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青山巍巍,松柏森森。 秀拔的峰峦之间,一道青石台阶蜿蜒而上,斜入云霭深处。 时值清晨,正是山间云雾最浓的时候,一玄衣青年从山下行来,拾级而上。 那青年看来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一色玄衫,只在领口露出浅浅一道白色单领,腰间束着一条象牙白的腰带,端的眉目清朗,丰姿俊逸。 往山上行走,越走越是寒凉,山林间飘过的白色雾霭从膝下丝丝滑过,浓稠的几乎遮没脚背,便如足踏白云一般。 再往前走,树林渐渐稀疏,山道尽头出现了两株大柏树,每一株都有三人合抱粗细。两树生的本来就近,更枝干虬结,缠绕在一起,如同一堵树墙,将道路挡得严严实实。 青年到了树下,脚步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往树墙当中走去,身形不停,穿墙而入。 忽—— 眼前景色陡然一变,苍翠葱茏的山林消失一空,只剩下满眼灰突突的嶙峋山石。 迎面便见一座万仞峭壁前横,陡峭近乎前倾,仿佛随时欲压顶倒坍,使人抑郁之情顿生两肋,呼吸难以顺畅。 山壁上,三个殷红大字盘旋飞舞,似鲜血流动,直欲脱壁而出—— “思过崖”。 山崖前,那青年停住脚步,瞻仰许久,方轻轻叹出一口气。 气息在空中化作白烟,袅袅四散。 思过崖中温度极低,近乎酷寒。虽然外面暖日融融,这里依旧是滴水成冰,呼出一口热气,立刻便挂上了白霜。 一丝担忧爬上了青年的眉梢,他早已不畏寒暑,在思过崖中时时肆虐的罡风也伤他不得,他只是担心在崖上思过的那人。 思过崖前面是没有路的,只有崖后一条羊肠小道。那青年从那里上山,只见山崖寸草不生,崖上的罡风更是凌厉,连他都觉得颊上被刮得生疼。 在青灰的崖壁上,半腰上一孔山洞渐渐清晰。 就是那里了。 玄衣青年跨过山壁,进了山洞,只觉得周身一暖,如沐三月春风。 从外面看不过一人多高的山洞,竟别有洞天。两边的山壁形如八字往深处敞开,开辟出数十丈方圆一间洞穴,洞穴对面还隐隐见向后的通路,显然还另有延伸。 洞穴四个角点着四支明晃晃的蜡烛,朦胧的黄光一圈圈的晕染着洞穴的四壁。正中央有一块大青石,石上坐着一人,一身素白,背对着洞口盘膝而坐。 一见那人,那青年面上浮出一丝喜色,叫道:“升平。” 并没有人回应。 坐在石上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冰雕。 那青年原本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再次叫道:“升平?” 再次没有得到回应后,那青年觉得周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周围柔和的光芒不再温暖,反而显得阴森。他几步上前,按住了对方的肩膀,道:“师弟?” 接着,他手中一空,白色的身影如失去了支持一般,怦然倒地。 青年的手僵直在空中,只觉得一股酸麻从指间蔓延,漫过肩膀,扩散到了全身,身体便如冻住了一般,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重复:“师弟?” 白色的身形斜斜的倒在地上,散乱的黑发中露出半张少年人的面孔,苍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目,都不带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那青年只觉得身子发虚,蹲下身来,一手扶住青石,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出去,碰在少年的鼻端。 一片冰凉。 腿上一软,那青年坐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惘然。 陡然,冷峻之色爬上眉梢,青年两指一并,甩袖挥出,一道指风倏地飞过,射向角落一支红烛。 刷—— 红烛应声而断,周围的景色如幕布一样撕落,温暖的光芒如潮水般退去,露出暖色以外的青灰色山石。倒在地上的人形消失,只留下一块光秃秃的大石。 与此同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不愧是大师兄!” 那青年愤而转头,因为气恼而引起的红潮已经由双颊蔓延到耳根,两道剑眉也轩了起来,道:“江升平,你混账。” 就见洞口的山石上,一个白衣少年单腿盘坐,一手支在膝上托着下颚,看相貌正是刚刚到底的少年形象,只是如今他满面的笑容,如春日之阳,暖意融融,能化冰雪。 那青年捡起被自己砍落的红烛,果然见上面都是密刻的符箓,被斩断之后依旧光华隐隐,如水银波动,没好气的道:“四柱炼心阵,你倒是玩得挺开心。思过崖上还不安静,师父这番苦心,看来是白费了。” 白衣少年江升平跳下山石,笑道:“师兄息怒。我可不是故意戏耍你。只是这思过崖就是我这一年的洞府。洞府哪有不设防的?我是防着外面的妖祟趁我睡觉的时候将我脑袋咬下来,这才小小布置一阵。我要少了半个脑袋,吓不吓人另说,师兄见了认不得我,岂不糟糕?” 那青年怒气稍息,道:“胡说八道。思过崖在天心派最深处,有钧天大幕守护,哪有邪祟?咦——你这衣服怎么了?” 江升平跳下来之后,一身白衣一览无余,就见衣衫上东一条西一处,都是裂口,若隐若现露出底下的肌肤。那青年又惊又怒,道:“是练剑的时候太用功撕破了,还是真遇到邪祟了?有妖邪入侵么?” 江升平伸手拽了拽衣襟,道:“您说这个?洗坏了。” 那青年道:“什么?” 江升平笑道:“思过崖滴水不存,我想一身衣服穿久了,只是除尘还不够,也当用水清洗一下。于是我便放了一个水龙术……您知道思过崖里有异力,法术不好控制,就这样了。” 那青年被他气得太阳穴生疼,道:“怎么不换下来?”说完这话,便知道不对,上了思过崖的弟子,不许穿弟子服,也不许穿颜色衣服,更不许带任何佩饰,只有一身素白粗麻单衣,不能御寒,想来这孩子没有其他替换。当下他愠意再减三分,温言道:“怎么不补一补?” 江升平笑道:“又没人看见,补他作甚?倒是师兄,恩师不是说过,一年之内不许人来探望么?师兄怎么来了?” 那青年道:“你等等。”在腰间乾坤袋一抹,手上托了一件衣服,道:“换上再说。” 江升平答应了,将衣服穿上,这件衣服也是素色,却非纯白,反而微微泛蓝,近乎月白。他一面穿好,一面笑道:“奇怪,师兄为什么随身带换洗的衣服?您要去那儿?” 那青年没有回答,只是道:“头发也梳一下,披头散发的实在不成体统。坐下,我替你梳。”说着坐在青石上,江升平顺势坐在他脚边。 将师弟胡乱束发的布条解下,那青年拿出梳子理顺他的头发,道:“忘忧师妹远嫁了。她去了建木神宗。” 江升平惊喜道:“是么?那恭喜六师姐了。” 那青年手下一停,道:“其实师妹……一直喜欢你。” 江升平道:“我知道。所以我恭喜师姐过了这一关。师姐资质出众,道心坚定,本就是修行的天才,只是心中一直有执,才拖累了修为。今日她能勘破情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大道也是可期。可惜在思过崖上不得下山,不然这一杯喜酒我是要吃的,不为她双修之喜,为她修道有成。” 那青年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的近乎寂寞,道:“你怎么不觉得,或许她是为了逃避感情才远嫁呢?” 江升平笑了起来,道:“怎么可能?师姐不是那样的人。师姐是我见过最通脱的人。她喜欢我,就叫我知道,也不怕叫所有人知道。她愿意追我,就用尽心思追我,连修炼都可以牺牲,如发下大愿一样,百无禁忌,殒身无悔。她的感情近乎道。以前我们曾约定过,有朝一日她能勘破这一劫,就离开天心派,去求新的道。现在她终于破障,如凤凰浴血涅槃,定鸣于九霄之上,真是羡煞我了。” 那青年低声道:“是啊,真令人羡慕。”目光中钦羡之色几乎无法掩饰,好在江升平背对着他,并没看见半点。 江升平悠然道:“天道无情,我等漫漫求道的修士,勤学,明悟尚且不够,更要破妄、斩执,勇往直前,以求大道。这一条路上,是师姐先我一步了。” 那青年静静的梳着头,手中的动作平稳如恒,就听师弟突然道:“师兄,你也有执念吧?” 手中的梳子一停,师兄的声音越发寡淡,道:“何出此言?” 升平笑道:“我那四柱炼心阵炼的是本心,一旦心中有他念,就会看见内心深处最害怕的场景。我刚才看师兄好像有一瞬间陷下去了。我很好奇,刚才您在阵中看见什么了?” 那青年眼前闪过师弟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样子,心中一动,道:“没看到什么。” 升平抱着双膝,道:“师兄,我错了。” 那青年道:“什么?” 江升平道:“修炼本是天下最私人的事,法不可传六耳,何况本心?小弟绝无窥伺之意,师兄见谅。” 那青年不再说话,将他头发梳好,在头上挽个道髻,插上簪子,拍了怕他的肩膀,道:“好了。”将梳子收起。 江升平起身道:“多谢师兄。” 那青年道:“你运气不错,我要下山,正好带了这些洗漱的东西,不然哪有这样方便?” 江升平一怔,道:“师兄要下山?是去渊通元天么?” 那青年道:“不是。碧野荒山一带空间出现了裂缝,似有邪气涌出,师父怀疑可能是天变,让我下山查看。” 江升平忙道:“有危险么?” 那青年摇头道:“料也无妨。你忘了钧天大幕了么?” 江升平释然,笑道:“既然如此,师兄一路小心。等你回来,我说不定从思过崖下来了。” 那青年笑道:“那怎么可能,难道我要去一年时光?” 江升平拍了拍脑袋,道:“还有一年?我还道过了好久呢。这山上过的日月都忘了,怎么办?怎么办?” 那青年道:“你若怕了,出去就乖一点,听师父的话,别再来个二进宫。”拍了拍他,道,“我走了。思过崖上不许传递东西,我也不给你留什么了。好在见你修为又有精进,我也喜欢。大道艰难,不可有一日荒疏。勉之。” 江升平道:“师兄保重。” 下了山崖,那青年回头望去,思过崖已经隐没在层层雾霭之中,再也看不见了,刚刚所见,仿佛都是迷幻。 “这就是障么?” 一声叹息化入清风,玄色的背影渐渐隐没在山林之中。 “师兄的障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江升平坐在大石上,暗自摇头。 “我修为不如师兄,布下的阵法更限于材料,本不完善,以师兄的心志,不该入彀。可他竟然沉迷了片刻,这可不是好兆头。回头向师父讨教一下,或者向四师姐讨一枚静心的丹药好了。” “可恶,师兄到底在幻境里看见什么了?好在意啊。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第一章 夜色浓重,月明星稀。 巍峨的山崖上,有人练剑。 那是一个白衣少年,单衣赤足,手持三尺青锋,在月光下一招一式的演练剑术。 少年的剑招式分明,一去一来,都清清楚楚,衔接却如行云流水,圆润通滑,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身形更是轻巧,如投林乳燕,在嶙峋山石上盘旋,几乎足不沾地。 渐渐地,他的节奏加快,流畅之中带着几分凌厉,身形也渐渐模糊,如电,如光,如一团瑞雪在山崖上滚动。 月光如霜,洒遍了山石,也洒在少年的身上,剑上。 剑锋倒映月光,银白的近乎青,道道幻彩随着剑气的折射,光照四方。 嗤嗤嗤—— 剑气破空的声音越来越响,隐隐有了风雷之威。在剑刃上,些微的光芒亮了起来,那不是月光的倒影,而是来自剑气本身。 剑芒! 最初的剑芒如出生的婴儿,幼弱到难以察觉,但随着剑招的舞动,剑芒越来越强,竟有丈许长短,虹光熠熠,吞没了反射的月光,吞没了剑刃的本形,也吞没了少年的身影。 剑光所向,先如繁星点点,随着剑招的连绵渐渐连成一片,滚成一团,终于化作一轮雪白无暇的光晕,在山崖上跃动,彷如明月。 天上一轮月,地下一轮月。 天上圆月如恒,地下圆月流动。 宁不知天上地下,哪轮是真,哪轮是假? 蓦地,地下月光停住,高踞山巅。一声长啸响彻悬壁—— 光芒突然变形,化作一道长虹冲天而起,化作通天彻地的光柱,直冲九霄。 豪光灿烂异常,破开深深的夜色,照的四野亮如白昼,原本青灰色的山石便如银子打造,一座生机全无的思过崖,在瞬间如同压地宝山。 光华如彗星,来得快,去的快。辉煌过后,归于黯淡。 浓浓的夜色再次笼罩山崖,只听扑通一声,一个身影倒在地上。 那是练剑的少年,此时他手中已经无剑,四肢摊开仰卧在山石上,额上身上尽是汗水。 虽然累得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但他的精神一直持续的兴奋着,脸上泛着丝丝的潮红,笑道:“剑气化虹,我的剑术练成了。师父,师兄,等升平下山给你们个惊喜!” 扑——一声轻响,一把长剑从天上直直的坠下,插入了他身边的岩石,距离他的脑袋不足三尺。 江升平吓得头一偏,身子如同螃蟹,横着挪了几尺,抚胸道:“吓我一跳,只差一点,我这剑道天才就要无声无息陨落荒山。出师未捷身先死,谁来为我泪满襟?” 他尝试的想坐起来,但是身体酥麻,不听他使唤,只得再次倒下。 因为心情处于亢奋之中,他无法安静地躺着看星星,反而不住的笑着说着,道:“我刚刚那一剑怎么样?师父见了准得喜欢,五师兄见了要气死,嘿嘿嘿。可惜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你——” 他伸出一只手指,往天上指去,手指的方向,是月亮。 “月兄,刚刚我那一剑如何?你在天上吓到了没有?” 冷月无声。 银盘挂在夜幕上,如此清冷,如此静谧。 升平的心,不知不觉平静下来,一口气叹出,化作了袅袅白烟消失无踪。 “是了,你不会说话,或者你不屑于说话?你永远在那里,剑气来了,你在那里,剑光散了,你也在那里,天翻地覆了,你还在那里——你看我们是不是很蠢?” 心中一动,一句昔日读过的诗在心头流过。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有生死别离,月无喜怒哀乐。 月如碧落,万古不变。 如剑能如明月,万古不衰减,那定然是剑的极境了吧。 偶有所感,心弦触动,江升平双目直直的盯着那轮玉盘,思绪飞上云霄,往青天以上探寻。月光倒映在他点漆般的瞳孔中,瞳孔中出现了点点星华。 星华越来越浓,渐渐地夺目而出,在他周身浮动了一层淡淡的光层。 插在他身侧的长剑,突然如感应到了什么,嗡嗡的颤动起来。星华立刻如同找到了家园,飞扑过去,将这三尺青锋纳入星光的范围。 江升平身子一弹,伸手一抓,长剑已经在手,身子一动,剑影随着身影,在月下舞动。 这一回的剑,不再如之前那般凌厉,也没有引动剑气剑芒,仿佛人间的舞蹈,一举一动,从容优雅,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玄奥。 慢慢的,他的动作越来越凝滞,刚刚的流畅被另外一种力量阻碍,打得粉碎。 那是一种古奥,深邃,仿佛人间以外的力量。 剑的每一动都不再赏心悦目,但仔细看时,却又出奇的稳定,失去了剑气的血性冲击,散去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却换来了最恒定,最精确的轨迹和难以言喻的意境。 如果有人远远观看,能看见在崖上舞剑的少年背后,依稀升起了一轮银色光球,如佛顶光轮,又如明月中天。少年的身形在光轮的映衬下,分外出尘。 剑意—— 这就是千载以来,剑修们孜孜不倦追求的剑意,有了剑意,才能问剑心、辩剑理、最终合剑道,通剑境,修成那至高无上,纵横无敌的剑仙。 这剑意,才是一个剑修踏上修剑道途的门径。没有这一步,剑术再纯熟,也是这个会用剑的修士而已,和剑道终究没有关系。 多少修士,修炼千百年,勤练剑术,苦积剑功,为的就是开悟一缕剑意,终究求而不得。今日却有一少年得明月指引,妙手偶得,这不得不说造化的奇妙。 剑舞停止了。 升平持剑而立,剑尖斜斜上指,正是明月所向。身后的月轮往上升起,银光散佚,化作点点星华,消失在青冥之中。 双目中的星华褪尽,他却没有当初的疲惫,更没有那丝亢奋。只有无尽的平静,格外的恬淡。 刷—— 长剑入鞘。 升平不再舞剑,赤足走下山崖。今天晚上已经足够了,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细细体悟今日的收获。 刚刚悟出的剑意还很脆弱,可能下次就不能随心所欲召唤出来,但大门已开,他只剩下平平稳稳走进去这一件事了。 “既然是观月所得,不妨就叫‘冷月剑意’。清冷而永恒,看来我要合的是无情剑道了。”江升平到了洞府之前,回身向明月行了一礼,“多谢月兄,获益良多。” 第二章 一个月后。 剑光收敛,身后的银月消散,江升平还剑入鞘,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身子一跃,坐在山崖上。 今日又是月圆之夜,月亮比一个月前更好。圆满的不带一丝瑕疵的光轮,让人不自禁的迷醉其中。 升平对着月亮笑道:“月兄,难得你又光着身子出来,想我了没有?和我聊聊吧?” 明月自然不会说话,淡淡的月光铺在他身上,一身白衣亮的如缀满了珍珠。 升平笑道:“古人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本来该敬你一杯酒。奈何这里没有。咱们就清谈如何?” 他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大石上,道:“你说……酒是什么味道?” “看你圆圆的大胖脸,就知道你在偷偷笑我。”升平无奈道,“可是我没喝过酒,也没吃过烟火食。从小修道就辟谷,小时候吃辟谷丹,后来连丹药也不吃了。从小到大也不知道书里提的‘五味’是什么意思。师兄师姐他们也不是这样。只是师父说我道体道胎,不可沾染凡俗,只好如此。” “这样辛苦么?二师兄曾说我可怜。其实还好吧。有时候会好奇,不过完全没吃过,谈不上特别想吃。忍一忍就过去了。慢慢修仙路,不知有多少艰险,第一个就是要把持住自己,要是一点好奇都忍不得,我还修什么道?” “你说修道之前?我完全没印象了。听二师兄隐约提起,我也不是襁褓中上山,也是小时候被领上山的。但是山下的日子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可能是受过伤忘掉了吧。不过最重要的是修道,修道就是脱胎换骨,二次重生,之前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想也罢。” 江升平自言自语的说着,渐渐已经躺在地上,面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笑容,笑容中有些许的寂寞,但更多地是温和而平静。 月色姣姣,少年皎皎,这一刻的山崖风光,静止彷如永恒。 突然,江升平翻身坐起,道:“谁?” 眼角余光中,有一道白影一闪而过。江升平的身子弹起,如一缕轻烟一般窜了过去。 那白影速度不慢,但升平的身法更快,几个起落已经赶上白影前面,三尺青锋再次出鞘,拦在路当中。 那白影一惊,停在地下,瑟缩着往后退。 原来是一只白狐,不过尺许长的身子,全身白毛如雪一般纯,只在背后沿着两耳之间到尾巴有一条隐约的金线,两只眼睛碧绿澄净,如一双上好的翡翠。 江升平哦了一声,神色柔和了起来,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那白狐的后背,白狐一动,便伏下不再挣扎。 升平顺势捏了捏狐狸蓬松的尾巴,只觉得手感松软,滑溜溜的甚是舒服,又往上摸上了狐狸的脑袋,在它的头顶揉了揉。 狐狸顺势眯起了眼睛,头轻轻地摇了摇,似乎在挣脱,又似乎是享受。 江升平手指继续下移,把它的下颚抬起。 这时,那狐狸绿眼睛中闪过一丝寒光,陡然张开嘴,狠狠地往他手指咬了下去,张开的口中除了一口白牙,还有丝丝黑气。 与此同时,江升平手中亮起一道光芒,如银色匹练,瞬间扫过周围三尺,将狐狸整个吞没。 冷月剑气! 忽—— 剑光散去,原地直留下一片被削平的山石坑,坑底落了一枚透明的珠子,比珍珠还小,晶莹剔透,反射着月色光华。 升平脸色沉了下来,道:“孽畜,竟敢来天心派撒野。” 捡起眼前的珠子,他便觉指尖一阵寒冷,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泛出冷意来,差点将珠子抛下,连忙取出丹瓶装起来,暗自道:邪门。 江升平从小修道,除了修行就是看书,见识也算不少,但仔细回忆,那珠子无法和记忆中的任何一种材料对上,想必是极特殊的东西。 眉头皱起,他意识到不对了,本道是哪个小妖来天心派偷窃,如今看来,怕其中大有文章。 或许该给师父传个信。 升平起身,就要回洞府,今晚的兴致被破坏无遗,他没心情再和月亮聊天了。 正在山崖上走下,他突然脚步一停。 不对。 那妖怪来思过崖做什么? 当然可以认为那狐妖是因为慌不择路,误入思过崖的,但从地势上来说,思过崖偏远,又在山巅,还需穿过柏树屏障,误入的可能性不大。 何况,对方既然不是简单地小妖,那么考虑它有所为而来,比认定它误闯要更合理。 宁可多想一步,不可麻痹大意。 思过崖后面是没有路的,既然对方进来,目的必然是在山崖范围之内。 升平抽出长剑,一路沿着山崖下去。要将这思过崖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好在今晚月色甚好,银光照的满地洁白,虽不比白日明亮,却也纤毫毕现。江升平脚步轻盈,虽然找的仔细,但两个时辰之内,也将思过崖翻过一遍。 没有发现异常。 莫不是自己多疑了? 升平摸了摸下巴,仔细想想,自己在思过崖也关了半年,思过崖范围又不大,他又闲得无聊,常日在山上乱转。一山一石早看过无数遍,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倘若有什么特别之处,岂能不被发现? 既然半年都没发现过,要么就是自己猜错了,要么就是那蹊跷在自己一直没去过的地方。 也只有那里吧? 江升平犹豫了一下,那地方是不能随便去的。危险不说,还是师父明令禁止的。自己这一去,若发现了什么还好说,若是没发现恐怕难逃一顿责打。 然而不去,若真有什么大危害,岂不误了大事? 终于,他还是往洞府走去。 不是回山洞歇息,而是因为那地方在山洞的后面。 思过崖不但冰冷,还有常年不息的罡风,以一年的春秋两季为节点,春夏一日强过一日,秋冬一日衰过一日,但无论强盛和衰减,都轮转不息,永无停止。若无一点道行,在罡风中站上一日便要被削成白骨。 江升平修为不弱,但开始进来也受了许多苦,直到三个月之后才慢慢适应。好在罡风虽然凌厉,对修炼却是大有裨益。一旦习惯了罡风,修炼的速度至少加快了三成。 山洞中唯一的一块青石是受罡风冲击最大的地方,因为它正迎着风口,所以在青石上打坐,是打熬筋骨,磨炼意志的途径。青石对面一孔岩洞,正是罡风的来处。 那里就是思过崖的禁地——玄罡风眼。 靠近风眼,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从头顶灌到脚底,在心底结冻。那风眼不仅仅是罡风的来处,也是寒意的渊薮。江升平身上那件衣服简陋单薄,不能抵御严寒,只凭修为护身已经不足,便撑起一口真气,一道银光附在身上,便如一层防护罩一般,隔绝了外面的寒风。 思过崖中有异力,法术运行受影响,更不能沟通天地元气。修道人能排山倒海,是因为一分真气能勾动一百分的元气,借天威行人事,若失去了这一法门,修为再高能力也是有限。像江升平若在外面,决不至于窘迫到只有一层真气护身。何况他上思过崖之前,傍身的法宝一件也没带上来,若他随便有法宝在手,刚刚也不会用最直接的办法轰平了那妖兽,至少要抓住询问一番。 顶着罡风向前走,风力越来越大。江升平小心翼翼的扶着岩壁,防止自己被吹倒,一旦失去平衡,爬起来却是不易。 好在山洞中虽然风大苦寒,却没有其他陷阱,江升平一路走来,倒也不需特别小心。 渐渐地,罡风的风向变了。 原本如刀子一样直戳骨肉的罡风,渐渐变得弯曲,带着撕扯的力量,从一个方向往四面八方旋转,如同漩涡一般。 快到了。 这时的罡风已经不再说无形的气态,变得如薄冰一样有了实体,那是一团团落叶一样飞舞的气刃。江升平从眼前乱飞的气刃缝隙中看过去,已经看到了风眼的尽头。 那是一个悬在壁上的白色洞口,足有丈许宽窄,正如喷泉一样喷出白色的风刃。气刃出来时只有树叶大小,迎风便涨,进入山体时已有手臂长短,真如长刀一般。 因为气刃太多,江升平的眼前如雪盲一样白花花一片,只有集中精神,才能在白光之间看到点点它色。 除了白色,就是灰色。 白色是气刃,灰色是山体。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顶着纷乱的气刃,江升平看了半天,没看到什么异常,心中颇为沮丧。 这一趟白来了,且私闯禁地,又犯下一条门规,说不定师父一生气,思过崖的生活还要多上几年。 江升平暗戳戳想道:要不要弄出点儿伤来?恩师若见我已经受伤,一心疼说不定便免了我的责罚。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自残的时候,目光无意中往上一瞥—— 在那里! 风眼正上方的山壁上,布满着密密麻麻的符箓,在铺天盖地的白气之中,依旧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光芒。 那是符箓完成,将要被激活之前的状态。 海量的符箓有规律的排列着,组成了一个丈许方圆的大阵,布满了整个穹顶。点点光芒透过白气,如有云的晚上,透过云层隐隐闪耀灿烂星海。 因为视线被气刃阻碍,升平无法看清阵法的全貌,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阵法。 思过崖的最深处,风眼的正上方,一个宏大的阵法被默默地铸成,等待着被它的主人激活。 它已经不知道等了多少年。 而在这时,思过崖上出现了多年不见的妖踪。 这件事情没完。 甚至一场大变故的序幕,才刚刚开启。 江升平立刻升起了第一个念头:这件事要告诉师父。 他几乎马上就要转身离开,但立刻又升起了第二个念头。 不能就这么走。 刚才那小妖能被他一剑斩杀,能是什么大人物?必然只是幕后黑手座下一爪牙。既然有第一个,必有第二个。阵法随时能够激活,他去禀报师父,一来一回至少要耽误一日时间,很可能发生变故。 夜长难眠梦多。 先来个釜底抽薪——江升平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拿出玉简贴在额头,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完完整整的印在玉简之中,然后拔出了剑。 一轮圆月从他背后升起,清冷无情的月光照亮了整个山洞,肃杀的气息连喷涌的风眼都为之一停。 一剑——白虹贯日! 剑虹冲出百丈,斜斜的插入洞顶。 山洞在一瞬间被吞没。 剑光消失。岩壁沉默,接着滋滋作响。整片的岩石出现了一丝裂口 大片大片的龟裂从一个裂口疯狂蔓延,符箓的光芒摇曳起来,片片山石如暴雨般纷纷落下。落下的星光在风眼中喷出的罡风撕扯下,化为齑粉。 坠落的山石越来越多,星光越来越黯淡,而气刃的旋风却因为星芒的卷入变得迷离而梦幻。 突然,一个喀嚓的响声,钻入耳鼓。 不好,要塌。 江升平足下一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急切中,他用上了剑术——人剑合一,剑气化虹。身子化作一道豪光往外冲去。 冲出洞府,一路冲到了野外,身后轰隆隆的巨响连续不断的响起。他直接御剑飞上天空,就见阵阵山石从崖上滚落,巍峨的山崖开始往下塌陷。 烟尘滚滚,遮天蔽日,月光在烟尘中摇曳着,冷风吹过,吹得江升平身上的冷汗蒸腾,越发冷得牙关打颤。 好在,崩塌及时停止了。 百丈高崖塌了一角,原本的山洞被堵住,但好在,山体还在。 悬崖还在,山壁上的三个字还在,天心派的思过崖还在。 罡风也在。 刚刚山体坍塌的瞬间,罡风有一刻停止,但紧接着就再次释放。只是方向有了不同。风力从四面八方吹来,比之前一个方向还厉害百倍。 江升平擦了擦汗水,长出一口气,好在没惹下大祸。说不定还立下功劳——要是这样那阵法还能留存,他甘心认输。 先暂时休息一下,明天早上下山找师父去。 江升平的身影慢慢降落在崖顶。整个山崖再次陷入了平静。 黑暗中。 “噗”一口鲜血落地,撒的满地殷红。 一个声音带着无穷的愤怒和恨意回荡在黑暗中: “小畜生,竟敢坏本座的大事。我要叫你生不如死!” 第三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时隔半年,江升平再次见到了灰白黑之外的颜色。 这时正是二月暖春,山林葱翠,百花开放。一汪湖水倒映着莹莹蓝天,世外桃源不外如是。 扑面而来的杨柳风吹得他心痒,风中伴着的杨花柳絮撩的他鼻痒。 “啊——阿嚏!” 一个喷嚏打出来,江升平只觉得浑身舒坦。 在思过崖过了半年,他日思慕想,就想着外面的世界。这次虽然是有正事才下来,其实也是他按耐不住蠢动的心了。 从思过崖一路出来,先过望月台,经过洗剑池,又穿过千里竹海,远远地,天心群峰已然遥遥在目。 虽然恨不得将群峰都踩上一遍,也想念自己阔别已久的问天轩,但江升平知道正事要紧,先去的便是紫微峰。 到了紫微峰下,一眼就看见了山腰上的天斗观,那正是掌门玄思真人的居处,由一条宽阔的汉白玉台阶连通。 升平拾级而上,先是小心翼翼的挪步,爬到小半,心中便已大定。以师父的修为,自己踏上台阶第一刻便能发觉,他既然不出来阻拦训斥,想必是默许自己上山了。他心中大乐,步子轻盈的几乎颠了上去。 连跑带跳上了一半,前面到了一处缓坡,分出一条小路通往上旁边的望松亭。 原来对面天魁峰巅有一巨松,名曰“魁松”,不知活了多少年纪,枝繁叶茂,荫蔽四围,盘根错节几乎到了一树成林的地步,是天心以内万树的魁首。正和群峰魁首紫微峰遥遥相对。因此在它正对面修了一座亭子,叫做“望松亭”。 江升平一眼看去,只见亭中坐了一人,一看身形就知道是二师兄,暗中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轻佻,老老实实的走上台阶,搜肠刮肚的想怎么跟他解释。 正走着,就听身后有人道:“站住。” 江升平转过头,笑容一顿,随即更灿烂了些,道:“五师兄。” 就见树后转出一个少年,他有一张尖脸蛋,一对斜飞入鬓的长眉和一对吊梢桃花眼,眉梢眼角傲气盈溢,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五师兄上下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是不是过日子过糊涂了?今天才几日,你就从思过崖上下来了。难道是罡风吹坏了脑子,不识数了?” 江升平眼珠一转,道:“是吗?或许是我脑子坏了……难道说,你不是五师兄,是六师兄?还是七□□十哪位师兄?啊啊啊,你到底是谁啊?” 五师兄脸色一变,喝道:“江升平,别跟我油嘴滑舌的。你那点小花招哄着师兄和师姐们去吧。我可不吃你这套。哼哼——你最好不是偷跑出来的,不然你就等着这一辈子住在思过崖上吧。” 江升平不可察觉的撇了撇嘴,道:“师兄教训的是。小弟定然不敢如此,不然到时候轮到师兄上思过崖,却被师弟占住了位置无处可去,岂不糟糕?” 五师兄哼了一声,道:“我上思过崖?怕是没机会了,我不是那胆大妄为的人,仗着师父宠爱,把门规当做儿戏。若思过崖真是一个人下来一个人才能上去,我怕咱们满门都没机会上思过崖了。” 江升平笑道:“怎么师兄对思过崖有执念么?那小弟斗胆教师兄一招,保证你能上去。” 五师兄冷笑道:“没有,我不是你。” 江升平不管他,继续道:“只要师兄在下次比剑时赢了我,那么就换我去养伤,你去思过崖思过了。” 五师兄神色骤变,喝道:“你找死!”刷的一声,一剑出鞘,往江升平鼻尖上戳去。 江升平从他剑下钻过,往上蹦了几步,蹦上高几级的台阶,道:“师兄,小弟还有一言。” 五师兄呸了一声,道:“还有废话?” 江升平道:“这里是紫微峰,师尊座下,规矩向来最严,严禁弟子打斗……” 五师兄动作一停,随即再次轩眉道:“你怕了?” 江升平继续道:“所以说,谁先动手谁就输了。师兄承让,小弟再次赢了你一局。”说也不拔剑,将剑摘下,连着剑鞘倒撞回去。 五师兄这一剑极快且准,但江升平的剑却来得更诡异,剑鞘划过一道古奥的轨迹,以极不可思议的角度后发先至,撞在对方的剑刃上,两剑一起弹开。 江升平一抖手腕,就要顺势递出第二剑,就能取胜,却听有人道:“住手!” 两人同时停手,一言不发,各自退开。 一个微胖的身躯从山上下来,速度之快,仿佛滚落一般,正是个圆脸青年道士,一身青布道袍裹在身上,绷得紧紧的。 那道士几步跳下最后几节台阶神色严肃,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江升平和五师兄一起躬身行礼道:“参见二师兄。” 那道士本来眯着的一双笑眼陡然睁开,寒光闪闪,又问道:“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低下头,五师兄先道:“小师弟无礼在先,我教训教训他。” 那道士再看向江升平,升平道:“是小弟无礼,不该提上次比剑师兄输给我的事。” 五师兄大怒,喝道:“你想找死?” 那道士喝道:“尚无忌!同门之间,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做什么?还有升平,你油嘴贫舌,抢了一句话的风头就那么美?这是修道人的样子么?好了,我看你们都不冷静,也不宜在紫微峰下多做争执。尔等都下山去,好好修身养性。个个都这般轻浮,还修什么道?” 江升平道:“二师兄,我要上山见师父。” 二师兄点了点头,道:“跟我来。”对尚无忌道,“老五你先下去,记着,下不为例。” 尚无忌犹自不忿,道:“师兄还真信他?他不过是找个借口逃下来玩罢了。偷奸耍滑,他向来是头一个。” 二师兄道:“若是这样,师尊定然加倍罚他。跟我来。”转身登上台阶。江升平跟在后面。尚无忌狠狠一拂袖,自行下山去了。 江升平往山上走,走到一半,二师兄突然停下,道:“这边来。”却是走到了岔路,一路到了望松亭。 江升平见他到了亭中停下,心中一紧,暗道:难道要发作我? 在几个师兄中,大师兄性情宽厚温和,如长兄一般照拂几个师弟妹,大家都敬他爱他,却不怕他。二师兄焦长真平时也和气,笑眯眯的很好说话,但一到关键场合却是铁面,裁决公正,又有智计,什么花招也瞒他不过,因此在师弟妹面前极有威信。对江升平来说,二师兄是山上除了恩师以外,唯一能把他降的服服帖帖的人,因此最为怕他。 焦长真见江升平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原本严肃的神色和缓了下来,他本来就是有福相的脸,只要不绷着,立刻便一团和气,只是江升平不敢抬头,不然看见了心也早放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焦长真见他额上汗水涔涔,知道吓唬他够了,道:“把衣服换了吧。” 江升平一怔,道:“什么?” 焦长真取出一身干净的道袍,道:“你身上那件是大师兄的,你要穿着他去见师父,暴露师兄私自上崖探望你的事么?” 江升平“啊”了一声,道:“疏忽了。”连忙取过道袍换上,一叠声道:“多谢师兄。”同时暗暗咋舌,大师兄上崖看自己,自然没跟任何人说过,二师兄却这等敏锐,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焦长真点头,道:“师父问起,就说我见你衣冠不整,私自让你换下来的。” 江升平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不按规矩穿白衣的事,道:“是,多谢师兄。师父在观里吧?他应该没生气吧?” 焦长真道:“如果你指的是私自下山的事,师父倒也不气。如果你指的是昨天晚上在思过崖弄出的动静,我就不知道的,那得看你的解释能不能让师父满意。” 江升平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道:“师父已经知道了思过崖的事了?” 焦长真吐出一口气,道:“老七,你知道昨天思过崖那边的动静有多大?连我都吵醒来了,师父能不知道?我今天一早就在望松亭等着接你,你看见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一点儿也马虎不得。走吧,上去跟师父说个明白。” 第四章 天心派的中心天斗观意外的朴素。从外面看只是一座寻常道观。三五间半新不旧的房舍,几处小楼围拢,在山腰上占了一亩来地。 观中的正殿观星殿十分宽敞,内中却依旧寒素,从大门踏入,地下是擦得锃亮的青石方砖,两旁红木顶梁柱,漆色露出几分陈旧。大殿上除了中央的神龛,唯有地下摆放的三五个蒲团而已。因为空阔,又兼光线偏暗,另增几分深邃。 大殿中端坐一个道人,羽衣星冠,相貌清雅,留着两撇八字黑须,梳的整整齐齐的黑发之中,偏有一缕白发颇为瞩目。 到了那道人面前,焦长真和江升平一起跪倒,行礼道:“叩见师父。” 这道人便是天心派这一代掌门,众弟子的师父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点头,道:“罢了。” 焦长真起身,坐在师父下首的蒲团上。江升平却不敢起,依旧跪在原地。 玄思真人看着他,淡笑道:“思过崖上好玩么?” 江升平道:“还好。呃……弟子上去是思过的,不是上去玩的,所以不知道。” 焦长真在旁边暗自好笑,也亏了小师弟机灵,没给师父套进去。 玄思真人也是一笑,道:“半年不见,你出息也不见涨,修为也不见涨,倒是脾气见涨。刚刚在山下和师兄动手了?” 江升平道:“弟子错了。将来见到师兄,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玄思真人道:“你看这委屈的样子,倒像是被欺负了。好,既然你愿意退让,那也是好事一件。长真,你下去看着他给无忌赔罪。” 江升平“啊?”了一声,就听焦长真道:“是。弟子也劝老五不跟小孩子计较,饶过升平这一遭。” 一件纠纷就这么被暴力拆解了,江升平纵然不愿也不敢忤逆,况且本来就是同门斗气的事儿,没多大仇怨,就这么认了。 玄思真人这才道:“说说思过崖的事吧。” 江升平精神一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又将收藏珠子的丹瓶拿了出来,道:“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玄思真人伸手一指,丹瓶凭空解体,露出滴溜溜一颗透明珠子。那珠子拿在手上阴寒入魂,但置于空中却是人畜无害,与一般的琉璃珠相同。 焦长真也在看,半点特异也看不出来,却见玄思真人脸色一变,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两个弟子都没见过师父如此严肃,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殿中安静了片刻,玄思真人才开口道:“阵法给我看看。” 江升平将记录阵法的玉简奉上,玄思真人略看了一下,交给焦长真,道:“你也看看。” 焦长真用神识扫了一眼玉简,颇为惊异,又扫了一眼,道:“这……这是……” 玄思真人道:“升平,你怎么看?” 江升平道:“弟子琢磨了好久,觉得有点像是转移传送一类的阵法。” 玄思真人点点头,又看向焦长真,焦长真道:“弟子也这么看。这是上古流传的一脉阵法,现在可不多见了。” 江升平暗自佩服,自己亲眼见过那阵法,还拿着玉简琢磨了一晚上,尚且比不上二师兄扫上一眼,果然阵法上的造诣差的太多,道:“原来是上古阵法,怪不得觉得构架奇怪。” 焦长真笑道:“这个是冷门,在经院的收藏里也少见。我那里藏了几本古籍,有涉猎这个,你要看便过来取。” 江升平大喜,道:“多谢师兄。” 玄思真人露出些许欣慰,道:“我座下也只有你们两个通阵法,算学以致用。这是上古的传送阵,神通惊人,能跨过天障,越界破禁如同等闲,瞬息万里更不在话下。现在的传送阵连十分之一也不到。” 江升平道:“能穿透钧天大幕?” 玄思真人道:“并非难事。” 江升平道:“莫非有人要通过大阵进我天心派捣乱?” 焦长真道:“或者相反,有什么人要出去。” 玄思真人双目陡然一睁,神光如电,扫视四方,冷冷道:“想得倒美。” 江升平不知道师父是跟谁说话,不过隐隐感觉,是二师兄说对了。 玄思真人道:“我现在要去思过崖查看,你们不必来了。长真,你去通知所有人,来殿里集合。升平——你在这里等着。”说着起身出殿。 焦长真起身,见江升平还跪着,道:“起来吧,师父都不生气了。估计思过崖你暂时回不去了,就算是只有几天,也好好规划下干什么。在思过崖上除了练剑和练气,其他的功课都拉下不少吧?” 江升平喜道:“回不去了吗?运气真好。” 焦长真用手点点他,道:“给我严肃点儿,你道这是玩儿呢?刚才师父的表情可看见了,说不准这次就有大危机,有倾覆之祸,到时候谁也逃不了,你打叠精神吧。虽然年纪最小,但师兄师姐们若护不住你,你也要顶上去。” 江升平道:“我现在就能顶上去。” 焦长真笑了笑,转身走出。 大殿中只剩江升平一人,他起身挪到下首自己的位子上。 天斗观坐落在紫微峰一个灵穴上,灵气最为充足纯粹,他这几月在思过崖上修炼,受尽了灵气匮乏的煎熬,难得回到舒适的环境,不自觉打坐入定,修炼起天心派的功法《太玄经》来。 一个周天完毕,江升平睁开眼睛,见斜对面已经坐了一个少女,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在后面编了个辫子,一直垂到腰下。 江升平喜道:“三师姐!” 那少女淡淡的看了江升平一眼。升平一呆,迟疑道:“四师姐?” 那少女随意的一甩辫子,江升平咂摸了一下,道:“还是三师姐?” 话音未落,就被一双玉手从背后揪住了领子,背后有人道:“臭小子,是三师姐还是四师姐?” 江升平差点被卡的喘不上气来,道:“三师姐!” 身后那人笑道:“再说一遍?” 江升平叫道:“你是三师姐,前面是四师姐。” 身后的手这才放开,一人笑着走出来,道:“反应真慢,给思过崖的罡风吹得傻了不少。” 那人坐在对面少女旁边,竟也是个秀美少女,生得和旁边那位一模一样,相邻而坐,如一对白玉美人一般。 江升平揉了揉后脖子,心中一阵无奈,三师姐玉伽罗和四师姐玉婆娑本是一对双生姐妹,从小到大就用“谁是谁”这种把戏来刷自己,一玩十多年竟也不腻。 当然,这也和他虽然认了十多年但还是常常上当有关。 可这也不能怪他,虽然并排来看,两位师姐差距很明显,三师姐灵动,四师姐贞静,但两人分开时实在是太像,一不小心难免弄错。 何况这两位还在故意耍弄他。 这时玉婆娑已经把辫子梳了上去,头发干干净净的挽了个道髻——三师姐和四师姐平时打扮是不一样的,四师姐玉婆娑从来都梳洗的干净整齐,一丝不乱,而三师姐玉伽罗却是衣着随便,头发也会放下来。如果两人打扮的一样了,十有□□就是为了坑他。 有那么好玩么? 江升平用手支着脑袋,不爽的看着两人。玉伽罗扮了个鬼脸,玉婆娑却是安安静静,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一般。 正在这时,只听噔噔噔的脚步声响起,五师兄尚无忌旋风一样走进来,坐在江升平上首,冷冷道:“你还没滚回思过崖上?” 江升平笑道:“我舍不得师兄,你……”突然想起师父让自己给尚无忌赔罪的话,这时一时顺嘴爽了,回头更加难堪,只得收住半截话语。 尚无忌见他不回嘴,只道他怕了自己,冷然一笑,也不再说话。 这时焦长真也从外面进来,道:“人都齐了?你们安静些吧。师父恐有大事宣布。” 第五章 玄思真人坐在正位,看了一眼底下。 二弟子焦长真、三弟子玉伽罗、四弟子玉婆娑、五弟子尚无忌、七弟子江升平,除了离开的大弟子程太岳和远嫁的六弟子解忘忧,所有人都到齐了。 这就是天心派上上下下,所有的门人。 看到这样寥落的情形,玄思真人心中一阵无奈,甚至悲哀。 曾几何时,天心派也是高手如云,弟子万千,一呼百应,那才对得起钧天七祖以降,九天之内第一大派的威名。如今对着空旷大殿,再谈地位、名声都有些不便出口。 这也怪不得旁人,第一个要怪自己门中不思进取。虽然有数次变故,但若弟子们都有心振兴门派,广招门人,吐故纳新,至少不会在人数上落下。 奈何大家一心修道,不屑俗务,又有钧天大幕保护,山门无人来抢,更无忧无虑,弄得人数越来越少,几个老祖的传承都断了。到了自己这辈,自从唯一的同门去后,竟只有自家一人支持门户。当时若自己也去了,天心派算是彻底完了。 好在这几年他又收下几个弟子,这些弟子虽然性情各异,但都是天资聪颖的浑金璞玉,其中更有千年难见的奇才。只要成长起来,天心派复兴可期。 只要成长起来…… 时间真的够么? 原本以为山中无日月,修道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几百年的时光对一个修士或许还算长,但对于门派来说,便如长河中的一个水花,弹指可过,现在看来,还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若真的大乱将起,这些孩子能成长的起来么? 玄思真人目光在众弟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到江升平身上。江升平虽然努力肃容,但神情一派轻松,没见到半点忧虑。 这孩子……真是浪费。 大变故如果能迟到几年,一定要好好训训这些弟子,快乐放养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玄思真人开口道:“昨夜之事,你们当有耳闻,思过崖有变故。今天早上升平来报我,思过崖里有妖邪留下的传送阵,可见我天心派被妖类盯上。” 接着,他又道:“刚才本座去查看过,那大阵确实已经被毁掉,且没有可利用之处。总算升平机警,化解了本门一次危机。” 江升平精神一振,暗道:师父夸我,不用回思过崖了。 玄思真人道:“然而这不代表此事已经揭过。恰恰相反,只要妖邪还在,手段总不会停止的。虽然这大阵该是他一次重大举措,受挫之后或会老实一段时间,但贼心终不死。尔等接下来的时日要时时小心。遇到妖物,尤其是狐狸——” 他一伸手,指尖幻化出一道白光,变成一只狐狸模样,正是江升平昨晚见到过的,白狐背后有一条金线。 “遇到这样的妖物,不必多问,尽可斩杀。” “除此之外,尔等平日也要小心,自家洞府看护的阵法都要运转,夜晚不要多出门,尤其是月色好的晚上。” 江升平心中一动,暗道:听说妖精的力量来自月华,果然那黑手是个妖怪么? 尚无忌道:“师父,要组织人巡山吗?” 玄思真人道:“暂时还不必。” 焦长真心中暗道:无忌心也太大了,还巡山?就咱们五六个人手,巡得过来么?况且除了师父以外,我们几个真不敢说有多少战斗力,到时遇到敌情,还不知谁给谁抓了。还不如相信山门阵法,有师父坐镇中枢调配,当无大碍。 江升平突然想起一事,道:“师父,这次的妖邪和大师兄去查看的是一个么?师兄会不会有危险?”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看向玄思真人。 玄思真人摇头道:“不是一个,理当无关。” 江升平松了一口气,又道:“难道说天心派同时来了两个妖邪?” 玄思真人道:“太岳去看的,并非我天心派的敌人,而是天地的异变,九天之内,无不被此异变困扰。倒非我天心派一家。那场变故早晚爆发,一旦爆发,比妖狐这个要惨烈万倍,普天众生无人能免。尔等若不努力,祸到临头,后悔莫及。” 众弟子一起噤声。 玄思真人也知道这几个平时安闲惯了的弟子绝非轻易能警醒,也不指望旦夕之功,只决定以后要好好锤炼他们。 沉吟了一下,玄思真人道:“至于那妖狐,是自家事,倒不妨和你们说说。你们可知锁妖谷?” 玉伽罗道:“就是最西边那处黑风谷么?门派第一禁地?” 玄思真人道:“正是,那里面关着一大妖,是被老祖亲自擒下,镇压在十二层黑风玄煞之下的。如今封印略有松动,它便蠢蠢欲动了。” 众弟子无不骇然,玄思真人说的老祖,想必就是天心派的创始人君圣老祖,他老人家可是近万年前的人物了。他能擒下的妖怪,岂不也是万年老妖? 玄思真人道:“那妖狐是天地间一个异数,血脉相当高贵,寿命极长,当年也是神通广大的妖圣。但一来当年老祖封印他时,曾断他八尾,散了他的修为,二来这么多年封印隔绝灵气,妖力只退不进,料他也是强弩之末。只是万年以来,天地巨变,当年的灵气散佚严重,如今众修士修行艰难,境界不如从前。那妖狐若有机缘恢复了当年十分之一的神通,就能纵横宇内,绝无抗手。若放他出来,不是我天心派一派的危难,而是天下一大劫。” 江升平道:“那我看到的狐狸是?” 玄思真人道:“是他幻化出来的分身。那妖狐生九尾,有九种神通,被老祖废去八种,只余下幻化一种。他就是用这幻化的手段,从封印的缝隙里出来作妖。这幻化也不是全不耗力,升平得到的那珠子就是妖狐的妖力所化,每杀灭一个分身,对他必有重创。因此升平可算立了一功。” 江升平登时笑逐颜开。 玄思真人道:“你们回去吧,记得大变将至,当勤勉修行。升平继续思过。” 江升平的神情登时僵住,尚无忌见了,冷笑一声。 眼见玄思真人要退,升平忙起身道:“师父,弟子下山一趟,思过崖也一时回不去。求您宽限弟子几日,等几日再上崖可好?”见玄思真人面无喜怒,举手道:“三天,就三天时间好不好?” 尚无忌道:“从没听说过思过还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干脆你每个月上崖思过几天,过一两百年也能把债还清了。” 玄思真人道:“不用回思过崖了。那里罡风紊乱,不宜住人。” 江升平道:“那弟子……” 玄思真人道:“就在天斗观里思过吧。” 此言一出,连焦长真看着江升平也露出一丝艳羡神色,尚无忌气得脸色煞白。 江升平也没料到有这样的好处,虽然呆在师父眼皮子底下有些拘谨,但能得到更多指点,几乎不是惩罚,而是奖励了。谢过了师父,他又道:“师父,能不能再给三天假?” 玄思真人脸色一沉,尚无忌突然道:“恩师,小师弟还真需要三天假期。” 众人无不诧异,尚无忌继续道:“按照门规,最小的弟子应当为师兄执役,师弟上崖之后,就没做过这些事了。应该给他三天,让他把几位师兄师姐的洞府好好清扫一遍。” 玄思真人道:“也罢。升平先回去,三天之后再来找我。”说罢起身离开。 第六章 第二天清晨,升平收拾东西开始执役。 对于为师兄师姐们打扫洞府,江升平是不抵触的。这本是他的功课。 弟子刚入门时,都要经过伐木、跳水、打扫台阶等等杂务的锻炼,既是锻体也是练心。年幼的弟子替年长的弟子打扫洞府也是如此。不过江升平比较悲剧一点,他是玄思道人的关门弟子,这打扫的工作非得等下一辈收徒才能结束。 即使如此,江升平也做的心甘情愿.毕竟作为最小的弟子,他受照顾最多,做杂务这些区区小事尚不能报答万一,何况也不是每日都洒扫,七日一轮回,除了五师兄尚无忌每次都要求他必到以外,其他人都是常常放他的假,一个月也用不上他一回。 而且……去几位师兄姐的洞府,总能弄到点意外的收获。 清扫一向是按照弟子的排序开始,升平第一个自然是去大师兄的天空峰。 程太岳出门之后,他的居所霆雷院就是锁着的。升平却有钥匙。打开院子之后,果然见其中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纵然走了几个月,修士的洞府因为长期用除尘符咒,不可能像凡人的住所一样落满灰尘的。江升平也只是本份的打扫一遍,便退了出去。 下了天空峰,旁边就是二师兄焦长真的天厨峰。 天心派占地广大,弟子稀少,每一个弟子都独居一峰,独揽方圆数百里的风光,峰上的建筑也是随个人喜好。所谓物随主人,庭院也随主人。程太岳的霆雷院是最最标准的庭院和洞府,既不特别奢华,也不特意简朴,按照标准建造的规规整整,也是因为大师兄本身就是个兢兢业业的性子。 而其他弟子的洞府则多少有个人特色。 譬如天厨峰上的合气堂,就是焦长真自己设计的,形式类似于凡间的书院,布置清雅,且有一股淡淡的文墨书卷气。 焦长真以前是凡间一书生,也是博学多才,后来上了山,练气修为还罢了,对奇门遁甲之术极有研究,且博览群书,可谓活万事通。江升平也常常向他请教。 据大师兄无意中说起过,焦长真上山时还是清瘦的书生模样,不两年身材就发起来了,以至于到了如今。但江升平没见过,也不能想象,更不能去问他,心里存疑。 其实他还是很喜欢合气堂的,因为一进院子,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非兰非麝,在别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令人想要亲近。 这时焦长真在书斋看书,江升平进去打了个招呼,便自己出来。 合气堂的院子很小,打扫的并不多,但焦长真有两间大书房,里面堆得全是书籍,有玉简、有竹简也有纸书。里面一个大柜子都是从凡间带来的书籍。升平以前常常当做猎奇来看,他有限的一点儿凡间知识都是从书里得来。 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的擦完,已经过了半日时光,升平回到书斋,站在门口道:“师兄,我进来了。给您打扫一下书房。” 焦长真正躺在摇椅上看书,闻言书往下移,露出半张脸来,道:“不用。打扫屋子就是那么个意思,有心就行。桌子上是我提到的古籍。” 江升平大喜,就见桌子上放着高高一摞古书,上面两卷竹简,右边放着一个雕花的木盒。升平记得那木盒是常常放在桌子上的,看形制也是书盒,大概是放什么珍贵古籍的。房中特殊的香气也是从书盒中传出来的,想必是为了防虫害熏得异香。 翻了翻古籍,果然与平时所学的阵法不同,似乎是另一种架构,江升平不敢多看,怕入了迷,先合上道:“有劳师兄帮我留着,等我打扫完了再取。” 焦长真奇道:“你还要打扫么?今儿就到这里吧,回去歇着吧。” 江升平笑道:“早做完了早好。我就三天时间,还是宁可一天做完,歇息两日。” 焦长真笑道:“傻小子。你这三天时间别想消停了。无忌等着找你麻烦。你想想,老六走了,老五就是你最后一个打扫的。别管一日两日,他总有办法给你留下,叫你三天时间占满。与其如此,不如在我这里多歇一歇,等明日打扫了老三老四的地方,给老五留下半天。三天期满,他横不能留你不放,少了多少麻烦。” 江升平恍然,道:“还真是如此。师兄,你有没有办法叫他别为难我?我都答应给他赔罪了,干嘛还要穿他的小鞋?” 焦长真呸道:“这时候知道找我了?当初你们动手我劝你了没有?跟师兄动手玩真的,还有理了你?还敢把老五打伤,若不是大师兄替你求情,你先别上思过崖,在床上躺半个月再说。就冲这个,让你给老五擦两天地板都是便宜的。” 江升平道:“小弟知道错了,可我也是一时失手。” 焦长真把书放下,扣在桌上,道:“一看你就在想,不是我太强,是老五太弱,是不是?别得意了,老五一直让着你你知道么?” 江升平吓了一跳,道:“五师兄让着我?” 焦长真道:“你以为呢?老五比你早练剑十年了,剑法纯熟,岂是你新晋可比?自从你学剑那天起,他就领了任务陪你练剑,不然你以为他疯了老是找你试剑?自然你进步奇快,超出他的预料,跟你练着练着练出真火来了,大概是真有点不爽你,不过这样他也没动真功夫。上次是你又做突破,他没预见到,给你伤了一剑。也亏了他把持住没拼命反击,不然你们来个两败俱伤,不知道怎么收场。” 江升平听得恍如梦幻,难以置信,道:“那他后来……后来争吵的时候干嘛不说呢?” 焦长真道:“你要是压低了修为和人打架输了,你会嚷嚷:‘我是让着你才输给了你么?’” 江升平摇头,焦长真道:“还是了。老五的骄傲只在你之上,都受了伤了,再说这些话显得他输不起似的。我今日偷偷跟你说,一是叫你明白老五,别老觉得他要害你。二是叫你自己小心。倘若他再找你动手,就不会再让着你了。” 升平呆了许久,哭丧着脸道:“晚了,我以后没法跟师兄动手了。二师兄,我先告辞了。今天去打扫完两位师姐的屋子,明天就去五师兄那儿。” 焦长真好笑道:“一码归一码,不是因此你就真要替他擦两天地板的。师兄弟相处的日子长着呢,不在这一日两日。罢了,你要坚持,那你就去。明天下午我去老五那儿找你,让你给他赔罪,他总不好再为难你,这事儿过去就完了。较真儿没意思。” 江升平道:“是,谢谢师兄。那师兄早点来救我。” 焦长真笑道:“你去吧,把书带上。” 江升平点头,把桌上的古籍收入乾坤袋,又道:“师兄,你那异香给我一点儿吧。我特别喜欢。” 焦长真板起脸来,道:“别的可以,就这个不行。快去快去。” 江升平退了几步,又问道:“您这香是怎么配的?和我闻到的所有香气都不同。” 焦长真微笑道:“这就是书墨之香。” 等江升平走了,焦长真露出一丝怪笑,道:“小师弟也算聪明伶俐,可惜见识不足,骗起来也容易。可怜他长这么大,连肘子都没吃过。” 说着,他伸手把桌子上的书盒打开,里面哪有什么珍贵书籍,只有一碗油亮喷香、脂香肥美的的红烧蹄膀。 第七章 “前面就是凤阁峰。三师姐这个时间应该在吧?” 带着书下了天厨峰,江升平一路往玉伽罗这边走来。 到了山脚,已经能看到东风斋的屋檐。 凤阁峰绝非低矮,但山体平缓,并不险峻。东风斋的建造与众不同,不但宽大,而且从大门开始,有一条宽阔的大路直通山下,能跑马过车,在天心诸峰中是头一份。 刚到山下,就听一阵蹄声,大路上如旋风一样卷下来一人一骑,烟尘四起。正是玉伽罗从山上下来,穿着贴身的软玉甲,外罩披风,腰间挂满了各色葫芦,一条后垂的大辫子随风扬起,骑着一头形似狮子的猛兽,全身雪白,却是她的坐骑貔貅。 一路风烟滚滚到了山下,眼见就要绝尘而去,江升平怕她跑了,忙大声叫道:“三师姐,三师姐!” 玉伽罗一拍貔貅的脖子,立刻停住,转头笑道:“你来啦?我正要去碧野大山溜我的宝贝儿,你去不去?” 江升平目光下移,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小葫芦,心中一阵发麻。玉伽罗最善驭兽,那貔貅就是她亲自捕来,从小养的。但她最喜欢的还是控虫,腰间常带着七十二个葫芦,每个葫芦里面都是一种异虫,天天去大山里溜,闹得百兽嫌避,鸡飞狗跳。 自从小时候跟玉伽罗进山被漫天虫海吓过一次,升平再不敢跟她出去,当下摇了摇头,道:“不要了,我还要清扫各位师兄师姐的洞府呢。” 玉伽罗也不在意,道:“那你去吧。”一拍貔貅,就要出发。 江升平忙道:“师姐的洞府锁了吗?我要去清扫。” 玉伽罗道:“自然锁了,钥匙在这里。”一枚玉简在手中一晃,见升平伸手来接,突然笑道:“钥匙可以给你,可我有几个小伙伴在看家,它们不认你怎么办?” 江升平的手僵在空中,玉伽罗大笑,道:“算了吧,我这里算你清扫过了。多大的事儿啊,亏你还这么认真。我当小弟子的时候,都是直接跟师兄们说,让他们说我扫完了。” 江升平腹诽道:您不是和四师姐一起上山的么?她比你还小,你什么时候当过小弟子啊?眼见玉伽罗又要走,道:“师姐,你现在要进山?” 玉伽罗道:“我每天都进山啊。” 江升平指了指太阳道:“太阳快下山了。师父说最近危险,晚上不要出门。师姐这时候进山怕不安全吧?” 玉伽罗点点头,道:“说的有道理。”突然她展颜一笑,露出两边的虎牙,道:“所以啊师弟,如果你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说罢一催貔貅,扬长而去。 江升平目送她离开,颇感无奈,三师姐就是这样的性子,别说自己,师父来都未必拉的住她,好在她手段也高,七十二个葫芦虫海放出来,大师兄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离开凤阁峰,江升平去了玉婆娑的天官峰。 天官峰是江升平最喜欢的山峰之一,如果排除掉天厨峰的异香,那就可以把“之一”去掉。 因为天官峰是天心派中花草最美的地方,一面山坡遍布奇花异草,大半是得天地灵气钟爱的灵草药材。尤其是峰下那一片药园“闻仙圃”,汇集天下灵草珍药,每一株都是玉婆娑亲手打理,欣欣向荣,绝无一片叶子衰败。 可惜…… 江升平每次站在闻仙圃前,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植株,横平竖直的阡陌,纹丝不乱的颜色搭配,总觉得整齐有余,灵动不足。 玉婆娑的性子虽然文静,却相当严谨,对完美和规整有近乎执拗的要求,她不能忍受自己的灵草有一片叶子枯萎,也不能忍受同一片灵草中有一点杂色。 所以她每天夜里来修饰药圃,摘下泛黄的叶子,休整歪曲的队列。将药圃分成一块一块,每一块谁挨着谁都是有心安排的,相邻两种药材的颜色不能差太多,高矮形状也不能突兀。于是就有闻仙圃如格子布一样的格局。 焦长真就曾经赞叹,如果闻仙圃里的每一株药材都是一个士兵,那凭这样的队列,一定是天下最精锐的部队。 在闻仙圃前站了一会儿,江升平果然没挑出半点毛病,再次暗自膜拜四师姐,转身上山。 上山之前,升平从头到脚把衣冠整理一遍,衣服不敢有一丝褶皱,领子也拽平整了,若叫四师姐看出毛病来,她定会发脾气。 进了保龄苑,见前面大屋大门四敞,屋中干干净净,一个人也没有。升平往窗外看去,果然后面石屋大门紧闭,知道师姐在炼丹。 先整理外间吧。 和焦长真的书架相似,玉婆娑的厅堂也是一排排架子,大多是坛坛罐罐,大的归大的,小的归小的,方有方架,圆有圆柜。收拾的整整齐齐。江升平不敢轻易挪动,这些都是玉婆娑亲自整理的,挪动了一寸也能被看出来,只用拂尘将上面的浮尘掸掉。 掸了一圈,拂尘雪白依旧,玉婆娑的屋子里不可能有灰尘的。 擦到最后一个架子时,见架子上放了七个称,杆秤、台秤、天平各不相同,或金或玉,规格不一。 江升平暗自咂舌,心道:师姐的癖好越来越严重了。上次来时才六个,半年又添了一个。 玉婆娑对炼丹药材的控制非常严格,每一种药材的分量都要用不同的称称几遍,都对的上才罢休,之前是称六遍,这回是称七遍了。 小心翼翼的把称擦过一遍,他的任务就该结束了。炼丹室玉婆娑是不可能让外人插手的。 走到石屋前面,江升平低声道:“师姐,我打扫完了,先回去了。” 这句话他不指望四师姐能回应,甚至也不指望她能听见。毕竟玉婆娑专心炼丹,充耳不闻窗外事,若是听见了,万一被打扰到了,炼丹有个意外,升平可要倒霉。 哪知石屋里立刻回应道:“升平进来。” 江升平一怔,道:“我么?”当下推门而入。 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立刻如身在酷暑。 石屋中的热浪犹如实质,劈头盖脸的蒸腾着肌肤,空中仿佛飘着丝丝的烟火气。 屋子中央,一个丹炉悬挂半空,炉下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玉婆娑坐在火焰前,双手掐诀,遥指丹炉,白玉一样的肌肤如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江升平走过来,玉婆娑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坐在对面。 升平刚一坐下,便觉得热气烧灼,口舌干燥,半边身子就要被烧着了一般,忙用真气护体,这才稍微安定。 当中的火焰只有拳头大小,外面一层淡淡的红丝,中心一团金黄。这却不是凡火,而是地火,也是石中火。天官峰下一条火脉,以阵法聚其精华,终成这么一团火焰,比凡间火焰温度高出百倍。 玉婆娑道:“我来收丹,你给我控火。用九昧凤凰诀。” 江升平点头,目光却斜上,看到了对面放着的滴漏。 滴漏以恒定的速度一滴滴滴下玉液,用以计时,会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许多炼丹师炼丹要求绝对安静,厌恶此物,玉婆娑却喜欢这种永恒不变的韵律。 炼丹的节奏尤为重要。 升平十指交叉,真气流于指尖,轻轻点了点头。 玉婆娑突然张口,一口清气喷出,火焰陡然窜起。 升平立刻变幻手诀,耳边过滤到其他声音,只余下滴漏“滴答、滴答”的声音。 变—— 每一滴玉液落下,江升平变幻一个手诀,连续九次,火焰跟着变幻九次。 火焰包裹丹炉,却从火焰团中撕开一条火舌,犹如凤尾一般漂浮悬空,九次就是九条凤尾。 凤尾华丽灿烂,千丝万绕,盘旋空中,当中的丹炉如凤凰本体,屡屡白气从丹鼎盖中喷出,带着呜呜的响声,如百鸟鸣风。 与此同时,玉婆娑也在结印,她结印的速度是江升平百倍,每一滴玉液落下,她已经变幻多次手印,到后面肉眼已经看不清。 江升平却是凝神观看,玉婆娑的丹术不在恩师之下,现场观摩必能获益。就见手印变化停止,她双手向前平伸,一条光线从指尖射出,穿过丹炉,直插内部。 一条——两条——三条—— 七条光线平平挂在丹炉上,每一条都如蛛丝纤细,却如星光般璀璨,即使火焰如凤凰羽般华丽,也遮不住光线的色彩。 “停!” 江升平手印合拢,嗡的一声,火焰暴涨之后,瞬间熄灭。丹炉盖子一动,向上飞起,炉身重重落地。 唯有七条星线悬在半空,每一条线的顶端,拉扯着一枚鸽蛋大小的丹药。 江升平呼了一口气浊气,刚刚虽然只是九个呼吸时间,已经消耗了他大半真气,这时露出微笑,道:“恭喜师姐开炉功成!” 第八章 七颗鹌鹑蛋大小的丹药盛在玉盘中,每一颗都如玉如宝,光华内蕴。紫红色的丹丸上,每一颗都有七条虽然纤细但清晰地金线。 “淬元丹,玄丹中品,丹药七转,品质上佳。师姐的丹术更精妙了。” 丹药是辅助修行的重要资源,炼丹师向来为修士所重视,可谓各项杂艺之首。然而炼丹并不简单,天赋、资源、传承、经验、运数都不可少。 丹药本天成,只有借了人力,就难免要分出三六九等。九天之下,经过数千年争执修改,最终将之分为天地玄黄四大阶,每一阶又分上中下品,这是由丹方本身决定的。 譬如淬元丹,只要是材料到了,谁炼都是玄丹中品。不同炼丹师的水平就差在成功率和丹药品相上。 丹药的品相越完美,价值越高,最好的当然是极品,以下是佳品,正品,次品和废品。废品之流基本上就算是无用功,次品的药效只有正品一半。正品是寻常炼丹师的标准,只有到了佳品,拥有超出同辈的质量,才看得出手段。 而在丹药的品质本身上,另有一种炼丹手法,叫做九转炼丹术。就是在丹药本身成丹之后再次以药物淬炼,多次提升药效。每一转都比之前整体提升一成,第二转能在第一转提升后的总药效上再加一成,如此累加,可知这丹术的厉害。 正因厉害,能掌握的炼丹师极少,转数越多越少,玉婆娑能到七转的水平,怕是全天下一个手也数的过来。 况且虽然可以练丹的品级和炼丹师的修为有关,金丹期的炼丹师理论上可以炼制辅助金丹期修炼的丹药,也就是大部分玄品丹药,但事实上一般的炼丹师无法做到。金丹期一般只能炼制筑基期的丹药,筑基期能炼制炼气期的丹药,而炼气期当然只能炼制本阶的丹药,只是成功率和品质堪忧。 而玉婆娑以金丹期的修为,能炼制金丹期的辅助丹药淬元丹,且品质上佳,还能七转,这样的丹术早可以成为传说了。这也和她对炼丹术流程近乎苛求的掌握有关,精益求精,纵然平时显得多事,但皇天不负有心人,丹药会给回报的。 只是天心派与世隔绝,玉婆娑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谁也不知道钧天大幕中藏着这样一位炼丹师,而同门师兄弟早就见得惯了,也不以为怪。江升平也只是单纯的为师姐丹术从六转提升到七转而感到高兴。 玉婆娑难得露出笑容,道:“七颗丹药,咱们同门一人一颗。”她一个个拣过来装瓶,突然一怔,道:“我忘了六师妹出嫁了,多了一颗。” 一只玉手拽过江升平,玉婆娑把多出来的那一颗塞在他袖子里,低声道:“出去不许跟别人说。” 江升平连连点头,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来这里,只要赶上玉婆娑炼丹,这样的小好处总是有的,他才不跟师姐客气呢。 玉婆娑出了丹室,取水净手,又把江升平拉过来,仔仔细细替他梳了一遍额发,衬平了刚才控火时弄出的衣褶这才满意。 江升平笑道:“师姐,刚刚七转那套手印我没看清楚,能再演示一遍么?” 玉婆娑从架子上取下玉简,塞给他道:“拿回去看。老见你要学这学那,怎么不见你开炉?你就是把书收集起来就满足了,觉得自己学会了,是不是?” 江升平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开过炉啊。就是一不小心把丹炉炸了,有点阴影。” 玉婆娑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不用心。炼丹是水磨工夫,你不静心下来,如何能练好?明明一手好的控火术全浪费了。仗着自己资质好,就不肯多磨砺。就连剑术,若不是无忌追着你砍,你也未必用心练。” 江升平被戳到痛处,好心情登时烟消云散,垂着头道:“多谢师姐教诲。我……我先下去了。” 玉婆娑道:“去吧。无忌肯定要难为你,你别跟他争执。你也这么大了,也让一让他有什么要紧?” 江升平道:“是。”心道:原来五师兄和我的事连四师姐也知道,看来是人人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嗯,五师兄也算“不知道”,他若知道大家都知道,肯定第一个暴跳如雷。 江升平的最后一个目标,是尚无忌住的孤辰峰。 第一天天色已晚,升平直接回自己的天使峰休息了,第二天做完早课,这才转到孤辰峰。 沿着山前小路上去,走到一半,就听头顶“咚咚咚”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又急又密,连续不断,如高山擂鼓,声震百里,重重的落在心头,连心脏都给带的急跳了起来。 江升平很熟悉这声音,站在山下迎风听了许久,暗道:五师兄真厉害,还在坚持。 走了上去,就见百炼阁中,一个铁炉子前,尚无忌正用力抡锤捶打一柄长剑。大锤精准的落在剑身上,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 仔细听来,声音虽然急,但每一声之间间隔都是一致的,咚咚咚如快板的锣鼓声,奏出一首明快的乐曲。 这是尚无忌自己的修行。 他是学剑的,也兼学炼器。为了熟悉剑性,也为了锻炼剑气,他每天清晨会把自己的佩剑重新过火淬炼,然后打够三千锤,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江升平走了过去,静静的站在他身后,能看见五师兄额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铁毡上,再呲的一声,被高温烤干。 虽然不知道这锤炼剑意的法子有没有用,但能十年坚持,这份毅力无可挑剔。 咚—— 捶打停止,尚无忌卷起剑刃沁入旁边准备好的寒晶碧潭水,刺啦一声,白烟蒸腾,剑坯褪去了鲜红的浮艳,回归了金属的深沉颜色。 等到淬炼完毕,尚无忌抹了一把汗水,冷冷的瞥了一眼江升平,道:“你可真够早的。昨天一天能扫遍所有的山峰,几位师兄师姐又给你放假了吧。” 不等江升平回答,尚无忌噗地一口气喷过去,炉中火焰熄灭,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让着你?就因为你最小,生得最好?” 江升平摸了摸鼻子,道:“承让,承让。” 尚无忌瞪了他一眼,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年纪最小不假,难道就你生的最好?师姐他们不提,你生的比大师兄好在哪儿了?” 江升平道:“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大师兄好些。要不然等大师兄回来我们站在一起,好好的让大家品评品评?” 尚无忌被他的厚颜弄得无话可说,道:“好,你去把屋子扫了。回来我还有事交代。” 江升平就知道他不会简单的放过自己,心里也不算特别抵触,答应一声,从楼上开始清扫。 外面的屋子还罢了,底下那间炼器的铁炉房却是麻烦。玉婆娑的炼丹房一尘不染,这边的炼器坊却是烟尘遍地,一时打铁本来就有许多杂质,二来尚无忌清扫的也不勤快。尚无忌指使升平钻进炉子里,把积下的油烟全擦干净,登时弄得满身烟尘,灰头土脸。 将整个铁炉上上下下全清理干净,已经过了大半天,修道人是不用吃饭的,也没有午饭的概念。尚无忌坐在炉旁的摇椅上,见江升平一身狼狈,心情愉快多了。 等江升平出来,尚无忌慢悠悠道:“完了?还真够慢的。我都快等睡着了。” 江升平用衣袖抹干净脸,缓缓道:“修仙之人讲究养气,多谢师兄,小弟感觉境界又有提高。” 尚无忌冷笑道:“还想不想再提高点境界?” 江升平笑道:“有一有二就不怕有三。师兄这么说,倒像是我强撑一样。五师兄出什么题目?我都接着。” 尚无忌冷冷道:“你觉得我在为难你?且不说清扫本是你的工作,谁都做过。就说这炉子,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是亲自擦得。” 江升平想到炉子中的灰尘污垢,可是有一阵没清扫过了,道:“可不是。师兄每年都要受一次累,真是辛苦了。” 尚无忌挑眉道:“你嘲笑我懒?我一年做一次的事情你觉得辛苦,那我每天做的事情你敢做么?”他伸手一指靠在墙边的锤子,道,“我不要你每天做,你现在在这里对着炉子打三千锤。能坚持下来我就服了你。” 江升平道:“这就是师兄的要求?我若坚持下来怎样?” 尚无忌道:“什么时候捶完什么时候走,以后我不为难你。” 江升平道:“好,这有何难?” 第九章 将外套脱下,只留下里面单衣,江升平拿起锤子。 锤子一入手,胳膊陡然一沉,升平才发觉,这锤子实在不轻。不过苹果大小的锤头,竟有千斤重一般。 仔细一看,那锤子是上等乌金所制,另有数道符箓铭刻其上,乃是名副其实的法器。尚无忌是炼器的好手,这锤子想必是他自己炼制的。 真气轻轻一转,力贯手背,锤子立刻轻了,江升平掂了掂,感觉还好。 就听尚无忌道:“怎么,你要偷奸取巧么?” 江升平回过头,尚无忌冷笑道:“用真气作弊,谁不会?你都结丹了,若引动天地元气,小山都能搬走,还玩什么锤子?我打锤都是用肉身力量,你若不敢,这件事就作罢。” 江升平真气一收,手中锤子的重量回潮,坠的他胳膊往下一沉,笑道:“没什么敢不敢的。不过师兄,你捶打剑器不是为了熟悉剑性么?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练肉呢?” 尚无忌一呆,羞恼道:“少废话——”抛过一张符箓,道:“这是禁灵符,禁制一切真气,你若有决心就带上,若打算偷偷作弊,尽可以不带。” 江升平接过,一吹符箓,玉符化作一根无形的线,捆住了他的身躯,紧接着消失不见,道:“师兄,给我生火。” 尚无忌眉头一皱,升平已经道:“我现在禁灵了,没法生火。劳烦师兄。” 尚无忌伸指一弹,一丛火焰从炉中升起,颜色青白,热浪席卷满屋。他炉中的火焰是木中火,却不是凡火,而是青莲火,与地火相比各善胜场。 眼见火焰稳定下来,无忌将一个剑坯放入,看着火焰烧的渐渐发红,道:“我劝你把衣服都脱了,一会儿有你受的。” 江升平挽起袖子,道:“不必。” 尚无忌一指,剑坯离火,落在铁毡上。江升平看准剑身,当的一声打了下去。 咚咚咚咚,均匀的打铁声响起,韵律和节奏与尚无忌当初捶打时无疑。 尚无忌略感诧异,他没想到江升平居然记得住他打铁的节奏和落锤的手法,这不仅仅是记忆力强,更是悟性出色,能一上手不露怯的,天分确实不俗。 不过……无论是谁,把锻造瞧小了,必然后悔莫及。 尚无忌看着江升平若无其事的脸,心道:一会儿你就知道厉害。 日已西斜。 焦长真按照约定,来到孤辰峰,把江升平领走。在他想来,最好的情况是升平已经做完工作,自行离去,不过不大可能,尚无忌也没那么好的脾气。 一般的结果,就是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尚无忌还在折腾江升平。想来也就是要他多做活计,做些脏活累活之类,要么就是不厌其烦的挑毛病。这虽然不好,但自己到了拆解一番也就是了。 最坏的结果,就是两人彻底翻脸了。这是焦长真最最不想看到的结果。虽然他叮嘱升平尽量忍让,但两人都还年轻,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一时恼怒起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要真打起来,受点伤还是小事,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收场了。 到了百炼阁,焦长真耳朵竖起来,就听得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这个声音他也很熟——是捶打剑器的声音。 怎么现在才开始?老五不是每日清晨做这个功课么? 不对—— 焦长真侧耳倾听,只觉得这个节奏略有迟缓。尚无忌每日捶打剑器已经十年,早已熟极而流,每一锤的落点分毫不差,连焦长真的脑海中也能随时重播起那种韵律。而现在的锤声,比之尚无忌要慢上半拍。 当他踏上百炼阁的一瞬间,锤声戛然而止。 “又冷了。” 尚无忌的声音冷冷传来,一如往常带着丝丝讽刺:“我告诉过你。一旦速度慢下来,产生不了足够的温度,剑坯就会冷掉,只好从新加热。你总是慢半拍,什么时候才能学会?” 房中静静的,没有第二人答话。 焦长真走进去,就见炉中青白的火焰静静燃烧着,尚无忌面对着火焰,絮絮不休的说这话。江升平站在铁毡前,一言不发。 焦长真从没见过升平如此狼狈,头上身上全是汗水,面上本来灰头土脸,却被流下的汗珠冲出一道道沟痕,显得黑不黑,白不白,分不清颜色。前额几处发丝散下,因为粘湿了汗水已经打绺,身上的单衣沾满了灰尘,本已经显得褴褛,更兼被汗水浸透,越发皱巴巴的,像麻袋一样裹着,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怎么了这是?” 还没问出口,尚无忌已经把再次烧红的剑坯扔到了砧板上,道:“继续,还有三百锤。” 江升平觉得,自己的涵养已经到了极限了。 一股邪火,从腹中一直往上冒,现在已经到了喉咙口,差一点点就漾出来了。 别管之前如何体谅,他现在只想掐死尚无忌。 每次当他刚刚进入节奏,捶打上百下时,尚无忌就会上来,找个理由把剑坯拽走,扔到火里,把他的节奏打乱,让他心力俱疲。 这种感觉,就像每次刚刚进入朦胧的睡眠,立刻就有人粗暴的进来掀被子把人拽起来,大吵大闹一顿又把他再次推到床上继续睡,如此反复十余次,还看不到头…… 谁能忍受? 江升平不敢保证,如果还有下一次,他的锤子会不会落在尚无忌脑袋上。 其实…… 他自己隐隐明白,他最愤怒的不是尚无忌,而是他自己。 到了极限的,不只是他的耐心,还有他的体力。 二千多下的锤击,把他*的力量都榨干了。他的胳膊酸得已经麻木了,谈不上疼,但阵阵发软,像面条一样,湿透的衣衫紧紧地缠在身上,缠的他气也穿不过来,心脏如打鼓一样的跃动,在耳边砰砰回响。更可怕的是他的腿,双腿都是软的,脚下飘忽,如踩在云彩里,一脚踏空,整个人就会轰然倒地。 江升平不是没经过这种情况,从小练剑锻体,也曾虚脱过,他很清晰的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纵然憋足一口气,也不过还有十锤二十锤的体力。 他会输的。在这个讨厌的五师兄面前倒地,被人嗤笑。 因为气恼失望,再加上体力近乎崩溃,他的意志力也在不断地削弱,沮丧到了极点就是愤怒,愤怒就想要发泄。 他很想一脚踢翻铁毡,举起锤子乱砸,但是那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控制……控制住自己…… 江升平垂下眼睑,死死地咬住牙,这时候要把种种疯狂的念头驱赶出去,他需要更强大的支柱…… 就是他平时最认同,最坚定,最引以为豪的东西! 我是个修道士! 漫漫仙路……无情大道……破妄……求索…… 因为疲劳让他的思维迟滞,他无法想的太连贯,只有他平生最信奉的词汇,在脑海中飞来飞去。 蓦地,思过崖上一轮冷月在心头照亮。 那是他的道。 冷月亘古不变,无情无绪,没有情绪,有何辛苦可言? 少年在月下挥剑的情景,从心间掠过。 一剑一剑,冷峭决绝,如冷月剑意。 在思过崖上练剑,为了找到契合的剑律,他也曾对月挥剑千万次,挥剑与打锤又有什么不同? 无非是,打锤是一件无意义的斗气,挥剑却是对大道的求索。有道心的支持,虚脱又如何? 我现在就不是在打铁,而是在练剑! 在他眼中,铁毡如同圆月,手中的铁锤如同长剑,他一口气吸入,捶了下去,不是打铁毡上的剑坯,而是指向心中的剑意。 “砰——” 狠狠一锤落下。 尚无忌一挑眉头,感觉这一锤不对,就要开口阻止,焦长真拍了拍他,道:“行了吧,别再节外生枝了。” 尚无忌到底尊敬师兄,也便不说话了。 这时,江升平的状态再次发生了变化。 眼前不再是一片冷月,而是清楚的看见了铁毡上的剑坯。 一锤锤打落,剑坯渐渐成形的过程,被放大了千百倍,也放满了千百倍,在他脑海中闪过。适才二千多锤的锤炼,也是一下下如回放一样闪过。 在剑形成的过程中,他死死地看着剑尖,剑锋一点点的形成,心中一点明悟朦胧展现,却始终不能破土而出。 那是……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思索,打锤不像是辛苦挣扎,而更像是一种探索。 只是这探索却是迟迟无法突破,他始终追逐不休。在旁人眼中,江升平在以摇摇欲坠的姿态不停地捶打,动作机械而僵直,目露慑人的神光,近乎疯狂。 咳—— 突然,焦长真咳嗽一声,升平一怔,一锤落在铁毡上,不再抬起,整个人都凝住了。 焦长真转头对尚无忌道:“够了吧?” 尚无忌哼了一声,看着几乎湿透了的江升平,心中倒也升起一丝赞叹,道:“此事就此作罢。” 江升平微微一笑,伸手把锤子一扔,道:“告辞。”迈步就走,走到门口回头道,“五师兄,我觉得以你打锤的方法,还真的只能练肉了。”说罢扬长而去。 尚无忌原本平静下来的表情再次抽动起来,怒道:“他竟敢……嘲讽我……” 焦长真摇头道:“你们呀,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说着追了出去。 江升平往山下走时,便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头也越来越昏沉,只是一味的按着脚下的台阶往下走,不肯倒下。 反正不能倒在孤辰峰。 下了最后一节台阶,此地便不是孤辰峰。 江升平头脑一晕,眼前一黑,向前翻倒,人事不知。 背后一个微胖的身影赶过来,正是焦长真,一看见江升平的样子,不由得无奈道:“就知道你透支,刚刚精神可是不对。这么玩命儿的赌气,可是要减寿的。还死心眼——你倒是把禁灵符摘下来呀。”说着将升平身上贴的禁灵符撕下,真气立刻恢复了运转。 “得去找师父给你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来。”当下抱起他往紫微峰而去。 第十章 一阵漆黑之后,白光渐渐绽开。 江升平睁开了眼睛。 顶上是床帐,细致的白纱垂到了耳边,鼻端传来淡淡的竹香。 升平猛地坐起,叫道:“师父。” 四处打量,他身处的房间空无一人,但这里毫无疑问就是玄思真人的寝室,升平睡的也是玄思真人的床榻。 虽然都是入室弟子,但众弟子平时都住自己的洞府,在天斗观中也就在前殿听讲,很少有机会来卧室。升平却因为是幼年上山,在天斗观中住了好几年,十二岁才挪出去。 虽然之后就没什么机会回来,但幼年时的记忆十分清晰,他一眼就看出了这是师父的地方。 发生了什么事? 江升平很快便想了起来,自己和五师兄争执打了三千锤,最终体力不支晕倒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将自己救过来,交给了师父。 不会是五师兄吧? 江升平真心不希望是五师兄,那也太丢人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多半是二师兄下山时发现了自己。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件事也捅到师父这里了,有点麻烦啊。 升平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什么错,料想师父不会责怪,心中略感安定。 从床上下来,活动了一下/身体,江升平没觉得有什么不适,虽然*到了极限,但只要真气还在,几遍冲刷下来,恢复总是没问题了,又不是真受了伤。况且既然师父安排自己住下,应该也做了些处理,或许度了真气给自己吧。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升平突然感觉到有人在外面,忙起身道:“师父?” 没有回应。 升平起身,从卧室出来,目光一闪,看到了远处一闪而过的青色衣角。 是师父么? 升平觉得不像,往青衣消失处走去,连续拐了两道弯,都似乎看见了那青衣,加快了脚步,再拐一次,猛然停住,差点撞上墙。 眼前是一堵白墙,粉白的墙面光滑平静。 分明没有路,为什么青衣还能消失? 江升平心中一动,想到了思过崖的屏障,手中掐诀,往前一按。 “水镜术——” 眼前的白墙陡然变得透明,以他的手掌为中心,仿佛开了一个窗口,清清楚楚显示出了里面的情形。 里面是一件普通的屋子,四面都是墙,没有一丝窗口,只有两边对角各点了一盏灯,朦朦胧胧的灯光下,照亮着中间的一件东西。 那好像是一张床,比一般的床大,又如同一个大柜子,四平八稳放在地上。 江升平先是疑惑,突然想到了一件听说过,但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棺材? 里面是一间灵堂? 往前迈了一步,江升平穿过了外面一层障眼法,进了隔壁的房间。 来到棺材前,江升平赫然发现,这棺材竟有些透明。巨大的盖板颜色淡绿,若隐若现透出底下的一个人形。 棺材里竟然有人。 江升平心中一寒,修道的人本该胆大,妖怪也要捉,鬼魂也要炼,何况区区尸体?他胆子也不能算小,怎奈一直在山上,从没见过死人,这时见到一个,心中不免胆怯。 但好奇心紧接着便冒了上来,促使他趴到盖子上细看。 奈何这棺材透明度不高,江升平看了半日,只看见那人的大略身形。在某个角度,他似乎惊鸿一瞥,看见了半张清秀的面孔,相当模糊,却惊艳无比,但在下一瞬间,就再也看不见了,他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神奇的角度了。 要不然,再用水镜术看看? 江升平心中有一点顾忌,总觉得不应该偷窥里面的人,会惹上什么忌讳,但心中也确实痒痒的。犹豫了一下,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双手掐诀,一个水镜术几乎完成,眼看就要扣在棺材上。 正这时—— “你在干什么?” 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升平身子一僵,立刻站起身,只见玄思真人已经进了屋。 玄思真人的面色通红,愤怒的红晕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后,双眼圆睁,两撇八字胡抖动的更厉害。他几步到了近前,抬手往江升平脸上抽去。 江升平没见过玄思真人如此发怒,也不敢躲,低着头轻轻一闭眼。 玄思真人这一下最终没有落实,半途中,半途中变掌为袖,一拂袖,把升平甩了出去,一路甩出了这间屋子。 升平落到走廊上,惊魂甫定,连忙起来,又复跪倒,叩首道:“恩师恕罪。” 等了一会儿,玄思真人才从中屋中走出,比之刚刚情绪已经缓和不少,但怒色犹在,看了跪地请罪的江升平一眼,哑声道:“跟我来。”当先下楼。 升平小心翼翼跟在后面,头脑一片空白,一直跟到楼下。 这栋小楼并非大殿那座建筑,而是后面的配楼云楼,专为掌门居处。楼下也是一座厅堂,半敞开的布置,穿过镂空的格栅,能看见外面的花园。 玄思真人进来先坐在当中一张椅子上,如同雕塑一般不动不言。江升平顺势跪在他膝前,深深俯首。 过了一会儿,玄思真人才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江升平实话实说道:“弟子好像看到可疑人影,跟过去的。”当下一五一十把那神出鬼没的青衣影子说了。这话其实没影,也没证据证明,但他相信只要实话实说,恩师不会认为自己有意欺瞒。 果然玄思真人只是皱眉沉思,过了一会儿,森然道:“今日若不是你,换做其他人,哪怕是你那些同门,我要早打杀了。” 江升平道:“弟子该死。” 玄思真人又道:“我以前教导过你,不要擅自闯入别人的禁制。哪怕禁制是你随手可破的。禁制是旁人拒绝他人靠近的意思,理解这种意思是你的基本教养。” 江升平栗栗道:“弟子无礼,听凭恩师责罚。” 玄思真人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今日之事,你若向旁人吐露只言片语……” 江升平立刻接上道:“弟子万死。” 玄思真人这才点头,道:“知道就好。”说着起身。 江升平见师尊要走,轻轻地咦了一声。 玄思真人回头道:“怎么了?” 江升平道:“原来您……您这就走啊。我刚才还以为您说那些话是要跟我说个秘密呢。” 玄思真人脸颊抽搐了几下,俯下/身给了他两个爆栗子,道:“孽障,你……真可以了。我说除了你,其他弟子难逃罪责,但除了你,又有谁敢这样放肆?明知道是我的禁制还敢闯进去,旁人谁有这样的胆子?” 江升平直觉感到师父怒气息了,胆子立刻大了起来,本来他和师父便情若父子,私下比别的同门更随便的多,师父生气他当然是怕的,但怒气一消,他立刻故态复萌,道:“您要不想告诉我,弟子也不敢问。只是这不是怕你勾起伤心往事,若不跟人说,心中憋闷难受么?” 玄思真人气的一笑,道:“你若真想知道,也可以。刚刚乱闯禁地,当笞。你若认罚,我便跟你说了棺材的事。如何?” 江升平权衡了一下,迅速道:“好。” 玄思真人轻轻叹气,道:“你觉得棺材里是什么人?” 江升平毫不迟疑的道:“是您的爱人。” 玄思真人一怔,道:“为什么这么想?” 江升平道:“一般都是如此吧?心爱的人去了,留下的那个不忍和她分离,便用秘法把她保存起来,放在房中日日相伴,等到将来再合葬。这样凄美的爱情故事,我看过好几种。” 玄思真人道:“说得好,是长真从俗世带来的那些书里讲的吧?” 江升平点头道:“是。师父您也看过?” 玄思真人一撇小胡子一抽,道:“我看过个屁。正经的道书你都没看过几本,这些书倒塞了一脑子。你猜的不对,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同门。” 江升平道:“您的师妹?道侣?” 玄思真人道:“同门,也是合伴。道人合伴,本欲疾病相扶,你死我埋,我死你埋。偌大一个门派,只有我们两个人,谁先走一步,留下的那个当然要收尸入殓。就是你看见的那个棺材。” 江升平点点头,道:“那位是怎么样的人呢?” 玄思真人神色微一恍惚,道:“是个混蛋。”说完这四个字,从椅子上起身,道,“到此为止,随我到后殿领罚。” 江升平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才起身跟上,心中怨念道:这顿板子挨得也太不值了。 第十一章 七七四十九大周天之后,江升平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段白墙,雪白雪白,没有一丝杂色。 这就是他面壁思过的“壁”了。整整七天时间,他都对着白墙,再无其他。 七天之前,玄思真人将他狠狠责打了一顿,扔进这个房间面壁。他一个人在一片死寂的房间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专心思过。 这里比思过崖还惨,思过崖还有整个山峰可以活动,这里除了墙就是墙,且只有丈许方圆的空间,宛如牢房。 若一般人到了这样的地步,恐怕难以忍受。好在江升平不是一般人,虽然他也有一瞬间想哭,但好歹记得自己还是修士。 做修士,不能怕苦,更不能怕的是寂寞。 修途千百年,最多的就是闭关、苦修,喁喁前行,修持本心。到了后期,闭关百年都是寻常,何况区区几天面壁? 当然自主闭关和被人关起来是两回事,但只要入定打坐,时间便如流水,哗啦啦流过,淡去无痕。 这几日他都是在修炼中渡过,三次入定已经过了七日,剩余的休息时间就是看从焦长真和玉婆娑那里借来的古阵书和炼丹手决,因为心无旁骛,收获不小,比平时效率高得多。 这次入定之后,升平感觉还不错,虽然地魂迟迟无法照亮,修为境界卡在金丹初期过不去,但真气还是充盈了不少,丹火更加旺盛凝练,下一次突破想必是水道渠成的事。 在修炼上,他虽然从没偷过懒,但也没发过愁。天生的道体道胎,让他从不知道修炼的艰苦和曲折,甚至没有尝过瓶颈的滋味。 因此比起修为,江升平更高兴的是,挨过板子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也不怎么疼了,可以换个轻松一点的姿势坐着。 身子一松,从打坐的姿势放松下来,伸直了两腿,江升平将古籍拿出来,接着上次的地方继续看。 刚看了两页,身后门一响,升平飞也似把书收了起来,一手撑起身子,恢复了打坐的姿态。 就听师父的声音在后面道:“好了,别玩了。” 升平低声嘟囔道:“这回是真没玩。”转过身道:“师父。” 玄思真人站在门口,道:“出来吧。该练剑了。” 升平大喜,忙起身跟了出去。 江升平闭关的屋子在云楼里面,玄思真人这回却带他出了云楼,来到彗楼。那彗楼是天斗观另一座配楼,向来是练功传法的所在。玄思真人有时候会在里面开课,将一些道法以外的实用法门,也会让弟子试演法术剑术。 彗楼从外面看来平平无奇,但一进门,立觉豁然开朗。 迎面便是一处开阔无比的石洞,空间向四面延伸,几乎一眼看不到边。这是特殊的空间阵法效果。 玄思真人随手抛给升平一把木剑,道:“练剑。” 江升平接过,身子一轻,跃入场中。转身先向师父躬身一礼,长剑刷的一声出手。 他对天心派的剑术本就熟练至极,经过崖顶那一晚的顿悟,更是再上一个台阶,剑术渐渐趋紧完美,真气与剑术的结合更是臻至化境,数招之后,虽没有特意催动真气,剑刃破空已经带了风雷之声。 练到兴起,升平手一松,木剑化作一道炫光,渐成一线,在空中盘旋,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炼剑成丝,剑术大成。 丝线绕过千遍,木剑现形,倒飞数尺,稳稳落在升平手中。升平面色如常,不见气动,转身再次向玄思真人一礼,道:“师父。” 玄思真人点点头,道:“还不错。” 江升平喜不自胜。玄思真人平时虽然宠爱他,但修炼上督导极严,难得有一字半语的肯定,这还不错三个字已经是极高的赞许了。 玄思真人若有所思,道:“我看你的剑法渐渐脱出剑术本身,你已经悟到了剑意,是不是?” 江升平暗自惊叹师父的眼力,道:“是。” 玄思真人道:“放出来我看看。” 江升平答应一声,也不再动手,一手持剑,一手掐剑诀,只身凝立,一轮冷月从背后升起。 冷月初升,半空为止一肃,淡淡的凉意弥漫开来,周围好像瞬间黯淡下去,白昼变成了黑夜。圆月如一只太古存在的巨兽的眸子,冷然无情的扫过众生。升平的神态平静而漠然,与冷月的孤清交融在一起。 玄思真人暗自一凛,暗道:好无情的剑意,好肃杀的剑意!喝道:“罢了。” 升平剑诀一松,冷月消失,笑容又回到他面上。 玄思真人沉默许久,道:“这是你的剑意?” 升平道:“是。冷月剑意。师父觉得不好么?” 玄思真人欲道:这剑意和你的性情出入不小,将来恐难以两全,你可认准了?但想了一下,还是道:“无所谓好不好。剑意本是天成,能偶得天意是你的造化,非旁人能左右。你若愿意走下去,问其中剑心,就要自己摸索,为师也帮不了你什么。” 升平道:“弟子明白。” 他知道剑意本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奥义,比道法更加私人,即使是修为再高深的前辈剑修,也只能稍作指点,不能引导教授。何况玄思真人不算个真正的剑修。 玄思真人又道:“不过你既然有这样的福源,倒不可浪费了。我虽不是剑修,但天心派有剑仙的传承。我派七祖之中独孤老祖的剑道造诣最高深,已出神入化,更有许多前辈在剑道一途上走得很远,他们有笔记留下,你可参考。” 江升平道:“是。等我思过期满,便去瀚海经院找这些前辈笔记。” 玄思真人沉吟了一下,道:“瀚海经院虽然也有,但不是最好的。宫楼里面有一批,但最好的还在摘星殿。” 江升平一怔,道:“摘星殿?什么摘星殿?”他知道宫楼,是彗楼后面第三座配楼,是门派机密的藏宝库,他也没踏入过。至于摘星殿却是第一次听闻,他只知道天斗观里有观星殿,从不知道有个摘星殿。 玄思真人盯了他一会儿,道:“摘星殿也是藏书楼,不过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你若想去,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江升平道:“不许跟外人说?” 玄思真人道:“那是肯定的,但不是条件。你要去摘星楼,不许再跟无忌比剑。” 江升平没料到是这样的条件,道:“不比剑?切磋也不行?” 玄思真人道:“不行,从今天起,不许对无忌拔剑。” 江升平道:“弟子从不敢主动向师兄拔剑,但他若是先刺我呢?” 玄思真人道:“用其他的方法抵挡,或者跑,或者找我来主持公道,就是不许用剑。” 江升平面露难色,道:“可是……可是……” 玄思真人脸色一沉,道:“怎么了?别说是条件,就是平时,我不许你对无忌动剑,你不听么?” 江升平只得道:“弟子不敢,弟子遵命。” 玄思真人点点头,回转颜色,解释道:“无忌的性子刚烈血勇,修的是舍身道,勇往直前,许进不许退。以勇气为主,傲气为源,一路精进,合了剑修的大义。你现在悟出剑意,剑术远在他之上,若与他动手,定会将他碾压下去。他傲气一灭,一身道法全废,非坠落不可。” 江升平这才懂了一些,又道:“可是不是弟子还有别人。五师兄难道一辈子不受挫折么?” 玄思真人道:“无忌不是脆弱的性子。敌人一时败他,只会让他越挫越勇。你与旁人不同,只有你能打破他的道心。” 江升平不解,玄思真人又道:“还有一节,我不希望你和门中任何一人留下太大的芥蒂。将来他们都是你的左膀右臂,任何一人不归心,于天心派不利。” 升平“嗯”了一声,突然全身一凛,明白了玄思道人的意思,失声道:“师父?!” 玄思真人道:“没错。我要你做下一任掌门。” 第十二章 江升平整个人都呆住了,一阵茫然,一阵迷惘,冲口而出道:“这怎么行?” 玄思真人脸色一沉,道:“什么这怎么行?你当我的话是儿戏么?” 升平反应过来,忙道:“恩师,弟子无礼……可是,弟子怎么能当掌门呢?有大师兄在啊。” 玄思真人淡淡道:“你说太岳?感情用事,难堪大任。” 江升平张口想要替大师兄申辩,突然想到了师兄的“心障”,突觉师父心如明镜,对大师兄的修行早已洞若观火,又道:“那……还有二师兄在。” 玄思真人道:“胸无大志,不成大器。” 升平急道:“那还有三师姐,四师姐,至不济还有五师兄啊。” 玄思真人瞪了他一眼,道:“至不济是什么意思?我天心派的掌门已经要靠‘至不济’传承了?” 升平忙道:“弟子说错了。可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弟子啊。” 玄思真人道:“你是不愿意当,还是不敢?” 升平道:“不是不愿,也不是不敢,只是……从来没想过。您说师兄他们不行,弟子的毛病也不少。” 玄思真人哼道:“你没想过,我之前也没想过。至于毛病,我还不知道么?你幼稚任性,轻浮好事,恃宠自骄,偷懒散漫,不知上进。现在来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江升平被说得面红过耳,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也没那么差吧。” 玄思真人淡淡道:“你的毛病虽然多,但不怪你。幼稚好事,是年轻人的通病。其他的毛病是我给你惯得。不止是为师,你的师兄师姐个个都宠着你,让着你,你自己天资也太好,从未受过挫折,因此不知天高地厚。” 江升平低着头,不敢反驳也无法反驳,他心里也隐隐知道这些。 玄思真人叹道:“因此我说,不但你没想过当掌门,我也没想过让你当。我若早有心栽培你,把你当掌门严格培养管教,你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江升平低声道:“弟子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您为什么又改主意呢?” 玄思真人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太平之世,有守成之主就足够,天心派上下也就是如此了,没什么棘手的事物,一个沉稳明事理的掌门带着慢慢复兴,稳步向前也罢了。可是现在,苗头已现,世事将乱,需要雄才大略的人杰。” 江升平难以置信道:“您说我?” 玄思真人道:“你不是,但你可以变成那样的人。时间还有,你还年轻,只要有心,不难扭转过来。” 江升平忍不住道:“既然人力可以扭转性情,为什么一定是我?” 玄思真人道:“人力可以有为,但终究有限。我选你是因为你没有缺陷。心正,志坚,性情无缺,已经是大幸。些许浮躁便如浮尘,拂拭可除。最重要的是,你潜力大,无论是资质根骨还是悟性智计,都是最好的。我那些弟子将来能到什么地步,我都有大略的估计,唯有你的将来还有无限可能,甚至到了我不能想象的地步。天心派风雨欲来之际,托付给你,是最佳的选择。” 江升平微微一抖,道:“师父……寄如此厚望,弟子有些惶恐,怕辜负了您的期望。” 玄思真人声音悠悠,似乎在慨叹,又似乎在呼唤,道:“这当然是在赌。赌天意,赌命运,赌我门派气数。天上不可能掉下十全十美的传人,我只能选你。天心派也只能选你。天意如此,无复他求。如今的世岁,九天以下谁能独善其身?毕竟天心派还有一个千年难遇的道胎完璧,天意没有薄待我门。天意不负我,我希望人力也不要负我。” “但愿祖师保佑,我天心派气运犹在。但愿先师保佑,我门中传承不息。但愿我自己眼力无差,教导有方,能选中中兴之主,对得起责任使命。但愿你勤学精进,不负众望,带领下一代在风雨雷霆之中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他将手按在升平肩上,道:“风雨欲来,升平,勉力,努力。” 江升平只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呼吸变得困难,血液沸腾不已,身子一时滚烫,一时冰凉,努力呼出胸间浊气,只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玄思真人道:“我设想的再好,也要你争气。正好这半年时间,你要在天斗观闭门思过,这是难得的机会。半年之内,我要重新把你塑造一番。不求你半年之内脱胎换骨,至少精气神要焕然一新。再出门面对同门,不能让他们觉得你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师弟,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同你是能够领导门派的人选。到时我再立你做掌门弟子。” 江升平道:“是——不过只有半年时间,是不是有点紧张?” 玄思真人肃容道:“不是有点紧张,很紧张。便如一件白衣弄上了污渍,要把它洗干净,只用水洗怎么能行呢?” 江升平道:“那么……” 玄思真人轻轻摸了摸升平的头,道:“不能用手洗——要用铁刷子刷。”说着微微一笑。 升平被这一笑吓得毛骨悚然,一股寒意沿着脊髓往上直冒,身子都僵了。 玄思真人这才露出一丝释然笑意,道:“好了。我的条件说完了,你可以跟我去摘星殿。” 升平这才想起,原来这一番话的起因是自己多问了一句摘星殿,不由心中暗暗后悔:当时要不多一句嘴,后面还有这些事么? 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儿戏,玄思真人肯定是早有考虑的,不过借此直说而已。 而另一方面,他内心更深处也有一个声音:能做掌门,不是也很好么? 正是这个声音让他对接下来的重重考验,紧张之余,更有一种骨子里弥散开来的兴奋。 他的斗志,正在蠢蠢欲动。 玄思真人看得很准,江升平内心是个不安分的人,他有志向,或者说,有野心。之前他是没想过做掌门的事,但一旦给了他机会,他会自己抓住不放手的。 两人出了彗楼,来到观星殿。大殿之中空无一人。玄思真人坐在中央的蒲团上,道:“坐下吧。” 江升平坐在平时的位置上,有些莫名其妙,道:“不是去摘星殿么?” 玄思真人道:“这里就是去摘星殿的路径。不过只有夜晚才能上去。你可记得晚上来过观星殿?” 江升平仔细回忆,果然记起自己从没在夜晚进入过观星殿,玄思真人有时会在殿中开坛*,但都是在白日,傍晚之前一定结束。当时他不觉得奇怪,现在想想,果然有些问题。 玄思真人沉声道,“这摘星殿的秘密,只有掌门人才能知道。我正是把你看做掌门弟子才许你来。你若做不了掌门,秘密也不能泄露,只好在摘星殿里做一辈子打扫的童子。” 江升平一呆,便即笑道:“我若辜负了恩师,就是天心派的罪人,以死赎罪也是应该。只是做一辈子童子,不算严惩。” 玄思真人略感诧异,微微一笑,道:“很好。”缓缓闭上眼睛,神思入定。 江升平也闭上双眼打坐,修炼太玄经。 这一坐就是三个时辰,升平在修炼状态中神思渺渺,突然听得玄思真人道:“好了。” 江升平睁开眼睛,眼前还是观星殿,并没有变化,只觉得光线略有异常,明明已经是半夜,殿中没有半盏灯火,竟也微有亮光。 玄思真人竖起一根手指,升平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登时震惊无比。 大殿的顶端,不知何时变得透明,便如一层清澈无比的水晶。穿过穹顶,能清楚无比的看到浩瀚的星海。星光熠熠,比野外看的更清晰,仿佛他们所处的地方是高山绝顶,离着星空格外的接近。 璀璨的星光耀花了江升平的眼睛,令他神魂俱醉,迷失其间,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道:“这是什么?” 玄思真人道:“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观星殿了吧?” 升平道:“原来如此!” 玄思真人伸手一指,指向其中一颗最明亮的星辰,道:“那是什么?” 江升平抬头看,修道人自然认识星象,道:“是北极星。”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补充道:“又称紫微星。” 玄思真人点头微笑,道:“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紫微峰么?”。 蓦地,星光大亮,紫微星的光芒陡然耀眼起来,一道光柱从天而降,一直下垂,穿过透明的穹顶,落入大殿。 第十三章 星光坠落,犹如瀑布倾泻,银河倒卷,眨眼之间,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出现殿中。 江升平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玄思真人已经携住他的手,道:“跟我来。” 两人迈入光柱之中,也不见阶梯,身子一轻,已经朝上直直提升。 从光柱中俯瞰下方,能看见天心派群峰,远远地还有碧野大山,绵延起伏。群山中只有几点灯火,各据一峰,正是天心弟子们的居所。 升平从小就御剑飞空,也没少在空中望过风景,但这样的深夜,在星光下俯瞰,依旧升起一种迷离的陶醉。 就听玄思真人道:“到了。” 升平抬头一看,只见光柱通向的那团星光,现在已经清晰可见。星光闪耀中,一座宫殿若隐若现,如月中广寒,飞阁流丹,仙姿渺渺。 江升平惊道:“莫非是在紫微星上的仙宫?” 玄思真人道:“不是紫微星上,但确实叫做星宫。” 说话间,两人踏出光梯,来到宫殿门前。到了此地,耀眼的星光敛去,亭台就在眼前。虽然看得更真实,却更觉金碧辉煌,丝毫不减震撼。 宫殿大门前树有一碑,上面刻着星宫两个篆字。玄思真人伸手一点,碑上浮出一层白光,如挂了一块白板。 真人立刻推了推江升平,道:“把你的名字用血写上去。” 江升平立刻咬开手指,用血写上自己的名字,玄思真人也用自己的血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轻轻一点,名字隐没,石碑恢复原状。宫殿大门缓缓打开。 玄思真人道:“从此你便获准进入星宫了,我是你的引路人,为你担保。” 江升平道:“若没有签名字就贸然进去会怎么样?” 玄思真人道:“你与星宫化为一体。” 升平打了个寒战,跟上了师父。 进了大门,眼前第一座宫殿是“及星殿”。大殿宏阔,比之下面的观星殿竟大了十倍不止,穹顶上也是一片星海。 升平抬头看时,不由吃惊道:“怎么还有紫微星?我们在哪儿?” 玄思真人道:“我们在紫微峰顶。天地之威不可冒测。你以为你已经上九天揽月,其实不过是爬上了一座小山峰。” 升平细细沉思,登时升起沧海一粟的渺小感。 玄思真人道:“过来参见各位老祖。” 但见大殿前面,挂着一排画像,每一卷画像前面都摆着单独的供桌香炉,点着三柱香烟。青烟袅袅,隐没空中。玄思真人自然不曾点香,想来香火是仙家手段,长明不灭。 江升平看殿中格局,便知是祭祀用的供殿。当先先走到中央的画卷之前,跟随师父恭敬拜下。 三拜起身,他才正视画像,只见画中是一道人,负手站立。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形态颇有谪仙清奇之态,可惜是背面像,只能看见道人华丽的大氅和法袍,见不到真人面目。 升平心中暗暗可惜,他从小就拜过天心派各位老祖,自然知道这最中央的就是天心七祖之首君圣老祖。地下天斗观中也有老祖的塑像,不过那泥塑塑的面目模糊,根本看不清形貌,全凭他想象,现在看着这幅画像,更神思遐想这位老祖如何的风采照人,恨不得将那道人拉转来面对自己。 接着再拜过天心派各位祖宗,从二祖无涯开始,一路拜下三祖独孤、四祖千秋、五祖北冥、六祖太平一直到七祖天机。每一次拜完,他都抬头看画像,这些画像都出自同一人之首,可谓妙笔丹青,下笔如神。但没有一张画像是正面的。 拜过天机,江升平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师父,咱们七位老祖就没有留下正面的画像么?” 玄思真人一皱眉,显然他也不知道,只能强自解释道:“许是老祖们的神采风韵非人家画师所能描绘,因此没法留影吧。” 江升平将信将疑,其实修道士想要留影很容易,许多玉简都可以容纳影像,连神识都可以完整的打进去,何况人影?许多大宗门都是老祖亲自现身说法,灌下玉简留作传承的。但是天心派并没有这些,大部分以文字记录为主。 玄思真人道:“不要胡思乱想,老祖们的事岂是后辈能妄自揣测的?跟我去摘星殿。” 摘星殿在及星殿之后,规模小上不少,但还是比下面的观星殿大。到了殿前,玄思真人停下脚步,道:“这座大殿就是天心派最重要的藏经阁,比之瀚海经院和宫楼重要百倍。每次只能进一个人,你先进去,我在门口指点你一下,然后就关上门。” 江升平点头,就见玄思真人大袖一拂,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他走了进去,就见光线暗淡,大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地下一个蒲团,连一件家具也没有。 江升平心中暗奇,在他想来,藏经阁这样的地方,应当是一排排书架和柜子,满眼看过去,除了书就是书,哪知道里面空无一物,难道书都在天上飞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亮,抬头看去。 摘星殿的顶上,也是一片星海。 他先是失望,接着看出些不同来。观星殿也好,及星殿也好,顶上星空都是真实的星海,按照星图能一一对上的,能轻易的辨认哪里是南斗,哪里是北斗,哪里是天河,以及众星宫。这里的星光却是散乱的,并无秩序可言,就像在大海里随手撒了一把珍珠。 玄思真人见他发现了关窍,微微点头,道:“头顶上的光芒都是咱们门派的典籍,你只需放出神识接触,就能引下来。每次只许拿一种,看完再换。且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只能记在心里,不许带片纸出门,记得了?” 江升平道:“是。恩师,我有多少时间?” 玄思真人道:“你在天斗观有半年时间,我许你每月出入一次这里。每次三天,如何?” 江升平大喜,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他记忆力一向最好,修成金丹之后更是过目不忘。修道的典籍一般都言辞晦涩,意蕴艰深,篇幅却不长,十几个字够人琢磨半个月的。他若是全不参悟,只记文字,三天就可以记下不少,回头慢慢参悟便是。 当下玄思真人道:“三天之后我来接你。”挥手,将大殿门关上,把江升平关在门中。 升平独自一人留在大殿,周围漆黑,头顶却是星光熠熠,如最深沉的夜晚,进入了一种极度静谧的气氛中。 一想到头顶无数光点,都是道法奥义,江升平心中便激动不已。只是这里不像经院有分门别类,只见满天星斗,不知指向何方。 随便试试看吧。 升平随意的用神识触碰一点星光,头顶光芒一闪,一块玉简掉落,他连忙用手接住。 一扫那玉简,升平不由哑然失笑,道:“竟然是这个。” 第十四章 神识扫过玉简,意识中立刻出现了三个字——太玄经。 江升平好笑,这太玄经是天心派的道法传承,每个人从小就修炼的,他从入门起就熟读,已经练了十多年,字字句句早已背的滚瓜烂熟。 没想到第一个召下的,是这位大神。 仔细想想,升平觉得也算合理,太玄经是天心道法基石,若所有道*决化为群星,太玄经理当是最亮的一颗,譬如北极星,灿冠星辰,抵定四方。 将太玄经的玉简托在手上,升平尝试用神识把它托起,送回天上。但无论如何运气,它总是纹丝不动。升平试了几次,暗道:这殿中果然神威无比,非我辈所能干涉,我且再换一本,它应该自动回归了吧? 再用神识触动星光,又是一块玉简落下。 然而太玄经安如磐石,毫无回归的意思,江升平不明所以,只好暂收起它,又看新的玉简。 《千秋炼丹术》。 是炼丹术么? 七祖之中千秋祖师最擅炼丹,这想必就是她的心血传承。 江升平略感失望,炼丹术他偶有涉猎,大多是在为四师姐控火配药的时候,谈不上喜欢。或是因他资质太好,天生的道体,用不着多少丹药辅助,因此不觉得炼丹术有用。他自己更喜欢阵法,只因那是修真百艺之中最复杂的技艺,那才是个挑战。 刚想把炼丹术放回去,江升平心中一动,暗道:我虽不爱,四师姐爱丹成痴,我学了出去说给她听,她自然高兴。 但转念就知道不可能,这摘星殿中的典籍不可泄露只字片语,这是玄思真人再三叮嘱的,他就是学了也不可能告诉玉婆娑。 升平再次要放回去,突然想道:师姐总说我不用心炼丹,糟蹋她的苦心,刚刚师父也说我轻浮懒散,不也是说我不肯用心么?我便用用心,学会了千秋祖师的炼丹术,到时候跟师姐讨论,把千秋祖师她也有裨益。 想到这里,升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师姐炼丹多少年,又用心钻研,丹术超绝。纵然我看了千秋祖师的炼丹典籍,又哪能和她相提并论?光想追上她也多许多年,何况指点师姐?这想得也太美了,江升平啊江升平,你莫不是大头病发作?” 低头看玉简,脑海中闪过了一行行文字,虽然只浮于意识,也能感觉是一色秀气的簪花小楷,笔锋秀逸,宛若清风,心道:千秋师祖的字也这样整齐,跟尺子比出来一般,没一笔随意,难道她老人家也跟师姐一样严谨非常? 发过这一句感叹,升平就沉浸在炼丹术的秘境之中了。 江升平在殿中苦读的时候,玄思真人已经回到了天斗观。星宫与天斗观的通路,只有在半夜才会开启,若不趁着红日升起之前回去,就要再等上一日。 刚下天斗观,就见壁上星石大放光彩,有人进了天斗观。 进了观星殿,就见一个女郎已经奔入殿中,叫“师父!有大事!” 玄思真人略一皱眉,道:“怎么了?伽罗,勿要慌张,慢慢说来。” 玉伽罗何止慌张,简直狼狈。一身衣服看来是整理过的,到没有明显的凌乱,但掩不住一道道的撕裂痕迹,仿佛被一百只疯猫紧身挠过,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也扯断了半根,扎在脑后只剩一个小揪。 玉伽罗冷静了一下,道:“师父,碧野大山里有妖怪。” 玄思真人双目精光闪耀,道:“什么妖怪,你说清楚一些。” 玉伽罗定住心神,娓娓道来,道:“弟子前天去碧野大山里溜宝贝。到昨天收虫时,其他几种虫儿都按时回来,唯有黄儿们迟迟不归,我便带着其他宝贝去寻找,终于在一处山谷里找到了它们。这些孩子正和十几只妖兽厮杀,损失了大半。” 玄思真人道:“竟有十几只?是什么?” 玉伽罗道:“主要是青狐、黄鼬、黑猫之类小而轻灵的妖怪。都是兽形,但分明都是开了灵智的精怪,一身妖孽气,绝不是咱们碧野之中的灵兽。尤其是其中青狐,更是厉害,一双眼睛勾魂夺魄,害了我许多宝贝。” 玄思真人皱眉道:“竟是青狐,不是白狐?” 玉伽罗道:“是青狐。弟子当时就急了,放出小赤、青儿、小紫它们,杀向那些妖孽,登时把局面扳了回来。后来那青狐抵挡不住,召唤了同伴来,从不知哪个角落里窜出百十来只妖物,大的大,小的小,其中也有火狐和银狐还有花狐。这些妖怪实力不弱,弟子放出全部家当才把它们杀退。后来他们只剩下七八只,就开始逃跑,弟子就追上去……” 玄思真人摇头道:“胡闹,就不该追上去。一般妖怪都会情急拼命,何况还有最奸诈狡猾的狐族,须防它们埋伏诡计设害你。” 玉伽罗道:“师父说对了,只是当时弟子咽不下这口气,我的宝贝都是养了许多年的,一下子损失这么多,非要它们偿命不可。它们一路跑,我就一路追。追着追着追进了一个山谷。好啊,那个山谷里全是妖怪,也有几百只。虽然大多只是小妖,但最中央有两只熊妖,已经直立成型,能穿戴盔甲,拿着大斧子正在巡逻。” 玄思真人道:“既然如此,你怎生突围?” 玉伽罗道:“弟子看两个熊妖没有完全化形,倒也可以一战,就带着宝贝们冲了上去……” 玄思真人暗叹一口气,他这个弟子的脾气冲动热血,加上手中底牌多,向来好斗,头脑一热连元婴道人都敢打,何况两只不曾化形的妖怪。也亏了她全须全尾的在这里,并没有受重伤,他还是恼怒道:“胡来,胡闹,这点情势也不会审度,你还是修道士么?” 玉伽罗暗自做了个鬼脸,道:“弟子知错了。不过这一战确实险了一点,但还是很痛快啊。那些妖怪见我冲进来,一拥而上,想跟我拼数量。笑话,我最不怕的就是比数量。当时我放出了七十二个葫芦里的宝贝儿,铺天盖地的虫云压下去,把他们都吓傻了。让宝贝儿们给我挡着那些小杂碎,我提着剑去战两只熊罴……” 玄思真人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刚刚那一丝急切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听着。 玉伽罗道:“那两个傻蛋还挺骄傲,一个来战我,一个却不过来。头一个笨熊力气不小,速度却慢,我骑着皮皮不过几个圈子就把它逗晕了,一剑砍了他脑袋。后面那个大黑熊就过来了。那个可就厉害得多了,不但力气更大,还有一身好功夫,使两个斧子,打得风雨不透,一斧子把我的削子削了一段去。” 玄思真人看她背后短短的头发,能从那种角度把她头发削去的,离着摘了她的脑袋也只有尺寸之差了,亏了她还能谈笑风生。 玉伽罗接着道:“不过畜生就是畜生,脑子不行。我用了个拖刀计,假装要逃,它在后面一追,被我用飞剑从背后劈成两半——这傻瓜,还道我的剑和他那两块废铁一样长在手上呢,他哪知道人的智慧……” 玄思真人哼了一声,道:“胡闹。尔是来报讯的,还是来吹嘘的?” 玉伽罗脸色一红,止住了讲演,道:“弟子……弟子马上就要倒霉了嘛。灭了两个熊怪,弟子指挥着宝贝们加紧灭了那些小妖。那些小妖不算什么,虽然毁了我不少虫儿,终究也灭光了。最后剩下几十只狐狸,其中有一只黑狐,块头特别大,两个眼睛跟翡翠一样。我过去的时候,它盯了我一眼,我便天旋地转,从皮皮身上摔了下去。那些妖狐一拥而上,往弟子身上乱抓。要不是皮皮帮我挡了大半,弟子恐怕就成了碎片了。” 玄思真人道:“是狐族的蛊惑幻术。你这样冲动血勇,最会上这样的当。除了你,门中只有无忌最易上当。” 玉伽罗道:“好在弟子还有宝贝和皮皮。他们帮我把狐妖消灭,发现走了那只最大的。就是那黑色的。弟子在谷中找寻,狐狸没找到,却无意中发现谷中布置了一个大阵,那两只大熊就是来看守那阵法的。” 玄思真人眉头一皱,道:“什么阵法?” 玉伽罗交出一枚玉简,道:“阵法在此。弟子记录之后,放开虫儿和皮皮,加上飞剑,在阵法中一阵砍杀,已经将大阵破坏无疑。这阵法是不是小师弟在思过崖后发现的那种?” 玄思真人观看阵法,脸色骤沉,道:“要是就好了。比那个严重百倍——我现在就去查看,你去敲起夔鼓,叫昆吾山、东西华山、天山的人也该动弹动弹了。” 第十五章 世间最难琢磨的,地下是人心,天上是浮云。 那浮云朝来暮散,飞来浮去,一时方,一时圆,一时似马,一时如龙,时而薄如纸,转眼厚如山,谁也难说把握云的轨迹。 然而天心派偏有一片云,是能够把握的。那白云连绵成片,广有数里,形状从未改变,颜色始终洁白,霞光现时不盈彩,太阳初升不染金。每天早上从碧野大山中浮起,一路浮过天心诸峰,飘过紫微峰,在太阴峰顶转一圈,又忽忽悠悠往回转,回到碧野大山,与夕阳同落。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从未改变。 这片云叫“小云中”。 据说这云的中央,有一座殿堂,金碧辉煌,堪比仙宫,但谁也没见过。众弟子只知道,这云是通往天心派以外世界的重要关口之一,只是不常开启,偶尔一开,必有大事。 今日便有大事。 清早,天心派诸弟子已经等在太阴峰山脊,等着小云中飘过来,迎接里面出来的客人。 正午时分,白云如约而至。 等到小云中浮到太阴峰顶端,云层一阵涌动,中间绽开一个漩涡洞口,两人从中缓缓走出。 焦长真第一个上前,朗声道:“天心派弟子焦长真,拜见师叔。”身后几个弟子跟着行礼。 那两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头发花白,五缕长髯杂了不少白须,身穿大氅,腰间带子系的松松散散,露出里面的单衫,显得不拘小节。那女子却是个修饰精洁的女冠,打扮的整整齐齐,青丝向上梳起,全束在七星冠中,神色淡漠到有些刻板。 焦长真再次行了一礼,道:“晚辈见过谢真人,见过灵爻散人。” 那男子谢真人摆手笑道:“罢了,小焦子,你怎么还这么胖啊,上次我跟你说减肥的事儿,你又丢在脑后去了?” 焦长真尴尬一笑,道:“离着上次见您时间还短,晚辈有心减肥,奈何效果不显著,不显著。” 谢真人道:“都二十年了还短啊?二十年生个孩子都筑基了。”见焦长真还往他身后的云中看,呼噜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甭看了,就我们俩人。” 焦长真诧异道:“恩师敲了夔鼓……” 谢真人道:“夔鼓一响,声闻万里,咱们都听得清楚,但架不住没人想来。平常时候还好,如今妖邪入侵,到处都是口子,谁家不是一脑门子官司?来了我们两个,那是从手指头缝里挤出来的,你们偷着乐去吧。走,带我去见你们师父。” 焦长真无奈道:“是,请跟我来。” 他在前面领路,两个外人跟在后面,其他弟子跟在最后。那灵爻散人落后一步,玉婆娑却是上前一步,低声道:“灵爻师叔。” 灵爻师叔见了她,原本严肃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松动,道:“婆娑。” 玉婆娑道:“师叔做完了事,请来我的保龄园喝茶。” 灵爻散人微微点头,道:“自然。” 两人并肩而行,一般的衣履整洁,一丝不爽,连头发都挽成了相同发饰,只是灵爻散人多戴一冠,两人看着仿佛一对嫡亲的师徒。 玉伽罗在后面偷笑,灵爻师叔出了名的不苟言笑,小辈们个个怕她,唯独玉婆娑与她投缘,在玉伽罗看来,这叫臭味相投。 几人到了天斗观,焦长真将两位请进去,道:“恩师昨晚去碧野大山查看,一夜未归,两位师叔请稍后。”说着奉上茶水。 灵爻散人端坐饮茶。谢真人却起身道:“我去迎他一迎。” 焦长真道:“恩师在碧野大山中,云深不知处……” 谢真人笑道:“我有办法找他。”说着起身出了天斗观。 焦长真还没跟上,就听谢真人在外面吼道:“翁玄思啊,我来了嘿,你在哪儿呢?听到了答应一声。” 焦长真暗自苦笑:原来就是这么个办法啊。谢真人一路叫着飞出去,焦长真追赶不及,只得看着他的背影只有望尘兴叹。 谢真人飞到了碧野大山边缘,扯开嗓子叫道:“翁玄思,你死哪儿去了,我来找你了……” 正要往里面飞,就听背后有人喝道:“谢斯令,你鬼叫什么?叫魂儿么?” 谢斯令转过头,果然见翁玄思从一处山坳处走出来,神色端严,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笑道:“你出来了?我刚说你死哪儿,你就说我叫魂儿,要不要配合的这样紧密?” 翁玄思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回去吧。我头疼。” 谢斯令也肃容道:“事情严重?” 翁玄思道:“事情是一方面,关键是看着你头晕。”说着起身往群峰方向飞去。 谢斯令跟在后面,道:“若只是为了我的魅力倾倒那倒好了,我就怕事情严重,把我这一身老骨头扔在这里,给你们天心派陪葬。” 翁玄思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谢斯令道:“加上你,就是三个。” 翁玄思眉头一皱,道:“这么少?” 谢斯令道:“这就不错了。你知道如今什么岁月?裂缝一道道的出现,妖邪遍地,元气还在散逸,哪一家过的好了?就算是最阔绰的道宗也不是当年了。这回他们好歹还派出一个灵爻,那是灵爻散人自己喜欢你们家老四,这才肯来,其他没交情的谁会来?你倒还是当年么?” 翁玄思道:“休提当年,提了叫人生气。我天心派给修道界担着这么大的担子,竟也无人支援。倘若我门一倒,我看谁能置身事外?” 谢斯令悠悠道:“其实我们巫山也有愿意来的,是我给挡回去的。” 翁玄思道:“为什么?” 谢斯令道:“我怕他们心术不正。说句难听的话,你们天心派现在实在不宜随便接引外人。天下的宗门,谁有你们地盘大,资源好?你们实力也不如之前了。凭着当年七祖纵横九天的威名,没有人敢轻易动念。但现在不同,若让有心人进了钧天大幕,见你们人才凋零,难免起觊觎之心。天心派就如三岁孩儿拿着黄金,不出家门还好,行走于闹市岂非找死?” 翁玄思道:“天心派是三岁小儿,我翁玄思却是守家的老狗。谁敢动我的门户,动我的徒儿,叫他来试试。” 谢斯令沉默,缓缓摇头,道:“你为后辈们殚精竭虑,不知道有几个能理解你的苦心?但愿他们好好地,别出个忤逆种子。” 翁玄思一听便知道他意有所指,道:“你那孙儿……还没找到?” 谢斯令道:“找个屁,让他死在外面吧。” 翁玄思道:“我看你头发白了不少,看来是操了不少心。” 谢斯令揪了揪胡子,道:“你看出来了?这还是我醒悟的早,不然头发不但白了,还得秃了。我如今看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休为儿孙做牛马。那忤逆小子,随他去吧。” 翁玄思感慨道:“那孩子确实是难得的奇才,等他迷途知返,你们天问神宗大兴有望。” 谢斯令道:“真有那么一天?倘若果然有,到时候我一定亲自来向你吹嘘,我天问神宗的好继承人,你们天心派八辈子也没有,哈哈哈哈。” 翁玄思不以为然,就想把自己的幼徒拿出来气这老儿,转念又想:升平虽然天资卓绝,但现在还不成器,让这老儿见了,难以心服。等我将那孩子教养几年,成了合格的继承人再领过去给他看,定叫他心服口服。 两人一路谈话,到了天斗观。灵爻散人独坐殿中,眼观鼻鼻观心,肃穆至极。 翁玄思先向灵爻散人问好,接着道:“贫道去看了那阵法,果然是大障山独有的月门索钥阵。” 灵爻散人闻言目中精光大盛,道:“来了多少?建了多少?” 翁玄思道:“现在还不清楚,有劳二位跟贫道一起去寻找。若贫道没猜错,这阵法至少布置了九个。” 第十六章 洞中无日月,时间如流水一般消逝,一本千秋炼丹术哗啦啦翻完。 江升平记下了最后一个字,呼了一口气,感觉囫囵吞枣,不能甚解。然而他的记忆是没说的,每一个字现在都印在他脑海中,分毫不错。 咦?三天时间还没到么? 升平起身松缓了一下筋骨,虽然殿中不见天日,他也没有肚饿的感觉,但是从直觉上说,他觉得应该已经过了好几天了,跟师父安排的三日之约理应到期了吧? 不过师父没来,那是他的运气,这摘星殿出入不易,能多看一本也是好的。 升平随意的寻到了第三本,玉简落地,千秋炼丹术的玉简哗啦一声,化作一道光芒,飞入星空。 原来一本拿下,另一本飞上是真的? 江升平诧异的看着手边的《太玄经》——这本怎么飞不上去? 放下不解,他看第三篇典籍乃是《百遁宝典》。 唉,又是一本学过的。 天心派是七祖传承,每一老祖都有特殊的功法传下,现在的弟子都会选择几种特意练习,当然因为玄思真人是君圣老祖传承,他们几个也以君圣道统为主。 但君圣的功法之外,其他几门要诀也是必修的,其中就有无涯老祖的“百遁术”。江升平一直觉得这遁术用于移动和逃跑,虽然重要,但总有些拿不出手,并不甚爱。不如君圣老祖的万法万象厉害威风。 看来只好放回去了。江升平随意扫了一眼,就见百遁术开篇就是“云遁”。 等等……百遁术不是五行遁术么?哪来的云遁? 再次看了一眼前面题目,他终于找到了百遁术下的几个小字“中篇”。 中篇? 江升平仔细回忆,没记得自己学过的百遁术有标明“上篇”,但这中篇确实存在,这么说五行遁术只是百遁术的一面了? 升平恍然,与其说是中篇,不如说外面的传承只是残本,摘星殿中才是真正的真传。 道不可轻传,即使是最大方的师徒,道法也没有倾囊相授的,都是一边考察心性,一边徐徐传授。倒是玄思真人一下子把升平扔到了真传秘本中间,任他参看有些破例了。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江升平立刻抛开所有杂念,一心一意的研究起来。 云遁……风遁……雷遁……阴阳遁…… 种种神奇的遁术一篇篇的呈现眼前。江升平这一次食髓知味,越看越是入迷。这些神奇遁法种种妙处说之不尽,虽然不能现在就演练,但他心中已经模拟了千百遍。 这一来比千秋炼丹术耗费的时间更多,但等他最后一篇“影遁”看完,玄思真人竟然还没来敲门。 怎么回事?升平暗自揣测:莫不是改了策略,让我先看一个月,之后五个月集中训教我? 倘真是如此,那要加倍用心了,这可能是自己几年之内唯一一次进入摘星殿的机会了。 正要换下一本,江升平突然心中一动:既然百遁术有不同的版本,拿自己第一次拿到的太玄经,是不是也有不同版? 想到这里,他立刻扫视第一次拿到的玉简,神识一入,脸色就是一变。彻底惊呆了。 这太玄经,跟他从小修习的太玄经,完全不是一种东西。 升平从小学习的太玄经,是一部至深至奥、包罗万象的无上法诀,虽然文艰字深,却浩荡博大,容纳万物。无论是他这样道体无上,资质出众的天才,还是那些资质平平乃至毫无根基的凡人,都不会被经书拒绝于门外。只要按照道经努力前行,终有学有所成的一日。 所以师父说,本门道经乃是天授,是独一无二的宝典,升平从小深信不疑。 但现在,另外一本同名,却完全不同的典籍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无所适从。 那太玄经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玄典》,第二部分是《太上三篇》,两者合成“太玄”。 升平扫了一眼太上三篇,见三篇题目第一就是《太上感应篇》。 这篇经文他也学过。恍惚记得初入门时,先读道经,之后第一篇功课就是《太上感应篇》。据说是用以感悟天地灵气的入门功法。他熟读背下,便上天使巅峰感应灵气,一感应就是三个月,始终不得。只道自己没有才能,心中沮丧,还偷偷哭过鼻子。 三个月之后,玄思真人收回太上感应篇,改为传授最基础的《引气诀》,他上手便会,当时就感受到灵气,一盏茶功夫引气入体,当天完成第一个大周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连玄思真人也感叹:“天纵奇才,上天钟爱”。 后来大师兄无意中提起,这太上感应篇虽然是每个弟子都要做的功课,但从无一人感应到什么,或许只是传说中的经文,玄之又玄,非人力可以达到。 莫非那也是残本,这才是真本? 江升平仔细看那太上感应篇,却又是诧异又是失望。那经文一字一句,分明就是自己学过的篇章,一字不差。 一股失意涌上心头,恐怕这异版的《太玄经》到底和自己无缘。 放下太上感应篇,江升平又重头开始看《玄典》,看了几行字,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再次看时,字句没变。他放下玉简,低头沉思,还是难以索解,暗道:这是哪里的道理?这还是我天心派的传承么?这还是我道家的经典么?分明是妄言。 一手抬起,就要把玉简向地下掷落,江升平手一停,暗道:这样的妄言怎么会记录在摘星殿中,位列于诸位老祖的典籍之间,甚至还隐隐居首?难道还有什么蹊跷?且让我再看一看。 一面想着,升平拿起玉简贴到额头,仔细 这一读,就是好几个时辰。那玉简就一直悬着,久久不曾被放下。不知不觉中,他从斜坐改为正坐,五心向天,盘膝正直。 一丝气流从他头上升起,盘旋在囟门顶上,缭绕不散。 又过了数天,玄思真人才来到摘星殿前。 这十日他在碧野大山中忙碌,把江升平一人丢在星宫之中,虽然明知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心中到底还有愧疚。 玄思真人在门口停下,手指凌空一敲,门上发出了咚咚的声音,他朗声道:“升平,我回来了。” 殿中无人应答。 一丝忧虑浮上眉间,玄思真人手掌平推,大殿的门无声无息的打开。 他一眼就看见了江升平。 江升平五心向天,盘膝而坐,神色平静,正是标准的入定姿势。玄思真人眉头稍解,正要笑叹这孩子在摘星殿修炼,不知是该赞他用功,还是气他暴殄天物,突然双目圆睁,死死盯向升平头顶。 只见江升平头上一团白气盘旋成了漩涡,不断沉沉浮浮,变换着轮廓。大部分时候,那白气像一张人脸,一时哭一时笑,表情变化万端。 玄思真人浑身发抖,厉声喝道:“升平!” 第十七章 江升平身子一僵,双目陡然睁开,异光四射。 玄思真人见他状态不对,心中焦急,但摘星殿只许一人进入,他在门口站定,不能前进一步,只得道:“升平,平心静气,收敛情绪,记得要缓慢……” 话音未落,江升平口中吐出一缕白气,目中神光褪去,变得漠然,身子晃了一晃,倒在地上。 玄思真人只觉得手心出汗,身子一阵冰凉,几乎就要强行闯入,突然,江升平一跃起身,道:“师父你来了!”说着一溜烟跑去殿去。 玄思真人暗松一口气,神色沉下,怒道:“孽障,每次见到你,你都在胡闹,祸事越闯越大,早晚有一天,你要把天心派翻过来。” 江升平略感莫名,不过师父责骂,他也不敢申辩,老老实实听着,等玄思真人骂完了,才道:“师父,弟子不懂事,还请您指点。” 玄思真人将他拉过来,手放在他头顶缓缓抚摸,真气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道:“你练了玄典?” 升平点头,道:“我不该练么?”见玄思真人不说话,立刻道,“我就说么,那书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满篇胡言乱语,定是一派妄言!好险,我差点就信了。师父,咱们快将它扔了,以免遗祸无穷!” 玄思真人又好气又好笑,在他额上敲了个爆栗,道:“什么胡言乱语,我看你才是胡言乱语。这是咱们祖师的道法巨著,哪轮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升平惊道:“您说这谬论……啊不,奇论真是我天心派的老祖所著?” 玄思真人道:“摘星殿中岂有假的?倒是你,你说它是谬论,谬在何处?说是奇论,奇在何处?” 江升平皱眉道:“可奇者太多!最奇处,我修习过太玄经,也看过其他修炼的功法。凡是修道的功法,都是接引灵气,感应元气,以求天道。唯独这玄典,修得却不是天地生成的灵气,反而向生灵尤其是人求玄气。明明修的是天道,却舍天而求人,这不是缘木求鱼么?” 玄思真人道:“说得有理。不过玄气虽然另辟蹊径,但并没有说舍弃灵气修道。毕竟两者并非对立,反而可以并行不悖。修炼天道之余,也可以兼修人道,反而能相辅相成。” 江升平毫不犹豫的摇头道:“那不可能。就算这两种气可以并行,人也不能同时修行。恩师,我从小修行仙家宝典,无不提倡清心寡欲,情绪内敛,与天相合,追求那太上无情的大道。唯独这玄典,却说气从人中来,七情六欲皆是本源,所以修行要放情、纵欲、恣意,甚至达到至情至性的地步。师父,一个人怎能又无情又至情?” 说到这里,他突然惊道:“师父,这是不是就是魔道?” 玄思真人摇头道:“不是。为师虽不修此道,却也知道正魔之别并非在此。魔道的核心是掠夺,并非纵情。玄典中的玄气虽然以人情为源泉,但依然崇尚顺其自然,不强求,不刺激,更不无节制掠取。这还是道家的修炼,不过是另起一支——你有兴趣和我论道么?” 江升平道:“弟子哪敢和恩师论道?只是请恩师解惑。您教导我说,修仙即时修心,破障才能进步。我本道自己心无障碍,现在读了玄典,疑惑尚生,心便不静,若不能厘清,恐怕对道途有碍。” 玄思真人道:“论道有什么敢不敢?大道有容,最忌狭隘。别说是你,就是一寻常村夫,偶有所得,我们也可和他坐而论道。只是这玄典的道,我论不了。因为我没有修行过玄典。” 江升平愕然道:“您没有看过?” 玄思真人道:“我看过,但没有修。我当初看时,也是不解,于是就将它抛下,然后把它忘了。” 江升平道:“忘了?” 玄思真人道:“大道三千,小道十万,那么多道法我都看过,要是一一记得,徒乱本心。因此修道人要学会忘记。” 江升平若有所思,道:“有道理啊,我也把它忘了?” 玄思真人道:“可以忘掉,也可以去寻找。这个一方面要看你的选择,一方面也不要强求。倘若尝试忘记而不可得,疑惑始终萦绕心怀不去,还不如坦荡面对。不过玄典这一道我帮不了你,你要求解,只有记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江升平思索片刻,摇头道:“糟糕,糟糕。原本只是疑惑玄气的事,现在连要忘记还是要追索也成了问题啦。疑惑越来越多了。” 玄思真人微微摇头,道:“你呀,还是太顺了。一般修士从入道修行开始,就被迫做这样的选择,舍弃一部分,得到一部分。到了金丹期,早该有所判断,何者该舍,何者要得。是你先天道胎,不滞外物,小沟小坎一跃可过,真正到了大难题面前,反而阻住了。罢了,我问你,你修玄气几日了?” 江升平掐指一算,道:“两三日吧。” 玄思真人道:“把你的成果给我看看,我看你和玄典契合如何?” 升平奇道:“刚才您不是给我理过灵气了么?没有看出我的玄气深浅?” 玄思真人摇头道:“玄气与真气不同,外人探查不出,你试试运转。” 升平点头,双目微合,头顶丝丝白气冒出。白气越冒越多,渐渐在他头顶形成一个人面形状。那人面五官俱在,栩栩如生,只是没有表情,唯有两眉微皱,似乎在沉吟。须臾,人面下的嘴张开,一开一合,似在吞吐,口中不住的吞咽周围白气。最终零散白气吞净,只余下人面尚在。 江升平觉得体内玄气将近,收了功法,睁开眼睛,就见玄思真人盯着自己,神色异常。 他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玄思真人不只是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在压抑着激烈地情绪,眼中也带着一丝鲜红,瞳仁之中漾出细密的血丝。 升平真的吓住了,当初他闯入玉棺的房间,玄思真人也只是震怒激动,并没有这样失态,忙道:“恩师……恩师?” 玄思真人嘴角一动,扯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弧度,低低道:“天意……天意……”突然转身跌跌撞撞离开。 江升平忙跟在后面,哪知玄思真人虽然路也走不稳,速度却快,三两下便隐没在殿阁之中。升平追了过去,始终不见人影,喊了几句“师父”也没人应答。便穿过及星殿,就见远处一道光柱通天彻地,正是从天斗观上来的光梯。 难道师父已经下去了? 江升平不自觉的抿了抿嘴,半是担忧半是郁闷,正要追上去,只见光梯之侧的地上落着一卷卷轴,颜色新鲜,似乎是刚掉落的。 莫不是师父身上落下的? 他上去捡起,暗道:如果是师父的东西,我去还了给他。 正要拿着下去,心中好奇心抑制不住,就像小爪子挠他的心肺一般,升平暗道:我先看一眼,倘若不是师父丢的,我通过东西的内容好找到失主。 其实这星宫之中,除了他就是师父,还能有什么失主?这种借口不过自欺欺人,但升平就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的将卷轴打开。 “喔……”随着卷轴缓缓展开,升平不自禁的发出赞叹的声音。 画面之中,是一个青衣美人,倚剑而立,眼波流转,檀口微张,从神情到衣褶,无不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下。 江升平从上山以来,多见俊男美女,同门兄姊个个相貌不俗,自己也是个俊美少年,但这画中人的美貌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或许是同门朝夕相见,多了亲切少了惊艳,但这佳人的姿容,却在他想象以外。 除了美人以外,画上无一字题跋,不知何人所画,也不知所画何人。 升平被美人的相貌所吸引,目光久久不愿离开,看了一段时间,心中突然一动,暗道:她似乎有些面善。 接着,一个答案浮现出来,升平恍然——当初在玉棺之中,那惊鸿一瞥的容貌,岂不和这画上一模一样? 这就是恩师那朝思暮想,死后也不肯忘记的同门“合伴”? 双手一合,将画卷卷了起来,他心中不好受,一方面是偷窥了恩师*的负罪感,另一方面是替恩师和画上佳人难过——这么一个如花美人,可惜红颜薄命,竟香消玉殒。 恩师年纪不老,他的同辈,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在天心派这样的环境,绝不至于修行境界不到以至于寿终正寝,恐怕是半途陨落了。 不必细想,他也知道那必是恩师的一件伤心事。 自己下去,还是不要提起的好。 升平将画卷卷起,悄悄放回及星殿,希望恩师下次上来自己发现,他永远也不会跟师父再提这件事,也希望师父不会发现自己的秘密被人窥知。 做了这件小事,升平从星梯下去,回到了天斗观中。 刚下天斗观,落到了观星殿中。 就听外面有人道:“翁玄思,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拖拖拉拉,还出不出发了?月亮潮汐越来越紧,你再迟慢,小心墨幻真打进锁妖谷,到时大家都完蛋了。”升平一怔,就见一个花白胡子的道人闯了进来。 第十八章 花白胡子和江升平对视一眼,同时停住。升平少见生人,大吃一惊,先要拔剑,紧接着想到刚才那道人说的话,似乎不是敌人,手指稍稍放松。 那道人比升平更不见外,仔细打量江升平,哈哈一声,道:“有趣了。你是翁玄思后来收的小徒儿,是不是?真不错,过来,我看看。” 江升平本能的往后要躲,却憋着一股气,暗道:倘若他是敌人,我不可示弱。倘若他是师父的朋友,我更不可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给师父丢人。便上前半步,深躬一礼,道:“晚辈江升平见过前辈,不知前辈上下?” 那道人越发惊喜,道:“不错啊。怪不得翁玄思这老家伙一直不肯带你出来,原来是深藏不露,等着将来吓人一跳呢。” 江升平心道:我有那么吓人么?只是这老儿不自报家门,他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继续道:“前辈,此地是我天心派禁地,外人恐有不便,请您在外面等候吧。” 那道人道:“岂有此理,不就是观星殿么?我在这里坐地炮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去,给我倒杯茶来。” 升平目瞪口呆,他从小到大只见过翁玄思一个长辈,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为老不尊”这四个字,不知道该不该去倒茶。 好在这时,就听翁玄思在背后道:“谢斯令,你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和晚辈耍威风,将来是不是蹲在街边要跟孩子抢糖吃啊?” 随着这句话,玄思真人大踏步走出殿来。升平微微一震,感觉到玄思真人从内到外,都有些不同。 以往玄思真人无论在哪里,都是穿着宽大的道袍,外披鹤氅,宽袍大袖,飘然欲仙,气度雍容高华。今天他却脱了外头的大氅,只穿着贴身的青布道袍,衣袖收窄,腰间束带,显得身姿挺拔,又兼神色肃然,仙气内敛,多了几分英气。 而且,这是升平第一次见到师父拿剑。 玄思真人手中持着一把剑,比一般剑器长出一尺,插在乌黑的剑鞘中,虽不见白刃,却是寒意凛然。剑器中溢出的杀气,与玄思真人的气势融为一体,如电如刺,迫人眉睫。 师父是要……出征么? 江升平骤然明白,又是惊诧,又是兴奋,叫道:“恩师!” 谢斯令笑道:“玄思老儿,你这是做什么?你又不是剑修,拿着把剑来充数么?” 玄思真人道:“此剑是我天心派镇派法剑,先祖独孤传承,今日老道请出此剑,震慑妖人宵小之辈。跟我来。” 江升平神采飞扬的跟在后面。谢斯令在最后,摇头道:“到底是年轻,不知道畏惧,不知道苦痛。一听打仗兴奋成这个样子,真叫人头疼。” 出了大殿,就见天斗观前,众弟子已经全到了。每一个人都比平时都不同,精气神全在巅峰,光彩焕发,抖擞异常。 另有一个道姑站在台阶上,江升平却不认得,但知道是前辈,虽不上前拜见,也是遥遥一礼。 玄思真人站在正中,沉沉开口道:“月门锁钥阵的事,尔等已经尽知。妖圣墨幻真派手下群妖进入钧天大幕,布置大阵,是为了在月亮潮汐的接引下,打开界门,让手下群妖进入黑风谷,救出狐妖。” 江升平本不知这些来龙去脉,这时听玄思真人解说,半懂半不懂,但也知道危机迫近。 玄思真人道:“经过数日的搜索,九座锁钥阵已经破坏七座。另外两座却始终踪迹渺然。或是他们不曾布置,或是我们没有发现。无论如何,我等当做最坏的打算。” 他抬头,天色犹暗,在天边却出现了一道白色镶边,浅浅的犹如薄雾,那是晨曦的曙光。 真人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根据月亮潮汐的规律推算,或者明天,或者后天,就是大阵接引之日。妖踪必现,我等赶赴锁妖谷,阻拦群孽,护卫天心派,护卫修道界的安宁。” 焦长真道:“是,我天心派岂容孽障撒野?弟子们誓死力战,守卫山门,消灭妖邪!” 其余弟子跟着道:“弟子誓死力战!” 升平也跟着呼喊一声,声音清朗,意气昂然。 玄思真人回过头,道:“升平留下。” 江升平愕然,道:“师父?此时人人尽力向前,弟子怎能落后?何况弟子剑术已有小成,不会拖后腿的。” 玄思真人肃然道:“你还在禁足之中,不许离开天斗观。” 江升平一股斗志登时泄了,还不肯死心,求道:“师父,您许弟子跟着去,弟子定然斩妖除魔,戴罪立功。” 玄思真人道:“不行,好好思过才是你的正途。况且我们都走了,天斗观里空无一人,成什么话?你在观中看守,等我们回来。”说着招手让他向前,将一整串玉简交给他,道:“这是观中上下所有门户的钥匙,你要仔细巡查,丢了什么,少了什么,你且自己赔来。” 江升平点头应是,玄思真人目光幽幽,就要转身离开,走开一步,再次回来,捏住了升平的手,道:“别的地方任你来去,只有……摘星殿后面那条道路,不可以走。” 说完,他霍然回头,对其他人喝道,“出发。”身子化作一道虹光飞出,其余人等跟在后面,如彗星流光一般,消失在天际。 江升平在后面看着旁人离去的背影,又是钦羡,又是担忧,过了许久才怅然折回观中。 因为领了看守的任务,他不便回星宫,就留在天斗观中。 虽然师父的意思,他最重要的任务是思过,其次才轮到看守和巡视。但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宁可不修炼,也要看好家,何况面壁。 玄思真人去时曾说,这一战早则明日,迟则后日,想来也不过两三日功夫。也耽误不了什么。 先到宫楼转了一圈,升平将师父的寝室打扫一遍,又布置了自己的寝室,再打扫后面的彗楼,按部就班打扫完毕,最后来到宫楼。 其实他主要想来的便是宫楼。 宫楼是天斗观最低矮,最不起眼的一座配楼,却是最重要的。因为它是天心派的宝库。 除了各弟子私人的收藏,天心派最好的宝物都在这里。有各色法宝,极品丹药,无数材料和不知名的奇物。 江升平从小在天心派长大,作为小弟子备受宠爱,修炼所需,应有尽有,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但不要不代表他不爱看。他就喜欢进藏宝室,看琳琅满目的宝物,揣测它们的来历,估计它们的价值,乃至搬来搬去,图个新鲜好玩。 走过法宝区,穿过药房,江升平来到杂物室。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虽然东西奇奇怪怪,摆放的杂乱无章,但常常能淘到好玩的。 譬如说,柜子上有两个竹笼子,里面放着草编的蛐蛐和小马驹。虽然都是用普通的领花草编成,却能自己动弹,蛐蛐在笼子里跳,小马驹绕着笼子转圈。小时候升平及其喜欢,常常放出来玩,自从丢失了一只蛐蛐儿,被师父责骂以后便不敢随意乱动了。 在杂物室的一角,放着一个小箱子,里面是一些画册。这些东西没归在经院里,大抵是于修炼无异,但也有不少有趣的内容。比如说一些凡俗的风土,前代弟子们的手记,还有一些不知何处来的残页。 这些东西江升平小时候都看过的,只是随着搬出天斗观自立之后,渐渐忘了。多年之后回看,依旧津津有味。他坐在地上,边看边傻乐,毫无仙家弟子的风范。 将箱子里的东西翻过一遍,已经过了大半日的时间。江升平忙收拾好画册,正要放回去,突然心中一动,从中抽出一本放进袖子,再把箱子推了回去。 走出宫楼,他一路来到彗楼,沿楼梯上去。 刚到二楼,升平身子一震,目瞪口呆,半只脚踏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竟忘了移动重心。 只见二楼的尽头,开放的轩阁之中,一个青衣女子凭栏而立,秀发随风漂浮,露出半张雪白的侧脸,完美至近乎妖异的面容上,露出淡淡的忧思。 对升平来说,这女子的出现,让他受到三重震动。 第一惊,是这女子凭空出现在本该空无一人的天斗观中,不知从何而来。 第二惊,是女子的容貌如此美丽,近乎谪仙。 第三惊,也是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女子,他见过。 这女子的容貌,与他曾捡到的那幅画卷中的女子像一模一样。 那副画像本就是丹青妙笔,栩栩如生,现在看到这女子的容貌,更是好像画中人走了下来,令人如坠梦境。 “你……你是?”江升平挤出两个字。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是升平么?” 江升平胡乱点了点头,急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又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眸子微眯,露出几丝惘然,道:“不知道啊,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所以我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我也不知道,不如就叫小苏……你可以先这样叫我。” 江升平重复了一遍“小苏”,皱眉道:“你从哪里来?” 那女子声音犹如天籁,道:“我?我走下来的。” 江升平奇道:“怎么走……走下来?” 那女子道:“就这么一走,就走下来了。走啊走啊,走到了门口。我回头一看,原来后面是一张白纸。好像我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江升平不明所以,想了想,突然恍然,道:“你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你是画灵?” 那女子神色茫然,道:“画灵?画有灵么?” 江升平道:“我听师父说,万物都有灵,画应该也有灵吧。只是像字画这样的东西,操于人手。越是用了心的东西,越容易产生灵。那幅画想必是恩师用心用情所画,区区百年就能产生画灵,可见用情之深。” 那女子露出笑容,甜美清澈,仿佛山中清溪,道:“是么?那要感谢你师父了。” 江升平道:“只是感谢么师父不会高兴的。恩师名讳上玄下思,你记得么?” 那女子轻声道:“玄思?好熟悉的名字,我……”她轻轻地捂住了胸口,道,“这里,好像动了一下,我记得他。” 江升平喜道:“是吧,你记得他就好。他一直都忘不了你……你的本体。现在那位已经死了,你出现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那女子道:“我的本体,是棺材里的女人么?” 江升平惊奇道:“你知道?” 那女子轻轻颔首,道:“我走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往哪里走,四处乱逛时,就进了那个屋子,看见了棺材。第一眼看见那棺材,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那是冥冥中的联系。” 江升平抚掌道:“正是。他对你的本体不肯放弃许多年了,这时看见你站在面前,必然喜出望外。姑娘你是稀客,过来坐吧。师父现在出去了,我给你安排一个好地方等他。”说着将她引到观星殿,道:“稍等,我去泡茶。” 过了一会儿,升平回转来,端着茶杯,道:“不知道你们画灵喝不喝茶水?” 那女子笑道:“我不想喝,大概就是不需要吧。”说着端起茶杯,在手中摩挲着。 江升平也不喝茶,仔仔细细的看着那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被他的目光扫视的有些不适,以袖掩口道:“你这孩子,看什么?小小年纪眼睛不老实。” 江升平道:“小苏,你可真漂亮。” 那女子浅笑,霞晕两颊,道:“胡说,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漂亮不漂亮?” 江升平道:“我都二十了,还小么?你就是漂亮,不过……”用手托腮,露出费解之色,道:“小苏,其实我也有一件事不明白。” 那女子嗯了一声,道:“有什么不明白?” 江升平缓缓道:“你不是男的么?怎么变成女的了?” 第十九章 话一出唇,鸦雀无声。 明明是封闭的大殿,却仿佛有穿堂的刺骨寒风,吹散了女子的笑靥,冻僵了窈窕的风姿。 女子手中的茶杯一抖,几乎从指尖滑下,但紧接着她五指用力,死死的将茶杯攥在手中,仿佛捏着眼前人的脖颈。 “你怎么知道的?”凝滞的语气一字一顿的出口,却依旧是女子柔美的声线。 江升平看着女子,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不可遏制。 那女子面上的愤怒和失态渐渐平复,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吐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暴露了呀。可惜啊可惜。怪不得你带我来观星殿,是想利用这里的法阵锁住我么?年纪轻轻就这样敏锐,了不起。” 江升平道:“不客气。不是我敏锐,只是君破绽太多。” 那女子眉心微拧,神色却还平静,道:“哦?请指教,我哪里露出破绽了?” 江升平的声音中气十足,显示出了他强大的信心,道:“太多,首先,你出现在这里就是破绽。” 那女子道:“什么?” 江升平道:“你说你是从画上下来的,那么我问你,画在哪儿?” 那女子一怔,道:“在你手上?” 江升平道:“不对,我留在星宫里了。” 那女子长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江升平道:“所以你不可能出现在天斗观。别说从天梯上下来的,星宫和摘星殿只有晚上才可以联通。昨天晚上从我下来到恩师黎明出征,摘星殿严严实实,哪有外人?如果你真的是从画上下来,现在就应该在星宫中打转,连及星殿都出不去。何况乱闯,还闯到放棺材里的房间去,简直可笑。” 那女子点头道:“后生可畏啊。原来我一说出自己是从画里下来的,你就知道不对了。亏我觉得这是个好点子呢。” 江升平道:“计划是好计划。一环扣一环。现在想想,当时把我引入禁制之内,发现棺材的就是你吧?不是为了让我了解恩师的往事,只是为你出场做第一次铺垫。好就好在棺材是真的,恩师的往事是真的,其中不掺水分。你并不出场。那时你只给了我一个朦胧的印象,就是这个印象,让以后发生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 那女子微笑道:“已经能推想到那一步了么?有前途。” 江升平道:“你第二次出场,就是那幅画了。棺材是恩师原有的,应该是它刺激了你的灵感。那幅画就是完全伪造的了,所以它只能出现在恩师不在的场景中,见不得光。它的作用就是正式接引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完成你的计划。” 那女子道:“再一再二的铺垫,也该是主角上场了。可惜了,这次上场不是特别光彩。算我小瞧了你。” 江升平语意中的讽刺尖锐起来,道:“不是小瞧了我,是你的计划先天不足。或者说,你根本不用心。我问你,你管画中人叫小苏,是应该听过恩师这样叫吧?你知道小苏的本名是什么?” 那女子道:“怎么你反而知道?翁玄思没告诉过你吧?” 江升平道:“你果然全程听到了恩师跟我的对话,是为了怕恩师说出什么,露出你的破绽吧?这样的功夫为什么不下在其他的地方?譬如说,翻看一下我天心派弟子的名录?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就会知道,小苏叫做苏清飏,是我的师叔,是恩师唯一一个师弟。” 那女子身子一僵,过了一会儿,缓缓笑道:“原来如此啊。” 江升平道:“你只道恩师心上的人必然是为美貌女子,也是我苏师叔的相貌让你误会了。但他既然是男子,恩师就不可能收藏什么美女图,你从根本上错了。” 那女子摇头叹道:“是我不懂你们的感情。翁玄思不按常理来,我比他正常。” 江升平目光一闪,道:“‘我们’的感情?‘我们’人么?” 那女子再次露出一缕诧异,道:“看来你连我的身份都猜到了。” 江升平摇头道:“这有什么难猜?我还知道更多呢。倒是你,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笑么?” 那女子道:“你设计捉住了我,难道不得意么?” 江升平道:“意料之中的事,得意什么?我笑是因为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我问你,你不是男的么,怎么变成了女的,这句话指的是苏清飏苏师叔是男的,可是你把他变成了女的。这个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那女子沉默,江升平自己接了下去,道:“你说:‘你怎么知道?’” “也就是说,你认为自己被揭穿了。问题是,在我刚刚说出苏师叔的身份之前,你还是不知道他是男人,认为自己化身成女人没错,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被揭穿了呢?那么只能认为——你本身是个男的,哦,不,是公的。” 他大笑道:“真令人失望啊。我本来一直遐想您是风情万种的母狐狸精呢,妖狐前辈。” 那女子一顿,突然也是大笑,笑的全身发抖。笑了好久,她才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宝刀不用也会生锈,我也太久没用过脑子了,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失策啊,棋逢对手,第一次布局是气势的较量,得失无所谓,关键是抢占高位。输了一筹便失去一先,局势翻转就难了。我竟被你压在下风,看来这局棋不适合继续。” 江升平挑眉道:“你还要纠缠不休?你也应该知道,我这里不是你的突破口,省省力气,颐养天年吧。” 那女子道:“年轻人,真是信心十足。见到了你,便如见到了当年的君圣,这嘴脸真是一般的招人厌烦。好吧,你自认为胜券在握,可算到了这一点没有?”说着她身子轻轻一动,登时化为万点星光四散飞出。 眨眼之间,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化作飞烟,原地只留下一颗晶莹剔透的魂珠。 江升平从袖中拿出丹药瓶子,将魂珠装起,微微摇头道:“怎么可能算不到?在思过崖都来过一回了。本来没想留下你,毁了你一个分魂便罢,我看你还有多少魂珠可糟蹋。” 将瓶子握在手心,感受到那透过瓷瓶传来的彻骨寒意,升平突然觉得皮肤起栗,冷意直透心底,低低道:“这件事情,没完。” 出了观星殿,江升平立刻去了中枢,将天斗观中所有阵法打开,严严护持观中四壁。今天这一局赢得侥幸,若不是下午整理宫楼的时候,发现了当年的画册,他说不定就给骗过去了。 他嘲笑妖狐没有事先做好功课,不曾查阅弟子的名册,其实是故意刺激对方。妖狐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天斗观中从没有什么弟子名册,他只知道观前河图碑上有每个人的名字,但平时自己都是隐蔽的,只有掌门才能读出上面的内容。而观中所有关于玄思真人那一辈的记载都被抹除,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来。 唯一的痕迹,就是那宫楼角落的画册的一段残页,用炭笔画的蛐蛐儿和小马,还有两个童子的潦草身形,下面签着两个人的名字“翁玄思”、“苏清飏”。 升平暗自庆幸,若不是因此发现了这画册,他绝不会意识到苏清飏的身份,便不会认识到那女子画像的谬误。而没了先入为主的怀疑,那画像在星宫不在天斗观的破绽也可能忽略,那就真正上了妖狐的当了。 这妖狐布下此局,处心积虑,是为了什么? 江升平冷笑,不过是不甘寂寞,要逃离罢了。只是把他选做了蛊惑的对象,那可打错了主意。 虽然知道对方挨了当头一棒,再卷土重来时,必然更加狡猾,但他也夷然不惧。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尽管来试试。 在观星殿中打坐了一夜,升平走出大门。 门口果然站着一人。 升平叹了口气,道:“你又来了。这回又换了这个样子。” 第二十章 那是一个身高八尺以上的高大男子,头上白玉冠束发,一身白色织金罗衣,外罩云龙纹纱袍,披着银色大氅,腰间金玉带下佩授繁复,雍容华贵的装扮看得升平满眼生花。 他有一张和昨日女子完全不同的相貌,但若论姿容,竟也不相上下,都是五官完美到不真实,近乎妖异。不同在于那女子努力的端着一副不谙世事的纯良,他却尽数放开,双目炯炯,嘴角带笑,说不出是霸气还是邪气。 听到升平回答,那人道:“不然,这就是本座真实的样子。” 江升平奇道:“你的本体不是妖狐么?” 妖狐道:“妖兽化人,只有一个模样,纵然千变万化,本体始终如一,这就是本座的本体。江小友,请进。”说着越过江升平进了大殿,竟反客为主,好像升平才是外来者。 升平与他擦肩而过,心中没来由的一震,几乎有面对师父那种高山仰止的敬畏,但随即反应过来,暗道:他昨天说棋逢对手,谁若是在气势上压过对方,谁就赢面大些。他现在反过来压我了,我若给他压住,必然难以翻身。 想到这里,他背脊一直,立刻换了一副精神,打点气势往里面走去。 走了几步,见妖狐坐在蒲团上,虽然只是半身,几乎与他差不多高,如泰岳端凝,不怒自威。 升平忽有所悟,暗道:险些上当!他当年是妖圣,手下妖族无数,必然惯会颐指气使,以威势压人。我却是修道多年,求的是随心自然,宁静致远。我与他对峙,不守本心,不顺天然,却要与他争锋相对,岂不以己之短攻他之长?我岂能遂了他的意。 想到这里,他身上那一丝似是而非的斗志倏地消失,对面近乎实质的压迫也立刻散去,他缓步走到妖狐对面坐下,微微一笑,心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果不其然。” 妖狐诧异之色一闪而过,上下打量他,道:“原来如此,道体道胎,有趣了。” 升平微笑道:“前辈万年之后回归,法眼依旧无差。”其实他也不知道妖狐应该如何,只是被一眼看穿了自家的根脚,心中忌惮,故意拿对方被关了万年的事戳他。 妖狐果然略有不悦,但丝毫没有表现,只是长叹道:“是啊。一万年时间眨眼就过了,风云变幻。当年那么兴盛的天心派,眨眼就衰落成这个样子了。真让人慨叹,沧海桑田。” 两人各自狠狠戳了对方心肺一下,各自一肚子不爽,却都没表现出来,妖狐接着道:“小友对我的来历既然有所猜测,那么对我的归宿,想必也心里有数了吧。” 江升平指了指上面,道:“你是说——星宫么?” 妖狐长叹一声,道:“你果然猜到了。不错,君圣那老东西明着建了一座黑风锁妖谷,弄得声势浩大,但那只是惑人耳目的计策。其实是把我关在星宫之后的天牢。” 江升平赞道:“老祖果然英明,天心派哪有比星宫更安全的地方?” 妖狐微笑道:“确实安全。小友愿意来我那去坐坐么?” 江升平摇头道:“不去。” 妖狐道:“莫非不敢?小友只管放心。天下没有比君圣更处置周到的人。纵然是本座,在他去世之后万年也只挣脱了一丝缝隙,钻得出一丝妖魂。离着本体能离开,还差了几千年的水磨工夫。” 江升平道:“非我不敢,就是不想让你有机可乘。你被封印是天心派的大事,可不是我一时逞强就能耽搁得起的。” 妖狐收回目光,道:“也罢,不去就不去吧。少年人对未知的事情怀着敬畏戒惧之心,也是好事。少做便少错,小友倒是规矩的孩子。” 江升平见他还在激将自己,眉毛一轩,道:“好吧,就算我不敢,怎么样?我实话告诉你,你要想出去,就等着你的徒子徒孙把你救出去。横竖他们也趁着月色摸进来了,还是什么妖圣墨幻真亲自主持。可惜他们找错了地方,找到锁妖谷去了。不过也别着急,或许他们神通广大,锁妖谷也破了,我同门也被杀了,天心派之内随他们来去,到时候还怕找不到你么?到时候自然可以杀了我,放了你。不过我可以直接把话放在这儿,放你之前必须把我杀了,我天心派只要留下一人,就不会眼睁睁看你逃脱。” 妖狐停了一下,复又一笑,道:“这么说,你是很不愿意妖族打进天斗观了?” 江升平道:“当然,且不说修道界的大劫,我自己也不想死。” 妖狐道:“那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与小友心意相同。” 江升平皱眉道:“什么意思?你也不希望妖族进天斗观?为什么?” 妖狐道:“很简单,因为我也不想死。” 江升平一怔,妖狐道:“因为他们不是来救我的,是来杀我的。” 江升平终于不解了,道:“你不是妖圣么?” 妖狐道:“我自然是妖圣,可是现在率领妖族那位也是妖圣啊。妖族虽多,大障山虽宽,却容不下两个妖圣。” 江升平沉默下来,他虽然聪明伶俐,但从小生长的地方相对单纯,对这样争名夺利,勾心斗角的事情见识太少,好在妖狐所说的情况并不复杂,他还是能够接受,道,“既然如此,他们不管你不就行了?反正你也被关了这么多年了,期间也没见你有机会出来。反而进来杀你还要耗费人手,还不一定成功,岂不多此一举?” 妖狐道:“本来就是如此。不然这么多年,你可曾见过有妖族来救我?我自一缕分魂出了封印,在观中游荡时听到有妖族来救我,心中也很诧异。不知哪位万年之后还记得本座。后来得知是墨幻真,这倒难怪了。是我的老相识啊。” 江升平讶道:“老相识?一万年前的?活了这么大岁数?” 妖狐道:“本座也是一万年前的,还有封印压制,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何况个把故交。妖族的寿命岂是人类能想象的。你们派中那七个,就算没有一战同时陨落,纵然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活不到如今。” 江升平又是一惊,道:“什么?七祖同时陨落?” 妖狐道:“哦?你还不知道么?也对,毕竟是一万年前的事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不知道也是寻常。” 江升平忍不住怒气上升,但想:纵然当年有什么故事,他怎么知道?老祖是先把他封印,然后才能陨落,他在封印里无知无识,如何清楚当时的情形?无非是顺口污蔑老祖罢了。若有什么事,我宁可向师父问询,好过听他一番偏激之词。便道:“都一万年了,您那位故交还心心念念想把你弄死,这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妖狐道:“不算什么仇恨,只是他需要我罢了。他与我是一面镜子的两面,本来我是阳面,他是阴面,我被封印之后,阴阳调转,它走上前台而已。可惜天意作弄,只作为镜子的一面是永远无法修成正果的。因此他要将镜子打碎,阴阳合一。没想到为了这一天,他竟然修炼了一万年。真是……蠢不可及,浪费心力。这一万年都没新人出头将他踢下去,可见我妖族后继无力。” 江升平略一咂摸,就咂摸出他话中的酸意,笑道:“可他已经来了。前辈是不是先请回?我天心派上下再没有比封印更安全的地方了。您若是愿意珍重性命,不如暂且回去避一避风头。” 妖狐道:“你刚刚起誓,谁要动我,就要从你尸体上踏过去。” 江升平一怔,道:“我说的不是那个‘动’……” 妖狐笑道:“大差不差。也就是说,你会誓死保护我的,是不是?” 江升平怎么听怎么别扭,满心的不爽,却也觉得反驳也是困难,只觉天下怎么有脸皮这样厚的人,或者妖,道:“你非要这样理解,也可以。” 妖狐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跟在你身边,好有个准备。等你什么时候抵挡不住了,我看风头不对再行逃跑。” 江升平呆了一下,点头笑道:“好啊,你最好留下来。等妖怪打进来,我看看风色,倘若果然是和你有仇的,我不妨直接带路。到时候以你一命,换我的一命,也是你临终做了一件积德的好事。” 妖狐微笑道:“善哉,就是这样。”说着起身,一袭白衣飘飘然走出殿去。 第22章 二十一 又是一日平安过去。夜幕悄然降临。 这一日江升平心中十分不爽,无论他走到哪里,是大门、宫楼还是摘星殿,永远能在余光处看见那道白衣身形,等回过头时,那身影又如鸿飞冥冥,不知所踪。 他一直都在,却如灯光下的影子,看得到,捉不住,等到灯火靠近,立刻消失,又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重聚。 不同的是,影子无知无识,那妖狐却是有意戏弄。 江升平和他捉了半日迷藏,才悟道:他就是要乱我心神,扰我道心,然后有机可乘。我跟他缠磨,岂不遂他心愿?真正可恶,稍不留意就要上当。 因此到了下午,他重新回到摘星殿打坐。那摘星殿有阵法护持,妖狐也不能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倒是清净了几个时辰。 虽然如此,他也等于输了半筹,自家躲了清静,外面的天斗观地面,全部让给了这妖狐。 等到江升平三十六个大周天搬运完毕,从摘星殿出来,已经是皓月当空。 朗月无云,深蓝的天幕上,只有一轮银盘当空,冰魄寒影,群星毕暗。 白衣男子峭然立在中庭,掐指筹算,神色凝重。月光从背面照下,照在他玉冠笼束的青丝上,如银霜凝结,又如一夜白头。 江升平呼吸一停,几乎被这身形吸引,紧接着反应过来,走上前去,道:“你肯出现了?” 妖狐掐算的手一停,道:“如果墨幻真定的果然是月门锁钥阵,潮汐之刻就在今晚。” 江升平目光一凝,道:“什么时候?” 妖狐修长的手指指向天边,道:“月亮凌于那座山的山顶时。” 江升平道:“那是太阴峰。” 月亮一点点向上移,终于在某一瞬间,端端正正的凌驾于太阴峰顶。 升平眼睛一眯,似乎看见月亮上出现了一点黑点,便如月中桂枝,缓缓展开。黑点之中,撒下了星星点点的粉末。因为距离太远,看来似乎是浮尘,似有似无,但延绵不绝,倾洒始终不停止。 妖狐眼睛一眯,凤眼之中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过,道:“来了。” 江升平问道:“什么?” 妖狐道:“月华引妖,那些是妖潮。” 江升平真气盈睫,远远地望去,依旧只能看见些许的黑点。其实修道人比之凡人目力已经高上许多,升平金丹已成,说望穿千里并非虚词,但此地离着事发点实在太远,他也只能看到芝麻大的斑点,如果是未结成金丹的修士,恐怕连斑点也看不到。 妖狐双目中绿气渐浓,瞳仁渐渐染上碧色,如一对极品的翡翠。他沉沉道:“只有一波,数不过十万。看来果然只成了一阵。墨幻真,果然是个废物。” 升平骇然,道:“十万?这还少?” 妖狐道:“普天下的妖族皆归妖圣统辖,区区十万何足道哉?倘若九阵齐立,铺天盖地的兽潮能把你们的山谷填平。不过是他列阵失败,接引不过来罢了。呸,这个废物。” 升平平了平鼓荡的心绪,冷冷道:“亏了他是个废物,不然你更危险。” 妖狐道:“是啊。虽然你们天心派实力下降得厉害,但十万只妖物而已,总是无妨的。况且只是一阵的强度,大妖无法越界飞渡,强手有限,这不是如火中添油一般么?罢了罢了。回去吧。”说着转身离开。 江升平暗道:这妖怪固然不想死,但恐怕也希望妖类来的多些,让我天心派多损耗实力,它好趁机起事。可惜天不助他,是他气数不到,我天心派的气运却在。 极目远眺,但见天边时常有光华闪现,天地元气也有所变动。虽然这边的元气不过如轻风流动,但可想而知,遥远的碧野大山中,必有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大战。 师父可安好?师兄师姐们可安好? 升平担忧之余,又有些恼恨,恼恨自己不能拼杀在前,却只能远远地望着战场发呆。 突然,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突如其来,不知所往。 那是种被洪荒野兽盯住的感觉,毛骨悚然。 苍穹之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如神明降临。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黑衣黑袍,峨冠博带,打扮的如同帝王。 江升平虽然只看了侧面,却已经失声道:“咦——那不是你么?” 原来那人除了一身全黑之外,五官相貌和妖狐一模一样,真难以想象,如此绝色,世上竟能生有一双。 妖狐的声音从背后想起,道:“你看见了。这就是我的背面。纵然只是从阴影中诞生的拙劣仿品,一旦太阳沉下,也有月轮被众星环绕的一刻。” 不知何时,他又回到了江升平的身畔,翡翠色的瞳仁幽幽闪烁着异色,低低道:“好久不见啊,小墨。” 江升平道:“那就是妖圣么……他比恩师厉害。”虽然不能探查墨幻真的修为,但他直觉上觉得,那种铺天盖地的压力是恩师尚不可及的。 妖狐淡淡道:“修为上固然是他强,毕竟再废物,一万年也不是白修的。不过这也只是一个投影而已。一个锁钥阵的承载强度有限,你门中有主场之利,不会输的。” 正在这时,妖圣在空中缓缓的转身,双目神光如电,看向天斗观的方向。 江升平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从没有想过,一道目光会给他带来如此的威压。 那是一种直透魂魄的震撼。 升平立刻运转天心功法,真气鼓沸,灵台立刻一轻,杂虑随之抛开,长出一口气道:“好厉害!” 这只是一道投影,就有这样的威势,何况本体? 他只是一个被额外扫中的配角,以如此心惊胆寒,何况本主? 他转过头去,对本主道:“他发现你了。”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映照,妖狐的脸色白的透明,翡翠色的瞳孔缩成一点,突然伸手抓住升平,道:“带我出去。” 升平一挣,从妖狐掌中挣开,道:“怎么可能?” 妖狐喝道:“我只是为你好。你给我听着,墨幻真发现了我,今天就算过不来,将来必死追到底。你放了我,我离开天心派,他一心来追我,就顾不上你们,你们天心派便可保全。你若迟慢,他攻上门来,大家玉石俱焚。你想想这个道理。” 升平呆了一下,紧接着道:“我不想这个道理,少在这里趁人之危。你如果要保命,给我回星宫去。要不是你私自下来到处乱逛,怎么会被人发现?老实点好不好?”说着把他往回推。 妖狐也不挣扎,先进了观星殿,升平随后进入,启动阵法,将大殿护住,这才隔绝了那种震撼心灵的压迫。 然而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升平知道,那天上的妖圣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妖狐缓了一口气,道:“放我离开,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升平冷笑道:“我想要那妖圣立刻就死,你能满足么?” 妖狐道:“你想要天心派的核心传承么?” 升平道:“你不是一直在观察我们么?要不要我再给你介绍一下?区区不才,忝为一百二十三代掌门的关门弟子,下一代掌门传人。天心派所有传承,我尽可自取,要你来倒腾二手货给我?” 妖狐冷笑道:“井底之蛙。天心七祖同日陨落,七脉传承湮没大半,连根本都丢了。其他不说,《太玄经》的太上三篇哪里去了?就连那摘星殿中也只有第一篇。只要你答应下来,我先传你《太上无情篇》,等放我出来,我再传你另外一篇和数种传承。到时候天心派不但能够保全,还能从此中兴,重回巅峰,你看怎样?” 升平毫不犹豫道:“不怎么样。好了你闭嘴。祸到临头,现在你说什么我都觉得你是瞎扯淡,无非为了逃生而已,想都不会去想。你自便吧。” 妖狐绿眸之中杀气一闪而逝,缓缓道:“看来你是不打算通融了。” 江升平回过头,毫不相认跟他对视,道:“你若是要图穷匕见,尽管来试试。我虽修为不高,也敢一战,看看一万年之后你还剩下多少斤两。” 妖狐见他软硬不吃,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道:“你是不是怕我出来之后反噬你?” 江升平道:“那倒没有。这个问题还没想过,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放你出去。” 妖狐继续道:“我可以跟你签订契约。” 江升平愕然,“啊?”了一声,妖狐道:“我可以和你签订灵兽契约。” 第23章 二十二 江升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灵兽?” 妖狐道:“你想不想要一只灵兽?” 江升平用手揉了揉额头,道:“你说笑话吧?前辈?” 妖狐露出一丝笑容,不同于之前的冷笑,邪笑,这一丝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意,道:“你觉得不可思议么?因为一个一万年的老妖,竟肯屈尊臣服于新晋晚辈?” 江升平道:“你把我想说的都说了,以至于我无话可说。” 妖狐哈哈一笑,道:“在一刻钟之前,我也想不到。可是舍此之外,还有其他的方法么?自古艰难唯一死。或许马上我就会反悔,在性命和尊严之前,现在我选择了性命,强压下了自尊心。你如果反对,或许我会高兴。因为我终于有了光荣去死的理由。” 江升平迟疑道:“你真的那么惜命么?” 妖狐长叹道:“不惜命,你就不会现在看见我了。当年君圣给过我战死的机会,是我不肯,才被镇压了一万年。一万年之后,我又面临选择,我还是不肯死,宁可屈身换取你的信任。” 江升平道:“你以为做了灵兽我就会放你?” 妖狐道:“我说了,你拒绝最好,我可以顺理成章的去死。只是你我签订了契约,你可以放心了,我绝不会离开天心派,也不会背叛,否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或者去其他的地方。天心派不会毁灭,我们都活着。” 江升平沉默了一阵,道:“如果活着,你还想干什么?” 妖狐道:“我要干翻墨还真,让他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东西。纵然我下十七层地狱,他也要老老实实呆在十八层,永远在我之下。” 江升平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道:“成交。” 妖狐缓缓出了一口气,道:“这种时候,你倒爽快了。有灵石么?现在就可以布阵。” 江升平掏出一兜灵石,哗啦啦洒在地上,足有百十来个,道:“谁来布阵?” 妖狐道:“灵兽契约,谁布阵不是一样?我来吧。”说着捡起灵石按照方位放置,伸出手指一划,一道真气化作金光丝线勾出八个符箓,连接八方阵眼。片刻功夫,一个简易的契约阵法已经成型。 江升平道:“灵兽契约需要魂魄,你的魂魄呢?你这身体是幻化出来的吧?” 妖狐口一张,一颗透明的圆珠在唇齿间滚动,道:“这是魂珠,我魂魄的一部分。不同于你拿的两个,那是妖力,这是真的魂魄。”张口一喷,魂珠落在阵图正中,道:“我需要你的血。” 升平正要挤出手指的血液,妖狐无奈道:“你没签过契约么?契约所用的血,都指的是心头精血。” 升平点点头,咬破舌尖,一滴精血到了唇间。 妖狐伸手指道:“喷在魂珠上即可。” 升平目光聚集在魂珠上,精血在唇上化为红珠,闪烁不定。 妖狐面无表情,只有微眯起来的眸子中闪烁着一丝异色,显得他心中颇为紧张。 蓦地,升平动了,只有一个动作。 他闭上了嘴,将精血含了回去。 妖狐的心微微一沉——这小子,也太狡猾了。 升平直起身,看向妖狐,道:“前辈,其实那妖圣离着威胁到你,还差得远呢吧?” 妖狐沉默了一阵,道:“他是个威胁,你看到了。” 江升平嘴角一挑,道:“我没说他不是啊。可是他还远不到能亲自赶来,把你从封印里揪出来摁死的地步吧?当然就更没到把您这位万年以上修为的大妖吓得委身晚辈来保命的地步了。刚刚你急切的求我也好,许诺许多条件也罢,无非都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就是这个契约吧?” 他指了指眼前的契约阵法,冷声道:“若不是做出山穷水尽的样子,我怎会相信一个万年老妖愿意屈服于我?看来果然如此,你这等老妖绝不会屈服,更不会甘心居于人下,一旦让步,定然包藏祸心。” 那妖狐道:“怎么能说掩人耳目?我摆出条件你若是答应,我自然会兑现,本座岂会失信于晚辈?可是你不肯,那只有作罢。至于灵兽契约,是你愿意签的,我可没逼你。” 江升平冷笑道:“我说和你签灵兽契约,可没说要当你的灵兽!” 说着,他一拂袖,劲风席卷,把一地阵法吹得七零八落,数枚灵石直接劈头盖脸打向妖狐。 那妖狐也不躲避,身子一虚,整个人化作若隐若现的白光,灵石穿身而过,径自飞了出去。 在这样的状态下,他的声音也变得虚化飘渺,淡淡道:“你竟然认得。” 江升平切齿道:“你就是欺负我不认得上古的阵法,才敢这样玩弄手段。这阵法也是灵兽的契约阵法,不过以你这样摆放,主仆倒转,我成了你的灵兽,到时候被你控制住,还怕不能放你出来么?” 说到这里,他心中庆幸,若不是前几日借来了二师兄的上古阵法典籍,悉心研究了一番,这回非给他骗过不可。这老妖怪用心何等险恶,自己若被他控制,会受何等苦楚,想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那妖狐淡然道:“这是上古阵法么,这可是我们当时常用的阵法啊,当然是冷僻了点儿。”被揭穿之后,他面上的惊慌失措立刻消失一空,刚刚那种穷途末路的颓唐更不翼而飞,看起来依旧是不怒自威的上位风范。 江升平心中气结,这妖狐确实就是那时候的人,也可以说用的就是当时的阵法,不过存心坑害自己的心思是确凿无疑的。 他现在撕去了伪装,仍如此淡然自洽,与其说是宠辱不惊,直面胜败,还不如说是被揭穿之后维持住体面,死猪不怕开水烫。 至此,两人彻底撕破了脸。 江升平手指一翻,两指之间夹着一个魂珠,那是妖狐放在阵法中心的魂珠,被他弄坏阵法时随手收来。纵然阵法是骗局,这魂珠也是实在的,不然精血不落入魂珠中,不可能完成契约,拿到了魂珠,就拿到了妖狐这尊躯体的命门。 “现在——”他冷然道,“滚回你的封印去,我不想再看到你。虽然你在外面的幻化是不死之身,但我还是不介意那你剁着玩儿,就当是解闷。” 那妖狐的身躯越来越稀薄,几乎就要随风散去,突然,他开口道:“我还有一句话。” 江升平道:“要放什么屁?” 那妖狐道:“你愿意加入妖族么?” 江升平几乎失笑,道:“自你从上面下来放屁以来,数这句屁放得最臭。” 那妖狐居然不生气,道:“你很不错,论修为论智计,论资质论潜力,实在是大有可为。刚才我也是考虑不周,以你的资质,当个灵兽走狗实在是浪费,不如过来当我的客卿吧。我可以虚高位以待,比你在这个暮气沉沉的天心派前途好上百倍。” 江升平道:“你一个光杆竟还能出口招揽。是要在封印里面挤出一个位子给我么?” 那妖狐道:“是了,你现在看不上我这落魄的前妖圣。等我出了这方天地,重回妖族大圣之位,你要来做我的客卿么?” 江升平道:“不要误会,刚刚那句话只是单纯的嘲讽,并非跟你谈条件。” 那妖狐道:“这样啊,真是遗憾,希望你下次能改变主意。”说着身子虚化,消失无踪。 江升平长出一口气,道:“终于滚蛋了。”用手摸了摸额头,竟然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和一个万年老妖对垒,对现在的升平来说,压力还是太大了。 现在……师父他们赢了么? 看妖狐的样子,妖圣的投影威胁似乎也不大,升平怀着忐忑的心情出了摘星殿。 半空中,皓月仍在,那玄衣男子仍如天神一般,凌空而立,一手前指,一道光华从他手中伸出,另一边落在碧野大山深处。 竟然在对峙。 和谁? 升平紧张不已,往前走了一步,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升平!” 升平一怔,立刻叫道:“师父!” 细究声音的来源,升平从腰间拿下挂着的一串玉简,那是玄思真人临走时交给他的禁制钥匙,声音从那里传来。 玄思真人的声音宛在身旁,道:“现在在天斗观么?立刻上星宫,启动禁制。” 第24章 二十三 沿着紫微峰洒下的光柱上升,江升平再次踏上了星宫。 按照玄思真人的指引,他飞快的穿过及星殿,来到后面最高的一座塔,摇星塔。 摇星塔虽然是星宫中最高的建筑,但远远看去,也只比及星殿高出一层。升平赶到塔前,抬头仰望,才觉得这座宝塔出乎异常的雄伟。尤其是宝塔尖上仿佛有星云笼罩,似聚似散,仿佛直入星空,接引星河。短短数百级台阶,似乎根本攀不上塔顶。 拾级而上,登上塔顶,江升平往外看去,被惊得呆了。 一眼望去,是无穷无尽的山峦,虽然夜色正浓,视线不开,但大片大片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峰峦,在头顶无垠无限的灿烂星汉的照耀下,如怒涛奔涌,蔚为大观。 星垂平野阔,便当如此。 没想到这里能看到碧野大山。在及星殿和摘星殿,是绝对看不见外面的景观的,他从不知道,登高而远眺,能有如今穷尽千里目的好视野。 从荒野中转过视线,远处那黑衣妖圣的幻影分外瞩目。从他的角度看,能看到妖圣的头顶,半俯视的角度,并没有削减妖圣的威势,反而别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威慑。 那道牵连幻影和碧野大山的豪光已经存在,光芒在微微摇动,就像是丝线被风吹拂,碧野大山中能看见忽明忽灭的光芒,似剑光,似法术,似风中摇曳的烛火。 师父他们在那里战斗。 呼吸了一口夜晚吹来的凉风,升平收回视线,在柱子上找到了恩师吩咐的东西。 最顶层一共有八根柱子,每根柱子上,都暗刻着符箓,本身按照八门排列,是一处强大的阵法。升平站在中心,手持玉牌,往头顶看去。 头顶是一处空洞,碗口大的窟窿,如一个没瞳孔的眼睛,对着升平空洞的看来。 一股寒意从头顶沿着脊椎沁下,凉到了脚底下,江升平从没感觉过如此的惊悚。 这和师父说的不一样。 按师父吩咐,启动塔顶大阵的机关上上方,但是机关并非如此摸样,这样子简直像是镶嵌的宝石被抠走,空留下嵌槽一般。 莫非…… 升平遽然一惊,就听背后人道:“你找的是这个么?” 他霍然回头,就见妖狐坐在窗边,手中捧着蹴鞠大小一块白玉,玉中隐隐闪烁着星光,光芒一闪一闪,似乎随时都要爆开,冲破白玉的束缚,掀起巨大的光浪。 升平大怒,喝道:“又是你!你……拿了阵法的中枢?” 妖狐笑道:“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也是小友你一直不肯合作,我才出此下策。怎么样,过来谈谈吧?” 升平气得浑身发抖,虽然努力控制情绪,不肯在他面前露怯,但眼前之物实在太重要,按照恩师的意思,那是扭转战局的关键点。 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那句几乎一出口就败局已定的话:“你想干什么?” 妖狐嘴角一挑,很满意江升平的焦躁,道:“跟我来家里坐坐如何?” 江升平闭了一下眼,突然道:“不如何。”身子一跃,一道剑光脱手而出,长剑划过玄奥的轨迹,电光火石般穿透妖狐的身躯。 妖狐的身子被剑光穿透,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反而淡化,如朦胧摇曳的光芒。他伸手一捏,手中玉石登时如泡沫一般破裂,笑道:“你以为这是真实的?虚妄,皆虚妄。你若有心,来摘星殿后面的走廊找我。”说完身子光化消失,原地留下一颗魂珠。 升平啐道:“又是这一招,你他么只会这一招么?” 摘星殿后的走廊? 江升平一抖,想到了恩师临走之前的嘱咐,心往地底沉去。 果然么…… 沉默了半响,他终于一跺脚,往摘星殿的方向走去。 等他走了许久,宝塔上层突然一震,一层雾气消散,如撕掉了一层幕布一般,露出了底下的样子。宝塔顶端,那蕴含星光的白玉熠熠生光,仿佛星辰一般,永恒不变。 在塔内,一块玉简漂浮在空中,感受到星光的照耀,如游子归家一般,颤动了一下,猛然上飞,贴在了白玉上。 白玉中的星光亮了一下,叭的一声,爆了一下,光芒充盈了整块白玉,紧接着,就像听到了号令,八根柱子一根接一根的亮了起来。八根柱子齐亮,一道剑光渐渐成形。 “嗡——” 清亮的剑鸣声直上云霄,剑光一抖,化作长虹直扑碧野大山! 这一切,都是在升平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 他也无法再看到了。 江升平正走在一条奇妙的通道上。 从摘星殿后门出来,他不用人指引,就看到了那条走廊。那走廊非木非石,非金非玉,是一条光带,踏步而上,四面都是无穷无尽的星海。星光如萤火虫,在身边浮来略去,闪烁不定。 脚下的光带,细看时也是如万千星光形成,便如天上的天河。他现在就走在天河上,在浩瀚星空漫步。 如果不是心中有事,升平真是很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 可惜他有事。 麻烦就在眼前。 天河尽头,妖狐在那里等他。比起之前雍容华贵的礼物,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轻衫,黑发和腰带在星空中飘起,独立星空,彷如遗世仙人。 见到升平,妖狐微笑,轻轻一欠身,道:“白希圣欢迎小友光临寒舍。” 江升平虽然少见外人,但毕竟是名门子弟,生人勉强,也是礼数无缺。只是看着白希圣实在是满心呕心,别说还礼,真想照着他完美无瑕的五官狠狠踹一脚,当下勉强还了一礼,道:“原来前面是寒舍啊。前辈移居至此,已经乐不思蜀了么?” 他暗道:原来他叫白希圣,这名字真够难听的,同样是圣,我君圣老祖的名字要有气势的多了。 白希圣不理会他的嘲讽,道:“请进。” 天河尽头,是一处宽阔的大殿。 如果说及星殿和摘星殿布置的简单,那么此地就是荒芜。一团星光之中,唯有此处最为黯淡。光芒突兀的被斩断,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仿佛有四面黑暗的墙壁围拢,抱出一个黑箱,与外界不在同一个光谱下。 透过黑箱,升平看见了中间蜷着的一只小兽。 那是一只白狐,和他在思过崖上看见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洁白如雪的皮毛,从头顶到尾巴,一条细细的金线。 只是,比之思过崖上的那只,这一只更小,更弱,从升平的角度来看,那狐狸也就半尺来长,连兔子都不如。 “这就是你的本体?”升平问道。 白希圣点头,升平又追问了一句:“这么小?” 白希圣眼睛眯了起来,似乎在追忆,道:“我刚刚进去的时候,身体把这个黑箱都占满了。万年之后,也只有这么大了。可你别看看起来这样大,放出外界,本体也有三丈长短。只是视角所限罢了。” 江升平道:“那再过几年,你会不会完全消失呢?” 白希圣淡淡道:“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江升平道:“我来了,你快把中枢还给我。” 白希圣笑道:“都到了这里,你何必着急呢?不如先喝杯茶?在下面,你可是除了引我入彀那次,一滴水都没拿出来招待,我却不能那么寒酸。” 江升平压住火气,道:“纵你兜兜转转,最后还不是摆明车马谈条件?快说吧,要不然一拍两散。” 白希圣道:“好,年轻人到底是爽快。那我就直言了,替我拆解封印吧。” 第25章 二十四 江升平神色一沉,道:“做梦,你根本没有讲和的诚意。” 白希圣淡笑道:“这是本座的目标,所有心力所为,无非是因为这个。一下子连底都透给你了,还说没有诚意?” 江升平道:“我知道你最后还是想逃出来。但想让我解开封印放你出来,休想。你抱着中枢在这里呆一辈子吧。恩师没有摇星塔相助,或会有些困难,但钧天大幕还在,天心派不会垮掉。最多我完不成恩师的嘱咐,宁可一死谢罪,也不让你逃出来。” 白希圣呆了一声,突然哈哈大笑,指着他道:“你说你放我出来?好大的口气,你以为凭你这点本事,能放我出来?别的不说,我问你,看见封印在哪里了么?” 江升平指着眼前泾渭分明的黑暗空间,道:“不就在这里?” 白希圣道:“很好,你能看出封印的根脚,中枢,阵眼,架构在哪里么?” 江升平呆了一下,仔细看前方那虚无的黑暗。那无形的四面墙壁,紧紧地锁住了中心的隔离空间,没有任何阵法的痕迹,更别提符箓,以他的眼光,全看不出来这黑暗的来去根底。 他沉默了许久,道:“这是空间神通么?” 白希圣轻叹道:“虽不中亦不远矣,这是结界。” 江升平道:“原来如此。不过我也没说错吧?我听说结界也是空间神通的一种,其中涉及最高深的空间和阵法知识,甚至触摸空间之道。听说老祖之中,五祖北冥最擅长空间,莫非是她封印的你?” 白希圣哼道:“是君圣。向来结界偏空间,是他自创的以空间为材质,以阵法为构架的屏障结界,形成了新怪胎。倒也算自成一家。你修为不到,看不见空间中光怪陆离的拼凿痕迹。不然也能看出他是如何把无形的空间当有形的木板用,搭成这么个怪物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呸了一声,道:“我干嘛要替他吹嘘?那厮卑鄙恶心,不提也罢。” 升平心中暗笑:看来当年老祖将你玩弄股掌之上,你心里现在还有阴影,我是老祖的传人,何必怕你?问道:“既然我没用,你就该自己想办法,叫我来做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希圣道:“你虽然不可能打破结界,但可以祝我一臂之力。” 升平呸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出来。不管是我独自打破封印,还是和你一起里应外合打破封印,不都一样么?休想了。” 白希圣悠悠道:“当然不一样。我知道你不肯直接放我出来,也没指望你能放我出来。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能让我早出来。你知道我已经在消磨封印,消磨出一个口子。” 升平道:“我知道,所以说你不用着急。反正你寿命冗长,再过几千年就可以出来,何必急在一时半刻?” 白希圣道:“要靠我自己,一千年也罢,两千年也罢,总是有机会的。但若有你帮助,就可以提前到两三百年时间。如何?帮我这一次,我不会立刻出来,只是少受徒刑,但你们天心派却可立刻获救。就譬如你在佛前求恳,以十年寿命换取全家安康。虽然代价不小,却也物有所值。至少眼前这一关过了,还有补救的机会。” 江升平皱眉道:“这不是饮鸩止渴,割肉自啖么?” 白希圣道:“也可以说是罢。不过是交易。交易这种事,岂有一方占尽便宜,不付出代价的道理?我愿意帮你们天心派度过大难,换取八百年的刑期,天公地道,童叟无欺,怎么样?” 江升平怒道:“什么公平交易,分明你绑架勒索,换取赎金。” 白希圣道:“嗯,还是你总结的更精确。” 江升平怒目而视,但白希圣毫无退让的和他对视,对这样摆明不要脸的家伙,他反而无法可想,过了一会儿,道:“我做不了主。” 白希圣道:“也行,你等你师父回来吧。万一他回不来,还可以等他托梦回来,你们在梦里商量。” 江升平牙齿咬住,额上青筋暴起。白希圣见他恼怒,也不想真刺激他,恐他年少冲动,做出傻事,笑道:“其实你何必想的太糟糕?这也未必就是饮鸩止渴。毕竟等你师父回来,你跟他说明,说不定还有补救的办法,把那八百年的磨损再加回去呢?一派掌门,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反正我现在用的手段不算光明,你们将来找后账,我也不在乎。” 江升平明知道他说的不过是空口白话的安慰言辞,但正因为留下地步,不必立刻鱼死网破,所以分外能撼动人的心防,明知道攻心术厉害,却也不由自主的被劝动, 终于,他开口道:“把你那什么……什么裂口给我看看。” 白希圣目光中笑意一闪而过,道:“你往前站,离得近点,最好贴近结界。” 江升平依言往前进了几步,他倒也不怕白希圣在这上面做什么手脚,结界是君圣老祖所立,白希圣最多能撬动一点边角,离着掌控差着十万八千里,不然他不会求到江升平这里。 越靠越近,升平越发觉得眼前的黑暗无边无沿,明明离得远时还能看见四四方方的边界,靠近了却犹如置身黑洞,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被吸进去了,四壁无边无沿,一直延伸到目光尽头。 白希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看见里面的金线了么?” 江升平仔细看去,果然见黑暗中偶尔有金线一闪而逝,那金线来去忽焉,不过一瞥之间,又消失不见,问道:“那是什么?你背上那条金线。” 白希圣皱眉道:“是我布下的阵法。” 江升平道:“怎么是一条线?才布置了一个起手?” 白希圣道:“你倒结界的周边真是一道墙,跟砖墙木墙一样只是一块板?你眼前的这一片是整个空间,你站在空间的一端,往里面是无限延伸的世界。而我在被隔绝在世界的对面,我的阵法飘在空间里面。这道理你修为不到,因此不懂。罢了,我给你打个比方——” 他手指一点,面前出现了一张纸。 用手夹住白纸,白希圣道:“你平时看见的阵法,就像这张纸。而从空间里看见的阵法,就像这样——”他把纸张竖了起来,给升平看薄薄的纸缘,“侧看就只有一条线了,懂不懂?” 江升平一阵恍然,一阵迷惘,犹如隔着一层纱般朦朦胧胧,但隐约觉得,这似乎是另一个境界的道理,若能体会,必有大用,将这几句话牢牢地记下,决定回去与师父研讨,道:“那么你要干什么?” 白希圣道:“我给你一套法诀,你打在那飞舞的阵图上,能把它拉到空间的表面来,这样我之后的工作就好做了。” 江升平心道:我管你今后的工作是不是好做。道:“就这样?” 白希圣道:“你先做了之后,我就把中枢元玉还给你,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还想再帮忙,我还有其他工作交给你。” 江升平道:“鬼才觉得过意不去。” 白希圣将几手法诀传给江升平,升平自己琢磨了一下,道:“这手诀并不难,你自己怎么不做?” 白希圣道:“我只是个幻影,动用不了真气和妖力,不然……” 江升平自然知道不然后面大概是“不然凭你这点修为,还不配帮我的忙”之类的,心中暗自气结,道:“亏了你只是道幻影,已经搅的鸡犬不宁,若让你真身出来,还不天下大乱?” 白希圣悠悠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变换了几个手诀,真气在指尖流动。 升平能明显感觉这真气的流动和他之前学过的法诀完全不同,几乎背道而驰。真气所过之处,筋骨咯咯作响,有往外撕扯的炸裂感。 如果是道家法诀,这必然是走火入魔的先兆,但这是妖家法诀,霸道还在魔修之上,重筋骨不重经脉,也是寻常事。虽有种种不适,升平凭着自己出色的御气能力,勉强能够驾驭。 九个法诀掐毕,一道翠绿色的光线从指尖射出,梳的钻入空间之中,在无尽黑暗的吞噬下若隐若现。 果然空间无限。在升平眼中,这光线只剩下一个点儿,但手上的感觉却告诉他,那道光线还在平稳的往前延伸。 蓦地,那道金黄色的线出现。 捉住它! 升平知道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中,碰到这个封印实在不易,稍一疏忽,几乎便会从指尖溜走,真气全力运转,射线往前一冲—— 捉住了! 就像鱼钩勾住了鱼儿,翡翠色光线牢牢地扣住了那个封印,一点点儿的往外拉扯。 这个过程缓慢而漫长,每拉一步,升平的手背的青筋就弹跳一下,显然费尽全力。白希圣在旁边看着,那丝淡淡的笑容不知不觉的消失,脸色僵板的如同假面。 他也紧张,事关成败,在此一举。 慢慢的,金线越来越近,在光线的拉扯下,金线一点点扭转过来,如纸张改变了方向,将纸面展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全部由金线组成的阵法,有车*小,光纹织就的线路繁复的超过想象。在黑暗无垠的空间中,它就是唯一的星光,与其说是星光,不如说像太阳,是所有光芒的起点。 升平皱着眉头盯着那阵法,心头怦然一动—— 这个阵法,他研究过! 二师兄给他的古阵法典籍中,专门有一整册讲解类似的阵法,就叫做《破禁篇》。 阵法本质上来说是禁制,有禁制才有效用。而专门有一种阵法,是破除禁制的,讲究以阵破阵,另辟蹊径,别有一种格调。这种阵法在上古大师纵横,高手云集的年代极为昌盛,后来渐渐走向没落,以至于失传了。 升平偏对这类阵法感兴趣,几本典籍中,就这个研究最多,这时看到类似的阵法,心开始活动。 是的,这阵法虽然看着繁复,其实构架并不难,他可能无法复制,但可以毁掉。 只要找到几个关键的点,可以将妖狐万年以来的努力毁于一旦,经此打击,这畜生或许会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日。 真要这样做么? 那妖狐如何万劫不复,升平不在乎,但这样可能就真的要放弃恩师他们的性命了,中枢拿不回来,外面的妖圣怎么办? 两难的时刻,升平目光不自觉的往下垂,腰间挂着的那串玉简,是恩师托付的…… 等等?! 恩师托夫了几个玉简来着? 升平记得清楚,是七个,天斗观四个,星宫三个。 现在只剩下六个了。 还有一个去哪儿了? 一点疑惑升起,之前的种种情景立刻闪回在脑海中。 星宫——摇星塔——妖狐…… 种种情形一再在脑海中掠过。 灵光乍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笑容爬上了他的唇角,这回是真心的。 白希圣一直紧张的看着翡翠线和阵盘,袖子里的手捏紧。 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就可以动手。 他说的完全无法运动真气,当然是假话,在这个房间内,他可以动用妖力,不多,就一点儿。那是他多年将魂珠运出来,一点点累积的。 只有一击之力。 这一击,就是他决定命运的时刻。 只要这自以为是的小蠢货再把封印拉近一点,他就可以全力出击,打碎屏障,借助阵法之力,恢复自由身。 再近一点…… 瞳仁中绿光幽幽,说不清是本身的光芒还是那道翡翠线的倒影。 突然。 阵法停下了。 几乎蓄势待发的妖狐心中一堵,气息为之一停,失望与暴怒之下,恶狠狠地看向江升平。 紧接着,他大惊失色! 升平的背后,一轮冷月升起,肃杀之气四溢! 难道他要……?! 妖狐暴喝道:“你敢!” 五指抓出,一个巨爪凌空抓向升平。 本是要摇动屏障的惊天一击,目标改在升平身上。 升平当然看到了,心中略一权衡,放弃了自家安危,左手全力出手,四道剑光飞出,指向阵法的四处关节。 妖狐只觉得寒冷彻骨,他知道这四剑飞出的下场是什么,绝望之下,嘶吼道:“我先杀了你!”巨爪狠狠的抓上。 剑光和巨爪同时命中,轰的一声—— 地动山摇! 黎明,玄思真人带着众弟子凯旋。这一夜虽然奋战的精疲力竭,但也有惊无险,已经将进攻的妖兽潮杀退。连那从天而降的妖圣投影,也被摇星塔坠落的星辰剑一剑两段。 力战之后,庆功的时刻到了。 当一行人来到天斗观前,突然觉得一震,抬头看时,本就因为晨曦若隐若现的群星有一颗突然暴亮,然后光芒熄灭,摇摇晃晃坠落下来。 第26章 二十五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谁在说话? “人必有情,有情必有私。私者,乱之源矣……” 雄厚的声音,如暮鼓晨钟,一下一下敲在他耳鼓。又如一个力士手持重锤,将一个个字眼狠狠地敲在他心底。 “是故以有情入无情,必择之、破之、焚之、炼之……” “啊——” 一阵剧痛,江升平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白花花,无数金色星星乱飞,紧接着,阵阵剧痛袭来。 痛苦! 身体上下,从头开始,一直到胸腹、脊背、四肢,无处不痛。就好像他不再是个人,还是被人锯成了一段段的破烂,用臼杵杵得稀烂,再强行将一堆烂肉拼凑在一起,勉强拼成个人形。 江升平自幼修道,除了打坐之外,修剑也算辛苦,也吃过苦,也受过伤,自以为吃苦耐劳,坚强好胜,然而当这样前所未有的苦楚袭来,他才知道,原来他竟不怎么坚强。 泪水不可遏制的涌了上来,盈满眼眶,顺着脸颊落下。 死死的咬住牙关,将□□声咽了下去,哭没什么,要是又哭又叫那就丢人了。他决不允许自己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痛苦虽然没有减弱,但是他有些习惯了,加上泪水冲洗了眼前的模糊,渐渐能看清了周围的情况。 他竟然不是躺着的,而是坐着的。 说坐着也不准确,他是摊在一根柱子前,靠着柱子支持身体,一只手被头上坠下来的链子拷着,吊在空中。 这是……囚禁么? 江升平意识到了这种情况,反而更加茫然了。疼痛不允许他做过于复杂的思考,他只有一个念头—— 我被那妖狐抓起来了么? 它……已经逃出去了么? 脑海中回放最后一幕的情形,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四道冷月剑光准确无误的穿过了阵法的节点,如果他计算无误,应该是把妖狐出来的希望彻底毁掉了。 难道计算错误? 江升平的心陡然提了起来,身子一阵阵发冷,倘若真是计算错误,自己就成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蠢货了。 难道我…… 一口血喷了出来,升平痛苦的弯下腰,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在地面,头脑一阵空洞。这时吊在空中的手臂因为动作过大,拉了一下,撕裂般的剧痛立刻唤醒了他。 缓缓抬起头,他看清了眼前的环境。 这里……应该还是在天心派里吧? 虽然眼前只是一座小屋,但门窗上的格式还是天斗观中常用的,只是单从一个简陋到徒有四壁的房间,他看不出这里具体在哪儿。 嘎啦—— 一声门响,一人走了进来,看到屋中情况,“哟”了一声,道:“你醒了呀?” 听到这声音,江升平心中一阵酸涩,又惊喜又羞愧,还是惊喜多些,低低道:“五师兄。” 进来的人,正是尚无忌。 他蹲下/身来,道:“我来看看你,到底怎么样。” 升平咧了咧嘴,道:“多谢师兄关心,我还好。” 尚无忌道:“早点好起来吧——那样才能更倒霉。” 江升平心里一缩,道:“师兄……我,到底怎么了?” 尚无忌冷笑道:“没怎么,好得很啊。你本事可太大了,我们前面拼死拼活的战斗,好容易得了点成果,你在后面一戳,就来了个全砸。好本事啊,不愧是恩师最疼爱的关门弟子,大家的宝贝小师弟。” 江升平眼睛缓缓闭上,道:“这么说……妖狐……” 尚无忌道:“跑了,踪影全无啊。” 一口血已经到了唇边,升平强忍住,咬牙道:“师父……呢?” 尚无忌道:“被你气病了。”话音未落,只听噗地一声,升平吐出满口的鲜血。 两人相对沉默了,过了半响,江升平颤声道:“师父没事吧?” 尚无忌冷然道:“师父神通广大,当然没事。无非是心情郁结,把自己关在观星殿中三日罢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这回捅漏了天,可不是关思过崖一年半载就能了事的。依我说,师父掐死你的心都有了。” 悔愧之心沉甸甸的,压得升平喘不过气来,精神与*的双重折磨,渐渐逼近了他的临界值,整个人飘摇在崩溃的边缘,他低低道:“若恩师赐死,也是应该的。升平甘愿领罪。” 尚无忌嗤了一声,道:“你要舍得死,那还怕什么?死猪还不怕开水烫呢。行,我现在就去禀报师尊,说你醒了,马上就会把你拉出去裁判,等着吧。”说着转身就走。 眼看就要走出屋子,就听背后有人叫道:“五师兄。” 尚无忌回过头,道:“怎么,有遗言?” 升平半仰起脸,长长的睫毛盖住瞳仁,道:“我若被降罪,师兄会为我求情么?” 尚无忌笑出声来,道:“开什么玩笑?我恨不得你倒霉。” 升平嗯了一声,道:“多谢师兄。” 尚无忌一阵光火,踏步出门,啪的一声把门摔上。 走进云楼,尚无忌进了玄思真人的卧室,但见真人盘膝在床上打坐,起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却还比平时脸色苍白些。 无忌还记得那天发现妖狐逃走之后,师父的脸色有多难看。他已经有几日不敢在玄思真人面前正经喘气了,咽了口吐沫,看向旁边陪守的焦长真。 焦长真一见无忌为难的眼神,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伸手比了个“七”的动作,无忌点点头。 玄思真人忽然睁眼,道:“那小孽障醒了?” 尚无忌只得道:“是。” 玄思真人森然道:“把他带出来。” 尚无忌答应一声,道:“恩师,要不然等您修养好了再……” 玄思真人不理他说什么,道:“这里不行,升殿,将众弟子召集齐了,本座在观星殿发落他。”说着起身出去。 尚无忌望着师父的背影,倒抽了一口冷气,问焦长真道:“二师兄,你说恩师会把江升平如何发落?” 焦长真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怎样好?” 尚无忌眼珠一转,道:“我当然希望越重越好。他不是把妖狐放出来了么,正好牢房空着,就把他填进去,让他代替妖狐受苦。” 焦长真道:“也是个办法。要是师父也这么想就好了。走吧,去提人。” 观星殿中,空气中的气氛凝重的要爆炸了。 玉氏姐妹站在殿中,神色从所未有的凝重。一向活泼的玉伽罗神色恹恹的,而本就贞静的玉婆娑更是脸色沉暗,不苟言笑,像挂了层严霜。 玄思真人端坐在中央,神色冷峻,像戴着一副蜡质假面,看不出息怒。他的弟子却知道,这才是师父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另一位主角终于姗姗来迟。 江升平是被架着进来的。 尚无忌和焦长真半扶半拖将他带进来,一松手,他就倒了下去,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焦长真两人对视一眼,双双退下。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江升平全身都如被几百把小刀割肉般疼痛,但更难以忍受的是心中的痛苦,他也想勉强抬起头来看一眼师父,却又觉得没脸相见,反而深深伏下头,额头贴着地面,地上大理石传来的凉意,让他的痛苦稍稍减损。 嘴唇颤抖了一下,升平发出了近乎呜咽的声音: “师尊……” 两个字出口,他已经无话可说,肩膀微微颤抖。 他的同门都看得出来,他哭了。 气氛实在太压抑,焦长真看了一眼师父,见他神色不动,没有打算开口,只得站出来喝道:“大胆江升平,糊涂东西。师父命你在天斗观看守,你竟敢玩忽职守,以至于走了妖兽,你知罪么?” 尚无忌撇了撇嘴,知道师兄又给小师弟脱罪了,说得好像只是江升平没看住,让妖狐溜了一样。事实上是江升平亲手打开的封印,若没他相助,妖狐几百年也出不来。 前者不过是失职,后者却有通敌的嫌疑。 升平本心知道二师兄是为自己好,但他身心俱疲,已经无法承接师兄的好意,只是勉强抬起头,重重的叩了下去,道:“弟子罪该万死,无颜再见恩师。” 终于,玄思真人第一次开口,道:“本座也不想见你,给我滚出天心派。” 第27章 二十六 江升平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霎时间天旋地转,全身冰冷,几乎一头栽倒,伏在地上几乎支持不住。 众弟子中,只有焦长真脸色虽然发白,但还镇定,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发蒙。尚无忌失声道:“开玩笑吧?” 玄思真人的目光冷冷扫过,虽然一言不发,但哪有半分玩笑之意。 无忌兀自无法相信,道:“有这样的事?”被焦长真瞪了一眼,这才沉默。 升平只觉得满口腥咸的铁锈味,一阵阵头晕目眩,之前哭过,现在反而哭不出来,眼角干涸的像骄阳烤过的焦土。胳膊无力支持身体,手指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地抠住砖石,想要将自己嵌在观星殿的地面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噗地一声,把卡在喉咙里的血吐尽,咬牙道:“弟子……情愿一死。求恩师开恩……赐死。” 玄思真人起身,道:“要死出去死,死之前离开天心派。”说着转身离位。 尚无忌突然上前一步,噗通跪倒:“师父,求您三思,咱们门中的人怎么能赶出去?这不是……从来没有的事么?请您开恩。”说着重重叩首。 他一开口,沉寂的场面被打破,玉伽罗和玉婆娑跟着跪倒,玉伽罗道:“是啊。恩师,师弟纵然这一次犯下大错,也是无心的。他年纪还小,您重重的罚他一顿,叫他知道错也好,不要赶他出去吧。” 玉婆娑接着道:“是啊。他平时表现很好,尊师友爱,勤奋刻苦,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只是错了一次,真的不至于赶出去。” 焦长真本来沉默,见大家都求情,道:“恩师,小师弟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您也是一直喜爱他的。看在大家的面上,看在师弟一向的表现面上,请您再考虑一下。” 玄思真人面无表情,一路走出,仿佛升平也好,其余弟子也好,都是路边的沙砾,不值一提。众弟子虽然有心跟上去,甚至拦住他求情,但在师父积威之下,谁敢多行一步? 倘若平时,江升平是敢过去的,因为他本是最亲近的那一个。拦住师父不说,就是拉着师父的衣服撒娇的事也曾做过,只是现在也不可能了。 以后永远也不可能了。 玄思真人走到殿门口,突然回身一指,升平一震,腰间一条丝绦顿时断开,一枚小小的玉牌悬在空中。 那是天心派弟子的身份证明,每个弟子入门,由师尊亲手赐下,融了一滴本命精血在其中,一经戴上,至死不离。 升平的目光跟着玉牌往上飞起,眼中却是迷惘,但手已经微微颤抖。 砰—— 上好的白玉在空中化为齑粉。 本命玉牌,碎! 噗,升平一口血喷了出来,干涸已久的眼眶终于有水珠落下,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玄思真人转身,这回指向殿外。 天斗观前的一面石碑,突然大放光芒。 那是河图碑。 天心派的弟子不立名册,唯一的记载就在河图碑上,只有掌门有权利查看。 这时,河图碑的虚影浮现,放大了百倍,庞大的石碑如一座山壁,山壁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符,从上到下,一行行的金字,一个个的名字,从天心派七位老祖,到六十四代七位弟子,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然而,刺啦一声。 最后一行字,闪烁了一下,归于湮灭。 从此,江升平的名字,不在碑上了。 河图碑名单,抹杀! 玄思真人再次转过头,众弟子心中惊惧,不知道师父还要干什么。尚无忌甚至惊疑:天心派弟子除了在门中朝夕相处,落下文字的痕迹本来就不多,师父都做的这么绝了,还能再做什么? 接着,玄思真人一拂袖,殿侧一排架子上供奉的油灯中,最后一盏灯凌空飞起。 焦长真大惊失色,扑过去在玄思真人面前跪倒,道:“恩师不可!本命魂灯一灭,小师弟死在外面我们都不知道。” 玄思真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何必知道?”随着他四个冰冷彻骨的字出唇,江升平的本命魂灯一闪,永远的寂灭了。 至此,江升平和天心派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掐灭。 玄思真人最后转向江升平道:“滚。天心派所赐,一针一线也不许带走。” 升平一直垂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呵呵……哈哈哈哈!” 一连串笑声爆发出来,每一个哈字都如同念白,相隔均匀的节奏,笑得刻板生硬。玉伽罗和玉婆娑同时捂住耳朵,不愿意听这种刮锅一样的笑声,这对几乎完全相反的双胞胎,这一次惊人的同步。 江升平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喘,道:“您这个要求,还真是很难。升平自幼上山,一衣一食皆门中所赐,也是您所赐。您说全部留下,我一身骨肉应该全扔在这里,可您又嫌碍眼。既然如此,身外之物全还给您。我本身……只有来世再报。”说着重重叩下头去,站起身来,将身上配饰摘下,一件件的掷地。 众弟子见他刚刚奄奄一息,转眼就近乎痊愈,不由诧异。焦长真却是暗含担忧,他看出升平双目充血,精神亢奋之极,言谈举止,皆狂态大发,哪里是痊愈,分明是到达极限之后的回光返照。这种状态前几天他还见过一次,就是升平在百炼阁捶打三千时的爆发,当时若不是师尊为他调养,险些就大病一场,今天这样子,比那天严重岂止百倍? 小师弟要糟糕! 升平扔完了配饰,将头上束发的道观解下,一头黑发披散,半遮住他俊美的容貌,然后用手抓住衣襟,狠狠一撕—— 刺啦一声,道袍撕裂,像两边滑下,露出他一身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因为撕得太用力,肌肤上留下几道抓痕,皮开血见,如白雪中洒落几点红梅。 玉家姐妹同时惊呼,只因太过突然,升平三把两把将身上衣衫撕碎,众人眼睁睁的看着,竟无人阻拦。 升平身无寸缕,坦然看着玄思真人,瞳孔深处点着一缕幽火,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非如此。”说着转身走出。 还是焦长真反应过来,抽出一件长袍,飞奔过来抓住他,往他身上披去,道:“你穿这个。” 升平挣扎不已,疯狂的挣脱他的掌握,叫道:“真人说天心派的一丝一缕出去,难道你这就不是天心派的么?” 焦长真紧紧箍住他,纵然升平疯狂,修为不够,也难以逃脱,他沉声道:“这是大师兄的衣服!” 升平一停,焦长真闷闷的说道:“还记得么?大师兄临走的时候,把这件衣服交给你,是我叫你换下来的。现在你再换回去。大师兄的衣服,是他从俗世带上来的,你连他也要拒绝么?” 说完这句,升平挣扎的动作终于彻底安静,闭上眼帘,泪水汩汩落下。焦长真把衣服给他披好,放开了他,轻声道:“好了,先出去吧。别走远了,我们一定找你回来。” 升平身子一颤,低声道:“别找我了,我是个罪人。”缓缓地走出殿去。 身后响起微微啜泣之声,玉家姐妹哭得声音呜咽,泪水挂在绝美的脸颊上,如梨花带雨,白玉滴露。 哭泣声中,升平走到了门槛。 就在这时,背后一声:“且慢。” 竟然是玄思真人叫住了江升平。 升平回头,原本空洞的目光略有一丝活动,他什么也没说,生怕一开口,仅存的一星希望就此消失。 玄思真人道:“还有一件东西,你没留下。” 升平心再次沉下,道:“什么?” 玄思真人的声音如同九天雷亟:“你的修为。” 第28章 二十七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全刷白。 焦长真首先反应过来,道:“师尊三思,小师弟再错,赶出门去也是极重的惩戒了,再废了他的修为,他何以存身?” 玉伽罗跟着急急道:“是啊师父,小师弟从没下过山,外头人心险恶,又有豺狼虎豹,他就有一身修为,尚且还不知吉凶,何况废了他?您这是赶尽杀绝么?” 玉婆娑咬牙道:“您这的要杀了他?还不如在这里动手,师弟还更快乐些。” 此时,只有升平显得异常平静,缓缓点头,道:“是。我一身修为皆是拜您所赐,您要收回也是当然。是您来取,还是我自便?”用手按在胸口膻中,那是百脉汇聚之地,只消一用力,经脉寸断,不说修为,就是性命也顷刻报销。 玄思真人一步步走过来,升平死死地咬住牙,倔强的看着他,制止自己后退的念头。终于,真人走到他面前,一手抬起,按在他灵台上。 顷刻之间,一道光晕从头到脚罩住了升平,丝丝气流顺着他的十二条正经汇聚头顶,升平的身子颤抖起来,双眼圆睁,眼神越来越涣散。 散功。 修行多年,功力流转在经脉里,就像是血液流淌在血管中,早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时强行往外抽出,当然是极其痛苦的。天心弟子都看得出,虽然他被制住,一动不动,但每一丝肌肉都在抽搐,如果放开禁制,他身躯一定会蜷起来,缩成一团。 玉婆娑低低道:“住手啊,住手啊。”一面说,眼泪一面落下。 尚无忌突然缓缓伸手,握住了佩剑,焦长真立刻伸手按住,轻声却严厉地道:“你要干什么?” 尚无忌露出怅然的神色,道:“我只是觉得可惜。他毁了之后,我没了对手,这剑不想练了。” 焦长真瞪了他一眼,低低道:“荒唐。你是为自己修仙,还是为争斗修仙?” 在散功中的江升平,其实并非极度痛苦。 或许是最痛苦的都承受了,额外的附加也不算什么。散功就如同将他掷于熔炉之中,烈火焚烧,但他本身就深受千刀万剐般的痛楚,火烧还是刀割,对他来说只是换一种痛苦的方法。 随着真气一丝丝被抽离,升平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自己本身视为生命一部分的天心派,在一点点离自己远去,二十年寄存心灵的精神家园,在一点点的崩溃。 他竟在苦痛中恍惚起来。这一刻,魂飞天外,在他极目所眺处,是一望无际的浩荡青冥。 噗通。 散功完毕,玄思真人一松手,升平倒在地上。 这时候,他只觉得全身无力,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说来也奇怪,那些痛苦反而消失了,也许那身修为和真气,本来就是他痛苦的根源,现在失去了,也就再无烦恼了。 焦长真见升平半躺在地上,就知道他走不出去,赶上去要扶他起来,突然玄思真人一挥手,焦长真胖胖的身躯倒退几步,摔在旁边。 他惊愕非常,失声道:“恩师?” 下一刻,他就说不出话来了,玄思真人周身爆发出庞大的气势,雄浑的真气铺天盖地冲江升平压了过去。 师父真的要杀人! 焦长真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升平现在没有一丝真气,如此庞大的气势如何承受?恐怕会被压得筋骨寸断而死。 然而紧接着,更令他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升平的头顶,缓缓升起了一轮冷月,光照四方,虽然只是一个虚影,肃杀之意,与玄思真人的气势正可分庭抗礼。 那是—— “剑意!”尚无忌失声叫道。 紧接着,他发疯一样冲了上去,跪倒在真人面前,叫道:“师父,请你收回成命!您看到了吗?小师弟才二十岁就拥有剑意了啊!他是不世出的剑道奇才,将来……将来他会成为剑仙的!您现在赶他走,是本门的损失,再也补不回来了!” 焦长真没料到尚无忌有这样的勇气,想要冲上去拉住他,但手中一慢,带了几分希冀,恩师纵然彻底放弃了老七,但毕竟还在为天心派的前程打算,如果这个理由师父能接受,至少也有一丝希望。 然后,他的心在下一刻冻住了。 玄思真人的气势陡然暴涨,在半空中形成一道紫色雷电,狠狠地往冷月剑意上劈了下去。 冷月剑意被雷光缠住,兹兹作响,开始还保持着一轮圆月的轮廓,渐渐地摇晃,抖动,然而出现了龟裂。 哗啦—— 突兀的,冷月碎成了千块,散落四方,在落地之前已经化作点点星光。肃杀之气为之一空,殿中的气氛重回沉默。 剑意,碎! 整个过程,升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连一声□□都没有出,仿佛剑意不是他的,没有阻拦,更没有痛惜。 也许是被夺走的东西太多,再多一样也无所谓,剑意固然难得,对他来说也并非最宝贵的东西。 反而是尚无忌心痛的近乎滴血,叫道:“为什么这样?剑意难得,不可复制!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啊!”若非是玄思真人动的手,他恐怕后面还要加一句:“要遭天谴的!” 焦长真就怕他把后面那半句说出来,死死的拉住他,看着升平。 做完最后一件事,玄思真人再看升平,与看一具尸体无异,一卷袖子,把倒在地上的升平往外抛飞,短促的说了一声:“滚。”转身出殿。 他刚一出殿,焦长真和玉伽罗同时扑出,化作两道豪光飞出。 升平被一卷之力带的飞起,直接从紫微峰上掉下去,眼见就要砸在地上。 焦长真虽然尽力扑出,却已经来不及,却见玉伽罗嘬指为哨,呜呜吹起,一只白色巨兽从旁跃出,将升平接下,正是她的坐骑貔貅皮皮。 焦长真松了口气,跟着皮皮一路下山。 到了山脚,玉婆娑和尚无忌也赶到了。焦长真道:“来得正好,送师弟出去吧。” 正在这时,山上玄思真人的声音隆隆传来:“今日凡出紫微峰一步者,非我之徒。江升平,限尔今日出山,否则必遭灭杀。” 几人同时呆住,面面相觑。 升平仰面躺在貔貅背上,听到这一声,露出笑容,笑了几声,被呛住了,咳嗽不已。 勉强支持起身子,升平侧头道:“师兄,师姐,啊,不,兄长,姊姊,升平就此告辞了。” 四人沉默,焦长真道:“你行么?往哪儿去?” 升平翻身下来,虽然四肢无力,身子沉得只想倒下,但在同门面前,还是强自支持,道:“没事。纵然废去修为,这么多年肉身也不是白白凝练的。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 焦长真摇头道:“天大地大,你要先走得出去才是。天心派有钧天大幕包围,唯一的出口在渊通元天。这里离着渊通元天的出口还有上千里,你怎么走?就算进了渊通元天,那天外天也有不少危险,你未必能到达对岸。” 江升平头脑麻木,不愿多想,道:“走走看吧。” 玉婆娑突然道:“从小云中出去,行么?” 焦长真道:“可能性不大,不过也是个办法。这样,你现在去太阴峰顶,应该能赶上小云中过来,到时候你看有没有机会进去。” 玉伽罗道:“我虽不能出山,却可以派皮皮送你去。” 江升平摇头拒绝,道:“不劳三姐相送,我能走出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翻身下拜,叩首道:“二哥,三姐,四姐,五哥。升平告辞了,你们保重。”说着一个个对着叩过头去。每人都是三叩首。 天心群弟子百感交集,焦长真等他对自己叩完,扶起他道:“将来还有再见之日。” 升平低低道:“但愿如此。” 轮到玉伽罗时,她欲言又止,终于道:“你看,我头发给妖怪斩去一截。” 升平一怔,玉伽罗道:“我打算以后留短发。将来你再回来的时候,就能轻易分出我和你四姐啦。” 升平一直忍着不肯哭泣,听到这一句,蓦地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强忍泪水,再向玉婆娑叩首,玉婆娑更不善言辞,拉着他好久,才说出一句:“我就是你四姐。” 最后他来到尚无忌面前,端正跪下,磕了三个头,正容道:“多谢五哥多年来的照顾。” 尚无忌努力维持着挂在嘴角的一丝冷笑,道:“我可从没照顾过你,烦死你是真的。出去之后,记得……”他指了指旁边几个同门,“他们都记挂你,就行了。” 升平咬着嘴唇,最后拜过几人,转身走下山峰。 几人远远地看着,升平已经走得只剩远处一个黑点,焦长真正要开口,让师弟妹们回去,突然只听喀喇一声,天空上打了个巨雷。 霎时间,风云变幻,黑压压的乌云不知从哪里来,转眼铺满了天空,遮天蔽日,不过片刻之间,原本晴朗的白天,黑得如同锅底一般。乌云中,沉闷的雷声隐隐轰鸣着,丝丝电光透过云层舞动。 几人面面相觑,玉伽罗道:“要下雨?” 焦长真脸色一沉,道:“没那么简单,我感觉到一股邪气……” 话音未落,就听尚无忌惊呼道:“看——那是什么?” 第29章 二十八 那是什么? 在升平眼中,天地同时出现了变动。 天上乌云滚滚,而在乌云中,一团橘红色的雷电球在云海中翻进翻出,如鱼龙闹海,搅动风云。 在他抬头看天的时候,突然觉得脚下一阵颤动,低头一看,一道裂缝从远处延伸过来,刹那间到了脚底。 喀拉—— 地面开裂,地下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不知名的黑色雾气从中喷出,霎时间飞沙走石。 升平一愣神,转身就跑,同时身子往上一跃—— 可是他忘了,他不再是那个金丹大成,剑气横空的修士,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路都跌跌撞撞的凡人。所以他这一跃,只跳起了三尺不到。 然后,他就像折断翅膀的老鹰,坠落。 但他没有摔倒,因为地下没有接住他的地面,他直直的掉了下去,掉进了裂缝里,直到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 远处,天心派群弟子看到了这一幕,呆若木鸡。 焦长真回头叫道:“师父——” 与此同时,山上传来玄思真人的声音道:“是妖邪裂隙,你去看看。” 焦长真正等这一声,连忙扑了过去,就听身后风声响起,一侧头,发现师弟妹全出来了,唯一皱眉,却也没说什么。 四人化作四道光芒,穿透了乌云压下的黑幕,飞快的赶到了裂隙上方,就见地缝的裂口已经延伸到远方,而升平落下的那段已经合拢了。 在暗沉的光线下,地面上只有沙土,哪有刚刚那少年的身影? 众人哑然,四道光芒浮动在一片黑暗中,每个人心头都是压着大片阴影。片刻之后,玉伽罗才开口,声音仿佛从天上传下,透着虚灵,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尚无忌抓了抓脑袋,突然暴吼道:“疯了,疯了!一切都疯了!”他突然一伸手,将自己的腰带上挂的长剑扔进裂纹里,道:“开什么玩笑!” 玉婆娑怔忡一阵,道:“师弟……死了?” 焦长真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不……妖邪裂隙是空间缝隙的一种,本质上来说也是越界的出入口。被卷到里面虽然可能被裂缝撕碎……但也有可能直接转到万里之外其他地方去。师弟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安无事,你们瞎想什么?” 尚无忌呆了一阵,突然惊道:“莫非……大师兄去查的那个妖邪裂隙?” 焦长真道:“是,不过可能是另外一道……” 正在这时,只听玉伽罗叫道:“大师兄!” 几人同时抬头,只见远处地平线上立着一人,一身玄衣,腰束白带,正是天心派首徒程太岳。在黑暗的天色中,黑衣的轮廓显得模糊,唯有袖口和腰间的白色镶边,白得触目惊心。 见了大师兄,几个小弟子都是百感交集,玉家姐妹更如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般,抹了抹眼泪,竞相叫道:“大师兄!” 程太岳是走过来的。从远处看,只觉得他速度不快,但一转眼间,他已经到了眼前。 焦长真见到大师兄,不知怎的也哽咽了,道:“师兄你看见了么,刚刚……” 说到这里,他声音戛然而止。 不必问,大师兄一定看见了。 大师兄的脸色比雪还白,双目发直,神色恍惚,虽然他的同门师弟妹都在叫他,但他充耳不闻,一步步向前走去。 焦长真怔了怔,突然大惊失色,道:“师兄,莫非你要——” 话音未落,就见程太岳纵身一跃,跳下了还未合拢的裂缝! 在他跳下的几个呼吸之内,裂缝轰然合拢。紧接着,红色闪电没入云层,乌云渐渐散去,阳光普照,霎时间又恢复了响晴白日。 整个过程,没有人惊呼,没有人尖叫,因为没有人反应过来。所有的弟子,包括一向颇有智计的焦长真在内,全都傻了,呆若木鸡的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紫微峰上,玄思真人完全看到了这一场变故。升平落下的时候,他脸色不自觉的一白,程太岳追下去的时候,他脸色陡然铁青,和他的弟子一样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会儿,他甩下一句:“感情用事,不堪大任。”快步上楼。 楼上,一脸疲惫的玄思真人坐在棺材旁边,透过半透明的棺材,凝视里面的人,轻声道:“小苏,你倒是一走了之,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独木撑天,何其难哉?” 不管事情如何吵闹,如何崩溃,如何令人悲伤,该过去的总会过去的。 傍晚的时候,众弟子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观星殿,坐在他们原本的位置上。 玄思真人以下,只剩下四个人了。 上古时代的传承,当年威名播于宇内的第一大派天心派,终于落到今天,门下不过五指之数。 是寒酸,还是凄凉? 众弟子垂头不语,无人再敢看师父一眼。在天心派中,师父是唯一的长辈,本来群弟子对他老人家又是尊敬又是亲近,经过这一日的变故,每个人都觉得,往日就在身边的师父,离着自己越来越远,亲近之意消减,畏惧之心大涨。 玄思真人淡淡道:“长真。” 焦长真一个机灵,起身道:“师父。” 玄思真人道:“从今天起,关闭渊通元天,关闭小云中,天心派封山百年。” 焦长真道:“是。弟子安排下通知各大宗门。” 玄思真人道:“通知什么?我天心派自家封山,与他人何干?” 焦长真道:“可是宗门大猎……” 玄思真人道:“不去。” 焦长真暗暗叹了一口气,道:“是。”暗暗慨叹,如今天心派也实在不宜外出见人,跟那些弟子繁盛的宗门一比,本门简直是个笑话。可是老这么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又什么时候才能复兴呢? 玄思真人又道:“我累了,要闭关,一切外务交给你,尽可便宜行事。” 焦长真忙道:“恩师,我可不行,管不了这许多庶务……” 玄思真人道:“有多少庶务?你不管要给谁?” 焦长真看了眼身后的师弟和师妹,心中一凉,危机感刺得他满心难受——这可真是派中无人了。只得低声道:“弟子遵命。” 玄思真人道:“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本座直言,没时间给你们伤春悲秋了。闭关这一百年,是本座庇护你们最后的一百年,也是你们努力上进的一百年。百年之后,不想死的,好自为之。”说着起身,缓缓离开。 最后一句话,如黄钟大吕,敲在每个人的心头,心胆俱震,八目相对,彼此无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等翁玄思离开,焦长真才轻声道:“大家……散了吧。” 玉伽罗站起身,走到玉婆娑旁边,道:“四妹,我想去你那里。” 她们姐妹因为性格不合,已经许多年没有互相登门了。如今却是玉伽罗二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开口。 玉婆娑低低道:“好。”缓缓起身,突然身子一滑,险些再次坐倒,玉伽罗扶住她,道:“小妹,小心。”玉婆娑微微一笑,这多年难见的一笑,殊无欢愉之意,只有难言的苦涩。两人搀扶着去了。 望着她们的背影,焦长真叹了口气,对无忌道:“你也回去吧。” 尚无忌垂着头,道:“刚刚我把随身带着的剑扔进裂隙里了。” 焦长真道:“是你的本命法宝吧?你也太不小心了。回头重新打一把飞剑,材料要什么?我这里还有一段长青铁,你要就拿去。” 尚无忌道:“我不想再练剑了。” 焦长真立眉道:“这是什么道理?你在剑上几十年的苦功,为了……就不练了?不练剑练什么?” 尚无忌道:“练锤。”说着低头道,“师兄,我告辞了。”缓缓走了出去。 焦长真怅然难言,大师兄和小师弟走了,五师弟放弃练剑,难道天心派独孤祖师一脉也传承不下去了么? 这一天的损失,太大太大了。 最终,这一场极其沉闷的聚会散去了。 然后就是最漫长沉默的一百年。 (第一卷完) 第30章 楔子二 阳景融融,暖风熏熏,百花盛开。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各色花朵堆满了草丛、簇拥着灌木、挤占了枝头。花容灿烂,白似雪色,丹如霞光,鹅黄、藤紫、浅粉、水蓝,艳的艳,雅的雅,千姿百色,无不姣姣妍妍,美不胜收。 一株巨大的花树下,落花堆成了一堆,暖风一吹,枝头颤动,落花如雨般撒下,又为花瓣堆铺了一层新被。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闷雷,声势浩大,连天空都为之一暗。但巨大的轰鸣声无法穿透这静谧的气氛,止于沉闷。这花海竟似隔绝世外,没有受到影响。 说完全隔绝,也不尽然。 地面微微抖动了一下,花堆也震动的塌了一角,无数花瓣纷纷抖落,露出半张白皙的面孔。 这落花丛中,竟藏得有人。 那人闭着双目,呼吸悠长,修长的睫毛有时微微抖动,显然睡的正香,神色安详的不带一丝烟火气。闷雷和地动没有影响到他的酣梦,风再次吹过,落花再下,眼见又要把他重新掩埋。 又过了片刻,天上云层渐渐聚拢,阳光渐渐隐没,天阴沉下来,百花失了明光照耀,颜色不免黯淡了几分。 这时,花海中的小径上,一个少年匆匆赶来。 少年不过十三四岁,尚未束发,还是总角的童子打扮,一张清秀的脸上掩不住凝重和惶然。 他在花海中央站定了,往四周看了看,立刻发现了花瓣丛中的一点人面,忙赶到花堆前,三下两下扒开繁花,露出一个横卧的青年人。 原来那人是个青年公子,穿着淡紫色的轻衫,面如冠玉,修眉俊目,若论相貌,虽未睁眼,已可以镇得住百花园中万千朱紫、但如此俊秀的容貌,却不带一丝脂粉气,在花丛之中,比起压倒群芳的花中魁首,更像个游荡花丛的折花人。 那童子拂掉了盖在那公子身上的花朵,摇了摇他,叫道:“公子,快起来。有大事了。” 那人睫毛一动,睁开眼,目光莹润温和,仿佛冬日之阳,紧接着坐起来,溅落了一地碎花,揉着眼道:“怎么啦?叶姑娘怎么啦?” 那童子怔了怔,道:“什么叶姑娘?啊,不是……” 那公子接口道:“那么是哪位姑娘?” 那童子摇头道:“根本不是姑娘的事儿。是刚刚,天变了,您知道么?” 那公子抬起头,就见天空已经乌云密布,头顶甚至形成了一团漩涡般的云层,天色暗的仿佛黄昏一般。 垂下头,他回答道:“嗯,我看出来了。怎么了?” 那童子道:“在这里还不算什么,毕竟有帐幕阵法在,外面才厉害,天上出现了一道裂缝,里面喷出好多黑烟来,吓死人了。这是什么症候?” 那公子哦了一声,道:“那是天变。” 那童子追问一句,道:“天变是什么?” 那公子丹凤眼一斜,道:“你想知道?” 童子点点头,那公子打了个哈气,道:“等我去梦里问问三清道祖,回头告诉你。”说着仰头便倒。 童子目瞪口呆,那公子刚刚倒下,立刻弹起来,道:“对了,小翎,你去叫叶姑娘不用弹琴了。请她回去休息吧。” 那童子眨了眨眼,道:“叶姑娘什么时候弹琴了?啊,您说三日前?您睡了三日,叶姑娘早不弹了,您不用特意吩咐。” 那公子皱眉道:“她已经停了?怎么我依稀还听见琴声呢?嗯,想必是叶姑娘琴技超绝,出神入化,以至于绕梁三日,犹有余韵——古人诚不我欺。此等绝艺,当记下来——我的性灵呢?” 那童子忙取出一笔一白面扇子递上,那公子纵笔在扇面上作画,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正这时,有人纵声叫道:“公子,公子!” 那公子笔下一停,刷的一声,将扇面合拢,皱眉道:“吵什么?打扰我的雅兴。” 来人也是个童子,和小翎一般打扮,赶到近前,道:“公子,天变了。” 那公子怫然道:“你们两个怎的不事先沟通一下?同样的事要你们大呼小叫两遍?快滚,我还要欣赏叶姑娘的琴音余韵。” 那童子喘了口气,道:“不……不仅是天变,刚刚天一榜变动了一下。” 那公子眉毛一扬,道:“哦?怎么变的?” 那童子道:“变得是生灵志。天榜没变……但是地榜变了,整个榜单动了一下,所有在榜的生灵往下落了一格,榜首新生成一行。” 那公子终于笑道:“有趣,新的榜首是谁?” 那童子道:“是空的,而且就出现了一瞬间,紧接着就变回来了,先天天一榜和昨天一模一样,排名没有变化。” 那公子沉吟了一下,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说着往后躺倒。 那童子忙道:“我别下去啊——您先别睡。公子,天变的事情轰动了整个修仙界,那些大宗门和大世家都动起来了,好多人已经赶过来了。” 那公子嗤的一声,道:“什么整个修仙界,你知道整个修仙界门往那边儿开么?不就是眼前那几家,他们急什么?天的事情有天上人管,他们着哪门子急?” 那童子道:“是,可是有几位已经到了,他们请您主持大局呢。” 那公子道:“我干嘛要主持大局?有什么大局可主持的?一群惊弓之鸟聚在一起讨论凤凰落下的一根羽毛,就是听着都觉得荒谬,我还主持,岂非自堕为燕雀?就说我睡了。”说着又一次往后倒下。 小翎插口道:“公子,您看一眼去吧,不然他们老不走,把咱们地板给站脏了。” 那公子沉默了一下,突然用手中的扇子敲手,道:“烦、烦、烦!” 三个烦字出口,他飘然站起,掠过花丛。两个童子对视一眼,追在后面。 行走之间,那公子身上自然而然换了一层衣服,轻衫便衣褪下,覆上一层乌檀色鸾凤纹礼袍,头上束着紫金冠,博带宽袖,庄重雍容。 走出花园,那公子就觉得鼻尖微微一凉,伸出手去,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手背。 “下雪了?” 再往外看,漫山遍野,银装素裹,风卷着雪片肆虐飞舞,皑皑的白雪将天地化作茫茫一混沌世界。 他的神色第一次认真起来,两道修长的眉毛向上轩起,登时气势一变,不怒自威,微一示意,两个童子同时大声叫道:“谢天官驾到——” 声音远远地传出去,震动四方。 第31章 二十九 旦郡,圩邑。 大雪是从子夜开始下的,先是零星的雪粉,渐渐变成了鹅毛大的雪片,一片片无声飘落,飘得漫天遍野。落在山间、树丛,也落在屋檐,街道,越积越厚,到了凌晨,积雪已经没了膝盖,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何况本就荒凉的野地。 到了早晨,大雪稍止,一缕阳光照耀雪地,为白茫茫的大地镀了一层淡金色。 圩邑城郊。 吱呀一声,两扇半新不旧的朱漆大门费劲的推开了积雪,缓缓敞开。一个小沙弥举着笤帚跑了出来,在门口台阶上转了两个圈,又奔下院子,在新鲜平整的雪地里踩出一行脚印来,叫道:“下雪喽,下雪喽。” 门中跟着出来个和尚,比那小沙弥年纪大上几岁,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三角眼,塌鼻梁,相貌不堪,连中人之姿也谈不上。或许是冻得,他双颊失去了少年人常有的红润,变得青灰,嘴唇也有些青白,双肩抱拢,手笼在袖子里,这个姿势和仪态,更添几分猥琐。他悻悻道:“不就下个雪么?吵什么?没见过啊。” 那小沙弥又踩了两脚,道:“净虚师兄,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真白啊。” 净虚撇嘴道:“多新鲜啊,雪么,能不白么?快去,快把雪扫了。别耽误香客进香。” 那小沙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道:“咱们这儿有香客?” 净虚脸色一僵,喝道:“闭嘴,怎么就没有呢?万一有呢?你这话叫监寺师叔听见了,看他不撕了你的皮。” 就听后面有人道:“叫我听见怎么着?” 净虚和小沙弥同时转过头,战战兢兢道:“戒圆师叔。” 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从门里走出,边走边系腰带,脸上的横肉一抽一抽,道:“大清早的,不好好干活儿,还在这里嚼舌头根子。你们——”他短粗的手指指了指小沙弥,又指了指净虚,道:“还敢说咱们没香客?是,最近香客不怎么上门,可是那都是因为谁啊?都因为你们——”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忿忿道:“因为你们一个个又懒又馋,只知道吃饭,不知道干活儿。你们要有我的一半勤快,香客哪儿能都跑到善承寺去?说的就是你,净虚,眼睛里没活儿。没看见头上的匾都给雪埋了?不会擦一擦啊?还有你,净明,快扫地。” 小沙弥净明拿着一人多高的大扫帚扫地,净虚搬了梯子擦匾。戒圆就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看着他们干活儿。 净虚一点点把匾上的雪粉擦干净,露出“暮山寺”三个大字,黑色的字体已经掉了不少漆,字迹模糊不清了。 戒圆啧啧几声,道:“要不是手头紧,这门上的匾早该换了,换个金字的,黑字的实在晦气。你说,这没香客是不是寺名不好啊?暮山寺,暮山寺,死气沉沉的。要不然咱们改作朝山寺,换换风水或许就旺了呢?” 净明不由奇道:“师叔,咱不是佛家弟子呢,也讲究风水?” 戒圆道:“佛家弟子怎么了?佛祖要是保佑咱们,怎么不送钱来呢?敬佛祖也要敬鬼神,哪路神仙孝敬不到,他一出手拦了你的财路,你就没好。喂!你在干什么!”就见净明一边扫地,一边捏雪球玩儿,他立刻爆喝一声。 净明吓了一跳,手中的雪团啪的落地。戒圆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玩儿,那雪有什么好玩的?那都是邪性的东西,玩死你。” 净明赶紧低头扫地,又忍不住道:“雪这么干净,怎么是邪东西?” 戒圆道:“你们才活了几岁年纪,懂个屁。告诉你们,在我小的时候,天上从来不下雪。” 净明和净虚都是咦了一声,看向戒圆。 戒圆挥手道:“继续干活,别想偷懒。哼,小时候夏天固然热,冬天也不冷,我穿一件夹衣,绰绰有余。哪像现在,穿棉袍还冻手冻脚的。” 净明问道:“那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的呢?” 戒圆道:“我十来岁的时候,也就是二十年前吧。那一年突然天降大雪,啊哟,把大家吓得,从没见过这东西。都说是闹了妖怪了。后来是朝廷出来宣讲,只说是天变,大家需敬天地鬼神,神佛保佑就没事。后来果然没事,就是冷了好多,二十年年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净明道:“既然没事,那也不能说雪邪□□?” 戒圆道:“谁说的。那天下雪之前,我亲眼看到山那边出现了一道裂缝,就跟把天拉一个口子一样……” 净明突然讶道:“就跟昨天天上那道裂缝一样?” 戒圆道:“对,昨天也出现了。就是那种裂缝,往外冒黑气。冒着冒着就下雪了,妈呀,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今天也下雪了,坏了坏了,又变天了。” 净明道:“变了天也就下一场雪,也没什么了不起啊。” 戒圆道:“你懂个屁。自从下了雪以后,各种妖怪都冒出来了。到处都听说这个妖怪吃人啦,那个鬼怪作祟啦,还有年年闹的妖邪潮,每年冬天都不得清净。以前哪有这样的事?正因为各种妖鬼邪物横行,那些臭道士都牛起来了,什么降妖除魔,辟邪镇宅。再加上本来就时兴的长生丹汞,连富户都时兴学道法,供养道士,还送子孙去求仙缘,我呸。降妖伏魔我们佛家也会,怎么不来拜我们?” 净明道:“降妖除魔,咱们真会?” 戒圆悻悻道:“反正善承寺说他们会。他们那什么金刚伏魔刀,还有那什么罗汉拳、降魔棍都能退避妖邪。还有金刚咒、大明咒两种咒术可以辟邪净化……啊呸,我看那什么刀啊棍啊,跟武林中那些粗汉用来打打杀杀的凶器没区别。只有咒法,哼哼……看在佛门一路,我就不说他们了。” 净明听了,露出神往神色。净虚下来,一面搬动梯子,一面道:“说道罗汉拳,咱们不是也有么?” 戒圆道:“有什么?你说方丈室后墙上那个?那什么玩意儿,你以前也对着练过,练出个样子来了么?那就是涂鸦。咱们寺里头,经书有,佛像有,就是有用的东西一件没有。但凡有个什么管用的经咒,哪怕有件装样子的法器,出去给人降妖捉鬼,做做法事,我也不用着这么大的急啊?” 说着他起身跺了跺脚,道:“横竖抢不到那碗饭,不如想点别的招数。前两天收留的那个小公子就不错。住下就给房钱,吃素斋还给饭钱,我看着就是个路子。咱们后院空房子那么多,都住满了人,一天得多少钱?” 净虚道:“说起那位,本来说昨天早上起身走人,结果病倒了,昨天烧了一天,早上还说胡话呢。” 戒圆哦了一声,道:“没事,让他住那儿呗,反正他住一天,就给一天的房钱,多住几天也无所谓。” 净明突然道:“昨天晚上下雪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那个童子一个人出去了,走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大包袱。” 戒圆脸色一变,道:“当真?妈的,这么点儿背?走走走,跟我看看去。”说着当先一阵风的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一间禅房大门紧闭,戒圆风风火火的走过去,一脚踹开门。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色潮红,半昏迷中嘴唇微动,似乎在喃喃自语,一床被子掉在地上大半,一点儿没盖上。 戒圆一见这样的情形,脸色铁青,道:“去搜搜,他东西还在不在?” 净明和净虚两人左右抢入,在柜子箱子里一阵乱翻,净虚道:“没东西,连件衣服都没有。” 戒圆道:“妈的,这蠢猪,被手下人来个卷包会。那小王八蛋也够狠得,把主人病病歪歪的扔在这儿,连衣服都没留一件儿啊。可恶,他东西被人偷了,我的损失谁来赔?这……这小子在说什么?”他指了指少年蠕动的嘴唇。 净明凑过去听了听,皱眉道:“好像是……师兄?” 戒圆道:“胡说,他绝不可能说这个。是你平时师兄师弟的叫惯了,听起来像而已。不管他,给我拿盆冷水,泼醒了他。” 第三十章 春光明媚,百花盛开,正是远足的好季节。 升平和大师兄去碧野大山郊游。 两人御起剑光,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旷野中悠游滑翔,眼前是无尽春光,鼻端是花香扑鼻。 升平好胜,突然加速,剑光甩开师兄,往云端以上冲上。 就听师兄在背后喊道:“升平,你小心——” 升平不在意的笑道:“师兄看我的——”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往下落去。 这一落莫名其妙,剑光刹那间消失,他想要往上飞起,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甚至连动也动不得,好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下拽,一直拽,一直拽…… 耳边风声太大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眼前环境不断变换,蓝蓝的天空坠落入碧野山林,还往下落,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黑暗,不见半点希望的深渊。 这都什么和什么? 在内心深处,他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但身体和意识似乎隔了一层,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向更深处坠下…… 好烫! 不知多久,深渊深处传来了酷热。他隐隐看到橘红色的岩浆在地下流淌,岩浆咆哮不止,彷如地狱。 下一刻,他身坠火窟。 火焰吞噬了他,焚烧着他的血肉,焚化着他的骨头,从他的体内绽放出烈火红莲。 好烫…… 他挣扎着,张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只能听着自己的肉被烤焦的声音…… 哗啦—— 一盆冷水从头而降。 火焰霎时间熄灭,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或者说,他想坐起来。 腰部一挺,他往上坐起,身子刚刚发力,离开床铺,立刻往下坠落。 疼…… 全身疼痛,酸软无力。他模模糊糊睁开眼,先看到头顶上灰朴朴的旧木头,以整齐的方式排列着,中间还有一根横过来的长木,架在头顶。 这个是……房梁么? 我这是在哪里? “喂,喂,我说话你听得见么?”一只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人手吗? 五个指头还有掌纹,好像是人手,但是怎么短?皮肤也太粗糙,还有一丝异常的油亮,好像刷了一层油。 “看来是听不懂人话,这可怎么好啊?”那个声音抱怨到。 “我看这小子烧的有点傻了,是不是给他弄点儿药吃?”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声音道。 “你傻啊——”叭的一声响过,第一个大嗓门儿嚷嚷道,“他现在一文不名,连窝窝头都不配吃,你还给他吃药?我看你该吃药了。算我倒霉,把这小子扔出去。” 一只手上来抓升平,升平想要挣扎,却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糊里糊涂被拽了起来。 这时,另外一个更年轻的声音道:“别呀,师叔,这样大雪天扔出去九死一生呢。” 先一个声音道:“我看这小子本来就病的十死无生,不扔出去,死在咱们庙里怎么办?咱们庙本来就风水不好,再加个死人,得多晦气?财神爷更不来了。” 因为身子被撑起,升平看到了眼前人。 这是人吗? 这不是人身子顶着猪脑袋吗? 升平有些不确定,毕竟他没见过这么胖的人,但也没见过猪。他只知道这个油光满面的胖子,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在天心派十多年,见过的人除了同门以外,一只手数的过来,各个都是仙风道骨,飘逸出尘的修士,相貌各有不同,但至少中人以上。这胖子不但面貌粗陋,且俗气灌顶,俗不可耐。 如此俗人,果然是凡俗世界了么? 一个念头闪过,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原本因为昏迷暂时忘却的前世井喷一样涌上心头。 是了,我已经不是天心派的人了。 我被赶出天心派,离开了钧天大幕,来到了俗世。 我是怎么来的?这里是哪里? 两个念头紧接着涌上,却是毫无答案。他只记得最后落入裂隙的一瞬间,却还不知道那是梦还是醒。 但眼前的现实,分明就是告诉他,这已经是真正的俗世了。 眼前的情势让他一阵瑟缩,内心更是一阵恐惧。不是对这恶形恶相的胖子的恐惧,而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怖。 刚刚被赶出去时,他拼着一口气支持自己往前走,根本就没有想过以后,只觉得有此一劫,前面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但当一切现实突然在眼前爆开,从没离开过天心派的他不知所措。 眼前少年白痴一样的神情落在对面三个和尚眼里,都以为他烧得傻了。最胖的戒圆搓手道:“净虚,还不把他扔出去?” 净虚迟疑了一下,道:“监寺师叔,你扔他出去,横竖的补不回来了,还损了庙里的阴德,何必呢?依我看,还是减小损失为上。” 戒圆道:“怎么减小损失?这小子一文没有,那身内衣扒了也不值钱。” 净明道:“我知道,让他给寺里头挑水砍柴,干活儿还账。” 戒圆呸了一声,道:“寺里哪有那么多活儿?你们几个我还想赶了呢,还收新人。别说他了,你们过几天也给我出去化缘,他么的都想吃白食么?” 净虚道:“师兄,不如这样,他虽然暂时没钱,但穿的也是个有钱人的小少爷。让他家里人给他送钱呗。多多的送,把损失都补回来。” 净明惊叫道:“那不成了绑票啦?” 戒圆狠狠地拍了他一下,道:“什么叫绑票?咱们这是收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把他给我扶好了。” 净虚把那小少爷拉起来,捏住他瘦弱单薄的肩膀,防止他倒下,戒圆上去对着他的脸,道:“小少爷,看得见我么?” 升平微微睁眼,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肥脸,一阵呕心,但全身无力,只好轻轻点头。 戒圆道:“我看你什么都不明白,先给你说说眼前的情形。江公子……他是姓江吧?” 净明和净虚一起点头,戒圆道:“江公子,你呢,本来很有钱,贫僧们很欢迎你来小住。可是眼前出了点儿小问题,你的那个童子,在你昏迷的情况下,把你的钱全卷走了。” 升平半懂半不懂,发烧的高热让他头脑一片混沌,胡乱嗯了一声。 戒圆道:“虽然我也很同情你,可是一码归一码。我们庙小菩萨小,供不起你这个大佛。这两天你住下,我们是好斋菜好茶水好奉敬,这些损失可全赔进去了。你不给个交代行么?” 升平有气没力的嗯了一声。 戒圆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肚子火气,道:“依我说,你赶紧给家里写信,叫家人拿钱来赎你。钱没来之前,我们也不亏待你,禅房还让你住着,该吃吃,该喝喝。什么时候钱到了,你走人,怎么样?” 升平再次嗯了一声。 戒圆道:“你要是写不动,诺,让净虚替你写。说吧,你家在哪儿啊?” 升平昏昏沉沉道:“我没有家。” 戒圆怒道:“什么?你爹是谁?妈姓什么?家住哪里,祖坟在哪儿,别给我打岔,快说出来。” 升平缓缓摇头,道:“不知道。” 戒圆道:“爹妈都不知道?” 升平轻声道:“不知道……我没有爹妈。” 戒圆大怒,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道:“我看你给脸不要脸。东拉西扯不说实话,就是不想给钱。给我把他扔……扔……给我把他关起来,锁屋里。茶饭也不给他吃,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让他写信。咱们走。”说着转身就走。 净虚松开手,升平坐在床上,虽然昏昏沉沉,竟也支持不倒。净明看了他一眼,跟着走出去。 戒圆突然一停,道:“等等,把被子收走,这被褥都是好东西,不能给这赖皮用。” 两个小和尚上去,把床上被褥收走,只剩下一张硬木板床。升平默默地坐在床上,看着几人折腾。 一切东西都收走,戒圆将门死死关上,用大锁锁住,叫道:“别死扛着,不然就等死吧。” 人走远了,升平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在木板上。 第33章 三十一 夜幕降临。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床上的少年身上。 今天的月色也很好。 倘若在天心派中,无论是天使峰,还是思过崖,江升平都会喜悦,月下练剑,对月倾诉是他最喜欢的事。 只是如今明月无二,换了人间。 升平甚至根本没发现月亮上来,在他身上,无数种从所未有的痛苦难受缠绕着他。 除了一直以来的火焚般的煎熬,嗓子和嘴唇干裂的焦灼同样难以忍受,而肚腹中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 这就是干渴、饥饿么? 富家子弟尚不知道饥渴,升平身为世外修士,仙道宗门的关门弟子又如何能知道?他自小辟谷,连饮食的概念都没有过,何况饥饿。他本以为受伤的疼痛,散功的苦难已经是极致,但不知道凡俗间还有饥渴这样最简单但最折磨人的痛苦。 世人苦多! 神仙的痛苦,凡人无法领略,凡人的痛苦,同样可以折磨高高在上的修仙者。 如此折磨,江升平虽然痛不堪言,却不能动。他无法动一根手指头,哪怕从床上下来找水这样的事也做不到。 难道就这样饿死、病死么?我好歹是一个修士…… 昏昏沉沉的,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明悟——我还是一个修士。 虽然不知自己如何换了身体,这身体也从未修行过,但他可以从头再来。 第一步是什么来着……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了,他几乎忘记了。 好像是《引气诀》。 早已深埋记忆底层的文字一点一滴的翻了上来,当年对他来说深奥不可理解,需要师父掰开了揉碎了讲解的词句现在早已变得浅显明白,几乎没有考虑,他本能的进入了修炼的状态。 然而…… 一句句文辞在他心中流过,但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半点真气,原本和他相处融洽的灵气现在别说吸引,连感应都感应不到,足足半个时辰过去,除了更干渴一点,什么也没得到。 怎么回事? 是凡俗间没有灵气么?还是我的心不静? “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传来,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 谁在笑? 升平抬起头,就见一个相貌绝美的白衣男子站在床头,月光从他背后照来,在他周身笼罩了一层清濛的光晕,显得仙气渺然。 “是你!” 升平惊怒交集,即使全身无力,也猛地撑起身子,几乎要扑上去,但人到了一半终究扑通一声倒落。 此人,赫然就是妖狐白希圣。 白希圣嘴角带着那丝熟悉的邪笑,微微摇头,道:“在尝试修炼么?本座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你的修为彻底废了。” 升平哑声道:“破而后立,重修一遍有什么了不起?” 白希圣道:“好一个破而后立。如果你的道体还在,重修倒真不是难事。可惜啊,他已经毁了。恐怕你也不记得了,当时你身堕裂隙,一身*被搅个粉碎,只剩下魂魄从另一出口仓皇逃窜,在将要散去的时候占了这个新死之人的身体。还不错,灵肉契合居然挺高,就这么挺了过来,你的命倒是大。” 升平道:“是么?” 亏了这个妖孽解说,他才略微有点概念。 看来自己是夺舍了呀,前世江升平的身体已经崩溃了,现在换个了躯壳,重新来过。 不知这个身体是什么人,有什么身份? 白希圣道:“虽然你命大,但是天下的便宜也不能都在你。这身躯虽然还年轻,可是个绝道之体,和你先天道体正好是两个极端。” 升平道:“绝道之体?” 白希圣道:“世间根骨分九品,越好的资质修炼的越好。你的同门大多是一品根骨,你自己是凌驾于九品之上的先天道体。因此个个进境飞快。不过只要摸上了根骨的门槛,哪怕是九品也可以修炼。除非是绝道之体。” 升平道:“譬如这个人?” 白希圣道:“不错。也不能说你运气特别不好,毕竟凡人皆碌碌,十人九绝道。你只是没有那么幸运,占上十中选一的幸运儿而已。不过就凭你想要修道绝无可能。灵气感觉不到,身体吸收不了,一辈子做个凡人吧。” 升平心中一沉,仿佛落下了万丈深渊,深沉的绝望袭来,甚至连干渴都忘了。 白希圣看着他,淡淡道:“除非……” 升平一震,脱口道:“除非什么?” 白希圣道:“除非你放弃修道,改为修妖。我妖族修炼修的是血脉,炼的是身体。你改投我门下,我自可以传你*。到时候你还能卷土重来,甚至纵横宇内。” 升平咳嗽了两声,道:“没兴趣。” 白希圣道:“你要想好。我是念及你放我出来,对我有些恩义,才肯收容你。不然天下绝道的凡人何其多,我选哪一个不行?你失去了这个机会,必定碌碌一生,百年之后化为一抔黄土,万事皆空。” “和我签订契约,还有一线生机。错过今日的机会,你再求而不得。” 升平吸了口气,道:“给我滚。” 白希圣脸色一沉,道:“不识抬举。我说你百年之后化为黄土,尚算客气,你先熬过今天晚上。或许明天你就是一具死尸了。”说着飘然而出,从窗户穿过。 升平见他离去,突然升起一阵钦羡——倘若自己也能穿墙就好了。 当年穿墙这等小法术他何曾放在眼里?现在却是求之不得。 当年……当年…… 往事不能追思,一想就是泪流满面。 不过如果我今日就要死了,难道不该在死前,将所有愉快的记忆回忆起来,让自己在仅有的时间内再稍稍愉快些么? 他倒在床上,放任记忆中的画面一层层在眼前展开,那是他有生以来所有的美好。 他经历过的快乐,真是太多太多,天心派的每一天,都是好的,都值得他一遍遍的追忆。 忆往昔,有所思。 升平深陷追思中不能自拔,却没发现,自己头上渐渐聚集了白气,白气扭曲,渐渐变成了人脸的形状,口角一开一合,仿佛在吞吐。 过了良久,升平突然醒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幻觉,似乎身上火烧一样的滚烫褪去了不少,身子的虚弱也有所缓解。他用手臂撑住身下的床板,居然也慢慢坐起。 怎么回事?病好了? 然而下一刻,饥饿和干渴再次袭击了他,虚弱缓解的些许舒适烟消云散。尤其是干渴,几乎逼得他想要呕吐。 渴的想吐,但什么也吐出来,只是一阵阵干呕。 不能这么下去了。 升平活动了刚能动弹的关节,支持着下了床,他要找水。 这一间小小的禅房,除了他身下的那张光板床,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床头的柜子和靠在墙角的板凳。 柜子里什么都没有。 桌上放着一个旧茶壶,两个粗瓷茶杯。茶杯是空的,茶壶里还有些陈旧的茶叶末,升平将茶叶末放到嘴里,拼命的吸取其中残存的水分。 虽然他有很久没喝过水了,前世几乎没有饮水的记忆,但是从湿润的叶子里吮吸水分,却做得如此自然,就像婴儿吮吸乳汁,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水分吸干了,茶叶末的苦涩扩展到了整个口腔。苦的他又是一阵干呕,把灰褐色的叶子吐进了茶缸。 整个房间,再没有一滴水。 跌跌撞撞走到门前,升平用手推门,果然推不开。他一阵烦躁,狠狠地用手推门、砸门,除了砰砰砰的激烈撞门声,耳边更传来铁锁“咣当咣当”的撞击门板的声音,几种嘈杂的声音拌合,在黑夜中传出很远。 那声音一下一下的,敲在他心口,提醒着他的处境——笼中鸟。 铁窗深锁,插翅难飞。 他只是个囚犯。 一个不能修道的凡人,何尝不是困在世俗的大牢笼中,饱尝生老病死的困苦,不得解脱? 要脱出樊笼,必须有大智慧,大毅力,还要有大机缘,走上修道路,仗剑前行,披荆斩棘,步步攀登,才能终于超脱。 这些道理他本来都知道,知道是知道,但他不懂。因为他从来没遇到过困难,便不懂苦难会带来怎样的绝望和压力,更不懂克服险阻需要怎样的毅力和勇气。 现在他有些懂了。 只是有些晚了。 他如今连小小的屋子都走不出去,谈何羁脱俗世,跳出凡尘? 双臂渐渐无力,他停下了动作,身子缓缓滑落。这一落只是从站到坐,不过一人高的落差,却比他从天心派落入凡间那道裂隙还要漫长。 靠在门边,升平抱膝静静的坐着,月光洒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但越过了他。他身在阴影,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光彩。 过了好久,月色渐渐收敛,窗外正是一团漆黑,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门外似乎传来了什么响动。 升平微微一摆头,就见门上的窗户开了一个小角,两件东西被丢了进来,落到地上发出当当两声响。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窗户立刻关上,门外一阵哒啦哒啦的声音,渐渐变小。 那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升平呆了一下,扑了过去,只见地上有两件物事。一件硬木的小水壶,另一件他从没有见过,圆圆的,背面凹了进去,暗黄色的,闻起来有一丝奇异的香气。 这是……食物么? 他一下子明白了,趴上门上,哑声道:“谢谢。” 紧接着,他迫不及待的打开水壶,灌了一口。清凉甘冽的液体顺着喉咙落下,滋润着他干涸的嗓子。 这是江升平在凡间饮的第一口水,如饮甘霖。 第34章 三十二 “这凡俗的食物真是奇怪,这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啊?” 升平将手中黄色的团子一点点的掰开,放在嘴里,一面吃一面疑惑。 他往日看过凡间的书,虽然只有有限的几本,却也有不少对于美食的描写。大凡美食,多有鲜美、甘甜、酥脆、软嫩这些词来形容。他吃的这东西,哪样都对不上,大概就是不好吃吧。 虽然手中的黄团子又冷又硬,咬起来苦涩干燥,咽下去还剌嗓子,但是它确实让他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饱”的感觉。那种饿到了极限,突然有食物下肚的饱腹感,令人感动的泪流满面。 两个拳头大的团子塞下去,加上半壶水,升平感觉活过来了。头上高热渐渐退去,但还是昏沉的厉害,他把水壶放在床下,又倒头睡在床板上。 刚刚浑浑噩噩,他完全没感觉,但头脑清醒之后,睡在光秃秃的木板上,顿觉硌得难受,翻了几次身,再次起身,抚摸着肋骨已经隐隐作痛,咕哝道:“凡人真是事多。” 定了定神,他选了个侧卧的姿势躺下来,正要睡下,借着窗纸透过的蒙蒙曦光,他看到床缝里有东西。 是什么? 用手指一点点的抠出来,原来是一张白纸,比一般书册的纸要硬,色作淡黄。 升平讶然,缓缓展开。那纸张大概有一平尺大小,上面有不少弯曲的线条和零星的符号。 这个是…… 地图? 升平没研究过这种地图,只是模糊的看出,这画的是一片山丘,左下角有一个小点,标注的是“暮山寺”,在右边又有一点,标的是“善承寺”。在图的中央,一个朱砂画的圆圈最为醒目,却什么也没标注。 翻过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批注,“九日赶到密松岭,十二日进入代郡,二十六日抵达济阳城。”字迹工整,和上面善承寺等似乎出自一人之手,但略有不同。 费解的皱了皱眉,升平大概能猜到,这应该是一张传说中的藏宝图。但不知道是谁留下的?从纸张来看,应该有些年头了,但灰尘并不多,似乎是刚刚塞进去的。 将图纸塞入衣服,江升平打算以后处置。 现在当务之急,是出去……不,是先他么倒头睡一觉。 他调整好姿势,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这一觉睡的香甜,直到砰地一声,大门被踹开。 江升平抬起眼皮,就见昨日那胖子又进来了,一进来就嚷嚷道:“小公子,你想好了没有?” 江升平直起身来,这时他烧已经完全退了,神智也从所未有的清醒,所以马上就睡意褪尽,道:“想好什么?” 戒圆虽然不满他还有一问,但见一夜工夫,他病容褪尽,恢复了往日的神色,双目也异常清明,心中暗暗称奇,道:“给你家里人写信,叫他们送钱来啊。” 江升平道:“原来是这件事,笔墨伺候。”说着缓缓起身。 戒圆一怔,但见他言谈举止自有一股怡然气度,令人不敢冒渎,心底有些发憷,转念暗道:好吧,只要你肯给钱就行。瞪着后面跟来的净明道:“看什么看,还不拿笔?” 小沙弥端来笔墨,江升平大模大样的坐在桌前,随手接过,一挥手让他退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拘泥。 直到拿起笔,他沉吟一下,暗道:写什么好? 无非是个缓兵之计,等他身体好一点儿自谋脱身,现在却需要写点什么稳住这死胖子。 因为这是一张永远也送不到的信,所以收信的地址越远越好,但若世上根本没有这个地方,可就给揭穿了。升平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对俗世的地理毫无概念,唯一想到的地名,就是藏宝图上的济阳城。 九日出发,二十六日能到,要走十几天的功夫,够远了。 提笔在信纸上写下“父亲大人膝前”几个字,升平微一恍惚——他几乎淡忘了自己还有父母一事,现在却要给父亲写一封永远也收不到的信,心中略感微妙,停下笔,道:“你想要多少钱?” 戒圆立刻道:“一天一两银子,至少要十两银子。”这个价钱可不低了,就算是城里大客栈的上房,一天也只要一两银子,十两银子够田舍人家一家子一年生活了。 江升平完全不知道银子的概念,说灵石他还能听得懂,眉毛一挑,道:“十两?十两银子你让家父千里迢迢派人送来?开什么玩笑?你的胃口太小了。” 戒圆先怒后喜,道:“江公子说的是,贫僧的眼皮哪能跟您比啊。您说多少?” 江升平这才知道他是个和尚,心道:原来如此,和尚要剃光头,点香疤,我怎么忘了?世俗的和尚这么可恶?不是说比我们修道人还清净么?皱眉道:“五十两吧,少了不值得。干脆,让他送一百两,我还要花销呢。” 戒圆拍掌道:“对对对,少爷你还要花销呢。等钱送来,我可以带着少爷去圩邑玩耍,咱们吃香喝辣,尽情花费。” 江升平微微一笑,用笔端指着他,道:“倒茶。” 戒圆一叠声叫小沙弥道:“倒茶,倒好茶。” 净明端上热茶,升平一饮而尽,觉得奇苦无比,暗道:看来凡间的好吃的都是苦的,真是奇了。笔锋一落,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书信。 他有些年没动过笔了,修道用玉简,不怎么用笔。不过小时候也曾长篇抄过经文,一笔字谈不上俊秀,还是相当的工整。用词尽是道书上的字句,诘屈聱牙,词意艰深,唯独一百两银子写的明明白白,写完吹干墨迹,道:“好了。” 戒圆略看了一遍,果然除了大部分字都认得,其他的一概不懂,唯独一百两看得清楚,堆笑道:“公子真是大才,文字就是和我等粗坯不同。净明,你去走一趟……济阳城。” 小沙弥道:“师叔,我没出过方圆百里,不认得路,让净空去吧。他今天化缘回来了。” 戒圆点头道:“也好。那么公子好好休息,我们的人没回来之前,你可不能出寺。” 江升平一挑眉毛,道:“还只能呆在屋子里?我看你不值五十两。” 戒圆一拍大腿,道:“罢了,小寺上下公子尽可走动,但不许出去怎么样?” 江升平哼了一声,道:“把我的被子还回来。还有……那小畜生,卷了钱的那个,知道么?” 戒圆道:“知道,您的那个小童子,叫什么白鹤的。” 江升平道:“就是他,谁抓到了他,钱财都归那人,我还另有感谢,把我的东西还回来就行。” 戒圆大喜道:“好嘞,他跑不了。对对对,公子没有衣服,净明,我看你和公子的体型差不多,先借两套衣裳来。” 等两个和尚走了,升平将胳膊撑住,深深地埋下头去,只觉得疲乏异常。 刚刚那一场表演虽然只是小试牛刀,却用尽了他积攒了半晚上的力气。只为了撑住场面。若有一点撑不住,让那胖子看出他力不从心,他必然落到比昨晚更惨的下场。 从今以后,他孑然一人,必然要独自支撑。没有实力,要撑住场面,虎死不倒架,他是天心派最得意的弟子,不能任人欺侮。 但最重要的实力,有了实力,他不用撑得那么劳累,反而要风风光光,开出自己的一片天来。 傍晚,寺院送来了斋饭,不同于昨晚暗黄色的团子,今天给的是雪白色的团子,又松又软,热腾腾,香喷喷的。他吃了两个,觉得好像抓住书里说的“好吃”的感觉了。 吃到饱肚,升平上床睡觉,因为铺盖便厚,床榻温软,睡得倒也香甜。 睡到半夜,耳边突然传来嘿嘿两声,似乎有人冷笑。 江升平身子一震,登时坐起,道:“白希圣?” 房中一团漆黑,并没有白希圣的影子,但鼻端传来一丝怪味。 似乎是焦灼的味道。 紧接着,他目光一凝,看到了从门缝里冒出来的灰烟。 难不成是…… 升平跳将起来,翻身下床,惊叫道:“着火了!” 第35章 三十三 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的。从后院的禅房烧起,很快蔓延了整个后院。 好在前日刚下完大雪,木头还湿,虽然有引燃之物,到底也没特别烧起来,火舌卷了一阵,凌晨时分明火渐渐熄灭,唯余黑烟滚滚,盘旋不去。 寺中和尚人手少,被惊醒之后纷纷拿水灭火,多少也算出了点儿力。监寺戒圆最后起身,胡乱裹了件袍子出来,骂道:“怎么回事,他么的到底怎么回事?” 赶到现场一看,最里面的一间房子已经烧通了顶,旁边几间也熏得黑了,塌了几面墙壁。他不由得捶胸顿足,道:“我的佛祖啊,我的老天爷啊,这怎么回事啊?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缝,怎么就这么背啊?要把这房子修一遍,要多少钱啊?” 嚎啕了一会儿,戒圆才想起,问旁边道:“这禅房是不是……那个谁住的?” 旁边有净明,正提着水桶喘气,道:“是江少爷住的。” 戒圆心中又是一凉,嚎叫道:“我的少爷啊,你死的好惨。” 就听旁边人道:“我死的怎么惨了?” 戒圆回头,就见江升平坐在地上,满身乌黑,正用毛巾擦脸。他惊喜交集,扑过去道:“少爷,你没死?” 升平缓缓放下毛巾,目光炯炯,道:“差一点儿。” 戒圆拍胸口道:“还好,还好。少爷你不死,几间房子总是回得来的。” 这时旁边一个和尚道:“小少爷,你可够机警的,大晚上还能跑出来。”声音不免带着几分阴阳怪气,正是净虚。 江升平道:“我说过,差一点儿。顺便问一句,你们这里睡觉有把房门从外面拴上的习惯么?” 戒圆奇道:“没有啊……啊?!”他突然双目瞪得滚圆,看着江升平。 江升平嘴角噙着一丝冷笑,道:“是啊。冲着我来的。” 刚才真是太危险。他察觉到着火,先往外冲,赫然发现门推不开,跟前晚被锁在屋里的情形一模一样,唯一区别就是没有铁锁响声,似乎只是插了个门栓。升平惊怒之下不住的撞门,始终不见效果。后来撞破上方窗纸一角,他伸手出去把门栓拔了下来,这才闯出门去。那时候火把他衣服都燎着了。 千钧一发,险死还生! 惊险的逃出去,惊魂甫定,他立刻就想明白了——有人要害自己! 既然在外面插了门闩,自然有人纵火。他就不知道,自己怎么招人恨了?才被迫写下了要钱的书信,后脚就有人要烧死自己。 他曾想过可能是那胖子戒圆放的火,只因自己写了书信,已经没用,便下毒手。但仔细想又不合理,那胖子爱钱,自己许下了不少好处,都要等“家里”来人才能的兑现,也不必急着烧死自己。 再说,烧火的代价不小,动静更不小,那胖子恐怕没那么大方。 在众人救火的时候,升平就在旁边看着,每个和尚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想要分辨谁更像凶徒。但看了半日,没看出什么来。众和尚一样都在救火,谁也没多做鬼鬼祟祟的动作。 江升平尽自聪明伶俐,但经历的事少,见的人更少,要他通过观察看出蛛丝马迹就为难了。倒是戒圆最后来的,一番表现让他觉得应该不是这个胖子。 到底是谁呢? 升平扫了一眼,在熹微的晨光中,每个人都面目模糊。一样的光头和僧袍,看起来全是一般模样。 到底是谁要动手? 不光是江升平自己,戒圆也在找凶徒。他虽然不真的在乎升平死活,但是到底是个财神爷,怎么能糊里糊涂的叫人烧死了?何况这寺里头他最大,有人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放火,分明就是要造反,将来把他一把火烧了都不一定。 他对寺里的和尚可是了如指掌,目光一闪,已经锁定了几个人,都是跟他平时不对付的,或者说,是他看不上眼的。寺里头一共十来个人,他看不上的就有七八个,个个都有嫌疑。 不过戒圆毕竟是监寺,眼珠一转,把怀疑放在心里,道:“少爷,咱们先不管怎么着火的,你没休息好吧,来来来,去……”他打眼一看,后院烧的不能住人了,空余的禅房都在这个院子里,便道,“跟小寺的僧人们挤一挤住。净能,住你们那里怎么样?” 净能身材最高大,嗓门也大,哼道:“监寺师叔,我们一间房子住了五个人,你还嫌不够,要把这小子塞进来,要小僧住天上去吗?” 戒圆目光看向另外一个僧人,那僧人道:“我们屋也住了四个人,我看净虚那里最好,他同屋都出去化缘了,就他那里还空着。” 戒圆再问道:“净虚?” 净虚迟疑了一下,拉着戒圆道:“师叔,不是我不收留,只是……”他低声对戒圆道,“我有点忌讳。” 戒圆道:“忌讳什么?” 净虚道:“你看这小子,进了咱们寺里,又是被卷钱,又是生病,现在刚好点儿住的地方又失火,不是带了煞星吧?” 戒圆脸上的肥肉一哆嗦,道:“会吗?” 净虚道:“您不觉得么?这小子简直是丧门星,反正我是不敢沾的。要不然住您那儿啊?” 戒圆连忙挥挥手,道:“去去去,离我远点儿。那你说怎么办?让他滚……” 旁边净明插口道:“让他住我那里吧。” 戒圆拍了拍胖了脸,道:“你住哪儿来着?” 净虚道:“我记得是厨房旁边那间柴房,你还没搬吧?” 净明摇头,道:“师叔不是说没空房子么?我一直住在那儿。” 戒圆想了想,总算想起来了,道:“对对对,那地方离着咱们远,他煞气过不来。你让他在房子里呆着别动,别出来妨碍人。” 江升平远远地听着,听他们往自己身上泼污名,听他们三言两语定自己的去留,双目望天,看向远处的地平线。 太阳还没升起,天色就只能这样黯淡。 但太阳总会升起的,很快。 戒圆打了个哈气,道:“既然如此,散了散了。净明,你带江小少爷去你那边。” 净明道:“是。江少爷,你跟我走吧。” 净明带着江升平踩着已经化了大半,脏兮兮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的往侧院走去。 一进侧院,一股扑面的烟气呛人咽喉。院子很小,正面一间房子半墙熏得乌黑,墙角一面堆满了柴火,另一边磊着大白菜。两侧各有一个厢房,比一般院子的耳房还要小。净明打开东侧的房门,道:“进来吧。” 房中很暗,升平只能隐隐看到一地稻草,似乎角落里有一床被子,旁边倒着一个板凳,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虽然江升平对俗世的家居布置没概念,但也看出来这里实在太简陋,简直不像是人呆的。比这里更简陋的只有思过崖,但思过崖还占一个宽敞,整片山峰都是他一人的。这里是真正的蜗居,一个人住恐怕已经伸不直腿,两个人住真不知道要如何安排。 净明见江升平站在门口不进来,就知道他心中嫌弃,道:“江少爷,你凑活吧。白天我都不在,这里就是你一个人的地方。” 江升平嗯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坐在稻草上。 净明也坐在稻草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道:“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天一亮,厨房就要生火做饭,肯定睡不了。少爷,你要是不想睡,咱们就坐在这儿聊聊天吧。” 江升平道:“也好,聊什么?” 净明道:“随便聊聊,寺里只有我一个小沙弥,我不怎么和人聊天的。公子你是去赶考吗?” 江升平呆了一下,才搜肠刮肚,从知识的某个角落里想起了赶考这么一说,似乎他看过的杂书里,有不少“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传奇,便点头道:“是啊。” 净明道:“厉害,你还这么年轻。可惜没了盘缠,落难到这里,会耽误你赶考吗?” 江升平胡扯道:“耽误就耽误了呗。反正我不指着这个吃饭。家里有的是钱,就当出来游山玩水了。” 净明赞道:“少爷说得真好,你是济阳城的人吗?” 江升平道:“是。” 净明道:“你们家乡什么样啊?我从小生长在圩邑,没见过外面。” 江升平沉吟了一下,道:“我家是天下最美的地方,天很蓝,山很青,水很绿。人杰地灵。” 净明道:“济阳城比圩邑大吗?” 江升平信口道:“大,大得多了,特别繁华。” 净明道:“你们家在济阳城一定是望族吧?” 既然编了,江升平就不怕编的多点儿,道:“是啊,人口很多,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几百口子呢。” 净明听得十分神往,道:“那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做生意,书香门第还是修真世家?” 江升平一怔,脱口道:“修真世家?” 俗世之中,还有修真世家? 净明没听出他的语气,惊讶道:“真的是修真世家?传说中有修道士,能腾云驾雾的传说家族。这么说你去赶考,不是考文考武,而是去参加道科么?” 江升平从没听说过道科,呃了一声,道:“我还不是修士。” 净明道:“这么说是去紫罗宫或者有为书院进修?我早就听说那里在招修道士。少爷,你不是缺个书童么?你看我怎么样?” 江升平“啊?”了一声,不知如何回答。就听门外人声响起,一个大嗓门道:“净明,出来干活了。” 第36章 三十四 这一声仿佛冲锋号,净明弹起身来,丢下一句“回头聊”便冲了出去。 江升平停了一下,跟了出去。 就见院子里,净明已经挑着一大堆柴火在院子里劈起柴来。小小的身材抡起巨大的斧子,一下一下,将木柴劈成碎片。旁边的两三和尚穿入穿出,在厨房中收拾。 江升平略感奇怪,怎么那些和尚各个比净明块头大,反而做轻活,净明个头最小,却做最重的活?不过随即想到,自家门中也是小弟子要为师兄师姐执役,或许是庙中规矩如此。 虽然这么想,他又觉得这样唯利是图的恶心地方,无论如何不该和自家山门相提并论。 起身上前,江升平道:“我帮你劈一会儿吧。” 净明一愣,笑道:“你开玩笑吧?这种活儿哪是你干的?别看你个子跟我差不多高,拿起斧头来怕是不知道怎么用。” 江升平笑了笑,伸手道:“给我试试。” 净明无奈,递给他道:“可别砸了脚。” 斧子入手,升平掂了掂分量,还真不轻,当然是对于现在的身体来说的。他现在身体素质很差,也只比之前病病歪歪好上一点。虽然他不知道凡人应该是怎样的素质,但看净明就知道,连人家一只手都不如。 不过即使如此……江升平将柴火摆好,举起了斧子,往下一落。 擦地一声,木柴精准的被分成两半,切口平滑光亮。 净明真是吃了一惊,抡斧子力气够就行,但要把柴劈的这么漂亮可不是难事,倘若用力点不对,能劈上木头就不错,说不定劈不准砍在墩子上,还能把腰闪了。 江升平道:“我十岁开始劈柴。” 天心派劈柴的功课是从十岁开始,之前是挑水。他劈的时间不长,但仙家锻炼弟子可不是瞎练,都是为了练心练力,是有人指点的。 净明呆了一下,道:“我九岁砍柴。” 江升平一笑,道:“咱们干嘛比这个?我是说我从小也做过这个。” 净明道:“是吗……看不出来,可是你的手不是干活的手啊。” 江升平伸出手来,只见两手手指修长,肌肤细嫩,指甲修饰的干净整洁。他前世也是这样的手,若论光滑无暇还要更胜一筹。他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分别,道:“什么叫干活的手?” 净明也伸手,道:“这样子的手。” 只见他的双手皮肤粗糙,骨节粗大,指尖虎口尽是厚厚的老茧,手背上生了青紫的冻疮,有的地方甚至冻出道道血口,。升平看了一眼,觉得心里便生不舒服,目光垂下。 净明笑道:“所以说啊,你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就算你以前干过活儿,现在也不用干了,这就是命好。我们这些人要干一辈子。” 升平支持着斧头,心里十分不适,这是他在天心派绝对看不到的事,见不到的人。 这时净明伸手去接斧头,升平摇头道:“你还有别的活儿吧,先去忙,我替你劈了。” 净明再三确认道:“没问题吗?”然后才笑道,“我先去挑水,你把脚下那堆柴火劈完就行。” 等净明走了,江升平劈了一会儿柴,便觉得手臂酸软,和那天在百炼阁打铁时一模一样。他心中丧气,虽然技巧还在,但力气就在那儿摆着,干不出什么像样的事儿来,便如一个水池,就算倒水的速度再快,水池容量小,终究只是个水坑,永远也成不了江河。 如果真气还在就好了。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的用真气灌注手臂。 丹田中还是空荡荡的,一丝真气都没有。但当他就要放弃的时候,心念一动,从头顶灵台灌下一股气息来,附在手上,登时压力一轻,斧头好像轻了十斤。 这……这是…… 江升平呆了一阵,思维混乱而活跃的跳动着,排除了许多异想天开的念头,终于死死地抓住了那一点真相—— 玄典!太玄经! 这不是仙家真气,而是玄气! 这就是当初被江升平斥于妄言,不从天地求灵气,反而从人情求玄气的法诀。 升平霎时间明白过来,绝道之体无法沟通天地,但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只要还有感情,就符合太玄经的修炼条件,一样可以修炼。 纵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可以求己。 霎时间,他真有绝处逢生的感觉。 天无绝人之路……不,天心派无绝人之路。纵然师父不要他,老祖宗还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眼角在这一瞬间湿润了,两行清泪缓缓落下。这么多天的压抑仿佛找到了倾泻口,情绪如决堤的洪水,一溃千里。他扶着斧头,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支持的木柄上,仿佛要把这些天背负的压力通过传导压到地心。 这时,身后飘来两句闲言:“你看那个小白脸,当少爷当惯了,才干这么两下活儿,居然哭起来了。” 升平脸色一红,擦掉眼泪,深呼吸几次,平复了激动地心情。重新劈柴,一面抡斧子,一面检视玄气的情况。 他体内的玄气只有一丝,比头发丝还细。但从灵气的修炼来说,有一丝也是入门,跳过感气期,正式踏入炼气期,勉强可以叫做练气一层。有一丝灵气,很多小巧的法术和障眼法就可以使用,他的路一下子就宽了。 从前途上来说,升平欢喜过后,却隐隐担忧。玄典说得清楚,是求七情六欲散发出来的能量,情绪越爆发越好。他能这么快修出一丝功力,应该是那天晚上关在房中,绝望和思念交织在一起,接近极限,才直接打开玄气的大门的。 那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升平这么多年修道,纵然不至于无情,也不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性格,心态平和的修炼收货怕是有限。再说天地灵气取之不尽,人之情绪总有尽数,别说极限爆发,老是喜怒变化也伤身体。 这一道的前途似乎堪忧。 江升平突然暗道:我也太愚蠢了。这一道是老祖所传,挂在摘星殿做至宝的,怎会技止此耳?我想到的,老祖自然早早想到,在经文中必指有明路。我不回去参悟经文,琢磨内蕴,摸索自己的道路,反而在这里胡思乱想。这不是南辕北辙了么? 想到这里,他不再想之后的事。专心熟悉体内一丝玄气,考虑如何运用。 虽然只是一丝气息,连炼气期一层都勉强,但到底是仙家法力,比武者内力更精纯百倍,运用输了之后,抡起斧子如摇动纸片,端的轻松随意。 正劈柴,背后又有和尚经过,指指点点道:“你看那小子,放着小少爷不做,居然来劈柴,够多么犯贱啊。” 升平听后不觉生气,倒觉得好笑,暗道:这些人的脑子都想的是什么啊?奇蠢无比,奇俗无比。果然庸人自扰之,不必理会。 净明干活回来,见升平早早把柴劈完,惊讶非常。于是一上午的活儿提前做完了,两人都很轻省。 到了中午,两人一起到前院吃饭。升平才知道白色的叫馒头,黄色的叫窝窝。净明只能吃窝窝,他可以吃馒头。纵然他将馒头分给净明,净明也不受,道:“寺里的规矩向来如此,你今天破例给我馒头,我吃顺了嘴,回头你走了,我又吃回窝窝,更咽不下去。” 升平无言可对。 到了下午,升平不再干活,而是在寺里转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地形。 对,他就是要跑。 之前不跑是没有机会,他身体太差,墙也翻不过去。现在有了玄气翻墙轻松许多,就是有人追上也有应付的办法。不跑还等什么?等着骗局揭穿了大打出手么? 江升平听说,俗世势力最大的是官府。这小庙恐怕没什么势力可言,只要跑出去,他们还能出来抓人? 探查清楚之后,他打算拿点馒头和衣服走人。毕竟是凡人了,不能像以前那样潇洒,种种事情都要考虑到。 至于去了外面怎么生活,那只有慢慢再说。先逃出这囹圄才是。 当天晚上,江升平挤在小柴屋里睡觉。反正最多就两日功夫,他也不怕委屈。 只是现在这个位置,他在里侧,净明在外侧,他若趁夜晚逃跑,非得跨过净明不可。需要想法子将位置换过来。 今天晚上还不急。 睡到半夜,升平突然听到轻轻的响动,眼睛微睁,就见净明静悄悄爬起身,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37章 三十五 升平等他出去,缓缓从稻草堆上坐起来,若有所思。 净明半夜出去做什么?莫非他也要逃跑? 虽然看白日的举动,倒看不出来,但也说不定他早就想逃走,他有的是时间准备,可能比自己准备的宽裕多了。 若是他要逃走,升平可要准备了,明天早上同屋的跑了,他还在,岂不招人嫌疑?说不得一起跑了罢。当下他也蹑手蹑脚的出门,跟在净明后面。 江升平没练过专门的轻身功法,但是练剑的时候学过步伐,百丈高崖任意回翔。如今虽然修为不再,凭着一丝玄气,身法依旧轻盈矫捷。 今天晚上月色一般,天上有一半积云,月亮也只是月半,藏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好在净明动作慢,目标也不小,跟踪起来不算困难。 看净明的行进方向,不像是外出。毕竟柴房就靠着墙外,绕过厨房有一处矮墙,江升平自己选择翻墙的地方就在那里。 净明却是一路向西,穿过几个院子,来到一座大院子里。 这院子十分不同,迎面就有一面雕刻精美的影壁墙,只是年深日久,雕刻都残破了。绕过影壁,就见院子十分朗阔,青石砖铺地,对面三间北房黑瓦白墙,红漆柱子,比寺中其他建筑高上一筹。 升平闪在墙后,就见净明冲着大屋合十行礼,然后转向东方,对着一面墙来开架势,练起拳脚来。 这时云层散开,月光照在他身上,一招一式看得清清楚楚。就见他一时出拳,一时踢腿,正在练一套拳法。江升平从小练剑练气练法术,倒没练过拳脚,不过见识不少,以他的眼光来看,净明出招也算有力,只是脚步虚浮,姿势别扭,杀伤力有限,也不知是拳法的问题还是他练得不对。 一套拳法打下来,净明累得呼呼喘气,坐在地上休息。 江升平想了想,还是走了出来,开口道:“刚打完拳不要立刻休息,走几步缓缓筋骨,不然伤身体。” 净明唬了一跳,跳起身来,道:“你……你怎么来了?” 江升平道:“刚刚惊醒了,看你不在就出来看看。” 净明这才松弛下来,接着叮嘱道:“今天晚上的事,可不许告诉别人。” 江升平点头道:“那个自然。” 站在他身边,往东边墙看去,只见墙上排列着百来个符号,每个都是人形,作各种各样的姿势。他这才恍然,道:“拳谱。伏——虎——拳。”旁边有这套武功的名字,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净明点头,道:“这是暮山寺的一个重要之处。伏虎拳挂在方丈室外面……”他指了指身旁的大屋,“那是方丈室。以前有方丈的时候,只有立下功劳的弟子才被允许进来学习。后来没有方丈了,大家都可以进来看。但我不可以,所以晚上来偷偷练。” 江升平道:“一个寺院连方丈都没有吗?那个胖子不是监寺么,他怎么不做方丈呢?” 净明道:“做方丈要衙门批下来,衙门说我们这样的小寺哪需要方丈?听监寺师叔的意思,那些人是要钱,监寺师叔不肯给,因此一直没有正名。” 江升平道:“这也行?这么说你们寺里人人练武了?看不出来啊。” 净明道:“他们有机会练,但练了两下练不出来就不练了。我不能练,每天晚上偷偷练。” 江升平啧了一声,道:“有机会的不想做,想做的没机会。世间的事越发稀奇了。”转而仔细看壁上的文字。 壁上的图画线条相当简单,但大体上的意思升平看明白了。他本来就聪慧,基础好起点高,以道家顶级宗门子弟的身份看凡俗武功,如同精通乐理的大师看一首简单的小调,轻易看出其中门道来,道:“这套武功不错。” 净明道:“不错?可是我练了好久,没觉得不错,倒是觉得手腕隐隐作痛。” 江升平道:“练伤了?那可坏了。你怎么练的?我看看。” 净明拉开架势,打了几拳,升平一怔,笑了起来,道:“不是这个练法。” 净明心中不爽,道:“我看人家练拳的,都练得关节粗大,拳骨磨平,虎口带茧,哪像你细皮嫩肉?你也没练过吧,怎么敢说我练错了。” 江升平道:“我没练过拳脚,但知道你练得不对。你说这套武功有几招?” 净明一怔,道:“我早数过了,有一百六十二招。” 江升平笑着摇头,道:“不是,是三十六招。要这么看,第一招是起手式。第二招开始,第三四个图形是第二招的两种变化。第五个图接着第二招,也就是第三招。第六七八个图是第三招的三种变化。第九个图是第二招变化成的第三个图形的后招,第十个图是……” 净明听得目瞪口呆,见他如数家珍,又是惊异,又是不信,道:“你怎么能知道?信口胡说,不然你练练我看看。” 江升平道:“行啊,你退开。”说着挽起袖子,把下摆撩起,系在腰间。对着墙壁一个姿势一个姿势的摆起来。 净明先还将信将疑,接着不由好笑,原来升平每个动作都是停顿的,对着图画摆完了,站起身再摆下一个,不由大笑道:“你这个照图学动作,三岁小孩儿也会……” 话音未落,升平摆完最后一个动作起身,身子静止,突然呼的一声,一拳击出。紧接着拳招喷薄,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黑夜之中但见身影闪闪,拳风赫赫,半边场地全是他的拳脚影子。 净明在旁边看着,刚开始见拳风猛恶,如同看见一只猛虎俯冲下山,虎啸之声,声震百里,不数招之后,拳风一变,如一金刚罗汉半路杀出,怒目庄严,拳脚之下,将那饿虎打翻踩下,威风凛凛,如堂前伏虎罗汉。虽然只是一人打拳,竟打出了百人难敌的声势。他不由神驰目眩,心神摇动,难以自持。 远远地,一白衣男子冷眼旁观,突然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道体碎了,道胎还在啊。” 自来练武也罢,修道也罢,都是内外两种资质。一是根骨,二是慧胎。慧胎包括悟性,也包括心智、毅力、性情种种。一管内,一管外。只有悟性,根骨孱弱固然不可,根骨出色,人其蠢如牛也是不能成功的。 只是根骨易测,慧胎难量。再加上除非特别愚蠢,一般人过得去,只要根骨出色,修炼都是不慢的,因此世人重根骨而轻慧胎,以致许多性情聪慧者被埋没。反而佛家重悟,出了不少有大智慧的高僧。 江升平却是千年难遇的道体道胎双极品。道体不必说,道胎也是出于慧胎九品以上的极致,因此悟性绝顶,像这样凡俗界已经算的中上的武功扫上一遍,立刻融会贯通,常人难以理解。 “亏了天心派作死,毁了这上天生成的瑰宝,便如完美无瑕的玉璧打碎了一半,若非如此,放他成长,几百年后真是我妖族大敌。”白希圣眉宇暗沉,“就这样也不能放任。一是不能叫他知道自己的好处,二来……还是要控制过来。” 白影一闪,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边,江升平收拳直立,玄气一冲,脸上红潮立刻退了,呼吸也平稳下来,也算做到了“气不长出,面不更色。” 他对净明一点头,道:“就是这么练,你先练着,我进去看看。”说着转身走进了方丈室。 留下净明目瞪口呆,不住道:“他怎么做到的?他怎么做到的?” 进了方丈室,就见屋中满积灰尘。墙角挂满蜘蛛丝,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 江升平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进来,或许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他。 也不是吸引,而是一种异样的感觉,甚至有些心惊肉跳。 方丈室其他的家具早已经破烂,江升平甚至怀疑,是不是有完好的早给戒圆搬走了,因为剩下这些实在不配放在方丈的房间里。唯有正中一个佛龛还完好,上面甚至盖着黄布,用一块石头压着布角。 升平一呆,立刻被压角的那块黑黝黝的石头吸引了,那毫不起眼的扁长如夹板一样的石片,在他眼中光彩如无暇美玉。 “莫不是……天外陨铁?” 升平爬上桌去,将黑石抱在怀中,细细抚摸,喜不自胜。 能让天心派弟子看上眼的宝贝,自然珍贵至极了。天外陨铁是极为珍贵的炼器材料,况且这块品质还那么好。宫楼中也收藏了几块陨铁,品质最好的也不过和这块平齐,且至少比它小一半。玄思真人本来答应,取了那块陨铁的四分之一,让他炼制本命法宝,现在虽然再不可得,却在这里遇到这么大的。 正自爱不释手,因为压角石被取下,盖住佛龛的黄布缓缓落下,露出里面一尊雕像。 江升平呼吸一停,惊道:“这是……” 过了好一阵,升平搬着那陨铁出来,道:“快回去吧。天要亮了。” 净明收拳,擦了把汗道:“好。” 升平回到房中时,脸色还有些难看,静静地坐一会儿,心中暗道:这里不能住了。 第38章 三十六 第二天,升平就开始做准备。跟着净明出门干活的时候,升平往厨房里转了转。 众和尚虽然打心里烦他,但到底没撕破脸,见他进来,除了有嘴碎的不阴不阳的说了两句,其他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升平略转了转,把情况记在心里,他发现白馒头被好好地放在笼屉里,数量有人查点,窝窝头搓在簸箕里,没人管。 如果要弄到足够的干粮,窝窝头才是明智的选择。 江升平舔了舔嘴唇,心中颇为烦恼。虽然才吃了几日烟火食,他已经能分辨味道好恶,这都是与生俱来的本事,不用学习。放着白馒头不吃,吃回窝头,终究有些苦恼。 不过他还算意志坚定,知道出逃要紧,饭食好坏,并非最重要的。 等到饭做好,端出去的时候,厨房有一段时间的空白期,那时候再动手。 看好了情况,江升平正要出去,就见一个高胖和尚进来,叫道:“停一下,停一下。” 升平认得这和尚是厨房的伙头和尚戒痴,和戒圆是暮山寺唯二的俩胖子,就见他小跑着进来,道:“都停手。今天中午有贵客到来,给我仔细了。你,你,你,你——”他指了几个和尚,都是伙上的主力,“你们四个不必做大锅饭了,专门预备精致斋菜。” 说着,他进了里间看备料,连声叫道:“这怎么行?青菜豆腐,豆腐青菜,这哪有细致斋菜的样子?快……”他四周看了一圈,指向净明,道,“现在去圩邑,买好材料。什么香菇、口蘑、冬笋、粉丝,什么好买什么。快去,两个时辰回不来,我打折你的腿。”说着拿出一袋子钱,塞给净明。 净明答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了。 戒痴道:“去个人,把他的活计干了。净澄,别躲了,就说的是你。” 净澄一脸晦气,道:“那个小白脸呢?他昨天不是挺积极的?今儿怎么不见踪影了?” 倒有几个人看了一眼,确实没见到江升平,只是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见了也就不见了,没人在乎。 升平正在往前面去,他倒想看看,到底来了什么重要人物。 来到俗世以来,他成日与和尚为伍,只觉得众僧人俗不可耐,差点要对整个凡世产生偏见。他是真心想看一看,在俗世之中的上层,到底有什么样的风华人物存在。 出了庙门,就见戒圆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和尚,有他认识的净虚在内。三人面上的恭敬神色,是升平从没见过的。 净虚一眼看了升平,喝道:“你怎么出来了?这是你来的地方么?”说罢哄苍蝇一样哄他。戒圆也回过头来,瞪着他。 就在这时,只听阵阵丝竹之声传来,戒圆立刻把要出口的话吞了下去,叫道:“来了,来了。” 升平一眼望去,见茫茫的雪地中,来了一队人。前面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两个身披软甲,腰悬宝刀的官差。后面一堆人却是打扮完全不同。 江升平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原来后面那些人都是道士打扮。他在天心派中也是这样打扮的,只是这些道士看着不如山上的同门飘逸,一样的道袍穿起来有些灰头土脸,或许是凡间风尘大,衣料又不如山上轻薄的缘故。 那群道人有拿着笙,有吹着笛子的,悠悠扬扬,吹打过来。正当中有一乘四人肩舆,上坐着一个老道,一手支着额头,正在冲盹儿。 江升平远远看着,那道士面目模糊,心中一动,想起了师父,心中酸涩。虽然这道士和师父完全不同,但能有一丝让他怀念的意思,便心生好感。 那队人马眼见冲着暮山寺来了,突然一停,队伍整个停住。戒圆心中一紧,道:“怎么啦?怎么啦?” 队伍之中,跟在肩舆旁边的道童轻轻唤道:“师父,师父。” 那老道身子一动,猛地直起头来,道:“到哪儿了?” 那道童道:“快到暮山寺了,您看——” 那老道哦了一声,接着疑惑道:“暮山寺是什么?不是去善承寺么?” 那道童笑道:“您老忘了?暮山寺也是您要去的一个地方。大雪下了之后,按照往日的经验,都是妖邪齐出的时候,城外所有的村落,聚点都要巡视一遍。您老人家今天的行程是在暮山寺吃,善承寺睡。” 那老道远远地看见暮山寺灰突突的围墙,前面零星站着的几个和尚,心中一阵腻味,道:“什么吃睡?破庙有什么可吃的?走,直接去善承寺。” 那道童连忙到队伍前面传话。不一会儿队伍一停,丝竹之声也渐渐止歇。一个差官骑马过来,叉手道:“仙师,您老人家不去暮山寺,万一那里出了妖邪……” 那道士嗤之以鼻,道:“有没有妖邪我还不知道?”说着一伸手,另一个道童递上一个罗盘。他伸手在罗盘上一抹,道:“你看,假如那边有妖邪,这罗盘就该……” 只见罗盘一亮,中间的指针滴溜溜一阵乱转,最终指针指向暮山寺。 众人面面相觑,那官差道:“仙师,这是……有妖邪吧?” 远远的看着队伍停下,戒圆暗骂一声,道:“又是这一套。嫌我们庙小,要去善承寺打秋风。” 却见那队伍停了一阵,没有像预想中的转向,反而继续往这边行来。丝竹之声再次悠悠扬扬的吹过。 江升平从没听过人间的乐曲,其实天心派中是缺少音乐的。只有程太岳会吹笛子,焦长真会弹琴。据师父评价,二师兄的琴声如同噪音,大师兄稍好,但也配不上天心派的格调,叫他们闭门自乐就好,少出来现眼。因此江升平童年和少年从未有音乐陪伴,这时听丝竹声音,倒也觉得挺好听的。 他忍不住问道:“这位是什么人?为什么出来要吹吹打打的?” 净虚斜了他一眼,并没回答,反而戒圆哼道:“没见识?什么叫吹吹打打?只吹了,你看打了么?朝廷规定,五品以下的仙官出巡不得动锣鼓,只许丝竹。这位向阳道长才是九品仙官,也就是这样了。” 江升平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第一大势力朝廷的人。不过到底他是道士,你们是和尚,和尚迎接道士,有必要那么积极么? 戒圆喝道:“来了——给我仔细点,招待好仙官,上份儿的赏钱今天我拿定了。”说着队伍已经到了寺前,戒圆忙一脸堆笑的迎上去。 净虚不忘回头瞪视江升平,道:“去去去,你后面去,寺里正有大事,你算怎么回事儿?”说着跟了上去。 江升平本来也没想凑热闹,往后退了几步,就见三个和尚一脸笑容上去迎接。他从没见过人能笑成这般摸样,完全不像高兴,但嘴咧的弧度很大,每一条皱纹都在挤出笑容。 谄笑? 这就是所谓的谄笑啊。 在凡间真的能见识不少东西。 大堂内,已经设下了一大桌席面。虽然没有酒肉,但是各种精致的斋菜已经摆了满桌。 那向阳道人坐在正坐,两位官差坐在左右下手,戒圆打横相陪。 等菜上齐,戒圆端了一杯清茶,正要开口说话,就见向阳道人用手掩口,道:“我说,咱们行程是怎么安排的?” 旁边的道童道:“是在暮山寺吃,在善承寺睡。” 向阳道人咳嗽了一声,道:“贫道觉得,不妨换过来。在善承寺吃,在暮山寺睡。来,跟我去善承寺,走快点还来得及午饭。”说着起身就走,身后众道童哗啦啦跟上。 两个官差对视了一眼,跟着起身,一人对戒圆道:“你们呀,怎么不跟善承寺学学斋菜?仿膳懂不懂?不舍得用油,怪不得没人来。”说着两人并肩扬长而去。 留下戒圆一张胖脸呆若木鸡。 第39章 三十七 深更半夜,升平静静的躺在稻草垛上。 他没有丝毫的困意,因为今天他打算逃走。 已经准备好了干粮,还有一小壶清水。他只能弄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也足够了。这不过是个小庙,不是深牢大狱。庙外面是最普通的城郊,不是天涯海角。 今天净明早上去了一趟最近的圩邑,中午就兴高采烈的赶回来了,也不过两个时辰来回。净明脚程也只是一般,一个时辰最多能赶十里路。江升平已经向他问明了方向,夜晚凭着星星指点方向,应当能赶到城里。 至于进城怎么办,他也没想好,毕竟一个在山上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小弟子,想象的俗人的生活很困难。不过,既然是想象,总是往好的方向想得多吧。 想想就要见到凡人的城镇,还真有点小兴奋呢。 睁大了眼睛,静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就听旁边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净明起身。 江升平知道他又要去院子里练武,只想等他离开自己走路,就听净明轻声道:“江少爷,咱们一起去吧?” 江升平一怔,便摇摇头,道:“我不去了,你去吧。”就算他不想今天离开,也不想去那个院子,墙壁上的伏虎拳对他毫无吸引力,何况还有那件东西…… 净明道:“一块儿去吧,我有些不懂得想要请教你。” 江升平迟疑了一下,觉得若是不去,恐遭他怀疑,起身道:“也行。” 两人偷偷摸摸起身,穿过院子,到了方丈室外。 净明挽了挽袖子,道:“你等着,我进去一下。”说着要进室内。 江升平拉了他一下,道:“别进去,里面有点邪性。” 净明笑道:“邪性什么?我进去不止一次了。我有点儿东西放在里面了,正要给你看。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江升平放开手,净明跑进屋中。 站在院中,寒冷的夜风扑面,刮得两颊生疼。但寒气之中也有一丝清爽,呼入鼻端,顺着重楼直入肺中,有一种洗涤腑脏的感觉。 抬头往院中看去,远处黑压压的有一处暗影,靠近院墙,被月光遗忘,仿佛深夜中匍匐的猛兽。 升平一惊,退了一步,紧接着定睛一看,却又不像是野兽,而是一件无生命的物体。再往前走两步,一个从未见过的名词浮现在脑海…… 水井? 说来可笑,他从来没见过水井。天心派不需要这东西,从小就辟谷的他更不需要这东西。最多最多,在天斗观后有一汪清泉,他有时会饮些泉水,那也是在嬉戏时偶尔为之。 怀着几分好奇,江升平靠近井口。井沿大概到他的腰间,井上悬着辘轳,挂着一只木桶。升平摇了摇辘轳,把水桶摇下几尺,往井底看去。 突然,背后一阵大力传来,升平重心不稳,往前倾倒! 前面,就是井口! 千钧一发的时刻,江升平腿一顶,膝盖重重的磕在井口,虽然痛彻骨髓,却也阻挡了他的下坠,双手撑住井口,身子勉强转过半边,往后看去。 背后一个人,正在死死的将他往井底压去,月光从他背后照来,他的面上全是大片的阴影,本就有些扭曲的五官,显得更加狰狞。 江升平眼睛睁大,道:“是你?净明?” 净明双手用力,一寸寸把他向井口压去,道:“快去死吧,去死吧!” 江升平用手支持着身体,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戳在石头上,几乎戳出血来,摇头道:“你要……可是……为什么?” 净明咬牙道:“什么为什么?你这种废物,为什么不去死?你应该和你的那个书童一样,死在井底,虽然不是一口井,但主仆二人,殊途同归。” 江升平越发觉得世事离奇,惊道:“你说……书童没背叛我?他被你杀了?” 净明冷笑道:“别怀疑了,他确实背叛你。你这个蠢货,连书童都看不住,刚一生病,书童就拿着你的包袱走人。那天下着好大雪,你的书童穿着你的衣服,背着你的包袱,从院子里走过,被我看见了。我还以为是你,打了个招呼,结果发现是那小子。” 他说着,神色飘起一丝恍惚,道:“是啊,就在那一瞬间,我觉醒了。你和书童身材都差不多,只要换一身衣服,在不认识的人眼里根本没差别。我和你的身材也差不多。那小子换得,我换不得?当时我就把他推到井里,抢走了他从你那里夺走的东西。” 他的手蓦地收紧,升平的身子又往井口沉下去:“我要得到你的一切!凭什么你的手光滑的比女孩子还好,我的手比老头子还粗糙?凭什么你只要答应写信,就可以吃到白馒头,我辛辛苦苦劳作,只能吃黄面窝窝?只要你去死,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你的那个书童,呸,竟然还留着你这个后患,难道做了那样的事还留着主仆情分?我来让你一了百了。” 江升平身子渐渐往深处沉去,大声道:“你要杀我,将来我父亲拿钱过来,你能逃得了么?” 净明狞笑道:“要是你昨天说这话,我还有三分顾忌。可是今天我进了一趟圩邑,可把你的底细打听清楚了。你不就是圩邑城里面有名的败家子么?爹妈早死,由得你造,把偌大家产败了个精光。这回是把祖宅卖了,带着家当和仅有的书童背井离乡。呵呵,什么赶考,什么济阳大族,骗傻子去吧。你这样的人,死了没半个人给你出头。” 江升平低声道:“原来是圩邑人啊……” 净明道:“就算你败光家产,就算你在老家人见人嫌,可是你还是世家子弟,你还有监生的功名,你还有卖祖产的几百两银子。这些足够了,我和你不同,我有志气,有本事,什么都有,只缺一个机会。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你们江家有我这样的人继承香火,是他们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江升平往下按去,叫道:“现在,你去死吧!” 就在这一瞬间,江升平一直曲着的膝盖往上一顶,狠狠地顶在他肚子上,净明惨叫一声,力气一松,江升平立刻扭过手腕,反手将他手腕扣住,以一个过顶的姿势将他从头扔过,狠狠地往井里摔进去。 这一招不是江升平原本的武功,修道士除了练剑,很少练拳脚,更别说这中紧身格杀的小巧功夫。这是升平现学现卖的伏虎拳,也是他悟性极高,用出来干净利索,一举成功。 净明尖叫一声,往井底坠去。 江升平看着他落下,心中一挣扎,千钧一发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足踝。 净明倒吊在井中,尖叫不止。 过了一会儿,江升平将他一寸寸的从井底拽出,扔在雪地上。 到这时,他才看清,净明已经换上了俗世的衣服,除了光头以外,竟然做了贵公子的打扮,果然是焕然一新。那个大包袱,就搁在院子里。 把一整个人提出来,升平也耗费了很大体力,坐在井口默然不语。净明趴在雪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喘气道:“你——你竟然救我?” 江升平哑声道:“滚吧。” 净明懵然道:“你……你不杀我?” 江升平道:“你不是想当江少爷么?尽管去吧。那是我看也懒得看一眼的身份,你既然这么喜欢,就让给你了。” 净明脸色涨的通红,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别后悔。没了江公子士人的身份,你根本混不出来。连田间老农都比你高贵些。” 江升平道:“你不懂。现在滚吧。从我眼前消失。”说着挥了挥手。 净明爬起身来,走了几步,伸手又去拽那个包袱。看了江升平一眼,讪讪地把手放下。 江升平本不在意俗世的东西,但想到刚刚他提到的银子,心中一动,暗道:“听说在俗世生活,银子就和灵石一样重要。倒也不可全丢了。”便道,“银子留下,剩下的你拿走。” 净明沉着脸,从包袱里掏啊掏,掏出几锭银子来,再掏时,已经是一脸痛惜。江升平看他一脸难受的样子,心中实在鄙夷,道:“好了,你可以滚了。” 净明一言不发,拿起包袱跑出院门。 升平看着他的背影,默然无语。 冷风一吹,一个悠悠的声音道:“好一个聪明伶俐的天心掌门弟子,怎么险些命丧在宵小之手?” 江升平只觉得怒气上头,喝道:“怎么又特么是你?” 第40章 三十八 妖狐白色的身影如幽灵一般出现,月光穿过他的身体,没留下任何阴影。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如月光,如浮云,似乎飘无定所,但又实在耳畔: “你如此失策,真令人可笑。别说你的对手如何布置干净,令人防不胜防。只不过是你愚钝。谁在寺中最有可能放火?他就睡在柴房里,别人要搬动柴火,他不可能懵然无知。你被人放火之后,带到了柴房,看着满屋子放火的材料,竟然反应不过来,说你是迟钝也是高抬你了。” 升平脸色难看,突然道:“当然。他又不算多聪明,破绽多了。放火之后,净虚他们要赶我出寺,是净明要我留下。越是想让我死的人,反而不肯让我走,那时他是心怀歹意的。” “呵呵——” 一声清浅的低笑,掩不住的讽刺,妖狐的声音越发寒凉,“这时候反而想起来了。马后炮谁都会放,若不是你还有些运气,早就落在枯井里与污泥同朽了。你知道为什么你在山上可以头脑清晰,在俗世连个小沙弥也识破不了么?” 升平眉头皱起,一言不发。 妖狐淡淡道:“因为你蠢。” 升平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看着他。 妖狐道:“不必这样看着我。众生皆蠢,庸俗凡人更是蠢上加蠢。你不过是碌碌庸人中的一个。虽然不显得特别愚蠢,但也没你想的那么聪明。反而吸食天地灵气会让人头脑清明,修道悟道会让人注意力集中。你在山上不显得愚蠢,是因为真气和道义在教导你,它们给你加成,让你变得清醒。”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你没有真气,也无法修道,再也打不开灵窍,永远地失去了恢复清明的机会。现在你还有些许的灵气,等过上几日,凡俗的腌臜气淹没了你,你会发现自己如凡人一样愚蠢且庸俗。哦,不,那时候你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堕落,那样也不错,浑浑噩噩一辈子,便如栏中猪羊,除非大限将至的那一瞬间,之前种种混吃等死,不是也很开心么?” 江升平目光森寒,道:“闭嘴。” 妖狐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道:“害怕了么?事实便是事实。塞住耳朵不听,无异于掩耳盗铃,阻止不了自己的堕落。不能修道,就只能往深渊滑落,如果你始终能自欺欺人倒也不错。可是千万别挪开捂住耳朵的手,那样你会听到自己坠落悬崖绝望的尖叫声。” 江升平听到了自己的牙齿磨动的声音,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是不是接着要说,投靠妖族,修炼妖气是唯一的出路?” 妖狐笑了起来,道:“我不想说。你自己可以考虑。考虑的时间不妨久一点,乘你还能思考的时候。” 江升平道:“你这个……”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院门缓缓打开。 妖狐在这一瞬间突然消失,江升平也是身子一缩,锁到井后面躲藏。 怪了,除了净明,还有谁会到这里来? 随着大门的打开,一盏灯火飘了进来。 这人好大胆子。 净明和江升平每次到这里来,从不敢明目张胆的打着灯笼。事实上,净明也打不起,即使一盏油灯,在寻常和尚看来也尤为珍贵。何况这盏灯灯光明亮,显然不同于一般的灯火。 随着灯光的临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升平微微侧头,就见一个老道的身影走进院中。 是……那个来巡视的仙官! 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道长? 他来做什么?而且还是孤身一人,和白天浩浩荡荡的排场判若两人。 就见那道人一手持着灯火,一手持着一个盘子一样的东西,一步步走来。 每一步,他都走得很仔细,左右摇头,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升平脸色凝重,暗道:莫不是来找我的? 自然,这个念头也只是想上一想,他不会自作多情。凭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人物,还不值得这老道孤身一人夤夜前来,做梁上君子状。 黑夜中,突然地飘来一丝窃笑:“嘿嘿,近了……” 声音诡异,因为风的缘故,更觉飘忽不定,令人毛骨悚然。 这时,江升平看的越发清楚了,那盘子形的东西中央有一点亮光,还有个东西在滴溜溜转动。 那个是……指针么? 圆盘样的东西莫不是罗盘? 江升平看清之后,突然心中一动,脸色沉了下去,他已经知道那老道要找的是什么了。 果然,老道一步步走进了方丈室内,室中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就听一声欢呼:“我找到啦,找到啦!” 声音太过突兀高亢,在夜空中听来尤为刺耳,如夜枭啼叫,带着颤抖的尾音。 那老道三步两步跑出来,手中捧着一物,因为太过兴奋,他迈过门槛的时候扑通一声绊倒,整个人以狗□□的姿势扑到了院子里。 虽然摔了个狠的,那道士丝毫不觉得疼痛,反而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唯恐摔着了它。 月光下,就见那东西是个雕像,乃是个恶鬼形态,手中持着一只巨大的蟒蛇。