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开春时节,天际多是云蒸霞蔚,宛若润了水一般铺陈开去,无端让人嗅到清亮气息。暖阳穿过云层而下,护城河上的澹澹波水洒着点点银光,轻缓流动,倒映着一番十里长街,潋滟繁华。 自辰时起,淮安城内便车马粼粼,小道拐角处不时地冒出些形形色色的人来。做乳糖狮儿的小摊前聚了三两个扎辫子的淘气孩子,青石路两侧货品琳琅,珠宝香料、绫罗绸段、香火灯马随处可见,往酒肆茶楼里一瞧,未到午时已十分热闹,大堂中的酒保和茶博士无不是忙碌穿梭,笑意满满。 似乎,极为平淡寻常的一天,百姓各做各事,或是闲逛,或是叫卖,或是商贸往来,偶尔一声高亢的笑喊,一道气急败坏的咒骂,更添三分熙攘。 忽的,从城门处陆续传来几道陆续的告诫声,“让开,快让开——”伴随着促短的马蹄声愈行愈近。悠然行走的人回首去看,不免有些惊诧,三匹赤色骏马正从后头直直驰来。 马上的青年男子似乎并无意降低马速,握着缰绳便这么一路开道远去。所幸那人后面跟的两名小厮一路提醒,行速倒也不算太快,路中的百姓便都能堪堪躲过,虚惊一场。 江弘昇面上显出不耐之色,今日好容易遇到明朗天气,便约了几位宦家子弟往郊外去狩猎。可气的是,还未曾逮杀到一只半只,便有家内小厮匆忙而来,说是府里来了位金贵的客人,非要他立刻回府。 眉头皱起,倒不知这淮安成内,还有哪位有这能耐让他父亲如此重视。 “让开,让开——”小厮的叫喊仍旧在继续,行人慌忙避让间,却见一位青色罗衣女子忽的从小巷口里径自冲出来,双眼无神地寻些什么,四方街尾端的青石路中,只她一人立在那儿,恍惚茫然地揪着袖口。 明明有糖葫芦的,有个叔叔说这里的路中间有好多好多的糖葫芦,怎么没有了? 她的糖葫芦呢?变到……哪里去了? 江弘昇心头一惊,一边急促喊着,“让开,不要命了!”一边赶紧使劲拉住缰绳。却不想因为女子太突然的出现,又自个儿杵在那儿不动,缰绳拉起时马儿许是受惊,一道长嘶间前蹄悬空,马身抖动几下,竟将背上之人狠狠地摔倒在地。 “砰——”青石路面传来一声粗重的碰撞巨响,马儿前蹄落下,生生踩到了那男子的小腿上,巨大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不待喊叫,就这么直接地晕了过去。 “世子!”小厮晴天霹雳般,快速下了马,奔到男子身边,面色惊慌失措。 周围的百姓也是被这骤然发生的一幕惊得半响回不来神,眼尖的人早已认出那受伤之人的身份,那可是汝南江家的嫡子江弘昇。 汝南江家,是自高祖时便极为显贵的世家大族。高祖四十寿宴那日爆发的南建政变,江家居功至伟。江家祖上为大齐丧英豪长子,一门忠烈,高祖甚感,遂赐其一宗荣耀。 高祖,世宗,顺宗,再至如今的当朝建兴皇帝,已是历经四朝,江家不衰反更为盛之。江家主事江怀成乃正一品怀王,其妹十七岁入宫为妃,是为昭贤妃。江家至如今这代,只江弘昇这么一个嫡子,自然是百般宠爱。 “唉,这女子怕是有麻烦了。”有人不禁长叹,这江家公子若是无碍还好说,但倘若出个万一,这姑娘估计承受不起怀王之怒啊。 旁侧有人压低声音续话,“可不是,江家人哪里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能惹得起的,也只能怪她命不好了。” “也是奇怪,这姑娘长相倒是秀美,怎的好似眼神空洞,平白像个傻子一般,撞了贵人还仍旧直愣愣杵在那儿的。” “你别说,还真是个傻的。薛郡公不是有个痴傻的女儿?咯,就是她了。” “什么,薛家的女儿?据说除痴傻罢,还极爱捣动,偶尔还会癫狂起来。” “嘘,薛家怎么说也是正二品郡公,你小心祸从口出。” 细细碎碎的讨论此起彼伏,地上的江弘昇早被两位吓坏的小厮火速抬回府去,不远处的怀王府随即陷入一片慌乱与压抑中。 …… “究竟怎么回事!”怀王府中江怀成面部铁青,眸色阴鹜,不敢相信他珍若生命的儿子只是出了趟门,竟被抬着回来。 小厮几乎匍匐在地,“王爷息怒,是……是那薛郡公的痴傻女儿,突然间挡……挡在大道中间,惊了马匹,才导致……世子摔倒在地。” “薛毅的女儿?”江怀成正说着,床前看诊的御医终于叹一口气站起。 语气不免惊慌担忧,“王御医,犬子如何?” 御医迟疑,“王爷,世子其余无恙,只是这腿……”他顿了顿,“被烈马重伤,碎了骨头,着实难愈。即便用再好的药,只怕也得有段时间不良于行。” “什么!”不良于行岂不就是落疾之意,江怀成跄踉地后退一步,不安道,“有段时间是指多久?” “少则一两年,多则三四年也是要的。”王御医垂首。 “该死!”江怀成愤恨,黑沉着脸一扫桌上器具,满地狼藉。“备轿,本王要进宫面圣!” …… 后坊间有载: 建兴二十四年,大齐帝都淮安城,薛氏有女靖宁,心智不全,痴傻犯癫。三月十九日午时,于四方街上倏地闯出,惊了汝南江家嫡子江弘昇马驾,江家世子坠马,以致腿部重伤落疾,不知何时康健。 统军亲帅、江弘昇之父震怒,当日便气怒入宫,跪请圣上降罪其女。圣上亦是哀痛,本欲重重责罚薛氏靖宁,然其父薛毅以“子不教父之过”为由,长跪殿前恳求圣上让自己代罪女受过。 时薛氏一族不振,建兴帝下旨其贬至北面荒凉之地平城,管其诸事。后坊间多叹,是以薛氏靖宁一时痴傻之行祸及全家,生女如此,薛公哀矣。——《青松记事》 第一章:姑娘可是倾慕殿下? 冬末春始,建兴二十七年,大齐各地的百姓刚庆祝完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正月十三至十七整整五日,家家皆是扎缚灯棚,鼓乐笙歌,千余盏彩灯一路高悬,好不热闹。 只是,人们还未从这盛况狂欢中反应过来,大齐便一下出了两件震动朝野的民生大事,惹得帝王颇为震怒。 其一乃江州芜河水患。二月以来,温度有所回升,邙山和察多山上冰雪融化,齐齐注入芜河上游之中。又大雨馀日,雨量比之往年增加不知多少,河水决于江州大堤,泛滥上游诸地。以致于坏败官亭、民舍四万馀所,称得上是江州几十年难得一见的水患灾情。 其二是溧阳数百户百姓上呈联名血书,状告溧阳知州和通判正副长官猫鼠同处,贪赃枉法,用尽办法欺压百姓。 三月前工部上奏溧阳建窑选址一事,依法若丈量民田建窑,应该给予公田补给,却因溧阳知州包庇纵容,下属官员肆意克扣百姓田亩,民众苦诉无门,这才冒死渡过数道难关上京告了御状。 百姓被欺无田,建兴帝自然是勃然大怒,怒斥溧阳职官,并下旨让管辖溧阳的荆平北路漕司立即调查此事,若是属实,绝对严惩不贷。 一时间,茶肆酒楼言论不断,一面说着芜河水患的厉害,一面唏嘘溧阳知州的胆大,倒是劲头十足。 相距五十多公里的平城此时却是十分平静,平城不受路一级监司的监察牵掣,独立管制,此事显然波及不到这里,坊间倒也安宁。 一处高门宅院中,一名着桃红色背子的婢女端着一碗面汤,过采莲径往东厢施施然而去。 “小姐,早膳备好了,可是在房里头吃?”推门走进,搁下盘子,一边掀开里间的帘幕,一边轻声道。 只是,下一秒手却停在半空,闺房之中不见半点人影,青芝找遍整个苑落,始终寻不到人,面色渐渐慌乱起来。 “小姐,你在哪儿?小姐!”刚刚还躺在床上的,怎的这会竟不知到哪去了。 她心头不免担忧,该不会是先前的病并未好全,又痴癫了起来? 正考虑着是不是去通报一下大人,却听得清灵般的声音从右边走道传来,“我在这。” 小跑过去,“小姐,你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到你,还以为……” 靖宁面色一软,按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背,“只是瞧这天气大好,上倚望楼去看了看,没什么要紧。不是说了吗,我先前的痴傻疯癫现在已经好了,是个正常人,不会有事的。” 青芝眉头舒展开,“是了,小姐月前误食了草药,醒来却是唤醒了神智。况且小姐现在越发地隽秀明朗,青芝本该放心的,却总感觉不大真实。” 靖宁自嘲,“或许,傻太久了吧。”原身毕竟都已到了二八年华。 青芝惶恐,“是婢子口不择言。” “没有怪你的意思。”靖宁摆手,又问,“我爹呢?” “大人用了早膳便往府衙去了,今早咳嗽又加剧了些,却是比以往发病要浅许多。” 微叹,“想来是这次大夫用药准了不少。” 青芝面露虔诚,“小姐,今天普陀寺讲禅,我们要不要也出门去一趟,祈福大人早日康健如何?” 沉吟半响,“也好,你去与管家说一声。” 薛管家是薛家的老人,自十多年前就跟随在薛毅身边,若说靖宁是他看着长大也不为过。痴傻了十六年的小姐,终于在月前因祸得福清明起来,除了薛毅,薛家最是欣慰激动的便就是他。 因为三年前的那件事,再之后大人几乎不让小姐单独出门,生怕再平白惹出什么事端来。如今恢复神智,年轻人也是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 好容易遇上大师讲禅,普陀寺中人潮涌动。爬到山门处,便可见威严坐落的六师大殿。桃角飞檐,琉璃脊兽,层层累积……怕是平城之外的人大抵都想不到,贫瘠凉苦的平城之地,竟有如此宏伟热闹的拜佛之所。 靖宁殿前止步,净手后拈香,朝着殿中佛身三拜,一番祷告后在寺中僧人的引导下去了后殿写挂福牌。 “这可是施主自身的生辰八字?”身后传来一道饱经沧桑的老者嗓音,靖宁回头去看,是那祈愿树旁解签的老僧人。 目光落到自己手上的福牌,确实是原身生辰不错。 “大师如此问,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老僧人慈慈地眯着双眼,眸光始终看她,“施主这命格倒是好啊,智者贵者,日后恐怕不是等闲之人。” 靖宁眉头微皱,她来此祈福却不代表她信这命理之说,这老人家一通话说得煞有其事,在她看来也不过是胡编乱造罢了。原身若是命格大好,又怎么会落得个十六年痴儿又误食草药而死的惨况。 碍于礼节,她颔首回话,“大师怕是错看,我不过芸芸众生中平凡一人,断不是什么能者。” 老僧人笑着再看了看那福牌,“不会错,不会错,施主日后恐是了不得,贵气难掩,气度自来,便是那隐世绝尘的人物怕是亦有仰仗施主的地方。” 什么隐世绝尘的人物,又扯出什么仰仗来,倒是越说越离奇了。靖宁无心与他多谈,只双手合十点了点头,再不说一句往回走去。 到经堂时距离讲禅尚早,有些年轻姑娘耐不住乏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玩说,靖宁长年拘于府内,无人识得她,更别谈什么闺中好友。好在她也不甚在意,就这么和青芝两人静静坐在一旁,略显安静。 左侧一位着紫色襦裙的女子压低声音,“我舅父昨日从溧阳来,说是如今不仅来了荆平北路的漕司转运使,还有帅司的安抚使,看来这次该是要严查上下。” 另一红裙女子轻嗤一声,“依我看估计也查不出什么,便是荆平北路又如何,不过是管着这荆平十五个州县。我听闻那溧阳的知州朝中有人,这才敢如此放肆。况且这其中犯事的还有些许皇亲国戚,哪里是漕司和帅司能动得了的,不过走个场面,拉几个替罪羊出来罢了。” 大齐设有女官,民风比较前朝已有很大改变,女子议政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但像这红裙女子如此犀利的言论,却是少见。 靖宁敛下眉眼,如此一番话倒是中肯,只是众人面前如此口直心快,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国政大事再如何重要,也到底乏味了些。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哪里通晓得那么多,稍微讲一两件,便随即转了话头。 不想,竟是和她有关的。 “听说,薛知府家的那傻子小姐如今通透过来了,像是与正常人无二。” “我初听闻,不免被吓到。怎么说也是痴呆了十六年,居然冷不防地突然好了起来。” “薛大人怕是欣喜得很,三年前若不是因为这薛靖宁骤然挡在那青石路中,江家公子如何会摔下马去。怀王若不是因此震怒上请裁断,昔日的正二品薛郡公又如何会从京都淮安到这平城中来。” “都说傻人有福,可不是,旁人受罪她总归是感觉不到的……” 靖宁面色无波,青芝却是越听越气,脸上涨得通红,就势就要去理论一番。 靖宁摆手,示意她不必动怒,嘴长在别人身上,有什么好辩争的。何况话虽不好听,也是事实不是吗? 殿中人愈来愈多,坐着沉闷,想想还是出去透透气的好。 正要起身,那群人又换了个话头,说是关于这次的芜河水患,当朝太子殿下似乎要亲自前去江州指示赈灾和修堤,正打算将东宫事务交给中书舍人、宋国公之子宋泊言暂理。 “可有说是何时出发?”靖宁坐直身子,不禁问出声去。 众人讶然转头,入眼的是一个着藕荷色罗裙的清灵女子,微愣后有人哄笑,“姑娘可是倾慕太子殿下?” 第二章:劝要严打 一人说笑,惹得旁几位也都掩嘴偷笑了起来。靖宁知道她们误会,也不着急辩驳,只又重复了一遍问,“可有说是何时出发?” 先前提话的那女子应道,“不过是坊间相传,我又怎会知道太子殿下的安排。不过若是属实,想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这位姑娘,即便这说法为真,太子殿下也是往江州芜河去,和平城一个东一个西,若说太子殿下在京都时,倒还离我们更近些。” “是这个道理。”有人轻叹,“想想罢了,天家太子,龙章凤姿般的惊才人物,哪里是我们这些普通的家族能高攀得上的。” 靖宁沉吟片刻,立起身来便往外走,青芝纳闷,只好拂了拂袖快步跟上她。 “小姐,讲禅许是要开始了,我们这是去哪?” “先不听了,回家。” “什么?”青芝不解,如今晌午都还未到呢…… 靖宁直接去的府衙找薛毅,自她入异世来,将自己关在苑落中整整三天才走出院门,外出过两次,却从不曾到这府衙来叨扰薛毅办公,以至于兵士知道她的身份后,一脸愕然震惊。 “我父亲可在里面?” “回小姐话,大人在府衙中,并未离开。” 执卫带她进去,薛父听到通报不免诧异,放下公文走下案阶,靖宁也正好推门进来。 缓缓向前,唤道,“爹。” 薛毅拉她到位置上坐下,“宁儿怎么会来这儿?” 靖宁迟疑,“爹可有听说太子殿下要前往江州治水患一事?” “好像……是有,今年江州芜湖的水患确实几十年一见,伤及不少百姓,损失惨重。太子仁德,亲自前往必能安定民心。” “可是爹,你可有想过,芜河水患的历史。” 薛毅困惑,“宁儿想说什么?” 靖宁不疾不徐道,“江州芜河,比之江南河区已算是少灾,即便今年突发状况,四万官亭、民舍败坏,但相较于大齐历年来的重大水患,这次也只排的上中等而已。百姓恐慌是因为少有遇到,但对朝廷来说,无数次的治水经验摆在那里,国库丰盈,江州知府又是廉政不阿的清官。按如此想,是否太子往江州去便有些许小题大做了?” 薛毅肃然,“宁儿说得有些道理,莫非……” 靖宁凝眉道,“女儿猜测,坊间既然有此传闻,想来太子殿下确实有动身离京的打算。只是……”她顿了顿,“是否此次东宫所关注的并非是芜河问题?” “宁儿是说太子其实……要往溧阳去?” “对。”她点头,“侵夺民田不是小事,尤其像溧阳此次已然引得百姓联名写下血书,可见局势之紧张。当地知州敢如此放肆,想来必定有靠山为他撑腰,更何况,占地欺民者除了酷吏豪绅,还有那高门权势之人,单凭漕司之力,恐怕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见效。” 薛毅陷入沉思,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太子若是真往溧阳来,断不可能只整治一个溧阳,怕是整个荆平北路十五个州县都要被理一理了。” “不对。”靖宁目光流转,“不仅是荆平北路十五个州县,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平城应该也会算在勘察的范围之内。毕竟平城虽不属任何一路,由爹单独管辖,但终究连靠着这十五个州县,岂会有放过的道理。” 薛毅一震,细细琢磨着这段话,不由得后颈微凉,平城这三年来在他的管辖下,侵吞民田的事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但正如宁儿所说,城中难免有高门权势之人,他从二品郡公贬到此地当任知州,与那些人相斗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这问题终究是无法根治。 知道薛毅在担心什么,靖宁抿嘴道,“爹这次先发制人,直接惩治下来,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爹明白了,这就安排下去。”薛毅绕到桌案后,正要拿起笔来,却是一阵猛咳。 靖宁担忧,忙过去为他抚背,“不是说好许多了,怎么还咳得这么厉害?” 薛毅苦笑着摆摆手,“老毛病了,自十三年前你娘小产走后,我便落下这病,心疾所致。底下人也没说错,确实是好了许多,以前总咳出血,最近几天倒不曾再有。”他溢出笑来,“许是看到我们家宁儿苦了十六年终于好转,还变得如此聪慧,心情大好罢。” 想来是对方乃原身的亲生父亲,又相处了一个月的缘故,靖宁对他也生了几分感情,相处越发自然熟稔。清灵的面上佯怒道,“爹倒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老这么咳怎么行,若平城没有好大夫,便去其它地方找,总会有根治的方法。” 慈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放心,爹会注意的。” …… 夜里,层层浮云半遮凉月,辽阔的天际延伸开去,蓝铁色和黑色渲染而成,宛若浓稠的墨砚。木板小道上的油纸灯发出幽篁的光亮,在隐隐若有的几道蝉鸣中,显得这夜更是深邃幽凉。 万籁俱寂,薛府的书房里却还有昏黄的灯光在轻轻摇曳,地面投射出两道身影,不时还能传来一些窸窣的纸张翻动的声音。 薛毅揉揉眉眼,将手中的文书合上递给旁侧的管家,“薛安,将这份我草成的奏疏再誊抄一份,明日一早便送呈淮安,陈上御览。” 薛安恭敬接过,犹疑道,“大人,这两人背景不是一般,劾求他们的罪过,也不知会不会被下面的人强压下来。” “淮安那边如何你我无法控制,只消做好份内之责就是。我在平城当政三年,若还是无能力将这些人绳之以法,倒是愧对百姓殷期了。” 薛安垂首,“是属下狭隘,属下这便去誊抄。” “恩,关于这些犯事者,我近些年来收集的证据也足够了,明日让孙都监带人将他们先行扣押,后做审判。注意着些,咳咳咳……别让人给……咳咳……给跑了。” “是,大人。”薛安正要退下去,听得咳嗽声又不禁止步,“大人,可是让厨房煎一剂药过来?” 薛毅握紧手中的锦帕,气息浮动,“不用了,三更半夜何必再劳师动众。我这都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下就好。” 薛安是知道他这些年受的罪的,入夏还好,一到严冬便咳得厉害。最近一两年愈发严重,咳得久了整个人像是随时要晕厥过去,不时还见触目惊心的血迹。 叹一口气,“这件事忙完,大人好好休息几天,莫再这般劳累。小姐她……还得倚靠大人。” 薛毅深深地看着地上石砖,沉默片刻后沉声,“我知道,你先下去吧。” 疏浅的脚步声,房门合上,昏黄的油灯轻闪,映着一室光辉。案桌后的男人慢慢摊开手心,入眼便是满绢的殷红。 第三章:太子暗查 笔直阔长的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阵阵马蹄声响,扬鞭而起,落于马身,驰骋而去,惹得路面尘埃肆然飘起,浮光掠影之速像是要把迎面扑来的风都要劈开一道口子般,叫人定眼看去也不过只瞧见一片桦茶色衣角。待尘雾散去,哪里还有那几人的身影。 一直到城外,马速方才降下来,进城后更是只轻微驱之。为首的年轻男子轻睨一眼后方,“锦衣。” 有侍卫驱马赶上,却刻意落后几分,神色极为恭敬,“殿下。” “交给你办的事情呢?” 侍卫回道,“查过了,确实如殿下预想,有人给荆平北路的漕司施了压。” 年轻男子冷笑一声,拂去肩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浅绿嫩叶,敛去眉眼中的清冷神色,平静道,“倒是好情义,相护这般及时,我倒不知什么时候路级的漕司惩戒犯事下属还得如此斟酌迟疑的。” 语气不紧不慢,锦衣却深知殿下此刻必是生气,“昨日究办了几个,也惩戒了一番,还了些田给闹事的百姓,力度比之以往已经大了些。” “此番闹成这样,若再随意敷衍倒像什么话!”年轻男子不经意间散发着冷气,修长挺拔的身影在晴空耀阳下投射,清贵冷冽。 身旁侍卫不敢应话,男子缓了缓面色,问道,“寓所何处?” “殿下不愿张扬,臣便让下属安排在了僻静处,殿下可是要先前往休息片刻?” “不用,芜河那边的情况让人随时关注着,有何进展都拟在一份文书上,我晚间会去过目。至于现在,直接去溧阳府衙,我倒想看看京都近臣与州县职官是怎么个相护法!” …… 府衙大堂的琉璃影壁前,跪了一排着官服官帽之人,大多是惊恐慌乱,甚至屏息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任冷汗淌湿额前也无暇去顾。 垂首间,余光探到一双黑锻靴踏入门庭,径直走过来。有人小心翼翼地抬头几分,督到那绣着金丝章纹的衣袍,和缀着的那枚莹白玉佩,还未得见天颜,便感觉一阵强大的压迫感和睨傲的气势由上往下,惊得又立马垂下头去。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圣安。” 萧衍止步,黑眸落下其中一人身上,声线淡漠,“我数年不曾离京,倒不知地方上的办事竟如此怠慢,五日前的案子,怎如今这溧阳知州还能出现在这?” 被点到的王知州惊恐地睁大眼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脑中的一根弦一下被拉得紧绷,嘴巴张张合合,却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在建兴十二年考上进士,建兴十九年到任溧阳,从县丞一级一级地爬到如今的知州位置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他太明白,权利来之不易,失去却在覆手之间。原以为这次凭着朝中尚书,能逃过一劫,却不想太子殿下竟然亲临溧阳,不肖说他,便是另几位皇亲,这次恐怕也难逃罪责。 “啪嗒”一滴冷汗顺着下巴没入砖缝,想着求饶却生生忍住,太子手腕朝野皆知,果决凛然尽显储君气度,便是三朝元老在他面前也丝毫不敢拿乔,更何况是他。 奉旨前来查办的荆平漕司亦是一身冷汗,忙伏身请罪,“是臣失职,臣该死,处案轻慢,累得太子殿下亲自前来督查,请殿下降罪。” 负手站立,“自然要降你罪,昨日呈上的奏疏自个儿领回去,将实况重写一份交与我,胆敢再行轻慢,仔细你的职官之位。” 额头几乎抵在石砖上,荆平漕司诚惶诚恐,“臣叩谢殿下,必然不敢再犯,必然不敢再犯。” 萧衍轻嗤,“不是说处置了几起,具体文册呢?” 荆平漕司颤着身子站起来,“请殿下先内堂休息,臣这就让下属将文册送来。” 待萧衍走后许久,地上跪着的诸位才如释重负般抹了抹额前的汗,踉跄地站起。荆平漕司眼光一冷,盯着那王知州,“来人,将王亨给我带下去,等候审查。” 等候审查不过是面子说法,在场的谁人不知,惹得太子动怒亲往,上百名百姓血书状告,又岂能轻易饶恕。况且太子既然要清查,必然是要给天下官吏豪绅一个当头棒喝的,杀鸡为警猴,官场混了许久又怎会不明白这等道理。 王知州这次怕是仕途就此停滞,能保住性命就该偷着笑了。 怕是也想到这层,王知州站起的瞬间便瞬间感觉眼前一黑,就这么直直晕眩过去。 … 临湖而立的一座观鱼亭,栏杆处倚着一位清丽女子,撑着额头闭目养神。春日暖阳温和,空气亦是清新透彻,清风不时拂在面上,像是被润滑的绸缎触碰一般,舒爽极了。 青芝换掉凉了的茶,又重新沏了一壶,站在一旁时看着风轻云淡的靖宁,欲言又止。 “有事?” 青芝讶异,“小姐实在神奇,刚刚有消息来,太子殿下果然到溧阳去了。” 靖宁揉了揉肩膀坐起,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倒不是什么神奇,许是官场之外,看得更透些罢了。再者,这事我不过是猜测,说不得准,也无太确切的把握。” “青芝只知,小姐自月前好转后便十足的慧敏聪颖,方才薛管家还和大人夸赞小姐此番劝言,让大人少了不少麻烦呢。” 看她平日里稳重,如今却因为自己不禁洋洋得意的模样,靖宁眼底慢慢溢出笑来,“这些话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外头可不许胡言。” “哪里胡言。”青芝气呼,“三年前小姐在京时,不知被淮安那些个千金夫人们欺负去了多少,无趣时总拿小姐说事逗笑,时不时地热讽冷嘲。如今好了,小姐恢复神智,还变得这般清灵隽秀,我看那些肤浅短识人还敢看轻小姐不。” “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我之后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回去京都,那些人怎么看怎么说又与我何干。” 一番宽慰,青芝满腔的怒火这才逐渐消下,她凑了近些,好奇问,“小姐,你猜那太子殿下可会到我们平城中来?” 靖宁无奈,“都说了之前的猜测算是碰巧,你倒真当我无所不知不成?太子想来便来,不想来便往其他地方去,如此而已,有什么好猜不猜的。” 青芝不解,“满城的千金闺秀谈起殿下莫不是倾慕心折,又或感叹崇敬,偏就小姐你比那庵里的小师父还要心静。”挑眉又道,“小姐该不会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何人物?” 她来此已足月时间,览阅了多少话本,又怎会不知这大齐的国之储君。 太子萧衍,芝兰玉树之面,少慧颖,善骑射。其母系已过世的文宣皇后,正宫所出的嫡长皇子,深得当朝陛下喜爱。 七岁被策储君,十三岁进前朝议事,束发之年后便代行部分国事,至今已三载有余。治国之能自小显现,学治武功可窥天家异禀,就连当代大儒、积学之士的梁太师也不吝称赞,足见其博闻强记。 只是,这天家之人不是她可以沾惹得上,沾惹得起的,与其在那儿胡乱幻想,还不若安静地在这亭子中闭目休憩来得有用自在。 “对了,前些日子给老先生送去的东西可是吃完了?” 青芝揶揄,“下人们来报,都已吃完了。老先生清心寡欲,倒是对这极为爱好,不时叨念着。小姐何时去给老先生再做一份,也省得老人家嘴馋。” 靖宁轻斥,“你这丫头如此没大没小,老先生明经擢秀,堪为宿学大儒,依我看便是比肩坊间所颂的那梁老太师也是足够的。我对老先生甚是敬重,你莫要再玩笑说之。” 忙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是,青芝嘴浮,断不敢再冒犯老先生。” “恩,你与十锦斋的掌柜说下,明早无事,我会再去做一份,让他们送去老先生府上。” 第四章:严厉惩处 一座简单僻静的院子,朱漆雕花门后,萧衍正坐上首,锦衣立在旁边,从荆平漕司手中接过物什,放置好后又照旧静静站着。 两侧的角落里各摆了两鼎小型的青铜香炉,烟雾氤氲,有淡淡的清香从镂孔中传来,若有若无般浮动在空气之中。 荆平漕司据实上报,“臣奉殿下之命,纠察荆平北路十五个州县田地近况,丈量出数百亩未纳税之田,另外还有部分豪绅酷吏和官员亲眷以荒地为由令民开垦并非法收租之田。这些便是所有涉事者的名单和所涉田亩赋税,请殿下过目。” 萧衍推开卷簿,快速看完,面沉如水,“过了几年太平日子,这些人倒是愈发大胆,占夺了这么多田地,无怪乎百姓都要冒死状告御前!” 荆平漕司静立一旁,不敢多言。 “可都撤回了?” “回禀殿下,臣已都如数撤回。只是这后续当如何为,还请殿下示下。” 萧衍双手覆于椅把,“被侵占之田自是还于其垦种之人,赋税照常。余下七分允于平民,赋税减半两年。另三分……”顿了顿,黑眸清湛,“俱行没入公田。” “是,臣记下了。” “你将详况写于折子,呈交户部,此数百亩田今后皆纳入输纳钱粮之册,不可有失。” “臣,遵殿下言。” 抬头望了望案沿后的人,见他正垂首阅览,停在嘴边的话也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怎么,还有事?” 他速速低头,“臣愚钝,不知这些涉事的官吏国亲该如何惩处?另外还有荆平北路十五个州县中玩忽职守的部分职官。” “大齐律法在册,自然依规矩走,怎还存有疑问?” 心里微震,若依规矩走…… 不敢多想,曲身立即应了下来。 萧衍将卷薄再次通看一遍,面色冷峻,“这里仅荆平北路的纠察,不是让你把平城也算在了其中,为何半点不曾提到?” 那漕司多少有些讶然,“回禀殿下,实非臣忘了殿下吩咐,而是那平城薛知府在殿下到溧阳前,便已经将城中此一类事务都已整肃清楚,审查干脆利落。