,哆哆嗦嗦的交给吃呆,掩面心痛道:“把神衣给老爷包起来……唔,老爷的胸口有些发闷……” 胖员外被爱妾织锦搀扶着走进寒山寺,织锦犹自一步三回头,频频向吃呆暗送秋波,故意从袖子里滑出一方丝帕掉在地上。吃呆捡起丝帕,嗅了嗅上面的香气,得意洋洋的正欲朝山下走去,却被人一把拉住衣袖,一道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小骗子,你从哪里弄来的什么‘神衣’?” 那人虽然故意哑着嗓子,吃呆还是听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一把挽过那人的胳膊:“巧姐姐这个问题问得好,那件衣裳是火神祝融送给我的,不然你以为呢?” 原来巧娘不放心,生怕吃呆在寒山寺外作出什么祸事来,这才悄悄的跟了上来,恰巧目睹了这一幕:“你的这些话骗骗那个有钱的猪头老爷和那只狐狸精还成,我是不会信的,说,你到底使了什么骗人的手段?” “我就知道巧姐姐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 吃呆见四下里无人,神秘兮兮笑道:“我只不过将那件衣裳反复以做豆腐的卤水浸湿,然后晾干了而已,你知道卤水里都有些什么成分吗?不过是些氯化镁、氯化钠和金属分子,都是不易燃的分子结构。得,说这些你也不懂,因为你没有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我还是以后再细细解释给你听吧。” 3 月上柳梢 黄昏将近,七星子村四处漏风的祠堂里,吃呆正盘腿坐在一张供桌上,身上围着一床脏兮兮的薄被,看着手中的飞钱发呆。 巧娘抱着一大堆油纸包,手里提着一只酒壶,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吃呆匆忙将飞钱塞进怀中藏好,抬头见是巧娘,才松了一口气:“你说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趁着太阳落山的时节闯进一个野男人家里来,就不会先敲敲门吗?” 巧娘将油纸包和酒壶朝吃呆面前一丢,撇嘴道:“哪里有门?” 吃呆看了看空荡荡的门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们家的确没有门,看来我以前穷得不轻,连一扇像样的门都买不起,对于我这种蓝翔学府毕业的高材生来说,混成这样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巧娘习惯了吃呆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自顾自打开一个个油纸包,将豆腐干、盐水豆、酱驴肉、落花生一一展现在吃呆面前:“忙了整整一天,吃呆你饿了吧,快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吃呆又叹了口气:“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总是叫我吃呆。我有名字的,我叫李昊,字日天……” “哦。” 巧娘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变戏法般从怀里摸出一只酒杯,斟了一杯酒递到李昊唇边:“这可是永宁坊最好的橘酒,吃呆你会喝酒吗?” 李昊表情痛苦的接过酒杯:“我都说了不要再叫我吃呆,我叫李昊。” “哦。” 巧娘尖着指头拈起一片酱驴肉,送进口中细细嚼了片刻,眉开眼笑道:“味道真不错,以前阿爹在世的时候,出去干活回来,总会买上几两钱记的酱驴肉喝酒,高兴的时候还会用筷子蘸些酒水点在我的舌头上,那滋味,真是辛辣得很,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都喜欢喝酒……吃呆,你怎么不吃啊?” 李昊面容苦涩的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好吧,你赢了。”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将面前的食物吃了个罄尽。在李昊的再三怂恿下,巧娘也捏着鼻子喝了两杯酒,这会儿酒力上涌,脸蛋红扑扑的,就像在万有引力作用下砸在牛顿头上的熟苹果一般:“吃呆,你可真有本事,这样轻易就赚了一百贯足钱,阿娘说了,这些钱可是足够在姑苏城里盘下一所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呢!” 李昊举起酒壶,将壶底剩余的几滴酒液倒进口中,用袖子抹了抹嘴唇:“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名叫王丝聪的家伙,他老爹给了他五个亿,他赚了四十亿,翻了八倍;而你只给了我两文钱,我却赚了一百贯,足足翻了五千倍。事实证明我的本事比王丝聪大了去了,只不过是启动资金太少而已。不过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房地产开发商的大旗插在大唐的每一寸国土上,到时候我做了建筑公司的希艺欧,你就做我的希艺欧夫人,咱们往死里挥霍钱,喝酸奶连盖都不舔,吃方便面也不用再喝汤了……” 巧娘虽然听不懂李昊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夫人”两个字,跺着脚捂住越来越红的脸颊,轻嗔薄怒道:“再胡说人家就不理你了。” 李昊闻言大喜:“真的?你最好言而有信,以后千万莫要再理我。刚才我只是喝多了酒一时口误,若是真娶了你的话,恐怕会影响到我下一代的智商,到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巧娘送了李昊一记白眼:“当我真乐意嫁给你呢?你虽然有了钱,不过还是个没有身份户籍的游侠儿而已,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大牢里逃出来的钦犯?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帮阿娘和面,你明儿一早去城里灯市街寻我,待我卖光了胡麻饼,陪你去钱庄将飞钱兑了名数儿吧。” 李昊点点头,卷起棉被枕在头下,歪在供桌上休息。巧娘收拾起酒壶和酒杯,临出门时突然停住脚步,蹬着门槛子,回头朝杨桓羞涩一笑:“吃呆,你以后真的会娶我吗?” 李昊不耐烦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告诉你记住了,我李昊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曾经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在少先队大队部宣过誓,这辈子都不会昧着良心口出妄言,要时刻谨记以建设四个现代化为己任,扶老奶奶过马路不随地吐痰……总而言之,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遵守承诺,你尽管放心。” 巧娘“哦”了一声,不过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紧接着问道:“吃呆,你总是说起家乡,你的家乡究竟在哪?你是编户么?” 巧娘所说的“编户”,指的是唐朝时期名下拥有土地的自由民,而非必须依附在富贵人家的奴籍贱户。李昊哪里懂得这些,见巧娘盘问起了户口,只好说了几个笑话敷衍过去。 巧娘是个聪明女子,见李昊不愿提起自己的身世,于是不再追问,只是尴尬的笑了笑:“吃呆,你……” 李昊怒道:“你到底有完没完?眼看着月上柳梢头,怎么着你还想跟我来个人约黄昏后?你可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姑娘,五更半夜的非要赖在一个男光棍家里死活不肯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巧娘怯怯道:“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把我早上借你的两文钱还我……” 李昊被巧娘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道:“我准备送你两个字。” 巧娘弱弱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有哪个词形容女孩子家漂亮,只需要两个字的?” 李昊顿时没了脾气,泄了气的皮球般叹息道:“你跟我在一起混了几天,我身上的诸多优点和美好品德一点没学到,反倒学会了贫嘴贱舌,你的天分真是扭曲得令人惊讶。我要送给你的两个字就是:快滚!快点从我这里滚出去,听到了没有?” 好说歹说将巧娘赶了出去,李昊在黑暗中睁大了亮晶晶的双眼,仰面看着房梁上垂下的一串积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老子作了什么孽,好端端的居然来到了这么一个鬼地方,连特么的手机和wifi信号都没有,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怎样过才是呀!” 4 通天钱庄 日上三竿,李昊被枝头上婉转啼鸣的鸟雀唤醒,用冷水泼了把脸,懒洋洋的走出祠堂,突然想起巧娘约了自己在姑苏城中的灯市街见面,于是匆忙朝城里赶去。 七星子村距离姑苏城不远,只有短短的七八里路,李昊穿不惯草鞋,路上耽搁了些时辰,进城时已是正午。好不容易打听着寻到灯市街,便看到巧娘正黑着脸在街口等候,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李昊定然已经死了不下上千回。 李昊见势不好,正欲打叠起千般柔声细语哄一哄巧娘,眼前忽然一黑,面门处传来一阵剧痛,原来盛怒之下的巧娘将装饼的竹篮砸在李昊脸上,李昊顿时鼻血长流,死死捂住脸叫喊道:“别,别打脸,我以后还要靠颜值吃饭……” 巧娘傻乎乎的硬等了两个多时辰,哪里会给李昊一点好脸色,拾起竹篮扭头便走。李昊自知理亏,不敢多言,乖宝宝一样跟在巧娘身后,不住打躬作揖,好不容易才哄得巧娘缓和了脸色。 二人经过一家面食店,一阵肉卤的香气传至街上,李昊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拉着巧娘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巧娘无法,只好进店点了两碗水煮汤面,李昊犹嫌不足,询问小二道:“有什么下饭菜没有?” 小二扳着手指数道:“烧蹄子,肉圆子,酱鸭子、煮青鱼、蒸鲢鱼……便碟有麻油笋干和五香大头菜,还有一文小钱四个的卤鸡蛋……” 巧娘过惯了节俭日子,不肯花钱买大鱼大肉吃,连忙说道:“那就给我们来一个钱的鸡蛋。” 李昊瞪了巧娘一眼:“我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吃面和鸡蛋能有什么营养,根本不能提供我健康生长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 巧娘瞪了李昊一眼,好整以暇道:“好啊,想吃肉是不是,那你自己付账。” 李昊身上虽然带着一百贯足钱的巨款,不过这种“飞钱”非要到指定的钱庄银号去验对真假,核实数目后,兑换成小面额的花票或是铜钱,才可以在市面上流通。巧娘虽然家境贫寒,毕竟常年在姑苏城内做生意,也曾听往来的客人说起过这些事,昨夜耐心的对李昊说了一遍,李昊顿时萎靡下来:“好吧,吃蛋就吃蛋,那个谁啊,给我挑几个大的。” 小二受不了李昊如此叽叽歪歪,索性将一个大铜盆端了上来,盆里装着几十个浸泡在卤料中的带壳鸡蛋,散发出阵阵浓香。 李昊大惊:“我靠,这不是传说中的茶叶蛋嘛,快,挑蛋皮碎一点的给我拿,那样的滋味足。” 小二翻了翻白眼,随手拿起一个完好无损的鸡蛋,用手指将蛋皮捏碎:“客官请慢用。” 李昊:“……” 不一会儿的功夫,热腾腾的汤面端了上来,李昊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很快皱起眉头,唤来小二道:“面汤是泔水做的?你敢不敢告诉我,这整个姑苏城里还有比你们家难吃的面吗?” 小二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门外:“有,对面的那家店,是我们家厨子的徒弟开的。” 李昊:“……” 从面食店里出来,李昊回头狠狠朝这家店的招牌啐了一口:“看在大唐正在构建和谐社会的面子上,这事儿就这样算了,否则老子非上纲上线狠狠批评你一顿,让你彻底沦陷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难以自拔……” 巧娘笑着将李昊拉走,三转两转出了灯市街,走过几座河桥,指着一座碧瓦飞甍的朱漆檐楼道:“我早上问人打听的,这就是姑苏城里最大的通天钱庄。” 只见这通天钱庄气势恢宏,门庭若市,门口蹲着两只招财进宝的石貔貅,正门首悬着一块皂底金漆匾额,上书“通天钱庄”四个大字,笔走龙蛇,意境十足。入得门内,却是一方大院,居中一幢四角齐全的琉璃瓦红楼,便是钱庄营业场所在。 李昊尚在院中,早有一青衣小帽的伙计跑了上来,满脸堆笑道:“请问这位客人是要兑钱还是化钱?” 自古以来,金融行业都是嫌贫爱富的所在,这通天钱庄的伙计却有些意思,明明看到李昊穿得破破烂烂,巧娘也是一副怯生生的乡下人样子,却没有任何怠慢的意思。 李昊十分满意伙计的态度,笑嘻嘻的拍了拍伙计的肩膀,悄悄指了指身后的巧娘:“我不兑钱也不化钱,看到我身后的女人没,她是我媳妇,今年正好二十八岁,我想来你们这儿换两个十四岁的……” 那伙计闻言一愣,随即明白李昊是在跟自己开玩笑,眼中不耐的神色一闪而逝:“客人休要取笑,我们这里又不是伎馆,办理不了这么高端的业务……” 李昊哈哈大笑,在伙计的带领下走入钱庄正楼,摸出那张飞钱在伙计面前一晃:“给我兑足了数儿,换成官钱寄在你这里,等我在城里作价盘下一所房子,再领人来取。” 伙计识得这张飞钱乃是通天钱庄印制的大额“千花票”,对李昊的态度更加殷勤,将李昊和巧娘请进单独的会客室内休息,命人奉上香茶果品,恭恭敬敬道:“客人,请您将飞钱上的码数念与我誊写下来,我好去请掌柜的授权为您兑数儿。” 李昊大为惊讶:“你们这钱庄行啊,规章制度挺先进的,跟工农中建四大国有专业银行都有的一比,难怪你开口‘业务’,闭口‘授权’,啧啧,看来还真没走错地方。” 伙计听完李昊的一番话,面上明显露出惊讶之色,记录下千花票上的码数后飞也似的离开,不一会儿便转了回来,身后跟着六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不由分说将端坐喝茶的李昊围了起来。 李昊大惊失色,抖衣而颤,立起身哆哆嗦嗦指着去而复返的伙计:“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要明抢是怎么着?你们钱庄还顾不顾及王法了?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我在江湖上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舔一下手指都能把自己辣哭,我看你们谁敢过来!” 5 软硬兼施 巧娘骇得面色青白,死死抓住李昊的衣袖,李昊可以感受到巧娘的恐惧,胸中涌起莫名的勇气,竖起眉毛厉声呵斥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伙计正色道:“客人,您拿来兑数的飞钱的确是我们钱庄出的‘千花票’,足额一百贯官钱,不过这张千花票却在钱庄预留了字据说明,必须由受票者本人前来领取方可,根本不允许其他人代为领取……” 听完伙计的一番解释,李昊不由得在心内大骂胖财主不是东西,居然用一张实名制领取的“支票”糊弄自己,活活骗走了自己的一件“神衣”。伙计见李昊脸色大变,更加确定李昊来路不正,冷笑数声道:“客人最好将这千花票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否则我就要捉你们去见官了。” 事到如今,李昊只好硬着头皮,将庙会上货卖胖老爷烈火神衣的事说了一遍,伙计听罢,叮嘱六名壮汉看守李昊不许离开,出去了片刻后,带着一位笑眯眯的老人家走了进来。 老人家生着一张圆胖脸,面色红润,不留须髭,一双眼睛尤其精明,锦衣华服,戴着一顶无沿软纱帽,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饶有兴致的打量李昊片刻,和蔼道:“客人请恕怠慢之罪,刚刚小六儿已经将千花票的来历细细说了,老夫也已遣人去城南齐老爷家中传讯,待会儿自然有人前来对峙,客人且稍安勿躁,请茶慢等。” 老人家挥了挥手,那六名壮汉和伙计小六儿便垂手退了出去,老人家邀李昊重新落座,隔着桌子微微拱手道:“老夫钱横,是这通天钱庄中的掌柜,敢问这位客人尊讳?” 李昊心里一松,也学着钱横的样子拱手施礼:“小子李昊,周吴郑王的李,一日一天的昊,对了,您刚才说的那个城南齐老爷,是不是买了我神衣的那头……那个土财主?” 钱横笑而不答,反问李昊道:“客人刚刚说了些十分古怪的话,譬如规章制度、工农中建、专业银行,老夫听这些词儿新鲜得紧,不知可有什么说道没有?” 李昊微微一笑,同样没有回答钱横的问题:“老人家您面善言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而且能在这样大的钱庄身居高位,看来也是有能有识之士,小子斗胆请问,您知不知道何为股票?何为基金?何为期货?何为国民生产总值?” 钱横一下子惊呆了:“不,不知道。” “连这些最基础的金融知识都不懂,你怎么还有脸在钱庄中做掌柜的?” 李昊白眼一翻:“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人身自由?什么是公民的基本权益?什么是携手共建和谐社会?什么又叫做非法囚禁他人?你看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个痴呆婴儿一样把脑袋摇晃成拨浪鼓,你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吗?” 李昊不满钱横将自己强行留下,嘴巴不肯积德,说了一大圈话将老掌柜的绕了进去,转着弯子讥讽钱横。钱横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却并没有生气,反而摸着下巴呵呵笑了起来:“你这小子果真有些意思,头脑灵活,胆大心细,最难得的是似乎通融钱庄行业的道理规则,不知你从前可在别的钱庄做过事?” 李昊从鼻孔中冷哼一声:“想套我的身份来历是吧?实话不怕告诉你,我可是蓝翔和新东方高等学府的双料高材生,毕业后就职于万达旗下最著名的房地产投资开发公司,曾经坐到金融市场风险投资部副部长的职位,要不是因为在夜店里意外睡了部长养活的狐狸精,被那个老不死的发现后找人闷了我一棍,我会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看你脸色吗?” 一提起这件事,李昊便气不打一处来,回想起自己好不容易爬到公司高管的位置上,却因为一时管不住自己的二弟而被人报复,被一闷棍敲得活生生穿越到了唐朝,过上了衣食无着的悲惨生活。 李昊明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听不懂自己说的是什么,絮叨半天只为出一口胸中闷气而已。李昊正气呼呼的说起来没完,耳畔却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讶异的朝响声传来处望去,见到珠帘漫垂的套间里人影一闪,似乎有人一直在里面偷听。 隔着细密的珠帘,李昊到底没看清里面藏着什么人,钱横却堆起笑脸掩饰道:“钱庄最近闹耗子,待会儿我让小六子去集市上买只猫回来。” 李昊也不点破,口中淡淡道:“你们家耗子挺大啊,寻常猫儿恐怕难以抵敌,依我看不如多买几只狗,又能看家护院,还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昊说着说着又开始冷嘲热讽,钱横也不以为忤,只当做没听懂罢了,眼神一个劲儿瞟向里间,果见珠帘内隐约现出一只春葱般的玉手,微微一招,钱横便向李昊告了个罪,起身去了里间。 李昊见四下里无人,拉着巧娘就准备开溜,没等出得门去,身后传来钱横一声清咳:“客人这是要去哪儿,我们东家有请,还请客人前往后院一叙,喝杯淡茶再走不迟。” 李昊咬牙道:“我要是不肯去呢?” 钱横笑得像是一只刚偷吃了小鸡的老狐狸,眯起眼睛柔声道:“为了保证您的人身自由并且和您一起携手共建和谐社,社会,对,就是和谐社会,您若是不肯去的话,老夫自然不能相强,顶多吆喝外面那几个并不友善的莽汉子,将您和这位不知有辜还是无辜的姑娘一起送去官府,就说你们两个是最近名动江南、臭名昭著的雌雄双煞,强抢了城南齐老爷的千花票,来我这通天钱庄招摇撞骗。恰巧老夫还没有糊涂到不能佐证的地步,只好拼着老眼昏花写上一副正义凛然的证词,巩固您和这位姑娘在天牢重犯中的地位……” 钱横话说得很慢,条理清晰,语气柔软,李昊却被老狐狸一番软硬兼施的威胁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不过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只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认了命:“像您这种性格的老人家,能够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有入土为安,正是印证了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这句话,古人诚不我欺,老眼昏花的您这次赢了,前面带路吧……” 6 莲池洗墨 通天钱庄占地极广,东西横向足足沿出了两条街,北面临河,穿过中堂后便是一方花园,花木森森,清池鱼涌,假山似戟,檐廊如织,几十颗细梧桐中掩映着一座小巧精致的竹楼,淡雅肃静,一洗钱庄庸俗铜臭之气。 钱横将李昊和巧娘引至楼内一间暖阁,早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娇俏丫头奉上香茶,摆上几品细果蜜饯,便同钱横一齐出去,留下李昊和巧娘不知所措,不知这通天钱庄的东家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等了半天不见人来,李昊索性放开怀抱,坐在藤椅上大摇大摆翘起二郎腿,哼着小曲喝茶吃东西,一面劝慰惶惶不安的巧娘休要担忧。小坐片刻,李昊鼻端传来一阵淡淡幽香,正是一只精巧的黄铜镂炉内传出的梦甜香味,嗅之令人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中,一股难以抵挡的疲惫感袭来,两人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色将晚,黄昏残霞,李昊突然被几抹幽怨的琴筝声惊醒,转头看见巧娘还蜷缩在藤椅中昏睡,心中涌起不妙的感觉,唯恐在这陌生的地方着了别人的道儿,走上前便要推醒巧娘离开。 李昊的手指将及触摸到巧娘的肩膀,就觉得手背一痛,原来是被一只通体金黄的蜜蜂儿叮了一口。李昊想要甩开那只蜜蜂,却发现那只蜜蜂并非活物,而是由浸润了蜜糖的果脯雕琢而成,正散发出一股甜腻的香气,想来通天钱庄的东家富甲一方,惯会享受,吃个蜜饯都能吃出这样的门道来,也算是费劲了心思。 李昊将低头将“蜜蜂”吃进口中,舌尖传来一道淡淡的瓜香,香甜而不失清爽,忍不住咂嘴品味,沉浸其中,耳畔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回头一看,奉茶的小丫头正踩在门槛子上,笑面如花的朝李昊刮了刮鼻子:“这么大的人吃东西也没有吃相,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我家小姐有请,公子请随我来。” 李昊正待反唇相讥,却见小丫头掌心掂着几枚糖渍“蜜蜂”,正吃得眉开眼笑,又见自己手背通红一片,微微肿起,心下顿时一惊:“隔着这么远,这个臭丫头就能用一颗蜜饯伤我,看来是个会武功的高手啊,老子还是暂且忍下这口气,先不要跟她翻脸才是,免得莫名其妙吃了亏。” 一个寻常的小丫头居然能有此等手段,李昊越发觉得这通天钱庄古怪不小,心里隐隐对于那位素未谋面的东家升起一丝好奇,干脆也不答话,跟着嘻笑招手的小丫头便走。 绕过竹楼后身,一方空地上生长着十几竿斑驳的湘妃竹,竹畔一座凉亭下坐着一位姑娘,隐在桃红色的纱帘中,看不清楚相貌,只能见到朦胧中优雅的背影。那姑娘正坐在凉亭下的石阶上,背对李昊,悬腕在脚下的清池中洗笔,笔尖乌墨在湛清的池水中荡漾开来,引得三五只锦鳞鱼儿前来接喋,又摆尾相离,瞬间藏入池底去了。 李昊不知这姑娘究竟何人,正欲询问身旁的小丫头,却发现小丫头早已失去了踪影。