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重生回到十年前 头很疼,就像是拿了一把槌子捶打,疼得杜且不愿起身,宁愿长睡不愿醒。 她已经许久有过好眠。只要一入夜,她就惶惶难安,怕那人又来找她,用尽各种方式欺凌折磨,直至她浑身是伤…… “二娘还不起身,宾客都到了,你再不装扮起来,便要误了大礼的时辰。”耳边有个清亮的声音絮絮叨叨,“人这辈子只有一次笄礼,今日之后二娘就能许配人家。” 杜且听着熟悉的声音,顿时睡意全无,倏地从榻上坐起,睁开眼睛环视周遭。正对她床榻的是一扇花窗,扇面一般的形状,父亲附庸风雅,特地着人题了画,清雅的竹林跃然纸上,以此掩饰杜家以军功发家的粗俗之气。 这里是她未出嫁前的闺房?她不是已经死了,死在妹妹杜乐的婚仪上,新娘子还没来得及踏入厉家的大门,就被她生生打断,因为她命殒当场。 可她却看到早就被她赶走的大丫鬟薄荷,提醒着她今日是她的笄礼。 “二娘睡傻了吗?难道是昨晚相公准许二娘喝酒,不胜酒力,今日还在酒醉不成?”薄荷的手朝她的额上探过去,“看,这一大个包,难道奴婢觉得二娘今日有些不对,看来是撞傻了。” 昨夜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杜且记得她喝了酒,那酒是清远侯府送来的,为她的笄礼而特地准备的。那也是她第一次饮酒,浅尝辄止,浑浑噩噩地被杜乐又灌下许多,及至午夜才被送回。进屋后没有掌灯,她不小心碰到烛台,曾一度昏厥过去,闹了小半宿才安生。 杜且撩起衣袖,袖中双臂洁白无瑕,全无半点伤痕,甚至没有疼痛的感觉。她捧着脸冲到镜前,当即热泪盈眶,除了额头撞伤的红肿,肤色依旧白皙,双眸澄澈,全然不似被十年岁月摧残过,满是沧桑的脸。 杜且不得不相信,她重生回到十年前,回到一切的原点。 “快,给我梳妆。” 杜且催促着薄荷不要误了吉时。在她前世的记忆里,在这一天,父亲悔了为她订下的婚事,将她另嫁清远侯纪澜,也就是她前世所有苦难的开始。 她不能重蹈覆辙,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在厉出衡的怀中。 到了正厅,宾客已经到齐,笄礼的正宾是杜且大嫂的祖母,虞恒大将军的元配徐氏,正一品的诰命。能请到她为杜且行笄礼,可谓隆重。 然而,杜且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她心不在焉地跟着赞者和正宾,目光一直向厅堂口的方向偷瞄。 她还记得,厉出衡是在她礼毕的时候出现,现下应该已经到达杜府。 “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嘉尔甫。”正宾为她取字,她回礼,礼成。 杜且向父母行礼,却见杜如笙的另一侧空无一人,和前世一样,她的母亲没有露面。事实上,从杜如笙纳了如夫人平氏之后,杜且的母亲甄氏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整日在佛堂诵经礼佛,不问世事。 “今日及笄,儿想请母亲正位,聆听母亲教诲。”这是她前世想说却不敢说的,她有母亲,却要拜一个妾室为母,委实是滑稽至极。 杜如笙的脸色不佳,明显对这个听话的女儿的忤逆之举感到不满,可是满堂宾客,他又不能当场发作,只会让人诟病他的失德。 他命人去请甄氏,甄氏托病不来,请杜且礼毕后前去明镜轩聆听教诲。 至此礼成,杜如笙不便再说什么,挥手让杜且先去明镜轩。 杜且快步出了正厅,迎面撞上“如期而至”的厉出衡。 第2章:初遇 他身形单薄,衣衫褴褛,与她周遭的华衣美服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那双清冷孤傲的眼睛,透着她从未见过的悲伤与无助。 初秋的风微凉,拂起他洗得发白的袍裾,露出脚下早已磨破的鞋履,他孑然而立,任由游廊穿堂的风吹乱他的发,仍旧是目光坚定地望着她。那一眼仿若穿越前世今生,澄澈的棕色瞳仁中似有波光转流,愁肠百结,无端生出一缕猝不及防的悲戚。 杜且的心像是无数的小手揪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向她袭来。这不过是他们的初遇,为何他的目光让她感到如此地……疼痛不堪。 “二娘,你在这里正好,这位郎君要见将军,可他又拿不出请帖。”门房很是为难,没能把这个乱闯的小郎拦下,就怕他家将军脾气暴躁,拿他问罪,见了杜且如同见到救星。 厉出衡没有再往里闯,拱手长揖到底,“某厉出衡,见过二娘。” 杜且自然知道他是厉出衡,他还是她的未婚夫,在杜如笙未发迹前,曾在滇南救下厉氏一家,并以救命之恩为还没满月的她与厉出衡订下亲事。 厉氏是大梁最显赫的世族,可再显赫的家族,也逃不过衰亡的命运。三世之后,厉氏再没有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员,族中子弟资质平平,无出类拔萃者,直至厉出衡的出现。 可今时今日,没有人知道厉出衡日后的荣光,自然不会对他以礼相待,他会有这样悲楚的表情,也是再正常不过。 杜且刚行过笄礼,绾了满头青丝,一扫稚嫩的孩童懵懂之气,又兼一身笄服繁复而隆重,曳地的裙裾压着华丽金纹,衬得她出众的姿容如星辰日月,无法让人移开双目,只是光洁的额上一个红肿的大包脂粉难掩。 厉出衡惊觉失态,把头压得更低,“某与二娘有婚约在身,今日特来向杜将军提亲,还请二娘勿要见怪。” 这事本不该同她说,大梁民风保守,男女之间私相授受,都会被视为失德,更不必说婚姻之事,岂能如此堂而皇之地公然提及。厉出衡也是饱满诗书的世家子弟,该有的礼法他不会不懂,却又如此唐突。 若是她没有出正厅,没有遇到他,他还是会直入正厅,备受奚落。 她很庆幸,她出来了,把他拦在半道上。 或许她可以不必再经历前一世的凌辱难堪,而厉出衡也不会记恨杜家。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厉出衡娶杜乐时,曾经放言:“杜家欠他一个妻子,他只是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为了这个目标,他努力了十年之久,终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而在这十年的光阴里,她却蹉跎了岁月,成了一个不堪的妇人,最终死在他的怀中。 杜且顿时心中大骇,想起自己前世撞上杜乐花轿的那一幕,一切都是那么地诡异,她明明站得离花轿最远,却被推搡着撞了上去。在此之前,她被禁足在别业,只等那个男人夜夜来会,却在杜乐出嫁的这天,突然有人来接她观礼,打的是右相府的旗号。 这一切莫不是厉出衡一手安排的? 想到这里,杜且仓皇掩面而去,等到她立在明镜轩前,才幡然醒悟,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安排,就算是她知道日后的种种,也无法轻易改变。 第3章:婚约 杜且的母亲甄氏自从潜心礼佛后,便把独居的小院改成了明镜轩,在攘攘浊世自僻一方天地,除了伺候她的婆子侍婢,平日里没有人敢踏足半步,可不敢轻视她,短了她的日常用度。 因为杜家的门楣有一半是甄氏撑起来的。 甄氏成亲的第一年便因为长途奔袭追击敌军,而失去腹中不足三个月的胎儿,但那一场胜利却令杜如笙声名鹊起,得到虞恒的赏识,而没有人知道胜利的功劳应该属于甄氏,她因失去孩子而卧床一月之久。 甄氏也从不计较,她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郎君能够建功立业。 之后数年,甄氏数度出战,命悬一线,而战功尽归杜如笙。 在滇南时,甄氏刚生下杜且还未出月子,便深入瘴气丛生的雨林地带,邪寒入体,湿气难除,落了一身的病。 这样的巾帼英雄,却只是一个依附郎君的寻常妇人,甚至在知道自己病体难愈时,为他纳了妾室,拱手让出杜家。 这些事情也是杜且成亲后才知道的,前世甄氏一直在明镜轩,也不与人往来。她以为是杜如笙宠妾灭妻,母亲没有能力保护她。可她在杜家的地位卓然,却从不曾庇护过她。 上一世,曾经的夫君纪澜得公主下嫁,与她不分大小,她和她的儿子永儿便被弃于京郊别业。那人想要轻薄于她,逼她就范,她宁死也不愿委身,最后是父亲老泪纵横哀求于她,求她为了杜家不可任性造次。 那一刻,她已然勘破,为了永儿能袭爵,为了杜家一世荣耀,她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可最后谁都可以轻贱她。 她不相信这些事情,甄氏一无所知。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甄氏甚少开口的嗓音有些沙哑,早有婆子开了门,沉水香的宁静致远须臾间平抚了杜且心中的不安。 “儿今日及笄,特来聆听母亲教诲。”杜且的乖巧是刻意雕琢的,可落在甄氏的耳中却不由地蹙了眉。 甄氏放下手中摸得发亮的檀香佛珠,示意她落座,“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我不问世事已久,对你也是疏于管教。看得出,他没有薄待你。” 杜且笑容微凉,垂眸展袖,一身华服美不胜收,“为了将儿卖个好价钱,若是连这点本钱都不肯下,怎么能套得住金主,父亲是何品性,难道母亲还不知道吗?” 甄氏并未接话,冷道:“你既已成年,这婚事也该议。” “说起婚事,儿有一事不明。”杜且默默抚平裙摆并不存在的褶皱,“方才儿在厅前游廊遇到一个小郎君,他说他叫厉出衡,与儿有婚约,可是确有其事?” 甄氏并不否认,道:“当年在滇南行军时,曾救下厉氏一家,你父亲看厉氏家门显赫,有意攀附,提出结为儿女亲家。那时你还不足月,厉家小郎君也不过三岁稚子。你父亲怕人家反悔,还留了信物。如今厉氏衰微,你父亲平步青云,不再是当日的低等武将,这桩婚事怕是难成。其实也好,厉家那样的门第,就算是落败,也不是我们这种人可以攀亲的。你也不必太担心,安心待嫁,成与不成,你父亲总不会害你。” 第4章:不堪 杜且在袖中握拳,母亲纵然对父亲不愿相见,可还是对他存了一分情谊,毕竟杜如笙的军功赫赫,有一半来自于甄氏,她和杜如笙是祸福相依的结发夫妻。 甄氏见她不语,又继续道:“你父亲一生不易,如今才有了些许功名。天下承平,四方平稳,战事难起,你父亲想要出头,无非就是靠王公贵族和同僚的提携,而这些人为何要提携你,不过就是因为荣辱与共。如何才能与他们互惠互利,而不置于惨遭放弃,便是与他们结为儿女亲家,利益共享。” 杜且袖中的手团得更紧,指甲陷进肉里,疼痛却没有想像中的难熬。 甄氏觉察出她的沉默,语气带了几分严厉,“若是没有你父亲,你何来锦衣玉食。为人子女者,自当以孝为先,为父母解忧,以报养育之恩。少女怀春,不过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旖旎之思,若是家徒四壁,食不裹腹,看你还有何心思儿女情长。我如今看似不争,可杜家的基业有一半是我赚来的,你父亲不敢薄待我,那个平氏即便是貌美如花,可终有年老色衰的一日,而我当年的功勋,你父亲至死都不会记得。无论你以后嫁予何处,都自当记得你是杜家的女儿,先有杜家才有的你。” 杜且浑浑噩噩地走出明镜轩,薄荷急急上前,“正厅那边出事了,相公让奴婢伺候二娘回屋,不必回堂前。” 是厉出衡吗? “无妨,去看看也无妨。”看另一个比她更惨的人,会让她感觉舒服一些。 堂前宾客仍未散去,衣香鬓影之间,每个人的眸中都带着看好戏的心思,把目光都投入堂中那名单薄的少年。 杜且立在门后,听着杜如笙的声声反驳,不自觉地发出笑意。 “小郎君没有婚书,只有这所谓的信物,委实难叫老夫分辩。这匕首上刻的正是老夫的名讳,可老夫的刀已遗落在滇南沼泽,却不知道小郎君手中匕首的从何处捡来的?” 杜如笙是武夫,沙场征战丢几把匕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句话,就把厉出衡的信物抹煞了。 “杜将军此言差矣,先有婚约才有信物,某凭信物依约而来提亲,将军却推说某没有婚书,匕首也是真假难辨,意思就是让人大家觉得某在撒谎骗婚。”厉出衡谈吐从容,沉稳有度,“这分明就是想耍赖悔约,杜将军不妨直言,我河东厉氏家道中落,已不足以婚配,你杜氏如今是御前红人,前途光明,又岂能被厉氏这个烂摊子所累。” “你,你这个小郎君好生刻薄,厉氏就算现下势微,可也是大梁一等世族。”杜如笙拍案而起,“你说你是厉氏子孙,又有何凭证,满堂勋贵,又有几人识得你?都说厉氏百年清贵,族中子弟芝兰玉树,风度不凡,可你这一身褴褛,灰头土脸,有哪点厉氏遗风?” 有了信物,说信物是假的。被人拆穿了,就说人家是假冒的。 杜且拍手叫绝,杜如笙虽说是想悔婚,却处处留了转圜的余地,日后若是厉氏再起,他也可以自圆其说。 “我杜如笙布衣出身,凭着自己的军功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可老夫也不能因为你拿着厉氏的名号,就有意攀附。厉氏是什么样的门楣,岂能与我杜氏结亲?”四两拨千斤,自贬身份,然后抬高厉氏,言词切切,表明自己绝不贪慕权贵,绝口不提厉氏衰微。 只听那少年变声期独特的嗓音自堂内传来:“某有大父亲笔手书。” 杜且脚步一顿,微微吃惊,厉伯渊的书法举世闻名,厉氏三代之内虽无才学出众者,但家学渊源,每人都习得一手好字,尤其以厉伯渊最为出色,数十年来靠的正是他的书法和其子厉以茅的画养活全族人。 她倒要听听杜如笙是如何应对的。 第5章:预谋 杜如笙诚惶诚恐地接过书信,看了半晌,眸中掠过一抹尴尬的笑意,抬步上前,用一种谦卑甚至卑微的声音说道:“小郎君这是想看老夫的笑话吧!老夫自幼家贫,大字不识一个,你这封书信老夫看不懂。老夫算是看明白了,小郎君的目的就是想让全帝京看老夫的笑话。老夫一生戎马,确实是目不识丁,可是你拿厉家来达到你的目的,委实是辱没厉家。” 杜如笙一壁说着,一壁把那纸书信揣起袖中,“各位宾客,今日是小女及笄,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厉出衡看着那纸书信被藏了起来,眸中闪过了然的鄙夷和清冷。 “杜将军也无须羞愧,贵府二娘姿容出众,倾国倾城,有人惦记那是自然的。这种自不量力想骗婚的人,自当是乱棍打出去。”说话的正是今日正宾徐氏,“这种事情,老身就代劳了。” 武人处事就是简单直接,徐氏深得其中精髓。 厉出衡没再申辩,任由徐氏的护卫左右架起拉至门前,棍棒相加。 “人是老身打的,与杜府全无干系。”徐氏声如宏钟,一力承担下来。 杜如笙连连道谢,“夫人不必为这样的宵小动怒,当心伤了身子。” 徐氏道:“二娘的名声岂能被小人给毁了,杜将军不必忧心,二娘的亲事老身一定会尽力相看。” 徐氏带着人走了,满堂的宾客也各自散了,对于这场闹剧无非就是看个热闹,至于是非曲直,没有人在乎。 被打出去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也没有人会去细究,全凭着杜如笙的一番说辞和徐氏的一力支持而盖棺定论。 杜且无声地笑了,隐于阴影处的她觉得遍体生寒。 一池莲花已残,徒留荷叶渐渐萎靡,不复盛夏光年的美好,花开花落应有时。 杜如笙是个粗人,当初开了这一池莲花,他甚是不悦,后来平氏年年盛夏举办赏荷宴,京城勋贵无不应约而来,他因此不再反对,更是斥资予以扩建,常常命杜且在众人面前露上一面,她姿容出众之名也因此而广为人知。 今日想来,她的笄礼不过是另一池的莲花,所谋是他的远大前途。 就在这个时候,杜且看到杜如笙的副将程兆寅鬼鬼祟祟地入了府,掖着手进了正厅。 “怎么样了?没把人打死吧!这老婆子脾气也是够火爆的,万一把人打死了,厉家追究起来,那就不好办了!”杜如笙还是留了一手,“你跟着去看看,千万别把人弄残弄废了,厉家虽然落败了,难免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不能就此结下仇怨。你以杜府的名义过去,就说徐氏的所作所为与老夫无关,老夫宽厚仁慈,虽说他来骗婚,可念他少不更事,既往不究。” 程兆寅连连点头,从袖中掏出那把匕首,“将军你看,信物属下拿回来了。” 杜如笙大笑,一拍大腿,“还好老夫不识字,不曾写下什么婚书,不然今日就有嘴说不清了。如今厉家连信物都没了,这婚事也就做不得数。至于清远侯那边,你派人去说一声,让他尽快备了彩礼来提亲。阿且性子懦弱,你想个法子让清远侯夜闯深闺,阿且就算是有别的想法,也不能不嫁。” 杜且总算明白,前世她嫁入清远侯府,不是因为被纪澜毁了闺誉而不得不嫁,而是早有预谋。而算计她的,却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第6章:另一个重生 “二娘,这可如何是好?方才那人,真的是……” 杜且忘了薄荷还在,并且和她一道目睹了全程。 杜且睨她,眸子微眯,压低声音道:“那又如何?父亲说不是,便不是。你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 薄荷定了定神,俯首道:“奴婢遵命。说起来,清远侯是京城第一美男子,丰神俊朗,与二娘最是般配。” 杜且神情复杂,眉间深深蹙起,“你见过他?” 薄荷的脸上红霞飞舞,“昨日他不是送了酒过来,婢子远远地看了一眼,当真是谪仙般的人儿。” 薄荷的话没有夸张,纪澜确实是龙章凤姿,英俊不凡。可杜且也没有忘记,新婚的第一个月,薄荷就爬上了纪澜的床,给了她的婚姻第一次重击。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我嫁入清远侯府才是最好的?” 薄荷忙不迭的点头。 杜且冷笑,抚着额头的肿块施施然地回屋。 经历过撕破重重伪装的一日,杜且觉得酣畅淋漓的同时,身心俱疲,无心应付,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已然没了期盼。 * “白芍,你去门前看看那位厉家小郎君怎么样了?”杜且摒退薄荷,唤一另一个侍婢,低声叮嘱:“看看他被伤得如何,在何处落脚,身边可有照顾他的人,还要小心不要记程副将的人发现你。” 白芍领命出去,机灵地避开薄荷,在日落前低调地回来,“那位郎君不见了。” “不见了?”她不记得前世厉出衡被赶出杜府后发生了什么。 “程副将的人也正到处找他。”白芍走到窗边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人偷听,才走回来,刻意压低声音,道:“婢子还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三娘的人也在找这位厉郎君。” 白芍说的是杜乐。杜乐和她相差仅三岁,却一直不肯出嫁,她曾经几番相劝无果,杜且却最终嫁给十年后权倾朝野的厉出衡。 杜且以前不明白,现下似乎有些明白了。 * 清远侯府。 纪澜接到杜如笙派人送来的书信,唇边勾起笃定的笑意,吩咐家令道:“备重礼,本侯要往杜府提亲。” 家令纪箫是家生子,母亲是杜老夫人的陪嫁大丫鬟,跟着纪澜多年,“侯爷身份尊贵,杜家并非良配,这般大张旗鼓地提亲,要不要和老夫人商量一下?” “这……”纪澜迟疑了一下,“还是不必了,你去找个官媒,老夫人病体缠身,就不必惊动她。” 纪箫还是觉得不妥,“侯爷为何对这杜家女情有独钟,先前让人屡次送了礼过去,现下又不顾她已许人的传言,难道说侯爷和这位杜家千金已经心心相印?” 纪澜苦笑,“本侯一厢情愿而已,只盼她亦是初心不改。” 纪箫满头雾水,“侯爷这是何意?难道说杜家千金忘了侯爷?这似乎不太对,你们……”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杜府千金今日及笄,何时与纪澜有过私情,他这个清远侯府的家令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听纪澜话中的意思,分明是情根深重。 纪澜拍拍他的肩膀,“你想多了,本侯的意思是,只要她的初心没有跟她爹一样,本侯就还有机会。” 纪箫表示不明白,可他家侯爷已经挥挥衣袖,扬起门前尘埃,翩然入府,留给他一个萧瑟的背影。 第7章:杜且的初心 杜且的初心,在纪澜看来应该和前世一样,对他这样的美男子没有抵抗能力。所以才会在他误闯闺房,坏了她的清誉时,毅然嫁入清远侯府。 前世他恣意挥霍杜且对他的感情,从不知收敛自己的行为,屡次伤她,可她仍旧不离不弃,甚至在把她抛弃在别业,任由那人欺凌的时候,她仍相信他是被逼的。 在杜且死后,他混沌度日,终日买醉,回想往昔种种,他深深自责,没想到老天爷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纪澜脚步加快,入了府唤来侍婢更衣,和以往一样,再度来到杜府,只是不再是偷偷潜入,而是光明正大地与杜如笙把酒言欢。 * 笄礼过后,杜且向平氏提出到京郊的青龙寺祈福,平氏得到杜如笙的默许,准她独自前去。杜且不想张扬,只带了薄荷和白芍。 青龙寺杜且去过很多次,每年平氏都会带她和杜乐去住上一段时日。一来是结交权贵,二来是给她们姐妹在京城亮相的机会,可平氏到底是妾,没有人主动与她结交,于是后者成了平氏最大的嗜好,只不过每次她都会让杜乐频频露脸。大梁虽说民风保守,尤其看重男女大防,即便是公开的场合,也是要避嫌,除了在寺庙,佛祖面前人人平等,大殿之上男女不论,祈福时相互探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可杜且并不是为此而来,她的心境已老,不再是怀春的少女,那些毫无意义的相看只会让她更加迷茫。 * 青龙寺是皇家寺院,接待的都是王公贵族,寺中有专门的厢房供香客留宿祈福,知客僧都是聪明伶俐的小僧人,专供身份尊贵的香客差遺。 接待杜且的知客僧法号智通,把她引向一处安静宽敞的小院。 正值八月桂香,中秋月圆,京城的王公贵族趁这个机会大肆举办赏菊、赏月的宴会,无暇到佛前祈福,厢房也就空了不少,原本特地留存出来的宽敞院落也就可以自由支配,杜且这才有机会入住。往日若是按杜如笙的品级,一个从四品的明威将军之女,是住不到这么好的厢房。 没有旁人的打扰,杜且可以静下心来,为自己好好谋划,她不想浪费重活一世的机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院中的十八学士花期已过,只剩寥寥数朵独自盛放,洁白蜿蜒的花瓣开至荼蘼,细长冶艳的火红花蕊如众星拱月般往前伸展,依稀有花香扑鼻,沁入心扉。 菩提树下置了一方石案,案上棋局不知何人留下,杜且好奇一探,倏而一笑,笑容哀婉。 “檀越也会棋?”知客僧见惯众生,一点便透。 杜且摇头,“不算会,只是学过。” 前世为了讨好纪澜,她特地拜了国手曲灵源为师,可她资质有限,难以速成,为了尽快与人对弈,她背了不少的棋局,连珍珑局她也是一子不差地背下来。那些时日,她每日挑灯夜读,无非是为了能与纪澜有更多的时间相处,不让别的女人有可乘之机。 “这局棋是万山书院的檀越与住持对弈时遭逢大雨才不得不中断,胜负未分,住持吩咐要等那位檀越继续,可三个月过去,那位檀越却不知去向。” “万山书院?” “檀越不知道万山书院?”知客僧耐心地解释,“檀越往这边看,那就是万山书院。前年落成,去岁大儒甘赋冲带着他的一众学子在此落户,吸引大批士子前来求学,如今书院的学子不比国子监少,都是慕甘大儒的名而来。不过,小僧方才提起的檀越,却是自小跟在大儒身边,颇得大儒看中。” 杜且不记得大梁有过这样的书院,但甘赋冲的大名她还是颇有耳闻,因为厉出衡被赶出杜府不久,便拜在这位大儒门下,凭着他出众的才学,成为太子的幕僚,成功助其登位,并成为大梁最年轻的右相。也就是说,厉出衡将会在不远的将来,出现在万山书院。 第8章:佛门清静 说话间,邻近的厢房传来嘈杂声,杜且抬眸望过去,好奇地问:“今日还有别的香客?” 智通道:“小僧只知檀越一人。” 杜且还想再问,晚课的钟声已经敲响,智通双手合十与她道别。 她向来不爱交际,带着薄荷与白芍回厢房,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取下发间俗不可耐的繁复发钗,仅以一根桃木簪子固定。 平氏的眼光极差,每季送来的珠宝头面除了华丽之外,全无可取之处。以往杜且欣然接受,从不挑剔。嫁入清远侯府后,被纪太夫人从头到脚批得一无是处,还好她的样貌出众,就算是再俗气华丽的头面都能轻松驾驭。只不过纪太夫人出身簪缨世家,与皇后是一母同胞,眼界极高,自然是看不惯她这等暴发户的庸俗。于是,杜且跟着侯太夫人重新修正了她的品味,眼下对平氏的眼光也是一言难尽。 “二娘可是要出去走走?” 薄荷笑容甜美,服侍她也很尽心,可杜且看到她那张脸,难免想到她给自己带来的痛苦,顿时讪讪地挥挥手,“让白芍陪我,你把厢房打扫一下,此处不比在家,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不要给寺里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薄荷是她的大丫鬟,粗使的活计从来没有干过,府里都有婆子使唤,这趟出来杜且只带了她和白芍,也是怕给青龙寺增加负担。 “怎么了?还使唤不动你?”杜且有意刁难。 薄荷连称不是,不敢再多言。 青龙寺建在群山之间,举目望去,青山叠幛,郁郁葱葱。万山书院则座落在山脚,依山势而建,山门前两排苍松挺立,颇有几分百年学府的庄严肃穆,可这才座成就有如此森然之感,可见建造者的用心。 杜且在前世也曾数度到过青龙寺,可从来不曾注意到山脚下还有一个万山书院。 时已黄昏,暮蔼沉沉,山间似罩了一层清雾,渐渐模糊了视线。 白芍提醒她时已深秋,山中入夜风寒,不宜久留。 杜且听着传来僧侣们晚课的诵经声,心境已趋平静,一侧身看到墙头露出一张稚气的脸,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眼弯弯,热情正冲着她用力挥手,“女君,女君。” 这里也没有旁人,杜且只能上前回应,“小童可是唤妾?” “我不叫小童,我叫阿松,想问女郎借针线一用。”阿松努力撑着墙头,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往下滑了下去,须臾间他又冒了上来,“我家相公受了伤,患处起了水泡,方才问过住持大师说要将水泡戳破才得好得快。男儿家没有针线,目下又是晚课,僧人们都在念经,我看女君面慈心善,定不忍看我家相公受苦,这才斗胆来求女郎。” 话还没说完,阿松又摔了下去,这下还摔得不轻,皮肉落地的声音甚是响亮。 