据臣所知,薛知府日前便拟了奏疏送呈淮安,现下想来已经到京都了。” “我到之前处理的?”萧衍敛下眉眼,若有所思。 “是。” 半响不见回应,漕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沉默地待在原地,垂首不敢直视上首之人。 萧衍合上卷薄,声音低沉,“下去吧。” 荆平漕司行了礼,恭敬地退出门外,脚下不做丝毫停留,急忙忙往院外去,将方才所听之事尽快办妥。 “平城知府可是三年前被贬的京都郡公薛毅?”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三年前他那痴傻的女儿害了江家嫡子重伤才因此牵连被贬。 锦衣一愣,快速答道,“回殿下,是他。” 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建兴十年,西越举大军来犯,他父皇御驾亲征,却因一时大意被困邙山,四面敌兵,孤军无援。亏得薛毅当年携宋家二女宋海遥私奔离京,正巧寄于邙山之中,毅然提出假扮君王,冒死引开敌军,这才让大齐险中保全,他父皇无恙体康。 后西越败北,割让陇西十三州,退居太和岭和乌蒙山后,灰丧而归。父皇大喜过望,当场挥笔而就,不仅赐婚薛毅和宋家千金,还将其平民之身擢升为正二品郡公,允薛家后代子孙承袭。此一身份虽非实职,却也荣耀十分。 可惜建兴十四年宋海遥仙去,薛家唯一血脉薛靖宁又混沌不清,宋家亦不愿与薛家往来,薛毅此后倒是不尽理想,如今更是贬至平城,任区区知府。 唯一欣慰的,怕是最近所传薛家小姐返璞归真之事。 罢,既让他这次意料到自己必定严查,将侵田之事肃查清楚,不再追究便是。 收回思绪,轻啜一口温茶,“老太师可还在原先住所?” 锦衣知道殿下必有此一问,早命人做了探查,“梁老太师自退隐后,便一直在平城浚沂桥街北面,住处不曾变过。殿下此番可是要去看一看老太师?” “既来了荆平北路,自然是要去看的。”萧衍抬手,“将这几份奏疏分发下去,用膳后便出发,你我二人,不必惊动任何职官。” “是。” …… 建兴二十七年,江州芜河的话头在坊间渐渐淡化,但溧阳侵占民田之事却还轰动一时。太子殿下亲自前往溧阳整顿此事,将荆平北路的十五个州县理了个通透,查究出十余名敷衍塞责的州县职官,处以降职罚俸。又将另外侵夺百姓田亩的涉事之人一一严惩,纵然是高门重权者也不例外。此消息一出,天下各路职官莫不被震慑,当政处事愈发谨慎小心,百姓倒也少了几分苦楚。 第五章:平城相遇 春寒料峭,前些时候的金灿暖阳不过昙花一现,寒风吹拂,像是又复冬日景光。好在虽是冷寒,却未曾下雪,天际依稀可见几片朦胧的云彩,浅浅地四处浮动。 十锦斋内此刻正是热闹,来往商贾,锦衣书生,三三两两聚成一桌,或说着近来太子微服之事,或谈论江州水患后况,或好奇各家理短。木桌上,沸腾的清酒香味四溢,空气中都仿佛带着一股浓浓的酒香。 斋门外,一辆墨色马车缓缓停下。正巧路过的几个姑娘不由得止了步伐,娇怯怯地瞧着那驾马之人,一身烟灰长袍,腰间悬剑,剑眉星目,当是一身不凡气度。 这般男子,看一眼都不禁让人心折。 却见他随意一跳,直直立在地面,朝着马车里的人颔首恭敬,“公子,到了。” 看着车帘掀起,端坐其中的人施施然下马车来,几个姑娘彻底红透了脸。夫子昨日刚教了新课,道古有容貌惊艳若流光夜华,只消瞧着一眼,便似被光芒笼罩。这样的评说原以为只是传闻夸大,今日一见,方知过而不及。 掌柜一早便注意到门口的客人,且不论那衣饰不俗,单就通身的气度来说就知其贵气。当下立马堆着笑,亲自上前来迎。 “客官想吃些什么,可需要给两位安排楼上雅间?” “不用了。”锦衣出声,“两份热腾的米心棊子装在一起,带走。” “米心棊子,这……”掌柜迟疑,“客官或者再换个其它的点如何?” 萧衍不解,“怎么,如今你这十锦斋不做这个了?” “诶,那倒不是。我这几十年的老店,菜品只多不少,米心棊子又是斋中特色,怎会不做。只是做棊子的师傅回了趟乡下,还得好些天才来,所以才无法做出。” 萧衍遗憾,“……这样。” 掌柜恳切致歉,“实在对不住,客官不若几日后再来,必然给您留一份可好?” “怕是无法。”锦衣道,“我家公子从外地而来,因长辈甚喜这米心棊子,才要来带上一份。” 萧衍负手背着,转身离开,“既然没有也强求不得,告辞。” 掌柜一愕,原是外地而来,难怪说这样天姿贵成的年轻人他在此几十年也不曾见过。正打算往回走,忽的脑中想起了什么,急忙忙叫住已行至门口的主仆二人。 “公子且慢,公子且慢。” “还有何事?” 掌柜也不知自己这般是否妥当,“有一位年轻姑娘,也同公子一样,有长辈极爱米心棊子。斋中师傅回乡下后,那姑娘就借用我们这儿的厨具,自己来弄,味道只好不差。公子倘若需要,不如到后院稍候片刻,待那位姑娘来,询问看看是否愿意多做一份。” 萧衍沉吟,看一眼外头的天色,“也好。”迈步往后院而去。 原本还舒朗的天气突然间下起了绵绵细雨,天地悬挂帘幕,虚化了远处槐树阁楼。青芝眼疾手快取出油纸伞撑起,一边快速拂去靖宁衣袖上的雨渍,闷声道,“怎么好端端的下起雨来,惹得衣裳湿软。” 靖宁道,“无碍,十锦斋就在前头,快些走就是了。” 后院正厅,萧衍目光落在边角的一株紫玉兰上,随意地看着。外头有小厮小跑进来,说是要等的人到了。 一袭莺色流苏裙,披着赤白橡色的对襟夹袄,远远便可见一女子走来,斋内酒保跟在她身边与她说了几句,那女子的目光随即投了过来,落在萧衍身上。 待她进门走近,萧衍方才上前,“姑娘可是前来做那米心棊子?” 气度清贵,倒是少见。靖宁打量眼前这年轻公子,回道,“是,我听掌柜说了这事,估计会耗时久些,公子可赶时间?” “不着急,姑娘请便就是,多谢了。” 靖宁也不多说,径自往灶房而去,挽了衣袖,系上灶裙,来回忙碌着。不知过了多久,簸去麋末,下汤煮熟,后连汤起入凉水盆中搅转数次,再捞起控干。转身调了麻汁,拌了碎肉,糟两份姜米,酱两份瓜米,分开装好。 提着两份东西回到正厅,一份交于他的侍卫,语气淡淡,“好了。” 萧衍眉目微扬,带着疏离,“多谢姑娘。” 锦衣接过锦盒,随即递过一锭金子,“麻烦姑娘,一点心意,还请笑纳。” 靖宁却不为所动,“正巧也要做罢了,若是专程过来,我自然会收下这金子。” 锦衣长时间跟在萧衍身边,识人辩色已是熟稔,自然知道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客套。于是将手中金锭收回怀中,提着锦盒不再多言。 “两位稍等。”靖宁走到书案前,提笔行云流水地写下一段,将墨迹吹干递给萧衍,“听掌柜说公子自外地特意来此为家中长辈买米心棊子,有此孝心实在可敬。这张是具体的做法和配料的步骤,因是我个人调的方子,和十锦斋无甚联系,公子大可拿走。” 萧衍垂下眉眼,片刻后又抬起,“姑娘的调方也算是难得之物,为何轻易相给。” 靖宁漫不经心摆手,“不是什么难得,我亦不曾将它视为私有物。”说着便往外迈槛而去。 身后萧衍望着那抹清丽背影走远,复又看了手中薄薄纸笺,清冽如泉,“倒是好字。” 越往大堂走,越闻得那浓浓酒香,靖宁是好酒之人,闲暇极爱自己酿酒。许是品过不少好酒,又酒量极好,一般酒楼所卖显少能入得她眼。 午后的十锦斋少了几分喧闹,稀疏地坐着几桌客人,含笑着煮酒轻谈。 到掌柜面前,将另一份交与他,“我下午还有些事,麻烦掌柜派个人将这给老先生送过去。” 掌柜想起,“姑娘,老先生今早支会了府中人来,说是今儿如果看到姑娘,便与您说一声,老先生今日有重要的客人拜访,会闭门一天,还请姑娘见谅。” “重要客人?”靖宁莞尔,“那好,我明日自己送去吧。” 第六章:梁老太师 细雨倾斜,锦衣一手握着伞柄,一手去锤敲门上铁环。 没多久,有下人前来取开门栓,对着他们甚是恭敬,“贵客来了,快请进来。” 萧衍入门后随青衣下人走蜿蜒游廊,呼出一口热气,“老太师可在休憩?” 下人在前领路,回道,“老太师知道殿下要来,今日午后便在海棠榭中看诗文册,不曾休憩。” 府苑不大,短小的游廊后,过了垂花门便是专门用来待客的海棠榭,萧衍看到躺椅上坐着的老人家,疏离冷清的气息一下敛去,朝着老太师深深一拜,语气十分谦恭。 “萧衍见过老太师。” 梁太师忙从椅上站起,不胜惶恐,“殿下这般倒是折煞老臣了。” 即便数年不见,萧衍待他却一点不生分,“老太师隐居在这平城之中,精神倒是越发矍铄,梁太傅和梁侍郎看来是白白担心。” 梁太师沉下脸来,“远之这臭小子,和他爹完全一个鼻孔出气,整日来书信让我回淮安颐养天年。淮安那么闹哪是我能待得住的,还是平城好,平城好啊。” 合上书册,仔细地放在案上,“平城虽说不够繁华,但这里民风甚是淳朴,景致也别有一番滋味。殿下回京后与他们父子两说说,别总劝我回去回去,我倘若待腻了,自然是会回去的。” 一朝肱骨重臣,年老之时也会做这吹胡子瞪眼的举动,萧衍无奈,“我记下了,回京定向太傅转述。” 梁太师这才喜滋滋拉了他坐下,满目慈光,“几年不见,殿下如今是越发长大了,气势气度、文治武功丝毫不输当年的陛下。年前那篇针砭吏治的文章,远之那臭小子誊抄了一份给我,确实是笔酣墨饱,远见卓识。我在殿下这般大的时候,可达不到此等文笔与见识。” 萧衍笑笑,“老太师是世人皆知的积学之士,儿时有幸得老太师教导,这才有今天的萧衍,怎敢与老太师比肩。” 梁太师目光迎向他,颇为欣慰,他此生教过两任君主,一是当今的建兴皇帝,另一人便是这位储君太子。 都是清明贤德的明君圣主,勤勉不缀民心所向。大齐自建国以来,从太祖手中,再交至高祖世宗,从贫弱小国慢慢开疆扩土,国富民强。可惜先帝顺宗皇帝黯弱愚鲁,又好奢散懒,将好端端一个国家弄得乌烟瘴气,甚至被西越人趁机侵辱,生生夺走了陇西九个州县。 所幸,当今陛下英明,建兴十年西越大败,割让了陇西十六州,大齐这才开始挺直了腰板。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自己也从朝中退下到这平城来隐居生活,看着大齐国富民丰,想来他这辈子也再没什么遗憾。 释然一笑,坐直身子问道,“泊言这孩子现在可好?” “很好,半年前升了中书舍人,父皇对他很是嘉赏。我来之前,还特意请托我向老太师问安。” “二十又三的年纪便能官居正四品,泊言这孩子果然是有出息啊。”梁太师捋捋短须,“比远之这臭小子强多了,宋启祥这老头倒是有福气,得这么一个宝贝孙子。” 萧衍莞尔,“宋国公却是常常感叹老太师福分。” 梁太师双眸深邃,望向远方时叹一口气,“也对,当年海遥那孩子小产而死,确实给宋老头不小的打击。这些年,他们宋家和薛家也不甚来往,薛毅带着他女儿到这平城后,两家更是彻底断了联系。说到底也是女婿和亲外甥女,何必弄得这般生疏。” 复又揉揉自己额角,“我也真是,越老越喜欢折腾闲事,这些东西还是让宋老头自己处理去。”眼神忽的停在一处,“殿下这次来可是给老臣带了那米心棊子。” 萧衍点头道,“老太师十多年来对此物还是一如既往地喜爱。” “是啊。”眯着眼睛笑道,“舍得了其他,唯独这米心棊子割舍不下,口味也是越来越挑。打从宁丫头给我做过两次,再去吃别家的就总觉得不大习惯。” 萧衍惑然,“那是……” “是我近来偶然认识的一个小姑娘。”梁太师眉飞色舞般,“年纪轻轻,却有诸多见识,同她谈话总觉得新鲜起劲。知道我喜欢吃棊子,那十锦斋的师傅又有事归家,这几日便都是她亲手做了送过来,是个挺讨人喜的丫头。” 萧衍脑中闪过一抹清丽身影,扬眉问道,“十六七岁、长相灵秀的女子?” 不免诧异,“殿下见过她?” 萧衍淡淡,“应该是,一面之缘罢了。”顿了顿,吐字清雅,“是否知道老太师身份?” “殿下可是担心那宁丫头是借机接近于我?”梁太师轻笑起来,“殿下大可放心,老臣居于此地数年,没向外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便是这如今的薛知府也不知我隐于此地,更何况别人。宁丫头富有诗书,又谦逊知礼,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她不知我身份,我亦不知她何人,正是恰巧。” “老太师高兴就好。”萧衍不再多问,回想起那抹倩丽身影,看着倒确实无甚谄媚姿态,只是人心不古,私下还是嘱咐侍卫多多留意才是。 第七章:太子离京 离京十日,萧衍一如来时,低调地带着几个侍卫御马回京。除了处置荆平北路侵夺民田一事,还赞许了平城知府薛毅,处事果决,尽智竭力,堪为职官表率。 一时间,不受外界重视的平城,一下成了各方关注之地。 前来拜访的人日渐增多,薛毅却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偶尔接见些人,也只是聊些公事上的问题,不涉其它。 早春时分的天气宛若情绪易变的年少孩童,一时暖风,一时寒雨,现下更是飘起细如棉絮的雪花,如雾一般清濛,覆盖一路疏桐。 靖宁漫不经心地倚在榻上,翻着手上泛黄的文笺集,偶尔提笔,悬腕挥墨,落下一两句精炼的批注。 青芝在厨房煮着热茶,安静的房间只余下炭火焚烧的响动,细细一听,门外院子似乎渐渐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迈上阶来,语带焦急。 扣门问,“小姐可在房中?” 靖宁狐疑地放下书册,起身拉开了门,“怎么了?” 是前院一个伺候的丫头,面色不安道,“小姐,你快去瞧瞧大人,方才又发病了。” 怎么回事?靖宁门也不关,提着裙摆就这么直接往东面小跑去,边问,“这几天不是已经稳定下来,为何好端端又病了?” 丫头也不清楚,回想起刚刚见到的那一幕不免心悸犹存,“大人前些时日确实气色大好,可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天气多变的缘故,从早上起来便觉身子不爽,从府衙回来咳了一地血就直直晕过去了。” 怎会这样?大夫说薛毅的病是心疾所致,从当年宋海遥去世便留下的病根。可最近薛毅的状况还算不错,也通朗豁然许多,按理病不是该渐好才对。 加快脚步,进门时正好大夫诊断完,收了银针一声长叹。 “我爹可还好?” “小姐。”大夫识得她,“薛大人这身体本就坏了根基,着实应该静养,一旦急火攻心就会像现在这般加重。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唉,老夫施了针,暂时止住病情,再开些药调理一番看看效果。只是这方法治标不治本,方才所说还请小姐万万转述大人。” 靖宁心下一沉,“我知道了,多谢大夫。”让薛总管送他出门。 视线从薛毅毫无血色的脸上转开,询问时常跟在他身边的听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让大人动怒?” 听白迟疑,不知当不当讲,抬眼对上靖宁冷冷的目光,吓得一抖,忙把所遇之事照实说出。 从府衙回来的路上,有两个着普通布衣之人,竟在那街头巷尾处大肆谈论已故的宋海遥,将她当年和薛毅如何定情如何私奔加油添醋,且凭空捏造出几条不实言论,极尽诬蔑挑拨之能。 薛毅气怒,上前呵斥,那两人却猴似的一下跑得没影,围观的百姓不胜唏嘘。 道听途说,偏就有人爱起话头,相互窃语,来往间也信了五六分。薛毅不管别人对自己如何评价,但已故的妻子和那些回忆却是他毕生的珍宝。 生前未能让她清享荣华,死后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这等非议。 待处理完这件事,回到府中已是心力交瘁,先前好些的心疾像是一下爆发出来,一地雪白染上殷红,比之以往加重了不少。 靖宁一脸冰霜,“知道那两人的身份吗?” “这……”听白为难,“衣饰模样都极为普通,小的并不知道这两人是何人?” “那就去查,立刻!”靖宁凝眉,冷冷道,“一有消息马上报给我。” 听白隐约感觉到这件事似乎不是巧合,心底一窜寒流掠过,退出门时看一眼坐在床沿边面露忧色的冷然少女,只觉得他家小姐自清醒后,浑身的气度都不一样了,便是不说话,一个眼神也能轻易将人镇住。 薛毅醒来时已是暮色将至,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慢慢地清晰起来,微微侧首,正对上靖宁的目光。 拍拍她的手背,露出一抹笑来,“爹没事。” 靖宁无奈,“若是吐了一地血都叫没事,那爹以为什么才算有事。” 薛毅不曾想到自己还会有被女儿训话的一天,不禁失笑,气若游丝道,“不用担心,爹的身体……自己清楚。” 突然低沉的语气让靖宁心神略显不安,她仓皇地移开眼,“爹别再说话了,休息一下,待会喝了药就很快会好起来的。” 薛毅苦笑,艰难地抬起手按住她的衣角,“不急,坐着陪爹聊一会。” 靖宁眉头拧着,将被子再仔细地掖好,声音轻缓道,“好,女儿在这陪着爹,爹想说什么都慢慢说,女儿会认真听着。” 窗外细雪纷飞,卷起一地清寒,薛毅长舒一口气,面露浅笑。 “我与你娘认识的时候,也像今日这般雪絮漫天,她出生书香门第,偏有一身大气傲骨。明明看起来是个十足乖巧的大家闺秀,又分外鄙夷所谓的世俗礼教。当时孑然一身的我怎么也想不通,她竟有勇气舍了宋家为她安排的理想婚事,而选择与我浪迹天涯。若非后来我偶然间救了当今陛下,或许穷我一生,都只能让她住在那深山老林中,以至终老。” 靖宁打断他的话,“可娘想要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啊。”薛毅放低了声音,“我便想把我所能做的都做到最好给她,不让她受苦受累,不让她不安孤独。可惜,我许她情深一世,却未能护她周全一生。” 靖宁怔怔,“天意弄人罢了,爹莫要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宁儿。”他忽的侧过脸来,“爹感觉好像……有点累了。” “……好,爹闭上眼休息,宁儿在这儿守着您。” “傻孩子。”伸出手覆上她的手背,“只是今天体虚了些,会好起来的,我睡一会,你到厨房帮我看看药煎好了没。” “好。”靖宁睫毛微颤,站起身来,回头去看他,见他已经缓缓阖上了双眼。 轻手轻脚地走出关上房门,一袭寒风扑面而来,背着身就这么直直站着,片刻后房中便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响动不大,像是刻意压制着,却受到更强的反弹。 ——“大人的病由来已久,椎心泣血的人往往是因为在巨大的打击下失了心魂,若不是还有什么他割舍不下的,怕是早就去了。” “没有什么药能医治的吗?” “再棘手的病也多少有个药方,可小姐何曾听过心病靠药能治的。” “怎么不早同我说?” “大人不让告诉小姐这些。我年前给大人诊断,发现他连眼睛都开始受损,想来看东西已然不甚真切。怕是在旁人看不见的时候,太过想念夫人所致。” “我爹他……还能坚持多久?” “今日这般一闹,怕是……难说啊。”摇头叹息,“缘浅情深,相比之下,早走的那个人到底还是有福之人。” 第八章:代理政事 让人去厨房端来药,服侍薛毅喝下,确认他这次是真睡着后,才遣了下人,关好门窗,往游廊去。 紧了紧身上的夹袄,从游廊行至前厅,听白听了她的令早早侯在那里,见到她来,忙立身站好,行礼唤句,“小姐。” 靖宁也不落座,直直便问,“查得如何?” “属下查了一整下午,竟无人识得那两人,不知从哪凭空冒出,污蔑夫人挑起百姓言论后又凭空消失,离奇得很。” 靖宁眼眸冷冽,“哪有什么离奇,怕是有心为之。” 听白一震,“小姐是说,有人要……要害大人。” 不久前才丈量了平城田亩,查处数位豪绅,不留丝毫情面,若说有人报复也不是不可能。靖宁合眼,心中五味陈杂,不知是后悔还是愤怒。 “你明日往府衙去一趟,就说大人近来需多休养,城内的事让周通判和孙都监先行暂管,各处奏疏文册若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送过来了。” “是。”听白弓着身子,“小姐,那大人书房里余下的那些个事务是否也都转到府衙去?” 靖宁轻睨一眼,“可知道送呈何处?” 听白思忖,“说是明日送往京都各部的文书。” “明日送京……”靖宁轻喃,如今暮色已至,再转交府衙怕是来不及处理。 “不用了,和厨房说一声,将我的晚膳送到书房去。” 听白应下,“好的……啊?什……什么?”他征愣,望着雪雾中已经远去的女子背影,老半天才发出声来。 “小姐是说,小姐……这这……”这好像不太合规矩。 … 凉夜如水,稀疏星空上,一弯弦月静谧高悬。风从遥远的山岗吹来,顺着天际呼啸而去,斑驳的树影倒映在地板上,夜色苍凉。 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寒风薄雪,小火炉中的碳烧得殷红,靖宁背脊挺直,握笔悬腕,面色肃然地在折书上不疾不徐写着。未干的墨迹淡淡晕开,字字落笔行云。 合上一本,再伸手去拿下一份,放下杯盏定眼看去,是关于贡院复修后用以乡试考场并上奏朝廷委派考官一事。 “听白。”靠在椅背上揉揉发酸的手臂,若有所思。 案阶下的人从错愕中回神,确认现在在书房里处理政务的确实是他家小姐不错,又微征片刻,缓过劲来,“小姐有何吩咐?” “贡院方面的奏报放在哪里?” 哦,“全都在柜中收着,属下这就去拿。” 青芝在帮着照料薛父,靖宁起身自己泡了杯茶醒神,回到座位上将听白取来的这一月来建修贡院的奏报细细翻看一遍,心里大致有谱,润了润笔,揽袖落墨。 “奏为平城贡院建修工俊,遵圣上喻,于荆平北路外独开恩科,兹定于三月下旬举行乡试,故请上委派考官,仰祁圣鉴事。……臣日前至贡院查验,所有监临、提调、监试,房官各屋、誊录、对读、弥封、供给各所,新造者十之三,修补者十之一。臣逐处勘验,唯号板未全,牌坊及油饰未必,约计三月十八日前,一律完竣。现已通饬各属,张贴告喻具体……此况,请上圣鉴训示,谨奏。” 最后一个字还未写成,纸笼里的油灯忽的爆出一个火花,房门被猛地推开,青芝慌乱地迈进门槛,也不上前,就这么呆愣地站在原地,嘴巴张了张,却半天说不话来。 “你这丫头怎……”听白正要训诫,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见靖宁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掉在奏疏上,笔头的墨汁在纸面阔染开来,一滩黑印。 霍然站起,双手抓着案桌让自己尽可能看着冷静,“……怎么了?” 青芝话音中带着哽咽,“大……大人,大人刚刚满满……满满都是血,满地……满地都是,小姐快去……快去。” 靖宁瞪大眼眸,眼眶中像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涌上来,双手轻抖,松开桌沿迅速往东面跑去。xh:.74.240.212 第九章:终究离世 厢房外站满了人,丫鬟仆从伸着脖子往里头看,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着。不少人红了眼眶,流的满脸是泪,却又压抑着不敢出声。 有人眼尖,远远见到靖宁速跑而来,抹去了泪,哽咽一声,“小姐。”其余人也忙拭去泪,主动让开一条道。 薛毅的脸色无比苍白,大夫站在床头,朝她无力地摇了摇头,收拾了药箱子退出去。 地板早已被下人们清理干净,靖宁却还是能清楚地嗅到屋子里浓烈的血腥味,僵硬地蹲下身子,轻声道,“爹现在哪里难受,宁儿让大夫给您看看,想要喝水吗,还是要……” “不用了。”薛毅苦笑,“爹骗了你这么久,终究还是要告诉你实话。” 靖宁一滞,勉强带着笑,“爹何时骗过我,想来是睡糊涂了。” “傻孩子”虚弱又宠溺的叫唤,“不用难过,爹本来就该在十三年前跟着你娘一起走的,却向老天偷了十三年时间来看着我家宁儿长大成人,变得这般灵敏巧慧,比爹还要更加出色果敢。多好,这下,终于可以放心地……放心地走了。” 强压下眼泪,红着眼打趣道,“爹怎么可以这么偏心,为了娘抛下宁儿,还没等到我嫁人,还没让我尽孝道,怎么能够就这样走。” “我的宁儿真是个宝气的丫头,和自己的娘亲倒吃醋起来了。”薛毅似笑非笑,侧过身揉揉床边半跪着的靖宁,轻喃,“宁儿以后,一定要找一个能让你幸福的夫君,莫要像爹一样,害了你娘。” “女儿眼光不好,识不清什么算好什么算坏,爹会为女儿把关的不是吗?” 薛毅颤了颤,“爹怕是做不到了。”他的眼神望向一处,像是午夜梦回时还未回神过来的希冀目光,“太苦了,一个人的时候总饱受煎熬,精神劲被一点一点地抽尽,却盼不到一丝曙光。你娘在那边也一定是孤独的,她以往总说自己怕冷怕黑,没有我在身边,她要怎么度过漫漫大雪的时候呢?” “娘很幸福,有爹这样爱着她。” “是吗,我亏欠她那么多……”他不说了,抿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中。靖宁也不打断,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他一下浅笑,一下恍惚,像是努力回忆着这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半响后,冰凉的手覆上她的手背,“爹走了之后,帮爹火化成骨灰,带到京都去和你娘合葬在一起。三年前我种下了许多梨树,想来如今定有个好光景。” 靖宁嘴巴张了张,眼眶酸涩,“……好。” “我的好女儿,你娘生前最对不住便是你,好在终于清明过来,我见了她,也算是有个好的交代了。”薛毅又猛咳了几声,“只是,爹到底还是亏欠你许多,还有这平城百姓,爹怕是要叫他们失望了。三年时间,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让当初的贫瘠之地变得有些生机,不想,以后该是照拂不到了。” “女儿替爹!” 薛毅兀地睁大双眼。 靖宁深吸一口气,平静道,“爹想让平城百姓过上好日子,女儿便替爹完成。这里,会如爹所想的那般,盛景如斯,物阜民康。” 薛毅不免错愕,“宁儿你……” “爹信不过女儿吗?”靖宁轻声道,“女儿不会让平城百姓受苦的,一定不会!” 不知是诧异还是欣慰,薛毅苍白的唇角微微勾起,“我的宁儿是真的长大了,爹怎么会信不过呢,好……好……”他说话声音渐渐沙哑,“也好,若爹走了,你没有个仪仗,如何安生。周通判和孙都监都是有才之人,他们或许睨傲些,但心底都是爱民的好官。你同他们相处久了,便慢慢会知道。” “是,女儿会敬重他们的。” 薛毅艰难地撑起身子,却发现自己已经使不上半点劲,头昏沉沉的发着热,手脚却犹如坠入冰湖般冷寒。 无奈摇摇头,指了指床头边的一个上锁小柜,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递给靖宁,“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 柜子中只有一个精致小匣,深绯颜色,雕着细美花纹。取出来打开,放着一卷中黄带着金边的书札,用金线牢牢绑着,一眼便知贵重。 “是圣上当年封我为郡公时一并所赐的裱金御札。”薛毅开口,“大齐建朝至今,唯开国太祖皇帝当年特允嘉穆皇后参与朝政,咳咳……管南疆各属。然此后百年,从未出现过有女子管理一城事务。即便大齐设有女官,但……咳咳,但也不过理内庭诸繁杂事,亦或是小官小职,上不得台面去。若是让你接管平城,怕是会被朝中重臣所驳斥,这裱金御札想来能起到不少作用。” 靖宁怔怔接过,这份被保留了十七年的薄卷御札在她手中一下变得沉重,薛毅想必要留此护薛靖宁一生无虞,却不知原身早已误食草药而亡。 垂下眉眼,私觉得自己无用,占了他人身份,偏偏护不了这唯一的亲人。素来冷静的她,一时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眶中积聚许久的泪夺眶而出,模糊了一切视线。 “不要哭。”更像是轻喃的嗓音,“爹只是到时候该去找你娘了,没有苦痛地离开这里。宋家……”他沉吟,“我走之后,宋家若能接受你,宁儿,听爹的,别怪你外祖父和舅舅,他们……自你娘走后,也不好受。” “……好,爹说什么……都好。” 薛毅终于释然笑笑,“可以放手了,去另外一个地方,和你娘亲一起继续守护着我们宁儿……一世安好。” 贪恋地再看一眼,然后安然的,缓缓地,阖上双眸。 “爹!爹——” … 青松有载,建兴二十七年,多事之春。平城知府薛毅因心疾辞世,余其女靖宁一人,享年四十四岁。 第十章:上呈奏疏 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身体中的一切宛若被抽空得只剩下一副躯壳,铁盆中的火焰魔头鬼面,轻爆出的火花刺灼人的双眼,靖宁透过窗也不知在寻些什么,却终究只看到簌簌而下的薄薄雪花。 转头回来,薛毅平静地躺着,唇角似乎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靖宁深深看一眼,扶着床沿站立起来,整了衣袖往后退了退,然后跪地伏身,额头置于手背上,肃然地拜了三拜。 