蟒蛇缠绕在他身上,一圈一圈盘起,蛇头顶在恶鬼头上,张着血盆大口,显得狰狞恐怖。 江升平暗暗咬牙,心道:果然是那邪灵,我藏得那么好,竟叫他找到了。 当时进方丈室,发现那块天外陨铁时,他就正好看见佛龛上供着那玩意儿,当时心中就一阵恶寒。 如今天地大变动,每次天变,都出现裂隙,露出无数妖邪之气。如今的妖邪之气,会附在人兽身上,人吸了入魔,兽吸了妖化。入魔不必说了,魔气冲脑,狂性大发。但不知何故,人入魔之后往往命不久矣,与他自己固然有大害,但为祸不深。野兽乃至妖兽吸了却是化身妖兽,筋骨如铁,爪牙锋利,寿命增长,且嗜血发狂,为祸一方。 这样的妖兽被称为妖邪,与一般的妖怪有所区别。 盖因兽类自发修炼成妖精,第一步就是开灵智,越修越是聪明,渐渐地化为人形,与人类无异。即使有那吃人迷人的妖精,那是它修炼所需,又或本性不善,但总也是有心向道的生灵,往大了说,修士可以叫他们一声道友。纵然现在双方对立,本质上来说殊途同归。 唯有那妖邪,被邪气迷了本心,谈不上修炼,一味的筋骨横强,嗜血作恶,六亲不认,全无灵智可言,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实在是天下一大害。 修仙界对妖怪的态度还有分歧,有主张剿灭,也有认为可以共存的。但对待妖邪,一律是格杀勿论。 除此之外,江升平曾听师父说起,万年之前,天地曾有浩劫,那时天地也遍布裂口,从里面泄露的,除了大量滚滚的妖邪之气外,还有一种异族,被称做邪灵。 那邪灵无孔不入,明明有强横的躯体,却还可以和妖邪之气一般附体兽身,且竟然还拥有独特的法术神通,在上古时代,实在是修士大敌。 后来经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浩劫渡过,大面积的裂口被封堵,大部分邪灵被铲除。有少部分邪灵虽然漏网,但说也奇怪,在裂隙消失之后,他们都化为了雕像,与木胎泥塑无异。 修道界对于这些雕像进行过集中销毁,使之十不存一,后来也是嘱咐各家弟子传人,随时看到,随时销毁。 本来这些东西固然碍眼,但毕竟已是是历史的垃圾,丢在那里不算什么。但江升平隐隐听到大师兄提起过,现在修道界心术不正的人越来越多,大道正法遭毁弃,反而许多邪法越来越有市场。其中一种养魔头的邪派道法,有一处分支就是以这些遗留下的邪灵为材料的。 毕竟这些上古的邪灵经过了万年毁弃,存世量已经极为稀少。这一门魔功当然不会昌盛,就算有所流传,也是用一般的魔头代替,譬如小鬼,怨灵乃至天魔之类的常用材料。但这类邪修之间早有共识,谁能得到一只上古邪灵,魔功必能大成,从此成为纵横四海,无人能敌的大魔修。 然而他也就是这么听说,根本没见过,甚至也没想过那种人是什么样的。在他印象中,魔修大概是凶神恶煞,身带邪气,一眼就能认出不是好东西的家伙。 他竟没想到,在这里就能遇到一个,还是长得有几分仙气,他甚至在某一刻联想到师父的道人。 江升平越想越气,那邪灵雕塑本是他先发现的,本想毁去,无奈那东西太过结实,不是他区区练气一层可以毁掉的,因此将它埋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只等以后处理。没想到这道人还是把它扒了出来。 这么说,这臭道士就是魔修妖人了? 就见那道士满是贪婪的盯着邪灵,目光太过火热,以至于整个脸都歪斜了,口中还念念有词,江升平侧耳听,大概是“今天好运气”,“祖师保佑”,“以后可以在五指盟露脸称雄”一类俗不可耐的话,倒没听到什么咒语口诀。 虽然江升平厌恶他的嘴脸,可是通过观察,就知道这老道修为高过自己。低层次修士无法探知高层次修士的真实修为,看老道的做派和身法,就知道他也不过一底层修士,绝不会过炼气期的前三层。但再低,也比江升平这练气一层都勉强的小修士来得好。 便听那道士怪笑一声,道:“今天月色就挺好,不如把我这宝贝儿解放出来吧。” 第41章 三十九 江升平一惊,身子一紧,心已经提起来。 这老道要在这里修炼邪功? 虽然他对这类邪门功夫不甚了然,但知道邪灵的解放与月光十分相关。从这点来说,邪灵与妖族有异曲同工之处。据说,若要用邪功秘法解放邪灵,应当需要月光、密咒和祭物。 不过,应该最好是满月吧? 听说满月的时候,月亮有一种特殊的光华,能刺激许多法术。只是江升平到底所知不多,师父不会详细讲解,他又对这些小道不感兴趣,因此不甚了了。或许这门邪术不需要满月? 那老道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不少东西,大多是各种材料。什么朱砂、硫磺石、黄表纸之类,都是日常应用之物,只有其中一大瓶黑沉沉的液体,打开之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血…… 血腥味钻入鼻端,引起了强烈的不适。江升平感觉到手心分泌出黏湿的汗水,夜风吹过,凉意沁人。 这就是邪法么?这么一大瓶血,需要多少人牺牲? 那老道念念有词,道:“朱砂,符笔,硫磺石,还有黑狗血,哈哈,来吧,宝贝儿。”从袖中掏出一本黄册子,翻看来看。 江升平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是黑狗血,吓我一跳。 其实这就是江升平见识少了。他想象中的魔修,所到之处,白骨盈野,尸山血海,区区人血何足道哉?但这里是凡俗世间,那老道不过炼气期,修为更在初期,乃是底层的修士,如今又是清平世界,哪有弄大瓶人血的机会? 升平还不知道,这黑狗血还是老道跟人买的呢。 那老道一面看,一面嘴唇微动,似乎在念诵什么,然后打开黑狗血,掺和朱砂,在邪灵雕像上勾画。 只见他画一笔,看一眼册子,有时候画到一半还要再低头看书。江升平大皱眉头,暗道:我虽然不精于画符,也知道符箓勾勒要一气呵成,断不能在中间错漏一点。就算烂熟于心的符箓,还有几成失败的可能。他怎么敢直接在材料上勾画?简直糟蹋东西。这老道是真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个蠢货? 然而不管他如何腹诽,一个符箓在老道断断续续的笔下竟也成型了。那邪灵雕塑本就狰狞丑陋,经他这般渲染,如同恶魔全身浴血,又似十八层地狱下刚嚼完活人血肉的恶鬼,暗红色的条纹在月光下越发阴森可怖。 他高高举起邪灵塑像,对准月亮,高声叫道:“现身吧,我的魔头!”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他的身影在夜空中颤抖。雕像也随着他的手臂颤抖。但除此之外,塑像还是塑像,再没有任何活动迹象。 江升平看着,暗道:好像就是个蠢货。纯的。 过了好一会儿,大概老道也反应过来了,讪讪地放下雕像,眉头紧皱,再次翻书道:“怪了,怎么不出来?” 他转了几圈,突然抬起头,道:“对了,需要祭品。” 霎时间,他双目通红,眼中好像涂了一层鲜血,目光中充满了贪婪、残忍、嗜血等等神色,深陷亢奋状态,道:“对对对,要求力量,怎能没有贡品?童男童女的血,是最好的祭品。这庙里难道没有童男子么?”说着将东西放在地下,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江升平松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烁烁,思考如何是好。 即使那老道是个蠢货,也是个疯狂的蠢货,一样危害巨大,邪灵不会因为放出来的人蠢些,就少做恶事。 这妖邪不能叫他放出来。 妖邪一出,赤地千里。江升平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悲惨往事。因为天心派是当初抗击妖邪的主力,他对那段惊险悲伤的过去更知之甚多,即使经过万年之后,邪灵的力量没有那么大,可是只要一出现,必然会伴随着鲜血和死亡。 身为天心派的弟子,不管师父还认不认,他是决不能看着前辈们的敌人再出来为祸的。一个邪灵在他眼前出世,他愧对先人。 何况……那老道不是去找牺牲祭品了么? 童男童女…… 在他印象中,只有传奇故事里的妖怪,才会要童男童女活祭。那老道邪念一起,已经不配为人。 手中微微一握,江升平在心中模拟了一下与老道的交战,那老道修为高过自己,但传承的法术和剑术决不能和自己相比。大师兄在凡间走得多,曾说道,天心派的术法练好了,在同阶之内应当无敌,就算是高过自己的修士也可一战。 这个高过自己,一般指的是譬如筑基初期到中期,一个中等阶差。倘若是筑基和结丹,自然很难越级。但是练气的第一层和第三层,似乎连初期和中期的分别也比不上——当初他在炼气期一跃而过,三年筑基,并没细细体察每一层修为的区别,但现在想来,似乎差别确实不大。 何况练气以下,不过*凡胎,挡不住金铁之器,若能偷袭,更可疑一击毙敌。 若有三尺青锋在手,他敢与妖邪正面一战。 但现在没有。 若无铁器傍身,他就失去了正面为敌的机会。 没有机会,制造机会也要出手。 沉吟了一下,江升平转到后面,把埋在最深处的天外陨铁找了出来。 陨铁形状扁平,比一般长剑略阔,入手沉重,倒也是件坚固的铁器。只是没有开锋,无法使用砍劈剑术,就连挑刺也勉强。 不能刺,还可以捅,至不济还可以砸。 江升平低低道:“砸不死你这王八蛋。” 把陨铁扛在肩头,江升平一手提起那雕像,狠狠一脚踹出,把黑狗血瓶子踹倒,黑红色的血浆流了一地,在雪地上染上了大片的污痕。 砰—— 大脚踹出,柴房的门陡然大开,露出里面一地的稻草。 一个道人大步走进来,胳膊里还卡着一个和尚。 一看房中的情形,那老道脸色往下一沉,狰狞道:“怎么回事,不是说有小童子在么?人呢?” 那和尚看了一眼,脸色也白了,道:“他们本来在这里的啊。净明……江少爷,你们在么?快出来啊。”喊到后面,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那老道在稻草里踹了几脚,只踹中了一个包裹,包裹散开,掉出几个黄面窝窝来。老道看了一眼,呸了一声,一脚把窝窝踩碎,揪起和尚道:“找不到他们,就拿你来祭祀。你也是从小出家,是个童男子,血还干净,也凑活了。” 那和尚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哭叫道:“仙长饶命。小的已经年过二十,老大的岁数,无论如何也说不上童男子了。小寺……小寺中还有年纪更小的,十七八岁的,小僧带你去找他们。” 那老道道:“二十岁和十七八岁有什么分别?老道懒得动弹,别为了你把我的好时辰耽误了。”说着迎头一击,把那和尚打得两眼翻白,夹在咯吱窝里,一路奔出。 黑夜之中,那老道一阵狂奔,好似卷起了一道黑烟,虽还没修成大魔头,却也有了几分黑风老妖的威风。他一面跑,一面想到自家练成邪灵之后的好处,不自觉的咧嘴大笑。 兴冲冲奔到方丈室,一进院门,就见地上黑沉沉一滩血水,已经半干,原本立在中庭的邪灵雕像不翼而飞。那老道如同中了定身法,站在原地半天缓不过劲来。 过了好久,那老道尖叫道:“哪个王八蛋干的?出来,老道要打死你,把你撕了喂狗!” 叫嚷一阵,他冷静下来,就见雪地里一道脚印往外延伸。他打叠精神,沿着脚印追去。 脚印一直延伸到后墙,在墙根断掉。墙上有新踩得痕迹,显然有人翻墙而出。老道叫道:“追到天边也要抓了你去。”跟着翻墙而出。 第四十章 月光下,雪原异常广阔苍茫。 前天夜里下过雪,天寒地冻,积雪未化,只表面的一层新雪渐渐冻成了冰晶,巨大的冰盖一直铺展至天际线,与夜空融为一色。 原本的平原,是一道行车的道路,如今也被雪晶掩埋,行走在其上,十分的光滑,十二分的艰难。 江升平穿着僧袍,脚下只有一双草鞋,在雪地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他手中抱着沾满血迹的邪灵塑像,沉甸甸的坠着,沉重来自于本身的质量,更来自于其中牵扯的责任。 他手中抱着的,是千百人的性命。 脚下已经冻得麻木,他仅有的玄气不停地在足下经络中搬运,活动着脚趾,只为了从冻僵的状态解脱。如果放任不管,将来他可能永远失去了两条腿。 风越来越大了。 夜风酷寒,钻入衣领子里,如一条蛇一样往下钻,一丝丝把热气抽走,留下寒冷,如跗骨之蛆难以摆脱。 渐渐地,吹到脸上的风不再无形无质,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粉末。 雪…… 又下雪了。 雪花扑面而来,由风裹着往脖子里面窜,化为冷水滑落,片刻之间已经打湿了前襟,内外衣被冻住,紧紧地粘在身上。 好冷…… 江升平觉得脑子要麻木了,眼见一片白花花的,几乎不见五指。 他几乎就有这么行尸走肉般的走下去,直到…… 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漫天风雪中出现,两只碧绿的眼睛在白色的世界中尤为显眼。 “你要死了。”风中吹来淡淡的声音。 江升平早已麻木的情绪陡然动了起来,恼火直上头顶,骂道:“你他么有完没有?怎么老有你的事儿?” 妖狐的身躯半悬在空中,长发随风飞舞,神情淡漠,仿佛神祗:“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剥去了修道者的光环,你根本不适合在这世上生存。今天不死,也是明天。或许你今天就死,还能少受些苦楚。” 江升平冷笑道:“我什么时候死,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有本事你过来把我杀了,没本事就闭上你的鸟嘴。”他发现面对妖狐,他越来越暴躁了,原来不会说的粗话,扔在这个烦死人的妖怪身上都合适。 妖狐道:“还需要本座来杀你么?我已经看到你的死线了。你愚蠢,不能识破身边的灾祸,只是可能会死。你软弱,连加害你的人都会放走,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埋下了祸根。这些都是将来,经人教导,尚有挽回的余地。但是你现在居然自己找死——” 他遥遥一指,指向江升平的怀中:“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祸,你居然主动揽在怀里,只为了几个昨天还欺侮你的和尚。以你如此愚蠢鲁莽的性情,想必来日无多了。” 江升平盯着他,道:“这么说,你认为我做错了?” 妖狐道:“现在回头,抛下包袱,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无药可救。” 蓦地,江升平微笑起来,露出一丝欣慰,道:“这我就放心多了。只要是你觉得不对的事情,我只要照做就是对了。好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可以滚了。” 妖狐悠悠道:“还真是叛逆啊。别人越说你越要做,只为了赌一口气,连性命也豁的出去。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是个不听话的逆种。你师父教导你时,你也这么倔强么?” 江升平脸色一寒,道:“你何等何能,与我师父相提并论?” 妖狐道:“现在还不能比。但你将来要修妖,自然要拜我为师。我就是你师父,我不指导你,谁来指导你?” 江升平冷冷道:“想瞎了你那双好眼吧。没有那么一天。”说着抱着邪灵雕像,径直往前走去。 那妖狐的身形就挂在前面,江升平直直的撞了上去,空中传来“啵”的一声轻响,白色身影化为雪片,随风飞去。 他冷冷甩下一句:“鼓噪。”继续走去。 又走了一顿饭功夫,眼前出现了一片山坡。坡上生者稀疏的灌木。坡下一块大岩石宛如龙首,尤为醒目。 江升平点头,这就是理想的地形。 虽然雪越来越大,但上天未尝不是在助他。如此大雪,脚印顷刻间被掩埋,倒不必担心老道察觉。 将邪灵放置在地上,江升平在地下做了个小小的陷阱,转到山坡后面。 山坡后面好歹是个背风之处,风雪并不大,但寒意并不减。升平坐在光滑的石头上,五心向天,盘膝打坐。 这样的天气,若不运真气,一会儿就冻僵了,他只得按照太玄经的心法,缓缓运转玄气。 太玄经若不在情绪激动时修炼,进展极其缓慢,但他只为了暖身,五官并非完全沉入,还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死寂,突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马蹄声如急雨一般,飞快的向这边靠近,升平判断不准来路,长身而起,往远处眺望。 如今风大雪紧,透过纷飞的雪雾,遥遥看见远处飞驰过一队马队。江升平从未见过凡间的骑士,就见他们似乎都穿着黝黑的盔甲,甲叶在雪色中隐约透亮。 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马队并没有靠近,而是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前行,与江升平最近的一点,也不足以看清任何一个骑士的相貌,然后他们都远去了,只留下越来越轻的马蹄声。 这就是甲胄骑兵么? 江升平仔细回忆二师兄当初谈论的趣事,只记得骑兵和甲士绝非寻常,都是朝廷养的正规军。武林之中很少存在。当然修士中也少有,修士固然有防御的法器,但一般都是防护罩和盾牌悬于体外的防器,或者贴身刻画符箓阵法的道袍,穿一身金属出去,要遭人笑话。 然而虽然刚刚只是一瞥,江升平心中升起一种新鲜美好的感觉,觉得带甲纵马、雪夜奔腾,又是另一种痛快,不低于御剑飞行。 可惜,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他从来都是修道士,与这样的骑士无缘了。 收了心,江升平从新回到了等待猎物的猎人状态中来。 雪越来越大,能见度越来越低,他躲在崖后已经无法看清几步之外的情形。江升平迟疑了一下,缓缓往坡上爬去。 缓坡虽不陡峭,但早已遍布冰雪,分外难爬。升平手脚并用,一炷香功夫爬到了坡顶。 这真是风景独好。 上了高地,视野一下就开阔了,即使大风大雪,也掩不住穷尽千里的目光。 这就是肯攀登的好处。 望穿风雪,江升平一下子就盯住了平原上的一个黑点。 原来他已经到了。 江升平微微点头,在这么大的风雪里,能找到他的踪迹不容易。他之所以敢赌老道必定追来,就是因为想到那人手中有罗盘。罗盘能够指点邪灵的方向。看来这老牛鼻子并非蠢到底。 老道越来越近,升平匍匐下身子,盯着他的身影。 随着视线越来越清晰,江升平一怔,隐约看见那老道手中还提着另外一人。 莫不是他找的祭品? 不是说找童男童女么?看身形也不大童了吧? 但总而言之,这老道已经找到了牺牲品,若不赶快阻止,就要出人命了。 升平盯着他的脚步,计算着老道到达的时机。 突然,那老道脚步一停,转向了邪灵的雕塑所在的方向。 他已经发现了。 江升平心陡然一紧,手中捏紧了铁块。虽然在如此寒冬,他的体温已经将铁捂热了。 就见那老道加快了脚步,往邪灵这边跑来,跑到三丈远的地方,突然普通一声,滑了个仰八叉,手上那和尚脱手飞出,摔在雪地里。 地下,全是冰。江升平亲手用小法术凝水成冰,制造的冰面。上面铺了一层细雪,人走上去岂有不摔的道理? 那老道哪知道其中古怪,骂骂咧咧起身,刚站稳,登时重心不稳,往前跌倒。 与此同时,一道犀利的影子从上方砸下来! 第43章 四十一 那老道大叫一声,额上黄光一闪,一道符箓出现,生生挡在面前。 刺啦一声,符箓碎裂,江升平倒滚出去,摔在雪地里,手腕发麻,厚厚的铁块险些拿捏不住,脱手飞出。 “护身符!” 江升平咬牙,没想到那老道竟有这样护身的宝物。 那老道虽然由符箓抵挡一击,却也仰面倒下,摔在冰上,滑出几尺,再抬起头来,额上一道血线落下,刚刚那一剑到底伤到他的皮肉。 他头脑空白了一霎,随即明白过来,神色狰狞,鲜血流了满面,仿佛地狱来的恶鬼,嚎叫道:“小畜生——” 刷的一声,他从背后抽出七星宝剑,道:“小畜生,浪费我大好灵符,我砍死你。”说着爬出冰面,踩在雪地里冲过来。 升平缓缓爬起,手臂兀自发软。刚刚那护身符的品级并不算高,也不过能挡练气前三层一击,但架不住他修为更低,若非剑术超绝,又是从天而降,借了下落的势力,断不能一剑破开灵符。 现在,偷袭无用,只能正面迎战! 巨大的铁块支撑起身子,他一眼就看见了老道冲过来,眨眼之间,剑已经到了近前,身子一低,躲过这一剑,铁牌往后一扫,正打在老道腿上,老道大叫一声,跪倒在地。 两人固然修为有差距,但剑术上的差距更是天差地远。那老道的剑法身法都没法与升平相比,选错了策略,一身修为没派上用场,被升平一扫,一条腿立刻废了。 升平一步跨上,就要补上一记,送老道见阎王,突然觉得手腕一紧,低头一看,手臂已经被一道绳子缠上,下一刻,那绳子如同活蛇,扭曲盘上,立刻把他缠紧,绕成粽子一般。 是法器! 剑术没了修为加持,只是凡铁,砍不断法器,况且他也无法用剑。升平一挣扎,顿觉绳子收紧,手脚一阵痉挛,索性往后一倒,放平了身子,反而好些。 那老道喘了口气,想要跳起来,腿上伤口疼痛,只得坐倒,骂道:“臭小子,你竟敢无礼……拿着个铁片挺美啊,敢耍弄你家道爷。道爷要把你千刀万剐。” 他用手支持着,一步步爬过去,却不是爬向江升平,而是爬向那雕塑,伸长了手臂,恭恭敬敬的将邪灵请下来,牢牢抱在手里,笑道:“宝贝儿,你是我的,谁也夺不走。” 说着,他将邪灵雕像紧紧抱在怀里,不顾满面的鲜血,不顾邪灵身上黑狗血遍布,狠狠地亲吻上去,与其说吻,不如说抱着雕像在啃。黎明的熹光下,他与那邪灵狰狞的面目渐渐融为一体。 回过了头,他才看向升平,道:“哈哈,我正说缺少了童男童女的鲜血,正好用你的。你长得白白嫩嫩,看来当童女也使得,不如就用你一个人的血祭我的宝贝儿。” 说着,他一瘸一拐过来,盯着江升平的脸,好像在欣赏一头牺牲的猪羊,伸手摸上腰间,道:“我的剑呢。” 升平举起手来,持着长剑,道:“在这里。” 老道伸手去接,笑道:“原来在这里……”突然反应过来,身体僵住。 江升平手一抖,绳子飞出,软软的倒在地上,被他一脚踩住。手一伸,七星剑直直的向前一松,插入老道腰间。 老道大叫一声,身上黄光一泛,两条腿自己动了起来,全不顾伤势,倒退着飞了窜出数丈。 江升平摇晃着站起来,道:“甲马——你身上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惜还是修为太低,刚刚把我唬得还道是什么法器,不过是捆绑术,那绳子也就刷过几遍桐油,也好充作法术?” 刚刚被捆绑的那一刻,他还真有些心慌,如果是法器,绝非他现在的修为能够应付,但随即感觉到捆绑的绳子劲道有余,坚韧不足。他绷紧了手掌,绳子便绕着他的手腕自动缠绕,并没有绕进他的手间空隙,完全不像法器有灵性,只是机械的咒术而已。 这时,他才想起一个在记忆角落里的法术“捆绑术”,或者说是“捆绑咒”。 之所以忘记了,是因为这法术实在太低端,连五行法术都算不上,更别提遁术,只能说是比障眼法稍微有用些的“咒术”。那咒术不动用真气,不沟通五行,只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往往要借助外力外物来成事。便如他凝水成冰的“凝水咒”一样,无法凭空化出水来,只能引导雪化成冰。 那老道的捆绑咒,也只是用祭炼过的绳索捆人,休说法器,就是凡铁也可以将之斩断。只是绳索凭空自动,宛如活物,看着比较唬人。若凡人不识根底,必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仙家法术。 但这种事蒙不了行家,江升平虽多年不用这些法术,但当初也是学过,看破了其中跟脚,也知道这绳索不比法器能认主,这玩意儿只认得咒。老道能施咒,他能解咒,那绳索自然轻易落下。 老道中了暗算,靠着两腿甲马符咒逃开,终于支持不住,坐倒在雪地里,鲜血汩汩而出,他一手使出符箓,按在伤口处,另一手掏出一个瓶子,往地下一扔,道:“去——” 瓶子落地,滚出几丸黑色弹珠,珠子落地,砰砰几声,化为几条大黑狗,疯了一般向江升平扑去。 江升平大吃一惊,认得是幻兽术,与撒豆成兵相同,都是实用的咒术,没想到这老道身家不菲,这一刻他也有些后悔,自己身无长物,不该凭一时之气,打无把握之仗。 那群黑狗来的太快,不一刻已经扑到近前,江升平唯有手中三尺长剑,勉力周旋。 四五只黑狗爪牙凶猛,将他围在中间,左右撕咬。升平穿梭其间,左右格挡,还能支持一时三刻。 然而他剑术虽精,传承虽好,身体却跟不上。他虽有玄气傍身,但这一路消耗极大,渐渐有精疲力尽之态。那黑狗又是前后夹击,隐隐间有配合之能,升平一个不小心,被黑狗咬在手臂上,“啊”了一声,鲜血直流,已经被咬下一块肉来。 他越是流血,动作越是缓慢,长剑能守护的圈子也越小,本来还见他和黑狗有来有往,渐渐地包围圈越缩越小, 那老道远远地看着,心中喜悦,只等那黑狗越战越勇,将那小贼扑倒,然而战了一盏茶时辰,江升平竟然还能支持,始终不见倒地,不由得老道有些心焦。那黑狗是法术变来,只能支持一刻钟,若是再不得胜就来不及了。 这时,他的伤口渐渐好转,一横心,从袋中再次掏出一张符箓,迟疑了一下,终究不舍,放回袋中,又抽出匕首,催动膝下甲马,奔了回去。 他要亲自到场,催动黑狗,方能快速致胜,若有机会,他愿意手刃,将这小鬼放出心头热血,祭他的邪灵宝贝儿。 近了。 甲马走动如风,片刻之间已经越过十丈,这时,老道看见了被围攻的江升平。 江升平已经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舞剑。他身上已经破了多处伤口,两肋双肩,俱都鲜血淋漓,额上也破了一块,鲜血顺着脸颊落下。 令人吃惊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舞剑,而且虽然剑招无力,但间架并没有散,招数居然还有章法。他的姿势很容易让人想到被群殴的倒在地上的孩子,但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放弃抵抗。 真是……强弩之末,风中残烛。 那老道忍不住狞笑,眼前这少年眉清目秀,脸色苍白,显得柔弱无力,但越是如此,他越想把对方踩死,看这样的小可怜被恶犬分尸,倒也是一件快事。反正人死了,血还能用,也不必留什么全尸了。 这些心存恶意的欢喜,老道踉踉跄跄,越走越近,看着江升平单手在狗嘴下苦苦支持,不由哈哈大笑。 江升平听到老道的声音,愕然回头,这一愣神,一只黑狗扑上,咬住他的手,扑通一声,长剑落地。 然而,老道分明在他脸色看到了惊喜交集的神色。 怪了,死到临头,他乐什么? 紧接着,老道就听耳边传来“扑”的一声,好像是烂西瓜被砸开的声音,眼前一片殷红,随即一片漆黑。 第44章 四十二 噗—— 一剑前送,插入黑狗的脖子里,并没有血花爆开,黑狗化作一团青烟,消失不见,雪地里只剩下几个黑丸。 压力一松,江升平一下子倒了下去,整个人扑到在雪地里,砸开新雪,砸在生硬的冰面上,浑身筋骨如散了架一般。 全身都在疼痛,筋骨疼,是摔得散架的疼,经脉胀痛,是透支玄气抽搐的疼,外面的皮肉疼,则是被群狗围攻的撕裂的疼痛。 鲜血粘湿了他的衣服,混合着雪水,在冰天雪地中迅速结冻,把身体跟衣服粘连在一起,整个人僵板的如同朽木。 会死的…… 鲜血流出,江升平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低温酷寒的环境加速了这种流逝,他能清晰地感应到生命的气息在离自己而去。大雪虽然渐渐停了,但北方如刀子一般凛冽,仿佛要撕裂他的伤口,往骨髓深处钻去。 不能这样。 玄气早已散尽,再运气也不能生出,突然心烦意燥,江升平也有经验,知道虚脱之后不能强行运功,但若不运功,身上体力难复,说不定走不出这个雪原。 等等…… 他记得老道身上,好像有治疗的符咒,刚刚自己捅他那一下,不是愈可大半了么? 缓缓用手撑着地,一步步的爬过去,老道的尸体横在不远处,头被拍扁了,鲜血流了一地,整个人不忍直视。 刚才真是危险。江升平被数条黑狗围攻,虽然暂时立于不败之地,但也孤立无援,就算杀光黑狗,老道还在后面虎视眈眈,若要补刀,他必然在劫难逃。 这个时候,天可怜见,还是老道自己作死,竟然往江升平这边靠近,且好死不死,还从陨铁掉落处走过。 江升平玄气将尽,本来不能使用多少法术。但一个最简单的御物术还是能用的。他抓住了老道经过的一刹那,御起地下的陨铁,从后面狠狠地拍了老道的头。 因为是绝境之中的孤注一掷,这一下极狠,把老道的脑袋拍扁了,当场死亡。 然而老道死了,他的危机也没有解除。那些黑狗是黑丸所化,不由老道控制,老道死了,它们也不会消失,只有的等被消灭,或者时间到了,才会消失。 江升平本来是打算拖时间,拖到它们自动消失的,但一招偷袭杀掉其中一只之后,缺口打开,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何必拖延,将它们一起杀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只记得麻木而狠辣的挥动长剑,即使在被要的浑身浴血,遍体鳞伤的时候,还是将它们一只只宰掉。 他在人世的第一场战斗,以惨胜为结局。 惨胜也是胜。江升平还是有些欣慰了——离开师门之后,即使落到的这样的绝境,他依然可挣扎起来,不坠了天心派的名声和自家的志气。 爬到老道边上,他已经头晕目眩,再加上尸首的状态也实在凄惨,他有些呕心,转过头来,就见老道小腹贴着一张符箓,正是治疗用的“化春符”。 那符箓黯淡无光,显然效力去了大半,但还有小半力量在,升平顾不得嫌恶,撕下来贴在自己身上,催动符箓,一丝丝暖意从中涌出,化入身体里。 小半的化春符效力有限,但可以把他从濒死的状态解脱出来。升平默默引导暖流的动向,着重引去治疗几处较深的伤口,过了一会儿,身体渐渐缓了口来。 这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虽然头顶还是混混沌沌,都是厚厚的云层,但有了天光之后,世界就亮了。 低下头喘了口气,升平含了一口新雪,在口中化了咽下去,补充水分,然后将老道的尸首翻过来——从背面看,看不见五官比较容易接受。 老道翻过身,露出一个黄澄澄的布口袋,升平抓住,心道:莫非是乾坤袋? 打开一看,果然是乾坤袋。说是乾坤袋有点高看,不过是稍微有点空间法术的袋子,勉强算的上法器。里面大概有三尺见方的空间,塞得鼓鼓囊囊。像这样的乾坤袋,在山上他是看都没看过,这时却是了不得的宝贝了。 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零七碎八的东西掉了一地。升平先看到最大的一包,用厚纸包裹,上面夹着一张红纸,写的是“三清酥”。 三清酥……吃的吧? 升平不知怎的,先冒出这个念头,然后一口口水从舌底翻上,肚中的饥火燃起,烧的他挠心挠肺,连忙打开,就见纸包里放着一块块白色的方糕,闻起来甜香扑鼻。 拈了一块放在嘴里,一咬粉碎,又香又脆,酥甜无比,升平登时吃得停不下来,一口口送进去,狼吞虎咽,自觉精神大振。 眨眼之间吃了半包,他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儿,好像肚子里有食,都不大觉得冷了。然后他才抹了抹嘴角的渣滓,继续看其他的东西。 包里的东西不多,最上面有一套干净道袍,江升平连忙披上。那道袍和老道身上穿的不同,不如那个气派,颜色土黄,款式朴素,但也是毛料的,很厚实,还有缎子里衬。穿在身上之后,升平如同换了个天地,一下子回到了春天。 剩下的东西就没有日常物品的了,都是与修道有关的道具。 两件算是大件,一个是罗盘,另一个是把桃木剑。两个都算是炼制过的法器,但不是用炼器的手法炼制,只能说是凡间的俗物,用漆、无根水,朱砂丹汞之类的材料开光精制过。以江升平的眼光看,还算不上法器,他曾经听二师兄说过,凡间专有管这类东西叫“咒器”,是配合低等咒术用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印章,一个铃铛,一块净板,一只符笔,一个小罐子,一打子符箓,外加一个丹瓶和三个灵石。前面几样都可以归为咒器之流。印章都是老道的记印,似乎一个是官印,一个是私章。 从那个大一点的金色的官印可以看出,这老道还是什么“敕封紫罗道宫座下九品散人”,江升平全不懂俗世官职,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倒是私章很明白,老道道号“向阳子”。 收起印章,他知道这东西肯定不能留了,要找个地方处理掉。 剩下的东西都是道士常用之物。铃铛、净板、罗盘、桃木剑之流都是道士举行法事常用之物。罐子里是朱砂,符箓是黄表纸制成的普通符箓。 符箓跟丹药一样,是修真的百艺功课之一,只是更加普及,几乎人人都会的几手。符箓也是分天地玄黄四大等,每等也是上中下三品。好一点的符箓材料大多是玉石或者妖兽皮毛,像这等黄表纸朱砂的符箓,是连黄等都不入的。 然而眼前江升平是没资格挑剔的,这一大把符箓要叫他自己攒,也不知道攒到什么时候去,现在他就老实不客气的笑纳了。况且其中也有如“金光符”、“定身符”、“六丁六甲符”这样实用的符箓。更有三张化春符,只是如“护身符”那样高级一点儿的符箓再也没有了。 用一张化春符治疗好自己的伤口,江升平打开最后一个瓶子。 瓶中是三颗青色丹药,每个都有珍珠般大,他迟疑了一下,才认得是聚灵丹。 聚灵丹是练气前三层最普遍的辅助修为的丹药,勉强算是黄阶下品。升平没吃过这种丹药,毕竟他之前的资质实在是太好,炼气期一跃而过,没用丹药辅助过。这丹药品相实在一般,次品有余,正品不足,别说师姐,就是他自己开炉,也不会炼制出这样的丹药。 将丹药放下,他心里是有点嫌弃的,没办法,身份虽然一落千丈,但心态和眼光没那么容易转过来,这东西就不算好货。倒是灵石虽然是下品,倒没什么好坏之别。 想要将符箓和灵石单独收起来,想了想,还是连着储物袋一起拿走。 人都杀了,拿走东西是惯例——这规矩是谁交给他的,他已经忘了。但他决定要做,就做个彻底,不但东西收起来,老道的七星宝剑,匕首,包括他腿上贴的符箓甲马,地上散落的黑狗丸都被他收了。还有那沾满了老道鲜血的陨铁,他用雪好好擦了几遍,放入袋中。 要不是老道身上的道袍全是血,加上他有换洗的道袍,他连老道的衣服都想扒了。贪心一起,就是这么容易爆发。只是这样的贪心一闪而过,立刻被他驱逐。 收摄了一下心神,江升平缓缓地爬起身,这时化春符已经发挥了作用,他能感觉到伤口愈合了大半。只是渗出的血还粘着衣服,一时无法撕下,将来必须用热水一点点软化,方能平安除下。不然的话,怕是连皮肉都要扯下来。 又吃了一块三清酥,感觉原本空空荡荡的经脉也没那么干涩了,那丝玄气渐渐回转,精力渐渐恢复,他打算赶路了,毕竟老在冰天雪地里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趁着雪霁天晴,他还要赶奔前途。 正要离开,突然听得远处有人□□了一声。 江升平一震,还以为老道活过来了,再仔细看时,只见远处伏着一人,穿着僧袍,就是那个被老道拽来血祭的和尚,居然还活着。 走了过去,江升平蹲下身,道:“你怎么样……哦,你是那个净虚吧?” 第45章 四十三 那和尚十□□岁年纪,一双三角眼紧紧闭着,虽然昏迷不醒,但还是能看出一身的猥琐气,正是暮山寺里的和尚净虚。 江升平见是他,神色缓了一下,将一张自己用过剩下一半劲力的化春符贴在他身上,灵气输入,净虚身子一抖,渐渐缓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江升平,双目中精光一闪,道:“你……你在这里?” 他如兔子般弹跳起来,一把抓住江升平,大声叫道:“道爷,仙长,我抓住他了,你别杀我,要放就放他的血。快拿住他!” 江升平有些无奈的看着他的手,突然喝道:“闭嘴。” 这一声用了玄气,净虚立刻镇住,手一松,江升平已经道:“别叫了,你那位仙长已经死了。” 净虚一怔,目光闪过江升平,依稀看见地上的血迹,激灵灵一抖,结巴道:“那……是你杀的?” 江升平嘴角一挑,似笑非笑,目光清冷的看着他.净虚又是一抖,想哭的样子,突然跪倒,咚咚磕头,叫道:“仙长饶命,小人该死,瞎了我狗眼,敢对仙长不敬。求您饶我一次,我给你做牛做马都愿意。” 升平默然良久,道:“你可真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彻头彻尾的猥琐小人啊。” 净虚道:“是是是,小人一贯如此,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计较。” 升平缓缓道:“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为什么会救我呢?” 净虚愕然抬头,道:“您说的是……” 江升平道:“那天我发烧,被监寺和尚关在屋里,是你投了水和窝头进来的吧?” 那天知道江升平被关着的只有三人,监寺戒圆那肥猪自是不会出手,小沙弥净明一心想让他死,那么只有眼前这个净虚,才是唯一可能施以援手的人。 虽然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但他还是难以置信,这个净虚他见过不止一次,没有一次发现他有优点,猥琐势利、欺软怕硬、吝啬苛刻倒是占全了,绝非假装。像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救助自己人? 净虚眨了眨眼,终于想起来那天的事儿,道:“那天……那天我就是那么一想,你不是挺可怜的……啊,不!我早就看出您英武不凡,倾心拜服。戒圆那个混蛋,他竟敢对您无礼,我在旁边看着也义愤填膺。您一句话,我立刻回去把那胖子给开了。” 升平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吹嘘,道:“就是临时动念么?没有理由?” 净虚一番水词被他噎住,讪讪道:“什么……什么理由?” 升平一笑,道:“理由就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吧。无论如何,我还是多谢你。”说着深深一礼。 净虚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那……我可以走了么?”说着小心翼翼的看着升平。 江升平道:“请便。这是一点谢礼,请收下。”说着把自己随身带的银两分了一半给他。无论如何,当时他能重振旗鼓,全靠那壶水,净虚是他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用银两算不过来,只是他刚刚也从老道手里救了他一命,也能抵过,再次赠银是他自己表达感激之情的。 净虚没想到还有银子拿,一手抓过银两,顶礼膜拜道:“您真是活菩萨,小僧我拜了这么多年佛,今日见到真佛啦,谢谢,谢谢。”揣起银子,踩着雪地走远了。 望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江升平若有所悟,道:“原来如此,他和净明是一样的。” 背后一个淡淡的声音道:“什么一样?都是一念之差么?” 江升平不必回头,就知道妖狐又出现了,虽然他对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厌恶至极,但不得不说,他知道了自己的意思。 一念之差。 那一夜漫天大雪,小沙弥净明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分不清是谁的身形,勾起了一丝野心,登时连出恶手,杀了书童,还要继续杀江升平,连番作恶,如从佛门堕落地狱。究其原因,也不过是那一念之差而已。 而猥琐的小人净虚,或许也只是多看了升平一眼,起了一丝恻隐之心,随手用最便宜的水和干粮救了一条性命,但最后也因此死里逃生。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也不过如此。 江升平从世外桃源的天心派出来,骤然入世,虽然没遇到几个人,却已经感觉到了人心的复杂,不只是有善恶,不只是有艰险,更有变幻莫测,不可揣测的思想与情绪。 他想起了玄典,玄典的要诀,在利用情绪修炼自身。虽然他只练了开头,现在还是炼化自己的感情,但从后面的讲解来看,想要成大器,要从他人情绪中吸收力量。但人心如此难测,人情如此变幻,他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子,能把握得住么? 就听妖狐在背后淡淡道:“说起一念之差,真是最令人讨厌的东西。” 江升平道:“你最讨厌?” 妖狐道:“算是吧。若论智慧,我狐族比你们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什么人的心最难把握?就是因为你们有太多的小心思。我一向讨厌的词,包括灵机一动、心血来潮、忽生恻隐,恶念陡生这些毫无理由的东西。也不知是上天垂爱人类,还是厌弃他们,给了他们这么多零碎。” 江升平冷笑道:“这么说你们妖族都是直心肠了?” 妖狐道:“妖族或有三心两意之徒,但大多都是直率诚实之辈。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敌人就是敌人,朋友就是朋友。我也不说这是好还是坏,你尽可自行判断。” 江升平觉得他又要拐到招兵买马的线路上去了,淡淡道:“依我说,还是为善的好。你看净虚,不过一念善意,也能换来一条性命。与人为善,就算不一定招来福报,至少还能回去当小人。可是一念为恶,就像净明那样,便一步步堕落下去,滑向无底深渊,再也起不来了。” “呵呵……” 妖狐的笑声充满着讽刺,听起来刺耳又刺心,“做善也好,作恶也罢,总好过作死。” 江升平只觉得一股气憋上来,咬牙切齿道:“又来了,你不会好好说话了么?” 妖狐道:“非是我一遍一遍的重复,只怕今日不说,将来没日子说了。今天你作死还不够么?凭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些许力量,竟敢挑衅正经的道士。纵那道士没本事,他还有数十年的岁数,有多少年的积累。不是像你光着身子出来的,法器符箓应有尽有,你一无所有,竟敢往上冲,活到现在简直是侥天之幸。” 江升平气往上冲,道:“用不着你来指责我。” 妖狐道:“那你自己反省吧。所谓谋定而后动,你知道么?我看你本来还有三分机灵,可惜全用在马后炮上了。杀个人拼勇气,连对方有什么招数也不查看,就等着像今日一样天上掉馅饼,哦,不,掉铁块把对头砸死么?” 江升平道:“很好,我反省,你可以闭嘴了。” 妖狐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么?一是你运气好,二是你的对手弱智。三么,还是你运气好,不知从哪里练通了一路玄脉,得了些实力。世间就是如此残酷,有实力的人,蠢一点尚可偷生。没实力的人机关算尽也难免身亡。” 江升平心中接受了这个说法,却一言不发。 妖狐突然问道:“你练得《太玄经》么?” 江升平虽然不想跟他说话,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博学,哼了一声。 妖狐道:“君圣这一路太玄经,倒也是另辟蹊径的天才之作,可惜是个臆想的产物。他自己弄出一部典籍,自己也练不出来。死之前据说练得走火入魔,修为倒退。若非如此,天心七祖也不会那么轻易全军覆没。且他死之后,太玄经被一拆为四,散的散,佚的佚,你手中的是残本中的残本。捧着这么个残片修炼,别说大道,也别说元婴金丹,筑基你也过不去,说不定半途就走火入魔死了。” 江升平道:“所以呢?” 妖狐道:“能让你重新振作的,只有一条路,修妖。” 江升平道:“果然。” 妖狐道:“或许你还有三分意气,要守着名门正派的气节,不肯修妖。或许这几天吃的苦头不足以让你醒悟。但你早晚会明白,你现在的路,走不通,只会越走越窄,走入绝路。将来你再回过头来修妖却也迟了,我大障山不收不知好歹的蠢徒。妖门不收,道门不要,天地之间无立锥之地,只有三尺黄土才是你的归宿。” 江升平听了,霍然转过身,盯着妖狐。 妖狐身影半悬在空中,脚尖点在雪里,仿佛是从雪中化出升起的一个冰雪人。 蓦地,升平嘴角一挑,露出一丝笑容,紧接着哈哈大笑,指着妖狐笑不可遏。 妖狐道:“可笑么?笑我,还是笑你自己?” 江升平笑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才渐渐止住,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叫道:“你就那么想收我为徒么?蠢货,你先从井里爬出来再说吧!” 第46章 四十四 一阵风吹过,仿佛要把空中稀薄的人影吹得随风散去。 白希圣面无表情,但目光中精光大盛,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江升平平静了一下,道:“我让你从井里爬出来,听得懂我的意思么?”说到这里,他嘴角往上一挑,浓浓的讥刺之意再也掩藏不住,“说的是你的本体,沉在井里已经好几天了,爬也爬不上来,还能好么?” 白希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升平笑吟吟道:“那天跟净明在井边争执的时候,我被压到井栏上,顺便看了一眼井底。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两个翠绿翠绿的珠子,就是你的俩眼睛。那时候我才知道,在外面威风凛凛的妖圣大人,其实不过是一只落难在井底污泥中的小畜生。” 他笑容更盛,道:“看到了你的样子,我一下子明白了你为什么和我纠缠不休。很简单啊,你自己爬不出来,想让我帮你出来。” “如果只是想从井里爬出来,倒是随便诱惑谁都可以,可是你大概是眼界高?区区深感荣幸,被你老人家选为马前卒的后备军,别人哪有这个待遇?为此,你三番五次的诱惑我,劝说利诱不够,还有恐吓。” “你一直在贬低我,踩我,从我的头脑踩到性情,从修为踩到前途,把我贬的一文不值,无非是为了打击我的自信。等我不知不觉的产生穷途末路之感的时候,你再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到时候别说救你出井底,就是被你卖了还要真心感谢你。妖圣大人,你还是如此的高姿态,就算是求救,还要对方臣服,对你感恩戴德。不知你哪来这样的底气?” 妖狐静静地听着,突然道:“开头贬损你,固然是为了打击你,不过你后来连连作死,本座实在不需要硬来贬你。你那套不知所谓的行为本就是给自己催命。” 升平笑道:“怎么就催命了?不按照你的意思行事就是找死了?让道人放出邪灵,不知祸害多少苍生,我拼了性命也要阻止,本来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当然,这些你不懂。那我说一个你能懂的吧。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净明掉下井去么?” 妖狐道:“因为……本座?” 升平道:“你反应过来了?当时我已经知道你在井底,他落下去,你大概会吃了他吧?他作恶多端,身死本也咎由自取,可是绝不应该被你吃了。我也不会送任何一个人给你吃。在我心里,无论是谁,是人也好,阿猫阿狗也好,都比你强过百倍。你就配在井底啃泥巴。” 最后,他说出了最后一段感受:“倘若我不知道你在井底出不来,虽然一样讨厌你,却还会心存三分敬畏。现在知道你自身难保,兀自大发厥词,指点江山,真替你觉得羞耻。可笑你还在懵然不知,得意洋洋,说这个愚蠢,那个该死,岂不知你就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少有的大蠢货。” “蠢货”两个字他咬的格外清晰,长长的尾音在寒风中摇曳,拖出了袅袅的余音。 妖狐沉默了许久,道:“原来如此,你出师了。” 升平一怔,妖狐微笑道:“用夸张的贬损、条理清晰的揭短动摇对方的自信,在气势上压倒,达到战胜对方的目的,这一招你也学会了。很好,你果然聪慧,稍加调/教,必成大器。” 江升平呆了一下,道:“你没听懂么?我是真的觉得你蠢。” 妖狐淡笑道:“听懂了,我说你不错。” 江升平无话可说,道:“说脸皮这一项,我确实甘拜下风。好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记得下一次选定了诱惑对象时,别表演太过,以免适得其反。”说着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储物袋,就要离开。 妖狐在后面道:“什么下一个?我只找你这一个。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用多费唇舌了,现在回庙里去捞我上来吧。” 江升平只觉得这家伙简直脸大如磨盘,道:“你不觉得刚刚咱们已经撕破脸了么?你觉得我会救你么?” 妖狐先是摇头,然后点头,道:“不觉得。会。” 好容易把其中的逻辑掰过来,升平道:“凭什么?” 妖狐道:“我救过你的命,像你这样正统的讲究本心因果的道士,必须救我来还报。” 这理由倒是正常,江升平皱眉道:“救我,什么时候?” 妖狐道:“你从天心派落入天变裂缝,是我一心护持,才保你平安到此。若没有我的妖力保护,你早就身死道消了。” 江升平道:“所以你救我的结果,是我肉身崩碎,只剩下残魂夺舍,而你自己反而得以保全本体,精神奕奕的跟我表功?” 他呸了一声,道:“我看是你用我的身体为掩护,保全了自身,我不找你要命已经便宜你了。” 妖狐道:“自然是我救你,不过你们修道人无耻在于,只要你本心里不认为是我救你,就可以不造成破绽。好吧,那我说一个你无法反驳的,那天净明放火烧房子,你却半夜惊醒,逃脱一劫,是谁在提醒你?” 江升平脸色一变,沉默不语。 那天夜里,他确实是听到一阵冷笑声才惊醒的,那声音他当然忘不了,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妖狐。不管说那妖狐提醒他是为了私心也好,还是说就算没妖狐的提醒他未必不能察觉也好,事实已成定局,他的逃脱确实少不了妖狐的功劳。 妖狐看他的样子,心中已知结果,道:“所以说修道无聊呢,规则戒律太多,动不动就是破绽,总是不得已。你若修妖,岂不早没这些烦恼?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你肯修妖,我可以给你介绍新的师父,哪怕是因此不救我,我也乐意之至。” 江升平明知他是激将法,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道:“好,不就是拉你一把,救你出泥潭么?就这样吧,救你出来两不相欠。” 妖狐道:“这一局就算是打和了。先把这一章揭过去,将来我自有道理。” 江升平道:“彼此彼此。” 正在这时,只听得远处一声长啸,仿佛是野兽的嘶鸣声。声音尖锐凄厉,混入刺骨的冷风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江升平心头一震,道:“是你在叫么?” 妖狐第一次露出怒意,道:“胡说八道!别说是我,就是族中野狐也没有瞎嚎的。大概是哪里来的野狼或者野狗。” 江升平抬头,这时日已东升,虽还是清晨,但早已天光明亮,奇道:“不是说狼啸月么?没有月亮为什么有狼嚎?” 妖狐面无表情道:“不知道。野狗就爱瞎嚎。” 江升平只得放下这件事,转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妖狐点头,突然道:“等等,你往哪儿去?暮山寺在后面。” 升平哦了一声,道:“我先去半点儿事。” 妖狐皱眉道:“那我呢?” 升平道:“你呆了这么多日,难道差在这一两个时辰。等着吧,我总得先顾着自己,才轮到别人。要不然你又要说我愚蠢,不懂得先人后己的道理。”说着转身扬长而去。 妖狐的身形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沉下来,森然道:“小畜生,敬酒不吃吃罚酒。若非留你有用,本座第一个拿你祭旗。” 没有跟上来么? 江升平冷笑,果然跟他想的一样。妖狐的分/身变化是有距离限制的,刚刚应该就是他的极限,不然也不会在升平走到那里时突然现身阻拦。 他不跟上来最好,自己甩了这个牛皮糖,才能做点事情。 快到了么? 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地图打开,对着太阳确认了方位,江升平低低道:“快到了。” 那地图,正是他从床缝里搜出来的那张,前面那位小公子留下来的东西。 又走了几步,眼前出现了一座破旧的土地庙,墙倒柱残,已经荒废了许久。 就是那里了! 升平收好地图,怀着探究的心情走了过去。 第47章 四十五 虽然不知道那张图纸里面藏了什么,但江升平隐约觉得,那个终点应该是藏有重要的东西,而且是自己的前身留下的重要线索。尽管他已经换了魂魄,但还是要过来一趟,哪怕是为了好奇。 当初吸引老道设局,往哪个方向都可以,他是特意选择了这边的方向,为了顺便来一探究竟。这是早就准备好的行程,自然不会因为白希圣而改变。 眼前这座土地庙实在破旧,半面墙壁倒下来,屋顶也塌了整个盖住了庙门,只留下一个三角形的洞口,勉强可以出入。地上砖石无数,几乎无处落脚。江升平绕了几圈,觉得东西可能还是在里面,头一低钻进了门洞。 庙里光线昏暗,江升平手中没有火种,立刻就眼前一黑。新收的符箓里倒有荧光符,但对他来说,每一张符箓都很宝贵,用不到这上面。就是用个荧光术,他都嫌浪费法力。因此只是摸黑前进。 刚走了几步,他脚下一绊,险些摔倒,亏了平衡住了身体,摸了一摸,发现绊住他的是一个椭圆的东西,大概是雕塑之类的。 是……土地像吧? 这时他的眼睛已经有点适应了黑暗,大概能看清是个穿黄袍的塑像。他自然是没见过土地公塑像什么样子,但熟读道家典籍,对一般的大小神仙也有个认识。 好歹也是一方神仙,纵然没了香火,也不该落魄到这个地步。这样扑在地上太难看了。 隐约看见庙中的神龛还在,升平按照道家规矩稽首为礼,然后将它扶了起来。 然而就这么一扶的功夫,他突然发现,这雕塑竟然是中空的。 莫非是…… 将土地爷放正,升平在它背后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了一个暗门,用泥土糊住。他用匕首把泥土刮掉,打开暗门,伸手往里面摸,摸到了一处软绵绵的东西,似乎一个包袱。 没错,东西在这里了。 拿出包袱,升平将暗门合上,再次扶土地像上了神龛,行了一礼,又提起包袱。 包袱不小,但相比起体积来说,重量不算多大,且软绵绵的。江升平心中疑惑,暗道:“莫非是衣服什么的?” 来到洞口光线好的地方,江升平侧着身子坐在一块砖上,保持着视野,低头打开包袱。 一开包袱,果然是衣服。两套全身衣服,一件外头的皮裘。那皮裘不知是什么皮子的,又轻又软,摸起来却暖手,领子上的风毛也很好,溜光水滑,一看就是贵重皮草。 两套衣服也是绸缎的,升平不懂得衣服贵贱,更不懂人间的衣服料子,但摸起来柔软顺滑,上面又有精致的刺绣,想必这就是所谓的华服吧。 衣服中间压着一个小包,打开包裹,里面先有一对小金元宝,然后是一叠文书。 他自然不认得人间的文书,但好在上面都有字,他又听二师兄说起过人间一些事,也勉强能分辨出是什么。 最上面是路引,底下的是…… “房契,济阳城的两处房子,好像有一家是商号,哦,这里还有租赁的契约。这是什么,地契,五百亩……这算多还是少啊?下面是什么?” 地契下面,是一张张银票,多得一千两,少的五十两。这一叠银票不下三千两。 饶是江升平不熟悉人间世道,也知道手中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虽然他不在乎世俗的浮财,但也不由攥着一摞文契发愣。 这……不对吧? 净明不是说,原主是个有名的败家子,败光了家产,连祖宅都卖了,背井离乡,只带了百十两银子和一个书童么?最后还被书童卷包会,自己落难小庙一命呜呼么? 光这里藏得财富,就是百十两银子是数十倍之多,甚至那正主原本有没有这么多钱还不一定。 难道是别人藏得,他来寻宝? 升平摇头,若是别的还罢了,那几身衣服都是合着他的身体剪裁的,且面料很新,绝不是外人藏的。 再看契约签下的时间,陆陆续续几年前到几个月前都有,按照顺序叠在一起,也像是亲手整理过的样子。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江升平附身的这位,才不是什么败家子,而是一位有计划,有才干的少年人才。他大概出于什么原因,不能在圩邑生活,因此有计划的转移了财产。以败家子的身份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只等金蝉脱壳,去往异乡重头开始。 真令人吃惊啊,那人才十五岁呢。从地契文书的签约时间来算,这个家伙恐怕在他十岁出头就开始了。江升平自负早慧,十岁的时候也还跟着师兄乱跑,漫山遍野捉虫子玩儿呢。 是凡人成熟的早么?还是那个少年虽然富贵,但父母早亡,独自生活在被人觊觎的危险下,因此分外早熟呢? 江升平忍不住遗憾:这孩子死得太早了。升平夺舍的时候,这孩子已经死了,若没有这一场急病,或许将来他还大有可为呢。 天妒英才,慧极而伤,或许就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这一笔横财现在归他了。升平将文书拿开再开底下。发现了一般薄薄的书册。书封皮上四个篆字,《仙家宝典》。 江升平一怔,心道:还有这么大口气的典籍?我天心派太玄经在修道界赫赫有名,也没敢直接叫这个名字。倒要看看这是什么宝典。 翻开看了两行,升平忍不住一笑,这不是《引气诀》么?修道界功法中基础中的基础,一般人用来引气入体,一进炼气期就要更换功法,也敢吹这么大气? 为了确认,他还往后翻到底,直看到最后一句,才确认就是引气诀无疑。这法诀和他修习的九成相似,另外一成还不如他所学。要按照这上面的口诀修炼,速度只有他所学的一半不到。应该是简化的粗糙版本,但无论如何,不是假的。 可惜这孩子是绝道之体,就是真练了上好的功法也是无用,除非像江升平一样有《太玄经》这样的偏门功夫。那孩子必然也尝试过数次,虽然无用,却还是好好的珍藏了起来,放在包袱里。 看这书页泛黄的样子,或许本书还是家传,这孩子也许是个修道的世家,当然他祖辈若也炼这样的功法,想必强不到哪去,但能挣下富贵家当,或许也有威名,可他又是绝道之体,无法继承家业。若是如此,他身处危险,可能还有来自修士的威胁,必须要金蝉脱壳也正常。 一个包袱,大略推测了一个夭折少年的一生,江升平有些感慨,把所有东西都拿开,最后大包袱里只剩下一物。 一面镜子。 升平讶然,没想到层层压在最底下的,会是一面不起眼的镜子。 那镜子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一般的铜镜。正面磨得光亮,背后是太极八卦的图案,镜边刻着两个小字“阴阳”。 这是一面阴阳镜。 俗世之中,有挂八卦镜镇宅照妖的习俗,风水先生也会用此来堪舆化煞,但这都不是正经的仙家手段。一般的铜镜,除非是经过炼制的法器,大抵对邪魔没什么作用。 八卦图案也是道家喜欢的图案,许多法器上也有雕刻。江升平也曾怀疑,这镜子是不是法器,但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觉得不像。不是他自夸,在天心派别说法器,就是法宝乃至灵宝也有的是,他看惯了,自认为眼力不错,因此认定这东西不是什么宝贝。 或许是那孩子的家传的宝物,才珍而重之的藏着吧。 升平对着镜子照了照,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的新脸。 这些天他在寺院里,哪能照镜子?这样光亮的铜镜,价值也不菲,寺院里没有。他只在水盆里面模模糊糊照过几次,只大概知道是个白俊少年。 这么一看,升平有些愣住了。 这少年的脸……和他前世有六七分相似。或许俊美少年总是相似的,但这五官也太像了。额角,眼皮,鼻尖,耳垂,有几处都生的一模一样。 这……是冥冥中的天意么? 自己夺舍这个少年,到底是巧合,还是早有巧安排?如果有安排,那是天意,还是人为。 细想下去,不寒而栗。 升平缓缓放下镜子,心情难以言喻,甚至有些激动难平。 当他情绪剧烈的波动时,自然而然进入了玄气修炼的状态。一丝丝玄气在他身上周转。 只听嗡的一声,手中的镜子受到了感应,震动了起来。 江升平骇然,手一抖,镜子落地。 没想到真是法器! 他不免有些羞愧,自己学艺不精,险些错认了金镶玉,好好一面法器,险些在自己手中蒙尘。 将镜子捡起来,江升平翻过来照了照,他倒要看看,这不起眼的镜子法器,到底有什么功能。 哪知这一照之下,他浑身都僵住了,手持铜镜,久久无法放下,如同一尊雕塑。 镜子里,还是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孔,和刚才的脸有六七分相似,但是不是一个人。 这张脸,他再熟悉也不过了,就是一个月前,这张脸还和他密不可分。 那是天心派的江升平,他的前世。 第48章 四十六 盯着前世的相貌,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江升平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突然一个激灵,他惊醒了过来。 一丝冷汗从额上落下,顺着脸颊滑落衣领,紧接着,他感觉到一阵寒凉,原来衣衫被冷汗湿透了。 木然望着自己的手,手还保持着空中托举的姿势,但镜子已经悄然滑落。倒扣在地上,光线照在八卦上,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光线照射? 升平一震,他记得看镜子的时候,光线还照不进洞口,这时怎么变成直射了? 难道说? 升平伸头出去,果然见日已西斜,离着自己进来已经过了大半日。 自己已经发愣了几个时辰。 魔性。 升平哼了一声,站起身来,然而忘了自己身处暗室,这一下砰地一声,脑袋撞到了石板,登时头晕眼花,又摇晃着坐了下来。 捂着脑袋,他吁了口气,看向镜子的目光充满复杂。 窥见前世,对一件法器来说不可思议,甚至法宝也难,真要看穿前后世界,恐怕只有大神通和那些灵宝才行。 但让人以为窥见前世,并不困难。 只要迷惑人心就行。 就如江升平这样的,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且那段经历是心底一道伤口,很容易被触动。只要被幻术所惑,就很容易勾起心事,看到自己前世的影子。 就如同在思过崖上,他凭借几道符箓和几支蜡烛就可以布置惑心的阵法,虽然完全不知道大师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一样能让他看到心底流淌出来的幻象。 刚刚那个应该就是幻象。这么说,这镜子是迷幻类的法器了? 这倒是常见,升平听说修道界有几件很著名的迷幻类法宝就是镜子。看来这法器还挺有效力,用的好了,也能威力无穷。不知是几品的? 不对——他一惊,刚刚自己等于挨了一记幻术,可有什么异常? 他盘膝打坐,运气一个周天,睁开眼有些难看。 修为有损失。 他原本就一丝玄气,倒也没变,但刚才心情激动,明显感觉到修炼玄气的状态,本该有所进步的,但现在进步的幅度远远不够他的修行,看来是被镜子吸收了。 虽然沮丧,但也不能怨那镜子。是他自己胡乱凑上去的,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不用来照自己,照敌人便是。 就要把这第一件法器收起来,升平目光一闪,突然看到镜子背面在阳光照耀下,隐隐浮动几个字。他侧过头,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 只见八卦镜每一卦下都有几个暗纹小字,分别是“天”、“地”、“往”、“来”、“阴”、“阳”、“内”、“外”八个字。其中往字颜色稍微不同,似乎是刚刚亮过,现在渐渐熄灭。 “往?”过去的意思么? 难道说,镜子里面显示的是真实的过去? 江升平撇撇嘴,怎么可能,要真有这样厉害的能力,这阴阳镜岂不堪称至宝了? 随手将镜子翻过来,就要收起,突然心念一动,用镜子照了照后面的土地庙。 镜子里照的还是土地庙中的情形。 果然。 升平不以为然的笑笑,要把镜子装进去,突然又是一个念头闪过,临时改变了方向,一丝玄气输入。 刷,镜子亮了起来,就见镜子里的景色一变,变成了白雪皑皑的旷野,一乘马在野地里奔跑,马上骑士身穿轻甲,背后背着一个竹筒,插着小旗,写了个“驿”字。 这……这又是什么?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庙外马蹄声远远响起。升平心中一震,钻出身子,只见远处的官道上飞奔来一匹骏马。那骏马越来越近,马上乘客衣着打扮,和镜中显示的一模一样。 升平头脑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马匹飞驰而过。马上人一边飞驰,一边大声呼喊:“妖邪潮来,妖邪潮来。各地居民躲避,各地居民躲避!” 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当然也传到了升平耳朵里。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镜子的是,那样的叫声对他是清风过耳,无声无息。 不是……前世么?怎么又能窥探他人了? 升平猛地翻过镜子,发现自己持镜的手放在了外字上。外字亮起一层金色,闪烁不定。 外……是外界的意思?所以镜子在窥视外界? 升平感觉到玄气还在输出,连忙停了。迩字熄灭,镜中再次倒映出了破庙中的情形。 他只觉得浑身无力,靠在墙上。 镜子险些落下,江升平连忙伸手抓起,放在膝盖上。 真的是……真的是至宝么?八个字能照应八种情形,包括内外远近,天上地下,阳世阴间,过去未来? 这……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这八个字只要有一个字,也是法宝级别的功效,又或者是神通的威能,可是法宝必须金丹以上的修士才能动用,普通修士根本驾驭不了,神通更要近乎元婴的境界。可是刚刚他动用的,只是连练气一层都没到的力量。 简直是……传说中的那些宝物。 升平有一个冲动,想要将八个字一一试过,但他不敢。 因为放下了镜子,他才感到了消耗。又是一丝修为,永远的被抽走了。 一般的法器也需要灵气,但那都是浮动的灵气,就算一时灵气耗尽,打坐些时候,很容易补回来。但是这镜子却直接抽掉了他的修为,刚刚照自己白费了一次爆发,这回照外面,把这几日的苦修直接耗尽。他现在只剩下那一晚在梦中开窍积蓄的玄气了。如果再照一个字,可能他直接被打回原形了。 不过这也合理,越大的功能,越需要代价。只算这镜子的威能,并不算索取多的。只是江升平一穷二白,付不起代价而已。 而且,他还有个感觉,这八个字所需要的修为,恐怕不一样。八卦成圆,分不清哪个排名在上,但“外”这个字比起“往”来说,消耗小得多。 这也寻常,比起看穿前世,观察外面的情形不算厉害,一些法器也能做到。 这一丝修为,几日苦功,就看个奔马,升平觉得心头滴血。 恋恋不舍的将镜子收入储物袋中,在他有大把的修为可以挥霍之前,这宝贝是不能动用了。等哪一天他足够强大了,这镜子能在他手中光芒万丈。 有了这东西,刚刚那些俗世财物都不算什么了。不过他现在只是个俗世里混的小修士,有金银傍身能少不少麻烦。那戒圆为了几两银子将他关起来,又因为吹出来的几十两银子将他奉如上宾,可见俗世风气如此。 江升平平静了心情,将衣服换过。虽然他不挑剔衣服,但披着向阳子老道的道袍也实在不合身,还晦气,里面也是一件净明的僧袍,想到净明也觉得堵心。 他便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再披上那件皮裘,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头发也打开重新梳了一遍,不带法力的用镜子照了一照,自觉像个人样,虽不比前世脱俗出尘,至少不是那副落魄不堪的样子了。 对了,刚刚那骑士喊的是什么? “妖邪来潮,众人躲避?” 坏了!升平脸色一变,忙从破庙里钻了出来。取出两个甲马捆在腿上,一溜烟往回奔去。 茫茫的雪原上,白希圣神色冰冷,有些木然的立着,就算看到升平的身形出现,神色也没有缓过来。 升平在他身边停下,道:“走吧。” 白希圣道:“你居然回来了。” 升平道:“我自然会回来。” 白希圣道:“我还道你被妖邪潮吞了,或者被吓跑了。” 江升平道:“答应过的事,我肯定会做到。纵然妖邪要吃了我,我也会先救你。走吧。” 两人往暮山寺前进,走了几里路,就见暮山寺在眼前。 寺中大门洞开,一片死寂,门前一片散乱的脚印,延伸到大路旁。 升平道:“人都走光了吧。我刚刚听人说要躲避妖潮。” 白希圣哼道:“你还知道啊。我刚刚在旷野里,就看见不少人拖家带口的逃难去了。赶紧救我出来一起跑路吧,晚上妖潮一定会大举进攻。我也不想还没享受自由,就先被妖潮吞没。” 升平一面走进去,一面道:“你们妖族和妖邪都有个妖字,也算沾亲带故,倒也不用害怕。” 白希圣露出嫌恶之色,道:“你和人面蛛都有一个人字,怎么不是一家?妖邪之流,简直是人取来恶心我们的名字……” 突然,他的话戛然而止,江升平也同时停住脚步。 就见寺院迎面的影壁墙上,钉着一个人,三尺白刃穿透了他的脖颈,深深地钉入墙壁,血迹已经暗红,沿着墙壁蔓延到了地面,洇湿了一大片青砖。夕阳斜斜的照入庭院,在墙上留下一道丑陋的阴影。 “是净明……”江升平低声道。 净明的身上,还穿着他的那件衣服,只是帽子掉了下来,留下了光秃秃的脑袋,无力的垂着。 升平站在门口,衣袖自然地垂下,掩饰住了扶住储物袋的手,冷冷道:“阁下请出来吧,让你久等了。” 只听有人嘿嘿笑道:“还真是,为了你这个小子,我们等了三天。来,给咱们看看,你这小滑头有什么本事?” 第49章 四十七 从阴影中,陆续出来三个大汉。每一个都是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领头的那个尤其魁梧,站在那里就像一头熊,拎着一把牛头刀,宽阔的刀刃戳在地下,就像是戳在人的脖子里。 江升平环视四周,道:“就你们几个?” 领头大汉道:“什么就我们几个?你想要几个?我手下几百弟兄,可以都叫过来服侍你。本来像你这样小鸡子的小鬼,我一个就可以收拾,但看在你这么狡猾的份儿上,我可以给你优待。如果你非要乱刀砍死才过瘾,我可以满足。” 背后一个大汉突然怪笑了两声,道:“这小子细皮白肉的,要是他死前还想快活一下,我觉得我能满足他。” 江升平皱眉,这句话透着浓浓的恶意,但他不懂险恶在哪里,只觉得这大汉笑得分外恶心,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的仇家么?” 他想这些人应该是前任的仇家,那少年被逼的小小年纪背井离乡,或许有他们一份儿。但他又觉得,似乎这三个人的档次太低了,不配当他前任的真正仇家。 那领头大汉笑道:“过来吧,都到这个时候了,别耽误功夫了。妖邪潮就要来了,早送你上路,我们也好走路。” 江升平经他一提醒,道:“对了,要赶时间。”说着往前踏了一步,七星宝剑脱鞘而出。 三个大汉一愣,就见江升平的身影飞快的一晃,剑光已经到了近前。 “啊——” 刚刚出言轻薄的那大汉大吼一声,噗通一声倒了下来,一条腿飞了出去,登时满地打滚。 江升平纵然实力不足,纵然和老道打的惨烈万分,那也是修士斗法,还要加上他状态不行,准备不足,这才只是惨胜。这几个大汉都是凡人,也来挑战他,不用动用法术,只凭仙家剑术,就能将他们碾成齑粉。 因为讨厌那大汉,江升平先剁了一条腿,让他吃零碎苦头,但见他满地乱滚,杀猪似得大叫,又觉得没意思,随手一剑捅进他的心窝。 也亏了那老道之前和他较量过一番,突破了他杀人的界限,否则他也不能如此果断辣手。 余下两个大汉吓得傻了,半日没反应过来。江升平道:“过来吧。时间不早了。” 突然,领头的大汉双目充血,吼道:“兔崽子,你小觑爷们儿么?老三,给我上。” 背后那大汉举起刀,冲上几步,吼道:“杀——”一个杀字没出口,就见白影一闪,剑光穿过喉咙,人晃了一晃,扑地不动。 领头的大汉神色一时惊恐,一时凶狠,似乎要冲上来拼命,似乎又怯懦不敢前进,牛头刀在手中晃了几晃,又戳在地上。 江升平回头看他,突然将宝剑还鞘。 大汉见他手中没有剑器,哈哈一声,干笑道:“很好,你怕了我了吧?” 江升平再次出手,手中捏着一张符箓,光芒一闪,一道金光出现。 金光符! 金光开头四处散逸,光芒不定,如一条金蛇一样扭曲。江升平的手却如钳子,牢牢地扣住金光,一手摆弄,将光线聚拢,又搓又捏,将金光捏的如面条儿般粗细,缠绕在手中。 这一手法门要给内行看到了,必要五体投地。因为这代表了对法术操控的细致入微。一般的练气修士根本做不到,何况还是符箓发出来的金光,并非本体所放。一般的练气修士最多能放出金光打人,自己都不敢碰一下这光芒。 只是那大汉不是道门的人,看不出这一手厉害。但他在江升平拿出符箓的一瞬间就傻了,身子乱抖,喃喃道:“仙……仙师。” 江升平手中玩了一会儿,突然伸指一弹,金光脱手飞出,擦着大汉耳边飞过,只听哗啦一声,背后一株小树被金光直接打断,倒在地上。 扑通一声,那大汉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仙师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该死之极。” 江升平暗暗点头,似乎俗世里修仙者的威慑特别大,很多人见到修士就崩溃了,他看那大汉是悍勇之徒,说不定在刀剑的威逼下不肯招供,这才用法术,看来效果还行。 稳定的走上几步,江升平道:“说罢,谁叫你来杀我的?” 那大汉犹豫了一下,江升平手中的金光再动,倏地飞出,一尺宽的牛头刀登时断裂。 那大汉立刻叫道:“是李掌柜!” 江升平道:“说全名。” 那大汉道:“义福号的李义隆,那老王八蛋……” 江升平问道:“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那大汉道:“那个……没啥关系。我们是老伙伴,那老东西白天道貌岸然,说什么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其实心黑着哪。他嫌谁碍他的事儿,就让我去做了,看上谁家的宝贝,也叫我去抢。又或者哪个异乡人跟他交买卖,他收了东西,假装给人钱,然后叫我去外面没人处把人杀了,钱拿回来,他白落下东西。” 江升平听得倒抽一口冷气,他虽然来世间就遇到不少小人,但这样心黑手辣的还没听说过,这时听了只觉得世上人心太险恶,他从前都没想过,压住了心神,他问道:“那他说为什么要杀我了么?” 那大汉道:“他说……您手里有钱。” 江升平道:“他怎么知道的?” 那大汉道:“我也不知道啊,那老东西说谁有钱,谁就有钱,这倒是没假。他不是和你做买卖吗?可能那时候知道的。” 江升平暗自点头,心道自己这位前任纵然聪明,处理家产也需要通过商号,或许就是李掌柜的商号,这样他的底子就透过去,引起了杀身之祸。 手中金光一斜,穿透人身,那大汉无声无息,扑倒在地。 江升平也不多看,转过身去看净明的尸首,把钉在墙上的刀拔了下来,净明一下子失去了支持,软软的滑倒在地。 四具尸首横在院中,无不血溅四方。他们活着或许性情各异,但死了也只是一具冰冷的空皮囊。杀人者和被杀者的死状,本也没什么区别。 就这样吧。 江升平略感悲哀,不是为净明这个人,而是为他的年纪。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一念之差,堕落到了地狱。 就听身后有人道:“其实你也应该感谢他,如果没有他,说不定就是你挨这一刀。” 江升平知道妖狐又来阴魂不散了,自己打生打死总不见他出来,只要尘埃一落定,他马上现身,说各种风凉话。 这特么烦人。 他冷冷的回答道:“如果没有净明,死的就是那个书童。” 妖狐一怔,道:“那个把你前任扒光了的书童?倒也对,都是穿着你的衣服去送死,如果书童走出去,一样会被认为是你杀了。哦,难道是你故意的?” 江升平道:“我故意什么?或许是我的前任故意的吧。” 妖狐皱眉道:“故意放出一个替死鬼?他有这样的本事?” 江升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有吧。那是个真正有心的人。你看见我身上的衣服了么,这是他准备的,但是只给自己准备了,没有书童的衣服。他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但却没有跟最亲近的书童交过底。不然那书童无论如何不会选择那种时机走人,且只拿走了一百两银子,更没带上宝图。那位大概早发现李掌柜的不义,有心放书童给自己做替死鬼吧。” 妖狐道:“倘若是那书童忠义,主动替主去死呢?我记得你们人类很喜欢这样的故事。” 江升平道:“真的忠义书童会连主人的鞋都给偷走了?我猜那位也没想到吧,他可没给自己准备换的鞋子啊。哈哈。” 妖狐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真是个美质良材啊,大有前途。只凭他随意牺牲亲近的书童,就比你果断百倍。可惜我错了,要是活得是他不是你就好了。” 江升平冷笑道:“他可是很聪明的人,当然分得清哪个是真金,哪个是破铜烂铁。你这样的一样没戏。” 妖狐道:“对了,你这位了不起的前任叫什么名字?” 江升平道:“江鼎。” 那是契约上签的名字,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升平感觉真是天意。 “他和我同名同姓。” 妖狐一怔,道:“你不是叫江升平么?” 江升平道:“我本名江鼎,升平是我的道号,恩师所赐。以后,我大概会以江鼎这个名字活下去吧。”说着离开前院。 妖狐道:“小毛孩子也取什么道号……”突然,一声狼啸从远处传来,他道:“这野狗……”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狼啸传来。一声接一声,狼啸声此起彼伏,乃至于千狼齐啸,声势浩大。 他神色一变,道:“该死的,妖邪潮!”说着飘过前院,追上江升平,道:“快一点儿,没有时间了。” 江升平垂下绳子,就觉的绳子头一沉,有东西拉住,慢慢收起,将一个白狐拉了出来。 白狐身上全是污泥,将一只白狐染成了黑狐,唯有那双翡翠一样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昔。 这时,狼啸声越来越近。妖狐在后面道:“快走吧,邪潮来了。” 江升平道:“好,你不是本体都出来了么,怎么还用化身说话?” 妖狐道:“这等小事……白狐修行不足,不能开口。快走。” 话音未落,后院的门被撞开,一头黑狼冲了进来。 第50章 四十八 那黑狼不过三尺来长,却健壮异常,全身缠绕着黑气,双目黑如两个窟窿,全没有了生灵目光中的活气。 “妖邪!”江升平低声叫了一声。 就见妖狐化身刷的一声,凭空消失,那白狐则跃到升平肩膀上。 江升平骂道:“这时候就你跑得快。”刷的一声,抽出宝剑,往墙边退去。 一只黑狼不算什么,但既然叫妖邪潮,自然源源不绝。他孤身一人,不可久战,还是想退路为上。 他脚下倒退的很快,却不敢回身逃走,狼这东西最喜欢从背后偷袭,拉出猎物的肠子,遇到了千万不可转身。这是当初跟随大师兄去碧野大山历练时,师兄交代过的。 脚跟碰到了墙壁,他脚下一点,身子拔地而起,往墙上跳去。 这时,黑狼暴起,往他跃在半空的身体扑来。 这一扑速度极快,狼身未到,已经腥风扑面,妖邪有一股特殊的腥臭味,令人闻之欲呕。 升平剑已经等着,刷的一声,挥了出去。 狼来得快,他的剑更快,三尺之外狠狠地刺上狼颈。 嗤,如中铁石。 黑狼被这一剑刺落,掉在地下,升平却也因为后坐力没能跳上墙根,扑通一声,狠狠地砸在墙上,登时五脏翻腾。 那狼邪滚了几滚,立刻翻身站起,刚刚喉咙的一剑丝毫没影响他的行动。 刀枪不入! 升平大为吃惊,暗道:这就是妖邪化的力量么?这明明只是普通野兽,邪化就能如此厉害,倘若本是妖身,岂不横扫千军? 耳边狼嚎声一声高过一声,升平有些急了,脚步一滑,直接冲向那黑狼。 那黑狼张口扑咬,升平剑一动,直直的捅进那黑狼口中。 身子硬,难道嘴里也硬? 那黑狼张大可口,长剑一直塞进了它的喉咙,只是不能透体而出,可也把它穿在剑上。 升平刚要拔剑,突然黑狼嘴一合,咔嚓一声,已经咬断了七星剑身。紧接着那狼再次一扑,狠狠咬住了升平的手。 升平大骇,左手雷光闪烁,一记掌心雷狠狠打出,只听刺啦一声,雷光烧的狼身一阵焦糊,黑烟冒起,袅袅的烟尘腾空,形成了一小段烟柱。狼身立刻丧失了行动力,软倒下来。 只听有人在耳边道:“笨蛋,妖邪不惧凡铁,只有法力才能对付,你以那破烂铁剑对付,岂不找死?雷光辟邪,算你运气好,要是用其他法术,纵能毙敌,你这只手也别要了。” 江升平吼道:“你特么不早说!”咬着牙将手从狼口中拔出来,一只手鲜血淋漓,两排长长的牙印扎出一排血窟窿,已经豁开的伤口已经见到了骨头。 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伤口中流出的血已经不是鲜红色,而是微微发黑。 贴上一张化春符,升平看到自己的伤口在愈合,但黑气未褪,反而有蔓延之势,伤口竟然渐渐麻木。 邪毒! 升平脸色大变,他知道一旦被邪毒侵体,必然妖邪化。作为道人倒是不会直接变成妖邪,但是死得极快,一旦黑气上升至心口,人就算完了。 必须要拔毒。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呼噜呼噜几声,外面又冲进三只黑狼。 升平咬了咬牙,这时顾不得其他,掏出一张流光浮动的符箓,喝道:“起!” 六丁六甲符! 光芒之中,升起了一个身高三丈的黄巾力士,身披金甲,挡在他身前,升平忍痛道:“给我拦住它们。”说着跳墙而出。 六丁六甲符,能招来天兵,自然这最初等的只能招来一个最低等的黄巾力士,可那也是天威,力量绝大,挡住几个妖邪小事一桩。只是升平收来的符箓里,数这个最为珍贵,可入黄级中品,他最为珍视,现在也顾不得了。 出了院墙,就是外面的雪原。升平辨明了方向,贴上两个甲马,让双腿自行行走。这才来管手上的毒性。 手中的符箓没有合用的,唯有一个清心符可以缓解,暂时先贴上。真管用的符箓,还得自己制作。 当年和妖邪作战最多的,无过于天心派,当然这几千年因为钧天大幕的庇佑,妖邪不侵,小辈弟子们没见过妖邪,以至于江升平没有经验。但对付妖邪的记载,他其实看过许多,其中包括被咬之后拔毒的手段。 只是大部分时候,拔毒需要药物配合,他却没有。眼前有的不过是朱砂和黄表纸,能制作最低等的鬼画符。 想了许久,他没想起来有什么低等的只需练气一层就能制作的符箓,实在是因为天心派太过高端,最底层的法门却缺少了。就算犄角旮旯里有,升平之前也不会想到去看。 要求最低的……最低的…… 有一个! 还真让他想起了一个,可是那个也不能用黄表纸和朱砂,只能用有灵性的材料。 江升平脑海中飞快的将身边的东西过了一遍,从储物袋里把桃木剑拔了出来,用腋下夹住,咔嚓一声,掰下一块来。 桃木剑好歹也是精制过的桃木,可以用来画木符。 然后就是笔—— 一道金光闪现,又一张金光符被点燃。 江升平用手将金光搓成面条粗细,粘在手上,当做符笔。 一般的修士只知道金光符是一等最低下的攻击符箓,也能打出三丈远,殊不知这东西有一个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画符,比得上炼气期前期妖兽的血。只是金光操纵起来不易,又不稳定,还白白学好久,就算名门弟子也少有会这一手的。 江升平却会,小时候贪玩好奇,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但真需要钻研的,他就不学了,正如他控火精妙却不开炉炼丹一样,制符术始终平平而已。 金光聚拢,江升平一边奔跑,一边画符。 即使在疾走中,他的手依然很稳定。练剑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一双稳定的手。 符箓不难,他又能专心,一气呵成。制成的桃木符光华闪烁,灵气盎然。贴在他的手背上,就见黑气一丝丝从手臂抽出,融入桃木符里。 料当无妨了。 升平咧了咧嘴,拔黑气的过程很痛苦,但他更觉得心疼。这一番消耗太大了,六丁六甲符没了,金光符只剩下一张,化春符消耗一空。手里都没有什么实用符箓了。回头先找个地方好好的画些符箓才是。 随着黑气的拔出,江升平感觉到一阵无力,果然符箓的效果如此。这符箓等级低,虽然有效,但副作用不小,会让人陷入无力的状态。升平本来玄气就不多,刚刚又是打斗,又是制符,早消耗一空,现在连精气神都没了。 好在这不是阴阳镜那种不可逆转的消耗,好歹还有甲马带着他前进,只要找个地方歇息打坐一晚,应当能补得回来。 问题是……去哪里歇息? 走了这么久,别说是下一个城镇,连一个逃难的都没见到。莫不是走错了么? 自然,他不认路,但是也知道妖邪潮是从月亮升起的方向来的,因此一路向西。难道凡人都向东跑么? 江升平举目望去,茫茫的雪原之中,远方似乎有一片阴影,不知道是不是城市,便调转方向赶往。 又走了数里,阴影渐渐清晰,就见一排城墙映入眼帘。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斜照在城墙上,为砖石披上了一层霞彩外衣。 有城镇! 江升平大喜过望,精神也振奋起来,就要冲过去。正在这时,双腿一软,正给人扑通一声,扑倒在雪地上。 两张纸片落在地上,紧接着碎裂,化为飞灰。 甲马失效了。 该死的。 升平支持着身体,往前走去,只差一点儿,一点儿足以。 就在他强自支持,踉踉跄跄往前行进时,就听身后一声兽吼,一只黑气缠身的老虎赶了上来。 第51章 四十九 那黑虎比一般的老虎更大上一圈,黑气缠绕在身上,如同脚踏黑云,妖风附体,冲上来真有猛虎下山的威势。 江升平手心都是汗水,手中捏着最后一枚金光符蓄势待发。 但他却没有发,因为老虎不是冲他来的,就算是冲他来的,也不能随意转身。 遇到老虎的时候,也不可转身逃命,那只会让那畜生认定你是猎物。要镇定,不要慌张。这也是大师兄教导的。 更何况那老虎背后已经有了猎手。 马蹄声想起,一个黑甲骑士纵马追来,骑士手中的长枪寒光闪闪,面上罩着铁面具,样子凶恶中带着威猛。 这黑甲的骑士,似乎在哪见过? 当初在风雪中似乎见过一群黑甲骑,衣着打扮与此类似,莫非……就是他们? 现在的架势,是黑甲骑在追击虎邪,且速度更快一筹,江升平往旁边挪了些距离,只希望不要挡着路。 但他忘了,妖邪有一个本性,就是扑活物,尤其是生人。 那老虎明明被追赶的狼狈万分,看到江升平之后,还是拼命扑了过来。江升平又惊又气,也不得不准备,估算了一下距离,手中金光符捏紧。 只有一张金光符了,他现在连一个掌心雷也发不出来,若不能一击必杀,必然有死无生。 正在这时,老虎已经到了近前,扑过来,血盆大口中黑烟弥漫。 那股恶心的腥臭味再次飘来,升平几乎就要出手,但还再忍耐,双目圆睁,等着最好的机会。 虎口越来越近,马蹄声越来越急,骑士的阴影已经出现在邪虎背后—— “破邪——” 低低一声猛喝,枪头从虎口里挺出! 长枪扎穿了老虎的后颈,穿身而过,从嘴里出来。 这时,老虎离着升平只差二尺,而离着金光符的激发只剩一线! 黑气从老虎身上飞快的逸散,这是妖邪死亡的标志。 呼—— 江升平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那长枪从虎口拔出,再次一晃,向他面上刺来。 什么意思? 江升平骇然,手中的金光符闪出一道亮光。 正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横刺里一支箭飞过,当的撞在枪尖上。 那骑士横枪一挑,箭支挑飞,枪尖也歪了。 江升平松了一口气,将金光符按住,带着疑惑和愤怒瞪视骑士。 骑士面具后面的眼睛寒光湛湛,却一眼也没看向他,只是冷冷道:“三十六,你向我放箭?” 马蹄声响起,一匹白马从后面赶上,马上骑士也是黑衣黑甲,连面具都是一模一样,他策马过来,回答道:“十五哥,你看错了。他是人。” 他的声音明显更年轻,甚至不脱稚气,但同样低沉。 先头的骑士纵马回转,撇下了江升平,道:“我知道是人。这般时分一个浑身绫罗绸缎的小鬼独自在野外,必定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忤逆种子。我吓吓他又怎么了?” 三十六没有回答,和十五擦肩而过,来到江升平面前,俯下身子伸出手,道:“过来。” 江升平心中奇怪,但是懂了他的意思,伸手握住他的手,身子被一带,带上了马背。 十五在后面道:“你干什么?” 三十六沉声道:“天色已晚,城门已关,我不带他,他进不去。” 一声嗤笑从十五的面具背后传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已经继续前行。 只听远处一声长啸直透云霄。 两个骑士同时背脊一挺,纵马往那个方向驰去。三十六对升平嘱咐了一句:“一会儿少说话。” 江升平点头,奔了一阵,就见远处聚集着一群黑甲骑,大约三十来乘,各个衣甲相同,只是其中一人头盔更高些,披着一件大红的披风。 十五和三十六到了近前,在马上抱拳,都道:“老大。” 那红披风点头道:“入列。” 十五和三十六分散开来,十五停在中间,三十六却在队尾。 江升平在最后,看着一群黑甲骑士,不免惊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凡间的甲士,只觉得有威风有杀气,比仙道修士又自不同,但一样是出色人物。 就听前队有人道:“十五,你和小三十六怎么来的这么晚?”声音清脆,竟是女子声口。 十五道:“出了点意外。三十六第一次遇到大阵,心软。他应该去保护难民队伍迁移。” 那女子道:“谁没有第一次?三十六是出类拔萃的神箭手,天生就应该上战场的。难道他没有立下功劳?” 十五沉默了一阵,道:“有。” 那女子道:“那便是了,妖邪灾每年都有,一年厉害过一年。今年他锻炼锻炼,明年就是主力。” 十五道:“破邪箭是消耗品,三五日便用完,哪有破邪枪合用?若无破邪兵刃,谁能拿妖邪如何?” 那女子笑道:“这事儿自有老大安排,你急什么?” 这时,只听得那红披风沉声道:“走吧。今晚帮沐平守城。” 一众甲骑向城墙行进,靠近城墙,就见城门紧闭,吊桥升起。江升平这才明白没人带着自己进不去是什么意思,他以前从没有过这个概念。 甲士靠近,就听城墙上有人喊道:“巽风骑士回来啦,巽风骑士回来啦!”声音高亢,紧接着就是一阵欢呼。 吊桥缓缓放下,甲骑进城。 一进城门,就听得欢呼之声不绝于耳,两边街道上都是夹道欢迎的人群,人人面上带着欢喜神色。甲骑队伍里,除了红披风有时挥手致意,其他人目不旁视,早已习以为常。 升平却是被震撼了,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人山人海,乌压压一大片,还爆发着巨大的欢呼声,这种气氛和感染力,是他从没想过的。 突然,他心中一动,暗道:人竟然有这样的热情,那么修道不修天道修人道,也不是不可理解啊。 就在这么心念一动的关头,他突然感觉到了。 在空中,人群上方,弥漫着无数的……玄气! 太上感应篇的字句一字字的流过,每一个字的流动,都让他的感觉更加清晰。 原来……原来太上感应篇是这个意思,感应的不是天地灵气,而是人间的玄气。 怪不得在天心派,大家都没法感应到分毫,天心派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 这么多玄气,可以弄来一些么? 这么一想,江升平再也忍耐不住,坐在马背上偷偷运转玄典的功夫。 一丝丝玄气在不经意间,往江升平身上飞来。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突飞猛进! 江升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和前世差不多,不,比前世更快的修炼速度,一条长街没走完,炼气期的第一层已经满了。 但就在他继续吸取玄气的时候,突然觉得一阵不舒服。 在他利用自己的情绪修玄气的时候,他从没感觉到异样。但是外来的玄气却不同,那种气息当中,除了包含力量,更包含着大量的七情六欲。 现在街道上主题是欢呼,这些玄气中大部分包括着喜悦的成分,引下来不算难受,甚至也能感染他的情绪,面上不自觉露出笑容。 但这还是杂质,外来的情绪牵动本心,这绝非好兆头,甚至是走火入魔的先兆。升平还不过炼气期一层,就有这样的别扭感觉,若是积累多了,恐怕大祸临头。 怎么办? “是故以有情入无情,必择之、破之、焚之、炼之……” 一句话钻入江升平的脑海。 这句话在哪儿听过?似乎是…… 该死,想不起来了。 但紧接着,一大篇文字清清楚楚的从脑海中升起,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那么清晰。这篇文字无头无尾,不知从何而来,却十分完整,其中字句简直是为眼前的情形天造地设。 焚之……炼之…… 一丝火苗腾地从气海中升起,大量的玄气如飞蛾扑火一般扑过去。玄气中的杂质被火焰留住,燃烧殆尽,而精纯的玄气流淌出来,在他四肢百骸中玄幻。 真是舒服! 杂质离体,玄气滋养着他的经脉,这种感觉跟与修炼天地灵气进入混沌状态时有异曲同工之妙。江升平不用费精神,自行运转着功法,进入了洋洋然的入定状态。 “怎么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用功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睁开眼,两边的人群消失不见,这里也不是宽阔的大道,而是一座大屋的前面。他还坐在马上,三十六却已经下了马。 “能下来么?”三十六的声音传来。 “哦,可以。”他清醒过来,翻身下马。 三十六指了指大屋,道:“这是沐平的登记所。所有外地难民需在此登记,你进去登记,找你的家人。”从腰间拿出一串钱,道,“若无家人,以此暂时安身。” 江升平立刻推辞道:“多谢,不过小……小子有钱。不敢再受赐。” 三十六也不多说,收起钱币,道:“好自为之。”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升平对着背影叫道:“多谢兄台援手。” 进了大屋,果然有人坐在台前登记,见他进来,问道:“叫什么名字?” 犹豫了一下,江升平道:“我叫……江鼎。” 从今日起,这就是他的名字。 (下文开始用江鼎) 第五十章 一枚小小的木牌,写着江鼎的名字,这就是他在城中安全行走的凭证。 除此之外,登记处什么也没给他。 饭食,自己去外面吃,住处,自己去外面找。 每年冬天,妖邪都会闹一次。沐平城城高池深,能阻挡妖邪进攻,必然会接纳许多逃难的人。附近有经验的人会提前订好住处,至不济也要打包行李,找个地方凑活一晚,像江鼎这样初来乍到,还来晚了的,根本没有地方下榻。 街边上倒是挂了不少接待住宿的牌子,从客栈到民宿都有,但一细问,都是摇头。最后在街尾有一家破旧的店房,倒还有空余。 那伙计听到江鼎要住宿,上下打量他,满脸古怪,道:“小公子,你确定?” 江鼎道:“自然,有地方我便住。” 那伙计露出怪笑,道:“你进来看一眼便知道了。”说着把江鼎戴进房间。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汗臭味,污浊的空气闷得人喘不上气来。屋里倒是热,就见一间大屋地上全是鸡毛,一群大汉挤在一起,脱了衣裳,钻在鸡毛里取暖。但有人动弹,鸡毛乱飞,绒毛钻进鼻端,又引人打喷嚏。 江鼎从没见过如此情景,不由目瞪口呆。这时一个脱光了的穷汉钻出来道:“哪来的小娃娃,细皮白肉的,比大姑娘还好看,快进来叫爷爷疼你。”众人一阵哄笑。 那伙计道:“五文钱住一个晚上,公子你住吗?” 江鼎脸色难看,只得摇头,这时脚下一紧,被一个人抓住了脚踝,他狠狠一甩,将那人胳膊踢开,转身出了店门。 伙计追上来,笑道:“公子你一看就是有钱人,要住宽敞明亮的大店房。不过那都是早被人定下的。我知道那义庆号店里有空房,你去问问?” 江鼎道:“多谢。” 走过一条街,果然见街边立着义庆号的店面,五件大开扇的门脸,果然比鸡毛小店强得多。他走进去一问,伙计道:“您来的凑巧。还剩下一间房。” 江鼎喜道:“那我要住。” 伙计道:“先跟您说好,那房子是很不错的,也是上房,就是隔壁是家铁匠铺,早上寅时起来打铁,声音吵了点。小店不讲价钱,一两银子一晚上。” 江鼎道:“可以,我起得也早。” 伙计点头,道:“您二位住一间房么?” 江鼎奇道:“什么我们……我去,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一回头,就见妖狐的化身在自己背后站着,换了一身文士打扮,倒不显得突兀,但因为身材修长,江鼎这个身子又没长开,活生生被压了一个头还多。 白希圣笑道:“我们是一起的,开一间房。” 江鼎心头烦恼,却也默认。伙计开了房间,将两人领到后面房中。 那房间还真是不错,两明一暗的格局,家居摆设一应俱全,也有热水热茶。因为已经到了晚间,听不到打铁的声音,伙计送他们进去,自己告退。 等人走了,江鼎怒道:“你怎么还在?” 白希圣道:“奇了,我一直在你衣袖里,不在这里在哪里?” 江鼎哼了一声,在逃离暮山寺的时候,白狐本来在他肩头,但后来遇到人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没想到他还钻在自己的袖子里。便道:“现在你安全了,还想干什么?快滚吧。” 白狐跳到了桌子上,白希圣坐在椅子上,道:“你要我去哪里?” 江鼎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有事要做么?去你那个什么大障山和墨幻真抢妖圣去。” 白希圣一挑眉,道:“你要我去送死?” 江鼎道:“总不能千辛万苦逃出来,就为了东躲西藏的当狐狸吧?你难道没有野心?” 白希圣道:“野心自然有,但实力恢复不到也是枉然。在和墨幻真有一拼之前,我当然要找个安身之处。沧海桑田,当年的老朋友都凋零了,别的地方我也不熟,只好先跟你混一段时间。” 江鼎道:“你改变主意,要当我的宠物?” 白希圣哈哈一笑,道:“我敢当,你也未必敢收。” 江鼎道:“你敢当我自然敢收。如果你不想当,麻烦你立刻滚蛋。我自己还顾不过来,哪有时间管你。” 白希圣摇头微笑,道:“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我和你在一起,不算主从,只要也算是合作关系。我要暂时找个栖身之处,你呢,也需要我的指点。” 江鼎道:“你说你自己就行,别扯上我。我不需要。” 白希圣道:“你需要,而且你明白。这几天你就看清楚了吧,世间的道理你不懂的太多。一个净明就让你无法琢磨,何况其他比他更黑更狠的人。人间别的不多,险恶之处到处都有,你见的人太少,需要有个前辈给你提点。” 江鼎冷笑道:“少给我洗脑。人间道理再多,我也是求天道的人,何必多缠?遇上的事情纵然不懂,学一学也就明白了。” 白希圣道:“不错,吃一堑长一智。像你这样的聪明人,吃一堑怎么也得长三智吧?可是这人间的坑你跳不完,不一定那一堑有毒,就把你毒死了。我在旁边指点着你,你少走许多弯路。” 江鼎道:“我若听你的指点,不等自己落坑,早就给你带沟里去了。” 他站了起来,在房间走了一阵,暗道:这妖怪当年为祸剧烈,现在又野心勃勃,倘若我不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毕竟是我放他出来,也有一部分果业在身,把他拴在身边也好。 想到这里,他缓缓坐回,道:“我最讨厌你的一点,就是你明明有求于人,非要拿乔硬充,把自己摆的高高在上,好像别人上赶着求你似的。明人不说暗话,你不就想要我一时庇护你么?可以,拿出实惠来,少说虚的。” 白希圣笑道:“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单刀直入,干净利落,和那些正派道士分明是两路人,和我们妖族倒是趣味相投。来我门下修妖吧。” 江鼎道:“你一天不提修妖就浑身难受?还是除了修妖,你没有半点用处?” 白希圣道:“那自然不是。我上万年前就纵横九天,修为不说,道法妖法,正道邪道,无所不知。你不过在天心派看过十几年的书,如何能与我相比?你有什么困难,或者要学什么东西,说一声我随手指点,就叫你受用不尽。” 江鼎心道这家伙还是那么狂,简直不会好好说话了,也懒得和他计较,道:“别空口白话,先拿出东西来。” 白希圣道:“你要什么?” 江鼎道:“你说过太玄经后篇你那里吧?拿出来。” 白希圣道:“看来你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愚蠢之极啊。不过,随你便了,只要你前期修的来,能支持我恢复妖力,我管你后期是不是走火入魔。”说着将一篇文字交给他。 江鼎听了,只觉得字字深奥,需要时间消化。就听白希圣道:“说完了我,你是不是要说说自己?” 江鼎道:“我有什么?” 白希圣难得露出认真神色,道:“从今以后,你当何去何从?还是你得过且过,完全没想过?” 江鼎道:“我考虑的很清楚了。”这几日虽然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但他从未停止过思考,只是没跟别人说过,现在说出来也不妨,道:“其实我觉得,从山上下来,我的境遇还不错。” 白希圣露出了稀奇古怪的神色,道:“你的心也太宽了。你这三四天时间,差点病死,差点渴死饿死。差点在冰天雪地里被黑狗咬死,差点儿被狼邪的邪毒毒死。就这样还不错,那错的得是什么样?” 江鼎道:“最差的结果,是我死了。” 白希圣怔了一会儿,道:“说得太对了,我无法反驳。” 江鼎道:“还有一种,是我陷入了相对静止的环境,抱着过去的痛苦无法脱离。离开天心派我是何等伤心,若是无人打扰,我或许会难过一辈子,蹉跎一生。可是来到这里之后,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考验一重接着一重,让我无暇他顾。” 他一字一句,语音清晰道:“苦难让我清醒,危险让我警惕。诡谲的人心让我打起精神,连番的战斗让我鼓起勇气,些许的温暖让我燃起希望。这些天来,酸甜苦辣我也遍尝,人间风貌虽然只见冰山一角,却叫我大开眼界。我已经清醒的面对自己,准备走好之后的路。如此看来,上天对我不薄。” 白希圣听了,突然道:“像你这样的人,就算真生在安乐窝里,也不会沉沦的。你就不是那种人。”停了一下,他问道,“那你认为你的路在哪里?” 江鼎道:“我的路就是我的道,天地大道。” 白希圣一怔,突然放声大笑,道:“这有什么可想的,你这跟没想有什么区别?” 江鼎皱眉道:“你笑个屁?” 白希圣笑了一阵,道:“我只觉得你可怜。从生下来就是修道,除了修道不知道干别的。好容易到了世间,绕了一大圈,还是修道。这是你想清楚的,还是你只认得修道两个字?你修道为了什么?” 江鼎道:“修道还有为什么?” 白希圣道:“看,原形毕露了不是。修道当然有为什么,或者为了长生,或者为了逍遥。或者为了掌握权力,或者为了随心所欲。你哪怕说点小的,譬如修道成功,回去屠灭天心派满门。” 江鼎怒道:“荒谬,我为什么要屠天心派满门?” 白希圣道:“也对,他们还没把你欺负到那个地步。不如减轻一点,你杀回天心派,比他们修为高出十倍,让他们求你回山门,哭着喊着将掌门之位献上,你偏偏不理,转身就走,叫他们后悔一世。” 江鼎先怒后笑,道:“这酸气扑鼻,你是不是想要跟墨幻真玩这么一套,先套在我身上?醒醒吧,我的道你永远也不会懂。” 白希圣道:“那你倒是说说,你的道是什么?” 江鼎道:“我的道?”他静默了一会儿,几番欲言又止,突然开口: “不足为外人道也。”说罢走出了门去。 白希圣被他闪了一下,怒容一闪而逝,冷笑道:“故弄玄虚。年纪不大,臭牛鼻子的烦人处学了十足十。若非留你有用,本座早将你吃了。” 第53章 五十一 半夜三更,江鼎打坐完毕,轻轻叹了一口气。 进境还是那么慢。 昨天遇到玄气爆发的场面,难得占了不少便宜,一下子就到了第一层顶峰,但离了那样的环境,再往前一步,却又难上加难。 像今日修炼了半夜,不但寸功未进,还因为再次焚烧杂质,真气总量又退了一步。自然玄气的质量精纯了,对将来有好处。只是这练功如此慢,“将来”还不知哪里。 再想如今日突飞猛进,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玄气虽然是人的情绪所化,人越多玄气越多,却不是跑到人堆里就能有所收获的。 人心百态,每个走在街上的人或喜或忧,或苦或乐,百样人就有百样心思,其中杂质也有百种,曲曲折折,搅混在一起,极难分辨。就算焚烧,也需要好大功夫,根本得不偿失。且焚烧杂质终究有所残余,还要在之后的修炼中再次炼化,又费一道功夫,这条道路走起来真是艰难无比。 就听白希圣道:“看你的样子,十分苦恼?这也难怪,太玄经本就不是正路。” 说着,白希圣进了房间,他从不走门,这回也是穿墙进来的。 江鼎一见他就难免火气上升,道:“你不是在窗口吸取月华么?怎么这么悠闲?” 白希圣道:“我是化身,自然悠闲。看你十分苦恼,我给你指条路如何?” 江鼎道:“指路欢迎,带着修妖两个字就免了。” 白希圣笑道:“你成了惊弓之鸟了么?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我放弃你了。你那个太玄经练不出什么名堂,不如服用外丹吧。” 江升平豁然开朗,道:“原来还有这一招。” 外丹之道,就是服食丹药修为之道。外丹内丹本都是金丹大道,不过如今修道界向来是练气为主,丹药为辅。如今灵气散逸,气修之途多要靠丹药补充,除了像当初升平那样道体道胎,几乎没有瓶颈的,就是天心派众弟子也离不开丹药。 只是这外丹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来灵气流失,不光修士修行艰难,草木灵药生长也艰难,草药格外珍贵,炼丹师也珍贵,因此别说散修,就是名门弟子也不能总有充足的丹药。二来丹药也不是给凡人准备的。 像民间故事一般,凡人吃下一颗金丹,立刻白日飞升,或者皇帝老儿服食丹药,能长生不老,终究是神话传说。或许上古有此神物,如今是没有。现今的增加修为的丹药,大多是要服下之后用灵气包裹消化,引导入各个经脉才算完。 也就是说,若无灵气在身,就是再好的丹药也消化不了,怎么吃的怎么排出来。若过不了引气入体这一关,就是仙丹也没用。这一条才是限制仙凡之别的鸿沟。 有很多名门后裔,资质平平但入门之后,靠丹药修行的也不慢。但也有更倒霉的,是绝道之体,纵然父母是一时之尊,也没办法,只得在人间富贵过一辈子。 本来江鼎就是如此,若没有玄气在,他吃多少丹药都没用,但有了玄气,外丹之道就向他敞开了一扇门。 江鼎自语道:“对了,太玄经中还有灵气转化成玄气的法门,这样就可以服用丹药修炼玄气了。” 白希圣愕然,道:“你还真要吊死在玄气的树上?不如直接以外丹道修炼灵气,那才是正统的大道。” 江鼎决然道:“太玄经就是我的大道。”拿出一个瓶子,就是从向阳子老道那里接收的三枚聚灵丹。 这三枚聚灵丹品质都是一般,勉强算得正品,江鼎虽落到了今天这一步,心中还是嫌弃,只想以后弄到材料自己炼丹。虽然在山上没好好练过,但毕竟基础还在,凭着给四师姐打下手的经验,再加上摘星殿中记下的千秋炼丹术,一般的丹药还不在话下。 将一颗丹药含在嘴里,江鼎运转玄气,一丝丝的拔出丹药的灵气,再按照玄典的法门转换成玄气。 有效! 虽然远不能和街上玄气爆发相比,但速度也是能清晰感觉到的。尤其是他不过练气初期,需要的灵气少,区区一颗聚灵丹又让他重新回到了练气一层的巅峰。 将丹药中的灵气□□,江鼎将口中丹渣吐掉,满怀喜悦的睁开眼。 就见白希圣正坐在对面,江鼎和他对了一眼,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 白希圣道:“你在干什么?丹药吃下去还能吐出来?” 江鼎道:“本来也没吃下去,含在嘴里呢。” 白希圣道:“你是这么吃丹药的?” 江鼎道:“自然。但凡丹药都有杂质,直接服用难免污染身体。还是含在嘴里,少了许多麻烦。我在山上都是如此。” 白希圣摇头道:“你现在不是名门弟子,怎么还一身名门的毛病?之前那么吃,是因为丹药充足,经得起糟蹋。如今每一枚丹药都十分宝贵,你不吃下去,光靠嘬,药力至少浪费三成,日积月累,要浪费多少?还山上都是如此……好汉不提当年勇,你懂么?” 江鼎道:“不懂。” 白希圣道:“这等俗语量你也不懂。当年你是道体,一点点杂质就能感觉的出来,如今你是什么体?就你这个身体……”他带着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江鼎,道,“我这么说吧,现在杂质才是你的本体,你这个人算是饶的。” 江鼎一脸难看,道:“好了,我知道了。”说着拿出另一颗丹药,就要服下。 “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击打声音出来。 江鼎一怔,手中丹药险些掉下来,失声道:“五师兄——” 他猛然推开门,向外面跑去。白希圣不知他发什么疯,飘忽跟在后面。 打铁声是从墙对面传来的,江鼎爬上墙头,往下看去。蒙蒙的晨曦中,隔壁一见大屋传来咚咚的敲击声。透过敞开的大门,隐约看见炉子中升了火焰,一个铁匠举锤敲打铁块,两个学徒正在拉风箱。 不是五师兄…… 从恍惚的状态中清醒,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妄想感到可笑。昨天伙计不是说了,后面是铁匠铺,每日天不亮就开始打铁,如今是他们上工的时辰了。根本不足为怪。 天底下会打铁的铁匠万万千,难道都是五师兄么? 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一丝笑意爬上嘴角,不等绽放已经变成了苦涩。江升平趴在墙头,久久不愿下来,听得一声声的锤炼声,眼前渐渐一片模糊。 过了好久,江鼎突然一撑身子,越过墙头,跳进铁匠铺里。 铁匠铺内,一个四十来岁的铁匠精赤着上身,正在一锤锤打铁。他虽然年纪不轻,但身材魁梧,胸腹的肌肉一块块绽起,犹如钢铁一般。 几个徒弟拉风箱的拉风箱,磨刀的磨刀,突然只听门外咚的一声,紧接着一人从门中走了进来。 铁匠喝道:“谁?” 几个徒弟也直起身,就见外面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公子,长相俊美温和,不像是坏人。一个壮实的青年道:“你哪里来的?我们这里还没开张呢。” 那公子道:“在下江鼎,本来住在隔壁,看到各位在这里打铁,忽有所动,想要请求一事,万望答允。” 那青年半懂半不懂,只道:“你要打个啥?我们还没开张呢。” 这时,那老铁匠直起身子,道:“这位公子,敢是要定制什么器具么?” 江鼎摇头,道:“不是定制。敢问贵号的火炉和铁锤铁毡外借么?” 那老铁匠一怔,道:“你要……” 江鼎道:“我要打铁。” 第54章 五十二 众人呆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那老铁匠也忍俊不禁,道:“你要打铁?小公子,铁不是这么好打的,回家好好读书去吧。” 江鼎见他们面露轻视之意,心中疑惑,暗道:这世上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就会看不起人?他们明明不认得我。 就听白希圣在后面道:“你别管谁来打铁,你这铺子我租下了,你要多少钱只管开口。” 老铁匠一怔,那白希圣可不是江鼎这样的少年,通身的气派,好像个贵人,他是得罪不起的,忙止住了学徒们的嘲笑,笑道:“这位大公子,这位小公子,若在往常,咱这小铺子一天挣不来几两银子,我租出去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外面正闹妖邪,我这里正是要紧处,可断不得。” 旁边的壮士青年道:“咱师傅是城里三家会打破邪兵刃的,如今忙的团团乱转,哪有时间让你玩儿?” 白希圣冷冷道:“五十两一天。” 老铁匠犹豫了一下,道:“抱歉,实在不是钱的事儿。” 江鼎道:“破邪兵刃?我看看行不行?” 老铁匠指着旁边的锦盒,道:“那里就有。” 江鼎打开盒子,但见一把崭新的大刀静静的躺着,他示意自己看看,得到许可之后拿在手里掂了掂,只觉得入手沉重,侧过光线一看,刀上暗纹遍布,隐隐有符箓之象。 原来是符箓,怪不得凡人也能伤害妖邪。符箓倒是不难,大抵是驱邪咒或者青光咒。这种符咒对付妖邪是好的,但对付一般修道士就没用了。 看来此法是道士所传,但只针对妖邪,断不肯因为破除妖邪就叫凡人掌握能伤害自己的武器。 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好奇,既然是符箓,就需要法力催发,凡人没有法力,怎么能使用这种武器呢? 他笑道:“师傅,你手边有要打的破邪武器么?” 老铁匠道:“我要打一把破邪剑。现在正在锻铁,要成型等下午。” 江鼎道:“那我能看么?” 老铁匠道:“公子要看,自然可以……” 江鼎笑道:“此外,我还想借打铁房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五十两银子,倘若现在不方便,那就晚上等你们关门我再借,如何?” 那铁匠道:“好,小少爷这么爽快,那就这么办吧。” 江鼎谢过老铁匠,转身出门。 白希圣跟着出来,道:“你要借铁匠铺做什么?” 江鼎道:“我要试试打铁。刚得了一块好材料,打一把顺手的剑来。” 白希圣道:“这我倒知道,是那块陨铁?铁匠铺都是凡火,如何能锻炼那样的材料?” 江鼎道:“我先熟悉熟悉剑性,至不济练练肉也是好的。” 白希圣皱眉道:“没听说过。” 江鼎笑了笑,抬头看时,天光已经大亮,腹中又开始饥饿,不免感叹凡人的脆弱,道:“吃饭去吧。” 白希圣道:“且慢,等等我。” 江鼎奇道:“等什么?” 就见隔壁一只白狐狸跳墙而来,跳到江鼎肩膀上,白希圣道:“可以走了。” 江鼎无语半响,走出大门。 来到街面上,但见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这市井的繁华并没有被外面的妖邪所影响。大街上各种生意齐备,有坐商,也有走街串巷的行商。 江鼎一面好奇的看着街景,见识人间繁华,一面寻觅吃食。 就见一家店铺门口,摆着笼屉,满屉都是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江鼎自下山以来,吃过的东西里就数白馒头好吃,一见之下舌底生津,便要进去。 白希圣立刻拉住他,道:“往哪里去?” 江鼎道:“我看这家就不错。” 白希圣鄙夷的看了一眼,道:“不错个屁,这就是最普通的二荤铺。你现在有钱,就应该吃好的,否则白来人世走一遭。走,我带你去吃。” 他领着江鼎走过几条街,见有一间三层高的酒楼,挑着水牌子,匾上写的是“会宾楼”,点头道:“这家的招牌是油焖鸡,陶锅鱼,看来不错,上去尝尝。” 江鼎似懂非懂,跟着他上去,刚一靠近,便闻到一股异香,不由脱口而出,道:“二师兄!” 白希圣皱眉道:“怎么五师兄完了又是二师兄?” 江鼎露出追忆神色,道:“二师兄房中,常有这种香气。” 白希圣哦了一声,道:“明白了,你二师兄够馋的。”说罢当先上楼。 小二殷勤的将两人接上去,白希圣自顾自的要了一间临窗的雅间,点了一大桌子菜肴。不过到底隔了这么多年,他也不知道人间食物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便只叫老板只管把拿手菜端上来,这位客官(指江鼎)有钱。 不一会儿,一桌酒宴就摆了上来。最中间是一个铜锅装的油焖鸡,鸡肉和土豆煮在一起,底下塞了炭火。酱汁浓稠,鸡肉鲜嫩,香气扑鼻。 江鼎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鸡肉和土豆在口中融化了,鲜美滋味溢满口腔,一直香到了心底。 珍馐美味! 书上见过的四个字略过江鼎心头,他仿佛一下感觉到世界都光亮了。 原来凡人还有这样一种幸福。 若是食物是这样的味道,怪不得二师兄房中常常带着“异香”。 连吃几口,江鼎才看见白希圣端正的坐在桌旁,筷子纹丝不动,奇道:“你怎么不吃?这地方不是你找来的么?” 白希圣道:“我在吃。” 江鼎一怔,回过头去,就见白狐正据案大嚼,鸡鸭鱼肉流水价塞进去,吃的汁水淋漓,雪白的毛色都挂了彩。 江鼎呆了一下,问道:“既然连吃饭都不能,你这具身体有什么意义?” 白希圣道:“自然有意义。有这具身体,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妖圣。没了身体,我只是一只单尾狐狸。” 江鼎想了想,道:“这算是虎死不倒架么?” 白希圣道:“虎?你说的是大虫么?那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相比?” 江鼎道:“胖子不提当年肿。” 白希圣皱眉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鼎道:“跟在你昨天那句‘好汉不提当年勇’后面的。” 白希圣呆了一下,失声大笑,道:“你报复我么?好吧,真叫你刺了我一下。是啊,当年,我们都有当年,可是你的当年终究不能和我的当年相比。” 他长声道:“当年我为妖圣,是大障山之主,亿万生灵听我号令。我一言,能让百万妖军为我赴死,我一语,能叫一方雄杰被乱刃分尸,我一咳嗽,地动山摇。那时九天之内可以抗衡我的不过寥寥几人,就是你天心派的君圣老祖,若不靠暗算,能奈我分毫?”他说完这番话,见江鼎正在埋头苦吃,丝毫不理会自己,眉毛一挑,道,“江道友,你作为妖圣最重要的是什么?” 江鼎道:“是实力吧?” 白希圣摇头道:“成为妖圣,实力最重要。但当上妖圣之后,最重要的是脸面。” 江鼎道:“靠脸?” 白希圣道:“是脸面,也就是威信。万千妖族,都奉令行事,如何令行禁止,最重要的不是时时刻刻出去争斗,而是保持威信。妖圣就像是神龛里的神仙,是供人膜拜的,而神仙从不需要施展神通,只需要坐在那里,坐稳了,千万不可以倒下。” 江鼎道:“这我倒是可以理解。” 白希圣道:“一旦威信丧失,妖圣的身份就会蒙尘。对于普通妖众来说,会失去信心,不再甘心卖命。而对于更高层的人来说,一旦发现上位者力不从心,就会群起而攻之,将之撕成碎片。所以永远不要露出破绽,如果要死,就一下子死掉,否则下场还不如死得好。” 江鼎嗯了一声,这些道理他是没接触过的,天心派上下亲如一家,他无法想象一个全靠暴力和权力维系起来的体系要如何运转,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可是你身边一个手下也没有,装这大尾巴狼给谁看呢?” 白希圣瞪了他一眼,道:“说话就说话,不要拿随便什么畜生和我相比。这里虽然没有第二个妖在,但还有我自己。我自己同样需要精神的支持。一万年的耻辱,一万年的紧闭,虽然让我产生了滔天的恨意,却也让我动摇,让我麻木。我自己知道,纵我口出狂言,挥斥方遒,对自己却不比当初自信。墨幻真的存在,更让我恐惧,我不停的叫他废物,但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轻蔑他么?我在提醒自己,不要失去信心。” “为了保持信心,我要不断的调整自己的状态,不能萎靡,不能低头,不能放弃这一身妖圣的皮,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支持我直起身子,像妖圣一样活着,像妖圣一样行事,像妖圣一样奋斗。你还有苦恼伤心,追忆怨恨的权力,我没有。” 他目光闪动,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你从金丹坠落成凡人,受凡人的欺侮,也算是从云端坠落泥沼了,可你却没有感觉太多失落。只因为当初金丹的境界没给你带来多少好处,你没有享受过众人的追捧,无上的荣光,随心所欲的权力。所以你不失落,不至于消沉,这真是你的幸运。” 江鼎道:“你说的那些,我固然没有,但我所有的家人好友都在天心派。十多年的亲情感情,我生命的意义,最重要的亲人,一朝全部丧失,这其中的痛苦岂是你能明白的?” 他盯着妖狐,虽未出口,心中却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我从未忘记。 妖狐虽然没听到,但已经看出了他的心声,同样的,他用眼神给出了无声的回答。 彼此彼此。 一餐饭默默吃完,两人如陌路一般回到了客栈。 下午,江鼎转去铁匠铺。 第55章 五十三 铁匠铺中,一团明亮的炉火在燃烧。 四个小徒弟拉动风箱,炉火窜起三尺来高,火焰的由红转黄,由黄渐白,温度越升越高。屋中的精壮汉子都打着赤膊,汗如雨下。 江鼎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有玄气运转,虽然修为还浅,不能做到寒暑不侵,至少能抵御热浪,因此衣履整齐,俊秀的面上平静如水,一滴汗也没有,仿佛三伏酷暑独存的一团冰雪。 铁匠将打好的刀坯用一把特制的钳子夹住,回头道:“公子你看好了,这就是打造破邪兵刃的关键。” 这时小徒弟碰上一盘子粉末,江鼎看了一眼,恍然道:“是灵石粉末。” 修真练气时,灵气至为重要,灵石是上好的灵源,也是修士辅助修炼的好东西。不过修士修炼用的,大多是整块灵石,像这样的灵石粉末,一般是开采灵石矿的边角料,修炼用不上,大多用在炼器上。 对于修士来说,这些灵石只是最低等的炼器材料,绝不是主材,在辅助材料之中的最寻常的,但再怎么说也是仙家材料,绝非凡人能染指。 没想到破邪兵刃是加了灵石粉,那就难怪了。 铁匠喝道:“来——” 旁边壮士青年撒了一把灵石粉,铁匠有频率的击打起来。 江鼎仔细看着击打的频率和去向,深知能通过捶打把灵石粉融合在刀坯中,才是真功夫。 捶打片刻,铁匠将刀坯塞入火中,但见火苗青白,高温一浪高过一浪,四个拉风箱的小徒弟尽了全力,浑身大汗淋漓。 眼见刀坯在火中似融非融,铁匠喝道:“动手!” 另有人取出一罐液体,往火炉中撒去。 火焰忽的一窜,再高一尺。 铁匠叫道:“成了。” 从炉中抽出刀来,但见通体漆黑,刀刃上一层寒光闪烁不定,一口利器已成。 江鼎求过刀来细看,果见一层符箓横在刀口,破邪刀已成,问道:“这上面的符箓什么时候烙上去的?” 铁匠道:“这是有模具的,打刀坯的时候就烙上。模具是紫罗宫仙官配给的,咱们哪懂这个奥秘?” 江鼎再看了那罐液体,闻起来有淡淡腥味,乃是妖邪的血。他这才将打造破邪兵刃的流程摸出大概,笑道:“又是灵石粉,又是妖邪血,成本不小,这破邪刀很贵吧?” 铁匠笑道:“千金难求。不过这刀不是外卖的,衙门会统一收走。灵石粉和邪血也是官府给的。每一把成本以外,给十两银子工钱。已经不错了。抵抗妖邪,那是为了咱们自家平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也是应该。” 江鼎点头,将破邪刀放下。铁匠笑道:“我们今天打完了,时间是你的,也不要五十两银子,一天五两也足够了。你要是需要人拉风箱,我们这儿有人手,不用再给钱了。” 江鼎谢过,他手中银子花了差不多,取出一个小金元宝给他。 等铁匠走了,江鼎再次生火。他也不用人拉风箱,自有唤风的法术吹起火焰。 将陨铁取出,放在火焰中燃烧,烧了许久,不见丝毫融意。 白希圣在旁边冷眼看着,道:“你是不是疯了?用凡火去烧陨铁?倘若这样能炼器,那些修三昧真火的炼器师岂不白活了?” 江鼎不说话,将陨铁抽出,放在铁毡上,用铁锤捶打。 铁锤落在陨铁上,如同若在铁毡上,丝毫无损。江鼎不理睬,按照既定的频率捶打,节奏恒定均匀,仿佛庄严的雅乐。 打够三百锤,江鼎放下铁锤,大汗淋漓,衣衫浸湿,已近虚脱。 再看陨铁,丝毫未损,连一个锤印都没有。 白希圣静静的看了许久,终于道:“你是糟蹋东西,还是糟蹋人?” 江鼎缓缓坐下,道:“从今日开始,我要坚持每天打三百锤。打得动也好,打不动也好,只为了熟悉剑性。这陨铁将来是我贴身的飞剑,我从现在开始熟悉,不算太早。” 白希圣道:“这又是什么办法?没听说过。” 抹了一把汗,江鼎道:“五师兄为了练剑,每天打三千锤,已经十多年。我现在力弱,打三百锤,坚持一百年,也能勉强够上了。” 白希圣道:“你师兄每天打三千锤,剑练好了么?” 江鼎沉吟了一下,道:“没有。不过他因此喜欢上了练锤。” “……”白希圣沉默了一会儿,道,“天心派都圈养了一批什么人啊?” 如此,江升平就在沐平城过自己的平静生活。 他凌晨起来练功,中午去各条街上寻觅美食,饱餐一顿,下午练剑,熟悉一些炼气期的法术。晚上去铁匠铺捶打三千锤。 如此生活规律而单调,他早在天心派习惯了。只是修为进境太慢。三枚聚气丹早已服用完毕,堪堪突破到练气二层,之后再练功进境便如蜗牛。他有心炼丹,但沐平城里都是凡人,没有仙家药材,也没有药鼎,始终不得机会,便只盼着妖邪之围解开,他好找寻此地修仙界,弄些修炼材料。 大约七八日之后,气温一日暖过一日,大雪渐化,妖邪被诛杀驱赶殆尽,沐平城的封城终于解了。 在外面厮杀多日的英雄们凯旋归来,城中举办了一次气氛热烈的游街,远胜于江鼎初到的那一次。 在庆典上,江鼎再次见到了黑甲骑士,这时他已经从众人口中听到了他们的名字,大名鼎鼎的“巽风三十六骑”,据说是一支神秘的队伍,并非正规的军队,但受到朝廷承认,在庙堂和江湖都是威名赫赫,战绩彪炳。他们的人气也是极高,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但无论如何,巽风骑再强,也是凡人,无法在这场破邪战中排名前列。游街的队伍中,最前排的是紫罗宫的仙官。 真正修为高深的仙官,都不肯屈尊参加这等庆典,因此只来了十来个年轻的仙官,大都是*品的官阶。唯有一个老道是七品仙官,主管旦郡边城,算是本地的父母官。他独乘一八抬肩舆,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正中,看起啦仙风道骨,好似世外仙人。 江鼎在队伍中看着,那些*品的仙官大多修为平平,他只有炼气期二层的修为,但能把这些仙官的修为看出大半。也就是说九品的仙官修为也就是他的水平。八品的略高,但江鼎能感觉到,也就是练气三层至多四层的样子。 那七品仙官江鼎便看不出来,但他见得多了,从迹象看来,应当是练气中期,或许五层,或许六层。 他不由得感叹凡间的官儿好做,四五层的修为在天心派算得什么?那都是十岁之前的修为,在这里都老大不小,可以做官了。 这一是凡间修士少,二也是灵气稀薄,修行不易。 江鼎打听清楚了,这些仙官都是紫罗宫属下。紫罗宫是皇室敕封的镇国仙宫,国内修道界的领袖。除非是世外的大宗门大世家,在俗世的修士行走都要听紫罗宫的号令,散修都以接受紫罗宫的封官、领取俸禄供养为荣。 听到这样的事,江鼎心中颇觉怪异,他一向以为仙凡两分,各不干涉,听到修士在凡间做官总觉得奇妙。 而且就算这次,他对这些仙官也感觉不大好。 倒不是其他原因,是因为这几个家伙阻碍他收集玄气了。 这等人多欢乐的场面,必然玄气爆发。他可是做好了准备,好好修炼一番的。哪知道那些仙官出场之后,两边夹道的百姓无不肃穆,大气不敢喘一口。显然是对仙官敬畏无比,哪还有发自真心的喜悦? 本来畏惧也是七情中的一种,也产生玄气,但百姓的情绪又不到恐惧的地步,因为压抑,玄气不活跃,他也无法吸收。因此心中不乐,只想让这些仙官赶紧离开。 好在等仙官过完,巽风骑士过来的时候,场面再次恢复热烈。玄气爆发,江鼎有备而来,立刻从头至尾吸收了个遍,修为突飞猛进,眼瞧着往第三层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紫罗宫应该就是这里最大的修士门派,必然有许多修士在内。要找药材炼制丹药,他当去紫罗宫瞧瞧。 听说过两个月,就是紫罗宫开门收徒的好日子,他打算去凑那个热闹。自然,除了天心派,他是不认第二个师门的,但有事必有人,有人必能知道消息。他要去收集些信息,方能知道这俗世的仙路该如何走。 妖邪已散,围困已解,沐平城也不必待下去了。 为了去据说“往东边走,走一个月就到了”的京城,他要再次做准备,干粮衣服,行李马匹,一样都不能少。他这些天花钱如流水,手边的金银花销的差不多。一次吃饭时拿出银票会炒,才知道这银票不宜直接花用,要到银号兑换现银。 当下他找到了银票发出的兴隆号钱庄,先兑换一百两现银。 正在柜台等着伙计把银子取出来,就听后面有人道:“江……” 一个江字出口,那人声音弱了下去。江鼎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胖子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神色惊疑。 江鼎不认得此人,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招呼。这时伙计取出银子,看见门口的胖子,笑道:“李掌柜到了。” 李掌柜三个字如闪电一般划过他的心头,立刻心头雪亮,轻声道:“义福号的李掌柜?好久不见。” 第56章 五十五 那李掌柜神色惊疑一闪而逝,便满脸堆欢,笑道:“江公子,你怎么见外起来了?咱们当年在圩邑是何等和睦?他乡遇故知,怎么生疏起来了?” 江鼎道:“是啊,很和睦。” 李掌柜笑道:“别说别的,若不是我介绍,公子怎么会选择兴隆号交买卖我是你们两家介绍人,也是小有功劳。”他转身对银号伙计道,“你们不认得这个江公子,他是我们圩邑第一公子,乐善好施,慷慨大方。你快见过。”那伙计赶上来连连赔笑。 江鼎心中雪亮,这李掌柜亲眼看着原本的江鼎转移财产,对他的家财心中有数。也正因如此,才能派人来截杀。 李掌柜笑道:“今日再见,可算是有缘,来,咱们去会宾楼吃一杯,我来请客。”说着一脸堆笑,来拉江鼎。 江鼎退了一步,道:“不必……你……今天我有事,先告辞了。”说着转身出去。 李掌柜待他出去,脸色刷的一下,阴沉下来。 “你的城府太差了。”白希圣淡淡道。 江鼎一面走,一面道:“所谓的城府,就是如那李掌柜一般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么?他笑得太恶心了,我可笑不出来。” 白希圣道:“那也寻常。你们人虽然天生的阴险,但如此不漏破绽,还要再练几年。所谓的城府,就是不动声色,就是卧薪尝胆,就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都是你们人类作的金玉格言。我只选你能接受的,至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之类的话,活生生把城府变成了憋气的龟孙,我看你不算窝囊,先不跟你介绍。” 江鼎道:“我倒不觉得憋气,有些不须计较的,自然可以忍得。但此人想要我的命。” 白希圣道:“自然。只因你沉不住气,露了破绽,他纵然不想杀你也不行了。说起来,这是你前身的最后一桩因果了吧?你当快刀斩乱麻,了断干净。” 江鼎道:“自然。”他目光上移,看到了摇摇欲坠的夕阳,“就今天晚上吧。” 李掌柜坐在房中,脸色阴沉的可怕。 没想到自己设了十年的局,就这么败了。 江家豪富,且又是外乡人,在圩邑没有根基,家财便是一块引人垂涎的肥肉。李掌柜立志独吞肥肉。他为了骗取那精明厉害的江家小少爷的信任,一面帮他把房产地产换成浮财,一面表面上替他阻挡其他敲诈抢劫的黑手。 十年布局,一朝收网,本来一大份家财就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吃下去,还能不落欺负孤儿的名声。可惜最后一刻出了差错。 他娘的,黄老三这个废物! 当时黄老三几天不归,他就奇怪,毕竟那小鬼有几分狡猾。可是黄老三也不是善茬,能在乡里做横行一时的大道,只凭心黑手狠是不行的,还要如毒蛇一般狡猾。他本来想,凭黄老三那帮弟兄,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还不手到擒来?他只担心黄老三见财产多,起了黑心,来了个黑吃黑,自己拿钱跑了。 本来若没有妖邪潮,他是应当再安排人手去抓的,只因为有此变故,才跑出来,一时顾不上。 没想到,他还真是个废物,竟给小娃娃逃脱了。 想起姓江的小子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谋划。本来自己不必怕他,但有道是斩草要除根,毕竟他年纪还小,将来若有了什么势力,报复回来,自己下半生不能安稳。 “杀了他。”他喃喃地道,“杀了他!多花些钱也无所谓。” 干了这么多年黑店,他有的是江湖关系,甚至还搭上了一条修士的关系,就是那散修联盟中赫赫有名的五指盟。那里面的修士大多肯接私活,只要是给到了钱,就算是凡人也会杀的。 只要孝敬到了,半夜三更,他点着灯来到柜台,打开最里面的一个重重锁起的盒子。 盒子里面,有三块灵石,足够请一位散修出手一次。 正钻在柜子里取灵石,就听背后吱呀一声。 那是门打开的声音。 李掌柜全身汗毛倒竖,僵在原地,双股颤抖不止。 他明明锁门来着。 过了许久,他猛然豁出去,回过头来,喝道:“谁?” 就见门口,站了一个人影。 是夜,江鼎准备行动。 打过了三百锤,他休息了一会儿,养足了精神,换了一身暗色的衣服,出了房门。 白天他早已打听好,李掌柜就住在街尾的一处铺子里。这铺面也是李掌柜开的,专卖古董,也算个不小的营生。 江鼎从后院翻墙进去,一道*术打晕了守院的狗,直奔李掌柜的卧室。 进了卧室,就见大床上空无一人,被子里面还塞着暖炉,大门没锁,看来人刚出去。 也许去方便了。 江鼎打听清楚,李掌柜一个人,没有保镖,也不特意隐藏身形,提着匕首就出去寻找。 来到院子里,就见前厅亮着一星灯火,似乎有人。他虽然奇怪,为什么李掌柜半夜要去前厅,但还是靠近。 刚靠近厅堂后门,就听一声大叫,李掌柜从后门跌跌撞撞进了退进了院子,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江鼎忙一闪身,藏在门后,心中惊疑道:怎么了,见鬼了? 就见一枚雪亮的枪尖挑起重重珠帘,一人踏着大步进了院子。 深夜光暗,江鼎从门后只能地上的一道影子。从影子来看,似乎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披着长长的披风,一把长枪架在李掌柜的脖子上。 是谁? 黑夜中,李掌柜的声音抖抖索索,如同筛糠,嚎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的家财都归你,金子银子都在房里,好汉爷爷尽管取用,求你留我一条性命。” “闭嘴。” 低低两个字传来。 江鼎在门后一怔,这男子的声线比他听过的所有人声都低沉,也比他听过的所有人声更生硬。但出乎意料的,并不难听。 李掌柜立刻闭嘴,但很久之后,还是他开口,小心翼翼道:“您要什么?” 地下影子一晃,手中多了一件东西,江鼎仔细辨认,似乎是一双鞋子,就听那男子道:“认得么?” 李掌柜仔细看了两眼,突然认了出来,“啊”的一声叫,道:“这是……是……” 那人追了一句,道:“是什么?” 李掌柜道:“是……是我卖出去的货物。” 那人的枪尖移动,在升平的角度看去,长枪已经刺破了李掌柜的皮肤,就听他喝道:“说实话。” 李掌柜张大了口,道:“好汉饶命,真是我卖的东西。” 那人问道:“从哪收来,卖到哪去?” 李掌柜道:“我……我忘了……啊!” 一道血箭喷出,那人的枪在他肩头扎了个窟窿,鲜血飙出,一滴滴落在中庭。 “你还有一次机会。”声音冷峻,如万丈峭壁。 李掌柜惨叫一阵,颤巍巍道:“好汉饶命。我……是从一家破落户手中收来的。” 那人的声音微有波澜:“破落户?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里?” 李掌柜道:“姓……姓江。” 他一说姓江,江鼎一怔,暗道:是在说我么? 哪知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也不知他露出什么破绽,就听那人喝道:“什么人?” 紧接着,轰的一声,江鼎藏身的大门化作万千碎片,四散飞开! 第57章 五十六 大门破碎的一瞬间,江鼎踏前一步,长剑脱鞘而出。 砰—— 凌厉的气息之下,长剑如琉璃一般脆弱,紧随着大门化为数段碎片,落了一地。江鼎趁着剑碎的一瞬间,从漫天气势中逃脱出来,横出三步。 好强! 定住了神,江鼎才发现对方的长枪还是指在李掌柜脖颈中。也就是说,那人从头至尾只出了一枪。 一枪,就把大门崩碎,把长剑崩断,把江鼎逼得弃剑保身。 江鼎所对抗的,不过是那一枪的余波而已。 大门破碎,他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能清楚的看到那人的身形。 果然是个高大的男子,有着大理石雕塑一样刚毅的容貌和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深色的披风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丈余长的大枪寒光烁烁,大红的枪缨在夜风中飘扬如飚飒的鲜血。 锐利的目光在江鼎身上转了一圈,那人神色稍见缓和,道:“是孩子。” 这时,李掌柜看见了江鼎,突然大叫一声:“江公子!” 江鼎一怔,就见李掌柜从枪下爬出来,连滚带爬的向他爬来,那人的枪尖一抬,没有阻拦。 李掌柜一面爬,一面痛哭流涕的叫道:“江公子,你来得太好了,求你给我主持公道啊。”说着已经爬到江鼎脚下,哭道,“你快告诉这位好汉,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他们都欺负你,我可是一直向着你,帮着你的啊。呜呜呜,我就是没有功劳,也好苦劳啊。” 说着,他伸手去抱江鼎的大腿,江鼎连忙后退,进退之间露出几丝狼狈。 实在是他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从小到大,他见过脸皮最厚的就是白希圣了。当然两人不是一个概念,白希圣是惟恐架子端的不够,哪像这撒泼打滚癞皮狗一样的人。 饶是江鼎来时杀气腾腾,见李掌柜这么一通哭号,竟然无计可施,要他去杀这么一个人,或者说这人的坏话,又觉得太没意思了。 就听那人道:“你姓江?” 江鼎一怔,这句话声音虽然低沉,但语气有了微妙的不同,仿佛压抑的火山,鼓荡着澎湃的情绪,他再看对面的男子,就觉得他眼睛异常的明亮。 迟疑了一下,李掌柜已经道:“对对对,他就是江公子,就是我跟您说的那家破落户里面唯一剩下来的小公子。您看,他好好的站在这里,跟我关系特别好。” 那人的枪缓缓竖起,立在背后,道:“你过来,我看看你。” 江鼎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月光照在他脸上,俊美的五官分外清晰。 那人坚毅的目光开始微微摇动,变得模糊起来。夜空中传来一声轻叹: “真像。” 这两个字吐出虽然轻,却仿佛凝结了多少年的记忆和无限的慨叹,以至于沉甸甸的的坠落,无法在空气中余留一丝尾音。 江鼎有些难以面对这种情形,不知道说什么。就听那人道:“你父亲呢?” 江鼎一皱眉,道:“没见过。或许死了?” 那人低声道:“死了?”声音陡然提高,如雷霆轰鸣,道:“他怎么会死?” 江鼎皱眉,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其实按照他自己的意思,这种事他不必回答。但这个问题明显是问他的前身,作为占据了躯壳的人,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回答,给这位可能是亲友的人一个交代。然而他真不知道,毕竟没继承一点儿记忆。 所以他低下头,问李掌柜道:“你认识……我父亲吗?” 李掌柜额了一声,道:“您说的是江家老爷?” 江鼎道:“是。” 李掌柜努力回忆了一下,道:“就记得十多年前来的圩邑,后来呆了两年就走了,一去不回。不是说死在外面了吗?所以我……哦,不不不,是他们,他们都打您的主意,欺负您孤儿一个。是我一直在撑着您,保着您不被那群饿狼吞了,您可不能翻脸不认帐啊。”说着再次鬼哭狼嚎起来。 只听脚步声响起,那人走了过来,神色依旧肃然,但江鼎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目光又不再如鹰隼一般犀利。 “这些年,你辛苦么?” 江鼎道:“我……还好。” 江鼎这些年是不辛苦的,除了妖狐那件事,他从小到大没受过苦。但那一位江鼎,应该过得很艰难,被逼的小小年纪如此城府,也可见一斑。但无论如何,凭他的本事,若不是病死暮山寺,现在也逃出生天了。 对方身子一倾,如山一般高大的身体蹲了下来,唯有长枪还笔直的竖立着。 那人半蹲下的身子依旧和江鼎差不多高。两人四目相对,江鼎能感受到对面目光中温和与友善。 这种友善很像当初山中师长的目光,淡淡的温暖,却能引起心底滚烫的沸腾。 江鼎的心弦一动,立刻涌上来一股混合着思念的感情,眼前一片模糊。 紧接着,他觉得自己在犯傻,强忍着咽了下去,低下了头。 就听对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江鼎回答道:“江鼎。今年……十五岁了吧。” 那人道:“我是甄元诚。你听说过我么?” 江鼎自然没听说过,摇了摇头。 甄元诚目中有一闪而逝的失落,道:“想必是你父亲没来得及提起。现在认得我也不晚。我是江雪涛的结义兄弟,你可以叫我一声三叔。” 江鼎嗯了一声,他从小除了师父,没有其他长辈,任何亲近一点的称呼都叫不出口。 甄元诚并没勉强,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父亲的消息。现在找到了你,也算不费了这十年的功夫。能说一下十年你是如何生活的么?” 江鼎有些为难,毕竟他没继承记忆,恐怕说不清楚。但要拒绝甄元诚的要求,却又很难张口,毕竟对方殷切之意绝非虚假。道:“好,换个地方。” 甄元诚长身而起,看了一眼李掌柜,道:“你夜里赶来,是来杀这个畜生的么?” 江鼎知他看破,毕竟半夜三更潜入民宅,不是偷盗就是寻仇。若让他自承偷盗也太恶心,只道:“是。他欠了我一条性命。” 甄元诚皱眉道:“你年纪还小,不急着杀人。”说着手指一挥,一道指风飞过,李掌柜一声不吭,应声倒地,再也不动弹了。 江鼎也不在意,道:“亲力亲为,总是放心些。” 甄元诚暗叹这孩子心智早熟,必是吃苦所致,拉住他的手,道:“去你下处吧。” 两人一同离开,白希圣的身影浮荡在空中,喃喃道:“刚说你有进步,这就原形毕露。这小子是谁啊,你就带他回去?有没有防人之心?回头他把你卖了,我可没地方赎你去。” 正在这时,已经走远的甄元诚猛然回头,目光像白希圣扫来。 白希圣一惊,身形化为稀薄的白雾逸散。 犀利的目光在空中停留一阵,没有再次发现异常,便收了回去。 白希圣再次出现,脸色颇为怪异,道:“怪哉,一个金丹都没有结成的小辈,居然能看破本座的行踪?其中必有古怪。” 他迟疑了一下,道:“我还是看着点儿去吧。”说着身子一滑,化入夜色。 江鼎望着甄元诚的背影,感觉很奇怪。 这个人自从听到江鼎胡编了些往事,已经据实相告的近期行程,他就一直独立不语,神色哀伤中带着疑惑。 江鼎也不打扰他,总觉得这个人心事重重,不像是他当时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一把锋利无匹的刀。 他自己把玩着手边一件法器,一双靴子,大名叫云纹蹑丝履。 这双靴子本是江家家传,后来和其他宝物一样,被江鼎卖了换现银了。毕竟原本的江鼎是绝道之体,丝毫没有灵气,穿着这靴子还嫌沉重。只是因为他不懂,当时年幼时浅,卖不出价钱。不然一双靴子便顶的上他多年积下的所有家财。 后来甄元诚无意在一间商铺中看见,认得是江家法器,追根寻底,才找到了李掌柜,偶遇江鼎。 说到江鼎贩卖家产,低价卖空了父亲留下的法器,甄元诚不无责怪之意,但也没有深责,毕竟江鼎年幼,情非得已。他也把这件法器原物奉还。只是其他流落出去的法器,经过多年转卖,早已不知所踪。刚才又一时情急,杀了李掌柜,恐怕就难以找回了。 这双靴子品质一般,只是七品,属下下品法器中质量还不错的。江鼎前世是不会看在眼里的。但今非昔比,这就是他拥有的第一件法器了,用来赶路踏风,好过甲马。阴阳镜不算。 正在这时,就听甄元诚道:“鼎儿。” 江鼎一怔,才反应叫自己,在山上大家互相称呼道号,师父也没叫过自己鼎儿,他觉得怪异,但也没有特别排斥,道:“什么事?” 甄元诚道:“我有一个疑惑,十年未解,现在依旧缠绕心头。若不解惑,恐怕心神不安。你带我回一趟圩邑,看看你的家。” 江鼎颇感为难,实在是他不认路,但不能直言,只得道:“好吧。” 第58章 五十六 第二天清晨,江鼎和甄元诚离开沐平城。 这时妖邪大军散去,来城里逃难的人们也都各自返回乡土。升平带着甄元诚往圩邑走。 他其实连去圩邑的路也不认得,特意去偷偷问了方向,混入返乡潮中倒也不怕走丢。 甄元诚早已筑基,可以御剑飞行,但如今妖邪横行,散修飞行有许多麻烦,因此也不飞去,跟着江鼎一起步行前往。 两人一路赶路,到底是修道士,脚程极快。江鼎换上了新得的法器靴子,疾奔起来踏雪无痕,急如一阵轻烟。这才体会到这些低等法器的好处。 凡是下三品的法器,无不是为炼气期修士准备的,不求威力如何,但求上手简单,御器容易,消耗的法力越少越好。这双靴子就是秉承这种思路设计的,且靴子走路要一直御气,持续消耗法力,因此消耗的越慢越实用。这涅丝履删去其他功效,一味求轻快简便,凭江鼎浅浅的二层修为,竟也能疾走三个时辰。 走了一阵,甄元诚道:“我看你是绝道之体,是么?” 江鼎也不隐瞒,道:“是。”筑基以上都能看穿少年的骨骼,对对方资质认识清晰。炼气期便需要摸骨才能查明。至于那狐妖怎么一眼看出来的,江鼎却也不知,或许是他千年老怪,阅人无数,因此一眼可见。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只是为了打击江鼎,先给他扣了一顶绝道的帽子。 甄元诚道:“但你有修为。”他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只是这是他兄长的孩子,要多问一句,只怕少年练了什么邪法,走入歧途。 江鼎回答道:“少年时我偶然之间得到一丝异力,打开了经脉。后面的修为是用药堆出来的。” 甄元诚点头道:“二哥当初家底最厚,他给你留下不少丹药吧?” 江鼎道:“已经没了。”心道:当真留下了么?怎么没见那小子收起来?莫不是和法器一样贱卖掉了? 甄元诚道:“以后我给你丹药。” 江鼎忙道:“不必了,我可以弄到。” 修外丹说得简单,其实极其浪费,一颗丹药最多能顶的上三五日的打坐修为。前期还好,后期一颗丹药简直连城,若是只凭丹药堆,真是金山银山不够填的。 他敢走这条道路,一是他自己会炼丹,且天心派有特殊的炼丹方法,省下许多材料。二是还有太玄经为主修。 甄元诚说到底只是萍水相逢的人,且不似大富贵的世家,决不能因此拖累他。 甄元诚道:“这件事你别管,安心修炼便是。” 江鼎刚要说出自己会炼丹,却又停下,暗道:我那便宜老子会炼丹么?倘若他不会,我也没办法解释怎么会炼丹的。这几天我先不急着修炼,等他离开之后再炼也不迟。 两人走了一程,黄昏时分,已经到了圩邑城外。 那圩邑乃是一座边城,当年也是戍边的一座关隘。当年的城墙也是高大坚固。后来东阐国边境外移,在百里之外新修了更坚固的边城,圩邑就失去了屏障的作用,渐渐变成了一座商贸集镇。 不知什么时候起,圩邑的城墙塌了一角,后来又塌了一角,渐渐地到处都是窟窿。到了妖邪潮起的时候,圩邑已经没有守护的价值。官府不出钱整修城墙,百姓只好一年一次出逃避祸。 到了城外,江鼎有些皱眉,不知道该怎么走。 甄元诚见他停住脚步,以为他感慨,便跟着停下。 正这时,只听嗤的一声,一枚小石子向江鼎飞来。 江鼎一怔,随手接住,回过头来,就见几个顽童远远指着他,叫道:“败家子又回来啦。”说着又有一人拿起石头,向他扔了过来。 江鼎心中奇怪,手指一弹,刚刚那石子和飞来的石头一碰,在空中啪的一声,爆成一团粉末。 几个顽童惊呼一声,远远地跑开,等跑到安全距离,又再次吵闹道:“败家子,窝囊废,大白痴!” 甄元诚脸色一沉,对江鼎道:“你得罪过他们?” 江鼎摇头,道:“没有。” 甄元诚道:“他们排挤你?” 江鼎道:“或许吧。” 据说前一个江鼎为了保存自身,确实做出了许多不成器的样子,像个败家子。但就算再糟蹋东西,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为什么会被一群顽童围攻辱骂? 甄元诚低声道:“原来俗世的儿童也这样。儿童之间少了规矩道德的约束,单纯的厌恶和排挤,有时恶毒的惊人。” 江鼎嗯了一声,他从甄元诚的声音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似乎有点感同身受? 作为江鼎,他是无法体会这种感觉的,只是单纯的觉得被人围骂很烦人。 甄元诚看了一眼远处吵闹的顽童,有的和江鼎差不多年纪,一脸的流气,有的十来岁还拖着两道清鼻涕,再看江鼎丰神俊朗,秀逸出群,道:“你也长成了。如此人品俊秀,一表人才,又有修为,不必和他们计较了。走吧。” 江鼎也觉得与顽童计较无趣,道:“好的。” 刚一转身,又听得一句话钻入耳中:“没爹没妈的杂种——” 江鼎刷的变了脸色,虽然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但本能的举得刺耳之极。 紧接着,他身子一轻,被人提起,向外掷出。就听甄元诚在后面喝道:“叫他们闭嘴。” 江鼎飞快的弹射出去,落在群顽童之前,盯住那高声叫嚷的少年,左右开弓,啪啪啪啪打了他四个耳光,道:“闭嘴。” 众孩童一哄而散,那少年被抽的愣了,紧接着捂着腮帮子嚎啕大哭,叫道:“你敢打我?你这个……”他又要骂出来,看江鼎的样子,闭上了嘴,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儿,回头叫道:“我找人来收拾你。” 江鼎哪把顽童的狠话放在心上,正要离开,就听那少年接着叫道:“我叫那位道爷来收拾你。” 江鼎一怔,道:“什么道爷?” 既然说是道爷,便有可能是修士,莫不是这少年要叫修士来帮手? 但看那少年身上戾气,和修士半点不沾边儿,他也不特别在意。 那少年喝道:“就是占了你家的那位道爷,你老宅都归人家了,还威风个屁!你不知道,那位道爷手段可厉害了,关系跟我可好了,我叫他打谁,他就打谁。他跟我说,事成之后收我做徒弟,教我学仙法。你等着,我找我师父来打你。” 不过片刻功夫,道爷已经升格为师父。 江鼎却是心中一动,道:“怎么,就是那个买了我祖宅的老道吗?我正要找他,你带路。” 那少年叫道:“我师父就在你家里,你敢不敢去?” 江鼎哪会放过这个机会,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喝道:“少废话,带我去见你那位道爷。” 那少年捂着脸在前面带路,江鼎跟在后面。甄元诚在后面听了,倒没疑心他根本不认路,只道他要接洽买主,重新买回老宅,心中赞同,便跟在后面。 江鼎这些天也稍微熟悉了一些物价,本来以为不过卖了一百多两银子的宅邸,能有多大?哪知近前一看,却是一套占了小半条街的高门大院。 像这样的房子,即使江鼎估计不准,地皮算低价,也得在几千两银子以上,区区一百两银子卖了,可见当初的江公子被欺负到什么地步。 大门口的江府门匾已经摘下,现在门上空空如也,不知道是谁的宅邸。那少年上去啪啪啪的敲门,叫道:“师父,师父!你徒儿给人打了,你出来啊。” 等了良久,始终没人回答。江鼎推了推门,里面被门闩顶上了。 甄元诚远远望着,虽然他一伸手就可以打开门,也可以随意跳墙而入,但终究如今已经是他人私产,而且有可能是修士一脉,将来还要交涉,顾人情面,不妨等老道回来商量。道:“且先等等。” 那少年道:“我知道师父干嘛去了,他必定是去找他的宝贝了。哼,这么多人就我提供了线索,立下了大功劳,他不奖励我奖励谁?” 江鼎道:“就你的德行,能立什么大功劳?” 那少年得意洋洋道:“他说要找一座塑像,结果只有我有印象,在暮山寺见过。哈哈,师父定然是去暮山寺了。” 江鼎一惊,道:“什么塑像?” 那少年道:“就是一个小鬼拿着蛇的,可是奇怪的很呢。” 果然是邪灵! 江鼎脸色顿变,心中心念电转,暗道:这老道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查邪灵?莫非是个妖人?向阳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邪灵雕像是被他收起的,是否会因此被老道盯上? 就算不被盯上,倘若真是个妖道,于情于理也不能放置不理。 况且,这妖道占了他的祖宅,只是凑巧么? 他的目光移向大院,凝目看去,却没看出什么端倪。 要进去看看么? 就在这时,甄元诚走上来,道:“进去瞧瞧,我看气象有些不对。” 第59章 五十七 江鼎抓着那少年和甄元诚两人跃进院中。 一落地,江鼎便觉得阴风悚然,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腥气,院中一草一木,都带着邪气,墙外墙内,几乎两个世界。 矮矮一道院墙,怎能分割两个世界? 江鼎往后看去,果见墙根处种满一圈枯黄的草叶,按照暗八卦方位排列,那是封锁气息阵法的阵眼。 “有阵法。”他低声道。 甄元诚一直在扫视院中的环境,随口道:“你懂阵法?” 江鼎刚要说话,心头掠过一缕阴云,神色黯淡,道:“不懂。您懂么?” 甄元诚道:“我也不懂。” 修真百艺,每一样都十分艰难。许多修士一样也不通。通杂艺的修士中,最普遍的是符箓,其次驯兽,再次种植,炼丹、炼器之类已经很少见,阵法更是偏门中的偏门。盖因这门功夫繁复艰难,消耗时间精力,十分不值。纵然有练得,许多是晋级无望,增加手段,也有因此耽误修行的。像江鼎这样资质太好,就爱找挑战的少之又少。 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会阵法,不是因为要向甄元诚隐瞒什么,而是他自己有了心结,一提起阵法就觉得难受。 江鼎奇道:“您不懂阵法,在外面怎么能知道气象不对的?” 甄元诚道:“味道不对。” 江鼎不明所以,甄元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进去看看。”说着一指其中一间大屋。 江鼎越发奇了,那间大屋确实是阵法中枢所在,他自己是凭借阵法的方位判断出来的,怎么甄元诚不懂阵法,也能一眼看出来?难道是经验丰富?又或者,有什么名堂在里面? 两人走到门边,甄元诚皱眉道:“你带他来干什么?” 原来江鼎始终把外面那少年拖着,刚才进来的时候,他拖着那少年,甄元诚理解他是怕少年给老道报信,现在要进中枢,何必拖着一个凡人? 江鼎回答道:“他嘴挺快的,万一里面有什么不好的,回头放他出去,能叫镇上人知道。” 甄元诚推开门。门一打开,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不明所以的恶臭,变成了一股从所未有的刺鼻气味。江鼎烦恶欲呕,那边的少年已经挖的一声吐了起来。 只见大厅里,地板上沉着一层浓浓的黑烟,仿佛毯子一样,把地面铺满,倒也看不见什么。但房子的四角上,各自钉着一句尸首。鲜血从尸首头顶一直浇灌到脚下,拖出长长的血痕,就像钉着四块鲜红的绸幔。 那少年哪见过如此景象,一声尖叫,昏了过去。江鼎压着心中的恶心,把他放在外面,进了房门。 那四具尸首都是赤身,头上被开了血洞,看不清面目。江鼎不愿多看,然而闪目一看,一个尸首非常肥胖,身材依稀见过,多看了两眼,道:“戒圆。” 甄元诚道:“你认得?” 江鼎道:“是暮山寺的和尚。”他仔细看了一眼,道:“四个都是。那妖道似乎是将暮山寺的和尚抓过来拷打之后杀死,祭祀了做阵脚支柱。” 甄元诚喝道:“岂有此理。” 他身子升起,浮在空中,漂浮到了屋子正中。长枪在地上一挑,挑起一根白骨,道:“布阵的材料全是白骨,彻头彻尾的妖人。” 江鼎点头,道:“如今邪魔外道很猖獗么?怎么他们敢这么大张旗鼓的杀人布阵。”他是真不知道修道界的格局,只觉得魔道随便买一个房子在闹市之中便能行此邪法,毫无顾忌,委实不可思议。 甄元诚道:“若在中原,他们不敢明目张胆。东阐国毕竟正道为主。但过了国境,西阐国内,邪道也受承认。这里是边城,魔道势力渗透的厉害。若给正道发觉,自然要除魔卫道,但若没发觉……”他突然皱眉,道,“他们为什么没发觉?” 江鼎却奇道:“魔道能得到世俗的承认?” 但凡魔道,与掠夺、杀戮便分不开,这种杀戮的对象,更多是指凡人。因此许多修士事不关己,不是不能和魔道相安无事,但凡人对魔道一向恐惧,多是请正道庇护,民间听到与邪道相关的流言都要引起恐慌,怎能承认魔道? 甄元诚冷然道:“都是天一榜做的孽。” 说完之后,甄元诚来到一处地面,用枪戳了戳,道:“这地下有一处阵眼。缺了压阵中枢。看来那妖道要去找的就是此物,一旦找到,大阵必然发动。只不知他找的是什么。” 江鼎道:“他要找的是邪灵雕像。此阵就是为复活邪灵所设。” 在暮山寺里,那向阳子老道也要复活邪灵,但那明显是胡闹。那老道修为低微,准备不足,手法更是不着四六,竟要看书现学,说他是邪道,都怕侮辱了邪道。想必只是个不知从哪里弄来本妖法残篇,整日价胡思乱想的妄人。 但看这妖道便不同,一个唤醒邪灵的阵法已经布置齐全,只待东风。恐怕一拿到邪灵雕像,立刻就是驱使邪灵,兴风作浪了。 甄元诚问道:“邪灵?那是什么?” 江鼎愕然,道:“邪灵……上古遗留的邪灵啊。万年以前那场大战余下的余孽。” 甄元诚眉头皱起,道:“万年以前?大战?那是什么?” 江鼎难以置信,在他看来人尽皆知,简直如历史开蒙故事一般的万年大战,竟有人问他是什么。若非甄元诚向来严肃,绝非诙谐的性子,他都要以为甄元诚跟自己开玩笑。 莫非是人间早已经没有故事流传? 一想到这个猜测,江鼎就觉得不舒服,那可是他门中最重要的一段历史,影响也深远,七祖同时陨落换来人间太平,不过万年时间,就被忘光了? 是啊……已经一万年了。 他心中突然一动,一股悲凉之意油然而生,岁月如梭,沧海桑田,已经流逝了万载时光。纵然当年那一战惊天动地,日月颠倒,山河为之变色,可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万年了。就算修士有悠长的生命,一万年也太长了。 或许……除了相关者的遗属,大家都不记得了吧。 深吸了一口气,江鼎整理了一下思路,道:“外面那些妖邪,您说是怎么生成的?” 甄元诚道:“天地变异生出的。” 江鼎道:“是。那么天地为什么会变异?” 甄元诚道:“异变是天生,我等修士,人事尚不能尽知,如何能窥探天机?只是妖邪作乱,祸害生灵,我等身为修士,不得不挺身而出,保一方平安而已。” 江鼎轻叹一声,道:“那就这样吧。邪灵也是妖邪,当年异变产生的,不过比妖邪厉害百倍。一旦放出一只,百里之内生灵涂炭。” 甄元诚道:“这些你怎么知道?”不等江鼎回答,又道,“可是令堂告诉你的?” 江鼎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令堂是母亲的意思,但怎么也想不出这其中的内在逻辑在哪里。 不过甄元诚看了他的样子,只道他默认,道:“那就难怪你如此博学。这些事将来再说,先将这法阵毁掉。” 江鼎道:“且慢。这法阵连接地心灵眼,毁掉不易,且动静太大,一旦毁去,必然引起妖道的注意。不如留下,只当做诱饵。等妖道回来,将他一举擒杀,到时候法阵是死物,随手毁了便是。” 甄元诚道:“也罢,你出去等着,我在这里等他。” 江鼎道:“我留下来也有些用处吧?” 甄元诚道:“你隐匿术不行。” 江鼎不免有些不服,虽然他藏在门后,被甄元诚一枪打破,但那也是甄元诚已经筑基,修为盖过他太多,距离又太近,他也没特意匿藏的缘故。天心派有的是巧妙地隐匿术,真让他藏起来,恐怕甄元诚也未必找不到。 想到这里,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暗道:我去外面埋伏,看那妖道修为如何。倘若修为平平,我在外面就动手把他办了,不必甄前辈动手。倘若妖道修为高过我,我再放他进来,让甄前辈收拾他,我在背后伺机偷袭。 想清楚之后,他拿出一尊雕塑,正是那邪灵,转交给甄元诚,道:“这便是妖道心中欲得之而后快的邪物,请您保存。”这东西他一直拿在手上,无法处置,修为不到也毁不掉。他想连那向阳子老道都有罗盘探秘,何况这回专业的妖道,因此放在储物袋里也不安全,索*给甄元诚处置。 甄元诚放在地下,长枪出手,但听轰然一响,枪气如同风暴席卷,将地面戳穿一个大洞。但邪灵雕塑丝毫未损。 他神色凝重,道:“果然邪物。你回去用辟邪术驱散邪气,切不可沾染晦气,耽误了修为。” 江鼎出了大屋,将那少年定住,放在后院,自己在前院埋伏。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西落西山,月上梢头,才见一个黑影远远地赶来。 门声一动,一个黑衣道人推开大门,走进院中。月光下,就见他形容古朴,面色焦黄,好像个寻常江湖术士,并无高人的姿态。 江鼎从阴影中露出半张脸,看了一眼,立刻无声无息的缩回去。 这场战斗看来是没他的事儿了,这妖道竟是个筑基修士。 第60章 五十八 筑基修士! 江鼎真有些吃惊了。在山上筑基不算什么,他在天心派资历最浅,修为不算最弱,但也远远赶不上大师兄和二师兄,却也是结成金丹的。筑基对天心弟子只是短短的跳板,真正的金丹大道自然是从结丹开始。 但在世俗,修行更不易,修行的水平比天心派差的太远。灵气不足,传承也差,资源更是紧上加紧。就江鼎所见,一般出面的修士大多是练气初级,练气中期似乎已经颇有身份,炼气后期已经坐镇一方。听说筑基修士都已经是隐士高人的身份,轻易不在世俗行走。他一共只见过一个,就是甄元诚。 没想到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妖道,竟是个筑基修士。这样一个人,竟万里迢迢来到边城,买个俗世的房子,去找小庙里的邪灵,简直失了身份。 但事实就是如此,江鼎心惊之余,不得不退避三舍。筑基修士的战斗,炼气期还是别掺和的好,别说他是前金丹修士,就是前化神修士也不好使。 甄前辈不会有事吧? 江鼎有些担忧的望着那间大屋,却不敢擅动。若被发现了,自己危险不说,还会破坏了甄前辈一击而中的先机。 目送妖道进屋,大门隔绝了视线,江鼎竖起耳朵,倾听里面的动静。 突然,只听轰的一声,一道气浪冲破了墙壁,将院中的一株大树凌空击断。余波未歇,后面的院墙受到重击,塌了下来。 好大的劲气! 这必然是甄元诚的枪——其他人或许有这样的破坏力,但绝无这样刚勇的气势! 这一枪过后,屋中稍显安静。他能听见屋里的打斗声,包括阴森的呜呜声,仿佛孤舟嫠妇,又或者月夜狼嚎。 鬼哭狼嚎,果不其然。 片刻之后,又是轰的一声巨响。大屋从中倒下,四面墙壁化作一堆断壁残垣,两道人影从中飞出,向上飞起。 两道身影同时浮在空中。甄元诚是一人一枪,那老道是一团。 一团黑烟,一团乌云。 老道身边,一把幡儿高高飘起,环绕着无数黑云。云烟中,一个个骷髅头翻滚嚎叫,争相涌动,每一个都像是要冲出来,在甄元诚身边咬上一口。 原本隔着墙壁呜呜咽咽的哭号声,现在变成了凄厉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乍一听闻着伤心,再一听毛骨悚然。 骷髅头覆盖的范围不住扩大,在天空中翻覆,渐渐遮蔽了天日,成了一大片乌云,本就黯淡的月色被乌云掩盖,抬头之间骷髅游荡,耳边又闻鬼哭声声,世界仿佛一下陷入了地狱。 甄元诚在对面挺枪而立,被万千骷髅包裹,原本挺拔的身姿一下子显得单弱飘摇,仿佛被巨浪包裹的孤舟,孤独的近乎悲怆。 赫然,光芒乍现! 光,如一点流行,划破亘古的暗夜! 那不是星光,而是枪口闪烁的寒光。如鲜血一样殷红的枪缨,是流星灿烂的彗尾! 枪撕开黑暗的骷髅云,刹那间狂飙至老道眼前。老道发出一声尖啸,无数骷髅头奔涌着环绕着他,一部分从四方如浪潮一般淹没了甄元诚。 甄元诚的身子渐渐被黑影淹没,但他的枪势,从未被淹没! 江鼎在地下仰头看着,开始还被双方的战斗所吸引,渐渐地目光只锁定在甄元诚一人身上,再也移动不开。 因为甄元诚的气势,排除了他人的影子。老道滚滚的烟尘在他枪法下,仿佛浮光烟云,无法影响分毫。 就连枪所指处,江鼎也觉得那好像不是冲着老道去的。虽然老道在枪下左支右拙,狼狈不堪,但他仿佛配不上长枪的目标。 每一枪的收尾,枪尖都是斜斜向上的,枪气凝而不散,去势也遥遥向天。 星辰! 江鼎忽有所悟,枪的终点,是天上星辰!甄元诚的枪在天上构成一幅诸天星斗图! 刺破诸天! 摇落星辰! 如斯枪术,便有如斯的气魄! 固然,天有万里之高,长枪不过一丈零八寸,枪芒固然强横,也不过能扫清数丈阴霾。但枪中遥点星辰,直落天河的气势,却浩浩荡荡,夺人神魄。 这便如独挡雄关的匹夫,虽只有一腔热血,却能势压百万大军。 江鼎的目光从四野凝于一人,又从人身凝于一枪。最后,他的目光牢牢地盯住枪尖。枪尖的每一处动作,都在他心中划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止如此的! 这套枪法不止如此。区区枪法,能暗合天上星辰,再进一步便可感应天人,沟通太上。 这是道! 天人合一,岂非大道? 这套枪法的终点,应当是大道的终点。或许是甄元诚的性情,刚勇无双,缺少了那一分玄妙的“道”意。 然而这也足够了。 之听一声大叫,黑烟中一人坠落,正落在废墟当中。 甄元诚独立天空,长枪斜指,冷冷道:“能修炼这样一个千魂幡,你残害了多少生灵?今日留下命来。” 只听咔嚓一声,仿佛是骨头关节动的声音。 江鼎脸色一变,就见废墟当中,一具白骨站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具白骨,随着骨节声爆响,废墟纷纷跌落,从中站起了无数骷髅骨架。 不好,是阵中枯骨! 江鼎想起邪阵中层层叠叠的白骨铺地,不由惊悚。 其实白骨骷髅,并非了不起的怪物,真正厉害的阴鬼僵尸远比他们凶悍,这妖道也就是最后一搏,但关键的是…… 甄元诚在天上暴喝道:“快去叫街上凡人闪开!” 这一声与江鼎所想不谋而合,他立刻转身上街。 这时圩邑还没回复往日的繁华,在外面避难的人不过回来了三成,但大多被惊动,拥在街上看热闹。江鼎先叫道:“不好啦,妖邪回来啦!” 街上轰的一声,乱成一片。 江鼎跳上高处,玄气灌注喉咙,声音隆隆,道:“大家别慌,按照往日备案,分头撤退。去沐平,去化阳,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这一声还算管用。也亏了妖邪年年都闹,众人心里都有这根线,慌乱之中听到江鼎指挥,立刻如找到了头羊的羊群一般,分头行动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人流纷纷向四周涌出,携家带口,慌乱中也算有条不紊。 正要跟上人流前去监察,就听一声铃声传来。 那铃声奇怪,犹如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耳边,江鼎听得开头还觉得没事,后来便觉得刺耳,一手捂住耳朵,只觉得半边脑子嗡嗡作响。 只听妖狐突兀的出声道:“是提妖铃,快出去看看。”这一声不是白希圣说的,是妖狐以精神力直接传入江鼎脑海中,清晰无比,却没什么感情。 江鼎大骇,忙飞快的跑出城邑。 就见外面化了一半雪的荒原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不少阴影。风声之中,妖邪嚎叫之声不绝于耳,妖邪特殊的恶臭,也混在风中,钻入鼻端,引人干呕。 我去—— 江鼎心中后悔,刚刚不该胡乱说话,妖邪竟然真的来了。 正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背后红光闪烁。 江鼎回头,只见江家大屋化为一团火焰。他心中焦急,不知道怎么样,也顾不得妖邪赶来,忙往里面又跑。 跑到一半,听得有人叫道:“鼎儿。” 只见甄元诚从火光之中,提枪走出来。身上溅了不少鲜血。他的大枪提在手中,枪尾挂着一个乌黑雕塑,正是那邪灵塑像,另一手抓着一个铃铛,那铃铛兀自微微作响,发出钻入耳中的细细叮当声。 火光映照下,他浑身浴血,气势冲天,犹如杀神,但见到江鼎,神色缓了下来,露出几分柔和的喜悦,道:“怎么样?你那里如何?” 江鼎仔细看时,没发现他有硬伤,松了一口气,道:“我没事。甄前辈,您把那妖道解决了么?他好生凶恶,竟把妖邪引来了。” 甄元诚道:“我知道,他死前不省事。一面又招呼提妖铃,一面又抢夺要邪灵塑像,可见怨念深重。我送他去了,一把火烧了他和他的骨头阵,让他彻底净化。鼎儿,那是你家的房子,也是二哥的房子,本不该我来处置。只是它被妖道邪法污染,若不烧了,也有许多妨碍。回头咱们盖一座新的。” 江鼎松了口气,道:“那有什么要紧?只是妖邪要来了,现在阻止提妖铃,还能阻止妖邪入侵么?” 甄元诚远远地看着天际,目光中异光闪烁,显然在观察那边的情况,道:“好在妖邪经过一番清剿,已经所剩不多。这一回只有东边来了百余只,也不算什么。只是这里凡人太多,就我们两人出手,若有漏网之鱼,恐多杀生。” 沉吟了一下,甄元诚道:“你我提着提妖铃出去,将妖邪聚齐,引到荒野无人处,将这一股余孽消灭,岂非一件功德?” 江鼎点头道:“也好,就是这个主意!” 甄元诚伸手道:“抓住我。”伸手拉住江鼎,化作一道虹光,往远处妖邪齐聚处飞去。 第61章 五十九 积雪融化的莽原上,一群笼罩着黑烟的妖邪嚎叫着向前冲去。 在它们头顶,一道虹光不疾不徐的飞着,“叮铃铃,叮铃铃”的铃声不断地从天上传来,引领者妖邪们的方向。 “已经一百多里了,队伍居然还没散。这提妖铃厉害得很哪。”江鼎看着下方的队伍,不由得感叹。 甄元诚目不旁视,只提着枪,挂着邪灵的雕塑和提妖铃,任由风吹着铃铛叮当乱响,道:“自妖邪爆发以来,许多妖人不思消灭,反而打上主意,各种控制手段层出不穷。我也曾见过几种,都没有这个管用。看来这妖道有些道行。” 突然,他停住飞行,道:“已经可以,杀掉他们,我们好走路。” 江鼎忙道:“我来吧。” 甄元诚道:“你?” 江鼎笑道:“我想磨磨剑。” 甄元诚道:“你的剑呢?” 江鼎取出一把长剑,这是他在沐平城铁匠那里弄到的破邪剑。虽然并非法器,对付妖邪却卓有成效,他还在里面加了金光咒的符箓,也算破邪剑中的极品。 甄元诚见了,摇头道:“凡人用的剑,不合适。” 江鼎道:“一时没有趁手的,暂用一时。” 甄元诚道:“也罢,回头给你找把好剑。”说着缓缓降下光芒。 他对江鼎要求独战群邪并无意见,反而觉得少年人多历练是好事。只要自己看着不出大事也就罢了。 将江鼎放下去之前,甄元诚挥出两枪,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沟,阻止东西两面的妖邪靠近,只留了当中十余只,给江鼎练手。 一落地,两只妖狼扑了上来。 江鼎看也不看,刷刷两剑,将两狼的首级劈开,脚步一错,踏着一只巨狼的头颅,往上跃起,避开了群狼的第一次飞扑。 在当初,一只妖狼就将江鼎逼得狼狈万分,不过三天两日之间,已经势成倒转。那时他修为不够,武器不行,不能攻破妖狼铜墙铁壁般的皮肉,也跟不上妖狼扑来的速度。然而他如今修为上了一小步,速度堪堪能与妖狼相比,武器能够破防,凭着一身卓绝的剑术,杀起妖狼简直轻松如意。 他剑法早已炉火纯青,上下左右全无破绽,即使以一对多,也怡然不惧。尤其是熟悉了妖狼的进攻节奏,进退之间,已然游刃有余。 江鼎并非借此练剑,或者说不单单是为了练剑。自然,他在天心派练剑多,对战少,但以他的剑术,这些妖狼还真不配给他练剑。他是为了积剑功。 为剑修着,需习剑术、积剑功、感剑机、凝剑意,然后才能问剑心,辩剑理,通剑境,剑修大成。前世他已经凝成剑意,只是被玄思真人一手毁去,剑意崩碎,只能从头来过。 习剑术便不必了,他当初所学还在心里铭记,只需要习惯了这身体,自然越练越强。下一步就是积剑功。 剑者,凶器也。 剑不见血,终究无功。 剑修的剑,是在洗练、争斗、杀戮中慢慢磨砺,磨出一把剑功无量的好剑的。否则再好的剑也只是礼器、教具、饰品,终究不是剑。 前世他积下的剑功并不多,练功多而争斗少。十多年练剑生涯只有一回见血,就是误伤师兄,结果被狠狠处罚一顿,扔到思过崖上去了。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是凭着顿悟和机缘,走到了剑意这一步。 如今,他要扎实的练剑。因为太玄经已经太辛苦,剑修之路不容有失。俗世容不得他碰机缘,等剑意从天而降,只得一步步积功,厚积薄发,最终水到渠成,问鼎剑境。 所以他的剑,要见血。妖邪之血,是最好的祭礼。 不过斩下几颗妖头,破邪剑已经染得血红。他没有丝毫胆怯,反而越发进入状态,原本用力出剑,现在已经如拈花折柳,信手而动,剑剑斩邪。 只听嗤的一声,两颗狼头同时飞起,甄元诚在上面看了,赞道:“这一剑不错。”眼见这一片区域的狼邪被屠戮一空,道:“转向东边吧。” 江鼎正有此意,向东跨过壕沟,长剑一扫,已经冲向狼邪。 这边的狼群多些,江鼎一时有些吃力,几剑节奏不对,险些被一头巨狼当头咬住,千钧一发之际,他踢起一头狼邪,挡住另一头,自己从下方钻出,刷刷两剑斩断两狼脖颈,情势立刻为止一缓。 甄元诚在天上看着,不住点头,江鼎的剑*力没的说,出剑老辣,招数精妙,始终掌控着局势。在他看来,江鼎似乎是被自己的修为限制住了,不然发挥出来的威力不仅仅于此。 不过片刻功夫,数十只妖邪再次清除,甄元诚心知再无威胁,道:“赶紧清干净,回去休息。” 江鼎笑嘻嘻道:“好。”说着一抬头,突然毛骨悚然,叫道:“小心!” 甄元诚一回头,就见一张冒着黑烟的大嘴朝自己咬来,他仅仅一偏头,脖颈让过这一咬,却被一口咬在肩膀上,紧接着身子一紧,被一条光滑的东西死死缠绕,身子扑通一下,往下坠落。 地下,是嗜血的众妖邪! 江鼎目眦欲裂,他看的清楚,在甄元诚肩头趴着一人一蛇,或者说是一妖一蛇。那妖怪青面獠牙,狰狞丑恶,正是那邪灵雕塑所化。 邪灵雕塑,活了! 那邪灵不知是怎么变得,沿着长枪攀上甄元诚的肩头,竟让他一无所觉。若不是江鼎千钧一发喊了一嗓子,这一口正咬在喉咙上。 然而就这样咬偏,甄元诚还是坠落,满地妖邪如嗜血的苍蝇一般飞扑而上。 江鼎只觉得一口血从腹中升到头顶,血贯瞳仁,眼前一片通红。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气腾腾增长,吹得他衣袖鼓起。 “喝——”一声大叫,长剑脱手飞出,划出一道长虹,冲向妖邪群中,带起一大片血花。 坏了! 江鼎立刻清醒过来,刚刚那一剑出手可是没准头的,甄元诚落在地上还罢,倘若他抬起一点头,这一剑一刀两断的,可不只是那些妖邪! 我杀了甄前辈了么? 又是一股难言的情绪翻上来,江鼎心几乎停跳一拍,又是恐惧,又是难过,几乎难以自持,连最稳定的握剑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并没有发现,从杀戮兴奋到一连串情绪的转换,他开始有些失控。 无论如何,这一剑有些效果,甄元诚周围的妖邪死伤大半,给他清出一块空地来。江鼎冲过两道壕沟,来到妖邪丛中。 刚一来到,他松了一口气,甄元诚还活着。 活着,但情势危急。 这里竟有一场无声的争斗。甄元诚一手直着枪,枪头狠狠扎在那邪灵嘴里,另一端支持在地上,正在拒绝那邪灵的靠近。 本来甄元诚还有其他手段,但他人被邪灵雕塑手中幻化出来的蛇缠住,动弹不得,现在用身体压住枪的一端勉强维持着平衡。如此不能用力,邪灵已经越靠越近,渐渐脱出了枪口。 不好! 江鼎要冲上,但刚刚剑已经脱手,现在无法拾起,妖邪渐渐聚拢。他一发狠,猛然冲上,扑向自己的剑,四周妖邪飞扑而上,往他身上咬去! 他忍住撕裂的痛苦,五指牢牢抓住长剑,翻身而起,一剑转了一整圈,横扫千军,刷的一声,整整一圈的妖邪如割韭菜一样割去头颅,鲜血混杂着黑气,泼了一地。 再次起身,他浑身上下被咬的鲜血淋漓,但一时热血上头,感受不到痛楚,再次扑向甄元诚。 这时邪灵顺着枪杆已经爬到甄元诚手边,枪尖扎穿了它的头颅,从后脑冒出,它也不死,青色獠牙大张着,丝丝垂涎落在枪杆上。 江鼎靠近,先砍那邪灵,一剑砍在脑袋上,纹丝不动。再砍妖蛇,依旧不伤分毫。他大吼一声,跃起身来,长剑用力凝于一点,一层剑芒笼上,轰的一声,将妖蛇砍成两截。这一剑从甄元诚腋下落剑,拿捏得相当精准,剑身只穿过他的衣衫。 半截长蛇落地,甄元诚一只手解放出来。他先不及其他,先将江鼎一拉,庇护在身下,只听噗哧一声,半截蛇头咬在他肩上。却是江鼎斩断的蛇头并未即刻丧命,临死一击,被甄元诚挡下。 江鼎惊魂未定,再一抬头,那妖邪已经到了眼前,叫道:“小心!” 甄元诚这时才回过头,身上全是鲜血,却只是一笑,伸出唯一能动的手,狠狠一掐,掐住了邪灵的脖子。邪灵立刻被掐的脖子扭曲,一根丑陋的舌头吐了出来。 只要有一只手能活动,哪怕是左手,邪灵也不是他的对手。 江鼎松了口气,正在这时,就见那邪灵身子一鼓,肚皮破开,另一只小三号的邪灵鬼祟出来,撒腿就跑,在月光下窜的如一溜青烟。 甄元诚这时脚下的巨蛇缠绕没能解开,喝道:“给我枪!” 江鼎却没回答,这时,他看着邪灵的背影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叫它跑了! 让这鬼东西跑了,我怎能甘心? 一股血气再次上头,愤怒的情绪从心底感染了他,那是一种欲杀之而后快的极度恼怒! 与此同时—— 随着他的怒意越来越盛,长剑不知何时嗡嗡作响,浮现出一层若隐若现的光芒,几乎脱离他的手自动飞出。 如果他还意识清醒,就会发现,长剑的反应和那一晚月下悟道何等相似。长剑无力自动,仿佛感应到了某种气机。 呼—— 一道剑鸣声想起,长剑带着尖利的风声飞出,长长的剑芒如闪电般一闪而逝。长剑狠狠地击中邪灵,在空中爆出一团肮脏的血雾。 紧接着,长剑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砰地一声,在空中解体成万千碎片。 江鼎觉得浑身力气都抽干了,大汗淋漓,道:“结束了!”一屁股坐在地下。 第六十章 扑哧一声,一只野鸡落下,白狐的身影一闪而过,落在地上,口中的血迹顺着嘴角落下,一滴滴洒落在地面。 江鼎坐在远处,鼓掌赞道:“好身手。你捉鸡越来越伶俐了。” 白狐拖着野鸡赶来,白希圣出现在江鼎背后,道:“这么多日了,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修为都没恢复.天天坐享其成,你练傻小子么?” 江鼎懒洋洋道:“当然不行了。蛇咬一口,入骨三分。妖邪一口,休息三天。你算算我给咬了多少口?把那些邪毒□□,好似脱了一层皮。你看我脸上气色,印堂发黑,能坐起来跟你说话,已经是人间奇迹了。” 白希圣呸道:“你多虚弱,一点儿也不见少吃。可见至少五脏脾胃都健康的很。” 江鼎道:“脾胃虚弱,因此需要热食。”这时野鸡已经被拖了过来,他从旁边的灰堆里掏出火种,熟练地生了一堆火,拔毛洗涮,烧烤野鸡。 这些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从上次和甄元诚在山中一场大战,两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他是给妖邪咬的遍体鳞伤,甄元诚却是直接被那邪灵化身咬了一口。 江鼎这边还好说,妖邪虽厉害,他有拔除邪毒的方法,无非就是数日力气消散,无法用力,余下皮肉伤也不算什么。甄元诚却情况糟糕,那邪灵是万年前战争留下的遗物,邪毒比寻常妖邪厉害百倍,甄元诚修为虽高,却也险些死在上面。 亏了江鼎脑海中记了不少拔除妖邪毒素的方法,几管齐下,将甄元诚救了回来。只是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至少甄元诚这几日也衰弱非常,修为一年半载也难以恢复。 两人都不便行动,困在了荒郊野岭。 当初引开妖邪,唯恐离着人烟太近,如今却只得忍耐饥寒,孤立无援。甄元诚还罢了,早已辟谷,江鼎却还戒不断烟火食。他包里虽然还有几个馒头,却远远不够。这些天只得靠白希圣捕猎野鸡野兔为食。 不一会儿,野鸡皮靠的焦黄,滋滋往外出油,江鼎满心喜悦,撕下一只鸡腿,往嘴里塞去。白狐不甘示弱,立刻将另一只腿撕扯了。 一只野鸡吃干净,江鼎自觉腹中暖和不少,从旁边捡起一根树枝做的拐杖,撑起身子往后走去。 在他身后,有一个山洞,不过一人来高,仅仅供一个人容身。 甄元诚正坐在里面,盘膝打坐,长长的大枪竖在洞口,如镇门的门神。江鼎站在枪下,静静的等了一会儿。 甄元诚睁开眼,双目锐利如鹰隼,一如当初,道:“来了。” 江鼎点头道:“不知您感觉怎么样了?” 甄元诚道:“可以走了。” 江鼎道:“您修为恢复一些了?” 甄元诚道:“没有。但是该走了。总在这里耽误,没有意思,也耽误你。” 江鼎低头道:“若不是我将那邪灵雕塑托付给您,您也不至于受伤至此。是我耽误了您。” 甄元诚皱眉道:“怎么又提这个?这几日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好好的大小伙子,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江鼎出了一口气,道:“好了,不提。既然能赶路,咱们就赶路。找个有人烟的地方,让您好好休息。” 甄元诚道:“我又不求医问药,人烟有何用?是你需要进入修界好修行。本来我要带去你紫罗宫,我当客卿,换你做个挂名弟子。如今不能,只好带你去门派坊市存身。只是凭你一人,要弄到大量丹药也不易。” 江鼎道:“那咱们就去修界。只要找到修界坊市,到风云际会之处,有乘风破浪之势,我自有一番道理。” 甄元诚眼睛一亮,道:“好。”他站起身,拿起长枪,杵在地上,牢牢地定在地上,道:“离这里最近的,应当是白水剑派。那门派不错,只是没什么好丹药。只可暂时停留,不是久留之处。大概最后还是要去紫庐。” 他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微变,道:“有一个地方,其实很适合你。只是……” 江鼎见他欲言又止,露出从所未有的犹豫神色,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道:“我去哪儿都行。紫庐是外丹门派不是?那最适合我了。” 甄元诚出神片刻,轻声道:“随缘吧。” 江鼎上去,想要搀扶他,甄元诚摇头,道:“不必。”说着向外走去。 纵然他脚步慢了许多,但没有一步不稳,也没有一刻腰背不直。江鼎在后面看着,心生敬畏,再不生搀扶之心。 这时,白狐跟着进来,落在江鼎肩头,甄元诚道:“你的灵狐不错,去坊市买个灵兽袋装着。” 江鼎道:“恐怕他不肯进去。” 这几天妖邪散去,一直没有下雪,雪原上的积雪渐渐划去,露出大片灰黄色的草皮。积雪虽化,地面依旧荒凉,除了半死不活的野草,没有其他生灵,远处的天际线平整无边,举目望去,遍是苍茫景色。 两人走了一整日,仿佛还留在原地,景色没有任何变化。走到晚间,又在荒原露宿一夜。 第二天早起赶路,又走了大半日,眼前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道路,在旷野之中如同白纸上染了墨迹一般显眼。 甄元诚道:“是官道。” 江鼎虽然不熟悉人间事,也知道沿着官道必能联通大城市,心中也自喜悦。 踏上官道,就见道路足有十丈宽,铺着一层层细黄土,修建的十分齐整。 江鼎上了道路,只觉得脚下平整光滑,如同踏在石板上,不由十分惊叹,道:“这道路这么宽!我看沐平城外也有官道,连这里三分之一宽都没有,更没这个修的平滑。” 甄元诚道:“这是古阐国的官直道,自然非今日可比。当年的直道修得如此气象,八百年之后依旧如新。” 江鼎道:“此地是属东阐国吧?与古阐国相关?” 甄元诚道:“是。当年古阐国是天下第一强国。如今东、西、北三阐国都是古阐国分裂而来,还余下不少地方被外国夺去。如今北阐国名存实亡,东西阐国交战不休,难称兴盛,就算三国加在一起,也不如当年古阐国的国力。”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道:“就说官直道,当年古阐国修官道,只取八方正向。一条官道笔直的修出去,遇山开山,遇水过水,坡道削平,沟壑填满,修出十丈宽窄八条纵横全国的大动脉。如今哪还有这样的国力?” 江鼎也是感叹,道:“想想必然了不起,凡人的鼎盛,或连修士都要震惊。只是纵有那么强大的国力,兴亡忽焉,如今也不过剩下一道黄土,满路烟尘而已。” 甄元诚点头,突然目光一凝,道:“有人来了。” 江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官道上,驶来一队车马,虽然隔得远了看不清楚,但也看得出乌压压一片,浩浩荡荡,人数当真不少。 江鼎问道:“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甄元诚道:“且先看看。不知是哪路王侯富豪。若是凡俗贵族,牵扯必多,不必招惹。” 江鼎点头,仙凡有别,他也不想麻烦凡人。 那车马队伍越来越近,远远地能看见队伍前面的开路马骑。只见迎面两匹高头大马上,挂着两面旗帜,旗上并非文字,而是绣着图案,图案比较抽象,就江鼎看来,似乎是竹子。 江鼎笑道:“不知是哪家的记号……”说到这里,就见甄元诚脸色陡变。 原本他受伤气色不好,但这时脸色白得出了奇,犹如涂了白蜡一般,又苍白又呆板。 江鼎惊讶,道:“甄叔?您没事吧。” 甄元诚身子一震,低声道:“天意。” 江鼎没听清楚,道:“什么?” 甄元诚陡然肃容,喝道:“你退到一边去。不管怎样不许插手,我叫你你再过来。” 江鼎虽然不解,还是答应了,退到一边。 就见甄元诚横端大枪,立在路当中,有一夫当关的气势。 莫非他要? 马队越来越近,队中人也有看见这位不速客的,队伍慢了下来,前面几乘骑士已经刀剑出鞘。 眼见双方越来越近,甄元诚突然大喝一声,挺枪冲上! 第63章 六十一 这一下来的突兀,整个马队都为止一停。 别说他们惊异,江鼎也是心惊肉跳。 倘若甄元诚修为还在,他要做什么轮不到江鼎来担心,但江鼎深知甄元诚修为未复,只不过勉强能够行动,和同样无力的江鼎对战,尚不知鹿死谁手,却去挑战这么多人马,这不是找死么? 然而甄元诚自然早就知道他惊异,特地嘱咐他不许动,江鼎虽然担心,还是袖手在一旁,若甄元诚果然身陷险境,他再出手也不迟。 马队几个骑士冲出来,就要阻挡这半路杀出的疯子,这时,就听马车队里一个声音道:“都退下!” 声音威严,如同雷霆。 紧接着,只听忽的一声,马队中间那辆大车里,一个身影如大鹏展翅一般飞了出来,向甄元诚冲来。 他的身影极快,江鼎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个胡子花白的中年人,手中也是一条长枪。 砰,长枪枪尖对枪尖,撞在一起。两人同时停住,然后再次出枪,斗在一起。 江鼎在旁边看着,心中讶异—— 甄元诚的枪法变了。 之前他的枪法,枪势恢宏,气象万千,仿佛有一枪挑落星辰的气魄,又有暗合星图,天人感应的玄奥。而现在的枪法,同样精奥,但少了那份气势,多了几分清逸。 长枪一出,带起无数的虚影,枪在虚影之中,灵活如蛇,走势飘忽无定,又奇奥,又潇洒。枪身也不似当初只是输送力量的途径,在甄元诚手中,微带弹性,仿佛青竹一般,刚柔并济,坚韧挺拔。 竹—— 江鼎立刻抓住了这枪法的精髓,想到了天心派的万里竹海。这枪法可不就像竹子一般,纵然行杀伐之道,还有君子一般的清新高洁之态,又内藏傲骨锋芒,不弱于人。 而且,对方也是一样的。 江鼎看出来了,对面的中年人的枪法和甄元诚异曲同工,也是竹形,只是他的枪更像老竹,少了变化,多了坚韧。 莫不是…… 两人交战许久,枪影曈曈,无处不在,但真正碰触很少,两杆长枪就像竹林中两株青竹,在风中翩然摇动,如影随形。 蓦然,漫天枪影一收,那中年人哈哈大笑,将长枪背在背后,上前按住甄元诚的肩头,道:“诚弟,多年不见,你枪法精进了!” 甄元诚深深行礼,抱拳道:“风哥。多年不见。” 那中年人面上亲热非常,笑道:“你这小子就是性子野,十二年前为了那件事一去不返,我还道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着,飘零多年,要叶落归根了么?” 甄元诚道:“还望风哥暂时收留。” 那中年人道:“回来就好。什么收留不收留?你是我弟弟,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和亲生骨血一般无二。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什么时候开门。”说着对旁边骑士道:“来,见过我诚弟。” 周围骑士纷纷下马,道:“拜见元诚大人。” 江鼎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甄叔叔的家人。怪不得两人用一样的枪法。 再看那位中年人,身穿紫色锦袍,通身打扮的十分富贵,且和一般富商不同,气度雍容高华,举手投足自有气度,显然是久居人上之辈。只是他再三看这人,和甄元诚并没有一分相似,五官完全两样,若说是兄弟,倒有些奇怪。 他侧头再看甄元诚,就见甄元诚神色甚是淡漠,并不见欢喜。要说他本来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当初他找到自己,也是发自真心的喜悦,和今日的漠然大不相同。江鼎不由暗自奇怪。 那中年人拉住甄元诚,道:“诚弟,你来我车上,咱们兄弟同车而行。” 甄元诚道:“且慢。鼎儿,你过来。” 江鼎这才从旁边过来,甄元诚道:“风哥,这是江鼎,是我的侄儿。鼎儿,你来拜见伯父。” 江鼎行礼道:“参见伯父。”他这一礼还是道家之礼,与俗世之礼不同。 那中年人点头,道:“这是你侄儿,姓江……莫非是那个人的儿子?” 甄元诚道:“是江二哥的儿子。” 那中年人深深地看了江鼎,道:“很好,真让你找到了。” 江鼎听他的语气难称善意,暗自皱眉,就听那中年人转而笑道:“你要收留这个孩子?” 甄元诚道:“他已经十五岁,更比别的少年懂事,顶天立地,何必我收留?是我乍见故交之子,心系往事,不愿和他分开,想要他和我住上两年。”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紧接着展颜笑道:“好极了。我府里有的是空闲房子,你们不妨同住。看这位江世兄人品俊秀,一表人才,真有乃父之风。我甄府小辈之中,还没有这样的少年英才。来,让秋儿出来相见。” 一名随从答应了,回头奔去。 江鼎好奇地看着,就见那随从一路奔到后面的马车去,说了句什么。那马车厚重的车帘一掀,一角白衣露出。 然而就这么一瞬间,车帘立刻放下。马车后面似乎起了一阵微微骚动。 他正不知道这是何意,就见那骑士跑回来,禀道:“侯爷,公子刚刚又吐血了。” 那中年人脸色一变,跌足道:“这……这……” 甄元诚道:“是行秋那孩子么?他身体不好?” 那中年人叹道:“老毛病,这十年来也折腾的够了。诚弟你先歇息,我去看看。算了,你们给诚弟整理一辆马车,先请二位坐上车。诚弟,你先上车,咱们下一站进城了再聊。今日定要和你一醉方休。”说着急匆匆去了。 这时身后骑士已经将一辆马车准备好,江鼎跟着甄元诚上车。车帘放下,马队徐徐前行。 一上车,江鼎忙问道:“甄叔叔,刚刚您强行使用枪法,身体怎么样了?” 甄元诚神色严厉,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江鼎立刻噤声,心中惊疑。 过了一会儿,马车一震,向前行去,外面马蹄声,车轮声传来,渐渐嘈杂。 甄元诚这才低声道:“我本不想如此,但遇到了他们,是天意如此。” 江鼎道:“他是您的家人。您出身修真世家么?” 刚刚那中年人也是个修士,不过修为平平,只有炼气期前期,不过筋骨结实,精神健旺,似乎是走的武修。而刚刚那套形肖竹子的枪法,明明是道家枪法,倘若是甄氏家传的枪法,那么甄家是修真世家无疑。 甄元诚道:“淮上甄氏,东阐国数一数二的修真世家,天一榜上地榜世家。只是我不是甄家血脉,也算是……甄家出身吧。” 江鼎点头,甄元诚几乎不愿提起甄家,想必在甄家的生活绝非欢乐的记忆,他也能理解。寄人篱下,不如意事十之*,说不定还有其他大事闹得不愉快。只是他还是问了一句:“刚刚我看那位大人和您还挺亲热,是真情还是假意?” 甄元诚道:“有真有假……谁说的清楚?不过在甄家若真有对我还有几分情谊之人,甄乘风算一个。我这两年修为难复,留在甄家,只能求他庇佑。他虽然不会白白庇佑我,但只要我随他驱策,他也不是翻脸无情之人。鼎儿——”他拉住江鼎的手,道,“如今留在甄家是权宜之计,在他人屋檐下,你会受些委屈。等我修为恢复,自然带你离开。” 江鼎道:“我受委屈有什么打紧?您不要委屈自己才是。倘若甄家果然不能留,咱们就去别的地方。找个清静的地方养两年,哪里不行?” 甄元诚缓缓摇头,道:“只要用心,甄家未必不好。你要记得几件事。” 江鼎道:“您说。” 甄元诚道:“不许提我受伤。” 江鼎道:“那当然,怎能授人以短?” 甄元诚道:“不许提我的修为——尤其是不许说我已经筑基。” 江鼎一怔,道:“他们都不知道您筑基?好,我不说。” 甄元诚点头,又道:“提防甄家上下每一个人。每一个。”他重复了“每一个”三个字,神色严肃。 江鼎一凛,道:“甄家没好人?” 甄元诚道:“有——但是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罢闭目养神。 江鼎见他休息了,不再打扰,心中却按捺不住的好奇——修真世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甄家又是什么样子? 马车一刻不停的向前奔去,带着江鼎奔向他在人间的下一站旅途。 第64章 六十二 晚上,车队在驿站休息。 驿丞出面接待,对一行人尤其是甄乘风十分奉承,道:“早就听闻武阳侯归省淮上,路过小驿,特备薄酒为侯爷接风。” 甄乘风道:“不必多事。有酒菜摆一桌,我给诚弟接风,你自忙去。” 当下在驿馆中摆了一桌酒宴,有酒有菜,有鸡有鱼,十分丰盛。甄元诚带着江鼎出席。 甄乘风入席,叹道:“秋儿还是不行,原本进入冬天之后,他病症不见犯,今日不知怎的,发作的十分厉害。刚刚我看了,实在无法赶来。”他执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再给甄元诚倒,道,“真是酒微菜薄,贤弟将就。我先敬你一杯。” 甄元诚端了酒杯,道:“这没什么,行秋贤侄身体要紧。”说着也饮了一杯,道,“我走的时候,记得贤侄身体健康,怎么病的这么厉害?是什么症候?” 甄乘风叹道:“真不知道。你走了转过两年,我带他回淮上老宅,那时还好好的,他还谒见了老祖,老祖很是宠爱。过了两天,也不知怎地,突然犯起病来,越来越厉害,一犯小十年了,没一日好转。”说着再次倒酒。 甄元诚道:“什么症状?咳嗽?” 甄乘风摇头,道:“也不咳嗽,也不发烧。就是虚,身子越来越虚弱,没有力气。走路要人搀扶,常常一睡大半日,就想要一睡不醒似的。偶尔会吐血,吐完了更虚弱。” 甄元诚道:“似是弱症,然这该是天生的,贤侄并不是。修炼也不能么?” 甄乘风叹道:“他是我儿子。我没有资质,只能走以武入道,他难道就有了?一样是绝道之体。仙家丹药他都不受用。眼看着一日一日……唉,可我也生不出第二个儿子来。看来上天要绝我了。”说着又是一杯饮尽。 甄元诚一向冷峻的面容出现了一丝松动,道:“兄长何必颓丧?上天庇佑有德之人,贤侄定有转机。” 甄乘风摇头,倒酒道:“倘若上天庇佑有德,那不庇佑我也罢了。这些年我征战沙场,枪下亡魂无数,若有罪孽,我也该承担。可是我就不明白,那些王八蛋都子孙繁茂,凭什么该我断子绝孙?老天爷是怎么长眼睛的?”说着往桌上一拍,一口饮尽杯中淡酒。 甄元诚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兄长这次归省,是带着贤侄去求请老祖赐福么?” 甄乘风道:“不是。我是辞官归乡。” 甄元诚讶然,道:“为何?兄长还春秋正盛,大有可为啊。淮上……又是什么好地方么?” 甄乘风眉毛一挑,道:“诚弟这话有意思了……淮上,当然不是好地方了。” 甄元诚道:“我并无此意。” 甄乘风道:“不不不,懂的人自然懂。淮上是甄氏故土,别的不多,就甄家人多。十个甄家人,就要不安生。一百个甄家人,难免起内乱,一千个甄家人凑在一块儿,啧啧,简直不堪想象。”他呵呵一笑,道:“诚弟,你要觉得我说的不错,咱们哥俩走一杯。”说着端起酒杯。 甄元诚面无表情的举杯,一饮而尽。 甄乘风也干了一杯,道:“这些年我宁可混迹朝廷,与凡俗人为伍,也不回甄氏,不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么?但是啊,是我傻了。” 他缓缓站起,道:“兄弟,是我们都傻了。我最烦人说我是甄家的人,自以为立下功勋,凭着本事得封武阳侯,堂堂正正的自立门户,与甄家无干。可是在别人眼中,我哪一天不是甄家的人?” 又是一杯酒下肚,甄乘风道:“就说这武阳侯,若不是甄家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得到?一门五侯,修真第一世家。甄家兴盛的时候,我是封爵食邑,起居八座的武阳侯,甄家如今落难了,什么武阳侯,自身难保啊。我若不拖家带口会淮上,等甄家崩溃了,我一样难以保全。” 甄元诚皱眉道:“甄氏落难?老祖没了?和哪一家起冲突了?” 甄乘风道:“暂时还没有,但是危机就在眼前了。” 甄元诚喝了一口酒,道:“是么?” 甄乘风跟着喝了一口,突然噗地一声,把酒喷了出来,道:“你看你的脸色,写满了‘活该’两个字。” 甄元诚道:“我从无此意。兄长休要多心。若有此心,见到兄长,也不会相认。” 甄乘风道:“那你也认为,纵然甄家有千万不好,临到关键时刻,还要大家齐心,共抗灾祸了?” 甄元诚道:“未必。您先说,为什么甄家有大难?” 甄乘风道:“你知道天一榜吧?咱们甄家是东阐国唯一的地榜世家,向来在修真界有分量。” 甄元诚道:“是啊。莫非是……” 甄乘风道:“是。到期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一地榜的规则,是五百年之内有过元婴大修或者现存有金丹修士。咱们高祖大修逝世将有五百年,族中迟迟不出金丹修士。时间一到,就要从榜上落下。虽然咱们还有实力,但已经支持不起一门五侯,修真第一的名声。如今皇族还有几个大族都未必弱于咱们。他们盯着咱们的位置已经多年,只等榜单一落,就该扑上来了。到时甄家能否得保,实在难说。” 甄元诚道:“原来如此。兄长如何打算?” 甄乘风道:“适当如今,救危图存,无非尽力一搏。谁让我们姓甄呢?诚弟,你姓甄么?” 甄元诚道:“我从未改过名姓。” 甄乘风道:“好,兄弟这一句话,我心里好受多了。来,喝一杯。”两人对饮一杯。 甄元诚道:“兄长直说吧,你有什么打算?” 甄乘风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把一盘散沙的甄氏家族集合起来。有道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若要有力量,要把拳头攥起来打人。若不解决这件事,甄家岌岌可危。”他笑道,“诚弟,你说这个力挽狂澜的人选,谁最合适?” 江鼎本来听着,两人说到甄家如何风雨飘摇,虽然不是很懂天一榜是什么,但想起了天心派的困境,不免心有戚戚焉,一团气堵在胸口。待听到甄乘风后面几句话,突然一个激灵,暗道:这是准备趁虚而入,乱中□□么?说什么救危图存,还不是自家的私利。 侧过头,就见甄元诚淡淡的,暗道:甄叔叔早就知道他存的什么心,不会被鼓动。是我见识少,不懂的人心,被人三言两语就哄了去了。他还叫我防备甄家每一个人,这一个我就没防备,他若说服我,我第一个信了。 就听甄元诚语气平平道:“若一定要有一人,那还是兄长你吧。” 甄乘风道:“你会帮我么?” 甄元诚道:“自然。” 甄乘风大喜,道:“兄弟,你我今日饮一杯血酒如何?” 甄元诚目光一抬,道:“兄长这是从行伍里学的么?修道士不必讲究形式。我从不违逆本心。答应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甄乘风道:“我当然信得过兄弟,可是……若不好好照顾兄弟,我总觉得不踏实。” 甄元诚看着杯中酒,道:“兄长若能应允一事,小弟已经感激不尽。” 甄乘风道:“尽管说。” 甄元诚指着江鼎道:“我这个侄儿,还请照顾。他是个后辈修士。” 江鼎一惊,就要冲口而出,就见甄元诚直直的盯着自己,示意自己不要开口。他一口气堵在胸口,闷闷的说不出话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垂下头。 甄乘风眼光一亮,道:“对结义兄长尚且如此重义,何况对自家人?好,诚弟,我岂有不信你的?从此之后,江世兄就是咱们甄家嫡子,也是我的孩儿。我亲生的儿子不能修仙,我这一系的资源份额能给谁啊?当然是给江世兄。” 甄元诚点头道:“多谢。”说着一伸手,按住了江鼎的肩膀,把他缓缓压了下去。 酒宴散后,甄元诚回房,江鼎跟着回去,神色不正,道:“您不喜欢甄家?” 甄元诚道:“谈不上。” 江鼎道:“您若不喜欢甄家,干嘛要受委屈?为我也不值得。天地之大,何必非挑您不喜欢的地方?” 甄元诚道:“在哪里都一样。等价交换,以我之力,为你换几年成长所需资源。甄乘风和我有旧,他的交易公平一些。” 江鼎涨得脸色通红,道:“我能自力更生,但有些许本钱,炼丹我也会,炼器、炼符也行。别说我自己,就是再换取您修养所需,也绰绰有余。” 甄元诚道:“那很好。你有什么,只要能辅助自己的修炼,只管给自己填补,毕竟我能给你的不多,一两年之内我力量有限。但我不许你浪费时间做和修为无关的事。你还年轻,这两年是你修炼关键的时刻,错过了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休要目光短浅,贪一时意气,因为倔强毁了自己的前程。日后修炼小成,鸟出樊笼,鱼游大海,你要怎么报偿都无所谓,但这两年给我抓紧所有的时间,修炼再修炼。” 他将长枪竖立在身前,道,“除非你全不听我的话。我现在未必打得过你,就像这枪,空有丈余长身,立在浮沙上。你把枪推倒了,尽可离去。” 江鼎手缓缓地握住长枪,能感觉枪尖果然虚浮在地面上,只消轻轻一用力,长枪便能应手而倒。 但他无法用力。 连最轻的一丝力量,都无法用出。 非不能为,是不可为。 在这一刻,他蓦地理解了,所谓的不得已。 甄元诚见他沉默,道:“你懂得这个道理便好。现在我传你一门法术。” 江鼎道:“法术?我会不少法术。” 甄元诚道:“这是我家传的秘法——不是这个甄家所传。对你将来处世大有好处。这门法术叫做‘望气术’。” 第65章 六十三 “那位年轻人生机勃勃,阳气十足,还不到二十岁。他今天很高兴,兴致高昂,肯定是有好事。” “那位老者,日暮迟年,不过精神旺盛,没有衰退,至少还有二十年寿命。他也很高兴,满面红光,说不定是要娶小媳妇。” “咳——”甄元诚从打坐中睁开眼,斥道,“胡说,这你能望得出来?” 江鼎放下车帘,笑嘻嘻道:“合理推测,合理推测。” 甄元诚道:“合理个屁。”斥责一句,又道,“不过你这望气术也有些气候了。悟性很不错。” 江鼎笑道:“是您教导有方。” 现在两人正坐在车上,跟着武阳侯甄乘风的车队,往淮上江氏的家乡行去。一路上甄元诚将一路望气术传给了江鼎。 修仙有一门法术叫望气术,基本上练气初期就会用,基本上就是用来查看修为的,且只能查看比自己低的,比自己高的有些感觉,却看不出来具体修为。 但甄元诚这望气术,大有不同。最大的不同,它虽叫“望气术”,却不是用目望,而是用舌头。 舌为心之窍。 人之心,生机明灭,七情六欲所汇聚,瞬息万变。而这些看不见,摸不透的“气”却有独自的味道,经过特殊的功夫,可以通过舌尖“尝”出来。 所以这门望气术固然能查探修为,甚至能查探不超过一个大境界的修士修为,但最强的,是感受生机。 一个人从生下来就有的生机,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就像草木有灵气一般,是人生的根本。其实修为也是生机的一种,但生机涵盖的更广。 通过这门望气术,他可以尝出一个人的生命力、活力、精气和情绪。 兴奋还是失落,悲伤还是愤怒,这些七情六欲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他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看到了直通人心世情的路。 其实太上感应篇也能感应情绪。但只能感应情绪的“力量”。无论喜怒哀乐都是玄气,感应篇不能很好地将他们分清,只能感应出这些情绪有多少玄气。 也就是说,太上感应篇感应的是情绪的二次产品“玄气”,而望气术却能直接接触本源。 这对江鼎实在是重大利好,对他修炼玄典大有裨益。一路上他就是通过望气术辅助玄气,找到玄气源头,推动进度,将自己的修为推上了炼气三层。 甄元诚这一路上始终抓紧一切时间修习打坐,恢复修为。但江鼎通过望气术观察,情况不容乐观。他也不敢表现出担忧,扰乱甄元诚的心绪,一路上尽量说些笑话,活跃气氛。 甄元诚道:“你知道我教你望气术干什么?” 江鼎道:“教我看透人心?” 甄元诚道:“人心似海,就是大罗金仙也未必看得清楚,何况区区望气术?只是能感受情绪,对揣摩善恶之意,多少还有些用处。马上就要到淮上了,你和甄家人相处的时候,要时时记得使用望气术,万不可掉以轻心。” 江鼎道:“好。您也要小心了,千万保重。” 甄元诚道:“我习惯了。” 正说着,只听车声一停,有人在外面喊道:“渡口到了。” 江鼎再次挑开车帘,只见窗外白水茫茫,一条大河泛着滔滔浪花,奔腾远去,水声隆隆,仿佛远古巨兽在咆哮。 甄元诚神色微见恍惚,道:“这里是……淮水。过了淮水,就到了淮上甄家堡。” 车队停在江边,等着渡河。江鼎先下了车,很久没有动弹,先活动了手脚。 后面一辆车在身后停下。江鼎好奇的看去,他认得那辆车是甄家的公子车驾。这一路上,他已经知道了甄家公子的不少事情,但始终缘悭一面。只因这位公子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在车上和下处都捂得严严实实,不能见一点儿风。他也常常听到这位公子又吐血了这样的消息,心中略觉得怪异。 这时,两个男仆赶上来,停在后车之前,放下一对马凳,道:“请公子下车。” 车帘一掀,人影一闪,从上面先下来两个头挽双鬟的侍女,一个捧着手炉,一个提着香薰,站在两边。又下来一个年纪稍长的浅绿色衫子的女郎,欠身出来,打起车帘,道:“公子请下车。” 只见一个白衣公子从车上下来,江鼎便觉眼前一亮。 那公子相貌如何俊美,身材如何秀颀,都在其次,身上那种淡然温和的气质,却是他从所未见的。那不同于修士出尘的仙气,而是一种……书卷气? 江鼎敏感的捕捉到了这个词,顿觉再妥帖也不过了。 温文尔雅,不过如此。 那公子一落地,旁边的侍女早将雪白的皮裘大衣将他裹住,又将平金暖炉塞入他怀中,茸茸的风毛被风吹得飘起,织金缂丝的暗纹又给他平添了三分贵气。 这时,那位公子也感觉到江鼎在看自己,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弯了起来,淡淡的暖意扩散开来。 江鼎仿佛能感受到这股暖意,回了一个笑容。 两人都感觉到了友好,那位公子往前踏了一步,两边的侍女立刻簇拥而上,他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容。江鼎感觉到了他的不便,便自行走了过去。 那公子从披风中伸出手来,纤细的手指如玉雕的一般,道:“江少,同路而来,神交已久,今日才得见面,真是好事多磨。” 江鼎便拉住他的手,道:“甄公子,我也是早想见到你了。” 握住那公子的手,江鼎感觉一亮,明明那公子手上的肌肤都被暖炉暖热了,但是暖意之下,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寒玉一般的冰冷,几乎不似血肉之躯。 江鼎心中跟着一凉,不由抬起眼来,仔细看对方,舌尖微微一乍。 这一看,江鼎的瞳孔一缩,心中一紧,几乎不敢相信。 甄公子笑道:“虽然是初见,却好像旧友。倾盖如故,正是……”话音未落,脸色一白,突然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到江鼎身上,身子也倾了下去。 江鼎大骇,连忙扶住他,道:“甄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侍女拥上,将甄公子架起来,只见他面如白纸,呼吸微弱,唇间全是血迹,竟已经不省人事了。 江鼎心里发慌,道:“怎么就这样了?” 那些侍女比他镇定得多,将甄公子搭起,送回车上,有人去通传,甄乘风小跑过来,进入车里查看。 人流攒动,江鼎被挤出了队伍,兀自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退到了甄元诚旁边,才醒过神来。甄元诚也看到刚刚那一幕,道:“这孩子的身体竟到如此地步,当年还是活泼健康的孩子。世事无常。” 江鼎心中郁郁,道:“真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物。” 就听有人叫喊道:“船来啦,船来啦!” 回过头,就见一列船队渐渐靠岸,淮水上的渡船终于来了。 站在船头,江鼎心中烦乱,江上风大,吹得他阵阵发冷。 就听白希圣道:“你竟然伤春悲秋了?这还是你么?” 江鼎摇头,任由那白狐跳到扶栏上——刚刚那句话是白狐的心传,并非白希圣所言,船上有外人,他不能肆无忌惮的化形。 白希圣道:“你究竟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因为他大限将至?” 江鼎一怔,道:“你看出来了?”他是通过望气术感受出来的,没想到白希圣也看出来了。 白希圣道:“我闻出来的,真是奇怪,小小年纪,身上一股死气。这种人连邪魔都要离他远远地。” 江鼎道:“你说也奇怪,他也没病,也没伤,也不是胎里弱,也不是受到了什么诅咒,就是大限将至,就像生命线被拦腰砍断了一大半,这是什么道理?” 白希圣道:“这有什么,这种事情正有个解释,就是折了寿。” 江鼎点头,道:“也有可能。可是为什么折寿呢?我听说当初他不这样。” 白希圣道:“用你们的话说,缺了大德,遭了天谴了呗。” 江鼎皱眉,道:“他断不至于。” 白希圣道:“你认得他么?就说不至于?不过我也认为不止是缺德。你们人类五行缺德的多了,还不是个个活得好好的?他定是牵动了什么天机,惹下业果,才折了几十年的寿命。反正是人力不可为,只有天可为。” 江鼎嗯了一声,道:“或许吧。” 他手指微微张开,掌心中露出一支木签,只有指头粗细,上面刻着一个晦暗难明的符号。 这支签不是他的,是甄公子刚刚和着血吐出来的,喷到了他身上。江鼎鬼使神差的一抓,就抓到了手里。虽然木签从鲜血中取出来,但不带丝毫血迹,只有半新不旧的木头颜色,显得如此平平无奇。 握住那支不起眼的木签,江鼎疑惑丛生,他隐隐感觉,似乎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而且,这支木签在他手里握着,就像握住了一个当初的旧物,异常的亲切熟稔,似乎这东西天生就属于他似的。 怪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心中各种疑虑纷扰,不能阻止大船破开波浪,一路向前。远远地,就见对面一片乌压压的建筑,鳞次栉比,铺满了江岸。 就听有人叫道:“甄家堡到啦!” 船队缓缓停靠在码头,放下甲板,人货依次下船。 这一段旅途,至此告一段落。 第66章 楔子 淮水汤汤,浩浩东去。 奔腾的淮水,进入河陆郡时骤然转北,流淌数十里之后,再转而向东,形成了一道大拐弯。拐弯处内岸冲击出了方圆百里一片平原沃野,世称淮上平原。 肥沃的淮上平原,建造了一座崇墉百雉的城池。从天上俯瞰,城墙呈五角形,端正的坐落在平原中心。城中房屋鳞次栉比,街道纵横,栖息着将近五十万人口。 这座城池,被称为甄家堡。 甄家堡西南方大门的吊桥缓缓放下,远道而来的车队从此入城。 江鼎透过马车窗,好奇的向外看去。之间两旁街道比沐平城更宽,干净整洁,犹有过之。只是市井繁华颇有不如,路上行人不多,店铺大多数门前冷落,路边殊少摊位行商。 他微感失望,虽然在山上修道为主,但这几日来,或许是太玄经修炼的需要,或许是少年心性使然,他已经喜欢上了人间的烟火气,只觉得此城肃穆有余,繁荣不足。 江鼎忍不住问道:“叔父,当初您在的时候,甄家堡也是这样么?” 甄元诚从打坐中清醒过来,略一侧头,道:“又萧条了许多。落叶知秋,甄家气数将尽,连城中凡人也感觉到了。” 他语气中并无痛惜之意,江鼎感觉得到,他对甄家堡并无多少感情。 如今两人叔侄之情日深,他的感情江鼎感同身受,既然他不可惜,江鼎也就收起了伤春悲秋之情。 行了一阵,之间前方又有一道城墙,围着一处宅邸。城墙虽不如外城高,但也是十分坚固,城外也有护城河。 江鼎奇道:“城中居然又有城。” 甄元诚道:“这是甄家六府之一的山府。这样的府邸,甄家堡共有六座,五边城墙各有一座,中央有一座。五边是甄家五侯旧邸,每侯一府,是为甄家五大宗。中央是甄家祖祠,老祖也在中心休养。” 江鼎道:“五侯?甄家还有四位武阳侯那样的侯爵?” 甄元诚道:“不同,除了甄乘风,其他四侯都是筑基修士。甄家是东阐国唯一的地榜世家,向来尊崇无比。凡是筑基修士,皆可封侯。最繁荣的是上一代五大筑基,人人封侯,建立了五大宗府。然而后来山府的济宁侯甄见貅去世,五角缺一,府中无继承人筑基,这一宗就衰落了。甄乘风是甄见貅次子,天生绝道却心性刚毅,走以武入道,虽然修为不高,战力却是惊人,又深入行伍,屡立战功。皇帝赐恩,另封武阳侯,也算继承了这一宗。” 江鼎点点头,道:“那么另外四宗都有筑基的继承人么?” 甄元诚道:“没有。只是四位老辈筑基还活着罢了。他们还不算太老,刚过百岁,寿数还有一半,若非意外,大概还能撑下去吧。甄乘风虽然封侯,但修士讲究实力,皇帝封的爵位再高,终究不能与筑基相比。他自知其短,十年不回甄家堡。此番回来,也难免要面临许多非议。不说其他四府肯不肯与他并称,就是山府之中,也有修为胜过他的,未必肯服他这个宗主。” 说到这里,那山府的大门打开,车队再次前进,一直行过了外面两处院落才停下。 江鼎下车,就见车队往后面赶去。院中只有几人下车。主要是甄乘风父子。甄公子站在甄乘风身后,虽然依旧身材单弱,衣衫飘飘,仿佛要被风吹飞,但脸色好了许多,病容缓解,略带血色。 甄乘风走过来,笑道:“诚弟,咱们到家了。”说着拉起甄元诚的手,道,“快,跟我一起去拜见母亲。” 甄元诚点头,道:“叫江鼎先去下处。” 甄乘风道:“不必,我说了他是甄家的子侄,一起去滴露观拜见吧。有母亲认可,将来方便许多。我已经安排了,你们住在海澄园,那一带有十几间房子,足够你们住下。行李可以先送过去。先去拜见母亲,不失礼数。” 四人一起沿着长廊往后走去。绕过正堂和几处院子,就见后面出现了一座庵堂,不过两三间青瓦房,旁边种着几株松柏,显得极为清净。 堂前站着两个女冠。甄乘风上前,躬身道:“劳烦姑姑回禀,甄乘风来了。” 一个女冠进去,少时又折返回来,道:“青柳散人有请。” 甄乘风道:“我和诚弟先进去,秋儿,你和江贤侄在这里等着。里面唤你们再进去。”说着和甄元诚一同进去。 剩下两人站在树下,一时默默。 清风徐来,吹落松针,落在甄行秋身上,他轻轻弹指,动作轻柔,便如拂落闲花。江鼎莫名觉得,这苍苍松柏,分外配他的气质。 迈前一步,江鼎轻声问道:“堂中是令祖母?” 甄行秋点点头,道:“是。祖父去后,祖母搬离正堂,避世出家,道号上青下柳。”他轻轻捻动松针,道:“虽然她老人家本意是不问尘世,但红尘万丈,又怎躲得开?只因祖父去后,她是山府唯一的筑基修士,若不出面支持,山府早就塌了。能维持至今,全靠她老人家一力撑天。” 江鼎点头道:“原来是位筑基前辈。” 修士修行不易,每一个境界都有天壤之别,是以每一阶的待遇也是天壤之别。这位女修纵然不理世事,但只要她修为在,一家之主,定海神针的地位稳如泰山。 也就是说,甄乘风要以不出色的修为坐稳山府之主,不得这位的支持,是绝不可能的。 想要问这位青柳散人是否看重甄乘风,江鼎又觉得失礼,毕竟如此赤/裸的关于权位的探问,有些过于私密了。 正犹豫间,一个女冠出来,道:“散人请二位公子进去。” 一进庵堂,就闻到淡淡的檀香气,心神为止一肃。 正堂之中,坐着几个人,当中主位是一道姑,看来三十来岁年纪,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神色淡薄,却掩不住姣好的容貌。两边左右下首各坐了两人。甄乘风坐在左边上首,下首是甄元诚。右边对面坐着两人,皆是中年人形象,五官与甄乘风有三四分相似,应当是兄弟之类。两人都在练气七八层,是练气后期,但不是巅峰,离着筑基还有好远。 甄行秋拉了江鼎一下,跪倒行礼,道:“孙儿行秋拜见祖母。” 江鼎跟着行礼,道:“晚辈江鼎拜见前辈。” 那道姑开口道:“好,你们近前来。” 两人上前,那道姑先看甄行秋,道:“是个好孩子,根基弱了些。我记得老爷留下一个古方,是强身健体的药浴,让你父亲给你试试。” 甄行秋道:“多谢祖母。” 那道姑点点头,刚才那番话算是关照,但她说来只是淡淡,语气平平,似乎并未见真心。然后她转向江鼎。 江鼎也在打量她,用望气术稍作查探,吃了一惊,连忙把惊异掩饰,只是不知掩饰好了没有。那道姑看向江鼎,神色虽然依旧淡漠,但目中闪过一丝惊色。 她一伸手,抓住了江鼎的手,道:“这孩子……是元诚带来的?” 甄乘风在座位上欠身,道:“是。” 道姑缓缓点头,道:“似乎……资质也是一般啊。” 江鼎自练了望气术,有一种奇异的气场罩住自身,外人已经看不出他的资质。但为了方便,他一般伪造自己是八品根骨,下中等,在修道人中算不好的,这也能解释他可以修道,但进境缓慢。 只是没想到,那道姑直接说他资质不好,这样简直失礼了。甄行秋是绝道之体,那道姑尚且不曾评论,却鄙薄江鼎的资质,纵然她是前辈,也太过令人尴尬。 江鼎略一犹豫,那道姑已经道:“这样的孩子,修为落下可惜了。就按照乘风所提议,份例供养,参照行秋。从我的份例中每月拿出十枚聚灵丹给他。” 甄乘风又惊又喜,他刚刚想要协商的是,甄行秋的份例不动,江鼎另外再开一份份例。两个兄弟颇有微词,都道甄行秋是绝道之体,拿一份份例已经浪费,不如直接转给江鼎,不然一个废人,一个外人拿两份份例,实在无理。青柳散人不置可否,要先见见孩子。 一见之下,青柳散人竟然如此厚待,份例不说,还有额外加厚,莫非她和这孩子分外投缘? 甄乘风看向江鼎的目光登时变了,不再是只为留住甄元诚虚应故事,反而琢磨对他看重,讨好青柳散人。 江鼎感到四道目光同时聚在自己脸上,甄乘风是惊喜,甄元诚是关切,另外两道,来自甄家另两个修士,可就带了恶意了,直刺刺的嫉妒,让他分外难受。 青柳散人说完这一句,起身道:“就这样吧。乘云已经把主堂腾了出来。山府的财产账簿,三日之内交割齐全。你们下去。” 底下两个甄家人同时惊动,一人道:“母亲,不是七日么?” 青柳散人回头,道:“我说三日。”一句话语气下坠,露出森然冷意。在座登时噤声,无人敢接话。 几人只得退出,一出庵堂,甄乘风哈哈大笑,道:“乘云,乘空,做哥哥的归来,今日定要一醉方休。”说着不顾两人难看的脸色,当先去了。 江鼎两人落在后面,甄行秋道:“走吧,我带你去海澄园。” 江鼎点头,问道:“甄公子,恕我冒昧,请问这位前辈……是你亲生的祖母么?” 甄行秋微感惊讶,回答道:“是祖父的续弦。我父亲和已故的伯父,两位叔叔都非这位祖母所生。她老人家只有一女。怎么?” 江鼎道:“没什么,问问。” 他心中惊异无比,没想到这位道姑,是“柳”。 第67章 六十四 海澄园在山府偏西,临近一处池塘,水边一溜大柳树后面十来间房子,粉墙黑瓦,倒也十分清净。 甄公子将江鼎带到园前,道:“你先歇息,我住在东北边的抱春苑,有时间找我说话。” 江鼎答应,不好意思道:“明知您需要休息,还让你受累带我认路,你赶紧回去吧。” 甄公子笑道:“我最近好多了。说也奇怪,上次与你在湖边见面之后,虽然发作了一回,但之后就好转了,现在反而前所未有的清爽。或许是否极泰来?” 江鼎道:“那真是太好了。” 在他的望气术感应中,甄公子也稍微好了一点儿,至少全身的死气少了一些,但逼迫将近的大限依旧清晰可见。 他的寿命,确实是不多了。 甄公子靠近了一点儿,道:“园中下人,是甄府旧人,恐有轻慢之意,或藏叵测之心。一不可妄自菲薄,二不可掉以轻心。你先试试,驾驭不住,再问诚叔。” 江鼎一怔,这可是他从没想过的问题。他在人间的每一步,应付的人,都是从未经历过的,当真是摸着石头过河。 所幸,他从未被击败过,更没辱没过他天心派弟子的名声。 甄公子叮嘱几句,转身离开。 江鼎进了园中,只见行李已经送到。园中几个下人列队前来拜见。 修士一向求清净,生活也简朴。江鼎在山上从未要人服侍,就是师父身边也无道童侍奉,他只道修士人人如此。却不知甄家富贵数代,开府封地,作风接近人间王侯,也是起居八座,一呼百应。海澄园本是客房,也有十数童仆丫鬟服侍。 对江鼎来说,凡人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本身并无高低贵贱,只是以方外人的角度,对他们的生活状态和心理很有兴趣。见众人行礼拜见,他略感新奇,但并不局促,正常受礼之后,让他们下去。 下去之前,他轻轻用了一下望气术观察。 大量的敬畏和畏缩弥漫着,那是凡人对修士的敬畏,也是下人对主人的敬畏。大部分敬畏都是一样的,只是其中有些许杂味。尝来令人不悦。 那应该是恶意。 饶有兴趣的在几人面上转了一下,江鼎问为首的一个仆从道:“你叫什么?” 那人三十来岁年纪,在一众下人中是年龄最大的,相貌平平,身材敦实,透着朴素忠厚,躬身道:“回少爷,小的名叫李全寿。” 江鼎问道:“你是修士?” 李全寿垂目道:“是。小的为甄家辛勤二十载,去年蒙三老爷赏识,赐下了法决,刚刚修炼入门。” 江鼎道:“你这样的年纪,一年就能修炼到练气二层,是挺不错的了。” 李全寿深深俯首道:“多谢少爷夸奖。” 江鼎看了他几眼,见他低眉顺眼,完全看不出他心中满满几乎漾出来的恶意,心中暗想,城府这东西,与身份无关,与修为也无关。 拿江鼎自己来说,虽然聪明伶俐,处事也算明白,但见识还是少,看人还差得远,城府也不足。倘若不是望气术让他感受了对面的恶意,他不知要多久才能发现对方心怀叵测。但即使感觉到恶意,他也不知道对方会做什么。 要是有人教教他,如何窥测人心就好了。 但是这种事要跟谁学呢?甄元诚似乎能看通透,但性情沉默刚毅,不是在这些事上用心的人。白希圣倒是想教他,他还真不敢学。 他又转向旁边女仆。宅中女仆不多,为首的是一个青衣妇人,素面朝天,相貌端庄。从气息上看,她情绪稳定,不带偏见,没有恶意也谈不上善意,这样的人,已经算是所有人中对他最好的了。 她也有修为在身,和那李全寿不相上下。 “你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躬身道:“小妇人高三娘。” 江鼎点头,道:“你是负责内宅的?” 那妇人道:“小妇人领着丫鬟们负责少爷起居。” 江鼎道:“那你带我去卧室。” 高三娘带着江鼎往后走,将他带入一间房中。那房间正面三间房,一明两暗,两边用百宝阁隔开,花厅之外,一面是书房,一边是卧室。 江鼎仔细看了一遍,果然是修士居所,风水格局极佳,灵气充足,长居此地有益身心,一面明镜高悬,两把宝剑镇守,镇住了屋中的阳气。 高三娘对江鼎道:“少爷住在这里,由巧梅,巧菊两个伺候。”说着指了指院子里两个丫角少女。两个少女一起万福行礼。 江鼎正在观看屋中气象,闻言回头,道:“我不用人服侍。” 高三娘欠身道:“少爷可以叫她们呆在耳房,但总归留两个人备用,有事情也方便。譬如刚刚您的行李送过来,就是她们收起来的。她们只管您的日常生活,修炼上的事情一概不管,她们也都没修为,管不了。” 江鼎也不争执,点头道:“也好。你平时在哪里,就让她们在哪里,名义上可以说是服侍我的。” 高三娘欠身应是,请江鼎进了书房,道:“这是您平时歇息的地方。这里——”她指了指墙上,那上面有两处凹槽,道:“这里有保护的阵法,一个是向外保护书房不被闯入,一个是向内。” 说着,她将其中的灵石一按,墙壁闪开一道门,里面是间壁橱,道:“这里头是给您放修炼物品的地方,您的月例供养和外头买来的法器,都可以放在里面。除了您谁都不能打开。” 江鼎心中不以为然,这法阵粗陋非常,布阵的人阵法造诣平平,他一只手可以破开,哪有什么保密性,他若要用,当然还要自己加固。 只是……还是那件事,他不愿意动用阵法。 高三娘将桌子上压着的纸张抽出来,递给江鼎,道,“这是您的份例单子,早上送来的。”犹豫了一下,她低声道:“此间月例是每月初三发放,您若有空,不妨自己领取,当面查点清楚,最好少用他人经手。” 江鼎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月例灵石十枚,聚灵丹十颗,玉石三两。每年精铁百斤,精铜十斤。各色草药十斤,锻炼筋骨药浴一副。三六九月进藏经阁观书一日。”他也不知道这在俗世算大方还是小气,但天心派出身,多少东西都不觉得好。 毕竟与修炼相关,他珍重放好,道:“多谢提醒。后院有其他布置么?比如练功房或者炼器坊之类的。” 高三娘道:“这些房舍都是空的。您和诚老爷住处之外,想做什么用途,尽可自备。只是花销不能走公账。” 江鼎道:“多谢指教。后面有药圃么?” 高三娘一怔,道:“山府有药园,在东边有一顷地。各院没有药圃。你要是要种,只好把花园铲了。” 江鼎往后面转了一圈,发现花园因为是冬季,百草凋零,枯枝横斜,很是荒凉。就算是夏天,这里只有一分地,种菜都不够,何况种药,且土质不好,并不肥沃,不免失望。又问道:“我要开垦药圃,种子去哪里弄?” 高三娘道:“别管什么东西,一般都是两条路。一是去管事那里领,份例以外要钱。二是去坊市自购。” 江鼎道:“坊市?在哪里?” 高三娘道:“城中央就是。围着中心天府周围一圈是坊市。坊市的税收,咱们山府也占一份,是府里的主要经济来源。” 江鼎又问了几个问题,高三娘详尽解答。江鼎对她不亢不卑的性情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很满意,问道:“海澄园里,你是管事么?” 高三娘道:“小妇人不是,是李全寿。” 江鼎道:“你想当管事么?” 高三娘微笑道:“少爷,您过两天再问,我过两天再回答,行么?” 江鼎一怔,认真的看了看她,道:“也好。” 等所有人都退下,江鼎打开壁橱里放置的瓶子,但闻清香扑鼻,果然都聚灵丹。这聚灵丹的品质比向阳子老道的好上不少,已经在正品以上。 只听白希圣道:“真不错,傍上大款了。这家人倒是有钱,一个月十枚聚灵丹,据我所知,价码不低了。我把你牵出去卖,绝对卖不出这个价钱。” 江鼎道:“那当然,就算买一送一,搭上你这个前妖圣,也不值几两银子。且我这样的资质,十枚聚灵丹杯水车薪。还要自己想办法。” 白希圣道:“当然要你自己筹谋,不然你这名门大宗的天才弟子,与寻常人何异?” 江鼎皱眉道:“那个自然,难道我赖上你了么?正好你在这里,我请教一下,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修士家族,会有柳仙呢?” 所谓“胡黄白柳灰”五大仙,说的是五种容易修成妖精的畜生。一般的妖怪修妖,先要开灵智,化横骨,口吐人言,然后才能直立,等到完全化成人形,已经是金丹或者元婴修为。唯有这五种天生灵性的妖怪,极容易化成人形,是天生的妖精。 柳,指的是蛇精。 那位青柳散人,就是一个幻化人身的筑基蛇妖。 白希圣道:“谁知道?大概是哪个被人骗了感情的道友,傻瓜一个。” 江鼎皱眉道:“可是有什么阴谋?” 白希圣冷笑道:“对人有危害,对你们来说是坏事,对妖族来说反而是功德。我还希望她真是厉害角色。可惜不是。你刚刚在她身边,也闻到了她口中清气,若不是百十年没动过血食,哪有这样的清气?无非就是被男人哄得服服帖帖,骗来做牛做马的蠢女妖罢了。这种事情太多,我都懒得理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江鼎突然失笑,道:“我倒听说人类常被妖怪迷住,给吸食了精气,害了一生。怎么听你的意思,反而是妖怪常常吃亏似的?” 白希圣道:“这有什么奇怪?抛开人妖殊途的规则,按事实来说,谁动了真情,谁就吃亏。妖族性情耿直,人类花花肠子多,十起里面七八起是妖族吃亏。” 江鼎道:“人类又不贪图妖怪什么,妖族却要人类精气,且寿命冗长,随时可以抛下旧爱另结新欢。怎么能说妖族吃亏?那她为什么突然对我友好?” 白希圣道:“那自然是因为你沾上了我的气味。我是妖族中的顶尖上位者,她闻到我的气息,自然生出亲近敬畏之意,你是沾了我的光了。” 江鼎大惊,叫道:“我沾了你的气息?在哪里?在哪里?好恶心,我要去洗澡。” 白希圣怒道:“放屁,妖圣灵气何等神妙,旁人哪里求得来?你偷着乐吧……”话音未落,江鼎一溜烟跑了出去,看来是真打水洗澡去了。 白希圣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才道:“也好,反正你已经到了这里。这等宅门藏污纳秽,你越呆的久了,道心越受玷污。且凭你那点儿见识,如何能立足?还不是要向我请教,到时我稍加引导,你必然越陷越深,早晚入我彀中来。” 第68章 六十五 清风徐来,吹皱一池碧水。 已经是隆冬天气,外面滴水成冰,这潭水依旧碧波粼粼,池上些许白气袅袅升起,化入冷冽的寒风中。竟是一池热泉水。 水边铺出一条石板桥,尽头一座临水凉亭,亭上红顶倒映在水面上,如万树丛中一点红蕊,分外娇艳。 亭中,有人舞剑。 站在湖岸,但见亭中剑光点点,风声霍霍,一个白衣身影上下翩飞,如天外仙影。 江鼎站在池边,凝目良久,看清了那长剑的每一招来去,颔首道:“剑法不错。” 然后,他转身离开,沿着另一条青石板路,来到湖边一处水阁之中。 水阁中,另设一桌一椅,一人捧一书,悠然悠哉。 江鼎走进水阁,那人从书中抬起头,笑道:“江少来了。快请坐。来,给江少搬个椅子。” 他背后一个身材高挑,气质英秀的女子转身出阁,不一会儿另外搬了一张太师椅入阁,按照那人的指示,放在桌子对面。 江鼎道:“甄公子好悠闲。”走入阁中,坐在他对面。 坐在桌子旁边,他才发现,甄行秋并非只是看书,桌上放了黄澄澄一座棋盘,上面摆了数十黑白子。甄行秋手指之间,正夹着一枚白子。 他在打谱。 江鼎早听说过下棋,也知道这是一件雅事,却从未见过真的棋局,天心派无人下棋,焦长真据说棋琴书画无所不通,但从未展露过这方面的才能,几个师弟也不将此放在心上。 一……二…… 果然是纵横十九道,书上说得没错。 许是他看的时间长了些,甄行秋笑道:“怎么,江少看我的这一局珍珑如何?我这一手——”他将白子填下,道,“是布局的转折。” 江鼎脸色一红,道:“不瞒公子,我不会下。” 甄行秋微笑道:“江少真是坦诚。” 江鼎道:“你不必叫我江少,我听着有些别扭,不如直呼江鼎的名字吧。” 甄行秋笑道:“好。横竖我长你几岁,叫你江鼎不算越礼。你也别公子长公子短,客气称一声兄,不客气叫我的名字。咱们相处的时间还长,难道一直客气来客气去?” 江鼎道:“好,秋兄。这家里人人姓甄,我若叫你甄兄,怕分不清谁是谁?” 甄行秋大笑,道:“就是这个道理。”他将棋谱合起,放在手边,道:“小江,你这么早来看我,家里的事儿都应付完了么?” 江鼎道:“家里?家里什么事儿?我把东西放下,都布置好了,就来看看你。这里真是风水宝地。” 甄行秋稀奇的看着他,道:“家里的人还好对付?” 江鼎怔道:“对付?对付什么?” 甄行秋摇了摇头,道:“我嘱咐你的话,你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江鼎想了一想,道:“你说那群下人?他们中有好人,也有坏人。但只要他们不多事,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甄行秋缓缓点头道:“你这个想法是对的。你是主人,他们是仆人,你是仙家,他们是凡俗。你的时间比他们宝贵百倍,何必和他们多缠?只是事情可以不做,但要做到心里有数。” 江鼎好奇道:“怎么才算心里有数呢?” 甄行秋微笑道:“你这是一篇好大的文章。但细究起来,无非是明察,慎思,果行。简单来说,要懂人心。旁人想什么,你不一定关心,但只要你想了解,却能轻易明白。” 江鼎听到人心二字,触动了心事,想起了在凡世间的种种遭遇,摇头道:“人心难测啊。” 甄行秋道:“确实,但也有迹可循。而且,仔细研究起来,很有意思。” 江鼎道:“那你教我几手辨认人心的方法?” 甄行秋道:“说说不妨,传人可难了,这些事情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想想……” 江鼎关注着他,甄行秋突然展颜道:“我想到了有一招,专门可以识破假话。” 江鼎道:“怎么说?” 甄行秋双目微合,神色平静,突然睁眼,厉声喝道:“青柳散人是什么人?” 江鼎悚然一惊,道:“她是……”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道,“你……” 甄行秋盯着他,神色一点点软化下来,再次怡然笑道:“如何,这就叫诈语。也叫出其不意。” 江鼎怔了一怔,道“方法是好方法……你真想知道青柳散人的事?” 甄行秋道:“你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江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隐瞒下青柳散人的身份,道:“抱歉。” 甄行秋微笑道:“没关系。你学到了没有?” 其实这一招江鼎也用过,他当年和妖狐逗得时候,用过这一招,笑道:“可是我没有说出你要的答案啊。” 甄行秋道:“你已经说了。你犹豫了一下,就已经承认了青柳老祖确有隐秘,我想知道的也就如此而已,其他的我想知道,会用其他方法。我说了,这是用来鉴别谎话,不是用来套取真相的。出其不意,让对方露出破绽,已经是成功。不过一个三分的小技巧,能炸出两分信息,已经侥幸,可不能期望更多。” 江鼎点点头,甄行秋道:“以后你学会其他窥测人心的法门,也要记得。十分巧妙的计策,能取得六分效果已经不错。若是真有十二分的效果,你倒要想想,是不是给人设计了。” 江鼎道:“受教——可是天无完全,何况人呢?哪有十分巧妙的计策呢?” 甄行秋道:“若有,无非是布局、诡计、巧合、运势种种合一的天作之合。”他说着,突然笑道,“对了,正好我这里有一点儿事,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江鼎笑道:“乐意之至,不知是什么事?” 甄行秋笑道:“你刚刚说我悠闲,其实我不过偷懒而已。初来乍到,有太多的事要做,实不是悠闲的时候。诺——”他轻轻一努嘴,江鼎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就见棋盘另一侧放着一摞书册。他刚刚也看见过这些书册,只道都是棋谱,这时多看了一眼,才知道不是。 拿起一本,江鼎读道:“账簿……账簿?”他惊异的看着甄行秋。 甄行秋笑道:“是啊。山府的产业都要在这几日交接,尤其重要的就是账目交接。我为父亲分忧,自然责无旁贷。只今天一天,就要做许多工作。有道是先入为主,前几日的处理最是重要,这几日若是做失误了,往后不知要多少工作才能补得回来。” 江鼎犹豫道:“你莫非要我帮你整理账簿?可是我不会啊。” 他之前也不是没见过账簿,天心派虽然是世外仙门,但也是有账目的,总不能一团乱麻。据他所知,天心派的出入账目在焦长真手中管着,他以前也就是给师兄打扫房间的时候见过。 至于账簿里面是什么样的,他一概不知,别说他没兴趣看,就是有兴趣,也会被师父斥为不务正业。 甄行秋笑道:“你愿意学么?” 江鼎摇头,甄行秋道:“所以,我也不可能叫你去做。我若让你做,是我不知人善任,是我的错。这些事情,连我也不会,交给专人便是。”说着转头对身后侍立的女子道:“七娘,去请闫先生。” 江鼎道:“那你叫我做什么?” 甄行秋道:“你法术如何?” 江鼎道:“还可以吧。限于修为,能用的不多。” 甄行秋道:“有没有眩人耳目,活吓死人的?” 江鼎愕然,道:“你是说阴鬼怨气一流?吓杀人不一定,怨气缠身会死人倒是寻常。” 甄行秋道:“不是诡异,要威力十足,震慑人心的那种。” 江鼎恍然,道:“莫不是要威慑人?” 甄行秋点头,江鼎道:“那倒是不难。你要吓唬的是凡人还是修士?” 甄行秋道:“凡人。” 江鼎点头,道:“若是修士,要让他们看到实打实的力量,我还未必有把握,若是凡人就容易多了。障眼法足矣。”他目光往周围扫去,如清风一样拂过水池,道,“借你这一池碧水一用?” 甄行秋道:“好。任君施展。” 江鼎道:“你稍等。”说着来到池边。 甄行秋道:“慢着,现在不着急。等人来了再说。” 江鼎道:“我知道,我先做点准备工作。” 江鼎站在湖边,手指掐起法诀,默默看着湖水,湖边风来,吹得他衣襟飘然,如洛神凌波。 平静的湖水本身如一块上好的翡翠,又如一面明镜,翠绿无暇。突然,湖中泛起白浪,星星点点,却铺满了池塘。仿佛池中有成百上千的锦鲤,都要同时跃出水面。 蓦然,水下钻出大片大片的荷叶,霎时间铺满了池塘。 荷叶玉立湖水,如青衣仙子的裙裾,或尖或圆,或高或矮,田田起伏,一碧接天。 荷叶丛中,有一朵朵花骨朵钻出,无不含苞待放,稍露艳色,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绽放开来,叫人心焦。 远处亭中舞剑的少年动作一停,惊异的将目光投过来,正遇上江鼎也抬头,两人目光一对,江鼎点头微笑。对方有些拘谨的回礼,再舞剑时,动作不如当初舒展。 回过头去,见甄行秋目光也有一瞬间的停滞。江鼎心中不免得意,甄行秋太镇定,也太温然,想把他震住也不容易。 正在这时,就听边上有人“啊哟”一声。两人一起回头,就见一个老者摔倒在地,摔了一个嘴啃地。旁边引路的女郎忙扶起他。 甄行秋回过神色,笑道:“闫先生到了,小江,这就是我说的专业能人闫付先生。” 江鼎拱手回礼,闫付忙还礼,道:“刚刚是咋回事?吓得学生不轻。” 甄行秋微笑道:“不是大事儿。小江,闫先生,咱们人都到齐了,一起见见庄上人吧?对了,叫聂参不要舞剑了,去把张管事叫过来。” 第69章 六十六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灿烂,为湖上连绵的荷叶染上一层金色。 湖边的青石板路上,走来一个青衣少年,身材挺拔,英姿勃发,背后背着一把长剑。在他后面,跟着一个老者,神色闪烁,显然藏有心事。 两人走到湖边,老者“咦”了一声,道:“怎么……怎么这个月份,还有荷叶?” 青衣少年嘴角微微一挑,道:“我家公子何等本领,又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他想要冬天赏荷,那么湖中便必须有荷,没有也有。” 那老者道:“是是……公子神通广大么……”说着,不由得用袖子擦了把汗。 走过荷花池边,老者轻轻咕哝一声道:“就是花没开。” 话音刚来,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戳破了一个泡沫。池边一朵花苞骤然打开,海碗大的花盘怒放,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 老者“啊哟”一声,道:“怎么了?” 青衣少年回过头,皱眉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赶紧过来,好多着呢。” 老者道:“是。”走上一步,又是叭的一声,一朵荷花绽放。 他一路走,一路如春风化雪,满池荷花一路绽放。不止是湖边花朵,绽放的趋势向湖心蔓延,一开就是一大片,鲜艳绚烂,夺目鲜红。 等两人走到水阁下,满池的荷花已经全数开放,映在阳光下,别样朱华。 老者一路上由心惊肉跳,变得浑浑噩噩,犹如梦境,来到水阁下,一不小心没看路,被石阶一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登时磕的头昏脑涨。 就听头顶有人道:“是张庆发管事?请进来。” 老者道:“是是,小的就是张庆发。”一面说,一面颤巍巍的爬起来,进了水阁。 就见水阁当中挂了一面珠帘,垂下万千碎米珍珠,珠帘后面坐着一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大概看出是一个公子,背后还站着一人,仿佛侍卫。 张庆发再次趴下磕头,道:“小人张庆发,叩见甄公子。” 帘后人道:“免了。张管事,坐吧。” 张管事忙道:“不敢。”见青衣少年已经搬了个凳子给他,只得连连谢过坐下。 甄公子道:“今日初见管事,比之前听说精神很多,一点儿不像是七十二岁的老人家。” 张管事道:“小老儿还算硬朗……啊,公子过奖。”突然心下一惊,却不想对方连自己的岁数也知道的这样清楚。 甄公子道:“山府以下十六处庄园,你是第一个被召见的。知道为什么我先见你?” 张管事不无得意道:“小人的庄园,是十六家中最大的。” 就听旁边有人咳嗽一声,道:“你的庄子不是最大的。” 张管事一怔,才看见帘前有人坐着,是个中年文士,留着小胡子,捧着一本账簿,看样子是个账房。 他心中不满,虽然敬畏甄公子,但他在外头当土财主久了,也把自己当做一号人物,不由呵呵一声,道:“这位记错了吧?谁不知道我们十八里庄是山府最大的庄园?还是你初来乍到,不清楚这里的情势。” 那文士口气凉凉的道:“你十八里庄本来有一百八十顷地,跟雷府的大五女庄相邻。去年秋天你们争水源打过一架,你们大败亏输,给人夺去了十顷,如今只剩下一百七十顷。” 张管事脸一红,道:“那……那别家也没超过我们啊?” 那文士道:“彩富庄的皮易龙管事去年带人沿着山坡开了十顷荒地,已经报过府里,转过明路。他如今庄下有一百七十五顷,压过了你们,如今他是坐稳第一。” 张管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喃喃道:“老梆子,竟然玩阴的。” 甄公子开口道:“我第一个找你,是因为你交割账目最清楚,账面上的问题最少。闫先生在我面前夸了你。” 张管事缓过神色,道:“是,小老儿虽然无用,但忠心从不出错。” 甄公子道:“只有几项事宜不明,闫先生要和你当面问问。” 张管事一呆,旁边文士已经道:“去年争水失败,你往府里报了三百灵石的损失,府中应该如实给你开账。但你今年年底会账,你又额外报了二十灵石,是为什么?” 张管事额头沁出汗水,道:“是……争水的时候把一头木牛打坏了,当时没发现,今年秋天秋收的时候在田里散了一地,找人看了,说是那时候打坏的。我跟府里的寿总管解释了,这才报了二十灵石。许是他没记清楚?” 甄公子淡淡道:“记下来,回头和前二总管甄保寿对证。” 闫先生继续道:“下面问第二项。你……” 两人一问一答,毫不停歇。闫先生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张管事却是心惊肉跳,不住的用袖子擦汗,磕磕巴巴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到了最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就要瘫在位子上。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问完,闫先生合起账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坐在一旁。张管事也不知自己过关没有,偷眼看帘后,却什么也看不清,只得暗自惴惴。 甄公子道:“你说的闫先生都记下了,将来自有论断。依我看来,你的忠心还是不错的。” 张管事立刻道:“是是是,小人忠心可鉴天日,公子明察。” 甄公子道:“我如今初来,正用得上你这样忠心的人才。赏你一枚养气丹。你三个儿子每人一副锻骨沐浴汤药,两个女儿一人一匹新缎。” 张管事立刻跪下磕头,道:“谢公子赏。” 甄公子突然问道:“你觉得彩富庄皮易龙此人如何?” 张管事立刻道:“这老东西是老王八一个。啊,公子恕罪。”忙啐了几口,道,“此人坏透了,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十八辈子命里缺德,生儿子没……反正是天打雷劈的玩意儿。” 甄公子“哦”了一声,道:“坏在哪里?” 张管事道:“太坏了。对下面,他欺压村民,鱼肉乡里。对我们这些差不多的庄头,都是插刀陷害,说尽谗言。对上头,他也是欺瞒唬诈,中饱私囊,简直就没有他对得起的人。” 甄公子道:“他不是很得府里看重么?” 张管事道:“就三老爷喜欢他。那也是被他吹牛拍马的哄住了。其实他根本不忠心,仗着三老爷的名头横行霸道,连三老爷都不知道。” 甄公子道:“也不止是吹牛拍马吧?我听说他是个聚财的好手。” 张管事道:“确实挺能捞。听说他私自建了金库,里面都是三老爷的……”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有些惊恐的看着甄公子。 甄公子没有继续话题,过了一会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谁是奸人,就该知道自己不能同流合污。” 张管事立刻道:“小人绝对没有。” 甄公子道:“我信你没有。但你若将来敢与奸人同党,当如池中荷花。” 张管事一怔,道:“荷花?”他本能的回头去看,立刻如遭雷击。 就见满池盛放的荷花,突然齐齐一震,偌大的花朵在空中解体。大片大片的红色花瓣坠落池塘,便如秋来落叶,零落如雨。 下一瞬间,池上只剩下数百光秃秃的茎杆,萧瑟的独立着。 一瞬之间,百花杀尽! 湖上风吹来,将片片花瓣卷进水阁,一片落花扑在张管事脸上。 他颤抖着伸手,去抓花叶,只觉得抓到了老树皮,低头一看,手中只有枯叶残片,灰黄卷曲,再一抖,碎成粉末,随风飘去。 扑通一声,张管事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小人决计不敢起一点儿坏心,公子明鉴。” 就听甄行秋淡然道:“送管事出去。” 等张庆发出去,甄行秋才笑道:“打起珠帘。” 珠帘卷起,露出甄行秋俊秀无比却也苍白如纸的容貌。闫付起身,略带兴奋的道:“公子真了不起,恩威并施,将那老货玩弄股掌之上。” 甄行秋好笑道:“又不是什么人物,我干嘛玩儿他?那岂非抬举了他?”他又道,“江贤弟,你觉得呢?” 江鼎沉吟道:“别的不说,我只觉得你连他多大岁数,几个儿子女儿都知道,很厉害。” 甄行秋笑道:“你看,到底是贤弟见识不同。功夫下的就在这里。说几句狠话唬人容易,回头他一想明白了,反而不怕了。只有拿到那些真真实实的材料,让他越想越怕,才有可为。戏台上说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其他事情也是如此。若要人心存忌惮,要有真材实料。” 说罢,他道:“闫先生先回去吧,今日到此结束了。” 闫付一呆,道:“这就走了?公子旗开得胜,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将其他几个庄头一一拿下,然后再打叠精神,集中对付那硬骨头皮易龙呢?” 甄公子道:“放他回去,传一下刚刚的神迹也好。这是江贤弟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总不能人人来时都演全套吧。一来太麻烦,二来也流俗。借个胆小老人的口,越发有十倍效果。” 他笑了笑,道:“再说,纵然我想要乘胜追击,也要旁人许可。他们不希望我一日之间顺势而下,非要打断这口气不可。” 江鼎道:“谁?” 闫付却是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学生先告辞了。” 等他走了,江鼎又问了一句道:“谁啊?” 甄行秋看着他,突然噗嗤一笑,道:“江鼎啊,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我的几位兄弟要来看我。” 江鼎点头道:“原来是其他公子。他们来做什么?” 甄行秋道:“总不来玩的。江鼎,你先回吧。” 江鼎道:“下面用我不着了?” 甄行秋道:“也不是。留下来也行,走也行。你想留下来看么?” 江鼎道:“自然。只要不给你添麻烦。” 甄行秋道:“不麻烦。不过一会儿不能动法术,你用什么兵刃?” 江鼎道:“我用剑。” 甄行秋道:“能让我看看么?” 第70章 六十七 江鼎道:“好啊。”比起法术,他对剑术还更自信一点儿。刚刚那一手障眼法,在凡人看来华丽无比,但其实没什么大用,对他来说,剑术才是真正的倚仗。 甄行秋道:“我身边这个小子——”他指着送完张庆发回来,在水阁角上一直笔直的站着的少年人,“他也擅长剑术,你和他切磋几招如何?”话音刚来,那少年走上一步,来到江鼎对面。 江鼎上下打量他,不必望气术,也能看出他并无修为在身,但血气旺盛,精力充沛,是武者而非修士。除此之外,就是一双手很稳定,像是练剑的手。点头道:“刚刚就是他在亭中舞剑吧?剑法很好啊。” 青衣少年一躬身,道:“您见笑了。” 江鼎眼睛一亮,再次打量他,道:“比剑可以。不过我是修士,他是武者,这么比斗是我占便宜。” 甄行秋一笑,道:“别唬我。修士我知道,平时打坐练气,还要练法术画符,哪有时间练剑?你在剑上的时间,未必比他多,且不到筑基,不能脱胎换骨,最多强化一下筋骨。他也是十年如一日的打熬筋骨,比体力也未必输,怎么就是你占便宜了?倘若你要用法术欺负他,算我没说。” 江鼎笑道:“对,以剑会友,大家都一样。那我不用修为,就比剑术。” 甄行秋示意,那少年从腰间摘下一对剑来,倒转其中一柄,递给江鼎。 江鼎接过,试了一下剑柄,发觉从磨损来看,这是一把左手剑,看来那少年是双手剑客,道:“我是单剑,这么说还是我占了便宜了。” 那少年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不多言,深深一躬,剑尖向上指去,这是万岳朝宗的起手式,等于行礼。 一躬下去,他身子突然弹了起来,剑光如虹,向江鼎点去。 白虹贯日,乃是剑术的惯用招数,势如破竹,气势逼人。 倒也不难化解。 江鼎心中有数,若按照一般的步骤,长剑上挑,横剑招架也可。退后一步,化解也可。 但是他都不取。 十年练剑,十年修行,天下宗门之首的十年功课,纵然修为废了,剑术依然在手。与凡俗之人比剑,他不能失了自家的身份。 退,不可,挡,亦不可! 唯有中宫直进,勇往直前! 剑光霍然一闪,江鼎的身形如光如电,快过剑光,手中的长剑颤了颤,似乎只是他的手微微一抖。 但他的手是最稳定的,绝不会抖,这一抖,是他在一瞬间,出了七剑。 刷的一声,对面少年的剑从手腕脱落,眼见就要坠地,江鼎身形掠过,一手抄起长剑,反手握住,塞在那少年手中。 一系列动作干净利索,他反身一转,已经回到原地。只是那少年怔在原地,手中握着自己的剑,满脸的不可思议。 江鼎反手,将另一把剑也塞到他手中,道:“这也是你的,还给你。” 甄行秋始终坐在原地,眼睛却是明亮异常。这场打斗太快,他是凡人,连武功也没有,自然看不清楚。但他心里明白。 看武功,他不行,看人,他当得起圣明烛照几个字。 末了,他鼓掌笑道:“江鼎,好本事,法术如此高明,剑术如此精奥,你当真是个天才。” 江鼎苦笑,接着心中郁郁,若在天心派,说天才两字他还真不必谦让,但如今他是担当不起了,道:“若真是天才,也不会才练气三层修为了。” 甄行秋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便转了话题,道:“也好,你陪我见见兄弟们。先收了法术。” 江鼎来到湖边,松开法决,满池荷叶骤然消失,湖面恢复清明,转头问道:“是我来保护你么?” 甄行秋道:“算是吧。不过到底是甄家的人,我初来乍到,总不能失了和气。你留下来,咱们约法三章。” 江鼎感兴趣的问道:“什么约法三章?” 甄行秋笑道:“你会笑么?” 江鼎奇道:“人还有不会笑的么?” 甄行秋道:“笑一个给我看看。” 江鼎觉得这话十分别扭,他平时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但非要立刻笑出来,还觉得有些不适,当即嘴角上挑,挤出一个笑容来。 甄行秋摇头道:“笑的不好看,不自然。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江鼎脸一红,道:“笑就是笑,还管他好看不好看?” 甄行秋道:“来,看着我的眼睛。” 江鼎和他对视,就见他眼睛微微弯起,露出喜悦的神色,那喜悦发自真心,几乎要漾出来。他不知不觉的被这种情绪感染,也是眼睛微眯,嘴角一勾。 甄行秋突然一拍手,道:“好,保持这个表情,记住这个状态,这就是微笑。” 江鼎呆住,道:“好像有点意思?” 甄行秋笑道:“来,再微笑一下。” 江鼎虽然觉得尴尬,但还是回忆当时的感觉,把神情调整到刚才的样子。 甄行秋笑道:“好极了。现在,嘴稍微张开一点儿,露出牙齿,不要露的太多,眼睛再眯一点儿——好,记住这个表情。这叫做高兴地笑。” 江鼎又是奇怪,又是好笑,道:“这都是什么?” 甄行秋道:“一会儿就用得上了。再试一个。回到刚才微笑的样子,左边嘴角稍微上扬一点儿,右边别动,要不均衡。眉毛扬起来,没关系,再扬一点,哪怕飞起来也可以。头抬高一点儿……好,这个表情不错。” 江鼎越发好奇了,道:“这是什么表情?不像是高兴。” 甄行秋笑道:“自然是高兴,不过略有偏差,这是得意——得意的笑。” 江鼎道:“得意?春风得意?志骄意满?” 甄行秋笑道:“就是如此。天底下只有笑容,是最难装的,其他或忧或怒,或恼或惧,总是能轻易骗得旁人。啊,还有一个悲字也需下功夫,不过咱们用它不着,且不用理会。就这个笑,一会儿你来试试看。” 江鼎道:“如何?全程带笑?” 甄行秋摇头,道:“不,要不带表情。你若一开头笑,旁人不把你笑的当做大事。你就摆个冷脸给他们看了。” 江鼎道:“有道理——这样怎么样?”说着收敛笑容,双眉轩起,虽然不见严峻,却也不怒自威。 甄行秋看了一会儿,道:“好。只是你可要板住了,别一时半会儿破了功。” 江鼎道:“我天生就是这张脸,总不能三五天之内就长歪了吧?” 甄行秋笑道:“好,那我就和你约法三章了。” 江鼎这才知道刚刚都不算,道:“你说。” 甄行秋道:“一会儿人来,你只管坐着,不开口,不变颜色。单看我的手势。”他竖起一根手指,道:“我竖一指,你便微笑。竖二指,你便高兴的笑,竖三指,你便得意地笑,如何?” 江鼎好笑道:“有点意思,好啊。” 甄行秋道:“我如果攥拳,你便周围,我若反手,你便发怒。我若举起手,你便出剑。” 江鼎突然道:“这个不行。” 甄行秋讶然道:“哪个不行?” 江鼎道:“其他都可以,唯有出剑不行。我是剑修,何时出剑,如何出剑,必须由心而发。我的剑只听我一人指挥,若是违逆了我的心意,对修为不利。” 甄行秋缓缓道:“原来如此,还有这个说法。那好,什么时候出剑由你决定——只有一条,尽量不要伤人。” 江鼎道:“我尽量。” 甄行秋道:“毕竟一会儿来的也是我甄家的血脉,我的堂兄弟,我还是希望他们……性命无碍。”突然脸色一白,衣袖掩口,咳嗽起来。 江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明明精神很好,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并不见萎靡,怎么突然又不好起来了?忙问道:“怎么了?” 甄行秋抬起头,虽然满脸病容,却不见愁色,笑道:“别大惊小怪,这病犯得正好。” 江鼎皱眉,正要询问,就见一个高个男子进来,道:“公子,两位甄公子要来拜见你,他们长驱直入,也不跟我们搭话,一个劲儿往里面走。” 甄行秋道:“不要阻拦。请进来。”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掩住口鼻,手指微微颤抖。 江鼎侧目看着,心中暗道:这是什么正好?又想起刚才那位前来通报的人,二十多岁年纪,身材魁梧,脚步沉稳,浑身力量内涵,显然武功不弱,又想道:行秋虽然自己不修道,手下的好手倒也不少。 过了片刻,就见水边远远走来两人,都是青年人模样,穿绸裹缎,打扮得十分富贵。 甄行秋道:“扶我起来。” 江鼎走过去,伸手搀他,却发觉他已经自己起身,扶他的手不过顺势托住他肘腋,并没有成为支持倚仗,心中奇道:他到底要不要人扶啊? 然而下一瞬间,江鼎就觉得手一沉,甄行秋的身子一下子垮了下去,压力几乎瞬间倾覆在他手上,他连忙加大力气,才能支持不倒。 这时候的甄行秋,不但人身塌了,脸色异常难看,白的不似人色,身子更颤巍巍如枝头凋谢的败花,有气无力的垂着头,只等东风一吹,便零落入泥,碾作微尘。 江鼎心中突然一动,暗道:这是故意的吧? 他第一次见到甄行秋,甄行秋的病很严重,确实要人搀扶,但精气神始终不散,自有一股翩翩出世的气度,哪像今天,只像个先天不足的病秧子。若非故意,也不能解释一个人怎么能在片刻之间变了一股样子。 他又暗道:怪不得他能指点我笑容神态,他自己就是此道中的高手。 江鼎搀着甄行秋到了水阁门口,不再出门,就在台阶上等着对面两人。那两个青年公子走了过来,相貌跟甄行秋大都有三分相似。 江鼎看着他们,心道:原来五官这东西这么精巧,一点儿也错不得。纵然是相似的眉眼,只是位置有一点儿偏差,容貌水准下降的这样厉害。 那两人到了近前,甄行秋道:“行秋见过行炎堂兄,行狄堂弟。” 那两人中年纪长的的甄行炎笑道:“秋弟客气。咱们兄弟当年不也是一起玩大的?十多年不见怎么生分了?外面风大,快一起里面坐。”说着当先进去。 那年纪小的甄行狄满脸稚气,看来才十六七岁,跟着过来,道:“走,咱们一起进去。”说着身上往甄行秋身上按去。 他一出手,江鼎陡然感觉一阵煞气,精神立刻提起,哼了一声,往前斜斜的迈了一步,正好挡在甄行秋身前,那甄行狄的手抓过来,正抓在他胳膊上。 两人都在用力,互相一崩,甄行狄闷哼一声,倒退了两步,神色不善的瞪着江鼎,喝道:“你是什么……” 江鼎同样怒目而视,刚刚两人对撼,他并没有吃亏,但这小子出手太莫名其妙,分明是敌意十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混球。 莫非是专门来找茬儿的? 甄行炎在后面叫道:“小狄?怎么回事?” 甄行狄悻悻道:“我正要和秋哥亲近,斜刺里冲出来这么一位,简直无礼。秋哥,这是你的下人?怎么不管好,我们兄弟亲近,也轮到这些低三下四的人来插手?” 江鼎越发恼怒,刚刚甄行狄那一下用力十足,虽然他修为不高,但也是修士,甄行秋却只是个病弱凡人,那一下抓实了,后果不堪设想。此人居心险恶,还口无遮拦的乱咬,若非跟甄行秋约法三章,按照江鼎以前的脾气,早拔剑砍他了。 甄行秋开口道:“江少是诚叔的亲传弟子,暂在府中小住,祖母亲口许他和府中小辈一样,堂弟说话要注意了。” 甄行炎走过来,拍了甄行狄一下,道:“这没分寸的臭小子,这么没轻没重的。要不是江兄弟拦了一下,你那爪子伸到秋弟身上去了,弄脏了他的衣服怎么办?还不闭嘴。秋弟,你别在意,他年纪小,行事总是孟浪,你别跟小孩子计较。”说着将甄行狄拉进水阁。 江鼎听他的话虽然是打圆场,但觉得十分别扭,譬如甄行狄凶狠出手,被一句‘弄脏衣服’轻飘飘的带了过去,用心不能更明显,心道:这都是什么玩意儿?阴不阴阳不阳的,怪不得诚叔一早就讨厌他家人。 甄行秋扶着江鼎的手往下一沉,看了他一眼,笑道:“哪里的话,狄弟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小的时候,他就这样耿直率真,今日见到,只有亲切。咱们进去吧。江少,你也别老板着脸,今天兄弟相见,不是大喜事么?”说着一拉江鼎返回水阁。 江鼎听到“板着脸”三个字,陡然想起之前的约定,若有所思,暗道:虽然都是有城府的人,秋兄比他们厉害多了,有道是术业有专攻,我也不必多事,把舞台交还给秋兄便可。 想着,他跟着甄行秋返回了水阁。 第71章 六十八 水阁之中,几人对面坐下。甄行秋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靠去,整个人就像没了骨头一般,瑟缩成一团。有气无力的笑道:“两位兄弟,来看小弟,有何见教?” 江鼎在旁边插了一句,道:“二位公子,麻烦长话短说。秋兄身子不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这一句是本来没有的,他也不知怎的灵机一动,顺口说了这一句,只是觉得可能跟甄行秋设定的范围相合。 甄行秋听完,勉强一笑,道:“江鼎,你也担心太过,我何至于……”话音未落,猛地咳嗽起来,登时脸色潮红,仿佛要咳出血来。 江鼎起来帮他捶了捶后背,心道:不会过火吧? 甄家兄弟对视一眼,甄行炎笑道:“江兄弟说的不错,我们确实要长话短说,不要打扰了秋弟修养。秋弟,你这病怎么样了?哥哥我这里有特效药,我们仙家的宝贝,比你们俗世的药材强太多。” 江鼎听着,突然见甄行秋一攥拳头,这是叫他皱眉的意思。他不由莫名其妙,暗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皱眉头? 不过,他还是很配合的皱眉。他本来长得俊秀且和蔼,眉目舒展,这一皱眉头,立刻显得突兀。也是他用力太过,眉头锁的严了些,连甄行狄都暗自嘀咕了两声。 甄行秋咳嗽道:“多谢兄长关心。我确实少用仙家灵药,也没机会用。” 甄行炎呵呵笑道:“要说当年还是伯父太过小心,你要是留在甄家,不随父上任,说不定现在病已经好了。” 甄行狄接口道:“是啊。你当时就不该离开。协星之中,也不是没有凡人,怎么咱们府里就不能有呢?” 甄行秋蓦地一反手,江鼎经过刚才一事,已经十分熟练,双眉倒竖,怒目而视,喝道:“你说什么?” 甄行狄冷笑道:“我说什么了,用你来多口?” 甄行秋也带了一层薄怒,瞪着江鼎,道:“江鼎,不可无礼。你怎么改不了毛毛躁躁的毛病?行了,不需多口。” 江鼎暗自松了口气,甄行秋不许他多口,那真是太好了,他哪知道他为什么会生气啊?要跟他呛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做戏要做足,他还是对甄行狄怒目而视,以示自己怒气未息,只是碍于甄行秋,不便多口。 甄行秋缓缓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年纪小,又没到过甄家这样的府邸,只管冲动,过几日就好了。” 甄行炎饶有兴趣的打量江鼎,笑道:“不怪,不怪。江小弟性子至诚,是个好孩子。反正我很喜欢他。过两日我叫人带他去甄家堡四处玩玩,见识见识淮上风光。协星也是个好地方,里面有不少好东西,小弟会喜欢。” 甄行秋在他说第二句话时,便竖起了一根指头,江鼎惊异,但还是按照规定,露出一丝微笑,一面暗自腹诽道:刚刚怒过就笑,这还像话么?翻脸翻得跟狗脸一样。 甄行炎注意到了江鼎的微笑,暗自有了判断,笑道:“我们来也没别的,就是大家兄弟相见一下,山府小辈里,除了无量哥,咱们都一起见到了。” 甄行秋抬眼道:“无量哥?” 甄行炎和甄行狄对视一眼,甄行炎笑道:“是了。你还不知道。无量哥就是炅哥。” 甄行秋道:“原来是……大兄。他改名了?” 甄行炎道:“是啊。无量是炅哥自取的道号。在年会上,炅哥技压五府,夺得魁首,五府子弟无不心服口服。是老祖亲口赞许他前途无量,他便改名无量,一意进修,方不辜负老祖的期望。”他以往说话行事,无不透出一股假意,唯独说到这个炅哥,崇拜敬慕之意,发自真心,再也假装不来。 江鼎却差点笑出来,心道:这人一根筋儿么?别人说他前途无量,他就改名无量,别人说他前途大好,他就改名叫大好么? 甄行秋奇道:“大兄能技压侪辈?天府的真传兄长也被他压了?” 甄行炎咳嗽一声,道:“是技压五府,又不是六府。天府的兄长们也不参加寻常年会啊。” 甄行狄接着道:“无量哥现在闭关,等他出关,必然晋级炼气期高层,明年必入天府进修,将来更会筑基。到时候咱们山府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啦。” 甄行秋微笑道:“那太好了。” 甄行炎道:“无量哥的气魄,你不见是想象不到。不说了,总之今天兄弟相见就是喜事,这点东西你要收下。” 说着,他和甄行狄一人拿出一个玉盒,放在桌子上。 甄行秋忙道:“不可,我衣食无缺,怎能收兄长的礼物?” 甄行炎笑道:“这可不是我们的礼物,这是我父亲和叔父的心意。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你先看看东西再说。”说罢打开自己手中的玉盒。 但见玉盒中整整齐齐,排着一打十二个灵石。江鼎一看便知,都是中等灵石,一个中等灵石就是一百块下等灵石,盒子里等于装了一千二百块下等灵石。他看了一眼,就见甄行秋竖起一根手指头,便露出微笑,心中却暗,道:为了这么点儿破灵石就笑,我有那么贱么? 甄行秋受宠若惊,道:“且慢,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甄行炎道:“你不收,我们怎么回去交代?狄弟,打开你那个。” 甄行狄将盒子打开,盒子一开,淡淡的药香登时弥漫开来。只见盒子中盛满大大小小各色丹药,聚灵丹、化春丹、延寿丹、清心丸种种常用丹药应有尽有。 江鼎觉得又该轮到自己笑了,往甄行秋那看去,见他竟伸出两个指头,只得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自己觉得,仿佛见到金银珠宝的老财迷。 甄行秋再三推辞,甄行炎只是强调,这是长辈的意思,好说歹说,总算是让他收下。 甄家兄弟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甄行狄走到水阁门口,突然回头,道:“江鼎,你修为不错。” 江鼎突然福至心灵,眉毛上挑,露出笑容,这是最后一种笑容——得意的笑。 这一下是他自发的,但不是真心的,只是觉得该当如此,果然回过头去,就见甄行秋的手,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等两人走了,甄行秋回到座位上,身子微微一直,脸色还是如此苍白,却莫名觉得换了一个人,病还是病,却不再是弱者,缓缓道:“如何?” 江鼎捏了捏下巴,道:“脸酸。笑得我下巴都不对劲儿了。”一般的笑容,是不会这么耗费精神的,但他要时时刻刻记得笑容的角度,苛求标准,因此分外觉得累。 甄行秋道:“懂了么?” 江鼎道:“半懂,半不懂。” 甄行秋笑道:“懂了什么,不懂什么?” 江鼎道:“懂你为什么装病,懂我为什么会笑。不懂我为什么会生气。” 甄行秋微笑道:“好,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装病?” 江鼎道:“自然是示敌以弱。” 甄行秋笑了起来,笑容如冬日之阳,温暖而适度,道:“对了一半儿。” 江鼎愕然道:“一半儿,那另外一半儿呢?” 甄行秋微笑道:“另一半……以后告诉你。” 江鼎不由失望,甄行秋笑道:“或者过两天你自己想出来了呢。你若想出来,记得告诉我,我这的功课,你就学了一半了。”说着又笑道,“那你觉得自己为什么要笑?“ 江鼎懒懒道:“因为我贪财么,见到好东西,就该是那个表现。” 甄行秋道:“还有呢?” 江鼎一怔,道:“还有?还有……还有就是合理。我一个外来的穷小子,见到好东西,理所应当喜欢。” 甄行秋赞道:“你能想到第二点,当真不易。我知道你跟着元诚叔叔,必然见多识广。可是甄家有些人不会这么觉得。譬如我两位兄弟,一生下来就在山府,一辈子在方圆百里打转,他们觉得你是外人,定然又穷困又无知,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留下这个印象好了。” 印象两字,江鼎心中突然一片雪亮,道:“你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给他们留下印象么?给我的定位是一个一心回护的傻小子,给自己定位是一个病歪歪的弱者?” 甄行秋笑道:“说得好。刚刚我也说过,先入为主。一旦有一个既定的印象,便侵入内心深处,再难动摇。就算人对他人有多般更深刻的认识,但最初的印象却一直深埋心底,时时刻刻纠缠着,难以拔出。所以第一面气氛的营造,是至关重要的。尤其对我们这些进入新环境的人来说。” 江鼎点点头,甄行秋微挑眉头,道:“你都想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想不到,我为什么叫你生气呢?” 江鼎皱眉,沉思片刻,道:“我只知道,是因为你受到了欺负,我作为你的伙伴,会义愤填膺。可是你受到了什么欺负呢?” 甄行秋神色在面上有一刻的滞留,第一次显出了惊异,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露出笑容,道:“你……觉得凡人卑微么?” 江鼎不意他问出这个问题,道:“还好吧?” 甄行秋轻轻嘘了一口气,道:“看来你真的不觉得,你这样反问,证明你从没这样想过,因此不知如何回答。那我来告诉你,在甄家这样的修真世家的普遍印象里,凡人庸碌而卑微,凡间污秽庸俗,不堪入目。” 江鼎道:“没有那么差啊。”他在凡间待的时间不长,感觉还好,尤其是修炼玄气,要体察凡人的情绪,也觉得凡俗挺有趣味。 甄行秋道:“他们这些人,是一辈子不可能踏入凡间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他人的灌输,他们也这样灌输别人,久而久之,变成了固定的认识,谁也不会打破。所以他们提到我在凡间吃凡人草药,又把我和协星的凡人相依并论,是一种侮辱。” 江鼎恍然,道:“那只能说明他们愚蠢。协星是什么?” 甄行秋道:“是甄家堡的坊市,里面有不少凡人,是甄家堡中凡人最多的地方。在仙家坊市中,凡人地位卑下,不值一提,做的都是哪怕练气一层的修士也不愿做的繁重肮脏工作。甄行狄说那一句,你若不气,要么就是你和我关系不好,要么就是你不懂。” 江鼎挑眉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气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生气?” 甄行秋的笑容,永远温和,风轻云淡,仿佛超于世外,哪怕他说侮辱这种激烈的词汇,依旧感觉不到他的恼怒。 甄行秋缓缓道:“我怎么能生气?我若生气,就失去了分寸了。我是一个凡人,在修仙世界行走,凭借的就是这方寸之间的掌握,若连这点讥刺都要生气,早已落下万丈深渊。” 半懂,半不懂。 江鼎发觉,自己和甄行秋相处,总是处于这种状态,但他凭借直觉,能稍稍抓住,甄行秋笑容之下的一点悲哀。 悲哀的波动一闪即逝,甄行秋立刻将笑容修饰到了完美,看向江鼎道:“现在我来问你。你对我那两个兄弟,怎么看待?” 江鼎道:“甄行狄凶恶冲动,甄行炎阴险伪善,都不是好鸟。” 甄行秋噗嗤一笑,道:“江鼎,你琢磨事情,倒有不错的基础,可是看人呢,还差一些。” 江鼎惊异道:“我说错了么?” 甄行秋微微摇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第72章 六十九 老梅横斜,淡淡的幽香透过纸窗的缝隙淡淡弥漫入室。 正对花啜茶的男子手指一动,放下茶盏,道:“炎儿,狄儿,你们进来吧。” 对面门扉一开,甄行炎、甄行狄兄弟走了进来,并肩走到男子面前,齐齐行礼,甄行炎叫道:“叔父。”甄行狄则称呼:“爹。” 那男子微笑道:“回来了?如何?” 甄行炎道:“还好。那小子……秋弟果然病入膏肓。” 那男子不动声色的笑道:“哦?你们坐下,慢慢说说看。” 甄行炎遂和甄行狄一起坐下,一五一十将自己兄弟去见甄行秋的事情说了,也说了自己怎么说话,对方怎么回答,最后怎么分别,事无巨细,交代的清清楚楚。 那男子听完,道:“原来如此,你们怎么看?”他见两人都是欲言又止,便点了甄行炎,道,“你先说。” 甄行炎沉吟道:“我先前还以为甄行秋只是绝道之体,凡俗人而已,现在看来,分明是个废人,说他明天就死,也未可知。” 那男子道:“嗯,还有呢?” 甄行炎道:“甄元诚带回来的那小子,修为还可以,和狄弟相似,性情强悍,也特别护着甄行秋。不过是个乡下野小子,没什么见识,又贪财,也不难对付。我们不对付他便罢了,若对付,直接拿些财宝给他,甚至可以让他成为我们的人。当然,他修为也不过如此,若是没有值得收买的价值,随便杀了他也不过举手之劳。” 那男子点头,道:“好,你觉得甄行秋毫无威胁?” 甄行炎道:“您教导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要轻视旁人,何况他是甄家子弟,想必也有不同寻常处。不过……也不必那么重视吧?” 那男子听了,笑而不语,又对甄行狄道:“你看呢?” 甄行狄道:“我也看那姓江的小子不算什么,胆气十足,但楞得很,没见过什么东西。可是我觉得想要通过贿赂让他成为我们的内线,不大可能。” 甄行炎道:“怎么,你觉得那小子那么忠诚?” 甄行狄道:“我不知道他忠诚不忠诚,不过我觉得甄行秋那小子是厉害人物,断不会给我们这种机会。” 甄行炎皱眉道:“那个废人厉害?何以见得?” 甄行狄道:“因为他不动声色,不管我们如何挑衅、试探,始终不落行迹。他旁边那小子都怒了,他一点儿怒容看不出来,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姓江的小子唯他马首是瞻,他肯定有许多法子笼络,撬他的墙角,是很难的。” 甄行炎道:“当真……那怎么办?” 甄行狄道:“其实他们俩的组合也有趣,一个有智计,身子却弱,一个武勇却肤浅,若是和在一起,姓江的能保护甄行秋不受欺负,甄行秋能指点那小子不受欺骗,混合起来,倒是没有破绽。可是要是分而治之,收拾他们哪一个,都是轻而易举的。” 甄行炎赞道:“还是狄弟周到,叔父,您看呢?” 那男子道:“我?我不看。” 两人对视一眼,甄行狄问道:“您……” 那男子道:“你们两个小子,不会以为我要亲自指挥你们去撕扯一个小字辈儿吧?那我也太闲了。我和大哥要对付的,从来只有甄乘风,那个得位不正的逆种。至于他儿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若收拾了他父亲,一个小孩儿也不算什么,若是不能收拾他父亲,他自然也不用提了。” 甄行炎道:“那我们就不理他了?” 那男子道:“我不管他,是我自重身份,你们小孩儿间的事儿,尽可自便,也算是一道小功课吧。” 甄家兄弟相继点头,表示明白,那男子道:“有两点要提醒你们,一是,不必太急。山府这几日有别的府在盯着,现在急着出事,凭白让别府笑话。二是,最好不要在府里,滴露观那位是不喜欢府里太热闹的。” 见两人明白了,那男子挥手道:“去吧。你们这些小辈儿,活得太轻松了,要不在府里练练手,我都不敢让你们去外面和其他家族争锋。你们若不成器,无量这孩儿都没个左膀右臂,实在辛苦。”他想了想,道,“狄儿留一下。” 甄行炎退出,那男子道:“甄行秋的事儿,行炎这孩子一定会上心,你就让他去。” 甄行狄道:“是。我看他很上心,不用我说他也会去。他若不去,我再拱把火。” 那男子点头,道:“其实山府这一亩三分地,终究轮不到我们。甄乘风有封侯,甄乘云有年纪排行,还有无量那个好儿子,我们再怎么也争不过。我们的利益在外面。” 甄行狄点头,道:“是啊,可是祖母一下子把东西都划给了二叔。” 那男子道:“外头的庄园我们经营了这么多年,岂是外人一张口就能划走的。不过他总要先鼓弄一阵。我们也不必急着跟他顶风头。先以稳守为上。你看着点儿彩富庄,那是我们的根基。” 甄行狄道:“我知道,咱们这么多年的积蓄都在彩富庄里。只要那票东西还在,咱们的根基就在。谁要想动彩富庄,先磕掉他两颗大牙。” 甄行狄出去,就见甄行炎等在外面,招手道:“老弟,一直等你出来,我就想问问,咱们下一步怎么出手?” 甄行狄怔道:“什么出手?哦,那个啊。”他心里暗自鄙视,这甄行炎虽比自己大几岁,却是狗肚子里撑不了二两酱油,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还当成大事。 但他既然要利用甄行炎,自然不会扫兴,道:“兄长先来,小弟追附骥尾。” 甄行炎道:“好。我刚刚已经想好了,先收拾姓江的。” 甄行狄道:“为什么?” 甄行炎咬牙道:“策略问题。要按顺序来。断其羽翼,然后再刺其本体。何况那小子是什么东西,外姓人竟然能得你我一样的供奉,我岂能容他?我先收拾他,让他知道他这卑微之躯,根本不配在山府立足” 甄行狄暗自冷笑,心道:这是嫉妒人的供奉了吧?这小气鬼也就如此眼界了,道:“好啊,那小子傻乎乎的,随便做个套儿他就往里钻。都不用我们亲自出手,找个门客对付他就是了。” 甄行炎点头道:“正合我意,回头咱们商量一下具体的方案。”说着先行离开。 甄行狄嘟囔道:“我哪有那闲工夫?无聊。”说着快步回了自己的住处,叫道,“去把皮易龙那老狗给我叫来。” “你是说,甄行炎不阴险,甄行狄也不凶狠?他们是装出来的?原本是什么样的?甄行狄比甄行炎聪明?”江鼎奇道。 甄行秋微笑道:“原本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两个的模式是固定搭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江鼎没听过这句话,结合了刚刚的情形,道:“就是一个来文的,一个来武的?” 甄行秋道:“是啊。他们的角色是分配好的。而且分配的形式很简单,年纪小的唱红脸,因为年轻毛躁,说得过去。既然角色都是预先设定的,他们表现出来的性情又如何值得相信呢?至于他们到底下面是什么性情,日久见人心,慢慢看吧。” 江鼎暗暗点头,突然心中一动,道:“他们这样配合的组合,跟我们差不多吧?” 甄行秋笑道:“举一反三,不错。我们也是一样的,事先分配过角色么。一文一武,也是互补。从他们看来,我们就像一面镜子的正反面,能合不能分。” 江鼎心中突然一震——很久之前,他也曾听有人这样比喻过,妖狐曾经这样说话它和妖圣的关系。他心中隐隐觉得,这不是个好比喻,岔开话题道:“即使是镜子,也有正反。我和你刚刚也是你做正面,我是反面。那他们两个之中,哪一个是主导呢?” 甄行秋笑道:“你这是为难我。我说了,看不出来啊。不过非要说的话,两个人应该都不是。” 江鼎奇道:“怎能都不是?” 甄行秋道:“后面应该有其他人。或许是我哪位叔伯安排下的场面?” 江鼎皱眉道:“他们那么闲?大长辈亲自坐镇,指挥小辈儿们撕斗?” 甄行秋道:“虽然我觉得那几位叔伯确实闲得很,心眼儿也确实不大,不过他们也不会总盯着我。无非是第一天,要摸摸我的底细,心中有数罢了。他们的心思,还是要用在我父亲身边。所以这一阵时间,不必管长辈们,对面就是那两位兄弟,也许是一位。也许一位也没有。取决于他们心胸的大小和无聊的程度。”说罢微笑。 江鼎道:“假如说……有那么一位无聊的人,他要对付我们,会怎么样?” 甄行秋笑问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 江鼎道:“既然是一个镜子的两面,总得把镜子打碎。会分而治之么?” 甄行秋道:“大概吧。如果有心的话。再有心一些,或许会攻其弱点。” 江鼎眼睛一亮,道:“所以刚刚你怕他们找不到弱点,就主动制造弱点交给他们了?” 甄行秋笑道:“正是如此。譬如我虚弱,没有修为,可以正面进攻。你则相反,修为不错,但头脑简单,脾气率直,见识短浅,可以骗,可以哄……哈哈,你别撇嘴啊,为了给你制造这个弱点,我可是花了心思呢。” 江鼎嘴角抽搐,道:“那他们会来骗我么?” 甄行秋道:“你想试试么?” 江鼎道:“不想试,但他们若来,我能不接着么?总不会怕了他们。”说完这句,他皱眉道:“我不怕他们,自问虽然并非聪明绝顶,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但是你怎么办?他们若恃强欺弱,你如何应对?我总不能老跟着你。” 甄行秋笑道:“你觉得我傻么?” 江鼎一怔,道:“当然不。” 甄行秋道:“却又来?倘若武力果真是我的弱点,我会主动暴露么?” 江鼎“哦——”的一声长叹,看了他的样子,也便不问了,道:“是我多余了。对了,那个无量哥以后会对上么?” 甄行秋道:“别人不知道,只有他,我可以说,一定会。现在不会,等他出关了,早早晚晚,肯定有一场好架。” 江鼎道:“为什么?” 甄行秋道:“因为我还没见过比他更无聊的人。” 笑了笑,甄行秋道:“三天两日之内,山府方寸之间,料想他们不敢如何。可是你若要出门,那边要小心了。不如抓紧修炼,实力强上一分,危险会少一分。” 江鼎道:“这个自然。修炼为本,我绝不会忘记。只是平时还能来你这里学习么?” 甄行秋道:“当然。说起来,我刚刚想到了个好题目,能教你人心进退之道,下次来时,我教你下棋吧。” 第七十章 夜幕降临。 夜色浓郁,月色昏黄,层层云彩将暗淡的月华遮挡大半。甄家堡六府之一的山府浸泡在黑暗之中。 一道暗影在夜幕中窜动,所到之处,夜色不过微微扭曲,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没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影响。 穿过重重屋脊,暗影最后的目标,是水边的一座大屋。 屋中黑暗,灯火早已熄灭,万籁俱寂,每一间屋子都陷入了静谧的沉睡气氛中。 屋顶一阵波动,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现身。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一身白衣在黑暗中极为显眼。但夜风在他身边盘旋,仿佛一层柔和的轻纱,将他包裹在朦胧之中,让这一抹白色奇迹般的融合在周围的暗色之中。 张开口,男子舔了舔嘴唇,无声的扫视了一眼院子,目光中凶光闪烁,仿佛野兽在捕捉猎物。 过了片刻,双目缓缓眯起,男子轻声道:“好啊,已经布下了阵法。如此卑贱小子,也配用阵法保护么?” 他坐在屋顶,一手抬在胸口,五指不住的掐算,一开始手指移动的极快,越掐算越是缓慢,渐渐地眉头拧住,露出凝重的深色。 “阵法不过小白金剑门阵,并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个布阵的方法……” “里面掺杂了其他的东西。” “而且……很熟悉。” 男子眉头紧锁,身子缓缓虚化,完整的形态褪去,只剩下一团似光非光的影子,在夜风的吹拂下,仿佛落叶一样向院中坠去。 他是如此轻盈,如此飘然,比蝇虫还细,比微尘还轻,几乎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 “嗡——” 一声长鸣在院中回荡,那是金属的震动声,又响又急,比钟声、鼓声更尖锐,刺人耳鼓! 男子骤然回头,但见屋檐下挂着一把宝剑,剑光如同秋水,明亮异常,正在震动。 宝剑有灵,警钟长鸣! 男子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慌张,身形一退,连光芒都黯淡下来,完全退入了夜色之中,再没有任何起眼之处。 屋门一开,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手持长剑,跳入院中,喝道:“贼子好胆!” 少年目光中充满警惕,在院中巡视,但扫了几遍,却没有停下目光,他看不见院中的敌人,那层层的夜风,阻碍了他的视线。 “蠢货。”男子藏在夜色之中,露出不屑的笑容。“任你如何找,也找不到我的身影。我们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突然,少年双目圆睁,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长虹,猛地刺向院中—— 撕拉—— 一剑到处,仿佛撕裂了空中的幕布,黑暗寸寸龟裂,白光的影子再也躲藏不住,暴露在自然天色之前。 男子的身影摇曳着,面无表情,目光却露出一丝惊讶。 “居然看破了?” 男子点头,认真的看着那少年,道:“虽然不知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但你很不错。” 那少年双眉挑起,喝道:“什么东西,看剑。” 男子并没有躲闪,他的身体是在虚化中,凡铁根本刺不入,也没有必要躲避。 然而,就在那长剑就要点中他的一瞬间,一丝警兆在他心头升起,他身子一动,电光火石般的一闪。长剑擦着他的肩头过去。 少年身子跟着一个转折,落在地上,剑尖上缠绕着一丝薄薄的雾气,就和组成那男子本体的雾气一模一样。 男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身形虽然一样高大,但已经不再镇定如恒。他的肩头变得有些不对称,就像墙上完美的壁画缺了一角。 “这是什么武器?竟然能伤害我的身体?”那男子盯着长剑上的雾气,脸色难看起来,“不是法器,却比凡铁犀利——这是破邪?” 思索的目光一闪而逝,“不对,不止是破邪,大概有其他炼制的秘法。你竟然有这样的武器,好得很。” 那少年皱眉看着他,道:“废话怎么那么多?”说罢合身扑前,长剑如波涛一般刺出。 他的剑法如惊涛骇浪,一剑接着一剑,连续不断,在夜空中化作一片连续不断的剑幕,剑气纵横,整个院落都被笼罩在剑光之中。那男子的身形在剑光中,如怒涛中的一叶孤舟,飘零无依,仿佛随时都会被碾碎。 但是,那撕碎的瞬间始终没有出现。 少年的进攻虽然一浪高过一浪,但是总在最后关头差了一步,不能击碎眼前仿佛风中残烛一样的目标。当他最后一波进攻消散,体力难以为继,攻势不由自主的缓了一缓。 那男子的身影摇曳着,在风中晃了几晃,然后飘然推出老远,嘴角含了一丝笑容,道:“你的剑法很不错,尤其是小一辈儿里,是我见过的数二的。” 少年眉头不自然地皱了一下,问道:“数一的是谁?” “呵呵……”男子微笑了一下,仿佛觉得眼前少年很有趣,紧接着道,“下次介绍给你认识。不过今天,我不是来找你的。”突然他身子一变,化作一道流光,从少年身边掠过,直扑向屋中。 那少年喝道:“不好!”挺剑直追。 白色的流光直扑屋内。 就在他到达屋前的一瞬间,屋檐下的宝剑再次鸣叫,嗡嗡声在夜色中刺耳无比。 与此同时,屋檐向下,大门向上,同时飞出大片白色的剑光,上面向下,下面向上,就像咬合的牙齿,要以锋利的利刃将入侵成刺穿百十个窟窿! 白色流光摇动了一下,突然一晃,竟仿佛穿墙术一样,直接冲过了剑光墙,不见滞碍。 其实,仔细看去,就能看见那数不清的剑光上,或多或少也带了白色的薄雾,就像少年剑上缠绕的白雾一样。倘若那就是来人的本体,那此人一定已经大有损失。 可是那有怎么样呢?人已经突破重围,进了屋了。 少年急怒攻心,手中的长剑微微颤抖,大踏步走上了几步,站在台阶前束手无策。他也进不去如此剑幕,如果硬闯,被刺成肉酱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他只能站在院中,焦心叫道:“公子!” 突然,剑幕停止了。 霍霍剑光消散,簌簌剑风停止,剑气、剑鸣同时消失,院落骤然陷入了死寂。 少年持着剑,站在院中,竟然愣了,一时不知道是否该进入。 正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声,大门被打开,一队剑客鱼贯而入,他们都穿着相同的黑色短打,紧身服贴在身上,手中有刀有剑,都是明晃晃的利刃。 头领身穿一件红色的披风,面容刚毅,神色严肃,大踏步进厅,喝道:“敌人在哪里?” 那少年上前几步,道:“老大。” 那红披风喝道:“人呢?” 那少年低声道:“进屋了。” 那红披风大怒,双目圆睁,怒喝道:“你竟然让外人侵入公子的房间,没用的东西!”不及细说,风风火火的往屋中闯去。 正在这时,只听屋中一声铮然剑鸣,内屋窗户骤然大开,一道流光从里面飞出。流光虽快,却也摇晃不定,给人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红袍人喝道:“放箭!” 他身后的数十人刷的拔出弓来,仰天齐射。持剑的少年也不例外,那长弓仿佛一直藏在袖子里,随时便抽出来,变成凶狠的武器。 数十支箭射向天空,但已经晚了一步,白光已经飞到了箭支难及的高空,唯有那少年的箭更快更高,猛地穿过了流光。流光一抖,紧接着加速,消失在天际,那少年再次拉弓,也徒唤奈何。 红袍人皱眉看着白光离开,突然浑身一抖,道:“公子,怎么样了?” 只听有人道:“我没事。” 众人回头,只见门口,一个白衣公子扶着门框站立,夜色中,他单薄的身形如同秋叶一般萧瑟,但气质却宛如一缕清风,吹散了夜色中浓浓的紧张气氛。 红袍人立刻上前扶住他,道:“公子,怎么样了?” 剩下的人却都原地站着,只是齐刷刷躬身行礼。 白衣公子摇摇头,道:“无妨,是个本事极大的妖孽,但他竟然想侵入我的神魂……呵,算他倒运。” 这时,那持剑的少年跪倒,道:“属下失职,致使公子身陷险境,请公子责罚。” 白衣公子淡淡道:“下了他的剑。” 旁边立刻有人上去,少年将剑捧起交付,依旧跪在地上听候处置。 白衣公子道:“你还是太年轻,是我太急了,你还不适合独当一面。先留在我身边,等成长一些再归队吧。” 少年低声道:“是。” 白衣公子负手道:“你们都看见了——甄家还是有能人。今天晚上来的,也就是个前哨,已经有如此本事,恐怕我们将来会遇到更多的挑战。你们准备好了么?”他抬手止住下面人的回答,道,“安静吧。暂时的沉默,是我们现在最好的武器。” 说着,他转身回房,嘴角溢出一丝笑容。 “尽管来试试。让我看看,在我甄行秋最后的几年生命里,会有什么样的惊喜。” 一缕流光带着几分狼狈的穿过大半个山府,回到另一座院落中。白衣人的身形出现在屋檐下,趔趄了一下,目光中闪烁着一抹绿色。 “小贼——你等着。” 第74章 七十一 铜光可鉴,镜里乾坤。 明晃晃的镜子中,少年俊秀的相貌如切磋琢磨过的皓玉,光可照人。嘴角那一丝微笑,和眉眼中透出的笑意,更如三春暖阳,暖洋洋的,可融化冰雪。 “原来如此……这就是微笑啊。” 江鼎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表情,暗自惊叹。他以前以为,笑容是心情最清晰的映照,必有喜悦,方有笑意。倘若心中并不欢悦,纵然嘴角带笑,那笑也是苦笑、假笑甚至皮笑肉不笑。 但今日对镜自视,他才知道,只要眉眼配合的好,笑容的弧度合适,纵然只是摆出来的表情,假笑也能成真。 只要有专业的人来指点。 譬如甄行秋。 江鼎真是佩服甄行秋,他以前从没见过,把人心当做功课在研究的人,他回来研究了很久,别的还罢了,只这表情的角度调整,实在是望尘莫及。 竖起镜面,他挑起了更大的弧度,这是甄行秋交给他的第二种笑——高兴地笑。 只看了一眼,江鼎手一松,镜子垂落,笑容再也绷不住,反而红晕蔓上双颊——一股羞耻感油然而生。 因为太傻了。 江鼎兀自不敢相信,那种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率直的淳朴,简直到了缺心眼地步的笑容,竟是自己做出来的。而再想到这个笑容竟被其他人看见了,更是难堪的满脸发烧。 捧着脸颊,江鼎觉得,要是自己前世看到了这样笑着的小孩,说不定会同情的赠送一枚‘明心丹’,给这孩子通一通灵窍。 狠狠地吐出两口气,他好容易缓了过来,再举起镜子,看第三种笑容——得意地笑。 嗯,江鼎觉得这还正常,虽然有一点——讨人嫌? 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眉梢眼角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傲色,让江鼎升起了一种熟稔,似乎在山上,他是常常见过这样的笑容的。 当然不是他自己,他在山上从来不照镜子,那种笑容来自亲近的人…… 五师兄! 山上那个又傲气又暴躁,总和自己过不去的五师兄,是常常挂着这样的笑容的。 当初他讨厌这样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却有些怀念。 少年骄傲,本该如此,如此蓬勃直率的傲气,不也很可爱么? 不过,他是从不这样笑的,本性也不是这样。但本性完全不同的人,经过指点,可以这样自然的笑出来,甚至和真正如此得意的少年笑的一模一样,这也是真是…… “真是绝了!”江鼎由衷的赞叹道。 “我说你够了没有?”一声冷冷的讥刺从背后传来。 江鼎回头,就见妖狐在背后盯着他,原本斜斜上挑的桃花眼上吊的更厉害了。 他心中一动,道:“要我是你,就不会悄悄的站在镜子后面。” 白希圣冷冷道:“为什么?” 江鼎抛了抛手中铜镜,道:“照妖镜,一照你现了原形岂不惨了。” 白希圣挑眉道:“我道你有什么真知灼见,原来是贫嘴。” 江鼎道:“贫嘴么?铜镜之内,无所遁形,你的破绽可不少露啊。” 白希圣冷笑道:“什么破绽?我能有什么破绽?” 江鼎低头看了看镜子,突然道:“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白希圣神色一僵,随即道:“我脸色一向如此,你别被镜子的色差蒙蔽了。”紧接着,他另起了话题,道,“就算你真有照妖镜,我的原型你早已知道,有什么可照的?那些你不知道原型的东西,才有被识破的价值。就怕你没有一双慧眼,看不穿镜花水月的迷雾。” 江鼎目光微动,道:“你说的是甄行秋?” 白希圣道:“你说呢?” 江鼎道:“你说他不是人?是鬼?是妖?是什么山精水怪?” 白希圣道:“别推给我们,妖族不收他。他是你们人类的特产,心有山溪之险,胸有城府之深,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奸邪恶棍。” 江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本来我对他是善是恶也不确定,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大概是个好人。坏蛋都骂他,他必然是好人了。” 白希圣气结,森然道:“且不说你连好歹都不分,单说你判断善恶的标准,真是简单粗暴,愚蠢无比。如果是这样,他找你真是找对了,还省了他一番功夫。” 江鼎道:“省了什么功夫了?” 白希圣道:“省了……驯化你的功夫了。” 驯化两字入耳,江鼎背脊陡然一直,一丝寒意蜿蜒而下,道:“你也感觉到不对了?” 白希圣道:“什么不对?我感觉对得很。他要是不这样,我才觉得不对。甄行秋浑身是刺,在算计每一个靠近他的人。你竟敢接近他,便如幼兽雏鸟,不知天高地厚,自投罗网。凭你那点本事,用人间一句大俗话‘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江鼎道:“你为了踩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虽然不经事,但还不蠢。你能看见的,我未必看不见,只是不似你看到一点瑕疵便一蹦三尺高,要死要活。我知道他在我面前一直用对小孩子的口气说话,又说什么功课,什么教导,总之叫我听他的话。那也不错,他确实厉害,我有许多东西要向他请教,就把他看成老师,又有什么不可?无非是不要真当了不懂事的小孩子罢了。” 白希圣冷冷道:“他故弄玄虚,把一件小事说得夸大无比,且用了不少言语做套,让你十分崇拜他,信任他,你感觉到了么?” 江鼎道:“自然。但他不只是故弄玄虚,是真的很玄——我确实崇拜他,也要向他学习。难道我因为他有些地方是夸张,就把他的话当做谬论?古人论道还有先声夺人,譬喻俗讲种种传道技巧,传虽有变,道却还是真。当然信任不信任,还要另说。” 白希圣道:“你倒是随和,和道门那些眼高于顶的牛鼻子相比,稍微可爱一点儿。但有一点不要忘了,学习归学习,千万别接受他的定位。” 江鼎道:“什么定位?” 白希圣道:“一文一武的定位。” 江鼎心中一紧,道:“这又怎么样?” 白希圣道:“修道界还罢了,在人间界,文在武上。就像你的头脑能指挥四肢一般。千万不要习惯了拿着剑站在对方身边的定位,也不要起保护他的心思。重中之重,就是不能放弃思考,把决策权交给他。” 江鼎失笑道:“我会放弃思考?听从他人?” 白希圣道:“你以为呢?他会引导你的。比如说,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指令,比如笑一笑,怒一怒,这些事先没有意义的指令,你可能第一次第二次充满疑惑,但是去做了。事后他会解释,让你心服口服。下一次他还会如此,但解释的会越来越少。不过几次的功夫,他就会顺理成章给你发出指令,你会以他的意志为第一优先,从相信他不会错,到完全不判断对错,下意识的随他行动,大概也就是几个月最多一两年的功夫吧。” 江鼎心中一寒,突然道:“你对这一套流程很熟啊。” 白希圣冷笑道:“都是我玩剩下的。我有心情指点你,那是你的福气,若没有我,你成为他的打手,也就是时间问题。” 江鼎沉默一下,突然展颜笑道:“如此了不起的妖圣,有没有办法破解他的引导?” 白希圣道:“有一招非常简单,一学就会。” 江鼎道:“请指教。” 白希圣道:“时刻提醒自己:‘他算什么东西,卑微的凡人,蝼蚁都不如的虫子,也敢向我发号施令,去死吧。’多想一想,准备不受他干扰。” 江鼎呆了一下,突然失笑道:“你对他的敌意,为什么那么重?” 白希圣道:“没敌意,只是看不起他而已。” 江鼎失笑道:“是么?如此看不起凡人的妖圣大人,不也刚刚在凡人面前碰了一鼻子会么?又来我这里将他臭骂一顿,是给自己顺气呢么?” 妖狐骇然道:“你……” 江鼎道:“这一招叫出其不意,他刚刚教我的。承让了。原来你刚刚离开,果然是去找他的麻烦了。难道去刺杀他了?” 白希圣哼了一声,道:“我根本没有离开。一直在院中吸食月华。” 江鼎侧头看了一眼窗台,白狐的影子还映在窗上,一呼一吸,仿佛在修炼,道:“你当我是傻子么?这大阴天的,吸食个鬼?你离不离开,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恨他?他只是个凡人而已。” 白希圣冷冷道:“我说了没有,不信算了。”说罢袖手离开。 江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你说不说都不要紧。如果你再敢私自行动,不管是杀人或者做什么别的东西,我都会杀了你。” 白希圣霍然转头,冷然道:“你威胁我?” 江鼎手一横,刷的一声,抽出青锋,道:“我和你用得着威胁么?我是在通知你。” 白希圣冷哼一声,目光中闪过一丝阴翳,转身走出了房间。 江鼎收剑入鞘,低声道:“王八蛋,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甄行秋……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能有此人在侧,总有益处。他教我的几个笑容,若是练好了,真正受益无穷。”说着,他对着镜子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洋溢着最纯真的喜悦。 窗外已经是皓月当空,白希圣的本体妖狐,正在月下吞吐月华。 一丝丝月华吸入口中,化为白烟袅袅呼出,它的激动渐渐消散了一些。 但在它心底,仇恨和愤怒从未减轻。 该死的凡人,竟敢抢他的猎物。 江鼎可以驯化,但能驯化他的只有一个,就是妖圣白希圣。 他无非就是实力不到,暂时蛰伏下来,并没对江鼎下手,卑劣的人类竟敢趁虚而入,他怎能容许? 早早绝了这个后患,才是必然。 更可气的是,因为甄行秋出乎意料的手段,他一击不中,失去了*上消灭对方的机会,只能走其他路线。为了将江鼎拉出漩涡,不得不透露一些他根本没想告诉江鼎的技巧。 这些技巧会让江鼎成长。 白希圣也得承认,江鼎不笨,即使他见识少,不懂事,但是会举一反三。有些伎俩,一旦让江鼎知道一点儿,就永远的失去了效用。 如果江鼎成长的太快,他恢复的太慢,他早已划好的时间轴就会紊乱,事情失去控制,或许整个计划都不得不调整,一不小心,就会满盘皆输。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凡人。 身为妖圣,却被小小的凡人所扰,他怎能允许? 一口浓烟喷出,白希圣翡翠一样的双目光芒闪烁: “小子,我记得你了,只看你下一次,还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话虽如此,堂堂一介妖圣,和一个天心派后辈弟子混在一起,互相为敌为友,已经跌份儿,现在竟沦落到和一个凡人较劲,也实在悲哀。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凡人的神魂会坚固到那种程度,他竟无法侵入分毫? 莫非是被什么异宝洗练过么? 凡俗的秘密,也太多了。 第75章 七十二 “纵横十九道,黑白两分明。” 一张棋盘,两篓棋子,两个俊美少年对坐。 甄行秋笑道:“围棋一道,本是博大精深,在棋盘上琢磨一生也不嫌多。不过你我终非此小局中人。我指点你下棋,不过以此为引,推及其他,或言人心,或托世故,以期微言大义之意也。” 江鼎笑道:“多谢甄兄指点。” 甄行秋剪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上,道:“你来看这个棋子,有几个气?” 江鼎道:“气?”他见甄行秋并未解释,自己猜测一番,道:“四个?” 甄行秋笑道:“不错,这就是气。”说着指了指棋子周围的四个交叉点,道,“棋子的气如人的气,越多活的越痛快,现在这样子,四气俱全,东南西北尽可腾挪,何等逍遥快乐?” 说完,他将一白子放在黑子之侧,道:“这是一路不通。” 然后又放一子,将黑子围了半圈,道:“尚有可为。” 他再放一子,黑子三面被围,道:“这就是行将就木。” 最后,他放下最后一枚白子,将黑子四面围严,也不说话,抬起眼皮看江鼎。 江鼎道:“死了。” 甄行秋点头,笑道:“因为没有活路,就只能死。死的棋子要把它提掉。”说着将被白子围死的黑子拣出。 之后,他又将其他规则跟江鼎说清,围棋本是易学难精的技艺,本身入门规则比较简单,解说一阵也就够了。甄行秋道:“其他许多技巧,非要下棋中才能看出来,你试试,白子为先,你用白子。” 江鼎点头,拿起一子往中间放去。 那是最中心的“天元”。 甄行秋微微一笑,道:“就知道你会放这里。” 江鼎奇道:“不行么?” 甄行秋笑道:“可以,不过一般不会这么起手。”他指了指四个角,道,“有句话叫金边银角草肚皮。一般开局都在角落。” 江鼎道:“为什么?” 甄行秋笑道:“这个怎么说呢?从围棋本身的角度来说,角落占地方便,实惠最多。你只要多下两盘,自然就会有概念。不过我们既然并非单一下棋,那不妨发散开来说说。你拿起棋子,纵观全局,第一个想法,就是下中间,是不是?” 江鼎点头,道:“确实。” 甄行秋笑道:“这叫中宫直进,人的本能。不单是下棋,我们刚学会说话,刚学会思考,不也是心直口快,看到什么想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笔直前进,总是最简单的。” 江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甄行秋道:“我们越长越大,说话越来越婉转,想法越来越迂回,以至于本能的虚伪。那时就算再想直进,也不可能,但不可否认,我们也越来越懂事了。同时,没有曲折想法的人,或者叫做‘赤子之心’,或者叫‘轴’,总是过的不大好。人人都是九曲心肠,唯有一个直心肠,就像幼儿身处成人世界,会被围死。”说着下了一子。 这盘棋下了十来手,江鼎便被堵得无路可走,盯着棋盘发愣。 甄行秋笑着将所有子提起,道:“刚刚不算。我只是为了让你下天元,故意平手和你下棋。其实你是新手,不该如此。来,我让你九子,咱们从新下过。” 说着,他将九个白子分别放在四角星位、四边星位上,最后一个放在天元,道:“再来试试。” 江鼎看着棋盘上的白子,怔道:“都是我的?” 甄行秋好笑,道:“不是你的还是我的?” 江鼎道:“这优势很大啊。” 甄行秋道:“不大怎么算让棋呢?下吧。” 江鼎满怀信心的一局,自然是被杀的丢盔卸甲,一溃千里。下过之后,江鼎兀自莫名其妙。 甄行秋一面捡拾棋子,一面道:“继续。不要问我。区区一局棋,没什么可说的。我要说的都在棋里。” 整整一个下午,江鼎下了十几盘棋,也就输了十几盘棋,每一盘都输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连输了五六盘时,江鼎真是输的烦了,有点坐不住,甚至险些推枰而起。不过到了后来,倒觉出点好处来。 或者说,输着输着,输出感觉来了。 下到第十盘的时候,江鼎抬头问道:“我总觉得你还在放水。” 甄行秋道:“自然。不然我可以再让你三子。” 江鼎道:“不是,我是觉得你有时候故意下不和谐的棋,是为了引导我下在一些地方。” 甄行秋听了,手中的棋子微微一响,道:“不错,能看出这一步,这一下午就没白输。刚刚我在下指导棋。就是为了指引和指导。好,既然有了点儿感觉,那就可以稍微停下,这一局下完我们复盘。” 江鼎点头,这一局又是大败亏输作为结尾,不过他倒没有什么感想,道:“复盘吧。” 甄行秋笑道:“我看你有点胜固欣然败亦喜的状态了。” 江鼎道:“这状态好么?” 甄行秋笑道:“这个淡泊的心态,为人很好,做事就未必。如果用来下棋么……大概欣然的时候少,亦喜的时候多了。” 江鼎脸一红,道:“取笑了。” 甄行秋道:“并非取笑。淡泊名利能作为座右铭,切不可作为做事态度。只因淡泊只关自己,事物却连接着外界。外面的世界从来不欣赏淡泊。世界虽大,事物虽多,但人只有更多。无论什么事,都有人以十分的努力去争取。譬如他有三分天赋,十分努力,加起来也有十三分。纵然你有十分的天赋,连三分努力也没有,那还争什么?宝刀配英雄,若无做英雄的心,宝刀也不爱配你。” 江鼎点头,道:“我以前很少与人争,不过常与天争。” 甄行秋道:“是修道吧?” 江鼎道:“是。修道是与天道相逆,可又要顺应天和,我以前总觉得矛盾。不过到了凡间,仔细想想,若以人相比,大概就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吧。该抢气数的时候要抢,该要灵气的时候便要。要和天道相合,一同修持的时候也要修持。嗯,还要该拿着天道拉大旗作虎皮的时候,也要不客气。” 甄行秋轻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对于天道,我只觉得万万分的敬畏,万万分的战栗,从不敢想象,仗胆和天道一争是什么滋味。” 江鼎想起他不能修道,颇觉歉意,咳嗽了一声,道:“复盘么?” 当下两人摆下了棋盘,其实刚刚那盘棋没什么可说的,初学者的功课而已,连布局也谈不上。甄行秋在一些微观的局面上指点了他一些技巧,两人愉快的结束了这一天的学习。 这时,天色也近黄昏,甄行秋道:“晚了,回去好好休息。” 江鼎点头道:“好。” 甄行秋道:“可别像昨晚一样,在外面胡乱溜达。” 江鼎愕然,道:“什么?” 甄行秋盯着他的眼睛,缓缓摇头,笑道:“江鼎,我不该把出其不意这一招早早交给你的。现在这一招对你没用了。” 江鼎皱眉道:“你什么意思?昨晚?昨晚怎么了?” 甄行秋笑道:“没怎么,就是我刚回淮上,睡得不安稳,我怕你也是这样。” 江鼎道:“肯定还有事。好吧,你不说我就不问了。” 甄行秋笑道:“那就当没事。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端起茶杯示意。 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正是昨日和江鼎比剑的那位。甄行秋笑道:“这孩子叫做聂参,以后我要找你,就让他去找。另外你要是在府里呆的烦闷了,要去坊市或者其他地方游逛,他也可以带你去,他对这里很熟。” 江鼎喜道:“好啊。我正愁没人跟我出去玩呢,过两天咱们去坊市转转?” 聂参低头道:“听江公子吩咐。” 江鼎道:“太客气啦。你的剑法很不错,实在难得,有机会还可以切磋。” 聂参闻言,露出一丝真心的喜色,道:“还要请江公子指点。” 甄行秋道:“你若肯指点他,也是他的福气。甄家堡附近,除了协星之外,还有几处地下坊市,有些市面上没有的好东西,没人带着你可找不到。不过就算他带着你,你也要小心再小心。别忘了,山府和甄家堡都非善地,所居也非善人。切记小心再小心。” 江鼎道:“我明白。” 再说几句,江鼎告辞,甄行秋目送他离开,目光露出几分意味不明。 江鼎出了甄行秋的院子,这才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甄行秋是真的因为昨晚的事情怀疑自己,还是只是广撒网的试探。好在他早有准备,自问刚刚应对的比较自如,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如果甄行秋还是怀疑,那么……他也没办法。两人的关系可能就要在暗处开始崩裂。 真见鬼,这才刚开始啊。 他忍不住暗自骂道:白希圣那个傻叉,又无能又愚蠢,胆大妄为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家露了行迹,还把黑锅甩给我,真想弄死他。 只是还不到时候罢了。 第76章 七十四 刚进山府的几天,水面下很是暗涛汹涌了一阵,但过了几日,便平静下来。也不知是众人达成了平衡,还是在沉默中酝酿着下一次暴风雨。 江鼎却是难得清闲。他终于过上了和当初山里类似的生活。在灵气充足的环境下,无忧无虑,一心修炼。 只是,形式虽然相似,质量却差太多。 灵气不说了,山府虽有聚灵阵聚拢灵气,本身也有灵脉,但怎能跟天心派相比?何况周围的人也不是天心派那些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同门,相互漠视已经不错,哪有相互学习,坦诚论道的修道气氛? 外部如此,他本身也差了很多。修炼速度进展,实在是差强人意。 作为绝道之体,他只有修玄气和吃丹药两种选择。山府是典型的修道世家,灵气充足,人气稀少。修道人最怕就是凡俗腌臜气,爱往深山老林里钻。纵然像甄家这样的离不开世俗的世家,也恨不得把俗人隔得远远的,哪里来的人气? 好在他还有丹药,暂时选择丹药修炼,也能进行得下去。 只是丹药对他的资质来说,还是差太远了。虽然他因为青柳散人补贴的缘故,聚灵丹比甄家的嫡系子弟还多了一倍,更远非那些旁支庶流可比,但架不住他资质更瞎,只半个月的功夫,就把二十颗丹药一起糟蹋完了。 至于效果么…… 只能说总比不吃强。 他资质本来就差,还求全责备,只肯将丹药含着吸收,不肯吞咽,吸收的效率便差,何况他打定主意,不另修灵气,全部转换成玄气,这中间又多了一层折损,一来二去,本来就不多的灵气更加稀薄。二十颗丹药下去,他还在炼气期第三层晃悠,离着第三层顶峰还差一大截。 这还是他修习灵气的功法《太玄经》和修习玄气的《太玄经》都是顶尖的功法,人间没有的,修习起来又快速又没后患,才让他有这样的进步。若让他修炼一般的功法,哪怕是甄家的祖传功法,进步恐怕也只有更慢。 二十颗丹药吃完,江鼎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 进境的缓慢,前途的渺茫,让他产生了一丝茫然。 不过好在他道心坚定,迅速的挣脱出来,转而考虑怎么办。 眼前明摆着,就是两条路。要么在丹药上想办法,要么在人气上想办法。 丹药想办法,倒也简单,自己炼丹便是。他虽然当年不炼丹,但有一手好的控火术,又有千秋祖师的炼丹术传承,绝对远超凡俗的炼丹师。 只是炼丹师是个烧钱的行当,虽然说烧钱之后又能赚大钱,但先期投入是不小的,非寻常散人能够负担。何况他炼丹是为了自用,以他的消耗,练再多丹药都用得上,不会往外卖,这投入就更大了,一段时间内都是纯砸钱。 砸钱,他是砸不起的。 现在每月十块灵石份例,是他唯一的收入,这还是甄元诚为他换来的,每拿一次都是欠下因果,他绝不能在甄家贪心更多。 只有自己去挣。 实在不行,只能豁出去几个月时间,暂时放下修为,专心炼丹,积累一笔资本,然后再安心修炼。 另外,就是在玄气上面下功夫。 玄气的来源,是人的喜怒哀乐,也是情绪的力量。江鼎开始修炼以来,都是借用的凡俗人气,从没试过在修道人身上吸取玄气。 修道人的玄气,到底是比凡人强,还是比凡人弱呢? 按理说,应该是修道人强。因为玄气的本质是生命力,情绪不过是让生命力爆发而已,修道人的生命力远远强于凡人,数量和质量上都要更强。但同时,修道人的情绪更不容易激动,甚至已经到了古井不波的状态,没有情绪的爆发,玄气牢牢禁锢在身体中,又如何吸取? 想了想,江鼎又觉得,似乎修道士平淡冲和的印象,也不一定正确。在山上不说,在凡俗间他也遇到了不少修士,没觉得他们比俗人有修养,更阴险更混蛋着到处都是倒是真的。 总得去试试。 江鼎觉得去试试吸收修士的玄气。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先去修士多的地方。人的情绪总不能自己爆发出来,一般都是在人和人的交往中展现,越是人多,情绪越多,越有可能修炼玄气。 哪里人多呢? 坊市吧? 江鼎一想到坊市,心有些痒。 修士最重要的活动区域,除了自家山门和洞府,就是去坊市交换一些物品。这些坊市有各种形式,有自发的聚会,有时效性的集会,也有常设的正规坊市。 江鼎虽然修道多年,但其实坊市也没有去过,甚至其他大宗门弟子的聚会也没出席过,只听师兄师姐们说起过坊市中的热闹,各种天材地宝的丰富,各家弟子争锋的风光,心中着实羡慕。 虽然到了俗世,他已经不缺热闹,也知道这里的坊市绝无他所知的那些天材地宝,也见不到什么风华人物,但还是心向往之。 听说坊市就在甄家堡的中心? 江鼎打算去看一看,一是看看玄气的景象如何,二也是为了弄些草药,先把丹药炼起来。 正准备出门,就听门口高三娘道:“公子,聂少来了。” 江鼎忙起身道:“快请。” 这些日子,除了闭门修炼和找甄行秋下棋之外,他也就和聂参交往多了些。而会登门拜访江鼎的,也只有聂参一人。 江鼎找甄行秋是为了学棋,聂参找江鼎是为了学剑。 聂参并非修士,只是一个凡间剑客,练剑的时间也不长,但却是江鼎见过在剑道上最有天赋的人。只是毕竟他俩的传承相差太远,仙凡有别,剑术自然也天差地远。两人本来在切磋剑法,过了几次,就成了江鼎指点聂参剑法了。 江鼎还挺喜欢指点旁人的,他虽不能将天心派的剑法整套教授他人,但以高人的身份点拨小辈本身的漏洞还是可以的。因为聂参虽然沉默寡言,但真诚勤奋,也对了江鼎的胃口,因此愿意尽心指点。 虽然交往半个月,两人已经熟悉了。聂参直接进来,在院子里遥遥一拱手,算是见礼。 江鼎出来,笑道:“怎么样,最近挺忙的?” 聂参道:“还是那些事儿。您知道,外头庄园的事儿。总算把其他庄园都弄完了,收在手里,马上要进行一个大的攻坚战。就是最后那个彩富庄。” 江鼎道:“我知道。听说了,这么说你下两个月都没时间休息了?” 聂参道:“总有两三个月吧,所以我才来再找您学一次剑。” 江鼎道:“也好,那我明天再出去,先去练剑。” 聂参讶道:“您要出去?去哪里?我和你去。” 江鼎想了想,道:“好,咱们一起去坊市逛逛。回头再练剑。” 聂参道:“坊市?协星?” 江鼎点头,道:“是这个名字吧?甄家堡特有的那个。” 聂参皱眉道:“若是协星,今日便不能去。” 江鼎奇道:“为什么?” 聂参道:“协星坊市每年分三季,分别是腊月正月,二三月和剩下几个月。如今正是腊月上季,坊市只开放给筑基修士和练气高层的修士,我等不便进入。” 江鼎微感失望,道:“这么说,要等正月过完才能进了?等等,二三月不会也只能练气中期才能进吧?” 聂参道:“理论上是如此。不过公子你和嫡系同等待遇,如果非要进去,就去府内报备,获得批准就可以进去了。” 江鼎心道:一个炼气期的坊市,也弄这么多玄虚。又道:“那你要等三月之后才能去?” 聂参道:“我?我三个月之后也不去。坊市都是修士,那里没我的地方。” 江鼎一怔,道:“那你平时去哪里,如果想买什么东西的话?” 聂参道:“甄家堡有集市啊,我要想买什么吃的用的,可以去外面买。不过我也很少买就是了。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江鼎皱眉道:“那你要买一些……譬如说破邪武器之类的,或者强身健体的丹药呢?” 聂参道:“我不用,公子会给我准备。”见江鼎有些气结,微笑道:“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去看看。” 江鼎道:“哪里?也在城里?” 聂参道:“不但在城里,还在府里。” 江鼎愕然道:“在府里?” 聂参点头,又道:“也不算府里,应该是山府后面的夹道。甄家堡每个府都有一处。” 江鼎问道:“那是什么,是集市么?” 聂参道:“算是吧。您知道甄家堡五宗鼎立,五大府就是五大嫡系。但其实甄家子弟有数万,其中修士也有上千,五个府里哪容得下?那些甄姓子弟就是庶流,依附于五大宗生活。” 江鼎点头,道:“夹道是五大宗以外的弟子交易的地方?” 聂参道:“大体上是吧,不过是属于山府的五分之一弟子。甄姓弟子资质最好的,可以进入大宗府邸修炼,最好最好的,甚至能和嫡系中的天才一样,入选天府。他们是有供奉的。但其他人没有,只能自谋生路,很多人就是采药猎兽或者做生意为生。除此之外,甄家还有门客,也就是那些外姓修士,同样是依附甄氏的。他们除了领取俸禄,也需要觅些外物,补贴自用,也是在那里交易。” 他沉吟了一下,道:“不过那里的修士大多是练气初期,还有些像我这样的武者,生意的水平当然不高了。不知公子能否看得上?” 江鼎道:“原来如此。听起来不错,我也就是个修炼初期,还能挑三拣四么?当然是去了。” 第77章 七十五 从角门出山府,就到了山府后面的夹道。 江鼎站在角门往外张望,但见夹道中空空荡荡,并不见热闹情景。 略一感应,此地竟还有静音的阵法,隔绝了外面的杂音和俗气,因此显得分外肃静,静的脚步声如惊雷,传出老远。 聂参引路,道:“这边来。” 江鼎跟着他,穿过夹道,过了一道门户,刚一迈过门槛,只觉轰的一下,耳边立刻鲜活了起来。 人声,车马声,叫卖声,论价声不绝于耳。 他仿佛身置当初沐平城的闹市之中,融于凡俗市井,虽然俗气,却又热闹亲切,颇感觉到几分怀念。 然而,即使声音恢复了嘈杂,眼前那一段夹道依旧空荡荡的,并不见有其他人影。 夹道尽头,还有一扇门户。 江鼎正要往里面进,聂参拦住,道:“公子,这个门户不可走。要走从这边。” 只见夹道旁边有一间三间门面的屋子,大门紧闭,聂参上前敲了敲门,江鼎听他的节奏是长三下,短三下,颇有节奏。 敲完九下,屋门自动打开,聂参当先进入。 只见屋中坐着两个人,都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江鼎扫了一眼,发现一个是修士,一个是武者。修士的修为不值一提,也就是勉强的练气一层,另一个武者倒还不错,筋骨强健,气血充足,太阳穴鼓起,用凡俗分类,这是个高级武师。 那武师看到聂参,笑吟吟道:“原来是聂师傅,今天又有空来啦?”那修士却是大喇喇在椅子上坐着,并不起身。 江鼎听到聂师傅的称呼,不知为什么,感觉一阵好笑。 聂参点头,指着江鼎道:“这是江法师。” 那武师一听“法师”两个字,吃了一惊,忙站起身,那懒洋洋的修士也回过头,打量江鼎。 打量一阵,修士起身,笑道:“还真是道友,道友请坐。在下是集市的看守,姓孙。” 江鼎谢了坐下,道:“孙道友好。”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坐下聊,不是去逛街么? 那修士笑道:“按照规矩,咱们这小市场虽然又小又破,可还是内部的,不对外开放。得验一下您的腰牌。” 江鼎正不知如何,聂参递过一个腰牌,道:“拿去。” 那修士仔细看了,笑道:“不错。好,那登记一下道友的名字,就可以进去了。”说着示意武师在一个账册上写了一个江字,并没有问江鼎的全名。然后交给江鼎一块柏木牌子,道,“这是出入的凭证。” 那修士示意他从另一边出门。原来房间的另一头有一处小门,聂参带着江鼎出门,门外又是一条回廊。回廊里声音更加嘈杂,已经到了闹市的门口。 从屋中出来,江鼎问道:“那腰牌是你寻来的么?” 聂参道:“是我的。” 江鼎颇为惊讶,道:“你的不要留着你自己出入么?” 聂参闻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是。上次我已经用那个腰牌登记了一个出入牌子,今天再登记一个,也是一样。腰牌都是一样的,无非编号不同。他们又不记得编号,哪知道腰牌登记过没有?” 江鼎匪夷所思,道:“照这么说,一块腰牌可以办无数个出入牌了。” 聂参道:“是啊。大家都这么干,想带人进来,再简单不过了。” 江鼎额了一声,道:“既然如此,还假模假式的弄什么出入牌,放开了大家随便进不好么?” 聂参道:“那又不行。因为这还是内部的集市。有腰牌,别管那腰牌用过多少次,总是跟府里有关系,多少有个担保人。若是省了这一个关口,那就泥沙俱下,根本算不清楚了。” 他又道:“何况咱们是从府里的入口进去的,必然是自家人,当然盘查的宽松。您看他们都认得我,可知府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人,熟人好说话,自然不会深究。外面还有一个开口,是开在小巷子里的。那边盘查的要严得多。” 江鼎点头道:“那边要看其他证件?” 聂参道:“不是。那边要钱。有熟人引荐,三两黄金入门费。没有熟人引荐,进来一次要十两黄金。” 江鼎默然,道:“只要交钱就行,那还是很乱啊。” 聂参失笑道,“本来就乱啊。现在集市里龙蛇混杂,一团混乱。您看就知道了。” 江鼎道:“想也知道。不过,修士的集市,竟然要黄金做门费,也太不像话。” 聂参道:“不用黄金,难道用灵石么?您知道灵石多珍贵?您的份例如果跟公子一样的话,那就是十块一个月。那是最顶级的了。像客卿这样的,只有客卿长老才能和您一样。一般的客卿每月才一块灵石,很多旁系庶流,连一块也没有。好容易弄到灵石,也要留着备用,哪能用在这上面?” 江鼎道:“那么市场交易也是用金银了?” 聂参道:“修士之外的交易,用金银。至于修士之间的交易,我不是修士,也不知道,可能用灵石?听说以物易物的多。” 江鼎点头,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是修士呢?我看你有修士的天赋啊。难道甄家不培养你么?”虽然不好,但是也是八品根骨,比江鼎今世的绝道之体强上不少。 聂参目光闪动,道:“现在我还不够格。我正在为成为修士努力。只要立下足够的功劳,资历又够,自然就能换取修道的功法了。我攒了许多年的,三年之内,一定能成为修士。”说到这里,他精神抖擞,显然对修道十分憧憬。 江鼎大概了解了,甄家大概有一套体系,专门供有天赋的少年积累贡献,进而换取修道的功法。