杜且忍俊不禁,命白芍回屋去取针线,“你别着急,妾已经让婢子回去取了,你别上来了,给你抛过去便是。” “我就知道女君是好心人。”这小嘴还真是甜。 * 杜且不是喜欢游荡的性子,用过斋饭,稍事梳洗,拿了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被薄荷抢了过去。 “二娘为何诵这卷经文,又不是鬼月,府中无人往生,小心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杜且不悦,“佛门清净之地,不得妄言。” 薄荷尴尬地把经书放回去,“二娘还是念念普门品,求一门好姻缘才是。婢子看将军是想把二娘送入清远侯府,二娘真是好福气。” “你出去。”杜且不想听她絮叨,只想为自己求一个心安,为曾经往生的自己超渡。 第9章:前世牵绊 数着佛珠诵完一卷地藏经,杜且仍无睡意,山间的静谧让她不忍入睡,她已经许久不曾有过如此平和的心境。 在临死之前的三载时光,她夜夜不能安然,害怕那人突然推门,无度地索取。若不是为了永儿,她早早地结束自己的性命,又何苦受那些欺凌。 她贪恋这一刻的宁静,只愿此生皆同,再无波澜。 杜且披了外袍,走到菩提树下,突然想起石案上的棋局,见四下无人,飞快地落下一子,素手远离。 * 邻院传来男子的轻斥声和阿松的告饶声,杜且倏尔一笑,那么开朗的小童也有搞不定的主人,她有些好奇他家的主人,想必是一个严厉的男子,也可能和阿松性情相近,才能和睦相处。 不过阿松说主人受了伤,是什么样的伤会起水泡,烫伤还是被什么东西蛰了,听着就不像是寻常的伤。 阿松拿了针线过去,可有把患处好生处理,出了水泡的患处最忌包扎,一定要让伤口敞开,才能尽快痊愈。 杜且对处理伤口最有经验。那人凶残,每次都会弄伤她,她又不敢召医官来看,府里的奴婢看她的目光多数是鄙夷的,即便她一身的伤,也没人会替她好生上药。杜且只能自己咬牙处理,久病成医,也算是多了一门技能。那时她想过逃走,寻一处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躲一辈子,可是她不能拖累永儿,永儿将来是要袭爵的,她不能害了他。 带着这份牵挂,杜且一夜没能入眠,想着她的永儿,想着前世的种种难堪,心绪难平。 智通上过早课,把早上的斋饭送了过来,笑着对她说:“檀越昨日问起邻院的香客,小僧今日才知,正是小僧跟檀越提起的书院檀越,甘大儒的高徒。住持见着他,欣喜万分,想与他接着弈棋,可不知发生了何事,那位檀越一身伤痕犬牙交错,十分可怖。” “是什么样的伤?”杜且无精打采。 “小僧看,似乎是棍棒打出来的。” 杜且脸色惨白,那些疼痛的记忆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兴许是那檀越贪玩,叫甘大儒给罚了。” “檀越说笑了,甘大儒的高徒又岂会受罚。”智通见她脸色不佳,“檀越可是昨夜没有睡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过来看看?” 杜且摇头,说自己无碍。 “檀越若是不嫌弃,住持大师也略通医理。” “贵寺的妙莲大师是得道高僧,又岂是寻常的医者,妾昨夜初到宝刹,一时不习惯周遭,怎敢劳烦妙莲大师。原本今日想去大殿早课,可还是起晚了,晚课时请师兄为妾引荐。”杜且唤来薄荷,同智通告辞,“今日秋高气爽,正是登高的好时机,妾想去山间走走,松松筋骨。” 智通为她指了方向,“山间路滑,檀越小心为上。” 临走时,杜且让白芍把一瓶药膏送给邻院的郎君,阿松撑在墙头向她道歉,却始终没见过他的主人露面。 第10章:重遇纪澜 薄雾渐散,山间花木扶疏,深秋的季节不见凋零之感,兴许是沐浴佛光的缘故,反倒有几分欣欣向荣之象。 登高赏花,也算是一种难得的意境。 她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壮之气,只想记住眼前的景致,宁静致远。 “二娘要不要摘几束花回去?”薄荷受到杜且的冷落,极力想要讨好她。 “花木也要生命,若是摘了回去,且不是扼杀了他们的美好。”当你排斥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 薄荷讪讪道:“二娘慈悲心肠。” 攀至一处石亭,杜且隐约听到有山泉直落的叮咚声,她提起裙裾走上去。 亭中置有一方石案,案上摆了茶几,几旁有一红泥火炉,炉上水已煮沸,热气升腾。 却见亭中已经有人。 她俯身行礼,“妾不知此处有人,唐突了。妾这就离去。” “女君留步。” 如此熟悉的声音,不正是清远侯府的纪太夫人。 杜且与她婆媳关系不算和睦,纪太夫人看不起她的出身,时常刁难刻薄,但杜且也从她身上学到在杜家所学不到的世家风仪。 可她在这里,清远侯还会远吗? 纪澜虽然为人风流不羁,却是个孝子。纪太夫人秋日登高,纪大孝子必会随行侍候。 杜且撩起裙摆,不顾山间路滑,正欲快步离去,不顾纪太夫人在身后声声呼唤。 脚底被藤蔓拌住,挣脱不开,杜且打了一个趔趄,身子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的大树。 “本侯竟不知,这佛门清静之地,还有如此美貌的娘子投怀送抱。” 疼痛没有来临,纪澜却来了。 杜且避无可避,只能用力挣脱纪澜那熟悉而又令人窒息的怀抱,垂眸不去看他,淡淡地说:“谢郎君搭救,妾赶着回去抄经,就此谢过。” 纪澜却不放过她,“女君就这样离开,叫本侯好生伤心。” “澜儿,不可唐突。”纪太夫人在石亭边轻斥,“让你摘的花可摘到了?” 纪澜摊手,“方才儿子听到这位女君说,花木有灵,不可轻易扼杀,儿子觉得很有道理,只好有违母命。” “女君所言甚是,是老身浅薄。” 杜且想走走不成,只能背身相向,假装检查脚踝的伤处。 从纪澜的角度望过去,风光甚是旖旎,细腰压得极低,把她那处浑圆挺翘不自觉地往外送,她无意的轻摆晃动,委实叫他心痒难耐。 “这位女君是……” 纪澜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径自走到她面前,惊道:“女君可记得本侯,你笄礼前日,本侯还命人送了几坛菊花酒过去,听说你贪杯,还撞到头。看看,若不是本侯出现,你这额头又要遭殃。” “原来是清远侯,妾听家父说起过。”再躲下去也是无补于事,杜且落落大方地与他见礼,眉眼仍是低垂,“只是妾不记得见过侯爷,侯爷倒识得妾,还请侯爷勿要见怪。” “你不抬头,怎么会识得本侯呢?”纪澜有一种错觉,杜且似乎在躲着他,见了他一直低着头,就算她的性子内向腼腆,可他纪澜名满帝京,她正是少女怀春,难道就没有好奇心? 第11章:相见,不如不见。 杜且仍不抬头,目光尽头是纪澜袍裾,张扬的绛紫云纹,金线压边,袍下露出的一角鞋履绣了繁复的越丹,一如记忆中的他,每一处都是华丽的精致。 “妾是闺阁女子,不该与外男私下相见,还请侯爷勿要为难妾。” 她不能抬头,也不敢抬头,生怕一看到纪澜那张颠倒众生的无双俊颜,会用力把他推下山间。 没错,她恨纪澜,恨他的无情,恨他的风流,恨他娶了她又放弃她。这样的男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却让她坠入无底的深渊。 相见,不如不见。 纪太夫人听得真切,阻止纪澜继续纠缠下去,“澜儿,不要为难这位女君,她说的没错,你不可造次。” 杜且松了一口气,携薄荷如逃命般回到青龙寺,关了厢房的门,摒退侍婢,一个人捂住狂跳的心脏,大口大口的喘气,似乎要把体力的浊气释放干净。 从见到纪澜的那一刻,她就像是遇溺一般无法呼吸。前世关于他的记忆纷至沓来,她那么卑微地取悦他,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妙龄女子的入府,有了永儿之后,她不再过问他的那些风流账,他最后竟把她送给那人糟蹋。 不能再往下想了,她已经重生,绝不会和前世一样,送上一颗毫无保留的心任人轻贱。 * 纪澜望着那个仓皇而逃的身影,默默地摸了摸鼻子,他有那么可怕吗? 他们明明才第一次相见而已,她却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他自问一没杀人二没放火三不奸淫妇女,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另当别论。他这个清远侯也算是规规矩矩地袭爵,府中无兄弟阋墙,在朝堂上也未与人结怨。名声虽不是太好,可谁不知道清远侯玉树临风,貌若潘安。 而杜且竟然无动于衷。 难道说…… 纪澜被自己的想法震慑了,俊郎面庞僵了须臾,旋即又如山间野花般绽放灿烂的笑颜。 * “澜儿,那位女君是何家闺秀,看起来颇为知礼。”因纪澜长相出众,纪太夫人看了太多对他主动示好的女子,十分排斥这等不顾闺阁清誉的举动。 纪澜扶着母亲出了石亭,缓步下山,“她就是明威将军杜如笙的千金,排行第二,单字一个且。” 纪太夫人由衷赞叹:“杜如笙那般粗鄙的武夫,却养出一个这样识大体的女儿。” “母亲难得夸人。” “娶妻娶闲,样貌倒是其次,家世也无须太过显赫,清远侯府已经足够风光,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掌管内宅,让你无后顾之忧,这就可以了。” 纪澜勾唇浅笑,“母亲何出此言?莫非是看中那位杜二娘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往你如何放荡不羁,母亲管不了你,可娶妻是大事,不能草率而为。皇后曾与我提过,想让你娶汝阳,被我拒绝了。” 纪澜直呼母亲英明,“汝阳那娇纵的性子,我可伺候不起。” “方才那位女君就不错,不知许了人家没有?” 纪澜再一次求证,“母亲的意思是,看中了?” 纪太夫人道:“那也要看你的意思。” “那儿子去试试?” 第12章:因果循环 午饭过后,纪澜备了礼物求见杜且,杜且仍然不肯现身。 隔着厢房的门,纪澜言语轻柔:“母亲命本侯备了今秋的新茶,为今日本侯唐突女君赔罪。” 杜且赤着双脚站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望向窗纸的剪影,夕阳西下,连他的身影都被染红。 她淡淡地道:“谢侯爷。白芍,把礼物收下。” 如此平静的接受,倒叫纪澜无所适从。在来之前,他想过杜且会拒绝,准备了许多的说辞,可现下全然派不上用场。 有一种扑进棉花里的感觉。 可他是纪澜。 “本侯方才看到院中有一未完的棋局,不知女君是否愿意共弈一局?” “妾不会弈棋。”杜且平淡地回答。 纪澜微微扬眉,“本侯可以教你。” “妾不想学。” 似乎有些难办。 纪澜又道:“对了,本侯上山前特地买了一品居的松仁栗子酥,拿它配秋茗,再适合不过。” 杜且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妾对松子不适,不过还是谢谢侯爷。” “你一向对一品居的糕点情有独钟,尤其是松仁栗子酥,你一次可以吃掉一整盒。” 屋内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侯爷记错了,妾不爱甜食。” “那是本侯失误了,打扰女君休息,本侯告退。”纪澜把茶礼交给白芍,脚步轻快地走出小院,可脸色却是另一派凝重之色。 杜且嗜甜,每餐之后必有糕点,从一品居到端香阁,她百吃不腻,尤其最爱这道松仁栗子。每每惹她生气,只要回府带一盒,她必会乖乖听话。 可是后来,她却一点甜食都不碰。 杜且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她和他是一样的,所以她才会对他避而不见。 * 纪澜吃了闭门羹,心情却是愉悦的,把纪箫叫过来,又嘱咐了一番提亲的彩礼,才抬步往纪太夫人的厢房走去。 “回来了?看来杜女君没有见你。”回来太早,纪太夫人一目了然,却没有因为儿子被拒而不平,“知礼守规,没有因为你是清远侯,而坏了闺誉。” 纪澜佯怒,“本侯好歹也有薄名,她就这样拒人千里,就没想到她那个低等出身的父亲吗?真是不识好歹。” “她若是见了你,才是于家门有损。日后若是有人提起来,杜家就算有远大前程,也不值得结交。” “儿子被冷落至此,母亲倒为外人说话。”纪澜心中却乐开了花,有母亲的首肯,日后行事也少了一层阻碍。 纪太夫人睨他,“你是被众星拱月惯了,就该有这样的人治治你。” “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娘啊?” 纪太夫人冷哼,“过些日子,我让官媒过去探探口风。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杜家的门第虽然低些,但杜女君姿容出众,也不算委屈你。” 纪澜立刻露出笑脸,“儿子这就去办。” * 杜且直至听到晚课的钟声,才步出她的厢房,在大殿的角落里跪坐下来。 梵音缭绕中,乞求能得到片刻的平静。 关于纪澜的记忆,一直纠缠着杜且,疼痛而难堪。重生的她,以为可以摆脱过往,重新开始,可为何让纪澜也和她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 晚课过后,杜且留在大殿,请见妙莲大师。 “檀越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是否有解不开的心结?”妙莲大师见她眉头深锁,面色不佳,“还是有哪里不舒服?” 杜且微微一笑,“妾有未解心结,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妙莲大师道:“怕是要让檀越失望了,贫僧乃是出家人,无法为檀越指点迷津。世间一切法,因果循环,生死天定,不可强求。檀越若是想逃避,宝刹并非避风港,还请檀越早做打算。” “大师何出此言,您连妾的心结都未曾了解。” “红尘浊世,无非贪嗔痴怨。”妙莲大师双手合十,“檀越棋艺出众,不会连这点世事都堪不破。” 杜且偶然的一次弈棋被大师发现,顿时羞愧难当,“大师,妾不过是……” “厉檀越来得正好,你与贫僧的那局残棋,被这位檀越破解了。” 第13章:相邻而居 与杜且相邻而居的竟是厉出衡。 杜且慌忙起身见礼,厉出衡身后的小童阿松朝她眨了眨眼睛,“郎君说要谢谢女君的针线还有膏药,多亏女君施以援手,我家郎君才能免于伤痛。” 杜且忙道:“举手之劳。” 厉出衡的脸色不佳,行走间动作迟缓而僵硬,看来徐氏的手下并未留情。 “没想到是女君。”厉出衡对她的出现深感意外,却无半分不悦,甚至还带了一丝欣喜,但他很快换了淡漠的神色,“大师告诉厉某有人破了残局,某还不信,方才前往一观,不得不佩服女君棋艺精湛。” 杜且只好道:“妾只是胡乱弈棋,误打误撞罢了。” “能误打误撞,说明女君的棋艺之高明,某佩服之至。不知女君师从何人,棋艺这般了得。”他态度恭谨,似乎他与杜且只是初识,并未有婚约纠葛一说。 杜且脸都红了,摆手道:“妾瞎琢磨的。” 难道她要说,她师承曲灵源,依杜如笙的品级,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国手,更不可能拜他为师。 厉出衡也不再追问,“某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女君手谈一局。” “这……” “某忘了,某这等无名小卒,怎配和女君弈棋。”厉出衡话锋一转,面色沉了下来,向妙莲大师告辞,“在下伤势未愈,先回去歇息,改日再向大师请教。” 情势急转直下,阿松看得一头雾水,追着厉出衡出了大殿。 他临走时,眸中那抹未及隐去的伤痛,让杜且久久难安,向妙莲大师匆匆一礼,追着主仆二人而去。 * 厉出衡一路疾行,径自回了厢房,背上的伤口撕裂,血水渗透灰袍,看起来甚是可怖。 阿松忍不住抱怨:“郎君说好要谢谢女君的,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你可知道那位女君是何人?”厉出衡换了一身衣裳,胳膊撑在书案上,勉力维持坐姿。 阿松摇头,机灵如他顿时明白了,“莫不是那杜府的女君?” 厉出衡赞许道:“还不算太笨。” “看来四爷和夫人当年还是给你订了一门靠谱的亲事,这位杜女君没有想像中的粗鄙。”阿松转念又道:“只是这杜府之人太过凶残,将你打成这副模样。若是让夫人知道,必定不会再让你与杜氏往来,最好是亲事作罢,才能遂了夫人的愿。” 厉出衡厉声道:“我在京中发生的事情,都不许向夫人提,听到没有?” 阿松勉强应了。 “你若是瞒着我向夫人通风报信,我就把你送回河东老家。” 阿松吐了吐舌头,“阿松不敢!” “若是杜女君求见,你就说我不见客。” “郎君为何不见?”阿松好奇,他到京之时,总是数着日子到杜府提亲。 厉出衡睨他,“照办就是。” 还没等阿松再问,屋外已经传来杜且婢女白芍的声音,阿松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竖起拇指对厉出衡频频点头,直叹他神机妙算。 “我家郎君伤还未愈,方才回屋时已经歇下。”阿松开门相迎,“女君还是改日再来。” 杜且放心不下,“你家郎君的伤严不严重?” 阿松斜眼与厉出衡使了个眼色,回道:“郎君一介书生,平日只知读圣贤书,何尝受过如此毒打。唉,阿松看着心疼,无法以身相代。” 杜且一听更是愧疚,“还请小童进去通传,妾想亲自向你家郎君致歉。” 阿松冷哼一声,“女君不必如此,就当我家郎君不姓厉,也不曾与女君有过婚约便是。杜府的门楣,我们高攀不起。” 杜且更急了,“父亲是粗人,胸无点墨,难免鲁莽,可也没想伤及郎君。” “依女君的意思,相信我家郎君就是厉氏,也与女君是有婚约的?” 杜且被阿松绕了进去,坦言道:“厉氏是何等显赫,又何必强行与杜家认这门亲事。厉氏重诺,天下皆知,只是父亲一时糊涂,未能认出厉家郎君。” “那么女君有何打算?是打算履行婚约,与我家郎君结百年之好?还是遵父命悔婚?” “阿松,你与何人说话?”厉出衡不得不阻止阿松的咄咄逼人,低声咳嗽,表示自己伤势严重。 阿松慌道:“阿松和自己说话呢!郎君歇着吧。” 杜且受到阿松的为难,又不能硬闯,只得讪讪作罢,“妾改日再来打扰。” 阿松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捂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滚进来!” * 隔着门缝,厉出衡能清楚地看到杜且清瘦而玲珑的身形,细腰如弱柳扶风,不盈一握,雪峰因气急难堪而急促起伏,双颊嫣红似浆果,齿贝咬住下唇的模样,恨不能一亲芳泽,舔噬那咬出的血痕。 厉出衡胸口一窒,身体因强忍渴望的翻涌而绷紧,背上的伤口有再度裂开的迹象。 第14章:他,想把她领进来…… 厉出衡抬手端起案上的凉水一饮而尽,哑声道:“把门窗都打开,屋中太闷。” 阿松打了一个寒颤,“知客僧说,山间寒凉,不宜门户大开。” “你最近的话多了,我看是不是该把你送回河东……” 阿松立刻闭了嘴,乖乖把门窗打开,“郎君,要不我们回书院吧,万一那位女君又想对你不利,才能早作防范。” 厉出衡清了清嗓子,眉峰一扬,阿松当即捂着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杜且当夜辗转反侧,眼前都是厉出衡迟缓而僵硬的动作。她清楚地知道,当一个人身上有伤的时候,是如何地疼痛难忍,强撑着让自己看起来安然无恙,不愿意得到旁人的同情,那样难以启齿的煎熬,她感同身受。 隔日一早,杜且让白芍又送了一瓶新配的药膏过去,阿松竟拒收了。白芍好说歹说,阿松就是咬定杜且不安好心,不能再让厉出衡用她给的伤药。 杜且只能自己过去。 秋意正浓,厉出衡居住的院中梧桐落了一地残叶,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扰了宝刹安宁。 阿松正在浆洗衣裳,猛地回眸,眸光微凛,生出些许戒备,厉声道:“女君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杜且局促地低下头,“郎君的伤好些没?妾有新配的药膏。” “才一日的功夫,能好到哪去?女君被打打看,就知道何时会好。”阿松语气不善,“女君的药膏,阿松不敢收,也不敢给郎君用。” “郎君也是这个意思?”杜且更加自责。 阿松默默地望向微启的门缝,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地走开。 杜且于是更加忐忑不安,立在院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 厉仲衡玩味地看着她左右为难的样子,萧瑟的风吹乱她的发髻,一脸的茫然,像极了被遗弃的小猫,只等主人把她领回家中,细细安抚。 “进来吧。”他,想把她领进来…… 杜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呆滞地望向那道微启的门。 “还等着阿松回来撵你吗?”厉仲衡忍不住揶揄,“看来女君并不想见某,那还是请回吧……” 杜且惊呼一声,撩起裙裾快步而行,用力推开门的样子,像是怕厉仲衡突然反悔,霸气而又粗鲁。 * 门板撞上窗棂的声音很大,杜且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不安地咬住下唇,湿润的眸子撞上厉仲衡探究而又深邃的褐色瞳仁,慌忙移开。 厉仲衡倚在屋中的隔板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寻找着力点,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衣襟微敞,露出精致的锁骨和白皙又不失结实的胸膛。 杜且自认重活一世,已历人事,还是被他渐宽的衣带惹得红霞丛生。 儒雅书生的病态娇弱,自是别有一番撩人的意境。尤其是他身上那份世家子的从容孤傲,更是让人不忍移开双目,就算他拒人千里,也要乞求多留哪怕只是须臾的光阴。 * “药膏,某收下了,你走吧。”厉仲衡移开双目,兀自低头翻阅书卷。 杜且趺坐在他案几前,“这药膏一日要敷三次,尽量让伤口透气,才能尽快结痂。棍棒的伤虽说是皮外伤,但大多是内出血,表面看着无伤痕,却时时疼痛难忍,需要轻揉伤处,让内里的瘀血化开。郎君有些伤起了泡,目下不宜碰触,是以还是要慢慢治疗。” 厉仲衡专注于手中的书,不曾抬头,“这些事你叮嘱阿松便是,某身上的伤大都在后背,能医难自医。” “郎君若是不嫌弃,妾让婢女过来上药,阿松还是小童,难免粗心,若是伤了郎君……” “伤了某,再赔一个侍婢,这就是女君的打算吗?”厉仲衡把书扔开,手肘撑着案几,倾身上前,褐色的眸子骤然森冷,“女君是否还要给某安上另一个罪名,譬如私通家婢之类的罪责,也好顺利与某解除婚约?” 第15章:某的娘子 “妾,妾没有这个意思!”杜且百口莫辩,她只是想让他尽快痊愈,“郎君何苦这般惴度妾。” “某怎知女君不是如杜将军一般,想置某于死地。” 厉仲衡眼看着她又一次把唇瓣咬出血珠子,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身子不自觉地向前,与她鼻息相融。 杜且下意识地后退,“郎君与妾是初识,妾如何能仅凭郎君一面之辞,便相信你我有过婚约。兴许你与父亲说的一样,就是来骗婚的。” “这么说,那日的话你都听到了?”厉仲衡冷笑,“程副将以为拿走的是真的匕首,就能把婚约一把勾销。可女君应当清楚,杜将军的匕首不是随意可以仿制的。” 杜且倒抽一口气,前世她不曾与厉仲衡打过交道,仅有的数面之缘,只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手腕了得,而今与他针锋相对,不禁汗湿了背脊,不敢有须臾的松懈。 “为了与厉氏结亲,杜将军当年相赠的匕首是铸剑大师宫晓阙所制,世上只此一把,无人可仿。”厉仲衡一语道破真相。 杜且反问:“为何那日你不说出来?” “某,不想点破……”撕破脸对他没有好处,他要娶杜且,不是与杜如笙结仇。 “既然如此,郎君也休怪徐夫人不留情面。” 被打是你活该。 厉仲衡勾了勾唇,笑容邪恶,“某就是想看看,被打成这样,女君可会心疼。” “你……”杜且羞愤难当,齿贝继续蹂躏着下唇。 下颌被一双冰冷的手扣住,动作轻柔,如同情人的抚触。 “别咬了,你若是咬坏某的娘子,某可不跟你客气。” 杜且挣脱不开,“妾咬妾的,与你何干。” 话音刚落,突然明白他话中的深意,杜且涨红了脸,深深觉得不是他的对手。 她拍开他微凉的手,“药膏妾就留下了,用或不用,郎君自己斟酌。” “你等等。”厉出衡唤住她,“某若是留了难看的伤痕,娘子可会在意?” “谁是你娘子!” “某只有一个娘子,打她出娘胎就订的亲,你说谁说我的娘子?” 杜且扭头瞪他,可他说的全是事实,她全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能忿然离去,留下厉出衡摩娑着指尖的细腻,独自回味那抹说不出的触感。 * 纪澜终于找到和杜且面对面的机会,也不枉他在瑟瑟寒风中苦候多时。 杜且今日一身素淡,脸色却极是红润,宛如空谷幽兰,清冽淡雅。 “阿且。” 杜且脚下一顿,眸光骤冷,“侯爷自重,妾的闺名只有家人才能唤。” “本侯不就是你的家人吗?”纪澜朝她走近,“你我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你就算能否认,可你也无法抹去本侯在你心中的位置。” 杜且避开他,“妾不明白侯爷何出此言。妾与侯爷只是初识,不敢高攀侯爷,还请侯爷不要为难妾。” “你就这般绝情,不愿与我相认?”纪澜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我是辜负了你,让你痛苦煎熬,我知错了,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也不会再……” 杜且打断他,冷声道:“此乃佛门清净之地,侯爷名门帝京,多的是名门闺秀相伴,妾家门低微,高攀不起侯爷,还请侯爷不要戏弄妾。” “你不相信我?”纪澜懊恼地看着她,不再上前,言辞恳切:“我这就下山,上杜府提亲。以往,你深受我母亲的刁难,这次不会再发生了。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府里再没有那些混账事惹你心烦难过,我会一心一意待你,护你一世周全。” 第16章:别做梦了! 哀莫大于心死。 “妾真的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杜且不想承认自己和他一样,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妾已有婚约,定的是河东厉氏,侯爷这是想棒打鸳鸯吗?” “你们的婚约已经不存在了。”