征愣了好半天,好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垂下眉眼去开房门,门口窃窃私语的下人们猛地安静下来,一个个将目光锁在她身上,欲言又止。 靖宁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哑,“薛管家,麻烦你帮着料理我爹的身后事,不用铺张,一切从简。” 薛安悲怮,完全发不出声来,只是不住地点头,周边亦有不少人放声哭了出来。 “听白,你明日再走一趟府衙,所有事情由周通判和孙都监暂时处理,过几天我会带我爹回京都入土,在我回来之前,请他们务必守好平城。” 听白带着浓浓哭腔,“属下知道,小姐……节哀。” 靖宁直直站在原地,抬眼望去,浮云遮去了漫天星光,漆黑黑一片。素白雪景中,朔风轻狂卷起一地残雪,却又疾走去任它飘然落下。 置于荆平北路外的平城,是坊间所谓贫瘠之城,百姓说不上留宿街头,却也大多颇为疾苦。薛毅来此花了三年的时间,那么多的精力和心血,不过是希望百姓能比之以往安好些许。 她异世为人,本不愿理这些纷杂政事,但是这里,既然薛父放不下,那就由她来继续完成。 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盛景虽不是易事,但贵在恒心,三年不行,便用五年,五年未成,再添十年,总归能达其期许。 爹,你放心地走,女儿会好好的,平城百姓亦是。 … 三月初的京都,一场宿雨洗去满处尘埃,天色清浅,浮云如绢纱般拉扯铺陈,带着些慵懒气息。 宫城中,古树参天,红墙黄瓦,宋泊言持了木牌自宝文阁往南而去,过天章、龙图二阁,拐向东边御道,行不至半盏茶时间,便可见睿思门的金边牌匾,守门宫监远远瞧见了他,莫不是恭敬相候,待近了些齐齐行礼唤句,“宋大人。” 宋泊言扬眉笑道,“太子可在殿中?” 守门宫监应道:“方才从前朝回来,宣见了司记司的谢大人。太子着人交代下来,若是宋大人来睿思殿,不必袛候,直接进殿便是。” 宋泊言沉吟,“谢大人也在殿中?” “是,也就是比大人您早了片刻。” 点头,迈步进去,甫行五六步,便听得有流苏碰撞作响。抬头望向身前庄严宫殿,有女子撤出殿门回身下步丹阶,看到他来姣好的面容上浮现笑意,浅绯色襦裙裙摆微漾,两侧垂落浅紫色印花条纹带,朝他走近。 双手置于身前作揖,正色行礼,“下官见过宋大人。” 虚扶一把,“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谢怀笙直起身子,挪不开目光地对上他俊逸面庞,轻声道,“宫闱之中,自然是该时刻遵循礼数,否则叫旁人看去,还不知如何诟病。” “也罢。”宋泊言一手负在身后,笑道,“真是什么都说不过你。” 谢怀笙不复人前严谨女官模样,眉眼稍弯,“我祖父昨日还在我耳边念叨,说是许久不曾见你来府,连找个棋友都全不了他心意。非嘱了我,若在宫中与你得见,定要让你过府叙叙。” 谢老爷子平生最爱下棋,磨炼多年,棋艺早非一般人能比,等闲在他手下走不过几招便溃不成军。偏得宋泊言也是棋中高手,老爷子好容易才发现的绝好棋友,自然是心心念念。 除了谢老爷子,梁老太师对他亦如亲孙子一般,宋泊言不禁失笑,倒不知自己还有这等人缘,难怪远之每每都要故意拿话酸他一酸。 “近来多事,待得了闲,自然是要去给老爷子问安的。” 谢怀笙秀眉轻扬,“这好,我可照实回禀了去。”再细细打量了几眼,方依礼后退几步,莞尔离去。 宋泊言进入殿中,萧衍正好换了一身墨色常服由内房走出,瞧见他,面色稍霁,“内侍早前便报你往殿中来,却生生迟了许久,想来是在庭阶处和谢怀笙叨扰了半响。” “臣无胞妹,素来是将怀笙当妹妹般,自然多些照看,殿下宏量,必不会与臣计较这无意怠慢之罪。” 萧衍话音清冽,“倒是会给我带高帽子。”行至上首落座,又道,“宝文阁可有拟了折子来?” 说到正事,宋泊言忙收起玩笑之色,肃然回禀,“陛下下旨纂修《孝经志书》,宝文阁并天章阁学士便列出上任进士进身,及各路成绩优者贡士举人,共五十余人。考究一番,择其学习优良九人,任此次纂修官。估约一月左右,完成集解编检和校补之责。” 递上折子,“此为九人名单,请殿下过目。” 萧衍匆匆阅览,上任科考他有参预,对这九人多少有些印象,执笔点了朱墨,批了准奏,着黄门令下发。 只是还未出诏,便有内侍手端木盘弓着身子立在殿门外,跪于地上,高举托盘道,“殿下,是吏部直接送来的平城六百里加急奏本。” 平城?宋泊言眉头轻皱,是姑姑所嫁薛氏一家。六百里加急也算少有,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萧衍面色微凉,平城虽不繁锦,但历来平和,又无外患威胁,怎突然会有加急奏本。 抿嘴打开,奏本不长,只一件事报。 “平城知府薛毅之女薛靖宁谨奏:为臣女之父薛毅病逝请上允回籍下葬事。 臣女之父一月以来旧疾忽重,就医诊治,未能见效。父起于心血先亏,后愁忧过甚,症因内伤,药难愈之,终是辞世。……请上允臣女回籍为父出丧下葬。此疏由驿驰奏,恭候御旨。” 竟是…… 还有这字……字体柔中带刚,苍劲峻逸,女子中少有的好字,不正是与那天在十锦斋内遇到的那名女子所写相同? 是她? 传闻中的薛氏靖宁么? 萧衍表情不曾波动,更是让宋泊言略显不安,不由得问出声来,“殿下,可是平城出了什么大事?” 话毕方察觉自己逾矩,低头局促道,“臣僭越了。” 萧衍却将奏折递向他,指尖轻叩,“这件事……你是应该知道。” 宋泊言狐疑接下,打来匆匆览览,脸色倏地一变…… 第十一章:特来暂别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宫门城外两侧,绿槐树并排开去,卫兵持豹尾枪间段而立,冷面肃颜。 官道延伸数百米,然后分列两端,一面是喧嚣热闹的东街市,买卖交易,好不繁锦。一面处处高门宅邸,桃角飞檐,多是公卿住处,环境清幽。沿华亭街只一拐角,便可见一块朱红门匾上赫然写着“宋府”二字。 内堂正厅,宋启祥正坐上首,厅中众人无不是屏息垂首,一室静谧。 “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启祥沉默许久方才问出话来。 宋泊言抬眼,微征道,“今日六百里加急到的折子,想必……是前日左右。” 又陷入一片冷凝,无人说话,许是意想不到的震惊,许是震惊过后的复杂心情。 半响,苍老却不失雄厚的声音再次传出,宋启祥轻轻一叹,“那丫头呢?” 知道祖父说的是谁,宋泊言应道,“呈上的奏疏便是靖宁写的,想来应在准备带……带姑丈回京出丧下葬,只等殿下代陛下所拟的批复敇文一出,大概就会上得京来。” 宋海清内心百感交集,当年薛毅和海心的婚事宋家一致反对,唯有他始终赞成。海心私奔远走的那一晚,他本有察觉,却故意佯装不知,任凭海心翻了院墙逃出府去。 直至海心死后多年的今天,他依旧在困惑,自己当年究竟做的是对是错。是不是当初拦下,就不会有今天这般的悲剧。 可偏偏又不曾后悔那时一刹那间的决定。 旁侧的人大抵都很难明白,那一份沉甸甸爱情里到底有什么样的诱惑,让一个闺阁小姐甘愿背弃家族,浪迹天涯。 海心去的那****也有在,亲眼看着薛毅抱着她的身体嘶吼嚎哭了许久,在那么多人面前全然不顾一个二品郡公该有的形象体面。一夕之间乌发中长了数十根白发,一滩咳血让人着实触目惊心。 他想,若不是顾念到还有一个痴傻女儿,或许十多年前薛毅就会直接跟着他妹妹一起去了。 父亲本就不与薛家深交,自海心死后,除了偶尔问候靖宁的状况,更是与薛家不相往来,这件事在坊间已不算秘密。只是父亲若当真对薛毅恨之入骨,如今也不会这般沉默无言了。 久久,也是长叹一口气,“靖宁这孩子委屈凄苦,自幼便神灵受阻,没了母亲。如今虽说万般庆幸恢复神智,可又遭遇丧父之痛,如今一个人该是如何孤苦。” “胡说什么话!”宋启祥忽的怒喝,“当我们宋家是死的吗!我倒要看看有我宋启祥在,谁人胆敢欺辱我外孙女!” 年纪虽老,威严却丝毫不减,短短几句,话音铮铮,摄得连屋外候着的仆从都不禁站直身子敬畏几分。 “是。” 宋启祥站起身来,背脊挺直,“泊言。” “祖父有何吩咐?” “派人将你姑姑生前住的院子整理出来,日后靖宁就住在那里,嘱了下人务必给我好生伺候。” 宋泊言点头,“孙儿知道了。” … 平城薛府,一片缟素,四处扬着白色布旗,简朴宅院显得越发肃寂。 靖宁全身素衣,及腰长发仅用一条白色发带束起。手中捧着的灰盒装着薛毅火化后的骨灰,双手举起,置于身前高案上,然后默然下拜。 身后站着的二十余人也都轻撩衣摆跪下,郑重地拜上三拜。再站起时,眼眶多少有些发红。 都是随薛毅多年的薛家下人,还有在平城认识熟稔的官场同僚。平日里知道他身体虚弱,但人前不常示弱,这次突然病逝,到底还是让人有些错愕难平。 等上完香封存灰盒,众人才惋惜地留下几句宽慰之话慢慢离去。薛安上前一步问道,“小姐,京都的批文已经下来,小姐打算何时上京,我也好去准备准备。” “不用了,安叔。”靖宁淡淡,“我这次去淮安,是遵我爹遗愿带他回旧籍与我娘同葬,并请陛下授我职封,又不待许久,无需做什么准备。” 宽大的衣袍袖子垂落身前,靖宁睫毛轻颤,走到门栏处,清雅的背影萧然玉立,“这次出门我带上听白就好,轻车简装反而方便。只是这府宅之中,这段日子就要麻烦安叔多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薛安声音微哑,“小姐放心去,平城这里不用担心。” “我出去一趟,回来后便出发。” “是。”也不知为什么,薛安自几日前的不安开始慢慢消除,这样清姿卓立的小姐,看着徒然有一种难言的力量,有几分夫人当年的模样。 … 天空舒朗,却还是不见半点暖阳,地面覆着薄薄一层积雪,踩上去便清楚可见一个又一个脚印。 靖宁礼貌地扣响门上铜把,里头有仆从落了门栓探出头来,看到外头的人,不免一惊,忙打开一侧大门,有礼轻唤,“姑娘来了。” 颔首,“老先生可在?” “在,姑娘好多天不曾来,老先生还正念着。”仆从注意到她身着白衣,有些好奇却不敢多问,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随我这边来。” 经过内堂,从花园小径直走,过一道垂花门,依稀可见一个弯腰题字的清健身影。 “老先生。” “宁丫头来了。”欣喜落墨最后一笔,抬起头来瞧见她的装束,渐渐敛起眼中笑意,挥手对她身后仆从令道,“去泡两杯茶来。” 仆从恭敬退下,院中只剩他们二人,梁老太师停了笔,卷起石桌上有些散乱的宣纸,摆正放好。 “坐,宁丫头今天恐怕不是来与我老头谈古论今的罢。” 靖宁奉手作揖,“老先生锐敏,我今日……是与老先生暂别的。” 梁太师皱起眉头,双目炯炯道,“可是发生什么事?” “……家父日前过世,我辞别老先生后便会带他回籍安葬。”靖宁垂下眼帘,沉吟片刻,“即便回来,怕也会有繁多事务,应该会好一段日子无法来拜会老先生。所以,特来暂别。” 梁太师闻言,心沉了沉,虽然方才有些料想,但听到这样的事情不免还是有些低落。 “是……回哪儿?” “淮安城,路途倒不是很远。” “淮安?”梁太师沉思,“我倒是听说薛知府也因为近来去世,他女儿要准备带他回淮安入葬,竟如此……”巧合? 靖宁苦笑,“我未曾与老先生说,薛毅……便是家父。”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212 第十二章:惊险上京 日落时分,天色渐深,云层浓厚,堆叠得不见月光。 因为不复白日光亮,林间两匹青骢骏马马蹄声稍显轻缓,听白扬鞭策马,赶上前方的靖宁,迟疑道:“小姐,再前面都是丛林和山路,没有能住宿的客栈民屋,我们是不是返回去刚才的小镇宿上一晚?” 靖宁侧首,“你累了?” 听白微征,“不是,属下是想若继续前行,恐怕小姐今晚就得在林中过夜,会不会……” “我没事。”女子温冽的声音合着风传过来,“待亥时就地休息便好。” 听白不免有些动容,野外入宿,寻常娇惯些的公子哥都不愿如此,更何况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 折回去确实也浪费时间,也罢,左右不过自己晚间多多留神,莫让什么宵小蛇虫靠近小姐周边。 再行约莫半小时,天已完全暗下,莹润的弯月从浮云中露出一截,浅淡的月光印射地面,行走变得颇为艰难。 目光投向远处,因在丛林之中,道路狭小又多蜿蜒拐道,靖宁勒紧缰绳,思忖片刻道,“算了,今天先不再赶路,明日晨曦早点出发便是。” 密林难走,更何况昏幽无光,倒不如先休息,明早日出时分再上京。 听白随她一起翻身下马,熟练地牵过马找地方拴好绳索,看了一眼四周环境,道:“小姐,我去拾些柴火来。” “好。” “……等等!”靖宁目光一扫,垂眉想着什么。暗夜里,林中偶尔一两声鸟儿鸣叫,十分清幽,听白站立在那,须臾后脸色也变得凛然严峻,有人潜伏? 方才急切赶路,不发觉周遭有何不对之处,如今安静下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人怀疑。 “是……” 靖宁轻睨一眼,漫不经心般走到拴马树下,悠悠解开缰绳,浅笑道,“算了,继续赶路。” 话毕,利落地翻身上马,持鞭,握绳,调转马头,电光火石间已纵马前驰。只一个眼神的暗示,听白便明白她话中深意,也快速地跃居马背,随后跟上。 从平城到京都的路,听白算是了如指掌,当下也不顾什么尊卑之分,伏低身子加快马速,一下子超过靖宁,在前方替她带路。 四周斑驳树影狰狞般地俯抓大地,夜色勾勒出两道清瘦的身影,和骏马一道,飞驰而过,徒留下一地冰霜。 应是发现了他们的不寻常,林中隐匿之人不再躲藏自己,身后树梢波动,一群人悬空踏影,顺着他们的方向持剑而来。 煞气浓过月色,仿佛连空气都被生生划开一道口子,掠影之速堪比呼啸狂风,对着那两匹移动的青葱大马紧追不舍。 听白开道,靖宁纵马紧跟,鞭起重落,驭马之术不遑多让。马蹄一起一落,每一踏步随即扬起一地散尘厚土,吞噬于茫茫夜色之中。 这些人显然是早有准备,定好埋伏于此,刀剑之声嘤嘤刺耳,人数武功多而精之,很明显不管他们何时经过,怕都是要贯行杀伐除尽的指令。 薛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或许三年前薛毅的二品高位还算慑人,但自从任平城知府一职,素来只管城内诸事,不问其余政务。 薛家不论是薛毅,还是家仆,行事始终低调平和,薛靖宁更是三年未曾出府,怎么会在近日引来仇家,甚至能花大手笔也要除她后快。 在就快到京都的路上杀她,天子脚下,这般举动,难道不怕引起陛下盛怒? 是权势过重不怕生事,还是江湖草莽不惧多事? 亦或是说,幕后之人已到了对薛家深恶痛疾的地步? 靖宁望向前方沉着薄薄雾气的夜,蹙眉深思。薛毅背景简单,便是封了高爵,娶了宋家女儿,也一向内敛温润,不是会招惹事端之人。她来此月余,还不曾听谁提起过薛家还有什么仇家,也没值得深究妄议的不该举动。 最可疑的怕只有近来惩处侵田一事,不过旨意由京都传下,太子殿下亲自拟定罪罚惩处,几分轻几分重都是朝堂掂量,薛毅提早抓他们罢,还不至于这般派诸多杀手沿途追杀。 那会是谁? 第十三章:分道上京 几个起跃的功夫,脑海中已然闪过无数道思绪,理不清楚原因何在,干脆撇去不想,注意力集中起来,专注赶路。 劲风拂过面颊,扬起衣袂,刮得她耳畔呼呼作响。 快速往后一瞥,果然那些人还未曾追上。 幸好方才反应敏捷,当机立断,又挑的两匹快马,这才有了几分胜算。 想来这些行刺之人也料想不到,她一个闺中女子,也会选择骑马上京,更没想到是匹行速快捷的烈马。 只是,即便甩开身后一群,又怎能保证此去京都的路上再没险阻? 幕后之人怕是不愿她上得京去…… 思及此,狠狠一夹马肚,挥鞭赶上与听白并行,猎猎风声中,声音仅两人听见。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你我分道而行,我走官道大路,你带着我爹的骨灰盒从小路去往淮安,到京都再会。” 听白脸色大变,“小姐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怎么可以?” “还有那么多要事情没有完成,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属下不会……” “是不是我爹不在,你就不把我这个小姐放在眼里了!” “不是这样……” 靖宁沉下脸来,虚柔的月光散落在她身上,衬得眸中流光清冷,“前面分叉路口,你往右侧去,若是提前到就在城中所见第一家客栈等我,莫要惊动旁人,我必定会在明日一早到达京都。” 听白还想再说什么,靖宁已冷冷截下,“我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你,不要让我失望。” 树影浓密处,一人一马果断偏了方向,径自往左侧驰骋去,听白无奈,迟疑片刻,终是咬牙往右面小道走。 不敢有任何停留地,靖宁出了丛林直上官道。 寒夜森冷,后背湿凉湿凉,官道无树荫遮挡,加之两侧宽阔,视线明亮许多。 驾马一天,此刻宽广大道上只她一人,一个不留神便想要松懈下来。 身后已经彻底没了响动,如果她没有想错,那些人不过是负责潜伏在丛林之中的一小队人马。若是她有命逃出,上了官道,恐怕还会有一队人守在某一处静待。 干脆停了下来,居高看去,隐隐可见蜿蜒九江。 靖宁驱马下了官道到九江前止住,翻身落于地面,笔直站着。伸手撩起衣摆,撕下里衣一小布条,将垂腰长发拢起绑好。 水波漾漾,碎银般璀璨,靖宁轻抚马背,让它安静地垂首踢着蹄子,露齿笑道,“你在这里好生待着,我明日遣人来找你可好?” 马儿也不知是否听懂她话中所说,只一味地低着头,看着地面。 “好好的,记得别按来时的路回去,也别再往前去。”靖宁捋捋它的毛发,站远了打量一眼。 片刻后转身过去,纵身一跃,平静的水面瞬间荡起阵阵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扩去。半响后,慢慢平静下来,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清光冽冽。 天际浮现几抹红霞,晨曦将至,视野所及都渐渐有些舒亮起来。 破晓前的天边美得宛若一副彩画,原本清平的江面涟漪漾起,波纹一圈一圈。靖宁浑身湿透地爬上岸去,抹去脸上江水,晨曦凉风一吹,禁不住颤抖几下。 不用看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必定狼狈不堪,不过好在,对方应该预料不到她会冒险从水路走,一路游到这淮安城外。 时辰尚早,城门还未打开,四周冷冷淡淡不见人影。靖宁喘着气,在城门口来回走动,稍显不安。 若是在这里被发现,之前的努力怕是都白费了。 走到一边的城墙望了望,实在太高,墙面光滑,城楼内必然还有官兵把守,若是强行进城,恐怕要惹来不少麻烦。 正杵在城墙边上静思,后方忽然传来一声低喝,“何人在那!” 这声音……靖宁讶然,似乎在哪里听过? 第十四章:再次遇见 锦衣远目望去,巍峨的城墙下,青藤曼曼,一侧墙角似乎站着一位衣裳湿乱的女子,不时望着城楼,垂首来回走动,不甚寻常。 这个时辰,天色还未大亮,等闲日子都要卯正后才会陆续有人出来,今日怎会有个女子独一个人在墙角处,动作衣饰又这般奇怪。 锦衣驱车渐缓,一道叫唤明显让那女子身子一僵,却不见她立即转身过来,仍背对站着。湿润的长发垂在后背,似乎还滴着水。 “怎么了?”萧衍靠在马车内壁上,闭目养神间问道。 锦衣压低声音,“殿下,城楼下一侧有女子立着,样子颇显奇怪。” 黑眸缓缓睁开,眉眼间掠过一丝惑然。 天犹灰蒙,雾气尚浓,若不是他昨日视察京营,又连夜赶回准备上朝,这城门口该是空无一人才对。便是日常赶着进城来往的商贩客旅,最快也是待卯时正刻过后才有人影。 身子微倾,抬手撩起车帘,马车行近些看得更是清楚。 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衣裳尽湿,初春颇为厚重的衣服紧皱地贴在身上,一身素白。 这样早的时辰,四周辽阔,冷风自九江江面而来,凛冽萧寒。何故会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着一身雪色湿衣在这里候着天明。 不过,这背影倒是越看越是熟悉,他是在哪里见过不成? 再行走数步,马车终是停下,锦衣面无表情又是一问,“你是何人,杵在这里做什么?” 靖宁挺直背脊,施施然转身过去,身子一滞。 是上次在平城十锦斋里遇到的那对主仆? 当初说是外地而来,原来竟是京都之人。 萧衍微征,“……是你。” 看到上呈奏疏上的字迹,本还有所犹疑,如今见她出现在京都城外,又是一身缟素,想来确实是那薛氏靖宁无疑。 只是……她上京来该是为了替其父出丧入殓一事,为何会这般模样立于城墙之下。 视线下移,目及她湿透的衣裳,不免别过眼去,随手拿起一旁的大氅扔出,“披上。” 锦衣早已垂下眼帘盯着地面的块块青砖。 靖宁也不拿乔,颔首一句“谢谢。”利落地系好锦带。 再抬头,许是紧绷的神经放松许多,面容缓和下来,静默片刻,道,“这样问或许有些冒昧,敢问公子稍后可是要往城里去?” 萧衍面上无波,“是。” “……那可否,载我一程?” 她若一直站在城外,必然引起有心之人侧目,如今城门未开,实在太过危险。想来藏身于马车之中,那些杀手贼人应该不至于张扬狂妄到前来掀帘子探查。 对方迟迟不作应答,靖宁暗忖着自己恐是太过唐突,这般一副狼狈至极的样子,又浑身湿漉,上车岂不是凭白脏乱了人家的马车。 抬手正要收回方才请求,却不想一道湛亮男音传来,“锦衣。” 锦衣立马会意,做一个手势,“姑娘请。” 待上了马车,才骤然发现内置的精奢,对方一袭墨色衣袍,不知是否是不曾休整地连夜赶路,衣摆略有褶皱。 但即便如此,也终究不掩其通身贵气。再看这富贵马车,想来是淮安城内哪个世家的公子罢。 上车坐下,“多谢公子。”气度不卑不亢。 “上次得姑娘相赠米心棊子的做法,这次举手之劳自是应当。” 靖宁不再多说,只道,“待会入城之后,公子着侍卫随意停靠路边便是,无需远送。” 马车停在原地静待城门开启,狭小的空间里不时窜入几丝清晨的冷气。萧衍再次打量一眼面前的女子,语气疏离,“此刻尚早,姑娘缘何会一人在此,又这般模样?” “没什么。”靖宁轻描淡写,“来京时遇上些变故,不是什么要紧。” “一人上京?”她再不济也是知府之女,来往淮安怎一个随从也没有? 靖宁淡淡,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和同伴走散了,待会进京后再去寻他。” “姑娘倒是心大,寻常人恐怕来不得如此平和。”萧衍漫不经心拨弄着案几上的茶具,“现下虽已入春,但晨曦多风,天气清寒,能让姑娘不管不顾地跳进江去,想来这变故也太意想不到了些。” “公子倒知道我下过九江?” 萧衍眉梢微挑,“昨夜一夜无雪无雨,九江又临城而流,姑娘若不是落入江中,难不成有人泼水而袭。” 靖宁只是浅浅笑着,垂首默然。 锦霞飘散,太阳终是从云层中跃起,金光霎时四溢,柔化了半边清蓝碧空。 城门缓缓而开,一队卫兵持枪列队而出,直直地站在城门两侧肃然而立。 一人眼尖,看到马车外御马的锦衣,险些惊呼出声。屈膝正要下跪问礼,锦衣却扬眉暗示不要声张。那人一番错愕,确是想着太子殿下应是不愿多事,于是忙立直站好,神色越发正穆拘谨。 马车进城,四周果然还是清清淡淡,远处只一两个人匆忙走动。 “就这里停吧。”靖宁开口,待锦衣勒紧马绳停稳,快速地跳下车去。 只是,身上的大氅…… “披着吧,我暂且不用。”车里的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面无表情道。 靖宁沉吟,“如此多谢了,冒昧请问公子住处,晚些时候自当送还。” 马车车帘垂下,隔绝去外界清崤,“不必了,想来……还会再见面的。” 第十五章:御殿见驾 马车徐徐走远,靖宁立在原地,纤长的手指抚上身上大氅,暗自沉思方才那位贵家公子所说的话。 ……还会再见麽?她不禁失笑,偌大的京都,她面圣后办完丧事便会立即启程回到平城,不做片刻逗留,又怎会有机会再见。 罢,当作客套话就是。只是这大氅用的是暗纹云彩织锦羽缎,里头不看也知是白狐皮毛,煞是暖和,想来十分珍贵。怕是也只能等到日后有缘相遇,再还给他了。 清早多风,薛靖宁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竟发现还有几分浅淡的龙延香味。 天色越发清明,街道也逐渐熙攘起来,薛靖宁换了一身衣裳后,在第一家客栈静坐着等候听白,不免听得几句闲言闲语。 “唉,听说了吗?平城的知府薛毅,没了。” “可是三年前的薛郡公?怎么好端端的就……” “据说是积劳成疾,发病去的,不过他那个痴傻的女儿却突然好了过来。唉,作孽啊。” “消息都传开了,那个薛靖宁在京都的时候就常惹出祸端,去了平城更是变本加厉,如今都把自己亲爹给克死了。” “好像是最近要回京出丧,你们说这薛小姐好了以后会不会变成个母夜叉模样?” 同桌的人都低低地笑出声来。 靖宁敛下眉眼喝茶,似乎周围人所谈论的都与她无关,身正自然名正,她不会去在意一群无知之辈的言说。 只是她虽不出声,却听得有道清冽带有几分温愠的嗓音传来,“住嘴,不知实情就不要在此妄议。” 靖宁转头去看,门口入眼一位卓然而立的俊逸男子,一身镶绣着银丝边腾云祥纹的紫色长袍,发束一枚碧鎏玉簪,身上透着一股难言的气势。 男子沉着脸,显然对方才那番对话很是不满,楼中各人似乎都识得他的身份,一下子静若寒蝉。有掌柜堆着笑迎上来,谦卑道,“原是宋大人到来,小的怠慢了。” 宋大人?朝中姓宋的职官并不多见,看他的年纪不过双十出头,莫非……是宋国公府的宋泊言? 因是从未见过,薛靖宁倒也无甚感觉,倒是那俊逸男子目光流转间落于她身上,些许错愕后忽的惊喜地快步靠近,有些难以置信道,“靖宁?你是靖宁?” 周遭的食客顿时唏嘘。 薛靖宁放下杯盏,起身盈盈作揖,淡淡道,“靖宁见过表哥。” “真的是你。”宋泊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握着她的肩颇为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带着她作势要往外走,“今日休假一日,没想到竟能与你遇上。我先带你回宋家去,祖父和父亲都很是惦记你。” 靖宁摇头,“不了表哥,我修整一番便欲入朝觐见圣上,待出宫再去拜见各位长辈。” “你现在便要入宫?”宋泊言沉吟,“也好,如今也快到了下朝的时辰。左右我无事,陪你一道进宫去。” 楼外听白正好赶到,一身风尘倦累。靖宁不便与他多说,只草草吩咐几句,让他先在客栈等候。 自重华门进宫,到天水桥前停了轿子改为步行。薛靖宁抬眼去看眼前光景,宽阔大道,殿宇重重,森严肃穆之地,处处彰显皇家贵气巍峨。 宋泊言负手立在她身侧,柔声道,“内监已去通报,我引你往睿思殿去。” “睿思殿?”靖宁困惑,“那不是东宫所在?” 宋泊言同她解释道,“陛下近来身子不适,便由太子理政,一应国事皆由太子审断。”他顿了顿,不放心地提醒一句,“太子处事决绝,一会面见你可要谨言慎行才是。” 原是这大齐赫赫有名的皇太子。关于他的行事作风薛靖宁已有几分了然,从荆平北路侵占良田一事便可看出这位天家储君的手段,想来比当今圣上都还要来得雷厉风行。 守门宫监垂着头出来回禀,“沈大人,太子殿下宣薛姑娘觐见。” 宋泊言轻抿嘴角,拍拍她的肩膀,“你且进殿,我往龙章阁去走走,之后来接你回宋府。” 靖宁颔首,“多谢表哥。”转身随宫监一道进殿。 暖阳斜射,大殿中白玉铺成的地面熠着碎金般的光辉,红柱上飞檐盘龙,金鳞金甲,旋绕着几乎要腾空而去。两鼎偌大的漆器香炉立在殿门两侧,朱砂衬底描金,鼎上轻烟缭绕,溢出屡屡馨香。 殿中高坐上隐约坐着一位身着缂丝龙袍的男子,靖宁不敢直视天颜,弓着身子施施然跪拜下去。 “臣女薛靖宁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第十五章:请求职封 萧衍一身明黄祥龙衣袍,端坐在殿中上首,双手撑在椅把上,凝视着殿中跪拜的清丽女子。 垂下眼帘,幽幽开口,“平身。” 清亮的声音让薛靖宁倏地一惊,竟一时征愣在地,不知反应。脑海中略过无数种可能,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却是更为震惊。 双眸深邃,眉宇英姿,五官棱角分明有如雕刻般俊逸。那人坐立在那赤金打造的盘龙椅上,一身气度越发显露无疑。 怎么会?薛靖宁暗想之前相遇,平城街市,他前去十锦斋,正是在查访溧阳事故之时。他确实往平城去了,不过却未惊扰地方官员,是暗访?还是其他? 难怪,难怪,她第一次见他,便知这人身份显贵。一身华服,侍卫相随,还有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尊贵气派…… 她原以为会是这京都之中高门贵族的世家公子,谁曾想他便是名动天下的大齐太子,国之储君。 “是你?”思绪千回百转,几乎是在看到他容貌后便脱口而出的问话。只是话音稍落,她就懊悔十分,忙俯身下去请罪道,“臣女失仪,还请殿下恕罪。” 萧衍面上无波,并不惊诧她的反应,“起身罢。” 撩起衣摆站起,垂首立在原地,再不敢直视座上之人。 叹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薛知府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实为群臣楷模。听闻薛卿卒然捐馆舍,陛下十分痛心,还望薛姑娘节哀顺变。” 靖宁轻弯身子,“家父有幸得陛下和殿下嘉赞挂念,死而无憾矣,臣女代父谢过陛下和殿下恩眷。” 萧衍虚扶一把,“丧礼定在何时可议过了?” “未议。”靖宁抬头对上他眼,“家父生前清廉,死后也不愿铺张,只简单地出丧入殓即可。臣女今日见过殿下,便于明日举办丧礼下葬。” 萧衍起身,缓步下的案阶,走到她面前一尺止步,“薛卿当年奋身救驾,治理平城亦有所成,是不可多得的大齐良臣。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明日便由我前往吊唁。” 薛靖宁错愕,得当朝太子前去吊唁,这是何等的殊荣。虽说薛毅不在乎这些身后之名,但能史书记载流芳百世,也算是一番慰藉。 “平城这三年来小有所成,百姓生活也有不少改善,薛卿走后,平城知府一位我已着吏部选调合适的人选,定然不负薛卿生前苦劳。你且在京都住下,宋家必然会替你父亲好生照看你。” 她跪着谢恩,却无半点要起身的意思,背脊直挺挺地跪着,目光清湛而坚定。 萧衍惑然,“还有事奏?” 伏下身子,额头扣在白玉铺就的地砖上,冰凉冰凉,她清楚地意识自己接下来说的话,“臣女请旨,请求殿下赐予臣女职封,代父管治平城诸事。” 女子语气轻柔,却话音铮铮,抿着嘴一脸肃然,全无玩笑之意。 萧衍微滞,他自处事以来,从未有女子胆敢这般有底气地请上求封。大齐虽民风开放,女子地位比之前朝大大提升,宫中女官医女亦不在少数,但在朝中做事的女子却除开国嘉穆皇后外,再无一人。管治一城已相当于京都五品,男子尚且仕途艰难不易,何况是一介闺中千金。 他黑眸微凉,涌起层层暗涌,目视着身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温愠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坚实的地砖,跪久了膝盖不免有些生疼,她却始终一动不动,仍坚定回话,“在进睿思殿前,这番话已在臣女脑中上演过无数遍。平城职官,管制之权,臣女恳请殿下恩准。” “除却后宫女官,还从未有女子封赏职官。薛靖宁,你有何自信我会应你这荒唐之求?” 殿中空旷寂静,一句话犀利非常,有如疾风拍面而来,连空气都似乎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闷热得让人口燥舌干。黑缎朝靴渐渐逼近,清寒男音,犹在耳边回荡。 第十六章:惊才滟滟 无言的气势让殿中角落里的宫监都不免心惊,靖宁手心隐隐发汗,却不敢露出胆怯分毫。 “大齐开设女官已有数十年,当年高祖开此制时,天下多少人哗然一时,都道女子为官是乱天下之举,祸乱江山,祸乱社稷也。然大齐建国至今,国力渐盛,百姓渐强,后宫女官们更是将二十四司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负众望。 内廷如此,外朝亦然。当初开国嘉穆皇后与高祖一道治理事务,开疆扩土,不也是区区女子之躯。臣女不敢比肩嘉穆皇后,但也对自己颇有自信,断然不会害了平城百姓。” 萧衍定定地看着她,眉梢微挑。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居然敢这般淡然地说出这番话,不卑不亢,丝毫不以自己是女子的身份就自卑自惭。 颇有自信?萧衍负手而立,神色复杂。他不可否认这个女子有不同寻常的一面,冷静,自持,敏锐……但这些并不代表她就能管理好一座有上千百姓的平城。 政事不比闺中杂务,地方上的人事调动、军政变化、赋税安排、漕运田制都是要深思熟虑才能下得定论,岂是一句“对自己颇有自信”便能胜任得了的。 思及此,他眉目间罩上一层深深蕴色,回到座上低斥道,“胡闹,这等事情自有吏部审度,承禀天听。你莫要以薛卿之女身份便这般妄言放肆。今日我便当你是丧父深痛,胡言乱语,不究你罪。你还是赶紧回去安排一下你父亲的后事。” 靖宁知道这样的请求必然是艰辛非常,她非男子身是问题重点,太子气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从袖中取出一卷薄笺,双手举起,“臣女不在胡闹,这是臣女上京前拟出的治政策论和平城事务祥记以及应对之策,呈与殿下过目。” 角落里的宫监终于有了动静,快步上来接过薄笺,弓着身子递给萧衍。萧衍剑眉微扬,迟疑后方才接过,一拂手快速摊开置于桌面,熟悉的字体瞬间引入眼帘。 “……治政当怕文臣取巧,武臣畏缩,方使地方盗贼猖獗,冤案丛生,游匪之多,更是难中之难也。且不说文武职官失职之过,单究贼寇益多一事,其因不过三点。一是地方银价上涨致使赋税增加,百姓苦不堪言无路可走,二是……” 萧衍匆匆阅毕,惊喜一重更胜一重,这里边所列问题确实是平城近年来实实在在遇到的。不仅如此,大齐尚有数个州县都存有这些弊病,所在知州县丞莫不束手无策,亦或不痛不痒。年前他开始着手整治落后州县境况,心中观点与这薄笺上所写几乎相近,甚至还有些许是他所未曾想到的。 他坐直身子,面色肃然,“这些皆是你自己所想所写?” “臣女不敢罔上。” “你倒是个聪慧之人。” 她也不谦虚,直直就道,“否则怎对得起数千位平城百姓?” “你如何笃定我会应你此事?” 她嘴角浅浅一笑,又快速敛去,“因为,殿下也是个聪慧之人。” 顿了顿,思考片刻后,又掏出一样东西,用绢布裹着,很是珍贵。她缓缓摊开,将一卷中黄带着金边的书札托在手上,“殿下,这是陛下当年赐予我父亲的裱金御札。圣上言,当满足父亲一个要求,只要不涉皇储,不动江山。如今这御札转交到臣女手上,是父亲临终前唯一的心愿,还请殿下恩准。” 第十七章:冤家路窄 用金线捆绑起的裱金御札经内监的手递到案桌上来,萧衍眼帘微垂,从殿外投射进来的光辉在他幽深漆黑的双眸中摇曳。这份书札的分量他再清楚不过。大齐建国至今,百余年历史,不过也才送出三份而已。 其一是当年高祖皇帝在打下江山后,亲手所写赠与嘉穆皇后,言明此生若有负于她,便甘愿将万里江山拱手献上。 不过帝后一生情笃,相携至老,那份御札便只在颁布时出现在世人眼中,后随葬皇陵,传为一时佳话。 其二是先帝顺宗皇帝,因其黯弱愚鲁,被西越人趁机侵辱,生生夺走了陇西九个州县。顺宗在逃亡间将御札交予当今圣上建兴帝,若自己遭遇不测,便由他登基为皇。 最后一份自然就是十七年前薛毅所拿到的这张,当初金銮大殿上,文武百官众目睽睽,皆知此事。建兴帝在龙椅上亲口许诺,他日当满足薛毅所提出的一个要求,只要不涉皇储,不动江山,必然应允。 萧衍不明,若是薛靖宁早早便拿出这裱金御札来,自己定是不会断然地就拒绝她的请求,那她又为何…… “平身吧。你这般聪颖,该知道这御札的重要,若方才你直接拿出来,我怕是无话可说。” 靖宁站起身来,及腰的墨发因为起动垂落到了身前,却丝毫不减其眉间英姿魄力。她举手一揖,坦荡从容,“因为臣女希望殿下能够明白,臣女今日殿中所求,若能成功,是凭借自己自身之能,而非裱金御札之力!” 萧衍似乎直到此刻,才真正看清这个少女的风骨容姿。 坚毅,淡然,慧颖,更难得的是没有官场上的沉浮取巧。比之朝堂上的酸儒庸臣,实在好上许多。 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十六年来竟都是痴傻的样子。 “此事事关重大,我需禀明陛下方能给你一个明确的回复。” “臣女静候便是,多谢殿下,臣女告退。” 恭敬地退殿转身,手心里渗出的汗经凉风一吹,不禁带了些瑟瑟寒意。她定了定神,下了台阶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终于彻底地放松下来。 宋泊言已在外面等候许久,见她出来,施施然迎上去道,“还好吗?” 倒是个心细如发的男子,看得出她暗掩紧张。靖宁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我派人回府说了你到京的消息,祖父和父亲都对你很是挂念,提前给你安排了姑姑生前住的院子。靖宁,以后你还有宋家可做倚靠,我们都会是你的家人,断然不会让你孤独于世的。” 这样的话,太像是寒冬里的一簇火焰,将四肢八骸的冷意驱走,慢慢地暖和起来。她轻轻地弯了弯眉,莞尔浅笑,“多谢。”可惜她是不会在此长住了。 还是有些疏离的神态,宋泊言也不多言,带着她便往外走去,总归会让她慢慢习惯的。 却不想,在宫门口遇上了曾经的重怨仇家。 江弘昇骑马正欲进宫,见到是宋家的轿子出来,便猜是宋泊言。痞笑着打马过去,卷着手上的马鞭对着马车散漫道,“唉,泊言,不是说你今日休假一天,怎么这会又从宫里头出来了?” 薛靖宁努力回想着这个声音和吊儿郎当的说话语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马车外说话的人不正是三年前被她弄得坠马落疾、许久才好全的江家嫡子——江弘昇? 冤家路窄,她竟在回京的第一天,便碰上了这个昔日的仇家霸王。 宋泊言不得已掀了车帘下车去,“方才有事,去了一趟龙章阁。怎么,你不是该在坊间游乐,今天倒有功夫进宫?” 江弘昇忽的凝眉,不像往常一般同他玩笑,也不复刚刚纨绔的模样,脸色一下正经起来,直愣愣地盯着那马车厢看。 “那里面的人……”他透过掀起的车帘不经意瞧了一眼,似乎坐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化了灰他也认得,是害他瘫痪了一年多的那个脑子不正常的傻子——薛靖宁! 一年多!他无法正常行走,每天都要靠着下人搀扶才能到屋外去动一动,对他这般习惯浪荡的人而言,简直是度日如年。 她薛靖宁倒好,人痴傻了什么都可以当做没发生一般,去了平城照样过她的舒适日子。好啊,现在终于让他碰上,他绝对不会轻易饶了她。 第十八章:能言巧辩 宋泊言一看到江弘昇便知事情不妙。 三年前的那件事曾闹得京都沸沸扬扬,坊间百姓莫不议论相知。宋家虽因为姑姑的早逝而不与薛家往来,但祖父到底还是重情之人,又对靖宁照顾几分,怎会直愣愣地袖手旁观。当即也入了宫恳求圣上看在宋家的面上,能从轻发落。 只是怀王是一品爵王,位高权重,宫中还有昭贤妃帮衬,江弘昇又是江家嫡子,坠马之后双腿瘫痪不得动弹。纵然姑丈是救主功臣,宋家屡次求情,也到底免不了责罚。 最后定为降职贬到平城,已是尽了两家最大的努力争取所得。 如今靖宁回京,却正巧被江弘昇撞上,必定是要在此做一番纠缠才肯罢休。宋泊言于马车前长身直立,他是怎么都不会让弘昇欺负靖宁丝毫的。 举手好言相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三年,当初该罚也罚了,你也恢复如初。此事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再追究了。” “那怎么行?”江弘昇翻身下马,气得直跳脚,“她害我那么惨,我怎么也得讨回一些公道。” “靖宁她也无意要害你,你又何必……” “无妨,正好我也想向江世子讨还公道。”清湛的女音打断了他的话,薛靖宁掀起车帘,悠悠下车,平静地立在宋泊言身侧。 “你来找我讨还公道?”江弘昇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古怪地看向宋泊言,问道,“你确定你这个表妹脑子清楚了?” 宋泊言有些恼怒,“弘昇,不许胡说。” 宫门口成排的绿槐树越发青葱郁盛,来往宫人三三两两,渐渐地聚在一起,朝着他们的方向窃窃私语。 薛靖宁字字凉声,“总所周知,京都的四方街是属城内民道,街市繁闹,人群众多。何况彼时是正午时刻,更是百姓往来的高潮时分,我在街上停驻逗留本就是合情合理。倒是世子你,带人纵马城内,又快驰而过,根本就是不顾百姓死活。” “你……”江弘昇没料到她居然这般伶牙俐齿,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辩驳之词,胸口不时起伏,脸色也气得铁青。 薛靖宁依旧不急不徐道,“世子坠马落疾,我固然有部分责任,但归根究底,还是世子自己自食其果。三年前陛下已下旨惩戒于我薛家,却对世子宽宏慰问,想来是看在世子受有重伤的情面上不欲苛责。可如今世子想要翻旧账,那么,我也只好请求陛下再度做主了。” “谁……谁说我要翻旧帐了。”江弘昇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哪里想到,三年前那个一声不吭只会傻笑的薛家小姐,现在居然变得这般能言巧辩。 明明是他要找她麻烦,怎变成她对他咄咄相逼了? 偏偏一番话还堵的他毫无招架之力。 靖宁疏离地对他行了个礼,“世子既然不想翻旧帐,那我可是能走了?” “你……你给我等着,我断然不会饶了你。”江弘昇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不断拔高自己的音量,以借此给自己添势 一个被养坏的高门子弟罢了,占不住理便中气不足,只会耍性蛮缠。靖宁转身回到车内,一边应他的话,“世子自便。” 宫门口一番波折,所幸之后一路平静。马车从官道往华亭街去,甫一拐角,便可见一处威严府邸,抬眼望向那朱红门匾,是雄健浑圆的“宋府”二字。 靖宁默然放下一旁帷裳,这里,怕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一家亲人了。 薛毅让她莫要计较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应该是不愿让她独自一人、孤苦无依罢…… 第十九章:前来吊唁 京都几大高府,宋家当属其中,三朝重臣,代代忠良。从宋启祥起,宋家子弟就越发峥嵘有成。宋海清在朝任三品刑部尚书,宋泊言更是年纪轻轻便在年前由陛下亲自擢升为正四品中书舍人。一门荣耀,羡煞天下多少文人武士。 这样的一门大家,府邸自是大气堂皇,靖宁却不转着眼珠乱看,只合着双手放于身前,不惊不喜地随宋泊言向前走去。 初见宋老爷子,她的心情终究不再平静无波,这个叱诧半生、身若苍松的老人家,在见到她踏进房门的那一刻,竟不由地湿润了眼眶。 纵然他当年气自己的女儿不管不顾地与人私奔,纵然他怨薛毅害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对这个唯一的外孙女,他从来都未曾迁怒过。 偌大的正厅坐满了人,靖宁五味陈杂地叩首行礼,柔声道:“靖宁见过祖父,见过舅舅、舅妈。” 宋启祥朝她挥挥手,“走近来我看看。” 靖宁依言,起身走上前去,宋启祥将她仔细地打量一遍,良久方道,“果真是好全了,也算是一件宽慰之事。” 她说是。 宋启祥顿了顿,又问,“你父亲的丧事……” 知道老爷子在问什么,她低声道,“丧礼定在明日。” “明日?”旁侧的宋海清讶然出声,“这……是不是太赶了些?”都还未准备齐全…… 她摇了摇头道,“父亲生前不喜张扬,回京只是希望能与母亲合葬一处,唯此足矣。至于其余的,还是从简便可。” “也好。”宋启祥轻拍椅把,“是该让你父亲快些入土为安。”他声音放软,看起来有些疲惫,“泊言,你先领靖宁下去休息吧,明日的事宜记得差人都准备妥当来。” “孙儿明白。” 薛靖宁行礼告退。 她在宋家住的院子是她母亲出嫁前所居,十多年如一日地保留着,知道她要回京,便早早嘱了人将这再好生修整一番,添了些小女儿家喜爱的东西,做了好几套成衣,又调了几个机灵的丫鬟,想来是要留她在此长住下去。 只是她今早已殿中请愿,太子即便是看在御札的份上,想来也会允她上任。 这京都,她怕是待不了几天。 势必是要辜负他们的一番好意了。 一夜无梦,晨曦的清光投射地面,是个舒朗无云的晴天。宋家昨夜连夜置办好各处,灵堂、立奠丝毫不因时间的仓促而杂乱,回廊走道和府外高门也都悬起白布,原本肃穆的宋府在今日显得更加沉重无言。 她依旧一身缟素,绑着首绖和腰绖跪在厅中的棺木之旁。那里面放着的是薛毅的骨灰,等丧礼一过,便将他与宋海心合葬一穴,全了他十多年的痴念情深。 膝盖边的瓦盆正冒着火光,一张一张的冥纸投放进去,惹得火光更胜。靖宁一言不发地跪着,往来吊唁的宾客烧香跪拜之后,少不得停驻在她面前说一句“节哀顺变”,见她垂首伤怮,也不再多说,摇摇头便踏出门去。 来吊唁的,几乎都是朝中大臣。不是冲着薛毅而来,倒更像是给宋家一个面子。众人走走过场,持香在堂前拜上一拜,也算是礼数全了。 正想着是不是寻个时机离开,却听得门口有内监快走进府扬声高喊,“太子殿下驾到——!” 不仅是那些官僚宾客,便是宋府的人也都惊诧不已,一个区区知府的出丧礼,竟引得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放眼朝中,能让太子出面吊唁的能有几人,如此荣光,这薛知府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唏嘘之余,府中众人莫不停下手中之事,忙跪下地去齐呼千岁。靖宁轻拂衣袖,直接转了方向,俯下身子朝他行礼。 “平身。”萧衍大步走进,亲自扶起宋启祥,“陛下身子不适,但感念薛郡公劳苦功高,有恩陛下,特命我来好好地送薛卿最后一程。” 薛毅早在三年前便被贬为平城知府,如今太子竟当着众多朝臣的面称呼他为郡公,显然是要复他封位,让他以二品郡公的身份留史立碑。 陛下到底是念旧之人,当年邙山被救,始终记于心底。众臣唏嘘之后又不免默然,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身后的侍卫递了香过来,萧衍正色接过,弯了腰认真拜了三拜,然后再由侍卫插置于那小香炉之中。 走到靖宁面前,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衣摆上,声音放低,“薛姑娘,人死不能复生。” 她才终于抬起了头,见他今日特地换了一身黑袍纯衣,直立立地站在她的一寸之外。垂下眉眼回道,“多谢殿下。” “跪了大半天,膝盖怕是也该受不了了,你且出来片刻,我有话要交代于你。” 众人面前他说此话,就不担心旁人有诸多猜想?靖宁蹙起眉头,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却也不敢违抗不遵,只好应了句,跟着他往屋外而去。 第二十章:允你又何妨 满园清静,方石阶梯上还留有几道飞鸟掠过的浅浅水痕,侍卫和内监立在园门口,青石小道上只他们二人身影斑驳。 静默片刻,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要交代臣女什么?” 萧衍这才停住脚步,目光从满树繁枝上移开来,“你可想好了,那裱金御札的用处还有许多,你可以为自己求一门绝好的亲事,可以让陛下赐你郡主封号,可以许你黄金百两千两,甚至,你想让薛家后代子孙承荫亦无不可。” 她垂眸笑一声,又随即除尽笑意,“殿下方才说的那些确实很动人。大齐女子千千万,能享尊荣福泽一生的却没有几人。如今我有这御札在手,自然能轻易求的,却偏偏想到那偏远贫瘠的平城去挑起大梁。” 侧过身,她看向那云蒸霞蔚的碧空,淡淡道,“殿下,臣女的心可以比那沧海一栗还小,也可以比那无界苍穹要大。父亲希望的,便是臣女希望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她这番话说得倒是官腔十足,他原想她满腹惊华,会是个清傲之人,砭清激浊,事事以自我去想,容不得半点差错。却不料,她倒也懂得几分圆滑处事,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份上呈的薄卷他又仔细看了一遍,她所言明的平城诸事,大都是历年来的积病,小处着手难治,大处惩戒又将人心惶惶。举措确实行之有效不错,但还是显得太过激了些。 萧衍不得不提醒她,“官场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简单,当中沉浮,要人摸爬滚打过数年方有体会。你有学识,有想法,也有足够大的胆子,可这些东西搬到台面上,不一定就能顺顺畅畅。何况你女子身份当政处事,怕到了地方上会是阻力不小。我所说的,你可曾想过?” 她始终看着他的眼,如墨黑,又似万仞深渊之沉。黑色的纯衣穿在他身,威严更添几分,天家储君的气度浑然天成。 靖宁颔首,“臣女明白了,殿下今日来是要给臣女敲一棒槌的。” 心思敏锐,竟一下子便能悟出他话中之意。诚然,他在警戒她,她所求的未必是火树银花,也有可能风雨如晦。 “你如今放弃,还来得及。”这是他给的最后一个机会。 她扬了扬唇角,果决地摇了头,几乎没有迟疑地接下他的话,“殿下体恤,臣女感念在心。殿下方才所说,臣女亦当如数记下。只是接管平城,是臣女和父亲用御札唯一想换之事。陛下和殿下若能应允,臣女敢说,不论平城未来怎样,至少不会比现在差的。” 萧衍眯起眼睛,踱步缓缓靠近,她身子微滞,后退几步却依旧被他气息围绕,只好定了定神,直愣愣看着他倾身过来,然后侧了一边,覆在她左耳旁喃喃道,“薛靖宁,我给了你选择,你偏执意初衷。那好,我允了你所求又有何妨。平城之地,再差也不过三年前的那般模样,你薄卷上的那些上策之法,我端看你会如何逐条运用。” 他后退看她,“你如今虽在丧期,本不该为官上任,但朝堂行策自有特殊之法。只是,此事应你还有提前,你可敢与我约法三章?” 耳边还犹存温热的气息,像是情人亲昵的场景。她不常与男子这般亲密接触,一时间本能地愣了愣神,听他说到约法三章才终于平静下来,问道,“殿下的条件是什么?” “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他负手而立,“一年之内,我要看到至少要有三分成效,且不论是哪方面,都至少不会出现倒退的情况。只要你能做到这两点,你就能够继续治理下去。否则,不仅我将撤下你的职位,而且势必要对你有所惩戒以告天下。” 他正色言说,毫无商量余地。做得好,造福百姓,光耀门楣,可做不好便不是三言两语能揭过的了。 女子参政本就不成条例,她既敢首当其冲,其可能承受的后果自然也是成倍增加。在这点上,他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定然是不会做丝毫让步。 “好。”薛靖宁点头,朝他一揖,“殿下说的,臣女全都应了,他日若真违了约,殿下只管将臣女重重罚之就是,臣女断然不会有任何怨言。” 他仔细瞅着她,黑眸暗涌。这个女子真的是没有在怕的,他说了那么多,她也不知是当真放在了心上,还是一听即过不甚在意。但不管如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屡次劝阻警戒,竟也有是受了那几分心折所趋。 从未有女子能让他有心折之意,她薛靖宁倒是做到了。他凝眉看去,不知为何,她这般淡淡的姿态让他不甚舒服,片刻后甩了袖转身径自往回走,扔下冷冷一句,“还不快跟上。” 第二十一章:天下震惊 温愠的语音让她身子微滞,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便起了怒气,惹得他拂袖而去。想起书上古人常言——伴君如伴虎,看来果真不是虚假之说。 甩开脑中纷乱想法,抬眼看到萧衍的身影已至园门之外,她连忙迈了步子,快步跟了上去。 吊唁已然到了尾声,该拜的也都一一拜过,可前来的职官贵戚却半点要打道回府的意向也无,不时地与宋家人说些看宽节哀的场面话,眼神偶尔投注到厅外正道,似乎在遥看什么。 众人心里皆明明白白,太子未走,他们又岂敢擅自离开。方才将那薛家遗女唤了出去单独谈话,怕是亦有恩典要给。 毕竟是薛毅和宋家千金留下的唯一血脉,圣上不可能不有所表示。只是任在场所有的人想破脑袋也绝然料想不到,这降旨下来的恩典竟会让天下人都哗然震惊。 在薛毅灵柩面前,萧衍直接命黄衣舍人宣读诏命,她直直跪拜,听得那黄衣舍人打开圣旨朗声念道—— “诚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未有躬自累善,而其后不振者也。朕岂吝于褒贶哉。昔日薛公沥胆堕肝、殚诚毕虑,实乃朝廷之砥柱……今有薛氏靖宁,承以乃父之风,其性之义,其行之良,才兼文雅,明经擢秀。朕思虑良久,当是宜褒编,以彰潜德。兹特封尔其为平城惠主,管治平城一应事务。” 一道诏令有如轰雷掣电,惊诧地让人洞心骇耳。 分管一城,这……这这……未免也太惊世骇俗了些。 靖宁已接过圣旨,谢了恩站在一旁,人群中有位老臣轻颤着身子出来劝谏,“不可啊,殿下。平城虽不是什么繁盛之地,但到底也是大齐一城,如何能让……如何能让一名女子行理事之权。这大大不妥啊殿下。” 萧衍轻睨,只一句,“周卿当年该是知道先帝是如何传位的。”便止住了所有反对声音。 先帝传位给当今圣上之事,只要是稍有资历的臣子都知道这个中缘由,顺宗皇帝流亡之时,因怕圣旨落于歹人之手,便启用了裱金御札交予当今圣上,是以御札的分量委实不容小觑。 薛毅十年前得陛下金銮殿上亲赠御札,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想通了这一点,好几个要争先上前来劝阻的臣子皆停了脚步,脸上神色又是气愤又是无力。 一个女人参与政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时间,那些朝臣看向她时,眼中免不了流露出几分不屑和鄙夷。 想来是觉得她是个祸乱江山的女人罢。 靖宁嘴角似有似无的一抹苦笑,这些栋梁大臣,必然是看不起女子从内宫跳到外朝去,与他们一道管民生诸事。 怕是无一人会认为她能做好,只等着看她笑话,可她偏偏要遇难逆上,非得作出一番政绩来,不坠了薛毅之名。 夜黑如墨,丛草间虫鸣渐响,宋启祥坐在太师椅上叹了一次又一次气。 宋泊言怎么也想不透,“靖宁,你缘何要讨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万一……” “泊言。”宋启祥轻喝,止了他的声音,矍铄的双眼投了过来,半响启唇道,“孩子,我知道你的想法。陛下和太子即已决定,必然不会只因那裱金御札。你想替你父亲完成未完成的事,我不会拦你。只是这期间险阻你千万要注意,若实在……有了困难,便回京来,我去帮你求陛下。” 她浅浅一笑,“多谢外祖父成全。”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萧衍给她一年,她拼了全力也断然不会喊输。 第二十二章:遭人嫉妒 既已经下了谕旨,她便不再在京都多做耽搁。当晚遣了听白先回平城安顿整理,她稍后领了官服自会快速赶回。 次日一早,靖宁乘坐马车进宫,她须得亲往承华殿领她的官印官册等物,方能名正言顺地走马上任。 原本封赏职官,人事调动是朝堂中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大齐未有女子在外朝处事的文制,因此也不备有相应的朝服衣帽,饰品佩戴,司衣司根本不知该从何下手。 以“惠主”封号理一城事务,相当于是从六品的职官身份,尚服局的尚服女官曾特意问过萧衍,如此特例应如何处置,萧衍却回她一句——按女官样式制衣,着深绿色衣,带浅绿,袴蓝色,坠子、褙子皆与六品女官相同。 只是女官发上插有冠花钗几树,两博鬓与花钿,兼肩上所披杂花霞帔,尽所除去不留,和寻常时候一般绾发便是。 这样的旨意让尚服局颇为诧异,原以为太子对这薛靖宁是有几分高看的,不是听说太子与她在睿思殿中畅谈许久,后又与她单独在宋府谈话吗? 看来也不过尔尔,想必是太子殿下迫于御札之威才勉强答应下了这个荒谬的要求,心中定然是不看好这鲁钝了十几年的痴傻小姐的。 也是,太子是何等人物,怎会被那无才无能的人所迷惑。不知天高地厚的闺中小姐,还以为这当官是多么威风凛凛的事情,待她真正到了地方上开始处事,那些个复杂琐碎的政事还不把她折磨死。 薛家小姐得太子青睐、陛下赐恩册封一事,仅仅是半天的时间,在内宫中已处处传遍。女官之间窃窃私语、各种揣摩,都道这薛氏靖宁脑子好了之后,真是有了不得的手段。 这些东西靖宁自然是毫不知晓,不过她心思敏锐,进了承华殿便能感受到几道不带善意的目光。