这也是合理,法不轻传,纵然有修道的资质,还有千千万万潜力胚子埋没山野,甄家能提供一个机会,已经不易。 正说着,走廊已经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繁华的集市映入眼帘。 眼前是一条街道,比江鼎印象中的“夹道”宽阔了三倍不止,比沐平城的大街也差不了多少。街道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摊位,大多数是地摊,还有的支起了棚子,显得体面许多。街道上人来人往,差不多的摊位前都围着人,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 果然是集市啊。 江鼎往一个个摊位上看去。摊位上有的是草药,有的是金石皮毛之类的材料,也有卖武器、衣甲、布匹乃至日用品的,甚至还有棚子里摆放着桌椅,卖饮食茶水。东西倒是琳琅满目,就是从大面上看,看不出这是一处修士的集市。 而且,市场虽然不比市井俗气冲天,但玄气也是一团混乱,来往行人倒有玄气外溢,但喜的喜、怒的怒,喜怒哀乐各有不同,且纠缠在一起,根本无法吸收。 江鼎揉了揉额头,他差点忘了,自己在俗世就是因为俗人悲喜不同,才无法顺利吸取玄气,只能去万人空巷的大场面中蹭上一些,现在又是这样。修士跟凡人也没什么差别,情绪变幻万端,非人所能操控。 看来修习玄气的打算,是没那么容易实现了。 无奈之下,江鼎只好转向第二个目标——丹药,或者草药。 聂参已经进了街道,江鼎便跟上。置身闹市,又和旁观不同,目光一下子变窄了,只能看见眼前的一两个摊位。 沿着摊位走,江鼎发现卖草药的还是不少的。且所有类型的摊位之中,就数草药的摊位最多。很多摊位的草药都是扎好了,一副一副的卖,也有零散卖的。 江鼎挤进其中一个摊位,就见摊位上一半是散卖,一半是按照套卖。套卖的都用桑皮纸包好了,上面插着红色的标签。 拿起一副药,只见标签上写的是“易筋汤”,他皱眉放下,再拿起一副,又是“补血散”。这些名词他没有印象,想了一阵,才明白是武师补气锻炼筋骨的药浴和汤药。 他在前面挑挑拣拣,拿了又放下,便惹了摊主不满,吆喝道:“易筋锻骨、补气补血的好药,十两金子一副,看上拿走,不要的起开,别耽误了后面需要的客人。” 果然后面有人往前挤,喊道:“我要了,前面的不要挡路。”甚至有人往旁边扒拉江鼎。 江鼎无奈,只得出来,就这么一进一出的功夫,头上已经冒了一头热汗。 聂参在旁边看到了他的窘况,笑道:“江公子,你跟那些人挤什么?他们都是武师啊。” 江鼎这才恍然,道:“他们不卖修士的药材?” 聂参摇头,道:“修士的药材都珍贵,当然不能这么撂地摆着卖了。咱们去里面看看。” 两人穿过前面最混乱的一片街道,再往里面走,人稍微少了些。聂参道:“您看——那个摊子像是卖仙家草药的。” 就见一个小道士在石板地上盘膝打坐,旁边放着一个药箱。药箱有一般的床头柜大小,乌木镶银,贵重精致,上下十余层抽屉,每一层有象牙的标签,标着草药和丹药的名字。地下放着一杆精致的铜杆称。 江鼎松了口气,心道:这还像话。上前见礼,道:“道友请了。” 那小道士年纪不大,气派却是不小,打坐时老神在在,颇有些不屑外物的味道。直到听了江鼎的问候声,这才缓缓抬起眼皮,拖长了声音道:“谁啊?” 江鼎好笑,蹲下身来,道:“卖草药么?” 那小道士从最下层的托盘里拿出一个木托盘,盘子上放了一个镊子,道:“看上什么自取,我给你称了算钱。” 江鼎道:“好。”取了盘子,再看柜子上的标签。 只见一排排标签都是“草参”、“首乌”、“肉芝”、“黄芪”之类的草药,大多还是能和武师公用的,无非是年份日久,到了灵药的线上。江鼎的目光一路上移,柜子最上面,有一个镶金边的抽屉,上面写着“丹方”两个字。 他心中一动,就要打开抽屉,刚一摸到柜子上,那小道士喝道:“别动。” 江鼎住手,道:“这不是卖的?” 那小道士皱眉道:“当然是买的,你不懂规矩么?我这抽屉里装的都是玉简,你只要一打开,就能用意念去扫看,记住了丹方,我还卖不卖了?” 江鼎心道:就凭你我的意念,还能隔空扫视玉简么?便道:“这是什么丹方?怎么卖?” 小道士缓过颜色,道:“我这里卖的是辟谷丹、清明丹、回春丹和聚灵丹的丹方。前面三种出卖玉简,一份一个灵石。聚灵丹不卖,给看一眼,一眼一个灵石。” 江鼎点头,觉得物美价廉。他的印象中,下品灵石不值钱,一个灵石能买东西,已经是便宜。且他还真需要丹方。虽然他脑子里也记了不少丹方,但都是高级的方子,最多的是地丹、玄丹和一些高等的黄丹。甚至天丹也在千秋炼丹术中有记载,唯独最下品的黄丹,也就是现在用的,他不记得几种了。也是他眼界高,本来看不上,因此反而缺失了。 像辟谷丹、回春丹他都没记过,聚灵丹他依稀记得师姐教授过,但记不太清楚了。他要想以炼丹为生,除了尽快练熟手之外,需要重新研究一下这些基础的丹方。 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身家,虽然都买下来需要不少灵石,但这些投入也是必要的,江鼎便道:“每一个给我一张。聚灵丹我也扫一眼。” 小道士吃了一惊,露出客气的笑容,道:“好嘞。”飞快的打开抽屉,拿出三枚玉简递过去,又将一个镶金盒子拿出来,道:“您看这灵石……” 江鼎交付四枚灵石,将玉简和盒子接过,先不看别的,打开盒子,将聚灵丹的丹方贴在额头细看。 那小道士虽然少见这样大手笔的主顾,但从江鼎的年纪还有衣着能判断他出身不俗,心中已经猜到江鼎的目的,暗道:又是个想当炼丹师的傻瓜。炼丹师要是那么容易能当,岂不人人都能修成才了?不过看他出手阔绰,想必家里有几个糟钱,让他造去吧。最好把家里败光了,他才知道厉害。 过了一会儿,江鼎始终不把玉简拿下来,小道士也不催促。他卖的是“扫一眼”,其实并非只给一眼,只要不拿走,下一个主顾不来,想看多久都行。 只是江鼎越看眉头越是紧皱,小道士心中幸灾乐祸,暗道:傻了吧?看不懂了吧?还别说让你炼丹,连丹方这一关你都过不去,还做炼丹师的梦呢? 过了良久,江鼎拿下玉简,皱眉道:“你这丹方是哪家的?” 小道士眉毛竖起道:“什么意思?” 江鼎觉得刚才问的突兀了,便道:“我觉得这丹方,和我以前看到的不一样。” 第78章 七十六 小道士一怔,立刻一口道:“自然是你以前看的是假货。” 江鼎皱眉道:“何以见得?” 小道士道:“你看到玉简下的标志了么?那个‘紫’字?我这是从紫庐带出来的丹方,有认定的,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野狐禅。就东阐国来说,炼丹术紫庐认第二,谁敢认第一?怀疑紫庐的丹药,开什么玩笑?” 江鼎微笑道:“东阐国,好大一个东阐国啊。” 小道士横眉竖目的道:“什么意思?” 江鼎道:“没什么。我说你说的对。” 小道士觉得胸口气闷,喝道:“还要什么东西?不要可以走人了。” 江鼎慢悠悠的道:“每一个丹药的配药给我来几副。” 小道士这才缓过来,神色依旧不好看,指着下面一排,道:“都在那里。” 江鼎往下看,果然见几个大抽屉分别写着“聚灵丹”、“回春丹”等等名字,拉开一个抽屉,就见里面都是一小包一小包的药材,和那边武师卖丹药一样,都按照一副药的分量包好了。别说,倒是服务贴心。 拿出一包药材,却是一提,把三包提了起来,他还道是粘连了,仔细一看,却是三包药材用绳子捆在一起,一提溜就是一串,奇道:“这是什么意思?只能三包一起卖?” 小道士道:“这是规矩。一般买药的,都是买给炼丹师炼制的。炼丹师的规矩都是备三份药材,出一份丹药。你买一份儿丹药,人家不给你炼。” 江鼎又不懂了,问道:“三份药材,一份丹药,那剩下的呢?” 小道士不耐烦道:“三份药材成功一份就不错了,人家还黑你的啊?” 江鼎暗自腹诽道:这是什么炼丹师啊?三份药材成功一份儿还不错?四师姐炼制玄丹,十份药材若有一份达不到正品,她便生气数日,赌气不开炉。纵然凡间丹药师功夫不到,也不该如此差劲,多半是这道士不认得正经的丹药师。 其实他不知道,一般的炼丹师还真就是这样的水准。甚至能保证三分之一的成功率的,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炼丹师。会这样除了炼丹术的传承不行之外,就是炼丹师其实没办法大量训练。因为药材珍贵,很多炼丹师炼丹的次数其实有限,成功率也是堪忧。 最好的炼丹师一般都是门派或者大世家养着的那些,除了炼丹术本身过硬之外,就是可以浪费大量药材炼丹,拼一个手熟。但即使如此,他们真正熟练的也就只有那么几种丹药,其他的一是丹方难得,二是材料不够,不能大量练习,成功率也就不尽如人意了。 江鼎道:“能打开来看么?” 小道士脸色难看,道:“只许开一包。稳当点儿,打翻了要赔的。” 江鼎道:“多谢。“说着打开一包聚灵丹的药材,眼见丹方上的几种药材都在,而且分量配比也是十足。 就是这品相…… 有点一言难尽。 新鲜不新鲜,就不必说了,很多药材都是都是虫吃鼠咬,泛黄枯败的边角料,药力大大流失不说,简直能不能称为药材还是两说。 江鼎忍不住恼怒,那小道士态度不好,他可以不在意,卖假冒伪劣,分明是人品问题,道:“你这是以次充好,骗人钱财么?” 那小道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浑身炸毛,挑起三尺高,喝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三番两次污蔑道爷我,你给说清楚。”说着一把揪住他。 江鼎也自恼火,道:“我说的就是你,骗人骗到我这里来了。上万年的老狐狸都没骗得过我,你又算什么?” 两人就要扭打在一起。江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修士打架要像凡人一般撕扯,不过他也不怕,那小道士近身的身手不过尔尔,江鼎学过伏虎拳,几下子拆解,将他一手压在背后,按翻在地上。 周围一阵惊动,不过并没有产生多少骚乱。几个武师正在交涉,一看这边神仙打架,立刻轰然散去,竟给他们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其实市场中经常打架,毕竟是自发的地方,没有强力的管理者,很多纠纷就靠拳头解决。只是毕竟靠近山府,若闹大了惹得甄氏不快就要坏事,因此大家都有默契,打架时武师不可用内力,修士不可用真气,尽量影响小一点,分出胜负算完。 只是一般打架的都是武者,修士自重身份,很少有拉下脸皮动手的,因此这一架打得新鲜。不过众人看两人都不过十多岁,心中不免道:年轻人,火气大,修士也是如此。 那小道士被压在地上,哇哇大叫,又是叫痛,又是叫骂。江鼎被他吵得不胜其烦,道:“行啦,丢不丢人?” 那小道士叫道:“感情不是你被压着。” 这时,远处挤出来一个中年修士,上来先打圆场道:“两位道友,给我一个面子,暂且罢手如何?” 他说这话是给双方面子,事实上只要江鼎罢手,就能罢手。江鼎也不多说,松手将那小道士一推,道:“下次放聪明点。把眼泪擦了,真给修士丢人。” 小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跳起来骂道:“王八蛋,狗贼,别落在我手里。” 那修士皱眉道:“华乾道友,别口出恶言。都是道门的修家,让外人看笑话么?” 小道士瘪着嘴道:“李道兄,你要给我做主,他污蔑我在先,动手在后,我们五……能让人这么欺负?” 那修士笑呵呵道:“今日之事,总要解决。两位道友,咱们一起去那边吃杯茶如何?” 江鼎点头道:“好啊。” 这时,人群中又挤出一人,道:“江公子,怎么了?”却是聂参。 原来聂参和江鼎毕竟分属仙凡两道,买东西也不在一起。江鼎去买药材时,聂参往前面去看地摊了,听到这边乱起来,才挤了回来。 江鼎冲他点点头,道:“出了点儿事,我跟两位道友喝杯茶去。” 聂参目光在另外两个修士面上一扫,颇露警惕之色,道:“我陪你去。” 那李修士呵呵一笑,道:“这位小师傅倒也忠心,不过我们就是去前面喝杯茶,似乎不用跟得太紧吧?” 江鼎道:“跟我走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大路痴,万一迷路了,他可以送我回来。” 李修士知道他是客气话,无非是坚持跟聂参一起去,打量了聂参一下,发觉他一表人才,英气勃勃,虽然只是个凡人,但毫不俗气,心中暗自猜测江鼎的来历不凡,笑道:“既然如此,这边请。” 几人来到夹道后半段,有一个茶棚支在路边,也不过是竹子架支撑,比外面强些就是四周挂着竹帘,算有一个比较封闭的空间。 那李修士笑道:“地方简陋,道友见笑了。” 江鼎笑道:“已经很好了。”心中暗道:听他的意思,仿佛这茶棚是他的。 果然进得里间,伙计上来道:“东家。” 那李修士道:“有贵客来,快收拾一张干净桌子。” 江鼎往四周看了一下,只见坐着喝茶的全是修士,棚中点了香,正是道门特有的“清香”,香味淡雅,混合了淡淡的茶味,小小一座竹棚立刻便少了俗气。 李修士将江鼎让到座位上,又命伙计上好茶,笑道:“刚刚的争执,能说给老夫听听么?” 小道士一路来,都是一脸不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道:“李道兄,我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你怎么不先问我?” 李修士瞪了他一眼,道:“多嘴。谁先说谁后说有什么不同?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这位道友会信口开河?” 江鼎笑了,刚刚那件事就是小插曲,他还能斤斤计较?当下如实将两人的争端说了,并未添油加醋,不过假冒伪劣一说他是坚持的,眼见为实,差的怎么样也变不成好的。 李修士听了之后,哈哈一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会打起来。大家都没错,就是个误会。”说着茶水上来,他便先让茶,道,“道友尝尝本地的灵茶如何?” 江鼎喝了一口,发觉茶水之中微有灵气,果然不同凡俗,道:“好茶。” 李修士一直在观察江鼎,从他的衣着、举止、谈吐看他的来路,现在已经大略有了猜测,道:“道友很少出门吧?” 江鼎道:“初来贵宝地。” 李修士笑道:“那就难怪了。道友说他的药材不好,我也承认,本来就不好。”这时那小道士气鼓鼓的,他笑着压了压手,道,“可你说他假冒伪劣,那就不对了。因为他的价钱,本来也是对着劣货的。你跟江道友报价了么?” 那小道士悻悻道:“还没来得及。” 李修士道:“你看,你们那么心急干什么?你现在来报价。” 那小道士咕哝道:“我现在不卖给他。” 李修士嘿了一声,道:“你还来劲了。道友,这一份三副聚灵丹药材,只卖一个灵石,你还觉得亏么?” 江鼎对价格没有概念,皱眉道:“这药材根本就不能用,不是价格的问题。” 李修士越发肯定他是养尊处优的名门弟子,笑道:“道友这么说,那也别白费力气了,整个集市找不到比他这里更好的药材了。” 江鼎愕然,道:“为什么?” 李修士道:“因为药材这种俏货,街面上有钱也买不到啊。譬如甄家堡,最好的药材,一定是供给甄家的,不单单是因为他们价格高,更因为他们势力大。次一等要送到协星坊市,摆到店铺里买。再次一等的,放到黑市里,或者有炼丹师收走,能流落到集市里的,那都是最下等的。” 江鼎一阵失望,他是打算进集市找药材的,结果药材没有,玄气也没有,协星坊市不开门,甄家也不能要,难不成自己要度过几个月的空窗期么? 李修士笑道:“不仅仅是这里,除了那些最自由的黑市,一般背靠大势力的坊市,都有这个问题。就算别的势力卡的松,次等的药材可以外卖,最好的药材也一定不会在市面上。除非……”说到这里,突然拖长了音调。 江鼎追问道:“除非什么?” 李修士笑了笑,再次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道:“除非加入势力。” 江鼎“哦”了一声,道:“是啊。” 李修士笑道:“我说的势力,可不是甄家啊,或者大宗门的那些势力。那些势力门槛高,不自由,还看不起我们这些散修,上赶着做牛做马,还把我们看得凡人都不如。这等势力,不加入也罢。” 江鼎道:“那你说的是……” 李修士道:“是我们的自己的组织,散修的联盟。联盟中大家平等相交,守望相助。有了好东西,大家第一个拿出来跟盟里的人分享,分享的顺序比大宗门还靠前。修道有了心得体会,大家一起坐下来论道,互相印证切磋,修道并非难事。且我们的盟友遍布天下,去哪里都能联络上,哪里的他乡都是故乡。” 他说的天花乱坠,江鼎听得也有些心动,问道:“这是什么组织啊?” 李修士笑道:“这就是我们的五指盟。” 听到五指盟三个字,江鼎一怔,道:“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 李修士道:“听过就对了。天下散修的联盟有不少,但我们五指盟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论规模,论人才,论资源,都是顶尖的,道友想必是听过我们在外的名声。” 江鼎思索片刻,道:“听过,可是记不起在哪儿听过了。” 真是怪了,他从山上下来,也不过一个多月时间,经历简单清楚,应当和五指盟沾不上边儿才对。何况他记忆力不俗,可以说过耳不忘,却怎么也记不起了,想必听到这个名字,应该是非常非常偶然的情形。 李修士笑道:“想不起来没关系,之前听过我们,只能说明道友和我们有缘分,如今缘分已经到了,过去的事情也不重要。怎么样,要不要加入我们这个联盟?” 江鼎道:“我想加,就可以加?什么人都可以加?” 李修士道:“是,也不是。说是呢,我刚刚说了,五指盟是散修的联盟。散修么,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修为有高低,出身无上下。过去不问,只看眼下。无论什么人都能加入五指盟。倘若我们也学那些高门大派一样,非要论出身收人,那就失去了联盟的意义了。” 江鼎点头道:“说得好。” 李修士道:“说不是呢,是我们不管过去,但要防着老搞破坏的。还有这联盟为的是互助,大家都热心帮助别人,然后才接受帮助。要是都只要好处,没有贡献,联盟不用几天就垮了。因此我们不问出身,却要考察品行。” 江鼎又点头,道:“也有道理。” 李修士笑道:“道友若有意,我这里有一张卡。”说着拿出一张薄薄的玉质卡片,道,“这就是我们五指盟的引荐卡。这里……”他指了指背面,隐隐刻着五指的图案,“五个手指,要盖五个章。也就是说有五位老成员认可了你,即可进入后备盟员。然后再通过盟中考验,就能转正。这位……”他指了指小道士,“华乾道友,现在就是后备盟员,还没转正。道友要不要拿一张去?” 江鼎道:“我若拿了,后来不加入,那便怎样?” 李修士笑道:“那就是我们无缘。咱们修道士不就讲究个顺乎天意,合乎缘分么?不瞒你说,我们五指盟广开大门,就我是这一片儿小小执事,一个月引荐卡还不发个百十张?能引来一两个正式的盟员就不错。你若是不能确定,又不肯白拿,受累给我三两银子的工本费。” 江鼎笑道:“那我愧领一张。” 李修士笑道:“好极,你拿一张,纵然不成,也算交了这个朋友。我做主,盟中的聚灵丹草药我可以平价卖你一副,这可是外面买不到的。”说罢他一示意,后面伙计拿上一副草药,也是三小包连在一起,道,“我给你打个折,三个灵石,这可是没有的价钱。” 江鼎谢过,打开一看,果然是聚灵丹的丹药,品质比那小道士卖的不知好上多少,虽然比不上天心派的,但炼制正品丹药绰绰有余。方相信了李修士所言不虚,五指盟果然有门道,不然何以一个茶棚掌柜随手竟能拿出草药来? 李修士道:“既然这么投缘,我再给你盖个印章。五指盟引荐五有其一,你再凑四个就够。”说罢拿出自己的印章来,盖在最左首,戳了一个鲜红的红印。 江鼎本来无所谓,看到他的动作,陡然瞳孔一缩,惊异之色一闪而逝。 他想起来了,想起在哪里听到过五指盟的名字了。 出的茶棚,江鼎掂量着手中药材,神思有些不属。聂参问道:“江公子,回去么?” 江鼎哦了一声,道:“聂参,若是你,你会加入这个五指盟么?” 聂参道:“我又不是修士。” 江鼎道:“你不是要成为修士么?” 聂参摇头,道:“到时候再看吧,不是修士,就不能想象修士的想法。” 江鼎道:“也对。你一向务实。刚才看见什么想要的东西了么?” 聂参道:“没什么,不过我遇到了一块奇怪的石头,不知是什么东西。公子能帮我去看看么?” 第79章 七十七 两人挤过后半条街,在一个角落里找到聂参说的石头。 只见角落里有一个地摊,虽然街上地摊最多,但这个地摊也够简陋了。别的摊位好歹还支张桌子,放把板凳,这个真是纯“地”摊。地上摆了一张破布,横竖放着几块石头,摊主就在破布后面席地而坐。 那摊主是个老头,也不知多大年纪了,胡子头发一大把,雪白的头发帘垂下来,把脸都挡没了,且垂着脑袋,头一点一点的,分明是在睡觉。 江鼎忍不住笑道:“这卖家心够宽的,卖东西也敢睡觉,也不怕人把东西偷了去。”说着蹲下身来看他的东西。 虽然摊位上的石头大多丑陋,但还真不错,有几种矿石都是炼器尤其是炼制飞剑的好材料,就是纯度不高,但也难得了。只是江鼎经过刚刚一番采购,囊中羞涩,不然他还真想全买下来。 这样好的摊子,竟没人光顾,也不知是这些人眼光差,还是这老者摆摊的地方太隐蔽。 在摊上拣选一遍,经过痛心的取舍权衡,江鼎将自己想要的搂在一起,就要询问价钱,这时却想起来他是陪着聂参来的。所谓先来后到,自己只顾着选自己的东西,实在不厚道。 他转身问道:“你想要的是哪个?” 聂参道:“不是这些,是那个——我也不是想要,就是觉得奇怪。”说着伸手一指。 江鼎顺着他的手指往后看去,就见墙边竖着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石头前面摆着一个盒子。 那石头灰不溜秋,形状普通,就像一块山里随处可见的岩石,江鼎还以为是哪里拉过来的假山石,一点儿没在意,聂参指点之后才注意到。 看了两眼,他又疑惑了。 横看竖看,这就是一块普通的山石。江鼎久在大宗门,又博览群书,见识不少,像摊上摆的那些矿石,他一个不差,全都认识,很多偏僻的冷门矿石一般人不认识,他也认得,或者至少有个印象。只是那块大石头,确实没什么特殊,就是山中满地都是的灰岩,他应当不会认错的。 带着疑惑,江鼎问道:“那石头怎么啦?” 聂参道:“摸起来会有不同。您过来一下。” 江鼎上前,聂参示意他伸手放在石头上。江鼎依言放上,伸手摩挲。 触感……就是石头。 江鼎不免目露疑惑之色,但聂参认真地看着自己,只得继续放着。 摸了许久,突然觉得手心一凉,心得微寒,好像摸到了什么金属上,但那点寒气也是一闪而逝,转眼间消失了,快的几乎像是错觉。 就这样? 江鼎回过头去,道:“到底有什么奇怪的?”只是凉了一下,至于特意找他过来么? 然后,他又仔细看那盒子,盒子上贴了一张纸条,写着“机缘石,摸一次黄金十两。” 我擦。 江鼎闪电般的缩回手,道:“摸一下十两黄金?你难道是没钱付账才找我来的?” 聂参道:“不是,我以前付过钱了。您的钱我也付了吧。”说着拿出一小锭黄金。 江鼎目光往盒子里看,只见盒子里孤零零的放着一锭黄金,道:“那是你付的?莫非偌大集市里,就只有你一个冤大头?” 聂参道:“不,刚刚很多人摸,不过他们都没给钱。老人家也不管。我去叫老人起来,让他收钱,他没起,很多人还骂我。” 江鼎又好气又好笑,点指他道:“你呀……算了。”说着拿出一小锭黄金放进去,道,“谁叫我是你这个冤大头找来的,我跟你一起做冤大头吧。” 聂参道:“不是……您没有感觉么?” 江鼎道:“什么感觉?” 聂参道:“没有听见什么?” 江鼎一挑眉,感兴趣的道:“怎么?你听见什么了?跟我说说。” 聂参神思缥缈,道:“我按在石头上,耳边立刻想起了风声。但不是北风的咆哮声,也不是风吹过涵洞的呜呜声,而是……剑风。”他越说越是肯定,道,“那是舞剑的风声,嗤嗤的,越来越响。后面还有金铁交鸣声、剑鸣声。四方八方都是,很久才停下来。” 江鼎细细的听了,先是疑惑,渐渐地恍然,上下打量他,道:“原来如此。我说呢。” 聂参道:“您知道是怎么回事?” 江鼎露出笑容,道:“怪不得叫机缘石,是你的机缘到了。”说着道,“你有剑么?” 聂参道:“您忘了?我不带剑的。” 江鼎这才想起来,聂参的剑似乎是被甄行秋收了,因此随身都不带剑,连到江鼎这里切磋剑法,都是借他的剑,且只用木剑,不用铁剑。 江鼎正要把自己的剑拿出来,突然目光一转,看见摊主老头身边放着一把,剑鞘坐在老头身下,心中一动,走过去道:“劳驾,前辈,我借用一下你的剑。” 那老者兀自低着头,江鼎离得近了,能听到他低低的齁声。 江鼎嘿嘿一笑,突然抓住剑柄,往外一扯。 剑连着剑鞘往外抽出一尺,那老者猛地清醒,一手抓住江鼎,叫道:“有贼啊,有贼啊。” 江鼎当即松开手,道:“别吵啦,您醒了,咱们就谈谈借剑的问题。” 那老者看着江鼎,浓密的白发下,一双小豆眼幽幽泛光,道:“你自己有剑,还借我的剑,这是有病么?” 江鼎道:“说是跟您借剑,其实借的是机缘。” 那老者目光一闪,笑道:“小子,你很懂啊?你要我的机缘?” 江鼎指了指聂参,道:“是他。”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一番聂参,道:“他不如你看着机灵。” 江鼎道:“可惜剑道老祖并不这么觉得。” 那老者嘿嘿一笑,道:“小子,你真的很懂。至于这小子……”他敲了敲脑袋,道,“心肠很好,也不错。拿着——”说着把长剑抽出来,扔给聂参。 聂参一接,疑惑的看着江鼎。江鼎道:“拿着剑,去摸山石。” 那老者接了一句:“这一次也要给钱的。” 聂参拿了剑,再次摸那石头。 手掌刚一触碰到石头表面,手掌一痛,紧接着心底一寒,就好像被一把剑刺穿了一般。只听耳边嗡的一声,仿佛一座大钟被黄金杵打响,震得耳鼓发麻。 他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脱鞘而出,在空中浮动,周身包裹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光彩,在空中震动,剑鸣之声直入云霄。 江鼎忍不住露出笑容,那老者却是一跃而起,笑道:“妙极,妙极。”突然伸手一抓,将浮在空中的长剑抓到自己手里,对聂参道:“小子,你多大年纪了?” 聂参迷迷糊糊,但还是回答道:“十六岁。” 那老者道:“还好,还好。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聂参道:“聂参……家住……就在山府里。” 正在这时,只听脚步声响起,不少人听到剑鸣声,都跑过来查看,这时老者已经把剑收了起来,异象消失,众人便不知所从,站在那里成了半个圈子。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人来了,今天到这里,我这里先走一步。”说罢把长剑一横,剑浮在空中,人已经跳了上去。 江鼎忙上前一步,道:“前辈,这些矿石都给了我吧。” 那老者一拍脑袋,道:“你不说我还给忘了。这些东西虽小,也是块肉啊。”说着一卷袖子,把矿石全部卷了,又将那盒子里的黄金也都拿了。看了江鼎一眼,嘬着牙花子,道:“既然和你……和你……还算投缘……就……就……” 江鼎道:“就什么?你快说出来吧,别累坏了。” 那老者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黢黢的石头,扔给江鼎,道:“给你。”说着别过头去,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抢回来似的。 紧接着,老者上前猛地扛起了大块山石,巨大的山石扛着,把他的身子都压得看不见了。 就在众人的围观中,剑光一闪,老者连同山石化作一道虹光,直冲天际。 围观的众人都看得傻了。不知谁起头,叫道:“仙师……真的是仙师!” 在甄家堡生活的人,当然没少见到修士,只是也很少看见御剑横空的修仙人。只因能够御剑的都是筑基修士,而甄家能够筑基的也就是五大侯府连同老祖寥寥数人而已,因此街面上一人凌空飞去,还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趁着他们骚动,江鼎一拉聂参,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聂参兀自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江鼎道:“你的机缘到了,咱们先离开,回头跟你说。” 聂参道:“机缘?是那位老人家么?可是他已经走了啊?” 江鼎道:“他会回来的。为今之计,咱们先回府,现在他们还没想起你,万一想起来都来围观,就走不了了。” 聂参点头,两人混入人群往出口走去。江鼎在前面脚步极快,聂参跟在后面,也是埋头走路。 突然,江鼎身子一停,聂参差点撞上他,道:“怎么了?” 江鼎轻声道:“对不起……我要看一件东西。” 第80章 七十八 聂参听他的声音和平时完全不同,透着一股软弱的空灵,仿佛是从远处传来,不由疑惑,目光跟着他。 只见江鼎脚步虚飘的走向旁边一个摊子,拿起架子上一件衣服。 原来那摊子卖的是衣服,且是道袍为主,摊主也是个道士。摊子上挂了几件道袍,江鼎死死攥住的就是其中一件纯白色的。 那件衣服很是单薄,且除了一身白色,并没其他配饰,简直就是一条白布,即使聂参不在意衣衫美丑,也觉得太过寻常,但江鼎的样子,仿佛抓到了一件稀世珍宝一般。 甚至,他的目光渐渐地虚化,仿佛汪了一谭秋水一般,不住的闪动。 哭了? 聂参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荒谬,好端端的,江鼎怎么会哭?定然是自己眼花。 摊主见江鼎过来,本来要招呼,但见江鼎拿着衣服不撒手,还有些用力过度,要撕破了的样子,颜色不免难看,道:“喂,你买不买?” 聂参在旁边道:“买。我买了。” 摊主见江鼎没有表示,道:“你们一起的?我这可是道袍,修士穿的,你穿没用。” 聂参道:“是一起的。”再看那道袍的质量,又单薄又粗糙,心中暗道:给我我也不穿,这衣服有什么用处,连寒气都不挡。 摊主道:“既然如此,承惠一个灵石。” 聂参脸色一变,他不缺黄金,灵石却缺少,仅有的家底还是偶然得来的,但如此情势,只有他先垫付,便掏出灵石来,问道:“你这道袍是哪里来的?” 那摊主眼珠一转,原来这件衣服是他收来的估衣,早忘了是哪里收来的,但是当新货卖,道:“当然是我自家做的。我家里就是专做道袍的名店,你看这质地,这款式,又美观又实用,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抵挡法术更不在话下。” 聂参半信半疑,轻轻拍了拍江鼎,道:“江公子,你确定要……” 刚一碰他,便觉江鼎身上一阵滚烫,仿佛烧着了一般,聂参吃了一惊,道:“公子?” 江鼎突然一动,转过头来,道:“不好意思,失态了。” 聂参摇头道:“无妨,您……没事吧?” 江鼎摇头,道:“没事。你刚刚替我交钱了?” 聂参点头,江鼎将一个灵石交还,于是他如今只剩下五枚灵石的身家。 那摊主虽然嫌弃江鼎作怪,但交易成功,还是笑脸迎人,笑道:“给您包起来?” 江鼎道:“不必,我带走。”说着将道袍摘下,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抱在怀里,就像是抱一件得来不易的珍宝。 目送江鼎离开,摊主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道:莫非是什么传说中的法器?我卖一个灵石是不是太亏了?早知道应该卖他一百灵石才对。 两人出了市场,聂参道:“江公子,你真要穿着这一件?” 江鼎道:“自然。有什么不便么?” 聂参道:“那倒没什么,就是出去还是……加点儿颜色衣服压一压,太素净了。” 原来这衣服白的刺眼,虽然很多人都喜欢穿白,但那白色多半不是纯白,是米白、乳白一类颜色,或者有暗纹刺绣之类款式,像这件白的跟孝袍子一样,实在太扎眼了。 江鼎道:“多谢。你先回去吧,对了,你是单独住一间房子,还是与人同住?” 聂参道:“我住在公子院中的厢房里,单独一间。” 江鼎道:“那就好了,晚上若有人去找你,千万别吃惊。” 告别聂参,江鼎带着白衣回到屋中,一路上已经是强忍眼泪,回到房中忍了又忍,才没哭出来。 这件衣服虽然并不美观,也非宝物,却勾起了他的记忆。 那段最美好,也是最悲伤地记忆。 这件衣服,不论款式还是颜色,和大师兄最后赠给他的那件一模一样。 当初,他就是穿着同样的白衣,从天心派离开,独自一人走向世界,素白的颜色正如他当时的心情,白的茫然,白的悲伤。 只是,那件衣服,也是他对少年生活的最后一丝留念也毁了。 身坠裂隙,他连自己也不能保全,何况外物?那件白衣已经随着他前世的肉身一起,化作万千残渣,流落在空间裂隙深处,最终化为齑粉,化为青烟,再不能在人间见到一分痕迹。 对此,他虽然愧疚,虽然悲哀,却也无可奈何,那些天他可伤悲的事情太多,甚至都无暇单独为一件衣服抽出哪怕一刻时间,单独凭吊。 所以今天当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如遭雷击,完全傻了。 他扑上去抓住那件衣衫,如同抓住一根连接前世今生的蜘蛛丝,蜘蛛丝细幼,脆弱不堪,但却倾注了最后一丝希望。 终于,他的眼泪滑落下来,打湿了衣服。 面向墙壁,默默静止许久,他站起身,除下外衣,换上这件新衣。 出乎意料的合身。 白衣的领口、肘腋、袖口都完全贴合他的身体,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衣襟垂下,甚至没有一丝褶皱。 真的是天意么? 倘若这么一件衣服出现,是天意给我的纪念。那么上天总算对我不薄。 穿着衣裳,江鼎靠在角落,蜷缩起身体,仿佛回到了故乡。 师兄……他在哪儿呢? 程默漫无目的的走着。 他已经忘了自己这样走了多久,似乎是从天地初开的时候开始走起,要走到世界毁灭。 然而,理智告诉他,他不过走了一个多月时间。 一个多月前,他一时冲动,跟着师弟跳下裂缝,在空间裂隙处游荡,终于流落到这个地方。 那时,他不免后悔,跳下裂隙是他一时情急,抛弃了师父,抛弃了同门,抛弃了责任,追寻着自己的冲动,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更重要的是,他没找到师弟。 进了裂隙之后,天昏地暗,罡风猛烈,他用所有的修为支起防护罩,又以法宝护身,也仅可自保。周围全是各种虚无,连黑暗都不是,他不知道天地在何方,就像一粒微尘,在苍茫混沌间漂流。 随身的法宝和法器一件件的破碎,连师父所赐的护身法宝也未能幸免。真气更是飞速的流失,以至于最后接近精疲力竭,心力交瘁。 正在这时,虚空中出现了一道缺口,露出一线天光,他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还没来得及看上外面一眼,就重重的坠落,摔在地面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他醒来时,看见的就是灰突突的天。那种天,不是阴天,也不是夜晚。无论是阴云密布还是夜色降临,天或多或少还有些颜色,而这里的天让他怀疑,天本来就是灰的。 不仅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周围是一片灰色的荒原,没有草木也没有花草,甚至连块石头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川,不带一点儿起伏。 灰色平原的尽头,和灰色的天连接在一起,交织成一种颜色,死灰色。 世界失去了色彩。 程默甚至怀疑,自己落入了阵法之中,因为实在不敢相信,这样的世界会是造化生成。但他用尽了办法,也查探不到一点儿阵法的痕迹。不仅没有阵法,连一丝灵气都没有,只有灰色、灰色和灰色。 就算是阵法,也是他学艺不精,技不如人,找不到破绽,也只有认命。 然后,他就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最初,他的心情是急切的,因为害怕小师弟也流落在这里。师弟年纪小,又从没出过门,落到这样灰暗的地方,不定多么惶恐,他理当快去找师弟,安慰他,带他回家。 但是…… 这样的心情慢慢的在漫长而绝望的旅途中消磨掉了。空旷和死寂,是情绪的大敌,何况还有无休止的奔波和劳累。很快他的脑子变得空白,情绪变得空洞,动作也变得僵硬异常。 如果说,他还有一点儿念头,维持着灵台的一点清明,那就是—— 师弟在哪儿? 今天是第几天了? 程默已经不去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他没有心力去思考,他只是走着,走着,走到地老天荒…… 突然。 眼前的景色出现了一点儿变化。 灰色的大地尽头,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线。 如此不起眼的变动,却像是剧烈的地震,震动了程默枯死的心绪。 是什么? 程默几乎雀跃起来,经过漫长的冬眠之后,一点点复苏的迹象,也会造成极大的轰动。 是河流? 他定睛看去,立刻有了猜测。 这荒芜的大地上,竟也有一条河流? 程默吐出自己仅存的本命飞剑,飞快的向那边飞去。 近了,靠近了! 就在靠近河流不过数百尺的地方,飞剑一阵震动,刷的落了地,他险些摔倒。 灵气不稳定! 程默赶紧收回飞剑,他感觉到周围除了紊乱的灵气之外,更有污秽之气四处弥漫,若不收回飞剑,本命法宝被污染了并非玩笑。 一面疑惑的看着周围,一面向河流走去,无论如何,他总要看一看别样的风景。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到了河岸上,猛地僵住。 那是一条河流,河面宽阔,足有数里,河水湍急,泛着浪花奔腾向前。 那又不是一条河流,河里的水不是洗涤万物的清水,而是浓稠鲜艳的血液! 鲜血在河道中翻滚,刺鼻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而河中翻腾着各色物体。白色骷髅、鲜红的血肉、黑气蒸腾的妖邪还有青面獠牙的大小鬼怪。 鬼哭声,妖嚎声高低起伏,响成一片,混合着腥臭的气味和殷红的颜色,诠释了何谓“地狱”! 冥河! 难道说,自己被空间裂隙带到冥界来了? 这里是黄泉?地狱?还是传说中的天魔界? 程默栗栗,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境况,一时无措。 “哟——” 一声长长的吆喝,从远处传来,声音清亮,仿佛一阵春风吹开了阴霾。 程默抬头,只见一艘小船从冥河上摇晃而来,船上站着个船夫,悠闲地摇橹。 小船越靠越近,程默看清了那船夫的模样。 莫非……真的有神仙? 那船夫虽然只穿着寻常青布褂子,头戴斗笠,但身上出尘的气质宛如谪仙,甚至玄思真人也难比。而相比之下,虽然他的相貌也英俊无比,却已经不算什么了。 船夫靠近河岸,橹篙一点水面,笑道:“远方的客人,欢迎。上船吧。” 程默迟疑,道:“君从何处来?船往何处去?” 船夫笑道:“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渡你去彼岸。” 程默道:“彼岸是哪里?” 船夫道:“彼岸是极乐世界。” 程默一凛,道:“我死了么?” 船夫道:“不曾。极乐世界只向活人敞开,死人无知无识,如何乐呢?”他见程默兀自踟蹰不前,笑道,“好,你不上船。我去也。” 程默忙道:“且慢——”心中一狠心,暗道:若不跟他去,这荒野冥河哪里是头?不如豁出去,闯它一闯。轻轻一跃,跃上船头。 船夫笑着荡开一篙,小船再次离岸。 程默坐在船头,发觉小船出奇的稳定,底下鬼怪不住的互相撕扯,吞噬鲜血,仿佛要翻江倒海,却没有一只敢靠近船身三尺以内。 过了好久,彼岸遥遥在望。 程默的心突然不安起来,问道:“世上真有极乐世界么?” 船夫笑道:“你马上就能看见了。” 程默正要接口,突然觉得一阵光芒耀眼,刺得他双目眯了一眯。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目瞪口呆。 只见一座金碧辉煌,宛如仙宫一样的城池,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第81章 七十九 这日一早,江鼎赶去炼丹。 本来他还想,是不是要置办丹炉和火石,但后来问甄行秋时,甄行秋道,府中有炼丹室。 不过炼丹室在任何门派都是重地,何况次一等的世家。山府并非以炼丹见长,只养了一大两小三个炼丹师,建了三间炼丹室。其中一间炼丹室是地位最高的炼丹师所用,任何人不得僭越,另外两间如果空着,就可以进去炼丹。 当然,也是要报批的。 不过这个报批的手续,已经被甄乘风抓在手中,江鼎跟甄行秋一说,就批了下来。 第一次批准是三天,准用第三间炼丹室。 那炼丹室就是一间小屋子,四面用厚厚的岩石砌成,又刷了厚厚的一层绝热材料。进去之后,只有一个蒲团和一座丹炉。 江鼎也进过炼丹室,知道这是标准布置,天心派和甄氏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火种与丹炉的品质。 玉婆娑的丹炉是她自己的本命法宝,而此地的丹炉只是精铜打制的,连法器也算不上,比一般的药炉坚固些而已。 另外,就是火种差。一般上档次的炼丹师都是有自有异火,至少也有三昧真火,温度高,易操控还有灵性,而此地的火种还是凡火,黄杨木而已。 因此,低档次的炼丹师都有烧火童子,专门负责添柴煽火,片刻不能停止。就这样,炼丹师也要分外小心,一不小心火焰不稳,一炉丹药立刻废了。低级的炼丹师成丹率差也有这个缘故。 江鼎虽然不算炼丹师,但他既然能用丹炉,自然会有炼丹师的待遇,甄乘风也给他配了一个烧火童子。江鼎考虑到自家炼丹手法不同,为了省事,便不肯用一般的童子,改让白希圣给他烧火。 白希圣自然大怒,道:“你叫我给你烧火?也不怕折了你的寿数。” 江鼎自然回道:“若是折寿就太好了,你该高兴才是,我一死你岂不跟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我是因为觉得你我最近隔阂不小,总是如此,恐生不虞,这才诚心诚意和你合作炼丹,倘若是你一直拒绝,咱们的盟友也做不下去了。” 白希圣恼他倒打一耙,寒着脸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道:“将来我若有什么丹药需要你来炼制,你不能拒绝。” 江鼎道:“那个自然。” 两人进了丹房,白希圣生起火来,靠在一边,并不烧火。江鼎正自奇怪,却见白狐用嘴吹火,一个气下去,火焰腾起,灿如莲花,且稳定非常。 江鼎惊异之下,夸赞他道:“你简直是天生生火的材料” 白希圣怒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劈柴成精么?”说完之后,又不免洋洋得意道,“不过我五行属火。要不是尾巴断了,我用心火炼丹,无色无形,别说你们修道士的三昧真火,就是凤凰的九昧真火也比不上。” 江鼎不以为然,只是看他勤勉烧火的份儿上并不出言讥讽,只道:“你居然是属火的?我还道火狐才是属火的。” 白希圣鄙夷道:“你只会认颜色么?难不成你以为我属冰的?狐族大多数火,就是青狐也属火,不会属木。我除了属火以外,就是数风。其实风在火前,等几年我就可以御风了,到时你才知道我的厉害。” 江鼎摇头,道:“吹过去和吹将来有什么不同?不都是没影儿的事么?”将药材摆了出来。然后又放了一个滴漏。 放滴漏炼丹,是玉婆娑的习惯。江鼎在她的炼丹房从小混到大,也已经习惯,也不能忍受没有准确时间的炼丹过程。 然后,他就拆开药包,开始配药。 白希圣冷眼观看,就见他把一包包配好的药材都拆开,然后分别归为几堆,又添加了几种其他草药进去,奇道:“这不是包好的一副副的药材么?你为什么又要拆乱?” 江鼎挑眉笑道:“这里的药方太差了,要造成多少浪费?” 在他买配方的时候就发现了,聚灵丹的药方和他所知道的并不相同。 或者说,聚灵丹是他所知的丹方“引灵丹”的浪费版。 江鼎的丹方,是天心派收藏,玉婆娑亲授,还收不到千秋炼丹术里面,但药材的用量,只是聚灵丹的三分之一,且大体上还是那么几种组合,不过是精制方法不同,偶有几种药材替换而已。而药效和聚灵丹持平。 也就是说,他买的三份聚灵丹材料用来炼制“引灵丹”,可以炼制九份。 这是多么大的差距啊。 炼丹本就是赚钱的行业,只因为炼丹的成功率不高,算不上暴利。可如果他先天就比别人省三分之二,那么他就能轻轻松松赚取几倍的差价。 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当然,这的是他成功率有保证的前提下。 配药精制的事情他当初就给玉婆娑打过下手,已经很熟练了。比起那些娇贵无比的高级药材,引灵丹的材料都是皮实的。药碾和药臼都是现成的,他按照方法将集中草药都提炼一遍,滤去残渣,只剩下九撮精致的药粉。 然后,才是开炉。 打开药炉,江鼎将药粉放入,启动聚火阵,双手掐诀,开始炼丹。 炼丹的每一个步骤,他都学习过,只是没有独立的走过一遍,现在第一次独立炼丹,自觉也并不难。当然,他控火已经不能使用当初最拿手的几个控火法诀,但黄丹下品的丹药,凡火、下等法术控火诀倒也匹配。 观察火的颜色,江鼎觉得差不多了,大喝一声,一道光芒打过去,炉顶大开。 收丹! 一股白气从丹炉中泄出,清香扑鼻。江鼎一喜,催动收丹诀,将丹药从炉中拉出来。 一……二……三…… 一共三颗。 江鼎先数数目,脸色一沉,再看品质,又难看了几分。 一炉标准的丹药大多是五颗或者八颗,暗含五行八卦之数。聚灵丹是标准的炼丹方法,练成应当有八颗,甚至更好地炼丹师一炉能开出十颗。自己这三颗,算是浪费了大半药效。 人家一炉炼十颗,自己三分之一的药材炼三颗,三炉才炼九颗,合着里外里没省着,还倒赔进去了。 不光数量不够,质量也差。 三枚之中,只有一枚达到了正品,其他都是次品,甚至有一颗离着废品不过一步之遥。刚来到凡间,他还对次品嗤之以鼻,现在他自己也炼成次品了。 白希圣见江鼎坐在那里,脸色难看,道:“失败了?我看你炼出丹药来了啊。” 江鼎道:“也就是炼出来而已,质量不尽如人意。” 白希圣道:“想必是你太久没炼,生疏了。” 江鼎道:“我第一次炼,想必是哪里出了差错。” 白希圣闻言暗吃一惊,他没想到江鼎第一次炼丹,居然就出了成品,说出去当真是骇人听闻了。要知道炼丹是熟手活,又是高深技艺,第一次炼丹别说成丹,就是出了废丹都是了不起了,大部分都是直接报废甚至炸炉的都有。江鼎初次炼丹居然成丹,还有正品,实在是不可思议。 当然,江鼎早在天心派就做炼丹的功课,打下手好几年,又有最高的传承炼丹术,自不能与普通学徒等闲视之。 但是这些白希圣又不知道,只道是江鼎道胎慧极,一练就通。只是从他口中,是断不会说出江鼎半句好话的,冷笑道:“知道不行还不赶紧练习?还等什么呢?” 江鼎起身道:“不错,刚刚我用的是师姐教我的炼丹术,现在不妨试试千秋师祖的。” 白希圣道:“千秋那丫头的炼丹术你也会?她还是有一手的。” 江鼎怒目而视,白希圣悠然道:“怎么啦?那丫头比我还小上几百岁,我还算客气。你再巴结巴结我,我称呼你一声小子,瞬间让你和你家祖师平辈。” 江鼎不理他,一面准备下次开炉,一面道:“痴长这么大年纪,修为跟我差不多,这也值得炫耀了?” 两人各生一肚子气,江鼎继续炼丹,这一回改用千秋炼丹术。其实玉婆娑的炼丹术也是千秋炼丹术一脉,还更细致些,只是收丹诀有所不同。千秋的收丹诀在外面断了传承,玉婆娑是自学的。 这一次下来,拉出了四枚丹药,且都是正品,其中两个近乎佳品,江鼎十分得意,认定千秋炼丹术更胜一筹。 哪知乐极生悲,下一炉丹药却是直接报废,连一枚废丹都没有,炼出一路渣滓出来。 江鼎呆了一阵,索性一气呵成,连续开了八炉丹药。三天三夜一点儿没耽搁,全耗在炼丹房中。 这其中他用玉婆娑的炼丹术炼了四炉,或多或少都有丹药,大多是三四枚,品质都在正品到次品之间。而用千秋炼丹术则废了两炉,成功率只有一半,但是品质明显高出一筹。后面出的一炉,不但开出六枚丹药,而且三枚佳品,对他来说是小奇迹了。 于是,玉婆娑的炼丹术稳定但平庸,千秋炼丹术优质但有风险,其中取舍,还需要他自己权衡。 因为一股鸡血连开八炉,江鼎体力透支,收起二十四枚成品丹药,倒在丹房中,呼呼大睡。 第八十章 “道友?” 一声招呼吵醒了江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对面站了个三十来岁的修士。 那修士穿着紧身的道袍,前襟加了一层围裙式的布帘。江鼎认得这是炼丹师的特有服装,叫做“遮火帘”,当年师姐有时赶着炼丹急了会这么穿。不过师姐穿“遮火帘”也是整整齐齐,与衣服同色,不仔细都看不出来,不像这修士穿的鼓鼓囊囊,就像个厨子。 这么说……这是炼丹师了? 江鼎猛然回忆起如今的情景,自己好像就是在炼丹室休息,忙起身道:“道友,该轮到你用了?你来你来,我这就出去。” 那修士笑道:“无妨。道友你是炼丹师?我在甄家怎么没见过你?” 江鼎道:“晚辈是初学,连学徒也算不上,哪里是什么炼丹师?您是周丹师?” 山府有一大两小三位炼丹师,最强的甄家本家的甄乘霄,差一线筑基,练气以下丹药无有不会,在甄家堡也十分有名。另外两个炼丹师都是外聘,据说是一对道侣。其中男的姓周,大概就是这位。 那修士点头道:“我正是姓周。哦,道友要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自学成才么?勇气可嘉啊。结果如何?” 江鼎听出了他淡淡的戏谑口气,就知道他不信,炼丹师要耗费很大精力,还耽误修为。稍有所成年纪都不会小,像周丹师看来三十来岁,其实已经年过花甲,也不过会几种丹药,修为只有练气五层,在炼丹界算刚入门的小人物。 当然,小人物也是炼丹师,像他这样的年纪,五层的修为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到甄家当客卿,也只能是下等。但因为是炼丹师,立刻被奉为上宾,供奉充足,生活安乐,也不枉了他这么多年的辛苦。 因此他看到江鼎这样的小子竟也要当炼丹师,自然是不屑的,认为他必然在胡闹。 江鼎和他萍水相逢,自然没必要实言相告,何况能省料炼丹本是他的秘密,本就不打算告诉他人,何况是生人,当下呵呵一笑,道:“砸锅了,全废了。” 周丹师露出一丝“果然”的神色,道:“年轻人,炼丹不是那么容易的。先找个老师好好学几年吧。”他又打量了周围,道,“你那烧火童子呢?” 江鼎一怔,道:“什么烧火童子?” 周丹师道:“当然是给你煽火的那个,怎么?没有么?那谁烧的火?” 江鼎道:“是……我自己烧的。”既然不能把白希圣说出去,他只好自己顶缸。 周丹师更加奇怪了,道:“你自己?一边烧火一边炼丹?” 江鼎颇为尴尬,脸色一红,急中生智,道:“其实……我主要是烧火。” 周丹师道:“那谁炼丹?” 江鼎咳嗽了一声,道:“没人炼丹。其实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炼丹,就是为了练习烧火。” 周丹师脸色更怪异了,道:“练习烧火干嘛?” 江鼎额上见汗,道:“为了炼丹啊。”到这时,他总算把逻辑理顺了,道,“其实我一直仰慕炼丹师,一直想拜在一位大师门下,只是他一直不肯收我。我想先练习烧火,从他的烧火童子做起,慢慢讨得他的欢心,才好拜师。因此一个人在这里练习烧火。” 他在这里胡说八道,白狐在他身后用爪子捂住了眼,似乎觉得很是没脸。 周丹师勉强相信了,笑道:“道友,你这是何苦呢?咱们修士哪能和凡人一样去烧火?就是做童子,也是从配药开始。这么着,你过来给我配药,我指点你一下如何?” 江鼎摇手道:“改日吧。我刚烧了三天三夜的火,后力不济……”说着将东西收拾好,夺门而出。 刚一出门,就见红影一闪,他险些撞在一人身上。险险收住脚步,江鼎偏过头,只觉得鼻端一阵发痒。 “阿……阿嚏!” 一个喷嚏打出来,江鼎揉了揉鼻子。 太香了。 这股浓烈到熏人的香气,江鼎只在沐平城闻过,而且还是在一条白希圣一直鼓动他进去,他却不想进的街道口上。 转过头,就见门口堵着一个妇人,身穿桃红袄子,水绿色长裙,描眉画眼,面上涂得雪白,一双嘴唇却是鲜红如血。江鼎觉得,若非她画成个妖怪模样,说不定还算个美人,现在却只令人望风而逃。 那妇人一脚踹开炼丹室的门,叫道:“姓周的,你要死了!” 声音高亢尖细,直钻耳膜,江鼎嘴角一抽,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只听炼丹室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又传来那女子高声叫骂:“姓周的,你这没人样的窝囊废,怎么不去死?拼死拼活挣点灵石,又扔进了斗鸡场,还拿老娘的首饰去赌,老娘跟着你你,一点儿福不享,家底儿都赔了进去。老娘今天就废了你,把你宰了按斤卖,赔偿我这几年的损失。” 接着又是一阵砸锅打铁的响动,期间有周丹师的声音断断续续道:“阿如,等我这回翻了本儿……” 那妇人骂道:“凭你也能翻本儿?你的脑子修道不够,炼丹不足,赌博也不够数。赌了这么多年,只见把灵石往水里扔,没见过捞过一次。我看你死了,才是我翻本儿的那一天。” 江鼎听着这些话,只觉得烟火气十足,还挺新鲜的,没想到修士之间也有这样的情景。 炼丹室乱响了一阵,周丹师抱着脑袋钻了出来,跑到江鼎身边,还招呼他道:“快跑啊,母大虫来了。” 江鼎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跑,远远地就见那妇人追过来,一路追一路叫骂,登时也觉得逃命要紧,一溜烟跑远了。 跑了好久,把那妇人甩的不见了,周丹师才道:“停下来吧。”说着喘气。 江鼎觉得稀奇,周丹师好歹也是修士,身体应当还不错,至于跑几步就喘么? 周丹师倒过气来,道:“你说,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凶悍的婆娘?” 江鼎点头,他也没见过这一款的。玉伽罗也是泼辣的,但绝没有那妇人凶悍,且长得比那妇人美得多,自然就不觉得凶,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周丹师见他附和自己,露出笑容,道:“难得道友和我意气相投,同仇敌忾,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江鼎好笑之极,心道:谁和你意气相投了?当下胡乱应付道:“能让周丹师看得起,在下荣幸之至。” 周丹师点头,突然道:“道友,你有灵石么?” 江鼎道:“不多了,你要我跟我借钱?” 周丹师摇头,道:“怎么会?我从来不跟人借钱。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走了,炼丹室回归平静。 那妇人坐在丹炉之前,神色平静下来。正如江鼎所想,她不做那些夸张的表情时,即使五官被厚厚的水粉掩盖,依旧能透出几分秀色。 这时,她不仅仅是平静,平静之余更露出几分忧色,良久,一声叹息悠悠传来,自语道:“这回但愿能成事。” 接着,她站起身,走到丹炉旁,打开盖子,先闻了闻鼎中的味道,然后取出小刀,刮下了鼎中的一些药末。 将药末凑在鼻端闻了闻,妇人低声道:“这小子……有两下子啊。” 她却没发现,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一直在冷冷的盯着他。 周丹师带着江鼎从山府的后面溜出去,江鼎奇道:“到底去哪儿?” 周丹师笑嘻嘻道:“你只管跟我去吧,保你喜欢。” 山府后门之外,除了上次江鼎去过的夹道市场,往反方向走,还有一处街道,这就是通向城内主要街道了。 江鼎除了入门那天,还是第一次出门,却是被一个陌生人带出来的。 靠近山府的地面,都是甄家旁系子弟的居处,以居民区为主,少有市场,因此谈不上热闹。甚至街道因为空旷,显得颇为萧索。 走过两条街道,周丹师指着前面一所大屋,道:“就是那里。” 到了近前,周丹师快节奏的拍了拍门户,门户吱呀一声打开。 一股嘈杂、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气浪差点没把江鼎熏翻。他本能的退了几步,周丹师却一把把他拉住,一起进了大门。 里面是一间宽阔的大厅,厅中围了一大圈人,只见黑压压的人头,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周丹师一进门,就往人堆里挤,七挤八挤,竟给他挤进里面,江鼎被他带着,也进了人圈。 就见圈中两只禽鸟正在狠斗,刚一进圈,就见一只白色的禽鸟狠狠一啄,对面红色禽鸟扑通倒地。 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圈中人无不耸动起来,有的欢呼雀跃,也有跌足叫骂的。 周丹师连连跺足,道:“这一盘没赶上,只能等下一盘。你要不要玩一下?我教给你。”他一转头,就见江鼎发愣,以为他小孩子家没见过这个,推了他一把,道,“要不然你先看着。” 江鼎回过神,目光闪亮,道:“多谢你。” 周丹师一怔,笑道:“不谢,就知道你会喜欢。” 他哪里知道江鼎的心思,也看不出来江鼎还算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多大的兴奋。 江鼎兴奋的几乎要跟着欢呼起来—— 终于找到了! 第83章 八十一 终于让我找到了! 江鼎的心情激动到难以自持。 因为眼前这群人,散发到空中的,除了俗气和浊气,更有澎湃的……玄气!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发愁太玄经如何修炼。太玄经没有外来的玄气,他自己又不激动,进展十分缓慢,全靠吃药顶着。但这绝非长久之计。 虽然内丹外丹都是金丹大道,但久在天心派的江鼎,固执的认定,还是内丹练气之道才是真正的道。而不能自行修炼,服食丹药为主的修炼让他很挫败。 但是纯正而庞大的玄气,产生的条件何等苛刻?他也只在那万人空巷的场面中遇到一回,那一次他受益匪浅,那种突飞猛进的爽感,他至今都在怀念。 如今,他又见到了。 虽然屋里只有百十人,虽然这里嘈杂不堪,虽然牵动这些人心绪的,只是两只互斗的禽鸟,但这都无所谓,只要他们产生玄气就好。玄气无所谓高尚和龌龊,就像金钱一样。 当然,这里的玄气数量远不如上一次,且有些混杂,毕竟输家和赢家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感情,玄气略有差异,但已经比较纯正,在可以吸收的范围。江鼎也不能要求更多。 站在圈内,江鼎几口就把玄气吸个大半,瞑目炼化。 炼化之后,就见另一场斗鸡也快要结束,又是一场欢呼在酝酿中。 这是无缝衔接啊,爽爆! 江鼎身上的每一处经脉,都被玄气充盈着,他的神经也在愉快的跳跃着,脸上也不自觉露出喜悦的笑容。 只是被他挡在圈后的人,就不怎么愉快了。有人在后面兑了兑他,道:“你怎么回事?下不下注?不下注后面呆着去。” 江鼎一怔,清醒过来,旁边周丹师将他拉过来,道:“走,咱们先下注去。” 两人又从圈里挤出来,都是冒了一层汗。周丹师笑逐颜开道:“怎么样,道友,是个好地方吧?” 江鼎认真点头道:“太好了。” 周丹师拍手道:“我说是吧。我那娘们儿总说这东西不好,其实她不懂。她还把这个跟凡间斗鸡相提并论,其实那是一种东西么?这是斗灵禽!那些灵禽都是灵山大川中的异种,很多都入了灵兽一流,威力了得。像这样的赌斗,才是我们修士该玩的。” 江鼎虽然喜欢这里的气氛,但对他的话依旧不以为然。刚刚那几只鸡他看在眼里,比寻常的鸡最多个头大一点儿,羽毛长一点,其他有什么不同?压根飞不上几尺,只有“喔喔”鸣叫,不是鸡是什么? 周丹师看出他的怀疑,道:“当然咯,这里的斗禽是差一点,但是到了那大一些的场子,灵禽至少是炼气中期乃至后期的妖兽,一斗起来飞沙走石,日月无光,那才好看呢。” 江鼎一听高兴了,问道:“还有大场子?” 周丹师道:“当然了,有十万人的大场子。除了斗禽还有斗兽,赛坐骑,甚至斗剑。” 江鼎先听到十万人,感觉很兴奋,但听到斗剑,陡然一惊,道:“斗剑不是人么?” 周丹师道:“是人啊。” 江鼎道:“人怎么能和禽兽相提并论?” 周丹师撇了撇嘴,道:“怎么不能?这些赌斗都是两个关键,一个是惊险刺激,还有一个就是赌。很多大宗门的斗剑都有人开赌,何况公开的斗剑?每年国都、边疆、宗门战乃至天一榜下都有斗剑会,人山人海,台上人为了名,为了利,台下人还不就是为了一个斗,一个赌?” 江鼎颇觉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也无可反驳。想到斗剑,突然想到:练剑术,积剑功,这都是悟剑意的前课,剑术我已经学会,剑功却还远远不足。我又不能滥杀无辜,除了斩杀妖邪之外,斗剑算不算积剑功的一种方式?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念而已,转而转移到了玄气上。那些玄气比较驳杂,需要炼化,但效率也非同小可,一两个时辰积蓄就和吃了一枚聚气丹相似。若在这里待上一日,等于吃了两三颗聚气丹,待上一两个月,炼气期第四层也可以指望了。 周丹师道:“走,哥哥带你玩一盘,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江鼎摇头,道:“算了吧,我先看看。” 开什么玩笑?赌博?多耽误他吸收玄气啊,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周丹师道:“看有什么可看的?玩一盘,玩一盘才知道好处。”说着拉着他往一个桌子走去。 江鼎推开他摇头道:“不必了,你自己玩去吧。没有灵石我可以先借你。” 周丹师咕哝几声,悻悻的去了。 江鼎也不再往前挤,环顾了四周,发现角落里有一排板凳。其中还有空位。他走过去坐到椅子上。 接着,他陷入了飘渺的修炼状态。吸收玄气——炼化——再吸收——再炼化,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终于,他清醒过来,就见眼前场子空荡荡的。人也散了,鸡也散了。只有寥寥几个人蹲在角落里,周丹师坐在他旁边,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江鼎一愣神,道:“哟,结束了?” 周丹师悻悻道:“早结束了,又输了二十。” 江鼎道:“灵石么?” 周丹师点头,叹道:“你说,赌道真人什么时候照顾我呢?兄弟,你有钱没有,借我一点儿?” 江鼎道:“只有两个灵石,你要就拿去。”说罢掏出灵石来。 周丹师喜道:“回头我还你……”就在他手就要碰到灵石的一瞬间,突然火烫了一般一缩,摇头道,“不能……不能拿你的钱。本来就是我带你来玩的,哪能要你的钱?” 江鼎本来借钱也没多情愿,自然不会再三跟他客气,收起灵石道:“明天还来不来?” 周丹师讶道:“你还想来?我看你不感兴趣啊?” 江鼎道:“我自然非常感兴趣,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来。” 周丹师哦了一声,道:“这里三天才有一次斗鸡,咱们三天之后来吧。” 江鼎微感失望,道:“太可惜了。” 两人回到府邸。江鼎和周丹师分手,各自回家。 周丹师离开江鼎,转了一个大圈,来到东边一处院落。 院子中,一个青年坐在主位,下手坐了一个女子。 倘若江鼎见了那女子,先会认出来此人就是周丹师的那位“母老虎”,紧接着却会大吃一惊,原来那女子此时不过薄施脂粉,比之前的浓妆艳抹好看的多了。 周丹师进来,拱手道:“炎公子。” 那青年点头,道:“周道友请坐。如何了?” 周丹师先坐下,欠着身子道:“那小子……似乎还挺喜欢,还说下次要去。” 那青年点头道:“那不是很好么?” 周丹师抹了把汗,道:“但是……他没花钱,而且也不想要花钱的样子。” 那青年笑道:“那也寻常。乡下小子么,当然会把钱看得重一点,不会立刻花钱做无意义的事。你要做的,就有有耐性,一点点儿把他诱惑进赌场。先让他赢钱,然后慢慢开始输,一直输到他停不下来。斗鸡的魅力有多大,能将一个好人弄到怎样堕落的地步,你自己应该知道吧?” 周丹师额上冷汗涔涔,道:“是。” 那青年道:“只要你做成,赌场的帐就给你免了,薪俸加三成,我说到做到。” 周丹师精神一振,道:“是,多谢公子。” 那青年转过头,对那妇人道:“把药粉给周丹师看一眼。” 那妇人将手中的玉盒递过,周丹师接过,只见里面一层花花绿绿的粉末,道:“这是?” 那青年道:“这是那小子炼丹的残余,你看他这丹药炼成了么?” 周丹师闻了一闻,又用手指捻了一捻,皱眉道:“公子,我觉得……没有。这炉丹药炼废了。” 那青年道:“康丹师也是这么想的。罢了,看来那小子现在还不是丹师,甄行秋手中还没有炼丹师。不过计划也要加快了。” 那妇人康丹师突然道:“公子,若是那小子迟迟不上道,能用其他手段么?” 那青年一挑眉,“嗯?”了一声,展颜道:“当然,只要让那小子万劫不复,落在我手里就行。康丹师,我知道你一向巾帼不让须眉,该出手的时候,拿出你的手段来。” “这小子不怀好意。”一回到居处,白希圣便直言道。 江鼎点点头,道:“看出来了。他对我过分热情,而且老是拉我去赌钱。” 白希圣道:“人世间也不似没有就好拉人下水的烂赌鬼,虽然一样恶劣,但倒不是处心积虑。不过这小子是真的策划好的,公母两个做的套子给你。” 江鼎吃了一惊,道:“他和道侣一伙儿的?” 白希圣悠悠道:“知道什么叫仙人跳么?” 江鼎摇头,这种市井名词对他来说太专业了,道:“和修士有关吗?” 白希圣道:“有个屁关。就是你们人类自己想出来的玩意儿,男女二人作套串通,女方以□□勾引男性,当二者到密地欲作鱼水之欢,男的便出面捉奸并强行勒索。还有种种类似的套路。又比如两个人在街面上打架,引得第三者前来劝架,结果双方一起攻击第三者种种,都不稀奇。” 江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自觉大开眼界又不寒而栗,道:“这么说,他们道侣也是做好的套子引我上当?” 白希圣道:“倘若不是那女人闹了这么一出,你和那周丹师能那么熟悉,跟着他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纵然是你,这点警惕性还是有的。” 江鼎道:“什么叫我?我一路走来,遇到了这么多艰险,警惕性只有比一般人强的。这么说……他们是引我去赌局,榨取钱财了?” 白希圣道:“我刚刚还说你有点脑子,这就木成这样了。凡俗人除了钱财,还有什么?当然是谋财为主。但你的情况能一样么?就凭你的运气,倘若遇到个纯劫财的,那就算你时来运转了。” 江鼎无语,白希圣又道:“你刚刚一走,那女人就进了炼丹室刮你留下的药粉,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江鼎一惊,道:“她发现什么了没有?” 白希圣冷笑道:“若凭你自己,多少底牌都能漏出去。放心吧,我帮你把废丹残渣灌了进去,他们定然只道你练废了丹药。不过你那套只为了烧火的鬼话肯定是骗不住人的。以后记得,若真想隐瞒私事,就要把扫尾的工作做好。天底下贼人多着呢。” 江鼎道:“多承指教,受益匪浅。这么说,是有人来探我的底,顺便毁我的人了?” 白希圣道:“别的还罢了。赌局一向真的毁人,连我们妖族……都有被你们人类用赌字害惨了的。” 江鼎道:“那炼丹师和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却来处心积虑害我,想必是甄家的人吧。” 白希圣道:“想必就是甄行秋那小子。” 江鼎道:“不是。” 白希圣道:“居心叵测,行事诡诈,不是他是谁?你这样向着他?” 江鼎道:“我看你对他敌意分明才是真。就算他要探我的底,有的是法子,至于找其他人来?他又毁我做什么?大概是甄家的某个人吧。” 白希圣道:“甄家也是奇了,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东西。” 江鼎道:“有不错的,你都当他们是空气。不过也对,毕竟是大家族,又非我师门亲眷,防着点也好。我炼制丹药是我自己的事,不必告诉甄家任何一个人。只是不告诉他们,便无处贩卖,花钱如流水,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破产。” 白希圣道:“此路不通,你可以另找其他通路啊。” 江鼎道:“你说……五指盟?” 白希圣道:“是叫这个名字么?那就是他吧。” 江鼎起身,在屋中踱步,道:“你觉得五指盟可信么?” 白希圣摊手道:“凡是人建立起来的组织,就没有可信这一说。你觉得甄家可信么?你还不是在甄家呆着?” 江鼎皱了皱眉,然后又舒展开,道:“也是。就算五指盟不可信,但也是一条路,能同时参与两个势力,转圜余地也大些。” 白希圣道:“是啊,将来就算你想上吊,也可以选择吊在哪棵树上。” 江鼎道:“你不盼我点儿好么?只是我分外信不过这个五指盟。你还记得向阳子老道么?” 白希圣道:“那是谁?” 江鼎缓缓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私印,道:“就是那个觊觎妖邪塑像的小丑。我从他身上扒下来的私印,和那日李掌柜在引荐书上盖章的私印一模一样。”他转过私印,看着向阳子三个字,道,“那猥琐老道就是五指盟的人。” 白希圣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那小子,你确定?仅凭一个印也不能说明什么。” 江鼎道:“确定。我就说五指盟在哪里听过,现在想来,是那老道自言自语自我吹嘘的时候说出来过。那地方都是向阳子那样的败类,如何呆得?” 白希圣道:“根据我的了解,人多的地方,要全是好人不易,要全是坏人也难。那老道要能找到那么多同流合污的人,也是运气。你先进去看看,说不定坏人越多,越合适你呢。我看你很有潜质。” 江鼎哼了一声,道:“说不定还有你的同类。私印还罢了,我不用没人知道。只有一节。那老道手中拿了一本小册子,教人怎么收复妖邪修习邪法。我一直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毕竟他的根基是道门正法,与邪道并不对路。我怀疑或许和那五指盟有关系。” 白希圣笑道:“啊哟,有这样的宝贝?那真是个宝地啊。” 江鼎翻了个白眼,觉得和他说不通,缓缓地落座,道:“也好,我就看看去。来人世走了一遭,不能光在四面墙中修行吧,也要去长长见识。我找李掌柜问问去。” 第二天,江鼎找到李掌柜,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李修士听到江鼎的意思,果然十分高兴,道:“江道友,你找我是找对了。淮上这一片的五指盟势力,我都还熟悉,有几个老朋友也给我面子。你若有诚心,两三个月内准能转正。” 当下他给了江鼎一副地图,上面标注了几个地点还有人名,他又给了几封推荐信,道,“去了那里,提我的名字,再加上推荐信,肯定马到成功。” 江鼎细看地图,发现几个店铺在协星坊市里,另外几处却在城外,道:“这都是仿市么?附近坊市不少啊。” 李修士咳嗽一声,道:“道友,心照不宣啊。” 江鼎怔了一下,突然恍然,暗道:这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黑市吧? 淮上的势力以甄氏为尊,管制的比官府还厉害,所以其他势力组成的坊市,就变成了地下黑市了。不过甄氏也是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这些势力的存在,不然江鼎哪能光明正大的拿到地图? 地图到手,江鼎又不急了。他将地图和推荐信拿回来,只放在匣子里,并不急着出门。他全身心都投入在斗鸡场上,每场必到,开门就进,闭门才走,风雨无阻。只是从不掏钱,任那周丹师如何引诱,都不肯投一文钱,老神在在坐到散场,久而久之,在那斗鸡场里也小有名气了,成了别人口中的“怪人”。 第84章 八十二 “叮,当。” 两声轻响,江鼎将棋子放在棋盘上,道:“我输了。” 甄行秋微笑道:“棋力有进步。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已经从让九子变为让四子,已经很不错。” 江鼎道:“是么?可是我看到的棋经里还是说这是入门的水准啊?” 甄行秋摩挲着手中的黑子,道:“你还有时间看棋经?我还道你全用来混斗鸡场了。” 江鼎抬起头,笑问道:“这算是出其不意么?” 甄行秋淡淡道:“我不能老对你用这招。你就打算一直在斗鸡场混下去了么?” 江鼎展颜一笑,道:“其实我在斗鸡场里,没花一文钱。” 甄行秋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肯再跟你说话,还愿意劝你。你若真的投入身家去赌,再摸一摸我的棋盘,我都觉得腌臜。也是我这几个月忙,没时间管你,不然岂容你一直胡来?” 江鼎垂下头,玩着手中的棋子,道:“斗鸡场我是一定要去的,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甄行秋道:“和修行有关?” 江鼎沉吟了一下,道:“是。” 甄行秋长叹一声,道:“既然是跟修行有关,我也不便多说。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江鼎道:“你说有人最近要对我下手了?” 甄行秋道:“他们并不是个多有耐心的人。尽管他自己觉得自己能忍。我觉得他的耐心差不多要用尽了。再加上我这边也越收越紧,他感受到了压力,可能会往你这边突破,以求扳回一局。” 江鼎道:“你这边?还是产业的事?” 甄行秋点头,道:“这些时日,明面上所有产业都顺利交割了,彩富庄也不例外。唯有彩富庄的庄头皮易龙还在负隅顽抗。他是三叔的心腹,手里掌握着巨大的财富,也是我们彻底掌握甄府的钥匙。我不得不慎重小心,集中精力,也就管不得其他。你那边就更吃紧了。” 江鼎道:“我这边……后面到底是哪一个?” 甄行秋竖起二指。 江鼎道:“二公子……不对,是两个人都有?” 甄行秋点头,道:“本来只有一个,后来又多了一个。这个月别去斗鸡场了。” 江鼎知道这句话并非毫无来由,大概是甄行秋得到了什么消息,自己再去,必然是有看得见的危险的。虽然他自负机警,但修为还是太弱了,甄家公子树大根深,手下必有能人,江鼎并非无懈可击。 只是要他不去斗鸡场,他也有些舍不得。一个多月的玄气积累,让他冲到了第三层顶峰,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炼气期第四层,那可是质的飞跃。卡在这里实在可惜。 甄行秋看江鼎的神色,就知道他在可惜,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有没有点儿出息?斗鸡场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外面比那强多的地方有的是。” 江鼎奇道:“还有哪里有斗鸡场?” 甄行秋道:“你那么喜欢斗鸡场?你是喜欢鸡,喜欢斗,还是喜欢赌?” 江鼎道:“除了鸡,我都喜欢。我最喜欢的还是……热闹。”他想了想,把最贴近玄气的答案说了出来。 甄行秋讶然,道:“这可怪了。修道士不都是愿意远离人群,钻入深山么?怎么你好像是反其道而行之?” 江鼎一笑,道:“性情如此,修道难移。” 甄行秋道:“若是如此,你在哪个坊市都能见到。赌博到处都有,斗更有。并非斗鸡,而是斗剑台。” 江鼎已经是第二次听到斗剑这个词了,道:“每个坊市都有斗剑台?像斗鸡一样斗剑么?” 甄行秋道:“那自然不能。斗剑也是很久才有一场,但许多斗剑一经宣传,能集合盛大的场面,往往观众万千,非斗鸡可有。你若时常关注这方面消息,或许能有所收获。” 江鼎听得怦然心动,倘若一场斗剑能有上万观中,岂不比斗鸡场的玄气丰沛百倍?哪怕一个月有一次机会,也已经很不错了。毕竟相当于平时正常修炼,一个月有一次爆发,还能产生飞跃,或许修炼也不那么艰难。 他立刻想到了五指盟的邀请,他一直搁置那些信笺,倘若是为了去各家坊市探路,那么顺便把那件事办了也可以。 江鼎又问道:“协星有么?” 甄行秋道:“有,除了斗剑台,甄家还有其他斗剑地方。” 江鼎道:“什么?” 甄行秋道:“年末祭礼。就是每年冬至后,立春之前,会有大祭典,和甄氏弟子的斗剑会。到时候年轻一辈弟子各显其能,斗剑斗法,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江鼎算了一算,道:“那还有大半年时间呢。” 甄行秋道:“就要这么长时间才好。今年是山府重要的一年,我要收网,府中上下必然经历一次洗牌,到了年尾,正好可以焕然一新,参加祭礼。那应该是父亲入主山府的第一件大事,定有好一番热闹。上次我去旁观,也才十岁,一眨眼也快十年了。” 江鼎心中一动,道:“这祭典只有甄家人才能参加么?” 甄行秋摇头,道:“自然不会,是全城的活动。每年很多客卿和散修都会参与,若得哪位府主长老赏识,自然一步登天。不过——”他停顿了一下,道,“这么多年,从没有外姓人杀入过前三,一个都没有。” 江鼎道:“参加者有什么条件么?” 甄行秋道:“年轻人为主,年龄三十岁以下,别的没有了。怎么,你想参加?” 江鼎道:“可以试试。” 说到底,他还是个剑修,剑修总是好斗的。长剑在手,一剑破万法,是所有剑修的梦想。何况他还要积剑功。他现在不是道体,也没有特殊机缘,若无一场场战斗积下的剑功,终身难在剑道上更进一步。 说起来,他好久没动剑了。 斗剑会他会动剑,但如果在那之前有人要招惹他,他不介意让长剑先出鞘。 甄行秋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可以给你报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祭典我们会遇到一个好对手,” 江鼎道:“谁啊?” 甄行秋道:“当然是我那声名赫赫的无量兄长。如果这次我趁他闭关时将山府上下抓在手里,他出来岂有不暴怒的?说不定要如何闹,大祭在他出关的前后脚,他更要大闹一场了。说真的,我不看好你赢他。他到时候都要练气七层了。” 江鼎道:“炼气七层了不起么?三尺青锋之下,筑基以前有什么分别?” 甄行秋笑了起来,道,“我不懂,隔行如隔山,只是你别口气大了圆不回来就好。不过,让你参加斗剑也好,省得你老往斗鸡场里钻,在山府大名远扬。” 江鼎一阵尴尬,便起身告辞。 出了甄行秋的居处,就听有人叫道:“江公子。” 江鼎回头,见是聂参过来,笑道:“你是啊……哟,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帮秋兄处理庄园的事太累了?” 他仔细打量聂参,看出不对来。聂参虽然一向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但给他的印象却更接近于刚毅,神态从不犹豫,目光也最稳定。但是今日一见,却发觉聂参神色之间多了几分游移,显得心事重重。 聂参道:“多谢公子关心,辛苦不算什么。只是……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想跟您说一下。” 江鼎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聂参并不说话,江鼎也不问他,一直到了住处,江鼎遣开旁人,才问道:“是剑修的事吧?” 聂参点头,道:“上一次从市场回来,您让我等着。后来那位老人家果然找我了,说我有剑修的天赋,要让我跟他学剑。” 江鼎点头,道:“那不是好事么?” 聂参道:“是。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有剑修的天赋,您剑法远在我之上,为什么不选择您呢?” 江鼎笑道:“完全不是一个系统。我虽然名叫剑修,但走的是气修。也就是练气为本,练剑为用,将来还是以气合道。你那一方是上古剑修,完全摒弃了气修的金丹大道,以剑合道,尽头是剑仙。只是如今气修占据了大势,剑修式微罢了。但这绝非是因为剑修不如气修,只是有天赋的人少,传承不易而已。你能和剑鸣石共鸣,是上古剑修人选无疑。这个回头你师父会跟你分说明白。” 聂参道:“您真是博学。” 江鼎道:“所以呢?你的疑问是什么?” 聂参道:“我在想,要不要学剑修。” 江鼎大吃一惊,道:“这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还惦记气修?”他起身道,“倘若你是为这个迟疑,那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去学剑。” 他一路说下去,道:“你当然可以走气修,但我跟你明说了吧,你的练气资质很一般,甄家也不是什么名门大派,看他们的实力就知道了。你留下来走气修,恐怕连筑基都达不到。剑修一道却是前途无量。这时候错过机会,怕你后悔莫及。” 聂参道:“我知道。只是……那位前辈要带我离开,去其他地方学剑,我不能离开公子。” 江鼎道:“什么意思?他不让你走?你自己不想走?” 聂参低声道:“我不想走,也不该走。”他低头看向地面,道,“我是被公子从小收养的,父母早亡,若无公子,我无家可归,恐怕早已冻饿而死。公子的恩情,我本是一生报答不完的。现在要我离开公子去修剑,那不是……忘恩负义了么?” 江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忘恩负义,是甄兄跟你说的,还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 聂参道:“自然是我这么想。公子是云端上的人物,他怎会对我说什么?是我一直追随他,跟随他的脚步前进。除了公子之外,我还有几个要好的同伴,也是共同进退的,我如今抽身一退,置他们于不顾,我也难以心安。” 江鼎沉吟了一下,道:“但你也想学剑,不是么?” 聂参道:“是。倘若不想学,我也不会犹豫了。这个机缘我也真心想要把握,我一生的梦想和抱负都在修道和剑法上,若错过了,我同样难过。” 江鼎道:“你的性情并不近道。以修士的思想,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天道尚有明灭,何况人乎?过度的羁绊便是执念了。不过你既然不这么想,我这样说你也不接受。那就现实一点,你把甄兄当做主君还是亲人呢?” 聂参一怔,道:“主君?亲人?” 江鼎道:“若当做主君,你对他的责任和情义都是有限的,那么就尽力报恩,报还之后,就能恩义两情,再无纠绊。若当作亲人,虽然情义更重,但那反而更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亲人之间,是互相希望对方好的,都能体谅。况且你修剑,对他有益无害。” 他想了想,道,“你为什么不问问甄兄呢?” 聂参一怔,道:“问公子?” 江鼎道:“甄兄是个智者,而且对你了解。或许他会给出双赢的答案。” 聂参迟疑了一下,道:“您也是智者,您能猜到公子会给我什么答案么?” 江鼎道:“我不算智者,既然你问了,就胡猜一下吧。秋兄的脾性……反正不会生气,大概……会给你出题目吧?让你做到几件难事放你离开,但不会断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他会让你满心感激的去修道,将来还能更好的见面。” 聂参道:“倘若如此,那再好不过了。最近事忙,上下都在全力准备彩富庄的事,我肯定不能开口。等公子稳定下来,胜利在握,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去问他。谢谢您,江公子。”说着深深一礼。 第85章 八十三 噼噼啪啪—— 随着身体骨节的一阵乱响,关节舒展,筋骨洗伐,江鼎终于突破到了第四层。 “终于到练气中期了,真够费劲的。” 因为甄行秋提醒他有危险,江鼎只得断了斗鸡场的修炼,进境立刻慢了下来。只有丹药辅助,慢慢的往上磨。一直耗费了五颗聚灵丹,这才好容易突破了炼气期三层,来到了第四层。 炼气期一共九层,每三层都是一个坎。每一个坎都卡住了无数修士。但突破一个关卡之后,身体和修为都会上一个大的台阶。 以江鼎如今的资质,突破这个门槛困难是正常的,很多资质比他强的散修因为资源不足,尚且无法如他一般进境迅速。但是江鼎总不满足,毕竟他是经历过前世的修炼的,又加上玄气时常爆发,让他常有进步的感觉,越发觉得这样靠吃药磨修为的方法近乎浪费时间。 且吃丹药也是有极限的。 聚灵丹是最底层的丹药,对炼气期初期最为有效,到了炼气中期,效果便差了好多。江鼎还剩下不到二十颗引灵丹,就算都吃了,效果也有限。 还不如直接换成药材,炼制新的丹药。他还记得几种丹药的配方,适合现在的情况。 但总而言之,应该早做准备了。去五指盟,是他淘换药材最方便的途径。 他把剩下的引灵丹收起,拿着印信和推荐信,匆匆出门。 他刚一出门,就有人匆匆赶来,却是那周丹师。 周丹师最近心绪不宁,他早就看出来甄行炎的耐心不够了,和自家道侣商量了一下,已经准备出手了。但就在这时,每次准到的江鼎突然不去斗鸡场,让两人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甄行炎最近脸色阴沉,见到他明里暗里表达出几分不满。他也知道,自己再拿不出点儿成绩,别说甄行炎要收拾自己,只要他不罩着自己,光斗鸡场就能把他扒光。 因此他不得不找上门来。令他大吃一惊的是,从来足不出户的江鼎竟然出门了。 这令他十分惊慌,有些措手不及,然后想到的就是报告甄行炎去。 一出大门,正遇到他道侣康丹师康银环,他吓得一哆嗦,呵呵道:“小康……” 康银环今日也没化浓妆,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先就有些嫌弃,喝道:“怎么啦?不是让你去找那小子么,人呢?” 周丹师搓了搓手,道:“他出去了。好像还是出远门,这个……我要去报告三公子。” 康银环眉毛立起,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有病么?这种事情告诉三公子有什么好处?坐实了你无能,简直给我丢人。” 周丹师捂着脸道:“那怎么办?不理他?” 康银环气结,道:“我怎么跟你这么个孬种。他出门了?那不是大好事么?咱们正愁他在府里不方便动手,他自己跳出来,那不是送上门来?” 周丹师恍然大悟,接着转为大喜,道:“是了是了,这是好机会。只是……怎么知道他去哪儿呢?” 康银环道:“淮上有几个地方值得去?无非就是几个坊市。问问车马行,再不行问问城门,定然知道。你去打听,我去叫人。正好四公子有个亲信在那里,又是我亲戚,我去一说准成,这一次就叫他有去无回。” 从甄家堡的城门出来,江鼎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甄家堡整个城市有聚灵阵法护持,灵气充裕,但不知为什么,空气并不是很新鲜。而郊外的风,透着天然的清新,令人精神焕发。 江鼎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除了城池,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筑基期以下的修士不能飞行,出门也要骑马,甄家堡有专门的车马行,好马优先租给修士,最好的只租给甄府的人,当然甄家几个大宗自己养的马又比车马行的好,有的还有灵兽血统,跑起来日行千里,非凡马可比。甚至府中还有豢养仙鹤为坐骑的,那是出远门才会用到的飞行坐骑。 江鼎虽然想要骑白鹤,但他不想用甄府的坐骑,因为总觉得会被追踪,只去车马行租了一匹马。骑马是凡间军旅或者武师的习惯,他是最近才学会的,也是骑着玩的。真要按照道家的习惯,骑驴也比骑马合乎身份,毕竟有好几位传说中的道祖真人都是骑驴的。 之前进城是冬月酷寒,冰雪堆积,满目荒凉,今日出城已经是正月末,冰雪消融,阳光正好,远远看去,平原带了几分嫩绿,暖融融的如同毡毯,近看却又看不见芽叶,也合了诗中“草色遥看近时无”的古意。 江鼎来到大路,纵马狂奔,微寒的春风拂过脸颊,衣襟飘飞,整个人也好像要乘风飞起,畅快无比。 奔了一阵,他缓缓收住马头,按照地图来看,最近的坊市就在这一带。 一眼看去,四周都是寻常景色,但仔细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稀薄的白雾,那是阵法的痕迹。 在大路两边,有两棵苍翠的大柏树,江鼎知道那是给坊市客人拴马的地方。 下了马,江鼎将马拴在树上,从树上这下一条细枝插在领口作为记任。然后袖手前行。 如果有外人看来,江鼎是走着走着,身形突然一动,已经消失在半空中。周围一片寂静,并没有其他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树丛中钻出一只绿色皮肤的山魈,头颈上带着一个红色铜环,显然是有仙家饲养。它上前解下马来,一路拉扯,也是身形一动,连着马匹消失在半空中。 好热闹! 江鼎进了阵法,才切身感受到了坊市的气氛。 这里不是那个夹道中的简陋的集市,这里是真正的坊市。 整个坊市的布局,是按照八卦阵列布置的,有八座门和八条连接的主干道。中间两座双子楼并排高耸,朱栏玉砌,屋顶全由黄金铸就,金灿灿的耀眼生花,墙壁楼梯由鲜花装饰,佐以珠玉,五色缤纷,宛如仙台。 江鼎所出的地方,是乾门的一处小亭子,虽然只是个凉亭,也别致幽静,四柱上还有道家好文之士提的诗句,平添几分风雅。 下得凉亭,就见街面上人来人往,有的仙风道骨,有的锋芒毕露,也有奇装异服,一看就是旁门修士,甚至还有脸色阴沉,鬼气森森的,但无论哪个,都自有一番风度,非凡俗一流可比。 江鼎长舒一口气,虽然这里的人比不上天心派的同门风姿绝俗,但也都不入凡流,非市井俗人可比。这些天他在俗世呆着,都快失去对修士的信心了。直到这里,见到有这些出类拔萃的修士,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真的很高兴,脚步不自觉的轻快起来,沿着街道向前跑去。 跑了几步,江鼎慢了下来。这街道上的人大多很悠闲,修士的主旋律还是悠闲散漫的,毕竟修炼又太漫长的岁月和需要耐心的水磨功夫,急性子早晚憋死——又或者转剑修。 江鼎融入了这样悠闲的气氛中,心也平静下来,走了一阵。突然心中一动,打开望气术,感应周围。 唉,修士果然不是练玄气的好对象啊。 这些修士在望气术的感应下,每一个都是玄气的大户,但都是闭门锁关的铁公鸡。玄气与人本身的精力有关,但玄气的散逸却和情绪的波动有关。这些修士也有喜怒哀乐,但无不程度轻浅,波动近似于无。每个修士散逸出来的玄气不足凡人的三分之一,修为越高,玄气越如胶水一般牢牢黏在身上,不轻易散去。很多修士身上也有澎湃的玄气,但自然散发出来的不足百一。 若没有斗鸡场那样刺激修士情绪的地方,修士就是玄气修炼者的绝缘体啊。 江鼎一路走,一路琢磨,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修士的情绪引动出来呢? 等自己有钱了,也开个斗鸡场? 档次太低了。 江鼎摇头,自己在斗鸡场看见的人,最高层次也就是周丹师那样,修为修养都不值一提的人物,真正有些档次的人,会被区区斗鸡所吸引? 要不然开个斗鹰场? 江鼎差点戳自己的脑子,就离不开长翅膀的这一块儿了?干嘛非要跟禽兽打转? 引动玄气,无非“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情,何止一个赌博刺激就能概括完全的? 定然还有其他方法,要好好想想…… 正想着,突然抬头,只见前面一处宽阔的商户写着“青木阁”三个大字。 哟,到地方了。 江鼎一下子想起来,这里是李修士给自己介绍的五指盟的成员之一介绍的商户之一,据说掌柜是李修士的挚友。 正要进门,突然只见大门内冲出一人,叫道:“迟到了,迟到了,快要赶不上了。我先走一步,你关了店门来找我。 第86章 八十四 江鼎一怔,就见那人五十来岁年纪,头发花白,做了掌柜打扮。因为这一怔,两人擦肩而过。那人扬长而去。 江鼎暗自跌足,心道可能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一时错过了。 正要追上去,就见门中又出来一人,却是个少女,圆脸杏眼,梳着两条大辫子。她一反手关上了门,掏出钥匙锁了。 江鼎心中一动,上前拱手道:“道友请了。” 那少女下意识的还礼,道:“道友请了。”然后才仔细看江鼎,道,“你是谁啊?” 江鼎道:“您认得甄家堡的李怀德修士么?我是他介绍来的。” 那少女歪头想了想,道:“您是……李伯伯介绍来的主顾?啊,欢迎欢迎。” 江鼎听她的口气,似乎不知道五指盟的事,只以为是生意上的事,看来找错了人,还是应当找她父亲。 正要问她父亲的去向,那少女歉意的笑道:“今天咱家有事,上午歇业。您要不下午来?” 江鼎道:“下午?那个……” 那少女突然一拍掌,道:“干脆您跟咱一起来吧。这热闹不寻常呢。”说着示意他跟上。 江鼎本也无事,便跟上她。就见她一路往坊市中心去了,问道:“这是去哪儿?” 那少女道:“今天逢九,黄金阁开阁门。” 两人一路走,往最中间那座黄金屋顶的双子楼去了。来到楼下,就见人围着里三圈外三圈,无不露出兴奋之色。 那少女一到场,先四处张望,看见老掌柜挤了过去,道:“爹。” 那老掌柜也没回头,道:“来了?快,准备好了没有?” 那少女道:“早好了。爹,那个人……”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回头指了指江鼎。 那老者听了,也回头看江鼎,若有所思的点头。 江鼎从人缝里挤过去,那老者笑道:“你是李老弟推荐来的盟弟兄吧?” 江鼎一怔,道:“盟兄弟……是拜把子兄弟的意思吧?” 那老者笑道:“不是盟兄弟,是盟弟兄,就是盟里的弟兄。不过你说的也不错,咱们盟里的弟兄,比拜把子的兄弟……不,比亲兄弟还亲呢。” 江鼎还是觉得怪异,好像弟兄什么的,不是修士的声口,但还是道:“是啊,我就是……李道友推荐来的。” 那老者道:“那就不是外人。阿容,也给他一个。” 那少女阿容答应了,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小簸箩,塞给江鼎,道:“拿好了。”又拿出两个,自己和老掌柜一人一个。 江鼎莫名道:“这是什么……” 正在这时,只听当当当的声音响起。 那仿佛是钟声,但比钟声清脆,又仿佛是风铃,更比风铃悠远。 声音仿佛一下一下敲在心底最薄弱处。江鼎心中血气涌动,竟升起了一丝憧憬。 好厉害的音法器。 江鼎抬头,想看看那是什么法器,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双子楼最顶层的窗户,啪的一声打开,从上面倾泻下一阵黄金雨。 金色的碎屑漫天飘扬,在太阳光下折射出亦真亦幻的光彩,钩织出了一片梦幻的气氛。人群沐浴在金雨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兴奋和幸福的光辉。 江鼎也是一阵兴奋,尽管他是修士,并不需要俗世的金钱,但是对黄金的喜爱,仿佛天生刻在人的血液里,只看到这样纯正的金色,血液就会不由自主的沸腾。这样的奇景,确实能勾动人心中最底层的欢悦。 人群不自觉的将手伸到空中,一面欢呼,一面抓取金子。江鼎也忍不住抓了一把,取到眼前看,发现黄金的颜色,与世俗的黄金不同,更加光彩夺目。 精金! 好厉害!好豪阔! 虽然只是粗炼的精金,可也是纯度九成九的黄金十斤才能炼出一两的材料,是炼器的材料,再不是凡物。这样的精金竟被随便洒下来,阁上到底是什么人啊? 就在这时,就听那少女道:“道友你发啥楞啊,大家都接着呢。” 环顾四周,江鼎果然见人人手中托着容器,都接着精金材料,虽然都是修士,不至于如凡人一般哄抢,但一双双手高举过头,器皿连着器皿,也不容一点金末遗落。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拿着簸箩。虽然觉得作为一个修士这么做有点跌份儿,但人真的很容易被情绪感染,众人都在兴奋地接取精金,他也按耐不住出手的冲动。 就在他举起手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兴奋。 紧接着,他突然醒了过来。 兴奋……是情绪吧? 有情绪,意味着——玄气! 他蓦地感应起来,果然空气中充满了玄气,澎湃而汹涌,几乎浓郁到了令他热泪盈眶的地步。 这里的修士一共不过上百人,但产生的玄气,几乎比斗鸡场上同样人数高上十倍,比那次数万百姓夹道欢迎不遑多让。 果然,修士不是不能产生玄气,只是没有机会。 今天就是个机会。 他立刻沉浸在玄气的修炼状态内,自然就忘记了精金的收集。因为所有人都高举着双手,他站的地方变成了一块凹陷的低洼地。黄金雨从天而落,落在他头上,身上,一路披散下来。整个人仿佛披着一件黄金的长袍。 旁边的修士都在接取精金,没人注意他,却不想在阁楼上,有人一直在看着。 金雨在顶楼撒下,下一层也有一道窗户,窗扇推开半页,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在往外看。 这时,内屋的门一响,一个头挽双髻的丫鬟进来,笑道:“姑娘,您做什么呢?” 一直在窗口偷窥的少女转过头来,笑道:“小线,你过来看,我看到有趣的人啦。” 那丫鬟感兴趣的上来,跟着那少女一起往外看,道:“哪个有趣啊?” 少女春葱一样的手指往外指点,道:“看见没有,那个呆头呆脑的,站着不动的那个。” 那丫鬟果然看见了,笑道:“看见啦,站的笔直那个。身上全是金子,像庙里的金佛爷。” 少女笑道:“他像佛爷?佛爷哪有那么傻乎乎的?” 那丫鬟摇头道:“不像。他长得那么好看,像过年摆的瓷娃娃。现在披了层金子,就像个金娃娃。” 少女斜了她一眼,道:“死丫头,你老注意旁人好看不好看干什么?” 那丫鬟道:“我哪像您啊,分不出人美丑,您看人脸都一样吧?” 少女道:“胡说,我虽然认不清人,但是鼻子眼睛都不一样还是能看出来的。这小子……一会儿开门,他要进来购物,你给我盯着点儿他。” 那丫鬟道:“您又不觉得他好看,干嘛注意他?难道要办他?就因为他不接您的金子?人傻一点儿又不是罪过。” 少女嘴角一挑,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道:“你看他不接金子,说明不稀罕,身上有钱。双目发直,头脑便差。对咱们做生意的人来说,傻子就是罪过。又傻又有钱,那就是罪上加罪。撞在我手里,那就是自投罗网。” 那丫鬟被她的笑意惊动,哆嗦了一下,道:“万一他并非有钱,只是傻过了界呢?” 少女道:“也有可能。所以叫你盯着点儿,一旦发现他是个肥羊,嘿嘿,那就叫他抄上啦。我那里囤积了好些破烂儿,正缺个接盘的。哼哼哼……” 一连串笑声,笑的丫鬟心里发毛,连忙答应了退出去,到了门外才拍着胸脯道:“好可怕的小姐,与其做生意,不如敲诈来钱快。” 黄金雨歇,青木阁掌柜父女两个收起簸箩,阿容掂了掂,笑道:“爹,足足有二两。” 老掌柜笑道:“收获不错,哟,小兄弟,这是怎么了?” 阿容回过头,就见江鼎兀自呆立,推了推他,道:“道友,你怎么了?” 江鼎一个机灵,缓了过来,道:“抱歉,入神了。” 老掌柜笑道:“年轻人第一次见到黄金雨,确实是会吓着的。不过么……小兄弟这样的,也少见。” 江鼎赧然一笑,道:“老掌柜,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这样的手笔?” 老掌柜道:“这里是黄金阁啊。是东阐国修界第一商家势力。在天一榜上有名号,比白水剑派、紫罗仙宫那些势力不差。他们逢九开阁做生意,都有这样的阵势。那才是高门大户,我们学不来。” 正说着,双子楼四面四扇大门同时打开,有人喊道:“黄金阁开阁——” 周围的修士有的拥向大门,也有的不进反退,显然是走了,散去的人占了大半。 老掌柜道:“咱们走吧。” 江鼎奇道:“这不是商号么?人家开门做生意,怎么不进去看看?” 阿容道:“买不起啊,黄金阁的东西可贵了。” 老掌柜咳嗽一声,道:“江兄弟刚来咱们坊市,可能新鲜,进去看看也好。阿容,陪着江兄弟转转,我回去看着生意。正好江兄弟入盟的事,也要有个准备,你回来咱们就办。” 江鼎道:“多谢,您有什么考验,我都接下来。” 老掌柜嘿嘿笑道:“哪有什么考验啊。就是找几个弟兄一起过来看看你,大家聊聊天就行。李老弟是我的老兄弟,他介绍的人有什么信不过的?我多找几个人,大家一起把章盖了,李老弟拿赏钱,我们还要讨一杯酒喝呢。你们好好转转,我先走了。” 江鼎没想到这么顺利,十分欣喜,送过老掌柜,跟着阿容一起进了黄金阁。 第87章 八十五 一入黄金阁,一步一黄金。 进入黄金阁内,抬头低头,左顾右盼,入眼所见,无非黄澄澄、金灿灿的金子。金子打造的柜台,金子铺的地板,金子交织的幔帐。 江鼎第一个念头是:好富! 第二个念头是:好俗 第三个念头是:还是好富! 置身黄金台上,纵然要矜持一下,鄙夷这毫无品味的堆砌,但喜欢金灿灿的珍宝乃是人类天性,再清高的人,难免从心底溢出一丝愉悦。江鼎也不例外。 愉悦之余,江鼎大概懂得外面人不敢进来,这么耀眼生花的屋子,卖的东西能不贵么? 阿容躲在江鼎身后,道:“江道友,咱们看看就出去吧。” 江鼎也觉得自己手中那些多余的丹药在这里卖不合适,有些大材小用。只环顾了一眼,倘若没有合适的东西,他就退出去。 哪知这么一看,他偏偏看见柜台上有“丹火柜”这个柜台。 江鼎不自觉的走了过去,阿容犹豫了一下,跟着过去。 那柜台上有个伙计,穿的干干净净,头上戴了顶镶金边的帽子,满面的笑容,未语先鞠躬,道:“客官,您要什么丹药?” 江鼎道:“你们这里收不收丹药?” 那伙计笑道:“收。您的货色我看一下。” 江鼎将剩余的十八颗引灵丹放在柜台上。那伙计先拿出一个黄金盏,垫上细棉白布,再小心翼翼的打开丹瓶,倒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滚在白布上,红白分明,光泽艳丽。 那伙计拿出耳挖勺一样的小勺子,刮下丹面上一层粉末,细细的嗅了,又用手揉搓。江鼎在旁边看着,也觉得他内行,至少一套家伙在手,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 抬起头,那伙计笑道:“正品聚灵丹,一个灵石一枚,客官觉得怎样?” 江鼎不懂,看向阿容,阿容点头,道:“市价。” 江鼎道:“那好。”他又指了指其中三颗,道:“这三枚是佳品,你看一下。” 那伙计又仔细看了,笑道:“果然,佳品是一枚丹药三个灵石,一共二十四个灵石。”说着将丹药放回丹瓶,拿出整整齐齐二十四个灵石,装在小篓子里,推给江鼎。 阿容看着两人交易,见伙计始终面带微笑,语气客气,丝毫没有不耐神色,不由得心中佩服,暗道:江道友来这里卖聚灵丹,就好比到我们那个小店卖凡人用的甘草,大材小用了。平心而论,就算我接待了凡人,纵然不会冷眼嘲讽,心中不情愿总是有的,神色难免露出来。他却一点儿异色也没有,到底是黄金阁,规矩最正,就该他家的生意做这么大。 江鼎收下二十四块灵石,感觉囊中渐丰,便往旁边看去。 他想要买一件趁手的法器,如今他用的剑是甄元诚给他借来的一把寻常飞剑,不过九品资质,他也是权当磨练用的。真正要趁手的法器,还需要机缘。 当然他也会炼器,只是炼制法器和炼丹所需要的功夫没法比,往往闭关十天半月,才能打造一把合用的法器。何况他根本没有趁手的材料。甄家提供的生铁,只能提炼最普通的“铁精”,还不在他眼里。那块天外陨铁他每天打三百锤,跟第一次发现时完全没区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型。 丹火柜的旁边是“百宝柜”,那是黄金阁最大的柜台,几乎就是一间小屋子。琳琅满目的法器摆在一排排整齐的柜子里,光放在明面上的,就不下百十种。 转了一圈,江鼎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买不起。 原来一把寻常飞剑,普通九品下的材质,也要二三十个灵石。入了九品法器的飞剑动辄上百,真不是他能问津的。 此时,江鼎才真的感觉到了窘迫的滋味。没了灵石,连一把剑都买不起。自他出世以来,很少尝到这样的滋味。尤其是满眼都是 其实他想赚钱也容易,引灵丹的材料三个灵石,他卖出去二十四个,不算自己消耗的,也能赚七倍,可见炼丹真是暴利——当然这也是他引灵丹省药材的缘故,比一般炼丹师多挣了三倍的钱。 如此看来,再省一省,十天半月之内,一把最便宜的飞剑还是有的。 江鼎本来也是乐观之人,有了赚钱的途径,心情一下开朗起来,法器散发的光晕一下子退散开来,满屋子的金子也不再耀眼。 回到丹火阁,江鼎买了引灵丹材料和下一步要炼制的培灵丹材料,一口气买了十副,估摸这一次炼制就能收入上百,可以换一把新的飞剑了。 买完东西,江鼎道:“咱们走吧。” 阿容一直看他买东西,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带着他出来。 两人刚走出黄金阁,那边下来一个鹅黄衣衫的少女,身后跟着一个丫鬟。两边伙计登时惊动,要围上来拜见,那少女用手压了压,众人登时噤声,各司其责,黄金阁中秩序井然。 那少女来到柜台前,道:“把刚刚那小子卖的东西给我看看。” 伙计立刻端上引灵丹。那少女看了一眼,登时失望,道:“就这个?” 身后的丫鬟走上一步,且笑道:“是个傻子,可是个没钱的傻子。” 那少女捻起一枚丹药,闻了闻,神色陡变,道:“他还买了草药?” 那伙计道:“是……” 那少女喝道:“快把他的草药清单给我看看。” 那伙计忙奉上,少女接过一看,先是疑惑,突然目中异光闪过,道:“原来如此,倒是个不露相的真人。小线,我们走。”说着奔出黄金阁。 那丫鬟莫名其妙,跟在后面,黄金阁中人面面相觑,有人悄声问道:“怎么啦?小姐居然失态了。” 另有一人道:“看什么看,回去干活。有什么好奇怪的,小姐经常失态。” 走在路上,江鼎一路看着街景。阿容在旁边道:“道友,你真了不起,在黄金阁里要买就买,要卖就卖,一点儿也不害怕。” 江鼎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害怕?” 阿容道:“那可是黄金阁啊。” 江鼎还是没懂她的意思,正要再问,就听身后有人道:“那位道友,请留步。” 两人停下,转过身去。就见后面赶来一个少女从后面赶上来,一身鹅黄的裙子,趁着白皙的皮肤,就像一朵娇嫩的迎春。 那少女跑到面前,道:“道友你好,初次见面。我姓檀。” 阿容轻轻的啊了一声,江鼎投过疑问的神色,阿容道:“你是那个……那个黄金家族……” 少女这时因为奔跑带来的些许忙乱褪了下去,变得气定神闲,越发显得姿容如玉,微笑道:“我是黄金阁一个见习的主事,见过道友。” 江鼎还礼道:“在下姓江。” 少女点头笑道:“江道友,有没有兴趣谈一笔大生意?” 江鼎一怔,道:“我?大生意?”随即笑道,“好啊,那就谈谈呗。” 少女笑道:“道友爽快,一看就是做大事的,这笔大生意舍你其谁?”然后一侧身,道,“换个地方坐下聊?” 少女将江鼎两人引到黄金阁畔一家酒楼中。酒楼前早有个丫鬟在等着,迎上来道:“姑娘,安排好了。” 少女道:“领着贵客上楼。” 丫鬟在前面带路,江鼎和阿容跟在后面,阿容再次吐了吐舌头,暗道:这家店也很贵呢。 上了顶楼,就见偌大一层阁楼只有一张桌子,两边架好了青竹屏风,屏风上的墨竹图轻灵秀雅,地上铺的也是竹席。窗上竹帘通透,清风徐来,仿佛有竹叶摇动,虽在坊市,却如身在竹海一般。和黄金阁是两个极端的奢侈。 少女请江鼎上座,打开放在桌上的酒,先给江鼎倒了一杯。酒浆青绿,清澈如翡翠一般,倒入青瓷杯中,仿佛有细碎的冰块,叮当作响。 少女端起杯子,笑道:“江道友,常常这定风楼的竹叶酒?” 江鼎尝了一口,果然酒香清冽,回味却极其醇美,他虽然不善饮酒,也知道这是难得的佳酿,道:“好酒,多谢款待。” 少女噗嗤一笑,道:“这不是离开的话么,咱们还没开始聊呢。” 江鼎轻咳嗽一声,道:“那就聊聊。檀道友,您想跟我谈什么大生意?” 少女道:“恕我冒昧,我看道友是个炼丹师?” 江鼎点头,道:“算是吧。刚入门。” 这倒不是自谦,他虽有多年打下手的经验,又有极品炼丹术在身,终究才独立炼丹一个月,说是入门的学徒也不错、 那少女道:“但我看你炼制的丹药,似乎和聚灵丹不同啊?” 江鼎惊讶,没想到她如此敏锐,引灵丹是聚灵丹的精炼版,从外形上很难分辨,就算经验丰富的炼丹师也未必看得出来,那少女能这么快看出不同,显然眼光不俗。 江鼎正色道:“虽然用料有差距,但我保证药效是一样的。” 那少女摇头笑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相反,我一见到你的丹药,感觉天都亮了。” 江鼎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外面,道:“不至于吧。” 那少女笑道:“反正就是惊艳。如果我没猜错,道友这一版丹方,特别省成本?” 江鼎已经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道:“能省不少。” 那少女笑道:“好极了,不知肯出让么?” 江鼎闻言,稍微顿了一下,道:“可以啊。” 第88章 八十六 那少女见他如此爽快,反而吃了一惊。她本道这样的宝贝必然是私传秘方,要拿到手不知道要费多少口舌,没想到江鼎直接答应了。意识到江鼎的意思,她又惊又喜,道:“道友当真?” 江鼎微笑道:“不是你问我要不要卖么?你买我就卖啊。” 那少女挑起大指,道:“道友,你可真俊!” 江鼎莫名其妙,心道:这是什么词?又道:“卖可是卖,你出什么价钱?” 那少女微笑,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容,道:“姑娘,你和江道友一起的么?” 阿容忙站了起来,道:“这是你们的生意,你们聊着。” 江鼎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生意人,不懂这些事,反而两个少女只言片语之间,已经会意。 那少女示意丫鬟带她去另一边桌子坐着,吩咐给她上上等酒菜,才对江鼎道:“一万。” 江鼎道:“一百中阶灵石?” 那少女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毫不动容,就知道要么就是远远不到他心理底价,要么就是他出身不凡,看不上这些灵石,又或者兼而有之。 沉吟了一下,那少女道:“道友不满意?不妨先说说你这个丹药方子能省多少料,我再帮你估个价。” 江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这句话你早该问啊。不问这句话就报价,那不是随口胡说么?” 那少女微感尴尬,正如江鼎所想,她就是报一个貌似很高,但一定不会吃亏的价格,想吓一吓对方,若对方没见过东西,或许就稀里糊涂的拿下了。但对方不傻,自己的小算盘也被他看破,倒有些语塞。 江鼎也不欲穷追猛打,回到正题道:“三分之一。” 那少女眼睛一亮,道:“能省三分之一?” 江鼎道:“只需要三分之一的料。” 那少女愣住了,道:“道友……你……你不是笑谈吧?” 黄金阁遍布天下,每天卖出去的聚灵丹数以十万计,能省下一成的料,就能省下几万灵石,要是能省下三分之二,那不是说…… 不,不是钱的事。 剩下成本还在其次,关键是成本急速下跌,价格适当下调,这一块的生意,就能给黄金阁垄断了。那是多大的利润? 但是前提是真的。 那少女兴奋过后,就是一阵狐疑,怎么听起来像是假的?丹方有调整,能省下一两成的原料她相信,一下子砍掉三分之二,未免荒唐了吧? 她心中有喜有忧,患得患失,手指抓着桌子,说不出话来。 江鼎饮了一口茶,道:“是不是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只要你有诚意。” 那少女道:“我当然有诚意。” 但是没钱。 她心说。 少女心中有些郁闷,本来发现了一块好肉,来喝头啖汤,却没想到肉太大,要噎死自己了。 这东西倘若按照市价估计,恐怕要价值百万以上。可是她只是黄金阁此地的主事,手中能动用的流水也不过数万,这样的宝贝她是吃不下的。就算尽自己所能凑出十万来,一是未必够用,二来流水都压上去,恐有周转不开之处。倘若要找上面的人来吃,那功劳就不是自己的,最多能得一点赞赏,哪比得上独自立功来的好? 要不然…… 那少女微笑道:“道友是要钱,还是要相等的东西来换?” 江鼎道:“要钱。” 少女嘴角抽搐了一下,道:“道友是炼丹师吧?我这里有炼丹师的秘籍,那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江鼎有千秋炼丹术在身,哪里需要别的炼丹秘籍,道:“不用,我还是想要钱。” 少女不由一阵光火,但还是压着性子道:“你可听说过九转炼丹术?” 江鼎心道:撞我手心来啦?这是我们千秋祖师的传承,难道还要跟我班门弄斧么?道:“听说过。” 少女笑道:“那你听过十转炼丹术么?” 江鼎愕然道:“十转炼丹术?” 少女道:“对啦,十转炼丹术。九九归一,前面九转都是小儿科,这第十转才是炼丹术的真谛。” 江鼎不以为然,道:“九九归一,九本来就是天数。变成十转,不就流俗了么?这是胡闹吧。” 那少女薄嗔道:“你说我黄金阁明晃晃的招牌是胡闹么?”她说着吩咐了丫鬟一声,丫鬟转身去了,不久拿回一个盒子来。 打开盒子,就见里面盛了一本金灿灿的书册,江鼎看了一眼,道:“贝叶?” 那少女点头,道:“你看这成色,远古金贝叶,用蛟筋穿的,这品质是假的么?” 江鼎道:“看不出来,我看一下第一页。” 那少女也不小气,将第一页翻开给江鼎看。 江鼎只看了一眼,心头一震,几乎失色。 好在他这些天好歹练了些养气功夫,勉强维持住。不自觉的舔了一下嘴唇,道:“这东西……就是你说的十转炼丹术?” 那少女笑道:“如假包换。” 江鼎定了定神,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渐渐平静,才道:“不用给我换了,我不要。” 那少女急道:“怎么回事?总纲给你看了,难道写的不好么?” 江鼎慢吞吞道:“写的还不错。就是吹的太神了,不可相信。” 那少女冷笑道:“亏你还是炼丹师,万年之前的黄金时代,你不知道么?那时候丹道如何发达,不用我说了吧?一枚仙丹,白日飞升,并非虚言。这书里还谦虚着说呢。是不是真的,你再看下一章就知道了。” 江鼎立刻接着道:“那你拿下一章我看。” 那少女道:“这上古的炼丹术,一字千金,给你看总决还不够,还要看第一章?你不如直接在我这里看完了。要看,就跟我换了丹方。” 江鼎迟疑不决,那少女见他始终不下决心,一拍手道:“行了,看你年轻,前途无量,我也愿意结交你这个炼丹师。拿这个换,我再补给你一些灵石。” 那少女权衡了一下,道:“再给一万。” 江鼎立刻伸出三个手指头,道:“三万。给三万我就换。” 那少女眼珠一转,道:“痛痛快快的,两万成交,怎么样?” 江鼎道:“还能附送一把法器么?” 那少女皱眉道:“还行不行了?好,谁叫我找上门来呢。这个给你。”说着从手指上撸下一枚戒指。 江鼎接过一看,道:“好脂粉气的戒指。” 那少女柳眉倒竖,似乎要恼,但又立刻平静下来,道:“造型是细巧了一点儿,不过你这么俊秀,带着也不奇怪。这灵光戒指,可是七品上的法器,差一点就是中阶法器了。除了有十丈方圆的空间,还有三道护身灵光,可攻可守,品质不差了吧?” 江鼎将戒指戴在指上,戒指可大可小,也不觉得紧,道:“好。” 那少女从他手上摘下戒指,反手递给丫鬟,道:“你先去装灵石,给道友拿一百块中阶灵石,一万低阶灵石。道友你在这里誊写丹方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江鼎答应了,随手将十转炼丹术放回盒子,就见盒中还有一物,似乎是半个核桃,风干了的样子,拈了出来,道:“这是什么?” 那少女浑不在意,道:“当初这东西就跟贝叶放在一起,估计是上古的丹药残片。可惜经过岁月的摧残,已经成了药渣了。道友留也可,扔了也可。” 江鼎点头,随手扔在盒子里。埋头写丹方。 那少女伸着头看,江鼎写出一行,她便微微点头,不住的屈指计算着,到了最后,眼中已经满是喜色,连声道:“真是鬼斧神工,瑰宝奇珍!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呢?炼制聚灵丹的都是傻子。” 江鼎把丹方压在桌上,道:“东西你都看见了,还满意么?” 那少女笑道:“很好,我信你。不过有一节,你卖了我这个方子,不许卖第二家。” 江鼎道:“当然,除了我自用的,完全不必卖。” 那少女道:“其实你自用都不必,你到我这里来买引灵丹,我给你成本价。” 江鼎笑道:“再说吧,我也不大用得上这些了。” 那少女从袖中取出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上面画了一座黄金楼台,道:“用不上这个,还有别的,我黄金阁从不让主顾失望。这是我黄金阁的信物凭证。你以后去任何黄金阁,丹药草药一律八折,其他货品一律九折。若有人问起,你报我的名字。我叫檀湘洐。” 送走了江鼎,檀湘洐绽开了灿烂的笑容,拍着桌子喜不自胜。 丫鬟小线过来,笑道:“姑娘,怎么这么高兴?” 檀湘洐道:“天助我也,天哪,天哪,一天碰见两件好事,一头肥羊,这还不值得高兴么?” 小线道:“刚才那个俊俏公子?” 檀湘洐道:“就是他。诶,他真的俊么?我可是听你一直说他俊,才这么夸他,要是他长得难看,我可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小线好笑道:“放心吧,就没有这么俊的人物了。除了您这样分不清美丑的,十个人里面九个要说他俊。” 檀湘洐点头,随即又笑道:“脸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蠢嘟嘟的肥羊?把那么一个秘方贱卖了不说,还把那骗人的玩意儿买回去了。” 小线奇道:“啥骗人的玩意儿?咱们黄金阁还有骗人的玩意儿?” 檀湘洐面现窘色,道:“偶尔也有失手的时候嘛。就那个……那个十转炼丹术,明明是真正的上古贝叶,偏偏记载着一篇不知所云的玩意儿,我当初可走了眼,花了那么大功夫砸手里了。家里现在还有人拿这玩意儿笑话我,杰伯也说我白学了那么多年炼丹术,这么假到底的东西也会上当。现在好了,让下一个更傻的接手了,我终于解脱啦!”她跳起来伸了个懒腰。 “这回赚大了!”说着,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却不知道,江鼎也是这么想的。 第89章 八十七 “这下赚大了!” 江鼎这么想,面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在他灵光戒指里的十转炼丹术,是他极为珍视的宝贝,虽然他说不出来那宝贝好在哪里,有什么用处,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个宝贝。 天底下敢只看一些不知所云的大纲就认定这个宝贝的,也只有他江鼎了。 “江道友?” 江鼎一怔,就见阿容叫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了,脸一红,道:“没事了。” 阿容道:“道友,这么说你是有可以节省原料的配方了?” 江鼎道:“有啊。” 阿容又道:“你还把它卖了?” 江鼎道:“是啊。” 阿容跌足道:“你怎么卖了呢?能节省成本,哪怕节省百分之一,也是下金蛋的母鸡啊。” 江鼎笑嘻嘻道:“价钱合适就卖了呗。” 阿容道:“多少价钱才是合适啊。一万,两万?哪怕十万八万,都没有日后来钱来的痛快。这种商业秘密,好好经营的话,一百万也是他,一千万也是他。” 江鼎咦了一声,道:“这么值钱啊?” 阿容道:“当然,你肯定卖亏了。” 江鼎笑道:“那就亏了呗。只要换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不为亏。” 阿容道:“你倒是豁达。唉,虽然交易成功,我没法说什么。但你自己经营的话,说不定能成为一方富贾呢。” 江鼎笑道:“我哪有那个时间?我是修士,又不是商贾。修士的目标就是天道,追求的是提升,追求的是通明。比起这些,灵石算什么?我要灵石,是因为在这个时间需要灵石作为进步的阶梯,只要我有能力尽早的提升一步,倾家荡产也是值得。何必在计较中丧失了最宝贵的时间?” 阿容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道:“可是一锤子买卖,到时候钱花完了,你怎么办?” 江鼎笑道:“怎么办?灵石当然有花完的时候,但我到时候还需要这点钱吗?但每前进一步,都有新的世界,每打开一座新的大门,当初最看重的东西都会变得无足轻重,只有修行才永远不会落后。眼光放长远一点,就不会计较了。” 阿容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道:“你跟我平时见的人都不一样。” 江鼎笑道:“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的么。” 阿容摇头,道:“你完全不一定,你好像……不是正常人。” 江鼎哈哈一笑,道:“或许吧,正常不正常,本也不是褒义,也不是贬义。哪边的人多,哪边就正常呗。” 正说着,两人回到青木阁。青木阁已经大开正面,重新迎客。 阿容跳上几步,竟先到了门口,将江鼎迎了进去,道:“江道友请。敝小店虽然不必黄金阁气派,可是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啊。我这里的药材,同样的品质,比黄金阁便宜三成。” 江鼎笑道:“好啊,那我看看。” 这时,里面跑出来一个伙计,道:“少掌柜,掌柜说请你和贵客去后面。” 两人进了后院,青木阁的后院也不大,只有一座小院子,一色青石地面,寥寥几株果树,一架藤萝。 刚进了后院,就见一人站在藤萝架下的一口水缸之前,垂着头正往水缸中看。 阿容咦了一声,道:“这位是……” 那人一抬头,就见他身材消瘦,双颊也瘦的凹了下去,脸色苍白的没有半丝血色,只有一双眼睛又明又亮,透出不可见底的深邃。 阿容仔细辨认了一下此人,确实不认识,惊怒之色便染上眉梢,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那人眼皮抬了抬,再次低头看水缸,道:“阿容姑娘吧?” 他的声音透出一股凉意,仿佛春日手指浸入冰水,冻得人一个激灵。 阿容被他的声音震住了,道:“你……你是谁?”这个问题连问三遍,每次都是不同,这一次问出来有气无力,倒像是个客人。 那人仿佛没听见,只专心意义的往水缸里看,仿佛水缸里有万千珍宝,比外面世界都值得一看。 江鼎也好奇,走了过去,道:“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走到那人身边,那人动也不动,江鼎很顺利的在他身边占了一个位置,低下头一看,原来水缸里有鱼。 两只指头长的红色小鱼,正在水缸里悠游嬉戏。 江鼎只觉得奇怪,寻常金鱼值得看这么半日? 然而紧接着,他也看出门道了。 那小鱼并非是毫无规律的游动,而是有方向的。小鱼一前一后,头尾相追,在水缸中穿行,走的是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穿插的十分巧妙,似乎是一套阵法。 怪了,这小鱼并非异种,哪里有这样的灵性? 江鼎也看的入神,终于看出一些奇特,就见那水面看似平静无波,但仔细看来,水下却有隐隐的水纹,仿佛是水流被震动了。 再往上看,他看到了一只白皙的手搭在缸边,修长的手指正在一下一下的敲打着缸口。 原来是那人在搞鬼。 江鼎不由好笑,不知对方自导自演在陶醉什么,只是这门异术确有不凡之处。到底是通过声音还是震动在操纵的。 双目微合,江鼎听着中“哒哒”的轻响,渐渐入神,若有所悟。 突然,他手指也不自主的在缸口弹了一下。 “当——” 声音不大,双鱼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往两边散开,在水中受惊一样的疯狂游动。 江鼎一怔,暗道:不好。抬起眼来,就见对方那双深邃的目光扫了过来。 双目目光一对,江鼎便觉得身上一寒,从后脊椎上冷起来。 气氛一凝而散,那黑衣人已经点点头,道:“你不错。”说着往里面便走。 江鼎摸了摸下巴,道:“好怪异的人啊。” 阿容过来,往水缸里看了一眼,道:“怪了,我家缸里没有鱼啊。” 这时,就见老掌柜出来,笑道:“江道友,快来,我给你介绍几位盟弟兄。今天你来的太巧了,正好有好几个弟兄在,你可不用跑了,今天就在这里解决了。” 江鼎也十分高兴,道:“是么?那太好了。”说着走了进去。 进了里间,果然坐着几个修士,男女都有,中间那个独坐上位,正是在外面看鱼的怪人。他这时不再发愣,坐在椅子上神色安闲,看着是个悠闲的公子。 老掌柜笑道:“各位,这就是江鼎江道友,你们来看看,这是何等的人才?我五指盟里又有添一员干将了。” 几人的目光落在江鼎身上,江鼎微笑示意。 众修士脸上相继露出满意的神色,一个女修笑道:“真不错,虽然修为差一点儿,但是胜在年轻,前途无量。若引这位道友入门,算得一件大功劳。” 江鼎道:“多谢夸奖。” 众人纷纷点头,就在江鼎以为没事的时候,突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起看向上位的那黑衣人。 江鼎也看向那黑衣人,看众人的意思,似乎他地位最高,他若不点头,谁说也没用。 黑衣人道:“江道友请坐。”说着往身前的椅子上一指。那本是并排的上位,现在却是空的。 江鼎坐在他对面,黑衣人道:“江鼎?” 江鼎点头,黑衣人道:“我叫沈依楼。” 地下众人陡然一阵哗动。似乎谁也没想到黑衣人会主动自报家门。 沈依楼接着道:“我能知道你为什么想加入五指盟么?” 江鼎答道:“我听说盟中众人友爱,做事方便,心向往之。” 沈依楼低头,嘴角微微上挑,道:“说得好。我今天在你的引荐书上盖章也可以。横竖五指盟太大了,多一个人也不多。” 众人释然,气氛活跃起来,老掌柜站起身来,道:“那就请沈公子带头,咱们签了字便完了。” 沈依楼摇头,用手一压,众人登时安静下来。 江鼎暗自吃了一惊,心道:好大的威风。 沈依楼:道:“但不知道友进了五指盟有什么打算?有事没事做几笔交易,或者跟弟兄们喝酒聊天吹牛?还是过两日就把五指盟忘了?” 江鼎道:“忘是不会忘的。但具体做什么,我还真没什么规划,不知道墨公子有什么指教?” 沈依楼淡淡道:“盟中的规矩是等价交换。你为五指盟做的事情越多,五指盟给你的回报越多。老在外围混,收获不会太大的。” 江鼎笑道:“等价交换不止是五指盟的规矩,也是通行天下的规则吧。” 沈依楼道:“当然。只是想要做交换的多,真能交易成功的少。很多人就算想要得到很多,他也没很多价值去换。望着金山银山在侧,不能取得一分一毫。而另一边,有价值的人却有更多的机会。若自身怀有宝藏,不妨多拿出来一点儿,换取别人换不到的东西。” 江鼎笑道:“沈公子……看我有价值?” 沈依楼道:“若没有价值,我不会说这句话。”他拿出一个小袋子,递了过去,道,“这里面有我给你的邀请,你若有心,下次还来这里找我。老掌柜代为转达。” 第90章 八十八 从青木阁出来,江鼎心中还没有作出决定。 沈依楼邀请他参加五指盟的一个组织,据说是相当精英的群组。其中有不少五指盟中精锐,做的也都是最尖端的任务。 从沈依楼的言语当中,江鼎不难判断,这个组恐怕是个行动组,常常要进行一些战斗,恐怕还有些不得见人的任务。 虽然不愿意卷入过深的纠葛,但江鼎还是有些心动。 因为有战斗的机会,就是他积剑功的机会。他是下定决心要在剑修的路上走下去了。为此需要大量的战斗,而他又不会进行没有意义的战斗。若那个九组进行的是一些不伤天和的斗争,他不介意成为其中一员。 只是…… 只要是战斗,就几乎不可能毫无牵扯,且剑上的鲜血越多,身上的业障越多,一旦入了杀戮的格局,很容易出不来。 所以他并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说考虑一下。不过推荐书上的五个章都盖满了,还得到了见习盟员的资格。沈依楼向他保证,只要他愿意加入组织,马上就能转正。为此还私下单独交给他一件信物。 在青木阁中,江鼎还买到了一件心仪的法器,虽然只是辅助类的,但十分适合他。 离开青木阁,他继续在坊市中闲逛,这地方他将来可能常来常往,先熟悉一下各家店铺也有好处。 从一家矿石店中卖了几块铁精和其他原料,江鼎打算回去给自己打一把剑。他是不打算自己炼器的,炼丹已经耗费太多时间,炼器更加麻烦,没必要虚耗精力。但剑修的剑一般是订做,专门按照自己的手感和条件打造,甚至不少是剑修亲手铸造。毕竟剑是剑修的魂魄,熟悉剑性,方能如臂使指。虽然江鼎最理想的剑是天外陨铁打造出来的,但现在既然锻造不出,不妨先打一把趁手的武器。 逛了一圈,他有些疲劳了,难免饥饿,找了一家摊位吃面,打算吃完了就回去。 要了一碗大排面,就着炒鸡蛋正吃得香,就听有人道:“江兄弟,你在这里?” 江鼎转头一看,道:“你是……葛道兄啊。” 原来来人是个小老头,身穿一身土灰衣裳,留着两撇老鼠胡,相貌有点滑稽。他是青木阁掌柜找来的五指盟的成员之一,江鼎记得他姓葛。 葛老头小跑过来,道:“兄弟,在这里吃饭?吃完饭去哪儿啊?” 江鼎笑道:“吃完饭就回去了。” 葛老头脸色一沉,道:“兄弟,这我就说你一句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去我的铺子看看?是不是瞧我不起啊?” 江鼎没想到他上来说话这么严重,倒不好接口,只得道:“哪里,哪里。这不是不知道道兄的宝号在哪里,没来得及拜访么?” 葛老头道:“现在去也不晚,就在街后面。老哥哥开了一家打法器的铺子,今天你一定要去。” 江鼎一怔,道:“打法器?是现场打造法器的那种么?” 葛老头笑道:“正是。坊市独一家。只收材料打造法器,从不卖现货。” 江鼎兴趣起来,道:“这样独特?量身订做,绝不掺假。那生意一定不错了。” 葛老头面露尴尬之色,道:“这个……现在的人太浮躁,都爱选一来就上手的货色。我这个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江鼎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炒鸡蛋塞进嘴里,道:“没关系,老哥,我支持你一笔生意。” 两人绕过一条街,越走越是偏僻。到了最偏僻的角落里,葛老头指着一间歪歪斜斜的铺子,道:“就是那里了。” 就见那铺面只有一间门脸,窄窄的挤在墙边,木门似开非开,没半点开门迎客的场面。一挑幌子斜挂出来,油腻腻的,几乎看不清上面字迹。整个店铺给人陈旧、脏乱、落魄的印象。 江鼎腹诽道:把生意做成这样,要招徕顾客也难。怪不得我没找到,这要没人带着,鬼才能找到。 到了铺子门口,江鼎脚步突然一停,抬起头,看着上面掉了漆的匾额,道:“百……百炼堂……” 葛老头见他神色不对,紧张的问道:“怎么啦?” 江鼎道:“没什么……我家里也有一个兄长,他住的地方就叫百炼阁。” 葛老头奇道:“这千锤百炼是打铁的意思吧?你兄长住在铁匠铺里?” 江鼎摇头,道:“他自己起的名字。进去吧。” 两人进了店铺,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蒸腾的人全身发燥。但见眼前一团明亮,炽烈的火光在厅堂中燃烧。 一个高高的炉子占据了迎面的整面墙壁,一直通到屋顶。炉中火焰一明一灭,散发着焦灼的热气。底下两个伙计正拼命的拉着风箱,挥汗如雨。 江鼎走进厅中,赞道:“好炉子,好火。” 葛老头得意道:“当然是个好炉子,玄铁泥金的。火是铁角麟的本命丹火,那还是我祖传的。用这个炉子这个火打出来的法器,品质提升一阶,不在话下。” 江鼎见他得意的小胡子也翘起来了,笑道:“有这么神奇么?” 葛老头道:“当然神奇了。你凑近点儿看,这火的颜色不一样。” 江鼎走了两步,离着火焰还有三尺,仔细端详,道:“看不出来啊。” 葛老头眼中光芒幽幽,缓声道:“再靠近点儿,靠近点儿就看见了。” 江鼎上前一步,紧接着退后了半步,摇头道:“靠近了太热。你说不一样那便不一样吧。” 葛老头笑道:“咱们修士怕这点热么?你看看我。”说着大踏步来到炉子边上,道:“我这都不觉得热。” 江鼎只得往前走了一步,来到炉口,道:“哪里的颜色不一样?” 葛老头笑纹满面,道:“这里,这里。”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往前点去,指尖如引路的灯,指引着江鼎,一点点往炉中探头。 就在江鼎头已经探到炉口的时候,突然,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来,往江鼎背上推去! 说时迟,那时快—— 江鼎骤然转头,一手往后翻,抓住了葛老头的手,顺势一拽,将葛老头拉了过来,身子一低,从老头身后转出。 葛老头惨叫一声,大头朝下,跌入炉中! 炉中火焰何等猛烈,葛老头跌入刹那,已经成一团火人,不过惨叫半声,已经戛然而止,炉中只剩下火焰噼噼啪啪的爆燃声。 江鼎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转折,站在炉台上,踏着泥金的铁板,冷笑道:“周丹师贤伉俪,不如一起现身了吧?” 正在拉风箱的两个炉工一起放下手中的活,大喝一声,同时扑了上来。 虽然两人脸上都涂了油泥,早看不出本来面目,但还是能听出是一男一女,女的尤其声音尖利,正是那康银环。 两人双双扑到,江鼎冷笑一声,刷的一声,长剑出手。 那长剑乌黑如墨,半点剑光也不见,拿在手里仿佛烧火棍一般。周丹师和康银环也是飞剑在手,往江鼎身上硬砍。 江鼎反手一撩,三把剑相交,只听嗤的一声,两剑折断,剑头掉在地下。 周丹师和康银环同时觉得手中一轻,再看手中,只剩下半截断剑。周丹师道:“不好,咱们先走……” 话音未落,就听康银环喝道:“小心……” 声音犹在耳边,周丹师就觉胸口一凉,倒了下去。 江鼎一手捅了周丹师一个透心凉,转头看向康银环。 就见康银环倒爬几步,往门口奔去,江鼎不容她逃脱,赶上去又是一剑。 正在这时,背后警兆乍起! 千钧一发之际,江鼎腿上发力跳起一丈高,脚下嗤嗤嗤的飞过一丛暗器,饶是他跳起来,依旧不能全数躲过。 几点乌光往他身上射来,江鼎手上戒指一闪,刷的一声,一道灵光从中幻化飞出,化作一道光幕罩在他身前。 噗噗噗。 乌光钉在光幕上,光幕摇晃一下,立刻碎成千万片。乌光兀自前进,灵光再闪,又是一道光幕幻化。连续三道光幕接踵而至,乌光则连碎三道光幕,犹有余力! 好在到底乌光到底被阻拦片刻,江鼎已经腾出手来,乌剑划了个圈子,几声脆响,将乌光尽数磕飞。 正这时,只听康银环大声惨叫,原来那乌光半数被江鼎接过,半数却是打在康银环身上。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那么厉害,康银环惨叫声未完,人已经缩成一团,倒在地下,声息全无,死状便如个煮熟的虾。 江鼎回头,就见周丹师倒在地下,双目呆滞。 原来刚才那乌光就是他所发,他重伤频死,含恨出手,没把江鼎杀了,却害死了自己的道侣,一时间天旋地转,伤恨交加,张着口“喝喝”两声,终于一命呜呼。 江鼎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在门口他就觉得不对,用望气术试探,果然探知了危险。 当时他本有机会立刻抽身,只是他年少好胜,探知了对方修为不过尔尔之后,不退反进,誓要将对方反杀,出一口恶气,却没想到也是托大了。若非新得的戒指护主,或许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仔细将内外搜过一遍,小小店铺中再无旁人。江鼎方关上大门,蹲下身来,仔细查看了康银环的身体,就见她胸口盯着几枚钉子,已经深深没入身体,只露出一点儿头出来,足见力道沉猛。 此时,康银环已经全身发黑,中毒症状已深,江鼎不由咋舌。人死之后,血液不流动,毒液便不会随之蔓延,康银环临死中钉,在死之前的片刻功夫,已经遍身剧毒,可见毒性猛烈。刚刚只要擦上一点儿边,此时躺在这里的,必有他一份。 暗器毒,人心更毒。 “原来是五品法器,怪不得我七品法器也防不住。很好。为了杀我,倒真是破费了。” 江鼎心有余悸之余,更是恼怒。他深知这两道侣身后必有黑手。周丹师这烂赌鬼亲口跟他说过,为了还赌帐,他的法器早一件件拿出去变卖,已经穷的一文不名。这五品的法器,想必也不是自家的。看来另外有人看得起他,出了如此手段。 是甄行炎么? 还是甄行狄? 也该做个了结吧。 江鼎双眉一轩,杀心已起。 入世之后,他渐渐生了嗔怒之心,有了杀人之念,这是他能感受到的变化。 当初他下山的时候,空明也害他,要把他推入井里,他还是饶了空明一命。虽然是为了不便宜白希圣,但说到底,是他不习惯杀生。 然而一路走来,他经历越多,下手也越来越果断,刚刚葛老头推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将对方反推入了熊熊烈火。 合守本心,非屈从杀意,也非一味退让,过激过抑,皆不合乎情理。 明心洞意,当断则断。 此时的厅堂,只剩下江鼎一个活人,两具尸体,和一团明亮的烈火。 火焰熊熊,焰光映在他面上,映得他眉眼分明,朝气之中带着说不出的骄傲。 这火…… 好像更明亮了? 江鼎突然心中一动,暗道:古人记载,好剑铸造时,必见鲜血。当年干将莫邪以身投入铸剑炉中,神剑始成。如今这几个奸贼虽然不配和先贤相提并论,但血也是红的。我今日便以他们的鲜血为引,铸我入世以来第一把剑。 要叫人知道,江鼎的剑,和血而生,染血而进,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第91章 八十九 三尺青锋,一泓秋水。 江鼎修长的手指顺着长剑的剑脊一路滑下,捋到剑尖,轻轻一弹,发出“嗡”的一声清脆剑鸣。 如此剑鸣,说明剑的火工好,将铁的精华熔炼的十分出色。 是一把好剑。 可惜了。限于材料和修为,此剑只是堪堪登入法器的门槛,比人间利器绰绰有余,要持它与天下英杰争锋,还大有不足。只是作为一把趁手的武器,要陪伴江鼎一段时间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你虽然先天不足,但在我手中,焉知不能扬名于天下?初试啼鸣,就叫你雏鸣剑吧。”江鼎大笑,还剑入鞘。 既然飞剑已成,也不必多耽。江鼎离开。离开之前,他把炉中那团火焰收了起来,包括店中剩下几块原料和一枚半成品的剑坯。此店掌柜已死,什么东西留下都是浪费,他便老实不客气的都接受了。 江鼎离开坊市,店铺大门紧闭,仿佛已经关门歇业。反正这店铺又小又偏,多少时间没有一处生意,再也无人注意到。 直到夜里,一把大火烧起,连续烧了一夜,到黎明时分方得熄灭,将这处小店烧成一片白地。一切的痕迹都抹除了。 “这小子还真是毛躁。”黑衣青年远远地看着映红了天际的火舌,微微摇头。 “既然动手,就要做个彻底,抹除所有的痕迹。这该是常识吧?就算我不教你,难道你还不会了么?” 黑衣青年叹道:“若叫他们知道你杀了姓葛的,其他还罢了,只是考察期杀死盟弟兄,会被拒收的。可我还想要你呢。” 他轻轻拍了拍手掌,道:“罢了,这回我帮你擦干净,回头等你进组,我再好好调理你。” 出了坊市,江鼎等了一阵,山魅将坐骑牵过,他纵马回甄家堡。 一路沿着官道前行,走了一阵,就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人,将官道堵住。 江鼎策马上前,发现前面那群人也在行走,不过行路不快,因此堵住了后面人的路。再仔细一看,那群人都做乡民打扮,头上草帽,脚下草鞋,也有打赤脚的。背上扛着锄头、耙子甚至还有提着柴刀的,看样子气势汹汹,好像要去跟人干架。 江鼎扬声道:“各位老乡,能不能让让路?” 众人一起回头,几百双眼睛一起看过来,凶光毕露,仿佛下一刻手里的家伙就要招呼到他脑袋上。江鼎道:“这是怎么啦?我只通过一下,不耽误各位走路。” 一个黑脸大汉吼道:“不让,今天爷爷们谁也不让。小白脸你滚一边儿去。” 江鼎皱眉,他好好说话,怎么就被人一通咆哮? 不过…… 气势这么足,玄气是不是也挺足的啊? 江鼎感应了一下,果然这群人大多愤怒非常,气愤冲天,当然玄气也不错,虽然比不上斗鸡场上人兴奋,但也可以了。难得有这样的场面,他也就安心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吸收玄气。 当然他如此慢悠悠的跟着,也招来不少白眼。队伍里几个农妇甚至指着他不住闲言碎语。江鼎只是入定练功,哪里理睬? 行了一程,突然前面队伍一停,江鼎也是一震,好悬没刹住马,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勒马原地转了一圈。 就见官道对面来了几个人,无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黑衣。领头的是个高大的男子。江鼎微觉眼熟,想了一想,才想起这人似乎是甄行秋身边的人,似乎是护卫之流。 那几人上来横在路中央,一字排开,把道路堵严实了。众乡民不得不停了下来,但发生了哗动。 不好——要对上! 江鼎皱眉,就见为首的男子跳下马来,道:“各位乡亲,大家都回去吧。春耕开始了,你们这么一走,岂不耽误一年生计?” 人群登时嚷嚷起来,嘈嘈杂杂的听不清楚。江鼎唯一能听清楚的,似乎是“放人!”、“先把人还来!”“欺负人!”之类的。他心中暗道:怎么了?什么人被捉了?和秋兄有关系么? 这时为首的一个老者举起手来,躁动的乡民渐渐的安静下来,老者开口道:“诸位大爷,我们也想老老实实的耕种,种了这么多年粮食,我们哪一次不安分守己了?就算是今年换了东家,我们也是乖乖的种地交粮,一斤都没少。可是东家怎么对待我们的?先把我们的庄头皮老大抓了,一个多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这些人跟着皮老大这么多年,除了他我们谁都不认。今天就找东家评理去。放人出来,我们还交粮食,给东家干活,不放人,我们就不回去,谁爱种地谁种去!我们啊,不种了!” 底下人立刻跟着一阵喧哗,“放人!”“不种了!”之声不绝于耳。 对面男子大声道:“诸位乡亲,你们别听信谣言。说皮庄头被抓了,谁看见了?说不定他是不想干了,逃佃了。又或者在哪里出了意外,总之是和我们无关。你们不要被人骗了。” 底下人吵闹的更大声了,刚刚那吼江鼎的黑脸大汉叫的尤其大声,道:“胡说八道!皮老大都偷偷叫婆娘传出口信来了,说的就是给你们抓去了,当我们乡下人是傻子么?放人,快放人!不放人俺们不能罢了!” 江鼎这才有些明白前因后果,心中暗道:皮老大?是不是就是秋兄一直要收拾的那个什么庄的皮易龙?记得他好像是另外一个甄家人的心腹,这么看来可能真是秋兄抓的。 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要认真说起来,他还偏向甄行秋,只是甄行秋这边都是全副武装,占据上风,更用不着他。因此就在后面看着。眼见双方越吵越凶,就要动上家伙了。 这时,那老者大声道:“我知道你们也是给人干事的,我们不找你们,只找东家。你们让开,我们进城找人,就说没见过你们,不叫你们为难。” 江鼎暗道:秋兄那些手下都对他忠心耿耿,怎么能放你们去打扰他……咦? 就见前面的骑士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为首男子道:“也罢,不让你们走一趟,你们绝不肯干休。可你们也别后悔。” 那老者也没想到这么容易,愣了一下,抱了抱拳,道:“多谢大爷体谅我们乡下人,我们尽量不给大爷们找麻烦。”说着一挥手,道,“咱们走。” 等大部队浩浩荡荡过去了,那男子再次开口道:“你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那老者叫道:“不要到人,我们绝不回去。” 那男子脸色一沉,没再说话。 江鼎跟着过去,走到那男子身边,那人连忙一横马,道:“江公子,你在这里?” 江鼎笑道:“你好。”他认得这人是甄行秋身边的,却不知道他姓名,因此只好含糊的招呼一声。 那男子道:“您怎么也要过去?您和这些乡下人有什么关系?” 江鼎摇头道:“顺路而已,没关系。” 那男子点点头,脸色缓了下来,道:“没关系的话,您还是别跟过去了,这些人都不是善茬,一身的麻烦,您不如躲着点儿走。” 江鼎也觉得有理,他跟着那群乡民,不过是因为吸收玄气,现在看情况这些人是去找事的,他也不想凑上去,道:“那我从哪条路回去呢?” 那男子指了指左边,道:“您看那边也有一条路,稍微绕一点儿远,不过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江鼎一看,果然前面道路分岔,左边一条路是他从没走过的,点头道:“那我就走那边。多谢了。”说着纵马走过。 眼看着江鼎消失在左边道路上,那男子松了口气,道:“亏了在这里把他截住,不然岂不坏了公子的大事?” “怎么?”甄行秋将手边的书放下,缓缓道,“我伯父找我?” 水阁外面,两人并排站着,一个青衣女郎是甄行秋身边的人,另一个却是生面孔,黑着脸站得笔直,仿佛铁塔一般。 那黑大汉面无表情,道:“是,几位老爷让您立刻去一趟。”他虽然用了敬称,但语气平板,哪有尊敬之意? 甄行秋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走一趟。”说着缓缓起身,青衣女郎立刻上前扶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来者不善。” 甄行秋微笑道:“我知道。” 那黑大汉带路,将他一路往前带,出了后院的范围,一直到了前厅。 前厅是会客或者商量大事的地方,摆设十分正式。这时候原本空荡荡的厅堂已经坐了不少人。最上面坐的是甄乘风和甄乘云。甄乘空再坐在下首。 最让人惊异的是,两边位置还做了不少人,大多数是山府一宗的旁系,不少也是族中耆老,有的辈分还大过甄乘风兄弟。这些人除了重大典礼拉出来做背景,平时也不见出来,这时却济济一堂。 厅上人虽多,却是鸦雀不闻,气氛压抑的令人战栗,仿佛不是厅堂,而是审判的公堂。 甄行秋缓步而入,目不旁视,先向上位行礼。 他还没直起身,就听甄乘空喝道:“大胆孽障,你治罪么?” 第九十章 江鼎纵马走到官道上,越走越是偏僻,两旁景色尽是他没走过的。心中不免疑惑,暗道:“这到底能不能回去啊?别是他给我瞎指了一条路,越走越远了。” 好在虽然路远,但能看到远远淮水像一条玉带,在天际横过。既然淮水不远,此地必然也是淮上无疑。 正走着,就听远处“呜——”的一声,有人吹哨。声音如鹰啼猿啸,高亢如云。 什么东西? 江鼎极目远眺,似乎在路边荒原上,有几个人骑马前行。 是谁呢? 要不要看看去? 迟疑了一下,江鼎还是策马离开官道,他总觉得那声音萦绕在耳边,仿佛有人在呼唤他。 过去看看。 下了官道,过了一阵,江鼎看到了前面的人。 那几个人背向着他,和他同样往一个方向前进,从他们行进的速度来看,显然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其中一个背影,江鼎觉得有些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去打个招呼? 江鼎刚要再往前走一段,突然又听到“呜——”的一声长啸。 这一声长啸离得近了些,但并非前面的人发出来的。反而前面的人听到这一声啸声,陡然加速,几匹马如风一般向前冲去。 江鼎心中一动,突然勒住了马头,跳了下来。脚下涅丝履运转,无声无息的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啸声尽头是什么人。 “你可知罪么?” 这一声吼得老大声,厅堂为之一震。 甄行秋独自站在厅中,咳嗽一声,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摇晃晃,就要摔倒。 甄乘风坐在上面,皱眉道:“三弟,你问话就问话,用真气做什么?行秋身体弱,你不知道么?你震倒了他,向谁问话?” 甄乘云在旁边细声细气的道:“二弟,你不必生气,想必三弟是一时情急。此时此刻,还是问明大事要紧,不要在意这些小节。” 甄乘风听他偏袒之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心中暗恼,就听甄行秋道:“不知道。” 座上人都看着他,甄乘云道:“你说什么?” 甄行秋重复了一遍:“我不知罪。” 甄乘空道:“事已至此,你还敢抵赖么?”说着,他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 甄行秋气息微弱,却悠然不断,道:“您这句话……不应该是摆下证据,将我问的哑口无言之后再作结语用的么?现在就说,小侄听不懂。” 甄乘空大怒,道:“小畜生,你……” 甄乘风和甄乘云同时喝道:“老三!” 甄乘空这才发现自己将满座上下都骂了进去,喘了几口气,往后一靠。 甄乘风缓缓道:“老三,你再把前因后果说一遍,这么没头没尾,一个劲儿的胡缠,耽误大家的时间。” 甄乘空哼了一声,他倒不是真的鲁莽,只是欺甄行秋年轻体弱,要把他快刀斩乱麻的扳倒,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支持不倒,冷笑道:“也好,我便再说一遍。这小子干的那些混账事,他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他冷冷道:“在座的都知道,我甄氏虽然以修真立族,但也是淮上望族,向来保一方百姓平安。淮上庄园的佃户,虽然托庇我家,但我家向来以仁德相待,从不欺负凡人,更别说其中还有不少人与我族人沾亲带故,亲如一家。二哥回府,将府中许多庄园托付给你——可你是怎么做的?” 甄乘空说到这里,拍案而起,指着甄行秋的鼻子道:“你这混账东西,不恤民力,欺凌弱小,短短数月,将底下佃户作践的苦不堪言,几乎闹出民变。若让你在胡作非为下去,我甄氏在淮上的根基都不稳了。” 他痛心疾首的道:“诸位知道,我等修士原本不必太在乎凡人,可是如今不比往日。如今的岁月,外部压力无时无刻不在加剧,各种势力虎视眈眈。多少人盼着我们自己乱起来,好趁虚而入。这时大家唯恐不团结,偏偏你不明事理,还闹出这些乱子来,你这是要搅乱我家么?还是你根本就希望甄氏不兴呢?” 他一面说,甄行秋一面咳嗽,用一方手帕捂住口,雪白的帕面不住的沁出血丝。 等甄乘空住口,甄行秋兀自咳嗽不止,一面微微颤抖着,仿佛秋风中的落叶般萧索。 过了一会儿,各种杂音停止了,甄行秋抬起头,仿佛还上气不接下气,道:“您……您说我横行霸道,鱼肉乡里?” 场面一静,众人心中无不恻然。要把这么个瘦弱单薄的少年和甄乘空说的恶霸联系在一起,不免令人难以置信。大多数人面上都露出怀疑的神色。 甄乘空见自己一番话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没激起多少共鸣,心中不免恼怒,道:“说的就是你。你虽然不是亲自出手,但手下人肆意妄为。现在激出民变了,你要抵赖吗?” 甄行秋缓缓道:“哪一家,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闹的民变?” 甄乘空冷笑道:“你自己激出来的,你不知道么?” 甄行秋低声道:“我正是不知道,才请教您。” 甄乘空道:“远的不说,就说今日,彩富庄的数百村民涌进山府,要讨个公道,那都是来声讨你的。” 甄行秋道:“人已经在外面了?” 甄乘空喝道:“一会儿就到。” 甄行秋点头,道:“也就是说,人还没到,您已经知道了。” 甄乘空一时语塞,喝道:“你做的好事,谁不知道?人没到也瞒不过我。” 甄行秋道:“那叔叔一定是派人拦阻了吧?” 甄乘空又是一愣,道:“你……你惹下的烂摊子,我干嘛替你收拾?”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皱眉,这种推卸责任的话,说的太不高明。 甄行秋叹道:“原来如此。这本是我的私事,和山府无关,更与全家上下的颜面无关。怪不得他们现在还没到,想必是在城外挖掘地道,这样就可以不入山府,直接从我的卧房里钻出来了。” 甄乘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旁边甄乘云喝道:“巧言令色!小小年纪,说话不阴不阳的,像什么样子?二弟,你这孩子该管管了。” 甄乘风早知道他二人串通一气,就是要打击自己,冷冷道:“行秋慎言。你怎么能把你叔叔问的张口结舌,哑口无言呢?”如此讽刺,便有人露出笑容。 甄乘空缓过一口气,道:“是非曲直,等那情愿的民众来了,自然知道。”他接着道,“别以为会耍嘴皮子就能蒙混过关。你敢把自己坐下的恶事当面说出来么?你知道彩富庄庄主薄有家财,心生垂涎,将他一家老小抓住,严刑拷打,逼他吐出家财,这才闹出民变。这等恶事,简直令人发指。“ 甄行秋低头咳嗽一阵,道:“您有什么证据?” 甄乘空道:“什么?刚才我说的话,你敢抵赖么?” 甄行秋道:“也就是说,要什么证据,您说的话就是证据,是么?” 甄乘空大怒,道:“不许你巧言改辩。你道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我会召集这么多人来问罪与你?你以为做的密不透风,其实彩富庄皮庄主找了个机会偷偷跑了出来,找他的亲戚我的一个老仆求助。老仆连夜跑来秘密禀告我,将你做的恶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了。你敢跟他当面对质?” 甄行秋道:“和谁?和老仆?” 甄乘空道:“自然是和皮易龙。我已经派人去接皮庄主,他一来,你的事便再也遮掩不住。” 甄行秋道:“他来了么?” 甄乘空冷冷道:“马上就到。” 甄行秋道:“好……我等他。”说罢一手掩口,咳嗽不止。 场中一静,一时有些冷场。过了一会儿,甄乘风道:“三弟,你的证人什么时候到?” 甄乘空道:“马上。” 甄乘风道:“马上是什么时候?你给个时间,我好安排晚饭。”此时不过刚刚用过午饭,他这么说,显然是讥刺甄乘空白耗时间。 甄乘空也有些烦躁,道:“用不了一时半刻。反正今天大家都来了,还急着走么?” 甄乘风哼了一声,道:“既然你没准时间,行秋体弱,不如让他坐下来歇一歇。”说着示意下人搬椅子。 甄乘空嘴唇一动,终究也没反对,只是对下人道:“你们出去几个人,一会儿看见闹事的乡民来了,维持秩序,不许他们胡来,就说甄家有人做主。” 甄乘风道:“这是正事,派十个门客领着家下小子们出去,料也应付得了。” 安排之后,厅中沉默起来。甄行秋坐在厅角的椅子上,咳嗽不止,精神甚是萎靡。 甄乘云一面审视四周,一面以传音入密之法暗自问甄乘空道:“怎么回事?不是一早准备好证据了么?我费心替你召集这么多人来,就给我看这个?我都跟着你丢人。” 甄乘空回道:“皮易龙确实昨晚上逃回我的庄园来。我今天一早让狄儿亲自去接他,按理说早该回来了。怎么还不来?” 甄乘云道:“不会是半途给人劫了吧?” 甄乘空道:“不会吧?他哪有什么心腹?狄儿也不弱,连姓江的愣小子也不如他,况且也带了高手去。不过也不可不防,我先派高手出去接应。一会儿乡民就来闹事,大哥你要顺应局势,二话不说先把甄行秋拿下,办成铁案,再挤兑甄乘风下台,咱们来个快刀斩乱麻。” 甄乘云不语,心道:这东西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半岔了事,要把风险推给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打定主意,不给他火中取栗,甄乘云遥遥望天,心道:皮易龙现在在哪里?他应该是这盘棋的胜负子了。 “哼——”虽然在疾驰当中,甄行狄仍难掩怒色。 今天他一早去山庄带人回城,却发现山庄被践踏的一塌糊涂,人也被劫走了。惊怒之下,他带人狂追,一直追到了现在,才看到一点儿影子。 一上午的狂飙追击,让他几乎抑制不住怒气,打算大开杀戒,把甄行秋的走狗一铲而光。 近了,又近了。 前面抓着皮易龙的人已经清晰可见,他加速冲了上去。 竟然是单人独骑?好啊,胆子不小。 “给我站住!”甄行狄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这是看到目标了?”跟在后面的江鼎发觉了前面人的变化,跟着看过去。 更远处,还有一骑快马,正在奔走。马上除了骑士,还横放着一人。 横放的人看不清楚,但骑士他看着很眼熟。 那是……聂参? 第93章 九十一 数骑快马泼风价疾驰过来,眨眼间就堵上了前面的单人独骑。 甄行狄冷笑道:“你是……谁来着?甄行秋的人吧?亏了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我的人带过来。” 聂参神色凝重,但看不出惊慌,缓缓道:“狄公子。”手中的长剑一压,已经出鞘半寸。他身前被捆住的那人“啊哟”一声,原来是被剑刃压住了脖子。 甄行狄脸色一变,道:“好大胆。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不束手就擒,反而垂死挣扎么?一介凡人,竟与仙家抗衡,你有几条狗命?” 聂参道:“上命差遣,不容有失。得罪勿怪。”说着剑刃再往下压,压得皮易龙脖颈上沁出一条血痕。 甄行狄冷笑道:“你用他来威胁我?莫非是玩笑?此人不过我手下一条狗,杀了他我最多杀了甄行秋的狗出气,也就是你,其他的还真没什么。你动手啊。” 聂参一愣,甄行秋刷的一声,打出一道金光。 金光在空中盘旋,化为一个金环,往聂参身上套去,聂参手中长剑抬起,反向上撩,只听啪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聂参抱着皮易龙滚下马来。 那金环也在空中阻了一阻。 甄行狄一怔,明显感觉到自家法器和自己的心血相连弱了,连忙召回,顾不得再进攻,喝道:“你们给我围住了。”接过金环仔细一看,环上竟多了个缺口。 甄行狄又急又气,也不知凡人的剑如何有这样的能耐,竟能砍得动法器。当下不再出手,喝道:“你们上!” 他手下原带了两个门客,四个家丁。家丁不过是寻常武者,门客却是炼气中期的修士,比甄行狄自己还更胜一筹,不过没有法器罢了。 两门客手持长剑,两道剑弧罡气砍向聂参。聂参身法轻灵,连续躲过,但也无法抱紧皮易龙。只听嗤的一声,一道剑光打断了他拉住的皮易龙的袖口,聂参脱手,皮易龙连声惨叫,原来被一剑砍在肩头,拉出了一道口子。 然而这么一闹,皮易龙也趁机三躲两躲,躲开了混战中的几个人,从门客之间的缝隙处躲了出去。 这时,聂参只剩下一人。手中只有一把断剑。 他所面对的,是包括三个修士在内的七人。 聂参脸色略微苍白,但却夷然无惧,道:“要我性命,你们也要付出代价。” 甄行狄冷笑道:“那就付出好了,来,给我抓起来。”说着大踏步走了过来。 聂参微抬起头,好像在看天边的云彩,又好像神思飘渺。双手拢在袖中,自己合着手,这个姿态,似乎是束手就擒。 甄行狄见他突然放弃了抵抗,有些奇怪,道:“你这么配合,我都不好意思拿你怎么样……”一面说,一面示意两个门客上前抓人。 两人同时上前,伸手抓住聂参。聂参微微冷笑,身子一沉。 突然,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鲜血飚起! 其中一人仰天倒下,小小的包围圈缺了一个口子,鲜血飚了甄行狄一脸。 甄行狄只觉得眼前一片猩红,滚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不寒而栗。他恐极生怒,喝道:“你干的?” 却见聂参也是一脸惊骇,紧接着惊喜道:“江公子!” 甄行狄一呆,转过头去,就见一人从后面赶上,伸手接过了飞回的长剑,丰神如玉,双眉上挑,却带着一股剽悍之色,正是江鼎。 厅上,一阵沉默。 经过长时间的等待,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厅中的气氛从压抑,转为昏昏欲睡。 甄乘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扫了一眼底下,发现各位族老已经颇有不耐之色,有些人已经开始打盹,传音给甄乘空道:“怎么回事?到底来不来了?” 甄乘空也有些坐立不安,回传道:“一定是甄行秋那小畜生,偷偷的将皮易龙劫走了。我儿扑了个空,这小畜生脑子灵活,或有这个手段。” 甄乘云道:“我早知道那边不行。但是你说的民变呢?来滋事的乡民呢?他们怎么不来?来闹一下也好啊。” 甄乘空咬牙道:“一定也是给甄行秋拦截了。说不定已经大开杀戒。” 甄乘云道:“派个人出去看看。有人就带人进来,杀人也不能全无痕迹,一百多人,总有血迹留下,揪住证据也有个底牌。” 甄乘空道:“我这就去。”刚刚叫人来吩咐,就听甄乘风道:“行秋,当着众位族老的面,你先说一句,扣没扣住庄头皮易龙?” 甄乘云和甄乘空对视一眼,暗道:他怎么反而主动问了?莫不是父子俩唱双簧? 甄行秋轻轻咳嗽一声,道:“庄头皮易龙?孩儿没扣住。” 甄乘风道:“那么你和他全无关系?” 甄行秋道:“如果说是逆贼皮易龙,孩儿一直在调查他。虽然不曾扣押,但是若晚上几天,叫我查出他的罪证,我肯定会拿下他。” 甄乘空拍案而起,道:“好啊,你自己招认了。” 甄行秋道:“我招认什么了?” 甄乘空道:“你扣押皮易龙,已经是大错。” 甄行秋道:“您认识皮易龙么?” 甄乘空一怔,道:“不认识,只知道是个勤恳老实的庄户头。” 甄行秋道:“勤恳老实?原来您也被他骗了。他岂止不老实,简直罪大恶极,这些年打着甄家的旗号敛财无数,欺压良民,败坏我家名声,简直罪大恶极。他还跟山府里的人有勾结,企图颠覆甄家堡,此贼不除,是我甄家一大患。” 甄乘空怒道:“你胡说。好,刚刚你管我要证据,现在我问你,你证据在哪里?” 甄行秋道:“您不是去叫皮易龙了么?一会儿我和他对质。” 甄乘空道:“好,我看你如何对质。” 甄乘风叹道:“说来说去,关键就在这个皮易龙身上。稍安勿躁,等人拿来了,一切自见分晓。” 大厅中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甄行狄一见来人,又惊又怒,喝道:“江鼎——你没死?!” 江鼎冷笑一声,道:“凭你这句话,断送了你一条性命,知道么?” 甄行狄莫名其妙,道:“什么性命?你这疯子,说什么疯话。” 江鼎冷冷道:“只因你让我知道,那对狗男女果然是你派来杀我的。所以——你给我去死吧!”说着又是一剑劈出。 甄行狄催动金环抵挡,只听当的一声,金环竟被这一剑劈的翻了过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滚,眼看着金光黯淡了下去。心血相连的法器被毁,甄行狄登时一阵气血翻腾,叫道:“给我灭了他。” 剩余的一个门客虽然也吓得脸色苍白,却是大声叫着,指挥着飞剑带着剑光飞来。 江鼎噗的一笑,道:“你这也算御剑——知道剑字是什么意思么?”说着手腕一抬,对面剑光被劈的倒飞出去,喝道:“剑者,勇气也。含着胆怯出剑,真辱没了剑字。”话音未落,涅丝履一蹬,凌空跳起,长剑划出一道弧线。 噗——人头飞起! 江鼎看也不看,提剑转向甄行狄。他剑光太快,以至于杀过两个人之后,剑身上还没有一滴血。鲜血来不及污染他的宝剑。但他提着剑光如虹的长剑前进时,却比浑身浴血的杀神更恐怖。 如此情景,不但甄行狄心惊肉跳,连聂参也呆住了,暗道:江公子怎么了?这般凶狠,竟和平时判若两人? 甄行狄惊恐之下,立刻全身光芒大作,三件法器一起飞出,护在胸前,各色光芒交相辉映,却似在身前点了一排花灯。 江鼎摇头,道:“别说你炼气期四层,同时御使三件法器是自寻死路,纵然你能发挥这些法器的本领,又有何用?你有法器万千,我只有一剑——给我破!” 说着,他一剑挥出。 剑光飚飒! 恢弘的剑气如天边的闪电,比流星还快,比阳光更绚烂,霎时间照亮了天空! 一剑飚出,天空中仿佛由上而下,倾泻下一道雪龙般的瀑布,浇透了土地,浇透了万物。天地间万物,只要是剑光所及,无不沉浸在剑光之中,莫能相当。 剑光中,只听咔嚓、咔嚓等碎裂的声音如爆豆一般响起。 那是法器破裂的声音。三件法器也好,百件法器也罢,无论是什么法器在剑光的横扫中,无一幸免。这些法器本来质地精良,但在剑光之中,所遗留下来的,也就是这一声声脆响。 更何况,虽然剑光无声,但剑气却充满了人的五感,本来响亮的脆裂声音也被人忽视。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剑光的陪衬。 一剑破万法! 这就是一剑破万法的真谛。 剑光消散,满地狼藉。 法器的碎块遗骸落了一地,其中最集中地地面,堆成了一个小堆,像被子一样盖着地下的那人。 那人脸色黑红,狼狈不堪,倒在地上微微抽动。 居然还没死。 江鼎略感诧异,道:“这护身的法宝有两下啊。” 然而此时,甄行狄也奄奄一息了,眼睛眯着,看着江鼎,低声道:“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江鼎冷笑道:“你父亲……咦?”突然伸手,在甄行狄头上一撩,就见他额头上沁出一个图案。 原来如此。 江鼎突然一拍袖子,道:“我就不补刀了。有个东西送你。”说着他手中出现了三寸长一根钉子,手指一按,按入了甄行狄额头。 “咚——”厅上的甄乘空突然听到心头一声巨震,人跳了起来。 第94章 九十二 一片静默中,甄乘空突然拍案而起,叫道:“该死!”紧接着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都齐齐看向他,甄乘风道:“三弟,你——” 甄乘空脸色可怖,吼道:“三你娘的三弟,你——”接着他转头死死盯着甄行秋,道,“还有你!”他突然扑去,一手已经泛起雷光,吼道,“小杂种,给我儿偿命!” 甄行秋惶然后退,甄乘风上前一步,拦在儿子身前,道:“老三,你还直接动手了?” 甄乘空不理,一手掌心雷狠狠地抓下,甄乘风双臂前横,罡气布体,狠狠地撞上雷光。 轰——刺啦! 雷光四溢,打在桌上,地上,青烟直冒。甄乘风却挡过了迎面一击,带着儿子连退几步,站定身形,喝道:“好啊,你当真疯了。” 地下一阵哗然,人人纷纷议论道:“好家伙,真动手啊。”“甄家兄弟血溅厅堂了。”有胆小的,纷纷躲到后面。 甄乘空再要冲上,甄乘云在一旁看着也不好,连忙抱住他,喝道:“老三,你干什么?那是二弟,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阋墙动手么?” 甄乘空回过头来,双目血红,咬牙道:“我不跟他动手,让他把甄行秋这小畜生杀了,我饶他一条狗命。” 甄乘云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甄乘空一抖,挣开了甄乘云的束缚,手中光芒一闪,一杆大枪已经横在手中。 甄乘风一见,也是拿枪在手,道:“对枪么?三弟,我这把大枪在千军万马中杀敌无数,没想到今日要对自家兄弟动手。” 两人枪对枪,不过一丈距离,已经是千钧一发。 正这时,只听厅外有人咳嗽一声,大厅为止一静。与甄行秋虚弱的咳嗽不同,这声咳嗽虽然轻,却如雷霆一般,击在众人心上。甄乘空和甄乘风同时一抖,长枪戳在地上。 只见一个道姑从后堂走出,虽然相貌端和,眉梢却微垂,显然蕴含一股怒气。 甄氏兄弟同时行礼道:“母亲。” 大厅中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看热闹不嫌事大,众人也不是没有幸灾乐祸的,但到底动了兵刃,两把丈来长的大枪耍起来,恐怕要殃及池鱼。好在青柳散人出来主持公道,到底他们在筑基修士眼底下,翻不起天来。 青柳散人缓缓上前,坐在主位,道:“怎么回事?我还今天有什么大事,把这么多老少都叫来。出来一看,原来是你们兄弟在人前比武。好得很啊,这样的热闹事,倒是难得一见。” 三人同时沉默。这时,甄行秋走上前,噗通一声跪倒,道:“老祖救我。三叔要杀我。” 青柳散人皱眉道:“怎么回事?” 甄行秋低声泣道:“孩儿也不知什么事得罪了三叔,他突然要杀我。” 青柳散人瞪视甄乘空。甄乘空哑声道:“这小畜生杀了我儿。” 青柳散人再看甄行秋,甄行秋垂泪道“绝无此事。” 甄乘风皱眉道:“三弟,你荒唐。行秋什么时候杀了你孩儿了?” 甄乘空道:“就在刚才。” 甄乘风怒喝道:“刚刚我儿就在这里,他去哪里杀人?” 甄乘空怒目而视,怒道:“二哥,你休要胡搅蛮缠,我们这样的人,要杀人还需要自己动手?当然是他手下杀的。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甄乘风道:“凭什么?就凭你一张嘴认定?” 甄乘空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碎掉的玉佩,颤声道:“这是我儿的本命魂玉。” 青柳散人看了一眼,垂下眼皮,道:“果然是本命魂玉,看来狄儿果然不在了。” 众人看得清楚,听得也清楚,不由低声议论。谁都知道甄乘空只有一个独子,甄行狄一死,他这一支是彻底没了指望,山府的形势便有大变。 甄乘风叹了口气,道:“狄儿死了,我们做长辈的都感伤心,须要将他尸首寻回才是。快去找人出去找尸首,再查凶手。杀我山府子孙,山府岂能善罢甘休?” 甄乘空冷冷道:“那你先杀了你儿子吧。我这魂玉下了追魂术,是能追溯杀我儿的凶手的。你孩儿手下有什么人,你该知道吧?”说着将魂玉握在手中,手指一划,一滴血落了上去。 只见魂玉之中亮起一点光芒,紧接着大量的黑烟从中冒起,一声声尖啸从中释放,萦绕屋梁,如鬼哭狼嚎,徘徊不去。 甄乘风喝道:“住了!你这是什么追魂术?邪气凛然,非正道清灵之气,分明是外门妖法!” 甄乘空哑声道:“闭嘴,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青柳散人淡淡道:“邪法是邪法,不过狄儿身死重要些,勿要本末倒置。先把仇人的事儿弄清楚,再追究不迟。” 这时尖啸渐渐停歇,黑气滚滚,在空中凝结。 黑气变化,渐渐有一道身影出现在空中,形状尚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出人影了,出人影了!”众人议论纷纷,“看来真是自家人做的。” 原来追魂术只能追溯凶手的神魂印记,每个修道士都有自己的神魂印记,独一无二。魂玉能记录神魂印记,留存其中,并指明方向,方便家人寻找鉴别凶手。但是人影是显示不出来的,因为神魂印记和外表是两个范畴的东西,相互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有神魂印记比有相貌可靠。 如果追魂术直接出现凶手外貌,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神魂印记是熟人,事先已经被绑定,留存在魂玉之中,这才能直接辨别出来。就像有些组织身份绑定代号,知道一个立刻能查出另一个。 既然魂玉能显示外貌,看来凶手是自家人无疑了。 甄乘风脸色有些难看,隐晦的往儿子那边看了一眼,心道:不会真是他找人做的吧? 甄行秋看着渐渐成形的人影,眉头微皱,若有所思。 终于,人形稳定,五官宛然,就见空中浮现一个男子,三十来岁年纪,留着一撮小胡子。 众人大部分不认识此人,互相看着,颇有疑问,但也有小部分人认出他来,互相交头接耳。 甄乘云神色一变,道:“周丹师?” 原来此人,正是在山府奉养多年的周丹师。 一缕黑气从散碎的玉佩上离开,江鼎目送黑烟散去,道:“果然如此。” 聂参持剑走回来,道:“怎么了?” 江鼎道:“他身上带有追魂术的本命魂玉,能追溯凶手。” 聂参神色一变,道:“会追查到您身上?” 江鼎摇头,微笑道:“这等追魂术都是以神魂为记印追魂的,我刚刚钉死他的法器不是自家的,追不到我头上。” 原来他刚刚用的钉子乃是周丹师在炉房中偷袭他的那套法器跗骨钉。周丹师死后,他看这法器还不错,便收了起来,只是上面的神魂印记没来得及消除,只能回去慢慢化开。也是他运气不错,那一剑破开了甄行狄的防御,又没有伤害他的性命。江鼎手边又有这么一套法器,正好了结了一桩后患。 虽然他动手的时候,就没怕过后患,甚至对甄行狄身后的人也十分愤恨,但他还是宁可不要提前暴露,以有心算无心,这样回旋的余地大些。 聂参道:“我今日才知道,江公子如此了得,那一剑当真漂亮之极,小人大开眼界。” 江鼎摇摇头,道:“今日是撞上了,非我真实实力。也是他运气不好。刚刚那一剑,是开剑煞。” 那开剑煞是一种特殊的法器飞剑炼制方法,乃天心派秘传,在炼制的过程中,将一部分火气吸收,再以凶戾之气炼入剑体,会让炼成的法器中蕴含一丝极强的煞气,能在杀人前放出来,剑气的威力增强十倍。 只是开剑煞的要求苛刻,一是要有现成的凶戾之气,二是火焰要温度极高,火气极强,凡火和一般的地火达不到。江鼎炼剑时,一来有三个凶徒的鲜血和未消散的戾气为料,二来还有那团兽火和不凡的铸剑炉,这才能在品质不高的法器上凝结一道煞气。 这煞气不能久存,杀人时会渐渐消耗,最好的方式就是第一次见血时全部释放,震慑敌人。这才叫做“开剑煞”。江鼎铸就飞剑,立刻遇到了不凡的敌人,释放煞气,方有这样出其不意的效果。 当然,若无这道煞气,江鼎不能干净利索的将甄行狄的法器全劈碎,但战而胜之甚至大胜他都有把握。别看两人修为不相上下,但如今的江鼎,手中有飞剑。 这还是他下山以来,第一次拥有正经的飞剑,也是第一次能像当初那样御剑战斗。 有剑的江鼎和没剑的江鼎,是两个人。 他会让敌人知道这个道理。 还剑入鞘,江鼎道:“人已经杀了,后患也了结了,我这口气也出了。那些家丁——你也杀了。”他环顾四周,只见周围几个武者家丁尸横就地,显然是聂参杀的。他也不在意,从修士不成文的规条来说,他是不会擅杀凡人的,因此聂参解决了最好,“咱们回去吧。” 聂参摇头,道:“还有事情没完成。” 江鼎一怔,突然想起一事,道:“我记得你抓了一个人,现在那人怎么样了?” 聂参道:“人跑了,现在我们去追。” 江鼎皱眉,道:“怎么放跑了?这才多一会儿啊?你也太不小心了。” 聂参笑道:“是我故意放他走的。” 江鼎奇道:“什么意思?” 聂参笑道:“这是公子的吩咐。江公子您若要跟我一起追,我在路上慢慢跟您说。” 第95章 九十三 周丹师的影子浮在空中,众人窃窃私语不止。 甄行秋惊异之色一闪而逝,紧接着若有所思。 青柳散人辨认一阵,道:“我看不真,你们来认认。这是丹房上那个姓周的吧?他还在咱们家呢?” 甄乘风道:“回母亲,就是他。” 青柳散人道:“原来是他,这个人我记得还好,难道真是个居心叵测的逆贼?” 甄乘空呆了好久,冲着甄行秋喝道:“你什么时候把周丹师收为手下了?” 此言一出,青柳散人也听不下去,怒喝道:“乘空,你够了没有?周丹师在咱们家里呆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是行秋的人了?你非说是行秋,要泼他脏水,已经到了颠倒黑白的地步了么?” 甄乘风冷冷道:“三弟,母亲把里外的财帐托付给我,丹药这一块可不是我管着。你是真不知道周丹师是谁的人么?” 甄乘空目光在甄乘云面上一闪而逝,脸色陡变,喝道:“你别在这里挑拨离间!除了你儿子,没有别人会杀狄儿。” 青柳散人怒道:“你够了吧?今日你疯狗一样攀扯行秋,已经丢人,你若能静下心来好好解释,还可以说话,不然就给我出去。“ 甄乘空平静了一下,道:“这是有缘故的。肯定是为了皮易龙的事。他儿子派人去抓皮易龙,我儿不让,他儿子就杀了我儿……” 青柳散人皱眉道:“你说的都是什么?什么你儿我儿他儿,听得我一头雾水。这么说吧,你认定是是行秋你将前因后果,不……”她抚摸了一下甄行秋的头发,道:“你将前因后果说一遍。当着这许多人,不许说谎。否则别说你的叔伯,就是我也不饶你。” 甄行秋垂首道:“是。” 甄乘空还要说话,甄乘风按住他,道:“你消停会儿。”暗道:平时看三弟还算稳重,关键时刻,如此毛躁,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他却不想,敢情死的不是他儿子,他自然能镇定自若了。 甄行秋道:“祖母若不嫌我啰嗦,便从头说起。咱们山府底下有十六个庄园,两处药田。庄园之中以彩富庄最大,不但地最多,也最富庶。不但出产好的灵芝,还有三彩金的矿井,因此得名彩富庄。他每年上缴的收成有七百灵石,足足相当于府内收入的五分之一。” 青柳散人唔了一声,道:“我有几十年不理帐了,隐约记得,大致如此吧。” 甄行秋道:“孩儿奉父命理帐,派一个专门的采矿的行家前去验收,他回来跟我说,彩富庄的矿井,有开采过度的迹象。资源渐渐……” 甄乘云喝道:“秋儿,不可胡说。” 底下果然出现了骚动,彩金矿是全族共有,众人虽不似大宗直接收利,可每年也有一定分红,是个福利,这时听到噩耗,无不变色。 青柳散人轻声道:“盛极而衰,终始循环。资源是天赐,有朝一日也会被天收回,无需大惊小怪,更无须执着与此。” 甄行秋道:“倘若真是天命,那也不足为怪。但这明明不是天命,而是*。那矿井分明是被人故意开采过量,伤了矿脉。” 他眉毛轩起,道:“最可气的是,如此过量开采,账面上的出矿量从未改变,一直平稳。大量的矿藏都给人私吞了。” 甄乘风喝道:“好大的胆子。这是要反了。” 甄行秋道:“孩儿当时就知道不对,请了几个先生审查,彩富庄矿藏、药材、庄稼处处是漏洞,每年流失的财货不下千百灵石,恐怕比上缴的还多。” 甄乘云听了也暗自吃惊,飞快的扫了一眼甄乘空,道:“这样的漏洞干系重大,你为什么不上报?二弟,你知不知道?” 甄行秋直接截住,道:“是孩儿贪功。我想料他一个庄头,区区一个凡人,哪有这么大本事?必然有所依仗。我想抓出这个幕后的黑手,因此并没打草惊蛇,只派了人在旁边监视,要抓住他的证据和赃物。” 青柳散人道:“行秋行事十分妥帖。你抓住了没有?” 甄行秋道:“有了些眉目。昨天我的人手回来报我,说可以收网,我便许了。只是孩儿体弱,不便亲往,才在家里等消息。昨夜等了一宿,有人回来报我说最后时刻叫皮易龙溜了,我吩咐他们继续找,一定要捉拿回来。然后一直等到现在也没消息。” 青柳散人道:“嗯。那么你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了?说出来吧。” 甄行秋道:“孩儿不能说。” 青柳散人道:“你害怕?我在这里,谁能动你。” 甄行秋道:“孩儿谁也不怕。但这等事情何等重要?一个差错,山府就要经历一场大风暴。为了家中平安,若有证据,孩儿敢出来指证,若无证据,孩儿宁愿闭口不言。祖母明鉴,若要责罚,孩儿一并领受。” 青柳散人沉默一阵,道:“你很识大体,也罢。那么什么时候才有证据?” 甄行秋道:“抓住皮易龙,起获赃物,就是证据。” 青柳散人道:“原来如此。” 甄乘空在旁边急声道:“母亲,难道你信他的一面之词?分明是他强行霸道,欺负乡民。那皮易龙是被他抓起来又逃跑的。我儿去找皮易龙,又被他手下杀死。他还颠倒黑白……” 青柳散人道:“尔等各执一词,妾身也无从判断对错。但有一点我清楚了,那皮易龙是个关键,你们都要他来作证。很好。刚刚我来之前,你们不是在等皮易龙?看来此人是关键人物。也罢,我陪你们一起等。” 甄乘空喘了口气,道:“若是证明他杀了我儿……” 青柳散人道:“若秋儿横行乡里是真,狄儿维持正义是真,他又果然被杀秋儿手下所杀,我定给你个交代。” 甄乘空道:“也罢——我先出去一趟。” 青柳散人道:“你要去抓人?” 甄乘空道:“我不会亲自去的。如今这里是关键,我若离开,堂上有些人背着我不知做什么……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说着转身退下。 到了外间,甄乘空脸色倏地沉下,低声喝道:“来人。” 一个幽灵般的身影立刻出现在他身后,道:“老爷吩咐。” 甄乘空道:“去抓人……找到杀死我儿的凶手,把他和皮易龙带到我面前来,我要亲自将他碎尸万段。他的同行者……杀无赦!” “因此,公子要抓那姓皮的。”聂参解释了一番,对江鼎说道。此时,两人正在荒原上疾走,追踪着皮易龙的踪迹。 江鼎点头,道:“照你这么说……秋兄早就把皮易龙扣了起来?昨天晚上才把他放了?” 聂参道:“是啊。那皮易龙嘴很硬,东拉西扯没一句实话,公子便故意允许三老爷的人来接近他,等时机到了,就把他放了。希望他逃到藏赃物的地方去,我们跟在后面,顺藤摸瓜。” 江鼎道:“这计策倒是不错。成功了么?” 聂参道:“不是很成功。我们本以为三老爷的人会跟他先去检查赃物所在的地方,至少看一眼以求安心,结果没有。他们直接把他带到三老爷一处别庄,要不然天太晚,直接就带入城去了。” 江鼎道:“所以你们一不做二不休,又袭击了那处别庄?” 聂参道:“我们不能让他进城。今天三老爷要向公子发难,若让皮易龙的舌头进了城,公子这一局就输了。” 江鼎道:“既然如此,你们又放他干什么?” 聂参道:“还是希望他去找藏赃物的地方。我们跟着偷袭。” 江鼎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们可真够执着的。人家要是就不去,你们还要怎样,再抓一遍,再放一遍,一直到找到为止?” 聂参道:“这次不一样。首先这片区域是我们早就确定的,他藏赃物的地方,一定就在附近。而且这回他没人接应,只身逃走。他肯定比上次惊慌十倍,在这种情况下,他必定要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先藏下来,只要藏赃物的地方在附近,他下意识地肯定要去那里。哪怕是为了落脚。所以这次抓他,有八成的把握。” 江鼎道:“但愿吧。不过秋兄心也真够大的。你一个人又要放人,又要追踪,难道不危险么?刚刚甄行狄已经找到了你,若非我恰巧赶到,你性命堪忧,秋兄的计划也是中途流产。” 聂参微笑道:“不会的。” 江鼎道:“他一向算无遗策,不该如此……慢着!”他突然脚下一停,神色陡变。 聂参跟着停下,疑惑的看着他,江鼎一字一句道:“你刚刚为什么吹哨子?” 聂参轻声道:“您知道了。” 江鼎喝道:“是你——是你吹哨子,才把甄行狄引过去的。若非你主动吸引,他根本找不到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把甄行狄找过去,是要找死么?” 聂参微微一笑,继续前行,道:“算是吧。这也是公子给我的任务。” 江鼎追上,追问道:“他到底要你干什么?” 聂参道:“甄行狄必须死。一来三老爷那一脉掌握了山府的财权,甄行狄更是中饱私囊,他若不死,山府不能平安易主。二来唯有甄行狄死了,皮易龙才会真正慌张,不顾一切的逃入藏赃物的地方,甚至不敢回甄家堡。如果工资不来,那就是我来杀了甄行狄。” 江鼎怒笑道:“你那点本事,能杀了他一个修士?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聂参笑道:“同归于尽还是做得到的。” 江鼎心底一凉,道:“也就是说,我若去晚了一会儿,你叫要拉着甄行狄一起去死?” 聂参道:“是啊。我已经在皮易龙身上放了追踪的符箓,等我死后,兄弟们还可以通过符箓追踪皮易龙的行踪,并不耽误事。” 他说的轻松随意,当真是谈笑论生死了。 江鼎却是心底更寒,道:“这样牺牲你,你也答应?” 聂参道:“不但我答应,我也愿意。公子给过我选择。我也可以不吹哨,只放了皮易龙,完成最基本的任务。可是我还是选择吹哨。” 江鼎道:“为什么?” 聂参道:“一来我的性命本就是公子的,自然以公子的大计为上。二来……也为了我自己。您还记得上次那个修剑的事情么?” 江鼎道:“记得,你犹豫要不要去的。” 聂参道:“后来您让我问公子,我本想等过一阵再说,公子却看出我的心神不属,特地问我,我便提前说了。公子答应我,只要做到三件大事,就放我离开。这就是第一件了。虽然九死一生,死了那是我甘愿的,若是活了,我就完成了三分之一。” 江鼎怒道:“这是什么九死一生?这是十死无生,你碰上甄行狄横竖就是一死。你倒是说说,你活的可能性在哪里?” 聂参道:“我若有一线生机,就在江公子你身上。” 江鼎道:“那是你的运气……慢着。”他浑身一震,几乎失声。 蓦地,他心头闪过一幕幕,官道上乡民阻路,骑士指路,哨声引路…… 他缓缓吐气道:“也就是说……我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而是甄行秋安排的?” 聂参道:“我不知道公子如何安排。不过他说有可能江公子会助我,您果然就来了,应该不是偶然吧。” 江鼎仿佛感觉到三伏天被人顺着衣领灌了一盆冷水,从头冷到脚。一种无力感从心底往上窜,窜到头顶又是一连串的哆嗦。 “什么叫算无遗策,我才见识到了。” 都是他安排好的,包括江鼎的一举一动,也包括聂参的行为举止。 江鼎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会怎么走路,怎么选择,都被他死死捏住。 聂参更不必提。 虽然聂参说甄行秋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能选择生死,但其实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聂参的个性,在甄行秋心里早已熟悉的如掌上棋子,聂参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他岂有不清楚的?最次最次,江鼎不能赶到,聂参也只有和甄行狄同归于尽的结局。 不管聂参的生死,甄行秋要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 江鼎吐出一口气,虽然他与甄行秋并非对立,但还是不寒而栗——这是多么可怕的人啊。 聂参却不像江鼎想那么多,对他来说,公子全知全能几乎是天经地义的,又何必多想?他只是专心的追踪皮易龙的踪迹。 “江公子,我们快到了——”聂参拉了拉江鼎的衣袖,“前面有一处洞口。我看就是皮易龙的老窝。” 第96章 九十四 远处山坡上,一个山洞赫然在目。 江鼎上前一步,突然感觉头脑一混,眼前金星乱冒。 用手在灵台穴上一掐,抬起头,就见眼前的天色暗了下来,山洞前的平台上,一阵阵黑烟到处乱窜,寒意仿佛三九冬日,彻骨而来。 阵法。 看来是阴煞类的,虽然不厉害,但阴煞入体,不但会引起幻觉,还会消耗阳气 江鼎一咬舌尖,幻觉消减,掐住一个清灵法术,顶门便如清泉浇下,阴气立刻散去。 这时就听聂参“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目光摇曳,失去了焦距。江鼎忙用一张清灵符打在他额头,符箓化作一道青光钻入他顶心。 聂参缓过来,精神却难免萎靡,道:“江公子,我……” 江鼎摇摇头,道:“这是个玄煞阵法,小事,只是你并非修士,闯阵太过危险。现在你已经被煞气侵体,先退出去打坐吐纳,驱逐阴气,不要伤了身体。” 聂参道:“我也觉得我进不去,那里面的事就拜托江公子了。” 江鼎点了一下头,目送他出了阵法,自己继续前行。 虽然阴煞之气森寒,但阵法本身不算厉害,对于江鼎来说不过区区小事。且这阵法没人主持,便不会变动,只要不触犯了几个杀门,根本不会引发进攻。江鼎轻轻巧巧的避开杀门,几束阴煞刀还没成型就消散了。 只是走了一阵,他不免暗中思量,这阵法的布置,分明不是正道。 阴阳之道,都是大道。玄门正宗也有利用阴煞之气布阵的,但此阵充满了森森鬼气,还混杂尸气,绝非正道。 倒有点像……占了江家祖屋,被甄元诚一枪挑死的妖道布置的那个以人血人骨为基石的邪门阵法。 心头虽有疑惑,江鼎还是继续前进,不一刻已经到了石洞门前。 石洞大门紧闭,江鼎一记巨木术打出,比房梁还粗的木头从天而降,狠狠地撞击大门,登时将洞门撞开。 大门一开,一缕烟气漏出,烟气中弥散着焦糊的气味。 莫非……不好! 江鼎暗自跌足,从门中长驱直入。 只见一个洞室之中,火焰熊熊燃烧,皮易龙正在撕扯着书本之类往火中投去。洞中浓烟滚滚,几乎看不到人了。 这厮在毁灭证据! 江鼎惊怒交集,手掐法诀,大喝一声,一记“漩风术”打出。 轰—— 一团疾风打着漩涡横扫过洞府,皮易龙被卷入风中打了几个滚,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撞得一头一脸的鲜血,掉在地下。火焰也在狂风中熄灭了。 飓风止歇,满地狼藉。火焰熄灭后,灰烬残渣到处都是。 用微风将这些残渣扫到一起,江鼎有些为难。他来的还是晚了,账本十成里面毁掉了七八成,剩下的也大多熏黑,字迹模糊不清,再也看不出往来了。 江鼎无奈,虽然这不是他自己的事,但从他参与到其中开始,就已经沾上了因果,如此结局,不免令人遗憾。 到旁边洞室转了一圈,江鼎发现如山的灵石和其他矿藏。这些东西换成山上那些贵重宝物或许连一件法宝都不值,但是数量惊人,堆在一起蔚为壮观。 这些应该也是物证,毕竟皮易龙一个凡人,集聚如此财富本身已经是罪责,但没有账册铁证,这场官司还有的打。 要是能知道账薄里面写的是什么,或许还能挽救,至少能一条条说出来,指摘的对方哑口无言。 江鼎刚这么想,突然心中一动。 有一件东西,好像可以帮他。 江鼎从戒指中拿出一个他早已忘记了很久的东西。八卦镜。 能看过去未来,前世今生的镜子。 因为用这个镜子会消耗修为,江鼎一直将之搁置,但现在他还是拿了出来。一来这事他也有些责任,二来他觉得只是照一照,用不了多少修为。 根据分析,看过去未来,应该是越远越消耗修为。他上次一竿子支到前世,消耗了差不多炼气期一层的一半。这回只需要看半个时辰之前,估计也就是一两颗聚气丹的修为吧? 一两颗丹药,他还损失得起,实在不行找甄行秋报销了去。 拿出镜子,江鼎按住“往”这个字符,往地下照去。 镜子一闪,先是照出一堆灰烬,渐渐地,镜中情形发生变化,灰烬慢慢组合,直到变成一本账册。 翻过来看看,我要看内容。 江鼎这么想着,奈何镜子里的账簿不听他的,还是那么整整齐齐的合着。 江鼎不免焦急,毕竟维持这种镜面是消耗修为的,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好像要敲敲镜面,看能不能把账本震开。 然后…… 他的手伸进去了。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他的手已经伸进了镜面,就像伸进一扇开着的窗户。他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手进了镜子,抓住了一页书。 是纸张的手感…… 在他抓到书的一刹那,体内的修为如开了闸的洪水一样狂泻而出。江鼎惊恐交集,猛地一拉,把一本账册从中拉了出来,快速的扔在地下。 还好,修为在账册出来的一瞬间,已经停止泄漏。 江鼎惊魂甫定,顾不得看账本,先打坐恢复。 过了一会儿,他才稍微缓过来。 其实修为降低没像他想的那么多,刚刚那一拽,不过又多了一颗聚灵丹,也就是三五日打坐的功夫。 比起这些修为,刚刚发生的事情也太神奇了,江鼎坐在地上好一会儿,还觉得如在梦境。 他伸手抓住账薄,放在眼前,一页页的翻动。 形象,手感,声音,还有那隐隐散发的书墨味儿,都证明眼前这本,确确实实是账本。 这也太……太梦幻了吧? 能看到天上地下,前世今生,江鼎已经觉得是了不起的法宝,若还能把看见的东西拿出来,这还是人间的法宝么? 这是传说中的仙器吧? 比起这个,区区修为真的不算什么。有时候为了修复一件宝物,或者抢救一页失传多年的典籍,就算是耗尽修为又算得了什么?又或者说,用一枚种子照照,是不是立刻就能拿到几百年后的成熟药材? 还有还有……用处实在太多了! 江鼎兴奋的坐立难安,很久才平静下来。这时他发现,地上的灰烬少了一部分。虽然不多,但有些地方灰烬出现了缺口,能一眼看得出来。 看来这是置换了。拿出当时的账册,现在的账册残骸就会消失。这也对,不然岂不是能拿出几百本一模一样的账册来?账册不算什么,多一本少一本无所谓,但有些东西,能无穷复制,那几乎就是作弊。 看来毕竟还是有所约束啊。 但小小的缺憾不算什么,这点约束对于如此神奇的效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江鼎将镜子拿在手中,就像托住无尽的宝山——说宝山都是辱没了,据他所知,天上地下的法宝珍奇,根本没法和此镜相提并论。 将八卦镜擦了又擦,江鼎沉吟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往外拿账册? 只拿出一本,有些孤证,但多拿几本,修为的损失也太大,犯不上。 想了想,江鼎决定拼出一个月的修为,多拿几本账册回来,全拿不行,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就罢了。为了此事付出如此代价,他这个朋友也算尽到责任了。 一阵鼓捣,江鼎拿出六本账册,打包放在一个储物袋里。储物袋是从一个房间中搜出来的。这洞府居然不小,大大小小十来间山洞,修建的甚是整齐。江鼎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座仙家旧洞府,开凿的风水格局很规整,不知是哪位前辈的旧府。 如今洞府中已无前辈遗迹,都是浮财。除了灵石以外,还有金属、原石、药材和其他材料,加上灵石也有数千之数。江鼎查点一遍,装在储物袋中。其中有些东西还不错,他记在心里,打算回头跟甄行秋换取。 将洞府打扫之后,江鼎抓住皮易龙走出了洞府,来到一处阵眼,将其中压阵的灵石踢翻,阴煞阵法登时消散。 来到外间,江鼎找到了聂参。聂参还在打坐,看到江鼎过来,忙起身问道:“江公子,怎么样了?” 江鼎道:“东西到手,人在此。走吧。” 聂参点头,道:“我来提吧。”伸手接过皮易龙,问道,“没遇到什么意外吧?” 江鼎摇头,突然心中一动,道:“这混账居然要烧账簿。” 聂参神色一沉,道:“他果然如此卑劣。” 江鼎道:“你说果然。果然我那神机妙算,无所不知的秋兄,也知道他会烧账簿么?他有没有交代,如果赶不上,账簿被焚毁了,要如何应对。” 聂参道:“公子吩咐过,带了一些假账薄。” 江鼎道:“直接造假?倒也简单。” 聂参道:“是。反正赃物是毁不掉的,只要赃物在,账册一摆出来,对方就为之泄气,又何须真的一条条对上呢?不管如何,真的总比假的好,江公子真是了不起。” 江鼎摇摇头,道:“我没什么了不起。甄兄才真正了不起。天可怜见,我去的及时,账簿没被全烧毁,留了几册,想必够用了。我们回去吧。” 第97章 九十五 日沉月落,星斗满天。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去,渐渐到了晚上。 满厅的人等了一下午,又等到了晚上,便如在等待注定不能回家的游子,满心焦虑却又无可奈何。 青柳散人入定一样坐在上位,垂着眉眼,仿佛庙里的菩萨。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不耐,互相看着,只因青柳散人在位,不敢喧哗。 甄乘云透出一口气,道:“如此看来,真需要留大家吃晚饭了。二弟,我去安排。” 甄乘空起身道:“我也去。” 青柳散人突然抬起一只眼皮,道:“你不许去。乘云去吧。” 甄乘云拱了拱手,转身出去。甄乘空暗自咬牙,也只得安静坐下来。 一片寂静中,突然有人扬声道:“晚辈江鼎,见过青柳散人和诸位前辈。”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个丰神如玉的少年剑客大步走进,一身白衣从夜色中走出,如此黑白分明,触目难忘。 万众瞩目中,少年微一欠身,将手中提着的一人扔了下来,道:“此人就是皮易龙,还请验明正身,方能一清二白,天公地道。” 青柳散人神色和蔼,眼中透出笑意,道:“这孩子,瞎用什么词了?快过去看看,是姓皮的不是?” 旁人还罢了,甄乘空一个饿虎扑食,扑上去扭过皮易龙的脸,喝道:“果然是他,好啊,小贼!”说着十指如钩,指尖上黑气充盈,向江鼎抓去,道:“还我儿命来!” 江鼎身子一轻,已经躲过这一击。 甄乘空一击不中,反身时已经抽出大木仓,大木仓一崩,已经反向抽了过去。 这是甄家的“竹魂木仓法”! 江鼎见他动木仓,长剑出鞘,在如竹影横斜的木仓法丛中,微微一挑,已经挑中长木仓中心。那长木仓如毒蛇被挑中七寸,立刻势弱下来。 一木仓无功! 甄乘空大吼一声,要抢上再进攻,青柳散人骤然离座,众人只觉得清影一闪,甄乘空踉跄着后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青柳散人转过身来,将江鼎掩在身后,喝道:“老三,你放肆!” 甄乘空被她声音一震,反应过来,涩然道:“母亲……你为什么护着外人,不管你的孙子的血仇?” 青柳散人道:“倘若真是血仇,自然要报,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还亮兵刃,还将不将我放在眼里?”说罢,她反手拉住江鼎,道:“你往哪里去了?来,仔细说明白,若有不明白处,我要细细问你。”说着她回到座位,将江鼎留在厅中央。 江鼎神色从容,全不把刚刚的变故放在心上,道:“晚辈前日去坊市,今天才回来。路过荒原时,突然听到有人呼叫,就看见这小子在前面一路跑。晚辈本来不认得他,也没有管他,又走了一阵,后面赶上来几个人,问我见过皮易龙没有。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秋兄的人。” 甄乘空立刻叫道:“是谁?是谁?那人叫什么名字?” 江鼎看了他一眼,道:“他倒是自报姓名,我没记下。一个凡人而已,我为什么关心他叫什么?倒是秋兄待我不错,既然是他要抓的人,我自然也帮一把手。” 甄乘空怒道:“你整天和甄行秋混在一起,难道不认得他的人?满口谎言,鬼才相信。” 青柳散人喝道:“老三,不要失了你的身份,安静些,等这孩子说完,难道没你说话的时候么?江鼎,你继续说。” 江鼎道:“我们沿着刚刚皮易龙的路线往前追,一直追到了一个山洞。刚一靠近,就遭到了法术攻击,原来那山洞前面布有阵法。和我一起追的是个凡人,被人两三下收拾了,我独自一人惊险的闯入山洞,抓到了皮易龙。” 青柳散人点头道:“那山洞竟有阵法,显然不是皮易龙一个寻常凡人能布置的。” 江鼎道:“晚辈没想那么多。只是闯进去的时候,皮易龙竟然举火要焚烧山洞,晚辈只好阻止,阻止过程中下了重手,他应当是断了几根骨头,好在性命无碍。” 青柳散人道:“山洞里有什么?” 江鼎道:“无非是这些……”他伸手拿出乾坤袋,往下一转,只听哗啦啦雨点一般的声响,大量的灵石倾泻下来,霎时间将厅堂堆得小山一样。 众人吃了一惊,几乎全体起立。数十道目光盯着灵石堆,每个人目光中都是灵石的倒影。 那些倒影如火苗一样闪烁,燃烧着渴望、热爱与贪婪。整个厅堂的温度仿佛上升了不少,众人被蒸腾的口干舌燥,喘气也粗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青柳散人打破沉默,道:“果然是个逆贼。” 江鼎道:“除此之外,还有账册。” 甄乘空突然怒吼道:“小贼,你还在信口雌黄——”突然一伸手,大木仓闪过寒芒,猛地刺向江鼎。 江鼎身前青影一闪,青柳散人已经拦在身前,大袖张开,却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冷冷的看着甄乘空。 甄乘空一抖,这一木仓没有扎下去。 青柳散人道:“你把木仓收起来。” 甄乘空目光闪烁,突然大叫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栽赃诬陷,不许我为儿子报仇。好啊,我记得你们,记得你们每个人。今天我报不了仇,来日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山府不许我报仇,那这鬼地方不呆也罢。你们闹吧,三爷我不伺候了。” 说着,他撕碎一张灵符,身子化为一道虚影,从大厅中窜出,不知去向。 甄乘风上前一拉,没能拉住,眼睁睁的看着他飞出,转回头道:“母亲,您为什么不阻止他?他绝不是因为不能报仇才走的。而是因为露……” 青柳散人抬手制止,道:“罢了。到底是母子、兄弟一场,何必逼人太甚?况且他刚刚死了儿子,也算可怜。那些帐册……” 甄乘风听她有彻底息事宁人之意,不免焦急道:“这么多人看着,难道就不明不白的……” 江鼎一欠身,将一个乾坤袋交上,道:“这里面是所有账册。晚辈救火时受了点伤,先告退了。”说着再次一礼,转身走出大厅。 甄行秋站起身来,道:“孩儿也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青柳散人长叹一声,道:“也是。这并不只是家事。将账目公布出来吧,给大家一个交代。多给他一天时间走路,然后该怎么办怎么办。这是你们兄弟的事,我不管了。”说着转身步入后堂。 等她离开,甄乘风看了甄乘云一眼,道:“那么,大哥,我公布了?族老族少都看着呢,不能叫人家白等一整日。” 甄乘云努力保持平静,道:“公布吧。” 甄乘风打开乾坤袋,倒出数本账册,堆在桌上,道:“啧啧,这可真是累累的罪行啊。” 甄乘空一路由灵符护持着,飞出甄家堡。落在淮水边上。 滔滔逝去的江水,就如他的心情,茫茫然一泻千里,不知所往。 从前呼后拥的贵族到孤零孑然的散修,也只需要一瞬间。 一股悲凉之情涌上心头,再加上丧子之痛,甄乘空不由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哭了一阵,他又开始大骂,指天骂地,先骂甄乘风、甄行秋父子奸诈,又骂江鼎杀子不共戴天。然后轮到青柳散人偏心袒护,甄乘云懦弱无能,自己派出去的杀手也是废物点心,一个都没回来,糟蹋米饭,早该去死。 骂过一通,甄乘空悲情稍抑,指天发誓道:“终有一日,我要将山府满门杀尽,鸡犬不留。江鼎那小畜生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发誓之后,他来到淮水,准备渡江。 虽然甄乘空是修士,但因为不曾筑基,也不能飞行,刚刚符箓之力耗尽,淮水宽广,还需渡船搭载。 只见茫茫淮水,片叶不落,哪里有船来? 等了片刻,才见一叶小舟行来,甄乘空叫道:“船家过来。” 小船果然行来,越行越近,船上立着一人。甄乘空仔细一看,突然大惊,叫道:“是你?” 只见船上那人身材魁伟,双目如电,背后一支长木仓树立,鲜红的木仓缨如血一般鲜艳,随风飘扬。 他是甄元诚。 甄乘空蓦地一阵心慌,倒退了两步,道:“你来干什么?你……你……”他突然一拍大腿,叫道,“我知道啦。我派了人去找皮易龙。那都是高手,量江鼎那小子也不是对手,原来是你在从中作梗。是甄乘风派你来的,是不是?他们父子做套,一起来陷害我。你这走狗!” 甄元诚不答,身子随着小船轻轻起落,低沉着嗓子道:“你刚刚说要将谁碎尸万段?” 甄乘空心底一寒,心知此时应当否认刚刚的咒誓,说几句好话,看能不能平安渡河,但他从小就看不起甄元诚,从没将他放在眼里,如今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自尊心也不肯让他低头,当即破口大骂道:“说的就是江鼎,现在再加上你,你们一大一小,都是来历不明的野种,倒是一起的。” 甄元诚目中寒光一闪,长木仓一横,道:“找死。” 甄乘空也抽出长木仓,哈哈大笑,道:“你来啊。我说错了么?别以为就你有木仓。你这下贱的杂种,在我甄家讨饭吃,抱了甄乘风的大腿,学了两手木仓术,就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你不是甄家的种,从来都不是。甄家就是不让你筑基,让你在炼气期顶峰一卡数十年,苦求无门。你学的木仓术也是伪劣的,我甄家的绝技岂是你能学的?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甄家木仓法——” 说着,他凌空而起,一把长木仓如狂风中的劲竹一般,狠狠地抽下。 “这是秘传竹魄木仓法,贱种没见过吧?” 长木仓袭来,甄元诚身子不动,只是手腕一抖,大木仓点向空中。 “破——” 砰! 空中仿佛爆了一个礼花,甄乘空的大木仓从头开始,碎成百块,持木仓的手臂也霎时间爆裂,一团血雾爆裂开来。 接着,又是一木仓。 这一木仓精准的点在甄乘空喉咙,霎时间如同抽干了他的血,他的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噗通一声落水。良久,江中才泛起一丝血花,顷刻间就被淮水稀释,再也看不见了。 小舟顺流而下,甄元诚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淮水。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话音未落,小舟已经远去了。 第98章 九十六 第二日清晨,江鼎再次拜访甄行秋所在的水阁。 这一次却不是聂参给他带路,而是另一位高大的男子。江鼎记得他就是当时跟乡民对峙的首领,就是他给江鼎瞎指了一路,让他赶上了聂参。 两人一路走,江鼎突然道:“昨天辛苦你了。” 那男子微微一停,旋即笑道:“昨日小人冒失了,一时指错了路,竟致公子多走许多冤枉路,实在是小人的罪过。” 江鼎道:“指路不算什么,倒是你在后面跟了我一路,一直跟到姓皮的洞府前,如此情势关心,实在辛苦了。” 那男子又是一怔,道:“原来公子已经知道了。小人得罪了。” 江鼎道:“没什么,这自然是秋兄的安排。你们跟的近点,聂参自爆的时候,不就把你们卷进去了?那岂不耽误了秋兄的大事?” 那男子轻轻一叹,道:“我说江公子为什么不悦,原来是为此。您心疼聂参,我明白您的善良,只是您不了解我们。” 江鼎道:“你们?” 那男子道:“我……还有兄弟们,包括聂参。您是仙家修士,是高高在上的人,大概觉得性命珍贵。可我们这些人,都是武者,且被公子收留,身受大恩,性命以上还有忠义在。只要是公子的吩咐,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今日是聂参,换做是我,也是一样的选择。” 江鼎淡淡道:“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呢?” 那男子道:“不敢。我们和公子有云泥之别。所以我想要跟公子您说一句,别再怂恿聂参了。” 江鼎轩眉道:“我?怂恿聂参?” 那男子道:“是。聂参是我最小的兄弟,公子也一直器重他。他本来前途无量。只因为跟您相处一段时间,心也大了,志也高了,总想其他的,这对他不好。一人有一人的命,您何必用您的想法左右他呢?” 江鼎微笑道:“你说一人有一人的命,在我道家眼中,也是不错,各人有各人的道,而天道,有容乃大,顺其自然。以自己的道来左右他人,确实非天道。所以你说你和我不同,我并无异议。你说忠义凌驾于性命,我虽不赞同,却不置喙。这是我尊重你。” “但你为什么不尊重聂参呢?”江鼎淡淡的看着水面,“聂参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最多最多加上秋兄,干卿何事?他要寻道,经历磨难也好,功败垂成也罢,都是他应得的,他自己尚不后悔,你又何必言辞之中口口声声替他惋惜?言下之意,已把他当做自己天生的手下,控制之态,昭然如揭。到底是我左右了他的想法,还是你在绑架他?” 那男子被江鼎言辞刺得一呆,道:“我和他是共事,岂有控制之理?他的命也不是我的。我千盼万盼,只有盼他好。”他暗自咬牙,低声道,“您让他选择的那条路,危及了他的生命。今天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为什么落在最有前途的聂参身上?还不是他有了外心。他这次逃过了,下一次……您若为他好,就该劝他先珍重自身。” 江鼎道:“你是这么认为的么?倘若不是聂参,那也会有别人,甚至可能是你。秋兄可不会因为顾忌其他人的性命而放弃计划。你们的性命和他相比,也并不低啊。” 那男子道:“公子说的是。可是在小人心里,聂参最年轻,最有前途,他比旁人更不该做这个任务。若有选择,我宁可替他死了。若非您……” 江鼎一笑,道:“若不是我,或者说若不是他想走剑道,就不会轮到他了,是么?你小瞧了秋兄。” 那男子一呆,道:“我绝不敢小瞧公子。” 江鼎道:“以己度人,还是不要度到秋兄身上好。你觉得秋兄会因为聂参想走而选他?秋兄是下棋的高手,岂能感情用事?你觉得一个凡人和一群修士同归于尽的概率很高?那是下下策,他既然一早安排我负责帮手,当然要把我出手的可能性算进去。你觉得如果是你被人追杀,我会杀出来救你么?” 那男子迟疑道:“不会?” 江鼎道:“未必,但总是不保险。但我和聂参关系好,看他遇险,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出手,而不管前因后果。因此只有他去做这个任务,完成的可能性最大。倘若是你和我关系最好,那就是你去做。” 他笑了一声,藏住一分冷意,道:“我这位秋兄啊,那是算无遗策的,我尚且猜不中他心思的一二,你也就别多想了。” 那男子只觉得手心黏湿,道:“是。” 江鼎抬头,远远看见水阁中甄行秋的身影,心越来越寒,刚刚那番分析,他本来也只是影影绰绰的猜想,这时亲口说出来,理顺了头绪,便觉得自己也是明朗许多,只是心情并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糟了。 突然想起一事,他驻足道:“我有件事想问你。” 那男子道:“什么?” 江鼎道:“我在路上看到的那批乡民,哪里去了?” 那男子沉吟道:“这个……” 江鼎道:“我以为他们来闹事了,秋兄自然会把他们压下去,结果到了这里,全没听见有这么一回事。怎么那些人没来么?” 那男子道:“没来?那就是没来吧。我跟着公子后面,不知道后来的事。” 江鼎冷冷道:“你肯定知道。若不知道,当时你也不会那么轻易放他们过去,今天这一局,若有那些乡民来闹事,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秋兄的手下,会将这样的危险置之不理么?” 那男子低头,道:“既然您心中有答案,为什么还要再问呢?” 江鼎沉默,过了一会儿,道:“死不见尸么?” 在他眼中,水阁中那个悠闲的身影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突然一阵堵心,道:“你跟秋兄说,我身体不适,先回去了。” 那男子道:“是,恭送江公子。” 江鼎走了一步,突然回头,道:“你一点也不吃惊么?是不是秋兄已经算到我可能会先回去了?” 那男子道:“小人只知道,公子吩咐,如果江公子半途回转,那就把那份儿该得的东西送回他的海澄园去。” 江鼎点点头,道:“不愧是秋兄,领教了。”说着转身而去。 “三百灵石。辛苦一趟,竟有如此分红,我是不是也应该感到满足了?”江鼎看着满桌堆起的灵石,自嘲的笑了笑。 白狐伏在案上,白希圣却坐在椅子上,道:“真是了不起,真是美质良材。” 江鼎道:“你说甄行秋?” 白希圣道:“是啊,又聪明,又通透。能谋善断还殊少无聊的感情,这不是浑金璞玉么?我以前以为你资质不错,可是跟他一比,啧啧啧……可惜了,他要是没有大限,我早就将他收入门下了。” 江鼎道:“我相信,你肯定欣赏他。你们才是同路人。” 白希圣道:“我倒想和你是同路人,可惜你不上路。”他摇了摇手,道,“他如果能修妖,就是我的同路人,可是他不能,所以我只好站在你这边,替你跟他对上。他越厉害,反而越加可恶,我越要想法杀了他。” 江鼎道:“我还没想跟他对上。” 白希圣道:“早晚的事。” 江鼎道:“我至少现在不想和他对上。你也别怂恿我,你知道那没用。” 白希圣道:“我不着急。何况你现在也不是他对手——除非硬上,那虽然快捷,可你就失去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 说着,他身子一虚,好像要离开,突然道:“我还以为,以你的假清高,会拒绝收他的灵石。” 江鼎道:“这是他的灵石么?这是我消耗修为挣来的,我为什么不取?不该我的,我一个也不要,该我的,我一分也不会少。”他将灵石装起,道,“虽然我也不缺这些。” 白希圣道:“对了,我忘了,你发了大财了。如今的小辈眼皮子浅,你丢一张破丹方,竟也有人拿灵石来换。能有这么多傻子,这里的骗子真有福气。” 江鼎道:“灵石算什么?我真正淘到的宝物,是这个。”他轻轻一弹,一册贝叶落下。 白希圣道:“这是什么?” 江鼎打开一页,道:“十转炼丹术。” 白希圣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十转炼丹术?我活了一万多年,从没听说过十转炼丹术。看来天下的骗子中,还是骗你的那个最幸福。” 江鼎道:“别人会骗我,我千秋祖师却不会。”他打开第一页,露出一篇总纲。 这篇总纲,就是江鼎想也不想,要这篇东西的理由。 他不认得这篇总纲,但他认得总纲的字体。 在摘星殿上,他见过一篇一模一样的字体,一样清俊,一样工整,在那篇《千秋炼丹术》中。 这篇文字,出自千秋老祖亲笔无疑。 这世上,人尽皆知,炼丹术只有九转,倘若别人说还有第十转,江鼎一定不信。但千秋祖师写出来,他却相信。 就算世上没有十转,以千秋祖师的大智慧,创造出一篇千古未有,别开生面的新炼丹术,又有何不可? 虽然不知道这篇炼丹术因何流落在外,但它到了江鼎这个天心派传人手上,也是天数的一个轮回了吧。 江鼎心情本烦乱,拿出这篇十转炼丹术细细研读,慢慢平静下来,减损杂念,将万般暇思抛却,一心一意沉入贝叶经书中。 过了许久,江鼎回过神来,长出一口气。 他现在心情愉快多了,阴霾散去,阳光普照。 这篇经书到了他手里,不止是天数,更是气运,是他独有的气运。 怪不得这经书不被外人所承认,谁也看不懂。因为他们根本无法想象,千秋老祖是为什么创造这门丹术的。 这第十转的丹术,是为了《太玄经》创造,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丹药中的灵气转化为玄气。 第99章 九十七 “收——” 一声轻喝,丹炉盖打开,一团白雾喷出,药香弥漫。 十颗淡红色的培灵丹码放在一起,每一颗丹药上都有一圈金线。 一般的修士见了这些丹药,只会以为是寻常的一转灵丹,只有那些细心的炼丹师才会发现,这金线的倾斜方向,和一般的九转丹药相反。 如果这个丹药加了一转的话,那么两根金线不会像一般数转丹药上的金线那样平行螺旋,反而会交叉,形成一个“十”字。 这就是第十转的丹药了。 收起丹药,江鼎将丹炉收回,吐出一口长气。 这个月的丹药量,又凑足了。 此时,距离甄家堡山府那场风波已经过去了半年。此地,也不是甄家堡的丹室,而是他自己的卧室。 而如今的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刚入练气四层的小弟子,已经是炼气六层的修为。 一年不到的时间,从凡人绝道之体,一跃而成练气六层,几乎就要踏入练气高层境界的修士,这速度也实在是惊人。虽然还不能和他前世道体道胎相比,但在凡俗世界,称一声绝代天骄名至实归。 能有这样爆发式的进步,一是太玄经玄妙,虽然本身进展缓慢,但可爆发的地方太多了,层层跃进不在话下。尤其是三月份,他去围观了甄家堡一场小型的比剑会,从澎湃的人群中汲取了大量的玄气,足足两个月才消化完。之后也常有收获,若非他要苛求完美,繁复焚炼玄气,务求不带一点儿杂质,体内无垢无碍,说不定还能进展更快。 再有,就是十转炼丹术的功劳。 十转炼丹术大概真是千秋老祖为了太玄经创造出来的,和太玄经配合的近乎完美。被十转炼丹术凝练过的丹药,直接用于补充玄气,效果提升三成。而省了灵气转玄气的消耗,等于效果又提升三成。更别说它还能滤除杂质,节省材料。如此大的提升,炼制又不困难,对江鼎的助力可想而知。 自从在坊市收了一团兽火,江鼎便不再求助甄家,自己买了一个丹炉,自家炼丹,也都够用了。他一面炼丹,一面修炼,一面也做些其他事,日子过得很是充实,修为也平稳进步。 说到底,外界的条件再优越,运气再好,若没有他的毅力和胆识,以及在天心派积累下的经验,岂能如此顺利? 大道艰难,前行者天分、机遇、毅力、谨慎、运数,缺一不可。集万千天数与一人,无惧、无悔、无疑,一步一脚印,艰难攀登,方成大道。 这个月丹药的事情已经了结,他要去做其他事了。 站起身,江鼎拿起摆在百宝阁上的一个花盘,放在桌上。 花盆是青色的,就像雨过天青色的官窑瓷器,花盘中一色黑土,上面种着密密麻麻的花草。 那些花草看起来只有米粒大小,像织布上的花纹一样排列成行,就如一个袖珍的玩具。但这并非玩具,而是一件法器,每颗花草也非装饰,而是真正的草药。 这就是江鼎在青木阁淘来的法器“灵木青花盆”。这花盆有一亩地大小,方便种植各种灵草,平时可以缩小到寻常花盆大小,便于携带。花盆底下还布有一个聚灵阵,源源不断的提供灵气,保持草木葱茏,药性不失。 只是这花盆虽然方便,花费也大,是个奢侈品。底下那聚灵阵中的灵石,是三天一换的。平时培土浇水也不能少,浇水也要浇特殊的灵液,或者是用灵雨术直接浇灌,一来二去,养这么一个花盆费时费力,但凡有条件的,宁可自己开两亩地,比这花盆划算。 江鼎一是没有条件开地,二是不缺灵石,三来天心派有特殊的灵液配方,正好合用,因此愿意用花盆培养灵草。他的灵草只供自用,一亩地绰绰有余。 除了眼下备用的草药,江鼎还搜集了许多比较珍贵的草药,这些草药他现在用不上,都是炼制高级丹药用的。像这些草药成熟期特别长,炼丹需要的都是有年份的,一株几百年的市价都高到天上去了。反而种子和幼苗并不值钱。一般人种植要花大量时间培育还有用特殊方法催熟,最后或者自用,或者卖出一个天价。 江鼎搜集的都是幼苗,也不特意催熟,消耗不了多少灵石。他只等自己修为到了,需要成年的草药,直接从镜子里拿出来便是。几百年的时间也不过是花费到时候十天半月的修为,这笔生意还是做得来的。 其实这本是他赚钱的路子,虽然以他现在的修为,一下子拿出几百年后的东西,修为可能掉下一层,但一株草药的价格又是天价,足够他弥补损失。只是他如今不缺钱,有的是方法赚钱,用不着这样自残的招数而已。 细心的给每一株草药浇了灵液,江鼎将花盆放回原处,从另一个格子中抽出一枚玉简,贴在额上,读取里面的信息。 “健郡,乌鸦沟,腾一中。” 江鼎读出了这三个人,点点头,道,“我记得他,一个强盗。上次就想选他,没想到隔了一个月,还是给我留着。走吧。”将玉简往怀中一塞,拿起长剑出门而去。 一路来到甄府门前,就见门前冷落,少人行走。江鼎略感奇怪,经过甄乘风父子的整顿,山府如今规矩很大,每个岗位有多少人,都是安排好的,绝少有错漏的时候,今天怎么稀稀落落的? 来到门口,就见门前只有一个门子看着,不比平时至少两个。他更是奇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门子见了江鼎,忙行礼道:“江公子好。” 这山府半年来都是甄乘风在管理,他权柄日大,威望日高,已经掌控全局。连带着江鼎在山府也待遇更好。如今再没有人把江鼎当做普通门客,甚至有人待他比甄行炎更恭敬。 江鼎点头,道:“今天有什么事儿发生么?” 那门子一怔,道:“什么事儿?哦,您说的那个啊,可不是今天么?” 江鼎皱眉道:“哪个?” 那门子道:“就是大公子……” 话音未落,只听山府深处传来一声长啸。 啸声响亮,声音清朗,如青云逐月,直上九天。半个山府在啸声中震动了,从一片死寂骤然苏醒,渐渐哗动起来。 啸声停歇,山府的哗动反而越来越厉害,江鼎侧耳倾听,似乎听到有人欢呼。 那门子听了这个声音,也雀跃起来,道:“出关啦,大公子终于出关啦。” 江鼎问道:“大公子?哪个大公子。” 那门子道:“当然是咱们无量大公子,他一闭关就是一年,咱们都早就盼他出关了。如今终于出关,大家扬眉吐气了。” 江鼎这才想起山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道:“大公子很了不起么?我没感觉啊。”他说的感觉,是真正的感觉,大凡修士出关,如有突破,都会放出气势,威慑四方,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可是刚刚那声啸声来处,并没有什么庞大气势,难道这位大公子为什么低调,不爱出风头?那他干嘛要长啸? 那门子却只道他嫉妒说酸话,撇嘴道:“大公子当然了不起,小小年纪就接近炼气期后期的修为,听说这回出关,炼气期后期无疑了,甚至可能是第八层。才二十岁年纪,就有这样的修为,有几个人能做到?” 江鼎点点头,道:“原来才炼气期,灵压不能外放,怪不得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那门子不理江鼎,道:“当初无量公子在的时候,咱们山府压着其他几个府,哪里受过窝囊气?哪像现在,就知道窝里横,对其他几个府就是忍让,都快成缩头乌龟啦。这回好了,大公子带我们扬眉吐气……” 说到这里,他突然神色一变,想起江鼎是甄行秋的人,忙扑通一声跪倒,道:“小人胡说八道,公子恕罪,千万……千万别告诉三公子。小人全家性命,都托在公子身上。”说着连连磕头。 江鼎道:“罢了。我没听见。”见那门子磕头都快磕出血来,心道:看来我那秋兄治理下人很是严厉啊。我平时见他待人谦和温暖,出手又大方,许多家人都拥戴敬爱他,还道他尽收人心。看来也分人。毕竟甄家大老爷掌家多年,岂能被他短时间挖尽根基?想必他对有些人是用霹雳手段的。这不就有人只怕他,并不敬爱的么? 他心中一动,问道:“大公子很得人心么?待你们有恩德么?” 那门子道:“大公子慷慨大方,又是云端上的人物,给山府提气。恩德……小人身受山府恩德,也足够多了。” 江鼎点头,心道:原来那人是个意气风发的领袖,引人崇拜,倒不是那种礼贤下士的贤主,和甄行秋不是一个类型。早听说无量公子也非善类,他有修为,据说也有死忠,甄行秋有心机,也有得力臂助,他们两个一府相处,恐怕不得安宁吧。 但无论如何,这与他无关。江鼎让那门子起来,扬长而去,赶奔健郡去了。 第100章 九十八 健郡,寒鸦镇。 夜幕降临,天色全黑,偏僻的小镇家家熄灯,街头巷尾一片宁静。 在一条小巷的尽头,有一处小小的人家。篱笆墙围着三间茅草房屋,屋中还点着灯。 两盏油灯放在窗台上,昏黄的灯光照耀着窄窄的院落。 院中,有人舞剑。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浓眉大眼的少年正在院中舞剑,一把钝了头的铁剑被他耍的虎虎生风,他时而进击,时而翻腾,大开大合,仿佛如此小院都盛不下他。 屋门一开,一个少女探头,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那少年,露出心疼和喜悦的神情。旋即,她端着一只木碗出来,叫道:“哥哥,休息一下吧。” 少年又舞了一阵,这才收了剑,赶到屋前,少女递过毛巾,他擦了擦脸,坐在屋檐下的小凳子上。 少女又送过木碗,道:“哥哥,喝碗骨头汤。补一补身子。” 那少年接过碗,道:“小云,咱们别买骨头了,就算是剔了的骨头也太贵了,都是从你牙缝里省下来的钱,我喝着苦。” 少女道:“我没关系,哥哥你要练武,一定要补身子的。刚刚我看你那剑法耍的可好了,比上个月又厉害了很多。” 那少年摇摇头,道:“差得远了。我这几年进步的太慢,如此练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杀上乌鸦沟,给爹爹妈妈报大仇呢?”他情绪稍一低落,便再次振奋起来,道:“但无论怎样,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有剑,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亲手斩下姓滕的狗头。” 就听有人道:“好志气。” 少年少女同时跳将起来,少年大喝道:“谁?” 就见篱笆墙上站着一人,一身白衣,在月色中尤为醒目。小院的篱笆不过手指粗细,碰一碰都要倒,但那人整个人站在篱笆上,全好似站在平地上,安稳无比。风吹动他的衣服,却吹不动他的身影,他与夜幕既对比分明,又融为一体。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就见那人面上带了银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面孔。面具打造的很精致,贴和他的面容,并不感到怪异。 少年心中震撼,他知道来人这手轻功的不凡,知道对方厉害,上前挡住妹妹的身形,喝道:“你什么什么人?” 那人微笑道:“我不是坏人。你叫周青,是不是?” 少年铁剑一横,没有答话。那少女却是眼睛一亮,觉得那人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而且,非常好听,不自觉的伸出半张脸来。 那人看到后面的少女,道:“那是你妹妹周云?” 周青喝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道:“你们和乌鸦沟的縢一中,有血海深仇?” 周青握住剑的手紧了一紧,道:“姓滕的狗强盗杀了我们的父母,害得我和妹妹家破人亡。我早晚要找他报仇。你是姓滕的派来杀我们的吗?来啊,我不怕。” 周云跟上一句:“我也不怕。” 那人露在外面的唇角微翘,笑意盈腮,道:“我当然不是姓滕的派来的。正好相反,我和他有点过节。你们想不想报仇?” 周青道:“想。”他捏了捏剑,道,“我要亲手报仇。” 那人道:“亲手么……也不是不行。今天晚上就有一个机会,你敢不敢跟我去?” 周青迟疑道:“跟你去……?” 那人道:“不敢?” 周青身子一直,大声道:“我有什么不敢?去就去。小云,你留下来。” 周云立刻道:“我也去,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那人道:“都去——”捏碎了一张符箓,一团烟气绽开来,不等两人反应过来,已经将他们包裹住,连带着那人自己,也往天上飘去。 周家兄妹第一次飞天,不免心惊胆战。周青强自镇定,身上绷得紧紧的,周云死死地抓住周青的衣服。两人只觉得耳边风声嗖嗖,不知东南西北。 一直飞了一炷香的时间,三人降落在一座山上。只见山下一片建筑,灯火辉煌,比小镇热闹百倍。 那人指着山下,道:“你们认得这里么?” 周青惊魂甫定,看了一眼,失声道:“这……这不是乌鸦沟么?没错,就是这里,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那人点头,道:“认得就好。一会儿我会把縢一中带来。” 周青吃了一惊,道:“你一个人?乌鸦沟里有縢一中三五百喽啰呢。他们这伙儿强盗作恶十多年,官府都奈何不得,你这不是……找……”他是看那人似乎武功高强,才没说出找死两个字,但心中明明白白是这么想的。 那人笑道:“是不是找死,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你们等着吧。” 周青上前一步,道:“我也去。” 那人摇摇头,道:“你跟他们在这里等着。” 周青奇道:“他们?”回头一看,只见树丛中,大石旁,站着不少人,大多都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男女,有更小的,很少有更大的。 那人拍了拍他们,身子一轻,如一只纸鸢一般,往乌鸦沟跳下。 周青和周云眼睁睁的看着他没入一片建筑中,再也看不见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呆了一会儿,就听身后有人道:“你们也是……縢一中的仇人?”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原本散落在山上的少年们聚集了起来,足有五六十人,其中果然没有大人,问话的是一个相对年长的少年。 周青道:“是,三年前……縢一中杀了我们父母。” 那少年道:“嗯,縢一中杀了我娘。” 旁边的少年男女们登时七嘴八舌道:“他杀了我爹”、“我爹爹和哥哥都被土匪杀了。”、“他们害了我满门”。 这些少年都是年少血气方刚的时候,本就怀着满腔仇恨,这时同仇敌忾,越说越是悲愤,纷纷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将縢一中碎尸万段。 周青也是热血上头,道:“这奸贼占山为王十年,结下了多少血仇?我只恨没早点认识你们,大家众志成城,就不怕那些狗腿子了。” 众少年齐声叫道:“不错,我们一起打下乌鸦沟,杀了縢一中那狗贼。” 正在这时,周云惊道:“灯灭了。“ 众少年回头,只见乌鸦沟前面的灯火倏地灭尽,一片乌黑,和后面的灯火通明对比鲜明。 紧接着,就像有人逐步按下了开关,一排排灯火依次熄灭,就像有一拍狂风在慢慢推进,所到之处,点亮不留。 一阵夜风吹来,风中隐约传来了鬼哭狼嚎的声音,似乎是山下传来。周青呆滞了,不可思议的道:“真的是他……一人杀遍乌鸦沟。” 另外一个少年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这一句话点中了少年心事,这里许多少年都发过誓,学好武功杀上乌鸦沟,但大多数人内心深处是没信心的,乌鸦沟势力太大,积威太重,让人胆寒。很多人只敢想一想,却从没相信过真能做到。 而现在,只有在梦里发生的事情,竟在眼前上演,怎不叫人目瞪口呆? 灯火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中央那一簇,有少年认得,那是乌鸦沟的聚义堂。 周青手心出汗,喃喃道:“打进去啦,打进去啦。” 众人均知乌鸦沟中好手如云,縢一中更是高手中的高手,那聚义堂是险地,虽然刚刚那人厉害非常,可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无不提了一颗心,紧张的观看动向。 这时,只听砰地一声,地下好像打了个闷雷,聚义堂顶上爆起了一团火焰。 火焰熊熊燃烧,越烧越大,眼见整个乌鸦沟都要被卷入火焰中。周云捂住口,道:“他……他不会逃不出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道白影从火中飞出,一手提着一人,如翩翩蝴蝶,落在山巅。正是那面具人,他一身白衣在火海中竟未损分毫,连一丝血污都不曾染上。 他双手一振,将左右两人放下,道:“这两个人,你们处置吧。” 两人丢在地下,已经人事不省,众人看得分明,纷纷叫道:“是縢一中那狗贼!还有他的狗头军师!” 一时间群情激奋,都要冲过去,那人随手一拂,将他们阻住,道:“人我交给你们,报仇随意,唯独不要乱。还有,杀过之后,你们认得路的都自己散去吧。把縢一中的脑袋保留好,一会儿我来取。”说着转身走出人群。 那人走到一棵大树下,轻轻一点,已经上了树梢,就听有人道:“此人和我们每一个血海深仇,就是砍他千刀万刀都不解恨,只是情况如此,大家每人砍他一刀,就算我们共同报仇了。” 那人认得是周青的声音,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少顷,就在他头顶,浮现出了一个人脸的形状。 一众少年将两个土匪杀了,突然有人哭道:“娘……您在天上看见了么?” 一声哭泣登时引起许多人的悲伤,众少年本就情绪激动,一人起头,都痛哭起来,一时间山坡上哭声震天。树巅上那人抬头看了一眼,再次合眼,头顶那巨大的人脸又大了一圈。 过了好久,哭声渐渐止歇,年纪稍长的少年起身,道:“咱们去见恩公……咦?” 原来那人坐在树巅上,大树极高,众人都仰头看着,不知所措。 稍长的少年呼唤了几声,那人纹丝不动,众人面面相觑。 这时,有人道:“恩公叫咱们自己散了。” 稍长的少年点头道:“看来恩公是不愿意见我们,咱们每人向他磕三个头,离开吧。”说着当先上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道:“多谢恩公替我们报此大仇,我赵英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报答。” 说完他站起身,走了几步,远远看着。另外一人跟上来磕头,一个接一个,向那人行礼辞别。一直到每个人都辞毕,才一起要走。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哗啦啦的响声,天上下起一阵金雨,正好落在众少年身侧。就见满地的黄金叶子,众人一阵捡拾,每人竟捡了数两,换成银子也有数十两之多。 众少年心知这是那面具人给的,心中激动感激,再次向他磕几个头,想要呼唤他,见他始终没有回应,这才慢慢散了。这次来不但大仇得报,还得了金银,自然人人兴高采烈,回去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再加上乌鸦沟一夜毁灭,已经神奇,便成了寒鸦阵一段传说。 白衣人打坐完毕,从树上落下,只见树下还有两个少年男女在等待,正是周青兄妹,奇道:“别人都走了,你们怎么不走?” 周青和周云再次跪下磕头,道:“多谢恩公帮我兄妹报得大仇。” 白衣人道:“你们刚刚说过了。我听到了。” 周青道:“恩公,我有些郁闷难解,想请教恩公。” 白衣人道:“说。” 周青道:“小人自从父母死后,心心念念只想报仇,可是现在大仇得报。反而有些迷茫了,不知将来干什么。” 白衣人道:“你一个男子汉,自然是成家立业,安排好妹妹的归宿,还用我教你么?” 周青道:“我知道……可是……我还要学武么?” 白衣人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因为不能真正手刃仇人心存遗憾。无论学武修道,本心之中存有遗憾都不是好事,既然如此,你不如立下誓言。今生要找一个身负血仇的孤苦少年为他手刃仇人报仇,解他危困。你也可以教那人学你再帮别人,如此一个接一个传递下去,纵不能灭尽恶人,天下的可怜人也会少了许多。” 周青眼睛一亮,道:“就是这样,多谢恩公指教!”再次行礼。 白衣人目光移到周云身上,道:“这小姑娘不错,有些资质,我传你一篇口诀,你试试练练。若有机缘,或许还有相见之日。”说罢将一篇《引气诀》传下。周云虽然年幼,但十分聪慧,将口诀一个字一个字记下,虽然不全懂,但听了一遍,似有所悟。 传罢口诀,白衣人不管两人千恩万谢,放出符箓,化为一只小小纸鹤,腾飞而去。 第101章 九十九 延绵起伏的山峦中,一座废弃的碉堡静静矗立着。断壁残垣上的灰黑色焦痕,记录着此地当初的惨烈历史。但随着国境线的后移,这里已经不再是东西阐国战斗的焦点,它也和许许多多战争遗迹一样,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静静的被时光淹没。 一阵流光闪过,山峦上多了一人。栖息在碉堡中的乌鸦被惊起,发出“呱呱”的声音,振翅飞向天空。 那人一身白衣,头上戴着银色面具,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他毫不犹豫的沿着破旧的山道走下,仿佛陡峭的山壁的平缓的阶梯。 地下是一片废墟。地上甚至还倒下了一段城墙,像一座小屋一样撑起一片天空。 那人一路走,踏着脚下粉碎的沙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只听吱呀一声轻响,碎石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钻出来。 碎石堆中,钻出一群黑色的小鬼,叽叽喳喳的跑到白衣人身边,围住他嗅了嗅,又是一阵嘀嘀咕咕,让开了道路。 白衣人视若不见,走到了小鬼钻出来的洞口,身子一沉,已经钻入地下。 一入地下,环境豁然开朗。 地底是一片空间,仿佛大厅一般方方正正,周围墙壁微微发光,照的满屋亮如白昼,丝毫没有地底的阴暗。 在大厅中,正面摆着一张桌子,一个白发老者正伏案工作,见白衣人进来,也不抬头,道:“回来啦?初升?” 白衣人来到近前,从乾坤袋中拿出一个木盒,道:“人头在此,你检查一下。” 老者打开,果然见其中放着人头,与画像比对,道:“果然是腾一中。你等等,签个字。” 说着,他拿出一张单据,填好之后送给白衣人,等白衣人签名之后收回,递过去一个小袋子,道:“二十灵石,拿好。” 白衣人拿起灵石,道:“真便宜啊。” 老者嘿道:“一个练气初期,还能值多少?有人花钱就不错啦。有那价格高,有油水,又合适的任务,你又不接。” 白衣人道:“非我所愿,自然不接。” 那老者撇了撇嘴,道:“年轻人啊,就是挑剔。”他又拿出一个牌子,道:“因为你挑三拣四,明明一个大好苗子,用了半年时间才转正,耽误了多少工夫?不过凭这一单任务,你也凑够了积分,能正式转正了。我现在问你,愿意正式加入黑九组么?” 白衣人道:“当然。不然我辛苦半年为的是什么?” 那老者道:“那我就上报了?” 白衣人道:“你报上去吧。回头我来取结果。”说罢转身欲走。 那老者道:“你别走。首座就在这里,我去报他,你在这里等结果。” 白衣人吃了一惊,道:“首座怎么会在这里?” 那老者道:“今天早上来的。怕是等你?你坐下等着,等审核通过,你今天就能领证明,岂不比多跑一趟强?” 白衣人道:“也好,多谢了。”说着坐在旁边一块大石上。 那老者起身,从一个缝隙中走了进去,不过片刻,又返回来,道:“首座要见你。” 白衣人点头,也不多说,走入黑暗的缝隙中走进去。 在狭长黑暗的通道中走了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光亮处,巨大的石洞中,桌椅俱全,装饰精致,一个相貌英挺,轮廓深邃的黑衣人坐在那里。 见白衣人进来,黑衣人眼睛微微弯起,看起来露出一丝浅笑,道:“江鼎,好久不见。” 白衣人摘下银色面具,露出江鼎无暇的五官,道:“沈依楼首座,上次坊市一别,也有半年了吧?” 沈依楼指着眼前一张椅子,道:“坐下吧。” 江鼎上前坐下,沈依楼道:“上次在坊市见你,我看你是个精英的苗子。如今半年了,我再看你的履历,有些失望啊。” 江鼎道:“你嫌慢了?” 沈依楼道:“慢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息。我刚刚看了,你自入组以来,一共完成了九件任务,都是刺杀。” 江鼎道:“刺杀适合我磨剑。” 沈依楼道:“这都无妨。但你选择的人,全都是恶贯满盈,自身也有取死之道。这种人在对象里不多,所以你精挑细选,足足花费了半年时光。” 江鼎道:“实在是组里建立任务荤素不忌,挑起来费劲。” 沈依楼摇头,道:“你看不开么?” 江鼎道:“看不开什么?” 沈依楼道:“我理解你,也见过很多你这样的成员。虽然身为杀人,但接受不了自己只为钱杀人的事实,总是想把杀人和一丝道德绑在一起。这是错了,大错特错。别怪我说难听话,别说道德和正义本来就如何虚无缥缈,就算真有,当你第一次为了钱杀人时,这些东西都已经彻彻底底的和你无缘。与其掩耳盗铃,不如认清事实,反而能坦然面对本心,于修行也有好处。” 江鼎一笑,道:“那也别怪我说难听话。您自己面对自己的本心就可以了。我本心是什么,还不用别人指导。” 沈依楼又摇了摇头,道:“幼稚。本心……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你以为自己杀了恶人,就是为民除害了么?” 江鼎摇了摇头,道:“我从不这么认为。” 他加入黑九组,成为杀手,并非为了钱。当然也不比为了钱高明,甚至还不如为了钱,他为了磨剑,也为了玄气。 杀人,是积剑功最快捷的方法,同样是获取玄气的捷径。 玄气来源于情绪,而人的情绪最巅峰,莫过于死前。大量的恐惧愤怒和不甘涌上来,几乎可以与数十人庆祝的玄气相比。修习了太玄经,再杀人获取玄气,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因为太妙不可言,江鼎杀过一人之后,几乎马上就堕落下去,一路依靠杀人,扶摇直上。 那时,真是他的最大危机。 对于修士而言,失去了寻常人眼中的正义和道德未必可怕,但被*和外物所迷惑,所操纵,绝对是死路。 为了求取玄气而杀人,就像是一只魔鬼的手,能把他一路拖下十八层地狱,最终只有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的下场。 *从来不是本心,它只是蒙在本心上的一层污垢,开始还可以擦拭,到最后侵入本心之中,拆分不开,便如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江鼎要找的,是拯救自己的药。 沈依楼根本没明白,江鼎要找的,可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人,而是有仇家的人。越多仇家越好,江鼎习惯于将对象放到仇人面前,杀了之后,观察仇人的反应。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生有死,有明有灭,这些让他看到了杀戮之外的意义,这些其他的情感和人心如凉水泼在他对玄气炽热的追求中,慢慢的拂去他心底的尘垢。 人之所以会迷惑,很大程度来自于偏颇,一味的看死或者看生,都不是正途。有几次,仇家看到仇人死在面前,不止是喜悦,更有悲哀,甚至后悔,也让江鼎看到了更多的人心。 后来,他更喜欢找孩子,因为他发现,要把他自己从杀戮的*中解脱出来,孩子天真烂漫的情绪更有用处。 从功利上来讲,江鼎也害怕只吸收恐惧和怨恨这样负面的情绪,会让他深受感染,他也需要积极乐观的情绪做平衡,他始终坚信,齐聚七情六欲,容纳众生百面,才是太玄经的真谛。 太玄经本质上,是人道。天心七祖何等气魄,创造出来的太玄经,在天道之外另开一道,若只得杀戮小道,就以为得了攀天捷径,那才真是不配为天心弟子了。 但这些修道的道理,又何必跟沈依楼说?沈依楼又不是他的同道。 因此江鼎只是摇头,道:“我非圣人,也非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但离着您要求的是非不分的人渣还有好一段路,您别急着往那里领我了。” 沈依楼摇头,道:“少年人总是固执,好吧,我们不说本心,只说前途,你这样让组里面不喜欢,恐怕难以晋级精英了。” 江鼎道:“九组不喜欢有道德的人?” 沈依楼道:“不是不喜欢,是不好用。组里这么多任务,你挑三拣四,挑走了一些,剩下的给谁做?要是人人都像你,组里一些脏活谁来做?报酬最高的,可都是那些任务。要靠你这样的,九组没法发展了。” 江鼎笑道:“那真是抱歉了。可是组里也不缺人啊,我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您要是嫌我麻烦,可以把我踢出去,腾出位子给更有前途的新人。” 沈依楼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样拿黑九组当儿戏的人,真让人头疼啊。”他道,“本来呢,你这样的家伙,我真有心踢你出去,可是如今五指盟几大精英组都在扩招,为了准备一个大任务,到处人手都不够用。你虽然只能顶半个人用,也只好先留下来。如果在那个大任务里表现得好,那也不是不能成为精英。” 江鼎道:“什么大任务?” 沈依楼道:“还有几个月,但先跟你说也不妨。妖邪之患。” 江鼎神色一肃,挺直身子道:“若是为此,江鼎当效犬马之劳。” 沈依楼道:“妖邪之患是大义,还有些小道——你不介意在妖患中为自己为盟里谋些福利吧?” 江鼎道:“只要是应得的,有何不可?” 沈依楼道:“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黑九组的正式成员。代号还用原来的么?初升?” 江鼎道:“就用这个。” 沈依楼道:“我记下了,你去吧。” 江鼎道:“对了,这几个月我家里有事,恐怕不能做任务了,先跟您请个假。” 沈依楼道:“也罢……横竖你能做的任务也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关键时刻用得上就行。” 江鼎告辞而出,回到地面,再次用灵符离开。 最近他确实有事,甄家的斗剑会就要举行了。 第一百章 外事已毕,江鼎换下衣服,独自一人返回淮上。 渡过淮水,远远已经能看到甄家堡的城墙。 顺着人流缓缓入城,江鼎突然一怔,抬头看去。 就见高高的城墙上,站着一男一女。男子二十七八岁,锦衣华服,头戴金冠,女子才双十年华,披着一袭黑貂皮裘,戴着一串光华灿烂的明珠,两人不但打扮富贵,举止之中也带着一股雍容华贵的气度。 江鼎不由讶然,这对男女人如此出色还罢了,何以竟会站在城楼上?要知道甄家堡的城楼并非摆设,而是实实在在的防御工事,一般人可上不去的。 但不及细想,他已经按顺序进了城,再也看不见那对男女的影子了。 回到山府,江鼎便觉气氛异常肃穆。之前走的时候因为甄无量突破,府中气氛不同,但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的山府有一种过节的气氛,总之还算轻松,如今却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和压抑,仿佛大难临头。 江鼎稀奇,回到海澄园,想先去拜见甄元诚,他却并不在。江鼎也不奇怪,自从进了甄府,甄元诚十天有八天不在,不知道在干什么。 刚歇了一阵,就见高三娘进来,道:“江公子,三公子请你去一趟。” 江鼎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甄行秋能来的如此及时,如今的山府,飞过一只蚊子都逃不过甄行秋的耳报神。 出去之前,江鼎问了一句:“无量公子出关了,府里有没有什么变化啊?” 高三娘道:“有啊,天翻地覆。” 江鼎惊讶,他才出去几天,府里竟然天翻地覆了,还是在甄行秋的眼皮子底下,这无量公子很有本事,便问道:“到底有什么变化?” 高三娘欲言又止,道:“还是让三公子跟您说吧。” 水阁前的湖上,开满了荷花。这不是法术幻化出来的荷花,是真真正正的水中芙蓉,映日接天,灿如晚霞。 只是八月时节,夏日将末,纵然池中热泉如生命线一样吊住荷花的花期,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连荷叶也开始泛黄卷曲,形近凋谢。 甄行秋依旧坐在水阁中,摆弄着棋盘,黑白子在他指尖如同驯服的犬马,如臂使指。 江鼎坐在他面前,甄行秋也不抬头,道:“陪我下一盘。” 江鼎接过黑子,他如今棋力大有长进,已经只被甄行秋让二子。 但甄行秋也是古怪。一般让子的变化,都要等对手成长到让子的格局下有输有赢,才会少让,但江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赢过甄行秋哪怕一盘。只是甄行秋觉得江鼎可以,慢慢减少让子,但从没给过江鼎任何翻盘的机会。 这一局自然也一样。 江鼎慢慢布局,查看甄行秋颜色,就见他依旧气定神闲,布局也如以往一般大气中不失精致,从无丝毫疏漏。 过了一会儿,甄行秋道:“看出破绽了么?” 江鼎一怔,忙看向棋盘,道:“没看出来啊,请指教一下。” 甄行秋道:“不是说棋局,是我的神态。” 江鼎反应过来,自己观察他,当然落在他眼下,道:“也没看出来。你怎么会有破绽?” 甄行秋道:“是么?是我掩饰的好,还是你的眼光没练出来?” 江鼎道:“兼而有之吧。这么说,无量公子的存在,果然扰乱了你的心了?” 甄行秋手中棋子“咯”的一声轻响,道:“他存在,本与我无关。只是如此步步紧逼,显得路窄罢了。” 江鼎道:“他做什么了?我走才几日功夫,他有什么本事,能收拢府中势力?” 甄行秋摇头,道:“他那样的人,岂会如我一般小气?势力他未必在乎,更不知步步为营为何物。他只是携风卷残云之势,直接要求祖母立他为山宗宗子而已。” 江鼎道:“开门见山啊,好气魄。青柳散人答应了么?” 甄行秋道:“虽无十分答应,也有六七分了。” 江鼎讶然,道:“她怎么能答应呢?她不是一向看重甄伯父么?” 甄行秋摇了摇头,道:“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一代我父亲是官封的侯爵,可以从法理上继承山宗。可是下一代,我本是绝道之体,身体又是这样,想来山府与我无缘。他只求宗子之位,并没要求宗长,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江鼎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皱眉道:“纵然你……你暂时不宜接掌山府,甄伯父春秋正盛,怎见得将来没有子嗣?何必一定要急着立宗子?” 甄行秋轻声道:“真的着急了。” 江鼎看着他,甄行秋道:“斗剑会还有三个月就要进行了。” 江鼎道:“我知道,我还准备来着。” 甄行秋道:“这次斗剑会,除了甄家人之外,还有不少人前来观礼。有其他几大世家的弟子,甚至还有皇室。皇室来了两个皇族子弟,也是打着观礼的旗号来的。” 江鼎蓦地想起了城楼上那一对男女,道:“莫不是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七八岁,女的不到双十么?” 甄行秋点头道:“就是他们,寿王还有荣宜郡主。你见过了?” 江鼎道:“也不算见过。城楼上远远望过一眼。原来皇室也是修真世家。”刚刚城楼上两个男女修为都不俗,男的在练气后期,女的也和江鼎不相上下。想来皇室若修真,以天下奉养一家,资源定然是源源不断了,若是家族传承不错,那么修真格外容易。 甄行秋道:“罗家自然是修真世家,当年古阐国时,他们便是以修真世家封的公侯,后来建立东阐国之后,更进一步,成了天一榜人榜上数一数二的大世家。” 江鼎道:“天一榜?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甄行秋道:“正是这个天一榜。甄氏成业因他,败也因他。这天一榜,是古阐国的一件灵宝。” 江鼎吃了一惊,道:“灵宝?这里竟然有灵宝?” 原来灵宝一物,是凌驾于法宝之上的宝物。在上古时期,管人力所炼制的器物全部称为法宝,只有那天生天养,造化所化,或者上界神仙所用的宝物才能叫做灵宝。大部分灵宝都是传说中的宝物,无非开天斧、补天炉、神州鼎、混沌钟、炼妖壶等寥寥数件。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灵气散逸,渐渐连法宝都越来越稀罕,许多上古大能的法宝渐渐也被称为灵宝。但无论如何下降标准,灵宝始终是指那些神威惊人,非凡人可拥有的宝物。 江鼎当年虽在天心派得意,护身的法宝也有数件,但也不曾见过灵宝。据说天心派是有灵宝的,但他无缘得见,只以为是传说。没想到区区一个阐国,竟也有灵宝。 甄行秋道:“只有一件,在灵越山望仙台。说来也是一段传奇。当年古阐国一统天下,疆域万里,阐国皇室自封道君大帝,在灵越山上修建了望仙台,制作天一榜。那天一榜本是一件法宝,能记录修士的修为高低,做一个天下修士的大排名。但那是需要人为录入的。古阐国每年派出仙官,四处搜寻修士,从门派到散修,无有错漏。所有修士都要注入一道灵气在天一榜内,天一榜方能追寻修士行踪和修为变化,更新不辍。” 江鼎道:“古阐国野心好大,能追踪修士,便相当于控制了修士的命门,岂非修道界任其掌握?” 甄行秋道:“那自然是野心勃勃了,每增加一道灵气,天一榜的灵性增加一份,法宝的品质更上一阶,据说此宝是道君大帝倾国之力炼制出来镇压气运了,只要天一榜在,阐国便国运不衰。” 江鼎道:“但还是衰了。” 甄行秋道:“是啊。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八百年前,一次天变开始,灵越山上天空漏出一道缝隙,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那一夜望仙台塌了一角,望仙天官暴毙,而天一榜却是大变化,成了一件灵宝。” 江鼎惊奇道:“这如何变得?” 甄行秋道:“如何变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自那以后,天下修士都会自动出现在天一榜上,无论你是有名没名,是一方豪杰还是孤魂野鬼,渴望扬名还是甘于平淡,只要有了修为,榜上便有你的大名。” 江鼎沉吟道:“那天一榜是个一方天地的气运直接相连了?倘若果真如此,那不愧称为灵宝。” 甄行秋道:“自法宝变成灵宝之后,古阐国的国运一泻千里。连年征战变乱,不过十数年功夫便亡国了。人都道,这天一榜本是镇压国运的,但变成灵宝之后,气运太强,阐国消受不起,兴国之举变成了亡国之道。” 江鼎点头道:“也有这么一说。灵宝者含有天数造化,以区区一方人主之材,想要掌握天道理所当然遭到反噬。然而这段秘辛和甄氏有什么相干?” 甄行秋道:“那自然是息息相关。天一榜变化之后,不再只收录个人修为,分为了宗门志、氏族志、奇物志、百兵志、生灵志。每一志都是三张榜单,分天地人,等级依次降低。每一张榜单所排成员与下一张实力水准有天壤之别。但即使入选人榜,也是出类拔萃之辈。其余碌碌众生,尚不配在望仙台上留下名字。” 他数道:“宗门志记录了所有宗门实力高低,大到弟子数万,小到小猫三两只,只论实力,不问人手。奇物志记录天生造化的奇物,百兵志则记录出自人工的各色道器,丹符器宝都可上榜。” 江鼎道:“那个人的榜单在哪里?” 甄行秋道:“生灵志。所有生灵皆可上榜,不论是人是妖,是山精水怪,只要存活于世,又有修为,便入榜排名。” 江鼎赞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上苍眼中,人妖又有什么分别。到底是灵宝,与我凡人见识不同。” 甄行秋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道:“对生灵志如此混排,许多修士前辈颇有微词,认为披毛戴角的畜生也能上榜,与他们并列,实在是一种侮辱。你的见识与他们都不同。” 江鼎笑道:“我只是觉得天道当如此而已。至于我,我也不愿意和禽兽为伍。那氏族志,当然是记录世家高低了?” 甄行秋点头,道:“那氏族志,就是引发危机的源头。想当初……我甄氏本是氏族志中仅有的两家天榜世家之一。” 第103章 一零一 “自天一榜有记录以来,能上榜的天榜世家只有两家,北阐国夏侯世家和我甄家。如今夏侯世家依旧是天榜世家,我甄家却在地榜上也渐渐站不住了。” 甄行秋淡淡说来,语气之中也渐渐带了一股惆怅。这是江鼎极少听到的语气,他的感染力很强,江鼎听着也渐渐生出一丝怅然若失。 “所谓的天榜地榜,划分的依据是什么?”江鼎问道。 甄行秋道:“也是简单。有元婴法主或者上溯千年,有化神真人的家族,位列天榜。拥有金丹法师或者上溯五百年有元婴法主的家族,位列地榜。上溯百年有金丹修士或者有十位筑基修士的家族,入选人榜。” 江鼎目瞪口呆,不是天一榜的入选水准太高,而是太低。元婴境界就能引领一个天榜家族?就这样还只有两个?那岂不是说,在古阐国的疆域内,八百年来,除了宗门一共就出现过两个元婴修士? 这是什么世界啊?修道水平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甄行秋不知别说自家,连这个修真界都被江鼎鄙视到底,继续道:“当初甄氏和夏侯家并驾齐驱,现在已经越差越远。夏侯家一代一代的元婴法主从无断绝,现在已经将支离破碎的北阐国完全纳入掌握,而我甄家,一直托庇五百年前祖先余晖,忝为地榜世家,却再也连一个金丹法师也出不来。” 江鼎心道:不应该啊。 所谓的传承,也就是家族后继有人,新旧交替,关键在于一个家族的道法和资源。凡是能够突破金丹,进入元婴境界的修士,所修的道法至少也在地阶,除了大宗门之外,已经算顶级功法,修炼起来不但上限高,速度也一定不慢。再加上既然建立了家族,有了地位,资源也不会差,就算子孙后代不能再创辉煌,元婴修士在坐化之前,至少能喂出一个金丹修士。 如果做不到这点,一般有两种可能。 一是这元婴修士运气实在是不好,子孙后代的资质实在太差了。 这倒是不奇怪,虽然说龙生龙凤生凤,但其实子孙不肖的事情太常见了。修士的资质并非来自遗传,当然父母都是修士,有修道资质的概率会高一些,但也并非绝对。越是境界高的修士生出来的孩子修道资质越可能好,炼气期修士的子孙有资质的可能也就比凡人稍高。且高级修士不易生育受孕,很难产下后代。若用其他方法强行产育,那不但自己修为降低,孩子的资质也就不一定合心。 这就是家族无法和门派抗衡的缘故,门派广收弟子,优中选优,往往能英才辈出,后继不绝。家族的传承则受限于血缘,可选的弟子不多,人数也上不去。且修士修炼之外要兼顾家庭、后嗣种种外事,也难以专心,比门派的修士成就更低,很多高阶修士也不爱繁衍子嗣,种种因素,让最高级强大的势力中,鲜少单纯世家的身影。 但以江鼎看来,甄家又不同,如今甄家有子孙数万,光宗支就有五支,显然人丁兴旺。家族位至公侯,位高权重,也不缺资源,何以几百年出不来金丹修士? 那么,莫不是…… 江鼎道:“令高祖莫不是……因故早逝么?” 甄行秋道:“早逝是早逝,却也不是因故,是自行坐化的。高祖坐化之后,甄家从天榜掉到地榜,五百年之后,上榜之期将尽,马上就要掉下天一榜,成了籍籍无名之辈。而掉榜之期,就在明年。” 江鼎更奇,这又把一个可能断绝了,既非突然去世,怎么会让子孙衰落至此?只是料想甄行秋不知其中缘故,便抛开这些,问道:“甄家有几个筑基修士?凑不够十个么?” 甄行秋道:“明面上有六个。五大宗各一个,加上老祖。肯定还有隐藏,尤其是天府中的精英弟子,恐怕很有几位年轻有为的筑基修士。但既然家中如此担忧,大概就是凑不够十个吧。” 他叹道:“如果明年到期,家里还不能维持住人榜,恐怕甄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 江鼎道:“何至于此?甄家有仇人?可是不只是掉榜么?名声上受到些损伤,但实力没有损伤,怕仇人何来?” 甄行秋道:“不只是名声,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这些年家族凭借地榜的名声,占了太多不该占的东西,得罪了太多不该得罪的人。之前之所以没遭到报复,是因为有天一榜的庇护。” 江鼎道:“天一榜竟能够庇护榜上的世家?” 甄行秋道:“不知算不算庇护。在修真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在榜上的世家,都是不能动的。” 江鼎道:“为什么?会遭到天一榜的报复?” 甄行秋道:“这就不得而知了,据说是与气数有关。既然有这样的忌讳,想必有教训在前。不然修道士有多少桀骜不驯之徒,焉能乖乖放着肥肉不取?只要我甄家在榜一日,便有一日平安,富贵荣华亦可保留,但若掉下来,恐怕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待遇。” 江鼎点头道:“令尊甄伯父也曾提起甄家的危机,看来非同小可。然而既然都知道要掉榜,为什么甄家还要有这样的排场?为什么不提早避祸,转移财产,省的落下时被人觊觎?” 甄行秋道:“这个道理,谁都想得到。族中早有人提出分批撤离甚至拆毁甄家堡,以免树大招风,那凡俗的爵位也不必留恋,修士的尊荣从不以爵位论高低。但老祖不肯。” 江鼎道:“这是何道理?” 甄行秋道:“老祖言道:‘英雄岂能自折羽翼?’与其放低姿态,求人高抬贵手,不如全力一搏。要么他老人家晋级金丹,甄家荣列地榜不动。要么赚取资源,选拔后辈,生生堆出十个筑基晚辈,还可位列人榜。倘若能留在人榜,我甄家气数不绝。倘若不能,那是我等辱没先祖,还苟活于世,更是辱没门庭。真到了那时,他老人家就带头自尽,向先祖赔罪,其他人各自散去,甄家不必留下丢人现眼。” 江鼎半响无语,突然一拍手,道:“原来如此,这位老祖的道想必是刚勇一流。心念一动,有进无退,不能留步,否则就是身死道消。是以发下如此决绝的大愿。他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甄行秋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我说老祖如此决然,不合情理。竟是用修道的方式来理解。看来我甄家上下修士,也没有几人见识胜过你,连几大宗主都不赞同老祖的做法,私自往外转移财产。” 江鼎道:“若是我,我也转移,这宁折不弯的修道法门成功率可不高,不修此道者,留下退步也好。”他说到这里道,“所以说,那两位皇室子弟,是来察看虚实的?” 甄行秋道:“是啊。这次斗剑,应当是地榜下榜之前最后一次斗剑了。老祖晋级遥遥无期,若要暂时打消外人的觊觎,就要至少拿出十位筑基修士来才行。” 江鼎道:“拿得出来么?” 甄行秋道:“我也不知道,这等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也不会告诉我。如果拿不出来,几位宗长也会拿出策略,虚虚实实,叫人看不清楚,至于能不能瞒住,还看天意。”他伸出手指,道,“甄家有三种命运。一是达到标准,一直留存。二是没达到标准,这次隐瞒过去,那么明年灭亡。三是没达到标准,没隐瞒过去,那么灭亡指日可待。” 江鼎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对甄家没有归属感,甚至除了甄元诚,他也没真心喜欢过甄家的人,但是兴亡盛衰,总令人感慨,他也心有戚戚焉。 他不解的问道:“那么和甄无量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趁此机会做世子?” 甄行秋道:“自然有关系。甄家五大宗,每个宗的实力本是均衡的,但山府近年衰落的厉害,越来越掉队了,只是祖母还在,方撑住一方天空。但据说算甄家弟子筑基时,只有甄家血脉才算,像祖母一样的外姓人是不算的。” 江鼎咦了一声,甄行秋道:“这也不奇怪吧?若是外姓人也算,我家财资雄厚,尽可聘请外面筑基的散修,娶的娶,嫁的嫁,凑齐十个又有什么难处?正因为只有甄家血脉才算,这才始终不能完成。” 江鼎同意道:“也是啊。” 甄行秋道:“既然祖母不算,那么就算能在安全线内凑齐十人,我山府山下对家族也毫无贡献。这大宗的位置如何坐得稳?族人岂能毫无怨言?因此就需要做些贡献。” 江鼎皱眉道:“要立甄无量就有贡献了?甄无量才是练气八层,一年之后就能筑基?我还就不信了。” 甄行秋道:“我也不信。但大伯坚持无量是个天才,之前是因为资源一直不到位,这才拖累了他。如今情势危急,不但甄家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山府也是命悬一线。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以全府之力,支持他一个,或有可能成功。” 江鼎道:“那就支持吧。等他真冲上去,再立他为宗子也不迟啊。” 甄行秋摇头,道:“立不立宗子,在山府或许没区别,但在天府就是族中,地位完全不同,可以调动的资源也不同。立了宗子,可以进入天府进修,与族中最天才的子弟切磋同学。且筑基时多领一枚筑基丹。筑基把握大得多。” 他缓缓道:“再有,伯父劝祖母早日立宗子,让无量兄长安心,也说了,我不会去抢他的,也抢不了。难道这时候还不顺水推舟么?” 江鼎长出一口气,道:“那么……青柳前辈答应了?” 甄行秋道:“祖母没答应,也没拒绝。她还在犹豫。这一场拉锯战……或许就要分出胜负了。” 江鼎道:“我觉得他不会赢。” 甄行秋道:“哦?你觉得他不行?” 江鼎道:“是我觉得你不会输,只有你的对手会输,你看——”他将两枚棋子放在棋盘角落,道,“我又输了。” 甄行秋笑了笑,道:“弈棋小道,这算什么凭据?” 江鼎道:“可是你滴水不漏啊。刚刚你一直在说话,我就一直在找机会趁虚而入,至少赢下此局。结果就是又被你拿下了。你这样的人,没有输的可能。” 甄行秋收起棋子,道:“多谢你看好,但愿你眼光无差。” 江鼎道:“看你的样子,其实心中已经伏下了百般应对,千般计谋吧?” 甄行秋道:“百般计策是没有的,唯有一个拙计。”他看了一眼江鼎道,“其实还需要你帮我一臂之力。” 江鼎道:“有何吩咐?” 甄行秋正要开口,正在这时,就听外面有人叫道:“甄行秋,甄行秋,我来找你了。” 第104章 一零二 只见红影一闪,江鼎闻到香风扑鼻,一人从他身边掠过,扑向甄行秋。 江鼎悚然,正要去拉,但看那人形貌,便没有阻止。那人影扑到甄行秋怀中,笑道:“甄行秋,你想我没有?”声音莺莺呖呖,娇嫩非常。 原来那人是个妙龄女郎,江鼎记得,她是城头上那个荣宜郡主,这时换了便装,近看秀美之外,皮肤白腻剔透,如脂如玉,更兼身姿窈窕,又出色了几分。 甄行秋万年不变的笑容滞了一下,弧度显得有些不自然,轻轻推了推对方,道:“郡主,这里有外人。” 荣宜郡主起身,去没离开座位,身子一偏,坐在甄行秋的座椅的扶手上,道:“这是谁啊?长得真俊,行秋,把你比下去啦。” 甄行秋皱眉道:“这是我朋友。” 荣宜郡主掩口道:“不可思议,你居然……”她紧接着笑道,道,“嗯,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啦。你叫什么名字?” 江鼎起身,道:“我叫江鼎。秋兄,我先走一步。”不知怎的,那少女眼波一转,他便觉得坐在这里满身的不舒服,立刻就想走人。 甄行秋突然一伸手,抓住他道:“别走——” 江鼎一怔,就见甄行秋目光中竟有一丝恳求,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不由新奇,道:“我不方便留下来。” 甄行秋道:“你方便的,请坐。”又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江鼎只得坐下,荣宜郡主并不在意,仿佛没他这个人,只是看着甄行秋,问道:“你怎么样?身体好点了么?我看你精神好多啦,晚上还咳嗽不咳嗽?吃药了没?上次我给你的丹药,你吃了没吃?” 她如炮仗般一连串问出来几十个问题,她问好几个,甄行秋答上一个,还都是嗯啊之类的虚词,平时谈笑自若的从容不翼而飞。 看到甄行秋如此尴尬,江鼎更觉得如坐针毡,就想抽身而去。 过了一会儿,荣宜郡主停下问话,推了推他,道:“行秋,你快帮我想个办法。” 甄行秋呼了一口气,仿佛骤然解脱,缓声道:“怎么了?” 荣宜郡主道:“父王派我和长兄来此,怕有他意。他交代我仔细看看甄无量。” 甄行秋点头,道:“你看了没有?他怎么样?” 荣宜郡主气道:“我不信你听不懂,父王言下之意,分明是有意将我许配给他。” 甄行秋道:“原来如此——那不是很好么?你见过无量兄长没有?他可是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荣宜郡主呸了一声,道:“什么一表人才,他连你一半儿都没有。还什么天才少年,快二十岁的人了,筑基还差得远呢。本事不大,牛皮不小。芝麻大的修为,尾巴翘到天上去,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回去就跟父王说,此人外强中干,是个绣花枕头,谁爱嫁谁嫁去,反正我不嫁。” 甄行秋嗯了一声,道:“嫁与不嫁,这是郡主的自家事。” 荣宜郡主道:“不然,我父王不知听信了哪路谗言,非认定那人很好。且这两日我看到长兄出入那家伙屋内,关系亲近。我们兄妹一起去说,观点相反,父亲恐怕不会听我的。我知道你最聪明不过,你快想个办法,叫我父亲打消了这个念头。” 甄行秋道:“这个……” 荣宜郡主道:“什么这个那个,你快想出来,你若想不出来,我只好来个狠的。我手起刀落——”做了个下劈的姿势,她凑近甄行秋道,“我具体计划都出来了。可是指望你帮我悬崖勒马呢。” 甄行秋道:“别乱来。我自然给你想办法……只是这样大的事,你容我想想。” 荣宜郡主道:“你快想吧,不然我糟糕,你也糟糕了。” 甄行秋本来有气无力的,这时听荣宜郡主如此说,目光湛然一闪,道:“这是怎么说的?” 荣宜郡主道:“我昨日听到王兄对那甄无量说道:‘你要娶我妹妹,人才是够了,只是身份还不够。’那甄无量回答:‘侯府宗子,也足够迎娶郡主了吧。’王兄道:‘你有十分把握?’那甄无量道:‘虽无十分,也有*分,只需要殿下助一臂之力。’呵呵,这臭不要脸。” 她冷笑道:“借王族之力,像侯府施压,又以侯府宗子身份,像王族求娶,中间移花接木,占尽了好处。这不是空手套白狼么?天下就他聪明?要这样,我们随便找哪个人都行,干嘛非要找他?连自己当上宗子的本事都没有,简直是个废物。” 江鼎听到这里,心知这郡主虽然性急,但并不傻,相反,有些事情还很懂。 甄行秋道:“若是寿王殿下肯出力,此事或许能成。” 荣宜郡主道:“我叫他不许多事,与甄家内部牵涉过深,岂不惹人嫌疑?被人拿住把柄告上去,就是一个内通……的罪名。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他也跟那小子说,让他在新年祭上出成绩,王兄作为到场的嘉宾,会为他说话,到时候年前就把这个事情定下来。” 甄行秋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和我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荣宜郡主道:“你会阻止吧?甄无量那小子怎配娶我?又怎配做宗子?” 甄行秋咳嗽一声,道:“我的身体你也看见了,有一日没一日,谁知道哪一日便一睡不醒。如今已经灰心,顺其自然吧。” 荣宜郡主道:“我不信,你是有傲气的,怎容那小子胜过了你?这里只有我,还有你朋友。你不肯说实话,是不信任他,还是不信任我?” 甄行秋叹道:“郡主,我非圣人,也不说谎。倘若我能做世子,自然想做。但行秋身体不佳,难当大任。这个世子便是给我,我也做不了。我又何必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这种事……劳心劳力,我已经懒得动心。” 荣宜郡主沉默了一阵,道:“好。我就不说你的事,咱们小时候就认识,十多年的交情,也算至交了吧?我现在叫你帮我想想,怎么踹开那小子,我见他恶心。” 甄行秋沉吟道:“若只为这件事,我便胡言一句——那只能让他无法在新年祭上出风头了。” 荣宜郡主道:“所见略同,那怎么才能做到呢?” 甄行秋道:“找个高手吧。” 荣宜郡主嘴角一勾,道:“又是所见相合。你给我推荐一个。我这几日在甄府几个府转过,自吹自擂之辈多,真材实料者少,一个个面目可憎。再见这些人,我都要觉得甄无量还不错了。” 甄行秋道:“甄家堡极大,出色的年轻高手数不胜数。甄无量虽然自负,但他只是身份高人一等,并非实力也高人一等。只是真人不露相,大凡出风头的,多半浮躁,许多才俊只是暂时默默无闻,只等风云际会,便可一跃成龙。千里马所在多有,只看郡主愿不愿做个伯乐?” 荣宜郡主若有所思,道:“你肯定早有所指,到底是谁啊?” 甄行秋道:“你看我这兄弟如何?” 江鼎本来心神不属,这时突然听到提起自己,精神一抖,荣宜郡主起身道:“他?行啊,我看看——”说着伸手向江鼎身上摸去。 江鼎忙往后退了一步,荣宜郡主道:“好年轻啊,还腼腆,倒是和那些人不同。真行么?” 甄行秋道:“真行。” 荣宜郡主道:“你说行就行。好,那我信你。明天晚上你来找我,我试试你的本领,倘若果然好,我帮你一臂之力,打赢那家伙。” 江鼎想要说什么,但看在甄行秋的面上,只说了一句:“多谢。” 荣宜郡主道:“那我先回去,有什么消息我来通知你。”说罢转身离去。 等她走了,甄行秋笑道:“你运气不错。荣宜郡主很有钱。” 江鼎不语,过了一会儿,摇头道:“这就是你的计策?” 甄行秋道:“正如你所想。山府的资源现在已向甄无量倾斜,纵有我帮你,终究拼不过他。你总不能什么都比不过他。郡主是个好凭依,你不妨借她一点力。” 江鼎看了他一眼,心道:问题不在是不是好凭依,问题是你推我上去,根本没征得我的同意好么? 然而甄行秋看似讲道理,其实是最难讲理的人,因为讲不过他,最后只能接受他的道理……和他的安排。 除非……翻脸。 江鼎还不想翻脸,他其实不想和任何人翻脸,尤其是曾经关系不错的人。除非触及到了底线。因此他只说道:“下次想要我帮你,麻烦你直说在前。” 甄行秋道:“那这一次呢?” 江鼎道:“罢了。” 甄行秋微笑道:“郡主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和你一样。她脾气不好,但内里通透。我知道你一直想学测探人心,她跟我掌握的方面又有不同。多和她交流,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江鼎惊异道:“是么?看不出来啊。” 甄行秋道:“将来你便知道。” 江鼎点头,道:“若是如此,我倒要好好看看。”说到这里,突然回过头,目光向湖对岸看去。 隔着数里的湖对岸,一人站在湖石上,双目如电,往这边扫视。阳光下,就见那人轮廓分明,身材挺拔,一身肃杀之气,与满池娇艳的荷花恰成水火不容的两个世界。 江鼎的目光和他在空中相交,如针尖对麦芒,对刺了一下。 江鼎瞳孔一缩,身子反而向前倾了一下。对方冷意毕露,一拂袖间,转身离去。 甄行秋却是没有修为,五感不能通明,看的也不远,只能通过江鼎的动作判断气氛,道:“怎么?” 江鼎道:“那边有人。长得很硬朗,傲气十足,不怀好意。” 甄行秋道:“那是甄无量。” 江鼎也猜到是那人,刚刚一番对视,虽然都没动真功夫,但他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凡。心下自惕,不可因为旁人贬低的言语便小瞧了对手,道:“他一直盯着你呢。看来无论如何,你们总无法善了。” 甄行秋道:“他是跟着郡主来的。像这样的人,会对郡主当真有情义么?” 江鼎心中一动,看着甄行秋,欲言又止,只道:“放心吧,有我在,他娶不了郡主。” 第105章 一零三 甄家堡六府,山府、雷府、风府、泽府、地府五大宗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中央的天府。那天府,就是甄家堡的中心,也是甄氏家族的核心。 江鼎在甄家堡将近一年,除了山府,并没有去过其他府,更别提正中央的天府了。直到今日,应荣宜郡主的邀约,他才第一次来到天府门前。 天府的占地并非最大的,相反,它既不精致,也不气派,比其他几个府显得局促了。据说这是甄家立族的老祖旧居,这几百年来,并没有扩建,甚至没有翻新,只勉强粉刷过几遍,看来沧桑有之,落伍亦有之。 天府有六个府门,最大的正门朝向正北,从来不开启。另外五个门是对着五个宗府的方向,山府大门在东南侧,门楣上挂着“艮卦”的卦象,门口铸着两只石狗。 江鼎来到大门前,按照规矩,将自己的拜帖塞在石狗嘴里,石狗闭嘴,过了一会儿,汪汪的吠了两声。 大门一开,一个小婢走了出来,笑道:“江公子请进。我家小姐久等。” 江鼎刚刚进去,就听门外马蹄声响起,有人叫道:“郡主,我来迟了,等等我。” 江鼎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青年公子纵马到门前,翻身下来,急匆匆的往里面走。那公子衣着华贵,身上的衣冠比甄行秋更精致,修为也不弱,只是神色惶急,额上汗水淋淋,不由分说从江鼎身边抢过,一阵风一样走了。 目送他离开,江鼎问道:“那位道友也是来找郡主的么?” 那小婢道:“或许是吧,我也记不清了。” 江鼎颇觉这话别扭,跟着小婢穿廊过户,来到一处小院落。只见院中一栋小楼下,那青年公子正举着一颗珠子,叫道:“郡主,我找到啦。这就是你要的玲琅宝珠啊,我就迟了一天,你给我个机会嘛。” 江鼎咦了一声,玲琅宝珠可是不错的炼器材料,虽然在天心派不算什么,但在俗世,甄家这等家族里也算一件宝物了。没想到这公子这么殷勤的献上,荣宜郡主连面也不见。 这时,小婢引他到楼下,笑道:“公子稍等,我去通报一声。”说着往上边走。江鼎站的地方,离那青年公子不过数尺。 那青年公子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不无敌意,道:“你也来找她,她竟然还肯见你。喂,你是哪家的?” 江鼎道:“我是山府的。” 那青年公子道:“山府……怎么,你是甄家人?我知道了,你是甄无量,是不是?”说完,仓啷一声,把剑拔了出来。 江鼎又好气又好笑,道:“在下姓江,你认错人了。” 那青年公子这才将剑放回去,道:“好在你不是。你若是,我先砍下你脑袋,再问你配娶郡主不配。” 江鼎道:“你若这么恨他,山府的大门就在西南,你怎么不进去杀了他?” 那青年公子喝道:“你以为我不敢么?我不过是……不过是……” 他重复了两遍,没把借口说出来,院门一开,荣宜郡主走了出来。 一见荣宜郡主,江鼎心中颇感怪异,只觉得郡主跟上一次见面略有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却难以描述。 似乎是……妆稍微浓了一些? 不过郡主的妆饰并没有到康银环那般见了鬼的程度,胭脂水粉运用的恰到好处,反而在眉梢眼角增添了几分娇媚。就这几分娇媚,就让她如换了一个人。 江鼎还没说话,那青年公子已经上前,道:“郡主,你肯见我了?” 荣宜郡主也不看他,道:“江道友,你来了?” 那青年公子又道:“郡主,我知道迟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荣宜郡主皱眉,道:“你这个人有没有礼貌?我在跟江道友说话,你为什么插口?” 江鼎只得道:“郡主,我不着急,要不然先将这位道友的事情说清楚?” 荣宜郡主道:“没什么可说的。我昨天通知他不要再来了,他要听不懂人话,我也没办法。” 那青年公子脸色涨红,道:“为什么?是因为这小子么?” 荣宜郡主道:“好吧,不把你打发走,我是没法好好做事了。江道友,我曾经跟行秋说,如果你证明自己果然了得,我就安心帮你,是不是?” 江鼎点点头,荣宜郡主道:“你十招之内,将这小子收拾了,我便算你通过了考验。” 江鼎沉吟了一下,那青年公子已经叫道:“我若三招之内打得这小子满地找牙,郡主你算我通过了考验么?”说着呼的一声,连剑带着剑鞘向江鼎扫了过来。 江鼎本不想擅自出手,见对方过来,身影突然一闪,在原地凭空消失。那青年冲上三步,发现没人,就觉得颈上一冷,寒光熠熠的长剑,已经架在颈中。 就听身后江鼎道:“可以走了么?” 那青年浑身发冷,道:“你……你不是人……”说着掉头就跑。 荣宜郡主也吃了一惊,道:“你怎么做到的?” 她旁观者清,看的比那青年公子更加明白,江鼎的身子并非快速移动,就是在原地消失,然后突然出现在对方背后,如果说有一个词的形容,那么就是——瞬间移动。 江鼎笑了笑,道:“是遁术。” 荣宜郡主道:“五行遁术?可是刚刚没有五行之凭,你怎么做到的?” 江鼎笑而不语,回答她遁术就已经很好,总不能回答她这是天心派秘传的百遁术中篇中的风遁吧?百遁术学来不易,他以炼气中期的修为,也只学会两门,且遁不过三步远,吓人还可,实战中作用有限,这更不足为外人道了。 荣宜郡主反应过来,道:“好,你很不错,不愧是行秋推荐的人。走,咱们上楼详谈。”说着带着他上楼。 那小楼空间并不大,但格局精致,陈设清雅,不显得局促。到了最上面那房间,正是一间宽敞明亮的轩阁,垂着三道帘子,两道珠帘,最后一道帘竟是用小小的花球穿起,清香扑鼻。 荣宜郡主坐在窗前的茶几边,江鼎坐在对面,无意中往窗外一瞥,发现正能看见刚刚两人站过的地方,不由讶道:“你这里能将外面看的清清楚楚。所以你早知道他在外面,就是不见?” 荣宜郡主道:“我为什么要见?我通知过他不要来,他非要闹,我自然不会见他。”见江鼎神色不解之余,也有些不满,道,“你若在我这里修炼,这种事见得多了,会习惯的。好啦,我说正事。” 她取来一枚玉简,道:“这是甄无量的资料,你扫一眼。” 江鼎依言扫了一眼,发觉里面资料竟十分详尽,从甄无量的出身,修为,身高尺寸,修习功法,所有法器等等,无不详备,不由讶道:“你怎么调查的这么详尽?” 荣宜郡主道:“很容易啊,想要调查甄无量的多了。我得到了好几份资料,自己综合综合,得到了这么一件东西。记下了?” 江鼎点点头,荣宜郡主道:“记下了也没用。” 江鼎愕然,荣宜郡主笑道:“因为三个月之后的新年祭,他肯定焕然一新。昨天天府的培训组已经正式接纳了他,三个月内,他都要在甄府的最核心修炼,资源、陪练都不愁,修为定然一日千里。” 她目光流动,道:“所以你要对抗的,可是整个甄府。” 江鼎道:“甄府么?我倒不怕,我也不是一个人。” 他说的不是一个人,是指他是天心派的弟子,等于以天心派的传承对抗甄家,又有何惧? 荣宜郡主却误会了,道:“自然,你还有行秋支持……当然现在他也没什么大用。你还有我,我背后是东阐国的皇室。” 江鼎觉得这就代表皇室是不是脸大了一些,但也没有直言,只道:“皇室比甄家强很多么?” 荣宜郡主道:“那还用怀疑?我皇家如日中天,甄家就剩下地榜的虚名而已。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甄家在本地,确实更方便些。但我不只是皇家一族,本地来了多少家外人,我就能接上多少家势力。” 她接着道:“我说一下三个月的计划吧。三个月时间,你最少要更进一步,到练气后期。甄无量是第八层,三个月之后,可能是第九层。你追他不上,但若不到练气后期,差着大阶层,根本没得打。如果也进了练气后期,凭借法术和法器,还能打一打。” 这个江鼎也承认,他的剑术和法术传承都是最好的,可以越级对战,但在炼气期差了一个大台阶,确实有些勉强。 荣宜郡主道:“这个本也不难,你已经练气六层顶峰了,多服用丹药,肯定上的去。还有就是法器,我给你准备了几种法器,回头咱们试一试,哪几种配合起来好用,就用哪一种。” 江鼎暗自咂舌,到底是皇家的郡主,确实大方,法器不但一出手就是好几件,还能随意搭配组合,甄家几个公子也绝没这个待遇。 荣宜郡主道:“再有就是陪练。多跟几个人交手,多熟悉法术有好处,这个我也替你准备好了。这三个月,最好三天战斗一场。” 江鼎道:“不会都是刚刚那人那种水平的吧?” 荣宜郡主闪过一丝尴尬,道:“总有比他强的吧?城里别的没有,修士总是有的。放心吧,三个月时间,保证你比之前焕然一新。” 第106章 一零四 “郡主——你再给我个机会吧!”一声晃晃悠悠,有气无力的言语透过窗户的缝隙,钻入耳膜。 又来了,又来了! 江鼎刚刚从修炼中清醒,就被这句话堵个正着。他只好起来,把窗户关了。 虽然修道人一心守内,不当为外物所扰,但耳畔总有这样的声音打扰,也未免令人不快。 而且每天在下面喊叫的人,还都不一样。 江鼎真的服了。 他这几个月一直在天府荣宜郡主处修炼,这里的环境不错。对于绝道之体,外界灵气多寡本不相干,但天府钟灵毓秀,仿佛超然于世外,能带来一种心灵的平静,确实比山府要好得多。 何况荣宜郡主履行了她的诺言,常常给他介绍对手,又用心打造修炼的环境,江鼎不知不觉也喜欢上了这里。 除了窗外隔三差五的杂音。 荣宜郡主也不知怎地,明明是客人,却大把的交友——假如说那些人可以称之为“友”的话。每天在天府,都有不少青少男子来找她。 开始,江鼎还道是那些人来骚扰她,也曾想要为她驱逐烦恼,但随即便发现,这些人是她自己招来的。 凡是愿意与荣宜郡主交往的青少年,郡主都不会拒绝,甚至很多看上的会同吃同行,相处亲密。同时与好几人交往亦不为奇。 只是,她兴致虽好,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三天两日便没了兴趣,转身便走。且走的毫不留情,只要没意思,决不再见之前的伙伴一面。任对方在楼下叫破了嗓子,也不出声,对方拿贵重礼物送来,她看也不看一眼。转头便交好新朋友。 对这种情况,江鼎开头是有些奇怪甚至看不惯的,总觉得如此行事太也过分,但后来倒是习惯了。或许是他和荣宜郡主熟悉了,关系更好,觉得她坦坦荡荡行事直接,便站了她的立场,又或许是见那些男人无非好色虚荣之徒,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是寻常。总之他接受了一个关系好的熟人就是这样的风格。 若非来到尘世,他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人,单纯当做世间百态来观察,也算是一种阅历吧。 随着新年祭越来越近,准备工作也越来越多。据说甄无量在天府学习,很受一些筑基长辈的赏识,实力有大进。而江鼎同样进步飞快,竟在三个月之内突破了第七层不说,又在昨日突破了第八层。 这种速度当然跟丹药有关,荣宜郡主提供了大量丹药,江鼎自己也炼丹,双份的丹药不计其数的塞下去,怎么也突破了。 若是一般修士,这么吃丹药根基必然不稳,但江鼎却无后顾之忧,一来他经验丰富,自会平衡体内经络,二来丹药灵气转玄气,已经经过一次过滤,滤去大量杂质,精纯的多,也不虞将来有反噬之祸。 荣宜郡主对他的进度没什么表示——这些药给谁吃都能进步,倘若她知道江鼎还在吃自家的药,双份丹药才有如今的进度,说不定更要另一种形式的“大吃一惊”。不过,她对江鼎毫无顾忌的服用丹药的态度倒是十分赞赏。 她曾对江鼎道:“你为了行秋,居然这样嗑药,这可是会毁坏根基的。看来你为了他连前途都不顾,这样的忠诚倒是少见。” 江鼎唯有“呵呵”。 不过荣宜郡主认准了这一点,她也很欣赏江鼎的忠诚,因此决定尽心竭力给他凑一套好法器。她寻过两次都不满意,这一次据说得了线索,亲自去为他寻找法器,已经三日未归。 江鼎对她的重视还是很感激,不管目的为何,得到好处的总是自己,这个不能不认。 只是她走了三天,外面换了三拨人穷叫唤了三天,江鼎烦不胜烦,也只好闭门关窗,充耳不闻。 过了一阵,外面的声音停了,江鼎松了一口气,最好对方失望走人,再也别来纠缠。 这时,荣宜郡主的贴身侍女拂枝进来,笑道:“公子,郡主回来了,请你过去。” 江鼎起身下楼,就见拂枝笑着看了自己一眼,露出捉狭神色,不由奇道:“怎么了?” 拂枝摇头,道:“没什么。”当下带着他进了花园。 这花园面积不大,半个多月来,江鼎走了几百次,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只是这一次格局略有不同,原本的海棠花树被移走,从新载了一小片竹林。虽然是方寸之地,却因为森森凤尾,多见清凉。 拂枝停下脚步,伸手向前,道:“看。” 但见碧绿竹影间有一人形,江鼎只道那就是郡主了,上前道:“郡……” 说到这里,他已经感觉不对,再细看时,就见那人负手而立,一身青衫,头上扎着逍遥巾,手中折扇轻摇,分明是个文士。江鼎忙道:“敢问兄台……” 就见那人轻轻转过小半边脸,虽未见全貌,已觉面白唇红,精致俊秀,直如画中人。江鼎心中一突,又道:“兄台从何处来?” 那人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完全转过头来,道:“我本来就在。” 江鼎听这声音,吃了一惊,再仔细一看那人全貌,更是呆住,道:“你……你还是郡主啊。” 原来这文士打扮的修士,不过是郡主穿了男装而已。不过她大概还化了妆,修了眉,让自己减了几分脂粉气,多了些英气,连五官也似是而非起来,在只露半张脸的情况下,确实难以辨认。 荣宜郡主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掩口道:“江公子,你愣什么神呢?难道当真不认得我了么?先敬罗衣后敬人,公子你只认衣服不认得我,真叫人难过。” 虽然郡主有意打扮,但不管如何,他们到底是相处三月的熟人,江鼎竟然认错了,不由有些耳根发烧,只得道:“郡主打扮的……倒也别致。是为了路上方便么?” 荣宜郡主摇头,笑道:“不是,我是穿给你看的。” 江鼎奇道:“给我看什么?” 荣宜郡主道:“我试试你呀。” 江鼎越发匪夷所思,道:“试我做什么?” 荣宜郡主道:“试试看,穿男装和穿女装,你的反应有什么不同。” 江鼎皱眉道:“然后呢?” 荣宜郡主目光一转,道:“这事儿不能明说,你自己琢磨琢磨就明白了。”说着走了上去,道:“走吧,咱们去上面,我带好东西回来了。” 江鼎听着她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完全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想了一阵,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荣宜郡主上了楼,将外面的长衫脱下,里面是常服,也是男装款式,乍一看还是像个俊秀公子。她并没坐在主位上,反而坐在客厅的长案前,道:“事不宜迟,八天之后就是新年祭礼的开幕典礼,咱们赶紧把你的装备确定下来。” 江鼎抛开思虑,道:“好。” 荣宜郡主道:“先把你能用的法器放上来,看看配合。” 江鼎点头,将自己合用的法器一件件摆放。现在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除了那神秘莫测的八卦镜,他是没有东西可以当做杀手锏的。 桌上能够放的,不过一把剑,一枚灵光戒指还有一套从周丹师那里接收过来的子午钻心钉而已。 虽然件数少,但对于炼气期修士来说,已经不少了,而且质量过硬,都是五品、六品这样的中品法器,唯有雏鸣剑例外。 金丹期以下只能用法器,是以上好的法器大多归筑基期修士所有,炼气期修士只能拣剩的,就算是修真世家也是如此。当然修真世家中练气弟子能拣的东西多一些,但同样轮不上用上品法器,中品法器依旧是好货。就算是甄行炎这样的嫡系子弟,纵然手中法器为数不少,可是赶得上子午钻心钉这样五品品质的也寥寥无几。 当然,甄无量那样集合一府资源的骄子又有不同,他身边就算有上品法器也不奇怪。 荣宜郡主也早就熟悉江鼎的法器了,这时不过是为了公开明白,伸手指了指灵光戒指和子午钻心钉,道:“这两件不错,一攻一防,攻能趁其不备,防能自动护主,是合用的好东西。你要是都是这种实用的法器就好了,可惜你太固执。” 江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用手指一弹雏鸣剑身,道:“此剑虽然品级低些,剑性却与我相合,远胜于其他宝剑。剑是剑修的性命,我不能做妥协,抱歉。” 荣宜郡主道:“早知道你固执啦。你这把铁片子,还有你那件衣服——”她又伸手指了指江鼎身上的白衣。 江鼎伸出手指捻了捻衣领,道:“这件衣服也是绝不能换的。它对我很重要。” 荣宜郡主没好气道:“那你可想好了,这就是件没有任何作用的布衣。将来你若进入筑基期,这衣服你换不换?万一……万一你能进入金丹期,你换不换?不换,就永远比别人少一层防护,多一分危险。” 江鼎摇头,笑道:“我相信它不只是寻常布衣,将来我还会用符咒炼它,相信它能一直陪我修行下去。” 这句话倒不是虚言,江鼎一开始穿白衣,只是为了纪念师兄,但他渐渐发现,这件衣服的材料不同寻常,甚至连他都认不出来,而且异常坚韧,水火不伤。虽然他现在无暇炼制符箓法衣,但他相信,这件白衣是有潜质的,有潜质跟他走下去。 荣宜郡主早领教过他莫名的固执,也不多说,道:“我早知道你不肯放弃那把剑,所以给你找来了这个作补充。”说着将一个银色盒子推了过来。 江鼎刚一打开盒盖,便觉一股寒气迫于眉睫,脊梁一直,将寒意压下,仔细看去,讶道:“剑丸?” 第107章 一零五 只见盒子中整整齐齐摆放着九枚银色丹丸,每一枚不过指头大小,光芒湛湛,寒意森森,虽然静止,却好似在盒中不住流动一般。 江鼎知道这就是剑丸,剑的另一种形式,形虽为丸,锋利如剑,至柔之态偏含无上剑力,是剑中最难驾驭却又威力无穷的一种。 荣宜郡主含着一丝笑意,道:“这东西,你会用么?” 江鼎道:“略通一二。”说着五指在盒中一抹,九枚剑丸同时跃起,在空中划出九道丝般剑气,霎时间一室之内剑气纵横,光耀四壁。 九枚剑丸在空中或分或合,或起或落,去向诡奇却纹丝不乱,九道拖出的光芒在空中交替闪现,仿佛妙笔勾勒的丹青,建构精奇,更无一笔相交,线条之美,观之不尽。 蓦然,江鼎手掌一合,九枚剑丸在同时调头,剑光大盛,构建成一幅完整的九宫图,然后瞬间收敛光华,一起下落,落入江鼎手掌心。 反掌覆下,九枚剑丸重新落入盒中,与最初无异,唯有丝丝凉意萦绕心头。江鼎笑道:“是套好剑。” 真是怀念。 当初练习剑光分化的时候,江鼎就是按照师兄指点,以剑丸练起,剑丸练习寻常剑术很难,但练习剑光分化尤其是分心数用时最为便宜,他一直练到九九八十一枚剑丸分出六千五百六十一道剑气,再以六千剑气化为一丝时,才练至小成。然后重新练回三尺青锋。说到底,他更喜欢长剑。 只是如今,他的修为不足以支持那么多剑丸了,术有余而力不足。但耍这九个不过四品法器级别的剑丸还绰绰有余。 荣宜郡主良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我都不知道……你剑法这么高。” 江鼎道:“我都在你这里练了三个月剑了,你都不知道,也不知我失败还是郡主失败?” 荣宜郡主气道:“你平时用的剑法根本平平无奇,分明是藏着好本事瞒着我。你藏得够深啊。” 江鼎笑而不言,他平时使用的剑法都是最本质最强大的剑法,哪里是平平无奇?只是郡主的眼光只此而已,喜欢的只是眩人耳目的技巧,不懂得剑法中真谛,他也不多说。 荣宜郡主道:“你既然有这样的手段,我也放心了,纵然修为差一点儿,我也信你能赢。正面攻击你有手段,防御和其他辅助手段再备齐了,便可无虞。这个你拿着——”说着又递给他一物。 此物却是如镜子一般的东西,品质不算太好,不过七品,荣宜郡主道:“这是护心镜,给你防御的。叫做麟趾镜,还有一件配套的叫做麟角环,却被我哥哥给了甄无量那小子。等你打败了他取回来,凑成一套,品质还可以提升。” 江鼎点头,他何尝不知道自己防御是个缺陷,只是因为感情的缘故坚持白衣罢了,这面镜子是他正急需的。 荣宜郡主最后拿出一个小小竹筒,颜色翠绿,新鲜得仿佛犹带露珠。她笑道:“这东西你别在擂台上用,除非实在危险。” 江鼎道:“是什么?” 荣宜郡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拍了拍他肩头,道:“懂的了就好了。” 江鼎点头,将竹筒收起,道:“这倒真是救命的玩意儿。” 荣宜郡主道:“还有八天就是新年祭了,从三天之后开始准备。你可以先歇息歇息,养精蓄锐。” 江鼎道:“我肯定每场必到。” 只要有人就有玄气,江鼎可不会浪费这样的机会。 荣宜郡主道:“事情办完,散了吧。”说着转身要走,江鼎踟蹰了一下,叫了一声,道:“郡主。” 荣宜郡主回过头,道:“有事儿?” 江鼎迟疑道:“我还是没想明白——你开头干嘛要穿男装呢?” 荣宜郡主噗嗤一笑,道:“还记着呢?我总觉得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真是不开窍。你真要想知道,可不能恼怒。” 江鼎道:“我自然不恼。” 荣宜郡主道:“好吧,我告诉你——我想试试你喜欢男人么?” 江鼎只觉得短短一句话仿佛天书怪谈,不知所云,张口结舌道:“我……什么喜欢男人?” 荣宜郡主道:“其实我早就想确认了。你这个人明明情绪丰富,感情却淡薄。跟我相处这么多天,从不曾动情,这可有些古怪了。” 江鼎皱眉道:“你也不是银子元宝,纵然喜欢你的人多,怎见得我就要喜欢你?” 荣宜郡主道:“喜欢是喜欢,动情是动情,那可不是一回事。喜欢是长时间的感情,而动情则是一瞬间的表现。有的时候动情和内心完全无关,只关乎——人的本性。”她一只手攀上江鼎的肩膀,嘴凑到他耳边,道,“刚刚我对你附耳言语,若是寻常人,早已面红耳赤,你可一直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江鼎道:“寻常人都会红脸?有没有不寻常的?” 荣宜郡主道:“有啊,女子就不会。” 江鼎心中一突,荣宜郡主不容分说,笑道:“因为女子本性里不会喜欢我这个女人,她们都喜欢男人。其他人么……纵然七八十岁老头子,也不能完全免俗。或者十岁以下小孩子,或许便隔绝了。你是小孩子还是……女子?” 江鼎道:“还是小孩子吧……不对,我就是正常人,本来就有这样的正常人,你以偏概全了。” 荣宜郡主笑嘻嘻道:“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自己也不知道,我能试出来。” 江鼎咳嗽一声,道:“那你刚刚试出来了么?” 荣宜郡主摇头,道:“没有,刚刚时间太短了。不过来日方长,我总能知道。” 江鼎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想知道呢?这跟你有关系么?” 荣宜郡主道:“咦——你跟行秋这么久,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你说说,他一天到晚琢磨人心,揣测人意,是为什么?” 江鼎道:“为了做事方便,他也喜欢这个。” 荣宜郡主道:“主要还是他喜欢。我也喜欢,不过喜欢的领域略有偏差。” 江鼎恍然,忍不住道:“他喜欢窥探人心,你喜欢玩弄情感,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对渣人。 荣宜郡主笑眯眯道:“这话我爱听。我和他自然般配。” 江鼎道:“你果真喜欢他,对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荣宜郡主道:“那自然是不一样,我喜欢他。” 江鼎道:“原来你喜欢那样的。也是,比起你那些裙下之臣,秋兄实在是天上人物。” 荣宜郡主摇头,道:“跟那个无关。你说他出身高贵也好,聪明厉害也罢,或者人品贵重,风度翩翩,那都不算什么。天之骄子我见得不够多么?皇族和世家大族里面,有的是出身更好,修为更强,人品俊秀的青年,我和他们关系都好,可也没喜欢过哪个。” 江鼎道:“那你喜欢他什么?” 荣宜郡主笑道:“我来指点你吧,什么才是值得喜欢的——我喜欢他失态。” 江鼎硬是不懂,道:“啥?” 荣宜郡主道:“以前我做过很对不起他的事,他在我面前发了好大的脾气,简直像吃人一样。不过之后他还是原谅了我。那时我就感动了,真心觉得他值得喜欢。” 江鼎头脑中一团浆糊,直愣愣的问道:“为什么呀?” 荣宜郡主反问道:“你见过行秋失态么?” 江鼎回想起来,道:“没有。” 荣宜郡主道:“我见过,而且是疾风暴雨一般的发飙。那天说出来的话,都傻得不忍直视,绝不是他的水准,这才是真情。小江啊,你以后遇到什么人,别管他如何厉害,如何神通广大,都不值得喜欢。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也与你无关。只有他为了你从云端上掉下来,撕去神仙的外衣,露出‘人’的一面,才是真情,那样的感情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江鼎晕晕乎乎,当初甄行秋指点他人心之道,别管如何错综复杂,如何崎岖诡谲,他还是能一点点儿的吸收消化,最终理解记忆。然而今日荣宜郡主所说,却如云里雾里,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要点,更遑论理解感应了。 荣宜郡主见他发愣,不由好笑道:“是了,你这家伙情窍未开,跟你一下子说这些高明的,你不能理解。现在我倒是相信,比起喜欢男人,你更像个思无邪的孩子。也对,你才十五岁吧?男孩子总是成熟的晚些,虽然大部分人这时都懂些人事了,但也有不开窍的。” 江鼎道:“倒不是这个缘故。” 他已经二十了,怎么能用不开窍来形容,那不成傻子了么? 他绝不接受自己是傻子,在某方面“傻”也不行。 荣宜郡主笑眯眯道:“反正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去练剑吧,准备好新年祭才是正事。至于其他的,回头可以聊啊。”说着转身出门。 江鼎又怔忡了一阵,才抓起雏鸣剑出门,将杂虑抛开——比起莫名其妙的感情论,剑法实在是太简单了。 第108章 一零六 冬至大节将至,淮上也渐渐进入了新年祭前最紧张忙碌的阶段。 除了预备年节的大祭,计算一年的收获,准备新春节庆,就是新年祭那场意义重大的斗剑会。上上下下忙碌非常,山府更是气氛凝重起来。 然而对于入世的江鼎来说,俗世的节日并不值得在意,他只是感叹,眨眼之间,竟已经一年了。 从冬日下来,再回冬日,一年之期,漫长的好像一个轮回。山上的点点滴滴,虽然在记忆里依旧清晰,却好像是前世的经历,透着种种不真实。 修长的手指划过剑锋,寒意沁入肌肤——或许只有三尺青锋,才是最真实,最可靠的伴侣。 “江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三娘站在门口,大声道,“您快出来吧,队伍就要出发了。” 江鼎回过神来,将剑收回袖中,转身出门。 为了祭礼准备的礼服很长,沉重又紧绷,江鼎颇不习惯,迈门槛时,险些绊了一跤。三娘连忙扶住,道:“公子,小心些。一会儿大祭礼上,应该不用您做什么,只需要站在那里便是。只要端好,料也无妨。” 江鼎道:“幸好。” 那衣服虽然厚重,却不保暖,他走了几步,就觉北风寒冷,看了看天色,突然问道:“今年冬天怎么不下雪啊?” 三娘一抖,道:“公子想要下雪?” 江鼎道:“谈不上喜欢,只是怀念。” 三娘摇头道:“最好不要下雪。一旦下雪,就是妖邪齐出,不得安宁。去年,淮上还出现了妖邪袭城……” 江鼎讶道:“我只见过妖邪袭击凡人城市,难道淮上也不能避免么?” 三娘道:“其实还好。毕竟城里修士多,妖邪来得再猛,也没什么威胁。不过粮食土地给糟蹋不少。以前能种一季过冬的麦子,如今种不了了,咱们还罢了,凡人受了不少损失,且就算早有防备,还免不了有人受伤。” 江鼎点头道:“如此说来,还是不下雪的好。” 新年的祭礼是从早上开始的,上午主要是在甄氏祠堂的祭祖典礼。江鼎固然住在甄府,但他不姓甄,只需要列席下午的族会便可。 而甄元诚,竟然也不参加祭祖。 在祠堂外等候的时候,甄元诚始终沉默,虽然他平时也不爱言语,但江鼎总觉得这时他情绪很低落。 莫非甄叔叔在意没有祭祖的资格? 作为一个血脉意识很淡漠的修士,江鼎不能感同身受,但甄元诚的神态让他很压抑。 过了一会儿,有弟子从祠堂中出来,送来祭肉分给堂外众人。江鼎虽然没吃饭,但那祭肉又冷又糙,淡而无味,吃了一口就不想吃了。倒是已经戒断烟火食的甄元诚吃了一些,虽然江鼎也看出来,他也不爱吃。 江鼎忍不住道:“祭祖也是个麻烦,繁文缛节,冗长无趣,倒不如在外面轻松。且祠堂里有一大半人十分讨厌,与他们同列更没意思。” 甄元诚道:“我知道。我并非想跟那些人挤在一起。只是……”他回过头去,看向祠堂,露出怅然神色,道:“我想进那里看看。” 江鼎道:“甄家祖祠?为什么?” 甄元诚道:“不知道,或许是一种天然的感觉,我总觉得那里在召唤我,非要进去一趟不可。我小时候就曾经试图私自溜进去,自然是被发现了。若不是老祖恰好路过,便没有今日的我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想来幼年的遭遇一定不愉快。 江鼎道:“老祖,甄老祖么?” 甄元诚道:“是。我只见过老祖一面,不过他老人家气度华然,不怒自威,却又慈祥近人。比他的后辈高出太多。若说甄家还有人叫我钦服,只有老祖一人。” 江鼎道:“真正大人物都是有度量的。反而那些半瓶子醋跳的才高。” 甄元诚点头,又道:“听说你要参加斗剑?” 江鼎道:“是啊,听说是个盛事,我也插一杠子。” 甄元诚道:“其实没意思。你若只想积剑功,可以去参加,只是别指望太多。” 江鼎道:“我就是想去磨磨剑,还能指望什么?总不能是奖品或者名声吧?奖品我不稀罕,名声……就算是号称淮上第一天才,难道很好听么?我也不觉得斗剑会是什么大事。您以前参加过么?” 甄元诚道:“参加过。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幼稚得多。我是真当斗剑会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契机,省吃俭用,废寝忘食的做准备。到头来……笑话一场。当时种种情状,现在想来还令人恶心。那时我才知道,甄家人的盛会是甄家人的事,外人想要唱主角,那就是没眼色。” 江鼎笑道:“照这么说来,我也应该有点眼色?不要争了他们的风头,要输了才算有眼色?” 甄元诚瞪了他一眼,道:“我不过感叹而已,谁说你了?你不用考虑其他。上了擂台,拔出剑,自然就是要胜利。一往无前,道心无碍,才是大道。难道为了小人坏了自己的道?至于台下……交给我吧。” 江鼎笑道:“不用您出手,有其他人帮我平台下的事,毕竟这是一场交易。至于台上,我是觉得,谁要是阻挡我胜利,谁才是没眼色。” 又等了片刻,只听钟鼓齐鸣,祭祖典礼结束,大批的修士从中走出。江鼎总算得到解放,顺着人流转到下一个会场——天府箐华殿。 箐华殿前,又有一番典礼,不过这次主要参加的都是天府晚辈,祭礼也是寓意甄府如青竹与竹笋一般吐故纳新,代代有人。主持祭礼的是甄府行字辈第一人甄行烈,已经是筑基修为,年少英俊,意气风发。另有几个随祭的也是甄家的晚辈,好几个已经有了筑基修为。 江鼎在旁边数着,光他看见的筑基修士就有四五人,再加上老祖和甄家五侯每一府都有人,怎么说也凑齐了十个,不会从人榜上掉下来。不知甄府还紧张什么。 第一场祭礼完毕。第二场便出了大殿,来到广场上,祭场中茂紫竹。 那茂紫竹是竹子当中生长最快,繁殖最多,质地坚硬者,被视为甄家小一辈迅速成长,欣欣向荣的象征。祭礼便以祭茂紫竹结束。 等到祭礼结束,就可以组织所有小辈弟子聚餐,同时在餐厅中商议新年斗剑会的事情,对于江鼎来说,正事总算要开始了。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进了院子,就听有人叫道:“外宾来观礼了!” 众人都一愣,暗道:“既然来观礼,怎么早不来,等到快结束时才来?” 只是众人都知道,在甄府之中早来了不少贵宾,都是皇室和各大家族派来的小辈,别管他们如何各怀异心,身份都是尊贵的,还真不能失礼。因此甄行烈带了几个兄弟,对其他人道:“我去迎接,尔等在此列队等候欢迎寿王殿下。” 众人都知道这些外宾之中,以皇族寿王为首,想必是他到了,都屏息等待。过了一阵,甄行烈陪着一个青年公子走进来,身后跟着其他贵公子。 江鼎一怔,发现最前面那位青年并非之前见过的寿王,而是另一位,年纪比寿王略长,相貌有三分相似,但器宇轩昂,还在寿王之上,眉宇之间也更带几分煞气。 而他转眼一看,发现之前意气风发的寿王还在队伍中,在此人后面跟着,显然身份低了一筹。而荣宜郡主更在更后面。甄行烈虽然引路,但也落后那人半步,丝毫不敢越礼。 种种征兆,显示这公子身份不同寻常。 甄行烈进来,先请那青年站在中央,道:“诸位兄弟,这位就是齐王殿下。” 人群中一阵哗动,显然各人都知道齐王这个身份不同寻常。唯独江鼎不明所以,这时甄行秋低声道:“他是皇后嫡子,仅次于太子,更是皇室第一天才,大宗门弟子。此人出面,甄家……也算蓬荜生辉。” 江鼎点点头,其实他还是没有概念,但这人修为不俗,他倒是看出来了。这人也是个筑基修士,而且意外地年轻。甄行烈相貌年轻,实际年龄对修士来说并不大,但也年逾四十了。这人却是实实在在,只有二十七八岁,甚至还因为相貌沉稳,看着比实际年龄还大。 这时,众人纷纷行礼,拜见齐王殿下,齐王倒是谦和,道:“尔等不用拜我。只管继续进行祭礼。我们是来观礼的,可不要做了主角。倒是一会儿典礼之后,小王倒是愿和诸位好好聊聊,见见甄家的才俊。” 说到这里,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遇到江鼎时微微一停,然后继续扫过。江鼎感觉到他目光中蕴含着犹如实质的力量,这是修为到了的表现,但也是他故意释放的,有试探之意。 甄行烈将他们让到观礼席位上,这才主持祭典。 典礼还算顺利,紫竹祭礼之后,众人众星捧月,簇拥齐王去别堂开宴。席上酒酣耳热,宾主尽欢,齐王也是谈笑风生,毫无皇室的架子,还当面问到了甄家几个才俊,夸赞几句,其中就有甄无量。这一席酒宴直到深夜方散。紧接着第二日就是斗剑大会的初赛。齐王醉醺醺被掺回住处,临走再三提到要来观礼。 第109章 一零七 哗啦—— 一股清流坠落在地面,溅射星星点点的水迹。夜深寒冷,水迹立刻结冰,在地面凝出星星白色冰霜。 “这鬼地方真是冷啊,滴水成冰。来这里真是找罪受。”齐王呸了一声,吐干净口中清水,转回厅中。 寿王在厅上无奈的看着齐王,这时的齐王褪下长衣,袖子挽着,内衫前襟塞在腰带里,好像要出门跟人打架,哪还有祭礼上翩翩公子的气度?自然也没有一点儿酒意。 虽然知道外人看来,会被如今的齐王惊掉了下巴,但寿王自己却一点儿也不吃惊,他已经看惯了,只是慢悠悠的问齐王道:“殿下,你觉得甄氏如何?” 齐王头也不回,随口道:“还好。” 这两个字把寿王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道过了半响,才道:“就是还好?” 齐王坐回椅子上,将袖子放下来,道:“那你要我怎么说?才见了一次,就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把甄家看做一个菜窖,里头萝卜白菜哪个贵哪个贱如数家珍?你要是喜欢那个风范,别叫我来,回头叫我大兄来。他别说见一面,在床上躺着听人家三言两语,还能补出一大篇文章来呢。” 寿王支吾了一下,道:“太子殿下……确实圣明烛照,落叶知秋。” 齐王嗤的一声,似笑非笑,道:“不过,治理天下横是需要那个能力。反正一辈子圈在宫里,也见不到什么真人真事,不靠无限可能的想象力,还能靠什么?修道可就不同了,行万里路,有万种可能。所以宁可修道,别做那个倒了霉的太子。” 寿王再次沉默了一阵,道:“然则殿下说的是还行,不是不行,总有些根据吧?” 齐王懒洋洋道:“就是他家小辈还不错。家族的精气神也还没散。只要精气神不散,就不像气数已尽的家族。”他接着道,“这几年我也出使过其他家族,跟皇室同在天一榜人榜的家族,无非朱氏、冯氏。从气象来看,也不过如此。倘若这次天一榜变动,甄氏只是落下一层,掉入人榜,那么很难就此衰败。大概也就是像冯氏一样蛰伏而已。” 寿王点头,道:“确实,我这几日呆在淮上,也见到了几个不错的俊才。” 齐王身子直了一下,道:“哪几个?说说看。” 寿王道:“您今日都见到了。甄行烈,甄行煦,甄行炽,还有甄行燧。” 齐王身子向后靠去,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几个筑基的晚辈?确实,那几个还不错。年纪大不过一个甲子,小的才三十来岁……年少有为。” 虽然说年少有为,但他神情显然并非称赞,寿王知道齐王自己也是天才,筑基时年仅二十。虽然身为皇室嫡系,能尽情享用资源,但他也确实是修道的坯子,在法术和剑术上都大放光彩,算的一代天骄。他眼中怎会有三十岁才筑基的“少年才俊”? 齐王接着道:“今日我们也见到四个筑基修士,加上四个侯和最老的,至少也有九人,这还是摆在明面上的势力。甄家水面下难道就一个筑基修士也没有?如此看来,甄家这次直接掉出榜外的可能性不大啊。我那太子兄长还真急啊。” 寿王道:“太子殿下也判断甄家气数未尽,但他认为不管甄家进不进人榜,都不该再放纵了,或许真的要……动手?” 齐王道:“大兄一向认为对待所有世家都该以严厉为上,我倒有不同意见。父皇也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至少今年没有。我这里就有旨意……” 寿王遽然一惊,他不知道齐王是带着旨意来的,但见齐王闭口,知道他不欲自己知道,也不敢多问。 这时,就听齐王问道:“话说回来,你到底有没有发现不错的后辈啊,可以不筑基,只要有前途。” 寿王犹豫了一下,道:“我看上了一个,山府的一个晚辈,是个不错的人才。” 齐王哦了一声,道:“山府?武阳侯?” 寿王道:“是,不过是武阳侯的侄儿。今年才十九岁,已经是炼气期巅峰。” 齐王道:“听起来有点儿意思,叫什么?” 寿王道:“您见过的——甄无量。” 齐王噗的一笑,道:“就是他呀?我正说呢,怎么旁人的名字就这么正常,就他不正常?莫非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名?”他沉吟了一下,道,“不好,本王怎么想也想不起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莫不是我眼光退化的太厉害了?” 寿王尴尬了一下,道:“那定是我错看了他。” 齐王道:“别急。本王说了,我不是一眼看穿人心的人。谁看错了还不一定。我倒是记得席间有一个带剑的少年,才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特别俊俏的,那是谁啊?” 寿王一怔,道:“哪一个?” 齐王道:“怎么了?这样的人物很多么?穿着一身白,带着一把剑的少年啊。他叫什么名字?” 寿王想了半天,道:“好像有这么一个。嗯,是不是姓江的那小子?” 齐王讶道:“怎么,不是甄家的人么?” 寿王摇头道:“不是,是山府的……门客?荣宜很喜欢他,一直帮他找法器,还跟我争抢。我就说是个小白脸。还真是白。” 齐王眼睛一亮,一拍桌子,道:“荣宜看好他,你不早说。原本我只有三分在意,现在有六分在意了。” 寿王脸色一变,他平时不会出言顶撞齐王,这时忍不住抗声道:“荣宜看上的人少么?里面多是草包色胚之徒。一个门客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齐王道:“你说的那是贴补荣宜的人,那是不少,荤素不忌。荣宜倒贴的人,又有哪个是寻常人了?必有不同之处。” 寿王愤愤道:“不过是因为甄行秋那病秧子介绍的,你知道她对那病秧子言听计从……” 齐王又是一拍桌子,道:“原来是甄行秋看好的人——你不早说!原本只有六分在意,现在有九分了。等明天我看看,倘若果然有材料,那就十分了。荣宜先交好了他?那很好,回头我再见见他。” 寿王愤愤难平,虽然不便当面发作,也沉默了下来。突然见齐王将衣衫整理好,披上外袍就要出门,忙道:“您要出去?” 齐王道:“是了。我要去连夜山府一趟。” 寿王张口结舌,道:“您要……要去……见那小子?” 齐王笑道:“我疯了?那小子只是有些入我的眼,还不值得我亲自拜访。我要去见另一个人,那也是父皇的吩咐。”他见寿王跟上,抬手止住,道,“你别跟过了,我一人去。你也不知道我出去,懂么?” 寿王目送他离去,又是疑惑,又是气恼,坐在灯下,怒道:“怎么他们倒是一条心的?” “齐王会看重我?为什么?”江鼎奇怪地问道。 甄行秋摩挲着手中的棋子,道:“他一向相信荣宜的眼光……也相信我的。你既然是我和荣宜都看重的人,他自然也会看重。” 江鼎讶道:“他和你是朋友?” 甄行秋手中的棋子一扣,道:“正相反。”说完这三个字,便不再说话。 江鼎沉吟道:“说实话,我倒是发觉他看人的时候多看了我一眼,那时已经注意到我了么?” 甄行秋道:“那倒没有,不用在意。这是上位贵族的修养,看所有人的时候,会让每个人都感觉对方对自己另眼相看,心生感激。其实他根本没看见你。你若信了这个,将来恐怕要吃苦头。” 江鼎讶道:“还有这样的事?” 甄行秋道:“每个权贵都会做,但做得好的不多。齐王算其中出类拔萃者,只是他志不在此,很多礼贤下士的招数都不常用。不过……”他微笑的看着江鼎,道,“也许他马上要对你用了。” 江鼎道:“我?他要做什么?拉拢我?” 甄行秋点点头,道:“你非甄府的人,是个好的招徕对象。如果他来找你……” 江鼎道:“我懒得理他。” 甄行秋摇头,道:“且慢。我倒希望你听听他要做什么。” 江鼎道:“还能做什么?不是挖墙脚么?难道是埋钉子?” 甄行秋道:“不一定。他志不在朝堂,未必会做单纯拆墙的事。我是知道最近有一件大事,需要大量的人手,他可能因此看中了你。” 江鼎道:“什么大事?” 甄行秋道:“就是每年冬天必行的大事。他这一路走过几个宗门,又走过末安,最后一站是淮上,想必就是为了那件大事了。如果我没猜错,或许他身上有陛下的旨意……” 江鼎还是不明所以,道:“每年冬天会怎样?” 甄行秋正要说话,突然打了个哆嗦,道:“好冷。” 江鼎回头,就见身后窗户露出一条缝隙,起身关窗,这一瞬间,望向外面的天地,能见到夜空中有白色的碎光飘落,就如同柳絮在空中飞舞。 蓦地,他想到了甄行秋的意思,霍然关上窗户,回过头。 甄行秋微微点头,道:“下雪了。” 第110章 一零八 “雷府黄法师——胜!”一声长长的吆喝,台上道士对着四周行了个礼,洒然走下擂台。在他身后,是灰头土脸的对手。 四周爆发出一阵欢呼,洋溢的热情将现场的气氛推向高点。 玄气蓬勃。 江鼎在人群中露出一丝微笑,十分享受这一刻的享受。 这也是他这几日来唯一的享受了。 离着斗剑大会的开始已经三天,这三天时间,协星坊市之前的广场至少比斗了上百场。但江鼎一场都没有参与。 不是他不想参与,而是用不着。新年祭会持续到年前,足足大半月时光,外围的选拔赛倒占了大半。想要通过斗剑出人头地的门客极多,不下数百人,这些人都要通过预设的选拔赛一场一场的打过来,等着晋级次选赛。 次选赛依旧不是正式斗剑,不过是上一轮次的胜利者,加上一些甄氏旁支族人再分组比斗,依旧是持续数日,只有少数人才能晋级小年之后的正式斗剑。 而江鼎则不必与他们同列,只需按照嫡系弟子的规则,在小年夜之后直接参加决选即可。 甄氏血脉虽多,直系却少。山府算上甄行秋不过三人。其他几府纵然比山府人多,但人一多便会分出为支系,五侯直系的嫡子嫡孙也不过二十多人,加上不参加斗剑的,总共凑不满十人。江鼎在山府的担保下占了一个名额,便省去了预选的麻烦。 其实以江鼎本心,多参与预选也好,能多积剑功。但看了几日预选比赛,他便没了兴趣。 那些上台争斗的修士,倒是怀了争强好胜之心,也各出手段,竞争激烈,但无论法术剑术或者法器符箓,各种手段都无可取之处。与这些人相争索然无味,江鼎也就熄了心思,安心吸取玄气。 至少玄气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预选赛,放在协星坊市前的广场举办。那广场人来人往,龙蛇混杂,虽然不比殿堂肃穆,但好在人气足。每一场比赛,不论水平高低,都有好事者前来捧场。这些闲汉看不懂修士斗法内在的精妙,只知道热闹,打得越是热闹非凡,越是起哄,将气氛烘托得极好,江鼎也受益良多。 这场比赛结束,人流有些散了。这是上午最后一场比赛,围观者也要回去吃饭,江鼎也需要回去打坐,消化玄气。 这几日积攒了一些玄气,虽然有无情焚炼,去除杂质,但多少还有些驳杂不纯,若长时间不炼化,对修为无益。江鼎打算休息半日,好好炼化一番。 到了山府,江鼎从后面进入。这条路比较清静,不走大门,也省却许多麻烦。 然而到了后院,却见围墙下,一人沿着墙身小心翼翼的往上爬。 小偷? 江鼎愕然,他当然知道这个世上有小偷,但从未想过在山府门外会有小偷。要知淮上是甄家的地盘,山府是甄氏五大宗之一,有哪个贼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到山府头上? 况且此人动作笨拙,双手扒在墙头,双脚乱蹬,几次险些掉下来,分明是个手脚不灵便的凡人,这样的人也学人做贼? 江鼎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觉得生气,只是走上前去,唤了一声:“忙着呢?” 那人一惊,“啊哟”一声,从墙头上掉下来,摔了个四仰八叉。 江鼎叉着手看他,就见此人果然是个年轻人,比自己的身体略大些,长相平平无奇,令人过目即忘——从这一点说,倒是个最小偷的好料子。 那人抬眼,正看见江鼎,惊异之色一闪而逝,爬起来仔仔细细打量江鼎。 江鼎见他虽然惊讶,却无畏惧,心中暗暗称奇。也再次打量起对方,只觉得那人的一双眼睛虽然并不明亮,且浸透浊气,并无丝毫修士的灵性,但透过黑色的瞳仁,在最深处却藏着一缕莫可名状的光芒。 对视良久,那人开口道:“你姓甄?” 江鼎摇摇头。 那人立刻露出懊丧之色,道:“你为什么不姓甄?” 江鼎回答道:“因为我爹不姓甄。” 那人呆了一下,哈哈大笑,道:“你虽不姓甄,却是个妙人,咱们可以亲近一下。”说着双手合十,行了个道礼。 江鼎暗自纳罕,眼见此人是个凡人,不知为何却行道礼,回了一礼,道:“敢问这位道友从何而来?”纵然是个凡人,既然以道礼相见,那就是有向道之心,也就不是外人,称一声道友也不错。 那人道:“说起这个,正要跟你借问,这里是甄府没错吧?” 江鼎道:“甄府有六座,这是其中之一,也算不错。” 那人点头,道:“这里面住了一个惊才绝艳,世上难逢的人物,是不是?” 江鼎呆住,道:“那个……您直接说名字吧,你找哪位?” 那人合掌道:“怎么,这里有好几位绝色人物?” 江鼎道:“不是,是我不清楚你说惊才绝艳的标准,因此没法回答你。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在他看来,甄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能够当此标准的。如果不论修为,甄行秋倒是最接近这个标准,但在江鼎看来,甄行秋身上有巨大的缺陷——无关修为,只论人格,因此无论如何称不上“绝世”。 除此之外,他三叔也是个人物,江鼎是真喜欢这位叔叔,不过纵然甄元诚是一时之选,到底离着惊才绝艳,还差着一些。 其他人就更不足论了。如果对方认为甄无量就是那位绝世人物,那也没什么好说了。 在江鼎心中,至少要比他前世高的人,才配得上“惊艳”二字,这是他做为天心派弟子的自矜,或者说是自傲。 那人眉头皱了起来,道:“这倒难了。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神通广大,手握绝大的力量,只是现在声名不显,将来必有作为,我才专门来看他一眼。” 江鼎越听越糊涂,道:“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人。想来既然是声名不显,我应该不知道他的名声吧。” 那人摇头道:“遗憾啊遗憾。这样,你带我进去,我把那人找出来,然后也给你看一眼。这等人物,能看上一眼,已经是天赐的福分了。” 江鼎心道:什么了不起的福分,这府里的人哪一个我不至少看过七八百眼?若这就叫福分,我就是天下第一福星了? 当下他摇头道:“这恐怕不方便。” 倘若这是江鼎自己的洞府,就冲他觉得那人有趣,就可以邀请他进去一坐。但山府不是他的府邸,他也是客人,出于礼貌,也不能将来历不明的人随意引入府里。 那人急道:“我看你还算爽快,怎么这样迂腐?只是看一眼,又有何妨?” 江鼎道:“真的是不方便。山府最近为新年祭礼的事情忙成一团,很多人都不在,纵然让你进去,也未必能见到你的目标。” 那人急道:“那怎么办?我千里迢迢赶来,几次辗转,就剩一口气了,都不能完成心愿?” 江鼎讶道:“怎么就剩一口气了?你……没有寿夭之相啊?”奇怪之下,他轻轻地砸了一下舌头,望气术立刻运转。 这一感应之下,江鼎浑身一震,先是不可思议,接着又是恍然。 那人摇头,道:“你别管,那你说,有没有什么机会能一下子看到甄府所有的人?” 江鼎道:“小年夜和新年两个节礼上,甄家六府都会聚集在一起,你若有心,不妨混进祭礼去看看。” 他虽这么指点,但深深觉得此人未必混的进去。这人若稍有本事,也不至于用爬墙这种蠢办法了。 果然那人面露难色,道:“那里人多是多,却不得清静。我另一项大计恐怕无法完成。” 江鼎道:“你还要干什么?”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绢扇,扇面空无一物,道:“我要给那绝色人物绘像。非要将他绝色风采记录下来,方不负走这一遭。” 江鼎道:“那这样,你先认清了人,记下他的姓名,再调查他的行踪,不就行了?” 