李昊暗想:这个背影美得不像话的女人,难道就是这里的东家?还是东家的妻妾之类?我可得好好问问,别不小心触犯了什么忌讳,再被人一棍子闷得穿到石器时代,到时候可就住进山洞里去做野人了。 想到这里,李昊重重咳嗽了几声,故意引起那姑娘的注意,又乍着胆子上前几步,扶住凉亭的柱子,故意偏过头不敢直视那姑娘:“爱克斯秋思秘,请问,你是这里的东家吗?” “当然是,我们小姐就是我们东家!” 领路的小丫头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双手捧着一只肉包子啃得正欢,抽冷子冒出一句话把李昊吓了一跳:“你吃不吃,刚出锅的。” 小丫头大方的将啃剩的半个包子递到李昊面前,李昊不由得叹息道:“你若是真心想请人吃包子,就不应该先把肉馅吃完……” 小丫头本就是跟李昊逗着玩,见状嘻嘻一笑,将剩下的包子皮三两下塞进嘴里,扬起小脸,鼓着腮帮子朝凉亭上说道:“小姐,人给你带来了,这家伙面相生得还不错呢,比我二大爷俊俏多了。” “谢你夸奖,回去替我向你那俊俏的二大爷问个好。” 李昊顺着小丫头的目光朝凉亭望去,只见那姑娘已经走上石阶,正掀开淡雾一样的纱帘,露出一张俏脸好奇的朝李昊看来。 饶是李昊见惯了后世经过美图秀秀的锥子脸美女,见到这个姑娘的面庞,还是心头剧震,暗叹世间居然还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即使倾尽《洛神赋》中所有华丽的辞藻,也难以形容此女倾国倾城的形容万一,只是这女子的嘴巴略嫌大了一些,薄薄的抿在一起,唇线分明,不符合唐人“樱桃小口”的普遍审美观,在李昊看来却更添个性,非是自己那个时代千篇一律的网红脸可以比拟。 尤其是女子胸前的两只“包子”,已经成熟到令人垂涎欲滴,李昊一双贼兮兮的眼睛不争气的被牢牢吸引住,口角不自觉的留下一丝晶亮的口水,就差没在额头上刻下“猪哥”两个字,怎么看都是一个轻浮浪荡的登徒子。 女子见李昊如此失态,却并没有表现出惊异的态度,反而像是习惯了一般,微启朱唇,面无表情道:“你每次见到女人,都是这般毫不避讳的先看人家胸口么?” 李昊这才反应过来,抬起袖子擦了擦口角:“这你就错了,我每次见到美女,都是先看她的眼睛,见她没有注意到我,然后再看胸……” 女子被李昊的“直言不讳”气得笑了起来,倒是小丫头撅起嘴巴挡在女子身前,叉腰朝李昊嗔道:“不许你看我们家小姐的胸!” 李昊悲愤道:“凭什么不让我看,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女人,胸能给女人看,就不能给男人看?女的看了能变大?还是男人看了以后会变小?不都是一样的眼睛嘛!” 7 飞来横祸 李昊被请进凉亭内,在一个绣墩上盘膝坐定的时候,脸上已经多出了一个纤细的红掌印,捂着脸颊再不敢贫嘴贱舌,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上女子一眼。 女子和李昊对面而坐,面上余怒未消,却还是依足礼节,朝李昊敷衍道了个万福:“小女子碧恬,见过李公子。” 李昊见碧恬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又开始旧态故萌,嬉皮笑脸道:“总算到了互报家门的环节了,跟相亲节目似的,真有意思。我叫李昊,周吴郑王的李,一日一天的……” “啪!” 李昊的另一侧面颊又挨了一巴掌,带着哭腔道:“有钱了不起吗?长得好看就可以随便打人吗?大唐还有没有未成年男人保护法?等我长成男子汉,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打垮你的钱庄产业,看着你跪在我脚下唱征服……” “啪!” “我警告你不许再打我了,否则我非狠狠批评你不可……” “啪!啪!” “呜呜呜呜,算你狠,我错了……” 李昊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心狠手辣的女人,一言不合逮着人就揍,所以李昊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心态即刻屈服,双颊被掌掴处火烧一样疼。李昊越想越委屈,索性躺在蒲团上撒起泼来。 碧恬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理直气壮的流氓,眼见李昊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接下来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只好稍敛胸中怒气,耐着性子道:“你躺在地上做什么?” 李昊没好气道:“死了。” “死了为何还睁着眼?” “死不瞑目。” “那你怎么还有呼吸?” 李昊泪眼朦胧:“咽不下这口气。” 碧恬的父亲是名动江南的“通天先生”李敬轩,不仅精通天文地理、命相占卜,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年轻时游历江湖,亦留下了“琴剑双绝”的名号,武技超卓,地位尊崇。碧恬自小被父亲视作掌上明珠,心肝一样疼惜到大,从未像今日这般被人占去口舌便宜,羞愤之下对李昊出手重了些。此刻见李昊双颊红肿,眼泛泪花,碧恬也感到颇过意不去,连忙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些。 “李昊,你就不能好生跟我说几句话么?不为别的,你总得替你自己的性命考虑。若是每次我问你话,你还似这般混账做答,我一不小心将你揍死了事小,跟着你来的那位姑娘岂不是跟着摊了官司?” 碧恬年纪虽不大,不过能够游刃有余的将通天钱庄经营至偌大场景,哪里会是简单的角色,故意在言语中流露出些许阴狠,又扯上巧娘作为威胁,李昊果真一骨碌爬了起来,又急又怒道:“我警告你不许打巧娘的主意,这件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李昊话未说完,碧恬已经掩嘴笑了起来:“果真是个未出茅庐的小雏鸟,自己便把人家的名字招供出来了呢。我看得出巧娘在你心里的地位很重要,所以咱们不妨打个商量,我问什么,你老老实实回答,我不仅不会为难巧娘,还赠你一笔钱让你在姑苏城里过上富贵人家的日子,可好?” 李昊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才体会到碧恬有多么难缠,只好指着一旁窃笑不已的小丫头赌咒发誓:“你随便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是有一句谎话,就让我死在她二大爷前面……” 碧恬哭笑不得,索性不再理会李昊的疯言疯语,清了清喉咙道:“姓名。” 李昊规规矩矩的报上名字,不敢再胡言乱语。 “年龄。” “好像十五了。” “你是不是又想挨揍?” “十五,对,就是十五,说啥也不改了。” “户籍哪里?” “没有户籍,四海为家……求你不要再摆弄你那把刀了行不?我真没骗你,我都不知道户籍长什么样。” 不知为何,碧恬相信了李昊说的话,微微蹙起蛾眉,喟然一叹:“我阿爹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没有户籍的……你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李昊想起那张得而复失的千花票,眼前浮现出胖财主那张可恶的肥脸:“亲人倒是没有,不过马上有一个仇人就要横空出世了。” 碧恬冰雪聪明,顿时猜出李昊所说的仇人便是居住在城南的齐财主,于是嫣然一笑,吩咐身后的小丫头道:“饕餮,让钱掌柜的把齐胖子带来。” 小丫头答应一声,转身去了。李昊这才知道那个贪吃的丫头小名唤作饕餮,不禁暗感有趣。不移时,钱横沿着石径而来,身后跟着两名壮汉,抬着一副藤床,藤床上躺着一个人,浑身被白布包裹得只露出眼睛口鼻,就像端午节吃的粽子一般,口中哎呦连声,似乎忍受了极大的苦楚。 藤床上的“粽子”见到李昊,立刻杀猪般的嚎叫起来,一双绿豆眼射出直欲吃人的愤恨目光:“小杂碎,小骗子,我可找到你了,看我不活活拆掉你的贼骨头,我就不姓齐……哎呦,疼死我了。” 李昊被这只会说话的“粽子”吓得跳了起来,忙不迭躲到碧恬身后,小心翼翼的从碧恬左肩伸出半个头来:“这只烤全猪哪里冒来的,他骂我做什么?” 碧恬也惊得呆住了,用询问的目光望向钱横,钱横只好苦笑解释道:“东家不必疑惑,他就是齐胖子。昨儿这个家伙买了李公子的那件‘烈火神衣’,回家后特意大摆筵席,呼朋唤友显摆神衣不惧火烧能保平安的好处,被人撺掇着穿上了神衣,不知死活的当场跳进一个大火堆,后来,后来就成了这幅样子。” 齐财主骂李昊骂得累了,感觉到鼻头一酸,居然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死骗子不知变的什么戏法,差点活活要了我的老命,要不是当时亲朋好友人数众多,抬起烧成一团的我扔进了水池,我这条命就算交待了。李东家,姑奶奶,您最肯分辨善恶,千万要给我做主,可不能把千花票兑给这个杀千刀的骗子啊!” 8 摇身一变 李昊闯了大祸。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李昊却正好相反,骗了人的钱财没法花,还差点要了人家的命。 有碧恬和钱横在侧,齐财主不敢当即爬起来找李昊拼命,只是狠狠瞪着李昊,恨不能将李昊大卸八块,腌成腊肉留着过年。李昊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地道,不敢和齐财主有任何目光接触,瑟缩在碧恬身后就是不肯出来。 碧恬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李昊:“如果是你被齐胖子坑成这样的话,你会怎么做?” 李昊弱弱道:“当然是把他车裂或者凌迟……我开玩笑的,人艰不拆,世事已是如此艰难,像我这样有素质而又重感情的人,怎会把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心上,嘿嘿。” 李昊鼓起勇气走到藤床前,拍了拍齐财主的肩膀:“这事儿就算了,我决定原谅你,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路,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就算在大街上偶遇,我也会一笑泯恩仇,假装根本不认识你……” “呸!” 齐财主气得直翻白眼,指着李昊说不出话来。碧恬见齐财主眼看要被气得昏了过去,忙命饕餮喂食齐财主服下一颗异香扑鼻的绿色药丸,齐财主才渐渐平稳了呼吸。 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碧恬居然做起了和事佬,朝李昊报以一丝颇有深意的微笑:“不若这样,如果你答应留在我这通天钱庄中做活,我就让齐胖子既往不咎,从此不再找你麻烦,你看怎么样?” 李昊心中暗暗警惕:“这个碧恬浑身上下透着古怪,既然肯如此帮我,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俗话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可不能被她算计了去。” 李昊看了看直欲杀人的齐财主,又看了看一脸笑容的碧恬,再三权衡利弊,还是咬着牙道:“好,我答应你留下,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见李昊答应留在钱庄,碧恬明显松了一口气,打断李昊的话道:“不用说了,你的条件我照单全收。齐胖子,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件事……” 齐财主似乎十分惧怕碧恬,虽然心中不忿,还是堆起谄媚的笑脸:“既然姑奶奶吩咐了,我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从今以后我就不认识这个小骗子了,就算在大街上看见他,我也就当是看见了一砣狗粪,绕着走过去便是,绝不会找他麻烦,姑奶奶您尽管放心。” 碧恬满意的点点头,命人将齐财主送回家去。李昊凑到碧恬身边,涎皮赖脸道:“这位壮士……” “啪!” 李昊挨了一巴掌,连忙捂着脸后退两步:“碧恬姑娘……” “啪!” “姥姥,我叫你姥姥总行了吧……” “啪!” “东家,东家!姑奶奶,从此以后您就是我的东家!” 碧恬寒着脸道:“算你机灵。李昊你记住了,打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东家,我救了你的命,你就要完全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我便……” 李昊怕极了一言不合便动手打人的碧恬,只好暂时夹起尾巴做人,可怜兮兮道:“您不用威胁我,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您的人了,您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碧恬眼珠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命饕餮去往竹楼内抱出一只通体洁白的小狗,促狭笑道:“你这人看来没什么本事,钱庄里也没有什么活计适合你去做,干脆你先替我照顾宝儿吧。” 饕餮不由分说将小白犬塞给李昊,这回轮到李昊彻底惊呆了:“哎妈,这不传说中的二神哈士奇吗?唐朝时候就有二哈了?这特么不是外国品种的狗吗?” 饕餮见李昊和白犬大眼瞪小眼的样子十分有趣,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什么叫做‘唐朝时候’,说得好像你不是大唐子民似的。” 饕餮只是随口一说,碧恬眸中却迅速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恢复了平静,叮嘱李昊道:“给你半个时辰和巧娘道别,应该怎样解释刚才发生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还有这个给你,拿去让巧娘补贴家用,也不枉你们两个相识一场,莫要让人家姑娘空受了委屈。” 巧娘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李昊摇身一变成为姑苏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中有骑马一日跑不完的土地,几辈子吃不完的粮米,使用不尽的金银,绫罗绸缎堆积如山。无数骄仆奢婢在一所七进七出的大宅子里忙碌穿梭,将彩礼和凤冠霞帔恭恭敬敬奉至巧娘面前,恭喜巧娘嫁做李昊的发妻。 巧娘又是羞涩又是欢喜,正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打扮,李昊撞开门急吼吼的跑了进来,扳住巧娘的肩膀前后摇晃起来。 巧娘不知发生了何事,呆呆问道:“到了拜堂的时辰么?” 一阵眩晕感传来,巧娘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却是被李昊从梦里唤醒过来,只见李昊肩上爬着一只可爱的小白犬,正扳住自己的身体用力摇晃,吊着眼角笑道:“什么拜堂的时辰到了,你做梦嫁汉子了?” 巧娘羞得面色绯红,咬住嘴唇用力摇了摇头:“没什么,睡迷糊了而已,哪里来的小狗,真可爱。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去,我阿娘一定已经等急了。” 李昊苦笑着塞给巧娘一张不记名的千花票,上面标注着三十贯足钱的金额,可以随时在通天钱庄兑数,巧娘惊讶道:“这是哪里来的?你偷人家东西了?快些送回去,否则会被捉去见官的。” 李昊叹息一声:“为了这三十贯钱,我已经和这里的东家签了卖身契,以后只能留在这里供人驱策,做牛做马。瞧瞧,我在通天钱庄做的第一个职位是狗倌儿。听说过牛倌儿马倌儿猪倌儿,可见过狗倌儿没有?” 李昊说起谎来就像呼吸般自然,指天誓日胡编说钱横是他失散多年的表二大爷,钱横只好在一旁赔笑点头,心不甘情不愿的喊了李昊一声“乖侄儿”,巧娘才终于肯相信,恭喜李昊终于找到了亲人。 临出门的时候,巧娘一步三回头,捏着李昊赠予的三十贯钱千花票,掌心已经沁出汗水,终于鼓起勇气朝李昊喊道:“你有时间会回去看我么?” 李昊拍着胸脯再三保证,直到目送巧娘的背影融入夕阳的余晖,才无限惆怅的眯起眼睛,缩着肩膀,视死如归般跟在钱横身后进入钱庄去了。 9 极品家丁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眨眼已是过了五七日的光景。 清晨时分,饕餮溜去厨房偷了几枚桂花糕出来,躲在一畦菜园边大快朵颐,正吃到高兴时,却听到李昊气急败坏的叫喊声。 饕餮扒在矮篱笆上露出两只眼睛,见到李昊正提着小白犬的脖颈,用一根筷子敲它的脑袋,口中愤愤道:“你是狗吗?你知道你自己是一只狗吗?别人家的狗狗都爱吃些鱼啊肉啊,你再看看你,整天溜去厨房里翻找白菜叶子和黄瓜尾巴吃,就拿昨天晚上来说,你叼回来四个茄子,啃得只剩下一个半,又特么的偷吃了一头大蒜,辣得爬在老子床边嚎了整整一宿,还让不让我睡觉了?我说你今儿一大早怎么不见了狗影儿,原来是偷了我的瓜子藏到这儿来嗑,你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饕餮见李昊跟一只小狗如此较真,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昊吓了一条,回头一看是饕餮,于是将小狗拎到饕餮面前:“碧恬那婆娘哪里淘弄来这么一只二哈,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极品的狗崽子,你说它能不能是精神上有点问题?” 饕餮见小狗吓得瑟瑟发抖,忙将小狗夺了过来,抱在怀中轻怜蜜爱:“你懂得什么?宝儿是小姐特地托人从极北苦寒之地带回来的,刚来的时候只有拳头大小,生长得特别慢,寿命也长,好像唤作什么‘俄勒斯齐’,据说有极北雪狼的血统,是很名贵的品种。你仔细看它的眼睛,一只是玛瑙红的,一只是祖母蓝的,小姐曾经找了几个老猎人给看过,说宝儿是了不得的‘冰火种’,长大后比饿狼还要厉害呢!” 李昊撇嘴不屑道:“只不过是一只二货哈士奇而已,虽然两只眼睛不同颜色,顶多也就是个串子,哪有你说得那么玄。我就不信了,等它长大了还能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不成?” 饕餮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拍打掉掌心的食物渣滓,鼓着腮帮子囫囵不清道:“总之你就是不能欺负宝儿,否则我便告诉小姐,看她不狠狠揍你一顿。” 饕餮的这句话起了很大作用,可见凶残的碧恬对于李昊有着多大的震慑力,李昊笑嘻嘻的接过宝儿,学着饕餮的样子摩挲宝儿柔顺的皮毛,打躬作揖道:“妹妹你放心,哥一定好好待它,这是哥的本职工作不是?哥也不能白拿了东家的薪水不干活不是?哥也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不是?你说是不是?” 饕餮白了李昊一眼:“你是谁哥?贫嘴。” 饕餮迈起两条小短腿,眨眼的功夫就跑没影儿了,李昊见宝儿可怜兮兮的看着自己,心下也是一软,在宝儿头顶轻轻敲了一下:“我警告你以后最后老实点,别再给我添麻烦,否则我就把你送去玉林参加狗肉节,听明白了没有?听懂了就叫一声。” 宝儿眼中闪烁着泪花,呜呜咽咽叫了两声,倒是令李昊感到无比惊诧:“哎妈,你能听懂人话?我劝你还是不要表现得过分通灵,被人知道可是了不得的,你没看过光电总菊下的文件么,规定说建国以后的动物不许成精……” 李昊在通天钱庄呆了几天,整日里游手好闲,除了陪伴宝儿玩耍以外,碧恬根本没有交待他做别的活计。李昊虽然乐得整天吃吃睡睡,不过心里的不安感却愈发强烈,晚间经常失眠,彻夜思虑碧恬为何要将自己软禁于此,好吃好喝供着,究竟抱有何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通天钱庄里里外外的事都有钱横打理,且打理得井井有条,根本不用碧恬操心。不过碧恬似乎并没有闲着,整日里不知忙些什么,偶尔抽出些空闲时间,或是在阳光明媚的慵懒午后,或是在漫天繁星的夜里,碧恬便会将李昊唤至身边喝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碧恬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心智却表现出同生理年龄绝对不符的成熟和精明,往往在闲谈时不着痕迹套问李昊的身份来历,李昊又哪能和盘托出,说自己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如果真说的话,说不定会被碧恬当做疯子关起来。 吃过丰盛的午饭,李昊搬来一把躺椅安放在柳荫下,借着莲池上吹来的清风纳凉。三月将尽,江南已是渐渐湿热了起来,且多连阴雨,少有如此清朗的日头。李昊抱着宝儿侧卧在躺椅上,耳畔传来参差清亮的虫鸣声,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李昊睡得正香,突然感觉到鼻孔一阵痒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后醒来,见到饕餮正转着一条细草叶坏笑。李昊在躺椅上翻了个身,闭着眼不满的咕哝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好端端的吵我做什么,让我再睡一会儿。” 饕餮拍了拍李昊的手臂,不耐烦的催促道:“睡什么睡,快些起来,小姐请你去喝茶呢。” 李昊不敢迟疑,万般不愿的从躺椅上爬了起来:“喝茶喝茶,整天就知道喝茶,不知道那婆娘上辈子是不是福建卖铁观音的,怎么如此缠人。” 不满归不满,李昊还是跟着饕餮朝竹楼走去,一路上转着眼珠试探饕餮:“碧恬那婆娘今年多大了?是不是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我生得这样英俊,浑身上下又总是透露出难以掩饰的高大上气质,你说那婆娘是不是看上我了?” 饕餮嗤笑一声:“你想的美,我们家小姐如此尊贵的身份,又生了这么一副天仙般的模样,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满身贼气的游侠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行……哎呀,你脱裤子干什么?” 李昊拎着裤袋,满脸无辜道:“你不是让我撒尿照一照自己吗?这会儿又捂起眼睛扮什么清纯天真的巴拉拉小魔仙……哎我靠,你怎么打人哪!” 饕餮自幼习武,虽然身体尚未长成,矮胖得如同一枚成了精的肉丸子,对付起李昊却毫不费力,很快乱拳将李昊打得跪地求饶。 饕餮扶住手腕,抖动着又白又胖的小拳头,在李昊面前威胁意味十足的晃来晃去:“知道厉害就好,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本姑娘面前放肆,给我放老实点!” 10 突生变故 碧恬已经煮好一壶陈皮普洱,正把玩着一只彩瓷赑屃茶宠,绝美的侧脸掩映在袅袅茶雾之中,显得格外虚幻。 李昊抱着宝儿走进暖阁,见碧恬换了一身家常素白衣裙,眉心处贴着一枚玲珑精致的七宝攒梅花钿,略施粉黛,越发明丽照人,果真如同降下凡尘的仙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令人不敢生出丝毫冒渎之心。 李昊大喇喇在碧恬对面坐下,先用茶挑扎起一只杏脯喂给宝儿,然后才端起一杯普洱,趁热扔进口中:“前天是雾顶金骏眉,昨儿是高山雨前龙井,今天又换成了陈过些年头儿的熟普洱,我看你不像是开钱庄的,倒像是个卖茶叶的。” 碧恬深通茶道,经常说些其中故事与李昊听,带契李昊也能品尝出不同茶属的独特味道。 唐朝时候,茶道刚刚流行起来,茶叶只有富贵人家和官员才能享受得起,民间喝茶之风盛行,却只能煮些茶渣碎沫,称之为高碎,或是采摘苦丁、芦芽、桂花等物,晒干后烹熟代替茶汤。 李昊喝不惯轻浮素淡的茶水,只偏爱酸梅汁或是龟苓汤一类口味重的饮料。比如今日,碧恬特地在普洱中加了些陈皮和冰糖,使得茶汤更加符合李昊的口味,李昊却依旧不肯领情,连说没什么味道。 碧恬已经习惯了李昊将自己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命饕餮上了一瓶子西域来的葡萄酒。葡萄酒装在一个大琉璃瓶子里,酒汁如纯净的玛瑙一般,刚打开木塞,一股浓烈的香气便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李昊喝了两杯葡萄酒,又吃了些果脯蜜饯,肚子里暖洋洋的十分受用,在椅子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道:“这葡萄酒倒是挺甜,就是没有汽水好喝,如果现在有人给我一瓶冰镇过的可乐,喝完之后死了也值呀。” 