她垂眸苦笑几分,大齐内宫的女官都是通过层层考核筛选才慢慢晋升成为有品阶之人,纵然家中高官厚权,可谁不是从八品女史开始做起的。倒只有她,不仅没有任何的考核,还一跃擢升为从六品职官,这可比在内廷当差的女官要正经多了。 知道自己此时树大招风,她越发谨慎恭谦,丝毫不做出自傲的姿态。 殿中两位尚宫已是到场,还有吏部的员外郎,一旁女史手中托着的桐木盘上,放置的正是要授予她的物什。 陈尚宫将托盘交到她手中时,顺道仔细瞧了瞧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是个不同寻常的。 她在这宫中十余年,见过的人各色各样,早已能轻松地看出一个人的心性。这个女子不骄不躁,进来殿中也不俱这满殿的女官,气度内涵非一般同龄女子可比。 “你既得陛下和太子隆恩,当记得要好生治事,我虽高你品阶,但终究是内廷众人,外朝事务也无法给你提点,你且自己留心做事。” 她躬身重重一揖,“多谢尚宫大人指教,下官自当自警自律。” 一番教诲过后,吏部的员外郎又同她交代了数样注意之事,都是些初入职官必要知道的常识问题,靖宁认真地一一记下,牢牢印在心中,免得一着不慎触了哪项条法律例。 从承华殿退出,已是近乎午时时分,两名女史领着她往外墙御道去,一人手中帮她拿着桐木托盘。 过延和殿到宣佑门,御道走到尽头,带路先行的浅绿色大袖上衣的女官却径自停下了脚步,回身冷冷看她,道,“薛大人,前面就是文德殿和文德门,行一盏茶左右的时间,便可遥见端礼大门,接下来出宫的路,想来薛大人必然是会知道的。” 旁边另一人还不等她回答,便将手一伸,桐木盘递出,“薛大人,我们姐妹二人还得回殿中做事,恕我们无法送大人出宫了。” 这一唱一和倒是配合默契,靖宁知道自己必然是遭人嫉妒的,却不想对方竟表现得这般明显。 罢,左右自己等会就要启程回平城,又何必在宫中同别人闹出什么不快来,于是接了那桐木盘,浅浅笑着,正要回话。 却听得御道不远处有声响传来,侧首去看,一队仪仗正朝她们这处方向徐徐而来。 明黄色的銮轿,配以八名宫监,锦衣一身黑服立在轿旁…… 这不是太子的銮驾是什么? 两名女官面色微凛,立马靠着墙侧站立,盈盈拜下。靖宁自然也是同她们一道,静静地跪拜不语。 谁知那銮轿中人却倏地清冽出声,一句“停轿”,轿子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靖宁面前。 第二十三章:与她同轿 锦衣撩起轿帘,萧衍从里侧走出,跪着的三人知道他下车皆有些讶然,却还是快速反应过来,齐齐行了大礼,道了千岁。 直至喊了起身,萧衍的目光也依旧停留在薛靖宁手中所捧的桐木盘上,他黑眸微眯,看向后面的两位女官,浅蓝色衣,看来是八品的女史,两名女史在侧,竟然让一个从六品的惠主手端木盘? 他面色微沉,语气加重了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靖宁站着不答,她不想多事,但也不会平白帮她们辩驳,端看她们自己说什么便是。 那两名女官哪里还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她们刚从百名女子中择选出来,成了八品女史,还从未见过太子天颜,心中早已惊慌起来。又听闻太子殿下处事决绝,不留情面,更是后怕不已,不敢做任何欺瞒,当即又重重跪了下去。 “微臣该死,应该带薛大人走到宫门口的,太子恕罪。” “好个猖狂的女史,宫墙之内竟都敢这般无视尊卑。”他嘴唇紧抿,显然是对这样的事情很是不满,内廷宫规严谨,怎容得这等胆大妄为的女官。 “带下去交给宫正司处理,让周司正、王典正好生整肃一下这宫里的风气。” 两名女官吓得花容失色,求救似的看向靖宁,企盼她能在太子面前求求情,她们刚刚升上去,这次被太子责令,想必这辈子都很难翻身了。 靖宁话到嘴边,却又生生止住,看着两名女官被内监拉了下去,从头到尾未发一言。 她不能求情,她也求情不了。太子萧衍做出的决定,鲜少能有人左右的了,更何况她知道这是他对她的考验——如果连两个本来就触犯宫规的女官受惩罚都心软看不下去的话,那一城之中千百人的吃穿住行、贫富相差、惨案灾害……她又该如何面对。 自己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向来清清楚楚。 他一直注意着她的反应,很好,目前为止,她的所有表现,都未曾让自己后悔做了这个封她为官的决定。 希望以后也不会后悔才是。 ……薛靖宁,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视线滑下,再次看了看她手中举着的物什,转了方向朝远方凝眉看去,还未到文德殿,这里离出宫之路可远得很。 “上轿,我正好也要出宫。”他说。 什么?她错愕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上京至今,还没有任何事情比现在更让她震惊无措的。 “殿下,这万万不可。”她慌忙推辞,面上诚惶诚恐。 萧衍却还是那般淡然神色,“又非第一次同轿,如何这次当我是洪水猛兽般。”他转身坐回位置,还是那句,“上轿,莫误了我的时辰。” 靖宁心中叫苦不迭,殿下你当着这么多宫监说如此话,若传了出去,怕别人更不知要如何编排她了。放眼天下,能与太子殿下同轿的女子似乎还未有过,更何况宫中行走,太子面前,连独自坐轿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她眉头深深蹙起,之前是与他同轿不错,但那时是在城外,她也并不知他的显贵身份,再加上形势所迫,不得已才求助于他。 如今这情况,哪是能够相提并论的? 恐怕这銮轿还未行至宫门,后宫内廷诸地又会有她的许多传闻出来了。 她大抵会是大齐朝历代以来,还未上任便被旁人议论纷纷的职官。 一旁的锦衣面无表情,似乎并不觉得太子做了什么惊人的举措,他直直立着,见太子已经在轿中坐好,薛靖宁却还未有动静,这才做了个请的动作,轻声道,“薛大人。” 众目睽睽,她只好硬着头皮躬身进了轿子,收拢好衣袖,十分拘谨地坐在萧衍身侧。 第二十三章:一片好意 一时间,静谧无声。 宫监们比薛靖宁更为惊愕,殿下从不亲近女人他们是知道的,除了六年前那一场更像敷衍应付的成人礼,再无见他主动地同哪位女子接近过。 年前陛下替他择些良家女当作侍妾送到东宫,却被太子束之高阁,最后成了东宫偏院里的几个闲人。陛下知道后,只微微叹口气,便作罢不再插手。 连陛下都无法改变的事,其余人自然更是无策,近些年倒也有贼心贼胆的宫女女官想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可惜太子正眼都不瞧上一眼。 可这薛靖宁居然能得太子重视,一段稍长些的宫路罢了,竟不顾体制让她同坐銮轿,这是何意…… 莫非太子殿下看中了这个女子? 不对啊,明明是只能算做清秀的脸蛋,相比于殿下见过的美人,样貌上根本毫无出奇,大抵也就只有眉目间的那几缕坚毅风姿还能让人多看几分。 惊愕归惊愕,太子身边的人岂是等闲,众人权当看不见似的重新将銮轿抬起,不急不徐地往前方走去。 銮轿里,因为是萧衍一人的宫轿,并不设有两座案几,因此薛靖宁只得坐在他身侧,再往旁边靠也不过隔着两寸距离。饶是她再如何镇定,也不得不承认心底有些慌乱紧张。 谁敢与当朝储君平起平坐,她如今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不小心碰到他,犯了大不敬罪。 坐如针毡犹不足以形容她此刻境地。 萧衍不言,双手放在膝盖上,阖着眼睛,像在闭目养神一般,与寻常无异。 靖宁悬了许久的心,随着銮轿的轻轻摇晃,开始慢慢平静下来。 她拢着衣袖出声,“殿下,上次的那件大氅微臣已转交给泊言表哥,嘱了他交还殿下。” “嗯。”他只回一字,喉咙里溢出来般,低哑低沉。 透过帷裳她已得见文德殿门,转目回来道,“殿下,臣可以自己……” 他打断她,“平时寡言,怎么今日这般多话,平白扰了我的清静。” 语气虽没有多少苛责之意,但这般言说已然让她皱眉。轻了便是一句指责,重了可就是不敬之罪。 她轻咬下唇,平日寡言……她与他见面不过四次,次次说得比他还多,他倒知道她平日寡言?再者扰了他清静之说更是无厘头,本就不是她求着赖着要坐在他旁边的,这会怎倒全成了她的不对。 偏生他是君,她是臣,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哪有权利辩解辩驳。 她撇了嘴角不再多言,他倒睁了眼睛,音色微凉。 “你上次在宫门前一身湿漉,是怎么回事?”她这样慧敏的女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将自己逼到那种境地,他猜想过,倘若不是宫城内还有军队日夜在守,恐怕她还会翻墙而入。 这件事她始终放在心上,却还未去查。一来是因为这几天事情匆忙,无暇顾及。二来幕后之人似乎再无动作,敌暗我明,还未羽翼丰满之前,她不敢打草惊蛇。 萧衍不是可以糊弄之人,她也不打算隐瞒,“来京的路上遇到几个非法之徒,官道难走,只好跳江而行。” 她说这话时漫不经心,并不觉得后怕惊恐,又道,“多谢殿下惦念,臣会自己小心的。” 萧衍面无表情,又闭了眼,他身上浅淡的龙涎香加上銮轿的左右微晃,让靖宁差点要舒适地睡去。 强作精神,直到出了宫门,轿子停了下来,靖宁捧着桐木盘,行礼出了銮轿。 清寒的声音下一刻从里侧传了出来,“你且记住,銮轿中走出的人,当是不同。” 她微愣,琢磨着他这话究竟是何意思,半响后才缓过神来,原来,他这是在给她造势吗? 知道别人不服她,只到有人挤兑她,知道她没有什么背景,便一路带她到了宫门口,端要叫旁人看到,她薛靖宁在太子眼中便是有几分分量的。 看谁还敢轻视于她。 想到这里,她心微沉,不禁懊恼自己方才反应,她以为他是故意刁难自己…… 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帮她,许是惜才,许是怜她无父无母。又后悔自己刚刚未曾想通他一片好意,倒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探了身子正欲再说什么,銮轿已经折回,他甚至还未下轿便又回了宫去,果真只是送她一程的。 第二十四章:有人为难 薛靖宁看着马车走远,抬头一看宫门大字,跋扈强劲、森森威严。这次上京一趟,下次再来,不知会是何时。 薛毅的骨灰已经和宋海心同葬,南山脚下,无限风光接天延展,漏泄满满春意。墓前的那几棵梨树长得正好,一簇簇雪白的梨花,像是堆叠成团的云絮,漫卷清雅。 但愿,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幸福下去…… 回过神,将桐木盘中的物什裹在包裹里,侍卫牵来她的马,把包裹系于身后,一跨,利落地翻身坐于马背。 她在进宫前就已和宋家人一一道别过,他们也知她时间紧迫,容不得耽误,只是始终放心不下她,总不断嘱咐些之前就说过的事项。 倒把她当作长不大的孩子一般,靖宁失笑,摇头撇去脑中思绪,扬手起鞭,重落马臀,黑马一路驰骋而去。 一人之程,又是驭马,三天时间便已到达,城门下早早站着周通判和孙都监,见到她的身影,都连忙走上前来。 靖宁下马,见他们二人齐齐向她行礼,道,“下官见过惠主。” 这两人曾经都是薛毅的左膀右臂,掌管平城的各大事务,她若是想要在这里立足脚跟,不得不依仗他们二人。 于是浅笑着虚浮一把,“两位大人客气,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才是。” 周通判面上恭敬,心里却是直打鼓,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能成什么事,还是得要他和孙都监多看紧点,免得一步走错毁了平城。 他问,“惠主一路劳累,下官先送你回府休息如何?” “不了。”她摇头,“先去衙门。”她得先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府衙里,办事桌案上,堆叠着近几日的卷宗文册,不是什么大事,大多已被底下人按部处理过。她一页一页地看过去,极为认真,丝毫不因小事便敷衍而为。 遇到不会就直接问,毫不避短,孙都监原本回答她些简单问题时还会流露出几分不耐。但看她神色坦然,又能快速记住,慢慢地也不断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是个认真尽责的,或许,结果也不一定就有想象中的那般糟糕。 一番问答后,陷入好一阵静谧,只听得窣窣的书页摩擦,一旁下人添置热茶,她却从未动过,任那热茶冷却,再换热茶。 听白从外头急行进门,甫一踏进,便急急道,“惠主,出事了。” 她抬起头,合上手中卷宗,问道,“是何事?” 听白皱着眉头,“军营里的各处士兵听闻将由惠主管辖平城,皆愤慨不已,方才直接罢停了校练,全部人坐在校场上直呼要……要惠主自请除官。” 除官?她好容易才求来的职封,怎么可能这般轻易地就自主卸任。 靖宁指尖轻叩桌面,面色平静地不起波澜,只是眼眸轻轻一睨,看向下首的孙都监。 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得孙都监身子微滞。他面色一沉,显然并未提前知道此事,底下的人背着他嚷嚷着要罢练,作为一军都监,他的脸面实在有些挂不下去。 微拧着眉,他站出来,“惠主,是下官管教不严,下官这就去处理此事。” “等等”靖宁叫住他,那些士兵之所以要如此隐瞒,自然是不希望她通过孙都监来解决事情。 军队中的人,大多是脾气火爆之徒,同他们讲道理究文字没有任何效果,更多时候要的只不过是简单粗暴的举措,能立竿见影才是上策。 思及此,她抿起唇角,眸色肃然,“派人将安抚司、都部署司、都钤辖司和各处管军给我请来。” 想要刁难于她,那也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第二十五章:恩威并重 静谧的午后,天空清朗,云朵浅疏地漂浮着,带着几分醉人的旖旎。 府衙的议事厅里,第一次坐满了军营里的各处首官,有安抚司的、都部署司的、都钤辖司的,还有实质性操练士兵的各阶管军。 他们的面上多是不屑,还有的甚至觉得有些屈辱。要他们服从谁都不是问题,但绝对不应该是一个女人。 还是一个曾经痴傻了十六年的女人。 即便现在脑子清醒了又如何,十六年的空白如何能弥补过来,就算她如今再怎么聪慧,那也只够在闺房里绣绣花、看看女戒,哪有资格骑在他们的头上指手画脚。 纵然陛下和太子颁了圣旨,公告天下,他们也不会就这么承认,定要逼迫这个女人自请卸职为止。 他们早早地就商榷过,平城各处修葺、守卫、剿匪……各方各面多多少少都要用上军队士兵,若士兵罢练,军营瘫痪,后果之重可想而知。 他们倒要瞧瞧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薛知府独女,会有怎样的应对方法。 被请来的首官无不在暗自排腹,靖宁却不温不火,浅笑着吩咐下人斟茶,仿佛这只是一场初次见面的茶会,相互寒暄几句,不作他想。 大厅正门敞开着,漏泄一地光辉,屋外的阳光洒在她姣好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生动起来。 轻啜一口茶,靖宁半倚在椅背上,语气清寒,“我今日初上任,便听闻军营出乱。也是巧,正正好是我回平城的第一天,想来也不是偶然。之所以找诸位来,就是想听听看,你们的想法呢?” 底下的将领们面面相觑,未曾料到她竟这般直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直切要害。不过即便如此又如何,法不责众,她还不至于能将全部人都罚了去。 思及此,众人更是无所顾忌,其一人无奈回道,“惠主,我等自然是不同意这样胡闹的做法,只是手下之人对惠主多有不服,我等苦劝许久,怎奈毫无效果。” “是啊是啊。”另一人随即附和,“惠主能得陛下赐旨,想来能力了得,我等正打算就此事来求助惠主,不知惠主可有解决的办法?” 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在嘲讽,不过是凭着裱金御札才换来的这个官位,也不知她当时如何起了这个想法。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不是更好,来府衙凑什么热闹。 一人说话,其余的自然都纷纷表态,无非是想袖手旁观,端看她如何来解。 靖宁笑意不达眼底,施施然站起身来,声音中蕴了三分气势,“不知诸位是否听过这样一个故事。世宗皇帝在位时,荆湖南路的禹县曾有一任县丞名唤周复。他在任期间,发生过一次暴动,百姓无粮可食,纷纷涌到县衙来寻死腻活。周复便当着百姓的面,将那些肆意哄抬粮价的几家主要商贩抓了起来,严厉重惩,再罚令他们低价卖粮,否则便官法处置。那些带头枉法的商贩知道了厉害,便再也不敢胡乱作为了。” 她声音洪亮,一番话似乎讲得漫不经心,却让在场的诸位都微微变了脸色,一个个坐直了身体,隐忍不发。 靖宁悠悠道,“在其位,谋其事,负其责,这般道理想必诸位大人都该明白。我素来不是背后耍手段的人,今日便当着众大人的面将话说清楚来。” “你们都是各处的首官,统领手下众多士兵,哪里出了事情我日后便直接寻他。军营罢练,你们首当其责,若无能力阻拦,想来是众位大人能力不足罢。既如此,我便拟折子上京,禀明陛下换选良臣,想来平城之大,总会有能管好手下士兵的将领。” 她这数句话透着几分怒气,不是常见的大家闺秀的轻柔声音,平添些许气势,叫人不敢小觑。 坐着的人脸面有些挂不住,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将领,今日居然在这府衙之中被一个小姑娘指着教训,何其屈辱。 正要发作,却见薛靖宁忽的又放软了声音,扬起一抹寻常的微笑道,“不过,在场的各位长辈都是我父亲生前的得力干将,为平城立过诸多汗马功劳,是令人敬仰的军中职官。想来你们自有办法能统领好手下之兵,说是来请教靖宁,不过是给靖宁一个面子罢了。” 她又谦恭地给所有人举手一揖,“我父亲在世时,常与我说,平城历年来多亏了各位尽心守卫,百姓才得以愈发安稳度日。靖宁不才,以后还需仰仗各位,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当的地方,还请诸位长辈多多提点,以全我父亲繁富平城的遗愿!” 那些老将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稍霁,又仔细琢磨一番她刚刚所言,方察觉到自己此番处事似有不妥。他们如今僵在这里,于平成百姓而言何其哀哉,身为一城之将,他们的心胸倒是狭隘了。 竟还比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年少女子看得开阔。 一时间,再看向座上的那名女子,众人的神色多少有些变化,今日恩威并施的这套招数他们不是看不出来,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颇含力量,若非有人在背后给她指导,单是她自己所思所想,再加上这通身的气派,恐怕不是个寻常的闺中小姐。 第二十六章:贵气公子 凉风如水,待谈完事再出府衙,已是日落黄昏之时。 孙都监一路送她到了府衙门口,靖宁思忖片刻,问道,“如今军营各编制的全部将士加起来,有多少人?” “大概……接近两千人。” 两千?她又暗念一遍,神色不见方才轻松。平城固定的百姓人数约在九千余人左右,倘若加上平日里往来的商贩和走动的过客,不过也才堪堪过万的数目。可这样不算熙攘的小城,竟有近两千名的将士。 十夫一兵方算正常,如今这分明是长久冗兵了。 平城离大齐的边境尚有好一段距离,又北面环山,对外并无战事。城中暴乱未有,百姓虽然简朴倒也安康,怎会屯了这么多的士兵养在军营之中。 她心中洞明,一旦冗兵,且不说军队训练效果不足预期,单是每个月投到军中的银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对本就积贫的平城而言,任意一笔款项都至关重要。 孙都监见她迎风而立不言一语,不禁有些忐忑,“惠主,可是哪里不妥?” 自然是有不妥,不过如今正是她上任后的风口浪尖,此事也不急于一时,暂且先按之前的安排来。 不过……“将军营的部署图画一份给我,我之后寻个时间去探看一番。” 说完便上了马车,她三日未曾好好休息,今天又是处理了一天的政务,早已是精疲力竭,靠着马车内壁就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傍晚的天空涂抹着浓烈的晚霞,晕漾着慢慢向外淡化,午后平静的街道到此刻开始渐渐热闹起来。 声音太过纷闹,杂碎地无法再安神睡着,干脆睁了眼,撩起一角车帘,看看这平城的百姓生活。 和京都淮安城相比,确实是太简朴了。平城位置过偏,不是什么要害之处,因而不得各方关注。不论是经商也好、落地生户也罢,亦或是为某一点慕名而来,平城都吸引不了他人的注意。 本无出奇,如何博得青睐。 看来,她得想办法找一个突破口。 这般想着,心里渐渐有了计较,正欲放下车帘,眼神不经意瞥到的地方,却让她惊诧地喊了停车。 听白瞬间拉住缰绳,不解问道,“小姐,怎么了?” 她探出头去,手一指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街道的一处巷口,随地坐着十多位衣衫褴褛的可怜人,他们狼狈凄苦、蓬头垢面,像是从大灾大难中幸存活下的窘迫难民。 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流民窝在那巷子口中,却无人来管。 听白显然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他转过身来回答,“是遭遇游匪的城外百姓,平城城外惯有匪盗,十分猖獗,大人之前屡次除害逮捕都无效果。这些人行踪不定,总是不定时地就出来祸害一方,抢劫去百姓的财物,焚毁他们的房屋,以至于一段时间里,就会有一群流民进得城来。” “那为何不予扶助,就任他们在那巷口处风吹日晒?” 听白亦是无奈,“周通判已经派人帮他们重修房屋,但……不能一蹴而就,只好先委屈他们在这里待上个两三天……” “荒谬!”靖宁气得低斥,“既知一段时间内必会发生,为何不先有补救措施以备需要。明知游匪猖獗,缘何军队纪律还那般散漫任性。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如此处理是不是已然成为一项惯例,否则我今日所看文折中,为何独独此事未提到只言片语!” 她还是第一次这般怒火中烧,不复往日镇静。********的行为对官员而言或许是可以少去不少麻烦,但对百姓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他们孤苦求援,可官府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如何不会让人心寒。 她是知道平城有匪盗的,北面靠山,利于匪盗隐藏,但她没料到竟会是这般难言的局面。 听白承她一顿怒气,没有任何可以辩驳的话语。之前大人在位时,最多让流民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对那恶匪确实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抬头见靖宁下了马车,他困惑道,“小姐要去哪里?” 靖宁头也不回,直直便走,“你先回府,我去看看他们。” 都是些老弱病残的人再加好几个小孩子,靖宁从他们面前走过时,甚至还能听到一些咳嗽的声音,怕是待在这儿,早晚寒风冷冻所致…… 她蹲下身来,看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大娘,困倦地靠着石壁就这么睡去。眼角阴影深重,脸上污垢灰蒙,想必原本家中就十分清贫,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了。 “姑娘,可否请你稍让让。”身后一道清润的话音将她思绪拉回,靖宁侧首去看,一个身着青色儒衣、俊逸疏朗的男子正拿着一碗东西站立在她身后,面上挂着三分和煦的浅笑。 翩翩公子应如是,漫卷流光应声来。她不知道这样的形容是否恰当,但不可否认的是,眼前这位男子,确实在第一眼就惊艳了她。 不同于太子萧衍的清冷淡漠、宋泊言的从容风逸、江弘昇的纨绔高傲,这个人更是像玉山一般清冽潇洒,又绝代风华。 平城之中,何时来了这么一位贵气公子? 第二十七章:可是调戏 她看着他,打量片刻,见他含笑看着自己,不免歉意地站起身来,给他让了道。 男子朝她微一点头,缓步走到一个浑身黝黑的小男孩身边,单膝蹲下,将药碗递到男孩面前,轻声道,“药来了,快喝吧。” 可惜男孩昏昏沉沉,没有太大知觉。 男子不禁为难,他转过头来,轻唤一声,“这位姑娘。” 靖宁困惑看他。 “麻烦你,可否请你帮个忙?”说完又看一眼自己跟前的小男孩,略显担忧。 靖宁心下了然。 走过去帮他托着男孩,看他手法熟练地一边轻轻掰开男孩的嘴巴,一边用勺子往男孩嘴里送去药汁。动作十分轻柔,一勺喂完,等那男孩吞下了,才开始继续第二勺。 “你是个大夫?”靖宁颇为好奇。 “不是。”他莞尔一笑,“在下不过略通药理罢了。” 她微微蹙眉,又问,“你认识这孩子?” 他将空了的碗端在手上,用袖子拭去那孩子嘴边的药渍,缓缓道,“不认识。我看他病的厉害,便去一旁的药铺煎了一碗药来,希望能让他少些痛苦。” 原是个纯粹的热心肠人。 平城一众官吏倒还比不过人家一人。 靖宁想想便觉恼怒。 “如此喂药治病也不是办法,还是该找个地方让他们先安顿下来。” 男子消息倒是灵通,“听说已经在为他们重建房屋,想来这一两天便能入住。” “重建房屋若是有用,平城就不会屡次三番都有流民涌进城来。”靖宁温韫,想也知道那些人重建的必然不会是石砖瓦房,只随便盖一座茅草屋也算交差,这等屋子让百姓去住,哪里能扛过长久的风吹日晒,最后依旧未能改善这原有的情况。 男子似是对她方才那句气郁之话起了兴趣,拂袖问道,“姑娘对此事有何高见?” “高见倒不谈不上,只是一点想法罢了。”她想了想,“这样,城中贡院前不久才修葺完整,只是还未开科考学,学子自然也还未住下,便先腾出来让这些百姓有个安生之所,也好免去他们在此忍饥受冻。” 既说出此话,景澜再猜不出她的身份也算是白活这么些年了,他淡淡笑道,“原是震惊天下的平城惠主,倒是和传言相差的远。在下景澜,有礼了。” 传闻自然是说她如何无能愚钝,靖宁向来不理这些嘴碎之人的言谈。她回礼一揖,“叫我薛姑娘就是了,公子有礼。” 谁料周遭的人听到她的身份,都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直囔囔着官府要给他们一个公道。 甚至还有人咒骂着,约莫是说,朝廷怎么派了个女子下来,这下更是一点企盼也没有了。 声音太杂太闹,她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有个老妇人哭喊着拉扯她的衣服,直言要靖宁为她那不幸去世的孙儿偿命。 “小心。”景澜忽的皱起眉头,一把将靖宁揽过,让她堪堪躲过一个重物的袭击。 他仔细护着怀中的人,抬头时对那些情绪过激的流民说道,“大家先别激动,且听我说几句。” 众人这两日多蒙他照顾,因而再愤愤也多少会给他几分面子。 场面,一下子又静了下来。 放开靖宁,他大声道,“薛姑娘方才已安排好大家的去处,断不会让大家再继续露宿于此。你们放心,她不是会胡乱治事的人,大家且信我一回。” 流民们相互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打算,有人深思一番,回应道,“我们便给公子这个面子,若这次官府再不帮我们驱走匪盗,我们便是死也要去府衙闹上一闹。” 靖宁垂首地拂去身上泥土,丝毫不见发怒的样子,她抿着嘴,肃然道,“大家在贡院先行住着,这件事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派了人来将他们接去安顿,靖宁方才从巷口离开。景澜走在她身边,颇有歉意,“方才不得已冒犯了姑娘,还望不要介意。” 靖宁不同于一般女子,没有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着,自然也不会去计较这样情非得已的行为。 “还得多谢景公子,仗义执言。” “应该的。”