纪澜说:“和前世一样,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就算是重来一次,早已注定的因果,都还是会重来一次。” “没想到清远侯是这样的人,毁人姻缘。”杜且冷嘲热讽,“侯爷既然一直提前世因果,也自当明白,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而本不该属于你的,最终也不会属于你。” “你想提醒我什么?”纪澜无非就是想让她自己承认,她还记得所有的过往,心里依旧有她。可看杜且的态度,果决而冷漠,根本不想和他再有瓜葛。这样的毅然决然,让纪澜无所适从。 杜且面带疏离的笑意,微微欠身,“妾先告辞。” 纪澜拦住她的去路,“你为何不愿承认你重活一世,难道你真的不愿与我再续前缘?” 杜且双眸微眯,不再躲闪,她若是再不把话说清楚,纪澜会一直纠缠下去,不管日后会怎样,是又一个因果循环,重拾旧路,还是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她都不愿意再和纪澜有任何的瓜葛。 “妾不愿意!”她毫无畏惧地迎上他那张曾令她魂牵梦萦的脸,他有一双上扬的桃花眼,剑眉斜飞入鬓,唇角亦是上扬着,时刻带着笑意,不知招惹了多少少女芳心,而她也曾是其中一人,飞蛾扑火,不惜粉身碎骨。 纪澜胸腔震动,被如此直接的拒绝,他还是无法接受。无论是一无所知的杜且,还是历经沧桑、渡劫而来的杜且,她都应该毫无保留地接受他。 “侯爷既然如此坚持,妾也不怕把话说开。”杜且深吸一口气,“妾不愿意再受人摆布,以后的人生,妾自己做主。还请侯爷不要随意替妾做决定,你我不是同路人,还是分开走会方能各得其所。” “你终于承认了?”纪澜还是有所收获。 杜且点头,步步向他走近,语气含着一丝压抑的痛楚和愤怒,“承认又如何?承认自己曾经经历过那么不堪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而你却堂而皇之地认为,我理所当然心中有你。不管你曾经对我做过多么肮脏多么丑陋的行径,我都应该再次接纳你爱你,因为你觉得对我有愧,我就必须敞开怀抱,感激涕零,与你重新来过?纪澜,你哪来的自信!还有……” 她喘了一口气,平抚心绪,可十年之苦并非一夕能平,“你被设计误入妾的香闺,而不得不娶我过门这件事情,全是我父亲的阴谋,而妾也是受害者,并不是因为心悦于你,而心甘情愿请君入瓮。我嫁予你,是因为无可选择,我讨好你取悦你,只因你是妾的夫君。可妾得到的是什么?是你从头至尾的轻视!你以为你一句知错了,就能把全部都抹煞掉吗?别做梦了!” 杜且觉得酣畅淋漓,痛快至极,尤其是看着纪澜发沉的俊颜,更是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慰。 这日的斋饭,她吃得特别香,仿若人间美味,不知不觉又添了一碗饭,以至于吃撑了,晌午时分一个人在十八学士前徘徊游走。 还好日头不大,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些许的暖意,更让她不忍离去。 * “女君,你在就好了。”阿松又趴在墙上,这一次他的神情有些不太情愿。 “你家郎君怎么了?”杜且没由来地一阵紧张,她的斋堂听智通说起厉出衡,送过去的斋饭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也没请妙莲大师诊治。 阿松挠挠头,“郎君的伤口化脓,我,我不会上药……” “为何会严重了?妾之前给你的药膏,你可曾用过?”她虽不是杏林妙手,可对治伤很有一套。 “用了,可不知为何伤口裂开了。”阿松只是普通的书僮,对治伤毫无经验,“大师开了内服的药,郎君服过了,可我看他疼的厉害,俯身趴着十分艰难,想请女君过去看看。” “可妾又不是大夫。”杜且想过去,又怕帮不上忙,故而踌躇不前。 “我先时态度不好,向女君赔个不是。”阿松跃下墙头,低声哀求,“女君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这等小童计较。我家郎君真的很难受,我好怕他撑不过去。” 第17章:再疼也要咬牙挺过去 “可是还受内伤?”杜且吃不准徐氏的手下,万一真的把人打残,厉出衡日后权倾朝野,断不会放过伤他的人,心中更是焦急,当即顾不得男女大防,“妾先看看,若是不行,再让妙莲大师重新开方。” 走进厉出衡的厢房,杜且进退维谷,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向何处。阿松催促着,并未把他家郎君只着一件亵裤趴在榻上当一回事。 “女君快来,郎君他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会不会渗入伤口中,万一感染了,这伤可就好不了。”阿松还是有点常识,“你看看,就是这里,都化脓了。” 厉出衡黑发未束,披散在肩,衬得他的脸苍白如纸。他微微抬眸,又见那抹纤细的身影款款而来,心道吾命休矣,连这个时刻都还想着她想出幻觉,这伤怕是好不了了。 “你别嚷嚷了,好吵。”厉出衡重新阖上眼,“你家郎君都快疼死了,你就赶紧闭嘴吧!” “郎君你到底哪里疼?” “我哪都疼!” “哪里最疼?”阿松找不到该从何处着手,十分着急。 厉出衡闷声道:“都疼!哪里分得清何处最疼!你快去跟大师说,给我开点止疼的方子,再这么下去,我非痛死不可!” 杜且上前查看,他身上起的多处水泡并未挑破上药,只是草草地在上面抹了一层药膏,起不到治疗的作用。 “为何这些水泡没有刺破?”不是借过针线。 “郎君怕疼,我没敢下手。” 厉出衡倏地抬起头,却见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就在他的眼前,淡香扑鼻,模糊的视线一片清明。 “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疼?”杜且让阿松去找白芍,把针线拿来,“这水泡今日一定要处理。” 屋里只剩厉出衡和杜且。 “也不一定要处理掉,就是好得慢而已。”厉出衡舔舔嘴唇,声音闷闷地,“某又不着急。” “都化脓了,若是落下疤,那就变丑了。” “有疤就有疤呗,某是男人,有疤怕什么。再说了,有疤也是在背上,又没人看得见。”厉出衡深深地皱眉,想到那针扎的痛,背脊一紧。 “郎君长得这般谦谦君子,芝兰玉树,若是有了疤,委实不太相衬。”杜且看他一脸憋屈的表情,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厉出衡更是来气,狡黠地勾唇,说道:“娘子若是不喜欢,那某就委屈一下,再疼也要咬牙挺过去。” 杜且拿了湿巾栉清理伤口,被他一顿揶揄,下手不自觉地加重,正戳中他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妾不是故意的。”杜且连声道歉,“可有那么疼吗?” “疼!”厉出衡委屈极了,他最经不得半点疼痛。 杜且突然想到什么,蹲下身去,看着他因疼痛而布满细汗的脸,“你这般怕疼,当日徐夫人让人打你的时候,你为何不跑?” “为何要跑?跑了岂不是承认如杜将军所言,我是来骗婚的。既然我名正言顺,被打一顿……”厉出衡的表情扭曲,“疼是疼,可终究不能不去面对。” “厉氏家世显赫,为何偏要执着于这桩婚事?” “君子一诺千金,婚姻乃是终身大事,又岂能言而无信。” “既然如此,当日被打之后,你为何消失无踪?”杜且托着腮仍旧蹲在榻前,目光虚浮,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厉出衡不禁反问:“女君找过某?” 杜且用力点头,“杜府的人也在找你,可你却躲到这里来了。” 若是知道她在寻他,他说什么也不会躲起来。 有时候,造化弄人,可总算在寺中重遇,上天并未薄待他。 “那么,某是否可以认定,女君心中有我?”厉出衡的手指再度袭上她的脸颊,离她被咬红的唇瓣,仅有咫尺之距,“你可愿成为厉某的妻子,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第18章:你咬我,我不疼。 杜且想要避开他微凉的指尖,别看他文弱不济,又有外伤在身,可手指传递的坚决却无法让她轻易地躲闪。 她忘了,她所面对的是一个用十年光阴走上权力巅峰的男人,他有着非凡的坚忍与勇气,还有一份近乎变态的固执坚守。 “还是说,女君是可怜厉某?”厉出衡自嘲地笑了,眸光转而狠戾,“女君与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不怕坏了声名?某若是趁此良机,坐实与女君的关系……” 他强忍背伤传来的疼痛,向她步步逼近。 杜且脸色顿白,也是在这样一个逼仄的房间里,那人也是用这般似狼般凶狠残忍的目光看着她,不顾她的挣扎哭喊,为所欲为。 从那之后,她连眼泪都是奢侈的。 “不……”她的泪滑落,声音因为害怕而轻颤着,“不要,不要……” 厉出衡不顾背上裂开的伤口,坐在榻边轻拍她瘦弱的肩,“别怕别怕,某不过是故意吓吓你,你这一哭倒把我吓坏了。某不吓你了,你莫怕了。” 杜且忿忿地推开他,他未及反应,整个人背脊向下倒入榻中,疼得他脸都扭曲了,用力抽着气,可深入的骨髓的疼痛却没有减轻。 杜且回过神来,伸手去拉他,不小心也跌落在他身上。别看杜且瘦弱,可到底是不小的负荷,对厉仲衡的背伤更是雪上加霜。 “啊……”他发出阵阵惨绝人寰的叫声。 杜且更是手忙脚乱,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又不知如何避开,只听到厉出衡的阵阵惨叫甚是痛苦,遂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身上,“妾不动便是了。” 厉出衡大汗淋漓,长嘘一口气,“你还动得少吗?你这是谋杀亲夫!” 杜且又要发作,手撑在他的胸膛,微微抬身,娇嗔道:“你又戏弄妾!” 手臂不知何时已搭上那肖想许久的细腰,她微撑起的上身在剧烈的喘息中,起伏前挺,二人从腰间以下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因挣扎而敞开的衣襟,白皙细腻的肌肤一览无遗,蜿蜒起伏的峰峦可窥见冰山一角。 厉出衡的呼吸也跟着她急促起来,全身的血液涌向身下某处。 他抱着她就地翻滚把她压在身下,让背上的伤得到喘息的机会。 “你……” “这样就不会疼了。”厉出衡得了便宜,还不忘展示出自己“柔弱”的一面,勾起杜且的恻隐之心。 “你,你……”杜且眼睛红红的,咬牙别过脸去,“快让我起来!你这样,成何体统。” “每次你一急就咬自己,看看这唇瓣被你蹂躏成什么样了!”厉出衡轻扣她的下颌,迫使她微启双唇,齿贝渐离唇瓣,“来,咬我的,咬坏了自己,某看着心疼。” 杜且又羞又气,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渐渐涌出,这样被珍视的感觉,她已许久不曾感受过。可这个男人前世与她无缘,只有匆匆数面之缘。这般清朗疏阔的男子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杜且突然有些羡慕杜乐。只可惜,她死在那场婚礼上,没有机会知道他是如何对待杜乐。 “你不是怕疼吗?”她问。 “你咬我,我不疼。”厉出衡故作为难地盯着她看,“就算是疼,我也会忍着。” 第19章:躺好,不许乱动。 一道突兀的光线从门的方向照进来,敞开的门外立了一人,那人大声疾呼:“我什么都没看见,都没看见……” 杜且用力把人推开,飞也似地逃离,身后厉出衡声声浅笑,她也无睱兼顾,直等到出了厢房,身处古木参天的庭院,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女君,女君,针钱我来拿了。”阿松故意大声呼唤她,笑容暧昧。 杜且斜睨他,“自己弄去,妾要去上晚课。” 阿松仰望当头的日头,“才过晌午,晚课还早。更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君你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家郎君。郎君那般怕疼,阿松又笨手笨脚,万一把他弄伤了,弄残了,弄疼了……” “要你何用啊?”杜且不禁气馁,折返回来,接过阿松手中的针线包,往里走,对厉出衡厉声道:“躺好,不许乱动。” 厉出衡哪敢不从,面朝下趴在榻上。 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有好几个水泡已经被压破,往外淌着血水,化脓也部分也遭受挤压,伤口处一片狼藉。 杜且幼时随军,见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她曾见过大刀插在腹腔处,内脏留了一地,可受伤之人却没有死,扒拉着那些肠子,直往肚子里塞。还有一次,她的兄长杜战后背挨了一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血把他的衣袍染红。 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刀伤,从来不曾害怕过。可当这些伤痕出现在一个清俊的文弱书生身上,她的手竟轻颤起来,握着针迟迟不敢落下。 “无碍的,不过是皮肉伤,我方才是吓唬你的,其实也不怎么疼。”厉出衡感觉到她的犹豫,“再说你压也压了,这泡早就破了不少,你那么重,这针才这么细,我撑得住。” 杜且目露凶光,“妾哪里重了?” “是不重,但也不轻……啊……”厉出衡的话还没说完,惨叫再次蔓延在青龙寺一向安静的厢房处。 等杜且上完药,晚课已经开始,她只好拿了巾栉,把没有伤口的地方擦拭干净。 “这事让阿松来做就好。”厉出衡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她轻柔的动作与他而言,无异于引火烧身。她上药时,厉出衡已是难以自持,那双在背上游走的小手,点燃星星之火,顷刻便能成燎原之势。额上沁出汗水,晕湿榻上枕巾,被压于身子与榻间的火热之原,更是处于爆发的边缘。 可纵火之人,却未自知。 厉出衡苦不堪言。 有一句话说得好,天作孽尤可原,自作孽不可活。 他恰恰属于后者。 杜且淡淡笑道:“你是在杜府受的伤,理应由妾来善后。还望郎君看在妾尽力服侍的份上,日后不要记恨杜家。” “日后?”厉出衡面色微沉,“杜将军平步青云,而某一介布衣,如何能与之匹敌?” “日后之事,谁也说不清楚。若是将军郎君飞黄腾达,还望郎君手下留情。” 厉出衡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这么说来,女君是不打算履行婚约,与某泾渭分明?” 似乎又绕回原点。 午后暧昧的旖旎须臾间烟消云散,屋外寒风大作,连置了暖炉的室外也冷了几分。 第20章:清远侯的命,厉某要了 纪澜等了许久,不见杜且,等到日暮时分,才看到她从隔壁的厢房,心事重重地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竟然头也没抬,径自走了过去。 纪澜向来极是自信,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可杜且对他竟视而不见。前世的因,今世的果,他早该明白杜且的心意已决,可他不甘心。 “去查查那处厢房住了谁?”纪澜上挑的眉眼染了寒光。 纪箫远眺厢房微弱的光,“侯爷竟不知道,那里住着万山书院甘赋冲最得意的门生,河东厉氏的厉出衡。” 纪澜吃惊不小,“他如何会在这里?” “万山书院就在山脚,他与妙莲大师是忘年交又是棋友,留宿寺中是常有的事。”纪箫轻叹一声,“侯爷平日不思进取,只知花天酒地,自然不知道这万山书院最富盛名的学子就是这位厉氏的小郎君。他年已十八,文采斐然,自幼拜在甘赋冲的门下。去岁入京之后,已受到各方的关注,听闻几位皇子都有意延揽甘赋冲入府,为的就是将这位厉家小郎招入麾下。” 纪澜对厉出衡的出仕之前的经历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的出身,师从何处,可这个万山书院是何时冒出来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杜府笄礼那天,听说有人拿着信物出现,要杜将军履行婚约,可有此事?”一些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纪箫说:“侯爷先前说并不在意,为何现下又问起此事?没错,杜如笙确实给杜二娘订过亲事,对方正是这位厉家小郎君。那天虞恒将军的夫人也在,命人把他打成重伤,看来目下是在寺中养伤。” 原来是他! “纪箫,你回一趟京,让杜将军务必把杜家三娘送到青龙寺和姐姐作伴。” “啊?”纪箫不解。 “顺便告诉杜将军,厉出衡的下落。”他前世只知道杜乐与厉出衡订过亲,因杜如笙的反对,杜乐苦候他十年之久,终于得偿所愿。看来,前世的他被杜如笙蒙在鼓里,而错过太多他本该知道的实情。 纪澜又去找杜且,而杜且照旧不见他。 自从她承认自己与纪澜一样是两世为人,就不想再伪装下去,连最基本的寒暄客套都可以省略。 今日是中秋月圆,青龙寺照例做大法事,寺中的僧人都聚集在大雄宝殿,齐诵经文,香火不绝。 纪太夫人在昨日被接入宫中,陪伴皇后处理宫中中秋赏月花会,纪澜不愿与她同往,她看出他的心事,也没有强求,毕竟她对杜且的印象极好,总比娶那些骄奢成性的世家贵女强。 纪澜因此没了顾虑,堂而皇之地去找杜且。 “阿且,我带你爱吃的桂花糖藕。” “阿且,我这有一本失传的棋谱。” “阿且,寺里好闷,你陪我散散步吧!” “阿且……” 而杜且给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恕不奉陪!” “可今日是中秋。”纪澜和她继续纠缠,“你可记得,有一年中秋,你说要吃柚子,把柚子皮做成灯笼,可那年不知道为何,柚子成熟晚,中秋还未送至京城。你说没有柚子不过中秋,等到柚子入京时,你又拉着我过了一回中秋。” 杜且敲木鱼的手放了下来,推开门与他相见。 纪澜喜不自禁,“阿且,你终于肯见我了!” “妾只是想提醒侯爷,妾怕酸,从来都不吃柚子。”杜且平静地看着他,“喜欢吃柚子的人,是她。” 纪澜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她的侍婢薄荷正抱着两颗柚子走过来,面带笑意,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他。 “侯爷,二娘,婢子从寺中拿了柚子,可以一边赏月,一边剥柚子。”薄荷仍是对着纪澜说话,“侯爷喜欢什么茶,婢子现下就去准备?” “侯爷喜欢蒙顶。”杜且替他答了。 薄荷惊呼一声,“婢子出门前正好带了此茶,侯爷稍候。” “有她陪侯爷,妾就不奉陪了。”杜且断然关上门,把纪澜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第21章:世家风骨 为了避开纪澜的骚扰,杜且以送药为名,来到邻院。 厉出衡的伤已经好了不少,结痂的地方开始脱落,脱落时奇痒无比,他总会用手去抓。阿松向她抱怨过,杜且记在心中,在寺中的药房找了几味药配成新的药膏。 厉出衡披着外袍坐在院中石案前,案上置了一方棋局,那是昨日与妙莲大师未完的棋局。妙莲大师有严格的作息,不会因为棋局胜负未分,而与他通宵达旦地对弈。 “女君若是不陪某手谈一局,便不要过来。”厉出衡喝止她,故作冷漠道:“中秋月圆,某在京中孤身一人,若是连如此微小的愿意都无法达成,还不如不见女君。” 杜且当真不再走动,“郎君只一人,妾亦是如此。郎君家在河东,可妾的家在京中,家人团聚,却无人来接妾回府,妾心中不快,亦无人倾诉。跨院而来,是为送药膏,并非与郎君花前月下。” “既然不是来看某,还送药有何用?” “妾这就告辞。”杜且转身便走了,真的走了。 厉出衡还未及反应,杜且已经消失不见。 “郎君不是作了一幅画要送予女君?”阿松暗自发笑,“如今良辰美景,若是再不送的话,以后怕就没机会送了。” “要你多嘴!”厉出衡轻斥,“让你下山回书院整理,你怎么还不走?” “郎君,今日是中秋。” 厉出衡存心支开他:“中秋又如何?你约了佳人?” “没有……”阿松垂头丧气,“我这就回书院。” 可是阿松离开后,厉出衡左等右等,直至月上中天,银华泻地,杜且都没有折回来。 * 寒风吹拂,落叶翻滚,忽听嘎吱一声脆响,厉出衡扭头回望,笑意凝在唇边,目光凛凛生寒。 “在下纪澜,听闻甘大儒的高徒在此养伤,一直不敢打扰,趁此花好月圆,特地前来叨扰。” 来者是纪澜,绯红的锦袍,袍裾压着一圈繁复的花纹,饰以金线,头顶银冠,一如既往的华丽风流。 反观厉出衡灰色布袍,仅以一根木簪束发,简单到粗陋。 “清远侯来访,厉某本该相迎,无奈重伤未愈,不能起身。”厉出衡的一身傲骨却是百炼成钢,连纪澜的面子,他都不给。 纪澜和煦地一笑,缓步向前,一掀袍摆坐了下去,“无妨无妨。” 厉出衡没有接话与他继续寒暄客套,专注于石案的棋局,陷入沉默。 纪澜被晾在一旁,也不着急与他攀谈,扫过未完的棋局,抬手落下一子。 厉出衡眸子微眯,并不接招,视而不见地发着呆。 秋风又起,暗香浮动,纪澜蹙了眉,主动开口道:“本侯听闻阁下是被杜府的家兵打了,可有此事?” “误会罢了。”厉出衡轻描淡写,无意与他多说,想让他知难而退,不再纠缠。 可惜,清远侯纪澜向来没有这份自知之明。 “既然是误会,那就再好不过了。”纪澜说:“本侯与杜府二娘情投意合,愿结百年。婚约既是误会,本侯就能上门提亲,不致让二娘名声受损。” 厉出衡笑道:“某说的是被打是误会,并未说婚约是误会。” 纪澜无不遗憾地告诉他:“可本侯与二娘已互许终身,怕是要辜负阁下。” 厉出衡抬头望月,“侯爷也中意杜府二娘,厉某深感荣幸,只是这亲事仍然有效,奉劝侯爷不要做出出格的举动。” “阁下是在威胁本侯?” “厉某怎敢。”厉出衡收回目光,敛衽起身,“侯爷本就花名在外,可杜府二娘默默无闻,养在深闺,若是因为侯爷而成为众矢之地,怕是日后也很难再入清远侯府。据厉某所知,纪太夫人最重名节。” “本侯三媒六礼娶她过门,如何会毁她名声?” “侯爷莫要忘了,杜府把厉某赶出来的原因是认为厉某并非河东厉氏子弟。”厉出衡面带笑意,信步走至爬满藤蔓的围墙边,指着花窗之外的群山叠幛,“厉某十四岁随恩师在各地游学,去岁落户帝京,在万山书院与一众学子论道讲学,他们都可以证明厉某的身份。” “本侯听说,这桩婚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厉出衡终于转身,寒眸骤开,嘴角含笑,“那么侯爷认为,厉某对杜府有何企图,有如此多平步青云的朝中新贵,厉某谁都不选,偏偏看中杜家?” “这……”纪澜准备不足,自然答不上来。在他看来,厉出衡不过就是一个不足为惧的落魄士子,门第显赫,但宗族势力不足,在朝堂中的影响力亦是微乎其微,纵然之后他权倾朝野,可那也是十年之后,眼下正是打压他的好时机,最好能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厉氏就算是目下家道中落,但依然是大梁最古老显赫的世族,根基深厚,想与厉氏结亲者不计其数,为的不是朝中是否有人为官,品级几何,而是冲着厉氏这个姓氏而来,为的就是世家风骨。帝京不是有这样一句传言,世家联姻,宁舍皇家荣耀,不弃百年门楣。”厉出衡掷地有声,清朗疏阔的面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即便是粗布麻衣,也难掩其出众锋芒。 恍惚间,纪澜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似乎看到十年后的厉出衡,于朝堂上纵横捭阖,侃侃而谈。那一袭紫衣官服似为他量身定造,再无人能出其左右。而也是这个人,与他相斗五年,让他吃足苦头,最后毫无还手之力。 等纪澜回过神来,厉出衡已经抬步进了厢房,只留一角袍裾,令他无端恐惧。 他甚至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厉出衡也和他一样?可在娶杜且之前,他根本没见过厉出衡这个人,也不曾听闻过他,无从论证。 第22章:发落薄荷 杜且不来找他,厉出衡只好前去求见。 “烦姐姐通传一声,厉某特地给杜女君赔罪。”厉出衡摆低姿态,低声央求白芍。还好阿松被他打发回书院还未回来,否则阿松又该取笑他。 白芍有些为难,“郎君稍待,二娘她……” “她不愿见厉某?” “也不是,因为有些事……”白芍吞吞吐吐,“还请郎君晚些时候再来。” 厉出衡不便强求,转身正欲离开。 突然,厢房传来杜且的低喝:“我这里是留你不得,你也不必再跟我回杜府,收拾东西走吧。” “婢子一时糊涂,还请二娘不要赶婢子走,婢子在军中出生,蒙夫人看中选入府中为婢,婢子没有家人,只有杜家,只有二娘,还请二娘看在婢子服侍你一场的份上,不要赶婢子走。” “让我留你?办不到。”杜且的声音冷漠而绝情,“今日在佛门清静之地,你就敢公然勾引清远侯,我若是留下你,你回府之后,是要爬我爹的床,还是诱惑我兄长?还是说,等他日我成亲后,你连我夫君都不放过?你这样的侍婢,留下来总归是个祸害。” “婢子不敢了,不会再有下次,求二娘不要赶婢子走,婢子一定会好好伺候二娘,绝不敢再有非份之想。”薄荷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她因听说清远侯花名在外,趁着寺中清静,纪澜深夜孤单之际,自荐枕席,就算是到清远侯府当一个侍妾,总比在杜府当侍婢强,若是有机会生下一儿半女,她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可纪澜不为所动不说,还把她交给杜且发落。这与她听到的传言严重不符,她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被杜府赶出去,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我让你走,你不走。那么回府之后,我会让找牙婆子过来,把你卖了。到时候,你就算不走,也由不得你。”纪澜把人交到她手上,她也就能光明正大地处置她。 