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01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黄昏。 深林中的清溪金光浮动,溪石边放着一套夜行衣、一把长剑。 程令雪泡在水中,墨发挽起,露出细颈和玲珑肩头。一双杏眸天生清冷,此刻却露着茫然,似初涉人间的莲妖。 她出神想着那个绝世难题——要如何接近一位病弱贵公子? 远处忽而传来打杀之声。 程令雪骤然掀睫,杏眸凝了霜。水花扬起,她出水之际,墨衣似宣纸上的笔,在空中划过浓烈的一笔。 转瞬间,夜行衣已穿好。 轻灵的身姿一跃,她踩着树枝消失在林间,徒惊了飞鸟。 程令雪来到山道边上。 道上人仰马翻、物件四散,妇人孩子抱作一团,哭声四起。 显然,他们刚遭了洗劫。 一辆华贵的马车边上,几个护卫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给泠州传信!九公子被山匪劫走了!速速调兵!” 闻言,程令雪杏眸却是一亮。 她的机会来了! 护卫口中的“九公子”是一位贵公子,亦是她此次要接近的人。 但她接近他,不为财更不为色。 话要绕回一个多月前。 那日,她下山替师父办事,经过一处繁华街市时,腕间忽有红线闪逝,伴随着一阵刺痛,窜遍全身。 她寻郎中一看,竟是中了蛊! 几位郎中都瞧不出是什么蛊,称蛊毒不寻常,解铃还须系铃人。 当夜,便有个乞儿给她送来几两银子,连同一封道歉信。 信是那位养蛊人所写。 他称自己一朝不慎令养的蛊掉落街市,母蛊钻入一位贵公子身上,而子蛊在片刻后落到她身上。 解蛊之法只有一个,便是中子蛊者博得中母蛊者全身心的信任。 否则半年后,蛊毒便会发作。 毒发多了将损及经脉。 程令雪觉得邪乎。 若说是什么“与人交欢”或“让人动情”就能解的蛊,她还勉强相信,可信任无法丈量,这算什么? 或许背后另有玄机。 她四处搜寻那位养蛊人,然而那人就像鬼魅消失无踪。她只好来寻那位中了母蛊的贵公子探一探。 可她脸皮薄,不善与人往来。 无奈,只能扮做少年,一路鬼鬼祟祟地跟着贵公子的车队。 那公子闲得很,她跟了一日,车队走走停停,比老牛还慢!她甚至还有空趁着他们停下,溜去洗了个澡。 可没想到她洗澡的功夫,他竟被山贼连人带轮椅端走了! 这一带山势诡谲多变,贼寇正是倚仗地势才无恶不作。好在她曾来过这里,甚至与贼寇有过一两次交锋。 此刻看着焦急忙乱的护卫,程令雪眉梢轻挑,杏眸微光摇曳。 要怎样接近一个病弱贵公子? 当然是英雄救美了。 喧闹中,一个妇人的哭声传入她耳中:“天杀的,我家孩子啊……” 程令雪一问才知被掳走的除了那位贵公子,还有妇人的女儿。 但那位妇人不过是寻常百姓,无权又无势,而护卫们正为自家公子的安危焦心,哪还有闲心管她的女儿? 师姐说,要想博取信任,就不能让对方察觉她是故意接近。 救孩子倒是一个好由头。 但就算没有那位贵公子,她大抵也是会帮这位妇人,并非心善,仅仅是因为,若不是幼时曾被人牙子拐带走,她也不会过上打打杀杀的日子。 程令雪朝那位妇人走去。 “我帮你。” 那帮护卫不识路,程令雪以救孩子为由,顺道给他们带路。 但戏里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贼人来势汹汹,援兵迟迟不来,崔小姐濒临绝望,对着逼近的贼人举起金簪,正在此时,少年剑客从天而降,顷刻将崔小姐脆弱的芳心俘获——” 文弱贵公子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少女,其实强不到哪里去。 博取信任和虏获芳心也差不多。 她要做的,便是在文弱公子被困贼窝茫然无助之时从天而降。 且还得是第一个。 因为人无论多饿,都觉得第一口饭最香,第一个送饭的人最好。 程令雪耍了些心眼,以探路为由,让护卫们落后她片刻。 很快便潜入贼窝附近。 山中残月高悬。 远远看去,山寨外围以削尖的巨木排成一道墙,嚣张地指着天际。 她谨慎地潜近。 . 此时此刻。 山寨深处的小屋内。 三四岁的小女孩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不住道:“呜呜,大哥哥……我怕,我要阿娘,要回家……” 她的身侧坐着个病弱青年。 见孩子哭得直打嗝,青年默然伸手,抚了抚她头顶,温声道。 “吃颗糖吧。” 他手心摊着粒糖豆,小女孩止住哭声,怯怯地接过了吃下。糖豆刚入口,小孩便停住哭声,昏昏睡去。 青年微叹了口气,长指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另一颗糖豆,似乎在等人。 须臾,木门推开。 牛高马大的贼头子秉着烛台走进来,粗砺声音似尖刀刮过石块:“你小子很有钱啊!这样,给你家人留封信,要他们拿两万两白银来赎就放你回家!” 青年沉默须臾,话淡如云雾。 “这孩子呢。” 还是个活菩萨,贼头子粗声道:“你想救她?再加一万两,不然按照老规矩,她只能被卖去当奴婢,哟啊是实在没人买,只能卖窑子里养大了再接客。” “如此。”青年怜惜的低语中泛出寒意,“写信可以,但—— “要先尝尝我新制的糖豆么?” 贼头子打量着这文弱公子哥,按他经验被劫来后还能如此淡然的人,不是身份贵重,就是脑子有病! 可但凡权贵,经过这一带都会有官兵或私兵随护,而这小子的马车轮椅虽华贵,却只带了几个护卫,想来家中虽有钱但没权势,调不动官兵。 否则他们也不敢轻易下手。 他将纸笔拍在桌上:“少废话!笔在这,快给老子写——” 病弱公子长指轻动。 糖豆准确无误地弹入他口中。 山贼要吐出糖豆,可糖豆入口即化,顷刻消失舌尖。他暴怒着走到青年跟前:“你给老子吃了什么?!” 青年徐徐抬眸,端的是不知人间险恶的温静:“糖豆罢了。不是要我写信么,寨主稍安勿躁,在下这便写。” “有病!”然而看在万两赎金的份上,寨主咬牙忍了,“你最好别耍花招,不然老子把你扔山里喂狼!” 他骂骂咧咧地离去。 小屋重归安静。 自梁上跳下一个黑影。 黑影走到青年面前:“公子要将这伙山贼一网打尽了么?” 病弱公子头也不抬,看着窗外微叹:“可我等的人,却还未来。” 黑影凝滞须臾,有了个离谱的猜测:“莫非您故意被贼寇抓来,是想给中子蛊之人接近您的机会?但那蛊毒是下蛊之人失误所致,横竖这蛊对公子起不了作用,未免出意外,公——” 病弱公子抬手打断他。 虽被猜中,但他轻飘飘地否认了:“我又不是菩萨,那人想接近我,自会寻契机,我纯粹是厌恶山贼。” 黑影被他说服了。 公子虽闲得喜欢寻刺激,但的确还未善良到为他人铺路的地步。 极度厌恶拐带孩子的人倒是真。 青年又问:“查过了么?” 黑影应道:“属下找了个小喽啰一审,寨子里三十八号人,竟没有一人是被迫沦为贼寇,还都是惯犯。” 病弱公子颇遗憾:“半个好人都没有啊,既如此,便都不留了。” 黑影忙问:“公子打算如何。” 青年话语幽淡:“不如何,让贼头子自己清理门户吧。” . 这厢程令雪潜入山寨。 适才她还在远处时,便听到寨中人声喧嚣。担心那病弱公子和小孩出事,她加快脚步,疾掠而近,可靠近了,寨中反而是近乎死寂的安静。 夜风吹来浓烈的血腥气。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人惊恐的高呼:“寨主饶命——” 声音戛然而止,听着很年轻。 别是那文弱公子! 程令雪身形如鬼魅,潜入山寨深处,半道上,碰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以为她是自己人,奄奄一息道:“快跑,寨主疯了,到处杀、杀人……” 话说到半,人已咽气。 担心要救的人出事,程令雪忙迅速往前,刚转过墙角,她愕然怔住。 月色下,一大股血水顺着坡往她这边流来,如游动的血蛇。 再往里走,更是头皮发麻。 山寨正中空地上尸骸遍地,血流如注,宛如人间炼狱。 山贼头子似着了魔,浑身透着戾气,步伐沉重如山,踉跄着朝前走去,咬牙切齿的话中尽是疯魔过后的挣扎。 “杀、杀了你……” 顺着山贼滴血的刀尖,程令雪窥见一片在火光下流光浮动的华贵袍角,一只苍白但颇修长漂亮的手。 山贼过于魁梧,她看不见太多,只依稀瞧见那手在慢悠悠地轻叩。 一下,两下…… 和山贼的步伐正相合。 十足诡异。 顾不得思索太多,程令雪正要出剑,那手的主人轻抬袖摆。 山贼头子似因这一动作稍稍清醒,高大身形一顿,转过身来。 被遮挡住的一切得以露出。 程令雪目光倏凝。 空地一旁的柱子下,端坐着一位白衣公子,膝头正睡着个小孩。 青年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他低着头,手一下下抚着小孩发顶,似在安抚睡着的孩子。 这一幕温馨又透着诡异。 遍地的尸骸、发疯杀人的贼头子、温柔哄孩子睡觉的青年。 火光摇曳,青年病白的面容光影变幻。眉心一点朱砂痣时隐时现,消失时,倍显冷情,显现时,透着慈悲。 似戏中的千面观音。 程令雪不算胆小,然而此刻,她却感觉有一股森冷的凉意自骨缝生出,丝丝缕缕,顺着脊骨攀升。 他、他不是鬼变的吧? 正天马行空地揣测着,那公子似有所感,鸦睫忽而轻掀。 她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 贵公子目光幽邃,桃花眼似一汪深潭,欲吸走周遭的光亮。 那股森冷的感觉更强烈了。 程令雪错开眼,转向傀儡般拖着庞大身躯朝她而来的山贼。 “你、你小子也找死啊?!” 大刀直指着她,程令雪后退半步,不是害怕,只是不习惯和不熟的人太近。她捏紧剑柄,因语气认真透着温良可欺:“不,找死的,好像是你。” 话毕剑已出鞘,身姿快得只见虚影,她转瞬来到山贼跟前。 山贼被激怒,暴喝着提刀砍下! 哐当—— 他的刀落了地。 剑光掠过,壮汉颈间多了道细长的口子,如山身躯抽搐着倒在血泊中。程令雪擦净剑上一抹血,利落地收剑入鞘,又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活口。 这山贼发疯,把自家人解决了。 此事虽离奇可怖,至少方便她英雄救美,程令雪心下稍定,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位寒意森森的贵公子。 病弱公子纹丝不动地倚柱而坐。 程令雪才发现在她杀贼那一眨眼的功夫里,他已昏了过去。 残存她心里的恐惧散去。 难怪。 哪有人被掳来贼窝,目睹山贼发狂还能气定神闲?要么本就是坏人,故而不怕,要么是被吓傻了。 而他,显然是被吓傻的。 怕他被吓死,程令雪犹豫须臾,蹲下身子,抬手去探他鼻息。 腕子忽地被攥住。 她的手停滞在半空,鼻尖刚要呼出的气息也给倒憋了回去。 贵公子睁了眼。 离得很近,程令雪看清了他的眉眼。当初为方便她寻人,养蛊人信上写道:贵公子体弱多病,常年靠轮椅代步,且貌若天人,眉心有一点观音痣。 今夜前,她只当那句“貌若天人”是“模样周正”的夸张说法。可此时凑近了看,桃花眼,朱砂痣,竹叶眉……白纸黑字的四个字成了鲜活的丹青。 程令雪的呼吸慢了一瞬。 好像,有一点好看。 她又看了一眼。 不……不是一点,是很多。 2 002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不看白不看。 程令雪又看了第三眼。 青年鸦睫忽而掀动,若有所思地凝着她,他淡声问她:“来救我的么?” 他攥着她腕子的手也在收紧,程令雪倏然警惕,猛地甩开他。 弱不禁风的贵公子被她用力一甩,身子一歪,捂着嘴难受地咳起来。 “咳、咳咳……” 程令雪不理会他,抱起一旁的孩子就要走,刚一转身,她才想起自己原是要借着救孩子来“英雄救命”的。 可她竟因为怕生和戒备忘了个一干二净,还用力甩开他! 她在心里训了自己一万遍,将孩子重新放在一旁,转向那位公子,刻意压着嗓子问:“你……公子可还好?” 病弱公子没说话。 他停住了咳嗽,抬头安静地仰望着她,眼中掠过思量。 程令雪看不清他眼底神情,只觉得他一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另一手捂着心口平复的模样堪称“弱柳扶风”。 好可怜啊。 听说人脆弱之时最好接近,她得抓住机会弥补适才的粗鲁。 程令雪稍蹲下身,刻意放低的语气尽量温和:“公子可还能站起来?” 贵公子坐直身子端凝她。 没了孱弱的姿态,他神情又意味深长,周遭还是尸山血海。 适才还文弱无害的人,眨眼间就又变得阴森森的,叫程令雪后脊发凉。她握紧剑柄,盘算着怎么办时。 偶然瞥见一旁金光熠熠的轮椅。这才再次想起信上那句话。 文弱,平日靠轮椅代步。 听说体弱之人大都自卑敏感,她那般问,或许他听来是嘲讽。 难怪他这样幽幽地看着她。 程令雪颇懊恼。 火光映照下,“少年”面露无措,文弱青年回忆着适才少年一连串鲁莽的举动,又看向晕倒的小孩。 真不是为救他而来? 青年眉梢微动,默然垂下眼。 他一不看她,程令雪便觉得他周身那股森冷的气息倏然减淡了。她鼓起勇气,再次问道:“我扶公子起身?” 病弱公子点点头。 程令雪忙扶他起身,他虽文弱却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颀长身形和压在她肩头的重量都透出无形的侵略感。 他的手很凉,周身气息也很凉。 分明病弱,却给程令雪一种她怀中捂着条冬眠的白蛇的错觉。 她平日也鲜少欲生人靠这么近,才短短几步,却如踩着刀子在行走。 偏他还过于孱弱,好几次险些腿软摔倒,青年低咳着艰难出声。 “抱、抱,咳咳……” 程令雪心不在焉地辨别着他的话,他方才说了句什么话? 抱、抱什么来着,莫非…… 他想让她抱他! 一个病弱、走不动路的人,除了拦腰抱起来,还有别的抱法么!? 她的镇定本就存量不多,听了这句话更是见了底,当即松手,扔袋大米似地把青年囫囵扔入轮椅中。 病弱公子禁不住这般折腾,像被抽去筋骨,无力地倒在轮椅中。 程令雪眉心一跳,凑近了看,病弱公子面色苍白,眼帘紧阖。 好像,昏了过去。 她手忙脚乱,明知他听不到,还是不住道歉:“抱、抱歉!” 无措地道着歉,她猛然回过味。 是否有这种可能—— 他想说的,其实和她一样,是:“抱、抱歉”,而非:“抱、抱我”。 懊恼又添一层。 程令雪呆呆看着轮椅中昏过去的文弱公子,一时间有些想哭。 她好像,离信任的反方向…… 又大大近了一步。 收拾好沮丧的心情,程令雪眉间再度覆上冷静。她单手抱起地上昏睡的小姑娘,推着轮椅往外走去。 刚走出不远,撞见一个黑影。 那人手中也带着剑。 程令雪戒备地抽出覆在身后的长剑,冷声道:“你什么人?” 来人走近了,火光照亮一张温厚的脸,约莫二十五六岁:“我是公子的贴身护卫,小兄弟唤我亭松即可。” 贴身护卫,哪有主子被绑走半天才找过来的贴身护卫? 程令雪狐疑地看着他。 亭松未多解释:“我跟小兄弟一道出去,待稍后公子醒来便知道了。” 刚走两步,那几个护卫寻过来了,见到二人,大松了一口气。 “亭松大哥!” 亭松看向程令雪,他还未说话,程令雪已往边上退了步:“抱歉。” “无需道歉,小兄弟也是出于好心。”亭松道完谢,接过轮椅。 程令雪默然抱着孩子跟在他们身侧,从他们的对话中,她听出那位叫亭松的护卫原是去追刺客才回来晚了。 可她很是不解。 就算去追刺客了,至少也还有别的护卫,怎会发生公子被连人带轮椅端走,而几个护卫安然无恙的情况? 或许是贵公子涉世不深,身边的护卫也没什么江湖经验。 她算是钻着空子了。 这一夜过得兵荒马乱,众人不敢过多停留,连夜赶往泠州。 . 马车内安静无声。 亭松在对面为姬月恒泡茶。 姬月恒闭目养神,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睁开眼,抬起手腕端详。 这里什么痕迹也没有,可一月前,却有道红线从此处没入。 亭松留意到公子的动作,亦想起那怪异的蛊——中子蛊者需博取中母蛊者全身心的信任方能解蛊,且中母蛊者若死了,中子蛊者会筋脉受损,可中子蛊者死了,却对中母蛊者全无影响。 倒像下蛊人偏爱中母蛊者似的。 会是谁给公子下蛊? 中子蛊的又会是什么人。 亭松正揣测着,姬月恒忽然问他:“你说,会是那少年么?” 亭松当时在暗处守着,少年摔了公子两次,可公子两次都不让他出手。 此时回想,他也猜不准。 “若说不是,可那少年来的也太巧。若是,他却自称为了救孩子而来,况且,哪有人故意接近人竟还如此鲁莽?” 他说到鲁莽,姬月恒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中攒起些微困惑。 长指轻轻点了桌案几下。 他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我同他说抱歉,有何不妥么?” 亭松肃然的神情绷不住了。 他压下笑意,假装自己也不太懂:“会不会是那少年会错意了,以为您是体力不支,想让他把您抱起?” 轻叩桌案的长指倏然悬滞。 亭松觑向姬月恒。 公子那总是神情淡如冷雾的面上竟然露出了一个见鬼似的表情。 那少年也的确令人匪夷所思。 但公子的反应更好笑。 他艰难地憋住笑。 姬月恒垂下鸦睫,兀自拨弄着茶盏,淡声的低语不流露任何情绪。 “去探一探。” . 晨光熹微,道上薄雾弥漫。 程令雪和昨日那位妇人及小孩坐在车队最后的一辆牛车上。她出神地想着如何提起救命之恩又不会让那位公子因忆起她的鲁莽而对她印象不佳。 前方贵公子的马车忽然停下。 那名叫亭松的护卫朝她走来:“不知小公子可方便闲一叙?” 方便,再是方便不过了。 程令雪淡道:“好。” 亭松忍不住打量一眼。 清瘦的少年面若好女,眉间噙着淡淡的冷意,似不喜生人。 别说,和公子有几分像。 他领着少年去到马车边上,先看一眼马车内,才客气道:“公子说,昨夜小公子侠肝义胆杀了发狂的贼寇,救命之恩,理当结草衔环以报。不知小公子可有什么愿望,鄙府必会竭力满足。” 程令雪清冷半垂的长睫轻颤。 那贵公子就在车内听着,她紧张地攥紧手,告诫自己——戏文里俘获少女芳心的侠客大都一派正气,不慕荣利。 抬眼时,她杏眸澄澈干净,一派超凡脱俗的清冷:“不必。” 说完,程令雪又生忐忑。 万一这位贵公子真的不酬谢,她昨夜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在亭松和车内公子表态前,程令雪续上自己的话,她现编道:“我是去救孩子,没理由要谢礼。只是我本该在昨日赶到泠州城与马队汇合,眼下误了时辰,估计他们也不会要我了……要可以的话,我想讨份生计。”一口气说这么多假话,她故作淡然的眉间透出些青涩。 亭松看出她拘谨,温声接话:“不知小公子想要一份什么样的生计?” 程令雪道:“我除了这一身武功,也不会别的,大概,只能继续当护卫。” 亭松不好直接决定,便隔着车帘轻询车内的青年:“公子?” 马车内。 博山炉烟雾缭绕,姬月恒端坐车内,长指一下下轻点手中玉箫。 他许久不曾回应,马车外,程令雪摩挲着剑柄越发后悔。 昨夜她该待他温柔一些的。 正悔着,窗帘掀开一角。 冷白修长的手伸了出来,那手似会说话,慢悠悠地轻叩窗柩。 一下,两下…… 程令雪忆起昨夜那一幕。 脑后如有冷风吹过,阴森森的。 她胡思乱想时,车内传出青年清越好听的声音:“为何救那孩子?” 程令雪望着那慵懒垂下的手,瘦白的手背青筋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病弱之人的手。 她想起昨夜他沉静的凝视,猜测他约莫是多病又多疑的人。 要说她见不得人间疾苦么? 那也太假了。 想了想,她低道:“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因幼时是被人牙子拐走才颠沛流离,因而想救小姑娘——” 她说到半,那手倏而一抬。 车内的公子猛然抬手,似要掀开帘子,又徐徐落了下去。 被他突兀的动作打断,程令雪也忘了继续往下说,安静等他表态。 3 003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那只手又散漫垂下。 车内再一次传出贵公子淡淡的声音:“亭松,就叫竹雪。” 亭松诧异,看了一眼程令雪,又转向马车的方向,赞道:“清冷如雪,傲然如竹,‘竹雪’此名选得实在是妙!” 程令雪听得一头雾水。 这病弱公子不仅性子飘忽,说话更是让人听得云里雾里。 见她困惑,亭松忙将姬月恒的一句话润色一番:“小公子侠肝义胆,属实难得。公子正好缺一个贴身护卫,若不介意,往后你便同我一道随护公子左右,月俸二十两银,除去这份生计,公子还另备了酬金聊表谢意。而公子风雅,每位护卫都会另赐一名,贴身护卫则以草木取名,我是‘亭松’,小公子则是‘竹雪’……” 后面的话程令雪根本没心思听。 她满心只有三个字。 二十两。 二十两,还是每月。 她与师姐一年都攒不下几两银,二十两简直是天降巨富! 她试探着问公子究竟是哪家的公子,亭松只说往后自会知晓。 能混入他身边已是意外之喜,程令雪也不好过问太多。她本还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一下成了贴身护卫。 亭松倒清楚缘由。 公子会心软,是因少年适才自称幼时曾被人牙子拐走。 这似乎是公子心结。 . 春雨初停,清风沁人心脾。 曦光下,平日贵不可及的朱栏曲槛、亭台楼阁添了亲切。 整座别院正当苏醒。 侍婢们端着盥洗茶水、朝食、熏好香的衣袍路过抄手回廊,经过程令雪身边时偶尔驻足,朝俊秀“少年”一笑。 “竹雪真是勤快。亭松大哥都说了让你先适应几日,不必值守。” 程令雪后退一步给她们让路。 这些话勾出她心中忧愁,本以为成了贴身护卫便好接近。谁知公子一直不曾起用她,亭松说让她先熟悉,二十多日了,却连公子面都没再见着。 正愁着,亭松从园中走出。 素来温厚的人今日竟是很冷峻。 片刻后,程令雪与一众护卫及侍婢立在廊前时,她知晓了原因。 公子身边有一个护卫是细作。 便是这细作之前调虎离山,要借山贼之手行刺公子,今晨再一次时试图行刺时,被亭松一剑毙命。 眼下人躺在地上,目眦欲裂,唇色乌紫,想来亭松还给他用了毒。 程令雪倒是见惯了,可她身后一个胆小的侍婢却吓得牙齿打颤。她往一侧挪了挪,挡住小姑娘视线。 她一动弹,几乎同时,对面亭子的竹帘后露出只纤尘不染的手。 那手一抬,竹帘如画卷展开。 起先露出温润的下颚线,轻抿着没有情绪的唇,半垂的鸦睫。 最后是眉心一点朱砂痣。 程令雪目光稍滞。 那夜到底昏暗,此刻明亮日光照得青年无一处不贵气,病气都有了骄矜的意味,如神龛中易碎的瓷观音。 短短一眼,她给他印了个戳。 碰不得,更赔不起。 仿佛有所察觉,碰不得更赔不起的贵公子抬眸,不错眼地凝着她。 程令雪倏然一怔。 她仿若回到山寨中,四周静得诡异,病弱公子坐在尸山血海的边沿,白袍染血,平静得不似活人。 观音像一旦溅上了血,就会比凶神恶煞的罗刹还令她细思极恐。 程令雪蹦出离谱的念头:公子身带邪气,才让山贼疯掉。 下一瞬,帘子落了下来。 病弱公子再度隐于帘后,她对他的印象归于“文弱安静”。 “咳咳——” 亭松板起脸咳了两声,随后长剑挑开了细作的衣裳,他虽克制着只挑开半边肩头,可足够众人分辨。 “这……” 周遭顿时讶声一片。 饶是平素没什么表情的程令雪,看清眼前一切,眉头亦是讶然抬起。 细作竟是女扮男装! 遇上同行,还是个下场凄惨的同行,程令雪眼皮不安一跳。 众人正各怀心思时,亭松说话了,短短一句,让她心头更是一紧—— “此人下场诸位已亲眼目睹,还是那句话,公子喜静,不喜被骗, “望尔等谨记,好自为之!” 不喜被骗…… 是夜,程令雪抚着心口蛊痕,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脑中如有一块巨石,压着她意识不断下坠,下坠…… 朦胧之时,隐见房门半开。 一个玉冠束发、锦袍加身的端方身影转着轮椅入室。那叫不出名、闻着便知道很贵的熏香沁入鼻间。 她的颈侧,贴上一把剑。 修长的手执剑,剑尖自颈侧游走,落在衣襟交错处。青年坐在榻边,挑开她衣襟的动作无情而疏离。 裹胸布和鸦青衣衫委地。 那沉静目光似一尾冰凉银蛇,寸寸游走在她赤'裸的身体上。 最后定在起伏上的一点蛊印。 …… 天色半明未明。 残存的月光暧昧地和着破晓曦光,照到程令雪一轮弦月似的锁骨上。 微风自窗隙拂入。 似有一双微凉的手,从半开的襟口抚入,轻拂心口,漠然挑弄。 程令雪拢紧衣襟,要忘掉梦中用长剑挑开她衣襟的那只手。 她竟然梦见公子来了! 他看完她的蛊印,开了口,唇畔溢出的却是亭松的声音。 “公子最讨厌被人骗!” 只见那端坐轮椅中的贵公子长睫一抬,随后竟乍然化成一只似是蛊虫的大虫子,将她吞入腹中! 程令雪不是被他吓醒的。 是虫子被丑醒的。 梦这东西,就像蘸着白水的毛笔,虽无墨色,也会在她情绪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便是晒干,也有细微褶皱。 她越想越觉可怕。 握剑沉凝许久,直到远处闹市传来叫卖声,程令雪寻了亭松告假,称寻亲的事情有了着落要出门一趟。 她来到泠州城外一处山上。 晨雾弥漫,破旧的草屋上有炊烟升起,程令雪目光一暖。 她抬手叩门。 一个身量细瘦、面上带疤的汉子开了门,凶神恶煞道:“你谁啊?!” 程令雪:“我找江皊。” 汉子凌厉地扫视她,粗声粗气道:“不认识!你小子找错地方了吧!” “哦,那我走了。” 她漠然转身要走,腕子被攥住了,汉子浓眉微蹙,凌厉眼眸盈满委屈,口中发出嗔怨的少女声音。 “死鬼!让你走你就走啊!” 说罢亲昵挽住地程令雪胳膊,她头皮发麻,面无表情地扒开那手。 “师姐,别这样。” 顶着陌生大汉的面孔挽她手。 怪变态的。 “就你这怕生的毛病,要怎么博取那公子信任啊!”江皊利落地卸了伪装,露出秀美面庞,“回来有什么事呢?” 程令雪开门见山。 “公子身边查出了女扮男装的细作,他讨厌被骗,我得伪装得真一些。” 江皊了然一笑:“上次让你试试我新做的宝贝你还害臊,悔了吧?” 说罢取出那块皮子。 程令雪硬着头皮接过来,看都不敢看那东西,墨衣坠地,她抬脚甩开缠挂足尖的衣衫,脚踝莹润如白玉修竹。 “对了,喉结——” 江皊没多想便转过身来。 程令雪正低头裹那革子,雪肤乌发相互映衬,立在昏暗草屋里,像极月下疏离又惑人的莲妖。没想到师妹平时清冷,褪了衣裳竟这么勾人。知她害臊,江皊忙要转回去,视线忽而一紧。 师妹的蝴蝶骨上,有道半尺长的疤,瞧着甚是触目惊心。 江皊忙问:“怎么弄的?” 程令雪一愣,仓促套好外衫:“很久以前的旧伤,已经好透了。” 江皊没再问。 师妹的性子一贯如此,真挚,却也生分,简直像只小刺猬。 而她之所以选择潜入公子身边当护卫,也是因为不擅与人往来,只有保护公子哥博取信任这一个法子。可师妹从来只埋头做事,还不善于邀功。 愁人啊。 回想适才的惊鸿一瞥,江皊惋惜道:“师妹应该以女儿身接近他的,生得好看,又一身好功夫,贵公子定觉得新奇,只要他爱上你,信任不就……” 话说到半,却见师妹不知想到什么,倏地揪紧手中衣衫。江皊头一回在她清冷的眸中窥见如此多的情绪。 慌乱、窘迫,及深深的懊恼。 程令雪触上后背伤疤。 耳畔传来一个锦衣少年温和的一声“十一姑娘”,但这一声温和的低唤很快被一个少女恼怒的一句“贱婢”取代了。 她平静地压下涟漪,将衣裳上的褶皱揉平,连同心里的褶皱。 “师姐别担心,我会掂量着办。” 如非必要,她不会再寄希望于靠别人的怜惜脱离苦海。贵公子们会信任他的护卫,但怎可能信任掌心玩物? 杏眼中覆上坚定。 一眨眼,程令雪又是那执剑而立,虽拘谨但孤决清冷的少女。 . 清晨,晴光大好。 亭松与公子在小楼上赏景。 姬月恒俯视着湖边值守的清冷少年,没头没尾道:“真是好奇,究竟会是谁,给我下这样一个蛊? “我岂会轻易信任旁人?” 话散在风里。 程令雪也十分想不通。 下蛊人说她“体质特殊,被蛊选中”也太牵强。可她常年在外帮师父办事,难免得罪人,或许与这有关。 实在想不出是谁,便不想。 她还有别的事要发愁。 虽因她是公子恩人,几个护卫对她都很热情。然而贴身护卫二十两银的月俸整个江南也少有。僧多粥少,有些护卫见她一直不曾得到起用,便想从习武之人的看家本事入手将她拉下马。 这厢闲来无事,众护卫闹哄着说想看她和赤箭、白霜比试。 白霜不愿欺负新来人,婉拒了比试。赤箭则不以为然地邪气一笑:“武人间以武会友,切磋怎能叫做欺负呢?” 架不住众人起哄,太过谨慎也易露馅,程令雪应了下来。 长剑出鞘,锋芒毕露。 赤箭甫一出剑,便势如破竹,可惜都被程令雪轻巧地避开。 凌厉的几招皆若打在棉花上。 高楼之上,姬月恒只看了两眼就无趣地垂眸:“可看出来路?” 亭松道:“竹雪身法轻灵,但有所顾忌,只守不攻,暂且看不出。” 有所顾忌。 这顾忌可以有很多种可能。 姬月恒本兴致阙阙,闻言慢悠悠抬眼,手中玉箫轻旋。 下方湖边。 赤箭始终不能尽兴,剑尖朝她心口击去,欲逼她使出全力。 墨色外衣上多了细长的口子。 程令雪面色微变。 她捂住前襟的破口,挽了个利落的剑花,手腕用力一振,脚下亦是狠踹,赤箭连人带剑“扑通”一声落了水。 比试止于赤箭落水。 众人纷纷散去。 高楼上,姬月恒长指一收力。 转得正欢的玉箫静止。 透过这个小动作,亭松知道公子此刻心情愉悦,附和道:“赤箭也太冒进,兔子急了还咬人!竹雪又太内敛,和我说话都隔了三尺,他还割破人家衣裳!” 姬月恒唇角微扬。 “真是太过内敛的缘故么?” 亭松眉心一跳。 . 短暂的失态让程令雪心神不宁,但只有一瞬,旁人应该不会起疑。 她捂着心口,要回去换身衣裳,却被一个叫子苓的侍婢拦住:“亭松大哥要外出办事,说让你替他值守。” 虽很是意外,但程令雪忙应了下来:“好,我先回房换一身衣裳。” 子苓却拉住了她,笑道:“不必跑一趟,耳房里常备着干净的衣裳,竹雪你跟我来,我给你找找!” 入了耳房,子苓翻出套干净的白衣,并殷勤上前要帮忙。 程令雪仓促后退一步。 “不必——” 话未能说完,子苓的手已先一步扒了那件破了口的外袍! 4 004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程令雪心猛一颤。 几乎同时,她握住子苓腕子,故作生分道:“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子苓记着亭松的话,不敢做得太明显,连声道歉:“抱歉,是我太过急要拿衣裳去补,冒犯竹雪了!” 耳房昏暗,她看不清竹雪神色,仅从僵硬的姿态也能看出少年的窘迫。 他紧张得忘了让她转身,直到中衣半解,露出一片胸膛,才讪讪地顿住手:“劳烦姐姐,转一下身。” 子苓仿佛未曾反应过来。 她愣愣地盯着少年胸口直看。 少年衣襟半开,胸腹处块垒微股,虽不似那些个猛汉壮得好似鼓鼓囊囊的米袋,但和女子绝对不同。 她还想进一步验证以求稳妥,外头忽然传来赤箭的声音:“我好像听到奇怪的声音!莫非有人偷情?!” 房内的二人倏地怔住。 阴阳怪气的语调惹恼了子苓,她当即推门出去自证清白。 程令雪则轻舒一口气。 师姐说假喉结易掉落,只在眉毛上下功夫让她添些英气,并让她自称只十四五岁,说话压着嗓,又有那块硬实逼真的革子,寻常时候看不出。 她扒开衣襟看着身上紧实的“肌肉”和微红的两点,耳根倏然通红。 师姐这东西,做得也太逼真了! 但这层假肉皮虽如假包换,边缘粘和处有细细的印子。要不是赤箭恰好出现,她仍有可能会被发现。 好险…… . 翌日,亭松来复命。 “昨夜属下已派人试探了。” “咔哒”轻响后,支摘窗支起,晨光照在窗前擦拭玉箫的手上。 姬月恒淡道:“试探什么?” 公子行事漫不经心,前一刻一时兴起的命令,可能下一刻就忘了。每次复命,亭松总会先回忆一遍再继续:“昨日竹雪同赤箭比试时,公子曾留意到他的失态。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只碰了下他何故如此?兼之竹雪模样清秀。有女细作在先,属下难免多心,让子苓去试探。 “能看的地方,子苓都看了—— “该有的,也都有。” 姬月恒轻嗤:“亏你想得出。” 亭松眉头突地跳了下,端肃神情裂了缝隙:“属下会错意了?” “我会在意他是男是女么?” 姬月恒轻飘飘地推卸掉,又说:“若是个姑娘家反而可惜。” 亭松暗叹,公子向来对情爱不屑,更不知何为怜香惜玉。在公子眼中,男子女子并无差别,只有两种—— 可疑但好玩的,清白却无趣的。 若竹雪真的是女子,说明她骗了公子,反倒不是好事。 的确可惜,不,是可怜。 姬月恒笑了笑,轻点窗台:“对了,他心口可有中蛊的痕迹?” 亭松正要答,却被他打断。 “罢了,无论有无,都瞒着我吧,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 脱衣风波惊险躲过,亭松开始让程令雪近身护卫公子。 然而她却心有余悸。 从前她替师父办事,要么打听消息,要么取物,鲜少与人打交道,因而才会轻易失态。有了这次教训,她更为谨慎孤僻,不言不语,只安静地做事。 可公子就跟瓷瓶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成日待在别院。 她没太多英雄救美的机会。 若能外出便好了…… 刚如此想,亭松便过来告知她:“午歇后公子要外出游园。” 去的是城郊一处园子。 正是春好时,园中奇花异草盛放,不少年轻男女相携交游。 他们右侧树下便有一对。 那少年郎正显摆见识:“妹妹可听过洛川姬家上一代的长公子姬倏?那位名声遍南北,本极有可能成为姬家家主。谁料却因担心二弟姬忽势头渐大要夺家主之位,竟给父亲姬老太爷下毒! “幸而老太爷福泽深厚,毒被姬忽年仅五岁的幼子挡去了! “如此一来,反让姬忽更得姬老太爷信任。真是一朝邪念害自身,百年家业归他人……败后,姬倏被关在江南别苑,大发癫狂,在别院大开杀戒后自尽了!” 姑娘家听得无趣,婉言道:“好阿郎赏赏花吧,瞧,这花多艳。” 少年郎说在兴头上:“妹妹有所不知,这便是姬倏的别院!都道此处的花全泠州最艳,上百人血肉做肥能不艳么?” “闭嘴!你这死木头!” …… 最终少女气呼呼地离去,而少年郎则不解地挠头追上。 程令雪执剑静立,疏离的模样神似雕像,嘴角却悄然轻抿。 竟还有比她还不体贴的人。 “你竟会笑。” 淡声低语像流泉突兀淌过耳畔,程令雪被问得一愣。 低头一看,是公子。 他坐在轮椅上,桃花眼底映着澄净如洗的天空,和少年装扮的她。 这给她一种他们很亲近的错觉。 这感觉,很是奇怪。 程令雪身子不听话地想离他远些,不大熟练地接茬:“您也觉好笑?” 公子不挪视线地打量她,眼眸沉静,透着不谙世事的好奇。 “不仅会笑,还会闲聊啊。” “……” 程令雪无言以对。 她又不是假人,她不光会说话,也会笑,还会把他一把摔在地上。 可师姐叮嘱过,权贵大都深奥,万不能公子说什么她便听成什么。 所以,是嫌她对他太冷淡么? 她恭敬道:“属下嘴笨又常会错意,故不爱说话,并非对公子不敬。” 白玉箫轻巧一旋。 姬月恒想起初遇那夜被误解的“抱歉”话中笑意微不可查:“的确总是会错意,不过,这样挺好,倒也不必改。” 游园未出任何岔子。 众人往回走时,公子有些遗憾:“难得出来一趟,真可惜。” 程令雪也觉得可惜。 没出意外,她就没法保护他。 公子这人说话神神叨叨,且还弱得仿佛随时要驾鹤仙去。 她每日既要愁他不出事。 还要怕他出大事。 好难。 . 回到城中,已是黄昏。 经过城门时,传来一阵喧嚣。 “马惊了!快跑!” 行人仓促往道旁逃窜,一片嘈杂中,一个公子哥朗声高唤道:“都让开!伤了本公子的爱马你们可赔不起!” 对这样的纨绔子弟,程令雪回避还来不及,好在他们的马车和马儿疯跑的方向不同,只是前边的路被堵住了。 马车停下,车帘挑开一角,公子望着不远处人仰马翻的一幕。 “会过来么。” 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程令雪反应了一会才知他说的是马。 她淡定安抚道:“不会。” “如此么。” 他的话里竟有些遗憾。 程令雪只当她多想,他又不是脑子有病,怎会希望疯马过来?是她自己英雄救美不成,才觉得处处都像遗憾。 不过她也不愿那马过来。 纨绔子弟们不讲理得很,万一失手伤了马,还会惹上麻烦。 然而运气这东西很玄乎,越怕什么,越容易来什么。那疯马如有指引,竟跃过一众摊位,直直往这边来了! 周边乱成一团。 公子手倏然扣紧窗柩,长睫轻颤,眼中摇曳着暗火,大抵是怕了。 总归不是兴奋。 事已至此—— 程令雪挺直了亲手腰杆。 “公子,别怕!” 清冷却笃定的声音落在耳边。 姬月恒悠然抬眼。 少年正看着他,清冷杏眸此刻异常明亮,生涩的面庞亦透出坚定。 四目相对。 程令雪拿捏得当,投给公子一记“属下在、您放心”的可靠眼神。 话毕,她已似离弦之箭,翩然跃起。一切快得不像话,只有几个路人懵然摸头的举动昭示着她曾掠过的痕迹。 程令雪跃至马背上。 她眼底狠绝,揪住马鬃硬把马儿调了头,控着马奔往城门。 一人一马化作一个黑点。 明明无风,指尖却残存着风的痕迹,姬月恒抬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指尖,像刚发觉自己双手的婴孩。 他笑了下,话语亦轻如微风。 “还会安慰人,挺好玩。” . 少年许久不曾归来。 亭松刚想问问可要派人相助,便见公子用帕子拭去指尖残存的粉末。 他一时很是无奈。 “是您……” 姬月恒徐徐收手,朱砂痣愈显悲悯,话亦淡得近乎无辜。 “怎么了,我怎么了么。” “没、没什么。” 众人候了约莫半炷香,城门处现出两个疲惫的黑点,是两人一马。 将磨乖了的马交给马奴,程令雪转身离去。走近马车时,她耳边还残存着纵马时呼哨的风声,手指都在因为驯服的快意而发颤,声音亦是。 “公子,属下已将马降住了!” “做得很好。”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 那双桃花眼在道旁灯笼暖黄的光下格外昳丽,温柔亲切。 程令雪蓦地别过头。 姬月恒望着那纤细的身影。 几经折腾,少年鬓边散下几缕乱发,竟有几分少女般的伶俜。 细碎的乱发缠绕,修长的颈被衬得纤瘦而坚定,就如…… 暴雨肆虐过后的花枝。 越是秀挺,越是让人想摧折。 他盯着那截细颈,又是一笑,帘子合上,只余融入夜色的话。 “回吧。” . 回别院后,姬月恒又好一阵不曾外出,多数时候在静养。 这日午时,他在水榭赏鱼。 程令雪候在一侧。 姬月恒一直没搭理她,忽而长指捏起一粒鱼食,弹入锦鲤口中。 准得近乎离谱。 程令雪倒不奇怪,一个走路不便的人,似乎只能这样消遣。 她目光落到他身下轮椅。 公子爱穿浅色衣袍,身下的轮椅样式亦是素简。然而在贼窝那一页,她见到的轮椅却连扶手都镶了金。 就差直接写上: 本公子甚富,速速来抢。 几个护卫也算高手,怎么能让公子连人带轮椅地给山贼端走? 难不成…… 是公子以身为饵? 她正想得入神,等公子转头看她时,再想挪开视线已经晚了。 “你看了我很久。” 仍是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目光相触时,程令雪眸光心虚地颤。心里编了个说辞:“属下是想护好您,公子若不喜被盯着,属下便不看。” 可她有个毛病。 与不熟的人对视,嘴易变笨。 尤其那人还很好看。 舌头成了脱缰的疯马,不受她驯服,竟开始胡言乱语: “不给看,是么?” 刚说完,程令雪就后悔了。 这话措辞别扭就罢了,语气还贯彻了她素来的淡漠,简直像亦个矜漠却无礼的登徒子在调戏良家女! 公子稍愣。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5 005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水榭中微风拂动。 姬月恒打量着眼前人,少年立在春光下,挺秀似雪中青竹,反应却偶尔会像一只受惊的刺猬。问那话时眼神懵然,语气却疏离而冷静,措辞又很怪。 像个登徒子。 无论说话的语气,还是近乎一样措辞,都像极记忆中的一个孩子。 但竹雪是男子。 将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挥散,姬月恒一笑置之,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强迫自己忘掉适才的错觉。 桃花眼中淡淡的笑意浮动,似静潭之中落下的一片枯叶。 “能看,不过不能偷看。” 程令雪的猜疑因他的打断烟消云散,只剩偷看被逮住的窘迫。 “属下遵命。” . 午憩后,姬月恒身子不适。 别院来了位郎中替公子施针,程令雪和亭松则候在廊下。 亭松问起她的来历和师门。 程令雪淡道:“只是自小被卖入富户家中,因为犯了错成了马奴,又被卖给一个街头卖艺的人。” 其实只是被罚去喂马,她的剑法、轻功和驯马术,都是师父教的。 不过九年前买走她时,师父起初并没打算收她为徒,只整日念叨什么两万两银子。然而没过几日,他陡然变得暴躁,整日跳脚:“天杀的!两年白忙活了!人死了!银子没了!” 八岁的程令雪听不懂他的话,只记得那之后,师父开始教她和师姐东西,勒令她们帮他赚银子。 师徒三人面上杂耍卖艺,实则替雇主打探些明面上不便打听的消息。 师父实在不算和善,收养了她和师姐,对她们时好时坏。 每日清晨,他都会把她们叫去训话:“给老子好好练!赚够了银子就把身契给你们!你……一万两!江皊三千两!谁要敢跑,等老子抓到把她喂鱼!” 师父武功高,又极擅打听消息,她们被唬得比鹌鹑还乖。 五年前,师父和一个雇主会面,被权贵所害,受了重伤还武功尽失,人消沉了,脾气好了不少,偶尔竟会关心她俩,总算有点亦师亦父的样子。 但他也变了卦,让她们要么每个人替他赚两万两。 要么给他办二十件事。 彼时他武功尽失,她们逃走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当时师父要挟时眼中流露出的无力让她们不忍。他是对她们不好,但没有他,她们早已饿死。 如今奔波四年,师姐只剩三件,而她只剩最后一件,只是被蛊耽误了,当解了蛊,再把那件事补上—— 她就能自由了。 那时她应当不用再吃苦。 亭松见程令雪沉默,以为她是为过去吃的苦失落,道:“公子宽和,别犯忌讳,总会苦尽甘来。” 这话程令雪听了不止一次。 昨日,她还听子苓说起,说在她之前,公子身边还有一名贴身护卫,不知因何缘故暴毙,公子命人厚葬之,并给他家人送去一大笔银子。 听起来人还不错。 可宽和归宽和,但一个极讨厌被骗的人,又怎会轻易原谅一个骗了他、偏偏又被他信任的人? 解蛊后,她肯定得溜之大吉。 想到公子近日偶尔的温和,程令雪多了些希望。她打起精神,决定放下对权贵的成见,全心博他信任。 . 入夜,大雨倾盆而至。 浓厚的黑云层层堆在天际,云层里雷光窜动,漆黑雨夜被劈出裂隙,摄目的光照亮园中。 程令雪望向窗边的方向。 雷光映照,窗纸宛如皮影戏的装屏,窗后的青年是一道皮影,即便只有轮廓,也能看出孱弱。 但她只记得皮影戏一边是皮影,另一边是看客,却不知在这样的雷光下,眼下立在窗内窗外的人都成了皮影,也都是个看客。 姬月恒定定看着窗外。 那道侧影纤细得近乎女子。 但见过少年从马上跃起的人都知道这纤影下迸发着生命力。 同一片装屏。 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又一记闪电,照清那双桃花眼底那抹因挣扎而生的猩红。雨夜微凉,显得青年的声音也微冷。 “唤他来。” 亭松微滞,他压下不必要的心软:“公子让你入内避雨。” 少年似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好意无所适从,愣了下:“多谢公子。但属下皮糙肉厚,不怕雨淋。” 亭松狠心地错开眼:“公子让你过来,便来吧。” 程令雪不再推脱。 屏风后的公子一动不动。 这个时辰他还坐在书案前,而且还不点灯,真是怪。 他摸黑干什么?听雨么。 “竹雪。” 公子唤了她一声。 程令雪转过身:“属下在。” 一记闪电劈过夜空。 闷雷窜于云层,宛若试图挣脱封印的恶龙在云中低吟。 “你幼时,经常受罚么。” 轻声的低语稍显好奇,程令雪只当贵公子雨夜无聊。 “头几年是的。” 公子又问:“会痛么。” 程令雪回想了下:“起初痛,习惯了便不那么痛。” “为什么。”公子又说。 程令雪不解,公子难道是因为日子乏味,要窥视旁人的痛苦寻些新奇感?但嗅到屋内残存的药味,她忽然明白公子并非无聊,是正受病痛折磨不得解脱,才要问她。 她的回应认真了些:“受罚一多,皮肉也耐挫了。” 公子不置可否,又说:“痛在身上,尚且能忍。可若痛不在身上而在神魂,又该怎么忍呢?”语调慢悠悠的,像黑暗湖底游动的水蛇。 他体弱,又刚生过病,说话慢也是正常的。程令雪道:“属下会想些快乐的事,可以抵消折磨。” “快乐的事?” 程令雪目光不觉飘远。 幼时在为婢时挨管家训斥或受其他孩子排挤时,幻想着有朝一日被阿娘寻到,就会好受些。 年岁稍大些,尝到失望的滋味,她不敢再把这件事当做苦中取乐的糖。再难受时,改为想着靠忠心讨主子们欢心,不再被欺负。 等到总算发觉世上除了她自己无人能救她,她已经长大了。 不需要再借幻想来安慰自己。 程令雪望向公子的方向。 “都可以。只要是能让自己快乐的事,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么。” 屏后人低低地笑了笑。 “过来。” 无月无烛,屏后青年只剩一道清隽的剪影。即便只是剪影,也矜雅从容。可直到走近,程令雪才发现那清瘦的身影像拉满的残弓。 既积蓄着莫大的锐意,也脆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 不大对劲,她快步到他跟前。 “公子不舒服?” 姬月恒屈肘撑在桌案上,姿态端雅,但浑身连指尖都在绷紧,身体像天际的云,很轻很缥缈,云层深处却有一直被缚住的烛龙。很难受。 他收紧手,指骨发出轻响。 闪电在程令雪走到书案的那瞬劈开黑暗,室内明亮如昼。 她低呼了声。 公子面色格外苍白,唇却异常红,额间朱砂痣似要滴出血。 他正紧紧地盯着她。 身姿隐忍,目光却沉静得诡异,胜似深不见底的幽潭。 而他手里,握着把匕首。 瘦如病竹的手紧攥,指骨用力屈起,犹如恶龙蓄力的爪。 “再靠近一些。” 他轻唤,声音格外温柔。 匕首被闪电一照,就如被唤醒的妖邪,刀光和雷光映在青年面上,那朱砂痣红得像一滴血。 凉意自后脊丝丝漫上。 程令雪没有动。 6 006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程令雪虽是舞刀弄剑之人,但正如用毒之人才知晓毒的可怕,当刀握在别人手中时,她亦会害怕。 雷电闪动,照得室内明亮如昼,公子手中的匕首轻转,似水面优雅游走却危险的银蛇。 程令雪本能地暗暗蓄力。 然而当闪电再起那瞬间,她看到他正仰面定定望着她。 长睫微颤,眼中挣扎迷离。 “竹雪。” 这温柔的轻唤更近乎脆弱。 仿佛在同她求救。 程令雪又怀疑她的直觉。 公子文弱易折,拿刀也打不过她,更没理由自己动手…… 思绪窜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她顾不得尊卑,猛然攥住公子腕子,夺了刀放在桌上:“公子不可!” 姬月恒腕子被攥得发痛。 痛意从腕处窜出,窜至脑海,竟让他险些一声轻哼。 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紧,握好手心丹丸,他幽幽地问那人:“不是说,做什么事都可以么。” 程令雪无奈。 “可那样做,不太好。” 公子居然笑了,清润的嗓音脆弱迷离,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 “不太好啊。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么?” 哄小孩似的语气温柔异常,事出反常必有妖,程令雪没有骨头酥麻的感觉,只觉头皮发麻。 看来公子病得不轻。 她老实应道:“您想自残。” 姬月恒肩膀微抖,又笑了两声:“我为何要自残。” 程令雪听出他笑里有自哂之意,她本不想干涉旁人的死活,但为了自己的安危,不得不劝:“公子慎重,以痛止痛就像饮酒止渴。” 姬月恒眉心微蹙,捏着丹丸的指稍松,淡声纠正她的措辞。 “是饮鸩止渴。” 语气淡漠如常,没了那反常的温柔,诡异的气息反而淡了。 程令雪放松不少。 她不会咬文嚼字说大道理,更不会安慰人,索性伸出手:“公子若难受,可以咬属下的腕子。” 公子抬头,一言不发地看她。 这时没了闪电作灯,程令雪也看不清他神色,只能靠猜。 这人除了喜静,还爱干净。 照着他喜好说,哪怕没猜中,也比空泛的安慰好些—— “属下先去净个手?” 饶是外间捏着暗器严阵以待的亭松,听到这里,亦无言以对。 他小心望向公子。 姬月恒还在沉默,仍看着少年,明知黑暗中看不见,他仍未错眼。唰唰的雨声滤掉幽冷的寒意。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程令雪心说她原本就不大懂。 但现在,是真不懂。 两相沉默时,被短暂分散掉的痛意再次聚成一团浓黑可怖的毒障。 身上如百蚁噬咬,神魂亦被恶念勒住,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姬月恒额上青筋蚺起,唇又在轻颤,桃花眼猛然掀起。 黑暗中,流动的眸光似冷泉。 一个声音叫嚣着: “蛇就藏在少年背后,只消轻轻一吓,就可以将它引出来。” 引出来,然后—— 杀掉他。 杀掉它杀掉它杀掉它……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 姬月恒被催得身子不断轻颤,手亦果决地攥紧匕首。 可惜变故再一次出现了。 疯狂撕咬他的蚁群中,突地闯入一头呆头呆脑的雪狼:“公子学问高深,属下书读得少,似懂非懂。” 思绪顿时被冲得断了弦。 杀意像鼓面上的尘粒,击鼓时,尘粒随鼓面跳动,蛊惑着他的思绪,但思绪一断,跳动的尘粒坠落,变回死物。 姬月恒彻底没了兴致。 “回吧。” 程令雪一会觉得公子很危险,一会觉得他很痛苦,警惕和怜悯两种思绪拉扯,她不喜欢为别人纠结的感觉,就算他没让她走,她也想离他远些。 “属下告退。” 亭松适时上前,熟练地说了两句粉饰太平的话,让她去廊下候着。 内室漫起淡淡血腥味,伴着血珠滴落砚台的声音。 雨停了,声音格外清晰。 滴答,滴答…… 姬月恒额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又被夜风吹干。 及至深夜,云散月出。 青年像被抽去所有力气,倚在椅背上,月光被窗纸克扣半数,照到他身上时只剩薄薄一层。 稀薄月光照应下,窗外抱着剑的人身姿秀气挺拔,似雨后花枝,夜风吹来,窗外人身后发带微扬,背影竟被衬得似个女子般秀致窈窕。 