听到李昊说出“可乐”两个字,碧恬的瞳孔急速收缩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可乐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饕餮在一旁插言道:“小姐不用理他,他整日里净说些人听不懂的话,刚才他还说自己拥有什么‘高大上’的气质,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李昊无辜的摊开双手:“所谓高大上,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简称,后面紧跟着就是低调奢华有内涵,时尚靓丽小清新,简约时尚国际范。凑在一起正好是一首七言绝句,诗名就叫做《没文化的人听不懂活该》。我就纳了闷了,就算饕餮年纪小,没读过几天书是有心可原的,东家你可是整天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看上去就是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文艺青年,怎么还是这样没文化?” 碧恬经常跟李昊斗嘴,好引着李昊多说些新鲜词儿,这次却出奇的没有针锋相对,而似在思考着别的事,只是淡淡道:“你左眼的淤肿尚且未曾褪去,是不是右眼也开始想念我的拳头了?” 李昊知情识趣的闭起嘴巴,微微翕动嘴唇,喃喃自语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女人比喻做恐怖分子,不过那些人还是错了,女人和恐怖分子之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为恐怖分子在某些情况下还是可以谈判的……” 碧恬抿了一口茶,觉得茶水有些冷了,于是将盛茶的陶瓮坐到炭炉上,瞪了李昊一眼:“你方才咕哝些什么?是不是在偷偷骂我?” 李昊慌忙解释道:“我可不敢骂你,我是说,我是说……你的文化水平很高,之所以听不懂我作的诗,是因为我们的文学价值取向不同。” 碧恬奇怪道:“何谓‘价值取向’?” 李昊猥琐一笑:“这个价值取向嘛,说起来一共分为五个层面,每个层面分为三个点,每一点还有九个小节……简而言之,所谓价值观取向的不同,假如说有人给了我们俩每人一只皮鞭,你肯能会觉得还缺少一个生日蛋糕,而我却觉得还缺少一只蜡烛和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嘿嘿,我还是不继续说下去为好,免得又将你气得像只野猴子一样上蹿下跳。” 李昊笑得贼眉鼠眼,碧恬不用想也知道李昊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正欲好好教训李昊一下,钱横却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满头大汗淋漓,面上失去的一惯的镇定,毫不避嫌的附在碧恬耳边,又快又急的说了几句话。 碧恬听完后面色大变,连绣鞋也来不及穿,霍然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光着脚冲了出去。钱横紧紧跟随在碧恬身后,连着饕餮也追了出去。 李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缀着三人的背影追至后墙临河的一所厢房,听到其中一间屋子里有人哭泣,于是悄悄爬在窗边偷看。 呜咽悲泣的人正是碧恬,饕餮也跟着哭得梨花带雨。一个身形粗壮的年轻男子躺在一张硬木床上,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和伤痕,经过简单的处理包扎,包扎处依旧有血迹渗出,看来伤得不轻。 男子见碧恬哭泣,在钱横和饕餮的帮助下勉强侧卧过来,脸朝碧恬,露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气息微弱道:“碧恬,我没能把东西带回来……” “先别说话,好好修养身体。” 碧恬拿出一方香帕,小心翼翼揩拭去男子面上的血污,眼中射出悲戚而又凛冽的光芒,寒声道:“谁能把你伤成这样?” 男子苦笑数声:“连我也看不出那些人的来历,虽然只是十七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崽子,却个顶个都是亡命的高手,而且精擅于一种古怪的联击之术,若不是迫切想得到那样东西,想要活擒我问出东西藏在哪里,恐怕我已经……” 饕餮似乎同这男子十分熟稔要好,愤愤跺脚道:“牛儿哥哥,老爷以前不是说过,你是江湖上这一代年轻高手中最出类拔萃的么?为什么会被人伤成这样?那些坏人一定是用了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我这就出去传讯,尽起我们家麾下的高手,去寻那些坏人给你报仇。” 男子宠溺的看了饕餮一眼:“胖丫头别说傻话,我若是被人给做了,你给我报仇还差不多,你看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饕餮闻言哭得更加厉害了:“可是刚才尤大夫说你伤势太重,活不了多久啦,我,我舍不得你死,呜呜呜呜……” 男子明知道大夫是在和饕餮开玩笑,于是强忍着笑意,唯恐牵扯到伤口,故意逗弄饕餮:“可我怎么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呢?” 饕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咽咽道:“别瞎说了,大夫比你懂得多,听大夫的……” 11 白露蚀骨丹 男子被饕餮逗得哈哈大笑,不小心牵动身上的伤口,皱着眉头剧烈咳嗽起来,饕餮连忙将男子按在床上躺好,斟来一杯温水喂男子慢慢喝了下去。 男子的身体极为强悍,受了如此重的伤,犹自强行开口道:“没事的,我只是受了些皮肉伤,只是背心中了一掌,被那人阴柔的掌力震伤了内腑,所幸并无大碍,休息一阵子也就罢了。对了碧恬,我虽然在半路上被那群人截杀,却并没有失了东西,而是将其藏在扬州城外……” 男子的声音转而变小:“当时我察觉到有人跟踪,在那附近兜了几个大圈子,好不容易寻到那处地方,端的是极度安全的所在,后来又假装东西还在我身上的样子,一路打一路逃,转遍了大半个扬州城,想来他们即使怀疑东西被我藏了起来,一时也没处找去。” 碧恬将一颗散发出奇异香气的青绿色药丸塞进男子口中,柔声劝道:“那件东西我自会着人去取,你且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管,只一心安养伤势才是最好的。” 男子不无担忧道:“袭杀我的那群人古怪不小,否则也不会精确把握到我的行踪和返回路线,若是我们之中出了内鬼,情况便不容乐观了。依我看来,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派遣能干之人,去将东西取了回来……” 碧恬和男子轻声商议了半天,饕餮突然叫道:“哎呀,你们说的那个‘合适人选’,不就是他吗!” 碧恬诧异道:“你说的是哪个‘他’?谁能当此重任?” 饕餮挤眉弄眼,故意露出一个李昊招牌式的坏笑,又调皮的学了两声狗叫:“就是他!” 窗外偷听的李昊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玛德,大事好像不太妙,饕餮这个臭丫头说的不会是我吧?” 碧恬皱起眉头:“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不乏暗中观察,他可是连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去了岂不是白白送死。” 李昊心内暗骂一声:“哎妈,这两个臭娘们儿果然在打老子的坏主意,看来不能在这里继续留下去,否则这些女人不一定还要耍出什么幺蛾子来,老子得走,现在就走。” 李昊蹑手蹑脚往来路便走,耳中传来饕餮的坏笑声:“李昊才来我们钱庄不久,谁也不认得他,除了钱掌柜和我们两个,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路数。而且你看他多机灵呀,硬是用一件烂衣裳将齐胖子那个鬼精鬼灵的老狐狸耍得团团乱转,所以我认为他是去扬州城取回东西最合适的人选,就算他不会武功又能怎样呢?牛儿哥哥武功厉害吧,还不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连命都差点丢啦!” 男子听得一头雾水:“李昊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饕餮笑得眉眼弯如月牙:“没见过是吧,我这就把他抓来让你见一见。” 李昊见势不好,脚底抹油便想开溜。饕餮却是个急脾气,说未说完便已经从厢房里走了出来,恰好看到李昊撒丫子朝花园跑去,于是大喝一声:“李昊,你给我站住。” 李昊闻言跑得更加起劲儿了。 不过李昊却忘记了一点,饕餮是习武之人,所以饕餮同样修习过轻功,即使因为贪吃导致身躯圆滚肥胖,速度却依旧不是李昊能够企及。眨眼的功夫,饕餮已经一阵风般飞掠至李昊身前,用莲藕般的小胳膊横在李昊身前,李昊甚至来不及停住脚步,便和身撞在饕餮身上,两个人同时变作了滚地葫芦,双双掉落进荷花池中,惊得浅底锦鳞惊惶四散,荡漾起一池碧波。 一炷香的时辰过后,李昊换上一身干爽衣袍,垂头丧气站在碧恬面前,身边站着撅起小嘴的饕餮,发迹犹有水珠滴落,恶狠狠的瞪了李昊一眼又一眼。 碧恬的神色从未像现在一般严峻,寒着脸冷声问李昊道:“你居然敢偷听我们说话,你都听到什么了?” 李昊浑身一颤,急急忙忙道:“我说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信不?” 碧恬摇了摇头。 李昊认命的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什么都听到了。反正我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你这个刀俎想怎样将我切块剁碎,我都没有反抗之力,要杀要剐随你的大小便,反正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英俊的伪娘。对了,老子顺便诅咒你不得好死,跟你那个受了伤的奸夫以后生了孩子没匹眼儿,你这样善良的姑娘不会介意吧?” 碧恬怒极反笑,突然如风般掠至李昊身前,将一颗腥臭扑鼻的药丸塞进李昊口中,白皙的手掌在李昊喉咙上轻轻一切,李昊便已将那颗药丸吞咽下去。 李昊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已经从腹中翻涌上来,忍不住跳脚大吼道:“你给我吃的什么玩意儿?” 碧恬也不理会李昊,只是扳起手指数道:“……四,三,二,……” 李昊怒道:“我问你给我吃的什么,你数数做什么,学痴呆儿练习十以内加减法吗?” 碧恬最后数道“一”,才长出了一口气:“还好你废话比较多,现在那颗‘白露蚀骨丹’的药力,怕是已经被你吸收得差不多了。” 李昊惊呆道:“白露蚀骨丹?听上去好像不是什么补品?你给我吃的是毒药?” 碧恬见李昊吓得脸都白了,这才感到出了一口恶气,好整以暇道:“所谓的‘白露蚀骨丹’,必要用南疆上百味珍贵毒草分别喂养蝎子、蜈蚣、蟾蜍、斑蝥、蚰蜒等毒虫,在七月十六那一天,将毒虫放置在至阴至煞之地,互相残杀吞噬,留下最毒的一只胜利者,以阴火焙干,研成粉末,调以断肠草、鹤顶红、番木鸩、曼陀罗,再用竹叶青蛇的毒液炼制成丸,便成了这‘白露蚀骨丹’。这种毒药是很有趣的,常人吃下去以后没有任何中毒的反应,只是要到了七月十六,也就是白露节气的这一天才会毒发,届时如果没有解药的话……啧啧,我都不忍再说下去了呢!” 12 特殊使命 李昊欲哭无泪:“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臭女人,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端端的你为何要强迫我吃下毒药?我,我跟你拼了!” 李昊睚眦欲裂,作势欲扑上前厮打碧恬,碧恬却运指如风,迅速在李昊胸前几处大穴点了下去,封锁住李昊血脉,使得李昊暂时不能动弹:“你看你这幅柔弱的样子,有跟我拼命的资本么?” 李昊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焦躁的情绪,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问题问得好。” 碧恬占尽上风,胸臆大快,笑吟吟的用手指挑起李昊的下巴:“现在才刚过了芒种时节,距离‘白露蚀骨丹’发作还有将近三个月,整整九十天的时间,足够你往返扬州城一次有余。我看你在钱庄也待得腻烦了,准备给你些钱,让你去扬州城游玩一番,顺便帮我做件事,你不会太为难吧?” 李昊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件事最终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不过李昊此时已是骑虎难下,想不答应也不成,却依旧翻起白眼道:“我若是不答应呢?你还能糟蹋了我不成?” “糟蹋你?你想的倒美!” 碧恬气得面色飞红,却还是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愤怒,故意歪着头看了饕餮一眼:“哎呀,瞧我这记性,都忘了白露蚀骨丹毒发时的可怖症状了,餮儿你可还记得?” 饕餮似笑非笑的清咳一声:“回禀小姐,餮儿记得。毒发第一天,肌肤如同火烧般寸寸碎裂,变成毒蛇一样的鳞片,裂口处流出臭死人的脓汁,又麻又痒,中毒之人往往会将自己挠得遍体露出鲜红的筋肉,偏偏麻痒是越来越厉害的,人却一时不会死去。第二天呢,那人的皮肤就会全部脱落,筋肉会变得腐烂发黑,生出米粒大小的蛆虫,活生生把人肉慢慢吃掉,露出酥软青紫的骨头和内腑……” “别说了,快别说了。” 李昊被一唱一和的主仆二人吓得肝胆俱裂,哭丧着脸道:“现在就给我安排马车,我这就赶去扬州……” 碧恬满意的点了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跟你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气。不过你先不要急着走,我还有些话儿要好好嘱咐你。” 碧恬说是有话嘱咐,其实只是叮咛李昊一路上千万小心,饿了要吃东西,困了要找宿头之类的废话,直到李昊开始不耐烦,碧恬才郑重道:“李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你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不仅扬州不要你去,我还会立即将白露蚀骨丹的解药交与你。” 李昊转了转眼珠:“你想问的是,我到底从哪里来,身世来历究竟如何,对不对?” 碧恬不说话,只是深深的看着李昊。 李昊叹息一声:“好吧,我真的叫李昊,出生在东北地区的一个小山村,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双双去世了……” “好了,我不想听了。” 碧恬冷冷打断李昊的话:“我有三句话要对你说,第一,藏着那件东西的具体地点已经告诉了你,你必须要在三个月内将东西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否则你得不到解药,死了也没人理会;第二,我看出你对那个巧娘很有些意思,所以我已经派人昼夜盯在巧娘家左右,如果你不能按时归来,巧娘出了什么意外,我是不肯负责的;第三……” “你居然用巧娘来威胁我?” “对!” “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心肠竟然如此歹毒,亏你还是姑苏城最大钱庄的东家,好歹也是有些身份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我不识字。” “好吧,你再一次用你的无耻战胜了我。” 李昊做出一副失败者的沉痛表情:“说吧,第三是什么。” 碧恬神情凝重道:“我这通天钱庄麾下的高手,在江湖上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使我有心抽些人手随在你左右护持也是不能,否则定会打草惊蛇,看出你其实是为我办事的,所以你只能一个人前去扬州。姑苏距离扬州虽然不甚路远,却也算得山高水长,往来颇费时日,你虽然是个生面孔,对于路途和风土人情却也是生疏的,若是在路上不小心得罪了人,至紧记得要多赔不是,坏些银钱破财免灾,不要同人结下梁子,耽误了此行的目的。待会儿我会让钱掌柜的多拿些钱与你,你一路上尽管放心使用。还有,你不懂得武功,为免路上遇到山贼路匪,我会着饕餮赠你些巧器防身,你也一并领了去吧。” 李昊整束半日,晚饭吃罢才收拾利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碧恬的房间里,饕餮端来两盏红枣莲子羹,奉给碧恬一盏,剩下一盏自己吃得啧啧有声:“小姐,你今儿强喂李昊吃下的那丸‘白露蚀骨丹’,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碧恬笑道:“宝儿总是乱吃东西,所以我去药铺里寻来几枚催吐的丸药,预备给宝儿应急用的,不过是些鱼腥草和紫茴香而已,味道虽然古怪,却是吃不死人的。” 饕餮嘻嘻笑道:“我就说嘛,我们家哪里来的什么白露蚀骨丹,听起来怪吓人的,怎么我从来都不知道呢。” 碧恬似笑非笑的瞄了饕餮一眼:“怎么?心疼你的李昊哥哥了?我看你每日跟屁虫一样缀在李昊身后,哥哥长哥哥短的叫个不停,莫不是看上了人家?” “小姐,你说什么呢!” 饕餮跺脚不依:“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喜欢的是牛儿哥哥,他说等我变瘦了一点,再长大一点,就娶我过门呢,你看他把定情信物都送给我了。” 饕餮说着话儿,一面羞涩的从脖颈上摘下一枚吊坠,碧恬细细一看,原来是用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形状居然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大肘子,于是惊呆道:“哎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葩的定情信物,餮儿,我可真羡慕你呀!” 二女嬉戏打闹了半天,饕餮才不解问道:“小姐,既然你想使唤李昊去扬州城取回东西,为什么要告诉他错误的地点呢?” 碧恬微微眯起眼睛,眼中露出危险的光芒:“以李昊的能耐,是无法顺利将东西取回来的,我只不过是用了一计‘投石问路’,看看隐藏在我们中间的细作究竟是何人。待得李昊行踪暴露之日,便是那个人浮出水面之时,餮儿,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13 长桥一别 丑时刚过,李昊便离开了通天钱庄。 通天钱庄北面临河,后花园西北一带粉墙转圜处坐落着一道角门,正对着墙外一座青石小桥,李昊走上石桥,回首看着送行的碧恬,突然折返回来,双目含情脉脉的看着碧恬:“不知道我现在改变主意是否还来得及……我叫李昊,出生在东北山区一个小小的村落……” 碧恬伸出一只玉石雕琢般的小手,轻轻掩住李昊的嘴,柔声道:“不要说了,一切都太迟了。” 前来送行的共有四人,除了碧恬和饕餮,钱掌柜和受伤男子李牛儿也一并将李昊送出角门。李昊见无法挽回,只好颓然叹息一声,转向受伤男子道:“朝辞姑苏彩云间,千里扬州三月还。李牛儿大哥,我即将离开三个月的时间,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请你一定保重身体,同时对你身边某个毒如蛇蝎的女人多加小心,免得被人卖掉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李牛儿还是第一次同李昊说话,虽然见李昊一个劲儿污蔑碧恬,还是尽量表现出豁达大度的男子汉气概:“不劳李公子费心,我也听说了这些日子以来,李公子在钱庄的所作所为,如果你不动坏心思坑我的话,相信我还是会比较安全的。” 李昊没有讨到便宜,转而紧紧握住钱横的双手,泪眼朦胧:“钱掌柜的,我走以后……” 钱横连忙道:“放心吧李公子,你走了以后,我一定大摆三日筵席,喝他个不醉不归,借以庆祝你终于肯离开我通天钱庄这一盛事。” 李昊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滑落:“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男女白眼狼,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饕餮上前一步,拉住李昊的衣袖:“李昊哥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还特地为你准备了离别礼物,你还想不想要了?” 李昊总算得到了一点心理安慰,迫不及待问道:“还是餮儿妹妹最贴心了,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真金白银?还是神兵利器?” 饕餮将怀中昏昏欲睡的小白犬送到李昊手里:“你一个人行走江湖,难免会遇到危难,来,带着这只冰火种神犬,路上也好对你有个照应。” 李昊哭得更厉害了:“这……好吧,替我谢谢你全家,同时给你二大爷带个好,就说等我回来以后请他喝酒。我,我这就走了……” “等等!” 碧恬叫住李昊,挣扎着从袖中摸出一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那件物事交到李昊手上:“这件东西只能用一次,如果你遭遇到生死之险,逃无可逃,可以随意找到我通天钱庄位于各地的分号,将之交给那处掌柜的,自会有人护持你性命周全。” “多谢东家良心发现。” 李昊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随即将宝儿紧紧搂在怀中,同时将揉成一团的白纸塞进饕餮手心,一面飞也似的跑过石桥,一面头也不回的大喊道:“这张纸上留下了我对你们的美好祝愿,等我走远了再打开来看。” 碧恬见李昊奔跑的姿势十分古怪,而且脚步沉重,似乎负重不小,狐疑的询问钱横道:“你给他支了多少钱?” 钱掌柜诧异道:“没多少啊,只是在账面流水上勾挑出半日的利钱,合计五百一十三贯零七十六文官钱,除了些散碎铜钱和银币之外,大额数目都兑成了我们的千花票,在各地分号均可支取。” 碧恬又转而询问饕餮:“你呢?我让你教导他使用‘袖里乾坤’和‘一蓑烟雨’,这两件东西你都交给了他没有?” 饕餮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都给他了呀,除了这两件东西……我还私人赞助了他一柄吹毛断发的寒铁短刀,除此以外就没了。” 碧恬不敢置信道:“真没了?” 钱横和饕餮同时点头:“没了。” 碧恬狠狠一跺脚:“不对,李昊初进钱庄的时候,除了身上的衣裳,并没有带着任何东西来,怎么我看他刚刚身上背着那样大一个包裹,他是不是顺走了我们的什么东西,快些回去查验一番。” “小姐,不必查验了。” 饕餮皱起胖乎乎的小脸,将手中展开的白纸在碧恬面前一抖,义愤填膺念道:“经此一别,山高水长,即便思念万般,三月后亦自有相见之日。连日以来,多承餮儿妹妹照应,每天去后厨偷来美酒佳肴与我宵夜,同时要感谢碧恬小姐对在下一往情深,无时无刻不以打我骂我折磨我为己任,劳心劳力,诸多辛苦。还要感谢钱掌柜的经常对我冷嘲热讽,在我背后翻白眼吐口水。对了,还有只见过一面的李牛儿壮士,要不是因为你的出现,我也不会拼了小命去扬州旅游公干。这些恩情在下全都记在心里,须臾不敢忘记,所以我拿走了东家您最珍爱的玉笛,李牛儿壮士那柄残破的钝刀,钱掌柜藏在床底下的私房钱和古董字画若干,还有餮儿妹妹锁在柜子里的一包桂花糖,不为别的,就为了在风尘仆仆的路上留作念想,闲了拿出来看看,好让我能够回忆起你们四张友善而淳朴的脸孔,除此之外,别无他意。李昊,敬上。” “我娘留给我的玉笛!” “我的洪荒斩!” “我的棺材本!” “我的桂花糖!” 四道截然不同的嘶吼声夹杂在一起,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石桥对面的人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男女老少陆续推开窗子,探出头来四处探看。 “走了水么?怎么不见人来救持?” “谁特娘的这个时辰不睡觉,五更半夜在外面鬼嚎什么?” “是谁在乱喊,吵醒了我孙子,我这就出去找他理论!” 碧恬四人见惹起众怒,慌不迭的跑回院内,死死关起角门,饕餮犹自咬牙跺脚发狠:“快,换上夜行衣,我们这就出去截住李昊,把东西夺回来再说。” 碧恬长叹一声:“算了,我们这样使唤他欺负他,好歹也让他出出气罢了。” 