在这件事情上,她很感激纪澜,在事情未发生前,便在源头上掐断所有的可能。就算薄荷并非勾引她的夫婿,可她无法压抑对薄荷的厌恶。 厉出衡听得真切,一时间竟没有离开,等到杜且开门出来,与他四目相对,他深蹙的眉骤然舒展,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彻悟与了然。 “女君处理家务事,是厉某唐突。” “让郎君看笑话了,是妾调教无方,出了这等子没脸没皮的下作之人。”杜且没想到他在门外,让他听到自己冷漠的一面,心中突然有些焦虑,急切地解释:“这婢子不安分,想以色侍人,被清远侯拒绝,交给妾发落。这样的侍婢,妾是断不敢留的。” 厉出衡莞尔一笑,迈步上前,用他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娘子放心,我日后必不会做出这等让你伤心之事。厉氏家规甚严,未成年之前,房中绝没有留人的习惯,身边伺候的人除了一个阿松,没有别人。十四岁时,我随先生游历各地,一心向学,至今未近女色。你我若是成了亲,我与你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离。” 第23章:杜乐 一世一双人。 白首不离。 这样的诱惑对杜且来说,太大了。 以至于,她一整日都神情恍惚,上晚课时心不在焉,连木鱼都敲错了。 妙莲大师频频侧目,眉头深锁,结束时,特地问她是否山中寒凉,身体不适。 杜且连忙摆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万分抱歉。 佛门清静之地,而她的心却无法做到不沾纤尘。 妙莲大师是出家人,心中通透,也不点破,但邀杜且改日手谈一局,她倒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忘了告知檀越,檀越出门日久,府中甚是挂念,特地让令妹上山陪伴,时候不早了,令妹应该已经到了。”妙莲大师步出大殿,“檀越与令妹应该许久未见,今日贫僧就不打扰了,改日再与檀越对弈。” 杜乐来了? 杜且和她并不亲近,她是平氏所出,由平氏抚养。因贾氏当时已经不再管家,庶出的弟妹都未由嫡母抚养,与杜且平日也没有往来。 她的突然到来,让杜且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今日出门耽搁了,现下才到,姐姐勿怪。”杜乐比杜且小两岁,打小就压杜且一头,因平氏掌着家,平日里好吃好玩的都归了她。杜且不争不抢,即便受了委屈,也是默默忍下。于是助长了杜乐争强好胜的性子,凡事都要比杜且强,只是庶出的头衔是她改变不了的。 杜且淡淡地道:“妹妹随意。” 杜乐随处看了一下,“方才知客僧带我看了另一处的厢房,虽然宽敞,但那里朝北,阴冷潮湿,还是姐姐这里向阳,暖和一些。不如,我搬来与姐姐同住,也好与姐姐说说话。” 杜且转身便吩咐白芍,“收拾东西,这里留给妹妹,我还想着这里太小了,住着不太舒服,原来还有宽敞的厢房,那姐姐就夺人之美了。” 杜乐正是想让杜且自动把厢房让出来,没想到杜且如此爽快,省了她一番唇舌,堂而皇之地入住。 晚上用斋饭的时候,杜乐特地过来与杜且同食。 “对了姐姐,怎么不见薄荷?” “薄荷不安分,我把她打发了!”杜且味同嚼蜡,只因对着杜乐全然没有胃口,还要装出一副姐妹情深的热络,也不知道要摆给谁看。可杜乐乐此不疲,她也暂时没有发作的理由。 “你怎么能随便处置府里的下人呢?”杜乐不乐意了,“就算薄荷千错万错,都该送回府里发落,何去何处,都该问过我娘,你无权发落。” 杜且搁了碗筷,正襟危坐,“你的意思是,我处置不了自己的侍婢?” “没错。”杜乐挑眉,“我娘掌着中馈,后宅的一切事务都要报经她批准,这是爹说过的。” “平氏只是暂代掌家之责罢了,杜府的女主人还是贾氏。而我是爹的嫡女,按照主仆尊卑,我才是主,平氏不过是妾,即便暂代管家之责,也是奴婢,她有什么权利决定我屋里人的去留,还要我报经她的批准?乐儿,你虽是庶出,可你也是爹的女儿,也是杜府的主人,平氏是姨娘,你的嫡母是贾氏,不要一口一个我娘,让外人听了笑话,还以为我们杜家主仆不分,没了尊卑。” “那是我娘,你好大的胆子,竟说她是奴婢!”杜乐杏目一瞪,“我要回去告诉爹,说你对我娘不敬。” “慢走不送!”她已经不是当日逆来顺受的杜且,也不想维持这份表面的平静,有时候不是不想发作,而是没到时候,可既然杜乐把机会送到她跟前,她若是不抓住,岂不是白活一世。 杜乐一路走一路骂,把杜且贬得一文不值。论长相,杜乐只能算清秀可人,远不及杜且清绝姿容,风华无双。但她能言会道,常把那些王公贵族的夫人哄得喜笑颜开,对她颇有好感。可杜乐是庶出,在议亲这件事情上,远不及杜且。 平氏私下替她打听过,她能婚配的对象除了世族庶出子弟,便是五品以下闲散官员,还是外放任上的,六部官员根本不在她的议亲范围之内。 杜乐还有两年才及笄,订亲迫在眉睫。 她能议亲的人都是平庸之辈,可杜且却不一样。前有一个出身大族的厉出衡,还有父亲属意的清远侯,不是门第显赫,便是朝中新贵。 杜乐岂能输给她。 “清远侯不是让人告诉三娘,厉家郎君就在寺中,三娘何苦在意二娘的话。”杜乐的侍婢锦绣提醒她此行的目的,“二娘现下住在偏远的北院,而厉家郎君与三娘一墙之隔,三娘定要抓住机会才是。” 杜乐这才偃旗息鼓,“快备礼物,随我去见厉郎。” 第24章:监斩官是当朝右相厉出衡 “杜乐去了邻院厢房?”杜且听到白芍的回报,释然地勾了勾唇,“他可见杜乐了?” 白芍道:“厉小郎君饭后在院中散步,撞了正着。” “哦?”厉出衡之前总是闭门不出,今日却饭后散步,不得不叫杜且疑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婢子隔得远,没有听到。” 杜且轻叹,“你没事的时候,和锦绣打好关系。” 白芍明白杜且的用意,自从她把薄荷赶走之后,白芍比以往更加勤勉,老实本分。 “这是赏你的。”杜且拿出一套头面,“拿去换了银子,你自己留下一部分,剩下的该怎么花怎么花。”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纪澜听说杜乐来了,杜且搬离原来的厢房,心中的雀跃无须赘言。他把自荐枕席的薄荷交给杜且发落,为的就是向她证明,自己和前世不同,是真心实意想弥补前世的遗憾,可杜且不为所动,打发了薄荷,对他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纪澜无从下手,幸好杜乐来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银盘似的月亮升上中天,厢房前的晚桂低调地散发着香气。 纪澜便是踩着八月桂香,翩翩而来,头上的银冠与月华交相辉映,俊美的五官更显华丽之感。他若是愿意,会是帝京乃至大梁最好的情郎,把你宠得无法无天,可一旦他另有所爱,留给你的只有无底的深渊。可惜纪澜的心很大,容得下很多人,却始终不曾只爱一人。 杜且似乎料到他会到来,在廊下备了棋盘,黑白二子安静地躺在棋篓里。 “妾师承曲灵源,还是拜侯爷所赐,才有了这等机缘。”杜且未等他开口,一改往日的冷漠生硬,笑容淡淡,“妾用心学棋,但资质有限,一直未能打开局面,也不曾与侯爷心平气和地下完一场棋。今日正好,不知侯爷是否赏脸?” 纪澜求之不知,撩袍坐定,“早就听曲灵源说起,你的棋艺十分了得,只是做不到心无杂念,成就不大。” “妾学棋,不过是想讨夫君的欢欣,并无意成为什么国手。”杜且执黑先行,“妾还学过很多东西。因为你说过想吃冰糖肘子,特地找宫中御厨学过,做过几回,可每次你都没有回府。妾的琴艺也还行,学过你喜欢的那首琵琶行,可学成之后,你又喜欢上了越人歌。还有一段时日,你迷恋教坊伶人的霓裳羽衣舞,妾也学了,可第一日便闪了腰,就此作罢。还有……” 她堪堪停住,转而一笑,“总之,妾会的东西多而杂,杂而不精。” “过去是我辜负于你。” 她淡道:“妾不愿再和侯爷有任何的瓜葛,请侯爷不要纠缠。今日见你,只想与你把话说清楚。若是让侯爷有误会的地方,妾先赔个不是。至于婚事,若还是与侯爷命中注定,妾也认了。只是一日未定,还是请侯爷不要强求。前几日,妾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况且,侯爷也是重生之人,清楚知道后续发展,能规避的,请尽量规避,若是避免不了,还请看在妾前世凄苦,手下留情。” 纪澜白子握在手中,良久没有落子,目光望着案上那颗黑色棋子,神情复杂,没有笑意。 “你可知,前世我是怎么死的?” 杜且摇头,“妾又如何能知道。” “你走后的第五年,齐王发动宫变,那人在逃亡时,被马踩死。” 杜且双手握拳,听着关于那人的消息,除了羞辱只剩下强烈的恨意,无处宣泄。 “而我在齐王登基后,被斩首示众,监斩官是当朝右相厉出衡。” 杜且讶然,怎么是他? 第25章:各为其主罢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纪澜落下一子,“厉出衡也是那人的亲信,为何他会安然无恙?” 杜且没有思索,快速落棋,“他既然能用十年的时间位极人臣,为那人所倚重,自然有他过人的本事。” “可我的死却是拜他所赐。”纪澜咬牙切齿,捏着白子的指节泛出青色,“你死后的五年时间,厉出衡对我步步紧逼,从未让我有一日痛快,最终辅佐齐王登位,让那人和我都为此丧命。” 他至今都没有忘记,厉出衡高居庙堂,指点山河的那份从容,连算计他,都是光明正大地宣布——清远侯的命,厉某要了。 “各为其主罢了。”杜且冷笑,“那人并非英主,你也心知肚明,不过杨皇后是你姨母,你毫无选择地为他效力。齐王倒没看出来有这份魄力,想必是妾浅薄,没有厉相的那份心机。” “你死在他的婚仪上,而我和那人也死在他之手,杜将军的下场也很悲惨。而他娶了杜乐之后,在新婚当夜就让她独守空闺,新婚的第三日便让她去了京郊的庄子,不闻不问。”纪澜迟迟不落子,“厉出衡用十年的时间下了一盘很大的棋,权倾朝野,呼风唤雨,为的是什么,你心中难道还不明白?” 廊下穿堂风萧瑟,杜且脚底涌起一股寒意,“侯爷一生自负,却输给了厉相,妾知道你心有不甘,可也不该诋毁他人。因为父亲贪慕权势,硬把妾塞给侯爷,厉氏心中自然不平,且厉氏家学渊源,他用十年恢复家门荣光,也无可厚非。” “那你如何解释,他当年迎娶杜乐?当时他已经是当朝右相,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却非要娶一个韶华已逝的杜乐?” “侯爷为何不说,杜乐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嫁给他?”杜且话锋一转,“杜乐只比妾小两岁,却迟迟不嫁,你又是为何,难道侯爷没有想过吗?若是杜乐和父亲一样贪慕权贵,有的是机会攀上高枝,可她一概拒绝,蹉跎了岁月,最终却嫁了厉相。能让一个女人耗尽青春地等待,唯有真爱而已。” 纪澜对她敏锐的洞察力深深震惊,以前的她并不知道这当中的阴谋算计,可跳脱出来之后,她却能准确地抓住重点,一击即中。 纪澜刻意隐瞒的事情,却被她当场戳穿,为了掩饰心中慌乱,他执白落子,稳了稳心神,说了让杜且无法反驳的理由:“可从婚后迹象表明,厉相娶她并不是因为对她有情,而是为了报复杜家当初对他的轻视。” “是以,侯爷提前把杜乐送到厉相身边,是为了圆杜乐前世的遗憾?”杜且大笑,“侯爷想要弥补过往,就必须铲除厉相,厉相如今还未出仕,你有的是机会让他没有出头之日,再加上一个杜乐,妾还是逃不过与你的命中注定吗?” 杜且扔了棋子,起身行礼,“夜已深,不便留侯爷多聊,妾告辞。” 纪澜伸手去拉她,只抓到一角袍裾。杜且回眸,眸似寒潭,全无对他的那份炙烈与温柔,他放手,不敢逾矩,任由她翩然而去,不敢再对她摆出清远侯的威仪。 纪澜苦笑叹气,得到的时候他不珍惜,重生而来却遇到同样历经磨难的杜且,想讨好她百疮百孔的心并不容易,但她有前世的记忆,这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郎君为何不进去?”阿松冷得直打哆嗦,“这位清远侯说话好生深奥,我一句都没听明白。可他所说的杜乐,是否就是方才在院中遇到的那位杜府三娘?还有什么厉相,族中似乎也没有入阁之人……” 厉出衡在黑暗中眸子幽深,如同一只隐隐蓄势的猎豹,只等着猎物的出现,那严峻的表情叫人遍体生寒。 “离得太远,听不太真切,无非是一切闲聊。佛门玄学,又岂是你这等不学无术的小童能听得懂的?”厉出衡转身,“夜深了,明日再来拜访。” “清远侯他也懂佛学?”阿松不明白了,纪澜明明是纨绔,哪里来的学问。 厉出衡冷道:“很多事情并不能只看表面。” 阿松嘀咕:“郎君说得多了解他似的。” 厉出衡停下脚步,负手仰望满天星斗,眸光杀意凛凛,“清远侯纪澜,厉某确实很了解他。” 第26章:爹说那婚事不算 杜且上过早课,沿着蜿蜒的山路走了一遭,身子微微出汗,难得的舒爽体验。 她养在深闺,嫁了人之后只剩清远侯府那一亩三分地,虽然纪澜并未限制她的行动,但纪澜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眼里只有他,再容下不旁人,也就无从关注路途上的风景。 待回到寺中,听到杜乐与知客僧起了争执,她本想当作没有听到,可杜乐的咄咄逼人委实丢尽杜府的颜面,杜且只能过去阻止。 “厉郎伤成那样岂能只吃斋饭?我不过就是借个厨房,给他做点东西补补身子,你就不能通融一下?佛祖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他在寺中病死了,贵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智通双手合十,“檀越要做的东西,有违佛门戒律,还请檀越不要为难小僧。” “我怎么为难你了?我又没让你们杀生,也没让你们帮着做,无非就是借个厨房而已。用完之后我会打扫干净,绝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杜乐娇蛮惯了,“你若是不同意,那我就让人在院中生火煮食,到那时就怨不得我了。” 智通苦不堪言,冷道:“檀越若是执意如此,小僧只好请檀越离开。” “你敢赶我!你知道我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 “够了!”杜且厉声喝止她,“还不够丢人现眼的!你爹不就是一个从四品的明威将军,此乃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多如牛毛,你也敢在这里放肆!以往在府中没有教你,助长了你的嚣张气焰,可这里是佛门清静之地,自有佛门戒律,你一个不识好歹的黄毛丫头,还不快收拾东西滚回家去!” 杜乐火了,“从四品也是官,还是手中有兵的官,还怕他一个臭和尚不成?大不了铲平这里,洛阳城多的是寺庙。再说,我爹也是你爹,你灭自家威风就算了,还敢教训我?” 杜且冷道:“我爹也是你爹这句不假,但是我的夫婿却并不是你的夫婿!杜乐,你平日如此胡作非为,我从不干涉,可是妄图染指我的未婚夫,我就不会作势不管。” 杜乐到底年少,脸色倏地一红,声音小了不少,“爹说那婚事不算。” “好一个不算!” “爹要把你许给清远侯,那才是你的夫婿。” 杜且莞尔,“对了,你方才说那人是厉郎,也就是说他确实是河东厉氏不假,对吧?” 杜乐脸色全白,“你……我……” “白芍,收拾东西,带三娘回府。” 杜乐大哭,“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他!” 可杜且并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把杜乐的东西打包扔上马车,态度强硬。 杜乐哪里肯依,把自己关在厢房里。 “把厢房的门堵上。”杜且毫不留情,“让她饿死在里面,也好过坏了杜家的门风。” 杜乐当即冲了出去,“你好狠的心,竟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你都不放过自己的姐夫,我凭什么对你和颜悦色!”她前世就太顺从,才会让杜如笙把她当成垫脚石。而她也相信,杜乐在背后必定也做过一些事情,只是她以前不知道,但不表示她现下会与杜乐姐妹情深。 杜乐为何会出现在青龙寺,看起来不像是杜如笙会做的事情,那就只剩下纪澜了。纪澜把杜乐找来的目的,是因为他知道杜乐做过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必然是对他有利的。 昨晚,他的避重就轻,却让她发现了端倪。 “你走还是不走?” 杜乐咬牙,“走就走,怕你不成。” 在青龙寺数日,杜且临走时前去向妙莲大师辞行,却见厉出衡也在,仍是一身素淡,清朗淡漠。 她微微福身,“妾向郎君赔个不是,舍妹年幼,家中娇惯,若是扰了郎君清静,还请郎君多担待些。大师仁德,不与舍妹计较,妾感恩至极。只是佛门清静,舍妹难免聒噪,妾这就带她离开,来日再来沐浴佛光。” 妙莲大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贫僧就不送檀越了。” “大师不送,某倒是不能废了虚礼。”厉出衡展臂,“某送送女君。” 杜且态度生硬,转身便加快脚步,把他落在身后。 厉出衡快步跟上,“女君这一走,某背上的伤也就没那般容易好了。” “郎君谦谦君子,自有像舍妹那样的无知少女一见倾心,为郎君红袖添香,哪里还用得着妾。”杜且神情淡然。 厉出衡嘴角噙着一抹强忍的笑意,“某是有娘子的人,如何会对妻妹有非份之想。” 杜且尴尬地垂了眸子,“你……都听见了?” “该听的都听到了。”厉出衡终于大笑,郑重其事地长揖到底,“为了这一句夫婿,厉某定不负女君。” “妾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杜且声音变小,红霞扑面,“舍妹她……” “厉某不管他人,只信女君之言。” 第27章:嫡庶 杜乐百般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地随杜且回了杜府。 一进门,她冲进杜如笙的书房,大哭大闹,“姐姐她在青龙寺与清远侯幽会,如此行为败坏,害我看中的郎君都嫌弃我。爹,你快把姐姐嫁出去吧,免得日后丢人现眼。” “竟有这等事?”杜如笙心中是欢喜的,正愁没有机会和杜且说这件事,若是她和清远侯情投意合,也不必他大费周章。 纪澜与太子是表兄弟,想要结交太子,为太子效力,通过纪澜是再合适不过了。且清远侯府是大梁的开国功臣之一,若是把杜且嫁进去,杜家一门的荣光指日可待。 “我在青龙寺偶遇万山书院的世子,文采风流,丰神俊朗,听说还是出身世族的子弟,就因为看见姐姐与清远侯私会,认为咱家门风不严,遂不理会女儿。”杜乐只字不提厉出衡,信口雌黄甚是流利,“姐姐如此德行有失,不出三日便会传遍京城,到时候连女儿都会受到牵连。” “你都说是世家子,怎会如此碎嘴?”杜如笙安慰道:“你且放宽心,这件事爹会处理的。” 杜乐这才抽泣着止了哭闹,“爹可不许偏心,女儿日后还要嫁人的,可不许被坏名声。” 杜如笙点头称是,“对了,你在寺中可有见到那日上门的自称是厉氏的男子?” 杜乐摇头,明知故问:“并未见到。爹,那人真的和姐姐……” “这事你不用管,先进去见你娘吧。” “见哪个娘?”杜乐一派天真,“姐姐说嫡母才是娘,姨娘就是姨娘。” 杜如笙无从辩驳,挥挥手,“见你姨娘。” 杜乐愤愤地跺脚,“我只有一个娘。” “回来!”杜如笙喝道:“你姐姐说的没有错,贾氏是你的嫡母,这一点你不能忘记。方才你说过杜家的家风不能坏了,你自己也该当明白,嫡庶有别,不可乱了尊卑。” 在这一点,杜如笙不糊涂,没有贾氏就没有他今日的成就。而平氏这样的女子,又如何能成贾氏相提并论。 杜乐带着怨恨的目光,擦干眼泪离开,回平氏那里又是一通告状,但她对母亲又是另一番的说辞,“娘,爹真是偏心,想让杜且嫁入清远侯府,却对我漠不关心,说什么嫡庶有别。别说那杜且懦弱胆子的性子全无大家闺秀的样子,就那股子狐媚气,正经人家谁会看上她。” 平氏早就心有不满,过完中秋就把杜乐送到青龙寺陪杜且,她是一百个不满意,女儿受了委屈回来,她焉能咽下这口气。 “你莫急,且等着看笑话吧,你爹想把厉家那门亲事给悔了,把杜且许给清远侯府,可厉氏的人突然出现,他现下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杜且嫁给纪侯爷,还能不被人诟病。”平氏安抚道:“可是我听说,这厉出衡还是留了一手,他只拿了订亲的信物,并未把婚书拿出来。” “有婚书?”杜乐大惊,“那他为何……” 第28章:他的前途未必比不上清远侯。 “这就是厉家小郎精明的地方,知道自己到杜府来肯定讨不到便宜,便私藏了一手。若是当日他把什么都拿出来,怕就走不出杜府了,结果还是一样要悔婚,可现下是你爹拿不到婚书,又怕厉家小郎拿着婚书公诸于众。于他名声有损不说,杜且的亲事也就不那么顺遂了。但是,你爹打定主意悔婚,就会想尽一切的办法。娘是想,极力促成杜且和厉氏的亲事,把你嫁入清远侯府。” 杜乐不依,“娘,清远侯是什么人你不了解吗?这京城的烟街柳巷有几个不是他的红颜知己,除了花天酒地,他一事无成,挂着兵部的虚职,每日都无所事事,这样的人怎么能嫁?就算是嫁了,手中无权,还不是一样不能对爹有所帮助。反观那个厉家郎君,百年世家养出来的谦谦风仪,又是甘赋冲甘大儒的得意门生,现下虽说家道中落,但凭他的资质,入朝为官并非难事,假以时日,他的前途未必比不上清远侯。” 平氏听她这么一说,觉得有些道理,“可那厉氏与杜且定过亲的。” “爹既然要悔婚,就索性帮他实现了,让杜且嫁给纪澜。然后,再让我……”杜乐羞涩地扭捏,“这婚书还能指明道姓说娶杜且不成?我就代她嫁入厉家,以弥补爹的过失,这样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看上那厉家小郎君了?”平氏听明白了。 “娘你想啊,像我这样的出身能嫁好人家吗?庶出这个身份就是极大的阻碍,议亲时肯定都是要拿出来比较,而咱家的门第……现下看着是不差,可到底没有根基,世家又如何会要我这样的媳妇。厉氏如今势微,连爹都看不起他们,婚配便有些艰难,而我若是嫁进去,无异于施恩于他们。他日若是厉郎有所成就,也有我的功劳。” 平氏大喜过望,连声道:“是这个理,是这个理。” “娘你为这个家劳心劳力,却讨不到半点的好处。现下看着是掌着家,可爹说了嫡庶有别,我只有一个嫡母,而姨娘还是姨娘。连杜且那个臭丫头,把薄荷赶走,也不知会你,说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子,你不过是一个奴婢。这口气,我咽不下,凭什么她贾氏成日吃斋念佛,就能占尽一切功劳。”杜乐自觉不比杜且差,只不过是出身的差异,而让她无形中矮了杜且一截。 “可又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姨娘……”平氏何尝不想取而代之,可贾氏就像是一尊大佛,只能供着。她一日不明镜轩,平氏还能是杜府表面上的女主人,可一旦贾氏拿回掌家权,平氏便会被打回原形。 杜乐轻哼一声,“娘这回可不能心软,定要帮女儿定一门好亲事,才能有翻身的一日。” “你有办法?”平氏问。 “办法是有,可能会让爹爹不那么高兴,但最终他还是会满意的。”杜乐俯在平氏的耳边,低声问:“我听说程副将和娘在入府前是认识的?” 平氏微讶,不自然地别开脸,艰涩地回道:“这……你如何知晓的?” 杜乐无所谓地瘪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既然得到娘的确认,我也就大胆地吩咐他在外面做事。我一个女儿家,到底不方便。” 杜乐从平氏这里又拿了不少的银两,看着平氏心中抽抽地疼,一想到是为了女儿的前程,她也就咬牙过去。 第29章:开始争家产 等杜乐从杜如笙的书房离去,杜且才带着淡漠疏离的笑意入内请安。杜如笙问一句,她答一句,客套的交谈如同陌生人。 “你也及笄了,留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多,在婚事定下来之前,你就多陪陪你母亲,做做女红。要是不想自己做,府里也有绣娘。”杜如笙找不到话说,“嫁妆的话,爹不会委屈你。” 杜且眸中微芒稍纵即逝,“据女儿所知,母亲陪嫁里有两个庄子、四间铺子,还有不少的田产,这些年都是姨娘代管着,既然女儿及笄了,也该学着管家,不如就从母亲的陪嫁开始。” “这……谁告诉你的?”杜如笙跳了起来。 杜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自然是母亲。” 贾氏是军户出身,可军户并不代表贫穷,她有一个商户的母亲,也就是杜且的外婆,外婆是独女,把所有的家产都给贾氏当陪嫁。贾氏嫁了杜如笙,可以说是杜如笙赚到了,既有本事领军作战,又有陪嫁贴补他。入京后的这些年,全靠贾氏的这些陪嫁,杜如笙才能大手大脚地和人应酬送礼。若是凭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哪里够平氏日常挥霍。 是以,杜且提出要拿回贾氏的嫁妆,杜如笙的脸都绿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自古以来的风俗,母亲的陪嫁不都是给女儿当陪嫁的吗?”杜且贴心地笑道:“父亲不必费心,您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不必从公中置办。” 杜如笙的脸微微抽搐,“这件事以后再说,你母亲的嫁妆,还有你大哥的份。当初他成亲时,未曾分给他。你若是全拿走了……” “父亲误会了,女儿的意思是想学着管家,并没说要全部拿来当嫁妆。”杜且冷冷地打断他,“大嫂也进门两年多,育有一子,也该是时候让她管家,那个平氏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姨娘,府中以后会有很多的应酬,总是由她出面,未免叫人说闲话。” “你平姨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府中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这些年都是她在伺候,你大嫂在家娇生惯养的,让她管家,未免太委屈她了。” “这个家以后迟早都是要让大嫂管着的,大哥是您的嫡长子,这一点父亲不要忘了。”杜且深深觉得杜如笙是在胡搅蛮缠,混淆是非。