姬月恒恍惚了一瞬。 他不以为然,只轻揉额角。 雨后的夜风吹人清醒,程令雪摩挲剑柄,回味着方才误以为公子想杀她时脊背发凉的感觉。 她有些不解,她连发狂的山贼都不怕,为何一个病弱公子露出危险的气息却能令她头皮发麻? 想了许久,她才想明缘由。 正因公子文弱,如此一个貌若观音、一碰就碎的人,一旦露出恶意,会让人像在被妖邪纠缠时避入破庙想求神佛庇佑,却发觉鬼怪就附在观音像上,让人细思极恐。 想明这些,再次看向窗边的身影,程令雪只觉得他很弱。 公子的剪影忽然动了一下。 他朝她转过头来。 隔了层窗户纸,程令雪并未像上次被逮着那样心虚。 她挺直腰杆,凝着那道身影。 屋里的公子没说话。 “咚、咚、咚。” 他抬手轻叩了窗扉三下。 一回生,二回熟,程令雪当即从这轻叩中读懂公子的意思。 你又在偷看我。 她怔了怔,飞速回过身,抱着剑站得比崖上青松还要板正。 . 雨水冲刷掉园中尘埃,满园一片清然之气。若是在往日,每当清晨戌时,程令雪和亭松就该换班了。但昨夜公子被病痛折磨了许久,她和亭松都不曾歇息,她不忍让亭松一人继续值守廊下,便也守着。 只是她很纳闷,公子也不缺钱,为何不再添几个贴身护卫? 亭松说是因为新护卫不够老练,但公子又不信任生人。 发呆许久,屋内响起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是公子起了。侍婢端着熏好的衣袍和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公子是讲究人,每日晨起光是洗漱焚香就得好一会功夫。 许久后,程令雪听到轻微的翻书声,没想到公子被病痛折磨一夜,今晨竟仍和往日一样看书。 真用功啊。 她的字是师姐教的,被人牙子拐走前应当也念过些书,那时的事她能记起来的已经不多。只记得那老夫子说话总跟喝醉了一样摇头晃脑,她听得也跟醉了似的云里雾里。 隔着十几年记忆,这位老夫子和公子奇异地产生关联。 难怪公子的话她听不懂。 因为他读书多。 翻书声很快,像风吹树叶,夹杂着公子稍显沙哑的声音。 “给他送去。” 程令雪还不知道公子指的是谁,亭松沉稳的步声已来到身后。 她跟前多了两本书。 “公子让你回去歇息,顺道—— “抽空看些书。” 前半句是亭松加上的客套话,后半句应该才是公子的意思。 程令雪看到亭松隐忍紧抿的嘴角,视线再往上,见他眼中露着诧异。紧抿着嘴约莫是在憋笑,她的确笨拙,亭松想笑也在理。 可他惊奇又是因为什么? 程令雪接过那两本书,对着亭松和屋内的方向道谢。出了园子后,她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两本书。 最上面是《观人经》,看名也大抵知晓书里说什么,另一本是《许负相法十六篇》,大约差不离。 她一头雾水地停下步子。 他嫌她不会识人? . “书送走了。” 还是用陈述的语气在询问。 亭松回道:“对,竹雪一贯踏实,一拿到便带回去看了。” 姬月恒没再说什么。 廊下鹦鹉扑棱起来,唤人取来鸟食。姬月恒拈起一粒。见到了他手中鸟食,鹦鹉翅膀默契地张嘴。 姬月恒却没了兴致。 亭松问道:“公子,是这食手感太松软,还是鹦鹉闹腾?” “它太配合了,没什么意思。” 姬月恒将食放回瓷盏中。 凝着手上的新伤:“不是好奇我为何不继续试探他么?” 亭松的确好奇。难道是因为隔着窗听到了少年可怜的身世?不,竹雪本就可疑,公子不会信。 就算信了也不见得会怜悯。 他只说:“属下的确好奇,但公子的事,属下不敢僭越。” 姬月恒随心所欲,不喜欢与人解释,但心情好时也会破例,例如现在,他问亭松:“你打猎时,会想射杀那些呆板的猎物么?” 亭松本是刺客,奄奄一息时被夫人救下,成了公子的护卫。那之前,他年少气盛,亦会沉迷杀戮的快意。这快意并非来自杀戮本身,更来自猎物的反应——在猎物放下防备后出剑,便能欣赏到对方骤起的恐惧。但猎物太迟钝,就没了意趣,反而有种欺凌弱小的耻辱感。 可他私认为,公子放过竹雪,不只因为他太过迟钝。 那少年不争不抢,生分疏离,却会不经意间露出些人情味。行事利落,人情世故上却很迟钝。 越反差,越有趣。 而公子厌恶一成不变。 他忽然觉得假若竹雪底细没问题,做公子的贴身护卫倒合适,请示道:“可属下再查一查竹雪?” 话说完,他驳了自己。 公子喜欢在发病时引蛇出洞,若对方清白,会被辞退,若对方露出獠牙,将得到一笔银子。 但在平日,公子不希望身边太清净。故而他不能打草惊蛇。 . 程令雪万没想到她一个护卫,居然还要为看书发愁。 担心公子考她,她一得闲便捧书苦读。其余人一见都乐了。近身护卫公子已近月,起初对她不满的那些人也安生了,因她性子淡,他们多数时候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唯独赤箭是个例外。 自那次比剑不得尽兴被她踢下湖,他没事就来搭话。 但她不爱理人,他也没法。 这日清晨,戌时刚过。 程令雪蹲坐阶前,拾起树枝在指上打旋,虽还顺手,却不像公子那样能把玉箫转出虚影。 正困惑着,闻到一股淡雅的熏香,清越的声音随后而来。 “是树枝太轻。” 回过头时,程令雪微怔。 眼前的公子,有些不大一样。 7 007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大抵是今日要出门,公子穿得格外讲究,白裳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发冠则换成金玉冠,通身矜贵。 好看倒是更好看了。 但让人觉得比往日还不好接近。 程令雪破天荒地见礼。 “公子好。” 公子看着她,似乎不认识她。 程令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那样怪傻里傻气的,乖乖端回往日清冷。 二人来到水榭。 姬月恒静坐看花,手中的玉箫百无聊赖地转,程令雪则盯着那双手。 不觉间竟看得呆了。 身前传来公子的淡语。 “不是说了,不可以偷看么?” 他怎知道她在偷看他?! 程令雪不信他后脑勺长着眼,不予承认,扭头看向别处。 公子只轻笑了一声,微微侧过身,目光仍在花草上,手里玉箫却已递到程令雪身前:“用这个试一试。” 萧光华莹润,雕工精细,一看就赔不起。但程令雪不忍扫兴,小心接了过来,萧上残存着公子的温度。 让她有种她摸了他手的错觉。 感觉……有些别扭。 她趁公子在看水,悄悄擦了擦。 随后程令雪用感知剑法的方式转萧,可长指一转,却再次失手。 如此往复,直到第五次时,公子头也不回,不解地自语:“我不大明白,习武之人不应转得更快么?” 程令雪也不明白,为何公子分明没看她,却什么都知道:“您怎么——” 话到一半,顺着公子的视线,她看到如镜水面上映着另一个她。 公子后脑勺的确没长着眼睛。 他只是心眼子多。 那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她嫌弃擦手的动作?程令雪决定先发制人,一本正经地胡诌:“属下本以为是自己手上沾了露水容易打滑,接过萧时,还特地在袖摆上擦了擦手。现在才明白,属下转不好玉箫,是因这箫太贵,担心把它摔坏。” 随心所欲惯了,姬月恒一向没有耐心听别人说太多话。 但少年的反差格外有趣。 他听得认真,待少年说完后指尖轻点扶手,温声道:“不必解释,我其实,并未看到你嫌弃擦手的动作。” 程令雪:“……” 这话不好接,还是装傻好了。 . 下晌,前院来了好些个人,是奉姬家大公子之命来给姬月恒汇报江南产业的掌柜们。他们聊完账目后便走了,却留给姬月恒一堆待看的账簿。 “交给我,不觉得荒谬么。” 室内,沉水香从五层博山炉中袅袅渗出。姬月恒坐在书案前,手执玉箫,萧管末端停在账簿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 亭松知道原因,大公子是怕公子太闲会生出不必要的玩心。“大公子待公子如兄如父,用心良苦。如今夫人也寻到了彻底解毒的法子,公子将来可是要长命百岁,娶妻生子的,的确得早做打算。” “如兄如父,用心良苦。 “长命百岁、娶妻生子。” 几句包含着美好寓意的话,从姬月恒唇畔淌出,却只剩讥诮。 “我怎么会想要娶妻生子?” 他不屑地轻嗤一声,玉箫在手中旋过,薄丽的嘴角微弯。 “唤竹雪来。” 墨靴迟疑地停在书案前。 姬月恒余光瞟了一眼,眼皮半点不抬:“书看了么。” “回公子,看了。” 程令雪看着檀木书案上白胜新雪的长指。公子的手白皙干净,无论安在男子女子身上都很好看。她触着自己手心的厚茧,忽然有些羡慕公子。 姬月恒用玉箫徐徐挑开一页,颇有漫不经心的风流:“念账簿吧。” 程令雪迟疑了,账簿是要紧的东西,他轻易就让她看? 公子见她迟疑,淡道:“不敢么,难不成,你认为自己不值得我信任。” 这话也不能乱答,程令雪只得起账簿,将诸多条目念来。 公子手抵着额头安静听着。 本以为他在用心听账本,但念到第二本时,发觉他竟闭着眼。 这样散漫,倘若身边人真有异心,将账簿上的某些数或公子身边其他事透给旁人,他是否能察觉? 她停下许久,青年才动了下。 “是在偷懒么。” “……” 偷懒的究竟是谁啊,程令雪捏紧书页,继续往下念。 几本账簿算是念完了。 公子没什么表示,也没让程令雪出去,只叫她在旁候着。 待他慢条斯理用过夕食,又慢条斯理到园中透气,再慢条斯理地回来沐浴解乏,她总是熬到戌时换班。 亭松替了程令雪。 “公子今日是在试探竹雪?” 可众所周知,姬九公子体弱,从不接触族中事务,因而就算竹雪是细作,十有八九也不是为了这个。 姬月恒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 “若真是细作,怎会轻易露出破绽?我不过是好心,给他送阵东风。” “对了,我身上有净邪珠的事,可以找机会告诉那人了。” 亭松忙应了下来。 姬月恒目光落在窗前竹枝,诱哄道:“无论是不是,可都要藏好了。” 别太快让他看清。 也别太老实。 . 公子对经商提不起兴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看了半月账。 程令雪则每日帮他念账本。 半个月账本念下来,他开始让她做一些诸如寄送密信的事。 程令雪讶异,莫不是她经受住了账簿的考验,公子开始信任她了? 但也来得太容易。 看完最后一本账册,公子彻底没了耐心,携几位护卫外出游玩。 这是泠州城不远处的灵水镇,山环水绕,景致极美。但吸引人的不止景致,而个流传多年的故事。 “五十年前灵水镇破寺中有个道一法师,年纪俊俏,年纪轻轻便佛法高深,据闻是佛子转世哩!” 老翁说得起劲,鱼咬钩都无心管。 轮椅上的公子听得百无聊赖,专注地看着鱼钩。在他身侧,清冷俊秀的少年拿着块瓜面无表情地啃着。 “可惜——” 老翁煞有介事地顿住了发觉无人在意他的故事,难免有些失落。 程令雪咬了一口瓜,最终还是接了腔:“后来怎么了?” 钓鱼翁眼底恢复光亮:“道一法师在十七岁时遇到个苗疆女子。那女子是昭越王的妃子。” “他们也相爱了?” 老翁听出调侃,大笑:“小子话本看多了吧!法师参透佛法,怎么会被小情小爱困住?是昭越王被困住了!那妃子从昭越逃出躲到灵山镇,昭越王追来。妃子说她虽爱他,却受够了当笼中雀,不愿回去。佛子收留了那女子,并劝昭越王放下执念。” “那昭越王听劝了?” “哪那么容易!”她没猜对,老翁更得意,“昭越王让人放火烧庙。说你不是佛祖转世么?这样,你要是宁愿被烧死也要坚持度化我,我就放下执念。你若逃跑,说明你也放不下七情六欲。可佛子怎么会跑?他最终感化了昭越王,却也被烧得只剩一颗舍利子。 “后来那舍利子后来被一巫医得到,与千百种灵药炼化,制成‘净邪珠’,据称可镇压百毒。” 程令雪无言啃了口瓜。 虽然没有相爱,但也挺俗套。 但想到老翁为讲故事几次错过了鱼儿咬钩,她咽下瓜,尽力真诚地捧场:“是个发人深省的好故事。”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不觉得很蠢么。” 老翁并未不悦,好奇地问道:“公子是在说道一法师愚蠢么?” 公子道:“都蠢。” 老翁来了兴致:“怎个说?” 姬月恒漠然垂眸:“妃子爱慕昭越王,却不愿留在他身边,很奇怪。昭越王为情所困,很蠢。佛子为了让那两人得到圆满而甘愿丧命,则很傻。” 昭越王和道一法师是不是蠢货,程令雪不予评价,但…… 见她似不大认同,公子饶有兴致地问道:“觉得哪一位不蠢?” “那妃子。”程令雪擦了擦手中的瓜,“帝王宠爱虽好,但不自由。” “金丝雀固然不自由,可学云雀飞上枝头,又能存活几日。”姬月恒话语温和,哪怕说着讥诮的话,也有观音垂眼看待世人似的无奈和悲悯。 话是没错,可程令雪仍觉得:“自由一天,也好过金笼里待一辈子。” 声虽小,但姬月恒听到了。 他垂目看着轮椅扶手的雕纹轻笑,没说认同,但也没反驳。 . 众人在江边待了大半日,夏日炎热,归来时几个护卫相邀去后山洗洗。 程令雪等其余人都回去后,才来到后山一处隐蔽的水洞中。 刚入洞,她就察觉不大对劲。 手本要解开衣裳,陡然调转方向,从袖中拿出匕首朝后挥去。 杀气一触即发。 两道黑影争斗不休。她虚晃一招,利落地扯下那人蒙面的黑布。 “是你?” 来人并未因为暴露慌乱,反而很兴奋:“真想不到,你小子成了个女人,武功竟也还是这样好!” 8 008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短短一句话,对程令雪而言,却比来人手中的剑威胁更大。 再抬眼,她浑似换了个人。 若说平日的她冷然若雪中竹,此刻就是片削得尖利的竹片,携着风雷之势,每招都杀意十足。 对面的人险些受伤,反而更兴奋了,使出全力相迎。 “爽快!” 几招后,一阵疾风旋过,他鬓发被削落。程令雪的刃尖从他的颈侧划过,留下道威胁十足的血痕。 那人不敢置信:“我又输了……” 程令雪也很意外,听这语气,他只是想再与她比试一场? 只是想比试,又为何要揭穿她的女儿身?眼下再回想,上次他打断子苓的试探时,应当就已经知道她是女子,所以,他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难道以前见过她? 她用刀抵着他:“你是谁?” 对面还因为败了而恍惚,连她用匕首指着都不避开。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赤箭,还能是谁。” 说罢,赤箭抬眼打量着她:“要不是早有怀疑,仅凭这张脸,我还真不会怀疑你竟是女人!” 瞥见她目光再次变得寒锐,赤箭知道这话说不得,耸耸肩:“是我多话。你不是女人,你是公子的恩人!” 程令雪无心接他的玩笑话,直问:“你何时知道我是女子?” 赤箭懒洋洋道:“你猜猜。” 程令雪轻转腕子,眸中映着刀尖冷锐的光,那秀致的眼尾犹如藏一枚锋利鱼钩:“解决了你再猜。” 她的威胁让赤箭想起败给她的那一瞬间,也没了心思逗她:“你别管我什么时候知道,但我拆穿你只是想逼你使出全力,没别的。” 他整个人蔫蔫的,过一会,又似乎想明白什么,双目忽地闪着异样的光芒:“化敌为友怎么样?” 程令雪纳闷地看着这人。 眼下她只能确认一件事,赤箭暂时不会想揭穿她的女儿身,还弄不清他是谁,撕破脸不明智。 她收了匕首往外走。 赤箭噔噔地跟上来:“不是要洗澡吗?我帮你放风啊!这大热天的,你为了遮掩硬是憋着,也太可怜了——” 程令雪回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幽森地直盯着他看。 赤箭被她看得脖子发凉。 “我不是想耍流氓,只想让你知道与我狼狈为奸的好处。你要是不放心,我把剑给你,在前面守着总行了吧,每天都偷鸡摸狗的,不累么?” 程令雪:“……” 公子该让他多看看书的。 . “赤箭你昨晚去后山干嘛?” 乌篷船飘荡水面。 亭松正陪姬月恒垂钓,其余几个护卫则与赤箭在一旁嬉笑打闹。 赤箭往水中扔了颗石子。 “洗澡时忘了东西,就回去找呗,难不成我是去幽会?” 几人笑道:“想得倒美,那会后山只有竹雪,你和鬼幽会!竹雪比你好看,就算有女鬼也瞧不上你。” 赤箭只冷嗤一声。 他们见二人不大对付,起哄得越发厉害:“都说一起洗过澡就是兄弟了,你俩咋还是不对付?” 赤箭扔了一个石块。 “她不爱理人。” 程令雪仿佛没听到他们的闲聊,只目光不移地看着公子。 公子最近迷上了钓鱼,只可惜忙活几天了,半条鱼也没钓上。 “竹雪。” 在她暗暗嘲笑他时,他突然用那缥缈的语气唤她,程令雪难免心虚,总觉得他似乎能看穿她心思,上前一步故作镇定道:“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没回头,竿递给她。 “你来钓。” 程令雪老实了,过去她忙着练剑和为师父办事,哪会有闲心钓鱼?说不定比公子还差劲。她恭敬道:“公子想吃鱼的话,属下这就去买。” 公子偏过头,露出玉雕般的侧颜和纤长睫毛:“我想看你钓上鱼。” 程令雪更老实了:“属下不会钓鱼,只会用别的法子弄鱼,就是粗鲁了些,公子是文雅人——” 姬月恒半点退路都不给她留。 “我百无禁忌。” 无奈,程令雪只好应下。 其余人凑趣道:“可别是树杈、飞刀,公子早就见过了!” 她走向几个护卫,几人中,只有白霜和赤箭用长剑。白霜年长她几岁,人又温和踏实,更好相处。 但赤箭已先递了剑:“喏。” 程令雪只能接过。 一回头,发觉公子正看着她。 她稍顿,见他的目光淡得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这才没多想。 又同隔壁的老翁借了竹筏和粗长的纤绳。将长杆掷入水中,程令雪立在竹筏上,一团长绳往空中高高一抛,落而下被她用手中的长剑准确接住。 剑尖挑弄着长绳,那绳很快像活了般在半空盘旋,越转越快,只剩模糊虚影,宛如一条游龙。 那条游龙只听命于她手中长剑,长剑引绳,一转,一引,长绳化作的游龙入了水,肆意搅弄着流水,水波被搅出漩涡,跃起一尾被惊起的鱼。 两尾、三尾…… 不断有惊鱼跃起,水波扬空。 见时机合适,程令雪使出全力,手中长剑猛一扬,游龙出水,长绳带起一股水浪,直朝着乌篷船而去! 亭松出于谨慎,立即上前护在公子身前,却被他拦下。 “不必。” 姬月恒看着袭来的长绳和水浪,心里升起隐秘的兴奋。 倘若这一道水浪里暗藏着杀气,长绳也被少年注入了剑气。 倘若少年是想借弄水行刺。 那该多有趣…… 可惜他没有如愿,少年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浪头打在船弦上,而绳则被少年剑尖一挑,随后像被抽去了灵气的木偶,软趴趴落回水中。 四下静默了一瞬。 “好!” 船上和岸边发出一阵叫好。 乌篷船轻摇,湿漉漉的船板上多了几尾被浪带来的鱼。 姬月恒垂目看着那几尾鱼。 好一会,他忽地笑了。 脑中浮现一张稚气的笑脸,等他再次抬头,江心的少年已不知所踪,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姬月恒微怔,随后发觉脚下船板上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少年已安静地立在他身后,仿佛适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那衣角却湿了些,鬓发亦微乱,清秀的面庞仍泛着淡淡的胭脂红,那一双杏眼半垂,长剑被潮气晕湿。 四目相对,那人依旧拘谨,长睫轻扇,似受了惊的蝴蝶。和适才搅弄风浪时的飒爽截然不同。 姬月恒袖摆轻动,不知为何伸出的手又不知为何悬滞。 他散漫地掸了掸衣摆。 “很有意思。 “这些鱼,都装入瓮中吧。” “竹雪这招游龙戏水真是新奇,公子都被你哄笑了!”亭松把船板上仍发晕的几尾鱼装入瓮中,越发好奇,“是是卖艺班子中学的么?” 程令雪本在回想公子那怔忪的神情是何含义,听到这话也恍了神。 她眸中的光黯下瞬息。 这一招自然是师父教的,师父教她剑术和轻功,教师姐易容和变声。师徒三人闲时卖艺,雇主来活时,则会借这些戏法吸引想去探查的那些大户人家注意,好接近他们,方便打探消息。 那会师父脾气暴躁还贪财,但不屑于钻营人情世故。那次被权贵陷害,从青州归来九死一生后,他的武功尽废,杂耍的本事也荒了。 师徒三人不再卖艺,她也不再耍这些戏法,除去两年前那一次…… 出行这几日,她发觉公子的这些护卫没她想象中那么不成气候,武功好、性子也逗趣。相比之下,她显得尤其无趣,又有赤箭在威胁。 除了这,她想不到别的能让公子记住她、好更快信任她的法子。 . 护卫们还在议论那出水戏,他们能看出竹雪是靠借力打力而非内功,但感官的刺激本就浮于表面。 足够少见,便足够惊艳。 江岸上,游人亦皆在概叹适才那一出舞绳弄水何等新奇。 一蓝衣公子摇扇称奇:“两年前本公子也在青州杜府见过一次这样的杂耍,只觉尚可。不料今日再看竟头皮发麻!之前听说那厮一个富家公子居然对个戏子动了心,听说还因为那戏子和他钱家表妹翻了脸,我原本不敢信,如今看来,他倒是真是个风流人!” 身旁几个年轻公子附和地笑了,笑到半忽然呆呆望向江面。 蓝衣公子随之望去,见江中一艘船上跃出十来个身轻如燕的黑衣人,持着剑,齐齐朝江心的乌篷船飞去! 他潇洒地一合折扇,惊道:“又来一出,可真是妙——”还未“妙”完,散漫的声音猝然变得惊颤。 “杀、杀人啦!” 9 009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费了一番劲,总算把昏迷的公子拖上岸,程令雪已精疲力竭。 或许她该感谢上苍。 遇见公子才短短两个月,竟遇着两次“英雄救美”的良机。 可回想来她仍心惊肉跳。 因乌篷船至多可乘四五人,他们此次游江分乘两艘,另艘船上还有两位专给公子泡茶的侍婢。当时对面十几个刺客,公子只带了六个护卫,亭松当机立断,派白霜乘另一艘船引开刺客,其余人护送公子先行离去。 将将脱险,没想到竟遇到了数个伏击的刺客,船被逼至窄溪,几人也被打散,程令雪在船上护着公子。 船冲入某处水洞,颠来倒去后,再出来已身在这湖心。 眼下更糟的来了。 “公子,船漏水了!” 没有回应,程令雪转身一看,公子已经晕了。船眼看着马上要坏,她只能先把船划到岸边,带公子上岸。 这里只有水洞一个入口。湖的四面都是高崖,围成一个天井,仅上方透着天光。其中一面崖壁上有个洞窟,砌了半臂宽的石阶。确认周围没有埋伏,程令雪驮着公子入洞暂避。 洞有一丈见方、一丈高,里头供着座一人高的佛像,看佛像色泽和四处的厚灰,想来这里已久无人至。 程令雪小心放下公子。 他衣裳半湿,但万幸没呛到水,概因船只颠簸,经不起折腾才晕。 “你也太弱了些。” 程令雪起身,对着洞中佛像双手合十,虔诚道了句:“佛祖体谅。” 话毕,她干脆利落地把佛像边的木栏拆下,刚打算钻木取火,地上昏睡的青年突地咳了两声。 那双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程令雪看着公子,顿时如被点了穴,方才她似乎…… 用的是自己的声音。 压得很低,他或许听不出。 她懵懵地盯着公子,盘算着倘若露馅该如何解释。好在青年并未成功醒来,眸子比蚌壳还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顶着尴尬,程令雪无奈地摇头,粗声长叹:“原来只是回光返照,老子还以为公子醒了,白高兴一场!” . 火堆很快燃起。 程令雪鼓足勇气,扒下公子的外袍,青年里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和白皙修长的脖颈一样,他的锁骨也像白玉所雕,甚至喉结也怪好看。 莫名其妙地,她咽了口唾沫。 公子在此时睁开眼。 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程令雪脑中一霎发懵,手被惊得抖了下,指尖狠狠刮过公子的颈侧。 “嘶……” 青年肩头轻颤,气息也重了下。 “抱、抱歉!” 程令雪从他身边弹开,目光落在佛像上:“属下……属下是怕公子穿着湿衣会生病。没有冒犯之意。” 公子尚还虚弱,语气缥缈:“都是男子,怎么会冒犯。” 上次被试探的事在先。 公子一说话,她就忍不住多想。 怕他是因为她咽口水的动作多心,程令雪先行解释。 “属下……只是饿了。” “所以呢,你就想吃掉我么。” 公子难得同她说笑,程令雪却笑不出来,顾左右而言他,拾起公子半湿的外袍:“属下帮您烘衣。” 她变回了往日的竹雪,低着头比洞中的佛像还无悲无喜。 洞中安静许久。 姬月恒看着少年身上的墨衣,忽道:“穿着湿衣,不难受么。” 怎么不难受? 但脱衣会露馅,程令雪满不在意道:“属下习武之人,习惯了。” 公子也没再劝。他的外袍不知用什么料子制成,格外好干,半刻钟便烘得差不多了。程令雪自己的衣裳也因体热和火堆烘暖慢慢变干了。 她这才敢抬头,见公子靠着石壁,面无血色,双目紧闭。 他这般模样让她不安。 她稍起身,指尖探他鼻息,竟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又急急去摸他的脉搏,公子手很凉,人又总缺了点活人气,程令雪竟有触碰了一条蛇的错觉。 乱神的一霎,上方突然响起一声幽然的低语:“想找些什么呢?” 公子仍纹丝不动地靠着石壁,双眸也还闭着,像在梦呓。 程令雪收回手:“找您的脉。” 姬月恒轻笑了下:“是我误会了,原来你只是怕我死掉。” 