饕餮恨声道:“真是便宜了那小子,只可惜了我的桂花糖,还一块都没舍得吃……” 14 误上贼船 大唐在太宗时期颁布了宵禁令,夜里亥时起至第二天凌晨丑时,禁止人们出门,只有打梆子的更夫和夜巡的衙役士兵可以在街道上行走。 不过到了太宗治下末期,政令清明,民风和顺,鲜有鸡鸣狗盗之辈,虽然没有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桃花源状态,作奸犯科之人也少之又少,宵禁的规矩不免渐渐被人们有意或无意的所遗忘,街道上开始有酒馆和赌坊通宵营业。在朋友家喝醉了酒,半夜里归家的醉汉也逐渐多了起来,街上整夜可见四处晃荡的人影,不过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李昊也知道自己盗取了碧恬等人的东西,说不定会被追索,逃命似的专挑横七竖八小巷乱窜,最终躲到一艘乌篷船的船舱内,靠在一堆烂菜叶后睡了半晚,天明时分才贼眉鼠眼的溜了出来。 身上有钱,心里不慌。李昊在左近寻了一家临河的店铺,要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杂面,狼吞虎咽吃下去以后,便转着眼珠打量店门口经过的各色人等。待得一辆载满粪桶的牛车经过,李昊趁人不备跳上车辕,倒是将赶车的把式吓了一大跳。 李昊随手塞给车把式几枚铜钱,谎称自己走路闪了腿,欲搭乘牛车出城。车把式胡子花白,已是有了些年纪,看出李昊说话吞吞吐吐,来历有些尴尬,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勉强答应了李昊的请求。 临出城门之前,李昊跳下牛车,将包裹藏在粪桶的夹缝中,装作帮忙推车的样子,低头弯腰用双手用力推着牛车的后沿,以防碧恬派人守在城门口拦截。 因为粪车每日里都在这个时辰出城,味道大得没人敢行走在方圆五尺之内,守城的士兵也不来盘问。加之碧恬压根没打算拦截李昊,所以李昊无惊无险的出得城去,将包裹重新束在背后,不绝口的谢过车把式:“敢问这位老爹,我要出一趟远门,不知哪里有走远路的马车可雇?” 车把式指着城北不远处一处人多的所在:“瞧见那里没有,那是外城最近的一处集市,打铁的,交易牲口的,贩运大宗货物的都在那里聚堆。听说有些行远路的车辆在那儿等活儿,不过要凑齐了人方走,你自己去问吧。” “凑齐了客人再走,那不就是满票才发车的长途汽车嘛!” 李昊大觉有趣,摇摇晃晃走过去挨个问了一遍,却并没有车辆能够直行去往扬州,顶多去到距离姑苏城百十里的县镇,已经是了不得的距离了。 李昊大觉气馁,只好在一家搭起凉棚的茶室内坐定,点了一壶苦丁茶和几样零嘴,盘算着先寻个人问妥去往扬州城的路线。茶室主人是一个矮壮汉子,刚才亲眼看到李昊打听直接去往扬州的马车,于是主动开口询问:“客人可是要去扬州?” 李昊头也不抬道:“你怎么知道。” 汉子干笑道:“小人刚才在门口招揽生意时听到的,客人可知从姑苏前往扬州,要经过多少镇县?走过多少里路途?水路几何?旱路几何?绕过几重山?涉过多少条溪河?” 李昊见这汉子似乎很熟悉道路的样子,转了转眼珠道:“你去过扬州?” 汉子嘻嘻笑道:“我虽然没去过,不过我的两个本家兄弟却经常去,自扬州贩些马儿回来这姑苏城中,生意好得很。” 李昊双眼一亮:“你那两个亲戚什么时候还去?” 汉子笑道:“昨晚我刚见了他们两个,还说今儿晌午准备动身,再去扬州买一批货回来。小人贪心,若是客人肯赏给小人一两日的饭食钱,小人便作个脸面,央求本家兄弟好歹将客人一并带了去,至于这一路上的使费吗,客人不妨同小人的本家细算好了。” 这汉子又是“小人”,又是“客人”,将李昊的头也绕得晕了。不过李昊听说可以跟着熟悉道路的商人直接去往扬州,不必打听道路曲折艰难而行,还是感到十分高兴,当即从褡裢里摸出麻绳穿着的一串小钱,叮当作响的扔在茶桌上:“快些去帮我问一问你的本家兄弟,若是肯带我一同前去的话,这些钱送给你随便使。” 汉子死死盯了盯李昊身上鼓囊囊的褡裢和包裹,谄笑着飞也似的去了。 李昊不疑有他,自顾自喝了两碗苦后生香的苦丁茶,嚼吃了一碟过冬的处片,一解羊杂面的油腻,感觉到十分受用,不移时,那茶摊主人已是带着两名身形粗壮的汉子走了过来。 茶摊主人介绍了一番,他的两个本家便催促李昊动身,说是一路上有着固定的宿头,走得晚了难免露宿野地受罪。李昊见这两个汉子面相凶恶,不似善类,心中有些犹豫,不过两个汉子随即牵了一辆双马拉载,车厢足可容纳七八人的大型马车过来,又为李昊展示了一路上行走州县需要查验的路引,李昊才放下心来,谈好价钱后爬上了马车。 两个汉子中只有一人驾车,另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马跟在后面。三人刚刚离开集市,集市上等候客人的车夫们便聚堆议论起来。 “赵龙和赵虎这两个丧门星又去做那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了,特娘的也不怕折了寿数!” “可不是,上次他们倒腾回来六七个鲜花一样的姐儿,硬说是官籍中充了罪,在烟花柳巷里调训出来的扬州瘦马,可是你看那些姐儿怯生生的样子,哪里是见惯了场面的扬州瘦马,分明是从乡里贫苦人家花钱买来的。” “就是就是,我可听说了,赵龙和赵虎欺负乡里人不识字,哄骗那些小丫头的父母签下了卖身死契,可怜那些乡民还以为女儿被送进城里的大户人家做丫鬟,不曾想却……哎,造孽呀!” “快别说了,被卖茶的那个混账听到可不得了,若是告诉了那两只大虫去,没得闹将起来,坏了我们的衣饭,谁能斗得过那等胡搅蛮缠的游侠儿,还是赶快噤声,趁早寻几个客人,落得些钱财买米才是正经!” 15 图穷匕见 自古以来,民间流传着一句老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赶车的车夫,摆渡的船夫,开店的主人,除了少数贫苦汉子贩卖力气赚些衣饭钱,大多数都有些黑道背景,暗地里做着不法的勾当,往往见财起意,半路里劫走客人的钱财,********,丧尽天良。 脚夫做的是搬运财货的苦力活儿,多少沾染了一个“骗”字,虽然不至于伤人性命,却往往带着主人家的钱财货物逃之夭夭,天长日久没有落下什么好名声;而牙行的人为了牟利,更是无所不为,贱买贵卖,囤积居奇,货卖人口,谋取暴利。所以但凡入得“车船店脚牙”这五种行当,积年累月下来,身上或多或少都背着点官司,只有罪过大小的区别而已。 李昊初出茅庐,却不懂得这些江湖上的门道,还以为赵龙和赵虎是正经买卖人,能够带契自己一路轻松去往扬州。李昊不耐烦闷在车厢里,费劲力气爬到车厢顶部,翘脚起侧卧着观风望景,晒着暖暖的日光,不断将桂花糖送进口中,看似十分悠闲惬意。 不过李昊很快笑不出来了。 因为李昊在车顶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马车已经驶离官道,正在一条颠簸的山路上行进,狭窄的道路勉强可容一辆马车通过,两侧尽是郁郁蓊蓊的莽林,荒草丛生,偶尔可见小兽劈开一道道草浪穿梭其中。因为树木的密度很大,树尖交织在一起遮天蔽日,昏暗得根本无法看出眼下到了什么时辰,也难以辨别方向,李昊的心立刻随之慌了起来。 转头看了看,李昊发现赵虎骑在枣红马上,紧紧跟住赵龙驱赶的马车,速度放得很慢,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雪亮的钢刀,正不怀好意朝李昊望来。 李昊心里一哆嗦,爬在车厢上朝赵虎喊道:“虎哥,好端端的你拿着刀子做什么?” 赵虎脸上的横肉随着笑容不住抖动:“我们已经离开姑苏城几十里,正在抄一条近路前往扬州,这附近经常有强人盗匪出没,没有利器防身很容易被打劫,我看你身上的包裹沉甸甸的,似乎带了不少钱财,你也不想被人谋财害命吧。” 李昊心想:这里深山野岭,看起来荒僻得很,哪里会有人经常路过,什么样的痴呆盗匪会守在这里喝西北风,看来这事儿有蹊跷。 李昊虽然并不了解唐朝,却在历史课上听老师讲过大唐盛世,说是这个时代的君主均懂得藏富于民的道理,而且大唐在农耕为本的基础上,注重发展商贸,同波斯、大食、吐蕃、高丽、扶桑,甚至海外诸国都有贸易往来,国力强盛,民众富裕,造就了稳定的政局和淳朴的民风,民间少有恶性案件发生。在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有些州县的大牢甚至常年空置,犯罪率低得令人咋舌。 所以李昊并不能当即认定,赵龙和赵虎胆大妄为到敢在姑苏城外不远处翻脸做起了劫匪,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静观其变。待得天色越来越晚,仰头可从密林间看见隐约一轮圆月,崎岖的山路也终于狭窄到马车难以寸进,李昊心中的不安感已经达到了顶点。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区的气候总是和一马平川的平原不同,四月伊始,姑苏城里已是处处桃鲜柳绿,姹紫嫣红,这里的花木却刚刚绽放出新盛气象,犹如初春。山路尽头是一片生满尖刺蒺藜的低矮灌木,一直延伸至密林深处,恰巧截断了前路,马车不得已停了下来,赶车的赵龙从车辕上跳下,不知从何处绰起一柄牛耳尖刀,扯着嗓子朝李昊吼道:“到了到了,赶紧给老子滚下来。” 李昊心想完了,哪里敢跳下车厢找死,只能爬在车沿上警惕的朝下方探看,密切注意赵龙和赵虎的一举一动,一只手悄悄伸进包裹中,悄无声息将一柄长刀握在手中,故意装作睡眼朦胧的样子:“这么快就到扬州了?” 赵龙和赵虎手里均提着刀子,一前一后将马车围住,唯恐李昊寻路逃走。赵龙满脸狞笑,仰头朝李昊道:“距离到扬州还早得很,我是说到了你的老家了。” 李昊暗暗将长刀抽离刀鞘,紧紧握住刀柄,紧张得手背青筋暴突,脸上的笑容却愈加灿烂:“到了我的老家?我看你们是想送我回老家吧,嘻嘻,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劫,真是刺激。” 赵虎哈哈大笑:“算你小子识趣。我兄弟两个平时做的是牙行勾当,全指着在山里穷人家贱买些丫头牟利,偶尔也会劫杀些路上搭车的客人,这种事全凭缘分,有人主动上门送财,我们兄弟自然乐意收下;若是行路之人不肯搭理我们,我们自然不会强求。小兄弟,既然你主动找上了我们哥儿俩,说明咱们的缘分到了,待会儿哥哥自然会给你个痛快,然后在这青山绿水中寻一块风水宝地好好葬了你,黄泉路上即便有许多苦头要吃,你也莫要怪我兄弟不曾照应于你的身后事!” 李昊悲叹一声:“我活了这么久,从二十一世纪一直溜达到这盛世大唐,还是第一次听说抢劫要靠缘分,你们这两个混账也算是劫匪界的浪漫主义奇葩了,我必须要给你们点一个赞!” 赵龙年纪稍长,见李昊此刻还能谈笑风生,不免心中生疑,试探着询问李昊道:“我看小兄弟你面无惧色,恐怕也见过一些世面,不知小兄弟究竟姓甚名谁,待会儿我们也好为你刻上一副木碑,免你做了这荒山中的无名野鬼,转世投胎不得,岂不是受苦?” 李昊登时明白了赵龙的意思,是怕自己身后大有来历,事后被人追查出蛛丝马迹。李昊眼前出现了一丝生机,顿时大喜过望,刚要报上碧恬和钱横的名号,突然想起碧恬曾经再三叮嘱自己,如果自己在外人面前说出替通天钱庄办事,坏了那件大事,碧恬定会推却得一干二净,且将报复落在巧娘身上。 想到这里,李昊心中一凉,勉强露出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我叫什么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龙的传人,女娲后人,炎黄子孙,社,会,主,义的接班人,这几个身份够不够厉害?你们还敢打劫我吗?” 16 冒名顶替 李昊一番话说得色厉内荏,赵龙赵虎更加确定李昊只是虚张声势,心怀大慰,暗喜此番终于做了一桩好买卖,若是李昊足够肥的话,又可以不用整日奔波劳顿,过上一段时日好酒好肉的惬意生活。 赵龙朝赵虎使了个眼色,登上马辕便欲爬上车顶,李昊见势不妙,只得绰刀跳了起来,刀尖直指赵龙。李昊还是第一次同别人刀枪相见,不免心胆怯懦,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强撑着嘶吼道:“我警告你别上来啊,你会被一刀砍死你的我跟你说。” 李昊手中战刀足有四尺,刀锋狭长,背阔刃窄,两侧血槽隐隐透出暗红色的光芒,显然曾经饱饮人血,刀身精光四射,端是一柄好刀。 这柄刀是唐时流行于行伍中的精铁战刀,也就是后世岛国模仿过的倭刀,流线形的刀身利于劈砍,挑、切、带、刺方面也有着出众的表现,刀法偏重于强攻弱守,往往在战斗时产生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十分适合军中悍战,江湖上却很少有人使用。 此刀名为“洪荒斩”,是“烈刀”李牛儿的成名兵刃。李牛儿近年来彗星般崛起于江南道上,被誉为年轻一代使刀的行家,据传闻师承江南道上公认的已故第一高手“通天先生”,声名显赫,风头一时无人能出其右。 赵龙和赵虎虽然只是牙行中不入流的小角色,毕竟常年在江湖上行走,也算有些见识,见李昊身负如此冷僻的独门兵刃,不免有些踌躇。李昊见二人似乎有些怕了,连忙虚张声势的挥了挥战刀,摆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刀式,厉声大喝道:“一个上来,砍死一个,两个上来,命丧一双,我看你们谁敢乱动!” 李昊挥舞战刀之时,隐约现出刀身上“洪荒”两个篆字,被赵龙看在眼里,顿时肝胆俱裂,屁滚尿流:“你,你是烈刀,李,李牛儿……” 李昊闻听得李牛儿的名字,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受伤男子的模样,心中暗想道:“烈刀李牛儿?想不到碧恬婆娘的奸夫在江湖上居然有些名头,否则这两个家伙不会如此惊惧,看来我把他的刀偷出来算是对了。也罢,牛兄啊牛兄,江湖救急,小弟只好暂时冒充你的身份,先把这两个不成材的劫匪吓走再说。” 李昊心中大定,收起战刀贴在身后,背负起双手,仰天四十五度角做小清新状,故意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清了清喉咙道:“想我李牛儿纵横江湖,死在我手下的恶徒不计其数,早已厌倦了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本想着扮作寻常人前往扬州旅游度假,一解胸中烦闷,却又遇到你们这两个杀才,看来老天爷就是不肯让我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还是不依不饶的落在了我的头上,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哪!” 赵龙和赵虎彼此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突然齐齐丢掉手中利刃,咕咚一声跪在李昊身前,磕头如同小鸡啄米,说自己兄弟二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是穷得迫不得已才出来作这件丧了良心的勾当,苦苦哀求李昊放过他们。 李昊毕竟不懂得武功,狂飙了半天演技,见目的已经达到,亦不愿将二人逼迫得挣扎拼命,否则李昊定然当场露出马脚,死无葬身之地。李昊见赵龙和赵虎额头已经沁出鲜血,犹自磕头不迭,生怕磕得不够诚恳,于是叹息一声:“好了好了,头便不要磕了。马雅可夫斯基曾经说过,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犯罪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既然你们是为了赡养老人孩童,不得已出来作奸犯科,也算有心可原。况且你二人并没有伤了我的性命,这事就这样算了吧。” 听到李昊老气横秋说完这番话,赵龙赵虎方觉从鬼门关口转回了阳世,浑身上下冷汗涔涔,湿透衣衫,没口子向李昊道谢。 李昊见二人不疑有他,脑筋急速转动,紧接着换了一副冷冰冰的脸色,怒哼一声道:“不过你二人毕竟心怀歹念,若是碰见了寻常人,性命岂不是要坏在你们手里。” 龙虎两兄弟刚在心内庆幸捡回了一条性命,闻言再次如堕冰窖,跪在地上浑身乱颤,指天誓日说以后绝不敢再犯。 李昊假装犹豫思虑了半天,才勉强开口道:“好吧,念在你二人是初犯,我李牛儿决定暂且饶你们一命。不过我会随时观察你们以后的一举一动,但凡发现你们再做出一点恶事,定然严惩不殆。娘的,老子游山玩水的好心情被你们这两个混蛋破坏殆尽,再也不想看见你们两张臭脸,留下一匹马给我作为脚力,你们滚吧。” 好不容易从嫉恶如仇的烈刀“李牛儿”手里得脱性命,赵龙和赵虎又哪里会在乎身外之物,感恩承情后连滚带爬朝来路跑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就像后面有鬼追着似的狂奔乱窜,连马车都不敢要了。 李昊见二人狼狈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却忘记了自己还站在车厢顶上,脚下一步踏空,猛然从车顶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地上,战刀也不知抛到哪里去了,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赵龙生怕“李牛儿”改变主意追了上来,逃跑时不断偷偷回头张望,见李昊跌在地上惨嚎,抱住右腿不住打滚,似乎摔断了腿的样子,立刻疑心大起,一把拽住赵虎:“你看他怎么了?” 赵虎仔细看着翻滚痛嘶的李昊半天:“好像是跌伤了腿,不对啊,传说中雄霸江南道的‘烈刀’李牛儿,怎么会是这样的货色?” 赵龙沉吟良久,见李昊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走到一颗大树下,慢慢坐下来查看伤势,这才嘬了嘬牙花子:“我看这小子不见得便是李牛儿,搞不好是冒名顶替也说不定,你在这里等着,我回去探探他的口风,若他不是李牛儿的话,咱们的马车就可以取回来了,而且……” 赵龙眼中露出狠厉的杀意,抬手在自己脖颈上干脆利落的一划:“而且他耍了咱们这么半天,我定要将他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 17 一蓑烟雨 李昊小腿处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再也无暇顾及其他,用尽全身力气脱下靴子,卷起裤管,见到脚踝上方三寸处高高支起一块青肿,以手指轻轻触摸,疼得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滴。 李昊眼见自己的小腿骨八成是断掉了,正琢磨着寻一条粗壮些的树枝捆绑固定,眼前突然投射下一条黑影,耳畔传来赵龙的干笑声:“嘿嘿,李爷您怎么了?” 李昊心内大叹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表面上却装作没事人一般,板起脸冷哼道:“你特么是不是属狗屁膏药的,怎么还缠上了?我怎么了用不着你管,赶紧给我边儿呆着去!” 赵龙吊起眼角斜睨了李昊一眼,谄笑着蹲了下来,粗粝的手指在李昊断腿处轻轻一按,李昊顿时杀猪般嚎叫起来。 赵龙已经有八九分确定,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少年定然不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烈刀”李牛儿,否则怎会如此不济。须知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再高的高手也难免有受伤的时候,若是连这点忍受痛苦的能力都没有,受了点轻伤便鬼哭狼嚎,撒泼打滚,有多少条命也不够丢的。 认定李昊是个冒牌高手以后,赵龙再无顾忌,手掌重重握住李昊的断腿,任凭李昊如何痛嘶挣扎,就是不肯放手,狰狞了脸孔揶揄道:“哎呦,名震江湖的李牛儿只有这么一点料呢,真是令小人大开眼界。对了大侠,您的刀呢?” 李昊心中暗喊一声“糟了”,双手死死扳住赵龙的手臂,咬牙切齿道:“我李牛儿纵横江湖,对付你这等小毛贼还用得着出刀,赶紧放开我的腿,否则看我不狠狠批评你……哎呀!疼!疼!快放手!” 赵龙放开握住李昊短腿的手掌,站起身轻松的拍去手上的灰尘,朝不远处躲在一颗大树后望来的赵虎打了声唿哨:“过来吧,这小子果真是个冒牌货。娘的,怎么看都是个窝囊废,还差点将我们兄弟唬走,也算这小子有些门道。” 李昊眼见生存无望,残存起最后一丝勇气,忍痛朝赵龙道:“马车上我的包裹里有许多钱财古董,你尽管拿去,只要留下我的性命便是。我虽然骗了你,却并没有……” “啪!” 赵龙狠狠扇了李昊一个耳光,扭曲了面孔吼道:“钱财我一定会留下,你的命老子也要了,老子不仅要杀了你,还要慢慢折磨于你,一片一片割碎你身上的皮肉,剔除你的筋络骨骼,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也让你知道欺骗老子的下场有多么悲惨!” 李昊额头上青筋条条泛起,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着赵龙:“我最后问你一次,你肯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赵龙仰天大笑,笑得眼角甚至流下了一滴泪水,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依旧捧腹苦忍笑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跟我装硬汉耍王八蛋,我看你小子分明是脑子有毛病。” “你的意思是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我了?” 李昊强忍住断腿处传来的锥心痛楚,咬牙从怀中摸出一物,正是一只成人手腕粗细,半尺多长的黝黑铁筒,将铁筒的一端对准赵龙心口,嘴角露出一丝怜悯的笑意:“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蓑烟雨’?” 赵龙可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蓑烟雨”,不过见李昊拿出如此古怪的东西,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唯恐这只铁筒会是什么厉害的暗器,便怒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直朝那个圆筒挥去。 李昊怎肯让赵龙扇飞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即在按下圆筒上的一个机栝,在圆筒底端轻轻一拧,黝黑的铁筒突然弹裂开来,就像一朵瞬间绽放的黑铁莲花,从“花蕊”间射出几百道晶亮的白芒,原来是许多细如牛毛的精钢小针,呼啸着围成方圆五尺直径的针雨圆环,霎时间射进赵龙的体内。 这件暗器唤作“一蓑烟雨”,所取的名字不无浪漫主义色彩,发射的一瞬间闪亮绚烂,果真如同一蓬江南烟雨般好看,只不过这一蓑烟雨并非轻柔细语的雨雾,而是一道道夺人性命魂魄的催命符。 一蓬针雨的力道出奇的大,悉数穿透了赵龙的身体,纷纷钉进赵龙身后的树干。赵龙的身上看不出一丝伤口,双眼瞪得铜铃般巨大,满脸不能置信且又不甘的神色,仰面栽倒,彻底断绝了生机。 赵虎眼见至亲兄长丧命,顿时生出拼命之心,甚至不肯顾忌李昊手中暗器厉害,捡拾起丢在地上的牛耳尖刀,怒吼着朝李昊扑来。 李昊再次转动起铁筒底端,怒放的黑铁莲花却只发出一阵无力的机栝响声,再没有一根银针射出,赵虎的牛耳尖刀已经扎至李昊眉心寸许处,李昊不得已丢掉“一蓑烟雨”,情急之下猛的朝后仰头躲避,同时用手臂紧紧护住了头脸。 没有想象中利刃入肉的痛快感传来,赵虎这一刀却似捅在了铁壁之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声。李昊的衣袖寸寸碎裂,露出一双寒光闪闪的精铁手臂,竟然是在小臂上箍住了一对精铁护手。 李昊艰难的朝赵虎笑了笑:“你见过金刚狼吗?” 趁着赵虎一愣神的功夫,李昊双臂一振,一双两尺多长的五爪铁钩从护臂中弹射而出,紧贴在李昊的手背上,就似李昊的拳骨突然变长一般。 一道亮眼的寒光闪过,赵虎脸上已经多出了五道血痕,骇得赵虎向后倒退不迭。李昊一击得手,却苦于不懂得武功,又断了一条腿,无法同身形彪悍的赵虎硬拼,心念电转间已经权衡出利弊,虚晃两爪后单腿蹦跳,迅速窜跳至那匹枣红马的背上,铁钩在马股上重重一划,枣红马吃痛,不辨方向狂奔进密林之中,李昊还不忘用铁钩拉拽回马车顶部的包裹,笑着朝呆若木鸡的赵虎道别:“老子有事先走一步,等我养好了伤势,再寻回来代表月亮消灭你!” 18 山中童子 李昊断腿的伤势其实并不算十分严重,只是李昊从未遇到过此等凶险,经历了一场动辄会有性命之危的生死苦斗,而且人生中第一次杀了人,仓皇逃得一条性命后心里一松,再也承受不住心绪如此大起大落,伏在马背上奔逃不久,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昊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感到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全都酸痛不堪,右小腿依旧疼痛甚烈,忍不住呻吟一声,缓缓张开双眼。 