她如何能不知道,虽然她嫁入清远侯府,可她并不受纪澜的待见,连带着大哥杜战也被平氏作贱,死于一场本不该由他出战的平叛,杜府最终落入平氏所生的庶子之手。 而她那时候为了救杜战,在杜如笙的说服下,才会屈从于那人。后来她才知道,杜战早就死了。而她这个没有良知的爹,竟然泯灭人性,害死亲子,并以亲子的性命逼她就范。 杜如笙怒了,摆出长者的风范,“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先回屋去,等为父与你母亲商量之后再说。” 杜且不急于一时,话锋一转,又道:“女儿的婚事还请父亲多费心,厉氏是大世族,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我何曾答应过厉氏的婚事?纯属子虚乌有。” 杜且故作惊讶,“难道是母亲骗儿?” 杜如笙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杜且施了一礼,慢条斯理地步出书房,唇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敛去,只剩满目的悲悯。 第30章:大嫂虞氏 杜且与虞氏前世没有往来,即使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因杜且的性子温吞,不喜与人交际,虞氏嫁过来的这几年,与她始终只有点头之交,姑嫂二人不交恶,却也没有交情可言。 可人与人之间若是有一方主动,所谓的交情也就会渐渐深厚起来。 杜且从杜如笙的书房出来,隐约听到一墙之隔的花园有小孩的嬉闹声。她让白芍过去瞧瞧,白芍回来说,是虞氏带着昊哥儿在学步,昊哥儿摔了好几跤,还是乐呵呵地爬起来再走,而虞氏也没有心疼的意思。 “你说虞氏怪不怪,昊哥儿都摔成那样了。”白芍看着怪心疼的。 杜且摇头,边走边道:“正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虞氏是武家出身,皮肉粗糙,见惯战争的残酷,知道不该太过溺爱孩子。” “妹妹把妾说得多残暴似的。”虞氏不知何时已从垂花门走过来,周岁大的孩子抓着她的裙裾蹒跚学步,深秋寒凉的天气,可他却是满身是汗。 杜且与她见礼,俯身去逗那孩子,“妹妹只是在说,嫂嫂并没有错。三岁看大,自小不该太过娇惯,性子一旦养成,就很难再改。再说,杜家虽说门第不显,可到底也是武家,不该把他当成温室里的花朵,应该更早地让他体会生活的残酷。” 昊哥儿冲她咯咯直笑,圆润的脸庞依稀有几分杜战的轮廓,他胖胖的小手扯了几下虞氏的裙裾,虞氏俯身把他抱起来,抹去他额头的汗水,塞给他一块枣膏,“若不是知道妹妹待字闺中,还以为妹妹带大过许多的孩子,对养儿这般有见地,十分少见。妾也是这般想的,总算是找到知音了。” 杜且知道她意有所指,但并不急于与她交心,拈了帕子给孩子擦汗,“深秋天寒,还是快把昊哥儿的衣裳换下来,以免着凉。这孩子不该骄惯,可毕竟还是孩子,身子不比大人,经不起风吹雨打。” 虞氏大笑,“妹妹说得是,妾这就带他回去。妹妹从寺中刚回,好生休息,得了空到嫂嫂那去坐坐。” 可小家伙不乐意了,小手伸得老长,要给杜且抱,微噘的小嘴直嚷嚷着:“抱抱抱抱。” 虞氏忍不住嗔他,“这孩子,打小就喜欢漂亮姑娘,看着府中长得水灵的婢女,老是跟着人家跑,摔得满头的包。” 昊哥儿见杜且不理他,小嘴一撇,纯净的眸子似要滴出泪来。 杜且伸手去接,昊哥儿在他娘的怀中用力挣脱,投入杜且的怀抱,小嘴立刻上扬,眉眼飞扬。 “傻儿子,那是姑姑,叫姑姑。”虞氏好不容易把秤砣出手,乐得清闲,“妹妹若是不累,就先上我那去坐坐,这臭小子一时半会不会下来。” 知子莫若母。 昊哥儿郎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是漂亮姐姐。其实只要是女的,昊哥儿都喜欢,小孩子哪会分美丑,只是好奇那些第一次见的姑娘。而他以前没有如此近地见过杜且,自然把当她成初见。 虞氏为了和小姑拉近关系,也就顺水推舟。 除了杜战新婚,杜且从未再踏足他们居住的鸣金院。出嫁之后,她更是一门心思扑在纪澜身上,回门的次数少得可怜。但她和杜战的感情却并不疏远,她出嫁时还是杜战送她出门,让她受了委屈要告诉他,他一定帮她收拾纪澜。可她一次也没敢跟杜战说。 鸣金院只有两进,杜战会客在前院,两侧耳房住着虞氏陪嫁的侍婢,夫妻二人住在后一进,因大郎还小,乳母带着他住在东厢房,以便虞氏随时能照看。 虞氏一进院,乳母便迎上来要抱走昊哥儿,可昊哥儿舍不得离开杜且,噘着小嘴直摇头。 杜且并不介意,接过乳母手中干爽的衣裳,“你退下吧,我给昊哥儿换。” 乳母不放心,“昊哥儿不老实,还是老奴来吧。” 杜且轻轻摇头,“无碍的,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的。” 杜且动作娴熟地脱下昊哥儿身上汗湿的衣裳,穿上干爽的裤子前,还顺手摸了一下,对虞氏道:“昊哥儿该尿了。” 虞氏面有疑惑,杜且这般举动像极了有孩子的妇人,全然没有及笄少女的羞涩之意。可到底是大家出身,没有表露出来,“唉,怪我,都带他玩了快一个时辰,奶娘把昊哥儿抱下去尿吧。” 这会子昊哥儿才肯被乳母抱,可目光还是在杜且身上逗留许久,十分地不舍。 杜且和他挥手,冲他做了个鬼脸,他笑出声来,一兴奋尿了乳母一身,又得重新换裤子。 “等妹妹嫁了人,定会是个好母亲。” 好母亲?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如何能算一个好母亲。也不知道她死之后,永儿怎么样了,有没有在纪澜死后成功袭爵。 第31章:挑事 “妹妹……”虞氏见她目光迷茫,轻轻唤了几声。 杜且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左右各站着一名侍婢,都是虞氏成亲时带过来的人,其他各处也不见有丫鬟婆子忙碌,“怎么嫂嫂屋里伺候的人这么少?” “人多眼杂,有时难免兼顾不到,让一些人钻了空子。”都是虞氏的心腹,她说话也就没那么拘谨。 杜且一点就透,“大哥不是那般没有定力的人,嫂嫂不必多虑。” “不是他有没有定力的问题,而是有人要往他屋里添人,若是使了下三滥的手段,又岂是有定力就行的。”虞氏有苦无处诉,总不能把这档子肮脏事往娘家说,再说了她的祖父对杜如笙颇为赏识,才会让她下嫁杜家。若是她回府诉苦,岂不是打祖父的脸,只得暂且忍下。 杜且蹙眉,“平氏当真做得如此过分?” “你可见过平氏那个小侄女?” 杜且有些印象,但也仅限于前世,可她不记得小平氏介入过兄嫂之间。 “叫我给收拾了!”虞氏冷道:“婆婆不理家事,可也不该由着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姨娘为非作歹,我听说妹妹在寺中打发了一个侍婢,可平氏又把她接回府中,说是她的卖身契还在杜府,离开就是逃婢。” 杜且反道:“薄荷她爹是父亲军中的小兵,战死沙场,她无依无靠,母亲收她入府,何来的卖身契。” 杜乐的质问,平氏的自作主张,杜且心生厌恶,前世她忍了这母女的恶行,结果如何她已然清楚。 “妹妹也看到,这府里也该好好地整整规矩了。”虞氏孤掌难支,在得到平氏的举动后,决定把杜且发展为自己的盟友,杜且毕竟是杜战的亲妹。她入府不到三年,与杜且并不亲昵,可及笄礼上看到她公然表现出对平氏的蔑视和厌恶,她仿佛看到了希望。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可以让杜且和她结盟的机会,可平氏愚蠢至此,虞氏焉有不抓住的道理。 虞氏与她不谋而合,杜且也不必多费唇舌。 二人一拍即合。 杜且回府的当夜,在自己的梧桐轩狠狠地发作了一回。 起因是厨房送来的吃食,一碗清粥,一碟时蔬,一碟腌芥菜,几块鲍汁豆腐。 杜且当即命人去找厨娘找来。 厨娘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婆子,夫家姓方,膀大腰圆,满脸油光。 “这饭菜是你做的?”杜且一筷子都没动。 方婆子道:“姑娘刚从寺里回来,不宜大鱼大肉,以免伤了肠胃。” 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杜且淡淡一笑,“原来如此。这各院的吃食都由你一个人主理,也是辛苦了,既在兼顾各院主子的日常,又要合他们的味口,你一个婆子有这般见地,在我杜府委实是屈才了。” 方婆子不敢贪功,忙道:“各院的菜单是夫人定下的,小人哪里懂得这些,也不知道各位郎君姑娘的去处,哪里能知道各位主子该吃什么。” “夫人?哪位夫人?”杜且面容陡然一凛。 方婆子没与这位主子打过交道,心中不免慌乱,忙解释道:“是平夫人。” 原来连下人都称她为夫人,怪不得如此不知轻重。 杜且又堆出一脸笑意,“把今日夫人写下的菜单让我看看,今日父亲要我学着管家,这府里的日常我也要有所了解。” 方婆子忙说出来匆忙,没有带在身上。 杜且哪里会信,示意白芍搜她的身。 方婆子是厨娘出身,孔武有力,白芍一近身就被她躲开了,白芍见身体上的悬殊无法逾越,只好道:“你要是不拿出来,就出不了这个院子,若是你敢逃出梧桐轩,就不必继续留在杜府。” “这府里还轮不到姑娘做主。”方婆子有肆无恐,“婆子我只听命于夫人,姑娘若是想知道什么,让夫人吩咐下来,婆子必定遵从。” 杜且冷哼一声,起身狠狠地甩了她一记耳光,“这府里只有一个夫人,在明镜轩,哪里来的平夫人?你一个下人,也敢乱了这府里的尊卑。” 方婆子被打得两眼发黑,她不知道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竟有如此力道,一闪身便要夺门而逃,去寻平氏庇护。谁知,杜且早已有所防备,门户紧闭,方婆子像无头的苍蝇在屋中乱窜,只得装晕蒙混过去。 杜且吩咐外面的孙婆子去寻虞氏,她是武家出身,身边的侍婢婆子都是练家子,还怕整治不了一个方婆子。 方婆子被杜且叫去的时候,已经有人禀报平氏。平氏派人在梧桐轩外打听消息,见方婆子半晌没出来,屋里的动静又闹得有点大,来人便去告知平氏。 杜如笙有应酬一时半会回不来,杜战相陪,也不在府中,平氏便带了人去梧桐轩要人。 第32章:惩治姨娘 平氏命人敲门,“妾听说方婆子伺候不周,二娘寻她来问话,妾那边正要准备郎君的宵夜,不能没了方婆子,特来向二娘要人。” 杜且的声音如深秋的夜风,刺骨而冰冷,“方婆子怕是不能伺候,她现下已经晕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平氏大骇,方婆子那般壮实的人哪怕是正常男人也难以撼动。 “你不是应该问问,她对我做了什么?” 方婆子听到平氏的声音,从地上滚了起来,“夫人快救我,夫人快救我。” 杜且倚在美人榻上看书,见那婆子如小丑一般,不免发笑,“还喊着夫人呢,真是不知死活。” 可不论平氏如何威胁怒斥,杜且都当成耳边风,翻着手中的棋谱,不予理会。 平氏喊累了,见她油米不进,便让人把门踹开。 “我竟不知道,还有人敢欺负妹妹。”虞氏早就到了,却没有立刻现身,只等着平氏气急败坏,她才施施然地从暗处出来,手里握着一根长棍。 平氏平日没少被虞氏顶撞,因忌惮虞家,她一忍再忍,为了是手中的掌家之权。 “大奶奶还是不要管的好。”平氏气红了眼,连虞氏都不放在眼里,“妾在教训下人,大奶奶请回吧。” 虞氏一步步地上前,“教训下人?这里是梧桐轩,你想踹二娘的门,却说是教训下人,你是把二娘当下人,还是把你自己当主人啊?” 平氏的气焰顿时跑了大半,寻思着该怎么回复之际,杜且的门开了,方婆子头一个窜出来,被虞氏带来的人一棍子打趴在地上。 “搜她的身。”杜且一袭月白色的袍子,逆着昏黄的灯火走了出来,面容清冷,眼中毫无波澜。 虞氏的人从方婆子身上搜到今明两日阖府的菜单,递给虞氏,虞氏略略看了几眼,交给杜且,“我说怎么昊哥儿连牛乳都没有,原来是都进了四爷的肚子,一日四顿牛乳,连我祖母都不曾如此奢侈。还好昊哥儿皮糙肉燥的,不必这些精贵的东西养着,也能壮实起来。” 杜且冷哼,“同样是从寺里回来的,三娘吃的是虾仁笋尖、松仁炒百合、鲍汁煨海参,我连荤腥都没有。不过,三娘那珠圆玉润的身材,也不知道谁家看得上。倒是我没有这些烦恼。” “乐儿是你妹妹,你出言如此刻薄,就不怕遭报应。”平氏总算抓到她一点错处。 杜且倾身,与平氏四目相对,毫无表情地说道:“她锦衣玉食,却如此苛刻她的姐姐,目无尊长,这报应谁的更大,姨娘好好想想。” “你……你如此待我,难道眼中又有尊长?” 杜且放声大笑,“平姨娘,你只是府中的奴婢而已,我对你需要什么尊长?” 平氏臊得无地自容,她自诩为杜府的女主人,杜如笙也给了她这个权利,以致于让她忘了,她只是一个姨娘。杜乐回来时,是提过这件事,可话从杜且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把软刀子,刀刀都割在她的心尖上。 “我知道父亲不在府中,你才敢如此放肆地寻上门来。”杜且冷道:“可你也太自不量力了,以为这府里都是你的人吗?你不要忘了,这是杜府,而我才是杜府正儿八经的嫡女,我嫂嫂是嫡长媳,你一个姨娘,还敢如此嚣张,真以为我还是软柿子,随你搓圆捏扁吗?” 管家,惩治恶婢,杜且在清远侯府已是深得精髓,对付一个平氏,绰绰有余。 “妹妹看要如此处置?是等公公和夫君回来再发落,还是去请婆婆出来做主。” 虞氏的话提醒了杜且,她微微一笑,“去明镜轩。” 第33章:夫人之争 贾氏诵过经已经睡下,若是换作以前,杜且绝不敢擅闯,可若是要惩治平氏,非贾氏出手不可。 杜且亲自叫门,婆子来应门,不敢开门,怕扰了贾氏,杜且执意要请贾氏,婆子不敢再拦,回禀之后,把门打开,杜且和虞氏带着平氏、方婆子鱼贯而入。 贾氏披了衣坐在上首,披散的发在脑后随意绾成髻,面容却没有半分疲态。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杜且把今夜的饭食和方氏的犯上先说了,贾氏不由地皱起了眉,“粗茶淡饭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这般挑剔难伺候,日后叫人看了笑话,会说我杜家教女无方。” 杜且早就清楚贾氏的性子,只是虞氏自成亲那日见过一回贾氏,便不曾有过往来,新婚时她晨昏定省,贾氏没有见过她一回。有了身孕后,便不再来了,对贾氏的性情,她全然不解。今日听她一开口,便有些诧异。 杜且权当没听到贾氏的刻薄,把方婆子的单子递过去,“母亲还是先看看吧。” “旁人的听穿用度都比你好,你就嫉妒了?非得论出个道理来?”贾氏更气了,“这就是你三更半夜把我吵醒的事情?” 杜且道:“难道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孙儿和女儿被旁人刻薄还重要的事情?” “那是你自己没本事,旁人才会轻视你。” “这么说来,有人占了你的夫君,欺负你的儿女,都是应该的?” 贾氏大怒,“你放肆!” 杜且迎向她的目光,“有你这样的母亲,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把夫君和内宅拱手相让,一心只知吃斋念佛,十数年来不闻不问,连自己的孙儿被人欺负都觉得是理所当然。更不用说,这个府中只知有平夫人,而不知有你这个明媒正娶的正室。” 贾氏眸中火光更盛,“平夫人?” 平氏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夫人不要听二娘胡说,她记恨吃食上的简陋,故而栽赃于婢子。婢子曾经答应过夫人,一生都不会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心一意伺候郎君。” “你听到了?”贾氏问杜且。 杜且不为所动,冷道:“听到了。既然平姨娘一心伺候父亲,自然没有闲暇理家,而兄长已成婚多年,这个家自然该交到嫂嫂手中,平姨娘一直不放手,难道不是肖想吗?” “原来闹了这么多的事情,就只是为了管家?”贾氏对虞氏不敢怠慢,“既然如此,平氏你明日就把账册交到大奶奶手中。” 虞氏微微颌首,语气却不热络,“夫人深明大义,妾谨受教。” 贾氏问:“你是觉得老身做得不对?” 虞氏和杜且对视了一眼,“夫人自有夫人的道理,做小辈的无意妄加猜测。” 虞氏走后,贾氏把杜且一个人留了下来,摒退左右,上前甩了杜且一记耳光。 “你多年来安份守己,从未给你父亲添乱。就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成何体统!若是虞氏回娘家一说,杜家的颜面就被你丢尽了。” 杜且捂着脸,平静地说:“对母亲而言,只有父亲的事情是泼天大事,我与兄长还有昊哥儿受的委屈,都是理所当然。就连一个姨娘都敢在府里作威作福,母亲却还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府中和乐。你不能伺候父亲,就找了一个平氏,但平氏享用着本该属于你的一切,你觉得这是你欠她的,做为妻子,你确实足够大度,也令人敬佩。但你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女,又如何能称之为母亲!” “你放肆!你竟敢对我这么说话!你的命是我给的,我让你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应该的。”贾氏握着佛珠,目光阴狠,“你若是敢让你父亲和杜家为此而名声受损,我就把你送到乡下去。” 杜且不怒反笑,微微欠身道:“母亲莫要忘了,这个家还指着我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你把我送走了,谁去嫁给达官显贵?杜乐吗?那个丑丫头庶出不说,有我这般出众的容貌吗?看看,你把我打成这样,若是毁了容,岂不是白养了这十多年。” 第34章:爬墙来了 杜如笙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平氏两眼挂泪,未语泪先流,把所受的委屈添油加醋说了出来,还顺带把杜且在寺中与纪澜幽会一事也一并说了,“薄荷那丫头那么懂事,就是因为看见她和清远侯的丑事,被她赶走的。” “你是说有薄荷这个人证在?”杜如笙虽然对平氏不能管家表示遗憾,可能把杜且嫁入清远侯府,却是他一直都在筹划的事情。 平氏说:“妾已经把薄荷接回来安置。” 杜如笙点头,“这事你办得极好。” “可是这个家……”平氏咬牙。 “横竖这个家也是要交到虞氏手中,她是大家出身,绝不会亏待你。”杜如笙怎么敢对虞氏不敬,把她当佛供起来还差不多,之前是虞氏自己不说,他也就装糊涂,只要不是被杜且掌了这个家,又有什么关系。 折腾一整日,杜且捂着疼痛发胀的脸庞更衣躺下。薄荷被她赶走后,她屋中只剩一个白芍,白日跟着她四处忙碌,晚上还要上夜,难免困乏不堪,回了杜府杜且便让她好生去休息。 可杜且躺下却睡不着,脑海中全是父母的冷漠和平氏的嚣张,她出嫁之前始终缩在梧桐轩这个壳里,从不曾理会过兄嫂的难处,稀里糊涂地嫁了纪澜,背负杜家这个沉重的枷锁,却又妄想得到纪澜的宠爱。纪澜对她的轻视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甘心,可她没有能够倚仗的人,母亲对她不闻不问,兄嫂自身难保,父亲把她当成光明前程的踏脚石,庶妹对她曾经的未婚夫虎视眈眈。 而这一世,她再也不能听之任之,受人摆布。 贾氏的严厉苛刻在她的预料之中,却在她的想像之外。 除了叹气,杜且不知自己该做怎样的反应。一个女人深爱自己的夫君,也不是什么错事,可她把一双儿女也当成筹码,苛刻以求,这是杜且最不能接受的。 啪嗒一声,有重物击中门板,而后落地翻滚。 寂静的深秋,任何的声响都尤为清晰,杜且听出那重物是石头。可就算秋风再盛,也吹不动石头,更不会说击中门板。 杜且打了一个机灵,不会是纪澜吧? 纪澜就是因为深夜误闯她的香闺,被杜如笙发现,而不得不娶她。而纪澜重生了,他深知自己曾经被杜如笙算计,却对她纠缠不清,不会是又想故伎重施? 杜且迅速起身,换了一身厚实的衣裳,头发随意绾起,打开门走了出去。 月华如练,洒落一地清辉,繁星隐去,只剩帷帷天幕,一轮圆月当空。院中花开正盛,都是平氏不知从何处买的名贵品种,还花巨资请了花匠每日照料,只为了营造杜府不俗的品味。 她淡淡瞥了一眼,环视周遭,并未看到人影。 杜且一向柔顺乖巧,平氏把她安置在府中最北面离主院最远的梧桐轩,而把杜乐安置在主院东面的小院,以便能随时与杜如笙如叙伦常。 北面风寒,杜且不敢多留,正欲转身去开右边的耳房,却见墙头趴着一人,正冲她挥手。 “女君女君,是我,阿松。”阿松很快表明身份。 杜且讶然,“你怎么来了?” 阿松一副我很了解的表情,“你是想问郎君吗?” 杜且胀痛的脸已经没有再红的可能,冷声道:“三更半夜爬墙偷香,是你该干的事情吗?” “抓墙这事,某认了,可偷香却是万万不敢当的。”厉出衡低沉的嗓音穿墙而来,杜且东张西望,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香还没偷到,女君要定某的罪,是不是该先让某行这一事实呢?” 阿松冲她挤眉弄眼,杜且这才发现他一个独立于墙外老槐上,风吹起他的衣袂,灰色的布衫在月色下似踱了一层清霜。遥遥望去,高高在上如同神祗降世,那一双褐色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不灭青灯,无端让人心安。 第35章:漫漫追妻路 杜且该恼他的出言不端,可看到他站在树上,竟对他背上正在愈合的伤口隐隐担心起来。他要上树,必然是要爬上去,一旦有了动作,就会牵扯背上的伤,好不容易才好了泰半,若是再裂开,他又该哇哇叫疼,像个孩子似的苦着脸。 “你的脸怎么了?”厉出衡敛了戏谑之色,“谁打你了?” 杜且侧过身,不欲让他知道府中的龌龊,“妾刚回家,一时忘了方位,没有掌灯撞到的。” 厉出衡离得远,无法看清她脸上的伤,但直觉告诉他,杜且没有说实话,“如何会撞成这样的?上夜的婢子呢?” “妾让她不必伺候。”杜且推门要回屋,“郎君深夜到此,于礼不符,还请尽快离开,以免坏了郎君声名。” “这有何惧?你我定过亲,我来看自己未过门的娘子,谁人敢说我的不是。”厉出衡神情倨傲,即便是做着于礼不合的事情,他都是一身凛然正气,叫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杜且停了脚步,嗔道:“谁是你未过门的娘子,厉郎君莫要再轻薄妾,妾可是恼了。” 厉出衡站在树上,无奈地摊手,“娘子就看在某这种窘迫的份上,不要与某计较。咝,这伤好像又裂开了……” “谁让你爬树了?” “某就是想看看娘子。娘子才走,我就开始想念,在府外徘徊许久,若不是因为背上的伤未愈,我定要再闯一回。于是等到月下无人私语时,才敢唤出娘子,一解相思之苦。”厉出衡一脸的委屈,“还好娘子住在这处僻静的院落,否则的话,我就算是爬墙也未必能见着。” 杜且一窒,问道:“你如何知道妾住在这院?” 阿松忍了许久,终于有了插嘴的地方,急急地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是哪个下人,明日妾定要把他赶出府去。” “我自然不会告诉你。”厉出衡摆明了耍横,“娘子若是不让某见见你,某这病怕是好不了的。” “你何时有病了?”杜且又气又恼,偏生对着他又很难真正地生气,不由心生懊恼,活了两世,却被一个少年郎搅得心神难安。 “相思病也是病!” 杜且杏目一瞪,“厉出衡!” 厉出衡语气如常,回道:“莫归,某的表字叫莫归,娘子可以唤某。” 杜且绝计不理他,迈步进了房,用力拍上门板,以此表示她的不满,而全然忽略了她与厉出衡的交集似乎变得与前世不同。 厉出衡吃了闭门羹,心里却是美滋滋,他似乎一直唤她娘子,可她并没有拒绝。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梯子呢?”厉出衡敛了笑,斜睨阿松一眼。 阿松麻溜地下地,从拐角的一处墙角取出梯子,架到树下,“郎君你这就不对了,明明是借助梯子上去的,还骗女君说你是自己爬的。” “爬梯子难道不是爬?”厉出衡慢条斯理地走下来,举止儒雅,从容不迫。 阿松甘拜下风,“郎君又咬文嚼字!” “那是你技不如人。” “阿松是比不得郎君,可郎君若是再不回书院,明日先生点卯,你又该受罚了。” 厉出衡叹了声气,“我有伤,先生会体谅的。” 阿松不得不提醒他,“你失踪了数日,先生已经很生气了。你晨间刚回书院,后脚又失去踪迹,焉不知先生已恼了。郎君你也真是的,回了京城之后,数度到杜府爬墙,好不容易等到女君及笄,可还是没能如愿。你这漫漫追妻路,怕是前途渺茫。” “闭嘴!” 第36章:天纵英才 五更已过,城门已经打开,万山书院在群山环绕间已陷入睡眠之中,唯有东北角的一处书室仍是青灯照壁。 阿松吐了吐舌头,“掌院在等郎君。” 厉出衡抬头给了他一记爆栗,“先下去,我自己去见先生。” 阿松求之不得,撒腿就跑,须臾间已不见人影。 厉出衡理了理衣袂,朝明亮的书室走过去,从容地敲门,得到允许后,轻轻推门入内,“先生还没睡?” 甘赋冲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容和煦,“你还知道要回来?” 厉出衡微微欠身,“京城有宵禁,学生一时忘了,只好清晨归来。” “还记得你母亲为给取的表字,意义何在?” “莫归莫归,有生之年,切莫踏足京城。”厉出衡自然不敢忘记,可他不能不来。 甘赋冲笑意渐散,“本不该带你到京城落户,可你自幼随我,天纵英才,才学无人能及,若是让你就此埋没,我又如何对得起你爹临终的托付。” 甘赋冲有些矛盾,一边是老友的托付,一边是友妻的殷殷嘱托,可他还是自私地把厉出衡带到万山书院。 “母亲深居简出,仍居河东老家,并不知道学生随先生在京城落脚,仍可瞒她一时。” “可你母亲并不希望你娶杜氏之女为妇,你也当明白。” “厉氏重诺,先生难道要学生毁了厉氏百年清誉。” 甘赋冲管不了他,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厉出衡的心思就更加难猜,但他们还是有一致的目标,“你的婚事,我无意插手,只是尽到人师之责,提点你几句,凡事还是从心。” 厉出衡淡淡应了。 “东宫已经派人数度拜访,你还是没做好决定吗?”甘赋冲言归正传,“目下成年的皇子之中,最有希望承继大统的还是东宫,只要帮他肃清其他不安分的皇子,你就可得太子信任,成为他登基的功臣。” “没错,东宫确实是最有希望,却并非是最适合那个至尊之位的皇子。”厉出衡一扫倦色,神情端肃,眸中微芒有一丝狠意稍纵即逝,“还是再等等,圣人如今春秋正盛,还没到传位的时候,每个皇子都有机会。” 