他误会什么? 以为她要偷什么东西么。 程令雪解释道:“属下是担心您有个万一。毕竟属下是公子的护卫,若护不好主子就是无能。” 公子闭着眼,虚弱地点头。 和他共处一室实在危险,不知道他会在下一刻说出什么她听不懂也答不上的话,程令雪探出洞外。就着上方小小的一片天,愁绪再上心头。 不知其余人如何了。 刺客会不会寻来。 腹中空鸣声唤回程令雪思域,这才想起他们大半日还未进食,她倒能忍,但公子体虚,饿一顿恐怕不行。 “属下去找些吃的。” 公子没应,大抵睡着了。程令雪轻巧一跃,跃至下方岸边。 闭目静坐的青年缓缓睁眼。 姬月恒望向洞外,眸底神色如洞中蒙尘的佛像模糊难辨。 . “哐当——” 洞口扔上一团用篷布包着的东西,其后程令雪抬着从乌篷船上弄来的轮椅也入了洞,几经折腾,那秀气的脸上落了灰,眸子却亮晶晶的。 姬月恒微讶,再看到地上的包裹,了然道:“原是寻到宝藏了。” 少年被他这逗弄小孩般的话说得微窘,垂睫将鬓边散落的发丝撩开,小小一个动作,却是模糊了雌雄。 但仅有一瞬间。 姬月恒目光移到那包袱上。 “是些什么宝贝。” 程令雪打开包袱。在荒野中,身处绝境时,还能从破船中捡到些能用的东西,这种犹如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实在美妙,她语气里都是抑不住的满足:“公子的轮椅、装鱼的瓦瓮、一套磕了口的茶具,还能用。石壁上有泉眼可以取水。属下还将破船套上岸,回头修修。” 平日她怕出错,总会刻意压制着不多话,此刻却压不住。 姬月恒适时地接过话。 “没想到沦落野外,还能饮泉水、坐轮椅,幸亏有竹雪。” 程令雪被夸得不知如何应,她把公子扶到轮椅上,烧起炉子,再取出已收拾干净的鱼串在火上烤。 炉子里泉水烧开后,她将其倒入茶杯中,晾了会再递给姬月恒。 “公子先暖暖手。” “多谢。” 姬月恒双手接了过去。 看一眼对面安静低眸做事的少年,又看向火上滋滋冒油的烤鱼。 他颇惋惜道:“可惜了这些鱼,我本想带回别院好生养着。” 程令雪捕捉到公子话里的珍视,但她不认为他想养着这些鱼是因这是下属费了一番气力为他弄来的。 “公子喜欢养鱼?” 姬月恒敏锐地察觉了少年下意识的回避,带着些试探道:“并不是喜欢养鱼。别院里名贵的锦鲤数不胜数,我亦不缺这几尾鱼,只是—— “献鱼之人的心意很难得。” 程令雪讶异地抬眸。 他这贵公子,应当不缺讨好的人,想要别人的心意也会很容易,轻易就得到的东西,他真的会珍惜么? 也许是怕她嫌他体弱负累,才要拉近距离。公子主动示好,对她博取他信任有利,可程令雪不知道这时该接上一句怎样的话能锦上添花。 她选择把烤好的鱼递给他。 青年看着烤得酥脆的鱼,眸中好奇越盛,低喃道:“以为来了呆头呆脑的雪狼,没想到是刺猬。” 程令雪听清了,也听歪了:“公子放心,这里不会有狼过来。” 姬月恒只是笑笑。 回想那句“回光返照”,他又无声地添了一句:“不通文墨的刺猬。” . 吃饱喝足,这方天地已暗下,程令雪添了柴,抱剑挪到洞口。 “属下守夜,公子安心休息。” 姬月恒神色淡淡,话却是格格不入的失落:“竹雪嫌我醒着烦。” 他还真说中了,程令雪手摩挲了下剑柄心思,回过见青年如玉的侧颜在火光映照下温润俊秀,在这洞中,更有种宝珠沦落野外的脆弱。 许是她冷淡的性情让他随时担心要被丢下,她尽量让自己亲切些。 “公子误会了,属下是见您今日受了惊吓,想让您多休息。” 公子颔首:“我知道了。” 平淡的一句话经由这病弱的公子说出,竟是有些乖巧。 程令雪没有哄过人,她翻出记忆中那主家小姐喜爱的一出戏文,寻到一句自认还算合适的话。 “公子放心,属下一直在。” 这话对她而言有些烫舌头,说完最后一个字,程令雪飞速地背过身。 姬月恒眉梢微微挑起。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洞口的人,目光从削瘦的肩头,落至发红的耳垂,定在那一截修长的脖颈上。 纤细的颈被一缕乌发缠绕。 秀气得不像个少年。 青年的目光停顿须臾。 昳丽眼眸的微怔,又不能自抑地漫上危险的恶意。 这无法自控的感觉让姬月恒愣了愣,他轻扯唇角,无奈地笑了。笑意散去后,他眸光越发温静,对着洞口的人抬手,隔空轻触那截细颈。 长指轻合—— 是一个折花的动作。 . 佛前的火堆燃得正旺,柴禾化成火红的炭块,又慢慢黯淡。 夜已经深了。 程令雪还守在洞口,身后公子的气息逐渐平稳,想来是睡着了。 她返回洞中,打算减些火。 就着火光,她竟发觉公子眉头痛苦紧蹙,脸色白得吓人,紧抿着的薄唇及眉心的朱砂痣却红得诡异。 不是染上风寒吧? 程令雪忙去探他的额头。 她满心担忧,对公子更毫无防备,手背将触上他额头那刻,壁上黑影急动,她的手被大力攥住。 随后她竟被压至地上。 桃花目出奇诡艳,紧凝着她。 10 010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后背磕上地面,程令雪当即要还手,却被公子更用力地压住。 “别动……” 青年死死扣着她肩头,力度入骨。他半垂眼眸,目光深不见底,长睫在眼底落下的阴影更添诡谲。 程令雪想起他推倒她那一刻时眸中闪过的一抹暗色。 初见那夜的森冷感觉又来了。 莫不是发现她是女子了? 不可能,哪怕他是发现她的女儿身,眼下他们流落荒野,公子只要不傻就不会在此时翻脸。 想起上次那个雨夜,她有了数。 公子这是发病了。 本能和习武之人的戒备让她不愿意被人压制,程令雪要直起身。没想到公子格外敏锐,察觉她想挣脱,迅速抓住她的双手,将她两边腕子紧扣住,再往上一抬,按在她头顶。 这个姿势莫名屈辱。 像极被钉在刑架上的猎物。 程令雪恼了,也不管什么文弱不文弱、下属不下属的,她抬起双腿,紧紧夹住青年腰身,随后猛一借力,病弱的公子哪里是她的对手? 二人瞬间调转位置。 未免他再作乱,程令雪跨坐在青年身上,双腿用力扣紧他的腰身。 公子文弱,被她毫不怜惜地压制,喉间发出含糊的轻哼。 听来隐忍又异常痛苦。 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映在了洞壁上,夜风从洞外吹来,影子随摇曳的火光来回摇摆,乍看像人在来回动。 “噼啪——” 火堆里发出柴禾崩裂声,细微的声响让地上的公子回过些神。 他试图挣脱她的压制,可这时候程令雪哪敢放开他?她更大力地扣住他肩头,青年腰身猛地一下用力往上抬,试图先把她从他身上弄下去,却被她双腿一个猛然扣紧,又给按了回去。 昳丽的眸中顿刹那间杀意毕现。 青年右手紧紧扣住她的腰肢,修长十指深深地嵌着。男子的手很大,轻易就能控住那一截纤细软腰。 另一只手则捏住她下巴,拇指不容置疑地探入她口中。 “唔……” 程令雪愕然睁大了眼,舌头被公子冰凉的拇指顶着,她没法闭上嘴,试图用舌尖把他的拇指顶出去。 但是公子的手却探得更深。 不知为何,这样的姿态竟让她有些手脚发软,使不出全力。 被掌控的恐慌如潮水漫上。 程令雪也不管公子是不是发了病,她索性张开嘴,双齿就像闸刀,一张一合,狠狠地咬住他虎口。 鲜血蔓延在她的唇齿间。 血腥味驱散了程令雪的恐慌,浑身无力的错觉竟消失了,齿关也有了力,她更狠地咬住公子的手。 “呃……” 这回公子实打实痛出声。 在痛哼出声那刹,青年狠命地掐住她腰肢,随后像被抽去骨架的风筝,散去了浑身的力气和杀意。 程令雪凑了过去。 他痛苦地紧闭着眼,脖颈后仰,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 旋即他的长睫开始轻颤。 不止睫毛,眼帘,双手,嘴唇……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好像要、要死了。 程令雪被公子这样剧烈的反应给惊到了,脑子也冷静了许多。 她这是在干什么?! 公子是方才生病失控,爆发时力气有些大,可他毕竟病弱又走不了路,难道还能要她一个武人的命? 她松了口,不知所措地从公子身上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手都不知该放哪,颤着声道:“公子您没事吧。对、对不起!属下以为您被鬼附身了……” 公子停止了轻颤。 他偏过头,闭眼安静地躺在地上,眼尾一抹飞红,睫梢悬着极小极小的水珠,如同被晨露打湿的鸦羽。 挣扎已悉数褪去,他整个人就如狂风肆虐过后的荒原。 平和、荒芜。 程令雪觉得难以置信。 这是好了? 被她咬了一口就好了么? . 火堆中迸出轻响。 稍许后,公子终于睁了眼,桃花眼末梢绯红,眼底火光微微摇颤。 竟像是很兴奋。 下一瞬,青年转过头,眸中一片平静,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程令雪。 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瞧见这个动作里蕴含着的戒备,姬月恒眼底划过细微寒意。 手上残存的疼痛袭来,他想起白日里看少年练剑时及方才被掐痛时头皮发麻、血液沸腾的感觉。 眸中的寒意被茫然覆盖。 想了想。 他恍惚道:“是你啊……” 程令雪心里紧绷的弦随身子稍有松懈,看清了公子眼底的茫然,她这才彻底明白方才的对峙因何而来—— 公子发病时易认错人。 或许他把她认成那些刺客。 尤其她还那么粗鲁。 看着青年出血的虎口,程令雪心情酸涩复杂。好容易有英雄救美的机会,她却太过戒备搞砸了。 公子以后还敢不敢再用她? 想到不知何日才能解开的蛊,程令雪眸光越发黯淡,她颓丧垂头,安静跪坐一边,方才把公子骨头掐得痛哼的一双手老老实实地叠放膝头。 这姿势跪坐在地上躺着的人身边,活脱脱一个孝子贤孙。 姬月恒淡道:“你是在守灵么?” “不、不守。” 程令雪忙站起,立在洞口。 公子发病的时候太可怕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发病。 她得离他远一些才好。 刚如此想,公子忽然抬起头,问她:“你现在很怕我。” 程令雪的确害怕,但确切来说,她害怕的不是公子,而是一身蛮力,还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的自己。 所以她才想要疏远他一些。 不过,他怎么总能在她在生出一些不算好的念头时猜中她心思? “在好奇我为何知道,是么?” 她刚想要否认,公子低下头看着被咬破的虎口:“习惯罢了。” 一句话让程令雪内心五味杂陈。 今日遇刺时,对方派出那么多人,显然是想置公子于死地。 公子看着虽不在意,但一个患了腿疾的病弱之人,还随时可能毫无预兆地发病,他怎么可能不恐慌? 比病更难受的,应当是发病时难以自控的情绪,还有旁人的恐惧和疏远。她拿起茶具给他热水:“属下不怕公子,只是担心被公子认错成刺客。” “也是,你无需怕我。”公子笑了,“方才若不是你顾及我安危,刻意收着劲,轻易就能捏死我。” 程令雪心虚垂眼,公子不知道,她根本没打算收力,只是因为他按住她舌头让她心生恐慌而使不出全力。 她默默给他倒了一杯水。 公子很快饮完。 程令雪看向他稍显干燥的唇,捏着茶壶把手道:“公子还要么?” “不了,多谢。” 公子将茶杯放回原处,他似乎很疲倦,虚弱地靠着石壁休息。 程令雪看向自己手中的茶壶。 她女扮男装,所以处处拘束,而公子温雅,现下定也拘谨。往日都是亭松照顾他起居,他是不是怕喝多了水不方便,这才忍着渴? 想了想,她含蓄道:“属下就守在这。公子您若是想饮水,或有别的需要,可以随时叫属下。” 怕他拘谨,她又说:“不必顾虑。” 但话虽如此,程令雪却很紧张,心里暗求公子:要不您还是再忍忍吧,说不定亭松马上就来了。 姬月恒看过去,少年虽口口声声说着“不必顾虑”,可自己却正蹙着眉,纠结的模样像个赧然的少女。 那错觉又来了。 他揉了揉额角:“我想透透气。” 有她上一句话在前,公子这样说,程令雪只当这是含蓄的说法。 咬咬牙,她上前扶着他起身。 上次扶他时是初次见面,她太过紧张,此时公子清醒着,感受着他孱弱的步伐,程令雪看出他是左腿小腿没知觉,右腿虽乏力但并无大碍。 扶着公子到了底下,程令雪手稍稍松开:“公子自便?” 公子转头:“你不扶着?” 混迹江湖已久,她多少知道些东西,也听说富家公子哥万事都要伺候,自然而然地误解了他的话,惊诧地问他:“……您竟还要扶啊?” 公子:“你觉得呢。” 她的手顿如石块僵硬。 姬月恒察觉了,这少年的过度生分让他深感无奈,淡道:“扶着。” 黑暗中,程令雪越发僵硬了,各种思绪在心里混战一团。 最后一个声音胜出了。 不,她做不到。 就算这样可以让公子更信任她,就算现在公子只当她是个男子, 就算…… 就算怎么样都不行! 心里虽不悦,但直接拒绝容易让公子觉得她身为下属不够敬重他。程令雪寻了个合适的借口。 “我……属下手脏,怕玷污了公子的……贵、贵体!” 回应她的是青年的许久沉默。 不说话的时候,这方天地尤其安静,气氛有几分诡异。 程令雪觉得似乎不大妙。 “公子?” 公子还是没有回话。 过了许久,他深深吸了口一气。 “你以为我想让你扶哪?” 11 011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姬月恒无言地仰面望着那四面高崖中间露出的一小片夜空。 懊悔漫上眉间。 方才,他该继续的。 “罢了。” 公子情绪一贯渺然,有时淡得像假人,可这回程令雪从中这句“罢了”中觉出明显的嫌弃和无奈。 他态度明了,她也不迟钝了。 是她以为权贵子弟万事都要服侍,把公子说的“扶”想歪了! “属下的意思其实是——” “不必费心现编。” 公子体贴得让她更为尴尬。 “我虽体弱,但亦能自理,真有需要时,守在附近即可。” 程令雪窘道:“属下扶您回去。” 她舌头还有些捋不直,一个“扶”字说得烫嘴。公子话音幽凉:“都是男子,有那么可怕么?” 折腾许久,长夜已过半。 回到石洞,火光甫一映在身上,为两人蒙上一层假面。 程令雪又是那清冷寡言的少年护卫,公子也还是瓷观音般疏离易碎的贵公子。方才他发病时双双失去理智的对峙也好,因为话说得太含蓄爆出的一场乌龙也罢,仿佛是错觉。 公子睡着后,她倚着石壁发呆,渐渐地眼皮竟沉得支不住,挣扎着想起来,整个人却像被锁在石棺之中,她用了全力,要压在上面那层厚重的棺盖,眼帘总算掀起一道细缝。 隐约见到一只白得发冷的手,指节修长白净,手心安安静静地躺着几粒五颜六色的糖豆,一颗,两颗…… 那指尖流露着懒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掌心的糖豆。 程令雪手心扣着石壁凸起的棱角,试图让自己清醒。有只微凉手温柔地将她的手从石壁上扒下来。 淡声的轻哄如同来自天外。 “困了,为何不睡?” 声音清润好听,像一团软云将她轻柔托至半空,身上飘飘的。 很舒服…… 程令雪仅剩最后一丝清醒,声音也只剩虚弱的气音:“公……” 叫什么来着? 有人体贴地提醒了她:“公子?” 对,公子。 公子太弱,她还不能睡。 可她根本控制不住睡意,层云之外,隐约传来一声比云还轻的笑,颈侧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 凉意往下,落在锁骨上。 她被激得意识回笼了些,那凉凉的东西竟往衣服里钻! 程令雪想扒开襟口的东西,可她半点都动不了。好在那东西就此停下,染上她肌肤的温度,不再冰凉。 程令雪陷入沉睡。 微弱火光摇曳,病弱青年面上光影变幻莫测,悲悯、淡漠、温柔……就如话本中的千面观音。 姬月恒苍白的手轻轻握着匕首,刀刃没入昏睡的少年衣襟里。只稍一抬起,那层墨衣就会被割破。 鸦睫遮覆的眼底神色不明。 忽地,长睫倏然掀起,洞口下方隐约有水声和脚步声。 姬月恒收回了匕首。 . 血腥气顺着夜风钻入口鼻。 一人提刀入了洞。 高大的身影一入内便单膝跪下:“属下来晚了!属下本和赤箭兵分两路,他引开刺客,属下来寻公子,谁知竟又遇了埋伏,才得脱身。” 亭松一扭头,见到倚着石壁昏睡的少年,诧道:“竟真是竹雪?!” 姬月恒从少年身上收回视线,蹙着眉迟迟不语,似乎颇苦恼。 亭松以为真是他所想那样,心中很是遗憾,亏他之前竟还觉得竹雪性情虽寡淡,但为人还算踏实诚恳! 公子收拢掌心:“他还没有。” 他又叹了叹,满无可奈何:“有时候,我倒真希望是他。” 说罢话锋一转,望向亭松带血的剑尖:“有活着的么。” 亭松摇头:“都自尽了。” 姬月恒点头:“看来不是为了东西,只想取我性命。” 亭松暗叹,公子才刚回到族中,就有人担心大公子偏袒而蠢蠢欲动。瞥见公子虎口有个牙印,他讶然凝起眉:“您毒发了?这齿印——” 姬月恒稍顿:“没什么。” 亭松不做他想。公子不喜欢让不熟悉的人碰他,倘若是竹雪干的,少年就不只是晕过去那么简单。 想必那是公子自己咬的。 他打算护送公子出去,姬月恒看向他那身湿衣和流血的肩头:“既受了伤,不如先养好伤。” 亭松会,重新隐入黑暗。 石洞恢复安静,须臾,姬月恒扶着石壁挪到少年身侧。 他拾起地上的匕首。 刀刃贴着那截细细的颈,温柔地游走到衣襟交叉处。 是错觉,还是真相。 挑开这衣料,就能水落石出。 刀尖钻入襟口,只差一挑,昏睡中的人察觉危险,双唇微抿。 那唇角似乎还残留这血迹。 虎口的齿印突地隐隐作痛,姬月恒微怔,旋即漠然无波。 他有要证实的理由么? “荒谬。” 青年不以为然地扔了匕首,不再分给少年半寸余光。 . 程令雪睁眼时,夜色已被晨曦稀释,惊坐起身,见公子倚着洞壁安睡,安然无恙,后怕地拍拍心口。 她竟在守夜时睡着,万一刺客来了,她和公子就共赴黄泉了。可是不该啊,她很少困得无法自控。 “咳咳……” 安睡的青年动了动。 他缓缓睁了眼,眼角眉梢还残存慵懒的睡意,那目光平和安静,就像稚儿醒来后看着榻边父母…… 看着那样的公子,程令雪悄悄地掐了把大腿以示自罚。 哪有她这样失职的父…… 呸,护卫。 “天亮了啊。”公子看了眼外头,又转过来望着她,晨曦中目光柔和,“辛苦你,守了我一夜。” 这关切的话简直像个巴掌。 程令雪心想要不瞒着吧,公子这样病弱定睡得比她还死。可又想起他不喜被骗,她老实道:“属下有罪,属下昨夜……没撑住,睡了一会。” 至于“一会”是多少久,就不必交待得太明白,那也太蠢了。 公子没责备,还相当宽和。 “休息了就好。” 如此好说话,程令雪不由得看向他,青年身后是褪了色的石佛,而他眉目昳丽,朱砂痣透着慈悲,像佛子入世。顿了会,她才挪开视线。 “谢公子体谅。” 此处只水洞一个入口,虽隐蔽,万一刺客寻来,反而会无路可退,征询过公子,程令雪下去修船。 她干活利落,半刻钟便搞定。 公子坐在昨夜她搬上来的轮椅中,盯着那高大的石佛:“你下去时,我发现了一个机关。” 循着他的指示,程令雪攀上佛像,去够佛像的手,握住轻转。 “轰隆——” 佛像竟是慢慢后退,等尘埃散去后,只见后方露出个密室。 程令雪望向公子。 他面上是与平日的沉静截然不同的好奇和兴致:“进去看看么?” 入口的墙壁上设有烛台,还有火折子,程令雪清去积尘,点亮烛台点,密室呈现在眼前。入目所见是个巨大的棺椁,看大小是用于夫妻合葬的。 可棺材上方架着青纱帐,边上还设有妆奁、书案。 像墓室,又像寻常卧房。 程令雪正纳闷,发觉公子正回过神盯着入口的方向,眼底那道微弱烛火正兴奋地摇曳。她亦转过身,在瞧见身后情形时低呼了声。 “佛像后竟有两个人?” “是两具白骨。” 公子认真地纠正她。 佛像不仅是一个暗门,背后凹下一块,刻着一座莲台,莲台上没有观音,却有两副相拥对坐的白骨。 背对着他们的应是男子,高大的骨架像扇门,将另一具白骨遮住,只露出一双盘在男子腰际的纤细的腿骨,当是个女子。两具白骨交缠难分,姿态亲昵,看似是男子拥着怀里的白骨在亲吻。可细看,又像桎梏。 公子专注琢磨着那两具白骨。 “他们死前在互搏?” 程令雪想起昨夜的她和公子,以过来人的姿态笃定道:“是的。” 又看了会,公子忽道:“不是互搏,是男子杀了女子。” 程令雪走近几步,果然看到女子的后背插着一把刀:“好怪……这男子的姿态似极为依恋这女子,却又亲手杀了她。这算是爱,还是恨?” 公子摇头:“我亦不知。” 随即二人发觉石壁上刻了字。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 她的指尖每划过一句,公子就将这一句念了出来。默契得好像他是她的口舌:“故由爱故生怖,由怖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巨大一面墙,刻满了字,前半段她倒是认得,只是半懂不懂。到了后半段,连字她都不认识了。 公子说:“是苗文。” 她微讶:“这说的是什么?” 姬月恒唇角微勾,笑意在暗室中若隐若现:“佛家箴语。” 他故意卖关子,程令雪也没追问,她手触抚着刻痕,困惑地停住:“镂刻的力度和手法似乎是同一人所为,但第一句时迹端正,力度也浅。越往后字迹越狂肆,凿刻的力度越大,像是极度狂躁,用了全力。” 公子沉思良久都不表态。 忽然,他低笑了声。 这笑在昏暗墓室中格外诡谲,程令雪僵硬地回过头。 别被什么不干净的缠上了吧? “公子……” 她慎重地唤他一声。 他笑得更欢畅了,程令雪想让他别这样笑,可又不敢命令公子。 姬月恒微笑着轻瞥她一眼,仿佛洞穿她那些离谱的想法。 “这个故事,显然更有趣。” 听不懂他的话,他又不肯告诉她上面写了什么,程令雪索性毫无感情地附和道:“公子说得是。” 看出她在敷衍,他只笑笑。 “走吧。” . 简单收拾后,程令雪带着公子从水洞出来。乌篷船颠来倒去,等到出了水洞,已彻底不能用了。公子被船荡得发晕,轮椅也没保住。 程令雪只好把他驮在背上。 他比她高,压在她背后时整个把她覆住,那双搭着她肩头的手就如藤蔓,呼吸还不时拂过颈侧。 程令雪又想把他扔了。 身后人也不知是不舒服还是察觉到什么,身子也有一瞬的僵滞,他错开了脸:“我可以自己走。” 他这么弱,程令雪根本不敢指望他:“还是属下背着您吧。” 后背的人淡淡自语了一句。 “也是,没什么。” 程令雪不知道他又在说什么她听不懂的鬼话,索性不理会,只想象着自己是拖着一块厚厚的棺材板。 半道遇上个驾着牛车的农妇,农妇从灵水镇来,告诉他们那日泠州几位官员家的公子也在那一带游玩,故正好有官兵在附近,刺客已在今晨被众人清剿殆尽,而公子的护卫正在寻人。 程令雪彻底放了心。 正想让农妇用牛车拉二人往回走,公子忽道:“还不能回去。” “为何?” “刺客来得蹊跷,不可能没有内应,再等等吧。”公子闲适地看着周遭景致,似不把这些事放心上。 程令雪却不安。 刺客正好是她舞剑后出现的,公子会不会怀疑她? 她试探道:“您疑心是谁?” 姬月恒煞有介事地想了稍许:“我也猜不透,静观其变吧。” 程令雪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刺客被剿灭了,来了这么多人都失手了,刺杀公子的人应该不会在这时加派人手。平时公子身边太多人,她性子无趣,独处才能有表现的机会。 于是她装出和他一样惴惴不安的模样:“那属下陪您再等一等。” 她托农妇把二人拉到灵水镇附近的一处镇上。这镇子比灵水镇要繁华,客栈、当铺应有尽有。 扶着公子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程令雪低头,在自个身上扫视一遍,她为难地回过头求助:“公子。” 姬月恒会意,解下身上的一块玉佩给了她:“就这个吧。” 用玉佩换来二十两银子,又雇了辆简陋的马车,再去成衣铺子买两套衣衫,最后二人寻了处旅店。 万事俱备,新的麻烦来了。 隔着热气氤氲的浴桶,程令雪和公子面面相觑,双双沉默。 姬月恒坐在椅子上,看着身上脏污的袍子和对面的少年,竟是犹豫了,这犹豫十分不合常理。 因为这张过于清秀的脸么? 程令雪也不知所措。 公子没动,定是等她上前服侍。 他这样好看,就算看到了些什么,她也不算亏。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在公子不知情时,就把他浑身上下给看了个遍……这也太不厚道了。 她心虚地看向他。 公子也正好抬眸打量着她。 对上那淡然的目光,程令雪终是壮士断腕,慢吞吞挪上前,双手伸向公子衣襟,十指因紧张而微屈。 乍看像个张开狼爪的色鬼。 她极力让自己道貌岸然些,手放轻松,徐徐搭上他肩头。 “属、属下服侍公子……” 谁知换成这般轻柔体贴的动作,气氛却更加不对劲…… 手刚碰上公子,他竟往后退了退。 12 012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热气如雾如烟,狭小的客房犹如幻境,程令雪立在公子身前,清瘦的身子贴上椅背,他退无可退。 他这样,显得她像个登徒子。 程令雪手尴尬悬在半空,忍不住道:“公子,都是男子。” 闻言,公子竟也面露不解。 尔后他抬眸凝视她。 程令雪本打算继续为他宽衣,被这样幽深的目光一看,手又乱了。 砰、砰—— 心跳在对视刹那大如雷鸣。 姬月恒听得一清二楚。 已散的错觉因眼前人杂乱的心跳再度聚成一团雾,模糊那少年英气,令人无奈:“你究竟在瞎紧张什么。” 程令雪被问住了。 不是他先紧张她才紧张的么? 这话她不敢明着说,只道:“属下是怕侍奉不好公子。” 公子的眸子微微眯起,眼中思量之意在此时尤其耐人寻味。 她正忐忑,眼前多了块黑布。 “蒙上眼。” 没了那双清凌凌的杏眸,只剩一身墨色,错觉似乎散了。 椅子上的青年又变回莲台观音,淡然端坐,任由眼前的人替他宽衣解带,目光放肆地在少年面上逡巡。 