枣红马已经从狂躁状态中恢复过来,马鞍上的包裹和褡裢并不曾丢失,正低头嚼吃一丛灌木的嫩叶,不断喷出响鼻,显得十分悠闲惬意。 李昊尝试着爬起来,苦于方才苦斗之时已经脱力,身体软绵绵的,勉强支撑起半个身子,随即重重的跌躺在草地上,只好费力支起脖子朝四面张望。 李昊正躺在一处缓坡上,头顶的树林已然变得稀疏了一些,缓坡下方是一方明镜般的小湖,湖畔水草丛生,细长大腿的鸥鸟在浅滩捕鱼,一支支蒲棒还没有变成深褐的颜色,湛青碧绿,如同一支支碧油蜡烛般好看。 最令李昊感到惊诧的是,看似只有方圆里许的一方圆形小湖,湖水居然从正中央一分为二,泾渭分明,一侧湖水呈现出翡翠一样的脆青,另一边则如熔岩一般赤红。 李昊腹中饥馁,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来,拈起唯一的一颗桂花糖塞进口中,任由甘美香甜的糖汁在口中一点点化开,肠胃受到甜味的刺激,一阵阵剧烈收缩,李昊才终于有了点力气,慢慢爬出七八尺的距离,背靠着一块青石坐了起来。 昏迷之人清醒之后,往往会伴随强烈的眩晕和口渴,李昊也不例外,却不敢去湖边喝古怪的湖水解渴,只好学着枣红马的样子,将灌木的嫩叶采摘下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一阵强烈的清爽感蔓延在口腔中,李昊发觉这种灌木的叶片出奇的多汁,并非李昊胡乱吃东西,而是见到枣红马吃了以后没有问题,才敢跟着吃了一些,待得身上的力气渐渐恢复,喉咙也不像刚醒来时如同火烧一般,李昊才挣扎着爬了起来,慢慢走到马儿身边,在包裹中不断翻找着什么。 包裹中有一只硕大的竹篾笼,里面本来囚禁着一刻不肯安生的白犬宝儿,不过竹篾笼此时已经被咬开了一个缺口,宝儿竟不知何时逃了出去。李昊心想坏了,情急逃走时丢了李牛儿的战刀不说,这会儿又遗失了碧恬的宝贝神兽,回去以后可如何向这二人交待。 李昊正懊恼间,一道圆滚滚的的白影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摇着尾巴在李昊脚边乱转。李昊大喜,见宝儿口中居然叼着一枝灌木,灌木上生满了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浆果,还有几颗似乎未曾熟透的果子,呈现出碧青的颜色,看上去就觉得十分好吃。 宝儿这会儿来了机灵劲儿,将灌木枝丢在地上,又是吐舌头又是摇尾巴,好像在示意李昊快吃。李昊肚子饿的咕咕叫,却不敢乱吃山野间生长的莫名植物,摘下一颗红果犹豫了半天,就是不敢下口。 宝儿见状不屑的呜呜几声,咬下两颗果子吞下肚去,咂嘴舔舌,十分享受。李昊这才放下心来,不分生熟将果实填进嘴里,咀嚼得津津有味,末了还意犹未尽的询问宝儿:“哪里弄来的果子,还有没有了?” 李昊说完这句话,自己也感到好笑,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以为宝儿能听懂人话,看来刚刚那一跤摔得不轻,神经都有些错乱了。 宝儿吃得满口红色汁水,甚至染红了嘴边的白毛,睁着一对波斯猫儿般的圆眼睛,贼兮兮的看了看李昊,突然仰身倒地,四肢朝上不断踌躇,口角沁出夹杂着血红色的白沫,看似中了毒一般。 李昊大惊,还以为宝儿刚刚吃了有毒的果子,旋即想起自己吃的比宝儿还多,于是将手指塞进嗓子眼,没命的催吐。李昊差点将苦胆都吐了出来,正欲按压宝儿的肚腹为其解毒,却见宝儿已经好端端的爬了起来,并且露出一个人性化十足的“奸笑”,蹦来跳去在李昊身边不停嘚瑟。 李昊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玛德你还真成精了,都特么学会捉弄人了。老子都混成什么样了,你这只该死的野狗还来欺负老子,等老子身体恢复过来,一定笼上一堆篝火把你烤熟了吃掉!” 李昊啼笑皆非,又觉得跟一只小狗生气没什么意思,眼见天际已经放亮,正琢磨着寻个背风的地方睡上一觉,将养精神,待得将断腿捆扎好再寻路离开山中,只听得一道儿童清脆的歌声在山间婉转飘荡。 “口中言少,心中事少,腹里食少,自然睡少,依此四少,神仙可了。” 郎朗歌声中,一个身着青布衣裤,脚蹬草鞋的垂髫童子蹦蹦跳跳跑了过来,臂弯里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另一只手里掐了一把五颜六色的野花,漫山遍野里笑着念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兔兔……被我吃,今天的收获真不错呀!” 童子从坡顶跑了下来,对站在马前的李昊视而不见,自顾自跑到山坡下一处灌木丛前,拨开丛丛枝干,在一只捕兽夹上取出一只断了腿了野兔,灰黄皮毛的兔子尚未断气,犹在童子手中挣扎不休。 童子笑眯眯的自后腰抽出一柄短刀,在野兔的喉间飞速一划,野兔便蹬腿身亡,童子流着口水道:“今儿真是好收获,待会儿将这小家伙剥了皮,撒些盐巴烤得油滋滋的,真是令人期待呢!” 李昊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只烤得泛起油脂的兔子,不免咽下一口唾沫,肚子里更加巨响如鼓,干笑着商量童子道:“小朋友,叔叔这里有钱,换你的这只野兔来尝尝怎么样?” 李昊一面说,一面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几枚铜钱,掂在手中哗哗作响。童子这才警惕的看了李昊手中的铜钱一眼,十分不屑道:“钱是什么东西?有兔子好吃吗?” 19 湖畔草庐 李昊见这童子还没有建立起价值观,甚至不知道钱的用处,只好改了个主意,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咽咽悲泣起来。 童子果真被李昊吸引过来,瞪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李昊:“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说哭就哭,还知不知羞?你到底哭的什么?难道死了亲爹吗?” 李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暗骂这小兔崽子说话真是难听,不过李昊有求于人,暂时不敢翻脸:“那是一只刚刚经历过严冬,依靠体内残存能量和无上的意志力,好不容易活到春天的兔兔。它看着漫山遍野的青草,心想总算能够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想到却被你,被你……兔兔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吃兔兔,你不要吃它了好不好?” 童子目瞪口呆,仔细消化了李昊这番话,心里终于涌起一丝不忍:“你这样说好像也有些道理,不过既然它已经死了,不烤熟来吃掉的话,岂不是浪费?” 李昊哭得更厉害了:“你不是爱兔人士,怎么能体会到我心中的悲悯和痛苦。兔兔死了,你须将它安葬在这一望无际的田野中,祈祷它下辈子能够托生成一只鸟儿,在天空中无忧无虑的翱翔,再也不用担心被嘴馋的二傻子抓住吃掉,呜呜呜呜……” 童子毕竟抵不得李昊老奸巨猾,被李昊劝说得动了心思,在坡底寻了一处花香草绿的所在,用短刀掘出一个土坑,将兔子好生埋了进去,这才朝李昊展颜一笑:“这总可以了吧。” 李昊心说有什么不可以,待会儿你走了我就把兔子挖出来烧烤,你个小屁孩到底还是嫩了些。 李昊心里已经乐开了花,正欲将童子打发离开,好掘出埋在土里的兔子烤熟吃掉,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李昊啊李昊,你果然摔坏了脑子,这里既然出现了一个小娃娃,说明周围是有人居住的,你不想着去找到人家养伤问路,却只惦念着骗一只兔子做什么?” 想到这里,李昊弯腰抓起宝儿塞进童子怀里,又抓出一大把铜钱放入童子臂弯上挎着的竹篮中,满脸堆笑道:“小盆友,你叫什么名字?你家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呀?家里父母身体可还健康?我去你们家做客好不好呀?” 童子被李昊一连串的问题问懵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叫当归,我家就住在附近,我没有父母,平时和爷爷生活在一起,你想去我们家做客吗?不好。” 李昊惊呆道:“我给了你一只小狗玩耍,又给了你那么多钱可以买糖果吃,你却不肯让我去你家里做客,你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吗?” 当归十分干脆道:“我不认识你,也从来没有见过你,怎敢贸然将你带回家去,万一你是坏人怎么办?” 李昊怒道:“你看我的样子像坏人吗?世界上有我这样英俊的坏人吗?” “那可说不准。” 当归撅起小嘴道:“爷爷说过,世上的坏人往往看起来面善得很,心地却歹毒得更甚妖鬼。而且我看你长得虽然还不错,不过笑容却略嫌太贱了一些,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东西……” 李昊抓狂道:“看你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怎么会长出这么多的心眼儿?哎呀,我差点忘了问你,你吃过姑苏永宁坊的橘饼没有?” 李昊突然想起当归抓住兔子时满口流涎的样子,立刻换了一计,从包裹中摸出一只小小的木盒。刚刚打开盒盖,一股柑橘的甜香味便飘散出来。李昊拿起一块橘饼,在当归面前晃了晃,见当归双眼放光,伸出小手欲接,又残忍的将橘饼收了回去,塞进口中有滋有味的咀嚼起来。 “唔,永宁坊的糕点师傅手艺真是不错,这味道真是令人难忘,难忘至极呀。” 当归眼巴巴看着李昊放怀大嚼,喉咙不断上下耸动,咂嘴弄舌咽下一口唾沫,终究敌不过美食的威力,艰难开口道:“能给我吃一块么?” “很想吃对不对?” 李昊笑吟吟的又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边作势欲吃:“如果你答应我去你家里做客,这盒橘饼都是你的。” “就这么着了,成交!” 当归一把抢过木盒,贪婪细嗅着浓香的橘饼味道,小心翼翼拿起一颗咬了一口,吃得眉开眼笑,抱紧怀中的宝儿,蹦跳着在前面带路:“随我来吧。” 李昊跟不上当归轻盈的脚步,只好牵着枣红马远远缀在后面,时不时朝当归的背影大喊一声:“慢些走,好歹等上我一等!” 走过几片疏林,绕了两座土丘,又穿过仰头只能望见一线天际的峡谷,当归拨开一丛一人多高的蒿草,指着一道山溪边的草庐道:“到了。” 李昊将枣红马栓在一颗手腕粗的香柏树上,背起包裹蹚过草丛,这才发现草庐背山而建,屋后山岩中一眼清泉喷涌而出,冲刷出一弯溪水缓缓流至林中,草庐的位置距离那方古怪的小湖不远,原来童子只是带着李昊绕湖兜了一个大圈子而已。 草庐周围人工开辟出几畦整齐的菜地,种植的却并非葵、藿、韭、菘、荠等寻常蔬菜,而是许多种奇异的植物,山风拂过处异香扑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用锄头敲碎泥土凝结的硬块,精心侍弄田园,粗布麻衣,白袜草履,精神矍铄,悠然自得。 当归放下竹篮和宝儿,哒哒跑到老者身前,摇晃着老者的胳膊道:“爷爷爷爷,我回来啦。” 老者连连叮嘱当归莫要踩坏了幼苗,直起腰慈蔼抚摸着当归的头顶,漫不经心的看了李昊一眼:“小乌龟,爷爷让你早起出去寻那龙涎草的根茎,你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当归嬉笑着指了指身后的李昊:“我本来正在湖畔寻找龙涎草的踪迹,可是却遇到了这个人,我见他受了伤,于是将他带回来,恳求爷爷为他医治呢!” 老者的目光落在李昊的断腿上,轻轻“哦”了一声,随即发现当归的嘴角残留着橘饼的渣滓,以手掌轻轻抚去,宠溺的捏了捏当归的脸蛋:“我道你这个小魔头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居然好心带陌生人回来求医,原来是吃了人家的嘴短。也罢,这点口舌债务也算不重,爷爷便替你还了吧。” 20 怀胎十年 老者命李昊侧卧在一张硬木长凳上,轻轻糅捏李昊右腿膝盖处,和颜悦色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 老者的手掌干枯有力,掌心似乎能够散发出阵阵温暖,使得李昊渐渐放松下来:“我叫李昊,今年好像十五岁了,唉。” 老者面露诧异之色,手指在李昊腿上反复推拿摸索,速度缓慢却更加仔细:“你这小子说话看似倒三不着两,老夫却知你并非信口胡柴,实是有些难言之隐。须知世上离奇之事诸多,的确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老夫观你面相、品相、经相、心相,均应是弱冠之上的二十来岁男子征兆才对,不过探摸你骨相、经相、血相,却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你可是经历过什么奇异之事?或是修炼过何等违拗天地阴阳至理的功法?还是无意中吃了什么天材地宝?才会令你的身体生出如此变故。” 李昊心道这老家伙行啊,看来真有点道行,光凭观相摸骨就能看出我的心智和实际年龄不符,只是你要我怎么跟你解释?实话实说?就说我从二十一世纪一个二十多岁的企业青年高管穿越到你这大唐时代,活生生变小了八九岁,离开党的光辉沐浴投入到封建王朝的罪恶怀抱不成? 李昊的经历过于离奇,无法对这个陌生老者明言,只好硬着头皮撒谎道:“老人家眼光独到,实乃杏林名手,小子今年的确已有了二十五岁年纪,不过因为八岁那年,不小心掉进村东头李寡妇洗浴后的浑桶里,多喝了几口脏水,呛得昏天暗地,从那以后身体发育便渐渐缓了下来,导致我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般,我还深深记得生了怪病的那一年,宝强和马蓉才刚刚闹起了离婚官司……” 老者明知道李昊在随口胡诌,不过老者是在万丈红尘中打过滚的人物,对于世事早已看得豁朗通达,见李昊不愿提起来历,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随口问些没什么咸淡的话,转移李昊对于断腿的注意力:“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十五岁和八十五岁又有什么打紧,到最后还不是一捧黄土掩埋掉枯骨了事。老夫观你面貌朗逸,谈吐清晰,看上去不似寻常人家子弟,不知你打从何来?为何流落如此深山之中摔断了腿脚?” 李昊只道这老者有心盘问自己的来历,小心应付道:“小子生性好动,最喜翻山越岭寻找刺激,才能够锻炼体魄,卫我中华,努力建设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四个现代化,因为过于心急奔小康,所以在爬山强健身体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不敢欺瞒老人家,我的老家其实在东北山区,您听过那首著名的二人转俚曲没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啊,那里有漫山遍野大豆高粱……” 李昊哼哼唧唧唱起了二人转,冷不防断腿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老者却在李昊的断腿上轻轻拍了一拍:“好了,只不过是骨头错位而已,并没有摔断,错骨的位置老夫已经为你重新衔接,待会让当归帮你熬几幅草药,将养上五七日也就罢了。” 李昊低头一看,右小腿原本高高肿起的筋骨包果然已经平复,于是感激的朝老者道谢不迭。 当归正在门外逗弄宝儿玩耍,听到李昊的痛呼声跑了进来,被正要出门的老者轻轻捉住。老者在当归额头敲了一下:“你这个小兔子不肯有一刻安生,这样慌慌张张的做什么,我苦心教导你时刻以脉生气,以气养心,以心存神,遇事先要在肚内默念一遍《定魂咒》,待得神清目明,然后方可为之,你这会儿是不是又忘得干干净净了?” 当归扳起宝儿的爪子在老者身上乱蹭,面上没有一丝惧怕之色,只是嘻嘻笑闹。老者见当归如此胡缠,无奈叹了口气,吩咐当归去后屋寻些三七、冰片、地龙、续断、桂枝、黄柏等药材,按照活血接骨的方子依例调配,熬制药汤为李昊养伤。 当归抱着宝儿,跳跳舞舞自去收拾草药,一个衣着褴褛的老和尚却疯疯癫癫跑进草庐,拉住老者焦急道:“不好了,出了大事了。” 那和尚约莫六七十岁的样子,敞着油腻脏污的土灰色僧袍,头顶生出乱草般的短发,面容就似一个大写的“囧”字,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着急的缘故,居然跑丢了一只鞋,光着一只脚趾缝里满是泥垢的脚丫子立在地上,形状十分可笑。 老者似乎对这个和尚十分头疼,挣扎几次无法脱离和尚的“魔爪”,咳声叹气道:“老苦瓜,做什么有话不能慢慢说,非要这样动手动脚缠闹,我这把老骨头却禁不起你如此折腾。” 和尚本就苦兮兮的两条眉毛完全变成了“八”字型,显得面容更加悲苦难耐,难怪老者戏称他为“老苦瓜”。 “哎呀,你知道甚么,咱们的老邻居家出了大事,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媳好不容易怀胎十年,到了临产时分,却因为崩坏了血盆,连气儿都没有了,你还不快过去看上一看!” 老者闻言大惊,拉住和尚往外便走:“快去快去,这可不是儿戏,医晚了恐怕要闹得一尸两命,老龙头儿还不得活活埋怨死我。” 老者同和尚急吼吼朝外跑去,李昊却躺在条凳上听得一头雾水,心想那和尚莫不是精神有问题,从来没听说谁家媳妇怀胎能怀上十年,这样的鬼话也有人信?就算是哪吒降世,也不过在娘胎里坚持了三年多,我难道走错了路,不小心掉进疯子窝了? 李昊正百思不得其解,当归已经从后堂出来,一手托着药钵,一手抱着宝儿。李昊连忙指挥当归将自己的包裹拿了过来,从中取出一盒精致的红枣山药糕,贿赂当归:“这些点心赠予你吃,不过你却要实打实的回答我,你爷爷和刚才来过的一个苦瓜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当归被红枣山药糕的香气引诱得垂涎欲滴,下了半天决心,才一把抢过李昊手中的糕点盒:“我爷爷名讳唤作孙十常,附近的叔叔伯伯爷爷婆婆都叫他做妙应真人;你说那个整日里苦着脸的和尚爷爷啊,我怎么没有见到他?他就是传说中武功天下第一的苦佛陀呀,怎么你连他的大名都不晓得吗?” 21 药王医龙 李昊初来乍到,即使知道了和尚及老者的姓名绰号,也不知这二人底细究竟,只好将二人刚刚飞跑出去、叨念着要去医治一名怀胎十年妇女的事说了一遍:“当归,你确定你爷爷和那个苦和尚在精神病院没留下过病历?” 当归跺起小脚咳声叹气,急得一个劲儿拍起了巴掌:“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你怎不早些说与我听?” 当归扔下药钵,一溜烟朝外便跑,却被李昊急忙忙叫住:“别走啊,我这儿还伤着呢,你爷爷不是让你照顾我吗?” 拿了别人的吃食手短,当归毕竟刚刚收下李昊的一盒糕饼,转头便将李昊扔下不管不问,心内也觉不好意思。当归转了转眼珠,突然奔入后堂,片刻后擎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后捏出一条黑色的固膏递给李昊:“先把这个吃了,止痛用的。” 李昊将那条小拇指粗细的药膏塞入口中,先是入口及其苦涩,随即一股奇异的清香在口腔中蔓延开来,四肢百骸无不暖洋洋的,整个人就像浸润在温水中一般受用,头脑逐渐变得昏沉,却不至于睡去,思维和灵魂像是隐隐脱离开躯壳一样轻松,短暂的昏沉后,又从脑海深处升起亢奋的兴致,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和精神,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不适。 李昊毕竟是不同凡响的穿越者,也曾在夜店里禁受不住诱惑,从小地痞手中买来几颗红红绿绿的药丸吃下,当时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李昊猜测当归给自己吃的固膏,定是罂粟膏或是******一类的精神药物,可以在短时间内麻痹人的神经传导,制造出大脑极度兴奋的幻觉,在某一层面可以抑制身体上的疼痛,于是将那条固膏压在舌下,任由药力慢慢化开,从木凳上一跃而起:“走,我跟你一起看热闹去。” 当归在门后绰起一条木棒扔给李昊,怀抱着宝儿一马当先绕到草庐后面,拨开草丛钻了进去。李昊紧随其后,这才发现草庐后的石山内居然别有洞天。 丛丛一人多高的蒿草掩映之后,露出山脚下一方石洞,洞内萤虫飞舞,散发出大团的暗红色光芒,照亮了崎岖不平的洞内路径。洞中尖笋、乳石、怪岩俨然,洞顶垂下奇形异状的尖锐石头,不断将山间渗下的水滴汇聚成一处,由高至低流出洞外,才形成了草庐旁山溪的源头。 成团的萤虫或是栖息在洞壁上,或是半空中飞舞玩耍,形成了难得一见的自然奇景。李昊啧啧赞叹,且走且赏,登上数百级人工开凿的洞内石阶,不知不觉已在当归的带领下出得山洞另一端,却见尽头正处于另一侧山崖的正当腰,脚下便是一方静谧的圆潭,潭水也同外面的湖水一般,一半烈火般赤红,一般晴空般碧蓝。 水潭四面均是高插入云的悬崖峭壁,如同一只自然生成的参差巨碗,盛装起两色清莹的美酒,四周不见任何出路,看来这潭水应是在地下连接了外湖,才会形成如此奇异的景色。 山洞的出口位于千仞崖壁中央,下方并无任何路径阶梯,只有灵蛇般的老藤盘绕在突出的山石之上,由上而下,蜿蜒纠缠。灵潭两股异色潭水中间,却漂浮着一方晶莹的白色石台,沿着潭水分界线缓缓移动往复。 当归指了指下方白玉台,攀住李昊的衣袖低声道:“悄悄的,咱们趴下来细细看热闹,莫要被我爷爷发现,否则回去是会挨打的。” 李昊不知当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依言趴了下来,只在洞口处探出两只眼睛朝下窥看,见到孙老者和那苦佛陀正立于玉台之上,不知正做些什么,居高临下望去,犹如两只虫蚁般渺小,运足目力也只是勉强能够看得清楚。 须臾,原本静谧无波的潭水有了动静,两侧赤水和碧水均涌起巨大的波纹,无风起浪,使得中央玉台如同怒海中一叶小舟般狂颤不休,那两股截然不同的潭水却依旧泾渭分明,丝毫没有融为一体的兆头。 李昊心内暗自骇然,双水分割处突然钻出一只巨蟒,单是一只头颅便有玉台一半大小,眼似牛铃,双颊两道长须,头生短角,口似血盆,牙似剑戟,脖颈之下巨鳞片片流光溢彩,身体不知究竟多长,依旧隐没在潭水之下,低啸声震天动地,威势惊人,恍若远古巨龙降世般令人惊骇。 李昊长大了嘴巴,半晌难以合拢,这幅惊呆了的表情落在当归眼中,戏谑笑道:“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昊破天荒没有同当归斗嘴,结结巴巴道:“龙,五彩神龙,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有龙……” 当归撇撇嘴道:“我爷爷说了,这家伙虽然唤作‘秀鳞龙’,却并不是真龙,不过是鱼龙之属而已。因为经过雷击褪去了焦尾,炼化做龙的样子,距离变成可以腾空控水的真龙还早得很呢!” 李昊想起孙老者说起的“龙老头儿”,指着那条“秀鳞龙”道:“这便是你们的邻居?” 当归笑而不语,压低了声音道:“快看,我爷爷开始给它儿媳妇治病了。” 李昊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垂头朝下看去,只见水面上上又出现了两条“秀鳞龙”,较最先出现的一条细了几圈,其中一条将身体完全浮在水面上,高高隆起的肚腹朝天,盘旋扭曲着身子,尾巴不断击打水面,似乎极为痛苦。 李昊这才看清,那条病龙身处碧水之中,身体下方却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液,将翡翠似的绿水染得通红一片。不过半潭碧水性寒,勉强能够以寒意稍稍止住血崩,略微减缓病龙的痛楚而已。 苦佛陀轻拍病龙的头颅,似在轻声安慰,孙老者却一跃到病龙肚腹之上,单手一拍身后背着的长长木匣,数十道精光透匣而出,一一飞上半空,掠过李昊眼前,半晌才朝潭心坠落下去。 李昊终于能够看得清楚,那些精光原来是数十支成年人手臂粗细、五尺多长的玉针,玉针通体晶莹剔透,观之可爱,其中一支被孙老者接在手中,闪电般插入病龙的肚腹之中。 22 荣辱与共 此刻,赤碧潭的水面上翻起惊涛骇浪,竟是病龙难以承受玉针入腹之苦,没命在潭中翻搅挣扎,使动无穷怪力,身体抽搐着拍打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就似在潭水中投入了无数颗万钧巨石一般。 茫茫水雾中,苦佛陀一声清吟,竟然压过了病龙的痛吼声和浪涛声,吟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刺耳,时而低沉,其中隐隐透露出奇异的规律,余下两条“秀鳞龙”似乎听懂了苦佛陀的吟啸之意,一前一后轻轻咬住病龙的头尾,努力使病龙不能够继续翻转挣扎。 