那人点头道:“这倒是。可是我怕坚持不到那时候。” 江鼎不在意的道:“你换一个坚固的一点儿的皮囊啊。” 那人点头道:“也是——咦?”他蓦地看向江鼎,推了他一把,道:“可以啊,道友,你有两下子,这都给你看出来了。” 江鼎见他被揭穿之后,依旧毫无惊慌之色,也佩服他没心没肺,道:“凑巧而已,你快换个皮囊吧,放这小子离开,我看他要大病一场。” 那人点头,道:“知道。下次见到你时,我可就不是这个模样了。你还认得我么?” 江鼎道:“你认得我不就行了?” 那人笑道:“也罢。道友贵姓?” 江鼎回答道:“我姓江,就住在这里。” 那人道:“我姓谢,你记得我,记得我的扇子,可别抛却脑后了。”说着拍了拍肩膀,道,“另外,我有一言相劝,你身上的灵气太驳杂了,可要早日另做打算,别走了岔道。”说着转身翩然而去,虽然是凡人身子,走路却带一丝清风,格外出尘。 江鼎遥遥拱手道:“多谢提醒。” 第111章 一零九 “下一场——泽府甄行煌,对山府江鼎。”随着一声叫喊,江鼎的斗剑会终于拉开序幕。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斗剑会进行到决选之后的第一天,甄府最强大的嫡系弟子们登上了舞台。 这时,林林总总的预选赛剩下的人选,加上甄府弟子,一共还剩下三十二人。用最简单的淘汰赛,也还有五轮比赛。 江鼎被安排在第三个出场。 这里是天府门内的大厅,面积并不大,无法跟露天的广场相比,因此外面作为主力观众的散修和闲汉都被排除了出去。剩下的大多是甄府的子弟或者门客,上头还有甄家的嫡系公子们和几位作为见证的长辈。但因为大厅的拢音效果,耳边依旧是嗡嗡作响,仿佛有几百只□□一起吵坑。 听到点到自己的名字,江鼎仗剑走上。临上去时,环顾了一下四周,心道:那姓谢的到底混进来没有? 那人虽然有很高妙的附魂术,能在不夺舍的情况下夺取皮囊控制,显示出高深的修为,但似乎脑子不大灵光,不然也不会夺一个路人甲而不知道夺一个好混进山府的杂役身份了。不知几日之后他开窍了没有? 虽然说那人必然换了皮囊,就算面面相觑也未必认得出来,但江鼎直觉上感觉,那人并不在场。 他光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免想的入神,站在台上显得恍惚了。 就听一人喝道:“喂,你装傻么?” 江鼎反应过来,就见他的对手已经站在台上。那是一个打扮齐整的公子哥儿,相貌上和甄行秋有一分相似,不过看得出来,血脉已经隔离的很远了。对方修为和他一样是练气八层,腰间竟也带剑。 这倒是少见了。 甄府弟子的第一兵刃,从来都是木仓,过丈长木仓,如竹如涛,配合着家传的《岁寒功》,所向披靡。倒是修真界第一法器“剑”少有人用。难得第一场就遇到个用剑的。 如此,倒是正中下怀。 江鼎长剑倒垂,以剑修之礼见过。 那甄行煌却没照此行礼,拱手之后,一排储物袋,取出一根短叉,祭起来浮在空中,叫道:“着——” 原来是个挂羊头卖狗肉。 短叉来势凌厉,夹杂着阵阵风声,似乎要把面前人捅一个窟窿。但在江鼎看来,这叉法,并不好。 兵有兵法,剑有剑法,每一门武器,每一种法器,自有使用的诀窍。当然凡人看修仙者使用飞剑,心念一动,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只道剑法只是单一的神通。却不知遇到了对手,仙家和武家一样,拼的是实力,修为以外,就是术法。除非修为碾压,术法高低实在能决定战斗的胜败。 只是相对来说,术法对修士的影响不如武术对练家子的影响大。不是说术法不重要,而是术法艰深,修炼不易,为了不耽误修为,大多数修士只能选择其中几门。而区区几门术法,各有所长,又很难决定胜负。不是术法无高低,而是大部分修士接触不到高深的术法,无非黄等上中下品。在他们能选择的术法里,还真是差也差不多。 因此修士决斗,一者修为,二者法器,三者符箓其他,其次的其次,才轮到术法运用。 当然若修士突破筑基,接触高等法术,甚至步入金丹大道,修出神通,那时搬山填海,搅动日月,又不可同日而语。所谓术法其次论,多指炼气期以下。 即使如此,江鼎也是不同意的。 他不仅仅不同意术法无高低,他也不同意术法运用不重要。前者是因为他接触过太多高等术法,剑术以外,还有法术、遁术、咒术种种,知道品质高低不同的法术,哪怕是低阶法术之间会有多大的差距。而同时,他也知道,哪怕是最简单的一道金光术,用的好与不好,效果也是天差地别。 同样的金光术,有人只能当做流星锤一般甩出去打人,江鼎却能束光成线,代笔画符,这其中的差别,就是术法运用。 何况还有博大进深,不可穷尽的剑术! 江鼎在剑术不敢说有多大的造诣,却也能凭一心一剑,破去万法千障,这也是术法运用! 在他眼中,甄行煌的叉术就不好,不生疏,但是生硬。 江鼎不喜欢这种感觉。作为一个骄傲的剑修,他很看不起剑术不好的剑修,不是歧视初学者,而是歧视那些练熟了手,却不走心的油子。在他看来,那是对待剑的不尊重,不配为剑修。 当然对方不是剑修,主法器是叉不是兵,江鼎不算那么生气,但同样不喜欢他,因为他运用短叉,就有那么练熟之后不生“巧”而生“油”的那种感觉。 一把短叉狠狠地刺了下来,在江鼎眼中,毫无规矩可言。他只是反手上撩,嗤的一声,短叉荡了一下,回到空中。 光芒一黯…… 其实短叉只是少受困扰,被剑势一阻,稍微转圜,便能再次出击。 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江鼎手中长剑在抵抗了短叉一瞬之后,倒飞出去,剑刃横挥—— 砰地一声,甄行煌如同被抽中的皮球,横飞出去数丈,扑通一声落在地下。 江鼎一伸手,抓住剑刃,长剑回鞘。 刚刚那一剑,是他横过剑锋,以剑身抽飞了对方,如果剑锋稍侧,飞出去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截身体。 不过这两种方式,从结果上是一样的——碾压! 江鼎转过身去,从台上走下,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宣布道:“胜利者——江鼎。” 江鼎浑不在意,却听有人接着道:“下一场比赛,地府甄行焙,对阵山府甄无量。” 江鼎心中一动,又转回去,站在擂台上,亲眼看见意气风发的甄无量上了擂台。 在远处,齐王观看了全程,喜不自胜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是个好材料。荣宜和甄行秋果然眼光不错。” 寿王略沉下脸,道:“这小子在炫技。用这般夸张的手段打垮对手,甚至不惜杀鸡用牛刀,求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显赫。殿下,看来甄行秋心机果然深沉,一早就看出您求贤若渴,特意交代他要如此炫耀,哗众取宠。此二人一个居心叵测,一个轻浮好事,您要加意提防。” 齐王看了他一眼,道:“你和我大兄看问题的方式真是一脉相传。” 寿王忙道:“我哪比得上太子殿下……” 齐王道:“我是说你们这种人,先看人再看事,先决定喜不喜欢,再决定怎么编织借口——要找茬总是能找到的。” 寿王脸色通红,过了一会儿,道:“那您怎么看?” 齐王道:“我觉得他挺厉害。” 寿王等了一会儿,齐王没接着说出任何分析,显然冷场了,他只得接上去道:“纵然他很厉害,但不过是遇到了软柿子,真正的强手……” 话音未落,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寿王眼睛一亮,道:“殿下,您可看见了?甄无量也是速胜,一招,也是一招而已!” 天色将暗,一行挑着挑,抬着箱的队伍进入一座大府邸。 队伍的落脚点在一处台阁之中。阁楼中间搭了戏台,底下坐的满满当当,有老有少。两边挂了灯笼,点着红烛,洋溢着浓浓的节庆气氛。 而后台,刚刚的箱笼都被人打开,一行人化妆的化妆,操练的操练,忙忙碌碌的准备着一会儿开戏。 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将大箱子放下,坐在一边东张西望,突然抓住一个戏班的掌事,道:“老板,这里就是甄府?” 那掌事一皱眉,道:“什么甄府,这里是李府。” 那年轻人愣了,道:“李府……李府的意思是本家姓李吧?” 那掌事白了他一眼,话也不答,心道:这小子脑子有病。 那年轻人连声道:“不对——我听说咱们戏班不是承接了甄府的堂会?” 那掌事道:“那是大年的堂会,今天是小年的堂会。你有什么毛病?” 那年轻人傻眼,道:“李府……不是甄府?那我干什么来了?” 那掌事的道:“我知道你干嘛来了——我说,”他提高了嗓子,叫道,“这小子哪儿来的?你们谁招来的?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他还在追问,那年轻人已经起身,掀起幕布往台上看去。 这时台上已经开戏,一个花旦在台上轻移莲步,缓缓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那旦角声音婉转,袅袅入心,身姿摇曳,胜似弱柳扶风。烛光下头上水钻滟滟生华,比最好的珠宝更明亮,一双媚眼一个个甩过来,当真顾盼生姿,流光溢彩。 那年轻人看得呆了,陶醉其中不知身处何处。过了良久,才猛然惊醒,喃喃道:“这个也是绝色……我要来这个。” 这时,他身边也有跟着听的杂役,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就凭你这五大三粗,能唱旦?你唱彩旦吧。” 那年轻人摇头道:“我现在不行,将来就行。等着,我换身皮囊去。” 第112章 一一零 第二次出场,已经是转过天来的下午。 江鼎登上台来,眼前一亮,发现对面站了个风姿楚楚的少女。 甄家果然出俊男美女,同样的眉眼,在男人面上就是俊朗,女人面上就是秀美。这少女与甄行秋有五分相似,已经是一等一的大美女。 只是甄家似乎很少有女子,山府更是除了青柳散人之外,一个女子也没有。女修和男修修炼起来速度差不多,但术法手段会有很大不同。江鼎一直觉得,那长木仓不适合女子使用,不知甄家女用的是什么手段。 那少女上台两手空空,既不带剑,也不带木仓。一身米白色长裙,裙幅曳地,披帛流光,衣衫长裙纤尘不染,竟不像是来斗剑的,好像是来赏花的。 江鼎也停住了动作,似乎觉得对着这样的少女,拔剑也是举止粗鲁。 那少女笑吟吟的裣衽万福,然后猛地抬起头,双手春葱一般的十指见,有了东西。 符箓! 霎时间,明亮的火焰充满了擂台,少女一口气放出数十张火焰符! 虽然同是火焰符,火焰的形状却千奇百怪,有火球、火环、火舌,火链种种,有的进击,有的包围,有的阻拦,小小一个擂台,已被火焰牢牢控制。 江鼎身处其境,虽然还没被任何一朵火焰燎上,但已经口干舌燥,眉眼欲灼。 且如此情形,被火焰打上,也是顷刻之间的事。 数团火球充当先锋,以集团般的攻势扑了上来,眼前仿佛爆炸了数十朵礼花,全是光芒与明亮,连看也看不清楚。 此时若有一瞬间迟疑,必然已被火焰扑上,烈火焚身。 江鼎直视火焰,掐住法决,吐出一字:“定——” 万千火焰,在空中突然迟滞了一下,就好像有人在前面放了隔板,阻了它们一阻。下一瞬间,火焰再次发力,再度扑了上来。 这定身咒,是对人用,很少有人用在对法术攻击上,一是很难凑效,二是即使有效,效果也是寥寥。譬如这一次,只是将火球阻上一阻。 但也足够了。 江鼎在一瞬间,身子一轻,骤然上升,已经跃上三尺。 这不只是身体爆发出来的力量,也是轻身术衬托的结果,炼气期时,身法和法术的混合,往往有绝妙的效果,也是一种实用的技巧。 这是江鼎自己摸索出来的技巧,并非在天心派所练成,那时他绝不会练这些用不上的低等技巧。只是他下山之后慢慢摸索出来的一套法门,实战却非常管用。凭他的才智悟性,轻易就摸到了常人数十年摸不到的门槛。 升空—— 身在半空,江鼎划出了一道诡异的轨迹,从火焰丛中穿过。 然而…… 灼热从背后袭来,江鼎余光一扫,已经觑见两条火链从两个方向同时卷过来。 沉。 倒用清风术,江鼎的身子瞬间下沉,从火链夹击处穿过,落在一块白地上。下一刻,三个方向燃烧的火舌同时卷过来。他忙身子一低,从火焰丛中穿过,却又被另一方火焰所阻断。 漂亮! 虽然躲避的有些狼狈,但江鼎还是在心中夸了一句,他对少女的印象很好。乍一见少女丢出这么多符箓,他还道对方贪多浮躁,只求数量。没想到这些无根之火到了少女手中,分、合、截、击,有条不紊,战术得当,将小小一片擂台掌控的滴水不漏。 虽不知真正的死战少女表现如何,但在这种特定场地的擂台战上,少女表现确实不俗。 江鼎就喜欢这样有本事、有分寸的人。 少女分心数用,指挥火焰截杀江鼎。江鼎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在火焰丛中坚持的格外久,且不露败相,她意外之余,依旧沉稳的指挥着火焰。 这时,就见熊熊烈火中的少年百忙之中转过头来,冲她一笑,道:“你很擅长布阵啊?” 少年的眉眼如此俊秀,笑容如此轻松,让少女的心弦动了一下,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用鼻子“嗯哼”了一下。 对面的少年继续道:“可是还有破绽啊。” 少女一惊,随之一恼,登觉少年的眉目可憎了几分——她的心血怎能有破绽?对方还没从火阵出来,就敢如此大言? 还不等她质问,对面少年已经道:“你看——”说着抬起一只手指,指尖金光一闪—— 碰! 少女眼前金光一片,腹下一痛,立刻倒飞了出去,飘飘忽忽在空中稍作停留,身下一实,已经落在地上。 直到落地,少女才反应过来,头脑一片空白,只闪过一个念头。 金光术?怎么会这么快?! 紧接着,她才想起,自己失败了。 这时,对面那少年从台上下来,带着笑容到了自己身边,蹲下身,问道:“我叫江鼎,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呆了一下,突然耳根通红,薄嗔上脸,怒道:“你管我叫什么名字。”爬起来返身就跑,霎时间消失在人群之中,留下江鼎一个人愣在原地。 “哈哈哈——”在台上,齐王突然畅快的笑了起来,道,“这小子太有意思了,本王都要爱上他了。” 寿王在旁边,一如既往的脸色难看,道:“这小子又玩花样。不过是欺负那女孩子专心布阵,自身防御不足,突施偷袭,根本上不得台面。” 齐王笑道:“本王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说几句话也是寻常,没关系,你先说着。等本王笑完了再跟你说话。”说着再次朗声大笑。 寿王气得脸色发白,若非对方是齐王,他早拍案而起。但齐王的性情就是如此,好起来礼贤下士,彬彬有礼,有时却无所顾忌,根本不管对方心情,甚至对太子殿下也是如此。 说白了,任性。 就听齐王道:“看来本王真的要见见他。这就是我需要的人才。” 寿王虽刚被挤兑了一番,听到这话,还是本能的道:“您再等一等。下面那位出场,才是真正的天才。”说着,他指向台上。 这时,甄无量又紧随江鼎出场了。 甄无量的战斗,同样酣畅淋漓,迅速结束。甄家的嫡系弟子,除了力气不济的女性,大多是用木仓。甄无量却不同,他用的是丈二长的铁棍。 铁棍和长木仓有相似之处,无非是少了尖头,又长了二尺。在使用上,少了挑刺,多了砸劈,力量提升,技巧下降。甄无量这长棍比一般长棍更重了一倍,可见他走的是霸道无匹的力量路线。 事实上也是如此。观看过甄无量出手的人都知道,他动手绝无废话,铁棍一扫,横扫千军,无论技巧、法术、身法在他手下都变得微不足道。他就是一味的狂暴的碾压,就足以将对手捶碎。 “轰——” 一道人影倒飞出去,那是被甄无量横扫出去的。失败者飞的比刚刚那少女远得多,坠落在地,已经鲜血狂喷,人事不省。若非新年祭不许杀人,甄无量手再重一点儿,对方必死无疑。 不等宣布结果,甄无量扛着铁棍,大踏步走下来,扬长而去。期间,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包括和他擦肩而过的江鼎。 江鼎也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甄无量也要走刚勇无双的道路?跟三叔一样? 只是两人的境界差距,也太远了。 “我说——”齐王在座位上,突然发话,“他们俩的比赛,什么时候进行?” 寿王一怔,随即答道:“据说他们是甄家这次最看好的天才,应当是压轴。大概就在腊月二十九晚上吧?” 齐王摇头,道:“太晚了。我希望是下一场。” 寿王愕然,道:“这个……” 齐王道:“时间来不及了,初雪已经下了。我听说南边已经闹起来了。淮上虽然安静,但那东西说爆发就爆发,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而我走的时候,要把人才带走。” 寿王点头道:“殿下说得有理……那么我去跟他们说。” 齐王起身道:“你说未必管用。我亲自去说。说真的,要不是我也想见见两个少年俊才之间的碰撞,何必非要等他们打一场。我完全可以两个都带走。” 寿王笑道:“本来也可以两个都带走。” 齐王道:“是啊,若他们只分胜负,我也不介意带两个人。我就是怕,这一场比赛之后,可是只剩下一个俊才咯。” “下雪了。” 江鼎从会场出来,才发现天空又一次飘起了雪花,比前几日的初雪大些,大片大片的雪花随风飞舞,甚至能看见变幻的六角形状。 雪本是最纯洁美丽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次下雪,他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这无暇的白色预兆着悲伤与恶意。 “公子。”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后面呼唤他。 江鼎回过头,就见背后站着一个头挽双鬟的丫鬟,穿着棉衣,冻得鼻子红红的。 江鼎笑道:“你是哪位?叫我做什么?” 那丫鬟伸手,将一张信笺塞在他手中,道:“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 江鼎目送她离开,展开手中便笺,只见上面只有五个字:“我叫甄司雪。” 第113章 一一一 雪过天晴,清风吹散余尘。 白雪积在竹叶上,白的白,绿的绿,皎洁伴着苍翠,美景不仅如诗如画,更如梦如幻。 “咯吱咯吱。” 靴子踏在新雪上,发出了轻轻地响声,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过,竹叶上的积雪被震得松脱,软软的洒在地上。 江鼎一面欣赏雪景,一面走过竹林,在他身边,还有甄家另一些少年男女。他们大多披着毛茸茸的斗篷,掩住了内中锦缎华服,与江鼎一身单薄的白衣迥然不同。 甄行秋走在江鼎身边,穿的衣服格外厚实,斗篷几乎把半边脸掩没了,淡笑道:“其实你今日穿的并不好,雪是白的,你也穿白的,岂不混了?不见风雅,只见单调了。今日你若穿月白偏蓝一些的颜色,束金带,稍缀珠玉,以你的人才,必冠压全场。” 江鼎好笑,道:“我是来斗剑的,要风雅做什么?我若剑上胜了,自然冠压全场,若输了,便穿的凤凰一样,还不是贻笑大方?” 顿了一顿,他道:“比起这个,我很奇怪为什么会突然改换会场?又为什么直接安排我对上甄无量?” 甄行秋道:“那是齐王殿下的建议。他不想在这里多耽了。要尽量多看重量级的比赛。还有两个值得关注的对手。”他伸手指了指前面走的两个少年,“甄行焌和地府门客郝业,也被安排下一组。那也是龙争虎斗,相比之下,其他两场都不足为奇了。” 江鼎点头,道:“能赶紧了结恩怨,自然好。而且竹林景色很好,适宜斗剑。” 甄行秋道:“这片石竹是淮上原产,先有石竹林,后有甄家堡。据说老祖悟法时,曾在竹下参悟一月,得竹林启示,创出甄家‘竹魄木仓’。这里向来是甄家圣地,你的最后一场在这里比斗,级别可是一点儿也不低。” 江鼎笑道:“深感荣幸。” 甄行秋目光远眺,看向齐王的背影,道:“比斗之后,倘若是你赢了,齐王必会招揽你。你可以跟他去。” 江鼎道:“是啊,去杀妖邪,我自然是乐意的。只是我还会回来。” 甄行秋点头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会场设在竹林间一大块空地上。 石竹林本是当年甄家高祖创门静修的地方,只在林中修了三间竹楼,不曾大兴土木。如今小辈比武,自不能冒渎了祖宗,远离了竹楼,在另一个方向开辟了赛场。除了一马平川的场地,只有场边临时搭建的一排席棚。 齐王在场中就坐,甄家天府与五大宗的主事者们分列两侧。虽然这才是八进四,但众人皆知是最后一场,因此人来的十分齐全。甄家五侯中来了三个。 以齐王的身份,即使是五侯之尊,也只能在下首陪坐,只有在齐王边上,有一并肩座位,昭示着在座者地位尊崇,不输齐王。人人皆知这是甄氏老祖的位置,他年高德昭,修为了得,又是地主,与齐王并列不为越礼。 只是他今日还是没到。据说甄氏老祖在闭死关,大概在天一榜变动之前是绝不会出场了。 齐王也不免有些遗憾,他那位太子大兄手段果辣,早已盯上甄家,据说唯一一个顾忌的就是甄家现在的老祖。能让他那个太子兄长顾忌,那绝对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他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尽量叫自己舒服一点却保持着姿态优雅大方——虽然平时不拘小节,但他还是一个修养很好的贵族,断不会失了分寸,问寿王道:“一会儿是怎么安排的?” 寿王道:“一会儿四场比赛,两场重头戏。第一次是甄行焌对郝业,第二场是甄无量对战江鼎。后面两场就是一般的比赛,天气寒冷,殿下千金之子不易久坐,那时就可以回去了。” 齐王点头道:“安排甚是周详。先是小菜后是大菜,还可以逃席,这般安排深得我心。对了——”他拿出两个玉盒,道,“这个是我的珍藏,算是给两场斗剑添个彩头。倘若比赛精彩,我另外有赏。” 听到第一场比赛自己不上,江鼎略感失望,靠在一株青竹上观看第一场比赛。 第一场比赛的双方和他们这场一样,是一个甄家人,一个外姓人。因为都是重点选手,江鼎也知道他们的资料。 地府那门客郝业是地府尽心栽培的门客,且世居淮上。他父亲是甄府五宗中地府的首席炼器师,炼制中上品法器不计其数,他却没有继承父亲的职业,反而一心修炼,其次战斗。其父也给了他许多法器,让他在战斗力方面极有优势。 甄家堡中,这郝业有个诨号,叫做“郝多宝”。 在江鼎看来,法器多不算什么,能把每一种法器运用到极致,才是本事,郝业就有这样的本事。一般人一件法器都用不明白,就算有他那么多法器,也只有手忙脚乱的份儿。 而对面的甄行焌则是风府的嫡长子。只是他也不用木仓。 甄行焌有些像甄行秋,从小体弱,但他又比甄行秋幸运,拥有修行的资质。而且资质还不弱。只是他修习道法之后,身体却一直不见好转,还拖累了修为,因此以如此身份,始终不能进入天府进修。 不过在一年前,他突然出门游历,回来之后修为和术法同时大进,且另辟蹊径,寻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功法,在近几个月中大放异彩。他和甄无量一般,只等在大会中取得名次,就能进入天府,且继承人的身份也可确定。 对于一般不知山府纠葛的弟子来说,这场比赛其实更值得关注。 在万众瞩目中,双方一起出场。 郝业是个小胖子,敦敦实实的看来朴实无华,只是从身上那件灵光闪烁的道袍就知道,他身家绝对不菲。江鼎只扫了一眼,就看清他腰中束带,手上戒指,头上簪子,无不是法器,且灵气内蕴,品质都不低。这穿宝带器的,不愧“多宝”之名。 对于世家公子来说,纵然有这么多宝贝,也不该都带在身上,太过炫耀便是粗俗。不过郝业从没自认为是世家公子,他不怕跌份儿,为了取用方便,那也顾不得了。 而另一边,甄行焌的出场,满足了人们对于世家翩翩公子的所有幻想。 甄行焌头上紫玉高冠,上饰明珠,熠熠生辉,一身织金华服,宽袍长袖,锦带束腰,腰带下摆随风飞舞。而除了身上一身长衫和腰间坠的羊脂玉佩,他手上只有一柄紫玉竹笛。 江鼎也不得不承认,这甄行焌是他在甄家见过除了甄行秋以外最俊的人物了。不仅仅是相貌,更是气质,端的出尘绝俗。尤其是同样温文尔雅,他看起来却比甄行秋健康得多,健康的肤色让他更符合寻常人的审美。 在场围观的有女修,赞叹欢呼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少女取出鲜花,只等甄行焌胜利了,就抛上台去。 人人都有爱美之心,甄行焌受了更多的欢迎。 郝业听到满耳的欢呼,没一声是给自己的,心情当然不会愉快,不过也没焦躁。作为外姓人,在甄家堡不受欢迎的情况,他早就经历过数次了。 但这又改变不了战果。 郝业目光一凝,一掐法决,祭起了法器。 只见三把飞剑突兀的出现在身前,如风一般从三个方向刺向郝业。 同时御三剑! 这三把飞剑都是以御剑术催动的,可不是平行前进,而是各有方向,分兵进击。即使这御剑术称不上“好”,但也不易了。 而且还远不止如此。 郝业的周围,同时亮起三道灵光,分为三个护罩,护住了自己,一层叠一层,将他保护的密不透风。 这三个护罩,也是三个法器分别发出来的,就是他身上的道袍,扳指和腰带。 他竟同时催动了六件法器! 分心六用,其中三件法器还是运动的,这御物术可谓出神入化了。现在的郝业,无论攻守都无懈可击。纵然三剑进攻不利,他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而甄行焌面对这样的乌龟壳,应当无懈可击才是。只是他应当先闪避扑面而来的飞剑,然后才能考虑反攻。 这时,该甄行焌也动了。 比起郝业的大动作,甄行焌的动作很小,他只是抬起玉笛,放在嘴边,吹了一下。 这个动作优雅无比,口唇的动作也完美无瑕,几乎让人相信,他笛中吹出来的,应该是仙乐天籁。 然而—— “滋——” 一声刺耳的杂音穿入耳鼓,仿佛是指甲挠在玻璃上,令人牙根发酸,恨不得立刻掩耳。谁也想不到如此公子如此玉笛,就会吹出这样的杂音。 然而,这声音有奇效。 三把飞剑,仿佛被一股力量狠狠打上,颤巍巍失去了方向。悬在空中,无所适从。 而护在郝业身边的护身灵光,也骤然迟滞了下来。 好机会! 看到这样的情况,江鼎不由得替他打算——虽然是一瞬间的迟滞,但已经足够了,对方防御已破,跟上打击,剑也好,法术也好,哪怕是用他那根笛子去捅,也能分了胜负了。 然而,甄行焌却没有如江鼎想的一般行动,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轻轻吹出一口气—— “兹——” 众人再次掩耳,心中不满。 然而,那郝业突然一震,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第114章 一一二 胜负已分。 虽然甄行焌吹出的音调不符合众少女的期望,但他还是个潇洒翩然的贵公子,又是甄家本姓,因此这场胜利受到了热情的欢呼。郝业被抬下去之后,他依旧站在台上,被台下投来的鲜花所包围。 江鼎在下面看着,稍微感到遗憾。郝业的术法当真是不错,几乎没有破绽,唯有一处缺点,就是不能防守神魂。只是炼气期修士的攻击手段中,少见神魂的攻伐之术,因此这个缺点也不算太过重要。 奈何甄行焌却是极为少见的音修,且是主攻神魂一路,以乐器法器为助力,修成了直入心神的音术,这就是郝业的克星了。其实那甄行焌的音修修为不是很好,只是天时地利,一举成功。最后郝业还不是心魂受损,只是被音震扰乱了术法运行,遭到了法器反噬,这才输了,也是时也运也。 然而,江鼎心中还有一丝不舒服。并不是来自于对郝业的遗憾,而是针对甄行焌本身。 就在刚刚,噪音钻入耳膜,他感觉到了一丝别扭,一点寒意从脊髓往下蔓延,蔓延至身后渐渐消失,只是一瞬间,他是感觉到背后发凉的。 只是现在叫他把个中缘由说出个所以然,却也说不出。江鼎看向甄行焌的时候,别扭感一直存在,本能的不愿与他亲近。 但无论如何,第一场比赛就此分出了胜负。 座上齐王惊异之色一闪而过,旋即笑道:“很好。甄家有俊杰啊。快来,过来给本王瞧瞧。” 他年纪比之甄行焌也不过大上几岁,但一来身份尊贵,二来修为已是筑基,按照道门规矩,是其他小辈弟子的“前辈”,因此以长辈口吻说这句话也不算托大。 甄行焌上前,躬身行礼。态度不亢不卑。齐王仔细打量他,道:“好,离近了看,越发看出是个俊俏人物。来——”他一伸手,寿王将一个玉盒递过。 齐王打开,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珠子,笑道:“这是本王的一点意思。你拿去吧。” 以齐王的身份,自然不会明说此物来由,众人却都认得这是一枚“辟火珠”,天生的灵物,是极难得的。 甄行焌谢过,齐王目光微闪,道:“你手中玉笛是不错的法器,可否借本王一观?” 甄行焌微笑道:“殿下见谅。弟子这玉笛乃是与本心想通的命魂法器,不能沾其他人的气息。况区区五品法器,还不在殿下眼下。就不必看了吧?” 齐王略一停顿,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语气中稍微露出几分不悦。 甄行焌毫不在意,行礼退下,却将玉笛横在手中,做出随时都要吹奏的姿态。 江鼎心中一动,暗道:这齐王恐怕也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要看他的笛子,难道关键在笛子上? 这时,只听有人叫道:“第二场,山府甄无量对阵山府江鼎。” 甄无量的出场,比之甄行焌有过之而无不及。 甄行焌是近年来突然冒出的后起之秀,甄无量却是一直以来大名鼎鼎,他高大英俊的外表,桀骜不驯的性格,张扬外露的行事,比之温文尔雅的甄行焌别有一层魅力。早在甄家堡内集聚了大量的支持者,其中有不少尤其狂热的死忠。每个死忠制造的动静,抵得上一百个寻常观众。 江鼎当然没有甄无量的积累,但他同样是一表人才。当初他来时,只是个五官清俊的寻常少年,一年炼剑修气,褪尽铅华,如一把出鞘的宝剑,灵气、生气、玄气皆内蕴中藏,英气、锐气、傲气已蓄待勃发,已打磨出难以掩盖的光华。 纵然旁人不认识他,他走上台时,自然吸引了无数目光,大部分人纵不至于立刻喜欢,也心生好感,立场发生些许偏移。 甄无量站在他对面,提着那杆大铁棍,不知是否江鼎的错觉,那铁棍仿佛比上次更长了一尺,有碗口粗细,不动时已经带了威风,动时恐怕要带上旋风。 江鼎抽出长剑,横在身前,三尺青锋虹光闪烁,亮如秋水。 气氛在两件兵刃对峙时一凝,仿佛泰山坠地,下一刻,却是轰然爆发—— “喝!” 甄无量一声大喝,抢先出手。铁棍卷起一阵黑风,劈头盖脸的打压下去。 一棍扫千军! 铁棍之中,蕴含着*力,大力量。凡人之中勇武者,一棍可以打碎石板,凹陷土地,何况甄无量一身修为皆在棍上,一棍之下,开山裂石,刚勇无匹。 除了强,还有快! 强力和速度,从来相辅相成。甄无量这一块,十足的强,也十足的快! 在之前的擂台赛上,甄无量不需其他术法,只这一棍,就能横扫众人,数场比赛所遇对手,竟无他一合之敌。 只是今天却不可能了。 棍再快,快不过剑。 何况是江鼎的剑! 剑气微扬,江鼎的身子弹射出去,竟从棍地冲过,一剑贯心! 甄无量大骇,长棍反撩,立刻护住身躯,将江鼎剑路封死。他占便宜在铁棍长大,稍一移动,就能占领好大一片空间。如此一来,江鼎的剑纵然更快,也不能欺进。 两人一个剑快,一个棍强,在方寸之间的擂台上,立刻卷起一场龙虎斗。 棍如下山虎,威风凛凛,剑如云中龙,灵飞渺渺。又道是风从虎,云从龙,长棍到处,卷起烈烈旋风,无坚不摧,剑势指向,譬如滔滔云海,无孔不入。 龙、虎、风、云、际会于此! 壮哉斯时! 在擂台当中的斗法,强的令人窒息,快的叫人花眼,场中一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小了,唯余战斗之声。 “咯——当!” 一声金属叫鸣声,双方身影终于分开,各自退开一步,凝神而立。 棍还是棍,剑还是剑。三尺青锋依旧明亮,一根铁棍自然擎天。 两人都神色从容,唯一不同的是,甄无量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有些吃力。江鼎却是气不长出,面不更色,若非身上白衣略微凌乱,刚刚的战斗就仿佛不曾发生。 “好——” 齐王大声喝采,站立起身,鼓掌叫道:“精彩。不愧是甄府最年轻有为的俊杰。不管你们谁赢,本王两个都有重赏。”他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道,“再加上这个。谁赢了,就拿去。” 寿王在旁边冷笑道:“打得倒是激烈。只是哪有修士的样子?身为修仙者,不用法术符箓,竟然拿起铁器对砍,这和凡俗武夫有什么区别?太可笑了。” 齐王用手推他,道:“你若不看,赶紧回去,正好把位子让出来。一会儿我要邀请赢家坐我身边,与其到时把你挤下去,不如现在你就让贤。” 寿王羞恼,站起身来,又复坐下,道:“我倒要看看是谁配坐我的位置。” 台上,甄无量甩了甩铁棍,道:“痛快,你竟有两把刷子,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江鼎长剑上挑,道:“你也不错。” 甄无量竟能和他一时不分胜败,江鼎也很意外——虽然甄无量的修为比他高一层。 但作为天心派弟子,剑法超群,比世俗修士高一两个层次简直太正常,即使甄无量以九层对战八层,亦不过勉强平手,江鼎还是要给他一个不错的评价。 甄无量正色道:“以你的本事,干嘛跟着甄行秋做事?不如来帮我。” 江鼎微笑道:“多谢看重,敬谢不敏。” 甄无量挑眉道:“我可是很认真的在跟你谈。甄行秋的条件我都能给你,还能给你更好地。况且我还有一件东西是甄行秋给不了的,那就是前途。” 江鼎目光一动,甄无量继续道:“我对甄行秋没什么意见,他手段阴了点儿,不过没有修为,也只好如此。甄行狄么,算他学艺不精,竟栽在凡人手里。只要甄行秋不惹到我头上,我何必要为难一介凡人?但是他想要谋夺山府这件事儿太可笑了。” 他毫无顾忌,在擂台上朗声说道:“有道是量体裁衣,说的直白一点儿,就是有多大脑袋,再戴多大的帽子。他一个凡人,还是随时等死的凡人,要抓修士的权柄,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纵然让他把山府抓在手里,也不过是画地为牢,在自家院子里逞英雄。听说他为了稳固位置,以山府利益为筹码,对外做了好大的妥协,府里有志气的,都不满他的行为。我倒可以理解,他就这么点儿能为,也只好内残外忍,丧辱家门。你跟着他,也就在山府做个打手,到外面见了同辈,不敢抬头,你可愿意过那样的日子?” 甄行秋坐在台下,用手掩口,微微的咳嗽着,神色却极为平淡,仿佛没有看见四周射来的各色目光。 甄无量道:“我却不同,我的目标从来不是山府,也不是甄家堡。甄家庙小,容不得大罗金仙。我当转战千里,翱翔九天。九天十地,四境八方,任我来去。你若跟从我,将来我许你金丹大道。你意下如何?” 地下众人哗然,纷纷暗道:好大的口气,吹的一手好法螺。 要知道金丹大道就是金丹修士,整个东阐国未必有几人。甄家若有一金丹修士,也不会苦苦支持,只求不要跌下人榜,早已稳坐地榜,坐享几百年的家运了。 而这甄无量,以练气修士的身份,竟敢许下旁人金丹大道,与其说是志气可嘉,不如说是狂妄自大。 有理智的人,都不信他此言,但也有热血青年,专吃这一套,随着他豪言落下,立刻有无数欢呼震天响起。 甄无量转头看着江鼎,道:“你的选择呢?” 江鼎笑道:“志向远大,祝你成功。” 甄无量神色一变,道:“你不肯么?你非要跟着甄行秋?还是你不信我的话?” 江鼎正色道:“我绝无指摘你的意思,谁都有梦想,没什么可笑的。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跟随着谁。” 甄无量沉默了一下,道:“这样啊。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我这个人,一向习惯把挡路的障碍一扫而空。你……着家伙吧。”铁棍一横,又是蓄势待发。 江鼎道:“彼此彼此。” 正当他亮剑时,突然觉得皮肤微凉,紧接着面上,手上都感觉到点点清冷,微一抬头,就见大片大片的白色碎末从天上落下。 又下雪了。 第115章 一一三 下雪了。 自入冬以来,已经下了两场雪。两场都是夜间开始,黎明结束,下一整夜,且都是小雪。 然而这场说来就来的雪却不同,突兀而起,越下越大。也不见北风吹来,就是鹅毛般的大雪片簌簌落下。不过片刻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层。 台上的两人本来气氛炽热,被大雪一浇,都不由愣了一愣,眨眼间两人身上各落了一层雪,头上身上披上银霜,和雪人一般。 台上台下众人无不沉下脸来,在场压阵的甄氏五侯中的枣阳侯甄见蟠压低了声音,道:“这雪来的邪性。” 齐王愣了片刻,突然长身而起,走出棚子,大声道:“两位小道友,快快分个胜负。本王做主,再给一盏茶时间,倘若到时候胜负不分,便做和论,大家都是俊才,一般高明。到时候你们下来,本王还有话说。” 他这么一出去,立刻被雪盖了一头,王冠上白雪堆积,如同白玉铸成。 闻言,甄无量哈哈一笑,遥遥拱手道:“遵命。”然后大棍一横,遥指江鼎,道,“江道友,咱们速战速决吧。真要是不分胜负,那多恶心啊,跟一场盛宴最后吃出个死老鼠一样。” 江鼎点头道:“正合我意——”长啸一声,竟是抢先出手。 剑光纯白,几乎与大雪融为一色,却比雪光更纯,更亮,更璀璨! 甄无量早已等候,大棍一抖,台上再次刮起狂风! 棍风如惊涛,卷起千堆雪,剑气下深寒,能当八面风! 狂暴的风,能吹开纷飞的大雪,却吹不开无所不在的剑意,连绵的雪,能盖住无垠的大地,却透不进尺寸间的狂风! 一风一雪在台上滚滚缠斗,将一切外物摒除。外面的风雪也不能插足,俨然一个小世界。 台下雪虽大,却无风,大雪默默,如同哑剧。而自然没有的风搅雪的风光,唯在三尺擂台! 痛快! 这是台上台下观众的心声,更是江鼎的心声。 这一仗打得痛快! 自下山以来,他第一次如此发性用剑,只觉剑招如水,源源不断,澎湃的从手中流出,到最后甚至如洪水决堤,滔滔然倾泻而出。 这时,他才知道“积剑功”是什么意思。 单纯的用剑、练剑、斗剑不过手输。只有在这样势均力敌的战斗中,他的剑术才能发挥到极致,进而成长。 他感觉到了,战斗中自己在成长,在升华,在觉醒! 真正的觉醒,就是感觉到了新生。 江鼎如今便有这样的感觉。 在天心派,他练剑向来是精益求精,但也只是剑法。勤勤恳恳修炼剑招,最细节处也力求完美,在剑术上要求完美无瑕。 除此之外,他并没想太多。 剑道的修行,剑招只是基础中的基础,真正的道从剑机开始,而至剑意,再至剑心,而至剑理,最终剑道。而这一切,即使在他前世也是不曾接触过的。 明月剑意的出现,是个意外。 那至高至冷,无情无心的剑意,在一出现就不被玄思真人看好,后来夭折。从始至终,并没有对他的剑道产生什么推动,连推动都算不上的剑意,也不是他通剑境之梯。 如果说那剑意和他有什么相合,那就很想他理想中的“道”,太上无情大道。 只是那无情大道,未必就是他的道。 而他的剑气,则一直是平平发出,一板一眼,受他本人驱使,仅此而已。从本心发出,固然如臂使指,却始终未有其他探索。 直到今日,他才有一点儿感觉。 那感觉玄妙非常,随着他的剑招一招一招源源不断的涌出,他真正感觉到,除了自己的力量和真气,还有一种额外的东西,在驱动手中的长剑。 那东西朦朦胧胧,似有似无,江鼎一时抓不住,但他冥冥中有感觉,只要抓住了,就如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万千阳光便能透窗而来,普照世界。 那时,他的剑道之路,才真正开始。 因为沉溺于如此追寻的状态,江鼎对于外物渐渐模糊了,不只是模糊了周围的环境,连对手也一起模糊了。在他眼中,甄无量的棍渐渐脱离了实体,就像一个陪练的概念。 在外人观众眼中,只看见江鼎的剑泼风价使开,渐渐压制住了甄无量。甄无量兵刃虽长,反而行动范围越来越窄,甚至有龟缩之态。 “江道友要赢了。”齐王笑道。自从站起来之后,他便不曾坐下,一直站着观战,因为战况太漂亮,他都忘了鼓掌喝彩。 寿王哼了一声,虽然不喜这个结果,却也不能反驳,只道:“今日下雪,便宜了那小子。” 齐王好笑,明知下雪和输赢没一文钱联系,也懒得说他,道:“这场比赛的双方都是少年英才,我真是来对了。一会儿我自然将他们都带走。还有荣宜的事儿……我看甄无量也是个俊才,你们眼光不错,不妨认了这门亲。” 寿王道:“罢了,倘若他真的输了,我妹妹也丢不起这份儿人。” 齐王不再理他,目光继续盯着场中比赛,但见大雪压台,剑气纵横的风光,笑道:“壮哉,此时若有破阵乐,鼓号齐鸣,更合如此壮景!” 这时,有一个声音响起,道:“齐王殿下想听音乐?” 齐王一怔,发现甄行焌站在那里,手持紫玉笛,遥遥发问。他心中遽然一惊,面上却笑道:“怎么,你愿意吹上一曲助兴?” 甄行焌笑道:“既受殿下赠珠之德,自然铭感五内,此时吹奏一曲,聊表心意。” 齐王摇头道:“不……” 话未出口,甄行焌已经将笛子凑到嘴唇,发出“呜——”的一声急响。 那声音依旧难听刺耳,却传的更远,从竹林中远远传出,不知落向何处。 齐王心中一寒,喝道:“别吹了。” 甄行焌恍若未闻,笛子横前,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吹奏,每个音符都刺耳之极,远远地钻入大雪之中,袅袅无踪。 齐王骤然大喝道:“给我拿下!” 但此地不是他的王府,甄家众人自不会令行禁止,听他没头没脑一声喝命,只是愣住,竟无人遵令行事。 齐王从竹棚中跃出,一伸手,一道罡气狠狠扑向甄行焌,甄行焌侧身躲避,笛子竟不放下,杂音不绝。 “呜——” 远处,一声狼嚎响起,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狼嚎此起彼伏,响彻竹林。那狼嚎声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而来,似乎整个竹林都被群狼包围了。 甄家几位筑基修士同时跳起,喝道:“妖邪来了——” 与此同时,齐王双手掐诀,一道明亮的烈焰冲出,将甄行焌吞没! 笛声停了! 然而晚了—— 竹林中陡然窜出无数黑影,速度之快,数量之多,仿佛山崩。 江鼎正打发了性,突然感觉身后有无数力道袭来,猛然惊醒,风遁之术骤然发动,凭空跃起三尺,同时长剑往下一滑—— 噗! 鲜血四溅。江鼎的剑气划中了来袭之敌,登时激起大片鲜血,也正因如此,敌人来袭之势缓解,从他脚下过。 而更多地黑影,从他身边袭过,扑向甄无量。 甄无量这时已是大汗淋漓,法力枯竭。他凭着一口气支持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突然剑光来势一缓,他正透出口气来。就见黑影瞳瞳,妖风扑面,大批异物冲上来。 他怪叫一声,再次抡起铁棍迎敌,但已经晚了。那些黑影的速度不可思议,数量更铺天盖地,从他棍低钻过,霎时间将他扑倒,然后淹没。 甄无量嘶吼连连,紧接着身上的黑影越累越多,声音渐渐被掩盖,终于完全停止。 浮空符! 江鼎在躲开袭击的瞬间,发动了此符,不曾坠地,停留在空中,从高空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甄无量……死了? 江鼎有一种荒诞的感觉,他精心准备了这场斗剑,也真诚的享受了这场斗剑,本以为是自己斗剑经历中难得的一节,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诚然,他和甄无量没有任何交情,甚至还是敌非友,但终非大仇,刚刚一场斗剑,他甚至生了爱才之心。然而就这么一瞬间,不但胜负,连生死都分隔了。 这是开什么玩笑?! 他心头闪过一丝怒气,就像甄无量的形容,一场盛宴之后,以一只死老鼠结尾,令人恶心。 不,还没有结尾。 他见极快,自己飞上了高空,在脚下的竹林中,已经化成了一场地狱。 竹林间的空地,已经被黑影们湮灭,咆哮声,惨叫声,撕咬声响成一片。 大雪还在默默地下,但即使再大,再洁白的雪,也不能遮掩住如此暴虐的惨况。悲鸣之下,他看到了大量因恐惧形成的玄气蒸腾而起,但却没有一点收获的喜悦。 他只闻到了那种特殊的臭味,直入鼻端,令人闻之欲呕。 妖邪! 妖邪来临! 大雪下,妖邪出,诚不我欺。 江鼎心中又惊又怒,突然猛地放开浮空符,往下坠去。 三尺青锋出手,斩断了一颗头颅。 虽然能够独善其身,但生而为人,总有不能退避的底线—— 他的剑功,还没有积完! 第116章 一一四 一场混战,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才告一段落。 经过无比惨烈的鏖战,结果以甄家众人撤退到甄家堡为中止。 一开始,因为妖邪大规模的偷袭,令竹林中的众人很是受到了冲击,这时候伤亡也是最大的,连甄无量这样的精英弟子也膏于狼吻,观众死伤更是不计其数。好在在场的大多还是修为心性都不错的修士,一番混乱之后镇定了下来。 以甄家几位侯和齐王为中心,修士的队伍集合在一起,有序的往甄家堡方向撤退,或者说突围。前锋杀开血路,大部队且战且退,又赶上五侯之首淮上侯甄见龙率队接应,一行人终于退入甄家堡,关上大门,暂时安全。 妖邪没有理智,虽然隔着城墙,依旧前仆后继的进攻,想要爬上城墙袭击城里人。好在甄家堡墙高池深,不叫妖邪得逞。甄见龙安排一些没出场的弟子上城防守,让刚刚从血海里杀回来的众人稍事休息。 等歇下来,众人清点战损,才觉得痛惜。这一战光死在外面的甄家直系的核心就损失二十以上,旁支因为出城的少,反而没那么大损失。其余活下来的更是个个带伤。 江鼎也是带伤,他刚刚一直作为前队冲锋在前,自然受到冲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下百条,好在都是皮肉伤。他用特殊的手法拔去妖毒,虽然虚弱了些,也就没有大碍。 等到伤势稍好,江鼎带着剑上了城楼,看到防守井然有序,不需要自己插手,这才暂时下来,且约定好转天若妖邪未退,便来接替防守。 下了城墙,他沿着街道走回山府。但见两旁家家闭户,铺铺关张,甚是萧瑟。城中凡人感觉到了可怕的气氛,都只有在家躲藏。他们是最无助的,修士防得住,他们就能得安全,修士防不住,他们也无可奈何。修士若撤退,他们只能等死。 然而城里的人比之外面的凡人又不知好了多少,外面那些村镇没有高墙保护,骤然遇到了大规模的妖邪潮,才真是无路可逃。 一路感应着压抑的玄气,江鼎回到自己的居处,将剑好好的保养。若不出意外,下面是他全力作战的时间,剑就是他的命,若不悉心保养,就是和自己的开玩笑。 这时,窗户一开,白狐跃入,白希圣则从大门走了进来。 对于白希圣的做派,江鼎早已习惯,只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你怎么出去了? 他对战时,根本没带上白狐,就知道他没什么用处,还招眼,因此将他放在家中。 白希圣道:“我一直在城外观战,你都没发觉?” 江鼎道:“这倒没有,难得你这么低调。” 白希圣冷笑道:“你在台上倒是风光了,最后那个大跟头,可跌的狠了?最后还一味的乱打,丢了这件重要东西。” 说着,白狐张口一吐,吐出一把紫玉笛。 江鼎立刻恍然,道:“不错,这件东西很重要,我都给忘了。”说着拿起紫玉笛,细细的观看。 就见那玉笛外观上和寻常笛子没有区别,只是玉质比寻常紫玉更凉,在笛口处,有些细密符文,弯弯曲曲,若隐若现。 江鼎虽不善长符文,但他也是大宗弟子,基础扎实,一般的符文不在话下,但看到这些符文,却是皱眉。 白希圣在旁边道:“看懂了没有?” 江鼎道:“不懂,但有些面熟。” 白希圣讶道:“天心派有两把刷子么——这符文也见过?” 江鼎摇头道:“不是……不在天心派。”心中一动,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铃铛,将其中符文与玉笛比对,道:“就是这个。” 那铃铛,就是他返回江家旧宅,遇到那妖道使用的提妖铃。当时那铃铛就曾经吸引附近成百上千的妖邪围聚,和此玉笛正有异曲同工之处。 时隔一年,同在一国,相似的符文…… “是天下妖道的手段有相似,还是……”江鼎沉吟道,“背后有一只黑手,或者是个人,或者是个组织,在操纵这一切?” 白希圣骂道:“当真是混账。” 江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白希圣道:“我说那黑手混账,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江鼎惊异道:“难得你说一句人话。我还道你永远只是反着来呢。” 白希圣道:“本座是妖,为什么说人话?只是人类虽烦,还是不得不跟你们挤在一片天空下,我还没想过要将你们全部灭杀。唯独此邪物,断断不可留在世间,有多少杀多少,绝无妥协余地。凡和邪物私通者,既非人,也非妖,只是一群渣滓,也是不配活着。” 江鼎击节赞叹道:“白前辈,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凭空提高了三寸。” 白希圣呸了一声,眼珠一转,道:“不过,若是有些我讨厌的家伙死在邪物口中,倒也不错。可惜了,我是想趁机把甄行秋那小子宰了……” 江鼎吃了一惊,道:“你动手了?” 白希圣道:“我倒是想。你那个什么叔叔赶过来,把那小子护住了,哼,算他运气不错。但愿他一直有这样的好运。” 江鼎听到甄行秋无事,点了点头,虽然他和甄行秋的裂痕越来越大,但他还不想让甄行秋死。至少现在不想。 这时,三娘进来,说明齐王请他去。 江鼎知道是什么事情,提起长剑,道:“我这就去。去年冬天我无能为力,这个冬天,我该尽一尽作为修士的责任了。” 他到了天府时,来到甄家的诸位宾客以及甄家众修士已经到齐,甄家五侯也都坐在上位,只缺了老祖而已。 齐王见了江鼎十分欢喜,拉住他道:“第一英杰少年来啦,等你好久了。” 江鼎忙道:“不敢当殿下如此谬赞。” 齐王道:“可不是谬赞,甄家堡小一辈里,除了你谁还敢称第一?纵有人和你一辈,年纪也是大多了,还不如我和你离得近些。” 这倒是没错,江鼎今年未满十六岁,而甄家能和他平辈的修为都落下一大截,筑基那些说是小辈,其实也都三十往上甚至四五十岁,不过看着年轻而已。倒是齐王,实实在在只有二十七岁,还算的“青年”,当然离着少年也差了老远了。 齐王道:“本王这次下来,就是要收编几个少年俊才,加入征讨妖邪的队伍。一见你就知道找对了人,简直相见恨晚。若非今日惨事,我非要大开筵席,和你喝个一醉方休不可。怎么样?跟我走?” 江鼎道:“是加入讨伐妖邪队伍么?这里也有妖邪,不在这里守城?” 齐王道:“天下有十个城池被围攻,九个毁灭了,也轮不到甄家堡。甄家堡里的修士多不胜数,自会为守护家园而战。我们却要深入妖邪生发处,从源头上灭了他们。因此我的队伍不要人多,要个个精英,如尖刀一般直插要害。你想不想加入?” 江鼎心中暗动,同样是除妖邪,果然这样更合他的性子。 他还没回答,上面甄见龙已经道:“江鼎,你就跟齐王去,难得齐王看得起你。去时好好表现,别丢了甄家堡的脸面。” 这话说得江鼎浑身不对劲,眉头皱了皱,反问道:“除了我之外,甄家没有队友么?” 甄见龙神色略感尴尬,道:“甄家弟子虽多,殿下只看上你一个,你就代表甄家了。” 齐王笑吟吟道:“也是小王心不诚,运不到。虽有问过几位高才,怎奈他们受伤在身,不能出战,这是缘分不到。好在有江道友你,也是不虚此行。” 江鼎登时明白,齐王面子虽大,但甄家更有自己私心。一来甄家堡也遭到攻击,甄家第一个想到的是保存家里完全,岂肯分薄了防卫力量?二来甄家正在榜单变动的关键时刻,每一个筑基修士都很宝贵,岂能拿来冒险?若是寻常炼气期修士,齐王也看不上。难得他看上了一个江鼎,甄家只希望能用这个外姓人把这件差事应付过去。 据江鼎所知,之前的袭击中,有一位刚刚筑基的甄姓弟子受了重伤,现在还岌岌可危。倘若那位不不治,甄家保人榜的大计就有危险,更不肯放人去冒险了。想必这次是打定主意龟缩不出了。 不过这些与江鼎无关。甄家自保也好,积极也罢,他是打定主意去妖邪最厉害处斩妖除魔。既是为了责任,也是为了修行。 且他心中还对那些操纵妖邪的妖道存着疑虑,若能去妖邪出没深处,想必能得到更多线索。 当下他正色道:“既蒙殿下不弃,在下愿随殿下前往。” 齐王大喜,道:“好样的,这才是剑修的志气。凡是进入本王队伍的,一概辎重给养都由本王提供,斩杀妖邪按功劳得赏赐,绝对是所有队伍中最上份儿。” 说到这里,他突然凑近江鼎,低声道:“身外之物不算什么,你好好干,等到时机到了,本王送你一场真正的造化。” 第117章 一一五 嗤—— 一声轻响,黑色的狼头冲天而起,腥臭的紫色血浆洒了一地。 巨大的妖邪狼扑通一声倒地,加入了遍地狼尸之中。 最后一头。 江鼎剑势止住,剑尖斜下,让沾染在剑刃上的最后一滴邪血顺势流下,直到确认剑锋滴血不沾,才还剑入鞘。 “干得漂亮。”一声朗笑,在旁边同时收回法器的圆脸青年走过来,道,“江道友的剑法果然出神入化,我跟你做搭档,真是太对了。” 江鼎笑道:“周师兄功力深厚,小弟能与师兄同行,受益匪浅。” 这位周师兄名叫周绛,是他这次出来猎杀妖邪的搭档。 齐王率队出征,队伍人数不到,也都是各家各门的精英。深入妖邪聚集处后,开始时合力冲杀,打垮了大部队之后便分成各个小组,分散截杀余孽,以便提高效率,速战速决。 江鼎分到的队员就是这位周绛。周绛修为甚高,已经是练气第九层,差一步练气期大圆满,就可以尝试筑基了。他出身东阐国一个中等世家衡蔡周氏。 在东阐国中,有四个最大的一流世家,包括了皇室罗氏和淮上甄氏,另外就是末安朱氏和狄阳冯氏。这几家都位列天一榜,历史悠久,筑基修士不少。 下面一层,就是中等修仙世家了,他们也有筑基修士,只是数量不多,多至两三人,少则一人,实力底蕴比之顶层差得远了。但毕竟东阐国修仙界水平不高,筑基修士便可称一方高手,是以这些中等世家也颇有声望,皇室也承认他们的地位,给予封爵。这样的家族在国中有十多个。见识多一些的修士都能报出他们的名字。 再往下,就是家中有人世代修仙,但从未筑基的家族,这些人便无法称为“世家”,大多与俗人混居,或者为一土财主,也掌握了不少财富。这些家族多不胜数,像甄家这样的家族,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皇室也一样,齐王这次挑选后起之秀,便是从中等世家挑起,又或者皇家紫罗仙宫的弟子,小家族还不在眼下。 周绛之所以和江鼎组成一队,是因为他擅长防守,和江鼎正好一攻一守,相得益彰。这一路上,两人也算配合默契。周绛性情随和爽朗,两人一路上比较相处投契,交情还不错。 这一次出来,两人联手将数十只妖邪逼入绝境,周绛封锁,江鼎出击,将众邪一扫而空,也没花费什么力气,可见两人的配合是相当默契了。 当下两人将所有妖邪尸体堆在一起,纵火焚烧,将一堆祸害彻底消灭。 烧到一半的时候,天空中下起小雪。江鼎忙用法决隔开火堆,直到火焰熄灭才放开。 周绛神色凝重,道:“又下雪了,这些天雪就没断过。雪不化,妖邪不灭。看来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 江鼎点头,道:“今年的妖邪灾爆发的特别大,这不是好兆头。我等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斩杀妖邪而已。” 周绛道:“是啊,若不是为了除魔卫道,我们干嘛来了?不过……”他一屁股坐下,道,“我特么要休息一下。这些天连轴转,累死我了。” 江鼎一笑,也坐在他旁边。 这些天确实辛苦,在苍莽荒原上追踪妖迹,夙夜不停,连续作战,一场场战斗下来,心力法力消耗都是极大。 另外,既然是深入荒原,补给自然也跟不上。所谓风餐露宿,便是如此。虽不至断炊,也只有干粮冷水果腹,毕竟新鲜热饭是没法装进乾坤袋的。江鼎还罢了,周绛却是娇生惯养,大感吃不消。 利用保护一个城镇的空隙,周绛买了不少风鸡、火腿、香干等物,一起收着,这时饿了,便拿出来就着饼吃。江鼎一直觉得好笑,但也不耽误他一起跟着吃。 大嚼了一阵,周绛呼了口气,道:“活过来了。” 江鼎暗笑,哪有那么夸张,无非是累一点儿而已,若真经历生死大战,还不知周绛如何叫苦连天。 不过周绛虽然喜欢叫苦,正事倒也不含糊。并非成事不足的公子哥儿,若真是如此,齐王也不会选他。 周绛继续道:“但愿此番心想事成,不然就白费了这趟辛苦了。” 江鼎心中一动,问道:“周道友想什么心事呢?” 周绛道:“还不是这次结束之后如何选择?你我这次出征顺遂,夺得第一等功劳不在话下。我一直为到底选择哪种奖励烦恼。说起来,江道友是怎么考虑的?” 江鼎怔了怔,他出来诛杀妖邪,只是尽自己的义务,连积剑功都在其次,更别说奖励。齐王虽然说到送自己造化,但他没放在心上。说到底,他还有一种微妙的高高在上的心态,压根不觉得这东阐国有什么东西对他来说,用得上‘造化’二字,便道:“师兄怎么想呢?” 周绛道:“实在是太难选啊……那两个奖励我都做梦也想要。筑基丹固然是至关重要……” 江鼎奇道:“筑基丹?” 周绛点头道:“是啊,筑基丹。在东阐国,除了大宗门,只有皇家才有,数量极少。在下资质一般,若没有筑基丹,筑基可不容易。” 江鼎点点头,筑基丹是修士筑基至关重要的一种丹药,可以极大地提高筑基效率。一般来说,修士筑基是一定要用到筑基丹的。唯有资质超绝的人例外,比如说前世的江鼎。 这一世他资质不足,筑基丹是免不了了。不过江鼎听了之后,也没特别关注,因为他自己就会炼制筑基丹。而且他若筑基,必须要十转之后,将灵气丹药转化为玄气丹药才有用,因此对他人分发的筑基丹不感兴趣。 他只是感叹:这次征伐任务居然有筑基丹做奖励,还真是大手笔。甄家恐怕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然不可能只派他一个人过来了。 周绛继续道:“筑基丹固然珍贵之极,但天一令也很好啊,我也很想要。” 江鼎道:“天一令又是什么?” 周绛奇道:“天一令你也不知道?” 江鼎摇头,周绛道:“那兄弟真是消息不通了。所谓天一令,自然就是天一榜上的大宗门开山门收弟子的凭证啊。” 江鼎哦了一声,道:“东阐国大宗门收徒的凭证?” 周绛道:“正是。凭着此令,天一榜上人榜的宗门,可以随便加入。还有机会通过选拔,加入天榜、地榜的宗门。这不是大造化?” 江鼎点点头,但心中再次失去了兴趣,他是天心派弟子,自不能改投他门。纵然现在天心派不认他,他也不是前世的江升平,但依旧恪守自己的身份,不起他心。 话又说回来,以他天心派大宗弟子的身份,又有什么门派能入他的眼?那些天榜地榜的门派,在他眼中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两种最好的宝物对他毫无吸引力,江鼎便兴趣寥寥。 周绛却还问道:“师弟,到底是哪种比较好?” 江鼎沉吟道:“还是加入大宗门吧。筑基丹只管你筑基一节,大宗门却有好传承,好资源,还有人指点,能让你的仙路更为顺遂,从长远上来说,受益更多。” 周绛点头道:“说的有道理。可是天一令只管人榜宗门。那些宗门,譬如紫罗仙宫、有为书院、秋风观这些。多是东阐国本地的,一向也打开门户。我若想进,托些门路,总是能进的。他们门中还不一定管我筑基呢。进去也未必有多好。要进天榜和地榜的大宗门,还要经过一层选拔,我又没把握,或许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鼎心中一动,道:“怎么,天榜,地榜的宗门不在东阐国么?” 周绛道:“也有在的,也有不在的,不过没有区别。那些宗门是真正的隐世宗门,不管人间势力,招收弟子都是面向所有国家的。五大国也好,外族也好,只要能通过那十一个宗门的考验,都能进门。进门之后,筑基只是平常事,还有金丹法主级别的人物呢。” 江鼎暗自点头,这还像他印象中的修仙宗门,不沾染烟火气,不比这些俗世世家,简直跟凡人一个做派。天心派对俗世隔绝的还更彻底些。 这时,他不免想到:修仙界应当互通声气,我若加入某一大宗,或许能联系上师兄师姐他们,虽不指望重入门墙,至少报个平安。 不知道……师兄师姐们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他心口一热,道:“自然还是进入大宗门的好。这是机缘,值得争取。” 周绛道:“是啊,可是太难了。有多少人想进大宗门啊,就算有天一令为入门凭证,也是百里挑一。我实在是没把握。可是筑基丹只有一枚,以我的资质,也未必能确保筑基,同样风险十足。这真是两难……” 正在这时,两人同时感到胸口一热,取出怀中联络玉佩,只见光华闪烁。两人对视一眼,道:“齐王召回,去看看怎么回事。” 第118章 一一六 两人展开身法,赶回本地区的临时驻地。 因为不是筑基修士,还不能御剑飞行,虽然身法快捷,也走了两个多时辰。 齐王的驻地也在苍原上。是一所破败已久凉亭,周围用草席遮挡了一下。纵然是齐王,为了诛妖也不能住在城里,无非找平原上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处所,当做临时指挥中心。 江鼎赶到时,教程快的队员已经先期赶到。齐王从亭里出来,坐在台阶前。 见两人过来,齐王招呼他们道:“过来坐。” 江鼎坐下,几人倒没分什么座次,有两人离着齐王最近,乃是一男一女,都是出身末安朱氏,看他们严肃的样子,似乎早知道是为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有四个修士陆续赶回来,这时连带齐王十五个修士都已到齐。 这个过程中,小雪一直在稀稀落落的下着,不到一时,坐在空地上的修士们都是眉发洁白。 等人到齐,齐王开口道:“诸位,这些天来,大家奋力杀敌,都做得很好。本来不需我多说,只要等妖邪潮结束,再召回大家,论功行赏即可。然而现在出了点意外。” 众人凝神听着,能让齐王把所有人都召回来的意外,多半非同小可。 齐王道:“朱道友,把你发现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再将经历给大家讲讲。” 朱家两个修士中的男修士道:“诸位请看。”说着将手中一物给众人展示,却是一个白骨短笛,不过手掌长,白森森的甚是可怖。 江鼎心中咯噔一下,已经有些眉目。 朱家女修开口道:“我们昨天追杀妖邪,一直追杀到岭西河附近,眼见就要全歼,突然那些妖邪好像受到了什么指示,突然掉头,往同一个方向跑。我们觉得有异,就没有堵截,而是任由它们去。” “跑着跑着,我们便听到一个声音,忽高忽低,难听之极。便知有人在。正好我们朱家有隐匿的法术,便发动起来,远远跟随。追到一座山前,就见一个黑衣人正坐在山坡上吹这个玩意儿,一众妖邪在他脚下会合,就像是羊儿跟随牧羊人,丝毫不乱。” 朱家男修接口道:“我们知道这是个邪道,打算将他生擒,问问他从哪里来。便从两个方向分别过去,二妹夺下笛子,我来打晕他。哪知道那妖道修为虽然平平,但警觉性高,让他发觉了,拼死顽抗,我们只好杀了他。” 女修道:“他临死不知吹炸了什么音节,那些妖邪炸了窝一般四处奔逃,我和兄长费了一番功夫才止住,兄长还受了些伤。” 齐王这时道:“贤兄妹智勇双全,受伤之时,本王自将补偿。” 说完,他看向江鼎,道:“像么?” 江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道:“跟那天吹笛子的人颇为相似。” 齐王点头,道:“确实如此。两者都是用声音控制妖邪,大同小异。”他正色道,“其实本王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江鼎道:“妖人控制妖邪?” 齐王道:“不错。去年的时候,我出去围剿妖邪,曾看到一个白皮肤年轻人一边走路一边敲着一面磬,身后跟着一队妖邪,令行禁止,犹如军队。本王当时惊异,出手杀他,竟给他逃走,临走时夺下他的法器磬。”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青铜磬。 江鼎一眼就看见了青铜磬上的花纹,与自己所见符文相似,这时周绛道:“您都留不下他,那就说这妖人筑基了?” 齐王点头,道:“不错,那妖人筑基了。”他笑着对朱家修士道,“所以说你们运气还不错,若遇到更厉害的妖人,恐怕有危险。” 朱家兄妹对视一眼,颇有后怕之意。 齐王道:“那件事本王一直挂心,但追查了一个冬天,没有结果。冬去春来,妖邪褪去,我也只好搁置了。只是因为是去年的事,那青铜磬又和玉笛完全不同,因此看到那姓甄的小子一时没想起来。等他吹起笛子已经晚了,惹下了那样的大祸。” 他摇了摇头,道:“当时灭杀他也太快了,又少了一份儿口供。最重要的是,竟然没有把笛子留下来,那可是很重要的证物。” 江鼎心知笛子在自己手中,只是那是白狐拿的,倒不好解释。 齐王下手,来自狄阳冯氏的修士冯无伤道:“也就是说,这些妖人都是一伙儿的?是一个门派,还是一个组织?他们目的是什么?难道是单纯的破坏?” 齐王摇摇头,道:“冯老弟的疑问,我一个也解答不了。我也有满肚子疑问。最可恶的是,这些妖人明明常常出现,我们难以碰到不说,却连一个活口都没抓到。各地的道观更没有重视起来,兄长那里也没有接到报告。若非本王下来,只怕这场危机爆发,危急国本,我们还懵然无知。” 冯无伤道:“应当通知各地道观、学宫,全力侦查这伙妖人的线索,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以免酿成大祸。” 齐王点头道:“我已经这么做了。不过,各地的消息汇总,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们也不能干等。等到雪停了还没得到消息的话,今年岂不又要让他们逍遥一年?好在我们还有其他线索。” 他转向朱家兄妹,道:“这就要感谢朱家道友了。他们和那妖人一场大战,认出些来路,至少对这伙妖人有些概念。” 朱家男修道:“不错,我看他们的法术,分明是魔道。好像是西阐国白骨山一家。” 众人咦了一声,没想到妖人是从西阐国来的 西阐国是东阐国的邻国,两家当年都属于古阐国的地面。当年古阐国崩溃之后,东西阐国趁势而起,各自瓜分了古阐国三分之一的领土,剩下三分之一被北阐国和其他国家零碎拆分。如今北阐国已经崩溃,成了一处混乱的无主之地,倒是东西阐国还存在,国力还算强盛,且千年以来始终争斗不休。 东阐国崇尚道门,打击魔道,而西阐国则兼收并蓄。据说在西阐国,魔道的势力已经占了上风,大有统一西阐国修仙界之势。在东阐国这些修士印象中,西阐国就是一块邪恶的土地,野心勃勃,随时准备进攻东阐国,两国早晚一战,不死不休。 一听是西阐国干的,众人立刻义愤填膺,纷纷道:“果然是他们,西阐国的魔道亡我之心不死,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冯无伤更道:“殿下,他们为了扰乱我东阐,竟然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出来了,难道咱们还要忍气吞声么?不如和他们开战,把这些勾结妖邪的人渣一扫而空。”众人纷纷响应,大呼开战。 齐王手势往下压了压,道:“诸位稍安勿躁。开战不开战,不是我等说了算的。就算真的开战,也要好好准备,一时三刻哪里能开战?我们不妨在这时做点什么——比如说直捣那些妖人的老巢。” 众人更是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周绛却道:“我们……要越过国境,去西阐国除妖么?” 众人一冷静下来,立刻知道不可。两国之间对峙良久,边境线上早已是重兵密布,更别说修仙界也是防范甚严。他们这一行人,最高的就是齐王,也不过筑基初期的修为,其他人不过炼气期,就这么几个人,别说成事,更进去恐怕就要灭了。 目光再次聚集到齐王面上,齐王正色道:“不错,我们当然不能进入西阐国,但可以去边境。那些妖人越境而来,还要越境而去,总会留下线索。我等便顺着国境线找过去,等他们回国,便将他们截杀在东阐国境内。” 这还算个策略,众人点头。 朱家女修却问道:“边境线那么长,我们怎么找到他们?” 齐王道:“我们自己找,当然很困难。但是边境上本就有些戍边的军队和修士。我已经修书传边,叫军中的修士都出动,寻找线索。找到之后不要轻举妄动,将地点发过,我们来处理。毕竟他们修为有限,恐怕不是妖人对手。” 他接着道:“何况从一些其他旁证中,也能找到线索。譬如白骨山的方向,还有甄家那小子的游历范围,这些线索能帮我们缩小范围。把范围固定之后,我们再仔细找寻,肯定能找到。” 众人对视一眼,尽皆道:“愿追随殿下。” 齐王道:“好,咱们即可启程。等到了边境,估计消息也能聚集的差不多。诸位,这趟任务非同小可,只要找到妖人,将之斩杀或找到关键线索,就是不世出的功劳。我禀告父皇,人人都立下一等功,奖励加倍,筑基丹和天一令,更不在话下。” 一席话说得众人怦然心动,斗志昂扬,恨不得立刻就前往边境。 江鼎却是心中一动,在袖中握住了一块传令牌。那传令牌也是今日发来消息,巧合的是,令牌那边也要他赶往边境,时间前后脚,距离更相差不远。 发令的人是——黑九组首座,沈依楼。 第119章 一一七 一路向西,众人明显感觉,妖邪越闹越厉害。 虽然急着赶路,但一路上妖邪肆虐,情形太惨,众人不免顺手将闹得厉害的妖邪除去。至于小股的妖邪,有本地仙官领着乡勇抵抗,倒不必一一亲自动手。 顺手杀灭一只接近筑基期的妖邪之后,齐王也忍不住道:“今年的妖邪闹得太厉害。往年各地妖邪潮,只需要那些七品八品仙官,带领本地武师使用破邪武器就能一一诛杀。今日竟有这么多强大妖邪。再发展下去,恐怕连筑基期妖邪都要出来了。” 江鼎暗中点头——他也发觉这些妖邪比之上次强大太多。按理说不至于此。 这些妖邪可不是邪灵,都是野兽受到邪气侵体,转化而来。这些野兽本来力量也有限,正常时连猎户都能捕猎,受到邪气刺激,会增长一些力量,但也不会太夸张。尤其是因为邪气丧失理智,失了狡猾,并不特别难对付。 若是有修炼有成的妖怪被邪气侵染,当然会化为强大的妖邪,比之前的修为更上一层楼,但一来东阐国没有强大的妖修,二来妖修自然也有抵御邪气的办法,越是强大的妖修越不会被邪气感染。因此东阐国的妖邪还算低等,连那些修真门派都只派出练气弟子帮助除魔,真正的主力筑基法师都留在本门,做出隐世旁观的姿态。 可是现在,情况有所变化。这些野兽所化的妖邪,竟展示出了不同寻常的实力,甚至直逼筑基期。一旦再进一步,出现筑基期的妖邪,恐怕修仙界也要开始乱了。 这种情况令众人忧心忡忡,尤其是队伍中修士都是东阐国出身,家国关心,无不焦虑。其中有人更是大骂,说这都是西阐国的妖人所害,才让妖邪如此作乱。 但真正有见识的几人,包括江鼎在内,都知道不是的。 要让这些妖邪突破境界,何等困难,其实寻常手段?那些妖人不过是因势利导,以音惑之术操纵无知无识的妖邪,哪有刺激妖邪进化的本事? 还是天变。 天变之威,非人力能掌握。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真人法主都不能抵抗,何况他们这些寻常修士?也只好抛开忧虑,专心对付眼前阴谋,否则一天到晚心里压着无法解决的烦恼,徒乱心境。 到了离着国境线千里之内的地面,渐渐出现了一些废弃城市,有的是因为躲避妖邪,主动迁出,有的则是遭了妖邪毒手。妖邪若遇到了凡人村镇,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留。一行人到时,只看见断壁残垣和些许黯淡的血迹。 每到这个时候,大家心情便很沉重。到后来,则有些麻木,因为越往西,这样的村镇越多,甚至一整日遇不到一处完好人家。 这一日。 “看——炊烟!”周绛指着前方,有些兴奋的说道。 众人心中一振,心情好了许多。有炊烟就有人家,黎民平安,这可是好些日子都没遇到过的好事了。 周绛大喜道:“既有炊烟,必定有人烧饭!我久不吃烟火食,想念的紧。咱们快赶上前去,以我等脚程,还来得及蹭上一顿晚饭。” 江鼎好笑道:“周兄,什么叫久不吃烟火食?你这么说倒好像是天上下凡的大罗金仙,其实还不是赶着投胎的饿死鬼?” 周绛笑道:“我就是饿死鬼,要不是妖邪有毒,我早烤来吃了。外面虽然只是乡野粗食,但也是热汤热饭,吃上几口,我这饿死鬼就还阳啦。” 众人一阵哄笑,多日笼罩的阴霾稍稍散去, 齐王道:“说真的,能在此时保全的村落,必有力量护持。不知是哪方的道友在此,才保得一方平安。” 江鼎暗自点头,若在往年,有些大村落凭本地的乡勇也能维持村人的安全,但今年却不可能。甚至那些手持破邪武器的武师都不行,应当是有修士在此了。不管如何,抵抗妖邪,保护凡人都是积功德的事,前面修士是友非敌。 走了一程,一座村落已经近在眼前。 果然村落中小桥流水,阡陌交通,房屋完好。众人到了跟前,就见大门一开,一骑甲士出来,沉声道:“敢问对面是哪位仙师?” 江鼎一怔,心头震动,就见那人黑衣黑甲,黑色头盔下带着黑色面具,整个人肃杀无比。 这应该就是……故人吧。 除了江鼎感到惊讶以外,其他人也十分惊异。只因此人虽然看着威武,却是毫无灵气的凡人,与之前的猜想并不相同。 莫非是修士的侍从? 炼气期修士不能放出神念,唯有筑基期的齐王可以试探村中情况。他也已放出神念,片刻之后收回,摇了摇头,显得很是费解。 周绛上前,道:“我等是仙宫的除妖队,你是哪家的部曲?” 他们的身份不算秘密,尤其在东阐国修仙界,知道齐王率领精英小队诛妖的不在少数。但他们和凡人说不着这个,任何一个仙师在凡人眼中都是尊贵无比的,齐王世俗的身份还没有这个好用。 那黑甲士闻言果然重视,下了马,道:“我等是巽风三十六骑。在下二十一。” 江鼎暗道:果然是他们。 除了江鼎之外,其他人竟也知道巽风骑的名声,齐王开口道:“原来是在除妖战斗中屡立功勋的巽风骑,今日有幸得见,实在是意外之喜。” 周绛暗自跟江鼎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巽风骑。他们可了不起,连续数年都在除妖功勋榜上排名世俗第一。战绩还胜过许多修士,在民间的口碑也是特别好——简直就是故事里的英雄一般。” 江鼎暗自点头,全程欢迎甲骑,玄气沸腾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便问道:“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周绛摇头,道:“他们非常神秘,只有在雪天才出现,也就是妖邪潮来才出现,妖邪潮一退,便随之消失,连陛下的封赏都不接受。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不过大家都猜他们另有身份,只是换了一身掩饰的铠甲而已。” 他看向黑甲骑,道:“不过既然遇到了,齐王殿下应当会询问他们吧。” 这边厢,黑甲骑士拱手道:“不敢。既然是仙宫除妖队,有无身份证明?” 齐王示意朱家的女修朱然取出证明。他们这一行人的手续是齐全的,为了应付种种不想暴露身份的情况,自然早已备下路引凭证。 黑甲骑士验看之后点头,道:“既然如此,请进去休息。” 进了村落,但见小道上都是行人,屋中更是拥挤,一间小小的草房,往往要挤进十余人。显然这不是一个村的人口。 齐王问道:“是附近几个村镇都来这里避难了么?” 黑甲骑士道:“我等从远处的小塘村开始护送村民迁移,每过一村,就将其中百姓全部带走。目标是覃远城。今日行到此处暂时歇息,明日继续启程。” 齐王赞道:“考虑的很是周详。” 进入村内,三十六骑的首领出来相见,还是穿着大红披风,与江鼎当日所见没有区别。 江鼎的目光,落在众骑士之中最后一人身上,那人最年轻,排在巽风骑最末。 三十六。 三十六的目光也看过来,两人在空中一对,江鼎轻轻点头,微微一笑。那三十六迟疑了一下,也只是沉默。 两人并没有交言。 那首领将一行人迎进去,安排食宿。地方窄小,空间紧张,十几个人只分到一间房子。好在众人都是修士,晚上都是打坐修炼,不需躺下,费不了多少空间。而众人都是律己的修士,也没人摆出贵族的谱来,要东要西。 期间齐王果然旁敲侧击,询问巽风骑的来路,被首领转圜过去,齐王一则心中有事,二则不愿为难同仇敌忾的战士,也便没有多问。 倒是最后,众人终于吃到了周绛心心念念的热饭,虽然只是一碗菜粥,但吃起来也暖烘烘的,带着淳朴的香味。 夜晚,妖邪嘶叫一声高过一声,叫的人不胜心烦,众人都有心将之扫灭,只是这里凡人太多,不便远离,只等妖邪果真集结,便将之一网打尽。 然而这一夜竟然平安度过。妖邪始终没有侵犯。 第二天清晨,齐王一行还要继续赶路,便要与三十六骑等分别。 齐王问道:“你们从西边来么?可曾去过边境线?” 首领道:“我们去过最西处便是小塘村,从小塘村一路往东来。怎么,边境线有什么事端?” 齐王道:“确实有些麻烦。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看见可疑的人物?就是那些和妖邪很亲近,手里还拿着乐器的妖人?” 那首领细细寻思,缓缓摇头,道:“并不曾见过?可是边界有妖患?我等可追随仙师,去降妖除魔,一尽心力。”他突然一皱眉,道:“不过要等我们将这批乡民转移入城才能离去。各位要去哪里?我等在后面追随。” 齐王摇头笑道:“不必了,各司其职。你等护送村民,我们去边境除妖,这都是正事,不分高下。我们就此别过,将来若能在消灭妖邪的庆功会上重逢,自然最好不过。陛下会亲自赐下爵位和重赏的。” 说罢,一行人一起离开山村,继续往西方奔去。 第120章 一一八 行了半个月,一行人赶到了边境。 往年闹灾,半个月时光灾患就已经过了高峰,只有些余孽未清。但今年却是越闹越凶,甚至还没看到顶峰。再往后的发展,是非人所能预料。 日夜兼程,终于,一座要塞出现在荒原地平线上。 齐王道:“那是青平关,乃是东西阐国国境线上第一要塞。以此往南往北,国境线各蔓延三千里。此关将地势平分,我等要知道消息,无论哪个角落,在此关是最快的。” 这时天还在下雪,关口女墙上落了一层白雪,黑色的巨石和白色的冰雪恰成最耀眼的对比,衬得雄关巍峨如铁。 齐王命人叩关,叩了良久,却无一人应答。 众人心中发寒,暗道不好,齐王道:“几位道友进去看看。” 当下几个擅长进攻的修士出来,跳上城楼,江鼎也在其中。 进了城门,江鼎一路上行,一面行走,一面用望气术探知其中的味道。 他的望气术最高明不过,完全不必用看,就能感应周围的人气。 只是,他感应了一圈,一无所获。这周围,果然是没有活人了。 因为他在后面感应,行走便慢些,其他几人已经快速的将要塞内搜了一遍,一些留在关上,一些进入关后的谷道查看。留在关上的冯无伤走了下来,道:“没人。一个人也没有。” 江鼎肃然,倍感压力。渐渐地,其他进入要塞的人也陆续返回,神色无不凝重非常,显然深知此事不同寻常。 朱家兄妹中的兄长朱杰道:“谷道中没有人。虽然没有人,也没有其他,但在下闻到了一些特殊的气味。” 几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妖臭!” 冯无伤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家都想到了。这地方……一定是被妖邪攻陷了,此关内的守军不必说,已经全军覆没,可惜了好好一座雄关。” 几人叹息之后,打开关门,放齐王他们进来。 齐王上下巡查一遍,默然不语,走到楼上,俯瞰关前茫茫雪原,神色沉重非常。 冯无伤突然狠狠地一掌,击在墙上,喝道:“王八蛋!是那些妖人做的!”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此关镇守的是一般的将士和低级修士,被厉害的妖邪灭掉不稀奇,但稀奇在关卡中干干净净,别说尸身,连碎骨鲜血也没余下,这岂是那些毫无理智的妖邪所为?自然是有人在后面收拾了。 嫌疑最大的,当然就是那些能驱动妖邪的妖人。 齐王冷冷道:“从滥杀无辜变成有计划地拔除军事目标了么?我本来还道是西阐国哪个宗门弄出这些玩意儿,现在看来,越发的像是国家行为了。” 冯无伤一凛,道:“殿下……西阐国皇室竟真的通过妖邪对我们发难了么?” 周绛突然一惊,道:“这可坏了,这国境线上还有许多关卡,莫非都被攻陷了么?咱们快赶过去,不要让他们得手了。” 冯无伤皱眉道:“国境线那么长,我们沿着走,赶过去早就晚了。还不如用传令符通知各地仙官,就近援救,虽然也未来得及,说不定还能抓住敌人踪迹。” 正在这时,齐王突然开口道:“本王一路赶来,一路就通过传令符向各个关卡发送消息,具名关的最后一次消息昨日收到,谈下关则是前日——”他用手指轻划,将几座关卡的传令日期一一摆出,最后道,“青平关传讯,则是五日前。那时关卡一切如常,没有人报告异常情况。” 冯无伤道:“这么说攻破关卡就在这几日时间了?他们还真是快捷。” 齐王点头,转过身道:“妖邪一物,不善于长途奔袭,移动速度不快。与其奔波其他关卡,不如就在附近查找线索。能袭击关卡的妖邪应当不是临时聚集起来的,那些人必有其他手段。我们就在这里搜查。至于其他关卡,我已经传令仙官,让他们去做。我们能找到有用的线索,胜于在各个关卡之间疲于奔命。” 冯无伤道:“不错,就算累死我们,也不可能照顾一条国境线,专心一点突破,也是好事。那就请殿下率领我等在四周找寻一下,看那些妖人到底有什么手段。” 齐王摇头,道:“本王却不能动。要坐镇关中。” 众人齐齐一愣,接着便有人明白过来。 倘若这关卡遇袭,是什么邪道宗派做的,那还罢了,倘若是西阐国朝廷做的,那么肯定远远没有结束。打通了关卡,下一步就是大军长驱直入,进攻东阐国。 青平关不算险要,但以前也是有军队驻扎,能抵挡外侮,但如今没有守军,已经岌岌可危。 他们这行人,虽然修为比以前戍边的军队高,但人数太少。虽然凡人一口一个仙师尊称,但他们自己知道,炼气期修士和凡人的差距,其实并不太大。十几个人加上雄关,也未必抵得上大军。只有到了筑基修士,实力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以一敌万,但凭借地势之利,守住一关还是可以的。 因此能够镇守此关的,只能是齐王这个筑基修士。 倘若是别的筑基修士,未必愿意镇守此关,但齐王不同,他是东阐国皇子,纵然不是太子,也是皇家的人,理所当然要负起责任来,因此不得不顶上去。恐怕要一直顶到朝廷派人来接掌雄关为止。 齐王也有些无奈,道:“这次出来,意外太多了。劳烦诸位了。” 众人忙道不敢,齐王凝神说道:“但我不会让诸位白忙一场。先前答应的筑基丹和天一令,每人一件。还有就是……尔等若有兴趣加入青屿山,本王可以去帮你们周旋,若无意外,一个外门弟子的名额定无问题。若是表现再好点,我当亲自为师尊引荐。” 众人又惊又喜。此地除了江鼎,众人都知道齐王早在十年前就被地榜宗门青屿山看重,收为嫡传弟子。青屿山是真正的隐世宗门,地位非俗世修仙世家可比。一个青屿山外门弟子,已经非同小可。对于走修仙路的人来说,给个太子都不换的。齐王也算下血本了。 本来这些后辈修士就是立志除妖的,也不知道胆怯,这时听到有报酬,更是干劲十足,纷纷道:“我等义不容辞。” 齐王点头,道:“还是分成两个人一组……不,四个人比较好。”他将十四个人划成三组,留下了朱氏兄妹帮自己守关。 江鼎除了老搭档周绛之外,又跟两个青年修士配合,其中一个是和周绛出身差不多的世家子弟赵凤成,另一个则是来自紫罗仙宫的预备仙官,已经出家为道士,道号长墨子。 齐王为每个人分配了一个方向,又叮嘱道:“你们白天去查看便罢,夜晚要赶回来。本王有所预感,夜间恐有事端。” 众人一愣,他们脚程虽快,但一个白天的时间,又能走多远?这样还如何能追查几日前的痕迹?至于说夜间有事,那是齐王自己的预感,筑基修士也不能掐算吉凶,更没听说齐王会卜算之道,预感有什么用? 当然也没人反对,当下答应之后,纷纷离去。 齐王目送他们离开,眉头皱起,道:“我总觉得其中还有些不对——是不是我疏漏了什么?不行,我还要再将关塞搜查一遍。” “真是……什么都没有啊。” 周绛无奈的踢了踢路边的石头。 三人已经寻找了大半日,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别说妖邪,就连妖邪脚印也没看见一个。 这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雪,雪虽不大,对视野总有影响。且大雪落地,落在地面上,能将一切痕迹抹去。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早已在地面换了一层层新装,总有线索,恐怕也随着风雪散去了。 几人心中懊丧,不爽之色几乎露在脸上。倒是江鼎涵养最好,没流露出异色。 虽然大雪茫茫,看不清日升日落,但众人都知道天色已晚。长墨子皱眉道:“若要入夜赶回青平关,现在要回去了。” 周绛目光一转,道:“我说,咱们不一定要回去吧?” 其余几人一愣,看向周绛,周绛理所当然道:“这不是明摆着么?现在回去一无所获,明天再出来,还是一无所获。咱们这一趟肯定是无功而返。虽然齐王许诺奖励,但那些奖品十分贵重,真能做到人手一份?若是做不到,恐怕只能奖励立下功劳的人。我们这样是力不下功劳的,只能冒险。” 长墨子道:“道友是说深入雪原?且别说雪原这么大,找不到,就今天晚上不回去,齐王恐怕要责怪。” 周绛摇头道:“齐王最多责怪两句,还能如何责罚?我等就说是迷途了,或者追查了什么线索,肯定能推脱过去。再说了,这都是没查到线索才用得上,若是查到线索了,那更是大功劳,些许小事根本没人提起。富贵险中求,我这吃不得苦的公子哥儿都拼了,你们还有什么顾虑么?” 长墨子和赵凤成略一沉吟,道:“好吧。那也别休息了,我们连夜赶路。” 江鼎本是无可无不可,正要跟上,突然心中一动,手掌一翻,看向一枚玉佩。 “任务?金色的直属任务,首座联络?” “时间……今夜?地点……青平关!” “奖励……筑基丹?!” 第121章 一一九 玉佩的光芒闪了一闪,光芒熄灭。 “拒绝了?”一人在雪地中喃喃道,“还真是痛快。” “是嫌弃报酬不好?还是不肯背弃队友?” “不,如果是初升的话……纯粹就是不想接吧。” 他嘴角上挑,勾出一丝冰冷的弧线,“没关系,计划早准备好了,我本来也猜他不会理睬,只不过需要给他发个讯号而已。如今依旧在掌握之中——今夜,青平关!” 天色渐晚,因为还下着雪,白日天色便灰蒙蒙的,晚间更没有明月朗星,夜色异常的深重,唯有堆积的白雪还反射出丝丝荧光。 突然,远方传来一丝狼嚎,紧接着,一声接一声,阵阵嚎叫传遍草原。 “有妖邪!”周绛陡然直起身,兴奋道:“果然不错,这不就找到了妖邪的踪迹?终于叫我等到了,我们这就杀上前去——”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又有些疑惑的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怎么觉得……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他身后的长墨子道:“你没错,我也是听到是从后面传来的。” 几人沉默了一下,同时叫道:“青平关!” 周绛啪的一拍脑袋,道:“坏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趁我等出关探查时夜袭关卡,目标直指齐王殿下。偏偏我们离开这么远,回援不及……谁出的这倒霉主意,一路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说到这里,就见其他人都盯着自己看,愣了一下,他苦笑道:“好吧,是我自己的主意。现在……现在……” 赵凤成喝道:“还什么现在,赶紧回援吧。” 几人急匆匆往回走,心中也知道如此回去,已经来不及。他们从青平关出来,已经走了一日半夜,赶回去当然也要一整夜,到关下恐怕依旧平明时分,能不能赶上战斗还很难说。 而且,众人心中还有一层不能说的心思——正因为来不及,才会赶回去。 如果来得及,他们未必敢。 齐王是筑基修士,一个人比十个练气顶峰的修士更强大。妖邪若不强,对齐王自然没有威胁,也不用他们回援。倘若妖邪强大的连齐王都能伤害,他们这些人回援又有什么意义?不过送死而已。 现在明知赶不及,回去只是略尽心意,只求无愧罢了。 然而走了几步,周绛突然叫道:“且住——” 其余人又是一停,长墨子皱眉道:“你又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周绛脸色异常难看,道:“你们都没发觉,我们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狼嚎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关上往下看去,就见雪原中到处都是红色的光点,密密麻麻,比星空更浩繁。 那都是妖邪的眼睛。 寻常的野狼,在黑夜中看来眼神发绿,狼修的双眼有时更是翠绿如宝石。但被妖邪侵染之后,双目转为通红,从目光中也能透出嗜血和疯狂。 只是现在妖邪只是围拢,并没有进攻。它们像军队一样摆出阵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关外,蓄势待发。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奇景,妖邪没有理智,比野兽更疯狂,能如此安静的列阵,其中必有非常人用非常手段控制。 齐王站在城楼,侧耳倾听,远处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音乐,虽不成调,也不如紫玉笛声刺耳,脸色一沉,道:“果然来了。夜袭青平关?果然是好打算。” 在他背后,是队中六个队友。也就是朱家兄妹加上从外面赶回来的四个人。 这些队员修士,也都是出身不俗,自视甚高的人。除了周绛之外,还有其他人不听齐王的吩咐,彻夜外巡,没有赶回来。能和齐王并肩作战的,只有这六个人。 六个人也足够了。事实上齐王根本没指望队友——如果对方是冲着他来的,那么必然准备了足够杀死筑基修士的力量,队友无用。反之,也一个人可以抗住,不需他人。 齐王目光眺望过去,只见黑沉沉的夜色中,狼邪群中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一身黑色斗篷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就是那个驱赶妖邪的神秘人了吧。 齐王目力所及,见那人似乎拿着一件弹拨乐器,一下一下的弹着。妖邪簇拥在他四周,安静的仿佛家犬。 “妖人!” 朱然走上来,啐道:“藏头露尾的,居心叵测。” 齐王悠悠道:“比起之前,这也算公开露面了。你们到后面去,把守谷道,以防中了暗度陈仓之计。前面……我一个人来。” 众人吃了一惊,道:“殿下要孤身犯险?” 齐王道:“只能我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众人心中一凛,都知道齐王所指——此人恐怕是筑基修士,非练气修士所能抵挡。 在修仙界,逞强是最无用的东西,敌不过就是敌不过。其余几人对视一眼,默默退下,按照齐王的吩咐把守关卡的另一边。 齐王冷冷的看着关前,长声道:“来吧——你还在等什么?” 黑夜中的人静默的立着,似乎没听见齐王的话,有一下没一下弹拨着乐器,仿佛是在雪中吟叹的诗人,幽幽的音调从雪中传来,又散入雪中。 齐王双目一凝——既然如此,只好先发制人! 双手掐诀,一道火蛇在他手中成型,如闪电般的飞出,射向那人! 黑夜中,火蛇的光芒明亮刺目,几乎如日光一般,冲过去时,已经膨胀到三丈粗细,扑面的热风扫过几只妖邪,登时发出了焦糊声。 兹拉—— 黑衣人身子不动,面前立刻升起了一层炫丽的光幕,那是护体灵光。他身上有着护体的法器,立刻将火光阻拦下来。 那火蛇撞在护体灵光上,立刻昂头上飞,飞上天空之后,身体爆开,化作三条火蛇向各个方向下坠,一道从后方袭击黑衣人,两道狠狠地钻入妖邪丛中! 轰! 火蛇在妖邪群中引爆,立刻燃烧起来!数只妖邪身上起火,化作团团火焰嚎叫着乱窜。 不知是否刻意,那火焰的杀伤力并非巨大,燃烧的妖邪一时不死,嚎叫着四处乱窜,队形登时乱了起来! 齐王一直在观察妖邪队伍的整肃程度,心中暗暗惊异。那火蛇炸处,妖邪乱窜,周围的妖邪也骚乱,有各自啮咬志翔,但就在相隔数丈之外,妖邪竟然依旧安静有序,并没有收到周围乱象干扰。 这可太邪了! 齐王虽没带过兵,但也颇有经验,深知“炸营”的恐怖。再训练有素的士兵,只要军营中引爆了恐慌,立刻如大河决堤一般爆开,一发而不可收拾。从这一点上,这些毫无理智的妖邪,更胜于精兵。 或许不应该用军队来形容他们?应该用——行尸走肉。 好在这些行尸走肉只是一般的控制,并没有丧失本能,着了火还只是逃窜,没有像僵尸一般麻木。 那么,还有可为! 齐王一抖袖子,数百张符箓飞出,迎风燃烧,带着鲜艳的火焰四坠下去。 噗噗噗—— 一朵朵火花在妖邪群中烧起,如同池塘里开遍了娇艳的红莲。妖邪惨叫声四起,一只只带着火焰四处乱窜。骚乱有扩大的态势。 很好。 齐王暂时不理会妖邪群,转而对上黑衣人,又取出一张符箓,符箓上灵气流动,和刚才扔出去一大把的符箓全不可同日而语。 黄级上品符箓——“光焰符”! 刚刚的火蛇没能攻破那黑衣人的护体灵光,齐王也不奇怪,这上品的符箓却不是寻常能见到的,即使是齐王如今催发也需要不少时间。临敌对阵时,恐怕很难用出来。 但是最适合这样对峙的阵地战。 眼见妖邪乱,他一边发不值钱的小火焰术,一边将全身法力汹涌的涌入光焰符中,符箓亮了起来,流光溢彩,照耀城楼,还没有催发,就已经比地下的火焰还明亮。 这就是上品符的力量。 就在他催动符箓的时候,对方也动了。 弹拨乐器一停,黑衣人手一抖,乐器落地,紧接着,他取出了另一件乐器。 齐王瞳孔一缩,在天眼术的加持下,他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把号角。 不好! 齐王一甩手,一道比正午的骄阳还刺眼的光焰喷发而出,狠狠地向那黑衣人打去。 明亮的光芒迫在眉睫,那人居然还不闪避,一面撑起护体神光,一面将号角凑在口面,鼓起气吹了出去—— “嘟——” 闷长的声音响起,仿佛穿透了空间,给人的心底狠狠一震。 冲锋号! 紧接着,明亮的光焰已经到了近前,猛地爆发开来。那护体灵光抖动了一下,啪的一声,碎成了粉末。明亮的光焰一瞬间将黑衣人吞没。 紧接着,号角声戛然而止。 然而,已经吹出的号声已经起了作用。刚刚还安安静静的群邪目光亮了起来,一双双红色瞳孔再次湮满了血色,它们弓腰曲背,身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下一瞬间,妖邪们骤然爆发,随着一阵嚎叫声,这些浑身黑气的怪物如潮水一般往城楼上冲去! 随着这声半途而止的冲锋号,这一场妖邪围关的战斗,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22章 一二零 冲锋号响,大军冲锋! 密密麻麻的妖邪,往城墙上爬去,或者说,是冲去。 寻常凡人攻城,必须用云梯、登城车一类大型器械,如蚁附一般爬上,妖邪的力量又远胜人类,他们采取的方式,是跳! 第一层妖邪高高跳起,往城上冲去。但青平关身为一道雄关,自然城高,岂是一般妖邪可以跳上的?因此只跳到一半,便已力竭。这时第二层妖邪再次冲起,以第一层妖邪为踏脚,再次冲高! 这一高,已经高过了城墙。 铺天盖地的妖邪奔着城墙而来,眼见离着墙上只有丈余,突然噗地一声,撞在空中。 空中,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牢牢地将城墙锁住。妖邪冲上来,便如自投南墙,撞得头破血流。 然而,更有许多妖邪爪牙锋利,竟然能扒住透明的墙壁,吊在空中,不坠在地面。 齐王手掐法诀,只听轰然的一声,正面墙壁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明亮,登时吞没了附在其上的众妖邪! 片刻之后,火光暂灭,墙上扑落落掉下无数焦炭,正是妖邪焚烧之后的残骸。空气中焦糊味道弥漫,滚滚的黑烟将关前笼罩。 妖邪无知,纵然前面死得惨烈,后面的妖邪仍如潮水般进攻,一波一波攀上墙壁。墙壁平时不过坚固的壁障,每隔片刻,便要火烧一遍,将妖邪灭杀一次,一次接一次的灭杀,让妖邪损失不轻。 然而,妖邪太多,几乎无穷无尽,且从不知疲倦,只是进攻。前面的死绝,后面顶上,竟似要以数量优势将墙壁撞塌。 “阵法。” 远处,一个一直在远远观看的黑衣人喃喃的说道,“罗云从不错,居然摆下来这样的阵法。看来正面突破是难了,好在本来也没打算正面突破。” 他长袖一抖,另一件东西飞出,乃是一把玉箫。 “呜——”一声堪称杂音的啸声,从玲珑可爱的玉箫中传出。 呼—— 又是一阵大火,妖邪化成灰烬,纷纷落下。 然而片刻之间,下一波再次攻了上来。 齐王皱眉,手中的法决不断催动,等着孕育下一波火焰。 “难道就只是如此?” 这一*的妖邪冲上来,前一波并不比后一波强大,撞上光墙也毫无抵抗之力,唯一的作用,就是消耗阵法的力量和操纵阵法者的法力。 倘若是一般的炼气期修士,被一*消耗下来,确实可能筋疲力尽。但齐王是筑基修士,操纵这等阵法轻松如意,要靠这些妖邪消耗,十天半月也消耗不完。而妖邪再多,又怎能坚持十天半月?倘若这几日停止下雪,妖邪立刻失去了再增长的潜力。 但事实应该不止如此。 干干净净,毫无痕迹的青平关,突然出现,令行禁止的妖邪军队,神出鬼没,穿梭于东阐国的神秘控妖人,这一切都显示,这背后有一只巨大的黑手,正在精心谋划,所图非小。而齐王的遇袭,当然就是其中一环。 既然精心设计了陷阱,那么齐王肯定会遭险,受到的攻击,绝不止于此。 到底还有什么后招? 正在这时,齐王的耳边,传来了其他的杂音。 那是妖邪的咆哮声,从身背后传来。 后面也有? 齐王反而松了口气,不见其他后招,便如一口宝剑在头顶高悬,心中难以安定。有了后招,虽然要面临凶险,但反而定下心来。 看来是前后夹击了。 齐王不免冷笑,在他后面,当然也有阵法,对面就是西阐国的国境,他怎么可能只顾自家关前,不顾身后? 身后的阵法严密,还在身前之上!何况还有几个队友协同防守,自然无忧。 然而,齐王刚如此想,就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殿下,殿下!” 声音是用传音之法传来,明明白白就是他的队友朱杰的声音。齐王脸色一变,立刻调转回头,看向身后。 后面是长长的□□,□□尽头,是另一座关城。而求助声,正是来自对面。 然而对面也是有阵法保护的,那几人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嘱咐催动阵法即可,又有什么可惊惧的? 虽然如此,齐王还是打算赶过去,要看看那边的情况,但是走了一步,突然停下,眉宇间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大声道:“你们回来,与本王在此御敌。” 话音未落,对面关门大开,几个青年修士跑入关道。 齐王带来这些少年俊才,各个出身不凡,也颇有自矜之意,平时也注意形象,这时却是连滚带爬,狼狈之极,一看便知道是有敌人在后面追赶。 下一刻,只见几头妖邪从大门处突破,一路追赶。 齐王本以为后面城关失守,妖邪会如洪水一般侵入,哪知进来的只有三四头妖邪,后面更无大部队,不由大奇,但紧接着,他便发现了这些妖邪的不同寻常。 修士的移动速度本来就快,何况是在逃命。几个修士都拼命奔跑,几十丈长的□□,几乎转瞬就到,但就这么短短的距离,那些妖邪居然还追近了几丈! 至少也是炼气期顶峰! 齐王悚然一惊,他刚刚面对那么多妖邪,并没有看见一个这样厉害的妖邪。这等妖邪虽然不会法术,但身体强壮,远非寻常妖邪和野兽可比,要是奋不顾身的撞在阵法屏障上,带来的破坏不可小觑。 正想着,几个青年已经到了这边城关下,正要进来,却被一道无形墙壁挡住。朱然一惊,忙叫道:“殿下,放开阵法。” 齐王不答,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目光深沉。 众人心中一凉,要知他们背后就是妖邪,若是放开阵法,妖邪恐怕会入侵,倘若齐王为了自保,阻挡他们进关也是可能。这等生死之间的抉择,平时的交情也未必管用,无论怎样也不奇怪。 一切都在齐王一念之间。 齐王面上闪过一丝犹豫,突然伸手,一道光芒飞出,掠过几人,在他们身后立刻升起一道火墙,将妖邪阻得一阻。 紧接着,所有人耳边都传来一个声音:“三个呼吸之后跳过来,过时不候。” 众人松了一口气,默默数三个数,就听身后妖邪之声越近,一同用力,大喝一声,往上跳去。 修士身体轻盈,又有法术衬托,这一跳越过了三丈来高度,与城墙相等。这时,阵法墙壁闪了一下,降低了几尺,正好低于城墙。 机不可失,几人奋力前扑,从缝隙中钻了过去。而与此同时,就听身后恶风不善,几头强壮的妖邪突破火墙,跟着往里扑进。 众人惊恐,只听呼的一声,壁障再次升起,最慢的一个人险险过关,衣服被阵法挂了一大片。而扑的最快的一头妖邪已经狠狠一半身子过了壁障。 刺啦一声,强壮的妖邪竟被升起的光墙活活截成了两半,半截狼头落在地上,紫色腥臭的血液泼了一地。 而后面赶上来的众妖邪,无一例外的撞在了墙上。紧接着呼的一声,墙上升起了一大片火焰,将众妖邪裹在其中,纷纷摔了下去。 前面那些冲关的妖邪一遇到火焰,无不立刻燃烧殆尽,但后面侵入的妖邪,都非同小可,坠落下去之后,一边嚎叫一边到处乱滚。竟给其中两只压灭了身上火焰,气势汹汹的站了起来,只是一时还没有继续进攻。 朱然因为扑的太猛,一时倒在地上,心有余悸,直到看到后面妖邪被全部阻挡在外,这才稍微放下心,便挣扎着要起身。 然而这一个动作,她却做不到,只觉得浑身酸麻无力,往后便倒。就听耳边扑通一声,却是另一个修士和他一般,也倒在地上。 朱然惊恐交集,再提一口气,运转法力,果然也涓滴不剩,整个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六神无主,叫道:“怎么回事……殿下?” 就听她兄长朱杰道:“殿下,是你做的么?为什么?” 朱然心头更是一惊,再看城上,自己一同来的六个人竟然一起跌倒,显然人人都被束缚。而另一边,齐王竟离开此地,到了关前。 只听狼嚎声四起,显然是齐王在关前又烧了一大片妖邪。等了一会儿,才见齐王转回关中。 这时的齐王,脸色罩了一层寒霜,眉宇间更是煞气环绕,取了一张椅子,坐在六人身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 朱然心中冰凉,信了兄长的判断——对他们下手的,果然是齐王。 也只有齐王,能趁他们跃进关来的一瞬间将他们制住,换了其他人哪有这样容易?她惊恐之下,连声问道:“为什么?”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齐王就是那个跟妖邪勾结的人?他引我们过来,不过是个圈套? 其他修士也是又惊又怒,盯着齐王,齐王冷笑道:“你们不必这样盯着本王,本王并非要与你们所有人为难,只是要抓住你们之中的某个人。” 朱杰沉声道:“殿下要抓谁?您直接吩咐我等,我等将那人抓住,不用殿下亲自动手。” 齐王冷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或者他们,就在你们之中。”说着,他目光森然扫过所有人的脸,喝道:“自己站出来吧,与妖邪勾结的奸细!” 第123章 一二一 关外妖邪嘶吼声响成一片,却不及齐王一句话震动人心。 倒在地上的六个人一起惊疑的看着齐王,朱杰道:“什么……什么奸细?” 齐王一伸手,轰的一声,一团火焰扫过众人面前,灼烧出一片焦痕,喝道:“别装蒜——我说的就是那个勾结妖邪奸细。” 几人慌乱的互相看了一遍,纷纷道:“我们……之间有奸细?怎么见得?” 齐王森然道:“本王自有道理——旁的不说,本王的阵法绝无破绽,怎么那么容易被人攻破,恐怕是有人里应外合。” 朱杰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为这件事,这虽然是我等过失,也有些非战之罪。殿下,您看见的妖邪只是一小波,最大的那妖邪乃是筑基期。” 齐王一惊,随即冷笑道:“越发胡说八道。凭你们几个,也能从筑基妖邪中脱逃?” 朱杰道:“全仗您的阵法之威。那领头的筑基妖邪带领其他几个小妖邪往一点上冲,我等调动阵法抵抗,最终阵法和最大妖邪同归于尽,剩下几个小妖邪冲来,我们只好逃跑。殿下,这是我等没用,可不是起了异心。” 齐王冷笑道:“你们自然有的狡辩,但本王不信。”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道,“这是问心符,专问内心。你们一一接受此符考验,方才可信。” 其余几人还罢,朱氏兄妹却是一惊,他们听说过此符的大名,知道这是黄阶上品的符箓,也就是只有筑基期才用得上的符箓。纵然是齐王,也不会有几张。不由自主的,他们相信了齐王所说的奸细。倘若只是一般猜测,齐王断不会浪费这样珍贵的符箓。 然而……齐王又为何笃定有奸细呢? 齐王不管旁人如何猜测,一伸手,将问心符贴在朱杰身上。朱杰只觉得身子一僵,一股金色的气流从头到脚,将他笼罩住。一抬头,齐王的眼睛,正幽幽的盯着自己,寒意彻骨。 “你放开了阵法么?”一声喝问,仿佛从远处传来。 朱杰下意识的回答道:“没有。” “你暗算了其他人么?”第二声责问。 “没有。”依旧是坚定地回答。 “你勾结了妖邪和其他势力么?”又是一声。 “没有。”他再次吐出两个字,坚定无比。 紧接着,身子一轻,束缚消失了,朱杰清醒过来,便觉一身大汗。 这时,齐王已经拿着问心符去问朱然,朱杰彻底放松——这应该是过关了。 接下来,他亲眼看着齐王将符箓贴在每个人头上,问的都是这三句话。而几人分别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听着听着,朱杰倒是另有考虑——第一问和最后一问还很明白,就是确定是否和妖邪勾结,这第二问是什么意思,暗算其他人,有谁遭到了暗算么? 莫不是…… 这时,最后一人也询问完毕,并无一人承认背叛。而那问心符也始终白光闪烁,并未有变化。只在最后一人问答结束之后,光芒一黯,化为粉末。 一张珍贵的问心符,就此报废。 而且,什么也没问出来。 众人看向齐王,心中都郁结着怨气:你说我们其中有奸细,上来就控制我们,又用符箓逼问,现在可无话可说了吧?纵然你身份高贵,实力最强,可也不能凭白质疑我等,总该给个交代吧? 只是,到底顾忌齐王的身份和实力,无人敢当面质问。 齐王神色缓和下来,道:“既然不是你们,看来是其他人了。想来在那些外出不归的人当中……也是,心虚的人没有胆量回来。” 朱然忍不住道:“殿下,眼前确实有敌人,也必然有人居心叵测,但怎见得就一定有奸细?” 齐王道:“本王自然知道……”话音未落,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骤然,他笔直的身躯一软,向后倒了下去。 “殿下!”众人齐声惊呼,一起扑上去,这才发现自己的禁制已经解了。 朱杰脑海中灵光一闪,叫道:“莫非殿下遭人暗算,才知道有奸细的?” 齐王在他怀中,虚弱的点点头,道:“有人……给本王下毒。” 众人悚然一惊,仿佛有焦雷在耳边炸响,紧接着砰地一声,又是一声巨响传出。这一声却是真真切切的。 朱杰一惊,叫道:“不好——阵法!” 众人回头,就见笼罩在关前的阵法震动不已,一丛丛的妖邪正在轮番冲撞。因为齐王不曾催动,阵法只能阻隔,却没有火焰伤敌之效了。 齐王睁开眼睛,道:“朱杰,本王授权你操纵阵法……”说着双手捧起六把阵旗,道:“常预辅助,你二人轮流运转真气,切不可让阵法断了灵气供应。” 两人答应一声,立刻去了,阵法立刻巩固,火焰熊熊,再次清理了一批妖邪。只是他二人左右挥动阵旗,神色郑重,如临大敌,远非齐王举重若轻可比。 朱然急切的逃出丹药,要喂给齐王,齐王摇头拒绝,道:“暂时……暂时不用。” 朱然泫然道:“殿下还支持得住么?是什么毒物?谁干的好事?” 齐王低声道:“我若知道谁干的……早已……将他碎尸万段……今日若逃出生天,我必然……必然……”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笛声传来,声音高低不定,刺耳之极。 众人有参加过甄家新年斗剑的,无不回忆起来,叫道:“是那姓甄的又来了!” 齐王皱眉,道:“他已经死了……是其他人……”这时他头脑有些昏沉,但还是猛然一惊,道,“不对,刚刚操纵妖邪的人已经被我杀了,这是谁?”说着,他身子一挺,就要起来,但终究无力,咬牙道:“扶我起来。” 几人簇拥着齐王出去,但见外面竟又飘起雪花,雪势不小,密集的雪粒被冷风一卷,四散飞舞。 白雪掩映中,乌压压的一大片妖邪,数量似乎又比刚才多了。远处还有其他妖邪不住的赶来。 而且妖邪也不再以常见的狼为主,豺、野猫、狐狸、野猪等等常见野兽尽在其中,甚至还有蛇虫鼠蚁,连温驯的兔子鹿麝一类,也纷纷赶来,红着眼睛向着阵法冲来,且力量十足。 笛声,从远处传来。 妖邪群中,一人头戴斗笠,独立其中,身为身材高大,异常显眼。白雪落在他黑色的披风上,黑白分明,透着另一种残酷。 “不是……不是刚才那个人。”齐王瞪着那雪中的身影,喃喃道。 这不是刚刚那个被火焰吞噬的人,这人的修为,比刚刚那个人高。 筑基期! 这后来者,是筑基修士。 炼气期的修士,本身很难看出修为,但一到筑基,身上便有灵压,绝难作假。齐王自己也是筑基修士,岂能看不出来。 他心中一阵翻腾,此事正是雪上加霜,自己身中剧毒,对方却是来了强援,强弱更加分明。 如此惊恐,强压下的毒素便镇不住,齐王身子一晃,险些晕厥。 然而,还有更严重的情况出现。 从那黑衣人身后,闪现出另一个身形。那身形庞大魁伟,几步上来,将黑衣人全身都挡住。 朱然定睛一看,失声道:“熊妖!” 只见那黑影正是一头大熊,两眼通红,显然受了邪气侵入。那熊妖身高过长,比寻常黑熊更高大许多,身上毛色黑如墨痕,根根竖起,如豪猪的刺一般刚硬。 可见这是一只修炼有成的熊妖,只是再被邪气侵体,不但丧失了神智,更比之前更加厉害。 那熊妖上前,庞大的妖邪群立刻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道路。仿佛这毫无神智的妖邪也会畏惧强者。而那斗笠人就跟在熊妖后面,走到城墙下。 那熊妖就在众人的关注中,一步步走上前,熊掌举起,狠狠地砸在阵法上。 咚—— 阵法狠狠地摇晃了一下,在空中能看出瑟瑟的摆动,仿佛在发抖。 这一掌的威力,竟比攻城的原木撞击还厉害。 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妖熊再次扑上,又是一拳,狠狠地打在还未稳固下来的阵法上。它就这么一拳又一拳,拳拳法力,震动根基。 朱杰先是愣住,紧接着醒悟过来,忙摇动阵旗,呼啦一声,火焰再次冒起。立刻就将靠近阵法的熊妖吞没。 众人心头一松,紧接着惊恐非常。 震动,还在继续! 那被火焰包裹的熊妖,还在不停的击打阵法,力度,频率丝毫没有减弱! 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与其说是烧灼熊妖的攻击,还不如说是熊皮外的火焰铠甲。它披着这更加坚固的铠甲,不断地进击! 朱杰大惊,呼叫常预和自己一样催动阵法,火焰不住的烧灼,往熊妖身上烧去。空气中热浪四溢,众人站在阵法屏障之后,都觉得口干舌燥。 然而那巨大的熊妖,埋身在火焰当中,依旧不紧不慢的打着阵法,阵法的屏障和火焰一样,不住的闪动,摇曳,不知能坚持到几时。 朱杰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身上的真气也不住的流逝,心中的不安几乎无法掩饰,挥动阵旗的手都无力了起来。他看着火焰之外的斗笠人,只觉得那是来索命的无常。 这时,齐王开口道:“你们退下吧,这里交给我。” 朱然忙道:“殿下的身体……” 齐王面色苍白,却露出森然之色,双手拢在袖中,道:“以为这样就能暗算一国皇子,青屿山的弟子?拼的修为下落,留下隐患,我要这妖人尸骨无存。” 第124章 一二二 话音刚落,众人觉得浑身一热,一股焦灼感从头到脚袭来。 酷热! 几人离着熊熊燃烧的阵法也并不远,也曾感觉到烤火的热感,只是修士到底是修士,凡人靠近不了的火焰,他们都能抵御,但齐王身上的火热,却令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远离。 当下一人退了一步,紧接着所有人都退了开来,在齐王周围隔出了一个圈子。 这时,齐王身上已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红光,似火非火,更像是阳光,散发着无尽的热浪。乃至他的皮肤也开始变红,额上汗水淋漓,似乎自己也正遭受热浪的灼烤。 而光亮最聚集处,却是他的袖口。 他笼在袖中的手,似乎在发着光,光芒透过衣袖,丝丝渗透出来,光照四方,似乎怀中抱着一个小太阳。 好大的威力。 朱杰心中一喜,暗道这不知什么法术威力如此惊人,看来能力挽狂澜。然而那外面的阵法还在被不住的摇动,齐王这边却还在蓄力,倘若阵法崩溃,妖邪扑上来,纵然齐王灭杀了头领,众人也难免遭灾。 快啊—— 齐王手上的光芒越来越亮,脸色越来越红,却始终没有发出的意思,阵法却已经摇摇欲坠。朱杰和常预两人不住的催动阵法攻敌。这时两人已有默契,那熊妖非火焰所能敌,只能留给齐王,两人只得尽可能灭杀小妖,以期望减轻后面的压力。 好在那斗笠人似乎只顾着发动熊妖,不大管后面的小妖,妖邪不住的撞上阵法,再被消灭,循环不止。 然而,熊妖的压迫已经迫在眉睫。 斗笠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危机,他的笛声越发刺耳。而熊妖,也停下了打击的熊掌。 因为攻击的暂停,阵法有一瞬间停止了晃动,只是微微颤动——那是攻击的余威。 而这时,熊妖退开了两步。一离开阵法,它身子抖了抖,全身的火焰化作火星纷纷坠地,中间露出了棕黑色的铁毛。 难道它要—— 众人心中刚掠过一个想法,就见熊妖低下头,冲上几步,狠狠地撞在阵法上! 轰! 阵法剧烈的摇晃起来,比任何一次都要摇晃的剧烈,屏障上以熊身为圆心,出现了细碎的裂纹。显然,阵法已经开始龟裂。 朱杰心中绝望,回头看着齐王,见他依旧满脸大汗的在蓄力,显然那个最后的法术还在准备,不由得心中一沉,无力的挥动阵旗,哑声道:“准备法器,咱们要跟妖邪肉搏了。” 众人纷纷抽出法器,盯着再次退后几步的熊妖,等着最后的一击来临。 最后一击,终于到了。 熊妖退后三步,狠狠地撞上来! 轰——啪! 阵法终于碎裂,上面残存的火焰化为万千碎片,纷纷落下。而最靠近阵法的小妖邪们,落入火焰中,纷纷化为焦炭。 这些是阵法的最后一批猎物,烧过之后,功勋卓著的阵法彻底失效。而妖邪,还有很多! 下一刻,疯狂的妖邪扑上,几乎在一瞬间就爬满了城关。而最上面一波妖邪突入城中,也不过两三个呼吸之间的事。 朱然大叫一声,飞剑脱手,划出一道光芒,斩掉了最前头几头妖邪的脑袋,但后面的妖邪立刻咬住剑刃,几头妖邪挤上来,立刻将飞剑埋没,朱然连忙催动飞剑上的剑光,在群妖中一阵突杀,勉强飞出,却是全身沾满了妖邪的黑血,几乎无法持住。 朱杰叫道:“不要让法器离手!要保留随身的武器。”一面说,一面用冰冻术冻住了最前面三头妖邪,长剑砸了几下,将妖邪冻成的冰坨砸个粉碎。 与此同时,几人都陷入了苦战。 以这些人的修为,一般的妖邪都不是对手,事实上他们一路走来,杀灭的妖邪何止上千?然而这时面对疯狂扑上的妖邪,竟节节后退,甚至重伤妖口。一时这里的妖邪异常强横,更凶狠无比。二是此地窄小,妖邪挤进来几乎没有腾挪余地,只能近身战斗,危险大增。三来众人胆气已弱,法术都使得不大灵便,更是雪上加霜。 这时,众人不由自主的往齐王身边聚集,只想求借这筑基修士之力。但是齐王那边温度太高,又靠不过去,只得虚虚的围成一个小圈子。 背后焦灼酷热,前面群妖环饲,凶险难当,这一刻,所有人都感觉身处地狱。 然而,当人以为情况已经是最糟的时候,总是还有更糟糕的在后面。 众人耳边,响起了“咚、咚”的声音。 那是…… 一个巨大的黑影进来,挡住了最后一丝阳光。 熊妖入关了! 近处看熊妖,那丑陋的嘴脸,猩红的眼球,都令人不寒而栗。正在战斗的众人,和那双红眼一对,几乎丧失了反抗之心。 咚,咚,咚…… 虽然妖邪在嘶叫,战斗的声音嘈杂,但竟然掩不住熊妖的脚步声,妖邪在战斗中依旧本能的让开道路,让熊妖过去。 正面的朱杰首当其冲,眼睁睁的看着熊妖靠近,只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几乎停止。 又近了,猩红的眼睛近在咫尺! 朱杰大吼一声,飞剑全力出手,狠狠地往熊妖肚子上斩去! 惊恐到了极点,若不崩溃,就要爆发。或者崩溃就是爆发!他甚至忘却了自己提点妹妹的原则,让最重要的飞剑脱手。 噗,飞剑入腹,插在熊妖肚皮上。 朱杰一喜,紧接着浑身冰冷,他分明看见飞剑只没入两寸,且没有任何血液流出。 那飞剑不是插在肉里,而是被卡在铁毛上!至于飞剑上附着的剑光,更如泥牛入海,杳无痕迹。 熊妖熊掌一拍,飞剑碎成千块,纷纷落地,它赶上一步,举起熊掌,往朱杰头上拍去! 住手……住手啊…… 朱杰在心里呼叫着,但嗓子干涩,一个字也出不来,身子更是动弹不得。这一刻,他头脑一片空白,只等着熊掌落下,失去所有烦恼。 然而…… “叮铃铃——” 一声铃声,仿佛从天上传来,清脆响亮,余音绕梁。 这声铃声,如魔咒一般,钻入人的耳鼓,进入心底,久久不能散去。 熊妖的巨掌,高高悬在空中,竟不落下,如定住了一般。场中的妖邪,也同时中了定身法,一时忘记了厮杀,甚至有的被趁机砍了脑袋,倒地气绝。 人妖皆定住,唯有斗笠人目光一动,低声道:“何人捣乱?”紧接着,他再次吹起了横笛,刺耳的笛声再次响起。 霎时间,妖邪便如解了束缚,又动了起来,熊妖的巨掌再次要落下—— 正在这时,一直默默束手的齐王陡然睁开眼睛,喝道:“去死!” 这两个字从牙缝中吐出,带着无穷无尽的愤恨。与此同时,他双手从袖中伸出,双手之间,笼着一个光亮的圆球。 手指一弹。 圆球轰然加速,狠狠地冲向斗笠人。 斗笠人身前也似浮现出护体灵光,但还没成型,就被这橘子大小的光球碾碎,光球的本体狠狠地打在胸口。 辟—— 轻轻一声摩擦响声,紧接着,空中炸开了一朵巨大的光爆! 一道光柱贯穿了城关,在墙上穿出一个大洞,洞中的斗笠人全身衣服包括斗笠一片粉碎,整个人也被狠狠地掼了出去,轰然砸落在城下。 而那巨大的熊妖,因为在光爆的正面,也被余波震动,斜飞出去,从另一个方向跌下。 原地,留下了一个大洞,洞口和墙面的破损处,布满了焦黑的痕迹。 一瞬间,两个强敌都被解决。 与此同时,齐王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 两边的首领都倒地,但妖潮还没停止,刚刚的法术似乎没能震慑这些失去理智的妖邪,它们顿了一下,再次扑了上来。 朱然叫道:“保护齐王殿下,坚持住!” 正在这时,只听“叮铃铃”一声,铃声又至。 那声铃声,如久旱甘霖一般,滋润人心。 妖邪听到这个声音,再次进入了停顿的状态。而这一次,没有其他声音对抗。 叮铃铃,叮铃铃。 一声接一声的铃声,如鸣金收兵的铜锣,催促着妖邪们。大量的妖邪停止了动作,在短暂的迷茫之后,掉转过头,往城关下走去。 妖邪潮退了! 众人从惊恐中缓过来,如大梦初醒,有些犹豫。眼看着妖邪潮退开,有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继续追杀。 朱杰死里逃生,擦了擦冷汗,哑声道:“先别动,别刺激它们。”一面说着,一面跟在后面,走出封闭的城楼——他要看看,关键时刻,是谁在帮助他们? 一出城楼,就见眼前一片刺目的白色,那是雪的颜色。比起城楼的昏暗,荒原上的雪光,白的令人眩晕。 远处的雪地中,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披着白色的斗篷,一只手提着银色的铃铛,正在不住的晃动。 因为隔得太远,朱杰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觉得他的肌肤异常白皙,几乎与那雪,那斗篷,那银铃融为一体。 不管他是谁,总之是在帮我们。 想到这里,朱杰拱手道:“多谢道友相助!” 白衣人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摇着铃铛。 朱杰不好多说,目光下移,看见了斗笠人倒下的地方。 那人身上的光焰逸散,人倒在地上,身下是一滩血迹,手脚在微微抽搐。 这妖人竟然还活着! 朱杰怒从心头起,手中飞剑一道剑光绽放,直削那人脖颈! 正在这时,风轻轻一动,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斗笠人面前,俯身抱起了斗笠人。 那人身子一虚,再次出现已经是三尺之外,剑光擦着他的身子飞过,狠狠穿在地下,溅起无数雪粉。 紧接着,那人抓着斗笠人,往远处遁去。 糟糕,还有同伙! 朱杰从城墙上跳下,膝盖一软,险些跌倒,知道自己刚刚激战,身心俱疲,无力再追踪那人,只得不甘心的放任对方在漫天雪花中消失。 再一回头,就见那提铃的白衣人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而妖邪还在往雪原深处褪去,再不回头。 此地,只余下飞雪,雄关,和一群受伤的修士。 第125章 一二三 漫天飞雪中,一人提着另一人,顶风冒雪前行。 他手中那人浑身是血,双目紧闭,眉睫上落下白雪竟不融化,好似一个雪人。 突然,他眉毛动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开一丝,低声道:“停下吧。我要……疗伤。” 提着他的那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闻言脚步略一停顿,皱眉道:“这么大雪,你怎么疗伤?” 受伤的人手一抖,取出一张符箓,道:“把这个……激发。” 少年接过,略看了一眼,道:“不错的土木符,你竟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说着将符箓激发,往前一抛。 只听砰地一声,雪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块石头,再仔细看去,那石头一侧有一扇小门,原来是伪装成石头的小屋。 少年推开门,带着那人进了里面。发觉里面空间不小,竟有十来个平方,地上铺有地毯,放着两个蒲团,另有一个架子上放着药瓶、符箓、草药等应用之物。 “这地方真不错,适合疗伤。”少年说着,将对方放来下来。 那人盘膝坐在蒲团上,先服了一枚丹药,便入定养神。打坐良久,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失去血色的脸泛起一丝红晕,道:“这一趟伤的不轻,好在还没动了根本。” 抬起眼,见少年在自己对面坐着,长叹道:“江鼎……初升,这回多亏了你。没想到你虽然不肯接这任务,到底还是出手,最后关头救我一命。” 江鼎淡然道:“到底这一年来承蒙首座照顾,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沈依楼道:“你有心就好。这回的功劳,我会重重嘉奖你的。” 江鼎奇道:“功劳?这回的任务算失败了吧?这样都有功劳?” 沈依楼沉默了一会儿,道:“现在还不算失败。我们还有机会。” 江鼎挑眉道:“什么机会?再去捉拿齐王?你还是不肯放弃?” 沈依楼道:“能捉住齐王,当然是最好。费了这么大劲儿把他引出来,就为了抓住他,总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江鼎道:“果然这一场青平关告急是一个套子,抓的就是齐王,为了这件事,铺开这么大的排场,调动这么多妖邪,您真是有心了。齐王这样的目标,报酬一定不菲吧,值得首座亲自动手。” 沈依楼道:“倒不能用报酬衡量,他是我们盟内的任务。” 江鼎心中一动,道:“盟内?不是外人委托?” 沈依楼看了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想知道就要接这个任务,否则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过你若真愿意接受,倒是件好事。报酬是其次,却能凭借此事提升功勋,将来在组中地位大有不同。” 江鼎沉吟道:“这个任务就是捉住齐王么?若是这样,我还是不接了。齐王是筑基高手,你又重伤,凭我一人去捉拿他,只是找死。比起功勋,我宁可要性命。” 沈依楼道:“你果然不接?不接就不要罗嗦了,救命之情,回头我会报答你的。你给我护法,我稍微恢复一下就走,这场仗,还得打下去。” 江鼎道:“也好。你在这里静修,我去外面看看,别叫人追上来了。”说着起身出石屋,同时,手指尖一晃,一道符箓笼罩在石屋门口。 外面雪下得比刚刚更大了,寒风呼啸,卷起了无尽的雪粉,扑面而来,阻挡了视线,使得四面八方陷入了白色的盲区。 江鼎目光及远,似要看穿风雪。 他在等人。或者说,等待伙伴。 渐渐地,风雪中出现了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几乎与雪花融为一体。只有两点翠绿的光芒在白雪中闪亮,比翡翠更艳丽。 那是一只白狐,也是江鼎要等的伙伴。 来到江鼎身边,白狐一晃,身畔出现了一个高挑的白衣男子,手中拿着一只银铃。 他将银铃抛给江鼎,道:“人呢?” 江鼎指了指身后,同时以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 白希圣会意,传音道:“打听出来了么?” 江鼎回答道:“此人嘴很紧,到底是老江湖,一般的刺探恐怕探不到实话。五指盟所图非小,我看抓齐王只是其中一环,后面还有更大的图谋。” 白希圣道:“既然如此,你还不抓紧了?为了刺探控制邪物的团伙秘密,你冒险救出了这孙子,如今已经不能回队伍了。倘若这番刺探无功而返,只怕别人就要把你视作邪人一伙儿,你必身败名裂。”说着,他微微一笑,道,“到时候你只好和我去修妖了。” 江鼎道:“别提你那修妖了。你如今在妖界难道不是人人喊打?去哪里都是过街老鼠,我宁可留在人界——况且也没那么悲观。”他沉吟道,“我本来也不是孤注一掷,非要这一次查个水落石出。救这沈依楼一命,取得他的信任,将来也好行事。至于这次,我会再下一剂猛药。”说着手指一动,一道金光闪过。 白希圣点头,道:“让他吃点苦头很好。这种吃里扒外,勾结邪物的货色,哪里也不收。” 过了半个时辰,运功的沈依楼突然感觉到浑身一震,气血逆行,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往后栽倒。 头晕目眩之下,他哑声叫道:“江鼎,江鼎。” 他感觉自己在大声疾呼,但声音出喉咙,只有低低的嘶叫,仿佛从牙缝里钻出来的。 这一刻,时间极其漫长,他感觉到了身体中的力量在不住的消退,整个世界都在倾斜,色彩渐渐地失去。 就在意识趋近于模糊的时候,就听有人叫道:“首座?” 这一声呼唤如同天籁之音,他运气最后一丝力气,道:“救我——”便昏了过去。 江鼎确认了沈依楼果然昏了过去,拿出丹药塞在沈依楼的口中,缓缓将灵气输送入沈依楼的身体里,助他打通经脉。 本来一个筑基期修士的伤势,不是练气期可以缓解的,但若是一个曾经的金丹期,对筑基期了若指掌的修士,那便不一样了。 倘若这伤势是他推波助澜,那就更不一样了。 虽然他的修为远不如沈依楼,无法直接击伤他,但是凭他的见识,在暗处动一点儿手脚,让沈依楼伤势发作的更厉害,还是轻而易举的。 过了许久,沈依楼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一双清澈粲然的眸子,眸中透着浓浓的关心和担忧。 沈依楼心中一动,升起了一股暖意,道:“我没事。” 江鼎露出了松缓的表情,道:“没事就好。您这伤势看来不轻啊,要回去修养才是。” 沈依楼也不知自己的伤势为何会突然发作,只道是自己治疗的药效不对,受伤太重的缘故,虽然周身剧痛,咬牙道:“不能回去,这件事关系到大计,若是回去,就前功尽弃了。” 江鼎道:“可是你的身体更要紧。身子若没了,什么大计都没了。” 沈依楼道:“可是我这一退,身体也没了。” 江鼎一惊,道:“什么叫身体没了?您的伤这么重么?” 沈依楼摇头,哑声道:“身为首座,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否则……那人会杀了我。” 江鼎道:“谁?谁敢?” 沈依楼的目光一阵恍惚,道:“那人……他要我死……总有一万种方法……”突然,他一伸手,抓住江鼎的手,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你来帮我。” 江鼎道:“我不行……” 沈依楼道:“我教你。你我合作,定然能将这件事做到。无论如何,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回去之后,我让你当九组的副组长,下一任组长。或者更高……只要你做到。我……我求你。” 江鼎盯着他,过了一阵,道:“真没办法。组长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是生是死都托付给您。不过,您真的觉得我能抓住齐王么?” 沈依楼道:“平常当然不行。但是如今……我有机会。他中了剧毒,那毒药发作的十分厉害,且越来越厉害,今日之内,他必定落得修为全无,到时候你也可以抓住他。”说着,他拿出一个玉葫芦,一把符箓,另有一把短笛。 “葫芦可以收人,符箓攻击……短笛调动妖邪。我教你怎么用。”说着,他详细的将其中关节说给江鼎。 江鼎细细听了,沉吟道:“好。我试一试。”他又笑道,“不过你也真厉害,竟能给齐王下毒。莫非是里面有内应?” 沈依楼摇头,道:“毒是那人亲自下的。他老人家手段通天,一个齐王还不在话下。” 江鼎惊道:“那人怎么……” 沈依楼截断他,道:“你要赶快。现在城关中的人身心俱疲,正是下手的好时候。一到天亮,其他的人回援,你还如何得手?我这里有几张黄阶中上品的符箓,正好助你一臂之力。是生是死全看今日。我相信你,你是九组的精英,一定能成功。” 江鼎沉默了一下,道:“好。” 沈依楼道:“你快去快回,带上齐王,我们还要赶路。” 江鼎道:“去哪里?” 沈依楼沉声道:“国境线。” 从石屋出来,江鼎神色一振,露出喜意,道:“要出国么?莫非这一次就能去他们的大本营?” 白希圣道:“那么远的事情谁知道呢?你还是先想怎么把齐王抓过来吧。刚刚妖邪弄出的动静太大。你的队伍肯定回援了,从那么多人手里抓人,可不容易啊。” 江鼎道:“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只需要一个人的配合。” 第126章 一二四 一场大战之后,众人很是疲惫。 最后胜利实属侥幸,若非那白衣人出现,众人早已不敌,而若非最后有人出面干涉,他们又能抓住敌人,大获全胜。 胜,胜得莫名其妙,不胜,还是莫名其妙。 但好在,大家还活着。 一场大战之后,敌人退走,自己生存,还能多求什么? 此时齐王因为过度使用灵气,萎靡不振,其他几人或多或少有伤在身,唯有朱然因为兄长照顾,受伤最轻,这时起身来照顾众人,奔走殷勤。 只是此地毕竟有六个人,她只是一个,自然有许多忙不及的事。便有些急躁起来,暗道:其他那几个小队哪里去了?关键时刻用不上他们不说,现在不在生死危急,怎么也不见他们回转? 心情急躁之下,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出了碉堡,在关上眺望,要看看那些人到底在哪儿。 这时天已大亮,小雪未停,天色昏黄。即使在城楼关上,事业也不好。 她登上城楼,眯起了眼睛,让眼睛适应一下外面的亮光。 城楼下遍地黑水,那都是死去的妖邪所化。不同于野兽,妖邪死去之后,尸首是留不下来的,化作污浊水流四处乱流。气味特别扑鼻。 朱然扭头不看近处,眺望天际,但见雪地与长天一色,茫茫之意,延伸至远处,举目所望,无不苍白,顿生萧瑟之感。 唯有天际之处,似有异色。 朱然扶住城墙,伸头去看天边,但见远处的雪原上,有一片鲜艳刺目的颜色。 那是——血? 朱然定了定神,仔细看去,就见一片血色湮了过来,眨眼间大半雪原染得鲜红,此情此景,犹如地狱。 “啊!”她惊叫起来,自然而然呼唤自己最信任的人,叫道:“哥哥,哥哥!” 朱杰正在内间休养,突然听到妹妹惨叫,忙跳起身来,冲了出去,就见朱然指着雪地大声尖叫,脸色苍白之极。 朱杰问道:“怎么啦?”朱然指着远处,哆哆嗦嗦,几乎说不出话。 朱杰循着她的手指看去,但见远处一片苍茫,毫无异状,皱眉道:“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时,就见朱然大叫一声:“哥哥!”扑了过去,一剑刺过。 朱然正给朱杰指路,突然见到朱杰身后一只妖邪窜了出来,一口咬掉了朱杰半个脑袋。鲜血脑浆崩流,朱杰立刻倒了下去,原地只剩下一只妖邪。她大叫一声:“哥哥!”悲愤之极,挺剑就刺。 朱杰莫名其妙,眼见妹妹双目通红,精神散乱,剑法也杂乱无章,喝道:“你疯了?”一手托住她的手腕,一手推了她一下。 哪知道一推之下,朱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落到城墙下,扑通一声,鲜血四溅。朱杰目眦欲裂,叫道:“然儿!”飞身扑下,抱着朱然的尸首嚎啕大哭。 彼时,一声更凄厉的惨叫直上云霄—— “啊!” 朱杰被这一叫惊得一愣,立刻清醒过来,头脑中那种激动的情绪立刻潮水般退散,低头一看,就见自己抱着一块石头,石头上斑斑点点,都是自己的泪痕。 幻觉! 朱杰登时明白,又惊又怒,跳上城关。就见朱然持着剑正凭空挥舞,东一刺西一刺,全然不成章法,一面刺一面哭叫道:“哥哥!” 朱杰暗道:“惭愧!”登时明白自己兄妹都中了幻术,做出许多荒唐事来,奔过去在自己妹妹灵台穴上一点,喝道:“醒来!” 朱然惊醒,脸色苍白胜雪,摇摇欲坠,朱杰扶住她,道:“快进去看看。” 朱然浑浑噩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跟在哥哥身后,进了城关。 一进城关,见关中几个人个个发癫似狂,一个不住的哭号,一个拿脑袋撞墙,还有两个扭打在一起,显然都中了幻术。朱杰运足真气,大叫道:“咄——退散!” 这一吼是他朱家的“灵空吼”的法术,对辟邪驱恶最有益处,果然几人一听之下,立刻清醒,只是精神不济,软软的倒下。 朱杰神色凝重,道:“没想到妖人还有这样的手段,险些把咱们毁了个无声无息。大家小心了,妖人可能再度来袭。” 众人已经清醒了大半,各自取出法器护身,警惕的看着四周。就在这时,朱然突然惊叫一声,道:“齐王殿下哪里去了?” 众人悚然一惊,十来只眼睛一起看向四周,果然见城关之内,没了齐王的踪影。 朱杰恍然大悟,紧接着天旋地转,几乎昏倒,强撑着扶着墙,道:“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朱然几乎哭出来,道:“快去追啊。” 几人一拥而上,挤到了门口,但见大雪茫茫,平原上并无一人,又去哪里追? 朱杰心头惨然,道:“齐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谁也别回家啦……一起死在雪原上,至少不牵连族人……” 沈依楼坐在石头小屋前,一面打坐修养,一面关注着来路。 虽然知道此时应该静心修养,以期早些康复,但他心中有事,便静不下心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向飞雪来处。 蓦地,就见雪影中,一个孑然身影穿风冒雪而来,正是自己久盼之人,他心头一热,竟不顾身子虚弱,跳了起来,喝道:“这里!” 江鼎赶来,笑道:“首座可好些了?” 沈依楼道:“你这里好了,我才能好些。”说着直视他,目露询问之意。 江鼎微笑道:“幸不辱命。” 沈依楼释然,又复坐下,道:“验验货。” 江鼎眉头略挑,从袖中取出玉葫芦来,打开瓶塞,一人从中落下,正是齐王。此时他蜷在地上,衣襟上全是鲜血,人事不省,气若游丝。 沈依楼仔细检查了齐王的状态,验明正身之后,笑道:“就是他……初升,你立一大功,这一番功成之后,我保你一步登天。”说着踹了齐王一脚,骂道,“这小子竟这么棘手,害得我……”说着咳嗽不止,显然伤势没有愈可。 江鼎不动声色道:“怎么,首座把他抓过来,就是要折辱一番再杀掉么?早知如此,我在城关上就杀了他,还省了一番手脚。” 沈依楼道:“自然不是。现在还不能杀他。”说着用玉葫芦把齐王收起,调匀了气息,道:“本来我还想,若是能压住伤势,就不必麻烦你了。你还可以回去做你的诛妖精英,又安全又体面,将来还能有用,只是如今不行啦,我这伤势一时半会儿无解,只好劳烦你继续跟我去一趟。” 江鼎笑道:“首座言重了。有立功受奖的机会,我还巴不得呢。” 沈依楼道:“是机会,也是挑战……本来我不让你参与,也是考虑到你还年轻,不必这么着急参与这等大事……不过现下顾不得了。收拾收拾,咱们启程。” 江鼎道:“好,去哪里?” 沈依楼道:“往西北去,越过国境线。” 江鼎心头一跳,道:“果然是去西阐国么?” 沈依楼摇头,道:“不是去西阐国,去北阐国。” 这个答案出乎江鼎的意料,北阐国在东西阐国的北边,也是古阐国的一部分。与东西阐国的强盛不同,北阐国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混乱。王室衰微,群雄并起,举国上下一团混乱,百姓纷纷逃难入东西阐国,而在东西阐国犯了罪的恶棍流犯则逃入北阐国避祸。到最后剩下一个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罪恶乐园。 不过那地方虽然混乱,但因为群龙无首,向来无力量扩张,更无法对东西阐国构成威胁,因此两国也忽略了这个邻居,江鼎听到北阐国,也不由暗奇。 若是那地方和妖邪发源地有关,倒也不奇怪,如此混乱的地方难免出这些邪类,但那些在野的妖人要齐王做什么?没听说过北阐国某个势力足以算计东阐国的王室啊。 沈依楼道:“咱们去北阐国,越快越好,现在已经晚了数日,要加紧赶路……不可落于人后……落了……落了咱家的威风。” 江鼎心中一动,暗道:落于人后,莫非在北阐国还有其他人要汇合?当下不动声色的问:“此去千里跋涉,您的身体坚持得了吗?” 沈依楼道:“我没事……况且也不远,过了国境线就是。”他支持着起身,道,“一路上要麻烦你……照顾我,还有他。我这里需要静养,齐王倒不用太过费心,别叫他死了就行。不要给他治伤,饭要少喂,他恢复了以精神对咱们没好处。”说着嘬指为哨,滴溜溜一吹。数只妖邪奔了过来。 江鼎神色一变,就见沈依楼取出一个木排,放在地上,又将缰绳套在妖邪身上,让八只最身强力壮的狼邪拉住木排,如雪橇一般,他自己当先坐上去,又对江鼎道:“你也上来。” 江鼎迟疑道:“直接用妖邪拉车,是不是太显眼了?这要是撞上人……” 沈依楼森然一笑,道:“只要不撞上活人便是。反正活人很容易变成死人。” 第127章 一二五 一架雪橇从原野上划过,在狼型妖邪的牵引下跑的飞快。风卷着小雪从雪橇上掠过,扑了雪橇上人满脸。 江鼎拉了拉斗篷,遮住了被风吹得生疼的脸,呼出一口白气。 已经是第三天了,带上齐王在雪原上奔驰,一路往西北而去,已经过了两天时间。 这两天时间不眠不休,都在驾车奔跑。主要是江鼎在驾驶,他毕竟完好无损。而沈依楼有时也会替他驾驶雪橇,但一般只有几个时辰,都是为了他能歇上一歇,养足了精神之后继续干苦力。 至于拉车的妖邪,倒不必考虑,一是这些妖邪入邪之后完全没了疲惫,只要不累死,一定会拼命向前,二来雪原上最多的就是浪荡的妖邪,只要看见新的妖邪,沈依楼便催动秘术召唤过来,换下疲惫的妖邪,换上生力军。 对于使用完的妖邪,江鼎是习惯于一剑砍杀,不留后患,沈依楼对此不以为意,他只是觉得这些妖邪好用而已,又不是当真有什么感情。 进入第三天之后,江鼎明显精神不济,沈依楼也只好叫他多休息,自己上了驾驶位驾驶。 江鼎表示了感谢之后,坐在了雪橇上,闭目养神——其实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虚弱,虽然有些疲惫,但还支持得下去。但他可不会勉强自己而便宜沈依楼,对方在他眼里就是勾结妖邪的败类,潜在的敌人,要随时保留实力,准备战斗。透支自己让他养精蓄锐? 开什么玩笑! 这一路上,他是尽可能不让沈依楼好过的——而且还要让沈依楼不但不察觉,还对他器重感激。 沈依楼的心情倒是很愉快,也许是跟他到底完成了任务有关。驾车的时候尽管脸色苍白,但还精神健旺,手持缰绳不住抖动,一根鞭子甩出去“啪啪”作响,有些意气风发的意思,比之平时的阴沉都强过不少。 “咦,前面有人。” 沈依楼低声说了一句,丝毫不在意。在荒原上遇到人的概率虽然不大,但也不能完全避免,这几日他也偶尔见过行人,不过都是一掠而过,毕竟妖邪奔跑起来的速度并非人所能想象,若是凡人,只能看见一群黑影一闪而没而已。 江鼎也不在意,甚至没有伸头看上一眼,这两天没遇到几个人,且因为他有意无意的干涉,沈依楼并没有大开杀戒,他也就不管了。 然而,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 原本只是远处的人影,竟然转变方向,往这边靠过来。 沈依楼握住缰绳的手一紧,微微冷笑——还真有找死的。 江鼎也察觉到了不对,伸头去看,这一看之下,呼吸为之一顿。 马蹄声响起,过来的是两骑骑士,黑衣黑甲,一个端着枪,一个提着弓。 巽风三十六骑! 不但是熟人,而且是熟人中的熟人,其中一个人就是三十六。 沈依楼不认识什么三十六骑,他只看出这是两个凡人,嘴角上挑,冷笑之意掩饰不住。 江鼎头脑飞速的旋转,低声道:“首座,您现在的身体能出手么?” 沈依楼本来想要亲自出手,但突然心中一动,道:“你来。” 说真的,他还没见过江鼎出手,也很好奇江鼎的实力,虽然对付两个凡人看不出什么,但多少能管中窥豹,何况他现在受伤,能省一分力气总是好的。 对面的两个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这边两人手中滚过一圈,还是直直的撞了进来,三十六旁边的一人喝道:“何方妖人?竟然驱使妖邪?不许动了!”一面说一面提起枪逼住群邪。 三十六在后面将弓拉满,瞄准的正是沈依楼。 沈依楼毫不在意的笑笑,也不说话,看着两个人就像看台上逗笑的小丑。 三十六脸色一变,道:“九哥小心——” 突然,沈依楼背后站起一人,穿着长长的白色斗篷,五官被斗篷遮掩着,一手前伸,手中托着一团如烛火般的火焰。 那是……什么…… 两个骑士不由自主的看向火焰,下一刻,两人同时眼睛发直,瞳孔中失去了焦距,没有了神采,只是倒影着那一团幽幽的火光。 噗通,噗通,两个骑士先后栽倒,同时倒地的还有他们的马,因为甲叶沉重,两人倒地之后砸出两个深坑,雪粉瞬间将他们埋没。 出手之后,江鼎坐了下来,道:“走吧。” 沈依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他们还没死。” 江鼎道:“醒来之后,就会忘记所有的事,没有什么区别。” 沈依楼摇了摇头,道:“我本以为这次任务之后,你就能进九组的核心,如今看来还差了些。你这般心慈手软,还真不像是九组的人。”说完他一抖缰绳,群邪再次顶风前进。 毕竟只是两个凡人,无关大局,江鼎不杀,他就给他这个面子。 等两人走了一刻钟时间,身后的两个黑甲骑缓缓爬了起来,被称为九哥的黑甲骑又惊又怒,又是疲惫,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三十六却是平静许多,他救醒了自己的马,翻身跃上,道:“九哥,赶紧回去吧。我有重要的情况上报。” “说起来,刚刚的幻术很漂亮。”沈依楼笑道,“我不知道你还擅长这个。” 江鼎笑了笑,道:“学过一些。不过主要的凡人精神力脆弱,最适合这种方法。若是用其他方法,我修为有限,真未必能速战速决,最快的解决了那些武艺精熟,全身铁甲的骑士。” 沈依楼点头道:“也是。幻术这东西不能常用,若无法术和阵法配合,容易遭到反噬。倒是对付实力差的小菜时简单有效。” 江鼎不再回答,面上也无异色,心中却是松了口气的。 沈依楼果然没有多想,或者说他大概也不可能想到,江鼎有多大胆,就在他面前弄鬼。 江鼎当然擅长幻术,在天心派时,他可以仅仅凭借几根蜡烛和几块灵石就把修为胜过自己的大师兄拖入幻象之中,而对几个凡人出手,本是信手拈来的事,只是他还是为求保险,让更精通于幻术的白希圣帮了自己一把。 沈依楼只知道巽风骑中了幻术,却不知道他们在幻术中看到了什么。 三十六看到的,就是江鼎现身,把事情的经过交代清楚,让他回去报信。这样当面交代,比暗中提示或者写纸条报讯要清楚明白的多,不必担心语焉不详。 然他若是写纸条或者做其他小动作,沈依楼反而会警惕,越是隐蔽的小动作,越容易引起怀疑。反而这样光明正大的施法,却成了盲点。就如同魔术师会把不想让观众注意到的道具公开放在最显眼处一般,越是举重若轻,越有惊人的效果。 若不出意外,他想送到的信息,很快就会送到想联系的人手里。 这时,沈依楼道:“快到了,翻过那座山!” 江鼎抬头,看见了眼前延绵不断的黑突突的山丘。 这座山叫做屋突山,本是古阐国境内一座寻常的山峰,不过到了阐国分裂时,变成了东阐国和北阐国的分界。东阐国和西阐国的国境线有一部分是在平原上,无险可守,但在北阐国的边界线上,却是一直有连绵不断的山脉分割。 北阐国本就多山,土地贫瘠,连山地常有的矿产都匮乏的可怜,当年在古阐国也是一块用作流放的不毛之地,如今分裂之后,更是封闭起来,交通禁绝,成为藏污纳垢的所在。但也正因如此,北阐国在两个相对强盛的邻居压迫下始终不倒,维持了相对独立的地位。 屋突山中野兽横行,匪患猖獗,是令人头疼的所在,东阐国也放弃了这一边的戍卫,让整个山脉现出一种三不管的状态。 也正因如此,沈依楼的雪橇可以轻易地穿越边境,进了北阐国内。 进山之后,便不宜盛雪橇,沈依楼将雪橇收起,步行前进。江鼎将最后几只妖邪杀灭,跟着进了山。 站在山口,沈依楼神色凝重,道:“如今我们到了最危险的所在,你要多听多看,少问少说。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可发问,更不可多口。” 江鼎点头,沈依楼将衣服整理好,在脸上搓了搓,受伤的苍白立刻褪去,血色上面,一如平时,低声道:“我的伤……” 江鼎立刻道:“您当然没有受伤。我是您的部下,跟着来听招呼的。” 沈依楼对江鼎的机灵十分满意,带着他一路沿着山道前行。 屋突山中本有一条小道,是专门用来穿山的,地势相对平缓,沿着道路走,能在最短的时间也就是一日之内,穿过这片山地。 但沈依楼偏偏没有走那条小道,反而带着江鼎穿山越涧,专往偏僻处走。也不知他来过几次,在荒山中如逛自家花园,似乎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江鼎却要全神贯注的记路,以免将来走不出去。 如此行走了三日,走到一处山涧边上,沈依楼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按了按,示意江鼎停下。 这时,就听一人笑道:“沈道友终于来了,叫咱们好等。” 第128章 一二六 两人循声抬头,只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山崖上,健硕的身材如一堵挡风的墙,如一只虎踞雄山的山君一般威风凛凛,唯一可惜的破相,就是头顶微秃,露出一片地中海。 江鼎目光一缩,这秃头壮汉也是个筑基法师,修为比起巅峰时的沈依楼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是个硬点子。 沈依楼神色自若,拱手道:“原来是葛道友,你来得早啊?西边来这里路途不近,你却这么早到,想必一切顺利。” 那秃头葛道友笑道:“不是我来得早,是你来得晚。事情办好了?” 沈依楼道:“人已经到手了。道友呢?” 那秃头道:“自然早就妥当,过来吧。”说着往山下一指。 原本光秃秃的山壁上,突然出现一孔山洞,洞口雾气蒙蒙,仿佛挂了个雾帘子。江鼎知道是法术制造出来的门户,可直穿山壁。 两人穿山而过,刚一通过,背后门户消散不见。江鼎眼前一亮,已经置身山谷之中。 山谷开阔,一道清溪蜿蜒流下,溪边支起一个花棚,棚中有桌椅,椅上坐着一老妪,身后站着一个青年人,浓眉大眼,相貌英伟。 江鼎心中一跳,暗道:又是筑基修士,这里竟有这么多筑基修士。 原来那老妪也是筑基修士,修为跟沈依楼在伯仲之间。倒是她身后的青年只有练气九层的修为,看样子应该是弟子或者家族晚辈。 在古阐国这片土地上,修真水平低落,金丹修士都是隐士,潜修不出,筑基修士都是坐镇一方的豪雄,散修中筑基的可不多。而在北阐国一处荒山中,竟有这些筑基修士在聚会,看来这一次行动的手笔不小。 沈依楼见了那老妪,笑道:“密道友,别来无恙。” 那老妪翻了翻眼皮,没有答话,显得甚是无礼。沈依楼也不计较,坐在她对面,多看了那青年一眼。 这时葛道友下山来,嘿了一声,道:“密道友,沈道友,你们两个约好了是不是?竟然都带了小辈来,这是把咱们这件大事当做郊游了么?” 老妪冷笑道:“老身做事,还需要你来教训?葛仲盛,你管的太宽了吧。” 葛仲盛立刻脸色一沉,虽然知道老妪就是这样的脾性,还是暗中恼怒。沈依楼却是微笑,他计划中本没有江鼎的,临时带了江鼎来,确实有些不合规矩,正好老妪犯规在前,她不解释,自己趁着她的蛮横劲儿,正好也混过去。 眼见气氛有些沉默,沈依楼打圆场道:“先验货吧?验证齐了好进去。”说完,他从玉葫芦里取出齐王,放在地上,道,“你们看如何?” 两个筑基修士立刻俯身检查,那老妪更拿出一根细针,往齐王身上刺去。江鼎目光瞄了一眼,抬起头若无其事的看向他处。正好遇到对面那英伟青年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各自友好的点点头。 谁也不知道,江鼎的手心是沁出一片冷汗的。 这时,两人抬起头,老妪从齐王身上抽出一管血液,靠在手中握着的一块黑色石头上,石头微微发光。两人同时点头,老妪道:“是罗家的嫡亲血脉不错,血统还相当纯净。” 葛仲盛道:“罗家出了人才啊。这小子若活下来,前途无量。相比之下,西阐国成家就差得远了,我是择好的来了,可也比不上这小子。”说着一抖随身带着的瓶子,掉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 江鼎心中一动,暗道:原来他们掳掠齐王,为的是他的血统,倒不是专门为了难为他。只是他倒霉,刚好赶上了。莫不是为了打开什么禁制? 修道人的法术之中,专门有些法门是需要特定血统的才能激发的,魔门之中,类似法门更多,甚至有献祭这般需要特定人的性命才能做成的邪门歪道。这些人处心积虑的选择皇室血脉,抓走齐王不说,连几岁大的童子也要抓来,看来必然是行类似的邪法了。 沈依楼笑吟吟道:“葛道友何必过谦?你抓得这个,不就是成家引以为傲的‘金童’么?听说那西阐国的皇帝老儿为了这血脉纯净的孩儿降世,专门举行大宴,可见重视。这样都能被你老兄抓来,真是好本事啊好本事。”说着啧啧连声,手指在那娃娃上捏捏,好像在菜市场选猪肉。 江鼎心中不爽,抬头不看,却见对面那青年面上不忍之色一闪而逝,心中一动。 老妪哼了一声,道:“还算利索。” 沈依楼笑吟吟道:“但要说能干,还得是密道友。东西阐国王室好端端戳在哪里,谁都能抓人,抓不住核心的,抓几个寻常人也就是了。但北阐国王室早亡,给人推翻过一次,遗子遗孙散失殆尽,哪能找得到?亏了密道友有本事,做到了现在北阐国朝廷都做不到的事,竟真的找到赵家嫡脉。要不是密道友那边找到了人,咱们这趟行程还不知道耽误到什么时候去了。” 葛仲盛冷笑道:“是啊,因为密道友辛苦寻找,咱们迟了三年多,要不是密道友能干,咱们还不要等上三十年?” 老妪如何听不出葛仲盛的讽刺之言?面上怒气一闪而逝,冷冷道:“我虽无能,也敢进夏侯家抓人,不知你葛仲盛有没有这个本事?” 葛仲盛和沈依楼同时一呆,道:“你……你竟敢进夏侯家抓人?” 江鼎在旁边听得也有些惊讶,他记得这夏侯世家,乃是现存的天榜唯一世家,也就是说,族中有元婴老祖坐镇的!只这一条,就足以看出夏侯世家的底蕴。在北阐国,得罪朝廷可以,得罪夏侯世家万万不可。若非夏侯世家无心俗世,就是把北阐国统一了也是顷刻之事。那筑基修士虽然在世俗算得上人物,在元婴法主面前,如同儿戏,更别说从法主眼皮子底下抢人了。 葛仲盛虽然和老妪不对付,也不由喃喃道:“不是……玩笑吧?” 老妪得意之色一闪而逝,道:“玩笑?你看看这是不是玩笑?”说着一伸手,甩出一人,倒在地上,也是个半大小子,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能看到修长的睫毛。 她指着这少年道:“我是寻觅数载才打听到,当年北阐国皇室覆灭,有一支正统被夏侯家收留,秘密留在手里,已经数代,虽然子孙不繁,但还流传至今,这是夏侯世家的大秘密,将来做一张底牌用的。我却要虎口夺食。筹谋数载,终于得到一人,多亏了我这个徒儿……”她指了指身后的青年,道,“我徒儿替我打听,里应外合,才侥幸得手。虽然惊险,可是毕竟瞒过了夏侯世家重重围堵,也是辛苦。” 沈依楼赞叹不已,道:“果然了得……慢着?!”他猛然反应过来,瞪着那青年,道:“这不是夏侯家的人吧?” 那青年拱手道:“晚辈夏侯呈,见过两位前辈。” 沈依楼还罢了,葛仲盛跳了起来,叫道:“开什么玩笑?密老太你疯了?这也行?你刚从夏侯家劫了人,又把夏侯家的人带到这里,你开玩笑么?还是要存心害我们?”说着退后一步,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密老太嘿嘿冷笑,并不说话。 沈依楼站起身来,道:“密道友,我是相信你的,但你也要给个说法吧?这未免……未免冒险。” 密老太眼睛一翻,道:“沈道友,我听说你出身西阐国鲁平沈家,是不是?” 沈依楼神色一变,沉下脸来。 密老太继续道:“那么那个沈家现在在哪儿呢?” 沈依楼脸色难看至极,并没回答。密老太道:“我知道你不想说,我也不想问。我只是叫你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忠于家族的,我这个徒儿,跟我关系密切,他只忠于我。”眼珠转了转,看向江鼎,道,“比起他来,我还更担心你带来的小子。我可没听说你有什么亲近家人。” 沈依楼冷冷道:“虽不是亲近家人,却是我的得力属下。密道友既然不愿意多问,那最好一并不问。”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江鼎在旁边看着,暗道:原来这人是夏侯家的叛徒。 按理说一个家族的叛徒也未必是坏人,如甄家那样的家族,有几个叛逆也不算稀奇,可是这人竟然和密老太这样的人合谋算计家里人,实在令人不齿,江鼎对那青年的印象一下子降到谷底。 应该说,这里面每个人都面目可憎,没有一个是友非敌。然而他们的实力却也不是玩笑,三个筑基修士,可不是他能对付的,江鼎不得不打点十二分精神与之周旋。 沉默了一会儿,沈依楼倒是缓了过来,神色自若,道:“我说,人都到齐了,还不走么?” 葛仲盛道:“等等,还有人来。” 沈依楼挑眉道:“什么人?半途加进来的么?我竟不知道。” 葛仲盛道:“不是半路,本来就有他。不然光凭这三个人也不够,还需要专业的……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山谷前的雾门一动,一团黄雾飘荡进来。 第129章 一二七 那团黄雾飘然而入,江鼎还道是毒雾,连忙敛住呼吸。哪知道那团雾气飘飘摇摇落下,在地面形成了一道金黄色的痕迹。 低头一看,土地上浮了一层金色粉末。光芒闪闪,竟不是假货,而是货真价值的黄金,而且是精金! 江鼎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件事,一个人。 果然只见雾门一开,一人走了进来,身上金光闪闪,耀眼生花,好像一个金人。仔细一看,金芒之中是个相貌姣好的少女,秀发如瀑,笑靥如花。 正是江鼎在黄金阁见过的主事檀湘洐。 上次见檀湘洐,她还穿得很正常,不过是个锦衣华服的富家少女,这时见面却是浑身上下珠围翠绕,更是金器压头,连身上的衣裳都是金线密织的。虽然看起来富贵,却不免俗气。好在她确实天生丽质,竟也压得住。 江鼎更注意到,这女子的修为高了不少,比起之前的寻常炼气期后期,她如今已经到了炼气期顶峰,比江鼎还强些。 一年时间,进步不小啊。 他觉得檀湘洐修为不低,其他人却不这么看,尤其那三位筑基修士,看着檀湘洐的神色便有些不对。 沈依楼城府甚深,并不开口,密老太却道:“怎么,你就是黄金阁的人?” 檀湘洐笑吟吟道:“黄金阁北阐国分部甲等主管檀湘洐,见过各位。” 葛仲盛不免恼怒,喝道:“黄金阁是什么意思?瞧我们不起么?说好的派一个修为高深的阵法师,怎么只派个炼气期的黄毛丫头?” 檀湘洐讶道:“原来你们的委托是这个意思?想必是阁中弄错了,他们还以为造诣深厚,是指的阵法师的造诣深厚呢。” 沈依楼心中一动,道:“怎么,道友在阵法上造诣匪浅?” 檀湘洐笑道:“不敢说世间罕有,在北阐国也算的首屈一指,黄金阁里也没有胜过我的。你们若是破阵,我便能胜任,若还要我黄金阁出手,那我只好回去换一个人来。” 沈依楼笑道:“道友且慢,我们需要的,就是道友这样的能人。”说着与其他两个修士对视一眼,三人都点头,道:“若是准备好了,可以启程了。” 队伍中能够做主的,当然还是那三位筑基修士。檀湘洐是外援,却修为不足,且黄金阁只是辅助,并非主力,因此也是跟在后面。江鼎和那青年就更不必说了。 离开的道路,也在山谷中,在另一边。 沈依楼在一道山壁上一推,两边高高的山崖突然让开,露出了一道狭窄的通道。这通道却不是外面那个开出来的门户,而是真正的通路,仿佛天然形成的羊肠小道一般。 江鼎吓了一跳,随即明白,这条小道不是他们开出来的,而是原本就在这里,只是被用手法隐藏了起来。现在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真正的密地。 进入狭窄的道路,江鼎在队伍的倒数第二位跟随,只觉得道路斜斜向下,似乎是奔着地底去了。他们身处的地方本是一座山,一路往下也不过是降落到地平面。然而这道路深长,看趋势走到地面上还不够,真要往地心去。 越往下走,越觉得寒凉,江鼎颇觉不适。按理说他曾在冰冻的雪原上走过多日,什么样的寒冷能让他畏惧?但这里虽不比雪原更寒冷,却比雪地更阴湿,一阵阵湿气侵入骨髓,让人从里到外的冷出来。 道路也崎岖起来,地面凹凸不平,且遗落着许多鹅卵石。江鼎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走路,以免滑倒。 走着走着,檀湘洐惊呼一声,往前摔倒。江鼎在后面趁势一扶,道:“小心点儿。” 说完这句话,就见檀湘洐转过头来,惊讶道:“是你啊。” 江鼎一怔,道:“才认出来?”他哪里知道檀湘洐是个脸盲,看人五官都是一样,唯有声音记得准,江鼎在她眼前晃悠这么久,她一点儿没反应过来,但是江鼎说出那三个字时,她就认出来了。 檀湘洐继续往下走,目光中露出犹豫不决之意,终于咬了咬牙,给江鼎传音道:“道友,最近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江鼎不意她突然发问,还是传音过来,心中暗动,传音道:“也没什么。” 檀湘洐道:“你这样的高手,总会有好东西的,卖我一点儿吧?卖我吧?卖我吧?”最后一句卖我吧,她重复了三遍,咬字很重,似乎是极为重要的强调。 江鼎越发莫名,但眉头却皱了起来,传音道:“我虽然有好东西,现在没带着。” 檀湘洐道:“没关系,我们可以先约定好交易,出去就能进行。我可以先预定。” 江鼎哦了一声,道:“那么你呢?你带着钱呢么?能够付定金么?” 檀湘洐道:“我没带钱,但可以用别的东西抵。” 江鼎道:“什么?” 檀湘洐倒背过手,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三指竖起,比了个手势,道:“一会儿我做这个手势,你立刻靠近我,就知道我要给你什么了。” 江鼎心中一凛,道:“多谢指教。” 檀湘洐道:“不必道谢,交易而已。出去之后要兑现承诺啊。”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虽然相交一言,但已经心领神会,有了默契,也无需多说。江鼎默默跟在后面,盘算着自己手中的牌。 还是不行,对方不揭开谜底,他谈不上任何把握。 走了一阵,耳边穿了潺潺水声。江鼎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 山涧本是最清澈的,山溪或有味道,也是水的味道,或许有些水打湿灰尘的土味,但更多的是清新。但江鼎却觉得,脚下的水闻起来不妙,虽然还很清淡,已经有些刺鼻。 随着水声的出现,沈依楼几人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下冲去。江鼎他们跟在后面,有些追之不及。 又行一阵,眼前果然出现了一道溪水。从山石下流过。水流比之一般的溪水浑浊了不少,呈现淡淡的黄色,好像混入了不少泥沙。 同时,那股刺鼻的味道已经清晰可辨,甚至有些恶臭,江鼎忍不住掩口,露出厌恶之色。 但其他人并没有他这么反感,几个筑基修士甚至露出喜色。密老太叫道:“就是这里。”说罢伸出手去,好像要去捞起水来闻一闻。 葛仲盛和沈依楼同时皱眉头,但谁也没说话,密老太的徒儿上前一步,叫道:“师父,别冲动。” 密老太手指一停,离着水流还差三分,森然回头道:“葛道友,沈道友,你们两个都希望我倒霉是不是?” 沈依楼笑道:“道友实在多心,我怎么会希望……” 话说到一半,突然,一道黑影从水面上一跃而起,狠狠地咬在密老太手上,密老太大叫一声,倒退几步,贴在山壁上。 这时众人都看得清楚,密老太手指被一条鱼咬住。那鱼不过手掌长短,看样子是寻常鲤鱼,但浑身黑气蒸腾,眼珠也呈现诡异的红色, 妖邪! 古阐国地面上,没有不认得妖邪的修士,然而众人却没想到,鱼也有妖邪,这是谁都没见过的。且一条鲤鱼被邪化之后,居然敢咬人,这也是怪了。 密老太惊怒交集,真气一动,手指尖一道雷光闪烁,那妖邪鱼被生生的烤成焦炭,落在地上。她徒儿夏侯呈立刻上前,递过伤药。 这时密老太的手指依旧被黑气缠绕,显然是邪气侵体的缘故。妖邪都有剧毒,被咬中立刻拔毒,不然有邪化的危险。密老太自也深知,忙服下伤药,又用灵符拔毒。 密老太感觉到手指清凉,缓缓松了一口气,瞪视另外两人。她本来就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更喜欢迁怒,刚刚伤了她的虽然是妖邪,可她怒到了另外两人身上,只道他们存心看自己笑话,居心叵测。 沈依楼道:“看来此地果然危险,大家都要小心了。” 密老太哑声道:“你这话……”突然感到手中一麻,麻木之感沿着手臂蔓延了上来,不由脸色大变,低头一看,果然见手指的黑气不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往上延伸,不由大叫:“药,快给我药。” 夏侯呈上前一步,拿出各种丹药,密老太不由分说往嘴里塞去,各种珍贵药材一股脑吞了,她多年积蓄都带在身上,这回为了任务更准备了许多珍稀灵药,这时也顾不得了,流水价送了下去。 然而吃了许多药材,又用各种药材灵符外敷,黑气虽然被延缓了一些,却没有降下的趋势,反而缓慢却坚定地上升着,不一会儿就漫过了手肘。 密老太神色一片惨然,但也有了决断,当下取出刀来,就着胳膊往下一挥,半截胳膊登时落地。 落下的半截胳膊开始还冒着红血,坠地之后立刻冒出黑血,显然再晚上一刻,需要切下来的就不止这一截了。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到密老太粗重的喘息声。她是筑基修士,身体还算强横,就算是截肢也不至于昏倒或者丧失战斗力,但这半截胳膊,除非到了金丹期重塑肉身,不然是补不回来的。 而进入金丹期的希望,又有多少? 出师不利,连其他两个筑基修士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感觉沉重。过了一会儿,沈依楼叹道:“还未入内便如此凶险,不愧是——邪灵之门。” 第130章 一二八 听到邪灵之门四个字,江鼎脸色一变,一股寒意和怒意冲上心头。 寒意,是因为他知道邪灵的强大,万年之前的邪灵险些毁灭人间,至今还留下许多后遗症。光听名字就知道邪灵之门是一处险地。 怒意,则是洞悉了沈依楼他们的险恶用心——勾结妖邪不够,还要进一步勾结邪灵,真要自外于人世间么? 好大的野心,好大的胆子! 江鼎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这么干,且别说非我族类,只问勾结邪灵,有什么好处?莫不是邪灵许诺了什么?然而邪灵一物,不仅凶残,而且狡猾,只怕到时候做了邪灵的走狗,还没有好下场。 只是现在他不能问,沈依楼叫他少问,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疑问,显然另外两个人也不会,他们只会怀疑江鼎的身份。因此江鼎有千般怒火,也只能强行压住。 知道这里是邪灵之门,他跟随而来的目的,已经初步达成。他可以选择发难,也可以选择溜走。 只是对方实力还很强,三个筑基修士本就出乎他的意外,沈依楼就算半残,密老太也残废一半,但还有个葛仲盛完好无缺,发难的话,纵然他有底牌,也是危险。 而溜走……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只凭邪灵之门四个字,他觉得还是讯息太少,要进一步查探,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才是。且若对方以邪灵之门做出什么恶事,纵然他身处劣势,也要尝试阻止。 因为密老太受伤,众人等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密老太缓缓起身。葛仲盛道:“你还行么?” 密老太眼睛一瞪,哑声道:“什么行不行的?你看不起我么?” 葛仲盛嘀咕了一句:“好心当作驴肝肺。”沈依楼却道:“密道友,这可不是逞强的时候,刚刚见到冥河尾流便如此,里面或许还有更大的危险。你受伤不轻,不如……” 密老太道:“没有我,就凭你们两个,你们能打开邪灵之门,揭开邪灵之印?” 葛仲盛道:“就怕如今你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不如把那东西给我……” 话音未落,密老太喝道:“做梦!” 场面一时僵住,过了一会儿,密老太指着檀湘洐、江鼎几个,道:“老太我是筑基修士,断了一只手,难道还比不上这些娃娃?这些娃娃能进去,我自然更能进去。到时候真有不济的时候……还有我这徒儿帮我。”说着指了指夏侯呈。 沈依楼叹了口气,道:“如此,你小心。”他又转头看向其他人,尤其是几个年轻人,道:“你们也小心。看见了么?这才一道河水,就有这些危险,这河水下面还不知道藏着多少怪鱼。再进洞穴,恐怕又要遭遇更多危险。如今我们自顾不暇,未必看顾得来,你们好自为之。” 几人来到河边,就见浑浊的水流中有不少黑影,想必就是妖邪鱼类,从黑影看来,刚刚咬住密老太的邪鱼绝对是小个儿,若是叫那些大个儿的咬住,恐怕就不是半个胳膊那么简单了。 江鼎到得水流边,只觉得隐隐浮动的妖邪恶臭熏人脑仁,心知这河里的邪气恐怕比一场雪泄露出来的还多,不然不会催生那般厉害的邪鱼。掩住鼻子往上下游看去,就见下游溪流流入山涧之中,不知去处,而上游却是从山壁一个半地下的溶洞中流出来的。 不用说,那溶洞就是邪气水流的发源地,也是邪灵之门的所在。 若想进去,没有其他路途,只能溯流而上。 既然如此,那就需要…… 沈依楼取出一艘巴掌大的纸船,捧在手里,道:“我准备这个,只是不知道流水这般凶险,不知道能不能用。”说着将纸船扔进水里。 纸船入水,立刻膨胀起来,眨眼间变得有寻常乌篷船大小,船身上笼罩一层淡淡的光芒,带了几分圣洁。 刚刚长大,水流中立刻涌出许多黑色鱼虾,一窝蜂一样往船身上咬去。葛仲盛要动手清除,沈依楼忙阻止道:“先看看攻击力如何。” 那鱼虾冲着小船一阵撕咬,被白光挡在外面,船身岿然不动。然而仔细看时,却能看到白光些微的薄了一些,显然有所损耗。 沈依楼点点头,道:“比我想象的还好些。看来能扛得住。为了保险,我们再出手释放一个防御法术如何?” 说完,他一伸手,已经放了一个黑色的防护墙,挡住了东边的邪鱼。 葛仲盛给小船西面加了一面防御,密老太强撑着放出了北面的防御。现在小船三面受到保护,只剩下正面还受到攻击。 密老太道:“正面如何?” 沈依楼道:“正面也是我来吧。不过你们要给我一些补偿。也不多,就是一张金甲灵符的价钱。” 密老太和葛仲盛也无异议,各给了三个灵石,这也是金甲符的市价了。沈依楼也不多言,一个厚实的金甲符放了出来。因为小船要溯流而上,与水流和顺流而下的邪鱼正面碰撞,因此这个法术墙放的极为厚重,胜过真正的金甲灵符。 旁人还罢了,只道他是确保万无一失,江鼎却是一呆。 只有他知道,沈依楼可是有伤在身的。这几日虽然在全力修养,但一来齐王的法术并非等闲,二来江鼎也在身边暗算,他根本没恢复过来,运用法术尤其是筑基期法术很是吃力。 然而看他若无其事的放出两面防御墙,还是高等的,莫非他伤势好了? 若是真的,那无疑是个噩耗,对付沈依楼变得更困难不说,更怕他对自己有了防备,到时候计划完不成,还有重大危险。 但事已至此,江鼎也无法确认,沈依楼已经招呼所有人上船。 筑基修士坐在船头,练气修士坐在船尾。江鼎就坐在船的中后部,对面坐的是檀湘洐,后面坐的是沈依楼。 小船逆流而上,行进速度并不慢。不一会儿就进了岩洞。一进洞中,眼前一黑,视野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而空气中弥漫的潮气中,那股淡淡的恶臭味再也掩饰不住。 江鼎就要抬手掩鼻,突然手指一热,被人抓住? 什么人? 这种黑暗环境中,人的感觉异常敏锐,也处在极端紧张的情况下,江鼎几乎立刻汗毛倒竖,就要甩出一个法术去。 “别紧张,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传音。 江鼎一怔,询问道:“沈首座?” 居然是沈依楼,他在干什么? 沈依楼传音道:“我现在有点疲劳,你快给我一点儿真气。” 江鼎一怔,不由好笑,这才知道沈依楼在强装,刚刚那两个防御墙,费了他不少灵气。 当然沈依楼之所以强撑,不是给江鼎看的,只能是给两个筑基修士看的。倒不是那两人看出什么破绽,不过是沈依楼防患于未然,先显示出强大的力量,让两人有个先入为主,到后面若是露出破绽,也不易被察觉。 江鼎知道了沈依楼的底细,缓和了不少,却也不能完全相信——万一的万一,是他做戏给自己看,骗自己放松警惕呢?虽然知道可能性不大,不过人心险恶,防着总是不错的。 不过要让自己给他输入灵气,那倒是正中下怀。 这是沈依楼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旁人。 江鼎道:“首座,我的灵气有些不同,不知道是否……” 沈依楼道:“自然,你只管度过来,我自会炼化。” 修士的灵气大多有不同的属性,一种功法练出来的是一种属性,不能直接融合,需要再行炼化,只是这个过程却是不容易。筑基修士要炼化其他筑基修士的灵气,实在得不偿失,炼化练气修士的灵气要简单一些。 然而练气修士的力量和筑基修士又是两个世界,吸收练气修士的灵气,功用并不大,还不如吃一枚丹药,一般是没有筑基修士做这等事。 沈依楼想必是饥不择食,又或者要把丹药留到最后使用,先受用江鼎这免费的苦力。 江鼎暗笑,他不过是让沈依楼放下戒备罢了,就知道他不把自己炼气期的灵气放在心上,便将自己的玄气度了一丝过去。 沈依楼只觉得身子一冷,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心里竟有些发毛。江鼎的灵气,蕴含着一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意,连他也有些吃不消。 这是什么,寒冰性的灵气么?还是剑的锐气? 都不是。 沈依楼比较了几种想象的气息,发现都有不同,有些拿捏不住,便先阻止江鼎道:“先停下。”然后坐下盘膝打坐,度化灵气。 这灵气虽然寒冷,但他筑基期的修为也不弱,过了一会儿,寒意已经被压了下去,只剩下灵气汇入他的经脉之中。他惊喜的发现,这股灵气十分雄浑,远比他想象的效果好,竟将他一个法术的亏损补了三成。 “再多来点儿。”沈依楼立刻道。 江鼎笑了笑,又度了一丝过去,发觉沈依楼又打了个寒战之后,静心炼化,不过片刻,再次精神奕奕。 这就炼化了? 江鼎继续度了一丝,心中却十分愉快——他所送出玄气,是不会被炼化的。其中的寒意,更是只是被压下,从未被炼化,留在沈依楼体内,只等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因为那是“恐”。 第131章 一二九 江鼎的体内,本来没有未及炼化,包含杂质的玄气。不过刚刚吸取了一些,就在密老太被邪鱼咬住,不得不斩臂自保时,几人心中都发寒,渗出了充满惊恐的玄气。 苍蝇虽小也是肉,江鼎习惯了随时随地修炼玄气,顺手就把这些玄气吸过来,未及炼化,便全奉送给沈依楼了。 希望他好胃口。 正一心谋算沈依楼,耳边竟有另一个传音过来。 “道友,你认得这夏侯呈么?”这是檀湘洐在说话。 底层修士在高层次修为的修士面前贸然传音很危险,因为很容易被感应到。不过练气和筑基虽然有差距,却不在此列。因为他们都算低层次修士,筑基期紫府不开,神念不过尔尔,纵然相隔尺寸,也休想截听其他人的传音。 江鼎没想到檀湘洐会问起这个,道:“不认得,怎么?” 檀湘洐道:“我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 江鼎略一沉吟,道:“是因为刚才那件事么?我不知道他的意思。” 檀湘洐道:“我也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你是哪一边的?不过你我以前有交情,纵然不知道,也可以做交易。他却是外人,倘若不确认一下,我可没法带着他。何况我本来能力有限。” 江鼎道:“一会儿你去探问一下也好。” 檀湘洐点头,正要再说,一抬头,突然“啊哟”一声。 众人一起抬头,就见岩洞的上方,趴着一只恶鬼,丑陋的大脑袋上,两眼通红,仿若血光,两只獠牙向前突起,仿佛在狞笑,又似在择人而噬。 江鼎心中一寒,身子往后坐了坐,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雕塑,就用岩洞中的石头雕成,灰扑扑的趴在一根倒悬的石钟乳上。只是雕的活灵活现,尤其是一双眼睛,不知镶嵌了什么宝石,红的触目惊心,在如此静谧幽闭的空间内,其可怖可惊放大了千百倍。 就听沈依楼一声惨叫,双手抱头,伏了下去,颤声叫道:“滚开,滚开!” 众人一怔,刚刚骤见鬼怪,大家都是害怕的,但毕竟他们还是修士,定力更深,胆气更壮,最多脸上变色,除了檀湘洐没人叫出声来。沈依楼是筑基修士,平素城府那么深,怎的给吓成这样? 江鼎自然知道是玄气中的惊恐情绪压不住了,那些负面情绪在他没得无情篇时尚且大受影响,何况沈依楼这没练过太玄经的人?当下伸手过去,道:“首座,请放宽心。” 沈依楼本来就拉着江鼎的手,这时更是死死地捏住,捏的骨节发白,江鼎感觉到他的手冰凉黏湿,显然是出了不少冷汗,心中冷笑,却温言道:“没有事的。” 葛仲盛和密老太鄙夷的看了一眼沈依楼,心中皆暗道:此人平时人五人六,却是胆小如鼠之辈。葛仲盛更想:沈依楼抓着那小白脸的手做什么?莫非他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这姓沈的吃得还挺全乎。 小船继续前行,越往前走,石壁上雕的鬼物越多,且形态各异,有的更顺着垂下的粗大钟乳石悬在空中,不必抬头就能看见。众人低头避让钟乳石时,便觉得无数恶鬼攀在头顶,随时都能落在自己身上。后来无人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看到无数双红通通的眼睛盯着自己,满天都是血滴。 沈依楼也没在惊叫,只是抖得越来越厉害,身子缩在船里,蜷成一团,若有不认识的人在这里,焉能想得到这是一位杀人如麻,狠辣果决到极点的黑九组首座? 这就是玄气情绪的厉害处。玄气中所含的恐惧只是一点,却如火种一般点燃了沈依楼心中的惊恐,配合如此阴森的环境,立成燎原之势。把一个沈依楼吓成这个样子。 而情绪又是可以传染的,因为他如此惊恐,感染的一船人都心寒了几分,连火气最壮,修为最高的葛仲盛也心里发毛。 蓦地,葛仲盛站起身来,用手指天,叫道:“格老子的,一群泥胎石鬼,得意什么?老子将你统统砸了,你能奈我何?”作势欲打,密老太连忙拦住。 他自然是不会真打,不过也指天骂地,叫嚣了一阵。洞中寂然,只听到他一个人雄浑的嗓音回响不止。 末了,葛仲盛大笑道:“你们看看,有什么可怕?我威势之下,这几个小鬼哪一个敢应声?” 话音未落,有了动静。 “呜——”一声凄厉的啸声,从深处传来,同时抵达的,还有一阵彻骨寒风。 葛仲盛脸色僵住,叫了一声:“啊也!”一摇晃间,险些坠落河中,亏了密老太揪住他,才免了这一厄。 这下葛仲盛也失了锐气,跌坐在船舱之中。 “呜——呜——” 利啸声一重接着一重,重重不断,如孤舟嫠妇,凄厉难言。众人坐在一片黑暗的船舱之中,头顶着漫天血色鬼怪,心中栗栗,难以自持。 江鼎转头看向洞窟深处,啸声无疑是从哪里传来。水流尽头,必有难言的恐怖。但小船还是不可逆转的飘向哪里,自投地狱之门。 定了定神,江鼎心存疑惑——到底洞里有什么,这些人一定要去?他们三个人任何一人,都可以让小舟转向。但即使密老太身残一臂,沈依楼惶惶难安,却都不肯转向,还要去那洞窟深处。 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们。 过了一阵,洞口骤然收窄,本来还算宽敞的河道,竟只有一船的宽窄,小舟稍不留意,就会撞在岸上。葛仲盛坐在船头驾驶,双目紧皱。 前方出现了又一重洞口,与外面天然的洞口不同,这一洞口分明是雕琢过的。 一张巨大的鬼脸横在前方,大张着口,洞窟就在它口中。小船所向,分明是往它嘴里去。葛仲盛等人看到那鬼脸,露出复杂之色,惊恐者有之,战栗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可压抑的……兴奋?! 临到洞口,小船停了一下。 江鼎还道是有人操纵停船,但随即发现船身微斜,定睛一看,却是洞口有一门槛,小船正卡在门槛上,不能前进。 啸声还未停止,江鼎却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意念,在扫过来,一瞬间仿佛被看穿。同时—— “啊!”沈依楼再次惊叫起来,身子往后缩了缩。这回他慌不择路,缩到了檀湘洐身边。檀湘洐本也害怕,不意黑暗中一个冰凉的手碰到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惨叫发出,刺人耳膜。 密老太喝道:“都给我闭嘴。”狠狠地击在船上面。她只觉得满心暴戾,这一次出来,不但受了伤残,还有这许多拖后腿的,实在令人烦躁。不知怎的,一股邪火冒上来,她压了又压,勉强弹压住。 江鼎心中惊栗之后,却是一怔。他只觉得刚刚那股意念虽然恐怖,却与一般的神识大不相同。一般的神识冷漠寂静,如平静的湖水,刚刚那股意念却包含了各种负面情绪,在人心头一扫,就能引动人心底最深的情绪。 只要是情绪,就跟玄气有关……是吧? 莫非刚刚那股意念,可以用来吸收玄气么? 江鼎心中暗动,可是那股意念已经过去,他刚刚不曾截留,这个想法也无从验证。不过只要还在此地,总有机会尝试。 如此,这一趟除了歼灭妖邪之外,或许还有意外收获。 这时,小船已经被卡在门槛上很久了。两旁传来咯嗤咔嗤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啮咬船身。 葛仲盛道:“两位,快拿出东西来啊。” 密老太用独手从袖中掏出一枚黑黢黢的令牌,而沈依楼也颤巍巍的抬起头,也掏出一枚。 三枚令牌合在一起,葛仲盛双手捧起,捧向空中。 空中空无一人,只有头顶鬼脸的两只眼睛,如活的一般俯视这条小船。葛仲盛却大声叫道:“朱天界属下天魔牧役行走,带祭品求见天使。” 江鼎心中一震,这葛仲盛说的话,他最多能听懂几个字,但却已经大致有了个印象。 牧役行走?天使? 这就是这伙妖人的自称么? 洞里就是那什么天使,是他们要去见的人? 是人,还是…… 江鼎正在思考,突然,那股强大的意念又到了,从上头扫过江鼎的身躯。 好机会! 抛开杂念,江鼎立刻全神贯注的运转《太玄经》,把侵入的意念当做玄气,引入体内。 只是这意念来得快,去得快,江鼎虽然动作快捷,也只从灌顶一般的意念中收取了一丝。 这一丝,却磅礴的不可思议。 江鼎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力量,且以太玄经的方式化入经脉,不禁又惊又喜——这意念果然可以修炼! 然而还没等他欢喜,意念中的恐惧、悲伤、惶然种种情绪一下子爆发了。 负面情绪如洪水决堤一般倒灌入江鼎心田,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情绪反噬都要恐怖,太上无情篇差点抵御不住。江鼎立刻陷入了情绪交杂的状况下,一面死守灵台,不让负面情绪侵入神魂,一面用太上无情篇飞快的焚烧着这些情绪。 他不由暗自苦笑,刚刚用情绪暗算了沈依楼,这回便轮到自己。 不管他如何陷入危机,在意念扫过之后,葛仲盛手中令牌放出一道黑光,只听咯的一声轻响,洞口门槛沉下,小船立刻冲向前方。 第132章 一三零 一进洞穴,更加阴冷,邪气蒸腾出一片黑烟,本来光线不好的洞窟更加沉暗。 檀湘洐暗自骂道:我真是吃多了才揽下这场事端,好好的当主事,在黄金阁打拼不也前途无量么?为什么要为了……来这里? 想着,她忍不住去抓唯一认识的人,也就是江鼎的手,一抓之下,便觉得冰冷生硬,好似抓到一块冰一般。她脊背一冷,传音道:“江道友,你怎么样了?” 然而江鼎并没有回答。檀湘洐情急,却也没有办法,此地除了江鼎都是外人,她不能像旁人求助,只急的落下汗来。 进了洞口之后,河水越来越浅,似乎有到头的趋势。只听得咕嘟嘟的声音冒出响起,似乎有一道泉水涌出。 突然,小船一停,正面撞在岸上,看来已经到了尽头。 这时光线极暗,修士虽然夜视能力强些,也只能勉强看到前面矗立着一个高台。 檀湘洐颤声道:“为……为什么不点起灯火。” 密老太哑声道:“此地不能见火光。徒儿,拿出来。” 只见光芒一亮,一团青光从几人身后亮起。 檀湘洐回头,就见夏侯呈捧着一块晶石,散发着蒙蒙青光。虽然是冷色光线,笼罩范围又不大,但有这么一团光线在,立刻驱散了不少恐惧。 夏侯呈捧着光芒从船尾走到船头,往前照亮。光芒下,檀湘洐看见了江鼎的样子,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似乎不大好——但那青白也许是灯光照的,她自己脸上也发青。 移开目光,她看向前面。 就见小船尽头有一平台,离水面高约三尺。石台下面雕刻着两头小鬼,仿佛是鬼怪在抬着那张台子。 台子对面有一个水池,水池里的水昏黄无比,咕嘟嘟冒泡,似乎水下有泉眼。石台上空无一物,只在三个角落各有一盏没有点亮的青铜灯。 夏侯呈就要上台,密老太忙喝止,道:“且慢,先不要上去。先等等。” 夏侯呈一顿,就听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似是一个多少年没有动过的石磨在重新转动,几条锁链缓缓垂下。锁链垂到地上三尺,停止了下行。青蒙蒙的光晕下,便见铁链上斑斑点点,都是污浊痕迹,似乎是锈迹,又似乎是血迹。 数道目光在台上交汇,众人都不说话,再等下一步的动作。 然而等了良久,除了铁链垂下之外,并没有其他动作。洞窟中只有泉水冒出的“咕嘟嘟,咕嘟嘟”的声音。 檀湘洐咽了口吐沫,道:“这是什么?不是说邪灵之门吗?门在哪里?” 密老太道:“呼唤邪灵之门的关键应该是沈道友负责吧?沈道友……沈道友?” 就见沈依楼缩在角落里,脸色铁青,抖动不止,完全没听到密老太说什么。葛仲盛大怒,上前给他一拳,道:“不成样的东西,再这样就把你摁水里。” 沈依楼往后跌倒,抖动停止,却没了动作。密老太皱眉道:“你把他怎么样了?他若死了该如何是好?” 葛仲盛也有些发毛,但随即便冷笑道:“这家伙肯定把关键带在身上,我搜一搜便知道了。”说着伸手去抓沈依楼的衣襟。 就在他手指碰到沈依楼衣襟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狠狠地捏住他的手,沈依楼的声音冷冷道:“滚开。” 就见沈依楼翻身坐起,双目清明,已经脱去了恐惧,直盯着葛仲盛。葛仲盛被他看的发毛,顺势抽开手,道:“醒过来就好,别耽误事。” 沈依楼翻身站起,道:“已经到了这里了?把祭品拿出来吧。” 密老太和葛仲盛各自放出抓来的人,沈依楼也取出玉葫芦,把齐王放了出来,三人并排搁在船上。这时江鼎坐在船上,正好妨碍放置这三人,葛仲盛喝道:“那小子,滚一边儿去。” 江鼎不答,脸色青白,行动梦游,沈依楼皱了皱眉头,将他提起来放在一边,道:“这是怎么了?” 葛仲盛冷笑道:“不愧是沈道友的手下,你们上行下效,一般的胆气。” 沈依楼不悦,对檀湘洐道:“道友,按照约定,你要布置六魂接引阵。这是阵心,请你用此布阵。”说罢递过去一个拳头大小红黑相间的石头。 檀湘洐接过石头,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先取出一块玉璧挂在身上,玉璧中透出柔和的光芒,她明显被光芒所庇佑,脸上残余的恐惧之色渐渐消退。 紧接着,她一挥手,六面阵旗飞出,还有大堆的炼阵材料,在她的气流指挥下,渐渐凝结成阵。 沈依楼趁她布阵,道:“这三个祭品先要取出三滴精血,等接引阵布成,点燃魂灯,就可以打开邪灵之门,召唤修罗天使。” 葛仲盛兴奋道:“天使出来,就可以许愿了么?” 沈依楼道:“那便可以了。先许咱们个人的小愿,再献上祭品,许下主上交代下来的大愿。你们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换取。这等机会千载难逢,可不要错过了。” 葛仲盛道:“还用你说。那个——”他扫了一眼专心布阵的檀湘洐,道,“那丫头见了冥河与邪灵之门,要怎么处置?” 密老太冷笑道:“还用说么?” 沈依楼皱眉道:“她姓檀,这就麻烦了。黄金阁檀家并非寻常家族,轻易招惹不得。” 密老太道:“那有什么?我联系黄金阁的时候,说的就是血价。黄金阁有规矩,言明有危险在先,出价又高上十倍的,就已经默认买了阁中人性命。从此之后,阁中人死活下落,黄金阁一概不管。这丫头若真是黄金阁的重要人物,不可能出这种任务。既然出了,黄金阁已经许她任我们处置。” 沈依楼点头道:“这就好。一会儿交易的时候,连她一起祭了。她虽不比皇室有特殊血脉,但也是童女之身,想必能换些好东西。” 另外两人神色一喜,各自点头,已经将檀湘洐的命运定了下来。 檀湘洐浑然不知,兀自埋头布置阵法。这个阵法十分繁复,她布置起来很是吃力,不一会儿额上落下汗来,只得吃丹药补充体力。 另外三人则分别从齐王等三人身上取出鲜血,豆大的血珠浮在空中,各自用真气护住,便如三团漂浮的夜明珠。 过了一会儿,檀湘洐叫道:“好了!”打下一把阵旗,平台上登时起风,阵法运转起来。 沈依楼三人同时出手,三点血光同时飞出,落入青铜灯中。 呼—— 三盏灯火同时亮起,灯光如豆,一窜一窜,平台上被摇曳的灯光映照的灯影斑驳,诡异非常。夏侯呈惊叫了一声,原来他手中的青光石骤然熄灭,那三盏青铜灯变成了洞窟中的唯一光源。 “呜——嘎啦——” 刚刚止歇的凄厉啸声再次响起,推动磨盘的声音也掺杂其中。另有鬼哭声,妖叫声,水流声,泉涌声响成一片。众人都觉得耳边声音嘈杂混乱,最后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声。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看到光影交织出,显现出一扇大门,大门虚幻,随着光影的变幻在空中抖动,似乎随时都会散去,场景让人想起了海市蜃楼。 啪——大门洞开,三盏铜灯一起熄灭,但门中另有光源,顺着大门射出一道光柱,贯通整个洞窟。 在虚幻的光芒照耀下,一个玄衣青年从门中缓缓而出。 众人一愣,沈依楼等人都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么人,但他们想象中,那修罗天使应当形貌丑陋,至不济也是奇形怪状,没想到是个丰神俊朗,身姿挺拔的青年。 莫非弄错了? 那青年矗立空中,青铜大门在他身后缓缓漂浮,一双点漆般的瞳仁幽幽转动,盯着底下的几人,道:“谁在召唤本座?” 一片寂静之中,沈依楼往前一步,躬身道:“朱天座下行走牧人见过修罗天使。我们恭请天使降临,是……” 那青年道:“你要什么?” 沈依楼被打断之后,就是一怔,紧接着堆笑道:“我们有小愿望请求天使。” 那青年面无表情,道:“交换的规则,你可知道?” 沈依楼道:“我知道。等价交换,我等献上祭品,上使给我等恩赐。我们已经把祭品准备好了。” 那青年道:“这扇门只能开启盏茶时间——”说着他伸手一指,空中光华扭曲,形成了一个沙漏,里面光点一样的细沙簌簌漏下,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尔等抓紧了。” 沈依楼难掩兴奋之色,道:“两位道友,抓紧。” 密老太和葛仲盛同时上前,互相瞪视一眼,沈依楼道:“葛道友,密道友年纪大啦,你让让她有什么要紧?” 葛仲盛哼了一声,沈依楼道:“道友接下来便上,我最后。”葛仲盛这才勉强停步。 密老太取出一个幡儿来,道:“这是万魂幡,我收集了万道魂魄,请天使为我续命,再助我肢体再生。” 那青年一招手,将万魂幡收来,手指一捋,道:“不过凡人魂魄而已。肢体可全,寿命最多二十载。” 密老太神色一黯,道:“好。” 那青年一伸手,一道黑光正中密老太额头,紧接着爆开一团黑雾,将她身体包裹起来。 黑雾中,但见老太的左手生长出一段骨头,骨头上渐渐不满血肉,不过片刻之间,一个新的胳膊已经生长成。 檀湘洐看的咋舌不已,拉住江鼎道:“看见了么?有多么神异!”想起江鼎有了问题,忙再看江鼎,不由吃了一惊,再仔细看时,不可思议道:“道友你……你怎么哭了?” 第133章 一三一 江鼎神色木然,原本青白的脸色没有恢复,只是眼中蒙了层氤氲的水汽。 若是檀湘洐没看错,那是泪光。 檀湘洐吓了一跳,此地恐怖诡异,她也难免心惊肉跳,但绝不至于因此哭泣,怎的江鼎一个男人倒哭了?莫非他心志软弱到妇人也不如的地步。 但江鼎的泪光之中,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带着十分的震惊,十二分的追忆更有千万分的痛心。那种痛苦痛彻心肺,似乎从魂魄中透出,深入骨髓,檀湘洐看了,心中有所触动,只觉得十分压抑,险些也要跟着坠泪。 不过,她毕竟理智多些,深知此时处于险境,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何况还不知为什么而伤悲,要先为自身计。 虽然没听见沈依楼几人的对话,但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她岂有不知? 这一趟黄金阁派人出来,本就是有去无回。 像这样的任务,黄金阁虽然不常出,但也接过,一般都是派一些老迈且家中需要照顾的低级别人员,如果回不来,阁中自有大笔的安家费。从来没有檀家的儿女亲自赴约的。 而檀湘洐是主动要来的。黄金阁长老们都诧异非常,毕竟檀湘洐刚刚做成一笔大生意,被长老们看好,有远大的前途,何必如此?但檀湘洐坚持如此,且言明生死自负,甚至愿意主动承担其中花费,才让长老们松了口。 檀湘洐自然有她的理由,这个理由连黄金阁都没人知道。但有一节——她不想死。 所以她做完了事情之后,当然要先考虑退路。 纤细的手指,捏住了玉璧,檀湘洐看了一眼江鼎,心道:你赶紧好些吧,我说过可以带你走,可你要是这么莫名其妙的失了魂,我可照顾不了你,该走的时候就要走。 这时,密老太已经从黑气中脱出,四肢完好,身体康健。连脸上的皱纹都消去了不少,看样子年轻了二十岁,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惊喜之余,不免大笑,笑声又尖又利,刺耳之极,可确实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沈依楼和葛仲盛看着她,都有些艳羡神色。沈依楼甚至露出一丝犹豫,但想了一想,还是摇了摇头,似乎颇为遗憾。 葛仲盛迫不及待的踏前一步,掏出一个珠子,道:“这是炼化过的万血丸。我采集万人的心头血炼化,请上使验看。我想要修为。” 那玄衣青年取过万血丸,道:“还是凡人血,你等莫非只有这点本事?” 葛仲盛神色一变,道:“有修士心血,上使仔细……” 那玄衣青年淡淡道:“你要指教我么?” 葛仲盛忙道:“不敢,不敢……” 那玄衣青年道:“凭你这点心血,我只能给你十年修为,以你的资质,未必再能勘破一重境界。还有另一个选择,我做主赐你一部修罗天秘法,比你现在修习的下乘功法胜过百倍,你自回去修炼,潜心修炼二十载,筑基后期只是寻常。再进一步也指日可待。你选哪一个?” 葛仲盛脸色变幻,咬牙道:“我选秘法。” 玄衣青年一伸手,一道光芒冲入葛仲盛脑海,葛仲盛大叫一声,向后就倒,背部触地,立刻弹起来,盘膝坐下,五心向天,显然在参悟功法。 玄衣青年看向沈依楼,沈依楼上前一步,一躬到底,道:“属下沈依楼,参见……” 玄衣青年不耐烦道:“你要什么?” 沈依楼起身,取出一个玉瓶,道:“这是属下一点儿孝敬。请上使赏收。” 他用词更加谦卑,好像自己不是来交易的,反而是来贿赂的。那玄衣青年神色不动,招手将玉瓶接过,略拔开塞子,露出难得的欣赏,道:“是修士的精魂。” 沈依楼道:“是,乃是新鲜活采的修士精魂,不过一百来条,不成敬意。” 玄衣青年道:“确实不错。虽然只是炼气期的低等精魂,但也难得了。你想要什么?你可以提升到筑基后期。” 此言一出,密老太和葛仲盛同时露出又羡又妒的神色,连沈依楼自己也心中一热,但他随即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想要……邪气。” 玄衣青年皱眉道:“邪气?那是什么?” 沈依楼一怔,便想到玄衣青年所在的地方,不会管邪气叫邪气,就像魔门妖道都不会管自己叫妖道一样,道:“就是……能催化出妖邪的那种气息。我想要更精纯的,不只是现在泄露出去的那种催化野兽的气息。” 玄衣青年双目微睁,直视沈依楼,缓缓道:“有见地。” 沈依楼躬身道:“天使见笑。” 玄衣青年道:“你要的是修罗灵气。此物价高,以你所在之界来看,算不得等价交换。你可想好了?” 沈依楼道:“但请前辈赐下。不必量多,越精纯越好。” 玄衣青年道:“真正精纯的灵气,你也换不起。罢了——”一伸手,丢出一个瓶子,也是玉瓶,只是通体漆黑,有一层如夜色般的光泽,“这一瓶你拿着。如何使用,看你自觉。” 沈依楼将瓶子捧好,如同捧着性命宝贝一般,再次躬身感谢。 玄衣青年道:“如此……”他看着沙漏,沙漏里的沙子才落下一半,“交易已毕,本座先走……” 话音未落,沈依楼、葛仲盛和密老太同时上前一步,叫道:“天使慢走!” 玄衣青年一顿,剑眉一轩,冷峻之色浮于眉宇,喝道:“还有什么事,快说!” 沈依楼忙道:“天使请恕我等孟浪。其实刚刚都是小交易,我等还有一个重大交易,才是打扰天使的真正目的。” 玄衣青年面无表情,道:“大交易?配得上这个称呼的可不多。” 沈依楼道:“就算不大,也不算小。天使还记得五指盟么?” 葛仲盛和密老太一同抢上,分别叫道:“还有我望天会。”“还有咱们守尸道。” 玄衣青年道:“那是什么?” 沈依楼一僵,随即笑道:“就是三年之前,协助天使打开邪灵之门,订下牧役之契的三家盟会啊。只是上次五指盟不是我来,是我家主上,他是……” 玄衣青年皱眉道:“邪灵之门那么多,签了那么多牧役之契,谁知道你们是谁?说重点。” 沈依楼脸色变得难看了几分,但还是强行忍住,道:“你……当时主上和邪灵之门约定,只要找到灵媒血脉,打开邪灵之门第二层,便可以获得更高的牧役妖邪的权限。” 玄衣青年略一沉吟,道:“虽不记得,但确实可以如此。哦,这么说你们已经带来了灵媒血脉?”说着神色也有些郑重,显然这个交易不再如之前一般随意。 沈依楼道:“在这里。”说着将船上三人一起拖上,放在平台上。他正色道,“这三位都是古阐国的血脉。当年古阐国镇一方天地,是造化所种,血脉中已经带了朱天龙气。后来国虽不存,但皇室血脉一分为三,依旧流传。当然若是还原古阐国的纯正皇室血脉自然是上选,可现在不行,用这三人的血脉,应当也能化作天梯,当做灵媒。” 他指了指三角的铜灯,道:“当初我主上提出设想时,就跟当时的天使有过交流。天使特地将铜灯一分为三,放置在此地。刚刚我就是用他们的血脉引燃铜灯的。” 玄衣青年道:“既然能点燃铜灯,便是灵媒血脉。以灵媒血脉开启灵门,自然会有灵符显现,你们的卷轴准备好了?” 三人同时拿出一卷捆好的卷轴,都用黑线封着。这时各自扯开黑线,延展开来,每个上面都有七个符箓文字。 若是江鼎能细看,就会发现,这几个符箓都是画在那些驱使妖邪的乐器上面的。 玄衣青年道:“既然已经备好,那边开始吧。那里——”他指了指上方的铁链,“是锁灵台。你们将他们锁好,站在青铜灯后面,等锁灵台吸收了他们的血液,灵气散佚,自然会有新的灵文出现。” 三人等得就是这一刻,虽然早已准备多日,但事到临头,还是颇为兴奋。每个人的手都有些发抖,各自走到船边,去拉自己的俘虏。 檀湘洐坐在船上,见三人过来,犹豫了一下,往后退避。手中捏住玉璧,只等他们行邪法的时候,分心不及,再行脱离。 她一手拉住江鼎,沉吟了一下,想去再拉夏侯呈。却见夏侯呈往前一步,来到船头,盯着台上。檀湘洐不由疑惑,暗道:他干嘛去? 三人各自拖着自家的俘虏上前。葛仲盛将那金童捆在锁链上。其他两人也如法施为。 密老太提起那少年,往锁链上扣去,正在这时,突然胸口一疼,一股气血逆行,哇的一声,突然一口血来!与此同时,那少年突然睁开眼睛,身子后仰,半个铁板桥使出来,一脚从下到上,狠狠地揣在那密老太身上。 碰—— 密老太被踹得直接飞出几丈,落入水里。 这个动静太大,沈依楼和葛仲盛同时转头去看,却不料一直人事不省的齐王也骤然睁眼,手指一掐法决,一个巨大的火球猛地冲出! 第134章 一三二 沈依楼一惊,本能的侧身躲避,但那火球的去势不是向他的,而是冲向葛仲盛。葛仲盛才是全无防备,被那火球当面击中,大吼一声,倒退几步。 好在他修为不俗,且善于炼体。这枚火球虽然携势而发,速度既快,所含威力也是十足,却没一下子打倒他,他大吼一声,借势后仰,滚出几步,将身上的火势压灭。再次站起来时,却见迎面一把通红的飞剑刺来,再次威逼他要害。 飞剑的主人,正是齐王! 这时齐王已经跳起身来,放出法器,除了飞剑之外,还有两道火气左右紧逼,将葛仲盛左右两边锁死,正面面对飞剑。葛仲盛虽然修为比齐王还深,但一来被偷袭受伤,二来受了先手,在齐王步步紧逼下,竟连法器都放不出来。 他一面躲避之中寻求机会,一面大声吼叫道:“沈依楼,你他么是什么意思?抓来的俘虏竟然生龙活虎,还袭击我……你,你是不是串通好的?” 沈依楼也是吃惊,刚刚这一切发生太快,以至于他无暇思考,眼睁睁的看着密老太落水,葛仲盛被偷袭,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是本能的叫道:“好大胆!”也不知说的是谁。 虽然脑子乱,但身体是反应过来的。沈依楼一伸手,放出一道法术。 这却不是帮助葛仲盛的进击法术,而是一堵防护墙,先将自家防护的严严实实。 然而刚刚放出防护墙,却听得风声怪异,沈依楼忙向前扑出,只听轰的一声,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在他刚刚站着的地方砸出一个坑来。 他定睛一看,就觉得眼前一片光耀,原来落下的一物乃是一大块金锭。 金锭法器! 连法器都做的这般金灿灿的,沈依楼虽未见过,却立刻猜到了是谁,叫道:“檀……你也反了?!” 檀湘洐一击未得手,暗叫可惜。本来她是来查探的,任务已经完成,随时都可以走,不必留下来冒风险杀敌,但刚刚场面一时大乱,她看到了很好的出手机会,一时贪功冒进,凭着手中一枚上品法器,想要偷袭筑基修士。 没想到沈依楼在关键时刻避开了。 既然已经出手,她也不再假装,站起身来叫道:“大家一起上,杀灭这几个妖人!” 沈依楼冷笑道:“就凭你们?”他飞快了看了下场内形势,发现葛仲盛被齐王缠住,密老太落水,至今不曾起来,想来以此地水中的邪气和妖邪鱼,她能不能起来实在难说,眼前一个队友不见,敌人倒有一大堆。 檀湘洐不必说了,正拿着金锭法器瞪着自己,另外一人是个俊美少年,就是刚刚偷袭密老太的那个,当然也是敌人,这时正往自己这边赶来。还有两人,一个是夏侯呈,另一个是江鼎。 夏侯呈站在船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目如寒星。檀湘洐冲他笑笑,跟他站在一排。沈依楼想到刚刚那少年起身的样子,立刻明白夏侯呈和他是一伙儿,不然不会突然出手偷袭。 那么江鼎呢? 江鼎还在船里,坐在船尾,在青铜灯的光影之外,几乎看不清五官。沈依楼一闪念间,已经明白——江鼎当然也是对面的。 夏侯家那少年看似被迷,其实清醒,关键时刻反击,这就说明夏侯呈是内应,骗过了密老太,那么齐王昏睡多日,醒来就有一战之力,那是谁的手脚? 当然是江鼎! 沈依楼又气又恨,怒喝道:“初升,原来一切都是你安排下的,难道你真要背叛九组,背叛主上么?” 江鼎垂头不答,沈依楼见他身子似乎在微微发抖,像极了刚刚自己出岔子的情况,心中暗道:这小子不知走了什么背运,竟在这时候坏了事,这是他背叛我等的报应。 这时那边夏侯家的少年也转了过来,身子咯咯几声,竟长高了三寸,原本看来十五六岁的样子,现在已经二十岁往上,修为也是筑基期,虽然只是筑基初期,可也扎扎实实,与炼气期是两个世界。 夏侯呈道:“墨哥。” 沈依楼更是惊疑,暗道:难道此人不是北阐国王室后裔,是夏侯家的人?不,他血液能点燃魂灯,自然是错不了。没想到北阐国杜家也有筑基期后裔,密老太那废物,连这点消息都刺探不到,还敢大喇喇带着人来。 眼前情形,不算江鼎,自己要对阵一个筑基,两个炼气巅峰,倘若自己没有受伤,那么就算不成,也能全身而退,但自己受了伤还未好,不过暂时压下,斗法过程中若是复发,岂不糟糕? 他已萌生退意,但眼前形势,想退也不容易。唯一退出的纸船不在自己脚下,周围封锁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这时,沈依楼心中一动,转身道:“天使,属下牧役行走请求援助。” 玄衣青年浮在空中,目光漠然,仿佛在俯瞰众生,道:“等价交换,你付出什么?” 沈依楼一滞,没想到玄衣青年毫不把自己当做己方,他倒是有东西换,只是不免肉疼,捏住口袋中的一物,正要拿出来,就听哗啦一声水声。 就见密老太从水里爬了上来。 密老太浑身水淋淋,狼狈如落汤鸡,且头上身上咬着不少小鱼,黑气蒸腾,散发着掩饰不住的妖邪臭味。但她竟还肢体完好,看起来没有受伤。 沈依楼大喜,道:“不劳烦天使。” 密老太虽然连番受伤,但她还是筑基期,连上自己,两个受伤的筑基期,虽然打了折扣,依旧胜过一个筑基加上两个练气,这回形势立刻倒转,他也不用花那个冤枉钱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有得意的,便有失意的。檀湘洐一惊之下,往后退了一步,溜走之心又起。夏侯呈也是神色难看。 檀湘洐道:“喂,你不行啊,刚刚那一手没用。” 夏侯呈没料到她跟自己说话,立刻懂了她的意思,檀湘洐指的是他下的毒。 刚刚密老太被鱼咬到,夏侯呈给她丹药的时候,就有毒、药在。大量的丹药混合着些许毒、药下去,密老太没发觉,沈依楼他们也没发觉。这也是一种盲点,谁也想不到,竟然有人下毒这样明目张胆,也不用手段,直接就当面喂对方吃下去,再加上密老太信任夏侯呈,更想不到他有如此机谋。 但檀湘洐却不一样,她是黄金阁主事,见过多少毒、药,其中有一种毒、药正是她亲自经手过的,立刻认了出来,便知道夏侯呈是站在密老太对面的。 她也是站在他们对面的,虽然目的不同,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自然便将夏侯呈划作了半个自己人。甚至在舟上和江鼎讨论过这个问题,没想到江鼎也认出来夏侯呈的毒、药,两人便已做了交流。 檀湘洐一直在关注着实力的变化,在确定了各人的立场之后,觉得把握不小。也因此才愿意行险出手,没想到密老太这里竟出了差错。 夏侯呈本对自己的毒、药颇有信心,密老太突然吐血,就是因为毒、药发作,本以为她中了毒又坠落浑水,必死无疑,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命。 密老太瞪着夏侯呈,目光几欲冒火,喝道:“你这孽障,竟敢暗算我。你忘了谁把你捧到今天这个修为的?没有我,你算个屁。” 夏侯呈脸色一沉,道:“你倒挺结实的。” 密老太大吼道:“我已经被修罗天灵气改造,已是不死之身,你那区区手段,怎能奈何得了我——给我死!”说罢支起拐杖,狠狠地打了过去,一片雷光横扫。 夏侯呈退了一步,旁边筑基期的那位墨哥立刻上前,挡住雷光,叫道:“这个我来,你们对付剩下那个。” 沈依楼冷笑道:“是说我么?”说着身子轻轻一旋,化作一道黑影扑了过来。 那黑影速度之快,远出夏侯呈意料之外,眼前一花,一道阴影已经近在眼前。他双手合十,胸前立刻笼罩了一层薄冰,飞快的蔓延到全身。但还不等薄冰结满全身,阴影已至,咔嚓一声,寒冰立刻粉碎成粉末般的冰晶,化入空气中。 夏侯呈连退几步,每一退,身前便凝起一片冰墙,冰墙矗立速度之快,甚至不逊于阴影的前进。一般的法术没有这么快捷的,这好像就是他念头一起,冰雪自生一般。 沈依楼在空中现出身形,道:“冰雪夏侯,名不虚传。吃我这一招——”说着手指一点,一个阴影球已经形成,他狠狠一甩—— 那阴影球竟不向前飞,反而向后,砸向了檀湘洐! 檀湘洐大吃一惊,连忙催动金锭法器,法器膨胀起来,发出耀眼的金光,严严实实堵在她面前。只听“啵”的一声,阴影球砸在法器上,如影子见了光,迅速的消融,但金锭上的宝光也褪去了一些。 檀湘洐惊魂未定,一时所在金锭之后不敢出来,偷眼一看,就见沈依楼化作阴影,在夏侯呈周围缠绕,夏侯呈全身笼罩冰雪,正在苦苦支持,可也摇摇欲坠,落败只在顷刻。 她不免惊慌,做生意杀伐决断,她是把好手,但斗法争胜,却是意志不坚,这时又想:坏啦,赢不了了,我跑了吧。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道:“用惊魂咒。” 第135章 一三三 这声音似乎是江鼎,檀湘洐也不及分辨,手中一掐决,一个惊魂咒已经释放,同时口唇微动,将一篇惊魂咒语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惊魂咒本是咒术,比法术还要低上一筹,本是用来教训凡人的。对于一般修士便没什么作用,檀湘洐从未指望它有什么奇效,只是下意识的做出来,让自己不至于无事可做而已。 哪知一个惊魂咒出手,沈依楼在空中陡然哆嗦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冷战,攻击立刻缓了一缓,原本化身成阴影的身躯显露出来。 这个动作被正面对战的夏侯呈看到,登时心中一动。 同为炼气期,夏侯呈斗法的经验和意识并非檀湘洐可比,他甚至清清楚楚捕捉到了沈依楼一瞬间的触动——那好像是浑身一冷的神色。 莫非是寒冰结冻有效? 夏侯家以冰雪为道,夏侯呈也不例外,他看自己寒冰术攻击没有效果,附带的酷寒却似乎能伤敌,当即调整战术,身前蓝光闪闪,凝结了一朵一朵的冰凌花。 噗—— 一朵冰花爆开,仿佛从地狱深处绽放的寒气吹了过去。 寒气速度并不快,也不凌厉,便如一阵微风一般轻轻拂过,像一个幽灵吹出的气息,唯独极寒无比,所到之处,连石头上都结了一层冰霜。 沈依楼并不怕寒气,但他现在怕冷。 刚刚惊魂咒出现的时候,他便悚然一惊,从心底冒出一丝冷意,紧接着脑海中一阵扭曲,恐惧之前从意识深处钻了出来。 只是他毕竟还是个不弱的修士,一身灵气瞬间压下,暂时克制了心中的恐惧。 但因为抗拒恐惧,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正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一阵冷风钻入脖颈,沿着背脊一路向下,钻进骨髓深处。 寒冷与恐惧,如双生子,从来伴随而来。 嗡! 他头脑一下子炸了,一股股不知从哪里来的负面情绪占满了心神,彷徨、迷茫、惊惧一拥而上,将他淹没。身上传来的冷意,耳边回荡着的惊魂咒,都化作助推剂,推动着恐惧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 “啊——”一声惨叫,沈依楼身子一顿,从上方掉下来。 他脸色白中泛青,肌肉不住的抽动,目光涣散,看向天空,仿佛天空上有无数厉鬼,双手抱住头,张口欲喊,却什么都没喊出来,只在喉头发出几声“咯咯”的声音。 虽然他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但他的恐惧,身边的人都感觉到了。檀湘洐看到他狰狞的神色,心中一阵阵发寒,虽然知道始作俑者是自己,也不由被这种恐怖感染,定了定神,口中惊魂咒不停,却对夏侯呈做了个向下劈的手势。 夏侯呈会意,一面点爆了一朵冰花,另一手虚握,在空中凝成一道冰剑,对着沈依楼的头脸狠狠地斩了下去。 噗——咔嚓! 冰剑落下,却没打着沈依楼,沈依楼虽然深陷恐惧之中,还有本能在,翻了个身,躲过一刺,冰剑砸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紧接着,他身边一阵扭曲,整个身子附上了一层阴影。阴影如乌龟壳一样,把他罩了进去。 夏侯呈惊怒之下,身前如下了一场冰瀑雨,冰锥如雨点般落下,狠狠地砸在沈依楼身上,只听噗噗噗数声,冰锥一道道碎化,却没一点冰渣能侵入阴影之中。 筑基修士,不是那么好杀的! 檀湘洐和夏侯呈对视一眼,同时御起法器,檀湘洐那边还是那金光闪闪的金锭,夏侯呈却是一个六棱形的雪花盘,一金一蓝两色,狠狠地砸下。 黑、金、蓝三色光芒碰撞,旋即交织在一起,紧接着,金,蓝二色退避,檀湘洐和夏侯呈各自伸手,召回了法器。而沈依楼躺在地上,依旧分毫无损。 檀湘洐一握金锭,发觉光芒越发黯淡,心中惊怒,暗自丧气道:“筑基修士果然是筑基修士,他躺在地上任我杀,我都动不了他,这一仗怎么打?” 夏侯呈却是一眼看见了阴影之中,有一块指甲大的牌子,已经了然——这沈依楼有护身符在身,倒不是本身有多厉害。只是筑基修士的护身符,确实难以打破。便道:“你继续念咒。等墨哥那边了了,再来收拾他。”他虽然修为不弱,但专心冰雪术法,并不会惊魂咒,因此也帮不上忙。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惨叫,却是葛仲盛发出来的。 夏侯呈一喜,就见齐王已经将葛仲盛斩杀。葛仲盛虽然修为更高,但受伤在先,因此早就落了下风,齐王不费多少手脚便杀了他,接着便用真火将之焚烧。葛仲盛新求来的修罗秘法还没修炼,便随之付之一炬。 齐王心中一定,看了一眼四周的战况,见沈依楼倒在地上,任人宰割,那边密老太却还稍占上风,那新铸就的躯体不但没成拖累,反而虎虎有威。就是不知怎的,越打从肌理深处冒出阵阵黑烟,这时浓烟滚滚,把那墨哥也罩了起来,看不清身形。 齐王明白了场中形势,顾不得气血还未平复,已经往密老太那边杀到,临去时不忘了提醒檀湘洐道:“道友,撤去接引阵法!” 檀湘洐恍然,忙收拢阵旗。她当时布阵时,便留了后门,这时手指连转,将阵眼一一倒转,刷的一声,所有阵旗归位,接着噗噗噗三声,三盏铜灯同时熄灭。 铜灯一灭,光影全消。洞窟立刻恢复了一阵黑暗。 然而…… 一个玄衣青年静静的浮在空中,在他身后,是一扇巨大的青铜门。 檀湘洐和夏侯呈同时失声道:“怎么会?!” 几人当时看得清楚,青铜门和玄衣青年是出现在青铜灯的光影中的,也就是本是虚幻,且邪灵之门是由接引阵法引来,阵法一消,青铜门就该消失才对。 可是……为什么…… 檀湘洐哑声道:“你怎么……怎么还在?” 玄衣青年漠然看着下方的战局,道:“交易还没有结束。” 他声音平淡如此,却给了众人极大的压力,和密老太战斗的齐王与墨哥同时一凛,被密老太趁机一阵抢攻,退了几步。 正在这时,只听呜呜几声尖啸,黑暗的洞窟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过来。 檀湘洐听着声音,只觉得浑身发麻,不自觉的往后退,但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爬来的是什么。 渐渐地,深邃的洞窟中亮起两点红光,比灯火更幽明,比鲜血更殷红。 檀湘洐一凛,只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红光。 灵光一闪,她失声叫道:“是眼睛!那些恶鬼的眼睛!” 哗啦一声,一只恶鬼从水中爬了上来,檀湘洐尖叫一声,金光闪烁,大金锭往下一砸,已经将鬼怪砸的稀烂。但这一瞬间,她已经看清楚,那恶鬼浑身灰扑扑的,好像是岩石的颜色。 蓦地,她想到了来的路上,那些雕在钟乳石和石壁上的石头鬼,一样的狰狞,一样的眼珠鲜红,不由颤声道:“活了,那些恶鬼活了!” 仿佛在响应她的话,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双红色眼睛,如天上的繁星,一眨一眨,水声和爬动声不绝于耳,虽然看不清状况,却也能感觉到大批的恶鬼在靠近。 台前的水面哗啦啦作响,一头头恶鬼钻了出来。 正在这时,夏侯呈大喝一声,一道扇形的蓝光洒过,眼前的浊水竟然冻结起来,几头小鬼爬了一半,冻在半空中。 “好机会!”檀湘洐立刻领会,一片金光撒过去,数枚刻画着辟邪符箓的铜钱飞出,将那些小鬼的头一一点破。 两人配合起来,一个冻结,一个打杀,倒把恶鬼抢滩的动作阻挡了片刻。然而那恶鬼无穷无尽,更比妖邪还不知死活,四面八方的浊水之中,不知藏了多少恶鬼。檀湘洐的铜钱有限,夏侯呈的真气也有限,水面被冻结的范围越来越小,一次冻结解冻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而恶鬼却越来越多,杀不胜杀。 檀湘洐一脚踢爆了从水面上爬出来的漏网之鱼,一面尖叫道:“还没好么?我们要走啦,快点啊!” 话音未落,只听的三声叫声一起爆发,两声厉喝,一声惨叫。 檀湘洐回头,就见密老太的身子倒飞出去,扑通一声,跌到水中。这是她第二次入水。 但这一次不同上一次。上一次水里不过有鱼,这一次却是有鬼! 黑暗之中,只听的密老太惨叫声响起,还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是咀嚼的声音。 光听到声音,檀湘洐就要发疯了,她捏住玉璧,玉璧发出蒙蒙的光辉,叫道:“要走的人快过来,我数五声,过时不候。” 齐王、夏侯呈和墨哥听闻,同时扑了过来。他们一路跑来,一路斩杀袭来的妖邪。眼见玉璧的光辉就在眼前,上面的传送阵法已经激发,只要靠近,就能出去。 正在这时,只听得有人哑声道:“我愿意献祭魂魄……” 众人听到这声音,同时一凛,回过头去。 就见沈依楼倒在地上,身上笼罩了一层阴影,无数恶鬼趴在他身上,啃食着阴影。虽然现在阴影还没有破碎,他还活着,但恶鬼实在太多了。多到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把他人都淹没了。 一旦恶鬼咬穿了阴影,等待他的结局只有一个——恶鬼分尸! 这可能是沈依楼最后的一段时间,所以他说话了。声音从恶鬼丛中传出,竟然还很稳定,只是极其的嘶哑,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虚空中,玄衣青年转过身,道:“你要交易?” 沈依楼道:“我要献出魂魄,让这里的所有人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带着鲜血的味道。 玄衣青年回答道:“成交。” 下一刻,沈依楼身上光芒一闪,一道黑烟窜出,落入玄衣青年手里。沈依楼身上的阴影散开,无数恶鬼一拥而上。 与此同时,玄衣青年伸手一指,已经发动的玉璧光芒摇晃了一下,突然中断。 光芒中的几个人脸色惨白,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一股可怖的气势淹没了他们,筑基修士也好,练气修士也罢,都感觉到了一股无可抵抗的巨大威压压住了他们。 一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绝望的滋味,嗅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气息。 坐以待毙,就是如此! 玄衣青年的目光还是漠然如空寂之夜,手一动,一道细如发丝的黑气飞出,直取几人。 正在这时,一个白衣身影抢上,张开双手,拦在众人面前。 江鼎的声音似哭非哭,透着无尽的痛苦,叫道:“师兄,你住手吧。” 第136章 一三四 江鼎突然出现,令众人都大吃一惊。他自从到了平台之前,就没了声息,连檀湘洐都险些忘了,却不想突然出现,还叫出一句没人想到的话。 师兄? 就在师兄两字出口时,那道黑线已经到了他面前。江鼎直直的站着,双目圆睁,眼眶通红,却没任何动作,似要凭借血肉之躯阻挡这一下进攻。 就在黑线到了跟前时,时空仿佛凝滞了一般,一切都停顿了下来。紧接着,黑线一松,凭空消失。 玄衣青年上下打量江鼎,冷峻之色渐渐褪去,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惊喜之意,笑道:“小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这声小师弟叫出来,喜悦之意溢于言表。江鼎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头脑中嗡的一声,口中一片腥咸,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彻底……破灭了。 玄衣青年从门户中走出来时,江鼎就认出来了,这是他多年相处,最亲近敬佩的大师兄程默程太岳。 当时江鼎正在抵御怨气的侵入,凭借自身的修为压制住了反噬,却因为看见了程太岳骤然决堤,几乎走火入魔。 自分别以来,他多少次思念师兄,回想起当初下山,没能见到大师兄最后一面,深以为憾,没想到却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 这真是最错误的时间,最错误的地点,最错误的方式。 在他辛辛苦苦,冒尽危险探查与妖邪勾结的妖人面目时,最终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师兄,这让他如何接受? 真如被当头一棒,打得他满眼金星。 好容易从那热血上头的情形中恢复,江鼎飞快的思考着,他为师兄辩解,也为自己辩解。 师兄是绝不可能与妖邪混为一丘之貉的。 他这样的出场,定有自己的理由。 或者是他在行什么大计,假扮修罗使者,不过哄骗沈依楼几人,到时候还是要将他们处置的。又或者师兄给人控制了,成了身不由己的傀儡? 甚至他根本就不是大师兄,只是长得很像的人罢了。 虽然找出多少理由,程默却一点点打破了他的幻想。 程默如修罗使者一般主持交易,随意赐人邪法,到最后收取他人魂魄,亲自出手杀人时,江鼎终于无法欺骗自己。 他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修罗使者! 只是,大师兄的性情似乎发生了转变,他的用辞,声调乃至举手投足都有些微妙的不同,这让江鼎怀疑到另外一个猜测上,即使这不是个假的大师兄,那也是被人控制了。 要把师兄救回来! 怀着这样的信念,江鼎毅然冲出去,拦在众人面前。 他的冲动,与其说是为了保护其他人,更不如说想要唤醒师兄,哪怕用自己的鲜血。最坏的打算也不过舍弃一条性命,与师兄相比,也不算什么。 但当程默神色自若的叫出小师弟时,比最坏的情况还要坏千百倍的情形发生了。 程默精神正常,意识清醒。他还记得江鼎,能认出他的小师弟,那一声问候还饱含着昔年的情谊。 他只是真的堕落了……而已! 一瞬间,江鼎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眼前的一切都在倾斜,在旋转,曾经最珍重的东西刹那间被打得粉碎,碎片化作利刃,割裂着他的脏腑和魂魄。 一口鲜血喷出,眼中早已打转多时的水汽,也终于化成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哭泣。 第一次是被逐出师门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记忆模糊的缘故吧,江鼎觉得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痛苦,也更加……绝望。 他忍受着难以言明的痛苦,外面的世界还在一刻不停的运转。 檀湘洐的玉璧已经发动,里面封印着一个品级极高的传送符,刚刚被邪气阻挠了一下,有些停顿,邪气一缓,立刻再次发动,光芒闪烁,到了最后的时刻。 眼见江鼎还在光芒之外,檀湘洐忙叫道:“快过来,我们要走啦。” 江鼎直直的站着不语,檀湘洐上前一步,伸手去拉他,江鼎袖子一拂,将檀湘洐推开。檀湘洐叫道:“喂,你疯——”话音未落,但见光芒一闪,在场的众人消失不见。 洞窟内,只余下江鼎和程默,以及一群爬行的小鬼。 一个个小鬼爬上来,向江鼎涌去,有几个以及抓到了他的衣摆,江鼎浑然不觉,泪眼模糊的看着程默,摇头道:“师兄,你怎么变成……变成这样了?” 程默看到了企图撕咬江鼎的小鬼,眉中煞气一现,喝道:“找死!”一道光芒扫除,数百小鬼头颅落地。小鬼都是岩石所化,脑袋落下,竟无鲜血涌出。 程默连打三次,将一个平台清空,才转向江鼎,神色温和下来,道:“师弟,我早就想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来,跟我回去。”说着凌空一抓,抓住了江鼎的手。 江鼎悚然一惊,道:“回去?去哪里?” 程默道:“跟我去彼岸。” 他的声音飘渺如梦幻:“彼岸,是极乐世界。是世外桃源。我们的门派在哪里,我们的根基在哪里,你我一起去那里,快快乐乐,再也没有忧愁和烦恼,再也不分开。” 江鼎一阵恍惚,已经被他拉的走了一步,突然醒过神来,大声道:“我不去。”随即一甩手,挣脱了他的掌握。 程默一怔,又是一伸手,再次抓住他的手指,道:“别任性了。你在外面苦头还没吃够么?你看你都瘦了。跟我回去,不让你再吃苦。” 江鼎眼中一热,又是一行泪落下,只觉得这一行比之前的暖上许多,然而他抬头看到那扇青铜门时,再次摇头道:“我不去。” 随着这三个字如咬金断玉一般出口,江鼎的手狠狠一挣,要脱离程默的掌握。 程默一皱眉,手指一紧,如铁箍一样攥住江鼎,江鼎一痛,叫道:“你松开。” 程默声音同样执拗,道:“别闹。”声音严肃中略带无奈,仿佛不是他拉着江鼎,而是江鼎像当初一般拽着他的衣角,撒着娇要这要那。 江鼎心中一痛,程默的语气一如当初,但已经不是当初的师兄。 他也不是当初的小师弟。 刷的一声,三尺剑出鞘,江鼎指着程默,一字一句道:“你放手。” 剑光闪烁,倒映在程默眼中,照得他眉睫生白。他的手依旧稳稳地抓住江鼎,道:“我不信你会对我出剑。” 江鼎一言不发,举剑过顶,狠狠的落下。 程默并没有缩回手,目光笃定,从未游移。 剑光撕裂空气,溅起风声,终于在两人手指前半寸处停住。 程默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当年的……” 话音未落,江鼎骤然喝道:“爆!” 轰—— 三尺飞剑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轰然爆开! 殉爆! 每一把法器都有一种最后的攻击方式,就是殉爆。以自身为引,爆开伤敌,所产生的威力,是法器攻击的十倍以上! 每一次殉爆,都代表着一场战斗到了绝境。法器是修士的凭依,不到了山穷水尽,没有人会选择殉爆法器,何况是对一个剑修更重于生命的剑。 决绝,惨烈,义无反顾。这就是殉爆的本意。 灿烂的爆炸之后,巨大的气浪震荡着,程默只觉得手中一空,被掀退了几丈,跌跌撞撞到了青铜门边。 一抬手,只见手掌中染满了鲜血,手中攥着的,只有半截破烂的衣袖。 程默心中一突,他修为高深,殉爆虽烈,到底伤他不得,可是师弟…… 气浪渐平,江鼎的身影显现出来。 他倒在地上,半边身子染满鲜血。从他的袖子往下,鲜血如倾泻的雨水,在地面上汇成了溪流。与大滩的血迹相比,江鼎的身躯如此的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血泊所吞噬。 程默只觉得呼吸都要停了,叫道:“师弟——”要扑上去。 江鼎艰难的抬起头,低声道:“袖子……你留着。” 程默一呆,看了一眼手中断裂的袖口,突然懂得,不由怒上心头,喝道:“什么意思?你要和我割袍断义么?” 江鼎不答,合上双眼,头无力的垂下,程默怒气填膺,喝道:“还反了你了。我先抓你回去,再狠狠教训你。”说罢再次向他抓去。 他刚刚迈了一步,突然心中一震,猛然回头。 身后的青铜大门,有些恍惚了。 紧接着,整个洞窟响起了一阵呜呜的风声,肉眼可见的狂风从四面八方汇聚,携着弥漫在洞内的雾气,向一个中心凝聚。 那个中心,就是江鼎! 江鼎的身躯,如一个黑洞,吸收着所有的气息,风、雾和无所不在的邪灵之气。 太玄经! 当初江鼎就发现,太玄经可以吸收这混杂着大量情绪的邪灵气息,只是吸收容易,炼化艰难,江鼎吸收了一丝死气,就险些走火入魔,何况这么疯狂的吸取?他是十死无生!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旁人看不出来,江鼎却知道,接引阵法消散之后,青铜门已是飘零浮萍,无所凭依,之所以能聚而不散,是因为程默把邪灵之门和这个洞窟本身的邪气捆绑在一起,青铜门从洞中抽取邪灵气,支持着自身的运转。 只要邪灵气断裂,大门就会崩溃。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的要回哪里去! 他现在,就要釜底抽薪!以自身为代价,让这一处邪灵之门永远的崩溃! 大量的邪气如灌顶一般疯狂的涌入江鼎体内,替代了他的生机和血肉,鲜血如礼花一般爆开,绽放着最鲜艳的色彩。 在这样的鲜艳绽放中,江鼎在走向死亡。 “停——你疯了!”程默惊怒交集,就要扑去,但青铜门的黯淡,却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住他,让他一步不能前进。 他眼看着江鼎的身体在崩溃。 程默的身躯越来越淡,只留下一个虚影在空中摇曳。 就在最后一点光影要散去的同时,程默轻叹一声,一张口,一道金光飞向江鼎,霎时间融入他血人一样的身躯中。 做完最后一件事,程默身子一晃,彻底的消散了。 轰隆隆! 在青铜大门彻底消散的一瞬间,巨大的山洞猛烈地摇晃起来,巨石瀑布般的落下,钟乳石断裂,墙壁倾倒。 洞窟倾塌了! 片刻之后,山洞成为一堆废墟。 祭台、小鬼、浊水还有江鼎,一起被埋在下面。 第137章 一三五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人在玉床上盘膝而坐。 突然,他睁开眼睛,露出迷茫神色。 迷茫,担忧,痛惜,种种神色交加,让他脸色变得白了一些。 “啊——”一声低低的□□,他痛苦的垂下头,用手按着太阳穴,不住的揉搓,仿佛在抵御着脑海中无尽的痛苦。 大殿中流光一闪,一个宽袍大袖、峨冠博带,仿佛高古文士一般的人出现在殿中,见床上的青年痛苦,道:“怎么了?” 青年眉头深锁,低声道:“头疼。” 那文士道:“是你元婴未成,元神不定却要出窍越界,虽有灵门牵引,毕竟不适。这还第一次,以后就好了。” 青年低声道:“但愿。” 那文士上下打量他,道:“你始终不能静心,照这样凝婴的心魔关你过不去。我教你极欲的法门似也无功。看来你除了那个执念之外,还有太多杂虑。” 青年不再答话,只是捏着额头,透出深深的疲惫。 那文士拂袖,道:“我是很看好你的,可也要你自己争气,不坠了我座下大弟子的威名。你再这样下去,非魂魄分裂不可。”说罢光芒熄灭,人已经消失。 青年独坐殿中,过了一会儿,缓缓抬起头,道:“魂魄分裂?是了,还有这一招。” “这里是……哪里……” “我还活着……” 江鼎模模糊糊的醒来,第一个和第二个念头便是如此。 他没有第三个念头了,因为紧接着他就无法思考。 剧痛! 浑身上下的剧痛,刹那间淹没了他,全身上下不知断了几百处骨头,每一处都痛彻心扉。 不只是筋骨的疼痛,他的魂魄也传来一阵阵撕裂的痛苦,直达神魂的痛苦令他几乎立刻就要昏过去,却偏偏清醒无比,如砧板上的鱼肉,无力的忍受着刀割斧剁、肉身化泥的痛苦 剧痛让他想要惨叫,但极端的疲劳和心力交瘁,却让他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觉得除了灵台一点清明,全身都不受自己控制,连移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剧痛之余,也稍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眼前一片黑暗,唯有面前三尺之处,有一线天光。阳光从狭窄的缝隙照射进来,照在他身前,落下一条光斑。这就是他所有的光源。 江鼎勉强看清,缝隙是两块大石之间的空隙,而他头顶,则有另一块大石架住。 事实很明显,他被埋了。 结合着剩余的回忆,他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处境。当时邪灵之门崩溃,山崩地裂,地底深处发生了大崩塌,山石滚落,地覆天翻。他独自留在地底,本是无幸的。 然而天可怜见,几块大石落下,架出来一点空间,堪堪给他容身。又有前面那一丝空隙,让空气流动,使他不至于闷死。能在灾难之中得此尺寸之地苟全性命,已经是上天给他最大的怜悯了。 即便如此,也不过多叫他苟延残喘片刻而已。他身上不知被石头砸了多少明暗伤口,受了太多内外伤害,骨头筋络更是难得几处完整,早已是个残废。 除了外伤,他受创最重的,就是魂魄与丹田。 最后时刻,他是拼了性命,不计后果强行运转太玄经,将邪灵之门拆毁,现在作用以及回馈本身。丹田因为过度吸收,已经崩裂,体内好容易修出的玄气散佚鱼四肢百骸当中,撑得经脉堵塞,血管爆裂。 而神魂,更是因为大量的怨气和负面情绪与焚烧七情的火焰肆虐对抗,烧的七零八落,险险要魂飞魄散。 外伤易复,内伤难愈,神魂伤害更不可逆转。也就是说,纵然他养好筋骨,也是个废人了。 之前他是绝道之体,尚有太玄经可以修行,现在他丹田经脉尽毁,玄气也救他不得,大道之路彻底断绝。 何况,他筋骨也不能好,被千钧巨石埋在荒郊野岭,筋骨尽断,血流成河,不过剩余一口气,什么时候这口气断了,屋突山中不过多一无名白骨而已。 这种状态……就叫做等死。 此时此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江鼎反而不在乎。 死亡的气息就在鼻端,他竟不觉得恐惧。 生死间有大恐怖,能战胜恐怖的,还有其他激烈的情绪。 比如沸腾的热血,比如极致的执念,比如……绝望的痛苦…… 刚刚从剧痛中缓过来能思考,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程默的身影。 不是最后认出他来,情切关心,举止神态宛如当初的大师兄,而是当时走出邪灵之门,漠然轻蔑,俯瞰众生的修罗天使。修罗使者轻描淡写,收受人命魂魄的一幕幕,如烙铁一般深深的烙在他心里。 那是他世界崩塌的一刻。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只是失去了颜色,每当程默最后放出黑线杀人时,画面便戛然而止,碎成千万片,崩溃于无形。之后不知何时,回忆又从头开始,修罗使者的举止再次重复,直到又一次定格。 这便如插刀割肉,每一次都插在同一个地方,一遍一遍,伤口越来越深,血流出却越来越少,只因鲜血流尽,流无可流。 他堕入了这样一个黑白色的循环,来回往复,直到生命尽头。 “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虽然声音不大,也不见得如何好听,但却如一记大锤,捶碎了循环的链条,江鼎一震,从无尽的回忆中清醒。 眼前有一对翠绿色的眸子。 是白狐? 江鼎反应过来,勉强移动了一下头,果然见到白狐正从缝隙里露出半张脸。 “你怎么来了?”他问了一句,但嗓子已经被血块堵死,只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低吟。 白狐并没有跟他进山洞。江鼎要留着后手,把白希圣安排在身后,万一他出事,还有个能够报信的耳目。不过进了山之后,白狐就和他失去了联系,江鼎管不了白希圣,且事情多,也无暇去找,却不想这时白希圣却到了。 白狐退开,白希圣的半张脸出现在缝隙当中,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道:“本座才出去寻了些草药,离开了一会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不等江鼎回答,白希圣又笑道:“记得在山庙里,你被人关起来饿的半死不活,后来又被邪物咬的死去活来,你还说命运对你不错。我当时道你是瞎说,现在看来也有道理——比起当时,命运对你还真有更错的时候。” 江鼎听着他的嘲讽,却失去了当初的恼怒,也无意反击,心反而平静。意识渐渐模糊之下,这熟悉的声音,就如同送葬的曲目,伴他安眠。 白希圣尽情嘲讽了一通,江鼎牙尖嘴利,两人针锋相对,他纯占上风的机会不多,这时逮着机会狠狠喷了一顿,颇有打瞎子骂哑巴的爽快感。等他尽兴了,方道:“虽然我觉得你性命如草芥,不过你自己应当还是惜命的。到这个时候,是不是也该垂死挣扎一下?” 江鼎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淤血,声音微弱,道:“好不了了。” 白希圣道:“你身上压着几块千钧巨石,本座当年倒是一根手指都能打碎,如今却有些不趁手。这方圆千里荒无人烟,叫人也叫不来,你说怎么办?” 江鼎低低道:“多谢了。你走吧。” 白希圣不悦道:“大小你也是条性命,自己不上心,难道还要别人替你上心么?看你不人不鬼的样子……”他摇了摇头,道,“反正你鬼主意多,想想法子吧。现在想不出,喝点水慢慢想。”说着递过去一碗水。 哪知缝隙太小,水碗进不去,白狐试了试,只有自己的爪子能进去。但他乃是小短腿,就算伸进去,也够不到江鼎,爪子在江鼎面前晃了晃,道:“水也喝不到,怎么办?” 江鼎勉强一笑,道:“谢谢。” 没想到到了最后一刻,还有妖狐发一点善心,好过一个人不知不觉的孤寂死去。哪怕妖狐救他不得,终究也是最后一抹暖色。 白狐嗤了一声,转身离去。 过一会儿又折返回来,道:“算你运气好。” 缝隙中伸出一根苇子杆儿来,颤颤巍巍,正送到江鼎口中。 江鼎口中一甜,甘冽的清泉顺着苇管缓缓流下,混合着些许血腥味,一路流下喉咙,滋润着他已经干涸到极限的身体。 那是生命的味道。 清泉源源不断的流下,江鼎枯萎的身体里,挣扎着生出一线生机。 当一身所有都是苦难时,一点点清甜都如天上的甘露一般醇美无比,江鼎就觉得口中的泉水甜如蜜糖。 生机虽细,蜜糖虽小,却唤起了江鼎的求生之心。 人的求生本能强大之极,哪怕上一刻心灰意冷,痛不欲生,只要稍有缓解,就会再次渴望求生。这也是为什么自杀一次未遂的,便少有自杀第二次的。江鼎虽然刚刚放弃了自身,但当一丝生机出现之后,他的心意也开始转变。 最明显的转变,是他藏在血污下的眼睛亮了起来,如黑暗中的两点星火。 白狐喂完一碗水,看出了他的变化,笑道:“想通了?那边一起想想,怎么才能活下去。” 第138章 一三六 江鼎意识略清醒,轻轻摇头,道:“出不去……出去也没用。” 白希圣点头道:“我看出来了,你这个身子又废了。上次也是废掉,你用身体还真是浪费。没说的,现在抱残守缺也没有意义,何况只是一具绝道之体。不如舍弃旧庐舍,重新夺舍再修吧。” 江鼎岂不知这是唯一的方法,只是修道人的魂魄强度有限,每一次夺舍都耗费神魂,损失巨大,很少有人能夺舍两次。他已夺舍过一次,上次以金丹修为入凡人肉身,尚且千难万险,现在只有练气修为,且魂魄受到重创,恐怕连一个婴儿都夺舍不得,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白希圣也知道,道:“像你这样,除非有怀孕三月,未曾附魂的胎儿,不然夺舍也无用。我看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这样吧,我去看看有没有怀了孕的母老虎母山猪,你凑凑活活夺一个吧。” 江鼎吃力的道:“你叫我转生为禽兽?” 白希圣冷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瞧不起禽兽么?都是天生万物,谁瞧不起谁?倒是你附身之后,道肯定是断了。嗯,不如跟我去修妖。” 江鼎闻言,突然嘴角轻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虽轻,江鼎却笑得很厉害,身子又颤抖起来,脸笑得埋到了地上,兀自笑声不止。 白希圣怒上眉梢,道:“你笑个屁啊?一和你说修妖,你便蔑视,到如今山穷水尽,你还摆什么臭架子?妖门收不收你,还不一定。” 江鼎止笑抬头,白希圣惊愕的发现他又是泪眼模糊。就听他带着颤音笑道:“不,我只是觉得真好,你又提修妖……一点儿都没变。不管别人怎么变,你也不变。终究世事还有恒常,真好,真的……”说罢又是一笑,笑意中百味交杂。 白希圣略感不知所措,停了一会儿,道:“你怎么想的?” 江鼎低声道:“我不想放弃。” 白希圣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你这等情况,想要恢复当初,除非吃了什么天材地宝,譬如万年灵药,十万年石钟乳……不,这些都救不了你。除非吃了那些传说中的仙丹神药,才有那么一点儿可能。” 江鼎道:“还真有这样的丹药么?” 白希圣呵了一声,道:“有啊,怎么没有。这方面就得说你们人类,确实有本事,弄出许多夺天地造化的宝贝来。譬如说传说中有一种最顶尖甚至超越天阶的丹药,叫‘逆苍天’。那东西你要服了,不但立刻起死回生,更可以脱胎换骨,得造化气运,甚至还能找回前世的资质修为,寿命都可以继承,两世所得一切,霎时加于一身,这宝贝你听的好不好?” 江鼎虽然见识不俗,却从未听过这样的异宝,不由赞叹道:“真好。” 白希圣道:“好啊,那你多想想吧。就这玩意儿,只在传说中有过。别说你,就是你们祖上那个特别会炼丹的丫头叫什么千秋的,都炼制不出来。她还联合君圣去寻找过那种仙丹的配方,到底也没练出来。” 说到这里,白希圣回忆起什么,道:“我记得那丫头虽然炼不出逆苍天,却弄出一个劣质伪造版,叫什么‘逆时生’,倒也是天阶上品,顶尖的灵药。若有那个,你吃一颗,也能立刻活了,还能开出道体,直追一品,也是二次投胎了。” 江鼎听得神驰向往,道:“不愧是……我们老祖。” 白希圣道:“虽然是你们老祖,可你现在叫她,她答应么?不答应还说这些废话。除了这等逆天货,还有天阶丹药‘九死回生丹’、‘无尽造化丹’,‘羽化飞霞丹’至不济还有地阶的‘紫金再造丹’这些宝物能救了你。可是你去哪里找?” 江鼎轻轻闭上眼,道:“也是无用。” 白希圣看着他,沉吟了一下,取出一直搁在白狐身边的一株冰蓝色草药,掰下一半,扔进洞中,口中冷笑道:“也是我凑了巧,在山中发现一株跃龙草,品质还不错。草我已经吃了,剩下点残渣赏给你了。你先吃了,或许能吊住一条性命,我再去看看,有没有现成的草药,先保你不死,再说其他。”说罢转身离去。 江鼎望着空荡荡的缝隙,感受着缝中投来那丝阳光的温暖,哑声道:“谢谢。” 草药很苦,但服下之后,却有一股热流散入四肢百骸中,江鼎手指微曲,勉强能维持手臂动弹。 他深知这只是一时药力作用,药力散去,又要变成废人,连忙咬牙打开储物袋,翻看丹药。 正因他是死里求生,求生之念反而越发执着,尽自己一切的努力想要活命,不肯只等着白狐来救。明知储物袋中只有最低等的引气丹和回春丹,却也顾不得了。 将袋中东西扔了一地,江鼎趴在地上用手指拨弄着这些东西,大多是黄阶最下品的丹药,有些也有黄阶中品,这些东西就是吃一打,也挽回不了分毫。 除了常用的丹药和符箓,江鼎还有几样珍藏。其中一样,就是那块神奇的八卦镜子。那镜子也算一件至宝,论逆转阴阳,不在‘逆苍天’之下,只是现如今无用而已。 放在镜子旁边的,是一个盒子,专门用来盛放千秋炼丹术。江鼎心中一动,道:“不知老祖有没有收录逆时生的丹方?我在摘星殿中所见炼丹术里没有,不知这个后面是否记载?虽然没有成药,但看一眼丹方,心中有数,或许哪天便遇到了呢?” 用仅能动弹的手指扣开盒子,江鼎拿捏不住,扣在地上。炼丹术贝叶落入尘土。江鼎慌忙伸手去捡,却见书下扣住一物。 那是一团灰色物事,就像半个核桃风干的模样。江鼎心中一动,想起颤巍巍捞过。 “这好像是上古丹药残片,岁月流逝,已经成了药渣了。” 檀湘洐当初的言语,划过脑海。 江鼎的眼睛陡然睁大,因为兴奋,脸色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他缓缓地捏住药渣,放在了铜镜上。 刷—— 一室皆亮。 在镜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好像是半枚丹药,又好像一团夜空。 是的,虽然是丹药,看来却如同夜空一样深邃。一眼望去,目光被吸入了无尽的黑夜中,久久难以自拔。而其中缠绕不息的流光,更比天际的彗星还要绚烂。 那是……丹药么? 江鼎的心因为兴奋和期待颤抖起来,以至于阵阵眩晕。他伸手钻入镜子,用手指捏住了那团丹药。 轰—— 伸手抓住丹药的一瞬间,江鼎只觉得修为如潮水一般决堤而出,猛烈如斯。 他以前也从镜子中拿过东西,但远没有这次倾泻的激烈。如果说上次流出的修为是一瓢水,这回就是汪洋大海。 这也难怪,上一次拿东西,取的是顷刻之前的账本,这一次拿的,恐怕是万年以前的丹药! 一万年时间,多少日月轮转,多少沧海桑田,山峰变成了深谷,岩石变成了微尘。与此相比,只需要两根手指穿越镜面,就能探到一万年前的痕迹,触摸万年之前的珍宝,这是何等的神迹?! 与此相比,些许修为算什么? 何况这些修为没了丹田和经脉贮存,只是残留在他的血肉之中,早晚散去,在此之前能够物尽其用,已经是极大的幸运。 唯一的问题是,他那点修为够不够把丹药取出来。 江鼎的脸色涨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全神贯注的盯着镜面,手指稳稳地将丹药一丝丝拔出来。 差一点……还差一点儿…… 体力和玄气飞速的消逝,江鼎的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然而他完全不再关注,一心一意所见,只有眼前这枚丹药。 出来了! 丹药离开镜面的一瞬间,江鼎全身一松,趴在地上,几乎昏过去。眼前金星乱冒,天地都在旋转,所有的一切都离体而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 这并不是他的错觉,就在刚刚,他一身修为全都散尽,经脉中一丝残余的玄气都没有了。 苦苦修炼到第八层,只值这么一拿。 但是值得了。 那团夜空一般的丹药,就在江鼎鼻子尖前,江鼎看着它,心中无比的幸福安乐。 那是一种黑暗中看到黎明的幸福,充满希望。 “我回来了。想疯了我了吧?” 这时,白希圣的声音从缝隙中透过,“我找到了一株……”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白希圣的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团丹药,一字一句道:“逆——时——生——” 江鼎抬头,笑道:“你找到了一株逆时生?” 白希圣额上青筋暴起,道:“不是,是你的这个,你从哪里找到的?” 江鼎看着他慌忙无措的样子,心中一阵愉快,道:“你说这就是逆时生?” 白希圣咬牙道:“是,虽然只有半颗……但是……他妈的,你哪里弄来的?” 江鼎微微一笑,道:“你猜?”张口将半枚丹药吞下去,丹药入口即化,化为清露流入喉咙,他露出满足的神色,道,“不管从哪里来,它现在是我的。” 第139章 一三七 山野之中,一只白狐叼着一株胖大的人参,在山石间穿梭,跳跃险滩,如履平地。 翻过一个山丘,白狐落在一块临水的大石上,一屁股坐倒,放下人参,埋头大嚼。 将一株人参一口气吃了大半,白狐才抬起头来,因为药力的缘故,隔着厚厚的白毛,也能看见它皮肤微红,张口吐出一道烟气,火辣辣的气息消散在空中。 咽下口中含着的参沫,白狐叫了一声,声音尖利,带着十分的不悦。 与此同时,一个白衣人立在后面,骂道:“什么东西,老子……本座千辛万苦,给他找好东西,连这千年参王都肯分他半个,这是多大的恩惠?他倒好,不声不响弄了个神丹妙药,自家吃了,简直混账之极。” 骂了一阵,白希圣怒气稍息,目光看向白狐,此时白狐已经将参王吃光,身上血液流动加速,热气蒸腾,道:“不过也好,此地乃是一片荒山,留存不少药材。且看我将此地的好东西搜刮干净,半点也不留给那小子。我先受用,长出第二条尾巴再说。” 这时白狐已经伏在地上,进入修炼状态,白希圣的行动却不受影响,信步在十里范围内悠游,寻找草药。 “还是束缚太大。”白希圣摇头道,“等我长出第二条尾巴,不但修为增加,神通恢复一种,化身更能在本体三十里范围内移动,受到的限制便小得多了。说到底,没实力还是不行,想当年……” 照例追思了一下,白希圣继续在范围内搜寻,又在一道岩石下面找到了一丛天目苔,也是固本培元,增进修为的好东西,不由得喜上眉梢。 正刮下天目苔,突然感觉风声有异,白希圣一抬头,就见天际闪过几道流光,绚烂耀眼。 剑光! 而且——向这边来了! 白希圣神色一变,飞快的带着天目苔回归本体。白狐从石上蹿下,伏在岩石之间,偷眼观看。 流光果然在附近降下,三人落地。 白狐藏在石头后面偷眼观看,就见三人都是一色打扮,青衣道袍,头挽道髻,插着一根黑色树枝作为发簪,背后负剑,全身上下收拾的干净利索。 目光一转,白狐看到了左边那人,心道:原来是这小子,这不就是那个什么齐王么?居然去而复返。 齐王在俗世时,穿的是天潢贵胄的锦衣华服,这时做了寻常道士打扮,神色也一改往日的意气风发,变得肃穆,几乎认不出来。旁边那个道士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白狐却看出,这两人年纪远大过齐王,且修为更是远胜。 尤其是最中间的那人,修为更是高深,站在那里如高山仰止,压迫之势逼人而来。 “筑基期大圆满?”白狐心中暗自判断。 这等修为在当初,自然连叫他看一眼的资格也没有,但在古阐国地面上,已经是难得的高手。白狐自跟着江鼎入世以来,还没见过比此人修为更高的。 那人目光如电,扫了一眼山谷,道:“罗师弟,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齐王指着江鼎埋身处道:“在那边。仇师兄,我来带路。” 那人眉头略皱,道:“我并没有感觉到邪气。走,去看看。”说着三人一同往山谷奔去。 白狐心中一动,轻手轻脚跟在后面,暗中忖道:我听说这齐王是某个宗门的弟子,好像叫什么青屿山的。据说也是榜上有名的大宗门,看来他死里逃生,去宗门搬救兵了?这些门派倒是有一套,实力比皇室更强。 青屿山三人到了邪灵山谷,就见一座大山塌陷一半,满地废墟,那修为最高的仇师兄瞑目片刻,道:“不错,此地有淡淡邪气,不过正在消散中。看样子,这里经过一场大战。山崩地裂啊……” 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巨石的棱角,道:“若山崩是高人交手所致,那他们的修为不俗,不在我之下。” 齐王点头,却暗中思索:这到底是谁在打斗?一方是那高深莫测的修罗使者,另一方呢? 他们几个撤走时,只留下江鼎一人,江鼎自然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崩塌整个山谷,那就是说自己离开之后,又有高人到此一战了? 那是什么级别的高手呢?筑基圆满,金丹,甚至元婴? 齐王也有些无奈,他虽然是青屿山高足,但也只是筑基,除了自家师父,也求不来其他厉害的金丹修士援手,而师父恰巧在闭关,他又等不了,只好邀了自己认得的最厉害的师兄仇双成到此查探。若是遇到真正的高人,恐怕难以抵挡。 仇双成不知道齐王对他的信心这么低,他倒是满怀自信,道:“可惜,看邪气逸散的程度,这扇邪灵之门应该是毁了。我还盼望着与那修罗天使大战一场呢。” 齐王道:“不知有没有生还者?咱们把石头搬开来看看。” 白狐闻言,心中一凛。倘若他们早来半日,白狐乐不得他们搬开石头把江鼎救出去,但现在江鼎服了半颗“逆时生”灵丹,正在重铸身体的关键时刻,此时被人打扰,不知会不会功亏一篑? “这些家伙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来捣乱,这是欠抽啊。”白狐暗道。 它当然是打不过这几人的,但不代表它没有办法,暗忖道:我刚刚路过山谷,发现其中蛰伏着一头云岩豹,也有筑基圆满的修为,又是上位妖族,实力强大,不如将它引来,把这三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吃了。 白狐还没长出第二尾,若论实力连齐王也不如,但它是妖圣,血脉高贵之极,有血统压制力在,寻常妖类伤它不得,这也是它能纵横山岭,轻易摘取药材的缘故。现在凭这些手段把妖类引来也不难。 至于齐王他们是好心或歹意,关白狐什么事?只要它觉得碍事,就决定把他们都清理掉。 正在他要付诸行动的瞬间,突然心中一动。 一股清风扑面而来,虽在寒冬,那风却比春风更柔软,更温和,吹得人心中痒痒,意态熏熏。 清风中,似有一声琴音,如天降纶音,悦耳清澈,一直钻入心底,在心扉上挠了挠,受用之极。 白狐心中一震,暗道:又有人来了! 正在翻检石头的青屿山三人同时站起,仇双成拱手道:“何方高人,请现身相见。” 清风拂过,山石上多了三个人。一男二女。 仇双成脸色难看,他没感觉到这三个人是怎么来的,只觉得眼前一花,三个人就凭空出现了。而他们就站在眼前,仇双成却觉得眼前站的是一缕风,一线光,飘飘荡荡,抓也抓不住。 高人,是真正的高人! 白狐偷看一眼,心道:好家伙,又是熟人。 这三个人里面,他也只认得一个,就是二女中各自矮小的那个,正是黄金阁的主事檀湘洐。 正如齐王换了素净装扮,檀湘洐也卸下了满头的黄金,穿着一身轻衫罗裙,神色倒是没变,依旧笑靥如花,娇俏可亲。 她这般俏丽模样,平时很是惹眼,但众人却没看她,目光都落在她两个同伴身上。 她的同伴是一男一女。女子约莫双十年华,身材高挑,相貌端丽,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又透着空山新雨般的灵气。她双手抱琴,春葱般的手指微微颤动,与琴弦勾连,似有似无的琴音发出,如温泉一般透人心魄。 而另一人是个男子,年纪也在青春,面如冠玉,修眉俊目,论相貌全不输给身边两位佳人,气度高贵中不失潇洒,轻袍缓带,折扇慢摇,真如谪仙一般。 这一男一女当面,确如神仙人物,风华不可方物。 白狐暗道:好啊,都是搬救兵,看这丫头搬来的质量可是远胜了。 青屿山三人无不呆住,齐王人等平时也是风云一时的人物,但见了这二人,不禁自惭,不敢与之为伍,更垂下头,不敢先开口。 那抱琴女子目光一转,道:“你们是青屿山的人?” 仇双成拱手道:“在下青屿山仇双成,这是我师弟罗云从,安克尘。见过两位。” 那抱琴女子道:“罢了。你们也是来查探邪灵之门的么?” 仇双成道:“正是,罗师弟……” 抱琴女子道:“几位请回吧,邪灵之门非常人可探查。这里交给我们。” 她说话斯斯文文,语气也自温和,但却不容置疑,分明不将青屿山的人放在眼里,仇双成最是自傲,不由得怒气暗生。 倒是齐王罗云从看着檀湘洐,见她微微摇头,心中凛然,拉了一下仇双成,道:“师兄,咱们先走。” 仇双成怒气不息,但越是愤怒,他放出去的气势越多,却丝毫收不到回馈,显然对方强大非自己想象,咬牙道:“告辞。”转身便走。 这时,抱琴女子道:“罗云从。” 齐王一怔,回头道:“前辈有何吩咐?” 抱琴女子道:“你诛杀妖邪有功,且先回去,不日天官有奖励赐下。” 齐王道:“是……”突然浑身一震,道:“天官……” 青屿山两人也反应过来,神色大变,仇双成愤愤之色立刻消散,道:“既然是天官,我等……” 抱琴女子道:“快去快去。” 青屿山弟子立刻行了一礼,头也不回的御剑去了。 第140章 一三八 青屿山三人走的干脆,剩下的几人不觉得如何,白狐却是暗暗奇怪,心道:天官是什么东西?是官职么?还是势力?若是势力,倒与一般的势力名号不同。 等旁人飞不见了,那俊朗青年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合拢,用扇子头挠了挠脑袋,道:“搞什么,这里毛也没有啊。” 声音虽然清朗,却透出三分懒散,三分无聊,三分混不正经,还有淡淡的欠抽。 白狐愕然,心道:“亏了刚刚不是你开口,不然那几个人哪那么容易走人?” 那青年不知自己被当年的妖圣看低,又道:“我正在做一件关系重大的大事,却被你叫来这等地方看破石头。这些石头,诺,碎了就碎了,还碎的这么没有美感,当真是无聊。耽误我大计啊。” 那抱琴女子眉毛一立,端庄之态下露出几分恼怒和嘲讽,道:“谢天官,你的大计就是化妆成戏子爬人家墙么?” 白狐一怔,道:“原来这小子才是天官,那几个人走的太冤了。” 谢天官摇了摇头,道:“大谬不然。扮戏是扮戏,爬墙是爬墙,根本是两回事,岂能混为一谈?” 抱琴女子怒喝道:“谢天官!” 谢天官嗯了一声,笑吟吟道:“叶姑娘。”语气之轻松,仿佛刚刚抱琴女子不是在怒斥,而是对面过来打了个招呼一样。 叶姑娘气结,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谢天官,我跟你生不起气了。我不求你平时严于律己,但这件事的重要你该明白。邪灵之门一开,生灵涂炭,那是关系到多少苍生黎民的大事。你有重任在肩,请稍微负责一点好么?就当是为了自己积些功德。” 谢天官笑吟吟的摇了摇扇子,也不知把叶姑娘的话听进去没有,只笑道:“知道你着急,我也不愿看佳人上火。可是邪灵之门已经崩塌了嘛,诺,看邪气散佚的情况,已经崩塌了一整日,追溯根源也难了。” 白狐暗道:没想到这小子有两把刷子,一口就断定了准确的时间。邪灵之门崩塌到现在,也确实有一日一夜了。 叶姑娘道:“如此,我们去找最后和邪灵战斗的那个人。他或许知道什么?” 谢天官摇头,道:“别去找了,没有这个人。” 叶姑娘和檀湘洐一怔,道:“什么?” 谢天官不以为意道:“你看这山势,并不是被震塌的,而是自然崩陷。分明是邪气散佚之后,山谷支持不住,自然落下。” 叶姑娘观察良久,道:“或许吧。但是自然崩陷也有缘故吧。天官以为是因何引起的?”说这话时她不由自主的正经起来,显然对谢天官的精准判断很重视。 谢天官眼睑微微垂下,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道:“想必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一言不但叶姑娘和檀湘洐面面相觑,连白狐也是愕然,冷汗坠落,暗道:我还道他要发表什么高见,就这个么? 然而下一瞬间,白狐却见谢天官目中流光一闪,显是若有所思,不由暗道:这小子肯定看出什么来了,只是不说。 叶姑娘道:“邪灵之门崩塌,邪气散佚,这古阐国一带恐怕几年之内不会再爆发邪灵灾。虽然是惠济苍生的好事,但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了么?” 谢天官笑道:“当然不能,邪灵之门虽然关闭,但当初是谁打开的呢?” 檀湘洐啊了一声,道:“是五指盟、望天会和守尸道这三伙贼寇。” 叶姑娘点头道:“不错,这三家为了私心引起灾害,不配为人。我等当通喻四境,全力围剿,叫他们无处藏身。” 谢天官抚掌道:“诚然,就请叶姑娘支持大事。” 叶姑娘眉毛一挑,道:“你呢?” 谢天官道:“等我学全了全本的雁山恨就来给你站脚助威。” 叶姑娘怒气一生,紧接着泄气,道:“去去去,去学你的大戏吧。成了红角别忘了给咱们演一出,叫我看看你天官下海的风流态度。” 谢天官道:“这个自然。到时候我要在望仙台前大排筵宴,张灯结彩,邀请众宗门主,各大散修,后起之秀汇集一堂,听我风风光光至至诚诚唱一出好戏。那场面想想就让人感动。” 叶姑娘叹了口气,道:“希望那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谢天官笑道:“好,此地还有些许邪气残留,就请叶姑娘弹上一曲《慈航渡厄咒》,为这一年的邪灵之灾告一段落。” 叶姑娘也不推辞,凌空虚坐,瑶琴横膝,双手轻抚,流水般清澈的琴音从指尖泻出。 琴音清婉,难描难言,倘若说刚刚她无意中触碰出来的些许琴音已经如春风化雨,而此时弹出的琴音便如甘霖降世,雨露化流。琴音如好雨,一丝一缕间,滋润万物,细而希声。 那叶姑娘神色宁静,举止温柔,身上仿佛笼罩一层淡淡白光,望之如观音大士,圣洁慈悲,绝于尘世。 与此同时,谢天官坐在叶氏女身前,取出笔墨,在扇面上挥毫,笔尖如龙蛇游走,气韵悠然。 显然,他在描绘叶姑娘抚琴这一惊艳时刻。他神情如此专注,如此陶醉,不知醉的是琴音、佳人还是自己的画笔。 良久,琴停,笔停。 乱石岗上空气一新,原本笼罩在山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压抑之气消散,仿佛换了个天地,岩石缝中甚至生出新鲜的嫩芽草叶,琴音度厄,可见绝妙。 檀湘洐从琴音中醒来,拍手道:“叶姐姐的琴太神妙了,每一次听都觉得比之前好。”她上前看谢天官的画,道:“天官大人画的怎样?” 谢天官抬头,若无其事的一伸手,将扇面揉成一团,扔在地下,道:“画废了。罢了。叶姑娘的琴音,我画不出来,看来是修行不到。” 檀湘洐没看上一眼,深觉遗憾,谢天官一挥手,道:“走了。” 叶姑娘款款起身,琴音一动,三人化作三道天光,消失不见。 等他们走了,白狐从藏身处出来,拨开谢天官扔掉的扇面,一看之下,不由呆住了。 “这是……” 光芒一闪,三人出现在一片花海之中。 叶姑娘将瑶琴放在花树上,轻声道:“终于回来了。” 她转过头,对檀湘洐道:“阿洐,你不错,这一次我派你去做探查,本以为得知些外围的线索便可,没想到你直接找到了邪灵之门,还带回来妖人的确切讯息,这些都很不容易,望仙台会嘉奖你的。” 檀湘洐“唔”了一声,有些意兴阑珊。 叶姑娘自然看出了她兴致不高,道:“你怎么了?” 檀湘洐道:“我这一次去,本来是请姐姐和天官大人去救江鼎的,没想到……唉。” 叶姑娘道:“我知道,不过那江鼎若非离开,就是死了。我在天上搜索的时候,就发现那地方别无生机。后来我弹琴的时候,更仔仔细细搜索了周围数十里范围,确实没有活人。你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 檀湘洐长叹一声,道:“我知道。叶姐姐琴音搜灵之术天下无双,你既然说他没了,我也不怀疑。不过……当时若能找到他的尸首,替他收尸也是好的。” 叶姑娘淡淡道:“死者长已矣,便尘归尘,土归土,何必执着于尸首?便是我等,只要魂魄长明不灭,皮囊一物尽可抛却,实不必做个守尸鬼。何况……”她盯住檀湘洐,道,“你有什么身份,要替他收尸?” 檀湘洐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道:“我自然没身份,只是相交一场,想聊尽人事而已。”说着轻叹一声,道,“可惜了,据说是个很俊俏的人物呢。” 任她如何想象,也不会想到,江鼎不但就在那里,还明明白白被她踩在脚底下。 叶姑娘道:“逝者已逝,不必想了。倒是天官……”她又对谢彦道,“我看那头藏着的白狐钟灵毓秀,是天地异种,要将它收来,你怎么不许?” 谢天官笑道:“那家伙?最好不要碰。” 叶姑娘道:“莫非有主了?” 谢天官摇头道:“应当没有。不过,你可看出那灵狐的根脚?” 叶姑娘摇头,道:“这倒看不出。只觉得是个灵种。” 谢天官点头道:“这便是了,我也看不出来。” 叶姑娘一凛,道:“连你也看不出来?”顿了顿,又道,“若是这样,会不会只是个吞服了天材地宝的野物,没有根脚可言?毕竟它只有一尾,高阶上位的狐族,生下来就有三尾甚至更多的。” 谢天官道:“不,不可这么想。凡是自己不能揣测的,切不可看低了对方,生骄矜之心。反而要加倍慎思谨行。那白狐既然看不穿,必有造化在身。天威难测,我等不过得些许皮毛,怎能妄测天意?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叶姑娘沉默片刻,道:“也罢。我便去寻一只寻常三尾狐便了。” 谢天官笑道:“这个随便。白狐一族,也是上天钟爱的绝美之物,我也喜欢。啊,对了,我现在要赶回去排练。二月初二那一日,我要在淮上甄家首演,那时你还有檀姑娘可要来捧场,看我一炮而红。” 第141章 一三九 “不会是死了吧?”白狐搬开石块,往里面看去。 等那伙莫名其妙的高人走了,白狐才想起一件事。 他们到底有没有发现江鼎? 青屿山的那几个弟子,都还知道搬开石头看一看,这几个人怎么没有行动?还是他们压根不理会江鼎的死活,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 又或者他们已经搜过了? 白狐疑惑之余,用气息搜索,略一查探,不由大吃一惊。 它找不到江鼎了。 江鼎明明就在乱石当中,它明明白白的用眼睛看到,但用气息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似乎埋在石头下面的,是另一块石头。 江鼎本人,也是脸冲下趴伏在地面,一动不动,生机全无。 白狐呼唤了一下,江鼎没有反应,心中有些发毛,暗道:该不会那什么‘逆时生’是毒、药,半颗下去,把他毒死了吧?我就说么,他这么个倒霉透顶的人,哪有这样的造化?还是消受不起啊。 探头要看的更清楚一点儿,白狐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靠近江鼎。 好像江鼎的身体是磁石,自己是铁器,正在被吸进去。 什么玩意儿? 要不是石头挡着,白狐就一个跟头栽进去了。它连忙把住岩石稳住自己的身子。紧接着,它便发现四周的小物体砂石、草叶之类纷纷像江鼎扑过去。不一会儿江鼎身上就覆盖了一层杂物。 紧接着,已经形成了稳定平衡的大石也颤动起来,颇有二次崩塌的趋势,白狐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向里面贴近,忙用尽全力往外跑去,誓要脱离这样的险境。 跑了几十丈,只听背后轰隆一声,回头一看,就见背后山峰轰然倒下,江鼎被再次淹没,这回连缝隙也没有了。 白狐咋舌,心道:看来有古怪,多半没死。唉,我管你死不死,待我先搜集草药,储备灵气,这两日正是满月,山中适合修行,我先以月华重塑身体,长出第二条尾巴来再说。 当夜,月明星稀。 一轮皎洁无暇的玉盘挂在蓝澄澄的天幕上,月光如银霜一般铺满大地。 巍峨的高崖上,一团白光迎风凝立,洁白莹润,仿佛一团新雪,一块脂玉。 那是一只白狐,蜷着身体,蓬松的尾巴拖在后面,盘成半个圆圈,将自己围起,头颈微抬,对着明月缓缓呼吸,一丝一缕的白气从口中袅袅而出。 白狐身上披着一层牛乳般的月光,让它在洁白之余,更添神秘与圣洁,银光从头到尾,一直蔓延到山石,它就像一尊玉雕,亘古以来就矗立在那里。 渐渐地,白狐呼出的气息越来越浓稠,好像山间的白雾,在身边缭绕不散,终于形成了一个直通云霄的烟雾柱,如龙吸水一般缓缓旋转,将白狐围在里面。 山中原有飞禽走兽,夜晚也有夜行动物,各自飞高走低,捕猎觅食。烟雾柱腾起时,林中百兽齐齐一凛,往高崖上看去,紧接着无不五体投地,栗栗不已,莫有敢抬头观望者。 烟雾之中,但见光芒闪烁,气浪波动,少许外溢的气息散入空中,如一阵狂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 气息越来越狂暴,烟柱旋转也越来越快,在某一刻突然疯狂的转动起来,在高崖上刮起一股旋风! 轰—— 烟柱炸裂,光芒骤息,高崖上睁开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那是一双绿的毫无瑕疵的眼睛,碧绿的如一池深潭,深湛无底。因为冷漠,便觉高贵,它的主人在俯瞰众生。 白狐动了,它缓缓下山,如仙君降世,又如帝皇降临。一步步走下高崖,便似走下王座。 在它的背后,拖着两条长长的尾巴。 终于……回来了。 即使只是一小步。 刚刚修成第二尾的瞬间,白狐久违的进入了空灵的状态,妖力喷薄而出,恍惚间回到了当初,九尾纵横,群妖俯首的年代,睁眼四顾,漫山野兽尽低头,一如当初。 然而……就是不同了。 漠然的绿色瞳仁眯了起来,白狐走下山崖,俯瞰苍生的高傲渐渐褪去,愤怒与仇恨渐渐升起,瞳孔深处,被怒火焚烧着。 它已不是妖圣,只是一只流浪的野狐,就如同它背后只是荒野高崖,并不是真正的妖圣王座。相反,在妖族圣地里高踞王座的,是他当年不曾正眼看过的一个可怜虫。 这一切……都是君圣及那几个人类所害! 正因为他们,它失去了一切,在漫漫孤寂中熬过了万年时光,坐看力量与年华流水般逝去,一去无回。 杀了他们! 滔天的恨意从心底流出,流入齿间,化为一丝丝“咯吱咯吱”的磨牙声,白狐的胸口起伏着,显示着它激烈的心情。 可惜……他们都死了。 七个人死在一万年前的那场大战中,已经被封印起来的妖狐,甚至没能亲眼看着仇人的陨落,这是它永远的遗憾。 虽然死了,也要付出代价。七个人类还有弟子传下,他们的道统居然在钧天中苟延残喘至今,令它无法忍耐。 他们都要死! 白狐偏过头,盯向那片坍塌的山石。那里面埋着一个君圣的传人。尽管他被逐出了门派,但至今还在传承君圣的道统,享受君圣的遗泽。 这一刻,它忘记了一年以来的朝夕共处,忘记了一天之前它还在想方设法挽留这个人类的性命,进阶的力量和觉醒的记忆让它处于一种暴虐的状态,它最想的是冲过去,打开巨石,一口咬在那人的喉管上,品尝他的鲜血。 它如一阵风,开始加速的冲刺。 巨石堆前,白狐停了下来,呼吸急促而粗重。那不是因为激烈的运动,而是因为兴奋。 好久……好久没有品尝人血的味道了,真令人怀念。 开始享受……盛宴吧! 它前爪一伸,已经把在巨石上,用力一推,一块巨石滚落。这块重逾千金的巨石在一日前还令它束手无措,现在已经不是障碍。 正在它疯狂的掘进时,眼前的废墟动弹了。 哗啦—— 随着碎石滚落的声音响起,废墟深处出现隆起,一个身影坐了起来。 一个少年单薄的身影,从满地废墟中升起。 月光从头顶上照过来,照在他头上,身上。披散的长发在月光下看来不再乌黑,而变得银白,又如水面一样反射着光芒,他的皮肤不知何故,竟微微透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是半透明的。 他皎洁如此,就像是天上明月的分体,是地下捧出的另一玉轮。 另一双眼睛睁开,和碧绿色的瞳仁四目相对。 对面的眼睛,纯黑如墨,在玉质的肌肤衬托下,黑白分明。 比起对面平静冷漠下深藏的疯狂,这双眼睛更清澈,更纯粹,他只有一种神色。 茫然。 茫茫然不识天,不识地,不识自己。 除此之外,别无他情。 茫然与冷漠,正如初升之日和暗沉之月,形虽相似,却南辕北辙,它们是背道而驰的两种极致。只是在此时此刻,在如此明月之下,他们多少有些相同。 都是如此孤独。 暗夜,荒山,废墟,孤月。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两个身影,除了孤独,还能有什么? 黑瞳一动,看到了对面那双眼睛的主人。 霎时间,一层光华拂过,他目光中多了什么。 在人间,这叫做“情感”。 他张开口,想要呼唤,甚至抬起一只手,向对面伸去。 白狐打了个冷战,如灵台上灌入了一瓢冷水,从头冷到脚心,激烈的热血和沸腾的杀意在一瞬间烬灭。 空中咯咯的轻响,在这一瞬间停止,只余下一片寂然。 它没有等到对方的招呼,反而掉转过头,如一缕青烟,钻入大山之中。 它走得如此快,以至于对方还没有说出本该说出的几个字,它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留下少年的眼神中,升起一片茫然。 “怎么走了?”他有些疑惑的想着,殊不知刚刚和自己对视的灵狐心中本来藏有何等的杀意。 疑惑一闪而过,他伸出双手,低头看去,只见肌肤近乎透明,月光下,仿佛连筋络和骨骼都看的清清楚楚。 “这就是我的……新生么?” 一声惊叹消失在空气中,少年盘膝坐在月光下,缓缓闭上眼帘。一股股白烟从他身上升起,在头顶汇聚成了一个人脸的形状。 “太好笑了,哈哈哈——”一声长笑从白衣人口出发出,连绵不绝,只是笑声冷然,殊无笑意。 “想我白希圣,修行万载,随心所欲,从来是要怎样就怎样,何曾有一时改变过心意?今日为何一时三变,徘徊不前?” “难道真是我老了,不如从前果断了?” “不是这样——”他起身,宽大的斗篷披下来,如帝皇华丽沉重的衮服,“我冥冥中感觉到,他对我还有用。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我现在手中资源不多,每一分每一厘都要利用到榨干最后一分价值为止。” “既然一时不杀他,到不如想想,如何将他利用到极致。我记得……”他眼睛眯起,瞳仁中绿光湛然。 脚下的白狐同样睁开碧绿色的眼睛,四点绿光在幽夜中亮若寒星。 第142章 一四零 “早上好。”江鼎举起手来,对白希圣打了个招呼。 白希圣神色复杂的看着江鼎,他昨晚情绪起伏,如翻江倒海一般,后半夜没合眼,江鼎倒是神采奕奕,一派轻松,叫他看着气不打一处来。 他从头到脚打量江鼎,缓缓道:“这就是你重生的身体?” 江鼎点头,道:“是啊,和原来差不多。” 白希圣冷笑道:“少得了便宜卖乖啦,比原来好多了。” 江鼎微笑,他现在的样子与之前大体相同,却有了些细微却微妙的区别。 如今他五官还是之前的模样,肌肤却变得皎然,并非白纸那样的苍白,又不同于昨晚月夜下那样半透明的神秘,而是如玉一般光泽,隐隐然透出一层天然的莹润。 正是这样的润泽,将他与一般的凡胎分开,更接近于前世在天心派受天地精华滋养的天之骄子江升平。便是他自己对镜自视,恐也会恍惚今世昨昔之别。 如果说之前的江鼎不过是寻常人中比较俊秀出众的少年,这时的他已经有了某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白希圣盯了许久,道:“洗去铅华,百脉俱通,你如今也算脱胎换骨了。修炼的资质是……” 江鼎道:“四品。” 白希圣道:“在凡俗之中还不错,但放在修道界也不过寻常中上之资,比你前世还差得远了。毕竟只是仿品,又只有半颗,也只有这个效果。” 江鼎笑道:“我得师祖庇佑,以绝道之体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然是多少人梦想不到的造化,可称惊世骇俗,岂可贪心不足?当初我就说过,即使绝道之体,我亦持剑前行,求道问天,何况今日,已架起一座更平顺的阶梯,还有什么不足?祖师能做的都做了,剩下是我的事。” 白希圣道:“我倒忘了,你是天下第一心宽的人,别人给你点儿残羹剩饭,你便感恩戴德。倒也好养。” 江鼎道:“因为天下本没人欠我残羹剩饭。包括白前辈。”说着起身深深一礼,道,“多谢前辈护持之恩。江鼎铭记在心。” 白希圣哼了一声,道:“罢了。” 江鼎起身,缓缓走出废墟。他全身衣服鞋袜全在废墟中砸的破破烂烂,索性全脱下,唯有内中一件白衣不但完整,竟不染纤尘,上面一层浮土随着抖动落下,露出雪白如昔的衣料。 白希圣略感惊异,心道:这件衣服有些鬼门道,我记得他从地摊上淘来的,没想到却是一件宝贝,这小子还有些运数。 见江鼎一步步往山上行去,白希圣道:“往哪里去?” 江鼎头也不回,道:“去山上看看。我还没真正看过山上的风景。” 眼见江鼎登山,白狐跟上,白希圣道:“你一身修为废了,纵然筋骨强壮些,到底还是凡人之躯,只有一丝浅浅的修为,还敢去登山?山上的罡风有你受的。” 江鼎笑道:“好啊,我正想去吹吹风。” 经过相对平缓的山坡,江鼎到了一处峭壁之下。峭壁险峻,山石嶙峋,山脚下的风已经十分凌冽,从狭窄的山涧中吹出,几乎要把人掀一个跟头。江鼎仰望山壁,笑了一声,攀住一块大石,身子轻灵的一路援上。 白狐在下面看着他在山石间支持跃进的身形,不免匪夷所思,道:“这小子发什么疯?” 迎着山风一路攀爬而上,江鼎几次遇险,他虽然比寻常人力气大些,但修为浅薄,难以支持法术。踩到脆裂的山石,不免身子下滑,靠着紧紧抓住头顶凹凸才惊险逃生。只需踏错一步,他便落下万丈高崖,几日之内,二次踏入鬼门关。 纵然千难万险,江鼎毫无退缩。他的手掌和膝盖被嶙峋的山石割出一道道血痕,脸色被猛烈地罡风吹得煞白,但他依旧一步步的攀登着,如此专注,仿佛攀登的不是一座荒山,而是道途天阻。 这一爬,就是一整日的时间,江鼎从早上一直爬到夕阳斜照,这才攀上峰顶。 一上山顶,豁然开朗,群山延绵不断的在视界中展开,无穷无尽。他所攀登的悬崖是群山中的顶峰,所有的山峦都被他踩在脚下。 大雪退去,山峰上只剩下点点积雪,夕阳西照下,群山如披着彩纱,一片殷红。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江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罡风从口中进入,冷冽的气息一直灌倒喉咙,如饮最烈的烈酒。 他缓缓闭上眼,两颊泛上红晕,仿佛醉了。 如幽魂一样的白色身影上了山崖,白希圣跟着出现在江鼎身后,道:“你在干什么?” 江鼎睁开眼睛,目光中浮现追思之色,道:“这里很像是思过崖。” 白希圣一怔,便冷笑道:“一点儿也不像。” 江鼎诧异道:“你知道思过崖?” 白希圣怒道:“你长脑子了么?还记得你灭杀我一个魂珠分影是在哪里?” 江鼎诶了一声,道:“是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思过崖。我险些忘了、”他目光微合,全没看见白希圣恼怒的神色,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我在山石下,一直在想着思过崖。别的没想起来,只有一个画面,我站在崖上,大师兄下山,把背影留给我,我在送他。” 白希圣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怀念了。这一年多,你有多少时间怀念天心派?也该够了吧。” 江鼎缓缓道:“以后不会了。” 白希圣嗯了一声,讶道:“你说什么?” 江鼎道:“我以后不会再那样怀念当初。在对昔日美好记忆的追思中,我已经陷得太深,已经陷入了虚幻。那是一种执。” 白希圣呆了一阵,才点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把天心派回忆的太好。想必是你来人间过的很苦,苦中作乐,把一切美好寄托在记忆里。其实天心派有什么好处?且不说他们如何害你,就说那些人,你了解多少,岂不知他们背后隐藏了多少污秽。你看不起我,说我是妖类,却不知或许你看重的人,会落到比妖类更邪恶百倍的地步。” “所以,赶紧醒醒吧,天心派不值得留念。你也不是天心派弟子了。” 白希圣并没见到修罗使者,他只是按照以前的套路,在蛊惑和打击江鼎,却不知一番话,正说中了江鼎的心结。 江鼎默然矗立在山上,任由八面风吹拂着自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我当然还是天心派弟子,曾经是,将来也会是。”他回答道,是给白希圣,也是给自己,“只是现在不是。” “过去是,是我的回忆,留在血脉里,那些平静美好的日子,永远不会消失。”他轻声说道,“或许有些事情改变了我的看法,但因此我就要否认那些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么?如此轻浮,如此幼稚,何谈道心?” “将来是,是我的期望,正如我向道之念,从未动摇。” “现在却不是。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江鼎,生长与市井,修行于世俗,无人同行,与剑相伴。不容否认。” “过去重要,未来重要。现在更重要。我首先是江鼎,是我自己,然后才是曾经的小师弟,未来的天心弟子。脚踏实地,滤去杂念,方能向前。” “至于当初的回忆,我带着它们,从未忘却。它们和我出生,成长以及现世的苦乐一般,是我人生的组成部分,从不淡忘,也并不特殊。我留下回忆,斩去执念,剩下的就是完整的江鼎了。” “今日,就是江鼎的新生。” 说完,他双臂张开,如同飞鸟展翼,身子一轻,从悬崖上落下。只见一袭白影,飘落在如海的树林之中。 “好家伙——”白希圣上前一步,追到悬崖边,往下看去,道,“我说他疯了吧,他现在凡人一个,竟然敢跳崖?若一心找死,不如早跟我说,我一口咬死他。” 江鼎当然没死,他纵然无法飞翔,还有一丝法力在,一个羽落咒,让他乘着山风缓缓地滑入树林,落入一棵大树的树冠当中,树叶落了他一身,一窝栖息在树上的飞鸟被惊起,拍着翅膀往空中逃去。 树叶柔软,躺在上面如睡在吊床上,一晃一悠。斜阳穿过树叶的间隙,照在江鼎脸上,带来了一日中最后一丝温暖。他成大字型躺着,神色轻松惬意,充满了解脱。 “你还真是悠闲。”白希圣出现在树下,道:“以后你怎么打算?回去?” 江鼎懒洋洋的道:“回去当然要回去,不过难得出来,我打算在这里修行一段时间。” 白希圣点头,道:“也对,你恢复了吸收灵气的能力,荒山灵气充足,你可以待一阵子。” 江鼎道:“虽然打通灵气入体,但我还是要修太玄经。而且要修到练气巅峰再回去。” 白希圣皱眉道:“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要是这样,你还是回市井,太玄经要在人多的地方修行,在鸟不生蛋的荒山里,你修十年也修不到炼气巅峰。” 江鼎笑着摇头,道:“两三月足矣。” 第143章 一四一 高崖上,一白衣少年吞吐烟气,正在打坐。 他身边放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中不时飞出一缕纯墨色的烟气,被他吞入,过了一会儿吐出一股白气,袅袅化开。 山下,一只白狐探着脑袋,碧绿色的眼睛盯着山上的身影。 “疯了,真是疯了。” 白狐连连摇头,竟有些颓然——江鼎这些时日的表现,也太疯狂,太无法想象了。 他竟然真的利用纯粹的邪气在修炼。 江鼎那瓶邪气,是沈依楼从邪灵之门中交易来的,他死了之后,便落入江鼎手里。那邪气是来自门中最精纯的邪气,本来是用来催生妖邪的。 每一个大雪天,空间裂隙之中就会泄露些许邪气,这些邪气散逸在空中,早已稀释了几千几万倍,但还有令野兽邪化的能力。而这一小瓶邪气,看来不多,却是精纯无比,用出来怕是足够催化一千头炼气期妖邪。 就算是筑基期中期乃至后期的妖修,遇到这样的邪气也有抵御不住的危险,自然离这个鬼东西越远越好。江鼎一个几乎没有修为的凡人,竟敢用它来修炼? 最可恶的是,居然还真给他练成了。 从江鼎重铸身躯已经一个月,这一个月来,白希圣眼看着江鼎成长起来。江鼎这一个月过的很有规律,凌晨开始练气,日上三竿之后修炼法术与剑术,傍晚之分以邪气修炼《太玄经》直至凌晨,然后再转修灵气,周而复始。 按照道理说,江鼎如今有四品资质,也算的一个小天才,甚至隐隐然在齐王这样的天才之上。他若从小修炼,到束发年纪便可筑基,已经十分惊人。但江鼎的修为却比正常修炼快过数十倍,这一个月来,他每天修为都在增长,前几天,甚至一天跨过一个小层次。到后来虽然渐渐变慢,但也是疯狂成长,乃至于一个月之后的今日,已经接近炼气期的巅峰,比散功之前更胜一筹。 这个速度,竟然比江鼎前世的无双道体更快。 自然,当初江鼎是第一次修炼,尚处于摸索阶段,和如今散功重修完全不同,但他现在毕竟是四品凡胎,如何能如此飞速成长? 白希圣不得不承认,只能是邪气的缘故。 要说邪魔外道中,也有飞速提升的法门,大多数花费代价很大,且根基不稳,甚至有以千万人血魂入药,一夜之间突破几个层次的。当然那邪气确实也费了是很大代价,只是不是江鼎花费的。 问题是自古邪道提升,无不副作用明显,而江鼎却没看出来。白希圣本来以为,江鼎吸取邪气力量,自然会被邪气侵蚀,纵然不会邪化,也会受到影响,心性变化,至于会不会走火入魔,那就不一定了。 哪知道江鼎疯狂的吸取邪气,一缕缕浓稠邪气如喝水一般收进去,却没受到一点儿影响,连情绪都没变过。 在他第一次吸取邪气的时候,脸色确实有过变化,眉眼五官不住抽搐,似乎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那一瞬间,白希圣以为他要崩溃。 不过,注定让白希圣幸灾乐祸的想法失望了,江鼎挺了过来,虽然修炼之后,他立刻吐了出来,但凌晨修炼灵气之后,便再次回到了巅峰状态。 之后,他吸收邪气依旧露出痛苦神色,但却比前一日平静了一些,再往后,他一日平静过一日,直到现在,神色宁静,如座上菩萨。 白希圣看着如此的情形,愕然有之,不忿也有之,倒也有几分高兴——他留下江鼎,自然是看重江鼎的前途,留作他用,那么江鼎的实力自然是越高越好。 现在他已经长出第二条尾巴,已经相当于筑基修士,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他的战斗能力不行,但也不是炼气期弟子可比的。江鼎若在炼气期滞留不去,那连当他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唯有江鼎进步赶上他,他才大有可为。 “不过,”白希圣心道,“也到了极限了吧。” 虽然利用邪气修炼这种方式让白希圣吃惊,但他毕竟见多识广,很容易能看出这个方式的极限在哪里。江鼎这种飞快修炼的日子到头了。 一来邪气虽浓,数量只有一小瓶,渐渐被江鼎汲取完毕。二来那邪气本身质量也有限。邪灵气也是分等级的,像江鼎这瓶,是沈依楼兑换的,只能催生炼气期的邪灵,也就只能支持炼气期的修炼,再往上的筑基期,不是这等邪气能应用的。 再者,白希圣也知道,江鼎不可能跨过筑基这个门槛。 原因很简单,江鼎是四品资质。资质分九品,四品不过中等品质,只要不是上三品,筑基就有瓶颈,就需要借助外力。譬如筑基丹之类。 江鼎前世可以自行筑基结丹,是因为他是道体,而他的同门能够自行筑基,却不能自行结丹,是因为他们都是上品资质。而中品资质,如同江鼎现在,则只有很小的机会自行筑基,要想顺顺利利筑基,必须要丹药。 好在江鼎的资质算好的,又经过伐骨洗髓,还有前世的经验,他要筑基,只需要一颗筑基丹,最寻常的那种,就有极大把握成功。 在世俗之中,筑基丹也很贵重,不过江鼎有办法弄到,别说别人,齐王还欠他一颗筑基丹,只要拿到,即刻闭关,长则一年,短则数月,便可筑基,再次脱胎换骨,进入修士的门槛。 修道之途,虽然自练气始,但都是到了筑基才算过了第一个门槛。 筑基之前,统统是*凡胎,与凡人无异,最多会几手法术,有些弄鬼驱邪、好勇斗狠的本事,但修短造化不过百年,百年之后化为一抷黄土。只有到了筑基期,*得灵气滋养,寿元翻倍,更能御剑横空,飞天遁地,方有些修士的样子。 这时,江鼎手中的瓶子一停,再无黑烟散出,哗啦一声,瓶身碎为千百片。他也恢复了五心向天的姿势。 白狐心道:“果然到了极限了,是练气期极限。等他巩固了修为,就可以结束修炼,离开此地了。好极,我正好呆腻了。” 荒山虽好,无奈荒凉。修士本该耐得住寂寞,但妖狐却是不甘寂寞的家伙,他有目标,有野心,纵然限于修为,还不能做什么,但心始终是不安分的,不甘于在此地平淡度日。 何况这方圆百里有价值的草药被他搜刮一空,他留下来也增长的余地,更盼望早早出山。 这时,江鼎已经站起身来。 该走了? 白狐心中一喜,正要跟上去,却突然一愣。 他发现,江鼎的眼睛,并没有睁开。 他闭着双眼站在山峰上,仿佛在直立着酣睡。 白希圣自然知道他不在睡觉,这种状态他也熟悉——这是在参悟。 “一个机缘刚刚散去,又是一个机缘,难道这小子也开始转运了?”白狐心中不爽,不是不想让江鼎参悟,只是参悟这种东西不知何时起,不知何时终,或许只有一两刻,一参悟就是一年甚至数年,那就不知何时才下山了。 眼见江鼎木立不动,白狐有些烦躁,突然心中一动,感觉到背后有动静,暗道:有人来了,我先把那个麻烦解决了,再回来,但愿我回来时,他已经参悟完毕了。 白狐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然后才回来。 这时的江鼎还站在山崖上,不过已经不是直立,而是正在运剑。 原来是与剑有关。 白狐略点了点头,紧接着吃了一惊。 江鼎竟然不是在舞剑。 一个人练剑,当然是舞剑了,与对敌不同,舞剑有前有后,有始有终,招数衔接,如行云流水一般。 然而江鼎此时却似是拿着剑在搏杀,他的剑四面八方刺出去,就像在搏杀周围围拢过来的敌人。他如此的用力,仿佛深陷极大的危险中,汗水如珠,一颗颗落下来。 这是陷入幻境了吧? 白狐也不在意,修士落入幻境有很多种情况,诸如走火入魔,天魔侵体之类当然是危险,但有时候也未必是坏事,参悟有时候也会进入幻境,就看能不能出来,出来之后得失如何。 江鼎这个幻境,看起来很艰苦,他的剑法激烈之极,而且变得怪异。 白狐目光一凝,心中诧异,他记得江鼎的剑,最厉害的就是章法二字。 章法,即剑的韵律和谐,不多不少,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那是得到不俗传授且千锤百炼之后,才有的剑法现象,即使不是剑法的极致,也是证明剑法进入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在白狐印象中,江鼎几次身陷险境,甚至陷入过群邪围攻,但在最艰难的时候,剑法也没有失去过章法,没打乱过韵律,然而现在,他的章法居然乱了。 倒不是如一般的修士剑法乱了之后,就一路倾泻而下,近乎散乱,江鼎依旧把持的住自己的力量,只是他不再稳定,而显得激动。 他情绪起伏,情绪激烈的时候,剑法就快,情绪和缓的时候,剑法就慢,快慢变化,毫无规律。 即使白狐不是剑修,他也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剑修要支配自己的剑,要冷酷,理智,强大,岂能被情绪所左右?江鼎这样是危险的。 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离败亡不远了。 好在江鼎并非真的遇敌,就算在幻境中败亡,最多只是脱力,也无需担心。 然而,白狐越看越是惊异,因为他发现,江鼎的剑在这样飘忽变幻中,居然又有了章法。 是新的章法。 以前云水般的平衡被打破,忽快忽慢,随情绪而动的剑法竟然也有了新的韵律,同样自成一路。 情绪在刺激着剑法,剑法同样在渲染着情绪,尤其是江鼎目眦欲裂,慷慨激昂的刺出一剑时,白狐的心头狂跳了一下,似乎被他的情绪感染了。 “怎么回事?” 白狐骇然,他神魂何等简单,怎么会被区区小卒所感染? 莫非…… 突然,江鼎向天狂吼一声,长剑横扫之后,直直的指向天空! 他在刺天! 天自然还是天,高高在上,青冥九霄,非人力所能撼动。然而在江鼎全力指向天空的时候,一道虚影从剑尖喷薄而出。天空仿佛亮了一下,紧接着恢复原状。 因为太快,一闪而没,没有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下一刻,江鼎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真的昏了过去。 “剑机——”白狐喃喃道,“居然又悟了,跟上次的剑意走两个极端。我居然亲眼看见他两次顿悟,这也算一种缘分吧。” 第144章 一四二 再次清醒过来,江鼎再未有别的枝节,起身还剑入鞘,道:“走吧。” 这时的他,丰神俊朗之外,通身另隐隐藏着一丝锋芒,那是感悟剑机带来的变化。也正是从这种变化开始,江鼎正式踏入剑修的门槛,与其他用剑的修士迥异殊途。 白希圣自然发现了他的不同,道:“你这是感悟的什么剑机?” 剑机和剑意不同,剑机一闪而逝,剑意则能长存。就算是剑修本人,感悟到剑机之后,也只能在出剑的一瞬间伴随放出,无头无尾,远不如剑意操纵自如。 以用剑的境界来说,先感剑机,再悟剑意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剑机的作用,更多是剑意的道标。 江鼎前世确实是天之骄子,一入门便是剑意,剑机剑意一气呵成,近乎天赐。这一世却没那么幸运,从剑机开始,慢慢积累。当然,这也是他修为所限,毕竟前世他已经是金丹修为,现在却才练气,若当真直入剑意,恐怕肉身也承载不了。即使是剑机,也是因为半颗逆时生重塑人身,才能勉强承载。 这也是个奇迹了,古往今来,以练气之修为,能感一丝剑机者,闻所未闻。 即使是白希圣,也看不清江鼎剑机根脚,这才发问。 江鼎笑而不答,白希圣料想他不肯回答,毕竟涉及根本,那是最隐秘的事,也不追问,又道:“我很奇怪,你到底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悟了?” 江鼎还是没有回答,但唇角那丝笑意缓缓收敛。 看到了什么? 那是他永远不愿意看到第二遍的情景。 他以之修炼的邪气,是大量负面情绪所化,那些怨恨,悲伤,愤怒等等情绪虽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却也带来了无尽的阴影,即使以太上无情篇炼化,也不能尽去。 到了最后一日,丝丝缕缕的负面情绪终于爆发,交织出了一副幻境,将江鼎的魂魄深深陷住。 在幻境中,他看到了地狱。 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啊。人人或遭遇天劫,或互相残杀,骨肉相残,民不聊生。每一时每一刻,都有人死去,都有无辜的幼童,耄耋的老者无力的倒下。妇女遭受凌辱,孤幼备受践踏,无数的悲惨景象,一遍遍的上演着。 而江鼎,却被束缚在这个世界之外,无力的看着这一切。 幻境与外界的时间流逝不同,外面不过一个时辰,他已经在幻境中看了十年。 十年之间,世间最悲惨的情景他都看见过。按照道理,早该看惯。 从愤怒,到悲哀,到麻木,人的感情就是如此一点点冷却下来,到最后,视若无睹。 可惜他是江鼎。 他若麻木,他就不会悟了。 又或者悟了,却不是现在这条路。 十年时间,他从未有一次平静,也没有一次放弃。始终在幻境中挣扎,要脱离那无尽的束缚。 终于,他挣脱了举起剑,砍向悲惨的世界,一剑一剑,破碎着黑暗。 然而,一剑下去,虽能斩断一个恶人,去哪能劈开黑暗? 苍天不仁,日月无光,徒有三尺青峰,能斩下多少魔头? 他仰天长啸,悲愤无异,然后—— 又是一剑。 纵然知道无力,亦不服输。纵然知道抛却仁心,看管炎凉,便可超脱,拔出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他却不肯放下剑。 他没有超脱,但是悟了。 他的愤怒,他的志气,他的抱负,让他悟了,一道剑机划过苍穹,与他的青锋合拢,斩下了一个恶人头颅。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纵不能绝天,却能灭眼前之敌,有三尺剑在手,永不停息。 这就是他的剑机。 人心为根本,愤怒为源泉,含恨出剑,气血两腾。 感悟了剑机,他退出了幻境。 到最后,他也没斩碎幻境的黑暗,只是让自己更强大而已。他有遗憾,又不遗憾。 那毕竟只幻境。 幻境虽然碎裂,但他的道还很长,他才刚刚开始而已。 这一切,他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自然也不会跟白希圣说。 白希圣撇了撇嘴,也没多问,道:“这回总可以回去了吧?” 江鼎道:“回去,多做积累,准备筑基。” 白希圣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走吧。”走了两步,道,“还有一件事,还是告诉你吧。你悟道时,有人来找你。” 江鼎道:“又有人?谁?” 白希圣道:“一个骑黑马带头盔的小子,一个凡人而已,竟敢深入荒山,岂非不要命?” 江鼎登时明白,道:“他来了……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白希圣道:“我说了,一个凡人而已,我把他怎么样,岂不跌份儿?无非是用了点幻术,让他陷入鬼打墙中慢慢转悠而已。” 江鼎摇了摇头,跟着赶了过去。 就见一道狭窄的山道上,一乘黑甲骑士正在道上疾奔。说来也奇怪,他每次走到一个山崖旁,便立刻转向,向后方奔去,到了另一个地方,又再次转回头。来来回回,仿佛驴拉磨一般,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 江鼎伸手一弹,一道青光飞出,钻入那骑士脑中,那骑士身子一僵,勒住马头,用手按住额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起来。 一抬头,他就看到了江鼎。江鼎冲他微笑。 那骑士翻身下马,叉手行礼,压低了嗓子,道:“巽风骑三十六,见过……” 江鼎笑着道:“聂参,若我猜对了,就把头盔摘下来吧。” 黑甲骑士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缓缓地将头盔摘下,露出少年英俊的面孔。 正是聂参。 聂参抱着头盔,再次对江鼎一礼,道:“小人并非有意隐瞒……” 江鼎道:“无妨,反而是我冒失了。你们既然一同带着面具遮住面目,自然是不想叫人知道身份。这想必是秋兄的意思。” 聂参道:“是公子的吩咐。巽风骑士在我没加入之前就一直在活动,我才加入两年而已。本只想来看看这边情况,不想公子认出了我。是我年轻,隐匿的功夫不到。” 江鼎笑道:“倒不是这个,只是之前我们就遇到过,说来你还救过我性命。后来在甄府重逢,我一听你说话,岂有认不出之理?” 聂参赧然道:“是啊。不敢当救命,只是偶遇过。我与江公子也有缘分。” 江鼎道:“际遇如此巧合,若说无缘,岂非牵强?你怎么来的,是秋兄派你来的?” 聂参道:“那倒不是。您之前给我传信,我已经报告了公子,公子另作了安排,我被派去做另一个任务,前日才刚刚完成,有些放心不下,这才赶来看个究竟,没想到在此偶遇。您这几日没事吧?” 江鼎道:“我没事。倒是我那位秋兄啊……嘿嘿。”他笑了两声,意味不明。 聂参道:“那太好了,咱们出去吧。”说着,他露出一丝疑惑,道,“怪哉,之前这里道路奇怪,我走了良久,都走不出去。” 江鼎轻咳一声,也不解释,打量了一下他,神色微变,道:“你受伤了?” 刚刚聂参在马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但一下马,动作有些变形,立刻给他看出不对来。再仔细一看,聂参脸色发白,绝非正常。 聂参道:“受了点小伤。” 江鼎道:“绝不只是小伤,你卸下盔甲来我看看。” 聂参略感忸怩,但江鼎坚持,他只得从命。当下他把盔甲外袍一件件除下,露出里面的中衣。 江鼎一看,登时一惊,原来聂参身上裹满了绷带,一条条的几乎没有余漏。其中有些绷带血迹殷然,可见当时出血不轻。 从他伤口来看,岂止是不轻,可说是遍体鳞伤,虽然现在恢复了大半,依旧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 江鼎震惊之余,更有些着恼,提高了声音道:“怎么会这样?” 聂参道:“任务有点危险。” 江鼎取出丹药,先给他服下,又道:“既然是危险任务,你又独身一人,莫非……是算在那三个危险任务中的?” 聂参点点头,道:“是。这是最后一件了。与那位剑修前辈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我不得不加紧,向公子讨要了这个任务。因为急切,有些冒进了。不过天可怜见,我还是完成了。” 江鼎再次道:“我那位秋兄啊……呵呵。”这句话他当时也说过,那时是意味不明,有些莫测之意,而这时口气中的不悦已经难以掩饰。 聂参却是发自真心的笑道:“这都是我该付出的代价,公子收养我一场,我如此报答,才能全了这一场主仆恩义。何况……也要结束了不是么?” 江鼎道:“是啊,要结束了。应该是告一段落。你该踏上剑修大道了。古剑修一脉特别少见,我也想知道练成了会有怎样的风光。” 聂参虽未回答,目光却是湛然闪烁,憧憬之意溢于言表,不知是否药效发作的缘故,他气色也好起来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志气昂扬。 江鼎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最后道:“努力,共勉。走吧。出山。” 第145章 一四三 融融二月,草木初发。 出了荒山,江鼎更加真切的感到,春天来了。 自然真是奇妙,一月之前,大雪压地,还是万物萧瑟,不过转眼之间,枝头地上,又被新绿覆盖,再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色。 聂参道:“其实无雪的冬天,本来不算冷。我小的时候,记得有一年没下雪,树上的叶子都没有落,就这么一片绿油油的过了一个冬天,我可高兴了。” 他露出追忆神色,道:“我小的时候,家里贫穷,每到冬天就是个艰难的坎儿,若过不去,就要活活冻死。那一年大雪,我唯一的姐姐冻死了,我钻在枯草堆里取暖,摸着她的手一点点冷下来……若非被公子收留,我哪有今日?”轻轻地垂下头,似乎被沉重的记忆压得无法抬头,又似乎只是在掩饰自己的痛苦。 江鼎默然,若在数日之前,聂参说的这些,他听了虽然恻然,却不能理解,但在环境中挣扎多年,见过了世间悲苦,一丝丝感同身受,渗入了他的血液。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他现在也能理解这句话了。 虽然理解,但毕竟时过境迁,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终究无益,江鼎随意说些沿路风光岔开,又问他和剑修前辈联系了没有。 聂参道:“自从上次和前辈分别,再没见过他。但他给我留了一把小剑。”他手指一晃,指尖一指长的剑芒闪过,“当时小剑本是哑然无光的。他说道这小剑上的铜锈会一点点脱落,等到剑锈尽落,恢复锋芒的一日,他便回来找我,那时就是我做决定的时候。” 江鼎道:“快到了吧?” 聂参道:“是啊。那天我起来,就见剑光如镜,已经能照见我的面目。我便知道时限迫在眉睫,匆匆忙忙向公子讨了最后一个任务,谁知道竟冒进了,险些送命。好在终究过了这一关。” 江鼎道:“历尽曲折,终究修成个正果,恭喜你啦。回去把身后事料理一下……”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措辞不当,哂笑道,“你懂我的意思,然后就可以转入新途了。” 聂参道:“我也期待良久了。不过现在又希望能慢一些,耽搁几日,多给我几天时间,辞一辞公子和兄弟们,最好过了二月二再走。” 江鼎道:“二月二是什么大日子么?” 聂参道:“二月二,龙抬头,过新春啊。” 江鼎诧异,聂参解释道:“按理说应当是正月新年的。只是近些年来,冬日连降大雪,妖邪齐出,新春时间往往是妖邪侵袭最厉害的时候,大家提心吊胆还来不及,哪能过好年?到了二月二时,一般大雪化去,妖邪灾平息,又有草木生发,像个新春了。因此在这一天,能好好的过个节日。是以现在二月二反而重要起来,差点比新年还要紧。” 江鼎点点头,他还是第一次听得这样的习俗,道:“那一日甄家堡也热闹吧?” 聂参道:“自然。从前一日开始就唱大戏,一连唱十几天。二月二正日子,还有一场大宴会,虽比不上祭祖,但所有人都到场,甄家大小宗,门客门徒,甚至下人都一起饮宴,庆祝一年平安过去。晚上还有烟花盛会,直到深夜。” 江鼎也十分高兴,被修罗使者和幻境伤了这么久,他最喜欢这样热闹欢乐、无忧无虑的气氛,让人开怀一笑,能治愈心中伤痕,更别说还是大宗玄气进账了。 那就先快快乐乐的过一个龙抬头,然后便闭关筑基吧。 在路上走了几日,已经到了淮水。 两人站在渡口上等船。淮水中,除了私人船只,向来只有半日一班的大渡船。江鼎他们来的早些,恐要等上一个多时辰。好在这时淮上春景融融,只看景色也不觉寂寞。 到了中午,渡船靠岸,船上人先下来,岸上等着的人才能上去。江鼎在后面排队,就见船上陆陆续续下来几个人,都是寻常打扮,也有修士,也有俗人。 突然,江鼎的目光掠过其中一人,心中一动,暗觉此人有些熟悉,舌尖轻轻一砸,神色凝重下来。 沉吟了一下,江鼎低声对聂参道:“你先回去,我去去就来。”说罢身子缓缓退后。聂参恍若无事,径自上船。 江鼎却无声无息的退到了渡口一边,身子一动,周围的清风如屏障一般覆盖了他的身形,他原地消失了。 风遁。 用风遁术隐藏了行迹,江鼎盯住了刚刚下来的那人。 那人从表面上看,其貌不扬,衣着也寒酸,身上只有浅浅一层修为,就是个寻常散修。但江鼎却用望气术探查过,此人的修为,已经是炼气期顶峰。 而且那张脸皮,也分明是假的,江鼎虽不能看出易容的破绽,却从气息中发现,此人是甄家一个大有前途的年轻弟子,叫做甄行燧还是什么来着。虽然不是很熟,但江鼎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就把他的气息记了下来。 一个甄家大宗的公子,出门混在凡俗人中坐普通渡船,又这么遮遮掩掩的,分明是心怀鬼胎。虽然不关江鼎的事,但他也客居甄家这么多日子,总有一份责任在。若是那人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他也当尽力阻止。 甄行燧下船之后,竟坐上了一辆俗世马车,沿着阐国古道行进。江鼎越发惊异,跟着马车一路行去。好在马车不显眼之余,速度也慢,追踪起来分外容易。 马车一路行进,进入一座小镇。那小镇本就偏僻,在妖邪灾祸中又大受损害,镇中十室九空,就剩下一些浮浪人和散修居住。马车停在镇口,甄行燧独自进去,以他此时的衣着和相貌,进这样的小镇毫不显眼。 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钻来钻去,甄行燧钻进了一处破败的房屋。江鼎跟着走上几步,一抬头,见门框上刻画着五道竖痕,不由皱眉。 这五道痕迹,是五指盟的秘记。而且只有那几个最隐秘的小组才可以用,江鼎所属的黑九组就在其中。 又是他们……这回又要干什么了? 江鼎心中凝重,倘若是别人,那还罢了,但五指盟势力广大,行事诡秘,且触手伸的很长,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他们搅风搅雨。而他深知,其幕后有怎么样一只黑手。凡是他们牵扯在内的,必定不是寻常阴谋。 又用望气决确定了一下,他稍松了口一气,屋中并没有筑基修士。既然全是练气修士,他行事也可以大胆一些。 江鼎掌握的法术中,原有视听之法,捏起一个法决,耳边的各种声音登时扩大数倍,区区一道墙壁更不值一提,无数嘈杂之音中,他立刻捕捉到了其中一段窃窃私语。 “这就是道友要的东西,来历都写上了。” 这个声音江鼎不认得,想必是五指盟的人。 这时,甄行燧喜悦的声音传来,“好,家祖要的就是这个。有这东西,那老货在劫难逃。” 江鼎皱眉,暗道:家祖?是甄家老祖么?还是他祖父,甄家五侯之一的某位?那老货又是谁?也是某位甄侯么?这件事背后□□啊。 接着,甄行燧又道:“请得那几位人物到了么?” 对方道:“三位高手今晚就到,都是从西阐国请来的,完全符合贵府需要的条件。更附送‘五湖金山禁法’一阵,助贵府明日旗开得胜。” 甄行燧笑道:“好。明日若大功告成,必然加倍履行与贵盟约定。” 两人又互相吹捧几句,甄行燧从门中告辞出来,手中提着一个比寻常鸟笼稍小些的笼子,被纱布罩着,又上了马车。 江鼎心知那笼子就是他此行的收获,里面必然是活物,唯有如此,才装不进乾坤袋里,只有提在手上。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光看是看不出来的,显然需要进一步探查。 这时江鼎却面临一个选择。是从甄行燧入手,还是从五指盟这边入手?甄行燧只有一人,虽然修为还不错,但江鼎在同阶之中,向来是横扫的,区区一个甄行燧不在话下,从他入手十拿九稳。然而此人不过是个跑腿的,拿下他恐打草惊蛇。 而从五指盟入手,行事就要危险些。屋中虽没有筑基高手,但人数不少。江鼎也深知五指盟这样的秘密据点必有阵法守护,也就是说他们占有地利。江鼎独一人强攻,是很难成功的。 不过他还有一个取巧处,就是本身也是五指盟中人,且也有秘密身份。凭借身份混进去,或许能兵不血刃的诈出些东西来。 沉吟了一下,江鼎还是觉得从五指盟这边入手好些,刚要整好衣服进去,就听白希圣的声音响起,道:“去追那辆马车。” 江鼎一怔,道:“追甄行燧?继续跟踪么?” 白希圣道:“不是,我叫你去截下他,把他手里的笼子夺下来。” 江鼎道:“为什么?” 白希圣肃然道:“因为那里面,有故人的气息。” 第146章 一四四 江鼎一凛,道:“是你的同伴,是妖修?” 倘若是妖修,那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用笼子,不过那笼子也太小了,比装鹦鹉的鸟笼子还小,恐怕装不下一只狐狸。莫非是刚出生的幼狐? 白希圣道:“谈不上伙伴。只是在那个年代同为妖修,彼此有些交集。说起来不是同道,当年也有些龃龉。不过这么多年了,乍逢当年旧人,难免感慨。那当然也不是他,或许是他一位后人。你去救那孩子出来,我自有重谢。” 江鼎道:“说什么重谢?既是你的事,理当尽责。”说罢身子一晃,已经跟了上去。 甄行燧坐在马车里,心情十分愉悦。为了这个局,他祖父布置了数月,他自己也跑前跑后,忙了月余,今日万事俱备,明日终于要行事,也有些如释重负了。 手指抚摸了一下笼子上的轻纱,他略起了心思,暗道:不知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模样?我先瞧一瞧?虽然听说此物危险,多看易受伤害,但只看一眼,料也无妨吧? 想到这里,他伸出一根手指,去挑笼子上的纱罩,凑过一只眼看去。 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了一条尾巴。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一道寒光从窗外穿来。 甄行燧大叫一声,往旁边躲避,却已经玩了,剑光已经到了眼前。 眼见剑光扑面,甄行燧一阵眩晕,扑通一声,向后倒去。一人收剑,将他和笼子一起提出车外,正是江鼎。 随意的将甄行燧扔在地上,江鼎也不管他。刚刚他并没有用剑伤害甄行燧,只用剑光压迫他的神经,让他昏了过去。这其中剑气的拿捏巧妙异常,一般剑修对着普通人都绝难做到,何况是对自己修为相仿的对手。 放开甄行燧,江鼎将笼子放下,伸手挑起纱罩。 轻纱落下,露出笼中物来。 出乎意料,那是条雪白的小蛇,也不过手指粗细,半臂长短,盘在笼子当中,不住的吐信。 江鼎和它目光一对,发觉那双蛇目中光芒特异,多看了一眼,便觉得头脑一昏,全身都虚飘飘的。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在环境中熬了多年,他魂魄何等坚固,霎时间,便清醒过来。伸手在笼子上一拍,道:“你怎么不分好歹?” 白希圣在后面现形出来,道:“他太小了。不懂得分敌友,且是给吓怕了。” 江鼎看了一眼笼子,那笼子是金丝编织,上面贴满了禁锢的符箓。若非如此,恐怕这条特异的小蛇也没那么容易被关住。 白希圣在笼子前蹲下,道:“果然是羽蛇族。早在万年之前,那族类就凋零的厉害,我还道过不多久就灭绝了。没想到居然延续到了现在。” 江鼎仔细看时,果然见小蛇头侧,有白色的绒毛,似乎是羽毛,只是因为稀薄,不容易看清,道:“我没听过这个种族。” 白希圣道:“没听过也是寻常。这本不是天生的灵兽,而是其他的妖族变异出来的。因为变异,所以血脉不稳定,常常以潜力的方式在血脉中栖息,表现为普通蛇类。隔了几代乃至几十代,突然在某个后代身体上觉醒。这小子是个幸运儿。羽蛇血脉虽然是后天,但威力无比,不逊于许多天生的灵脉。我就曾见过一个羽蛇大妖,实力当真不错,就连我……当年的我也要另眼相看。” 江鼎听他的语气,有些不尽不实,恐怕当年那位大妖,可不只是另眼相看那么简单,也不揭穿他,只皱眉道:“既然如此,甄行燧他们要这条小蛇做什么?是要把它驯为灵兽么?” 白希圣不屑道:“驯为灵兽?他们也配。羽蛇的潜力何等巨大,纵然元婴修士都垂涎,哪轮到这些货色?他们怕是连羽蛇都没听过,根本不可能专门寻找。估计就是误打误撞罢了。”他沉吟道,“听他们的口气,似乎这小家伙身份特殊,关系到一个‘老货’,又和他们明天进行的阴谋有关。” 江鼎也皱眉思索,突然心中一动,道:“我好像有些知道了。” 白希圣道:“什么你就知道了?”他也在暗暗思索,始终没有线索,江鼎竟抢先他一步,令一向自负的他颇感不爽。 江鼎伸手在甄行燧身上翻找,果然找到了一张信笺,又打开看了,神色越发凝重,道:“果然是一个阴谋。” 白希圣道:“阴谋?和你有关系么?” 江鼎合上信笺,道:“有。” 正在这时,只见天空一亮,青色的剑光横穿天际,往这边飞来。虽然还在天上,凌厉之气扑面而来,将方圆百丈罩在其中。 江鼎脸色一变,道:“该死。”提起笼子,身子一虚,化入风中,又以风遁术脱身。 他刚刚离开,一道剑光从天而降,正好落在江鼎落脚处,却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落地之后,先看了一眼甄行燧,脸色难看,暴怒道:“什么人敢碍我的事?” 这时江鼎已经销声匿迹,那中年人却是冷笑一声,道:“想从我甄见蟠手中逃脱,没那么容易。”说着取出一管竹管,轻轻摇了摇,盯住了一个方向。 正当他要拔腿追去,另外一道剑光已经到了,却是个青年人,看外表年纪不大,但已经是筑基修为,跟上来道:“祖父。” 甄见蟠道:“把这不成器的东西带回去,接着把事情了结。叫你父亲和叔父,注意点东南边儿的动静。不管我追不追得回那小畜生,明天都按时发动。我还就不信,已经是天罗地网,那贱人那能飞的出去?” 他说一句,那青年答应一句,末了躬身领命,又道:“祖父一个人追去,会不会有些危险?” 甄见蟠道:“无妨,一个练气小辈。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待我抓住他严加拷问。你不必担心,咱们这一次是阳谋,而非阴谋。道理在我们这边,势力更是悬殊,纵然有些意外,结果必然是一定的。”说罢纵身往江鼎去处追去。 两人在春意盎然的大地上一追一赶,竟追踪了数百里,一直从正午追到傍晚。甄见蟠虽然信心十足,也不由有些惊疑,不知这小辈怎么有这么长的毅力。不过也放下心来——此子必然是一人独来独往,倘若有背后势力,岂能不来接应?看他仓皇失措,终究是逃不过自己手掌心,到时追上,将他击杀,夺回小蛇,大计便可后顾无忧。 他这里心存疑惑,江鼎那还郁闷呢。他又和甄见蟠见识不同,在他想来,他有百遁术防身,遁法妙绝天下,又会收敛气息,一个筑基中期的老者怎么老是甩不掉?但事实是那老者犹如跗骨之蛆,连着追杀他几百里地毫无退意。有时明明甩脱了,那老者隔了一会儿,又能追上来,就好像他在江鼎身边有一只眼睛一般。 不过江鼎也知道世上有许多追踪奇术,有的甚至能追踪比自己境界还高的修士,像他这样修为比对方低的,追踪起来更加容易。当然反追踪术也有许多,只是不知道对方是凭借什么来追踪的,就很难有效的甩掉对方。 到底那老者是用什么线索追踪的?痕迹,气味,气息,还是其他? 想到这里,他眉头越发皱起了起来。 这时,白希圣在空中浮现,道:“你又卷进了麻烦。不,应该说你又自找麻烦。” 江鼎道:“这虽然是我自找的,但我若不找,至迟一日,麻烦也会来找我。现在还至少有些防备。” 白希圣道:“看你怪可怜的,我来帮忙吧?如今我多了一条尾巴,虽然还是不能动手,将这家伙引走困住,还是有些把握的。” 江鼎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麻烦你把这家伙引走,我还要回去报信。不然明天之后就真的迟了。” 说完,他又摇头道,“就算现在,恐怕也迟了,报信一途,不过聊胜于无而已。” 白希圣讶道:“怎么,对付这场阴谋,难道提前布置,有心算无心也不足以逆转么?” 江鼎道:“不够。对方的势力比想象中大。刚才那老儿,是甄家五侯中的枣阳侯甄见蟠。” 白希圣道:“谁知道他们是谁?” 江鼎道:“我也只有个印象。但关键是——甄行燧不是甄见蟠的孙子。” 白希圣目光一动,道:“这么说来……” 江鼎道:“是啊。如果甄行燧的祖父也参与的话,至少就是两个筑基修士。他们又分别代表两个大宗,两方夹击……不容乐观啊。” 白希圣道:“甄家两个大宗……这么说,他们不是对付你,而是对付……山府吧。” 江鼎道:“自然如此,我还没那么大的脸面,叫两个府一起对付我。” 白希圣道:“原来是甄家内乱,他们狗咬狗,与你什么想干?” 江鼎道:“人非草木,岂是一句不相干就能抹杀的。况且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还没那么大本事超脱。” 白希圣道:“这么说来,你是一定要管了。” 江鼎道:“但求尽我所能。” 白希圣道:“也罢。那么就不妨干漂亮点儿。引开他做什么?趁着夜黑风高,把这老儿干掉。” 第147章 一四五 夜幕降临,月黑风高。 不知不觉中,这场追逐战已经进行了四个时辰,从正午直到深夜。 甄见蟠心中略感烦躁。人的心情会受到外界的影响,越是阴沉的天气,人便会越会感到压抑。 今夜便是个阴沉的夜晚。 说来也奇怪,白天明明是晴好天气,到得晚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乌云,霎时间遮蔽天空,越压越低,将星光月色彻底的遮住,周围登时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情况,视线是一定会受到影响的,就算是修士也一样。除非能飞跃云端,不然纵然修士不至于摸黑,视野也会急剧收窄。 这种天气,可不适宜做某些活计,比如追踪。因为视线受制,太容易追丢了。 那小子……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甄见蟠冷笑,目光如电,直入黑暗。仿佛要穿透重重夜幕,捕捉到江鼎的身影。 自然,他现在看不见,但也有绝对的把握,江鼎逃不了。 江鼎也猜测过,甄见蟠到底是凭什么追踪他的踪迹,是气息,是气味还是其他痕迹? 然而事实上,他都猜错了。甄见蟠并非追踪,他用的更简单,更直接的办法。 卜算。 很少有人知道,甄家有天衍卜算一道的传承,盖因此道是修真百艺中最神秘最艰难一道,寻常宗门也难以涉及,何况世俗修真世家。但甄家确确实实有这一道的传承,虽然十分零散,并不成道统,可却是十分高深,是第一流的传承。 只是天算一道,实在艰难,对资质又有极高的要求,甄家涉及此道的修士不多。甄家五侯中,学习此道的只有族长甄见龙和甄见蟠两人而已。甄见蟠修为不及甄见龙,但卜算一道,在甄家不做第二人想,即使是老祖,也未必强过他。 当然推演天算不是那么容易的,若真要测吉凶,知天命,不但要准备万全,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不能随意测算。但在已知小辈气息的情况下,测算对方的方向,实在太简单。他只需随手卜算,江鼎在百里之内,无处遁形。 也就是说,无论江鼎怎么掩藏痕迹也好,甄见蟠都无所谓,他本是直接问天道的,除非江鼎能直接遮蔽天机,否则没办法瞒过甄见蟠。 这世上,奇人异士本多,遮蔽天机的方法自然也是有的,但从没听说练气修士能做到,甄见蟠也不怕江鼎玩出什么花样。虽然这小子遁术神奇,但练气修士的底蕴无法和筑基想必,只要自己不追丢了,这场拉锯战,必定是自家胜利。 只是……如此压抑的夜色,还是让人心烦啊。 甄见蟠手指一曲,露出一根短短的竹筹,五指不动,只口中念念有词,竹筹无风自动,在他虎口转了一个圈,指向了东南方。 那边—— 甄见蟠找到了方向,正要奔去,突然听到一声嘶嘶的声音—— 似乎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人对这样的声音本能的感到不适,甄见蟠也觉得心底麻了一下,背脊耸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听一声惨叫直冲云霄。 “啊——”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夜空中,令人毛骨悚然。 是那小子的声音? 甄见蟠愣住了,一时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但他到底是筑基修士,经验老辣,立刻反应过来——那小子出事了。 出事又有两种可能,真的出事,或者圈套。 若是出事,倒也不奇怪,此地离着淮上已远,渐渐到了荒郊野岭,遇到些厉害的妖修,拿下个炼气期的小子实在不算什么。 而刚刚那清晰可闻的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也暗示了这一点。 但同时,也要考虑到这是不是个圈套。虽然以区区一个炼气期小辈,用圈套算计筑基期前辈,可能性不大,且成功也无益,不大可能真正伤害筑基修士,最多能拖延一些时间,但甄见蟠人老谨慎,不得不慎重考虑。 沉吟了一下,甄见蟠将手中竹筹再次转起,口中默念卜辞。竹筹划了一个大圈,再次回归原位。 占卜结果——凶。 甄见蟠脸色一变,后退了一步。几乎就要退走,但紧接着,又停了下来。 他有些怀疑,总觉得不应该是凶。 若是按照一般顺序占卜,沐浴焚香,凝神静气,准备下应用之物,发动天演之术,那不用说,肯定是足以确信的,但在这里随手占卜,万事无备,出错的可能性很大。 尤其是,这不合常理。这里又不是凶地,面对的又是炼气期小辈,怎么会卜出凶来? 人就是如此,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越想越对,其他的意见便如耳边风,甚至还成为他固执己见的助推器,在不断辩驳反对意见时,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意见。因此,他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决定。 不退后,反而迎上去。 不过他还是做好了万全准备,真气护体,激发了防御法器。一个龟壳的幻影出现在身前,他顶着走了上去。 剑光掠过数里,他来到了惨叫生处。 但见前面地形险恶,两道悬崖笔直入云,中间夹着一道狭窄山谷。经验丰富的他,如何不知此地是伏击的宝地。心陡然提了起来,虽然头脑发热,但逢林莫入自然记得,更不会进入如此险绝之地。 好在也不需要进入,因为在峡口处,便能看见一团巨大的阴影盘横,将地势遮住。 那是一条巨蛇。蛇身最厚处足有丈许,盘在地上也有数丈高,完全伸展开来,怕不要百丈? 甄见蟠大吃一惊,他从没见过如此巨蛇。不是他名字叫做甄见蟠,他就见过蟠龙,实际上他也只是个修士家族的筑基修士,养尊处优惯了,只在历练时见过不少妖兽,但还没见过如此巨大的蛇类。 而且,巨蛇的头侧,有两道薄薄的翎羽,就像是两个翅膀,斜斜飞起。这证明此蛇必是异种,非寻常蛇类可比。 蓦地,他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招惹了那老货,事发了? 但紧接着,甄见蟠的目光落在巨蛇中间。一个人被巨蛇紧紧缠住,仿佛海中孤舟,奄奄一息。正是江鼎。 那小子果然落入了巨蛇手中! 甄见蟠迟疑了一下,他是要杀江鼎的,江鼎只要死了,是不是他亲手杀的,原无所谓。只是死前要问出他背后根底,不然若有其他势力插手,对他的大计不利。 如今江鼎落入蛇口,到底是追上去,还是不追? 那巨蛇双眼橙黄,一片冷漠,身子不断地收紧,突然就听咔嚓一声,江鼎的身子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气息停止。 死……死了? 甄见蟠有些难以置信,就见巨蛇一松,江鼎已经落在地上,软软的如同一堆碎肉。 紧接着,巨蛇张口,将江鼎从脚部开始,吞了下去。 “等等——” 甄见蟠终于反应了过来,江鼎死了就死了,本来也就是个要死之人,但他的尸首还是有一定用处的,至少可以查看有没有背后势力的线索。就这么葬身蛇腹,太过可惜。 此时巨蛇吞噬猎物,正是虚弱之时,也是时候出手了。 甄见蟠一催头顶龟甲,龟甲中犹如升起一个太阳,光芒大盛。 烈日炽刺! 这一招是辅助的法术,极短的时间内爆发强光,使敌人致盲,赢得动手的机会。这一招在对修士战斗时不大管用,因为修士都有护身之宝,且能迅速驱逐这种状态,但对于妖兽却是异常灵验。 果然,巨蛇痛苦的弯下腰去,吞咽的动作也停止了。 就是此刻—— 甄见蟠剑光一甩,如同一道光绳,硬生生的把巨蛇口中的江鼎拉了出来。他本来是可以直接攻击巨蛇的,但考虑到对方皮糙肉厚,未必能一下子凑效,权衡利弊,还是没有多事。他的本意是抓住江鼎,只要目的达到,也不论其他。 那巨蛇实力不弱,刚刚试探了一下气息,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跟妖兽战斗,同样的修为,修士又要吃亏些,且等着那件大事完了,邀约几个兄弟再收拾此兽不迟。 打定了主意,他出手干净利索,不脱半点你睡,将江鼎抓住,返身就走。那巨蛇兀自在前面痛苦的扭动着,身受致盲之苦。 一口气奔出十里,甄见蟠抓住江鼎。他刚刚已经试过了,江鼎身上果然筋骨寸断,决不能活着,但为了谨慎,还是扣住了江鼎的脉门,这么一来,纵然江鼎有什么花招诈死,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将江鼎的尸首扔下,甄见蟠骂道:“小子,竟浪费了我这么多时间。”一面伸手去摸江鼎的乾坤袋,要看看他身边有什么线索。 就在此时,江鼎的衣袋微微鼓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活动。 甄见蟠骇然,正要一道剑光补上,突然见一个雪白的脑袋钻了出来。 那是一只白狐。 