姬月恒伸出长指,隔空地从少年的下颚,游走到纤细颈间。 双眸微眯,指间悬在一处。 这厢程令雪替公子褪下外袍,手刚放在他里衣襟口,颈间一阵温柔暖风拂过,激得她手微微一颤。 是公子,他应当正抬起头。 她正好弯着身,又离得近,他的气息难免拂过她颈上。 她稍稍抬起身子离开些。 “别动。” 公子温和道。 随后颈侧又是一凉。他指腹力度轻如羽毛,轻触上她的脖子。 ……好凉! 突来的凉意激得程令雪没稳住手,一个没收力,“刺啦——” 公子的里衣被她整个扒下。 青年怔了怔,手上动作被打乱,与此同时,程令雪扯下黑布。 杏眼里愕然更甚,不只因为青年无故触上颈侧的手,更因为…… 公子现在的模样。 他坐在椅子上,雪白的里衣被从两侧扒开,垂落至臂弯,发冠虽齐整,但身后墨发有几缕垂在肩头。 墨发雪肤,桃花目,朱砂痣。 清瘦但不干瘪的胸膛。 还有那两…… 她这是在干什么?!居然敢明目张胆地盯着公子的□□看!她秉性正直,怎么越来越像个色鬼呢……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公子回过神,猛然拉上里衣。 “你又饿了。” 话虽淡,可嗤讽之意十足。 程令雪掩饰着心虚挪开眼,内心奔腾翻涌,端的却是清冷稳重的模样,她淡然地背过身去。 “属下只是艳羡。” 公子默了会:“艳羡什么?” 她面不改色:“属下听说女子大都喜欢白净的男子。” 理由竟也算得当。 姬月恒一时也不想再试探:“到屏后守着,我自己来。” 衣物窸窣落了地,紧随其后的是公子费力迈入浴桶的动静,入水时的水声哗啦啦尤其大声,可见费力。 “可要属下扶您?” 屏后的水声停了须臾。 “不必。” 姬月恒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一次沐浴,他不喜欢让外人触碰,但因着居住的地方常有浴池,必要时只需贴身护卫搭把手,并不很麻烦。 可他所有的贴身护卫中,眼前这个最年少,也最离谱。 再一次,他后悔了。 折腾一番,总算沐浴完毕。 青年换上了成衣铺子里的青色布衣,从架上精心雕镂、价值不菲的玉竹,成了林间清雅的青竹。 好歹又过一关。刚扶公子到了榻边,程令雪打算退下,他叫住她,视线像方才那样游移在她的颈间。 “这里,没有喉结。” 程令雪被区区一句话惊得心绪紊乱。她总算明白公子方才为何要触碰她的颈侧,这反而让她冷静下来,思索到底是哪里出了漏洞。 她下意识的反应很可疑,但更可疑的是她那清秀的外表。心里有了数,她为难道:“属下明年才十五。” 姬月恒看着少年,等他继续说下去。少年没有预想中的慌乱,看向自己平坦的胸口,冷静道:“属下原本也觉得自己有毛病,还怀疑自己是个假男人,但属下该有的都有,且郎中说属下现在虽然小了点但……后劲大。” 话虽释然,可字句间都是自卑。 青年想起赤箭曾数次与少年去后山沐浴过,二人素来不合,若竹雪真的有可疑之处,不会安然无恙。 赤箭。 想到此人,他蹙了眉。 “公子?” 敛下思绪,姬月恒抬头,竟见那双素来疏离的眸中有些微动容。 “怎么了?” 少年低下眸:“公子不必替属下担心,属下不会自暴自弃。” 姬月恒一时竟无言以对。 挥了挥手,他说:“你去隔壁开间房,洗完再回来。” 靠装傻充愣逃过一劫,出了房门时,程令雪出了满手的汗。 她该庆幸,这几日出游时与那几个护卫住在一处,成日听他们议论男人之间的事,隐约知道一个男人最怕被说年纪太“小”,“什么都没长全”。 心里突然有个猜测。 公子会轻易放过她,是不是因为他其实也有一样的困扰? . 是夜,程令雪守在公子屋里。 怀揣沉甸甸的二十两,公子在她心里骤然从白瓷观音变成金身佛像,身上撕下块布都能换钱…… 畅想到半,榻上有细微声响,程令雪闻声望去。隔着纱屏,青年忽而坐起,犹豫须臾,低声轻叹。 “我们,被骗了。” 公子话里抑着懊恼:“是我记错,那玉应当价逾百两。” 程令雪回暖的心凉了半截。 见她沉默,公子又道:“你照顾我已是不易,那人也许正因见我体弱,才敢肆无忌惮。算了吧。” 说服自己,青年再度歇下。 话虽如此,程令雪仍不时能听到屏风后传来翻身的动静。 她幼时常被人占便宜,此刻她能明白公子不是在为那八十两而辗转难眠,而是心里那一口气难平。 难怪洗沐过后他心不在焉。 定是不愿麻烦她,直到越气不过才说出。像极幼时的她。 但那时她不知能与谁说。 说了,也没人帮她。 程令雪终道:“公子先睡,明日属下试着替您讨回公道。” 数息后,公子翻了个身。 “好。” 纱屏滤得月色朦胧,照在榻上青年面上。姬月恒慵懒侧卧着,手闲适地枕在脑后,眉间隐含期待。 . “哪来的骗子!” “昨日那玉佩分明只是块和田玉,你却说是羊脂白玉,你自个瞧一瞧这是不是你当掉的那一块?!” 当铺前,众多视线将程令雪和公子围住,看客辩清掌柜手中的玉佩,又见他二人衣着素朴,皆道:“想必是讹人的,瞧这俩小年轻,生得倒是白净俊秀,没想到心竟是这样脏!” 玉瞧着的确是他们当掉那块,可她不懂玉,只能看向公子。 姬月恒淡扫一眼玉佩。 “昨日我当掉那玉绳子是用西域蚕丝编成,这块不是。” 这话让看客们又迟疑了。 当铺掌柜当即竖眉:“我在镇上做了几十年生意!空口白牙,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罢唤来十余名护卫:“念你二人年轻,我便不计较,快走吧,再不走我可饶不了了!” 十几名壮汉持刀围上。 能在这开了几十年当铺的人,门道恐怕不止这些护卫。看客见这阵仗,哪管得了对错是非?皆识趣四散。 姬月恒全似没看到。只静静凝着身侧的人,少年在周围人奚落的那瞬面色发白,眉间被情绪缠绕着。 他温声道:“无凭无据,仅靠人心何以自证?我亦不缺那几十两银子,竹雪,我们回去罢。” 程令雪没动,手越攥越紧。 这些年她吃亏都吃惯了,她身份低微又嘴笨,有理也说不过,这才会尽少与人接触,尤其权贵。 她原以为十七岁的她有了一身武功,也变得足够冷静淡漠,早已将七岁时那个憋屈无助的自己剥离开。可现在,余光扫过那齐刷刷的十几把大刀,耳畔威胁、嗤笑钻入耳中…… 现在和过去重叠。 过去也好,现在也罢,在她面前摆着比公道和尊严更要紧的事情。 她还得求生。 理智战胜过往的遗憾,也战胜她对公子过剩的保护欲。亏掉的八十两也不会影响他的安危,她没必要为了给他争回体面让她自己置身险境。 “属下送您回去。” 公子稍讶,温声道:“好。” 一路上,程令雪都不曾多话,回到客栈,也无言守在门外。 格扇门后映着个抱剑而立的身影,姬月恒以目光描摹着。说是清冷如雪,有时也会心软。说是像竹,又不是时时孑然傲立,偶尔也像一株被风摧折得像不得不低头的野草。 淡漠疏离,却又温暖。 骄傲,但也隐忍…… 这么多彼此矛盾的气质,竟能同时汇聚在一个脆弱的影子里。 “倒是有趣。” 姬月恒拈起桌上的茶杯,瓷器粗糙,触上温润的唇,不甚甘冽的滋味亦充斥着舌尖,令人蹙眉。 茶杯被放回原处。 入夜,程令雪才回房内守着。 静坐良久,仍有些心不在焉,她端起桌上常备的凉茶,一口饮尽,又续了一杯,这才看向床榻的方向。 公子好像知道她接下来说话,竟噌地一下从榻上坐起身。 “你——” 他语气难得有波动。 程令雪忙问:“公子有吩咐?” “没什么。” 公子很平静地躺回榻上。 程令雪又饮了杯茶,冰凉茶水入腹,给了她一些勇气。 “公子?” 公子翻了个身,过了好一会,他才淡声应道:“嗯,怎么了。” 程令雪手捏紧茶杯,又松开:“抱歉。属下不善与人打交道,也不敢硬来,没能给您讨回公道。” 屏后静了瞬息。 公子忽然笑了:“原来你守在外面不言不语,是在纠结此事。” 程令雪摩挲着茶杯。 难道他不是么? 回来后他就一直没说话,用饭时还一直打量她。还有刚刚,她进来刚饮了杯茶,他就倏地坐起。 公子不是不在乎,而是在自欺欺人,不愿意想起当时的挫败。 但程令雪不能不想。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用踏实做事换取立足于世的底气、弥补性子的迟钝。相比被讨厌和忽视,出错才最让她不安,只有弥补才可以抚平。 “属下嘴笨,说不过他们,但公子放心,等我们避过这一阵的危险,属下把吃掉的亏给您要回。” 公子好奇:“你会怎么回。” 程令雪摸了摸鼻尖。 “属下轻功好,可以偷偷潜入当铺,把真正的玉佩取回来。如果公子想出一口恶气,属下还能给他们留一封血书,吓一吓他们。” “噗——” 姬月恒发出隐忍的轻笑。 公子是讲究人,行止端方优雅,平日就算笑也不会这样笑。 程令雪被笑得愈加没了颜面。 “可属下只会这样。” “不必费心,我并不在意玉佩。”姬月恒矜淡如初,相比玉佩,他更想知道别的事,“从前你也是这样么?” 程令雪滞了会。 没有人会甘愿吃亏,她也是。 只是对她而言,当场讨回公道实属不易,好在她也不贪心。 被其他孩子当众辱骂,吵不赢就不吵,过后在那孩子走路时使绊子,让他摔个嘴啃泥,解解满腔憋屈;旁人拿了主家的东西还污蔑她,百口莫辩又怎样?她可以凭着一身功夫,将东西追回,再设法让旁人发现真相。 她无奈又庆幸:“属下只擅长打架,不擅长吵架。” 这回公子没笑她,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又过了好一会,他突然说:“桌上的茶凉了,少饮些。” 程令雪刚倒满茶,闻言手一顿:“谢公子关心,属下是粗人,喝凉茶也不会难受。”说罢一饮而尽。 “……” 姬月恒揉了揉额。 罢了。 都是男子。 13 013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公子不让吹烛,程令雪伴着一盏烛台,一壶冷茶,在桌前守着。 忽有风来,微弱的烛火被吹灭,屋内陷入黑暗。一只“夜鸟”破窗而入,径直朝榻上安睡的公子而去。 “公子小心!” 程令雪飞出一枚暗器,担心还有其余人,打算速战速决,狠绝地使出杀招。对面被逼得连连后退。 “竹雪,是我!” 虽是熟悉的声音,但刻在骨子里的警惕并不那么容易被打乱,程令雪换了个更为利落的招式,把人逼至角落里,剑贴着对方喉间:“白霜?” 黑暗中,白霜气息微乱。 “对,是我……” 程令雪仍未放下剑,审慎道:“方才你怎么不出声?” 白霜温声解释道:“我一路打听,听说这里住了位眉心有痣的公子,但不确定公子身边的人是不是你。从前更不知你会用暗器,疑心有人挟持了公子,才打算先探一探,直到你出声。” 若是赤箭,程令雪可能不信,但白霜跟在公子身边比他们都久,她也不懂识人,索性把问题抛给公子。 “公子,是白霜。” 公子慵懒地“嗯”了声。 应当是可信的。 程令雪放下剑与白霜道歉。 白霜比他们大了近十岁,有着她和公子没有的豁达,只笑笑道:“不必道歉,你也是在尽职。” 随后他让她休息会,程令雪指着空空的茶壶,有些无奈。 “茶喝得有些多,睡不着。” 屏后,公子翻了个身。 清晨,姬月恒醒来,白霜下楼招呼伙计端来洗漱用具和吃食。 脚步声刚消失廊外,屏后探出一个脑袋,见他在穿衣又倏地缩回,浑然只从洞中探出头的耗子。 “都是男子。”青年不疾不徐地理好外衫,“好了,可以过来了。” 程令雪来到榻边,看着房外的方向:“公子,白霜——” 少年刻意避开白霜,仿佛两人间有了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平日亭松与他议事也如此,却从未有般感觉。 姬月恒说不上是为何。 但,似乎不错。 他挑起眉,装着听不懂少年未尽之意,问他:“白霜怎么了?” 程令雪压低嗓音。 “公子觉得,白霜可信么?” 公子反问:“你觉得呢?” 听不出他这话是何态度。但她不通人情世故,可也不傻。白霜在公子身边更久,万一公子更信任他,她说错话会让他对她有成见,把问题扔给他:“属下不懂识人。一切听公子的。” “原来你也挺狡猾。” 姬月恒唇畔慢弯,长指轻点膝头,歇了逗弄的心:“或许能信。” 程令雪放了心。 . 后半日,赤箭和另一护卫也寻来了,人一多,姬月恒没了兴致。 当日众人启程回泠州。 马车内,亭松正同公子请示,称此次遇刺赤箭护主受了伤,不如提为贴身护卫,多人也多一分安心。 姬月恒没表态,只掀开车帘。 长眸意味深长地凝住。 亭松随之望去。 马车前方,一赤一白两马并辔而行,白马上的背影纤细似竹,赤马上的则更健硕,稍一倾身靠近,更显体型悬殊,清瘦的少年很抗拒旁人靠近,控着白马与他拉开距离。 亭松笑道:“竹雪真难混熟!” 想起这两日的一日,对这稚嫩的少年更是放心,又说:“这几日属下暗中保护公子时倒发现件趣事。” 姬月恒手稍抬:“什么事?” 亭松稀奇道:“竹雪跟在公子身边时,倒有些憨态可掬,就像……就像一只认主的狸奴,平日谁也不搭理,一到公子身边,就格外亲近。” 闻言,公子唇畔隐约有笑。 可随后又蹙了眉。 亭松望过去,只见马车外,赤箭勒住清冷少年的缰绳,倾身不知说了什么话,竹雪忽一改漠然,愤而扭头看他,耳尖泛起一抹红。 姬月恒垂着眼神色淡淡,少顷,长睫抬起,眸底沉静得让人不安。 亭松察觉不对,反应过来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提什么狸奴。 九年前,他刚来到十岁的公子身边,曾听夫人说过,公子刚中毒时被关在山庄里,养了只乌云踏雪,那狸奴瘸了条腿,起初不得公子喜欢。但狸奴旁人谁也不理,只黏着公子。 久而久之公子默许狸奴跟在身边。 后来别院来了位小客人。 那孩子大抵十分讨喜,连除了公子谁也不理的猫也喜欢她。 可惜半年后,那孩子带着猫和公子溜出去玩,小孩和猫走丢了,八岁的公子也被山下村童放狗捉弄一番。 自那后,公子再也不养猫,也一连数年不曾出山庄半步。 然而夫人说起此事时,虽也怜惜,神情却很神秘,朝他温柔又幽然地一笑:“我那小师弟离朱也是因为他才出走,你跟着他,可要小心了哦。” 但就算没有这番话,头几年亭松对这位貌若观音的小主子也莫名惧怕,那时的公子虽只十岁,每当他抬起那苍白漂亮的小脸,黑黢黢的琉璃眼不错目地盯着他时,亭松总会瘆得慌。 如今再回忆,亭松总算明白,公子虽淡漠,一旦对什么留意,便不喜旁人沾染。哪怕那只是一株草、一只猫,甚至是他不喜欢的人和事。 看来赤箭又要错过提拔了。 车内一暗,是姬月恒落下车帘,亭松只听他说:“唤他过来。” “您说的是竹雪还是赤箭?” 姬月恒指尖悬停。 许久,他才道:“都可以。” . 公子提拔了两个护卫。 赤箭和白霜。 白霜踏实,来到公子身边也久,倒在情理之中。让亭松诧异的是,公子不喜赤箭逗竹雪,把人调来当贴身护卫,他不就日日能逗竹雪了?回头见竹雪摩挲剑柄,清冷眉间隐有烦躁,他会意笑了:“往后你可难再清静了。” 程令雪暗自叹气。 回别院后,亭松念及她这数日里独自护卫公子辛苦,让她休息几日,再与他们三人一道轮值。 一晃,已是半个月后。 雨落了数日,渐有停的趋势,清晨,廊下支开一扇窗,青年对着雨中的竹枝轻叹:“总算到头了。” 亭松附和着笑道:“是啊,这雨再不停,人就要发霉了。” 公子笑了笑:“书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真没错。” 公子每句话都不白说,亭松担心疏忽:“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熟悉的措辞让姬月恒愉悦地叩了叩窗台:“没什么,不必多心。” 亭松一头雾水,他笑竹雪迟钝,时常因为公子一句话想破脑袋。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又过了一会,身后青年倏地放下书,问道:“你们什么时辰换人?” 公子以前从不关心这些事,亭松更奇了,转念想到刚提拔的两人,猜测他大抵又有了新的试探对象。 “清晨是辰初,入夜是戌初。” 姬月恒想了想。 “清晨提前一个时辰吧。” 亭松刚要应下,青年又揉了揉额:“罢了,前移和后移并无差别,你们几人总归是要轮着来的。” 不知他意欲何为,亭松也不懂该给什么意见,索性装聋作哑。 再坚持一下,竹雪马上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 雨幕笼罩的竹林中,一个身姿秀如青竹,携着清冷之气走近。 “竹雪!” 亭松解脱地朝少年招手。 身后青年循声望去。 少年不曾打伞,走路时半垂着眼,面无表情,目光也被细雨染了寒意。察觉亭松招手目光回暖,只是朝他们点头的动作略显生涩。 亭松哭笑不得:“这人真是,才几日没入园值守,就又生分了!” 二人换了班,程令雪立在廊下,余光里是公子端坐窗边看书的侧影,身前是雕栏画栋的园子。 她竟觉得有些不真实。 和这位贵公子沦落在外的那几日,是真发生过,还是梦? “竹雪。” 闻言,程令雪回了头。 公子今日的衣袍是月白色的,其上绣着华贵的银线云纹,发冠亦换成白玉镶金的式样,连冠带都很精美。 许是和她沦落在外吃了苦,他现在衣着比出游前还讲究。 更好看,也更疏离了。 程令雪恭敬上前:“公子有吩咐?” 她一拘谨,生分和疏远就会不自觉从眉眼和语气里流溢而出。 姬月恒看着眼前人敬而远之的姿态,一股不适涌上心头。 说不清是什么。 只知道不是令人舒服的感受。 他蹙着眉,迟迟不说话,手不解地触向心口。少年见此,急忙上前关切道:“公子,您怎么了?” 这一紧张,生分少了很多。 姬月恒还未弄明白不适因何而来,它便被吹散了。 良久,他才说:“没什么。” 程令雪退回原地守着。 她站得挺直,仿佛永远不会被风雨侵扰,但心里却不那么淡然,总觉得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让她浑身不大自在,这感觉就像…… 被藏身竹林中的蛇盯上。 可她身后只有公子,公子又怎会闲得没事干盯着她看? “竹雪。” 猝不及防的轻唤勾回思绪,程令雪转过身,心里更狐疑了。 公子还真是在盯着她看。 那眸中似有所惑,不知在想什么,随后兀自垂目翻书。 “无事,你——挡着光了。” 程令雪连忙避开。 她原本没站在窗前,是他将她唤了过去,又嫌她挡光。 今日的公子,有些怪…… 无奈叹气,程令雪愁绪再起,赤箭白霜成为贴身护卫后,她虽还是日日都能见到公子,近身接触却少了。 身上虽没有露出半点痕迹,可她能感知到蛊的存在。还有三个多月蛊毒苏醒,不知毒发起来会怎样。 万一被公子发现,白忙活这么久,还可能再无机会。 最好在那之前解蛊。 可接近公子前,她以为对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公子而言,没有比安危更大的麻烦,在公子有难时保护他,应是最快让他信任她的办法。 然而她救了公子两次,都是危急时刻,他为何还没信任她? 程令雪想不通。 在赤箭又来烦她时,她问他:“你会因为旁人付出了而信任他?” “不会,除非他给的是我最缺的。”赤箭意味深长地挑眉,“你这冰垛子也会想讨好别人?话说,你最缺什么?我倒想尝尝被你信任的滋味。” 程令雪搬出师父常说的话,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只信任我能掌控的、对我没有威胁的人。所以,要是你死了,那时我会最信任你。” 她第一次主动说笑,却让赤箭吃了瘪,半天都说不出话,最终一拍膝盖:“不愧是你,仍是这么无情!” 程令雪倏然站起。 “仍是。你从前认识我?” 赤箭目光闪了闪,挑眉反问:“那你呢,你这冰垛子可记得我?” 程令雪摇摇头。 她印象里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那就别问!我怎么会认得你?”赤箭忽地拉下脸,不悦地离去。 程令雪呆呆地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更是一头雾水了。 公子怪,这人也很怪。 这厢亭松正陪公子外出透气,正好路过,隔着几重树影,见不远处的赤箭吃瘪离去,顿时乐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转头见公子也在看着那边,目光平静,却让亭松瘆得慌。 他适时转移话题:“刺客的确是三房派来的,用的是四房的名义,大抵听说公子及冠后要回洛川,又见大公子偏袒您,怕您分走他们的利益,才想趁您在外时行刺并栽赃给四房。” 姬月恒在走神。 过了会,他才接话:“盛情难却,如此一份大礼,就收下吧,只还礼还是要的。”随后又吩咐了几句。 亭松眉头乐得抬起:“这倒好,递个假消息,先让四房被陷害,四房定会反过来和三房斗!” 至于要派谁去走一趟? 望着树后正呆呆看着赤箭背影的少年,姬月恒下了决定。 “就他吧。” . 被亭松叫去时,程令雪还在琢磨着赤箭说的话,讶道:“外出?” 亭松点点头:“赤箭要出去给公子办事,我也要离开几日。我们不在时,公子就交给你和白霜。你武功虽高,但白霜毕竟长你几岁,对公子身边人也更熟悉些,我把玉令给他,你有事和他商量,也可以问公子。” 程令雪顿时来了精神。 不料此后十余日都风平浪静。 这日晌午,公子突来兴致,唤上她和白霜去茶楼听戏。 茶楼正中是戏台,戏台下有一张张桌子,两侧则是雅间,今日茶客不多,他们坐在正中最近戏台处。左侧,是个憔悴的书生,正自斟自酌。 戏说的是一对恋人相知相遇的故事,戏子正唱到才子佳人初遇,隔壁的书生忽地埋头痛哭。 白霜轻叹:“是个痴情人。” 程令雪不知情为何物,不解地看去:“为何说他痴情?” 白霜应是过来人,解释道:“这是一段花好月圆的戏,按理不应伤怀,他显然不是因戏而哭。” 程令雪了悟地点点头。 白霜笑道:“你没喜欢过人吧。” 公子手中玉箫停下。 随即又毫不在意地转起。 程令雪失神许久,最终问出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觉得一个人很好,想让他带自己摆脱苦海…… “这样,算是喜欢么?” 白霜说不准:“只有这些么?” 程令雪点头:“应该是。” 旁边那书生怆然一笑,接过话:“那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 程令雪放了心:“那就好。” 她不算喜欢那人。 “你也觉得情爱麻烦?”本在听戏的公子忽而接话,他没回头,依然看着戏台子,“既然‘喜欢’不是好事,为何戏里却把情爱说得如此玄妙?” 程令雪也不懂,摇摇头:“属下只是听人说情深不寿。” 隔壁的书生想是心中苦闷,需与人宣泄,不问自答:“因为喜欢很扰人,一旦喜欢,就会被牵动情绪,牵动久了,就会爱上。‘爱上’才最为可怕,一旦爱上一个人,得不到会不满足,得到了会有更多的不满足。想独占她的一切——她和别人走得近,会嫉妒;得知她喜欢别人,狠了心想远着她,却发现见不到她要比什么都折磨人……” 说完醉醺醺地出了茶楼。 姬月恒指腹摩挲着玉箫,认真总结道:“故而喜欢就如乍然中毒,爱上则是毒性蔓延;而爱而不得,便是余毒难清。至于喜欢——便是想见到她,让她的情绪只因自己波动。” 程令雪说不清,那书生说的太复杂,公子说的又太简单。 她看向白霜。 白霜道:“好像的确是这样。” 戏正唱到两个有情人彼此动心,背着众人悄然外出私会。姬月恒沉默地看着戏台,却不是在听戏。 身后少年还在不解地低喃,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畔—— “原来,想见就是有男女之情。” 等他醒神,已然回了头。 倏然间目光交触。 14 014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玉立的少年背着光,日光似轻纱从其身后柔柔罩下,雌雄之间的界限在此刻被极致地模糊了。 少年弯身,凑近了些。 “公子?” 比压低的语气还温和的,是从削瘦肩头垂落的一缕墨发。 如拂过湖面的一枝垂柳。 发梢拂过耳垂,勾出一阵突兀的痒意。姬月恒长睫颤了颤。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虎口处已消失无踪的咬痕,那时侯的痛,和这时候的痒截然不同,可又怪异地相似。 桃花眼渐被困惑笼罩。 姬月恒凝着那双清秀的眼眸,蹙了眉心:“男女,之情?” 程令雪以为也公子在困惑情为何物,她亦有困惑,便探讨起来。 “公子也不解?” 公子眉眼平静,不见异样。 “嗯。” “属下也是,”一遇到需要探究的事,她的生分就不复存在,“若说想见到一个人,就是喜欢,那属下有时想见到白霜,也想见到亭松——” 提了白霜和亭松,怎能漏了与她解蛊息息相关的公子? 程令雪停下,悄然觑向公子。 公子已将头转了回去,并未看着她,侧颜如玉,耐看得紧。 因这惊鸿一瞥,她那为了端水补上的奉承话少了些功利,多了真切的欣赏:“当然,最、最想见到公子。” 公子闻言,骤然扭头,凝着她的眸光微颤,似乎不敢置信。 他素来情绪淡,稍有一点反应,程令雪就得乱想。难不成是因为她现在是个“少年”,在听到“想见就是喜欢”这样的论断后再说想见公子,让他误会她对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这可要了命。 她忙把后半句话续上。 “可属下也是男子,也不是断袖,这算哪门子男女之情?” 话里话外,都是高洁和不屑。 “是么。” 公子淡淡垂目,认真思忖着她的话,而后仿佛豁然开朗。 “说得在理。” 他对她颇赞许地笑了笑。 程令雪面上一派宠辱不惊的清冷,心里却悄然漾开喜色。说来公子是程令雪遇到的人里面,除师姐外最捧她场的一人。师姐捧场,是因为关心,她也会时常念叨:“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无趣了。”