孙老者双袖连连拂动,袖影中干枯的双手接连握住凌空而落的玉针,纵跃扎进病龙的肚腹中,从颈至尾一线曲折排去,将七七四十九枚玉针纷纷送入病龙体内,继而在龙腹上往复纵跃,脚踏七星,将玉针狠狠踏将入病龙鳞甲之内,直到玉针尾端完全消匿,才自口中发出一声清啸,一跃而至病龙下颌处,攀附住病龙的长须站稳了身子。 孙老者一声清啸过后,苦佛陀已经明了啸声的意义,啅唇吹出一声尖锐的口哨,指挥另外两条“秀鳞龙”死死制住病龙的头尾,待得病龙无力翻动庞大的身躯,孙老者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条晶亮的丝线。 这丝线晶莹闪耀,虽然只有蚕丝粗细,看似却坚韧万分。丝线的一端依旧留在孙老者手里,另一端却交到苦佛陀手中,两人奋起神威,扯住丝线分列在病龙两侧,互相交换了一个信任的眼神,居然双双踏水而行,脚步不疾不徐,每一人的每一步踏出,均如尺子丈量过一般精确,恰恰应对了两尺两寸的距离。 与此同时,丝线在两人手里不断翻转叠合,四只手勾挑挥抹间,隐隐发出裂金碎玉之音,丝线也不断变幻了形状。先是如小儿翻绳结做耍,变作简单的三棱形状,继而愈加复杂,交织成精密的叠加圆环形态,圆环一环扣着一环,一脉扣住一脉,待得绳结的最中央圆环不断缩小,缩小成与玉针直径相仿的时候,深深没入病龙身躯中的一枚玉针便应声而出,恰好落于环扣之内,抖动片刻后被牢牢系住。 二人如法炮制,不断在银针没入点游走,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方将四十九枚玉针悉数吸出,病龙的肚腹上也多出了四十九个破碎了彩色鳞甲的血洞。 见此神技一般的医术,李昊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当归,他们两个在干什么?给龙做……剖腹产?” 当归似乎在两个老家伙身上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眉飞色舞道:“你懂得甚么,想那病龙怀胎十年,犹自不得生产,体内集结了一股抑郁之气,将胎儿和母体连接在一起,难舍难离。胎儿未见天日,体内纠结的是一口先天气息,母体却食用五谷血肉,全靠一股后天浊气呼吸吐纳。先天之气和后天之气混为一处,不得割舍,却不是会坏了母子两个的性命?所以我爷爷方才用了七七四十九枚‘玉髓杵’,钉进皮糙肉厚的秀鳞龙胎穴之内,强行将母子二人分离开来,再以‘玉精丝’将玉髓杵挑了出来,这一来一回,便可将先天后天两股气息彻底切断了联结,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待会儿那条孕育了子女的秀鳞龙,便可顺利生产了。” 李昊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倒是令当归惊愕不已:“我说的全都是医书里的词儿,说起来自己都不太明白,你却全听得懂?” 李昊闻言老脸一红:“不好意思,一句没听懂……” 当归送给李昊一个大大的白眼:“听不懂你‘哦’什么?” 李昊厚着脸皮道:“就是因为听不懂我才会说‘哦’,若是能听懂的话,我会说‘呃’……” 当归:“哦?呃?唉,我看你这人哪里是摔断了腿那样简单,分明是脑子有病……” 几个呼吸的功夫,下方的潭水已经重新归于平静,秀鳞龙从三条变成了四条,新出生的一个小家伙遍体彩鳞,初生便有成年森蚺大小粗细,在潭水浅层翻跃玩耍,嗷嗷直叫。 三条成年秀鳞龙纷纷向孙老者和苦佛陀点头致谢,苦佛陀挥了挥手,面上露出一个在别人看来十分苦涩的喜悦笑容。孙老者则珍而重之的将“玉髓杵”纳入背后的长匣内,又将“玉精丝”重新缠绕在手臂上,以宽大的袍袖掩好,这才负手立于石台之上,微微颔首朝老龙回礼。 当归见热闹看得差不多了,轻轻一拉李昊的衣袖:“我爷爷最不喜问诊时有人在侧打扰,赶在爷爷上来之前,咱们两个最好赶紧回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否则可有的饥荒打了。” 二人原路返回,将及走出山洞之时,李昊吃下的固膏药力已经渐渐化去,小腿刚刚接好的断骨处再次传来隐隐痛感。当归见李昊一瘸一拐,连忙钻进李昊腋下,充作拐杖搀扶李昊进入草庐休息,却突然拍了一下脑门:“坏了,我方才给你的那只木棒呢?” 李昊回忆了半晌:“想不起来了,方才我吃了你给我的药,觉得腿脚好得很,连兔子都能撵上,于是就丢在了山洞里……” 当归急得团团乱转,半天才打定主意,不无威胁的歪头看向李昊:“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宁死不招’?” 李昊:“呃……” 当归满意的点点头:“算你识相,不过你这人看起来油滑得紧,别待会爷爷问起来,你为了撇清干系再活生生把我卖掉,先发个毒誓来听听,我才肯相信你。” 李昊右手五指并拢,高高举过头顶做出少先队队礼的样子,大义凛然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李昊在此发誓,准备着,时刻准备着,作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共青团预备团员,我保证忘掉刚刚发生的一切。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间狗窝,当然你也没有离开过……我李昊和当归二人生死……荣辱与共,同进同退,有福一起享,有难……我来当,就算是刀斧加身我也不会招,用金钱诱惑我也不会招,就算你爷爷找来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大姑娘轮番糟蹋我,我也不,不一定招!” 23 月圆之夜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映射得山溪如同流金一般,草庐中升起袅袅炊烟,不断传出稻米煮熟后的香味,李昊和当归却齐齐跪在山溪旁的草地上,不住互相埋怨。 “都怪你,我爷爷刚一瞪起眼睛,你就什么都招供了,不是说好了不招的吗?你发过的誓都是放屁么?” “怎么能怪我?你爷爷既没有用金钱诱惑我,又没有找来美女糟蹋我,所以我发过的誓都作不得数的,招了也就招了,我腿伤还没好利索,就要陪你在这里罚跪,活该我受了你的牵连才是真的。” “不要找借口,我看你分明就是一个反复无常,嫁祸于人的卑鄙小人!” “也不能全怪我呀,你爷爷威胁说要将我从这里赶出去,你也知道我不认得路,腿伤又没好,长得还如此英俊,就这样出去的话,搞不好会被山里的野猴子捉去山洞里做上门女婿的,你忍心吗?” 李昊巧言令色,百般辩解,当归却依旧不肯买账,鼓起腮帮子气哼哼道:“反正你不是个东西,爷爷问起来谁是主谋,你当时便把我推了出来,说是我一力撺掇你去看热闹的,你这种人,简直是其心可……可狗?可羊?我记得这个词儿涉及到一种动物,是什么来着?” 李昊忙随声附和道:“哪里来的羊狗?那个词儿叫做其心可诛!我说你没事的时候多念点书行不行,免得以后说话的时候在人面前露怯。就拿现在来说,你看这夕阳西下,余晖耀人,一只鸥鸟穿过落日,投入湖畔里去了。此等妙绝人寰的水墨山水画卷,在我这等读书人口中说来,定然是:孤鹜与落霞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不过到了你这种没文化的人嘴里,一定会大呼小叫道:哎呀妈呀,那只鸟腿真特么的长,晚霞真是他乃乃的红啊!对不起,这就是咱们文青和文盲之间的最本质区别……” 一大一小两人正斗嘴都到兴头上,一轮明月已从山那边缓缓升起,在雾霭的掩映下朦胧若离,散发出淡淡清辉。苦佛陀还在草庐内打坐,孙老者却已经走了出来,站在李昊背后道:“李小子,你……” 李昊有求于人,忙不迭回首作揖:“老人家,我知道错了,我这就给您道歉,恭祝您福寿与天齐,恭祝您生辰快乐……” 孙老者哭笑不得道:“老夫的生辰尚早,这会尚且用不着你祝寿,我是说,你在这里逗留得够久了,腿伤的草药老夫已经为你备下,你还是带着药走吧。” 李昊闻言大惊:“老人家,我的腿伤还没好利索,这里山深路远,您好歹也多容留我住上几天,待我能够行走自如再走不迟。难不成您嫉妒我生得过于英俊,想要活生生将我撵走,维持您在这山中超越猿猱盖过猴子的第一颜值不成……” 孙老者见与李昊没有任何道理好讲,忍不住长叹一声:“李昊啊李昊,自打你来到这里,老夫叹气的次数比以往三十年来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倍。也罢,老夫不善言辞,就让老苦瓜来劝劝你吧。” 孙老者似是和苦佛陀积年的友谊,说完这句话后,苦佛陀便幽灵般飘了出来:“小施主,老僧给你讲个故事,不知你肯不肯听。” 李昊斩钉截铁道:“不肯!” 苦佛陀叹息道:“好吧,既然你不肯听,且听老僧慢慢说来。” 李昊:“我靠,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出家的了……” “三千年前,有一个女人淹死在东海之畔,尸体陈在礁石滩上,任凭海鸟,海风,海浪摧残,久久孤苦。这时,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见状于心不忍,脱下自己的外衣,覆盖在女尸身上,免得女尸承受风吹日晒。后来又有一个男子走过,却挖了一个沙坑,将女尸深葬其内,且跪地祈祷女子来世喜乐平安。女尸转世投胎后,同前一个脱衣覆身的男子只有一面之缘,短暂欢愉,因为感念一衣之恩,轰烈一场爱情过后,究竟无有结果。不过后来挖坑埋葬的男子转世再来求亲,二人却成了秦晋之好,从此举案齐眉,欢度一生。单是这个故事,小施主可悟懂了?” 李昊眨了眨眼:“懂了。” 苦佛陀于是做欢喜状:“你同当归只是一衣之缘,如今到了该走的时候,你还在等什么?” 李昊呆呆道:“等着他挖个坑把我埋了,大师您是这个意思吗?” 苦佛陀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你……唉……” 眼见一轮明月月升越高,老者愈加焦急,不住推搡李昊道:“你个小娃儿不知深浅,老夫且不怪你,只是老夫自有苦衷,今晚这赤碧湖畔你却是待不得了,想留下一条性命的话,唯有离开而已,你,你还不快走!” 李昊愈加觉得这两个老家伙有着十分见不得人的隐秘,说什么也不肯即刻离开:“我就不走,有能耐你们去纪,检,委告我啊!” 苦佛陀怒极反笑:“好,算你小子硬朗,老僧无话可说,只愿你……” 苦佛陀话未说完,圆月已经升至头顶正中央处,孙老者的脸孔已经急切得几近扭曲,毫不犹豫的打断苦佛陀的话:“快别说废话,感激把这个小子给我赶……” 很可惜,孙老者的话也没有说完,圆圆的月亮便攀升至天空正中央,散发出清冷的光辉,亦带有一丝渗人的寒气。与此同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传来,李昊下意识的站起身跳到一旁,却被孙老者一把拽到自己身后,只见孙老者和苦佛陀同时面露惊骇之色,异口同声道:“来了!来了!” 李昊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道是有什么厉害的冤家对头寻上门来,正欲置身事外,却见跪在草地上当归幼小的身躯渐渐扭曲,伏跪在地上爬来爬去,身体弯折成一个诡异的“Z”字形,额前的刘海浸润在溪水中沾湿犹不自觉,一对耳朵缓缓胀大成平时两倍,耳尖高高竖起,突然转过头来,显露出一张比山鬼还要可怖的脸颊,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呲起獠牙超李昊狰狞一笑:“你,真的不肯走吗?” 24 谎话连篇 李昊满面惊骇的躲在苦佛陀身后,偷眼望向当归,发现当归并非变异成了狼人或是吸血鬼,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全身充血,筋骨胀大,导致整个身体突然变大了一倍有余,耳朵上的软骨高高支起,双眼通红,面部肌肉扭曲,牙床高高鼓出,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形象极为可怖。 处于狂暴状态的当归似乎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不过也算不得头脑清醒,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李昊,就像一只盯住了猎物的猛兽,面色狰狞道:“你真的不肯走么?” 李昊正不知所措,耳畔传来孙老者焦急的低语:“千万莫要和他对话,否则他会更加迷乱的。”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当归得不到李昊的回答,目中显露出愈加迷惑的光芒,眼中凶光也越来越盛,见此情形,苦佛陀高声念动了一篇《静心咒》,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巨锤,重重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李昊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拼命捂住耳朵,苦佛陀的梵唱声无孔不入,透过皮肤上每一个毛孔钻进李昊体内,避无可避,挡无可挡。李昊痛苦的嘶吼一声,吼声中还夹杂着一道尖锐的叫喊,正是当归终于承受不住《静心咒》的心灵攻击,小兽般高高跃起,稚嫩的小手弯曲成爪,悍然朝苦佛陀的喉结抓了过去。 当归的速度很快,散乱的头发在脑后扯得笔直,眨眼间掠过七八尺的距离,出现在苦佛陀面前。苦佛陀虽然武技强横,却不能真的对当归下手,只得晃动身形朝后疾退,双唇喃喃,依旧念动《静心咒》,不肯有一丝停顿。 当归势若疯虎,脚下踩着奇异的步伐,速度丝毫不慢于苦佛陀,二人一追一逃,身形越来越快,以李昊的眼力,只能看见两道残影不停绕起了圈子,对于两人手脚上的动作根本看不清楚。 当归伤不到苦佛陀,性子更加暴戾,一把扯碎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脚踏地,仰天长啸,大有摇山撼地之张狂,望向苦佛陀的眼神哪里还有一丝人性,简直就是一只嗜血嗜杀的野兽。 夜空湛晴,看不到一朵云彩,稀疏的星斗间悬挂着一轮圆月,孙老者无力插手当归和苦佛陀之间的争斗,只能仰望月亮叹气,鼻端突然传来一股油腻腻的甜香,转头一看,李昊刚从草庐里狂奔而出,手中托着一个油纸包,打开以后,露出里面六七只糖桂花腌渍过的风干鸭腿。 李昊大喊了一声“着家伙”,随即抡起油纸包,劈头盖脸朝当归砸去。当归早已被桂花鸭的香气吸引了注意,眼神居然恢复了一丝天真的清明,一把抓住一只鸭腿,连皮带骨整只塞进口中,嚼吃得咯咯作响,满嘴流油。 李昊见美食攻势收到奇效,趁着当归蹲身咬吃散落在地上鸭腿的时候,打出手势示意苦佛陀不要再念咒讲经,乍着胆子缓缓靠近当归,小心翼翼问道:“小乌龟,你听过喜羊羊的故事没有……看你那迷茫而又懵比的小眼神,哥就知道你没听过……很久很久以前,在羊村里有一群善良而美味的小肥羊,为了对抗被做成涮羊肉和烤羊排的命运,同一只带着绿色破帽子的灰太狼展开了不屈不挠的殊死搏斗,具体情形是这样的……” 李昊讲故事讲得口干舌燥,当归却出奇的没有再次表现出攻击性,虽然依旧野兽般蹲在地上,不无警惕的望着李昊,喉咙间偶尔发出呜呜的响声,眼神却渐渐柔和下来,似乎已经将李昊的故事听了进去。 孙老者和苦佛陀大感诧异,因为每到月圆之时,受到神秘力量感召的当归都会表现出强烈的野兽习性,且力大无穷,寻常十几个壮年男子怕都不是对手,只有苦佛陀念动《静心咒》,方能渐渐将当归安抚住。不过随着当归的年龄越来越大,月圆之夜的攻击性也随之变强,《静心咒》已经不能完全压制住当归的野性,没想到李昊看上去没什么能耐,却能用美食和童话故事压抑住当归的变异,使得孙老者立刻喜出望外,心内直呼苍天有眼。 狂野的“变身”似乎消耗掉当归身体很大一部分能量,待到李昊将喜羊羊的故事讲到第六集的时候,当归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常态,趴伏在草地上沉沉睡去。苦佛陀宣念了一声佛号,将熟睡的当归抱进屋子里,朗月稀星之下,只剩下李昊和孙老者两个人。 李昊双手掬起一蓬冰凉的溪水,咕嘟嘟咽进肚子里,痛快的抹去唇边水渍,询问孙老者道:“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归为何会突然变成这幅样子?她难道患了什么怪病吗?” 孙老者长吁短叹道:“当归这孩子的命很苦,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村东头李寡妇洗浴后的浑桶里,多喝了几口脏水,呛得昏天暗地,从那以后就落下了这个病根,几乎每个月的十五都会发作一次,我还深深记得当归生了怪病的那一年,宝强和马蓉才刚刚闹起了离婚官司……” 李昊惊呆道:“我本以为论起厚脸皮排行榜的话,我肯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没想到老爷子您瞪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底也如此深厚,晚辈远远不及。不过您下次撒谎的时候,能不能自己原创一个谎言,而不是照搬我教科书般的谎话,就算您不懂得什么叫做知识产权,最起码也要尊重我为了撒谎而付出的巨大辛劳。顺便问一句,您知道宝强和马蓉是谁吗?” 25 惨绝人寰 李昊见孙老者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当归的秘密,也就不再追问,入得草庐中寻了一张笏床倒下,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次日清晨,恢复如初的当归摇醒李昊,神秘兮兮道:“珍珠岩那边的蜂巢出蜜了,咱们去弄些来尝尝。” 李昊揉了揉惺忪睡眼,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想让我陪你去捅马蜂窝,门儿都没有。茅厕在哪里,我要去方便方便,然后弄些早饭来吃。” “去茅厕弄些早饭来吃?你口味好重呀!” 当归嬉笑着刺了李昊两句,见李昊眉毛渐渐立了起来,连忙转身溜了出去。 过了一刻钟的时候,茅厕里传出李昊杀猪般的惨叫,正在药圃中采集露水的孙老者手一哆嗦,手中瓷瓶应声而落,苦心搜集的一瓶底露水顷刻化为乌有,心疼得直跌脚。 苦佛陀正拈针引线,缝补破烂不堪的僧袍,被李昊的叫声吓了一条,针尖扎痛了手指,吮着手指跑了出来:“谁呀?谁一大清早的到处嚎丧?还有没有点功德心了?” 李昊从茅厕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双手捂住屁股,惨嚎着满地打滚,不小心压断了孙老者辛苦栽种的药苗,孙老者连忙跑上前,一脚踹开李昊:“小心些,小心些,莫要损了老夫的宝贝……你这是怎么了?” 李昊眼角滑落一滴委屈的眼泪,瘪起嘴道:“晨起腹坠,入得五谷轮回之所一宽,汹涌而出,心生喜悦,身亦轻松,无奈草纸有异,损吾菊花,如同火烤,遂号之……” 孙老者冷冷看着李昊:“说人话。” 李昊抽噎道:“有人在厕纸上下毒!” 此时,当归已经笑得抱着肚子直打跌,李昊立刻明白过来,定是当归在厕纸上动了手脚,于是咬牙切齿,朝当归投去愤恨的眼神:“一定是你搞的鬼,说,你在厕纸上涂了什么?” 当归捧腹道:“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些蒜汁和冰片而已,怎么样,冰火两重天的滋味很深刻吧。” 孙老者对于当归的顽皮恶作剧早已见怪不怪,不咸不淡的责怪当归两句,同苦佛陀一起,将李昊搀扶进屋内,找出一盒药膏扔给李昊:“自己涂抹,呕……” 李昊撅着屁股爬在板凳上,悲愤的接过药膏:“你还好意思嫌弃我,要不是你家龟孙顽劣,我的菊花能如此绽放吗?” 孙老者幽幽一叹:“当归自小跟老夫在这深山中长大,未曾沾染人间烟火,未曾见过人心是非,故而秉性纯良,只是偶尔顽皮而已,但有得罪之处,你就忍着点吧,好歹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不要跟个孩子一般计较,否则老夫一气之下,不肯继续为你疗治断腿,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又不熟悉这里的地形,被老夫强行赶出去之后,若是遇到毒蛇猛兽,可怎生是好……” 孙老者温柔的威胁了李昊一番,李昊不得不接受人在屋檐下的悲惨现实,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到了嘴边的恶毒言辞一句也没敢说出来:“好吧,看在您老人家的面子上,我就原谅当归这一次。老人家,请问您今年高寿?” 孙老者志得意满的拈须一笑:“老夫鹤寿,已是在这红尘中翻滚了八十七年有余,身体还算硬朗。” 李昊真心钦佩道:“那我就祝您能活到八十八岁好了……哎你怎么打人哪,你到底有没有医德,信不信我花钱雇几个医闹狠狠收拾你一顿……求求您别打了,小子知错了……” 李昊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隐隐作痛的菊花才好了一点,吃过午饭后,李昊正闭眼小憩,当归又鬼鬼祟祟的溜了进来,扳住李昊的胳膊道:“珍珠岩那边的蜂巢出蜜了,咱们去弄些来尝尝。” 李昊不耐烦的背过身:“不去!” “当真不去?” “当真不去!” “那好。”当归转了转眼珠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你的晚饭里莫名其妙出现了一点点砒霜,亦或是我不小心将断肠草看错成韭苔为你做了下饭,你活该倒霉到了阴曹地府,可莫要跟阎罗爷爷告我的冤枉状呀!” 李昊被当归这个小魔头彻底制服,不敢再提出异议,一瘸一拐跟在兴高采烈的当归身后,去往传说中的珍珠岩做起捅马蜂窝的凶险勾当。 黄昏的余晖洒遍群山之时,草庐前的空地上出现了两个浑身肿胀、满头大包的怪物,细看眉眼轮廓和身上的衣裳,不是李昊和当归还能有谁。 当归双手捧着一片蜜盘,犹不觉痛的舔食巢孔中的岩蜜,偶尔会分给急得吱吱乱叫的宝儿一点。 李昊无力的跌坐在地,只觉浑身火烧一般疼痛,只能将孙老者赠予的药膏涂抹在野蜂叮咬处,咬牙切齿的朝当归瞪起了眼睛:“求求你莫要再闹了,你是个小女娃,长大后总是要嫁人的。就你现在这幅德行,以后哪个瞎了眼的短命鬼敢娶你?昨儿晚上我刚教导你什么叫做五讲四美,难道你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归朝李昊做了一个鬼脸,将装满岩蜜巢块的背囊拎在手中,哒哒跑到孙老者面前献宝:“爷爷,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孙老者用手指沾了一点蜂蜜,送入口中细细品尝,面露满意之色:“确是好东西,配上我辛苦搜取的辰时清露,调和成蜜丸坯子,这一个夏天都够用了。下次去寻蜜的时候记得在头顶套一个缝隙大些的竹筐,免得被蜇成这般德行,吓坏山中野兽就不好了……唔,不过你这次带回来的岩蜜好像分量不足,明天起早再去一次吧。” 当归天真的扬起小脸:“爷爷你明天和我一起去吧。” 孙老者慈祥的笑了笑:“爷爷不去,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身体也日渐虚弱。乖孙儿你皮厚抗蜇,人又傻,还是你去为好。” 当归指了指李昊:“他比我还傻,皮也够厚,我带着他去可好不好?” 孙老者拈须笑道:“当然好,只要不让爷爷去,谁去都是可以的,还记得爷爷常常教导你的话吗?说一遍给爷爷听听。” “好!” 当归抑扬顿挫念道:“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和尚不死贫僧,意思就是说为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安全,随便让别人去做危险的事都没有关系,爷爷我背的对吗?” 26 弃之不顾 李昊接连在草庐中住了半个多月。 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使孙老者医术超群,每日费尽心思用药推拿,李昊也是在第七日方才感觉到右腿骨骼开始生出微微的麻痒感,说明骨髓通透,脉络重新连接生长,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之所以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大半功劳全赖当归,每日里变着花样穷作乱闹,猎杀狗熊,活捉獐兔,攀山采蜜,涉水捕鱼,什么活动都要算上李昊一份,才推迟了李昊伤势恢复的时日。 转眼间到了下个月的初二,孙老者和往常一样前往山中采药,据孙老者所说,这一次要去往虎跳峡采摘一种毒雾笼罩下方可生长的“金线草”,因为地势陡峭,多有毒蛇猛兽出没,不谙武技的孙老者特地央求苦佛陀一同前往,两个老家伙日出时分离开草庐,夕阳西下的时候,依旧没有回来,李昊和当归齐刷刷坐在山坡上,望眼欲穿,盼望两人归来,却迟迟没有了动静。 李昊口中叼着一支断肠草的草茎,细细品尝苦涩的毒草滋味,咂嘴弄舌头道:“哎我说,这些日子以来,我吃你给我精心炮制的药膳也尽够了。