窗外东方吐白,晨曦微露,一抹霞色透窗而来,不多时,传来朗朗书声,书院的晨读已经开始。 “为师忘了告诉你,鲁王也在书院中,前日入的学,锋芒毕露,看来是为你而来。” 厉出衡却道:“学生有伤在身,还想多休息几日。” “就你滑头!”甘赋冲睨他,“还有另一档事……” 厉出衡扬眉,看来他不在书院的日子似乎发生不少的事情,能让先生如此郑重其事,委实不多见。 “近日接连有官媒过来打听你的事情,看着你被一打成名,许多人都知道河东厉氏还有你这样一个人,且还是在我门下。” “先生应当告诉他们,学生是假冒的。” “杜如笙反蠢,你以为京城那些王公贵族都是傻子吗?” 厉出衡不接话。 “还有……” 厉出衡不禁蹙眉。 甘赋冲抬眸,暧昧地笑了起来,“鲁王带了个书僮入院,那书僮看着像是女子,一来便四处打听你,你自己留神。” 厉出衡执礼告退,并未把先生的话放在心上,闲庭信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37章:踢门 杜且一夜好眠,梦中全是那个爬墙的小郎君,清朗的面容似广袤深海,有一种沉稳的气息,每次见他,都感到无端心安。 晨食颇得杜且的胃口,百合莲子粥,配了一碟时蔬,还有几片酒酿莲藕,可解秋燥难耐。虞氏掌家的第一日,似乎十分得心应手。 杜且的胃口是在这十年里被养刁的,纪澜本就是精致奢侈之人,纪太夫人在吃食上更是挑剔,寻常的菜式在清远侯府能做出数种不同的口味,初入侯府时,杜且如同山野村妇,连菜名都叫不全,被纪澜好一通嘲笑。此后她用心去学,只为取悦夫君和婆婆,而她自己也褪去了杜府的那份粗糙浅薄。 用过晨食,白芍捧来一盏牛乳,“大奶奶交代的,二娘这般年纪的姑娘家,还是要仔细将养。” 杜且并未客气,“平氏那边可有异向?” “并不曾,只是听说郎君晨练时把大爷叫去训了一顿。” 为了一个妾室被夺了掌家之权,而训斥自己的嫡长子,杜如笙也算是京城独一份。他起于微末,靠的并非实打实的本事,有了机会向上爬,还娶了当朝上将军的嫡孙女为媳,这本该是小心供着,不敢有半分怠慢。可虞氏进门,似乎也没有享受到上将军嫡孙女该有的殊荣,一直被平氏压制。 世家出身的女子都有着一份旁人难以理解的宽和大度,不与人结怨,不挑起事端,侍奉舅姑,与人为善,这些特质在虞氏身上都有很好的体现。可这并不代表虞氏就是一个软柿子,她能忍一时,日后就会从平氏身上讨回百倍千倍。 杜如笙不敢当面对虞氏发火,自己要把气出到杜战身上。 杜战的性子和杜且先前的性子异曲同工,对父亲之命言听计从,绝不敢有半点忤逆。重走一遭,杜且才发现,这样的性子却是贾氏一手调教。虽然如了贾氏的意,可她和杜战最后的下场都很惨,完全就是为了成就杜如笙。 杜且很难理解贾氏,是以不会再选择沉默。 却说这头杜如笙训斥过杜战,便与他一同出了门,去了衙所。 虞氏把昊哥儿交给乳母照看,领着她的陪嫁丫鬟晓梦、秋月去了平氏的荷香院。 杜府有一池特地开凿的荷花,每到夏日炎炎,竞相开放,平氏便会举办赏荷会,邀请京中勋贵。这个荷花池还有另一个玄妙之处,别人家的池塘都是以天地方圆建造,杜府这池荷花,却是兼而有之,方与圆之间以蜿蜒的细流连通,流水之上亦见荷花曼妙。 兴建之始,花费巨资,为了能让府中有一个广邀勋贵的噱头,平氏也是出手阔绰。 而这池荷花与她的院落毗邻,独占满池荷香。 眼下是深秋时节,水面上空无一物,唯有落叶飘零,好不荒凉。 平氏托病不起,不见虞氏。 虞氏也没有想见她的意思,对伺候的侍婢春桃说:“姨娘把库房的钥匙交给妾,日后妾也不会再来叨扰。” 简单明了又直接地告诉平氏,若是她不把钥匙交出来,她会一直来。 春桃去了复返,同虞氏道:“夫……姨娘说,这事郎君与大爷说了,家让大奶奶先管着,这府库还是姨娘操持,大奶奶要照顾昊哥儿,难免不能兼顾,过于劳累。” “这都是内宅的事情,与公公和夫君何干?”虞氏明白自家夫君的性子,没想到公公却是这等不明白事理之人,宠妾灭妻也就算了,还想着继续打压她。 “嫂嫂这话就不对了,方才春桃不是说了,这是为了体恤嫂嫂。”杜乐听到动静赶过来,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她睡得太早,没能帮到平氏,等她听说之后,真真咬碎了牙银。 虞氏大而化之,佯装听不懂的样子,“妾不累,妾能忙得过来。妹妹看啊,这姨娘都病成这样,连房门都出不来,哪里还能管得了家?既然夫人让我管这个家,我就不能怕苦怕累。” 杜乐愤愤地咬牙,“我娘病了,还有我帮衬着。平日里也是我帮她。” “原来是这样。”虞氏笑容不变,“看来姨娘也还要人帮手才忙得过来,怪不得累病了。” “我这是学着管家!” “看得出,妹妹也学得不怎么样!”虞氏不留情面地越过她,自己敲门,“姨娘,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这病最是拖不得。” “嫂嫂何必这般周折。”杜且施施然地进来,神情淡漠,开口却极是凶残:“直接让人踢门便是,平氏能做得,你一个上将军的嫡孙女,难道还做不得了?都是武家出身,性子火爆,也是可以理解的。” 第38章:妹妹到底想做什么? 虞氏回眸,其实她心里也是蠢蠢欲动,只是不想一开始就大动肝火,日后不好相处。可杜且在提醒她,她有一个强悍的娘家,何惧之有。 杜乐拦在虞氏跟前,“谁敢动我娘!” 虞氏递了个眼色过去,晓梦、秋月上前把杜乐拉开,杜乐根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为了从小培养闺秀风范,杜且和杜乐两姐妹都不曾习武,根本就不是晓梦和秋月的对手。 “我要告诉爹,说你们欺负我娘。”杜乐大吼,可也无法阻止虞氏的破门而入。 杜且挥手甩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抓住杜乐的两个丫鬟都有些怔住了,不知道该放手还是阻止。 “在青龙寺我就告诉过你,你只有嫡母,这里面的是你的姨娘,可你还是不长记性。”杜且的笑容似二月的春风,“莫要忘了,你一个不尊嫡母的庶女,日后若想议亲,还是要嫡母首肯。可我娘现下不理家,长嫂如母,万事都要嫂嫂拿主意。你这般不懂事,公然顶撞嫂嫂,目无尊卑,一旦传扬出去,被虞家的人知道,就不那么好收场。” 杜且在提醒她,徐氏的彪悍作风。 杜乐怎能不明白,捂着被打疼的脸颊,不敢造次,可目光的怨恨渐渐加深。 虞氏拿了钥匙出来,冲杜且挥了挥手,杜且莞尔一笑。 “妹妹这是……”虞氏终于发觉她的不对劲,“是夫人?” “也没什么。”杜且面色如常,“嫂嫂不必介怀,该如何行事便放手去做。有些代价是必须的,也只是一时的。” 虞氏不解,“妹妹到底想做什么?” 杜且如此帮她,必然有她的目标,虞氏深信不疑。这些年在平氏的欺压之下,杜且的处境也甚是艰难。可她已经及笄,早晚是要嫁人的,杜家的一切便与她没有关系。她只需要熬过一年半载,就能有全新的生活,又何必在这个当下与平氏,甚至和父母翻脸。 杜且望向那一池积满落叶的荷花池,“这个池塘的开凿花费不小,还有各院遍植的珍稀花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虞氏心下微动,“珍稀花卉?妹妹说的是哪个院?我并不曾见过府里的花卉有名贵的品种,是姚黄赵粉还是青龙卧墨池。帝京洛阳最出名的就是牡丹,可咱们府里并不多见。倒是这池荷花有些看头罢了。” 杜且不免赞叹,“嫂嫂果然是世家出身,你说的这些妹妹都没听过,自然也不曾见过。妹妹这张脸委实有碍观瞻,还是先回屋去了。” 杜且正要回屋,门房来报清远侯府送来礼物,指明要给她。 杜且只得与虞氏一同前往,看着一抬又一抬的东西搬进来,蛾眉微蹙,十分不耐。 “听公公说起,你与清远侯的婚事,差不多该订下了。” 杜且淡笑道:“嫂嫂是在说笑话吗?笄礼那日来的人,难道真的是骗婚。” 虞氏一愣,“难道真的订过亲事?” 杜且也不怕和虞氏直说,“母亲亲口承认的,可看父亲的样子,觉得厉氏衰微,想另攀高枝,把我许给清远侯。如此背信弃义之举,委实令人汗颜。可嫂嫂已入我家门,这内里的龌龊不该瞒着嫂嫂。” 世家最重的就是承诺,一旦定下盟约,便不会轻易改变,尤其是儿女婚事,事关女儿家一生清誉,更是慎之又慎。虞氏出嫁时,固然对杜家颇有不满,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敢有违。诚然,杜战是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儿郎,但舅姑这般作派,委实令人寒心。 等到东西都抬进来了,杜且数了数,一共十八抬。她也没开箱查看,当场命人把箱子封了,在封条上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命送礼的人怎么来的,怎么抬回去。 第39章:又一个爬墙的 纪箫刚把东西卸车,正准备离开,听到下人过来禀告,着实愣了一下,稍作整理,他即刻请见。 可他并没有见到杜且,未嫁之女不见外男,杜且要避嫌,请虞氏代为接待。 纪箫行过礼,询问这礼可是有问题。 虞氏答道:“清远侯送我小姑子礼难道就不是问题吗?我小姑子已经许了人家,清远侯这般不分轻重地送礼,难道不是问题?” “侯爷对贵府二娘有仰慕之意,在太夫人的首肯下,才选了这些小玩意送过来。况且,先前侯府与杜府也有往来,笄礼之前,侯爷就曾送了菊花酒庆贺二娘生辰。”纪箫小心翼翼地答着,心道先前都是平氏代收,也不曾有过拒退之意,为何今日却是虞氏出面。 虞氏笑道:“先时敝府姨娘掌事,没轻没重,不知这些繁文缛节,令侯府与杜府有所误会。侯爷倾慕小姑,妾深感荣幸,只是小姑已许了人家,还请侯爷勿要唐突,以免毁了女儿家的清誉。” 纪箫不解,“那人不是骗婚被打了出去?” “让总管笑话了,祖母行事向来火爆,不问青红皂白便把人打了。可这厉氏是何等人家,又岂会行骗婚之实。事情虽然还未明朗,但小姑许人已是事实。” 纪箫讪讪笑了,“想是侯爷误会了什么,在下这就把东西抬回去。” “有劳总管。”虞氏加了一句:“这些东西是小姑亲手封的,为的就是让人知道她不曾动过,并不贪慕侯府的富贵,也不让肖小在半途上起了歹意。” “二娘有心了。” 打发了纪箫,杜且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多谢嫂嫂周旋。” 虞氏笑了,“你我姑嫂本该一心。” “嫂嫂不觉得妹妹的行事过于忤逆吗?” “我只知道,未嫁之前,我再忤逆,母亲也不曾打过我,父亲也不会将我二嫁。” “或许妹妹是在撒谎?”杜且又问。 虞氏扶着她坐下,倒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京城有多少春心萌动的闺秀想嫁这位清远侯,妹妹不会不知道,就连宫里的汝阳公主都几次三番要太后赐婚未果。妹妹得到清远侯的青睐,却不为所动,无论是样貌家世,看中他哪一样都不为过,可妹妹却偏要选厉氏。若这是谎言,妹妹岂不是自毁前程。” 杜且这才放下心,“还是嫂嫂深明大义。” 午后,寒风骤起,乌云蔽日,一场大雨蓄势待发。 杜且站在廊下,不禁望向空无一人的墙头,那棵百年老槐风吹树摇,摇摇欲坠,却不知昨夜有人站在那高高的枝头,与她月下闲聊。可今日大雨将至,他想必是不会前来。杜且心中微微有些失望,想念那人的清朗疏阔,从容淡漠,可偏生对着她时,却是几番戏弄,叫她羞恼的同时,又盼着他的到来。 杜且自问再活一世,已是心力交瘁,古井无波,可还是被他挑动心中那根深藏的弦。她想要一世安宁,不再颠沛流离,受尽折磨,亦不再重蹈覆辙。 闪电狰狞地撕破天际,大雨倾盆而至,打落院中盛放的百花。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花卉,不堪风雨,一阵狂风刮过,一场大雨落下,只留下一地杂沓的狼藉。 杜且微微叹息,转身准备回屋。 “阿且。” 这样的呼唤,杜且渴望了十年,如今夹杂着风声雨声而来,还是不觉得地泪湿眼眶。 第40章:你想嫁给厉出衡吗? 杜且深深觉得,杜府的墙头似乎太矮了一点,而且墙外的那棵老槐种的太不是地方,正好斜对着她闺房的门。她若是从房内打开小轩窗,那就是极佳的角度。 此时,风雨交加,被淋成落汤鸡的纪澜仍是那副丰神俊朗的风流倜傥,精致的五官丝毫无损,却因雨水的浇注,有着别样的凄楚美感。如他这般的皮囊,无论是狰狞还是狼狈,都永远美好如画中仙人,即便他下一刻捅你一刀,你也会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怀里。 若是在前世,杜且一定舍不得见他如此,可现下即便心中不忍,也不会心软。 “我买了麻辣鸭头。”纪澜是打了伞的,他坐在墙头,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护在伞下,“我记得以前每逢下雨天,你就会想吃辛辣的东西。” 雨声很大,但纪澜的声音还是一字不落在进了杜且的耳朵。 她以为自己如此不入流的习惯,只有白芍一个人知道,侯府的下人就算是闻到过味道,但也不曾真的见过,更何况是对她绝情冷漠、不闻不问的纪澜。 “侯府侧门街尾的那家,对不对?夫妻俩是从长安来的,那婆娘是个哑巴,老汉一条腿瘸了,在街尾经营那摊子已经有十五年之久。”纪澜自嘲地一笑,“对了,若是现下的话,才刚刚经营五年。我也是你走之后,才从侯府下人处得知关于你的一切。” 杜且终于转身,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裾,“侯爷说完了吗?苦肉计也该唱完了。不要忘了,你是因为毁了我的清誉,而让我不得不嫁给你。你难道还要故伎重施不成?” 纪澜无奈地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喜欢在雨天吃这个,没有别的意思。” “若是这样是再好不过了。”杜且冷道:“侯爷走吧,在进侯府之前,我并不喜欢吃这个东西。我之所以迷上吃辛辣的东西,是因为侯府的生活太苦闷,一到下雨天,奴仆们都会各自躲雨,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一举一动。而太夫人最不齿的,便是我不符合世家闺秀的作派,而这种不入流的东西更是侯府严令禁止的。我过得太憋屈,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属于我的夫君,我不需要你时时刻刻相伴,但起码让我觉得我是你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甚至可以将我拱手相让。” 前世太苦,她不想再来一次。 “我相信,我和你的姻缘并非无可避免。因为你我都再带着前世的记忆,能避免那些错误的发生。你应该和我一样,认为你我的结合,就是一场错误。既然有机会改正错误,又何必再为难彼此。” 纪澜的心似乎被雷击中,下起倾盆的大雨,无休无止。他有些明白杜且当初的心境,看不到希望,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往前冲,明知不会有回报,明知会受伤,可还是一往无前。 他伤她那样深,却醒悟得太晚。 纪澜把纸包揣回怀中,望着渐渐磅礴的雨势,“我这次来还想告诉你另一件事情,三日后的马球赛,那人也会参加,而你爹一定会带上你,因为我也会去。” “我不会去的,不会再有机会和他相遇。倘若可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你想嫁给厉出衡吗?” 第41章:既然你我都能重生,为何厉出衡不能? 杜且推门的手猛地一回,骤然回首,眸中有泪,“我就不能尝试另一种可能吗?至少厉氏重诺,绝不会亏待我。就算亏待又能如何,起码不会如前世那般爱而不得,残忍被弃,受备凌辱。” 纪澜不得何时已跳下墙头,执伞立在阶前,仰头望着她,却不近前,生怕遭至她的反感和愤怒,从此便再无任何可能。 他说:“就在你回城的前一日,甘大儒向御史台状告一品诰命夫人兵马大元帅虞恒之妻徐氏,当街殴打他的学生,而致此人重伤失踪。而他的学生在此之前,曾向他说明,因父母在滇南时为他订下亲事,当日是女方笄礼,他遵父亲遗训前去提亲,却惨遭毒打。他要求明威将军杜如笙和虞恒元帅,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杜且不明白纪澜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此事闹得朝堂皆知,御史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弹劾武将的机会,尤其是徐氏用的是私兵。”纪澜惊觉扯远了,继续又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厉出衡提亲后发生的事情,可有甘赋冲告御状之举?那时的甘赋冲隐居江南一带,并未出现在京城不说,万山书院也并不存在。” 杜且似乎被扼住了咽喉,呼吸困难,脑子无法正常思考,只能怔怔地望着雨中的他。 “既然你我都能重生,为何厉出衡不能?” 入夜时,雨势渐收,月亮从层层乌云后面露出弯弯的一角,清辉透过屋顶的天窗淌进屋中,寒风却肆虐横行,天一下子冷了下一米。 屋内没有掌灯,白芍敲门许久的门,杜且都没有应,她以为杜且睡着了,不敢再唤,连送来的晚食也撤了下去。雨停后,天又冷了不少,白芍拿了两个烧旺的火盆进屋,被托腮坐在窗前的杜且吓了一跳。 “婢子以为二娘睡了,天寒地冻,大奶奶分了木炭,让各院自行处置,不必如往年那样,非要入冬才能用火盆。”白芍念叨着虞氏的好,“大奶奶才管家第一日,婢子们就吃上肉了,姨娘可从来不给下人吃好的,想吃肉只能等主子们剩下。对了,厨娘也换了,那个方婆子被大奶奶发卖了,听说那婆子是平姨娘的远亲。大奶奶还说,过几日再给二娘买几个侍候的人。” 杜且若有所思,静静地听着白芍的絮絮叨叨。 “原以为郎君回府会大发雷霆,可他回来后连平姨娘都顾不上,换了衣裳又出去了,大爷倒是回来了,面色颇有些凝重,与大奶奶在屋里说话,连侍候的人都打发出来,想必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若是最会察颜观色,莫过于这些侍候人的奴仆,主子的每一次举动,都是因为什么,他们一清二楚。说粗鄙一些,就是主子想放屁,他们都能预先知道屁的味道。是以,杜战这种喜怒行于色的人,是最容易被下人们吃透心思。 杜且点了点头,“夜也深了,你回屋歇息吧,不必侍候了。” 白芍应了一声,又道:“二娘似乎换了性子,这两天可把婢子吓坏了,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 杜且神情清冷,“快嫁人了,总要学着懂事才是。老被人牵着鼻子走,连走到哪去都不知道,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是这个理。”白芍拿汤婆子把被褥捂暖,方才告退。 白芍离开不到一刻钟,只听门板噗的一声轻响,石子落地滚动,最后落入院中的积水坑。 杜且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墙头有模糊的人影,看不太真切。 她没有动,静静地坐着,麻木的手脚没有暖意。 “女君似乎是睡了。”隐约传来小童的嘀咕声,“屋内没有掌灯,郎君还是回吧,这风可真大,你的伤还没好,万一……” “再等等。”他的声音很小,可杜且还是听到了。 “已经宵禁了,咱们这么乱跑,被宿卫军看到可是要关起来的。” “我何时被关起来过?”风中传来那人云淡风轻的声音,“再等等看,现下还早,说不定是还没回屋。” 第42章:她不见我,也是情理之中。 院墙外的老槐上,厉出衡一个独立,阿松趴在墙上,北风萧瑟,毫无留情地朝他们直扑而来。 “会着凉的。”阿松很应景地打了一个喷嚏,似乎想要证明真的很冷。 厉出衡道:“你找个没风的地方先暖和一下,等等再叫你。” 阿松哀嚎,“郎君就不能回去吗?” “好啊,那你先回去好了。” “郎君明明知道我躲不过那些宿卫军,要是被关到问起来,坏的可是万山书院的名声。” 厉出衡冷哼声,“我会告诉他们,书院没有你这个人。” “如此一来,郎君和杜如笙有什么区别?” 厉出衡反被质问,明显愣了一下,“我否认书院没有你,大不了你被宿卫军关一夜,明日也就出来了。可杜如笙否认我这个人,却是要毁掉两个人的一生。否认一事相同,事情却可大可小。”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个理。” 厉出衡反倒笑了,目光望向窗边独坐的剪影,顿时明白过来,“看来,杜女君今日是不打算现身相见。” “郎君如何知晓?”阿松问他。 “也没什么,衰微的世家自然比不上清远侯府的荣光,她不见我,也是情理之中。”厉出衡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我这背上的结痂好像裂了,疼得厉害。” “那走吧……” 主奴二人的交谈声渐行渐远,杜且神情一松,肩膀垮了下来。 她对厉出衡是陌生的,杜如笙毁了与厉家的亲事,把她嫁给纪澜,纪澜又把她送给太子,而她最终在厉出衡的怀里结束了短暂却又悲惨的一生。 无论她是如何死的,上一世都结束了。 如纪澜所说,已经知道犯下的错,就不该让错误继续。 倘若厉出衡也是…… 但她旋即推翻了这个想法,这似乎有些荒诞。倘若厉出衡也有前世的记忆,那么他就该极力避免再出现在杜家,以更快地方式权倾朝野。 不是每个人都像纪澜,执着于过往,千方百计地想要弥补。 有了这一份体认,杜且不再郁结,爬上捂暖的被褥,即便窗外寒风呼号。 然而,她刚闭上眼睛朦胧睡去,便听到有人敲门,来势汹汹,不依不饶。 她撑起身认真一听。 是杜乐。 似乎还把杜如笙带来了。 这是又准备挨打的节奏吗? 杜乐特地守在大门口等到杜如笙回来,狠狠地把杜且告了。告状这种本事,杜乐熟能生巧,自然还是要抹黑杜且一番。可这一次杜且留在她脸上的巴掌印,就是最好的证明。 杜如笙先去看了平氏,平氏哭得梨花带雨,我见尤怜,问明是虞氏动的手,杜如笙也只能认栽。他认定虞氏出身高贵,绝不敢和平氏计较,进门三年虞氏也没有忤逆过他的意思,可虞氏若是真的出手,他也不敢找上门理论。 “都是二娘唆使的。”平氏一句话,让所有的愤怒有了宣泄的出口,“她还打了乐儿。妾这几年操持整个杜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就敢这么待妾,若是传扬出去,还怎么议亲婚配。夫君若是不好生管教,咱们杜家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杜如笙内忧外患,不胜其扰,决计先好好管束杜且,他还指望杜且为杜家带着无上荣耀。至于杜乐,杜如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庶出的女儿全然比不上杜且的清绝无双。 第43章:嫁妆的那些龌龊 “儿已经睡下了,父亲若是有事,明日再来吧。”杜且没有开门,也没有开门的打算,“夜已深,请恕儿已更衣,多有不便。” 杜乐却不依不饶:“是父亲唤你,你自当梳洗更衣,哪有这般拒人于千里的道理。” 杜且冷道:“若不是不方便开门,冲着妹妹这话,再打你一巴掌也不为过。深更半夜,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该是父亲来敲女儿的门,唤女儿前去,或是由母亲前来与儿商议,而不是仗着是儿的父亲,就能坏了规矩纲常。妹妹还小,不懂规矩也就罢了,父亲由着她的性子,任性行事,难道这几日京城的流言蜚语还不够父亲吸取教训?” “杜且,你竟然敢教训父亲。”杜乐咄咄逼人,意图惹怒杜如笙,让他重拾父亲威仪。 可杜如笙很明显地退后一步,沉声道:“乐儿不可造次。” “爹……” 杜如笙最忌讳的就是旁人非议他杜家没有教养,明明是低等武将出身,却还要装出一副高门宅第的矜贵,事事都要比照百年世家的门风。 “乐儿没有嫡母调教,养出这等性子,父亲还是好生约束,莫等到哪日得罪了权贵,可就来不及了。”杜且已不是前世柔顺懦弱的性子,这些曾经给予她伤害的人,她是一个都不会再迁就,“儿话尽于此,还请父亲斟酌。” “爹,明明是她先欺负乐儿的,你看乐儿的伤……” 杜如笙拂袖而去,不再理会。 杜乐哪里肯依,又去平氏那里哭诉,平氏气不过,跑到杜且的屋前大吵大闹,撞门哭闹,闹得杜府鸡犬不宁。 杜且却不理会,由着她闹,由着她哭,还怕她闹得不够大,特地起身激她:“我忘了提醒姨娘,那个方婆子叫我卖掉之前,还说了不少姨娘的好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呢,她在杜府赚了不少的银两,都是姨娘好心给的,还说姨娘是活菩萨。” 平氏哭得更凶了,声声威胁:“你竟然污蔑我,我要跟你拼了,跟你拼了。贾氏都不敢对我如此不敬,你一个黄毛丫头竟敢惹到我头上,也不想想,你终归是没出嫁的闺女,若是没了闺誉,日后还怎么嫁人!” “说到底,你只是一个妾,谁还信了你的话不成?”杜且倚在榻边,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姨娘继续闹吧,我可是要睡了。” 平氏没得到半点的好,转身又找上杜如笙。 杜如笙今夜没歇在她的荷香院,就是嫌她一直哭,哭得人心烦,可她犹未自知,闹上他的书房来。这时,平氏倒是没哭了,可脸上的泪痕未干,杜如笙一见就烦心。 “还没闹够?”她去杜且那闹的事,已经有人禀告他。 平氏抽泣几声,“妾自从没了掌家之权,谁都看不起妾,可说到底妾服侍夫君十余载,生了一双儿女,还为夫君赚了不少的私银,这都是从公中私扣下来的,为夫君的前程谋划。” 杜如笙皱眉,“你这是威胁我?” “妾不敢,妾只是提醒夫君,如今帐册在大奶奶的手里,万一她查出什么来,可就不太好看。夫人的嫁妆统共就那么一些,虽说四间铺子和两座庄子还在,可账面上都已经没了,全成了夫君的私产。这一两年内二娘也该嫁了,这嫁妆凑不齐,夫君的脸上就没那么好看。” 第44章:总要受到报应 天刚亮,杜如笙差人去把杜战唤来。 杜战似乎一夜未睡,胡渣丛生,眼窝深陷。 不得不说,杜战和杜且的样貌完全是承袭自杜如笙,男的英挺俊朗,女的清绝无双,也无怪贾氏自惭形秽,避居明镜轩,而杜乐却没有半点遗传杜如笙,倒是贪得无厌的性子,与他全无二致。 杜如笙的脸上带着慈父的笑容,“昨夜没睡好?这也难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难免没有节制。你媳妇也是的,白天要管家,晚上缠着你……” “父亲!”杜战不悦地打断他,他素来知道父亲粗鄙,可儿子的房中之事,并非一个父亲所能随意提及的。