景澜眸中笑意点点,仿佛承载着无数璀璨星辉,落日余光洒在他身上,碎金一般拉出修长剪影,靖宁侧首看他时,竟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一句。 “景公子,可有人说过你容姿惊鸿、笑颜湛亮?” 话才出口,她便懊悔十分,这话……这话怎像是孟浪之言。 果然见他错愕地看过来,半响后失笑道,“薛姑娘这是在调戏在下吗?” 第二十八章:对下施威 靖宁从未像现在这般羞赧,她破天荒地微红了脸,轻咬着自己下唇,后悔不已。 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叫旁人看去还以为自己是个无礼之人。 懊恼地闭眼又睁开,歪了脑袋看身旁男子,讪讪道,“是我唐突了,给公子赔个不是。” 景澜并不在意,反倒溢出笑来,道,“并未有人这般说过,薛姑娘是第一个。如此溢美之词让在下委实有些受宠若惊。” 他为人清洒,倒让靖宁也不好再拘谨,当下便随了自己的性子,直直道,“景公子不是平城人罢。” 她在平城月余,从未听过城中哪家哪户有这么一位清贵惊逸的年轻公子。 景澜同她慢慢走在街道上,点头道,“确实不是平城人。我素来喜爱游历,便离了家乡四处走走看看,也不固定待多久,看到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学学当地人的生活方式。” 曾几何时,这也是她的心愿,世间万事万象,若能亲览,也算不枉此生了。 等过些年吧,靖宁想,等她将平城治理好,真正达到薛毅的期许,便辞了这劳什子的惠主,也学景澜这般云游天下去。 她不禁好奇,“如何,平城给你的感觉?” 怕不是很好,那些流民他是见过的,靖宁心中已然做好听到贬评的准备,却不想他笑道,“正打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倒不知有何吸引他的,靖宁拂去面前的垂柳,“因为这里安静?” “不”他扬起嘴角,背对着夕阳的轮廓立体分明,声音中带了几许戏谑,还有几分期待。 “我留下来,是因为不久之后的热闹,想来会很精彩。” 靖宁一听便知道他话中的深意。是了,匪盗一事,自己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必定要想办法将其连根拔起,绝了平城这个巨大的隐患,还百姓一个安稳的生活。 他居然能猜出自己的盘算,看样子也是个不可小觑的聪明人。 与景澜分道后,靖宁并不回府,她派人召来周通判,让他立刻停止修葺城外的茅草屋,将人集中起来,并为同个村寨,修建碉堡,以防盗匪偷袭强抢。 她认真想过,土匪之所以屡屡得手,百姓损失惨重,除却官府无甚作为之外,他们自身所居环境也存在一定问题。 城外多山,偏僻且又隐蔽,常给贼匪有藏匿行事的机会。而百姓之间相对零散而居,往往一个山头东,一个山头西,便是遭遇偷袭抢劫等,也只得孤军无缘。 若是能并为一村,大家比邻住下,倘若遇上不法之徒,尚且有抗衡的机会。亦或寻人通风报信,倒也比束手无策要强。 周通判讶异她能想出这种方法,欣喜地奉了命打算交代下去,却不料靖宁负手冷冷看他,眼中毫无笑意,甚至隐有怒火。 说话时,带着肃然沉音,“周通判,百姓为本,而后方有巍然城池,民心是根基,若失了民心,不论你是何位置,都将会被狠狠抛下。前不久溧阳的知州和通判才因屯田之事,惹太子殿下发怒亲往,生生丢了一条性命,害了本家一族。你难道也想重蹈覆辙不成?” 周通判脸唰的一白,双腿颤抖着跪了下来,他意识到薛靖宁在说些什么,后怕地朝她一拜,“惠主恕罪,下官并非有意苛待那些流民,下官下次定会考虑周全,惠主恕罪啊。” 靖宁冷哼一声,“你且说说,此事这般重要,为何呈上来的那些文册里,居然只字也未提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这个惠主放在眼里!” 藐视上级职官,且又是陛下亲派,这可是个不可小看的大罪。周通判吓得额头不住地冒冷汗,要说他有些轻视也确实是有,他原以为流民的事就按历年的惯例来,左右睡几天大街也不会有何影响,其他表面的功夫也都做全了,断然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谁知道,这前任薛知府的女儿倒比薛知府还要果决狠厉,看她的语气,竟是一点让步也没有的。 头上气势犹在,他连连喊冤,“惠主明鉴,下官绝没有对惠主不敬的意思,下官愚钝,未曾意识到自己行事不妥,这才未拟折子明说。” 既已施威,让他知道了自己过错,就当是口头警戒一次,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她自然不会将他们逼得太紧。 “这件事我且不再追究,只是下不为例,莫让我再看到你这般行径。” “是是。” “你与孙都监说一声,明日一早我去视察军营,让他与我一道。” 是该去看看,那些胆敢在她上任回城的第一天就囔囔着罢练的兵吏,究竟是些什么水平? 第二十九章:箭术了得 次日,天才清亮不久,一轮圆日跃起乍红,温温润润地挂在地平线上,遥望大地。 平城东北部的大队军营中,早已打破了一夜平静,随处可见严正以待的兵吏。各处的号子声震耳欲聋,洪亮之势,倒是有几分血性男儿的虎魄气概。 一队士兵从远处跑来,合着最前头之人的拍子,不断地加快速度前行,一地黄沙漫卷轻扬,模糊了渐行渐远的兵吏身影。 靖宁到的时候,正巧看到他们正在晨练军中拳法,一声一式,劲道十足,远远可见有数名管军正在看台上走回巡视。 若按初次的印象来看,平城的兵吏倒还算是可塑之才。军营之中最怕散漫,毫无军纪,她原以为进来后会见一片懒散景象,却不想倒还让她颇为惊喜。 就是不知道是否因为知晓她要前来,才特意如此作为? 待走近了仔细去看,才发现他们虽喊得起劲,但许多动作还是存在缺陷。不得要领地练习,根本无法达到本该有的效果。 她深深皱起眉头,问身边的人道,“这套拳法,是每天都在练习?” 孙都监见她停了脚步,也忙停下立在一边,“是,这是军中铁律,只要不是负有其它要务,必须每天在此晨练。”他顿了顿,讪讪道,“只除了……只除了惠主到的那天……” 靖宁当然知道他说的何事,只是她今天来是想要摸清军营的深浅,不是来这里翻脸掀旧帐的。 她侧首,双眸深邃,“这套拳法是如何来的?” 孙都监没料到她会问到这个,身子微滞,方道,“是许久之前的一个老将军传下的,已在军中练了数年之久。”他不免好奇,道,“惠主,可是有什么问题?” 自然是有问题,“你常在军中来往,难道看不出他们现在所练都未能显出个中精髓?” 她之所以能敏锐察觉,是因为她自小便练习太极拳法。动作虽是缓慢轻柔,但鲜少有人能练出该有的太极气韵,虚步不虚、松肩不松、竖躯不立,还谈何太极拳法。 孙都监想来也曾发现过这个问题,不过却并未将它作为一个必要的舛错来重点纠错。在他看来,左右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偏差,且众人已按照这样的方式练了多年,再改想来要费太多功夫,如此一想,便打算不再去管。 没想到,薛靖宁只一眼就看出了这其中的端倪。 他只好老实道,“确实如此,但如此练习已有数年,再改恐怕……” “没有恐怕!”靖宁撇眸,再将目光投向远处,“知道有错就该立马改过来,一月不行便用两月,两月不行就用百天,总归能慢慢纠正过来。他们每日这般早起练习,不是来来玩玩而已,既然想要偷懒敷衍,倒不如在营帐中睡到日上三竿才好。” 一番话羞得孙都监抬不起头来,“惠主说的是,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说完,往那看台走去,不久后看台上的几个管军都齐齐往她的方向看来,脸色变了几变,到底还是遵命行事。 拳法之后是箭术的练习,这些都是常规的训练,只是靖宁随他们到射箭场所,方知他们的射箭水平实在与自己所想相差太大。 忍不住出声纠正其中一人,“眼睛看剑柄的后边,两手用力扩张,往下垂直移动些,呼气要尽量的慢而稳,不要着急……” 那名士兵一听,却更加紧张了,额头不禁冒冷汗,挽弓箭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正僵持着,旁边有个穿盔甲的中年男子悠悠道,“惠主亲自给你教导,是你多大的荣耀,还杵在那做什么,不赶紧向惠主讨教讨教?” 说话的正是刚刚在看台上巡视的一位管军,他本就是存在几分不服的,今天靖宁又在军营中指手画脚地处处提意见,更是让他心中不舒坦。 正好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逼她出手,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在这么多人面前胡乱指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靖宁身上,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确实都想要看看这个凭空而降的惠主究竟有何能力…… 不过……不少人察言观色,看到靖宁脸色沉下,抿着嘴站在那里,晨风吹起她的衣角,涟涟轻扬。 她不说话,自然没有人敢直接地催促她,场面瞬间冷寂下来。 孙都监冷汗凛凛,他责怪地瞥了一眼那个管军,转过头来堆着笑打算找个台阶让靖宁顺势而下。 谁知话才溜到嘴边,耳边就响起女子清冷却铮铮的应答,“好。” 场中一片哗然。 靖宁面色清寒,伸手接过一支箭矢,迅速搭上强弓。双手抬起,拉弦直至满月,灼亮的日光下,箭翎轻颤泛着寒光,直指远处的圆形箭靶…… 后弦被紧绷着,玄红的箭柄在她的手中缓缓再往后移了些许,靖宁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眼眸深若一泓秋水。平静的面容,稳若磐石的身姿,果决深邃的眼神……随风扬起的墨发像是无言的宣誓,带着几分凛冽气势。 手指的关节甚至隐见青筋,森冷的箭矢不偏一寸,空气几乎静止,所有人的呼吸都放得轻而缓,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漆黑如墨的箭翎。看到她拉弦至满,箭弦受压,吟吟作响,然后手一松,箭矢在电光雷鸣间飞速离弦,像一阵旋风,疾如旋踵,风驰电掣。 “咻——” 刹那间,银光乍现,破空而出。 目光紧随那箭矢看去,直到它射到箭靶之上,正中红心! 中了!居然中了! 所有人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们围绕着的女子,清贵平静,熠熠生姿,那样一种由骨子里透出的自信,仿佛她的身周环绕着斑斓流光,耀眼十分。 还不待他们缓过神来,又见她抿嘴转身,从箭壶中快速取出三只白羽利箭,一个眨眼的功夫搭上强弓,举手横放。 场中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第三十章:心服口服 多年后,在场的军中众人依然清楚记得,在一个寻常的早晨,他们眼中的那所谓的无能女子,给了他们怎样出奇的震撼。 那是一种卓立清冷的身姿与身后辽阔大地浑然一体般的气场,那是一种双眼迥彻淡漠宛若千丈沉渊的深邃眸光,那是一种他们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得以见到的更胜男子的坚毅悍然之感。 他们无不屏着气,目不转睛地将目光凝聚在背脊挺直的场中唯一一名女子身上。 还有,她手中的那三只白羽利箭。 薛靖宁持弓的手稳如磐石,面容依旧平静如水,像是皑皑雪山上的飘渺云雾,窥探不到半点思绪变化。 深黑箭翎已然搭在朱红的弓弦之上,握着后柄的修长手指渐渐后拉,直至满月之弓流溢出丝丝清脆颤音,她微微眯起眼来,盯着远处的箭靶,从容放手。 “咻——”长箭急速如风,旋转着浮光掠影而去,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利落中靶。 三箭齐发,齐齐中靶,箭箭红心。 饶是从军多年的战士,亦或被称作射箭能手的孙都监,都久久回不来神。臂力、集中力和准度,是射箭最重要的因素,今日却在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看到了游刃有余之态。 “好!”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高喊称赞,“惠主英姿,惠主英姿!” 直到现在,他们才是真的心服口服。 军人,不需要你给予怎么样的逢迎和讨好,他们唯一能被征服的就是能力。 谁的能力好,他们便服谁,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靖宁转过身,摆手停了他们的叫喊,抬高声音道,“诚如射箭,你付出多大的努力就能得到多大的收获。没有人天生就会百发百中,你们该明白这样的道理。今日我在此试箭,就是要告诉你们,没有是不可能的,你们铁血男儿之身就该拿出该有的骨气和担当来。我们平城军中绝不留怯弱无用之人!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声音响彻云霄,“平城军绝不负惠主期望!” “很好。”靖宁将弓交给孙都监,“你们且在孙都监的教管下好生训练,之后我会再来探看,希望不会再是今天这般。” “是!” 才离开射箭场地,远远便见薛安下了马直直往她的方向跑来,她蹙眉困惑,迎上前去扶住拼命喘气的薛安,问道,“出什么事了?” 薛安焦急地拉着她,“小姐,安顿在贡院里的流民,有几个不知怎么的,突然难受地在地上直打滚,脸色苍白地像白纸一般,有人甚至已经晕死过去了。” “请大夫了吗?”靖宁抓住重点问。 “请了,可大夫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只好来请小姐赶紧回去瞧瞧。” 靖宁再不多说,立即驭马回城,到了贡院便直直快跑进去,看到院中围了一群人,伸长了脖子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拨开人群进去,才发现地上平躺着两名患者,有人蹲下了身子正反复查看。 景澜? 他怎么在这? 一片阴影投在身旁,景澜抬头看去,算是解释道,“原本想来看看这些百姓,没想到正好遇上有人患病,便查看了一下。” 原来是这样,靖宁也蹲下身来,“知道是什么问题吗?”外面的大夫诊不出病根,莫非是什么疑难杂症? 可是似乎也说不通,怎么这么巧有好几个人都得了同一种病? 景澜拿出一根银针,凝眉做下论断,“应该是食物相克。我问了一下他们身边的人,他们原先在巷口露宿之时,因为太过饥饿便采摘了草丛中可以食用的地舌兰草充饥。本没有什么不妥,但他们几人来贡院后又食用了一些蜂蜜水,导致中毒,才会这般难受。” “会很难医治吗?” “不会。不过需要久一点的时间来排除体内的毒素,这几天我就在贡院住下,好就近照看他们。” “可是……”薛安有些为难,“小姐,这贡院里的所有房间,全都住满了人,是一间也空不出来了。” “这……”景澜迟疑,“要不我寻个就近客栈住下便是。” 贡院周围多是民屋,以求清静,客栈虽离得也不算太远,但到底耗费时辰。 靖宁思虑片刻,下了决定,“委屈景公子,到薛府住一段时间。” 景澜迟疑,“……会不会打搅了薛姑娘。” “不会,是我麻烦景公子才对。薛府上下也就我和安叔,还有几个下人,客房空出许多,还希望景公子莫嫌弃简陋。” 她这么说,景澜自然是不好再推脱,“如此,在下便叨扰几日了。” 第三十一章:决不食言 夜深人静,从府衙回府,路过游廊时瞧见不远处一片灯火通明,很明显院中的人还未曾休憩。 那是靠近内院的一处客房,安叔派人将其仔细清扫过一遍后,方才让景澜入住。 只是……这么晚了,三更天早已过去,他怎么还未熄灯就寝。 是不适应新的环境?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靖宁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微凉的空气中,隐隐有股清甜的香醇味道合着轻风传来,她微微眯了眼睛去闻,多日来肃穆的面庞突然生动起来,扬起唇角,自言自语道,“是酒?” 她好酒,不论是怎样的烈酒、果酒,她都心之喜之。 这大抵,是所有吃喝的食物中,她最欲罢不能的东西。 顺着香味而去,从圆形拱门拐道而行,醇香浓郁之味更深之,香味像是疏通到四肢八骸,让人不禁舒爽起来。 远远的,看到一颗绿槐树下,有人侧对着她正在用小铁锹铲土。银灰色的衣袍垂落在地,镀上迤逦的月光,男子举手投足都自带着一种别样的潇洒灵动。 靖宁不禁在想,怎会有男子一身散逸风骨比如银的月光还要摄人心魂,像是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嘴角一抹浅淡的笑宛若嫡仙,生生勾的人七魂没了六魄。 这样风华绝代的人,怕不是普通人家,许是哪处王孙贵胄的子弟罢。 痴看了片刻,她方觉得自己实在失仪,所幸那酒香唤回了她的神智,施施然走过去,停在了他一尺之外。 他回头,深夜的行装不如平时肃谨,垮垮的大袖长袍,一头墨发用白玉簪轻轻挽着,越发飘逸清朗。 他莞尔道,“这么晚了,薛姑娘怎么还没睡?” 她走近几步,“方才从府衙回来,事务繁多,总要解决完才能休息。” 他轻叹口气,“薛姑娘,恕我冒犯相劝,事情总是解决不完的,但身体若垮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知道。”靖宁朝他善意笑笑,“不过我刚接手平城,很多东西必须要马上熟悉,否则接下来的事务会很难处理。况且我以女子之身理政,若不多付出数倍的努力,恐怕在平城根本站不住脚跟。” 他似乎能理解她,“我看得出来,你很想让平城的百姓过上一个好日子。” “是啊。”平时稍显安静的她,今晚突然话多了起来,“这里是我父亲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慢慢有了今天的成效,我答应过他,会让平城富庶起来。既然说了,我就决不食言。” 景澜站起身,将原本要埋在地上的酒罐子利落提起,笑道,“要喝吗?” 他竟能看出自己的心思,靖宁扬眉,也不客气,“当然。” 取了酒杯,她轻啜一口细细品尝,丰满醇厚,满口生香,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举杯示意,“你自己酿的?” 他点头,“这是桑落酒,我平时闲来无事,便会酿些酒来解馋。多年了都是一个人独饮,没想到今天能遇上一个酒中知己。” “我饮酒向来是千杯不醉,要不是今天太晚,真想和你好生较量一番。” 她又饮下一杯,目光流转,眼波微漾,这个时候的薛靖宁才终于卸下了人前的那份肃然面具,有了几分娇俏女儿家的本色。 景澜失笑,“我平生第一次接到一个女子在酒量上给我下战书。”他豪爽地同样饮尽一杯,“那便改来日,也好让在下见识一下薛姑娘的千杯不醉。” 靖宁放下杯盏,伸手去拿酒罐子,却不知怎么的手臂一抖,酒罐子险些砸到了地板上。 “小心!”景澜眼疾手快地接住罐子,稳稳放在桌上后连忙问她,“手怎么了?” 靖宁大概想到是什么原因,苦笑一声,“应该是早上在军营里拉箭太猛导致的。” “拉箭?” “是啊。”她耸了耸肩,“着急在部下面前示威,也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看她说得风清云淡,景澜却能感受到她话中的无奈与酸楚,她到底是使了多大的劲,才会将自己的手伤到这种地步。 听薛安说,她从薛毅死后就几乎没有怎么休息过,每天忙到三更半夜,睡觉也只是两三个时辰左右便又起身料理诸事。 护送父亲的骨灰上京,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办妥一切赶回平城,诸多的事务压在她一个柔弱的女子身上,却从未见她说过一句苦,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 他自诩见过多少女子,还从未有像她这般不把自己当女子看的。 合上酒罐子,他轻喃道,“别喝了,快回去休息吧。” 靖宁托着下巴撑在石桌上,浓郁甘甜的酒香让她不禁有些昏昏欲睡,袖长白皙的手慢慢滑落,她趴在桌上合上眼眸,呢喃着,“我不是醉,只是有些累了……容我趴一会就好。” 第三十二章:上折剿匪 次日晨曦,靖宁习惯性早醒,她迷糊地揉揉有些沉重的脑袋,掀开被子坐立起来。 恰巧青芝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浓粥,看到她起身,嘴角笑道,“小姐起了,这是景公子特地吩咐厨房帮忙做的枸杞百合粥,营养得很,小姐洗漱一下趁热喝。” “好。”靖宁应着,快速穿戴衣服,用发带将散乱的头发拢好。 洗净脸,转头过去却发现青芝脸上挂着揶揄的笑,眼睛圆溜溜地在她身上不停打转,一反寻常恭顺之态。 她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靖宁狐疑地打量自己,却怎么也找不出有哪里奇怪。 将锦帕拧干挂在木架上,回身问她,“做什么笑得这般贼兮兮?” 青芝藏着笑,却掩不住眉眼弯弯,“小姐自个儿做的事,倒是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一大早扔给她一个哑谜,还真是让她寻不着思绪,她?她做了什么吗? 青芝一边给她整理被褥,一边说道,“小姐昨日深夜去了景公子的院落,竟直直地就睡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还是景公子体贴地将你抱了回来,放置在床榻上盖好锦被,手中动作轻柔,生怕会弄醒你。” 靖宁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她懊恼地蹙起眉头,自己怎么这般不经考虑地就在那躺下睡着了,平白累得景澜深夜还要送她回房。 又想到,她人生中鲜少失态,怎么到了景澜面前竟屡屡破功。 想通了是什么事,再看青芝饶有兴致的目光,心思玲珑如她,自然知道这丫头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轻轻一拍她的肩膀,“我和景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不过是昨日晚归,与他多聊了几句,你这脑子里别乱胡想。” 若传了出去,她倒是不打紧,但景澜是她请来的贵客,要是让他无故受流言侵扰,她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 靖宁有过交代,因此府中虽都知道此事,却也无人乱嚼舌根。再接着几天,她依旧早出晚归理事,景澜则在薛府与贡院两处频繁来回,两人倒是不曾再有什么交集。 靖宁这几日最关注的莫过于匪盗之事。她已然下了决心,这次若能一举拿下这群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的贼匪,定然不会轻饶。 群盗滋生,猖獗不已,无非是觉得官府不会有所作为。即便被擒被抓,左右不会落得什么惨地。如此信念支撑,他们自然越发肆意横行,不将律法条文看在眼里。 她走到案桌之后,决定写一份相关的折子上呈淮安,将之后的想法系统地列成一册。 纵然她能猜到,太子殿下若看到这份奏疏,许会震怒,批她一句胆大妄为。 但便是如此,也不会改她的初衷。 薛靖宁的眼眸中闪着势在必得的神色,几分决然,几分坚定,这批作乱的盗匪,这次非严惩不可! 思及此,展开一份空白折子,点墨悬臂,挥洒而就。 “臣平城惠主薛靖宁,奏为臣欲整治城外贼匪,恭折俱奏,仰祈君鉴事。臣……” 第三十三章:萧衍震怒 细雨微斜,如浅浅薄雾一般丝缕缠绵。细小的雨滴自睿思殿的琉璃瓦上滴落下来,坠在青石砖上,荡起水花。 殿中,萧衍正坐中央,身上是惯有的疏离气息。他轻抿一口杯中温茶,复又从一堆奏疏中拿起放置在上的一本,展开快速阅览。 是平城来的奏折,依旧是一卷柔中带刚、苍劲峻逸的好字,一如那女子,仟弱之躯却一身傲骨。 萧衍收回思绪,这才开始读奏疏中事,匆匆看去,脸色愈发肃穆。 双眸微微眯起,眸中暗涌波涛,像万丈深渊下的玄池,不可窥见,窥不见底。 他紧紧抓着那份奏疏,一手猛地重拍桌子,斥一句,“薛靖宁,简直大胆,目无王法!” 他这一声呵斥,吓得殿中众人都齐齐跪拜下来,静默着不敢多说一句,甚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一时间,大殿之中,越发冷寂。 殿外细雨渐大,隐隐有些凉意,吹拂进来,卷起案桌上的一卷薄纸。 萧衍目光投向手中奏疏,那折子中的最后一句,深深地印在他眼中,振起波澜。 ——“臣知古人言,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臣启殿下,亦如是也。” 亦如是也……纵然身怀恶名惧不敢辞,惟愿百姓安康福乐…… 这样的话,他竟从一个女子的口中听得。 满朝文武,谁人敢在他的面前这么坦荡从容地说“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的,怕是没能找出一个。 薛靖宁……她简直不按正常路走,她可知道这折子自己一旦给她批了,下行下去,会引起多大的震荡。 平城安稳,她却要被天下所诟病。如今大齐四海升平,日益繁华,严刑峻法总归是慎行慎用。 她是个剔透之人,当是知道这个中的厉害,却还是提出要用厉法严惩落网匪盗,已正朝廷威仪。 ——臣谏言,若捕获贼匪,当痛加诛戮,以威猛之法斩除时弊,否则祸患将不得终了,百姓将不得安生。臣请求殿下恩准,允臣加大惩处力度,一棒喝之,厉法治之,严刑惩之,以儆效尤。 她必然是知道这道旨意下去,她这个上奏之人,定然会被天下的酸儒文人的唾沫星子淹没,还将遭受百姓官僚非议。 可她照样还是毅然呈上奏折…… 这女子!萧衍不知为何,竟徒然涌起一道怒气,莫名的,想将这份奏疏涂抹揉碎。 她大胆,却非任性妄为,她所言所行,都是有依有据。 他甚至可以想象,若她现在在这,必然会与他据理力争,他印象中的薛靖宁,就是个不惧天威的反骨女子。 她不怕他,一点都不怕。 这样的认知,让他一下五味陈杂,不知是喜是怒。 墨笔在他手中捏拿许久,殿外雨滴窸窣声响,萧衍停顿片刻,终于悬臂点墨,在那奏疏的尾端重重批上一字,浓墨非常。 一手合上,交给犹在垂首跪拜的内宫监,语气温愠,“下发送往平城。” 宫监恭敬地双手举过头顶接下,那奏疏中的红色独字刺眼夺目。 ——“准!” 第三十四章:靖宁遇险 远在平城的薛靖宁,自然不会知道睿思殿中的暗涌波涛。ksany8uncsu她写下折子之前,便知萧衍定然是会批准她所提。利于大齐,利于平城之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此刻平城,东北大营之中,薛靖宁一身男子骑装,站在高台上挺直背脊,手中的箭弩搭在腕上,在五百精英面前替他们演示用法。 这支箭弩她早在十几天前就起了想法,但总是想不出要如何用更简便的东西代替短箭,频繁更换箭矢总归太浪费时间。 最后还是景澜,提出了用银针替换,一桶箭弩之中,满满都是能入木三分的锋利银针。 咻咻咻——连发五支,一排插入远处的粗壮树干,只见些许针尾。 将士们无不啧啧称奇。 靖宁已经事先在这些针上都淬了迷药,一中即倒,不给敌人任何逃跑机会。 她抿嘴暗忖,准备了这么久,也是该出手制敌了。 兵分两路出发,一队由孙都监带领,带三百精兵,从南面出发,往溧阳方向的丛林处拐向西北的越山一带。至于剩余的两百人,则每人配上箭弩,随靖宁自北面出发,在通往岩陵的路上,做好埋伏的准备。 她之所以这样安排,将大部分的精兵派去当诱饵,引敌人深入到越山北部,就是因为这帮土匪太过狡猾。他们对平城的地形琢磨熟透,一听闻官兵前来,便立马能逃得无影无踪。 只能将他们引诱到某一处平阔之地,她才有办法将其一举拿下。 近半天功夫,行至越山,她按照原先制定的计划,当场定好几个隐蔽的地方,谋划各处人员。 只是…… 越山中,风,猛地呼啸而来,无情地卷起一地黄沙。空气中充满着剑要出鞘的紧迫感,像一柄利刃快速划过,带着丝丝血腥的气味。 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靖宁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有一种怪异的直觉,仿佛……哪里出现了什么问题? 她凝眉环绕四周,开阔的地形,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地,一切都静的出奇。 