然而每次公子总一副谁都不在乎,爱死死爱活活的疏离,他一捧场,她会有错觉—— 她好像,也没有太无趣。 按师父所说,这可能是上位者笼络人心的姿态,但不得不说,她听了好话耳根子也会软。也难怪戏文里再英武睿智的帝王,遇到一个会哄人宠妃也会昏了脑袋,变成一个“昏君”。 她又看了眼公子。 他唇畔的笑仍未散去,比微风还柔和,显然这会心情相当不错。 顺着他的目光,她看到戏台上缠绵悱恻的那一出戏到了头,一个手持长矛的武生翻着跟斗出来。 一旁的白霜见他看得欣然,笑问:“看来公子更喜看武人打斗。” 姬月恒回想上一出令人没来由不愉快的戏,颔首认同。话虽如此,但小生耍到一半,他放下一锭银子。 “走吧。” 程令雪和白霜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到不解——不是喜欢么,怎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兴致? 公子真难懂。 . 几人拐入一处园子。 夏花仿佛知道临近入秋,再不开放就再没了机会,铆足劲地盛开。 轮椅停在栀子花树下。 花开得正盛,欺霜赛雪的白,但比霜雪温柔。在他们一侧,一个四五岁的小童被父亲举了起来,试图够树上花枝:“爹爹!再高点!” “可爹爹只有这么高。” “那爹把我放树上,我爬上去!” 三人不约而同望去。 残存的记忆走马灯唰唰转起,有一根线牵住程令雪视线,她定定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向往。 白霜亦是向往,低喃道:“可真是令人艳羡的一家三口啊。” 程令雪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白霜大哥可已成婚生子了?” 白霜笑容温和中掺着涩然,想着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笑道:“孩子上月刚满岁,他们母子都在京城。” 稚童折下了一枝花,朝下方的娘亲喊道:“爹爹总说什么栀子干净无邪,最衬阿娘,这朵花送给阿娘!” 妇人接过花,闻了下,同身边的夫婿笑道:“真有趣,白栀子同白梅都是白花,但生在不同的季节,都说栀子花纯真无邪,白梅清冷坚韧。” 清冷坚韧…… 联想到什么,姬月恒转身。 身后的少年难得细心,留意到他的动作,会意地弯腰凑近。 “公子有吩咐?” 这一次,姬月恒及时躲开了那一缕宛若被鬼魅附了邪气的墨发。 “没什么。”他淡道。 少年不再多问,直起身。 而后,身侧“簌簌”疾风吹过,青砖路面上的影子消失了,化作一只燕子虚影掠起,栀子花树顶端轻晃了下,稍许后,那黑影安静落回青砖上。 原来不是乌燕。 程令雪拿着从花树至高处摘下的一枝花,清冷的眸子如水洗过的琉璃,映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栀子花。 和一个白衣青年。 “公子。” 公子转眸,蹙眉看着那花。 程令雪递花的动作的僵滞了:“莫非,属下又会错——” “不曾。” 公子接过花枝,低头轻嗅,鸦睫半垂弧度很温柔:“花很香。” “公子喜欢就好。” 程令雪暗自欣慰,她长进了,总算有那么一次猜中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看了她一眼,只一瞬,视线又落回花枝上:“你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困惑的语气,虽不知他为何困惑,但她说了句违心话:“公子高兴了,属下就高兴。” 公子高兴了,属下就高兴。 姬月恒看着那清冷杏眸中一闪而逝的柔意,倏然挪眼。 他摘下一朵栀子花,在袖摆遮掩下,缓缓收紧手心,将藏身于那朵花里扰人心弦的邪祟捏得粉碎。 在他们身侧,白霜目光从公子手中的花枝移到竹雪面上。 他有了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公子该不会…… “咦,真是巧了,这不是在灵水镇遇刺的那位公子么?” 身侧传来一个温和爽朗的声音,各有心事的三人被扰乱思绪。程令雪回头,见一位身穿蓝跑的贵公子走来,他姿态彬彬有礼,手持一把金镶玉折扇,扇出一道道风流尔雅的微风。 姬月恒置身事外,长指拨弄花枝,仿佛说的不是他。 这人虽有礼,但眼中的笑意带着难以察觉的高傲,直觉告诉程令雪,这人外皮下也和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藏着挑衅与轻视,她倏然戒备起来。 白霜见她和公子都不爱搭理人,只能站出来,礼节得当地朝对方略一见礼:“承蒙贵人挂碍。” 蓝袍公子只颔首以示回应,没怎么理会他,走向姬月恒:“当日见公子的侍从江上舞剑,觉得甚妙,想来公子也是风雅之人,不知贵府何在?” 程令雪更为了然。 同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公子虽也不好亲近,但他对谁都一视同仁地疏离。而这蓝袍男子余光都不屑分给她和白霜二人,结交前,还要先探探公子是哪一家的公子,果真是个虚伪的。 姬月恒一直没回头,仍对着栀子花枝在兀自想事情。 蓝袍公子抬高嗓门。 “这位公子?” 他略微侧首,只露出疏离的侧颜:“无名之人,不值得结交。” 那人被落了颜面,嘴角抽了抽,温和地笑笑:“如此,便不搅扰了。” 说完一合折扇,傲然而去。 蓝袍公子的友人上前,半带调侃半带宽慰:“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连泠州城第一才子、张府尹家的公子都不知道,竟还如此无礼!” 蓝袍公子好脾气道:“一个被困在轮椅里的残缺之人,所知甚少也是情理之中,虽有些无礼,但念在他人半身不遂的份上,诸位莫再说笑。” 话是宽容体谅的话,但句句戳人心肺,那些公子哥们一听都笑了。 有个青年人不停地撺掇,蓝袍公子有些恼了:“郑七你适可而止!别妄自揣测本公子心思,不过一个残废,我岂会如你一样得理不饶人?” 闻言,白霜和程令雪俱呆住了。 程令雪觑向公子。 公子仿若不曾听到,摘下一片花瓣,细细地端详:“回吧。” 他越平静,白霜和程令雪面上越是担忧。或许,在今日以前,这样的话公子曾听过许多次。 程令雪望了眼笑声的来处,忽地蹲下身,白霜正心情复杂,被她突然的动作惊醒,侧首看了过来。 程令雪也看向他:“不走么?” 公子都没在意,他们两个下属纵心有不平,也做不了什么,还会扰了公子清静。白霜压下不必要的心软,推动轮椅朝着右侧小径拐去。 刚转身,前方一阵喧闹。 那位蓝袍公子竟摔了个嘴啃泥,一身锦袍满是土渍,他怒而跳起:“郑七郎,你推本公子作甚!” “抱歉,我方才没留意脚下,绊着东西一个踉跄,实在对不住。” “什么没看路?你别以为本公子不知道你的心思,上次会试落我两名,你心有不甘,便想着看我笑话,偷偷摸摸,算哪门子的读书人?” 那几位权贵子弟亦个顶个的傲气,一言不合便吵作一团。 白霜看得津津有味。 “活该。” 相较之下,程令雪则漠然处之,甚至不屑于看向那边。 白霜压低声:“你干的?” 程令雪愣了下:“没有,可能是他们作恶多端,惹了报应。” 姬月恒微偏过头。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悄然搓了搓手指,指间落下些细微尘屑。 他目光稍滞,手心徐徐收紧,那朵鲜活的栀子花被困住。 再摊手,只剩零落残瓣。 . 到了醉仙楼,各色菜肴端上,白霜看向在窗前静坐的人。 “公子想先尝哪一道?” 指尖残存栀子花香,姬月恒回过头:“他人呢?” 白霜推开门看了眼。 “方才还在门外,跑哪儿了。” 姬月恒没说什么。 从园子里出来后,公子就格外安静,一入雅间就出神地望着窗下发呆。白霜心有不忍,一想到那个攀上树的稚童,再想到之后要做的事…… 心口如堵了巨石。 他含蓄地宽慰公子:“那公子看似有礼,实则无礼,将来不知会给他家中惹出多少祸端,必自食恶果。” 姬月恒看向桌上的栀子花,忽问他:“家中孩子几岁了。” 半个时辰前在花树下,白霜和程令雪说过家中稚子刚满岁。他以为公子会听到,不过一想也是,下属惦记主子的事是职责所在,也是为了生计,主子们没有这个必要,相反,更多时候主子惦记下属家人,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谨慎应了,见姬月恒没再问,不敢再提与园中有关的事。 门外有人叩门。 程令雪捧着个油纸包回了。 白霜笑了:“方才路过时,公子多看了两眼,你竟真买了。” 程令雪有些尴尬。 这糕点,是她买给自己吃的,公子这样讲究的人,她哪敢给他买路边的点心?但白霜都问了,她便顺势问公子可要尝一尝,公子果真不屑一顾,只说:“菜快凉了,都坐下用饭吧。” 白霜本想婉拒,忽然想明白公子适才问起少年是为了什么,他率先坐下,并示意身侧拘谨的少年落座。 茶足饭饱,白霜随小二去付账,雅间内只剩程令雪和公子,惊觉青年面色苍白:“公子不舒服?” “无事。” 姬月恒目光看着她手中的油纸包,心中想的却是接下来的事。 眸中期待隐现。 程令雪顿时会意,不舍地捧出点心:“公子要尝些点心解腻么?” 姬月恒最终没忍住。 及至回到别苑,他连饮了数杯茶,齿尖的栀子花气息总算散了,却还是隐约能闻到一些。 挥之不去,难缠得很。 . 再过几日,亭松便回来了。 这夜是白霜值夜。 程令雪见公子面色苍白,怕他不舒服,想同白霜一道在此守着。 白霜笑道:“我在公子身边这么久,又比你大,怎能让你照顾?” 超出职责之外的热情,就是越界,程令雪不再多话。 圆月半隐于云层中。 房内早早熄了烛,窗边的身影却一直未安置,姿态隐忍。 白霜察觉不对,严阵以待,目光似要穿透窗纸,不放过丝毫端倪。 “啪嗒——” 瓷器摔碎声刺入耳中。 “公子!” 白霜大步跨入房中。 月色本就惨淡,被窗纸克扣几成,不足以照明。白霜要去点烛,被一个喑哑的声音拦下,桌前的公子气息紧促,像是在竭力对抗着什么。 “不必……” 白霜放下火折子:“公子不舒服么,可要属下派人请郎中?” “不必。” “可您似乎——” 担忧的话被打断,公子又拂落一个物件,他撑着轮椅扶手,勉强支起身子,指向半丈外的博古架:“五层,左起第五格……朝右旋三转。” “属下这就取来!” 因为紧张,白霜话音里夹着些细微的颤意,步子亦迈得很大。 五层,左起五格,右旋三转。 博古架上的机关发出响动,白霜摸到一个暗格,暗格中,有个巴掌大的木盒。里头是颗小珠子。 白霜的手不觉颤抖。 “可寻到……” 姬月恒声音哑得厉害,被炭火炙烤嗓子恐怕都不会这样喑哑。 白霜像被吓到,没立即过去。 “白……” 病弱的公子近乎哀求,听来很难受,称呼都没能唤全。 这一声像是某种暗号。 白霜忽然转身。 “九公子,对不住了!” 他对着青年恭敬地鞠了一躬,拿着盒子决然朝外走去,身后传来公子意味不明的低笑,青年颇遗憾道:“你太急于求成了,这样不好。” 白霜当即意识到不对,本以为得到解脱,却是落了空,他咬了咬牙,自嘲道:“原来九公子没发病,只不过是在引蛇出洞,在玩弄人心!” 青年低咳两声。 “过誉了。是发了病,好在有东西压制着,也勉强能忍住。” 白霜明白了:“东西在您身上。” 他的剑出了鞘。 黑暗遮掩,白霜看不清九公子眼里是否有恐惧。依稀看到他肩膀轻抖,想来是怕了。他语气缓了几分:“属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子要怪,就怪要在背后挟属下的那人。” “真有趣……” 温柔的笑幽冷如月光,让白霜辨清这位病弱公子此刻的情绪—— 刀尖抵着心口,他竟还在高兴,笑声清润,那张俊美昳丽的脸庞倘若能被看清,定也像仙人入世。 可眼下,白霜只觉得诡异。 他当是虚张声势:“公子若能自己交出珠子,属下会留情。” 公子轻嗤,继而失望摇头:“还能留情?看来不是老头的人,若是他,不仅要取东西,还要除了我。” 白霜捏紧了剑。 之前他得到的命令的确如此,但他不忍,又得知九公子离了珠子就会毒发,便只拿了东西就离去。 公子想必也是借由这点推断出。 “九公子聪慧,见微知著。” “过奖。”公子笑笑,“我在想,要不要托你回去递句话。” 白霜听不出这话里的情绪,只觉得其余护卫已不及赶来,九公子眼下也只是负隅顽抗罢了,话软了几分:“属下取了东西,自要回去复命,九公子若有什么话,属下可代为转达。” 公子示意他走近:“告诉那人,十年前姬君凌弑父那日,是我告诉他密室入口,也是我在老头茶里下毒。” 低语轻得恍若天际的梵音,话却似地狱罗刹,他像在分享一件有趣的秘密,带着兴奋和期待。 可白霜却听得后脊发凉。 姬月恒笑意温和,如同循循善诱:“现在,还怜悯我么?” 被他的话骇住,适才又被他耍了一道,白霜仅剩的怜悯也没了:“难怪家主在世时要将九公子和夫人关在别院,看来当年术士所说不假,九公子命中克父,家主不该心软!” 姬月恒又浅笑了声。 温柔的低语如羽毛掠过。 “可我现在不打算让你回去了。这世间慈父太多的话,那些无父亲疼爱的孩子岂不是被衬得更可怜?只能委屈你家幼子与他们作伴。 “适才的话,还是待来年清明,我亲自去他坟前说。” 他成功激怒白霜软肋,青年剑尖注力,狠心地朝他刺去! 病弱公子玉面微仰,引颈待屠。 黑暗中,白霜面上似拂过一阵淡雾,下一刻他竟觉乏力,以为是错觉,再次蓄力,往前刺去! “叮——”窗外飞入一刃寒光,白霜掌根一痛,不能自控地踉跄后退几步,手被钉在博古架上。 一只黑猫破窗跃入。 “公子!” 15 015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轻灵的身影在书案前落定。 姬月恒抬头,看清来人是谁后,以拳抵唇低低咳了起来。 “竹雪……” 这低弱的轻唤穿过程令雪一团乱麻的思绪,她从乱中抽出点温和的情绪,宽慰道:“公子别怕,属下在。” 公子虚弱地笑了。 程令雪本以为要缠斗一番,不料白霜被她这突然的一匕首刺得乱了方寸,没过几招就被她压制住。 上回她曾不确定白霜是否可信是受公子的话影响,在她潜意识里,根本不认为白霜有一日会剑指公子。 心口竟莫名觉得一阵无力。 手脚也发软。 她熄了震惊与杂念,冷静下来把白霜捆了再转向公子:“公子?” 公子给她推过来一杯茶水。 “饮口茶,缓一缓。” 这时她哪有心情饮茶?然而终究不忍拂了公子好意,茶水入了腹,不但人冷静些许,心口无力的错觉也散了。 她要去点烛,又被公子拦住。 平淡言语里混着若有似无的失落:“看得太清,并非好事。” 前一刻还把助兄弑父当趣事分享,眨眼变得温和可欺。白霜在九公子身边一年,只觉他疏离安静,虽难接近但城府不深。否则也不会几度因疏忽和任性遇刺,若非身边人得力,恐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如今才知他看错了。 若说家主和大公子父子是盘踞林间的猛虎,九公子则是雪里冬眠的蛇,看似孱弱,实则致命。 屋内只闻滴漏声声。 姬月恒打破沉默:“我猜,背后那人是以你妻儿要挟,让你为他卖命。之前我遇刺,也是你。” “与我妻儿无关!”妻儿就是一把钥匙,今夜百密一疏暴露了目的,为保家人,白霜只能都招了,“半年前,有人以我妻儿要挟,让我取来公子用于压制余毒的净邪珠。那人行踪神秘,他的人都以代号为名,我是‘夜莺’,那被杀的女刺客‘画眉’是他派来监视我的,本打算伺机潜入公子身边,我担心被她拿捏要挟,索性让她暴露,借公子之手除掉她,并趁乱引来山匪劫走公子打算取珠子,不料被竹雪打乱。第二次,我假意疏忽将公子身边消息透露给二房,欲趁乱动手,亦失败了。” 这些话,让程令雪心惊。 赤箭那日提起夜莺与画眉,原来真是与公子身边细作有关。他又究竟是谁的人?会不会对她和公子不利? 公子缥缈的话打断她思绪。 “所以,那人是谁。” 白霜说他不知道:“只知道与姬家有关,起初我疑心是大公子,毕竟九公子与大公子非一母同胞。” 姬月恒讥诮淡道:“姬君凌怎么舍得杀我。这作风倒像是父亲和他的人,他生前最喜欢利用旁人的怜子之心,可他自己却实在不算个好父亲。” 事已至此,白霜知道自己今日注定无法逃脱,认命垂头。沉默一会,姬月恒突然问:“你很喜欢你的妻子?” 白霜说:“是。” 公子又问:“若我能救出你们一家三口其中一人,你想让我救谁?” 白霜闭眼:“我无法选……可我妻子是嫁了我才受牵连。若只能选一人,我会选她,她又定会选孩子。” “那落魄书生为情生不如死,你为了妻子命都不要。” 姬月恒漠然地轻叹。 “罢了。你回京寻姬君凌,他若猜到你背后之人与老头子有关,定会坐不住,或许能帮你。但你也知道,我不喜被骗。”他递去一个瓷瓶:“这是旁人给我的药,服用后武功尽失。” “谢公子!” 绝处逢生,白霜双手颤抖。 但他猜测,公子放过他不全是怜悯,只是被竹雪打乱了。 那猜测重新浮出。 身为过来人,白霜越发笃定,但高门大族中,这种事太过离经叛道,公子毕竟要回到洛川,假若被人知晓有断袖之癖,恐怕……离去前他诚恳道:“公子说得没错。情深不寿,对不该动情的人动了情,更是莫大的折磨。可属下已无法回头。公子比属下明智,愿您一生自由,不为情爱所困。” 姬月恒不以为然地转眸。 他怎会为情所困? . 这一遭叛变的风波竟这样被公子轻巧拂过了,程令雪不敢置信。 公子真是个好人…… 姬月恒抬起手,轻揉着额头。 “你为何会来?” “属下见公子这几日心神不宁,白日里外出游玩时更面色苍白,又想起公子两次难受,恰好隔了四十多日,担心您便来看看,没想到——” 姬月恒淡淡接过话。 “所以,都听到了,是么。” 程令雪心一惊。 他是不是怕她听到什么秘密? 她忙解释:“属下怕是自己多想,更担心白霜觉得属下在揽活儿,就在园子外的树上待着,见白霜急急进了屋,没一会,竟又听到剑出鞘的声音,这才急忙翻墙过来救您。” 姬月恒玩弄掌心的糖豆,不无遗憾道:“看来你没听到,可惜了。” 程令雪看向他,黑暗中勾勒出一道清隽身影,玉冠锦袍,清贵沉静,似受尽万千宠爱的天之骄子。 先前听说姬家家主最疼九公子,但今夜白霜和公子的只言片语告诉她,公子那位亡故的家主父亲……似乎不是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但这是公子家事,她最好知道得越少越好。 正要去廊外守着,隐约听到公子轻喘了一下,程令雪忙弯身凑近:“公子,可是不舒服了?” 姬月恒徐徐扣紧扶手。 紊乱的气息昭示一切,程令雪道:“您竟一直忍着么?” 心口白蚁噬咬,恶念从生。 姬月恒轻舒一口气:“无碍。除了忍着,也别无他法。” 程令雪回想上两次,第一回,公子自残止痛,第二回,公子被她按在地上,被她咬了一口莫名好了。 不知该怎么办,她硬着头皮问:“公子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可惜她看不清。 不知道黑暗遮掩下,贵公子仰着头,眼底幽邃晦暗,像龙卷风来临时的风眼,想把眼前人吞吃入腹。 只听了这一句,洞中的记忆席卷而来,隐秘的兴奋溢出。 一波,又一波。 姬月恒鸦睫颤颤,目光灼灼。 兴奋如潮水,冲荡心口,化成莫大的空虚。青年死死盯着面前纤瘦的身影,扣着扶手的指骨收紧。 少年不解地凑近:“公子?” 姬月恒扭过头,避开鬼魅的轻唤,但那短短一声像落在山谷里,荡出无数回音,从四面八方环绕来。 公子,公子…… 鬼魅又在耳畔蛊惑。 姬月恒抬手,蓦然咬住腕子。 程令雪讶然睁大眼。 公子比她想中的要脆弱,也更仁慈,白霜要取他性命,他却心软放走了他。眼下他受病痛折磨,宁可自己咬自己,也不让令身边的人为难。 此刻公子肩膀微耸,整个人脆弱得像一根细弦,一扯就要断。 咬了数息,公子松开手。 他无力地倚靠着轮椅椅背,程令雪以为他终于舒服了些。 可随后她听到他轻叹。 “不够。 “为何会不够……难道不是一回事么?”听起来很是不解,茫然之下,是得不到满足的挣扎。 程令雪突然明白了,人咬自己的时候多少会心软,公子正难受也提不起多少气力,难免差了点意思。 可她下不去口啊。 迟疑的瞬间,公子倏然仰面,死死盯着她,昏暗一片里,他的神情难辨,眼中被月光映出的微芒闪烁。 程令雪懵然看着他。 因为竭力隐忍着痛苦,文弱的公子下颚紧咬,在这一刻,他身上并存着两种相互矛盾的气度—— 隐隐的侵略性,和易碎的孱弱。 好奇怪,看着这样的公子,有那么一瞬,她竟真想吃掉他…… 程令雪仓促错开眼。 公子亦在低下了头,兀自哂笑,低哑的嗓音凉意夹杂。 “非此不可么,我不信。” 随后,他拿起书案上的匕首,利刃毫不犹豫地出了鞘,刀刃如镜,把月光折射到青年眼底。 桃花目中寒光掠过。 腕子一转,刀刃划过空气! “公子!” 公子竟又要自残!可他现在已失去理智,要是一个收不住力…… 那她也得玩完! 程令雪顾不得别的,眼疾手快地攥住公子腕子,夺走了匕首。 “哐当——” 匕首掉落在地,姬月恒瞬间咬住牙关,似惊起的蛇,猛然直起身,被一双手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按住肩膀。 手臂传来钻心的痛。 那痛化为一道闪电从手臂直窜到天灵盖,脑海炸开惊雷。 痛意化为无穷无尽的愉悦。 公子病弱清瘦,一双手骨节分明,程令雪担心自己太粗鲁会把他的手掌咬折,只朝他手臂下口,那里生得稍结实些,又有一层衣裳保护着。 她这口下了狠劲。 但也只有一瞬间,公子身子紧绷,肩头却开始颤抖。 担心伤到他,程令雪刚要抬头,后脑勺竟然被公子用力扣住了。 “公子——” “别动,继续……” 青年脖颈后仰,声音喑哑,仿佛掺了罂粟花汁,蛊惑诱人,他用力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回他怀里。 他的手很大,虽清瘦也足以将她整个后脑连带后颈裹住。 被人扼制住后脑往下按的压抑感让程令雪回到了以前的某个时候:“今日我若不罚罚你,不得反了天!” “活该!叫她偷窃!” …… 她被暴怒的管家按入水缸中,连开口解释都做不到。 深埋心底的恐惧被勾出,程令雪像即将溺毙的人,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公子臂弯。可公子的手却用力地,深深插入她发间,她才意识到危险。 恐慌、恼怒,连带被压抑着的憋屈,在一刹那涌出…… 程令雪朝着他狠狠咬下。 “嘶……” 病弱公子重重倒回椅背。 俊秀的下颚绷紧,克制住颤意,修长脖颈后仰,喉结凸起,俨然被虎狼咬住、正引颈挣扎的病鹤。 可他非但不曾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按住撕咬着他的人,手指更深地插入那程令雪的发间,指关甚至泛白。 发带被弄掉。 一头青丝挣脱束缚垂落下来。 但无人留意。 这场对峙和程令雪经历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从前要么势均力敌,要么一方占据绝对优势,但都想杀掉彼此。可她和公子都不想杀掉彼此,反而是在借伤害与被伤害自我救赎。公子也和别人不同,因受病痛折磨,他心甘情愿地让她凌虐,又不自觉地想掌控她。 如此矛盾。像盛放的罂粟,柔软得一捏就糜碎,偏又有毒。 过去受凌虐却无力还手的别去,曾在她心里留下疤痕。而这次,她在被公子扣住时,尝到了“报复”的滋味。 旧日恐惧,竟开始消失。 她像受惊的幼狼失了理智,咬住这只本毫无威胁的病鹤。 青年更紧地扣住她,按入怀中。 痛意漫开。 一波,又一波。 如江潮铺天盖地袭来,在冲击向河滩那霎化为极致的畅快。青年最终无法自抑,在某一刻急剧颤抖。 “嗯……” 猝然的闷哼压抑而畅快。 姬月恒紧绷的身子松下,手掌也还虚虚扣着她后脑勺。 两人心跳都还急促。 头皮和鼻尖都有些发麻。 程令雪抬起头,她神思散乱,仍被公子扣在怀中,手也还揪着他袖摆。脑子还一阵一阵地喧嚣着。 她不曾察觉公子的怔愣。 她也在走神。 上次在山洞中她虽见过公子驱散病痛后孱弱而祥和的模样,但彼时并无暇细看。如今面对着面,在月色照映下,疼痛折磨后的公子如遭暴雨摧折的芙蓉,眉眼昳丽又祥和。像妖邪,也像破庙里有裂痕但仍慈悲的观音。 怪、怪勾人的。 她只顾着欣赏,连被弄乱到嘴角的一缕发丝也忘了拨开。 明月钻出浓云,天地大亮。 他们身处窗前,月色温柔朦胧,软软覆在程令雪的面上。 低头那瞬,姬月恒定住了。 视线凝住怀中人。 怀里的人气息微乱,散着长发,不再是那雌雄莫辨的清冷少年。 她软在他怀中,痴痴地看他。 俨然一个稍显利落,但一双杏眼清澈,拘谨懵懂的—— 少女。 16 016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姬月恒仿佛身处一个幽静的水洞之中,一滴水珠从高处落下。 “滴答——” 激出空灵而寂寥的回音。 涟漪渐次泛开。 他指腹划过少女唇畔,稍一用力,那缕发丝被轻拨开。 凝着微抿的柔唇,姬月恒眸中竟被晦暗的渴望占据,掌心蓦然收紧,十指深深扣入少女的长发间…… “嘶……” 指关牵动程令雪的发丝,刺痛让她清醒,警觉她方才太疯狂,竟把公子外袍咬破。不仅如此。她还倚在他怀里,一边膝盖蛮横地欺在他□□。 这是什么变态的姿'势! 她忙要离开。 公子却扣着她不让她动弹。担心他察觉什么,她压低了嗓音:“抱歉,是属下一时情急,冒犯了公子!” 声音清冷,是少年独有的低沉。 因病而生的错觉被这道嗓音清空,鬼魅暂时离开了少年。 姬月恒手蓦地用力一推。 