且不论他和虞氏之间如何,他这般无般猜测,又与市井无赖有何区别。 杜如笙以为他不好意思,拍拍他的肩膀,暧昧地继续道:“父亲也是过来人,知道房中的滋味,你也不必不好意思,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可虞氏待你不差,可她昨日冲撞了你平姨娘,还把府里的账册抢走了,你可知道此事?” 听杜如笙的意思,虞氏犯了错,为了笼络夫君,是以夜里格外卖力讨好。 杜战心头滚过一阵恶心,虽然他向来唯父亲之命是从,可杜如笙的一些做法,他颇不赞同,但母亲自幼教导他,绝不能忤逆父亲,他就算心中有不同的看法,也只能是按父命而行事。可他颠倒黑白,恶意抹黑他的妻子,这又岂是父亲所为。 “平氏虽尊称她一声姨娘,可她只是一个妾,妾的身份奴婢,又何来冲撞一说?”杜战按下心中不悦,“父亲所说的抢走,其实不过是儿子媳妇行使她的管家之权。” “你这是说你姨娘颠倒是非?” 杜战纠正道:“儿子从未叫过她姨娘,平氏就是平氏。” 杜如笙骂道:“混账东西,越来越不知尊长!” “儿子的尊长只有父母,看不到那些欺负妹妹弱小的奴婢,仗着主人家的宠爱,就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为所欲为。”杜战怒极,“至于父亲说的账册,也不妨请这位平氏出来对质,为何母亲嫁妆里的四间铺子和两个庄子,都不见了。” 杜如笙没想到虞氏这么快就看出账面上的弄虚作假,虚张声势地大喝:“你胡说什么,早就说了虞氏不会管家,连家的门道都没摸清,这账册她如何能看得懂?现下却说什么没了,我看是她想贪没你母亲的嫁妆,不给阿且嫁妆。” “父亲!”杜战脸都红了,胸口起伏,“阿墨的嫁妆里有十间铺子和两个庄子,儿子倒要问问父亲,先时说放在公中,等日后再归还,可如今却只剩下八个铺子,到时候平氏拿什么归还阿墨?” “这……”杜如笙语塞,平氏并没有告诉过他,连虞氏的嫁妆都动了。 “父亲回答不了,就让平氏出来,儿子要与她当面对质。” “放肆!” “既然父亲不同意,儿子就只能请母亲出面。”杜战眼里只有是非对错,虞氏安慰他大半宿,此事到这里就算完了,杜且的嫁妆拿她的铺子补上,只要不让平氏再插手,过几年手头就能宽裕一些。可杜如笙一开口,就让杜战失去了耐心,连答应虞氏的息事宁人也忘得一干二净,只想来一个彻底的了结。 被平氏闹了大半宿,杜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起来就听说虞氏掀起了平氏的老底,正在明镜轩当堂对质,连杜如笙都向衙门告了假。 杜且秉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唤来白芍洗漱更衣,急急地往明镜轩去。 走到半路,被杜乐拦了下来。 杜乐的左脸红肿,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杜且在袖中动了动手腕,突然发现太过用力的关系,她的手竟有些微酸。可她全然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她前世受尽委屈,有一半是因为这个人的从中作梗,而让她错过了厉出衡,走上一条不归路。虽然她在嫁给厉出衡之后,也没有幸福可言。但杜且并不觉得杜乐值得同情。 “你把我娘害得还不够,还想去帮虞氏吗?”杜乐目露凶光,“今日明镜轩的门你是一步也踏不进去。” 杜且裹紧身上的小袄,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不去便不去吧,横竖你娘自己做下的事情,总要受到报应。” “你……”杜乐见她转身就走,方才酝酿好的情绪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完全使不上劲。 第45章:路遇 杜且并不担心虞氏摆平不了平氏,母亲贾氏看似对杜如笙言听计从,可是哪个女人没有私心。她安心于后宅,深居简出,并让出管家之权,与杜如笙并非没有约定,既然是相互牵制,那么就必然牵扯利益,而不难猜出,一双所有的杜如笙必是靠着贾氏的嫁妆,衣食无忧。 她就不信,杜如笙和平氏把贾氏的嫁妆都败光了,贾氏还会无动于衷。 贾氏固然对她不加理睬,可她不能对杜战作势不理。 杜且前世也是为了儿子能承袭清远侯的爵位,而一再地退让,是以她猜贾氏也是在为杜战考虑。若是她发现,她忍让的结果,是让杜家变成平氏那个贱人所生的儿子,贾氏必是不会继续沉默。 杜且戴了帷帽,大摇大摆地走出杜府,家令见状也不敢拦,平氏和杜乐都在她手里吃了亏,这位大小姐可不再是以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不得不小心伺候。 “二娘想去何处?”杜且没有坐马车,而是与白芍一路步行,毫无目的地往南而行。 杜且想了一下,“我想吃庆丰堂的包子。” 白芍道:“二娘不早说,庆丰堂的包子每日都大排长龙,想买一屉都要等上大半日。这会子过去,正好是饭点,连位置都没有。” “那就随缘吧。”杜且委实想不出有其他的去处。 庆丰堂门前,挤满了人,客食的客人也都是拼桌而坐,想要找一处两人的位置,还真是不太好找,更何况杜且是女儿家,不能与男子同桌共食,就更加没有选择。 “二娘我们回去吧。”白芍被挤得快透不过气来。 杜且遗憾地说:“好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前世因为是清远侯夫人的关系,随便打发个下人过来,都能买到刚出炉的包子。纪太夫人最爱这家的包子,还有一回特地让大厨到侯府做了一次包子宴,当然这是大孝子纪澜的孝心。杜且虽然也喜欢吃,可她从不敢表露出来。 “杜女君。”纪太夫人认出白芍,确定戴了帷帽遮住容貌的必是杜且,这才轻声唤住她。 杜且刚刚想到纪太夫人,她便出现了,不知这是不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前世她们处得半不融洽,但后来她被赶出侯府,纪太夫人倒是几次前来探视。 “夫人。”杜且不知道这一世她给纪太夫人留下极好的印象,否则她一定会拔腿就步,不再与清远侯府扯上关系。 “女君也喜欢庆丰堂的包子?”纪太夫人露出和蔼的笑意。 杜且也不否认,“只可惜没有位置了。” “女君若是不嫌弃,就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吧!” 杜且不能推辞,只好上前扶住纪太夫人,“妾恭敬不如从命。” 庆丰堂虽然生意火爆,但还是不敢轻易得罪权贵,店内有数个雅间都是留给这些达官显贵。清远侯府有一个专属的雅间,并不奇怪。 “姨母等等。”身后传来如黄莺般的轻唤,声音轻快而又带着一抹嚣张,“快开,都快开。” 杜且的眸光猛然一滞,这个声音她至死都不曾忘记。是她抢了她的夫君,把她扫地出门,让她变成弃妇,为了永儿能承袭爵位,而不得不向那人妥协。 可杜且也没有忘记,凡她出现的地方,必会有那人的身影,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第46章:汝阳公主 杜且抽回手,“老夫人,妾想起还有事未了,今日不能相陪了。” 纪太夫人反握她的手,“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就算天大的事,也等填饱肚子。来,为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宫里的汝阳公主。” 汝阳从马上下来,一身红色的骑马装分外打眼,高氏一族有蛮夷血统,她的五官深邃,眉目张扬,轻蹙的眉心含着一丝含而未发的薄怒。 她扬起下颌打量杜且,“姨母,这位是……” “这位是明威将军杜如笙府上的女君,排行第二。”纪太夫人和善地介绍,“方才妾身见她找不到位置,便邀她同行,汝阳你不会介意吧?” 汝阳挑眉,眼中闪过不耐之色,可还是笑道:“既然是姨母的客人,也就是汝阳的客人,请吧……” 杜且慢了几步,频频回眸张望,熙攘的街道只见人头攒动,不见高头大马,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放心跟了上去。 汝阳是微服出宫,只跟了一个宫女胭脂,进了雅间她就把人打发了,杜且也不好再留白芍,自行脱了帷帽,伺候纪太夫人净了水,在下首位安然落座。若是在宫里,她这等身份是无法与公主同席,因纪太夫人在场,汝阳公主只好装做漠不在乎。 纪太夫人用饭时不喜欢说话,杜且是知道的,索性也就当一个微笑的布偶,只等包子出炉,吃饱了离开。 可纪太夫人似乎转了性子,对她嘘寒问暖,问她何时离开的青龙寺,准备何时再去,府中还有些什么人,可曾有人欺负她。听她说兄长娶了虞恒的孙女,似乎十分满意。 “虞恒虽说是武将,可也是世家出身,能让孙女下嫁杜家,可见是看中杜将军。”门第最重,其次才是品级,有品级而无门第,最是让人看不起。杜府无疑属于后者,但杜府又得虞家嫁女,身价自然看涨,连带杜且的婚事也是水涨船高,杜如笙才会有了非分之想。 汝阳公主冷道:“本宫倒是听说,杜如笙连厉家的婚事都给毁了,甘大儒一纸诉状把他告到御史台,诉他意图毁婚,不守诚信。今日连宫里的王美人,都替那个厉家的做保。” 纪太夫人还有这些牵扯,“这是怎么一回事?” 汝阳索性把话说开,目光森冷地看了杜且一眼,“就是杜如笙看人家厉家现下不行了,不想把女儿嫁过去。” “杜家如何与厉氏攀上亲事的?”纪太夫人想不通,厉氏这样的门第,又怎会与杜府结亲。 汝阳冷哼,“谁知道杜如笙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听说还是自幼定的亲,想必是以性命为要胁,武人最常用的手段,不就是这些。” 杜且无地自容,连包子端上来,她也不敢伸手去拿,望着白嫩包子上的热气渐渐散去。 “不知杜女君是否也不想嫁入厉氏?”汝阳咄咄逼人,“听闻杜如笙和清远侯过往甚密,你与清远侯在寺中幽会的消息被传得街知巷闻,看来是看中了清远侯府的风光。” 杜且微微蹙眉,“妾在青龙寺与老夫人和侯爷偶遇,这件事有老夫人可以证明,妾不曾对侯爷有过非份之想,还请老夫人明察。至于与厉氏的婚约,那是父亲怕被人骗了,出言查实,没想到让徐夫人有所误会,连累虞上将军受弹劾。” “清远侯府和河东厉氏,明眼人都知道该如何选,你却说看不上表兄,这样的假话,你想讹谁?”汝阳拍案而起,“我表兄昨日差人送礼到杜府,你敢说没有此事?” 杜且淡道:“侯爷送来的东西,妾原样退回去了。” 汝阳更是气极,“你也太不识好歹了,清远侯送的东西也敢不收。” 这到底是要怎样,她看不上纪澜,不收他的礼,都不行,难道她承认与纪澜幽会,私定终身,这位汝阳公主就能拍手叫好。杜且可是知道这位皇室公主,对纪澜是何等的死缠烂打,最后赐入清远侯府,与她不分先后大小,共侍纪澜。她刚进门的时候,杜且还为她惋惜,可等到她占了清远侯的正位,把杜且安置在别业,她才明白,当今的赐婚竟是那样别有深意。 杜且不为所动地拿起渐凉的包子,“清远侯龙章凤姿,是京城闺阁女子倾慕的对象,想嫁入侯府者众,可妾却不愿与他人分享夫君,即便是让人惦记着,妾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是以,清远侯这般出挑的男人,还是留给门当户对的女子,妾这等小门小户,只想守着一个男人,一世一双人。看来公主似乎对侯爷情有独钟,这日后怕是要应付那些觊觎侯爷的女子,就够公主伤神的。” 纪太夫人蹙了眉,面色微沉,若有所思。 第47章:她可是订过亲的! 汝阳见状,不敢再多言,抓了一人包子往嘴里塞。 杜且冷笑,前世纪太夫人一直不愿汝阳公主嫁入侯府,几次拒婚,才会仓促同意杜且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低等武将之女进府,虽有诸多的不满,可到底比尚公主更为妥当。之后太子登基,赐婚汝阳,为纪太夫人所不能相抗,从那之后纪太夫人搬离侯府,不再问过世事。 目下看着纪太夫人与汝阳有说有笑,也不过是因为君臣之礼,不敢对这个外甥表现出不满罢了。 一顿饭吃得是索然无味,只有杜且一人总算吃到庆丰堂的包子,心情甚佳,与纪太夫人告辞,又对汝阳面露笑容,可心中对汝阳公主强忍的恨意如烈火烹油,恨不得永世不再相见。 汝阳对杜且得了纪太夫人的喜欢十分介意,与杜且分道后,便数落起她的不是。 “姨母你有所不知,这厉出衡早就是诸皇子争相邀请的有学之士,杜如笙在朝为官,不可能不知道。他不过是这几年攒了军功,得虞上将军赏识,又与表兄结交,想要另攀高枝罢了。我还听说,他在滇南救了厉氏,趁火打劫,以救命之恩定下了亲事。你那杜家二娘,长得一副狐媚样,大白天地抛头露面,这杜如笙还真是教得一个好女儿。” 纪太夫人却道:“她出门时带了婢女,又带了帷帽,并不算出格。我大梁虽最重闺誉,但也没有不让女子出门的道理。你看你,还不是说出宫就出宫。至于杜府的婚事,那也是杜如笙的心大了,和二娘全无干系。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也无法自己做主。我看着她,倒是喜欢,澜儿就该这样的女子好好管管他。” “姨母,她可是订过亲的!” 纪太夫人长叹一声,“那还真是可惜了,我倒是真喜欢有这样一个儿媳妇。” 汝阳憋着一肚子的气回了宫,直奔东宫跟太子哭诉。 自先皇后死后,留下这一双儿女相依为命,太子疼妹妹是出了名的,但凡是妹妹想要的,没有要不到的,不论对错,只要妹妹开口。 汝阳喜欢纪澜这件事,太子也是知道的,可纪太夫人不松口,他这个太子也不能强行把妹妹嫁到侯府去。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和汝阳的亲娘死得早,如今的皇后虽说也是他们兄妹的姨母,刚入宫时对兄妹二人也是百般宠爱,可前些年生下一子,形势就变了。 是以,太子只能收敛性情,小心从事,若是让皇后抓到半点错处,太子之位也就不保了。 汝阳这一番哭诉,太子只能低声哄着,“只要纪澜一日不成亲,你还是有机会的,就算他日真成亲了,你若是想嫁,皇兄还是能给你争来名分。只要你我大权在握,你要什么样的男人,孤都给满足你。” “我讨厌那个杜且,她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地拒绝表兄,明明是她勾引表兄。还有姨母,对她那般和善,还说喜欢她这样的儿媳妇。”汝阳当面不能发作,回到宫里,把满腔的怒气尽数宣泄。 “你是公主之尊,做什么跟那种出身低微的女子相比。不过这女子还是先不要得罪为好,孤一直想招揽厉出衡,若她真是厉出衡未过门的妻子,这个时候闹出事情,就得不偿失了。”太子的眸底压着戾气,“纪澜那边你也不要激怒了姨母,御林军还在纪澜的手里握着,以后用得着他的地方多着呢。” 汝阳哭道:“那我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我自幼相依为命,父皇那么多的妃嫔、子嗣,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这个时候不能出错。”太子又是一顿安抚。 汝阳沉思片刻,“妹妹倒是有个法子,能帮皇兄招揽到厉出衡。” 第48章:请他们进来吧 太子牵着她的手坐在暖炉边,“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汝阳在心中整理了一番,方道:“我听说王美人到御史台证实杜如笙所打之人,就是厉出衡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这厉出衡的母亲似乎就是当年名满京华的才女王如蕙,与这王美人是同族,但这王如蕙是太原王氏的嫡女,王美人乃是旁支。” 太子静静听着。 “皇兄可还记得王美人刚进宫时那份心气?” 太子当然记得,“她进宫时,孤已经八岁了,记得一些事情。她是那批进宫的妃嫔之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可却是侍寝最晚的。不是父皇看不上她,而是她看不上父皇,连着三个月不让父皇进她的屋。” “没错,因为她嫌弃咱们老高家不是世族出身,又有关外血统。她那个族姐王氏嫁入厉氏,也是看中厉氏的门第,与太原王氏同属百年门第。是以,她那样的心气会给儿子娶杜家女,我看必是性命危矣,才不得不勉强同意。但厉氏重诺,天下皆知,厉出衡进京求娶,并不一定是出自本心。不如,把厉杜两家的这桩婚事搅黄了,为厉出衡另择世家女,岂不是可以卖王氏一个好,又存了世家的颜面。” 太子还有些犹豫,“万一厉出衡倾心于杜氏女呢?” “如何倾心?这位厉家郎君自幼投在甘大儒的门下,四处游学,前年才随甘大儒在万山书院落脚,何曾见过杜氏女,又如何倾心于她?”汝阳眸光一动,“对了,我听说阿敏带着安乐入了万山书院,怕也是为了厉出衡的亲事。你我若是不先下手为强,厉出衡投入阿敏门下,你可就追悔莫急了。” 太子眸中闪过一抹寒意,“后日就是马球赛,孤请了甘大儒和厉出衡,那杜如笙想必也会到场,孤倒想看看这个杜氏女到底是何花容月貌,让澜儿如此上心。” 杜且慢条斯理地回到杜府,硝烟已散,平氏大势已去,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可杜如笙竟当堂喝斥平氏,还叫嚣着要把她发卖出去,丝毫不念夫妻情份。 杜乐在哭,见她进来,目光如利刃般滚过。 她心有疑惑,虞氏迎上前问她可用过午饭,她那还有些点心,杜且便随她去了鸣金院。 “账册造假,你早就知道了?”虞氏也不怕和她说实话,在杜家杜且就是她的盟友,她不能孤身奋战,而杜战到底是男子,不能搅和在内宅这些烂事上。 杜且淡笑,“我先时与父亲提过,被他糊弄过去,我便有疑心。可我毕竟是女儿,日后这个家还是要教到嫂嫂手上,还是由嫂嫂来做会比较好。况且,母亲似乎对平氏也太过纵容,是以助长了她的气焰。可仔细想来,平氏若是有这份胆识,又如何会甘心为妾。” 虞氏一点就透,却道:“这件事还是到此为止吧,有人认了罪,也得到应有的惩罚,母亲的嫁妆折损大半,但总算还能把原先的铺子置换回来,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几年的收益虽说都没有,但日后好生经营,也是一份不小的家业,妹妹若是出嫁,嫁妆必不会少了你的。” “妹妹在这先行谢过嫂嫂。”女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很微妙,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她们的关系就会牢不可破。譬如虞氏和杜且。 虞氏见四下无人,沉声道:“妹妹卖了嫂嫂这个好,嫂嫂自会记在心中,日后若有需要嫂嫂之处,妹妹尽管开口。” 杜且愣了一下,旋即笑开,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各取所需,不必隐瞒遮掩。 入夜,寒风又起,杜且在屋里烧了火盆,拿了一册棋谱在看。不出意外地,戌时一过,石头击中窗棂的声音再次传来。 白芍听到动静,推门出去查看,可院中除了一地清辉和翻滚的落叶,什么都没有。 “你跟外面的人说,请他们进来吧。” 第49章:她就不能选他! 白芍一头雾水,心中顿时如临大兵,望着空无一人的小院,闭着眼睛拜了几拜,“婢子不曾谋财害命,我家姑娘也是好人,还请各路神仙放过我们,来日必当焚香祭拜。” 杜且一听笑了,“院墙外的人。” 白芍这才往墙头望去,一眼就看到阿松冒出来的人头,吓得她惊魂未定,“怎么是你?大半夜装鬼吓人!” 阿松笑她:“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白芍惊见藏身于老槐树上的厉出衡,更是吃惊不小。 “二娘说请你们进去。”白芍怕声音太大把家兵招来,当即把他们带进屋中。虽说这样不合闺仪,可既然杜且开口,她也不敢不从。自杜且及笄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发卖薄荷,斗倒平氏,杜乐也老实听话,但凡是杜且吩咐,她莫敢不从。 厉出衡拢了一身月光,慢条斯理地走入杜且的闺秀,步履轻灵闲适,并无夜闯闺阁的紧张,反倒在衣裾翩然间,如同在自家一般,清朗的眉目因浸透清辉,有了几分萧瑟之意。 杜且并未请他入座,而是仰起头望着他,看着他下颌绷紧,薄汗覆额,她心中了然,微微一笑,“你难道不怕宵禁被宿卫军关起来?” “为了见娘子一面,冒再大的风险,我也是心甘情愿。”她的笑容在月色的衬托下,清冷无霜又朦胧魅惑,厉出衡心下微动,施施然行了一礼,目光未离她的脸庞,“更何况,宿卫军甚少到这一带巡查,娘子不必担心。” 杜且被戳破心事,不由得轻噘双唇,“谁担心你了!还不是怕你毁了我的闺誉。” 厉出衡迈步上前,清瘦的身形把月光挡在身后,堪堪遮住洒在她脸上的光芒。一灯如豆,她齿贝轻咬,让他想起青龙寺厢房的耳鬓厮磨,若他当日轻薄了她,她会不会对他恋恋不忘,亦或者自此不予理会。 “某依约而来,只为娶娘子为妻。” 杜且敛了笑,正色道:“你以何娶我?” 厉出衡撩袍跪坐,与她四目相对,亦是没有戏谑之色,“粗茶淡饭,有厉某一口饭吃,绝不让娘子喝粥。” 杜且噗嗤一笑,“你可知我父亲要将我嫁给清远侯。” “知道。”厉出衡答得干脆,“清远侯是京城有名的清贵公子,与太子是表兄弟,嫁给他等于是一生衣食无忧。我自是不能与之相比。” “那我为何要嫁予你?”杜且再问。 厉出衡倾身向前,隔着案几冲她勾唇浅笑,“某的容貌自是比不上清远侯丰神俊朗,某也没有显赫家世可让你荣耀万丈,但某只有一颗赤诚之心,愿与娘子一世一双人,白首不相离,除非娘子不要某,某绝不弃娘子而去。” 杜且无奈地笑了,这个人还不知道自己日后的显赫,所说出来的话那般质朴无华,委实让人心动不已。可杜且的心早已枯萎,就算是心有涟漪,也很难再如前世一般,飞蛾扑火。 但她相信厉出衡会是一个好夫君,既然前世她选错了夫婿,而使自己一世凄楚,不如再选一次,结局总归不会太差。毕竟此人日后权倾朝野,身边也不曾有过风流韵事。至后她死之后,他如何对待杜乐,那就是另一回事。 只不过,此人是太子幕僚。 她就不能选他! 杜且摇头,“请郎君莫要再来,妾的门第卑微,配不上厉氏百年世家,还请郎君另择良配。” 厉出衡微微一怔,清朗疏阔的眉目有了一丝裂隙,“女君还是看不上厉某?” 连称呼都换了,杜且心中滚过一丝不忍。从第一眼见他,她便知此人性情倔强,否则也不会念着他并不知道的婚约,孤身前来。既然是被拒,一身是伤,他也没有过退缩之意。在青龙寺重遇,他眸中的隐忍,她看在眼里,并非不动容,而是前世折磨已让她身心俱疲,虽心有所动,却也只是一时。 见杜且迟迟没有回复,厉出衡毅然起身,大步流星推门而出,没有再多言一个字。 月光从敞开的门中淌了进来,寒风直灌而入。 杜且想追上前解释,可厉出衡已经立在墙头收了梯子,看了不看她一眼,便消失在院墙之外,只看到一角袍裾如一缕轻烟,顷刻消散。 杜且的心跟着空了起来,望着空无一人的墙头,笑容凄楚。 隔日深夜,杜且再听不见石头砸窗的声音,一室静谧。可她却迟迟无法入睡,似乎在等待着,期盼着,那人会毫无介蒂地冲她浅笑,唤她娘子。 第50章:赝品之争 朗朗书声,殷殷学子。 冬日休沐前最后一场考试落下帷幕,有的学子开始整理铺盖行李,等着放榜好上路回家,向家人报告自己一年来的学业,而大部分的学子都来自京城。因甘赋冲办学秉承有教无类,但凡是付得起束脩,都能入万山书院。而这个束脩,可以是金银钱两,也可以是等值的物货,因此吸引了众多寒门学子,不远千里前来投学,剩下的则是因甘赋冲的大名而来的世家子弟,其中不乏勋贵之家。 因而到了比试的时候,学子们都跃跃欲试,无论是想证明自己出身微末却又才学出众,还是想证明自己不靠父荫也能出类拔萃。 但最终在放榜的时候,都会发现,厉出衡永远在榜首的位置,岿然不动。 有时候甘赋冲委实看不过眼,以师父之尊,委婉地建议他:“莫归啊,你都快成家了,继续在书院呆着,委实不太好。” 厉出衡彼时正在习字,榻前、案下落在他的挥毫大作,“学生觉得书院甚好,况且书院也并无规定成亲之后,不能入学。” 甘赋冲无从下脚,只能倚在门边,形容无奈,“话虽如此,可为师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 其实甘大儒的意思很明确,你老是占着榜首的位置,其他的学生就算再努力也比不过你,你还是尽早滚蛋,不要打压学子的积极性,要不然都以为甘大儒把平生所学仅授予厉出衡,这以后还怎么招学生收束脩。 “学海无涯,学生还有许多不懂之处要倚仗先生。”厉出衡抬眸,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面色不佳,“学生在那榜首的位置呆的时间越久,先生才可招揽更多的学生,因为这些人都是来与学生一较高下,若是没有学生在,这来年怕是不太好招生。” 甘赋冲空有一腔学问,无奈也说不过厉出衡,因他所说句句属实,这万山书院虽是圣上所赐,但真正的成名却是因为厉出衡在十六岁那年舌战群儒,令诸多成名已久的策士、名士折戟而归,他一战成名,成了万山书院的活招牌。 所以说,杜如笙近一年才征战返京,不知厉出衡的厉害是他的损失,为了远大前程攀附清远侯而弃厉氏,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偏偏他又刚愎自用,听不进旁人之言,以为眼前之富贵方是真富贵。然则,也是因为他为了毁婚而致徐氏当街殴打厉出衡,而让厉出衡之名为更多人所熟知。而这个时候,多少人在背后嘲笑杜如笙的短视,不愿告知他真相,这就暂且不提。 厉出衡从写完的一堆宣纸中挑了一副墨迹已干的盖上印信,递给甘赋冲,冷道:“今年的束脩应该够了吧?” 甘赋冲正欲夸他的字有其祖父厉伯渊之风骨,岂料看到落款处,他的脸顿时都黑了,“你,你,你这是赝品!” 厉出衡挑眉,语气轻狂:“赝品也值不少银子,这算是最上乘的赝品,乃是祖父自幼教习,这世间还有几人能有我厉某人的风骨。” 这话是不假,但还是赝品。 甘赋冲想,若是盖上厉出衡的印鉴,日后也能卖不少的银子,可偏偏盖的是厉以渊,这就有些尴尬了。 厉出衡见他不作声,指着地上那堆写完的纸,“给你一次机会,可以换一张。” 甘赋冲瞥了一眼,再换不也是赝品。 “先生难道不知道近四年来市面上流传的祖父的字帖,都是出自学生之手笔?” 甘赋冲吹胡子瞪眼,大呼:“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厉出衡心情不佳,横眉过去,“先生高价从别处买来的那两副字,也是学生写的。” 甘赋冲肺都要炸了,“你……” “四叔的画先生要吗?”厉出衡若做不知地拾起地上的字帖,语气仍是淡淡的。 