有兵吏看到她神情不对,不由得皱眉问道,“惠主,怎么了?” 只是这样说话的片刻间,一卷劲风瞬间扑面而来,破空急旋,正对靖宁面上眉心。 有埋伏! 靖宁骇然变色,惊慌地在一愣后立马侧身躲避,却还是被生生刺中了手臂。 一击未中,掩藏在四周的人再不遮遮掩掩,霍然从草丛里、繁茂的树枝上和远处山峰之中飞速窜出,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地对准他们。 诡异的冷寂让人压力倍增,为首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阴狠地看着她,“你就是薛靖宁?” 如果她猜得没错的话,这人就是那群土匪的头目了。 做尽丧尽天良之事,不分道义地敛财,用一切可用的办法…… 只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到这里围堵的? 她所有的计划,只告诉过参与这次行动的将士,其余人,就连安叔都尚且不知。 本就是要为了保密,可到了最后还是泄露了出去。 靖宁暗恨,平城中的水,她到底还是低估了。 手臂上阵阵发疼,似乎有什么在心底一直揪着,她斜睨一眼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霍然瞪大双眼。 血是黑色的! ……这箭上有毒! 第三十六章:你会没事 “嘶”的一声,箭矢瞬间从肉中重重拔出,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几乎要将她所有的意识彻底埋没。 头疼欲裂,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在不断流失,一只手犹如废掉一般,让她痛不欲生。 然后,一颗药丸瞬间塞进她的嘴里,身体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样被动的状态,先前的恐慌在这一刻慢慢平定下来,或许是她身边的这个人,或许是那几句慰抚的话,她没由来地感到安心。 正想着,床沿边的那人却忽然覆身下来,清凉的薄唇贴在她手上受伤的地方,用力允吸,让她身体浑然一震。 他是在吸她的毒血? 靖宁隐隐听见了屋子里其余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肌肤接触的感觉让她不禁轻颤,似乎有种酥酥麻麻的心悸在体内流畅,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冰凉的唇在她手上吸了一次又一次,久到她都记不清是多少时间,疲惫地睁开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野中,是一个熟悉的清逸身影。 景澜……原来是他…… “不……不用了。”靖宁虚弱而艰难地发出几个简单的音,没受伤的手碰上他的衣角,想要阻止他的行为。 他帮她吸血,自己的身体也会受损罢。 景澜见她出声,冠玉般的脸上露出一抹和煦的浅笑,似一道白光,温暖得让人看之心安。 “我没事的。”他摇摇头,略显苍白的脸上满满都是对她病情的关切。他伸手过来,用衣袖拭去她额头上溢出来的层层冷汗,像是承诺,“你也会没事的,我保证。” 这个男人,是都这么热心肠地爱管闲事吗?第一次在巷子里见他帮助流民,现在又无条件地给她吸出毒血,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倒是能真心相对。 想起什么,她揪住他的衣裳,不得不使劲力气开口,“景澜……帮我……交代下去,今天的事,不许上……上报京都。” 景澜为难,“恐怕是瞒不住了,这么大的事,就算你手下的人不说,监察史怕是也要俱情上报的。” 靖宁闭了闭眼,一想到还要陈表向萧衍讲明这次的事情,就越发头疼。 罢,待之后她伤好了再说。 清水一盆一盆地更换,直至黑血变红,景澜才直起身子,将手中的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不知是什么厉害的神药,居然一下了缓解了她的疼痛感。 纱布轻轻地缠绕在她手臂上,动作轻柔地生怕让她吃痛,好半天处理完,将被子给她盖上,他才起身站着。 轻柔道,“先不要想别的事情,好好休息,嗯?” 她实在再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眼皮子动了动,然后几乎是瞬间地,彻底进入了梦乡。 景澜转过身,放下床帘遮去光线,又让房间里的人都先退下,莫打扰了靖宁。他轻轻掩上房门走下台阶,走到青石小道上时倏地加快脚步,原本清朗的双眸一下深邃得不可见底,眸中带着清冷的神色,嘴唇紧抿。 负手拂袖,他垂眸敛去眼中的情绪,迈步往后门的方向快走,背影肃然挺拔,平时暗藏的气势外露出来,让人不禁敬畏心惊。 第三十七章:护她周全 夜里,森凉寂冷,空中弯月盈盈濯耀,周边蕴着一道青色光晕,叫人心底生寒。 草木皆静,无风浮动,偶尔几丝掠过低处的轻风,撩起巡夜人的衣摆,浅淡得似有似无的声音,成了这深夜中唯一的绝唱。浮云飘动,遮掩去清朗月光,无边苍穹黑压压般俯瞰大地,投射下一处处青黑色的暗影轮廓。 远处的高空,苍茫夜色之中,忽的,有了变化。 一点黑点自遥远的天际而来,流光摄影,破空而出,慢慢变成一团黑团,再近些,方才看出是一道黑色身影。 快如闪电利箭般的速度,几个纵跃间从瓦檐上浅步轻移,快速跃下一处,利落翻墙而过,男子旋身间无声点地落下。 墨色长裳衣袂轻扬,来人脸上覆着黑色面罩,一双古井般深邃的双眸在黑暗中异常灼亮,稍一眯起,隐隐带着怒色。 不远处的房间还亮着油灯,屋里有人来来回回走动着,似乎压低了声音在谈些什么。 猛地,房门被一场劲风撞开,屋内油灯光亮忽闪忽闪,映衬得屋里两人面色惊慌。 “谁?是谁?”安抚司陈亮提高了音量,对着赫然敞开的大门拼命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 他身边的占师爷更是哆嗦得双腿发软,他怎觉得今晚星辰暗淡,浮云遮月,似乎诡异出奇得很。 莫不是……他们做的事情被上天知道了,要派鬼神来教训他们? 呸呸呸,他和大人做的那些事情还算少吗?要派也早就派了,一定是有人装神弄鬼,对,一定是这样。 这般想着,底气又足了些,占师爷一把冲到自家大人面前,伸手拦道,“什么人敢在安抚司府闹事,还不快给我……啊——”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将他一下子重重摔在地上,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砸在青石砖上,嘴里甚至溢出了血迹,头甫一抬起,便直直痛晕了过去。 杀猪般的叫喊让陈亮愈发寒颤心惊,他生生看到一个黑衣身影从空中飘落,立在院中冷冷看他。 那样凌厉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机,盯得他甚至鼓不起勇气喊府中救兵。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蒙面之人,武功之高,能在眨眼之间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性命。 只片刻的思虑,陈亮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他磕头求饶,几乎没有一句驳斥。 “大侠手下留情,你需要什么我都应允,我绝对不会顽抗,还请大侠饶命,请大侠饶命。” 男子静静地站着,看向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度,他平日里温润的表情都藏于深处,现在的他,深邃清冷,宛若与身后苍茫无光的寒夜融为了一体。 “知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陈亮一愣,他料到对方是来寻仇的,否则不会有这样愤恨的眼神,可……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又如何知道究竟哪一件惹了眼前这位大人物。 何况,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自己所有参与的事情都做过了处理,按理来说,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也绝不会和自己对付不了的人结下深怨。 他支吾片刻,让黑衣男子更是恼怒,扬手轻轻一划,陈亮径自朝一边倒去。 肩上,赫然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错就错在,不该去害她!” 他?他是谁?陈亮张大了嘴,思绪一片混乱。 他最近做的事……是……是薛靖宁! 这人……是为薛靖宁来的? 他惊恐,不知自己藏匿如此成功,却为何会被眼前这男人轻松得知?不知薛靖宁身边何时有了这样一个飞花摘叶来去无踪的厉害人物? 他最惊恐的,是不知对方要如何将自己处置? 第三十八章:为何紧张 陈亮内心的恐惧让他哆嗦得差点说不出话来,他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会断了他接下来的人生。 张了嘴,试图想要大声求救来改变这样被动的局面,只是首音还未真正发出,他便惊愕地睁大了眼。 男子扬手举起,轻描淡写地往他手臂一点,他便觉阵阵剧痛从手上传来。然后手肘被强行抬起,眨眼间一弯一张,他骇然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咔擦,清脆,寒栗。 “啊——啊——”凄厉的叫喊响彻夜空。 男子退后几步,看着他冷冷道,“我今日也让你尝一尝,断手是个什么滋味。你该庆幸她没有事,否则你现在残的就不会只是一只手。” 他转身,背影萧然而立,“不过一个小小的安抚司使,也敢心怀鬼胎地谋害上属职官,我且留你一条性命,但就不知道……大齐律法会不会法下留情了。” 府院四周的下人侍卫听到叫喊,都快速地围了过来,在步伐响动越来越大之时,男子旋身而上,悬空飞离。 房门前,只余下痛得晕倒在地的陈亮与他的师爷。 还在沉睡的薛靖宁此时并不知道,这一夜过后,平城将浮出许多冤假错案,安抚司使陈亮一下子被人扒出所有污秽肮脏之事,瞬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污吏,最后落得个斩刑下场。 百姓唏嘘不已,官场人人自危。 … 午后,薛靖宁沉沉地睡在自己房中的床榻上,脑子里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浮光掠影般地放映着,她指尖一动,渐渐有了意识。 缓缓睁开眼,皱起眉头去适应房间里的光亮,然后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之处,她目光侧移,看到自己床前正坐着一个人,手肘靠在椅把上,闭眼休憩。 景澜……他向来是玉面之相的,怎么好像变憔悴了许多,是……是因为照顾她吗? 薛靖宁双手撑在两侧坐立起来,只是这样轻微的移动声音,也足够让椅子上的景澜从浅睡中醒来。 看到她终于恢复了意识,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坐直了身子轻声问道,“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靖宁摇头,“就是手上还有点点疼。” 景澜无奈凝眉,“因为太晚上药,毒素在体内扩散了些,所以可能没办法快速地痊愈。” “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她笑道,“你那瓶药是什么神奇的东西,效果好得让我不免震惊。” 景澜耸肩,“离开家时带的,本以为不会用到,幸好当时想着有备无患。” “谢谢你。”除了这三个字,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表示自己的谢意,“多谢你救了我。” 景澜摆手并不在意,他伸手过来,靖宁忽的有些身子紧绷,却见他只是轻轻按在她的额头上,说一声,“体温很正常,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他笑着站起来,眸眼点点柔情,“你好好休息,我去帮你煎药。” 靖宁少有的,征愣着看着他开门,出去,再掩上房门。 奇怪,她抬手覆在自己身前,刚刚她……为什么在景澜要触碰她的时候,会突然紧张一下。 像是……像是有些惊慌的,却丝毫不会排斥他的接近。 她是意识还未清楚罢,靖宁闭上眼,必然是这样的,否则自己又怎会这般不对劲。 第三十九章:颇为奇怪 躺在床上浅眠入睡,屋外的阳光洒进来,映射在靖宁脸上,柔化了她平日里正色谨肃的脸庞。 才闭眼不久,房门又被人打开,那人探头探脑地望了望,见屋里没人,才迈步走进来。 靖宁早在听到响动时就睁开了眼,她原以为是去而复返的景澜,却没想到是一身绿色罗裳的青芝。 “小姐,你可算是醒了。”青芝担忧地蹲靠在床沿边,脸色后怕,“那天你一身是血地被景公子抱回来,不知有多吓人。” 她错愕,“……是景澜抱我回来的?”她不是在越山遇袭了吗?又怎么会……是景澜? 青芝回想几天前,“那天小姐一行到城外时,正巧景公子外出遇上,看到你受了重伤,他就直接弃了手中的事,火速将小姐你抱回来医治了。” “是他给我治的伤口?”靖宁思绪流转,微微张了张嘴。她隐约记得自己在昏迷时,总有一道清润似水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回荡,像是溪涧中轻缓慢流的潺潺流水,一下便平缓去焦急慌张的情绪。 ……原来那也是他。 靖宁有些恍然,那自己当时嘴里面咬着的……难道是他的手臂吗? 那么重的血腥味,自己是痛到下了重力去咬,必然疼痛无比。可她醒来时见到的他,却从未提过这事,面上一派关切,问的全是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她的毒血也是他吸的,他素来俊朗丰神,刚刚却看他颇显倦怠,嘴唇苍白,显然是受了毒素影响。 这个男人啊……靖宁轻叹,他这样是想要让她愧疚死吗? 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他又何必这般尽心尽力。 青芝没注意到她的出神,以为只是身体虚弱之相,她挑挑眉,决定同靖宁说说这几天发生的大事。 “小姐,你可不知道,就在你昏迷这几天,安抚司使陈大人不知是招惹了什么人,被连着曝出许多他做过的肮脏事,震惊了平城百姓。那以前判过的冤案错案好多都翻了篇,竟然全是他在背地里动的手脚。” 靖宁蹙起眉头,她怎么觉得最近让她讶然错愕的事情越来越多,安抚司使陈亮?自己是看出他心怀不轨,可手上一点证据也查不出,怎么会一夜之间就被人彻底挖了底了? 是得罪了什么人吗? 她深思,若真是有人蓄意为之,那此人的势力该有多强,轻易便能置一城中的七品之臣于死地,还能如愿地隐藏起自己的身份。 平城中有这样的人物,还真是让她不知是喜是忧。 “折子递上去了吗?”她问。 青芝点头,“递了,是周通判处理的这事,听说陈大人那几条罪,随便拎出来一条都是绝对的死刑,估计等京都的批复下来,他必然是保不住命的。” 京都……说到京都,她才反应过来,“我受伤的事……” “小姐放心吧。”青芝笑道,“景公子说小姐必然是不愿意让消息扩散的,所以一早就封锁了这事,只军营里的人和薛府的下人知道。不过……”她停下来抿了抿嘴,“监察史大人已经把这个消息拟了奏疏上呈京都了,不知道太子殿下看了,会做怎样的处置。” 太子萧衍不是她最担心的,怕就怕朝中的那些酸儒之臣,又该要拿这事来做文章。她几乎可以想到,定会有人揪住此事不放,说些什么“女子领军滑天下之大稽”、“女子怯弱无用,如何能统帅一城”的论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找出幕后泄密之人,京都那边又成了她最大的难题。靖宁眉头紧皱,她还是早些想想要如何处理这烂摊子为好。 第四十章:萧衍反应 大齐京都,淮安城。 地面大雨滂沱,雨花四溅,在风中倾斜而下的雨雾朦胧了半个都城。路上行人匆匆,甫一迈步,便溅湿了鞋袜长衣,叫人发冷。 宫廷之中,重重飞檐勾勒出一派庄严壮丽之景,却在微斜寒雨中生生弱化了几分凛然姿态,倒是如梦如幻。 雨势太大,宫道难行,萧衍干脆弃了坐撵,拐向集英殿右侧的长廊,伸手一动,解去身上染有湿润水气的墨色披风。 他手刚递,便立马有宫监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然后默然地退后三步,恭敬地保持固有距离。 旁边,还跟着一个紫衣官服的男子,脸庞清矍,说话间额上眼角细纹可见,双眼却又黑又亮。 腰间璞玉清亮光泽,饰有凤池,赫然是朝中老臣——左相章承。 不急不徐地跟在萧衍身后,章承抿嘴一揖,道,“殿下,臣有事欲禀。” 萧衍顺着蜿蜒长廊直走,静待他的下文。 章承颇为语重心长,“臣恳求,望殿下重新考虑平城薛氏靖宁任职一事。” 薛靖宁?她又怎么了? 萧衍眉头微拢,脚步不停,只淡淡问,“章卿不是已经对此事无异议了,怎又突然拿来禀告?” “臣实是为大齐江山顾虑,薛靖宁此女担当不了如此大任啊。”章承语气稍急,“臣听闻,平城监察史前日呈上奏疏,那薛靖宁竟在剿匪之时,将军队无端带到那偏远越山之中,以至于遭了贼匪围攻,损失惨重。这不过短短半月时间,她便犯下如此大错,难道不是祸国殃民之辈吗?” “章卿,你言辞过激了。”萧衍沉下脸,语气隐隐生寒。 章相一愣,却也知道自己方才情绪太过,有些言语偏失,但他所说确实再重要不过。上任不久便损兵如此,此等无能之辈,又怎能率领平城。 “殿下,此事即便是个意外,这薛靖宁也逃不了罪责惩处,更何况她中了毒箭,受了重伤,恐怕也无心力掌管城中诸事。” “你说什么?”萧衍倏地停下步伐,清冷立在原地,侧脸偏过,冷峻不已。 积水顺着顶上琉璃瓦不断滴落,在地面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萧衍声音微哑,“她怎么样了?” 章相猝不及防地立稳身子,他怎么也没料到太子会突然问到那薛氏靖宁的身体状况,一下哑言,半响才道,“似乎已无生命危险,不过,那是剧毒,想来也是要休养许久的。” 萧衍转过来的侧脸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章承却隐约觉得空气中的轻风都像是停驻了一般,透出几分压抑不明。 见他久久不答,负着手继续往前走去,章承眼神里满是担忧,又快步追上去上谏道,“殿下,臣以为,那薛靖宁是着实在官场上留不得啊,今日她毁了军营,他日还不知会把平城带成何等模样。” “如何留不得?”萧衍温愠,“平城剿匪不是一日两日,章卿不是不知。历任平城知府在这群匪盗上栽了多少跟头,失了多少人力财力众所皆知。怎么以往不见有人同我说起此事,倒全部把关注力都往那薛靖宁身上投了。” “这……”章承没料到萧衍居然这般严词厉色,一时间呐呐不知所措。只是,他不甘就这般退下,顿了顿开口又劝。 只是话才说到一半,便遭横截,萧衍转身过来,面色疏离,漫不经心,“我正欲往睿思殿去,想来那监察史的奏疏还正在睿思殿的案桌上放着。可章卿此刻却在宫道中将我拦下,说起薛靖宁被困越山之事。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些各地所呈奏疏,章卿比我知道的还要周全?” 章承骇然,双眼尽是恐慌,他颤着身子跪下来,大声道,“殿下明鉴,老臣绝无僭越之心。老臣只是偶然得知此事,断然不敢有犯上之想啊。” “既是没有,章卿该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薛靖宁越山之行,是我批准的,若还有人有疑义,不妨来睿思殿再提,我且看看他手中该做的事,又是否全了。” 章承无奈叹一口气,太子虽是年轻,却已有当年陛下雷厉风行的手腕和风范,三言两语便能威慑朝臣。他长袖垂落,只能止步作揖,“臣,遵命。” 垂着头退下,转身在内监的撑伞下,没入那瓢泼大雨中。 萧衍行走片刻,直至长廊尽头,在拐去东面宫道之时停下,着内监传令,“叫宋泊言入宫。” “是,殿下。” 第四十一章:修改行程 天地间雨幕犹存,丝毫没有停歇之势。宋泊言慌忙间整理好一身官服,过宫门后下马车小心行走,却还是沾染了不少雨水。 在台阶上拂去衣上水渍,又理了理袖摆,这才让内监通传,迈步进去跪拜行礼。 垂而立,他问道,“殿下唤臣前来,所为何事?” “狩猎之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臣正打算着手准备之中,前几日和几位大臣商议了一番,拟了武阳湐苑、青州上菱、南安凤阳陂三处作为涉猎地点,不知殿下对这三处可否有中意的?” 萧衍思略一番,“武阳尚可,但青州、南安两地稍远了些,就不必了。”他绕过案桌走下来,正色提起,“我记得,平城边上亦有一处,可是叫洧川?” 若是去平城……宋泊言面上渐喜,回道,“是的,殿下。只是……洧川的皇家宫苑,自先帝之后便再未用过,殿下是打算此番去平城洧川?” “平城洧川不失为一个狩猎的好地方,且比你们拟的这三地都还近些,来往也是方便。你就此着手去安排,无需太大的阵仗,从简便是。另外,将年初擢升的那些个年轻将领都带上,至于世家子弟……照例通知罢。” 宋泊言处事沉稳,不用萧衍多说,他也知道该如何置办妥当。 只是……今年狩猎,想来江弘昇也是要去的,他是怀王嫡子,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腿疾也已好全,没有缺漏的道理。不过这个霸王世子要是见了靖宁,少不得又是一番闹腾。 所幸自己随行,到时候免不了多看顾些,以防靖宁吃了暗亏。 宋泊言心思百转,如是想着。 垂眸间,又听到,“之前薛靖宁上奏,说是平城贡院复修后用以乡试考场,让朝廷委派考官监考。你与礼部说下,这次连着狩猎,我会顺便去看看平城和荆平北路的乡试考,名册届时先呈与我预览一下。” “臣遵旨。” … 薛靖宁这几日除了养伤,最大的担心就是京都老臣的举动。可连着几日时间,也不见半点动静,似乎平城这里所生的事情都与他们无关一般,丝毫驳斥弹劾都无。 饶是她再如何镇定,也还是暗暗吃惊了一把。 居然……这么容易就过关翻篇了? 她原以为,这件事会被京都众臣揪住不放的。 薛靖宁明润般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不解,但最让她错愕的还远不止于此,她看着手中的圣旨,仔细地读了几遍,才终于相信,太子殿下今年的狩猎地点,居然真的定在了平城洧川! 说是让她收到旨意后,提前做好准备。 她合上圣旨,一点欢喜也无,脸上甚至渐渐露出忧色。 自先帝之后,当今建兴皇帝可是一次也没有踏足过平城,洧川的皇宫宫苑也就此任其在那儿经受风吹雨打,有损破败必然是免不了的。 可如今太子要来,还将带上一众贵家子弟和当朝武将,她岂不是不得不花费时间与精力,去思考着该如何修整行宫。 这又该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了。 平城哪里经得起这么压榨。 靖宁额角疼…… 第四十二章:似乎心动 下了几日大雨,才刚升温不久的天气,又一下子受冷。 都说三月份的天气春暖花开,暖阳和煦,今年却迟迟不见回暖,朝暮更是寒风呼啸,骤然变冷。 陈亮已经被押往重犯牢房,只待秋后问斩,他那叠被人举报的罪证中,还含了一条勾搭匪盗,暗害上官员的大罪。 越山遇险之事并未广而告之,这项罪也就未曾布告,靖宁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官场中的汹涌还真是让她屡屡讶然。 用过午膳,她还在思考着修整行宫的“巨款”银子该从哪里获取,一边又暗暗懊恼,太子殿下今年为何弃了那么多繁盛之地,突然就定了这里的行程。 虽还有一月时间,却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深思片刻,手指敲打着桌面,脑海中忽的掠过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对啊,她怎么忘了,贡院中的那一批流民还未有个稳妥的安排,加上一些散乱的需要官府接济的穷苦荒民,他们既领去救济粮食,又为何不让他们以工代赈,以劳工相抵。 一方面,全了平城的高开销之难,另一方面,也不至于叫他们落得个白领官粮的名声。 一想到自己烦恼的事情可以圆满解决,靖宁多日来愁苦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嘴角扬着笑,灵动慧黠。 屋外,走进一个人,墨用竹簪束起,锦衣上缀着一枚琉璃碧玉,举手投足,翩若惊鸿。 只是,那修长右手中,捧着一碗味道浓郁的药,刺鼻难忍,熟悉得让她一闻就深深皱起眉头。 景澜看到这般画面便哭笑不得,谁能想到素来在外严谨寡言,面对众多老臣也不曾畏惧瑟缩的平城惠主,竟会这般怕药。 “给你备了些甜点,想来会好受些。先别做事了,把药喝了才是正经。” 靖宁看了眼那药碗,眉头一下子皱起来,受刑似的一股脑端起快喝完。擦拭了下嘴角的药渍,迟疑道,“这种苦药还得喝多久?” 景澜无奈,“你中的可是剧毒,那天我虽然想办法将你体内的毒素清理干净,但你的身子还是免不了大大受损。这药最起码还得喝上个十天,你莫要嫌苦就想偷懒。” “还要喝十日?”靖宁一听便垮下脸,她站起来道,“我的手已经好多了,身体也健全如初,没什么可担忧的,是不是就不……嘶——” 她不小心手臂搁到桌边,牵动了伤口,痛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景澜立马快步靠过来,揽住她微倒的身子,担忧地将她臂上衣袖卷起,探下头去查看她的伤口。 肩膀上传递来的温热气息让她微震,薛靖宁感觉到自己鼻尖满满都是他身上清新的味道,扰的她心底好像生生落了一拍,脸颊微红。 征愣间,听到他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叫你安分地喝药,偏不听。这下可好,怕是十天的药也都是少的了。” 说着,一手绕过她的背,轻轻一托,将她打横抱起。靖宁惊诧地望着他的俊逸非常的侧脸,呐呐道,“……做什么?” 景澜将她稳稳箍在怀中,佯怒道,“都碰到伤口了,自然是送你回房重新包扎。” “可是……”她伤的是手,不是双腿,她……可以自己走路的…… 才说到一半,景澜的双手收紧了些,直接大步走出去,靖宁靠在他结实的胸前,嘴里的话终究没有说出。 这样的怀抱,实在太暖太暖,薛靖宁清楚地听着男子的心跳声,平生第一次,似乎……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第四十三章:自作多情? 从书房到内院,路过的下人无不张大了嘴巴愣住,揉了揉双眼,确认再三才肯定自己没有认错。≥ 小姐这是怎么了,居然又被景公子抱了回来。 青石道上不由得石化了一片人。 不过,怎么看着竟这般般配?男才女貌,以景公子的这身不凡气度,配上他们家小姐,委实是羡煞旁人。 靖宁自然是不知道下人们心中的九九,她坐在木椅上,看着景澜轻车熟路地在她房间取出医药包,打开拿好药水药粉和白净纱布。 她才恍然意识道,这么多天来,她的伤势似乎都是由他经手的。 怕青芝手生不懂会弄疼她,便每日准时地到她院落来,更换纱布。 就连她每日要喝的那个苦哈哈的药汤,也全是他亲手所熬。 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熟悉了呢? 靖宁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快地接受一个人,接受他所有的行为和话语,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就仿佛能感觉到这个人所有的优点。 她这是魔怔了吧……靖宁失笑。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景澜半开玩笑道,“才刚强行送你回来包扎一下伤口,就舍不得那些公文了?” 他笑着,靖宁却凝眉看他,认真问道,“景澜,我想问你一件事。” 被她敛容的模样微愣住,他眸中星星点点,轻笑道,“什么?”