甄见蟠一怔,就见白狐毛茸茸的脑袋转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那是…… 甄见蟠心中一动,涌起了喜爱之情,似乎从没这么喜欢过一只小动物,情不自禁的蹲下身,去抚摸白狐的脊背。 就在这时——剑光一闪而过! 血花狂飙,甄见蟠的身子倒了下去。 第148章 一四六 江鼎收剑,俯视着甄见蟠的尸首。 这场算计中,他只出了一剑,机会也只有一次,催动剑机,全力出手,总算成功。 自然,这场伏击的主要力量,还是白狐。无论是幻化将小小的羽蛇催化成庞然大物,还是最后用蛊惑之术将甄见蟠俘虏,给了江鼎一瞬间出手机会,都是功不可没。 这场骗局说穿了没什么,不过是为了让江鼎有机会发出那催动剑机的一剑,唯有催动剑机,才有可能正面突破筑基修士的防御。不然筑基修士就算站在面前任由练气修士砍,一时半会儿也突破不了防御。 本来白希圣已经长出二尾,应该能硬扛上筑基修士,奈何他妖力亏损得厉害,天生的天赋又是幻化、蛊惑二道,据他说要长出第四尾,有了御风之道,才算正式战力强大起来,因此战斗的事,暂时还要全托江鼎。 但也因为有了白狐辅助,江鼎拥有了极大优势,只要策略得当,杀伤一个筑基修士,并不算如何为难。 甄见蟠糊里糊涂的被算死,江鼎也颇为感慨。这下子甄家五侯缺一,十个筑基修士的名额又有了更大的缺口,不知道还能不能维持天一榜的排名。 不过,如果真的掉榜,那也是咎由自取。看他们在关键时刻依旧如此优哉游哉的内斗,就知道他们真没把家族的大局当一回事,既然人家自己不当一回事,江鼎这个外人自然更没必要着急。只要自己和重要的人不受伤害,甄家死活随他去。 随手将甄见蟠的尸首消去,江鼎按照规则,将他的乾坤袋取下。甄见蟠虽然只是个寻常筑基修士,但出身豪富,是一府之尊,积蓄还是不错。江鼎随意清点一下,灵石便有数百之数,这还是他不把家底放在身上的缘故。另有几把法器飞剑,是上三品的品质,比江鼎手中的要好上不少。 只是这些东西都是寻常,江鼎并不在意,正要收起,突然心中一动,发现甄见蟠的收藏中有意物特异,忙拿出来一看。 竟是一把竹筹,放在竹制的签筒里。这东西很像寺庙里求签的玩意儿,但江鼎知道其中的不同,一般的签筒是断不可能有这个筒子的精细的,上面密密麻麻的符箓刻画,显示其中大有天机。 “天衍卜算?”江鼎深感惊异。 江鼎自然是知道天衍术数一道的。天心七祖之中,七祖天机尤善此道,留下了不逊于千秋丹药术、独孤剑术的道统传承。只是后辈子孙对此继承的不好,如今天心派上下,连一个擅长此道的都没有了。据说玄思真人还会卜算几手,但也不常见,更没传给弟子。像江鼎,对其他祖师的道统或多或少都有涉猎,但唯独天衍一道,从未入门。 难道甄家也有此道传承?若是如此,那甄见蟠一直追着自己,倒也是寻常。亏他有这样好的本事,竟肯一直用卜算术追着自己。 卜算一道,所用道具各不相同,有用龟甲的,有用铜钱的,有用扶乩沙盘的,还有专用八卦的,用竹筹的也算多见。江鼎本自惊异了一下便完了,毕竟他用不上,也就要收起来,突然心中一动。 这竹筹,似乎有些熟悉? 江鼎从乾坤袋深处,取出一根木筹。这东西,他几乎遗忘了。 那是他初见甄行秋的时候,甄行秋吐血吐出来的,他随手收了,当时颇觉奇怪,毕竟此物平平无奇,就像是一般抽签的签子,只是来得蹊跷。后来收了起来,久而久之,早就抛在脑后。 现在看来,这木签和眼前的竹筹,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虽然说竹签大多相似,但上面刻得花纹也相同,这就不是偶然。考虑到甄行秋也是甄家人,这竹木二签同出一源的可能性很大。 然而最让江鼎惊讶的,是竹木二签的对比。木签上次江鼎便观察过了,不知具体是什么木头,就像是寻常杂木,造出来的签子平平无奇。而竹筹却是采集的上等紫竹,平滑如玉,触手生凉,隐隐间带着紫色贵气,远胜于一般的艺术品。 按理说,竹贵木贱,放在一起,应当是木签被远远比下去。但两个签子放在一起,江鼎陡然觉得,竹签黯然失色,便如李鬼见了李逵,登时矮了一截。而那木签却吸引了他的目光,虽然说不出哪里出色,就是觉得不同寻常了。 而且,当初他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如今再看,依旧熟悉之极,仿佛这简朴的木简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他突然有一种冲动,要把八卦镜拿出来,好好照一照这东西里面有什么奥妙,但又抑制住了冲动。要知道照镜子可不是白照的,是要消耗修为的,他也不知道这签子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万一消耗太大,对他处境不利。 明天,他还有一场大事要做。 收拾完了甄见蟠,江鼎往甄家堡回转。 真的要回去了,江鼎不由得苦笑。不知不觉间,他离着甄家堡也不近了。当时只顾遁走,速度唯恐不快,哪还注意距离了? 如今一算,他狂奔了将近四个时辰,就算保持原速,也要第二天天明才能赶回。何况也未必能保持原速,不是他不愿,而是有人追着时,自然会跑得快些,这是人的本性。 不管怎么说,先跑回去再说吧。 江鼎施展轻身法,一路疾奔,穿过茫茫夜色,赶回淮上。这一路也是跑得心急,到了淮水之畔,竟如凡人一样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经历生死战都没有这么累过。 饶是如此,当他到了岸边时,也已经是黎明,晨曦的白光在天际线上若隐若明,淮水还是一片黑沉沉的,静静的翻涌着浪花。水边一条船也没有。 江鼎略感烦恼,要过淮水,必定需要乘船。但这个时分,哪有渡船经过?且淮水的船坞都设在甄家堡一侧,到了夜晚,所有渡船收在对岸,这边是一条也没有的。 在淮水边等了片刻,江鼎知道再等无用,只得想办法过河。他倒有水遁术,只是夜晚风大浪急,涉水而过并不容易。眼前也只有一试。 正在他要冒险涉水时,就听有人唱道:“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 声音虽然沙哑,却也悠然深邃,乘着夜色听来,骨髓发麻,精神暗震。 远远间,就见一艘小船从水上驶来,随着江浪一摇一晃,似乎十分危险,但船上人歌声平稳,很是惬意。 江鼎心知特异,此人半夜操舟高歌,必然是有意为之,等得就是自己,一面提起警惕,一面道:“船家,这边来。” 小舟摇晃而来,船头坐一船夫,慢慢悠悠的摇橹,笑道:“小友,要上船么?” 那人带着斗笠,夜色又暗,容貌完全隐藏起来,他似乎还有意戏弄,晃晃悠悠,就是不靠岸。江鼎用望气术略一查看,道:“原来是前辈。” 那人摇橹的手一停,讶道:“怎么,你认得我了?” 江鼎笑道:“市集一别,今已半载有余,前辈仙踪杳然,晚辈虽有思慕之心,始终无缘一面,可是时刻牵挂啊。” 那人嘿道:“还真的认出来了,你厉害。”说罢把斗笠推上,露出一张胡子密集的老脸,正是当初那惊鸿一瞥的上古剑修,聂参预订的老师。 江鼎确认是他,松了一口气,等船靠近登上,道:“前辈怎么知道我来?是聂参来找你的么?” 那人摇头道:“我还没见过那小子。今夜凑巧,老夫在淮水上喝酒,正遇到了你,前来问候。来,你也尝尝。”当下将船头一酒缸递过。 江鼎半信半疑,将酒缸递过,俯首一闻,果觉香气扑鼻,道:“好酒。那么前辈是来找聂参的。” 那老者摇头道:“不是,不是。我们剑修一门,最讲究有缘。在集市放剑石便是证明。我怎么会上赶着去找他?他若有缘,自然来找我,若是无缘,那就错过了。” 江鼎听得话中另有奥妙,问道:“那么前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吗?” 那老者道:“也不是没有。时限快到了,你和他关系不错,你要提点着他注意时间。” 江鼎笑道:“我来提醒,那不也是干预了,还算有缘么?” 那老者道:“当然算。他纵然不记得了,周围恰巧有人记得,提醒了他,那不也是有缘么?” 江鼎恍然,暗笑这老者掩耳盗铃,不过也乐见其成,道:“我当然要提醒,不知前辈下榻何处?” 那老者道:“我在城东坊市住下,住在‘吉’字号邸店里,你可要提醒他,我只住十天,过时不候。” 江鼎心想最近这几日虽忙,但十天之内必可完结,聂参又完成了那三件事,还能有什么耽搁?当下便道:“十日之内,他准到。” 两人说着,就见江岸就在眼前,江鼎正要起身,突然眼角一扫,见江水侧另有一艘快船,回头一看,惊讶非常,忙道:“前辈,帮我掉个头。” 第149章 一四七 二月二,龙抬头。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这在多年之前,不过是天时应景,没什么特殊意义,但在妖邪成灾的今天,却是一个摆脱灾难,平安渡劫的庆祝日。百姓家无不载歌载舞,欢庆节日。那豪富之家也要举办各种庆典,热闹一番。 甄家作为甄家堡唯一的世家大族,自然要张灯结彩,大办庆典,以庆祝在这次大劫中淮上安然无恙。既是与民同乐,也是显示自家的威风气派。只是天府一向安静,只请众宗嫡系晚间至天府一聚,白天则毫无动作。五大宗各办庆典,都热闹非凡,相互之间颇有攀比之意,场面规模唯恐不大,所耗靡费唯恐不多。火树银花,酒池肉山不在话下。 山府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也是大肆铺张。虽然自从上一任宗正去世,山府一落千丈,但虎死不倒架,其他四宗都大肆铺张的时候,山府也是不吝钱财的,反正山府的积蓄还在,也不差一次两次。 主持这件事的,当然就是甄乘风和甄行秋。甄乘云自长子死于妖邪之乱,整个人都颓废了下去,如今山府已经彻底成了甄乘风父子的天下。 对山府的装饰,早在数日之前就开始了,今日早已完成。从早上开始,府门前大摆筵席,外面是连续不断的流水席,院中则是专请嘉宾的大宴。 既是宴会,清汤寡酒自是不成,还有乐曲娱宾。先请了一般乐队,笙箫鼓瑟齐全,又请了一班大戏,唱喜庆热闹的戏文。 甄行秋虽是病弱之身,也托着病体从早上开始忙碌,到后来有些支持不住,便坐在台前,听管家们汇报。 这时,他正在翻看一份长长的名单,那是嘉宾的名录,大部分都是山府一脉的长老,也有甄乘风交好的修士,这是早已经确定下来的。本来应该无一差错,现在却有了变数。 “甄乘桓长老,也不来了?”甄行秋皱眉问道。 管家躬身道:“说是突然抱恙。” 甄行秋淡淡道:“扯淡。” 管家不敢答应,深深的躬下身。对于甄行秋这个身体羸弱的少年公子,他已经是一百二十分的敬畏,再不敢有半点冒犯。 甄行秋道:“一日之内,七个长老请假不来,这是巧合么?想必外面流言蜚语,已经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只我们大宗像傻子,懵然无知。” 管家低声道:“公子,您何须在乎这些小人……” 甄行秋道:“我何尝在乎他们?只是好不容易举办宴会,人来少了不像。你——”他指了指那管家,“去把门口吃流水席的百姓请进一百人来,把宴席坐满。” 管家愕然道:“请……请那些闲杂人等?” 甄行秋道:“他们虽然闲杂,若论心地,比原来那些嘉宾还强些。快去……除了确定要来的嘉宾,全部坐满。” 随手将册页放在一边,低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正在这时,他突然有所感触,骤然回头,道:“谁?” 旁边侍立的侍卫立刻抢上一步,道:“公子。” 甄行秋道:“去幕后查一查。” 这时台上已经搭起了戏台,放下了大幕,出将入相两扇帘子也已放下。请来的戏班子在后面准备,甄行秋所感觉到的目光,就是从一扇门帘后传来。 甄行秋神色肃然,在后面等着回事的管家们心中却不以为然,都暗道:大概是哪个不明规矩的小戏子挑开帘子偷看,这也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摄于甄行秋的威势,谁也不敢多言。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那侍卫带着几个人过来,道:“公子,后面只有戏班的人。属下把班主和要唱的角儿带过来了。” 果然一个矮胖子打头,几个粉墨装饰的戏子跟在后面,到了甄行秋面前,都行礼问安。 那班主连连打拱,道:“小的们无礼,冒犯了公子,实在罪该万死,多怪我管教不严,回去一定狠狠教训他们。还请公子高抬贵手,绕过他们这些不知礼数的东西。” 甄行秋目光在后面几人面上一扫,眼底神光闪烁,异常明亮,扫过一圈之后,又黯淡下来,缓缓合上眼,似乎神思倦怠了。 后面一个管家正是请戏班的,见公子不怪罪,上前喝道:“虽然不是蓄意,你们也太没规矩了,惊着公子和贵客们,你们有几个脑袋?胡班主,我听你们三喜福是淮上第一名班才请你们,看样子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胡班主连连道歉,那管家冷笑道:“今天的赏钱,看来你们是别要了,公子不降罪已经是开恩了。” 那胡班主一脸惨白,肉痛不已,但心知接修士的堂会跟接权贵的堂会是一样的,好时金银财宝享受不尽,不好时一班人的生死,皆在人一念之间。既然得罪了修士,不得赏钱已经是很轻了,就算被人当场弄死,也没处喊冤,口中道:“不敢,不敢。小的们不敢要钱。”心中却暗骂道:哪个混账惹出事来,等我回去非把你撕巴了喂鹰。 这时,甄行秋道:“罢了。既不是蓄意,难道山府还占戏班的便宜么?你们是淮上第一有名的戏班?” 那胡班主略感尴尬,他们当然不差,但离着最有名还是很有差距,毕竟山府在几个大宗中并非顶尖,当然请不到最顶尖的戏班,那管家刚刚不过随口一说,给自己贴金而已,当下含含糊糊道:“小的们确实在淮上薄有声名,不让他人。” 甄行秋道:“你们班里面哪个最有名?” 那胡班主道:“自然是筱百灵筱老板。”说罢旁边一步,将后面一位旦角让了出来。 那旦角今日做的是公主打扮,凤冠霞帔,珠翠满头,灿然生光,更衬得粉面桃腮,眼波流转,秀色可餐。甄行秋平时不打听戏,但也看得出来这位扮相绝佳,非同俗流。 点了点头,甄行秋道:“果然是真绝色。一会儿拿出你的本事来。今日台上唱戏,戏码早已点下,一会儿在台上一出一出的唱,唱到深夜便罢。无论出什么意外,都不要停止。” 胡班主躬身应是,筱百灵眼睛眨了眨,似乎颇为好奇。 甄行秋肃然道:“记住我的话了么?不要停止。纵然山府失火了,台下见了血光,你们也不许停止。过了今日,平安大吉,我给十倍赏钱。” 胡班主听得心中疑惑,暗道:这小公子说话怎么这么不忌讳,好好的日子又是失火了,又是血光,就不怕招灾么?然而和甄行秋对了一眼,只觉一股寒意从头淹到脚底,心中凛然,躬身应是,带着戏班的人退下。 甄行秋回头,也不在意后面的管家如何悚然,有条不紊的安排宴会步骤。 到了日上三竿,宴会正式开始。正式的嘉宾不过做了前面二桌,后面十余桌皆是外面请来的寻常百姓,乍进高门,不敢喧哗,场面虽盛大,未免不够热闹。 甄乘风出来,先说一番庆贺言辞,然后挨桌敬酒。无论是贵宾还是平民,每一桌都诚实敬上。态度殷勤,似乎满座都是他特意请来的嘉宾。那些意外的百姓几杯下肚,又感觉主人家着实热情,便放开拘束,热闹起来。这些市井士人放开时制造的动静当真不小,场面一时更胜过原本预定的十来桌。 这时又听锣鼓声喧,台上开出大戏,先有武戏暖场。台上武生和小花脸一个个抖擞精神,上场十八个跟头,接着打作一团,锣鼓点响成一片,端得热闹。台下百姓最爱看的就是这个,纷纷鼓掌叫好,气氛一时达到了顶峰。 在喧嚣之中,甄行秋独自坐在一边,桌上酒杯满满一杯佳酿,分毫未去。在连甄乘风都有醺醺之意的气氛下,他显得异常冷静,仿佛遗世独立的隐者,保持着那一份超然。 正在这时,一个管家从外面跑来,虽然只是二月早春,竟是满头大汗,脸色白里泛青,竟有中暑的症状。 终于来了! 甄行秋眼睁睁的看着那管家跑到自己父亲面前,看着刚刚还薰薰然的甄乘风骤然惊醒,酒浆化作冷汗涔涔落下,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早就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没什么可惊讶的,不是么? 甄乘风拔身而起,匆匆离席,不免引起了一阵骚动,前面两席安静了下来,这等尴尬的气氛还有蔓延的趋势。 甄行秋随手招来一个执事,吩咐道:“不许停。找人斟酒,把气氛拱上去。吩咐台上,换最好最新鲜的戏码,大大的热闹起来。” 在甄行秋的吩咐下,场面立刻再次喧闹起来。台上武戏已经结束,就听有人叫道:“下一出是筱百灵筱老板的戏。”场中轰的一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甄行秋冷眼看着,眼见下一出戏敲敲打打的开锣,万众期待的筱百灵在帘后一声叫板,就要登台,外面一个管事终于挤到他面前,道:“公子……老爷请您过去……天府那边出事了。” 第150章 一四八 谢彦站在后台入场口处候场,心中十分激动。 他是上次来刺探想要找的人时,混入这戏班的,上次无功而返,并没有达到目的。但却阴差阳错,让他爱上了这美艳绝伦的艺术。 自然,他身为修士,向道之心是第一位的,但他的道与他发现的美息息相关。眼前这场戏充满了美感,正是他想要的,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当然,谢彦也没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来见那个惊才绝艳的人,他可是从没放弃过目标。 刚刚在帘后,他偷窥了一下,看到了那人的侧脸,不过很快被人发觉了,在那人转头之前,他被拖了回来,还是没能看个正脸。 后来胡老板带着人去赔罪,带了筱百灵,带了其他几个老板,可没带上谢彦,他又失去了和心中人面对面的机会。 这也是寻常,那胡班主身为一班之主,上去见贵人,所带的当然是班里的红角,怎么也不能带个死跑龙套的。 谢彦现在的身份,就是个死跑龙套的。 他正穿着龙套的行头,在候场,等着跟筱百灵同场上,做大青衣身后的登徒子,有一句台词,调戏一句,被路过义士一刀砍了,便即下场。 这就是他的首演了。 因为谢彦吹得太高,或许有人譬如叶姑娘等人误会他上来是要演主角的,其实想想也是不能。那主角都是千中挑,万中选,多少人里面选一个。他谢彦才入行几天?谢彦在修道上天赋出类拔萃,在唱戏方面……也就那样吧。 当然,凭他的修为,若要附身一个名角,直接上场也不是不能。但他终究追求的是近距离观看那种美感,若自身为角色,身在此山中,哪有旁观者清?况且他当真附身了,艺术还能不能如此美艳实在难说,谢彦要的是融入其中静静体味,而不是要破坏那种美感。 而且……短短数日就能凑合出演一个龙套登台亮相,你道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么? 谢天官很是自满于此。 不管怎么说,他混在戏班中,近距离欣赏戏曲之美,已经达到了目的,且与他最欣赏的佳人筱百灵交上了朋友,但另一个目的,与甄府惊才绝艳之人面对,还始终差着一步。越是不能得逞,他越觉得心痒难耐。刚刚的缘悭一面,更令他嗟呀不已。 不过机会马上就回来。 马上,他就要登台,那位公子就坐在下面,两人有的是目光相对的机会。谢彦已经等不及借上台之际,光明正大的欣赏那位他追寻已久的人物了。 随着筱百灵一声叫板,纤细的身影微微拧动,已经迈着碎步登台。谢彦精神一振,一甩广袖,叫道:“娘子,休走……”紧接着追上。 他一身青衣,如一团青云扑上,脚步一停,倒退三步,随着鼓点抬袖亮相。目光透过衣袖,往台下看去。 就见他早已谙熟于胸的席位上,空空如也。 那人竟然不见了。 谢彦登时如冷水浇头,满腔热情霎时成灰。 那人走了,这戏给谁看?他又看谁? 这数日的等待期盼,霎时间化为泡影,谢彦心灰若死,整个人站在台上,如失了魂魄一般,袖子抬起,便不再落下。 他在那里莫名感叹,底下却没跟他感同身受。甄行秋虽离开,没引起反应,众人还在看台上。只见一个小角色在台上如塑像般凝住,不知在干什么,台下便哗动起来,议论纷纷。 谢彦这一呆,时间还不短,底下的哗动越来越大。这时候剩下的都是门外的市井人众,不少专门起哄的闲汉,一时间议论声,口哨声,倒彩声闹得鸡飞狗跳。 胡班主在后面看着,眼睛一闭,骂道:“这哪儿来的……哪儿来的混账东西?是来砸我的场子的么?等你下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这时候他若上场,把那混账拉下来倒也容易,但若这么一来,这场算是彻底砸锅,在甄府砸一场,恐怕淮上他们班子就别混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上台,只喜欢这小子是一时迷瞪,自己能缓过来,好歹把戏对付下去。又希望台上经验丰富的演员能机灵一点儿,提醒着那小子,把场面圆过去。 筱百灵和谢彦对戏,自然是先发现不对,忙给他使眼色。见他视若不见,心中也是着急,大声叫道:“啊?那边有人来了么?”这两句是用韵白念出,以示谢彦是在卖相,还在戏中没有出来。 但谢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理会她说什么?纵然她有千般眼色,也是给瞎子看了。 筱百灵见情势不对,知道需要拉他一下,只是她在台上是一追一逃的戏,自己若是反而像登徒子靠拢,岂不坏了人物?灵机一动,上前一步,叱道:“好个狂徒,着打!”一挽袖子,轻轻脆脆打了谢彦一个耳光。 台上打耳光的戏份,向来是假打,但筱百灵气他闹场,真用了力气。若是谢彦本体在,或有一分意识,筱百灵再练一百年也打不上,但这时谢彦魂飞天外,却挨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下谢彦目光一变,筱百灵只道他醒了,心中暗喜,却见他目光一动,往另一个方向看去,下一刻,又是发直。 筱百灵惊怒,叱道:“好贼子——”又要打去,就见谢彦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筱百灵一怔,就见谢彦并没看她,目光依旧斜斜上行,看向园中一角,他目光倒影中,一点白色幽幽闪动。 筱百灵跟着回头,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见一个少年的半面掠影。 却见那少年站在墙头上,白衣如雪,背负三尺长剑,侧面五官如雕刻一般分明,目光如寒电,俯视着扫过全场。他站立的粉白墙下,是一大片花圃,早春群芳已经盛放,但万千紫红在那一袭白衣之下,黯然失色。而咫尺之外酒酣耳热的喧嚣,更与他无涉。那一瞬间,四境无光,只有一个少年身影而已。 这就是她看见的全部。再下一刻,那少年已经背转过身,消失在墙外。 虽然只是一瞬间,那少年的身形却深深印在她脑海中,再也挥之不去。 那身形如电、如露亦如光,又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将刚刚那一刻刻在魂魄深处,直入永恒。 无法形容的惊艳久久不去,筱百灵不由自主的沉迷下去,只觉得心中一根心弦刹那间崩断,人也痴痴地呆住。 然而,少年的身形早已远去,只余下一段粉白墙和墙下重复光彩的繁英。 这时,就听谢彦长叹一口气,道:“唉——” 这一声气不是白叹的,戏台上这是叫板起唱,不知所以的琴师立刻拉起胡琴,悠悠扬扬的曲调遮过了起哄的噪音。 他要唱? 筱百灵觉得好奇,她可从没听过谢彦唱过戏,这个龙套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跟团里几个旦角献殷勤,而不是学戏,他竟也能唱? 谢彦目光亮起,湛然有神,唱道: “惊鸿一瞥无踪影,光芒四照满园春。群芳俯首听管领,盖代风华迥出群——” 唱完这四句,谢彦手一松,跳下舞台,穿过会场,消失在众目睽睽之下。只余下满地惊愕的人群。 谢彦跳出围墙之外,举目往四周望去,但见四周尽是喧嚣的街道。哪里看得见刚刚那少年的身影? 不由得怅然若失。 他注意到那少年,虽然比筱百灵时间长,但也只是弹指间而已。毕竟那少年从出场到查看,到离开,时间都短的可怜。 恍惚间,他觉得那少年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他又很难相信,那样的人物,为什么见过一面而不留下深刻印象? 对于美好的事物,他是花毕生的时间在追求的。倘若当初看到了那人,他当时就追着走了,什么甄府的风华人物,什么戏中乾坤,都可一并抛却。 毕竟,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惊艳啊。在谢彦的生命里,也是第一次。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也足以让他下决心,不惜一切去追求。 正在这时,大街上来黑压压一群人,将街道堵塞大半,颇有气势汹汹之意。领头的很有几个修士高手,中间簇拥着两人。 其中就有谢彦之前一直想见的甄行秋。 谢彦被人群挤在一边,也不强挣,顺势往角落退去,目光一直追寻着甄行秋。 此时那群人的气氛十分凝重,大部分横眉竖目,也有的忧心忡忡。和甄行秋并排的修士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只有甄行秋镇定自若,虽然身材单弱,却还挺得笔直,在众人群中依旧与众不同。 依旧是惊艳。 谢彦暗自赞叹,不愧是自己等了多日的人,凭他这份儿气度,也值得自己一等。 夙愿已了,心满意足。 若按照他的性情,若在另一个地方见到甄行秋,必然追寻尾随,求多见其另样风采。 只是,他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 匆匆穿过人群,谢彦走过大街小巷,去追寻当初的身影。 然而,千百度寻过,不见那白衣踪迹。 过了良久,谢彦停下,怅然独立。 隔了一阵,他悠悠的唱道:“谢彦呀,你枉得一场相思病啊,错过了绝世佳人难再寻。” “错过了绝世佳人难再寻……”随着袅袅的尾音,谢彦消失在了原地。 第151章 一四九 甄乘风最近心神不定。 自从他辞了封地,回归淮上,虽然经历不少困难,但终究还是顺利掌握山府,稳扎稳打,将宗长一位捏在手中,他心中也是甚为满意的。 过了入门这一关,本该越来越顺遂,尤其是山府最后一个威胁甄无量身死之后,眼前再无威胁,他的心思,已经放到之后天一榜变动上,打算趁着那件事为自家攫取一些资本的。没想到好端端的,又出了意外。 半个月之前,大雪停止,妖邪之灾退却,青柳散人将甄家兄弟剩下的两人甄乘云,甄乘风叫过去,说自己要闭关,长则一载,短则三月,叫他们不要打扰。这本是一件寻常事,甄乘风并不在意,最多只是畅想一下,青柳散人若能更进一步,对山府十分有利。 但旋即,事情就不对起来。原本安安分分的甄乘云,突然行踪变得诡秘,有几次甄乘风安排的眼线报告,甄乘云常常出入其他几大宗府。 这是要造反么? 甄乘风心中恼怒,在他看来,想必是甄乘云消停了一阵,又起了心思,还是不肯安分服从自己,正好青柳散人闭关,便要趁着这段时间,联合其他大宗势力再次跟自己较量。但他也不怕,当初自己是外来者,势单力孤,尚且战胜了这位兄长,如今山府尽在掌握,难道还怕对方翻出花来么? 虽然恼怒,甄乘风却没有立刻如何,只叫人着意留神甄乘云的行踪,最好抓出他吃里扒外的动静,便在青柳散人的面前揭穿了,再名正言顺的动用家法,彻底绝了这个后患。 他想的很好,可是事情在三天之前,急转直下。 三天之前,甄乘云仅剩的儿子甄行炎出门打猎,一去不返。 得到这个消息,甄乘风心中悚然,便知道甄乘云怕是要来真的了。 送走儿子,是绝了后顾之忧,更可以肆无忌惮的行事。看甄乘云的决绝,这一次他要做的,恐怕绝非小事。 难道真要兵戎相见,生死对垒么? 既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 甄乘风是久历斗争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那天晚上,他联合甄元诚骤然动手,将甄乘云拿下,将他剩在山府的羽翼剪除,人关押在府中。 不杀他,是要逼问他有什么阴谋,到底勾结了什么外人,要发动什么事变。另外,也问问他儿子在哪儿。 当然,身为修士,甄乘云也没那么容易被撬开嘴,且他毕竟还是山府的一员,有些手段不适合直接用,因此这三天来,甄乘风没得到什么口供,但隐约知道,和他勾结的一方,可能是雷府。 甄家五大宗,地府、风府、雷府、山府、泽府,这是早年间的排名。除去天府之外,以地府为最强,泽府为最弱。 不过这是老黄历,山府自从上一任宗长陨落后,已经落在最后。而雷府则有两个筑基修士坐镇,隐隐然更进一步,与风府并肩。这一进一退,使得本来就有差距的两府差距刚进一步加大。雷府若要对付山府,那是一根手指头就足以。 只是一般情况下,雷府不可能对付山府。毕竟同属一宗,一笔写不出两个“甄”字,又没什么利益冲突,雷府不会公然动手。纵然雷府发疯,还有天府老祖在,在这种甄家兴亡危急之秋,断不会坐视两府自相残杀。 甄乘风也是这么想的,纵然甄乘云有种种怪异,到底师出无名,不可能挑起大战。他估计也就是请外援过来施压,挤兑甄家兄弟再次公平较量府主之位,可能会选择对甄乘云有利的情况,比如比武决胜,那样甄乘风还真比不过甄乘云。 怀着这样的构想,甄乘风一面严密看守甄乘云,一面分心去准备龙抬头的庆典。龙抬头庆典也是一件大事,关乎山府的脸面。甄乘风打算等热热闹闹办完了这事之后,才安下心来,彻底解决甄乘云这个祸害。 在典礼前一天,也就是昨天,甄乘风得到消息,甄行炎被藏在淮水对面一处隐蔽庄园里。虽然来源不是特别可信,甄乘风还是让甄元诚去查探一趟。若能把甄行炎掌握在手里,让甄乘云吐口就容易得多。 如此,他身边最有力的高手暂时离开,但也就是一两日的功夫。甄乘风也没担心,毕竟二月二是大日子,所有的宗府都要庆祝,这一日淮上都在营造歌舞太平的气氛,谁若是多事,就是跟大家过不去。 然而,事情却是失控了。 今日一早宴会,该来的嘉宾都没有来,他便有些心绪不宁,但还可以解释,是那些人心向甄乘云,或者得了甄乘云的吩咐,或者隐隐知道了甄乘云的计划,故意不来,以避开这场纷争,也落自己的脸面。若只是如此,还不算大事。他自有城府,在酒席宴前谈笑风生,恍若无事,不露一点风色。 到了席间,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陡然把他打懵了。 甄乘云失踪了!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甄乘风震惊之后,就是匪夷所思。 甄乘云何等重要,他当然知道,自然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严防死守。就凭甄乘云一个人,插翅也难飞。就算是雷府和泽府外援,贸然进入山府,抵不过地利,也很难救人,甚至连甄乘云被囚禁的地方都找不到。 但甄乘云还是消失了,就在牢笼之内,凭空消失。他的人甚至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甄乘风惊怒之余,立刻想到——有内奸!唯有内奸才有可能不着痕迹的将甄乘云带走。这也正常,毕竟甄乘云掌握山府这么多年,心腹手下不知道有多少。随随便便一个山府老人,都可能是内线。但甄乘风早有防备,除了他自己从封地带来的人,没有任何一个山府人知道甄乘云所在,没想到这样还是防不住。 甄乘云跑了,引发一系列震动。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山府与雷府的冲突,恐怕要大大激化。以前没有借口直接对付自己,现在有了。甄乘云完全可以恶人先告状,将残害手足的名声扣在自己头上。到时候雷府以拨乱反正的名义对付山府,他如何抵挡? 而且,甄乘云在山府还有些势力,虽然暂时都归顺自己,但还有些死忠残余。甄乘风一时没能拔尽,到时候甄乘云在外登高一呼,山府的残部趁机作乱,顷刻间就要祸起萧墙! 到时候,他便从稳如泰山的一府之主,霎时间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想到这里,甄乘风都不由要颤抖。顾不得宴会,拔腿往后面走。 还没赶到甄乘云囚禁的地方,下一个消息传来,一个家丁禀报,天府让他去一趟。 甄乘风脑袋“嗡”的一声,只想:竟然惊动天府了?这厮好快的手脚。 此时此刻,天府相招,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自然是甄乘云逃脱出去,到天府告了自己一状,现在将自己找过去对簿公堂。 这其中其实有些问题,甄乘风昨天晚上还去逼问过甄乘云,那时他就在山府,也就是逃脱出去还不到一日,怎么这么快就将自己告倒了,天府也这么快派人来招? 然而这都是小节,现在最重要的,是想想怎么应对甄家大佬的审问和雷府那边的攻讦。 甄乘风当然觉得自己有理,甄乘云吃里扒外,勾结外府,当然该死。但他没有证据,一无物证,二无口供。反而他先动手,甄乘云被禁锢,那是他先犯了骨肉相残的罪过,到了天府对证,他是十分不利的。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办法。天府相招,甄家哪一个敢不从?且让家丁来通报,是给自己脸面,他相信外面一定有专门的好手,来看着自己。倘若他不从或者妄图逃走,那边自然不会客气。 一面思索对策,一面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甄乘风突然脚步一顿。 他想到了当初甄乘空发难的时候,也是如此汇聚了众人,一起审判,不过当时被带去的,是自己的儿子。 甄行秋在那场对证中临危不乱,不但应对自如,还能绝地反击,最后反而是甄乘空被揭发出罪状,灰头土脸逐出家族。那一场对证也是山府权力交接的转折点。 而当时,自己虽然也有参与,但能够翻盘还是甄行秋自己的能力居多,尤其是最后证据确凿,将甄乘空逼入死角,几乎是甄行秋一手策划。 自己这个儿子,也是很强大的。尤其是在某些时候,迸发出不一样的光芒。 只是自己一向担心他的身体,对他的能力有些忽略了。就算他一年来帮自己掌握山府,井井有条,自己也似乎没有真正的倚重他。 想到这里,甄乘风回头对自己的心腹道:“去找行秋,告诉他这里的事,看他如何决断。”说完,大步迈出门去。 甄乘风到了天府,一看阵仗,脸色一变。 他本以为,除了天府的长老,所要面对的不过是雷府和甄乘云,却没想到天府大堂中,密密麻麻全是人,除了山府之外,四大宗的宗长四侯竟然到齐了。而天府仲裁堂的三大长老,竟也全在座上。 就算过年祭祖,人都不一定来的这么齐。 他额上不免落下汗来,暗道:甄乘云到底给我罗织了什么罪名?说我要谋叛甄家么? 还没说话,旁边一人阴测测道:“你就是勾结妖孽的甄乘风么?” 第152章 一五零 甄乘风愕然,道:“什么?” 按理说,他既然来了,就有所准备,纵然不至于胸有成竹,但也有问有答,必不至于一上来就给人问个张口结舌。 然而那人问的太奇怪,甄乘风根本没想到,尤其是“勾结妖孽”这种指控,甄乘风想都没想过。 回头一看,责问自己的,正是雷府之主,甄氏五侯之一齐悬侯甄见夔。 愕然之余,甄乘风心念电转,暗道:怎么回事?是那甄乘云又给我加了罪名么?莫非是勾结妖邪?好狠毒的心肠。 要知甄府刚刚在妖邪大劫之中深受重害,对妖邪一路深恶痛绝,尤其又出了甄行焌这叛徒,让甄家名誉受损,这档口谁要是沾上妖邪,那就是死。 不过……这样飞出来的大帽子,要想压实,也不那么容易吧? 甄乘风定了定神,压下惊慌,道:“三叔在说什么?小侄不明白。” 甄见夔叫道:“甄乘风,你还敢狡辩?你这败类……” 就听有人喝道:“老三!” 却是风府之主,甄氏五侯排名第二的仪凤侯甄见鸾。他比甄见夔大上几岁,修为也隐隐压着一头,道:“稍安勿躁,既然都到了这里,难道不能慢慢问?非要在小辈面前孟浪么?” 甄见夔哼了一声,坐回位子,道:“你看他的脸,一看就是妖孽奸细。” 甄乘风沉下心来,淡淡一笑,道:“三叔是怪小侄长得丑陋么?小侄一向以为自己和您有三分相似呢。” 甄见夔又要起身,甄乘风继续道:“您刚才说什么?勾结妖邪?小侄头小,带不起这么大的帽子?纵然您是长辈,也不能这样指摘,置我于不义之地。” 甄见夔道:“少顾左右而言他。你明明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却用妖邪来转移话题,你道这样就能假作无知,掩饰身份了么?” 甄乘风又是一愣,敏感的抓住了甄见夔话中的关键——不是勾结妖邪。 既然不是,那所谓勾结妖孽从何说起?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他心中越发不安,作为一个聪明人,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事情超出掌握。越是意想不到的状况,越是危险。意料之外,就代表全无准备,就代表自己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任由别人打击,无法还手。 就听一人道:“好了,不必吵了。先试一试。” 这个声音很耳熟,甄乘风一凛,往上看去。 说话的,果然是甄见龙。 淮上侯甄见龙,淮上甄氏真正的族长,五侯之首,筑基后期修士,族中说一不二的强势人物,只在神秘莫测的老祖一人之下。 甄乘风心中也是紧张,知道这位族长英明神武,且为人正直,有他出面,倒是没那么容易受冤枉。但也证明了自己的事牵扯多么大。 真的不只是手足相残,那样最后有个执法长老出面,还轮不到族长亲自仲裁。而甄乘云敢闹到他面前,恐怕谋划非小。 他说试一试,是试什么? 正奇怪处,就见后面一个长老捧出一大块银白色石头出来,来到甄乘风身边,道:“把手放上去。” 甄乘风一怔,道:“炼妖石?” 这东西他认得,是一见奇物,天生灵石炼妖石。作为一块灵石,它并不太贵重,也就是作为炼制中三品法器的材料而已。但却有一个特性,可以感觉到妖气。 这个妖,不是妖邪之妖,而是妖修之妖。 天地之间,有万物生灵,人为灵长。人身之体,被称为“道器”,乃先天适宜修道的胚芽。虽然大多数凡俗没有修道的根器,但十人之中总有一二人可修行者,甚至有种种的天地钟爱,资质超凡的天才,这样的概率,对于万类生灵来说,已经不可思议,羡煞其他。 而除了人之外,天道不绝,其他万物也有一丝修道契机,只是比人渺茫的多,且路数不同,大多走的是妖路。吸取日精月华,炼化横骨,百炼千锤,方成一个妖修,一万只野兽中,不知有没有一只有这个造化。 只是妖修虽难以产生,但天下的兽类也多,是人类之数的百倍千倍,且性命悠长,同代的人修陨落,它们还能留存不灭。更有天生上古血脉的神兽后裔,修道更容易,还能血脉传承,天生强大,因此妖修的数量并不少。只是和人类划地而治,各有地界。凡俗之中虽然也有妖修,但就比较少见了,最多见的是野兽,和只知道懵懂修炼,灵智不开的妖兽而已。 对修士来说,妖修虽勉强说得上“道友”,但毕竟是异类,其心必异。且妖修在俗世混迹,难免吸食精气,夺取血食,与人有害。更别说妖修和人修大阵营对修道资源的争夺了。因此越是人修的腹地,对妖修越是严厉,差不多和妖邪一般,见之立诛杀不赦。 东阐国自然是人类腹地了,而且因为灵气不丰沛,山中野兽难以成精,基本上见不到本地的妖修。若有妖修出现,要么就是哪里得了造化的小妖,要么就是过江的强龙。 无论哪一种,修士都是一个态度——杀。 人妖不两立。 炼妖石就是用来甄别妖修的,若遇到那化形出众的妖修,人妖莫辨,便要用炼妖石测试一下,倘若确认了果然是妖修,那么下一刻便会被乱刃分尸。 这些道理,甄乘风自然知道,但知道归知道,他从未想过,炼妖石居然有一天和自己能扯上关系。 到底是什么意思?测试自己是不是妖修么? 真是荒唐,滑稽,无聊之极! 甄乘风纵然是绝道之体,也是堂堂正正的甄家子孙,血脉纯正,和妖修有什么关系?甄乘云要用这个陷害自己,是不是疯了? 莫非是炼妖石有什么手脚?但在五侯之前,要做手脚也没那么容易,尤其是甄见龙严明公正,并非他们可以摆弄的。倘若是淮上侯也来对付自己,那么挣扎也没什么意义。 坦然将手放上去,甄乘风毫无畏惧之色。 果然,炼妖石毫无反应。 在场的众人,除了甄见夔之外,都松了一口气。甄见龙道:“果然,甄乘风还是甄乘风。” 这句话也是没头没脑,甄乘风不明所以,甄见夔紧接着接口道:“可是虽是人心,心却向妖,叛徒比奸细还可恨百倍。” 甄乘风正色道:“几位叔伯,从小侄进来,你们便一直语焉不详,到了现在,能给小侄讲解一下事情原委么?纵然是凡间审犯人,也要讲案情分说一遍吧?” 甄见龙沉吟了一下,道:“关上大门。” 这时有人将大厅的门关上,厅堂上只剩下诸位长老和五侯,气氛越发肃穆。 甄见龙开口道:“乘风,听说你执掌山府,是青柳散人一手扶持?” 甄乘风一怔,暗道:怎么扯到老夫人身上去了?但他还是道,“侄儿能掌握山府,是名正言顺,人心也归附,自然无外力可挡。自然,母亲也器重我,我不敢说至孝,也深得她老人家信任。” 甄见夔冷笑道:“好个人心归附,自你来了,兄长弟弟一起没了,还有哪个剩下的人心归附你?” 甄乘风淡淡道:“我不知道三叔这话的意思。三弟甄乘空背叛家族,早有公论,天府也是正式下过通缉令的。我虽痛心,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怎么三叔一说,倒是我把他弄没了?若说大哥……” 他直面甄见夔,道:“我倒想问问,大哥去哪儿了?好端端的突然离家,就算他是成人,用不着监护,可也该跟我这个一家之主说一声。好叫人担心。” 甄见夔呸了一声,道:“虚情假意,担心?你是担心你大哥不死吧?” 这时,甄见龙道:“罢了。我直接问吧。你回来这一年之内,青柳散人有什么举动?” 甄乘风一怔,道:“举动?吃斋静修,深居简出。” 甄见龙森然道:“没吩咐你干什么?” 甄乘风皱眉道:“没有啊。我除了每月初一十五进斋堂,平时是连母亲的面也见不到的。” 甄见龙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你和她不是很熟了?” 甄乘风迟疑了一下,觉得以甄见龙的口气,似乎跟青柳散人撇清关系好些,道:“我只远远敬仰母亲,别的不知。” 甄见龙道:“你们府里一年多来,有没有人突然失踪?突然横死?又或者突然萎靡不振,恍如梦游?” 甄乘风越听越是心惊肉跳,隐隐然感觉有远超自己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颤声道:“似乎……没听说过?” 甄见夔又是阵阵冷笑,道:“没听说过?府里不早都被你经营的铁桶一般?到底是没察觉,还是刻意隐瞒哪?” 甄乘风心慌的十分严重,叫道:“族长大人。乘风实不知山府到底出了什么事,还请您明示解惑。” 甄见龙长叹一声,道:“也罢。我看在座的还有不知道的,那就一发明说了。说起来,也是我甄家门中一件耻辱。堂堂甄氏,竟然混进来一头妖怪,冒充一府太君,无人发觉。” 他直视甄乘风,道:“如今的青柳散人,就是一头蛇妖。” 第153章 一五一 甄乘风目瞪口呆,一时消化不了甄见龙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哑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甄见龙道:“我等也不想相信。毕竟这事说出去有辱门风。想必是一头居心叵测的蛇妖,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杀害了我那五弟妹,冒充她的身份,混在甄家堡中,有所图谋。这妖孽当真其心可诛。” 这是比较合适的猜测。 还有不那么合适,却更合理的猜测。那就是,甄家老五甄见貅,和一个蛇妖相恋,把她明媒正娶娶回家里,做了妻子,两人夫妻恩爱,以至于青柳散人丧夫之后,还恋栈人间不去,甘心守护山府。 这怎么可以? 这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么?这不是给淮上甄氏门楣抹黑么? 众人纵然知道这可能才是真相,也决不能承认。反而心里暗自庆幸,老五已死,死无对证,只需按自己想要的定性即可。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混入人间的妖物,都该死。 甄乘风霎时间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咽了口吐沫道:“可……可查证清楚了?确实是妖怪?” 甄见龙道:“此事我等当然不会胡乱认定,早已测过妖气,确凿无疑。现在的问题是,和她过从甚密的你,是不是妖怪?” 甄乘风脱口道:“不是!” 定了定神,甄乘风继续道:“我与那妖怪毫无关系,不过被她蒙在鼓里的一愚人而已。那妖怪果然处心积虑,为了她的真实目的,竟然伪装的毫无破绽,连我也被她蒙蔽了。好险,好险。亏了我从不为她做事,料来不曾犯下大错。这都是先父在天之灵庇佑的缘故。” 甄见夔冷笑道:“你倒会撇得干净。大哥,这种事,难道不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么?” 甄乘风道:“小侄身正无二,若只凭三叔一句话要将我如何,只怕人心不服。” 甄见龙坐在高台上,往两边看去,道:“尔等以为如何?” 当下众人纷纷表态,有的道:“此事该当果决,不可留有后患。” 也有人道:“乘风是一府之主,凭三言两语就下决断,恐太草率。”两边意见纷争不休,一时间也分不出强弱。 甄见龙沉吟道:“也罢。此事押后再说,乘风也是五侯之一,不可草率。现在当务之急……” 正在这时,大堂有人叩门。甄见龙本将正堂门关上,就是不想叫人打扰,这时却有人擅自叩门,不由得十分不悦,喝道:“什么事?” 这时天府一个精英弟子进来,恭声道:“族长,甄……”他看了一眼甄乘风,道,“山府甄行秋在外求见。” 甄乘风一凛,道:“秋儿来了?” 甄见龙皱眉道:“那孩子来做什么?让他回去。”他身为族长,倒还听过甄行秋这个名字。只是对甄行秋的了解,就是甄乘风的儿子这么一件。心想小孩儿没见识,担心父亲,竟敢来天府叩门,虽然勇气可嘉,终究是胡闹,打发回去便是。 那弟子迟疑道:“他……他说有关于青柳散人的下情回禀。还说族长和诸位长老若不想听,他即可便回,只是一会儿出现什么变故,也就难说。” 话一出口,甄见龙脸色一沉,扫了甄乘风一眼,道:“无礼的小辈。让他进来。” 甄乘风心砰砰乱跳,暗道:秋儿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和青柳散人有关?我都是才知道的。难道他比我消息更灵通? 只见大门一开,甄行秋缓缓步入。他一向虚弱,但此时步子虽慢,身体虽单薄,腰板却挺得笔直,眉目如霜般冻结,双眉上挑,竟露出几分冷峻。 在别人看来还可,甄乘风却是大吃一惊,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他印象中,从没见到甄行秋有如此气势,颓丧病气一扫而空,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要做什么? 甄行秋上前,行礼如仪,道:“晚辈甄行秋,见过各位叔祖。” 甄见龙目光如电,扫过他上下,道:“小子,你胆子不小。” 甄行秋昂首道:“情势所迫,不得不放肆,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族长及各位长老见谅。” 甄见龙道:“你说有青柳散人的下情回禀,可是虚言?” 甄行秋道:“自非虚言。” 甄见夔一跃而起,道:“好啊,露馅了吧?刚刚甄乘风一问三不知,好像不知道他是干嘛来的。但你却知道,是不是你们父子口供没对好啊?” 甄行秋看了甄乘风一眼,道:“父亲说他不知道?唉,他确实不知道。我知道关于青柳散人的消息,却未曾禀告过父亲” 甄见夔冷笑道:“强辩也是无用,你不过一个凡人,你父亲不知道,你能知道什么?” 甄行秋若无其事道:“是大伯告诉我的。” 众人齐齐一愣,甄见龙道:“甄乘云告诉你的?” 甄行秋点头,甄见夔喝道:“胡说八道,你父子和甄乘云势成水火,他怎会告诉你?” 甄行秋咳嗽一声,道:“说是大伯告诉我的,其实是他透露给我只言片语,我猜测得。至于他一开始安的什么心……晚辈不得而知。”说罢正色道,“请族长许我从头说起。” 甄见龙暗暗诧异他的坚韧,道:“好,你照实说来。” 甄行秋道:“自我和父亲回到府中,拜见了青柳散人。父亲掌握山府,日理万机,我不过残废之身,不能为父分忧,便想着多去陪伴祖父,代父尽孝,也是聊尽微薄之力。幸好祖母并不厌恶,一个月倒肯见我几次。” 甄见龙听了,精神一振,暗道:不错,他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凡人,或许反能亲近那蛇妖,得到些隐秘情报。当下神情重视起来,许多长老也是如此。 甄行秋道:“一来二去,我倒成了府中少有的能和祖父说上话的人了。大概三个月之前,大伯找我过去,问了我一些问题,大为奇怪。我依稀记得,他问我祖母房中有什么异味,有什么古怪声响,祖母平时举止如何,如此种种,当时听来都是不着边际。” 甄见龙道:“嗯,你怎么回答?” 甄行秋道:“我自道没有异常,祖母的庵堂之中,时时点着檀香,凝神静气,十分好闻。我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气息。但大伯父总是问,不免令我赶到奇怪。就在腊八节那日。大伯给我一个食盒,叫我给祖母献上腊八粥。” “那时我已经心存疑惑,便掀开食盒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是用料精致,香气扑鼻的腊八粥。又尝了一口,也无异状。便送给了祖母。哪知祖母吃了一口,立刻脸色大变,立刻泼在地上,叫我滚出去。” “我出去之后,心中不免怨怼,总觉得大伯有意陷害我,定是他知道了祖母忌讳,故意叫我难堪,更断了我和祖母的关系。” 甄见夔冷笑道:“小小孩子竟这么阴暗,可见不成器。” 然而也只是他这么说,在座众人全是人精,这等小手法岂能不知?不免暗自皱眉——倒不是不能这么做,只是以大人算计小辈,手段还低级,格调太低。 甄行秋继续道:“吃一堑长一智。我当时便到厨房,问过了那做粥的厨子,粥中加了什么?那厨子提了配料表给我,我看了一遍,用料只是寻常,唯独单有一味‘雄黄’十分可怪。” 众人同时哦了一声,心道:说到正题上来了。 甄行秋道:“我在调查这件事的时候,正好遇到了祖母手下的道姑,也来询问粥品的事。正好我便撇清了关系,将祖母的目光引到大伯身上,再和祖母赔罪。祖母倒没深怪我。只是带我不如当初亲近了。” 甄见夔喝道:“好手段,你还反咬长辈了。” 甄行秋并不理他,道:“祖母不亲近我,我也隐隐有些犯猜疑。到了大年下,府中开戏,我看了一本白蛇传,陡然惊醒,吓了一身冷汗。当时我便怀疑祖母是个白娘子,想跟父亲说,又怕父亲斥我乱想,便横下一条心,打算独自进祖母房中查探。” 甄见夔道:“就凭你?你好大的胆子。” 甄行秋道:“虽然不易,但能够做到。尤其是年终有许多庆典,有一些祖母也要出席。她若离开斋堂,堂中只有几个女冠。我便或买通,或调虎离山,将她们支走,总有办法摸到祖母房中。” 甄见龙听到这里,倒是露出了赞赏神色,道:“不错,这孩子有些胆色。你查到什么没有?” 甄行秋道:“我溜进去两次,第一次什么也没查出来,第二次查出这个。”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薄薄一片,银光闪闪。 几人一看,同声道:“鳞片?” 甄见龙忙招手道:“快拿来我看看。”有弟子下去将鳞片取上,甄见龙抚摸着,但觉坚韧沉重,竟比金子还沉。 旁边执法长老道:“好家伙,看来这孽畜道行不低。” 妖修不同人修,主修的是身体,越是强大,身体越是强横,筋骨鳞片,都能看出不同。当下几人围拢上来看,要从中看出青柳散人根底。 甄行秋道:“这是从祖母床上找到。我拿出去之后,请外面老道修士看过。说是有一千八百年道行的蛇妖所蜕,据他所说,这至少相当于修士的筑基巅峰。” 堂上几个人同时站起,喝道:“什么?” 第154章 一五二 甄行秋缓缓道:“晚辈对修道一窍不通,但那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几人面面相觑,缓缓坐下,看对方的脸色都不好看。 他们是打算发动突袭,将青柳散人一举拿下的,但打得腹稿是青柳散人不过筑基初期——就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 若是那样,凭他们布置的人手,还真有十成把握将青柳散人拿下。毕竟这是一件大事,几个大宗长都是打算亲自出手的。几个筑基修士围攻一个筑基初期,已经是大材小用,要不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断不至于如此隆重。 但若是那妖孽是筑基巅峰,那就完全不同了。 修为到了筑基期,一步一个天地。筑基前期和筑基中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更遑论后期,乃至巅峰。一个筑基巅峰,可以硬抗五个筑基后期,就算不胜,也能全身而退。何况这次围剿,根本没有五个筑基后期,好几位不过是筑基前期,在筑基巅峰面前,几个照面都走不了。又何况这回围剿的是妖修,同级别中,妖修身体强横,手段诡异,尤其不好对付。 几人听到甄行秋的情报,都有些颓丧之意,甚至有退缩之心。只有甄见夔叫道:“难道说就听信这凡人小子胡说八道么?” 甄见鸾道:“小心无大错,若真是……唉,甄府的劫难到了。” 倘若那蛇妖修为高的可怕,不动手还罢了,若要动手,必然引起那妖怪愤怒,拼命反扑,到时候从甄家堡必遭一劫。妖邪没从外面攻破,恐怕这一次要从内部攻破了。 气氛一时凝重,甄行秋缓缓道:“晚辈来时,亲眼见到山府外面有不少叔伯兄弟围拢,是不是几位叔祖安排下的人手?” 甄乘风一惊,他并没发现这件事,不由得往上看去。 甄见龙道:“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如此态度,显然是默认了。 他们几人正是早已准备下人手,慢慢从山府外包抄入内,最后埋伏在庵堂附近,一举擒拿妖孽,不过若青柳散人修为果然那么高强,那些布置就成了送菜了。 甄行秋道:“既然叔祖们决定动手,那是有利苍生的大好事。晚辈虽然弱小,但愿意尽一份力。” 甄见龙等人愕然,道:“你?” 甄行秋身子笔直,道:“正是晚辈。” 甄见龙深深的看着他,道:“你能做什么?” 甄行秋道:“恕晚辈直言,为今之计,不可力敌,只可智取。智取者,必要有内应,虽然上次青柳散人疏远了我,但因我尽力补救,现在她还是最信任我,她身边的侍女,我无有不熟,这更是一大优势。” 甄见龙眉毛一扬,道:“嗯,有些道理,这么说,你想要下毒?” 甄行秋道:“唯有出此下策。” 甄见龙还未说话,甄见夔已经大笑道:“下毒?说的轻巧,一时半会儿哪有下毒之物?你不会以为下点儿雄黄,就能放倒一条千年蛇精吧?” 甄行秋看了甄见夔一眼,道:“晚辈从未如此幼稚。只是上次找人辨别蛇鳞时,便有所预感,深知人妖不两立,需要先预备下些防身之物,因此重金购买了二两伏心水。” 甄见龙惊异道:“莫非是那无色无味,能够抑制真气和妖气的奇物?” 甄行秋点点头。 甄见龙缓缓道:“乘风,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甄乘风百感交集的看了甄行秋一眼,只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这亲生的儿子了。 甄见龙再次确认道:“你可想好了,纵然下毒成功,也可能被那妖孽发觉。到时候她若反扑,谁也救你不得。” 甄行秋道:“晚辈早有觉悟,为了甄家,为了父亲,区区一条凡人性命何足道哉?” 甄见龙抚掌道:“很好。你虽非修士之身,倒有修士之心,更有修士之胆,到底是我甄家儿郎。” 甄见夔浑身不爽,道:“怎么知道这小子不是打着下毒的名号通风报信,让那孽畜逃走?” 甄行秋淡淡道:“我若有心报信,也不会来了。且父亲现在就在天府之中,我独自一人前去,难道还怕我另生枝节么?” 甄见夔哼了一声,甄行秋继续道:“反之,若我一举功成,那么也算为除妖大计略尽绵力,那么我父子的事……” 甄见龙接口道:“不但无过,而且有功。” 甄行秋深深一礼,道:“多谢族长大人。小子愿立刻前往。” 甄见龙道:“也罢。咱们跟着走一趟。”说着起身,甄家几个主力筑基修士一起起身,往外走去。 甄见龙突然皱眉道:“老五去哪儿了?昨天他不是很积极么?今日大家都到齐了,独他不到,像什么样子?” 甄见夔道:“昨天他发现了一名蛇妖同伙,追下去了,说是今早回来。看来是有事耽搁了。” 甄见龙一惊,喝道:“胡闹——这等大事怎不早说?蛇妖竟有同伙,那不是更棘手了么?” 甄见夔道:“那同伙只有练气修为,不过是小事……” 甄见龙气道:“老糊涂,谁知道他们妖怪相互之间怎么勾连。为今之计,要速战速决。还要布下防御,防止妖怪报复。行秋,快快行事。” 甄行秋听到这句话之后,神色一怔,若有所思。 幽静的庵堂中,淡淡的檀香烟气从兽口香炉中袅袅升起。 庵堂后堂,寒素的不似大富之家,连一桌一椅都没有,唯有一炉香,供在龛上,一个蒲团,搁在地下。 青柳散人正在蒲团上打坐,柳眉低垂,神色宁静,如画上的菩萨。 这十多年来,她都是这么过的。自从先夫去世之后,她变得异常安静,平和,终日在佛堂中打坐,就像一座雕像,要这么坐到地老天荒。 这一日本是龙抬头,甄家堡内热闹非凡,山府前面也有宴会,甄乘风诚心邀请她去上座,也被她拒绝,对她来说,热闹本是与她隔绝的,自从十多年前心死之后,就再未享受过一日的欢乐。 这时,她把身边服侍的女冠也打发出去,独自一人享受着寂静,在这样的寂静中,她感觉到了真正的放松。就像戴了几十年的沉重枷锁一朝解放一般。 正这时,外面有人轻声叫道:“祖母……祖母?” 青柳散人睁开一只眼睛,道:“秋儿么?进来吧。” 甄行秋低头而入,打量四周,道:“祖母,服侍您的女修怎么不在?”说着将手中提着的雕花剔红食盒放在地上。 青柳散人淡淡道:“她们心不定,我叫她们出去玩了。辛苦一年,总得有一日清闲。这庵堂中太暮气沉沉了。” 甄行秋摇头道:“我便喜欢这里,特别令人安心。” 青柳散人道:“你生性安静,在这里确实相宜。这半年来,却是来的少了。” 甄行秋道:“是孩儿的错。以后一定常来陪伴祖母。”一面说,一面打开食盒,道:“祖母,您不愿意出去,不如用点点心,这是为二月二专门做的应时点心,专门给您留下的。”他笑道,“尤其是这桃花酥,加入了今日新开的桃花嫩蕊,吃一口便如沐浴春风一般。” 青柳散人点头道:“不错,你有心了。只是我辟谷多年了,你拿回去吧。” 甄行秋笑道:“知道您喜欢清淡,特意做了最清鲜的口味,不加一点荤油,更不甜腻。您尝一尝?要不然就尝两块,其余的我拿回去。”说罢从盒子里搬出两盘点心,将一盘拣出两块,放在白布上,余下收走。又拿起最上面一块,咬了下去,道,“味道特别好,那香气沁入心底里去了。” 青柳散人睁开眼,难得露出一丝微笑,道:“好了,你去吧。我会吃的。” 甄行秋无奈,道:“那我先去了。”缓缓退出,走得异常缓慢。 青柳散人卷起袖口,捻起一片酥饼,道:“旁人给我点心,我自不吃,既是你这孩子给的。我总要给你这个面子的。”说到这里,就把酥饼往口中送去。 甄行秋脚步一顿,脸色微微一白,道:“祖母,您不用给我面子。我的糕饼您要不想吃,也可以不吃。不,您……您不要吃了……” 刚说这里,青柳散人贝齿一合,一口酥饼已经咽了下去。 甄行秋脸色惨白,道:“祖母?” 青柳散人抬头看着他,甄行秋突然跪倒,颤声道:“最近风大,您一定要小心……” 青柳散人依旧微笑,道:“行秋,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甄行秋垂下头去,道:“我真希望父亲和祖母都安好……只是……”伏地叩首,手指颤抖,似乎还有说什么,但终是无言,起身而去。 青柳散人等他走了,张口,把酥饼吐了出来。轻轻叹息一声。长叹与香炉中的烟气混合在一起,渐渐弥漫在庵堂之中。 过了片刻,青柳散人道:“他走了,你出来吧。” 帘后微微一动,一白衣少年剑客走了出来,望向甄行秋离去的方向,轻声道:“他一向是很难看透的人。没想到今日会做出这般决断。” 这少年,自然是江鼎。 第155章 一五三 青柳散人叹道:“不管如何,他还是个好孩子,比貅郎其他的孩儿们,还要好些。” 江鼎并不说话,他不习惯说旁人长短,既然青柳散人这么说,那便随她吧。 于是,他只问道:“前辈,我之前就跟您说过,他们要对您不利,让您早早离开,您为什么还要留下?甚至还要吃他们的东西,让自己受到伤害。” 青柳散人缓缓抬起头,道:“因为我还是不肯死心啊。”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眯了起来,黄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这颜色绝非人类所有,但瞳仁中蕴含着那层朦胧的水雾,和人类无异。 江鼎沉默,心中却是一痛,似乎能感觉到青柳散人的悲伤。 青柳散人缓缓道:“我与貅郎百年前相识于末水,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我也不过是个刚刚得道的小妖精,虽然互有好感,毕竟人妖殊途,同游末水数日,相得甚欢之后,便怅然分开。” “再见到他时,是二十年前,他已经是两鬓斑白的筑基修士,经历了少年的壮志凌云,青年的意气风发,也经过了中年丧偶的悲痛,走入暮年。而我因为是妖身,依旧还在年轻,红颜如旧。” 江鼎静静地听着,仿佛被带入了那一段往事。 “他已年老,不复当初,我却依旧心怀喜悦,爱恋着他。他也爱着我。他对我说,年少时顾虑太多,错过了肆意的青春年华,到老了反而想做些无所顾忌的事,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回去,我们洞房花烛,真真正正做一对夫妻,哪怕相守不了几年。我自然肯,于是千里迢迢来到淮上,他娶了我,我成了他的妻子。” 说到这里,她眼睛亮了起来,如天上的星辰。 “我们一起没有几年,他不仅仅年老,之前更受过伤,身体衰弱的太厉害,渐渐的不行了。但他对我很好,胡子一大把的人了,还像少年一样体贴。几年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没有一刻分离。我只盼岁月停止,永如今朝,可是如何能够?终于他离开了,临走之前对我说,我要回到大江大河中去。淮上非久居之所,没有他,我在这里不会快乐。” “但是我不肯,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作为他的妻子,我享受到了许多快乐,甄家堡的人把我当做侯夫人尊敬,夸奖我漂亮,称赞我们恩爱,虽然都是礼貌,但都是我从来没享受过的。几个孩子们也很好,第二辈在我嫁进来时都成年了,对我很尊敬。第三辈更是我看着他们长起来的,我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我说我要留下来替他守着家业,等着孩子们长大。” “他见我坚持,只好答应,我知道他其实也放不下孩子们。不过他说,只能在这里呆上九年,九年约满,我一定要离开。” 江鼎问道:“九年还没到么?” 青柳散人摇头道:“已经到了。我在这里留了十二年了。其实十二年来,我再没有如当初一般快乐,他不在,我果然没有再快活过。但我依然留恋这里,因为这里很安静,很宁和。能够让我点上一炷香,静静的回忆我和他的一切,仿佛我一伸手,还能摸得着他。” “而且,我习惯了。淮上就是我的家,府里的人也是我的家人。十多年来,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甄氏的事情。所以你让我走,我纵然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也不能走。这里我得到过太多,也付出了太多,得到的越多,我越不舍得走,付出的越多,我越不甘心走。不是我不信你,我真的舍不得。” 江鼎垂下头,看向那咬痕宛然的酥饼,道:“这样就舍得了么?” 青柳散人道:“舍得么……好多了。我果然如老祖宗说的那样愚蠢,不见棺材不落泪。只有当人拿着刀子在我面前一刀刀的捅个通透,我才死心,才能发狠。”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又道,“而我一旦发起狠来,谁也拦不住。” 她嘴角上挑,露出牙齿。 两根尖牙突出唇外,如匕首般雪亮生光。 只这两根牙齿,便彻底打破了平衡,让一个菩萨般的女子,看起来异常可怖。只是这种恐怖又没有削减她的美貌,反而变成一种另类的……妖冶。 江鼎看着心中一寒,不由自主的捏紧了腰中剑柄。 青柳散人伸手解下领扣,就见一身青衣下面穿着绿色镶金的劲装,劲装材质很是稀奇,滑溜溜的仿佛皮革,又带着细细的鳞,因为贴身,能看见她细细的腰身,真如蛇身一般。这套劲装配上她两只细牙,相得益彰,尽显她诡奇中带着妖异的风采。 这时,她略一抬头,道:“小子,你先走吧。一会儿我发起狂来,未必注意到你。外头那些人更不会在乎你。你好好一条性命,别这么糊里糊涂没了。” 江鼎摇头,道:“我留下来帮着你。” 青柳散人嗤的一笑,道:“小家伙,我说你心地好,不代表你实力好。你只是个炼气期,外面好几个筑基期,人修筑基期和炼气期的区别,你应该比我更熟悉。何况外面那么多人,你能济什么事? 江鼎道:“我自然不会当给你拖后腿的。我留在这里,倘若前辈一切顺遂,杀出重围,我自然不会出面。但若前辈力有不逮,或许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他停了一下,正色道:“前辈切不可小瞧了旁人。我知道您留了实力,但这实力也可能为人所知,做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总是不错。您久居淮上,不用我说,您也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什么神通法术,而是人心。” 青柳散人眼睛眯了起来,道:“你这小子……” 突然,就听轰的一声,庵堂的大门震动了起来,青柳散人道:“现在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甄行秋走入大门,神色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道:“怎么样?”问话的正是甄见鸾。 甄行秋心思电转,在庵堂中种种蛛丝马迹如过电一般闪回,最终他只是抬起头,神色如常,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振奋,道:“幸不辱命。最多一刻钟,那妖孽就要发作。” 甄见鸾欣慰道:“好。你下去吧。”说着挥手招来两个人,将甄行秋带下去。这两人都是家中的小字辈,不过练气初期的修为。这时人手紧张,修为高的人都有用处,而甄行秋不过一介凡人,有两个修士看着绰绰有余。 甄行秋毫无他意,顺从的跟着两人走,而且脚步尽可能的快——他需要做的,都已经完成,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离着这个地方远一点儿。一会儿这里将发生一场大战,那不是他掺和的。 离开庵堂,又走了一阵,离开了山府,就听背后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隔着一条街和好几道高墙,还能隐隐看到上空纵横的法术和直冲云霄的气势。 大战开始了么? 甄行秋看了一眼,想象着其中的激烈,或者惨烈。他由衷的希望,越激烈越好。 至于大战的结果——很重要么? 谁输谁赢,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他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行了。 让他们咬去吧。 再次后撤了一阵,甄行秋如有所感,骤然回头,往一个方向看去。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甄行秋皱眉,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偶尔会有错觉,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对他来说,却很少产生错觉。他的感官异常灵敏,任何人或者其他东西的窥伺,都会被他的本能捕捉。就像当时他感觉到有人隔着帘子在看自己一般。 一定有东西在窥探。 不过,算了。此时此地,窥探者的目标不会是他,一定是关注那场大战的某方面的人吧。那就与他无关了。 “这小子的感官还是那么灵敏。竟能发现我。” 收回视线,白狐略感诧异。 甄行秋的怪异他早有领教,不过今日确实与他无关,白狐是另有任务。 “外面的布置,大多都摸清了。现在要进府里去策应——娘的,这小子抽什么风,人家自家人打作一团,有他什么事?还自陷漩涡中心,真是嫌命长啊。” 然而……自己为什么要陪他抽风呢?斥候这等危险任务,为什么要真的去做? 白狐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想必是为了那青柳散人。 到底也是妖修一脉,自己身为妖圣,总不能眼看着妖族的孩儿被人类欺负,哪怕那个孩儿是个恋上人类的蠢货。 羽蛇一族……必和那家伙有些渊源,如今自己落魄,若有机会卖那家伙一个人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想到这里,白希圣心平气和起来。 不过……他眼皮略眨,总觉得这两日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似乎自己一个老相识,离这里并不遥远。 青天之上,云层之巅。 一个青衣人负手而立,长发被风吹得飘扬。 他微垂着头,俯瞰大地,目光所及,正是淮上那座城池。 风中,仿佛有叹息声传来。 “青儿,你也走到这一步了么?” 第156章 一五四 “阵——启!” 随着一声大吼,庵堂之外,一片金光闪烁。 天空中,降下无数的巨木,车轮粗细的巨木狠狠撞击着庵堂那扇木门和薄薄的墙壁,大有将之轰为齑粉之势。 轰隆—— 果如所愿,庵堂摇晃了一下,下一刻轰然倒塌。 碎石四溅,方圆数十丈之内尘土飞扬,几乎看不清人影。 烟尘之中,甄府筑基修士们各提法器,站在队伍之前,全神戒备。 虽然房屋倒塌声势浩大,但众人深知,那妖孽绝不可能因此有所损伤,之所以先打碎屋宇,不过是叫她失了屏障,难以偷袭,也难以趁乱逃走。 只见绿影一闪,一道身形如利箭一样穿出,身子一摆,劲风骤起,风中隐隐有香气传来。 “毒药?闭气!”甄见夔大喝一声,自己衣袖掩口,退了几步。然而环视三周,自己的兄弟都没退,他若退了,阵型便有了缺口,只得留下。他身后那些掠阵的小辈弟子立刻纷纷后退,有的憋得脸都红了。 甄见龙等人虽然忌惮,却不放松,目光一起盯在正中那人影上。 一见那人,甄见龙一怔,道:“这就是三……那妖孽么?” 几个筑基老侯迟疑了,他们当然也见过青柳散人,但印象中,青柳散人是个……或者说装的是个温和贤德的妇人,而不是眼前这妖冶模样。 眼前的女子不知穿了件什么衣服,虽然有曳地的长长裙摆,腰间却束紧,显露出水蛇一样的腰线,领口张开,露出一痕雪白的胸脯,衣衫似有鳞片覆盖,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看起了有坚硬的质感,和缠绕在肩头的飘逸轻软的披帛相得益彰。 如此异类的衣裳,配上女子上挑的桃花眼角,斜飞的入鬓长眉,以及红润的嘴唇,释放出了女人的无尽魅力,也是淮上修士从所未见过的艳丽。这霸王花一样的女子,站在满地断壁残垣顶端,构成了了一幅如此惊心动魄的画面。 几个老侯还罢了,年轻一辈却是没见过这等光景,无不脸红心跳,有几个已经眼睛发直,甚至鼻端一热,有液体流下。 甄见龙大喝一声,声音震动,把几个晚辈震醒,奈何青柳散人并非使用媚术,而是来自本身的魅力,他也无法立刻解除这般吸引力。 当然也无所谓,他从来没指望那些小辈能帮上忙,带他们出来,一是为了布阵,二是叫他们见识一下,这等高级别的战斗。年轻人多多见识总是好的。 甄见龙指着对面,喝道:“你就是那妖孽么?” 青柳竖眉,道:“你就是那人渣么?” 甄见龙大怒,喝道:“畜生,竟敢出口伤人!” 青柳冷笑道:“是你出恶语在先,妖既然有孽,人便有渣。一句人渣就受不住了?” 甄见龙沉下脸来,道:“你这妖孽混在城镇当中,不知造下多少杀孽。手上更不知沾染多少鲜血……” 青柳散人道:“总比你少些……总比你们少些……”她环指了周围的人,道,“你们在这里,有一个算一个,魑魅魍魉,有什么好人?自家骨肉相残,外面欺男霸女,谁干的少了?要打快打,不要卖弄道貌岸然,忒叫人恶心。” 甄见龙涨红了脸,甄见鸾上前一步,道:“大哥,不要和这妖孽多说,打杀了她便是。” 甄见龙大喝一声:“上!”三个老侯并两个老筑基高手一起扑了上去。法器的光辉在空中闪烁不止。 群弟子在后面看着,就见六个筑基修士围拢厮杀在一起。甄家五人牢牢占据四面八方,如一堵墙一般围着,分向合击。而青柳的身形却如一朵青云,在围攻之中穿来穿去,并不见半点滞碍。 筑基修士的战斗,非同小可,卷起的气浪扑面而来,除了几个摸到筑基门槛的精英弟子,其余人都受不住,纷纷后退。 甄行烈等几个出类拔萃的弟子站在头排,他们的修为要胜过其他人,已经算是筑基期的,但因为根基尚浅,并没有上前搏杀,反而在后面掠阵。在他们这个角度,对战局把握的更加清楚。 在甄行烈眼中,战局并没往好的方向发展。五个高手围攻一人,却被人左冲右突,几次险些围不住,让青柳冲出来。而青柳的身形潇洒自如,仿佛还有余力。 心中暗动,甄行烈做了个手势,几个年轻弟子一起上前,隐隐然包围在外面。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喝叱,一个人影倒飞出来,狠狠砸在地上,正是甄家一个老辈高手甄见熊,砸倒在地,口喷鲜血,一时起不来。 那青影冷然一笑,身子一闪,就要从中脱围而出。 甄行烈心中一紧,立刻仗剑冲了上去,叫道:“休走!”身子一跃,已经补上了空位。 哪知道其他几个老侯同时呵斥道:“退下!”甄行烈还没反应过来,但见青影一闪,一人将他当胸抓住,跳出包围。 甄行烈也算一个高手,也曾参加过不少实战,但被那人一抓,登时如小鸡一般,毫无反抗之力,但觉一只冰凉的手卡在脖子上,温度完全不似人手,冻得他打了个冷战。 紧接着,人影冲天而起,叫道:“不怕死的过来。” 甄见夔眼见青柳不但脱困而出,还挟持了甄行烈为人质,怒道:“这小孽障,白白的给人送菜——不能为了他坏了咱们大计。” 他的意思是不管不顾,直接杀过去。甄见龙瞪了他一眼,这老三说话甚不靠谱,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把核心弟子抓住,已经十分丢脸,若是连营救一下都不做,直接抛弃,更令人心寒。而且从本心上说,他不想杀上去,因为刚刚他被杀的胆寒了。 他修为最高,感觉最敏锐,深知此妖留有余力。自己等人若还不放她,恐怕下场堪虞。至于甄行秋所说那毒药,到底有没有效果,也是两说。与其等她将自己收拾一遍,不如以挟持人质为借口,顺水推舟放她走。 想到此处,甄见龙喝道:“兀那妖孽,你又遭一桩孽,现在放下人,还有回头的机会。” 青柳手指卡住甄行烈,道:“废话少说,放是不放?” 甄见夔大声道:“不能放。” 甄见龙回头瞪了他一眼,道:“你先少说。” 甄见鸾紧接着附耳道:“大哥,药力就要发作了,你稍微拖她一拖,或许兵不血刃就能拿下。” 甄见龙心中一动,他其实已经不怎么相信药力会发作了,毕竟只是小孩子弄出来的玩意儿,或被人识破,或不起作用,可能性多得是,但二弟说的也不错,横竖就是拖延时间,不发作也没关系,发作了就赚了。 当下他道:“散人,你好歹也是一方大修,对晚辈用这样的手段……” 话音未落,就见青柳散人手指一伸,甄行烈的脖子立刻出血,鲜血一滴滴落下。若再用三分力道,那鲜血便不是一滴滴流下,而是如喷泉一样狂喷了。甄行烈还算硬气,并不呻吟,只是身子也不住发抖。 甄见龙无奈,道:“放开他,就留你一条生路如何?” 青柳淡然道:“你们停止,我带着他走出去,一出门就放他。我若想杀人,早就杀了。我的承诺比你们信得过。” 甄见龙道:“你带着他走,我们也要跟着。到了城外你就可以走了。” 青柳点点头,道:“也罢。”抓甄行烈并非她要脱身非此不可,只是为了方便,若是她一路杀出城,不知要收割多少人命,这让多年没动过荤腥的青柳不习惯。 青柳挟着甄行烈,一步步往后走去。身后就是大门。堵门的弟子在甄见龙的示意下,纷纷退开,让开一条道路来。 青柳脚步轻盈,眼看就要到门口,甄见龙提着的心也稍稍放下,突然神色一变—— 一道闪亮的雷光从背后劈来,如晴空打了个焦雷。雷蛇霎时间将青柳和甄行烈裹住,燃烧起来。 变故突起,众人无不愕然。甄见龙定睛一看,却是刚刚被劈飞出去的甄见熊倒地之后爬起,从背后袭击了青柳。 甄见龙惊中带怒——偷不偷袭还罢了,这道法术可是连甄行烈一起罩进去了,家族年轻一辈的筑基弟子不多,岂能这么浪费? 还没出口怒斥,两边同时闪过两道法术,正是甄见鸾、甄见夔出手。甄见夔叫道:“大哥快动手,切不能让她缓过气来。” 甄见龙长叹一声,手中法器祭起,三道明亮的剑光如波涛一般排过,剑风到处,连地面都削低了一层。 既然动手,就不能容情,甄见龙一出手就是最强的法术“三叠剑浪”! 甄见鸾和甄见夔出手也是全力,数种强大的法术围着电火光中的两道身影狂轰滥炸。渐渐地淹没了周围的空间,卷出一大片沙尘弥漫的无人区来。 过了一阵,法术渐歇。甄见龙也有些累了——刚刚为了万无一失,他可是全力出手的。惟恐一留手,放出一只受伤的野兽,再来伤人。 现在,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就算是金丹修士,也未必扛得住刚刚那场暴风骤雨。 然而,就在烟尘散开时,空场上渐渐露出一道影子。 那是直立的影子。 与影子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冷冷的声音—— “很好,我给了你们活命的机会,是你们自己不要的。” 第157章 一五五 森然的寒意直入骨髓,在场的众人都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烟火散尽,青柳的身形完完全全显露。 她的身躯依然笔直,一身浅绿衣裙虽然沾染了不少烟火气,却依旧粼粼泛光,看起来依旧妖冶美丽,而她头脸上的灰土,略减损了她肌肤的白皙,却丝毫没有减损她的气势和魅力,相反,蒙着灰尘的明珠,还绽放出不一样的光泽。 只是,如此美人的左手,却不自然的垂着,点点鲜血从中流下。 “她受伤了!” 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甄见夔,突然兴奋起来,大声叫道:“一只手残疾了,实力大打折扣。快,我们有希望了。” 甄见龙一阵烦躁,喝道:“闭嘴。” 他的目光,却看向了青柳的完好的右手。 青柳的手上,提着一大块东西——如今也只能叫东西了。仔细看时,那东西黑黢黢的,仿佛焦炭。 但甄见龙却知道,那不是焦炭,而是人。 那是甄行烈,数息之前,还是甄府年轻一辈中最有前途的筑基弟子,现在看起来,连人都不像了。 甄见龙心中暗痛,甄家每一个筑基修士都很宝贵,那都是将来甄氏留在人榜上的依仗,何况这样有前途的子弟,现在却被扼杀,而且还是被他们一通法术轰死的。 这真是出师不利啊,若不能将妖孽留下,甄家这一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虽然心痛,但甄见龙还是反应过来,立刻大声叫道:“妖孽,你竟然又下毒手,把行烈杀了,我甄家和你势不两立。” 如此倒打一耙,令青柳双眉一竖,紧接着冷笑,她也知道和这些人没什么说的,道:“杀了他,我还杀了你们呢。今日一个也别跑。” 说到这里,她身子诡异的动了一下。 众人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一阵扭曲,一道青影晃了过来,似乎是青柳的身子陡然伸长了,紧接着,甄见夔的身躯被一道光线缠住,就听一声惨叫,下一刻他如一滩烂泥一样倒了下来。 死了! 甄家五侯之一的侯爵,筑基期高手,雷府大宗宗长,竟然就这么死了。 众人一静,随即哗然,场面一时混乱。 甄见龙也十分惊惧,他比其他人看得清楚,甄见夔怎么死的,他明明白白看全了过程。 那些人以为的错觉,其实不是错觉,青柳的身子确实在一瞬间伸长,就像蛇延展了身形,发动了攻击。那种人体的变形,当然很恐怖,虽然一瞬间,可也充满了诡异。 然后,那伸长了的身形,瞬间缠绕住了甄见夔,绞杀了他。 这是真正的绞杀,甄见夔的骨头在缠绕之下,已经碎成了百片千片,掉在地下,早已气绝。 这是多恐怖的力量,多恐怖的身法?! 甄见龙额上冷汗直冒,他的实力是筑基期后期,比甄见夔高出一个小境界,但即使是他,也没把握在那一瞬间挣脱甚至躲避,刚刚若是青柳选了自己,倒在地上的就是他了。 虽然恐惧和后悔一阵阵侵蚀着他,但甄见龙却知此时容不得犹豫,刚刚青柳已经放言不死不休了,也就是说她还会出手,自己再有犹豫,恐怕死的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他立刻叫道:“二弟,你我联手,先发制人!”一面说,一面催动飞剑,剑光灼然,正是他最强力的法术剑招。 然而这时候,对方也动了。 青柳的身形又是一扭,再次射出,比上次还快,目标依旧不是甄见龙,而是甄见龙身边的甄见鸾! 甄见龙早已蓄势待发,大吼一声,剑刃光芒强力出手,形成一道扇形的光刃,狠狠地挥了出去。 这一招果然有效,青柳的身子一晃,闪过剑光,缩了回去,但缩回之前,头一摆,蹭在甄见鸾身上。就听甄见鸾大叫一声:“大哥!”鲜血直喷。 却是甄见鸾一条手臂折断,断口处残缺不齐,不是被砍断的,而是被咬断的。 一咬,一缠,正是蛇的本性。 甄见龙倒抽一口冷气,赶过去抓着弟弟,他和甄见夔兄弟情分很一般,但和甄见鸾关系不错,这时见他断臂,心中急痛,更觉恐惧。 还没等他有什么其他反应,就听身后一声惨叫,回过头去,剩下的一名筑基高手也仰天倒地,颈上多了两个血洞,是被活活咬死的。 一瞬间,连死了两个筑基高手,废了一个。围攻青柳的五个高手中,就剩下甄见龙一个完整的。 甄见龙瞬间心如死灰,甄家的筑基高手,都是花费了无数心血培养起来的。也不过十多个,这都是他们依仗留在天一榜的柱石,却在短短一日之内死了四个,剩下的人,已经不足十个。也就是说,甄家已经没有留在榜上的资格了。 没想到围剿一条蛇妖,会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代价让甄家频临崩溃。如果再能选择一次,他是绝不会再鲁莽的发动这次围剿。因为他已经知道,这条蛇是他们招惹不起的。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虽然很想拼命,但甄见龙胆气已泄,而他身后,还有许许多多甄家弟子,还有多年积累的财富,还有许多他根本舍不下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他的软肋,让他生不起拼命的心思。而甄见鸾伤口不断流下的鲜血,也让他为之心寒。 他已经不敢拼命了,也知道拼命的下场,只是必死无疑。 因此他开口道:“你……你走吧。我们不留你了。” 青柳散人眉毛一扬,道:“说的好轻松。刚刚我要走,你又是围剿,又是偷袭,恨不得要我死一万次。现在打不过我,一句走人就要打发我?合着天下的事,都是你说了算?” 甄见龙颤声道:“那你要怎么样?真的要斩尽杀绝么?”他一伸手,指向身后,“你要把这些年轻人,这些孩子,都杀死么?” 从一开始,甄见龙就坚持这妖孽毒蝎心肠,毫无人性,他也一直是如此叫骂的。但他心中隐隐知道,青柳不是穷凶极恶的妖怪。而现在,他只有利用青柳的不忍,为甄家争取生路。 从一开始以对方的邪恶为由讨伐,到最后寄希望于对方的善良求生,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但这招还真是有效,青柳散人目光在一众年轻的面孔上一转,渐渐放松下来,道:“若非你们多事,我本来不愿意杀人……” 甄见龙喜上眉梢,却听青柳散人接着道:“可是叫我这么走,那也休想。” 甄见龙心一沉,道:“你要如何?” 青柳道:“我只找领头的,其他人让他们离去。” 甄见龙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颤声道:“你要我……” 青柳道:“你,还有你兄弟。你们两个了断了此事,我便不追究。” 甄见龙不自觉的颤抖起来,道:“我……可是……”虽然知道这是对家族最好的办法,但牺牲性命,哪是那么容易的?他平时做决断,抛弃弃子轻而易举,现在却也心胆俱裂。 青柳不耐道:“快快决断。不要拖下去了,要不然你死,要不然我就动手杀人。我看你刚刚杀我时那么轻松畅快,怎么到自己这里就拖拖拉拉的?” 这话说得……杀人和自杀,那是一回事么? 虽然这么想,甄见龙也无法说出口,感觉到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长叹一声,手中长剑倒转,向自己的脖子上刺去。 只是这一刺,却十分缓慢,是一寸寸的挪下去的。握住剑的手也在颤抖,剑尖好几次都偏离了方向。曾几何时,这双握剑的手是何等的稳定,现在却抖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生死一刻,本就漫长,何况他还这么拖延时间。周围的世界仿佛停滞了,所有人都呆呆的,等待最后一刻到来。青柳神色中也带着几分不耐,不过并没有催促,毕竟无论甄见龙如何拖延,最多最多,也拖延不过一盏茶时分。 剑尖一点点指向脖颈,还有一寸时,甄见龙终于停止了颤抖,长叹道:“罢了。”手指用力,就要割断颈脉。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股气势冲天而起。 那气势如此雄厚,几乎形成了实质,化作云浪,冲上云霄。甄见龙被气势所慑,手又是一动,从要害擦了过去,割破皮肉,鲜血直流。 然而他却忘了疼痛,露出惊容,紧接着浮现出喜色,失声道:“莫不是……” 青柳也愕然,回头看向那气势升起的地方,她能感觉到那气势的强大,甚至不在自己之下。 筑基期巅峰……不对,假丹境界! 筑基期到了顶峰,可以尝试凝丹。不过凝丹未必能一蹴而就,很多时候第一次失败,不能凝结成真正的金丹,就会凝成一枚真元核心,俗称假丹。 凝聚了假丹,实力比之真正的金丹境界当然还大有不如,可比之筑基巅峰又高出一大步。青柳是筑基巅峰,身为异种妖兽,她的实力比之一般的筑基巅峰更强大,但还是没办法和假丹境界抗衡。 甄家有假丹……青柳蓦地想起一人,眉头皱起了起来。 这时,就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青柳道友,你过分了吧?” 听到这个声音,甄见龙仿佛听到天降纶音,痛哭流涕的爬了几步,叫道:“老祖宗!” 第158章 一五六 就见天空中一道亮色闪过,一蓝衣人浮在废墟之上,俯瞰纷乱的场面。 那人相貌也就四十来岁,五绺长髯垂下,修眉细眼,文质彬彬,一身蓝衣看来朴素,却是一尘不染,修饰十分精洁,便如一个山中隐士。 在场的甄家人一见这人,都是又惊又喜,虽然大部分并没见过,但从甄见龙直呼的那句“老祖宗”,也能猜到他就是如今甄家第一人,隐然幕后多年的老祖甄奉常了。 这位甄奉常老祖是老一辈剩下的最后一人,比甄见龙他们更高两辈,早就是筑基巅峰修为,闭死关已经数年,在冲击金丹境界。小一辈都没见过他,没想到这次出关,已经是假丹境界。 甄见龙绝处逢生,几乎虚脱,连滚带爬上前,泣道:“老祖宗,总算把您老人家盼来了。” 甄奉常皱眉,道:“混账,你也是一族之长,成什么样子?”又看了一眼四周,在一众筑基高手的尸身上停了停,道,“我把甄家交给你,是信任你,你看看你弄成了什么样子。” 甄见龙平静下来,作为族长,他纵然不算出类拔萃,也是合格的,刚刚是死里逃生太过激动,现在定下神,跪好身形,叩首道:“是,见龙见识不明,愧为族长,让您失望了。” 甄奉常叹道:“因为你一时失策,甄家血流成河,真是造孽。起来,去把孩子们带出去。” 甄见龙起身,安排子弟分头退散,把几个兄弟的尸身抬出。 青柳冷眼看着,并没阻止,反而盯着甄奉常,身子紧绷。这时甄奉常转过头,看向她,目光稳定而不带任何情绪。两人对视,青柳冷笑一声。 甄奉常拱了拱手,道:“青柳道友请了。” 青柳散人回礼道:“请了。” 甄奉常缓缓道:“以前也曾见过道友,只是不知道友竟隐藏的这么深。” 青柳淡淡道:“非我故意隐藏,是你们大惊小怪。” 甄奉常点头,道:“这次是我这几个孩子鲁莽了。道友的所作所为,我也略知一二。这些年为甄家尽心尽力,并无一害。小孩没见识,或许认为是你心怀叵测,我却知道道友是一片真心,绝非歹意。” 青柳不答,又是一声冷笑。 甄奉常道:“很多人说人妖殊途,我却不这么认为。都是逆天命偷造化,挣扎修行的道友,纵然不互相扶持,可也该和平共处,何必苦大仇深,因为身份彼此刀兵相向?” 甄见龙越听越是不对,暗道:难道老祖宗要放过此妖? 若在片刻之前,青柳自行退走,他已经千恩万谢,但现在有了依仗,立刻想起此妖杀害自家人,逼得自己险些自杀种种仇恨,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这时听老祖宗有放纵之意,立刻心急如焚。 甄奉常道:“倘若是一开始,我定然放开道路,请道友离开,可惜现在情势已变。刚刚,我甄家人死伤惨重,而我身为甄家老祖,不能坐视。” 他眉毛竖起,喝道:“不管是人是妖,动了甄家人,必须死!”话音一落,气势暴涨,杀气毕露。 青柳在他出现之后,嘴角就一直噙着一丝冷笑,这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必须死,你也不过想说这句话而已。” 她用鄙夷的目光盯着甄奉常,道:“说什么一开始就放我走,一开始你们的人又是下药,又是围攻,围着我喊打喊杀,那时候你在哪里?我若被他们打杀,你会出现么?现在出现,不过是看着自家孩儿受欺负,出来护短。按说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别摆出慈悲清高,道貌岸然的嘴脸来,你也不过是个欺负别人随意,自己被欺负却受不了的小人。” 她身子一动,披帛无风自起,飞扬宛如活蛇,叫道:“老狗,要打便打,姑奶奶怕你不成?” 甄奉常脸色一沉,道:“在人间混了这么久,你也学会许多刻薄话。可你学的再像,畜生就是畜生,永远也变不成人。”说着手中一横,一道翠绿色的影子凭空出现。 那是一段青竹,青碧的颜色胜过最好的翡翠,虽然已经离开土壤,却散发着异常的生命力,似乎随时都会长出竹笋,开始另一段生命的绿城。 甄奉常端着青竹,就像是端着一杆长木仓,青竹一头尖锐,就像是木仓尖,九尺长的木仓身斜上,如待飞的卧龙。 青柳散人一抖披帛,身子拉长,如闪电一般钻射。 甄奉常微微冷笑,青竹一抖,道:“回去——” 木仓尖一摆,一道青色的罡气铺天盖地的压了下去,宛如瀑布垂落,将青柳整个罩住,青柳奇快的身形立刻停滞,就像顶风逆行一般,摇摇晃晃,站不稳身子,只是苦苦支持。 青竹又是一动,竹尖遥指,青色的暴风再次坠落,这一次青柳再也无法支持,轰然落地,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连续两木仓,青柳已经坠落,强弱之势分明! 众甄家子弟虽然撤离,却还在关注战场,这时看到老祖威风,无不欢呼。 甄见龙松了一口气,暗道:果然不错,老祖已经掌握了天地元气的使用方法,假丹境界稳固,这一场赢定了。 金丹期之所以和筑基期有天壤之别,就是金丹期能引动天地元气。人再强大,不能与天争,一分真元,引动百分元气,就是百倍声势,筑基期再强大,又如何能够抗衡?是以金丹期是真正无视筑基期的数量。筑基期可能被练气期围攻致死,金丹期绝不可能。 当然,一般的金丹期引不来百倍元气,假丹期更不能引动百倍元气,但十倍,或者再少,五倍六倍总是有的。纵然甄奉常元气的量不如青柳,但翻了五六倍之后,自然就优势巨大,何况甄奉常本来的真元就未必输给青柳。 这样的力量对比,并没有算上法术、法器的增减,但力量上碾压,其他都是小节,无论如何也翻不了盘。 可惜了……假丹不是金丹。 甄见龙兴奋之后,也不由黯然——凝成假丹,说明老祖这一次冲击金丹失败了。要想再次冲击,还要做大量的准备,非一年半载可成。看来甄家希望借由出一个金丹修士留在地榜的希望,是彻底破灭了。甄家最好的前途就是成为人榜世家,这还要他费力补齐缺少的十个筑基期。 转念,甄见龙又苦笑,还说什么将来。若是老祖一心冲关,或许现在还出不来,整个甄家经此一劫,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这其中得失,谁又能说得清楚? 无论如何,这妖孽必须死! 青柳刚刚砸在地上,摔得不轻,一身烟尘,更由于余波压迫,一时起不来。甄奉常用青竹指着她,漠然道:“认命吧,来生投胎做人。” 青柳呸了一声,身子突然一虚,刺眼的光芒绽放,光芒之中,就见她的身形越来越膨胀,竟涨到数倍大小,废墟哗啦啦作响,显然受到了外力的压迫。 甄奉常目光一凝,大喝道:“快退开,这妖怪现原形了。” 甄见龙也跟着叫道:“快离开!”众甄家弟子奔走不迭,甄见龙自己却留下来,为甄奉常掠阵。虽然留下,却也心惊肉跳,因为他感觉到了青柳的气势在暴涨,比人形要上涨太多了。 得了道的妖修喜欢化人,是因为人是天生道器,易于修炼。但若论战斗,还是本形最强。一来妖怪本体大多强横非常,力量和速度更是骇人。二来真元也更浑厚。妖怪本体的真元往往是人形的数倍之多,且有一些天赋神通,只有在妖形状态才能发动。 一旦对方现原形,胜败恐怕没那么分明。 但见烟尘散尽,那妖冶女子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蛇。 那巨蛇有四五丈长,碗口粗细,盘踞在前,蛇头昂起,有丈余高。蛇头两侧,有两根翎羽,向外张开,让本该狰狞的蛇头看起来略带仙气。 巨蛇张口,露出两支獠牙,身子一窜,狠狠向空中撞去。 甄奉常喝道:“好孽畜!”抡起青竹,狠狠地抽下。 竹未到,罡先到。青色的罡气喷涌而出,之前青柳就是被这罡气压的抬不起头,然而变成蛇形之后,青色罡气竟不能阻挡,她的身躯依旧狠狠地冲来。 碰—— 蛇杖相撞,各自分开。 蛇身倒飞数十丈,稳住身形,却不下落,蛇头两侧羽毛张开,如翅膀一样扇动,令蛇身稳定在空中。虽然倒退,却显然没有受到实质伤害。 甄奉常也倒退几步,手一紧,狠狠地握住了青竹,脸色变得白了些,显然吃了个暗亏。 刚刚人身时,甄奉常可以碾压青柳,到现在纵然不是势均力敌,也相差无几。战局再非一边倒的局面。 甄见龙惊道:“老祖宗?!” 甄奉常本就暗恼,这时喝道:“闭嘴!”手中竹竿一紧,冷笑道:“好样的。孽畜死到临头,原该死命挣扎,可惜今日你必死。”说着一抖青竹,化作万千竹影,往青柳处刺去。而青柳也毫不示弱,长尾一摆,狠狠冲来。 一人一蛇,在天空激烈混战! 第159章 一五七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许久。甄家堡的人无不仰头观看,心中忧心忡忡。 战况胶着,巨蛇似龙,青竹也如龙舞,空中看去,就像有两条龙混战,蔚为壮观。 这一场战斗关系到甄家堡的命运,岂不令人忧心?别说山府中的群子弟,就是街上,和其他府留守的弟子,也纷纷关注,神色紧张。 当然,还有一些人虽然也看,却是看热闹,比如街上那些不知缘由凡人闲汉。比如谢彦。 谢彦在城中流窜一阵,实在找不到人,索性放弃,穿着一身唱戏的行头,找了一家茶馆喝茶。他除了发痴的时候不靠谱,平时的做派极有风范,上雅阁吃茶,举止清雅,就算勾着粉墨,也不显另类,茶博士只道他是哪位票戏的佳公子,殷勤接待,丝毫没发现谢彦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正悠闲地吃了一遍茶,就见空中震动,一人一蛇从地面升到空中,战成一团。 谢大公子侧头看了一眼,道:“哟,假丹……还有柳大仙。真够少见的。” 虽然少见,但这两位的修为入不了谢彦的眼,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只是叹道:“这么说,那位冲击金丹失败了?这么说甄家不能留在地榜上了?有点遗憾啊,甄家可是个神奇的家族,出了好些神人的。” 碰—— 青蛇抽尾,狠狠地击在青竹上。 甄奉常倒退几步,就要再次上前,突然见青蛇张口,喷出一团青雾。 不好,毒雾! 甄奉常飞快的转动青竹,罡气大发,登时形成了一片屏障,将毒雾挡在外面。隔着屏障,他还能感觉到一丝淡淡的腥气,连忙用真气护体,屏住呼吸。暗道:这畜生好毒。 就在这时,他感觉手中一轻,不由得一凛,低头一看,就见自己的青竹上,有一小节枯黄了下去,仿佛被人抽出了生命力。 此时他可真是大吃一惊了。知道蛇毒,没想到毒到这样的地步。他这青竹,是从小培育起来的灵种,经过数次炼制,是最顶尖的法器,却被这么一口毒雾给毁了。 法器这东西,完整的能够温养,越来越强大,但若是残缺了,不管如何保养,其中灵气一定会流逝,就算修补,也不如从前了。经过这么一次,这件他多年随身的法器就算废了。 痛惜之色闪过,甄奉常脸色也有些狰狞,道:“畜生,这是你自己找死。”说着将青竹法器一抛,青竹坠落,插入地面。 而甄奉常袖子一抖,从袖中抽出一根细细的竹竿来。 又是一段青竹! 刚刚那段青竹,莹莹如玉。但与这段青竹相比,又差的太远了。这青竹上,不但有旺盛的生命力,还有一种历尽沧桑的质感,尽管不如青竹晶莹,却凝结着岁月的轨迹。 若说这青竹是一位皓首隐士,刚刚那段青竹,不过是个吃奶的娃娃, 只有拇指头粗细的青竹,握在甄奉常手中,却如震天裂地的神兵,充满慑人的气息。 “法宝——” 青柳的瞳孔一缩,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甄见龙见了,不由惊喜道:“是高祖留下的法宝,镇族之宝,老祖宗竟把他带着!” 法宝,是金丹期以上修士使用的宝物,和法器截然不同,是两个世界的东西。只有法宝,能承载源源不断的天地元气,发挥莫大的威能。传说中陆地神仙的手段,翻云覆雨,搬山填海,摇落星辰,也只有法宝能做到。 而甄奉常这件法宝,又不是一般的法宝,而是甄家高祖传下来的。那位高祖是元婴法主,纵横天日的存在,这件法宝的威能,更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虽然甄奉常实力不足,不能发挥这件法宝真正的厉害,但只要能引动其中十一的威能,就非青柳所能阻挡。 甄奉常取出青竹,不知是否是映光的关系,脸上也笼罩了一层青气。双手握住青竹,凌空一挥,喝道:“死——” 一道笼罩了半里的青光横扫千军般的切出,青柳霎时间被击中,磷片上裂开了一道伤口,身子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打着滚儿的倒飞出去。鲜血飚飒,一路洒出,漫天纷飞。 青柳飞出数十丈,眼见要落地,突然身子一震,顿了一顿,紧接着头颈处的羽毛张开,如小翅膀一样翻飞,整个身子骤然窜出,化为一道流光,往远处遁去。 “这时候想跑,已经迟了!”甄奉常凌空一点,竹尖上一道青光,如流星赶月一般,直追青柳的身子。 青柳在空中一顿,流光将她射了个对穿,往下坠落。 甄奉常也不着急,任由她落地,冷冷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青柳坠落,说也奇怪,她之前是数丈长一条巨蛇,随着鲜血不断飙出,身子越来越小,往下坠落之后,更是截截缩短,将近落地时,已经只剩下小指粗细,三尺来长。 甄奉常摇头道:“废了一千多年的道行,不死也难得正果,这畜生该得此报。” 就在青柳落地的刹那,突然斜刺里冲出一道流光,流光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冲到青柳面前,伸手一捞,将青柳抓起,身子凭空转折,往外冲去。 “还有同党?”甄奉常一怔,又是一道青光戳过。 那青光不可谓不快,如电光火石一般冲过,然而对面来人的身法却诡异之极,微微一震,竟然虚化,钻入风中随风而去,青光擦着他的身躯飞过。那人趁此机会,又飞远了。 甄奉常脸色一沉,本以为完事了,竟又横生枝节,让他十分不悦。尤其是虽然没有确定,但他感觉到来人的修为并不如何高深,比青柳还差得远了。 若让此人带着蛇妖离开,他的面目何存?甄奉常顾不得其他,带着青竹法宝向前追去。甄见龙在下面看见,回头嘱咐一声:“尔等在此等候。”也跟着追了出去。 “嗯?” 如此变故,不但在甄家堡引起一阵哗动,也惊动了一直冷眼旁观的谢彦。 “那是……”谢彦伸出脑袋,惊异道:“那不就是我要找的那位么?他这是干什么?哎呦,我得追上去。”说着身子一虚,原地起了一阵风,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桌子茶水点心和一张账单。 “这事儿有点不好办啊。”谢彦托着下巴,喃喃自语。 此时,他已经身处云端之上,比甄奉常还要高一层。透过云层,他能清晰的看见甄奉常的身形,却丝毫没有泄露行踪。 敲了敲额头,谢彦道:“为什么要卷进这种混水里呢?佳人,你的修为比人家差远了,就算遁法高明,迟早也是有尽头,被人抓住也是死路一条啊。” 谢彦的身份特殊,决定了他在市井混迹可以,却不能轻易插手修士之间的恩怨,他一举一动的含义太大,牵扯太多,若不加节制,胡乱出手,沾惹因果,惩罚他的不是其他修士,恐怕是那莫测的天机。 然而让他看中的人就这么夭折,他又心存不忍,心中如猫爪挠一般,定不下心来,过了一会儿,心道:天机也有漏洞可钻,一会儿我就跟在一边,觑准机会,从旁拉扯一下,叫他逃生就是。为了佳人安危,稍微冒一点儿险,也是值得的。 拿定了主意,他正要赶上前去,突然身子一僵。 一股莫测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谢彦登时抬头,往天上看去。 他头顶上,依旧是厚厚的层云,什么也看不见,但谢彦分明感觉到,头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只是一点点气息,就令他心惊胆战。 “这一界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一丝冷汗从额上坠落,谢彦暗自思忖,“这气势,都赶上我们家那老爷子,不,还要更厉害……这是要疯么?” 想要立刻离开,但谢彦又觉得好像被施了定身法术,动弹不得,只有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撒下。 这时,他忽然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暗道:我面对此人,就像那位面对姓甄的老头。我被吓得动弹不得,他却敢虎口拔牙,这差距有多大?到底是我看上的人,就是比我强。 就在这时,他感觉头顶上那位存在,隐晦的传来一阵波动。虽然意味不明,但他还是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在……叫我上去? 谢彦神色变幻,突然一狠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位若真要把我如何,我又能怎样?”想着,身子一拔,已经穿过层层云霄,往更上层飞去。 一直飞到云消雾散,直入浩荡青冥,他才远远看到了那孤傲独立的身形。 那是一个青衣人,几乎与青天融为一体,越靠近他,越能感觉到对方的强大,足以令人魂魄战栗。 停在青衣人身下,堪堪能靠近他脚底的位置,谢彦躬身道:“晚辈谢彦,见过前辈。” 上方低沉的声音传来:“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谢彦迟疑了一下,道:“晚辈是个过客,但在这里有一神交已久的好友,因此关心。”说到这里,他略微一抬头,却是一怔。 在那青衣人身上,有一抹熟悉的白色,好像是…… 白狐? 第160章 一五八 甄奉常被人摆了一道,虽然十分恼怒,却也没有暴躁,因为他知道,对方迟早还是他的囊中物。 不紧不慢的追了一程,追到了淮水河畔,对方的速度慢了下来。 或许是对方力竭,或许是他另有所图,甄奉常都无所谓,计算了一下距离,青竹势不可挡的点去,喝道:“给我——留下!” 青色的罡气带着旋转冲出,一圈一圈的扩散,不仅仅是指向一点,更将四面八方统统笼罩,几乎无所遗漏。 这才叫避无可避。 流光中的身形停顿了下来,露出一个俊秀少年的身形,他蓦然回头,神色凝重,青气已经到了面前,映照的眉目泛青。 眼见青光气旋就要吞没这个年轻人,半空中,陡然有木仓尖一点—— 一人一木仓,如白虹贯日,刺破了青色! 噗—— 青色豪光在木仓势下散开,露出中心一段空白空间,正好容纳了来人和被他翼庇在身后的少年。他们毫发无损。 甄奉常脸色略白,心中恼怒非常,他看起来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其实法宝又岂是那么好催动的?他每一击出手,都在透支,刚刚那一点看来信手拈来,岂是已经抽干了他近半力量。 本拟必杀,却没想到无功而返,让他怎不恼恨? 恼恨之余,他又疑惑,淮上是甄家大本营,一向是甄家修士为主,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来历不明的牛鬼蛇神? 噗——气息消散,这时甄奉常才直面那个持木仓人。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手中长木仓笔直竖着,人也挺直,人如木仓,木仓亦如人。 他身后是个俊秀少年,确实俊美。甄家惯出俊男美女,但没有一个能比上他的。 甄奉常皱眉,闭关已久的他,完全记不得这么两个人。 那少年,他是真的完全不认得,但那持木仓男子,却模模糊糊有个印象,但也早已淡忘了。 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甄奉常也不在意,他只在意对方的修为。少年如他所想,还没筑基,如蝼蚁一般的小人物,那男子倒还可以,筑基巅峰。 也不过如此。 刚刚那个现原形的妖修也是筑基巅峰,一样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又多了一个筑基巅峰,能济什么事?就算此人也是妖修,也能化形,一样是死。 甄奉常青竹一挥,淡淡道:“道友何人,所为何来?” 对方沉默了一下,木仓尖垂下,并没有做出迎敌的姿态,缓缓道:“老祖,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已经道行尽毁,何必赶尽杀绝?” 甄奉常哈哈一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说的不错。但前提是‘人’,那妖孽何曾是人?” 那人道:“她本来是人,若无人逼她,她何必变成妖?若逼得太紧,好人能变成坏人,活人能变成鬼怪,老祖请高抬贵手吧。” 甄奉常冷笑道:“你是人是妖?” 那人道:“我是人。” 甄奉常道:“虽然是人,却为妖说话,还不如妖。老夫今日替天行道,收了你这叛徒。”说罢青竹一点,青色的气旋又起—— 那人叹了口气,长木仓一抖,迎面直刺。 噗——那一木仓的去处,青气如被大风吹过,凭空露出一段空间,任由木仓势纵横,不能相抗。 甄奉常大惊——那人的木仓势虽猛,也不过略超出一般的筑基巅峰水准,比他平时的木仓势还略逊一筹,何况由法宝催动的青色罡气?然而不知为什么,迎上这一木仓,青气竟自动散开,好似怕了他的木仓一般。 那人一木仓戳穿青气,并没继续,反而收势,再次看着甄奉常。 甄奉常惊怒,喝道:“找死!”青竹一晃,化作万千青影,从四面八方刺下。 方圆百丈之内,霎时间变成竹海,无数翠绿的箭竹破土而出,如万千利剑一般生长,化为森然杀机,要将竹海中的外客万箭穿身。 对面的男子置身于竹海之中,陷入青气荆棘丛中,丝毫不见惊慌。长木仓挺起,往前刺去,发出了一木仓—— 破! 万千青竹霎时间湮灭,化作丝丝青气袅袅散去,那一木仓便如钢针戳破了气泡,直指最当中那根青色竹竿。 木仓尖和竹竿针尖对麦芒一样对在一起,连成了一线,气势暴涨。外人看不出这其中的,但身在其中的甄奉常却看到了最中心异常耀眼的木仓芒,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光。 而那人背后,还似有万千星海,以最古老最玄奥的方式缓缓转动。 青竹一抖,甄奉常倒退一步,万千星海消失,那人依旧没有追来。 甄奉常一震,目光盯在那人脸上,失声道:“点星……点星木仓?你是甄……元诚?甄元诚?” 甄元诚收木仓,拱手道:“见过老祖。” 甄奉常兀自不敢相信,道:“怎么会?你怎么筑基了?你怎么会点星木仓?” 甄元诚沉声道:“我不能筑基么?还是不该?” 甄奉常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面皮扯了一下,笑道:“怎么会呢?你年纪轻轻有此成就,我很高兴。与你相比,我那些子弟就太不成器了。” 笑了几声,他突然脸色一变,道:“然则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捉拿那妖孽,你为什么阻拦?难道你和她是一伙儿的?若是如此,那可太让人失望了。” 甄元诚摇头,道:“我并无他意。只是当初也承蒙青柳道友照顾,有香火情在。她固然造下杀孽,但一来是甄家无礼在先,二来她已经身受重伤,道行消减,也已足够。还请老祖网开一面。” 甄奉常脸色一沉,喝道:“你与她有香火情?难道你与甄家就没有香火情了么?你和她相处了几日?甄家养你多少年?为了些许小恩惠,而忘却大恩大义,这就是你做人的道理?” 甄元诚沉默,手指捏紧木仓,捏的发白。 江鼎在后面,听得十分恼火。其实甄元诚之所以出面,却是因为他的缘故。昨晚在淮水上,他与那剑修老者同船而渡,正好看到甄元诚在水面掠过,当即请老者追上,与甄元诚相见。 当时他已经知道了甄家要围剿青柳的计划,一来为了白狐的故人之情,二来青柳确实对他多有照顾,因此决定出手帮助,问甄元诚能否接应。甄元诚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才有了城外对木仓的一幕。 现在甄奉常不用武力,反以恩义压甄元诚,令江鼎极为不舒服。江鼎心中,甄元诚是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豪杰,却被甄奉常说成忘恩负义的小人,实在过分。 只是这其中的道理,江鼎又无法反驳,虽然从甄元诚的只言片语当中,他也猜到甄家对甄元诚并没多好,甚至颇有薄待,但最终养育之恩,也不容否决。甄元诚若全然不顾甄家,也确实会受人指摘。 这时,若要接触甄元诚进退两难的窘境,需要江鼎站出来,将青柳交出去。但他又实在不甘心,纵然青柳杀人,首恶也不在她。江鼎实在不愿因一时压力,随意送掉一条性命。 甄奉常见甄元诚神色凝重,道:“我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也不想让人说自己忘恩负义,现在让开,把身后那两个孽畜交给我。” 甄元诚一震,道:“不能。” “嗯?”甄奉常不意他竟拒绝,恼怒暗生,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 甄元诚道:“抱歉。” 甄奉常大怒,道:“好吧,你果然是个……” 甄元诚突然道:“孽种是么?您可以直言。从小到大,旁人都是如此称呼我的。” 甄奉常道:“你自己知道便是。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了。” 甄元诚道:“您可以杀我。但有些事情,您不能勉强我去做。” 一伸手,将江鼎肩头按住,传音道:“我先缠住他一阵。你先退走。回头我来找你。” 江鼎回道:“您有把握全身而退么?” 甄元诚道:“当然,我要死,也不是现在。” 江鼎略一躬身,身子化作流光,立刻退开。 甄奉常喝道:“哪里走——”青竹点去。然而甄元诚早已就位,长木仓一横,如一夫当雄关,有铁锁横江之势。 甄奉常皱眉,暗道:“这孽种死心塌地要与我为难,一时当真奈何他不得。”正要催发所有力量,将甄元诚这障碍扫开,突然听到有人叫道:“老祖,我来也。” 却是甄见龙到了。 甄奉常甚喜,道:“来得好,快拦住那小畜生。” 甄见龙也见了局势,不由分说,扑向江鼎。甄元诚挺木仓去拦,甄奉常喝道:“你的对手在这里。”青竹催动,立刻将木仓势接过。 甄见龙不愧是族长,身法与修为一样出众,越到江鼎之前,喝道:“小畜生,哪里去?”剑光已经到了江鼎面前。 江鼎瞳孔一缩,背后剑影一闪,回身就是一剑。 双剑相交,剑光暴涨,两道身影同时退开。甄见龙退了几步,闷哼一声,骂道:“好畜生。” 江鼎更惨,一股真气侵入,经脉一阵翻腾,几乎呕血,他也无奈,修为差距太大,即使催动剑机,也难以翻转。 这时,甄见龙喝道:“死来——”剑光催长,如匹练一般,卷向江鼎。 江鼎无奈,再次全力催动剑机,要硬碰一剑,再借势催动遁法逃脱。这一次肯定要受伤,能不能逃离,则在五五之数。 然而他这一剑并没有出手,因为对方的一剑并没有到达。 如波涛一样的剑光半途之中,突然消散,就像一道幻影,人间蒸发。 空中有人淡笑道:“好啊,真是热闹。为了我们小青摆这样的阵仗,真是辛苦你们了。” 第161章 一五九 风云涌,天地暗! 霎时之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烟云雾气不知从哪里卷起,霎时间席卷了方圆百里的天地。众人身处其中,便觉得自己是无根的小草,随时都有被吹飞的可能。 甄元诚伸手抓住江鼎,助他稳定下来,神色凝重,道:“有妖气。” 江鼎点头,同是修炼了望气术的,他也能从风中尝出妖异的味道,不过很淡,若非望气术神奇,倒真的难以分辨。 这也并不稀奇,从刚刚那人的话中,就已经能猜到对方身份——想必是青柳的同族,羽蛇族的哪位大能到了。 想到这里,江鼎倒是想到了白希圣的那位故人,那可是连巅峰时期的妖圣也要顾忌三分的存在。 不会……这么巧吧? 江鼎皱眉,突然暗道:白希圣跑哪去了?刚刚一直没见到,这家伙一到关键时刻永远不知在哪儿。 风中,一个巨大的影子骤现。 那身形顶天立地,不知多高,众人仰头看去,根本看不清那人相貌,只看见模糊的的面容,如神魔一般威严。那人一身青衣,人身之下,有一条长长的蛇尾,盘桓不知几百里,一眼看不到尽头。 神通……法天象地! 这门神通太有名了,江鼎一下子便认了出来。虽然说从金丹期开始,就可以修炼神通,但金丹期的神通大多要加一个“伪”字,跟传说中那些威力无边的神通差的太多。而法天象地却是上古时期的大神通,纵在传说里,也是仙人使用的手段。 江鼎记得,现任妖圣墨幻真进攻天心派时,也曾经使用过这等神通。而墨幻真,也是白希圣同时代的大妖。 难道这位也是…… 不管他是不是白希圣的那位故人,如此神通展现,就证明了他高不可攀的实力。江鼎固然震惊,甄奉常更是面如土色,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形。 他也知道,妖族来了大能,自己和甄家的性命就在人家一念之间。可此时此刻,他束手无措,就连逃走也是妄想,只会更惹怒对方。 半蛇身的青衣人面向江鼎,声音隆隆,如九天雷震,响彻云霄,道:“小青,回来吧。”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江鼎手中的青柳向上飞起,没入那青衣人身形之中,再看不见。 江鼎松了一口气,到此时就算把青柳的事情交代过去了,他也算有始有终。至于之后收尾,总不会比被人追杀来的艰难。 收起青柳,青衣人缓缓道:“你们姓甄?” 他并没有转过身,但这句话显然是对后面的甄奉常说的。 甄奉常本已绝望,没想到这大能却问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莫名其妙,但似乎有转圜余地,忙恭敬道:“我们姓甄。甄奉常见过前辈。” 青衣人道:“你们祖宗是谁?” 甄奉常更是奇怪,道:“高祖讳青竹。” 青衣人沉默了一下,道:“青竹是号么?你们传承的是天机道?” 甄奉常一怔,陡然间脸色剧变,目光隐晦的斜视一下,随即道:“您怎么知道?” 青衣人冷冷道:“真是你们。” 说完了这句话,他又沉默下来。他一沉默,天地寂静了。无形的压力如山一般压在每人心头,甄奉常已经汗如雨下,甄见龙更摇摇欲坠。 过了半响,青衣人开口道:“我与尔等先祖,有些香火情。虽然远了些,但我答应过一人……给我滚!” 甄奉常呆住了,不是因为那人无礼,而是庆幸和不可思议——真的就这么放他们走? 莫非是戏耍他们?要先放走再抓起来折磨? 这么想着,甄家人竟没人敢动。 青衣人道:“还用我说第二遍?滚——”说着一拂袖,将甄奉常和甄见龙两人吹飞出去,果然是一路滚了出去。说也神奇,虽然江鼎与他们相距咫尺,却丝毫没受到风的影响,反而呆在原地不动。 显然,是青衣人留下他们。 不过留下他们,也未必有其他含义,可能只是看在情面上,区分对待而已。 果然,那青衣人又道:“你也可以走了。” 如此,他既没有惩罚伤害青柳的人,也没有酬谢帮助青柳的人,最多只是让甄家几人滚的不那么体面了,处置毫不公平。但江鼎和甄元诚又岂是有所图之人?倘若只是有所图,那么刚刚生死存亡的关头,也该放弃了。 江鼎只求本心无垢,现在已经满意,道:“告辞。”说着就要离开,就听青衣人道:“你留下。” 江鼎愕然,紧接着想起,刚刚青衣人说的是“你可以走了”而不是“你们”,这中间还是有些分别的。只是他说话太简略,有些指代不明。 江鼎又问道:“谁可以走?谁留下?” 青衣人道:“拿木仓的走,用剑的留下。” 甄元诚看了江鼎一眼,目光中不无担忧之意,江鼎点点头。甄元诚转身离开几步。他也知道这前辈看来不是嗜杀之人,且江鼎又为青柳出力不少,理应不是坏事,只是那人修为太高,毕竟令人胆寒。 江鼎正要说话,突然身子一轻,向上飞起,直入云霄。而那法天象地的巨大身形,也如冰雪一样消融了。 身入青冥,一路向上,就见云端上站着一个青衣人。 此时此刻,江鼎才真正看清那青衣人相貌,就见他有一张清瘦的面孔,本来眉目端正,却因为太瘦了,且嘴角微微下垂,带了一些愁苦的样子。和江鼎想象中意气风发,威严无比的高人有些出入。 只看了一眼,江鼎目光一斜,立刻看到一抹白色的熟悉影子。 “白狐?” 站在那青衣人肩头上的,正是白狐。 江鼎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这青衣人恐怕就是白狐的故人了,怪不得如此神通广大,原来已经是万年之前的老怪物。 想必是两人相逢之后,在此叙旧,又或者说…… 江鼎道:“莫非白前辈找到了回家的路?是来跟我告别的么?好极,祝你一路顺风。” 话音未落,白狐已经一跃,跃到江鼎头上,尾巴竖起,像只炸了毛的猫。 青衣人淡淡笑道:“白希圣怎么会跟我走?当年我们就道不同,现在更不是同路人。不过故人重逢,自然要叙一叙旧。不过当年旧事并非快事,叙多了自然烦恼。刚刚我们已经相看两厌了。” 就听有人冷冷道:“只因我是正常人,没办法和疯子交流。” 江鼎不用回头,就知道白希圣化形出来了。那青衣人早已化形,可以以人身的形式存在,但白希圣却必须用虚影凝出一个身体来,不然无法开口说话。 青衣人不去理他,转而对江鼎,缓缓道:“多谢。” 江鼎道:“不敢当。”青衣人自然是为了青柳的事道谢,江鼎也客气了一句。虽然青柳待江鼎不错,但江鼎以性命相救,当然是付出大些,一个谢字也当得起。哪怕对方是高人。 当然若一般小辈,遇到青衣人这样的高人,自然战战兢兢,难以自持,恐怕连话也说不出来,如何还敢当这个“多谢”,江鼎却是出身不凡,见惯了高人,不至于失态。只要恪守晚辈礼节便够了。 青衣人手指一点,青柳的本体出现,如今的她只有手指粗细,盘成一团,如草丛里随处可见的小蛇,哪能让人联想到那样一个妖媚深情的女子。 青衣人展袖,将青柳收起,道:“小青是我一个晚辈。天赋出众,只是贪玩天真,不大懂事,更别提人心险恶。” 江鼎道:“其实我很佩服青柳前辈。” 青衣人道:“我说她不懂人心险恶,是她不该与外人多耽。至于用情,那并没有错。不,真情所致,一往情深,就理当如此。只是她太执了。情爱应当在爱人去世后停止,之后的路是新路。因为看不开,看不透,才遭此悲剧。” 江鼎心中讶异,没想到青衣人竟如此看待,再看他神色流露出的丝丝怅然,似乎意有所指,暗道:他与白希圣完全不是一路人,怪不得不相与谋。他们这一路妖族对情爱特别痴心么? 青衣人道:“若不是你,她就完了。” 江鼎道:“若不是我,前辈也不会坐视不理啊。” 青衣人道:“若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说来你并不是救了我的族人一命,而是两命。”说着伸出手,手中托着另外一条青碧色的小羽蛇。 江鼎恍然,这就是他从笼子中救出来的那条小蛇,救过之后,便将它放了。却不想它回到了族中,搬来了这样强力的救兵。若是江鼎没发现这条小蛇,也洞悉不了针对青柳的阴谋,青柳固然必死无疑,小蛇也是死路一条。可以说这场风波中,江鼎的作用至关重要。 不过江鼎也没有太在意,道:“或许是我与前辈的族人有缘。” 青衣人闻言,第一次露出微笑,仿佛江鼎此言说中了他的心事,令他尤为喜悦,道:“有缘,自然是有缘的。毕竟你是天心派弟子么。” 江鼎愕然,看向白狐,心道他还真是把自己的底细一泻千里啊。 青衣人摇头道:“不用他说,我难道看不出来?独孤的剑法,无涯的遁术,这不是天心派的法门?你用的不错,是天心派的嫡传。” 江鼎更是惊异,道:“您对天心派……很熟悉么?” 青衣人道:“自然熟悉,刻骨铭心。天心派还好么?” 第162章 一六零 听到有长辈问起师门,江鼎习惯性的站直身子,要说一些“一切安好,劳您挂念”之类的客气话,话到唇边,突然结住,无法自如的脱口。 到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青衣人惊道:“怎么?有什么厄难?” 江鼎摇头,苦笑道:“没有,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被逐出师门一事,是他的旧伤,自不能逢人就说。 青衣人点头道:“我一直听说天心派独居世外,逍遥度日。虽然发展迟缓,弟子也少,但少了许多纷争,如世外桃源一般,岂不安乐?” 江鼎奇道:“原来您对我门这么了解?” 青衣人道:“我活了很长时间,一直行走在九天,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听到些风声的。” 江鼎点头,忍不住斜了一眼白希圣——比起白希圣只知道一万年以前的事情,这位是真的活历史书了。 白希圣冷笑道:“天心派独居世外,纵然是十大宗门也不能隔一段时间就得知些消息,恐怕是你有心窥探吧?” 青衣人道:“我自然特别关心天心派,毕竟是他的宗门,怎么,不可以么?” 白希圣道:“你这么直言不讳,倒叫别人无话可说。” 江鼎越发好奇了,对青衣人的身份和往事,渐渐起了极大的兴趣。 正想是不是问一问,突然他想起一事,失声道:“您说甄家传承了天机道,是天心派的天机一道么?” 青衣人道:“正是。若是我想的不错,他们就是你们七祖天机一脉的传承。若非我对天心派有旧情,岂能这么容易就饶了他们。子孙不肖,今日遇到我,我且放他们一马,来日还这样,遇到没情分的,早晚也是死局。” 江鼎点头,天心派的传承其实一直留在派中,只有有几脉已经彻底没传人了。其中包括几次分裂,传人出走。其中便有天机一脉。天机涉及天衍术数,极其艰难深奥,且需要巨大的天赋,到了江鼎这一辈,再无一人可称天机传人。 仔细想来,说甄家传承天机,倒也有迹可寻,毕竟江鼎也发现甄家有推演之术遗留,连甄见蟠都会几手。只是甄家的人品并不高尚,让江鼎相信他们与天心派有莫大渊源,让他心中不舒服。 江鼎便问道:“甄家……我天机老祖姓甄?” 青衣人道:“天机本人不姓甄。不过天心派一直留有单独一脉,专门传承天机道统。据我所知,最后一位天机传人就姓甄,叫甄云川。” 江鼎略感赧然,甄云川这个名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家的历史,他竟不熟,还需要外人指点,未免太不称职。 青衣人道:“大概是两千多年前,甄云川离开天心派,从此不知所踪,按照时间来算,甄家建立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江鼎道:“甄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这么一问,也没指望得到回答,毕竟是两年多年前的事。而且只是一个天心派弟子。青衣人当时也未必了解,就算了解,也未必会记在心上。 然而青衣人立刻回答道:“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听说他才华横溢,在天衍道上的成就达到了几千年来的最高,几乎真的可以窥探天机。不过他又是是个狂生。明明能推演天命,却又不信天命,将‘天命可逆,人能定天’这类狂言挂在嘴边。不似个卜算大师,反而像个热血上头的毛头小子。而且行事肆无忌惮,据说因此和师门产生剧烈冲突,独自一人下山,说要自营抱负。” 江鼎哑然,没想到他印象中高深莫测乃至神神叨叨的卜算道,也有这样的人。 青衣人道:“说起来天心派明明是与世无争的恬淡门派,偏偏易出狂徒。我记得百年之前,也有一个闯出师门的狂人小子,姓苏的……” 江鼎道:“苏清扬师叔。他……已经去世了。” 青衣人道:“嗯。想必是他。已经死了么?这我倒不知道。这是天心派最近一次闹家务,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反正每隔几百年,总要闹一次。” 江鼎心道:不知道我这一次算不算……天心派本来就不轻易收弟子,只这么几个人,还时常分裂,也难怪越来越……轻轻叹了口气。 青衣人道:“据我所知,甄云川是用木仓的。这也是独一份儿。天机传人向来学识渊博,文质彬彬,或者用书,或者用扇,他却用木仓,确实特立独行。” 江鼎道:“是了。甄家也用木仓,这便对上了。” 青衣人道:“然而我对甄家木仓法颇有疑虑。那青竹木仓法虽然精妙,但少了些天机的味道。天机本参天道,传下来的道法应该更合玄道奥妙,这里却看不出。而甄云川本人狂气冲天,不选剑而选木仓,也是热血狂放的性情。他的木仓应该更有有我无敌,只手擎天,摇落星辰的狂气,木仓中也没有体现。或者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精髓。” 江鼎若有所思,喃喃道:“有我无敌……摇落星辰……咦?”眼睛突然一亮。 青衣人道:“不过他们如何不肖,看在天心派份儿上,我可以饶他们一次,仅此一次。下次再有事,便夷平了甄家堡。”说到这里,他突然笑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怎么样?” 江鼎道:“什么事?” 青衣人随手扔给他一枚青色的圆珠,有核桃大小,湛清的颜色下,含着一团氤氲的光芒,道:“你是天心派嫡传,他们不过是天心派旁支。倘若行事不正,影响了宗门声誉,你也可以管得。这是一枚妖华,相当于金丹后期全力一击,足以夷平甄家堡。他们若再行不义,你可清理门户。” 江鼎吓了一跳,忙推辞道:“弟子年轻,不能担此重任。还请前辈收回。” 青衣人道:“你身为天心派弟子,连这点责任都担不起么?还要做大事么?” 江鼎本是逊谢,听他如此说,反而无法推辞,又有些受激,道:“如此多谢前辈。” 他自是知道,青衣人不只是给他一个职责,更是一条性命。遇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这枚妖华能保他一命。 青衣人点点头,道:“你既然是天心弟子,传承的哪一家道统?” 江鼎道:“如今天心派也分不清谁家了。除了天机,其实我哪个道统都学过些皮毛。只是都学艺不精,愧对祖师。” 青衣人沉默了一下,道:“你也学君圣的道统?”这句话问的很平淡,语气平平,但正因平淡,反而有几分掩饰的味道。 江鼎道:“是。君圣老祖的太玄经和术法是每一个弟子的开蒙功课。我现在也是主修《太玄经》的。” 青衣人道:“不错,君圣道统博大精深。你主修是对的。不过其他功法也可以使用——这个给你。”说罢将一册金灿灿的书籍递过。 江鼎接过,便觉入手一沉,薄薄书册竟似金子打造,沉甸甸的有些压手,再看其上正面,写了一个大大的篆字,江鼎认得,念道:“幻。” 青衣人点头,道:“北冥的功法。” 江鼎惊喜道:“北冥老祖?您怎么……怎么有?” 青衣人道:“我对天心派的东西格外关注些,无意中收集来的。和这东西相配的,还有一件,也一起给你吧。”说罢取出一把伞,递给江鼎,“也是北冥的东西。本来应该是件法宝,因为破损,只能当法器用。等你到了金丹期,可以将之补全。” 江鼎惊喜,连声道谢。若是一般的馈赠,他是必然要推辞的,毕竟妖华一物,已经能抵过他所做的,再多收礼物,未免贪心。但这些东西,青衣人言明是天心派旧物,物归原主,让江鼎没法推辞。 饶是如此,江鼎还是觉得愧领厚意,无以为报。 青衣人道:“我将东西给你,自己也觉得痛快,这就是报酬了。若你还放不下,倒是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江鼎道:“单凭前辈吩咐。” 青衣人一舒大袖,眼前又出现一物,八尺来长,却是一个人。 江鼎吃了一惊,就见那人满脸油彩粉墨,身上也是长衫水袖,好像是戏台上的戏子,问道:“这位是……” 那人直立不动,似乎受到了控制,但眼珠转动,精光四射,显然还有意识。 青衣人道:“此人一直窥探你们的争斗,来历甚奇,也不知是哪一边的。似乎姓谢,总之是个碍事的人,你将他处理了吧。” 这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江鼎自然没有异议,接过那人,道:“是。前辈还有何吩咐?” 青衣人摆手道:“没有。你好好修炼,要将他的风采重现人间。去吧。” 江鼎行礼,缓缓降下,这时,白希圣突然开口道:“放弃你的追逐吧,你永远也做不到。” 青衣人回首,盯着他,道:“放弃你的攀爬吧。你永远也做不到。” 两人对视,同时哼了一声,白希圣身子虚化,凭空消失。青衣人纵声大笑,身影一闪,化为一道流光消失。 江鼎目送他离去,轻轻抚摸着幻术书册,道:“这位前辈当真是高山仰止。不知道他与我门中到底有什么渊源?” 第163章 一六一 从天上缓缓下落,江鼎发现甄元诚在下面等他。 见江鼎平安无事的下来,甄元诚坚毅冷峻的神色微微一松,露出淡淡的喜色,紧接着问道:“那是谁?” 江鼎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扛着的那位,道:“那位前辈交给我的,一个路人。等我查清他的底细就将他放了。” 甄元诚点头,江鼎道:“这次麻烦您了。是我对不起三叔,每次都把您拖进这样的麻烦中……” 话没说完,甄元诚已经皱眉道:“啰嗦。” 江鼎停止,他岂不知甄元诚不会在意这些?只要是江鼎的请求,甄元诚从没拒绝,更没追根究底过。只是江鼎实在愧疚,更是感激,说出来更是解放一下自己。 当然,比之将歉意和谢意说出来,更重要的是记住,即使没有机会百倍报答,就更该铭感于内。 甄元诚缓缓道:“我本不知道此事,倘若知道,纵然你不出手,我也会帮她的。” 江鼎道:“我知道您会。” 甄元诚道:“不论人或妖,这是个痴心烈情的女子,极痴的人,纵然不是同路,也让人佩服。” 江鼎点头,道:“执着就像烈火,即使不是自己在燃烧,也能够感觉到那种温度。远远观看能感受到温暖,也许靠近了会太灼热,但那样的景色总是艳丽的。” 其实道家也好,佛家也罢,凡是正统的修行门派,都是不鼓励这种执着的。甚至专门有“斩执”的修行法门。江鼎身为道胎,感情绝非炽烈,反而偏向淡漠,但他同样也欣赏那些执着而热烈的情感,甚至为之着迷。自己越是做不到,反而越喜欢,甚至向往。 甄元诚道:“而且她因为情爱之事,身遭险境的事,让我想起了二哥。” 江鼎道:“您二哥……”心道:是甄家的人?甄家有这样的人? 甄元诚道:“就是你父亲。” 江鼎恍然,心道:原意是我那便宜老子。 甄元诚道:“当年你父亲为了你母亲,闹出的动静大多了。我也曾亲自参与那场变故,至今刻骨铭心。” 江鼎点头,甄元诚对他都如此义无反顾,何况对他那个父亲,想必更是赴汤蹈火,粉身不惧,突然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甄元诚神色一黯,道:“本来事情已经平息。二哥也安定下来,我还接到了邀请函,去参观他的新居。但是紧接着他们夫妻便离奇失踪了。我与大哥商量,大哥觉得恐怕凶多吉少。我却一直不甘心,一直在寻找。直到找到了你。” 江鼎这才有些明白,微微点头,道:“我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呢?我母亲呢?”倘若他真是那个江鼎,这两句话早该问了,正因他不是,所以也不关心。现在问这两句话,不过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甄元诚道:“我们三个……嗯,就是大哥,二哥还有我,我们曾是一起结伴修炼的散修。大哥和二哥出身都是散修,我算是出身家族,但其实还不如散修。我们三人当时都是练气,立志要一起筑基。后来因缘巧合,结识了一位高人,得到三枚筑基丹。才造就了三个筑基修士。” 他露出追忆的神色,道:“不过筑基之后,大家就分别了。大哥加入了门派,二哥也有奇遇,认得了你母亲。倒是我……一事无成,无非修炼而已。”他想了想,皱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母亲来历,只知道她风华绝代,雍容典雅,出身非同寻常。可惜我也只见过几面。” 江鼎立刻想到了许多话本故事,道:“是公主与穷书生的故事么?” 甄元诚道:“二哥虽然当时不够显达,但颖悟通明,前途无量,且人品无暇,相貌也极为出众,就算是天上谪仙,也未必配不起。我一直最服他,可惜一别十二年……”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过了一会儿,甄元诚道:“不过他定然还活着,只要活着,将来一定会相见。你们父子也可以团圆了。” 江鼎“嗯”了一声,他倒是不怎么在乎团不团圆,毕竟也不是真父子。只是那位被甄元诚吹得天花乱坠,他有点想见见。只是见了之后,不免要面对身份问题,也未必是好事。 所以他也没多说,只道:“现在咱们去哪儿?” 两人一直住在甄家堡。但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甄家现在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了。江鼎是无所谓了,不过怕甄元诚心中难过。 甄元诚却并没难过,反而带着一种释然的轻松,道:“不用回那个地方了。咱们走吧。先去给你找筑基,筑基再说。” 江鼎点头,果然这是一件大事,他现在已经万事俱备,就差一枚筑基丹就能筑基。筑基之后,在俗世中有了自保的本钱,自然大有可为。 甄元诚道:“先度过淮水吧。在这里总有些不舒服。” 两人赶往淮水边,江鼎突然想起一事,道:“叔父,我有一个可能冒犯的问题。希望你不要生气。” 甄元诚道:“我和你生什么气?问吧。” 江鼎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您真的姓甄么?” 甄元诚诧异道:“我自然姓甄。” 江鼎问道:“是哪个甄呢?”觉得有些表达不清,又问道,“您的那个‘甄’和甄家堡那个‘甄’,是一家么?” 甄元诚微笑,道:“原来你问的是这个。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跟他们一家。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周围姓甄的人多,但没有人和我是亲戚。记忆中也没人说跟我是一家人。不过我知道自己姓甄,一直以为自己是甄家哪个旁支留下的遗孤,被甄家抚养的。” 甄元诚又道:“虽然知道孤儿被人抚养已经不易,不能强求如父母膝下一般安乐,但在甄家过的实在太不开心,且即使修为到了,也没有筑基的指望。我便早早离开家,去外面闯荡,结识了两位兄长,一起纵横江湖,那时才觉得安乐。后来发生了许多事,纵然修为越来越高,也没有那时的快乐了。” “至于我是不是那个甄家人,我自己觉得不是。也没什么证据,只是感觉。我感觉自己的血脉与他们不同。但谁知道我从何处来?既然不知,也只有做甄家人了。” 江鼎点头,暗觉自己的推测很是合理。又问道:“那您是怎么学到点星木仓的?” 甄元诚道:“这个……说来也奇怪。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偷去祠堂的事情么?” 江鼎道:“有印象。” 甄元诚道:“那时我从窗缝中看了祠堂一眼,现在都不记得看到了什么。不过就记得头脑好像被捶了一下,因此昏过去了。等我醒来,已经被人拖了出去,说是做贼,被打了个半死。若非老祖现身,我已经死了。所以老祖对我是真的有恩的。” 江鼎暗自不以为然,是甄家先欺负甄元诚,再来个长辈解救,这算什么恩义?是打个棒子给个甜枣么?倘若他的推测没错,那么所谓的恩义更是笑话一样。 甄元诚道:“虽然自此再也没机会靠近祠堂,不过我脑中突然有了点星木仓的木仓法。也不知是在祠堂中看到什么东西记下来的,还是以前记得,后来忘了,被打了一顿又想起来了。总之是莫名其妙。但比起甄家的竹魂木仓,点星木仓确实更适合我。” 江鼎暗自点头,道:“您没再去祠堂,实在是太可惜了。我觉得那里恐怕还有其他东西,能给您启发。” 甄元诚道:“或许吧。我也确实一直渴望去那里。” 江鼎心中一动,道:“现在去如何?” 甄元诚道:“现在?” 江鼎道:“我们马上要离开甄家,再也不回来,不现在去,那不是再也没机会了么?何况现在甄家乱成一团,正是好机会,凭您的修为,独自进祠堂一趟,量也无人能拦阻。” 甄元诚心中,又摇头道:“罢了。甄家已经是最难过时刻,我何必趁人之危,再去添堵?” 江鼎继续道:“只是去看一眼,算什么添堵?既然祠堂的事一直搁在您心里,那它就是您的心结,若不了却,阻碍您修心。说句冒犯的话,不能了结此事,恐怕您难以成丹。且不说修道,难道您真的不想知道里面的奥秘么?或许里面有非常重要,关系到您身世存在的秘密。” 甄元诚身子一震,目中精光湛然,江鼎知他心动,再接再厉道:“您就去看一眼。里面若没有属于您的东西,以您的品行,自然分毫不取。若有本就属于您的东西,那是甄家贪墨,是他们无理,理应由您收回。” 甄元诚点头道:“也罢。既然打定主意要离开,总要做个了结。不过甄家堡现在是个乱地,你不要去,我走一趟便可。” 江鼎道:“不,其实我也有一件事要了结。咱们同行,到城里再分头行动。” 其实他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答应了剑修老人,通知聂参机缘的期限。虽然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江鼎既然答应,就一定会做到,这也是他的本心。 两人同行,正好远远看到淮水,正要转向,甄元诚突然停下脚步,低声道:“小心了。”长木仓一横,挡在江鼎身前。 只见水边已有数人,站成一排,最前面一人,正是甄家老祖甄奉常。 第164章 一六二 淮水边,数位修士排成一排。领头的正是甄奉常。 来者不善。 江鼎心中一凛,暗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本以为有那位大能威慑,甄家人不敢出头,必会撤回甄家堡阖门自守,且又有几位老侯逝世,种种事由也要乱一阵子。没想到他们这么大胆,冒着风险守在江边,就为了堵截。这是恨死了他们,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出这口恶气么? 甄元诚也眉头紧锁,传音道:“你先退开,我抵挡一阵,便去找你。” 江鼎摇头,道:“逃离无用。我有保命之策。” 现在可不是刚刚甄奉常追杀的时候,那时只有甄奉常一人,拦住了也就拦住了。甄见龙都是后面才到的。现在这么多人,筑基修士有好几个,甄元诚不可能拦下所有人,江鼎也不能独自离开,不如并肩战斗。 另外他真有保命之策。就是刚刚那青衣人送的妖华,一枚相当于金丹期一击,足以横扫一大片。虽然他不愿意多造杀孽,但若真的被逼到了生死边缘,那也顾不得了。 甄元诚神色冰冷,手中握着长木仓,在众人面前停下,道:“老祖,为何去而复返?” 甄奉常看着他,突然扯出一个笑容,道:“元诚贤侄。” 这个笑容并没多真情,但足够灿烂,灿烂到有些……谄媚? 江鼎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个词,但甄奉常的笑容确实让他有这个感觉。 这是见了鬼了么? 甄元诚一愣,甄奉常已经继续笑道:“贤侄,累了半日,赶紧回家歇息吧。我特地来接你回家。” 江鼎只觉一阵肉麻,深觉其中大有古怪。 甄元诚也感觉到不对劲,缓缓道:“多谢老祖关怀。只是我已经决定带着江鼎离开淮上,永不回来。这一年给甄家堡填的麻烦,深感愧疚,将来再做补报。” 甄奉常露出惊容,叫道:“这怎么行?淮上是你的家,纵然一时离开,怎么能说永别?落叶还要归根,甄家永远等你回来。”他停了一停,道,“莫非是为了刚刚的事起了芥蒂?” 他神色诚恳,道:“刚刚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我一时情急,处置失当。刚刚一回去,我便后悔,生怕你因此和我们生分了。现在我特地带人来找你,就是要拆解这个误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贤侄千万不要记恨。也别离开甄家,就如以前一样……不,要比以前更好,你回去,我要大大的补偿你,丹药法器,要什么随便说,只要我拿得出来,无有不肯。” 他越说的夸张,姿态放得越低,越启人疑窦,毕竟实在不合常理。江鼎暗道:莫不是先将叔父骗回城里,来个瓮中捉……那个啥? 甄元诚虽然带人至诚,可也不是傻子,这等诡异的事情,怎能应承?当下道:“老祖误会了,我并没有怨恨之意,这件事我等也有过错。如今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们离开,甄家还会复兴。还请老祖见谅。” 甄奉常道:“你还是不信我们?我可以指天起誓。”当下竖起二指,道,“我甄奉常对心魔起誓,若伤害甄元诚和江鼎二人一根毛发,叫我全族不得善终。” 江鼎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片迷惘。如果说刚刚那些话都是迷惑人的毒药,这心魔起誓可非同儿戏。修士一旦对心魔起誓,又不能兑现,几乎注定修为无法寸进,甚至修炼有走火入魔的危险。只是诱骗甄元诚入局,何至于花费如此代价? 甄元诚也迷惑,但还是道:“我是真的不曾记恨。只是离开甄家,好聚好散,不也是美事?老祖请放我走吧。” 甄奉常目光往后一斜,身后那些修士立刻上前,纷纷道:“元诚兄弟不要走。”“我们都舍不得你。”“没你如何是好。” 众人大呼小叫,种种留客言语,措辞之肉麻,令人不寒而栗。 甄见龙更道:“你若不满足老祖的起誓,我也可以发下誓言,我们人人都赌咒发誓,绝不伤害你们。你回来我给你族长的待遇,吃穿用度,修炼资源,都比照我。那孩子也是一样,你们搬到天府住也好,留在山府也好,都可随意。” 这群人上来,黑压压围成一圈,大有成包围之势。江鼎怀疑他们要蜂拥而上,将甄元诚制住。 甄元诚也感到威胁,喝道:“请止步。” 甄家众人一震,甄元诚大木仓一抖,在周围划了一圈,方圆一丈之内尽在笼罩,缓缓道:“各位,请不要激动,以免引起误会。” 甄见龙强笑道:“那有什么误会?我们都是一片好意。” 甄元诚直视甄奉常,道:“老祖,请您给一句话,您既说是好意,我现在离开,您会动手强留么?” 甄奉常一怔,道:“大家都是自己人,怎么能动手?” 甄元诚欠身道:“多谢,有您这句话便是。”他再次抬头,目光炯炯道:“请让开。” 甄见龙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拿不定主意。甄元诚拉住江鼎,也不管前面有没有人,径自往前走去。他虽然没有端起木仓,却也紧紧攥住木仓杆,若有人暴起伤人,他随时能够出手。 眼见甄元诚走近,甄见龙眉头紧锁,最终没说话,退开一步,其余人也向两边退开。甄元诚最终穿过了人群,直达江边。 江边有渡口,只等船来,便能过江。眼见小船儿一点点摇过,江鼎心放下八成,却还有两分提着——不踏上船,度过淮水,谁知道还有没有变故?甄家会就此罢休么? 小船靠岸,甄元诚让江鼎先上,紧接着自己踏上。 就在他踏上的一瞬间,就听背后有人道:“元诚,你当真如此狠心么?” 这句话带着颤音,江鼎就觉得全身如过电一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甄奉常。 就见甄奉常胡须颤抖,眼圈发红,一丝水雾含在眼窝中,江鼎真是好奇之极,心道:这到底是干什么?做戏也太真了吧。一族老祖当众洒泪,这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甄元诚心烦意乱,重重吐了口气,道:“老祖,我信您是真心留我。可您总得给我个理由吧。确确实实的那种,虚的不提,我想要句实话。” 甄奉常长叹道:“元诚,你也是聪明人,若非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我岂能这般手足无措?说实话,我是不敢放你走。” 甄元诚道:“怎么讲?” 甄奉常道:“刚刚那位大能,举手投足足以改天换地,把甄家堡夷为平地只是寻常。之前他一念之间没有追究,但若回头改变了主意,再追究起来,甄家还是难逃一劫。我们之中,只有你们还给他留了个好印象,还请留下来,若那位去而复返,你们说一句话,或许就能救甄家全族性命,拜托了。” 甄元诚道:“只是这样?”便道,“老祖,您多虑了。那位高人早走了。他这样的存在,关注的都是何等大事,这些事都是小事,既然说不计较,就是真不计较了。” 甄奉常摇头道:“你也说这是小事,既然是小事,恐怕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哪天他有兴致了,一弹指间,甄家堡必然灰飞烟灭,我们怎能不怕。难道你能为大能作保么?” 甄元诚皱眉,江鼎心中一动,暗道:原来如此。甄奉常知道那位放过他的缘故,是甄家堡是天机道传承。可若我所料不错,那天机道传承可是水分十足。难怪他要留下叔父,为了能把这个谎圆上。 想通了这点,江鼎反而沉住气,不过是好意歹意,至少甄奉常不敢把甄元诚如何。至于是走是留,还看甄元诚的处置,走了少些麻烦,留下也有些便利。 眼见甄元诚沉吟不语,甄奉常又道:“我也不多留你,就留你在城里住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你尽可离开,如何?” 不等甄元诚回答,甄奉常突然对江鼎道:“这个江鼎小道友年少有为,小小年纪就已经到了练气巅峰了。快要筑基了吧?说起来刚刚我们也颇有得罪,理当赔罪,小道友的筑基丹应该甄家来出。” 听了此话,江鼎还没什么,甄元诚却十分惊喜,道:“您有送他一颗筑基丹?” 甄奉常笑道:“一颗……倘若江道友一帆风顺,一颗筑基丹便能筑基,那当然最好。若有失手,那么两颗三颗,乃至十颗八颗筑基丹,甄家还是拿得出来的。道友筑基之事,包在我身上便是。” 甄元诚闻言,露出分明的喜色。江鼎看在眼中,暗自苦笑——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已经成了甄元诚的软肋了。别的不灵,一牵扯到他身上,百试百灵。 不过这种事还轮不到他出来撇清关系,若甄元诚真有意,那就是顺水推舟的事。 甄奉常见他意动,更添一把火,道:“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桩造化,要许给江道友。” 甄元诚一怔,道:“什么造化?” 甄奉常微微摇头,道:“这件事尚不能说,要等一两月之内,方见分晓。总之对他前程大有好处。” 甄元诚本就意动,这时下定决心,终于道:“也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甄奉常开怀而笑,江鼎却是暗自无奈,这毕竟是个妥协的结果。而看到甄奉常笑得灿烂无比的老脸,他突然心中一动,暗道:他这样高兴,除了这件事,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不仅仅是保平安,还有大好处。 第165章 一六三 兜兜转转一圈,江鼎又回到了山府。 山府门前,甄乘风和甄行秋早已等候,仿佛是特地迎接大人物一般,让江鼎的这次回归显得极为隆重。 远远看见他们过来,甄乘风降阶而来,笑道:“诚弟,你可回来了,哥哥想得你好苦。”那意思,好像不是甄元诚离开半天,而是至少半年了。 甄元诚不可察觉的叹息一声,跟甄乘风叙话。 江鼎这边,甄行秋也走上来,却没多言,道:“请进。” 从大门进去,甄乘风和甄元诚先走,甄行秋便在后面陪着江鼎,道:“还住原来的地方?” 江鼎道:“不然还能住哪里?” 甄行秋含笑道:“你如今可不同了,老祖传下话来,你们在山府,要住哪里住哪里,要做什么做什么。我只陪着便是。你要住我的地方也好,要住父亲的地方也好,或者住房顶上,我都安排。” 江鼎道:“算了,我还住原来的地方。” 甄行秋道:“好。”他突然脸色一白,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用袖子掩口,竟能看见丝丝血迹。 江鼎惊道:“怎么了?”用望气术一探,心中更惊。但见甄行秋身上死气缠绕,已经病入膏肓。 从江鼎第一次见甄行秋,就知道他大限将至,但都没有现在这样危在旦夕。甄行秋的身体,真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以熄灭。 虽然如今和初见,感觉已经大不相同,但江鼎心中还是一阵恻然,道:“快回去休息吧。” 甄行秋咳了一阵,勉强止住,道:“我今日不能陪你,让聂参带你去休息……” 江鼎本不需要人带领,但也没多说,只是道:“你别太操心了。都这样了,还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甄行秋轻轻摇了摇头,道:“说起来,你有好久没去我那里下棋了。” 江鼎一怔,道:“是啊,我有好久没回来了。” 甄行秋微笑道:“不知你棋艺有没有长进?记得来舍下手谈。” 江鼎沉吟道:“好。我会的。等哪天你身体好些。” 甄行秋点了点头,由众人簇拥着去了,只剩下聂参陪着。 聂参见到江鼎,倒是真心高兴,道:“您终于回来了。我回来之后,一直在等公子。您却一日没回来,我还道出什么事了。” 江鼎道:“差一点出事了。” 两人一路走回住处,江鼎将下人屏退,道:“你的事儿赶紧了结了。” 聂参道:“您说剑修的事?” 江鼎道:“你师父在城东吉字号抵店,只住十天,哦,现在还有九天时间。赶紧去辞了你们公子,踏上新程。” 聂参喜道:“好。” 江鼎又道:“你可别拖延到最后,出了意外。就算你们公子放你,你还有许多俗事俗缘要一一了结,预留下五六天时间也不多。” 聂参道:“好。我明天就辞公子。”说完深深一礼,道,“多谢公子照顾。”他有次机缘,本就和江鼎脱不开,且一路都是江鼎支持,刚刚又不嫌啰嗦,两次提醒他守时,是真心关怀,他岂能不感激? 江鼎笑道:“再见你时,少不得称呼你一声聂道友了。” 聂参脸一红,道:“不敢。”转过话题,道,“刚刚我就想问,这位是……” 他指的是江鼎从青衣人手里接过的那唱戏打扮的家伙,江鼎把他一路提回来,一直提到住处才放下。江鼎笑道:“一个路人。我也不知道干嘛的,反正得带着他。” 聂参嗯了一声,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之前唱堂会的时候,就有一个戏班,似乎有这么一位。” 江鼎道:“是么?那他倒是深藏不露啊。”他目光在那人转了两转,道,“别说,我倒想起一位来,不知是也不是。” 聂参又闲聊了两句,便即告辞,临走时道:“江公子若有时间,还请去公子那里走一走吧。公子一向寂寞,我们这些人只能仰望,无法跟他交流,也只有您才能帮他纾解。我说句忌讳的话……您和他见一次,就少一次了。” 江鼎点头,目送他去了。 转头看向椅子上的那人。 用望气术一探,江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笑道:“道友,墙外一见,已分别一月有余,君别来无恙乎?” 原来此人就是当初在山府之外爬墙的那人——皮囊可能换了,但魂魄还是一个,望气术不会有错。江鼎还记得当初他为了见一见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无所不为,现在居然又扮起戏来了,真是锲而不舍。 那人眨了眨眼睛,依旧动弹不得,因为厚厚的油彩,表情也看不清楚,显然是束缚未解。 江鼎有心用水给他洗洗脸,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不过考虑到毕竟是个不凡的修士,总要留点面子,便也没动手。 沉吟了一下,江鼎道:“道友,你我好歹也有一面之缘,我知你虽然特立独行,却没有歹意。这样,你就留在此地,等束缚解放,自行离去。我先走了。”说罢将他扶正在椅子上,自行入内。 那人的目光一直盯着江鼎,神光闪闪,兴趣盎然。 回到住处,江鼎直接躺下,蒙头大睡,这一日他经历太多,疲劳非常,确实需要休息了。 一觉起来,但见月上中天,星汉灿烂,已经是午夜。 修士的恢复力本强,迷迷糊糊坐起来,真气运行一周天,困意一散,江鼎立刻精神抖擞。 走到桌边,江鼎取出了那本北冥幻术书。 虽然这一次危险,但是值得,想做的事情做到了,还有额外的好处。只这一本北冥老祖留下的秘籍,便已经足够补偿这次的惊险。 虽然没看到内容,但只封皮上一个“幻”字,便如星空般深邃,将所有的目光吸引过去,再也移动不开。 江鼎凝视了那个“幻”字许久,这才打开书,看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江鼎就愣住了。 第一页纸上,雪白一片,只字皆无。 白页? 江鼎继续往后翻,一篇篇的纸张,都白的像外面的茫茫雪原,哪有半点墨迹?将书这样摊开,江鼎只觉得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哈哈哈……”白希圣的声音在背后适时地响了起来,笑意相当尖刻,“被耍了吧?你还真当那家伙是什么好东西?” 白色的身影从窗外飘进屋子,白希圣冷笑道:“那东西在他手里不知多久,肯定是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才处理给你,若真是宝贝,他自己留着都来不及,岂有你的份儿?他虽然是疯子,可还不是傻子。” 江鼎垂下眼睑,倒不是白希圣说的没有道理,只是他见不得对方那嚣张的样子,道:“虽然我也研究不出来,不过这本确实是北冥老祖留下的。有天心派的气息,我绝不会认错。” 白希圣道:“这我倒不怀疑,他手中天心派的东西肯定不少,随便处理两件废品给你,就把你美得不行了。” 江鼎道:“为什么他有天心派的东西?他和天心派有什么渊源?” 白希圣冷笑道:“其实没什么渊源,是他自己贴上去的,于是便有了渊源,他就是个疯子。” 江鼎认真的问道:“自你见到他,就说他是疯子,他到底怎么疯了?” 白希圣道:“一言难尽。” 想了想,他还是开口道:“当年,我是妖圣,大障山的王者。妖族之中,绝大多数归我统领,不过总有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不受辖制,比如说叶清河。” 江鼎道:“原来他叫叶清河。你和他比怎么样?” 白希圣道:“对啦,叶清河,那时候他还叫这个名字。若说我们两个,一般的对战我能压制他,不过他有几门神通手段,我也要退让三分。那小子是真的孤僻,不是名为闲散,按怀鬼胎的家伙,我也就不处置他。明面上关系还不错。” 江鼎道:“能和你表面关系不错,也不容易了。” 白希圣哼道:“自然是我让着他。那时候人族和妖族关系对立,妖族不能自起内讧。那小子也不是吃里扒外的人,遇到人族进攻,也可以把他推出去抗一抗,惠而不费。反正一次人妖大战中,他遇上了君圣。” 江鼎嗯了一声,提起了注意。 白希圣道:“那场战斗我不在,不知怎么进行的。反正是那小子大败亏输,被打的狼狈逃了回来,一回来就重伤晕倒了。我身为妖圣君主,当有海量,不能因为他平时不服管教,就袖手不理,还是把他接进我殿中,精心照料。” “本来我以为,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必然深恨人族,加意复仇。我再趁机将他收服,为妖族添一员大将。哪知道他一醒来,就道:‘我去找他。’从大障山跑了出去,一去不复返。” 江鼎问道:“他去找谁?君圣老祖?” 白希圣呸道:“不是他是谁?之后的事情我都不好意思说。据孩儿们回报,后来君圣出现,经常能看到这位,跟在君圣后面,和跟屁虫一般。人妖战也是这样,与邪魔战斗还是这样,甚至君圣去其他宗门讲道,都能看见他。” 江鼎讶道:“他投靠了人族?” 白希圣道:“要真是这样,还算正常了。改换门庭的事儿又不是没有,问题是君圣也没理他。这么多人见过他跟着君圣,从没人见过君圣和他说过一句话。也没见过两人其他交流互动,就看见他跟尾巴一样远远缀着君圣,默默地看着对方,那场景,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江鼎额了一声,道:“他跟踪君圣老祖?” 白希圣道:“是啊,像个傻子。听说后来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叶清圣。羞耻之极,这个白痴,就算他自己不要脸,我们妖族还要脸呢。” 江鼎道:“他并非是白痴,只是痴而已。不能因为你姓白,就给他多加个白字。且就算他是个痴人,可也不能说疯吧?” 白希圣道:“这时候都勉强算正常,后来才疯呢。你知道么,他现在都坚信,君圣还活着。” 第166章 一□□ 江鼎惊奇道:“老祖还活着?” 白希圣道:“当然是死了。死的很干脆,能作证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其实叶清圣自己就能做证,那场大战他亲眼看见的。据说君圣的遗骨有一部分在他手里。” 江鼎道:“然则他为什么还不信?” 白希圣鄙夷道:“失心疯了呗。他不信君圣会死,无论如何也不信,相信君圣还活在某个地方,因此他就去找他。” “据说这一万年来,他一直追寻着君圣当年的脚步。去君圣每一个到过的地方,找君圣的影子,哪里有过君圣的痕迹,哪怕只是传说,他就到哪里。又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进入密地,想把他心中不可能存在的躲着他的君圣找出来,九天世界,恐怕没有哪一处没去过。从来没停止过寻找。” 江鼎轻叹一声,道:“是以,他找了一万年。是个痴人。” 白希圣冷笑道:“他废了。妖修也是修士,同样需要修心。勘破生死是明悉本心的关键。他看不破,斩不断,永远得不了道。只能在茫然的寻找中,化为一堆枯骨。” 江鼎道:“但因为极痴,已经摒弃了身外一切,其实已经只差临门一脚。如果哪一天他真的悟了,破了,或许能直接白日飞升,修成道果。” 想到这里,江鼎道:“这么说来,倒有些像甄叔叔。他也是一直在寻找他的二哥。不过那位不一定死了,但叔叔恐怕也只能漫无目的的找下去。” 白希圣挑眉道:“你把你的便宜老子和君圣相提并论?” 江鼎肃容道:“在我心中,自然是君圣老祖最高。在叶前辈心中更是萤烛比之皓月。但在甄叔叔心中,就算是威名震天下的老祖,也未必比得上自己的兄长。个人有个人的缘罢了。何况我那父亲能叫人用一生来寻找,自然有常人所不及之处。” 他笑道:“天下的痴人,总是相似的。” 白希圣冷笑道:“我不知道痴不痴,反正不把修道当一回事的,都要遭报应。叶清圣上万年突破不了化神的极限,恐怕还比不过墨幻真那废物。而你那三叔,精气神早就是巅峰,修为到了,却迟迟不能结丹,为什么?心结太重,不能通达。他这么找下去,永远也不能结丹。” 就听窗外有人叹道:“就有如此痴绝人物,妙哉,壮哉,伟哉。” 江鼎起身道:“谁?” 就见一翩翩青年从外面进来,抚掌感叹,脸上尽是赞叹之色。 那青年俊眉修目,俊美异常,江鼎仔细看了一眼,道:“是谢道友?” 青年喜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当初交流一面,我说姓谢,你还记得,好极了,好极了。”不加掩饰的露出喜色,似乎被江鼎记住是十分荣耀的事。 江鼎反而被他的热情弄得颇为尴尬,眼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似乎在瞧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更是心里发毛,道:“本拟道友苏醒过来,自行离去,没想到道友还来打招呼,太客气了。” 青年道:“我若自去,岂不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跟你说过?那也太悲凉了。” 江鼎越发觉得此人莫名其妙,咳嗽一声,道:“道友,这位是白道友。”其实他一般是不会跟人介绍白希圣的,只是这人太莫名,让江鼎不得不没话找话,随便起了个话题。 青年道:“嗯,见过,见过。” 白希圣道:“我也见过你。谢天官。” 江鼎一怔,青年笑道:“对对对,就是在那天山里见到的。在下谢彦,现在忝居望仙天官之位,尸位素餐,一无所成,惭愧啊惭愧。” 江鼎心中一动,道:“望仙天官……望仙天官……是不是天一榜的那个……” 青年笑道:“是的,就是那玩意儿。我的任务,就是每天盯着那个榜单。盯着各家势力的变化,盯着各人实力的升沉,盯着榜单别出问题。无聊的要死。因此常常化身出游,观赏人间美丽为乐。” 江鼎点头,望仙台在此地修士中地位崇高,必要礼敬,但对他来说并妹身么特别,只是核实了对方的身份,心中有数而已,道:“倒也逍遥的很。那么道友来此,就是为了观赏你上一次说的那位惊才绝艳的人物么?” 谢彦道:“开始是的,不过我又找到了更胜一筹,天下无双的佳品。” 江鼎奇道:“是什么?” 谢彦盯着江鼎,道:“就是——”刚说到此地,神色突然一变,低声道:“稍等。”退开一步,背转过身,能看见他口唇微动,似乎在凭空说着什么。 江鼎松了口气,他一直觉得此人怪异,最好和他少说几句。 过了一会儿,谢彦一脸沮丧的转身,道:“他们非叫我回去。那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江鼎面上笑道:“您忙您的。”心中却道:“别再来了,看我做什么?” 谢彦不住摇头,道:“下次见到你,你必然更加夺目了吧?真是难以想象。天哪,天哪,为什么不给我些时间?惊鸿一瞥,岂不更入相思?” 江鼎不知他说什么,保持强笑,谢彦将手中折扇塞在江鼎手中,道:“这是我这次来的画作,希望你不要嫌弃,留作纪念。” 江鼎只得收下,见谢彦要走不走,作依依不舍状,心中恶寒,突然想起一事,道:“道友留步。” 谢彦立刻转身,热情道:“江道友有何吩咐?” 江鼎问道:“敢问道友,前两天来到山府,说有惊才绝艳的人物,不知指的是谁?或者你还没找到?” 谢彦摆了摆手,道:“找到了,就是你们府中一位小公子,叫做甄行秋。” 江鼎点头,正色道:“能问一句,为什么你没见过他,就认定他惊才绝艳呢?” 送走了谢彦,江鼎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白希圣不去打扰,随手把谢彦留下的扇子拿起,刷的一声打开,哂笑道:“跟我想的一样。” 江鼎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一看之下,不由惊道:“这是什么呀?” 但见雪白的扇面上,画着一堆横七竖八,如毛线球一样的线条,靠的近了,变成了一坨一坨,别说画作,就算是小孩儿涂鸦,也比这东西多了几分美感。 白希圣道:“我早就知道。当时在山上,他对着一个弹琴的美人作画,后来把画弃了,我看过一眼,就跟这差不多。就算把墨研好了,往纸上一泼,泼出个图案来,也比他的像幅画。” 江鼎仔细看了去,越看越是皱眉,道:“你说他是不是……” 白希圣道:“脑子有问题?我也是这么想的。” 江鼎摇手,白希圣不理会,接着道:“你周遭的人,大多数脑子有问题。当然出问题的方向各不相同。” 江鼎道:“自然,还是你的方向最为卓尔不群。” 白希圣道:“不敢,当属你万岳归宗,一览众山小。” 江鼎再次打开扇子,悠悠道:“惊才绝艳……真是好评价。” 过了两日,江鼎还是去看望甄行秋了。 春日之中,满池春水新绿,碧波荡漾,融着昭阳明光,金光点点。 这一回带路的,还是那位英武男子,是甄行秋的头号护卫。江鼎已经知道,他正是巽风三十六骑的老大。 走过湖岸,远远能看见水中凉亭之前有人影。江鼎还记得第一次看时,正是聂参在亭中舞剑。 依稀看去,这次的人影也是聂参,然而却是静止的。也不是站立,而是跪着。 聂参直挺挺的跪在亭前,如推倒金山,弯折玉柱。 江鼎驻足,道:“这是怎么了?” 领路男子淡淡道:“没什么。”语气之中,有几分不满,也不知是对谁。 江鼎道:“你一定知道。”他略一沉吟,道,“聂参说过,要求甄公子修道的事。难道是因此被罚跪?”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道:“公子说是,那便是吧。聂参昨日求见公子,想要辞别。公子让他跪在此地,坚持七日,便放他离开。” 江鼎怒上眉梢,道:“这是什么道理?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办成三件难事便可离开?现在事情办成,又临时要他跪七日,难道之前的许诺都是放屁么?” 那男子道:“小人不过一个下人,怎么知道其中缘故?不过他是公子的人,我们都是公子的人,只要一日还是公子的人,公子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去,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以前就说过,让你不要撺掇他不安分,这不是好事。您可以随意妄为,苦的是他自己。” 江鼎气笑了,调转方向,走入凉亭之中。 聂参跪在亭前,身子如松树一般挺直,精神也还好。毕竟只是第一日,以他学武多年的体力,支持还算轻松。 但可以想象,最后几天必是艰难的磨难。 江鼎走到他面前,弯腰问道:“如何?” 这一问,是问他身体好不好,也是问他气不气,怨不怨?若是气恼不平,江鼎便替他出这个头。 聂参懂他的意思,颔首道:“安好。”又低声恳求道,“求公子不要节外生枝。” 江鼎抬头,见他和凉亭不过数尺距离,就这数尺,却是天壤之别。若跪在亭中,至少有亭顶遮蔽风雨,只因挪出来数尺,日晒雨淋,便能直接侵袭——这当然不会是聂参自己的主意。 “还真是过分啊。” 聂参低声道:“我也曾听说,有凡人为登仙门,在仙宗门前跪叩登山,一步一叩,栉风沐雨,方显诚心。我虽得师父看重,省却了这一步,但得来容易,也未必是好事。现在将这一功课补上,也是应当的。” 江鼎叹了一声,不再多说,按在聂参肩头,一丝真气缓缓度入,传音道:“支持不住时便催动,料也无妨。”说罢转身出亭。 “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别再玩其他花样。” 第167章 一六五 “叮——”一声清脆的响声,棋子落盘。 即使是质量好的玉石棋子,落下的声音也不该这么响,下棋的人用了过重的手力。 “这一招不错。”甄行秋微笑道,“你的棋力又有长进。” 江鼎道:“错不错的,也不可能赢过你。何况不是我长进了,是你有意向让。”、 甄行秋摇头笑道:“争胜负的事情,我从不让人。若你感觉我不如从前了,那就是真的衰退了,也是,大限将至,总会有此预兆的。” 江鼎一震,虽然与甄行秋关系已经不同,但这种话他也没法接口,手中棋子微响,人却沉默下来。 甄行秋笑容不变,道:“对于十几年前就知道的事,没什么可避讳的。每个人心中都清楚,难道只有我要装糊涂么?就在几个月之内了。” 江鼎审视着他,道:“你虽然只有这几年,但比大部分人庸碌百年精彩得多。” 甄行秋眼睛微眯,道:“这话我爱听。纵然是百年,与天地相比,亦如朝露一般短暂,修短随化,终归尘土。与其如此,还不如多做一些事。最后还有一点儿时间,我想做最后一件事情。”说罢落下一子。 江鼎垂下目光,盯着棋盘,道:“我先预祝你有始有终。” 甄行秋道:“看来你不想听,我自然要识趣。不过这件事牵扯到的事情和你也有些关系。早晚你也会知道。” 江鼎嗯了一声,道:“那就早晚吧。” 甄行秋眯起了眼睛,道:“你知道为什么老祖要执意请元诚叔叔回来么?” 江鼎一震,道:“不知道。正要请教。”倘若是别的事情,他不怎么关心,牵涉到甄元诚,那又不一样。 甄行秋也不卖关子,道:“甄家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费尽心机留在天一榜上。本来家里辛辛苦苦培养出十几个筑基修士,刚刚这一劫,又损失了几个,只剩下七八个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抢在年末天一榜换榜时,增加几个筑基期。” 江鼎道:“怎么增加?筑基丹么?” 炼气期进入筑基期,当然需要筑基丹,但也不是说有了筑基丹,就一定可以筑基。要炼气期到了巅峰,精气神都提升到顶,自己也感觉机缘到了,服下筑基丹,冲击筑基。 不过即使如此,冲击筑基也没那么容易,倘若是三品资质,调整好了,一颗筑基丹下去,有八成把握,四品资质则只剩下五成,五品资质三成,剩下的就更少了,*品的想要靠一颗筑基丹筑基,几乎不可能。 这还是一切顺遂的情况下,倘若精神,心境,环境等等要素有一个有瑕疵,成功率是打着滚儿的往下掉。很多三品资质的优秀少年,筑基丹下去如石沉大海,翻不起一点儿浪花来。 而吃了一颗筑基丹,筑基失败之后,长则一年,短则数月,都要重新准备,不能草草尝试第二次,不然损伤根基,那是不必说了。 筑基若不难,堂堂淮上甄氏,也不会多少年积累,就那么几个筑基期了。 就算甄家这次花上血本,所有炼气巅峰的,一人一颗筑基丹,也未必能砸出几个筑基期来,说不定因为操之过急,一个都没有。要想在一年之内将筑基期补齐,就算是元婴法主都不敢夸这个海口。 甄行秋道:“我不是修士,但也听说这事儿是个难题。老祖他们也头疼吧。正因如此,他打算孤注一掷,再开古战场秘境。” 江鼎一怔,道:“古战场秘境,那是什么?” 甄行秋道:“是一处小世界,你听说过吧?” 江鼎惊奇道:“小世界?洞天福地?还是世界碎片?或是自生世界?” 甄行秋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甄家本来掌握着一个秘境,是祖上留下来的。其中有不少机缘,能助人突破瓶颈。只是不知怎的,那秘境渐渐封存起来,再不能进入,渐渐不为人知。” 江鼎心道:恐怕甄家的修士里都没几个人知道,不然岂能不关注? 他深深知道秘境的珍贵。秘境一物,乃是出产资源的丰地,在天地灵气散逸,资源稀缺的今日,秘境几乎是一个大势力兴盛的根基。就算是大门大派,拥有一个小秘境,也要视若珍宝,甄家竟有一个秘境,却又封存起来,其中必有缘故。 他又问道:“但那和我叔父有什么关系?” 甄行秋道:“据说只有诚叔才能打开那个秘境。” 江鼎恍然,道:“原来如此。” 看来那个秘境,并非甄氏所留存,而是……天机道! 江鼎心中冷笑,甄家果然另有所图。恐怕打开秘境需要甄元诚自主配合,逼迫强制不易成功,这才假作善意留下他来。只是秘境打开之后,他们要如何对待甄元诚?恐怕要防着他们过河拆桥。 甄行秋道:“据说那秘境有所限制。只有炼气期能进入,修为再高,就会被法则所阻挡。你或许也有机会。” 江鼎道:“炼气期?那秘境的等级确实不高。我倒想去看看。” 倒不是想要去里面找到什么宝物,只是那秘境若是天机道传下,或许有天心派的痕迹。江鼎最无法抵抗的就是这个诱惑。 甄行秋道:“我不能进去,不过我也会借此做一些事情。你若看见……” 江鼎淡笑道:“只要与我无关,我便远远看一眼。”突然推枰而起,道,“我输啦,秋兄棋高一着,在下甘拜下风。” 甄行秋将坪上棋子一颗颗拾起,道:“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输给我了。” 江鼎道:“那不可能。除非你我不再下棋。” 甄行秋笑道:“是啊,只要不再下棋,你就不会输了。江鼎,你我相交时间不长,但关系却很密切。并非亲近,而是密切,密不可分。” 江鼎沉默了一下,道:“是。你是我的引路人。” 甄行秋道:“我是真心想领你上路,可惜最终还是不相与谋。或许,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江鼎道:“我一直很敬佩你。不过我们何曾同路过?风吹的头疼,我先走了。”说着起身。 甄行秋突然叫道:“江鼎?” 江鼎回头,甄行秋盯着他,道:“我教过你很多东西,今天,你有没有事教我?” 江鼎犹豫了一下,道:“你不是要在甄家做最后一件事么?请专心去做,外面的事情,该收一收手了。” 甄行秋点头道:“多谢赐教。” 江鼎不管他听不听得进去,言至于此,走出几步,远远看见聂参还跪在亭前,沉吟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虽然巽风骑的首领的见解,与江鼎完全不同,但他有的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 聂参的事情,不能向甄行秋开口,不然苦的只能是聂参本人。 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 之后的几天,江鼎留在住处修炼。期间他也曾打听甄家秘境的事,甄元诚却道甄家还没提起。想必还在准备,而甄元诚恐怕要等准备就绪之后,最后一个知道。 江鼎提醒甄元诚,小心甄家过河拆桥,甚或强取豪夺,如果不行,不如到祠堂里闯一闯,确认里面的东西,了却心愿,便即走人。甄元诚听了,并没有表态。这种事也勉强不得,江鼎只得陪他留下来。 六日时间,一晃而过。 这六天对江鼎来说,自然是寻常的六天,但对于聂参来说,时时刻刻在忍受磨难。 六天之中,江鼎去看过他两次,虽然支持的很辛苦,但还勉力支撑,最重要的是,心态没有失衡。 不因苦难而怨恨,焦虑,绝望,坚守诚心,这比毅力更重要。江鼎很欣赏聂参的坚定。这是修士所需要的道心。虽然比起道家要求的出世,聂参太入世,太重情,但只有本心无垢,通明彻达,一样可以直指大道。 既然他认为自己是历劫,那就是历劫吧。有的时候修士就是如此主观,认定劫数,勘破劫数,就能破茧重生。 六天之后,今日午夜,就是聂参劫难结束的时候。 然而这一日从早上天气就不好,到了中午,天空开始飘起雨花。到了傍晚,大雨滂沱,天地间成了一处水世界。 江鼎的目光穿过雨幕,仿佛能透过墙壁,看到远处凉亭前的身影,无奈道:“我都不知道,如今是甄行秋在刁难他,还是天在刁难他。” 白希圣淡淡道:“天刁难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 江鼎道:“也是。若非甄行秋要求,他本没有这一难。若甄行秋心再好上半分,让他往后跪几步,有凉亭遮蔽,不至于被雨水浇透。但愿他能过这一关。” 白希圣道:“我看你很看重那个愣小子,怎么,不去看看他?” 江鼎道:“算了。机缘这个东西,毕竟干系天道。我与他约好,今夜他结束之后来找我,只要进我的门,我就带他入道。以后有什么劫难,或者甄行秋还阴魂不散,我替他接了。他若是不能进门,或许真是缘分不到,也只有罢了。” “呵呵呵……”白希圣笑了起来,“那你就等着吧。” 江鼎一皱眉,道:“你这么笑是什么意思?不看好他?他的毅力和道心都足够坚韧,总能闯过这一关的。” 白希圣笑道:“毅力?毅力在这时有什么屁用?最重要的脑子。要有脑子才行。恰巧那愣头青缺这个。”说着转身而去。 江鼎不由疑惑,皱眉道:“什么意思?聂参并不笨啊。” 结束了么? 大雨铺天盖地,看不到一点月光,更不知道天时。 聂参咬着牙,支持着身体。即使他是锻炼有素的武者,七天的煎熬,也让他到了强弩之末。原本健美的身材,在雨水中单薄如风中野草,瑟瑟颤抖。 但他没有倒下,毅力也好,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都是他最后的支持,支持着他熬过最艰苦的时刻。 雨水早将头发打湿,黏在眼前,阻碍了视线,以至于直到一双脚到了眼前,他才反应过来。 有人来了? 几乎麻木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聂参缓缓抬起头。 “十五哥?” 出乎意料的,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长脸青年,冷冷的看着他。 青年冷冷的扫了他一眼,道:“时间到了。” 聂参低声道:“谢谢。”支持起身体,膝盖早已麻木,他一动之下,险些又再栽倒。努力了几次,终于勉强起身,半爬半走,向前行去。 他要去江鼎那里,这是早已约定好的。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人冷冷道:“怎么,你真的要走?” 第168章 一六六 聂参本已麻木,只是靠着意志支持,听到背后的声音,身子一僵,道:“什么?” 青年在背后阵阵冷笑,道:“我真没想到,你竟然真要走。喂,你要去哪里?” 聂参身子发冷,本来磅礴的雨水冲刷下,已经把他的体温降到最低,这时更如冰窖一般,道:“是公子不允许么?” 青年冷笑道:“公子一言九鼎,岂会为你反口?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是我想问你去哪里?” 聂参低声道:“去新的世界。” 青年挑眉道:“新的世界?是人渣和白眼狼聚会的地方么?” 聂参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也不回头,低吼道:“我已经得到了公子的允许,没人能说什么。” 青年冷笑道:“没人?是你自己这么想的吧?塞上耳朵不听,当然什么也听不到了。公子放你走,是他宽宏大量。可你自己想想,你报答公子么?当年如何被收养,被教育,有了今日。现在如何捡高枝儿飞,忘恩负义,你自己都清楚。” 聂参身子发抖,咬牙道:“滚开。” 青年扬了扬头道:“我本来没拦着你。滚去你的卑鄙下流的新世界吧?” 聂参心头阵阵冰冷,却支持着一步步的往前走去。身后,青年最后一句凉凉的话语钻入耳膜,“想到当初和你为伍,真是我的耻辱。” 然后,他还说了什么,只是雨声太大了,听不清了。 耳边嗡嗡作响,聂参感觉到力量在流逝,身体麻木的向前走。 即使如此,他还能从纷乱的雨幕中找到道路,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知道有一个一直支持他的人,在等他。 大雨中,一人走了出来,就站在路径当中。 那是个红衣女子,撑着一把伞,然而在风雨中,伞被吹得摇摇晃晃,她身上依旧全湿了。 聂参定住身子,看着那女子,嘴里再次充满了苦涩。 “七姐……” 雨伞抬高,露出女子雪白的脸蛋和秋水一般的眼睛。雨水顺着她修长的睫毛落下,看起来像在哭泣。 “你要走了么?”她的声音幽幽,好像从天上传来。 聂参艰难的张口,低声道:“七姐,你也要……” 女子向他走来,声音似在叹息:“为什么要走呢?和我们在一起不好么?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你不喜欢么?记得当年衣服破了,是谁给你缝补的?训练晚了,是谁给你热闹?出任何受伤了,是谁背你回来,给你包扎上药?” 聂参身子僵硬,低声道:“对不起,可是我……我还有自己的路……” 女子最终没有走到他面前,方向微偏,与他擦肩而过,缓缓道:“算了,走就走了吧。我们会忘了你。”说着,她头也不回的走过。 雨还在下,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聂参站在雨幕中,神色痴痴,在雨水的冲刷下,看起来异常的僵硬。 噗通—— 聂参再也支持不住,掉倒在地。大雨从头浇下,让他显得格外落魄。 手指插入泥水混合的土地里,仿佛在汲取力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力气抬起头。 而不远处,站着一人。 大红色的斗篷,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骏马。名镇东阐的巽风三十六骑,就是这样的打扮。 聂参的心,往万丈高崖下沉落。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路,走不通了。 马蹄声响起,在大雨中异常清晰,聂参却垂下了头,好像在躲避马上射来的利剑一样的目光。 马蹄声停止,头顶的声音如闷雷一般,雄浑而压抑。 “当年的誓言,你还记得么?” 嘴唇动了一下,聂参没发出声音。 “三十六个人团结在一起,以巽风为名,守护公子,矢志不渝。这样的誓言,你还记得么?” 聂参依旧没有说话,与高头大马相比,他跪倒的身形如此渺小和脆弱,似乎下一刻就会粉碎在雨水中。 “没有想到,我的队伍里会有叛徒。”首领昂起头,冰冷的说道,“没有想到,叛徒会是你。” 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一提马缰,策马而去,只甩下一句—— “好自为之。” 马蹄声混在雨声中,消失不见,聂参终于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扑通一声倒在地下,积水漫上来,漫过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埋葬。 “还是不来?” 更漏的刻度一点点迁移,时间一刻刻过去。 已经超过了预定时间很久。 江鼎心沉了下去,望穿雨幕,低声道:“到底怎么了?” 白希圣懒洋洋道:“你说呢?” 江鼎站起,走到了门边,又坐了回来。 白狐漫声道:“行啦,时候差不多了。你要真心关心那小子,出去把他从水里救出来吧。修道肯定是修不了了,但大小是条性命,也算积德。” 江鼎瞪着他,但终于没说什么,起身就要出门。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猛烈地砸门声传来。 大雨中的砸门声如此突兀急促,仿佛被困在牢笼中的受伤野兽拼命在冲撞笼门。 江鼎松了口气,道:“差点被你唬住。”说着赶过去,亲自打开大门。 门一开,一个身子往前跌倒,如木棍一般直挺挺的倒下。江鼎忙扶住,果然是聂参。 如今的聂参,狼狈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浑身的水和泥,看不出人形。江鼎只道是七日七夜的日晒雨淋将他折磨到如此,忙扶着他进了屋,将他放到躺椅上,就要去取早已准备好的热姜汤。 就在这时,聂参突然弹起来,抓住了江鼎的手,整个人倒在他怀中,哭叫道:“公子,我不能去修道了。” 江鼎一怔,惊道:“怎么回事?谁阻拦你了?” 聂参泣道:“没有人阻拦,是我自己过不去了。”伏在他怀中,将雨中一幕幕断断续续的诉说,道,“我走不了了……走了也放不下。修道之事,与我无缘了。” 江鼎不听还罢了,听了恼怒之意漫上,从脖颈到耳根,因为怒火显得鲜红一片,大怒骂道:“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什么东西!” 聂参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您骂我么?骂的是,我确实不是东西。” 江鼎怒气难抑,暴躁道:“不是说你。是说那个永远躲在暗处,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从不让人好过的王八蛋。” 聂参哭了一阵,披上了眼睛,疲态尽显,低声道:“公子,您曾说过,修道者要本心通达。可是我放不下,舍不掉,斩不断,不是修道的材料。只是让您费心了,我对不起您。” 江鼎寒声道:“什么放不下,舍不掉,斩不断。你是玩不过!玩不过那见不得别人好的家伙。” 缓缓将他扶起,江鼎缓声道,“累了么,睡下吧。说到底是我的不是,不该把你推给你玩不过的对手。失败了就失败了。一次失败怕什么?你的路还长着呢。” 将几乎脱力的聂参送回卧房,烘干了衣裳,又用真气调理了他紊乱的经脉,看着他入睡,江鼎才阴沉着脸回到了前厅。 回到厅中,江鼎额上青筋暴起,突然一伸手,长剑出鞘,反手砍在桌上。刷的一声,长桌被劈成了两半,化为碎木,轰然倒地。 收剑回鞘,江鼎怒喝道:“好一招釜底抽薪,甄行秋你这出尔反尔的王八蛋!” 一道白影跃入窗口,白希圣笑吟吟的坐在椅子上,道:“明白了?我就说么,这件事靠的是脑子,好在你的脑子还没有问题,虽然慢了点儿,也反应过来了。那愣小子还不一定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坑的呢。” 江鼎怒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苦肉计么?安排下人车轮战,又是讽刺又是动情,十八般武艺齐上,把聂参逼得不得不放弃。只是太缺德,缺德到家,直接戳破了他的道心,毁了他的根基。这是往死里害人……”又锤了几下破桌子,坐到剩下的椅子上,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郁郁道:“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白希圣挑眉道:“嗯?什么为什么?” 江鼎道:“聂参本重情义,用情义能留下他,我早就知道,甄行秋当然也知道。但他为什么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才用这一手?一开始就打这张牌不就好了么?那聂参一开始连动心的机会都没有。” 白希圣叹了口气,道:“得,还是没明白。唉,也不怪你,你出身的地方没教给你这些。你虽然出身不差,但是环境太单纯,又没有属下,因此你理解不来,什么叫上位者。” 江鼎咬牙道:“难道真的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耍弄他?” 白希圣道:“差不多吧。其实你们一开始就是错的。聂参被剑修选中,来问你,你怎么建议的?建议他去问甄行秋?这不是地狱无门自来投么?居然还问出‘主君还是亲人’这种幼稚的话。当时我就好笑,你真是想太多。” 江鼎寒着脸,道:“你当时就知道,为什么不说?” 白希圣道:“怎么,你也学会迁怒这一条了?别说当时你还把甄行秋信的和庙里的菩萨一样,我说了也没用。就算我不想说,就在心里笑你蠢,我也没做什么。你能把你的蠢事怪到我头上来?” 江鼎郁闷,道:“对,跟你无关。” 白希圣道:“你呢,本性不蠢,就是见识少,当时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也能理解。不过那小子自己拎不清,还把主上当亲人看,那才是蠢到了家,遭此报偿理所应当。” 江鼎道:“所以真的是甄行秋彻彻底底的在玩他?开始给了希望,在过程中利用他做各种危险的事,让他几次死去活来。到后面先在身体上折磨的他遍体鳞伤,然后在最后关头将他的希望彻底打碎。如此处心积虑的玩弄他,到底为什么?” 他摇头,道:“他有那么多属下,聂参又不是最得力的,为什么这么费时费力的玩弄他?为了恶趣味,还是因为冒犯了他所谓上位者的尊严?” 白希圣道:“尊严,也有这个缘故,不过其实上升不到这个高度。这确实是个驭下之术的问题,不能开这个先例。不过我要矫正一下,甄行秋何必处心积虑呢?他为了玩弄聂参这件事费什么心力了么?” 江鼎愣住,白希圣道:“你觉得事情复杂,是因为聂参做了很多事,被支使的团团转。但甄行秋其实什么也没做啊。最后行苦肉计,不也是几个手下去做的么?甄行秋在过程中,根本没动几下嘴皮子。他随便用点手段,就把那愣小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白希圣道:“以我的经验,聂参把事情告诉甄行秋的时候,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家里养的小狗不安分了,该敲打几棍子了。’仅此而已。何谓上位者?生杀予夺,皆在一念之间,这就是上位者。” 说完这句话,屋中一阵沉默,只听得雨声哗啦啦作响,嘈杂而枯燥。 过了一会儿,江鼎起身,道:“我出去一下。” 第169章 一六七 白希圣诧异,道:“你还真冲动,要和甄行秋拼命?我劝你休要多此一举。那小子道心破了就是破了,破镜不能重圆。且他吃这一套,就代表他对那甄行秋颇有感情,指不定比对你还有感情,你要将甄行秋怎么样,说不定他反而不满,到时候落个里外不是人。” 江鼎摇头,突然挑眉道:“我跟他计较什么?甄行秋算个屁。” 白希圣越发稀奇,道:“那你去……” 江鼎道:“甄行秋算什么?一个策划于暗室的短命鬼,纵然套上什么上位者的光环,也不过是一个小人。与天道相比,区区人为算什么?聂参若走上大道,有数百上千年朝夕需争,自会发现,甄行秋带来的磨难,连咫尺水沟都算不上。所以,现在终于的不是发泄,而是保住一线机缘。” 白希圣道:“你要去那个剑修那儿?剑修言明,只给十天时间,错过了就没有了。姓聂的自己都放弃了,你还不肯认命么?” 江鼎道:“我说的机缘,不是命运。机缘一线,要靠争取。命运是什么?生老病死皆是命,我等修道,就是与命争,没有逆天改命的勇气,又修什么道?我是天道修士,非命运的囚徒。”说着转身离开。 白希圣一呆,眼见他已经走到门口,道:“你想好了么?这一去,就算能达成目的,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花费这么多?” 江鼎正色道:“我答应过他,今天他来找我,进了我的门,我带他入道。虽然有种种变故,但他还是来了。承诺就是承诺。自他进我门这一刻起,我便不能弃之不理。这是我的道。” 说到这里,他纵身闯入雨幕之中。 白希圣皱眉,紧接着叹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倘若他能抛弃无聊的阵营与门户之见,倒是个好盟友。可惜了。” 江鼎并没有打伞,任由倾盆大雨浇在他的头上,身上,从里到外浇的通透。 衣服和头发,紧紧贴在皮肤上,湿哒哒的甚是沉重,他却不觉得狼狈,反而觉得清净。 雨水从天上来,或曾沾染灰尘,却依然清澈。只有这样的天水,才能洗去凡间蒙在人心上的污垢。 虽然知道如今最重要的是做什么,并不代表他不怒,焦躁的情绪不断的外溢,又和雨水中和,维持着他那颗通透的心。 太玄经! 在雨中,他运气太玄经,一层层的运转,一丝丝的散发,头顶升腾起阵阵白雾,如人脸一般吞吐着雨雾。有太玄经,他能毫无顾忌的释放情感,又化作一道道玄气,反哺自身。 在极度的释放中,情绪与修为,人与天都达到了平衡。 坊市中,吉字号客房。一灯如豆,在雨夜中蒙蒙放光。 这处坊市本就低端,吉字号更是寻常的小客栈,两三间破屋,最是低端不过,炼气期修士,有钱一些的也不住这里。如今整个店中,只住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就点着灯。 他在此已经八天了,八天时间,不分白天夜晚,始终在窗台上点着一盏灯光,若非他愿出油钱,店家早就有意见了。 现在,老者正在房中打坐,雨声夹杂着雷声,在店外响起,并没有打扰到他的静修。 在他身侧,隔着一块小山一样的巨石,挡住了一面墙壁。 突然,老者的眼皮微抬,讶道:“有人来了?” 往窗外看去,就见一人从雨中走来,头上白气缭绕,彷如仙气。 他每一步踏出,都如舞蹈一般,优美异常,那种美感来自于动作的和谐与朦胧的神秘感。他明明就在雨中,却似乎在另外一个世界,与雨水不沾分毫,又似乎完全融入了雨世界,成为大雨中的一滴水。 “真不得了啊……”老者不由自主的前倾身体,道,“莫非是天人合一?这小子是得了什么机缘,进入这等状态?” 如此状态,对于修心,修道,修法,都是最难得不过的。清醒过来,定有一番飞跃。 “是他……” 老者眼睛尖,已经认出了来人。就是他在淮上上找到的少年。 若有所思的坐回蒲团上,老者等着对方的摆放。 咚咚咚,三声门响,大门应收而开。 江鼎站在门外,看着老者。因为在屋檐下,雨水不再浇落,但他头上,身上,还在不断的落下水珠,在脚下汇成溪流,汩汩流淌。 虽然湿透,少年却不显得狼狈,反而因为雨水的冲洗,皮肤白而透明,想一尊玉人。 老者吐出一口气,叹道:“你来啦,我那宝贝徒儿肯定飞了。” 江鼎脱下湿漉漉的外袍,只留下一身白衣。说也奇怪,他这身素白的衣衫,明明质地普通,却偏偏不沾滴水,一如平时一般干净整齐。他欠身行礼,然后走进来,道:“晚辈有负嘱托,他被人算计了。数月之内,与修道无缘。” 老者苦笑,道:“真没办法。又白忙一场。那么,后会有期。”说罢起身,搬着大石,就要起立。 江鼎脱口道:“且慢。” 老者回头,“嗯?”了一声。 江鼎道:“我知道他的大机缘已逝,是否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老者哂道:“亏你也是修道士,没听过‘大道无情’这句话么?错过了就没有了,哪有讨价还价的?” 江鼎正坐,欠身道:“大道无情,只因为天道至公,不因人之好恶而转移。但我们不是天道,还是有喜怒哀乐的人。能否为了一念之差,将天道机缘,移动分毫?” 他垂首道:“求您,只需挥手之间,移动毫厘,就能彻底推动他人的命途,求您给他一个机会。” 老者盯着他,道:“这是我修道以来,听到过最荒唐的话。像你这样的人,理应背天而行,为什么又能天人合一?” 江鼎道:“因为天比海更宽,有容乃大,能容纳我们所有的感悟。想来我这小小的谬论,也在天道许可之间。” 老者摇头,正要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再论道一番,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之前那天人合一的玄妙,目光看去,对上了一双璀璨如星辰,燃烧如烈火的眸子。 这小子……说不定将来非同寻常呢。 一个没入门的徒儿,固然不值得特别对待,但若是在这里埋下一个善缘,或许将来有大用。 心中动念,他便有了决定,道:“我有一个条件。” 江鼎道:“您说。” 老者道:“你欠我一个因果。” 江鼎道:“好。” 老者一笑,道:“痛快,今日先交货,明日来收钱。这买卖是赔是赚,将来才知道。”说着起身,不见他拔剑,凌空剑光一闪,巨大的剑石落下一角。 那石头落地便滚,咕噜噜滚出老远,越滚越大,滚到墙边时,又长得如同假山石一般。 老者道:“大道三千,小道十万。我剑修一门大大小小也有三百六十道。他若入我门来,道途任选,现在么,只有一门剑走偏锋的旁门左道给他。这剑石你可以搬走,机缘到了再给他。至于能悟几分,就看他造化了。” 江鼎深深一礼,道:“多谢。你虽没收下这个徒弟,他将来依旧敬你如师。”说着去搬动那剑石。 剑石沉重非常,江鼎几乎抬不起来,咬牙用尽全力,猛然一举,这才举起,扛在肩头,却被巨石压得弯下腰来。 沉重的喘了口气,江鼎道:“晚辈告辞了。” 一步步走出,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老者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道:“选这一道给他,说不定是对的。你可以当他的剑主。” 不知江鼎听到没有,只是扛着巨石远去。 老者起身,也扛起了剩下的剑石,不过比江鼎轻松得多,身子如鹞鹰一般,穿窗而出,笑道:“小子,记得我叫牧寿主。将来找你收账,就是这个名字。”说着放声大笑,消失在雨幕之中。 这一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夜。 江鼎仿佛回到了修为全失,独自挣扎在荒原上的时刻,肩头的重负压得他呼吸都困难。 好几次,他想放下石头,就地休息,却发现这玩意儿卸不下来,仿佛长在他肩头一般。 这东西,真是邪性。饶是江鼎涵养不错,也忍不住骂道:“去你妈的。” 不知多少次,他怀疑自己要跌倒,倒在雨水中,被石头砸成肉饼,却又一次次挺过来。若论毅力,他本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苦中有乐的是,有石头挡着,至少不会淋雨了。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沉重的雨伞了。 虽然不会淋雨,但他的头发没干过,之前是雨水,现在是汗水。汗水汇成水流,一道道从腮边落下,犹如石下落雨。 当大雨稍歇,天色也蒙蒙亮起,江鼎终于再次回到住处。 一道住处,他便感觉肩头上枷锁一松,顺势将剑石卸下,震得地面咚的一声。 靠在石上喘息片刻,江鼎看到了有人站在门口,看着自己。 聂参站在门前,看起来比昨晚还要单薄,目光痴痴的盯着他,似有无形的冰封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 江鼎扶着剑石,直视着他,道:“事已至此,当持剑守心,一往无前。机缘我给你留着,去做你该做的事。问心无愧,百折不挠,落子不悔。可成大道。” 聂参下台阶,到江鼎面前跪倒,深深俯首,道:“多谢先生教诲。” 第170章 一六八 一过二月,天气渐渐转热,甄家堡的气氛也开始躁动不安。 江鼎本来安心在等甄家秘境开启的消息,毕竟这是他在甄家完成的最后一件事,但等了许久没等到,反而等到了另一个消息。 这一日,一支紫罗仙宫派来的修士队伍,浩浩荡荡进了甄家堡。 这让甄家堡很是紧张。紫罗仙宫是东阐国的镇国宗门,位列天一榜人榜。虽然甄家曾是地榜家族,也有人榜的实力,但宗门和世家不同。天榜的世家未必比得上地榜宗门,人榜的世家更跟人榜的宗门天差地远。且紫罗仙宫是真正一国之力打造的宗门,除了本宗势力,还有无数挂靠册封的仙官,捻灭甄家轻而易举。 甄见龙因为最近的事儿,有些神经质,以为是东阐国来探查自家虚实的,不免严阵以待。但那仙宫来的队伍首领一进来,和甄见龙密谈,方知他们是另有要事。 当然具体有什么要事,外人不得而知,甄见龙也没有宣布。只知道甄家堡六门封锁,所有嫡系弟子不得外出。只有筑基期以上的弟子,和天府的精英和亲卫出面,配合紫罗仙宫的行动,在城中颇有一番动作。 江鼎一没筑基,二不是甄家心腹,这种事情轮不到他,他也不好奇,留在居所安心修炼。 上次聂参的事情一过,他和甄行秋算是彻底隔绝,他也不再往那边走动,除了偶尔去甄元诚那里拜访,几乎是足不出户。 但他不出门,不代表无人登门。这一日,就难得的来了访客。 一见那人,江鼎十分惊讶,起身道:“竟然是齐王殿下光临,有失远迎了。” 齐王摇摇手,拽了拽身上的青色道袍,道:“你看我这个打扮,和齐王有什么关系?不过一寻常修士,道友相称即可。” 江鼎笑道:“若按照修仙界的规矩,我该称呼您一声前辈。前辈光临,晚辈有失远迎。” 齐王大笑,道:“休得罗唣——罗云从。” 江鼎行了个道礼,道:“罗道友,远道而来,有何指教?” 罗云从笑道:“自然是有事……先给我倒杯茶。” 啜了口清茶,罗云从才道:“你也看得出来,我既以修士的身份前来,这差事自然不是紫罗仙宫的差事。” 江鼎点头,紫罗仙宫是东阐国的宗门,虽然地位超然,但大不过皇室。倘若是紫罗仙宫的任务,齐王还是齐王,不可能以随队的修士身份前来。 他问道:“莫非是尊师门青屿山所命?” 罗云从摇头道:“是,也不是。”他缓缓道:“连我师门都做不了主。乃是那高高在上的望仙台下达的命令。” 江鼎立刻想到了谢彦,立刻觉得“高高在上”的望仙台,也不怎么高大,微笑道:“原来如此。” 罗云从道:“看来江道友心中有数了?不错……正是为五指盟的事而来。” 江鼎目光灼灼,道:“终于来了。” 罗云从缓缓道:“你自然还记得,咱们几个月前那番冒险,打入了一群妖道之中,震塌了邪灵之门,为铲除妖邪立一大功。不过虽然妖邪从源头上遏制,那些妖人却还在。咱们东阐国中,以五指盟为首的一群妖人居心叵测,活动很是频繁。” 江鼎道:“不错。五指盟这个组织藏污纳垢,聚集了不少妖人。” 罗云从道:“不是藏污纳垢,从根上就烂了,根本就是妖人组织。此盟断不能留。” 江鼎道:“彻底取缔?” 罗云从道:“连根拔起。本来我们青屿山就要做这件事,后来更有望仙台传令,自然更好。不只是我们青屿山,其他宗门也出动,东阐国五指盟,西阐国望天会,北阐国守尸道,还有其他国家地区的类似妖人组织,务须一起清剿,片甲不留。” 他说的杀气腾腾,江鼎一皱眉,又道:“该当如此。不过据我所知,五指盟就有上万人……” 罗云从道:“没有那么多,只是人脉复杂,勾连甚广,看起来很多而已。这次有仙官号令,清剿力度很大,算是一刀切吧。不够资格的外围,一概不理会,够了资格的正式成员,全部抓起来审问。若有抗拒者,就地正法。” 江鼎道:“好大的手笔……这可不是小工程。” 罗云从道:“虽然不小,但也不算大,倾一国之力,岂有做不到的?除了青屿山的同门为领导,突袭了几个本部和基地,其他分部开放给各个势力和散修。这一次的赏格不低,比清剿妖邪不在以下,还不如那个危险,重赏之下岂能没有勇夫?数日时间,几处大修仙聚点的五指盟妖人也捉拿的差不多了。其余的漏网之鱼,还有不少人都等着拿他们换功勋,被捉住也是早晚的事儿。” 江鼎道:“好极……这么说仙宫此来甄家堡,是为了五指盟?” 罗云从道:“自然。之前捣毁的一处老巢里,有人发现了线索,直指甄家堡内藏有一处聚点,这个据点可能还不小,或有不少妖人,紫罗仙宫很是重视,这不是派人来清剿了么。淮上侯也很重视,让族中修士配合,想必几日之内便可全此大功。” 江鼎笑道:“只是一个据点,不值得罗道友亲自前来,恕我狂妄,莫非是专门来找我的?” 罗云从笑道:“然也。我是来询问你的过往的,毕竟你也是五指盟一位主力。” 见江鼎不说话,罗云从叹道:“我知道你不高兴。同历惊险之后,我岂不知你是哪一边的?但你的名字又在五指盟机密名册上,地位远比我想象的高。就算是例行公事,我也必须问你到底是怎么进入五指盟的,在里面做过些什么?” 江鼎道:“我不介意,这本是应该的。我只是觉得不错,这么快把他们老巢都端了。” 江鼎的名字在黑九组,其实也不算高。但是黑九组在五指盟另成一系,除了总部的机要处,绝不可能有其他记载。连黑九组本身的名单中,也只有他的代号,而无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另外一个知道他本人身份的,就是沈依楼,现在已经死了。 现在江鼎的身份竟被外人所知,一个可能是五指盟总部被人端了,核心机密大量泄漏,第二个可能是…… 罗云从道:“要是那么顺利就好了。虽然五指盟的几大据点已经被拔除,但他们的本部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青屿山下来好几位师兄,加上紫罗仙宫的人,打了小半月打下了总部,还叫他们头领带着核心高层跑了。连财富也消失干净,我们能找到的也只有些还没有销毁的资料,知道了些人名。” 江鼎微笑,果然跟他想的一样,道:“都围攻了十多天,还有没销毁的资料?恐怕那些资料都是故意抛出来的吧?” 罗云从道:“我岂不知这些资料机密不到哪里去?不过十多天功败垂成,总要做点什么吧?便有人拿这些‘机密’文件当救命稻草,这些文件上的人,怕是一个也跑不掉。就是道友你……” 江鼎道:“有人准备拿我也顶一功劳?” 罗云从道:“难免有人这么想啊。不过还好,不等我为你争取,就有人保你。而且这个人是吓死他们都不敢得罪的……你猜是谁?” 江鼎失笑道:“谢天官。” 罗云从道:“你果然认得他老人家。由他老人家开口,你自然是万全无虞了。” 江鼎想起了谢彦那神神叨叨的样子,心道他算什么老人家了?不过也只有他开口,省却了自己多少事,也使得一场酝酿中的大事件胎死腹中。 当下江鼎按照程序介绍了自己在黑九组中的行事,从开头到结束,并无隐瞒。他也没有值得隐瞒的地方,做杀手当然不算光彩,但也不算大恶事,至少还没有到牵扯业力的地步。他这么多任务里,没有一个目标牵扯到重要势力,也没有一个任务是值得外人注意研究的。 罗云从记下了江鼎的叙述,笑道:“不错嘛,就你干的这些事,想抓些把柄表功都难。对于一个组织来说,你的表现可谓糟糕透顶。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进去当卧底的?” 江鼎摇头,道:“我是进去混饭吃的。若非偶然发现了阴谋,现在还在混。” 罗云从笑道:“可惜你这个饭碗砸了。怎么样,要不要换个地方混饭吃?” 江鼎道:“道兄介绍我个好去处?” 罗云从道:“我这里倒有一个机会,不过抓不抓得住就看你了。这个东西你还记得么?”他取出一枚令牌。 江鼎并没见过这个令牌,但是一眼看见上面的两个篆字,道:“天一令?” 罗云从道:“是天一令。就是可以进入天下各大宗门的令牌。当然只是进入测试关,能不能通过靠自己。”他压低了声音道,“今年这天一令不同寻常,几大宗门同时开山门,约定在同一处测验,同日择徒,这是一大盛事。运气好的话,就是天榜宗门都能进。以你的资质能力,我看十拿九稳。” 江鼎本不想加入其他宗门,但他已经在甄家堡住不下去,下一步无处可去,不妨去这盛事看看,当下笑道:“多谢罗道兄。” 罗云从道:“围剿之事,数月之内便可尘埃落定。半年之后你可来都中找我,也可直接奔赴望仙台,得此造化。” 第171章 一六九 甄家堡的围捕行动,一共进行了十余日。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江鼎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听得一二。 江鼎毕竟曾是五指盟的人,也对五指盟在甄家堡的情况略知一二,据他所知的几个据点,都被拔除的干干净净。包括在山府后面的夹道以及其他府内类似的地点。 说起那夹道,江鼎还真有几分怀念,他第一次进入“坊市”就是在那里,不仅加入了五指盟,还买到了一直不离身的那件白衣,聂参也是在那里找到了他的“仙缘”,虽然后面各有变故,但毕竟还是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不料现在被一扫而空。 当真是一扫而空。从人员到摊位,从此不复存在,将来也不会再有。至于很久以后会不会有,倒也说不准,毕竟时间放的足够长,恐怕甄家堡都未必存在,何况区区一条夹道。 据说当时抓人,是不分身份一起抓捕,有违抗者当场格杀。反正其中都是些旁支门客,没什么重要人物,错抓错杀了也没什么关系。别说这些人,这些天搜捕五指盟的人,纵然是甄家嫡系子弟,有嫌疑的也抓了不少,所差者无非是这些嫡系辨明清白之后可以放回,而那些旁系就不一定了。 有传闻说,甄家一位筑基期的元老也被发现是五指盟的人,甄家甚是为难。毕竟甄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每一位筑基期都很宝贵。甄奉常出面,希望保住这位长老,但毫无用处。罗云从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将此长老代入京中候审,若真是冤枉的,自然放回。 自然,那位长老一去不复返。 由此及彼,可知这样的事恐怕不止发生在甄家一家中,远离中心的甄家恐怕还算清净的,外面的修真界更是风起云涌。抓捕五指盟已经成为一种风潮,一种活动,最后会不会形成一种恐怖,要看事态的发展了。 但无论怎么说,五指盟完了就是完了。 如此风潮,就算是天一榜人榜上的大宗,也抵受不起,何况一个相对松散的散修联盟?树倒猢狲散,已经是定局。 不过虽然大厦倾倒,但五指盟的高层和一批精英依然在逃,至今无法抓获,这也是他们的本事,被举国追捕,依旧能逍遥法外,可见这个一手组织起五指盟的高手,当真是个人物。 十余日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之后,紫罗仙宫的人撤走,只留下一打通缉令和一地鸡毛。 “霍怒,年三十二岁,筑基后期……” 江鼎仔细看着眼前这张通缉令,上面的画像很传神,非凡间那些粗糙画像可比。上面的人看起来年纪轻轻,相貌英俊,更眉目端正,像个仁人君子,万万想不到他是隐藏幕后,将五指盟控制在手中,更勾结妖邪、颠覆人间的枭雄人物 三十二岁的筑基后期,在俗世来说,当真非常年轻。即使青屿山那种地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也算是顶尖的天才。可惜他另走了邪路。 但另一方面,若非他走邪路,且因此掌握了巨大的资源,恐怕也轮不到他一介散修有这样的修为了。 白希圣也在看通缉令,毕竟通缉令有一打,全是没落网的五指盟高层,其中不乏霍怒的左膀右臂,他一边看一边摇头,嗤笑道:“就凭他们?就凭这些人?” 江鼎道:“这些人怎么了?我瞧他们至少不比沈依楼差。” 白希圣道:“不比他差,那有个屁用?那姓沈的本来就是一个棒槌,不足以成事。倒是你,你见过此人没有?” 江鼎道:“暂时没有,不过应该会见到的。” 白希圣正要说话,突然冷笑道:“那小子来啦。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为他操心劳力,现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这才是那之后第一回登门吧?” 江鼎挥了挥手,道:“去,去,一边玩去。”等白希圣身影虚化,才扬声道,“进来吧,聂参。” 聂参从外面进来,欠身道:“公子请您去一趟。”说完这句话,便垂下头,再不多说一句话。 江鼎道:“哦?看来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聂参微抬头,江鼎道:“我现在很不想去见他。若是别人来请,我是一定不去。不过既然你来请,那便去一趟吧。” 聂参一惊,道:“您若不想去,自然不去,何必为了……” 江鼎截住他,道:“说多了。” 聂参身子一僵,欠身道:“是。” 江鼎道:“我去见他不是因为你,而是感受到了他派你来找我其中蕴含的强烈意愿。他非常想要见我,必然有要紧事,不是因为闲的无聊。所以我会去见他。带路吧。” 聂参点头,苦笑道:“您二位不是我能理解的,让您见笑了。” 江鼎道:“你是个正常人,干嘛要理解甄行秋啊?我都快给他带的不正常了。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放心吧,时间真的不多了。” 再次见到甄行秋的时候,他正在水边看书,一页一页翻动着书页,动作优雅而悠闲。即使他的形容已经消瘦支离的不成样子,依旧不改安闲雍容的气度。 江鼎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手,一页页翻动,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想了想,他才恍然——甄行秋看书,竟然是从左往右翻的。 莫非他看的是错版书?排版跟一般书籍不同? 侧头看了一眼封面,江鼎才肯定,甄行秋真的是在倒着看书。而且是杂趣闲书。 疑惑的皱眉,江鼎道:“倒着看书,有趣么?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甄行秋微笑道:“虽然没了跟随故事的乐趣,却有另一种乐趣。就是能看清作者的思路。”他伸手将书卷放在桌上,道,“你可以试试,从最后开始看起,一直看到开头,能让你将作者的构思与心理一览无余,这样抽丝剥茧的乐趣,又是另一种体验。” 江鼎摇头,道:“罢了,我没有你那个瘾。今日还下棋么?” 甄行秋摇头,道:“下不动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脑,道,“现在越来越没有精力做这些事,下棋也是个苦差事了。何况……”他抬起眼来,盯着江鼎,道,“当初教你下棋,是为了教你辨识人心,如今你也出师了,下棋只是小道,下不下都不妨碍。” 江鼎道:“出师么?恐怕还远着呢。书可以倒着翻,人心却无底,想从最后看起,也看不到终点。所以,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甄行秋道:“秘境就要开启了。” 江鼎道:“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甄行秋笑道:“不用我说,过两日你也会想起来的。今日老祖宗将诚叔找去商量,想必是要讨论开启秘境的事。” 江鼎道:“叔父大概是会帮他们的,只不知帮他们开启,会不会有什么损失?” 甄行秋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料想不会没有,也不会太过。那秘境里有不少好处,你若进去取上一些,诚叔有什么损失也补偿的过了。” 江鼎道:“那你有什么要做的呢?” 甄行秋道:“我当然也有事,要在秘境里去办。” 江鼎道:“人选找好了?”甄行秋不是修士,进不去秘境。他要在秘境里做什么,自然是需要找人代办,而这个人选…… 甄行秋笑吟吟道:“当然不是找你。我若要找你,不可能拖到今日。” 江鼎笑道:“这个自然。以你的心思,不会做徒劳无功的事。” 如今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当初新年祭之前,甄行秋要求江鼎打败甄无量,江鼎就去做的时候了,如今甄行秋再求什么,江鼎不会有任何考虑。甄行秋也不会如此要求。 甄行秋道:“我要做些事情,你若看见了,能置之不理么?” 江鼎道:“好事坏事?” 甄行秋笑道:“你猜?” 江鼎道:“想必没好事。没碰到过的事情,谁知道呢?或许我遇不到,或许我看见了也不想管,或许我忍不住插手,这都取决于你要做什么。你要是提前告诉我,我可以现在告诉你答案,但我料想你不肯。” 甄行秋道:“我自不能提前告诉你……不过可以给你一个好处,换你视而不见。” 江鼎道:“给我好处?那可不容易。我如今不缺什么。” 甄行秋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诚叔的。” 江鼎遽然一惊,道:“秘密?” 甄行秋道:“在秘境里。这个秘密是老祖宗知道,族长可能知道,但他们不会如实告诉诚叔的。也许他们会拐弯抹角的提出来,但都是为了叫诚叔做些不利的事情。你若知道,自然可以规避风险。” 江鼎沉默,道:“秘密是真的?你竟然能知道只有老祖才知道的事?” 甄行秋道:“自然……我就是因此才折了这么多寿命。” 江鼎道:“也好。你若告诉我,除非干系到我生命安危,不然我可以做到视而不见,任你行事。” 甄行秋露出笑容,道:“得你的保证,我便安心了。除了你,还有谁……还有谁……”剧烈的咳嗽几声,用手帕掩住口。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道:“这件事,要从甄家的源头说起……” 第172章 一七零 过了两日,古战场秘境一事,果然传开了。而且传播的速度和范围,比想象中的更快和远。纵不至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五大宗府里也已经人尽皆知。 甄家居然有秘境,而且是上古留传下来的古战场秘境!这让甄家子弟都兴奋起来,原本经过大劫倍受打击的自尊心再次膨胀起来。不免纷纷议论,那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甚至藏着什么重宝,种种越来越夸张的传说甚嚣尘上。 江鼎对他们的见识颇为好笑——只有练气境界才能进入的秘境,能有什么至宝?这些人忒能想了。然而好笑之余又有些疑惑:这秘境的消息,是不是发酵的太快了? 甄家怎么这么不小心? 秘境的存在,应该是一个势力的秘密,尤其是对于实力不足以匹配秘境的小势力来说。纵然甄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不得不将秘密告诉家人,也该严嘱保密,怎能任由蜚短流长?就算这一次秘境能保住,难道他们不打算下次再开了么?照这个传播速度,不等下次秘境开启,这宝贝就不姓甄了。 对此,甄元诚也感觉奇怪,道:“家族应该没有把具体消息告诉这些小弟子,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江鼎摇头,道:“人多口杂,谁知道呢?甄家上上下下有几条心眼,谁能说得清楚?倒是叔父,关于秘境,是不是需要您才能打开?” 甄元诚点头,道:“需要我的血脉,奇怪了,为什么需要我的血脉呢?” 江鼎暗中冷笑,甄家竟还死死瞒住,道:“只需要您的血就行了么?不会损伤您的根基甚至性命么?” 甄元诚道:“那倒不至于。秘境的入口被尘封的古阵法封锁,需要我的精血为引,配合甄家的力量,方可打开。到时候我主持打开秘境,你就可以进去。” 江鼎道:“至少进秘境的名额上,甄家倒没有反悔。除了我之外,还有多少人进秘境呢?”一般的秘境容纳的人数都是有限的,越是高等的秘境可容的人数越多。像这样小范围的秘境,恐怕容纳不了多少人。 甄元诚却道:“总有二三百人。为了寻求机缘,家族下了血本,凡是甄家弟子,七层以上都可以进入。其实秘境能容纳五六百人,只是家族凑不齐那么多人罢了。” 江鼎微感惊讶,没想到这秘境如此宽广,只是炼气期秘境有些可惜了。 甄元诚道:“这些人中,五大宗的嫡系只有三十人,老祖另有机密任务布置,明日在天府开会,你也去听听。” 江鼎确认道:“是甄家叫我去听的么?” 甄元诚道:“是,老祖亲口提起,叫你也去。” 江鼎皱眉道:“奇怪了。”甄家虽然表现出对甄元诚和江鼎的信任,但这信任中掺了多少水分,大家心照不宣。真有机密要事,为什么要告诉他?其中必有蹊跷。 第二日,他还是跟着去了,天府的秘密会议,在内堂举办,位置十分核心。除了甄见龙在之外,甄奉常居然也在座。 江鼎环顾周围,果然见与会者都是甄家嫡系的年轻一辈,有的修为平平,但论起血统身份,却是十分高贵正统,也在此地。看来这个会议果然是按照身份来开的,而江鼎的外姓人身份,就十分扎眼。 见人到齐了,甄见龙出来道:“诸位,你们都是家族的嫡系晚辈,甄家的命运与你们切身相关。现在,老祖和我要把甄家的未来交付到你们肩上。” 在座众人均心头一震,挺直了腰板,显然觉得又是紧张又是荣耀。 甄见龙沉声道:“进入秘境,有两个任务,其中一个,大家都知道,就是尽一切可能,寻找筑基机缘。谁要是找到了,是自己筑基也好,带出来献给家族也好,都是家族的大功臣,家族是绝不会亏待他的。” 这话大家都知道,都知道还有后文,一起看着甄见龙。 甄见龙沉声道:“但你们还有另一件任务,就是寻找我先祖的遗迹‘天机碑’!” 听到天机碑,众人心头一震,江鼎也不例外。 甄见龙沉声道:“故老相传,创造我甄家和甄家秘境的先祖,曾在秘境中留有一碑,名唤天机碑。碑上记载了我甄家乃至整片天地兴亡的大秘密。找到天机碑,不但能知我甄家兴替,获取复兴的气运,找到者也可以得到一份大机缘。可以说,甄家的兴衰全系于此,全系于诸位的身上。” 受族长激励,众人热血更加沸腾,恨不得立刻冲进秘境,寻找天机碑。 甄见龙叹道:“可惜天机碑不是那么好找的。若是容易得,老祖也不至于如此夙夜忧叹。实在是现在天机碑留下的线索太少,它在哪里,如何到达,到达之后能做什么,我们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祖上留下来的一幅画像。”说着将一幅卷轴展开。 画像上,是一座石碑。用水墨勾勒。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将石碑的伟岸与神秘刻画的极为精准。 更让人奇怪的是,虽然形状已经勾勒完全,但画面上的石碑却仿佛隐藏在一层云雾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晰。让人想伸手从画面上扯下一层轻纱,看看隐藏在后面的奥秘。 但画只是画,画出来的石碑看得见摸不着,多看几眼,便有些恍惚,分不清是真是幻。 江鼎目光下移,突然一凝,看到了画上的落款。 落款没有文字,只有一方印,印记朱红,却是一个极简的文字—— “川”! 甄云川! 江鼎心头一动,已经下了结论。这幅画无疑就是出自天心派最后一代天机甄云川之手。看来那天机碑果然是甄师祖留下的宝物。 既然是甄师祖留下,那就表示,此物不归甄家所有,又是他们占有了。 江鼎深深地看了那幅画一眼,想要将它取回,物归原主,却知道自己力量不足,时机不到,只暗暗藏在心里。 甄见龙将画卷卷起,道:“事情已经说完了。你们先去吧。进了秘境,一方面靠努力,一方面靠机缘。若是机缘到了,天机碑或许自己出现,机缘不到……那就是神仙都奈何不得。”说罢起身让众人离开。 江鼎跟着众人起身,离开天府。他要赶回府中,跟甄元诚确认一件事。 如果他所料不错,有些事情已经可以水落石出了。 但他却没看到,这些嫡系子弟中的几个人,却没有各自归府,反而随着众人绕了几圈之后,又悄悄地回到天府,这些人在刚刚那些嫡系弟子中修为最高,至少也有练气九层以上修为,离着筑基都只有一步之遥。 这些人,才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早都是天府的弟子,平时也相熟,这时并肩站在一起,听候甄见龙的吩咐。 甄见龙站在正中,如换个一个人。刚刚还是个气度温和的族长,现在却犀利起来,神色间带了几分森然。 对着这些经他亲手训练过的晚辈,甄见龙也不废话,冷然道:“知道进去之后去哪里找天机碑?” 底下众弟子摇头,道:“请族长指点。” 甄见龙道:“虽然没有万全把握,但你们进去之后,一定要盯着那姓江的小崽子。” 在场弟子中为首的大弟子甄行照道:“那个江鼎?” 甄见龙冷然道:“就是他。天机碑的秘密,有可能掌握在甄元诚那贱种手中,他定会告诉那小崽子。那姓江的进了秘境,自然去找天机碑,你们跟住他,找到之后,将他就地格杀。将天机碑的秘密带出来给我。” 众人一起喝道:“是。” 甄见龙道:“自然,江鼎也未必一定知道天机碑的秘密,你们派几个人跟着他,其余人还是分头去找。”他想了想,道,“那小崽子卑鄙狡猾,修为虽只一般,但实力不错,又有手段,除了行照之外,其他人不可和他单独放对。最后动手的时候,最好三个人以上一拥而上,将他乱刃分尸。” 在场的都算是精英弟子,自然傲气十足,听说要三个人围攻一个,心中都自不忿,但族长在上,只得答应。 甄见龙挥了挥手,道:“去吧。” 等众人去了,就听一人在内长叹,正是甄奉常。 甄见龙回头,道:“老祖,到了此时,您还可惜么?” 见甄奉常不答,甄见龙有些激动,道:“甄元诚那贱种以下犯上,何等无礼?还有他带来那小畜生,比他还可恶百倍。此二人不除,甄家堡永无宁日。若非要那贱种打开秘境,我早已了结了他。这次趁着甄元诚打开秘境,先除掉他,再将姓江的埋葬在秘境里,一了百了,我甄家又可复兴,这不是大好事么?” 他一字一句道:“难道您觉得我做错了么?” 甄奉常道:“活到我这个岁数,还有什么对错?我想的不是错不错,而是能不能成。倘若能成,自然皆大欢喜,倘若不成……甄家彻底完了。” 甄见龙道:“必成!赌上甄家现有的一切,不成功,便成仁!” 第173章 一七一 甄元诚奇怪的看着江鼎在屋中忙碌。自从他从天府回来,一直在屋中摆弄到现在。 从屋中渐渐改变的气氛来看,甄元诚大概猜到,江鼎在搭建一个阵法,但究竟是什么阵法,却还不得而知。他毕竟不通阵法,通过望气术能探知阵法的功用,但从布阵走势来判断阵法的根底,非他所长。 等了一会儿,江鼎起身,道:“行了。” 甄元诚这才用望气术略一查看,神色一凛,道:“不错的隔绝阵法。” 原来这个阵法如同屏障,将内外隔离,一切信息、声音、气息全部消除,就算在里面打雷,外面都听不见。 甄元诚眉头皱紧,他自然知道江鼎非故弄玄虚,既然如此郑重其事的建立阵法,必有至关重要的事找自己商量。 果然江鼎道:“叔父请进来一下。” 甄元诚进了阵法,端坐一边,道:“怎么?可是会上有什么不对?” 江鼎也坐下,道:“您听说过天机碑么?” 甄元诚皱眉,道:“天机碑……什么?” 江鼎又问道:“您想不起来吗?” 甄元诚道:“没印象。怎么……我应该想起来么?” 江鼎道:“至少甄家的人认为应该,他们叫我去开会,就是让我把这三个字透露给您,让您想起什么,再转告给我。这样他们就可以以逸待劳了。”说到最后,嘴角不免噙着一丝冷笑。 甄元诚眉头紧锁,因为信息缺失,他不大懂江鼎的意思,只道:“是么?可是我对这三个字压根就没印象。” 江鼎沉吟道:“那就是其中阴差阳错之故了。您回家之后,进过祠堂么?” 甄元诚长叹一声,道:“进过。” 江鼎道:“结果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甄元诚道:“也不怎么样。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进去之后,看到了列祖列宗的画像,看到供奉的青竹神物。但都没什么特别。我站了很久,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什么。然后就出来了。” 江鼎点头,又问道:“那么是您自己想去的,还是甄老祖带您去的?” 甄元诚道:“说来也奇怪,是族长请我去的,说让我去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江鼎合掌道:“这就是了。之前他们阻拦您进祠堂,是不想您想起什么。现在送您进去,恐怕是用得着您了,需要您想起天机碑和秘境的事情,偏偏您又什么都没想起来。他们还不死心,又把天机碑的事告诉我,想要利用我再试探您一次。” 甄元诚道:“你说的不错,他们或许确实这样打算。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又算什么,怎能操纵天机?该是我想起的时候,他们千般阻拦,我照样要想起。不该我想起的时候,他们费尽心机,又有何用?” 江鼎一笑,道:“这倒不是他们枉费心机,只是能让您打开心匣的东西,早就不见了。” 他手指一松,一只陈旧的木签出现在指尖,“您对这东西,有印象么?” 甄元诚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下一刻,他的眼睛陡然睁大,瞳孔放大,仿佛一瞬间僵直。 阵法中寂然无声,只见甄元诚如木偶一般僵立着,片刻之后,他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啊——”一声充满痛苦的惨叫声传出,甄元诚笔直的身躯骤然弯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江鼎也吓了一跳,虽然猜出了这是甄元诚记忆的关键,却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亏了事前布置了屏障,不然非把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招来。 看到甄元诚痛苦的样子,江鼎也十分忧心,虽然觉得只是传承一些记忆,应当无妨,但这种事情谁能保证万无一失?若是甄元诚真有什么闪失,他是后悔莫及。 好在情况好转,甄元诚坐起身,停止了痛苦的呻吟,只是目光依旧涣散,江鼎知道这应该是记忆觉醒的征兆,不过这不是他本身的记忆,而是从木签中继承来的。 这木签,本是甄行秋的东西,是他们初次见面时,甄行秋合着血吐出来的。 那时,他还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东西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什么甄行秋会突然吐出来。 不过后来得知甄家“天机”一脉“传承”的时候,他的思路一下子打开了,从各方求证之后,拼出了这么一条线。 这木签是天机遗物,而且是含着神通的至宝。不过能从中得到机缘的,必然是有缘人。 甄元诚当然是有缘人,他幼年只遥遥看了一眼,就得到了点星枪的传承。这种机缘来自于血脉。如果江鼎没料错,甄元诚才是天机一脉的直系血缘,整个甄家不过外来者,鸠占鹊巢容易,但想要掌握天机一脉的秘密没那么容易。 而甄行秋,也算是有缘者,不过这个缘分不知道算幸还是不幸。 甄行秋说幼年进过老宅子,从此发病,指的就是祠堂。在祠堂他不知怎的获得了木签的寄宿,但以他的绝道之体,又非天机血脉,如何能承受得起这样的神通?从此寿命腰斩,人也缠绵病榻多年。 虽然木签带给了甄行秋极大的不幸,但江鼎知道,它一定也给了甄行秋十分丰厚的回报,甄行秋能走到今天,木签居功至伟。只是甄行秋自己不说,江鼎也猜不出来木签给他带来了什么。至于和寿命与健康交换值不值,这更是只有甄行秋自己才知道。 但为什么他一和江鼎见面,木签就吐了出来呢?江鼎也无十分把握,不过猜测可能是因为天心派的缘故。木签固然牵扯到血脉的传承,但更重要的还是天心派道统的传承。天机道是天心派七道统之一。 就算江鼎是一介弃徒,身上应该还是有天心派的痕迹,木签感应到之后,从甄行秋身上脱出,到了江鼎手里。 木签离开之后,甄行秋身上的枷锁松开,似乎身体好了一些。可惜太晚了。倘若他早些遇到江鼎,早点把木签吐出来,或许还有几十年寿命,而在油尽灯枯时遇到,最多延寿一年半载,于事无补。 不过倘若他真的早就遇到江鼎,甄行秋就不会是今日的甄行秋了。 遇到江鼎,对甄行秋之后的走向影响很大,但那木签本身对江鼎却没什么影响。既没有像甄元诚那样继承记忆,也没有像甄行秋那般折损寿命,只是像个普通的纪念品一样,留在江鼎手里。 江鼎心想,或许是机缘未到。至于机缘什么时候到,亦非他所知。也许是当初甄师祖推演天机,推算到了他的到来,将木签交给他,赋予了某项使命。 也正因为进过祠堂,掌握过木签,甄行秋才知道其中一些秘密。他正是拿这些秘密,和江鼎做了交换。 其中一个秘密,就是关于天机碑的。甄家只知道天机碑有关于气运兴衰的大秘密,但他们所知,还不如甄行秋。甄行秋更清楚的知道天机碑里有什么。那是跟这枚“天机签”配套的东西,只有把两物合一,才能真正掌握甄云川留下的道统。若无江鼎手中的天机签,甄家就是去一千个,一万个人,也取不出来。 除此之外,甄行秋还附送了一个消息,则是…… “别去……” 一直出神的甄元诚突然开口,声音飘渺而低沉。 “他们要害我们。” 江鼎回过神来,道:“您醒了?” 甄元诚从茫然中苏醒,只是依旧脸色苍白,用手抵住额头,道重复:“刚刚……想起了一些事情。秘境那里去不得,他们要害我们。” 江鼎一笑,道:“您说谁?甄家?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甄元诚摇头,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眼中充满了血丝:“刚刚我想起了一些东西,混蛋——”他狠狠地一锤地面,道,“若按照他们叫我打开秘境的方法操作,我必死无疑。” 江鼎吃了一惊,道:“他们不想打开秘境了?” 甄元诚道:“不,能打开,只是牺牲了我……相当于把我血祭了——该死的!”他一向很少口出恶言,出枪虽然犀利,口舌却不犀利,这时骂了一句,显然是气急了。 江鼎听了,也不由勃然变色。虽然早就猜到甄家会在甄元诚打开秘境后反水,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狠绝,想了想,不免冷笑道:“如此,您固然要死,他们却没动手加害,不算违背了誓言,好算计啊好算计。” 甄元诚从愤怒中清醒,只觉得一阵疲惫,苦笑道:“当真是逼人太甚。看来他们都没心思利用我找天机碑了,秘境打开之时,就是你我毙命之日。” 江鼎道:“不利用您,恐怕要利用我。您修为太高,他们必须顾忌,我不过区区炼气期修为,自然随人摆弄。您身死之后,我恐怕会被驱赶进秘境,替他们找天机碑,当然找到之后,下场可想而知。” 甄元诚道:“他们疯了。明明可以两厢无害的事,为什么非要欺人如此?” 江鼎也觉得不可思议,想了想,道:“我觉得……甄家的几个老家伙崩掉了。自从青柳散人那一劫之后,自从甄家注定从人榜中跌下来之后,自从甄奉常不惜扯下老脸对您谄媚之后,整个甄家就崩掉了,越来越往下-流走。或许真是气数尽了,国之将亡,妖孽丛生,或许就是如此。” 他突然冷笑道:“所以会有更妖孽的人,亲手埋葬他们。” 甄元诚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奉陪了,走吧。” 江鼎摇头,道:“您既然继承了传承,里面有没有说,秘境中有非常重要,需要取出来的东西?” 甄元诚一怔,道:“你还是要进秘境?” 江鼎道:“您能够无损的打开秘境么?” 甄元诚道:“可以。” 江鼎冷笑道:“那您和我可以玩一票大的。” 第174章 一七二 既然决定玩一票大的,自然要做好准备。 除了洞悉阴谋,相应安排之外,便是增强自己的实力。 只要实力足够,就算有预料之外的敌人,也能应付自如。实力不足,就算是明知对方的阴谋暗算,也无能为力。 江鼎的实力在炼气期自然是顶尖,甚至强出同辈太多,可是他绝不满足。毕竟他要面对的可不是一个敌人,进了秘境,无人不是敌人。他需要足够强大的实力,再强也不嫌强。 在修为方面,江鼎已经到顶,再往上一步便可筑基。虽然筑基不难,但一入筑基,便进不得秘境,因此修为上没什么可进步的,其他只在功法和外物方面。 若论功法,江鼎是天心派出身,五行法术和百遁术超出俗世不知多少,足够使用。剑术更不必提,剑机一项,便能碾压同阶。功法虽不如修为进步艰难,可也是水磨工夫,短时间内同样提升不了什么。 他倒是想参悟一下北冥老祖的幻术,倘若能有所悟,必有大用。只是那本无字书实在难以看透,他数次参悟,每次都觉得似有收获,但转眼又恢复原状。想来叶清圣那样的大能多年不能参透的秘籍,也不是他三天两日能参透的。 最可能的便是外物一项。法器,符箓,以及一些杂物。这些东西才是短时间提高实力的捷径。 江鼎一向不重视外物,他第一重视剑,剑之下还有法术、幻术、遁术种种技法,这些都是本身的实力,外物的加持太过虚浮,向来是可有可无的。但此事他却需要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自保,就算是浪费了,甚至搁置都在所不惜。 他并不缺钱,之前卖丹方的灵石还在,他又陆陆续续收获了不少,甚至山府的资产他也可以动用,但一时间去哪里找大量合用的东西,却是难题。 最正常的方法,是去坊市采购。但淮上的坊市级别都低,纵有法器符箓买卖,也难称精品,且为秘境做准备的不是他一人。甄家弟子最近都在采购这些东西,来源也不外乎附近的坊市,随便一把普普通通的飞剑,价格都要上涨几倍,江鼎也抢不到多少。 好在过了两日,事情有了转机。 这一日,有人给江鼎送帖子,帖子金黄,只看一眼,便觉耀眼生花。 以江鼎的经验,帖子都做得如此金灿灿的,只有一家,那边是财大气粗的黄金阁。 黄金阁交易会请帖! 江鼎确认之后,很是高兴。黄金阁是位列人榜的大势力,几乎与紫罗仙宫相当,他举办的交易会,论规模论精品,自然是首屈一指的。 若是往常,恐怕江鼎这样的身份,还不足以收到请帖,甚至淮上甄氏也最多能收到两张,不过看帖子下面的署名,江鼎已经了然——这帖子是檀湘洐给他发的。 檀湘洐在黄金阁的位置越来越高,这次交易会,她竟已是主办人之一,自然有资格发帖。 打算动身去交易会,江鼎邀请甄元诚同去。 甄元诚却拒绝,道:“我自受传承之后,颇有收获,现在已经找到了突破的契机,要抓紧时间,不宜外出。” 江鼎又惊又喜,道:“您要结丹了?” 甄元诚摇头,道:“没有,我心境尚不圆满,不能结丹。不过结出虚丹应当无妨。到时候甄奉常再奈何我不得,才能进退自如。” 江鼎略感遗憾,还是道:“恭喜。您突破的时候最好找个清净地方,这里不安静。” 甄元诚点头道:“这个自然。你回来应该见不到我,到秘境开启那天才能见面。我送你一把剑。” 江鼎推辞道:“不必,我只用自己打的剑。” 甄元诚道:“离着秘境开启不过数日,你可有时间打出一把高品质的好剑?” 江鼎犹豫,他毕竟不专心炼器,打出来的剑虽然合手,品质却不高,何况并没有足够的材料,便道:“那请您下赐一把。” 甄元诚抄起大枪,双手握住,左右拧动。 只见那浑然一体的枪身,缓缓分开,一缕流光从中闪耀。 那光芒如此璀璨,照射的人眼睛也睁不开,江鼎只觉得身子一寒,竟为森寒之气所慑。 好剑! 未见其形,先见其魄! 这流光,这寒魄,便可知这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好剑。 枪开剑现。但见剑身比寻常青锋略长,竟有近四尺,剑身略窄,晶莹剔透,从某个角度看,竟是透明的。然而纵然看不见剑身,剑刃上闪烁不定的一抹寒光,却是迫人眉睫,绝对无法忽略。 江鼎接过,手抚剑脊,爱不释手,道:“真是一把好剑。” 甄元诚见他喜欢,也不由露出微笑,道:“这把剑是我寻到这把铁枪时便有的,枪中藏剑,已经数十载。今日给你,物尽其用。” 江鼎越看越是喜欢,然而无意中瞥见大枪,却觉得那坚硬的枪身黯淡了少许,道:“叔父,您的法器品质下降了?” 甄元诚道:“并非下降,乃是回归本来面目。我得这把枪是偶然。这枪品质不俗,但也只是寻常法器,真正的奥妙在枪中剑里。最初此剑光芒黯淡,已蒙尘多年,这些年我每挑一个敌人,便从枪尖汲取一丝血气,滋养此剑。我亲眼见它寒光日盛,剑鸣铮然,似要脱缚而出。如此瓜熟蒂落,该是它大放光彩的时候了。” 见江鼎似有推辞之意,甄元诚脸色一沉,道:“我的东西你也不收么?” 江鼎道:“不敢。”深深一礼,道,“受您恩义太多,也不差这一剑,江鼎愧领了。” 甄元诚这才缓了颜色,道:“你先去吧。我也该觅地闭关去了。明日一早你就出发,我晚走一日。” 这一晚江鼎新得宝剑,又是兴奋又是感激,心不宁静,也休息不好。索性跳到窗外,对着半轮残月舞剑,一舞到天明。 剑光与月光交织下,他又沉浸在感悟中,不觉东方渐白。到了天亮收剑,只觉得又有所得,不但与新的宝剑磨合圆润,剑机也颇有进益。原本他的剑机是在无尽苦难和拼搏中所悟,激烈偏于凶煞,加入些许喜悦和宁静的气氛,变得更加平衡起来。 江鼎有所感觉,他的剑机已经到了临界点,只等修为更上一层楼,就能水到渠成化为剑意,重入无上剑道之途! 第二天一早,江鼎出了甄家堡,往黄金阁会场而去。 有了宝剑之后,他只觉得万事皆足,甚至连交易会都兴趣大减。好在他知道自己是太兴奋了,并非真的准备好了,还是带着东西出发了。 参加交易会,自然要准备资本,有的东西甚至不是灵石可以买到的。他手中好东西不多,不过掌握了不少丹药。提前已经炼制了不少精品,虽然品级不高,但都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珍稀丹药,想来也能换到不少好东西。如今的他,可不会做出直接出卖丹方的事情了。 出了甄家堡,在淮水等船的时候,江鼎隐隐发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他暗暗冷笑,知道必是甄家做的。他们怕自己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派人跟着自己。若非打算利用自己找天机碑,恐怕当途截杀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想来自己这边如此,甄元诚那边更是严密盯防。只是甄元诚修为更高,除了甄奉常亲自出手,无人能拦得住他,因此才加意盯住江鼎。就知道江鼎若留下,甄元诚绝不可能一个人离开。 这也是为什么甄元诚比江鼎晚出发一日,倘若甄元诚先离开,江鼎走不出甄家堡的大门。 但江鼎也必须在一日之内甩开后面的尾巴,等明日甄元诚离开,甄家堡必然恐慌,找不到甄元诚,就会派重要人物来追江鼎,筑基期也会派过来,江鼎恐难脱身。 不过现在么…… 派几个炼气期来跟踪江鼎,也不知是太看不起江鼎,还是太看得起他们自己? 江鼎不动声色,上了淮水渡船,坐在人群之中,似无所事事。几个追踪来的甄家弟子坐在后排,远远地看着江鼎。 然而,等到他们下船的时候,发现满座的乘客离开,唯独没有江鼎的身影。 几人愣住,连忙分一半人回到渡船上,将船搜了一个底朝天,另一部分人则在岸上大搜特搜。甚至连后面的渡船也截停了。 只是这样折腾,依旧没看见江鼎的影子,这几人才慌了,赶紧一面飞报高层,一面在淮上搜人,闹得鸡飞狗跳。 过了半日,甄家几个筑基期长老赶来,将前面几个跟踪一顿臭骂,又摆开阵势搜寻,依旧不见人影。有人猜测江鼎当时就在乘客当中,易容改扮,瞒过了监视人的视线,大摇大摆的离开。这个推测很可能为真,但到了此事,又有什么用处?难道还能把半日前的乘客都追回来一个个筛过? 与此同时,甄家堡传来消息,甄元诚也不见了。据说是闭门屋中,突然失踪,要不是甄见龙为了确认江鼎的行踪,亲自去查看,还不会发现。 噩耗频传,甄家众人面面相觑,如坠冰窖。 在这些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易容后的江鼎施施然来到了黄金交易会的会场——恒金城。 第175章 一七三 恒金城是黄金阁四大主城之一。身为人榜大势力,黄金阁拥有四座完全辖制的城池,皆是修士云集的仙城,坐落在世俗与修士界的边缘,两边兼顾。可说修士从世俗王朝出发,去大山深处寻找真正的修士界,通常会经过这些城池。在这里他们会接触到真正修仙界的修士,逐渐融入另一个世界,并花光存款,购买到所需要的一切——即使一开始不想买,很快也会被各种物品耀花了眼睛,不由自主的掏钱。 在往常,恒金城虽然是黄金阁一家管理,但不全占交易额,反而像个自由交易城,任何人只要交纳一定金额,便能进来做生意,且享受一切的公平和自由。 公平或自由。 在公平交易区,只要进入,便能得到明码实价的保证,对交易的价格不满,可以投诉,立刻有主事者给公平估价,如果买到假货,更可以直接状告,作假的一方会被黄金阁追杀。只是有了公平,交易就要公开,休想捡便宜,那些不能见光的货物也无法交易。 在另一边,则是自由交易区,那里完全享受自由,卖什么买什么,怎么买怎么卖,全看双方意愿,无人会管。但同样的,打了眼,受了骗,被人坑了,也绝没有人会帮助你。 这就是一座以交易为主题的城池,交易的规则如同黄金,恒久不变,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不过交易盛事既然放在了恒金城里,那么原本来往的生意人便只有靠后,唯有黄金阁和黄金阁合作的商人,才能在此售卖。 此时此刻,整个恒金城,化作一个大的售卖场,无处不交易,无处不买卖。 好俗……好富! 进了恒金城,江鼎再次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秉承了一贯的风格,恒金城中处处是黄金,柱子上,招牌上,刷着一层层金漆,房屋前用金元宝装饰,街道上连花坛都刷金。 像这样的金城,大概是凡人的终极梦想吧。一个穷汉进来逛一圈,随便顺点什么,就够吃一辈子了。虽然修士用不着俗世的黄金,但这种金光灿烂的颜色令人身心愉悦。 江鼎踏在铺了一层金粉的街道上,只觉得晕晕乎乎,如踏在云中。好在立刻想到了自己不是来玩的,找店铺逛了起来。 因为是交易会,所有的店铺拆掉临街的墙,取而代之的竖着一面面牌子,用大字和画面介绍每一家的来历和货品。每一家都是平时少见的,不少人是来自西阐国、北阐国和更远的舒庸国,乃至荒莽部落,更有来自世外修仙界的大势力代表,所售商品都是各地特产或者各家秘传,平时根本见不到。 江鼎自有他的目标,第一当然是现在用得上的法器符箓,第二就是一些珍贵的铸剑材料。有了枪中剑之后,他已经不打算重新铸造法器飞剑,而是把目标定在法宝上。 他手中那块陨铁,每日三百锤至如今,已经锤炼几万次,虽然只是微微变形,但也算千锤百炼了。那是铸造法宝的珍贵材料,用来铸造法器太过浪费,且估计在结丹之前,他也炼化不了,只等结丹之后铸造一把本命宝剑,受用终身。 只是除了陨铁之外,宝剑还需要更多材料来配,才能更强大,他心中有几种配合的腹稿,打算搜集材料,有哪种便收集哪种。 另外,他还想要一把好锤子,适合锻造的那种。现在他的锤子只是普通法器,用来锻造高级法器都显得寒酸,不用说法宝了。 这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江鼎现在迫切想要的,除了法器和符箓,就是筑基丹,或者筑基丹的材料。甄家曾许诺给他筑基丹,但想也知道都是哄弄人的,这东西还是只能靠自己。 随意在黄金城转来转去,江鼎不理会那些舌灿莲花,口若悬河的店伴,只管采购自己想要的。只是他眼光高,一般的法器入不了眼,倒是各色的符箓采买了不少,这些东西不需要时想不起来,需要时只恨其少。存再多也不嫌多。 若是买不到合适的法器,干脆全买了符箓,到时候铺天盖地的符箓砸下去,打不死人也能吓死人。 用丹药交换符箓,比灵石划算,他正采购的不亦乐乎,却听背后有人道:“江道友。” 江鼎回头,见是檀湘洐,带着她那个丫鬟。 故人重逢,江鼎也十分高兴,道:“好久不见了。” 檀湘洐点头,道:“是啊,真的好久了。喂,你这家伙。”她轻轻地打了江鼎一下,“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黄金殿找我?我还道你没来,以为你看不上我们这小小的交易会。” 江鼎讪笑,道:“不知道道友你在哪里,正打算去拜会呢。” 檀湘洐道:“哄我呢?早就把我忘了。我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当时在邪灵之门,你帮我不少,我还记得,走,我请你吃饭。” 江鼎也不推辞,跟着她上了一处楼阁,道:“这不是你家的酒楼?” 檀湘洐道:“不是,我家里酒楼虽然不花钱,可是架不住天天吃,腻啊。”一面说,一面将江鼎让到楼上,点起了菜肴。 让了江鼎一杯,檀湘洐笑吟吟道:“对交易会还满意么?” 江鼎道:“不愧是黄金阁,很满意。” 檀湘洐笑道:“但是你这么瞎逛,可是买不到精品的。” 江鼎心中一动,就见檀湘洐目光中精明狡黠之色闪动,又恢复了商人本色,笑道:“敢情你拉我来,还是向我推销?” 檀湘洐露出伤心之色,道:“道友这么说,也太辜负我一片好心了。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我若非看道友如此英雄,又和我有旧谊,怎会给你这个宝贝?” 江鼎道:“所以你要白送我宝剑?” 檀湘洐咳嗽一声,道:“不是,就是个比喻,你怎么这么轴啊。我要给你介绍好东西,绝不是上次那个十转炼丹术那种骗人的玩意儿……” 江鼎神色古怪,道:“十转炼丹术?骗人的玩意儿?” 檀湘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恼羞成怒,甩出一枚玉简,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道:“就这本,大大的宝贝,你看好了。” 江鼎笑道:“就道友刚刚对待的态度,实在不像是对待宝贝。”将玉简拿起,看上面刻了四个字,念道,“《太白剑经》?” 念完这四个字,江鼎又是遗憾,又是失望,摇了摇头。 既然是剑经,自然是剑修秘籍了。江鼎用剑,已经有了剑道传承,天心派独孤老祖的剑道绝对是首屈一指的,不用另换剑诀。当然博闻广纳也是好的,若在平时,看到这种一看品级不俗的剑经,他也会考虑买下,但现在他需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却是和这本剑经无缘了。 见江鼎无意,檀湘洐道:“不妨看一眼,这和你想的剑经不同。” 江鼎将信将疑扫了一眼,不由咦了一声,又将神识沉入,细细去看。 原来这部剑经不是教人练剑的,而是教人“品剑”的。 剑经不管招数功法,立足于“剑”本身,从剑的材料说起,再到品质,品位,特性,变化,又教人挑选、鉴赏、保养,修复,一系列功夫从头到尾,娓娓道来,大有道理。 剑经后面,又有古往今来名剑欣赏,记载了许多出名的宝剑的外形、品质、特征、战绩以及流传过程等等,记载详实,内容丰富。 江鼎一见便读的停不下来,细细的看去,直到被檀湘洐一巴掌拍在肩头,道:“是不是好东西,想要不想要?” 江鼎回过神来,不免十分纠结,他真心喜欢这部剑经,也确实实用。这方面的知识在天心派也没有如此详尽的记录,这位著书的太白真人确实是位高人。可是他现在资金也紧张,这剑经自然价值不菲,买了它恐怕耽误采购其他。 犹豫了一下,江鼎暗下决心——买下它。虽然大事迫在眉睫,但这个机会也是过时不候,刚刚看了一阵,自己已经心痒难耐,若是放弃,恐怕几年都不得安宁。 咬了咬牙,江鼎道:“怎么卖?” 檀湘洐笑吟吟道:“只换不卖。” 江鼎知道她得了上回的甜头,又想从自己收敲些好东西。虽然滑头,但谁叫自己抵受不了诱惑? 江鼎将自己的资产滤了一遍,除了自己有用的,根本找不到足以换剑经的宝贝,只能从丹方上打主意,道:“我有一种筑基丹丹方……” 檀湘洐眼睛一弯,坐到江鼎身边,道:“嗯?” 江鼎继续道:“比市面上的效果好两成。” 檀湘洐心中大喜,筑基丹效果是恒定的,丹方有变化,但几种类别的筑基丹,大体的效果都差不多,若有两成的提升,已经是极大的优势,面上却犹豫道:“才两成啊,比上一次那种丹药差得多了……” 江鼎额头青筋暴起,道:“练气是练气,筑基是筑基。换不换?” 檀湘洐笑道:“毕竟咱们是老交情,换了。快写出来给我。”奇迹般的取出纸笔,放到江鼎面前。 江鼎写下,刚刚写完,檀湘洐便伸手来拿,江鼎伸出手,檀湘洐便将剑经放在他手上。 江鼎握住,刚刚要松手,由檀湘洐取走,突然心中一动,扫了一眼玉简,开口道:“檀道友——残篇是什么意思?” 第176章 一七四 檀湘洐神色一僵,手指不自觉去抓江鼎的丹方,江鼎手一抽,把丹方抽走。 不自然的抽了抽嘴角,檀湘洐道:“残篇?那是什么意思?” 江鼎呵呵一笑,就要起身,檀湘洐忙道:“你说这是残篇,这可是有头有尾的。” 江鼎一乐,道:“有头有尾不假,可是没中间啊。品剑篇丢了一半,养剑篇全无,檀大老板,这恒金城交易会童叟无欺的规矩,就坏在你手里了。” 檀湘洐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紧接着便笑得如沐春风,道:“这叫什么欺瞒?我可是把全本放在你手里,一没遮掩,二没伪造,你能看出是残篇,还不是我光明磊落的缘故?” 江鼎道:“是啊,道友光明磊落,风格从未改变。不管是认识的冤大头,还是不认识的冤大头,都是一般对待。我这个有几分交情的冤大头,还是冤大头而已啊。”说着起身道,“姑娘请了,我先走一步。” 檀湘洐忙道:“且慢——虽然是残篇,价值也不菲吧?前面好几篇都完好无损,难道不值钱?这残篇放出去,也有一大堆人要的,我可是看你用剑,特意留下来给你,也算些情分吧?” 江鼎其实也在买与不买之间,听她松动,笑道:“值钱是值钱,只是没有那么值钱。也就值些灵石。” 檀湘洐摇头道:“那不行,这是珍品,不能结算灵石。罢了,我给你个添头。”说着取出一本书籍,放在桌上。 江鼎扫了一眼,道:“《九命阵道真解》?” 檀湘洐道:“是了。九命道人可是上古高人,阵道造诣超绝,他的阵道真解,那是千金难求。虽然和现在流传的阵道不同,有些偏门,但正因为偏门,才值得研究。” 江鼎笑而不语,他在阵法上的造诣不同寻常,一般的阵道根本打动不了他,就算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未必非要这本。当然给他也可,但现在是在谈生意,他主要是为了压价,不露丝毫感兴趣之色。 檀湘洐继续口若悬河,道:“你知道九命道人最擅长什么么?是封印之术,尤其对比自己修为高的妖怪邪祟,一个封印下去,立刻镇压……” 江鼎突然截断道:“抱歉,我……不修阵道。” 檀湘洐道:“不修没关系,现在修也来得及。你还这么年轻,拿着总有用得上的时候。这封印的好处……” 她还在滔滔不绝的劝说,江鼎突然大声道:“不必了!” 檀湘洐一怔,惊异的看着江鼎,在她印象里,还没见江鼎如此激动——如果不算邪灵之门那次的话。 江鼎脸色发白,长长地吐了口气,道:“抱歉,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檀湘洐眨了眨眼,果断换了话题,道:“你还真是挑剔。既然这个东西你看不上,那我就咬咬牙,出出血,这个……”说着取出一块泡沫一样满是窟窿的石头,往桌上一放,“你总没得挑了吧。” 江鼎也抛开适才的情绪,道:“海涛石?” 檀湘洐得意的道:“正是。正是最适合加持法器的材料海涛石。你有什么法器需要增强威力,这个最合适不过。一般的材料可不能与之相比。” 江鼎心中暗动,他刚得到枪中剑神妙无比,不能用这东西来提升,但他手中确实也有适合用这东西提升的法器,正如檀湘洐所说,海涛石非常稀有,加持法器之后,会有非常惊艳的效果。 沉吟了一下,江鼎道:“好。不过你要找个炼器的好手,帮我重炼一件法器。”他虽然也会些炼器,但一来手艺不精,二来也没有时间了。能趁此机会将手中法器提升,自然要抓住。 檀湘洐撇嘴道:“这点儿便宜也占?好,跟我来。” 恒金城中百货俱全,当然也有炼器的铺子,而且还不少。基本上有名号的铺面前面都有人排队,等着打造法器。檀湘洐带江鼎去的,当然是恒金城中最有名的,黄金阁本家开的“打金台”。 打金台前人山人海,都要排队叫号,等闲等一两日才能轮上。檀湘洐却不管不顾,长驱直入,一直进入内室。 内室陈列着十来间炼器房,大多是有人,唯有最里面的一间空着,却是最好的。檀湘洐推门而入,道:“你在这里等。”说罢出去。 过了一会儿,檀湘洐带着一个老者进来,那老者看来白须白眉,极为老迈,身子却挺拔精壮,皮肤黝黑,如铸铁一般。檀湘洐道:“这位是我八叔,炼器的大高手,我请来他老人家给你炼器,这份诚意怎么样?” 江鼎忙道:“见过前辈。” 老者摆了摆手,道:“法器拿来。材料拿来。人出去。” 江鼎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露出十八枚寒光闪闪的铁丸。 那老者扫了一眼,道:“剑丸?” 江鼎道:“正是。” 这套剑丸还是荣宜郡主所赠,江鼎一直很是喜爱,只是没机会使用,这次进秘境恐怕有动用的机会,提前升级也好。 那老者拨弄了一下,道:“四品的法器。火候不错,炼制的人有些功底,若不是材料所限,只怕早就突破上品法器了。有海涛石,再加上一些零碎材料,我能给你打一套极品的法器。” 江鼎大喜,谢过老者,老者却摆了摆手,轰苍蝇一般将两人轰出去,道,“半日之后再回来。” 江鼎出来,在众人对插队者的愤怒中溜了出去。 走上街来,檀湘洐道:“你看,我对你怎么样?就是请我八叔出手,没我你怎么也请不来。若是寻常炼器师,最多给你提升一品,好的有两品。我八叔却是三品,你怎么谢我?” 江鼎笑道:“确实多谢……” 这时,就听有人道:“小道友,这边来。” 江鼎和檀湘洐一怔,同时回头,就见路边支着一个卦摊,用黄布条挂着“铁口神断”四个字。 江鼎和檀湘洐面面相觑,江鼎道:“不愧是恒金城,连卦摊也有。” 要知江湖上混的算卦先生,大部分是假货,靠着江湖口骗钱,这等人物在修士面前自然无所遁形。而修士之中,真正能演算天机的也有,不过都是学通天地,神威莫测的高人,这等人求他一卦尚不可得,又怎么会在街上摆摊?因此江鼎才觉得稀奇。 不单江鼎,连檀湘洐也道:“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个买卖。”因为太稀奇,反而靠过去,道,“怎么了?” 那算卦的是个老者,长发长须垂下,看不清眉眼,道:“我非叫你,而是叫那位小道友。道友,我看你眉间带煞,怕有灾厄在眼前。” 檀湘洐乐了,道:“这也太标准了,老儿,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鼎也觉得此人是个骗子,正待不理,那老者又掐算道:“观你流年,正主远行。你最近要去什么凶地,是不是?” 江鼎一怔,随即认定是诳话,笑道:“非,我要去吉地。” 那老者摇头道:“不要去,不要去,灾星当头,大凶之兆。你一去,不但自身难保,更连累身边仅有的亲人……” 江鼎变色,那老者说他如何凶险不要紧,却把甄元诚带上,令人心惊。若说那老者骇人听闻,却把“仅有的”点出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唬人之语。 檀湘洐见江鼎动容,疑惑道:“叫他说对了?”又看那老者,道,“老先生,你既然点破凶兆,想必是有化解之法吧?”她其实还是不信,说这话就是点那老者要骗钱。 那老者果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道:“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只要有此符在身,必可逢凶化吉。”那符箓倒也光滑,但灵气不足,有点废品的意思。 檀湘洐心道:果然。暗藏冷笑,道:“不知此符怎么卖?” 那老者道:“若是无缘,千金难买。若是有缘……一个灵石。” 檀湘洐愕然道:“一个灵石?” 不是太贵,是太便宜了。 紧接着,檀湘洐的生意人思维转起,心道:原来如此,这老儿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数。他若讹人,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但一次骗人太多,必然有人找后账,修士动手,那可是会死人的。因此他索性往低了要价,一次一个灵石,大多人便不信,因为便宜,也会买个心安,也就给了。纵然不灵,难道还为一个灵石找他算账?就当是扔水里了。他这样积少成多,说不定也很可观。 江鼎果然也道:“那我要了。”檀湘洐摇头,不过也没阻止,一个灵石,就当是打发要饭的。 那老者接过灵石,将符箓交给江鼎,道:“不要放在乾坤袋里,随身收藏,切记切记。”说着飘然而去。 江鼎盯着他的背影,舌头微微一砸,突然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陷入呆滞。 檀湘洐碰了碰他,道:“怎么了?” 江鼎缓过来,道:“没什么,真是……见了鬼了。” 又逛了一会儿,两人回到打金台,取了剑丸。那剑丸果然品质提升一大截,已经是法器中的顶尖。江鼎十分满意,和檀湘洐完成了交易。 江鼎告辞,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道:“檀道友,那九命阵道真解……卖给我吧。我再出灵石买。” 檀湘洐本能的就要坐地起价,突然见江鼎目光中带着一丝朦胧之色,心中一紧,便漫不经心道:“什么卖不卖的。你是大客户,可以拿点福利……”随意将那本书递过去,“送你了。” 江鼎抓住那本书,手指紧紧地扣住,似乎在抓着救命的宝贝,深深一礼,道:“多谢道友。” 第177章 一七五 转眼之间,到了五月。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五月佳节,甄府上下热闹了一番,甄见龙宣布了五月底,秘境正式开启的消息。 虽然众人早就知道消息,但一直没确定日期。尤其是有的消息灵通人士知道,自从甄元诚和江鼎双双失踪之后,秘境是否开启,就成了疑问,也无限期搁置下来。现在突然又宣布开启,莫非已经把甄元诚抓回来了? 就是“抓”,凡是知道内幕消息的,自然知道甄家对甄元诚什么态度。 但不管怎么说,正式得知消息,总是好事,早有志向的年轻一辈分头去准备。 甄见龙宣布过这个消息之后,心中也有些打鼓,回到天府拜见甄奉常,道:“老祖,您突然叫我宣布这个消息,可是找到甄元诚了?” 甄奉常自打坐,缓缓道:“他联系我了。” 甄见龙精神一振,道:“您有没有把那贱种拿下?” 甄奉常抬了抬眼皮,道:“没有。我没有节外生枝。” 甄见龙道:“太可惜了。这贱种不识抬举,咱们对他那么好,他竟敢私自逃走。还敢回来,真该将他拿下,打断手脚,叫他再敢跟我们放肆——” 甄奉常突然道:“见龙,你越来越浮躁了。从前你的涵养哪里去了?” 甄见龙身子一震,平静下来,道:“老祖,我……” 甄奉常道:“不必说了,我岂不知你压力太大了?甄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压力全在你这个族长身上,兄弟一个个凋零,全盘基业也一点点损毁,你会因此焦虑,再正常不过。” 甄见龙低声道:“多谢老祖体谅。” 甄奉常喝道:“但是一味焦躁又有什么用?只会找人泻火,不会约束自身,就能成事么?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连你这族长都如此,甄家还有什么指望?” 甄见龙跪倒,叩首道:“是。多谢老祖教诲,见龙让您失望了。” 甄奉常叹了口气,道:“认错就罢了,关键是之后该如何。就拿这次秘境来说,顺利开启,找到天机碑是一等一的大事,甄元诚死不死,本是末节。不可本末倒置。” 甄见龙道:“是,那就叫他多活几日。” 甄奉常听他的口气,就知道还是盯着甄元诚,暗自摇头,道:“我之所以不动他,一是他配合,不必多用强。二是他修为又有进步。” 甄见龙一惊,道:“他已经筑基巅峰了,还能进步?莫不是……” 甄奉常道:“倒没有结丹,和我差不多。” 甄见龙松了口气,道:“假丹……那倒是不宜正面对抗。不过就算他真的结丹,血祭一下,也是在劫难逃。” 甄奉常道:“不用血祭了。” 甄见龙惊道:“什么?那还能打开秘境么?” 甄奉常道:“能,他有办法。” 甄见龙吃吃道:“那么……那么他已经觉醒了……” 甄奉常道:“是吧,不知怎么得的机缘。”他叹了口气,道,“甄元诚已成大势,再与他为敌,已为不智。” 甄见龙颇为失落,道:“不与他为敌……我们何尝与他为敌?是他一直和我们不是一条心。现在不能动他,反而要去交好他么?” 甄奉常道:“交好的事,我已经在做了。你不必去做了,勉强也没意思,只要不添乱便是。还有对江鼎……” 甄见龙道:“是,也留他一命。可是秘境中有其他凶险,他若是死了,可怪不得别人。” 甄奉常不再多说,道:“最近不仅仅是甄元诚的事,周围似乎也不太安静。你留神了。” 甄见龙神色凝重,道:“您不说,我也察觉了。我甄家还没落榜呢,就有人等不及了。真是好算计,且看他们有什么手段。” 五月二十五,是秘境开启的日子。 甄家众弟子,按照天府吩咐,早早聚集在城南。三百个年轻一辈,一个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只等进入秘境,大显身手。 早上卯时一过,甄见龙亲自出面,带领众人前去。一行人乘船从淮水而下,往下游行去。 众弟子兴致甚高,在船上议论纷纷,自然不离秘境。这些弟子年轻,都对自己信心满满,对于未知的秘境,只有兴奋,不知道害怕。一个个高谈阔论,讨论自己将在秘境中如何风光。 这其中,不免分了小团伙。嫡系的看不起旁支,旁支之间又分团伙。甄家虽有等级,但这些年轻人都是气盛的年纪,哪管那么多?一旦闹起来,谁也拉不住。 总算他们还顾忌甄见龙在船上,不敢公然动手。但相互之间也立下不少订约,叫嚣着要在秘境中决一胜负。看来之后少不了一些腥风血雨。 甄见龙远远看着,并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甄府到了这样的地步,早不是歌舞升平的时节了。这些年轻弟子也该见见血,动些真格的。这种激烈的竞争气氛反而是件好事。在秘境中互相厮杀,活下来走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精英。 行了一阵,大船停在淮水中央一个岛屿上。 那岛屿并不大,只长了些稀疏的树木。三百人站上去,已经十分拥挤。甄见龙还将众人赶到其中一边,留下了十丈方圆的空间。 这小岛众人也见过,只是不曾踏足,这时聚集在一起,无不上下打量。就觉得这岛屿不过平平常常,没什么出奇处,怎么就是秘境所在?数百人聚集起来议论纷纷,小岛上登时嗡嗡嗡响成一片。 等了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高,却始终不见动静,众人奇怪,议论的越发起劲。 甄见龙也十分焦躁。目光一直在淮水上逡巡,但见水流汤汤,奔腾而去,心情也如江上烟雾,迷茫不知所措。 这时,江面上出现了一点黑色,有物顺流而下。 甄见龙心中一动,脱口道:“来了。” 但见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清是一叶轻舟。舟上有两人,一人撑篙,一人站在船头。 这时岛上众人也看清了,船上是两个人,船头那人身负大枪,身姿提拔,撑篙那人却是个俊秀少年。 有人不免奇怪,指指点点道:“这是谁?好像往这边来了,今天这个日子,难道是来挑衅的?族长怎的不阻止?” 旁边有嫡系弟子冷笑道:“这连两位都不认得,还敢乱放声?叫人笑掉大牙。” 那人大怒,骂道:“认识人了不起啊?管吃还是管喝?到了秘境里面才知道管用不管用。” 那嫡系弟子不理会,反而问旁边那人道:“六哥,那小子就是咱们要注意的人?我还以为他跑了,没想到又回来了。” 那六哥皱了眉头,道:“是他。我听父亲说,他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但上面的风向,却有些改变,似乎要……啊,你看!” 就见甄见龙赶到岸边,笑吟吟的等着小船靠岸。 甄见龙满脸堆笑,道:“元城,怎么才来?我都等急了。”纵然心中怀着各样的心思,但口蜜腹剑这些把戏他还是很纯熟的,笑的不带丝毫异色。 甄元诚当先下去,江鼎放下撑篙,跟在后面。甄见龙急切的问道:“准备好了?” 甄元诚道:“族长放心。”对江鼎道,“你先去那边。跟着队伍一起进去。” 江鼎走入队伍中,自然引来无数眼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敌意,但总归没有好意。他也不以为意,泰然自若,虽在群弟子当中,亦如鹤立鸡群,卓然出尘。 甄元诚道:“本来早该到的,只是为了准备材料,又费了些时间。” 甄见龙笑道:“还费那些心干什么?我早就准备好了。” 甄元诚看了他一眼,道:“你准备的和我准备的,自然不同。” 甄见龙心中一堵,笑道:“那好啊,这件事本是你主持,当然以你为主。”心中暗骂道:果然被这小子看穿了,竟敢当面讽刺我,且走着瞧。 甄元诚走到岛上,对着临江的石头一推,石头竟生生被他推开一丈,露出一大片地面来。地面上没有浮尘泥土,光滑如镜,刻着一个巨大的符箓。 甄见龙凑过去看,道:“这就是秘境入口么?” 甄元诚道:“这是入口的标志,只是现在还没打开。”说着取出八面旗帜,插在四周,又取出许多材料,一一堆放布置。 甄见龙一面观看,一面心中暗道:他果然得了传承,哼,真是运气好。不知道那传承里面有多少好东西?可惜,我怎么没有这样的血统?白便宜了这小子。 一会儿工夫,甄元诚布置完毕,道:“叫他们准备好。秘境出口只能打开十息,到时候若是赶不上,那就再也没机会了。” 甄见龙忙回身安排,将众人分成几组,分别冲刺。因为打定主意暂时不和甄元诚翻脸,便将江鼎安排在第二组,又不打头阵,又不会落在最后,可说是十分好的位置。 甄元诚道:“开始了。”就要提起小刀,割破手指,取鲜血引动阵法。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喝道:“且慢——” 只听嗖嗖嗖数声,如大风骤起,天上光芒闪烁,数道毫光从各个方向激射而来。 第178章 一七六 “什么人?”甄见龙大叫一声,全身气势暴涨。 虽然做出了战斗姿态,甄见龙心中却是一片慌乱。能在天上飞的流光,必是筑基修士以上无疑。而头顶的毫光岂止十道,岂不是说有两位数以上的筑基修士到了? 甄家为了这次开启秘境,也来了五个筑基修士,基本上算把老底翻出来了,但遇到强敌还是不足,何况姓甄的最高的高手甄元诚,却是敌友难辨,真动起手来反要防着他,这才叫内外交困。 只听嗖嗖嗖数声,一众毫光降落在水面上。小岛毕竟太小,没有地方容纳后来者,但后面的人都站在水面上,凌波而行,如履平地。 一眨眼间,水面上多了几十人,甄见龙定睛一看,道:“冯无敌……朱长河……你们两个老儿来做什么?还有……” 就见站在江面上站着数十人,大多十人八人成一群,前面有几个筑基高手带领。其中两拨人,甄见龙熟悉,正是朱氏、冯氏的老鬼。这两家在东阐国是数一数二的豪门,论天一榜上的地位,仅在甄氏之下,若论实力底蕴,还在如今的甄氏之上。他们联袂而来,恐怕有所图谋。 然而只是这两家还罢了,甄家虽然落魄,不至于被这两家欺上门来。但令甄见龙心惊的,是其他几个面生的筑基修士,其中两位还十分面善。 定了定神,面对一位老者,甄见龙道:“莫不是紫罗仙宫的……” 那老者捻须道:“老夫盘阳子,在紫罗仙宫忝为副祭酒。” 甄见龙脸色霎时间难看了起来,再看旁边的女修,道:“道友仿佛是妙月派的李仙子。” 那女修道:“仙子不敢当,妾身正是李璇雅。” 甄见龙脸色极为难看,剩下几个人他不认得,但从身后几个年轻弟子的服饰中也能辨认一二,有紫庐的,有白水剑派的,有秋风观的。总之东阐国境内几个人榜宗门,差不多来齐了。而这些门派的实力和底蕴,哪一个都不是甄家可以比的。 这么多门派高手聚集在此,还带了各家的年轻弟子,所为何来? 这还用问么? 必然是秘境! 甄见龙额上青筋暴起,心中愤怒,却是强笑道:“我与各位道友一向少走动,怎的今日有缘得见这么多位?” 盘阳子笑道:“甄族长何必明知故问?你的子弟来做什么,我们便来做什么。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一起做这件大事可好?” 甄见龙冷笑道:“这可是我甄家祖传下来的,不是外人可以染指的。” 盘阳子笑道:“此话差矣,秘境乃是天地生成的至宝,向来是天地所有,谁有造化敢据为己有?也不怕自己折寿。往大了说,这也是东阐国的宝贝,我们都是东阐国的修士,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也不是外人。” 甄见龙心中狂怒,咒骂那走漏了风声的人,当真是吃里扒外,面上却笑道:“天地生成?若真是天地孕育,怎能只有我甄家血脉才能打开?我不妨告诉各位,此秘境只有我甄家血脉可以进入,外人若想进去,也可以试试,只别遭了反噬。” 他这么一说,还真有人露出犹豫之色,毕竟他们都是过来捡便宜的,倘若秘境限定血脉,那么没便宜捡,也没什么意思。 这时妙月派的李仙子笑了一声,道:“甄道友城府不浅啊。限定血脉?这位甄道友和你是一条血脉吗?怎地他能开启秘境,你就不能呢?” 甄见龙脸色一变,道:“这是我甄家自己的事。元城——”他冲着甄元诚大喝一声,“不要开启了。今日有外人,咱们的秘境,索性不开了。” 甄元诚一沉吟,转过身来,伸手抽出大枪,虽未凝聚真气,戒备之意,再明显不过。 盘阳子眉毛一竖,道:“甄族长,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甄见龙厉声道:“就是吃罚酒如何?你们要恃强逼迫么?嘿嘿,就算你们一拥而上,想要将我等杀尽容易,想要开启秘境却是休想。再说我甄家如今还在地榜上,天一榜可没落下来,你们不过一些人榜势力,当真要灭我甄家,还看天道答应不答应。” 众人一阵沉默,场面僵持下来。这些修士自然是来捡便宜的,也做好了用强的准备,但并非真打算血拼,只希望能依靠大势,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甄家确实还在地榜上,气数未尽,不宜硬拼。现在甄家做出玉石俱焚,倒真不好处置。灭掉一个地榜世家,不是在场的这些人可以做决定的。 好在众人早就有腹案。若一切顺利,自然很好,若遇阻挠,还有第二套方案。 几人对视一眼,李仙子开口道:“甄道友说笑了,呵呵,我们怎能用强呢?都是东阐国的仙家,岂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呵呵呵……”一连串笑声笑出来,十分矫揉,但也把气氛挽回来一点儿。 甄见龙暗暗松一口气,他也只是作态,并非真打算拼命,道:“你们待怎地?” 李仙子道:“我们听说这秘境不小,能容纳上千人同时进去,对不对?” 甄见龙心中更怒,暗骂道: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畜生走漏了风声,还散播的这么详尽?这么机密的消息一共才几个人知道,其中竟也有内奸,这是天要亡我么?一面寒声道:“是,那又怎样?” 李仙子道:“我看你后面的年轻人,一共不过三百来人,远远不够名额,剩下几百名额,岂不浪费了?就算加上我们后面的弟子,还是不足数,又有什么影响?你强占着名额,损人又不利己,有什么好处?” 甄见龙哈哈一笑,道:“仙子说得好像有理,其实大谬不然。依你说来,倘若我家有万贯,一辈子也花不了,就该无条件散给外人么?且谁说损人不利己了?秘境里东西就那么多,少一个人分,每人就多得一些,难道谁还嫌多么?” 李仙子摇头道:“谁说是无条件了?我们也不是不知道礼数,既然要借秘境,自然是愿意付出代价的。” 甄见龙又松一口气,他硬顶了半日,总算把这句话要出来了。其实在这些人一出场时,他就知道今日没有独占的可能了。这些势力甄家实在惹不起,何况也确实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下不了同归于尽的勇气。他之所以说那些强硬话,也是展示底线,坐地起价。只要对方付出的代价还可以,他只能顺水推舟,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身为一族之长,这就妥协太没面子。好在旁边也有心腹之人,有一长老上前,道:“族长,不妨听听几位道友的诚意。毕竟是同道,何必闹那么僵呢?” 李仙子笑眯眯道:“说的太对了。我们很有诚意的。” 甄见龙道:“这秘境几百年没开了,就是一株野草,也都长成灵草了。里面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哪是寻常东西可以衡量的?” 盘阳子摇头道:“野草变不成灵草,得有种子才行。谁知道里面播下的是什么种?万一遍地野草,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何况灵草能长大,妖兽岂不更能长大?若是养出多少年的妖兽,东西没得到,弟子的性命也搭进去了。” 这一来一回,其实是讨价还价。众人都知道秘境必有好处,且既然限定了炼气期,纵有妖兽,也不会突破筑基期。只是一方要提高秘境价值,一方加意贬低,无非都是为了自家的利益。双方费尽唇舌争论,最后在某个总价上妥协。 自始至终,没有人问过甄元诚的意见。他静静地站在一边,仿佛就是个贡献血脉的开门钥匙,抽离于各个整个世界之外。甄元诚自己不在乎,江鼎却是十分恼怒,其他势力不知内情也就罢了,甄家这种态度,显示他们骨子里不把甄元诚当做一回事。 到了最后,几大势力终于达成了妥协。那些世家和宗门,付出一大笔费用,作为秘境的入场费,每一家出钱并不多,但加起来还是很可观的。 达成协议之后,盘阳子笑道:“这一次算是摸着石头过河。倘若效果不错,下次还可以继续合作啊。” 甄见龙暗自冷笑,心道:下次,下次还不知道甄元诚在哪儿呢。淡淡道:“进去之后,生死各安天命,可别怨怪别人。” 盘阳子笑道:“这个自然。他们既然敢来,就有冒险的觉悟。”他这次挑选的都是精英,料想甄家没人可以匹敌,就算人多,自家弟子有护身宝物,也定可无虞。其他势力的弟子不在考虑之内。 甄见龙道:“你们排好了,三人一排,不要拥挤,乱了队伍,谁也进不去。”又对甄元诚道,“开始吧。” 甄元诚一言不发上前,割破手指,一滴鲜血落下,与此同时,口唇微张,突出几个玄奥无比的字符—— 咚!咚!咚! 半空中传出如鼓点一般的声音,声震百里。一道绚烂的光芒从地面升起,渐渐扩大,影影绰绰现出一个洞口。 众人就要抢上,甄元诚道:“且慢,等稳定下来。” 期待的目光中,光芒渐渐熄灭,洞口却清晰可见,仿佛在半空中开了一个窗口,透过窗口,能遥望另一端景色。 甄见龙道:“准备——”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从四周江水中,突然窜出上百道流光,纷纷往入口处钻入! 第179章 一七七 人形! 毫无疑问,这些是潜伏在江水中的修士,趁着入口打开,前来捡便宜。 甄见龙等人又惊又怒,纷纷喝道:“大胆贼子!”道道法术齐向不速之客冲去。 只听轰鸣声连响,入口处爆炸了无数法术,将本来清晰稳定的入口,炸得摇摇欲坠。 法术熄灭,地上扔着数十具尸首,但洞口也能遥遥看到秘境中有人影闪过。显然刚刚有人还是趁乱进入了其中。 甄见龙气极,今日真是诸事不顺,被其他势力捡了便宜还罢了,连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贼人也敢趁机冒犯,甄家的颜面何存? 恼怒之余,甄见龙又想再发动法术攻击泄愤,甄元诚喝道:“快进,快进——入口撑不了多久。” 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喝道:“快快——” 早就准备好的群弟子向入口冲去,虽然因为出了意外,加快了速度,但大体上顺序没乱,到底是大势力的弟子,非乌合之众,吃惊之余还是能控制自己。 只是在场的筑基修士都觉得不爽,盘阳子等几人平时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被几个散人抢先,都觉得颜面无光,盘阳子上前一步,想要追上去,靠近入口却被一股斥力排斥,他知道这是秘境的修为限制,筑基以上无法靠近,只得作罢,冲里面喊道:“进去之后见到这些贼人,杀无赦!” 众人侧目,不过他们也是这么想的。想来这些外面来的散修,虽然经验丰富,但法术、法器等身家绝不会比宗门高弟丰厚,实力也不及,遇上自家子弟,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十息之内,所有弟子都冲过了秘境入口,洞口晃了一晃,光芒黯淡,显然就要关闭。 突然,一个巨大的脑袋从洞口钻出,紧接着,从即将湮灭的洞中挤出一头蜥蜴模样的怪兽。 妖兽! 啪的一声,入口关闭,再看不见里面的模样,这头大蜥蜴却留在外间。 众人面面相觑,紧接着明白了其中道理,那秘境通道是双向的,这边人能进去,那边妖兽也能出来。只是入口只能从这边打开,时间又短,妖兽抓不住机会。这头妖兽想必就在开口附近,看到有洞口,好奇之下钻了出来,那是万中无一的巧合。 这妖兽有这个机会,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不幸的是就要倒霉了。在场众人虽然不在乎这么个区区炼气期的妖兽,但遇到妖兽顺手灭之,本是修士的本能。 甄见龙笑骂道:“畜生,这是你来的地方吗?”随手一指,一道剑光劈下。 那剑光劈在蜥蜴背上,发出一声如中败革的闷响,竟只留下一道白印,蜥蜴昂首,猛地窜起,狠狠地向甄见龙咬去! 怎么可能?! 甄见龙一惊,那蜥蜴已经扑了上来,速度之快,超乎他的预料。甄见龙躲闪不及,随手将飞剑塞入蜥蜴口中,人借势后退。 只听咔吧一声,好好一把上品飞剑,竟被生生咬成两截! 甄见龙面上青气一闪,喝道:“该死的畜生!”手中虚握,一道青色罡气化成的长剑已经成型,狠狠地向蜥蜴斩去。 刺啦——血光四溅! 这一击总算穿透了蜥蜴的硬皮,割出血来。但蜥蜴只是趔趄了一下,又扑上来,刚刚那道伤口竟没伤到它的根本。 眼见甄见龙竟被这大蜥蜴缠住,众人都感诧异,紧接着神色凝重了起来,但是没人上前帮忙。一来他们和甄见龙并非战友,二来,他们也都看出来了,甄见龙虽然一时棘手,但实力在这大蜥蜴之上,不需要人帮忙。 他们的凝重,是另有缘故。 正在这时,只听甄见龙一声怒吼,手中的青色剑气陡然暴涨丈许,如镰刀一般横着扫了出去——横扫千军! 大蜥蜴被剑气劈成了两半,鲜血残肢撒了一地。甄见龙这才收剑,竟微微气喘,显然刚刚那一下消耗也不小。 等大蜥蜴落地,众高手纷纷围拢,将蜥蜴摆在中间。甄见龙也不阻止,这可不是野外狩猎,还有抢猎物分财产一说。众位筑基修士身份贵重,断然看不上区区炼气期妖兽的材料,他们围拢过来是另有缘故。 盘阳子手指一翻,一把精致的小刀翻出,在蜥蜴皮上划了一下。这一划只划出一道白印,竟没割开皮肉。盘阳子眼角一抽,真气凝聚,再次下落,这才将蜥蜴皮剖开,一口气割下了好几块方方正正的皮革。 用手指搓了一下蜥蜴皮,盘阳子神色越发凝重,道:“果然坚韧。我这刀子是四品法器,无限接近于上三品,这一刀竟然割不开,需要动用筑基真元,这哪里是炼气期妖兽能有的身躯防御?” 旁边朱氏族长也皱眉道:“刚刚那家伙的力量和速度,也是惊人,纵然不能和甄道友,抗衡一个筑基初期也不为难。可是它确确实实是炼气期修为。” 盘阳子道:“看来那秘境中环境奇特,虽然修为有其极限,身体却可以持续强化,超过炼气期的极限。说不定秘境中还有天材地宝,可以帮助强化这些妖兽的身躯。就不知道这妖兽是独此一条呢,还是到处都是?” 众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都知道盘阳子说的后一种可能性很小——怎么可能那么凑巧,秘境中就这么一条强横的妖兽,还凑巧跨界而来,叫他们看见了?想必秘境中如这般厉害的,比这还厉害的妖兽不在少数。 也就是说,一众弟子进入秘境,并不只是进入了一个机缘遍地的宝镜,更是进入了一个怪物横行的凶地! 这些怪物都能在身体上与筑基期抗衡,那么实力纵然不及真正的筑基期,也远超炼气期。纵然自己座下的弟子都是精英,可是炼气期和筑基期之间有偌大的实力鸿沟,怎能填平?别说其他,这妖兽光是皮甲,就能防御四品以下的法器,进去的除了几个最精英的弟子,谁还有三品以上的法器? 要知道法器一旦上了三品,不但珍贵,且操纵起来越发困难,都是给筑基期修士用的。炼气期修士基本无缘使用,就算大宗门弟子也一样。 如此,面对妖兽不能破防,跑也快不过这妖兽的速度,岂不是任人宰割? 他们带来的,可是十分重要的精英弟子,本来是争取机缘的,谁能想到竟是送入虎口! 盘阳子叫道:“喂喂,快把秘境打开,本座要把弟子撤回去。我带的都是大有希望的后辈,可不能这么糟蹋。” 甄元诚道:“打不开。秘境一旦开启,必须一月之后才能再开。我也无能为力。” 盘阳子等人面如土色——将炼气期弟子和这些怪物关在一个大笼子里一个月,将是何等惨事?可以想象,一个月之后,除了少数幸运儿,大部分人都无缘全身而退。 不由自主的,几人都掠过一个念头——便宜莫贪。 若不是为了捡现成的便宜,他们也不会这么风风火火的赶过来。正因为热切贪婪,才断送了众弟子的性命。 甄见龙心中也是一片惨淡,但看到其他人面色难看,心情竟出奇的好了一些,暗道:我甄家最后一搏恐怕失败了,大不了毁了,可你们也别想好过。尤其是朱家、冯家,年轻的希望都折了,根基一断,步我们后尘只在早晚之间。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道:“恐怕麻烦不止于此。” 众人望去,只见李仙子站在一具尸首面前,脸色凝重。那具尸首,正是刚刚想要钻入秘境的人物之一,被法术打中,落得横尸当场。 盘阳子道:“怎么啦?还有更糟糕的事?” 李仙子指了指那尸首,道:“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众人围拢,就见那人满脸络腮胡子,因为死的惨,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纷纷摇头,只有一两个人道:“好像……有些印象?” 李仙子道:“妾身虽没见此人,却记得他的脸,此人在望仙台发下的通缉令中。是五指盟的重要人物。” 众人呆滞,过了一会儿,甄见龙道:“这么说……刚刚冲进秘境的,是五指盟那些……那些余孽?” 李仙子点头,道:“恐怕还有头号通缉犯霍怒在此。” 盘阳子摇头道:“不对,霍怒早就筑基,怎能通过秘境?哈哈,白担心了。” 李仙子道:“道友可知,若按通缉令上的修为,此人应该也筑基了?可是你看他现在,只有炼气修为。” 盘阳子惊悚道:“那么说……” 李仙子苦笑道:“可能是他们逆转修为,散去道基了。也许是走投无路,才会行险一搏。可是你要知道,筑基过的人,就算散去修为,也不是一般炼气期可以相比的,境界完全不同,又曾经脱胎换骨……何况这些凶人是亡命之徒,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盘阳子怒吼一声,一伸手,去抓甄见龙,骂道:“他妈的,你们甄家是不是做个套儿陷害我们?一个秘境弄出这么多破事儿,是不是故意的?我孩儿们有损失,我要你甄家上下陪葬!” 甄见龙挡开他的手,冷笑道:“利欲熏心,必遭报应。是谁哭着喊着来找死来着?你孩儿们若死,也是你这老家伙害的。” 盘阳子道:“我先弄死你,给我孩儿们开路——”说罢扑了过去,眨眼和甄见龙打成一团。 眼见小岛上一片狼藉,甄元诚背过身子,不看这些人的丑态,只是长叹一口气,目光远远望去,仿佛要看穿空间—— 江鼎,还好么? 第180章 一七八 因为是急速冲进秘境的,众人都有些气喘。只觉得天一黑,再一亮,已经换了个世界。 紧接着,众人定下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上。小山不过三丈来高,几百人挤在上面,密密麻麻,比刚刚那小岛还挤。 江鼎还算靠前,落地时还有地方站,但紧接着后面一*的人就把他包围,挤得像抢购便宜货一般。 因为被挤在中间,他视线受到影响,耳边也全是嘈杂的声音。人声之中,就听有人大声惨叫,另有人喝道:“什么东西,竟敢偷袭。”紧接着人群骚动起来,竟似已动上手。 江鼎惊奇,暗道:“这就忍耐不住了?谁?前面进来的人吗?” 就在他和其他人一起转头时,身后的入口彻底关闭了。 在入口关闭的一刹那,山峰突然光芒大亮,每个人都被一团光芒围绕,下一刻闪烁一下,从山顶消失。不过片刻之间,山顶已经一片空荡。只留下几处血迹,就连受伤的或死去的人,也没能留在山顶上。 光芒一闪,江鼎出现在一处山林中,离地有数尺,落下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响。 “原来如此。”江鼎定了定神,“刚刚山丘上,有传送阵法。每个进入秘境的人,都会被随即传送到秘境的某个角落。” 这也不错,至少在今天这个情况下,不错。 今天的局面比想象中的乱上太多。甄家人本就有纷争,又引来了外宗势力。这些人和甄家已经敌对,何况还有那些不知来路的人。江鼎不知道那些人是五指盟的余党,但那些人既然敢冒险闯秘境,自然也敢杀人越货。如果说那些大宗弟子相互之间还要点脸皮,这些人可是毫无顾忌的,遇到了动手,杀了就杀了。 若是让他们都聚在一起,很容易引发冲突。就像刚刚,有几人应该已经要动手,一旦乱起,必成星火燎原之势,整个人群都要炸了,如军队炸营,谁也控制不住,不知死伤多少。刚刚那个传送,实在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而对于江鼎来说,也很不错。第一免去了许多争端,第二甄家人想跟踪他去天机碑,已经绝无可能。 虽然没听到甄见龙的布置,但江鼎并不笨,猜也能猜到,对方必定要跟踪自己的。毕竟天机碑对甄家太重要,唯一的线索在甄元诚身上,也就是在江鼎身上。江鼎之所以最后一刻才到,就是不给他们时间动手脚,比如在自己身上留下点儿痕迹,便于追踪什么的。 本来以为,一进秘境,举世皆敌,没想到情况松缓了不少。虽然依旧没有一个可能的盟友,但是敌人是一伙儿的,还是几个不同势力的,差距很大。敌人不是一条心,中间多了不少转圜余地。 落入丛林中,江鼎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赞叹——果然是秘境,灵气充足! 虽然不如天心派,但远比世俗充足,甚至赶上钧天大幕中一些荒山了。出身天心派的江鼎都如此惊叹,可想而知其他人进来,一定以为是进了天堂。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来的缘故,树林的树木都异常雄伟,远超外界乔木的极限,一根根铁木之间,遍布着灌木和草植,无不丰茂繁荣,生机勃勃。 而这些草木之间,夹杂着许多的……灵药! 江鼎再次惊叹,这里的灵药真是多到不可思议,且大多成熟,至少在百年以上。超过了天心派,且明显带着人为的痕迹——有几种不该生长在一起的灵药,硬是凑在一起,若无人工培育,是断不可能如此的。 这个普通的森林里,都布满了老祖的留下的痕迹。 江鼎放长呼吸,灵气混杂着药香,沁入心扉。每一株灵药都会逸散灵气,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更清新。而这里三五步之内,就有灵药,灵气早已经交汇在一起,分辨不出来了。 第一眼看见灵药,江鼎心不自觉蠢动起来,但再多看两眼,便踏实了。因为可选择的太多,反而不着急。如今这片丛林就如药田一般等着收割,自然要挑选最好的,毕竟他的乾坤袋容量也是有限的。 而且,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寻找天机碑,灵药什么的是小事。先找到天机碑,回来慢慢收取也不迟。他还不信这几百个人,还能把秘境扒光了? 取出一根细长的竹竿,江鼎边走边拨弄草叶。这本是凡夫俗子探路的手段,但在这陌生的地方,也很有用处。尤其是将一些灌木拨开,看到底下藏着的灵药,能判断起价值。 比起一般人,他有些优势,甄元诚想起了不少关于秘境和天机碑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但那些记忆传承零碎而混乱,直到开启秘境的前一刻,还没能理出个头绪。只得一股脑的都告诉他。 造成的结果就是,江鼎大概知道天机碑在哪儿,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一路走了半里地,江鼎不由得感叹,这秘境比自己想象中的大上不少,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但景色没变化,而且没遇到一个活人。 要知道秘境中可是一口气冲进大几百人,这些人都在四处活动,或多或少会产生交集。现在丝毫没看见人影的缘故,只能是这秘境太大了,几百人进去,便如在大海里撒了一把沙子,被浪潮卷的无影无踪。 走了一阵,树林似乎略见稀疏,江鼎心情变好了些,他继续离开千篇一律的丛林,找到一处标志物,确定自己的方向。 树林尽头,迎面一片悬崖拔地而起,悬崖虽陡峭,倒也不高,不过十来丈高矮,若能翻上去,就能占据个好位子,将附近景色尽收眼底。 正要攀援,突然余光中,看见了一抹朱红色。 只见悬崖壁上,一朵大红的植物迎风摇曳,好像一把撑开的小伞。 朱仙芝! 江鼎又惊又喜,其他的灵草也罢了,这朱仙芝正是筑基丹的一味主药,正是他所需要的。那朱仙芝生的如此肥大,药香迎风吹来,香气馥郁,至少有千年以上的火候,炼出来的筑基丹,比一般的筑基丹效果还要好上许多。 这枚草药,一定要拿到手。 虽然心动,江鼎也没急着动手。在野外遇到野生的灵草,切不可随意动手采摘,须知许多野外妖怪惯会霸占灵草,守护其长大,等成熟之后才服用,增加修为。是以能平安长大的灵药,十中有九是有妖物保护的。若是贸然上前,难免受害。 虽然朱仙芝生在悬崖上,有无主的可能,江鼎也不会那么鲁莽。手中竹竿一弹,一道青光向朱仙芝射去。 眼见青光落在灵芝上,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细长的身影从岩峰里钻出,狠狠地顶向青光,噗地一声,青光溃散,来着露出身形。 只见它细长的身躯,头呈三角,乃是一条黑蛇。 江鼎见妖兽出面,反而放下心来。那黑蛇不过练气中期的修为,三尺来长,杯口粗细,也不是什么厉害妖兽,倘若这就是守护妖兽,那么朱仙芝就是他的了。 取出枪中剑,江鼎缓声道:“道友请了。此物我有用处,不知道友能否割爱?”毕竟那黑蛇也吐纳练气,广义上说也是修士一脉,且蛇类向来通灵,不知是否开了灵智,夺人所爱,总要知会一声。 那蛇儿目光冰冷,不知是否听懂了江鼎所言,蛇信吞吐,嘶嘶有声。突然身子激射而出,往江鼎处咬来。 不能善了! 那便速战速决! 江鼎手中剑器一横,快速绝伦的斩向那黑蛇。说实话,那黑蛇袭来的动作比江鼎想象中的快,似乎超过了一般炼气期中期的妖兽,但对江鼎来说不过如此。用出五分力量,别说是练气中期,就是炼气后期,也会一剑两段。 哪知剑刃斩在黑蛇上,发出当的一声,如中钢铁。黑蛇虽然倒飞出去,但毫发未伤,再次扑了过来。 有古怪! 江鼎神色一凝,再次飞快的一斩,将黑蛇斩飞,这一次他用了八分力,黑蛇飙出一串血花,但依旧还有余力,落地之后,不住的嘶声挑衅。 江鼎已知不对,真气灌注剑尖,狠狠的一剑如白虹贯日般刺去。 与此同时,黑蛇张开了口,毒液喷薄而出—— 然而就在毒液喷溅的同时,剑光已经飞来,光芒一闪,蛇头冲天而起,一口毒液全向上喷出,再如雨点一般洒在地下。 呼—— 江鼎松了口气,紧接着神色微变,就见那毒液落地,草色立刻枯黄,且一路凋败,随风化去,草甸如斑秃一般,落下几点荒地。 好毒的毒液! 无论是毒液,还是黑蛇强横异常的身躯,都让江鼎嗅出一丝不妙的气息——这秘境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仅仅一条练气中期的黑蛇,已有这样的本领,恐怕再高级一些,应付起来更加吃力。 这秘境恐怕危机四伏!他之前认为自己单挑无敌,或许是托大了。 收取了朱仙芝,江鼎翻过山崖,还没登顶,就听崖后有异动传来,另有人的呼喝声。 似乎有人在战斗! 第181章 一七九 江鼎提起警惕,缓缓绕行,往战斗处走去。 若在野外,他可能不会特意去看,毕竟修道界的争斗常有发生,大部分事情非他人所能插手,不如眼不见为净。 但这里是秘境,是一处封闭的空间。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说不清的联系,每一场战斗形成的局面,都可能波及到自己。这才叫牵一发而动全身,容不得江鼎不关心。 哪怕是为了看看,进来的对手水平如何,也值得走这一趟。 如羽毛一样轻盈的转过山崖,江鼎看见了背后的战斗。 高高的山崖上,交战双方正在激烈的战斗。 说是交战双方,其实算是围攻,因为一边有三个人,另一边只有一个人。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服饰,用的是一样如同新月般弧形的银色法器,显然是同门,其中的两个再夹击对手,而另一个则持剑在旁边掠阵。 对面唯一的人,是个看起来不过弱冠年纪的年轻人,生得十分文秀,知书达理的模样,以一面青铜镜为法器,抵御着对面两把法器的进攻。他那把青铜镜显然品质不错,对方夹攻来的凶猛,但也攻不破他的防御。 江鼎前来观战,心中暗自称量,这四个人的实力也不过如此,尤其那两个进攻的人,法器质量不错,但是祭炼手法和御器术都是平平,倘若第三个人也是差不多的水准,那么三人齐上,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 了解了双方的实力,江鼎便放下心来,半隐在山石后面,判断要不要出手。 他并不知道这场争斗的起因,自然也不知道谁是谁非。但猜度起来,大概也没有什么谁是谁非。在这里的每个人,除非同门,不然都是敌人。可能他们共同发现了什么宝贝,争夺起来,可能几人有了小小口角,也可能是就是走了个狭路相逢,互相多看了一眼,便争斗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三个打一个是事实,江鼎自然倾向于锄强扶弱,只是出手愿望没有那么强烈,还要看看情况再说。 因此江鼎并没有隐藏身形,就站在山崖前,倘若他们太太平平争斗便罢,若有人发现,呼喊出来,正好顺势卷入战局。 这时,就听那掠阵的人冷笑道:“我说,你干什么这么拧?眼前局势还不明朗么?你敌不过我们三个,再垂死挣扎又有什么用处?不如把吐珠交出来,我放你走路,如何?财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自己想去。” 那年轻人冷笑道:“我交出东西,你放我走?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那九曲金蟾是我发现的,吐珠也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江鼎暗道:原来是金蟾珠,倒是解毒明目的宝物,比朱仙芝还要珍贵,怪不得他们争夺。 那掠阵的脸色一青,喝道:“不拿出去也罢,我从你尸体上搜走,也是一样。看你还能支持多久。一个乌龟壳而已,打破了看你还有什么依仗。” 那年轻人也是冷笑道:“我不用支持多久,这秘境有的就是人,等一会儿吸引人来了,自然有人收拾你们。我拼着便宜了别人,也不便宜你们。” 那掠阵的终于暴怒,喝道:“凭他什么人来,你必须死!我们妙月派办事,谁敢插手?皮师弟,周师弟,给我剁了他!” 剩下的两人操着法器,不住的进攻,那年轻人脸色微变,退缩几步,道:“我就是……”突然,神色一变。 江鼎正站在他对面,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发现了自己。只要他张口呼唤,便即出手。 然而那年轻人看清江鼎之后,竟不出声招呼,反而退了几步,让开了江鼎的方向。 这一个动作,让江鼎好感倍生。显然对方不欲让自己卷进去。本来那年轻人就是等着人来救援,但看到江鼎单枪匹马,确定他没能力救助自己,并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拖人下水好浑水摸鱼,反而不打算牵累无辜,可见他人品不错。 如此一来,江鼎本有三分出手的愿望,涨到了八分,不退反进,又上前一步,从山崖后面走了出来。 那年轻人露出莫名又恼怒的神色,显然觉得江鼎不识好人心,瞪了他一眼。江鼎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做眼色,也太旁若无人了。和年轻人交手的修士还罢了,后脑勺没长眼睛,那掠阵的却不是瞎子,转头一看,正和江鼎看了个对眼。 那掠阵的一惊,随即看清了江鼎只有一个人,笑道:“哈哈,这就是你叫来的帮手?一个一个来,好比火上添油,来一个死一个——死来!”说着伸手一摆,一道月牙儿一样的银色光辉闪过,正是他妙月派的独门法术——弧月闪。 在他想来,这秘境有上限,最高就是炼气期顶峰,他本就是修为最高的那一批,何况出身人榜大宗门,东阐国人宗之首的妙月派,自然在秘境中足以横行,是以不把任何落单的人放在眼里,想着一道弧月闪过去,自然叫新来的小子一刀两断。 哪知江鼎轻轻一晃,身子如流光一样平滑移动,弧月闪擦着他身子飞过,并没带起他的一片衣角。 那掠阵的一惊,喝道:“小子,还挺滑溜的。”抽出弯月形的法器,身子冲了上去。 那被围攻的年轻人见他躲过,先是一喜,接着惊道:“喂,你快走。妙月派不是好惹的。”说着一咬牙,刷的一声,从袖中拔出一把飞剑,竟主动向旁边的人砍去。 那掠阵的大声喝道:“现在知道我们妙月派不是好惹的,可太迟了!”一面说,一道比刚刚更闪亮的银光向江鼎扑去,好像山巅降下一弯明月! 就在这时,对面另有一道光芒亮起,如果把这道光比作骄阳,对面的银光连萤烛之火也称不上—— 那是剑光! 剑光如电,劈开了来袭的银光,势如破竹,继续劈开了银光后面的人。 噗! 鲜血飚起,人头落地。 那掠阵的扑通一声,扑倒在地,死的时候,人头竟在数丈之外。 与此同时,江鼎的身子如轻云般飘起,落在三人战团之外。长剑再次荡出。 比之刚刚炫目的剑光,这两剑无声无息,似是随手为之,但长剑收回的同时,那两人同时身子一僵,铛铛两声,法器落地,人才往前扑倒。直到扑倒,两人脖颈处,才露出一点伤口,鲜血丝丝缕缕的流出。 无声无息,亦是杀人剑。 剑光可以璀璨,可以黯淡,剑气可以爆发,可以内敛。唯一不变的,是剑的锋利,剑锋所指,无可抵挡! 江鼎也很满意,满意的不是自己的剑招,而是枪中剑。枪中剑的锋芒犀利,还在他想象之上,与他的剑道也合契。唯一有些不足也是太过锋利,不好掌握,有往而不返之嫌。看来人与剑的磨合,还需要时间。 收起枪中剑,江鼎对上了一双颇为惊恐的眼睛,正是那被围攻的年轻人,他也提着一把剑,哆哆嗦嗦看着江鼎。 江鼎知道刚刚锋芒过露,将他吓到了,友好的一笑。眼见对方还是面如土色,微微一笑,道:“后会有期。”便即离开。 走出几步,就听背后人叫道:“请留步。” 江鼎转过身,就见那年轻人平静了不少,道:“谢谢你。” 江鼎笑道:“不必客气。他们对我出手了,我不过还击而已。” 那年轻人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大恩不言谢,我吕又心将来定有报答。。”说完深深一礼,起身看着江鼎的剑,叹道:“都是用剑的人,差距也太大了。” 江鼎笑道:“这也是术业有专攻,我在剑上用功多些。怎么,你叫吕又心么?” 那年轻人道:“是。散修吕又心。敢问恩公上下?” 江鼎道:“江鼎。你既是散修,没有同门照拂,在这里要小心了。” 吕又心赧然笑道:“其实我有几个同伴,只是还没碰到一起。反正我来这里,就是寻找一线机缘的,不冒点险,修行如何前进?” 江鼎道:“这倒是真的。我辈修行者,修行之路本就布满荆棘,有些时候确实没有选择。你人品不错,要不要和我同行?” 吕又心迟疑了一下,道:“我已经……约好了同伴。”偷眼看江鼎,似怕他不悦。 江鼎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后会有期了。”说着便要走。 吕又心再次叫住他,道:“且慢,这个……这个给你。”说罢取出一枚珠子,要递给江鼎,金色的光芒下,似有九道弯弯曲曲的线。 江鼎认得那是九曲金蟾的吐珠,刚刚吕又心和妙月派三人争斗就为了此物,却不想他要送给自己,微笑道:“我并非贪图此物,你留着吧。” 吕又心道:“我知道,可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罢硬往江鼎手里塞去。 江鼎接过,旋转了一下,似在查看成色,道:“这九曲金蟾生长了百年,本可更进一步,奈何秘境封锁了它的前途,这珠子生得先天不足,对我实在是没用。”说着转身将珠子塞回他手中,道,“回去用寒性百年草药蒸炼服下,能明目清火,好好收藏。”说着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第182章 一八零 其实抛开那些讨厌的闯入者和凶狠的妖兽,上古秘境还真是个好地方。 那么,抛开那两样,里头还有什么呢? 机缘啊! 江鼎站在一池乳白色的潭水旁边,轻轻吸了一口气,鼻端沁着丝丝清香,香入肺腑,心神俱醉。 当他浴血奋战,干掉了两头远超炼气期实力的巨鼠,钻进黝黑狭窄的洞穴,看到这谭玉一样的香水,当真有一步登天的感觉。 他进入秘境已经七日,环境也比较熟悉了。大大小小的战斗也围观过几场,不过围观的多,出手的少。因为再没遇到值得他出手的事,或者说,再没遇到值得出手的人。 这里的战斗,大多是争夺机缘。经过几天的聚合,很多同门聚集在一起,成了小团体,遇到另一个小团体,当即互相砍杀。这等群殴的战斗,没江鼎什么事儿。横竖他一个人,又精通遁术和隐匿术,还有警戒的望气术,只要他不想出面,别人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 至于机缘,他懒得和别人抢,不是没有争胜心,只是那些机缘还不值得他动手厮杀,对眼前突破筑基期也没什么大用。他索性只去僻静处搜寻,已经收获不少。毕竟他有甄元诚给的提示,许多拐弯抹角的地方也能去得,效率比那些团体还高。 只是这些机缘,大多数是灵草奇石之类,并非特别珍贵,至少在江鼎来看是如此,并非外面用钱也买不到的。这些东西收起来倒是省他不少金钱和时间,但似乎离他心中真正的“机缘”还差得不少。 或许还是他太保守了。毕竟只是在路上捡东西,概率太低。 江鼎的目光,开始转向那些据守巢穴的妖兽。这些妖兽相当于秘境的原住民,很多都开了灵智,至少也颇有灵性,见到好东西,也知道往家里藏着。甚至有的巢穴就建在某处宝地上,这样的宝地发掘一次,收获可能比外面游逛几天都高。 当然也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妖兽的巢穴可不是好闯的,其中有的并不止一两只妖兽,甚至一群群的居住,更别提还有地利。这时候就显出江鼎实力单薄了,他若有帮手,至少可以分别引开,各个击破,不至于陷入围攻的境地。 好在他掌握法术多,又比妖兽有智慧,能设陷阱,至不济也有白狐作为诱饵,谨慎选择了几个巢穴,巧妙地攻破,所得果然不菲。 这一次,他又寻到了一处巨鼠巢穴,砍杀了一窝巨鼠之后,便进来收割。 根据经验,兽巢的气味都不好闻,他还屏住气息,哪知道进来之后,不但不臭,反而清香扑鼻,如整块美玉镶嵌一般的潭水映入眼帘。 “这是……玉英浆!” 江鼎当然认得这是难得一见的至宝,那是万年羊脂玉髓中,才能蕴含出一点的琼浆玉液。取一滴溶于水中,便能起到淬炼身体,脱胎换骨的目的。江鼎也只在书上见过,没想到这里竟有这么多。 怪不得那巨鼠根底不过寻常家鼠,却涨到了丈许长,在群妖环伺之地占得一方领土,原来是带有这么大一个宝贝。 这就是江鼎情切盼望的机缘了。 淬炼身体,虽然只是修行途中一个副项,却是决不可忽视的一个项目。身体和灵气,就如同水池和水的关系,水池修得小了,水满必溢。很多修士因为身体太过孱弱,经脉和筋骨强度不够,不足以承载更上一级别的灵气,以至于身体崩溃,走火入魔。 虽然大多数修士都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没多少人注意,大多数修士都把身体维持在“不拖后腿”的水平线上,很少有人会特意锻炼。毕竟修行花费时间,时刻努力尚嫌不够,哪有时间花在锻炼身体上? 但其实修炼身体对修为也有促进作用,这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江鼎在山上就被嘱咐过要勤练身体,练剑术练身法,都是锻炼身体的法门。他自下山以来每日勤练打铁三百锤,也有一部分是为此。 不过按部就班的锻炼身体,只是保证身体强健,真正要脱胎换骨,一是要有炼体的特殊功法,二是要有天材地宝机缘。 江鼎修习的法术甚多,不能再兼修炼体,再说天心派也没有炼体道统的传承。现在有一池玉英浆在眼前,便如天赐一般。他心中有数,若以玉英浆洗练筋骨,筑基一次成功的概率,起码上升三成。 不过这一池玉英浆太浓厚了,江鼎的身体还真吃不消。 试了一下,他便知这一池并非全是玉英浆,而是玉英浆兑着石钟乳,稀释了不过,这才合理,不然也太惊世骇俗了。即使如此,这一池也至少能提炼出三十滴玉英浆,够他用到金丹期了。 采用蒸馏法,江鼎用掌心火焰加热,将一滴滴玉英浆提取出来,装入丹瓶。一池白色的液体渐渐清澈,最后只剩下朦朦胧胧的淡色,仿佛在水面盖着一层轻纱。 “还有一滴,不如在此用上。石钟乳和玉英浆本是绝配,在外面也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 江鼎用手试了试水温,居然微热,这就更理想了。 “你要在这里沐浴?外面可都是敌人,心真大啊。”白希圣鄙夷道。 江鼎道:“门口立个障眼法即可。你要不要试试?” 白希圣掸了掸身上的长袍,道:“免了。本座筋骨远胜金玉,非你*凡胎可比。我还嫌玉英浆脏了本座的皮毛。” 江鼎一乐,抬起一脚,将白狐踢了下去。 白狐大骇,在水中扑腾不已,白希圣大怒,道:“你要害死我?” 江鼎不在意的道:“没事。狐狸天生是会游泳的。你再呼唤一下身体的的本能看看?” 话音未落,白狐两尾篷起,如两个救生圈一般,将身体带起,漂浮在水上。江鼎乐道:“行。这不就上来了?感觉怎么样?” 白希圣怒道:“弄湿了老子的皮毛,你要怎么赔我?你敢下去试试,你要下去,我便烧了你的衣服,出去叫人来围观你。” 江鼎哈哈一笑,道:“随便。”随手一点,一道透明的屏障挡住了门口,从外面看去,这里便是光秃秃的墙壁,毫无洞口的痕迹。 当下他也脱下外衣和内衣,但留下了那件白衣,披着入水。倒不是他怕了白希圣的威胁,只是此地毕竟不是善地,他还真不至于心大到安心沐浴的地步。穿着一件宽敞的白衣进水,若有敌情,也能反应。而且这白衣质地非常奇特,沾水不湿。出来之后立刻战斗,也不会因为重量阻碍动作。 “真舒服啊……” 江鼎泡在水里,虽然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感觉到温暖水流的温柔抚摸。每一寸肌肤都被摩挲着,舒适的迷醉入骨。 因为兑了石钟乳,玉英浆暴烈的药力被中和了,只混在水流中一点点的滋润着身体,虽然发作的慢些,却是更温和,更绵长。江鼎估摸着要十几个时辰,才能将药力吸收干净,索性便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往下沉去。 白狐在边上,也闭上了眼睛,很是享受。白希圣的身形渐渐消失了,因为白狐也安心的睡着了。一人一兽同时沉入水里,水平平静下来,光滑如镜。 过了好久,江鼎的脑袋从水里冒出,伸了个懒腰。只听骨节一阵轻响,浑身舒泰非常。 “爽!”江鼎爆出一个单字,形容全身的感觉。 这时池水已经恢复澄清,玉英浆被吸收的干干净净,江鼎分明感觉筋骨轻了几斤,一口玄气更加凝练,游走全身,毫不停歇。 突破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了,看来出去就可以水到渠成,说不定连筑基丹都用不上。 吐出一口浊气,江鼎知道自己第一步的机缘已经找的差不多了。下面该做点正事了。 什么算正事? 自然是天机碑! 这些天,一度迷失路途的江鼎心中已经有了定位,凭借一些地标线索,他大概知道天机碑在哪里了。他正在迂回着往那里赶去,路途上顺便收一些机缘。 现在,机缘已经收的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加紧赶路了。如果脚程快一点,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能在明天到达天机碑所在地。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正当江鼎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远处有大呼小叫,兵刃交击声响起,而且向着洞窟的方向来了。 有人争斗! 本来这不干江鼎的事,他躲在这里,等风波过去便是。只是怕外面有什么意外,波及此地,让他措手不及,因此早些看看情况也好。 想到这里,江鼎从池中一撑,坐到岸边,水流顺着白衣落回池中,霎时间除了肌肤,身上不带水痕。双手反扣,一道法术打在墙上—— 水镜术! 石壁上立刻出现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的映照着外面的情形。 只见一人连滚带爬往这边跑来,眼见已经快到洞口,背后追赶着七八个修士,个个凶神恶煞,手持凶器。 一看那人,江鼎忍不住扶额,道:“世界怎么那么小?又是他。” 第183章 一八一 这个人,自然是吕又心。江鼎在秘境中遇到的唯一一个有交谈的人。 上次就是帮他解围,没想到不过几日,他又被人追杀了,且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要危急,毕竟追他的人足有七八个。 江鼎摇摇头,别人还罢了,这个吕又心,只好先帮他一把。 他又在池边换了衣服,毕竟吕又心还不值得他衣服都不及穿便跑出去救援,这点时间,吕又心又不是等不起。 整理好衣衫,江鼎拔剑,往屏障上斩去—— 轰! 灿烂凌厉的剑光,霎时间撞破了屏障,如雷电爆发,化为一道光柱,截断了吕又心与追击者之间的去路。有一两个追击者跑得快了,不及收脚,撞在剑光上,立刻鲜血狂飙,就像掉落刀山剑林,全身割出无数伤口。 先声夺人! 江鼎不想纠缠,因此便用了威慑的方法。如此锋芒毕露的一剑,先给追击者留下阴影。 然后,他才缓缓走出,三尺青锋微斜向下,不见紧张,反而好整以暇。 追及的众人被刚刚那一剑吓得不轻,几个被波及的修士依旧如血葫芦一般倒在地上,这时看见江鼎,不约而同的退后一步。 江鼎神色冰冷,嘴角偏偏挑着一丝微笑,一手持剑,另一手背后,道:“自己滚,还是我把你们留下来?” 那几人对视一眼,又是退后。突然,一人转身便逃。他这一逃,如同洪水开闸一般,其他人跟着呼噜哗啦逃得精光。 江鼎若有所思的点头——甄行秋虽然用心险恶,但他是教了自己一些真东西的,譬如说:表情管理。 转过头来,江鼎笑了笑,道:“吕道友,又见面了。” 吕又心赧然一笑,道:“又麻烦恩公了。我以前也没发现,我这么招惹麻烦。” 江鼎道:“不是说和同伴汇合么?同伴呢?” 吕又心道:“别提了。我到了约定地点等着,结果人没等来,倒是等来不少凶神恶煞,前来搜查我的同伴。我被他们逼迫的无处藏身,只好远遁。离开的路上,好巧不巧,又给我找到一处宝物……” 江鼎惊讶道:“又找到一处?你的运气真不错啊。” 吕又心苦笑道:“那看怎么说了。我找宝物的运气不错,自家平安的运气就太差了。三番两次给人撵的狼狈逃窜。话说回来,每次惹到麻烦,又遇难呈祥,遇到您救命,运气又不错,看来运气这东西,真是捉摸不定。” 江鼎道:“运气干系天数,人自然难以窥探了。” 吕又心道:“是吧。我找到那处宝地,发现里面情况复杂,我一个人进去恐有危险,打算先退出来,找到我同伴再说。哪知道撞上了刚刚那些家伙,也不知是因为我同伴的缘故,还是因为宝地,反正不由分说便杀了过来。我不愿将宝地暴露,将他们引开,胡乱跑了个方向,误打误撞,找到您这里来了。” 江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命不该绝,揣好了你这条小命,好自为之吧。”说罢就要离开。 吕又心忙道:“且慢。您有空吗?” 江鼎道:“怎么?我说了不要你的东西。” 吕又心道:“我不是要给您东西,反而是有事求您。那处宝地,我本来是要和同伴一起下去的,可是谁知道他在哪里?这地方情势瞬息万变,今日不去,或许明日便给人取走。不如……那个,您跟我去一趟。” 江鼎道:“你要分我机缘?” 吕又心摇手道:“那机缘又不在我手里,我哪配说分?您和我进去,您比我手段高,若得好处,您尽可先挑,我得小头便是。横竖没有您,我根本没命得到。” 江鼎沉吟,他是要去天机碑的,但那地方不会转移,什么时候去都可。现在其实还早,晚上几天去也不是不可以。便问道:“那地方有什么东西?” 吕又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一处迷宫。看气派,肯定有好东西在里面。” 江鼎兴趣减少,他本来就不看重外物,倘若里面真有好东西还罢,不说具体东西,只说可能,他还真懒得跑一趟。 正巧白狐从洞里出来,跳到江鼎肩上,打了个哈气,江鼎笑道:“这家伙困了,恐怕没心情去了……” 吕又心却是一惊,盯着白狐,道:“好像。” 江鼎一怔,道:“像什么?” 吕又心道:“我说那迷宫,上面有一个图案,很像是这个狐狸。不过……是九根尾巴。” 蓦地,白狐的眼睛睁开,露出碧绿的神光。江鼎的耳边响起了白希圣的声音:“去看看,跟着他去。” 江鼎难得听白希圣如此急迫,甚至有些失态,心中暗动,道:“哦,那倒有趣了。带我去看看吧。” 吕又心笑道:“好极了。这边。” 两人一路往东行进,路上不免遇到其他人。江鼎有望气术在身,先一步察觉,带着吕又心轻松闪避。他虽不是打不过这些人,却不愿意节外生枝,一来他想了结此事,多留出时间给天机碑,二来白狐在耳边不住的催促,嘚啵嘚啵,实在烦人,早到一刻,便早能解放。 走了一阵,树木渐渐稀疏,地上尽是黄草枯枝,变得荒凉起来。江鼎感觉脚下变得松软起来,似乎踩在了泥塘里。 吕又心提醒道:“这里是沼泽,小心些,有的泥潭藏在草丛里,陷进去再出来,要费好一番功夫呢。” 江鼎神色凝重,道:“真是个鬼地方。” 吕又心道:“可不是?要不是为了逃命,我也不愿意来这里。跟着我,别踏错了。” 两人在沼泽洼地中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途中遇到了两次栖息在沼泽中的妖兽。但每一次那妖兽都没有动手,反而主动让路,躲在一边。吕又心不免啧啧称奇,江鼎却知道,是白希圣出手了。 白希圣怎么说也是“前”妖圣,又是最顶级的血脉,对其他妖类都有先天压制。只是平时他不放出来,今天是心急了,肆意放出威压,那些炼气期的妖兽哪敢抵抗?还不是乖乖俯首让路。只可恨这家伙只有在自己头上才出手,平时和甩手大爷一般屁事不管,之前厮杀没见他起半点作用,让江鼎心中很是不爽。 走了半个多时辰,吕又心指着远处一块大石,道:“您看,就在那里……”话音未落,江鼎道:“蹲下。” 吕又心一怔,江鼎已经将他按下,差点趴在地上。 吕又心惊诧莫名,一抬头,就见远处一队人晃晃悠悠往这边走来,看服饰打扮,正是妙月派的人。 吕又心又惊又怒,忍不住低声骂道:“见鬼,他们怎么来了?难道发现了这里?怎么可能?” 江鼎悠悠道:“怎么不可能?秘境又没多大,你发现得,别人也发现得。” 吕又心道:“可是……活见鬼。难道我们的计划要完了?” 江鼎不答,默默数着,眼见着几人围着那块大石指指点点,道:“一共十六个人。每一个都是炼气巅峰。除了妙月派还有其他门派的,可能是同盟。这股势力不小,就算是我也不能正面硬抗。看来此行不会顺利。” 吕又心咬牙道:“这些家伙肯定打不开迷宫的门,我是费了好大的心思……” 话音未落,只见为首的几个弟子同时呼喝一声,四面阵旗掷下,轰的一声,大石炸开一个豁口,露出一处入口来。 江鼎抿嘴,道:“一力降十会,这以阵破阵的法门,只要有力量,没什么难处。” 吕又心捂住脸,道:“坏啦,怎么办?等他们进去好久,甚至出来,我们再进去?那还有什么用处?好东西都给他们取走了。” 江鼎反而一笑,道:“这种事情不是修道界最常见的么?机缘本无主,人人争一线。能够得天独厚的机会太少,若无勇往直前的心,什么也得不到。又或者恬退自守,与世无争,也能修一份道心。又或者迎难而上,给自己挣一片立足之地。最忌讳的便是犹豫不定,怨天尤人。现在我问你,进,还是退?一字出口,落子无悔。” 吕又心目光闪动,道:“进。” 江鼎道:“好。那就等着,伺机而动。” 吕又心点头,蹲在江鼎身边,目光灼灼,带着几分潜藏的野心。 这时,妙月派已经从发现宝地的兴奋中清醒,围成半个圈,打算放人下去试探。就在这时,只听得远处一阵呼哨声。 吕又心道:“什么声音?” 江鼎眉头一皱,道:“是他们放哨的探子传来讯息,看来又有人来了。这真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妙月派也不由一阵哗然,其中一个领头的弟子踏前一步,道:“妙月派在此办事,谁敢来罗唣?” 就听有人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裴道友。怎么,有好东西一个门派独占?那不是损了你我两派的交情了?”说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 那裴道友脸色陡变,喝道:“又是你,高鹤立。又是你们,白水剑派,” 第184章 一八二 吕又心叹道:“糟啦,糟啦,这下子越来越乱了。竟然是白水剑派,他们来了足足二十人,比妙月派都强大。本来还想着喝点儿汤,现在汤也喝不上了。” 江鼎也皱起眉头。白水剑派他也听说过,是另一家人榜大派,在东阐国的势力排位中仅次于妙月派,实力本来也相差无几,只是底蕴差了一筹,因此排名第二。在这个没有地榜宗门的国家里,这两派都是遮天蔽日的存在。 总的来说,这两家实力均衡,谁也不怕谁,谁占上风,就看在场的实力谁更强一点。 虽然也神色凝重,江鼎却道:“怕什么?两方人比一方人好。人越杂越好。越是人多,越有周旋余地。” 吕又心道:“是啊,他们动手就好了。” 然而事情并非总能称心如愿。那裴师兄和高鹤立互相瞪视一眼。裴师兄冷笑道:“这地方是我们先发现的。” 高鹤立笑道:“不错。裴师兄功劳卓著。我们是借你的光了。” 裴师兄没想到他这么识趣,道:“借光就要有借光的样子。” 高鹤立道:“当然,我们也没想灭过妙月派去。只要大家人人有份,妙月派不为难我们,我们当然是跟着贵派一起喝汤啊。” 裴师兄微一咬牙,心知对方人多,自己人少,要说修为实力,谁也不能碾压对方,看来是吃不得独食了,只得为自家争取更多利益,道:“我们先进,你们必须等一刻钟之后才能进。” 高鹤立摇头,道:“裴师兄漫天要价啊。这地方看来也不大,一刻钟都能走通了。半盏茶时间,最多了。” 裴师兄冷笑道:“半盏茶?那不是让我们先行,那是叫我们打头阵,给你们探路呢。不如你的人先下去半盏茶,我们后面跟着如何?” 高鹤立摇手道:“师兄别急嘛。我是真没想到占便宜。说到打头阵,确实,里面不知道有什么艰险,让师兄去打头阵太危险了。不如这样,你我双方各组五个人,作为前阵小队进去,后面是师兄的队友的一半,然后是我们的人的一半,然后是妙月派另一半,最后是我们的另一半。内部怎么分批次,自家解决,每一队的间隔,就一盏茶时间如何?” 裴师兄皱眉道:“什么一半一半的,绕死人了。”话虽这么说,却也明白他的意思,道,“一炷香时间,最少了。” 高鹤立拍手道:“就依师兄,挑人吧。” 双方各自回去挑人,吕又心道:“坏啦,他们打不起来了。” 江鼎点头道:“后来的那人颇有成算。不过现在说什么也太早。刚开始说好的,后来翻脸不认人的情况不要太多。” 正说着,对面一阵嘀咕,各自分成三队。最前面各出五人,组成了精英小队。这小队中,那裴师兄和高鹤立等领头人物都位列其中。一来他们实力确实最强大,二来他们自己也愿意。前方开路,固然风险大,机会却也多,真正的好东西,自然是他们先拿。想这些自信满满的精英弟子,是不会甘心落在人后的。 等众人商量好了,方先放了符箓进去试探,大概是确认无事了,一个个进去。 等第一波进完了,剩下的都是等待时间。江鼎自然也跟着等待。吕又心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手紧紧扣在泥地里,扣了一手泥水。 江鼎缓声道:“稍安勿躁。是你的总归是你的。” 吕又心咬牙道:“这时候,若有其他凶神恶煞杀过来就好了。” 江鼎好笑道:“哪有那么容易,这地方人虽不少,又不是都凑在这里。”轻轻一咋舌,突然背脊一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而下。 沼泽深处,埋伏有人! 江鼎心中发寒,这些人埋伏的太深,若非习惯性的用望气术刺探,他根本发现不了。而且数量众多,恐怕有近五十人! 