砒霜水煮鸡蛋,鹤顶红烧菘菜,鸩芯萝煎猪油,******煮面条,再加上夹竹桃腌制的咸菜,番木鳖泡过得烧酒,我能坚持着一如既往的活了下来,你说我已经达到了什么境界?你知不知道钢铁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当归双手拄着下巴道:“你这才哪儿到哪儿,想当年我小的时候,这些毒药我都是当成零食来吃的,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连头发都没有少了一根。” 李昊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吃掉那么多剧毒的毒药?是为了医治你的精神病吗?” 当归诧异道:“什么精神病?我没有病啊,我只是嘴馋而已。” 李昊叹息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孙老鬼说你不谙世事,心地纯良,你这家伙根本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得白痴嘛!” 当归双眼放光:“什么白吃?什么东西能白吃?” 李昊不想跟一个什么都不懂得小孩子继续这种深奥的话题,转而询问当归:“不说那些令人扫兴的话了,我看你似乎很没有文化的样子,你爷爷平时有教你读书吗?” 当归点点头:“诗歌三百首,我都会背诵的。”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那你会作诗吗?” “不会。” “那我作一首诗给你听啊。” “好啊。” “这是一首五十言绝句,诗名叫做《笑里藏刀》,你想不想听?” “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好像是在欺骗小孩子诶。” “恭喜你答对了!” 第二天黄昏,李昊和当归依旧坐在山坡上,等待孙老者和苦佛陀归来。 “小乌龟,你爷爷和那个天下第一的和尚高手还没有回来。” “恩,我知道。” “那咱们两个就这样干等着?” “对啊,我不知道虎跳峡在哪里,所以我们只有等着了。” “好无聊啊,今晚我们聊什么话题?” “你不是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你说一说你的家乡吧。” “好啊,我的家乡有奥运会,女排能把观众打哭,乒乓球能把对手打哭,足球不用打,自己就哭了。对了,还有尾巴会冒烟的汽车,肯德基和麦当劳,火锅和烤肉和炒菜,香烟啤酒烤鱼片,啤酒白酒矿泉水,腿收一收……” “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呢,你可真有见识。” “那当然,我是穿越……我说我是从一百万年以后穿越来的,你相信吗?” “什么叫穿越?” “就知道你不会懂,所以我才放心对你说的。” 第三天黄昏,山坡上的青草已经被李昊和当归坐出了两个漩涡。 “小乌龟,今天咱们聊什么?” “聊一聊男人和女人吧。” “为什么聊这个?” “因为你,爷爷,苦瓜爷爷都是男人,只有我是女人,我觉得无趣得很,你说世上为什么要有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呢?”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我简单点说吧,女人是一把锁,男人是一把钥匙,一把钥匙可以开很多把锁,不过一只锁头却只能被一把钥匙开。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宝强的妻子马蓉,她就是一把什么钥匙都能开启对万能锁……” “可我还是不懂。” “既然你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在你的心里,男人和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你说来我听听呗。” “恩,女人呢,比男人少了一条尾巴,男人的尾巴每天都会漏水的,女人就不会啊,我有时候偷看爷爷的尾巴漏水,我都很担心的,所以我偷偷养了几只蚕宝宝,有朝一日织出一条坚韧的丝线,趁着爷爷睡觉的时候,帮他把尾巴上漏水的破洞缝上。” “你的蚕宝宝养好了没有?” “唉,都死了。” “那我替你爷爷谢谢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大士,还有耶稣基督和玉皇大帝哈。” “为什么这么说?” “呃,我暂时没办法跟你解释,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哦。” 第四日黄昏,大大的夕阳在李昊看来,却更像是一个腌熟透了的鸭蛋黄。 “小乌龟你饿吗?” “不饿,我刚刚吃了一碗白芝麻糊。” “你哪里找来的白芝麻糊?” “我用滚水冲了半斤砒霜,就当作白芝麻糊喝掉了,味道还不错,你呢,你饿吗?” “我也不饿,我刚吃了一碗羊血羹。” “哪里来的羊血羹呢?” “我蒸了六两鹤顶红,还加了小半勺盐,就当作羊血羹一样消化呗。”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你说我爷爷还会不会回来了?” “如果你昨天问我这个问题,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你一个‘会’字,不过今儿上午我闲着没事,偷偷翻开你爷爷的箱笼,想要顺手牵……随便看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字条,是你爷爷和那个该死的老苦瓜联名留给我们两个的,上面写着他们两个突然参悟了稿基的真谛,现在已经在扬州城盘下一所大宅子,双宿双栖……不跟你说这么肮脏的话题了,咱们两个,被他们两个,抛弃了。” 27 不如归去 李昊和当归真的被抛弃了。 孙老者留下了一张字条,笔锋刚劲,龙飞凤舞,字迹颇有风骨:“李小子,老夫不得不对你说上一句实话,当归真的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每当月圆之时,当归都会癫狂如兽,那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老夫自不必多加赘述。当归并非老夫亲生孙儿,而是从一群老猿手中所夺,其身世来历不详,老夫亦无法考较。七年以来,老夫费尽心血,用尽手段,却始终无法医治当归的病根,老夫已经受够了,所以请原谅老夫的不辞而别,从此以后,天各一方,桥路各归。你乐意带着当归离开这里也好,将之遗弃在这山中也罢,老夫却不再管问了。顺便说一句,你包袱里的钱财和古董老夫先暂时借用一下,待得以后江湖上相见之时,定然连本带利一同归还。妙应真人敬上。” 在当归诧异的目光下,李昊将草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几本行医问药的手札之外,只有各色药材留了下来。李昊无法,只好将一个熟铜手炉收进包裹中,扎束整齐后,拍了拍当归的脑袋:“你知道去往扬州要往哪个方向走吗?” “什么叫做‘羊粥’?好喝吗?” “唉,那你知道哪里是东吗?” “不知道,可能西面是东吧。” “唉,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吃什么脏东西长大的,否则怎么会呆萌成这个样子。”李昊叹了口气:“当归,你乖乖留在这里,每日里早睡晚起,尽量不要多活动,养精蓄锐,免得忍饥挨饿。我要先出去寻到一个村落,雇佣些人手将你那不争气的爷爷找回来,你肯乖乖听话吗?” “好。” 李昊强忍住内心天人交战的罪恶感,选定了一个方向,咬牙挪蹭出里许的路程,却觉得心头隐隐作痛,浑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只能坐在一棵树下,用力揉搓着脸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昊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原来人的心是真的会痛,耳畔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正是当归灰头土脸的跑了过来,见到李昊后喜出望外,一把捉住李昊的衣袖,瘪着小嘴可怜兮兮的摇来摇去。 李昊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一下子将当归揽进怀里:“小乌龟,你又来追我做什么?” 当归觉得李昊的力气出奇的大,用力挣脱出来,指着地上兴奋得直摇尾巴的宝儿道:“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倒是不感到害怕,只是有些孤独,你能把宝儿借给我作伴么?” 李昊用衣袖拭去泪水,突然反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当归,宝儿不必留下来陪你,你跟着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去扬州城找爷爷,好不好?” “好。”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走出这片大山吗?” “知道。” 李昊喜出望外,同时狠狠凿了当归一个暴栗:“方才我问你还跟我装傻充愣,硬说东就是西,这会儿怎么突然就知道了,你不是在骗我吧?” 面对李昊的质疑,当归毫不犹豫的脱下一只鞋子,用力高高抛起,指着鞋子落地后鞋尖的方向:“往那边走!” 李昊:“……” 李昊无奈,只好胡乱选定一个方向,沿着森林中树木稀疏的缝隙行走,心想地球是圆的,只要我不改变方向,总归能够走出这片大山。 当归哼着小曲跟在李昊身后,一会儿采一把鲜艳的野花,一会儿攀上树梢去摘下一串青涩的果子,偶尔会迈着两条小短腿四处追赶兔子和梅鹿,令李昊头疼不已。 夜幕降临,李昊四处寻不到干柴,只好抱着当归和宝儿蜷缩在一棵大树下,腹中无食,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这个月份的山里没有成熟的果实,宝儿虽然带着精铁制成的捕兽夹,就算抓到猎物也无法生火烧烤,只能瞪着眼挨饿。 好不容易捱过一夜,李昊寻到一处水源,用树叶盛了些水喝,又将树枝削尖,扎到一尾一尺来长的细鳞白鱼,同当归和宝儿分而食之,两人一犬狼吞虎咽吃掉一条生鱼,身上总算恢复了力气,继续在山间行走。 李昊暗恨孙老者骑走了自己的枣红马,不过转念一想,这山中并无成型的道路,人行尚且要经过许多处陡坡凹地,或是从狭窄的树缝中穿过,即使有马也骑乘不得,心里才多少好受了一点。 枯木中的蛴螬、悬崖上的岩蜜、山溪中的生鱼、苦涩难以下咽的青果、山间盘旋生长成猫爪形状的薇菜,都是李昊和当归果腹的美食。李昊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荒野求生的贝爷,什么东西都敢往嘴巴里塞,好在李昊和当归早已练就了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否则胡乱吃山里的东西,换作寻常人早已中毒死了几十回。 足足走了半个多月,狼狈不堪的李昊终于见到了一条山路。 这条山路十分崎岖,不过能够看出人工开凿的痕迹,说明已经走出了深山腹地,附近一定有人居住。 李昊欣喜万分,沿着山道一路下行,终于在黄昏到来之前,看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山村约莫有二三十户人家,参差坐落于一座山坡上下,山坡上种满了桃树,十里桃花,层林尽染,空气中都带着一股浓腻的甜香味,桃林掩映着一座座古朴山居,炊烟袅袅,说不尽的清丽动人。 李昊抱起当归,朝着村落的方向就跑:“太特么的令人振奋了,想当年香港回归的时候,我都没这样高兴过,咱们终于不用在山里过野人的生活啦!” 当归亦兴奋不已:“这里便是扬州吗?扬州好大呀,居然有这么多房子呢!” 李昊且不理会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山炮,一溜烟跑至村口,见一白发老者正在村边的溪旁垂钓,见到李昊蓬头垢面的跑了过来,登时吓了一跳。 李昊也知自己形象骇人,连忙捧起溪水抹了一把脸,将枯草般脏乱的齐肩长发掠至耳后,朝老者深深一揖:“小子是过往的客人,因为在山中迷了路,好不容易寻到这里,且问这是何处?距离扬州城还有多远?” 28 南辕北辙 老者见李昊谈吐不俗,于是丢掉手中的鱼竿,同李昊回礼:“我便是这桃源村的里正,不知小哥打从何处而来,为何会落成这般模样?” 李昊硬生生在眼角挤出两滴眼泪,谎称自己是扬州人士,一惯在城中做些小本生意糊口,因为媳妇跟人私奔,家计无人操持,不得已带着女儿出来跑江湖。这次在去往苏州货卖一批香料,赚得利润后雇佣一辆马车归乡,不想那车夫半路里见财起意,将自己和女儿丢在深山老林中,劫掠了钱财逃走,自己带着女儿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从山中走了出来。 老者哪里知道李昊是撒谎界的急先锋,瞪着眼睛说瞎话的顶级专家,被李昊一番声情并茂的遭遇讲述叙说得潸然泪下:“小哥且听老夫一言,我这桃源村归属东南乌江一脉的和州管辖,虽然也是淮南道治下,距离东北角上的扬州城却颇有几百里的路程,非是三五日能够行尽,可怜这小女娃受了如此多的苦楚,不如先去往老夫寒舍,胡乱吃些东西,休息一晚再做计议吧。” 李昊本就有心混吃混住,闻言大喜,谢不释口。老者收拾起钓具,在前欣然引路:“不妨事,不妨事,世人出门在外,哪有顶着屋子行路的道理。只是寒舍脏窄,这野村之中又无精美的吃食待客,还请小哥不要嫌弃。” 说着话,一路上已是遇到了不少村民,均背着锄头铁铲,或是拎着粪筐,老远便向老者打招呼。老者笑吟吟一一回应,将李昊带至自己家中,却是山腰处三间泥墙草屋,柴扉外笼着一带竹篱,养活些下蛋的母鸡,房前屋后十几株桃树花开正艳,如同喷火一般,煞是好看。 刚一进院子,老者便高声召唤:“彩儿,家里来了客人,快些去烧一锅滚水,将我的桃花茶煮将两盏出来。” 草屋内传出一道宛如黄莺出谷的女声,一个芳华正当的少女蝴蝶般飘了出来,湛清的眸子朝李昊望来,唇绽榴齿道:“家里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快些进屋里歇歇脚,我这便去烧茶。” 少女热情接过李昊手中的包裹,见当归精灵可爱,于是将当归抱了起来,轻轻捏了捏当归的鼻尖:“好可爱的小娃儿,只是为何脏成这样,待会儿姐姐烧些滚水帮你洗濯一番可好?” “好。” 当归第一次见到外人,而且又是如此漂亮的一位大姐姐,不禁心花怒放,犯了人来疯的毛病,蜷在少女怀中扭糖一般厮缠,又将白犬宝儿介绍给少女认识,嘚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李昊被老者延请至正屋,在一张酸枝椅上坐定,只听得老者笑呵呵道:“老夫姓杨,前朝皇帝的家姓,小哥唤一声杨老爹便可,不知小哥高姓大名?” 李昊连道不敢:“小子李昊,多谢杨老爹收留之恩。” 两人寒暄片刻,李昊才从杨老爹口中得知,桃源村位于东屏山余脉,属淮南道管辖,距离最近的县城当属东屏县,在那里方能寻到前往扬州的马车,只是价格不菲,身无分文的李昊自然负担不起。 桃源村没有水土肥沃的良田,却在村中生有上千株桃树,出产好大的水蜜桃,阳坡上还生有几十棵野茶树,均是品级上好的雾顶银仙绿茶,味美回甘。待得茶芽新吐之时,村中未经人事的少女以口唇将茶芽抿下,晾晒翻炒后制成熟茶,经过郡县州府一路进贡到洛阳上用,是宫廷指定的茶品。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坐落于江南腹地的一个小山村,被州县免除了赋税和徭役,村民的生活过得十分富庶悠然。 李昊为了前往扬州城的盘缠发愁,杨老爹只能劝慰李昊宽心,二人品茗相谈,少女已是为当归洗净了头脸,牵着当归的手走了出来。 当归身上的采药服已经破烂不堪,难以蔽体,少女将自己平时穿的一件鹅黄对襟小衣换在当归身上,越发显得当归面如玉琢,眼似点漆,圆圆的脸蛋带着点天真的婴儿肥,十分喜人。 少女姿容出众,虽然只穿着家常粗布灰服,青巾包头,却丝毫不显村野女子的粗鄙,看似没有日常田间操劳,皮肤保养得十分光滑细腻,眉目如画,一双玉腿尤其修长得动人心魄,跟当归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嫡亲的姐妹,十分养眼。 杨老爹见李昊看得呆了眼,笑吟吟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彩儿,可怜她父母多年前积攒下一注钱财,非要前往胡地经商,路途中遇到兵马之乱,唉……” “爷爷,您看您,在客人面前说起这些做什么?” 彩儿见杨老爹大有悲恸之意,唯恐爷爷伤了身子,连忙出言劝解,李昊也跟着附和两句,转而竖起大拇指狂赞彩儿生得好看:“彩儿妹妹当真漂亮,就算瑶池里的仙子也不过如是,而且胸……前佩戴的美玉又这么大……这么古朴出众,要是往怒放的桃树下那么一站,简直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呀!” 彩儿自小习文,深通文墨,先是见李昊死死盯住自己的胸口,面露垂涎欲滴之色,便将李昊归为登徒子一类,心内暗暗不喜,面上微微露出怒色。不过随即听到李昊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面色又由怒转喜,暗想此人的肚子里看似颇藏了些文络,否则怎会吟出如此动人的诗句。 唐人喜诗如命,上到天家贵胄、文武官员,下至贩夫走卒、做田扒粪的农户,无一不喜律诗。彩儿见李昊出口成章,心内对于李昊的成见已经去了一大半,展颜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红,说得真好,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赞誉,心中实在惭愧,当不得如此谬赞。”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起来,杨老爹却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催促孙女道:“客人一路辛苦,你不说先去整治饭菜,却让客人饿着肚子同你讲文念诗,岂是我们家的待客之道,还不快些去厨下忙碌,休要在这里添乱了。” 29 险露马脚 杨老爹笃信佛教,惯吃一口长斋,偶尔垂钓只为了打发悠然村野时光,这边钓起鱼儿,那边即刻放生,只为消磨,并不肯伤害生灵性命。 彩儿自小跟着爷爷吃素,家中并无鱼肉,只得变着法安排下一桌精美的素菜,在彩儿的巧手烹饪下,每一样食材都色味俱全,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李昊在屋后简单洗濯,换上杨老爹一件家常青白麻布长袍,皂绦拦腰,长发以一条麻绳束在脑后,垂下一条高高的马尾,因为李昊根本不会挽起发髻,只能做如此装扮,看起来十分不伦不类。 杨老爹虽然上了年岁,平时为茶树和桃树剪枝施肥,兼之去往山上打草劈柴,身体十分硬朗,身量和李昊差不了许多,衣衫穿在李昊身上还算合适。李昊本就生得俊俏,因在山中吃多了苦头,沦落得野人一般形象,此刻沐浴更衣过后,一洗之前肮脏颓唐的颜色,现出面如冠玉、眼若朗星的翩翩美少年本色,生相较寻常艳丽的女子还要出色,使得彩儿的眼前顿时为之一亮。 姐儿爱俏,十五六岁的少女哪个没有在梦里怀有春意?彩儿自然也不例外,偷眼打量李昊半晌,闻听得杨老爹重重咳嗽一声,方想起自己手中还端着一盘面筋,不觉羞红了脸,大感有愧,急匆匆将面筋放在桌上,转身逃进厨房里去了。 李昊接连月余没有吃过正经饭食,立刻被桌上的饭菜吸引了全幅注意。 菜油烹炸的麻花状甜面果子、胡椒和茱萸调治的粉辣汤、山药捣碎煮成熟泥浇上糖稀、蜜汁胭脂的嫩笋、面筋劲弹爽滑、豆腐以咸芝麻酱做的浇头、时令蔬菜烫水后汆以米粉油盐凉拌、蕨菜新肥切段腌制得碧绿,白米饭颗颗晶莹,冒起腾腾热气,一个硕大的木托盘里装着摞起宝塔形状的馒头,满满一桌子饭菜,在这个小山村的农户人家,也算是难得的热闹。 李昊吃完一碗米饭的时候,当归已经吃下了第四个馒头,喝掉了一海碗粉汤。那实心馒头一个足有半斤沉重,可见当归的吃货实力已经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骇人地步。 当归抄起第五个馒头的时候,李昊忍不住用筷子敲了敲当归可爱的小脑袋:“矜持,矜持。” 当归在馒头上一口咬出一个月牙,囫囵不清道:“紧吃,紧吃,我这不正紧着吃么,你还催我做什么?” 李昊无奈道:“承蒙杨老爹款待,倒是不差你一口吃的,只是你这样死命吞咽,你那小小的肠胃可能装得了如此多的食物?晚上涨了腹气可莫要哭喊着寻我来揉肚子。” 杨老爹笑吟吟看着二人斗嘴,突然出言询问李昊道:“李小哥今年贵庚?” 李昊吃相狼狈丝毫不亚于当归,头也不抬道:“十五了。” 杨老爹眼中精光一闪:“瞧你面相稚嫩,须髭未硬,额前绒毛尚且轻柔,应该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不知这女娃娃又多大了?” 当归抢着答道:“我七岁了!” 当归刚刚说完,李昊心里便觉不妙,抬起头望向杨老爹,果见杨老爹面露不悦之色:“你说你是这女娃的阿爹,难不成你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娶妻生子了?李小哥好生天赋异禀,老夫当真感到佩服。” 李昊说穿了谎,大觉不好意思,觉得有愧于杨老爹如此热情的招待。彩儿正从厨下款款走了出来,双手各执一盏解油去腻的“折耳根茶”,闻言笑道:“李公子初来乍到,经商路上又差点丢了性命,遇见生人藏私不肯吐露身份,也是人之常情,爷爷你何必像审贼一样审讯起人家来?” 杨老爹但觉孙女说得有些道理,于是收起怒容,劝慰李昊放开心怀,尽管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不需藏掖心事,万般小心提防,以免劳心费神,伤了胃气,导致饭菜吃进肚子里搅闹灾病,还说要资助李昊去往扬州的路费,但请李昊宽心而已。 李昊越发觉得自己是一条愧对东郭先生的白眼狼,叹息着放下碗筷,再三思量过后,终于将自己的来历有选择性的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我的确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不过却并不是扬州人士,而是自小生长在姑苏城中。因为家中出了巨大的变故,只剩得我一人孤苦伶仃,在姑苏无法安身,只得变卖家产,带些细软欲寻远在扬州的一位亲戚,投靠其找一碗饭吃。不曾想刚出了姑苏城不久,便被车夫劫去钱财,将我丢在一处深山之中,醒来后已是摔断了腿,无法行走。” “好在当归在山中采药,将我带回山中草庐,恳请他的爷爷救治。腿伤将及养好,当归的爷爷又在采药时遇到猛兽,生生断送了性命。一连串的打击直接击溃了我的心理防线,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当归一同前往扬州,因不识路途,在山中乱撞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走出大山,便见到老爹您在溪边垂钓。小子和当归的遭遇过于曲折离奇,怕是说出来也少有人会相信,所以才昧心相瞒,谎称父女,我,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李昊展现出奥斯卡影帝的绝对实力,两行清泪簌簌滑落,先是耸起肩膀哽咽,继而放声嚎啕,哭得闻者无不心生悲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归跟在李昊身边良久,自然学了一肚子谎话,演技也从青涩做作锤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见状也跟着哭了起来,嘤嘤嗡嗡的十分好听,一面擦起眼泪,一面偷偷从手指缝里观察杨老爹的表情变化,准备随时调整哭泣的节奏和悲哀程度。 彩儿为李昊和当归的“遭遇”揪心不已,将当归抱起在怀中柔声安慰,轻轻瞪了杨老爹一眼:“爷爷,看您做的好事。” 杨老爹身为桃源村的里正,也算是乡村一级的政府官员,虽然较寻常农夫更有见识,却哪里见过李昊和当归这样的影帝级演员,见二人哭得跟双双死了亲爹一般,顿时深信不疑,百般致歉。 李昊哭得够了,又为自己盛了一碗饭,夹起一筷子面筋抽噎道:“这些伤心的事先不要提了,我还没吃饱,等吃完了这顿饭咱们再接着哭。” 30 蒲柳之姿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被安顿在客房里的当归早就睡熟,抱着木枕蜷缩成一团,双腿夹绞住被子,睡得口水直流,不知做起了什么好吃的美梦。 李昊毫无睡意,见半掩竹窗的缝隙内投进一抹清凉的月光,披起衣裳起身,趿着鞋支起窗子,仰头望向天上一轮玉兔,已是露出了大半张脸。 “又特么快到十五了。” 李昊长吁短叹,回想起和当归在深山中寻路前行的时候,赶到月圆之时,当归再次变得狂暴无比,多亏李昊用仅剩的一包羊奶干百般诱惑,又讲述起玄奘骑白马取经的故事,才勉强将当归的狂性压制下来。一想到当归以后难免在繁华的州县犯了老毛病,四处伤人闹事,李昊便觉得头疼不已。 一阵呜咽的洞箫声传进李昊耳中,箫声若即若离,如泣如诉,音律参差,婉转动人。李昊起了兴致,悄悄走出屋外,循着箫声一路寻去,却见来时村口的山溪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临溪而立,夜风中衣袂飘舞,横臂吹响了一支斑驳竹箫。太阴玉盘的清辉毫不吝惜泼洒在潺潺溪水之中,荡漾起大片的粼粼银波,映衬得吹箫之人身影更显单薄,分外惹人怜惜。 李昊识得吹箫之人正是彩儿,立在彩儿身后静静聆听,一曲听罢,拊掌赞颂道:“吹得真好听,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能耐,使我想起了我的故乡,每到寒冬腊月,捕鱼的汉子在江面上凿冰下网,吹起唢呐来跟你这笛子的动静也差不了许多……唔,好像也有点区别。” 彩儿沉浸在自己吹奏的音律中,正自出神,忽然听得李昊的声音,惊讶转身,清丽的面容在柔和的月光照耀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彩儿不曾想李昊会出现在这里,面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旋即觉得如此表情落在李昊眼中有些羞人,于是抬起玉手,将被风吹乱的一缕青丝挽在耳后,微微垂下臻首:“我吹的是洞箫,却不是笛子,看来你虽然舞弄得好文墨,对于音律一道却丝毫不通呢。” 李昊向来好显摆自己是无所不知的大明白,闻言觉得自尊受到伤害,瞪起眼睛辩解道:“谁说我不懂音律,你可以出去随便打听,凤凰传奇的歌哪一首我不会唱?你要是会吹小苹果的话,我还能和着乐声跳广场舞呢!” 彩儿根本听不懂李昊在说些什么鬼话:“什么叫做‘凤凰传奇’?” 李昊正白话得兴高采烈,闻言又垂头丧气起来:“唉,你当然不知道,凤凰传奇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歌唱组合,他们的歌有着某种神秘的魔力,具体表现就是:你明明没有刻意学过他们的歌,不过到了歌厅你才发现,随便点哪一首你都会唱,真是不值得拿出来显摆……” 彩儿被李昊的胡言乱语勾起兴致,十分好奇道:“你这人说话真是有趣,听似胡言乱语,偏偏说出的每一个生僻词儿均有些门道,姑苏城的人都像你这般说话么?” 李昊生怕言多必失,不小心露出马脚可是大大不妙,于是随口敷衍过去:“我刚刚听你吹笛……箫声中有些抑郁不平之意,敢问你可是有什么烦闷之事藏在心里?” 彩儿的表情明显变得有些落寞,半晌才咬住下唇,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古有伯牙子期,可从音律中听出危危乎高山,潺潺兮流水。不曾想你亦能即刻听懂我箫声中寂然之意。也罢,这件事我对你说,你可不许告诉了别人去呢。” 李昊兴致盎然道:“快说快说,我最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我最喜欢帮人排忧解难,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放学路上都扶老奶奶过马路,顺便去老奶奶家里偷零钱买冰棍吃,还曾被学校评为学雷峰做好事的优秀少先队员模范标兵呢!” 彩儿似乎已经习惯了李昊跳跃性十足的语言思维,和天马行空的遣词造句,浅浅白了李昊一眼:“我伤心是因为,因为……找不到婆家……” 彩儿羞涩得差点将头颅埋进胸口,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鼓足勇气说出了几个字,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如同蚊吶,不过说话的内容还是被李昊清晰的捕捉进耳内。只见李昊的嘴巴越张越大,大得足可以塞进一个鹅蛋:“什么?你这样的美女会嫁不出去?你们村的大老爷们都瞎了眼吗?” 彩儿说完这番话,心里反倒隐隐安稳下来,将洞箫放在青翠的草地上,转身走至溪边,坐在一颗光滑的圆石上,脱下一双绣鞋,将玉足伸进清凉的溪水中,转头邀请李昊道:“坐过来呀,溪水很凉爽的。” 李昊蹲在彩儿身边笑嘻嘻道:“还是不了,我若脱下鞋子的话,恐怕你会当场将隔夜饭吐了出来……” 彩儿咯咯笑了半天,玉足在溪水中顽皮的踢踏,溅起晶莹的水花,突然幽幽一叹:“他们嫌我太瘦,体态不够丰腴,还说我腿长没福气,所以连媒婆到了我们家门口都绕着走……” 李昊早就在历史课上听老师讲过,唐朝的女人以胖为美,却不想这事儿居然是真的,于是鼓起双臂虚虚在彩儿堪可一握的腰肢上比划了几下:“如果你的腰比现在粗一倍呢?那样算不算丰腴?” “不算。” “唉呀妈呀,两倍呢?” “还是略嫌单薄。” “不会吧,那三倍呢?” “勉强差不多了,不过只能嫁给跛子和吃不上饭的穷光棍,但凡殷实一些的人家是不会答应的。” 李昊一阵无语。没想到唐人对于女人“丰腴”的追求,已经达到如此变,态的地步:“照你这样说来,若是男子到了成亲的年龄,娶了一头母猪回家,岂不是会光宗耀祖?” 彩儿被李昊逗得前仰后合,不小心沾湿了裙摆,露出石榴裙下一双惊心动魄的修长玉腿。 李昊看着彩儿浑圆的大腿,忍不住干咽下一口唾沫,喃喃自语道:“原来唐朝女人的腿太长是嫁不出去的,看来这个时代的审美道德已经失去了任何下限,老子感觉到整个人都不好了……” 31 情至浓时 彩儿感受到李昊灼热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走了光,索性不再掩饰,任凭李昊看了个够。 唐朝女子热烈奔放,敢于追求爱情和幸福,对于男女之嫌看得并不十分重要。而且雌凤武瞾把持朝政,更是注重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风气开化,形成了封建王朝统治下少有的女权萌芽状态。 彩儿并非水性杨花的女孩,只是少女芳心初绽,喜恋李昊谈吐文雅,生得又俊,说话虽然有些颠三倒四,毕竟会逗人欢喜,又将自己作为平等的朋友一般对待,虽然只接触了很短的时间,心里却已经隐隐对李昊生出异样的情愫。 李昊占够了人家黄花大姑娘的便宜,十分艰难的将目光从彩儿腿上移开,出言劝慰道:“嫁人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俗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爱情是要看缘分的,如果缘分还没有到来,你便满大街拉拽野男人回家拜堂,岂不是会被人笑掉了大牙?” 彩儿嗔怪瞪了李昊一眼:“你这人真是讨厌,说不上几句正经话儿,就下坡拿人来取笑,果真是贫嘴贱舌,惹人恼怒。” 彩儿口说“恼怒”,眼波流转间,却透出笑盈盈的嬉闹意味,看得李昊心里痒痒的:“我这不是为了哄你开心,着急时才口不择言嘛。我给你讲一个有关于嫁人的笑话听啊?” 彩儿只觉同李昊相处十分轻松惬意,双手拄起下巴,眨着杏眼道:“好啊,说来听听。” 李昊清咳一声:“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兄弟两个行走江湖,锄强扶弱,他们两个的武功都很高,不过哥哥生得英俊,就像我一样,弟弟却张得很丑,就像你……爷爷一样。有一天,他们两个在一群土匪手中救下了两名女子,这两个女子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竟是一双嫡亲的双子。于是两兄弟将两姐妹送回家中,才发现她们的父亲是姑苏城有名的财主。财主就说了,两位壮士救了我的女儿,想要些什么报酬啊,我一定尽量满足。” “英俊的哥哥不要钱财,只恳求财主将大女儿许配给自己,大女儿羞涩说道:全凭父亲做主。于是财主便将大女儿许配给哥哥做了妻子。丑陋的弟弟有样学样,提出要娶财主的小女儿。财主征询小女儿的意见,小女儿却说:父亲,女儿还想多陪您几年,您还是多给这位壮士拿些钱财作为报答吧。” 李昊一会儿扮作财主老气横秋的样子,一会儿又扮演起娇滴滴的小姑娘,把彩儿笑得捂着肚子直叫“哎呦”。不过彩儿很快不笑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面挂寒霜冷冷道:“你是在讽刺我看上了你的英俊吗?” 李昊连忙解释道:“我真没有那个意思,虽然‘英俊’这两个字会贯穿我的整个人生,不过我从来没有骄傲自满,也没有丝毫讥讽你的意思。你是一个好姑娘,像我这样英俊却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如果能够娶到你这样的仙女,简直是我们家祖坟冒出了青烟……” 彩儿见李昊惶急不堪的样子,面上寒霜解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自怨自艾道:“我才第一次认识了你,就把女儿家最隐秘的心事说给你听,又不避自己丑陋,百般示好于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懂得廉耻?” 李昊连忙解释道:“你可不能如此作践自己的人品,其实你很矜持,矜持得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彩儿且不听李昊的宽慰,自顾自道:“我从来不是这样的,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只是觉得你这人邋遢落魄,并无他想。不过你后来夸赞我生得好看,人面桃花相映红,多么动人的诗句。天哪,真没有想到我会在半夜里吹起竹箫,心里想的全是将你引诱前来,同我夜半私会,却只是为了一句没有头尾的诗。我,我……” 彩儿深恨自己不争气,竟然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如此低声下气的乞求爱情,心内十分悲苦,微微耸动起肩膀泫然欲泣。李昊最怕见到女人哭,好话说了一箩筐,指天誓日说在自己心里,彩儿是最纯洁最可爱最勇敢的姑娘,彩儿才渐渐止住悲声,目中含泪道:“你能将这首诗完全说与我听么?” 李昊大感挠头,在心内暗暗推算崔护的生卒年,再三确定武则天死后崔护才会出生,心里暗说了一声对不起,起身临风对月,背负起双手缓缓踱步,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膛音吟诵道:“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伴随着李昊的吟诵声,彩儿的目光变得愈加迷离,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竟已是泪如泉涌:“李昊,你最终还是不会喜欢我,更不会娶我的,对吗?” 李昊深为纳罕:“我,我娶你不娶你,需要进一步培养感情再做定论。不过你这样明艳动人,又会吹箫又揣着满肚子科学文化知识的好姑娘,我怎么舍得不喜欢?我很喜欢你呀!” 彩儿一颗芳心牵系在李昊身上,随着李昊的言谈举动忽上忽下,不敢置信道:“既然你喜欢我,为何又要作出如此凄美而又绝情的诗呢?” 李昊心想这首诗是我小时候被老师逼着背的,我特么都不知道这首诗说的是啥意思?怎么偏偏你能听出我绝情来了?崔护啊崔护,你个老小子可把我坑苦了,别人穿越到古代后剽窃前人诗词,都能够打动佳人,拥美而归。到了我这里刚刚窃了你一首大作,为何便起了反作用,装比泡妹不成反遭埋怨,这可如何是好? 李昊毕竟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细细品味诗中意境,很快明白过来,崔护的这首《题都城南庄》,竟是表达了失去爱情后的怅然落寞之情。 李昊暗恨自己窃错了诗,导致事倍功半,只好横下一条心道:“是在下唐突了,方才一诗乃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叙述的乃是在下一位故友的伤怀往事,却并非对你而言。不过我终究是要走的,否则大丈夫立于天地间,穷得连自己的女人都养活不了,又有何颜面见人。待得我在扬州站稳了脚跟,定会驱策香车宝马归来,在这千树桃花的世外仙境,与你共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好?” 32 坚持不懈 大唐女子热烈奔放,一旦得到了爱情,便会奋不顾身,全身心投入到蜜恋之中,极尽曲意逢迎、作低俯首之能事,爱得轰轰烈烈,心无二属,对情郎万事听从,温柔缱绻,就算飞蛾扑火也绝不后悔。 李昊很受感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要“吃掉”彩儿,留待以后名正言顺后再细细品尝不迟。 彩儿比李昊大了一岁,芳龄二八,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唐人婚配年龄普遍较早,就算偶有男女大龄嫁娶,也会早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订下婚约,不过因为各种变故推迟了婚期而已。 彩儿生得虽然美丽,身体发育也比同龄女子却更加成熟,无奈唐人的审美观过于扭曲,怎么吃都不胖的彩儿变成了货架上的冷销品,而且江南女子大多身量不高,行动稳健,腿短身圆的女子才被认定为“有福相”或是“旺夫”,像是彩儿这等腿长腰细、玲珑有致的美女,即使同样温婉可人,也不会被唐朝社会主流所喜爱。 最重要的一点,杨老爹祖辈生活在桃源村,虽是乡野人家,祖上也有人在前朝做过官员,郁郁不得志后归乡养老,传下一门书香。彩儿天资聪颖,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诗文,长到八九岁上,更是琴棋书画样样通晓,也不需延请名师教导,便自行于书籍中习学,一看便懂,且无一不精。 十三四岁的时候,彩儿洞开心智,立志要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而不是听从长辈之命,媒妁之言。以杨家的家世财力,休说小小的桃源村,即使在东屏县城中寻得一名满意夫婿,也不是什么难事。用李昊的话来说,那就是总能遇到一两个贪财不要命的,不过彩儿既然想自己选丈夫,便暗中使了不少手段,费尽心机,捉弄得方圆百里的媒婆无不胆战心惊,谁也不敢再来杨家登门说和。可怜杨老爹真的以为孙女没有婆家肯要,为了彩儿的婚事操碎了心,好不容易遇到李昊这个主动送上门的“冤大头,顿时喜不自胜,尽心尽力款待李昊,使得李昊享受了多日帝王般的待遇。 杨老爹是经过见过的人,自然看出彩儿对李昊有意,冷眼旁观,见得李昊似乎并无任何抗拒,反倒甘之如饴,乐得杨老爹整日翘起胡子,把家里好吃的好喝的全都翻了出来,变着法讨好李昊,当归也跟着享了不少福,每日里在村中和同龄的孩童疯跑玩耍,想吃什么细糖果子,杨老爹便抱着去杂货铺买,直如自己的嫡亲孙女一般对待。 不知不觉中,贪图免费食宿和安逸生活,李昊和当归已在杨老爹家住了将近一月的时光,期间当归两次犯了旧毛病,多亏李昊一力压制,才没有露出马脚。白犬宝儿过了幼年期,已经开始迅速成长,只是尾巴不如幼时一般柔软,而是像扫帚般刚硬,李昊一度怀疑宝儿根本不是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俄勒斯齐冰火犬”,而是一条隐藏在狗崽子队伍里的狼奸细。 随着李昊与彩儿的感情进展愈加迅速,二人的恋情渐渐被杨老爹隐隐察觉,杨老爹本就有心撮合,这一下更是喜出望外,整日里起早贪黑去村口钓鱼,有意为二人留出足够的空间加深情谊。 一日午后晌晴,杨老爹和李昊搬了两把藤椅,双双在一株火红的桃树下晒暖。落红阵阵,花香袭人,李昊正欲闭目小憩,便听得杨老爹看似漫不经心道:“李昊啊,你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不知彩儿可有招待不周之处?” 李昊满足的叹了口气:“多谢老爹关怀,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怪道古人有云:城市套路深,享福回农村,说的果真一点都没有错。” 杨老爹抚须微笑,接着问道:“这几日以来,老夫见你同我那孙女走得似乎很近哪?” 李昊心想你个老狐狸不就是想招我做上门女婿吗?你孙女已经跟我含蓄表达了不止十次八次,可怜你还蒙在鼓里,这会儿巴巴跑来套我的话,真以为自己很机灵吗? 李昊心中暗笑,口中却淡淡道:“哪有这事儿,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为防瓜田李下,我对彩儿一直礼敬有加,时刻保持一定的距离,想必是老爹您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未可知。” 杨老爹“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问道:“老夫昨夜里尿急起夜,路过客房,见当归睡得倒香,却不见了你的踪影,彩儿的房门虽然紧紧关闭,只是窗子洞开,人竟不知哪里去了,你说怪是不怪?” 李昊心中暗惊,表面上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哎呀,您这么一说,这事儿还真有些蹊跷呢!不过昨儿晚间我吃坏了东西闹肚子,连夜起出恭五七次,到现在腿还是软的,当真是好汉禁不住三泡稀呀。只是彩儿一个大姑娘家,半夜里不在房间安眠,难不成是患了夜游之症?您以后可得对您孙女的身体健康多加注意啊!” 杨老爹怎会相信李昊的连篇鬼话,料定李昊定是夜里相约了彩儿相会,腹中早已笑翻了天。杨老爹只顾着将孙女快些嫁出去,什么人伦之理、风俗伤败全然不作理会,似笑非笑道:“那么前日彩儿在厨下烧饭的时候,我似乎见你拉住她的手说了半天话儿,想必也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也未可知。” 李昊闭起眼睛,展起双臂枕在脑后:“正是如此。” 杨老爹见李昊分明是欲盖弥彰,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推论十分正确,用过来人的口吻鼓励李昊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年纪小,尚且没有家室,手段生涩一些实属正常。老夫且问上一问,你到底懂不懂得要如何追求女人?” 李昊毫不犹豫道:“坚持不懈!” “好!说得好!”杨老爹猛的一拍巴掌:“如果你追求到一个女人,娶了她做你的老婆,你要如何做才能对得起她的一生?” 李昊依旧毫不犹豫的答道:“坚持不泄!” 33 琴瑟和鸣 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李昊正在房间里把玩彩儿绣给自己的香囊。据说里面填充了十余种药材山草,佩戴在身上可以驱蚊虫、明眼目,彩儿还以青丝在香囊上绣出自己的闺名和李昊的名字,五个清秀的蝇头小字叠于一只红色的同心锁内,可谓用心良苦。 李昊正嗅着秀囊上的香气,冷不防杨老爹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迫不及待问道:“当归呢?当归哪里去了?” 李昊连忙将香囊藏入被下:“没看见啊,可能去了后山捉毒蛇,或者是揍哭了一大群小伙伴,躲进哪个耗子洞里避难去了吧。” “这个顽皮的小家伙,就是不肯有一刻安生。” 杨老爹宠溺的埋怨一句,随即叮嘱李昊道:“眼看端午临近,老夫欲去县城里大集市买些过节应用之物,正好顺便探望住在县城的一干老友,把酒闲话,遥忆当年,今晚就不回来了,你自吩咐彩儿煮些茶饭,你们两个自己吃吧。” 杨老爹说完这番话,火烧屁股一样转身便跑,腿脚利落得根本不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不过杨老爹随即又转了回来,扒在门框上朝李昊笑道:“当归早就吵着要去县城见见世面,恰好有这次机会,待会我去寻得当归踪影,一并带着她前去,就不用你操心了。” 李昊刚刚作出一个不知所措的表情,杨老爹扭头就走,还没等李昊反应过来,杨老爹再三折返而归,干笑着朝李昊竖起了中指:“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礼节。” 杨老爹每时每刻不肯放过李昊,连日来屡屡在李昊面前念叨孙女的亲事,李昊听得烦了,于是朝杨老爹竖起了中指。 杨老爹大感诧异:“这是什么意思。” 李昊正色道:“这是我们家乡一种问候别人的礼节,大致意思代表:我很尊敬您。” 打那以后,杨老爹有事无事,总会在李昊面前竖起中指,李昊终于忍不住崩溃了:“老爹,这是晚辈问候长辈的礼仪,求求您莫要再折我的寿了,行吗?” 杨老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肯娶我孙女,我叫你爷爷都成,废话少说,看这个!” 杨老爹双手同时朝李昊竖起中指。 李昊:“您开心就好……” 杨老爹真的是要去县城购买过节一用之物,只不过每年到了端午之前,这项活计都要杨老爹主持张罗,派遣村里有力气的男子套上大马车去往县城,将村民们需要的物品一起带回来。 不过这一次,杨老爹为了孙女的终身大事,不惜亲力亲为,亲自带队前往,在村里上蹿下跳,组织人员、修缮车顶、整点货物清单、聚拢份子钱,忙活得不亦乐乎,就像突然焕发了人生中的第二春一样,以至于村民们看向他的眼神都十分古怪,都以为一向稳重的里正突然中了邪祟。 整整忙碌了一个下午,杨老爹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了桃源村,马车上还坐着兴高采烈的当归。傍晚时分,去往邻居大娘家学习女红的彩儿回到家中,发现爷爷还没有回来,寻进李昊的房间问道:“爷爷呢,这么晚怎么还在钓鱼?照着他这个法子钓下去,恐怕溪里的鱼儿都要绝迹了。” 李昊刚刚睡足了一整个下午,正躺在床上闭眼假寐,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赤脚冲到彩儿身前,一把抱住彩儿又香又软的身子:“你爷爷去县城出公差,把当归也一起带去见世面,说是今晚不会回来啦!” 彩儿喜动颜色,不敢相信的惊呼起来:“真的?那实在是太好……我的意思是说,那可怎生是好……” 李昊嘴角渐渐荡漾开一抹坏笑,在彩儿的鼻尖上轻轻一拧:“口是心非的小丫头,少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趁着这个难得的好时机,我们还不快些……” “坏人,整天想着那件事,每次人家那样的时候,都快要难过死了,腰酸腿软不说,心儿也扑扑乱跳个不停,都快承受不住了呢!” 很快,彩儿的闺房里传出一阵动人的申吟声:“不要了,求你不要在这样压住我,我的腿快要断掉了。” 李昊的喘息声十分粗重:“那怎么行,我们好不容易背着你爷爷试验了七八次,每次你都告饶,这样下去的话,我可是要生气不理你的。” 彩儿可怜兮兮的哀求李昊:“可是我真的不行,这个姿势实在太难了,我真的承受不起,我,我……哎呀,你轻一点!” 彩儿的闺房之内,李昊衣衫整齐,却满头大汗的盘膝坐在地上,双手用力压住同样衣衫整齐,却满脸痛苦之色的彩儿肩膀。彩儿整个身体倒弯曲成弓形,自己的鼻尖贴着李昊的鼻尖,苦着脸央求道:“好了没有,到底好了没有,我究竟要忍受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 李昊恨铁不成钢道:“你懂得什么,这可是我不惜刷空了信用卡,才从健身老师那里学到的绝招。这是瑜伽健身术里精髓中的精髓,唤作‘弯弓射日’,可以利用人体脊椎极度倒弯的姿势,刺激身体经络日渐粗壮,筋肉迅速生长,加速新陈代谢,促进骨骼和神经发育。你不是想更加元转如意的控制全身各块筋肉,以达到‘心到神知、意至笔至’的书画笔锋最高境界吗?实话告诉你说,你就是身体太弱,导致神经传导缓慢,无法细微操控身体肌肉应用自如,你的书画进境才会止步不前,乖乖听昊哥哥的话,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 一整套瑜伽动作练习下来,彩儿已是香汗淋漓,浑身无力。李昊自去灶下煮了些银须面,以咸菜做卤,二人吃得干干净净,方坐定品茗闲聊,吃些果品供口。没说了几句话,李昊却提议道:“彩儿,此刻山野中月色正浓,你练习瑜伽又累出一身的汗水,不如昊哥哥陪你去野溪中洗濯一番,略解疲惫可好?” 李昊话未说完,彩儿早已羞涩得深深垂下臻首,一双大长腿根本不听使唤,任凭李昊拉住柔荑,牵引至绕村山溪回环处。这一带溪水两侧菖蒲丛生,罕有人至,偶尔可见夜蝶绕花,鱼跃复落,虫鸣幽幽,水声潺潺,景色美不胜收。 李昊顽皮,早已褪去衣衫,浸在齐膝深的溪水中玩耍作戏。不知何时,腰细腿长、颈下跳跃一对高耸双兔的彩儿,已经变得同李昊一般清凉无遮,羊脂玉一般的肌肤闪现出动人的光泽,跪伏在李昊身前,双手轻轻扶起一只暴怒的小李昊,眼波艳敛,轻声笑问道:“昊哥哥,彩儿却是吹笛弄箫的行家,你须要站稳承受得住,莫要像上次一样失足跌倒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