他压下痛意,迅速恢复平静,把发带还给踉跄后退的少年。 “束起发。” 程令雪忙接过,她庆幸没点灯,不然只怕会暴露。公子还有心思操心下属的仪容,看来已经缓过来了。 “公子先休息,属下就在屏风后候着,您可以放心。” 说罢拾起地上的匕首放回桌上,随后走到屏风后继续守着。 屏后只剩姬月恒一人。 回想幻觉里怀中的少女,他心里蓦地迸出个离谱念头—— 心动? 搭在轮椅上的手攥成拳。 姬月恒淡道:“竹雪。” 清越的低唤越过屏风,像春日微风,吹到屏后人耳畔,程令雪刚散去热意的耳尖莫名因这声音发软。 “公子有吩咐?” 回到书案前,姬月恒没看她,拨弄着掌心的物件:“有一些糖豆,原本是备给白霜尝的。他走了,都给你吧。” 程令雪本欲拒绝,又点了头:“公子给属下一颗尝尝就好。” 她主动摊开掌心去接。 姬月恒没抬头。 他拨弄掌心的糖豆,慢悠悠地数过一遍,却道:“罢了,改日吧。” “……” 已然被勾起馋虫的程令雪嘴唇张了又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还是咬得轻了。 . 长夜漫漫,好容易熬到黎明。 亭松居然回来了。 听说今夜变故他毫不意外,只听说白霜无恙时很稀奇:“他犯了大忌,公子居然只废了他的武功,真是走运!” 程令雪说:“是公子菩萨心肠。” 亭松拳头抵唇低咳。 难怪公子要竹雪看《观人经》,这少年还是太单纯了些。 聊了几句,他将人支走。 入了室,公子还坐在书案前,苦恼地揉着额头,猜出他心情不好,亭松试探道:“白霜和那冒犯您的公子,可需属下善后?还有白霜背后那人。” 姬月恒淡道:“都不必,白霜留着还有用。他背后的人大抵与我那好父亲有关,至于到底是他的旧部,还是老头子死而复生,不妨交给姬君凌去猜吧。” 亭松感慨道:“算白霜他小子运气好,当时有竹雪在侧。” 难以言喻的烦躁又来了。 姬月恒蹙了眉:“我并非因为竹雪才放过他。只是觉得白霜因喜欢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有了软肋,很蠢。” 亭松听了这话,心情复杂。 外界都传那位神秘的姬家九公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谁又知道,公子那位故去三四年的父亲并非慈父。 就连公子中毒,也拜他所赐。 公子的父亲姬忽虽是大长公主所出,但他那位异母兄长姬倏同样背靠大族,是众望所归的下任家主。十几年前,姬忽为扳倒长兄,派人唆使长嫂给老太爷下毒,又为了避嫌并博得老太爷的信重,设计让幼子挡下有毒的点心。 他还要挟老太爷的心腹兼义子楚珣助其夺权,这才扫清障碍当上家主。 至于为何选中九公子?是因公子生母与家主和离后回了昭越,家主为让她回到中原,便用孩子冒险。 然而世间因果何其玄妙。 九年前,公子那野心勃勃的异母长兄姬君凌查得旧时,联合了夫人及被姬忽要挟的楚珣,助其弑父夺权。 彼时族中势力未完全收拢,只能先将瘫痪的家主软禁在青州五六年之久,直到三年前,家主联络旧部和一个江湖高手欲借大火脱身,却反葬身火海。 虽有仵作验尸,夫人也确认是家主无疑,谨慎点总没错。 “属下这便给长公子传信!” 亭松很快退了下去。 姬月恒于晨光中合眼静坐,不知过了多久,长睫猝然掀动。 右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他稍怔,随即轻嗤。 心动是么?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谁? 姬月恒从袖中取出个精致银瓶,银瓶内里隔出四格,瓶盖旋到某个位置,手心多了粒青色糖豆。 喉结滚动,将糖豆吞入。 痛很快消失。 他总算得以安然入睡。 . 天晴无风,程令雪坐在湖边石上,水中忽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她稍顿了顿。 “你与白霜关系很好?” “我与谁关系不好?”赤箭熟稔地在她身旁坐下,“不对,我和你关系不好。还有公子,你们两个人都不大好相处。” 程令雪不想他胡说。 “别牵连无辜。” 公子好端端的,又没惹着他。 白霜的事让她心有余悸,赤箭似乎也不是善茬,她和公子安危系于一身,她不得不去考虑赤箭这个隐患,问道:“你接近公子究竟想要什么?” 赤箭反问:“怎么,如果我要的东西和你一样,你是要杀了我么?” 程令雪没说话。 赤箭了然地一笑:“放心,我接近他什么也不想要,我早就知道公子身边有一颗可压制百毒的珠子,也知道白霜想拿,我要是想拿何必等到现在? “听闻洛川姬家是中原大族,又听说公子母亲是前昭越公主,公子也好接近,想在他身边混口饭。” 昭越…… 程令雪不由想到蛊。 公子中蛊会不会与他母亲有关? 但她从没惹过什么昭越人啊,从前更是与公子素未谋面。 谁会给她和他下这样的蛊? 赤箭见她久不回应,又问道:“怎么,你居然还是不信?” 程令雪怀疑地看向他。 赤箭忽地跳起:“我能有什么坏心?!不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就不错了!” 咋呼的模样像个小孩子。 程令雪无奈望天。 公子怪,身边的人也不正常。 公子怪在话少、情绪也淡,所以难懂。而赤箭怪在情绪直来直去、毫不遮掩,也让人不放心。 . 夏日天儿热得发闷。 程令雪守在廊下,身后轮椅响动。 她倏然回过头。 房中的公子刚好也在看她。 他刚起榻,还穿着雪白寝衣,墨发披着,干净脆弱。程令雪不觉多看了几眼,青年眸光微动,转眸像是要错开视线,最终又定定地凝着她。 仿佛在证明自己不曾回避。 往日发病后公子至多静养两三日,这次竟一连五六日不曾出屋。她刚好值夜,算起来已好一阵不曾见面。 那夜被他扣住后脑勺的触觉浮现,她看向他右臂,耳垂微热。 同一刻,波澜不惊的公子忽然苦恼蹙眉,手抚上心口。 程令雪快步入内,在姬月恒轮椅前半蹲着,关切地看着他。 “您不舒服?” 姬月恒刚缓过一口气,垂眸和少年一对视,眉头再次蹙起。 他抬手阻止她再靠近:“无碍,心口发闷,透口气便好。” “那属下陪您出去走走?” 公子又沉默了,程令雪道:“属下会保护您,公子别怕。” “怕?” 公子念着这个字,意味不明地一笑,眉间困惑尽散,恢复了往日疏离沉静,万事不在意的模样。 程令雪腹诽,他就是在怕。 清风徐来,她顺着他视线,她看到天际鸟雀,忽然想到公子喜看舞剑,会不会因为那是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在园子里,他望着那一家三口出神,是在艳羡那孩子的灵动。 她这个木头。 居然以为公子想要花! 程令雪觑向轮椅中的公子,他容貌出众,出身尊贵,可惜体弱。 这大概就是他的缺憾。 微风拂面,她像迷途沙漠的人看到绿洲。姬月恒恰好回头,见少年正望着树上,杏眸光华盈盈。 “你也看到了树上的鸟窝?” 程令雪回过神。 极目望去,树上果真有鸟窝,她跃起轻功一看:“还有几只雏鸟。” “是什么鸟?” 她想再仔细瞧瞧,思绪一转,问公子:“公子想看么?属下轻功好力气大,可以带您上树去看一看。” 太概是上树对于身患腿疾之人太过荒谬,公子愣了下。 他看着她,长睫微颤。 程令雪弯身凑近些:“公子?” 姬月恒与她对视,忽地又蹙起眉。稍许,疏离道:“不必。” 没一会,公子就没了兴致。 回房后,他坐在书案前,对着枯萎的栀子花枝在蹙眉。 亭松来时,看到这一幕也是诧异。再看竹雪也在发愁,讶道:“公子怎么了,竹雪你又怎了?” 程令雪把今日她提议带公子上树看看的事道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懊恼:“是不是我惹公子不高兴了?” 亭松笃定道:“公子喜欢新奇事,就算不想也不会不悦。” 两人一道入内,随后程令雪得知公子还有半年要回洛川,想趁机多游玩,泠州他已待腻,不日将去青州。 青州…… 程令雪眉间一紧。 后背的旧伤在隐隐发痒。 但相比见到那个人,她更怕公子见到那人后猜出她是女子。 她心不在焉的模样落入姬月恒眸中,他问她:“是青州怎么了么?” 程令雪含糊其辞:“没什么,属下是听到要换地方,怕生。” 虽看出少年在回避,但姬月恒没追问:“有何难事,尽可告诉亭松,我的人从无在外面吃亏的道理。” 程令雪眸光松动:“谢公子。” 姬月恒将少年从戒备到软化的过程看得真切,异样的满足漫上。 困惑消散瞬息。 似乎,就快能找到答案。 想了想,他说。 “今夜竹雪陪我赴宴。” 17 017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夜幕降临,泠州城中亮起星火,城东一处宅邸宾客如云。 “九公子?” 赵会长以为自己看错了,今夜他宴请泠州权贵,因姬家人知会过不能透露姬家公子在泠州的事,他便不递帖子,谁料人不请自来。 九公子今夜衣饰素淡,身侧跟着个美少年,似乎不擅与人打交道:“公子只是来看一看,不愿声张。” 赵会长应下来,将二人安排在最靠后的席位。偶有人留意到这对样貌出众的主仆,见二人俱是疏离,衣着素简,便歇了结交的心思。 姬月恒垂目看着酒里某人的倒影:“站累了就坐吧。” 顾虑身份有别,程令雪没动,姬月恒换了个说辞:“初次赴宴,我尚还有些不大习惯。” 她不敢相信他是第一次赴宴,虽犹豫但还是落了座。 姬月恒给她推过去一杯酒。 “尝尝。” 程令雪:“属下不会饮酒。” 没想到他兴致更浓了,哄小孩般道:“尝一口,不会醉。” 程令雪配合地举起杯,浓烈的酒味让她一下绷不住表情,眉毛鼻子都挤在一块:“好辣……” 公子笑了:“原来酒是辣的。” 程令雪舌头还捋不直,囫囵问道:“您没饮过酒?” 姬月恒摇头:“不曾。” 不该啊,按理公子见过的世面比她要多才是,可她怎觉得他的经历好像比她的还要简单得多? 程令雪顿时觉得他们像背着长辈偷溜出门的玩伴。 感觉还……挺不错的。 “那您为何来赴宴?” 姬月恒正认真欣赏歌舞。 “只好奇兄长们平日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顺道提前习惯。” 程令雪想起公子再过半年就要回到洛川,世家大族的生活难以想象,她有些犯怵。不过半年后,若蛊能解,她应该就不在他身边了…… 她又问公子:“您觉得好玩么?” 姬月恒垂目:“很无聊。” 程令雪认同点头:“这里的菜每一盘都少得可怜,味道虽好,但有些吃不饱,中看不中用。” 她成功把百无聊赖的青年逗笑:“那你觉得,什么事才有趣?” 程令雪想了想。 “练剑,上树,发呆。” 提到上树,姬月恒怔忪了会,想起白日里得到的答案。 “上树有趣么?” “属下觉得很有趣。” “那可惜了,”姬月恒叹息,“改日也带我上树去看一看,可好?” 程令雪很是意外。 今日她提起要上树时公子似乎不高兴了,怎么这会又愿意了?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想通了什么,整个人一扫苦恼,变得平和,对她的态度也温和得要命。 公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在好奇我,是么?” 她诚实地点头。 公子又说:“不如这样,念在你带我上树的份上,我回答一个你想问的问题,什么问题都可以。” 今夜的公子亲切得离谱。 程令雪按捺不住:“公子心情变好,是因为要去青州么?” 公子说:“不是。” 程令雪更困惑了,不是因为青州,那是因为什么事? 青年微微一笑:“你太老实。怎么不直接问我是因为什么事而心情好转?可惜了,我说的是‘告诉你一个答案’,那一次已经被你用了。” 程令雪眼帘抬起又认栽底下,满心懊恼,但也认了。 咬文嚼字不是她的长项。 公子更无奈了:“说你老实,你还真如此听话。我说只回答一个问题,当真就不再问了么。” 她听出了纵容,希冀道:“您是说,属下还能再问第二次?” “可以啊。”姬月恒视线流转,望入那双盛满希冀的杏眸,“不过,好事不过三,现在两次都问完了。不会再给你第三次机会了。” “哪两个?”刚问完,程令雪马上想通,她认栽地抿了口酒。 “您说得对,是我太老实。” 她面上淡然,心里却悻悻地想着:如果公子心情好就要逗她玩,那他还是继续苦恼着吧! . “好生俊美的一个少年!莫不个姑娘家扮的。话说,你与这位公子气度相似,的确像一对枕边人。” 眼前出现一抹鲜亮的蓝色,视线往上,程令雪微愣。 是那日奚落公子的蓝袍青年。 她蹙起眉,隐约听出这话不是在暗指她像女子,而是故意曲解,让旁人误以为公子好男风。尽管不想搭理这蓝袍公子,但怕公子怀疑她,程令雪压下不悦,解释道:“您误会了,我是男子,只是公子的护卫。” 蓝袍公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是在下误解了。” 这般语气显然认为她和公子有私情,程令雪窘得接不上话。 枕边人…… 她想到在客栈里衣衫半褪的公子,起先脸一红,随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难以想象,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以后会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把一个女子“扣在怀中纵情地鞭挞、疼爱”,她虽然不知道“鞭打”和“疼爱”怎么能是一回事,但狠狠地疼人也十分不符合公子疏离的气质。 不过他这样好看,哪怕只是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也很享受…… 要命,这是什么可怕的念头?! 程令雪悄然看向公子。 姬月恒不知想到什么,倏然扭头看了她一下,手指动了一下,但浑然当那蓝袍公子不存在。 蓝袍公子面上不显,只对程令雪道:“既是护卫,尊卑有序,与主子同席,旁人恐会笑话你家公子。” 明知他是在挑衅公子,但程令雪不想惹人注目。 刚要起身,手被扣住了。 “不必管。”掌心细腻的触感让姬月恒稍顿了顿,莫名其妙联想到那句枕边人,他蓦地收回手,“我岂会在意无关之人如何看我。” 话虽如此,可他蹙着眉,瞧着有些茫然。在蓝袍公子看来就是在怕他,上次被当众落了脸,他一直耿耿于怀,今日竟又见到了人。 一问只是赵会长的远亲,一个商贾之子,身份不足为惧。 商贾之子,这四个字让他想起另一个他恨之入骨的人。那人喜欢上了戏子,而眼前这人和自己的护卫不清不白,都是一样的荒唐可笑! 他更想摧折他的清高,把空着的酒杯递到姬月恒眼前,想看他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为他倒酒的憋屈模样:“上回是在下一心想结交,唐突了公子,公子冷漠相待也是人之常情,不知今日公子可愿赏脸,你我共饮一杯,就当冰释前嫌?” 姬月恒仍是眼皮都不掀。 气氛陷入尴尬。 赵会长见状要出面缓和,张府尹先说话了:“这位公子高洁有气节,我儿莫要无礼,唐突了贵客。” 明里夸赞,但旁的官员听了,皆道这文弱公子未免太清高无礼。长辈在侧,张公子不敢太轻狂,假模假样道:“是我无礼,见这位公子气度不凡才想结交,长辈们见笑了。” 他作势要离去,姬月恒已拿起酒壶,换了个人似的。 礼节周全,眼中噙着温雅的笑。 “不是说,要我倒酒么?” 他含着笑倒了酒。 张公子见他不得不违背本心示好,朝姬月恒挑衅地一笑,满脸都写着“本公子就是故意为难你”。 偏他背对着众人,旁人看不出什么,只见到他谦逊有礼地接过酒一饮而尽:“在下唐突,还望这位公子见谅。但祝公子今日尽兴。” 姬月恒很是温和地笑了笑。 “也祝你尽兴。” 张公子满意了,欠身离去。 赵会长趁机调和气氛:“小辈初来乍到,性子内敛,诸位莫打趣了。鄙府来了两位乐伶,曾在洛川姬家待过,琴艺出神入化,给贵客助兴。” 一个“洛川姬家”就轻易把众人的好奇心勾去,顷刻间又是笙歌燕舞,欢声笑语一片。 程令雪瞥向公子,他还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她想着他恐怕不会想再继续待下去,小声问:“公子,您想回去了么?” 姬月恒微笑:“再等会,我还不曾听过姬家乐伶弹奏的曲子。” 他怎连自家乐伶弹的曲子都没听过,难不成从前被关起来了么? 程令雪腹诽着拈起糕点,公子认真听曲,她则埋头吃点心。吃到第三块,前方忽地吵起来。 “老匹夫!分明是本公子先瞧上那乐伶的,竟给你抢了先!” 是张公子。 他和一名官员同时瞧上那乐伶,张府尹让儿子礼让长辈,谁料他非但不让,还恶言相向。 程令雪纳闷地看向公子。 公子含笑,双眸眯起。 “看我作甚?” 他眼睛好看,不笑时疏离,眯起眼时像只狐狸,程令雪移开目光:“属下是好奇他怎么突然不装了……” “原是我误会你意思了。” 公子话里有些遗憾,笑得温静淡然:“我亦不知。” 那边张府尹没了面子,怒而拎起儿子:“醉了就去醒酒!” 张公子被这一声斥清醒了。 他忙跪下认错:“父亲!儿子也不知为何,方才心头涌上邪燥,言不由心啊!儿子从不这样!是他——” 他指向姬月恒:“倒酒前儿子似见他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东西,定是他在我酒中下了毒!” 长辈眼里的张公子一向明理知事,如今突然变了性子,他们也不敢置信,皆半信半疑。 真是荒谬,程令雪也曾被当众冤枉过,深知那感觉有多屈辱。 她小心地看向公子。 公子倒神色从容,只垂着眸,虚弱低咳两声:“如有疑虑,尽可唤郎中诊脉。若验出有毒,让在下服牢狱之刑也不为过。但按我朝律法,假使证明是这位公子污蔑了在下,亦需按污蔑之罪处置,诸位认为如何?” 张公子笃定是他动手脚,挺直了腰杆:“那就唤大夫!” 郎中来了,号过脉后道:“贵人确有气血翻涌之兆,心绪不宁。” 这话意味深长,旁人纷纷看过来,再看姬月恒主仆时,眼中带了嫌恶和忌惮:“这究竟是什么毒,竟能使正直之人也乱了方寸?” 郎中一头雾水,手中举着验过血的银针,哑然失笑:“诸位贵人误解了老夫意思。这位公子的确是心绪不宁,但并非是因为中毒啊!” 张府尹不信,又让郎中验过适才的酒杯,亦是无毒。这下众人目光又从姬月恒移向他们父子。 张府尹当机立断,走向儿子。 “啪——” 程令雪捏碎了糕点。 “抖什么,又不是在打你。”公子给她拿了块新的糕点。 程令雪压低声:“听着疼。” 清润的嗓音混了一丝幽幽的凉意:“是在心疼他么。” 他怎么会往这一处想? 程令雪反驳:“他欺负了您,属下怎会心疼?听着疼,但也爽快。” 姬月恒慢慢弯了眸。 张公子不敢置信:“爹……您也不相信我,还打我!” “我没你这个儿子!”张府尹怒不可遏,“去了一趟青州求学,镇日与那些纨绔子弟为伍,竟学了这些歪风邪气!按我朝律法,诬告他人者,应施以杖刑并羁押十五日。而我张家的家规,目无尊长亦要打五大板,来人!先行了家规,再押入狱中!” 一时众人都赞张府尹铁面无私,姬月恒却是讥笑。 “原来,别家父亲也如此。” 长指轻掸袖摆,抬手让程令雪扶起他:“走罢,没意思了。” 二人离了席,两人的影子在幽静长巷中被拉得极长。 公子忽然问:“在想什么?” 程令雪想起他在宴上那一句感慨,道:“张府尹不是在惩治了他儿子么,也算公正。但属下看公子的反应,似乎您不大认同。” 公子说:“他只是在做戏。” 程令雪看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又不好意思多问。 “怎么这样老实,问都不敢问。”姬月恒叹罢,对着那道秀致的影子解释,“他要真铁面无私,就不会明面上让其子别为难人,实则暗指我清高。适才他明明也有困惑却还是选择立即惩治其子,是因一时无法自证,在父爱和名声间选了后者。” 程令雪感慨:“原来如此……” 权贵们心思真复杂。 公子能看出张府尹做戏,会不会也能看出她在伪装? 她又开始拘谨起来。 这拘谨投射到地上她的影子里,就成了刻意疏远。 姬月恒凝着那一道影子。 又开始了。 没来由的不满足感。 但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情绪反而让他眉间舒朗。 月光照拂,青年如被洗涤过,眸子温润干净,额间的朱砂痣也有了几分平宁超脱的神性。 “还想知道那个答案么?” 公子带着笑意的话很温柔,程令雪却觉得不妙。吃一堑虽不能长一智,但吃两堑总足够。 她笃定道:“属下不想。” 公子才不管她想不想:“我幼时养过一只狸奴,起初不放心上,后来越发觉得有趣,日日见到还不够,让那狸奴只围着我转。某次发病被它咬了一口,竟以痛止痛了,还生出错觉,将小狸奴看成一个人。 “但那之前我不曾如此过,对别的狸奴别的人都不曾。” 程令雪认真地听着。 青年扭头,视线定在她眉间:“如今回想,皆是病痛带来的错觉。” 他不曾喜欢任何人。 更不曾喜欢上一个少年。 至于为何会只对眼前的少年产生错觉,他起初也不解。直到今日有只刺猬听到青州乱了神,又因他的一句安抚放软下刺,而他因对方的情绪波动而获得了异样的满足感。 他才弄明白。 “是好奇,和征服欲。” 好奇让他忍不住想靠近,而征服欲催生不满足,只要没彻底驯服,便会一直好奇。总归不可能是—— 动了情。 程令雪认真听完,费力地转译:幼时的公子因为病弱不能自在玩耍,太过孤寂便把狸奴当成玩伴。 可他太要强,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一只狸奴。真复杂。 她问他:“公子会想起狸奴,是因为那日被属下咬了一口么?” 公子顿了须臾,颇为神秘地笑了:“是,你们很像。” 程令雪总算想明他对狸奴复杂又别扭的态度是为什么了。 那狸奴是他幼时的遗憾。 他是在逃避。 她无法给公子变回那只狸奴,但可以帮他弥补幼时遗憾。 这样,他会不会更信任她? 便道:“公子要不介意,可在无聊时把属下当那只狸奴。” 当一个弥补遗憾的玩伴。 并不是异想天开认为她和公子会成为朋友,他们毕竟隔着鸿沟,且她为了解蛊,还要骗他。 这算是她蓄意接近他的补偿。 公子徐徐侧身。 月华为这易碎的观音蒙上一层神秘银纱,程令雪看不清他是何神情,只听到淡如夜色的语气。 “好啊,那你可别后悔。” “属下不后悔。” 后来他们都不再说话。 长巷静阒,两人间隔了一尺,影子却是离得极近。 姬月恒愉悦凝着那一双影子。 既未动情,就无需回避。 有趣的人难得一遇,步步紧逼会吓着猎物,也太不温柔。 得让这只小刺猬自己落了刺。 他低低笑了一声。 黑夜中突兀的低笑让程令雪慢慢停下步子:“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不过有些期待。” 接下来,会多有趣。 18 018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江南多梅雨,突至的大雨将那日宴上的上树之约冲得一干二净。 程令雪立在廊下看着雨幕。 头顶阴云密布,心情却颇松快。 自从那夜赴宴和公子说了狸奴后,公子待她便格外温和。 果然,这一次她猜得没错。 “竹雪,公子唤你。” 程令雪敛神收思入了室内。 公子正端坐食案前,对着满满一桌的佳肴举筷不定。 他方洗沐,换了身雅致的白袍,绣着淡青色的竹叶纹样,墨发则用银纹发带束起,周身泛着淡淡的澡豆清香。 是与平日不同的清雅亲切。 他好像变得更讲究了,有时甚至见他一日换两三套衣裳。 要不是程令雪日日见到公子,也不曾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不然她定会以为公子近日是红鸾星动了。 公子说天热,程令雪觉得也是。 她走近了:“公子。” 公子头也不抬,他将玉碗推至她面前:“坐下吧。” 程令雪寻味着他这话的意思。 在宴上时只他们两人,公子又是头一回赴宴,让她与他同席是想缓解不自在,现在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们的距离是不是算恢复原位了? 程令雪心里有了数。 她拿起玉碗。 公子凝着她拘谨的手,随意地指指离她最近的那一盘清炒笋丝。 “尝尝。” 程令雪夹了笋丝,递到他跟前。 公子没接过碗。 他只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程令雪一头雾水,贴身护卫的职责说来模糊,大到救公子于危难,小到照料饮食起居,但她除去沦落野外和昨夜赴宴,在别院时不曾侍奉过公子起居,在外也是凭直觉乱来。 也不知亭松都按什么标准。 听说富家公子大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从前给富户做事时也亲眼见识过,姬家比她待过那两家更炫赫,想必要求也更高一些。 程令雪有些犹豫了。 姬月恒眯起眼,想透过那双冰琉璃似的眸子看一看这人究竟困惑什么。少年被他如此看着,清秀的眼微动,像枚裹着冰壳子的樱桃。 “怎么还不动筷子?” 冰壳猝然迸裂,露出无措的果子。 程令雪竟红了脸,旋即视死如归地夹起菜,喂到公子唇边。 “公子请用,小、小心烫。” “……” 公子避开嘴边的笋丝。 他没说话,蹙眉凝着她,那目光就像她幼时和师父师姐街头卖艺时,路人看着师父肩头的猴子。 程令雪不解:“您要换道菜?” 公子目光越发诡异。 忽而,他将肘搭到桌上,白净的手掩着眸,肩膀一抖一抖。 无奈的笑声传出。 程令雪从未见他笑得那样欢畅。 她不知又是哪儿会错了意,让一贯情绪没什么波动的公子笑成这样,垂下头像被雨打蔫的鹌鹑。 “属下愚钝,请公子明示。” 姬月恒勉强止住笑声,但肩头的轻颤仍未止住,他没抬头,仍以手扶着额,嗓音里也残余着笑意。 “没什么。” 他直起身,淡然地理理袖摆,一改素日言简意不赅的风格,话说得极其详尽:“我只想让你也尝一尝别院侍婢的手艺,并非想让你喂我。” 说着颇无奈地揉了揉额。 “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饭来张口、懒散的纨绔子弟?” 程令雪心中悄然点了头。 但她面上更为敬重:“公子误会,属下是……属下是太敬重您了,所以不舍得让您亲自动手。” 她实在不擅长拍马屁。 这不擅长被心虚扑扇的睫、微红的耳垂出卖给了姬月恒。 分明很想笑。 可心里某处却因此惊动。 他将此归结为猎物示好时的满足感。眉头涟漪稍纵即逝,他不以为意地转眸:“之前在洞中我让你扶着我,你会错了意,如今又是,为何。” 提起那个误会,程令雪就无地自容。她压下窘迫,想明缘由:“因为公子是公子,属下是属下。” 跟在公子身边几月,她说话竟不觉间沾染了几分他的神神叨叨。 公子亦察觉了,愉悦地轻抬手指:“在下愚钝,但请明示。” 片刻前她才说过的话,被他用来调侃她。程令雪道:“因为公子是主子。哪怕您好心,想让属下尝一尝,属下也只会往您要吩咐我做事这处想。” 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也只是下属与主子的关系。 姬月恒目光落在少年拘谨的手上,声音突然淡得没有情绪。 “原来是这样么。” 就像以为狸奴刚要养熟,却发觉它根本不把自己当主人。 心头再次泛起不适的感觉。 是烦躁,不满足。 甚至是意欲摧折的恶念。 长指屈起,指关因用力泛出钝痛,压下纷乱的恶念。 无妨,太容易驯服才无趣。 程令雪正忐忑,以为自己界限分得太清,惹了公子不悦。 刚要试探着开口,公子羽睫如苏醒的蝶翼,掀起的弧度温柔。 且充满着包容。 留意到程令雪眼底漾起的微芒,姬月恒道:“你似乎很高兴?” 程令雪品咂着他的语气。 她从中觉出了温柔和鼓励,如同诱哄小心探出触角的蜗牛。 她不知不觉放松了戒备,把自个方才悟出来的道理和盘托出:“属下常因迟钝自责,现在才明白,有时不是属下迟钝,是处境使然,不必自轻。” 是的。 程令雪如此宽慰自己。 其实她不笨——至少不算太笨,也已努力做得很好,是境遇和过往经历让她的认知有了裂痕。 如果她不是他的护卫,如果她没有给别人当做仆婢,甚至没有这个蛊,便也不必讨好他。届时把她的脑子灌满水,她也不会往他想让她“扶”着、让她喂他吃这些离谱的地方想。 想通这,她在短短片刻里,完成了一次小小的自我治愈。 清冷的杏眸中漾起暖意。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 多矛盾的一个人。 既自惭卑贱,又傲然坚定。 令人想拨开雪层,看到深埋雪下那不堪一折但又顽强的草芽。 不,应该放一支箭。 如此便可打乱猎物才刚平稳的阵脚,定会更有趣。 然而程令雪抬眸撞见公子深深的目光,不知他为何这样看她,懵然扇了扇长睫,像冬日林间被惊到的鹿。 姬月恒眸光微定。 他收了箭,也落下了弓。 公子太难懂,他短暂的失神,就让程令雪不得不多想。 她的话,触了他的逆鳞? 刚伸出触角缩了回去。 她再度用恭敬筑了一个壳,将自己和公子隔绝开来:“其实,属下只是说笑,在为自己的愚笨找借口。” 姬月恒指关再度屈紧。 又来了。 那复杂的不适感。 为驱逐这不适,他从素日见闻中挑出一个合宜的片段,照本做戏——或许其中也有些微真切的情感,但不重要。再度与少年对视时,桃花眼噙了淡淡的笑,那颗朱砂痣亦被衬得多了人情味,白瓷观音入了世。 “别多想,我只是不解。 “你分明很好,为何还要苛责自己?世人都说尊卑有别,然而属下能成为属下,是凭真本事;公子成为公子,却仅仅是靠运气。 “说来我是该佩服你。” 这样的话,程令雪也从旁人口中听过。当时就像听商人在大肆夸赞自己的货物,全无波动。但公子不世故,反而让她觉得他是发自内心的话。 “多谢公子。” 敬而远之的感觉淡了,姬月恒眉心的涟漪消失些许。 但仍差了点意思。 却说不清差的是什么。 来日方长,狸奴总有彻底驯服的一日,他平和如初:“坐下吧。” 太过客气反而扫兴。 程令雪硬着头皮落了座。 只有她和公子,却比在宴上时周遭全是宾客还不自在。 她连筷子都不大会拿了。 公子好看的手从她手里接过筷子,俄尔她碗中多了些笋丝。 “尝尝看。” 气氛突然有些怪怪的。 就像幼时在主家为婢时,家主给夫人或者公子小姐夹菜。 可她和公子,只是雇主与下属。 这太不合适,程令雪从他手中接过筷子:“公子,属下自己来。” 公子温和地将筷子给她。 “不必拘谨,就当我是在为上次你给的蜜饯投桃报李。” 话虽如此,公子却在旁颇有兴味地看她吃饭,这顿饭程令雪只吃了个半饱便推说最近涨肚,落荒而逃。 青色衣摆逃也似消失在门后。 姬月恒听着某人比往日要乱的脚步声,唇畔笑意若有似无。 真不禁逗。 . 这厢程令雪回到了护卫们所在的藏蛟院,关上门,她松了口气。 手也懊恼地抚向肚子。 根本不敢吃饱…… 公子一直盯着她看,简直把她当一只狸奴来喂,且他吃得也少,她在旁边胡吃海喝,衬得她像个莽汉。 她打算待会去街市上找点吃的。 平复好心情后,刚打开门,就见子苓端着朱漆食盘过来了:“公子说竹雪没吃饱,让我们给你加饭!” 程令雪接过公子特地吩咐为她送来的饭,只觉像烫手山芋。 他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 那回后,公子不再勉强她,但每日用膳时,侍婢端来食案时,都会嘱咐一句:“公子让你多吃点。” 这日她正好白日值守。 接过食盘时,想着公子就在身后,程令雪想了想,回过头。 她动作间的生涩落入窗边人眼中,桃花目中兴致盎然,欣赏着猎物的动摇,不料猎物转过身后,怀着内疚和感激朝他微笑:“多谢公子。” 姬月恒稍稍愣了下。 当初起了竹雪此名,便是见多数时候少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像山间落了霜的竹枝。这是少年第一次示好地笑,唇角上扬的弧度略显僵硬。 却丝毫不损其干净。 不见天日的幽潭上掠过一只蝴蝶,涟漪又在一圈圈扩散。 杂念萌生前,姬月恒打断它。 狩猎欲罢了。 他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温柔抚平被捏得微微发皱的书页。 . 午后,公子突发奇想,让程令雪带他出门散步,只有他两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小童,是公子从前院调来的。那孩子安静地推着轮椅,让程令雪有种她独自带着公子偷溜出来玩的错觉。 怕突然下雨,程令雪手中拿着一把伞。经过一处茶肆酒馆林立的小巷,上方忽有细碎响动。 一个乌黑的物件从天而降! 程令雪出手欲接。 以她的身手,便是闭着眼也能稳稳接住,可公子已先她一步出手,反而乱了她阵脚,看到那流光拂动的银纹袖摆,又担心误伤公子,程令雪只能用伞柄将那坠落的东西挡开。 “啪——” 青砖路上落了一地碎瓦,碎瓦上还沾着几滴殷红的血。 “公子!” 公子白皙的手背多了道小小划痕,正朝外渗血。程令雪忙蹲下身,握住公子划破的手查看:“您没事吧?” 公子忽地偏开脸。 程令雪抬头,这才发现她的鬓发被伞弄乱一缕,拂过公子的肩头,而公子正眯眼盯着她垂落的发梢看。 “抱歉,属下没护好您。” 姬月恒看着程令雪仍托着他腕子的手,好奇地留意她神情。 按少年的性子,不该害羞么? 指尖轻抬,他仿佛很不自在,淡说:“竹雪,可以松了。” 察觉失礼,程令雪忙收回手,放回身后的掌心蜷起又松开。 姬月恒这才满意:“不必自责,该说抱歉的是我。以你的身手,若非被我打乱,必能接住那片瓦。” 话虽如此,但哪怕是公子自找麻烦,身份和处境使然,他们也无法像寻常朋友去论谁对谁错。 程令雪素来很懂分寸。 “公子不需要同属下道歉,这本就是属下的职责,往后再有这种事您不必管,属下来就好。” 还是分得很清啊…… 姬月恒用帕子拭去手背鲜血,垂眸自语:“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我亦然,只是忍不住担心。” 程令雪刚松了的手又蜷起。 瓦片是冲她这一侧来的,离公子尚有些距离,他若不出手,就算她接不住那片瓦他也不会受伤。 所以他那句担心指的谁? 不论是谁,她这时候都该有所表示,便道:“谢公子。” 姬月恒低睫,眸中如永夜星河,暗流涌动。他回味着那句看似亲近,实则竖起一堵墙的“谢公子”。 某人如他所愿地波动,然而感激有余,亲近不足。 为何想要亲近? 无从探询。 他只知道,对他而言,若不能彻底满足,即便给了九成—— 也等同于分毫不曾得到。 不够。 还是远远不够…… 19 019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几人拐入医馆,郎中看过后,让药童给公子上过药,程令雪要推着轮椅离去,姬月恒转向郎中。 “劳烦帮这少年也看看。” 程令雪心弦一紧。 听人说,有些郎中仅凭号脉就能看出一个人是男子女子。 也许还会看出她中了蛊。 好不容易和公子熟络些,他们的关系就像那悬在檐角的瓦片,哪怕一片落叶,都可能将其拂落。 她拘谨地往后缩了一步:“谢公子,属下很好,不用看大夫。” 公子淡淡看她一眼,似不经意道:“有什么不能看的么?” 他只一个不露过多情绪的眼神,便让程令雪心虚得直打鼓。 她决定挣扎一下。 程令雪克制着不让目光闪躲得太明显,状似纠结地抿抿唇,硬着头皮凑近公子低声说了句话。 姬月恒认真聆听着,待听清少年说的是什么,唇畔绽出轻笑。 “原是如此。这次便先放过你。” 没想到竟蒙混过关了。 如愿走出医馆时,程令雪半是安心,半是忐忑。 公子说的是:这次便放过她。 这话实在意味深长,难不成下次不打算放过她么…… 是她的抵触让他瞧出端倪了? “在想什么?” 公子递来一块糕点,程令雪顺势塞入口中:“想方才的瓦片。” 姬月恒“哦”了声,眼底笑意愉悦:“我还当茶肆人多,又怕生了。” 程令雪眼帘被这句话压低了,方才她为了不号脉同公子说她怕生,还说对面是个女郎中,她害臊。 没想到公子听了竟很满意。 从她说怕生到现在,少说一刻钟过去了,他笑意还未散尽。 她怕生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在高兴什么? 公子一高兴,属实叫她不安。 蜗牛眼见着要收回触角,姬月恒端起茶盏浅品一口,肃正神情,顺着往下道:“你说得对,那片瓦来得蹊跷,或许有人在楼上动手脚。” 程令雪肃然起来:“莫不是——” 她还未说完,公子就默契地从她惊诧且抵触的目光中读懂了。 “真巧,你也觉得是张公子。” 默契得难以言喻。 姬月恒将少年惊诧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确认自己猜对了,但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言的默契。 褶皱再次被抚平。 他指尖轻点茶盏,发出清脆声响:“这人可真是难缠。” 程令雪也发愁。 审慎想了想,她索性提议:“公子,我们要不提早去青州?” 我们。 区区两个字,足以拆掉一堵墙。 哪怕知道少年是和上回在当铺里一样不愿沾染是非,想借回避解决麻烦,但姬月恒还是点了头。 “听你的。” 事便如此定了,青州虽有程令雪不想见到的故人,但至少不会害他们,再说公子不爱出门,青州城那么大也不一定能碰着面,碰了面那人也不一定会记得她……总之都比张公子好。 一想到能躲开那樽瘟神,程令雪对青州的抵触都被淡了。 回去后,亭松听闻今日事,请示道:“听闻那张公子一直在青州求学,此人实在嚣张,若以后碰面少不得要做怪,可要属下去料理?” 姬月恒心情颇好,点点头。 “他是嚣张了些,但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让他歇一歇吧。” 亭松并不意外,深知姬月恒这并非仁慈,只是心情好。公子从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好在也讲道理,引蛇出洞时从不让其余人插手,出了岔子亦自行担着,不会责备下属。 他遵命领了药,路过廊下时,听竹雪感慨:“公子真是个大好人。” 亭松干笑两声。 难怪公子让竹雪看书,扭头见公子悠然地望向这处,他忙收起笑。 “你说得对,公子仁慈。” 姬月恒拿起书案上的《观人经》,想了想又决定放过:“天晴了,竹雪带我上树瞧一瞧吧。” . 天朗气清,湖边大树随风微动。 “公子当心,扶好了。” 姬月恒刚点了头,身体骤然凌空,他宛若成了被鹰爪扣住的蛇。 那一刻,身体被掌控在他人手中的不安催生出恶念,他搭在少年肩头的手忽而收紧,扣住那单薄的肩头。 奇异的兴奋涌上。 可惜转瞬太短,兴奋还来不及蔓延,他们已双双身在树上。 都是木头,但坐在树枝上的感觉同坐在轮椅上截然不同,轮椅结实安稳,身下的树枝亦是粗壮踏实,但却给人随时会坠落的悬空感。 七尺高的树对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中的人而言,便算万丈高空。 隐秘的不安催生更隐秘的兴奋,姬月恒忽然觉得若少年以后要背叛他,那他希望是在高楼之上、悬崖边缘。 那样一来,他只能选择玉石俱焚,一道从万丈高空坠落…… 仅是想象,睫羽便已微颤。 程令雪也不安,公子毕竟体弱,担心他受不住,小心翼翼地留意着。 此刻见他手扣着一旁的树枝,低垂的鸦睫轻颤,眼底暗流涌动,下颚微收,程令雪不免紧张。 “公子,您觉得还好吗?” 她伸手虚虚地环着他,怕一个不留意让他掉下去:“公子可是不习惯,不然属下带您下去可好?” 长睫抬起,公子那双点漆眸格外平静,也格外幽暗,似不见底的夜。 他不移目地盯着她,并遗憾轻叹:“为何你总是这样老实。” 程令雪不懂公子是什么意思。 和公子日渐熟悉后,最初因公子而生的那股没来由的森冷已散去。 如今它卷土重来。 她仿若又回到月黑风高,在山贼窝里的那夜,回到那个被挑开衣襟,□□暴露在这样目光中的梦。 她的眸光,不安地颤了颤。 周身也不由戒备。 身板纤瘦、面容清秀,更像只孱弱却逞强地竖起瞳孔的小狸奴。 “这么可怜。” 姬月恒对着眼前的狸奴,轻叹。 程令雪一叶孤舟似的心绪被他这语气荡得颠来倒去、摇摆不定。 公子又在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怪话。语气也是怪怪的。 要不,把他拎起来跳下去吧? 在树上实在不稳妥。 刚打算动手,公子的眼底忽然漫上笑意,如一盏暖黄的灯笼,一点点将那深不见底的夜驱散。 他的微笑很淡,但很和煦,声音亦温和:“别怕,只是第一次上树,觉得很有趣,一时失神。又见你实在太过紧张,这才难免生出逗弄之意。” 程令雪松了口气。 她真想同公子说句真心话。 您逗人的时候,能不能别这样一动不动盯着,怪可怕的。 但她不敢,怕伤了他的心。 “没事就好。” 程令雪侧身,朝右上方稍抬手,再收回时,掌心稳稳托着个鸟窝。 随即她懊恼起来。 “怎么才几日,竟变丑了。” 姬月恒扫了一眼,鸟窝中的雏鸟正换毛,头顶着蓬松的一团,十足滑稽。他淡笑道:“不丑。” 又说:“让我看看。” 程令雪将鸟窝递过去,公子伸出食指去逗雏鸟,待雏鸟张大嘴嗷嗷待哺,他又故意地缩回。 沉寂的眼底漾开涟漪。 姬月恒微笑着收回手:“有趣,它们会想吃糖豆么?” 程令雪觉得好笑,公子似乎很喜欢给人糖豆,这是他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么?她应道:“应当不喜欢。” “那可惜了。” 姬月恒不再逗弄那些鸟儿,长指拨开树叶,下方碧蓝的湖面波光粼粼,似碎玉浮金,风穿过层层树叶,干净清爽的草木清气扑鼻而来。 他望着下方:“原来,他们自小看到的风景是这样的。” 转头,少年正欣然看着他。 那种目光他见过,在栀子花树下把孩子扛在肩头的那位父亲,见孩子玩得高兴时就是如此。 这是把他当孩子哄。 “公子高兴,属下自然高兴。”在花树下少年曾说过的那句话突然响在耳边,目光微怔了怔,姬月恒倏地移开眼。忆起那个答案,他付之一笑,茫然转为侵占的欲'望。 这只灵动的雀,他要困在掌心。 姬月恒转向少年。 “你幼时,常爬树是么?” “属下不记得走失前的事了,应该爬过。后来成了奴婢,饭都吃不上,更没力气爬树。”在树上时,程令雪总会觉得很安心,往常不想与公子说的过往,此时也能随意说出。 她边说着,边小心将鸟窝放回,又摘下一片叶子在衣袖上擦了擦,放入口中试图学着旁人吹出些声响。 颇像只正自娱自乐的小狸奴。 她那侧树叶稀疏,阳光照来,白皙的面庞灵透如灯下暖玉,发顶也被照出柔和的光晕,毛茸茸的,乍看和那两只刚长出绒毛的雏鸟很像。 发顶忽而触上一只大手。 程令雪感知敏锐,倏然回了头。 “公子?” 是公子,他手掌覆在她的发顶,桃花眼眸光潋滟,他们离得很近,只一掌之隔,她仿若对着一汪春池,春池里,映着嘴叼树叶的清秀少年。 那是她,好陌生…… 程令雪失了神,盯着公子眼中的自己看。公子竟也在失神,手还放在她的头顶,男子的手掌宽大,覆上时像一把撑开的伞,又像落下的网。 很怪的感觉。 程令雪脖颈瞬间僵硬,公子也因她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清醒了,他猝然错开视线,手也收了回去。 旋即他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昳丽的眉间似又蒙上渺然的冷雾。 程令雪有些茫然。 公子这又是哪根筋不对劲。 他手怎么了? 她有了猜测,狐疑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颇有底气地直起腰。 “属下昨日刚沐发。 “用的是子苓姐姐给的澡豆。 “听说很贵。” 程令雪一字一句地说完,清冷笃定的眸中流露些微不悦。 她知道公子爱干净,一天要洗三次手。又不是她让他摸她的脑袋。 他还蹙上眉了! 听她说完,公子眉头却蹙得更深,凝眸一言不发地看她。 程令雪受不了他这样看她。 她像刚竖起利爪,就被唬得认了怂的小猫儿,眉间一派肃然清正:“但若公子觉得脏,就算让属下每日沐发,也是……应该的。” “噗——” 公子以拳抵唇隐忍轻笑。 又来了…… 程令雪压根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她索性当作没看到,端回她身为江湖高手的清冷傲然,远眺天际。 爱笑就笑去吧。 头顶再次覆上一只手掌。 这一次,不只是轻触,那只手掌温柔地在她发顶轻揉。 “怎么这么有意思。” 程令雪回过头,公子眼中又重新有了笑意,他一改疏离,低着头目光安静温和地看着她,甚至有些…… 宠溺? 呸,这个措辞哪能乱用! 程令雪一个心虚,兼之六七岁后从没被人揉过脑袋,还是男子。她一紧张,咬破了叼着的树叶。 又苦又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呸、这什么树…… 她的失态让公子放在头顶的手掌又揉了下,他收回手,兴致颇浓地看着她:“很紧张?” 程令雪被问住了。 她不能总是这样拘谨,也不能说是男女有别,她第一次被男子摸头不习惯。她低下头,忍着肉麻道:“公子不嫌弃属下,属下……很高兴。” “我何时嫌弃过。” 公子的笑意转瞬即逝,淡淡转过头,眺望下方湖面。 “想到别的事,走神罢了。” 程令雪下意识问:“什么事?”问完又觉得失了分寸,指着远处的人影岔开话题:“公子,是亭松。” 公子看出她的拘谨。 “无妨,不必总是拘谨。” 转瞬间,他又成了神龛中无欲的观音,目光平静而疏离。 “横竖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 树上坐久了不舒服,程令雪担心公子撑不住,她估量着上来也有两刻钟了,便道:“公子,树上有蚊蚁,不能久待,属下带您下去,好么?” 姬月恒看了眼下方湖面,松开手,任树叶蒙蔽他眼前。 “走吧。” 程令雪看出他似遗憾,又说:“下次属下还带您上树。” 公子唇角噙了极浅的笑。 “好啊。” 程令雪起身,公子是瓷器,摔不得,她谨慎地理理衣裳,以免被树枝勾动,这才让公子搭上她肩头。 “公子扶稳了么?” “好了。” 病弱公子半边身子倚着她,低眸看着她微乱的发顶,指间一点点屈起,眼底浮起毫不掩饰的笑意。 “属下跳了?” 犹不放心,程令雪又确认一遍,打算等公子准备好再跳下。 许是她太谨慎,让公子误以为她这声不是询问而是指令。他已先动了,浑身重量压在她肩头,程令雪还未蓄力,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个重压。 两个人直直坠下! 程令雪双手迅速穿到公子身后扣住他肩头,腿亦盘住他腰身,在公子后背落地前,倒转了二人的位置。 树下有个小坡,两人齐齐滚落。程令雪顾不得别的,一手紧紧环住公子后背,一手护住他脑后。 公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手扣住她腰肢,一手扣着她后脑勺。 背上突地磕到一根落枝,程令雪脑中一霎空白,惊呼将要溢出喉间,又被她逼回,身子不禁一颤。 公子扣着她腰的手猛然一紧。 程令雪顾不得别的,腾出腿,借着地面施力,止住了翻滚。 喧嚣停歇,别的声音传来。 砰、砰…… 是公子的心跳声。 或许不止是他的,还有她的。 公子……正压着她。 程令雪身上如同压了一座大山,她第一次觉得,原来公子这么重,从未和人贴得这样紧,她忙要推开。 但公子纹丝没动。 不仅没动,他还扣住她腕子。 . 坠落的一瞬很短。 也正因短暂,所有的感官瞬间被点燃的感觉无与伦比。兴奋、恐惧……多种相斥的情绪就像烧红的烙铁与冰水,相撞时发出巨大声响。 快意直之窜上天灵盖。 姬月恒心想,他该让少年选一棵更高的树,不…… 最好选个万丈高崖。 带着他的猎物一起从高空中坠落,在无比清醒时迎接毁灭与破碎,那会是多么无与伦比的愉悦? 被他拉下地狱的人还在牵挂他,手脚并用地护住他,坠地那瞬间,两个身体紧密贴合,仿佛两道迎面相撞,随后彻底融合、不分彼此的巨浪。 更大的畅快漫上。 姬月恒清醒地感知到脑海正被这此起彼伏的快意强势地冲击着。 一波,又一波。 身下人大抵是磕到了,喉间发出含糊的呻'吟,清瘦的腰肢猛抖。 霎时愉悦之中混入一缕摧折的恶念,姬月恒收紧手。 这一次过后,少年或许会更谨慎,不再带给他坠落的机会,不如就现在,捏死这合心的猎物。 让快意,在此刻长存。 姬月恒收紧手。 程令雪本要推开公子,腰肢突地一紧,发觉公子伸出双手,死死扣着她的腰和背,用力地将她按向他。 仿佛要把她融进他的身体里。 会被发现的!她慌乱地地抬起上身,要挣出他的怀抱。 这一动,公子恰好低下头。 她的唇,擦过他唇角。 公子轻颤了下。 霎时间,两人呼吸都窒住了。 程令雪思绪一片空白。 公子低头凝着她。 视线交缠,青年目光仍旧沉静,不见底的静潭,清澈幽碧,只看上一眼,就让她不由腿软,害怕坠入。 害怕万劫不复。 程令雪目光乱飘,落在那朱砂痣上,又飘到公子微红的唇上。 下意识,她抿了抿嘴。 公子稍顿,定定凝着她的唇。 两手扣住她腕子,举过头顶,手像刑架上的锁扣将她按在地上。 他朝她慢慢低下头…… 20 020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20 020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 021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21 021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022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22 022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023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23 023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024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24 024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025 -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 - 卧扇猫 《女扮男后掰弯病弱公子》25 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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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