虽然江鼎的修为只是炼气期,但他的警觉性和观察力远超侪辈,一般的修士隐匿术,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是这么多人,距离他的位置也不远。 这等意外,生生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这些人群攻而起,对他围攻,恐怕他反应不过来,已经凶多吉少。 好在他再次确认时,发现了阵法的痕迹,心中也安定了一些。这些人的隐匿术并非高深莫测,而是借助了隐匿阵法之力,将身形掩藏的很好。那阵法细细看来,并非如何精致,他也随手可布,不过只有两个人在,距离也适中,没有必要而已。 那么……就剩下一个问题了。 这些人是谁? 有阵法,说明准备周全,人数众多,不漏破绽,说明组织严密,背后势力不俗。而始终不出手,目的也不明确。一切都组成了一个谜。 手指握紧了剑柄,江鼎再次提高了警惕。虽然这些人的注意力,多半不在自己身上,但若是被卷进去,他要筹划好脱身之路。 等等…… 既然那些人准备了隐匿的阵法,说明他们有熟悉阵法的伙伴,难不成…… 江鼎目光转向洞口,心中霍然一跳,果然在洞口也有布置好的阵法,只是没有激活而已。一旦激活,不但阵中人全被困住,洞口也会被彻底堵死。 然而既然有这样的布置,为什么一开始不动手呢?让那打头阵的一波人下去,不怕迟了么?难道还要放后面这些人进去? 就在江鼎迟疑的时候,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后面要进去的妙月派众人同时起身,道:“该咱们下去啦。” 就在这时,只听有人道:“你们走不了啦!”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周边方圆一里地同时喷出烟雾,刚好将剩下的三四十人一起包了起来。霎时间场地烟雾弥漫,就如同下了一场大雾一般。而雾中众人的身影朦胧起来,如映在纱窗上的灯影,恍惚而摇曳。 江鼎眯起了眼睛,就见雾中的人影一个个定住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也能猜到,这些人的目光必然涣散了。 果然是幻阵! 别看现在阵中人一个个如同痴呆,其实他们已经陷入幻境之中不可自拔。有的甚至已经经历过不少惨烈的厮杀。在阵中挣扎,只有两个结果,一是挣脱而出,二是精疲力竭,摔倒在地。 当然,更高级的幻阵也是可以杀人的,也有的能让人永远困在其中,甚至身体腐朽,化为枯骨,灵魂都束缚在幻阵中。但那些阵法无不高明之极,等级也高,不是炼气期、筑基期能够用出来的。在同等级的阵法中,幻杀阵地位极高,杀阵次之,至于单纯的幻阵,只能算是一般而已。 在江鼎看来,这个幻阵并不高明,身为幻阵,居然有这么大的动静,已经失职。何况还有人嚎了那么一嗓子,提高了警惕。就阵法本身,最多比炼气期的阵法高一点,勉强算是筑基期级别,且还不是满负荷运转,看灵气波动就知道,最多运作了八成。 然而即使如此,这些妙月派、白水剑派弟子也不能自行脱困,也着实没用了些。 只是江鼎不知道,若非到了地榜宗门级别,小势力弟子的神魂力量,又有几个能超越自己本身的境界呢? 只听砰地一声,有人从幻阵中栽倒,显然是心力交瘁,昏过去了。不过因为阵法的杀伤力有限,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随着阵法的运转,阵中弟子一个又一个倒地,这场争斗还没开始便已经有了结果。 等到最后一个人倒地,已经花去了小半个时辰。一直隐藏在沼泽里的众人,缓缓的走了出来。 这些人出来的时候,江鼎神色更是沉重。因为这些人别看都是炼气期弟子,却一个个身负不同的气势,不止炼气期那么简单。 他们身上都有杀气,那是真的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气势,和一般修士不同,这一点江鼎早已发现。然而他还觉得,这些人的气势不至于此,还有一些特别的……特别的…… 这些人都身穿黑衣,如乌鸦一般,聚集到门口时,一言不发。挨个检查了所有弟子之后,将他们聚拢在一边。然后一个个从入口进去。 果然,这些人的目标还是这个迷宫。 这些人鱼贯而入,全部消失之后,洞口又恢复了平静。若不是多了一堆不省人事的弟子,几乎看不出变化。 然而江鼎却暗自皱眉:这些人怎么全进去了?连一个放风的都不留?倘若是那些宗门弟子还罢了,这些人看来都不是生手,怎的如此大意? 又或者是…… 这时,吕又心问道:“咱们还去么?”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也有几分渴望。 江鼎转头看他,问道:“你敢去么?” 吕又心咬了咬牙,道:“您去我就去。” 江鼎失笑,道:“好一个我去你就去。都到了这里,不去还行么?你用剑么?” 吕又心道:“用,剑在这里。”说着抽出长剑。 江鼎一推剑鞘,将宝剑按住,道:“握紧你的剑,咱们走一趟。” 第185章 一八三 这时的洞口,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安静的有些奇怪。 江鼎心中警惕,到了洞口再用了一遍望气术。发现外面确实没有埋伏。 而里面……那洞穴却似有一道屏障,隔绝了江鼎的探查。 然而那屏障却不是单纯的隔绝,对望气术却有另一种反应。江鼎咋舌的同时,便觉得洞里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融化在口腔里,再入神魂,就好像在冬日喝了一口香浓温热的肉汤,从内往外的享受。 这是什么情况?有些意思。 既然探查不出所以然,江鼎索性不查,道:“我先下去,你跟着我。” 吕又心道:“好。你小心点,这洞里有些奇怪。” 江鼎道:“知道了。”不用吕又心说,他也明白,当下将长剑横在手上,护住胸腹,迈步进去。 当他的脚踏入洞内的一刹那,突然间天旋地转,好像被一股巨力拉扯,人被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大头向下…… 不对!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倒栽葱摔下去的时候,却觉得两脚一实,踩在地面上。头一晕,再抬头,已经身处石洞之中。 太奇怪了! 江鼎眨了眨眼,回想刚刚那个过程,他确实是头一晕,被从头到脚翻了过来,应该倒着落在地上,怎的反而站定了? 而且,没有下落的过程! 就算洞顶到下面再怎么低矮,也是有一段高差的,也该有个落下的过程,怎么他完全没感觉到? 低头一看,江鼎猛然睁大了眼睛。就见他进来的洞口,就开在他脚下。 怎么回事?他从上面下来,洞口不应该在头顶么? 江鼎陡然一惊,随即如醍醐灌顶——这洞内的天地,和外面是颠倒的! 外面的地面,和洞内的地面,其实是一层,人分别正着和倒着站在一层地面上。若从外面看来,他现在就是倒着站在天花板上,然而他现在感觉自己是正着的。 完全没有不适,也不感觉眩晕,似乎他天生就站在这个角度。外面的天地和这里的天地,竟已经不是一个规则了! 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江鼎诧异之余,心中暗道:这是阵法么?还是天然生成?莫非是甄师祖…… 这个疑问,在他抬起头的一刹那,得到了解答。 抬头仰视,他看到了漫天的星空。 浩瀚的星海,在眼前展开,无穷无垠。点点星光在深邃的天幕上闪烁,灿烂而永恒。 据说星空是最能引起暇思的景色,江鼎的瞳孔一瞬间失去了往日的犀利,只倒映着闪耀的群星。魂魄仿佛要追着星光飞去,飞入苍穹,直追到天地的尽头。 过了一会儿,江鼎回过神来。忍不住惊叹。再仔细观察,便能用更冷静的角度感受。 这个巨大的空间,是天圆地方的形制,地面是光滑的石板,天上则是星空一样穹顶,微微的弧形像罩子一样罩住了地面。 这里必然是人工所建。毕竟真正的苍穹是不会弯曲的这么明显的,从弧度判读,头顶这片星空笼罩的地面,也不过方圆十里。 然而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不可思议的大手笔。星穹虽然有边界,但一样深邃莫测,星光似乎伸手可摘,但又远不可及。江鼎用神魂去感知头顶的星光,只觉得遥远如天涯,敬畏顿生。 这必须是……天机的手笔吧! 江鼎一见,便如此坚信。 头顶的星空,让他想起了观星殿和摘星殿。此时与彼时所看见的星空一样美丽。 抛却回忆,江鼎也能从更确实的方面确认。既然是人造星空,星象和外界,其实是不同的。 这里的星象布置,很像紫微星盘,但还有微妙的不同,这种不同,让江鼎有熟悉的感觉。 点星枪! 江鼎抬头望天,几乎可以模拟出甄元诚的点星枪的轨迹,一道道枪影向天上指去,指向的便是漫天的星辰。 刺破苍穹,摇落星辰! 这就是那位狂妄的天机甄云川传下的点星枪的真谛。只有对着漫天星光,敢于出枪挑战,与天相争者,才是甄氏天机道的传人。 江鼎不免遗憾,甄元诚不能进入这里,若他能亲眼看到这漫天星光,与自己的点星枪所对照,比有所领悟,枪法和道法造诣还能更进一步。 这样想来,这地方恐怕是甄师祖为自己的传人所搭建的试炼地,若按照他老人家的设想,应当有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手握长枪,仰望天穹,获得已化为星辰的祖先的指引。 该死的甄家! 江鼎又一次对那甄家堡的甄家恼恨起来,他们不但鸠占鹊巢,更把这样的宝地荒废了。令好好一个道统如今如摇曳的残烛一般,险些熄灭。 取出一个玉简,江鼎将今日所见全都记录下来,出去便交给甄元诚。可惜复刻版到底能有原版几分精髓,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做完这些事,就听身后有人道:“好了?” 江鼎回头,就见吕又心站在后面,显然是跟随进来,看自己出神,不便打扰,现在才出声。 江鼎点点头,道:“好了。这真是个好地方。” 吕又心道:“当然。我第一次进来,吓得不轻。不过大殿里都没人了,那些宗门也好,后来的人也好,都不见了。他们一定是先一步进迷宫去了。” 江鼎四顾,果然见天穹下的空地上,只有他们两人,置身旷野,如沧海一粟。问道:“迷宫的入口在哪里?” 吕又心回手一指,道:“那里。” 只见星空与地面交线处,似有一处凹陷,仿佛黑洞一般,吸取了周围的光线。吕又心道:“那就是迷宫的入口,有些可怕。我上次刚刚进去片刻,便觉得天地毁灭一般,又孤独又压抑,不敢再进去,便退出来了。亏了退的早,不然还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江鼎点头道:“这地方确实有些奇妙,不要乱走为好。不过既然来了,少不得探一探,不行再退,走吧。” 吕又心道:“你的那狐狸呢?” 江鼎一怔,才想起刚刚光顾着出神,把白狐忘了,忙四周一看,只见远处有一白点,隐隐然是白狐的影子,气道:“这家伙,溜得倒快。”忙追上去。 吕又心追上,跟着道:“那就是我说有狐狸雕刻的地方。” 江鼎了然,知道这家伙按捺不住,先去找九尾狐的线索了。 跑了几步,隐隐看见一面山峰,在星光照射下,深入石壁的线条一道道展现在眼前。 果然是九尾狐! 巨大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只狐狸,线条刚劲,栩栩如生。那狐狸身高过丈,已经十分巨大,尾巴的长度更是狐身的数倍,九条尾巴散开,各自卷曲着,几乎遮满了整面石壁。狐狸脚下御风,口中吐出一道道流火,仿佛灭世一般,两个眼睛是祖母绿的宝石镶嵌而成,在黑暗中幽幽泛光,威势如同神怪。 江鼎感受着石壁画面的冲击力,赞道:“真是一幅杰作。” 就算不提画上的内容,这幅画本身也值得观瞻。白狐那栩栩如生,几乎要破壁而出的姿态,非造诣深厚的名家不能勾勒。即使是在如此灿烂的星空下,壁画本身的神采依旧能绽放出来。 吕又心道:“我看书上也曾记录过九尾狐,是传说中的神兽,神通广大,是妖中之王,是不是这个?” 江鼎道:“妖中之圣……据说是这样的。”他看到了白狐蹲坐在石壁前,便走过去,道:“怎么样?是你要的么?” 白狐没有回答,江鼎靠近了仔细看,忍不住笑道:“你别说,跟你还真像。” 虽然人看狐狸都是差不多的,但江鼎跟白希圣相处久了,当然能看出他的眉眼。这狐狸的样子,身形,真跟白希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就是多了七条尾巴。不过白希圣当年也是九尾狐,只是如今降落了而已。 江鼎越看越像,笑道:“我看这画的就是你,莫不是你的爱好者画的?” 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清晰地字,正是白希圣发出—— “呸!” 这声音充满了失望和恼怒,让江鼎感觉到,这一声呸不是针对自己的调侃,而是针对石壁画本身。 “怎么?”江鼎皱眉问道,“画不对?和你想的不一样?” 白狐道:“什么狗屁?白来了。” 江鼎一勾嘴角,道:“果然。” 白狐转过头,绷直的身体放松,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道:“你进去,我回去了。” 江鼎将它一把抓起,笑道:“我不走,你能去哪儿?既来之,则安之,跟我一起进去吧。” 白狐懒懒道:“随你便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地方……嘿嘿,你别想有什么大收获。” 江鼎道:“我当然知道,本来也没什么期望。不过是需要走一趟而已。”说罢转过身,对吕又心道:“走吧。” 吕又心问道:“这壁画有什么讲究么?” 江鼎道:“我看不出来。不过有这么大手笔的,一定不是常人。能瞻仰一下这位高人的笔触,我已经十分满意了。走吧,去迷宫要紧。” 第186章 一八四 走进迷宫的入口,江鼎一瞬间近乎痴了。 上下左右,全是星海,他仿佛漫步在星空之中。走一步,便能看到新的景色。 这样的星海隧道,他也曾经走过一次。 白狐抬起眼,道:“走啊,傻站着干什么?” 江鼎轻声道:“你不觉得这里很熟悉?”就听白狐哼了一声,笑道,“是不是像你家?” 白狐大怒,从江鼎肩上跳下,骂道:“鬼才是你家!不过是那些王八蛋囚禁我的地方,恶心谁呢?” 旋即,它收起了怒色,冷笑道:“要说天心派那些小鬼也没创意,只会什么星啊月啊的,看一次还得了,看这么多次简直想吐。何况还是劣化版的。” 江鼎一笑,他当然也发现了此地不如星宫。毕竟星宫是天心派的根本,多少年传下来的圣地,他走在其中,真如在宇宙遨游,身历其境。但这里的隧道能感觉只是幻化出来的,有幻术的痕迹。当然,若非天心派弟子,也发现不了其中痕迹。 虽然有些伤感,江鼎心情还不错。越是前进,越能确信这是祖师留下的遗迹,已经能促使他不断地向前追寻。 周围是星空,虽然有光,毕竟还是暗的居多,也看不见脚下的路伸向何方。连路口出现岔路,都要靠近了才知道。这让一些拙于选择的人十分恐惧。 走到一处岔路口,江鼎愕然发现,前面竟有三处分叉,停在前面,有些迟疑。怪不得那么多人都不见了,这才是第一处岔路,第二处,第三处要是也多分几个岔口,来多少人都不够往里填的。 江鼎正迟疑间,吕又心走了过来,道:“恩公,怎么走?” 江鼎有些为难,道:“你说呢?” 吕又心道:“走最右边这条路。” 江鼎道:“为什么?” 吕又心道:“我决定每条岔路走右边这条路,反正就这么走呗,再怎么谨慎选择都是一样。” 江鼎忍不住笑道:“说的也是。” 这时,白狐传音道:“你最好放出天心派的道法,或许有些用处。” 江鼎也早想到了,不但太玄经运转,更用望气术探查每一处路口的情况。 在这个空间里,望气术是没什么大用的,每次辨识气味,都好像在吸取周围的热汤,舒服倒是舒服,但是失去了效力。但在此时,他隐隐然有所感觉,似乎还真是右边的路可靠一些。其他的路径都让他感觉到不适,甚至危险临头。 他点头道:“就走右边。” 两人进了右边的通道,前面依旧是无尽星海。 走了一阵,吕又心有些烦躁,道:“快点走。” 江鼎没拉住他,跟在后面,赶上几步,就听前面一声惨叫—— 惨叫声直入耳膜,刺得人一阵寒意。江鼎和吕又心同时停下脚步。 很明显的,前面有金铁交击之声,有人动手!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驻足,不再前进,并用了隐匿术。吕又心虽然实力不高,但隐匿术居然非常高明。江鼎就在他身边,却感觉不到他的声息。 交击之声很快停止,前面恢复了寂静。 又等了一会儿,江鼎示意自己去看看。吕又心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在后面。 转过一个拐角,江鼎到了刚刚有异动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没有。 星空隧道笔直的伸向远方,前面空荡荡的,没有交战的人,也没有其他任何痕迹。刚刚那一声惨叫,似乎只是做梦一般。 然而…… 吕又心讶道:“他们已经打完了?跑了?” 江鼎摇头,突然道:“在下面!” 就见脚下的星空深处,漂浮着一把断剑,仿佛不受重力约束,飘飘荡荡的飞向远方。 吕又心一怔,道:“怎么下去的?”不由自主的蹲下,往下方星空抓去。然而手伸到和脚底一个平面时,就伸不下去了,就如同平时走路一般,碰到了无形的地面。 江鼎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空间看起来广阔无垠,其实是有其根本的。他们行走的地方,就是一个普通的通道,有顶有底,至于其他的视界,都是幻术制造出来的。这种情况下,若有剑器掉落,就应该和外界一样掉在一个平面上,不应该深入到空间里面。 沉吟了一下,江鼎取出一个馒头,放在地面上,手指撤开。馒头好端端的搁在看不见的地面上,并没有被吸进去。 江鼎和吕又心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吕又心道:“这地方邪门儿得紧。” 既然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人只得再往前走。 走了几步,江鼎突然一挑眉,道:“小心!”同时把吕又心往外推出。 一道火光如镰刀一般,从旁边切出,刚好切入了江鼎和吕又心中间,无论往左往右移动毫厘,都必有人受伤。 吕又心又惊又怒,祭出青铜镜,将自己和江鼎同时护住,叫道:“什么贼人,竟敢偷袭?” 一人身影一动,从旁边斜出,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化作一缕青烟飞出。 这一瞬间,江鼎和吕又心看清了,此人乃是妙月派的一个弟子,跟着第一组探路去的,要说也是个精英,竟埋伏在这里偷袭。不过此人也真是果断,一击不中之后,立刻遁走,竟不纠缠。 然而人再快,又怎能快过剑光? 在青烟遁出的一瞬间,江鼎已经出剑了。剑光瞬间拉断了两者之间的距离鸿沟,准确无误的将那人一劈两半。 鲜血飞溅,让星空中多添了其他颜色。 而这时,前面不远处又是一道遁光飞出,没命价逃窜出去,逃得速度之快,让两人连人影都没看清楚,更何况追击了。 当然,江鼎也没有追。谁向他出手,便要付出代价,至于其他人,倒不一定赶尽杀绝。 吕又心道:“他们两个是一伙儿的。前一个埋伏好了,若一剑斩杀了便罢,若不成,就把人引到后面那里去,叫同伴再次偷袭。可惜叫他们跑了。” 江鼎点头,道:“只是不知他们本来要偷袭谁?我们只是过路的,不过撞上了而已。” 吕又心道:“不知道——还名门大派弟子,一样的卑劣,我呸。” 江鼎也不在意,人有千万种,哪里都有好人和歹人,倒不必下什么定义。只道:“那人死了,你拿了他的东西吧。” 修道界的规矩即是如此,每一分资源都不可浪费,输家的一切归赢家所有。吕又心笑道:“那怎么好意思,纵你不肯独吞,也可以平分啊……啊?” 就听他一生惊呼,道:“那人……那人!” 江鼎回头,就见那人的身体正往下沉去,一点点,一寸寸,却毫无不停歇的沉入星空之海,就像是深陷漩涡,被不可抗拒的力量向下拉拽。 这个过程不紧不慢,但因为寂静,所以显得特别漫长。两人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完全沉入了星海,如一粒尘埃一般飘荡在星空之中,呼吸几乎停止了。 少顷,那人的身体完全消失,流出的血液也不见分毫。江鼎隐隐看见,血液渗入星海中,凝成了一粒粒的血珠,在星空飘荡,但因为太小,霎时间就消失在视线外。 良久,吕又心道:“这地方……邪门儿啊。”顿了一顿,道,“我想出去了。” 江鼎回头看了一眼,见背后也是耀眼生花的星光,道:“若那么容易出去就好了。” 吕又心回头去,脸色难看,道:“连退路都没有,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江鼎道:“往前走吧。建造这里的人并非歹意,不会不留生路的。需要小心的,反而是留在其中的人。不过若只是那些胆小鬼,倒真不用怕他们。”说着继续前进。 吕又心喃喃自语,低声道:“不要弄巧成拙才好。”追了上去。 再次向前走,却再没遇到其他人,刚刚那逃遁的人似乎真的逃远了,没再次骚扰他们。但情势并没有好转,道路一条条的分叉,似乎永远也看不到边缘。江鼎他们只好按照之前的策略,一直走最右边的通道,跨过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星空。 这样不知终点的旅途,很容易让人烦躁。江鼎道心坚固,还不受影响,吕又心的脸色却渐渐沉下,原本清秀的眉目,露出一丝阴戾。 霍然,眼前再次出现了岔道口。然而这一次不同的是,来自岔道口的一瞬间,江鼎腰间的束带轻轻掀起—— 起风了! 起风的意思,是和外界流通了。江鼎的心一轻,感觉到一阵庆幸。 吕又心在旁边一阵欢呼,在岔路口站定,道:“右边,最右边的出口。风从那里吹来的。从那里能出去!” 江鼎也感觉到了,微微的清风,是生活的气息。虽然不能从岔路口看见尽头,但外面的世界确实好像伸手可及。 吕又心急不可耐的道:“快出去!”就要钻进岔道,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江鼎道:“对不起,恩公,本是想带你找点好东西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还白花了这些时间。” 江鼎并不在意,道:“我没什么,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事。倒是你,兴致勃勃的进来,现在空手而归,遗憾么?” 吕又心道:“若叫我少转一个时辰,现在肯定遗憾。不过现在么,能出去就好。” 江鼎一笑,便要走出,突然,耳边传来白狐的声音,急切的有些尖锐: “停下!走左边第二条通道!” 第187章 一八五 江鼎一怔,道:“你确定?” 白狐喝道:“听我的,别犹豫。快走,把那家伙甩掉。” 江鼎目光一动,白狐冷笑道:“怎么,舍不得?那家伙是什么东西?你应该知道怎么选。” 江鼎轻轻摇头,出声道:“我有事,你先走吧。”说罢身形一动,已经钻进了第二条通道。 吕又心大吃一惊,失声道:“别走——”然而江鼎身法快捷,已经消失在通道之内。 吕又心几乎下意识的要追赶上去,追到通道口停下来,喃喃道:“不行,进去要迷失的,不能去……”呆了一阵,忍不住骂道:“见鬼!这家伙玩什么把戏,为什么节外生枝!” 江鼎掠进通道,身法便全力展开,速度比刚刚加快数倍。一面疾奔,一面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白希圣浮现在口中,碧绿的瞳仁光芒闪烁,道:“我闻到了同族的气息。” 江鼎讶道:“你不是说外面的壁画和你没关系么?” 白希圣道:“那玩意儿当然与我无关,你也看出来了吧?” 江鼎不置可否,道:“你现在改变了看法?” 白希圣道:“外面那个,当然是劣货,可是我确确实实闻到了同族的气息。这算是歪打正着吧。” 江鼎道:“你的同族,是天狐么?” 白希圣道:“是。真没想到能在俗世找到同族的气息。我还道他们隐藏在大障山中,或者都被干掉了。唉,这些年他们过得一定不好。”说罢难得的叹了口气。 江鼎道:“天狐是妖族中最顶级的部族吧?纵然没有你,怎么会过得不好?” 白希圣哼道:“你可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在妖圣位上,虽然威望不错,处事还算公平,但自然有所偏向,天狐一族占尽风光,结下了不少仇人。只是我族实力不俗,倘若是外族即位,最多退隐青丘,失去些权柄。但接替我的是墨幻真,那是我族的大仇敌,他怎么会让族人好过?恐怕全族退出大障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我怀疑他可能清洗过不止一遍了。” 江鼎摇头,道:“可知人要居安思危,懂得进退。得意的时候不要逞威风,践踏旁人,失意了才有退路。” 白希圣冷笑道:“休要拿人的道理来套用我们妖族。何况还不是所有人的道理,只是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酸腐道士的理论。妖族的争斗是没有温情可讲的,资源的争夺更是惨烈。每一分都必须全力去争。你今日温良恭俭让,让出一分,对方的部族可能就多培养一个有前途的后辈,将你的部族打压下去一分。这样不用几次,也不用找退路了,直接等着被分尸便是。我在台上,已经十分顾忌大局平衡,但若涉及族群的利益,一分都不会让。只有同族强大,我才稳固,族群若衰落,根本就不会有我这个妖圣。” 说了一大篇,白希圣也不管江鼎能否接受,叹道:“何况墨幻真和我是天生的死敌,永远不可调和。就算我族都是圣贤,没半个敌人,只要墨幻真当政,还是要灭尽天狐一族的。” 江鼎默默听着,这些理论他在天心派时一点儿也不懂,但如今,已经隐隐能够接受。 理解,接受,不代表认同。 白狐说完之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嗅着眼前的气味,道:“近了,近了。”语气中的兴奋毫不掩饰。 突然,眼前的星海出现了断裂。 原本星海是向远处无限延伸的,江鼎前一刻还觉得前路无穷无尽,有一刻突然发现,前面的一切景色都被斩断,取而代之的是一匹倒挂的帘幕,黑沉沉的吸进一切光线。 这是幻术吧? 不管是之前的无穷星海,还是眼前的横断帘幕,恐怕都不是实体,而是玩弄视角的幻技。 江鼎微感惊奇,布置此地的祖师甄云川,应当是天机道的传人吧?为什么处处应用,都是北冥道统的幻术? 不过既然是祖师,必然是修为高深之辈,兼修两道并不稀奇,连江鼎这个稚嫩的晚辈,也兼修了好几道。看甄祖师的手笔,在幻术上的造诣堪称出神入化。 黑色幕布悬挂在前,江鼎还在沉吟如何进入,白狐已经迫不及待,从他肩头一跃而下,钻入幕布之中。 江鼎一下没拦住,只得看着他去了,发觉那幕布并没有什么阻拦作用,莫非是人都能进? 小心翼翼的跨前一步,江鼎同样没受到任何阻拦,进入幕布之中。 眼前一花,他已经到了一间房屋当中。 那屋子规规矩矩,四四方方,没有任何出奇。四周刷着煞白的白墙,白的有些单调枯燥。唯独在正面的墙上,写着一个巨大的篆字—— “幻”! 一个大字,几乎占了一面墙,字体刚劲,墨迹淋漓,压迫感扑面而来。 房屋不大,每一寸都一览无余,江鼎扫了一眼,没发现白狐,但此时他的目光,完全被面前那个大字吸引了。那字体如此嚣张狂放,仿佛带着特别的魅力,能把人的魂魄吸引过去。 渐渐地,幻字的边缘模糊了,江鼎的眼中,看到幻字的横竖笔画都是颤动,仿佛要破壁而出,而眼角余光处,一个个小小的“幻”字如蚊蝇一般飞舞。 不好—— 江鼎立刻运转太玄经,道心一稳,从迷失中脱出,眼前再次清净起来。依旧之后白墙和那个巨大的幻字而已。 他背后暗生冷汗:区区一个字,竟有如此大的能量,这也是幻术的一种么? 慢着——江鼎心中一动:这个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从乾坤袋中翻找,江鼎手指抓住了一本书,取了出来,封皮上赫然也是一个“幻”字。 将封皮上的幻字放在眼前,与上面那幻字相比,两个字除了大小不同,其余都一模一样。 果然是北冥老祖么? 江鼎确认之后,疑窦更生,甄祖师莫非真是两道传承的传人?那天机碑是天机道传下,又在这里传下北冥幻道? 然而,这道统是如何传承的?要在这个幻字下参悟么? 道门修行也有这样的方法,对着一篇文字,一道剑痕乃至一面白墙,参悟数日乃至数年,终有所悟,修为大进。 若是如此,江鼎也愿意,他不缺耐心,也不缺恒心,更不缺信心。即使转世,他依旧执着的认定,自己是天心派的传人,只要是天心派祖师的传承,自己当仁不让,且绝对有能力有悟性继承。 不过,他手中这本书,之前看时全是白页,如无字天书一般。现在对着这个幻字,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想着,他翻开了一页。 低头一看,江鼎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原本雪白的书页上,赫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是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楚,眼前一花,似乎页面上的文字脱出了页面,往他面上扑来。 江鼎刚这么一想,便觉头痛欲裂,意识一阵阵迷糊,摇摇欲坠。眼见他就要倒下,江鼎却执拗不肯跌倒,反手将剑插在地上,扶着长剑,整个身子倚住,勉强维持着平衡。 然而这一次他猜错了,这不仅仅是幻术。若有第二人在场,便能清晰的看到,摊开的书页中,一道道金色的光线往江鼎头脑中灌去,光芒笼罩了他的身体,仿佛一个黄金铸造的雕像。 白希圣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着。 与江鼎单纯的环境相比,他现在所处之地,复杂得多,也宽广得多。 他现在竟身处一处荒原上,四野茫茫,黄沙漫天。风沙之中,各种奇形怪状的飞禽走兽。它们或者蛰伏,或者奔走,或者互相撕咬,撕咬的鲜血淋漓,一滴滴血液落下,染红了黄沙。 一头沙漠土狼龇着獠牙向白希圣扑来,白希圣面色不动,唯一侧身,让过了这一扑,随手伸出,扭住了土狼的下颚,咔嚓一声,将狼头扭下,在鲜血喷发的瞬间丢在地上,没有弄脏自己的衣衫。 这时的白希圣,不仅面对着复杂的环境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还要忍受耳边传来的噪音。他的耳边,此时萦绕着无数嘈杂的声响,有野兽的咆哮,有鬼哭一样的惨叫,有尖利的风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在万般嘈杂的声音中,还有一种声音,清晰而稳定,一声接一声的传来,异常的不协调。 那是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清脆,仿佛从天上传来,独立于万籁之外,无论外界如何嘈杂,都不能掩盖它的声音。然而这一声声本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在此地此时,却如同魔音入脑,令人不自觉的烦躁。 白希圣却没有烦躁,有条不紊的行进着,并不是漫无目的的前进,而是往某个方向走去,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越走,铃声越响。 这时,远处天界线上,一层黑压压的阴影出现。 那是一群妖怪,似乎是牛和虎的结合体,有着怪异的外表,锋利的爪牙和尖锐的顶角。 蓦地,它们冲锋了! 数以万计的妖兽咆哮着冲了下来,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所过之处,连石头都踏成了泥土! 它们所冲锋的方向,正是白希圣的来路。 一丝冷笑出现在他的嘴角,缓缓道:“终于图穷匕见了么?” 一个玄奥的手印结成,一声声古怪的咒语发出,白希圣大声喝道:“给我回来吧,提妖铃!” 第188章 一八六 江鼎睁开眼睛。 这一瞬间,他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金色,金光纵横,去意淋漓,仿佛那个“幻”字的笔画。 然而此时,墙面上的字迹消失了,只剩下一面煞白的白墙。 目光垂下,江鼎看着兀自拿在手中的书册。那书册翻开,露出一页白页。 是的,那书册又恢复成了白页,刚刚密密麻麻的文字,早已消失一空。 江鼎似乎早有预料,合上书页,封面上那个幻字还在,不过只剩下普通的墨字,失去了蕴藏其中那一丝神秘莫测的意味。 书、墙,在他双目一开一合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失去了很多东西。 那些东西,都被江鼎得到了。 江鼎的魂魄中,充满了大量的知识和经验,几乎相当于自己修炼般熟悉,那都是关于北冥老祖的幻术道的。刚刚那番近乎灌顶的传承,虽然让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也让他得到了价值无可估量的好处。 这种直接印入神魂的传承方法,是所有传授中最粗暴的,也是最有效的。一旦传承成功,可以让弟子直接将道法运用自如,甚至不逊于自主修炼。然而这种传承也是消耗很大的,要求也高。一是传承者需要极高的道行,不是什么金丹、筑基修士玩得起的,还要消耗修为,且不可逆转。二是被传承的弟子魂魄要强大,接受得了,不然反受其害。且这等传承多是一次性的,消耗巨大的资源,也不过只能转移一次,随即消散。正因如此,这样传承固然好,但极为罕见。一般是某位大修士坐化之前,留下一道给最亲近的弟子的。 譬如刚刚江鼎得到的幻术传承,又譬如甄元诚见到木签之后,诱发的记忆传承。其中江鼎得到的传承尤为庞大,且来自于北冥老祖,比甄云川的传承更强大,若非江鼎道胎未损,还不一定能接受。 现在,北冥幻道的传承,已经完完全全印在江鼎脑海中,且已掌握了大义精要。纵然限于修为,许多手段用不出来,却深明其理,随着修为的提高以及对幻道的更深参悟,北冥老祖的幻术定会在他手上重新焕发绚烂光彩。 调匀了玄气,江鼎将一直拄在地上的枪中剑收回,枪中剑果然不凡,被他以全力压住,不过微微变弧,抽回之后,立刻恢复如初,光泽也没减损半点,更遑论伤及剑刃了。 收回长剑,江鼎抬头看向周围白墙。 在之前,他看见的只是白墙,然而现在,他已经有了不同的眼界。 一丝琉璃光泽从他瞳孔中一闪而过,让他看破了眼前虚妄—— 镜见术——破妄! 北冥幻术,分“镜”“花”“水”“月”四门。镜者明鉴,花者炫目,水者乱心,月者守一。其中花和水都有繁多的法术手段,主攻,月者最沉静简明,定心主守。而镜者则主勘破,以守为攻。 江鼎以前也学过幻术,但其实并不怎么精通。以他极于剑道的性情,就知道他和幻术并不合契。而在山上,他更是单纯,暗暗鄙视幻术是“无用花招”,学习的也不用心。而在山上,除了远嫁的六师姐解忘忧,其他人大多不重视幻术,连玄思真人更是如此,自然也没人要求他精研幻术。他也就加意学了几门有用的法术,譬如可以透视的“水镜术”,其实就是“镜”门的法术之一,甚为实用。 入世之后,江鼎渐渐接触到了深沉如海,变幻莫测的人心,隐隐觉得,幻术或许是一门很实用的法术,若能扰乱人心,哪怕偏移一点儿,都可能有不可估量的大作用。待得完全得到传承,更发现幻术一道实在博大精深,不在剑法与其他大道之下。更起了继承此道的决心。 若在之前,江鼎怕分心,不愿意在剑道之外兼顾其他,但现在传承在心,只需要消化,用一分力,可以得到他人千百分力的收获,若还放弃,那就是暴殄天物,合该受到天谴。 何况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剑法不只是需要精纯,更需要阅历,他的剑机与感悟也注定他要走入世一道。而幻术也是修心术,或许这两道风马牛不相及的道路,也有相辅相成的作用。 不过大概是北冥老祖修为太高,他的法术大多需要修为支持,别说炼气期,就是筑基期能应用的也不多。不过镜门和月门,在一开始就可以修习,且随着修为提高,不断巩固。其余的花门和水门,一些小法术用来辅助也绰绰有余了。 镜见术的光芒一闪而过,白墙在江鼎视线下变化,只剩下一道道法术构建的影像。 看清楚虚实,江鼎随意的往前走去,穿墙而过。 眼前光芒一黯,再次回到了星空隧道之中。 不过,如今的星空在江鼎眼中也不复从前神秘,幻术在他眼里,都已无处遁形。 微微侧头,江鼎面对的方向,就是出口的方向,此时的迷宫对他来说没有秘密,想要出去随时都可以,只是他还要确认另一人的行踪。 来了! 江鼎目光一动,已经看到了款款而来的白希圣。 白希圣负手而来,神色平静,移步不紧不慢,似乎与之前没什么区别。但熟悉他的江鼎还是从他微扬的眉梢和翘起的嘴角,感觉出他其实得意洋洋,满面春风。 这是怎么了?捡到金元宝了? 就算是真捡到金元宝的江鼎,也没他这么美啊? 白希圣见了江鼎,挑眉道:“你怎么这么美?捡到金元宝了?” 江鼎摸了一下脸颊,暗道:莫非我以为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其实也不自觉露出来了?这才叫我见他人多暗爽,料他人见我应如是。 收起表情,江鼎道:“你还不是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笑,白希圣道:“既然各有所得,那就各自揣着便是。” 江鼎笑道:“心照不宣。” 白希圣一拍手,转过话题,道:“我估计这里最大的好处都给你我得了,还要再呆下去么?” 江鼎道:“自然不,一起走吧。” 白狐跳到江鼎肩头,白希圣和江鼎并肩走出。江鼎已经认得路途,白希圣似乎也成竹在胸,并非只跟着他走。 眼见出口在眼前,白希圣突然道:“你我同行,也有一年多了吧?” 江鼎点头,道:“快两年了?” 白希圣道:“其实也没有多久,对于修道人来说,只是短短一瞬,只是毕竟已经进入状态。” 江鼎嗯了一声,道:“什么意思?” 白希圣顿了一下,道:“没什么。只是……若以后没有你在的话,还真有点不习惯,哈哈。” 江鼎沉默了片刻,道:“纵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就会习惯的。” 白希圣道:“自然。人……或者其他生灵都是如此。有聚便有散,无不散的宴席。”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天光一亮,已经从满天星空中走出,来到了阳光下。 一到阳光下,白希圣的身影一虚,便消失不见,只有白狐静静伏在他肩头。 江鼎观察了一下,自己置身处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背后是山崖,自己就是从山洞走出来的。没想到这迷宫入口十分隐蔽,出口却是大大方方,不过这里设置的是许出不许进。若有人从山洞进去,也只能看见一个普通的山洞而已。 正当江鼎享受许久不见的阳光时,就听有人道:“江……恩公!” 江鼎一回头,果然见吕又心在旁边,笑道:“原来道友早出来了。” 吕又心略带埋怨道:“恩公哪里去了,叫我一个人出来好等。我真怕你出什么事。” 江鼎笑道:“抱歉——你在这里等着,看到其他人没有?” 吕又心疑惑道:“没有,我还能看到什么人?” 江鼎道:“自然是妙月派、白水剑派还有后面来的那些人。这迷宫只有一个出口,除非他们从入口退出去,要能平安走出来,自然要经过这个出口的。” 吕又心恍然,脸色一白,道:“可是我一个人也没看见。难道说那些人,几十号人全都断送在迷宫里么?” 江鼎道:“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妙月派这些门派的真正精英弟子,若是如此,恐怕这几个门派几十年恢复不了元气。” 吕又心咕哝道:“真是个鬼地方。” 江鼎道:“地方不鬼,人心里有鬼。” 吕又心道:“咱们赶紧走吧?这里不好呆,万一还有没死的,要出来几个,把我们当做眼中钉如何是好?” 江鼎倒不怕其他人,当初他有剑在手,就没怕过谁,现在得了幻术,更如虎添翼,纵然杀出一队人马,也奈何不得他。只是呆在这里也没意思,道:“也罢。走吧。” 吕又心又叹道:“到底去哪里呢?在秘境里跑了这么久,没机缘便罢,一有机缘便被人追杀。现在这种十拿九稳的宝地,也是空手而归。莫非我与此地犯冲?” 江鼎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突然感觉到脚下地面一阵震动。 若有所感,江鼎猛然仰头,就见远处一道光束冲天而起,形成一根通天彻地的光柱。 光芒之中,有一道黑色虚影投射出来,清晰地在光柱中旋转。 吕又心惊奇道:“那是什么?石碑的虚像?好像还有字……天……机?!” 第189章 一八七 江鼎霍然回头,看着那石碑虚影,道:“天机碑?” 吕又心道:“天机碑?您起的名字么?倒是写着天机,这名字不错。” 江鼎摇摇头,道:“不是我叫它天机碑,是它本来就叫天机碑。” 吕又心诧异道:“这里头还有什么讲究?” 江鼎道:“讲究可大了。去看看——”说着当先展动身形,向前飞奔。吕又心眨了眨眼睛,也跟在后面。 那天机碑离迷宫不近,一路赶去,便见道路上不时有人影闪过,直奔天机碑而去。 这些人就是进了秘境的众家弟子,甄家弟子是早知道天机碑是什么,自然要赶去,其他人不知道的,看到这种热闹,也要凑过去。毕竟众人进来就是寻找机缘的,这冲天而起的光芒,摆明了是个大机缘,岂有不去之理? 越到近处,人越多,有几人和江鼎迎面遇上,怒目而视。都知道这是自家的对手。若不是时间紧张,早已毁刃相向。这时却是赶路第一,江鼎的速度不慢,但大多数遇上的人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超到他前面去了。 江鼎虽然也赶路,却并不急迫,步速始终保持在一个速度上,显得不紧不慢。 吕又心却露出焦急之色,喃喃道:“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没想到还剩下这么多人。” 江鼎道:“这也正常。其实这个秘境的死亡率并不高,除非碰到迷宫那种地方,那还是*的多,天灾的少。” 说着,他眼睛微微一眯,道:“但是我相信,这前方又是一次大*。减员的数字恐怕超出想象。” 吕又心舔了舔嘴唇,道:“真是……难以想象。” 江鼎突然道:“你真打算去么?前面可能是修罗场。” 吕又心道:“跟着您我就不怕。” 江鼎笑了笑,道:“是么。没想到我又这么大的面子——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说着往旁边一转。 他们现在正走在一条路上,那道路笔直的通往天机碑出现的地方。江鼎前后左右,不时有人沿着路冲向光柱。然而江鼎这么一别,却是离开了道路,往旁边的山壁冲去。 吕又心大惊失色,叫道:“那边不是路——” 话音未落,江鼎长剑出手,一道光华砍在石壁上,就见一层幕布一样的景色刷的破裂。露出一道沿着山壁向上的台阶。江鼎毫不犹豫的沿着台阶上行。 吕又心一脸的不可思议,回头看了一眼,发觉这一段路暂时没人,也无人注意到这段路途的突然出现,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江鼎沿着石阶一路向上,就听上面有人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话音未落,两道雷光冲了过来。 江鼎看也不看,随手两道剑光,将雷光披散,身子一转,已经跳上石壁,一剑砍倒了站在石壁上出手的修士,脚步一点,身子倒转一个弧度,落在对面,又是一刺,一朵血花绽开,又是一个修士从崖壁上栽倒。 他便这么一路闯上,一路杀上。台阶两侧,不断有修士向他袭击,都被他随手破解,石阶和两侧山壁霎时间被血染红,他正在制造和攀登一条真正的血路! 吕又心跟在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掩住了口,不住往四周看去。但还是仅仅追着江鼎的脚步。 这条石阶路眼见已经到顶。就听有人喝道:“不许动——” 江鼎向上看去,只见石阶尽头,两个人并肩站在那里,堵住了出口。其中一人捻着一道符箓,叫道:“再走一步,你……你就死了!” 江鼎横剑,剑光森寒,道:“哦?不妨试试。” 那人伸手指着符箓,叫道:“这……这是符宝火龙符,你……你知道厉害,别动!” 江鼎微微一笑,直视着他,瞳孔深处,一朵莲花骤然绽放。 那人身子一僵,喉咙咯的一声,戛然而止,身体如木根一般,向前栽倒,手中那张火龙符飘飘落下。 旁边的人吓了一跳,赶紧俯下身去接,然而就觉得眼前一花,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夹住了火龙符,捏在手里。 抬起头,就见一张俊秀的面容微微含笑,那人却如同见了鬼怪,大声叫道:“救命——”话音未落,只听噗地一声,鲜血四溅,身体如滚地葫芦一般滚下了台阶。 江鼎解决了最后一人,登上了台阶。一出石阶路,就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到了山顶,竟是一片平台,平台视野奇佳,高出周围群山,有穷尽千里目,一览众山小之感。 在平台上,还有一人,生得倒也白白净净,手中抓着两把小旗,看着步步逼近的江鼎,脸色不住抽搐。 江鼎并不理会,直接走到平台前,眺望远处的风景。那条光柱正对着他的方向,中间那天机碑的虚影,更是几乎与他的视线平齐。 光柱周围,众家弟子已经围拢了上来,聚成几层人圈。在江鼎眼中,这些人黑压压一片,便如一群蚂蚁。 俯视着脚下群修,江鼎向后挥手道:“吕道友,你看这地方视野很好。” 吕又心这时刚刚登上,目光在平台上移动,一眼看见了剩下的那白净修士,道:“你……” 那修士目光一闪,突然大吼一声,往吕又心处扑去。 江鼎回过头,手中长剑一紧,却没有立刻出手。 眼见那修士就要扑到吕又心身前,突然身子一顿,轰的一声,从体内燃烧出三尺高的火苗,紧接着,化作一团火球,熊熊燃烧。不过片刻,便只余下一点灰烬。 江鼎挑眉道:“你杀了他?” 吕又心脸色发白,道:“难道……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江鼎摇头,两人对视一眼,吕又心道:“难道……他是自杀的?” 江鼎道:“你觉得合理么?” 吕又心摊手,道:“也许……他脑子有病?又或者被你吓傻了?反正他死了。” 江鼎转回头去,道:“说的也是。既然死了,那就不必深究了。你过来看,这里的视野很好。” 吕又心走到他旁边,跟着远眺,果见天上地下,一览无余,赞叹道:“这地方真不错。那些人在下面仰望天机碑,却不知道我们在俯视他们。” 江鼎道:“是啊。居高临下,总是方便。” 吕又心道:“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江鼎道:“这里本来就存在,不过是入口用幻术隐藏起来了。我正好能看破这些幻术。至于这些人……我也不甚了然。反正是早来的那些人吧。不知是哪个势力的。想是他们发现了一处宝地,可以正面监视天机碑附近的情况,就盘踞了下来。再将路口封死。向来是打算最后出来得利。不过现在这里已经是我的了。” 吕又心挑起大指头,道:“厉害。我们在这里,正好坐山观虎斗。他们在地下拼的精疲力竭,最后的好处肯定还是恩公你的。” 江鼎微微一笑,在平台上打坐,道:“就是这样。且等着吧。现在人还没来齐,天机碑也没现世。还不到我出手的时候。” 底下,巨大的天机碑虚影在空中转动。地下的各家弟子越聚越多。 这时,除了特别远的倒霉蛋,其他的众弟子都聚全了。分为各家各派,一笑醋一小簇的站着,看着位置随意,其实都是隐然有度,各家各据一角,互相牵制,达成了势力平衡。 紫庐的首领弟子目光四扫,喃喃计算着人数,道:“紫罗仙宫……秋风观……黄金阁……还有……”突然,他蹙起眉头,道:“妙月派和白水剑派的人在哪里?这么大的事儿,他们怎么不来?” 其他弟子中有人道:“这地方有不少宝地,或许是他们陷在哪个秘境中出不来吧?” 那首领弟子哼道:“若是那样还好了。就怕他们躲藏起来,等着我们冲锋在前,他们在后面捡便宜。你们要小心了。可别给人来个黄雀在后。我叫你们打听这东西的来历,你们打听出来没有?” 其余弟子纷纷摇头,一人道:“甄家人口风很紧,什么也问不出来。” 那首领弟子骂道:“蠢货,谁叫你们直接去问了?旁敲侧击会不会?贿赂收买会不会?威胁逼问会不会?一群猪脑子。”他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弱的光芒,道,“这东西必然来历不凡。若不问明白,总不能安心。现在没时间了,我亲自去问。”说着大步向甄家弟子走去。 这时甄家弟子也聚了十之七八,他们人数最多,纵然按照派系分为不同阵营,也是人数最多的。为首的甄行照也很紧张,道:“咱们嫡系的来了多少?” 旁边有人道:“来了五十二个。” 甄行照摇头道:“不够,该死的,还是不够。那姓江的小子来了没有?” 旁边人回答道:“没有。自从进了秘境,就没人见过他。” 甄行照怒道:“真是没用,那小子一个人,能藏到哪里去?嘿——”这时,他看到有几家首领往这边走来,几乎形成包围之势,知道他们是来查探端的的,冷笑道:“好啊,又来惹事的了,天机碑也是你们可以觊觎的?” 就在他抽出长木仓,要示威的时候,突然,上空传来一声雷鸣—— 光柱陡然破裂,天机碑的身形展露出来。 天机碑,现世! 第190章 一八八 天机碑一出现,立刻往下坠落。 众人不管知不知道那天机碑的来历,都下意识的扑了上去。 这片地面的人不少,而天机碑正在中央。众人赶去地点的时候,不免要跟旁人拥挤在一起。在这争分夺秒的时刻,人人都感觉到,自己旁边的家伙,是讨厌的拦路石。 对于这样的拦路石,应当如何? 杀! 不知是哪个性急的人,先挥出了一刀,溅起了一片鲜血。紧接着,局势就控制不住了。 血气和暴戾仿佛能够传染,许多人不自觉的或用利刃,或用法术,往旁边攻击,而他们的攻击也激起了一片反击,越来越多的人受伤甚至倒地不起,场面越来越混乱而残忍。 霎时间,就如江鼎所预言的,地下,已经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即使没有身临其境,在天上俯瞰,脚下的情形也惨不忍睹。不一会儿已经血流成河,宛如地狱。 吕又心抬起头,发现江鼎并没有往下看,反而直视前方,似乎在出神,问道:“这样的情景你不忍看么?” 江鼎并没转头道:“若在一年前,我自然是不忍看的。” 吕又心顿了顿,道:“能阻止他们么?” 江鼎哦了一声,道:“怎么阻止?我也跳下去?” 吕又心道:“当然不是。可是……这也太惨了……” 江鼎眉头微皱,道:“为今之计,只有……” 吕又心见他不说,道:“只要先抢走天机碑,把他们的注意引开,叫他们无暇自相残杀。可是那样的代价也太大了。若被这么多人追杀,那才是走投无路。还是算了吧。” 江鼎道:“倒也不一定走投无路。倘若把天机碑拿到手,再去一个地方,或许能够全身而退。” 吕又心道:“哪里?” 江鼎道:“迷宫。” 吕又心一拍手,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好法子。一进了迷宫,保证他们晕头转向。就算他们人再多又如何?” 江鼎沉吟道:“以我的遁法,倒是有八分把握将他们甩掉,只是要一击得手,把天机碑从人群中带出来很难。借这个高崖的势飞下去,能抓到天机碑,但再脱身就不容易了。” 吕又心突然道:“我有一个主意。” 江鼎道:“什么?” 吕又心道:“咱们先用调虎离山计。先下去一个,假装要争夺天机碑,失败逃走,他们必然来追拿。这时候另一个再下去,趁机将天机碑拿到手,行不行?” 江鼎点头道:“好主意。这样,我去引开敌人,你趁机夺碑。” 吕又心吃了一惊,忙道:“这怎么行?当然是我去引开敌人,你去夺碑。” 江鼎摇头道:“你不行。身法不够,引不开敌人,反而送了一条小命。” 吕又心道:“那我去夺碑,还不一样?你最多能引开一半敌人,剩下一半人足够堵死我了。依我说,就我去吸引注意力。我也不求多了,只要给你引开几个呼吸的时间,让你把天机碑拿到手。你一得手,那些追着我的人自然察觉,也不会再追我,反而去追你。我这边就安全了。只要你有把握把他们引到迷宫再脱身,便能皆大欢喜。” 江鼎沉吟道:“如此,我虽冒着极大的风险,可也有极大的机遇。若得天机碑,横竖是不亏的。你便只剩下危险,没任何好处了。” 吕又心道:“你是我的恩公,这点事儿算什么?倘若侥幸平安无事,我总能得到些好处的。” 江鼎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推辞了。来吧,我们再好好计划一下。”说罢转过头去,目光灼灼,似有神光内藏。 就在上面两人有商有量的时候,天机碑附近已经杀的不可开交。 开头,几个大势力的首领弟子只是让身后的弟子杀开血路,保着自己前进,但随着天机碑越来越近,这几个大弟子终于也不可避免的狭路相逢。 其中甄行照走得最快,毕竟他身边的护卫最多,眼看天机碑就要到手,旁边几人同时大喝道:“咄——死来!” 甄行照便觉得背后一阵灼热,一阵冰冷,各种攻击已经侵体,大叫一声,身子俯下,背后一张防御的大网展开,挡下了诸多攻击。 然而,这一下也让他先手优势尽失。背后的几个弟子已经超到了他前面。 那几个弟子并驾齐驱,眼见着都要触摸到天机碑,突然天机碑上光华一闪,四面光墙从下而上竖起,将众人弹开。那紫庐的大弟子弹得开了,一跤撞到紫罗仙宫的大师姐怀里,撞了个结实。那大师姐大怒,喝道:“狂徒无礼!”仗剑便砍。 紫庐首领反手用法术挡下,回身与她相对,骂道:“好个疯婆子。”抽出护身法器,和她战作一团。 这时,其他几个首领大弟子也动上了手,战况不比下面的血战轻松。五六个人杀的烟尘滚滚,日月无光。 这些人倒不是一味鲁莽,热血上头之辈,反而颇有智计,已经看清了形势。 刚刚天机碑前的一幕,证明天机碑恐怕有禁制保护,这禁制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打开的。而此时谁要是出力打破禁制,必让他人有机可乘。 倘若背后不是打作一团,大家还可以停下来谈合作,携手破禁再谈其他,但背后混乱的局势已经止不住了,就算诸位首领弟子也也难以制止,这时候还谈上什么合作?不如快刀斩乱麻,先将其他人杀退,再独自打破禁制,取走宝物。 在这种认识下,几个精英首领自然全力进攻,务求独占鳌头。 就在几个战团都杀得难分难解,局面陷入僵持的时候。前面几人都觉得身子一寒,多年培养出来的警觉让他们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刷! 一道剑光仿佛从天上降下,横切入众人之中。紫庐首领只觉得胳膊一疼,低头一看,臂上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 谁?! 那首领又惊又怒,往剑光来处看去。就见远远一座山峰上,一个少年剑客横剑而立。剑光便是他的剑器发出来的。 好远! 至少有二百丈! 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炼气期在凡人面前高高在上,但其实法术的威力和攻击距离都是有限的。传说中的“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和他们根本没半文钱关系。一般的法术到了十丈开外便开始衰竭,到了二三十丈便已消灭无形。法器和剑光的距离更远些,但也没有超过一百丈的。 刚刚那一剑,就算是面对面发出,他都未必接得下来,何况竟是发自二百丈之外。以二百丈余威,尚有如此之势,那么真正动手,被他剑光及体,还有抵抗之力么? 不可抵御的高手! 那紫庐首领霎时间吓出一身冷汗,其余弟子也是差不多想法,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连身后也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异动,胶着的战事也为止一缓。 就听远处有人道:“你们这些家伙听了,天机碑是我的。尔等休要觊觎,速速退开,不然叫尔等身首异处。” 众弟子脸色极其难看。理智上,他们有些怕了此人,但感性上,他们都是一门一派的精英,被人远远说几句威胁之言便夹着尾巴走人,他们也受不了。 那人的声音冷冷传来:“我数十个数,你们不退开,我就杀人,一个个杀,杀到你们滚蛋为止。”说着大声数到:“一——” 几个首领对视一眼。那紫罗仙宫的大师姐伸出手掌,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霎时间,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几个人已经达成了默契,同仇敌忾。这时,头顶那嚣张的声音已经数到了“六”! “七——八——” 到了第八声,众人轰然跃起,冲向那人。几人还大声叫道:“师弟师妹们,跟我来——”后面一些已经停手的精英弟子也跟着冲上。他们都知道,来人厉害非常,与其被辖制,不如以人多取胜,先解决了这个麻烦。 然而,也有没冲上去的。甄行照因为被其他几个首领阴了一把,落在后面,这时也没跟其他人有所协议,自然落在后面。他既然不冲,甄家弟子也不冲。剩下的十个人里面,倒有八个是甄家人。 一众弟子乌央乌央的冲向平台,团团围住了那山顶上的白衣剑客。 那白衣剑客虽在重围当中,还是满脸倨傲,冷笑道:“看来你们不打算好好滚了?可惜,本来立刻滚蛋,还能留下一条性命的。” 紫庐首领喝道:“看谁先留下命。可惜你只有一条命,都不够我们分的。” 那白衣剑客点了点人数,道:“五十个人,就你们?还有没有人了?再来一倍都不嫌多。” 紫庐首领道:“少废话,你既然这么有自信,就见个真章吧。” 那白衣剑客一手持剑,道:“好。给我看剑——” 随着看剑两个字,一道光芒冲天而起! 光芒照耀时,众人都道是剑光,连忙祭起法器防御,毕竟刚刚剑光的威力大家都看见了,惟恐防御不够,被剑光劈成两半。 然而那光芒没有半点威力,反而向天上射出,瞬间飞远。众人面面相觑,紫庐首领开口道:“遁光?他跑了?” 下一刻,一阵大怒涌上,众人无不觉得脸色发烧,被戏耍的愤怒烧的人人大怒欲狂。那首领叫道:“追!”一众人呼啦啦的追了上去。 然而,才追了片刻,几个首领同时反应过来,紫罗仙宫的大师姐先停下,叫道:“喂,我们是不是中计了?” 与此同时,高崖上,另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第191章 一□□ 天机碑附近,还留着不少人。大部分是甄家人。 一个没赶上,发现自己周围空了不少时,甄行照心中一动,暗道:莫非是调虎离山计? 毕竟旁观者清,他比那些热血上头的各家弟子先反应过来。 正要招呼众人防御,因为趁虚而入的可能是对方的主力,但紧接着,他便看见了从上空飘下来的人影—— “是他!” 甄行照有喜有怒,叫道:“是姓江的那小子——给我抓住他,拷问,啊,不……” 他突然想到,族长似乎要求等那小子得到天机碑之后,再出手拦截,自己似乎应该再等一等。然而他这么一举棋不定,背后的甄家弟子便混乱了,有的停下来,有的冲上去,有的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咬了咬牙,甄行照道:“给我抓住他,逼问天机碑的奥秘。动手!” 甄家弟子一起出手,上百道光芒一起向空中那人打去。 轰—— 虽然甄家弟子大多没什么好手段,但上百道法术也是非同小可,霎时间空中如绽开了满天烟花,蔚为壮观。 然而那人影却是飘飘然,似乎全然不受影响,一道波光笼罩全身,便在法术丛中毫发无损。 甄行照大怒,叫道:“再来——”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声音好似五天响雷,声震百里。 中央的天机碑陡然炸开,炸成了漫天黑雾,笼罩了方圆百里,霎时间如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甄行照大吃一惊,大声叫道。 然而这一声连他自己也听不到。那团团黑气隔绝的似乎不只是他的视觉,还有他的声音。 他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出,摸不到,仿佛被世界所遗弃,一瞬间,充满了绝望。 紧接着,就觉得脚底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东西攀援而上,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将他捆了个结实。他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似乎不是绳子之类的软物,而是一节一节的细长硬物链接而成,有点像是牛角,也有点像是…… 骨头?! 霎时间,恐惧和寒意从心底泛出,他头皮都要炸了,大声呼叫,什么也听不见,拼命挣扎,反而被越捆越紧。 蓦地,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天机碑做下的么?天机碑其实是邪恶之物?还是因为我等觊觎天机碑,才有这样的惩罚? 过了不知多久,烟雾消失,他已经躺在地上,捆得像个粽子。抬眼一看,在场的所有人果然都被捆上,东一个西一个扔在地上。而捆住他们的,果然是森森的白骨。 烟雾虽然消散,天却不知为什么,暗了下来。沙石土壤都变得黝黑,只有那些骨头惨白异常,刺得人眼花。 这是来到地狱了么…… 就听有人放声大笑,似乎不止一个声音。从未散尽的烟雾中,走出数十修士来。将地下捆着的上百修士围住。 甄行照一时懵了。就见一人走到他面前,笑道:“这就是甄家剩下的几个矬子里面拔出的将军?还是很挫啊。” 一抬头,甄行照对上一张瘦长脸,左脸上有一块青记,满脸的狞笑,显得十分可怖。 等等……这个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骤然间,甄行照想起来了,大声叫道:“五指盟,你是五指盟的人!” 他想起来了,当初曾经在那厚厚一沓通缉令上见过这个人,具体叫什么忘了,但肯定是受东阐国全境通缉的五指盟高层无疑。 虽然想起来了,但他还是有些发懵。五指盟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一起进来的不是只有有名望的大宗门弟子么?而且……这里的秘境只允许炼气期的修士进入,他记得这些五指盟的高层个个都筑基了啊? 那瘦长脸哈哈一笑,道:“记性倒是不错。知道爷爷是五指盟的人。你一定在想,我们怎么回到了这里?”见甄行照露出注意的神色,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面颊,道:“想知道么?那你下了地下慢慢想吧,想一百年想不出来,也别急着投胎,反正转了世也是畜生,不是家猪就是土狗,哈哈哈……带走。” 挥了挥手,有人把甄家人推到一起,在空地上堆成了一个人肉小山。 最中央一个黑衣老道取出一个白骨囚笼法器,一晃之间,迎风便涨,涨成了数十丈大小。将他们装了起来。白骨囚笼虽大,甄家人却多,一个个人挨人,人叠人,塞得满满当当,就好像被子里塞满了棉花。众多弟子自然要大叫,也有叫骂的,也有惨叫的,甚至还有哭泣的。但叫也无用,反而像是被送到屠宰场待宰的羔羊。 黑衣道人不再理会这些人,反而往前走去。 在场地正中央,捆着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没被收进白骨囚笼的。正是从天上落下的那个身影,他一落地,天机碑就爆炸,正好将他包裹住。紧接着,从天机碑中伸出无数白骨,将他缠住。那白骨比地下冒出来的更细,也更坚韧,就是筑基期也拆脱不开。 当然,那都是暗幕中发生的,只有幕后主使和局中人知道,其他人根本不知道。 还有一点不同,其他人被包裹,都是不分头脸的裹着,唯有这人却是只捆了身上,头脸漏在外面,露出一张清秀俊美的少年面孔。 那黑衣道人取出一张纸,对着那少年的脸,道:“不过,江鼎,就是他。” 旁边的瘦长脸道:“这小子倒生得白白净净,不过也就是个毛头小子。为什么他一个人的功劳比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大啊?” 那黑衣道人翻了个白眼,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好了。” 瘦长脸道:“好,我问他。”蹲下身来,发觉那少年双目紧闭,似乎人事不省,冷笑道:“别装睡啦。喂,起来,我问问你。你若答得好,叫你少吃苦头。”说着在他额上一击。 那少年睁开眼睛,目光迷糊,一眼看见那瘦长脸,道:“康老四?” 那瘦长脸道:“咦?认识我?哦,听说你也是我五指盟的叛徒,没想到连我都知道,可见是用心刺探了啊。妈的——”他突然大怒,狠狠地打了那少年一拳,骂道:“都是你这叛徒,让老子们落到如今过街老鼠的地步。看老子如何伺候你。” 那少年脸色一沉,骂道:“混蛋,是我啊。” 那瘦长脸道:“不是你是谁?” 那少年大怒,道:“是我——康老四你这王八蛋,连我都不认得了?” 那瘦长脸冷笑道:“认得你?我当然认得你——我是你爷爷,认得你爸爸。” 那少年大怒欲狂,脸色通红,突然抬头一看,神色一变,叫道:“当心——”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天上落下无数如暴风雨般的法术。 如果说刚刚那黑雾来的诡异,这一波法术就是来得狂暴,狂风、巨木、烈火,在一瞬间引爆,大量的法术将刚刚还胜券在握的黑衣人淹没。 第一波法术完毕,紧接着第二波上来,不过这一波的法术更加凶狠,只因施法的地点比之刚刚又近了很多。 只见数十人出现在黑雾笼罩外侧,正是刚刚去追白衣剑客的门派弟子,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纷纷返回,还组织起了队伍,合力释放法术,将聚在一起的黑衣人一网打尽。 群弟子施法不仅仅是靠真气,更有用符箓、法器的。他们都是一门一派的精英,身上符箓多不胜数,这时全力出手,声势自然浩大,比几百人同时施法还强大。 几波法术过去,战场上烟雾弥漫。几个首领示意暂停,等着看情况。 只见烟雾消散后,一众黑衣人大多倒在地上,已经不成人形。有少数没有死的,也身受重伤,很少还能保持囫囵身体的。 那紫罗仙宫的大师姐这才满意,啐道:“竟敢暗算我们,若不是天官使者在此,我等险些着了道。” 紫庐使者也是恼怒道:“五指盟的余孽,好好的藏在阴沟里便罢,居然还要出来作恶,活该在此覆灭。来,一个个都查探清楚,看看是有没有漏网之鱼。” 众弟子一个个上前,将五指盟众人查探清楚,没死的补上一剑,确认没了活口,才纷纷回来报告。 几个首领确认之后,拱手道:“上使,确认无误了。” 只见空中一道青光一闪,一白衣少年打着一把青伞出现,收起青伞,人如一片羽毛般轻轻落下,微微一笑,道:“辛苦了。” 那几人纷纷道:“不敢。多谢上使指点救命。否则我等还不知这天机碑种种全是假货,是贼子的阴谋。” 白衣少年微笑道:“这一仗大获全胜,都赖各位道友鼎力齐心。这些五指盟余孽的首级都是功劳,你们割下去望仙台领赏。” 众人大喜,现在五指盟被全力通缉,各个高层的首级很是值钱,没想到这次功劳轮到自家头上。且本来就是劫后余生,能脱逃一命已经庆幸,现在还有好处可拿,不由对这位上使更加感激,最开始被戏耍的小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白衣少年道:“剩下的事你们处理,我要这个——还有这个——”说着一指被白骨囚笼囚禁的甄家人,又一指地下倒着的被白骨锁住的少年。 众人都道:“这有什么,上使自取便了。” 白衣少年一伸手,抓起地下的人,又一抬手,白骨囚笼化作人头大小的法器形态,一手提一个,转身离开。 那紫罗仙宫的大师姐轻轻咦了一声,旁边紫庐首领道:“怎么了?” 那大师姐摇头,道:“或许是我看错了——那地下倒着的人和天官上使长得一模一样啊。” 第192章 一九零 飞了数十里路,远远地离开了纷乱的战场,江鼎一松手,将抓住的人放在地上。紧接着伸手一点,那人身上的白骨束缚无声自开。 那人闭着眼睛,江鼎淡淡道:“你没事的,我特意留了你的护身法镜没动,料你性命无忧。起来吧。经此一役,你当知道,你瞒不过我。” 那人缓缓睁开眼,和江鼎对视。此时,两人的脸型五官一模一样,好像镜子内外的两重幻影。那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江鼎一合掌,道:“小小幻术,险些忘了。抱歉,吕道友……”他掐了一个法决,对面人脸一阵变化,露出了另一幅也十分俊秀的五官,正是吕又心。 江鼎摇头,道:“不,应该称呼你霍道友。” 吕又心面无表情,道:“你认识我?” 江鼎道:“霍怒霍道友么,五指盟的盟主,抛开背后那位,你就是五指盟中最大的那个了。刚刚那场袭击便是你主持的吧?要把秘境中各家各派后起之秀一网打尽,真是大手笔,大气魄。” 吕又心毫无表情的脸终于起了变化,嘴角微弯,眉梢却往下掉,露出一个苦笑,道:“江鼎——是我输了。我能问一下,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么?” 江鼎道:“第一次见面,你被围攻的时候。” 霍怒一惊,道:“那次我是真的被围攻,并非事先安排。” 江鼎道:“我知道,那是你唯一一次,哦,不,半次不带伪装的表现。当时你被围攻,却是稳守不乱,虽然表面上害怕,可是镇定自如。我相信你定有后招,能将那些人灭杀。在我出去之前,我看见你把手放在乾坤袋口,显然是要把杀手锏取出来,反败为胜。” 霍怒道:“是啊,那又怎么样?最后我也没把杀手锏取出来,你看出什么破绽了?” 江鼎道:“你没取出来,是因为我到了。但你看见了我,突然抽出一把剑来进攻,还作出拼命的架势,那就很奇怪了。” 霍怒道:“那有什么奇怪了?” 江鼎道:“可是你不是剑修啊。你一动手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擅长用剑。一个不擅长用剑的人,却在要拼命的时候拿剑出来,这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么?不过还可以解释,你看到了外人,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杀手锏,便拿剑出来搪塞。但那时我已经出来了,本不需要你来拼命,你却做出拼命的架势,喊我快走,用的却是自己不擅长的法器。这一系列举动不觉得奇怪么?” 霍怒道:“一般人不会觉得奇怪的,他们不会想那么多。” 江鼎道:“因为环境的缘故,我越来越多疑了,我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有时多疑心也能少上当。当时我有一个猜测——你装作义薄云天,想要讨好我。这个疑问放在一边,我先不理会。但你又说了一句:‘都是用剑的人,差距怎么这么大?’这句我可不能不理会了。你自己往剑修上靠,分明是作伪。我便想到,因为我是剑修,你也自称是剑修,想要以此为缘由,接近我。” 霍怒长吁了口气,道:“正如你所说。我是处心积虑要去靠近你,还捏造了一个剑修身份。不过我本想悉心安排你我的初次见面,没想到却偶然碰见了。我灵机一动,博取你的好感,没想到弄巧成拙——早知如此,就不该轻举妄动,,毕竟临时行动太容易露出破绽。” 江鼎道:“纵然你再费心谋划,只要想以剑修的身份接近我,还是会失败无疑。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冒充剑修。” 他接着道:“既然认定你故意接近我,我也故意邀请你跟我同行。你却拒绝了,我倒有些拿不准。后来你赠珠给我,我还检查了一下,确实没有下跟踪的手脚,就更动摇了。于是便把珠子还给你,然后趁机握了下你的手,从你手指和手掌的痕迹,再次确信无疑——你跟剑修没有半点关系。” 霍怒呆了片刻,苦笑道:“一开头就是输啊。真是一败涂地。” 江鼎继续道:“当时我想,你不答允同行,一是可能欲擒故纵,二么,或许是你没准备好。不管如何,倘若你当真有心,我们自然还会见面,到时候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霍怒道:“后来你果然又见到了我。” 江鼎点头,道:“第二次我见到你,你又被人追杀。这时你表现得很惊慌失措,之前骨子里的镇定消失一空。我便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戏肉来了。你已经准备好了,做下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霍怒道:“你明知道是圈套,还钻进来?” 江鼎突然一笑,道:“如果是在其他地方,我看见这样的圈套,只会置之不理。但在这里,我却会选择将计就计,一定要进入你们的虎口看一看。” 霍怒奇道:“为什么?” 江鼎道:“因为我在等你们。” 霍怒睁大了眼睛,第一次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江鼎不再解释,道:“这里有个身份的问题——霍兄,你胆子不小,取化名很是省事。吕又心,女、又、心,拼起来就是一个怒字,实在直白。” 霍怒道:“一般人不会想到的。” 江鼎道:“确实,但还是那句话,我一直在等你们。还有一节,你安排了不少手下追你,而我的剑法你也看见了,随时都能将他们斩杀干净。然而你也无所谓,派这么多人,牺牲了也消耗得起,所以你一定有更多可以支配的属下,也证明你的势力强大。就算不是我,就是一般人,想明白了这一点,再加上你的名字,猜出你的身份也一点儿不稀奇。” 霍怒道:“是啊,世上凡人虽多,也有许多七窍玲珑心的人,不独你,还有……太小瞧旁人了。” 江鼎道:“既然确定了你的身份,又知道你不怀好意,你之后的一系列手段,都叫人笑掉大牙。最可笑的就是那个迷宫上的九尾狐石刻——那是你叫人雕的吧?为了吸引我过去。” 霍怒这时反而放松下来,道:“我觉得雕刻的还是不错的。” 江鼎道:“功力不错,但是你们没见过九尾狐,就不要乱画,贻笑大方。你以为我那狐狸长什么样,九尾狐就长什么样,只是多几条尾巴?错了,全错了。” 其实当时看到那石刻的时候,江鼎也只是觉得怪异,毕竟他也没见过真正的九尾狐。但白狐却一眼看出那是赝品,大失所望。据它所说,狐狸到了三尾以上,会发生各种变化,皮毛也完全不同,以白希圣现在模样揣测九尾天狐,自然是可笑至极了。 当然,后来歪打正着,真找到了遗宝,那是巧合,和霍怒的谋划无关。 江鼎继续道:“我猜测,既然你处心积虑要把我骗进那迷宫,为此大费周章,又是雕刻一幅如此费工夫的雕刻,又是派出大量手下,狙杀妙月派和白水剑派的弟子,你一定在迷宫里准备了极大的陷阱。我还万分小心,一直盯着你,准备一见你有异动,就把你拿下,没想到走到出口,我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危险,这也是让我一直疑惑的事情。” 霍怒道:“后来你解开这个疑惑了么?”想了想,他叹了口气,道:“是我傻了。你肯定解开了,不然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 江鼎道:“那是我后来猜出来的,就在天机碑出现的那一刻,我把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他目光灼灼,盯着霍怒,道:“简单地说,就是贵盟野心很大,要玩一把大手笔,把秘境中的弟子,主要是甄家人一网打尽。区区虽然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位,有劳你霍大盟主亲自招待,但毕竟也只是其中一员,是大陷阱中的目标之一而已。你们为了有效率的灭尽目标,玩了一票大的——“ 他一字一顿道:“你们假造了一个天机碑。” 霍怒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果然厉害。是在天机碑出现的一刻,就已经猜到了么?” 江鼎道:“这还真不是猜到的,是看到的。你们为了把假天机碑打造的惟妙惟肖,一定动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吧?确实,光从效果上来看,有八分像了。若是对于没有见过天机碑的人来说,更是足以乱真。但假货终究是假货,就如同你们刻画在石壁上的九尾狐,不是大造化手笔,毕竟带有几分匠气。和真货一比,高下立见。何况其中有一个破绽,让整个计划先天不足,也无法弥补。” 他缓缓道:“那个破绽你们无法弥补,就是位置!” 霍怒道:“是啊,在筹划阶段就考虑到了。天机碑在哪里,就算知道的人少,毕竟还有人知道。譬如你。你若发觉,我们的计划根本不能成功。但我们只是一群小修士,毕竟不是搬山倒海的高人,又能如何?” 江鼎道:“所以你们也算有才,竟想到了一个点子。那才是你们把我引入迷宫的真正目的。为了混淆我的方向感。” 第193章 一九一 江鼎微微一笑,道:“听起来很荒谬对不对?费了这么大功夫,利用迷宫,画了那么大的一幅九尾狐画像,只是为了让我迷路而已。” “不过这也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为了把天机碑的效果做的天衣无缝,也只有如此。且你们掐的时间非常好。前几天我都在寻找机缘,没处理天机碑的事。且初来乍到,也不熟悉路途。等我转了七八日,环境适应了,机缘找的差不多了,初步确定了天机碑的位置,却还没真正到达,你们就开始行动了。” 他指了指头顶的太阳,道:“这里确认方向麻烦,太阳也不一定作准,只有认定了方向才可。那迷宫的入口和出口设计的很奇妙,其实是同一个方向,都在山脉的一侧。但一般进去之后经过绕路,会产生混乱,觉得自己穿过了一道山脉,到达了另一侧。因此方向会有个彻底的转向。你们布置的假天机碑,恰好在真天机碑的另一侧,如镜像一般完全相反。我若按照印象确认方向,只会认为那就是真天机碑。” 说罢江鼎微笑道:“真难得你们找到个好地方。尤其是你们根本不知道那迷宫的奥秘,竟能摸出一条通路,效率很高啊。” “你们掐的时间也很好。我一出来,立刻引爆假天机碑,让我没时间细辨方向,急切之下,便认定了天机碑,跟了过去,正好落在你们彀中。这计划一环扣一环,很不错。” 霍怒听了,又是一声苦笑,道:“你都把我们从头到脚看个通透,却说我们计划好。你是在打我的脸么?” 江鼎摇头,道:“我是真的觉得本事不小。可惜一开头就伏下了失败的种子。若不是我运气好,一开头发现了破绽。后面又能看破虚幻,输赢尚未可知。” 霍怒道:“过奖了。之前我也觉得这计划有些把握,现在看来处处是破绽。也就是说,当天机碑光芒起来时,你不但没被分毫迷惑,反而立刻就确认了那是西贝货,且从方位对称推出了我们所有的计划,是不是?” 江鼎道:“算是吧。当时我正在精神的巅峰,对方向也好,幻术也罢,特别敏感,自然能推断出前因后果。” 他笑着道:“到此为止,是前因,后果如何,你也看见了。” 霍怒道:“看到了,就是如此了。你我赶往天机碑时,便是你反击的时候到了。我奇怪的是,你能找到那条通向高台的路,莫非是早有预料?” 江鼎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并不是真的神机妙算。只是我一直在找机会,不真正进入天机碑的范围。正好看到那被幻术保护的石阶路,猜测是你们放的一个岗哨,将计就计而已。我猜你们定在天机碑外造了阵法,只等我一进去,立刻发动,说不定不给我反制的机会,因此最好的应对就是靠近而不进入。” 霍怒道:“是么,看来我不但水准不够,运气也不好,那么不败亡简直天理难容。” 他问道,“那么在进入那高台,把握全局之后,你便有了反攻的计划了么?” 江鼎道:“算是吧。我从石阶上去,除了一路砍杀之外,就是注意到你的表情。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忍不住出手,到底你还是忍住了。” 霍怒道:“惭愧,我哪敢出手?之前要对付你时,我也找过你的资料,知道你剑术不错。可我毕竟曾经筑基,从不把你放在心上。但真正见了你的剑术之后,我才知道,有一天我会如此害怕一个练气修士。” 到了此时,他反而放开了,虽然是称赞感慨之词,却无一丝败丧,也没有乞求活命的谄媚,只是单纯的感慨,发自内心,十分坦然,道:“每见你一次,我便对你的剑法畏惧一分。到山崖上你剑气横扫时,我已经绝了正面对付你的念头,连一丝偷袭之心都没有。那时我只想把你引进白骨节生大阵,只想利用阵法对抗你这个妖孽,没想到更中了你的计策。” 江鼎道:“我猜也是如此,你把你最后那个手下灭口之后,便要引我进阵了。不关我是去抢天机碑还是去引开追兵,只要我一靠近天机碑的攻击范围,你们便会全力发动阵法,将我擒杀。我不会自投罗网的。” 霍怒道:“你故意同意我的计划,是发现我在给下面的人布置任务吧?” 江鼎道:“是啊。你要根据我的计划通知下面的人什么时候收网,我索性等你安排好所有事宜之后才出手。那时大局已定,不可逆转了。” 霍怒道:“是啊,之后你就动手了。” 他现在还能回忆起,前一刻还面带笑容的江鼎霎时间动手的样子。身为一盟首领,他当然也会口蜜腹剑,翻脸如翻书,还被人称为“笑面虎”,但当江鼎反手刺来的时候,他是这没有丝毫反应的余地,连给盟中兄弟报信也做不到,便被剑光淹没。 之后,他眼睁睁的看着江鼎挑衅了地下的弟子,吸引了一大批人遁走,而自己,则被用幻术变成了江鼎的模样,被那该死的白狐狸一爪子扔了下去。 紧接着,把他当做江鼎的五指盟众人发动了阵法,却只捞到了甄家的人,漏掉了那条大鱼。当他们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被离去的众弟子杀了回马枪,五指盟最后一撮火种也灰飞烟灭。 霍怒缓缓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让那些人听你的?明明你之前很嚣张的戏耍了他们,为什么他们会听你的指挥?” 江鼎一笑,道:“我借了一张老大的虎皮,给自己刷了几层金。” 这个熟人,当然就是谢天官了。江鼎借用他给自己的扇子,装了把望仙台使者。当然那扇子上面可不是谢彦画的那团乱画,而是他模仿天一令写的“天一降临”四个字。其实他也不知道望仙台使者应当如何,好在那些弟子也不知道,只知道望仙台是高不可攀的地方,没人敢冒充。骗子哄傻子,一骗就灵。 尤其是当江鼎把他们带回高台,让他们亲眼看到白骨阵法肆虐的时候,那些弟子后怕之余,自然认定江鼎是他们救命恩人,岂有不齐心协力攻打五指盟之理。也亏了如此,让江鼎一人对付所有的五指盟修士,还真吃力。 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两人同时沉默了一阵,江鼎道:“总而言之,是你作茧自缚。你还有其他要问的么?” 霍怒摇头,道:“多谢道友解惑,让我最后得个明白。” 江鼎道:“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要说的么?” 霍怒道:“没有了。” 顿了顿,他道,“其实我是准备好失败的。这最后一个任务,我也不那么想成功,甚至在不得已散去道基之后,我已觉走投无路,生无可恋,一直有些排斥这最后一次谋算。我本来想,若成功,一切休提。若失败,我便会做一番倾诉。我要把那些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这一辈子,我一直在替他人作嫁衣裳,死之前,我一定要发出一次自己的声音。” 接着,他笑了起来,道:“不过见到你之后,我发现大可不必。那些事情,你早就了然于胸了吧?” 江鼎道:“如果你是说那个人的事情,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霍怒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浪费最后这点口水了。”他抽出了袖中的剑,道,“此剑本来是用来骗你的,到现在却用来了结我。真是……” 江鼎平静的看着他,既不快意,也不怜悯。 霍怒道:“对我,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突然,他反手一刺,剑刃对穿小腹,透体而出,鲜血汩汩流出。 双目圆睁,他喊出了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杀了他!” 江鼎面无表情,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话音刚落,霍怒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江鼎叹了口气,抬起手,一道火光将霍怒的尸体焚灭,看着他最后的痕迹化作一道青烟散去,轻轻摇头。 之后,他一伸手,将白骨囚笼恢复原样。白骨囚笼中,还有上百甄家子弟挤成一团。 江鼎走过去,对着根根白骨栏杆,看见了一张张惊恐万分的面孔。正好看见了几个熟人,虽然叫不出名字,倒也有一名之缘。 其中一人大声叫道:“江道友……江兄,你快放我们出来!” 江鼎目光和他一对,略有个印象,道:“你是……” 那人叫道:“我是甄行照。江兄,你放我们出来,甄家必有重谢。” 江鼎闻言,嘴角一挑,挑起的弧度微斜,原本端正的气质陡然带了几分邪意。 甄行照身子一抖,突然想起自己奉命杀他,说不定他已经知道。现在落入他手,还不知要被如何报复,不由得浑身战栗。 江鼎道:“我记得你在甄家后辈中也算个人物,不妨给甄家人带句话。” 甄行照闻言微喜,似乎对方没有杀人之意,忙道:“请讲。” 江鼎道:“我向来讨厌你们,你们讨不讨厌我,自然自己知道。本来就算不亲自动手,也不会救你们。但这件事有个意外。” 他取出一张符箓,道:“这是你们老祖给我的天机接引符。大概是天良发现,又或者心中无底,总之他扮作个相师跑来找我,硬塞给我这张救命的符箓,想要最后挽救一把,能结善缘。” 江鼎将那符箓贴在笼子上,道:“我虽不受他的好意,也不至于因此就前尘尽忘,一笔勾销,但这本是你家的东西,我还还给你们。一饮一啄,自有天定。若非你那老祖最后起意,给我这张符箓,你们今日或许便难以全身而退。” 他最后道:“你尽可自己想清楚,然后转告甄家的人。善恶本在一念,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有心为善,也胜过肆意作恶百倍。或许只是偶尔善举,就能就自己一命。这张天机接引符,还不能作为警示么?” 说着,他一掐法决,符箓燃烧,化为一道光芒,裹住了白骨囚笼,便即消失了。甄家数百子弟,已经被符箓接引出了秘境。 这张符箓消失,代表江鼎和甄氏的因果彻底了解。 除了一点个人恩怨。 送走了甄家人,江鼎转过身,再次踏上路途。 琐事已毕,他要去做正事了。 寻找真正的天机碑。 第194章 一九二 此时的秘境是真正的清净了。 经过假天机碑一闹,如大浪淘沙一般,很是淘汰一批人。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即使不离开,也都小心翼翼,不敢擅自行动,正是江鼎行动的时候。 早在假天机碑出现时,他已经通过镜像定位,真正知道了天机碑的位置,现在一切障碍都清除了,该做正事了。 江鼎在秘境中,本就出类拔萃,此时得北冥老祖幻术,与剑术配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更是横扫的实力。再加上顺手批了望仙天官的虎皮,早已无人可挡,唯有些不开眼的禽兽还会偶尔出头。 一路上,偶尔有钻出的小兽,不招惹江鼎便罢,招惹的一概一剑斩杀。其中妖兽有的远远超过炼气期的极限,身体强横,在秘境向来横行霸道,但在江鼎的剑下不堪一击。 越靠近天机碑,江鼎越觉得心情激动,心脏砰砰乱跳。开始他只道是心情紧张,平静了一下,发现心血还是翻涌不止,方知是被外力牵动,非本身的问题。 能牵动心血的外物大多危险,有的甚至隔山打牛,便能造成破坏,甚至破坏神魂。 只是因为这里是天机碑,他一来恐怕这种心血牵动是检验资格的关键,二来也相信老祖不会害自己,因此并没完全摒除。只是用“月”字诀守住心神,心如止水,一路长驱直入。 到了甄元诚告知的地方,眼前一片竹林,在树木环抱之中,木中有竹,虽然都是满目苍翠,但到底有些扎眼。这样的布局,很明显是人工修缮过的。 走进竹林,江鼎便觉身体一寒,背脊挺直,冷汗顺着脊椎落下。竹林比之一般的丛林当然是更清凉的,但这里的竹林的寒意不同,那是一种刀枪在侧,利刃横空的森然,好像一下子被成千上万道利刃抵住身体,触及肌肤,不由得不心寒。 是剑么? 不对,比起剑,尖锐有余,锋利不足,有军阵的威严和霸气—— 是木仓! 江鼎环顾四周,心中明悟。这一片竹林,更是一片木仓林,每一根青绿的箭竹,都是埋在土里,随时等待刺出的长木仓。 不愧是……长缨在手、点破星辰的甄祖师! 虽然心中也有寒意,但江鼎并非畏惧,他的道心坚固,不会轻易胆怯,而月字诀也帮他屏蔽了许多切实存在的威胁。他依旧可以在竹枪林中闲庭信步。 不过,走了一阵,江鼎却发现了些异常。 竹林中的道路,看来是笔直的,似乎往前走就不会遇到岔路,但走着走着,熟悉感越来越强烈,似乎怎么走都停留在原地。 江鼎若有所思,身子轻轻一纵,跃上竹叶,上了竹子顶端。脚下森寒之意冲上,仿佛要刺穿他的脚背,但江鼎拂袖,空中发出两道剑气,气势对冲,压下了寒意。 登高望远,他看清了周围的道路,若有所思的点头,落在地下。 果然是阵法。 这不是修士一般意义上的阵法,而是奇门遁甲之术,不需要法术和真气的配合,以相生相克的玄理,便能将进入者带入其中,进退不得。 不过,阵法和奇门遁甲毕竟有交叉,江鼎修习阵法,当然也通晓奇门术法,纵然不算精通,加上勘破镜字诀,也几乎没什么可以阻挡的。 测算了一下正确的方向,江鼎毫不迟疑的再次上路。 这一回,他不再一味的沿着道路走,而是自由而大胆的行动。或者穿行竹间,或者踩踏泥土。有时左,有时右,有时甚至走回头路,仿佛他脑中有完整的地图,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 终于,竹叶荫蔽下,一座石碑的影子若隐若现。 就在那里了! 比起造假的伪劣货色,真货反而更不起眼。那小小的石碑埋在土里,比一般山村的界碑还如。然而江鼎却知道自己找对了——心中莫名的兴奋和翻滚的气血,已经告诉了他,这就是他一向要找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见石碑的背面,是一整块黑黢黢的石头,光滑的如镜子一般,一个字都没有写。 看来真正的玄机,在天机碑的正面。 江鼎怀着激动的心情,快步赶来,来到天机碑的前方,先行了一礼,再抬起头,一眼就看清楚了碑上所有字。 矮小的天机碑上,只有两个大字“天机”,颜色银白,字体肆意纵横,酣畅淋漓,充满了整个碑身。 旁边的一行小字,是“甄云川,辛亥年六月八日”。 除此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江鼎静静的立在碑前,一面欣赏着祖师的手书,一面也心中疑惑:这就完了? 别说内容如此模糊,没有碑文留志,连落款也不清不楚——只有辛亥纪年,谁知道是哪个辛亥年? 江鼎摇头之余,紧接着想道:“是了,这是祖师遗下的重宝,岂有简单能够看透的?或许玄机不在表面,还在里面。”想着,他走近几步,将手放在石碑上。 好凉。 石碑的手感,就像寒冰,光滑细腻,却冷入骨髓。江鼎手轻轻一动,几乎就要抬起,然而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越过天机碑,看到了前方。 前方的竹林中,有一座小小的竹屋,修建的精巧雅致,房前有篱笆,屋后有流水,院落中还有一丛一丛的花圃和藤架。 江鼎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定睛看时,小屋依旧在那里,离着他不过百步之遥。石碑前甚至有一条小路,正通向竹屋前面。 怎么可能? 如果是其他方向,还可能是他之前没注意到,可是那是他来的方向!他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木仓一样的青竹,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小屋了? 江鼎松开石碑,退后几步,再抬眼看去,竹林还是竹林,小屋、篱笆、流水,都消失不见。 果然如此! 江鼎心中有数,所谓的玄机就在这里了。他再次来到天机碑前,放上手,这一次,太玄经的心法运转开来。 竹屋更加清晰了,那条通向石碑的小路一直铺设到他脚下,分明摆出了邀请的姿势。 在运转太玄经之后,江鼎也瞧瞧用镜诀窥探竹屋的根脚,结果如他所料,完全看不透,天机祖师的布置不是他现在能够窥知万一的。 那么,总要去拜访一下吧。自己进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放开石碑,江鼎这一次不退反进,太玄经的心法一直运转着,周围的寒意化作一道道灵气细流流入四肢百骸,流入经脉之中。这一次,竹屋没有消失,他踏上了青石板小路,拜访那件竹林中的屋宇。 来到小屋前,江鼎站在篱笆外,看着院中的一切。 院中景色很好,虽然只是方寸之地,却别有天地。花圃中的鲜花,正在绽放,并不是江鼎想象中和竹林相配的淡素小花,而是大朵大朵的繁花,有紫有红,大多是芍药、牡丹之类,有海碗大小,繁荣而炽烈,具有强烈的冲击力。藤架上各种蘅芜杜若缠绕着,垂下碎须凤尾。在藤架中,还别着一把长木仓。 那木仓随着只露出一般木仓身,却看来笔直坚韧,让江鼎想起了甄元诚手中那无坚不摧的大木仓,心中更加笃定,这里必定是甄祖师的旧居,不由得暗道:祖师的品味好奇怪。 看来要想知道里面有什么,还要进去看看。想来甄祖师如此布置,是有重要物品要移交后人了。 虽然只是祖师故居,斯人早去,江鼎还是尽到礼数,站在篱笆前,深深一礼,道:“后人弟子江鼎前来拜访,私自僭越,唐突祖师了。” 起身,江鼎就要推开篱笆门进去。这时,就听屋门一响,一人走了出来。 怎么可能?有活人? 江鼎大吃一惊,后退一步。就见出来的是个少年童子,头上总角,青罗直身衣衫,乃是个书童打扮。童子脸色青白,眉目也算俊秀,对江鼎道:“你是什么人?” 江鼎看了一眼童子,总觉得他有些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暗道:莫非祖师还在秘境中留下了传人?他是此地看守么? 当下他恭恭敬敬道:“师兄好。天心派后辈弟子江鼎,前来拜访……” 说到这里,书童露出稀奇神色,道:“你是天心派的弟子,你等等……”转身进屋,叫道:“主人,主人,天心派来人了。” 江鼎听到“主人”两个字,如遭雷震,心中懵然,只想:他说的主人是……不会吧? 就听里面有人道:“青竹,你说谁来了?”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随着声音,一个身材高大的青袍人走了出来,他身材笔挺,轮廓坚硬,眼睛如星辰一般明亮。明明有不怒自威的锋锐,却也有一种出尘飘渺的气质。 他是上仙与名将的混合体,是仙路与凡路都走到顶峰的存在。 他来到门口,锐利的目光一下子盯住了江鼎。 四目相对,那青袍人微微颔首,道:“你终于来了。不错。” 江鼎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容貌,心中终于确定下来,混合着震惊与崇敬,跪倒行礼,道:“六十四代弟子江鼎,叩见甄祖师。” 第195章 一九三 青袍人原本有些坚硬的神态瞬间缓和下来,道:“六十四代?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江鼎……来,你进来。”说着转身进屋。 江鼎起身,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 竹屋四面通透,清风从透雕的落地窗穿堂而过,又清爽又凉快。甄云川让他坐在窗边,道:“青竹,上茶。” 那童子端上茶来,却只有一杯,递给了江鼎。那茶杯也怪异,并非瓷杯玉碗,而是一个竹筒。这竹筒可不小了,和筷子筒差不多粗细,半个手臂高,里面盛的是淡绿色的茶水。也亏了是水,若是酒,这一大海下去可是要醉死人的。 起身接过竹筒,江鼎道:“多谢师兄。”茶杯在手,茶香扑鼻而来,只觉得混着茶和竹两种香气,沁人心脾。他不由舌底生津,轻轻地砸了一下舌。 这一咂舌,却是用上了望气术,霎时间将眼前人的根底看透,江鼎不由惊奇看着他。 甄云川在后面道:“随时随地用望气术,好习惯。” 江鼎回过头,欠身道:“弟子失礼了。” 甄云川一招手,那小童子身形一闪,化为一道青光落在他手中,却是一段小小的竹枝,上面符文缠绕,乃是一件符器,笑道:“我本来有个童子青竹,不过后来他离去了,我倒有些不习惯,便做了个代替的,也能使唤。” 江鼎心中一动,道:“您的童子叫青竹?姓甄么?” 甄云川道:“虽然没正式赐姓,不过他是我从小收养的,也该跟我姓甄吧。这孩子有志向,现在也不知去哪里闯荡了。” 江鼎默然不语,甄云川道:“你用望气术查了青竹,查了我没有?” 江鼎道:“弟子不敢无礼。” 甄云川道:“看看无妨。不过以你的修为,大概看不出虚实。我也不是真人,只是一个碑灵。” 江鼎道:“什么碑灵?天机碑?” 甄云川颔首,道:“我本体早已坐化,如今留下一丝魂魄混合着天机碑的灵性,造就一个碑灵。今日你到这里,总算可以散去了。就是你来的晚了,叫我等太久,有些不耐烦。” 江鼎心中感慨,不免带了一丝伤感,道:“是弟子来迟了。只因外面……” 甄云川道:“外面想必有变故,不过不必跟我说。我留在这里,只是有些事情没有交代清楚,交代完了便离开。你多叫我知道外面的事,岂非多余?徒增牵挂而已。” 江鼎停了一下,笑道:“是弟子落俗了。” 甄云川满意的点点头,道:“你年纪虽小,心性不错。干净果断,合我的意。从天心派来到朱天,逛了没有?” 江鼎怔道:“朱天?” 甄云川惊讶道:“我将秘境入口留在朱天,你不是从朱天进来的吗?” 江鼎道:“抱歉,因为我来的糊里糊涂,不知道这里是朱天。朱天……是九天之一么?” 甄云川好笑道:“你真是个小糊涂虫,在天心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不是?来,我问你,都说世有九天,九天是哪九天?” 江鼎脸一红,道:“我知道。九天八方,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昊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 甄云川点头道:“嗯,背的倒溜。再问你,天心派在哪一天?” 江鼎迟疑了一下,道:“钧天吧?” 甄云川道:“这还要想一想。你是想起了钧天大幕了?” 江鼎老实道:“是。真的是钧天?” 甄云川哈哈笑道:“正是钧天。钧天乃中央之天。天心派叫做天心派,不论实力,只从位置上,并没有叫错。而我留下的秘境,就在西南朱天。” 江鼎点头,道:“原来如此。您从天心派一下来,就到了朱天么?我也是一样。” 甄云川笑道:“怎么可能?我是九天踏遍,云游万里,最后在朱天感应到了天数才停留了下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修士苦修之外,还需多经历练,方能突破桎梏,攀登道途。看你的样子,还没走什么路了?” 江鼎赧然道:“还没。” 甄云川道:“你年轻,修为又不高,等筑基之后再出去也不迟。你到朱天,有没有去过丹霞山?” 江鼎摇头,甄云川道:“一定要去看一看。九月重阳,等丹霞峰,看丹霞流火的奇景,最是壮观……”说着,将朱天种种地方风土、景物风光一一谈及,言辞便给,趣味横生。 江鼎先只当是趣味听着,后来听他说起朱天各门派,及其渊源底蕴,各种秘境险地,才恍然他是指点自己将来修行历练之路,忙正坐细听,一一记下。心中暗暗感激,甄祖师留下灵性,自不是为了指点这些小事的,能说这么多,想来是爱护自己一番美意。 一边听甄云川说话,江鼎一口口把茶水喝完,但觉一丝丝热流在体内流淌,忙导入丹田贮藏,心中有数,这些也是难得的灵气,筑基时也有大用。 一直说到天色暗沉,甄云川住了谈兴,道:“差不多了。” 江鼎心中一凛,背脊挺直,道:“是。” 甄云川正色道:“刚刚那些,你能记多少,就记多少,我不勉强,后面这句话,你给我牢牢记在心里,忘掉一个字,你死了都没面目见祖宗。” 江鼎正容道:“是。前辈吩咐。” 甄云川神色漠然,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七情六欲,道:“劫非劫,缘非缘。天心骨,七祖功,圣魂人血,百二加万,岁在今朝。” 江鼎听了,只觉得一片茫然,暗道:是了,这是算出来的预言。这些东西向来都是这么模模糊糊,我不懂也不要紧,先记下,将来要懂的时候自然懂了。 说完这句话,甄云川目光缓和下来,坐的笔挺的身子微向后靠,露出了一丝疲惫,道:“记住了?” 江鼎道:“记住了,就是不大懂。” 甄云川道:“不懂没关系,先记下,将来要懂的时候自然懂了。” 江鼎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您算出来的么?” 甄云川道:“不是。这是早就在天机道传承下来的一句话。我当时任性出来,把这句话也带了出来,若不传给有缘,是我的罪过了。现在你既然已经记下,我的使命也结束了。” 江鼎沉默,心存不舍,虽然只短短相见,但他一是留恋天心派的一切,二是感觉到了真心爱护,眼见对方要散去,颇觉遗憾,但也无法可施。 甄云川道:“记住这句话,交给应劫之人。” 江鼎道:“谁是应劫之人?” 甄云川道:“不知道。不过天命有数,该传下去的时候你自然知道。现在我送你个小礼物吧。” 江鼎忙道:“晚辈得蒙祖师指点,岂敢再受恩惠?” 甄云川微笑道:“那我换种说法,我分你一点儿遗产吧。” 江鼎脸色一红,道:“您还有后人在,遗产也轮不到我。” 甄云川道:“我的遗产我爱给谁便给谁,怎见得要给后人?别说你是天心派传人,就是随便一个人,我要给你了,难道还有人不准?”他微微一笑,道,“天机道讲一个缘分。我想了很久,什么是缘分?就是我心里一高兴,缘分就到了。我心里不高兴,缘分又算什么东西?拿好你手里的杯子。” 江鼎松了口气,道:“这个?”低头一看,那竹筒十分古朴老旧,看来不值什么钱。 不过……这个质地,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江鼎突然愣住,道:“这该不会是……天机签筒吧?” 甄云川道:“是了,天机签在你这儿吧?我感觉得到。正好合一了。” 江鼎咽了口吐沫,也不知甄祖师怎么想的,竟然用签筒做茶杯,是不是……有点不干净? 罪过……江鼎忙谢过,既然是天心派的东西,拿着还算合理。 甄云川道:“回头去一下望仙台,那里还留着咱们家一件东西。是太平道的。” 江鼎道:“是。”突然想起一事,道,“听说您在天机碑上留了甄家的气运推演?” 甄云川道:“甄家?推演?” 江鼎心道:果然,我就说祖师并不是甄家的老祖,他怎么会推算甄家的气数?到:“就是您的家族,您没有什么需要叮嘱的么?” 甄云川道:“后人自有后人福,不必理会。” 江鼎道:“那甄氏的兴衰也不关心么?” 甄云川道:“世上没有长生不死的人,当然也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我有心逆天而行,只为大道,也不在这上面。我分裂魂魄,残存于世,千百年不入轮回的坚持里面,并没有甄氏的这一份。倘若他们衰落了,想是他们不努力,谁也怪不得。” 想了想,甄云川道:“不过我这一缕残魂在此千年,倒是悟出了最后一招枪法。便传给子孙,能领悟多少,就看运数。” 他一招手,竹林突然震动起来。 铺天盖地的气势从地下卷起,直冲云霄,江鼎被气势所慑,连退几步,骇然不已。 只见一大片箭竹根根飞起,每一根都如长枪一般锋芒生寒,万千竹影交汇,在空中聚成一把长木仓! 甄云川并不握木仓,只站在地下,用手遥指,大声喝道:“看清楚了,这一招是—— 破天式!” 话音未落,长木仓刺向空中,震撼九霄,动摇青冥! 一阵地动天摇,天空一片片破碎,大地裂开,另一种景色从远处渗入—— 秘境,碎了! 第196章 一九四 哗啦啦—— 一阵碎玻璃一样的响声,半空中陡然出现了一个大洞。有形的碎片和无形的冲击波如洪水决堤一样喷涌而出,将整个湖心岛淹没。 湖心岛上,本有各家的老辈修士在等待,这时离着他们的弟子进去已经有数日,还没有任何音讯,众人心中还是很着急的。尤其是前一日,甄家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讯息,开始大规模撤走。除了两三个留在这里的,其余高手一起离开。 这奇怪的举动,让岛上流言四起,各门派先是怀疑甄家人的阴谋,紧接着又有一个消息传来——据说甄家弟子已经离开秘境,秘密回家了。 虽然这消息不知真假,但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众人守候多人,没见到一个弟子出来,甄家子弟却已经先回来,岂不奇哉怪也?且除了传说中的甄家子弟,并没有看见一个其他宗派的弟子,难道他们都凭空消失了不成? 众派高手一面守在岛上守候,一面各自给门派发信,倘若真是除了甄家之外别无生还,就要各家门派联合,像甄家要个说法。 之所以现在还没大兵压境,不过是没有结束。倘若真的确认自家弟子全折在里面,那么甄家纵有天一榜护身恐怕也在劫难逃。而留在岛上的几个甄家人,更是早已被监视起来,包括甄元诚。 等到这一日,就在众人耐心耗尽的时候,天突然塌了。原本若隐若现的秘境口爆裂,一股股能量席卷了四周。 饶是众人大多修为不弱,这一下也难以抵挡。那些离得近的,修为差的,运气不好的,有被空间破碎的余波撕裂的,至于吹飞出去的,那是运气好的。整个岛上没有几个修士能留在原地,更别说好好站着了。 甄元诚运气还不错,他本来离着秘境最近,但因为众人觉得他是甄家人,又能操纵秘境入口,是个危险人物,便把他赶到岛的边缘,看管起来。甄元诚心中所想无非江鼎的安全,对于其他待遇也不在意。这次震动来的猛烈,到他这里却已经减弱。而他身边那几个看管的人,更是给他当了抵挡风暴的肉盾。 饶是如此,甄元诚还是退了几步,险些落入江中,用大木仓挡在身前,抵挡风波,就见秘境中飞出不少人影,一个个扑通扑通落在江水中。 有……江鼎么? 努力睁开被风吹得生疼的眼睛,甄元诚在空中寻觅。无数碎片杂物之中,一个白衣身影一闪而过—— 江鼎?! 扑通一声,那白衣人影落在江中。随着大量的杂物一起流向下游。甄元诚忙追上去。 这时,监视他的人中,还有两个勉强站立,见他要走,大声叫道:“休想逃走!”一个伸手去拉他。 甄元诚烦躁,道:“滚开——”一脚踢开一个,大木仓一抡,将另一个抡处几十丈远,远远飞出去,还在空中大叫不已。 无视众人是惊是怒,是来是往。甄元诚切开缆绳,乘小船顺流而下。风暴虽大,阻碍不了他分毫。小船摇摇晃晃冲出,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竟无人能阻拦。 直到风暴平息,众人才起身,这时有人叫道:“师父,师父——” 紫罗仙宫的盘阳子转头一看,只见自家的得意弟子正从水中*的爬出,虽然狼狈,但全身完整,也没见什么伤残,不由得大喜,道:“终于出来啦!” 这时落在岛上或者附近的弟子陆陆续续回来,虽然人数不多,却给了众人信心。也有人看见自家弟子落到水里冲下去了,纷纷御剑乘舟去找寻,之前的郁结气氛为之一轻。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妙月派和白水剑宗的长老找了半日,竟没找到一个自家弟子,心头沉重。虽然说其他各门派找到的也不多,但多少有一两个。从概率来讲,各家出现的几率相仿,怎的就自家没人?难道都冲到下游去了? 虽然也跟着其他人顺流而下去找寻,但这两家的人心中也有了计较:倘若只有自家全军覆没,那也不是自家弟子无能,必然是有人陷害。不必问,必然就是…… 甄家的责任! 那些迟了一步的人不说,甄元诚独自顺流而下,去寻找江鼎。他乘一叶小舟,在烟波浩渺的江水中前进,寻找着江鼎的痕迹。 江水奔腾,水雾茫茫,小舟行的越来越快,甄元诚双目四顾,寻找江鼎的身影。 突然,他目光穿过白雾,看见江岸上站着一人,一身白衣,身材颀长,依稀是江鼎模样。 莫非他已经上岸了? 甄元诚微喜,御水法决发动,小舟微偏,往岸上靠近。 眼见那人越来越近,清俊的面目依稀可见,甄元诚笑道:“你怎么……” 只说了三个字,声音戛然而止,甄元诚双目睁大,保持着独立舟首的姿势。 这时,岸上雾气浓厚,渐渐地将那人身影淹没,甄元诚从震惊中稍微清醒,叫道:“你……” 只听咚的一声,小船狠狠地撞在岸上,立刻险些侧翻,甄元诚身形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修为实力不容置疑,如此轻易的震动,自然是心情激动之极的缘故了。 再抬起头时,就见岸上雾气茫然,沿江蔓延百里,哪有什么人影?甄元诚站直了身子,目光远眺,一时锐利,一时恍惚。 就听有人道:“叔父?” 甄元诚回过头来,就见江鼎从水中爬出,*的爬上船来,头发兀自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倒是一身白衣不沾水流,已经将水珠弹开,丝滑依旧。 江鼎打了招呼,顺势坐在船尾,抹了把脸,道:“刚刚我就看见您了,您的船太快,我一直追着来着。真是点儿背,出来就……您怎么啦?”他发现甄元诚状态不对,似乎魂飞天外,惊讶非常。 甄元诚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什么……你平安就好。”说着把枪搁在一边,人缓缓地坐倒。 江鼎更是惊奇,在他印象中,甄元诚是喜站不喜坐的,即使是在室内坐下,大多也是礼仪,且坐的笔直,从没有这样在外面主动坐下过,而且……还显得很疲劳的样子。 江鼎小心地问道:“您怎么了?可是这几日太劳累的缘故?是我的不是,让您担心了。” 甄元诚摇摇手,一手支持着额头,道:“不关你的事。可能确实是我太累了。” 见他说完一句便沉默下来,江鼎也不再说话,坐在船上静静地陪着他,过了一会儿,甄元诚抬起头来,问道:“秘境怎么样?” 江鼎看他也是强打精神,便笑道:“挺好啊,真是风水宝地。”说着,将里面的事大大小小说了一遍,只是不提五指盟的大阴谋,是说甄家遇险之后,自己将他们用天机接引符将他们都送了出去。 甄元诚听了道:“这么说,甄家人并没死?” 江鼎道:“没有。当时生死本在一念之间,我想您大概还是愿意以善果了结,便将他们放了。咱们问心无愧,随他们去吧。” 甄元诚点头道:“问心无愧说得很好。不管他们如何,自己做到这四个字便可立身于天地之间了。这一次是真正的断绝,我们与他们再无瓜葛。” 江鼎笑道:“正是如此。我见到甄祖师了。” 说着,他将遇到甄云川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甄云川于他是门派祖师,于甄元诚是先祖,也都是嫡系后人,理应知道这件事。 甄云川听了,也是不明所以,只是感叹一下先祖还在人间,笑道:“子孙自有子孙福,到底是高祖,当真是洒脱。”显然对甄云川留下的遗言颇为认同,而对所谓的“遗产”并不关心,对比不是自家的东西也要抢的人,不在一个档次上。 对秘境中的事一听而过,甄云川道:“你找到机缘了吗?可以筑基了吧?” 江鼎道:“随时可以。不用筑基丹也可以。” 甄云川点头道:“我也听说,能够不用丹药筑基最好不用,不过你还是准备一下筑基丹,以备万一。需要几天时间调整状态?” 江鼎算了算,道:“最多三天。” 甄云川道:“好,那你准备吧,我给你护法。等你筑基了,我也可以放心了。” 江鼎心中一动,道:“您的意思,是要离开了么?” 甄云川点头,道:“我也有些事需要做。只是一直不放心你……” 江鼎也不问他到底有什么事,只道:“子孙自有子孙福,您刚刚还赞同祖师的话,现在不正是如此么?我自有机缘,您有事请尽管去做。不过只有一样,可别将我当做外人。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找我。” 甄云川一笑,道:“当然。” 江鼎转目望向茫茫淮水,这也是他生活了将近两年的地方,是他下山之后第一个安稳落脚处,比起这里的人,他对这里的山水更有感情。 该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和甄祖师谈过,他对自己将来的路更加清晰,不再迷茫,知道下一站去哪里。 不过在离去之前,他还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第197章 一九五 一叶扁舟飘飘荡荡,再次渡过了淮水。江鼎一身白衣坐在船头,神色恬然,看着从视线尽头升起的高大城墙。 时隔一月,他再次回到了甄家堡。 这一次回来,他虽非面目全非,却已经脱胎换骨。 只因他已经筑基了。 一旦筑基,便脱开凡骨,洗去铅华,与常人完全两途,真正走到那仙人大道中去了。而江鼎以太玄经入道,又得种种奇遇,性命双修,蜕变的尤其厉害。如今他身上出尘的气息越重,比在邪灵之门的变化更惊艳三分。 早在一个月前,他已经顺利筑基,没有浪费筑基丹,且因为之前的机缘,一筑基便已经积累雄厚,这一个月他又赶上一件盛事,玄气大涨,轻而易举推到了筑基中期。丹田与膻中气海稳固,只等冲开紫府,便可踏入筑基后期。 等他筑基之后,甄元诚便即离去。江鼎转赠他最后一招枪术,目送他离开。这一年多来,甄元诚对他照顾良多,若无甄元诚带领刚刚入道,几乎没有自保之力的他,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他欠甄元诚的,可不是一个“因果”便可以说清的,大恩不言谢,江鼎心中清清楚楚,暂时的分开,绝非永别。 甄元诚离开,他却留下,当然是因为有事做,今天,就是他了结此事的。 以他的剑术、法术和幻术种种手段。筑基期修为不在话下,纵然假丹期,也不是不能一拼,足够单枪匹马闯一闯甄家堡。如今甄家堡在他眼中不再高大,更没有丝毫威严,里面的人更是只需俯视,无论是实力还是人品。 何况这座城堡,真的不再坚固。 就在现在,甄家堡的城墙出现了两道大裂口,东边甚至有一段全塌了,墙面上处处都是焦痕,显然经历过一场大战。 数日前,就在城墙前,白水剑派和妙月派汹汹而来,以自家子弟在秘境中全军覆没一事问罪于甄家堡。甄家老祖甄奉常出关,严词否认之余,也嘲讽对方贪心不足,反招灾祸。双方言语不和,最后动手,爆发了一场大战。 大战的结果,甄奉常请出甄家老祖青竹留下的法宝,力抗两派高手,逼退两大宗门。但甄家堡也损失惨重,城墙塌了是小事,弟子也损失不少,仅剩的筑基高手又有折损,城中破坏更不必提了。 这场大战,江鼎在一旁观看了全程,他所赶上的盛事即是此事,因为双方人数众多,情绪激动,其中勃发的玄气让他受益不少。之后他也曾想,这么轻易的进步,他简直要成为专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群众了。 其实细究起来,这场仗还是甄家亏枉。妙月派和白水剑派弟子覆灭跟甄家没有直接关系,那是五指盟造的孽。江鼎亲眼看在眼里,但他并没有出来证明。一者是两大宗门岂不知是冤枉?只是找个借口一来发泄怒气,二来打压甄家,借题发挥而已,江鼎的指证毫无意义。二者,他也不愿为甄家置自身于险地,说到底,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热血又慈悲的赤子心肠了。 还有一节,江鼎自己知道。虽然说是五指盟造孽,但究其原因,把这口黑锅归甄家所有,并不算冤枉。 到了此时,甄家堡已经在一次次打击中彻底衰落,之前准备秘境之行,甄家堡孤注一掷,倾其所有,但收获寥寥。各大宗门承诺不少财物,但秘境之后皆都散去,无一人兑现。防御工事和城墙的损坏修补起来耗资巨大,非现在的甄家堡所能承担。眼看天一榜变动迫在眉睫,筑基修士不增反减,而两大宗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如此内外交困,连最为坚定的甄奉常也动摇了。 甄奉常一向主张稳守根本,不退让分毫,以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绝激励甄家弟子,但连番打击之下,明知抱残守缺已经是必死之局,不得不分批分次将后辈优秀弟子及重要物资转移出去。先避开锋芒,慢慢再图东山再起。 这场迁移效率倒是不慢。大概是甄奉常亲自主持的缘故,先后有序,有条不紊。最先撤离的最优秀的一批弟子,接着是中坚骨干,带着甄家多年的珍藏,分别到几个密地隐藏。再之后就是次优秀、有培养价值的后辈弟子。甄奉常带着长老们最后走。 当然,这些指的是能走的。还有那些不能走的,比如说年事已高,注定不能成事的弟子,以及那些资质很差,没有培养价值的后辈。这些人包括小部分嫡系、大部分旁支,对于旁支,资质的要求远高于嫡系。十停里大概□□停是被放弃的。 是以现在走在甄家堡大街上,人流并没有少很多。迁移的风波并没有波及到明面上来。街道上还是有商贩行旅,酒楼茶肆也有不少客人。谁能知道,这座城池中的精英已经被抽空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传播甄家弟子逃遁的流言,恐怕城中早就人心惶惶了吧?那些被放弃的旁支子弟,岂有不躁动的?然而现在街面上还算平静。看来甄家的高层在这一块抓的很严密,没给流言的空间。 奇怪了……纵然他们防范严密,也挡不住有心人吧? 譬如说,那个人。 为什么这样关键的时刻,那个人怎么不出来兴风作浪?这都不像他了。 江鼎怀着这样的疑问,来到山府门口,被钉在门上的白纱惊得一震。 白纱临门,必有大丧。莫非是那人死了? 停了一阵,江鼎摇头,若是他死了,自己应当知道。而且从治丧的规格来看,去世的不应该是他,而是…… 江鼎吐了口气,比起那位,他对府主武阳侯并没有太多恶感,当然,也谈不上好感。但在府中叨扰,多少还有些因缘,真的去世了,也是有些感伤。 那么,甄乘风出殡了么? 江鼎一路走进山府,但见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往日穿梭来往的僮仆一个也不见了。地上尘土遍布,几乎如同荒废多年的鬼屋。 这是……都搬空了? 江鼎一面走,一面疑惑的看着周围,种种情况都显示,这里确实荒废了。没想到一间房屋离了主人,会败落的这么快。 心中虽有疑惑,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一路往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此时自然已经人去屋空。又拐到了庵堂,那是青柳散人的旧居,已经化为瓦砾废墟。 再往后走,便是荷花池。这个时节,荷花本还是花骨朵,荷叶也该碧绿了。但此时的荷塘中荷花被连根拔光,只剩下一池碧水遮掩着污泥。 万物萧瑟,百花凋零……何至于此? 走过回廊,就见正中央的凉亭中,站着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如此孤单,仿佛茫茫天地中,唯独剩下他一人而已。 江鼎眼睛眯了起来,脚步不紧不慢,走了过去,道:“好久不见。” 那人本有些出神,听到江鼎招呼,缓过神来,恭敬道:“见过公子。”原来他正是聂参。 江鼎笑道:“只有你一个人?” 聂参道:“是。公子叫我在这儿等您。” 江鼎道:“果然。我这秋兄无时无刻不要占人先机,显示自己神机妙算的一面。我说怎么昨日突然听说五指盟的消息,看来还是他要引我出来。是觉得该到最后一面的时候了么?” 聂参沉默,过了一会儿,轻声道:“公子的身体,确实是不大好。尤其是老爷去世之后,他一下不济了……” 江鼎道:“说起来,府主为什么突然去了?急病么?还是和人动手了?” 聂参皱眉道:“确实很突然。我也不知详情。前一日还好好的,第二天突然就没了。府中并没有人动手,也许是急病吧?” 江鼎道:“哪一天的事?” 聂参道:“今天是三七。” 江鼎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大概也是甄元诚走的前后脚。甄元诚说走时会见甄乘风一面,不知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吧?甄元诚连那些要置他于死地的罪魁祸首都放过了,何况对他还算有恩的甄乘风?且两人修为相差那么多,甄乘风也不可能蠢到主动偷袭。 他追问道:“当天府主做什么了么?” 聂参道:“好像是老祖将他找去了天府一趟。之后就没什么了。” 江鼎想了想,有了几个猜想,但终究是无根浮萍,索性也不想,只淡淡道:“我说他怎么消停了。最后时刻为了父亲罢了一下手,算他还留了一分人心。” 聂参神色发白,迟疑道:“先生。公子是不成了,人之将死,也不用指责了……” 江鼎道:“既然你不爱听,我便不会说。你说得对,毕竟将死之人……”他又问道,“他去哪儿了?先父才三七,还没出殡吧?” 聂参道:“还没,灵柩停在后面。不过其实当晚公子便火化了老爷,带着骨灰离开山府,现在外面。一直到今日,才叫我来接您。” 江鼎又感诧异,不过修士并不注重皮囊,魂魄离体之后火化也不算什么,只是甄行秋行事有悖常理,令人只觉诡异。只是道:“既然如此,你带路去见见他。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了。” 第198章 一九七 驾着一叶小舟,聂参带着江鼎穿过曲折的水路,来到江心一处岛屿。 这一路上,江鼎是有些惊讶的。毕竟他也在淮水上住了几年,大多岛屿没上去过,也曾见过一两次,他却从不知道这里有这样曲折的支流,有这样僻静的岛。 虽然僻静,岛屿竟还不小。小岛半边沙滩,半边岩石,一片丛林环绕岛屿,中间还能盖一处带着花园的二层小楼。 小楼白墙黑瓦,别无修饰,虽然质朴,却也透着天然雅趣。至少江鼎觉得,甄行秋把这里作为最后的归宿,眼光还不错。 一上岛,就听得脚步声响起。一群黑衣黑甲的骑士从旁边走出,森然罗列,环成半个圆圈,将江鼎围在中间。甲叶哗啦啦作响,仿佛刀枪剑鸣。 聂参眉头一皱,道:“这是公子的客人。” 江鼎一笑,道:“无妨,这是甄兄特别的待客方式。客随主便,没什么不习惯的。” 为首的红袍人面如冰霜,侧过身道:“公子有请。”两边甲士分开,让出一条小道来。 江鼎不在意他的无礼,缓缓从小道中穿行而过。沿着石板路,绕到了别墅之侧。 那里,他一眼就看见了甄行秋。 甄行秋依旧穿着以前月白色的锦袍,夏日天气,竟还批了一层斗篷,半闭着眼睛,脸色青白的可怕。江鼎一看见他的模样,大概明白所谓的“不济”是什么意思了。甄行秋的状态,不必用望气术查看,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死气。 日暮途穷,最适合他的状态。 而他的面前,还摆放着茶壶,茶杯,纵横十九道的棋坪。 如此身体,还能下棋么? 江鼎这么想着,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道:“我来了。” 甄行秋微微睁开眼,道:“欢迎,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声音虚弱,但还算稳定。这时,身边一个英气女子上前,扶住了他,在他腰后搁了一个垫子,保持着他勉强直立的姿势。 甄行秋靠在垫子上,有气无力的道:“见笑了。我本想安安静静的离开,可是想了想,还是想和你见一面。最后……手谈一局,如何?” 江鼎道:“也罢。下棋我从没赢过,你大概还想最后赢我一次。那我便奉陪又如何?只是你还下得动么?” 甄行秋道:“我下不动,我口述,让阿七替我下。” 江鼎点头,道:“我先?” 甄行秋道:“随意,先行者贴目。” 江鼎讶道:“这么小气?我记得你以前都是让我先的。” 甄行秋轻咳一声,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当初的你,我也不是当初的我。” 江鼎微笑道:“也罢。那你先行。” 甄行秋微笑,道:“阿七,点香,倒茶。” 那英气女子上前,点上一束香,淡淡的檀香在棋盘上弥漫开来。甄行秋深深的吸了一口,似乎精神了一点,道:“烟气缭绕,不介意吧?” 江鼎摇头,英气女子倒上茶来,手持白子等候甄行秋的吩咐。 两人这局棋从一开始就拼杀激烈,不死不休,气氛近乎肃穆。只是寂静中常有甄行秋的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有咳嗽带来的气喘声,听着令人难受。 到了中盘,局势渐渐僵持,两人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是江鼎斟酌的时间远小于甄行秋,甄行秋每一步都要沉吟良久,有时双目合拢,几乎像是睡着了。 江鼎从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目光也专注。过了一会儿,仿佛沉睡的甄行秋突然睁开眼,道:“下七八路。” 一子落下,棋盘上局面登时一变,白子从平分秋色陡露锋芒,竟有胜势已成之态。 江鼎抬眼,道:“好棋。” 甄行秋微笑,却听江鼎道:“好一招瞒天过海之计!”说着手中的棋子飞出,稳稳地落在棋盘上。 这一子,同样是翻转局面的一步,刚刚白子的优势霎时间消失殆尽,局面再次僵持起来。 甄行秋轻叹道:“你果然看破了我的计。” 江鼎道:“我若看不破,早在你手中死过多少回了。” 甄行秋剧烈的咳嗽起来,阿七忙上前用白手帕给他接住,他剧烈的咳着,霎时间雪白的丝帕染得鲜红。江鼎冷冷的看着,并不因为他的痛苦有丝毫动容。 过了一会儿,甄行秋抬起头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鼎道:“什么?你要杀我?” 甄行秋有气无力的点头,江鼎道:“不太早。从我知道五指盟不是好东西之后。” 甄行秋示意阿七落子,道:“也就是……去了邪灵之门之后?” 江鼎道:“去了邪灵之门,很多事情一下子连起来了。包括你之前的种种举动。比如当初那对药师夫妇在坊市对我下手时,是你的手下在辅助,而我反杀了他们,又是你的手下善后,以五指盟的力量将那件事抹杀,焚毁证据。说起来当时我就知道有五指盟的人在后面参与,我还道是你看在我的面上,让沈依楼帮我善后,后来才想到,前面那个局本也是你下的。你也要清理干净手脚。” 甄行秋皱眉,道:“且慢。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是五指盟的盟主?不是霍怒那蠢材告诉你的?” 江鼎道:“自然不是,我若等蠢材告诉我,我岂不是也是一蠢材?”说着落下一子,道,“你是五指盟盟主的事,我在加入五指盟之前就知道。” 甄行秋道:“没想到我有生以来,也要问出这三个字——为什么?” 江鼎道:“你不知道么?就是因为你这种自信,所以才有痕迹可寻啊。”他缓缓道,“还记得那次我从坊市回来,你让手下甲骑拦路,让我去救聂参,顺便帮你找账册的事么?” 甄行秋道:“嗯,那么久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江鼎道:“也不奇怪,毕竟你是随手为之。不过那天的事情很奇妙,我从坊市回来,时间和路线都是偶然,可是你早已算到了一般,正好让手下在路途中拦截我。当时我心中发寒,觉得你能掐会算,好像神仙一般。不过后来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神仙?” “世上奇事,若不去想,总觉得高深莫测,若仔细想,并没什么出奇。你会拦截我,是因为我的行程你早知道。那么只有坊市中最后见到的的人知道我的行踪,排除几个死人,只剩下沈依楼他们一伙儿。因为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五指盟的,或者五指盟是你的。” 甄行秋叹道:“你竟然从这里就开始怀疑,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江鼎道:“所以我说你太自信。让手下在半途掐着点以从天而降的姿态拦截我,又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给我留下你高深莫测的印象?纵然你很喜欢这个姿态,可也要分人。你的手下信你如神灵,自然你做什么无法解释的事,他们都不会细想,只会觉得你神通广大。可是若不信仰你的人,愿意细想,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只会挖出更多的内情。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你也算通透,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甄行秋怔了怔,嘴角逸出一丝苦笑,道:“没想到我竟给你教训了。你说的不错,我确实自信了,当时正在收服你的关键时刻,我总会用力过猛些。不过你也很幸运。因为如果在之前,你的思路不成立,因为我真的能够算到。” 江鼎皱眉道:“你?你可以推演天数?纵然甄家有这个传承,可是你……”说到这里,他突然心中一动。 甄行秋微微后仰,道:“你猜到了吧?我虽然只是个凡人,但我能上应天数,因为我有天机签在身。它虽然抽走了我的寿命,毁坏了我的健康,但也给了我无与伦比的能力,我能看到,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命运。” 他目光变得寒冷,直视江鼎,道:“可是一见到你,天机签离我而去。给我留下的只有一身的病痛和残烛般的性命。你说,我能不想杀你么?” 江鼎道:“原来如此……杀意是一开始就种下的。” 甄行秋叹道:“可是我也并非一直想杀你,比起那些只需要毁掉的人,我想杀你的同时,又想选你做我的继承人。偶尔我也想,或许天机签从我这转移到你那里,何尝不是一种天数?也许该把完不成的事交给你做。因此我一直想杀你的同时,也在培养你。不管你信不信,倘若我只有杀你一个念头,你已经死过不知多少次了。” 江鼎漠然道:“你还是那么自信啊。不过世上没有如果。那种事谁会知道?” 甄行秋道:“不过我真是奇怪,你既然猜到我是五指盟的主人,竟还敢加入五指盟?” 江鼎道:“那有什么奇怪?因为我没想到你要杀我。那时我们还不是敌人。我想你一路从后面的夹道开始安排我接触五指盟,又指点我去坊市,一步步接引,莫非有什么深意?我且先去看看。” 甄行秋一笑,道:“这样啊,一方面你很敏锐,一方面又出乎意料的迟钝。” 第199章 一九八 甄行秋淡淡道:“失控?你说我么?” 江鼎道:“不是你,还有别人吗?你指使沈依楼放出妖邪,我还可以理解,后面大概藏着你深深的野心,虽然可憎,但也能够揣测。然而看看你之后都干了些什么?戳穿青柳的身份,让一个心存善意的妖修走上绝路。甄家堡崩溃。散播谣言,跳动甄家内斗,又把外面的宗门引诱到秘境里。让霍怒他们自毁前程进入秘境,把甄家后辈弟子一网打尽。” 他接着道:“还有一件,你可能不放在心上,却差点毁了聂参。这事和你前面做的这些事情一脉相传,就是根本毫无意义,就是一味的害人害己。如果说甄家从外到内的崩溃、自甘堕落是看不见未来,心里失衡,你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甄行秋微笑道:“是么?你觉得这些不可理解么?我却觉得其中逻辑清晰,且大有意义。” 江鼎道:“你一定是疯了。有的时候我觉得你还有理智存在,甚至精明的可怕。比如给青柳送药的时候,你很快就判断出我就在里面,立刻倒戈,让青柳以为你是被逼迫来的,不但不害你,还心生同情,轻易全身而退。又比如你造假九尾狐画像,做镜像天机碑——天机碑存在的消息,是不是根本就是你放给甄奉常他们的?为的就是找到把甄家弟子聚集起来,一网打尽的场景。计划的也不错。可是小处再精明有什么用?大方向上,你就像扑火的飞蛾,除了毁灭,根本没有出路。你兴风作浪的意义何在?” 甄行秋笑了笑,道:“意义么?刚刚你不就说了么?为了毁灭。” 江鼎皱眉道:“毁灭?毁灭什么?天下?还是甄家?你恨甄家?” 甄行秋道:“恨么,也有一点,甄家这样的家族,招人恨,是不是?” 江鼎道:“确实。但应该不是你的理由。” 甄行秋道:“是啊……刚刚你问我意义,其实我也在问我自己意义,从很小的时候。” 他目光远远地放出,道:“我从小生在修士家族,却是绝道之体,不光是我,我父亲也是绝道之体。其他的兄弟虽然没有明说,但看我的意思,都是说——这真是个不知所谓的人,生在修士家族毫无意义。我从小就想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江鼎道:“后来你找到了——那是那个?” 甄行秋道:“是从得到天机签那时开始。我得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看透人心,推算未来。这是那些堂兄弟们都没有掌握的力量。但我依旧是个凡人,这些力量虽然强大,但如果我不展示,不用他们做点什么,就会随着我短短的寿命所埋没。我怎么能允许有这样力量的我依旧无所作为?我要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他再次咳嗽起来,面庞竟升起一丝红晕,坐直了身体,自己从棋盒中取出一枚棋子,重重扣在棋盘上,“有道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本就是劳心者,现在更有看透人心的力量。我若能操纵人心,纵然力量不及修士万一,我依旧能操纵他们。让修士成为我的棋子。” 江鼎道:“你已经做到了。你掌握着几千五指盟骨干,还有几万外围,一举一动都能牵扯百万人的命运,这不是成就么?你能做到非常了不起,为什么不珍惜,反而要一手葬送自己的基业,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霍怒他们也是被你逼死的。” 甄行秋道:“太轻松了。掌握人心这种事,只要摸到了规则,便不是难事。我建立五指盟,比想象中的容易太多。所谓的修士,甚至比凡人更愚蠢和懦弱,人品更不必说了。我宁可相信凡人骑士,也不相信修士。我身边一个修士都没有,都是些凡人。” 江鼎道:“你也容不下高人。”说着静静下了一子。 甄行秋不答,只道:“掌握五指盟算成就么?不,五指盟只是一个工具。你知道五指盟的意义吗?五指,就是手指,我拥有手指,这算成就么?把手指攥成拳头,打出去,打下目标,才算一点儿成就。” 江鼎道:“那你也该建设一些成就,而不是去毁灭。” 甄行秋道:“时间不够。不够。倘若我还有二十年寿命,我倒可以去建造点儿什么,可惜没有。我只有如朝露般短暂的生命。因此与其半途而废,留下一处烂尾的丰碑,不如去毁灭。几年,足够毁灭很多东西了。毁灭留下的痕迹,和建造是一样的。” 江鼎云怒道“害人与积善一样?从没听说过。” 甄行秋道:“没听过没关系,你只要看见就够——可惜你看不见了。我的计划如果成功,整个修真界,整个世界,都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恐慌之中。我会自己走出来,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到时候你该能看见,他们是如何一面恨之入骨,一面把我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吞咽下去,刻入灵魂,永生永世不忘……可惜了……哪怕是被你毁掉了邪灵之门的计划,秘境的计划若能成,也能毁掉东阐国修仙界一代人。可惜你太多事了。” 啪的一声,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似乎还带着甄行秋的恼怒。 江鼎本来还恼怒,现在已经不恼了——和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何况还是失败的疯子? 纵然他心有山溪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所谓的骇人之言,如同梦呓。 因此,他轻快的道:“倒不是我多事,反而是你多事。如果你专心你那所谓毁灭的目标,说不定还有成功的可能。可是你一心要拉我下水。譬如秘境这一次。你说让我不要管你的事,我说如果事不关己,我可以不管。到头来你只是用那句话安我的心,企图麻痹我,还是一直冲着我来。故意让霍怒跟着我,还伪造白狐的画像,桩桩件件,不把我牵扯在里面不罢休。既然你不守信约,那就怪我不得。我要让你成事,我就不是江鼎。”说罢又落一子。 甄行秋道:“倘若我果真不牵涉你,只专心害死所有人,你会袖手旁观么?” 江鼎沉吟一下,道:“不知道。不过我当时答应的时候,已经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之前五指盟被攻陷的时候,你就曾经泄露我的底细试探过。一次攻击不成,必有第二次。因此我答应的时候,也同样是为了麻痹你。我早就在等着你。” 甄行秋落子,道:“到头来,还是你算对了。最理智的决定,该是放弃对付你,专心做最后一件事。可是我没放下——我失态了。” 江鼎冷笑道:“甄行秋也会失态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荣宜郡主关于“失态”的一番评论,感觉登时不好起来,摇了摇头,道:“你从来就不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相反你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直正确而不失误呢。对于杀我这件事,你可是够执着的。”说着,突然一伸手,把手边的茶水泼了出去,又把前面的香掐灭。 “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找机会毒死我。不惜找来混毒。不过我已经筑基了,这些□□对我无用,替你省心了。” 甄行秋身子一软,往后靠住,道:“果然是不行啊,你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了。有一部分,是我亲手造就。这是我的成功还是我的失败呢?” 江鼎道:“当然是失败了。你成功过么?” 嘲讽了一句,江鼎接着道:“其实你差点儿成功的,或者说你已经成功了,是你自己没意识到。” 甄行秋不说话,只是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 江鼎道:“你想要留下自己的名字么?其实你已经留下了。你知道望仙天官么?” 甄行秋道:“略有耳闻。” 江鼎道:“每一个朱天修士都如雷贯耳,超脱于众门派之上的天官。你知道他怎么评价你?” 甄行秋道:“愿闻其详。” 江鼎道:“惊才绝艳。” 甄行秋微不可查的一挑嘴角,道:“过誉了。” 江鼎道:“我也觉得过誉了——你才华有,但这样的人品,怎配得上惊才绝艳四个字?所以我向他确认过,为什么你能称为惊才绝艳?” 甄行秋没出声,但是眼皮微微一动,显然也在关心这个问题。 江鼎道:“他回答说,因为你在天一榜上。人榜第三。” 他直视甄行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即使说,朱天以下,包括古阐国、其他大小国家,异域百族,不知多少修士中,筑基一个层次的修士,你的实力排名第三。可是你只是个凡人而已。一个凡人,手中却有能压过千万修士的力量,让天官为你惊动,无数修士为之侧目,这不是惊才绝艳么?” “你应该早就在榜上了。不过天机签有遮蔽天机的功效,因此你一直名声不显。但我收走天机签后,你的名字便在榜上,谁也忽略不了。谢彦来看你,只是他个人的兴趣。但天一榜被天下修士关注,只要张贴下去,你的名字自然能被朱天遍传。甄家费尽心思,苦求不得的天一榜,却被你轻易地登临前列,一人的风头盖过侪辈万千。一举成名天下知,甚至多少年后还成为传奇,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甄行秋面无表情,道:“虚名而已,何足为贵?” 江鼎看出他的动摇,继续道:“为天道所认可的虚名,我看比你想要的那些还强些。若你说那是虚的,实在的那些,你珍重了么?譬如说,你的手下和同伴?” 甄行秋道:“你说聂参?” 江鼎道:“也包括他,也包括霍怒,甚至还有沈依楼。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你和五指盟的联系中,很快的就确认你是最高的首领?” 甄行秋轻轻哼了一声道:“嗯?” 江鼎道:“因为我发现,沈依楼的行动中,带着你的影子。后面霍怒也有。你的手下,五指盟的高层,或多或少都在模仿你。他们对你有着极深的信仰,为你出生入死。逆转散功,筑基解体,何等的残酷,但霍怒还是为你做了。若真计较起来,他可以不听你的,甚至反噬你,可是他还是为你的计划做到了最后。像这样可靠地手下,纵然你去了,他也不会忘记你。只要五指盟在,你的名字就不会消失,便如你得到了更久远的生命。” 他语气尖锐起来,“可你又是怎么做的?你随意抛弃他们,戏耍他们,指使他们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他们在人人喊打的境况下毁灭。” “你抛弃天道美名而取恶名,让仰慕你的谢天官最后成了剿灭你的总领。你戏耍自己的伙伴去冲锋不该招惹的敌人,葬送了自己的班底,让霍怒最后对你绝望,留下:‘杀了你’的遗言。众叛亲离,却连恶名都不能传扬……甄行秋啊甄行秋……还有比你更失败的人么?” 说完,他落下最后一子,俯瞰棋盘,道:“这局棋,有结果了。” 第200章 一九九 甄行秋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棋盘上,黯淡的眼睛微微亮起。 “你没赢。”他哑然道。 江鼎神色淡然,道:“我也没输。” 棋盘上,下部同时形成四个劫,互不相让,以至于无限循环,再也进行不下去。 这是千古罕见的“四劫循环”局面。 最终,不分胜负,这最后一局,竟是和棋了。 甄行秋看着盘面,突然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泪来。他的身体不足以支持他如此大笑,立刻由笑声转为粗喘,然后大咳嗽起来,咳得仿佛要把肺吐出来,一口口鲜血吐出,将前襟染得鲜红。 江鼎皱起眉头,道:“一局棋而已,何以如此激动?” 甄行秋喘过许久,道:“因为这毕竟是我最后一次下棋。最后一次平手下棋了。我没输,总是值得高兴的。” 江鼎道:“你觉得没输,那就没输吧。只要你高兴。” 甄行秋道:“即使到昨天,我也没输,妙月派和白水剑派打开甄家的城堡,我还有将甄家压死在淮上的计划……如果不是有人用卑劣的计划搅局,即使我经历许多挫折,最后的结局应该还是圆满的。” 江鼎讶然,道:“卑劣……你说的是谁?” 甄行秋道:“我父亲去世了。” 江鼎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道:“嗯,我听说了。怎么去的?” 甄行秋道:“被人逼死了。” 江鼎一凛,道:“谁?” 甄行秋道:“很多人……从一早那些瞧不起他绝道之体的人开始。倒当日转移走大部分嫡系,却不肯带走山府,反而要他留下来代表嫡系稳定人心的甄奉常,个个都脱不了干系。但真正给他最后一击的那个人……” 江鼎皱眉,道:“最后怎么了?” 甄行秋道:“那天……我正在布置最后的计划,父亲闯了进来。他脸色那么白,比我还白。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说话。然后问了一句:‘是你么,我的儿子?’” 江鼎不解,道:“什么是你不是你?” 甄行秋道:“我问他,什么是我?他没有回答,反而问我,我下面要干什么?我回答说,干我该干的事。” 江鼎问道:“然后呢?” 甄行秋道:“他问我,什么都不做,行不行?我回答他,我已经命不久矣,现在不做,死后无知,还能做什么?最后的时刻,我总需要做些什么。然后他就说……” “他说:‘你一定闲不下来么?那我告诉你做什么,你可以在最后几天给我发丧,我有儿子送终,不必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一辈子的幸事。’然后提起枪头,倒转回去——” 江鼎怔住,缓缓吐气,道:“原来府主是这样……” 甄行秋道:“难道这件事,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么?又或者,你一点儿也没预见到么?” 江鼎这时已经恍然,这件事恐怕是甄元诚引出来的。甄行秋是幕后黑手的事,除了心照不宣的几个人,江鼎只跟甄元诚说起过。甄元诚在离开之前,想必是找甄乘风谈过。 跟江鼎讨厌甄家所有人不同,甄元诚纵然也厌恶甄家,跟甄乘风在最后,还留了一点香火情。他的本意,应该是提醒甄乘风小心,也期望他能阻止一下甄行秋,毕竟世上能消灭甄行秋的人有,但能阻止他的少之又少,他的父亲或许是一个希望。 但是甄乘风比甄元诚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或者说他又完全不了解儿子。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又不知道怎么阻止。再加上甄家做出放弃他的决定,他又知道甄家种种绝境是自己儿子影响。内外打击之下,他想出了一条绝计。 他在儿子面前自杀了,赌儿子还有最后一点儿人心,看到他的性命会放弃。 多少人跟甄行秋对赌,都输的一败涂地,唯独他赢了。 甄行秋终于还是放弃了计划,离开甄家堡,独居此地,甄乘风虽然死的绝望,但还不至于死不瞑目。 江鼎微感怅然,道:“你想把逼死府主的责任甩给谁?” 甄行秋道:“不是你么?” 江鼎道:“不是……不过你也可以把他算到我头上。如果你不能正视自己的卑劣残忍,把唯一的亲人逼上绝路的话。”他神色冷漠,说出的话也生冷如寒冰,“不过你也不必因此过于愧疚,你要愧疚的事太多,你愧疚不过来。我反而觉得,还存有一点儿父子之情,是你这二十年的生命中最有一点亮色了。” 甄行秋脸色微微一白,笑道:“原来如此,若论以言辞为刃,伤人诛心,你也有如此造诣了。那我就放心了。” 江鼎皱眉道:“你放心什么?” 甄行秋道:“还记得么,当我说过我对你有两种态度。一方面要杀你,一方面也想培养你。即使在我最恨你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这个念头。今日叫你来,也是两种结局。一是杀了你,二是托付给你。如果你真是害死父亲的人,第二件只能放弃,我要用最后的力量全力杀了你,不怕你不信,我依旧有的是手段。不过你否认……我相信你不会说谎,那么我可以把最后的遗产交给你了。” 江鼎道:“你的思路还真是惊人。” 甄行秋道:“你刚刚说我是穷途末路,其实不是的。我还有一笔惊人的力量。” 江鼎道:“你?” 甄行秋道:“我还有一群人,一张网,一笔钱。” 他示意一下,阿七走了出去,带了一群黑衣甲士进来,正是巽风骑。聂参也在其中,排在最末。 甄行秋道:“人,你看见了,应该也很熟悉。就是他们。”他并不看向他们,缓缓道,“我知道你的修为,本看不上他们。但他们都是死士,令行禁止,你一句话,他们可以为你去死。有这样的人,放在身边很方便。” 江鼎不置可否,甄行秋道:“一张网,是我多年经营的情报网。你收下他们,他们会替你接收这张网。还有一笔钱……不多,但足以让甄家所有人趋之若鹜,让东阐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现在,他们都是你的了。” 江鼎目光在黑衣甲士身上一扫,道:“你要把他们留给我?” 甄行秋道:“效忠你们的新主人吧。” 黑衣人肃然,红袍人为首,一起下拜道:“属下……”刚说了两个字,突然戛然而止。众人同时停住,僵在空中,拜不下去。 阻止这一切的,自然是江鼎。他虽然坐着不动,却已经将众人束缚住。 江鼎缓缓道:“你们无需如此,我们并无瓜葛。”他转头对甄行秋笑道:“你说你都要去了,还费这样的精神做什么?” 甄行秋道:“正因为要去,我希望我的力量有个归宿。” 江鼎道:“天道有常,日升月落,万年如此。人也好,物也好,从没有听说没了哪个人就没有归宿的,你死后,人自有各自的前程,物留在深山,将来自有有缘发掘,不会因你毁亡。纵然不见天日,也可和天然化为一体,也是归宿,不见得比流通市井,辗转人手差。我说你操心太过,就是这个道理。归宿二字,你也担不起,我也担不起。咱们都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为是。” 甄行秋道:“莫非你是因为厌弃我,所以我的东西一概不收?我本以为你是理智的人,却也如此感情用事。我的失败,就有感情用事的教训,你别重蹈覆辙才好。” 江鼎缓缓道:“你非要我说明白吗?你曾给我引路,但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以后也不会是。” 他捻起一枚黑子,道:“譬如刚刚那盘棋,按照你教给我的规则,只是不胜不败之局。但我真要赢下,并不为难。” 甄行秋道:“哦?怎么……” 就见江鼎将棋子用手指压在棋盘上,发出砰地一声—— 棋盘碎了。精致的黑白玉棋子顺着裂缝哗啦啦落了一地,四处滚远。 甄行秋道:“你……” 江鼎道:“千般技巧,万般谋算,一力破之。” 收回手,他转过头,继续道:“对敌如此,对己也是这样。多少诱惑,多少杂虑,我心唯一,通达无垢。” “你我非同路人。你看重的,对我无足轻重。你处心积虑谋划的,我不愿分一暇去筹谋。你穷尽心血算计的,更不在我心中有一点位置。” “所以……”他站起身,走到甄行秋身前,双手按住他的肩头。 “各自的归各自,不必考虑他人。你的路到此结束了。我还有路要走。在此,送你一程。” 虽然甄行秋的命就在一时三刻,江鼎可以放他寿终正寝。怎奈他答应过霍怒—— “杀了他!” 纵然不是朋友,江鼎答应过的事,还没有不算数的。 真气一吐,心脉立断,甄行秋错愕中带着恼怒的表情僵在脸上,最后一丝生命迹象停止。 也许再给他半刻性命,他还会说出些惊人之语,办出些惊人之事,但这一切都被江鼎掐断。他带着满腔野心和谋略,就这么半途而废,永远的消逝。 “再见了,秋兄,我凡俗之道上的领路人。” 第二百章 杀死甄行秋之后,江鼎起身,看着剩下的甲士。 他杀甄行秋虽然没说出口,但并不隐秘,那些身经百战的骑士如果看出来了,那也丝毫不稀奇。 他们是忠心耿耿的死士,如果因此起了复仇之念,他并不意外。不过,也不在乎。 他杀甄行秋,是应有之义,对方给甄行秋报仇,也是理所当然,大家各凭本事便是。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甄行秋去了之后,红袍的甲士大叫一声道:“公子。”仰天悲啸,和中甲士将甄行秋围住,痛哭失声,却没人管江鼎。 江鼎顺势走到一边,默默看着甄行秋的最后一幕,心中不免慨叹:如甄行秋这样的人,最后还有人为他真心一哭,也算是不错了。 甄行秋早就给自己预备下后事,一切都是顺理成章,江鼎并没留下来。甄行秋死在他手中,两人早已是陌路甚至仇敌,没必要留下来致哀,他本心不希望如此,便也是这么做的,自行驾一叶扁舟,顺淮水而下。 无非临头时,回头望了一眼甄行秋的方向,这是他对一个在他生命中一段时间内起了重要作用的熟悉人最后的致意吧。 江鼎头也不回的去了。这帮黑衣甲士还留着,处理甄行秋的后事。甄行秋早有嘱咐,他去之后,一样烧成骨灰,洒入淮水之中。他的处理方法与当时常理相悖,但他手下都是死士,也没有质疑的,一切都按他的意愿。 火化了甄行秋,巽风骑在江边进行了致哀的仪式,便即离开。甄行秋是他们的主人,其他人都不是。本来江鼎也有机会继承这种关系,但他拒绝了。这其实也让大部分骑士暗喜,现在他们是完全的自由之身了。 从江边离开,他们各自骑上了自己的马,往前奔跑着。骑士的战场在平原,他们其实不喜欢弯弯曲曲的淮水。作为陪伴甄行秋到最终的人,他们有好久没有尽情的驰骋了。 泼风价的往前跑,尽情的驰骋着,不去想终点在哪里,前途在何方,只是尽情的享受的纵马奔腾的快乐。一直跑了很久,到了山前无路的时候,一行人才停了下来。 红袍人当先策马转过身,面向自己的队伍。 巽风三十六骑,甄行秋是绝对的主宰,红袍人却是队伍的首脑,他在队中的权威,同样不可动摇。 面对众人,红袍人摘下了头盔,露出英武的面容。其他人也一样摘下,露出一张张年轻的脸。他们神情一样坚毅如铁,但眼神深处,不免藏有一丝迷茫。 到底,一直掌握方向的人没了,这支队伍何去何从,不免令人担忧。 所以他们都看着首领,希望首领能和以前一样,做出正确的决策。 红袍人虽然一样有些迷茫,但他深知自己的责任,一定要支持住整个队伍的精神,神色肃然,道:“诸位弟兄,终于到了今日。今天我的队伍走到了这里。” 他回头,指了指高山,道:“这山又高又险,似乎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壁障,可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纵然没路,我们齐心协力,也能开出一条路来。” 红袍人声音朗朗,回荡在山间:“如果你们相信我,相信你们的首领,我会带着你们继续前进,走向更光明的前途。” “不过在此之前——”他扫视着年轻人们,“我先问问你们,愿不愿意留下来,留在队伍里,跟我走下去?” 他这一问,本没打算得到不同的答案。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队伍里的队员的成分。他们都是甄行秋从小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从记事起就在队伍中,经由他亲手培养。每一个都是为巽风骑而生的,他们不但绝对的忠诚,也绝对的单纯。因为不知道外面的路在哪里,即使放他们离开,也无处可去。 果然他话音刚落,整齐的声音响起:“愿誓死追随大哥!” 红袍人点头,刚要开口,另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我要走了。” 声音异乎寻常的年轻,即使在队伍中,也是最有稚气的,但语气异乎寻常的坚定,显得不容置疑。 红袍人一惊,顺着声音看去,落在一张英俊的少年脸上,便即恍然,暗道:“原来如此,怎么把他给忘了?” 那少年一句话出口,周围立刻哗然,大部分骑士并不知道之前就有的波澜,只觉得不可思议。而知道内情的,如十五,已经大声斥责起来。 “叛徒,你这叛徒!”十五的声音即使在一团纷乱中,也显得那么刺耳。 少年神色自若,在无数质疑声中毫不动摇,嘴角更噙着一丝笑意,有笑对千夫所指的气度。 就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别吵了——”她声音高,将众人压了下来。 压下杂音,女子神色复杂的看着少年,道:“三十六,你真的要走?” 少年微笑,道:“七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终究是要各自归去的。我先走一步。” 红袍人暗自皱眉,三十六离去,他并不奇怪,也未必一定要阻拦。但他说的话,实在动摇军心,让他很不满意。不过他不适合出面,毕竟他不能出尔反尔,就由其他人问他。 女子轻叹道:“你果然还是不肯放弃么?你忘记了当年的誓言了么?” 少年微笑道:“我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发誓,要誓死追随公子,守护公子。” “当年的誓言我没有忘记过,这中间也发生了很多事,但无论如何,我坚持到了最后。” 他的字句铿锵有力,“所以现在,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追寻我自己的道路了。” 女子一时无话可说,喃喃道:“小三十六,是你自己想要走,还是别人怂恿你走?你分得清么?” 少年道:“也许分不清,不过我想要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七姐——我叫聂参。” 女子哼了一声,聂参看向红袍人,道:“大哥,你不许我走么?” 红袍人调整过来,道:“当然不会。我早说过,愿意离开的都可以,我的队伍不会勉强人。你走吧。” 聂参团团拱手,道:“诸位保重,聂参去了。”说罢提马转身。 这时,十五突然暴怒,骂道:“这该死的叛徒——”说着拉弓,一箭往聂参身后射去。 眼见箭头指向聂参后心,聂参回过头,反手一抓,将箭支抓在手里,轻轻一笑,将箭头拗去,伸手一掰,将箭身掰成两段,掷在地上,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十五气的脸色发白,就听身后有人骂道:“混账。” 十五不必回头,就知道是阿七,接口道:“不错,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混账。” 人群分开,阿七策马而来,脸色发青,指着十五道:“我说你混账!他要走就叫他走,难道我们缺他这一个吗?他离开,是首领大度,只有他对不起我们,没有我们对不起他。” “可是你干了什么?你竟射了他一箭,还是班门弄斧,屁用没有的一箭。你让他顺理成章的截断了兄弟情。你让我们看起来像一群跳梁小丑!” 说到这里,她怒不可遏的狠狠挥了一下鞭子,刷的一声击在地上,尘土飞扬。 策马扬鞭,聂参再次跑了起来。独自一个人尽情飞驰,和在队伍中跟随,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无拘无束,仿佛插上了翅膀,在无限天空中自由翱翔。 一直疯跑了半日,来到草原,聂参翻身下马,拍了拍马背,笑道:“马儿啊马儿。你和我一样,也是供人驱策久矣。今日我自由了,也让你尝尝自由的味道。”说罢将马身上鞍鞯卸下,剥去重甲,还马匹自然地状态,拍了它一下,道:“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说罢不再理会马儿,往前奔去。 奔走许久,再次来到了淮水边上。淮水茫茫,不见来往。 他抱膝坐在岸边,望穿淮水,似在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叶小舟飘荡而来,橹篙轻点,靠向岸边。白衣少年站在船头,笑道:“你果然来了。” 聂参跳起身,笑道:“先生,等你好久了。” 江鼎笑道:“总算没叫你白等,长长一条淮水,稍微不留神,可能就错过了。看来你我的运气都不错,机缘也在,合该你今日踏入仙门——我问你,倘若我终究没来,你要如何?” 聂参神色坚定道:“当遍寻名山,寻找仙途。一步一叩,将我的仙门叩开。” 江鼎大笑,往旁边一让,道:“上船来吧。” 聂参轻轻一跃,跃上船头,小船微一晃动,离开江岸,再次起航。 小舟顺流而下,就听船上江鼎道:“我本来还有去处,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当留下一段时间,指点你踏入剑道之途,再行离开。我领你进门,修行就在你个人了。” 聂参道:“其实您不必为我多留时间,耽误您自己的事。你给我一个机会,已经是恩惠。” 江鼎笑道:“唉——我辈修士,除了逍遥之外,也有责任。指引你这样的人进门,一定是有功德的……” 话语声中,小船飘飘荡荡,没入烟波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第202章 二零一 江鼎坐在高山上,背靠高大的青石,石上蔓藤垂下,仿佛一道珠帘,随风而动。 在他眼前,高山的缺口处,视角异常开阔,从中能望到山下一大片湖水,湖水青蓝,静止不动,如翡翠,如绿玉,镶嵌在山谷中,隐隐倒映着青山的倩影。 湖光山色,浓淡相宜,大抵如此。 此处是他找到的一片灵地,在朱天五大国中舒庸国的领土上,离着东阐国还隔着半个西阐国。也在万里之遥了。 数日之前,他和聂参离开甄家堡,顺水而下,一路寻找适合闭关讲道的灵地。 这其实并不容易。在天心派,适合修炼的灵地满地都是,在这出于修真化外之地的朱天却不容易。本来灵气不足,灵脉生的少,修士还多,大小修真势力多如牛毛,但凡能入眼些的灵地,都有了主了。 一开始江鼎并不着急,找不到就慢慢找,总有找到的时候。本意上来说,他也情愿走得远些,东阐国的一切都让他疲倦了。他宁可到新的地方从新开始。若是能到甄祖师提点过的地方附近,还更方便些。 然而到了舒庸国,他却知道不能这么顺其自然下去了。那舒庸国是古阐国崩溃之后,朱天之内第一大国,物华天宝,太平盛世。正值一位号称“道君皇帝”的帝王在位,招来不少有道行的仙师,意图长生,朝野修真求道之风最盛。境内也确有不少龙脉灵地,但争夺的更是激烈。每一块牛眼宝地,无不有数方势力争夺。 修士修行,并非一味苦修便可,有时也要出世争锋。争气运,争机缘,争一线天道。 江鼎到了这遍地争锋之地,心中触动,便持剑加入了这行列之中。 那舒庸国修士虽多,到底还是俗世,高人少,地下的低阶修士倒是满地都是。而真正的几块洞天福地,都是大高人、大宗门在争夺,那是能做一个门派的立派之基的,江鼎要来无用。底下那些星星点点的灵地灵眼,争夺者的段位便不怎么高端。至少江鼎还是应付有余。 不过江鼎到底来历不凡,眼光自然高些。他看重灵眼的质量而非规模。若论规模,只需要够两个人用,基本上所有灵地都可。但小处灵地大多驳杂不纯,对修行助益不大,真正能入他眼的质量合格的灵眼少之又少。 几次他争夺灵地成功,将原本的主人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看到灵地不合格,扬长而去,只留下余下修士吹胡子瞪眼,骂声不绝。 一月之前,江鼎路过湖水,便觉天机签一动,在签筒中无风自鸣。立刻打开望气术往山头看去,果见一团耀眼灵气内蕴其中,钟灵毓秀,可人心意。当即上山来取。 这山洞主人却不是修士,乃是一头开了灵智的熊妖,也有筑基期修为,铜筋铁骨,力大无穷,乃是山中一霸。这灵地生的隐蔽,并未传扬出去,山中妖类敢来觊觎的,早被它一拳打成肉饼,倒也平安无事占据多年。 直到遇到了江鼎。 江鼎本来便存着势在必得之心,一见是妖不是人,更是毫无顾忌,将熊妖痛打一顿。熊妖几次三番不服,前来找场,还带了手下小妖,哪里是江鼎对手?后来江鼎烦了,将它制住,下了符咒,放它看守洞府。不许外人打搅,言明数月它若是听话,便放它自由,倘若还敢违逆,直接一刀砍了炖熊掌吃。 解决了这熊妖,江鼎终于腾出时间来指点聂参修行。 他并不急着传授引气诀种种法门,反而先考量了聂参的常识和基本功。 聂参生长在修真世家,虽然并非家族子弟,但耳熟目染,对修士的常识也知道不少,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并不系统。而在文化上,也不过粗通文墨,一般的杂书可以看,真正高深的道书便看不懂,那些道书中常用的比喻、修辞也一窍不通。 江鼎便花了数日时间,从头为他理顺了一遍修道脉络,然后从《道德经》入手,先将一些道家经典讲论一遍。 道家典籍玄理深奥,若真细究其中道理,多少年也未必成。但江鼎不细究其中深意,只解释文义,力求做到字通句达,条理顺遂。至于其中三味,那需要聂参自行参悟,修行一生,参悟一生,永远没有尽头。 将这些培训过关,江鼎又把诸般修道的常识、修真百艺的旁门杂学讲论一番,林林总总,也花了近月时间。这一月时间,聂参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若与他人交言,言谈举止,再看不出是门外人。 只是江鼎并没教导他任何修炼的实用法决,他依旧是凡人一个,连灵气沟通都做不到,对修真的道理只是纸上谈兵。只传授了一门内家拳术,帮他调养筋骨,培养精气。毕竟这么多年习武争斗下来,多少会有暗伤。 之所以不教,是因为聂参走的是剑道,非传统的练气道。江鼎虽然也修剑道,但还是以气道为本,剑道为用,也是主流练气士中的一员。而聂参所要修行的是上古剑道,和如今的修士从根本上不同,江鼎不敢轻易教授他法决,怕毁坏了他的根基。 因此,当聂参能看懂一本陌生道书的文义之后,江鼎便把剑石交给他,让他自行参悟,而自己则出来,坐在山顶上护法。 若一切顺利,聂参能顺利入门,有了自保之力,前进之途,也是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只是看来入门并不简单。聂参已经在洞府中参悟三天三夜,还没有出来。 江鼎倒是不急,第一次参悟,耗费数日并不算多。他也让聂参服了辟谷丹,保持体力。只是若时间太长,他也要用水镜术观看一下,毕竟第一次便走入牛角尖,心力耗尽,甚至产生滞碍的也不在少数。这时候就需要领路的前辈辅助,或讲道论理,或缓缓疏导,或当头棒喝。 就在他正要以水镜术观看时,就听脚步声传来。 聂参从山道上山来,状态不可避免的有些疲惫,但神情隐隐透着亢奋,显然是有所得。 江鼎暗自点头,问道:“如何?” 聂参道:“很好。多谢先生。” 江鼎发现他并没有灵气在身,恐怕还没打通灵气入体这一关,想他恐怕是累了,也不必急在一时,道;“坐下,先休息休息。” 因为所修道路不同,江鼎也没问他的进展,就算问了他也未必懂,隔行如隔山,隔道更比山还高。 聂参却主动道:“先生,这剑道很奇妙。跟您讲的完全不同。” 江鼎道:“这不奇怪,上古的时候,剑修自成一家,不和练气士混同,如今虽没落了,道统还在,说不定还有复兴的一日。” 聂参道:“公子……能请您帮忙么?” 江鼎道:“说。” 聂参道:“您有灵石么?” 江鼎一笑,道:“说的是,修真怎么能没有灵石呢?”说着取出乾坤袋来给他,道,“一百个灵石给你做启动,后面的都要自己挣去了。” 聂参接过,放在手心里,道:“天高地厚之恩,聂参无以为报。” 江鼎道:“扯远了,一百个灵石算什么?话说回来,修道初期不是很费灵石,一百个够你用到练气中期了。你有了自保之力,将来也有挣钱的地方。” 聂参道:“我恐怕比别人花的多些。这剑道并不修灵气,而是修白金兵气。因此我要吸取的也不是天地灵气,而是金石利刃之中的兵气。” 江鼎愕然,随即想到自家的太玄经不也是另辟蹊径,不取灵气而修玄气么?可见天下道途很多,以金气为生的也不足为奇。 想到这里,他跌足道:“可惜知道的太晚了。我在秘境中得了不少兵刃,都拿到黄金阁换药材和灵石了。不然几十把总是有的,够你用一阵的。”他想了想,道:“这么说,你是要用灵石买兵刃用了?那是够费钱的。” 要知道,在修士需要购置的用品中,法器是绝对属于“大件”,一把稍微上品相的,动辄数十上百灵石。普通散修根本用不起,还拿着凡铁兵刃或者“符器”充数。就算是一些大宗门弟子,除了师门赐下的法器,也很难再购买其他的法器搭配。一件低阶法器用几十年是常事,甚至有的炼气巅峰快要筑基的好手都在用低阶法器。 好在法器也是“不动产”,有一件就够用,攒钱买一两件,今后不愁用,也不是不能接受。但若聂参这样的方式,把法器当消耗品,那真是纯烧钱,一般的大族子弟也不敢这么修。 聂参道:“一开始对白金兵气的要求不高,打造精良的凡铁也有一些,我这里还有些金银,打算买一些。然后再收购些废品、法器碎片之类,会便宜很多。先修出个小成再说。” 江鼎道:“也是条道路。”他一伸手,取出五六把法器飞剑。这些也是在秘境中得到的,之所以留下,是因为他想试试《太白剑经》中的品剑术和养剑术,这时没用,便送给聂参。 聂参肃容接过,并没推辞,他如今一无所有,也没有推辞的资格。 江鼎道:“收购废品只是权宜之计,兵刃一断,白金之气自然流逝,修行起来事倍功半。这一门道途是要人不停地去战斗了。兵刃只有去抢,去夺,才会源源不断。你恐怕要过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 聂参道:“是,我有这个觉悟。”收起法器,整理衣冠,正坐在江鼎身边,道:“先生,您愿意当我的剑主么?” 第203章 二零二 江鼎一怔,道:“剑主是什么?” 聂参道:“就是剑修的一种……身份?” 他解释道:“气修之道,不是筑基之后成丹、结婴、化神么?剑修又有不同,先凝剑种,培剑元,结剑胎,育剑子,再化剑神。” 江鼎点头,道:“似乎也是殊途同归。” 聂参道:“也差不多,除了把灵气换成西方白金兵气,也是相似。不过有一点不同。凝过剑种之后,剑种是可以单独分出来的。保留一口剑元,一点剑神,便可人剑分离。” 江鼎道:“听起来倒是不错。一般的修士必须修成元婴,才可遁出身体,元神不灭。那么剑修是很早就可以身外化身了吗?” 聂参道:“不成的。剑种虽有剑神在,却是无知无识,并没用处,也不能用来伤敌,反而十分脆弱,要小心存放。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有了剑种在,剑修就不会死。就算被人砍成碎片,也能保持灵昧不灭,时机到了,自然能复生。” 江鼎听了,啧啧称奇,道:“真不错。等于平白多了一条性命。且别小看,修仙修仙,不就是为了长生么?为了多一点活命机会,有多少人不惜任何代价。你这剑修之路凶险,能有这样的保命机会,也是一种弥补吧。” 聂参道:“是这样。不过据记载,会把人剑分离的人并不多。只因分离之后的剑种脆弱,极易消灭。若剑种有伤,剑修不死也要变成白痴。若存在无人之处,不知被哪个闲人发现,随手一捏,便祸从天降。而且死了之后进入剑种转生,也需要收集材料复活的。不然在剑种里呆上一千年,一万年也不能复活,只能和剑种一起腐朽。所以只有将剑种交给信任的人,才算有用。” 江鼎若有所思道:“这么说,保留剑种的人,就是……” 聂参道:“剑主。剑修不一定都有剑主的。剑客大多是独行侠,未必有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就算信任了,那人的实力若是不行,修为不到,半途……那剑主也没必要做了。” 这话倒是不错。既然剑种是剑修的性命,若把剑种交给别人,等于把生命托付他人。而且不同于在战斗中把后背留给队友,这是长期的,单方面的。一旦漫长岁月中,两人有一点冲突,又或者剑主一念之差,起了歹心,剑修必死无疑。 因为对方掌握着剑种,所以一定程度上,剑修便要受剑主支配,至少许多要求不敢拒绝。这剑主的“主”字,也不是白来的。 如此一来,那些心高气傲的剑修,不肯受制于人也是当然的。 江鼎道:“你信任我?” 聂参道:“不信任您,天底下就没有可信的人了。” 江鼎爽快道:“行。不过我将来游历九天,可能相隔万里,这样也行么?” 聂参道:“没有问题,上穷碧落下黄泉,九天之内都无妨。只要我死,就会在您身边复活。” 江鼎道:“好,那就交给我了。” 聂参羞愧道:“给您添麻烦了。” 若在旁人,这样的约定对剑主有利,因为剑修付出更多,甚至有效忠的意味。但对于江鼎来说,他很快就要远游,以后见与不见还在两可。何况以江鼎的性情,更不会要求聂参做什么,因此保留剑种对江鼎来说只是纯粹的负担了。聂参反而觉得给江鼎添了麻烦,也是古往今来剑修中少有的。 江鼎摇手道:“举手之劳而已。只要我活着,剑种便在。我要是不幸,抱歉啦,也只有对不住你了。” 聂参端正行礼道:“多谢剑主。” 他换了称呼,江鼎也无所谓,称呼而已,只是指代的作用,受礼之后还了一礼,道:“你先把飞剑吸收,凝结剑种吧。需要多少时间?” 聂参算了算,道:“三五个月便够了。您给的飞剑品质很好,再短也有可能。” 江鼎道:“很好,时间还很宽绰。我要在明年春天去望仙台下参加天一令的征选,从这里过去,也就一个月的路途。慢慢来,不着急的。不如你先歇上三天,把念头放空,在全心全意的进入修炼状态。” 聂参道:“是。您也休息一下吧。” 江鼎道:“筑基之后不会轻易疲劳。不过我倒有些……饿了。”他脸色一红,筑基期不需要睡觉,自然更不需要进食。与其说饿了,不如说馋了。 翻身起来,他道:“我记得不远处有个集镇,下面有些店铺——你就不要去了,这几日清心寡欲要紧,坚持吃辟谷丹便可。” 聂参答应一声,他本来就不贪口腹之欲,也无所谓,起身送江鼎。 临行之前,聂参顺口问道:“怎么没看见白狐?” 江鼎道:“是啊,有日子没看见他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别理他,丢不了,要真的丢了,那也省事了。” 相隔百里的一座高山上,白希圣站在山巅,一身宽大华贵的白袍,手中提着一只铃铛,轻轻地晃动。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清脆,仿佛仙乐一般,虽然声音不大,却犹如水面上的波澜,一*往远处,往天上地下传荡着。九霄云外,仿佛也能听见那银铃的声音。 突然,云雾散开,一个黑袍人从中落下,来到白希圣身后,伏地行礼:“参见圣主。” 白希圣嗯了一声,道:“来了?” 黑袍人叩首道:“属下来迟了。” 白希圣淡淡道:“确实来的不早——不过终于来了。万年之后,还有人肯来见我。也是不容易。” 黑袍人大声道:“圣主恩德高广,属下与族人沐浴圣德,千百世不忘,无不盼着圣主归来。” 白希圣淡漠一笑,也不知是得意还是嘲讽,只道:“东西呢?” 黑袍人迟疑了一下,道:“不在属下手上。” 白希圣脸色一沉,道:“那你是干什么来的?” 黑袍人连连叩首,道:“圣主容禀。那些东西太过重要,属下族人之前被人追杀,三代前老祖将东西藏在俗世某处,躲过一劫。” 白希圣道:“东西在哪儿?” 黑袍人道:“北阐国,天荒观。” 白希圣道:“既然是三代前藏的,现在为什么不取出来?难道你们还在被人追杀吗?” 黑袍人道:“不是……不过那地方后来被夏侯家划在地盘之内,属下等不敢轻易进入……” 白希圣道:“区区一个夏侯世家,也让你们不敢进入?我看你也是个金丹修为……族人的实力如何?” 黑袍人赧然道:“属下是族中最后一个结成妖丹的了。” 白希圣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心中已经明白:若不是式微到这个地步,恐怕连他也见不到了。 收起一丝沮丧,白希圣道:“可有地图?” 黑袍人膝行几步,将一张布帛高举过头头顶,白希圣随手收起,道:“东西的事,自此与你无关。你们族人还有多少?” 黑袍人道:“成妖三百,小妖一千,还有那些没觉醒的,不成器的,大大小小还能凑足两三千人。除了属下之外,成妖当中筑基的有六十二只。” 白希圣道:“可愿意回归大障山?” 黑袍人大喜,道:“那是敝族上下永世之愿。若能夺回祖地,死也愿意。” 白希圣道:“大障山百族聚集之处,大小势力不下万千。别说丰饶沃土,就是贫瘠之地,也没有一寸是多余的。若要在那里有立身之处,只有用血来换。自己的,敌人的。” 黑袍人大声道:“属下等自然早有这个觉悟,只是缺一位领路人。愿意跟随圣主,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圣主叫我们咬谁,我们就上去把他撕碎。” 这种表忠心的言语并不高明,但白希圣还是满意了,饥不择食,大抵如此。便道:“很好,叫你的族人厉兵秣马,准备出发。小妖先留下,只带成妖跟我走。” 黑袍人大声答应,起身要走,白希圣叫住他,道:“回去之前,你先去一个地方,给我做件事。” 等黑衣人走了,白希圣长长叹了口气,道:“又要开始了么?” 开始往上攀爬。 从默默无闻的小妖,到众生之上的妖圣,这条漫漫长路,他之前也走过一次。过了一万年,他又回到了□□。 比起当初,他的□□更高,还没进入妖境,就有了一支不算可靠的力量,但处境反而更艰难。现在宝座上坐的,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等他踏入大障山,面对的,必然是一座举世皆敌的修罗场。 然而……这才有意思啊。 白希圣挑起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仿佛在咀嚼对方的尸体。 然后,他回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里有另一个熟人,现在对他的决心与计划一无所知。 不过,那人会知道的,至少在分别的时候会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 “这么早离开,真有些可惜了。这些日子我们相处的还算愉快,是不是?”白希圣低声道,“离开的时候,我要送你一个永生难忘的礼物。” 第204章 二零三 山中无甲子,岁月长悠悠。 这一日,平静的湖面上,有白鹤掠水而过,在水面上倒映出了优雅的倩影。 白鹤虽然优雅,但它背上的人却不优雅。 但见一个红发道人坐在白鹤背上,身形矮胖,形貌凶恶,掠过湖面时,吸了吸鼻子,大笑道:“我赤金子鼻子果然灵敏,这里是一块宝地,够我练出这炉宝丹,待我开炉服丹,这一次天一点仙会,必有我的大名。” 一面嚎叫着,赤金子一面往山上冲去。 来到山上,赤金子吸了吸鼻子,皱眉道:“什么,竟有人捷足先登了?好大的胆子,竟敢抢老道我的东西。给我滚出来!”最后五个字含劲吐出,声震山谷。 从山后转出一个黑黑大大的熊罴来,虽然是野兽模样,身上却穿着一件藤甲,勉强像个人。 一见赤金子,熊罴口吐人言道:“妈呀,又来一个煞星。” 赤金子冷笑道:“我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个蠢笨孽畜。畜生,我念你修行不易,给我做个看门的护山兽,便饶了你的性命,不然用你的熊掌炖汤。” 熊罴心中郁闷,暗道:这修道的煞星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说话都是一样,怎么都那么稀罕老熊的熊掌?粗声道:“跟我没关系,你们自己打去。” 赤金子勃然作色,喝道:“该死的畜生,这是你找死——”说罢伸手一指,一道红色光线飞出。 熊罴见那红光来得不善,闪身一躲,红光擦着身子飞过,紧接着就觉得半边身子火热,低头一看,胳膊上的毛已经点着,火焰熊熊。 它大叫一声,一面拍打着身上火焰,一面抱头鼠窜,叫道:“救命,救命,大煞星来了!” 赤金子一怔,暗道:原来这畜生是有人豢养的,且看里面是什么人。 一路往里逃,到了一处山洞门口,有一个俊朗少年出来,道:“怎么了?” 熊罴窜过来,往他身后躲去,叫道:“小主人,有人要占你的洞府。”一面说,一面往少年身后藏去。怎奈它的身躯比少年宽大太多,哪里藏得住?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表示自己万事不管,由得他们打去。 赤金子见了来人,定睛一看,不由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个炼气初期的小辈,看你的模样,也才修行没几天吧?看在你长得还有几分模样,可以在我座下当个端茶倒水的童子,这是我大发慈悲给你的机会,还不过来谢恩?” 那少年怔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有病。” 赤金子大怒,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到处都见找死的小鬼——”说着一伸手,红光再次飞出。 熊罴一见那红光,惊叫一声,立刻退出十丈远,抱着头不敢多看。 那少年面色如常,手指一划,在半空中只听“铮”的一声,红光临头消散。 赤金子一怔,神色沉了下来,道:“好小子,有些本事,难怪敢藐视你家道爷。”伸手一拉,自腰间掏出一个金红色大葫芦来。伸手在葫芦上一派,叫道:“去——” 从葫芦里喷出一道红光,红光霎时间变成三道,一起射向那少年。 少年依旧不避不闪,手指在空中划动,铮铮两声,红光被他指尖的白色气息劈散。 这回,赤金子看清楚了,叫道:“剑气?” 白色光芒,赫然是最纯正的白金剑气,赤金子修行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然而少年并没有拿剑,为什么能发出剑气? 赤金子第一个想法,是少年故弄玄虚,身上藏着一把飞剑,剑发剑气,却作手发,他自己也是这么干的。刚刚那些红光,其实是葫芦发出来的,他平时藏在身上,假作自己随手一指便能发出厉害法术,以此装模作样而已。 然而,他心底却觉得,并不是这样。 他面对那少年,虽然看到对方赤手空拳,却感觉寒气扑面,仿佛有锋利的剑尖指向自己,脊背森然,冷汗直流。 好像对方手中正握着宝剑,不,仿佛对方就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宝剑。 “搞……什么鬼?!”赤金子恼羞成怒,陡然提起葫芦,红光大作,仿佛升起了一团云霞,葫芦陡然涨大,无数红光如天女散花一般漫天飞舞。红光炽烈,没到一个地方便燃起一团火焰,陷入红光阵中,正是插翅难逃! 少年已经神色不动,如剑锋一般寒冷,突然高高跃起—— 在红光丛林中跃动身形,岂非找死? 下一刻,他便踏上了红光,然后,脚下仿佛借到了力量,冲前数丈,再踏出一步,一步接一步往赤金子这边奔来。 怎么可能? 赤金子觉得世界都要崩塌了,他那红光何等厉害,他是亲眼看见过的,纵然是他,蹭上一点儿也要被烧成一团。怎么会有人能行若无事,还能踏着红光前进? 然而,就在他愣住的时候,对方已经到了近前。他便觉得白鹤一沉,少年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身躯遮蔽了阳光。 霎时间,赤金子头脑一片空白,大叫道:“饶命——” 然后,整个世界黑了下来。 白鹤继续向前飞,姿态依旧翩然,只是背上由一个活人变成了尸首,鲜血把它的背后染红,几乎与额定那块红记联成一体。 而少年在出手的一瞬间落下,身上连一滴血都没沾。 落在山前,熊罴迎上来,两个熊掌不住的拍着,叫道:“精彩精彩,不愧是小主人。我一看那红毛怪就知道他是个蠢货,哪里是你的对手。” 少年不理会它,往里面走,就听有人道:“确实不错。聂参,你这三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 聂参闻言,立刻笑逐颜开,道:“多谢剑主夸奖,还差得远呢。” 江鼎从山洞中走出,刚刚他一直在观看战局,心中很是满意。那赤金子修为已经在练气后期,比聂参多了四层,但在他手中走不过一个回合,可见剑修的强悍。 江鼎问道:“用剑修手段动手,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聂参迟疑了一下,道:“没什么大差别——也就是更方便些,一样都是杀人。” 江鼎道:“你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修士和凡人不同,也相同。所不同者,修士飞天遁地,能人所不能。所相同者,刚刚你也看见了,修士的血也是红色的。” “说一千,道一万,剑者,凶器也。剑是杀人器,剑修是杀人者。不独你如此,千千万万剑修都如此,我也是如此。只是杀什么人,为什么杀人,要时刻清醒。” 江鼎说到这里,哂然一笑,道:“说多了。当年恩师……” 他神色一黯,道:“恩师也常常教训我,我虽然表面恭敬,其实心中也嫌他老人家啰嗦,十成中有八成是不爱听的。如今我却也教训别人了,还头头是道,岂非可笑?” 聂参道:“不可笑,我愿意听您教诲。” 江鼎摇头,笑道:“大道理说来烦人,我给你说点小的。刚刚你说还差得远了,虽然是谦逊,我却看出些不足。” 聂参遽然一惊,道:“您说。” 江鼎道:“你该找把剑鞘了。” 聂参若有所思,江鼎道:“真正的名剑,都是收藏在剑鞘中的,不用不出,出必见血,才能保持锋利永存。何况你是人,锐气太过,修行也不利。你刚刚就是锋芒太过了。若非那红头发的蠢,不撞南墙心不死,适才未必那么容易得手。“ 聂参道:“您说的是。我也觉得,练剑之后,连性情也有些变了,也不觉得喜欢,也不觉得恼怒,常常想的,就是杀人见血。” 江鼎肃容道:“要重视了。本心是最要紧的,是修道的根本,超过了气修和剑修之争。若被剑气影响,早晚丧失心智。你要知道,你虽叫我剑主,但你才是自己的剑主。” 聂参道:“那么……有什么办法么?” 江鼎眉头锁起,道:“剑气感染,我也不大懂。你先多看道家经典养气,气度内蕴,自能容得下剑气。其他的……”他摇了摇头,毕竟是阅历所限,他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又道:“我还是传你些凝神静气的口诀,你看有没有用。若觉得和本身修为有冲突,便不要再练了。”说着传下几百字口诀。 聂参一一记下,江鼎道:“以后要靠你自己啦。” 聂参一震,道:“您终于要走了?”短短一句话,眼圈已经发红。 江鼎道:“聚散如浮云,不必挂怀。将来有缘便有相见之日。” 聂参跪倒,重重叩首,道:“请您珍重。” 江鼎离开聂参,下山行去,就见一道白色影子从旁边钻出。 江鼎失笑,道:“我还道你终于离开了,正要放鞭炮送瘟神,没想到你又回来了。” 白希圣现出身形,道:“你要去哪里?” 江鼎道:“自然是天一点仙会。我答应过的。” 白希圣道:“那是哪里?” 江鼎道:“好像是……北阐国。” 白希圣一喜,道:“好巧。” 江鼎奇道:“巧在哪里?” 白希圣掩饰住喜色,道:“没什么。你我同路,你还想把我抛下么?一起走吧。”说着化为白狐,跳上江鼎肩膀。 第205章 二零四 入山初夏,出山已经深秋。 深秋近冬,本该是万物萧瑟,气候严寒的时候。但今年的深秋却不冷。 树枝上还有绿色,草木也油油的伏在地上,菊花还没凋落,若不知晓,还道是初秋时分。 “这算是好年景么?” 江鼎不懂农事,道:“听说‘瑞雪兆丰年’,到了深秋,还这样暖和,来年是不是不丰收了?” 他这么说着,却没人能回答,白狐自然不会回答,一个妖修,怎么可能懂这些。 就听身后有人哈哈一声,道:“老兄可真有意思。竟说出这样胡闹话来。” 江鼎回过头,就见一个小道士从后面赶上来,一张圆脸,年纪轻轻,打扮的倒也朴实,一身蓝灰色的道袍浆洗的有些发白,看样子风尘仆仆,简直不像个修士。 不过他确实是修士,修为还不错,也是炼气期的巅峰。 江鼎不以为忤,笑道:“我说的不对么?请道友指点。” 那小道士见江鼎彬彬有礼,也收起了嘲讽神色,道:“道友年轻,这也难怪了。你可知道,这方天地本来就不下雪了。” 江鼎“啊”的一声,这才恍然,心道:是了,我真糊涂了。这里可是西南朱天,仅次于炎天的炎热地带,常年都不下雪。 不同于炎天的四季酷暑,朱天气候更温和,天上多云,四季并不分明。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按理说也算得天独厚了。只是自从十多年前闹妖邪开始,每年冬天必下雪,下雪必有妖邪出,因此在朱天,没有什么瑞雪,下雪是真正的大凶之兆。 小道士抬头看天,天色湛蓝,秋高气爽,道:“往年这个时候,初雪说不定都下了,今年倒是晴朗,好兆头,好兆头。” 江鼎想起邪灵之门,道:“今年说不定不下雪了。” 小道士抚掌道:“你也听说那个传闻了吧?据说那妖邪的老巢被高人攻破了,如此一扫邪祟,天下太平。真是功德无量啊。” 江鼎微感得意,就听小道士接着道:“不愧是谢天官。” 江鼎差点一个趔趄,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小道士理所当然道:“据说就是他老人家亲自指挥,带领一众高人,杀入妖邪老巢,斩妖伏魔,所到之处群妖无不俯首,才有了这场大捷。” 江鼎半响无语,道:“是这样么?他老人家真是厉害。” 小道士露出兴奋神色,道:“这次前往点仙会,据说他老人家亲自出面主持,能见他一面,这一趟长途跋涉也就值了。” 江鼎越发无语,真不知道那神神叨叨的天官怎么有这么多拥趸,倒是小道士话中信息,提醒了他,道:“你也要去点仙会?” 小道士道:“是啊,道友也是吧?这个时节,往北阐国去的年轻修士,十成里面九成都是去点仙会的,剩下一成是去看热闹的。道友是哪里出身?” 江鼎想了想,道:“现在算是……散修吧。”天心派毕竟飘渺,他也该接受自己暂时是孤魂野鬼的事实。 小道士道:“你有天一令吧?” 江鼎点头,小道士道:“是散修却有天一令,不简单啊。你莫非是在各国龙虎会中名列前茅的那群狠人中的一个?” 江鼎摇头,道:“不知道什么龙虎会,是朋友所赠。” 小道士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龙虎会就是每个大国举办的斗法会,也是天一令的选拔会。没有门路得到天一令的年轻修士,都可以在会上一展身手,若能获得好名次,便有天一令嘉奖。那可真是万里挑一,要想上去,修为不说,实力更是一等一要紧,还有心狠手辣,别人不敢下重手,不敢拼命,你要敢,才能胜利。最后选出来的那些隔着老远都罩着一层煞气,你要是那些人,我可不敢靠近你。” 江鼎笑道:“要是那些人,我也不敢靠近。乌云罩顶,万一走近了下雨了呢。” 那小道士笑道:“看你也是个有趣的人。你我出身倒差不多。我虽不是散修,也不过是一个小小道观中的末代弟子。师父有祖上传下来的名额,才叫我得了机会去点仙会。既然目的相同,同行如何?” 江鼎道:“好啊。在下江鼎,道友……” 小道士道:“我自小出家,道号令元。” 两人便即同行,一起往北阐国去。两人相遇的地方,还在西阐国境内,离着北阐国还有一日路途。行了一日,来到边城“狼烟镇”。 任何地方的边城,都不会是安宁的,也许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会呈现出一种贸易繁荣的景象,但依旧和“混乱”、“嘈杂”甚至“凶险”脱不开关系。北阐国和西阐国的交界尤其如此。因为西阐国不管强弱,还算一个国家,北阐国已经名存实亡多年了。 北阐国的皇室,在多年之前便被推翻,后来也没哪家能坐稳了天下,反而因为□□和北方部族入侵,乱成一团,最后成了无政府状态。大大小小的势力各自蓄养兵马自保,凡人要么逃难,要么托庇于大势力下苟全性命。 虽然没了皇帝,北阐国还有一个凌驾于所有势力之上的主宰,夏侯世家。天一榜上唯一的天榜世家,元婴老祖坐镇,实力不逊于一等宗门。北阐国之内,无一人敢触犯其威。 如果说夏侯世家有心的话,花费几年,或许也能统一北阐国,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满足于超然世外的地位。甚至有人说,北阐国的乱象,夏侯家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狼烟小镇是北阐国和西阐国交汇的地点,有北阐国的流民、西阐国的逃犯,当然还有三不管地带的盗贼响马。平时乱成一团,单身客人甚至生面孔的安全根本得不到保障,不过这几日,这些势力有所收敛。因为大批过境的修士进驻了小镇。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也得看什么强龙,若是修士对凡人,说压就压了。凡人不敢挑衅修仙者的威严。 不过地头蛇安静了,不代表狼烟镇安静了。凡人不敢闹,修仙者自己就闹了起来。 因为这时的北阐国边境是封锁的。天一点仙会召开在即,所有候选人都要留在狼烟镇,等着正式开幕再接引进去。因此许多修士都被截在小镇中,出现了一个滞留地。 这可不得了了,这些修士大多年轻气盛,或者出身不凡,或者实力不俗,平时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就算没事,这些人聚集在一起还要磕磕碰碰呢。何况这里相对封闭,互相之间又是竞争对手,先有梁子在。 于是,开头互相瞪眼,紧接着变成了对骂,然后动手,最后动刀动情。小镇上三天一大打,一天一小打,无时无刻不酝酿着冲突。 而且,随着修士越聚越多,许多商家、帮闲、有心人也像蜜蜂扑花蜜一般扑了过来,更添乱象,整个狼烟镇变成了一个大炖锅,百样菜混煮进去,咕嘟嘟冒泡。 江鼎到来的时候,就是面对着这种情况。 这时狼烟镇的原住民和常客基本上已经被驱逐干净,小镇里的每个人,要不然就是等着参会的修士,要么就是为修士服务的人员,大部分也是修士,凡人是没办法立足的。 因为来的晚了,小镇早没地方住了。镇口有一个商铺,专门卖帐篷,租给来往的修士。 本来修士不讲究吃住,风餐露宿是常事,不过这时狼烟镇已经有了说法,只有住有标志的帐篷的,才能睡个安稳觉,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人偷袭砍死。 无奈何,江鼎和令元只好去买帐篷,一打听价格,果然黑心,小小一顶帐篷居然要三十个灵石,赶上一个法器了。 江鼎固然不在乎几十个灵石,寻常修士可肉疼,令元虽小有积蓄,也不由皱眉道:“怎么这么贵?抢钱啊?” 卖东西的是个胖修士,笑眯眯道:“道友,帐篷不值钱,地方之前。小店卖帐篷,保证你有地方驻扎,不然你要自己找地方啊,得往十里以外住着。那时镇子里有什么新消息,可听不见喽。” 江鼎看了看他袖子上的元宝标志,道:“黄金阁?” 那胖修士道:“正是小店。您也知道敝店的名声,童叟无欺。” 江鼎想起自己还有贵宾令,摸出来道:“能打折么?” 胖修士看了一眼,忙站起来,道:“原来是贵客到了。没的说,小店蓬荜生辉。既然是贵客,小店打九五折,奉送一块宝地。” 九五折也不算多大的折扣,不过江鼎也不在意,和令元各买了一顶帐篷,胖修士把生意交给伙计,亲自领他们去驻地。 到了镇口外,胖修士指着一片插着小旗的地面道:“这就是二位的地面,方圆十丈都归自家,这是大家公认的。” 江鼎看了看,觉得不错,至少地方不小,离着小镇也近,周围早都驻扎满了,就这里还空着一块,可见运气不错。 胖修士也道:“您运气不错,昨天住这里的小子被侯公子砍死,地方空了出来。这真是天公作美……”说到这里,他也觉得有些不合适,笑道:“您二位住着,有事只管来找我黄金阁李宝生,好使!” 等他走了,江鼎也安下心来——既然来了,就扎下来吧。 第206章 二零五 将帐篷扎下来,江鼎睡了半个安稳觉。 之所以是半个,是因为第二天才蒙蒙亮,就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活生生把他吵醒了。 带着一点儿起床气,他掀开帐篷,紧接着眼前一片血红。 猛的一缩头,江鼎让过了迎面飚来的一抹鲜红,鲜血洒在了他的帐篷外。 噗通。 一具残躯倒地,人头滚落出老远,滚到了令元的帐篷之中。而对面,则有凶手在冷笑。 江鼎没仔细看死人的模样,看了也没用,死人就是死人。他这个位置,正对着凶手的面孔,两人四目相对。 那凶手长得,本该是文质彬彬的,但被狰狞和残忍扭曲之后,人便不成人了,看起来就像刚刚吸过人血的恶鬼。他冷笑着看了一眼江鼎,就像九天神明看地下蝼蚁,充满了不屑。 江鼎神色不动,平视着他,莫说畏惧,连明显的戒惧也看不出来。 目光对视片刻,凶手冷哼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江鼎目送他离去,心却发凉——早知道狼烟镇乱,谁知道乱到如此地步,光天化日之下——好吧,现在还是凌晨,随意杀人,凶手还如此嚣张,可见恶劣。 这一切,都是他接下来就面对的。 相比对自己的思考,眼前的一幕,却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绪,他也没再看那个丢了性命的倒霉鬼,默默地钻进帐篷,平静的进入睡眠。 “啊——” 他的第二觉,也是被吵醒的,被一声惨叫。 江鼎翻身而起,这一声他稍微熟悉,是令元的叫声,到底是熟人,总不能坐视不理。 当他钻出帐篷之后,就见令元连滚带爬钻出帐篷,脸色煞白,对江鼎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里面有……有人头!” 江鼎略一回忆,想起昨天那个人头是滚进了帐篷里面,道:“是了。昨晚有一场争斗,有人被杀了。不过不与你相干。” 令元道:“可是那东西在我帐篷里,怎么办?” 江鼎道:“毕竟是修士一脉,将人头送出,和残躯一同安葬了吧……”说到这里,他发现外面的尸首竟不见了,连血液也擦得干净,周围人若无其事,仿佛根本没有这场战斗一般。 想必这里有人专门负责打扫,且这里的人都司空见惯,根本不在乎添了个把死人。 江鼎心想恐怕那人留个全尸的希望也不大,道:“就地焚化……”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喝道:“我兄弟呢?我兄弟的头颅在哪儿呢?” 一个高大的修士从远处穿行过来,叫道:“谁看到我兄弟的脑袋了?快拿过来,某家重重有赏!” 令元迟疑了一下,道:“是不是这个?”返回帐篷,又走了出来,道:“这里有个人头,你去看看吧。” 江鼎本以为他要把人头拿出来,却不想空手而回,反而让人进去看,心中暗道:是了,他不敢用手拿。这小子,不会根本没见过死人吧? 他猜得没错,小道士令元,虽然修为还不错,却没经过战阵。只因他的道观坐落在深山之中,少有纷争,他师父又是晚年才收了他这么一个徒儿,十分娇惯,长这么大没和人动过手。别说和江鼎相比,就是和一般经历过妖邪之乱的练气修士比,也远远不如。 那高大修士进了帐篷,一眼看到头颅,惨呼道:“兄弟,果然是你。”说着抱着头颅放声大哭。令元在旁边看着,不免手足无措。 哭了一会儿,那修士一把抓住令元,把他提了起来,吼道:“说,谁杀了我兄弟?”他修为更高,身材又高大,拎着令元如拎着一个小鸡仔。 令元大惊,叫道:“放我下来。”双脚乱挣。这当口,他忘了自己是修士,哪里哪能想到用法术? 江鼎在旁边看着,觉得太不像话,上前喝道:“你干什么?不是说悬赏么?不但不报答,反而无礼,这不是恩将仇报么?” 那修士喝道:“他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某家自然有赏,不然我把他脑袋揪下来。倘若是他杀的,呸,看他那怂包的样子,倒不像是他杀的。” 江鼎道:“你放手。” 那修士道:“罗里吧嗦,想要挨揍是不是?” 江鼎双目一合,紧接着睁开,眼底似有无数花瓣绽放。 那修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置身于无数花海中,霎时间意乱心迷,手不觉一松,猛然清醒过来,发现令元已经不见,江鼎站在面前。 那修士一惊,喝道:“搞什么鬼?”伸手一抓,一道旋风已经成型。 江鼎身子轻侧,随手一剑,轰的一声,旋风未及成型,已经消散。 那修士这才知道遇到硬手,喝道:“莫非就是你害了我兄弟?我和你拼了!” 江鼎横剑在前,道:“我若杀了你兄弟,你已经死了。”顿了一顿,道,“你认不认得一个瘦长脸,使用子母鸳鸯环的小子?就是他杀了你兄弟,你找他报仇吧。” 那修士一呆,道:“侯先之?你说是他杀的?” 江鼎道:“我不认识什么侯先之,就是他杀的。你要是信,就去找他,若是不信,那么痛痛快快动手吧。” 那修士目光在江鼎剑上一掠,咬牙道:“好,我去看看,倘若是他杀的,咱们一笔勾销,倘若不是,我还会来找你的。你记得,我叫关飞!”说着大踏步走了。 令元站起身来,揉着脖子,怒道:“什么一笔勾销,好像我们欠了他什么,他倒是大度不计较一般。凶神恶煞,什么玩意。” 江鼎缓缓道:“确实不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令元叹道:“我觉得我来错了。这才第一日就受不了了,看来这些人里,没有我一个位置。” 江鼎心中也觉得他不适合,安慰道:“你没见过这个,见过几次就习惯了。” 令元摸着脖子,道:“罢了,还要再试几次?我要归位了。”他又摇头道:“倒不是我气馁,纵然习惯见血,可是实力改变不了,刚刚那家伙一伸手,我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这还争什么?何况那家伙那样的,恐怕有几百个,我一个都招架不来,遑论那么多……” 江鼎道:“倒也没你想的那么悲观,那家伙的实力应该不弱了,这么多人里,也未必有上百个和他一样的。” 令元只是不信,他看江鼎摧枯拉朽一般把那人逼走,只道那人实力一般,而他自己的实力,更是一般中的一般,渣一样的存在了。暗道:我在山里不出来,当真是坐井观天,还以为自己实力挺不差呢。倒是江鼎是个高手,人也不错,我离他近些,还能安全些。“ 他有这样的心思,不免露出几分讨好,江鼎猜到了他的想法,无可无不可。令元那么容易说出放弃,看来就不是个修道的坯子,但不是道器,未必不是好人。就算不是好人,至少也不是坏人,只是自保而已,无可厚非。 两人回了帐篷,江鼎便有心去镇上转一转,说到底两人来到险地,住的这么近,是为了探听消息,闭门内坐,如何能得到消息?令元有些不敢去,但江鼎要去,他不能不去,因此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江鼎忍不住道:“道友,你不要这么小心翼翼,你的实力不是那么差的,若是失去了信心,没危险也变得有危险了。这里有的是欺软怕硬的人,你气势强,他们便不敢如何,你若自己露出弱势,阿猫阿狗恐怕都要欺负上来。” 令元定了定神,道:“好,我试试。” 两人来到镇上,但见镇上竟异常繁华,周围都是摆摊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和想象中的人人自危的肃杀气氛全不相同。 随意走了走,江鼎眼界高,对街上的东西都不入眼,令元却是兴高采烈,看到新奇的东西都要上去挑拣一番,就像逛乐园的小孩子。不过他显然囊中羞涩,拣选了一会儿,道:“太贵了。原来物价这么高?” 江鼎比较了一下,道:“这里摊位的价格是有些虚高的。毕竟选拔迫在眉睫,大家都想囤货。多存点宝贝,就能多一分保障。在这里捡到宝的机会不多。你符箓够不够?法器确实贵,且没有好的,但符箓可以存一些,这些东西质高不如量足,多买些火卷符、引雷符之类,或许有用。” 令元道:“叫我买法器我还不买呢。我自己会炼,他们炼的还不如我好。钱这么好赚,不如我也赚一把。” 江鼎奇道:“你能炼器?” 令元道:“自认有一手。你有材料么,我给你炼一把。” 正说着,旁边挤过来一位,大声道:“两位,要不要来点资讯看看?狼烟十大高手,四大贵公子,五大美女,各种最新鲜的趣闻,尽在其中!” 江鼎乐了,道:“什么十大八大的,谁排的?” 那人道:“镇上公论的,十大高手排名,下面第二等高手的资料,看看没坏处。” 江鼎不感兴趣,令元却是心中一动,道:“我来一份。” 付了一个灵石,一册书册到手,令元看了一眼,道:“还挺详尽的,配了画像。咦,这不是……” 这时,就听人群一阵哗动,众人纷纷道:“了不得啦,十大高手中的关飞和侯先之在镇口决斗啦!” 第207章 二零六 人流一下子耸动起来,往一个方向涌去。连街上的小贩也有收拾摊子,追着前去的。 令元呆了一下,道:“关飞?侯先之?是不是……” 江鼎也十分惊讶,道:“没想到这二位还是十大高手啊。” 令元道:“对对,我刚刚看到了关飞,正要跟你说,没想到另外一个也是。”他摊开书册,递给江鼎,道:“你瞧。” 江鼎低头一看,果然一页书上,有个大大的画像,画的和关飞倒有五分相似,后面是长篇的介绍,乐道:“这介绍跟通缉令似的。” 这介绍还挺详细,关飞的相貌、特征、修为到出身、道法、性格都有介绍,不过有几分准确不得而知,最惹眼的是关飞的名字前头,还有一个外号,叫做“玄铁天王”。 江鼎看的满心好笑,往后翻,隔一页就是侯先之,也有画像,同样有个羞耻的外号,叫做“双环飞仙”。 边看边笑,江鼎道:“这两个一个排第六,一个排第七,如此说来,这十大高手……”后面半句没说出来,口出大言不是他的作风,不过若这两人都在十大高手之列,那对他来说,这应该是十大水货。 不过,也休小觑了天下英雄,第六第七的是水货,其他人则未必。纵无十大高手,或有一两个顶尖人才,江鼎也要小心。 令元看了几眼,道:“他们都是从龙虎会上搏杀出来的,我说怎么有一股煞气,据说两人都杀人无算,一路杀出来的威名。” 江鼎倒是没感觉他们有什么威煞,道:“排第一的是谁?” 令元道:“稍等,这本书是从后往前排的,第一在最后一页,待我看来——” 他翻到最后一页,哦了一声,道:“这个人……好像很了不起啊。叫做白衣神剑宁邪真。” 江鼎道:“听起来挺厉害。” 令元道:“就是很厉害啊,他不但是十大高手第一,还是四大公子之首,出身祁山宁氏,是这个传承数千年大世家的唯一传人,不过二十多岁,已经是筑基后期,险些假丹的修为,且据说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一尊玉容完美无瑕,只是清冷无情,不屑外物,唯独追求剑道的极致,啊啊,简直是书里头走出来的人物。” 江鼎听到别的还不在意,听到剑时,问道:“是个剑修?那太好了。”他自下山以来,并没遇到好的剑修,听到这么个极于剑的风华人物,立刻起了好奇心,有心和他争斗,若是果然投契,也好相交。 令元道:“嗯,祁山宁氏本来就是剑修,据说还是上古剑修一脉,传承悠久,底蕴深厚。只是因为人丁不旺,才上不了天一榜。不过前代和祖辈,常常在个人实力榜上留名的。宁邪真在人榜也有排位,之前是第五,后来已经上升到第二了。” 江鼎哦了一声,想到了甄行秋,这个凡人也曾在人榜排名第三,这么说宁邪真的实力,比掌握几千人的甄行秋还强,倘若他是独行侠,那么确实实力超群,又问道:“那天一榜人榜第一是谁?” 令元道:“不知道啊,刚刚那些,我还是看书看到的,我也不知道天一榜什么情况。”他往后面翻,似乎在查找。 这时,只听一个跑过去的人冷笑道:“这个都不知道。排名第一的,是姓夏侯的。”说完直接扬长而去。 江鼎和令元对视一眼,令元道:“咱们去瞧个热闹吧。” 两人跟着人流走,令元兀自还看着那书册,道:“第二名的厉害,是个女子,叫做‘散花仙子’,第三名是北阐国的,叫杜墨林。哇,才十八岁,一个个都是年轻有为啊……不过江兄,我看你也应该在上面才对……” 话音未落,前面挤着的一人回头冷笑道:“大言不惭,互相吹捧。你们以为高手是那么好评的?为什么评了别人,不评你,你道公论都眼瞎么?别说前面几个,一会儿交手的两个,伸出一根小指头,就压死了你们。” 两人一看,还就是前面嘲讽两人不知道天一榜的,令元道:“我们并没问你,你干么上赶着说话?你有什么毛病吗?” 那人扬了扬下巴,道:“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自吹自擂的,这几日我见得多了。有些吹牛的,现在已经死了。我看你们也快了。” 江鼎道:“我们什么时候死不一定,我倒是看你现在就是在找死。” 那人道:“好啊,一会儿出去放对,看谁死——不过现在别打扰我观看高手对决。就让你们先多活一阵儿。” 江鼎笑了笑,没再理他,追着这么个人不放手,也够无聊的了。 这时,到了擂台前,但见人山人海,只能看见人头,哪能看见里头的情形?倒是一阵阵法术暴击的声音传来,乒乒乓乓挺热闹。 其实这里的筑基修士修士人人会飞,只是众人默认,在这个小镇禁飞,一群修士只好如凡人看大戏一般在地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凑热闹而已。 江鼎见此情形,闭上了眼睛。令元跳了跳脚,道:“怎样啦?怎样啦?谁赢了呢?” 江鼎道:“侯先之占了上风,他的子母环用得很顺手。” 令元愕然,眼见江鼎和自己一样,只能看见人脑袋,怎么说的如亲眼所见一般?然而他只是心中疑问,有人却说了出来。 只听前面有人道:“吹牛,自己闭着眼睛吹,竟还有人信?虽然侯先之的排名比关飞高,但那是他取巧的缘故,若论实力,还是关飞强。” 江鼎睁开眼,道:“第三次了——道友留个名字吧。” 淡淡一句话,没有任何威胁的用辞,也没有威慑的口气,那人却觉得心里一寒,道:“你……要干嘛?” 江鼎道:“报名和闭嘴,你选一个。” 那人硬生生住嘴。 令元道:“怎么,真是那关飞要输?” 江鼎道:“怎么,你不高兴?那关飞刚刚威胁了你。” 令元道:“一码归一码,他虽然无礼,但给兄弟报仇也是正当的吧?若是报仇不成反被杀,那也不公平。” 江鼎道:“你真是恩怨分明。可惜了,三招之内,必输……” 前面那人又撇了撇嘴,正要说一声吹牛,想起江鼎的警告,便即闭嘴。 江鼎话音未落,只听人群中一阵惊呼,紧接着彩声大作。有人在前面叫道:“不愧是侯公子,高出一名,就是不同!” 令元讶道:“真赢了?”不可思议的道:“你怎么做到的?”前面讽刺的人也是浑身发凉,但他不便开口,只偷看江鼎。 江鼎笑道:“小法术。”其实这是北冥幻术中的心镜术,专窥内外,穿透障碍不在话下,等于把水镜术挪移到心里,确实是小法术,只是神妙非常。 令元没多想,法术奥妙,谁能说得明白?只道自己见识少,叹道:“这么说,还是杀人的赢了?真是杀了白杀。” 江鼎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从他见闻来看,杀了白杀这种事,真是再平常也没有了。 这时人渐渐散开了,可以从人缝里看到擂台上的情形,似乎是关飞倒在地上,被一个巨大的银环压得抬不起头来。 侯先之蹲在他身边,将他的头往地上摁去,道:“怎么了,天王老子?不是叫着要给兄弟报仇么?怎么自家先怂了?凭你也配学人报仇?先掂量掂量自家的本事吧。”说着一面把他的脑袋往地上磕。 眼见他赢了还不算,还要折辱对方,人群中看不下去的,散的更多了。偏有喜欢这个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不但不走,反而靠近,纷纷指点哄笑。 侯先之摁了几下,道:“我倒是佩服你,你怎么找到我头上来的?你那兄弟半夜三更死的,难道你们正在一个帐篷里面厮混么?” 关飞呸了一声,道:“我干嘛要告诉你,我兄弟的阴魂告诉我的。” 江鼎挠了挠脸颊,关飞可说是硬气,并没泄露了他的身份,但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侯先之冷笑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我当时杀人,倒有个小子看见了,哼哼,一个小白脸,那小子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你?” 关飞道:“他当然和我没关系,你去找他吧。” 侯先之冷笑道:“是么?我真的去找他了?” 关飞道:“去吧,快去,我看你怎么死。” 侯先之道:“你吓唬我么?我可不是吓大的。那小子还能是白衣神剑不成?” 关飞道:“虽然不是白衣神剑,可也不在以下。” 侯先之大笑,道:“好好好,真是闭着眼睛胡吹啊。白衣神剑满世界都是?我当然要去找他,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给你留个记号——”说着伸出手指,直直的往关飞眼睛里插去。 突然之间,侯先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愣在原地,眼神只有一片茫然。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白衣人分开众人,将关飞从子母环中拉了出来,然后在侯先之肩头一拍。 侯先之激灵灵打了个寒战,盯着眼前人,道:“是你……” 白衣人笑道:“是我,你不是要找我么?” 第208章 二零七 侯先之仔细确认,正是昨晚见到的少年一样,但这时看来,却是高大了好多,不由吃吃道:“你……你是白衣神剑?” 还没等对方回答,侯先之已经先自我否认道:“不对,你不带剑。呼,小子,你竟敢冒充白衣神剑,吓了我一跳。” 那少年笑道:“是了,我是江鼎。吓到了你,真是不好意思。” 侯先之冷笑道:“原来是无名小卒。凭你也敢在我手下救人?你这是找死!”一招手,将子母环握在手中,虽然说得不屑,他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刚刚那一幕,他怎么想怎么诡异,至今不知道是怎么着了道的。 江鼎道:“我本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不过这么多道友在场,侯道友也到此为止,怎么样?” 侯先之道:“你要劝架么?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罢子母二环往左右分别飞出,嗡嗡作响,冲着江鼎打来。 子母二环分明是分别扣来,但飞到中央,却是嗡嗡作响,子环陡然受到母环吸引,改变方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横切,端的叫人防不胜防。 江鼎一笑,也没有其他动作,目视侯先之。侯先之突然呆滞,愣了一瞬。 然而对他来说,愣的只是一瞬,其作用,却是天长地久。 江鼎倏然上前,两人脸贴着脸,几乎呼吸可闻。侯先之惊叫道:“住手,住手!” 江鼎自不理他,一记手刀打在他颈上。侯先之的表情凝固,紧接着软软倒了下去。 这时,子母双环还在飞行,向着江鼎气势不减,江鼎随手轻轻一挥,子环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而母环受到制约,在空中一顿,江鼎伸手一抓,抓在手里,随手套在侯先之的颈上,道:“刚刚我叫你罢手,你不肯,自然也由不得我。如今你要住手,却也由不得你。” 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干净利索,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 然而结束了,众人还觉得没结束,因为太快,太震撼了,犹如一场虚梦。众人只觉得一阵恍惚,就已经翻天覆地。 莫非是发梦? 然而倘若是梦,那倒在地上的侯先之又是怎么回事?而且,就算是做梦,那也太不真实了。堂堂十大高手第六的高手,被一个横刺里杀出来的无名小卒横扫,这让人如何相信? 众人还在发蒙的当口,江鼎随手将侯先之放下,对关飞道:“关道友请便。”说着转身下了场。众人自动分开一条路,让他轻易离去。 令元也大惊,但随即便大喜,道:“看见了没,这才是真正的高手!”正要找刚刚那个说嘴的嘲讽,却发现那人早就溜了,哪里还找得到? 一直到江鼎找到令元,两人离开,人群才轰然炸开,人人奔走相告,狼烟镇上来了一个无名高手,实力之高,近乎不可思议。 江鼎和侯先之的战斗,本来就很神,更何况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只说那白衣少年如何高深莫测,根本没有出手,只靠一个眼神,就把侯先之看死。又说侯先之见了他,根本无法出手,纳头就拜,口称上仙,少年不战而胜。 实力如此传说,其他传闻也甚嚣尘上,譬如他的出身,有高贵无上说和卑微草根说。再说他的形貌,有说风华绝代,有说青面獠牙。至于他的修为,吹上天的也有,说是凡人借神力的也有,种种怪诞不经,甚至令人发笑。 当然,普罗大众的传言固然离奇,真正的高手却又有自己的一套信息。十大高手中的其他几个,纷纷在研究这位新高手的来历。毕竟,他们都把其他高手视作竞争对手,现在眼看新人换旧人,那么也该提前准备才是。 不过众人不知道,其中几位高手,是现场目睹了这场战斗的。 “所以说,那个人很厉害,我也没把握赢他。”一个娴雅的女子坐在窗边,微微摇头。 此处是狼烟小镇最中心的长风客栈,早在之前边贸市集时,此地便是镇上最安全,最富贵的地方。来往真正的大人物,都住在这里。这里风景优美,陈设考究,如世外桃源一般。外面再怎么乱,乱不到这里。 如今也是,长风客栈中,住的都是真正的高手,包括十大高手的前几位,还有几位虽然生命不显,但被诸位高手默认可以同列的隐形高手。外面人剑拔弩张,里面的虽然不乏明争暗斗,但大体上还是会安安静静坐下来聊聊天的。 那娴雅女子虽然看来弱质纤纤,却是排名榜上排名第二的女子高手散花仙子姬若瑶,地位和出身,都是首屈一指的。 在她身边坐了两三位,也都是青年才俊,其中一人相貌英挺,闻言道:“哦?仙子都这么说,我倒是要会会他。” 姬若瑶暗自摇头,知道这个排名第四的张泛业最为骄傲,之前连宁邪真都不服,后来被打服了之后,便时时找第三位杜墨林的麻烦,现在还在纠结第三第四之争。若非自己是个美貌女子,他早已打上门来多时。 虽然心知张泛业不是那人对手,可是她和姓张的也没有交情,犯不着一力阻拦,反而有心看好戏,便笑而不语,却见杜墨林若有所思,道:“墨林,你怎么看?” 杜墨林道:“那天我也去看了。我觉得那人……似曾相识。” 姬若瑶讶道:“怎么说?那人难不成是北阐国的修士?” 杜墨林摇头,道:“不是,我在北阐国没见过他。但是应该在其他地方见过。怪了,这么一个人物,理当一见难忘,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旁边另一个红衣女子笑道:“听说那人年轻,和墨林弟弟你差不多。倒要争一争,谁才是最少年的天才。” 张泛业忙道:“秀姐,这话说得,我先要挑战他,杜道友理应排后面。” 姬若瑶暗自皱眉,她从心里烦这个燕水秀,实力不行,却仗着家世和相貌硬要凑进他们的圈子,深深拉低她们圈子的格调和女子高手的形象。且有事没事卖弄风情,一张口就是挑拨,张泛业快被她玩坏了。 好在杜墨林年纪虽小,却是沉稳,根本不吃她那一套。宁邪真更是根本不吃她那一套,总算没给她坏了风气。 杜墨林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可争的?年纪小有什么了不起?谁不是从小过来的?张道友要战,便请去。不过还要稍等,还有一个人要排在你前面。” 张泛业气道:“谁?” 杜墨林道:“白衣神剑。” 众人一惊,姬若瑶道:“宁道友竟对那人有兴趣么?他何德何能?”要知道宁邪真眼高于顶,连排名第二的姬若瑶都没正眼看过,难道竟对这么个小子感兴趣? 杜墨林道:“不知道。我去看的时候,正看见宁道友,也在远远关注,虽然看了几眼就走了,却也留下一句评语。” 几人一起道:“快说,怎么评价的?” 杜墨林放冷了声音,语气平板的道:“此人也是剑修。”虽然是学人说话,那一丝冷冽,倒也惟妙惟肖。 众人齐声哦了一声,姬若瑶点头,道:“若是如此,倒是不奇怪了,宁道友对剑,不是一般的执着呢。” 燕水秀笑道:“这么说,他们之间必有一战,可有好戏看了。” 姬若瑶道:“哪有那么容易看?宁道友的脾性你不知道?他不喜欢热闹,不会选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战的。说不定无声无息的,就已经打完了,你都不知道结果。” 燕水秀笑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看谁活着,不就知道了么?张哥哥,你怕是排不上了。若是那人被宁道友杀了,你自然不能再杀一次,倘若相反……噗,你还敢去么?” 张泛业哼了一声,道:“白衣神剑会输?开什么玩笑?” 杜墨林突然一拍腿,道:“不行,这一场斗剑我一定要看。” “你看——这么快,都有了修订版了。”令元举着一本册子叫道,“侯先之、关飞各自退后,道友你直接排到了……第五位。” 江鼎道:“第五位么?”虽然他不争名位,可是既然上榜了,还是有些好胜的,第五位可一点儿都不高。 令元道:“是这样的,公认的前面四个人实力高人一等,和后面不是一个等级,因此他们都谨慎,不敢越过次序。不过你要跟他们打一场,就能抢过来了。要不要去挑战?” 江鼎笑着摇头,道:“罢了,也够无聊的了。”他想想,道,“不过有机会,宁邪真我想和他交手一次。” 令元道:“你别找他呀,万一……那不就没戏唱了么?先找别人,最后那个打不打都行。”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聊聊就散了。江鼎在帐中打坐安睡。 睡到半夜,江鼎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鼎,你出来。” 声音清冷,如溪水中冲下来的冰晶,江鼎猛然睁开眼,道:“宁邪真?” 走出大帐,只见月下,一白衣人持剑而立,双眸如寒星,粲然生光。 第209章 二零八 江鼎一见白衣人,不由得露出微笑。 满意。 若这是宁邪真,那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人如剑,剑如人,寒光湛湛,锋芒毕露,万事万物仿佛都影响不了他,天上地下,九州万里,便只有一剑而已。 他在看着宁邪真,宁邪真也在看着他,上下打量许久,方颔首道:“尚可。” 这个评价比江鼎对他的评价略低,江鼎道:“何以见得?” 宁邪真冷冷道:“有天赋,有才华,可是剑气不纯。” 江鼎微笑,道:“道友以己推人么?大道三千法,你我的剑道不同,以你的剑道来衡量我的剑道,未免偏颇。” 宁邪真道:“天下大道有三千,却只有一种剑道。至纯至刚,不滞外物。上至日月星辰,下至红尘万千,一剑破之。” 江鼎道:“我却以为不然,剑道可以极纯,可以极广。万千红尘,我不拒反纳,喜怒哀乐,皆是我的伴侣,是我登剑境的阶梯。” 宁邪真道:“荒唐。” 江鼎道:“剑客论道,原不在口舌,不如以剑论道。” 宁邪真道:“正有此意。此地不便,这边来。” 两人同时离开,御剑飞行,剑客的飞剑,比一般法器快何止数倍?两道剑光在空中划出两道灿烂的彗尾。夜空中,有人抬头去看,还道是流星擦过,哪知是两位天才的剑客? 到了空旷无人处,两人同时落下剑光,持剑在手。 宁邪真看着江鼎手中近乎透明的枪中剑,点头道:“好剑。是你自己锻造?” 江鼎道:“不是。我的剑还在孕育中。” 宁邪真道:“可惜,不是最好的你。”将手中长剑虚点,道:“这是我亲手铸造的剑,名‘无虑’,祭炼至今,已九年。” 江鼎道:“幸甚。请。” 两人同时行了一礼,然后,出剑—— 江鼎出剑的一瞬间,只觉得血都是滚热的,长剑从热血中汲取力量,霎时间如烟花一般爆炸,璀璨的剑气,如流星一般闪过。 而对方的剑,并不如想象的光亮,却冷。 迫人心魂的冷意,从三尺青锋中弥漫,方寸之地为止森然。 江鼎的剑劈下,宁邪真的剑迎上。江鼎的剑在沸腾,宁邪真的剑在冻结。 纵与横,热烈与肃杀,在空中激烈的碰撞—— 吟—— 双方的剑,并没有如凡铁一般发出巨响,反而因为共鸣,发出了如龙吟般的震颤声,一道道震荡产生的剑气外溅出去,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剑波。 那些剑气锋利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一道道剑波划过的地方,纵是岩石也划出一道道深深的裂纹。无论土石草木,当之立断。不过片刻之后,地面已经布满裂缝,如干涸的千里赤地。 如此剑锋,在中心的两人,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两人的神色都凝重而坚定,不同的是,江鼎的眉梢上挑,显得神采飞扬,而宁邪真则坚毅的似石像。 刷—— 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收剑,然后,两人同时再出。 这一回,不似之前那样拼尽全力,好像要一下子把对方劈成两半,反而剑光点点,闪烁不停,剑势如波涛连绵不绝,剑光如寒星铺天盖地。 两人在斗剑法! 但见两柄长剑,在两人手中如同活龙,心随意转,如臂使指,剑器好像与他们本身化为一体,纵然是一体的血肉,恐怕也不如这两柄剑一样灵变。 翻翻滚滚,如两团瑞雪在夜色中激斗,毫不停歇。两人山峦起伏的剑势中,或有奇峰突出,对方理科也有应变,快斗对快斗,缠斗对缠斗,奇招对奇招,绝技对绝技。无论如何变动,始终不分胜负。 这一番狠斗,从午夜一直斗到黎明,眼见天色渐白。突然,一声鸡鸣传遍四野。 两人的目光穿过层层剑光,对视一眼,手下再次收起,同样的默契十足,心照不宣,一场风起云涌的斗剑,霎时间风消云散。 同时收剑,还剑入鞘,宁邪真脸色不变,只是呼吸稍有变化。 江鼎也是如此,比宁邪真多了一层笑容。 两人对视一眼,宁邪真嘴角一挑,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转为大笑。江鼎也笑了起来,随手把剑器收起,空手相对。 江鼎笑道:“古人云闻鸡起舞,你我却是闻鸡止舞,若论勤奋,大概是不让古人吧?” 宁邪真也收起剑器,道:“剑法不错。可你没赢过我,我不能认同你。” 江鼎道:“你也没赢过我啊。” 宁邪真道:“那是你功底扎实,剑法高,用剑的手巧。但真若生死相搏,还是我赢。” 江鼎笑而不答,看了看天色,道:“去吃个早饭么?” 宁邪真诧异道:“你还没辟谷么?” 江鼎道:“辟谷了,不过我喜欢早上到摊子上吃热腾腾的肉馒头,喝稠乎乎的豆腐脑,听摊上的大爷大娘们闲侃。我喜欢那分烟火气。” 宁邪真道:“你真是乖僻。”自来只有人说他乖僻,现在也轮到他说别人,说了一句,道:“只怕狼烟镇上没有早点摊子。” 江鼎道:“我也不想去那里,没有烟火气,却比俗人还俗。这附近就有凡人的小镇,何不去那里尝尝滋味儿?” 宁邪真迟疑了一下,道:“也罢。打了半夜,也……饿了?” 江鼎知道他口不应心,却还是顺利的将这个白衣神剑带去了旁边小镇上。果然见镇中处处炊烟,街上开始热闹起来。 两人坐在一个早市铺子里,江鼎点菜,要了油条、肉包、豆浆和小馄饨,又多切了咸菜,拿了两个咸蛋,满满的摆了一大桌子。 宁邪真坐在凡人中间,开始有些局促,但紧接着便习惯了,端着碗,慢慢吃着,倒也看不出区别来。 江鼎道:“道友镇定自若,有大剑客的气度。” 宁邪真道:“这里还可以。习惯了便好。东西也不错。” 江鼎笑道:“承蒙你看得起。其实我也挺忐忑,毕竟是第一次来。” 两人风卷残云,将一桌子饭食吃光。宁邪真抹了抹嘴,道:“其实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剑法有一个大破绽?” 江鼎没料到他切换状态还挺快,吃完了饭立刻就能谈论剑法,笑道:“正要请你指教。” 宁邪真道:“你的剑气不稳定。” 江鼎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个。” 宁邪真道:“听你的意思,莫非早就知道?然则为什么不改?这不是小问题。后面斗剑时还罢了,一开始较力特别明显。你的剑气一阵一阵的,时而澎湃时而畏缩。若非我并非加意取你性命,哪能维持这个不胜不败的平衡?这哪里像个顶级的剑客?剑气以镇定森严为上,你这样落了下乘。” 江鼎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说的缘故,不过这是我的剑道。我的剑道本来就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时刻在变动。” 宁邪真挑眉道:“什么?是你故意的?你在玩火么?剑和人本为一体,但剑比人更可靠。人或有状态不好的时候,但每一剑一定要恒常,就如这样——”他刷的一声,拔出剑来,往下劈去。 刷刷刷,七道剑痕出现。 七道剑痕整整齐齐,尽是一般深浅。最惊人的是,每一道划过的地形不同,也有桌椅,也有地面,甚至还划过了瓷碗,但无论遇到什么材质,或硬或软,或薄或厚,都是触之即裂,最后落到地下的剑痕都是一般长短,一般深浅,仿佛拿尺子比着量出来的。 宁邪真道:“你看见了么?恒定的力量,才是剑修的掌控力。” 只听轰的一声,旁边的凡人被他吓得四散逃跑,摊子的老板娘把铲子一扔,转身就跑,留下一地的狼藉。 江鼎忙道:“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凡人……好吧,也没人了。”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人都被跑光了。这些人可不是狼烟镇上那些混不吝的混子,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见到有人好端端的拔剑乱砍,还有不跑的? 江鼎也很无奈,不知道宁邪真脾气这么爆,说砍就砍,一会儿还有乱子瞧。 不过既然暂时清净,倒也是个说话的所在。江鼎道:“你的掌控力好,难道我就差么?我叫你看看,并不只是稳定才叫做掌控。”说着剑光一闪,横面划出一道。 一道而已,横切在地面,留下一道孤零零的剑痕。 宁邪真皱眉,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江鼎不会无缘无故出剑,便过来细看。 低头一看,宁邪真吃了一惊。只见地面上的切痕竟是深浅不一的。 自来划痕,自然是深浅不同,开始深,后来浅,有个渐变的过程,这是常态。但若是用剑好手,如宁邪真,一剑下去从头至尾都是一样深浅,那是他作为剑修的掌控力。 但江鼎这道剑痕,竟出现了波浪一样的深浅交替,深变浅,浅变深,每一次深浅间隔都是相同的,似乎这一剑分了好几次用力,每一次都是精确的操纵,差一点儿都不行。 但江鼎,事实上只出了一剑而已。一剑劈出,电光火石般的瞬间,已经变换了如此多而精确的力度,这样的控制力还能挑剔么? 宁邪真也忍不住道:“好剑法。” 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拍手道:“确实好剑法!” 第210章 二零九 这一声来的突兀,硬生生把两人吓到。 江鼎喝道:“谁——”转过头去。 但见一片空荡荡的摊位上,唯有一人在座。那人青布衣衫,看起来三十来岁年纪,相貌并不出奇,气质却温和,如冬日的阳光,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他是一见,便能消除戒心的那种人。纵然满地狼藉,只有他一人安然闲坐,依旧不觉得怪异,反而觉得他本该如此。 江鼎心中一松,紧接着一紧——无论对方看来如何无害,这场景依旧诡异。他刚刚确认过的,周围确实一个人也没有,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察觉? 高人! 这等奇事,对修士来说不难理解,只能说他们遇到了高人。在这个世界上,修士之间的修为天差地别,高一个境界,别说坐在身边,就是随手取了性命,也可叫人无知无觉。 然而江鼎和宁邪真在筑基一个层次,可算纵横无敌,江鼎修为弱些,宁邪真却距离假丹一步之遥,在修为上也是佼佼者,能瞒过他们的耳目,至少也得是金丹高手。 在俗世呆的久了,江鼎的观念也有转变,已知金丹难得。在西阐国,真正的金丹修士都是坐镇一方的老祖,深居简出,一心修炼延寿,那可能到处乱走,在街上碰见一个呢? 不过,这里是点仙会的主场,该有隐世大派出来点仙收徒,纵有些高人,并不稀奇。 江鼎确认了他的身份,宁邪真也是这么想的,两人同时行礼道:“拜见前辈。” 那人微笑,道:“免了,偶尔出来,竟遇到你们两位出色的后辈剑修,倒也是运气。” 宁邪真讶道:“听前辈的意思,难不成……也是剑修?” 那人道:“怎么,我不像剑修么?” 宁邪真有些郁闷,倘若说江鼎在他看来,是不纯的剑修,但剑的影子,一眼可见,这高人却是没有半点影子,怎能叫人相信? 可是若说不信,又绝无此理,难道这么一位高手要在不认识的小辈面前说谎么? 这时,便听有人道:“不像。” 这却是江鼎的回答。 宁邪真一惊,没想到江鼎如此直白。他自己也狂傲,因为冰冷的性情,使得这分狂傲更放大十倍,但那也是在同辈人和敌人面前,对于不知深浅的前辈,他也不敢越礼。毕竟不知道对方的脾气,或许说错一句话,就会死的莫名其妙。 在修行界,这种事情再寻常不过。 那青衣人却不生气,道:“哦?那你看我像是修行什么的?” 江鼎沉吟了一下,道:“晚辈不知道,反正您不像是剑修。” 那青衣人道:“你肯定有所猜测,说说看。” 江鼎迟疑,那青衣人道:“我本来喜欢直言坦荡的年轻人,可是说一半藏一半,就不像话了,还不如不说的好。” 江鼎道:“前辈息怒,那晚辈直言了,您是修……幻术的吧?” 那青衣人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这真是奇事了,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竟被个晚辈看出根脚,倒是惭愧了。” 江鼎忙道:“晚辈失礼了。” 青衣人摇头,道:“不不不,我是感到惊奇和高兴。你也修习了幻术?” 江鼎道:“略知一二。” 宁邪真看了他一眼,又感诧异。他从江鼎身上看出不纯的气质,本来只以为是剑道不同,没想到江鼎还兼修杂学。这让他更是皱眉,剑道本该极纯,江鼎分心太多,不是好事,回头要劝他做舍弃才是。 那人笑了起来,道:“有趣了,没想到又见到一个剑修与幻术兼修的。” 江鼎愕然,道:“您是剑幻双修?” 那人道:“是了,不过和你相反,我是主修幻术,也修剑术。” 江鼎迟疑道:“可是您刚刚,刚刚明明……” 那人笑眯眯道:“刚刚什么?刚刚我说你说得好,可没有承认啊。怎么,我不承认你就替我认了?这么自信可不好。” 江鼎有些郁闷,这高人不知道多大年纪,却跟小孩子一样说话逗趣儿,钻各种漏洞,不知是什么脾气。 虽然如此,江鼎也不敢怠慢,道:“原来您也是剑修前辈,那您对刚刚我们两个的剑法怎么看?” 那人道:“你们想听我品评一二?” 江鼎和宁邪真一□□头,那人道:“也可以,不过有个前提。” 江鼎道:“您吩咐——” 那人敲了敲桌子,道:“把人家的东西先赔了。”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江鼎赔了钱。好歹他身上带着银钱,宁邪真身上从没有凡人的金银,他弄坏的东西,竟要江鼎来赔,好好一个孤傲的剑客,竟也觉得脸红。 赔完了东西,将狼藉略收拾一遍,两人才来到那人面前。那人道:“先离开这里,休要打扰了人家做生意。”说着缓步离开。 他虽然步履轻缓,但不知怎的,走的却快,仿佛足不沾尘,却并没有飞起。江鼎两人跟在后面,倒也不吃力。 江鼎留心观察宁邪真,发现他的步伐十分奇特,快捷不说,仿佛带着一丝剑意,虽然没有拔剑,但看他走路,就好像一个剑客在行进,问道:“道友,你的身法……” 宁邪真道:“这是剑步,家族传下,我改良过的。你看如何?” 江鼎道:“单独看还罢了,但若配合剑法,必有奇效。” 宁邪真道:“我的每一种法术,无不是配合剑法而来。这剑步本来有拟剑形之意,如今我全都删去,只留下为剑意而生的内核。” 江鼎暗自赞叹,修改一门法术,确实需要极大的天才,越是悠久古老的道法,越精善完备,修改一丝一毫,谈何容易?当然,也不是修改一定是越改越强,但修改的更适合自己,在战斗中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已经很了不起了。 仔细观摩剑步,江鼎一点一点揣摩其中的奥妙,渐渐琢磨出味道来。自然而然踏出一步,气势一变,已经有三分剑形。 宁邪真看见,惊疑难言,这门剑步乃宁氏不传之秘,艰深异常,他也是修炼了十多年才有如此造诣,江鼎不过观摩一时三刻,如何能有几分模样?何况他并没施展心法,光凭动作能摸到几分形似,更不可思议了。 这时,前面的人转过身来,道:“原来如此,天生的道胎。” 宁邪真道:“道胎,莫不是……” 那人道:“对了,就是天道对他没有秘密的那一种人。” 这时江鼎沉浸在感悟中,并没有察觉两人的对话。那人缓缓道:“道胎极为少见,就像天生道体一样,能见到一个,你该感到幸运。” 宁邪真点点头,那人又道:“据说世上还有一种,道体道胎生于一身,才那是天生的道器。修道对他们来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一出生,就注定是大真人、帝君,甚至飞升成仙。”、 宁邪真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么?” 那人道:“有的。天地之间,也有这样的宠儿存在。很多年前,天心派有一个。” 宁邪真却没听过天心派的名字,道:“天心派?” 那人微笑道:“一个隐世大派,如果你修到了足够的层次,便会听说他们的名字。可惜那个天才,结局不好。” 宁邪真道:“半途夭折了?” 那人摇头,道:“比那更糟,他走上了邪路。大才变成了大害。为了他,九天差点儿倾覆。可以说我们现在不得安宁,也拜他所赐。”他略微出神,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的我的忘了。” 宁邪真有些奇怪,这位高人说起来怎么好像自己亲眼看过似的?他到底活了多久?要知道金丹修士的寿命,也不过五百年,元婴修士寿至千年,就算是千年时光,对于修士来说,难道就记不清了么? 难道说他比元婴修士修为还高,活得比一千岁还长? 不可能! 宁邪真断然否认了自己的猜测,就算是那些大门大派,也只有几个元婴修士,全都隐世不出,怎会来点仙会招收小辈弟子?有一两个金丹修士出面,已经是十分给面子了。 说不定只是那人随口一说,又或者是,他真的记性不大好。 那人继续道:“然则这样的幸运儿终究是千载难逢,寻常人能有某方面胜过的其他人,已经运气不错。有修道的天资,纵然低劣,也已经是上天钟爱。你们两个都是。譬如这孩子,天生的道胎,纵然修炼资质平平,也已经大放异彩。而你也是天生的剑坯……” 宁邪真讶道:“我的剑体还没觉醒,您也看得出来?” 那人微笑道:“如此资质,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剑修也好,气修也好,若有一分天资,加上十分努力,便可修到金丹、元婴,甚至更高的境界。何况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十分天资,以剑法的造诣论论,定然还有十分的努力,如此前途不可限量。” 那人笑道:“若是再加上三分机缘……” 宁邪真听他的话,似乎有意赠予机缘,暗自欣喜,又不免难以置信,这前辈和他们素不相识,当真会如此慷慨? 这时,江鼎突然清醒,道:“抱歉,我走神了。你们说什么?” 宁邪真笑道:“我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211章 二一零 对于半个西阐国土著来说,江鼎对北阐国的地形一点儿也不了解。 因此,当那人带着他们偏离了回去的路,而走上另一条陌生而偏僻的小路时,江鼎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对。 宁邪真脸色却在不知不觉中沉了下来,他来得早,比江鼎更熟悉这里的道路,已经发觉那人分明在带着他们走向一条不归歧路,而且道路漫长,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两百多里地。 莫非有歹意? 心中警戒,宁邪真并没有露出异意,反而将一身锋芒收敛起来,顿时如回鞘的利剑,变得沉着而内敛。 江鼎在他身边,率先发觉了他的变化,投来疑问的一眼。 宁邪真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心中却在想着,若果然对方有歹意,该如何脱身? 想了许久,他还是有些束手无策。 毕竟不知对方深浅,修士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身为一个筑基修士,就算再强,极限也在假丹期,当然他是不世出的天才,剑修又以以点破面,以弱胜强著名,他可以稍微超越一点界限,使出最强的一剑,威胁到金丹期。 可是对方是否只有金丹期?就算是金丹期,是否是比较弱的那种? 倘若不止如此,甚至是金丹期中的高手,那么宁邪真也无能为力。 如果用遁法呢? 他还有一门保命的遁术,是他压箱底的底牌,到有把握从金丹期手中逃脱,可是那真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付出之后,修为倒退,身体受损,至于与点仙会无缘,更不在话下。 关键的关键,还是在不能确定是否对方有歹意,倘若没有,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确实太亏了。 正当他要做决定的时候,江鼎突然道:“有妖气。” 宁邪真抬头,只见眼前一片山岭,除了天上云层厚些,有些云雾缭绕,并不觉得异常。但被江鼎一说,顿时便觉得心里发毛,稀薄的云雾,立刻变得愁云惨淡起来。 那人回过头,道:“好眼力。在这里也能发觉?” 江鼎惊讶,道:“好浓的邪气。大雪消化之后,邪气不都逸散了么?怎么在这里还有这么纯正的?” 那人笑道:“邪气逸散?若真有那么方便就好了。那妖邪的源头不斩断,邪气便源源不断,哪里能逸散了?这里便有一处源头。” 他说着,再问道:“除了邪气,你还感到什么了么?” 江鼎疑惑,他刚刚并没感觉到其他,这时再用舌头轻轻一砸,登时背脊一直,森然之意顺着脊椎一路向下,凉到了腰后,脱口道:“剑气。” 那人回头一笑,伸出手指,示意他不错。 宁邪真精神一振,暗道:果然有剑气?莫非他并无歹意? 来到山谷之前,就见狭窄的谷口,有一道栅栏封锁。那栅栏光泽明亮,太阳一照,有森然之意,竟是一把把利刃组成。 那人到了门前,遥遥推门,手并没有碰到栅栏,栏门已经自己打开。 眼前一片山谷,两人大吃一惊。 那山谷一入目,满眼的苍翠,树木繁茂,溪水潺潺,正如一个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然而另外一侧,却是寸草不生,阴云笼罩。仿佛世界被一层阴影笼住,黯淡无光。 一边是生机,一边是死地。 而将这生死分割为两个世界的,正是一道剑痕! 一道宽阔的剑痕,划过整个山谷,形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深深的剑痕四周,弥漫着澎湃磅礴的剑气。 如此凌冽的剑气,对江鼎和宁邪真的修为来说,压力很大,然而作为剑修,他们又很兴奋,心底仿佛有一根弦被扣动,与漫天剑气共鸣,震荡的热血沸腾。 宁邪真激动地手都是抖的,原本雪白的脸色泛上潮红,道:“这是哪位前辈的遗迹?” 那人缓缓道:“上古第一剑修,独孤。” 江鼎愕然,紧接着恍然,暗道:不错,是老祖的剑气,老祖的剑意!我说怎么如此熟悉。 宁邪真轻声道:“独孤……独孤……”突然悚然道:“上古剑修独孤帝君?万剑之祖?” 那人点头,宁邪真双目闪亮,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道:“原来是那位前辈!那可是剑神!” 那人道:“此地正是一处上古遗迹。对面——”他指了指鸿沟的对岸,阴影笼罩了地方,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片仿佛,白墙灰瓦,鳞次栉比,倒是好大的一处庄园,只是在阴影笼罩下,显得死气沉沉。 “对面是一处古刹,原本也是灵地,后来被妖邪侵染,成了邪魔聚集之地。当时处处烟火,这处深山古刹的□□并无人发觉,后来发觉时已经晚了。漫山遍野的妖邪,将方圆千里污染的寸草不生。古刹更是成了妖邪滋生的乐园。后来来了两位大修。君圣帝君和独孤帝君。” 听到两位老祖的名字,江鼎胸中好像点了一团火,又是心酸又是骄傲。 那人道:“两位举手投足,将群邪扫荡,君圣帝君用阵法将古刹镇住。独孤帝君一剑切出了这道剑痕,分隔生死,剑意万年不散。纵然阵法有疏漏时,妖邪想要出来,也会被剑意劈碎,才保得此地万年太平。” 两人的目光早都吸引到剑痕上,那人继续道:“时间还早,你们可以在这里参悟一二。对你们来说,这应该是不错的机缘吧?不过切记,此地不可运转真气,不然对面的邪气,哪怕有一丝一毫侵入,就够你们小辈消受了。且不可贪功,要量力而为,受不住剑意的煎熬,要及早退出去。” 江鼎和宁邪真早已等不及,便在剑痕边坐了下来,五心向天,立刻进入入定状态。 那人道:“此地还会是点仙会试炼的舞台,你们……啊哟,这个消息该保密,看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呀……”他回头一看,就见江鼎和宁邪真早就专心入定,哪里理会他说什么,摇头道,“还好,没坏事。”说着,自己也坐下打坐。 一坐几个时辰,太阳渐渐升高,又渐渐回落,众人的影子越来越长。 这时,就听有人喝道:“重明子,你怎么这么不守规矩?” 霞光闪过,一个宫装丽人从山谷飞入,瞪着那人,道:“明明点仙会还没开始,此地还是禁地,你怎能私自带人来?” 重明子笑道:“我可没带人进寺,这里只是外围,看看有什么关系?颜仙子不要紧张。” 那丽人竖眉道:“外围也不行。现在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点仙会的试炼内容,你带他们进来,岂不泄密?若办砸了此事,你如何向天官交代?” 重明子笑道:“放心吧,他们不知道这里是会场。实在不行,就不放他们回去,留到点仙会一起进入,不就好了?”见颜仙子依旧眉立,道,“我记得仙子想要玉容丹和群星珊瑚枝,我这里正好有一幅,赠予仙子如何?” 颜仙子悻悻道:“你把我当小孩子了?还用糖哄我呢?”话虽这么说,却也放缓了神情,目光在江鼎和宁邪真身上逡巡,道,“好啊,我说你怎么拼着破坏规矩,也要带人来,原来是捡到宝贝了。这两个是你看好的苗子?提前来收买人心?” 她目光在江鼎身上一落,发现他根骨只是平常,并不在意,再看宁邪真,却是一愣,道:“二品资质……剑体?” 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道:“好啊,重明子,你手脚好快,这么个天才别人还没见,就归你洞真墟了?哼哼,要吃独食,怕没那么容易!” 重明子摇头,道:“不,我只是路遇两个小友,一时兴起,带他们来寻一个机缘,别无他意。我现在就可以把话放下,这两个年轻人,洞真墟一个也不要。” 他说的斩钉截铁,颜仙子又缓和了几分,疑惑道:“你说真的?这样的天才也不要,洞真墟还有更好的天才?” 重明子道:“不,也没有。点仙会若不出意外,我们不收徒。” 颜仙子奇道:“不收徒?不开山门?” 重明子道:“山里人还够用,不收了。” 颜仙子摇头道:“你们洞真墟倒是想得开。好久没有听到你们收徒的消息了,难道真的只收自家子弟?虽然大家也爱收自家人,可是流水不腐,总是自家转自家,要出问题的。”见重明子不答,也不多说,道,“那你来点仙会做什么?” 重明子道:“难得有个机会,我出来走走。这时不走,以后未必还有机会了。” 颜仙子道:“你要闭关了?那倒不错。我说你上百年时间,修为无寸进,怕是哪里出了问题,现在看来又有突破的契机了,也是好事。” 重明子摇头,颜仙子神色微微一沉,倘若不是闭关,那么重明子所指,就绝非喜讯。那个猜测她说不出口,幽幽叹了口气,转向宁邪真,道,“你既然确定不收,这天才剑客,恐怕要归我们了。” 重明子道:“自然,若论选择,谁能比得过朱天第一大宗门丹霞派呢?” 第212章 二一一 日落月升,渐渐地月上中天,已经是三更半夜。 宁邪真猛然睁开眼睛,噗的吐出一口血来,身子弹起。 他抹了把脸上冷汗,叹道:“还是贪切了。” 只听有人道:“人非草木,总有七情六欲,贪切乃是本性。你只吐一口血,便知住手,已经深得清净克制之意,无需妄自菲薄。” 宁邪真回过头,见重明子坐在对面,打坐的姿势,膝上横了一把瑶琴,月光从他背后照来,让他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但即使身在阴影,也不觉晦暗阴沉,反而增添一种飘渺的神秘感。 宁邪真欠身道:“多谢先生引路。”这一谢,便有两层意思,既是指点他找到机缘,也是指点他破开迷障。 重明子虚虚按了下来,道:“坐下,可有所得?” 宁邪真正色道:“大有收获,我的剑气又纯粹了许多。看来离着真正的剑意不远了。” 重明子点头,道:“这个年纪就有剑意的气机,很不错。来,听我弹一曲?” 宁邪真道:“愿闻雅音,江鼎还没醒过来么?” 原来江鼎的神色轻松舒缓,仿佛陶醉了一般,却还飘渺于物外,显然入定未醒、宁邪真不免担忧——那铺天盖地的剑意威压惊人,他到了筑基巅峰尚且难以持久,江鼎不过筑基中期,如何能够抵御那么久,还很轻松的样子? 别是走火入魔了吧? 宁邪真挂出忧虑之相,重明子却道:“剑意虽然强大,却还有相合与否这一条。你与这独孤剑意有七分合契,因此能坚持一整日,若是不合契的,金丹期也未必坚持这么久。” 宁邪真道:“是。这剑意也纯粹无暇,与我修炼是一路。可是和江鼎并并非一路。我是七分,他是多少?” 重明子道:“这个却是难以估计,就算是十分,这时候也该醒了。我看他和这剑意有缘分,不止是神合,更是如鱼得水。他想要参悟,就能参悟,想要醒来,就能醒来。现在不醒,应当是还要有所求吧。” 宁邪真道:“求什么?莫不是要直接悟出剑意来么?” 重明子道:“有可能。不过他沉进去,却拔不出来。有所思,却无所悟。老是往而不复,恐有沉溺之危,所以我要弹一曲,送给他。” 宁邪真点头,又道:“没问题么?若不知他所求……”胡乱弹奏,岂不乱了他的心性?然而对方是深不可测的高人,宁邪真不好如此直言。 重明子道:“无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听着就是了。”说罢手指一扣,琴音自指尖泻出。 琴音一起,宁邪真便觉得心中一轻,人虚飘飘的,眼前一阵朦胧。 紧接着,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化,半边生机半边死亡的小谷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处山谷,花团锦簇,正是春日的好时光。 这里再熟悉也不过。宁邪真叫不出这里的名字,却自然而然认得这里——这是他的家。云氏家族的栖息地中的一处小山谷。 一群孩童嘻嘻哈哈的从花丛中钻出,都是他熟悉的人,弟弟,妹妹,还有其他的伙伴们。他们围住了自己纷纷叫道:“哥哥练剑,练剑法看!” 宁邪真紧绷着脸,倒背着手,并不回答。 一个女孩儿过来,笑道:“大哥,你练剑法,我给你编个花环带。” 宁邪真还是不说话,突然拔剑,一道银光闪过,剑气纵横。 他还未长成的身躯在花丛中舞剑,一袭白衣在姹紫嫣红中来去,片片花叶粘在他衣袖上,又被剑气摊开,四溅飞舞,如天女散花。而他剑中的肃杀也被春日的阳光温暖了许多,就像个山精木灵在花间舞蹈。 刷刷刷—— 一剑斩去,两朵花盘骤然散开,片片花瓣落在他剑刃上。这一回却没散,他轻轻一横剑身,见红白二色的花瓣托住,在三尺青锋上敷了一层花毯。 风吹起,吹起他身上,剑上的花瓣,吹起他额前鬓角的青丝,吹不动他故意绷紧的嘴角和眉头。他就像个玉像,又似个雪人,立在花丛中,被花团簇拥,额外出挑。 群童欢呼雀跃,小姑娘跑了上来,将一个茉莉花球编成的大花环戴在他脑袋上,尽管他不苟言笑,花朵还是很好的映衬出了他精致的相貌。宁邪真微微摇头,收剑扬长而去,给兄弟姐妹们留下一个高冷莫测的背影。 从小路一个人走回去,他按耐不住得意的心情,嘴角上挑,俯身闻了闻旁边的花朵,轻快地小跳步钻入花丛中…… 随着花丛中的宁邪真微笑,在山谷中听琴的宁邪真也微笑起来,从正坐的姿势,改为抱膝而坐,面上都是温暖的神色。 正在抚琴的重明子侧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同样微笑的江鼎,轻笑道:“这两个小子,童年都过得不错。看样子都是幸运儿了。可惜当年再好,时光易逝。回来吧。”手指一勾,一声凛冽的琴音,破开温和欢快的曲调。 琴音变得低沉,旋律变得生硬,仿佛将一个熟睡的儿童从温暖的被窝中拉出来,浇上一盘冷水,扔到冰天雪地里训练,扔进河水里游泳。如此残酷,却也别无选择。 宁邪真的神色一点点沉郁下去,却又坚硬起来。他的思路跟着琴声走,在琴声中,他一点点儿的度过了童年,少年,直至如今。他越来越强大,远远超过了同辈。原本装出来的高傲,变成了真正的高傲,不用他表达,同辈弟子对他便如水一般疏远,他们开始在背后嫉妒他,说他的坏话,到后来寂然无声。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嫉妒的资格,只有在偶尔听说这位兄长的奇迹时,才会慨叹几声。 他就这么永远的离开了盛开鲜花的山谷。 有过遗憾,但并不特别可惜。虽然离开了桃源,但当他握住剑的时候,他走出了深山,发现了更广阔的世界。 一点点生硬下去,一点点坚强起来,他遗憾但无悔的,成了如今的白衣神剑。 失去了许多,得到了更多,这就是他的成长。 生硬的音律渐渐变得激昂,勾起魂魄中的热情,重明子在谱奏成长的旋律。渐渐地,宁邪真再次宁静下来,无数情绪都渐渐散去,只留下一个正容端坐的修士。 效果……还是有的。 重明子的目光从宁邪真转到江鼎,感觉有些不对了。江鼎虽然也平静下来,但并没有随着他的琴音有明显的变化,反而变得异常宁静,表情中带着几分飘渺不定。 宁邪真睁开眼,眼圈似乎有些发红,但已经坚定,看向重明子,张口欲呼。重明子微微摇头,示意他注意旁边的江鼎。 宁邪真看向江鼎,见江鼎平静如水,也感到疑惑。这时琴音到了最高处,慷慨激昂,如同鸣镝入云,寻常人听了,也不免热血沸腾,但江鼎却依旧神色平静。 在平静之下,还有一丝轻笑。 如果宁邪真不曾亲耳听过琴音,他一定不知道这丝微笑是什么,但他经历过之后,已经清晰地读出其中的含义——缅怀。 缅怀过去,追忆当初,那丝微笑便是对美好时光的记忆。 然而……自己也陷入记忆当中,却已经脱离出来,再次回到现实,反而更加坚定,为什么他始终沉溺不出? 难道他心志不如自己? 宁邪真摇头,他记得之前,重明子还没弹琴的时候,江鼎已经是这样的神色,那时他还只是在参悟剑意。 为什么参悟剑意,会让他如此怀念?重明子说他有所求,难道说他所求者,就是剑意中的纪念么? 正在这时,江鼎的身边,突然发生了变化。一片片山林,一簇簇繁花凭空出现。本来此地也是处风景优美的所在,山林与花朵出现的并不突兀,但那些花木一片片出现,霎时间便如到了百花园一般,难以忽略。 紧接着,周围出现了一片竹林,苍翠挺拔的箭竹发出细细龙吟之声。 又有一座座高峰拔地而起,直入云端,天上遍布星辰,浩繁闪烁,明月当空…… 在奇峰上,更有一座宫殿,飞阁流丹,如同仙宫…… 宁邪真越来越吃惊,心道:这是什么?再看重明子,也是十分惊奇,紧接着,口唇微动,无声的吐出两个字“剑意”。 这是剑意? 宁邪真简直不可思议,剑意固然是意象,可以一般的剑意不过是一种意象,或者五行,或者阴阳,高者日月,低者山川,哪有他这样百象齐具,五彩纷呈的?这样无穷无尽的剑意,如何填的满? 然而这还不算完,片刻之后,山川隐去,自然湮灭。出现了另一处场景。 繁华的街市,穿梭的行人,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这幅景色,正是宁邪真刚刚和江鼎一起见到的——市井。 市井和仙山,两处不同的地方,怎可相提并论? 难道说他放弃之前的剑意了? 宁邪真觉得可惜,对他来说,世外仙境远胜过万丈红尘。若真是抛却青山而取红尘,那不免流俗。 然而不一会儿,市井也隐去了。 江鼎身后,剩下一道河流。 弯弯曲曲的河流,如天上来,而终点,却是江鼎的身躯。他如镇河之石,塞断河川,终结了一切流水。 蓦地,河流崩决,水流千遭,收于一点。 那是江鼎的剑。 江鼎睁目,一剑刺出,仿佛洪水决堤—— 剑停,水断,万千意象消失。 剑意,成! 第213章 二一二 剑意一成,江鼎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却有一阵清风托住了他,正是重明子。 重明子面露欣慰赞叹神色,道:“这个年纪就有了剑意,不错,前途不可限量。” 江鼎吐出一口浊气,恢复正色,长揖行礼,道:“多谢前辈引路。” 巧合的是,致谢之词与宁邪真是一样的,不过也是正常,毕竟两人受到的指点恩德皆是一般。 重明子同样点头微笑,道:“不必。偶尔兴之所至,带你们两个来这里,也是缘分。正巧你们两个皆是天分福缘足够的人,我这番好意才能落实成好事。若遇到愚鲁之辈,纵给他福缘,又有何益?” 江鼎再次一礼,道:“敢问前辈上下?” 宁邪真点头,虽然对方说随缘,本该缘来而聚,缘尽而散,互不通姓名,才是修道人的常事,但作为他们来说,受恩重大,还是该问明名姓,以求之后补报。 重明子微笑,道:“本不该通名,这种小事就该到此为止。不过你们之后肯定还会见到我,那时必定知道我的身份,现在故意不说,显得矫情。贫道重明子,洞真墟来点仙会的使者。” 江鼎点头,却没什么概念。宁邪真却是十分惊诧。洞真墟不是小门小派,虽然这次来点仙会的门派很多,都是天一榜上的名门,像西阐国第一宗门妙月派,在这里根本排不上号,但洞真墟却是其中有名的上古大宗,排名在地榜第六。 基本上,除了天榜上高高在上的三大洞天,地榜八大福地也是赫赫有名,传承悠久。尤其洞真墟当初也曾是天榜的大宗,历史上溯万年之前,只因最近人丁寥落,才落了下来。但底蕴依旧不可小觑。参加点仙会的群弟子,若能得到洞真墟青睐,都已经万分满足。 当然对于心高气傲的宁邪真来说,非天榜大宗不去。而且以他的资质和实力,天榜宗门更不可能拒绝,因此只把目标盯在那三家。至于八大福地,他也有了解,但说实话,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的。 不过与重明子一会,觉得这位高人无论气度修为,都令人高山仰止,若能拜师,确实是好的选择。若投三大宗门,还不知未来如何,宁邪真不由有些犹豫。 这样的犹豫,重明子自然看得出来,道:“你们不必多想,贫道不收徒,洞真墟也不收徒。你们无需考虑,以你们的资质,想要投身大宗门轻而易举,自不须贫道多事。” 宁邪真脸一红,道:“晚辈惭愧。” 重明子道:“你们在狼烟镇还有没有事?” 江鼎摇头,宁邪真道:“我还有一点。” 重明子道:“那就算了。你们赶紧回去吧,这里是点仙会的会场,不能久待。” 江鼎和宁邪真同声道:“会场?” 重明子“啊”了一声,道:“啊呀呀,贫道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你们快快发誓,这天荒观是点仙会试炼主会场的事不许跟其他人提起。” 他又给砸瓷实了一回,江鼎和宁邪真不由有些好笑,便即发誓不跟别人说起。心中各自转着念头。这里是主会场,看来主题应该和妖邪有关。虽然提示不多,可也领先别人一步了。他们本来就高人一筹,又得了提示,更是十拿九稳。 两人向重明子告辞,重明子目送他们离开,也飘然而去。 等人都走了,一袭白衣在空中出现,相貌俊美无暇中带着几分妖气的男子望着那处被阴云笼罩的古刹,轻笑道:“天荒观,嘿嘿,原来这里就是天荒观。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我的大事是要在这里开始了。” “不过这里被选为那些小鬼的试炼场,有些麻烦。哼哼……老子等了一万年了,就为了今日,什么人也不能阻拦。谁敢阻挡我,一起杀了。又怕什么?” 眼睛一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皱眉道:“那人是怎么回事?看修为不会超过五百岁,怎么看来有些面善,好像当初见过一样,不可能吧……是我看错了?”这么想着,他的身影渐渐虚化,消失在了风中。 路上,宁邪真好奇道:“刚刚你参悟剑意,怎么参悟到回忆里去了?怎么又从回忆里悟出剑意了?” 江鼎笑道:“那剑意和我有些渊源,因此想起了一些往事。又从往事中得到启迪,恰好成了剑意。一是侥幸,二要感谢那位前辈。”那是他天心派老祖的剑意,也是他从小修炼的独孤剑术的剑意,虽然他的剑术渐渐自成一家,另寻他径,但毕竟同源,岂有不契合的?而正是这种同源,让他想到了当初练剑的时光,渐渐痴了。 在参悟剑意的过程中,他好像回到了天心派,种种练剑的细节一一回忆,也想起了恩师是如何手把手教导自己,师兄是怎样陪自己喂招,指点自己要诀,这一点一滴,都是最珍贵的记忆。 有所思,有所忆。 他的剑机从怒中起,天生与太玄经的情绪之力契合,如今正在剑机突破的瓶颈时刻,他正触动了思念之情,也是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中的一种,正合他凝结剑意需要,因此迅速进入了感悟之中。 只是剑意难得,若有那么容易参悟,天下剑修领会剑意的也不会那么少了,江鼎纵然是道胎,纵然悟性无比,毕竟阅历还浅,突破这个瓶颈太难,久久沉溺在记忆中难以自拔。 好在重明子见识不凡,一下子看出江鼎的症结由思忆中起,便弹了那曲“有所思”,助他一臂之力。借音乐之力,他推动思绪,感受到了回忆中带来的力量,终于破茧成蝶,将剑机化为完整的剑意。 如今他已经得了思、怒两重情绪,剑法也到了剑意一步,已经追平了当初在天心派的造诣。以后的剑修一路要走,就是从没走过的道路了。再无人可以指点,再无经验可以参考,今后走向何方,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宁邪真道:“重明子前辈确实洞察明鉴,且又慈爱和蔼,若能拜在他座下,确实是三生有幸。可惜他不收徒儿。好在你是道胎,哪里都可去得。” 江鼎诧异,不知他怎么看出自己是道胎的,道:“求道友一事,江鼎是道胎一节,切勿与别人说起。” 宁邪真道:“你若不肯,我当然守口如瓶。不过你可想好,如今大门派挑人,资质为首,实力只在后列。你的资质不算出色,若真隐瞒了道胎一事,恐对前途不利。” 江鼎道:“无妨,那才看缘分呢。”他来此地只是为了长见识,顺便看看有没有天心派的消息,对于拜师入门并不在意,真要是有人收他为徒,反而麻烦。最差最差,入门罢了,不能另拜他人为师,他有授业恩师,不管师父认不认。 宁邪真有些不懂他的意思,道:“都说我自视甚高,我看你才是最骄傲的。你要有意试探么?试探天下是否有真正识货的门派,才值得你去。” 江鼎浑不在意,道:“我又不是可居的奇货,有什么值得试探的?只是随缘罢了。若没人选,我便一人一剑游历天下,不也很好么?” 宁邪真点头,道:“佩服。我若不是家族约束,也想向道友一般逍遥任性。” 两人赶回,因为已经走得很远,这一路走了大半日,从天黑走到平明,眼见日头渐升,狼烟小镇出现在地平线上。 宁邪真突然停下脚步,道:“你可知道有人要找你的麻烦?” 江鼎道:“哦?我得罪谁了么?” 宁邪真道:“谈不上得罪,只是这小镇里每个人都想要出头,想要将别人踩下去。谁的名声大,谁的麻烦就多。你虽然还只是初露头角,但已经有好几个盯上了你,都打算将你压下去,他们好逞威风。” 江鼎道:“若是这样,那我接着便是。跳梁小丑,不足为虑。若能遇到几个宁道友这样的对手,倒也是一件快事。只怕没人能和道友相比了吧?” 宁邪真道:“我自然不是什么人都比得起,但若说无人能比,那也太小觑天下英雄。” 江鼎奇道:“哦?还有谁可以一比?是十大高手其他几位么?” 宁邪真道:“十大高手都是胡闹,榜上许多人,宁某耻与为伍。反而另外一个评选,四大公子有些意思。其实公子不止四大,还有许多家世好,修为高,实力强者存在。不逊于宁某甚至犹有过之的并非没有。” 江鼎道:“还有超过道友的?我倒是很期待。” 宁邪真道:“我劝你不要太过期待。并不是我背后议论,有些人的心性,真想不到他是怎么修出一身修为的。” 江鼎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有些人有才无德了?”他笑笑,道,“这样揍起来岂不痛快?” 宁邪真也是一笑,道:“那些人要你自己应付的,倒是一些苍蝇可以用些法子赶一赶。来,你我携手入镇,你是我的同伴,我看谁还敢轻易的找你的麻烦。” 江鼎大笑,道:“有劳宁兄,我也狐假虎威一回。” 第214章 二一三 宁邪真和江鼎携手回镇,当真是引起了轰动。 认识宁邪真的人本不多,何况认识,恐怕也就是远远看过一眼而已,但他的名声,几乎不做第二人想。 当两个白衣剑客进入小镇时,即使不提他们的身份,两个如此风华的人物也引人瞩目,而当有人认出宁邪真之后,轰动如星火燎原一般,蔓延到了整个小镇。 “白衣神剑和一个年轻人携手入镇,就像老朋友一样。那人好像就是上次一招击败的侯先之的那个少年。”这句话比什么狗血故事都吸引人,十个人有九个要拥过去看看两人是怎么个模样。 好在,宁邪真的名声不是一般的名声,威名中是带着一丝不可接近的“凶名”的,纵有人好奇,只敢远远地偷窥,还不至于敢上前惊扰。 江鼎瞄了一眼远处黑压压的人群,笑道:“宁兄,这真能避免麻烦?我看这四面八方全是麻烦。” 宁邪真道:“自然有些麻烦,但也有好处。你看到远处那些人了没有?他们现在跟你的距离,就是以后他们跟你的最接近距离。从此之后,大部分人不敢走近你百丈之内。” 江鼎笑道:“宁兄深有体会啊。看来已被声名所累久矣。” 宁邪真道:“开始自然是有些别扭,不过会习惯的。且这些人庸碌怯懦,连走到我面前的勇气也没有,难道还要我与他们为伍么?” 江鼎笑道:“也有道理。”不过宁邪真的处事道理,和他完全不同,宁邪真可以高标傲世,江鼎的太玄经终究还是要众人中去,老是被围观,还是有些苦恼的。 好在这也不过是暂时的,狼烟镇的名声,放在大宗门里,根本不算什么,放在偌大朱天,乃至九天世界,更是连沧海一粟也算不上。忍过这段围观期就好了。 两人到了最中心的长风客栈,宁邪真道:“我旁边一间房还空着,你来同住吧。” 江鼎沉吟了一下,道:“行啊,难得和宁兄一会,有些剑法问题还要讨教。我有一同伴在外面,我去辞他一辞。” 宁邪真道:“若是亲近伙伴,可以同住。” 江鼎道:“好,我问问他。” 转身离开,江鼎到了镇外。没了宁邪真,他也没那么扎眼了,可还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一路尾随,要看江鼎的去向。 江鼎被他们尾随的有些心烦,恶作剧兴起,走着走着,突然猛地一转身,手掐在腰上,众人轰的一声,作鸟兽散。 江鼎好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也太无聊了些,身子一轻,如闪电一般掠过百丈,消失在众人面前。 一路出来,到了镇外,镇中的动静暂时还没传出来,清静不少,江鼎松了口气,快步赶回自己的帐篷。 一来到自家的地面,江鼎愣住,心道:莫不是我记错了? 原来他住的那片地方,已经成了一片平地。原本搭建的好好的帐篷,已经不见踪影。 江鼎愣了愣,自嘲道:“这才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都沧海桑田了。”转头去找人询问,就见远处又有人窥探自己。刚刚打招呼,那几人轰的一发而散。 这种情形他在镇上经历过一回,但感觉散去的人又有微妙的不同,镇上的人看他是带着敬畏的,这里的人看他,和瘟神差不多。 觉得其中有文章,江鼎一步跨出,赶到那人身边,道:“我来问你,我的同伴和帐篷哪里去了?” 那人忙道:“不知道,不知道……” 江鼎见他闪烁其辞,必是心中有鬼,手指一动,已经扣在他咽喉上,略微释放一点剑气,森然之意迫近肌肤,虽然空手,却造成了利刃加身的效果,道:“说不说?找死么?” 那人打了个哆嗦,道:“和我没关系,是侯公子……侯公子……” 江鼎皱眉道:“什么侯公子……哦,是那小子?”他一用力,道:“侯先之?” 那人道:“对,就是他。他带人砸了你的帐篷,把你的东西都丢了。” 江鼎又气又奇,道:“那小子不是我一合之敌,怎么敢又来挑衅?他不怕我报复?” 那人期期艾艾道:“你……你不是死了么?都说你给宁邪真杀了。正好你不见了,大家都这么说。” 江鼎气笑了,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呢,我在时不敢如何,这时候倒来逞凶,这个怂包。”他手指又是一紧,喝道:“我的同伴去哪里了?” 那人道:“他……好像被赶跑了。侯先之要追杀他,他跑到关道友那里去了。” 江鼎道:“关飞?”好奇为什么令元跑到关飞那里去,记得两人没情分还有误会,心中疑惑,道:“关飞在哪里?不住在镇子里?” 那人道:“原本是住的,不过后来在东边寻了一处居所,就搬过去了。” 江鼎道:“你带路,我便不为难你。” 那人愁眉苦脸,道:“真是……那姓侯的可凶了。”虽然推三阻四,耐不过江鼎威逼,只得带着他到了城东。 一到城东,就见平原上散落着稀稀落落的房屋,和其他地方遍地帐篷不同,气派得多。那些房屋也不过是墙壁甚至篱笆围起来的瓦房,若在别的地方,只能说是陋室,这里却可以称作是豪宅了。 那人道:“最强的人住的是镇中心的长风客栈,次一些的便住这里了。这里原来是本地的大户住的,后来给咱们修士占用了。能住在这里的,除了实力要强,还要有钱,一般散修是不行的。侯先之和关飞都是大家大户,又有实力,就住在这里了。” 江鼎点点头,道:“关飞在哪里?” 那人指了指,道:“诺,你看见有人围着的便是。那个,你要不要先放了我,我什么也不懂,带着当真是个累赘。” 江鼎好笑,伸手一推,将他推开,道:“走吧。走远一点儿,别波及了你。” 那人连滚带爬,一溜烟走没影儿了。 江鼎脸色肃然,手按剑柄,往那边走去。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格调这么低的对手,说是对手,都委屈了自己,只能算是惹上了个下三滥的货,活人不敢找麻烦,死了拿对手的同伴出气,这人品,卑劣到不可思议。 虽然令元和江鼎的交情也是一般,但这件事是江鼎惹来,理当他来了结。 虽然没靠近,但江鼎也大略看出了那边的情况。 关飞的住处,是一道砖墙围着的大瓦房,规模就是一般乡下富农的水准。然而那围墙修的有些门道,呈八角形,布置了一个小八卦元阵。这阵法不算高级,但因地制宜,也算实用。 墙外,有十来个修士将大屋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侯先之,余下的看来是他的帮手,从修为还不如他来看,大概都是他的手下。唯有一两个修为也不错,江鼎依稀发现了一个高个子,修为不弱,打扮也不俗,明显不与其他人同类。 侯先之他们虽然围住那大屋,却并没有火力全开的攻打,只是普通的攻击。可能还是对关飞的实力以及他布置的防御有所顾忌。 再靠近些,叫骂声顺着风灌入耳朵,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刨去那些无意义的脏话和水词,无非是“关飞你这孬种,有能耐开门啊!”“缩在门里,真是个缩头乌龟!”种种叫阵骂阵之言。墙里头虽然看不见人影,也有回骂声传来,用词当然也不干净。 不过无论是叫骂还是回骂,都不是侯先之和关飞亲自上阵,这边是侯先之的手下,对面骂的应该也是关飞的帮手。看来双方的主将还自矜身份,不肯亲自出口成脏。 这时,突然听到侯先之大声道:“关道友,道友你在里面吗?” 他一出口,其他骂声立刻停止。侯先之接着道:“已经一整夜了,道友你该想清楚了吧?我给你面子,你也该知情识趣。那小子算什么东西,值得你为了他冒这样的风险?” 里面稍微一静,关飞的声音传来,冷笑道:“姓侯的,你还敢跟我说话?” 侯先之哼道:“姓关的,你拿什么乔?是我围住了你,又不是你围住了我,我为什么不敢跟你说话?” 关飞骂道:“去你妈的。你这狗东西,上次老子放你一马,没趁着你半死不活的时候把你宰了,你还敢恩将仇报,打上门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江鼎心道:我就说,上次我将侯先之打晕,是交给了关飞的,本来以为两人有仇,关飞要报仇,没想到侯先之怎么又生龙活虎的蹦起来了?原来是关飞没杀他,这是为什么? 侯先之道:“你不杀我,是想要逞英雄,不想趁人之危,学的是江湖好汉那一套,你不知道修士之间那一套行不通么?何况你这一次不动手,你我之间血仇未解,早晚有一战,我先下手为强,有什么不对?” 关飞道:“这不就结了,你我不共戴天,要打就打,说什么屁话?” 侯先之道:“虽然你我有仇,不过我宽宏大量,横竖我恨的是那用剑的小子,不是你,你又伤我不得。只要你交出人,跟我陪个不是,我们还可以捐弃前嫌,至少你一条命保住了,不用为个陌生人做个冤死鬼。” 关飞骂道:“滚你奶奶的蛋,老子和你多说一句,就觉得恶心。快打,快打。” 侯先之冷笑道:“很好,你现在跟我硬抗,等我哥哥来了,你要下跪道歉都没有机会了。” 第215章 二一四 门中停了一下,道:“什么?你哥哥?你还有哥哥?” 侯先之道:“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哥哥侯景之,乃是三大宗门之一洞阳派的真传弟子,如今已经做到了执事。这一次点仙会,他是会作为洞阳派的使者前来。等他来了,别说打杀了你易如反掌,就是随便歪歪嘴,点仙会多少宗门没有一家会要你,你还想要有个好前途?做梦!” 他又冷笑道:“所以说你们还算运气好,没伤到我,不然我哥哥来了,神仙也保不住你们的性命。那叫什么江鼎的小子,若不是死了,等我哥哥到了,一样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怎么样,现在把人交出来,给我赔礼道歉,还不算晚。” 关飞沉默了许久,突然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江鼎对老子有恩,你跟老子有仇,舍恩而取仇,天下没这个道理!老子弄死你……”说着只听轰的一声,大门破开,关飞手持一根齐眉长棍,冲了出来。 侯先之道:“哦?从乌龟壳里出来了?有进步!” 关飞喝道:“有胆子和我一对一?” 侯先之道:“上次一对一,不是我胜了?不过我现在有的是人,干嘛要和你穷磨?来,给我收拾了他。” 后面的人呼啦超一片上来围住,人人手中有法器,关飞道:“来来来,怕你不成?” 眼见变成群殴,就见大门洞开,涌出五六个人,也都是手持法器,纷纷叫道:“大哥,我们来助你!” 关飞喝道:“谁让你们出来的?快快滚开,我这大棍施展不开,岂不误事?” 其中一人道:“岂有此理,大哥你不肯连累我们,因此自己出来,难道我们就没有义气么?大家一起上!”众人哄然应声。 这时,其中一个青年道:“别人还罢了,我不出来,就算这回没事,又有什么脸面活着?”原来他就是令元,一直被关飞庇佑,这时主动出现。 关飞叹了口气,抖擞精神,道:“既然如此,兄弟们,跟我上!”众人一起冲了出去。 侯先之反而好笑,道:“哪里跑出来一群草寇,竟然也都叫做修士——”子母鸳鸯环一举,真气鼓荡开来。 关飞上前,以棍对环,抵住了侯先之,而其他人则陷入了两三倍的群殴当中。侯先之并不急切,只是漫不经心的出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可等手下把对方的手下剿灭之后,将对方围死。 眼见胜券在握,突然感到一阵发凉,侯先之浑身一抖,本能的一侧身,耳边一疼,一只耳朵飞出,鲜血飚飒。 紧接着,只听“嗤嗤嗤”数声,伴随着几声惨叫,刚刚还在围攻的手下,各个倒地不起,只留下关飞的弟兄们站着,持着法器找不到目标,有些茫然。 侯先之捂着脑袋,惊怒之余,一片恐惧,道:“谁?” 只见一袭白衣立在原处,独立荒原,仿佛超然世外。若非剑尖滴血,实难相信远隔数十丈的辣手都是他所下。 侯先之瞪大了眼睛,道:“你……你还活着?不对,你怎么用剑?” 之前江鼎击败他,是用的幻术,后面出手用到了剑气,除了宁邪真,没人看出来,侯先之也只以“江鼎那个用幻术使诈的小子”蔑称,这时见他变成了超绝的剑客,恍如做梦。关飞也是惊诧莫名。 江鼎道:“我本来就是剑客,之前不用剑,是没想杀你。” 侯先之只觉得头皮一炸,从心口凉到喉咙,目光斜下,看到伤口汩汩流血的手下,又觉得左耳剧痛,突然对死亡的恐惧爆炸式的蔓延开来,尖声叫道:“你不能杀我!我哥哥是……”话音未落,突然喉咙一疼,眼前一黑,仰天倒下。 江鼎的身影一闪,又出现在原地,对面侯先之倒下时喷出的鲜血,撒不到他身上分毫,还剑入鞘,道:“我都说了要杀你,你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他出手的果决狠辣,连关飞都震惊了,直到侯先之不动了,才吃吃道:“他……死了?” 江鼎道:“想是死了吧。” 关飞咽了口吐沫,道:“那小子刚刚还在吹牛……他哥哥什么的……”呆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道,“死得好,那狗东西早就该死。兄弟们,人人补上一剑,把他们都杀了,可不能叫人知道他们是江恩公杀的。” 他的兄弟们大声答应,立刻散开,熟练地给江鼎刺倒的修士每人补上一刀。 江鼎看他们动手,道:“关道友,你的兄弟们干这个活计很熟练啊。” 关飞嘿嘿一笑,道:“惭愧。还真让那小子说着了。兄弟之前,确实是落草为寇的响马,无意中走上修仙路,连带着山里的弟兄们都一起升了仙。因为出身不同,在修仙界有点混不开。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也瞧不起他们。” 江鼎点头道:“若都是侯先之那样的,瞧不起他们是应该的。这么说关道友是大有天分的人了。半路出家,没有宗门凭依,竟有如今的造诣,看来也不缺钱,比那些从小出身很高却一事无成的强多了。” 关飞道:“还是惭愧,散修修仙不容易,我还要养着弟兄们,这个钱财的来路上……呵呵,不是怎么正大。我听说要想痛痛快快修仙,非要加入大宗门不可。因此带着兄弟们碰碰运气。本以为自己不行,没想到一出山,弄出个十大高手之一。我还有点儿得意,觉得自己挺不错的。结果跟恩公一比,还是不行。” 江鼎好笑,道:“老兄倒诚实,一是诚实,二是义气,有这两条,总会交到好朋友的。” 关飞道:“这倒是。就像江恩公你,咱们原本也是不打不相识——” 正说着,突然一阵惊呼,原来远处一具尸体突然跳起来,给了来补刀的人一下子,化为一道流光飞走。 关飞大喝道:“哪里逃——”三个字刚出口,身边的江鼎已经不见了,再一眨眼,一道白影已经拦在逃跑的人前面。关飞咽了口吐沫,道:“这特么还是人?” 江鼎一个遁术,来到那人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此人就是侯先之队伍里那个不同众人的高个子,道:“你是哪位?手段不错啊。” 那人脸色一片煞白,道:“你要杀我么?我可是……” 江鼎道:“你是侯家的人?” 那人道:“我正是侯家的人,是侯大公子派出来辅助二公子的。我和大公子关系匪浅,你杀我一定会激怒大公子的。” 江鼎道:“关系近,有侯先之近么?” 那人脸色一白,心知自己再亲近,也不如人家嫡亲的兄弟亲近,江鼎既然杀了侯先之,那么再杀了自己,也无所谓了,道:“你杀了我吧,侯大公子不会放过你的。“ 江鼎却不动手,道:“你既然是侯景之亲近的人,想必能见到他了?“ 那人道:“能……什么意思?” 江鼎道:“没什么意思。我今日可以放你回去,你可以立刻去找侯景之。” 那人心中惊喜,但又有些不敢相信,道:“你要做什么?” 江鼎道:“我要你把我的名字名字带回去,告诉侯景之,我江鼎杀了他兄弟,若要报仇,只管找我便是。” 那人眼珠转了转,道:“好吧,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牵扯旁人,那很好,我很佩服。我一定给你带到……还有别的说么?没有我走了。”见江鼎不再说话,撒腿就跑,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关飞等人见江鼎放走了那人,都是大为吃惊,江鼎回过头来,道:“杀了侯先之的事,我来承担,和你们无关。” 关飞道:“没有这个道理,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江鼎道:“我怕你担不起。三大洞天的势力不是你能想象的。” 关飞道:“唉,早知道这样,刚刚一刀把他杀了,岂不一了百了?” 江鼎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你知道我怎么找过来的?在营地的修士,怕是十个里有九个知道你和侯先之有冲突,到时候侯景之来了,肯定先找你,我若不接,你自然要把这个麻烦接下来。” 关飞怔了怔,道:“那牵累恩公了?” 令元道:“是我牵累了你们。” 江鼎道:“还是因我而起——然而我们都不必愧疚,那侯先之本来就该死,我们并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愧疚?刚刚纵然不杀他,那人心胸狭窄,焉能不报复?只是飞来横祸,我有好言相劝。这个点仙会,你们恐怕都不适合露面了。” 关飞道:“没机会了?” 江鼎道:“你们也可以留下看看风色,但是切记要谨慎,倘若侯景之和侯先之性情一脉相承,那么恐怕我就算承担了后果,你们都有麻烦。” 关飞气咻咻道:“这两个该死的马猴,死也不消停。我记住了。江恩公,你要保重了。” 江鼎道:“我孑然之人,怕他何来?我现在和你们同行,徒惹麻烦,大家就此别过吧,你们要小心了。”说着告辞而去。 本拟与宁邪真相会,但江鼎觉得自己身有麻烦,不该牵累友人,便找人带书一封,致歉宁邪真,说自己有事先走一步,点仙会上再见云云,便安心找个地方隐居下来,等待时机。 第216章 二一五 夜晚的狼烟镇,相对平静,纵然最能惹是生非的修士,这时也要稍微休息一下。 然而这一日,天上突然光芒陡现,六道光华从各方飞来,霎时间霞光瑞彩,亮如白昼。 就听“轰轰轰”几声,小镇几个方向同时传重物来坠地的声音,震撼地面,犹如地动。 群修或在镇中,或在镇外,无不惊醒,然而冲出居所一看,霞光已散,震动止歇,只能看见些未散的光晕,犹如流星的彗尾。 第二天清晨,昨晚的事就已经有了结果——昨夜,天上降下六道石碑,分六个方向砸在镇外,宛如一座*阵法。 众人激动异常,谁都知道,这不是天降异象,而是人为。且必是修为高深,在金丹以上的大修所为,这当口做出这样的事来是为了什么?当然是点仙会! 点仙会终于开始了! 很自然的,六道石碑在一开始,便给围得水泄不通。 有道是“我强大,让我先看”,能抢在头里看石碑的,都是修为不俗,实力高出他人的那群人,譬如在十大高手榜上的那几位。当然比较顶尖高手是少数,次一层的高手,虽不能第一个到,也能在近处看着,甚至摸一摸。其他人则再远一层。 外面的人伸长了脖子,议论道:“到底是什么东西?石碑上写着什么?” 要知道石碑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讯息,就算上面有几百几千字,这么多人,人多眼杂,几刻钟就该传开了。 但是一直到中午,还是没有消息。 不免有人议论:“怎么回事?里面都是死人啊?”只是忌惮里面人的实力,说得不是很大声而已。 里面的人不是死人,但是知道的不比死人多。 这一块石碑之前,姬若瑶两人反复查看,在石碑上摸来摸去,却依旧是一头雾水。 “怎么看……也是无字碑啊。”姬若瑶摇头不已。 旁边的众人退后一步,也费解的看着。只是无人出声。姬若瑶在高手中出了名的冷若冰霜,从不轻易和人说话,因此众人有疑问,也不敢说出来。 其实姬若瑶也想和人讨论,只是周围实在没人可说话,她又不肯纡尊降贵,主动开口,一时有些下不来台。 这时,只听有人道:“姬道友,怎么样了?” 众人分开,一个俊美若女子的少年走了进来,姬若瑶认得是杜墨林,松了口气,此人到了,纵然解不开,至少能缓解尴尬的气氛,也是不错的。 杜墨林进来,道:“姬道友,你……这里也是?” 姬若瑶道:“你那里也是?无字碑?”他们几个高手为了避免争端,每个人都去不同的方向,姬若瑶身边这才一个可商量的都没有,却没想到杜墨林自己来了。 杜墨林点头,道:“我研究了半日,眼见研究不出什么来,就想出来看看,或许有能研究出来的呢?” 姬若瑶道:“那个人不是我。” 杜墨林轻轻摇头,道:“罢了。毕竟是点仙会,要是那么容易看破,还点什么仙?” 姬若瑶拂袖道:“既然如此,我走了。” 杜墨林讶道:“你放弃了?” 姬若瑶道:“不放弃。不过术业有专攻。就让那些头脑聪明的人来解读,谁解出来我只管跟着去,不让跟着就强行跟去,这不是更简单?” 杜墨林点头道:“不错……那么谁比较聪明?” 姬若瑶道:“我怎么知……” 正在这时,只听人群一静,好像被冰封住了一般,最中间的人无声无息的让开一条道路,一人走了进来。 姬若瑶和杜墨林也同时安静了下来,此时的他们,和外面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在那人的无形气势下,退到了背景以后。 白衣长剑,冷峻寒冽—— 正是白衣神剑宁邪真。 姬若瑶完全沉默,杜墨林倒还勉强反应过来,笑道:“宁兄,你看这个无字——” 宁邪真突然道:“让开。” 两人一呆,杜墨林反应过来,立刻拉着姬若瑶退出几丈,把无字碑完全空了出来。 刚刚退出,就见剑光一闪,寒气四溢,众人都觉得寒意压迫眉睫,连眼睛也睁不开。 姬若瑶惊呼一声,捂住嘴。就见石碑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 宁邪真站在裂痕前,站立片刻,收剑入鞘,转身就走。 等他消失,众人方如梦初醒,如开了锅一般议论纷纷。无不咋舌,宁邪真胆子真大,连石碑也敢砍,砍完了就走,这是发了什么神经了? 姬若瑶也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她离着最近,那种剑光及体,遍体生寒的感觉感触最深,几乎要留下心病。等宁邪真走了,才稍稍缓过来,仍觉得如梦一场,忍不住道:“他来干嘛?” 杜墨林虽然也感到压迫,却似有所悟,走到了石碑前,露出思索神色。 姬若瑶看着他,就见杜墨林突然大喝一声,一根长棍下劈,狠狠地敲在石碑上。 那石碑立刻又被敲出一个缺口,杜墨林略一怔,随即大喜,道:“就是这样。”转身离开。 姬若瑶这回终于懂了,暗道:原来如此。也站在石碑前,手指一弹,一朵莲花法器出现,砸在石碑上,石碑红光闪烁,又塌陷了一块。 她站了片刻,露出喜色,紧接着又有些遗憾,道:“太短了,不够。去其他地方看看。”说着转身走出人群。 等她走了,也反应过来的众人蜂拥而上,纷纷道:“我先来我先来——” 一时间,各色法术轮番轰炸,将石碑炸得七零八落,有人大喜道:“哈哈,我得到提示了!”又有人叫道:“只有四个字,你们几个字?” 然而,石碑被第一波攻击打塌了之后,再攻击那堆废墟,什么也得不到,慢一步的人失魂落魄,不住的询问先得的人,究竟是什么提示,但肯好心分享的人还是少数,毕竟少一个人知道,就是少一个对手。 而这一幕,也同时在六处石碑附近上演。先醒悟的,后醒悟但是来不及的,最后醒悟且已经晚了的,站在最外围连醒悟的机会都没有的,纷纷乱成一团。 而最顶尖的一批人,却是迅速在赶往其他石碑的路上,他们虽得到了提示,但深知提示的不完全,至于究竟提示的是什么,恐怕要到了多击中几块石碑才能知道。只是这些石碑几乎在差不多时间被摧毁,这些人脚程快,终究不会□□术,抢不到也是有的,那时要么就去交换交易,要么,就只能从有限的线索中拼出一个答案了。 而就在众人紧赶慢赶时,开启了这场混乱的人,已经翩然出镇。 白衣神剑出镇,就见另一人也是翩翩白衣,带剑而来,站在对面打了个招呼,道:“江道友,好久不见。” 江鼎微笑,道:“好久不见,我前日有事……” 宁邪真打断他道:“不必解释,我没打算问。” 江鼎道:“多谢。你可试过了那石碑?” 宁邪真道:“试过,得了四个字。” 江鼎道:“哪四个?” 宁邪真道:“上下方圆。” 江鼎略一沉吟,笑道:“我也得了四个字。厚德载物。” 宁邪真略一低头,随即抬头,和江鼎相视一笑,道:“真是简单粗暴的提示啊。” 江鼎笑道:“算不得特别简单,只是我们事先得了提示,因此占了便宜。” 宁邪真道:“既然你也想到了,一起走?” 江鼎道:“你先走一步吧,我还有点事。”说罢拱手告辞。 走了几步,就听宁邪真叫道:“江鼎——” 江鼎回头,宁邪真道:“你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江鼎道:“我真的有事。” 宁邪真道:“是之前有事,还是之后有事?”不等江鼎回答,他又道:“倘若是你要做事情,事关隐秘,不便我同行,我转身就走。倘若是不愿牵累我,那你就小看了我。我还偏要和你走一路。” 江鼎微一沉吟,道:“剑修不说谎话,何况是对朋友。不过我确实不愿意和你同行,你说不方便,或者不愿牵累,都有一点。” 宁邪真道:“我说你小觑我,你果然小觑我。这一次不但小觑我的人品,还小觑我的实力。也罢,你不愿同行,我不勉强。你先走。” 江鼎笑道:“那我就先走一步——我提醒一下,在下身法不俗,你要在后面跟着我,可是跟不住。” 宁邪真道:“你试试。” 江鼎转身,身子一轻,如一阵风吹走,消失在原地。他消失的一瞬间,原地甚至还留有一丝残影,渐渐虚化。 宁邪真唯一皱眉,道:“确实不俗,这是风遁吧。然而世上最快的,不是风,也不是电,而是剑。”说着,寒气四溢,化作一道剑光,追踪而去。 镇上还在奔波来去,乃至为之厮杀拼命的人,无不看到一道剑光如雷霆闪电一般遁走,皆咋舌不已。便有人传言道:“白衣神剑化作剑光飞走了。” 登时有脑子灵活的,想到宁邪真可能是破解了石碑上的秘密,先行赶去,跟着他就能找到目标。 然而这没有什么用,宁邪真所留下的,只是惊鸿一瞥,谁能追的上他。 第二波找出秘密的人启程,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第217章 二一六 阴影中,道观赫然矗立。仿佛暗夜一样的黑幕,锁住了道观四面的高墙,也平添了几分肃穆阴沉的气氛。 道观大门的匾额上,“天荒观”三个字依稀可见,往日的金色剥落了十之□□,露出暗红色的底,宛如一层厚厚的铁锈。 “天荒观——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上下方圆谓之宇……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六道石碑,想来是把地玄黄,宇宙洪六个字提出,唯独少天荒二字……想这个题目的考官,也是没费多少脑子。” 江鼎再次站在剑痕以前,望着阴影中的道观,摇头失笑。 比起日前这里一片荒谷,此时的剑痕山谷,多了一处楼阁。虽是楼阁,盖的也是雕栏玉砌,金碧辉煌,又有云霭紫气缭绕,宛如仙台。 江鼎入谷,就听通的一声,似是炮响。转头一看,却是那楼阁上鸣放礼炮。 随着礼炮声响起,又有阁楼上窗户大开,一群鸟雀飞出,其中有大雁、仙鹤之属,料是迎宾之意。 “挺隆重的。” 这时,阁楼门大开,一个身穿大氅的道士迎了出来,笑道:“恭喜,这么早就有人来了?今年真是不同寻常。” 江鼎行礼道:“见过这位道友。” 这道士的修为不错,也有筑基后期,比江鼎要高出一线,不过只要不是金丹期,就不分前辈晚辈。只是行平礼就足够。 修士笑道:“天一令拿来看看。” 江鼎将天一令交付,道士仔细核对,道:“果然是点仙会的后起之秀。今日我中了头彩,做你的引导使。跟我进来。”说着让了一让。 江鼎跟了进去,那道士:“贫道是东白源常观。敢问道友……” 江鼎道:“在下江鼎。” 常观哦了一声,道:“江鼎……好名字。” 进了阁楼,但见好大一处厅堂,堂中有数十座位,最前头有三张椅子,居中摆放,又有八张椅子排在二列,后面的座椅就是侧放的了。只是座椅上并没有人在。一屋子空椅子,显得有些冷清。 常观道:“来这边先点一处香,你就可以留下位置了。” 果然大堂一侧,有一张香案,案上摆放了香炉,那修士笑道:“你来上一炷香。” 江鼎见香案上供的并非老子,也非三清,而是一个条幅,只写了“天一”二字,便取了香来,敬上一柱,却没行大礼。只这天一二字,不足以让他顶礼膜拜。 常观也不要求,等他敬完了香,道:“在天一台前拜过,就算进了天一点仙会的门。当然这只是一个小门,真正的点仙台,在云巅之上,只有通过了考验才能踏足。纵然是进了大宗门,若不得天官认可,恐怕也是无缘。” 江鼎点头。常观又引他到了一旁,取出一个簿子给他填写。 江鼎填了姓名,年岁,修为等等信息,在师承那里犹豫了一下,终于写下了“散修”二字。 常观点头,然后递给他一个牌子,一个蒲团,道:“这是你的号牌。从此天一令作废,这个牌子就是你唯一的凭证。你是天字一号。大吉大利啊。” 然后,他又指着座位之下一大块空地道:“这里就是点仙会的听讲坛。在正式开始前,每日都有前辈修士在这里开讲。各种道法心得,法术运用,都可以来听,这算是给先到者一个报酬吧。你是第一号,可以把蒲团放在大厅的任何一个地方。不过只能放一次,放入了就不可更改了。” 江鼎点头,目光在大厅中逡巡,想哪里最好,第一排最靠近,可视角未必最好,他想了想,道:“等有人开讲了我再放,行不行?” 常观道:“可以。随你,不过若给别人抢了先,那你最好的位置也许就没了。到了时间,所有的位置都放满了,点仙会的大门关闭,再无人可入。当然,时间到了,坐不满也要关门,宁缺毋滥。” 江鼎点头,道:“不知道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常观道:“七日。七日之后,立刻关门。” 江鼎点点头,暗道:“从狼烟镇赶到这里,两日也不需要。我看还是坐满了关门可能性更大,便道:“那七日时间,我可以在这里活动了?” 常观道:“虽然如此,但我劝你不要乱走。虽然你已经占了一个名额,但竞争还没停止。在大会关门之前,你被人杀了,还是没人追究。你一介散修,恐怕难以自保。”他沉吟一下,低声道:“我另有忠言相告,你把号牌藏好。天字一号的名头,可是很风光的,觊觎这个名号的多得是。若弄得人尽皆知,恐怕要多了很多麻烦。” 江鼎点头道:“受教了。” 常观道:“现在还有最后一道手续……” 说到这里,突然有脚步声响起,一人从外面进来,笑道:“咦,有人先来了?我来晚了。” 江鼎回头一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站在门口,不由吃了一惊。 第一个吃惊,是跟在后面来的,竟不是宁邪真。第二个吃惊,是这个人他竟然认识。 当时闯邪灵之门的时候,他曾和此人同行过。 他忍不住道:“莫非你是……夏侯道友么?” 那人一见江鼎,笑道:“江道友,还记得夏侯呈呢?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几句,夏侯呈跟着进来,道:“看来江道友是一号,我是二号了。道友先来,我等着。” 江鼎笑道:“也罢。”说着问常观道:“还有一道手续,是什么?” 常观怔了一下,道:“哦……就只剩下……等着去拜见几位前辈师长了。现在前辈不在,这个手续容后再说。你可以走了,我给夏侯道友办理。” 江鼎也不多说,对夏侯呈道:“先走一步。”夏侯呈道:“到外面等我啊,咱们好久不见,我有好多话要说呢。” 江鼎出了阁楼,就见一道剑光闪过,宁邪真从天上落下。 江鼎忍不住笑道:“道友,我本来以为你落后一步,没想到不止一步啊。” 宁邪真道:“有人抢了先?” 江鼎点头,宁邪真道:“没关系。一会儿让他退后就是了。” 江鼎忙道:“且慢,那也是我一个故人,高抬贵手吧。” 宁邪真淡淡哼了一声,道:“我来得晚,不是没赶上你,是在路上遇到了人。” 江鼎道:“能把宁兄拦下来的人,面子不小啊。是朋友?” 宁邪真道:“素昧平生。” 江鼎好奇,道:“劫匪?” 宁邪真道:“你倒真敢想——不知道叫他听到会怎么想,毕竟是你的朋友。” 江鼎问道:“哪一位?” 宁邪真道:“你认得罗云从?” 江鼎恍然,道:“原来是齐王殿下。我倒忘了,他是青屿山的弟子,或许在这里。莫非是截错了人?” 宁邪真道:“或许。不过他也知道你我有交情。他叫我给你传一句话。” 江鼎道:“什么?” 宁邪真道:“叫你小心洞阳派、会仙坛和东白源三个门派。” 江鼎瞳孔一缩,紧接着平静下来,道:“我知道了。” 宁邪真道:“你得罪的人真是不少,这才几日功夫?怎么做到的?” 江鼎叹气道:“我也奇怪呢。”虽然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过飞来横祸这种事在修仙界再平常不过。江鼎也不过做了当时当刻理应做的选择,便被人惦记上了。 不过这种事,在他下山之后每一天几乎都在发生,他早已习惯,也不在乎。就算是入大宗门的机会,他也并不在意。无欲则刚,有手中的剑,他又怕什么呢? 这时,就听夏侯呈笑道:“又有人来了,嘿,三号,怎么称呼?”却是夏侯呈从里面出来,边走边打招呼。 宁邪真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霎时间消失在视野之外。 夏侯呈摇头道:“好冷漠的家伙,真不像话。” 江鼎暗中无奈——要不是看在自己面上,恐怕刚刚那一句话出来,夏侯呈的喉咙上就多一个窟窿。 “混账!” 殿阁内,一个青年指着对面道士的鼻子骂道:“我叫你让那小子点上魂香,你没听见么?你为什么让他走了?” 那道士暗中撇嘴,分辨道:“刚刚有夏侯家的人进来了。夏侯家,本地的地主,宗门都不敢得罪的。他又和那小子相熟,万一给拆穿了怎么办?” 那青年怒道:“混蛋,一个筑基初期的小字辈,你也畏首畏尾。我找你做正事真是瞎了眼。” 那道士心道:那你找别人去呗。但碍于那青年身份,不敢直言,小心翼翼道:“侯师兄,你看之后……” 那青年怒道:“之后,之后当然是继续盯着,有机会就动手。没有机会就等机会。就算这几天没有机会,天荒观里难道还没有机会么?他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那道士心道:好像没我事了,挺好,这地方夏侯家势力大,我可不愿管这事。在这里随你去,等我回了山门,你还管得着我? 这时,那青年道:“只是有一件事你做的不错。” 那道士一愣,青年继续道:“把那个棘手的天字一号牌给了他,倒是省了不少心。” 第218章 二一七 “是以,这就是云霞阵法的真谛。”台上一位老者捻须颔首,道:“今日到这里吧,散了。” 底下一群年轻弟子纷纷起立行礼,退了出去。 老者正要起身,就见一个白衣少年过来,道:“前辈,我有疑问,能否赐教?” 老者上下打量他,道:“你是哪个?” 那少年道:“散修江鼎。” 老者哦了一声,道:“听说了。你如今是风云人物。” 江鼎苦笑道:“非我所愿。见招拆招而已。” 老者道:“天字一号么,自然引人瞩目。看你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若闯过去,将来还大有可为。好吧……”他将自己的玉简放下,道,“我本来不负责解答疑问,不过既然是你,我就听听你说什么。” 江鼎道:“多谢前辈,我的疑问是……”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的功夫,殿内人都走空了。但那些弟子们并没走远,反而三五成群,聚集在门口,往殿内看去。 有人指指点点,道:“就是他么?连续被人挑战了六日,每天至少几场。” 旁边人道:“就是他,天字一号。这几日就算好的了,也就每天三五场,前几天才夸张,从天亮到天黑,除了讲课的时候,一点儿空隙没有,简直是车*战。” 后来人道:“就这么挑战,没把他挑下去?” 旁边人道:“当然,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挑战的人越来越少了?他的剑太利,出手不容情,一旦出手非死即伤。那些挑战的人知道自己的斤两,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说起来,你是后来的吧?” 那人道:“是啊,昨天才到的。” 旁边人道:“那你应该感谢他。倘若不是他,这殿里人早就坐满了,还有你的名额?就是因为他帮你淘汰了一大批人,你才能补上后来的缺位呢。” 那人笑道:“也是啊。不过也可惜我晚来了几日,看不到他的剑如何锋利了。” 旁边人道:“你能看见。虽然现在挑战他的人数量少了,可是越来越强了。真正的主角,都是要在好戏的最好才出场的。据我所知。今日就有几个最强大的要挑战他。实力和当初的无名小卒不可同日而语,就算是他,恐怕也难以招架。” 那人道:“你说他留下来问问题,是不是也是不想迎战了?” 旁边人道:“那倒不一定,他每天都会留下来和师长们探讨,那几个前辈居然也愿意和他聊,要知道其他人就算去旁听,也会被赶得远远地,大概是真有疑问吧。何况这又哪里是想避战就能避战的呢?外头有人等着他,今日是必有一战。” 门外,一群人摆好了阵仗,正在等待。十几个修士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一个青年公子一样的修士。那修士神色倨傲,双手背后,露出不耐神色。 旁边一人见这公子不悦,立刻道:“公子,那小子太不像话了,想他是什么东西,散修一个,不名一文,值得庞公子等他?” 那青年公子冷笑,道:“他让本公子等多久,回头自然跟算清楚帐。” 旁边人纷纷起哄,有人道:“公子,那家伙不值得你动手,等他出来,我们一拥而上,把他大卸八块,给公子出气。” 那青年公子摆手,道:“用不着。本公子若倚仗人多,岂不是弱了一头?这里还有其他人,也有几个我认识的等着看笑话,别给我丢人。” 旁边又有人道:“那么不用群殴,一个个上去挑战,公子压轴,或许用不着您出场,他就死了。” 那青年公子没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众人立刻得了指示,摩拳擦掌,只等那小子出来,一个个教训他。 这时,大门中走出一个白衣剑客,相貌英挺,眉目如罩了一层寒霜。 旁边有人道:“是他么?来了,来了,教训他。”便有几个向上围拢。 那青年公子一见那人,脸色一变,喝道:“滚回来!” 这一声叫的也算及时,大部分人停步,但有几个腿脚实在麻利,已经到了那人身边,甚至往那人身上抓去。 只见剑光一闪,鲜血直飞,一人的胳膊被削下一截,惨叫不已。那人身形如同鬼魅,已经向前数丈,从呆若木鸡的人群中穿过去。 那青年公子怒道:“宁邪真——打狗还要看主人,你凭什么胡乱伤人?” 宁邪真冷冷道:“狗若不拴好,被人宰了,总不能怪别人。” 那青年公子愤愤然瞪着他,见他神色如止水一般平静,泄气道:“好,我不跟你这活死人斗。你起开,我正要挑战那个江鼎。” 宁邪真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那青年公子道:“哦?你要观战?你要插手?” 宁邪真道:“那看你的了。你若和他一对一的动手,我只观战。倘若有别的不长眼的出来多事,我只好插手。” 那青年公子冷笑道:“哦,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戒律长老?还来维护公平了。你算那条道上的,哪有你这一号?” 宁邪真道:“有没有我,看你如何选择。” 那青年公子瞪着眼,过了一会儿,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他身边那些人,见他如此反应,便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人,一时间鸦雀无声。 “多谢前辈指点。”江鼎躬身行礼。 那老者点头道:“你的见识很不错,简直不像个后辈,我几乎以为你是个和我平辈轮道的金丹修士。难怪其他门派也有看好你的人。” 江鼎道:“晚辈还差得远呢,如何敢和诸位前辈相提并论?” 这话倒也不是谦虚,若论修为,他之前就是金丹期,也确实足以和金丹期修士平辈交流,若论见识,他从小在天心派长大,有名师指点,天心派也有藏书万卷,底蕴非凡俗宗门所能想象,他又好学,悟性奇高,因此见识追上甚至超过这些外面的金丹修士不足为奇。 但见识和感悟还是两回事,他也就是这几年大起大落,才渐渐将道书上的道理与自己融合,真正融会贯通,若要真正和这些老牌金丹修士平齐,还缺多少年的沉淀。 那老者正要离开,突然道:“我看你心平气静,虚怀若谷,是个有道心的晚辈,怎么听说你出手狠辣,出剑非死即伤?这非我道家修养。但若说你是人前假装,其实心狠手辣,恐怕也想当然,你应当不是那样的人。你为什么不手下稍微留情?” 江鼎笑道:“小慈乃大慈之贼。我这么出手,还有人契而不舍呢,何况不出手。” 那老者缓缓点头,道:“还是你狠得下心。我倒是很看好你这样的性子。有见识,是实力,已经不错,纵然天资……怎么样,要不要来我天姥岭?” 江鼎道:“多谢前辈厚爱。晚辈还没有决定,天姥岭我也一直向往。” 那老者道:“我天姥岭在八大福地中排名第一,进来你是不吃亏的。就这样吧,等你过了天荒观这一关,我会点你的。反正也只有一天时间了。” 江鼎一笑,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出了大门,便见对面一群人堵着,其中一个青年公子气势汹汹瞪视自己,就差将“挑衅”两个字写在脸上。远处还有更多人在围观,黑压压一大片,仿佛在等什么好戏。 这种阵仗,这几日每天都在发生,江鼎举止如常,走了出来,并不理会那青年,反而对旁边独立的宁邪真道:“宁兄,你也在这里?” 宁邪真道:“等着看你的剑。” 江鼎笑道:“定不让宁兄失望。”他侧头看了一眼那青年公子,道:“这位是……” 那青年公子头一仰,正要报名,宁邪真道:“庞修。那个什么四大公子,排名第二。” 庞修一句话被堵住,只好接着道:“不错。我是来取你天字一号的名位的。” 江鼎点头,又问宁邪真道:“记得宁兄也是四大公子之一,不知比这位怎么样?” 宁邪真道:“三年之前,我曾三剑击败过他。” 庞修大声道:“且慢,那是你占了修为的便宜,如今我和你的修为一样,也不次于你了。” 江鼎笑问道:“那你觉得我该几剑击败他?” 庞修尖声道:“什么?” 宁邪真回答道:“你应该比我三年前强。” 江鼎道:“那就……两剑?” 宁邪真竖起一根指头,道:“一剑。” 庞修怒道:“宁邪真,你说什么?” 江鼎沉吟道:“有点困难啊。” 宁邪真道:“你在剑痕前,不是有所领悟么?我想看看。” 江鼎笑道:“那就没问题了。” 庞修喝道:“你们两个有完没完?看见我了么?” 江鼎转过身来,笑道:“我先解决他,我们再说话。”说着微微欠身,道:“请道友出手。” 庞修只觉得自己这一口气都要泄了,兴致大败,又想将此人大卸八块,又想草草了事,咬着牙道:“好,你给我看法器——”说着,一个小钟祭起。 话音未落,就见剑光一闪。 刚刚宁邪真的剑光动时,他什么也没看见,但当江鼎的剑出,他却觉得看见了全世界。 剑光来时,他眼前仿佛有天花乱坠,无数绚丽的色彩闪过,那些色彩与其说来自外界,不如说来自心底。 心底,多少年积沉下来的情绪一瞬间翻涌而上,各种回忆,甜蜜的、心酸的、恼怒的,五味杂陈,五彩缤纷,喷薄而出。这些色彩将他包围起来,从内而外,让他陷入了迷醉。 这一切的美丽景象都是短暂的,他的目光被迷惑了片刻,骤然肃清。 世界黑了。 在外人看来,江鼎一剑,甚至还没刺中庞修的身体,他已经变成土偶,全身僵直,仰天就倒。 扑通一声,人体落地,江鼎收剑回鞘,对宁邪真道:“幸不辱命。” 宁邪真点点头,道:“走吧。有这一次,一般人不会找你麻烦了。明天就是第七天了。进入天荒观,登上点仙台,就让这件事告一段落。” 江鼎点头,两人并肩扬长而去,果然没一个人敢阻拦。 “幻术……”远处,一个青年神色森冷,咬牙看着这边,“我还倒是个剑客,不过仗着幻术投机取巧。唬得住别人,唬不住我。” “算你熬过这几天,天荒观里见分晓。” 第219章 二一八 “一共一百三十六人。”台上的人道:“比我们想的还要少点。” “一共十六个,比我想的还要少点。”台下的江鼎这么想着。 今天是第七天,刚刚殿堂的门已经完全关闭了,这代表资格完全确定,不会再有新人进入。而此时的堂上,也不再是一两个讲道的金丹修士,而是坐满了人。 说是坐满,也不确切。本来这里预留了三大洞天,八大福地,十一张正位座椅,还有侧位人榜的宗门,要做满,恐怕也要三四十号人。现在三大洞天来了两个,八大福地来了五个,后面的稀稀拉拉来了□□个,也就是一半的人数。 不过,也绰绰有余了。除了点仙会,恐怕还没有第二家,能凑齐一般的大宗门。至于其他的小宗门,来不来均可,别说大宗门眼里他们不存在,就是座下弟子一个个心高气傲,也是非大宗门不去的。 自然,有志气是好事,有没有本事就是另一说了。这些人,有一大半到最后是没人收的,就算他们都看不上的小宗门,都未必看得上他们。 台上台下都踌躇满志,真正的点仙会大幕就要拉开了。 刚刚,是坐在三大宗门位置上右边的那位开口,他是个中年男子,来自洞阳派,人称左河。左边位置则是丹霞派的颜仙子。中间三大宗门之首,也是朱天以下,天一榜上所有的门派之首宝玄派并没有来人,看来是一定缺席这场点仙会了。 左河冷冷道:“只有一百多号人,这可是两个甲子以来第一次。这一次收获这么少,除了因为这一茬弟子实力不济,还因为有些人出手破坏。”说着,目光盯住了江鼎。 江鼎的位置并不靠前,算在正中央偏左,感到一个森然的目光盯过来,似乎要把他刺一个窟窿。 洞阳派……呵呵。 对于这种心存偏见的人,江鼎没什么可说的。他只是神色如常的看着左河,也不闪避,也不在意,仿佛是一个安静的旁听者。 这种态度让左河心中越发气恼,怒道:“不但惹是生非,还不知羞愧,可见是狡诈凶残之徒……” 这时,就听有人缓缓道:“优胜劣汰,物竞天择。凡是连这里的门槛也进不来的,都是没前途的。或死活走,不为可惜。” 左河没想到还有人敢和自己公然对着来,愤怒的转过头,就见八大福地的座位上坐着一人,目光湛湛,认得是洞真墟的重明子。 若是旁人,哪怕是丹霞派的颜仙子,以他的脾气,也早冷言呛声,唯独这个重明子,他倒有几分顾忌。 倒不是洞真墟如何,洞真墟在八大福地排名前列,但还不在他眼下,可是这个重明子,着实是个神秘人物。 这个人到底有多大年纪,在场的估计没有一个能说得出来。反正他还是执事弟子,跟着师父出来参加大宗门集会的时候,就见过此人,那时他已经是金丹修士了。现在左河也是金丹修士,对方还时不时出现,修为似乎没动,但又似乎高不可攀。 总而言之,他算是被重明子“看着长起来的”,心中总有几乎近乎崇敬的心虚,见对方开口,咳嗽一声,道:“反正这一次点仙会就这么马马虎虎的开始了。要是选出来的弟子不行,我们又浪费了一个甲子时间。” 颜仙子道:“行了,宣布下阶段的题目吧。要不还是我来?” 左河道:“我来。”宝玄派不来,他自认是众宗门之魁首,不肯错过任何标榜身份的机会,正色道:“这一次选授弟子,分为初测,内测和终筛。对你们来说,初测和内测最重要,终筛么……” 颜仙子轻咳一声,左河补上一句道:“当然也很重要!初测,就是所有人都要参加的项目。内测,是各宗门根据第一关的表现,各自圈定想要的弟子,然后分别测试,是为内测。过了内测,基本就尘埃落定。不过还剩下最后一关,就是终筛。就是带你们上望仙台,拜会谢天官。由谢天官给你们批评语。” 江鼎一怔,暗道:原来要他来下评语,他那个模样,能下定了评语么? 左河道:“这一关只淘汰,不选拔。凡是能得中评以上的弟子,即可入门。若得优良评,更有嘉奖。但若得了下评,宗门就不会收了。” 众人一惊,左河呵呵笑道:“不用担心,谢天官虽然脾气古怪,但人还算厚道。他是不会故意为难小辈的。这么多届,大部分都是全员通过,偶尔有一两个作奸犯科之徒,被淘汰也是咎由自取。”他说着,目光往江鼎面上一扫,道,“我看这里除了个别狠辣小子,其余人个个都能通过。你们只需要准备前二试即可。” 见众人放下心来,左河接着道:“现在,宣布初测的内容——天荒观除妖!” “天荒观是当初妖邪大战时留下的一处遗迹,被邪气笼罩,万年不散。如今邪气源头仍在,依旧蠢蠢欲动,我们每年都要加固封印,方可保数年太平。而这些邪气被锁在封印中,浓郁非常,稍微一滋养,便能催生出一大片妖邪。” “我们千防万防,不许能够邪化的妖兽进入,哪知道这些妖气太浓厚,居然将其中仅存的老鼠、蟑螂、臭虫等催化成棘手的妖邪……” 听到这里,下面不少弟子尤其是女弟子脸色都变了,大多想到了进去恐怕面临的情况。 “那些东西不但凶残,而且繁殖力惊人,稍微留两个做种,马上就能繁衍一大群,杀之不绝。我们也没办法,一方面要牢牢封锁,一方面又有定期清除一批。今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来做。” “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些邪气太浓厚,还催生了一种邪鬼。这些邪鬼和厉鬼怨灵一般,是怨气所化,只是并无魂魄,也不是无形无影,而是有淡淡的白影轮廓。只是没有实体,和厉鬼一样可以做神魂攻击,无影无踪,十分难防,它们也是你们的对手。。” 见众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左河冷笑一声,道:“听起来很难是不是?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点仙会,选拔后辈精英弟子的地方,不是给你们过家家的。谁要是觉得困难,觉得危险,觉得恶心,现在就可以走人,谁也不留你们。” 一阵沉默,并没有人起身离开,左河道:“很好,你们一个个上来,每人领取两个瓶子,一个收妖邪魂魄,一个收妖鬼。这个瓶子足有一百个容量。谁收集满了,就可以退出来。七天以后,所有人都可以退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们,想要通过初测,底线是有一瓶是满的。至于要得到前列名次该做到怎样,你们自己想去吧。现在,一个个上来领瓶子。” 他挥了挥手,道:“天字一号,上来领瓶子吧。”就见一个青年上来,手中拿着托盘,端出一排瓶子。 江鼎起身上前,各取了一个瓶子。一抬头,就见那青年盯着自己,目光灼灼,含着一层掩藏的恨意。 只看他那似曾相识的五官,江鼎已经猜到他的来历,不动声色的退下。 这时,左河道:“哦,顺便说一下,你们进天荒观的顺序,是前十名依次一个人一个人进去。后面十名十名的进去。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有一个时辰的差距。怎么样,这一个时辰全归你,无人争抢,要怎么砍杀,就怎么砍杀,邪魂邪鬼手到擒来。怎么样,当天字一号还是有好处的吧?” 在座众人,除了那脑子明显不够数的还露出艳羡神色,其余人皆是心底一沉。 这是什么优待?分明是危险! 一个人独自进入这样危机四伏的修罗场,连个分担的目标都没有,便如一块肉扔进狼群,瞬间就会被围剿吞噬。这一个时辰的时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简直就是一个时辰的地狱之旅! 这是什么人设计的?难道和天字一号有仇?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江鼎脸上,各自若有所思。那端盘子的青年冷眼看着江鼎,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江鼎依旧不动声色,道:“多谢。” 这时,只听有人道:“我有一件事请教。” 左河一怔,发现出言的是个白衣剑客,问道:“你是谁?” 那人道:“天字三号。” 左河哼了一声,觉得此人无礼,正要让他闭嘴,旁边的颜仙子突然开口道:“你要问什么?” 那人问道:“可以收取别人的瓶子么?” 左河嘴角一挑,道:“问得好,这么快就有人想到这个关键点了。我说过,过关需要收集足够的妖邪,越多越好。可每个人只有一个瓶子,上限固定,你说该怎么办?” 众人一片哗然——这不是鼓励自相残杀么? 看来这个测试比想象中的还要凶险,不但要提防妖邪妖鬼,连人也要防备。 左河道:“好了,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通过,看你们的本事……和运气了。下一个,来领瓶子吧。” 第220章 二一九 站在阵图上,江鼎神色淡然,却也能感觉到周围射来的各色目光。 “天荒观内外不通,这个阵法是唯一的出入口。直接送你到观里面。”左河面无表情道,“里面的地形复杂,而且邪鬼带有许多负面情绪,可能影响人心,你可别迷失了。凡是迷失的人,被人杀了也是活该。” 江鼎回答道:“明白。” 左河一挥手,光芒一闪,江鼎已经消失不见。 他身后,一个青年悄悄退出,往另一方移动。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左河。左河忍不住皱眉——就这么等不及?先等那小子被各色邪鬼围剿一回,说不定兵不血刃呢。自己这个徒儿,还是太心急了。 周围的天色一黑,就再也没有亮起来。 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刮过,江鼎已经出现在黑暗的斗室之中。 冷风应当是穿堂风,横穿过来,从骨头缝里钻进去,霎时间将全身血液冰住,黑暗的深处,有“叽叽咯咯”的诡异声音穿入耳膜,与风声交响,钩织了令人恐惧的天网。 渗人的地方。 还没适应黑暗,就见眼前一白,一道白影扑了过来,同时还有利啸声传来。 撕拉—— 随手一道剑光划过,白影如泡沫一般碎裂。 一手撬开瓶盖,将白影吸了进去,他的瓶子中,已经有了第一份收获。 “比想象中的弱很多。”江鼎评价了一句,用真气环绕在瞳仁中,迅速的适应了黑暗。 他所在的地方,果然是一间斗室,看尺寸布局,应该是耳房。房间本来是有窗户的,窗纸已经破烂腐朽,和空窗棂无异,但窗外也是浓如深夜的阴影,让房屋变得加倍阴森。 叽叽……叽叽…… 一阵此起彼伏的响声传来,回头一看,就见窗户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光芒,好像一捧血珠。红光中透着凶戾,还伴随有磨牙声。 眼珠!都是眼珠! 定睛一看,每一双眼睛的主人都是一头饥饿的怪物,那是一堆比人还大的老鼠趴在窗台上,一个挨着一个,几乎挤成一团。盯着江鼎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渴望,好像盯着一块搁在笼屉里的肥肉。 饶是江鼎道心坚定,也忍不住悚然,微退了一步。紧接着,手一动,长剑已经出鞘。 剑光出鞘的瞬间,他一下子镇定下来,心也平静,手也稳定。 只要有剑在手,没什么可怕的。 只听咔嚓一声,最后的一道阻拦,残余的窗格被挤压的粉碎。老鼠群如开闸的洪水一般涌进,四面八方都是鲜红的眼睛。 江鼎的剑气陡然提升,大量的真气喷涌而出,低喝一声,长剑出手—— 一道剑光,化作十道剑光、百道剑光,虚室生白,剑光如雪,将漫天红色的光点淹没! 剑光分化,以一敌多! 这一招,才是江鼎从剑痕中悟出来的。 在邪灵之门,他曾有被愤怒所激发,悟出了剑机,化为了最强的单招剑法,而在剑痕前,他触动了思忆,剑机化为剑意,悟出的,却是群攻的绝招。 一剑,能当百万兵。 刚刚那些老鼠,连试手也说不上。 剑光收敛,屋中黑气蒸腾,血浆满地。自来妖邪妖化之后,都有一缕邪气固定在体内,身死之后,随风而散。这些妖邪不知是否在黑暗中久了,邪气离体之后,居然不自散去,反而一团团凝聚空中,仿佛是一团等待发酵的糟糠。而满地的鲜血也不是红色,反而发紫蓝色,带着微微的幽光,满地的血浆,竟比刚刚的瞳孔光芒更盛,如坟头的鬼火,一闪一闪。 真是个鬼地方。 江鼎再次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用瓶子开始收集邪魂。眼前的黑雾太浓稠,他不得不挨着一个个收过去,将老鼠邪魂收集大半,视野才变得好了一些。 就在他渐渐能看清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一角有白色影子晃动。 在这种地方,但凡会动的,必是敌人。他的手反应比头脑更快,倏然拔剑,中宫直刺—— 影子一晃,长剑竟穿透了白影,落了个空,江鼎正要再补上一剑,就听“哼”的一声,手中便是一停。 虽然只是短促的一声,江鼎却认出来了,道:“白希圣,你出来干什么?” 黑气之中,白希圣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出来,俊美到妖异的五官全无表情,道:“怎么,我没事不能出来么?” 江鼎道:“你肯定有事。” 自从进了北阐国,白狐变得异常沉默,本体狐狸懒懒的,但白希圣有时会在深夜离开,不知在做什么活动。江鼎心中有数,但懒得理他,心中却有了隐隐的预感——有些事情,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无非来早与来迟。 白希圣道:“就算没事,我也可以出来,不过你说得也不错。我确实有事……”他说到这里,沉默下来,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两人默默对立,白希圣终于道:“其实我不出来也可以,但到底相处几年,有点缘分。我还是应该和你……道个别。” 果然……江鼎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如释重负,但不知是否大石太重了,砸在心里也有些堵得慌,定了定神,道:“你终于要走了。选择这个时机,莫非是在天荒观里有事?” 白希圣道:“若是别人问这句话,我嫌他多事,已经杀了。不过既然是你问,看在你一路送我到这里的份儿上,我不妨直言。不错,我来这里找一件东西,然后,就可以直接回大障山了。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倘若再见,你看到的就不是如今的白希圣了。” 江鼎扯了扯嘴角,道:“你变成黑希圣了?” 白希圣嘴角抽搐了一下,道:“不会开玩笑就别开,你要冻死我么?你下次见到的,就是叱咤风云,位于众生之上的妖圣。别说你如今的处境,就算是你当初在天心派的身份,也够不上我一片衣角。” 江鼎道:“知道了,下次我就高攀不起了。既然如此,还是别再见的好。” 白希圣道:“等我当上了妖圣,也许还会想起你。若你当时还活着,我也许会派手下来找你。到时候或许是你的造化来了。” 江鼎道:“这么多年了,你吹了过去吹将来的毛病,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好走,不送。”说着抱拳拱手,算是辞别。 白希圣还了一礼,身影虚幻,轻声叹道:“到头来,还是没让你去修妖啊……” 说到这里,他身形彻底消散,江鼎的肩头一动,白狐如利箭一般窜出,从门中出去,霎时间消失在黑雾之中。 江鼎目送他离开,心中一阵恍惚,就听耳边尖声利啸,大量的白色邪鬼扑了过来。 刷刷几剑,将邪鬼击退,江鼎从短时间的怔忡中反应过来,如泼水一般泼洒剑光。所到之处,皆一片茫茫雪白。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多思无益…… 就在这时,只听脚步声响起,江鼎回头一看,就见白狐又从门里的溜了回来。 江鼎又好气又好笑,道:“你不是滚蛋了么?怎么又回来了?莫非是外面妖邪太多,你出不去?” 白希圣陡然出现,冷笑道:“别得意啦。外面固然有些恶心的妖邪,在我眼里又算什么?我是好心来通知你一声。” 江鼎感觉到其中正式,也肃然道:“怎么?” 白希圣道:“你有个仇人,姓侯的那个,是不是?那小子已经进来了,我刚刚看见他了。” 江鼎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此人一直在搞鬼,包括这几日连番有人挑战,都有他的影子在。但没想到他居然急切到了自己刚刚一入天荒观,就亲自来杀人的地步。 要说这倒是个好机会,江鼎有一个时辰独自呆在天荒观,遭受众邪袭击,这时若死了,纵然尸骨无存,也没人会在意。 然而对方居然亲自跑进来,混在这种修罗场中,只为第一时间杀了他,这种重视倒是他没想到的。 江鼎道:“他倒是舍得下本钱。也好,我正愁找不到他,如今在这里,一了百了。” 白希圣道:“我看你还是别那么自信,那人来到这里,简直如鱼得水,丝毫没受到攻击。我看他就像走在自己的后花园里,那些妖邪都是他驱赶的牛马。” 江鼎神色凝重下来,道:“怎会如此?莫非也是个妖人?” 白希圣道:“或许是妖人,或许是有其他手段。你们人修最贼,什么东西都敢拿来用。你跟他在这里斗,以客犯主,恐怕没那么容易。” 江鼎道:“多谢提醒。我倒不怕……”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东西迎面飞来,伸手一接,捏在手里,竟是个小小的铃铛。 