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一个会将所有疑问埋藏在心里的人,这个问题她想要一个他回的答案。 景澜的眼眸中不知闪过什么,快得让人捕捉不到,他顿了顿,在她对面坐下,温柔得像个邻家哥哥。 “因为你太招人疼。我还未曾见过你这样拼命的女子,为了目标能比男子还坚毅耐劳。更何况,你若倒下了,平城这么多的百姓可怎么办?” 是……只是为了平城吗? 靖宁抿嘴苦笑,心里到底还是涌起一阵失落。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也会有自作多情的一天。 她撞上他的目光,稍稍低了头,吐一口气轻声道,“这样啊。”然后才慢慢晕开笑意,“我倒是托了一城百姓的福,得你悉心照料,屡屡化险为夷。” 景澜摇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有一事我正打算要和你谈,贡院那边的流民基本上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也没有再继续待在薛府的理由。等你手臂上的伤一好,我便搬回原来的地方。” 早就知道这有这样一天,罢,总归是要分别的。 靖宁扯动嘴角,“也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多谢。” 摸摸她的头,“和我有什么要说谢的,先休息吧,我让青芝给你熬点东西吃。” 轻掩房门,景澜走下台阶时猛地止步,耳畔一时间加的风让他若有所思,本要往院外去的身影却突然转了方向,片刻时间,旋身起跃,再定眼去看,早已不见人影。 薛府外,一处隐蔽巷尾,一个青衣侍卫恭敬地低着头,对着身前的俊逸男子一一汇报。 “少主,太子萧衍一月后会往平城来,主子的意思是,让您是否先回避一下?” 第四十四章:照心而活 青衣侍卫的头始终低着,敬畏地等着自己声称“少主”的俊逸男子应答。 景澜气定神闲,淡淡笑道,“萧衍来平城洧川与我有何干系,他狩他的猎,我做我的事,并不冲突。何况靖宁才遇到袭击不久,她如今位居显位,太容易遭遇小人陷害,我必须时刻待在平城,否则定然放心不下。” 青衣侍卫不由得抬眼一问,“薛姑娘……少主是决定了?” 话才说完,他不禁后退一步,惊愕地更加弯深了腰,后怕道,“属下斗胆,属下失言了。” 少主做什么样的决定,哪里是他能插嘴的,关于薛姑娘,就更不该他提。 景澜倒未见不豫神色,他直直站立着,并未接下刚刚的话题。 “既然萧衍要来,届时城中必然多有显贵,最近你们便不用再在我身边护着了,以免无端惹人注意。这边,我自会一切小心。” “是。”青衣侍卫长舒一口气,想到什么又问,“少主,那安抚司使陈亮这般谋害薛姑娘,只秋后问斩实在太便宜了他,属下是否去再给他一点教训?” “不用。”景澜笑着,“她会有自己的想法的,不要干预她。” “是。” “待会就带着底下人撤离吧,有事我自会联系你们。” “……是。” … 经过数日的休养,薛靖宁手臂上的伤已经没有大碍,景澜也正如他所说的,简单收拾了一下衣物,从薛府搬回自己原来住的客栈。 靖宁神色如常,反倒是青芝反应过大,一个劲儿的叫嚷着她家小姐居然错失良机,不知把握云云。 “小姐,景公子温润如玉、才貌双全,不说平城,就是京都淮安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能足以相比的。大人在世时,就总念叨着希望你能找个如意郎君,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你怎么也不争取争取?” 青芝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靖宁实在哭笑不得。这丫头如今是越胆大了,在外遇到看不过去的能跳起来戳着人鼻梁开骂,现在对着她也想什么说什么,吃定了她不会怪罪。 她微微挑眉,并不遮掩自己的想法,“我确实对他有好感不错,但目前还仅限于此。景澜离开薛府是他的自由,他是个洒脱的人,不该因为我的好感而受到羁绊。何况我们之间相识不到一月,他还不曾看透我,我也未能了解他,现在谈争取未免太早了。” 青芝已经被她的一番言论折服,捧着手感叹,“小姐,你自从神智清楚了之后,简直像变了个人,不仅在政务上聪明得让人惭愧,连感情的事你都能看得这般透彻。” 这样宝里宝气的模样,不禁让靖宁笑出声来,“许是老天对我过去十六年的补偿罢。”知道她在关心自己,靖宁走近一步轻拍她的手背,“你且放心,我不是一个会让自己遗憾的人。” 她既然能重活一世,自然要顺自己的心意而活,肆意洒脱、不管闲言碎语。辞官后更要纵马江湖,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这般想着,又止不住暗嘲一番,平城才接管多久,自己倒总想到辞官之后…… 还是先把眼前事做好才最重要。 饮完杯中的温水,她撩了衣摆站起来,青芝不解,困惑道,“小姐,天快黑了,你要去哪?” 转身,挥手,“去牢房,不要惊动任何人。” … 傍晚的高空,云层堆叠在一起,在落日的余辉中出金灿的线光。靖宁带着听白从薛府后门低调出行,不停留的去往牢房。 守门的牢头虽然不识靖宁,但却知道听白。见他屏声息气地跟在一名少女身后,便立即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 待走近了立刻行礼,“小的见过惠主。”心里嘀咕着,惠主突然到这牢房中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事来? “嗯。”靖宁应一声往里继续走,边走边问,“陈亮关在哪一间?” 第四十五章:反将一军 居然然是来找陈大人的? 牢头心里一惊,脸色变了变,双手不停地戳动着,显得十分不安。≥ 再说话时,已经带了几分颤音,强装着镇定回答道,“回惠主话,在最里头的那间。” 靖宁打量着这个一身布衣的中年牢头,看得出他眼神闪烁不定,必然存有猫腻,她不动声色地快步往里走,等要到时,才终于知道这老头为何这般踌躇不安。 冷着脸,吐字清寒,覆着冰霜一般,“我怎么不知道,何时平城的重犯牢房,待遇竟变得如此之高了?” 没有满地的杂草,干净得甚至找不出一丝脏物。床榻上铺着厚厚的被褥,陈亮正在上面闭眼躺着休憩,旁边是一碗还未吃完的丰盛午膳。 牢头吓得噗通一声跪下来,“惠主饶命,惠主饶命,小的财迷心窍,便……便擅自做了主张。” 他哪里能想到,靖宁一介女子,会突然之间来到这牢房中来,还……还直接就是来找陈大人的。 呸呸,什么陈大人,他现在是待斩的阶下囚。看惠主的反应,恐怕剩下的日子也凶多吉少。 都说惠主处罚果决,起怒来根本不是寻常闺中女子该有的温柔模样,他如今算是栽了。 果然,听到靖宁不含温度的下令,“下去领十记军棍,将那些贪来的钱如数充公,罚俸三月。” 牢头面如土灰,却还是不得不谢恩磕头,“小的知罪,谢惠主开恩。” 听白挥手让人带他下去受罚,靖宁转过头,示意底下的人将牢门打开。 铁锁落锁的声音终于让榻上熟睡的人清醒过来,看到薛靖宁,陈亮的眼中满满都是仇恨的目光,眉头紧紧皱在一起,瞬间从床榻上弹跳起就要冲过来。 靖宁现在原地没有畏缩分毫,听白眼疾手快地往前跨一步,护在靖宁身前,表情若玄池深水,不容挑衅。 “听白。”靖宁淡淡出声,“退下。” 听白颔,立即照做。 靖宁抬眼,直视着一身囚服的陈亮,油头粉面,看样子这些天在牢房之中根本没受什么苦。 也对,毕竟用重金贿赂,自然有人替他办事。 想不到落难至此,他身边居然还存着些银两,果然不愧是狡猾狐狸。 说起来,这次行宫修建的费用,抄家陈府所得还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库房里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实在是能耐得很。 靖宁始终在打量他,看得陈亮渐渐有些心虚,但一想自己反正都是个将死之人,还怕她做甚。 退后一步大咧咧坐在床榻上,不屑道,“不知道惠主来,是有何指示呢。” 靖宁忽视他的傲慢姿态,吐字清晰,“我来,做个交易。” “交易?”陈亮大笑起来,语气轻蔑,“哼,我如今是个被判的死囚,惠主和我还能做什么交易。” 靖宁看着他,“听说,你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陈亮骤然坐起,铁青着脸指着她,怒道,“薛靖宁,你想做什么!” 这么快就暴露情绪了?“不做什么,我说了,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 “你莫要糊弄我!” 靖宁在牢中随意走着,“令公子虽然只出生几个月,但你所犯之罪已经祸及到他。我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他便已经必死无疑。” “你……”陈亮神色复杂地坐在那儿,不得不承认她所言不差。 靖宁停住脚步,站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你若想救他,留你们陈家的唯一血脉,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帮你。” 陈亮抬起头,脸色不见好转,“你想让我做什么?” 靖宁似笑非笑,“我知道是你同贼匪告的密,也知道你多年来与他们关系匪浅,若是你同他们说话,他们至少能信八分。令公子如今在我手中,我没办法饶你的命,但是可以救他。只要……” “只要你做出逃狱的假象,混入贼匪之中,帮我将他们一句歼灭,我自会遵守我的诺言。” 陈亮眯起眼睛,“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靖宁目光与他对视,“如果让我现你依旧与他们蛇鼠一窝,陈亮,纵然我只是一介女流,也断然不会心软。” 她转身,走向牢门,留下最后一句,“我给你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是要做细作,还是希望你们陈家绝后,自己掂量清楚。不过……你要是想挑战我说的话,大可以心口不一。” 第四十六章:太子何故? 从湿冷的牢房中走出,天已渐渐昏暗,青灰色的高空,飞过一群鸾鸟,直冲远处云霄。 靖宁走向停靠在一旁的马车,正要上车却又迟疑止住,双手合于身前,看向远方的眼神中有些闪动,她低喃道,“听白,你说我是不是,渐渐地变得不再是自己了?” 连几个月大的无辜孩子都能拿来当筹码,甚至想过如果陈亮有不轨之心,自己将如何拿这陈家独子做文章。 她,也被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给羁绊住了吗? 听白看着这样怆然不安的小姐,心里阵阵发疼,不过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少女子,却要这般辛苦地扛起一城重任。 他长叹一声,“小姐多虑了,听白相信小姐所为,是为全城百姓所想。小姐,至始至终都是小姐。” 靖宁自嘲一笑,身在局中,自己困住自己,想这么多做什么,所有事情,她尽量权衡就是了。 提裙上车,垂下车帘,隔绝去外界光线。 听白一边驾着车一边同她奏报,“小姐,城中唯一一家私塾的夫子今日退隐回了老家,以后这城里的孩子读书识字可怎么办?” 靖宁也正为此事苦恼,识文读字方能有振兴之机,孩子们的教育,她是绝对不会漠视不管的。 平城不是没有大儒,浚沂桥街的老先生不正是一个?不过先生年纪大了,还是不要叨唠他的好。 说起来,自己也是许久未去拜访,自从京都回来,每日都忙得团团转,不得空闲。 沉吟道,“先暂且看看是否有人自愿办学。若是没有,你吩咐周通判,贴个布告出去,以官府的名义招纳些教书先生。” “是。” … 次日,天才大早,听白便欣喜来报,说是陈亮同意了靖宁提出的交易,愿意帮他们引诱土匪们落网。 只是匪盗生性多疑,没有一段时日断然不会贸然深信,需要多点耐心才是。 这点靖宁早有预料,她本来也没指望陈亮能一天两天引蛇出洞,这事儿不急。 靖宁让听白去暗中布防,保证陈亮的“逃狱”没有破绽,又嘱咐他对陈亮的行踪多多留意,以防陈亮此人叛变。 “等今晚逃狱之后,派出几队人马假装搜查,不过莫要提陈亮越狱之事,只让敌军有所会意就行了。” 听白一一应下,离开后立即着手准备。 他做事干练,毫不拖泥带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处理得漂漂亮亮。 陈亮已然潜伏到城外的土匪窝中,暂时按兵不动,靖宁也不催促,先忙活着近来平城即将发生的大事——洧川狩猎。 太子萧衍还有五日便到,平城上下的官员无不紧着皮做好手中的事,生怕一个不小心,步了溧阳职官的后尘。 靖宁倒不紧张,现在距离一年之期尚早,还不到她交差的时候。 吃完青芝送来的点心,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独自持了油灯往闺房走去。 夜风阵阵,吹动得灯笼里的灯光忽明忽暗,她一手提着,一手将打开的房门掩上,才正要转身,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覆上来,紧紧捂住她的嘴,低沉道,“别乱喊。” 薛靖宁有一瞬间僵住,鼻尖一下子闻到的浓浓血腥味清楚地告诉她,身后的这神秘来客,必然是受伤了。 且是重伤。 可饶是如此,对方依旧能轻易地禁锢住她,靖宁甚至毫不怀疑,若说这人要轻易解决她的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咽了咽口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艰难地问,“你是谁,来薛府有何目的?” 嘴巴被捂着,说话都是咿咿唔唔,听得不太真切。 来人并未回答,只是气息更粗重了些,捂着她的嘴稍稍松开,语气中带了几分睨傲,“薛靖宁,你越发大胆了。” 这声音……这…… 她实在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错,否则怎么会…… 极度的惊愕让她忍不住往后转去,男子失去了支撑点,身子一歪,险些朝地上倒去。 靖宁快速地扶住来人,斑斓的月光下,印入眼帘的清冷面庞让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呐呐道,“太……太子殿下?” 不是还有五日时间,为何…… 手指好像触到什么,黏稠得让人心惊,抬进一看,竟全是鲜红血迹。 她不敢置信地轻颤手指,“殿下,你,你受伤了?” “嘘!”萧衍轻皱眉头,一手抓上她的手腕,半是命令半是威胁,“薛靖宁,莫要透露我的行踪。” 第四十七章:大逆不道 靖宁已经没时间去思考萧衍为何会这般模样出现在这,她扶住站立有些艰难的萧衍,带他到就近的椅子坐下。 把掉落在地上的油灯捡起,凑近了看,平日里疏离冷面的太子殿下如今虚弱得喘着气,嘴唇发白,一身黑色锦衣隐隐有大小血花的印迹。 靖宁心底是真切的慌乱,若是其他便也罢了,可她面前坐着的可是当今大齐的国之储君,要是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她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她心底不免暗恼,真是,萧衍去哪里不好,怎偏偏提前到了平城,还入了她薛府之中。 快速取来了药盒,见他意识已经开始慢慢被击溃,她更是心惊,当下也顾不上许多,径自说一声,“殿下,得罪了。”便伸手去扒开他的衣袍。 从来没有这样胆大的去脱过男子的衣裳,靖宁半闭着眼,告诉自己该摒除杂念,专心救人,放开那些莫须有的繁文缛节。 腰带、配饰、外袍、里衣……直至她看到他胸前的一处像是被飞镖射中的伤口。 暗红的血液让人触目惊心。 是谁,竟然敢谋害当朝太子,萧衍呢?他不是宏才大略,怎么会孤身一人中了暗算又逃到这来? 疑团越变越大,萧衍的神色也越发冷凝,他低斥一声,“薛靖宁!”才唤回靖宁思绪。 萧衍的身材自是不必说,精壮颀长,轮廓分明,靖宁却丝毫不脸红地弯下了身子靠近去查看他的伤口,微微清凉的指尖触碰到伤口周边,来回探了探,反倒弄得萧衍身子微僵。 这个女人,实在不该用女子的标准看待她,若说这大齐国敢这么直愣愣盯着男子身躯看的女子,怕是还找不出第二个来。 靖宁拧了帕子,倒了些药水给他清理伤口,尽管已经很是小心翼翼,还是不免会弄疼伤口。 连她都觉得揪心,萧衍却反像没事人一般,除了脸色苍白些,面上的情绪一如方才,波澜不惊。 这样坚忍的人,也不知是怎么练就成的,靖宁心下叹服,又取了药粉给他敷上止血,紧接着包扎伤口。 只是纱布用于她上次的臂伤,已经所剩不多,靖宁四周随意看了看,目光渐渐转移到萧衍头上。 乌黑长发用一条墨色束带随意束起,垂落在背,靖宁微起身,伸手绕过萧衍额头去挑开拿下。目光流转,看那一头乌发瞬间散落下来,如缎在肩,更衬他神色如雪、眉宇风华。 萧衍温愠,眸中掠出点点怒光,他哑着声音语气生寒,“薛靖宁,你放肆!” 何止是放肆,她敢这么直咧咧地在太子头上动手动脚,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 靖宁却耸耸肩,一派安然,“臣更放肆的事都做过了,殿下现在说怕是晚了。” 大齐恐怕还没有女子,如她一般这么肆无忌惮地扒他衣服。 莫说女子,想来男子也不会有。 可他又如何来责罚她,说她三两下脱了他的衣裳给他看伤?还是说她为了给他包扎胆大妄为地直接挑了他的束带。 萧衍平生第一次被臣子抢白,还是他亲笔写下谕旨册封的女臣子。 最重要的是,他对她顶嘴的话,居然回不出一句。 这个女人……聪明到过了头,也大胆到一身的反骨。 萧衍抿嘴,默然不语。 反观靖宁却是脸色如常,将他的发带绑在纱布上,绕了几圈,最后在萧衍极其嫌弃地目光下绑了一个结实的蝴蝶结。 “好了。”她站起身来,收拾好手边的东西,又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认命道,“殿下先休息,臣去给你烧壶热水洗漱。” 看来今晚她……恐怕是要睡地板了。 第四十八章:得您谬赞 靖宁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探了探,确认外头没有异样了,这才打开门快速走出去。 冷冷的夜风一吹,方才让她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脑子冷静地运转着,心下微凉。 萧衍一身是血地出现在这,必然不是巧合,她从这一刻起,做什么都得谨慎些,绝不能让府上的人发现萧衍的存在。 于是亲自烧了热水,拧了锦帕递给屋内的不速之客,又任劳任怨地在床上铺上新的被褥头枕,还要恭敬地说一声,“今晚恐怕要委屈殿下了。” 萧衍打量一眼房间,“我在此暂住养伤,至狩猎前日为止。” 她猜到会是如此,只是一想自己五日时间都需滚地铺入睡,心底不免有些惆怅。 薛府空房子倒多得是,可她若不紧守着萧衍,万一出事了谁人负责?谁又能负的了责? 说到这,她不得不问一句,“殿下为何会……” “引蛇出洞罢了,若不给他们些以为能得手的机会,又怎么捉得出狐狸尾巴?” 他们?他们是谁? 薛靖宁即便初涉政堂,但也知道萧衍的储君之位是稳稳当当的,陛下对他宠爱有加,他自身又天赋异禀,得朝中众多大臣青眼相看,小小年纪便展露锋芒,有帝王风范。 便是坊间,也多有赞叹。说他虽杀伐果决,但到底是个仁智皇子,将来,想必也会是个仁君圣主,造福大齐的。 宫中帝脉,皇五子萧策,昭贤妃所生,却天生残废,右手无能。皇七子萧泽,荣贵仪所生,碌碌无为,不堪大任。其他皇子不是生母卑微,就是年纪尚小,根本不对他有任何威胁。 若不是皇储相争,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靖宁微,这背后的复杂关系不是她一个小小惠主能深究的,聪明地不再多问,只道,殿下“要揪出那背后之人,也不该将自己置于此等危险境地,若出差池,可是整个大齐之祸。” 萧衍轻睨,想到她那封剿匪折子,颇为动怒,“你薛靖宁倒是心怀天下。” 靖宁不冷不热地应下这“称赞”,浅笑道,“在其位,谋其政,臣分内职责,得殿下谬赞了。” 他该说,这女子还是个脸皮厚的,逮着根枝条就能往上蹭。 “上次平城匪盗袭官一事,实在是不像话,你也是个欠考虑的,生生地把自己和两百号人往贼窝里送。这事若不是压得及时,京都恐又是一番闲言碎语,还能让你在这继续待着?” 她就奇怪为何那些个酸儒之士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是被他给刻意压下来了。 不过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她是一点谢恩之意也无,嘴里头小声喃喃着,“殿下倒是个有考虑的,不也是在这捆着纱布和臣大眼瞪小眼麽?” “你说什么?”萧衍目光如刃,简直像是要把她凌迟。 薛靖宁晃着头,拍一拍铺好的床榻,跳过话题笑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还受着伤,早些休息罢。” 话毕,又去柜子取了睡毯和棉被,思索一番,将屋子里的所有靠背椅子拼在一起,凑合着弄成一张简易床。 四月份的天气还未入夏,地板着实阴冷了些,椅子虽窄,但也好过湿气入体。 “殿下快躺下吧,臣要熄灯了。”折腾了一天,回来又遇上这么一出,靖宁早已经是精疲力尽。隐隐听得一声冷冽的“恩”,她便立马凑过去灭了油灯,困倦地躺下,拉好被子入眠。 第四十九章:传言有虚 不过须臾时间,椅上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萧衍的目光从薛靖宁的脸上挪开,落在自己胸前的伤口处,黑眸深邃疏冷得犹如千年古井一般。 他一手拉过被褥,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本就如此,即便是新洗的被套,他也能感觉到一阵淡淡的少女馨香,深夜里,煞是好闻。 他还未曾这般躺在别人睡过的床上独眠,东宫自不用说,就算是外出,也会有他专属的行宫大殿。 众人皆知他不喜与女子亲近,最是讨厌女子满身的香味和矫揉造作的姿态,不过……萧衍看一眼不远处面容清秀的女子,闻着身上的被褥清香,却丝毫不觉反感。 甚至,反倒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他到底是个惜才的,萧衍这般告诉自己,否则又如何解释自己三番五次地护她保她。 薛靖宁一夜无梦,只是晨早醒来,浑身酸疼不已,椅子生硬,铬得她稍微一动就止不住低吟。 萧衍也已清醒,听到声响,凝眉看去,道,“原也是个娇生惯养的。” 也不知是谁害的…… 靖宁心中有气,偏偏他是君她是臣,尊卑之分压在那,弄得她敢怒不敢言。又看在他前些日子替她压下越山一事,她便当自己这几日触了霉头,且忍忍就是。 敲打着背后的关节,又甩甩手臂,秀气的眉毛几乎要打成结,她嘟囔一句,“臣自是娇生惯养的,睡一晚上便成了这般狼狈模样,比不得殿下神武。” 这番话落在萧衍耳里,已是习惯,薛靖宁这女子看着恭恭敬敬,其实骨子里上下等级的观念并不浓郁,只要是不牵扯到大事,她素来是不怕他的,身份尊卑在她眼里或许还不如她今日的一顿早膳来得重要。 他坐着不动,看她将屏风拉好阻隔去他所在的里间,开了门在门口唤一句,“青芝”,然后有丫头端着盆正欲进来,却被她不着痕迹地一手接过,道,“我今早饿得很,多备些吃的过来。另外,今日我有些劳累,就不出门了,你让听白把要处理的东西都搬过来。” “小姐哪里不适吗?”青芝担忧。 “不碍事。”靖宁笑笑,“就是想稍微休息一番,养养精神罢了。” 待早膳和公文送来,靖宁便让青芝和听白去自做自事。她平日里本也不怎么使唤他们,往往一个人亲力亲为,故而也不惹人疑惑。 关了房门,绕过屏风将满满一桌的吃食端到里屋桌上。萧衍彼时正在重整伤口,上身一半裸露在外,靖宁尴尬地立马转身过去,轻咳两声道,“臣无意冒犯,臣这就出去。” “好了。”萧衍迈步过去,撩袍落座,看她不自然地转身过来,拘谨坐下。 “昨日不是英勇得很,都没个女子矜持,今天倒是知道避讳了。” 这又怎能一样?靖宁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小团包,脸颊微鼓,昨日所做一切都是帮他治伤,怎么能相提并论。 羞赧地可劲往自己嘴里塞东西,她不敢瞪对面的皇太子殿下,只能杏眸圆睁地瞪着自己碗里的食物。 萧衍不是性冷吗,这传言分明有虚,靖宁暗忖。 吃到一半,忽的有脚步声传来,靖宁停下手中的动作,听得安叔敲门传话,道,“小姐,景公子来府,说是有事找你。” 景澜?靖宁嘴角轻扬,确是好久不见他了,不知是何事让他亲自过来…… 她理了理袖,权衡一番说道,“请他到门外石桌上,着人备些早点。” “是。” 靖宁站起朝对面一揖,“委屈殿下且在屋中坐着,臣去招待一下。” “景公子?”萧衍神色不明,“听起来不像是官场中人。” 靖宁眉眼弯弯,“是臣的一个朋友,闲散文士。”说完又道一声,“臣先告退了。” 她转身,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未曾看到座上的萧衍,此刻双眼微微眯起,薄唇稍抿,隐有不悦。 第五十章:景澜先生 靖宁到院子里坐下,一身石青色的长裙有些垂落在地,浅笑着看外头长廊外走过来的男子。 “坐吧。”靖宁招呼他,“这么早,早膳可是用了?” 景澜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么早过来实在是打搅了,只是你早出晚归,生怕晚些来与你错过会面,这才早了些。” 这样,看来是有要事了,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也不迂回,直接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景澜眸光闪闪,“我听闻,你打算在城中以官府的名义建学传教?” “是啊。”她点头,“平城以往只有私塾,求学风气本就不高,如今这私塾先生走了,寒门子女更是无处可读,无处求读。我便想着,若是由官府出面解决,或许能改变这般现状。” “只是……”她迟疑,有些忧虑,“告示贴了几日也不见有消息,还不晓得这法子能不能行。” “怎么不能行?”景澜饶有兴致,“左右我也要在平城住上一段时日,你若不嫌我才疏学浅,不如我来做这个教书先生如何?” 他? 靖宁眼底一下亮起来。 撇去她和景澜相识不说,但就景澜的才学,那必然是足够为师的,才高八斗,通古至今,就是去参加今年应考,也是断然是其中佼佼。 他若能来做教书先生,那是再适合不过了。 正好了了她心头的一件要事。 “贡院旁边隔了一处屋子出来,我在想,不如就拿那间屋子做讲堂,也够大,够敞亮,容得下几十人。不过……”她不免问,“这样会不会让你太辛苦?” 既然是官府出资,先生的银钱自也是官府来出。但景澜清贵不凡,必定是不缺那每个月几两的银子,他来教学,本就是打着无偿念头的。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有些愧疚,平城的孩子加起来几十人是有的,怕是要劳烦他多尽心尽力了。 景澜笑道,“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平日里的公务分量是这个的数倍,却都能轻松应对,没道理我一介男儿,还做不来一个教书先生。” 清洒从容的姿态一如往常,宽大的袖口顺着风轻舞飞扬,靖宁无以为报,朝他郑重地抿嘴说道,“我替平城里求学的学子们多谢你了。” 景澜摆手,“严重了。”他不再接着闲聊,站起身来作势要走,“过来只是要和你说下此事,既然谈完,就不打扰你下面办公了,告辞。” 挺拔的身影就快消失在院门口。靖宁突然想起什么,大声喊住他,追了上去。 “怎么了?”景澜看她急切模样,失笑道。 “你可还是住在原先的客栈里?” 他摇头,“在城西暂时买了一座小宅院落脚,总住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 城西?离这的距离还不是一点点远。 “你若要授课,不如还是住在薛府。来往至少方便一些。已经劳累你很多,哪里还能麻烦你每日这样奔波。” “这……” “便就这样定了,还是原先的那个院子,我让安叔派人清扫一下,让你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