江鼎不解,问道:“这是什么?” 白希圣道:“提妖铃。” 江鼎一怔,随即恍然道:“我好像在典籍里看过。好像是……” 白希圣一伸手,阻止了他,道:“你既然看过,不用我教你怎么用吧?先借你用用,回头还给我。” 江鼎将提妖铃捏在手里,道:“这么说,还没到真正说再见的时候?” 白希圣道:“还可以等几日。不过也差不多了。那么,再见。”说罢身形一虚,再次融入黑暗中。 这一回,是真的走了。 第221章 二二零 走出斗室,江鼎来到了院落之中。 出了屋子,他才更加明白,这里有多么的诡异。阴森的气氛,在露天的地方更加浓厚。虽然说天井本来光线就不好,但阴暗到令人压抑的地方绝非自然。 倘若真是如夜晚一样黑暗还罢了,偏偏还有些光线,也能视物,但却也不是白昼的白色,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灰色。这种色调在自然界应当是没有的,即使是黄昏,黎明,也有阳光的余晖染色,而不是如现在一样灰突突的,如此如滤镜一样笼罩的灰色气息,连周围本来的颜色都剥落得黯淡了。 天井中,竟也有些草木,虽然零零落落,但居然一株一株生长的很是肥壮。只是这些草木也都呈现诡异的灰绿色,不知是被灰色空气衬托的,还是经过多年变异,已经成了新的物种。 除了无处不在的灰色,屋院本来没有特别破败的感觉。墙上的漆、屋顶的瓦,还留有几分光鲜。仿佛灰色不但封锁了阳光,也凝滞了时间,从岁月的侵蚀中将道观抢了下来。 江鼎扫过了周围的环境,心中陡然一紧——不对! □□静了。 他还记得,有多少老鼠扒着他的窗户冲进去,屋里满地的残骸犹在,外面又怎能如此安静,别说妖邪,连邪鬼也没有? 除非……另有变故。 江鼎的剑一直没有撒手,三尺青锋相伴,让他摒除了周围的黯淡,变得寒凛而锋锐。 走出天井,眼前豁然开朗。原来院外竟是一处平坦的场地。场地开阔,青砖铺地,中央只有一个大香炉。 出身道家,他也能看出此地的格局,这应该是当初天荒观弟子集会的大广场。 踏着青砖走到香炉旁,江鼎背转过身,对着眼前的正殿,缓缓道:“出来吧,做个了结。” 只听一阵响动,大殿内似乎有无数虫蚁爬行啮咬,但最终门一开,从里面只走出一个青年。 望着那青年和侯先之有几分相似的面孔,江鼎道:“侯景之?” 青年冷笑,道:“你果然认得我。认得我还敢动我的兄弟,真是胆大包天。” 江鼎道:“你想多了,你哪有那么有名?我本来不认得你的。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愚蠢到明目张胆的地步,我也不会不得不认得你。” 侯景之狞笑,道:“事到如今,你不想着求饶,还跟我这里大言不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有种的?可以你那点可怜的骨气,只会给你带来悲惨的命运——我会把你剩下的几根骨头一根根敲碎,让你在剩下的几个时辰中在辗转求死中度过。” 江鼎道:“如此说来,你我截然不同。我从不折辱他人。不管你是卑劣还是阴毒,愚蠢还是骄狂,我都只出一剑。一剑了断,你可以放心。” 侯景之森然道:“好,好,好——“三个好字,就见周身升起三道光华,三件法器已经围绕着他的身躯祭起。 江鼎看得清楚,每一件法器都是一个环,好像侯先之的鸳鸯环,道:“你也用这个?还是三个?” 侯景之冷笑道:“不然呢,你还见过谁用?你不会说是侯先之吧?虽然他是我弟弟,但把他和我相提并论,是对我的侮辱。看我的三才天光环!” 他伸手一指,顶上最大的那个环陡然明亮了起来,内外裹住一层烈焰,光芒明亮,竟稍稍驱散了阴霾—— “日!” 光环旋转,缠绕的火焰越来越大,渐有车*小,盘绕在头顶,侯景之冷笑道:“这一招就灭杀你,去吧,日光环!” 话音未落,日光环带着火海一般的光焰,铺天盖地的压了下来。 江鼎虽然离着日光环有些距离,但已经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口焦舌燥,瞬间皮肤都像涂了一层蜡一样,变得干涩。 很厉害,这一招,并非虚张声势。火焰的热度,几乎超过了筑基期的极限。 可惜的是……弱点太大了。 江鼎的身躯在光焰的照耀下,竟然开始摇曳,接着虚化。就好像人是冰雪做的,在太阳下就要化掉一样。 怎么,直接被蒸发掉了? 不好! 侯景之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月光环!”,身便第二个环发出了清光,遮住了他半边身子。 “当——”一声脆响,天外飞仙一般的寒光射来,斩在了“月光环”上, 月光环抖了一下,清明的光芒一下子浑浊起来,侯景之摇了一下,叫道:“不——”话音未落,又是一道剑光斩下,月光环发出一阵脆裂的响声,他人已经飞了出去,半空中吐出一鲜血。 直到江鼎出了第二剑,把侯景之打飞,刚刚留在原地的虚影才彻底消失。日光环扑了个空,在原地灼烧出一块焦痕。 侯景之摇摇晃晃爬起来,道:“你……你……怎么会……” 江鼎道:“你走过头了。” 以江鼎受到的教诲和他自己的经验,金丹期以前,就不应该过度追求每一招法术的威力,或者说纯粹追求威力。金丹以下,不能动用天地元气,威力再大也有其极限。而且动用元气之后,法术会和环境融为一体,上上下下封锁住对方周边,让之避无可避,只能硬拼,那才能称之为神通。 而在筑基期,法术的力量有限,波及的范围又不大,对方完全可以闪避,而抢先出手也能抵消一部分差距,速度和灵活有时是凌驾于威力之上,所谓无招不破,唯快不破。像日光环一样,威力巨大,但速度慢上一线的法器,并非理想的攻击法器。至少对于江鼎这种层次的人来说,比宁邪真的剑差得远了。 但看这日光环的威力,侯景之在上面花费了多少功夫,可想而知,只是从提升实力的角度来说,他已经过了头,甚至走上了歧路。 不过,这个问题若是江鼎的朋友或者需要照顾的后辈,如聂参来请教,他自然详细告知,然而侯景之不过是个敌人,且在他眼里命不久矣,自不会多费口舌。 看月光环的模样,只需要一剑,便可斩破,结束这场斗争。 侯景之也感觉到了这种危机,他一咬牙,低声吼道:“星光环!” 第三个法器环亮了起来。 与之前的两个环相比,这个法器的光芒实在黯淡,就像是涂了一层荧光,本身不往外绽放光芒。然而它带来的效果,却是最震撼的。 随着星光环亮起,其他的地方,也有光芒亮起。星星点点,如暗夜中的繁星。 这些星光,有红的,有黄的,甚至还有绿的…… 红色的,江鼎认得,当初就有多少双红色的眼珠在盯着自己。而黄色,绿色…… 虽然不认识,也可以想象。 周围的寂静一下子被打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声音有大有小,此起彼伏,而且越来越近,令人背后发麻,仿佛有虫子爬到了自己的腰椎上。 渐渐地,一个个丑陋、畸形的个体从阴影中爬了出来。黄色的、绿色的眼珠主人也露出了身影。 跟它们比起来,一只只大老鼠几乎可爱如洋娃娃,任何一只昆虫放大了几百倍,都是天然的怪物,何况还被妖邪感染,覆盖着一层黑气。 空气中的味道变得不堪设想,用腥臭味、酸腐味都不足以形容。江鼎仿佛一下子进入了阴沟、臭水塘,甚至腐化了多年的化尸池。 即使是再镇定,江鼎的表情也开始阴沉,充满了厌恶。 他目光移向了侯景之,厌恶变成了杀意。 侯景之一哆嗦,想要催动进攻,但衡量了一下自己驱使来的妖邪和对方的距离,只得先按下冲动,大声叫道:“你敢杀我么?” 江鼎道:“什么?”未料对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蠢话,蠢的他有一瞬间愣住了。 侯景之大叫道:“我不是在吓唬你。我来的时候,已经跟师父说好了,如果我没出去,不管我是怎么死的,这笔账都算在你头上。” 江鼎挑眉道:“你师父?左河?” 侯景之道:“就是他。他老人家是这场测试的主持人,就在外面等候。只要你出去,而我又不在,他就知道我死在你手里。到时候你活不过一时三刻。” 江鼎道:“这么说,你以为我应该不计前嫌,把你放了?” 侯景之道:“你当然会觉得不痛快。不过聪明人懂得取舍,一时的痛快和生命安全相比算什么?” 江鼎垂着头看他,道:“你是不是少说了一句话?” 侯景之道:“什么?” 江鼎道:“一般这种时候,不该接一句,‘只要你放了我,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甚至还给你好处’云云。你不说这话,这番遗言都不完整。” 侯景之怔了一下,道:“我……” 江鼎眯起眼睛,道:“还是你只是缓兵之计?” 侯景之头皮一炸,大声道:“星光——聚!” 星光环大亮,周围的群邪顿时如疯了一般,扑了上来。一时间,嘶嚎声,摩擦声响成一片。 各种声音中,有一个声音突出重围,虽然不大,却异常清晰。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 第222章 二二一 铃声轻而清,清晰异常,仿佛是从天上传来,又仿佛是在四面八方响起。 虽然声音清晰,又如魔音入脑一般,不住的往耳鼓钻入,但毕竟只是铃声,一般人听来,不觉得奇怪。 然而,当铃声响起,却仿佛施了法术,而且是传说中的仙术。 没错,就是定身法。 一众妖邪,不管是老鼠、臭虫、邪鬼,有形无形,黑白红绿,一瞬间通通定在了原地。那些疯狂扑上来的,因为惯性,不能悬在空中,却也经过了一瞬间的停顿之后,直直的坠在地下。霎时间,满地都是邪灵的身体。 当蜂拥而上的妖邪倒地,站着的人便鹤立鸡群。 江鼎的身形再次出现,与刚刚相比,衣角也没动一下,唯有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铃铛。 提妖铃。 妖族至宝,号御天下群妖,莫敢不从。 虽然这些只是无知无识的妖邪,虽然江鼎限于修为和血统,发挥不出这法宝的万一,但只需要摇动铃铛,发出最本能的一丝威力,就足以震慑群邪。 一瞬间,一瞬间就够了。 当群妖被震慑,江鼎出现,他就已经蓄势待发。群邪毕落,侯景之有一瞬间的错愕,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当——当——当——噗…… 四剑,三个声音清脆,最后一声沉闷。 三个清脆的声音,是金铁交鸣的声音,江鼎的剑划过三道环状法器,日月星三环,皆一斩而断。最后,是一剑刺中血肉之躯的声音,江鼎送侯景之最后一个了断。 干净利索,没有任何犹豫,也没让侯景之说出其他的话来。不论是求饶还是威胁,江鼎都不想听。 剑收,江鼎捻起一枚火球,将侯景之的尸首焚化。毕竟对方还是个人,不该留给妖邪做食物,这是江鼎最后一点底线。 然后,他身子一闪,离开了这座庭院,临走的时候,一剑横削,收割了一大片妖邪性命。两个瓶子霎时间装满大半。等到那些幸存下来的妖邪从铃声中醒来,再扑上去时,早已找不到江鼎的身影。 此时,时间离着一个时辰的期限,还差了一大半。 “比想象中的得更简单。”江鼎将瓶子掂了掂。 “要不要我提醒你,你就要倒大霉了。”白希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江鼎无奈,道:“你就不能给我留一盏茶的自娱自乐的时间么?” 白希圣冷冷道:“我以为你不是个自欺欺人的人。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那小子虽然又蠢又毒,但有些来头。他后面的人,你打不过,从这里出去,就是你的死期。” 江鼎道:“多谢你的提醒。” 白希圣道:“就算你故作镇定,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难道你假装不屑一顾,就能真的避免了?你也不是神仙,坚定地意志顶个屁。” 江鼎道:“我已经猜到你下面要说什么了。” 白希圣道:“有道是三顾茅庐,我请你三十回都有了,这诚意也是没谁了吧?我实话说,这是最后一次,今天这一次过后,你不和我去大障山,我自己也要走,你再想听我招揽你,也没有机会了。” 江鼎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微微波动,道:“是啊,一直在耳边说的话,突然没人说了,说不定会想念。” 白希圣道:“这一次是我最认真的一次,也是你最需要我的一次。洞阳派的势力,不必我说,你也知道。这一回你可能面对的只是一个金丹期,你底牌尽出,或能逃过。但之后呢?那就是大宗门无穷无尽的追杀。朱天之内,你只能如过街老鼠一般,藏在角落里,不敢见人。那你还修什么行?” “反而我。我这回不是空手套白狼,天荒观里有我要的东西,它会给我立足的资本。等我取了宝物,在大障山立稳了脚跟,自有资源,分些给你,再加上我指点你修行,叫你几百年内盖过整个朱天也很容易。这种机会不多的。” 江鼎道:“听起来不错。” 白希圣道:“自然不错——所以你的选择是?” 江鼎道:“送你离开。有缘再见。” 白希圣沉默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道:“果然,若不死撑到底,就不是你江鼎了。好,好,好。”他笑了一阵,道,“我倒也服了你的硬气。那么就此别过。” 江鼎突然道:“且慢。” 白希圣嗯了一声,道:“改变主意了?” 江鼎道:“你需要我帮忙么?” 白希圣道:“帮什么忙?你说取东西的时候?” 江鼎道:“对。我不可能跟你去大障山,但在天荒观里,你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白希圣道:“哦?好大方啊。你居然主要要帮我的忙。是为了咱们的交情呢,还是为了不欠我的人情?” 江鼎道:“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如果你认为我们的交情到不了我要主动帮你忙的地步,你就可以理解为我要还你提妖铃的人情,只为了两不相欠。” 白希圣笑了一声,道:“好,能得江鼎一句负气的话,倒也难得。那么江公子,咱们往里面走吧。”说着背过身子。他的本体白狐却跳了出来,落在江鼎的肩头,和往常一样。 两人离开院落,往天荒观中心走去。 白希圣显然有天荒观的地图,对其中结构非常熟悉。穿廊过户,就像在自家一样。而遇到的妖邪厉鬼,则由江鼎一剑两段。白狐则负责瞭望,探测,锁定敌情。两人也算配合无间。 江鼎暗自感叹,这么行动的效率真不错,可惜白希圣永远无利不起早,和他无关的争斗,根本指望不上他来帮手。这可能是他们配合战斗最顺畅的一次了。 眼见靠近藏经阁,江鼎知道快到地方了。道观中若有宝物,绝不会藏在正殿,要么藏在藏经阁中,要么藏在观主的私房中,那才是看护最严密的所在。考虑到宝物并非原天荒观的人所藏,那么藏在藏经阁的概率大些。 到了藏经阁前,但见黑气为之一清,连天色都明亮不少。江鼎的精神跟着一振。 仔细分辨,原来藏经阁竟有阵法保护,那阵法不知多少年还在运转,竟在这铺天盖地的邪气中,保留下一片净土。 白希圣道:“这阵法布置的有点意思。和现在的阵法趋势相反,反中有正,若一概正论或者反论,定会为它所迷惑。入口在……”他碧绿色的瞳仁转了一转,道,“那里。”说着指了指一根柱子。 江鼎同时也在测算阵法的入口,也推出了相似的结论,但比他慢上一线,道:“你的阵法造诣真不错。” 白希圣道:“这还用你说?进来吧。看在你一路陪我过来的份上,我的东西,可以让你挑一件。”说着轻轻一拂袖,柱子凭空往旁边移了一尺,露出一处门户。 江鼎踏入门户,就觉得一阵阴凉。入眼竟是一片绿色。 原来藏经阁里,本是一排排木书架,这时竟被一种蔓藤植物占据。那植物抽出枝蔓藤条,如爬山虎一样,爬满了书架和墙壁,仿佛铺了一层绒绒的绿毯。 不知是品种的缘故,还是这里有什么特别的营养,那蔓藤长得特别茁壮,藤粗叶大,浓绿欲滴。一层层的叶片叠在书架上,连里面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江鼎虽然喜爱这里的勃勃生机,却心存警惕,不敢擅动。毕竟有的植物看似可爱,其实危险,或者凶猛食肉,或者带着剧毒。稍不留心,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倒是白狐一进来,就十分喜悦,道:“果然在这里。”身子轻轻一晃,从江鼎肩头跳下,钻入藤萝之中。 江鼎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跟上去。白希圣可以自由出入,不代表他也可以。这里本就是白希圣布置的,或许给自己留下什么暗门,江鼎若上去,或许会遭什么暗算。 尽管他和白希圣的关系,应该到了有史以来最友好的程度,但他仍然不敢相信对方,两人之间也许有默契,但推心置腹的信任,从不曾存在过。 既然不能乱动,他也不免有些无聊,四处打量,想要透过肥厚的叶片,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他对白狐的宝贝丝毫不感兴趣,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他应得的,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分毫觊觎之心。他倒是对叶曼覆盖下的藏书有兴趣。 那可是万年之前天荒观的珍藏啊,不知留下了多少瑰宝典籍。虽然那些竹木纸张应当已经腐朽,但玉简应该还留着。上面记录的每一行字,哪怕是句闲谈,都是最宝贵的财富。 他心中痒痒,走上去用剑连着剑鞘,稍微挑开一片绿叶,要看看里面的情况。 拔开树叶,江鼎一怔,发现树叶下,竟然趴着一只肥大的虫子。 这可奇了! 这树藤存活几千年不稀奇,植物本就存在时间长,怎么还有虫豸能存活?而且那虫子色彩斑斓,又似甲虫,又似瓢虫,仔细看来,却又是从没见过的品种。 “莫非是上古异种?”江鼎好奇之下,不免靠近去看。 他这么一靠近,身子就往蔓藤处接近,越来越近,几乎贴上…… 就听背后白希圣冷声道:“我要是你,我就不会靠那东西那么近。” 第223章 二二二 江鼎立刻收住手,道:“怎么?”这时,他离着那古怪的虫子只差一步了。 白希圣走过来,伸手把他拉开,离着蔓藤远了几步,道:“你知道那是什么?” 江鼎摇头,道:“没见过,是上古奇虫么?” 要说他对奇虫也有所了解,毕竟他三师姐玉伽罗就是御虫的高手,虽然他被吓过一次,一直暗暗排斥,但被师姐提着耳朵强灌了不少知识进去。当然天下虫豸多如牛毛,他那点见识绝不敢说博学,但修真界里有名的奇虫凶虫,他还是有概念的。 若是他也不认得的奇虫,那一般是冷僻的,地域性的,或者凶名不显的,要么就要往上古找了。因此江鼎有这么一猜。 白希圣道:“自然是上古奇虫,可也不是一般的奇虫。这是蛊虫。” 江鼎诧异道:“这就是那些特殊培育出来,有种种神奇能力,可以和人体合为一体的蛊虫?” 白希圣道:“前面是对的,后面却错了。蛊虫确实有神奇能力,但和人体合而为一,是大谬不然。蛊虫就是蛊虫,为什么一定要和人绑在一起?虽然人修是培养了众多蛊虫,也利用蛊虫做了许多事,但蛊虫可不是为人而生的。就像一些道士擅驱妖鬼,难道说妖鬼是天生要为人驱使的么?” 江鼎皱眉,白希圣说的听着有道理,但其实和他所知大为不同。若说天地万物为人而生,固然荒谬,但说蛊虫为人所生,并无大错。因为蛊本来就是就是人从虫群里分化出来的一支,从出生的目的,就是为人所用。开始是为了攻击,后来渐渐多向培养,有了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 自然,后来也有蛊虫逃脱、反噬等事,产生了野化的蛊虫,甚至在某些地方成了气候,但溯其本源,逃不开人这一因素。就算是野化蛊,抓住之后稍加驯服。还可以再用。这就是它们骨血中的天性。 当然,考虑到白希圣妖圣的身份,这也算是他在为妖族中一支力量挽尊吧。虽然从物种来说,四条腿的狐狸应该跟四条腿的人血缘更近,但因为人作为万灵之长,实在太拉仇恨,白希圣宁可偏向那些六条腿还不是八条腿的虫子。 白希圣自顾自的道:“当初大障山有一位蛊王,以虫豸之身,修成了人形,手下蛊虫千万,铺天盖地,又有奇虫数种,各有妙用,端的纵横无敌。” 江鼎道:“后来它给你杀了?” 白希圣道:“咦,你怎么知道?” 江鼎道:“看你的脸色,就知道要吹捧自己了。你把敌人说得越厉害,就显得自己越厉害。” 白希圣道:“什么叫吹捧?它确实厉害啊。当然,我更厉害。当时我可不是妖圣,没办法调动妖族之力杀他,就是凭借白狐一族的力量与蛊族对抗。而我则以一己之力杀了蛊王。自此一战,我才奠定了下一任妖圣的根基。” 江鼎道:“那这里的蛊虫,就是蛊王的遗留?” 白希圣道:“当年蛊王的财产,尽数归了天狐族,现在不知道便宜了哪个王八蛋。那些蛊兵蛊将,当年一把火都烧了。唯独几样奇虫,我私自留了下来,现在该到了用的时候了。” 江鼎道:“你说要拿的宝藏,就是这个?” 白希圣道:“这是一部分,但却是我最看重的一部分。其余的宝物,无非钱财资源,纵然一时没有,想方设法,总是能找到的。唯独此物是找不到的。” 江鼎点头,好奇心起,道:“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给我见识一下?” 白希圣目光微动,就像是平静深沉的碧潭水掠过一丝褶皱,道:“你真想看?” 江鼎道:“不方便么?” 白希圣道:“不,我正要给你看看。”他一挥手,面前排着一大排光球。 江鼎仔细一看,就见那些光球一个个内中蕴有物品,但是都不是他想象的虫子。有的是一朵花,有的是一块木头,也有的是宝石甚至砖头。一打眼扫过去,还真看不出是蛊虫。 “这些就是奇虫?”他问道。 白希圣道:“这是蛊巢。被收服了的蛊巢,就是这个样子。这个蛊,你看见了?”他指了指一块木头,木头光滑如丝,“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炼心蛊。” 江鼎道:“传说中能帮人渡过心魔劫的炼心蛊?” 白希圣道:“正反两用,也是能让人堕入心劫的炼魔蛊。只要来一只,任你道心坚定,也难免堕入魔障。”他盯着江鼎,道,“我倒想试试,像你这样的人,堕入心魔是什么样子。” 江鼎道:“我现在还有心魔未解,远远称不上道心无垢,不过你可以试试。” 白希圣随手将炼心蛊收起,道:“我就这么一盅,浪费了可就没了。这是我计划中的一环。倒是你可以试试这个。”他指了指那块宝石,宝石湛蓝明澈,观之可喜。 江鼎道:“这是什么?” 白希圣道:“宝贝,十足的珍宝。可以提升人的根骨资质。” 江鼎惊异道:“当真?有这样的宝贝?” 白希圣道:“来试试吧?” 江鼎皱眉道:“你叫我试这个?你有什么意思?” 白希圣道:“怎么,这样的好东西,我给你你都不要?我可以一时好心,愿意让你试试。你若不试,我就收回去了。” 江鼎道:“收回去吧。” 白希圣啧了一声,道:“你可真是……油盐不进。你还是不是年轻人了,一点儿朝气蓬勃的劲儿都没有。” 江鼎道:“一点儿好骗的傻气都没有?” 白希圣叹道:“真是怀念天心派的江升平,天真烂漫,这几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成了这个样子。” 江鼎道:“与其在这里感慨,不应该告诉我一下,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么?” 白希圣道:“就是提升资质的啊,我骗你不成?”见江鼎的表情,笑道,“不过是提高和妖气的契合度。你用了这个,就能好好的修妖啦。” 江鼎又好气又好笑,道:“你的执着真是多年未变,佩服。” 白希圣道:“我说了要给你一个礼物。这些蛊虫你可以挑一个去。” 江鼎道:“它们都有什么用处?” 白希圣道:“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肯送你一个,已经是十分难得,你还要一一分辨,把我最好的挑走么?盲着挑一个,挑中了再告诉你。” 江鼎道:“也行。” 他目光在众蛊巢上逡巡,看到一朵略粉色的花朵时,白希圣一伸手,将花朵抓住,道:“别的可以给你,这个不行。” 他这么一说,反而勾起江鼎的好奇心,不由多看了两眼,道:“到底是什么宝贝?” 白希圣道:“你问了又得不到,徒然心痒难耐,不如不知道的好。” 江鼎便爽快道:“好,那我就不问了。” 白希圣道:“选哪个,快来决定。” 江鼎目光一转,道:“这个吧。”不等白希圣问,伸手抄了一个,看样子是个小小的葫芦。 白希圣见他取了那个,嘴角一撇,牙疼心痛之色一闪而逝,道:“你怎么挑这个?” 江鼎道:“直觉。” 白希圣悻悻道:“蛊是好东西,给你却未必合用。拿着吧,这是万灵养杀蛊。” 江鼎道:“听起来很厉害,是什么宝贝?” 白希圣道:“这蛊什么都吃,天地灵物,无情水火,草木金砂,各种灵物,吃了之后便产卵,产下带有那些灵物特性的子蛊。那些子蛊是可以饲养的,你知道,只要喂养得当,蛊虫繁殖起来快如山洪。从此你就有了千种万种灵物。且只要有一只子蛊活着,灵物之源就不灭。这可比金山银山都经用。” 江鼎惊喜道:“果然好东西。”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道:“多谢了。”忍不住又想,“这宝物如此珍贵,尚且不能令他收起,那被他单独收起的蛊虫,又是什么宝贝?” 虽然好奇,但那东西不属于他,他也只是单纯的好奇一下便罢了。 白希圣道:“我提醒你一下,那蛊虫孕育子蛊时间漫长,你别什么都给它吃,吃了就要孕蛊,那期间有什么好东西,就不能再给它了。”说完这句话,白希圣道,“我这里还有事,你先出去一下。” 江鼎道:“你收完了东西,最好别破坏这里的藏书,我还要回来看书。” 白希圣道:“这里万把年没人护理,还有什么藏书……”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话戛然而止,道:“若有,我给你留着。” 江鼎出去,白希圣再次取出了那朵鲜花,轻轻一摇,花朵在他手上绽放,一瓣瓣开放,丝丝幽香弥漫在空中。他手中微攥,一滴滴鲜红的汁液溢上花蕊,悬而未落。 随着花香的馥郁,缠绕在书架上的蔓藤由绿转红,由红变黑,一点点枯萎下去,化作残渣纷纷落下,进而化作齑粉、灰烟,消散无踪。 书架上,果然还剩下不少书籍,但都已经残破不堪,在空气中耽搁片刻,就腐朽成渣滓了。白希圣目光一扫,发现几个书架上,还留下些玉简,走过去,伸指一弹—— 一滴花汁飞出,落在玉简上,快速的渗入,初时带着幽幽甜香,紧接着便消失不见,玉简依旧是陈年泛黄的颜色,不见半点鲜花的娇艳。 白希圣收起花朵,道:“情蛊,蛊虫入心,相思入骨……这才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张口一吸,将空中花香完全吸入口中,再无半边遗留,才打开门,道:“你可以进来了。” 第224章 二二三 “这本也不错。很有见地。”江鼎高兴地将一套玉简记下,复制一份,将原版放回。 白希圣将奇怪的蔓藤收起之后,他又回到了藏经阁看书。藏经阁大部分藏书已经腐朽,但剩下的十之一二,却也令他大有所获。这些上古典籍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储备。尤其是几本关于上古阵法的书籍,让他之前略显凌乱的阵法知识有了系统的归总。 只是刚开始看书的时候,江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想了想,又没有什么异样。他也仔细检查过那些玉简,虽然积了灰尘,可也是完整无缺的玉简,并无惹起嫌疑之处。他也只好当自己是敏感过头了。 紧接着,他就把这件事忘了,毕竟读书非常痛快。他像一块海绵一样贪婪的汲取营养,一看就是数日。当真是两耳不知窗外事。 这一日,他又读完一块玉简,伸手去书架上摸新的玉简,一摸摸到一开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啊哟——吓我一跳!”江鼎往后跳了一步,道,“你干嘛?” 他摸到的当然不是别的,是白狐的尾巴。 白希圣在他背后道:“我还在问你干嘛呢。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哪儿了?” 江鼎转过头——白希圣和白狐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他已经习惯了,道:“我是在天荒观里,怎么了?” 白希圣道:“地方没错,还有呢?” 江鼎不解,白希圣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点仙会里?还在测试?” 江鼎恍然,道:“对,我给忘了?唉?”他又明白过来:“莫非已经过了时限了?” 不等白希圣回答,江鼎摇头道:“过了就过了吧。算了。”说着又去书架上拿书。 白希圣被他气笑了,道:“你可真够心宽的。认真点行不行?离着最后时限还有一天时间,你还可以挽救一下的。”见江鼎依旧无所谓的样子,再次劝说道:“做事情应该有始有终,是不是?” 江鼎点头道:“也有道理。”他又好奇道,“你干嘛那么积极?我去不去测验,关你什么事?” 白希圣道:“你很碍事。这些玉简都是我的,我要带走,你老占着位置,算怎么回事?” 江鼎哦了一声,道:“我都复制一份,没问题吧?” 白希圣挥手道:“快点,就剩下最后一点时间相处了,不想和你斗嘴。” 江鼎略微感慨,道:“是,咱们虽不是好聚,希望能好散。” 只是复制,倒也简单。花费了半个时辰,江鼎将所有的玉简复制一遍,便任由白希圣把所有的玉简收起。 收起玉简,这藏经阁空空荡荡,素净异常。只剩下他们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相顾无言。默然无声中,只有时间在如水一般流逝。 隔了一会儿,还是白希圣先开口,道:“这回真的要走了。” 江鼎点点头,调整了表情,带着笑容道:“祝你一路顺风,在大障山再振伟业,实现平生抱负。我就……不远送了。” 白希圣道:“你也善自珍重。我若活着,会来找你的。” 江鼎道:“那倒……”他想说不必了,但话到口边,咽了下去,道,“随你便吧。我浪迹天涯,不知前途在哪里,你能找到我也不容易。” 白希圣道:“这我倒是不担心,以你的资质,将来定然名满天下,不愁找不到你。至于我……那还用说么?” 江鼎道:“自然也是流毒无穷。” 白希圣哈哈一笑,道:“那我走了?” 江鼎拱手相送,白希圣飘然而出,又折返回来,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江鼎道:“你说。” 白希圣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江鼎道:“你?”他没想到白希圣突然问这个问题,无法回答,但白希圣神色分明不是玩笑,一双眼睛光华湛湛,盯住了他,似乎一定要一个答案。 江鼎缓缓道:“你是个很复杂的人,我的阅历其实不足以评价你。虽然我常想:‘你这样的家伙,也算个妖圣?’但若细想起来,揭开那层肤浅的、无聊的、小心眼的、反复无常的表皮,我相信你曾经无比强大过。而且,还将很强大。” 白希圣点头,道:“还有么?” 江鼎道:“你不是好人。” 白希圣道:“当然,我既不好,也不是人。” 江鼎道:“但你在过去的两年里,在我的人生里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之前陷入困境,也是和你吵吵闹闹挣扎出来的。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 白希圣道:“相处两年,得你这么一句评价,倒还不错。” 江鼎道:“你虽不是良师,也不是益友,但我们有师友之份。” 白希圣道:“那你喜欢我么?” 一句话出口,江鼎呆住了。若说刚刚那句话,还算寻常,这句话当真不知道从何而起,更不知怎么回答,让江鼎这伶牙俐齿的人,张口结舌。 目光往上移,江鼎没在白希圣面上找到一丝戏谑之意,更是惊疑不定,反问道:“你说什么?” 白希圣平静的重复道:“喜欢我么?” 江鼎忍不住就要道:“怎么可能?”但就在这时,突然心中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心头升起。 怪了! 江鼎便觉得心脏不自然的跳动了两下,耳后变得微热,连呼吸都有些变化。 这是什么感觉? 就在他对自己身体的变化不明所以的时候,准备好的“怎么可能”四个字被打断,最后强咽了下去,无法出口。 白希圣接着道:“喜欢我?” 江鼎瞪着他,不知为什么,他无法说出否认的话,但让他说自己喜欢白希圣,那也太违心了。他就像是被两匹马拉住的木桩,两股相反的力量让他维持在中央。但这种危险的平衡,不知何时就会断裂。 一滴滴汗水,从他额头落下,滑入了衣领。微凉。 白希圣嘴角带笑,道:“不否认,我就算你承认了。”他的笑容虽然清浅,但异常灿烂,即使现在的江鼎,也不得不承认他这样很有魅力。 修长的手指搭住了江鼎的肩头,白希圣垂下头,在他耳边道:“珍重。” 说完这句话,白影一闪,白希圣的身影消失,白狐从江鼎肩上落下,几个跳跃,也消失在视线之外。 而江鼎,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恍惚中。他听到白希圣的道别,看见对方离开,目送白狐消失,这一切他都想要有所反应,可偏偏就是一阵恍惚,一阵迷惘,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一会儿,江鼎突然身子一震,往下倒去。 身为剑修,他是不允许自己倒地的,长剑下杵,作为拐杖,支持着他的身体。 汗水,依旧不住的往下滑。 若是一般,这样的恍惚,江鼎定然认为自己中了什么招数,鬼迷心窍。然而他恍惚的同时,却知道自己无比的清醒。刚刚那种莫名的感情,绝非外力所致,也非他人暗示灌输,而是自然而然,从心底升起,并无半点矫饰。 可是……那种感情是什么? 江鼎用手按住心口,似乎要把自己的心绪挖出来,看看清楚。 心绪情感不是实质,挖不出来,但又好像是实质,像实质的钝铁,压在心里,沉甸甸的,隐隐作痛。 到底是怎么回事? 窗外,白狐的身影穿梭在天荒观中,速度之快,如风如电。 倘若江鼎看见,一定会大感吃惊,因为白狐的身后,竟不知何时,长出第三条尾巴。 三尾妖狐。在妖界,这样的妖狐已经成了“气候”,可以算一方霸主了。 狐口微开,鲜红的舌头舔了出来,它自语道:“不愧是情蛊,几日之内,就有这样的效果。情至心动,可惜了,火候还不到。时间不够……下一次再见时,就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这时,大堂对面,转出一人,见了白狐,先是一愣,紧接着惊喜道:“妖邪?我来拿你!” 白狐后腿一蹬,身子如利箭窜出。 那人惊喜莫名的“你”字才刚出口,戛然而止,双眼凸出,晃了一晃,普通到底。从脖颈处留下一缕鲜血。原来他喉管上,已经被一排利齿开了几个血洞。 “蠢货——我留着江鼎,是因为他有用。其他人么……” “虽然杀这些蠢货无聊又浪费时间,但今日我心情好。见些鲜血,聊做助兴。” 雪白的利齿染满了血浆,变成了鲜红色,和舌头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只剩下一张殷红的妖口而已。 过了很久,江鼎慢慢的直起腰来,往前走去,靠住了墙壁,缓缓坐下。刚刚虽然很短暂,却似乎花费了他极大地精力,让他身心俱疲,不愿意动弹。 坐在地上,他的手自然而然搭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光秃秃的,就像一般的灰石。 力气一丝丝的恢复,江鼎的感觉慢慢的回来了,便觉指尖有所触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及了皮肤。 江鼎低头看去,就见石缝中爬出一个又像是甲虫,又像是瓢虫的虫子,怔道:“原来是你,你怎么没跟他走?” 第225章 二二四 甲虫自然沉默。江鼎突然兴趣来了。 以白希圣刮地三尺的性子,竟也漏了这么一个小虫子,岂不是说这虫子有些本事。 而且……和自己有些缘分? 倘若在昨天,他虽然有兴趣,面对蛊虫也不知如何下手,玉伽罗虽然教给他一些御虫术,却没教他如何驱使蛊虫。但刚刚他看书的时候,恰巧就有蛊术的典籍,虽然没能深入领会,但也略知一二了。 要收蛊虫,先找虫巢。 问题是这里确实被白希圣刮过一遍,还去哪里找虫巢? 不过蛊巢的形式确实千奇百怪,可能绚丽非常,也可能毫不起眼,比如说…… 江鼎的目光,顺势往下看,看到了自己依靠的那块大石。 不会是这个吧? 倒不是这石头太丑陋,而是它太大了。足有半人多高,怎么看也应该堆在金鱼池里静静的做一座假山。江鼎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了拍,入手发出了咚咚的声音,与顽石无异。 是与不是,试试便知。江鼎轻轻一划指尖,挤出一点鲜血,然后画了个符箓,轻叱一声,压在巨石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分出一缕心神,去观察旁边的蛊虫。要知蛊虫是有野性的,纵然有温顺的,也不爱被人收服,遇到修士出手驯服,总要发动攻击,挣扎几次。这个过程中,常有挣脱的,反噬修士或者自身死亡的,顺利收服的不过三成。且大部分还是要把蛊虫打到无法反抗为止。 但在江鼎的视线中,甲虫异常安静,毫无反抗之意,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弄错了,这并不是蛊巢? 然而,当血符落在蛊巢上的瞬间,瞬间光芒闪过,血符渗透进去,接着一股血脉相连的熟稔感从心底升起。仿佛眼前不再是无生命的巨石,而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一伸手,巨大的石头凭空抬起,落在他手上。此情此景,仿佛江鼎在力举千斤,但只有江鼎自己知道,他手中轻飘飘的,仿佛捧着一块棉花,一点儿分量也没有。 江鼎一招手,甲虫听话的飞了过来,没入大石中。石头光芒一闪,再次恢复平静。 仿佛天生天授一般,江鼎瞬间知道了这个蛊虫的来历和用处。 “水熊蛊”,确实不是很强大,不过确实是很奇特的蛊,要是这个的话,逃脱白希圣的搜索不足为奇。 江鼎满意的抚摸了一下巨石,把它装进了灵兽袋。 灵兽是专门有袋子装的,不能和乾坤袋等同,江鼎买这个袋子,还是为了白狐,当然白希圣绝不肯屈尊去里面呆着,便成了摆设,到如今却是这里用上了。 收拾了蛊虫,江鼎从藏经楼里出来,离开了那片沙漠绿洲一样的干净地方。 出来之后,走回游廊,一路上没见他人。江鼎也不奇怪,一来此地确实偏僻,还有迷踪阵法保护。不然他也不能安安静静看了好几日的书。 而且,白希圣提醒过他,这时已经是最后一天,收集完妖邪魂魄的人,早就该出去了。毕竟早出去也是成绩评判的重要一环。此时还滞留的,恐怕都是实力不怎么样的。 江鼎这几日虽然几乎没杀妖邪,可是他找到藏经阁的路上,也是一路杀过来的,瓶子早已满了,他也打算尽早出去,成绩什么的并不在意。得罪了洞阳派之后,他就注定难有什么好前途,但他并不遗憾,他所作所为,都出自本心,从未有错。 转过拐角,突然见到人影一闪,白衣翩然而来,江鼎一怔,立刻笑道:“宁兄。” 来人自然是宁邪真,见到江鼎之后,露出愕然神色,竟还掺杂了几分恼怒,一手抓住他的衣服,喝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江鼎只道他说自己没有早出去,笑道:“耽误了点时间,你不是也在?” 宁邪真拉住江鼎,往四处看去,道:“你跟我来。”一面说,一面拽着江鼎走。 江鼎莫名其妙,但也跟着走。两人碰头的地方本来就偏僻,再走走,更偏僻了,一直到一个鬼都找不到的角落里,宁邪真才放开他,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话是原话,但其中怒意更加明显。 江鼎察觉出有点不对,道:“怎么了?我在这里留着不行么?” 宁邪真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脱身了。外面都在找你,你还大摇大摆的没事人一样,真是心宽胆大。” 江鼎眉头锁起,道:“谁在找我?” 宁邪真道:“你得罪了什么人,你自己不知道么?你杀了洞阳派的弟子?” 江鼎道:“哦,我就说是这件事么。” 宁邪真气道:“你倒是不顾前后,可知道外面这件事已经捅破了天?那小子在洞阳派留着本命魂香,人死香灭,所有人都知道了。” 江鼎闻言,突然心中一酸:有门派就是这样,有个三长两短,大家都知道。我死了,大概是没人知道了。 他的感伤只是一瞬间,神色看来像是恍惚而已,宁邪真并没察觉,接着道:“最麻烦的是,你杀他的时间太早了。连天字二号都没进去,整个天荒观就只有一个人,人死了,你这个锅不背也的背。” 江鼎突然笑道:“难道就没有人奇怪,为什么一个洞阳派的高足,会在这么紧张的测试里,亲自跑进天荒观里,死于非命么?” 宁邪真道:“或许有人奇怪,但没有人问出来。倒是左河当即大怒,发表了悬赏,说自天字二号以下,谁要是杀了你,立刻通过测试,得到洞阳派内门弟子的名额。他还愿意提供丹药,助那位弟子结丹。这个赏格开得可不低了。” 江鼎道:“确实。没想到那姓侯的还挺有分量。” 宁邪真道:“我隐约听说,侯景之是左河的内亲晚辈,也是他入室弟子,看左河的样子,气恼发自肺腑。你应该感谢重明子前辈。若不是他出面反对,等你的就不是他的私人悬赏,而是整个点仙会的通缉了。” 江鼎正色道:“确实,要多谢重明子前辈,也多谢你。” 宁邪真道:“谢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虽然没有官方发通缉,但也差不多了。整个点仙会,除了我,还有少数几个人,没有不想成为洞阳派弟子的。纵然通过了点仙会,若非特别被看重,也得从外门弟子做起,左河一张口,就许诺一个内门弟子,千金难买。所以现在外面都是捉拿你的人。” 江鼎道:“现在还是?在天荒观里?” 宁邪真道:“是啊。其实这么多天,观里差不多的地方,已经被有心人翻个底朝天,始终找不到你,有人猜测你死了,有人猜测你早就远走高飞了。总之都猜你不在了,有些人放弃出去了,但不肯死心的还是大多数。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去,立刻就被围得和耍猴的一样。” 江鼎笑了起来,道:“有趣了。” 宁邪真见江鼎夷然无惧,反而脸有笑容,道:“你胆子不小。” 江鼎道:“我怕什么?”他轻笑道,“其实倘若是宁兄放到我的情况,难道你就怕了么?白衣神剑,也从不畏惧他类吧?怎么放到我这里,你还多了许多顾虑?都说以己度人,不如宁兄就用自己来猜度我吧。” 宁邪真也笑了,道:“说的也是。我刚刚还起心,劝你暂且退避。亏了我没出口,不然倒是自己丢人了。既然如此,就像那天回镇一样,你我携手出去吧。” 江鼎却反而迟疑起来。宁邪真此话出自诚意,没有半分矫饰。所有人都觉得江鼎走了,宁邪真也这么以为,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留下来一直寻找江鼎的踪迹,只为了提醒他。这可不只是浪费时间,更影响最终的成绩,也就是说,这是压上了他的前程的。 其实江鼎和宁邪真相交的时间不长,也并未经历过什么生死大事,只是同为剑修,投契而已。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正因为投契,便胜过多少年的交情,宁邪真外冷内热,既然认可江鼎,便披肝沥胆,一往无前,之前为他压上前程,现在自然可以赌上性命。 正因如此,江鼎反而不能如此拖累他。 如今情势已到了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江鼎不怕在天荒观里那些寻常弟子,别说一百个,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也可以凭借手中剑闯出去。 然而出了天荒观呢?在这里他面对的不过一些贪图赏格的小字辈,出去,将会面对洞阳派的左河,大门派的金丹长老。 即使江鼎还有一点底牌,但面对那样的对手,也是凶险至极。宁邪真若和他一起出去,当然也是一样的危险。剑修宁折不弯,宁邪真当然不会屈服,那就只有折损。 江鼎沉吟了片刻,道:“我决定退一步。” 宁邪真道:“你当真?” 江鼎道:“嗯,敌强我弱,对方摆明了不讲道理,我也无意和他徒劳争执。横竖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暂且避过锋芒,回头再来找回场面。” 宁邪真点头道:“也罢。既然是你的决定,我自然不干涉。只是要出去也不容易。左河的眼睛在看着呢,何况在这里还有这么多双眼睛。” 第226章 二二五 七日时间,到这一日终于落下帷幕。 传送的阵法光华一直在流转,三日之前就有人出来,今日更是达到了高峰。 但说是高峰,但从早上开始,出来的人也不过十余个,加上提前出来的,也只有一小半。 “看来大家都要奋战到最后一刻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颜仙子说着,瞄了一眼其他人,尤其把眼睛盯在左河身上。 左河淡淡道:“我洞阳派说话,还是有些效果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看的却是重明子。若非这老家伙阻拦,他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虽然众弟子都听他命令行事,但至今还有那么多人没出来,恰恰证明没找到江鼎,倘若找到了,或者将他杀了,岂不早就出来邀功领赏了? 真正怪了,这天荒观就这么大,谁也出不去,难道还能叫人飞了? 正这时,白光一闪,一个白衣剑客出现在阵法当中。 众金丹修士看去,认得是天字三号,在这一次群弟子中首屈一指的一个。颜仙子更是面露喜色,她早就内定宁邪真为自家弟子。见对方平安归来,自然欣喜。 便有执事弟子宣布:“天字三号,第三十六名。这边来登记战果。” 宁邪真想不到自己还能排名这么靠前,跟着到了整理成绩的台前,从袖中取出五六个瓶子,道:“战果。” 那执事记录下,道:“妖邪魂三个,邪鬼两个,目前成绩第一。” 宁邪真又是诧异,他的战果虽好过一般人,其实并非十分厉害,因为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后面几日几乎寸功未建。且他虽然不容情面,却也不是凶残之辈,旁人不惹他,他很少主动挑衅,因此收集到的瓶子并不多。 据他所知,这一行里,有好几个修为并不弱,且甚好斗争的人,难道他们都不如自己? 倘若如此,那这些人算都被左河连累了。因为他一个通缉令,让多少名列前茅的人走了歧路,其实以那些人的资质,纵然不抄这个近道,也能顺利进大宗门的,现在反而会得不偿失。 宁邪真这边交付,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自然就是大宗门那些人,连左河都不例外。 左河如今心里第一件事,当然是给宝贝徒儿报仇,但除此之外,他毕竟还是洞阳派来选弟子的代表,有职责在身的。他也想要多收几个好弟子。这宁邪真不但成绩出色,名声也早已传扬在外,可算一个好苗子,若能得手也不错。 正在这时,有人轻声道:“师父……” 左河一看,是自己另一个弟子,正自奇怪,那弟子附耳在他耳畔说了几句,左河眉头一皱,道:“当真?” 宁邪真退开,又有几人陆陆续续出来。然而想象中蜂拥而来的退潮,却始终没有发生。 一直到日已西斜,依旧有近半弟子没有出来。众高手心中便有些怪异。虽然这些年轻弟子大半和他们无关,就是全死了也无妨碍,但这样的情形,总是透着几分诡异。 颜仙子忍不住道:“看来这些小辈都不知轻重,本末倒置,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连大道都不走了。我们丹霞派是不要这些拎不清的人的。” 左河冷冷道:“我倒是觉得其志可嘉。这些坚持到最后的弟子理应比其他人得到更多的机会。” 颜仙子道:“那你全选走罢,我们都不和你争。” 这时,光芒一闪,几个人从阵法中跌了出来。 真正是“跌”了出来,四五个人挤在一起,如滚地葫芦一般滚出了阵法,有的勉强站起,有的连滚带爬,还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 众人仔细一看,这几人都是这次应选的弟子,且还是修为比较好的,之前也是心高气大,目下无人,这时却个个狼狈不堪,且人人带伤,披红挂彩,有的半边身子都红了,还有一个缺了个耳朵。 旁边执事弟子喝问道:“怎么回事?遇到厉害妖邪了?” 其实观中本来危险,受伤也是常事,但这么多人一起惊慌失措的逃出来,还是第一桩。 四五个人一起叫嚷起来,因为太杂,谁也没说清楚,只隐约听出有人叫道:“疯了,疯了,那个疯子!” 左河伸手一挥,一道重压下来,立刻把几人压得作声不得,凌空一抓,把其中一个抓到了身边,道:“你说什么,什么疯子?” 那人被他的气息压得战战兢兢,咽了口吐沫,道:“就是那个……您要找的家伙。您没说他是个纯正的疯子啊。” 左河皱眉,道:“你们找到他了?他在里面?” 宁邪真神色微变,看向这边。 那人道:“他在里面!这个疯子!他在和所有人开战!” 左河道:“和所有人开战?这么说他不藏着了?你们杀了他没有?” 那人道:“没有……我们打不过他,逃出来了……” 左河怒喝道:“你们有几个人?怎么能打不过他一个?” 那人哆嗦了一下,道:“有三四十人吧……开始是我们一直在找他,总也找不到——早知道还不如一直找不到。” 左河冷笑道:“看你们那点出息。后来怎么找到他的?” 那人道:“就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好像有几个家伙找到了他,被他杀了好几个。其中一个用一种捕捉的法器困住了他,又放烟火求助。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一起赶过去,把他团团围住。结果……” 他目光发直,仿佛陷入了回忆中,道:“结果我们赶过去,就见他站在一个牢笼里,但一点儿都不慌张,就像坐在宝座上。他扫了我们一眼,说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找我,孜孜不倦,就像追猎物的猎狗。你们累,我也累,不如在此做个了断。‘然后他就一剑崩断了牢笼,又是一剑……” 左河道:“杀人了?” 那人道:“杀了……杀了好多人!不知道他是出了一剑,还是好几剑,反正到处都是血,也不知道他杀了几个。太可怕了,简直不是人。” 左河怒道:“你这蠢货,没半点用处。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他,难道没有伤到他一点儿?” 那人道:“围攻?我们没有围攻他。” 左河愕然,道:“你们那么多人围着他,难道没有攻击?” 那人道:“我们是想围攻他来着,但他太可怕了,所以没敢上去。是他一直提着剑追杀我们来着。” 左河道:“他一个人,追杀你们一群人?” 那人点头道:“嗯。” 左河怒火中烧,一脚踹过去,把那人踹了个跟头,道:“你还敢说‘嗯’,本身是个废物,还不知道要脸。你们那么多人,一人一剑也能砍他个头破血流,竟然被一个人像狗一样追杀,亏了你们不是我的弟子,不然我早就找地缝钻进去了。” 喘了几口气,左河道:“后来怎样?” 那人道:“后来……后来不知道了。我们逃出来了,不知道最后死了几个。” 这时,陆陆续续有人从阵法中出来,有人带伤,有人还算完整,但都语无伦次,狼狈不堪,说起江鼎,个个都是一脸惊恐。 除了左河气炸了肺,其余金丹修士都若有所思。说实话,江鼎的强悍很让众人心动,纵然资质平平,实力强大到这个地步,也是足够弥补了。若放在其他时间,这样的弟子是要收入门墙的,奈何这一次不行。 倒不是因为江鼎杀人,这些弟子和他们宗门毫无关系,死光了也无所谓,但左河的态度,显然不死不休,若是收了江鼎,定然和左河翻脸。左河代表三大宗门之一的洞阳派,众人自忖为了一个没有干系的小辈,惹了这么一个仇人不值。 可惜了。有人微微摇头。 直到最后一个人出来,阵法一片平静。左河点着最后那人道:“你说,江鼎怎么样了?” 那人道:“江鼎?那个疯子,走了。” 左河喝道:“什么叫走了?哪里走了?” 那人道:“坐着传送阵走的啊。” 左河道:“胡说八道,这里只有一个传送阵,就是出来的这个,哪里又有一个传送阵?” 那人道:“不止有一个,里面还有一个。他把我们都赶到墙角,自己发动了传送阵,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笑着说道:‘在下先走一步,你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小鬼,还有外面的左先生,要找我报仇,尽管来找。纵然不找,将来也有的是机会再见。’说完,他冲我们一笑,就消失了。” 左河怒火狂炽,一口气憋得胸口烦闷,上不去下不来,一转眼,就见那人露出恍惚的神色,若有所思,喝道:“你在想什么?” 那人一呆,道:“没什么。我没想。” 左河一伸手,把他提了起来,喝道:“你最好痛痛快快说出来,不然……” 那人哭丧着脸,道:“我只是想,那小子虽然拿着剑凶神恶煞,可是最后那一笑,还……还挺好看的。” 左河差点被他气炸了,狠狠一脚踹倒,骂道:“什么玩意儿。” 然而江鼎已经走了,走的还风风光光,简直就像当面打他的脸,他一口郁气无处发泄,突然想起一事,目光森然,盯着一个人。 宁邪真便觉得自己好像被毒蛇盯上,心底一寒,道:“怎么?” 左河森然笑道:“宁邪真?我记得你和江鼎交情不错啊。” 第227章 二二六 宁邪真神色一凝,手指已经按在剑上。 左河看到了他的动作,哈哈一笑,道:“如今的小辈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狂妄,在金丹面前也敢无礼,好像自己是个人物,其实连蝼蚁都不如。” 说着,他大袖一挥,瞬间挥出了一道河流。 河流中有奔腾的泉水,却无根无源,万千水滴汇聚在一起,如一条匹练,扭曲缠绕,瞬间将宁邪真裹在其中。 刷—— 剑光亮起,宁邪真出剑。 剑光凌厉而纯粹,一瞬间,竟斩断了河水。 然而插刀断水,毕竟只是虚妄。河水瞬间滔滔而下,惊涛骇浪封锁住了他的周围。宁邪真突破不得,瞬间被困在其中,只以三尺剑护住周身,勉强立足而已。 左河大笑,道:“小子,你胆量不错,可惜愚蠢,不知天高地厚,还交错了朋友。” 颜仙子突然道:“左道友,你最好别过分,这是我丹霞山的人。” 左河笑声一停,道:“颜道友,你在开玩笑么?他什么时候是你丹霞山的人了?” 颜仙子扬眉,对宁邪真道:“你是不是我丹霞山的弟子?” 宁邪真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颜仙子自作决定,但此情此景,却是极大的庇护与恩情,宁邪真也不由感动,深深一礼,道:“拜见师叔。” 颜仙子道:“你听见了?不要过分了。” 左河哼了一声,道:“是你丹霞山的人,我可以留他一命。不过要让他在我洞阳派住上些时日。” 颜仙子道:“多少时日?” 左河道:“住到江鼎现身为止。” 宁邪真目光一缩,左河道:“我听说江鼎这小子倒有几分义气。杀我徒儿也是因为一个朋友而起,本座一定要抓到他,借你门派的徒儿一用,等我将他在洞阳派做客的消息传遍天下,把江鼎引出来杀了,立刻就放了他。” 颜仙子皱眉道:“左河,你有病么?为了一个小辈,这样的手段也用得出来?你知道你这样做,人家会怎么评价你?” 左河道:“什么手段?手段就是有用,能把江鼎钓出来杀了,就够了。其他人若敢多言,我一样杀了。” 颜仙子道:“宁邪真和江鼎并没什么交情,你找错了人。不如去找那个让江鼎为他杀了你徒儿的那个小子。” 左河冷笑道:“有没有交情,你说了不算,要看江鼎。江鼎不出来,那就是没交情。宁邪真,那怪你瞎了眼睛,错认了朋友,活该受一辈子囚禁的苦楚。” 宁邪真双目望天,似乎在想着其他事,听到左河的话,突然道:“我和江鼎认识的时间并不长。” 左河道:“哦?你否认和江鼎的交情?那也好,你说出江鼎的来路和弱点,我可以放你一马。” 宁邪真恍若未闻,继续道:“我和他相交,是因为都是剑修。因为都是剑修,所以彼此很了解,熟悉的就快些。你知道什么叫剑修么?” 左河听他言语毫无尊敬之意,怒道:“放肆!你知道在和谁说话么?” 宁邪真道:“剑修就是总用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比起江鼎,我更是个纯粹的剑修。”说完,他剑尖上挑,往颈上划去。 嗤——鲜血四溅! 宁邪真的身躯栽倒在地上,长剑脱手飞了出去,双目睁大,望着天空。 他的颈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渗出鲜血,但并不深,因此他还活着。真正受伤的是他的手,因为虎口崩开,鲜血四溢,连剑都握不稳。 宁邪真从小就握剑,只知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能把他的剑打掉,比把他的手砍下来更难。然而刚刚就有人做到,而且是在千钧一发,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这个人并不是左河。左河完全没料到宁邪真决断如此刚烈,竟不及阻止。这时反应过来,兀自觉得不可思议,但觉得头皮发麻,道:“这是什么疯子?” 宁邪真恍惚了片刻,目光重新焦聚,盯在一人身上,道:“前辈……” 重明子满脸严霜,走上几步,道:“我最讨厌轻生的人。尤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因为不知道生的宝贵,便不知道死的痛苦。更不知道死亡给别人带来的痛苦?是不是觉得刚勇逞强,不惜一死又痛快,又热血?真是无知又狂妄。” “你可知,那些缠绵病榻的老者为求生肯付出什么代价?你可知,那些神前长跪祈祷的人为了挽留亲人爱人性命是如何不顾一切?你可知面对灾难,无力回天的弱者是怎样的绝望?你年纪轻轻,大有可为,为了一时的热血轻易抛却性命,挥霍天生的财富,而不知惜福,何等的可鄙?我看你是过得太好了。” 宁邪真对上他的眼睛,竟微微一抖,刚刚左河如何威胁怒斥,都不能令他动容,但重明子几句话,竟让他胆寒。 左河这才反应过来,道:“真是疯子——颜道友,你们派里收了疯子。我并没有要他死,他居然自己要死。吓疯了么?” 颜仙子神色复杂,道:“不是怕你——他要断了你威胁江鼎的路。” 左河反应了一下,才理清了其中逻辑,道:“你真是为了江鼎死?这是什么思路?” 重明子淡淡道:“剑修的道理,你怎么会懂?” 左河呆了一下,随即冷笑道:“剑修,什么狗屁剑修?姓江的小子,不也是所谓的剑修?还不是望风而逃,连面都不敢露?不过是这小子练剑练成了白痴,以为不要命就是感天动地呢。这样蠢的剑修,也只有他一个。” 重明子目光回移,叹道:“不是一个……你马上会见到另一个。” 只见天荒观大门一开,一个人影走了出来。 另一个白衣剑客,清朗无双的少年,江鼎。 所有人从天荒观出来,都是传送出来,江鼎却是走出来的,就像从家中走出来,大大方方。 他神色很平静,只是走出暗幕,来到剑痕旁的时候,看向左河的时候,怒火如星辰一般在眼底燃烧。 “左先生——还是你赢了。”他说。 左河反而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怎么还在这里?啊哈!”他毕竟不傻,想了想便反应过来,道,“好啊,你是虚晃一枪,其实一直留在里面,真是狡猾的家伙。” 江鼎哼了一声,正如左河所说,他一开始就没走。他本来想无声无息的藏匿起来,但紧接着便觉得不好。天荒观毕竟不是绝地,左河可以进来搜寻。他若是不明不白的呆在这里,左河说不定会进来,万一找出什么线索,他反而自陷泥潭。 只有明确的做出离开的姿态,才能让左河暂时死心。因此他反其道而行之,大张旗鼓的在众人面前演了一出嚣张的好戏,等将大部分人杀得胆寒而去,留下一部分目击者,在他们面前风风光光的离开。 其实那个传送阵法,只是一个隐匿阵法,江鼎进去之后,隐匿了身形,还藏在天荒观里。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留在天荒观几日,反而能避过大半风险。 只不过,他没想到,左河就算是信了他离开,依旧能用出那种卑劣手段。 “都说人不能被同一个坑绊倒两次,可是我又一次高估了对手的人品。”江鼎直视左河,声音朗朗,“可见有些人的卑劣是刻在骨子里的,脸皮也是天然生成的,和年纪、修为都无关。” 左河又怒又喜,道:“小子,你还出来了,死到临头,还这么嘴硬。也罢,你走过来,我饶了那小子的性命。一命换一命,公平交易。” 江鼎道:“什么叫一命换一命,我们谁欠你的命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旁人一命换一命?要是换命,我和你换。你——”他手中一翻,一个青色的圆珠落在手里,“把人放了,我饶你一命。不然咱们一起死。” 左河仿佛听到了大笑话,道:“哈哈,换命?和我换命,你失心疯了么?这年头小辈里的疯子真多。你凭什么跟我换命?” 话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气息。 气息的来源,就在江鼎的手里,那是一种超过所有人,铺天盖地的威压。 左河有些呆住,道:“那是什么?” 江鼎握住的,是叶清圣给他的妖华,一个真正的大杀器,不过这样的距离,只能是玉石俱焚的拼命家伙。“要你命的东西。” 左河想要嗤笑,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的感觉不会骗他,他深知那真是可以要他命的东西。 这区区一个散修小辈手里,怎会有这样的东西?虽然可能只有一击之力,却已经危机他的性命,而左河恰是一个极其惜命的人。当真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什么弟子之仇,只好往后面靠一靠。 然而,让他在此时退一步,他又做不出来,一是这口气咽不下去,二来众人都看着,他怎么下台?面子也很重要的。偏巧这时候,又没个有眼力劲儿的人,给他递个台阶。 左河张了张口,随即笑道:“各位,你们看看,这个小畜生,竟敢威胁我们。” 其余人还没说话,江鼎道:“各位前辈,各位道友,请都退开。除了左先生,所有人离开我绝不会动一下,但若左先生想离开,动上半步,我马上就发动。” 左河哈哈一声,道:“你以为别人会怕你?谁会怕你?” 然而,在他说话的同时,已经有边缘的人往后退去,开始只是小辈弟子,后面那些金丹修士也渐渐露出去意。 左河大怒,道:“谁要离开,就是和我洞阳派过不去。” 这时,只听重明子道:“左道友,你这样对我洞真墟的弟子喊打喊杀,也是跟我洞真墟过不去啊。” 第228章 二二七 众人一静,紧接着都反应过来,一起看向重明子。 左河道:“你说什么?你……洞真墟弟子?” 江鼎也稍微停了一下,和重明子对视一眼,重明子缓缓道:“江鼎,之前我们约定,选你为洞真墟这一代的弟子,你还记得么?” 江鼎明白他的庇护之意,正如刚刚颜仙子收宁邪真一样,重明子在威胁之下,突然宣布江鼎入门,也是替他扛下了压力。 这个时候,他心中当真是感激的,同归于尽毕竟只是下下策,他自然也不想死,只是因自己的事牵累洞真墟和更强大的洞阳派为敌,他也心中有愧,道:“记得,前辈厚爱。只是……” 重明子怒喝道:“什么只是不只是的?你要出尔反尔么?我洞真墟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么?” 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鼎唯有恭恭敬敬道:“多谢前辈收留。” 左河又惊又怒,他要为难的人别人横空插手庇护,这在之前已经在宁邪真身上发生过一次了,只是一来丹霞派和洞阳派齐名,并不弱势,他没有底气,二来他对上宁邪真不过迁怒,并没如何在意那小辈。这一回却不同,他和江鼎有杀徒之仇,不死不休之意谁都看得出来,这时候重明子杀出来,又是比自己次一等的八大福地,这是当面打他的脸么? 他阴测测道:“重明子道友,我记得你说洞真墟这回不收徒啊?” 重明子淡淡道:“洞真墟不收无缘之人,江鼎和我洞真墟有缘,自然归我门下。” 左河道:“你可想好了——洞真墟要和洞阳派为难么?” 重明子道:“既然江鼎是我洞真墟门下,他和你徒儿的事,当然就是两派的事。既然是咱们两派的事,那就私下解决,休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他这么一说,左河才发现,有几道不满的视线,盯着自己很久了。 原来各大宗门虽然开始只是看好戏,但眼见左河越闹越厉害,耽误了许多时辰,江鼎又拿出妖华威胁,大有把众人都卷进去之势,心中便已不悦。这时重明子出来,揽下这件事,众人正好称愿,希望就此结束,进行下一阶段,但左河还要纠缠不休,便已犯了众怒。 左河一扫之下,便知道今日非顺水推舟不可,虽然恼怒这些门派不给自己面子,但众怒难犯,他虽然骄傲,还不至于一个人跟这么多金丹法师为针对,压了压火气,道:“这件事没完,我左河的徒儿,不会白死。” 重明子道:“你若定要把这件事放到两派之间,不妨上禀掌门,下帖子来洞真墟要人。” 左河又是一恼,他洞阳派人多势众不假,可是自己在门中并非权贵,自己的弟子当然也算不得精英,他在外面拉大旗扯虎皮,回去之后,可说不动掌门为一个弟子和洞真墟为难。 但转念一想,他若一心把这件事上升到两派之间,岂不合了对方的心意? 一方面,洞真墟无礼,自然该教训,但另一方面,真正要除掉的,也就是江鼎这个筑基小辈而已。 就算他是洞真墟弟子,总不能在门中呆一辈子,只要一露面,杀了就杀了,难道洞真墟又能拿自己这洞阳派法师怎么办? 不…… 左河目光一动,心中有了其他的筹谋——等他回去再出来,岂不夜长梦多?要解决,就要快刀斩乱麻。 好在还有时间准备。 他这么一沉默,众人都当他是默认了,皆松了一口气,颜仙子道:“如此就把所有通过初测的弟子集合起来吧,看看成绩如何。” 当下清点人数,凡是在最后一刻之前通过传送阵出来,又交出两个瓶子的,即可过关,经过统计,竟然只有区区二十人。且大部分都只有一双瓶子,额外收获他人瓶子的几乎没有。淘汰率更是超过了八成,连往年一半都比不上。 这都是拜江鼎所赐。前期许多人分心去找他,没时间收获更多妖邪,后来更是被这个疯子撵的上蹿下跳,有的连自己瓶子都丢了。就算是通过的人,成绩也都很一般,在往年这样的成绩很可能要落选的。 众门派脸色便难看了,虽然怪左河和江鼎烦人,但也知道,那些被淘汰的一是心志不坚,受不得诱惑,二来实力也差劲,根本算不得良才美质,淘汰了也不可惜。 这时,几个金丹法师的目光便看向江鼎,又看了看宁邪真,暗道:只有这样的天才才值得一收,可惜给人抢了先了。 但在情势危急的时候,这些人没有顶住压力做出选择,当然就没有资格收下两个天才,付出什么,得到什么,原本就是最公平的。就算现在,让他们选择为了江鼎得罪洞阳派值不值,也依旧会得到当初的选择。 颜仙子倒是很得意,江鼎出来之后,宁邪真就没压力了,她得到一个剑体,还没大后患,便不虚此行,道:“诸位,通过的弟子就这些,你们看上谁,可以招揽了。” 众门派修士都有些意兴阑珊,后面次一等的人才不值得争夺,就像菜市场快关闭时买菜,论斤、搓堆儿、包圆儿。 随意分了一分,原本十大高手榜上排名前几的倒还热门,只是剩下的也不多了。姬若瑶也去了丹霞派,杜墨林则去了天姥岭。夏侯呈虽然实力不强,但因为根本不想捉拿江鼎,退出来的快,居然成绩还不错,便成了青屿山的弟子。青屿山有罗云从在,也算全了他们之前同行的交情。 左河身为洞阳派法师,本来踌躇满志,想要给门中选几个真正的天才,但出了这种事,也没了兴趣,索性不选了,一心用在如何弄死江鼎身上。 分好了各门派的弟子,颜仙子道:“如此初测就正式结束了。内测由各家门派来负责。一天时间够不够?” 其实内测非常简单,毕竟众人手中的弟子就那么一两个,主要就是测试资质。资质不差,大局就不会变动。 这一场点仙会,因为闹出了左河和江鼎的事,变得虎头蛇尾,众人都有些无聊,马马虎虎选定了弟子,就像散去。 然而现在还不能散。 因为后面还有一个重要步骤没走,就是上点仙台,让天官钦点。这一关本是个过场,但就是不能不走。 颜仙子道:“诸位,这次点仙会虽屡生波折,到底也顺利进行。我们带同弟子,一起去行在休整,把结果报至天官处,等候点仙台的召唤。” 众人纷纷同意。一起联手,将天荒观的传送阵法封闭。天荒观经此一次清理,又可以安生几年。几年之内,是不会有人过来的。 当然,天荒观深处,发生了一次变故,上古妖王蛊王的遗产转移,这等大事却发生的无声无息。 江鼎跟着众人走时,回头看了一眼天荒观,不免感慨非常,在这里,他刚刚和一个相处许久的同伴分别,且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只是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感慨是什么?伤感?似乎说不上。解脱?或许有一点。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惆怅吧。 毕竟那是他从天心派带出来的同行者,也是他两世为人的最后一点见证。白狐离开,意味着他和前世的江鼎,彻底解开了联系。 将来的路在哪里,也许还很飘渺,但最近这两年,他倒是确定了,就在洞真墟。 他还不知道洞真墟是什么光景,但既然重明子以此救了他,这个门派对他就是有恩的。有恩德就有因果,他断不能置之不理,需要倾力报答,就算是为了重明子,也需要尽到责任。 众门派早在离天荒观不远的地方设下一大片洞府,每个门派设一个山头,虽然是临时洞府,修建得也自气派,毕竟是金丹修士,出入不能太寒酸。而且还有其他门派比着,若是被人比下去,门派脸上都无光。 其中丹霞派和洞阳派的洞府最为豪华,几乎比一般修士的正式洞府都华丽,颜仙子带着宁邪真上去,江鼎在下面和他拱手分别,虽然没有多余的话,但现在两人早已不用多说什么,唯肝胆相照而已。 江鼎和重明子来到洞真墟的洞府,愕然发现洞真墟洞府窄小非常,只够一人打坐所用,连第二个房间都没有,看来重明子当真没打算另收弟子,收下江鼎全是应变之策。 进了洞府,江鼎郑重行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重明子道:“不必多礼,这本是权宜之计,你想必也心知肚明。” 江鼎一怔,他本来抵触拜入其他门派,但没想到重明子也是这个态度,奇道:“做洞真墟的弟子……” 重明子摆手,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倒让江鼎有些不适,虽然他不想拜入其他门派,但对方这个表态,倒激起了他的一点儿气性:怎么我拜你的门派,好似让你吃了大亏似的?就是当初大发善心,捞了我一把,现在恨不得把我当包袱扔了?我有那么差? 想到这里,他负气道:“既然如此,晚辈当自行离开,不教前辈为难。” 重明子道:“这倒不急。现在左河还有杀意,你若离开,他定然要杀你。等点仙台散了,我送你离开。” 江鼎调整好情绪,道:“如此多谢前辈了。” 第229章 二二八 众人在洞府整修了三日,便得到点仙台的回复, 冬月初一,点仙台开门。可引新弟子上山。 掐指一算,就是明日,这意味着持续许久的点仙会就要落下帷幕。 重明子算了算日子,道:“真是个好日子。那是这一届天一榜发布的日子。” 江鼎道:“就是天地人榜么?” 重明子道:“正是,朱天以下,个人、宗门、家族包括奇物、珍宝都会在榜上列名。每个在同阶有实力的人都会关注自己的排名,是升是降?自己的法宝法器,是前进还是退步?自家宗门家族,会在榜上列什么位置?” 江鼎点点头,他也关心。重明子道:“我记得上一届榜单中并没有你。” 江鼎道:“当年我还是籍籍无名的小辈。”其实上一届榜单开时,他都没来这里,当然不会在榜单上了。 重明子道:“当初你和宁邪真不分胜负,但你在剑痕前所悟比他更多,现在实力应该在他之上。” 江鼎点头,他不必否认,个人的实力个人心里有数,宁邪真心里也有数。 重明子道:“所以你可能会取代他的位置,成为天一榜人榜的第二名。” 江鼎道:“大概不会。天一榜上应该没有我的位置。”他身上有天机签,这个签之前就隐藏了甄行秋的排名,现在也会隐藏他的名字。对于天一榜,他大概是个不存在的人。 不过…… “我只能做第二么?第一是谁?”纵然不图虚名,他还有好胜心,总是要问一问的。 重明子道:“水公子。” 江鼎道:“他是谁?”能在筑基期压过宁邪真一头的,会有什么样的本领? 重明子道:“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他在这个榜单上连续三届,称霸十年,一直都是人榜第一。没人见过他,甚至没人听过他有什么确实的战绩,但他的排名却是无从质疑。因为天一榜说他是第一,他必然是第一。” 江鼎更是好奇,道:“他的名字是水公子?姓水名公子?” 重明子道:“大概是化名吧?天一榜上显示的,正是水公子这三个字。” 江鼎道:“化名?天机榜承认化名?” 重明子道:“这有什么不承认的?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么?譬如一个婴儿,生出来没有名字,你叫他宝宝,用这两个字给他命名,他就成了宝宝。他是个存在,又有了名字,就有了意义。再长大些,别人不在用宝宝称呼他,而是用张三,所以他就是张三。” 江鼎道:“我懂了,倘若一个人有名字,别人叫他,他答应了,那么这个名字就是他的指代,他和他的名字一起,构成了可以被承认的个体。天一榜记载的,就是这样的个体。” 重明子道:“正是,倘若一个人第一个名字叫张三,但他现在称呼自己为李四。所有人都称呼他李四,只有李四这个名字对他有意义,张三这个名字就失去了作用,因为不再和他产生联系。” 江鼎道:“所以现在那水公子一定只被称呼为水公子。他很狂啊,用公子作为自己的名字。我倒想知道他有多强。” 重明子漫不经心道:“年轻人就是好胜,这只能看机缘。” 江鼎笑道:“那您可在榜上?地榜,或者天榜?” 地榜记载金丹期,天榜记载元婴期。从点仙会的成例来看,所有的门派特使都该是金丹期,江鼎却总觉得重明子深藏不露,说不定实力出乎意料。 重明子微笑道:“我不在榜上。” 江鼎道:“不会吧?”天地人榜都是一百人,宁缺毋滥。天榜根本排不满,所有的元婴期都在。金丹期倒是能排满,可是江鼎觉得重明子的实力,怎么也不该在百名以外。 重明子笑道:“怎么不会?榜单上没有我的名字,到时你自然看得到。” 江鼎道:“莫非您有什么遮蔽天机的办法?” 重明子呵呵一笑,道:“没有,不要瞎想了。没有我就是没有我。天机榜是最公正的。”说罢静心打坐去了。 江鼎只得退出,回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一脸安然的重明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他不在榜上,是因为天一榜盛不下他了吧? 不会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立刻把江鼎吓到了。 天一榜以上,超越元婴境界,那不就是化神修为了么? 那可不是开玩笑,要知道化神境界几乎是整个修界的最顶端,可以准备飞升灵界的修为。他的授业恩师玄思真人,就是化神境界的大修,天下首屈一指的大派天心派掌门。九天之内,和他老人家比肩的修士,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倘若朱天出现一个化神真人,那么简直可以称为“主宰”,只消一弹手指,整个朱天界都要灰飞烟灭。左河那样的修士,在真人面前,连萤烛之光都算不上。洞真墟这样的福地,哪里盛的下这等大神? 所以说,还是用了遮蔽天机的手段吧? 江鼎这么想着,恍惚着离开了重明子的洞府。 转过天来,正是登望仙台的日子。 这日凌晨,不过寅时,便要启程。因此众人只得在丑正时分便起来做好准备。 对修道人来说,早起倒不算什么,最好的修炼时刻,本就是阴阳之交,凌晨这段时间,倒并不用特意早醒。但一早起来,甚至半宿没睡,郑重其事,战战兢兢去见谢彦,不管别人,反正江鼎觉得不值。 一群人到了集合地点时,还不到寅时。 此时天色全黑,苍穹如墨染一般,月色半隐,星光黯淡。众人站的地方,正是一处高崖下,有冷风从山崖缝隙中吹来,呜呜作响。山风寒冽,吹到面上如刀割一般。 一群人身上衣角,头上鬓发,皆被冷风吹的飘起,仿欲乘风而去,纵然他们人心不齐,各怀鬼胎,但修道人的气质在,风中矗立,也潇洒异常。 只是潇洒之中,被吹得面硬头疼,浑身发冷,自然只有自家知道。 “喔——喔——喔——” 突然,半空之中,一声鸡鸣传来。鸡鸣高亢,仿佛在浩瀚夜空撕开一道裂口。 随着鸣叫,东方生白,紧接着转为红色,红色艳丽瑰奇,绝非一般红日初升的颜色。 “霞光!” 红色——黄色——橙色,数种缤纷色彩在空中交织变化,霎时间铺满天空,遍染青冥,如梦如幻。 崖下众人面上,也映上了瑰丽的色彩,红晕扑面,胜过最好的胭脂。其中几位美人,如颜仙子等,更添了几分殊色。 江鼎只觉得眼前一片金红,活泼的色彩令人愉悦,在黑暗中看到光明更是幸福,随霞光展现,一点点温度在双颊蔓延开,延伸到耳根,因为风吹而有些麻木的脸颊渐渐缓解,变得生动起来,不由微微一笑。 只听得“啊”的一声轻呼,似在耳畔响起,又似乎远在天际。 江鼎登时从对云霞的迷醉中清醒,露出峻色,转头过去,低声道:“谁?” 背后除了几个同样陶醉于美景的修士,并无其他人。 江鼎轻轻用舌头一砸,登时有所发现,警惕心暂去,反而好笑。 走上前一步,江鼎来到重明子身边,道:“前辈,有……窥探。” 重明子微笑道:“知道,小事而已,不必理会。” 江鼎轻轻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重明子道:“你看此地光景如何。” 江鼎再次抬头,眼见天边近乎无穷无尽的明霞,轻声道:“好美。” 重明子道:“景象难得,多看几眼,少时便有煞风景的来了。” 江鼎略奇,不知煞风景是什么意思,但眼前的绚丽霞光,确实值得欣赏,纵然不必陶醉其中,但以欣赏美的角度看来,也是绝品。 何况还有参悟。 江鼎在剑痕前参悟,将自己的剑意推到广博无穷的地步,虽然难以填满,却能包罗万象,霞光是至美风景,能沟通他的剑意,化入其中。 遥望天际,不拘于霞光的色彩与形态,只把“美”这一个字,细细的品味着。 良久,若有所悟。 然而这时,只见霞光一变,从中分开,露出一片空中楼阁来。 那楼阁伴随蜃景,正是一片灿烂的花园中,一座仙台遥遥矗立,天梯垂下,沟通乾坤。仙台之侧,莺飞蝶伴,生机融融。 “仙境!”惊呼与赞叹不绝于耳。众人心中一阵激动:望仙台现身了! 唯有江鼎略感不爽——好么,怪不得重明子说煞风景,可不就是煞风景? 仙台再美,也是法术虚幻,法术构建的景色,什么时候都能看,想要多神奇都有。虚景他没见过么?纵然仙台神妙,比得上独占一天的天心派?比得上独立天地的渊通元天? 唯有这天然奇景,造化神迹,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纵然他心中不悦,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这些人冒着黎明寒露而来,本就是为了谒见望仙台的,仙台现身,理所当然。 但见台中伸展出来的天地一路垂下,到了眼前,一宫装女子款款下降,到了半空,并不再下,道:“诸位,天官召见,请上来吧。” 第230章 二二九 天梯高难攀,唯有步步谨慎,拾级而上。 金丹修士也好,筑基弟子也罢,都只有一步步踏上天梯,没有捷径可走。 江鼎跟在后面登上仙台,走时忍不住回头,后方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渐渐光亮的天地。 一进望仙台,天地为之一变,浓浓的灵气扑面而来,比温泉的水蒸气还浓稠。 众修士皆以修炼灵气为主,到这样的环境中,都觉得浑身舒泰,喜不自胜。 仙台之侧,是百花园,大片鲜花恣意盛放,五颜六色,簇簇锦绣。花园中有溪水流过,溯溪上源,可以看到花园尽头一壁青山,有银龙一样的瀑布泻下,如泻珠玉。 江鼎不过欣赏美景,旁边的人却各有所思,尤其是几位金丹修士,看到那瀑布时,都不自觉的眼前一亮。 众人在花园前一停,左河道:“那里莫非就是……” 那领路的仙子回过头来,淡淡道:“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上殿台中等着,自然能看见。” 左河点头,江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重明子指了指瀑布,道:“那里应该就是天一榜放榜的地方。” 江鼎讶道:“瀑布上?” 重明子道:“据说是如此。一会儿便能见证。” 领路仙子指引众人走上长廊,来到一处大厅。大厅三面是墙,唯有阳面是没有墙的,只有一溜九根柱子,外面就是瀑布。从对面看来,瀑布更加壮观,如银河坠落,玉龙入海,古人诚不我欺。 颜仙子惊讶道:“叶姑娘,怎么这一次竟让我们进了这里?” 原来之前也有点仙会,都是在外面的点仙台花圃中搭建凉亭,开启典礼,却从没进过正厅,这一次进了大堂,待遇提高了许多。 那叶姑娘目光微动,道:“这是天官吩咐,众位道友入座便是。” 当下按门派就坐,最前面的是洞阳派和丹霞派,宁邪真跟着颜仙子在座,江鼎便坐在洞真墟的位置,在八大福地之内居中,在所有门派中却排在前列。 每一门派位置并不大,只有三个座位,人来得多的,弟子便要站在后面。不过这次每个门派招的人都少,纵有执事弟子跟来,一门三四人也差不多了,很少有不够位置的。洞真墟更只有两个人,江鼎坐在重明子下首。 桌上只有一壶清茶,茶水清澈,不见茶叶,似乎就是清水。但隐隐然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江鼎饮了一口,顿觉唇齿生津,可以清心。 那叶姑娘领众人入座,便即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其余人更不便说话,大殿上一片死寂。 这样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盏茶时分,众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那叶姑娘神色漠然,便如冰人一般,给气氛更添一层冰霜。 左河坐了一会儿,忍不住道:“不知谢天官在哪里?”他向来习惯高高在上,哪曾被这么晾过?虽然知道望仙台不是他能放肆的地方,还是怒气暗生,强压着火问了这句,态度之好,也算竭尽所能了。 叶姑娘道:“不知道。”三个字平平说出来,用得陈述事实的语气。左河神色一僵,气得手指发抖,其他人或多或少脸色也难看起来。 那叶姑娘虽然淡漠,倒也发现气氛太差,略一低头,道:“我弹一曲吧。”说着也不多说,取出瑶琴来,手指轻勾,便弹起琴来。 她从说话到弹琴,相隔不过片刻,异常突兀,众人皆是愕然,只觉得她莫名其妙,但当琴音响起,众人的不满便消失了。因为从她指尖流出的琴音,当真美妙,如同天籁。 琴音如同清溪,明澈见心,又如皓月当空,皎然动人。一曲短短的旋律奏完,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众人沉浸在琴音中,各自不语。然而同样是沉默,气氛却和之前全然不同。 在座的诸位当中,有听过大师妙音的,也有天性就不爱听琴的,但无论雅俗,无论见识,都只能对此琴音赞一声“绝妙”。 当众人从琴音中缓过来,不知谁说了一声:“起雾了!” 循声看去,果然见那潭水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淡淡的烟雾,烟雾非寻常乳白色,在太阳光下淡淡的似金似红,如天边云霞,笼罩了潭水和谭上瀑流。 烟云的笼罩,让潭上景色变得朦胧起来,光影晃动,更使之失真,更像幻境中的虚像。 这时,透过烟雾,玉龙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字迹。 “出现了!”众人纷纷起身,“天一榜!天一榜出来了!” 天一榜出现,可是大事,有性子急躁的便起身往院外走,连金丹修士也有按耐不住的。 “铮——” 一声清冽的琴音惊动,叶姑娘朗声道:“稍安勿躁。诸位要看,不可出了厅堂,若出厅惊动了榜单置换,罪莫大焉!” 这一声果然有效,众人虽依旧簇拥向前,但也只到了厅口,站在台阶上遥遥观看。 江鼎也想过去看,重明子轻轻一笑,道:“你要凑这个热闹?” 江鼎道:“我想去看看。” 重明子道:“真是沉不住气啊,你看你的小朋友多安稳。” 江鼎闻言看去,就见宁邪真果然原地端坐不动,两人对视一眼,宁邪真指了指人群,江鼎点头,两人同时起身,往厅口赶去。 重明子一怔,用手指抵住脸颊,啧了一声,道:“年轻人真有热情。” 江鼎和宁邪真赶过去晚了,厅口早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其实若只有筑基修士在,凭他们的威名,是可以让人自动让路的,不过前面有金丹修士在,也轮不到他们。 江鼎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为有玄气,他来这里一来是想要围观,二来也是想要搜集些情绪。因此他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去的,也不在乎和人挤。 不知不觉和人挤到了前排,还剩下两排,正要再挤,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宁邪真冲他摇头,用口型道:“左河。” 江鼎明白他的意思,左河在前面,他若上去,就是自己往仇家手里凑,这么混乱的场面,就是重明子也来不及救援,便即停下,遥遥的看着瀑布。 这时瀑布上的金字已经飞流而下数百行,前面的榜单都换过一个了。那些字符又小又模糊,一般人根本看不清。但总有眼力好的,还愿意在前面大声播报自己看见的数字。 “宗门榜都没变化啊。宝玄第一,洞阳第二,丹霞第三,天榜还是这三个。” “不然呢?你说谁还能位列天榜?三大宗门就是三大宗门,一万年都不变。” 江鼎心道:总说三大宗门齐头并进,原来终究是有排名,竟然是宝玄派第一。 又有人道:“八大福地也是那八位嘛,不过排名有了变化。洞真墟降了好几位啊,都快到八大福地末流了。也是,身为宗门多年不开山门招收弟子,就像死水潭,怎么也好不了。” 江鼎一凛,不免回头,却见重明子恍若无事,自顾自的品茶。 之后他们又谈论了些人榜的排名,这些就不是厅上人的层次所在意的了。 宗门榜过去,家族榜流了出来,这个榜单对很多人意义重大,但对江鼎最无所谓,最多最多,他只是好奇,甄家有没有留在榜上? 从他离开时的局面来看,应该是不行的。当然甄家落榜他也无所谓,只是毕竟是曾经关注过的事情,还是想要个结果。 “天榜,还是一样啊,夏侯世家第一。没有第二。” “当然了,天榜世家需要元婴修士啊,哪里有那么多元婴修士?就是大宗门里,元婴老祖也是掰着指头数的过来的。你还想要多少。” “地榜世家也有一个啊。罗家……罗家是哪一家?上次没有啊。” “对啊,上一届地榜世家也是一个,甄家么?这一届换了罗家。罗家,是不是……” 有人道:“你们瞎想什么呢?罗家不知道?东阐国皇室罗家么,不能因为人家是皇室,你们就忘了人家姓什么啊。” 众人一起“哦”了一声,便有人道:“对,他们以前就是人榜数一数二的世家嘛。只是没有金丹修士,终究不能进地榜,这一回是不是家里出了能人了?” “那可不是?定然是皇家哪位老祖终于突破了那层界限。好啊,看来东阐国要大兴了。说不定能一举收服西阐国和北阐国,恢复古阐国的荣耀。” “你那是做梦。别忘了北阐国是夏侯家在主持,让罗家去磕夏侯家,恐怕下一届天一榜又没有地榜世家了,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似乎说话的人被掐住了喉咙,后面的笑声全咽下去了。 江鼎恍然,罗家就是罗云从他们家,现在已经顶替了甄家的位置,他虽没和罗家有什么交情,但和齐王关系不错,心中还是比较喜欢的。 话说回来,他记得这回罗云从也来了,想必刚刚那个大放厥词的家伙被他给教训了吧。 这时,终于听到有人道:“上次那个地榜世家甄家怎么样了?掉到人榜了么?” 有人道:“没看见啊。人榜上好像也没有啊。” “不会吧,甄家衰落的这么厉害?直接掉榜了?怎么回事?” “这个我知道,据说他们家发生了大变故,好像是……” 江鼎没有听那人怎么叙述甄家的过往,只是长出一口气—— 那个淮上的世家,终于在一片肮脏鬼蜮的厮斗中,自己亲手拉下了帷幕。 理所应当。 这时,人群一阵哗动,有人道:“个人榜单出来啦,第一个出来的是人榜。” 江鼎也忍不住凑过去,虽然看不见,但料想有人会叫嚷出来。 “人榜第一……”一阵屏气的声音。 “宁邪真!” 第231章 二三零 “刷——” 数道目光一起射向宁邪真。 宁邪真自己也愣了,转头看向江鼎。 江鼎笑了笑,摇了摇头,宁邪真也摇头,道:“不应该啊。” 接着第二名,第三名陆陆续续出来了,有在场的,也有不在场的。姬若瑶,杜墨林他们几个高手也排名前列,但并非前十中人。除了宁邪真,这些少年高手,没有一个能占到前十的位置。 这也不奇怪,毕竟这个人榜排名,是汇总了所有高手的,从老到少。少年天才固然天资高,进步快,可是经验就未必胜过了老人。有的老筑基修士在筑基境界打磨多年,火候老辣,可能这辈子没有更进一步的希望,却能纵横无敌,逞一时之雄。 宁邪真能以少年之身,位列榜首,才是真正的奇迹。 之前他就是第二名,这回更进一步,独占鳌头,虽然意外,但也不令人吃惊。然而有两件事却当真奇怪了。 “水公子哪里去了?制霸榜单十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水公子,怎么落榜了?” 这是其中一个疑问,但也好解,当即便有人道:“自然不是实力下降了,你看后面都没有他的名字。我看不是陨落,就是晋级了。” “陨落?不会吧?多半是晋级了。”众人纷纷议论,“一会儿看地榜,若是地榜有他的名字,肯定就是晋级了。” “不对,水公子再强大,也不过是个金丹初期,实力怎么和后期的修士比?就算晋级,也挂不到榜上。应该几年之内,再也看不见他的名字啦。” “未必,金丹修士哪有那么多?他的实力那么强,第一第二占不了,榜尾说不定有一号呢。” 这些议论不过是闲人磕牙,没什么意义,但更多的目光都在偷瞄江鼎。 江鼎在点仙会上的表现,不可谓不惊艳,风头还盖过了宁邪真,好几人对他都有了心理阴影,把他看得天神恶鬼一样,对他实力自然也评价的高不可攀。白衣神剑虽然成名已久,在很多人心里已经比不上这个后起之秀了。 然而天一榜给出的名单,宁邪真独占榜首,江鼎榜上无名,岂不怪哉? 莫非他徒有虚名? 有人看着他,便活动了心思。有的吃了他的亏了,便反省自己是不是被他唬住了,其实这小子是纸老虎。全靠吓唬人?若这样,回头可要找回场子。 当然这是一小部分不够数的人才会这么想,大部分知道底细的,只是单纯觉得奇怪。江鼎为什么没在榜上? 最奇怪的,反而是宁邪真本人,看着江鼎道:“怎么回事?” 江鼎得意洋洋,道:“事到如今我不瞒你,其实我是真正的世外高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天一榜都盛不下我。” 宁邪真冰冷的脸上前所未有的抽搐了一下,道:“滚蛋。” 这一句是对江鼎说的,紧接着他回过头,对周围各色目光低喝道:“滚。” 声音冷冽如刀,凡是筑基以下无不惊悚,纷纷回头。江鼎和宁邪真便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到了清净处,宁邪真道:“你不在榜上,想必有自己的缘故,我也不问。我知道你现在在我之上。倘若榜单把你纳入,你必在我前面。” 这是两人心中有数的事情,没必要否认,江鼎只是笑道:“一时的胜负可不代表什么。” 宁邪真理所当然道:“这个自然。难道说你今日胜过了我,就能永远的胜过了我?” 江鼎挑眉道:“听宁兄的意思,难道要和我订个约定么?” 宁邪真直视他道:“你不敢么?” 江鼎笑道:“那怎么可能?你说,怎么定?” 宁邪真道:“筑基期,我已经到了顶峰,想必在实力上难以飞跃。你我的约会,不如定在金丹期以后。” 江鼎道:“好,就到金丹期。到时候我会去找你。” 其实天底下筑基修士多了,修炼到筑基顶峰的修士也不少,但一百个筑基修士不一定有一个能真正结丹。譬如甄家老祖甄奉常,有一族的供奉,隐世闭关,专心冲击金丹,尚且失败,罗家也是千辛万苦,才偶然捧出一个金丹修士.偏偏江鼎和宁邪真两人毫不犹豫,便把约会定在金丹期,似乎完全没考虑过其中一人会卡死在筑基期。 这就是天才人物的自信了。 当下宁邪真和江鼎互相击掌,定下了这个约会,便各回各位。 这时,天一榜也渐渐翻过去了。各种议论声,赞叹声渐渐低下,人也都回了坐席。天一榜虽然是一件干系气运的大事,但在大部分人这里,不过又是一项丰富的谈资而已。 当然,榜上牵扯到自己,自家宗门,会更牵动情绪,譬如各大派的排序变化。就很是影响众人的心情。若有人上榜,那更是有喜有忧。 那左河便是喜,他在地榜上排名九十二,虽然不高,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上榜,且在朱天之内,金丹修士中有一个名字,已经十分不易,心中极为得意。目光斜过,看向重明子,暗道:这老儿枉自神神秘秘,还不是榜上无名?倒是我太小心了,看来老家伙修为实力不值一提,回头截杀,想必十拿九稳。让这老东西坏我的事,倘若方便,就将他一起杀了。 江鼎入座,重明子笑道:“回来了?看到什么了?” 江鼎道:“什么也没看到,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 重明子道:“没看到不要紧,最迟明天,你就能在坊市的摊子上用一个灵石买到了。” 江鼎惊讶又好笑,道:“这么快?” 重明子道:“当然,还有不同版本的,详细的批注,解释,各种插图。保你满意。” 江鼎突然想起来,道:“是不是跟狼烟镇那个卖的十大高手榜单差不多?” 重明子道:“我虽然没见过榜单,但想来是大差不差。” 江鼎忍不住笑了起来,仔细想想,刚刚那些修士的表现,又何尝不是和市井闲人围观榜单差不多?虽然说道家要修心修性,但修道界和世俗界一样,终究是俗人多啊。 这时,笼罩在瀑布上雾气散去,阳光斜照,空中现场一道彩虹,横跨瀑布上,与水珠交映,连瀑布也映上了七彩颜色。 众人一路行来,也见到了许多美景,但这雾过天晴,虹彩绽放的美景,也不由再次赞叹。江鼎也觉得心中一轻,许多被俗气俗人影响的不快,随着隆隆水声散去,赞叹道:“好美景。” 就听有人道:“美景虽好,不及美人。” 那声音仿佛就在耳畔,江鼎猛然回头,就见青衫一闪,一个俊美青年从余光处闪过,来到了厅前。 众人为之一静,接着,至左河和颜仙子以下,纷纷起身,行礼道:“见过谢天官。” 来人正是谢彦。他团团拱手,笑道:“诸位远道而来,谢彦失礼了。” 众人纷纷道:“不敢。天官降临,不胜荣幸。” 谢彦道:“诸位在望仙台,若有怠慢之处,是谢某的罪过。以茶代酒,聊表歉意。”说罢端起茶杯,向众人敬茶。 江鼎随众人饮了一杯,暗道:“这人不发痴的时候,还算像个样子。” 除了江鼎以外,众人都觉得天官潇洒倜傥,又平易近人,令人敬慕。颜仙子道:“不敢,难得来望仙台,见到了许多美景,已经是不虚此行。” 谢彦道:“美景么?谢某有幸,今日便见到了千载难逢的美景。斯景斯人,皆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独一无二,能亲眼看见,便是此刻立刻死了,也毫无遗憾。” 众人皆是愕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尤其是见他双目恍惚,仿佛看向天际,又看向近处,状态飘渺,更觉莫名其妙。但天官地位崇高,向有威望,众人也不敢多问,只是附和几声。 唯独江鼎心里清楚,暗道:“果然是他!” 当初看见云霞时,他便觉得有人偷窥,用望气术查看,方知是这位仁兄。倘若别人,做出这等偷窥之事,不是歹意,就是疯了,唯独谢彦,在江鼎心里就不是个正常人,虽然不能理解,倒不在意。 便如现在,别人都以为谢彦的眼神飘渺难定,江鼎却知道,从一开始他就在看自己。 眼见谢彦魂飞天外,叶姑娘上前,猛地拽了他一下,道:“请天官点仙。” 谢彦清醒过来,轻轻摇头,道:“世事皆枷锁,平生不自由。”卷袖回到堂前,道,“众位,请递登仙卷上来。” 仪式的流程其实很简单,就是每个年轻弟子都登台,将早就填好的登仙卷书呈上,说明自己的姓名,年龄,门派种种。谢彦签名,再评价几句。倘若有不合格的,便不签字,这就是终筛不过了。但谢彦随和,轻易不淘汰人,倒是评语有时十分尖锐,诛心刺骨,令人惊惕。 当下众人按顺序上台,第一个就是丹霞派的宁邪真。 谢彦坐在台前,伸手接过宁邪真递过来的点仙卷,道:“人榜第一?” 宁邪真道:“名不副实。” 谢彦道:“好人物,好剑,好气象。” 一连三个好字,众人无不惊羡,这可是谢彦给出数一数二的评价了。连宁邪真自己也觉得荣幸。 谢彦用笔,在点仙卷上一阵挥洒,道:“人如剑,剑亦如人。剑者,淬炼易,融合难。出剑易,收剑难。成功易,全功难。” 他目光灼灼,盯住宁邪真,缓缓道:“善始易,善终难。” 宁邪真一凛,谢彦已经低下头,道:“你若听我一言,我送你两个字。但我看你心如坚铁,料想不听人言。所以只好叫你好自为之。”说罢笔一停,将墨迹淋漓的点仙卷递还,道,“去罢。” 第232章 二三一 宁邪真回到丹霞派,神色凝重。刚刚谢彦对他的评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了,满座金丹修士,竟无一人察觉。这本是点仙会的规矩,除非被评价的弟子自己公布,否则外界是不会知道谢彦的评价的。除非谢彦当真将那弟子淘汰,会说明理由,不过这种事有几十年没发生过了。 颜仙子见他神色不对,关切道:“天官莫非不许你过了?” 宁邪真道:“不,点仙卷已经拿回来了。”说罢将自己的点仙卷交上。 那点仙卷本就是点仙会的凭证,由天官签字之后,交给各门派封存。颜仙子接过,见上面果然有签字,突然一笑,道:“果然。” 宁邪真面带疑问,颜仙子指着签字下面一团混乱的线条,道:“这就是谢天官的批注嘛。凡是他看重的弟子,都会下面额外添一幅‘大作’,你倒是被他看重。” 宁邪真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颜仙子轻笑道:“谁知道呢?就是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吧?谢天官……”她压低了声音,道,“谢天官的画技,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又喜欢把墨宝送人……好歹他是看重你的,你就安心吧。” 宁邪真轻轻摇头,总觉得不对。 少顷,他起身道:“能否把点仙卷借我?”颜仙子自然无所谓,便递给了他。宁邪真取了点仙卷,绕了半个圈,到了江鼎席上。 江鼎道:“怎么样?” 宁邪真道:“那天官是个奇怪的人,你要注意了。” 江鼎笑道:“他是个奇怪的人,难道我不知道么?他简直活见鬼。” 宁邪真将点仙卷递给他,道:“你看看这个。” 江鼎低头,正看见那团线条,目光一动,道:“他送给你的?” 宁邪真道:“嗯。那是……” 江鼎手指在点仙卷上一划,道:“他送你‘戒’、‘慎’这两个字。” 江鼎这句话极轻,只有宁邪真能听见,然而在台上奋笔疾书的谢彦手突然一停,抬头看了一眼,精光一闪而逝,随即低下头,继续挥毫。 这一抬头的动作很轻,江鼎也没有发觉,只是道:“话是好话,你会听么?” 宁邪真道:“你竟然看得懂。其实这些话,并非没有人跟我说过,但我的剑不能钝。” 江鼎道:“果然。”宁邪真的人早已和剑合而为一,倘若要把他收入鞘中,固然能长久,但也不再是那把锋锐无匹的宝剑了。 这时,就听重明子道:“江鼎,该你了。” 江鼎起身,来到谢彦面前。 谢彦坐正了身子,眼睛弯了起来。 叶姑娘坐在一边,本是静静的看着谢彦,见谢彦的表情,忍不住无奈,暗道:又来了。他又犯了病,一旦露出这样神色,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切不要说出什么着三不着两的话,叫人耻笑我们望仙台才好。 这时她庆幸,好在谢彦身前有静音的阵法,只要表情动作别太出格,就糊弄得过去, 谢彦用手撑住下颚,看着江鼎。江鼎略感不适,道:“刚刚你也看够了,能不能先做正事?” 谢彦道:“刚刚和现在可不一样。刚才有云,有霞,还有你。” 江鼎道:“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谢彦道:“那时我看的美景,是漫天云霞之中,金红色的光芒照在美人侧面,如染了一层金粉,衬托出绝美的场景。那时的美色,是天时、地利、还有人一起钩织出来的,是整幅画面。缺了哪一角,都是另一种颜色。从今天起,往前一万年没有,往后一万年,也不会有了。因此就算放下一切,我也要全心全意观赏,要集中精神画出来,因此错过就没机会了。” 江鼎这才知道为什么他来的这么晚,除了偷窥,还即席作画了,怪不得耗费时间,道:“能瞻仰大作么?” 谢彦叹道:“不行,画得不好。” 江鼎道:“又画不好?” 谢彦道:“什么又画不好?我画不好的时候不多。也就是画你的时候,常常好不好。唉,是没画好过。” 江鼎道:“为什么?我难画?” 谢彦道:“易画美人皮,难画美人骨,最难最难的,是画美人神。尤其是内外俱是角色的美人,难,难,难。”一面说,一面不住叹气。 江鼎道:“为什么?你不是说追求的是那时的画面么?既然要的是一时画面,又要骨、神做什么?” 谢彦叹道:“最惨的就在这里。你说得对,我从来画不好你。你可知道,我和你分别之后,画了几百张你的画像,没一张好的。但那时那景,我觉得机会到了,毕竟那时我可以抓住云霞之神,再绘画你的容貌,就可以避开精神,只留你一张剪影,也可聊以自安。” 江鼎听他说话,说的内容令人心里发毛,一身一身的起鸡皮疙瘩,但他说的极其真诚,语气又坚定,便让人渐渐忘了他说的内容,不由自主便信了他的诚意,便问道:“没画成?” 谢彦道:“画成了,被你毁了。” 江鼎道:“我什么时候毁你的画了?” 谢彦长叹一口气,抬起眼睛,和江鼎对视,眼中光芒异常明亮,道:“我天天绘画,画出来的都是一团墨线。许多人说我疯了,也说我浪费纸墨,但你知道我在画什么,是不是?” 江鼎点头,道:“那是你的‘道’吧。” 谢彦一拍桌子,道:“你果然知道!” 这个动作不小,立刻被外面人看的清清楚楚。因为听不见声音,他们也不知道里面对话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奇怪谢天官怎么这么有兴致,和一个小辈说了这么长的时间的话。突然见谢彦拍案而起,都是一惊,暗道:这小子怎么得罪天官了?天官那么好的脾气,得罪他可不容易。左河更想: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得罪了天官,叫他立刻死无葬身之地,还不用我动手。 江鼎也吃了一惊,道:“你做什么?” 谢彦起身,来回踱步,不住的重复道:“果然你知道。天底下就你一个人知道。你知道我的画,就是懂我。” 江鼎道:“我知道你的道,但不能算懂你。你别激动……” 谢彦回头,道:“谢彦一身,和笔下之道合一,懂我的笔,懂我的道,就是懂我。我本以为你是我笔下人,画中人。纵然你是殊色,终究要纳入我的道中。我笔下将你抽皮剥骨,留下神韵,便是我脱开你的局时。那是我再往前进,又能寻到新的道。可是你终究不同。” 他停下脚步,双手撑案,和江鼎四目相对,道:“你既然懂我,就不是我的画,而是我的知己。” 江鼎眉头微锁,摇了摇头,道:“我们……” “我们不是知己。”谢彦先一步,把江鼎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我们不是知己,是因为我不懂你。”他急促的说道,“说来好笑。你我相识,是我对你用心多,你对我用心少。到头来,却是你懂我,而我不懂你。我连你的画都画不出来,连皮下的骨都描不出,何况懂你的神?因此我哪称你的知己?” 江鼎被他的情绪带的有些激动,可更多是无奈。谢彦说不懂江鼎,他当然知道,可是他又何尝懂谢彦。 他只是对“道”很敏锐而已。 谢彦在他心中,只是个最单纯的怪人形象,但谢彦的笔一旦沾染上了“道”的气息,他却很容易发现。 所谓的道胎,就是天道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如果谢彦的笔写的不是道,而是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感受,那么江鼎也只有瞠目不识。 然而他也佩服谢彦,一般的修士说是修道,和天道差的不是一道天堑,而是十万八千里征途,谢彦年纪轻轻,就能在笔下留出道的痕迹,无论天资还是境界,都是举世罕见。 只是谢彦再出色,在他心中,也就是个出色的怪人。如果谢彦还强大,那么就是强大的怪人,无论如何,逃不脱“怪人”两个字。 人若觉得他人的行径怪,那么肯定是不了解对方,江鼎就不了解谢彦,也并不怎么想了解。 谢彦不知道江鼎的心思,按照自己的节奏说下去:“你不是画中人,我不能画你,我也不是你的知己,不能懂你,我该如何是好?干脆便不见你,忘了你,才是正路。”说着用手撑住额头,十分痛苦。 江鼎没懂他最后的逻辑,但见他沉痛,倒有些喟然,道:“你不懂我,是因为我们交流的少。谁也不能坐在远处,就懂得另一个人。” 谢彦抬头,道:“那我们靠近一点儿?” 江鼎一顿,觉得有些作茧自缚,谢彦已经凑过来,道:“或许离开你不是最好的法子,最好的法子是靠的更近,倘若有一日我能懂你,我们互相相知,岂不最好不过了?” 江鼎道:“你要如何?我……还有事。” 谢彦道:“我知道。你要修行,且你的修为也必须修行。我这望仙台适合论道,却不适合修道,我可以等你。等到结成金丹,你来我望仙台可好?” 第233章 二三二 江鼎回到座位上,神色难得的难看。 与其说难看,不如说“难堪”。 就是尴尬、迷惘、羞惭中带着一点着恼的神色,坐回位子上,竟有些手足无措。 这对一向镇定的江鼎来说,很是不易。 宁邪真的目光射过来,带着疑问。 江鼎生硬的扯出一个笑容,十分勉强。他现在极其不想让宁邪真看到他的点仙卷,那是一种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尴尬感。 然而事与愿违,他的违和自然惊动了朋友。宁邪真离席来到洞真墟席上,低声道:“怎么了?可是他给你的评价不好?” 江鼎呵呵一笑,宁邪真道:“我看看?” 江鼎正要拒绝,宁邪真伸手一抽,把他的点仙卷抽出来,道:“有什么出奇的,不都是一些乱画么,除了你,谁也看不懂……咦?是字啊。” 原来江鼎的点仙卷上,谢彦的签名下,并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墨迹,反而写着一行字迹。字体秀逸峻拔,赏心悦目。 “青青子佩。”宁邪真读出了一行四个字,奇道:“什么意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重明子在一边突然说道,“他跟你定了约定?要你将来去找他?” 江鼎点点头,宁邪真恍然道:“原来是订立约定,到底是谢天官,用词很雅……不对吧?”他反应了过来,“这个用词是不是有点……不对?” 那能对么! 江鼎简直无话可说。当谢彦自顾自说了一大串言语之后,又大笔一挥,就在他点仙卷上写了这四个大字。白纸黑字,木已成舟。纵然他看到这四个字之后,就想把这张纸糊到谢彦脸上,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谢彦给江鼎题完了字,就仿佛耗尽了全部精力,撑在桌上不动了。江鼎坐在那里尴尬无比,只得转身离去。 宁邪真看了一阵,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最后只是道:“反正签字之后,尘埃落定,也是好事么?”说罢就和他告别。 江鼎又看了下面写的字迹一眼,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谢彦这一手行书相当漂亮,有一口气韵在,不落俗流,只看字迹,断乎想不到写字的人那么不靠谱。 虽然江鼎对谢彦的热情心中发毛,但他还是会来。因为他想见到真实的天一榜。那万丈瀑布中的一行行金字,不过是天一榜的映射,真正的天一榜,还需天官亲启,才能展露一角。 之所以想见天一榜,是因为甄云川曾告诉他,天一榜的诞生,与天心派和天机传承有关,凡是和天心派有关的事物,他无不关心。尤其是天一榜来历和甄云川跨界引起的波动有关,或许便关系着打破诸天界限的秘密,他想要离开朱天,寻找天心派的踪迹,必须要见到天一榜,一探究竟。 但现在还不行,他的实力太弱,一不足以探寻当初老祖留下的蛛丝马迹,二不足以面对谢天官。 虽然知道谢彦对自己并无恶意,但此人的言行太不可控了,江鼎从心里抵触和他独处,除非有了和谢彦不相上下的实力,纵然有什么意外,也足以应付。 好在谢彦虽然地位崇高,但修为其实并非难以企及,大概比江鼎前世强些有限。这主要是因为谢彦的年纪也不大,在修真界是货真价实的后起之秀。即使他也会进步,但江鼎有信心在未来几十年的时间内,就能追上来。 对修士来说,几十年时间,真的不长。若真安定下来,几十年,上百年便如流水一样,倏然滑过。即使对归心似箭的江鼎来说,几十年的时间,他也等得起。 等得起,也必须等。江鼎也有自己的骄傲,他希望自己再出现在同门面前,是以更强大,更骄傲的姿态,而不只是一个孤独无助的游子。 将点仙卷合好,江鼎递给重明子,道:“这个给您?” 重明子摇头道:“不必。这是门派收纳弟子才需要的凭证,出门之后,你我缘分已尽,这点仙卷便给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江鼎道:“是。”虽然他原本就无意另拜师门,但重明子不住的显示与江鼎并无瓜葛,还是让他心中越发郁闷,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只是重明子对他有大恩,纵然郁郁,也不生怨怼。 这一场点仙会在谢彦时而正经,时而反常的表现中,画上了句号。谢彦最后取出点仙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历届点仙会弟子的名单,让每一个人都签上名,再次封存起来,算是点仙会正式落下帷幕。 临走的时候,谢彦破例亲送到点仙台外,热泪盈眶,依依惜别,就差没无语凝噎。这番姿态让众人啧啧称奇,均觉天官礼贤下士,感人至深。 出了点仙台,也没必要回临时洞府,众人就在原地告别,各自踏上归途。交情好的门派还说几句“后会有期”的闲话,交情一般的,自然就随意致意,分道扬镳。 江鼎和重明子一路,从点仙台出来,径自往西去。 行了数里,江鼎停住,道:“前辈,就此分别?” 重明子摇头,道:“还未到清净处。” 江鼎心中一动,道:“有人跟踪?” 重明子伸手指向江鼎眉心,道:“还没人追来,却有人给你下了追魂标记。千里之内,定心追魂。” 江鼎眉头紧锁,道:“是左河吧?他不追来,是因为顾忌您么?他要等您走了之后再下手?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分开?” 重明子道:“他当然是不知道的。想必是连我也一起对付了。” 江鼎一惊,道:“他有这把握?莫非约了帮手?” 重明子道:“想必如此。毕竟是洞阳派一位金丹,几个同道总是能约上的。” 江鼎心中一沉,却见重明子神色清淡,似乎浑不放在心上,道:“您有了应对之法?” 重明子道:“若放在当初,也谈不上应对,这么放肆的狂徒,杀了也就是了。如今我却没这个心情了。来吧,别动。”伸出两根手指,插向江鼎的眉间印堂。 江鼎只觉得他的手指来的凌厉,仿佛要在自己的眉间插一个血窟窿,本能的要躲,却躲闪不及,眼前一黑,手指已经到了。 从旁观看,重明子的手指完全没入了江鼎眉心,然而却没有血流出,往回收时,拉出一条乳白色细线,细线在他指尖扭动,仿佛活虫一般。 江鼎这才恢复了行动,揉了揉额头,看向那根线,道:“是神魂印记?” 重明子道:“正是。这印记法术有独特之处,一般金丹修士也发现不得。”他随手一招,一只路过的乌鸦停住,飞到他手上。重明子将白线缠在乌鸦颈上,将之放飞,道,“由这畜生给那畜生带路吧。” 江鼎不由一笑,重明子抓住江鼎的手,喝道:“稳住了。”轰的一声,化为一道黄光,远遁而去,眨眼间消失在空中。 “该死的,怎么还不来?”与重明子的胸有成竹相比,左河便有些心神不定。 他前日找机会给江鼎下了印记之后,立刻发信,给附近几个同道,叫他们来支援自己。为了不授人以柄,他没给同门发信,只找了几个相熟的散修。这些散修平时肆无忌惮,什么事儿都敢干,且来去无常,抓不住踪迹,实力又强,最合适干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 唯一麻烦的是,因为太自由了,联系起来就慢,且叫十个,能来三个就不错了。左河也有盘算,重明子孤独一个人,实力还不如自己,江鼎不过筑基期,在金丹期面前如同蝼蚁,纵有同归于尽的手段,只要出手够快,也能叫他来不及引爆就灰飞烟灭。因此这几个同道只要来一个,以二对一,就能稳操胜券。若是来两个,更是轻松了。 可是一个都不来,那就不好了吧。 足足等了大半日,一个人也没来,左河心中急躁,脸色更是难看。 再不来人,别说仇家跑了,就是自己大派修士的面子,也不好看,好像自己说话和放屁一样,没人理会。 好在对方似乎也不疾不徐,这么长时间都没飞出几百里去,还在自己的跟踪范围之内,倒不怕丢了。 说起来,对方也太悠闲了,速度慢悠悠好像在郊游。且方向也不是往洞真墟去的,常常绕圈折返,动不动就停下,简直…… 不对! 虽然反应迟钝了一点儿,左河到底是反应过来了:那印记追踪的对象,哪里像个正常修士?就像个觅食的鸟儿。 该死的,不是失了风了吧? 左河顾不得等人,咆哮一声,一道风一样的往前扑去。 金丹修士全力飞行非同小可,不过半个时辰,就追上那只乌鸦,他一见那刮刮乱叫的乌鸦,立刻明白了,在天上恨天骂地,暴跳如雷。 正在这时,一道青光远远掠过,光芒中有人御剑飞行。 左河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呼啸一声,身子已经飞去,拦在那人身前,喝道:“小子,原来你在这里!” 第234章 二三三 剑光受到阻拦,骤然停下,一个青年人顿住身形,皱眉看着左河,道:“做什么?” 左河冷笑道:“小子,你往哪里走?重明子不要你了么?竟敢大摇大摆从我身边过,当我是眼瞎么?” 那青年人剑眉一扬,道:“莫名其妙,你不是眼瞎,就是人蠢。” 左河大怒,喝道:“好小贼,没人教你,修仙界该怎么尊敬前辈么?你家里人不教你,就让老夫指教指教你。” 说着,他一伸手,一股青色的元气形成巨爪,狠狠向纳青年人抓去。 那青年人双手前伸,如怀抱日月一般,当空一抱,竟将那巨爪抱住。 左河一呆,手上元气登时外泄,就见青年人反手一拍,啪的一声,竟将元气如泡沫一样拍得粉碎。 “怎么可能?”左河呆住了。 刚刚那一下出手,虽然不过随手一击,用不上神通法术,却是真正金丹修士的攻击,金丹修士的强大,就在于调动天地元气,一份力量引动百分元气,天地为后盾,对下层修士呈碾压之势,纵然宁邪真这样筑基期首屈一指的人才,在他手里也如同木偶。 然而刚刚这一下,竟被青年人随手化解,这颠覆了他的认识,竟让他一瞬间不知所措。 那青年人却是喝道:“好贼,竟然动手!”大袖一挥,双手各自上托,各托一团光芒,一手青,一手红,气势陡然攀升,周围灵气疯狂涌动,天低云暗,狂风自起。 气势越涨越盛,左河却是更震惊,大声道:“你……你不是筑基期?你是金丹期?怎么可能?不对!” 这时,他一直充血上头的脑子才清醒了些,仔细盯着那青年人。 那青年人乍一看,眉目五官,确实有些像江鼎,但再细看时,却又有不少不同。别的不说,江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那青年虽然看着也年轻,但怎么也有二十以上的年纪,且眉眼中颇有风霜之色,显然饱经一番沧桑,实际年龄只有更大,绝乎不是江鼎。 左河已知自己认错了人,但一口恶气无从发泄,反而怒火更胜,道:“你不是他,但长得这么像,也自然是他的亲戚。你是他哥哥?还是什么人?他不见踪影,是不是你藏起来了?快快交出来!” 那青年人开始只是把他的话当做疯子胡言,十分不耐,但听着听着,却露出凝重之色,缓缓道:“你说谁?你在追谁?” 左河道:“当然是姓江的那小贼!你不要装傻,你肯定认识他,说,你是不是也姓江?” 那青年人目光闪动,千般恍惚、百样感概,一闪而过,道:“说不定我真的认识他。嗯,他怎么样了?人品怎么样?修为怎么样?相貌怎么样?活得快活么?” 左河被他连续几问问得有点发愣,随即大怒,喝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那该死的小贼,杀了我的徒儿,又刁滑狡诈,跟重明子那老家伙勾结在一起,是不是你也参与了一脚?快把人交出来,你以为我洞阳派是好惹的么?” 那青年点头道:“你刚刚说他已经筑基了?很好,又杀了洞阳派的弟子,实力也不错。逃脱你的掌握,看来有手段有胆识。而且现在有了归宿……重明子是哪位?” 左河暴怒,道:“你那么喜欢小贼,我先杀了你,再送他去和你相会!”说罢一伸手,背后滔滔洪水蓄势待发。 那青年道:“你不肯好好回答,那么等我降住了你再问。”说着放着红光的手一攥,腾地一声,一团璀璨的火焰升起,另一只手处托起一团冰蓝色水珠。 一手火焰,一手水流,青红二色光芒缠绕,仙气中带着煞气。 眼见一场金丹之间的大战就要爆发,就听远处铃铛声响起,有人叫道:“二弟,你怎么了?” 左河一凛,暗道:“不好,对方有帮手到了!” 但见天际飞来一辆大车,大车由数十头羽毛华美的大鸟拉着,车上坐着一个看样子三十来岁的修士,一身华丽裘袍,披金戴玉,打扮富贵,乍一看仿佛凡俗富家翁。 那些大鸟速度极快,眨眼已经到了眼前,那青年见了车上人,气息稍微收敛,道:“大哥。” 左河见来人果然又是个金丹修士,暗自叫苦,再次定睛一看,又是一怔。 后面追来的那修士,他竟然认得,倒也不是很熟,只有一面之缘。 他迟疑道:“你是宝玄派的……陆道友?” 他也记不得对方叫什么名字了,只依稀记得姓陆,是宝玄派一位金丹修士。 宝玄派也是三大派之一,隐隐然为三派之首,当然三派实力相仿,各自不服。同样大派金丹修士,基本上平辈论交,对方也是金丹期,和他修为相仿,地位也就相似。 那陆道友看到了左河,手指敲了敲额头,道:“是左道友么?” 左河道:“正是。”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再不想拿下这青年的事了,反而转向如何自保。眼前形势明摆着,他一个,对方两个,就这位陆修士,他就不能稳赢,再加上这神秘莫测的青年,更是凶多吉少,这时就该识时务者为俊杰,套些交情,先把眼前的关过了再说。 陆道友道:“好久不见左道友,怎么,你和我这兄弟有什么误会么?” 左河道:“倒也没有,啊,不,确实是误会。有点误会,哈哈,误会。”他打了个哈哈,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陆道友没有什么表示,似乎默认了他离开,那青年却突然拦住他去路,道:“且慢。” 左河脸色一变,道:“怎么,你还要留下我么?陆道友,你知道我的,我虽然不敢说实力高强,一般人还拦不住我。” 陆道友道:“知道,知道,稍安勿躁。”仿佛哄小孩儿一样哄了几句,转向那青年,道:“二弟?怎么?” 那青年道:“且让他将追击的那位少年的事情说个明白。” 陆道友转头笑道:“原来是问事,左道友,方便的话,就说一说么,咱们交情在这儿呢。” 左河见两人一左一右堵着路,争执不得,只得将江鼎的事大略说了说。他料想对方和江鼎有关系,也不便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说得极其简略。 然而他不想说,架不住对方问,那青年对事情的经过也毫无兴趣,但对江鼎这个人却异常感兴趣,细细询问他怎样品貌,如何修为剑术、幻术、策略等等一一问道,不厌其烦。左河心中一点儿不喜欢江鼎,但把江鼎做的事情说出来,越说他越觉得,自己好像在替江鼎吹嘘。 如果站对了立场,江鼎一路行来,确实光彩四射,但若站到对面去,当然怎么想怎么可恨。 对方显然和他不是一个立场,那青年听了之后,止不住笑意,眼中露出些许得意。连那陆道友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左河心中不爽已极,说完之后,道:“行了,你也听得美了,我要走了。” 那青年突然道:“等等,你走之后,还要与他为难么?” 左河心中“咯噔”一下,暗道:我险些忘了,这家伙和那小贼一伙儿,必然要为他出头。 他喝道:“你待怎样?”心中却暗转念头,只想:万一他要我放弃捉拿江鼎,我应允是不应允? 他当然是不想应允的,但是形势比人强,若是对方逼迫,那么他很快会做出选择。哪怕事后反悔,也不会吃这个眼前亏。作为一个老牌门派修士,他就是这么灵活。 不过虽然决定可以妥协,他是不会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该拿的架子也要拿,等对方主动开口,方得体面,这叫做有经有权。 那青年微笑道:“没什么,你去吧。” 左河反而愣住了,道:“你让我去……找他?现在?” 那青年神色一沉,道:“怎么,你不肯走?是一定要和我对上一场么?” 左河哼了一声,道:“如此告辞了。”大袖一挥,扬长而去,走的倒是潇洒,只是速度略快了一些,到底露出几分不悠闲。 那青年目送他离开,就听陆道友道:“就这么放他走?不怕他找孩子的麻烦?” 那青年道:“这小子修为还罢了,无勇无谋,倒是一块好磨刀石,杀了太可惜了,留着练练手吧。” 陆道友道:“也是。不过我需要警告他一下,要找麻烦自己找,不要借门派的势。不然他们洞阳派插手,我们宝玄派一样可以插手,到时候大家麻烦。” 那青年回身行礼道:“多谢大哥。” 陆道友道:“你我兄弟,何必言谢。可惜你还是来得晚了,不然我就为门派走一趟点仙会,你们便可团圆。” 那青年叹了口气,道:“团圆……我一走多年,尽是失责,未必有脸团圆。” 陆道友道:“不必多想,这不是你的错。既然知道了孩子的下落,咱们去洞真墟?” 那青年道:“大哥,你知道洞真墟在哪儿么?” 陆道友一呆,才想到了这个问题,各家宗门的风格不同,有的门派山门大开,谁都可以拜访,也有的门派作风神秘,只知道在某个地方,不知具体位置。那洞真墟就是极为神秘的门派,人人都知西方一片山脉是洞真墟的地盘,但至今没人找到他们山门。洞真墟也极其不欢迎外人拜访,但有外人,轻则驱逐,重则灭杀,就是其他几大门派也无法登门。想了想,道:“我去问问同门前辈,或有知道的。” 那青年摇头,道:“罢了,我知道他好好的,就很好了。不急……不急着见面。” 陆道友见他神色犹豫,知道他“近乡情怯”,便岔开话题,道:“那我们现在按照原计划?” 那青年点头,忧郁之色尽去,眉目凌厉,神色透出森然,道:“不错,我们去找那恶贼和叛徒算账!” 第235章 二三四 遁光一停,重明子现出身形,放开抓住江鼎的手,道:“就到这里吧。” 江鼎呼出一口气,刚刚重明子的遁光速度太快,对他压力很大。虽然有重明子护持,余波还是激得他衣衫凌乱,形容狼狈。 如此衣衫不整,这对于江鼎来说,极其罕见。他出身大派,且幼年也受好洁的玉婆娑师姐教导,除非没有条件,有条件一定要修饰形貌,力求内外工整。 整了整衣衫,他才观察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山坳,青山绿水,风景怡人。若论起来,有些像他之前和聂参修行的小谷。狼烟镇附近,没有这么好的风景。 若论灵气,这里纵然比不上望仙台,比之一般灵地,已经强过百倍,更非江鼎当初遇到的山谷灵地所能比拟。 “这里是哪里?”江鼎问道。 “这里是一处世外灵地,不在世俗王朝的管辖内。若认真说来,倒是离洞真墟不远。”重明子解释道。 朱天境内,有世俗王朝,有边荒莽原,也有世外仙源。认真说来,王朝统辖之地也有灵地山谷,但都零零星星,夹杂在世俗人烟当中,驳杂不纯。而边荒莽原则是化外之地,有游牧异族杂居,虽然地广人稀,但灵气不足,是真正的不毛之地。唯有广阔的群山高岭,人迹罕至,又有灵气,又有资源,才是真正修仙的所在。 不过纵然这些灵地广袤,但大多数已有宗门占据,三大宗门占有的灵山,便是弟子扩张十倍都用不完,但他们实力强大,占地不怕多,哪怕浪费,也不让分毫。每个门派都圈地,东圈西圈,也不剩下多少无主之地了。 这么说起来,世外仙源,也免不了沾染功利俗气。 此地灵气如此浓厚,也不大可能无主。事实上重明子刚刚也说了,这里离着洞真墟很近,也就是说,这里在洞真墟的势力范围内,比山门弱一筹,但也不是其他门派能侵犯的。 江鼎点头道:“真是个好地方。” 重明子道:“你也觉得好?这里是方圆千里之内,最好的灵地,你就在这里修行吧。” 江鼎道:“在这里修行?” 重明子道:“这里不好么?这里远离尘世,灵气盎然。你可以在南边——”他用手指向南方,“阳光最好的地方修建一座洞府,按照自己想要的结构设计,石洞也行,山坡上建一座楼阁也行。” “那里——”他往另一个方向指去,那有一弯溪流缓缓流过谷地,冲出一片小小的河州,“那里土壤肥沃,溪水中含有灵气,正适合开垦一片灵田,你一个人,有两亩灵田,种植灵药使用,绰绰有余。” “如果还有多余的土地,不妨种植一些漂亮的花草,装点一下山谷,也装点一下洞府。” “那边的地下,有一些火脉,虽然不多,但用来聚集地火也足够了。你若炼丹炼器,就在那里建一个炼丹房。炼丹炼器,都可以自足。” “这里四面环山,冷风越不过高山,凶兽也难以飞渡。偶尔有迷失进来的小兽,你愿意驱逐也罢,愿意留下为伴也罢,都可随意。最好不要多造杀孽,到底它们都是天生天养的灵物。不如就放在山谷里,匀一口饭吃。也是个陪伴。” “修士修道,本就餐风饮露,不避寒暑,何况这里四季如春,物产丰富。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么?”重明子说完,回头看着江鼎。 江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重明子替他桩桩件件设想周到,修炼生活都顾及,且还富有情趣,言语之中,殷切关心之情,绝无作假,同姓亲长关心子侄,也不过如此。 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肯收自己入门,哪怕将他带到洞真墟附近接受庇护,哪怕为他安排的比师父更妥帖,依旧不肯带他回山门,哪怕做一个外门弟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 大门大派,家大业大,多收一个外门弟子,哪怕是多个跑腿的杂役,又有什么关系?重明子到底在坚持什么? 虽然百般不解,但他不会问。这几日他或明或暗,问过不是一两次了。从没得到答案,纵然再问一次,也是一样。反而显得自己厚颜。 既然如此…… 江鼎正色道:“多谢前辈厚爱,只是晚辈不宜在此修行。已得前辈救护,晚辈铭感于心,现在便告辞了。” 重明子哦了一声,道:“当真要走?不是和我闹脾气么?” 江鼎道:“前辈言重了。晚辈的修行是要去尘世中,人越多越好的。在深山中,修不出结果来,绝不会与前辈使气。” 他说的是实话,太玄经的修行,是借助情绪之力,深山老林,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又去哪里修玄气了? 话是这么说…… 其实……他果然还是在使小性子。 重明子的绝然,果然还是激出他几分恼意,纵然对方是好意,也对他真有好处,他还是一口拒绝对方的安排,不然的话,把这里当做落脚之处,根本之地,与他平时在外修行游历,本来也不冲突。 重明子何等的阅历,怎能看不出他埋在谦和之下的隐隐倔犟之意?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我很喜欢你这孩子,本想多留你在身边照顾,既然你坚持。那我也不便强留,看来咱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也罢,缘聚缘散,本是寻常。你便去吧。” 江鼎反而被他一番话说得难过,他与重明子相识不过数日,多次承蒙对方照顾庇护,受恩深重,临到走了,自己还向他使性子,实在过分。前后两世,除了同门,他还第一次欠别人这么多。 撩袍跪倒,江鼎行下大礼,道:“多谢前辈多番照顾。晚辈当铭感于心,绝不敢忘。等我一去学成,再回来报前辈恩德。”说着庄重叩了八个头,以师礼相见。 重明子受了他的礼,轻叹一声,道:“可惜你来的太晚了。” 江鼎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前辈,您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重明子声音平缓,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江鼎道:“和我无关。您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呢?” 重明子道:“既然和你无关,就不该问。” 江鼎一字一句道:“我不该问。您是不是有什么麻烦?” 连问三声,两人同时僵住,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凝固。 终于还是重明子先开口,道:“别说我有没有麻烦,我若有,告诉你,你待如何?” 江鼎道:“尽我所能,哪怕微不足道。” 重明子笑了一声,道:“你是说送死?” 江鼎道:“但行本心,以求无愧。” 重明子怒道:“愚蠢。你修道多年,就修的和江湖好汉一样?抛头颅,洒热血听起来有趣,是不是?” 江鼎道:“不有趣,除非值得。” 重明子脸色一沉,道:“我最讨厌年轻人轻言生死,因为你们什么都不懂。如果你们运气好,能活到懂得年纪,才知道自己的幼稚。只是那个时候,你们又恨不得不知道了。”他看到江鼎神色坚毅,知道说了白说,既不感同,也不身受。 缓了一缓,重明子道:“如果我有一日遭不测,会让你知道罪魁祸首,如何?” 江鼎道:“您果然会遭到不测么?” 重明子道:“休要追根究底。我答应你,若有身后事,必托付给你,这就是你能替我做的。除此之外,你若是做出其他蠢事,皆非我本意,只会增添我的烦恼。懂了吗?” 江鼎沉默片刻,叩首道:“既然是前辈吩咐,晚辈更复何言?一切听前辈安排。” 重明子这才缓了颜色,道:“你是个好孩子。非常好的孩子。你我的缘分,对我也是有幸。去吧,往东走,一路走上三千里,便能看见人烟城镇。” 江鼎道:“是,我去了。”起身便走。 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背后风声一变,回头一看,却是重明子已经腾起身子,远远飞遁儿去。想必是他要回转山门。自己既然不在山谷里呆着,他自己也不会留下,这不足为奇。 然而,就在他回转身子的一瞬间,他依稀看到了重明子的脸。 那是一种惨白、痛苦、挣扎还带着几分恍惚的面容,种种凡人才有的虚弱神态,赫然出现在重明子淡然如仙的脸上,异常的不谐。 江鼎瞬间被吓住了,尽管只是看到了模糊的影子,也觉得手脚冰凉,心神巨震。 怎么回事? 良久,重明子的身影已经远在天边,他才反应过来——刚刚,他看见了什么? 看错了吧? 江鼎根本无法相信,那样的神态会和重明子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定是刚刚重明子走得太快,自己看错了——一定是如此。 然而,那一瞬间形成的面容,在他心中如刀刻一般,留下了近乎阴影一般的影像,挥之不去。他用手按住胸膛,转头去看重明子的身影。 还好,重明子的身影还在天上,只是变成小小一个黑点。在一碧万顷的青冥上,如白纸滴上的一点墨迹。 以目力计算,怕已经走出几十里了吧? 看到重明子无恙,江鼎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的血都凉了。 重明子的身上,突然燃起了一团火焰,远远地,火焰看来像一点火苗,烧成一团,向下坠落。 虽然隔得太远,江鼎没听见任何声音,但他耳边,仿佛响起了“噗”的一声,火焰升腾的声音。 那声音既在远处,又在咫尺,在他耳边,也在他心里。 一瞬间,他的内脏都似乎点着了。张口欲呼,一个字没出口,就听“轰——”的一声。 这一声,是真真切切的巨响,远远传来,如一个闷雷,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就见重明子坠落的山头,陡然窜起火焰,熊熊大火升腾而起,将半边天染得鲜红。霎时间苍天遍染,仿佛望仙台前那瑰丽的云霞。 紧接着,热浪扑面而来,虽然相隔百里,已觉得热气灼人。可见最中心的火焰如何酷热。那火焰也从红色迅速转为苍白,苍白色的颜色再次升高百丈,如绽放的雪莲。 江鼎的瞳孔幽幽,倒映着两团火焰,一时间头脑一阵空白。 诸般念头一闪而过,没有一个念头是他在自助思考,只有一串串的条件反射,如炸开的烟花,在他脑海中乱窜。 紧接着,他咬牙道:“前辈?!”往前奔去。 重明子的训诫言犹在耳,理智也告诉他,那里危险无比,要速速退去,然而他不再受理智的支配,只是想回去,哪怕只为了看个究竟。 只听轰的一声,又是一声巨响,以火焰为中心,整片山头爆炸开来。气浪向四面八方涌出,如狂风烈暴,将周围的一切向外推出。 江鼎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飞了出去,一溜跟头远远地砸在山谷之内。 第236章 二三四 良久,声光俱歇,归于沉寂。 江鼎从尘埃中爬起来,满头满脸都是灰土,浑身都在发抖。 被生生的掀进了废墟,他周身上下俱是伤口,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一般,但他发抖的原因不是这个。 恐惧,带着悲痛的恐惧才是他真正发抖的原因。 恐惧,来自于惊慌,当一个刚刚还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亲友骤然化作一团火焰,不由得人不惊慌。 呆了片刻,江鼎抽出剑来,往着火的山峰赶去。 来到山谷,一路上触目惊心,尽是被烧裂的岩石和一团团化成黑炭的植被,再走一段,连黑炭都没了,植物都化为了灰烟,连岩石也被直接焚化成了粉末,整片山头竟然秃了。 起火的地点,是一处山顶凹陷,江鼎不知道它原来就是凹陷,还是被烧成了凹陷,但现在的情况是,山顶变成了一个大坑,就像火山口一样深陷地下。 从山口跳下,但见地下一层灰粉,除此之外,空空荡荡,连多余的石头都没有。 这到底是什么火焰,有这样焚尽一切的破坏力?不是凡火,也不是法术,恐怕是神通——就算是金丹期的神通,也没有这样的力量。曾经是金丹期的江鼎再清楚不过了。 这是超越他认知的力量。 人呢? 重明子怎么样了? 江鼎几乎不敢想象,重明子在这连石头都烧成灰烬的火焰中,如何存身。 现在,他看不见重明子的一点痕迹,更没有尸首,可能是他还活着,可是……灰飞烟灭。 虽然他不愿意想,但理智告诉他,后一个可能性,要大的多。 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江鼎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为了纾解压抑的悲痛,他不住的往其他方面转移注意力,譬如说:谁干的? 谁袭击了重明子? 江鼎根本没看见法术的发动,就见重明子骤然坠落,仿佛自燃一般。这其中必有黑手。明知道对方既然能狙杀重明子,比自己必然强过百倍,但他还是至少想知道对方的来路,让他之后有个复仇的目标。 然而周围一览无余,哪有什么人影?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幻象,都是江鼎自己的想象。 他不禁想到了重明子的话,倘若他去了,定会把罪魁祸首告诉江鼎。然而现在,谁来告诉他,罪魁祸首在哪儿? 终究是大话。 “哼”一声冷哼。 江鼎骤然回头,就见一人坐在山口,面如寒霜,冷冷的看着他。 那人文质彬彬,相貌端正,一身青衫,双目深沉如寒潭,不可见底。 江鼎一怔,一腔悲痛立刻化为惊喜,难以置信道:“前辈……你,你还活着?” 那人正是重明子,他看起来不但毫发无损,连衣衫都没有破一点儿,刚刚那场灾难一样的大火,仿佛根本没发生过。 江鼎乍一见他,欢喜无比,根本没想到细节,然而欢喜过后,疑窦丛生,忍不住奇道:“前辈,你……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才发现,重明子身上疑点太多,除了衣衫,气质也大变。之前的温和气质不翼而飞,变得阴沉冷厉,看着江鼎的目光,就如同一把尖刀。 难道是假货? 江鼎忙用望气术一探,更加疑惑:是他没错!可是怎的…… 重明子冷冷道:“你居然来了。” 江鼎听他这几个字,便觉得寒意阵阵上涌,道:“前辈……” 重明子缓缓道:“真可惜,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江鼎道:“怎么回事?” 重明子道:“我一直比较喜欢你,也愿意给你安排,给你好处。可你不该多管闲事。” 江鼎道:“我怎么……”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重明子的手抓了过来。他本在上方山口,垂直有数十丈距离,然而一抓之下,已经到了近前,狠狠地抓向江鼎。 江鼎毫不犹豫的一剑刺出,剑光雪亮,反刺重明子,重明子略一停,江鼎脚步后撤,人飘然退后数丈,长剑前横,喝道:“前辈,你疯了么?” 重明子略一扬眉,道:“有出息,向我拔剑?” 江鼎长剑微侧,秋水一样的剑光映在面上,眉睫生白,道:“我不愿向您拔剑,那是因为您的恩情,而不是您的实力。不然大罗金仙,我一条性命而已,又有何惧。” 重明子道:“好,好,好。有志气,可惜了,没实力。你的剑锋利,但若对上我,还差得远了。”说着轻轻一弹。 江鼎只觉得虎口巨震,当的一声,长剑竟从手里倒飞出去,紧接着身子一紧,似乎被无形的绳子捆住,四面八方压力涌来,把他像夹心一样挤在中间,连动一根手指也不能。 实力差距太大了。 江鼎心中已知结果。重明子实力高深莫测,还在金丹修士之上,自己在他手中犹如玩偶。看来今日陨落至此了。 莫名的,他没什么感觉,甚至连恐惧都没有,只是觉得荒谬,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实,连番的变故,让他失去了恐惧的动力。 如果说他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的话,那应该是……失望吧。 从心底泛起的失望,如大石一般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原本骄傲的眉梢眼角都透出几分黯淡。 重明子轻易地制住了他之后,缓缓走近,道:“怎么样,感觉如何?” 江鼎道:“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重明子负手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谁叫你回来的?刚刚发生的事情,明明是个禁忌。你看见了就该当做没看见,掉头就走,我也不会特意追上去杀你。可你竟然自己赶来,叫我想忘了你都不行,只好把你处理掉。如有下辈子,要记得,不要多事,冲动是没有好处的。” 江鼎微垂眼睑,道:“多谢指教。” 重明子轻轻一指,江鼎便觉得喉头一甜,仿佛被戳了个血窟窿,差点一口血喷出来。重明子越走越近,道:“如何,后悔么?” 江鼎道:“后悔什么?” 重明子道:“后悔不该一时热血上头,莽撞跑来送死。你若走了,还有广大的前程在。如今却把命送在这里。” 江鼎道:“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后悔。” 重明子道:“这也是。死都死了,何不最后硬气一把,你比法场上那些叫嚷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江湖好汉还要英雄。” 江鼎道:“那些好汉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既然回来,自然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现在的结果……比我想的还要坏些,不过我也不后悔。后悔是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选择,但我做的并没错,我为什么要后悔。” 重明子点头冷笑,道:“大言不惭。你和宁邪真那小子一样,因为不知道生的宝贵,就不知道死的恐惧。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死一次,就什么都知道了。”说着伸出手指,如同刺喉的尖刀,点向江鼎。 江鼎道:“你说错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你想让我知道的,我依旧不知道。”双目圆睁,盯着重明子,连一直藏在眼底的失望,都瞬间消失了。 万念皆空。 世界失去了焦距,景物失去了色彩,唯有眼前一根修长的手指,在不断地放大,放大…… 手指劈开风声,到了他眼前,稍微弯了一下,圈成一个圈,在他额上弹了一下,发出“空” 的一声响声,重明子的声音多了几分温度,但掩饰不住恼怒:“谁叫你回来的?” 江鼎眨了眨眼,原本定格的世界陡然鲜活起来,身子一软,几乎跌倒。却是重明子放开了他的束缚。 虽然束缚消失,江鼎却并没缓过来,反而更懵了。顺手用剑杵在地上,支持身体不至于倒下,然而双眼还有些发直,道:“你……” 话音未落,头上又是一疼,又吃了一个爆栗子,重明子瞪着他道:“你什么你?你为什么不老实的呆着?这里危险,你看不出来么?我刚刚怎么跟你说的?大摇大摆的跑回来,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也就是我不是你的师父,不然先给你顿板子吃。” 江鼎渐渐明白,嘴角控制不住的一撇,道:“那么您刚才……” 重明子道:“吓唬吓唬你这小混蛋怎么了?我刚刚好好跟你说道理,你左耳进,右耳出,看来好言好语是没用了。给你个深刻点儿的教训。这一次你若还是记不住,那就真是欠打了。” 江鼎垂下头,道:“原来是吓唬我。您吓到我了。” 重明子哼道:“你会被吓到么?我刚刚看你振振有词,还道你无所畏惧。原来也被吓……”说到这里,突然戛然而止。 就见江鼎半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但修长的睫毛上,挂着一层流动的光,莹莹然如珠似玉。 重明子的话就在这里顿住,他眉头微锁,道:“你……哭了?” 第237章 二三六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重明子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江鼎……哭了? 这个看似温和,其实内中坚定如磐石的年轻人,竟然会哭? 重明子甚至找不到他哭泣的理由。若说他被吓哭了,或者气哭了,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江鼎闻言,抬起头,目光清凉如水,并没有泪光痕迹,似乎刚刚只是重明子的错觉。 然而重明子自己知道,他没有看错。 想来,江鼎自己蒸发了眼泪,对于修士来说,这并不难。 这大概是一个年轻人的倔强吧。重明子自然不会拆穿江鼎这小小的要强,只道:“看错了。” 江鼎却突然道:“您没看错,我想哭来着。” 重明子没料到他直言,道:“为什么?生我的气?” 江鼎道:“有点。怨恨您来着。”说到这里时,他目光中的不平之意兀自没散去,他也没遮掩,就这么看着重明子。 如此直抒怨言,作为晚辈,算得上无礼。重明子却不生气,道:“怨我吓唬你?之前你道我真要杀你的时候,都不曾怨恨,现在反而怨恨来着?” 江鼎道:“您……之前您做的姿态,让我以为您并非真心爱护我,既然并非真心,怎么谈不上怨恨,最多敌我针对罢了。其实我不喜欢的是,真心爱护我的人,伤害我。” 他真的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亲近的人伤害、背叛。深恶痛绝。 其实重明子倒没有如何伤害他,但骤然翻脸的凶狠态度,从天落地的反差,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接着滋生怨恨。这与重明子并不相干,多半还是他自己的缘故。 重明子自然不懂他的心结,看了他片刻,道:“若是这样,对不起。” 江鼎一凛,看向重明子,突然深深一躬,道:“我也对不起您,向您道歉。” 重明子道:“你为什么道歉?” 江鼎道:“晚辈迟钝,才刚刚想到的。正如我讨厌被亲近人伤害,您一定讨厌旁人轻生吧。正因为厌恶我的莽撞,才起意教训我。” 每个人都有软肋和逆鳞,江鼎被戳到软肋,会怨恨落泪,重明子被触到逆鳞,同样会暴怒。 他讨厌年轻人不爱惜自己生命,在点仙会上便可见一斑,当时宁邪真为了保全江鼎自刎,就是重明子出面阻止,当时就已经暴怒。所说“不知生的可贵,轻易放弃生命”种种言语,和刚刚对江鼎的教训何其相似?后来临别时跟江鼎一番谈话,也再三强调了自己的观点。看来他一定非常厌恶如此行为。因此对江鼎薄施惩戒也是寻常了。 至于重明子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一点,江鼎无法揣测,也不必揣测,正如他不会揭开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一样,只要知道不要碰触亲近人的伤口便可。 重明子目中光华隐隐,看向江鼎的目光泛起了不加掩饰的爱惜,道:“推己及人,善解人意,很是聪慧。道门中你这样的性子少见,倒有些佛性。” 江鼎失笑道:“佛性?我可高攀不上。佛门解众生苦,我只愿意理解爱重的人。” 重明子道:“有没有慧根是一回事,发不发慈愿是另一回事。纵我道门中,也有入世积外功的道派。只要你有一日想要发愿,便能成济世之才。但作为你的前辈,我真不希望你有一招一日发下大愿,救难渡人。” 江鼎奇道:“为什么?” 重明子突然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道:“一旦你从爱亲人变成了爱世人,一定是你受了极大的苦。” 江鼎一震,半懂半不懂,但听出重明子话中带着的无尽沧桑感慨,即使不能感同身受,也觉得受到了震动。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江鼎岔开话题,道:“刚刚是谁袭击了您?敌人呢?被您解决了?” 重明子略感莫名,道:“什么敌人?” 江鼎道:“就是袭击您,那个着火的。” 重明子道:“那不是袭击,没有敌人。” 江鼎道:“不是敌人么?那是怎么回事?您……” 真的自燃了? 修士倒也有自燃的,大多是练功练岔了气,走火入魔,那发生什么情况也不稀奇。但自己自燃,比被外人袭击要凶险百倍。几乎不死也要脱层皮。没听说过自燃成一团火球,转眼就没事儿人一般跳起来的。 而且,刚刚那种火焰,如果说是自燃,动静也太大了一点儿,从里到外烧成这样,比得上一大神通,那得是什么劫难啊?至少江鼎知道的,度元婴的元神心魔劫,都没有这样的威力。 他不由得惶惑,道:“您这是遇到什么劫难了?” 重明子道:“这不是劫,是灾。灾火。” 灾火……在哪里听过的。 江鼎心中一动,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说法,但眼前的几种说法,又对不上号,不由得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重明子见他眉头紧锁,摇头道:“不要想了。你不可能知道。现在我没事了,你也没事,可以离开了。” 江鼎急道:“您又要赶我走?” 重明子沉下脸道:“怎么,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了主意?还是你改了主意,要在小谷修行?” 江鼎只得道:“是。”仔细想来,除了重明子似乎遭了一劫,双方的决定都没有任何改变,他也没有改变要入世游历的决定。只是经此一事,尤其是刚刚那几句虽然短小,却剖心相见的话,总觉得两人关系不同。尤其是重明子的身形,与他心底珍藏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影子渐渐重合,让他分外留恋不舍。 到头来,还是不同的人,该离开就只能离开。错觉只是错觉。何况就算是那位,叫他走的时候,也是一样决绝。 只这么想想,江鼎便觉得又堵心,借着行礼的机会,深深埋下头,道:“既然如此,晚辈再次告辞……” 头俯下的时候,一个念头划过,便如闪电划过了夜空。 “啊——” 霎时间,他浑身一抖,一声近乎呻-吟的惊呼脱口而出。 灾火……是那个意思么? 不能吧?太荒谬了吧? 这个念头太荒谬,让他头脑一片空白,光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抖。 真的是在发抖,而且原因非常单纯,他在害怕。 这是他同一天,第二次因为恐惧而颤抖。但这一次和第一次截然不同,第一次是因为担忧而恐惧,这一次则纯粹的多。 就是因为恐惧而恐惧。就像蚂蚁恐惧身边的大象。 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强撑着抬起头,道:“恕我见识浅陋……你说的灾火,是三灾八难的火灾么?” 重明子扬眉,显得十分惊讶,道:“不错呀,江鼎。你出身定然不俗。三灾八难也想的起来。” 江鼎手一松,支持身体的长剑一斜,整个人坐在地上。若是旁人见到他这个样子,绝不能相信这受惊的孩童一样的人,竟然是剑光惊世的少年天才江鼎。 他艰难地道:“也就是说,您是……您是……洞玄真君……” 重明子略一点头。江鼎再无怀疑,却是真的懵住了。 洞玄真君,是什么概念。就是化神之上的境界,凌驾于万千修士以上,绝迹人间数千年,再进一步,就真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无上存在。 江鼎的授业恩师,玄思真人,也是化神真人,可已经如撑天的独木,支撑起了整个钧天大幕,如定海神针,定住了天心派的万年基业。 天下十大宗门,包括隐世的老怪物在内,化神真人不过两手之数,那都是修真界的帝王。大部分早已退隐,安心闭关,准备飞升灵界,或者沿存寿命,为门派做底蕴支撑。像玄思真人那般还掌握俗事的,已经少之又少。甚至在其他门派老祖看来,玄思真人那般化神出来掌事,简直是掉价。至于次一等的宗门,如其他三大宗门洞阳派之流,元婴修士便是老祖级别,连化神修士的影子都没见过。 而洞玄真君……几千年都没听说过。据说灵气散逸以来,九天之内早已不可能支持化神以上修为的存在了。 可是……眼前居然真的有洞玄真君存在。听说洞玄真君寿命可达万年,以人类修士的寿命,竟有万年寿元,足见恐怖,几乎已经如最恭维的词语所说那般“万寿无疆”了。 这重明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啊? 洞玄真君真的到处跑,还叫江鼎赶上了?想想,就觉得荒诞。以至于这明明是江鼎自己问出来的,他反而不敢相信。 重明子点头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洞玄,洞玄不是我。” 江鼎本坐在地上,一片茫然,听了这句话,心中一动,有些朦胧的想法。 他的思索落在重明子眼中,又引起了一声赞叹,道:“这也知道?看来你的师门当真不俗。看不上朱天这些小门小户也是寻常。” 江鼎咽了口吐沫,道:“请……请恕无礼。晚辈记得恩师曾说过,到了洞玄境界,就和一般的‘人’不同了,是以其他形式存在的,非我们所能理解,所以我想……是不是……” 重明子轻叹道:“天意,天意。叫我遇到了你,我本来就看重你,你竟还有这样的见识,这是天意该着么?你说的不错,所谓的洞玄,和一般的‘人’不同。我带你去看看便知。” 第238章 二三七 群山怀抱,白云生处,一座孤峰独立,有盘山小路从密林间蜿蜒而上,若隐若现,消失在云雾之中。 重明子降下云头,携着江鼎来到山下,道:“你看此地气象如何?” 江鼎深深望去,道:“这里……很一般啊。” 重明子也不生气,笑道:“正是一般,做个掩饰还是不错的。” 江鼎便知这里是山门所在,好奇的观看。一般的山门都有护山大阵,多半有掩护和防御两个功能,防御不说,掩藏也是千奇百怪,有藏在云雾里的,有藏在地下的,也有直接开出一个小洞天来的。不知道洞真墟是什么样子。 重明子指着山间小道,道:“无论如何,这条路绝不可以走人。” 江鼎道:“如果走上去会怎么样?” 重明子道:“如果是普通人,也不会怎么样。无非是怎么上去怎么下来。如果是修士,最好的结果,就是晕倒之后,出现在千里之外。也可能一辈子出不来。” 江鼎点头,重明子手轻轻一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或者语言。 突然,孤峰往旁边挪了一步。 江鼎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座山峰确实如同轻巧的小鹿一般,整个的往旁边跳了一步,让出一条山道来。 山道和旁边的羊肠小道几乎一模一样,就像镜子里照出来的一对镜像,只是通往的方向完全不同。 重明子上了小路,江鼎跟上,刚一踏上山路,便觉眼前一亮,天地明朗几分。 再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之间两旁青山呈八字形展开,露出一大片平坦山谷。山谷中间一潭深绿湖水,仿佛翡翠镶嵌一般。岸边杨柳成荫,随风拂摆。 杨柳丛中,能看到几处楼阁,皆以小巧成趣。大多粉墙黑瓦,干净秀气。 江鼎见了,十分喜欢,他喜欢纯粹的东西。秀美也好,壮阔也罢,只要成了风气,自有一股意趣在。反而是那些混搭的,又要得雅趣,又要显富贵,还要示清高,样样要占,顾此失彼的,反而没意思。 不过这里应该只是洞真墟的一部分,最多只是山门,连核心都不是,任何一个大门派都不会只有一个山谷的。 沿着环湖的石板路往前走,就见树荫下有一乘凉椅,吱呀呀摇晃。椅上坐着个白胡子老儿,闭目养神,正在冲盹儿,蒲扇盖在胸口,还在微微摇动,有蜜蜂儿落在胡子上,他也不动,一派悠闲景象。 这等景象在生活悠闲的凡人街镇倒能看见,但这里是一大门派的山门,有这样一个世俗老者,细想起来,令人惊奇。 江鼎稍微诧异,但紧接着便想,或许是一位高人,就是如此做派。修士本多乖僻,有这样的做派也不足为奇。 既然是高人,自然不便打扰,重明子也视而不见,继续前行。又走片刻,就见一丛芍药花下,有一对童子在观鱼。 两童一男一女,皆总角年纪,玉雪可爱,如金童玉女一般,指着碧水中悠游嬉戏的锦鲤,言笑晏晏。 江鼎也喜欢这种生活情形,然而走过两童身边时,两童自顾自的嬉笑,丝毫没有动作,不由略感奇怪。自己还罢了,重明子毕竟是洞真墟长辈,那两个童子怎的不来见礼?到底是大宗门,纵然在天真烂漫的年纪,也该知道礼数了。 重明子依旧不加理会,穿过山谷,山谷虽然幽静,却也有三三两两的弟子行过,但不管是远远路过的弟子,还是擦肩而过的修士,没有一个停下来打招呼的。仿佛他们虽然相隔咫尺,却远在天涯。 一个两个还罢,人人都如此,江鼎心中,渐渐泛起一丝寒意,如此春光明媚的山谷,也在他心中变了颜色。 好在他早有猜测,若把那个猜测和眼前情形对照,倒不觉得奇诡,只剩下些许别扭。 一直穿过山谷,又到了山脚,重明子道:“到上面去。可以看到最真实的洞真墟。” 两人上山,到了山顶,云雾不聚反散,眼前豁然开朗。 往东方看去,只见一片崇山峻岭,一座山峰连着一座山峰,山势巍峨,悬崖险峻,山外有山,险中又险。远处的青山颜色渐渐淡薄,最后只在天边留下了浅浅的青影,如水墨画一般,淡淡渲染,意境悠远。苍山如海,令人心生敬畏。 然而转向西边,世界便完全不同。山脚下,竟是一大片繁华的市镇。 一片片的民居,从山脚下一直铺开,延伸到了远方,镇中炊烟处处,车水马龙。虽然在山顶,也能看见街道上如蚂蚁般穿梭往来的行人,看到街边上摆摊卖货的摊贩。耳边仿佛能听到一声声吆喝声、人们的交谈声、儿啼声、马嘶声、行车声…… 一切便如世界风俗画,工笔勾勒,惟妙惟肖。 世俗之中,这样的集市比比皆是,江鼎一路走来,不知见过多少这样繁华的小市集,,他最爱在这样的红尘中游荡,感受着凡间的烟火香气。 然而…… 在此时看来,他只觉得诡异。比刚刚在山谷中遇到的来往行人更诡异。 这里是深山老林,荒山野岭,哪里来的这么繁华的城镇?要说是修士的坊市,也还罢了,可这明明是凡人市井,为什么会建在这里?何况这城镇既无道路联通,又无城郭比邻,不见农田桑梓,没有水流渊源,茕茕孑立,就像沧海遗珠,遗落在大山深处。那一片繁华的景色,如无根浮萍,似乎是大风吹来一般。 这是虚幻么? 江鼎不自觉的使用望气术,但因为隔得太远,什么也没察觉,又用北冥老祖留下的“镜”字诀破妄,依旧毫无收获,不由惊疑,问道:“这是虚妄么?” 重明子本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道:“问得好。你看那边——”他回手指向远方。 他指的方向,是对面的群山。 江鼎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那边有一座高峰,山峰笔直,仿佛一条笔管,不与其他山峰相连,山上寸草不生,皆是突兀嶙峋的岩石。一眼扫去,山顶上模模糊糊似有其他物事。但隔得太远,看不清楚。 江鼎打了个发觉,眼中波光一闪,焦距集中在一点,在视野中立刻便将远处的景色拉近百倍,模模糊糊的远景变得清晰起来。 只见山崖绝峰上,有人面壁而坐,做道士打扮,看头发半黑半白,似是老者。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但已觉仙风道骨,令人不胜倾慕。 江鼎目光上移,又看向石壁,只见石壁上题着一首诗,四行笔画,纵横峥嵘,仔细看时,写的是: “曾言万物皆虚妄, 磐石不坚月非明。 一生执剑斩虚妄, 虚妄到头返还真。” 诗句甚是浅白,但细琢磨起来,却别有深意。江鼎吟诵几遍,似乎懂了,但又觉得一头雾水。 重明子道:“你可明白?” 江鼎道:“明白,但不懂。”明白,是他依稀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但不能感同身受。 重明子微笑道:“不懂也罢。这是虞重光自悟的道理,演化的时候,自然而然留在那里。未必便是你的道。” 江鼎问道:“虞重光,就是面壁那位前辈么?” 重明子道:“是我。” 江鼎一惊,道:“可是……” 重明子道:“也是他。”他接着一指,道:“是山上山下,是崇山峻岭,是深谷高岸。是你刚刚遇到的每一个人。是山上的世外桃源,是山下的红尘万丈,凡你所看见的,都是虞重光。” 江鼎抑制住深深的激动,道:“我听说,凡是跨过了化神境界,修者会变成另一种状态,不是人形,而会化为更广大的存在。这么说来,整个洞真墟,就是虞重光前辈所幻化的么?” 重明子微笑道:“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比起幻化,用演化更为合适。” 江鼎脸色一红,道:“是。晚辈妄言了。幻化不免说这一切都是虚妄……其实都是真的。”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了崖上那首诗,琢磨了一下,觉得又不能说是真的,也不能说是幻的,或者就是亦真亦幻吧。 一想到到了那样的境界,就会演化出万物,江鼎不由神往,就境界来说,修到道境,便是全新的层次,无在而无不在,人合道,道合人,就不是他能理解的了。 他突然想起一事,道:“虽然大家都是虞重光前辈演化,但您和其他人不同啊。您就像是真人,不,您就是真人,应该就是虞前辈的化身。所以称呼您为虞前辈也没问题吧?” 重明子眼中光芒湛然,然后黯淡下来,半转过身,道:“不是。我是虞重光,虞重光不是我。你说我不同,指的是人性么?人性来自于灵魄。你觉得,一个洞玄的大修,只有我体内的一点灵魄么?” 江鼎怔住,突然有些发寒。他想起了恩师,玄思真人是化神,虽然没有到洞玄洞彻天机,窥得大道的地步,可也元神大成,超脱三界,已经能够一气化三清。三个化身虽然是一身所出,思想一脉相承,但其实各有所思,各有感情,甚至性情都有微妙的差别,但又确确实实是一个人。他们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当时他便觉得玄妙,化神尚且如此,洞玄难道就不行么? 那就是说…… 重明子缓缓道:“你若早来百年,便能看见门派兴旺,弟子如云的情形。那时,不但山上面壁的师兄,堂中打坐的弟子,柳下观鱼的童子,一个个都是生活人物,就是那红尘市井里的凡人,每个人都各有性情,与活人无异。” 江鼎道:“那么……” 重明子声音淡的如白水一样:“虞重光,正在死亡。” 江鼎浑身一抖,重明子道:“你知道我们修道人的死亡,绝非凡人所说的身体长寿。身体不过血肉皮囊,终会腐朽,再留恋不过一守尸奴耳。真正的长生,是灵昧不灭,意识长存。虞重光的意识,本来化身千万,灵性勃勃,但在岁月流逝中,一个个湮灭了。只有我一灵尚存。什么时候我也与他们一样,成为幻境中人,虞重光便真的死了。” 江鼎听得不寒而栗,想起山下那些虽然行动如常,却如玩偶一般的人,又想到眼前人不知何时,也会变成那般,只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一个个……熄灭?寿元到了么?” 重明子道:“不是寿元,到了洞玄,已经演化万物,理论上已经脱离人身寿命限制。但对于我们修士来说,不生疾病,不畏寒暑,远离人间的灾厄,却有我们自己劫数。对一般的修士,就是劫。而到了洞玄,另有三个大劫,就是三灾。” 江鼎道:“我听说过。就是水火风三灾。” 重明子道:“正是。洞玄前中后期,都要面对一灾。每过一灾,境界再提升一次。三灾俱过,就能真正跳出轮回,成就造化。但那三灾比天劫更强大百倍,说要渡过,谈何容易?你知道,洞玄境界之所以不落人形,有一个目的就是避灾。天劫理论上是人劫,若化形其他存在,可遮蔽一部分天机,少受灾难。这也是道家修行的法门。可即便如此,三灾的残酷,非经历不能想象。” “我曾避过水灾,修为更进一步。但是火灾如焚天煮海一般,不烧万物,专烧性灵。我的一个个化身都被烧去了灵识,成为了最简单的存在。你不要以为那些人只是走来走去,他们会说话,但只会说一两句,只会用固定的话语回答,会周而复始的重复做去之前那一天的事情。洞真墟在虞重光死后,还会单独地存在下去,里面的人也会作为单调的影子存在,直到天荒地老。” 他微笑道:“我一直想象,多少年后的某一天,有人误入此间,发现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地方,可能会以为这是海市蜃楼,或者某个幻阵,再也想不到,他是一位修士留下的遗骸。甚至连虞重光这个名字,也不会有人知道。” 江鼎只觉得悲从中来,身子微微发抖,重明子道:“好在……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 江鼎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惊喜道:“您找到了战胜灾难的方法?” 重明子道:“不,我找到了继承人。” 江鼎一怔,道:“莫不是……” 重明子道:“舍你其谁?” 江鼎道:“我……” 重明子道:“你不愿意?你愿意留下我,等我无声无息陨灭,埋没在深山中,不为人知,就像我从没存在过?” 这句话很重,江鼎只得道:“晚辈绝无此意。” 重明子道:“我自觉无法在灾火中幸存,只是还留恋尘世。就想在湮灭之前,再游历河山,见一见美好风景,看一看新鲜年轻的面孔,因此才去点仙会。本只想,若看道有希望的年轻人,随手指点,留下几番因果,也已足够。哪知道情势变化,竟一步步把你带到了这里,将一切展现给你看。这不是缘分是什么?既然有缘,自然要顺应天意。你若不留下,也是逆势而行了。” 江鼎道:“得遇前辈,不只是有缘,更是晚辈有幸。” 重明子道:“共同有幸。遇到一个有才华,有品性,又投缘的年轻人多难啊。关键在投缘。人品资质再好,世上总有人能兼得,但再好的孩子,不合我的意,也是枉然。人心比天意更难测,我遇到你,天意人心两全,真正是好事。” 江鼎脸一红,他毕竟还年轻,被敬爱的长辈夸奖,不好意思之余,多少有些得意,重明子道:“只有一点不好。” 江鼎想到他之前说的话,道:“您说我轻生。” 重明子道:“像我这样的老人,活了一万多年,经历过多少磨难,受过多少苦。也曾觉得绝望,也曾厌弃轻生,到了生命的最后,还留恋不已,远行千里,享受最后一点时间。你正值青春年少,正是享受年华,抓紧机遇的时候,竟然如此不知轻重。这是因为你不知死的意思。生死间有大恐怖,你看看我,不足以惊心么?” 江鼎只觉得压抑,心口一团气,堵得发不出声音。重明子已经缓过颜色,道:“我并未怪你。只是感慨一二。非我妄自尊大,这洞真墟即使作为门派,也是天下少有。来,你看看”他拉住江鼎,手臂划过一道弧线,把四面八方都划在里面,道,“这洞真墟,不仅仅是虞重光的演化,还有多年的珍藏,财富堆积如山。你继承之后,就算那三大宗门,也比不上你一人。且他悟道的心得,都化入门派当中,无时无处不在,你在门中修行,无论是修为还是心境,都能一日千里。” 他说的天花乱坠,但也是实情,一个洞玄神君所化福地,或许实力规模不如洞阳、丹霞这些大派,但上限和底蕴,却远远过之。甚至早超出了天一榜的极限,让其无从判断。江鼎却不觉得兴奋,心中的悲哀之意如扼住喉咙的手,越收越紧,渐渐地喘不上气来。 重明子停住,再次环顾群山,道:“我有两个要求。” 江鼎道:“您说。” 重明子道:“第一,虞重光去之后,洞真墟只是洞真墟。你继承的是洞真墟宗门,一个传人对宗门的义务,你要尽到。” 江鼎道:“义不容辞。” 重明子点点头,再次道:“第二……希望你留下来,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 第239章 二四零 清晨,繁华的市集从沉睡中苏醒,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仿佛变戏法一样,家家户户在短时间内打开大门,走上街道,出摊的出摊,做工的做工,早点铺子升起炊烟,铁匠铺子升起火炉。烟火气蓬勃,人声此起彼伏,远近交织出一副风俗世情画卷。 街上的早点铺子不大,挤挤挨挨摆了五六桌,十几个食客凑在一起,喝粥的、塞包子的、嘬豆腐脑的,一个个也有滋有味。掌柜的是个中年胖子,一面举着大勺搅动大锅,一面笑嘻嘻的给人结账。 这时,对面门一开,一个汉子跑出来,冲到摊子面前。 那掌柜一见,眯起眼睛笑道:“这不是小刘吗?和平常一样,两个包子,一碗豆浆?” 那汉子张了张嘴,左右开裂,突然大声狂笑起来,那掌柜的吓了一跳,道:“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失心疯了,这真是无常……” 话音未落,那汉子一把搂住掌柜,大笑道:“刘哥,我媳妇给我添了个大胖小子。” 那掌柜被他一抱,汤勺掉进锅里,正要发怒,听了这句话,不由得转怒为喜,满脸堆欢,道:“恭喜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那汉子道:“就后半响——各位,今天的饭钱都在我账上。我跟大家一起乐一乐!” 这时不认识的,认识的无不站起身来,纷纷笑道:“恭喜恭喜啊。恭喜添人进口……” 那汉子嘴角上瓢,乐得开花了一般,正自跟人吹嘘自家孩儿的模样,就见街角匆匆转过一人,脸色焦急,他便喊道:“那不是李大哥么?过来和兄弟一起……” 那李大哥丝毫没有停留,只停在一家门口,用手拍门,啪啪有声,跟下了一阵暴雨一样。 众人都停住了笑,有人嘀咕道:“这是报丧吧?” 这时大门一开,有个半老头子出来,道:“这不是二郎么?怎么……” 那人跪下磕头,大哭道:“三伯,我父亲夜里去了。” 爷俩抱头痛哭,一时间早点摊的人全都沉默了。连刚刚得了儿子的汉子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那掌柜一面熬汤,一面叹道:“我说生死无常,这包子铺一屉顶一屉,谁知道把谁给顶回去了……”正说着,突然眼角一瞥,叫道:“什么东西?” 就见从柜子下面伸出一只乌漆墨黑的手,一把便抓在了蒸笼里的白面馒头上。 那掌柜抄起汤勺,往那只手上打去,那手飞快的一缩,一个毛孩子从柜台里面钻出来,揣着馒头就跑。那掌柜的骂道:“小兔崽子,没完没了了?看我今天不打你。” 那孩子一面跑,一面不住的回头做鬼脸,笑道:“来啊,来啊。来抓我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这时街上拥着不少人,但他身子滑溜,在缝隙里钻过,居然跑得不慢。 过了人群最拥挤的地方,道路变得开阔,那孩子撒着欢儿的往前跑去。 这时在大街中央,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一身白衣的少年,他既不是走着,也不是站着,而是坐在街上。 他盘膝而坐,一脸安详,仿佛不是坐在大街上,而是坐在野地里,花丛中,正在郊游。 说也奇怪,那孩子在人群中穿梭,也是来去自如,这时街上十分宽敞,他反而直眉瞪眼,往白衣少年的方向去了。 眼见两人就要撞上,那孩子还是没有改变方向,直到近在咫尺,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轻轻挪了一下身子,正好让过那孩子,由着他冲了过去。 那掌柜在后面追了几步,眼见追不上了,叉着腰骂道:“小兔崽子,别让我逮着你!”便悻悻的回了摊子。 一切如常,人流攒动,车水马龙。集市的早晨,在阳光中一点点的流逝。 江鼎观完了这一场悲喜剧,从地上起身,轻轻掸了一下衣襟,扫落似有若无的灰尘。 悲欢转换,生死无常,他又旁观了一次。 到底是经天纬地的大修士所化,虽然丧失了灵性,不会演化出新的故事,但这一遍遍重复的场景,依旧那么鲜活动人。 人是死的,但事情是活的,至少曾经活过,因此情也是真的。市井城镇中,重复着一幕幕的悲欢离合,令旁观者也心生感慨,叹息无常。 江鼎最喜欢的,就是在镇中游走,观看这些场景,细细的体会其中人情变化。其中早上这一幕,因为生死悲喜赶在一起,天堂地狱不过一步之遥,细细体味,更有感触,他已经观看过好几次了。 可惜这些大喜大悲的情绪,终究只是例行演出,已经没有玄气产生,他只作为观察人情的窗口,通过人的行为、表情判断情绪和心情,比之直接动用玄气观察,另有一番感悟。 正是这些平常人的喜怒哀乐,比起幻境中那些制造出来的极端恐怖、悲惨的情形,更能炼心,红尘之中好修行,在这片城镇中游历三个月,江鼎觉得成长了许多。该沉淀的,也沉淀了,该看开的,也看开了。 只有一件事,他始终看不开。 日头上升,时间渐渐推到了正午,江鼎起身,去看另一场戏。他在这里消磨的每一天,其实都是排好了的,一个场景到一个场景的变化,并非没有意义。 正当他要按照之前的计划进行转场,突然眼前一亮,一道符箓凭空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传讯符。一般的传讯符还是要飞行的,但洞真墟中,重明子的符箓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不需要任何条件。 捏碎了传讯符,江鼎感觉到奇怪:来洞真墟三个月了,除了朔望日他会去拜见重明子,问候之余提出修炼上的疑问,其余时间,重明子是不管他的,特意召唤他更是从没有过。这回竟然发传讯符让他过去,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迅速的离开了城镇,江鼎回到了洞真墟的山门。 重明子毕竟不是虞重光,他只是虞重光所化洞真墟的一份子,在洞真墟中有自己的洞府。洞府也很简朴,不过养殖了灵草和装饰用的鲜花,挂着风铃之类的小饰品,充满了生活情趣。 来到洞府中,重明子正在打坐。江鼎深深行礼,道:“前辈,今日安好?” 重明子睁开眼睛,微笑道:“很好。嗯?”他诧异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来了?” 江鼎心中咯噔一下,强笑道:“您叫我来的。” 重明子怔了怔,道:“哦,对了,对。年纪大了,记性有点不好。你别在意啊。” 江鼎的脸色发白,他当然在意,但不是那种在意,而是一种埋藏在心里,深深的恐惧。微垂下头,他还是转了话题,道:“您有什么吩咐?” 重明子一指旁边,江鼎这才发现,桌上竟放着两个小小的锦囊。重明子道:“有你的信,两封。” 江鼎讶道:“洞真墟能收到信笺么?” 重明子道:“当然。我们还是八大福地之一么,总要和外面联络的。有人要给洞真墟寄信,便寄到外面的联络处,由那里发回山门。对了,那一处的人是真的修士,若说你有同门,他们就勉强算是吧。” 江鼎道:“那他们知道……” 重明子摇头,江鼎不再问,道:“谁给我来的信?” 重明子道:“一封来自舒庸国擎天观。一封来自宝玄派。” 江鼎疑惑,这两个地名他都很陌生,尤其是擎天观,他连听都没听过。他倒是知道舒庸国,那是现在朱天之内最强盛的国家了,国力直追当年的古阐国。但他从没有涉足过,怎么会有人给他寄信。 重明子道:“舒庸国在洞阳派势力范围内。擎天观是舒庸国的国观,也是洞阳派重要的分支之一。” 江鼎眉头锁起,道:“这么说,是来找我麻烦的么?” 重明子道:“不像。有恶意的讯息,传不过来。洞阳派不小,金丹修士上百人,左河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其实在派中没多大的影响力。他与擎天观那一支,更是毫无关系。这应该是其他人来的。” 江鼎点头,拆开了第一个锦囊,取出里面的信笺,看了一眼,忍不住微笑,道:“是三叔给我的。” 重明子道:“是故人便好。” 江鼎笑道:“是我一个敬爱的长辈。当初一别也有近一年的时间了。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来了洞真墟。”其实倒也不奇怪,点仙会在朱天修仙界算一件大事,江鼎又是会上的风云人物,也勉强算“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甄元诚的信很简单,现在问他近况如何,然后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原来他在舒庸国遇到了年少时的朋友,那朋友挽留他住上些时日,正好他在舒庸国找人,有当地的朋友帮忙比较方便,便在那里暂住,大概一两年时间都不会离开,跟江鼎说一声。 除此之外,甄元诚还跟他捎了东西,丹药之外,就是一些炼剑的材料。江鼎感觉不好意思,他在洞真墟什么都不缺,哪能收甄元诚的东西? 不过这是甄元诚的心意,江鼎将东西留下,又把自己积攒的东西当做回礼寄还即可。 而另一封信…… 江鼎还是疑惑,道:“我更不认识宝玄派的人啊?” 重明子道:“寄信的人还挺有名的,在天一榜地榜上也有一号,是宝玄派的逍遥居士陆天舒。” 第240章 二三九 “逍遥居士……”江鼎皱起眉头,仔细回忆,“不认识这个人啊。” 重明子笑道:“此人也算一个风流人物,在地榜上排名在前列的。不过他是近十年来,才加入的宝玄派,之前是个散修。我也是近几年游历时听人说过他的名字。说起他,除了实力不错之外,就是有一点出名。就是他不像个修士。贪图享受。” 江鼎道:“享乐派?” 重明子道:“是啊。他爱吃爱玩爱睡觉。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一身的懒骨头。对身外之物不在意,连修行资源也不在意,有些秘境探索,请他他也不去,只因为太远,耽误他时间了。只有美食和美景能让他稍微挪挪窝。据说他在洞府里养了三百个厨子,每天轮流给他做好吃的。又有三百舞乐,为他表演歌舞。” 江鼎笑道:“听着挺快活的。” 重明子道:“确实。其实修士中贪图享受的也不少,不过大多是到了暮年,上进无望,转而享受人生。也有耽于享乐,修为裹足不进的。但他却是例外,虽然享受,修为却从未搁下,实力更是稳步提升。在宝玄派中的地位也是稳如泰山,也算一个奇才了。” 江鼎道:“是不是和他的道有关?” 重明子道:“难说,但看来不像。说不定只是个天才,而且挥霍自己的天赋。倘若他勤勤恳恳,或还能更快进步。这样的年轻人有很多……在大世家,大宗门中尤其多。只是大部分天才不够抵消懒惰,便彻底埋没了。” 江鼎可不觉得那个金丹修士可以被他称作年轻人,打开锦囊,只见信很简略,邀请他近期去宝玄派一次。落款就是陆天舒,口气却很熟稔,仿佛很亲近的人。江鼎还是觉得古怪。 收起信笺,他发现袋子里还有东西,倒出来一看,竟是个小小的手环,由十几条细如丝线的玉带绞成,精致好看。上面坠了个小小的牌子。 江鼎一怔,看着这手环,眼神渐渐迷离起来。 重明子道:“哦?想起来了?他应该是你的故人,这个想必就是信物吧?”多看了那手环一眼,道:“那牌子应该是给孩子带的长命锁……莫非是你的……亲戚长辈?”一般长命锁,是只有父母或者祖父母这样直系的亲眷才能给孩子带,但直接猜是这样的亲人太冒失了,重明子用了宽泛点的说法。 江鼎眉头一点点锁起。 陆天舒是什么人,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但脑海中的记忆奇迹般的对那玉环起了一丝反应。 不是对长命锁,而是对玉环,似乎在记忆中闪过一道亮光,与玉环的光泽契合上了,但仔细一想,又记不起来。 这可太奇怪了,他不应该对这种东西有反应啊? 对于陆天舒的亲近,江鼎有些猜测,对方很可能是跟他身体的原主——也就是那个江鼎有关系。那长命锁也可能是原主人的东西。若是原主人看到,或许会想起什么来。 但问题是,他不是原主人啊。 不但不是,他是在原主人魂消魄丧之后才夺舍的,并没有保留任何对方的记忆,就算原主人有什么回忆,他也不可能接收到。如果他产生了记忆,那一定是属于他自己的,也就是天心派江升平的记忆。 怎么可能的?他从来没有来过朱天,也不可能和这里的任何人有过交集啊。 江鼎的疑问落在重明子眼中,知道他为疑惑所困,道:“我记得你是幼年进了山门?” 江鼎道:“是。”他虽然没有直接跟重明子说过自己的来历,但从一直以来的表现和只言片语透出来的信息,重明子已经知道他的一部分经历。 重明子道:“进山之前呢?年纪太小,记不得了么?” 江鼎按了按额头,道:“嗯,记不得了。我从有记忆起,就在山上。但是……年纪并不小。” 他记得上山的时候,已经有六七岁了,纵然是寻常孩童,也早记事了。可是他完全是一片空白,似乎他的人生,就是从上山开始的。 在山上的时候,他一是一心修道,二是有师父师兄姐们照顾,无忧无虑,没考虑过之前的事,只认定自己生来就是修道的,凡尘既忘,那就是俗缘已断,何必还倒退去追寻? 直到这一次,被偶然的东西触动了心弦,仿佛一道堤坝被凿开一个孔洞,水里泻出,越漏越大,险有决堤之态。江鼎心中迸发了数种念头,如烟花一般飞舞,已经收不住想要一探究竟的心了。 重明子看他的神色,已经了然,道:“既然已经心动,就去寻找。若置之不理,或者强压下去,对心境的历练有害无益。我道家便要顺其自然。” 江鼎点头,道:“不急。我最近修炼有所成就,摸到了筑基后期的门槛。若能一举突破,再出去了结因果也不迟。”就算没有这件事,突破了筑基后期,他也要出去一趟的。在山中修习不到玄气,只能靠丹药。但丹药不如玄气纯粹。他在点仙会大做一场,不但震慑众人,也吸纳了不少玄气,一时没有消化,这些日子都在慢慢消化。再配上丹药,自然一日千里,不过几个月就到了筑基后期。这都是厚积薄发的缘故。 然而等到了筑基后期,他的积蓄也就尽了,再往前就还要回归老老实实的修炼,这时候在洞真墟中修炼,已经不再有效率,还是到山下红尘中去游历几回,方能更进一步。 重明子道:“你既然拿定主意,那就去做吧。不过你还记得山下的危险么?” 江鼎道:“哪里没有危险呢?弟子有自保之道。” 重明子叹道:“你果然忘了,我说的是左河。” 江鼎登时想起,道:“他……这家伙还阴魂不散呢?” 重明子道:“不但阴魂不散,还布下了天罗地网。”他随手将另一封玉简给了江鼎,道:“这个左河,明明是大门派的法师,却不知从哪里结交了一批邪魔外道。在一些散修组织中也很吃得开。他没有借用门派的力量来交涉,但却在外面发布了一系列的通缉令,给你开出了很高的赏格。现在有不少眼睛盯着你,除非你出去只在凡人中打混,一旦进入修士的地面,立刻就会麻烦缠身。” 江鼎气恼万分,道:“该死的,他怎么这么闲?我当然不可能完全不理会修士……那要怎么办?” 他修剑之后,行事偏向于直截了当,最好能干净利索的解决问题,但这回显然不可能。他面对的是成百上千的散修,都是为了利益而来,杀之不尽。只要一出门,人人都可能是敌人,简直寸步难行。 没有简单有效,了结后患的办法,除非…… 他还没说出来,重明子已经说了,道:“除非你进入金丹期,方能一了百了。” 江鼎道:“对,除非我进入金丹期,杀了左河这纠缠不休的恶源,不然朱天之内永无宁日。” 重明子道:“倒也未必要杀人。不过成了金丹修士之后,肯为利益为难你的人就少了。不过对你来说也要一样。只要你进了金丹期,左河就不是你对手,到时候形势倒转,你自然也可以说是能杀了他。” 江鼎道:“倘若只是一群没有金丹期的散修和我为难,那么也不一定要金丹期。只要我到了假丹,金丹以下,甚至金丹初期都可以一战。” 重明子皱眉道:“不可存了这样的心!你既然有这样的资质,又有这样的心性,当然要一举冲破金丹,一鼓作气。假丹都是失败者的次选,耽误时间不说,将来再结金丹品质会下降,对前途大大不利。切不可如此短视。” 江鼎道:“是。干脆我突破金丹再出去算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就算他前世道体道胎,突破金丹也要好几年功夫,何况现在?在洞真墟呆几年也未必能冲上去,说不定还越冲越坏了。 笑了笑,江鼎行礼道:“弟子先去了。” 重明子突然道:“你等等。” 江鼎回头,重明子道:“咱们是不是约定个暗号啊?” 江鼎诧异道:“什么?” 重明子道:“我最近有感觉,记忆力一日不如一日,也许哪一天,就不知不觉过去了……你别说话,听我说。”他抬手打断了江鼎的话,“我去之后,依旧会如常每日活动,只不过没有意识了。倒不大容易一下子判断出来。咱们约定个暗号,你来我这里的时候,咱们对一遍。我若对上来了,就是还活着,若是对不上,想必就是死了。你就可以处理后事了。岂不方便?”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最平常的小事,江鼎听到心里,却如有人拿尖刀□□肺管一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想要强笑,但笑不出来,嘴角挑开的弧度就像是抽搐。 重明子道:“想不出来么?那么回去慢慢想。回头告诉我。要想一个别致的,以免我不用思索就回答上来。” 江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再拜行礼,如游魂一般离开了重明子的洞府。 第241章 二四零 “夕阳镇的日出好看么?” “美得像晚霞一样。”说完这句几乎没有逻辑的话,江鼎对视着重明子的眼睛,问道:“天涯的风大么?” “昨夜又有狂风,吹黯了月亮,吹散了星辰,一直吹到了彼岸。”重明子微笑回答。 听到这句话,江鼎神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就是紧锁的眉头稍微舒展,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放松。一丝凉风随着低低的叹息从嘴角溢出,消散在空气中。 除此之外,他显得相当平静,平静的有点漠然。 郑重的行礼,江鼎道:“晚辈告辞。”说罢往外就走。 “你最近很沉默啊。”重明子在他背后淡淡道,“话都不多说一句。” 江鼎回过头,淡淡道:“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声音和语气生硬到近乎无礼,和当初恭敬中带着亲热的语气判若两人。 重明子并不介意,道:“是么?年纪轻轻便这么沉默寡言,你的涵养大有进步。” 江鼎道:“两个月以来,天天来问候,说的都是同一句话,早该厌烦了吧?” 重明子道:“既然厌烦,就不必天天来。隔几天来也是一样。” 江鼎咬了咬牙,道:“隔几天?那这几天中间我干什么?” 重明子道:“你看书啊,最近不是一直在看么?” 江鼎沉默,他最近一直在看书,都是道家典籍,包括其他杂学,甚至佛经,自从晋升筑基后期以来两个多月,天天都在看,连修炼都搁置了,几乎一睁眼,除了来重明子这里问候之外,就是看书,无书不读,只要看到文字,让种种深奥文辞流过脑海,他才能平静下来。 然而那种平静,不是真正的平静,江鼎生硬的道:“心神不宁,看不下去。” 只是每天问候的间隙,他还可以用读书填满,如果把时间拉长到几天,他都不知道这中间的时间怎么坚持下去。 重明子道:“想是你在书斋里闷得太久,心中郁闷了。不如出去走走,你不是要去擎天观么?怎么还不去?” 江鼎道:“放不下这里,不能去。” 本来他的计划,确实是等到晋级后期,便出去历练的。然而等他出关,和重明子交流之后,再也无法离开。 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闭关一个月之后,再见重明子,重明子竟然没认出他来。 足足过了一盏茶时分,重明子的目光才从恍惚恢复清明,然后恍若无事的和他谈笑起来。 重明子可以满不在意,江鼎不能,他现在还记得那种由山巅落到谷底的心情,痛苦和绝望,如爆炸一般喷发。 霎时间,他放弃了出游的计划,如果他离开,也许回来看见的,就是和山下其他人一样的游魂傀儡了。 可是不走,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所能做的,只是在一天天的烦躁与挣扎中,等待一个噩耗而已。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重明子道:“放不下,看不透,逃不开?都说你道心明澈,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小孩子。你还差得远呢。什么时候才能看透?” 江鼎突然觉得一股莫名情绪窜上来,一直窜到太阳穴,太阳穴突突乱跳,再也压制不住,吼道:“我看透了,看透你根本就在折磨我!” 他顾不得礼数,几乎跳起来,冲着重明子大吼道:“你不但带我回来,让我一天天看着你死,还设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把戏,让我每天确认你的生死,担心你第二天就死去,但又什么都做不了,天天生活在恐惧和绝望里,你这样耍我,很开心么?” 重明子依旧不生气,微笑道:“你觉得我在耍你,那就当我在耍你吧。毕竟这么耍人的机会,只有一次。” 江鼎颓然坐倒,垂下头,道:“我一生受过的几次最苦的折磨,都是亲近的人带给我的。敌人和仇人,就算杀了我,也不能让我受真正的痛苦。” 重明子看着他,从这个角度,他能够俯视江鼎,目光幽深,神色平静如湖水,道:“别哭。” 江鼎抬头,眼中干涩如沙漠,道:“我不会哭的。如果我出关那一天,你就死了,我会为你哭的。现在我已经麻木了,一天天的麻木下去,等到你死的时候,我不会伤心的,说不定只会觉得……解脱。” 这是他心底最阴暗的想法,现在却对着重明子脱口而出,仿佛在赌气。 重明子微笑道:“很好,你若真解脱了,就是悟了。也不枉你经历一场。不过你只等着情感的自动麻木是不够的,要用心。”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用心去看透,去勘破,若能从悲伤痛苦中彻底解脱,就离着道更近了一步。” 江鼎腾地站了起来,道:“告辞。” 重明子在他背后道:“以后三天来一次吧,再以后可以变成五天。慢慢的延长时间,战胜自己,也是开悟的过程。希望真到那一天,你已经悟通了。若真能不掉一滴眼泪,虞重光也为你高兴。” 甩袖离开重明子的洞府,江鼎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一进洞府,入眼一团混乱。地上、柜上堆满了书籍,整个洞府如书山一般。好几本没看完的书册随意的搁在地上,显得极为凌乱。 江鼎站在门口,愣了很久,突然觉得这很不像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混乱到这个地步? 他从上山开始,就受同门影响,生活上受四师姐玉婆娑影响最多,力求干净整齐,有条不紊。他的洞府也从来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东西放的乱一些,他就受不了,怎么会允许自己的房间变成这样? 是失魂落魄了么? 真的有些丢了心了。江鼎暗自回忆,这两个月来,他变得焦虑而无措,常常茫然不知身在何处,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管的了身外之物? 而且这两个月,他在跟自己较劲,一句话也不跟别人说,甚至不跟重明子说,越憋在心里,越是郁闷,越是郁闷,越是烦躁,精神状态从没正常过。古人说:“丧乱欲狂”,确实如此。当什么也做不了,怎么也逃不开的时候,就只有发狂了。这些凡人最正常不过的情绪,他也算饱尝了。 今日发了一通火,情绪有了宣泄,稍微冷静下来。 不能这样了…… 弯腰捡起落在地下的一卷书册,江鼎随手翻动,一页页纸张落下,发出“哗哗”的低响,震动着他的神经线。 他为什么会这样? 曾几何时,他是最能调节自己的心绪的。无限的财富放在眼前,他一毫不取,天大的危险迫在眉睫,他不动一分心神。他也深知舍得的道理,为了本心剔除杂虑,无垢无碍。旁人称他一句“道心明澈”,他不觉有愧。 说到底,是因为他的软肋从没被戳穿而已。他所舍弃的,本就是他不在意的,他能战胜的,也都是他藐视的。真正的弱点,他没有正面碰撞过,一旦被攻击,他也不过是凡人而已。 人道是无欲则刚,他能做到的。可是大道无情,他能做到么? 如果做不到,终究跨不过那道的心劫吧。 江鼎又想到了重明子说的“勘破”,这勘破二字,说来轻飘飘的容易,却包含了多少痛苦和挣扎,历经百苦,千锤百炼,方风轻云淡的说出“勘破”两个字,才是到了境界了吧。 他知道要勘破,但现在看不破,也无法勉强。现在能做到的,就是面对,能面对生死,面对自己的痛苦,至少也是勘破的第一步了。 缓缓地翻动着手中的书页,看到一句“苦海无涯,生灭甚时彻”,心中颇有感触,心道:原来我看得许多文字,都是合我心境的。怎么不记得看过这些文字?这些天我不都在看么?难道说这些字一点儿都没往脑子里去? 仔细一想,他所经历的痛苦,无非生离死别,亲友缠绵病榻,并非他一人独有,只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古往今来,多少人曾承受过,其中不乏大智慧的先贤,他们自有超脱纾解的方法,留下精华文字,自己不去书中求解,岂不白费了这些书本上的光阴? 将散落的书籍一层层的摆好,依旧堆积如山,不过在书山中收拾出一条整齐的小道而已。江鼎穿过小道,坐在层层书山下,藏在灯光死角的阴影中,一页页的翻动书册。 因为藏在阴影里,光线不足,书上的文字变得黑暗,仿佛一块块墨块,必须睁大眼睛才能看清。不过一会儿,眼睛变得酸涩,一片模糊,仿佛有水滴坠下。 赶紧闭上眼睛,险些落下的水珠被锁在眼睑中。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落下这些泪珠。不管因为什么。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点灯,仿佛缩在黑暗中,能感觉到安全。渐渐地,他的眼睛看不见文字,但那些警句华言,一句句流入心中,仿佛清泉一般洗涤着他的身心。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越看越是入神,寒冷寂寞的心被一丝丝填满,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升华了。 第242章 二四一 “天涯的风大么?” “昨夜又有狂风,吹黯了月亮,吹散了星辰,一直吹到了彼岸。” 一如以往的问答,重明子的笑容温和中带着一点点欣慰。江鼎的神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听到那句话之后,那种安心的释然依旧明显。 他轻声道:“告辞。”从洞府起身,缓缓退出。 又……平安度过了一天。 江鼎吐出一口气,心中的郁垒稍稍消融。 这些天,他没有那么烦躁了,或许是读书能养气,把他积蓄的戾气渐渐消化,变得平静下来。但那份笼罩在心头的压抑,始终不能散去,只有他每隔三天去重明子那里问候时,能够得到片刻的轻松。 问候之后的第一天,轻松愉快,去山中转转,看风景也好,观世情也罢,湖边白衣舞剑,镇上击节高歌,狂放逍遥,过得是神仙日子。 第二天,心情平静下来,回书斋诵读道书,研究法术,练气修行,偶尔炼丹。因为心情平静无波,专注非常,效率极高。前一天愉快的玄气和再前一天压抑忧虑的玄气都在这一天消化。修为稳步上涨。过得是修士日子。 到了第三天,再度面临问安,心情跌落,变得压抑而忧虑,患得患失。强自看经书典籍调节,白天如水一般过去。到了夜晚,随着天□□临,心情倍感沉重,惊悸忧愁,甚至恐惧,夜不能寐,半夜睁大眼睛到了天亮,早早起来问安,换得三日平静。这过得……比凡人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三日一循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生活,已经不知道多久了。他已经不记日子,只知道自己在三天循环的哪一天。三日仿佛一个轮回,他就是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外面计时的方法,对他都失去了意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就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这样无尽的循环劫,到哪一天终止。 总不会永远这样,世上本没有永恒。 有一个契机,会让他跳出这个循环,或者是重明子,或者是他自己。 他可能是自我终止,重明子则一定会在某一日终止。 他隐隐感到,纵然重明子还在,他可能会率先解脱一步。 虽然第一天的解脱没有变化,但第三天的忧虑,已经渐渐变得轻松了,不再像之前一样,如沉重的枷锁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渐渐地没有那么痛苦,也不再不知所措,反而越来越清醒。或许是他修心有成,又或者,只是他麻木了。 如果是第一种,那么他应该高兴,能够忘情,是勘破的一步,说明他离着道近了一步。而如果是第二种,怎没有任何可欣喜的。 麻木,人天生都会,最普通的凡人也会。 多少孝子被这种麻木折腾到身心俱疲,甚至会暗暗希望亲人离去以求解脱,虽然冷酷,却是常情,也无法苛责。 江鼎甚至觉得,自己也在进入这种阶段,或许在某个角落,他真的在暗暗期盼着解脱。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还是开心的第一天。他要做些开心的事。 比如说,去山下的城池逛一逛。 虽然那座市集,他已经逛了无数遍,每一次去,发生的事情都是一样。但他毕竟只有一双眼睛,那么多场景都逛一遍,也需要不少时间,而且,每一次都能发现新的事物。 譬如三天前,他在市井拐角处,发现一处茶馆,里面有个茶博士,平时上客人的时候端水沏茶,清闲的时候,会唱些小曲儿,以飨茶客,并不单加银钱。虽然因为场景的重复,每天唱的都是一样,但声音悠远,很是动听,江鼎也愿意偶尔去听。 此时正是时候,江鼎悠悠达达走进茶馆,只见茶博士搭着白手巾,招呼客人入座,便取出两块板儿,唱道: “混沌初分实在难晓,谁知道地多厚天有多么样儿的高,日月穿梭催人老,有生命把力劳,难免死生路一条,八个字造就命也该着……” 曲调虽然简单,词也通俗,但悠悠扬扬的甚是好听。 这小曲儿若是几个月前给他听,大概也只觉得曲子好听,最多欣赏一下其中的烟火气,但经历了这段时间的磨砺,江鼎却颇多感触,暗道:这生死无常的道理,虽然最大,可也是最寻常不过的。道行高深的真人说得,市井平民百姓也说得。真人看得透,百姓看得开,终究是只将无常当寻常。反而是我这样半瓶子醋,又没有高深的心智,也没有生活的聪慧,纠纠缠缠,不可自拔。看来天底下没有比我更愚蠢的了。 景虽然是死的,物却是真实的。这里不是环境,一人一草,一桌一椅都是虞重光所化,江鼎也便自己取了茶,在街边上坐下,观看过往行人。 虽然都是与茶馆不相干的路人,但江鼎倒大多数都认得。这些人都是镇上的居民,都有自己的故事,江鼎大多围观过,对他们的经历如数家珍。 一个半大小子从门口经过,扛着竹竿和竹篓,江鼎忍不住微笑,暗道:这是街头拐角处的老李家的小子,逃学出来钓鱼的。不过运气不好,给他娘撞了个正着,一会儿就被提溜着耳朵拽回来啦。 又过了一个老太太,江鼎知道她是街东头的六婶子,去给女儿扯花布做衣裳,要安排相亲。只是因为时间点卡的不对,江鼎至今不知道她花朵一样的姑娘到底花落谁家。 这时,街上吭哧吭哧走过来一个大胖子,满脸的横肉,走路横冲直撞的,活像个螃蟹,周围人都躲着他走。 江鼎暗自皱眉,心道:这就是个街头一霸胡大胖子。鱼肉乡里,欺男霸女。今日他一回家,发现老娘死在家里,已经变了形了。这家伙倒也嚎啕大哭,引得众人围观,都说这胖子到底还有一份人心。 对此,江鼎嗤之以鼻,只是暗想:倘若真是孝顺,怎能等到老娘死了好几日才发现?当时去看时,还有人说,这胖子也常常去看老娘,还带什么鸡鸭鱼肉的孝敬,恐怕也是装模作样,最多把东西放在院子里,还要说自己是孝子。当真是虚应故事…… 虚应故事…… “啪”的一声,一个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江鼎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僵在空中,一动不动,还保持着端着茶杯的姿势。 良久,他动了,不是真正的动作,只是在发抖。 战栗,如雷电过体一般,传遍了全身,江鼎的身子抖成一团,连他倚靠的桌椅都开始抖动,在地上发出嗒嗒的敲击声。 又过了一会儿,江鼎跳起身子,往外面冲去,一路在街上跌跌撞撞奔跑,撞到了人也没有停下来。 他一向是避免和镇上人接触的,因为他们虽然不是真人,却都有实体,撞上了会改变他们的行动轨迹,但如今他顾不得了。 一路往山上狂奔,江鼎捏紧了拳头,低低自语道:“不要……千万不要……求你……” 来到重明子的洞府前,江鼎停了下来,因为狂奔,脸色不再雪白,反而泛起了潮红,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如同擂鼓。 虽然已经到了洞府门口,他竟然不敢迈进去,犹如实质的恐惧如同一只手,拼命的要把他拉开,拉的远远地,再也进不去这扇门。 然而,他不能允许自己如此懦弱,狠狠地咬住牙齿,他大步走了进去。 重明子还在台上打坐,神色安详,一切如常。 江鼎却没有放松,反而觉得心仿佛扔下山崖的石子,一直坠落……坠落…… 噗通一声,江鼎跪在他面前,道:“前辈……您还好么?” 重明子没有回答,江鼎说完这一句话,也没有力气再说别的。 洞府中只有一片死寂,仿佛被寒冰冻住。 重明子不出声,江鼎往前爬了一步,声音从喉咙中费力的钻出:“天涯的……风……大么?” 经过了漫长的沉默,重明子缓缓睁开眼。 在他睁开眼的一瞬间,江鼎霎时间觉得天都亮了,眼泪几乎一下子涌出来。 对——就是这样! 重明子前辈……有时候记性不大好。问他什么,他总是要反应好长时间才会给出答案。人老了么,总是这样。 这有什么关系呢?就算他老得说过的话转眼就忘,又有什么关系?江鼎可以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提醒他,服侍他,像弟子一样尽心侍奉,只要他……他还在。 一瞬间江鼎下了决定——只是每三日来问安一次,太蠢了,简直混蛋,他定时刻侍奉在侧,什么修心炼性,不值一提。 重明子睁开眼,并没有回答,站起身来,来到旁边,道:“出去活动一下吧,去看看那孩子。他最近什么话都没说,应该是没有疑问。可也可能是不好意思说,这孩子太倔强……” 一面说着,他一面从江鼎身边走过。 他念叨着江鼎,却没有看近在咫尺的江鼎,径直从他身边掠过,往出口而去。仿佛他和眼前的江鼎,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 江鼎木呆呆的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形完完全全消失。 “噗——” 他用手掩住口鼻,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指缝中涌出,顺着手背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不是眼泪,那是血。 这一天终于到来,他没有流泪,但是流血了。 第243章 二四二 太阳一点点西斜,洞府中的光线由明转暗,到处盘踞着阴影。 重明子再次回到了洞府中,神色平静中,带着一点点悲伤。 他一步步来到平时坐的椅子上,轻轻抚着椅背,低声道:“到了要告别的时候了。” 接着,他从洞府中的每一件东西,一样样轻抚过去,来到他种植的花草面前,喃喃自语,虽然听不清楚,但总之是些惜别的话,面上的不舍乍看很淡,但仔细看时,已经深入骨髓。 在一盆绽放的鲜花下呆立良久,重明子失笑,道:“修行这么久,竟还有这么多放不下。我这样的人都能洞玄,真是天理不容。” 他背转过身子,轻声道:“我要什么没做完呢?对了,要给他留下信……” 他来到桌前,铺开笔墨,奋笔疾书。这封书信好长,从傍晚写到了深夜,两个多时辰中写写停停,常常停笔凝思。 突然,笔尖一停,重明子的手僵在空中。 啪的一声,笔从手中落下,摔在纸上。重明子身体悬了片刻,缓缓伏了下来。 他并没倒下,用手托腮,身子微斜,靠在桌上,就像是写字写累了,打了个盹儿。 这一觉好长,一直到太阳升起,光线再次充满了洞府,阳光带来的新鲜的气味,将夜晚的阴霾一扫而空。 重明子长身而起,精神焕发,仿佛睡足了觉的年轻人,端正的坐在椅子后面。 这时,就听底下有人问道:“天涯的风大么?”声音嘶哑,仿佛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来。 重明子微笑,道:“昨夜又有狂风,吹黯了月亮,吹散了星辰,一直吹到了彼岸。” 他的声音温暖和煦,就像阳光。 一声低低的□□传来,底下的少年仿佛失去了支持,一下子跌倒在地,脸颊落在满地的鲜血上。 鲜血已经开了,殷红的血色褪变成暗色,无法沾染在肌肤上,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但是他的手是红色的,昨晚掩住鼻血的掌心依旧鲜红。 昨天晚上,他发现重明子离去之后,没有哭,也没吐血,而是喷出了鼻血,鼻血喷涌,就像被割开的动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流鼻血,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大概是什么都没想,在洞府里呆坐着,坐了一日一夜。 他看着重明子去了又来,看到重明子和亲手养大的花草告别,看着重明子给他写信,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个旁观者。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再次问出了和昨天早上的同样的问题,也得到了同样的回答。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逃避,他也不可能再欺骗自己。 重明子去了,永远的离开了。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在重演他离去的那一幕。一遍遍的重演,包括那一天早上,他和江鼎问答的每一句话。 而江鼎,因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连重明子到底是哪一天走的都不知道。 他只是每隔三天例行公事来问候,得到了程式化的回答,就心满意足的又在自我欺骗中度过了三天。 直到亲眼确认过重明子去世的场景,江鼎才被迫面对事实,面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愚蠢和懦弱。 错了,全错了! 他以为自己在勘破,其实只是在逃避,他以为自己在麻木,其实是在欺骗。 他以为确认了重明子真的去之后,悲痛之余,到底会有一丝解脱,但只有沉到深渊下的痛苦,痛苦的血流满面。 到底,他心中一直等待和期盼的,并不是解脱,而是奇迹的发生。 只希望重明子一直活着,希望明天像今天一样,今天像昨天一样。一天一天,永远这样,永远不会变化。 到最后,奇迹没有发生,所谓一日日的循环,都是他给自己造出的幻影。 江鼎觉得自己还在流血,不是流出来的血,而是体内的血,从心中流出,在体内奔涌着。 他知道人的血是一直在流动的,但他从没感觉到自己的血,直到今天,他只知道,人的心果然是每一刻都在往外流血的。 只是据说血是热的,为什么他会觉得,血是凉的呢。 血液越流越冷,让他冻得僵了,倒在地上,直直的看向洞顶。 洞府的穹顶,本是漆黑的,只因为阳光的缘故,略带一点金色。但在江鼎看来,却是一片金白。 金白色中,他仿佛看到了过往的一幕幕,有重明子的,也有更久远的…… “师父……”江鼎轻轻念出了这两个字。 这时,他突然觉得心中打开了一个心结。并不是关于重明子,而是关于师门。 几年了,他一直告诉自己不要怨恨,但对于当初山上的事,他当然还是耿耿于怀的。恩师的绝情,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又怎么能完全不在意? 然而在今天,他突然完全看开了,原谅了师父对他做的一切。 不管师父如何对待他,不管他曾经落到什么地步,至少师父还活着。 只要师父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大家还活着,就算发生了多少不愉快的事情,又算什么呢? 比起阴阳相隔的死别,生离的痛苦也不是不能忍受吧? 他又想起了重明子的话:“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知道生的宝贵,也就不知道死的痛苦。” 如今,他是真的知道了。想要回到不知道的状态,也不可能。 金白色的光芒一点点褪去,无数影像也自消散。江鼎的眼前慢慢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静静的倒在地上,阳光照在他身上,被一袭白衣反射,泛起了灿烂的光芒。在他身上,一层白雾慢慢凝聚,如山巅云雾一般蒸腾而起。那白雾的气势澎湃非常,霎时间充满了整个洞府。白雾浓的看不见人,白雾当中,有几张人脸一样的脸孔在钻来钻去,吞云吐雾,一时放大,一时缩小,看起来十分诡异。 过了很久,白雾越来越少,却不像是消散,而是聚拢在江鼎的身体周围,往他体内钻去,他的身体如黑洞一般,吞噬着白气,最后连那几张人脸一起,吞得干干净净。 江鼎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深夜。 洞顶一片漆黑。开始他只能看见墨一样的颜色,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便能看见开凿洞府时留下的痕迹,一道道排列着,整齐而枯燥。 黑暗总是和孤寂纠缠在一起,此时他便感到无比的孤独。 从身体到内心,无比的孤独,心中一片真空,仿佛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他确实是一个人。方圆千里,十万大山,只有他一个人。 一道灯光从旁边照射过来,在黑暗中耀眼的令人心神摇曳。 江鼎眼睛眯了起来,侧过头,发现那是重明子书案上的灯光。 重明子会永远重复那一天的情景,现在又到了他写信的时间了。 支持起身子,江鼎来到桌前。重明子并没有在写,用手支颐,仿佛睡着了,胳膊肘下压着留给江鼎的半封信。 江鼎小心翼翼的将信抽出来,生恐惊醒了重明子,仿佛他真的能够惊醒重明子一样。 信果然很长,墨迹早就干透了,是不知道多少天之前写的。 抬头很简单,只有“江鼎小友”四个字,这是重明子从没用过的称呼。重明子以前对待江鼎,都是以长辈对待晚辈的态度,最后写的信,却是意外的平等。 信的内容很凌乱,前面大部分,都在交代让江鼎照顾他的洞府,每日给花草浇水,想着给后面的鱼塘喂食,勤换熏香。又提到山崖上有一窝鹰雏,老鹰出去打食,小心保护,别给山壁上的毒蛇叼了去。 紧接着,信里提到洞真墟的财富资源所在,典籍放在哪里,丹药放在哪里,以前收缴的战利品,没有分类的放在哪里,重明子自己的私藏又放在哪里。哪一处有阵法,哪一处有看守,如何驱动护山大阵,怎样放出守山灵兽,事无巨细,一一列清。 最后,才是一段写给江鼎的话。 “初市井一见,便知君非池中之物,自有风云际会时。然道途漫漫,常有险阻,不啻天堑,纵一时显赫,亦有灾劫迫近。余之遭遇,可为一鉴矣,望好自为之。 往来数日,君身受焚心之苦,皆余所累,然锤炼之行,君自懂我,无需赘言。此为小厄,咫尺沟渠,君道胎明心,自一跃可过。长路艰难,或有百倍千倍于今日者,望自惕励。 今余将去,厚颜以身后洞真墟相托,当君证道真果之日,以为见证。则余无转世重生之运,亦有含笑泉下之心,当无憾矣。” 落款是“虞重光”。 这是重明子写给江鼎的,也是虞重光写给江鼎小友的。这其中的差别,难以言明。江鼎常常见到重明子,却从没见过虞重光,但看到这封信时,觉得两人神交已久,仿佛故友。 修仙界中,交友往往只在同样修为之间,修为境界差一个层次,便是天渊之别。偏偏虞重光和江鼎相差万里,却能倾心相交,修真界的铁律对他来说,仿佛世俗界的门户之见一般庸俗可笑。江鼎若惶恐不敢接受,也入了俗人一流。江鼎自问非超脱众生的真仙,可意气所在,偶尔行惊世骇俗之事,有何不可?虞重光之谊,他便受了。 这是一封权力交割的信,也是一封责任交托的信。从江鼎看到这封信起,洞真墟已经换了主人。所有的一切,归于江鼎。 从此之后,虞重光逝去,世上只有洞真墟。 这是江鼎一个人的洞真墟。 第244章 二四三 这一日,风起云涌,雷电交加。乌云笼罩洞真墟。 百里之内,天昏地暗,风雷大作。百兽虫鸟纷纷蛰伏,不敢与天威抗衡。 百里以外,有一青衣人遥遥观望,讶道:“这是有人渡劫了吧?看样子明明是金丹期的龙虎风云劫,怎的有如此规模?渡劫之人不寻常啊。” 紧接着,他又摇头,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再不寻常,能和他相比么?我还要去找他……”最后一个他字出口,青色的身形虚化,消散在风中。 雷声隆隆,电蛇乱舞,一道道天雷劈下,火红的闪电球如冰雹一样砸了下来,几乎把一片山脉都夷平。然而雷电不断,就说明渡劫还在继续,应劫之人并非失败。 雷电一直轰鸣了七日七夜,突然在一个连环雷之后止歇,大雨瓢泼,因为雷电引起的山火瞬间扑灭。 天降甘霖,渡劫成功! 躲藏在山缝里、泥土中的飞禽走兽飞快的钻出来,沐浴在甘霖之中,这渡劫之后的霖雨蕴含着丰沛的灵气,对万物皆有滋润作用,可谓是上天的恩赐。 大雨又下了一日,方才止歇,这时云开雾散,露出朗朗天空,一碧如洗。 高山上,一座洞府大门轰然打开,白衣少年从里面缓步而出,俊秀绝伦的五官配上缥缈出尘的气质,宛如神仙中人。 “居然就这么结丹了。”江鼎感叹一声。 真的很快。离着他突破筑基后期不过三个月而已。 比起突破后期的厚积薄发,他结丹的契机,来得更莫名其妙。 那天经历了生离死别之后,他再清醒过来,体内的玄气就开始暴涨,增长快到连他都有些消化不了,强行闭关消化,在短短一个月之内,竟然冲到了筑基的顶峰。 冷静下来,他也猜测大概是自己情绪失控造成的,爆发的情绪化作玄气,促进了修为。 他一个人的玄气,竟然胜过了以前收集千百人玄气的汇聚,利用的太不成比例,看来太玄经的根本,还是修自身,尤其是在情绪中添加“悟”的成分,引动天道,修行的速度能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除了修为,他还在悟通了“忧”这一情。忧不同于悲,是长期的忧虑和惴惴不安,实在太合他当时的心境,不知不觉中,就打通了这一关。 忧情通了之后,最大的进步,不在修为,而在剑道上,剑意再次转化,到了问剑心的地步。只是修为不上金丹,终究不能问出自家剑心。 他修为已经到了筑基巅峰,又有金丹期的经验,洞真墟中辅助的丹药资源应有尽有,本来晋级结丹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但还差了一个心境。 结丹是修士的一个门槛,筑基不问道心,修为到了便可冲击,但金丹是需要心境修为的,不求和元婴化神一样有所悟,至少要心境完满,没有破绽。甄元诚就是因为有破绽,修为早已到了,始终不能结丹。 江鼎本来是没有破绽的,纵然有,也是深深隐藏的隐患,决不至于在金丹期就爆发。然而经历过这一磨难,他的道心一下子受到了震荡。 这是个巨大的危急,也是机遇。倘若能借此破而后立,别说金丹,到元婴时也是一片通途,但若过不去,纵然眼前这金丹期这个坎都迈不过。 江鼎知道该做什么,也知道道家无情的道理,然而让他往这里去悟,始终难以勘破。在门中闭关一个月,越悟越是苦闷,苦闷之后还有愤怒,怒这道如此背离人情,让他怎么去破? 忽然有一日,他想道:我两世为人,活了二十多岁,不过去世了一个师长,便如此恨天怨地,痛不欲生,可凡间世人所受多少苦难,我何曾尝过?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离别,所谓五蕴皆苦,所有的苦恼,我从没尝过,却自诩为“通达”,岂不可笑? 就这样,他悟了。 悟了,但不是那种悟法。不是从悲痛中解脱,而是彻底沉下去。感到痛,理解苦,直面自己的内心,由己推人,通达人心。 如果说从有情转无情,超脱百感,是天道,那么他从有情入至情,自沉心海,就算是人道吧。 天道也好,人道也好,总之他悟了。天上风云变幻,龙虎际会。雷劫至,金丹出。 虽然事起仓促,但他毕竟早有准备,也有经验,再加上洞真墟的阵法保着他,金丹大劫轻而易举就过了。 自来金丹分九品,一品为最上,千人之中未必有一个。三品以上都可称得上上品,在凡间难得一见,且上品的修道之路通顺异常,元婴化神都可期待。四至六品则是中品,最为常见,机缘足够,资质足够,再往上一步到元婴还有机会。至于下品,恐怕要困死金丹,前途渺茫了。 江鼎前世便是一品丹,道体道胎,信手拈来。这一世经历千辛万苦,结出来的还是一品丹。不过之前的一品丹晶莹剔透,仿佛水晶,这一世却温润浓厚,金色浓郁欲滴。若论品质,比前世有过之而不及。 如今的江鼎,又恢复了前世的修为。但和前世已经判若两人,别说两世相貌有七八分相似,就是一模一样,并肩而立,也能一眼分出区别。 如果一定要比,两世的江鼎都像太阳,前世的江鼎像夏日之阳,耀眼灼热,今生的江鼎如冬日之阳,温暖平和。 即使是和出关前的江鼎比,他的气质也变了太多,从内到外的温和了下来,历劫重生,无非如此。 晋升金丹期之后,江鼎多少松了一口气。洞真墟是他的,他也是洞真墟的。支持门户,义不容辞。一个筑基期,支持一个宗门太难了,哪怕是伪装都不行。唯有金丹期,在这方朱天世界尚有一点话语权力。只要小心翼翼,保证家里没有元婴老祖的事情别露馅就行。 而且,成了金丹修士,他才能摆脱左河的纠缠,大方出现在人前。重明子已去,他再无庇护,若没有直面左河的实力,在修真界永远要藏头露尾,不得自由。 历经劫难,再看头顶的浩荡青冥,真如再世为人。江鼎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他终于有时间也有条件出去游历了。 只是之前他有心出门游历,一是有两件事情牵动心弦,二也是为了寻找突破的契机。如今他已经突破,由筑基转金丹,有太多工作要做。游历的事情,反而靠后。 譬如说,要先修炼一些神通。神通是只属于金丹修士以上用的道法,和法术不同。不求花样繁多,但求强大而独特,适合自己最要紧。一个金丹修士可能只有一种神通,但足以横扫侪辈。 江鼎前世也学过神通,且都是天心派秘传,远胜一般神通。但他前世今生所走的道路不同,也未必就要学前世那些。今生一些收获,包括北冥老祖、天机老祖的传承,也有很适合他的,还有剑心,若能问得,也胜过其他神通许多。 另外,虞重光在交付洞真墟的时候,其实也把道统传给了他。江鼎也要整理一番,能学习的便学习,能借鉴的可借鉴,其余的也要整理出来,将来另寻传人,不使这位前辈的道统失传。 还有,炼制法宝飞剑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了。 一个金丹修士,必须要有自己的本命法宝,不然和人斗法始终低上一筹。当然因为法宝需要精挑细选,不可轻易选择,很多人花了几十年上百年才铸造成功,之前也是用其他法宝应急的。江鼎的本命法宝只能是剑,也要千锤百炼,花费多少年心血不足为奇,但现在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准备好材料,再准备几件暂时合用的法宝,不然他没法出门。 在朱天,法宝是稀罕物,寻常金丹修士也就有一两件,大宗门修士稍微富裕,但也多不了多少。毕竟大宗门底蕴厚,人也多,每个人分一个就不是小数。最多每个人分一些材料,让各人都自己炼制。而最好的法宝,肯定用来镇派,或者归少数几个实权派如掌门、传功长老来掌管。 当然,这些最好的法宝,从大分类上说,也就是“普通”法宝。法宝不像法器分为九品,因为可以放入体内温养,所以理论上都是能越培养越强大的,不必详细分级。唯有先天出于众宝之上的瑰宝,才单独列出一个“奇珍”法宝,那都是许多元婴法主终其一生难得一件的宝贝了。金丹修士休想染指。 在奇珍之上,还有传说中的“无极”至宝,那都是神话了,不必列入考虑。 江鼎如今坐拥金山,和一般宗门的修士又不同,人丁不旺,财货便足。只是这门派中的法宝,许多散落在各个修士身上。这些修士都是虞重光所化,现在都是行尸走肉,当初却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去后,*还在活动,法宝也随身带着。当然江鼎若要把他们的法宝收来也不是不行,毕竟事实上是无主之物了。只是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更别说重明子的随身之物了。 所以他能动用的,也只是洞真墟的库存,大部分都是虞重光收缴来的法宝,品质不算最好,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是时候去一趟了。江鼎冲着重明子的洞府方向深深一礼,走向洞真墟的核心。 第245章 二四四 “呵……”江鼎来到藏珍阁的时候,着实惊叹了一番。 洞真墟的核心区域在大山之中,其实也是一片山头。藏珍阁是几座山峰,藏经阁又是几座,其他各种丹药、阵法、灵兽、草木等也皆是独立的山峰,看来洞真墟别的不多,就是山多。 群山皆是虞重光所化,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凡是有用处的山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只在山腰或者山巅,修了一座亭子,也不过瓦顶四柱,就像最普通供人休息的凉亭。 江鼎一路从这些山峰下走过,仰头看山,每一座凉亭上,自有各自的印记,区分内容。他路过的一处亭檐下,挂着一把飞剑,想必就是藏剑阁了。 作为剑修,江鼎立刻心动,率先登上山峰。 一路上山,风景只是寻常,但一阵风吹过,山上传来叮当的金属碰撞声,仿佛真有宝剑垂檐,风一吹,如风铃一般叮当作响,令人心痒难耐。 走到半山腰,云雾渐深,已经看不见路,江鼎腰间挂着的一把小小的钥匙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为他驱开眼前的迷雾,指引路途。 这是洞真墟的权利信物。虞重光去后,将所有的权限移交给江鼎,江鼎不只是掌门而已,可说是福地的主人,洞真墟中畅通无阻,没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得。纵然有些险地,他修为所限,暂时无法进入,但凭借权限,也可以把受伤害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譬如这藏剑峰,一般修士来了,若无指引,自然永堕迷雾,再不得出。就算元婴修士来了也一样。洞真墟的阵法极限,自然是以虞重光的实力为基础。纵然他已经去了,威力有所下降,困住化神真人还有不足,但元婴修士之辈,也是望尘莫及。 迷雾终散,凉亭已在眼前。檐角垂着宝剑,江鼎靠近时,嗡嗡作响。 然而他已经到了崖顶,除了凉亭,什么也没发现。 略带疑惑,他走进了凉亭。 凉亭建在山巅,正是视野做开阔的地方。江鼎进入之后,视界也为止一开。 亭外,晴空万里,唯有一团云浮在山外。 那团云好大,不像是正常的云雾,远看洁白,近看迷蒙,这云朵真的像棉花一样,又白又软,铺在天上,好似一片云海。 在云海中,隐隐能看见游鱼在云中穿进穿出,跃起下落,真如鱼儿吸水一般。 然而……云海不是真海,怎么能有鱼? 仔细看去,原来在云中穿梭往来的,竟是一把把剑! 那些剑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的寒光闪闪,有的幻彩缤纷,各不相同,个个灵性十足,真比活物还机灵。 不愧是法宝! 江鼎暗自赞叹,法器再锋利,再有威能,比不上法宝有灵。许多法宝甚至可以自己认主,无主时行动自如,犹如生灵。一般的门派贮藏法宝,也不会和法器一样,随便取个柜子放进去,都有各种法阵束缚,专人看护,以便在保持灵性之余加以辖制。 粗略一数,那云海中穿梭的法宝,恐怕不在千以下,他之前看过账目,据说藏剑阁中有法剑三千,看来此言不虚。 三千法剑,当真是可观了。倘若这些剑器都是法器,那么一般宗门也有,但都是法宝,就相当恐怖了。倘若这么多法宝失去束缚,往朱天宗门里一放,那是足以灭门的。 据说,在这些法剑之中,有一把最为强大,足以列入“奇珍”等级,可为镇门之宝。江鼎扫过一眼,并没发现与众不同的,想必那最强大的,必然不肯与其他法剑同列,说不定藏在云海深处。他也没特意去寻,奇珍虽好,也要修为到了方能驾驭。他现在的修为若要勉强,必遭反噬。 用手握住檐下宝剑,江鼎感觉到了心神与云海相连,只要他目光锁定的宝剑,便可手到擒来。 这些法宝现在配他都绰绰有余,他只要花些心思,选一把最适合自己的就行,他还可以用作其他,譬如说,多观察这些法宝的材料、构造、设计等等,加以参考,为自己铸造法宝做准备。 另外,他还有一部《太白剑经》,专教人品剑、养剑的学问,他也参详许久,只是手中上品级的法剑太少,一直纸上谈兵,现在有了这么多实物,自然能学以致用。 当然,这些都是小道。 这么多法剑,可遇而不可求,若只是用来研究,也实在是浪费了。江鼎有一个念头,要把它们全用起来,发挥最大的威能。 那就是剑阵! 阵法与剑术结合,同时驾驭成千上万的法剑,铺天盖地,刺破星穹。那是江鼎一直想要做到的。他是剑修,又通阵法,自然对这种神通十分向往。 前世他在山上就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只是天心派在这方面的传承也很少。他一面要学习,一面也要自己研究。到下山的时候,也只是研究出一个雏形。且他当时已经是金丹修为,自然不肯用法器飞剑布阵,天心派也没那么多飞剑供他一个人玩儿。他只凑了十八把飞剑,组了一个粗糙的小剑阵,用来游戏的,除非博得师兄师姐们称赞一声,没什么用处。 但现在,眼前有三千法剑供他驱使,十万大山让他试验,还有额外的一库藏书供他研究,当初组建剑阵的雄心壮志再次燃起,让江鼎兴奋非常。 比起和人争斗及闭关修行,他更喜欢这样的挑战,学习与研究,收敛与释放,积累与创新,甚至比刀光剑影更令他激动。 随意取了两把法剑,江鼎下了藏剑阁,往藏经阁走去。 江鼎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洞府,又拥挤起来,里面堆满的还是书籍。 层层叠叠的书籍和玉简,一直堆到了洞顶,全是江鼎从藏经阁搬来的资料。大部分有关阵法,还有小部分,则是整个洞真墟最重要最宝贵的典籍——虞重光的传承。 “《演化心经》。“江鼎正在用神识扫着一枚光洁无暇的玉简,那是他从藏经阁最深处拿出来的。 虞重光将所有传承托付给他,但他也没打算修习,毕竟他学的是天心派的道统,不能轻易改换,只是想要观看,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心。 哪知这《演化心经》却是另辟蹊径,主要在“演化“二字。用幻术产生变化,在修道中算独立一门的法术,现在已经分出不知多少道统。天心派北冥老祖也是一支,他那一脉的幻术,江鼎继承了十之*。 但如论幻术如何神妙,它都脱不开一个“幻”字,幻者,虚也。所有的幻术,都停留在精神层面,最多涉及魂魄,也有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变幻,但归根究底,一切是建立在“虚幻”上面的。 而演化心经所涉及的,却是以本体为基础的演化,那是从身体到精神的切实变化。 演化一道,涉及的层面就高深了,一般要到元婴期,与天地进一步契合,开始建造自己的“神通大势”时,才开始接触,那演化心经却把这一过程提前到了金丹期。甚至修习下去,在元婴期就可以施展化神期才能用的“一气化三清”,这绝对是道统传承中的绝品。 不是绝品,也不会生出虞重光这样万年一遇的洞玄修士了。 演化一道,是修士早晚都要涉猎的,不然洞玄期无法演化,第一时间便死在三灾之下。当然话又说回来,能死在三灾之下的修士少之又少,因为大部分修士连金丹都未必能修成,哪还管什么洞玄不洞玄? 江鼎却是信心十足,意志也坚定,他的目标始终是道。既然早晚要学习,多学一点儿也没坏处。反正他是道胎,悟性慧根都到了顶点,分心他途不会造成太大的困扰。 不过,虽然演化心经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他想要的阵法方面的知识收获却不大。虽然藏经阁中有不少阵法书籍,但其中涉及剑阵的,少之又少。 剑阵按理说,不算偏门,但独树一帜,大多集中在几门道统之中,其余的道统,哪怕是包罗万象的大宗门,也未必收藏。 江鼎倒是想到了聂参的便宜师父,那个举着剑石的老者,他们上古剑修应该有剑阵的传承,不过当时聂参没有走这一道,那老者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还不知道怎么再见。 要说永远不见,倒也不会,为了聂参,江鼎还欠了那老头一个因果。除非那老头已经忘了,只要他还记得,将来定会出现在江鼎面前。 只是……再次出现,一定不会是好事。若不是惹上麻烦,或者需要用得上江鼎,那老头才不会找过来。因此虽然他也想知道剑阵的知识,但能不见,还是不要见的好。 其实,他还有一个选择。 一本书被他捧在手中多时,始终不曾翻开。 《九命阵道真解》…… 当初檀湘洐送给他的,这本上古大修九命道人的阵法心得。江鼎当时收下,却始终没有打开看。因为九命道人擅长的封印,正好是他的心结…… 抚摸良久,江鼎打开了第一页,手指很稳,就像在握剑。 经过这次磨砺,他最大的收获就是,不可逃避,直面内心,哪怕是内心最怕、最厌恶、最怨恨的残缺,也一定不能逃避。 该是他面对最重要的心结的时候了。 第246章 二四五 黑暗深邃的洞府中,唯有一灯如豆,照亮着小小的书桌。 白衣少年坐在桌前,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在他脸上,投下来变幻不定的阴影。点漆一般的瞳仁,倒映着灯火的光晕,如两点星辰。 “沙——” 黑夜如此寂静,一点点声响,也听得格外清晰。 那是翻书的声音。修长的手指捻过书页,纸张与纸张轻轻摩擦的声音,仿佛韵律一般,刮擦着夜的寂寞。 蓦地,手指一停,一页书页停在空中。 原本的黑夜就安静仿佛停滞一般,书页这一停,世界似乎都停止了。 风停了,时间停了,连倒映在瞳孔中不住闪烁的灯火也停了。 紧接着,灯火化作的光焰剧烈的闪烁着,那是眼睛的主人在颤抖。 手指停下翻书的动作,死死地扣在桌子上,深深的往里扣着。木质的桌子被扣出深深的痕迹,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白衣少年半伏在桌上,死死地抓着桌子,仿佛在忍耐,又似乎在挣扎。 “当啷——” 一声巨响,黑夜中听来,犹如春雷乍响。 灯翻了。 灯火倏然熄灭。黑幕骤然横扫了洞府。伸手不见五指。 黑夜中,一阵阵低低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呻-吟,又像是哽咽,不绝如缕,仿佛压抑着深沉如海的感情。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从洞口斜照在江鼎的脸上,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江鼎睁开眼,眼前一片清明。只是觉得眼睛有些干涩,揉揉眼睛,昨晚斑驳的泪痕还凝在皮肤上,若照照镜子,肯定和花猫一样。 昨晚他又哭了一场。 为什么说“又”? 下山以来,零零碎碎,也哭过好几场了。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哭的。 看来并不是他不会哭,只是他年少时过得太好了,没有需要哭的地方。他以为那些被他的坚强忍过去的小痛苦,小委屈,其实不值一提。 当他走下山,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悲伤、痛苦、委屈,那些苦难不是一个“坚强”就能豁免的。 不过昨晚那一哭,却又不同,与其说是情不自禁的落泪,更像是一种宣泄,对他过去,一道解不开、绕不过、放不下的心结的宣泄。 哭过那一次,过去的心结便真正的消散,他只觉得心胸为之一轻,纠缠了数年的无形枷锁骤然崩开。 顿开枷锁走蛟龙! 江鼎的境界,在这一刻完全稳固,心境也更纯虑一层。连这些日子笼罩他心中亲友逝去的阴霾也散去了。 “这就是慧剑斩执吧。” 断开执念,江鼎块垒一舒,便有心情去炼制剑阵。那九命道人的阵道中,果然有剑阵一道,而且颇合江鼎心意。他便以九命道人的传承为主体,加上自己的感悟,初步形成一套“绝命剑阵”。 这名字虽然不够高明,却是当年九命道人以至名震九天的一套神通大阵,全版的绝命大阵可催动三万六千法剑,万剑齐法,遮天蔽日。 这绝命剑阵和另外七个剑阵,组成了当初辉煌一时的“绝命八阵图”。 不过江鼎手中的阵图不全,只有五个阵法,“绝命剑阵”、“绝户剑阵”、“绝命八门阵”和“绝命九宫阵”还有“绝命点金阵”。 那绝命剑阵还是个残阵,缺了几处核心,江鼎以自己的见识补上,恐怕成了劣货,不如原版强力。不过以他的修为,也不足以催动这个大阵,至少要修到元婴,才可掌握一部分力量。 倒是绝户剑阵可以修炼。那绝户剑阵是绝命剑阵的缩小版,只需要三百六十把法剑。不过这虽然是缩小版,却不是简陋版,不然也不能入选八阵图。这绝户剑阵需要的范围更小,力量更集中,三百六十剑可融合为一剑,若论单独的杀伤能力,远超大阵,连江鼎最拿手的剑机都未必比得上。 剩下几套剑阵各有妙用。绝命八门阵是用来防守的,八门坚固,坚不可摧。九宫阵则用来困敌,摆下阵法,能将强过自己一筹的敌人困住,甚至产生幻阵一样的迷惑效果。 最奇特的是那绝命点金阵。竟是一套辅助的阵法,以群剑为根基,释放纯正的纯白庚金剑气,可以使炼制法宝的质量更上一层楼,炼制飞剑最为合适。 这可是十分实用的阵法。江鼎见了,立刻便决心修炼。修炼完这个剑法,他的随身法宝飞剑便可动手打造了。 不单是这点金阵,其他几门剑阵都实用且好用。江鼎一个也不想错过。尤其是他手中有的是剑阵所需材料法剑,正可以催动。这奥妙的剑阵落在江鼎这剑修手上,便如老饕遇到美食,若不吃到口中,当真寝食难安。 也亏了他之前心结未解,不肯看这本九命剑道真解,不然就算他修为不够,恐怕也要修炼这阵法,到时候可能吃些暗亏。 他又停留下来,在洞府中闭关,将这几门阵法学会。 所谓学会,不过是初窥门径,有些心得,对敌时能勉强使用,离着“掌握”还差得远了。但这也不容易,若非他有道胎慧质,以前又精研阵法,绝无可能在区区数月间把这几门博大精深的剑阵学会。 至于学会之后,能从容对敌,融会贯通,那就不知需要多少岁月的打磨了。 修炼完点金阵,江鼎挣扎了好久,最终没有开始炼制自己的法宝。 还不够! 现在还不是炼制法宝的最好时机。他准备的还不够。 不是材料不够,坐拥洞真墟一座宗门,他不缺材料。缺的是自己的体悟。对将伴随自己漫长修真生涯的法宝,还没有足够的体会和设想,若是现在动手,得出来的不是最好的。 其实“月满则亏”的道理他如何不知?世上本无圆满的事,道家更忌讳“强求”,但既然他已经有了这么多条件,为什么要亏待了自己?若是深陷困境,自然是求务实,但他现在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资源,那要求高一些无可厚非。 放弃了求快的贪念,他便踏踏实实的继续修炼。一直到将五个剑阵全部练到熟能生巧的地步,才停下修炼。 这时,离着他在山中闭关结丹,已经过了一年时间。 将最为玄奥的“绝命九宫阵”学全,他才放松下来。又有些遗憾,那八阵图后面三大阵法,又是什么样的? 除了最开篇的绝命大阵,其余的阵法都是一个比一个深奥。到了九宫阵已经不输给上古大阵了,后面三个阵法自然更加高深,而且作用也必超乎想象。 可惜他得到的秘本只是残本,真正的真本不知道在哪里。而能不能得到更是飘渺难知。这世上的机缘太多,又太少了。 学会五种阵法,挑好了几件防身的法宝,江鼎再无挂碍,走出了洞真墟。 转头看了一眼隐藏在云雾中的灵山,遥望山下的万丈红尘,江鼎感慨非常。在这里,他把以前无法想象,无法经历的,都经历了一遍。 走进洞真墟的江鼎,和走出洞真墟的江鼎,早已完全不同。 “那么,去哪里呢?” 第一个目的地,自然是舒庸国擎天观。 那里有他的三叔甄元诚。江鼎下山以来,遇到第一个带自己如亲友般疼爱的就是这位叔父。分别之后,也时常想念。本来修道士不该以感情挂怀,缘聚缘散,本是寻常,不必做凡人一般依依不舍。可是重明子去后,江鼎心境发生了变化,甚为想念几个亲友。 不过去擎天观之前,他还要去另外几个地方,说是几个,其实就是一个。便是“洞真下院”。 洞真墟宗门之中没有活人,但下院中还是有人在的。洞真墟在世俗开设了数十下院,遍布朱天各国,收了一些弟子,在院中修行,也成为宗门的执事,做些联络外务。不然洞真墟当真闭塞在山林当中,无声无息了。 洞真下院虽非洞真墟真传,可也归宗门统属,也即是说几十下院中的数千弟子,都是江鼎的属下。江鼎代行掌门之责,可以说是这些弟子的领袖。 只是他虽然是实际上的掌门,但名义上却不是掌门。一来没有传位的仪式,不能公之于众,二来,他修为也不够。 像天一榜上的大宗门,虽然掌门不一定是修为最高的,但一定要过得去。不说元婴,金丹后期是起码的。江鼎只是金丹初期,虽然他有自信不逊于寻常金丹中期乃至后期,可是若光明正大的以掌门身份出现,只能说明洞真墟底蕴不足。 问题是,洞真墟真的底蕴不足。 越是心虚,越不能露怯,江鼎不敢光明正大的成为掌门,便以掌门印信大笔一挥,给所有洞真下院发掌门喻令,给自己封了个执事长老的位置。 自己给自己封官的感觉,还不错。 作为新任的执事长老,江鼎还要去各地下院巡视一番,毕竟这都是为洞真墟服务的人手,一来需要恩威并施,收服人心,二来这些年宗门肯定是没给什么好处,缺什么少什么,江鼎觉得还是应该填补一下,这也是他作为继承人应尽的义务。 为了方便去擎天观,江鼎第一站就去舒庸国的下院。 这一日,江鼎带着新的身份,大摇大摆的到了舒庸国的洞真下院,受到了隆重的接待。 第247章 二四六 洞真墟在舒庸国有八座下院,以京都金天府的乾真下院为最大,为众下院之首,隐隐有统领之责。 江鼎降临乾真下院,但见京郊山麓下,好一片连绵道观,两边密密麻麻的屋舍赶得上一个小镇,大殿更是修得恢弘气派,只以规模而论,比正经山门中的宝殿还高大。 略一估计,恐怕这乾真下院得有上千弟子,超出江鼎的意料。 每个下院的弟子名册,都要上报宗门,虽然没人看,但每年都会申报,记录在案,江鼎出来之前都看过一遍,记得乾真下院好像只有百来个弟子,哪出来这么多? 神念一扫,江鼎又是一怔,原来下院中大半弟子毫无修为,就是凡人,还有不少练气一二层的,比凡人强些有限。真正说得上有修为的弟子,也就是一百来人,和江鼎记得的对得上。 “原来是超编……”江鼎暗自好笑。 此时,一道玉符飞过,如流星一般投入乾真下院,立刻就见正门洞开,一群道士迎了上来。 江鼎一挥手,金光闪耀,漫天云霞涌来,在空中列开一道云路,他从中缓缓降落。披烟举霞,云雾缭绕,真好似神仙下凡。 非是他好弄这些排场,只是为了竖立洞真墟宗门形象,毕竟本宗和下院,有几十年不联系了,人心所在,难说的很。 他一出现,在观前相迎的队伍纷纷拜倒,齐呼:“恭迎上师。” 江鼎微笑道:“不必多礼。” 人群起身,站在领头的道士上前一步,躬身道:“见过江师叔。弟子是乾真下院掌院晋龙子。请师叔入内歇息。” 江鼎微笑答礼。他早知道这位晋龙子,是一位筑基后期的修士。年纪也不小,又是一院掌院,法侣财地一样不缺,这个修为只是一般,不过他却是有管理才能的人。他递交给洞真墟的账目,重明子都批注过“此异才也”。如今看乾真下院的气象,果然不同寻常。 这位晋龙子年纪也不小了,面上看大概三十许人,其实已经超过百岁,却还要叫十七八岁的江鼎为师叔,看上去有些可笑,可这是修道界的规矩。 江鼎随他进了正殿,拜过道祖,便在厅堂就坐。晋龙子将院中情况报给江鼎听。 “现在下院有正式弟子一百三十一人,其中筑基弟子九人,连弟子在内。另有外门弟子四百一十人,客居信男女五百二十人……” 江鼎听了半日,等他汇报完,才奇道:“怎么这么多客居的信男女?”洞真墟乃是个清修门派,非传统香火道派,不需要善男信女供奉。怎么一个下院收了这么多信徒? 晋龙子笑道:“您不知道,这是国都的风气。如今舒庸国的道君天子笃信道家,爱好修炼。此风从皇城中传出,席卷朝野。如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爱好修炼,喜欢求仙问道。不少有钱人都寄身道观,或者送子弟来道观修行。” 江鼎道:“然则常人多是绝道之体,不能修行。” 晋龙子笑道:“是啊,可是他们是有钱人。” 江鼎有些明白了,晋龙子继续道:“如今京中大大小小道观数百座,每一家都是如此。能收下弟子的,不妨收下。不能收的,只要他们要求,不妨腾出个地方给他们住。反正供奉是不少的。现在谁家收的信众多,谁家的规模大,谁就有本事。谁有本事,就能收更多的信众,有更多的财货。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江鼎疑惑道:“然而那么多人修道修不出好歹来,还能信么?” 晋龙子不以为意道:“就说他们心不诚,或者机缘不到。要么就教授些强身健体的气功,或者障眼法,让他们以为自己练成了。方法总是有的么。我说一句不该说的,那江湖上的骗子还能忽悠几个人,何况我们这些有真本事的?” 江鼎只觉得眼界大开,觉得这样的事情并非正道,但也说不上罪恶。毕竟世俗的道观要有立足之地,有自己一套规则,而凡人求道之风,自古有之,也非纯是诈骗。他一个身家豪阔,不愁资源的幸运儿,也没资格指手画脚。只是道:“我看晋……师侄有才能,乾真下院在京中发展的不错吧?” 晋龙子自得道:“不敢当,首屈一指说不上,但五指之数还是在的。”他眼珠微微一转,再考虑自己的事。 原来江鼎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考虑怎么借江鼎的威势发展信徒,早已安排下那些有钱的信徒远远观摩。正好江鼎降临时排场十足,合了他的心意,让那些信徒看见霞光瑞彩,仙人下凡的模样,还不五体投地,多多的给钱? 待跟江鼎聊了几句,发现这个师叔真的年轻,还很好说话之后,他又活动了一下心思,想着是不是求江鼎接见一下最有钱的几个大信徒?有江鼎这样卖相十足的大修士站台,再加上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这贡献怕是翻着翻儿的往上涨。 只是他还在犹豫,毕竟金丹修士已经是超脱世俗的存在,且喜怒莫测,看这位小师叔年轻好说话,也许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自己一个筑基修士,是在摸老虎头。 正犹豫间,他突然一惊,暗道:我怎么把正事忘了?该死。立刻收了得意之色,长叹一声。 江鼎好奇,刚刚还得意洋洋,怎么一转眼就颓下来了?不免道:“师侄何故叹气?” 晋龙子叹道:“咱们乾真下院虽然面上风光,其实隐患更大,简直是风雨飘摇。” 越说越离谱了,江鼎道:“怎么?” 晋龙子道:“在京城中,能得多少财,要看聚到多少人,但能收得住多少财,还是要看实力的。” 这话江鼎认同,道:“乾真下院实力怎样?” 晋龙子摇头叹道:“若论高手,还凑凑活活。毕竟京城都是下院,谁也不会派金丹法师驻守,每一家有□□个筑基修士已经够用。可是底下的弟子就不行了,咱们炼气期弟子不但人数少,实力也差,跟其他下院道观平等对敌,必输无疑。” 江鼎道:“为什么?” 晋龙子道:“没本事啊。要什么没什么。信众再捐钱,也是世俗金银,盖房子还行,修炼资源就不行了。最有钱的不过供奉几颗灵石,那管什么用?没有法器和符箓,大家对敌的时候赶不上对方。没有丹药,弟子们修为提不上去,发现了好苗子培养不起来,后继无人。法术也不够,连护山阵法也年久失修,给人打上门来,必死无疑啊。弟子每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下院给人毁灭,弟子成了宗门的罪人……”说罢抬起袖子,擦起泪来。 江鼎见他说哭就哭,也佩服这老家伙真是好演技,眼泪跟水似的,说来就来。 晋龙子虽然没有直言,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清楚——我们技不如人,都是宗门害的,不给资源,光差遣人,实在是差劲。 虽然江鼎觉得这家伙有作假的成分,但也知道他说的没错。就是因为洞真墟不给资源,才让他们落在人后的。 倘若和下院竞争的,是其他世俗的道观,那么输了是他们自己不行,但别家都是大宗门下院,都有来自宗门的支持,洞真墟不支持,乾真下院当然力不从心。 且这些下院是给洞真墟做耳目、处理外务的,都还算尽责,做到了义务,却没享受好处,这确实也不公平。 当然,要说洞真墟什么都不给,也不确实。至少每年会给一部分灵石和丹药,引灵丹也有,筑基丹也有几个,每年还有一两件法器,都是例行公事,那是宗门阵法直接传送的,重明子去前早就设好,百年不变。维持当初的规模肯定没问题,规模扩大之后就不够了。而下院有什么特殊要求,上报之后从来没得到过回应。 江鼎不插手这边世俗的斗争,但该给的东西还是要给的,其实他来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当下道:“掌院不必落泪,我不来便罢,若来了,岂有白来之理。你帮我请观中筑基弟子和练气弟子分别来见面。” 晋龙子喜不自胜,立刻通知人去了。 不一会儿,除了晋龙子在内八个筑基修士也到了,他们修为各有不同,筑基巅峰到筑基初期都有,在观中地位也不同。筑基巅峰已经可以作为底牌存在,筑基初期还是中坚力量。不过在金丹修士面前,他们都是筑基修士。 能在宗门不大照顾的情况下筑基的,这些修士至少天资和毅力都不差。江鼎也十分重视,和他们一一谈话,每个人都勉励几句,并赐下法器和丹药。虽然这些筑基修士最小的也比他年纪大一倍,他修为在,长辈的派头也拿得起来。 每个人的礼物都是他准备好的,根据个人情况加以增减,有两个年轻有为的,他比较看好,特别厚赐一些,当然这都是分别进行,不能表面上露出不公。 这筑基修士是一个个找谈话的,剩下一百多练气修士就不能这样了,一起见一下,人人赏赐一把五品法器,两瓶丹药。 这些法器和丹药却不是洞真墟有的,洞真墟哪有那么多低级法器?纵然有,江鼎也不可能都拿出来,毕竟还有其他下院呢。几千把法器可不是小数,洞真墟没有,还是江鼎一路上来在各个坊市扫货得来的。他缺法器,可不缺灵石。 一大笔财物砸下去,登时满观欢喜,人人奔走相告。江鼎也吸纳不少玄气。 本来江鼎还打算给每个练气后期弟子一枚筑基丹,晋龙子却阻止了,道:“好钢用在刀刃上,一般弟子给一个筑基丹根本不能筑基,为了些庸才分薄了天才弟子的福利,并非智举。” 江鼎反问道:“那你说谁是庸才,谁是天才?” 晋龙子嘿嘿一笑,道:“不如举办个比赛?” 第248章 二四七 江鼎闻言,立刻想到了甄家的年会,道:“就是把年轻弟子召集起来,斗法决高下?” 晋龙子道:“正是。您拿出十颗筑基丹,举办一个比赛,就在下院中开展。可以起到激励弟子,大浪淘沙的作用,十颗筑基丹又能给最合适的人,何乐而不为?” 江鼎点头道:“不错。那就举办吧。三天之后……” 晋龙子忙道:“且慢……”他说到这里,他想到了自己三番五次打断一位金丹修士说话,有些惴惴,待看到江鼎面无愠色,才松了口气,道,“三天太短了,我建议一个月之后举行。” 江鼎讶道:“用那么长时间?” 晋龙子道:“就要时间长才好。一个月都嫌短。给一个月时间,有三大好处。” 江鼎道:“哦?说说看?” 晋龙子不紧不慢道:“第一,咱们弟子平时都散漫,三天时间可能他们没反应过来就过去了。要给他们一段时间准备。一个月时间,让所有弟子充分体验紧张气氛,提升竞争意识,眼前的进步不说,对他们今后的道路都有好处。” “第二,这一个月时间用来造势。让京中各道观都知道咱们的底蕴,也叫信徒们观看咱们的道家气象。弟子斗胆建议,您给第一名乃至前三名丰厚的奖励,最好在最终的比赛显露神通,对内提升士气,对外树立威信。” “第三……”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那个,我觉得,咱们这个比试的范围,不在乾真下院,而在整个舒庸国的洞真下院。” 江鼎道:“要兴师动众么?” 晋龙子道:“毕竟咱们这些下院都是宗门统辖,按理说就算不一条心,守望相助总是要的。不过这些年宗门……”他掠过洞真墟如何不负责任不说,接着道,“大家心就有点不齐,甚至成了陌路。将来若有大事,岂不给人可乘之机?趁这个机会,重新凝聚一下各地的人心,岂不更好?”他再笑道,“再说您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跑,也费时费力,若把他们都招在一起,一次见了,不是方便的多?” 江鼎含笑看着他,笑而不语。晋龙子笑容有些发僵,心下打鼓。 江鼎心中雪亮:前两条理由还罢了,后面一条却隐含着晋龙子的私心。 或者说,野心。 晋龙子不满足只做一个下院的掌院,想要做舒庸国众下院的真正魁首。以乾真下院的名义,召集各地优秀弟子前来比武,这不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正统之地了么?若江鼎再以宗门金丹修士的身份为他压场,今后所有的下院都要在他面前俯首。 虽然看出晋龙子的野心,江鼎却并未不满。私心野心,都是人之常情,只要有相匹配的能力,又有何不可? 从晋龙子在没有宗门支持的情况下,将下院发展到这个地步,江鼎就知道他确有才能,倘若自己稍微出点助力,他就能更上一层楼,将众下院拧在一起,那江鼎还更高兴。一个人支持一个宗门,实在辛苦,他需要有管理才能的人来帮助自己。眼前这位或许就是个人选。 倘若晋龙子能把事情办好,江鼎还会加力培养他,在修为上加力支持一下也不难。 盯了晋龙子很久,眼见他汗如雨下,江鼎微微一笑,道:“那就这么办吧。我出一把一品飞剑,一套剑丸。一张金丹宝符。第一名者,我再传一篇洞真墟真传法术。” 晋龙子又惊又喜,道:“真传法术?那简直是天高地厚之恩……”江鼎又道:“看看效果。倘若效果好的话,这种比赛可以作为常例举办下去。” 晋龙子大喜过望,知道这是江鼎暗示支持他做舒庸国下院之首乃至整合整个下院系统的意思,多年心愿一朝见到希望,兴奋不已,就要马上去布置,正要行礼告辞,江鼎叫住他,道:“你知道擎天观吧?” 晋龙子一怔,紧接着脸色一变,道:“您说的是擎天观?” 江鼎也发觉不对,道:“擎天观怎么了?不是舒庸国的国观么?” 晋龙子道:“原来是的……不过半年之前,给人一把火烧了。” 江鼎猛然起身,失声道:“烧了?” 晋龙子见他失态,有些吃惊,小心翼翼道:“就在半年之前,一夜之间烧成了一片白地。这件事至今还是个谜。” 江鼎手指一紧,道:“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晋龙子道:“这个不知道。好像没发现什么尸骨。也不知是跑了还是烧成灰了。当时京里着实人心惶惶了一阵,不过过了半年,也没别的事,渐渐就淡了。” 江鼎眉头紧锁,道:“我去看看。” 晋龙子忙道:“弟子带路。” 擎天观是国观,自然在城里。因为是在城里,寸土寸金,规模反而有限,还不如乾真下院宽敞。 在城东,江鼎看到了擎天观的废墟。当真是一片断壁残垣,瓦砾狼藉。残留的墙壁上,有明显火烧的痕迹。只是过了半年,烟火气都散尽了,就像一堆静物。 晋龙子站在废墟前,道:“本来朝廷要重新修建擎天观,不过洞阳派说这片废墟要留着,或许藏着什么线索,因此原封不动保存下来。新的擎天观选在城外,圈了好大一片地,还在建设中。” 江鼎道:“新擎天观?还是原来的老人么?” 晋龙子道:“应该是洞阳派新派来的观主,还没走马上任。说不定等建好了才有人来呢。” 江鼎暗自摇头,道:“既然说此地有线索,他们有什么发现?” 晋龙子道:“没听说啊。这是洞阳派的机密,弟子哪有资格与闻?” 江鼎问了几句,都不得要领,只得进了废墟查看。晋龙子略一沉吟,跟着进去。要知道这废墟被洞阳派看管起来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不过江鼎修为在那儿,料想也无妨。 半年之前的废墟,纵然没动过,也不是当初模样,江鼎只能一路细细查看。线索不多,也是有一点。 “这墙上的痕迹,明显是神通火焰,不在三昧真火以下。有金丹期在这里动手。”江鼎抚着一片焦痕,缓缓说道。 “嗯?啊。”晋龙子在后面听着,半懂半不懂,顺口答应而已。 江鼎也没指望他回答,只一个人搜索,慢慢的归纳线索,拼出些碎片来。 这里,确实是有人动手,人数不多,但实力强劲,双方都是金丹修士,有一个擅长火焰,一个使用捆绑型的法宝,可能是木属性。是否有其他人看不出来,但江鼎直觉上认为还有其他的金丹修士在。 别说世俗,就算是朱天大宗门间动手,出动金丹修士都是正式的战斗了,小小一座世俗道观,怎么会有金丹修士的大战? 江鼎难以索解,一路查看,突然眼前一亮,冲过去抓住一开碎石,捏在手里。 晋龙子好奇的看了一眼,发觉只是一块寻常碎石,左看右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也不敢细问,就在背后看着。 就听江鼎轻轻道:“破天式。”声音虽轻,每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晋龙子满心不解,就听江鼎道:“洞阳派在京中还有没有人手?” 晋龙子道:“在城北有一座灵芝院,也是他们的分支。” 江鼎起身,道:“带我去。” 晋龙子忙带路,心中还是暗道:到底什么破石头,这么要紧? 破天式! 那是破天式留下的痕迹! 作为点星枪的最后一式,甄云川亲手传下,江鼎再传给甄元诚,他如何认不得这破天式留下的痕迹? 看到碎石的一刹那,他就知道,甄元诚果然在此,还动手了。 他心急如焚,甄元诚固然有假丹的修为,点星枪犀利无匹,破天式更是超出了筑基期的极限,可以威胁金丹期,可甄元诚毕竟不是金丹期。不是金丹期,在修为上就有巨大的劣势,对上金丹期便九死一生,危急万分。 何况甄元诚把压箱底的破天式都用出来了,还不能说明他处境危险么? 危险归危险,焦急归焦急,江鼎却知道急也没用。这是半年前发生的战斗,是生是死,有什么结果,早就尘埃落定。 他现在只想确认甄元诚的下落。 可他掌握的线索太少,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有去找人问,若找的,自然只有洞阳派。 抛开破天式,其余的痕迹他能看出来的,洞阳派当然都能看出来,且那边还掌握着自己不知道的消息,又有充足的人手,半年时间,也该弄出个所以然来了吧?江鼎打算直接去问。不管是怎么问,一定要问出来。 先去灵芝院看一看,若是小地方不知情,就再找上面,哪怕问到宗门里,也要把情况掏出来。 若三叔平安,自然最好,否则的话,纵然敌人强大无比,他也要一个个找出来,报仇雪恨。 一脸肃穆的走在街上,江鼎万千念头不住转动,脚步也急匆匆的。后面的晋龙子险些跟不上他。 这时,只听有人叫道:“鼎儿?” 第249章 二四八 江鼎一震,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去。 但见街市上熙熙攘攘,来往都是行人车辆,虽然人多,却没有一个是眼熟的。他看了半天,看不出是谁在叫自己。 或许幻听了? 这世上能称呼他“鼎儿”的人不多,山上他虽然最小,但有自己的道号,也没人称呼他本名。 下山之后,能这么亲近称呼他的,也只有甄元诚了。重明子都不会这么称呼。 莫非是心中记挂着叔父,因此幻听了? 江鼎摇摇头,觉得不像。倘若真是幻听,听到的应该是甄元诚的声音。然而刚刚那声音虽短,却不像,比起甄元诚低沉的嗓音,刚刚的声音清朗的多。而且口音略有些奇怪,不知是哪里的方言,虽然只有淡淡的一点影子,但发音还是有些不同。这种声音,他听过一次,应该过耳不忘。 站在街口,出神的望着滚滚的人流,一丝茫然划过瞳仁,江鼎终于叹了一声,转头离开。 既然不得要领,那只好先放开了。办正事要紧。 在他转瞬离去之后,街角的一个身影仿佛脱力一样靠在墙上,同样一声长叹,叹息中的感慨,比江鼎更复杂万倍。 灵芝院也在城外,也占了一大片地,不过规模只有乾真下院的一小半。这与大宗门的实力不符,不过一来洞阳派已经有了擎天观这个国观,灵芝院便不必集中发展,二来这个观中都是坤道,以静修为主。 既然是坤道的道观,江鼎不便冒失,但又心急,便直接投拜帖求见观主,言明自己是洞真墟的修士。虽然在点仙会上,左河和重明子之间产生龃龉,但其实两派并没有矛盾,都是大宗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江鼎正式拜访,怎么也得有人接待。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有一名道姑出来,正是观主清逸散人。这位散人也有筑基后期修为,和晋龙子不相上下。江鼎虽然坦明了洞真墟的出身,但并没有提起修为,毕竟一个金丹修士在俗世比较扎眼,或会引人警惕,反而以筑基身份平辈论交更合适。 清逸散人将江鼎请入观中,闲聊两句,就探问他目的。江鼎也不隐瞒,道:“在下有位长辈,出门游历,音讯全无。我十分担心,出来寻找。听说他曾在擎天观小住,又见擎天观遭回禄之祸,心中担忧,特来求问缘故。” 清逸散人听了,不耐之色一闪而过,道:“道友若问其他还罢了,那擎天观的事情,我是一概不知。道友问错了人。” 江鼎急切道:“还请道友行个方便,一点消息也可。在下必有重谢。”他说着打开乾坤袋,取出两个玉盒。 他观清逸散人衣饰简朴,举止死板,恐怕不是寻常爱红妆的女子,一些讨女孩儿喜欢的东西便送不出手,且很可能是清静无为的苦修士,那么钱财灵石,恐怕也打动不了她。 进来的时候,江鼎曾闻到药香,那是炼丹才有的香气,江鼎闻得惯了,一闻便知,若非常年炼丹,绝不会观中花草桌椅都染了香气,想必此地常常开炉炼丹。但凡丹师,必求好药,江鼎投其所好,将洞真墟中生长的灵药拿了出来。 果然清逸散人隔着白玉盒盖,一眼看见了其中茁壮的灵草,心中暗动,放缓了脸色,道:“道友太客气了。这又不是什么关天大事,若有消息,我岂会隐瞒。实在是我所知不多。擎天观与我们虽然同属洞阳派,但他们乃是直属,我们不过旁支。平时没什么来往。那擎天观主又是一位金丹师叔,我更高攀不起。” 言下之意,擎天观当初大概是看不起灵芝院,双方并不和睦。 江鼎抓住关键,道:“不知观主是哪位道长?” 清逸散人道:“是崇清博崇师叔。” 江鼎没听过这个名字,道:“不知这位崇道长为人如何?” 清逸散人不以为然之色一闪而过,但只道:“看起来……和蔼可亲。” 江鼎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暗道:莫非是各笑面虎?又掏出一个玉盒,送到清逸散人面前,道:“他是洞阳派本宗的嫡系么?” 清逸散人斜了一眼玉盒,道:“崇家一直是本宗的大世家,光金丹修士就有三个,还有一位元婴老祖也姓崇。因此他们那一门都傲气得很。” 江鼎皱眉暗思,既然崇清博有这么硬的背景,又在一国帝都坐镇,外面的仇家不大可能打上门来。除非是一伙儿丧心病狂的大势力,但看战斗痕迹又不像。莫非是三叔的仇家么?甄元诚又有什么仇家呢? 江鼎再次探问道:“不知贵宗对这件事下定论了么?” 清逸散人道:“没有。只知道来了几波人探查擎天观的事件,来一波走一波,也没个结论。最近一波就是七日前……” 正说到这里,就听有人喝道:“观中有人么?给我出来!”似是女子声音。 清逸散人面上变色,喝道:“什么人如此放肆?”灵芝院虽然是小院,可也是洞阳派门下,向来门槛甚高,就算是江鼎这样其他门派的修士,也要登门拜访,奉上礼物,哪有在门口大喊大叫的?清逸散人自然勃然大怒,冲出门去。 一出门,风一吹,清逸散人冷静了不少。修道界放肆的人不少,虽然有妄人,但更多的是实力使然。实力到了,无礼也变得有理了。敢在灵芝院门口呼喝,不是疯子,就是高人。 怎么想,还是高人的可能性大。 她这么一想,心便怯了。抬眼一瞧,只见天上凌空虚立一人,杏眼桃腮,果然是个形容姣好的女子,周身一根红绫缠绕,宝光熠熠。 法宝……金丹修士! 清逸散人心中暗惊,忙躬身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降光?” 那女子喝道:“你休要问我,是我问你。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声,若敢延慢,就要你吃姑娘一绫。” 这话无礼至极,清逸散人气得浑身发抖,偏偏那女子货真价实的金丹修为,抗衡不得,只得道:“前辈请问。” 那女子道:“我问你,崇清博哪里去了?” 清逸散人第一个问题就回答不上来,迟疑了一下,那女子的红绫迎面飞来,啪的一声,将她抽飞了出去。 清逸散人倒飞几丈,眼见要撞在墙上,一人从观中走出,一伸手,将她接住,放在地下。 那女子抬眼一看,见是一个清俊少年,陌生面孔,登时双眉一竖,喝道:“你敢管我闲事?” 江鼎道:“何必如此?观主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好好问话,她岂会不说?” 那女子盯了江鼎几眼,发觉他光华内敛,看似寻常人,但却有些摸不透的感觉,心中略一凛,随即冷笑道:“她是观主?你是什么人?” 江鼎道:“我也是探问消息的人。和道友一样。”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你是陌路人,为什么替她出头?是为了讨好她,探听消息么?” 江鼎皱眉道:“纵然是陌路人,我看不过眼,也可以伸手啊。” 那女子呸道:“虚头巴脑,你还骗我?可惜你用的方法不对。人都是犯贱,好言好语不肯珍惜。譬如你金丹之尊,客客气气与她说话,她必然还推三阻四,半遮半掩,说不定还要你的好处。你也浪费了不少时间吧?你要浪费时间是你的事,我哪有时间和一个小辈磨蹭?要给她颜色看,她才老实。喂,那个道姑,快把你知道的消息说出来,我不为难你。不然你以为谁能护得住你?” 清逸散人被她说得脸色阵青阵红,咬牙道:“我不知道……“ 那女子喝道:“找死——”红绫登时漫天飞舞。 清逸散人忙道:“我不过是个筑基小卒,又不是洞阳派嫡系,真正的机密怎能跟我说?那都是大人物才知道的事情。” 那女子听出她的意思,喝道:“谁是大人物?” 清逸散人道:“舒庸国的国师王澄望。他和崇师叔相交莫逆。当初擎天观失火,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门中几次派人下来,也都向他问过情况。不过他还有消息藏着,若有人知道崇师叔下落,必定是他。” 那女子指着她道:“好,我就去找他,你若骗我,叫你后悔为人。”说罢红绫一摆,化作一道红云去了。 等她去了,清逸散人松了一口气,对江鼎道:“多谢前辈救命。”这时她已经知道江鼎是个金丹修士,又是感激,又是惶恐。 江鼎摇头道:“不必客气。你刚刚跟她说的是真的么?” 清逸散人脸色沉下,道:“也不算假。前辈若想知道,晚上去找王澄望一问便知。哦,您最好晚点去。” 江鼎道:“怎么?” 清逸散人道:“等他们打完了再去。” 江鼎一怔,清逸散人解说道:“那女人蛮横,王澄望只比她更蛮横,横行霸道的阎王脾气,名震京城,而且也是金丹修为,岂能给这个刁妇威胁了去?两人肯定要打一场。打过之后,不管输赢,王澄望必定实力大损,您只管再问,就好问了。” 江鼎叹了一声,那女子用强,确实方便快捷,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手段,埋一个小包袱,便可阴高手一下。又道,“为什么晚上去?我看现在就能打起来。” 清逸散人道:“王澄望身为国师,白天必在皇城,晚上才回府。皇城您知道吧?凡是得气运立国的朝廷,皇城必有龙气镇压。她一个小小的金丹修士,怎能闯的进去?只有等到晚上。您只管等着吧。哦,关于洞阳派的事……”她又说了几个消息,都是洞阳派内部的消息,之前可一直没说。 江鼎听完,才点头道谢,离开灵芝院往国师府邸而去。 第250章 二四九 夕阳垂落,夜色笼罩了金天城,也笼罩了巍峨的国师府。 比起常年宵禁的京城,国师府门前,还有点点灯火,守夜的,巡逻的,并未休息。 别看国师府的大门只有两扇,还常常打开,门口也不过两三个童子看守,却被称为京城第一铁门栓。有人说,国师府的大门,比皇宫还严。心怀歹意的人,哪怕是有一点不够恭敬的人,靠近府门,就算是进了鬼门关了。 别的不说,就说门口四个童子,看来不过总角年纪,玉雪可爱,若是访客进来,笑吟吟的带路,好像仙家金童,却曾经从袖子里抽出飞剑,瞬间把成名已久的大盗切成了五段。 金天府的道观虽多,道派虽广,国师府却是牢牢地占据了领袖的位置。虽然府里不收徒,不开坛,不*,但每一个在金天府立观的道派,都要上一份贡品进门,每年沐道节,在京所有道观观主,都要前往国师府觐见,连国观擎天观观主也不能免。凡是不按照规矩朝拜的,在这香火圣地中,没有尺寸立足之地。 可以说,在金天府有两个朝廷,世人的朝廷在皇城,道人的朝廷,在国师府。 此时,国师府的大门开着,四个道童站在门前。夜晚天凉,一丝丝雾气在门前飘过。 蓦地,雾气一阵扭曲,一人从雾气中走出。 说也奇怪,国师府前,是一片障壁,任何人要走进大门,都要从两边绕过来,这个人却不是,他是直直的走向大门的。那障壁仿佛也是一扇大门,唯独对他敞开的大门。 那人越走越近,身影也渐渐清晰。却是个白衣少年,雪白的衣服,雪白的面容,整个人就像是雪堆成的。月光与雾气,更为他添了几分皓洁,朦朦胧胧间,仿佛是天上走下来的。 白色之外,唯一的异色,便是一抹浅青。 少年打着伞。伞是浅青色的,极轻薄,如蝉翼,如轻纱,撑起来不见伞骨,只见薄薄的伞面,如盘旋的一团青云。 他打着伞,一步步向大门走来,没有任何遮掩,更没有任何迟疑。 而大门前,四个童子正整齐的面对障壁,精神抖擞,像四个镇门神。 少年撑着伞,往大门走来,上台阶,迈门槛,然后,消失在大门内。 这一道进行的轨迹笔直笔直,没有半分完全,就从四个童子之间的缝隙掠过,衣襟带风,划过四人面前。 从头至尾,寂静无声。 四个童子八只眼睛,自始至终没往少年处看一眼,仿佛这个惊采绝艳的白衣人不存在于他们的世界。刚刚进门的,只是一阵清风。 走进大门,江鼎继续在国师府中游走。国师府灯火通明,常有家丁仆役来往通行,不乏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但无论是谁,是凡人还是修士,没有一个侧头看他一眼。 “真是不错的法宝。”江鼎抬头,看着头上薄薄的伞面,伞面半透明,可以透过它看到被墙框起来的四方天空和满天的星辰。 这把伞叫做青罗无心伞,是叶清圣交给江鼎的,北冥祖师的遗物。本是一件法宝,当时略有破损,便成了法器,后来江鼎晋升金丹,便用材料将之修补了一番,可惜他炼器上的功夫有限,纵有大把的材料,还是不能将之补全,让其品质跌落了不少。 虽然跌落,但这把伞乃是北冥传下,也远胜一般法宝,除了能用以斗法,最大的用处,就是隐蔽。一旦打开无心伞,托庇于伞下,一切行迹消失,无论行迹、声音、气息乃至若有若无的灵气感应都消散,伞下人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绝不会被发现。 江鼎估计,这把伞至少可以蒙蔽元婴修士,倘若能修复如初,恐连化神真人也察觉不到了。 他进国师府,只为询问,不为挑衅,因此打开伞进来,只面见王澄望,不和其他人朝像。 行程顺利,不过,江鼎也有些疑惑——这里还真是安静。 若如清逸散人所说,王澄望性如烈火,与那女子必定针锋相对,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金丹修士若冲突起来,不如天崩地裂,整个京城也该知道了。 看来,若非那红绫女子还没到,就是清逸散人判断失误了。 江鼎不在乎他们是否打起来,他也没有幸灾乐祸之心,只是想知道自己期望的消息。 一路穿过厅堂,走到主屋前。江鼎脚步一停。 在他脚下,出现了隔音和防备外敌的阵法。 国师府既是重镇,自然有阵法保护,不过那些阵法都是自建筑建起就存在,与国师府的格局息息相关,一看就是作为守门户的根本存在,而这两个阵法,却是临时布置的。 既然有人布置,就说明……里面有人商谈要事!看来那女子已经来了,不但没有挑起斗争,可能还和王澄望深谈下去。 明知前面有警示的阵法,江鼎却不在意,打着伞迈步而过。踏在阵法上,却如同踏在土地上,没有引起任何变动。 青罗无心伞之所以是出众的法宝,能蒙蔽的可不只是常人的感观而已,阵法禁制,一样可以屏蔽,他穿过阵法,就像青烟一样,不落任何痕迹。 来到屋檐下,江鼎也不必藏身,就从正门口走进去。 此时屋中灯光明亮,有两人对坐。客位上正是那红绫女子,如今收了红绫,一身淡色宫装,居然看来娴雅温婉,好似个大家闺秀。 主位上坐着一个道士,羽衣星冠,仙风道骨,好像古画里画的活神仙,道袍上暗纹流动,隐隐泛出金光,竟是以金线暗绣,冠上指上,都带有整块的宝石,潇洒中隐隐藏着富贵。想必就是舒庸国的国师王澄望了。 一见两人的神态,江鼎便知他们确实打不起来,而且至少面上有了交情,对坐饮茶,如同宾主。王澄望老神在在,那女子却是愁眉不展。 就听那女子道:“王道兄,真的不能知道具体的地点么?” 王澄望摇头道:“贤妹稍安勿躁,一切要等崇贤弟的消息。咱们着急没用,崇贤弟你是知道的,何等的足智多谋,他既然不发讯息,就是时候未到。” 那女子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他聪明又谨慎,自然有办法应付任何局面。可是……可是他孤身在外,行如此凶险之事,叫人放心不下。他只有一个人,对方却有两三个好手。唉,倘若借助宗门的力量就好了。” 王澄望摇头,道:“不可。倘若崇贤弟肯借助宗门力量,早就借助了,既然他不肯,那就切不可告诉洞阳派。你我都是崇贤弟私人结交的朋友,与洞阳派无关,他才肯告诉我们。我不用说了,贤妹也是他再三说过,可以信任的人……”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看了那女子一眼,那女子颊生红晕,王澄望接着道,“所以贤妹一定要沉住气。你若宣扬出去,就枉费了他一番苦心了。” 江鼎在旁边听着,暗自忖道:听他们的意思,崇清博不但没死,还在外面和敌人周旋,且不打算返回洞阳派,莫非还有什么筹谋? 那女子道:“我知道他深谋远虑,可是真的没问题么?对方也是处心积虑,找了他许多年吧?” 王澄望道:“没错。对方找了他许多年,他又何尝不是等了他们很多年?都道对方在明,自己在暗。谁是猎物,谁是猎手,还不一定。要我看来,还是崇贤弟技高一筹。当年的事,也该了结了,就在今朝!” 那女子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王澄望道:“贤妹是近十年才和他相识的吧?难怪不知道,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略一回忆,笑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我们和另外一伙儿人争抢一件宝物。当时的实力是我们强,但对方得了先手。最后的结果是对方被我们重创,但宝物没抢到,还结了死仇。对方说一定要回来报仇。这不就回来了么?嘿嘿,回来的好,他们若不回来,我们去哪里把那宝贝抢回来?” 那女子道:“到底什么宝贝,十多年念念不忘?” 王澄望目光大亮,随即黯淡了下去,道:“自然是好宝贝了。不过具体如何,还是崇贤弟在掌握,我知道的不多。不过么,那宝贝的好处是很大的,你参与这件事,这好处自然有你的一份儿。” 那女子叹道:“只要他好好的,我要什么好处?” 正说着,王澄望突然神色一变,伸手一招,一只纸鸢从外面飞来,忽忽悠悠落在他壁上,仿佛鸟儿一般收了翅膀,紧接着噗地一声,化作一道灵光钻入他眉心。 是传讯用的灵鸢。 那女子拍案而起,惊喜道:“是崇哥传来的讯息么?他怎么样了?现在何处?” 王澄望也揉了揉眉心,仿佛在消化讯息,神色微动,道:“这真是个轮回。走,咱们赶去……第阳城。” 少顷,两道剑光从国师府冲天而起,化为两道流星往北去。而在他们背后,一团青云悠悠荡荡,往他们离去的方向追去。 第251章 二五零 所谓的第阳城,是指舒庸国西南的一座小城。那是极其不起眼的县城,既无特产,也不在交通要道上,若非特意寻找,连路过都不可能。 从京城赶到这种偏僻小城,若要走路,至少要两月有余,筑基修士飞行赶路,也要五六日,对于金丹修士来说,则一日即可。 然而到了第阳城一百里外,王澄望却下了飞剑,转而步行。 那红绫女子——江鼎现在知道她叫彩嘉仙子——十分不解,又心中着急,不住道:“为什么不直接赶过去?崇兄定然需要我们。” 王澄望摇头,道:“这正是崇兄的意思,叫我们不可打草惊蛇。最迟明天,早了今晚,他会设下圈套,将敌人骗出来。我们悄悄埋伏在侧,对对方出现,我们一拥而上,彻底解决。” 彩嘉仙子这才安静下来,两人一起走路入城。等两人入城之后,江鼎撑着伞,从云端走下,稳稳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两人难得的低调,进城之后,居然寻了一间凡人客栈歇脚,闭门不出。 两人在等崇清博的进一步消息,到了晚间,终于等到了。 “查十二年前的房子?”彩嘉皱眉道,“怎么查?没头没尾的。” 王澄望道:“说是十多年前一个年轻人租的房子,可能是一所老房子。一直空置了十二年,现在还没有人住进去。这种房子在小县城应该不多,好查。” 彩嘉仙子蹙眉道:“让我们去一个个问么?我才没兴趣。” 王澄望摇头道:“交给凡人即可。回头去牙行找房产经纪,叫他们去查。查过了我们就动手便是。” 彩嘉一怔,道:“动手?动什么手?” 王澄望道:“把房子烧了。” 彩嘉和暗处的江鼎同时大吃一惊,彩嘉确认道:“烧了?” 王澄望道:“嗯。为了不暴露目标,不妨放一把大点的火,把一片街区烧了,顺便烧掉那座房子。”他说的轻描淡写,但一句话中就含着多少人的生死。 彩嘉一挑眉,道:“既然如此,索性放一把大火,把这破城市烧了,还找什么房子?” 王澄望摇头道:“不可。一来太过引人瞩目。二来……毕竟是造孽的事,不必扩大。行了,就按照他说的做。” 彩嘉点点头,王澄望找过店小二,叫他将牙行的房产经纪找过来。 江鼎皱眉,他本来只是冷眼旁观,但若对方轻易造杀孽,却不能不阻止。他也好奇,这崇清博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从他和这两人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来看,绝非正人,可是他们和甄元诚又似乎是一边的,甄叔父怎么会和这样的人相交? 当然江鼎历练尘世,早知道没有非黑即白的人,可他心中,甄元诚还是个行的端,做得正的大好男儿,有情有义也不缺乏仁善之心,实难想象,他会和这些人走在一路。 过了一会儿,房产经纪过来,一进来,就被王澄望和彩嘉的气派唬了一跳。舒庸国是修行大国,常有修士在世俗行走,凡人对之又敬又畏,丝毫不敢得罪。一见这两人如此气象,恐怕在修士中也是翘楚,那经纪立刻俯首听命,不敢丝毫滑头。 听了王澄望的吩咐,那经纪满口答应之余,又道:“您老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我们当然尽力,您要是能多提供一点儿线索,就能早一些找到。” 王澄望眼睛微微一眯,道:“也不是没有。那个租赁房屋的年轻人,十多年前应该二十来岁,姓甄。当然,这不算线索,因为他很可能用的是化名。” 江鼎听到这里,心中一凛,随即轻嘘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们和甄叔父,到底不是一路。 不但不是一路,从他们的行事看,可能还和甄元诚有冲突。甄元诚若想处理当年自家的屋子,何须让其他人动手?既然不想,他们又要烧掉,自然是对甄元诚不利。 又要对甄元诚不利,又要行造孽之事,江鼎自不会允许。 那房产经纪再三确认之后,退出客栈,擦了把汗,低声骂道:“就给这么两句,这特么哪儿找去?”当然他也只敢小声抱怨,仙师交代的事,不容他拒绝。 从楼上下来,那经纪往牙行去,要去查多年的账本,走到一半,突然身子一僵,定在街上。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把他拽进了旁边的死胡同。 那经济眼前一黑,再亮起时,就见眼前站着一个清俊的年轻人,看气派又是个仙师无疑,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今天我这是怎么了?人家命犯小人,我命犯高人,这些活神仙一个个钻出来,也不知道我是积德了还是造孽了。 那年轻人倒还和蔼,道:“听说你在找一套十多年前被人租过的房子?” 那房产经纪一怔,他离去之前,王澄望也吩咐他要保密,不得对外人多口,他当然不敢违逆。可是眼前此人也是仙师,同样不能得罪,一时间左右为难。 那年轻人道:“你不用找了,房子已经有了。就在陈皮胡同里。你可以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仙师。” 那房产经纪也是人精,立刻就知道这是陷阱,额头见汗,苦笑道:“仙师,您大人大量,这神仙打架的事儿,饶了小的这样的凡人吧。小的万万不敢骗另一个仙师……” 那年轻人道:“这怎么能是欺骗呢?这不是你自己查出来的么?”说着,盯着那房产经纪的眼睛。 那房产经纪和他四目一对,登时觉得眼前的一双瞳仁仿佛黑洞一般,把自己的精神吸了进去,头脑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方。 “不错。不过一日就查出来了。”王澄望点头,道,“你办事很得力。” 那房产经纪深深俯首,道:“为仙师办事,是小的三生有幸。” 王澄望随手抛给他一块灵石,道:“嗯,这事办的不错,回去吧。但我希望你嘴严一点儿,但凡叫我听到一丝风声。” 那房产经纪忙道:“小的若泄露半点消息,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王澄望点头,挥了挥手,那房产经纪千恩万谢的去了。 等他走了,彩嘉才道:“怎么?不用灭口么?这毕竟是崇兄交代下来的私密事,叫一个凡人知道了,算怎么回事?” 王澄望淡淡道:“不必。若是之前,当然要灭口,现在却要留着他——”他手一翻,一道白光闪过,一片玉符在手中悬浮,光色朦胧,“撒下金钩钓鳌鱼。” 入夜,王澄望和彩嘉出了客栈,一路往陈皮胡同走去。 小城市当然没有什么夜生活,一到晚上,家家闭门,街上静悄悄,夜色浓稠,伸手不见五指。 王澄望和彩嘉一路走来,并非蹑手蹑脚,与闲逛无异。他们虽然不欲引人瞩目,但到底是金丹修士,有底气在,怎能学梁上君子,做鬼祟之态? 到了陈皮胡同,一眼就看到了他们要找的门户,朱漆的大门,倒也高大宽敞。 彩嘉讶道:“倒是个豪宅——要把这地方烧掉,凡火未必济事。要么要浇上油料,要么就要动用法术了。” 王澄望淡笑道:“可不是么。我倒不知道,姓甄的十多年前这么有钱,单独一个人,要摆凡人财主的谱。”说着轻轻一推门,大门洞开。这宅院自然不是没有门锁,但在金丹修士手中,有没有锁都是一样。 大门一开,穿堂的冷风扑面而来,冷意森然。 修士自然不在乎这点寒风,只是夜晚无人,荒宅破院,冷风透骨,令人毛骨悚然。 好在两人都是金丹修士,一路修行,见多识广,自不会被这小小的气氛干扰。彩嘉虽是女子,性情泼悍,更是满不在乎,当先进入。 一进宅院,扑面而来的都是陈腐气息。没有人住的宅院,都会散发这种破败的气息。 彩嘉掩住口鼻,道:“烂地方。”环视四周,但见院中落叶堆积,桌椅翻倒,活脱脱古旧废宅模样。王澄望一言不发,往里面就进,彩嘉虽然满脸嫌弃,但还是跟了进去。 这宅子虽然破旧,但规模当真不小,一共是四进的院子。尤其是主院,一溜五间正房,若非屋门垂落,窗棂破败,倒真是间气派的屋宇。 彩嘉越发嫌弃,道:“这什么鬼地方。不是要烧屋子么?何必进来?在外面放一把火就行了。非要进来,吃了许多灰尘。” 王澄望哈哈一笑,道:“若要唱戏,怎能不登上搭好的戏台?你我若不进来,有人会大失所望的。是不是?江道友?” 只听轰的一声,背后的院门猛的关上。门虽关紧,风声不减反增,但听得耳边风声大作,呜呜的仿佛从四面八方切来。 彩嘉骇然,喝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这时,只听有人击掌笑道:“好一个智多星王澄望。虽然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却还心细如发,不减当年。” 随着掌声响起,四周一亮,墙头上几簇灯火同时亮起,照的满院通明。火光中,一个俊秀的青年人站在院中,目光森寒,如天上星辰。 第252章 二五一 王澄望眼睛眯了起来,一点儿也不见意外的神色,只是拱了拱手道:“江道友,一别十余年,风采如旧。” 那江道友直视他道:“你也一定不见变化。容貌也是,修为也是。” 王澄望道:“自然不及道友今非昔比。当年意气风发少年郎,妻贤子孝。如今剩下独自一人,倒也潇洒。” 彩嘉在旁边莫名其妙,她知道两人在互相讽刺,却不知他们为什么要互相讽刺,好奇的打量了一下对面的江道友,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突然灵光一闪,道:“啊,是你?” 王澄望也十分意外,道:“贤妹见过他么?他的恩怨就早了,那时你恐怕还不认识崇贤弟。” 彩嘉若有所思道:“我不知道他和你们有什么恩怨,不过他这个人我见过。你说他姓江?他不应该姓水么?” 王澄望道:“他一直姓江。你认错了吧?” 彩嘉道:“不,不,不会错。他就是人榜第一的水公子啊。” 王澄望目光一缩,那江道友也略感意外,道:“没想到我行事一向低调,倒有人知道我。” 王澄望这才恍然,道:“真令人意外啊,江道友。我们都以为你即使没死,也必然藏在哪个不见天日的老鼠洞里舔伤口,没想到你居然改头换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还有了不小的名声。这是大隐隐于市么?好手段。可惜我们知道的太晚了,若早知道,天一榜榜首早就换人来坐了。” 江道友道:“是啊,太晚了。让你们几个杂碎又逍遥了这么多年。” 王澄望哈哈笑道:“所以我们今日相见,双方都相见恨晚?真是有趣。虽然知道问了白问,我还要问你一句——这么多年,你后悔了么?愿意答应当初的条件了么?” 江道友道:“我后悔……后悔当初问什么瞎了眼睛,上了你们这些奸贼和叛徒的恶当。” 王澄望冷笑道:“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贤妹,咱们动手……贤妹?” 他一回头,就见彩嘉不知何时,已经坠后了好几步,还在往后退去,喝道:“你干什么?” 彩嘉期期艾艾道:“真要动手么?他挺厉害的。” 王澄望见她临阵退缩,不由大怒,表面上却笑道:“他当然有点手段,然而却只有一个人。我们人多,怕什么?” 彩嘉道:“不是……他真的很厉害。当时他还在假丹,就抵得上一个金丹。我当然已经结丹,都没有把握。现在他已经结丹了……” 王澄望气恼无比,暗道:这娘们儿平时看来强凶霸道,其实欺软怕硬,色厉内荏。见到个稍微强一点儿的,就成了怂包。亏了我们还有筹谋,不然就毁在她手里了。 但此时显然不是翻脸的时候,他忍住火气,道:“既然如此,你先退下,我来对付他。” 彩嘉的脸色这才好了些,也不客气,又退了两步,才道:“要不你也等等吧?等崇哥来了,就不怕他了。” 王澄望差点被她气个倒仰,道:“我怕他什么?崇贤弟来时,我已经将他手到擒来了。”说着手中金色一闪,万道金光从掌握中照射。 那江道友也缓缓道:“其实,我的意见和这个女子一样——我要等他来了才动手。” 王澄望大喝道:“用不着——你给我死来!”一句话说完,手中金光散开,金光中出现了一座七层宝塔,塔中通体鎏金,金光灿烂耀眼。更为惊人的是,每一层塔上,都镶嵌有五光十色的宝石,每一层的宝石都有不同,但都珠光宝气,耀眼生花。这宝塔就算不是修仙宝器,放在俗世,也是价值连城的珍玩。 彩嘉眼前一亮,道:“七宝浮屠?” 那江道友也皱眉道:“舒庸国的皇室都是蠢驴么?镇压国运的法宝,竟然落在你这外姓人手里?还是你偷盗出来的?” 王澄望大笑道:“你管我怎么来的?你知道这宝贝的厉害吧?乖乖受死吧!” 那江道友冷笑道:“就凭你,也配驱使这奇珍法宝?恐怕一宝都驱使不出来,最多用用宝塔金身。” 王澄望道:“奇珍法宝的金身,也不是你能想象的,给我镇压——”伸手一指,宝塔迎风便涨,瞬间涨到千尺有余,往下压落。 那江道友神色凝重下来,右手一托,火光一闪,一轮红色火球从掌心升起,仿佛升起一轮朝阳。那朝阳缓缓上升,照的半边天亮如白昼。往塔底上托去。 王澄望冷笑道:“竟然想用神通对抗奇珍,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哪知那红日越升越高,渐渐地和宝塔重合,却见那宝塔近身在空中停顿,被红日托在空中,下落之势为止一阻。 “怎么可能?” 王澄望目瞪口呆,还没说话,就见那红日通的一声,化作一道光焰,将宝塔包裹起来,霎时间由里到外,烧成一团火球! 火球中,能看到宝塔金身屹立不倒,并没有受到火焰影响,但王澄望却是脸色难看——他发觉自己和宝塔的联系被火焰隔绝了。 宝塔固然是奇珍法宝,还在最顶尖的普通法宝之上,但他控制起来本就勉强,一经切断,便与废铁无异。在空中再屹立烈火,也不过是个大号灯笼。 王澄望望着天上的宝塔,显得失魂落魄,那江道友冷笑一声,左手伸出,一道水光出现,化作巨爪,向王澄望抓去。 王澄望似乎呆了,竟没有反应,彩嘉叫了一声“小心”,并不赶去救援,反而又退了三步。眼见巨爪到了王澄望身前。 王澄望突然眼光一变,一丝冷笑滑过嘴角。目光斜斜一瞥。 一个金色的囚笼从天而降,恰恰当当,将那江道友罩在其中。囚笼周围的栏杆缠绕着一层层电弧,在空气中暴起轻微的噼啪声,蕴藏着深深的杀机。那江道友困在其中,如同笼中鸟,插翅难飞。 一瞬之间,胜负易手! 王澄望哈哈大笑,道:“你当我真的被你吓住了么?这困龙牢才是我的本命法宝,你好好尝尝滋味吧。” 突然之间,那江道友身子虚化,仿佛冰雪一般融化成一摊水迹,王澄望骇然道:“假身!”忙施展身法化作一道流光,原地飞出。 他这一飞不可谓速度不快,真的好像光一样,然而刚刚飞出几丈,迎面寒气扑面,啪的一声,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壁,除了头晕眼花,还觉得额上一阵发冷。竟是撞上了一面冰墙。 他被迎面撞上,虽然头晕,但反应还在,一挥手间,杵在地上的囚笼散架,化成数十根缠着电蛇的长棍,向他这里飞来,将他护在其中。 他一面将自己保护在电弧里,一面连续退开,回头一看,只见地上那滩水迹再次扬起,重新化成了江道友。 王澄望一呆之下,登时大怒,暗叫道:上当! 原来刚刚他已经困住了对手,但那江道友实在狡猾,立刻化为水形,让自己以为不过困住了一个假身,立刻逃走,后来甚至自己拆掉了牢笼,把他放了出来。 至于自己撞上的那个冰墙,王澄望一思忖,也已经明白,想必是对方事先布置下的阵法,此地是那江道友事先准备好的,当然不会只有房子而已,想必早就埋伏下阵法看守,那冰墙不过是自己触发的困敌阵法,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王澄望越想越气,最可气的是,虽然对方狡猾,但这么成功本质上还是自己犯蠢,这让自诩足智多谋的他难以接受。他怒视那江道友,道:“很好。不要玩什么把戏,咱们拼死一战。” 那江道友突然一笑,道:“我和你拼死?你配么?” 王澄望一怔,那江道友道:“你现在只有一个使命。就是替我把那家伙叫出来。他出来的快,算你有功劳,我饶你一条狗命。他来的慢,是你太没用。我一天剁你一根手指头作为惩罚。” 王澄望怒喝道:“狂妄。就凭你?”数十根雷电柱子,一半护住身形,一半如雨点般向那江道友射去。 那江道友负手站立,并不对阵。却听咔嚓咔嚓几声,平地升起一排排冰墙,把原本空阔的院落隔断得如同迷宫一般。那些雷柱全部插在冰墙上,电蛇乱舞,竟谁也不能挣脱。 与此同时,王澄望只觉得脚下一寒,只见一道道冰锁链从地底升起,绕过了他护身的雷电柱子,直接缠上了他,不片刻便缠绕的麻袋一样,只露出脸在外面。那冰锁链似乎还有隔绝法力的效果,他被缠上之后,那些雷柱子也失去了动力,无神的漂浮在空中。 这边厢彩嘉也惊呼一声,原来冰锁链同时缠上了她,瞬间也缠得动弹不得,她那里大声叫道:“不干我的事,这是你们的恩怨,我没想和你动手。” 王澄望叹道:“这是那有名的绝陷冰城大阵吧。” 那江道友这才缓步上前,道:“不愧是一国国师,见多识广。死了也不是个糊涂鬼。现在,叫他来吧。” 第253章 二五二 王澄望笑了一声,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道:“江道友,以你对崇清博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因为我自投罗网?” 那江道友道:“有什么关系?当年苦苦害我的,除了他,你也算一份。他来了,我杀主谋复仇,他不来,我拿你这从犯出气也是一样。” 王澄望眼珠一转,道:“他未必对我上心,我又不是美貌女子。” 那江道友一挑眉,道:“你在暗示我,不该拿你做威胁,反而拿那个女人么?” 彩嘉一凛,喝道:“王澄望,你个王八蛋。” 王澄望打了个哈哈,道:“怎么可能?我知道江道友大仁大义,不会做那样的事。到底当年的事和她无关。不过我倒奇怪,你干嘛把她牵连进来,以你江兄的无瑕人品,应该绝不牵连无辜才对。” 那江道友冷笑道:“收起你那点小花招吧,我不会因为你一句挑拨,就调转矛头,也不会因为你的激将,就放走相关人物。王澄望,你那点本事,十多年前我就看透了。” 王澄望盯着他,突然叹道:“出淤泥而不染多难啊。当年一尘不染、道心唯坚的江雪涛,如今也堕入利害驱使的窠臼了。” 江雪涛一怔,目光有一瞬间恍惚,随即道:“我的道心我自知道,用不着你来长吁短叹,又来你诛心那一套。口舌之间,坏人道心,阴损下作。不过你这么一叹,我倒想起了许多往事。为了多谢你的提醒——”他说着,突然手一动,抽出一把雪亮的长剑来。 王澄望惊道:“你做什么?” 江雪涛道:“我给你留个记号。做个纪念。”说罢剑光一闪,直奔王澄望肩头。 就听天上有人喝道:“住手!” 一道青光从天而降,有一穿着青色斗篷的人手中持着一根柳枝,向江雪涛打来。江雪涛挥袖,一道火光拦在其中。那青衣人并不纠缠,回手一拂,王澄望身上的冰锁链应手而碎。 那人继续向江雪涛转来,江雪涛身子虚化,远远退开,道:“终于来了。” 此时,那人柳枝上青光摇曳,笼罩了整个院落,满院的冰墙被青光一照,登时爬满了龟裂。 突然,天空一沉,漫天星光为止黯然,却是天上不知何时,突然聚满了乌云。 云团大开,一辆华车从云中驶出,那是一辆由数十只华丽大鸟拉的云车,车上彩霞缭绕,雾气昭昭,一个道人居中而坐,大笑道:“崇清博,你的对手是我。还记得我么?” 那青衣人一言不发,柳枝摇曳,青光中,无数枝条如触手般向那道人缠去。那道人不动不摇,一抬手,拉车的大鸟上前,纷纷伸出长喙,一个个把飞来的柳条当做虫蚁一般啄了。另一些大鸟展翅飞过,将那青衣人围在中间。 那道人安坐车中,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羽毛扇,一面扇,一面道:“好久不见。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那青衣人在斗篷下的目光凝起,手指不动,柳条却还在摇曳。 突然,柳条前端开始分叉,大量的柳枝生长出来,不向前进攻,反而向后,缠上了他本人。 瞬间,柳条如毛线一般,把他团团缠住,好像一个巨茧。 那道人皱眉道:“这是什么新花样?” 那巨茧挂在空中,突然一震,向外爆开。 无数枝叶化作弹片,向四周飞射,围攻它的群鸟受惊,纷纷鸣叫着后退,趁这功夫,巨茧中的一道青光飞出,往天际射去。 那道人“啧”了一声,道:“兔崽子跑得够快的。怎么样?”这一声提高了声音,显然是问底下的江雪涛。 江雪涛拱了拱手,那道人道:“我先走一步,你把这里清理了快来。”说着一挥手,群鸟拉着他的豪车向青衣人离去的地方追去。居然速度不慢。 江雪涛目送道人离去,才把目光转回王澄望身上,道:“不错,你居然不跑。知道跑不掉么?” 王澄望被解开了束缚,神色恢复了一些冷静,道:“我跑不跑不是关键,关键是你——你怎么不去追?那不是你欲得之而后快的崇清博么?” 江雪涛道:“是他。但有大哥在,他跑不了,我先处理了你,再追上去也来得及。” 王澄望道:“你刚刚说,若他来的快,就放我一命?江雪涛会做出尔反尔的事?” 江雪涛冷冷道:“我说放你一命,自然会留下一条性命。不过我说了要给你留个记号,一定会给你留个记号。”说着剑光一闪,往王澄望身上刺去。 王澄望一闪,身前数十根雷电柱架住剑光,同时一根雷柱横空,他蹬在雷柱子上,便如御剑飞行一般,隔绝了冰锁链从地下突袭的通道。 他浮在空中,突然对江雪涛一笑,道:“你这么多年藏头露尾,可靠地人不多吧?刚刚那个陆天舒,当初就是你结义的大哥,还有你的三弟……” 听到“三弟”,江雪涛神色一凝,一股杀气一闪而过,却没有吭声。 王澄望接着笑道:“虽然你自命清高,自诩仁义,可是性情其实不讨人喜欢。所以……这么多年,你该不会还只有陆天舒一个帮手吧。” 江雪涛脸色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沉下来,接近酷寒,道:“你什么意思?” 王澄望道:“没什么意思,我是说,陆天舒离开,你就一个帮手都没有了。” 江雪涛心中一凛,道:“对付你,我一个绰绰有余。” 王澄望哈哈大笑,道:“这我相信——然则,对付我们两个呢?” 江雪涛将目光移向彩嘉,便听有人笑道:“不是她,是我!” 只听嗡的一声,一直在烈火中炙烤的宝塔自己震动起来,那团火焰再也困它不住,被抖落四散。宝塔在百丈基础上再次暴涨,忽忽然涨到千丈有余,压天蔽日。 此时宝塔当空悬浮,早已胜过真正的高塔,只是是空中楼阁,不知从何而起。 突然间,宝塔门洞开,一人从中走出。 那人也是一身青衣,不过比之刚刚那青衣人全身斗篷,蒙头盖脸,此人只穿了一件青衫,仿佛世间的青衣书生,人物也是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冲着江雪涛一笑,道:“江兄,好久不见。” 江雪涛双目圆睁,一字一句道:“崇——清——博?” 彩嘉这时冲上来,喜道:“崇哥——有人,他们欺负我!”说着扁扁嘴,露出委屈神色。 那青衣人崇清博微微一笑,道:“不要着急,很快就好。” 王澄望一伸手,拦住了继续上前的彩嘉,道:“别过去了,这里交给崇贤弟。” 江雪涛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嘴角上挑,露出淡淡的讽刺,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道貌岸然,喜欢装模作样。去逛个菜市场,非要弄得自己好像要去拯救苍生。” 崇清博微笑道:“自然,我的清高是装的,不像江兄,发自内心。江兄,一别多年,一向安好?” 江雪涛冷笑道:“好不好是你亲手所造,你岂能不知?” 崇清博继续笑道:“尊夫人安好?令郎安好?” 江雪涛浑身一震,寒气森然,突然放声大笑,道:“崇清博啊崇清博,你还是那么老奸巨猾。你知道我来了,也知道我设下陷阱,因此故意藏身在宝塔之中,等着我出来。你又派了一个狗腿,将大哥引走。剩下我一个人在此,你再大摇大摆出来,和王澄望两个狗贼夹击我一个,是不是?” “你已经如此,还嫌不足,还要再刺激我。这应该不是为了克敌制胜吧?毕竟你自认胜券在握。却还说这些话,单纯就是要叫我难受?你还真是恨我。” 崇清博摇头道:“江兄这就将我想的太险恶了。我和江兄多少年的交情,岂会如此?说真的,夫人和令郎到底怎么样了?” 江雪涛冷冷道:“叫你失望了。我妻子孩儿个个都好。妻子青春美貌,不减当年。儿子已经长成,玉树临风,比我当年强得多了。我如今无牵无挂,更无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年的事。因此我最想做的,就是杀了你们。” 崇清博眯起眼睛,道:“令郎莫非是当初那个孩子?那位竟然没把孩子带走?他可真够省心的。还是说……你们夫妻已经团圆了。” 江雪涛道:“现在没有——不过也只是早晚的事儿。当然你是看不到了。” 崇清博道:“江兄很有信心啊。别说你一个人对两个……” 彩嘉道:“三个。” 王澄望暗自翻白眼,心道:你崇哥不来时,你就会添乱,他一来,你倒长能耐了。 崇清博冲着彩嘉一笑,道:“好,三个。”转头对江雪涛道“别说你一个对阵我们三个,就是我一个,你敢言必胜?” 江雪涛道:“当然——我早给你们准备好了。”突然双手一抬,只听轰的一声,周围升起了明亮的光焰! 第254章 二五三 刚刚灼烧宝塔的火焰,已经很明亮,然而这一次的光焰,却比之前耀眼百倍,人站在其中,连眼睛都睁不开。 更别说那恐怕的温度,仿佛要把土地烤的干裂,在院落中的枯草瞬间自燃,化为一堆灰烬。身处其中的三个金丹修士也觉得口干舌燥,头发都要被撩着了。 而那些火焰迅速的合围成一个圆环,将院落圈在里面,就是圆圈之外,不过数十丈的地方,有欣欣向荣的草木,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与汗流浃背的其他人相比,江雪涛在其中神色自若,他肤色本来白皙,在滔天火光中,仿佛冰雪雕塑一般,卓尔不群。 王澄望大声道:“不好,是真火……真火囚天阵!”只听砰地一声,他的雷柱子上燃起火苗,本就暴虐的雷光霎时间被火焰点燃,形成张牙舞爪的火雷蛇,四处窜去。有一条火蛇险些反噬,王澄望连忙收起法宝,将火雷驱逐一空。 彩嘉身上的红绫也越发干燥,有自燃之态,她忙用真气护住,道:“崇哥,这怎么好?” 崇清博倒还沉稳,道:“不要慌。区区火焰而已。天下火焰的克星也太多了。” 江雪涛道:“你可以试试。你道我看不出你的图谋?王澄望和你都是心机诡诈之辈,既然敢来赴约,必是胸有成竹。可我也设下了决死之阵。你道大哥为什么离开?不是中了你的调虎离山计,只是为了避开这火焰。若他也置身火焰之中,恐有误伤,我便不能放开手脚,烧死你们这些奸贼。” 崇清博冷静道:“我记得你的真气五行属水,这么多年,竟然改修火行了么?水火不相容,小心烧了你的根基。” 江雪涛淡淡道:“干你何事?反正你今日就要死。” 崇清博道:“好,不干我的事,我却不要你的命。要你把我想知道的,老老实实说出来——”突然一指宝塔,喝道:“落!” 巨大的宝塔当空砸落,轰的一声,砸的地面摇晃,半个庭院被一砸之间,下陷数丈,竟把宝塔门都掩盖了。 宝塔落地的劲风,如山呼海啸一般往外吹去,如此狂风,把院墙和建筑吹成了碎片。然而那些火焰被风吹过,却不过微微晃了一下,火势丝毫不减,依旧如移动的墙壁一般向中心合拢,似乎要将中间几人挤压成平面。 王澄望道:“好火焰,不怕风,定是天地间几种异火之一了。那可不是一般修士能掌握的力量,强大时能焚天灭世。” 崇清博突然转头道:“王兄,知道你渊博,但不必老替他解释。” 王澄望干笑一声,道:“是,是。崇贤弟想必有脱身之法?” 崇清博道:“闭嘴,自然平安无事。” 王澄望果然闭嘴。虽然两人修为相仿,他在朝廷的官职还高过崇清博,但两人相处,绝对以崇清博为首。 江雪涛神色漠然,负手站在火焰中央。以他站的位置,想必火焰碾压而过时,必把他也卷进去,但他丝毫不闪避,似乎早已准备被火焰吞噬,玉石俱焚。 又或者,他根本不怕火焰,而是置身于火焰中,也化为一朵火苗,释放着灭世之能。 他是火焰之子! 崇清博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想给你留个体面,看来只好你死我活了。七宝浮屠,给我——开!”一张口,一团精血喷出,霎时间喷到了宝塔上。 宝塔第一层镶嵌的宝石,瞬间亮了起来。 第一层的宝塔上,镶嵌的是琉璃,大块大块的琉璃,映照着变幻莫测的虹彩。精血喷上,琉璃的光芒越发耀眼,比火焰纯粹明亮的刺眼又有不同,看起来五光十色,动人心魂。 连一向不动声色的江雪涛在五彩的幻光中也不由眯起眼睛,显然十分不适。 王澄望一面闭眼,一面喜不自胜道:“不愧是崇贤弟!竟然能驱动七宝浮屠的宝术神通,连舒庸国的皇室都做不到。神宝有灵,我看这宝物将来必是你的。” 崇清博道:“我刚刚叫你闭嘴,你忘了吗?” 王澄望立刻再次闭口,神色中不怒反喜,显然是对崇清博有此神通能救命感到庆幸。 江雪涛眯着眼睛,道:“纵然是七宝浮屠,难道我这真火那么容易灭……” 话才一半,便戛然而止。 但见幻光所过之处,明艳的火光先是黯淡,紧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了下去,不片刻,就化作一团青烟消散。江雪涛大骇,忙调动真气,催动阵法,却觉得阵法和自己仿佛失去了联系,火焰已经成一团死灰,再无法复燃。 彩嘉喜出望外,道:“崇哥,你真厉害!比那小子强百倍。” 这虽是她鼓吹之言,但也不算夸张的太厉害,以那宝塔离降火焰的强大,差距近乎碾压,不说百倍,恐怕十倍八倍总是有的。 江雪涛脸色一变,就要动手,崇清博微笑道:“不要挣扎了,定!”伸手一指,江雪涛竟立刻定在空中,动弹不得。 实力远超同辈的江雪涛,在开启了宝光的七宝浮屠下,竟毫无还手之力。现在落入崇清博掌中,已经是回天乏术。 最可怕的,只有江雪涛自己知道,他感觉身体动不了,身体上下没有一处听他使唤,身体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个木偶,他只是附着在偶人身上的意识而已。 这是他从没经历过的恐怖,身体与魂魄剥离,等于让他不再作为一个“人”存在,即使他心志坚定,也难免陷入了恐慌。 崇清博道:“不用挣扎了,七宝浮屠镇压一国,岂是你区区金丹可以螳臂当车的?你现在生死由我,现在我该问你了。那宝镜,你藏在哪儿了?” 江雪涛眼睛一闭,不理不睬。 崇清博道:“我知道那宝镜留在你手里,她对你偏私太过,纵然被那位捉回去,终究会把宝贝给你留下。现在你交出来,我饶你一命。性命和身外之物哪个重要,不用我说了吧?” 江雪涛闭目不理,崇清博继续道:“你不说吗?你不在乎自家性命,儿子的性命也不在乎了?” 江雪涛眼皮一动,没有睁眼。 崇清博道:“你想必以为我在虚言恫吓,但其实你藏得并不好。我有一个同门师弟左河,跟我说了一件有趣的事。前年点仙大会,洞真墟收了个嚣张的小辈,好像也姓江……” 江雪涛骤然睁开眼,目光中寒光湛湛,紧接着,再次合上,道:“你有本事打上洞真墟,那么就去吧。我看你没这个本事。” 崇清博啧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孤家寡人么?大派的前辈,要为难一个小派的晚辈,方法多着呢。两派交涉,只要好处到位,一个弟子算什么?更别说他还有很多机会出门,我要取他性命,方法太多了。” 江雪涛默然,崇清博道:“怎么样?说出来,纵然你自己死了,你儿子还能活着,你这么多年亏欠家人很多,临了还要害他一条性命么?” 江雪涛沉默片刻,突然瞪眼道:“滚!” 崇清博脸色一沉,道:“好,给脸不要脸。既然如此,请君入瓮。”说罢凌空一指,宝塔的大门打开。 江雪涛便觉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往宝塔中走去。 宝塔敞开的两扇大门,仿佛野兽的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的投入。 明知道前方必是死路,或者囚禁牢笼,不见天日,或者化为血水,魂魄不得超生,江雪涛倒不觉得如何恐惧。他只是很遗憾:原本指望报仇之后,再去洞真墟见他,现在看来,竟是永远也没机会了。 带着遗憾而死,纵然尸骨无存,也算“死不瞑目”吧? 眼见离着宝塔越来越近,宝光也是越来越耀眼。江雪涛眼帘垂下,似要屏蔽这炫目的光华。 就在他合上眼的瞬间,他眼角仿佛瞥见,有一道强光闪过。 那光芒如此强大,比火焰更明亮,比宝光更炫目! 那是剑光! 不知从哪里来的剑光,穿过了重重夜幕,如白虹贯日,直刺宝塔而去! 那剑光快的连影子也没有,只在每人瞳孔深处,留下一道彗尾,便听咔嚓一声,碎玻璃的声音响起。 宝塔第一层镶嵌的琉璃,给正面刺出一个大洞,大洞周围,裂缝四处蔓延,霎时间布满了琉璃表面。 哗啦啦—— 大块的琉璃瞬间粉碎,纷纷落地。 随着琉璃破碎,炫目的宝光为之一清,众人都觉得头脑也清晰起来。 紧接着,另一种刺眼的光芒出现在视野里。 那是火光。 四周的火墙依旧在闪烁着,一点点如墙壁一般推进,离着几人已经不过咫尺之遥。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压得人气都喘不上来。 彩嘉惊叫一声,道:“这火哪里来的,不是灭了么?”再一低头,发现自己披的彩帛竟已经烧着了,离着胳膊只有几寸,大骇之下,手忙脚乱的把披帛扔了出去。 江雪涛瞬间恢复了行动力,一时莫名其妙,转向四周,发现情景似曾相识。 这不就是宝塔发光前的状态么? 他恍然大悟,喜怒交集,喝道:“好狡猾的崇贼!刚刚那一切,竟都是幻象!” 第255章 二五四 什么瞬间灭火,什么实力碾压,什么随手一指,动弹不得,这一切,都是幻象而已。 火焰还在燃烧,江雪涛也并没有被禁锢,一切都是他的感官骗了他。琉璃宝光下,他看不见火焰,也感受不到温度,只以为火焰被湮灭。他的精神受到麻痹,无法传送意识给身体,当然就没法动弹。 这也是崇清博一见江雪涛不开口,也不拷问,直接要把他囚禁的原因。火焰还在推进,要浪费太多时间,一群人就要一起做了烤猪了。 但是把江雪涛强行囚禁的计划败落,他立刻失去了所有优势。七宝浮屠毕竟是奇珍,奇珍又称通灵法宝,天然有灵,能够自行认主,他不是七宝浮屠的主人,只是通过一些手段,能驱使宝塔第一层的宝术神通而已。 第一层的宝术神通,就是幻象,不过是强大到足以控制金丹期的幻象,连实力强大的江雪涛,也被瞬间控制。要不是有人出手打破镶宝琉璃,江雪涛在劫难逃。 不错,刚刚是有外人出手。 那飞来的剑光,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能是江雪涛这边有人出手,解救他于危机之中。 崇清博又是气恼,又是忌惮。虽然恼恨对方坏了自己的好事,但他更多的是忌惮来人的实力——七宝浮屠可是奇珍,哪怕是第一层的琉璃,也坚固无比。能以剑气击碎琉璃石,实力强大到令他心寒。 若是其他手段击碎琉璃石,崇清博必然判断对方是个元婴法主,立刻逃之夭夭。但既然是剑气,那又不同。剑修的杀伤力,比同辈高得多,尤其是这种集中力量,一击得手的方式,尤其适合剑修发挥,所以对方未必在境界上压制他,但是实力也极其强大就是了。 难道说,自己的判断是错的,这一向独来独往的江雪涛,除了陆天舒之外,还有其他帮手,还是个实力强大的剑修? 在哪里? 崇清博环顾四周,想要找到那个神秘莫测的剑修。 他有所判断,江雪涛自然也有,突然回过身,向远处拱手为礼。 他也不知道剑光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毕竟帮了自己,便要感谢。但他做出表示,那神秘的剑修并未现身,他也不在意,本就是意外,知道对方是友非敌就行了。 他的敌人,他当然要自己解决。 现在,两人又回到了原点——不,又回到了江雪涛占上风的局势。那滔天的火焰阵法还在运转,阵中的三个人,并没有逃出去。而那最强大的宝塔,却已经损坏了。对于只能驱使第一层的崇清博来说,损坏了第一层,就相当于损坏了整个宝塔。对崇清博一方的实力,是很大的打击。 崇清博道:“你还有帮手?叫他出来。” 江雪涛道:“对付你,还有你的两个马弁,我一个人就够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火墙又推进了几尺,现在留给中心的空间已经不足一丈。江雪涛和崇清博拉开的距离,差不多就是空间横竖的极限。而王澄望和彩嘉,几乎只能挨着崇清博站着。 只听刺啦一声,彩嘉的头发燃烧了起来,脑袋上好像顶着一个火炬。 她惊叫一声,忙一伸手,一道水光降下,落在发髻上。 哪知道水落在火上,却好像是火上浇油一般,呼的一声,火苗更腾起了丈余,彩嘉尖叫出声。竟想用袖子去拍火。 王澄望连忙阻止,伸手一剑,将她高盘在头顶的发髻削去。紧接着手一抖,一股热气从剑上传来,即使是金丹修为都几乎拿捏不住。 他低头一看,削去彩嘉发髻的剑已经窜上了火苗,熊熊火焰正沿着剑刃往他手上烧来,离他指尖不过尺寸之遥,他慌忙将长剑一丢,丢进了火海之中。 此时他也知道情势,那火焰不是寻常凡火,一旦沾染,便是跗骨之蛆。烧掉衣服和头发,尚且可以抛弃,烧上了手脚,只能壮士断腕。要是烧到了脑袋,那么…… 王澄望大叫道:“不能坐以待毙,釜底抽薪,杀了他!” 然而此时已经晚了,火焰已经推进到了江雪涛的身前。江雪涛的身躯已经被火焰吞噬,然而和其他人不同,他站在火焰里,一根头发、一片衣角都没有被烧到,干干净净,好像那些火焰是假的。 但崇清博等知道,那些火焰不是假的,如果他们冲进去,想从火焰中刺杀江雪涛,下场就像彩嘉的头发一样。 进不得,退不得。 进一步是火海,退一步也是火海。停留下原地,早晚还是火海。这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 江雪涛站在火焰中,平静的望着他们,脸上并没有快意,也没有仇恨,但因为平静,所以恐怖。火舌亲昵的舔着他的脸颊,火光映照在他的面庞上,将他本就俊美的五官衬托的如浴火天神。 崇清博当机立断,道:“去宝塔里!” 宝塔还矗立在火焰中,虽然没破开火阵,却也没受到损害,可见一个奇珍法宝的强大。进了宝塔,纵然无法反击,至少还可以自保。毕竟这火焰不可能永远烧下去,总有熄灭的时候。 三人使出最快的遁法,化作三道流光,往宝塔处投去。只是虽然三人都快,但毕竟相互之间有高低之分。速度最快的,竟然是彩嘉。崇清博和王澄望依次在后。 他们快,火焰更快,霎时间,火焰已经向宝塔大门卷来,以他们的速度,看来只有彩嘉勉强可以进塔,后两人根本来不及。 崇清博脸色难看,突然想起一事,舌绽雷音,喝道:“来——” 宝塔轰然拔地而起,向着崇清博飞来。 王澄望喜道:“山不过来我过去,还有这一招!” 但他这么一来,就把冲在最前面的彩嘉坑了,她本来就离着火墙不过一步之遥,宝塔离地时,正好带起狂风,风助火势,火舌倒卷,呼的一声,把她卷了进去。彩嘉大声惨叫,片刻之间就没了声息。 此情此景,王澄望看了也一声嗟讶,崇清博毫不动容,目光只盯在宝塔上。 轰的一声,宝塔落地。正好落在前方不远,因为体积庞大,倒压灭了一片火焰,腾出一块白地来。 崇清博早就等在那里,宝塔一降临,他就一步窜了上去。 王澄望也自大喜,正要跟进去,就听轰的一声,大门关闭,硬把他关在了外面。紧接着,宝塔拔地而起,化作金光往天上遁去。 王澄望一时呆住了,紧接着反应过来,惊怒交集,破口大骂道:“崇清博你这王八蛋!” 江雪涛一见崇清博逃走,怒喝一声,化作一道火光追了上去,倒是没再理会王澄望。让他有了逃跑的可能,但此时四方上下全是火焰,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崇清博躲在塔中,一路逃遁,奇珍法宝就是奇珍法宝,即使不是专门用来移动的,速度也比普通飞剑还要快,一般的金丹修士早被甩掉了。 但江雪涛身上的火光,绝对是奇妙神通,居然让他飞的比御剑更快,两人一前一后飞行,崇清博不但没把他甩掉,竟还被越追越近。 “可恶,他到底怎么修炼的?” 崇清博心中郁闷,他和江雪涛是故交,几十年前就认识。就他所知,江雪涛的天赋只是一般,背后谈不上什么势力,资源有限,进步也不快。是他故人中不起眼的一个。唯一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当年那件,引起他们分裂最后反目成仇。在他们上一次动手时,修为和势力更高一筹的崇清博,可是有碾压的优势的。 不过十多年时间,便即天翻地覆,日月颠倒,如今倒是他被追的如丧家之犬一般。 莫非是那件异宝之故? 崇清博又是羡慕,又是嫉恨,深觉那宝物放在这么个平庸之辈手中,实在糟蹋了。 不过此人已成气候,自己想要夺取异宝,已经万难,只能求助那位…… 一想到自己谋划多年,最后还是给人做嫁衣裳,心中的郁闷就不必说了。 但是……还是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好在他早有后手。 宝塔往山中飞去,大山深处,出现了一大片建筑,只看风格,就知道是一处道观。 他身后追击的江雪涛,看到这片道观,也是露出谨慎之色。 将自己带到老巢来了? 修士战斗,地利也是很重要的,江雪涛在那所荒宅利用阵法一人压制三个人,倘若换一个对方有利的地方,说不定反而被对方压制。 然而,没听说这里有他的老巢啊。 而且看这道观的格局,只是最寻常的世俗道观,甚至不是哪个大派的下院,不像是什么龙潭虎穴啊? 正在审慎的观察,宝塔已经落地,崇清博打开门,大声叫道:“兄弟,有人追来了,快来救我!” 道观中一静,砰地一声,一个身材伟岸,目光犀利如鹰隼般的男子持木仓走出。 那人一抬头,正好和江雪涛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呆了一下,男子失声道:“二哥?” 第256章 二五五 四周一静。 此时,已是凌晨,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从东方斜照,照在隔空相对的两人面上。两张面容纤毫毕现,互相倒影在对方的瞳孔中。 一开始,两人都是震惊,但紧接着,都出现了急剧的变化。 变化的方向各不相同。 持枪人露出分明的喜色,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有激动。 而江雪涛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愤怒、恼恨和悲伤,这些情绪占据了主导,如果说还有一点喜色,那也是终于得到解脱般的释然。 持枪人却没发现他的变化,惊喜显然淹没了他的理智,只是大声道:“二哥,是我啊,甄元诚!” 江雪涛嘴唇抿了起来,低声道:“我当然知道是你……” 甄元诚依旧没听出异常,将枪收起,迎上去道:“二哥,一向可好?你去哪儿了?我找你……” 江雪涛见他迎上来,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如避蛇蝎,紧接着,一丝冷笑从他嘴角溢出。 接着,他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殊无笑意,唯有无尽的愤怒和冷意。 目光发寒,江雪涛森然道:“很好,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甄元诚终于发现了不对,脚步一停,迟疑道:“二哥?” 回答他的,是江雪涛上一句话未及出口的两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切齿的憎恨 “叛徒。” 一瞬间,甄元诚出现了一丝茫然。 这两个字组成的词,他不是没听过,也不是不懂,只是在现在,他却觉得极其陌生,仿佛一下子不懂了其中含义。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从来、从未也从始至终没有想过,这个词能和他本人产生联系。 所以他本能的反问了一句:“谁?” 江雪涛压抑的怒火,被这个“谁”字彻底点燃了,他发出了一声来自肺腑的怒吼,怒吼之后,也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去死——” 一句话没说完,他手中升起了一团红日一般的火球,向着甄元诚扔了过去。 灼热的火焰,瞬间扑向了甄元诚。强烈的红光,把他的须发都染成了鲜红色,仿佛蒙了一层鲜血。 甄元诚在原地没有动,可能是他吓懵了。毕竟他只是假丹,在金丹期面前,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也可能,他反应过来了,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还有可能,他知道该躲避,但不愿意。 他一向身姿挺拔,站在原地,如竖直的□□,他就这么直挺挺的站着,眼睁睁看着死亡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剑光如天外飞仙,迎着晨曦而至。 一袭白衣骤然出现在火球正面,长剑迎空高举。 “破——” 剑光落下,连宝塔都镇压不住的火球,被一剑两段,左右两半火球对向飞出,唯独中间的人安然无恙。 剑光一敛,白衣人收剑,虚立空中,是个俊秀到近乎完美的少年,阳光微照,剑器反射耀眼的光芒,剑如朝霞,人如骄阳。 江雪涛被人破了神通,先是恼怒,看清来人的样子,满腔怒火转为惊喜,道:“你……” 紧接着,他就看见少年的脸色扭曲起来,那只握住剑的手捏的指节发白,愤怒之情丝毫不下于他之前。 江雪涛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见少年再次举起剑,一字一句道:“你——也给我——滚!” 剑光一闪,如青虹一般划过。 江雪涛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剑。以至于他没有任何反应,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纯白。 下一刻,他已经被剑气轰击,整个人倒飞出去,一直飞出几百丈,砸在对面山石之中,轰隆一声,险些把山体砸塌了。 当然,他本身没受什么伤,山体的碎石能对一般练气修士造成伤害,但已经伤不了筑基修士,更别说他这个金丹修士了。 他只是也懵了,躺在碎石中,眼睁睁的看着天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江雪涛推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坐起身来,用手揉了揉额头,喃喃道:“这是什么事儿啊。” 刚刚大喜大悲,激动之极,现在他平静下来,只觉得有些疲惫。从石头中爬起来,再回到那道观,就见道观中空无一人,崇清博也好、甄元诚也罢,还有那突然出现的少年剑修,一起不见了。 崇清博想必早就跑了,甄元诚出现,江雪涛的注意力转移,他便趁机逃遁,现在早走远了,肯定追不上。 至于甄元诚,大概和那少年一起离开了吧。 江雪涛站在道观前,一时无语。过了片刻,就听有人呼道:“二弟!” 他一回头,就见陆天舒驾驶着他那豪华的大车赶来,远远道:“二弟,你没事儿吧。” 江雪涛叹了口气,回到陆天舒的车上,坐下道:“没事。大哥辛苦。” 陆天舒道:“你知道吧,我追的那家伙,是崇清博的一个师弟,是洞阳派的人,我也没动他,不过把那件柳条法宝收缴了。你呢?干掉那几个狗贼了?” 江雪涛道:“没有……意外太多了。我见到了他。” 陆天舒道:“谁?三弟……啊,不,那叛徒?还是……” 江雪涛道:“都见到了。一天之内,亲人仇人都见全了。也是奇遇。” 陆天舒哦了一声,紧接着急急问道:“他怎么样?” 江雪涛低头看了一眼胸口,那里有一道整齐的剑痕,正好划破了他的衣衫,却没伤及皮肉。他又端详了一阵,笑了一声,道:“他啊?还算有分寸。” 一片云海中,江鼎带着甄元诚御剑飞行。 甄元诚本是假丹期,本不需要像炼气期一般被带着飞行,但他的状态实在是不好。 甄元诚在江鼎心中,一向是坚定而冷峻,如□□一般,犀利而永不弯折,江鼎没有办法想象什么事情能让他动摇。 当然就更想不到,什么事情会让他崩溃了。 直到他亲眼看见,才知道□□也会崩溃,就如同锋利的剑也会折断。 很难形容甄元诚的表情,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扭曲,毕竟他是坚毅之人,也没有大喜大悲,但江鼎看着,心中十分难过,若非他道心坚固,恐怕已经被感染,生出一股绝望来。 绝望,是崩溃之外,又一个能精准形容甄元诚状态的词。 江鼎简直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垂着头飞行。两人都没有出声,只有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漫无目的的飞行一会儿,江鼎轻声道:“叔父,我们去哪儿?” 一阵沉默,江鼎几乎要以为甄元诚不会回答了,便想随便找一个栖身之处,慢慢让叔父缓过来。 此时,甄元诚开口,道:“去济阳城。”他声音本来就低沉,这时说话声音极轻,一缕气音轻飘飘的消散在空气中,越发模糊不清。 江鼎一怔,道:“还去第阳城?那里乱得很呢。” 昨天晚上第阳城荒宅发生了金丹期的较量,虽然江雪涛用阵法控制了波及范围,但毕竟是金丹期,火焰烧透了半个天,自然引起百姓恐慌,现在城市正是一片混乱。 甄元诚道:“不是第阳城……济阳城。” 江鼎迟疑了一下,才想起来,确实有济阳城这么个地方,在舒庸国的边陲,也是边疆重镇。 虽然济阳城在舒庸国名气不小,但江鼎是外来的人,对其一知半解。他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洞真墟有一处下院在那里,那本来也是他打算去巡查的地方。 他又确认了一遍:“济阳城?最西边那个?” 济阳城离此地至少三千里,身为金丹期,飞过去倒也不难,也不过几个时辰的事儿,只是甄元诚突然说出这么远的地方,无根无据,令人疑惑。 甄元诚轻声道:“对。济阳……我十多年前租的小屋在那里……” 江鼎一怔,道:“真有十多年前租的房屋?可是……”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掉转头往西飞去。 与此同时。 “事情就是这样……”崇清博对着一个阵法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的说清楚,将江雪涛的强大着重渲染了一下。 “江雪涛携重宝重新归来,这件事请务必禀明尊主知道。” “这样啊……”阵法中,一个紫袍道人的虚影捻须道:“这倒麻烦了。师尊刚刚闭关,要冲击瓶颈,三五十年内出不来。你等上三十年便可。” 崇清博愕然道:“三十年怎么等得起,乾师兄……” 那紫袍道人道:“嗯,你要是实在等不起,只好我替你走一趟了。区区几个后进,还要惊动师尊,小题大做。” 崇清博喜道:“乾师兄在金丹期无敌,三百年来宇内闻名,有你出马,自然马到成功。小弟在舒庸国恭候大驾。” 紫袍人点头,道:“等着吧……”一挥手间,虚影消失。 阵法熄灭,崇清博喜色收起,脸也沉了下来,良久,方发出一声冷笑:“闭关?嘿嘿,闭关?” 尊主是不是闭关,实在很难说。无非是各怀鬼胎,都想独得宝物罢了。 不过反正他已经把宝物卖了,卖给谁没什么差别。 只要杀了江雪涛就好。 尊主不降临,那位乾道人是朱天众金丹的绝顶,想必也一样……吧? 第257章 二五六 济阳城是舒庸国边城重镇,城高池深,崇墉百雉。日落西山,在夕阳斜照下,女墙仿佛涂了一层鲜血,分外巍峨。 济阳城东,一所古旧的老宅,迎回了它的旧主人。 江鼎本以为这里不过是当年甄元诚随意租住的栖身之地,进去才知道,这绝对是一个用过心的地方。虽然时隔多年,一草一木还有当年主人用心经营的影子。比起甄家那个豪宅,这里更像个“家”。 十多年来,宅子居然没有荒败。当年甄元诚雇佣了一对老实本分的夫妇打理宅院,留下了足够的工钱。这么多年过去,夫妻两个居然还在坚守,纵不说维持如新,也还是个能住人的院落。 江鼎十分满意,能立刻入住,比荒宅强得多了。那夫妻两个忠于职守,十分不易。江鼎取出金银酬谢一番。 一切安排都是江鼎做的,甄元诚一路如失了魂魄一般,到了宅中,静静坐在卧室之中,默然不语。从天明一直坐到了黄昏。 江鼎深知他的感受,这种天崩地陷一样的绝望,他经历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如死去活来一般。他也没有安慰什么,静静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等着甄元诚回过神。 回过神来,哪怕还是无尽悲辛,也才可以交流,才有舒缓的余地。 一直坐到二更天。身后豁然一亮,灯火透过窗纸,照在院中,洒下一片光明。 江鼎精神一振,知道是甄元诚自己点了灯。一旦有了点灯的心思,阴霾就能散去一孔。 他转身,敲门道:“叔父?我能进来么?” 就听甄元诚低声道:“进来。” 江鼎推门而入,只见甄元诚坐在床上,膝上放着一个木匣。脚边是火盆,火盆的炭火早灭了,只剩下惨白色的死灰。 甄元诚的神色,恢复了平静,但不是以往的刚毅,而是平静的有些恍惚,目光中也透出一股茫然。 江鼎站在床边,道:“叔父?” 甄元诚轻声道:“过来坐下。” 江鼎依言,搬了张椅子,坐在他对面。 甄元诚手指扣在木匣上,道:“你今天不应该出手。” 江鼎道:“千钧一发,别无选择。” 甄元诚道:“你知道他是谁?” 江鼎道:“我若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甄元诚抬起眼,眼中略带责备之色,就是这一丝责备,让他茫然的神色出现了一丝鲜活。 江鼎起身,道:“若叔父见责,孩儿愿领责罚。” 甄元诚摇头,道:“我责罚你做什么?我只是不想你因我背上忤逆的大罪。你去找他,给他赔罪,然后听他的吩咐吧。” 江鼎道:“找他也可以,不过要等这件事有个结果。一日你们还有冲突,我就不会离开您。” 甄元诚百感交集,道:“江鼎,你这就太任性了。须知血浓于水,亲疏有别……” 江鼎道:“我知道亲疏有别,也有分寸。我便和您直言。江鼎,是死过一次的人。” 甄元诚目光一动,江鼎继续道:“江鼎死中求活,已经是孑然一身。当时天地茫茫,我只是一张白纸。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往何处。不是谁的亲人,也不是谁的朋友。世间的一切,对我没有意义。” “这时候我遇到了您。” 他正色道:“您对我如何,我不必说。我只说正因为您,我才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成为众生之网中的一个节点。我在这个世界所有的关系、所有的情感由您起始。若没有您,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又谈什么亲眷?” 最后,他一字一句道:“所以此生,我是先有的叔叔,后有的父亲。” 许是这句话砸的太响,灯火抖了一下,房中的光线摇曳不已。甄元诚骤然转过头,目光恢复了鹰隼一样的锐利。 江鼎毫不回避的和他对视,过了好一会儿,甄元诚的目光柔和下来。 他轻声道:“鼎儿,你这是小孩儿话,也是你可怜,当初经历得太伤,这都是我们没护好你的缘故。但是你叔叔……这没出息的东西,居然很爱听。真不配做你长辈。” 江鼎微微一笑,道:“您能愉快起来最好。” 甄元诚盯着烛火,道:“若不是你,我真的想到过死。” 江鼎登时怫然不悦,道:“那怎么行?” 甄元诚缓缓道:“不是想死,只是觉得活得没什么意思。我一直以来致力做的事情,就换来了……”他没有把话说完全,但江鼎大约知道他想说什么,“当时二哥放神通的时候,我就想,就叫他杀了我吧。” 江鼎一面感同身受,一面却也恼怒,此时他完全继承了虞重光的观点——放弃生命,尤其是放弃还有人关切的生命,是一件十分可恨的事情,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即使有一时困厄,难道就能轻易放弃生命么?” 甄元诚不答,目光中倒映着灯中火焰。 风起,灯火一摇曳,他的眼光也是一摇。 一滴水珠从眼中溢出,顺着脸颊坚硬的轮廓落下。 江鼎猛地一闭眼,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压在胸口的一团郁气吐净,道:“这件事必有误会。您别急着伤心。将内情拆解清楚,您兄弟自然重归于好。” 甄元诚道:“是啊……可是我想不出误会在哪里。刚刚我想了很久,始终不得要领、” 江鼎起身,给甄元诚到了杯茶水,道:“这倒不难理解。从他要杀您,您一无所知看来,是他误会您,并非您误会他。所以关键必在他那里。从您的角度想,恐怕很难想通。不过毕竟当局者迷,要不您给我说说?我帮您想想。” 甄元诚道:“该让你知道……我想想,从何说起呢?” 江鼎道:“从头说。关于您几位的过去,我什么也不知道。” 甄元诚道:“我之前的事,你知道的很多,那就从我和两个兄长认识开始说罢……你父亲的出身,你是知道的……” 江鼎道:“我不知道。” 甄元诚微感诧异,紧接着道:“那时你太小了,或许还不记事。我告诉你也不要紧。你父亲出身龄岭江氏。倘若你没从二哥那里听说过,那你大概就是第一次听这个家族了。一个很小的家族,在陈国东部边境,小地方,接近荒莽部落。那里的人有的混了蛮人血统,不过江家应该是我族中人。” 江鼎点头道:“我说他怎么说话发音有些怪怪的。大处还罢了,小处咬字有些不清。” 甄元诚难得的展颜一笑,道:“是啊。他现在好多了,当年发音更古怪,一听就来自异邦,因此受了不少歧视。” 他继续追忆道:“江氏小族,只在祖上出过一个筑基修士,五百年再无人筑基。甄家的情况,你也知道,虽然算大族,非我家园。大哥呢,是个意外走上仙途的纯粹散修,资质算很好的,只是一无资源背景,二来他性子也有些……散漫。我们三个都是芸芸众修士中的一员,按照一般情况,谁也不会筑基,也不会有交集。” 甄元诚道:“事情发生转折,在三十年前。那时候崇兄……” 江鼎道:“稍等,您说的崇兄,不会是崇清博吧?” 甄元诚道:“是他。” 江鼎道:“您还称呼他崇兄?” 甄元诚道:“我们是故交,不称呼他崇兄称呼什么?” 江鼎嗯了一声,道:“抱歉,您继续。” 此时他心中暗道:“我好像已经知道矛盾的源头在哪里了。” 甄元诚继续道:“崇兄那时候还不是擎天观的观主。他出身很高,是洞阳派的世家公子,天生的金枝玉叶。不过他年轻时性子任侠豪爽,脱离了门派,在山野间成立了一个组织,广招散修。其实就是俗世说的开府养士。” 江鼎点头道:“是世家子的做派。”他想到了甄行秋,甄行秋的五指盟,大概也是由此而起。 甄元诚道:“那时我出门游历,偶然间碰到了二哥。我们因为小冲突,打了一场,倒是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后来两人一聊,都知道对方为了筑基而游历,只是世道艰难,像我们这样出身的修士,筑基的希望实在渺茫。游走四方,也不知道机缘在哪里。这个时候,正好看到了崇兄招人的消息。当时看到福利确实不错,还有上进的机会,便一起去投奔。” “到了崇府,虽然没有受到贵宾待遇,但也顺利当上了门客,也就是打手。那段时间过的很痛快,现在想想,也是啼笑皆非。主要就是各处打架。崇兄作为府主,定下一个目标,我们一群散修抄家伙就上。打赢了,人人有奖励,打输了,大家喝酒骂街,共同一醉,也就过去了。” 江鼎忍不住好笑,道:“还有这种事?” 甄元诚微笑道:“是啊。那时候天天热血上头,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反正总有事儿干,忙的连筑基的事儿都忘了。两三年时间,不干正事,唯一的收获就是遇到了大哥。他当时也是门客,我们三个性格迥异,不知为什么,很是投缘。以那时的状态,很容易学起江湖人那一套,拜把兄弟。算年龄,陆大哥第一,你父亲第二,我最小。” “转过第二年,我们遇到了可能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一件事。” 第258章 二五七 “这个人的名字,你大概没有听过,叫做孟羚。” 江鼎果然没有听过,摇摇头。 甄元诚微微闭眼,道:“已经二十多年了,我闭上眼睛,还能想起他的样子。头发乱蓬蓬,衣衫脏兮兮,整个人么……疯疯癫癫的。” 江鼎果然也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老疯子的模样。 甄元诚轻声道:“其实我不该如此说他,他待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只是他若在,也不会在意我的小小失礼。他本是游戏人间的人物。” “孟先生也是崇府的门客,不是很招人待见。平时要吃要喝,他总是在前面,遇上打架的事,就见不到他人影了。大伙儿都不喜欢他。但崇兄家资豪阔,也不怕多养一个闲人,因此就一直留着他吃白食儿。” “这些印象都是我后来想起来的,一开始,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有一次打完架,我们去喝酒,只有哥仨,找了个安静地面,买了几坛好酒,趁着月色好,要来个不醉不归。喝着喝着,二哥突然问我们:‘还记得我们是为什么来的么?’” “我们几个平时不喝酒,浮嚣糊涂,喝了酒,居然都清醒了。我当时如醍醐灌顶,道:‘是啊,我们是要筑基的。’大哥也道:‘我们好像越过越糊涂了。咱们天天砍人,砍着砍着,就能筑基了么?’“ “有些话不点破便罢,点破了便如冷水浇头一般。我们三个呆呆的坐着,只觉得一切全错,天昏地暗,不知前途。过了一会儿,二哥先开口,再也不能这么下去了,马上跟崇兄辞行,我们再去游历寻找机缘。” “这时,就听有人道:‘幡然醒悟是对的,不过就不用舍近求远了。’” 江鼎问道:“是那位孟先生?” 甄元诚道:“是他。他穿着满是补丁的破衣走出来,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们。那么多大有前途的青年给这热血沸腾的生活迷了进去,搭进了大好时光,就算将来醒悟,也回天乏术。你们倒是醒得早,果然不愧是我一早就看上的人。’” 江鼎好奇的问道:“他果然一早就看好你们了?” 甄元诚道:“就因为没有,才奇怪。当时我喝了酒,言语便有些不逊,喝道:‘老头,你和我们话都没说过几句,你什么时候看好我们了?’他看起来有点尴尬的样子,道:‘那个……我这八卦相术虽然灵验,但也看运数。有道是‘千事易断,一人难卜’,这人的气数变化很大。我虽然早就看出你们不寻常,可是你们要是一直不醒悟,混沌下去,再好的运数也没了。直到今日,我看你们的转机到了,才出来提点一句。’” “我们都觉得荒谬,大哥道:‘有趣了,那你说,我们气数如何?你又要提点我们什么?’” “他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本来眯缝着,偶尔透出一点贼光。那天突然睁大,目光亮的令人心惊。直到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想起当初那双眸子。我们本来把他当做笑话,但看到那双眼睛,不由得多信了五分。他用手指着我们三个,道:‘你你你,你们三人,都有气运在身。现在看来,至少有金丹之份。’” 江鼎忍不住道:“好眼力啊。” 甄元诚道:“是啊,现在有些应验,不过当时听来,像是梦话。二哥大笑说道:‘金丹?我们筑基找不到门路,你说金丹?你是来骗钱的么?可惜找错了人,我们是三个穷光蛋。’孟先生道:‘你别笑,三个里面气运最好的就是你。不过业力最大的也是你。’” “二哥被他说得有点愣了,孟先生道:‘你的运数黑白纠缠,白气是龙气,黑气是煞气。你有大机缘,也有大劫难。能过劫难,别说金丹,元婴,再往上也有可能。不过劫难,不但你,你的家人朋友,还有你这两个兄弟,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他说我们没有好下场,本来是让人生气的,但当时我们都被他的话镇住了。二哥道:‘什么机缘?什么劫难?’他说:‘天机不可泄露。’” 江鼎本也听着,这是忍不住道:“有点气人啊。” 甄元诚道:“我当时气道:‘你是来耍我们的么?’他笑道:‘别急啊,大机缘我不能说,小机缘可以说。你们刚刚说离开崇府,很好,这个小破庙里本来不养大神。还是出去的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还要再等三年,三年之后,此地有一场机缘给你们,那是你们命运的转折。若是错过了,可就后悔莫及了。’说罢晃晃悠悠的走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其实主要还是不信。但就算现在走了,也是前途未卜,不如留下来等三年。” 江鼎问道:“那么三年之后,果然有大事发生了么?” 甄元诚道:“有的。” 江鼎道:“那么是……” 甄元诚轻叹一声,道:“他死了。” 江鼎“啊?”了一声,甄元诚道:“你也觉得奇怪?可想而知我们的心情。自从他那天说了那一番话之后,我们不管信不信,总觉得他不一般。之后他再没找过我们说话,我们却时常观察他。之前觉得他如何疯癫的表现,在我们眼中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他随便说一句话,我们便觉得可能含有深意——所以你能理解我们观察着,他突然死了的时候,我们的感受。” 江鼎想象了一下,有些想笑,但紧接着觉得,这毕竟是有人去世,纵是故事,也不该视为笑谈,道:“可知一二。” 甄元诚道:“得知他无疾而终,以练气中期的修为坐化,我们都觉得被他骗了。白白浪费了三年光阴。炼气期的寿数不长,时间耽误不起。虽然有些恼火,但孟先生无亲无故,去世也没人收尸,遗物都没个整理的人,我们心想反正都这样了,不妨给他收过尸首再离开。” 江鼎赞道:“三位都是仁人。” 甄元诚道:“也不算仁义,我们自己知道,也是想看看他的遗物,研究研究他在搞什么鬼。他的遗物不多,我们整理出来之后,发现了一封信,留给我们的。信上说,希望我们把他火化之后,安葬在他选定的墓地。” “那地方离着崇府不远,我们想送佛送到西,便把他火化之后带过去。在那里,发现了他留下的一个匣子。” 江鼎道:“这就是机缘了?里面是什么?” 甄元诚道:“三颗筑基丹。” 江鼎也不由惊叹,这手笔可不小。对大宗门来说,筑基丹不算什么,甚至资质好的弟子,不用筑基丹也能筑基。但对俗世的修士,尤其是散修来说,筑基丹价值连城。没有筑基丹,一辈子困死炼气期,与凡人同样百年岁月,同归黄土。有了筑基丹,或能一跃筑基,从此仙凡两隔,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可以说,筑基丹就是开启真正仙门的钥匙,散修为之拼命,一点儿也不奇怪。 甄元诚叹道:“此时我们才知道,三年后的机缘,就是指这个。孟先生虽去,留下的却是改变我们一生的宝物。不管他之前的预言是当真卜卦得来,还是信口一说,都是我们的大恩人。因为我们大礼拜别了孟先生,分了筑基丹,各自筑基。” “我们三个早就在练气巅峰卡死多年,真气打磨多遍,只差筑基丹就能尝试冲击筑基期。得到三颗筑基丹,就分别尝试。这一尝试,三个人都成功了。” “这一成功,却是不同寻常。虽然都得到了筑基丹,可是筑基艰难,我们三个的资质都不过一般而已。每人只有一个筑基丹,按照概率,三个人里面成功一个就不错了。可是居然三人同时成功,这是一百次里面也未必有一次的事情,说明什么?” 江鼎道:“天命所归。” 甄元诚道:“说来惭愧,我们也这么想。再联想到孟先生生前那番话,我们心中都充满了自信,看来我兄弟三人,天生就是要成大事的。” “我们三人本来决定,一旦筑基就离开崇府,闯荡天涯,再闯出自己的一片天空。但回到崇府之后,就被崇兄发现了。” 江鼎本想说:“他阻拦你们?”但转念一想,倘若发生过不愉快,甄元诚便不会叫他“崇兄”了,便道:“他挽留你们?” 甄元诚点头,道:“崇兄盛情挽留,一直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错过了我们三个人才,希望再补救,让他多尽心意。当时我们就想,这些年多亏他照顾,衣食无忧。至于道心消磨,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怪他不得。若是一旦筑基便离开,未免有些不够意思,便答应他作为客卿再留下三年。” “不过这三年,对我们的约束力便小的多了。除非大事,不然我们不出手,平时也尽可以干自己的事。不但我们三个对崇府自由,就是自家兄弟,也不再一起行动,常常单独出去游历。毕竟成了筑基修士,就有了自保之力,独来独往,不怕危险。” “三年中,崇兄和我们关系越发亲近,他出手大方,又肯折节下交,诚意到了十分。有时我们自家兄弟,都做不到他这个地步。可惜我们出身不同,志向不同,终究不是一路人,不然或许三兄弟变成四兄弟也说不定。” 江鼎明明知道崇清博和甄元诚的关系并没破裂,听他这句话,总觉得也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在里面。 甄元诚道:“平时游历,我和二哥最多,大哥喜欢独自居家。不过有一日,大哥突然神秘的跟我们说:‘我得了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我们当然又惊又喜,问他详情。他说道他无意中救了一位高人,那位高人肯给他一个考验,通过了就可以当他的弟子。他又说他要成了那位高人的弟子,回头就引荐我们也入门。我说引荐入门是其次,机缘要抓好。那考验若用得上咱们兄弟处,千万不要客气。大哥说不用,然而就启程离开。这一离开,就到了现在。” 江鼎听他的口气,似乎现在还不知道陆天舒在宝玄派,想他在道观才第一次见到江雪涛,那么一直不知道陆天舒也是正常。 甄元诚道:“大哥走了之后,便剩下我和二哥。我们两个不再分头行动,而是一起游历,出生入死,经历各种险情,也非一日。在各种经历中,我们的修为步步前进,不知不觉便来到了筑基中期。” “因为一向顺利,我们胆子也越来越大。常常去一些生死绝地寻求机缘。终于有一日,进入一处秘境探险,在秘境中遇到了一处空间裂缝,二哥被吸了进去,生死不知。” “我险死还生之后,发现自己又成了一个人。大哥走了,二哥没了,只觉得沧海桑田,人事难知。那时消沉了一段时间,亏了崇兄一直劝慰我,还送我宁心玉佩镇压心魔,这才安稳的度过了这一道心结。崇兄待我是有再造之恩的。” “就这么一晃,过了十来年的时间。我把过去那段日子压在心底,不再去想。没想到突然有一日,二哥回来了。” 第259章 二五八 他屈指一算,叹道:“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日我从外归来,得到传信,竟是许久不见的二哥传来。他特地嘱咐,只让我一人过去相会,跟旁人不要提起一个字。我答应了,按照传信赶去,那是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若非他提起,我断然找不过去。” “到了那里,就见二哥站在山口等我,我们兄弟多年不见,自然悲喜交集。叙旧之后,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子,说是嫂子。” 江鼎道:“她就是……” 甄元诚道:“就是你母亲。” 江鼎哦了一声,那女子或许是他现在身躯的生身之母,但跟江升平确没关系。他也只是一听而已,谈不上什么激动。 甄元诚却考虑江鼎的心情,多说了几句,道:“嫂子是一位天仙化人的佳人,我近身看着,都觉得她周围仿佛笼罩了一层蒙蒙的烟气,似乎不像尘世中人。只是她眉头总是蹙着,似乎不是很开心。也不怎么说话,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二哥解释说,他们回来的时候,出了些意外,亲生的孩儿夭折了。嫂子十分伤心,因此一直蹙眉不展。” 江鼎奇道:“什么?夭折了?” 甄元诚道:“不是你,是你哥哥。” 江鼎心中一沉,身子仿佛过了冷水一般,道:“我……哥哥?” 甄元诚道:“你应该是有个哥哥的,不过已经去了,年幼夭折。我所知不多,你要想知道,不妨去问二哥。” 江鼎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道:“我会问他的。” 甄元诚道:“当时二哥不过说了一句,便不再提。和我约略提了一下他进入空间裂缝的事。原来他进入裂缝之后,在无尽空间中漂流,运气好,找到一个出口,再出来时,已离开了朱天,进入另一个世界。” 江鼎道:“九天中的另一天么?” 甄元诚道:“多半是了。他并没细说,那天他只跟我说到了另一世界种种奇特风景,种种经历,大多是好处和趣事。我听得连连赞叹。我们一直山聊海侃,聊到了半夜。二哥终于说道,今日到这里吧,我们也休息了。你先回去,下次再见。” “我答应了,提着枪出了山谷,走到山谷口,突然感觉不对,又转身走回。正好看见他们夫妻两个并肩走出来。二哥见我去而复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我说:‘二哥,我这一走,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二哥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只要大家不死,总有再见一日。’我说:‘你惹上什么大麻烦了吧?不肯跟我说,你不当我是兄弟么?’见他还不说,我把□□往地下一插,道:‘不当我是兄弟,就拔出枪,扔在地上走出去。我当没见过你。’” “哪知道他等了一会儿,真的要去拔枪,我只好再次拦住,道:‘你知道我的脾气,你要今日一拔枪,兄弟情分一断,我一辈子过不了心结,道途就终止了。你当真要毁我么?’他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看穿了,就跟我一起下水吧。你说的不错,我们惹上了大麻烦。’” “他跟我说了前因后果,原来起因还是在你母亲身上。嫂子的来历不同寻常,她和二哥初见时,并未表明身份。两人一见倾心,携手同游,便定了终身。结成道侣之后,很快生下一个孩儿,便先找了一个洞府隐居几年,等孩儿长了几岁,才再次出来活动。” “哪知道嫂子其实身份非同小可,乃是那方天地最有权势之人的女儿。那位大修神通莫测,权势遮天,自不肯将女儿许配给我二哥。就差了许多人来捉拿他。他们一路逃走,在那方世界逃了一年有余。才找到了空间裂隙,找了回来。” 江鼎道:“那些捉拿他们的人又追到朱天来了?当真如此执着?” 甄元诚道:“我也奇怪,就问道:‘二哥,你和嫂子孩儿也有了,人也离开那个世界了,难道那些人真的那么执着?可不可能他们见你们消失了,就放弃了?’二哥却说,那不可能。因为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了那位大修的一件至宝,那位大修绝不可能放过。” “我劝他说道,至宝再珍贵,乃身外之物,既然你们只要夫妻相守,何必冒着那么大的压力,留下宝物?不妨放弃至宝,远走高飞。二哥又是苦笑,说道那至宝乃是一件查探的宝物。能窥视天地。他们若交出宝物,绝隐瞒不了自己的行踪。于是这就成了死循环。交出宝物,肯定会被人捉住,若是不交,对方又绝不会放弃捉拿。因此他们再无安生之日。” 江鼎恍然,那件至宝,可能就是那宝镜。以那宝镜能窥探天地,逆转时光的神威,称为至宝绝不为过。现在这件宝物落在自己手里,倘若那位大修要捉拿,他也逃不掉。 甄元诚道:“好在这毕竟是另一个世界,那大修固然强大,也不能一手遮天。那位似乎不能离开那个世界,只会派手下来捉拿,那些手下来到朱天人生地不熟,一时也找不到他们。二哥他们就想找到一个地方隐居,只等事情淡了,再做打算。” “他要见我,只是想着我们兄弟情义在,最后跟我道个别。见过一次之后,他们就觅地隐居,到时是生是死,还很难说,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听了之后,自然不肯撒手不管,道:‘那么你们去哪儿隐居?江家肯定是回不去了。是去山野隐居么?常言道:大隐隐于市,与其在山野中避世,不如改名换姓,以另一个身份生活,还能继续修行,也不辜负你的气运。别忘了,咱们兄弟都是要成大事的人。’” 江鼎暗道:“该不会是……” 果然,甄元诚道:“我说:‘你要是愿意,我那里就不错,你可以在舒庸国修行。’” 江鼎道:“莫非……” 甄元诚道:“是啊。我本想介绍二哥去崇兄那里。当然不是以江雪涛的身份,改名换姓,谁也看不出来。二哥却是断然拒绝,道:‘除了咱们兄弟,我不想见任何人。’我知道他谨慎,又道:‘我还知道一个散修组织,那里也招兵买马,势力范围正好在临郡,不上不下,正适合你。’” “这回二哥总算答应去看看,也当真化名进了那个组织。此时我已经不住在崇府,在外面有个洞府,二哥就在我旁边建了个洞府。” “我和二哥比邻而居,又住了一年,大概在十五年前。我又一次回洞府,二哥来找我,道:‘三弟,这回你要恭喜我了。’我奇怪,他道:‘你嫂子又有了。’” 江鼎道:“那么……” 甄元诚道:“这回就是你了。十八年前,你今年十七岁。我是看着你降生的。” 江鼎笑了笑,甄元诚看着降生的,是江鼎,但不是他。 甄元诚道:“那段日子真是好。二哥兴奋地像个孩子,二嫂也变得开朗起来。十月之后,你如期降生,天降麟儿,合家吉庆。那时不光有添丁之喜,二哥的修为也稳步提升,大有一顺百顺之势。” 他语气轻快,江鼎心中却是一沉——这种轻快之后,必有重大转折。 “但是,”甄元诚果然说了但是,“你满月那天晚上,二哥找我喝酒,嫂子没在。这也寻常,嫂子一是未出月,二来要照顾孩儿,不能饮酒。那天二哥还是很开心,反正以我的愚钝,看不出他的异常。” “酒过三巡,他忽然睡眼惺忪的问我:‘兄弟,咱们平时朝夕相处,自然找你能找到。倘若有一日突然离散,就好像之前那样,我去哪里找你?’我说:‘二哥糊涂了?咱们有飞剑传书啊。’二哥却道:‘那个不保险,万一飞剑给人拦截了呢?’” “到此时,倘若我没喝酒,定然能听出不对来。但我那天喝了酒,头脑不大灵便,没有反应过来,只道:‘我当年在济阳城租了一套房子,那是我一个人的栖身之处。谁也没告诉。倘若别人问我,我肯定不说。但是二哥你不是别人,若找我不到,就去那里,准能联系上我。’说完之后,我就晕晕乎乎的,再也记不得别事了。” 江鼎说道:“就是这里?” 甄元诚道:“就是这里了。这是我很早就出来租的房子,差不多是一出来游历就按下的小窝。在这里,我才第一次尝到了有家的感觉,甄府于我,只是个牢笼。直到现在,知道这里的,除了我,就是二哥,再就是你。大哥都不知道。我接着说,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二哥和二嫂还在隔壁。我对前晚的事情有些恍惚了,问二哥怎么回事?二哥没说什么,只道:‘你要冲击筑基后期了?我看你真气凝实,机缘已至,不如现在就闭关吧?’” “我虽然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本来我也正打算闭关,便将外面的事托付给兄嫂,自己闭关冲击瓶颈。” “这一次冲关很是顺利,水到渠成的成了筑基后期。不到一甲子,变成了筑基后期,我也有些得意。哪知道我一出关,发现旁边的洞府已经没了。” 江鼎道:“人没了?” 甄元诚道:“不是人没了,是洞府没了。本来二哥的洞府就在我洞府以东十里,还有二嫂和你在。等我去拜访,发现不但人没了,洞府也给填平了,山坡恢复原样,简直就像从没有过这个洞府。” “当时我全然懵了,站在山上不知所措。找遍了百里山头,却找不到二哥的影子。” “我浑浑噩噩的走下山,正好遇到崇兄……” 说到这里,江鼎突然道:“等等,崇清博?他怎么会在那里?” 甄元诚不以为意道:“路过吧。我的洞府离着他的府邸不远。我虽没跟他说起过我洞府的具体位置,但以前也没瞒着他,他知道个方向。有时候出任务会从我门口经过。” 江鼎哦了一声,心知有时就是这样,不起疑心,那么看什么都是顺理成章,倘若起了疑心,那么一举一动都很可疑。 甄元诚继续道:“他问我怎么失魂落魄的,我当时差点冲口而出,但想到二哥的事关重大,不能和外人说,因此什么也没说。只是跟他请了个假,独自离开。” “此时我已经想到了二哥跟我说过,紧急联系的事,知道他必然有所预感,因此急忙赶回济阳城。” “哪知道我刚刚赶路,便遇到了截杀。” 江鼎一惊,道:“有人伏击您。” 甄元诚眉毛一竖,道:“不错,十多个高手,一个个都有筑基中期以上的修为,趁着黑夜向我袭来。我虽然在同辈中也算不错,但还没有到以一当十的地步。当真是一场血战。好在那天是夜晚,天上皓月当空,星光灿烂。” 江鼎道:“点星枪,刺破诸天,摇落星辰,星夜正是发挥点星枪最大威力的时候。” 甄元诚轩眉道:“不错,这正是他们的失算之处,不该选择夜晚来截杀我。不过饶是如此,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我杀了六个敌人,冲出重围,已经身负重伤。醒来之后,发现崇兄救了我。” 江鼎皱眉道:“又是他?” 甄元诚道:“那时崇兄正带着人马在附近围剿妖兽,正看到重伤的我,便把我救了回来。我足足昏迷三日,他衣不解带的照料我,恩高义厚。后来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犹豫不说。他很不高兴,道:‘你如此重伤,必和一大势力有仇,你势单力孤,不靠我还能靠谁?难道说出之后,我会害你?我知道你有兄弟,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兄弟么?难道你信得过别人,独独信不过我?’” “我被他一席话说的十分愧疚,若论恩德,我实在是欠他太多。然而我已经猜到这是二哥身上的因果,一来和二哥有承诺,二来二哥的敌人势大,不是崇兄可以解决的。我要说出来,还是连累了他。他见我几次三番推脱不肯说,也不逼迫,起身走了,说道我什么时候改主意,什么时候再听。” 江鼎认定这是他的欲擒故纵之计,道:“后来您说了?” 甄元诚道:“当然没有。我辗转反侧,觉得回绝了崇兄,是我无情,泄露了二哥消息,是我无义。无情无义总是逃不掉了,干脆我……跑了吧。” “说来惭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狼狈,简直是落荒而逃。实在是进退两难。当天晚上,我带着枪逃出了崇府,连夜回到了济阳城。” “回到济阳城,我小心翼翼的摸到宅院里。发现二哥没有讯息到来,因为连夜赶路,伤势有复发之态,我也撑不下去,便在屋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二哥的讯息……” 江鼎突然道:“您怎么收到的?” 甄元诚道:“第二天早上,就放在我桌子上。” 江鼎道:“您说是您二哥半夜推门进去,放您桌子上的?” 甄元诚道:“那自然不是。或许是用符箓的手段,从门外传信。若是平时,我警惕性不差,或许就惊醒了,当晚却是又困又累,一觉睡到天明,忽略了也未可知。” 江鼎依旧皱眉,却把这件事按下不提,道:“信上说什么?” 甄元诚道:“是二哥托付妻儿的信。说他依旧被捉拿他的人发现了,他舍弃一身,将敌人拖在一个地方,却把妻儿藏在另一处。他要我连夜把嫂子和侄儿接走,离开舒庸国。” 江鼎追问道:“您确定那是他的笔迹么?” 甄元诚道:“当然。二哥的笔迹我是很熟的。这么重要的信,若非二哥亲笔,我怎么肯信?可惜那信写了阅后即焚,我自然烧了,不然倒可以拿给你看看。” 江鼎道:“就算给我看,我也认不出来。不过那封信烧掉了,确实挺可惜的。信上说的那地方是哪里?” 甄元诚道:“安远城。” 江鼎点头,依稀记得那也是一座边城,和济阳不太远,道:“后来怎样?” 甄元诚叹道:“后来?没有后来了。” 他有些出神,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中,道:“我当即赶往安远城。到了城下,但见大门紧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简直是座死城。我看到城里城外,埋伏了不知多少修士,天上也有飞剑和灵兽飞过。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事情有变。” 江鼎道:“他们必然冲着您来的。不能进去。” 甄元诚道:“我也想退,可是嫂子和……你有可能在城里,我不进去怎么行?说不得至少闯一闯。” 江鼎正色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甄元诚道:“不敢当,愧煞古人了。我可不敢硬闯,乔装改扮,混进城里。一直寻觅了大半日,嫂子没看见,倒被人发现了。既然被发现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满城追捕,举目皆敌。我一路逃,一路杀,糊里糊涂杀出城外,不知杀了多少人。等我回首时,发现安远城已经被火焰吞噬,半边城墙都烧坍了,仿佛地狱的业火。” 他闭上眼睛,仿佛还在回忆那烈火焚城的情景,再睁开眼,已经是一片恍惚,道:“那是我十余年来,最后一次得到二哥的消息。” 第260章 二五九 江鼎长吁一口气,道:“当年的事,现在听来,还是波谲云诡,迷雾重重啊。” 甄元诚瞑目道:“当时我没觉得,现在从头梳理一遍,果然有些不对。” 江鼎道:“您找到突破口了?” 甄元诚道:“没有。只有些疑影,若说突破,还不知在哪里。” 江鼎起身道:“十几年的事情,千头万绪,非一朝一夕所能理清。现在也晚了,您先休息,今日太累了,您也休息,我也休息,明日再说如何?” 甄元诚抬起眼,眼中果见红丝处处,自己也觉得头晕目眩,再者跟江鼎说了这么多,心头块垒一舒,郁闷稍解,也确实是疲意上涌,道:“是了,夜深了,你休息去吧。” 江鼎告辞而出,并没有回房,就在门外打坐。时至子夜,阴阳二气交汇,是修炼玄功最好的时辰,他虽修行太玄经,所需并非灵气,但吐纳阴阳,也能清心醒神,令头脑空明,思路清晰。 他要趁着夜色,将今日所见所闻,消化一番,将茫茫中那一团乱麻的线头找出来。 第二日清晨,日出东方,金光浮动。江鼎深吸一口气,一缕初升红日凝集的鸿蒙紫气从鼻中吸入,于体内搬运一周,化为一缕笔直的白气,从口中吐出。 睁开眼睛,江鼎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无半分犹疑。 站起身来,他筋骨舒展,全无静坐半夜的僵硬,出门而去。 这座宅邸之外不远,就是一条街市,随着天色亮起,一家家商铺摊位早已开张,尤其是早点铺子,腾腾的蒸汽,滋滋的油声,甜甜的豆香,都是集市造成最不可或缺的元素。 这正是江鼎最喜欢的烟火气。 随着境界的提升,他与红尘从融入其中到泾渭分明再到水乳交融,几经沉浮,不变的是他喜爱真诚的心。 随便找了个摊子,和老板聊了几句。他相貌俊秀,谈吐伶俐,常人见了都喜欢,很容易就和老板混个自然熟,当下要了包子、油条,打了一罐豆浆,悠悠达达转回府中。 大门一开,就见甄元诚站在院中看着他,精神虽不见振奋,目光倒恢复了几分昔日锐利,他笑着点头,道:“叔父,吃早餐?” 甄元诚露出一丝笑容,摇摇头,筑基修士吃什么伙食?对于江鼎不忌口的毛病,他一直是好气又好笑的,但停了一下,他又道:“行。” 两人便在院中坐下,分食早餐,小镇的早餐当然不是什么精致美点,但刚出炉热腾腾的,包子宣软,油条香脆,吃起来十分可口。 将一包食物扫过,甄元诚才道:“我早上起来,脑子清楚了不少。” 江鼎问道:“您有什么想法。” 甄元诚道:“我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错不在我。” 江鼎正色道:“您这么想就对了。有您这句话,这件事定能解决。” 江鼎这句话并非夸张,甄元诚一句话,或许只是废话,却至关重要。 它代表甄元诚并非自怨自艾之人。 此事错综复杂,难以厘清,但只要有心,总能水落石出。就怕当事人没了心气,陷入矛盾痛苦之中走不出来,那就是神仙也无可奈何。江鼎也知道受到了重大打击之后,稳定心神,重新崛起的难度,因此对甄元诚的言语倍感欣慰。 当初他能走出来,一是道心道胎,志虑本坚,二来形势所迫,让他不得不迅速挣扎出来,那是求生的本能在起作用。 当然,那只白狐,也帮忙不少。几番刺激得他不得不打叠精神与之周旋,也是让他心中有所支持,不至于沉沦。不过那家伙本心不是想帮忙就是了。 如今甄元诚能清醒,一是本心同样坚毅,二来心中也有所支撑。江鼎不必妄自菲薄,知道能支持甄元诚精神不崩塌的,就是他自己。 甄元诚缓缓道:“也不是二哥的错。” 江鼎点点头,江雪涛虽然戾气缠身,但苦仇也是真,从甄元诚的叙述来看,他倒霉是真,如今仇恨也是真。 甄元诚叹道:“不是我的错,二哥深受苦害,大哥一直帮他,他们二人自也无错。然则是谁错了?” 江鼎不答,答案显而易见,就看甄元诚肯不肯说。 良久,甄元诚叹了口气,道:“有时候,谁都没错,只是命运捉弄。” 江鼎暗暗摇头,甄元诚接着道:“但这次似乎也不尽如此。” 江鼎这才放心,知道甄元诚并无自我欺骗之意,然而他说了这句话,就沉默下来,江鼎也不再说话,两人静静坐着。 崇清博对江鼎而言,不过是个印象恶劣的敌人,对甄元诚,却是几十年的交情,甚至还有恩义在身。 过了一会儿,江鼎道:“您既然知道是误会,是有人在其中搞鬼,那应该说给他知道。” 甄元诚叹道:“是啊。可是我怎么说呢?”他对当年的事,还糊里糊涂,说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处?谁知道江雪涛相信不相信? 江鼎道:“您和我都感事情难解,多半还是因为信息不全的缘故。就是因为信息不全,才要双方对质。或许对质了,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他想了想,道:“他的脾气,是不是不太好啊?” 甄元诚一怔,道:“确实有人这么说,我倒不觉得。” 江鼎了然,江雪涛大概就是对友亲切和蔼,对敌冷酷无情的那种人,甄元诚之前不知道,是因为江雪涛对兄弟很好,以后若是不当兄弟,很快就要见识到了。 江鼎道:“脾气不好的人,大概性情就急躁,说不定还爱钻牛角尖。认准了的事情,大概就很难听进别人的话。何况这是他想了十几年的事情,想必更是积累了一肚子气,连您一句话都不爱听,还说什么对质?” 甄元诚神色略沉,道:“你知道评价的是谁么?怎好口不择言?” 江鼎应道:“是。”他接着道,“既然已经无礼,那我再无礼一句。叔父您的性情太内敛,也不善言辞,就算误会缠身,也难以辩解。您二位是这样的性情,若产生嫌隙,很难自行解决,这也在有心人的算计之中。” 甄元诚细思,点了点头,道:“别说我没有头绪,就算有头绪,也清理不出来。就算清理出来,我也说不出来。鼎儿,靠你了。” 江鼎笑道:“您不说,我也要厚颜接下这个任务。您二位重归于好,才是我想见到的。” 他竖起三根手指,道:“不说彻底解决,那是对质之后的事。就说之前,要初步拆解这件事,让您二位先缓和到可以见面的地步,需要三件。现在已经有了一件,便还剩下两件。” 甄元诚未料他连一二三都理出来了,道:“你说说。” 江鼎道:“首先需要人。第一个,是说和的,您二位不便直接对面,就需要有人在其中转圜。能在当事的脾气上来时劝得住才是最要紧的。” 甄元诚疑惑道:“不是你么?” 江鼎道:“您这边就是我了。那边需要一个人,您大哥人怎么样?” 甄元诚哦了一声,道:“人很好。他是我们三个中最好说话的。就是……不怎么爱动弹。” 江鼎道:“好说话很好,有主见么?” 甄元诚略一沉吟,道:“心如明镜……动如处子。” 江鼎一乐,道:“有主见就好。我去找他试试。就是现在比较难找。”他们是从老远拐到济阳城来的,别人没一个知道。若是公开联络江雪涛他们,又怕把狼招来。 他心念一动,想到了洞真下院,看来需要去那里看看能否寻到途径。 屈下一个手指,江鼎道:“第二件事,还是需要一个人。不过这件事已经做完了。” 甄元诚不解,江鼎笑道:“这一件就是需要一个背锅的。别管事实如何,先把矛盾转出去再说。这人不用找了,就是崇清博。” 甄元诚道:“可我们还不知他做了什么。” 江鼎道:“这说明这人合适啊。最好的背锅的,就是要到:‘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必然是此人的阴谋’这样的地步才好。崇清博天造地设。” 甄元诚摇头失笑,道:“只道你出世脱俗,没想到入世也是如此娴熟。” 江鼎笑道:“因为我本是大俗人。第三件事也很重要。需要证据。” 甄元诚道:“就是没有证据。若是有证据,又何必如此困难?何况我们连真相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寻找证据?” 江鼎摇头道:“现在不是要证明真相的证据,而是要证明误会的证据。需要一个证据,证明误会存在。” 甄元诚依旧没能理解,便顺着他问道:“有这样的东西么?纵然有,也不在我手中啊。” 江鼎略一沉吟,道:“您……最后一个晚上,收到的那个叫您去安远城保护他妻儿的纸条您还记得么?” 甄元诚回忆道:“自然记得。可是阅后即焚,我早就烧了。” 江鼎道:“烧了没关系……我记得您十几年没回这个屋子,有些东西或许能留下来,譬如……那灰烬还在么?” 第261章 二六零 他本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没想到甄元诚略一沉吟,道:“还在。” 江鼎一喜,道:“还真在?好极了。借我一用。” 甄元诚暗自奇怪,但还是道:“跟我来吧。” 两人回房,甄元诚指着屋角的火盆道:“就在那里了。”他喟然一叹,当初将信件烧掉,他立刻起身,十多年未曾回到这间房,外面打扫的夫妇也不进他的寝室,因此当晚的一切,都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若非如此,若非他昨晚心情郁郁,懒得收拾,若非天气温暖,不必点火,若非……没有这一串若非,这盆毫无用处的灰烬自然早就被丢弃,如同往事,化入清风之中,不见半点踪迹。 江鼎小心翼翼的将火盆端起,道:“我去去就回。” 将火盆拿回自己房中,江鼎取出了好久没用的宝镜。 宝镜出手,照射在灰尘之上。 镜面上清清楚楚反射出一堆木炭,还有其中醒目的一张白纸。 就是这个! 江鼎暗喜,伸出手去,顶住修为的逆转,将纸条往外抽出…… 千里之外,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蓦然回头,望向西方。 旁边一个慵懒的富贵修士抬起头,道:“二弟,怎么了?” 那青年道:“在那里!” 富贵修士道:“谁?那孩子?” 那青年道:“不知道是不是他,是使用那东西的人。我感觉到了一丝旧有的气息。” 富贵修士道:“那就是他了。你不是离开之前,把东西留给他了么?” 那青年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是不是还在他手中。那东西如此引人觊觎……若是他,莫非他已经掌握了那东西的用途?怎的现在才使用?这些年我一直没感应到气息,还以为他始终没发现那东西的好处,使明珠蒙尘了呢。” 他想了想,道:“莫非是今日才知道那东西的好处?刚刚学会使用?” 富贵修士道:“也可能是他早知道,但不用啊。” 那青年道:“会么?那东西是奇珍异宝,珍贵非凡,只要知道了其中妙用,谁会忍得住不用?他还年轻,更该忍耐不住吧?” 富贵修士道:“那就不一定了。有些人的心思就是不一般。譬如我,我就觉得那东西不当吃不当喝,也不好玩,有什么意思?” 那青年略一沉吟,道:“也是。不过他的剑是专注的练法。倘若他真能为了剑,舍弃了重宝不理,那么道心可用,将来必成大器。” 富贵修士哈哈一笑,道:“还用你说?你刚刚被他一剑劈飞,以你的标准,他现在已成大器了。就怕他将来的大器你想都不敢想。哈哈哈……” 那青年知道兄长一向口无遮拦,也不以为意,拱了拱手,道:“承大哥吉言。那咱们兄弟往西一去如何?” “这就是那张信件么?”江鼎手中捏着那张纸条,左右看来。越看越是皱眉。 那信件非常短,内容和甄元诚所说分毫不差,字迹潦草,用词随便,像是匆匆写就的。 正因如此,反而不像是精心伪造的。要知道凡是伪造书信,必求以假乱真,参考的必是平时最工整的字迹,遣词造句也必字斟句酌,务求毫无破绽。这封信完全不是这个风格。即使以反向思维来看,也找不出破绽。 难道信是真的,只是被修改过? 又或者他的猜测从头就错了,有阴谋,但不是在这上面? 江鼎沉吟了一下,将信件取出来,走到院子里,对着阳光细看。 此时,甄元诚走过,看了一眼便呆住了,道:“鼎儿……你……你……” 江鼎笑了笑,取下信件,道:“用了点儿小手段。复原了这信件,您看和当年比如何?” 甄元诚虽然吃惊,但也没有特别难以置信,修士的手段庞杂无比,有许多不可思议的法术,也许并非大神通,但往往有神奇的效果,他也只是惊异了一下便接受了,去过信件仔细看来,道:“这就是当初那封信。” 江鼎确认道:“字迹没错么?” 甄元诚道:“没错。二哥出身边陲,用笔很粗,字体别具一格,很难模仿。不敢如此,信上还有我们兄弟才能看出来的藏锋暗语。” 江鼎点头,有些关系亲近者之间会在通讯书信中留下暗语,可能是专用的字,也可能是每一句字头的连接,也可能是故意的缺笔,总之都是只有自家人才知道的。这种书信就算被逼迫着,也很难写出来。 这么说,伪造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江鼎有些挠头了。这么说他之前的猜测确实一错到底。这封信当真是江雪涛写的,可能其中内容被崇清博所知,但是它还是被完整的送到了甄元诚手中。 然而这还是说不通,从甄元诚的描述看来,后面并非一个针对所有人的陷阱,而是单独针对的甄元诚,所以讯息应该已经面目全非。 江鼎皱起眉头,想想自己若是知道有藏锋暗语,那么又要伪造,需要什么步骤? 也不需要什么,只要全部…… 他心中一亮,再看那封信,用手指在信上比了比,果然看出不对了。 甄元诚一直没打扰他,这时见他露出笑容,道:“怎么样?” 江鼎道:“有思路了,我再抓一抓。就算对质也有话说。” 说到这里,他将信纸折起,道:“叔父,我出去一趟。” 甄元诚道:“你去联系他么?” 江鼎道:“如果我联系到他,会先跟您商量,决定好怎么见面。” 江鼎带着信出门,转头就找到了洞真下院。 比起京城,本地的洞真下院小了不少,但同样经营的有声有色,且因为竞争小,在济阳本地的势力不可小觑。 江鼎这回是有事而来,自不能像在京城那般大张旗鼓,便没从正门降临,直接进了内院找到了观主。 观主乌禾子也是个老道之人,一见江鼎,大喜道:“早就盼望师叔光临,没想到今日见到,师叔的风采还胜过传说许多。” 江鼎客气几句,乌禾子又道:“有件事禀报师叔,晋龙子师兄有事找您。” 江鼎讶然,紧接着想起来,或许晋龙子找他,是商量那个下院大赛的事情。这本是他答应好的,只是他现在没有时间。 欲待不理会,仔细一想却也不好。毕竟这也是正事,他现在卷入的是大事,可也是他的私事,洞真下院却是他从重明子手中继承下来的,是共识。他也不便因私废公,至少过问几句,帮晋龙子处理一些麻烦是份内的。 当下江鼎来到下院的传音阵前。这等传音阵只能在固定地点之间互相传递,且只能传递声音,不能互相见面,也不能传送,比之传送阵是大为不如了。不过在俗世道观中也异常珍贵,寻常三大洞天的下院也未必有,可见当年洞真墟建立下院的时候,手笔是不小的。 打开传音法阵,那边自有京师下院的弟子守候,江鼎让他去传晋龙子,不过片刻,晋龙子已经到了阵前。 一听江鼎的回音,晋龙子十分欢喜,道:“师叔,咱们的大计形势大好啊。十间下院的弟子纷纷赶来,我从不知道咱们下院有这么多好苗子。” 他语带兴奋,絮絮说着大比之事。江鼎也听着,他虽不情切关心,职责所在,也没有不耐烦。若事情真像晋龙子所说那般顺利,他也很高兴。 将这些事安排好,晋龙子再次邀请江鼎出席二十日之后的大比,江鼎答应了。 晋龙子说完这些事,欲言又止,最终突然间问道:“江师叔,敢问您的名讳,是单独一个鼎字么?鼎立的鼎?” 江鼎道:“是的。” 晋龙子再问道:“您是一直叫这么名字么?以前改过名字么?或者在俗世另有名字?” 江鼎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答道:“没有,我一直就叫江鼎,这本是我的俗名,我还另有道号。” 道号本是师父所赐,现在大概也随着一切收回了,他将来或许还会有道号,也许就是他自己取的,但现在,他就叫江鼎。 晋龙子道:“那么您还有兄弟么?” 江鼎越发奇怪,道:“没有。” 前世今生都没有。江升平不说,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六亲皆无,就是这个身子江鼎,也只是独居大宅,身边只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书童。 等等…… 江鼎突然被触动了一根心弦,想起了甄元诚说的事,这个身体原本似乎有一个哥哥,不过…… 不过他已经把话说出去了,晋龙子不知道他的反复,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跟您没关系了。好在我留了个心眼。“ 江鼎奇道:“到底怎么了?” 晋龙子道:“就前日,宝玄派来人打听一个人,说是咱们洞真墟的金丹修士,我还以为是您,但名字有差别,就没有认下,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江鼎目光一跳,道:“宝玄派找人?他找谁?” 晋龙子笑道:“也是姓江的。江景,景色的景。” 第262章 二六一 甄元诚等了很久,不见江鼎回来。 他不免有些奇怪,只是江鼎并非小孩子了,不需要他动不动便出门寻找。 突然,天上有声音传来,却是一只纸鸢飞下,停在甄元诚枪头。甄元诚福至心灵,伸出手去一捋,纸鸢已经变成了一张信。 果然是江鼎传信。 “叔父:书信之事,已有眉目。小侄偶有所感,赶回圩邑一行,不日便回,请三叔稍等。告罪。” 甄元诚将信看了三遍,方才确认,不由皱眉。这没头没脑的信,让他实在无法理解。 为什么突然离去?连跟自己说一声都不及? 圩邑……那不是江家旧居,自己寻找江鼎的地方么? 莫名的,甄元诚觉得,自己或许也该去一趟。他向来是说做就做的人,想到之后,立刻起身,带着□□出了门。 圩邑,东阐国境内一座小小城池。 和东阐国境内的其他城市一样,圩邑饱受妖邪战乱之苦,城墙拆了又毁,毁了又拆,居民年年迁徙,不堪其苦。 但自从三年前爆发了最大的一场妖邪之乱后,肆虐多年的灾祸平息了下来,连续两年冬天,都是安安稳稳的太平年。这让这座边境小城,得到了难得的休养生息。 只要没有灾祸,红尘的苏醒是很快的。不过三年时间,圩邑已经百业兴旺,尤胜当年。或许再过两年,就要把旧城的城墙扩建一番,人口倍增。 城池安全,就有富户置产,那些豪强富贾,是城中重要的力量,集中在上风上水的北城,那里一座座深宅大院,雕梁画栋,皆是人间富贵气象。 王虎就是这些富人中的一个,在北城有宅院。不过比起那些富可敌国的豪商富贾,那些呼风唤雨的豪门权贵,他的家底就有些不够看了。他的那所宅邸,和真正的朱门相比,简直就是一座仓库。 但即使如此,他也很满足。他自己出身低,他知道,十年前要跟他说能发家致富,住得起三进的大瓦房,娶妻纳妻,前呼后拥,他第一个就不信。 不过……谁叫机遇来了呢?运气来了,谁也挡不住。 王虎现在很满足,他也不经营产业,就置地收租子度日,有钱就娶小老婆,一口气纳了八房,夜夜做新郎,日子倒也逍遥快活。 这一日他又出门喝花酒,一直喝到半夜三更。本来勾栏中可以留宿,今晚月黑风高,乌云盖顶,老鸨子也说天要下雨,留他过夜,但不知怎的,他觉得全身燥热,非要出去散散风,也不骑马坐轿,走路回家。 他酒量甚豪,喝了半宿居然还没有全醉,晃晃悠悠到了家,觉得自己还有余勇可贾,便摸到了第八房小妾的房里。 此时乌云凝聚的更厉害了,进了院门,已经飘下稀稀落落的雨丝,粘在脸上,一阵沁凉。他因此清醒了一些,但火气未消,反而因为凉意感到舒爽,越发沸腾起来。 隔着窗户,见房中一片漆黑,王虎知道小妾已经睡了,但他热念未减,推开门,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落下,是柔软的床褥。他扑的太狠,几乎陷入了绵软的锦缎被里,舒服得骨头都软了,叫了一声,用鼻子嗅了嗅香气。 真是好熏香啊,香的人都酥了。 他伸手往上摸去,要去摸小妾滑腻的大腿。 一摸……摸了个空。 被子里面,是褥子,褥子也很软,但仔细一按,就能按到褥子下的床板。那可是很生硬的床板,没有半点肌肤的热乎气。 怎么回事?人呢! 王虎心中,闪过了一丝惊恐,霎时间冷汗落下,酒又醒了三分。他双手一撑,猛地坐起身来,一伸头,从温暖黑暗的床褥中钻出。 眼前一片明亮。 这样的亮光,比白昼还耀眼,晃得他眼前一片空濛。 今夜不是乌云满天么?没有月亮,何来光芒? 那是电光! 电光在霎时间消散,只在视野中留下一片虚无,紧接着,一个炸雷在耳边轰鸣。 “轰隆隆!” 雷声咆哮,大雨磅礴。外面的天,如漏了一般,哗啦啦往下倾水,天地霎时间成了水世界。 王虎的心,稍微平静下来,只想:原来雨下的这么大了? 然而,还没等他彻底把气舒了,就听得耳边传来“檫”的一声。 这么轻的一声,隆隆的雷声雨声,竟然掩盖不住。王虎就觉得那一声是从心底响起来的,一响,心一寒。 寒意让他动作僵硬,他勉强摆动僵硬的脖子,扭过了头去。 窗口,有人坐着,手中捧着一盏灯,火苗如豆,在从窗棂吹进来的猎猎寒风中颤动。 不过,灯火就是灯火,正因为有一点灯火,才能看见来人的脸。 灯光下,但见他五官完美,毫无瑕疵,皮肤也仿佛笼罩了一层金光,不像凡尘中人。 王虎终于反应过来,瑟瑟之中,大吼道:“你是谁?” 那人缓缓道:“王虎?” 王虎一震,便觉得声音清越,倒也不难听,但在大风雨中一个字一个字如此清晰,却显得十分诡异。 王虎吼道:“你是谁?” 极限的恐惧会转化为极限的愤怒,王虎便是如此。他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热血上头,突然往枕头下一摸,就要抽出剑来,往那人身上砍去。 是的,王虎会功夫,虽然谈不上高手,但也有十多年苦功,要不然也不会几年前给人看家护院。如今他虽富贵了,可是功夫也没放下,他日常睡的枕头下,都是藏着刀剑的。 可惜他忘了,这里不是他的寝室,只是小妾的闺房。所以他一摸,什么都没摸到。不过他也没空手而归,反手把枕头抄了起来。 这枕头是红玉的,好歹也算一件钝器,王虎大吼一声,抄起枕头往那人身上砸去。 然而,他的身躯扑到了半空,突然感觉头顶有一座大山压下来一般,沉重无比,整个人如乌龟壳一般,扑通一声落地。砸的四脚着地,结结实实。 他头顶,当然没有什么大山,有的只是浓浓夜色,但大山的压力却是实实在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王虎也算有些见识,瞬间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仙师!” 只有那些仙师,才有这样高明的神仙手段! 他反抗之心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恐惧,颤声道:“仙师……仙师……小的……” 他不明白,仙师找自己这么个小人物做什么? 那仙师开口道:“王虎,你认得我么?” 认得么? 当然不认得! 王虎确信自己几十年人生中,从未和一位仙师发生过交集。然而仙师这么问了,他不得不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移不开了,他从未见过如此惊艳的人物。 惊艳,无关男女,甚至也无关相貌,只是那一瞬间的感觉。眼前的仙师,就像刚刚的闪电一眼,惊艳无比。 这样的人物,他当然没有见过! 正要矢口否认,仙师突然皱起眉头。他一皱眉,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有些阴郁,也有些压抑。 在这一瞬间,一抹熟悉的感觉从王虎心头掠过。 “你……你是……” 仙师淡淡道:“还记得么?我姓江。” 王虎如坠冰窖,瞬间想起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嚎叫道:“你是……江公子?!” 仙师点了点头,道:“果然没有找错人。王虎,十年前,你是江家的护院,被老管家雇佣。几年之中,你监守自盗,陆陆续续贪墨了江家银钱千百。五年前,老管家去世,你没了节制,趁夜假装盗匪劫掠江宅,卷走金银古玩,以此发家致富,是不是?” 王虎牙齿咬得咯咯响,道:“公子……公子爷……饶命啊。”这位江公子说得一点儿也不错,这些事都是他干的,他做梦也没想到,那瘦弱如小鸡子一般的江公子,已经成了仙师,这一回必然是回来报仇了! 看来这一次在劫难逃,不但金银珠宝没了,连小命都没了。 这叫做报应! 王虎既然做得出那样的事,他自然不信报应,但今天他信了。 仙师声音平静,听不出有什么愤怒,仿佛刚刚提到的经历与他无关,只缓缓道:“当初你手中没有沾江家人的血,今天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饶你一命。” 王虎绝处逢生,喜不自胜,忙大声道:“我愿意,我愿意。一定据实回答。” 那仙师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第一个问题王虎就愣了,“啊?”了一声,道:“您的名字您不知道?” 那仙师道:“我在问你。” 王虎浑身一抖,不敢多问,脱口道:“您是江家小少爷,江景啊。” 那仙师声音明显提高,道:“江景?哪两个字?” 王虎道:“我不大识字,但是老管家说是江边胜景,就是那两个字吧?” 那仙师沉默下来。王虎顿觉压力倍增,汗出如浆。 过了一会儿,仙师继续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要仔细回忆,想起来,我就饶你性命。” 王虎忙道:“您说。” 仙师道:“江鼎是谁?”他的声音急促起来,明显紧张了起来。 王虎松了口气,道:“我还道是什么问题呢。那是您哥哥,江家大公子啊?” 那仙师呼吸停了一下,道:“你见过?” 王虎道:“我当然没见过了。不是您说常常念叨的么?您常说,您还有个哥哥,不知道在哪里,但一定会来找您。到时候,您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第263章 二六二 轰隆—— 一个巨雷劈下,电光照的四方皆明。 雷声并非一响即灭,而是隆隆连声,从耳边一直响到天边,直到隐隐的尾声遁入天际,仿佛要响到天尽头。 随着雷声渐隐,瓢泼的大雨也渐渐稀落了起来,然而雨没有停,天地间,依旧垂落万千雨线,一丝丝打落,将野外的一切都浸在水里。 王宅的大门打开,一个白衣身影走了出来。 那道身影,本来是挺拔的,现在多少有点摇晃,即使他腰没有塌,背没有驼,但踉跄的脚步,多少让他显得虚弱。 雨一直在下,他没有撑伞,雨水溅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顺着发丝和衣领,一缕缕的贴入他的肌肤。 水由冷变温,肌肤由热变凉。由内到外的冷意让他脸色青白,嘴唇微微颤抖,生生的与狼狈和萧瑟纠缠在一起。 江鼎浑身发冷,一步步走出圩邑。在他背后,是依旧矗立在雨中的王氏大宅。 大宅还在,宅中的人也在。王虎被吊在院子中,被雨水淋得落汤鸡一样。但他没有死,只要雨停天亮,有人发现了他,将他救下,他依旧可以安享富贵半生。 江鼎没有要他的命,即使不过是举手之劳。此人卑劣,但和江鼎无恩无怨,若说的话,他解开了江鼎胸中疑惑,倒有一分人情。 但另一个人和王虎有仇,江鼎不能不狠狠地教训这个小人。 也许,若是那人出手,王虎万难活命,但江鼎不是他,两人各有性情,断不相同。江鼎只希望以自己的方式,为那人做些什么。 哪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一路冒雨,走出了城池,天已经蒙蒙亮了,因为下雨,并无红日曙光。却有隐隐的亮色藏于乌云之后,亟待云开天空。 乌云,就要散了。 江鼎浑浑噩噩的走着,他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来的时候,满怀疑惑,急不可耐,得到了答案,却觉得浑身的力量都空了,霎时间失去了方向。 当初,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却知道要往哪里去。 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可还知道要往哪里去么? 行了一阵,只听得水声隆隆,一道宽阔的水流从眼前奔腾而去。 圩邑周围,本是没有大水的,平原腹地,并不蓄水,最多只有几道溪流流过。然而半夜的暴雨,却让溪流暴涨,水波滔滔,仿佛大江。 江鼎心中一动,沿着水流前行,越行水越大,百里之外,但见白水茫茫,一片烟波,却是真正到了大江之中。 烟波浩渺,江鼎眺望过去,但见江岸两侧,也有树木人家,或有红绿之色,却笼在水雾之中,飘飘渺渺,宛如梦境。 江景阑珊。 江鼎步步走上前去,伸出手,想要抚摸对岸江景,五指虚抓,却不过抓了一手清风。 抓不住。 仿佛就在手边的景色,却任由他如何挣扎,也抓不住,他甚至分不清眼前的江景,是真实还是虚幻? 脚下一滑,瞬间身子向前扑去。却是他太出神,又逢下雨路滑,他竟失足,往江中坠去。 江鼎到底是金丹修士,反应奇快,身子一轻,已经落在江中一块磐石上。 那石头不过磨盘大小,却牢牢立在滚滚波涛之中,如中流砥柱。江鼎一身白衣,临白水之上,几乎融入了江水中。 他就站在江石上,静静地望着江面。 江水千里,江石不移。 或许是盯着江水太久了,眼前的景色开始摇曳起来,一片模糊。 不同于雨水的水流,缓缓落下,温度不同,即使混杂在一起,也很容易分辨。 “这里是淮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低沉,但有力。 江鼎侧过头,就见笔直如枪的身影立在江边,涩然一笑,道:“叔父……这是淮水?” 甄元诚找到了江鼎,心已落下,目光远望,道:“就是我出生的淮水。淮水千里,从雪山流下,一路向西,你今日在江边看景,我当年也在江边看景,虽然景色不同,时移世易,却是同一条江水。” 江鼎轻声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曾经照何人?” 甄元诚道:“据说淮水下游,也曾流经那边陲小镇。二哥……也是出生在江边。” 只听有人“哼”了一声。声音如钟声,狠狠地敲在人心头。 甄元诚身子一僵,转过头去,但见一俊美青年缓步而来。 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都是复杂难言。但复杂中包含的意义不同,甄元诚感慨中带着悲伤,青年则多了愤怒和压抑。 甄元诚百感丛生,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二哥。” 江雪涛身子一停,目中的愤怒更多了些,但还在压抑,他的目光,始终还在江鼎身上。 甄元诚有些手足无措,尽管他和江鼎一番谈话,得出了结论,但面对兄长的愤恨,还是难以应对,尤其是本来说好先请大哥和江鼎转圜,然后才慢慢见面,这一下不期而遇,令他难以应对。 他想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但没问出口。 始终没有转过头的江鼎仿佛知道了甄元诚的心思,突然道:“是我请他来的。叔父,对不起。” 甄元诚摇头道:“何必道歉?不速之客应该是我。” 江雪涛没再理会甄元诚,走到江边,身子一动,就要跃到江石上。突然江鼎道:“别过来。” 江雪涛的身子顿住,真的没有再动。 当年的天一榜人榜魁首,最为桀骜不驯,没有谁能命令他,今日却因为一句话,便一动不动,似乎有些滑稽。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觉得滑稽。每人感触不同,但皆不过“悲、辛”二字。 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还是江鼎先开口,轻声道:“他一定很绝望。” 江雪涛怔然道:“谁?” 江鼎低声道:“江景。” 江雪涛愕然,道:“你……” 江鼎的声音一字一字,咬得很紧,道:“江景对你绝望了,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所以才把希望都寄托在从没见面的哥哥身上。” “其实他和哥哥一面都没有见过,也根本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可是那是他唯一有希望的亲人。如果你给他一分希望,他应该盼望的是你。而不是江鼎。可是你让他失望,他宁愿把最后一分期望都托付在哥哥身上。期望有一天,哥哥从天而降,打碎他身边的黑暗和孤独。” 江鼎的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仿佛要随风化去。 “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周围都是贪图他财产,居心叵测的群狼。唯一能够寄托的支柱,是素未谋面的兄长,一个注定不会出现的人。这都是因为你,因为我,因为我们,因为亲人们失格的缘故。” 江景,一个只活了十五岁的少年,江鼎对他一无所知。 即使他后知后觉,发疯的想要收集江景的一切,却只能从少年身边的人中得到只言片语。 可悲的是,江景身边,没有一个心存善意的人,他们眼中的江景,无非败家子、闷葫芦或者任人摆布的可怜虫,除了摄于江鼎威势说一两句好话,没有一人真正赞扬他。 也没有一个人懂他。 到最后,江鼎发现,虽然只是一鳞半爪,说不定最懂江景的,是江鼎自己。 早在之前,江鼎就知道,自己附身的少年,聪明、果断、隐忍。顶着败家子的名声,在群小之中保存自己,保留了家产,保留了宝物,甚至差一点儿就能远走高飞,过上新的生活。 现在他知道,江景不仅仅聪明,更坚毅。 或许江景小的时候,幻想哥哥来救他,但后来长大了,已经清楚兄长是不会回来的。甚至认定,那个叫江鼎的哥哥已经死了。 他不再期望兄长,反而愿意将兄长的那份一起承担着活下去。 所以他在保留下的地契、房契上签的是江鼎的名字,江景走出圩邑,会以江鼎的身份活下去。那是他哥哥的名字,也是他的新生。 但是…… 他没想到,江鼎终究是来到他。 他们却依旧不曾见面。 在某一刻,两人擦肩而过,永远的被分隔在一道天堑的两岸。 天堑,即生死。 江鼎,身死,江景,魂灭。 现在留下的,是江鼎的魂魄和江景的身躯。留下的这个人,是江鼎,也是江景。 江雪涛不能懂江鼎的深意,他只道是小儿子再向他申诉,其实也是对的,江鼎在代替江景,向他申诉。 江雪涛低声道:“我当时……” 江鼎的声音变冷:“请你道歉。” 江雪涛道:“当时的情况太糟糕,我不知道……” 江鼎突然暴怒,喝道:“理由以后再说,现在请你道歉!不是向我,向那里——”他指着烟波中模糊的江上景色,“彼岸,江景在那里呢!” 江雪涛身子一震,缓缓闭上眼,泪水滑落,道:“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我的儿子。” 他的声音落下,噗通一声,却是江鼎跪倒。 江中石上,白衣落地。 深深俯首,泣涕零雨。 江鼎颤抖着叫出他以为一生与他无缘的两个字: “父亲。” 第264章 二六三 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下了一日一夜的雨,不知不觉间就停了。大雨过后,天空一碧如洗,蓝澄澄的天仿佛最纯净的蓝宝石。 随着雨停,江水褪去不少,原本江心大石,已经与河滩连成一片。险滩便通途。 江鼎抬起头时,正和江雪涛四目相对,两张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上皆泪痕未干,相互之间都带着几分激动之后的怯场。 刚刚哭泣的时候,情绪释放到极限,自然相对而泣,毫无距离,哭过之后,十多年的隔阂隐隐约约还在阻拦着两人,使气氛总有那么一点隔涩。 尤其是江雪涛,看着江鼎,目光柔和中多少有些无措,嘴唇动了几次,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时候,父亲更像未经世事的孩子。 见江雪涛情怯,江鼎反而释然,平静下来,再次行礼,道:“您老人家一向可好?” 江雪涛忙弯腰将他扶起,道:“我很好……你起来……咱们去那边……”一连几句语无伦次,江鼎笑着反手握住他的手,道:“父亲,找个地方叙旧可好?” 江雪涛手心一暖,方开心起来,道:“好啊,跟我讲讲你的事情。” 两人携手走上岸,就见岸边空荡荡的,并无其他人影,江鼎道:“叔父呢?” 江雪涛手略一紧,道:“你倒是对他挺亲近的。” 江鼎道:“我认识叔父四五年了,受他几番救命之恩。天高地厚。” 江雪涛沉默片刻,道:“莫非是他良心发现?又或者是……” 江鼎道:“当年的事,您不妨说说看,多半其中有误会。” 江雪涛道:“误会……怎么会……”他停了一下,道,“你这孩子还是年轻,容易轻信。既然你不信,我便给他个机会,把这件事说清楚,我叫他无话可说。” 江鼎微笑道:“就是等您这句话呢。” 江雪涛目光逡巡,道:“就怕他趁机逃走……” 江鼎道:“在那边。” 江边有一大片梅林,此时梅子熟透,绿荫掩映下,一个个黄澄澄小灯笼一样挂在树上。 梅树林中,两人对面而站,气氛十分严肃。一人背着□□,正是甄元诚,另一个一身富贵打扮,却是陆天舒。 江雪涛道:“大哥。” 陆天舒转头看来,见父子并肩而来,露出喜容,道:“怎么,你们相认了?” 不等江雪涛吩咐,江鼎恭敬行礼,道:“大伯。” 陆天舒眉飞色舞,一溜小跑过来,道:“好好好,好孩子。再叫一声大伯来听听。” 江鼎笑着道:“拜见伯父。” 陆天舒扶他起来,道:“你看这孩子,又聪明又漂亮,比你更强。”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枚玉佩,道:“初次见面,我得给你个礼物,这玉佩留着玩儿吧。” 江鼎谢过,接了挂在身上。江雪涛在旁边看着,一直微笑,直到目光移向甄元诚,这才面色沉了下去。 陆天舒道:“对了,那个事儿,我跟老三说了一下……” 江雪涛眉头一皱,道:“大哥,你怎么也……” 陆天舒摆了摆手,道:“唉,当年的事情,就该一起说开了,不然就这么不清不楚的闹下去,也不像话。我侄儿也不高兴,是不是大侄子?” 江鼎笑道:“伯父做主啊。” 陆天舒拉过他,道:“你跟我站这边儿。二弟你站这边,老三站那边。先这么站位。回头有了结果,我再决定站哪边儿。”江鼎十分配合,站在陆天舒旁边,将梅林中一块石头擦好,道:“青天大老爷,请上座。” 陆天舒笑着撩袍坐下,道:“小的们,给我升堂。” 气氛在一老一小两边搅动下,缓和了不少,江雪涛索性转过身,面对甄元诚,拂袖道:“甄元诚,都说你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倒是我小看你了。你说说看,到底是用什么说辞,连我儿子,我大哥一起带跑的?” 甄元诚缓声道:“小弟永远只说一种话,就是真话。” 江雪涛挑眉,陆天舒道:“你让他从头说吧。” 江雪涛沉默下来,甄元诚便即开口,从头说起,与和江鼎那番话一般无二,只是前面的相识过程不提,从江雪涛回来开始,到最后莫名失踪结束,又多了些细节,显然是经过几日的思考,又想起了许多事情。 不过即便如此,其中的许多疑团依旧还在。陆天舒静静地听着,眉头时不时皱一下,一直到最后,也没发表意见。 江雪涛最后开口,道:“说完了?” 甄元诚道:“完了。” 江雪涛勃然道:“一派胡言!”袖子一拂,身上的气势升上三分。 甄元诚目光一缩,握住枪的手微微一紧,接着松开。 陆天舒起身,道:“二弟!且慢,你来说说,他到底哪里胡言了。” 江雪涛道:“前面还罢了,自从我们分别之后,就不对。他说他闭关以后,我们就消失了。我们分明是打过招呼才走的。” 江鼎道:“当面打招呼?” 江雪涛道:“隔着闭关的门,声音可是听见了。当时我们接到危险报讯,连夜撤走,是跟他交代过的。我也说过,有急事就去只有他知道的那一处联络点报信。然后我们才撤走的。” 甄元诚道:“我绝没听过你们要离开的消息。” 江雪涛哼了一声,江鼎问道:“撤走之后怎么样了?” 江雪涛压住火气,道:“当时情况很是危机,从我们一下山开始,就遭到了截杀,一路截,一路杀。当时我只觉得敌人太过凶狠,后来才反应过来了,甄元诚,那是你的洞府,你找人埋伏在底下,在各个出路上,早算准了我们出去的道路,才会有到哪里都离不开的截杀。” 甄元诚沉声道:“我没有。” 江雪涛冷笑,道:“当时我还没清醒,还依旧信你。当时我已经知道,崇清博谋算我们,我将她们母子安置在秘密的地方,带着信去你说的那个地方找你。你猜怎么样?我一进城,便遭到了埋伏,他们早就做好了口袋等着我去钻。” 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大声道:“甄元诚,你说那个地方除了我,你没跟任何人说过,是你十多年前租下的房子,为什么会有人早就埋伏好了,做好陷阱等着我?别告诉我,你是无意中说走嘴的。” 甄元诚道:“不可能,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江雪涛又是一声冷笑,道:“我当时已经摆脱了他们。若非相信你那个地方,我早就离开舒庸国,岂能再落入陷阱?可恨当时我已经按照约定,把交托妻儿的信传了出去,自然是你收到了。我匆匆忙忙赶回去,你猜怎样?” 甄元诚道:“嫂子和……”他想说侄儿,但江鼎明白就在身边,自然也不可能有事。 江雪涛道:“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找到她的不是那些蟊贼,而是她娘家人。那些人虽然霸道,倒没伤害她。我拼死救她,却敌不过他们的神通。他们本来要杀我,是她拼死保住了我。她跟我交代了我儿的下落……” 江鼎在旁边微微一震,江雪涛道:“我当时记下,但刚刚离开,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那些谋夺宝物的恶棍又找上门来。我当时受伤已重,哪里能御敌?危机之中,还是依靠保命的遁术,才能逃脱。” 他冷冷道:“那遁术是一门代价沉重的伪神通,我使用之后,直接道基破碎,修为跌落的连凡人都不如,藏身蛮荒之中,隐姓埋名数年。也亏了运气不错,在蛮荒百族得到机缘,重筑道基,一步步恢复修为,也花了数年时间。” “数年之后,我刚刚恢复筑基修为,去她告诉我的地点找儿子,当然是一无所获。据说那里住的孩子被人排挤,早搬走了。我妻离子散,生无意趣,就想跟崇清博拼个同归于尽。便怀揣利器寻访崇清博。结果那奸贼已经成了金丹修士,在道观大排筵席,宾客如云。” “我知道和一个金丹同归于尽是不可能的,只好再回去潜修,好在我已得机缘,总不会落在人后。可是你知道那天我还看见了什么?” 他咬牙道:“你给他的贺贴,专门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读!我的大仇人,你去恭贺他,你是什么意思?” 甄元诚脸色青白,道:“我不知道他是仇人……二哥,对不起。” 江雪涛冷笑道:“砌词狡辩——那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会在你提供的住址遭到围杀?你是有心泄露,还是无心失言?我送给你的信,你收到了没有?我妻儿的藏身之处为什么会泄露?也是你无意中说的?” 甄元诚道:“我没有。我发誓,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一个人说起过那里。我接到过你的信,让我去保护嫂子,可我去了,那只是陷阱……鼎儿,你将信给二哥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对的?”他无措之下,想起了江鼎,仿佛求救一般呼道。 江鼎听着,神情从凝重一点点放松下来,突然释然道:“事情到这里,不就合上了?” 几人同时一怔,江雪涛一口气一泄,有些恼怒,但刚刚相认,他实在不忍说一句重话,只是哼了一声。陆天舒道:“怎么,你有头绪了?” 江鼎微笑道:“八九不离十吧。我先确认一件事——父亲,您说我叫什么名字?” 第265章 二□□ 这句话实在没头没脑,以至于几人没明白他的意思。 江雪涛道:“什么……” 江鼎微笑道:“您还记得么?我的名字,是您取得吧?” 江雪涛道:“我自然记得。”他有些动情,就把疑惑搁置了,道,“我的孩儿,江鼎。” 江鼎道:“您的小儿子的叫江鼎,大儿子呢?” 江雪涛道:“江鼎。” 陆天舒一怔,道:“你两个儿子叫一个名字?” 江雪涛道:“我长子早夭,为了纪念他,给小儿子也取了一样的字。音同字不同。大儿子是鼎立的鼎,小儿子是景色的景。” 陆天舒有些疑惑,道:“景色的景……和鼎力的鼎是一个音么?有点不同吧。”仔细回忆,江雪涛刚刚念景色二字十分模糊,听起来很像是“鼎”色,他略一想,笑道:“二弟,你念白字啊?” 甄元诚道:“二哥不是念白字,他本来就有些口音。” 陆天舒道:“这倒是,不过当年厉害,后来就淡了,现在跟我们说话也差不多。大概还是有些音念不清楚,倒不影响。不过也有露馅儿的时候,哈哈哈。” 陆天舒的调侃让江雪涛多少有些羞恼,瞪了江鼎一眼,似怪他不该挑起这个话题。江鼎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道:“再问您,三叔他的秘密房屋,在哪里?” 江雪涛道:“在第阳城。” 这回轮到甄元诚愣住了,道:“二哥……在济阳城。” 江雪涛皱眉道:“对啊,我说的就是第阳城。” 陆天舒左右看看,突然哈哈一笑,鼓掌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还发现不了。这就行了。三弟。” 甄元诚身子一震,道:“大哥?”陆天舒以前不称呼他,后来谈了一番,改叫“老三”,却称呼江雪涛二弟,其中亲疏自然分明,这一回却是主动改口。甄元诚明白其中意味,一时间几乎热泪盈眶。 江雪涛皱眉道:“大哥,你想到什么了?” 陆天舒好容易收起笑容,道:“二弟,你反应不过来,是因为这是你自己制造的。当局者迷。三弟跟你交代的地方是济阳城,你认为的地方是第阳城,这两个地方,南辕北辙。” 江雪涛心中一动,好像抓住了什么。 江鼎开口笑道:“这本来是个误会,也是个插曲。假如说没有那些蟊贼的出现,您要去第阳城找三叔,会变成什么样?无非是您找不到他,他等不到您,你们走岔了而已。” 他目光炯然,道:“然而有别人搀和进来,那就不一样了。这个完全不同的消息,对方只会接受一个。如果消息是从三叔那里泄露的,会怎么样?无非是他们在济阳城埋伏多日,一无所获,您在第阳城游荡多日,失望而归罢了。” “可是恰恰结果是三叔在济阳城等不到您的消息,您却在第阳城遭到了埋伏,这说明什么?” 江雪涛揉了揉太阳穴,道:“等等……我乱了。那岂不是说,他们是从我这里听到的消息?” 陆天舒笑道:“照啊,你想明白了?” 江雪涛恼怒道:“不可能,我从没和第二个人说起过。” 江鼎道:“和三叔说过了么?” 江雪涛一怔,江鼎道:“您出逃之前,和正在闭关的叔父提到过了么?” 江雪涛仔细回忆,道:“似乎……提到过?” 陆天舒道:“这就是了。三弟说他没跟你通过话,你却说通过了,倘若之间有人搞鬼,那么就是那时候知道第阳城的。想想也是,他们都摸到三弟的山下,你一下山就遭到截杀,有一两个人混上去冒充三弟,有什么奇怪?” 江雪涛皱眉道:“然则他们怎么知道三弟的洞府?” 甄元诚这时沉声道:“别人不知道,崇清博定然知道。”到此时,他也明白无误的确认了黑手,悲愤之余,也有浓浓的失望。 江雪涛道:“那我送给他的求助的信……还有我妻儿的失踪……” 陆天舒道:“他都不在第阳,能收到你的信?又落到人家手里了吧?反正你是给人全面攻陷,透了个底儿掉。”他想到这里,觉得对江雪涛太刻薄了,圆场道,“也是你被人暗算,有心算无心,总是容易的。你看十多年后,还是你们俩,形势不就逆转了?” 接着他又笑道:“你这咬字不准的毛病,虽然是个小事儿,可是救了三弟了。若没这件阴差阳错的证据,他就是有十张嘴,也掰扯不明白。何况三弟最多有半张嘴。” 江雪涛喃喃自语,甄元诚却道:“可是我真的收到了二哥的求救信,而且藏锋语也对上了。” 江鼎道:“在我这里——”他手指一展,将那封信舒展开来,背面对着其他人,道:“看之前,我想问问父亲,您让三叔去哪里把人接走?” 江雪涛道:“平安源渡。” 甄元诚又是愕然,陆天舒道:“不对么?” 江鼎反手将信纸展开,道:“您看吧。” 陆天舒接过信纸,道:“果然不对,是安阳城……你说这封信是伪造的?可是我看这封信写的很真啊。也不似是临摹的,也没有法术……”当年江雪涛和崇清博都不过筑基,筑基用的法术,以陆天舒现在金丹的手段,很容易就能破解,但确确实实没有。 江雪涛闻言伸出手去,陆天舒把信递给他。江雪涛皱眉道:“确实像是我写的。连纸质都一样。确定是当年的那张?” 江鼎道:“刚刚复原出来。” 江雪涛深深看了江鼎一眼,道:“原来如此。” 旁人或许不知道宝镜的秘密,江雪涛肯定是知道的,因此没有怀疑。 江鼎继续道:“这不是修士的法术,是凡人的手段。凡人在文墨上下的功夫,远胜过修士,自然有各种以假乱真的法门。这手段说穿了也简单,就是从您那封信后面揭下一张薄薄的纸,力求一模一样,然后拓写出来的。所有的字都是一张纸上出来,有什么机锋也藏不住。” 陆天舒道:“这倒是简单。可惜无法证实。” 江鼎道:“可以证明,信上有破绽。” 陆天舒和江雪涛一起凑过去看,甄元诚倒是没过去,这信他早看过八百遍,什么都没看出来。 江鼎走上前去,用手指比了比,道:“看每个字之间的间距。” 两人仔细看去,隔了一会儿,江雪涛道:“是不是安远城这几个字间距稍大?” 江鼎道:“正是。因为只有这三个字是后写的。而且父亲无意中又给他们制造了个麻烦。他安排的地名是四个字,而他们重写的地方只有三个字,以三个字去占四个字的空挡,肯定会有不协调。造假的人是个高手,他将文字修饰的几乎看不出来,所以要用手指去量,距离长就是长,一量就藏不住了。” 两人不由自主的用手指去量,果然字距不同,陆天舒呲了一声,道:“这都看出来了。真有你的……然则他为什么不选个四个字的名字?” 江鼎道:“一来四个字的名字不多,二来这个拓写要天衣无缝,最好要父亲写过的字,直接拓上更真实。这选择的地方就有限了。三来还要考虑设伏地形、远近,方方面面考虑下来,字距反而最不要紧。就选了安远城。” 甄元诚又道:“然而他是怎么发给我的?他都不知道我在济阳城。要如何把信直接留在桌子上?” 江鼎道:“也是小玩意儿。直接塞在您衣服里的。您不是从崇清博那里逃走了么?他替您整理衣服的时候,直接塞进去的。背后有一次性的符箓,是最简单的飞来符,望气术都引不起注意。您到了地方,把衣服一脱,第二天时间到了,自然飞出来落在桌子上。” 他继续笑道:“这也就是您有望气术有奇效,不容易被人追踪。崇清博早有设伏暗算您的打算,也没有强自追到您的家里去。他知道有了这封信,您是一定会自己走出来的。” 陆天舒点头道:“三弟是这样的性子。” 江雪涛身子一震,看向甄元诚,百感交集。 江鼎笑道:“然而他们现在后悔了。当初没找到房子,也不知道找错了城市,因为您二位都不知所踪,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可是现在您回来了,他们急需掩盖当年的事情,怕三叔在屋子中留了什么证据,背不成这个黑锅,因此急急忙忙跑到第阳城去查找,还想要烧毁房屋。可惜当年就找错了地方,现在当然也还是找错。不过要不是您半途出手截住他们,以他们的狠毒,自然不惜放火烧城。第阳城的百姓可就遭了池鱼之殃了。” 陆天舒长出一口气,道:“这方叫理通情顺,丝丝入扣。该解释的都解释通了,解释不了的,恐怕只有崇清博那个奸贼才能知道。反正侄儿的一番话,已经把我彻底说服了。” 他转头看向江雪涛,道:“怎么样?二弟,你服不服?” 第266章 二六五 江雪涛呆立在梅树下,久久没有出声。 陆天舒跟江鼎对视一眼,往后指了指。江鼎会意,悄然起身,和陆天舒往后退去。 这是江雪涛和甄元诚之间的事,他们还是先退避比较好。 正要退出梅林,就听江雪涛道:“回来。” 他的声音暗哑,但一字一句咬的十分清晰。 陆天舒和江鼎同时停步,回头一看,就见江雪涛神色平静,但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显然内中情绪积蓄到了极致,等着爆发。 陆天舒道:“二弟?” 江雪涛嘴角微微抽动一下,露出一丝苦笑,道:“大哥……你们走什么?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么?觉得我误会多年,现在面对元诚,恐有尴尬之处?” 这本是陆天舒的本意,一旦被江雪涛说破,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道:“二弟,这事儿吧……” 江雪涛摇头,道:“大哥,我的面子,没有那么值钱啊。” 说到这里,他转头面向甄元诚,直视着他,道:“三弟,是我错了,让你受委屈了。”说罢撩袍拜倒。 甄元诚身子一震,也是翻身跪倒,颤声道:“二哥,小弟如何敢当?”他本就不善言辞,此时一急,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道,“不是你的错……” 江雪涛低声道:“江鼎。” 江鼎上前,江雪涛道:“搀起你三叔。”江鼎上前一步,将甄元诚搀起,江雪涛道:“我知道你宽宏大量,但若不受这一礼,我心中难安。还请三弟委屈一下。”说罢摆下 甄元诚轻叹一声,只得受了他一礼,扶起他道:“二哥,没事了。” 就听有人拍手笑道:“好了好了,一天云彩散了。” 却是陆天舒过来,笑道:“咱们兄弟没有那么多礼数。之前有误会,现在没有了。我便舔着老脸宣布,过去的事情翻篇儿了,谁也不要提起。”他一手拉了一个,道,“现在咱们只剩下一件事,好好喝一顿酒,一醉方休。” 江雪涛和甄元诚同时道:“多谢大哥。” 江雪涛同时补上了一句,道:“大哥,幸亏有你。” 多亏有这么个乐天派的逍遥居士居中调解,不然江雪涛和甄元诚一对一,没有转圜的人,非弄到鱼死网破不可。 陆天舒道:“你们大哥就是脸皮厚,既然是夸我,我就受了,还甘之如饴。你们若当我是大哥,有一件事需要依我——这顿酒去哪里喝,需要我来决定。” 江鼎笑道:“不是我么?我是这里半个东道主,难道不该我来定酒席?“ 陆天舒挥手道:“去去去,小毛孩子吃过几天?你大伯吃过的好东西,比你见过的还多。” 陆天舒说到做到,将几人带到江边,不知从哪里叫了一只宽敞的渔船,叫船伙开船顺流而下,现捕捞江鲜吃,又取出自己带的佳酿,道:“若在平时,这等好酒需要用小杯慢慢品。但今日咱们兄弟重聚,小杯喝酒简直寒碜,我便大方一回,用大碗。” 当下找渔家要了粗瓷的大碗,每人搁了一个,满满倒上琥珀色的酒浆,酒香四溢。 到了江鼎时,陆天舒道:“你不行,你小孩子,只能喝小杯。” 江鼎好笑,他本来不贪杯,但还是争辩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喝酒算什么?您三位醉了,我还没醉呢。” 江雪涛笑道:“你就旁边看着吧。一会儿我们都醉了,你看着点儿,别让人把我们的包袱顺走。” 江鼎笑道:“既然如此,我还就不在这里凑数了。外头凉快凉快去。”说罢端了一杯酒,走出舱外。 陆天舒望着江鼎出去的背影,道:“二弟,佳儿难得啊。我看这孩子的出息,我们想象不到。” 江雪涛眯起眼睛,道:“哪里哪里。大哥过誉了。” 陆天舒好笑道:“我夸你呢么?我夸江鼎呢。你还替他谦虚呢?” 江雪涛笑道:“有什么区别?”转头对甄元诚道,“三弟,之前我儿对亏了你照顾……” 甄元诚道:“你可别为这事儿谢我……” 江雪涛道:“我自然不谢你。你若不是我兄弟,便是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自然要做牛做马的谢你。但你既然是我兄弟,照顾我儿,也是分内的事,我干嘛谢你?但我要敬你一杯酒,必须干了。”说罢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甄元诚道:“那个自然。”也是一碗干尽,但觉一股热线从喉咙留下,暖到心里,全身一震,骨节“咯咯”作响,仿佛打开了几扇门一般,无一处不舒坦。 他从未经过这般情形,道:“当真是好酒!喝完身体都轻了。” 陆天舒疑惑道:“我这酒好像喝起来没那么大反应啊……” 话音刚落,便觉一阵澎湃的真气从甄元诚身上散发吹来,霎时间吹得小船摇晃起来。 江鼎从船舱外钻进,道:“叔父心结已开,前路无碍,要结丹了。” 陆天舒长出一口气,道:“兄弟……咱们又不能好好地喝顿酒了。” 接丹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一旦机缘到了,立刻便引发天劫。只是江水下游皆是寻常百姓家,不适宜渡劫。陆天舒将渔船买下,让船家上岸,催动小船逆流而上,遁入深山。 到了山中,第一道雷劫下来,登时鸟兽惊走,露出一片白地。 甄元诚在其中渡劫,其余几人护法。倒也没有多大的危险。 渡劫之后,天降甘霖,甄元诚自巩固境界,剩下的人便放松下来。 江雪涛坐在山崖上,将江鼎叫过来,道:“你有什么打算?” 江鼎道:“自然是继续修行。修行路漫漫,永无止境。我没有放松的时间。您呢?” 江雪涛道:“我有两件大事要做。第一件,是继续报仇。向当初害我,害我家人的人复仇、” 江鼎道:“若是这样,那需要小心。之前崇清博在明,您在暗,可以说是最好的机会。现在他知道您的存在,自然就会做出应对。您虽然多了三叔还有我,可他们有的是人,甚至元婴法主,也未必请不出来。” 江雪涛道:“那当然。崇清博出身不俗,洞阳派不说是他自家的,也有一系人马为他后盾。元婴法主也不在话下。”他略一沉吟,道,“不过我觉得他不会一开始就搬好多救兵,他还对宝镜有企图。既然有企图,就不会牵扯太多人,尤其是超过自己许多的人进来。这样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江鼎道:“虽然如此,也要小心。像这样干系众多的人,最好下一击就干净利索的解决问题,拖得越久,他的势力会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就麻烦了。” 江雪涛道:“当然。再和他对战,就是决战。” 江鼎道:“好,我来帮您。” 江雪涛摇头道:“这件事你别插手。” 江鼎道:“不是我狂妄,我若不插手,您这边少一半战力。” 江雪涛温言道:“我知道。最后决战时,我会叫你回来。不过在这之前,一些周旋的琐事,你就不要掺和了。” 江鼎道:“我有洞真墟一脉,能帮上不少忙。” 江雪涛道:“你不过是洞真墟新晋的金丹,能调动多少人力?若公器私用太过,岂不惹来门中尊长不满?况且你能调动的,大哥在宝玄派也能调动。宝玄派比洞真墟强得多。” 江鼎想说:“那怎么一样?洞真墟本是我的。”但想这毕竟是一个机密,即使是江雪涛也不能直言,便道:“那么您在明,我在暗,当可配合。” 江雪涛道:“我要给你个更大的任务。非常重要,甚至比复仇更重要。” 江鼎诧异,接着道:“莫非是……” 江雪涛点头道:“不错,我这第二件大事,就是找到你的母亲。” 江鼎一凛,站起身来,道:“母亲在哪里?” 他生命中有恩师,也有叔父、父亲,都是男性的长辈,偏偏没有一个温柔慈爱的母亲,以前不知道,也就不想,一旦知道了,本能的渴望便升起,纵能按捺,还是忍不住激动。 江雪涛道:“寻找你母亲这件事,比报仇重要,也必报仇艰难。报仇我还可以看到结果,找她……真是仿佛云里梦里……你坐下,我跟你说。” 江鼎坐正,江雪涛道:“你母亲,不是这方朱天的人。” 江鼎道:“我知道,听三叔说过。” 江雪涛道:“他知道一点儿,但也没知道详细,我没跟他说过。你母亲来自昊天。” 江鼎道:“西方昊天?” 江雪涛道:“不错。你知道的不少么。天有九天,中央曰钧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昊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我们在西南,你母亲在正西。当年我落入裂隙,辗转万里,所到之处就是昊天。” 他出神片刻,道:“人真的应该出去走走。修行千年,行走万里。方才是修行的本意。你可知道,朱天的修行界如何落后?号称三大门派的,只有一二元婴法主坐镇?在昊天,就有化神真人,神通广大,呼风唤雨,如陆地神仙。” 他沉下脸色,道:“你母亲的父亲,就是一位化神真人。” 第267章 二六六 江鼎颇为惊讶,道:“化神真人,了不起。” 他固然惊讶,但他那点儿惊讶,在江雪涛看来实在太平静了。金丹修士听到化神,便如凡人听到仙师一般,该又惊骇又崇敬才对,江鼎的表现,就像秀才听到举人一般,感叹有之,却并不怎么吃惊。 莫非是这孩子太年轻,不知道化神修士是什么概念? 其实江鼎不但知道,而且太知道了。不但知道化神,更知道化神之上的境界。他是从化神修士门下出来,亲眼看见一个洞玄修士死亡的人,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二十多年阅历,却胜过其他修士几百年了。 听到化神修士,江鼎有个清晰地印象,知道是和恩师一般的高人,仅此而已。 总不能因为听到几万里外的陌生人而颤抖吧? 江雪涛虽觉江鼎太过平静,但也没有强行解说什么,只道:“你外祖不但是化神修士,而且是昊天之主。” 江鼎一凛,江雪涛道:“昊天虽然修仙境界高过朱天,但一片混乱。那里比邻幽天。幽天本是阴鬼聚集之所,鬼气森森,又有妖邪作乱,在昊天苍穹上开了几条巨大的缺口,妖气、鬼气、邪气一团混乱。凡人无法安居,修士疲于挣命,是真正的修罗场。” “彼时,有大真人出世,手持昊天宝镜,打通七十二天风雨阴阳路,建七十二座中途城。为昊天苍生撑起一片立足天地,堪为救世之主。他被群修黎庶尊为昊天真人,执掌一界。此人……就是你的外祖父。” 江鼎吐出一口气,道:“了不起。” 同时,他也有些迷惑。 江雪涛看出了他的迷惑,道:“你是不是在想,这般出身的女子,怎么会看上你爹我?” 江鼎道:“这有什么?有缘而已。何况父亲你比谁也不差啊。” 江雪涛哈哈一笑,道:“有生以来,我被人夸过多少次,还没有这次舒快。好,既然你说我不差,那我就是不差了。天底下有两个欣赏我的人,我妻我子,便万事足矣,旁人说什么,都是狗屁。” 他笑了一阵,又道:“我和小瑛是无意中相识的,很快便相爱。她和我避世隐居,剩下一个孩儿,是你哥哥。” 江鼎摇头,那就是他。他今日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在昊天出生。 江雪涛道:“你哥哥长到四岁,平静的生活突然被打破,昊天真人出现,将你母亲带走。把我和你哥哥囚禁起来。我被关在牢房中,不见天日。直到有一天,你母亲偷偷来找我,用尽全力打开牢房,和我一起出逃。” “逃出之后,昊天自然呆不下去,我们便要偷偷离开。离开的关键,就是这宝镜。” 江鼎取出八卦镜,江雪涛微微点头,道:“就是这个。这镜子可以找出空间的弱点,寻找穿越天界的裂隙,同时保护我们在空间中生存下来。若要逃脱,这是唯一的出路。我们连夜出逃,运气不错,找到了一处与朱天相连的节点,逃出昊天。” “然而,那宝镜虽然神奇,我们修为却不够。我那时不过筑基,小瑛虽然是金丹,但盗走宝镜时受了伤,实力下降,在裂隙中游荡时,撑不住防护,卷入了波澜之中。我和小瑛勉强能自保,可怜你哥哥便被一阵暴风卷走,想来是……”他凝住了声,神色痛苦。 江鼎突然道:“有没有可能他运气好,碰到哪个出口,从另一界出去了?” 江雪涛叹道:“也有这种可能。不过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或许吧。我儿吉人自有天相,或许就落到哪一天界之中,被好心人收养,平安长大成人了呢?但愿如此。” 江鼎不再说话,江雪涛继续道:“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和你母亲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也是历尽磨难。如今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他正色道:“所以,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江鼎道:“要我成为化神,去救母亲?” 江雪涛苦笑道:“你有这份儿心,自然是好的,不过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了。我想的没那么长远,我只想跟你母亲在一起。” 他拉住江鼎,道:“我心里有几件大事,一直放心不下。第一件就是你,如今见你平安成长,已经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便已经满足。今后你有洞真墟为靠山,又是如此资质道心,想来前途远大。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就不再替你操心了。你不怪我吧?” 江鼎道:“自然。您和我都有各自的道,道不同,亲不断,各自前行便是。” 江雪涛道:“所以你这件事,我便放下了。还有报仇的事,我在筹划。如果侥幸成功,我就没有牵挂了。便抛弃一切,去找你母亲。我也不求再双宿双飞,只愿远远见面,便已经心满意足。倘若她在家中平安,我便不打扰她的生活,在昊天守着她便是。” 他说道,“所以我需要的,是一条通往昊天的道路。” 江鼎一翻手,对着宝镜道:“靠这个?” 江雪涛点头,道:“这天地之中,蕴藏着不少节点和隐藏的缝隙,朱天也好,昊天也好,其他天地也罢,都有通路连结,只是寻常不能发现。这宝镜可以分辨空中的节点裂缝,我要你带着宝镜周游天下,找到回昊天的路,做得到么?” 江鼎郑重道:“尽我所能,尽我所有,不找到通路决不罢休。” 找到和母亲相认的道路,本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何况他本就要行万里路,历练己身,正好有这样一举两得的任务,他岂有不应之理? 不过等他找到通路的时候,江雪涛跟不跟他同行,到时他自有道理。包括报仇一事,江雪涛如何行事,和江鼎怎样处理,都要看今后的形势了。江鼎是有主张的人。 见江鼎答应,江雪涛欣慰一笑,道:“你出发之前,我有东西传给你。”他略带得意道,“你知道咱家祖上是做什么的?” 江鼎道:“什么?” 江雪涛道:“我们是炼器师。有神匠之名,在陈国修仙界,也是大大有名。我虽不肖,也传承了这门手艺,炼器上的功夫,是祖上传下来的,子孙或不敢忘。” 江鼎道:“可我是剑修。” 江雪涛不以为意,道:“剑修和炼器师冲突么?拿着——”他手轻轻一攥,手心处盛开了一朵碧绿的花朵。 那花朵碧绿透明,晶莹可爱,仔细一看,却见每一瓣花朵微微颤动。 这不是普通的花,是一朵火焰。 江雪涛珍而重之的将火种交给江鼎,道:“这是我江家祖传的地心琉璃火。采于万丈地心灵脉之中,号称不灭之炎,你要收好了。” 江鼎这次很高兴,他虽不炼器,但是炼丹,这火种神妙,对他炼丹也大有帮助。至于炼器……反正之后他还要给自己炼制剑器,这火种到时候也是有用的么。 他这么一高兴,不由自主带出笑容,江雪涛也很高兴,道:“很好,这里还有我们祖传下来的一柄大锤……” 江鼎:“……” 不管情不情愿,江鼎都接受了江雪涛全套的炼器师工具,还有传承。江家自有一套铸炼法器的方法,虽然只能铸造法器,但仔细看来,内中精义即使用在法宝炼制上,也大有裨益。可惜江鼎志不在此,不然也是掘到了宝藏。 见江鼎全盘接受,江雪涛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仿佛所有的重负一瞬间解脱了。只是这样的笑容,让江鼎并不安心,反而觉得一旦江雪涛没了牵挂,会做出更危险的事来。 但不管如何,现在他们都还平安。 甄元诚渡劫顺利,境界得以巩固,也已经是金丹修士。他们三兄弟三个金丹,在朱天修仙界,也算一股力量,足以镇压一座小门派,甚至比江鼎那空壳子洞真墟还强大。 江鼎还有事情要做,有江雪涛交代的,也有本来要做的,因此住了两日,正式向几位尊长告辞。 临别之时,江鼎正式对江雪涛道:“父亲,我以后叫江鼎。” 江雪涛道:“你本来就叫江鼎。” 江鼎挠头,本来很严肃的事,和江雪涛倒没法说了。当下以灵气为引,在空中写了一个端端正正的“鼎”字,道:“这是我的名字。” 江雪涛道:“你喜欢这个字?”他沉吟道,“江中立鼎,中流砥柱,镇定山河。我儿担当得起。好,你就叫这个字。” 江鼎闻言,突然心中一酸,想起江景,有些冲动,想将一切来龙去脉告知,告知自己真正的身份,然而看着江雪涛满是希冀的神色,终究说不出口。 能叫江鼎退缩的事情不多,这就是一件。 他和自己亲兄弟擦肩而过,生死相继的事,终究只会永远的埋在他心底,让他一个人慢慢消化。 消化不了,就吞咽下去。 唯有带着兄弟两人的影子,合在一人身上,以一人身不负两人生,才是他唯一的纪念。 深深地拜别了三个长辈,江鼎托着宝镜开始了他的游历与寻找的修行。 第268章 二六七 皓月当空,花林似霰。夜晚的江水也比白天温柔。 江鼎坐在一叶扁舟上,顺江水而下。 独自一人,但并不孤独。 在他面前,有一壶酒,两个杯,一面镜子。 酒能解忧,也能助兴。酒逢知己千杯少,一旦有了好友,这断肠酒也成了美酒。 江鼎就有一好友,正在他对面。 在镜子里看着他。 人倒是顾影自怜,江鼎对着影子,却并非“自怜”,他知道镜中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相伴多年,堪为知己的兄弟。 况且,对这个兄弟,他也不再“怜恤”,对于一个聪慧而坚毅的少年,即使逝去,也不必需要太多的怜悯。江鼎怀着亲近和喜爱,只想和江景共醉一场。 端起一杯酒,酒浆被月光映得洁白,宛如一杯银河沙。 “喝一杯。”江鼎眯起眼睛,将就被端了过去,这是敬酒的姿势。 “不会?”他笑了起来,“没出息,十八岁了,还不会喝酒?尝一尝。” 然后,他将酒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浆顺吼而下。 “咳咳……”不自觉的,他咳嗽起来,本来他虽不嗜酒,却也时常饮酒,不该如此,但今日,却像个初学者一样被酒呛着了。 擦干净溢出来的酒液,江鼎戏谑地看着镜子,指着笑道:“辣吧?第一次喝都觉得辣。以后就好了,但得其中三味,才知道,酒是好东西。“ 一面说,一面笑,江鼎连饮三杯,只觉得酒意上涌,双颊发热,想必已经脸泛红晕。 “问我在哪里修行?说来吓你一跳。你知不知道朱天之外,有一方天地叫做钧天?钧天是中央之天,比朱天大多了,也强多了。钧天里一棵草,一块石头都是宝贝。可是那么大的钧天,都是我们门派的。” “我们是天心派啊。天之心嘛。可不是吹牛,一力镇九天,我们当得起。” “师父对我很好。一直很好。” “师兄师姐们可疼我了。所以我可不会做哥哥,我喜欢做最小的。所有人都让着我,哈哈,就是这么爽快!” “我一直觉得大师兄就是师兄的榜样。兢兢业业,不偏不倚,对师弟妹关心备至。只是容易委屈了自己。我做不来。二师兄就潇洒多了,不过师父说他潇洒的过了头。” “三师姐和四师姐老戏弄我。五师兄还欺负我……” “哈哈,骗你的。他们都非常好,非常好……” “我会回去的。会带你见见他们。他们定然喜欢你。” 又饮下一杯酒,江鼎的世界变得恍惚,但他知道自己很清醒。 “父亲终于回来了。是啊,太迟了。他当然后悔,我让他向你道歉。没有让他知道你的事。你觉得呢?” “不让他知道,也不原谅他?你还真倔强。”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你哥哥。有我足够了。” “我带你去找母亲……” 他一杯一杯的喝酒,一句句的说话,自言自语,仿佛在梦呓。若有人在旁边看着,可能会以为他疯了,但他知道,自己真的很清醒。 江景不在了,他比谁知道,生死相隔,对于刚刚经历过洞真墟死别的他来说,看的已经非常透彻,非常真实。他不会欺骗自己江景还活着。逝者已矣,他对话的,并非江景的游魂,而是江景的感情。 江鼎比任何人都了解江景,当初就了解,后来每过一分,每喝一杯酒,就更了解一分。 因为了解,江鼎可以把江景的感情与自己融为一体,以自己身体演绎出的,是另一个江景,“他”是江鼎的伙伴,也与江景同在。 通过“他”,江鼎能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也能谈笑风生,也是通过“他”,将江景的情感一丝丝吸收,与江景同生。 这是他纪念兄弟的一种方式。不知道江景会不会喜欢。但对他,是个重要的纪念。 他终于走进了他人的心。 如果说,这一次与血亲的团聚有什么收获,除了仿佛在茫茫人海中,给自己飘零的小船下了一根血缘之锚,知道了起点与彼岸的路,就是达到了真正的“共情”。 他下山的时候,对人心情感一窍不通。得到甄行秋的指引,认得了人心难测,却又能超脱于众人之上。那是因为他的道心,他的智慧。但也正因为他的智慧,他看人心,始终凌驾于众生以上,以局外人的视角俯瞰人心,有透彻的一面,也有模糊的一面。 经过洞真墟一事,江鼎经过了生死的力量,尝到了人间的苦。方知人的情感从何而起。只是那时经历情感的是他自己,他的心,他的志向与其他人,终究是不同。 直到今日,他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另一个人的情感,那是完整的,世俗的,理性与感□□织的情感,被他完整的接受。 直到今日,他才可说,自己懂得了“情”,知道情从何而起,在哪里终结。七情的七巧板完全拼起。新的心窍打开,向“人道”又迈进了一步。 与镜中人喝酒闲聊,同笑同悲,感受到一团情感渐渐地化入心田,江鼎终于醉了。 醉倒在兰舟之上,顺江而下。 淮水汤汤,水波推着小船往前流去,从东阐国一路向西。本来干流该流向舒庸国,却不想在某一处分叉流入岔道,往深山流去。 这一切,江鼎一无所知。他难得一醉,高卧船头,不知日月,一睡便是一日一夜。 小船流到一片山溪中,水流渐窄,速度也缓慢下来,两岸多长花木,一簇簇鲜花开得如霞似雪,风一吹,花瓣进落,落在船上,落在江鼎的身上。 紧接着,小船在一处青石上一碰,船身打横,搁浅在河床上,再也不动了。 江鼎依旧酣睡未醒,任由花瓣随风而来,随风而去。 一青衣童子从林中走出花林,见到小船,诧异道:“怪了,这里怎么有船?荒郊野外,应该没有外人经过才是。” 他接着露出担忧神色,嘀咕道:“坏了坏了,我因要捉一个灵种,将百花园放开一个小角,与俗世接驳,就这么两三个时辰,就引了这么一个活宝贝进来,若叫公子和姑娘知道了,岂不见怪?” 小童三下两下奔到水边,用手去推小舟,道:“幸好幸好,人还没醒,就当你没来过,我没见过,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就是了。” 他一头说,一头把小舟推到水中,小舟忽忽悠悠,又荡了起来。 眼见小舟荡出去几尺,那童子又是心中一动,道:“你来这里,到底也是一场缘分。我送你一个仙缘怎样?”说罢取出一张符纸,拂开花瓣,要往江鼎身上贴去。 哪知花瓣落下,江鼎的容貌露出,那童子呆了一下,道:“怪了,这人相貌好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啊哟!” 他陡然想起,转身就跑,叫道:“公子,公子!你想念的那人来了!” 那童子一面往里走,一面叫喊,只听有人道:“小子,喊什么?天塌下来了?” 那童子吓得原地跳了一跳,一抬头,就见花树叶子缝隙中,露出半张俊美面孔,登时脸如土色,道:“公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他暗自心想:最好他一直睡了,别看见我私自打开园门。 那公子笑道:“我一早就在这里睡。你开门的时候我醒了一下,觉得外头的自然风舒服,翻过身就继续睡了。” 那童子尴尬无比,没想到被公子一口说破,低头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公子仿佛随口说笑了一句,道:“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那童子一个激灵,道:“啊,公子,我刚刚看见你一直想的那个人了。” 那公子先是一怔,突然跳起来,惊得树枝狂摇,树叶花瓣簌簌而下,叫道:“江鼎来了?他上门来找我?” 那童子点了点头,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那公子早已拔腿就跑。 他跑了两步,又停下来,道:“不对,不对,我这样去见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如何使得?快去沐浴更衣。等等……”他又摇头,“那岂不劳他久侯?万万不可,好容易待他来找我,岂能慢了一步?或许慢一步就是天壤之别。哎呀,哎呀……” 他这么颠三倒四,进退不得,那童子拼命绷住,忍着道:“公子,他不在大门,在那边……” 那公子跟着童子往溪水边跑,远远看见江鼎的小舟,呆了一下,道:“妙啊,轻舟兰桨,清水芙蓉,正适合他。我要把他画下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长叹道:“我又冒渎了,说了不给他画像,怎么又起这个念头?该死。”说罢连连摇头。 突然,他一挥手,原本已到尽头的水路突然分开,溪水喷涌,形成一条宽阔的河流,两旁的花树仿佛长脚一般,往旁边让出几丈,把一条通畅的水路让了出来。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坐在船尾,和船头的江鼎有丈来远,小小扁舟上,这已经是极限。 做好之后,他愉快的一挥手,小船顺着刚刚开出的水路,摇摇晃晃的往花林深处行去。 第269章 二六八 好困…… 江鼎睁开眼睛,还是觉得有些头晕,修士是不会被普通酒醉倒的,他喝的也不是普通酒。 虽然不会像凡人一般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但刹那间的眩晕还是难免的。天旋地转,一切充满了不真实。 江鼎觉得自己还在做梦,所以看到谢彦的脸在面前晃过,居然没有反应。 隔了两个呼吸时间,他突然反应过来,“啊”了一声,翻身坐起。 再看一眼,谢彦还在面前,江鼎这才相信不是做梦,道:“你……” 谢彦笑道:“江兄,我们有缘哪。” 江鼎道:“我记得我醉倒船中,在江中漂流,应该在江中,不知怎的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举目四望,周围皆是花团锦簇,仙境一样的好地方,却是极其陌生。 谢彦道:“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我这花园是望仙台一角,凌驾于大千世界之上,外人莫入。唯独今日小童一时兴起,放开了花园一角,与外界联通。且望仙台有异力,能使东风改向,江河倒流。因此道友所乘小船与江水一道,被引入我的后院之内。江兄,我这后院纵然是三大洞天的太上长老,也不能说来就来,偏偏你就因一线机缘,成了入幕之宾,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咳咳咳……”江鼎咳嗽起来,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这小子看着还有几分书卷气,怎么胡乱用词? 但若和他掰扯入幕之宾,反而落了行迹,何况此人向来不可以常理判断,也较不起真,江鼎无奈,摇头只做不闻。 谢彦坐在他对面,神色认真,道:“我之前邀请你来望仙台,你说时机未到,现在时机到了么?” 江鼎道:“当时不止我说时机未到,你也说时机未到。你觉得呢?” 谢彦道:“我自然扫榻以待,但全看你。” 江鼎正色道:“我非拖延,也非托词。只是我现在还有一身因果,千头万绪,实在无法逍遥世外。” 谢彦道:“我当然相信。”他又摇头道,“可惜了。你这样的人,怎能被俗务缠身?你有什么事情,交给我,我替你做了。” 江鼎笑道:“不劳天官。俗务于我,也是一种经历。我喜欢这种俗务,是因为我是大俗人啊。” 谢彦一怔,随即道:“不错。不是你俗,是我俗,以己度人,才是真正的大俗人……哎哎哎,我又妄自揣测了。” 他这么自怨自艾起来,颇有点神神叨叨的感觉。 倘若在之前,江鼎只以为他异于常人,难以接触,但经过两次变故,他已经不再轻易地否定一个人,也不再随意定义他人,反而愿意尝试理解以前他不理解的人,比如谢彦。 因此,江鼎止住了他的自言自语,笑道:“谢兄,你既然说我们有缘,可愿意请我上楼,吃一杯水酒?” 谢彦愕然,道:“你……跟我吃酒么?” 江鼎点头,谢彦大喜,忙道:“当然好了。我的水榭就在前面……啊,不,现在还没收拾,我去收拾一下。”说罢起身,一抬脚,已经跨到岸上,就要离开,紧接着发觉自己行动太冒失,回头苦笑道:“抱歉,我去安排一下。” 江鼎并不客气,正色拱手道:“有劳了。” 谢彦松了口气,反身回礼,一溜烟去了。 江鼎安安稳稳坐船顺流而下,一路上但见奇花异草,灵气盎然,心中赞叹,暗道:好气象,这气象有几分天心派的影子,不似朱天修士的格局。 不是他歧视朱天,只是层次不一样,底蕴不一样,眼界就不一样。就是同一种灵草,布置起来也有差距,见识过天上的,人间的便看得出不足来。 像此地灵草的布局,和天心派风格不同,却是各有千秋,叫江鼎疑惑起天官出身来。 又行一阵,便见花丛微动,钻出一只小小花精来,见了江鼎忙又钻回花丛,却不像是受惊,更像是害羞。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花叶再次分开,露出花精的粉色小脸,抬手向他摇摇。江鼎笑吟吟的挥手致意,那花精缩回花丛,再也不见了。 江鼎心情愉悦,花精是花中精灵,灵草得了日月精华所化,只是生性胆小,又因为本身是上好的药引,被修士捉去炼丹得多,更加怕人,野外是很难看见的,这里却有一只,且听花丛中微响不止,想来不止一个,可见这里实在是个极好的世外桃源。 又行一阵,只听扑棱翅膀声响起,抬头看去,却是一群丹顶白鹤从头顶飞过,姿态优雅,仙意盎然。仰头目送白鹤飞去,再一低头,便看见沙渚上水榭翼然。 水榭之中,谢彦已经换了一身新衣,青衫还是青衫,布料却更庄重些,衬得他人都显得沉稳不少。 江鼎停船上岸,进了水榭,果然见酒席已经摆下。修士纵然饮食,也不会像凡人一般大排筵席,堆满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即使谢彦诚意十足,也不过三五道菜色。但至少不是一般的灵果清茶,而是精心烹调的。 当初作为修士,江鼎是辟谷的,自然不分饮食好恶,下得山来,虽然享受烟火食,却以凡人饮食为主,修士的灵菜一道,始终无缘得见,殊不知那些和他一样断不掉烟火美味的修士,早发展出一套自成体系的菜色,还在凡间美味之上。 倒是后来与陆天舒相处几日,虽然匆匆而别,倒听他谈论饮食之道,大有所获。许多传说中的菜色,听大伯吹得天花乱坠,却无缘一见,此时倒得窥一二。 谢彦自然热情异常,将菜肴一道道介绍,江鼎随他动筷,果然都是生平未见的美食。且其中灵气流转,食用对修为也有所增益。 将菜吃过一遍,江鼎取出酒来,道:“这是我昨日的残酒,你若不嫌弃,便同饮一杯。” 谢彦立刻将自己准备的仙灵佳酿抛下,道:“当然要同饮。” 江鼎给两人满上,敬了他一杯,道:“我刚从家里出来,便遇到了你,正如你说,很有缘分。” 谢彦一怔,道:“家里?哪里是家?” 江鼎道:“家里就是亲人所在的地方。修行是出家,不过亲人既在,家就还在。偶尔回去看看也很好。” 谢彦少有的沉默了下来,以往江鼎说一句,他要说三句,如果词不达意,就抻到十句,这一回却是异常安静,过了一会儿,将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谢彦突然道:“‘家’和‘道’,若只选一个,你选哪个?” 江鼎一怔,道:“何意?” 谢彦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答案。人之常情,都会选‘家’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亲人无法割舍,道却是冰冷的,如何与热的骨血相比。” 江鼎正色道:“我选道。” 谢彦一怔,直视江鼎,道:“你认真的?不觉得选家才是正确的么?” 江鼎道:“是正确的,所以我就要骗你,骗我自己么?不是我要选道,是我已经选了道。我若不选道,就没有今日。我现在一分一毫,都是由自己的选择得来,若要否认,不但违心,而且罔顾事实。” 谢彦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一个说选‘道’的。” 江鼎反问道:”第一个么?你也选‘道’吧?” 谢彦长叹一声,道:“我倒是想说选家,但是我总不能言行不一吧?为了求道,我从老头子那里跑出来,历经千回百折到了今日,就是不肯妥协。我知道我的答案,但我从不说出来。” 江鼎道:“你怕什么?难道觉得自己错了么?” 谢彦道:“或许我错了。” 江鼎道:“后悔么?” 谢彦一手按住心口,道:“扪心自问,不悔。” 江鼎笑了起来,道:“那你就是没错。自认为没错,却违心说自己错了,谢天官也会被速见所累,倒也好笑。” 谢彦一拍桌子,道:“俗见所累,正是如此……江鼎,我和你干一杯。”说罢将酒杯和他一碰,一饮而尽。 这还是同饮以来,谢彦第一次主动敬酒,也是他第一次对江鼎直呼其名。 江鼎也饮了,道:“其实选道也是俗。从众为俗。自古以来,天上地下多少修士,有成仙得道,聚霞飞升,也有的坐化枯骨,轮回黄泉,甚至身死道消,难道他们的选择就不是道么?选道,有生有死,有成有败,无不自己承担。你我也不过是其中两个芸芸众生,大俗人而已。你我道之不孤啊。” 谢彦在他说的时候,连饮三杯,道:“江鼎,你这番话说得……下酒。” 江鼎陪着他喝了一杯,道:“愿意和我说说,你这道选择题从何而来?想必有故事。” 谢彦不答,似有犹豫之色。江鼎笑道:“那就罢了。喝酒。” 谢彦摇手道:“不是不说,而是没啥好说的。我刚刚仔细回忆,我活了不到一个甲子,经历少的如纸上几点墨。也真是好笑,刚刚喝闷酒,我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历尽沧桑的劫余之人。我的苦恼也只是苦恼,终究算不上苦难,你若想听,我便说给你听。” 第270章 二六九 谢彦咽下一杯酒,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可知哪里的山峡最险?哪里的白云最深?哪里的猿猴最灵?” 江鼎露出怅然神色,一阵恍惚,一阵回忆,接着笑道:“原来如此,你来自巫山。” “噗——” 谢彦一口酒喷出,道:“你……你你你……” 他看着江鼎,瞠目结舌,仿佛内心最隐秘的秘密被人一口叫破,一时口干舌燥,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恐惧。 江鼎也不解释,坦然看着他,良久,谢彦已经释然,吐出一口气,道:“你知道,那很好。你去过巫山么?” 江鼎道:“无缘前往。但我知道那里的涧很深,云很浓,是有神仙的地方。” 谢彦道:“当然。巫山有仙子,藏在云深处。若不是有缘人,千年不得见一面。若是有缘,在山下睡一觉,仙子就进你的梦里。” 江鼎用手撑住下颚,道:“你见过仙子么?” 谢彦摇头,道:“我无缘啊。我曾经带着纸笔进山,想要画下仙子容颜。当然一点儿也没看见。后来我想,是我要求太多,能得见仙子一面,就已经十分难得,还要画下来,这不是在偷仙子的美好么?难怪仙子不肯见我。后来我便只身入山,找啊找,找啊找,一找就是几年。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还是没找到。终于有一天,我做梦,梦见了仙子……” 江鼎道:“那很好啊,有志者,事竟成。” 谢彦道:“要真成了才好呢。我当时看见那仙子,雾蒙蒙的仿佛戴了一层面纱。我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没有脸。你知道没脸的人多可怕?就像一张白板。我吓得一愣,当时醒了,再仔细想想,哪里是什么仙子入梦,分明是我自己发梦。”说罢自己先笑了起来。 江鼎哈哈大笑,道:“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说罢也捡了自己一件童年糗事说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闲聊,不一会儿便聊得近了。连私下出丑,不愿意跟外人说的事情,这时也随意说出来,一点不觉得尴尬。 说起来,两人虽非同门,童年经历其实相仿,相互聊着,都发现对方有一个无忧无虑,鸡飞狗跳的童年生活,虽天南海北,却仿佛只隔着一座山,一个在山这边,一个在山那边。 正因相似,说来意外投契。这样的氛围,是两人相识以来从来没有的。 笑了一阵,谢彦伸手,去揽江鼎的肩头。这是个很寻常的动作,交情近了,酒桌上勾肩搭背,也是寻常。但他手伸到一半,江鼎没有动作,他却先僵住了。过了一会儿,慢慢的收回手来,笑容带了一分涩然。 用手转动酒杯,谢彦道:“江鼎,我觉得好奇怪。以前总觉得你离着我非常远。哪怕面对面坐着,哪怕能看见你的眼睛,还有你的眼睛里的我,我都觉得你我相隔天涯。但刚刚我突然你很近,一碰就能碰到。” 江鼎道:“因为我们以前,本来就离得很远。不但离得远,而且你进一步,我退一步,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从来没有接近过。” 谢彦想了想,道:“似乎是这样。然则那也不是你的错,是我靠近的姿态不对。” 江鼎笑嘻嘻道:“我也没说是我的错啊。” 对不明所以的人保持距离,不理解的人不去在意,这本是他的选择。即使是现在,依旧是如此。只是经历了变故,他懂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事情,现在能明白了,以前不理解的人,现在能理解一点了。 一点理解,便让他不再把人拒之千里之外,足矣。 谢彦却是泄气,道:“不要说得那么直白啊,破坏气氛啊。我没动力往下说了。” 江鼎笑道:“那你还不说不说了?” 谢彦叹道:“说罢。其实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我从小失去了双亲,万幸还有一个直系血缘的老祖,一直收养我长大,导引我走上仙途。我老祖待我很好,就像父母一样。不过我在山里的时候,虽然亲近敬爱他,但并不觉得他待我有多好。后来出山,每每回忆起来,才觉得老祖待我真的好。” 江鼎不说话,但他无疑听到了谢彦的话,就好像听到自己在叙述。 谢彦道:“我老祖是巫山数一数二的人物,巫山又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派。有他庇护,我自然过得潇洒,也过得宽裕。像我这样的人,一不留神,就成了纨绔子弟。可是,我这人呢,天资不凡,还知道努力,修行可一点儿没落下,还比别人强。” 江鼎乐了,倒不是笑谢彦吹牛,而是笑谢彦吹牛的言语,和自己太像了。 山上的江升平,能在师兄师姐乃至师父面前自夸时,也是这般得意洋洋。下山之后,他就不会了,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谢彦道:“你知道我几岁筑基?说出来怕你不信,十岁。” 江鼎默默道:“比我还晚两岁。”只是他虽不特意隐瞒出身,也不可能说这种明显不符合他如今情况的话,便只叫谢彦得意了。 谢彦还没尽兴,道:“巫山上下都惊呆了。我老祖活了上千岁,什么天才没见过?看到我时,才道:‘看了一辈子别人家的天才,哪知道最出色的天才就在我身边。’” 江鼎鼓掌,然后道:“可以说正题了么?” 谢彦着恼道:“我可不是说大话,也不是说无聊的话。第一这是事实,第二,这和正题有很大关系。”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朱天之内任何一人说这个话,哪怕用词再夸张十倍,旁人也不会觉得虚浮,只会加倍崇敬,唯独江鼎不以为意,让他浑身不爽,也就要加倍的用力说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最令谢彦感到难受的,是江鼎并非不信,却是“我相信,但那又怎么样呢?”这种态度,让他格外窝火。 他自己没有发现,他对江鼎的态度,喜怒哀乐的反应,越来越正常了。 谢彦悻悻道:“我十岁筑基,二十岁时,已经是筑基的巅峰。从筑基结丹准备。老祖给我算日子,天时地利一切在手。到时候肯定能成丹。满门上下,都等着宣布,巫山出了一个未及弱冠的金丹修士,开创古往今来第一遭。然而,你猜结果怎么样?” 江鼎讶道:“你失败了?” 若真失败了,倒是大出江鼎意料之外,不仅仅是因为天资条件,不该失败,更是从现状来看,不似失败。 冲击金丹失败,可是大耗元气的事情。十几年,几十年都缓不过来。很多年纪不小的筑基修士一次结丹不成,终身断送了结丹的指望。谢彦的修为江鼎还看不出来,至少也是金丹后期,不大像是元婴,但也未必。就算是金丹后期,以他不到甲子的岁数,也需要一帆风顺,没有大挫折才能达到。若是其中因为结丹失败蹉跎了十多年,绝不可能有如今的修为。 谢彦道:“没有。我根本没有失败的机会。其实那段时间,正在我非常关键的时刻。只是我没有表现出来,他们都不知道。甚至连我自己也没察觉出我的问题严重到什么地步。” “那天的情形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闭关的洞府中,洞府周围都是静心的符箓,香炉里燃着道香。我坐着‘通心草’编成的蒲团,腰间别着宁神玉髓佩。这都是给我准备的,有这些布置,猪也能入定了。” “但我坐在上面,确实是入定了,却没有变得心无旁骛,反而感觉思维一下子敏捷起来,一个念头形成。” “那个念头,就如同一滴油投入了沸水,霎时间沸腾翻滚,开锅一样炸了起来。我的脑海中全是这个问题带起的一串串波澜,全身的血都在沸腾。” “沸腾的极处,我站起身来,一脚把香炉踢碎,自己反而吐出一口烟来。那是我修行的‘云中天’功法,走火入魔的先兆。本来那个功法很难走火入魔的,我也从未有过走火入魔的征兆。可是那天,我就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当时我就晕过去了。晕过去,可不是真晕过去。我的意识很模糊,思路却很清晰。我倒在地上,一直想,一直想,想我刚刚出现的那个问题。” “直到有一刻,我突然想清楚了,然而坐了起来。” “我坐起来,不是因为我想明白了答案。而是因为我想明白了,我躺在地上,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所以我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开门,我就看见了老祖。老祖一脸期望,满面笑容。见到我之后,瞬间惊愕,带出了一丝忐忑,问我:‘小彦,怎么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老祖的表情。越想越是清晰。我有时回忆,如果是现在的我,看见老祖的样子,有些话会不会说不出口?“ “但当时我没想那么多。循着自己的本意,直言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心结未破,便不能结丹。’“ “他很惊讶,又担心,问道:‘什么心结?你有了心结,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说道:‘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修道?’” 第271章 二七零 江鼎闻言,不由愕然,呆呆的看着谢彦,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话一般。 谢彦道:“你觉得可笑吧?我自出生,便注定要修道,从认字便读道书,五岁开始练气,十岁筑基,二十岁就要金丹了。可是我竟不知道为什么要修道!” 江鼎道:“这也是你天资聪慧,适合修道。” 江鼎这句话,绝对是赞叹。要知练气需炼心,修行也要修心。若是道心不通,信念不深,一定会拖慢进度的。除非不计成本的用丹药堆,不然以谢彦的速度,只能是因天赋异禀的缘故了。而堆丹药隐患极大,肯定不为巫山这样的大派所取。 这修心却不是明心见性,通达本心。金丹以下的修炼,还涉及不到这个层次。只需要坚定道心,决意修道,便可奋勇向前。至于本心完全不完全,道心通彻不通彻,有没有缺憾心魔,至少到结丹渡劫才有作用。 但若是连为什么修道都不知道,自然也谈不上向道之心,像这样浑浑噩噩,还有如此天赋,不由得江鼎不赞叹。这小子真是有天才。 当然,还有一种人,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修道,可是一样扶摇直上,那是完全浑浑噩噩,如浑金璞玉,一尘不染。如此一直不开窍,也就没有心魔一说,也是传说中的“赤子之心”,但谢彦也不是,他若是,自然就不会思考“为什么修道”这个问题了。 谢彦拱了拱手,算是谢谢夸奖之意,道:“老祖听了,当然十分震惊,再三跟我确认。我直言说了:‘老祖,我不知道为什么修道。也不知道修的什么道。’” “老祖听完,那么高的修为,一阵头晕,坐倒在地上,叫道:‘孽障,孽障,我还道你是个先天修道的坯子,哪知道之前全是侥幸。这么一来,就算毁了!’我问道:‘您说,我为什么修道?’他不回答,突然放声大哭,一路叫着:‘毁了,毁了,破镜如何重圆?碎玉如何再造?毁了……’一路悲号去了。” 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江鼎也觉得无话可说,两人这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谢彦站起身,道:“我有些醉了,屋中喝酒也实在气闷,去山林中走走?” 江鼎道:“自当从命。” 两人从水榭中出来,但见外面花丛繁茂,满地皆是碎红。谢彦道:“落花还未入泥,我等踏上未免不美,不如涉水而行?” 江鼎点头,两人沿着河水一路上行。虽然是踏着溪水,但他二人何等修为,虚飘飘踩在水上,足下生微波,却连鞋袜也不曾湿了。 一路踏着清溪缘上,花瓣随水而去,江鼎和谢彦虽相貌不同,无不玉树临风,凌波而行好似谪仙一般。 谢彦道:“当年见你,直觉满园鲜花无颜色,现在再看,却是人与花,花与人和谐无间。再无压服一说,这是你的道么?” 江鼎点头道:“我求入世,便应此道。” 谢彦道:“你比我强。弱冠年纪,已经知道、入道,只待合道、证道。我二十岁时,却是最迷茫的时候。” 他继续道:“老祖一气去了之后,我继续在山中游荡。过了两日,老祖回来找我,道:‘你跟我去,我告诉你为什么修道。’” “他带着我,来到一处峡谷。我巫山本多峡谷,峡中都是深潭或激流,一根羽毛落下去,瞬间冲得不见踪影。唯有这峡谷中是一片空地,空地上一排排的黄土包,一个挨一个,仿佛连绵起伏的波浪。那是一个个坟冢。” “老祖指着坟冢,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我摇头,他说道:‘那是我巫山弟子的坟茔。’说着抓住我的手,将我带下去。” “我站在峡谷中,但见土包连着土包,靠近的坟头都是黄土,远处的坟头已经长了青草,一片绿油油的。” 江鼎想象着那种情形,突然一震,想起了一些人。 谢彦接着道:“老祖道:‘我巫山规矩,凡是弟子去了,一律火化,灰烬撒入激流,只留一把灰放在此地,吹来黄沙掩埋,立做坟头。不是为了什么阴间转世之类愚夫愚妇之言,只为留给后人纪念。’说罢他指着其中一个黄土坟,道:‘知道他是谁?他是黎枕流。’” “我一惊,黎枕流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师兄,当时记得他相貌俊美,修为很高。后来他就不见了。我又一直闭关,长大了就渐渐忘了他了。却不想到成了坟中骨。” “老祖道:‘枕流先天体弱,只有修道能救命,他千辛万苦来修道,日夜不敢停,却最终过不了命数一关。’他又带我去另一个坟冢,道,‘这是我的一个徒儿,从小也聪明伶俐,悟性奇高。就是根骨差了些。到了金丹以上,根骨资质便不如悟性要紧。我想他能过了金丹这一关,我巫山或许就能添一人才。哪知道他修道百年,竟在筑基上卡死一生,是我亲自将他葬了的。’” “说完,他再次望向坟冢,道:‘我能说的就这些。其他的坟,我都想不起来是谁了。’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还有一人,你可以看看。’他带着我上最前面,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前。这一次他神色更是惆怅,但不如前两次哀伤,道,‘这是我师兄。当初我一入门,他便照顾我。我和他约定,要纵剑遨游,上天入海。哪知到了一半,他中途夭折。化为一抔黄土。’” “老祖道:‘当年我游历,听得凡人有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当真绝妙好辞,正合了我当年心境。当时我感觉到了锥心刺骨的痛苦。’他转头道,‘可是你知道更痛苦的是什么?’我摇头,他说道:‘更痛苦的是,刚刚我又站在他坟前,琢磨这两句诗,发现已经不能感同身受了。我对他的悲痛,随着千年的时光消磨,已经配不上这首诗了。’他扶着石碑,摇摇头,道,‘我已经几乎忘了他。’”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忘记。尤其是随着时光流逝,不可逆转的忘记。” “时间在我身上流逝,就像流水冲刷磐石,总有一日磐石也会化为粉末。但对他,死后万事皆空,时间也失去了意义。因为生死,再强大的力量也会崩塌,再坚固的感情也会烟消云散。长生路上步步崎岖,落下去的人,只有三尺黄土安身。” 江鼎也默然,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得水流淙淙。 过了一会儿,谢彦继续说道:“老祖说完,盯着我道:‘你不知道为何修道,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我没告诉你生死的意义。这里呆着,这些坟头可以一个个的看过去,觉得看够了,回来找我。告诉我你知道为什么修道了么。’说罢他转身走了。留我在坟前独立。” 江鼎恍然,怪不得他觉得这场景如此似曾相识。 生死间的意义! 这也是他被教导过的重要一课,比起谢彦的课程,他的课程更加鲜血淋漓,是把最大的恐惧和最深的痛苦直接撕开给他看。 相比之下,谢彦这一课已经算温柔了。 谢彦出神,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他第一次安静这么久,让江鼎不得不开口,道:“你想清楚了没有?” 谢彦一怔,反问道:“你说呢?” 江鼎道:“那自然没有。你若想清楚了,就不会在这里了。” 谢彦道:“诚如君言。我站在坟前,想了很久。然后转身回去,找到老祖。” “老祖问我:‘想通了?’” “我说:‘想通了,我很失望。’” “老祖自然诧异,我接着道:‘看来您是给不了我答案了。’” “老祖非常愤怒,喝道:‘什么意思?’” “我说:‘我以为您会给我一个真正的答案,结果您告诉我,修道是为了怕死。’” 江鼎突然一笑,道:“好一个少年轻狂。” 谢彦道:“你觉得我狂妄?” 江鼎道:“不,我觉得理当如此。修道时不直指本心,还遮掩什么?也亏了你当时少年意气,若因为顾虑不说,可能便走了歧途。” 谢彦突然伸手,按住江鼎的肩膀,捏了一捏,他没有多说话,但立着的水面泛起微微的白浪,显出他此时的激动。 过了好久,他吐出一口气,道:“江鼎。我认识你晚了。” 江鼎摇头,道:“也不太晚。” 谢彦道:“当时老祖气的脸都青白了,喝道:‘你想了一晚上,就想出这个?生死的意义,你就归一句怕死?’” “我说道:‘怪我没说清楚。我只是觉得您说的道理不对。您的意思,修道为了长生,长生为了什么?为了修道?活得越久,修的时间越长,用的时间越多。一直活着,一直修道,直到有一天修不过去,就死了。前半生的修道,岂不是浪费了?譬如我那位黎师兄,他本来能活二十岁,因为修道活了三十。可是他多活的十年,都在修道,还要加上之前用来修道的二十年,里外他还亏了十年。’” “老祖道:‘所以你说修道是浪费时间?’” “我说道:‘我当然想活得更长。可是我想长生,是因为想要用长生的时间干些什么。如果长生的目的就是长生,长生的时间用来长生。那么长生算什么道?我要找的不是这个答案。’说到这里,我向他拜了一拜,道,‘您给不了我答案。所以我要自己去找答案。找到答案,我就回来见您。’” 第272章 二七一 他说完之后,低头看着水流,仿佛脚下的流水,蕴含着大道的至理。 静了一会儿,江鼎道:“完了?” 如果只是如此,谢彦刚刚的提问似乎还是无根无据,也不能说是完全不着调,只是有小题大做之嫌。 谢彦道:“也不是全完。如果那时我就离开朱天,那就算完了。但九天的界限不是那么好跨越的。巫山在东方苍天,你知道吧?” 江鼎点头,若论九天,钧天以外,以东方苍天最高。东方苍天的六大门派,哪一派论绝对实力,在天心派以上,且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更不待言。至于朱天的“三大门派“,与之相比更是笑话一般。 谢彦道:“我离开巫山,在苍天游历,饱览美景,逍遥快活,不过除了逍遥,长进倒是有限。我在外面一晃三年,直到有一日,师兄找到了我。” “老祖除了我,还有三个徒弟,两个师兄,一个师姐。大师兄就是现在的巫山掌门。” 江鼎道:“相山真人。”他曾见过这位真人,是个精明能干的掌门,像个掌控者多过像修士,但其实已经是为化神的大修。 谢彦点头,道:“就是他。大师兄实在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和二师兄,三师姐亲近得多。二师兄找到我,说道:‘该回去了吧?’我和师兄关系还不错,但不知为什么,我讨厌他当时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我是溜出家门鬼混的纨绔。我摇头道:‘我还没找到道,不会回去的。’” “他笑道:‘你这样找一百年也是找不到,一千年也找不到。你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边说边摇头,我知道他还有半句没说,‘你这是在胡闹。’” 江鼎突然心生不快,谢彦语气虽轻描淡写,但愤懑委屈,在字里行间听的出来。 令人受伤的,有时不是明晃晃的伤害,而是不以为意的态度,尤其是来自亲人俯瞰的眼光。 江鼎并没有切身感受过这种藐视,但他依旧会感受到不快,不快来自于谢彦的立场,让他能够感受到这种不快的,是他确实学会了代入他人。 谢彦道:“我当时腾的一下子窜出火气来,道:‘我一千年找不到,就找一千年,怎么样?且还有一点,我找得到,找不到,和我回不回去有什么联系?我找不到固然不回去,我找到了,一样可以不回去。难道巫山是磁铁,我是铁钉,一定要贴在上面么?’” “二师兄没说话,过了会儿,道:‘看来你是没想明白。行,你玩吧。反正年轻。年轻就是好,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说罢扬长而去,他修为比我高,走的潇潇洒洒。叫我一口气堵上来,想要和他大吵大闹,但我追不上他,只能看到他洒然而去的背影。” “我坐在山头好久,才把火压下去。觉得自己离开果然是离对了。巫山果然不是我的道之所在,他们说我找不到道,我偏要找到。如我所说,一千年找不到,就找一千年。一生找不到,就找一生。”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你觉得我幼稚么?” 江鼎道:“问我?有一点。” 谢彦道:“现在想来,确实有一点儿。” 江鼎道:“之前你说修道不是怕死,已得其一,但修道也不是斗气啊。用斗气的态度修道,太执了。也偏了你千里寻道的本意。” 谢彦诧异道:“你是在说修道么?” 江鼎道:“当然。不然呢?” 谢彦道:“我……和二师兄斗气这件事本身。” 江鼎道:“这个?有什么问题?是他傲慢在先。” 谢彦脚步一停,道:“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 江鼎疑惑,谢彦道:“回去喝酒。和你不喝个一醉方休,实在是浪费了。” 江鼎笑道:“喝酒可以,但我不走回头路。” 谢彦道:“好,去前面。”说罢往前边走,脚步都有些虚飘飘的。 江鼎望着他的身影,突然浮起了一丝疑惑:高高在上的谢天官,难道还缺乏旁人的肯定么?何必小心翼翼,一步一问? 谢彦道:“事情到此,其实还不过是小事。过了几年,我终于有所感悟。有一日,我看到了大江落日的壮美景色,突然去追那渐渐垂落的夕阳。直到夕阳坠落地平线以下,我才停止追寻,沿着江边走,一路走到深夜,突然有所感悟,隐隐约约捉到一丝苗头。” “我就在江边住下,盯着日升日落。本来我想,是不是要悟到日月交替,宇宙始终的大道理了?但是过了好几天,我才发现我自己根本只是盯着红日在看。我喜欢的是日落之前最灿烂的余晖,比朝阳烈日更好。我才知道,我喜欢的只是美。美景的美。日落也罢,日出也罢,这背后生死轮回,时空交替于我无谓。只是因为日落更美,所以我喜欢日落更甚于日出。” “我有所感悟,便离开江边。刚一离开,便遇到了三师姐。” “见到三师姐的时候,我还很高兴。因为我有了头绪,这时候可以回去,便有‘衣锦还乡’的快活。我还没打招呼,她开口道:‘玩够了没有?’” 江鼎听到这里,心往下一沉。 谢彦道:“我突然觉得我没意思起来。直到那一刻,我真正意识到,不管我如何修道,如何求道,如何步步走向道途,在老祖和师兄师姐们眼中,我不过是个无聊贪玩,离家出走,等着被人领回去吃饭的孩子。” 江鼎静静地听着,谢彦的语气冷静下来,之前淡淡的惆怅和回忆一点一点的剥离。 “其实他们想得,也没错,听到三师姐说话之前,我也是把修道当争强好胜的手段,想着找到了道途就回去。还要向老祖证明我是对的。但听了之后,却无比冷静。我第一次想到,巫山的师门,或许真的不适合我的道。而我要把道炫耀给老祖他们看,也是毫无意义的。别说我还没有得道,就算得了,那也是我自己的,与人何干?何况是不理解我的人。” “因此我用从没有过的正式语气跟师姐说道:‘师姐,我求道在天下。现在还不是回去的时候。到时候我自己会回去的。’” “我真的拿出我所有的郑重其事,在那天用了。本来以为,师姐会考虑一下我的意思,哪知道她刷的一声,抽出剑来,道:‘你以为我是跟你来玩笑的么?今天你若不回去,我就押你回去,还反了天了?’” “我此时已经很平静了,也没特别失望,道:‘我也不是玩笑,因此我不会回去,哪怕拼命或者用别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她喝道:‘你说话要不要过过脑子?跟我拼命?我也不跟你拼命,我只是替师父传一句话。’她一字一句说道,‘师父说,这一次不回来,永远也别回来。’” 江鼎道:“这就是那道题么?” 谢彦道:“我第一次听到这道题,就是在这里了。” 江鼎道:“你怎样选择?” 谢彦道:“我当时就想冲口而出道:‘不回去便不回去,怎么样?’” “但我没有说,反而说道:‘你让我好好想想。’” “师姐听了,咬牙道:‘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恩师白白培养你一场。’” 到这里,江鼎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仔细想了想,突然恍然,轻轻叹了口气。 谢彦道:“怎么?” 江鼎道:“我一个朋友,就是这样放弃了机缘。” 谢彦道:“你朋友?和我一样?” 江鼎道:“不一样,他是被恶意陷害的。” 谢彦道:“那不一样,他们还是好意。” 江鼎道:“我知道。所以我说你们不一样。” 但结果,很可能是一样的。 谢彦道:“她掉头就走。我留在原地,抱膝独坐。” “那天晚上,我模模糊糊睡着了,好像回到了巫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我和师兄师姐满山玩耍,在老祖座下听教。我听老祖的话,一心修行,又有旁人想象不到的资源。修为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升。在梦里,我修道有许多许多疑问,但只要问老祖,必能得到解答,我的修为越来越高,筑基之后就结丹,然后元婴,接着化神……” 谢彦笑了笑,道:“到了最后,我在梦里已经是渡劫修士,渡过天劫,举霞飞升,成了大罗金仙……然后我就醒了。” “一醒来,就看见师姐坐在我面前,道:‘想清楚了?’她神色自信,想必是认定我的选择必是她要的。” “我叹了口气,说道:‘师姐,你昨晚操纵了我的梦,是不是?’” “她脸色尴尬起来,竖眉道:‘怎么?你有什么证据?’” “我说:‘多谢你帮我做了选择。你叫我知道,纵然我回去得到了最好的,好的跟梦里一样,终究不是我追寻的。所以,师姐,告辞了。’我离开了她,她没有追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然后,谢彦道:“之后我就来朱天啦。” 第273章 二七二 江鼎奇道:“完了?” 谢彦道:“就这样。”他微微低头,道,“如果你是想问我怎么来朱天的,那可就远了。我卷入了一场大能的大战。” 他转移话题,江鼎岂有不知?但谢彦既然掠过,他自不会追问。他直觉觉得,谢彦的那道题还没有答完,后面还有他更不愿为人所知的答案。 谢彦道:“还记得在甄家把我抓走的那青衣的前辈么?” 江鼎知道他说的是叶清圣,道:“当然记得。” 谢彦道:“我就是卷入了那个级别的大修的战斗,才被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江鼎咂舌道:“那你运气不错啊。还能全身而退。” 谢彦道:“也就是丢了半条命。来到朱天之后,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和这里望仙台上一律残魂撞上,得了它的托付,接掌了望仙台,也就成了最后一任天官了。” 江鼎道:“你这个糊里糊涂,也是莫大的机缘。” 谢彦展颜一笑,神色恢复了几分潇洒,指着前面道:“前面就是望仙台。上去看看?” 江鼎一抬头,就见已经到了花园尽头,尽头处,一丛丛灿烂的花树堆在一起,形成一个朝天而上的巨树,如火炬,如宝座。 然而巨树虽遮天蔽日,却不见望仙台,谢彦道:“请。”走上前去。 江鼎与他并肩而行,从清溪中走上花丛,但觉香风扑面,却不觉繁杂过郁,依旧有一股天然清灵之气。 到了花丛下,谢彦往前便走,丝毫不以周围花树横斜路中为异,走上几步,便见眼前花树一动,向旁边让出路来。 真的是让路,花在让路。 那些花儿明明原地不动,却偏偏向退潮一样退开两边,让出一条路径。 那路径并非石板路,而是青石大道,路上铺就整齐的石砖,雕饰精美,打磨光滑,两旁是玉砌栏杆,灵珠装饰,另一种天家庄重瑰丽气象。 从百花园到康庄大道,转变不可谓不突兀,但两者相距咫尺,竟不觉如何违和。或许是都算的完美,自然之美和人力之工,到了极致也有殊途同归之象。 再往前走,大路尽头,就是一道盘旋而上的石梯。 那石梯弯弯曲曲,九曲十八盘,仿佛一条石龙直入青云。但这等石梯,都该是依山而建,至少也要依靠巨柱。那石梯却是凭空建起,盘旋围绕的,仿佛是一束无形的巨山。山高不见其形,只从依附其上的石阶,知道它高耸如天柱。 谢彦指着石阶,道:“那就是青云梯。你跟我来。” 江鼎跟上,一踏上石阶,便觉周围景色一变,姹紫嫣红的花海褪下,只见两边青山隐隐,绿水悠悠,仿佛到了世外桃源。 再上一步,景色又是一变,青山还是青山,绿水却不再风平浪静,冲出山谷,白浪滔天,汇成大江河。 及至又上一步,江河再阔,化为一片汪洋,一眼望不到头。 每一步走上,景色都不同,不但风景不同,时辰也不同。刚刚还明朗的天色,随着脚步登上,渐近黄昏,接着夕阳落下,坠入西山。夜幕降临,月升而落,星亮而黯,再到凌晨熹微,红日再升,又是一个新轮回。 沧海桑田,日月更替,也不过又上一级台阶而已。 江鼎轻叹道:“真是好地方。近乎道意。这是天生的洞天?还是……” 谢彦在旁边道:“是灵宝。” 江鼎讶道:“能开天化地的先天灵宝?” 谢彦嘴角一挑,道:“你可知道天一榜?” 江鼎笑道:“大名鼎鼎,谁人不知?” 谢彦道:“跟我来看吧。”拉着江鼎连上两层。 到了这一层,天光一黯,已经到了黑夜,唯有一弯明月当空而照。明月虽亮,却不是满月,新月如钩,挂在天空,照出一片森寒。 除了明月,视界只有孤峰一座,凸起莽原,孤高难攀。孤峰上,刻着一排排金字,铁画银钩,笔锋犀利,仿佛大家写就。 江鼎运足目力,方看到山峰上第一排的金字,“宁邪真”。 “这是天一榜!没想到在这里。” 谢彦道:“准确的说,是天一榜人榜的生灵榜。天一榜占了九层,你跟我上去,每一层都能看到同一座山,字却不是那些字了。” 他笑道:“人都说天一榜是裁判天下的至宝,仿佛我望仙台只有天一榜似的。可是你也看见了,望仙台百丈,一步一世界,一级一时间。天一榜不过其中九层,纵然比其他几层高些,也不过是青云梯上的世界之一,哪里能和望仙台相比?” 他说到望仙台时,神色飞扬,和之前说的种种沉重往事已经相隔十万八千里,也没有回头的意思,江鼎自也全抛一边。虽然听得谢彦自剖难得,今日半途而止,不知何日才续上结尾,但还是以谢彦的意愿为先。 江鼎笑道:“这样的造化,你走过路过,随随便便就捡到了?谁说是天上不掉馅饼呢?” 谢彦道:“这倒是不必谦让。望仙台是天下至宝。当年古阐国倾举国之力建造,堪比先天灵宝。能得它认可,倒是我的造化。事实上我怀疑,这灵宝还是天生成的,只是假借了古阐国之手,做了雏形。据说最开始的古阐国望仙台只有九层。后来凡有天地变动,望仙台自己升高几重,也有时会崩溃几层,来来去去,已经有百层之高。每一层都堪比福地。” 他突然叹道:“不过有造化必有约束。如今我是绑死在望仙台上了。这也是一桩苦恼。” 江鼎道:“绑死了?一步不能离?” 谢彦道:“自然不是,你不是常看见我在外面浪荡来着?只是不能离开古阐国的范围。似甄家在东阐国,点仙会在北阐国,那都是可以去的。若去舒庸国、陈国,修为就会受限。再往远,恐怕就要受到天谴。” 江鼎皱眉道:“这岂非是个枷锁?” 修道一途,虽然艰苦,却推“逍遥”,若没有自由,再大的好处也抵不过。 谢彦道:“这是我修为还不够。等我元婴了,便可以在朱天随意来往。等我化神了,就不是它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反而是我在哪里,它就要跟去哪里。我倒想看看,若朱天众人看见望仙台被拔萝卜一样□□,是什么样的表情?” 江鼎道:“这一竿子支得不近啊。” 依谢彦所说,要他化神才能掌握望仙台,那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修为上升一层,修行的时间是翻了几个平方的往上涨。这还要谢彦天资奇高,机缘足够,不能半途卡住,不然元婴都有可能止步,别说化神了。 谢彦自己倒是信心十足,得意道:“我当然知道元婴艰难,化神更是难于上青天。可是我不是踏着登天的梯子么?别说没有望仙台,我也有信心在几百年时间化神为真人,现在有了望仙台,我看渡劫飞升也指日可待。” “最多,最多一百年,我将望仙台收起,便可转战万里,纵横九天了。” 江鼎吁了口气,觉得只有祝福了,道:“那祝你早日飞升了。” 谢彦道:“所以我说,你跟我一起来啊,在望仙台修行,咱们携手飞升不好么?” 江鼎用手扶额,道:“我也说了,时候未到,我还有洞真墟的事情未了。” 谢彦好奇道:“什么事?” 江鼎随口道:“多了,现在主要是整理一下下院的事情,眼前就是一场下院弟子的大比。” 谢彦摸了摸下巴,道:“听起来蛮有意思,我也去一趟如何?” 江鼎一怔,道:“你要去?我那地方在舒庸国,你不是……” 谢彦道:“没关系,舒庸国而已,我去了最多修为受到压制,可我本来就是金丹巅峰,就算压上一压,至少也不逊于你。我又不是去闹事,观礼而已。” 江鼎眉头略皱,虽然没有大碍,总觉得让他去不好。谢彦道:“我去给你撑场面嘛。不是我说啊,你们洞真墟的排名可掉的厉害啊,下次说不定掉出榜去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我给你撑撑场面,有益无害。” 江鼎摇手道:“撑场面不必,我洞真墟头小,可不能戴那么大的帽子。你要去也行,答允我一件事。” 谢彦喜道:“你说吧,一件有什么要紧,一百件,一千件都行。” 江鼎摇了摇头,道:“不是大事,你要去,只能以私人的名义,不要说是天官降临。” 谢彦先是,诧异,接着道:“好。” 江鼎松了口气,又往上走,和谢彦走上几步,眼见石梯到了尽头,模模糊糊看到一片云雾。 谢彦道:“那上面,就是真正的望仙台。你看了不要太吃惊。” 江鼎笑道:“开玩笑,我怎么会……” 便听嗡的一声,江鼎的耳边仿佛传来一声炸雷。一股悸动从他怀中发出,霎时间传遍全身。 猛然抬头看去,云雾深处,似有金光一片。 江鼎难以置信,从心底泛上不可遏制的激动,颤声道:“我找到了!” 第274章 二七三 顶上云雾朦胧,水汽氤氲,从地下看去,只有一团模糊。 江鼎深深盯住云层,仿佛看穿了所有阻挡,看到了最深处的真实。 谢彦讶道:“怎么了?” 江鼎轻轻一伸手,一面镜子托在手中,镜中光辉熠熠,仿佛有珠宝聚山。然而仔细看去,镜中映照的,只有一条线,似乎是一道狰狞可怕的伤口。 镜子不断地发光,还在微微的颤动,镜子在动,江鼎的手也随之摇动。 谢彦再次问道:“那是什么?” 江鼎道:“我一直在找的……一扇门。我们上去。”声音难得的多了几分急切。 谢彦一时不解,但还是带着他从天梯而上。 最后几步天梯,周围再无风景,开始是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白日在上,黑夜在下,到后来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无天无地,无光无暗,连时间和空间都仿佛不存在了一般。 江鼎忽有所悟,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谢彦道:“你看出来了,确实是一元道始,二相均分。这灵宝正是道象。” 江鼎点头道:“怪道你说此宝是天地生成,不过借了古阐国的人手,想来若古阐国通大道造化,也不会如此崩灭。” 谢彦道:“我看是他们要用此宝镇压国运,可是这灵宝非俗世帝王所能消受,反而落了个国破家亡的局面。” 说着天梯已经到顶。周围光芒一变,再次明朗起来。 江鼎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台上,高台有八角,对八卦方位,森严整齐,高台巍峨,建筑精奇,是仙家气象。 高台是凌空漂浮的,并无根基,而台下都是茫茫云雾,云海一眼望不到边际,直到皑皑云气融入乳白色的天际线,并无他物。 谢彦道:“这边。”他往前走了一步,正到了坤的方位。 江鼎跟过去,刚进了坤角,周围云雾蒸腾,往后褪去,露出一片山河。 山河,大片青山和河流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展开。 但见青山如一粒粒米粒,江水如细细的裂纹,举目所望,山河星罗棋布,却袖珍异常,像玩具一样。 但江鼎一看,就知道不是玩具,那细细的河流中,隐隐能看见翻滚的白浪,青山上还有飞禽走兽行走翱翔,一山一水皆生机勃勃,哪是假山假水可比?且山河之间,还能看见城市和村落。城市有高耸的城墙,繁华的街道。乡村有阡陌的交通,袅袅的炊烟。 这一切,都不是假的,而是真实的,活生生的。 他们就像身处万里高空,拨开所有的障眼云雾,俯瞰脚下山河,端的一览无余。 最为神奇的,是江鼎将目光聚集在哪里,哪里的景色便会无限放大。那并非是眼力惊人,能看到毛发之细,而是山河自己在变大,一座青山在眼前徐徐展开,甚至能看到山石的褶皱和石上青苔。 而此时,只要一偏头,便能看到相隔千里的另一座山,微一焦聚,又是纤毫毕现。端得到了一目天涯的程度。 这景物自动放大缩小,也是个好玩儿的玩意儿。江鼎眯着眼睛看来看去,甚至还找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 弯弯的江水,形成了一个大拐角。拐角上一座城池,可不就是甄家堡? 只是他现在看见的甄家堡,和当初的甄家堡并不相同,格局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甄家堡独有的六角形结构已经解体,五大宗府也消失了。但街市并未冷清,反而更加繁华。 江鼎心中一动,目光从城中,移到城门上,见城门高悬匾额,写的是“淮上城”。 原来如此,淮上城还是淮上城,却已经消去了甄家的印记,成了一座繁华的江边小城了。 这样,也不错嘛。 谢彦道:“这里,就是古阐国的疆域。望仙台本就是古阐国的望仙台,本天官也是古阐国的天官,有牧守四方之责。” 江鼎笑道:“这么说你常常在此地偷窥……巡查么?” 谢彦道:“你前面想说的才是真的吧?当然,我不否认,不过我主要是对照天一榜,去看哪里有最绝妙的人物,最美好的景色。当初我就是看了一眼甄行秋……”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头,道:“所以说,雾里看花,总是以为极美。究竟是真绝色还是金玉其外,还要面对面看个分明。” 江鼎道:“世上能让你走眼的人原也不多。” 谢彦道:“这倒是真的。人心说深也深,说浅也浅,十之□□的人都生活在浅滩,谁会无端把心地挖的像山溪那么深?” 他又指了指,道:“这里是坤角,看地。其他的如坎角,看水,完全水流,潮汐浪涌,尽在坎位。其余离角看火,巽角看风,都合了八卦精义,不用说了。” 江鼎笑道:“八角俱全,八卦即万物,你岂不尽在掌握了?” 谢离道:“还真不是八角俱全,唯有乾角缺了一角。这还要说那天一榜。天一榜从天外来,除了让天梯升了九层,就是盘踞八卦一角。让乾角自成一天地,连我也管不了。只能按时去看,比别人早知道天一榜的情况罢了。咱们去看看。” 江鼎跟上,到了天角,还未看清楚什么东西,便觉得耳边又是一阵嗡嗡震动,一道金光从袖中飞出。 谢离奇道:“又有反应?你要找的就是这个?” 江鼎摇头道:“不是。这也奇了。是另外一件事!” 他一抖袖子,将金光握在手里,只见手中一个竹筒,湛清碧绿,仿佛刚刚截下来的青竹。竹筒中不断散发出青光,里面有物在摇动,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谢彦讶然,道:“你这个,倒好像是庙里的求签筒一般。哈哈……” 他笑了两声,就见竹筒一震,飞出一根黑黝黝的木头,不是签什么? 江鼎笑道:“好眼力啊。正是个签筒。” 谢彦略感尴尬,道:“这个是……” 江鼎的神色微沉,收起笑容正色道:“是祖师遗留,我也不知它……” 只听嗡的一声,木签飞了出去,如一根标枪一样插在地上,所插之处,正是乾角。 谢彦道:“什么……”突然,脸色急变。 他只觉得脚下高台剧烈的晃动起来,仿佛有一道道裂痕从足下生出,整个高台的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谢彦真的慌了。自他接掌望仙台以来,从未想过有一日望仙台会坍塌,这让他忘了自己是个能上天入地的修士,脑海中只有一个本能的念头——赶紧跑! 反手去抓江鼎,一抓抓了个空。谢彦一怔,刚要回头看,回头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听轰隆一声,山崩地裂的声音传来。 谢彦一个金丹顶峰的修士,在外界也是能摇动山河的存在,竟被震得摔倒在地,趴在地下,剧烈的摇动让他头都抬不起来。 过了好久,震荡停止了。谢彦松了一口气,手一撑,就要起身。 突然,一种失重的感觉传来。整个平台轰然下沉。 这回下沉倒是很平稳,平台以水平的角度整体往下落,带来的只有强烈的失重感和瞬间坠落的不真实。 谢彦也被这种不真实感染了,以至于平台停稳后,数个呼吸间,他都没缓过来,不知道是真是幻。 过了一会儿,他才调整好心情,却不敢如之前一般直接站起,而是小心翼翼的抬起头,要看看情况。抬头一看,谢彦心都凉了。 只见原本属于八卦一角的乾角,整个的坍塌了下去。断裂口很是整齐,就仿佛有利器削下一大块一般。 而平台,因为缺了一角,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再无八角对立八卦八方的气象,显得十分突兀,就像一个人被砍去了头。 “天一榜……” 谢彦和望仙台本是一体,心念一动,已经知道了其中变故。 原本附着在望仙台乾角的天一榜榜单,已经完全脱离了望仙台,谢彦这个天官,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天一榜的气息。 如此一来,刚刚平台突然下沉的原因也昭然若揭——随着天一榜的脱离,由天一榜增加的九层平台,也完全消失,青云梯少了九级台阶,望仙台下降了九层天地。 九层天地一失,自然就没有榜单排名,天一榜也无从发布,上一次在望仙台上发布的榜单,就成了绝唱了。 “要是让那些老家伙知道,世上再无天一榜,他们的脸色定然很好看吧?” 谢彦想想,有些好笑,倒是不怎么遗憾。虽然常看天一榜,知天下事,也是一件趣味,但外面有人将他这个天官看得如榜单的发布官一样,也令他郁闷。如今天一榜自己剥离,他也从这项职务中解放出来,想想也是轻松。 不过,已经和望仙台融为一体的天一榜为什么会突然崩塌,这也令他十分困惑,他只有向很可能是始作俑者的人询问答案了。 “江鼎,刚刚那是……”他一面问,一面回头,但问到一半,却问不出来了。 断去一角的平台上,空空荡荡,除了他自己,哪还有第二个人影? 第275章 二七四 这里是哪里? 不过稍微一动天机签,便一阵天旋地转,清醒过来,已经换了天地。 四周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脚下一条土路,在浓雾中撕裂了一线缝隙,通往雾气深处。 虽然雾浓的像奶油一样,但透过雾气还能看见星星点点的光芒,有远有近,远处朦胧无限,近处却是沿着道路延伸开去。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是深夜中的万家灯火。他仿佛置身一个深夜浓雾中的城镇。城市现在沉睡着,只等第一缕阳光驱散雾霾,整个城市就会苏醒,露出繁华活泼的市井风貌来。 明明是虚幻,却又接近真实。这样似真似幻的景色,江鼎也见过几次,无不是天地生成或者大神通者创造的秘境,与现实隔离开,自成一境,想来现在也是如此了。 他依稀记得,在望仙台上,是天机签飞了出来,才有这样的变故,似乎里面还牵扯到天一榜的事,其中似乎有极大地隐秘,他不过是恰好卷入其中罢了。 虽然不知身在何处,江鼎倒也不慌,既然是天机签牵引,必然和天心派有关。他是天心弟子,想来不至于受到伤害。 他依稀记得,甄祖师提到过,要他去望仙台,那里留着天心派一件东西,莫非就是这里? 老祖说,这里是哪一道来着?似乎是…… “嘻嘻,哈哈哈……” 正当他思索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笑声甜美,如黄莺出谷,然而在如此浓雾和寂静中,却是格外的诡异。江鼎也不由一凛,抬头看去。 只见道路上,不知何时站了个女孩儿。那女孩儿看来就五六岁大,穿着一身嫩黄色衣裙,露出白生生的肌肤,真如粉妆玉琢一般。她手中提着一个大灯笼,却不是一般的风灯,而是滴溜溜旋转的走马灯,朦胧的灯光照出连续不断的图案,如画卷徐徐展开,精巧异常。 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提着一个大大的灯笼,笑容甜的像个大苹果,如果出现在真实的街道上,那定是惹人喜爱的一道风景。然而出现在这诡异的浓雾中,被雾气深处的万点灯火照耀着,却是说不出的诡异。 江鼎也为之一凛,道门之中,见到小孩儿可不是什么吉兆,有许多诡术都与孩童相关。其中以“小鬼”最为出名,他还知道许多魑魅魍魉,是以小女孩儿的模样出现。 然而他的目光紧接着就被女孩儿手中的走马灯吸引了。 走马灯固然是灯中精巧,却也是凡间的玩意儿,修士若要变幻图像,自有高妙手段,无需这样的小把戏。是以走马灯上的图案一般简单乃至简陋,一个人物、一只瑞兽便已绰绰有余。若有山水画为背景,已经十分华贵。 然而这走马灯,却是真正的异宝,走马灯上变幻的图案,竟是一副连贯的画卷。 画卷的主人公,是一个道士,布衣芒鞋,身负宝剑行囊,似是个风尘仆仆的行脚旅人。他走在山路上,两旁是巍巍青山,泱泱绿水,他一路走来,辛苦中透着几分潇洒。 奇怪,那道士虽然画的清晰,线条分明,可远远谈不上栩栩如生,但江鼎就是连他一身的气质都看得清清楚楚。 而且……很亲切。 明明是面目模糊,看来没什么特别的道士,江鼎却觉得熟悉亲切,仔细想想,却说不出哪里见过,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他上前一步,却见灯笼微微一晃,也飘远了一步,和他的距离并没有缩近。 是女孩儿动了。 女孩儿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江鼎反应过来,立刻停步,心中一紧:倘若他刚刚没有反应过来,不知不觉跟了过去,不知道会被引向哪里…… 一些冤魂引诱替死鬼,就用的这样的方法。将懵懂的活人不知不觉引向地狱。 江鼎反应得快,就此停步,盯着那女孩儿,手指按在剑上,已经是蓄势待发。 然而,女童依旧是笑靥如花,举着灯笼看着他。走马灯还在旋转,灯上道士还在走着。 江鼎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前走。 四周全是雾气,灯火似乎近在咫尺,却又似远隔天涯,若不跟这女孩儿去,永远是不了局。好在他意识清醒,若遇到陷阱,就避开,遇到敌人,就杀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 走着走着,天色亮了起来。 这方天地本来是没有日月星辰的,所谓天亮,其实就是雾气散开了一些。 雾气越来越稀薄,那些灯火也亮了起来。与此同时,走马灯上的情况,也出现了变化。 之前,走马灯中那道士行走总是在荒野之中,突然前方出现了城镇。 这可是十分稀奇,毕竟走马灯的图案本是一圈,循环往复,不该出现新的景色才是,但现在画面上就是出现了城池的一角,紧接着,整座城市出现在画中,道士已经站在城市之前。 就在画中城完全出现的时候,眼前的浓雾完全散开,灯火闪烁,露出一片安静的城镇。 他就站在城镇前方,和画中道人的姿态和位置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江鼎恍惚了,他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画里? 眼前这片景色,是真实,还是虚幻? 他是偶入此间的过客,还是踏遍千山万水的行者? 月—— 水中月,明心见性。 北冥幻术中,月之一门,是最适合勘破虚幻,宁定心神的。江鼎感觉到心存疑虑,道意动摇时,立刻发动了月法,将外界侵来的杂虑一起驱逐了出去。 驱逐出杂念和干扰,那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另一个身份融合为一体。那是个陌生的身份,陌生的感情,他和他,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就像庄子梦中的蝴蝶,谁化为了谁,本就是难以说清的事。 江鼎唯一知道的是,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风尘仆仆的游方道士,而眼前这座城镇,就是他餐风露宿多日,找到的唯一避风港湾。 进去看看。他对自己说,他的肚子已经瘪了,头脑已经晕了,双腿已经软了,他需要一碗热腾腾的饭,一张软绵绵的床。 然而,当他走进城镇的一瞬间,他又失望了。 城镇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没有喧闹,离得近了,发现灯火也远不如雾里看花看到的繁华。十间屋子里,只有一两间是亮着灯的,大多数灯光黯淡,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这不是什么繁华市井,而是一座摇摇欲坠的荒凉小镇。 江鼎很失望,他真的很想要舒适的食宿,显然这里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正当他想找个人家凑活一宿的时候,就听一声哭号划破了夜空。 “爹爹——” 声音如此凄厉,如此悲惨,深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江鼎一伸手,从腰间取出宝剑,伸手推开旁边的屋门。哭声从那里传来。 旁边的屋子,是个贫寒之家,不宽敞的房屋中,只摆了一张床,床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 油灯照着床上的人,一躺一坐。横躺着的是个老者,满头白发,脸上却布满了漆黑的死气。另一个是个女孩儿,梳着羊角辫儿,伏在他身上,哭得满脸是泪。 江鼎看了一眼,脱口道:“疫病?” 很奇怪,江鼎所学虽博,却不通医术,他精通炼丹,若能给一颗灵丹,对凡人来说也是药到病除,但那是灵丹之力,可不是他本身的医术。对于凡人的病痛,他是一窍不通的。但今日看了一眼,那病魔的来龙去脉,种种药方疗法,在心头一闪而过,如数家珍。 那女孩儿一抬头,看到江鼎,先是惊呼,紧接着又怯生生道:“道长?” 江鼎也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相貌,但想来长得亲切友好,不让人产生敌意。女孩儿看一个陌生人也不害怕,料想是一身道袍和满面慈和所致。 几乎下意识的,江鼎道:“你爹爹得了疫病?来,我看看。” 那女孩儿答应一声,侧过身去。江鼎上去看了看气色,熟练地翻看眼皮、舌苔,又诊脉,神情专注。 女孩儿低声道:“道长,我爹爹……他怎么样了?” 江鼎道:“还罢了。”他略一沉吟,道:“这场瘟疫不小吧?我看镇上十室九空。” 女孩儿点头,泣道:“妈妈死了,弟弟死了,还有好多好多人,邻居大叔,大婶,他们都死了。”说到这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江鼎轻叹道:“可怜,可怜。瘟疫害苦了黎庶,是我来得晚了。” 女孩儿半懂半不懂,小心翼翼道:“道长……你能救我爹爹么?” 江鼎正色道:“能。我要救他,也要救镇上所有的人。虽然迟了,但还要尽一份力。” 女孩儿转悲为喜,连声道:“谢谢道长!” 江鼎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不必谢我。我本太平道人,行走世间,理当为人间开太平。” 第276章 二七五 站在空中,俯瞰小镇,江鼎深深叹了口气。 他之前只觉得小镇安静,却怎么没发现,这市井愁云惨淡,如此悲凉? 一丝丝暗沉的气息从镇上的角落弥漫,袅袅上升,到了江鼎周围,化作一层薄雾,淡淡的围绕在他身边。 玄气。 浓郁的玄气,对他是一种滋养。但此时他却满心悲怆,丝毫不以修为提升为喜。仔细辨认,那些玄气来源并不多,似只有几十人,对偌大一个小镇来说,人实在太少了些,但每个人身上的玄气都浓郁非常,也压抑非常,因此集合起来,也是客观的力量。 这是悲伤的力量。人最悲伤地时候,无非生离死别,这被瘟疫笼罩的小镇,有多少悲剧在悄然发生? 虽然再没听到小姑娘那样的悲号,但他耳边仿佛响起了万千悲痛的哭泣声,每一点悲戚都如雨点落在心湖上,砸出一个个坑点。 他心中升起一片悲悯。 那是前所未有的悲天悯人,以前江鼎也会为别人的苦难而感到痛苦,但从未有如今日一般深入骨髓。那种以天下为忧的大情怀超过了他平日体察人心的小情绪。 有了大情怀,就有大志向。 “我本太平道人,要为世间开太平。” 又是这一句话,从口中自语而出。不同于之前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不曾过脑子,在这一刻,他真正于这句话有了共鸣。 手中轻轻一捻,一滴甘露在指尖滚动,手指一弹,甘露化为万千水滴落在小镇上。 水滴落地,化为蒙蒙雾气,笼罩了小镇。镇上立刻弥漫着清新湿润的味道,那是春雨过后,万物复苏的味道。 白气越来越浓,空气中清新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原本盘踞在小镇上空的死气被驱散开来,犹如拨开乌云见太阳。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欢呼,紧接着,大量的气息向江鼎扑来。 玄气,又是玄气。 然而比之之前压抑、悲郁的玄气,这一次的玄气充满了活泼、惊喜的气息,如果用味道比喻,那就是甜丝丝的。江鼎深深吸了一口,比起玄气带来的好处,他更喜欢玄气本身的甜美气味,令人沉醉。 推门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女孩儿跑出屋来,抬头仰望。正是刚刚屋中那个痛哭的姑娘。此时她泪痕未干,之前的悲伤与绝望却消失了,看着江鼎的目光里,全是星辰般的亮光。 江鼎感受到了她纯真而热烈的目光,微一低头,向她笑了一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在黑夜中化为一道流光,只在天空和小姑娘心头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来到荒郊野外,江鼎终于忍不住愉悦的心情,放声大笑。笑容发自心底,丝毫没有拘束,他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同时,他腰间悬着的宝剑无风自鸣,嗡嗡直响,似乎剑也在为他高兴。一股热流从握剑的地方流出,在剑身上转了两圈,汇聚在剑尖处亮了米粒大小一点。 蓦地,他心中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那一瞬间的灵感,在他心中一个封闭的角落开了一扇窗,露出一线从所未有的阳光。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儿了。 下一瞬间,灵感的窗户关闭,只留下江鼎一脸呆滞—— “我的晚饭怎么办?” 接下来的时间,江鼎继续前进,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市镇村寨。每到一处,必有故事。 他曾经单人独剑,斩杀了作乱的妖兽,保得一地平安。也曾经炸开山口,引下一道渠水,浇灌了万亩良田。曾经给过迷失旅途的客人一碗水,送过送过贫寒的新嫁娘一件罗衣,甚至曾代替稳婆,接生过一个健康活泼的婴儿。 每过一地,他或多或少留下一些痕迹,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有时会受到千恩万谢,有时会被立下万家生词,也有时无人知晓便飘然而去。形形□□,各有不同。变化有千百种,不变的唯有那一句“我本太平道人,要为世间开太平。” 渐渐地,他淡忘了自己,淡忘了江鼎这个名字,太平道人是他承认的名字,似乎也是他唯一的名字。他忘记了过去,不在乎将来,只知道行走人家,为太平故,每一日都做的很开心。 不过,有时他也会想,这样的旅途会在哪一天结束呢? 太平道人,为天下开太平,是否只有天下太平,他才会真正告一段落?后天下之乐而乐,那时才是他快乐的时候? 然而,他又觉得不会。那柄和他形影不离的剑,每次行完好事都会亮一点儿,渐渐地已经亮起全身,或许等剑刃真正亮的圆满的时候,就是他看见终点的时候了。 这一日,他又为一个宅院除妖,将一个被妖精缠得病入膏肓的病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自然又受到一份感谢。 正当他要把那句话说出来时,却有一个老妇上下打量他,道:“这位道长,莫非是太平道人?” 他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那老妇笑道:“老身年轻时候就听过太平道人的传说了,早就心中仰慕。不想今日亲眼得见,死而无憾了。道长,你上过千厦山没有?” 他摇了摇头,道:“那是什么?” 那老妇道:“就在咱们城外百里,有一座千厦山,据说上面有一座太平观,是当初一位太平道君所建,是太平道的源头。正因为有千厦山在,我们城里的太平道人传说很多,各代太平道人行走红尘,行太平事的故事,小孩子都知道。可惜那千厦山太陡峭,又云雾缭绕,常人一是上不去,二是上去了,一定会迷失,因此还没人见过那道观。道长,你可要去上一炷香?以你的本事,一定可以的。” 他一时恍惚,种种感概神色浮上,过了一会儿,神色舒缓下来,仿佛有几分解脱的释然, 只听嗡的一声,剑鸣声响起,他点手抽剑,噌的一声,白刃出鞘。 但见剑刃上光华流动,亮如皓月,震颤不已。他将手放开,那长剑浮在空中,调转方向,剑尖往东方指去。 他问道:“那边可是千厦山?” 老妇被这神迹吓得不轻,连声道:“正是,正是。” 他朗声长笑,道:“果然在此!”又回身稽首道么,“多谢大娘指点路途。”反手携着长剑飘然而去。 千厦山下,草木葱茏。 他没有问路,一切跟着感觉走,轻而易举找到了上山的途径。 周围山高林险,唯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上。他迈步上去,便觉手中剑器发热,剑鸣直上云霄。 此时他身上别无行李,唯有一人一剑,独上山路。一上山时,他便觉得身子一沉,似乎全身的修为散去了一般,又回到了凡人之身。脚步异常沉重。 “莫非只能凭本身力量爬山?”他这么想着,心中也不慌。 山路崎岖,确实绝险。若修为在,自然如履平地。但他修为既散,走起来也异常艰难。走到途中,险些滑脚,天幸抓了一把草,借力不曾摔下,可手上也被拉了一排血口。 爬了片刻,他撅了一根拐棍,一点点撑着上山,又用茅草编了个草帽扣在头上。布衣草帽,竹杖芒鞋,倒有几分旅客的意思。 行了一阵,眼前出现一道断崖,他只得停下,这样的断崖平时一跃可过,这时却不啻天堑。 突然,剑气一热,一道白光设在地面树上,缠了两圈,形成一道链桥。天堑霎时留出一线生机。 他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拽着链桥过险。到了对岸,便觉剑上的热气散去了一些,心中明悟:这一路上若有山险,要靠剑中功德辅助,若之前准备不足,剑气一散,他就困在山上永远上下不得。 一路上山,果然九曲十八险,每一次到了绝境,剑上果然有一道白气救命。但剑器也越来越凉,显然当初积攒的气息也耗尽了。 剑气虽凉,剑鸣却是越来越响,渐如黄钟大吕。突然,一道白气冲天而起,剑气冲霄。 到了! 一抬头,只见山坡一座小庙临水而建。就如寻常山中的小小丛林观一般,三两间房舍,一扇柴扉。 将长剑横在身前,双手捧着,他来到道观之前,抬头看匾额,上面太平道三个字,字体朴拙中似含平和正气,两边楹联,龙飞凤舞。 他默读一遍,若有所思,迈步进观。 道观正堂也是简朴,只有上面一座神龛,下面香案蒲团而已。神龛上供着一人,却是个青衣女冠,眉目慈和,似不在道家神谱上。 他目光下移,只见神龛前一盏灯光明亮,却是一盏走马灯。只是走马灯已经停止转动,最后一格画面,正是那布衣道人来到一座小观,手持香火,正在参拜。 一切,都和他一模一样。 看到那走马灯,便如一道凉气从头顶灌下,种种迷雾散开,一切往来因果清晰起来。 望仙台、迷雾、走马灯、举着灯的小女孩儿…… 前因后果,被一根线串起,化为一根缀满珍珠的链条,在他心头划过。 他捧剑躬身下拜,朗声道:“弟子江鼎,拜见太平祖师!” 第277章 二七六 走马灯微微一动,周围的景色再变。 原本古旧小庙如潮水般褪去,变成了一间最寻常的小屋。 小屋依旧简朴,地下铺的是稻草,除了一张小桌子之外,没有一件大件的家具,但如此简朴,却不觉得简陋,每件东西都摆在舒适的位置上,朴拙有趣。 在桌子对面,有一个长发女子,穿着一身道袍,抱着个丫角女孩儿。那女孩儿唇红齿白,像个瓷娃娃,正是在雾中提着灯的小姑娘。 遗憾的是,那女子是背过身的,江鼎只能看到她一身杏黄色的道袍和一头柔顺的披肩长发。 正因为是背面,江鼎才更能确认对面的身份,正是他的天心派七祖之一的六祖太平。当初他在摘星殿中,见过七位老祖的画像,且都是背面。 在七祖之中,有两位女冠,四祖千秋,六祖太平。 在江鼎的印象中,四祖千秋好像四师姐玉婆娑,穿着干干净净的青袍,翩翩飘然,一手葫芦,一手丹鼎,仿佛药仙一般。 而六祖太平则风格不同,她不像江鼎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她衣着鲜艳,衣料却朴素,一头披肩发,却扎着喜庆的缎带,就像个寻常人家穿红着粉,青春活泼的姑娘,没有修道人的气派,却多了几分亲切自然。 只是,不知道太平师祖的相貌如何?为什么七祖留下的传承,始终不肯露一下脸呢?太平师祖连幻影都留下了,却不肯转过身来。 就听太平道:“你说你是江鼎?” 她的声音清脆动人,如响起了一串风铃。 江鼎猛然回过神来,欠身道:“弟子江鼎。” 虽然他反应过来,但也愣了片刻,太平已经发现,讶道:“你在想什么?” 被祖师发现,江鼎十分尴尬,他知道眼前人不是真正的老祖,但老祖留下的幻象,却非仅仅是影像,更有灵智、有情绪甚至有神通,和真正的祖师无异。他无端失神,已经算是失礼。 若是其他祖师在此,江鼎早该请罪,但不知怎的,在太平祖师面前,他却觉得放松,甚至脱口道:“我在想……您为什么不转过来。” 太平不以为忤,轻轻一笑,道:“我是不能转过来的。” 既然已经问了,江鼎不怕多追问一句:“为什么?” 太平轻声道:“因为我们做了无法被原谅的事情,无颜见人。” 江鼎如遭雷震。在他心中,七位祖师高于青天,彷如北辰,为他指引方向,在他心中是无暇的。天上的星辰,能有瑕疵么?只有一片清辉,一点光芒,照亮旅途。 然而得太平亲口承认,七位祖师竟有无颜见人的过往,江鼎一时无法接受,脱口道:“怎么会呢?” 太平道:“怎么不会?人生于天地,谁能当真无所愧疚?我们七人当时便犯下弥天大罪,自然是一起以死谢罪了。” 江鼎只觉得口干舌燥,吃吃问道:“我听说您七位在最后一战中一起……” 太平道:“你听得没错……不过不是我们一起自杀,而是我们六人,除了大师兄。” 江鼎道:“君圣祖师,他平安了么?” 太平的声音放缓:“他先走一步。正是他先去了,我们才决定一起去的。既然之前做了决定,以死相谢是寻常。走到这一步,下这样的决心,我们并不后悔。” 江鼎沉默下来,以死相谢,却不后悔,这到底是有愧还是无愧? 太平突然转了口气,道:“啊呀呀,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我来问你,你是我门下哪一支传承呢?” 江鼎道:“弟子本来修的是独孤老祖的剑道和君圣老祖的法术,后来又有其他机遇,也修了其他老祖的道统。” 太平惊奇道:“好奇怪,你竟然能兼修好几道。我们的道统都是穷尽一生研究才传下来的,你却一人都兼修了。难道你是超过我们好几倍的天才么?” 江鼎忙道:“弟子哪能和老祖相比?学习哪比的上开创?” 太平哈哈笑道:“我逗你玩儿的,不过你修行究竟怎么样呢?可别样样全能,样样稀松……”突然,一道剑气从虚空而来,往江鼎面前刺去。 江鼎看到剑气来到,并不拔剑,竖起一指,和长剑十字交横,还在空中差了两寸,便发出“当”的一声,剑气在空中一顿,江鼎手指变横为竖,指尖对剑尖戳中,噗地一声,剑气消散在空中。他收回手,道:“老祖见笑了。” 太平诧异道:“剑术很高,胆子也不小啊,竟然敢用手指抵挡剑气。” 江鼎笑道:“毕竟是幻术,弟子就算用手也不会受伤吧。” 太平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道:“你还修了幻术,果然全面。你是个天才。” 江鼎正要谦虚,太平却道:“原本我还在犹豫,你虽然适合传我一道,可也修行他道,未必有心转修,现在看来,兼修也未必不可。” 江鼎忙正色道:“祖师看重,弟子铭感于心,不过正如您所说,弟子所学已经嫌驳杂了,再传祖师一道,恐怕也没什么进益,辜负了您的苦心。您若要传承,弟子宁可做个桥梁,将来再寻传人。” 太平笑道:“你倒是有定力。你知道我是什么道?” 江鼎一时语塞,他还真不知道。 一个门派弟子竟不知道祖师传承的是什么道,说起来太荒唐,然而在天心派这就是事实。天心七道,完整保存的就是君圣、无涯、独孤三道统,千秋、北冥有残缺,天机是彻底丢失了,不过那是千年前甄云川出走之后才丢失的,唯有太平一道,最为神秘也最可惜,已经彻底湮灭,到了连玄思真人都说不出所以然的地步。 江鼎想了想,道:“您是太平道……太平道人?” 太平道:“不错哦,重复了几十遍,还没忘记呢。” 江鼎脸一红,总觉得太平说话很像取笑他的三师姐,脑海中灵光一闪,道:“莫非是……积外功的?” 太平赞道:“说的不错。天心七道,只有我选的是积外功的道统,讲究的是行走天下,扶危济困,降妖除魔,为世人开太平。道门之中原有外功道统,不过我门下不同,天下太平是我的弘誓大愿。” 江鼎由衷敬佩,道门发下弘誓大愿,若不能实现,永不成道果。然而天下是永远不可能太平的,所以发愿人永远无法成果,就像地藏王菩萨的弘誓大愿,地狱不空永不成佛一样,无关成败,只是一种伟大的信念。 只是,江鼎是不会发这种愿的,若非真有这样愿力,发愿也无用,而太平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发这种誓愿的传人了,难怪太平道频临失传,毫不奇怪。他轻叹道:“您这样的太平道,找一个传人太难了,怎么传承呢?” 太平道:“是啊,我活着的时候,都不能寻到一个满意的传人。倒是大师兄创造的一门太玄经,和我的太平道互相配合,或能取个配合,两相得宜。” 江鼎一怔,道:“太玄经?” 太平道:“是啊,可不是你们平时修习的太玄经,是那个……” 江鼎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息在空中袅袅升起,化作一个人脸的形状,然而消散。 太平的身影一震,一瞬间,江鼎以为她要站起来、回过头,然而终究没有,她只是动了一下,便即平静下来,长叹道:“难怪,难怪。难怪你能传承这么多道法。原来是太玄经。” 江鼎道:“太玄经……” 太平道:“太玄经虽然是大师兄所创,但它是我们七个人心血的凝结啊。我们最后的那些年……最后的那些年……都放在这门功法上面,每个人都为它贡献了自己最热的心头血,希望能用它传承下去,发挥最重要的作用。现在传承者到了我面前,很好,很好。” 江鼎心中暗暗震动,他没想到这太玄经竟有这样的传奇来历,道:“所以太玄经可以传承七道?” 太平道:“可以,太玄经不可以,还有什么可以?你把太平带走吧。”话音一落,她怀中的小女孩儿跳下地来,往江鼎那里跑去。 那女孩儿不认生,到了江鼎身前,就往他身上爬,江鼎忙接住她,迟疑道:“这是……” 太平微笑道:“她是太平,是太平榜的化身。天一榜你知道么?就是太平榜存在的方式。” 江鼎道:“您要我带着天一榜走?” 太平道:“天一榜在朱天多年,可是帮了他们不少忙,现在收回来,再收一点儿利息不过分吧?天一榜沾了些朱天的气运,你收了之后,能得不少好处。而且有了太平榜,你就可以将功德转化为玄气,省下许多功夫了。” 江鼎咋舌,他竟要化一天地的气运,也不知压不压得住,这么大的造化,若是承受不住,可是要折寿的。 但不管怎么说,小太平爬到了他怀里,是不可能推出去的,他将小丫头抱住,道:“您呢?我带走她,您会不会……” 太平笑道:“我也跟你走啊。你卷了我的家产,还要把我一个孤老婆子抛弃么?” 江鼎一喜,道:“您肯来,弟子三生有幸。那么将来我可以时时请教您么?” 太平道:“那可不行。我是一缕残魂,你又是修为不错的阳间修士,气息纯阳,你老见我,多损我的底气?除非你有什么生死大难,非要见我。见我一次可就少一次了。” 江鼎苦笑,道:“您这么说,弟子还敢拜见么?既然如此,弟子拜谢老祖所赐了。” 第278章 二七七 “你再确认一下,是这条路么?”江鼎抱着怀中的小丫头,有些无奈。 此时前后左右一片迷茫,尽是蔓延的雾气,如同他从天一榜掉下来时遇到太平的情景,只是那时的云雾是虚幻,此时却是真正的云雾了。雾气覆盖了脚下的路,江鼎也不知东西。 其实地下的雾气很难为难能高来高去的修士们的,但江鼎也不知道为什么脱离了太平境回来到这样一个雾气迷蒙的地方,分外谨慎,不敢随便飞跃。 现在他最指望的,就是怀里这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就是太平榜的化身,应该叫做小太平,然而太平是江鼎的祖师,不该直呼其名,何况名字本也重复,容易叫乱,因此江鼎管这丫头叫“小天”,取自天一榜。 按理说,小天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又是灵宝化生,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面,也知道怎么走出去,这丫头也是自信,一路给江鼎指点,结果两人活活在迷雾中绕了两个时辰,还没看见出路。 江鼎真有点头疼,要说这里是阵法,是人为布置的迷魂阵,他早就能找到端倪,思索破阵,偏偏这里不是,只是自然中的迷雾,叫人无从着手。他甚至想去叨扰太平祖师,然而又觉得不值,说到底,迷路而已,不值得惊动她老人家。 所以……什么时候出的去? “前面,前面就到了。”小天用手点指,大有指点江山的味道。 江鼎此时已经十分不信她,想了想,道:“要不然扔鞋来决定方向吧。” 此时,一阵风吹过。 风吹到脸上,凉丝丝的,吹得江鼎的心也如寒冰解冻一般。 有风!这就很好了。 有风处,必有空隙,沿着风来的方向,想必就能找到出路。 风来的方向和小天指点的方向完全不同,江鼎暗自庆幸,抱着还不服气的小丫头往自己判断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会儿,果然雾气稀薄了不少,江鼎正要庆幸,却听到了水的声音。 那不是溪流的声音,也不是江水的声音,更不是湖泊微澜,而是波涛拍岸的沙沙声。 是海的声音…… 江鼎懵了,哪里就到海边了?他明明是在山中,在望仙台,怎么到了海边? 说起来,江鼎没怎么见过海,只在天心派的时候见过一次,也不是在山门中,而是到高渊通天秘境里,见过秘境自成的海洋,当时只觉得博大无比,大师兄却告诉他,真正的海洋又要广袤太多。只有身处海洋惊涛骇浪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江鼎也想过,一定要见一次真正的海洋,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没有准备。 但当迷雾散尽,只余下眼前一片蔚蓝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不是愿不愿意的事儿。 海风迎面吹来,鼻端都是咸咸的海味,站在高岸见汪洋,确实令人心胸一阔。 如果不考虑来路与前途的话。 江鼎在海上站了半日,还是有些挠头。难道要翻身回去,从分叉的路口改换方向?问题是他已经找不到原来分叉的路口了。 正当他无奈,打算飞上去看看情况时,小天突然叫道:“快看——船!” 只见远处一点黑影随着烟波一荡一荡,正是一叶扁舟。 只是说那是船,甚至小舟都有些过分了。那不是船的形状,就像两根横木,架在两根竖木上,形成个“井”字,井字上面兜着一架风帆,似乎是麻布所制,十分粗陋。 这样看来,这小船的设计还不如江上的渡船,只比最原始的独木舟强些有限,也不知道是怎么在海上漂流的。 再靠近些,能看到船上居然坐得有人,那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带着一个巨大的草帽,草帽上还插着两根华丽的羽毛,坐在这怪异的木船上,很有异域风情。 看来真的到了海外了,这是哪个岛上的土著吧? 江鼎暗自琢磨,虽然觉得可能语言不通,但若真到了异乡,还是该与本地人打个招呼。 他走到海边,举起手来,摇了两摇。 本以为对方未必能看见,他打算直接越过海面,到那人船上去,却见小船忽忽悠悠的改了方向,往岸边驶来。 那小船如此原始,速度居然还不慢,片刻之间已经到了海岸前。 这里的地势像个海港,海边没有沙滩,只有悬崖海岸,小船靠近,停到悬崖旁边,船上的人往上推了推草帽,道:“找我?” 那人一推草帽,江鼎吃了一惊,那是一张如此俊美的面孔,且是端端正正的俊美,没有一点儿夷族的特色。如果说有什么和江鼎之前见过的美男子不同,除了在所有五官格外出类拔萃之外,就是皮肤微黑,剑眉斜飞,明朗中带着英气,显得格外神采飞扬。 而且…… 江鼎有些讶异——这人的相貌,怎么似曾相识?似乎很久之前,在哪里见过。 很久么…… 说起来江鼎到现在也活了不过二十多岁,他的很久对修士来讲,一共也没多久。而对他本人来说,所谓很久,大概就是天心派时发生的事吧,毕竟那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在天心派,见过这个人么? 他陷入了回忆中,对方却先开口说话了:“迷路了吧?”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爽朗如天空,不带任何烦恼。江鼎便如大热天额上被拍了一块松软的雪球,一下子清醒过来。 清醒之后,紧接着是疑惑,江鼎奇道:“前辈怎么知道我迷路了?” 来人虽然看着年轻,但气息深邃难测,确实是修士,而且是高级修士,江鼎竟看不出他的修为,只是感叹自己的运气,随随便便遇上一个脑袋上插鸟毛的人,竟也是修道前辈。 那人笑道:“看你一脸迷茫,就像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么?来来来,叔叔载你一程。” 江鼎嘴角抽搐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对方说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他还觉得对方像个诱拐孩子的诡异大叔。 那人见他尴尬,哈哈大笑,道:“骗你的。我是闻到你身上有歧路道标的味道。” 江鼎讶道:“歧路?道标?” 那人从头上拔下一根羽毛,道:“这就是道标。”轻轻一吹,羽毛在手中一展,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飞鸟。飞鸟的羽毛五彩缤纷,格外华丽,扑棱拍着翅膀,眼前若有霞光舞动。 “给你——”那人将飞鸟递给江鼎。江鼎有些懵懂的接过,任由那飞鸟的爪子紧紧扣在手臂上。 “这个是……” 那人道:“送你回程的。小伙子,下次出门要看路啊。”说罢也不见他动弹,小船荡悠悠的离开海岸。 江鼎还不知道为什么一只鸟能带他回城,还是道:“多谢前辈。还不知前辈上下?” 那人笑道:“问我姓名做什么?我也没问你名字。咱们估计是不会再见面了。除非你哪一日来玄天……哦,不,变天……哈哈,谁知道我明天在哪儿?如果你再遇见我,那才是真有缘分,我便告诉你我的名字。” 说话间,小船荡得远了。 江鼎望了他背影片刻,便即摇头失笑。正如对方所说,修道之人缘来缘散最寻常不过,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多半此生就此一面,问名字也实在毫无意义。他都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地,所遇何人,唯一记得的,怕也就是一场奇缘了。 正想着眼前这只鸟是怎么回事,就见大鸟振翅,一阵狂风卷起。 那狂风太大了,霎时间飞沙走石,日月无光。 某一瞬间,江鼎只觉得身子一荡,似乎要凌空而起,被风远远地吹飞出去,脚下却始终踩着坚实的地面。眼前天旋地转,阵阵头晕,仿佛坐在旋转的风车上,一切景物都模糊了。 紧张中,他紧紧地抱着小天,却没发现自己的胳膊越弯越虚…… 经过了不知多久的剧烈旋转,世界猛的清净了。 江鼎仍觉得一阵头疼,身子一轻,往下便倒,好在反应过来,往后退了一步,堪堪用脚支持住了身体,不曾倒下,饶是如此,还是一阵剧烈的呕心。 然而,当他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明亮。雾气凝结的阴暗早已散去,周围又是熟悉的山水。 “天哪——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除了熟悉的山水,还有熟悉的人。 谢彦一脸震惊与焦急的赶了过来,瞪着江鼎,就像要把他活吃了一样。 “你往哪儿去了?望仙台一塌,你人就不见了,我还倒你被震得摔下去了,这两天差点刨地三尺,也没把你挖出来,你怎么跑到山下来了?嗯?” 望着气急败坏的谢彦,江鼎有些愧疚,道:“抱歉,我误入一个虚境……”只是这涉及到他门派私事,不好细说,强行转过话题,道:“我给你介绍一下……” 这个话题又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小天不见了,他手中只有两件东西,一卷卷轴,一根光华灿烂的羽毛。 第279章 二七八 秋风送爽,天高云淡,正是比剑斗法的好天气。 在舒庸国帝京的乾真下院中,一场激烈的弟子斗法正在进行。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在台上你来我往,以剑相斗。此时战斗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女修的剑器灵巧如活蛇,闪烁不定,男修的剑气纵横如虹,气势迫人。两人各有所长,一时斗得难分难解。 擂台前方,有一座高台,上面围坐十个修士,有男有女,却都是出家的黄冠。他们的修为都不俗,至少也是筑基后期,坐在最中心的三个老道个个都有筑基巅峰的修为。 最中间的老道捻须道:“好好好,两位师侄势均力敌,都是洞真下院后起之秀。两位师弟妹教出来的好徒儿,堪称双壁。” 旁边一个略年轻的中年道士道:“且慢,势均力敌之判,晋龙子师兄不必急着断言。且看几剑,或许就分了胜负。” 旁边一道姑接口道:“正是。就算都是玉璧,还有瑕瑜之分。哪个是顽石,哪个是美玉,一会儿就见分晓。” 晋龙子笑了笑,正要开口转圜两句,旁边一个高瘦青年道士道:“我说唐师兄,周师姐。自家同门,怎么这么剑拔弩张的?小孩子在下面竞争,咱们做长辈的就别斗口了。” 晋龙子正诧异他怎么出来做这个和事老,那青年继续道:“何况这才是前四名的比赛,怎么见得赢了的就是美玉?别到时候进了决赛给人一剑横扫,那到时候都是石头,还是垫脚石。” 中年道士和那道姑一起气的冒烟,同时呵斥道:“胡说八道。” 两人同仇敌忾,一时倒把之前的恩怨忘了,一起盯着那青年开火。 中年道士道:“你这般自信,是因为你那个小光头徒儿么?刚刚决出前四名的时候,他怎样投机耍诈,涉险过关的?孩子还在那儿累死累活,大人就在这里折他的福气,别到时候坑了自家孩儿。” 道姑也道;“你那孩子先打过了乾真下院的小子再说吧。就算我们的弟子是石头,你那弟子别说连石头都碰不上的鸡蛋,出师未捷,那就可笑了。” 晋龙子咳嗽一声,道:“几位,分出胜负了。” 此时场上风云陡变,那少女剑术拉出空档,却不用剑进攻,使了个旋风术,将那青年脚下一绊,又用一记地鞭将之扫出场外,赢了这一场。 那中年道士大怒,又调转火力,喝道:“岂有此理!都是比剑,她为什么出法术?周师妹,你们坤真下院就是这么教徒儿的么?” 那道姑大声喊了一声好,才道;“说比剑了么?我怎么不知道?我记得说的是斗法,是不是?晋龙子师兄?” 晋龙子叹了口气,道:“师弟稍安勿躁,之前咱们说的是斗法。” 那周道姑道:“听见了?虽然他们都是剑修,但也不是剑而已。有手段你自己不用怪谁?至于教徒儿,我们坤真下院就是这么教徒的,脑子要活一点儿,别忘了目的是什么,别钻了牛角尖,给人带沟里。” 那中年道士道:“很好,很好。”突然起身要走,晋龙子喝道:“师弟,这可是你没风度了。你看肖师侄自己坦坦荡荡,你反而不如孩子?” 那中年道士哼了一声,最后还是坐下,晋龙子道:“行了,两位师侄下去休息吧。文师侄准备下一场决赛。下面是……乾真下院的韩季子对阵复真下院的鲁象。” 两边这时各上来一个年轻修士,左手那个身材秀拔,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一般,右手那个却是膀大腰圆,脑袋锃光瓦亮,一根头发没有,虽然面相看着还年轻,却已经像个颇有经验的厨子。 那道姑啧了一声,道:“复真下院的好弟子出场啦,真是少年老成。” 那座上青年道:“惭愧,正是小徒。” 他倒没有加意吹嘘,因为对面是乾真下院也就是本地地主晋龙子的亲传徒儿,晋龙子隐隐为众掌院之首,不可得罪了。但他也没心虚,晋龙子人缘好,能力强,有根基,固然让其他人服气,说到实力,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徒儿除了主场优势以为,也不见得高人一等。 那鲁象和对面的韩季子互相致了一礼,突然一伸手,一个斗大的火球放了出去。 这一下不但对面韩季子吓了一跳,连台上的众掌院都是一怔,那火球实在是太大了。 虽然第二代弟子大多不过是练气后期至圆满的地步,但作为大弟子的几个领军人物,都已经筑基,到了后面也都是筑基修士之间的斗法。可是即使是筑基修士,这么强大的火球也是很少见的。 那韩季子显然也唬了一跳,忙闪身避过,这一避就是几十丈的移动距离,即使是筑基修士,千钧一发时刻,也不过勉强避过,早已准备好的法术就没发出来。 他刚刚落地,后一个火球又到了,韩季子脚不沾地,再次移动开来。 霎时间,场中的形势已经形成,鲁象站立不动,一个火球一个火球的发,每一发速度未必快,准头未必强,但个个质量强大,逼得人不得不防守。韩季子竟不能停下脚步,扳回局面。 不过韩季子自身实力不俗,虽然被动,却也没放弃,在躲避间歇,连连放出法术。他的法术质量不能和鲁象相比,又是仓促发出,连三分之一也没有,但胜在出手快,连接顺畅,也为他争取了不少空间。但不管怎么说,还是鲁象占上风。 那座上青年十分得意,但也没多说什么,毕竟晋龙子表现的很稳重,他开口挑衅,对方不接,就显得他自己愚蠢。而晋龙子虽然盼望自己弟子赢,但他有更大的雄心,一场比赛的输赢不算什么,不至于挂相。 终于,在鲁象一个比之前更巨大一倍的火球轰的对方站立不稳,险些掉下台去的时候,那青年大声道:“好——这个法术好极,威力好,时机好,手感好!” 那周道姑撇了撇嘴,正要开口给这小子降降温,就听有人朗声道:“刚刚那一下好在哪儿啊?要方向没方向,要速度没速度,倒是有点力量,跟抡锤子一样,我们是修士啊,还是打铁啊?” 声音清亮,非常年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口气带着浓浓的桀骜不驯,在场中尤为刺耳。 众掌院同时变色,虽然他说的未必不是实话,但如此突兀的插话,还是陌生声音,令人震惊之余更是警惕,一起转头。晋龙子喝道:“何方鼠辈,休要藏头露尾,还不滚出来?” 那声音道:“我从没藏头露尾,一直在这里,你们没看见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角落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少年,年纪轻轻,最多十□□岁,背负长剑,感觉整个人就像薄薄的剑锋,眉眼薄,嘴唇薄,气质薄而锋利,危险而易折。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大树下,几个掌院竟都没有发现,固然有他们专注于场上的缘故,但也显示那少年修为不凡,至少隐匿的本事不俗。 晋龙子站起身来,此人明显来者不善,他是本地地主,自然出面应对,缓缓道:“道友怎么称呼?从哪里来?所为何事?” 那少年略一扬头,道:“我本不想留名,不过你既然说藏头露尾,那我不说名姓,倒让你说嘴。我是郑琮琪。你们听说过没有?” 晋龙子略一思忖,道:“还真没个耳闻。” 那郑琮琪道:“那也寻常,我刚刚出山,不过再过三五年,不,或许更短,也许明天,我的大名就会响彻舒庸国甚至朱天修道界。” 晋龙子笑眯眯道:“少年意气,其志可嘉。”他擅长交际,能控制情绪,谈笑自若,且刚刚经过一番观察,就已经看出那郑琮琪的修为,确实是筑基,筑基中期,修为还不错,但比之掌院还差了一个等级。 既然没有威胁,虽然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手段,但总归是不怕他的。只要他是一个人来的。 是一个人么? 晋龙子一面跟郑琮琪说话,一面暗中查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帮手在内。但看了一阵没看出端倪,要么就是这小子自信,孤单闯关,要么就是有真正的大高手在后面,自己也看不出来。 那周道姑脾气却火爆,道:“你既然要扬名,便去扬名,来我们洞真下院做什么?” 郑琮琪道:“我初次下山,到处走走,看到哪家有斗法,我就进去看看。我是一心想要观摩各修家风采的,哪知道一次次失望。修为高低且不说,修为到了,实力却是一塌糊涂,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不知道是师长教的差,还是天生的愚笨。” 一言把众人全骂了进去,连晋龙子都恼火,道:“你说师长教得差,你师长是谁?教出你这么个好徒儿?你是怎么个高徒,也不展示展示?” 郑琮琪道:“正有此意。”迈步上了擂台,站北向南,道:“我看你们人多,一个个上来拖得时间太长,不如一起上吧。” 第280章 二七九 他出言何等狂妄,众人皆变色。 晋龙子也神色一沉,道:“年轻人,不要这么狂妄。” 郑琮琪挑眉道:“依你说,老年人才可以狂妄了么?” 晋龙子笑了一声,道:“谁都不可以狂妄。不过年轻人见识少,容易狂妄到吃教训而已。” 郑琮琪道:“你这位说话倒有些道理。依我说,什么狂妄要按照情况而定。也就是按照实力而定。能力大于口气,那么就叫自信,口气大于实力,就叫狂妄,老先生以为然否?” 晋龙子也不生气,道:“说得好。你若是上去,能战而胜之,甚至独战群雄,那边是英雄年少,意气风发。若是被我的弟子打下来,那就是狂妄了。” 郑琮琪大笑,道:“说得好。那就上吧。我用剑——”刷的一声,一把白刃出鞘,斜在面前,道:“一起上吧。” 晋龙子深深地盯了那三尺青峰一眼,道:“佼佼少年,剑气纵横。你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位。” 郑琮琪道:“哦?他比我怎么样?” 晋龙子呵呵一笑,道:“如果你能比得上他,我该走下来,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前辈’。” 郑琮琪神色一变,喃喃道:“诈语。” 晋龙子看出他不服,点到即止,继续道:“倘若你果真有他十分之一的力量,我就算让其他人一起上也不算多。不过现在么……季子。” 他一声呼唤,乾真下院的韩季子走出来,晋龙子道:“领教一下这位小道友的手段。” 韩季子往前走了一步,复真下院的鲁象上前一步,瓮声瓮气道:“弟子愿打头阵。” 晋龙子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胆子倒不小。哪知道还有胆子更大的,那郑琮琪道:“我就说让你们一起上,看剑——” 剑光闪烁,竟然好似有两个剑头,分别向两人点去。他竟然一人挑两人。 他胆子大,也是对两人的挑衅,对面两人同时怒吼一声,法术激发。 鲁象用的,还是他那如同大锤一样的火焰,轰的一声迎面飞来。 韩季子抢到另一侧,一连串火珠发出来。他以轻灵变化见长,其实擅长水性寒性法术,但此时为了和鲁象配合,丢出的都是如雨点一样的火性法术。从这一点来看,他的大局观相当好,配合的时机也恰到好处。 这一快一强的法术组合,瞬间就让那郑琮琪陷入两面受敌的境况当中,若是一般人,腹背受敌,自然就手忙脚乱。那郑琮琪却看也不看,一声长啸,持剑往最中心处刺去。 这是要自杀么? 虽然这小子死活与人无关,但下意识的,周围还是发出了惊呼声。 然而,惊呼声半途而止。因为剑光比声音更快。 刷的一声,那巨大的火球还没靠近,已经被剑刃带起的锐风劈散,火焰如礼花一样散开,从中飞出了那矫健的少年身影。 剑出,人退—— 郑琮琪的剑到了鲁象身前,一击之下,已经将鲁象击飞了出去,反身化作一道剑光,竟越过几十丈的距离,靠近了韩季子。 韩季子大骇之下,一溜往后退,法术滔滔不绝的放出,一通乱晃,已经晃得满台都是冰花。人也一路退到了擂台底下。 郑琮琪若上去再补一剑,倒也简单,但他看见韩季子如避蛇蝎一般狼狈而逃,嗤的笑了一声,收起剑,用手一指,道:“你跳下台,可是认输了?” 韩季子脸色涨红,旋即长出一口气,拱手道:“技不如人,是我输了。” 郑琮琪点头道:“在我的手下败将中,你算有风度的。”他倒非歹意,只是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好听,韩季子唯有苦笑一声,退了下去,先去扶起鲁象,才退回晋龙子台下,躬身道:“师尊,弟子丢人了。” 晋龙子神色平静,道:“罢了。不是你愚钝,是我教的不好。”他一面说,一面走下台去。其余掌院也跟下台去。 之前以为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却不想有如此实力,他们这些掌院也不能稳坐高台,无动于衷了。 十几个比自己修为高的人一起走下来,有汹汹之势,随便一站便围成半个圈,好似包围,这造成的心理压力是不小的,那郑琮琪显然也怔了一下,但随即抬起头,夷然不惧。不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这份镇定也确实超过同龄人。 众人来到他面前,十几双眼睛一起盯着他。还是那复真下院的掌院脾气最急,道:“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谁派你来的?” 郑琮琪道:“之前我就说了,我是出来历练的,和师门无关。你一个劲儿问我师承干什么?” 那掌院道:“我看你是小孩子,不和你计较。回头倒要向你师父问问。” 郑琮琪嗤笑道:“是么?我还以为只有小孩子打架,才会用告诉家大人这一招呢。师门我是不会说的,目的我也达到了。现在我要走,你们有本事就把我留下,不然到此为止,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那掌院还要说什么,晋龙子道:“罢了,叫他走吧。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名字,知道输给了谁,不也够了么?输人不输阵,就像这位道友所说,到此为止。” 郑琮琪略感诧异,双手平端,见了一礼,道:“告辞了。”说罢扬长而去。 眼见他大摇大摆,就要走到门口,复真下院掌院突然大喝道:“住了。” 郑琮琪回头,挑眉道:“果然是故作大方么?还有什么手段?” 那掌院怒喝道:“好小子,还在装摸做样。我还倒你当真有胆量孤身前来,却原来是个打头阵的先锋——外面那些人,都是你一伙儿的吧!你们有什么阴谋?” 郑琮琪愕然道:“什么外面那些人?你在故弄玄虚么?要把我留下就快动手,耍心眼可不行。” 那掌院还要怒喝,晋龙子再次拦住,向四周拱手,道:“诸位这么有兴趣来看我下院家事,莫非是京中诸同道么?” 就听有人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晋龙子道友,京中四龙之一,真是机灵得很。” 只见大门一开,黑压压的人影堵住了门口。虽然众人没有透视眼,但从气息来判断,外面已经给人包围了。来人只是在外面包围,却没进院内。因此也难以精确判断,到底来了多少人,也不知是哪方来人。 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门口正对着的那人,也是个黄冠道人,相貌清瘦,穿着华丽的鹤氅,看起来仙风道骨。 这样的道士在修道成风的京城不知有多少,八面玲珑的晋龙子能认个*不离十,但此人他真没见过,明知对方来者不善,还是镇定问道:“哪方道友不请自来?好大的阵仗,我乾真下院的门小了点儿,盛不下各位。” 那道人道:“贫道道号地玉。是新任的擎天观主,晋龙子道友请了。” 晋龙子讶道:“擎天观?”擎天观就是之前洞阳派崇清博主持的道观,在舒庸国地位甚高。只是当初一把火烧了,据说洞阳派来了不少人查看,但一直没有重建的消息。他记得几日前看时,还是一片废墟,这才几日,连新任的观主都有了? 提到擎天观,晋龙子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对擎天观格外关注。不过自始至终,晋龙子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内情也完全不清楚,因此只是想了一想,便抛之脑后。 打叠精神,晋龙子拱手道:“原来是地玉道友。既然新来京城,何不叫我等去贵观拜会,反而亲自登门,让我等受宠若惊啊。” 地玉道人道:“不用道友说,我也有此打算。三日之后,擎天观邀请京城各个道观道友到观内一聚。这是请柬。”他一甩手,一张大红请柬飞了出去。 晋龙子伸手接过,果然是请帖,格式和一般请帖无二,无非是某月某日请到某处一聚等等,他看了一眼,道:“三日后贫道一定出席。只是太贵重了,不敢收下。原帖请收回。” 地玉道人道:“哦?区区请帖,有什么贵重的?” 晋龙子笑眯眯道:“当然贵重,若不贵重,哪需要这么多人护送上门呢?这一定是天材地宝做的灵宝吧?如此珍重,贫道拿的十分烫手,不敢接受,原帖退回。” 地玉呵呵两声,道:“晋龙子道友好口齿,好胆色。其实我来这里,倒有个顺路的目的。就是和京城诸道观交流切磋一下道法。因为需要看各家情况选人,因此多呆了点儿人手。没有吓到诸位吧?” 晋龙子道:“洞真下院的胆子倒不至于这么小——既然是来交流的,请交流的人进来吧。” 地玉道人目光转到郑琮琪身上,道:“贫道倒想,交流是否还必要?有些事情,这位小友已经替我们做过了。” 一众下院掌院暗自恼怒,一起看向郑琮琪,郑琮琪讶道:“我替你做什么了?你要动手自己上啊。我又不认识你。” 第281章 二八零 地玉道人神色一僵,晋龙子等一起惊讶,没想到郑琮琪说话如此直率。欣赏的如晋龙子,暗赞道:这少年人有胆色。本就看不惯的如几个掌院,皆暗道:这小子简直是条疯狗,逮谁咬谁。 地玉道人到底颇有城府,一时下不来台,微微变色之后,倒也镇定自若,笑眯眯道:“年轻人脾气真大。你是哪家的?师父是谁?” 郑琮琪道:“怎么又来关心我师父是谁?怎么不关心些实际的?譬如,我的剑有多利?” 地玉道人笑道:“你的剑有多利,贫道倒也能想象一二。毕竟小道友一路过关斩将过来,也不容易。” 他这话明明是说:你要是不能打,早被人打死了。也不知道郑琮琪听懂了没有。地玉道人接着道:“既然小道友不是乾真下院的弟子,跟我擎天观也不交好,那么一会儿斗法的时候,你如何选择?” 郑琮琪奇道:“我选择,我要选择什么?这里有我的事儿么?我一路□□天下,马上启程,你们斗法就斗好了。” 地玉道人道:“我理解你急于脱身的心情,不过……恐怕走不走由不得小友了。” 郑琮琪神色微动,便即大笑道:“好,你若能阻拦,便阻拦我试试。”说着,刷的一声,拔出剑来。 就在他拔剑之后瞬间,只听“噌啷——”一声,又是拔剑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却不是一个人拔剑,而是数人一起拔剑。拔剑的声音整齐划一,合成一声龙吟雷鸣一样的声音,山呼海啸一般传入耳膜。 那是相当震撼的一声金属碰撞声,在空气中留下令人牙酸肉麻,心惊肉跳的震颤尾音,所有人都觉得背脊一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 郑琮琪反应最大,竟然脸色一白,退了一步,握住剑的手紧了一紧,失声道:“白金杀阵?” 这一下地玉道人也变了颜色,大声道:“哈哈,你竟然听出来了。小子你是哪家的?报出师门,若真有渊源,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郑琮琪罕见的沉默片刻,道:“我的师门是不能说的。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网开一面。” 地玉道人微微冷笑,道:“好。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愿你别后悔。” 晋龙子笑吟吟道:“道友且慢。怎么你说的好像要把我们下院一网打尽一般?网开一面都出来了,难道你马上要下绝户网么?” 这句话虽然含笑说出,但内中含义一点也不可笑,内中含着杀气乃至悲壮。对方大兵压境,四面合围,看架势说是来一网打尽也不稀奇。晋龙子一句试探,对方若顺势给了答案,后面可能就是流血致死,不死不休的战斗。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刚刚还颇有争斗的几位掌院一起全神戒备,真气流动,相互之间也隐隐结成阵势,精诚合作,再无嫌隙。对方有备而来,又有白金杀阵这赫赫有名的阵法辅助,洞真下院纵然人多又在主场,依旧处于下风,甚至有倾覆之危, 眼见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地玉道人哈哈一笑,道:“还不至于……”他负手而立,姿态甚是潇洒,颇有生杀予夺,尽在掌握之风采,道:“我擎天观初来乍到,与各位本地道门都是要结缘的,不结怨。” 他顿了顿,似乎要给对方缓一口气的时间,继续道:“不过我们既然来了,也不能白来。毕竟擎天观的朋友,至少也要有独当一面的实力,才能收获我们的友谊。” 晋龙子道:“贵方的友谊,可真是比真金更真,比珍珠宝石还珍贵。” 地玉道人道:“所以为了表示诚意,希望贵观通过一个小小的考验。” 晋龙子笑道:“我今日才知道,诚意和欠债一样,是要让人上门来要的。” 地玉道人道:“我们擎天观也很有诚意,这份诚意送货上门——道友有三个选择。” “第一,贵观有多少人,我们来了多少人,有一个算一个,一起拉出来大家交流交流。这样热闹热闹,大家熟悉的快些。” 这就是要群殴了,晋龙子并不回答,他知道这也不是对方想要的。纵然他们来了再多的人,乾真下院人也不少,当真不惜一切火并起来,对方也难保损伤。何况听地玉道人的意思,他们不是针对乾真下院来的,而是代表新的势力来各处踢场子,要是去每一家都全军压上,有多少人都不够造的。 果然地玉道人接着道:“第二个么……贵观现在是道友做主吧?贫道忝为观主,也执掌擎天观。你我二人就能代表双方。我们动手也就算较量过了。” 晋龙子打量他,道:“也是个办法。”但还是没答应,他摸不准地玉道人的修为,从直觉看来,并非金丹修士。而晋龙子也是筑基修士顶峰,且得了江鼎指点之后,无论实力还是法器,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按理说在同级别中,就算不能独步天下,也不输给谁。可是他还是不能轻言答应,原因和之前一样,风险太大。 晋龙子可是乾真下院的掌院,更是一众洞真下院掌院中的领头羊和平衡者,他若有什么闪失,那足以让洞真下院群龙无首乃至一夕崩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即是这个道理。 当然,如果他的第一身份是修士,甚至是江鼎那样的剑修,那么战斗才是最重要的,其余得失都在其次,但他并不是。他的身份首先是掌院,其次才是修士,所以他不能轻易接受挑战。 地玉道人继续道:“若是还不行,那么就只好派代表出战了。派出双方最强的修士,在这里堂堂正正比上两场。” 晋龙子道:“两场?” 地玉道人道:“两场。小辈领头的一场。老一辈,也不说老一辈,就是你们之中最强的一位一场。顶峰对战,才能显出各家手段。” 晋龙子道:“我们乾真下院中最强的……” 地玉道人道:“不一定是乾真下院中最强的,只要是洞真墟,或者道友所能找到的最强者即可。” 晋龙子皱眉道:“道友何意?不是当场斗法么?再强的人,现在不在场还有什么意义?” 地玉道人笑道:“怪我没说清楚——这最强的一场,不必现在就来。你看到我请帖了么?到时候我擎天观典礼,就要举办一场小小的比赛。到时候整个京城,不,整个舒庸国的道观都派一人参赛,大家斗法会友,分出个高下来,也是一桩美事。” 晋龙子哈哈笑道:“听起来不错。只不知比赛的彩头是什么?不会是擎天观的友谊吧?恕我直言,要是如此,你这斗法会怕是办不起来。” 地玉道人笑道:“不劳道友,第一名自然有奖品,包管让参与的诸位满意。奖品多不胜数,我只说一样,第一名就有奖励筑基丹一百颗。” 晋龙子骇然道:“一百颗?” 地玉道人道:“还有一瓶天色灵液,勉强也可凑数。” 晋龙子略一停顿,再次惊道:“是帮助结丹的灵液?那可是……” 地玉道人道:“还有一块吉相石。” 这一回晋龙子没说话,因为他没听说过这种石头,但看地玉道人的神情,似乎这块石头的价值还在前几样宝贝之上。但前几样已经让他震惊了。筑基丹不说了,再多也不嫌多,洞真墟也是名门大派,但分给每个下院的丹药也是有限的。一百颗是几十年的量,有了之后,造出十来个筑基修士,实力自然完全不同。 另一方面,帮助结丹的灵液更非同小可。修为越往上走,修行越不容易,可利用的资源越少。金丹以上说是修心,然而道心到底是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少有阻碍,卡上几十上百年,一辈子就过去了。若能以看得见的资源顶上去,大部分人是不会舍易取难的。因此寥寥几种有效地宝物越发价值连城。 如果说筑基丹的价值是一,金丹期任何一种丹药的价值至少上千,元婴期的丹药就要往百万以上走了。一个擎天观再怎么有钱,毕竟不是真正的世外仙门,如此手笔简直奇怪了。 地玉道人笑道:“当然,友谊也是重要的。凡是参加的,取得名次的,都是我擎天观的好朋友。将来有什么事,我擎天观责无旁贷。但是若不是朋友么……呵呵,京中水深风大,哪一家有什么风吹雨打的,可怪不得别人。” 这也是威胁了。晋龙子心中一沉,暗道: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是只为立威,还是另有目的?莫非这是个幌子,其中有什么大阴谋? 地玉道人道:“那么道友有什么选择呢?” 晋龙子略一沉吟,觉得也没什么选的,正要回答,地玉道人却打断道:“我可以给道友一点儿时间。你慢慢去想。” 晋龙子一怔,就见地玉道人转向郑琮琪,道:“这段时间里,我找个人陪着小友解解闷,如何?” 第282章 二八一 郑琮琪一直满不在乎的冷眼旁观,突然听到他叫自己,讶道:“什么?” 地玉道人道:“我看你十分无聊,不如来玩一场,也给晋龙子道友考虑的时间,叫晋龙子有个称量。” 郑琮琪挑眉道:“你当我是鸡么?要给这里的猴子看?” 他虽然说的是实话,着实不好听,众掌院多半没有好气,地玉道人哈哈一笑,也不否认,道:“小道友年纪不大,志气不小,总不会胆怯了吧?” 郑琮琪挑眉道:“不用激将,我从没怕过谁。来吧。” 地玉道人道:“好,有志气。闫昶。” 他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队伍里有人走了出来。 那人年纪轻轻,看着和郑琮琪差不多大,比起郑琮琪的锋锐,他显得内敛许多,身上的道袍一丝不苟,修饰精洁,毫无瑕疵,人也长得端正俊秀,看起来就是名门佳弟,底蕴不凡。 晋龙子心中咯噔一下,这年轻人修为风度,让他想起了一人,不是说两人真的相似,甚至眼前人和另一人并非真能相提并论,但有一二相似,就足以说明,这年轻人出身不凡,背景深厚,方有如此气度。 如果以人间来比,那么他们这样的人,就是金枝玉叶,而晋龙子等,算个稗官小吏也就罢了,甚至只是万千蚁民中不起眼的一个。 但若乾真下院算草民,那擎天观算贵胄么?当然也不是,最多不过比乾真下院高一二阶罢了。真正的名门,是擎天观后面的洞阳派。 难道洞阳派真的派出弟子来支持擎天观了么? 若是这样,京城的局势就全变了。晋龙子也不得不考虑联系上门洞真墟。好在他现在和洞真墟关系不比从前,可以直接说得上话,因此也有底气。那些和上门关系一般,甚至没上门的道观,这回怕是要倒霉一批了。 话又说回来……晋龙子瞥了一眼郑琮琪,这种凝聚了多少人心血和历史的底蕴,在这小子身上同样再清楚不过,那么郑琮琪是什么出身? 郑琮琪目光凝聚在眼前这闫昶身上,神色不自觉的沉了一下,道:“闫昶……有意思。这里有擂台,上来吧。” 闫昶大大方方走上擂台,行礼道:“请。” 他的礼节周到大方,郑琮琪也回礼道:“请——” 话音未落,只见闫昶手指一闪,一连串金色的符号从指尖冒出。金色的符号在空中盘旋飞舞,隐隐成型。 那是一条金色的龙,由一个个金色符号组成,远看龙威赫赫,近看金符成群,蔚为大观。 “天符……”郑琮琪嘴唇一动,脱口而出,“天符龙画之术!” 晋龙子本来懵懂,这时突然心中一亮,惊道:“是洞阳三老的龙画一脉?” 洞阳派身为天下名门,自有传承道统。往大了说,传承千百支,至少有数十支为洞阳派特有,但只有三支最大,可成大道。其中便有洞阳三老之一天华法主的龙画之术传承。 只是法主早已年寿过千,几百年前隐居山野,早已成了传说中的人物,但他的龙画之术依旧威名远震,就是因为他亲传的大弟子乾龙啸的缘故。乾龙啸凭一手出神入化的的龙画天符,纵横朱天,无有敌手。人称金丹期最强,甚至传说他曾斩杀元婴,也不知是否属实,但远超侪辈,可算公认,据说在天一榜的生灵榜地榜上雄踞首位已经百年,从未遭撼动。 无论如何,龙画一脉是洞阳派中嫡传中的嫡传,远非崇清博、左河之流可比,晋龙子听到这个名字先是难以置信,紧接着就是惊悸不已——如此兴师动众,连三大脉弟子都派出来了,洞阳派要玩一把大的?莫非要撬了舒庸国皇帝老儿的皇位,自己做个真龙天子玩玩? 虽然猜测荒诞,洞阳派也没理由这么做,但只要他们一抽,下了这个决定,轻易就可以做到,他们甚至可以统一世俗,再建帝廷,成为朱天百姓唯一人主,只要别的大势力如望仙台、宝玄派之类的不反对就行。 只是……那终究太无稽了,他们定有自己的谋划,而且很重要。晋龙子觉得眼前一片迷雾,身在险境,却不知最险的鬼门关在哪里。 晋龙子有更多考虑,郑琮琪显然只考虑眼前——眼前就是龙画传人,很强! 召唤出了天符金龙,那闫昶的气势就弱了几分,而所有的真气和气势都凝聚在金龙上。只要击溃金龙,那小修士的性命也可以取走,但金龙的强大是在修士之上的,远远超过闫昶本身的力量。 也就是说,超过了本来和闫昶不相上下的郑琮琪的力量。 但郑琮琪也不畏惧,他是剑修,天生就不会畏惧,也不能畏惧。剑修的真谛就是无畏,若是畏缩了,必被剑所抛弃。 “龙画——看剑!”郑琮琪不加犹豫,当先出剑。 剑光冷冽而强大,一往无前。 与此同时,金龙的身上,那些符文亮了起来。并非全亮,只有一行亮起。 火—— 道道火焰从天而降,霎时间擂台化作一片火海。火焰来自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火苗、火舌、火球,滚滚袭来。 若以人而论,那就是在一瞬间释放了上百个法术,火海战术,碾压一切。然而人是不可能一口气释放那么多法术的,尤其是真气有限的筑基修士。 而在金龙身上,只是亮起了一列符文而已。说来人也可以通过符箓,瞬间释放许多法术,但一来使用符箓同样需要真气,二来符箓本身也是消耗品,珍贵异常,大规模放符箓实在败家。但金龙,就像人称的“天符”,本身就是符文的集合体,一道光芒闪过,催发了百千符文,就相当于激活了百千法术。而激活某一脉法术,譬如火,只是金龙身上的一列符文而已,不过几分之一。那闫昶毕竟只是筑基修士,在画龙上凝聚的符文有限,火之一脉已经不少了,但还没办法和传说中一符一神通的真正龙画相比,倒是对付眼前已经足够。 眼看自己被火焰包围,其中甚至有几个连他也认不出来的法术,郑琮琪的心却并不慌张,他游走天下,当然不止见过自己熟悉的法术,也见过许多冷僻甚至旁门左道的法术,他不需要一一认得,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剑就可以了。因为他是剑修。 万法万变,付于一剑! 雪亮的剑光再次升起,劈开了火海,正如他之前轻而易举劈开了鲁象的火球一样,剑法依旧犀利,不可阻挡。 然而,火焰太多了。 熊熊的火焰一排排的围困着他,劈开一层,还有一层。剑光斩断火焰,就像撕裂朽木,但紧接着又有新的火焰层补上。 一层层的突围,一层层的递补,郑琮琪陡然一惊——不对,这也太多了。 火焰的层数,太多了! 就算火焰递补得快,可是他每斩断一层火焰,就往外走了一层,一层层的前进,就算到不了那闫昶身边,也该到擂台边缘了吧? 然而他举目所及,还是一层层的火海,无边无垠,仿佛大地已经被火焰吞噬,没有尽头了。 别说小小的擂台,就是真正的火焰山,能有这样广阔的火海么? 不好,是阵法! 郑琮琪暗自咬牙,龙画果然厉害,一瞬间不止放出了道术,更驱动道术组成了阵法。作为大门派弟子,他熟悉阵法,知道有好几种由火焰组成的阵法,有杀阵,也有迷阵,一个筑基修士以法术瞬间布置出来的阵法或许不会特别强大,但确实有用。 就算他能叫出阵法的名字也没用,他不通阵法。剑修和阵法的门类分别还是挺远的,郑琮琪是一个剑法天才,当然对被动保守的阵法不感兴趣。 所以他只有一层层砍下去,如果停下来,就会被困住,然后不知所措,甚至被逼着后退。 而对于剑修来说,后退,无异于自杀。 然而,要怎么突围呢? 正自拔剑四顾心茫然,突然,有人在他耳边道:“咸。”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却如一缕冰线,从他额定往下蔓延,一直蔓延到脊髓深处,他浑身一激灵,道:“谁?” 紧接着,那人再次重复了一句:“咸。” 这一回郑琮琪开始思考这个字的意义,作为剑修,他第一个想到的,当然不是吃饭吃咸了这等含义,而是咸卦! 咸卦,东北! 郑琮琪的剑,从东北方刺过去,刺穿了火海,似乎和之前一样。 然而,又有些不一样,火海被劈开之后,似乎补位没有那么及时,火焰停顿了片刻。 此时,又一声提醒在耳边传来: “履” 履卦? 东南! 从东北转东南,剑如流水,水到渠成。 一声声提示,不紧不慢的在耳边响起,郑琮琪从一开始的考虑犹疑,变得不假思索,跟着声音转动,劈砍…… 渐渐地,火焰越来越薄,他依稀看到火焰背后掩藏的人影…… “挑。” 挑?郑琮琪愣了,重复道:“挑卦?在哪边?” “我让你往上挑,笨蛋。” 郑琮琪脸一红,剑尖往上挑,他这辈子用剑从没这么生硬过,就像在晾衣服。 耳边的声音道:“别跳了,时机过了。抡。” 郑琮琪又“啊?”了一声。那声音重复道:“左边,抡。” 这时郑琮琪更不迟疑,双手持剑,把剑和闷棍一样往外抡去—— 砰地一声,一个人影往外飞出。 闫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从火海中冲出来的郑琮琪用剑身拍飞,化作一条抛物线,狠狠地砸在地上。 胜负已分! 第283章 二八二 如此摧枯拉朽般的胜利,大出所有人人意料之外。 那闫昶先露出一手惊艳法术,刚刚又占了上风,分明要大获全胜,哪知道那郑琮琪仿佛突然从梦里醒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将那闫昶打飞出去,动作之潇洒利落,仿佛大人打小孩,全不费吹灰之力。 地玉道人先惊后怒,反应过来之后勃然作色,喝道:“放肆——” 之前他只说是玩玩,等自己人输了之后,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此时他满脸煞气,道:“小子,你竟敢……” 郑琮琪挑眉道:“刚刚你说要和我玩玩,怎么,玩不起么?” 地玉道人被他一句话堵住,强咽了一口恶气,带笑道:“好……好……”顿了顿,道,“不如再玩一场?” 郑琮琪笑道:“你说玩一场,我给你脸面,玩了一场,结果面子你没接住,掉地上了,又要找我要。我难道是你的亲爹,你要我什么我就给什么?我还不伺候了,后会有期吧。”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已经化为离弦的箭,飞出墙外。 他的身法确实奇快,地玉道人一个不留神,就已经看不见他的影子,急切之间,地玉大叫道:“拦住他!” 这一声不是随便叫的,在围墙以外,擎天观来了多少弟子,结成了阵法,将此地围了个水泄不通,郑琮琪从院子里出去容易,闯出乾真下院比登天还难,尤其是在地玉道人下命令的情况下。在地玉道人想来,门外必是一片法术光雨,将那小子如破布一样打落下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发出指令之后,外面一片寂然无声。那句铿锵有力的命令如石沉大海一般,没得到半点回响。 他愣了片刻,转头奔出。 此时他心中悚然,充满不祥的预感。虽然来势汹汹,似乎无敌,但修仙界的高手差距本就天地,若来一个大修,瞬间可以将一群修士压灭,就算他出来看见外面自己人躺了一地也不奇怪。 然而,一出来,他只见外面队列整齐,自己人全部按照阵法站定,别说躺倒,阵型都没有乱,见他出来,还一齐行礼,道:“拜见观主。” 这一声喊得整齐划一,很有气势,很给脸面,若在以前,地玉道人少不得要欣慰而笑,这时却气不打一处来,喝道:“人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带队的大着胆子问道:“什么人?” 地玉道人道:“刚刚窜出来的那个小子。” 那人一呆,露出了迷惑的神色,地玉道人喝道:“你没眼睛么?那么大一个人出来,你没看见?” 那人下意识的摇摇头,又发现不妙,转头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色。 地玉道人本是生气,到此时,突然觉得后心一凉,升起了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缓缓道:“人,你们没看见,那么,我刚刚喊的那一声,你们听见没有?” 众人依旧不解,道:“您喊得什么?” 地玉道人倒抽一口冷气——这种情景,不知道比一出来发现弟子们躺了一地哪个更恐怖些。杀人固然证明对方实力强悍,但无声无息将内外隔开,把一个大活人带走,甚至把痕迹抹去,那同样说明有人手段高到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 地玉道人的一腔自傲登时烟消云散,甚至有些气馁,只觉得虽身在千军万马之中,犹显孤独,但突然转念,暗道:我这是怎么了?有这样的人出来,那不是大好事么?证明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 想到这里,他惊慌的神色平静下来,甚至漏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晋龙子见地玉道人狂奔而出,颇感莫名,但对方慌张总是好事,也不动声色,就在原地等待,过了一会儿,地玉道人转回来,面上已经恢复了常色,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客气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虽然两人可以用丰富的经验无视眼前的尴尬,但地玉道人也无心多耽,直截了当道:“道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晋龙子也爽快,道:“到时准到。那个什么斗法会,也算我洞真下院一份,只是人选方面,还需斟酌。” 地玉道人道:“如此最好,在下恭候。告辞了。”说完就走。经此一事,他的威风也不摆了,虽然走时也声势浩大,但多少有点灰溜溜的意思。 晋龙子目送他离开,神色才沉了下来,道:“走——进去从长计议。” 这真是一场奇异的体验。 郑琮琪从道观出来,剑没还鞘,本以为有一场好杀,要开出一条血路来,没想到出门时,眼见外面一地的人,竟对自己出来视而不见。 那场景是很有些诡异的,眼前是一排排活人,会说话,会动,有热气。分明是正常的人,在自己眼前走过,却看不见自己,仿佛把他当做一块石头,一阵风。 虽然场景诡异,但郑琮琪毕竟出身不俗,立刻联想到了似曾相识的情景——幻境。他曾进入过宗门的幻境,里面的人就是如此,和他不在一个世界,互不打扰。 莫非这些都是假的? 郑琮琪起了好奇心,伸出指头,想去戳一戳旁边那人的脸颊,手指伸过去,就听有人道:“你在干什么?” 还是之前那个声音,郑琮琪尴尬一笑,道:“前辈?” 那声音道:“你过来——西南。” 郑琮琪按照指点,穿过了层层阵法,一路奔向荒郊。从大群人面前走过,却被无视的感觉奇怪且奇妙。 到了无人处,再一路走出数里,周围不免荒凉下来。若是常人被奇怪的声音叫出去,叫到了野径无人处,多少有些心慌的,但郑琮琪本来胆大包天,不但不怕,反而越发好奇,心想:此人神通广大,却这般藏头露尾,还要躲到这偏僻地方,是什么道理?要我有这样的神通,自然大摇大摆现身,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却神神秘秘,还要借我之手,莫非是相貌丑怪,不能见人…… 刚想到这里,他思维陡然一顿,霎时间脑海一片空白。 眼前山石上,一少年斜坐,偏着头看着他,目光如一泓秋水,明澈透底。山石黝黑,少年衣白,黑白分明的画面分外有冲击力。 郑琮琪脸色由红转白,干咽了一口吐沫,暗道:这……这是人么?仙人下凡也不过如此了吧?他就是…… 那少年转头,微笑道:“道友请了。” 郑琮琪慌忙道:“不敢,拜见前辈。”说罢深深一礼,他自下山来,和别人没这么客气过,这一次也是难得的礼貌谦虚,简直不像他。 少年抬手虚扶,道:“不必客气,我与道友初见,刚刚便冒昧出声,道友别嫌我多事。” 郑琮琪道:“不敢当。晚辈自知,刚刚若非前辈指点,晚辈和那人争锋,恐怕凶多吉少。天符龙画之术,名不虚传。我在……”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个磕巴,闭上了嘴。 少年微笑道:“天符之术固然强,但我剑修一门,难道弱于他么?万千法门,剑修皆可一剑破之。” 郑琮琪扬眉道:“当然。”他略一迟疑,道,“我与前辈素不相识,您是看在剑修同道面上出声指点的么?” 那少年道:“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吧。但主要是看在香火情面上。” 郑琮琪愕然道:“香火情?您和我?”他一路把自己的师门瞒得密不透风,却被这陌生人说出香火情来,何况他并不认识对方,他很肯定。这等人物,见过一面应该永生不忘才对。 那少年道:“你的剑法里,有我一个旧识的影子。说旧没多旧——几年前吧。他的剑法犀利无双,很好认。” 郑琮琪探问道:“敢问那位前辈贵姓是……” 那少年道:“姓宁。” 郑琮琪恍然,拍手道:“原来是宁师兄。那就不奇怪了。宗门中的剑修,我就服他一个。啊……”他突然发现,不知不觉,自己把师门秃噜出去了。不过对方认识宁师兄,也不是外人,应该早知道了。 少年道:“你还称呼他师兄,他还没有结丹么?” 郑琮琪道:“我出来的时候,他正在准备闭关。刚入门两年,已经到了金丹的门槛,已经是奇才了。师尊都赞不绝口,可是您……”修士相交,大部分还是按照修为的,这人几年前莫非也是个筑基修士?那他结丹也够快了。 等等…… 他恍惚记得,宁师兄提过某个天才剑修,言辞之中,颇有钦佩之意,甚至自叹弗如,莫非就是…… 少年微笑道:“看来你知道我,宁兄想来也没忘了我。” 郑琮琪道:“当然了,您这样的人物,谁能忘记?”这句话听起来很像是恭维,但他是肺腑之言。郑琮琪没学过阿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少年笑道:“既然宁兄和你提过我,想必也是亲近人。那我也就不客气,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第284章 二八三 擎天观矗立在青天之下,白墙绿瓦,重楼斗阁,檐角向上飞起,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高昂着头,仰望天空。 晋龙子重新来到擎天观前,望着这样的气象,也不由暗自惊叹。之前擎天观本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观,当年就气派非凡。但当初京城最宏伟的道家建筑,非国师府莫属。其他道观有钱也不能僭越。但之前一把大火烧光了擎天观,国师府随着主人的失踪没落下来,到现在已经是沧海桑田,时移世易了。 擎天观如此毫无顾忌的扩建,是不再顾忌国师了么?还是说,擎天观就是新的国师府了? “你到底要看到什么时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烦。 晋龙子回过神来,不必转头,他就能想象郑琮琪那副永远高傲不屑的神色,老实说,挺讨人嫌的。 然而这个讨人嫌的小子,现在是自己的同伴。 之前郑琮琪在乾真下院大闹一场,便即消失。晋龙子好不容易把地玉道人应付走,正在忧虑如何联系上派高手,为那斗法做准备,却发现郑琮琪去而复返。 郑琮琪倒也直截了当,上来就道:“我看你们找不到高人赴会,你看我怎么样?” 晋龙子着实吓了一跳,郑琮琪的修为实力当然是好的,乾真下院,包括洞真下院都比不上,晋龙子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但这人的用心太值得怀疑了。 本当拒绝这莫名其妙的提议,郑琮琪却说出了他无法拒绝的理由。晋龙子只得答应下来,把自家最强修士这个名额冠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 虽然不觉圆满,但晋龙子好歹安慰自己,郑琮琪也是不错的选择,一则实力不俗,二则,诛心而论,此行必然冒险,参加斗法又是险中之险,那郑琮琪犯险,他又不心疼。 只是在斗法之前的这几天里,和郑琮琪的相处令人牙疼。 郑琮琪是刺头,有意是刺头,无意也是刺头。看得出来,因为另外的原因,他是打算和乾真下院好好相处的,但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没一件让人舒心的。除了老滑头晋龙子,都有打死他的冲动。晋龙子也不过控制的稍微好些。 好在时间不长,就到了斗法会的日子,晋龙子和郑琮琪同来赴约,一起来的,还有洞真下院几位掌院。晋龙子挑选了几个精明干练,性情稳健的一起前来,所有的刺头都留在院中,同伴中有一个惹事精就够麻烦的了,哪还吃得住好几个? 擎天观前,门庭若市。在京城有名号的道观、出过修士的世家,甚至俗世中的贵胄名门都 有人来赴约。京师修仙界的实权人物更是几乎一个不差,晋龙子等在其中毫不显眼。他看到这样的情形,反而安心,寻思:原来擎天观真是为了立威,并非针对我乾真下院,如此甚好,我不出头,静观其变就是。天塌下来,个子最高的也不是我。 进得观中,但见好大一片广场,广场中央搭建高台,四周都是一簇簇桌椅围成的席位,规划的十分整齐。高台前还有贵宾席,布置的更加讲究,陈设装饰,兼有皇家、仙家两种气派。不知是否晋龙子多疑了,他总觉得擎天观内中地盘扩大了不少,比之前完全两个规模,但从外表却看不出来。 “这里用了须弥空间的法术,还真是大手笔。”郑琮琪道。 晋龙子点头,他心中远比表现出来的吃惊,作为俗世修士,尽管背靠上门,见识也有限,须弥空间之术,他只知道乾坤袋中有应用,却不知道还能放在现实当中。怪不得郑琮琪说是大手笔,俗世间看不见的*术,突然搬到小小道观之中,还不是大手笔么? 这擎天观的征候,越来越奇怪了。 几人由擎天观的弟子接引入座,座位在左侧靠前,不在礼宾台上,却也独占了一圈桌椅,桌椅上已经摆了清茶果品,还有人不断往上上肴馔,另备佳酿。晋龙子暗自忖量,这个排位还是很讲究的。大概和京中各大道观的实力排位相仿。本来他雄心勃勃,要借势整合洞真众下院,那时借助上借宗门仙师之威,下靠各下院勠力同心,再凭借他长袖善舞的手段,自然在舒庸国开一片新气象,那时乾真下院的排名,自然和现在又不同了,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也只有如此“委屈”。 在乾真下院的旁边,是青玄观,那是青屿山在舒庸国的下院。青屿山在地榜宗门的排名犹在洞真墟之上,只是势力范围离着舒庸国更远,心不在此,所建立的道观规模也就有限。倒是青玄观的观主欧阳笙和晋龙子关系不错,多年的交情,说过命的交情肯定谈不上,但多少有些志趣相投。 晋龙子侧过身,和欧阳笙老道打了个招呼。欧阳笙看起来比晋龙子老得多了,须发皆白,不过也是仙风道骨,一样的唬人。欧阳笙旁边坐着两个青年人,都是道士打扮,看来都二十来岁,左边那人相貌英俊,神色倒是温和,有大家之风,右边那个却是神态,眉眼之间带着一股锋锐。 晋龙子目光上移,已经看见两人头上的发簪皆是小小的黑色树枝模样,心下了然——这是青屿山弟子的打扮,老欧阳果然也搬来了门派援兵。既然是名门弟子,即使看来修为和他们相差无几,手段也是天差地远。那个神色高傲的小白脸尤其厉害。 他观察青屿山来客,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倨傲修士眉头上挑,一眼斜过来,目光又是不屑又是凌厉。 晋龙子立刻转回头,他是怕了这些出身名门眼高于顶的小祖宗了。 他不想惹事,不代表别人也不想,神色倨傲的名门子弟,也有人不怕,因为那人也是一样。 郑琮琪感到一道凌厉目光射来,还带着一丝威压,登时大怒。以目光压人,是修士常用的威吓手段,只是还没人对他用过。在门派不必说了,他虽修为不高,师承却高,纵然是前辈也无人欺他,出来之后也是他欺旁人为主。倘若用目光扫他的是金丹大修,那还罢了,同样是筑基,凭什么无礼? 想到这里,郑琮琪也是目光横扫,扫之前,还翻了个白眼,不屑之意,只有更胜。 “哼——” “哼!” 两声冷哼同时响起,盛气凌人之意是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 晋龙子看着两人你飞我一眼我飞你一眼,你哼一声我哼一声,又觉得尴尬又觉得棘手,暗道:今日两个祖宗凑一起,也真是晦气。 这时,青屿山另一个青年略一侧身,拉了一下那倨傲青年,道:“仇师兄,大事为重。” 那仇师兄正在爆发边缘,被那青年提醒一声,放松下来,道:“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旁人计较。” 另外的青年拱手道:“多些师兄海涵。”又对晋龙子等笑道:“在下青屿山罗云从,见过几位道友。” 晋龙子等连忙还礼,心中都对这青年抱有好感。郑琮琪多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道:“可惜了,一个心性不行,一个实力不行,终究不圆满。” 罗云从的笑容一下子僵硬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拱了拱手,转过头去不再看这边。晋龙子只觉得脸颊发烧,虽然郑琮琪和他非亲非故,但毕竟同路,这么说话大家一起尴尬,偏偏这位还叫人奈何不得,只好假装无事,混过这一段了。 好在马上有吸引目光的事情来了。 只听金钟三响,满场肃静。从后面转出两列道士,分列两边。紧接着正主迈步而出,一身礼服,峨冠博带,正是地玉道人。比起当初他的蛮横,此时他神色从容淡然,倒真是东道主模样。 只是他坐在主位下手,并非居中正坐,正位空了出来,显然给其他大人物留的。他下手还有几人,其中一个就是在下院和郑琮琪动手的那个闫昶。 那闫昶看到郑琮琪,目光一盛,有情绪在其中翻滚。郑琮琪不屑一笑,自然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又来一遍?”晋龙子暗自头疼。 好在这一次对视更短,闫昶主动撤回了视线。因为地玉道人先站了起来。 地玉道人举起桌上酒杯,道:“诸位宾朋来访,贫道深感荣幸。先敬各位一杯。”他让了一圈,当先饮了,众修士也饮了一杯。 晋龙子一边喝酒,一边观察来客的情况,后面地玉道人种种寒暄客套言语便没听进去。 等他观察完了,心中有数,便听地玉道人接着道:“能来此地,绝不会后悔,我擎天观的友谊固然万金不换,这斗法第一的彩头,也是举世难逢。拿上来——” 就见八个弟子从后面抬出一个又长又高的大箱子,放在正中,连桌子都挡住了。 郑琮琪好奇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跟抬棺材似地。” 晋龙子忽略他的言语,往上看去。只见箱子盖凭空升起,光华漫天。 郑琮琪霍然站起,失声道:“好剑!” 第285章 二八四 那真是一把好剑。 四尺长的剑身,比别的剑长上一尺,阔上一分。这一长一阔,先占住了气势,让剑器有了不凡的外观。 那长剑的轮廓,却如同笼罩了一层烟霞,并不清晰,仿佛要化入风中,可是偏偏又和外面的世界泾渭分明,仿佛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之中,触摸不到,把握不住,唯有视线穿过,寻觅到一丝踪迹。 唯有剑上的剑光,明如水,皓似月,璀璨如星辰,不可逼视。人要看一眼,先是要低头,大着胆子多看一眼,就想看到了深邃的梦境,沉沦下去,移不开目光。 场中众人鸦雀无声,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过了良久,才仿佛开了闸的水流一般,耸动起来,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别说郑琮琪这剑修见了此剑,几乎把持不住,连旁边青屿山的仇双成也是双眼放光,往旁边一拍,道:“罗师弟,你看……” 哪知这一把摸了个空,他回头一看,发现旁边的位置空了,暗自讶然,不知罗师弟什么时候离席的。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了,地玉道人马上又说出了更惊人的消息:“诸位,别小看了这把剑。这是剑祖独孤用过的剑。” 仿佛天空打了个响雷,众人又是一阵惊呼,郑琮琪再次跳起身来,叫道:“开玩笑!怎么可能?” 地玉道人道:“怎么不可能?你们看这气势,这内蕴,是寻常剑器能有的么?” 郑琮琪按耐不住,道:“倘若真是独孤剑祖的佩剑,别说擎天观,就是做洞阳派的镇派法宝也够了,拿出来给这等小斗法当彩头?是你们蠢还是我们蠢?” 地玉道人对郑琮琪的放肆也不生气,道:“我可没说,这是独孤他老人家的佩剑啊?” 见众人愕然,地玉道人哈哈笑道:“正如那位道友所说,独孤剑祖的法宝是什么层次的珍宝,也是我们碰得的?若真有他的佩剑在此,别说拿了,就是多看一眼,也要被剑气震碎。然而他老人家行走九天,留下了不少传说,包括在北阐国留下那道剑痕,至今万年不散。在舒庸国,也有一个传说……” 郑琮琪脱口道:“是在璧雁潭诛杀恶蛟?!”身为剑修,他理所当然崇拜剑祖独孤,独孤的传说他如数家珍。 地玉道人点头道:“正是!在离此地八百里的璧雁潭,万年以前有恶蛟兴风作浪。剑祖路过此地,也未拔剑,就点山中精铜为剑,顷刻之间铸造了三千把宝剑,把那半步化龙的恶蛟钉在了潭中。至今潭水还是红的。这把剑,就是当年三千把宝剑之一,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现世的一把。虽然只是被剑祖随手铸造,但是剑祖御使过,沾染过蛟龙血,也是稀世奇兵。” 这就是传说了,万年之前的事情殊不可考,至于潭水犹红,更是添了几分传奇色彩。那璧雁潭确实潭水发红,但说不定先是发红,才有人附会到独孤身上。 既然屠蛟存疑,那三千把宝剑云云自然更不可靠,但眼前这把剑是无双神兵,却是毫无疑问的。 众人依旧不可思议,别说独孤的传说,单说这把宝剑,最少也是法宝一级的宝物,用来做斗法会的奖品,还是太奢侈了。 纵然不可思议,但宝物摆在眼前,争取胜利就能得到,谁不动心?郑琮琪等人兴奋的脸色通红,之前出工不出力的想法立刻抛诸脑后。 仇双成紧握拳头,喃喃道:“这必然是我的……” 这时,罗云从从外面回来,坐回位置,仇双成立刻道:“师弟,我要上台争这个宝物。” 罗云从一怔,道:“不是说好我上去的么?” 仇双成双目瞪起,道:“罗师弟,我可很少开口求你什么。” 罗云从停了一下,道:“我……知道了。” 仇双成这才缓缓点头,道:“若我得了宝物,也有你一份好处。” 罗云从苦笑道:“多谢师兄。” 仇双成略放松下来,缓颊道:“刚刚你干嘛去了?这么关键的时刻不在,险些错过了宝剑的风采。” 罗云从道:“刚刚有故人找我,我去见了一面。” 仇双成讶道:“故人?你老家不是东阐国?我记得你这是第一次到舒庸国?” 罗云从道:“正是在东阐国的故人。当年有几分交情,多年不见,这回再见,真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仇双成哦了一声,他本来就是随口问的,这时也就随耳朵那么一听,注意力还在眼前的宝剑上。就听罗云从道:“这剑……真是独孤老祖用过的?” 仇双成道:“谁知道呢?但这把剑我要定了。真是宝物。” 罗云从道:“确实是宝物。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宝剑有不同寻常的……味道?” 仇双成道:“味道?什么味道?” 罗云从道:“特殊的味道,飘渺而难以捉摸……”说到后面这句话时,他的声音也变得空灵起来,声线也变得模糊。 仇双成不知不觉被他的语气影响,重新细看那把独孤宝剑,但怎么看,也只觉得神兵瑰宝,令人心动,越看越是想要,道:“不管是什么味道,它是个宝贝,这宝贝姓仇了。” 就听旁边有人冷哼,声音十分熟悉,他扭头一看,正看见郑琮琪冷眼横扫,目光中除了对自己的挑衅,就是对宝物的势在必得,渴望之意,绝不下于自己。 他又是恼怒,又又有些担忧,转头对罗云从道:“好吧,我们两个都上去,你的修为实力增长的也很快,说不定也有几分机会。可是说好了,你若夺得此剑,必须归我。” 罗云从皱眉道:“我夺了宝,归你?” 仇双成不耐道:“我会让你吃亏么?你又不是剑修,要这剑有什么用?你交给我,我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 罗云从沉吟不语,仇双成目光渐露凶狠,正要出言威胁,突然一个童子从背后上来,伏在他耳边道:“仇前辈,外面有客人找你,说是你的故人。”仇双成莫名其妙,道:“故人?什么故人?我哪有故人?” 罗云从笑道:“只要是熟识的故旧,都能叫故人,或许是你之前认识的什么人呢?” 仇双成道:“见了鬼,你也见故人,我也见故人,今日是故人开会么?”虽然如此,还是起身,出去看了究竟。 罗云从微微一笑,道:“此故人,彼故人,或许也是一个故人呢?”、、 此时,众人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地玉道人接着道:“这第一名的彩头就是如此,其余的还有……”又有人将一系列珍宝摆上台来,有极品法器,有珍稀丹药,有上等材料,琳琅满目摆了一台,珠光宝气,耀眼生花。 自古财帛动人心,修道之人不滞俗物,并非当真心如止水,只是眼光更高了。此时摆在面前的宝物,足以令修士心浮气躁,满堂都是沉重的喘气声,斗法还没开始,众人已经累了。 罗云从一面看,一面摇头,道:“大手笔……太大了。” 万众期待中,地玉道人道:“现在我宣布规则。这场斗法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初试,二是登台斗法。” 举座哗然,自来斗法都是两两相斗,没听说过有初试的,之前也没听地玉道人提过这一茬,众人纷纷道:“什么叫初试?听也没听过。”又有人道:“这是考状元吗?还初试会试呢?擎天观是皇帝老儿,御笔钦点?” 地玉道人不怒反笑,道:“这位道友很有悟性,正是这个初试。状元是天下士子都要争夺的,所以要乡试、会试过几道关。今日我观拿出来的奖品难道比状元差么?在座难道不想奋力争取么?既然人人都想要,又不能人人都上来,自然要先初试。” 底下有人心道:好大的口气,怎么见得人人都想要?虽然这么想,但敢说自己不想要的,却是一个也没有。不知不觉中,地玉道人已经掌握了所有人的希望,也就掌握了局面。 他早知胜券在握,不疾不徐道:“初试的条件也简单——”一挥手,一道灵符从袖中飞出,道,“我这里有一张精炼的灵符,谁能一击之内把它打下来,就过了第一关。” 众人目光一起移到灵符上,但觉这灵符平平无奇,光芒也不盛,气息也不见得如何强大,浮在空中,活像个靶子,似乎这一关并不为难。 便有人道:“怎么打下来都行?法器行不行?” 地玉道人道:“悉听尊便。法器也好,法术也好,甚至肉身坚固的,用拳头也行,只要打下来,就过了第一关。好了,现在就可以开始,谁先来?”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觉得似乎不难,但谁也不肯第一个上去,都想叫人上去先摸摸底。 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人道:“我先来吧。”一个白发道士走出来,却是国师府中一名门客,在京城也小有名气。 那人笑道:“老道的本事有限,彩头是得不到的,但愿出一份力,抛砖引玉。”说着祭起一把飞剑,往符上劈去。 他一出手,众人就知道他是谦虚了,这一剑势如劈山。真气狂卷,不容小觑。他本身也有筑基后期的修为,这一下出手,已经是在场中上的水准。 只听当的一声,飞剑砍在符箓上,如此劈上铁板,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那灵符光芒略一晃,便稳稳当当。那老道脸色一白,突然踉跄几步,一跤跌倒,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286章 二八五 “厉害……”罗云从在下面看着,暗暗称奇。早知道那符箓必有古怪,没想到竟有如此力量,本身蕴含的灵气只是一般,但反震之力极强,越受到攻击,越能反而震荡对方。 像这样的符箓,要想不受伤害,要么就别碰,一定要碰,便要用巧劲儿,不撞在符箓的反射路线上,方能另辟蹊径,侧面攻破。 当然,还有一种,就是真正的强攻,强到超出符箓的反震极限,也能强行打下来,只是这符箓的上限在哪里,现在他还看不出来,还需要更多的先行者或者说炮灰上去,一点点把底线试出来。 “下一个……”台上地玉道人大声道。 短时间的冷场之后,终究还是有人上去,毕竟奖品的诱惑可是不小。罗云从专注的看着台上,直到有人走过来。 仇双成的身形施施然走进来,依旧回到罗云从旁边,罗云从顺口道:“师兄……” 说了两个字,他目光一斜,正好和仇双成的目光对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罗云从怔住了,道:“你……” 仇双成眼睛眨了眨,这是原本那位青屿山大弟子绝不会做的轻松表情。 罗云从嘴角略一抽搐,勉强算是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那“仇双成”道:“我不能来么?” 罗云从要说什么,看到旁边老欧阳看了过来,只得摇手道:“先坐下。” “仇双成”道:“我本来就要坐下的。”坐回位置,悠闲地品了口茶。 罗云从此时也镇定下来,也端起茶杯,一面品茶,一面低声道:“你是为了看戏,还是为了……” “仇双成”目光往台上看,盯住的正是那独孤宝剑,道:“那真是一把好剑。” 罗云从道:“果然,你也有兴趣。” “仇双成”道:“你也有兴趣?哦,是我问的差了,怎么可能没兴趣呢?” 罗云从道:“既然同有兴趣,我便不能相让了。” “仇双成”笑道:“这个自然。谁想要就凭本事取。技压全场,自然夺得宝剑。” 罗云从目光在全场扫过,最后落在地玉道人面上,轻声道:“只是技压全场就够了么?” “仇双成”道:“既然是全场,自然包括所有人在内。”这时,便觉一道充满挑衅之意的目光射过来,有所触动,侧头一看,就见旁边坐的一个神态骄傲的少年正白眼相加。 罗云从也看见了,道:“你注意了,刚刚你和他有些不对付,虽然谈不上仇恨,一会儿他可能要挤兑你。” “仇双成”点头,道:“是这小子啊,我知道了。”神色轻描淡写,显然并不在意,反而压低了声音,道:“刚刚你说,剑上有特殊的味道,是什么?” 罗云从出神,道:“说不好……特殊而且熟悉,我一时想不出来……”他蹙眉凝思,突然展颜一笑,道,“等我一会儿拿到了,细细观察,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已经有十余人上台试过,竟无一人能将符箓劈下,有几人也想要取巧,只是不得法,功亏一篑,至于那些想要强攻的,自然要多惨就有多惨。 眼见一时无人上前,郑琮琪终于长身而起,道:“也该闹够了吧。是时候结束了。”执剑昂首登台。 这人讨人嫌的本领当真了得,虽然在场的包括青屿山的两人都和他都素昧平生,但不妨碍他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讥刺一遍。当即无数恼恨的目光凝聚过来,似要把他戳出几百个窟窿。 之所以没人上来动手,是众人存心等着看他的笑话。那么多人都不成,他还敢大言炎炎,但凡有个失手,众人定嘲讽得他当场自尽。 郑琮琪对众多恶意视若不见,或许是他习惯了,或许是他拥有剑修特有的专注,长剑在手,心无旁骛。 三尺青锋笔直向前,和符箓恰成一线,那符箓便如战场上,挡在千军万马之前的盾甲。似乎坚不可摧,又似乎脆弱无比,兵锋所向,如同朽木。 “喝——” 短促的轻喝,更短促的剑鸣! 一道剑光亮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忽忽悠悠,两片薄薄的纸屑从空中缓缓落地,如风中枯叶。 正是那符箓。 阻挡了多少人,看来无从下手的符箓,就这么在剑光中一劈两半,和寻常的纸张一样脆弱。 郑琮琪收剑,道:“这是过关了?”也不等回答,径直归位。 地玉道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他还记得这小子,之前在乾真下院给自己没脸,现在又来,若非有大事在身,他早就给这小子一个狠狠的教训了。 此时他不怒反笑,也不说恭喜之类的场面话,又挥出一张符箓,转头对着众人道:“诸位,第一个过关者已经出现了。在座若有深藏不露的,还不肯出手,便由这位小道友独占鳌头了。” 这句话还真有用,场中立刻站起一人。那人本来座位很偏僻,谁也没注意到他,但此时一站起来,登时气势非凡,大踏步走上前来,一挥手间,一片冰霜覆盖,场中符箓晃了两晃,化为冰块坠落,登时跌得粉碎。 如此出手,可谓凶狠中带着潇洒,比之之前郑琮琪的一剑两断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人随意瞥了一眼,转身回席,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地玉道人含笑道:“好。过关的到后面登记一下,便可准备下一场。”一面说,一面向旁边微不可察的使了个眼色。他旁边立着一排弟子,为首的一人相貌俊美,皮肤白皙,乍一看是个美少年,仔细一看,却像个女扮男装的佳丽,但若再仔细看,又似乎还是个美少年。气质如此中性,却是美人无疑。那年轻人一直看着场中的情形,目光闪动,若有所思,连地玉道人的眼色也没看见。 这时仿佛打开了一扇门,有一个出头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场中隐藏的高手一个个站出来,每一个都能轻描淡写的击溃之前固若金汤的符箓。郑琮琪虽然还是神色高傲,也比之前郑重得多。 眼见一波高峰过去,“仇双成”站起来,道:“我先去了。” 罗云从拱手道:“恭送师兄马到成功。” “仇双成”哈哈一笑,走上前去。 地玉道人微笑道:“是青屿山的道友,道友要怎么出手?” 仇双成人如松立,双手笼在袖中,目光上抬,盯着符箓。 一时无人说话,只看见仇双成在凝视符箓,众人皆感奇怪,心想:你光看着干什么?难道瞪眼能把符箓瞪掉了不成?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就见符箓突然毫无征兆的从中间裂开,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劈成两半,颓然坠落。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被切成两半的符箓坠地,化为两堆灰烬,依旧没反应过来,鸦雀无声。 仇双成目光移开,道:“见笑。”转身回席。 直到他退开,凝固的气氛才轰然爆开,喧哗之声四起,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地玉道人也有些懵了,一时没想出那符箓怎么裂的,不自觉的回头去看那年轻人,正好看见那年轻人神色郑重,口唇微微一动,突然两个无声的字: “剑气?” 地玉道人一凛,道:“是无形剑气?眼睛一看,就有剑气?” 他心中暗潮涌动,一方面震惊,另一方面也隐隐透出兴奋:莫非有了? 仇双成回到位置上,罗云从已经正色道:“好剑。” 仇双成微微一笑,道:“我先出剑了,该你了。” 罗云从道:“既然你用剑,我就不用了。我想想。”他略一沉吟,起身走上前来。 地玉道人已经留心了仇双成,见他上来,分外注意,暗想:又来一个,且看他有什么惊人手段。 罗云从站到符箓之前,也是凝眉不语,众人均想:他也要发无形剑气? 哪知罗云从站了一会儿,突然掏出一把伞形的法器,迎头劈了下去。伞上青光四射,灵气流转,和符箓的灵气搅在一起。 这是正统的消耗战,光明正大,无可挑剔,只是刚刚见了许多惊艳的手段,众人看了一会儿,就没兴趣了。除了底下露出笑容的仇双成,只有那年轻人眉头微皱,似有所感。 过了一会儿,符箓的力量消耗殆尽,终究是罗云从赢了。罗云从将法器收回,拱手道:“侥幸。”旁人说侥幸,多半是客气,他说的倒是真情实意,连众人也觉得他的水准也就堪堪在这条线上。 地玉道人也不再注意他,连他的名字也没兴趣了解,道:“还有没有道友上来的?” 之后零星又有一两个上来,表现也不过尔尔,无法和之前那些惊艳的修士相比,显然已经过了高峰。再之后,上来的人就没有了,地玉道人点头,宣布第一关结束,回身去找统计的弟子。 问过弟子,地玉道人缓声道:“没想到这一关对五湖四海的道友来说如此轻松,一共有二十二位道友通过测试,咱们进入下一关,下一关可就要手底下见真章了。” 第287章 二八六 “现在抽签。”只见台上摆了一个大签筒,桶中插了二十多支签,抽签的规矩简单,也不分什么种子,更无须回避,抽到几号便是几号。 签筒的材料很简单,并未特意有什么防备作弊的措施,这些筑基之后的修士若要做手脚原本很轻松,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必要失了身份。 抽签分十一对,两两斗法,抽到相同记号的,便同台较量,然后胜者再斗,直到分出赢家为止。规则简明扼要,无人质疑。 抽签的顺序就是座位的顺序,罗云从随手取了一个签子,上写着八。 他也不知道八是哪个,在场的修士他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刚刚初试的时候观察一圈,也不觉得自己该怕了哪个,笑了笑,把签子收起。 在他后面一位的仇双城跟着取了一支,就手一看,笑道:“我竟然是一。” 罗云从正要笑谈一句,就听有人道:“怎么,你的对手是我?” 循声看去,就见郑琮琪盯着这边,手中一个签子,正面转过来,写着一个明显的“一”字。 “有趣了。”罗云从笑道:“你第一轮就要碰上郑琮琪啊。” 仇双城回到座位,道:“哦,是他啊。” 罗云从回座位笑道:“考虑到你刚刚和他有过冲突,你该表现的更激动一些。” 仇双城道:“若换他师兄来,我还激动一些。” 罗云从道:“这也是剑修对剑修,你在剑上能赢他么?” 仇双城“啊?”了一声,似乎对罗云从的问题十分吃惊,道:“你问我……能不能赢他?” 罗云从道:“赢是肯定的……怎么赢才是关键。”他沉吟了一下,低声道:“你说这抽签,是公平的么?” 仇双城道:“如果不是,那就太好了。说明他们进入正题了。早晚一战,速战速决也好。” 罗云从微微颔首,目光一动,正好对上另一道射来的视线。 台上那男女莫辨的年轻人的目光正扫过来,在青屿山这边停了一下,便若无其事的离开,若非心思敏锐,也发现不了他在注意谁。 地玉道人笑道:“开始吧,请一号……”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郑琮琪本就性急,不等他说完,自行跃上台去,手按剑柄,道:“上来吧。” 仇双城正要上台,地玉道人仿佛突然回过神来,道:“且慢——” 众人一怔,地玉道人笑道:“咱们换个场地。” 郑琮琪轩眉道:“什么意思,不就是拔剑动手么?还换场地做什么?我看这里挺好。” 地玉道人有一瞬间的尴尬,紧接着笑道:“其实我擎天观早准备了一个特殊的会场,这寻常的石头擂台,怎么配得上诸位的身份?何况还有剑祖的法剑。只是之前我本打算在冠军之战中才启用,方显隆重。如今看到两位如此出众的剑修,若还用其他小擂台,未免失礼,便提前启用决战的大擂台。” 这个解释还算可以,郑琮琪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和其他人不同。” 又一回得到一片白眼,郑琮琪安之若素,地玉道人道:“拿上来。” 众人一怔,不是换擂台么?怎么又要“拿上来”?拿什么上来?难道擂台可以拿上来么? 在众多疑惑不解的目光中,那雌雄莫辩的年轻人端上一个玉盒。那玉盒灵气盎然,纯白无暇,正是天下罕有的灵玉,只看这个盒子,便知其中之物不同凡响。 那年轻人珍而重之的将玉盒放下,打开盒盖,登时宝光冲天。众人便觉耀眼之余,一股冲击力十足的灵气浪扑面而来,稍微弱一些的便连连后退。 等灵气稍微稳定,众人方睁开眼睛,仔细看去。只见玉盒中端端正正放着一颗圆球,约有拳头大小,通体透明,内中隐隐约约,似有一团雾气。雾气好像天上的云,不断变换形状,一会儿像山川河流,一会儿像日月星辰。多看几眼,便觉得仿佛被吸进去了一般,懵懵懂懂,不可自拔。 那年轻人等了一会儿,才轻轻咳嗽一声。这一声立刻将众人唤醒。有人惊呼道:“法宝!” 法宝两个字,仿佛魔咒一般,让众人呆滞不动。数百双眼睛更热切的盯着那圆球,他们大部分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件法宝,此时别的想不起,先想看看传说中呼风唤雨的法宝究竟是如何神奇。 地玉道人也有一瞬间失神,道:“擂台……在里面?”他用的是疑问句,但众人都没发觉。 那年轻人道:“这个,就是擂台了。” 众人齐感愕然,一起盯着那个水晶球,不知这么个小东西,怎么就是擂台了? 此时,郑琮琪第一个反应过来,正容道:“莫非是空间法宝?” 那年轻人道:“正是。这是一个空间法宝。”众人哦了一声,发出一连串惊呼。法宝本来就少见,何况还是最为神秘的空间法宝,更令人惊叹。众人盯着法宝盯的更紧了,仿佛要看出法宝的内中奥秘来。 一片惊羡之中,唯有郑琮琪冷笑道:“恕不奉陪。”转身便走。 那年轻人喝道:“且慢。”身子一闪,已经拦在郑琮琪面前,大有拦路虎的架势。 郑琮琪道:“让开。”声音虽轻,却已经有不容置疑之意,腰间悬着的剑也发出低吟。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那年轻人阴沉的脸色突然一缓,露出笑容,道:“别急嘛。道友,我是没有冒犯的意思的。只是不知你为什么突然告辞?可是敝观有什么招待不周么?” 郑琮琪道:“你叫我说清楚么?若说清楚,走的不是我一个,你别怪在我头上。” 年轻人笑眯眯道:“这个自然。”他本来相貌俊美,这时一笑眉眼弯弯,十分可亲,叫人无法厉色相对。 郑琮琪道:“好,道理很简单,看你出身也不低,敞开天窗说亮话——我不会进什么空间法宝,是因为我不会把命门递到别人手里。”他伸手一指那水晶球,道:“像这样的空间,虽然里面可能五行俱全,好似一个世界,但其实出入通道,都在主人手里,法则也归主人制定。我在外面还可拔剑战斗,在里面却好像笼中鸟,逃命都没有地方。我岂会自投罗网?” 众人一凛,一起望着那圆球,均想:这小子说得虽不中听,却也不错,进了方寸之间,哪里是想脱身就能脱身的? 那年轻人听了,既不生气,也不心虚,笑容依旧温和,道:“原来你顾忌的是这个。放心吧,这个法宝虽然是容纳空间的,却不是让人进去。而是——”他说着,手按在圆球上,强光暴涨—— 郑琮琪大喝道:“住手,你——”一面说,一面加速退出。然而他的速度快,眼前的情势变得更快。 周围的天空瞬间变了颜色,从晴朗变得云气缭绕,众人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直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飞驰过去,但周围已经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云气笼罩,看不清方向,也就看不到风声的来源,只觉得自己好像在云端飘荡,无可归宿,甚至失去重心,一阵阵眩晕。 这种眩晕和迷茫只是片刻,众人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只见周围一片青山环抱,中间有一片山谷,山谷中绿草茸茸,微风习习。众人现在,就站在山谷中间。 上有青天,烈日当空,下有厚土,草木盎然,一切的一切都和天然的山野一模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山谷的周围,有一圈栏杆,栏杆上挂着一个个灯笼,每隔十步就有一个,灯笼中点着烛火。明明是响晴白日,天色大亮,灯火还在燃烧,便很是怪异。不过因为光线充足,灯火没有任何影响,有些人甚至没有发现,只把这些栏杆和灯笼当做装饰。 一瞬间,一眨眼的功夫,改天换日了! 虽然众修士也算见多识广,却没有经历过这样大手笔的时空变换,一时间不知所措。还是郑琮琪第一个喝道:“你把我收进法宝里了么?”他手紧紧地按住剑,已经蓄势待发,出身于大宗门的他自然知道,被吸进法宝,比陷入阵法还要凶险百倍,解脱的办法也差不多,有破绽找破绽,没有破绽,就只能强攻了。 虽然法宝必然坚固,他一个筑基期强攻的成功率实在渺茫,但也不能束手待毙,若能唤起在场众人同仇敌忾,脱困希望大些,可惜联众这样的事他实在不擅长,也只有靠自己了。 众人开始哗动,那年轻人笑道:“诸位,稍安勿躁。你们可看见我将你们吸入世界?不说别的,你们在原地站着,动没动自己清楚吧?有谁说自己被外力拉扯,移动地方了么?” 众人沉默,有人道:“法宝玄奇,或许我们没感觉,但已经移动了。” 那年轻人摇头,道:“我这法宝却不同。它是空间法宝,内中含有一个空间,但发动的方式不是内吸,而是外放——也就是说,把其中的空间向外放出,在外界挤出一块空间,开辟一个结界。” “所以各位,变动的不是你们,而是世界啊。” 一席话说的众人犹在梦中,郑琮琪道:“有什么区别?我终究是落在你们的世界里了。” 那年轻人笑道:“区别大了——外放的世界和真正的世界自然融合,没有边界,纵然在这里我有一些主场之利,你们哪位想要离开,随时可以离开,走出去即可。我不会阻止,也无法阻止。可以说这里不过是我擎天观的又一处别院,只不过形制特殊了些。大门洞开,来去自由,诸位还有疑虑的,大可放弃这次机会,主动退出。” 他一面说,一面轻轻一弹指,只听剑鸣声响起,清越及远,声震四方,正是独孤宝剑的剑鸣。他就是要以这至宝来诱惑众人留下。 虽然明知是饵,但身为剑修,郑琮琪终究抵不住诱惑,咬牙道:“好。我先信你们一回。” 那年轻人转头看向仇双成,仇双成颔首表示应允。 那年轻人拍手道:“好极了,那我们开始吧。一开始就是剑修之间的对决,是我等今日的眼福到了。擂台决战由在下主持,我叫做梵珩。” 第288章 二八七 这一场斗剑,终于还是在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序幕。 山谷虽然美丽,法宝固然神奇,真正铺设开来,设施却不完备,山谷只是一片空场,似乎没有准备好迎接如此多的访客。连场中放对的两人也少了几分端肃的气氛,只从场面看,似乎还不如乾真下院的斗法。 郑琮琪抽出剑来,看来一眼四周,对远远站着的梵珩道:“你退开。” 梵珩挑眉道:“我是裁判,应该在台上。” 郑琮琪冷笑道:“我认得你是裁判,我的剑不认得什么裁判。你是裁判,被捅一个透明窟窿就不会死?我看也不见得。” 梵珩丹凤眼中怒色一闪而逝,却不挂相,笑道:“若是我推开让你放心,那自然无妨。请。”伸手示意,远远退了开去。 郑琮琪见他退的干脆利索,微微颔首,转而盯着仇双成,却未动剑,突然道:“是你么?” 仇双城反问道:“谁?” 郑琮琪迟疑了一下,道:“不是你。然而你也不是他。你是谁?” 仇双城笑道:“你真是打得一手好机锋。问君一席话,胜坠五里雾。” 郑琮琪哼了一声,道:“对牛弹琴,牛不入耳。既然不是你,便不需废话。快快动手。我觉得这里风气不对,不能久留,我要速战速决。”刷的一声,剑气如雪,在剑刃上吞吐不定。 仇双城笑道:“正有此意。” 郑琮琪喝道:“你拔剑。” 仇双城道:“我已经拔了。” 郑琮琪一怔,再细看,就见对方袖手而立,哪有剑在,喝道:“剑呢?欺我看不见么?” 仇双城道:“不是你看不见,是你修行不到,自然不知剑在哪里。” 郑琮琪但觉他平平一句话,却有一股压力从头而下,汗毛一炸,不觉冷汗潸然,喝道:“装神弄鬼——看剑!” 剑光一黯,随即大亮,仿佛黑夜中闪过一道闪电,亮的人眼前一白。 那剑的痕迹,仿佛流星,划破了天空,仿佛要把空间劈成两半,无可阻挡的冲到了对面,然后,停下。 突兀的,剑光停下了。 世界在一瞬间定格,众人眼中都是一幅画面,那如虹的剑光,停在仇双成半尺开外,当真是咫尺之间,森然的寒意,仿佛迫在眉睫。 然而就是这咫尺之遥,却如天堑,阻隔了犀利的剑气。 仇双成稳稳地站着,身前有一层薄薄的空气,没有任何光华,却如无形的屏障,将剑光拒之门外。 剑光在空中悬停了片刻,如泡沫一般消散了。郑琮琪从空中落下,剑尖向下垂,袖子也垂下,覆盖了握剑的手。 虽然他站的很稳,落下的姿态也自如,但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总觉得有些狼狈了。 郑琮琪自己也知道,气色很不好,之前的傲气消散,却多了一股戾气,狠狠道:“你还是没有出剑。” 仇双成道:“我该出的时候,自然会出的。” 郑琮琪的手微微发抖,道:“该出的时候?什么时候?你进棺材的时候么?” 仇双成神色沉静,道:“等你更争气一点儿的时候。”他目光微向下移动,道,“对了,剑修的手不能抖,你师兄告诫过你吧?” 郑琮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喝道:“不出剑,你算什么剑修!”长剑横空,向仇双成刺去。 这一剑的剑光不如之前,但在场的众人无不暗暗喝彩:好剑法!有几个修剑的更看得神驰目眩,难以自持。 原来郑琮琪从一开始便讨人嫌,众人无不烦他,都盼着他吃亏,刚刚他一剑而退,大多数人也暗自拍手称快。然而这一剑用出来,众人均想:原来他果然有些自傲的本事。 这一剑角度、力道、蕴意以及剑行的轨迹,都完美到不可思议,剑气如惊鸿掠影,掠过所有人心头,众人均生出难以抵抗的念头。 在众人想来,这一剑绝无不中之理,然而,还是没有中。 仇双成还是站在原地,不同的是,他身前没了屏障,目光却明亮了起来,灼灼逼人,直刺郑琮琪。 郑琮琪精奥的一剑,仿佛是被他的目光看歪了,莫名的偏了几分,从他身边滑过。 郑琮琪的脸色更白了,白的好像窗棂上的寒霜,紧接着长剑回圈,又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依旧很漂亮,很精妙,同样无可抵抗。然而就在那一剑刺到仇双成面门时,刚刚那一幕又发生了。仇双成目光略一抬,郑琮琪的剑再次偏开,滑到了另一侧。 郑琮琪的剑如惊涛骇浪,一波接一波,每一波都精妙无比,令人炫目,但仇双成就如岸边的礁石,岿然不动,浪花拍在他脚下自动散去,不能对这个仿佛亘古便有的存在有分毫影响。 从始至终,仇双成动的只有目光,目光所到,就把一道道剑气逼退,委实不可思议。 围观者中,渐渐开始哗动,群情耸然,纷纷议论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青屿山?青屿山有这样的高手?” 连老欧阳也忍不住看罗云从,低声道:“仇师兄如此了得,不愧是宗门真传中的精英,小道真是大开眼界。” 罗云从轻声道:“是啊,之前我也不知道。” 其余的目光还罢了,远处有一道目光异常专注热烈,正是梵珩,他看着场中的两个人,仿佛看到了珍宝,又似乎盯住了猎物的野兽,目不转睛。看着看着,嘴角上挑,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刷的一声,郑琮琪收剑,回到了对面,此时他还看不出疲劳,但额角全是汗,一道道水痕顺着脸颊流淌,仿佛在蒸笼一般。 见他收剑,仇双成微笑道:“够了?这就是你的本领了么?” 郑琮琪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声。 之前他也喜欢短促的笑,配上他的傲气神色,白眼之下,全是嘲讽之意,惹人不快。而此时他汗流浃背,傲气已散,但傲骨未折,这一笑依旧骄傲,但更多的是倔强,大汗淋漓的困境之中,誓不服输的倔强。 轩起剑眉,郑琮琪一字一句道:“我还有一剑。” 仇双成看来依旧漫不经心,道:“杀手锏?愿意领教。” 郑琮琪道:“如果你是他,你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剑。如果你不是他,那是你的幸运,因为你是第一个见识我这一剑的人。来——” 最后一个字出口,剑光已出。 或者说,那不是剑光。 之前他出剑,只见光,不见剑。众人追随剑光的轨迹,才能知道剑在哪里。然而这一剑,只有剑,没有光。 众人眼中,是漫天的剑,是直刺心底的利刃,是无可闪避的森寒。虽不首当其冲,却都感觉有天外飞仙一般的剑迎面直刺,仿佛要把自己钉在地上。 这是最纯粹的一剑,不需要任何辅佐,光、气或者影,这些本来伴随剑而生的存在,在这一个被驱散,完完全全输给了剑本身。天上地下,唯有剑而已。 除了天地间的剑,就是剑锋所指的仇双城。 此时,仇双城也不能如之前一般泰然自若,神色陡然郑重起来,背脊拔得笔直,看起来如青松一般。 盯着空中的剑,他口唇微动,没有发出声音,但看口型,无疑说的是: “好剑!” 两个字之后,他也动了。 天地之间,出现了第二把剑。 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认为,此时此地,是不能出现第二把剑了。 因为剑也有高下,甚至高低分明。高者为君,低者为臣,君临天下,臣莫能当。郑琮琪的剑不但是剑中君王,更是霸王,霸绝天下,没有第二把剑出现的余地。 但第二把剑就是出现了,只出现了一瞬间。 剑,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处去。所有人的眼睛中,只有短短一瞬间,那惊鸿一样的剑影,略过了视界,然后消失在视线以外。 一闪而逝。 一弹指是二十刹那,第二把剑出现,也只有短短刹那。然而,刹那的爆发却足以铭刻永恒。 瞬间之剑与君王之剑在空中交锋,也在刹那之间,两把剑爆发出了璀璨的交鸣。 铮—— 鸣响之后,各归各位。 两柄剑中的一柄,瞬间消散,化为点点光芒。而另一柄,多坚持了片刻,也在冲锋中溃散。 先消失的是瞬间之剑,后溃散的是剑中君王。 同归于尽?! 众人没想到如此壮丽的交锋,便这样迅速的收尾了,似乎有些蛇尾,但仔细想来,这竟是最合理,最合适的退场。剑性之烈,原该如此。 所以……这是平手? 剑消之后,两人似乎回到了原点,依旧面对面站立,不同的是,郑琮琪手中已经没了剑,脸色也比之前更白,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仇双城没有大的变化,之前没有剑,现在也是空手,神色也不见激动,目光中倒是多了一分赞赏,看着郑琮琪道:“不错。” 郑琮琪嘴角略弯了一下,似乎是要笑,可是没笑出来,缓缓低下头,道:“是我输了。” 众人发出一声叹息,此时,他们对郑琮琪的观感大变,毕竟真正有本事的人,是值得钦佩的,哪怕输了也值得惋惜。 仇双城笑道:“你还年轻。大有可为。” 郑琮琪快速的说了一声:“多谢。”转身便走。到底他还是年轻气盛,虽然知道技不如人,却也难以多说佩服的话语,草草说了一句,就要离开。 然而,就在他走出山谷的时候,突然身子一震,好像撞到一堵墙上,弹了回来。 他大骇,道:“怎么回事?” 就听有人笑道:“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啊。” 第289章 二八八 郑琮琪回头,就见梵珩走了过来,面露笑容。那笑容说喜不喜,说怒不怒,若非他相貌俊美,如此微妙扭曲的表情,简直可说是诡异可怖,即使如此,也衬得他五官异常狰狞,令人胆寒。 郑琮琪也是一震,但他本是狂傲的个性,立刻便不放在心上,冷声道:“是你,阻拦我么?” 梵珩笑道:“算是吧。是我们留你。” 郑琮琪道:“你留我做什么?” 梵珩道:“我若不留你,这场斗法岂不白开了么?” 郑琮琪先是疑惑,接近着恍然,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这摆开阵仗假模三道的举行什么斗法,本就是暗藏祸心,现在终于要摊牌了么?” 他长剑一抖,剑光又亮,却没发出,光如一条活蛇,在剑刃上吞吐不定,道:“既然如此,上正戏吧。我都等不及了。” 梵珩看了他片刻,突然噗嗤一笑,道:“你可真给自己上戏啊。行啦,放下来吧,举着多累啊。我们要找的又不是你。” 郑琮琪只觉得一阵邪火,烧的脸色涨红,恼羞成怒道:“你刚刚不是拦阻我么?” 梵珩道:“是啊,那是因为下面是场好戏,观众越多越好,最好一个都不要缺席。”他笑着转了半个圈,道:“诸位也是一样,安安静静的看好戏,也是你们幸运,这等盛事难得一见。你们算不虚此行。” 众人哗然,质问声四起,群情汹汹,大有合围之势。 梵珩充耳不闻,突然缓缓转过身去,道:“究竟我要留下的是谁,谁要在下面的台上唱主角,应该心照不宣。” 他对面,是神态更漫不经心的仇双城。 仇双城看到对面的眼神,突然一笑,道:“恭候多时。不过我等的也不是你。” 梵珩眼睛眯起,道:“你等的……是我。” 后面“是我”两个字,声音陡然一变,变得低沉,沙哑,声线也粗了一些,从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变成了中年男声。 随着声音的改变,他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一变。 梵珩本身相貌俊美,雌雄莫辩,他的气质也偏向中性,俊秀、灵巧,充满少年之气,即使他狂妄、专断,没做一件好事,但只凭相貌气质,就令许多人生不起气来。 然而此时他的气质一变,便如换了一个人,之前的朝气与生气消失一空,变得阴沉而暮气,如果说有什么提升,大概就是威严,他变得肃穆、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尽管如此,这样的改变也让他俊美的眉眼变得不协调起来。 随着气质的改变,他气势的变化更让人惊心动魄,隐隐环绕周身的气场变得深邃澎湃起来,只是引而未发,如平湖下汹涌的暗潮,一旦爆发,就是席卷之势。 这些变化都在瞬间完成,一瞬间,在场众人已经见证了这个颠覆的变化,无不变色。那不仅仅是惊讶的变色,更是被气势压住,呼吸不畅,不得不变色。 能留在此地的修士,实力、胆色都是一时之选,但被那梵珩若有似无的一眼扫过,竟从心底生出一股战栗来,想要逃走,腿脚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不可匹敌! 众修士也算见多识广,深知如此情景,并非对方有什么独特气场,感人魅力,只有一个可能——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就像蚂蚁缩在大象身旁,天然就该瑟瑟发抖。纵然大象安静休息,只随时呼出的气息,对蚂蚁来说都不啻飓风。 那么,这头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巨象,是什么修为? 低阶修士很难揣测强大修士的修为,这个问题,自有更高的人来回答。 仇双城掠过一丝惊讶,也只是一丝而已,道:“是化身?不是,附体而已。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还以为你是藏身在台后,等着大幕一开就跳出来呢。区区金丹期,竟这样无所顾忌的使用附身,你是不要性命了么?” 梵珩讶道:“区区?区区金丹期?莫非你是元婴前辈么?”他又摇了摇头,道,“修为不高,口气倒是不小,至于性命,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性命吧。” 他说话间,光线越来越暗,渐渐如黄昏,再至深夜。明暗变化在一天中本是常事,天空飘来一朵云,遮蔽阳光,便能黯淡两分。此时天空的黯淡变化并不迅速,以至于众人关注场中的奇事,一时不察。等到眼前人形在黑暗中渐渐模糊,才恍然惊觉。 陡然抬头,只见天上乌云密布,不见天日。那云压得很低,仿佛就在头顶,云层漆黑如墨,却是不是隐隐透出光芒,或金或蓝,似已蕴含着喷薄欲出的雷电,只是没有以往暴雨将至的狂风与闷雷。因此即使如此剧变,周围仍然是寂静非常,一旦说话的人同时住口,便是一片死寂。 这样的死寂却比电闪雷鸣更压抑,明明天日无光,毁灭的力量凝聚在头顶,下一刻就要降下灾难,耳边却什么也听不见,身体更麻木无感,陷入了仿佛与世隔绝的盒子中。 仇双城的身影也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唯有云中光芒亮起,才能微微看清他的神态,他的平静从始至终未曾变过,不紧不慢道:“我说的不是你的性命——你金丹已成,道途立稳,金丹不灭,性命自然无虞。可惜了你附身的年轻人吗,也是一位美人,你抽身之时,就是这具皮囊毁灭之日。” 那梵珩道:“你既然知道这不过是个皮囊,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仇双城道:“自己的皮囊,自然不可惜,别人的皮囊,岂是你说不可惜就算了的?”他说着,神色沉了下来,与天上的乌云一般,也有雷电在酝酿,他周围的空气锐利起来,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梵珩,却同样强大的气势,“我最讨厌的,就是辣手摧花的人了。” 梵珩道:“那你陪他去,可好?” 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啸。 寂静终于被打破,如悬在井台的银瓶坠地,然而,这一声乍响,却不是想象中的雷声,也不是期望中的大雨,而是吟啸。 来自于九天之上的吟啸,震惊百里。啸声中,一庞然大物从云中现身。 “龙!”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自古以来,无人见过龙,也无人没见过龙。 说见过,谁见过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神兽?说没见过,谁没见过衣纹配饰、画栋雕梁上的龙样?谁都知道龙形,谁也不曾目睹龙行。 自然,修士不比凡人,对龙、麒麟这些传说中的神兽自有一番认识,既不像凡人那般顶礼膜拜,也不像有些古板儒生,认为不过是虚构臆造.众人皆知,上古是真正有龙这样的神兽的,与传说中那些神祗大能一样,有搬山填海之能,只是随着岁月渐渐隐没在天地之间。现在世上纵然还有,也早在诸天以外的小世界里自成一统,绝非外人能见,更别说寻常小修士了。 然而当眼前金龙从云中现身,众人心中无不惊呼——真龙! 虽然那龙形只在云中闪现几次,甚至见首不见尾,云里雾里,不过在瞳孔深处留下几道挥之不去的残影,但在众人心中都有一个念头:那定然是真正的神龙! 真正的龙,不但有形,有神,更有威! 龙威天成,那是领袖众生,冠绝四海的天威,让人不得不低头。与真龙的龙威相比,那压顶的乌云,咆哮的闪电,不过是配角与陪衬。修士虽然心惊,却还能压住恐慌,若有百兽在此,恐怕早已五体投地,瑟瑟发抖。 仇双城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道:“天符龙画,好神通。” 郑琮琪吃惊道:“这是天符龙画?是神通?怎么可能?”他当初也曾对过龙画之术,虽然是筑基小辈的,但那条龙是符文组成的假龙,连凡人都看得出来,这条龙却是连他都不敢直视的神龙,这两条龙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难道说,这是……传说中的洞阳三老,天华法主?那是元婴境界的大能,才有如此神通。 “乾龙啸。”仇双城慢悠悠道,“天华法主的亲传大弟子,金丹期第一人,龙画之术无出其右,有这样的手段不足为奇。” 梵珩——也就是乾龙啸哈哈大笑,道:“你果然认得本座,正如本座也认得你。” 他吐出两个字:“江鼎。” 仇双城双眼一眯,神色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乾龙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正如你我心知肚明,我布置这一局,就是引你出来。毕竟洞真墟非无名小派,我也不想伤了两家和气。但若你以为我守株待兔,似乎被动,是对你不甚了然,而邀请这些同道,是为了广撒网,不能锁定你的来路,还以为你在暗,我在明,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一开始就知道是你,也知道你所为何来,如何到来。这些人一开始就是你的陪衬,从没喧宾夺主的可能。” 他借由梵珩俊秀的五官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意:“我了解你,远比你了解我多。我不但从崇清博那小辈处得知你的身世,也从左河师弟处了解过你的手段,我还查到过你的故居,甚至去过淮上,见过你的剑,听过你的幻术,也知道你的心机手段。能教我这样重视的人不多,你足以自豪。所以哪怕殒身于此,也值得了。” “你说呢?”他凝视仇双城,甩出了最后通牒,“江鼎。” 仇双城一直平静而严肃的听着,此时,突然笑了起来。 他一笑,登时鲜活起来,仇双城死板的五官再也无法困住他潇洒不羁的飞扬神采。 “全错。”他简短的笑道。 “你真蠢得令人心碎。”说着,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席卷过去。 这道剑光纯粹、犀利,是最纯正的剑修手段,但却不是用剑发出来的。 他手上,是一把折扇。 第290章 二□□ 剑光无匹,上可九霄擒龙,下可泉下斩蛟! 正此时,云中金龙随着一声长啸,飞扑而下,身上金光熠熠,雷电丝丝,金鳞下有符文流转,神通之力已经蓄势待发。 龙本是神兽,众生莫当,更有云雷助势,大势滔滔,仿佛要将大地覆灭。与之相比,以下修士都弱小如蝼蚁,不需神龙探抓,只需被大势一扫,就该灰飞烟灭。 众修士,包括最骄傲的郑琮琪在内,无不骇然俯首,退避不绝,连擎天观众修士也不例外。那乾龙啸不在意梵珩的死活,当然也不在意地玉道人一干人等,龙威之下,众蝼蚁豪无差别。 眼见所有人战战兢兢,金龙无可抵挡,天地化作一片金光—— 此时此刻,却有一道剑光横出,迎面对上了金龙。 金龙进,剑进! 金龙啸,剑啸! 剑破虚空,发出了锐利的风啸声,几乎与龙吟并驾齐驱。众人耳边一阵轰然,刹那间近乎失聪。 失聪之后,人就会进入另一种世界,无声的世界。 无声的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画面,一幕幕异常鲜明,仿佛充满最饱和的颜色的涂鸦,所有人眼前,只有庞大的无法言喻的金龙之形,和耀眼的不可思议的剑气之影。 撞—— 剑光和金龙略一僵持,一方以盛,众人便觉眼前光芒一片,全是金色。 金光更胜剑光,莫非是金龙胜了? 并非如此,金光之所以更胜,是因为金光一分为二,左右分别分离,成了两条龙。 那金龙竟是被剑光从中剖开,分别逃逸。 金龙的残部虽然各自化龙,但显然受到了重创。一时徘徊在空中,并不再次进击。 乾龙啸脸色铁青,又惊又怒,喝道:“你不是江鼎?若非是江鼎,哪有这样的剑?你连名字也不敢承认,莫非是藏头露尾的鼠辈?” 仇双城哈哈笑道:“我干嘛要藏头露尾?”他捏了捏脸,自语道,“恩,化妆成这鬼德行,确实也不大光彩,不过这是闲时嬉戏,做不得数。” 他紧接着笑嘻嘻道:“虽然江鼎名字好,人也好,但我谢彦的名字也不是见不得人,我干嘛要冒名顶替?” 乾龙啸一震,道:“谢彦……谢……?”他见多识广,对谢彦的本名有所耳闻,乍一联系,立时毛骨悚然,怔忡间,不自觉道:“你的剑……” 谢彦笑眯眯道:“那也是借的,诺。” 哗啦一声,折扇打开,露出了扇面丹青。 他手中的扇子,扇骨如玉,温润晶莹,合扇而握时,扇骨玲珑剔透,仿佛玉圭一样的珍宝, 扇面打开时,乳白色一片,朦朦胧胧,仿佛一团晨雾,细看时,那扇面薄如蝉翼,细腻无暇,非绸非锻,非人间锦绣,仿佛天女织出的云霞。 扇骨扇面,都是神妙至宝,这扇子当然也是史上罕见的珍宝,这样一把扇子,扇面上又该又怎样的丹青妙笔、龙章凤华? 纵然不是文华天成也妙笔,也该是人间国手的力作吧? 然而,当扇子打开时,所有人看到了面上所绘,都感愕然。 众人脑海中一起闪过两个字:“涂鸦。” 只见雪白的扇面上,歪歪扭扭,画着一把小剑。 小剑只有一指来长,一共三笔,一笔剑身,一笔剑柄,一笔剑锷。剑身一笔就是一横,剑锷一笔就是一竖,剑柄一笔是一个小圈。 更令人发指的是,那剑身一笔歪歪扭扭,像条僵蛇,可见画画之人,连一条线都画不直。这水平也就是五岁孩童了,反正说是七岁童子涂鸦绝对是过誉了。 这样一个图形,搁在扇面上,就像败家子糟蹋东西。 然而,乾龙啸多看了两眼,登时有所悟,道:“莫非是……” 这时,小剑的墨色渐渐褪去,虚化成淡淡的墨痕,然后消失不见,只剩下白花花一张扇面。 谢彦轻摇折扇,道:“可惜,时间到了。若说天下万法,还是剑气来的最痛快。可惜人家不肯老借我,不然我也学那上古剑修,一人一剑行走天涯,多么潇洒。” 乾龙啸失声道:“天官借福——果然是谢天官!” 轰的一声,满座哗然,谢彦之名人所不闻,但谢天官之名谁不知晓?登时人人瞪大了眼睛,想看看这望仙台的天官大人。 谢彦笑吟吟道:“乾公,你设下毒局,危害同道,可是大犯律条之事,本官也拿你问罪,还不束手就擒?” 乾龙啸呆了一下,突然嗤笑道:“呸——谢彦,你还真当自己是天庭仙官了?望仙台不过废墟上一个破台子,要人没人,要法没法,我认你,称你一声仙官,不认你,你也不过是个疯疯癫癫的白痴——”他又下死眼盯了那扇子一眼,“画画还那么难看。” 众人一静,皆目瞪口呆。虽然乾龙啸说的也算是事实——自古修仙界以实力为尊,门派之间拼的是底蕴,其实也就是综合实力,名望只是其一。望仙台虽然历史悠久,地位崇高,说到底只是一处先朝遗迹,小猫两三只,众仙门顾及脸面,面上尊崇,若是撕下脸面,望仙台无能为力。 但这话也只有三大宗门才敢说,对于小宗门还是散人来说,望仙台依旧高高在上,只能仰望,谢天官说一句话,说要人束手就擒,还真就有人束手就擒。因此乾龙啸掀开盖子,令人猝不及防。 周围死寂,突然,谢天官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乾龙啸冷声道:“笑什么?是不是丢人现眼,以大笑掩饰?” 谢天官用扇子掩面,道:“你说得对,因为太尴尬了,所以笑笑,假装没听见。喂,我这顿骂,可是为你挨得。” 最后半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乾龙啸一惊,突然就见头上金光一闪,暗叫不好,忙催动金龙。但为时已晚,只听轰的一声,两条金龙中的一条已经被一道剑气横扫自爆,化为万千符雨,乱坠地下。 乾龙啸怒极,回首望去,只见一人持剑而立,看模样隐约记得是青屿山的那个罗云从,但他隐隐约约将眼前人和另一个人的影子重合起来。 “江鼎——”声音森然,仿佛一个字一个字从灵魂深处涌出来。 “正是在下。”江鼎承认了,道,“听说你对我十分熟悉。你既然了解我的幻术,为什么还会被迷惑呢?” 乾龙啸一时语塞,紧接着怒喝道:“少废话,你躲在老鼠洞里,谁能看出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现在你自己走出来,可是走投无路,打算破财自保了?” 江鼎道:“什么?” 他的惊讶再次激怒了乾龙啸,他喝道:“那么你还是死硬到底了。那就——” 剩下的一条金龙身子一震,从天上扑下。 虽然金龙被斩杀了一条,但剩下那条声势不减,甚至犹有过之。金龙身上,环绕着比之前更强大的电光,闪耀的雷电甚至淹没了金龙的本体,众人眼前一片蓝白色的光,除了耀眼,就是耀眼,最后光也看不出来,只剩下一片雪白。 从无声世界中恢复的修士们瞬间又陷入了盲目的世界,失去视觉比失去听觉更加无助。郑琮琪闭上眼,把自己从刺目的雪盲中拯救出来。此时他陷入了无边的黑暗,而黑暗中听觉会越发敏感。 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听到了震荡肺腑的龙吟,还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这是战场的声音,而且是强者争斗的战场,以他的修为,无法造成这样的动静。 谁赢了? 听动静听不出来,郑琮琪的心提了起来。他当然有所偏向,即使不为了想打开一个逃生路,他也希望那个用剑的赢。 “龙符——”龙吟声高亢如云,龙威陡然庞大了百倍,这一次众人不只是战栗,身体也无法动弹,更有被直接压垮在地上的。 郑琮琪用剑做支持,没有倒下去,却听得乾龙啸喝道:“小子,你以为天符龙画的神通是你学的那些小把戏么?让我看看你的剑,和木柴有什么区别?” 轰—— 又是一声震动山河的巨响,为他的咆哮增添了威慑。 “他赢了么?”郑琮琪心往下沉——又或者是他输了?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江鼎突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和郑琮琪印象中那个白衣少年一模一样。 “听说你很了解我的剑——那你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剑下呢?” “什么?” 郑琮琪猛然睁开眼,此时他的眼前还是一片光芒。 但在光芒中,他看到了另一道光—— 剑光! 剑光如天外飞仙,劈开了其余的所有光。雷光、电光、那铺天盖地的光华,在剑光面前,就像肥皂水里的泡沫,灿烂梦幻之余,一戳就破。 剑光起,金光灭! 光灭,人死! 剑光转瞬即消,而漫天光芒也同时熄灭。 随着光芒一起湮灭的,还有那条磅礴的金龙。金龙寂灭,头顶笼罩的乌云霎时间消散,露出原本秀丽的山水。 咕咚,一个人影倒了下去,在他身前,是收剑而立的少年,刚刚那句轻描淡写的反问,仿佛还在耳畔萦绕。 第291章 二九零 “啊——” 一声惊呼引爆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山谷。让喧嚣之后的一片死寂重新沸腾起来。 刚刚乾龙啸突然倒地,胜负已分,而且出乎所有人意料,对在场众人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大部分人都处在呆滞之中。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擎天观方面的人,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一个年轻女子扑了出来,叫道:“阿珩!” 她叫的是梵珩。 倒在地上的是梵珩。 梵珩的身体被剑气划开,分成了两截,但因为剑速太快,并没有分裂,倒在地上时还几乎完整的拼接在一起,片刻之后,才有血迹从伤口中汩汩流出,最终冲开了身体,彻底了化为两截残躯。 其实在乾龙啸降临的那一刻起,梵珩就已经死了,不过是意识的死亡,江鼎的那一剑,让他的生命彻底消散。 但那女子并不知道,她甚至连之前的战斗的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只看到关爱的人死亡,一面痛哭,一面痛恨。 痛恨的自然是江鼎。 江鼎站在对面,剑握在手中,看着前方。此时他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他擅长幻术,化成罗云从时,是直接用幻术调整的,心念一动便可转换回来,反观谢彦顶着仇双城的皮,一时半会儿也抹不掉。 此时他并没有看那痛哭的女子,盯着梵珩的尸首,剑尖微垂,蓄势待发。 突然,梵珩腹部金光一闪,一道灿烂的流光破体而出。 谢彦喝道:“金丹!” 修士修到了金丹,也就不容易死了,魂魄和身体初步分离,可以独立存在,虽然平时不能如元婴一般意识神游万里,但身体朽坏金丹承载魂魄脱身还是做得到的,以后重塑身躯也好,夺舍也罢,总能卷土重来。 不过定睛一看,从梵珩身体中飞出的并非完整的金丹,只是一抹金丹的虚影,乾龙啸毕竟不是真身在此,留在梵珩这里的也不过一缕分魂而已。分魂灭了也不会危及他性命,只是多少会虚弱一些,可能的话自然要尽力逃走。 金丹的速度总是比修士快,那乾龙啸的金丹虚影更是快如光电,再快的身法也追不上。 除了剑光。 江鼎的剑光,比所有人的意识更快,瞬间化为光芒追出,眨眼间消失在人的视线之外。 谢彦目送两人一追一逃,嗤了一声,道:“似乎也没必要斩尽杀绝。” 突然,他感觉有异,回头一看,脱口道:“不好!” 只见山谷的中央,一缕雾气不知从何而来,开始在谷中如幽魂一般游荡,渐渐弥漫开来,扩展的速度奇快,谢彦一晃神的功夫,眼前身旁已经全是雾气,连近在咫尺的梵珩的尸首也看不见了。 “糟了,是阵法。” 谢彦当先反应过来,他险些忘了,这片山谷,这个擂台,本就是洞阳派的法宝制造出来的,是虚是实还不好说,总之不是天然。好一些,便如一个阵法,所有人陷入阵法之中,需要伺机破笼而出。若是更糟糕一些,众人已经陷入他人法宝领域当中,如俎上鱼肉,生死尽由人掌握。 连谢彦都陷入刚刚变幻莫测的局势之中,一时忘了自己本来身在险境,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甚至有人被雾气包围,也只是莫名其妙,隐隐觉得大事不好,却不知道关节在哪里。好在在场的也算一时人物,纵然心中惊慌,却没表现得如何失措。倒是有些跟随来的弟子随从修为不到,不免惊慌。雾中隐隐传来哗然响动,虽然还不成声势,但恐慌会传染,一旦蔓延开来,必是一场雪崩般的灾难。 谢彦冷静下来,手中折扇一闪,一抹光华冲天而起,仿佛一盏明灯,穿越了重重雾障,在茫茫雾海中定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坐标。 雾气中,光柱犹如灯塔,照亮了无边雾海中的一点,也照亮了其中修士的心情。 谢彦的声音仿佛从天上传来,清晰而稳定:“休要惊慌,不过一个迷惑阵法,尔等稍安勿躁,先在原地等待。” 其实他不提醒也无妨,他和这些人无亲无故,更非一路,况且他自己尚自顾不暇,哪有空闲管别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非他所愿。只是谢彦做天官久了,即使这样不羁的性子,也生出一腔责任感,尤其是遇到朱天众修士遇难的情形,不由自主的便要承当更多。 将场面暂时压住,谢彦却是暗自忧虑——事实上他不通阵法。他以画入道,按理说擅丹青者多半擅符箓,符箓又是阵法的基础之一,多少也有涉猎。然而谢彦的画又不是一般的画,重意不重形——其实他也不会重形,那“潇洒”的画风显然对符箓绘制毫无帮助,他的心思也不在那里。 按理说一般阵法困不住强者,筑基的阵法困不住金丹,谢彦修为实力出类拔萃,阵法稍微弱一点,不需要他懂得多少知识,也能轻松破阵,但这阵法显然强大至极,不但雾气眨眼之间已经弥漫到每一个角落,谢彦甚至已经感觉到了眩晕。 天旋地转! 谢彦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剧烈旋转的眩晕感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了一下,好容易才维持平衡。 下一刻,雾气似乎散开,但眼前并没变得清晰,无数景色从他眼前飞驰而过,因为速度太急,无法呈现具体的形状,只有大片大片花花绿绿的颜色在眼前闪现,变动的如此剧烈,以至于又引起了一波强烈的头晕。 谢彦大喝一声,扇子反过来,一阵暴烈的狂风卷过,仿佛要将眼前零碎的色块吹走。 当然旋转是吹不走的,但真气激发让谢彦冷静了下来,他周围形成了一个光环,隔绝了一切负面的状态。 “该死的——”虽然暂时调整了状态,但周围还是一片混沌,雾气和景色的碎片掺杂在一起,仿佛把世界打碎,胡乱的揉搓在一起,甚至分不清上与下。即使谢彦摆正了自己,也无法定位自己的位置。 “我最讨厌迷踪阵了,要是杀阵,硬碰硬的话……”谢彦喃喃道,“不,杀阵也够呛,还是迷踪阵吧。” “对了,放出阵法的时候,是用一件法宝,只要找到法宝的话……” “问题是法宝我也不知道在哪啊……” 谢彦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摇着扇子在混沌的空间中逡巡,若非额上隐隐透出的汗渍,看来倒像是逛花园。 “这边——”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谢彦精神一振,抬头一看,就见江鼎站在那里。 站在哪里?既不是站在地上,也不是飞在天上,江鼎身处混沌中,却站在道路的尽头。 他手中打着一把青色的伞,淡如烟雨的伞面却笼着一团光晕,正是这团淡淡的光晕在混沌中照出一条路来。谢彦在路这头,江鼎的路那头。 谢彦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挑,欢快与轻松的情绪像喷泉一样冒出来,立刻将之前的潇洒姿态抛到一边,沿着光路小跑过来,道:“你回来啦!” 江鼎略一点头,道:“这边来。”转身便走。 谢彦跟上,惊喜道:“你已经参透了这个阵法了么?了不起,你的阵法造诣比那老龙头强多了。” 江鼎道:“这不是阵法,是法宝的结界,拆解不开的。” 谢彦点头道:“我早就说过……那怎么办?” 江鼎道:“走出去。我留了个后门。” 谢彦讶道:“后门?什么时候?” 江鼎道:“之前空间扩散的时候,我用幻术扰乱了梵珩的催发,在空间中留了个破绽。” 谢彦赞道:“不亏是江鼎,深谋远虑。其他人呢?把他们带出去吧?” 江鼎道:“管不了他们了,留他们在空间里反而安全些。我们的麻烦没完。” 谢彦一震,道:“出什么问题了?那乾龙啸怎么样了?” 江鼎道:“没怎么样,跑了。他有脱身遁法,付出代价之后,速度陡增数倍,很难追赶。” 谢彦笑道:“行啊,老小子有两下子,能在你手里跑了。了不起。”说罢啧啧赞叹。 江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虽然你说得对,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你哪头的?” 谢彦笑道:“倒不是高兴。不过乾龙啸和我是一样的修为,倘若他跑都不跑不掉,那我若犯在你手里,岂不是一样的下场?虽然咱们是一头的,但你比我强这么多,我压力很大啊。他既然跑掉了,好像我也有了希望似的。”他摇了摇头,道,“说起来你的修为可不如我,年龄更比我小,怎么人和人的差距这么大呢?” 江鼎呆了片刻,才跟上他的思路,苦笑道:“别开玩笑了,他败的这么干脆,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两个,打他一个?” 谢彦笑道:“我算饶的。所以你说的麻烦是什么?怕那虚丹回去搬救兵么?那乾龙啸就算真身到此,就像你说的,我们两个打他一个,还怕他不成?” 江鼎忧色一闪而逝,道:“所以我说的不是他。” 正这时,只见眼前光华一闪,无边的雾海和缤纷的色块霎时间消退,露出正常的天色,一轮白日高悬,又到了擎天观中。 谢彦一丝喜色刚刚绽放,突然只觉得泰山压顶般的压力从天而降,压得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他不必抬头看,从牙缝里颤巍巍泄出两个字—— “元婴?!” 第292章 二九一 “元婴降临!” 随着震撼魂魄的威压一同降临的,还有狂风、乌云、暗无天日的气象和混沌肆虐的气场。 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紧接着又大亮。苍穹变成了白色,不是明日高悬的白昼,而是苍白的白夜。 明明是白色的,却让人倍感压抑,云层厚厚的堆了一层,遮蔽了所有的天体,光亮似在头顶,却像蒙了一层阴翳,蒙在天空,也蒙在人的心头。 一瞬间,天地陷入死寂,然后,有声音传来。 嗒……嗒…… 那是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擎天观外,京城中,有穿行在大街上的百姓只觉得脸颊上微凉,湿润的凉意顺着下颚滑落。 下雨了。 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又突然苍白,最后在不见云雾的情况下,下起了雨,对凡人来说固然怪异,但变化无常,他们不会多想。街道上的人只是纷纷跑了起来。 因为眨眼之间,淅淅沥沥的小雨变为了大雨,又变成暴雨。 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就像天漏了个口子,天河卷落,玉龙倒悬,不霎时,便已经将京城淹没一层,街上登时没了人,家家闭门,百姓在屋中咒骂这说变就变的贼老天。 十年不遇的暴雨水淹京城,擎天观中却是非常干涸,一滴雨水也没有。 却也不是风平浪静,苍白的天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万千元气从中灌入,却只从底部泄露出丝丝白烟,随着漏斗如漩涡般旋转,观中的元气疯狂的旋转着,不再有一丝游离。 漏斗下,是江鼎和谢彦惨白的脸。 镇定如江鼎,玩世不恭如谢彦,此时都是无法自持。正是因为他们见多识广,看到头顶上的漩涡,才更加恐惧。 漩涡灵场,元婴法主用以碾压金丹修士的噩梦。 修士到了元婴,本质再次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金丹修士可以利用天地元气,元婴法主却可以影响天象。法主出行,云雾缭绕,风雨随行,传说中的呼风唤雨,便是如此。而修仙者自有的说法,叫做“天人合一” 修至元婴,便初步接触了天道,踏上了天人合一的门槛。 天象尚且如此,元气更不必说。元婴修士以本身为中心,元气环绕,形成了漩涡状的灵场,将元气几乎一网打尽,几乎排斥所有的低阶修士。金丹以下在法主面前,一个小法术也放不出来。就算是强大些的金丹修士,能够突破灵场的限制,法术神通也削弱的三成也不到。 这样的差距,是天渊之别。 这灵场虽强大,却都是用来斗法的,等闲不会轻易放出。倘若在山门里,那些元婴法主你放一个漏斗,我放一个漏斗,那门人弟子还要不要活了?像巫山那样的大派,更有化神真人坐镇,元婴法主也要收敛锋芒。 是以,谢彦见过的元婴法主数不胜数,却没见过几次漩涡灵场,但他知道,灵场一出,必有元婴动手。 所以他额上沁出冷汗,道:“是谁?” 江鼎倒是比他先冷静下来,片刻的迟滞之后,立刻全力思考,如何……逃生! 是的,逃生。 既然元婴驾临,战而胜之想也不要想,剑修固然强大,那也只能在金丹称雄,元婴法主的境界,不是靠实力就能追赶的。 能够逃生,能够和谢彦全身而退,就已经不错了。 江鼎心中,不无后悔之意。他毕竟不是神仙,没想到这么快就牵出一个元婴来。要知道这朱天之中,元婴老祖已经是顶尖的人物,轻易不涉世俗,点仙会这么大的事,各家也不过出动了金丹。而那乾龙啸的级别已经不低,他被打退,纵然再求强援,也得过些时日,哪想到元婴眨眼就到了眼前。 倘若早知如此……江鼎至少不该把谢彦带上,他自己精通遁术,无涯祖师真传百遁之术,付出一定代价,还有希望脱身。 现在的话…… 江鼎心思电转,头顶上漩涡越转越快,漩涡之中,一条金龙隐隐成形。虽只露出一鳞半爪,却有莫大威势,乾龙啸的龙符与之相比仿佛菜蛇一般。 “定是乾龙啸的师父天华老祖。”谢彦急急道,“你先离开,我拖延一阵。” 江鼎道:“你拖得住?” 谢彦挺了挺身子,正色道:“我乃望仙天官,朱天之内,谁敢动我?” 江鼎道:“你刚刚还被人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谢彦略一尴尬,接着急声道:“口头上硬几句算什么?我就站在这里,我看谁敢动我,谁敢?!”装模作样的吼了一声,道:“快走,我顶一会儿——快点,等正主来了,就来不及了。” 江鼎略一沉吟,心中一定,拿定了一个主意,道:“既然这样,你先帮我拖一会儿。”说罢转身便走。 谢彦愕然,他当然是希望江鼎抽身,但也没想到江鼎说走就走,走的这么干脆,等于把他扔在这儿了。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紧接着回过神来,道:“喂,你走错方向了。” 原来江鼎竟不是离去,而是往擎天观里奔去。 江鼎回头,道:“我取一样东西,你先顶一会儿——记住,不是用法术,用嘴。”说完一头扎进摇摇欲坠的擎天观中。 谢彦迟疑一下,道:“嘴?你叫我咬他?”接着反应过来,江鼎是让自己用言语争取一点时间。 此时,漩涡中的龙形越来越清晰,龙头也从云中探出。说是龙头,乍一看却似乎长着人脸,但若认作人脸,仔细一看,却又是人头。人面龙首变幻莫测,似真似幻,闪烁不定,虽然高挂天空,却又如坠五里雾中,怎么也看不清楚。 谢彦知道这是元婴修到了后期,元神大势显化的表现,心中凛然,不想不招惹便罢,一招惹便是个顶天的元婴后期大修士,怪不得江鼎说用言语拖住,若是动手,怕对方一弹指便要灰飞烟灭。 此时不管灵不灵,只有先摆一摆身份,谢彦扬声道:“哪一位道友光临,天官谢彦有礼了。” 这还是他仅有的几次自称天官,自己叫自己的职务,实在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就算是凡人也不会称呼自己“尚书某某”、“巡抚某某”,但此时为了争取时间,也顾不得了。 那漩涡中的人面龙影张口,嘴一张一合,声音忽远忽近:“我认识你,谢天官,让开。” 这一声不容置疑,显然不把谢彦放在眼里。 谢彦顾不得面子上不好看,继续闲扯道:“道友莫非是天华老祖么?” 人面龙影声音隆隆:“既知我名,还不让开?” 谢彦道:“且……”后面一个慢字还没出口,眼前一个巨大的金色字符压了下来。 那是龙口中喷出的一道金符,不过一条符龙的百分之一,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时谢彦已经没了转圜余地,必须出手,他也不用扇子,左手伸开,一道金光闪过—— “天一……”金色的流光陡然大盛,仿佛油中点火,呼的一声燃起,然后…… 嘙的一声,如泡沫般湮灭。 谢彦愕然,脑子空白了瞬息,那金符已经压了下来,正是镇山符,符箓如山一般,把他压得跌倒在地,骂道:“江鼎,你这王八蛋!” 他不去骂天华老祖,却骂江鼎,也是有缘故的。他刚刚危急时刻拿出来的杀手锏,正是天一榜的投影,他身为唯一的天官,可以借助天一榜这样的灵宝施展出威力巨大的神通,是他关键时刻存身的底牌。 但刚刚他要动用的时候,却是忘了自家的天一榜上次就给江鼎揭了,想召唤却召了个空,耽误了时间,生生的被镇压下去,怎不叫他又急又气? 这么说,现在天一榜在…… 呼——一道金光从擎天观狂卷而出,化为一卷册页,密密麻麻的金字在上面流转,蕴藏着莫可名状的玄奥。 “天一榜!” 谢彦当然认得出来,那就是他之前掌握的底牌,如今能用得出来的,只有江鼎。只是他隐约觉得,天一榜在江鼎手里,出现了一些变化,变得更有生气了。上面流转的字符,也让他瞠目不识。 在天一榜的浩荡金光中,龙影也似乎黯淡了一些。 然而谢彦心知肚明,天一榜或许是一时抗衡的底气,却非致胜的法宝,金丹修士以之能够短暂的阻挡旋涡灵场的限制,但若元婴修士真的出手,还是抵挡不住。最好的办法是抢出片刻空隙,各自以遁术逃走。 然而…… 谢彦动不得啊! 他被镇山符压在地下,哪里能施展遁术?江鼎若不走,也要死磕到底,后果堪忧。 果然,被金光遮掩的龙影晃了一下,已经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这时,一道剑光冲了过去,速度之快,恍若雷霆。 谢彦一看,已经是冷汗潸然,却见江鼎直直的从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面天华老祖身前。 他要干嘛?自杀么? 自杀也不用这么着急,何况还拿着…… 那是什么? 谢彦目光一闪,就见江鼎手中的剑不同寻常,仿佛一团火,一道光,似曾相识。 好像是…… 这时,江鼎已经撞在了龙身上。 龙影发出一声怒吼,被撞得微微斜了一下,紧接着化为万道符箓,将江鼎淹没。 这惨烈的一幕瞬间定格在谢彦的视野中,让他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 漫天金光一收,凭空消失了。 旋涡、龙影、威压还有江鼎,突兀的在天空消失,刚刚那一幕就像是谢彦自己幻想出来的一样。 镇山符早已消失,谢彦还是呆若木鸡得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梦中惊醒,谢彦陡然跳了起来,喃喃道:“对了,我说怎么有些熟悉……那是道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