甘赋冲一听是厉以茅的画作,心下自然是欢喜的,可望见他眼底的戏谑之色,他打了一个激灵,以手抚胸,面色灰败:“你难道是要告诉先生,季遥的画也是你?” 季遥是厉以茅的表字。 “没有赝品何以衬托真品的名贵?”厉出衡答得理所当然,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甘赋冲悲愤了,负手走回书房,一路上还不忘师者风仪,可心中惦记的却是前几日刚收来的那幅画。 阿松见甘赋冲一脸的焦虑,就知道出事了,拿着扫帚跟上去,“先生不要跟我家郎君计较,他心情不佳。” “老夫心情也不好。”甘赋冲冷哼,厉出衡这孩子四岁拜在他的门下,十四岁随他游历四方,十六岁落户京城,虽说万山书院的开山有他的功劳,可他就是这般尊师重道的,真是白教了他十五年,连自己先生的银子都赚,这也太缺德了。 “我都扫了一早上的地了。”阿松哀叹,“先生手中的字画就算是转卖了,还是有利可图的。” “你知道?” 阿松点头,“都是郎君让我拿出去卖的。” “一副字卖了多少银子?” 阿松用手比了个数目。 甘赋冲更是郁结于胸,“老夫以三倍不止的价钱买的!” “这还是我家郎君为了娶妻便宜卖的。” 甘赋冲磨牙,“你走,你马上就走,老夫不要再看到你!” 阿松心满意足地离开,总不能就他一个人受委屈,拉一个垫背的也不错,而且还是当世大儒。 回到厉出衡的住所,他门前已经聚满了学子,阿松以为都是来向师兄辞行的,便在拐角找了一处啃起他的馒头。 厉出衡与师弟们的关系也没有想像中的融洽,客套几句也就罢了,可阿松的馒头都啃完了,可人潮一直不散。 阿松探长脑袋,侧耳倾听,原来是在吵架。 第51章:不惧面对 “这次要是我得了榜首,你入我门下,如何?”说话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高鼻深目,唇红齿白,面若桃李,若不是他长了喉结,又值变声期,声音像鸭公一般难听,说他是女子也有人信。 厉出衡听到说同样的话已经说了快一刻钟,冷冷地回道:“若还是我得榜首,你入我门下吗?” 少年嗤之以鼻,“你也配!” 厉出衡含笑点头,“这话某就不说了,你懂就好。” “像你这种只知纸上谈兵之人,又如何能纵横捭阖,匡扶社稷。”少年撂下狠话,“不敢仕出之人,都是懦夫。” 厉出衡意味深长地笑着,“姜子牙七十而遇文王,某还在求学,才疏学浅。” 少年的脸都白了,哽着脖子道:“你是说圣人不如文王?” 厉出衡摇头轻叹,“这话是你说的!” 众人笑出声来,一哄而散,都是明白人,谁高谁下,胜负已分。 “若是殿下这般招揽贤士,怕是谁也不愿入殿下门下。”厉出衡肃然道:“现下还没人知道殿下的身份,殿下还是早些离开书院,以免被人识破,成了笑柄。” 少年的脸更白了,“你如何知道本王的身份?” 厉出衡轻抬下颌,目光落在静静坐在阶前的另一士子身上,那名士子年纪更小,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清秀娇媚,一看便知是女扮男装。 “安乐公主与姨母形容相似,某年幼时曾见过姨母数面,而能把她带出宫来的,除了七皇子鲁王殿下,某想不出还有谁有如此神通。殿下不顾及自身,也当为公主着想,女子的闺誉最是要紧,若是让人知道公主在书院留宿,这日后议亲就艰难了。” 七皇子冷哼,“娘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安乐这几日都是与你在一起,你自当娶她!” 厉出衡大骇,眸中寒光毕露,“殿下慎言,某已是订亲之人。” “娘还说,杜家那样的门第,配不得厉氏。厉氏重出,必要倚仗皇室。” 厉出衡重重地把门关上,大声唤阿松,“把门前打扫干净。” 阿松认命地探出脑袋,能把皇子当成落叶一般扫掉的,也就只有他家郎君了。 可是,等阿松把七皇子劝走,却见阶前那个安静的士子仍在原处,眉眼弯弯,从容以对。 阿松束手无策,对着门小声说道:“郎君,公主殿下扫不掉。” 前日的一场大雨过后,帝京已有初冬之意。晨起时,檐下结了冰凌子,散着透骨的寒意。 杜如笙接连告了两日的假,到了第三日,精神抖擞地穿上骑射服,命人去叫杜且和杜乐。虽说平氏已叫人发卖出去,担了所有的罪责,杜如笙仍是一家之主,丝毫没有因为这个替他背了黑锅的女人下场悲惨而难过。 他已提前知会过两个女儿,今日是一年一度的马球赛,朝中五品以上官员都有机会出席,并且还能带上家眷。 前几年,他都是入冬才回京城述职,堪堪错过了数年,今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结交权贵的机会。 杜且托病,不愿与他同往,他大怒,跑到梧桐院大喊大叫,痛斥杜且的不孝,扰得她不能安枕,原想着不予理会,等时辰到了,他自会离开。 杜且也曾想过,与杜如笙好生相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不要随意处置她的婚事。可一想到杜如笙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赋予她生命的父亲。 岂料,清远侯府的纪太夫人竟过府相邀,邀她同赴马球赛,此时车驾已在门外等候。 这一回,贾氏亲自前来。 因平氏被发卖出去,虞氏虽然掌着家,可贾氏发现自己的嫁妆被糟蹋得不成样,也不再避居明镜轩,和虞氏一起商量着料理善后。 可对杜如笙,贾氏还是顺从妥协。 “赶紧梳洗打扮,纪太夫人已经在外面等了。” 杜且说自己病了,不想去。 贾氏说:“你病了?昨夜你胃口那么好,送到你梧桐轩的四菜一汤,你都吃得干净,临睡着还送了宵夜过来,你也是一滴不剩。眼前天都亮透了,你还未起身。这能吃能睡的,还能有什么病?” 杜且深深觉得,若是平氏在,她早扇她耳光了,可贾氏说得句句在理,她这应该算是乐极生悲,因为这几日处置了平氏,心情大好,有些忘形。 “我拉肚子。”杜且计上心头。 “去,把二娘的恭桶拿来。”贾氏的彪悍可见一般。 她只好梳洗更衣,欣然前往。 杜且这一世最大的认知,不是认命,而是明知命数仍在,她也不惧面对。躲一时风平浪静,可如何躲得了一世长安。 第52章:让我娶你 大梁立朝至今不到百年,自身所带的关外血统还未完全汉化,骑射对皇室子弟来说,自会行走时每日练习,不可有一日荒废。这马球赛虽说是一年一次,但定在秋末冬初,就是为了警醒王公贵族,即便是到了隆冬时节,也不可懈怠偷懒。秋收,但冬未藏。 杜且自然也不会忘记,前世她就是在这里遇到太子高衍。 不同的是,前世她是以清远侯未婚妻的身份出现,而现下她还是一个从四品的武将之女,没有资格与太子同席。 但是命运往往是出奇地相似,因为纪太夫人的相邀,她的位置也有了变化。以前,纪太夫人不喜她,她备受冷遇,才得太子关注。如今,她风头正盛,不躲不藏。 纪太夫人的观景台毗邻杨皇后,既是到了,便没有不过去请安的道理。杜且跟着她,自然也就见到了杨皇后。这位杨皇后并非圣人的原配,而是原先的杨皇后,也就是纪太夫人的亲姐姐死了之后,才娶进宫的,乃是纪太夫人的亲妹妹,听说是先皇后临死前的遗言,要这个妹妹入宫照顾一双儿女。小杨皇后进宫后,确实对太子和汝阳公主照顾有加。可三年前,小杨皇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宫中的局势陡然大变,太子一党变得小心翼翼,其他诸皇子蠢蠢欲动,大有隔岸观火,趁虚而入之势。 是以,这场马球赛也变成诸皇子之间明争暗斗的一次实际操作。 马球赛共分八组,太子高衍、二皇子齐王高斐、七皇子鲁王高敏、十一皇子高寅、十三皇子高辛、十四皇子高允,以及两位皇叔秦王高旻和燕王高默各带其府兵、侍卫和属官,捉队厮杀,战绩最好的两组在今日进行决战,胜者可得西域进贡的良驹宝马。 经过之前数日的角逐,太子高衍与七皇子高敏打败其他六组,率领各自的部将站在了城郊的马场上。 七皇子因其母王美人的得宠,而最受圣人的宠爱,他能挑选的人,也都是禁军之中的精锐,克敌致胜不在话下。而太子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无需他开口,早已有人主动请缨,为他效犬马之劳。 比赛还未开始,双方已经是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杜且兴趣缺缺,捧着盆进贡的伊犁瓜果,慢条斯理地吃着,可看到高衍骑马入场的那一刻,她还是折断了手中的竹签,尖锐的一头刺入掌中,一股温热的气息在她紧握的手中蔓延。 她原以为再见时,她会泰然处之,毕竟一切尚未开始,他并不知道曾经做过的那些残忍。可是她却无法忘记,他一次次的玩弄、凌辱,为了杜家、为了永儿,她忍气吞声,可得到的却是他一次比一次更为残忍的对待。她在别业的那三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也最无助的三年,她活着却如同死去,每一夜她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可太阳升起的时候,她看着身上的伤痕累累,却无法死去。 她恨纪澜,但更恨高衍。 在场上开球之际,杜且趁着纪太夫人未曾留意,悄然出了坐满权贵的观景台。 “我早跟你说过,你不该出现。”纪澜不知何时,早已等在台下,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走出来,他一路相随,到了存放马匹的马厩,他才现身。 杜且回眸,脸部肌肉因强忍恨意而抽搐,那些不堪的记忆萦绕不散,在听到纪澜声音的那一瞬间,再也无法克制,她压低的声音像被车辗过般支离破碎,“走,我不想看到你,你走。” 本该出现在场上助高衍一臂之力的纪澜,却一步步地朝她走近,抱住她僵硬的身子,轻抚她的背,试图让她平息下来,“嘘,别怕,有我在,没事的,我再也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杜且泣不成声,团起的双拳毫无章法在落在纪澜的背上,纪澜只是承受,“我懂,我都懂,我懂你的痛,只恨不能以身相代。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不远处的欢呼声传来,杜且狠狠地咬上纪澜的肩头,不让自己哭泣的声音传出,这样她才能觉得自己并不那么悲惨。她的痛,纪澜如何能懂,那些黑无天日的日子,只要看到纪澜,看到高衍,她就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她现下的煎熬,纪澜也别想痛快。 纪澜承受着她给予的所有疼痛,仍是轻拍她的背,安抚着,就算是她倾尽全力的捶打和噬咬,他都不能放开她。这一世,他必要承受的,是他前世犯下的错。 周遭的喧哗与他们全然无关,比赛的胜负也不再是纪澜关注的重点,他只要怀里的女子无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满足。 “让我娶你,阿且。” 第53章:亲身证明 而现下相拥的两个人,落在旁人的眼中,却是一对无双的璧人。男的面冠如玉,女的细柳扶风,当真是如胶似漆。 “郎君我没说错吧,姐姐对清远侯情根深种,连这样的场合都拦不住他们幽会。”杜乐躲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后面,在她身后是一袭青衫单薄的厉出衡,“姐姐让我求厉郎君,成全她和侯爷,若是她嫁了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 厉出衡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这些话,让你姐姐自己来说,你说的,某不信。” 杜乐似乎料到他会有此一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姐姐不敢见你,这是她给你的。” 厉出衡垂眸,瞥过信封上的字,“某见过杜女君的字,这信是伪造的。” 杜乐的手抖了一抖,佯装镇定道:“妾知道这事于郎君而言无异于羞辱,郎君不愿相信也在情理之中,可事实如此,这信亦是姐姐亲笔。” 厉出衡冷笑。 杜乐心中慌乱,“清远侯乃是太子表弟,位高权重,而你厉氏百年门第已名存实亡,家中子弟资质平平,不过勉强度日,如何能及侯府风光。” 厉出衡仍不接她的信,不留情面地冷道:“你说的话,某一个字都不信。” “你为何不信?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厉出衡眸染寒霜,直视她的双眼,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你心知肚明。” 杜乐惊出一身的冷汗,直至他离去时,那股无形的压力都难以消散。 杜且被安置在马棚的枯草堆上,泪痕未干,愁容未散,纪澜说给她拿水,她没有拒绝,若是拒绝了,他还会一直缠着她,还不如就应了,也好脱身。 迷茫间,有人执起她的手,将她带起,“跟我走。” 男子变声期特有的暗哑低沉撞入她的耳中,莫名地她会心一笑,心中的烦躁因为这三个字而减退大半,亦步亦趋地跟着,还好他的脚程不快,似乎刻意迎合她的速度,翻卷的袍裾如浪花铺开,让人忍不住想踩上去。 杜且展开笑颜,垂眸跟随。 寒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她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袭青衫。 秋日落尽的枯枝在风中摇晃,溪流潺潺,南归的大雁成群结队,在空中一字排开,自由翱翔。 喧嚣渐离。 树林中,厉出衡在前头走着,杜且在后头跟着,一言不发,没有人先开口,就这样无视枯枝,不理溪流,连大雁的南归也无法吸引他们的目光。 前方是何处,杜且并不在乎。 厉出衡突然回眸,淡淡地笑了,杜且也笑了,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肩而行。 脚踩在落叶的嘎吱声让人上瘾,杜且故意踩得很用力,厉出衡蹙眉看她,她踩得更加欢实,他无奈又宠溺地勾唇,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树林。 那是发自内心真实的笑容,只有眼前,一草一木,甚至连落叶的颜色都让人欣喜。 厉出衡席地而坐,全无拘束,四周只有参天的树木,隐约听到流水的声音,但这片皇家马场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圈地而成,以供皇室狩猎之用。 他抬头,仿佛在邀请她。 杜且谨慎地四下张望,飞快地坐在地上。 他还是没说话,侧着头含笑看她。 “你不问我方才为何……”杜且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描述。 可厉出衡笑着摇头,“方才何事?” 他的眸光澄澈坦荡,心正无杂,不管他见或未见,并不打算纠缠追问,这让杜且的心境平缓下来。 每次见他,似乎就能抚慰自己的焦躁不安,因前尘往事而掀起的波澜,被他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消弭于无形之中。 “某似乎有拐带之嫌,让你错失了一场精彩的比赛。”厉出衡后知后觉,做出懊恼状,“要不某和女君赛一场?” 杜且讶然,“如何赛?” 厉出衡眸光微动,长叹一声,“既无马,也无球,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杜且大笑,眉眼弯弯,“妾还不知郎君竟是巧妇。” “某到底是什么,女君嫁过来不就知道了!”他狡黠地眨眨眼睛,“这样你就能亲身证明。” 第54章:他是断掌 杜且就算已历人事,还是脸色绯红,娇嗔道:“郎君哪有这般捉弄人的。” 厉出衡正色一凛,“某是说,某的手真的很巧,等你嫁过来就知道了。” 说完,伸出修长的双手,掌心朝上摊到她面前。 但他的手指修长如玉,右手因经常握笔而有薄茧,骨节并不明显,能看得出来这不是一双劳作的手,说他养尊处优并不过分。但他的掌纹繁复,左手掌中间有一条断裂的横线清晰似刻,把他的手掌一分为二。 他是断掌,注定他日后封侯拜相的命数。 杜且骤然抬眸,既然他的命数已然注定,为何自己不就此与他同行,他几番求娶,待自己必定真心,在厉氏衰微之际与他风雨同舟,就算来日他权倾朝野,她也是他的发妻,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如此一来,也能断了纪澜的心思。 至于高衍。厉出衡眼下的地位还不足以与他论交,若厉出衡仍是辅佐他,她是臣下之妻,能见面的机会也是有限。可就算再见,自己也不是以前懦懦诺诺的小女人,入不了高衍的眼。 可是,想嫁给厉出衡,谈何容易…… “娘子,你为何一直抓着某的手?” 杜且猛然惊醒,不知何时竟握住了他的手,不忍放开。可怜杜且全然忘了,把她从马场带离的时候,厉出衡一直都牵着她的手,这明显是恶人先告状。 等走回到马场,杜且才想起这件事情,心中哀叹,为何每次遇到他,自己都处于下风,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可是她却又如此甘之如饴。 迎面走来一个身着绛紫骑马服的姑娘,脚踏同色长靴,面容清秀,笑容甜美,眉间一朵梅花栩栩如生,腰间环佩叮当,甚是悦耳。 她不经意地扫过杜且,眸光微滞,但很快恢复如常,朝厉出衡走了过去,“衡哥哥,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厉出衡从容地走过去,行了君臣之礼,“回殿下,草民到此只为了见未婚妻一面,多谢殿下成交。” 安乐公主再度把目光转向他身后的杜且,“这位就是杜家女君?” 杜且并不认得安乐公主,但听称呼也知道是宫里出来的,遂落落大方地上前行礼,“参见殿下。” 安乐说了声免礼,就不再理会,“衡哥哥,方才七皇兄赢了大皇兄,大皇兄眼下正让人彻查马场,说是有人在马蹄上做了手脚,以致于他那组几次马失前蹄,人仰马翻,因而失了比赛。” “让他查便是了。”厉出衡不为所动,“鲁王殿下现下何处?” “被大皇兄拘着了,说这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照太子殿下的说法,今日的马场的人都有嫌疑,他还能都拘着不成?” 安乐点头,“大皇兄已经封了马场。” 上一次的马球赛,因为纪澜的出色表现,太子率队最终获得胜利,打败七皇子,载誉回宫,得了圣人不少的赏赐。而纪澜这次没有上场,太子组败北,实属情理之中。可他却突然发难,明摆着就是告诉所有人,他输不起,就算他认了这个输,也不让人好过。 杜且的离开,除了纪澜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纪太夫人以为她回了杜家的观景台,而虞氏那头只当她被纪太夫人留下。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仍是坐回到纪太夫人的台面,纪太夫人面色不佳,纪澜跪在跟前垂眸静默。 第55章:替死鬼 “老身为何不能走?难不成,太子殿下还以为,老身这把老骨头,还能敲了他的马蹄不成?” “娘,这也是太子的意思,暂时不让任何人离开。”纪澜没有下场,被太子一顿数落,他没有辩解,不想下场就是不想,他已经受够了太子的窝囊气,不想再为这样的人卖命效力。可他与太子乃是表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就算想另择贤主,也无人敢留。这厢太子输了比赛,拿了出气也就算了,还不让任何人离开,当这个坏人的便是没有下场的纪澜。旁人都好安抚,可到了纪太夫人这里,纪澜如何也解释不清。 纪太夫人气道:“好,就算他让老身走,老身也不走了。” 因小杨皇后开赛不久就先行与圣人回宫,纪太夫人状告无门,只好把气出在儿子身上。 杜且见状,接过婢女的茶盏,试了试温度,递给纪太夫人,“夫人稍安勿躁,侯爷为人臣子的,也只是听命行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难道夫人要侯爷抗旨不成?太子输了比赛,认为其中有猫腻,并非空穴来风,定是有了证据。夫人身为太子姨母,理当率先垂范,以安朝臣家眷,方不负清远侯府威名。” 纪太夫人并非不讲理的人,只是她这个儿子平日里巧舌如簧,今日却一脸落寞,连话都不愿多说,她这才被撩起火来,听杜且这一番劝解,心气也顺了,叫了纪澜起身,“你去帮着太子快些查清此事,这天寒地冻的,莫要叫那些娇滴滴的女眷染了风寒。” 纪澜感激地朝杜且一笑,杜且视而未见,他的笑容僵在嘴边,讪讪地转身而去。 纪太夫人看在眼里,不免替儿子委屈。纪澜容貌出众,才学不俗,即便平日纨绔成性,但人不风流枉少年,更何况他少年袭爵,这些缺点也不妨碍他的品性。可偏偏屡次向杜且示好,都被她拒绝,她这个当娘跟着干着急,却帮不上忙。 今日邀杜且前来,寻了最佳的位置,等着纪澜上场的英姿,也好俘获芳心,可关键时刻,纪澜却不知所踪,平日浪费了纪太夫人的安排。 杜且安静地坐着,藏于袖中的手反复摩娑,回味着方才指尖残余的温度。他的指尖干燥而柔软,右手中间的指腹处有握笔留下的茧,微微凸起处还有余墨未清,想是临行前还在习字读书。 她莞尔一笑,对着空无一物的手发着呆。 方才道别时,他什么都没说,抬步便回了另一侧专为朝臣准备的观景台,仿佛与她只是偶然遇到,不致于让人有所误会。大梁的男女大防甚重,未婚男女婚前私下见面,也是不被允许的。而他却在安乐公主面前,坦言与杜且的关系,很显然安乐公主于他有意,而他试图表明自己的心迹。 这让杜且感到心安。 是的,心安。 遇到厉出衡之后,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但每一次都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只要有他在,她前一刻所有的心烦意乱,都会被一一安抚。 太子输了比赛的黑锅终于找到人背,禁令也同时解除,女眷们松了一口气,踏上自家的马车,结束这糟糕而又寒冷的一天。 杜且跟在纪太夫人后面,目光寻找着杜家的车驾,不欲与她同行。纪太夫人待她与以往不同,态度亲和,可她三句不离自己的儿子,这让杜且不知该如何应对。京城中有太多仰慕纪澜的闺秀,她若是一味地推辞,未免让人怀疑。还是与纪夫人保持距离为上。 可看了一圈,杜府的车驾未动,虞氏和杜乐却不见踪迹。 杜且向纪太夫人告辞,纪太夫人提议送她回府,被她婉拒了,携白芍一路寻过去,正见虞氏正与她的母亲说着话,面色焦虑,眉头深锁,杜乐见在一旁,看到她过来,兀自别开脸,也是一脸的凝重。 “阿且。”虞氏看到她,招手让她过去,低头道:“出事了。” 杜且抬眸,不明就理。 “这次太子那边的马匹是公公负责的。” 就一句话,杜且就全明白了。 第56章:无计可施 杜如笙为了在太子跟着露脸,主动向纪澜揽了这个挑马养马的活。纪澜是太子表弟,深得太子的信任,兼之他一意讨好杜如笙,就卖了个好给他,以此为杜如笙牵线搭桥。 太子这边原本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自初赛以来过关斩将甚是顺遂,即便是纪澜因故缺席,太子也不觉得他会输。可越是笃定越是难以掌控,没有纪澜的精锐,完全是一盘散沙,进攻毫无章法,防守漏洞百出,让七皇子捡了好几个便宜,最后奠定胜局。 太子心高气傲,没有悬念的比赛,最后竟败于七皇子之手,这口气不出不快。也不知道是谁查出马的问题,如笙立刻就被太子关了起来。不管这场比赛的胜负如何,都与实力无关。于是,太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于倒霉的杜如笙,只能等太子殿下心情。 还好杜战回京后,被安排进了兵部职方司,没有被连累。但父亲获罪,杜战岂有不四处奔走的道理。 他首先想到的是岳丈家,可虞上将军对太子也是无计可施,让他回家多等些时日,等这些事平息过去,太子兴许就会放了杜如笙。 杜战入京不久,朝官中没有几个相熟的,只好听从虞上将军的建议,回家等消息。 贾氏久未理事,从明镜轩出来第一日,便听说杜如笙出了事,手捏佛珠喃喃念经。过了一刻钟,她沉思过后,叫杜战去找纪澜商量此事。 “母亲这是何意?”杜战对父亲欲将杜且嫁入清远侯府略有耳闻,但厉家已有人上门,杜且日后会怎样,还未定论,若是他上门求纪澜相帮,无异于间接证明杜府与清远侯府的关系。 贾氏淡道:“你父亲跟我说过,侯爷与他交情不浅,而他又是太子的表弟,这件事找他相帮,也不致于病急乱投医。” 杜战摇头,“可是儿子与清远侯并无交情。” “清远侯肯不肯帮,你只需到侯府投张拜帖,不就清楚了?” 母命难违,杜战先且应了下来,回房同虞氏商量,“这件事,你怎么看?” 虞氏叹道:“若是公公获罪,妹妹的婚事怕是就艰难了。无论是清远侯还是厉家小郎,只有先救出公公,才能议亲。母亲的考虑想是要与清远侯做交易,以阿且为条件,以救出公公。可清远侯那样的人,并不缺乏与之婚配的女子,若是他之前表现出对阿且的兴趣,也仅仅是好感而已,而并不是非卿不娶。是以母亲想要得到的结果的前提,必须是清远侯对阿且死心塌地,而阿且也对他有同样的感情。但依我看来,或许清远侯对阿且有这般情意,阿且的心却不在他身上。” 杜战并不擅长处理这些复杂的情感纠葛,战场上经历过的儿郎,没有那些缠绵叵测的心思,直来直往,喜欢就是喜欢,娶回家来便一心待之。杜且的婚事,他这个兄长无权做主,可他希望妹妹能找到真心待她之人。 “那要问问阿且的意思,她是想履行与厉氏的婚约,还是想……” 虞氏打断他,“不忙。公公现下性命无忧,不妨照祖父的意思,等上几天再说。夫君想想,若是以这件事逼迫阿且择婿,对她而言委实太过残忍。” 杜战道:“可母亲那边不好应付。” 贾氏强势,杜战自幼便知,唯独对杜如笙言听计从,从不忤逆。如今杜如笙身陷囹圄,她定是想方设法营救,即便是陪上杜且,她也会毫无犹豫。 “你明日照常去兵部,家里的事情交给我。”到底是出身上将军府,在面对这种人世倾辄的时候,表现出的沉稳大气显然是杜战所不具备的。 第57章:与清远侯的亲事 可让虞氏没想到的是,杜且对父亲的获罪,也表现出超然的冷静,与她怯懦的性子截然相反。仔细想想,杜且说过她已成年,该为自己考虑的话,并不是敷衍之言。 杜且起得很早,用早食之前在院中走了两圈。天气渐冷,檐下结霜,她未着棉袍,额前却有薄汗沁出。 “嫂嫂。”杜且上前见礼,“可是母亲让你来的?” 虞氏接过白芍手里的斗篷替她披上,“母亲只和阿战说了,要请清远侯过府。” 杜且挽着她的手进屋,命白芍倒茶,她则进到内堂快速梳洗,没有虞氏等太久。不施粉黛的她,仍是美艳不可方物,连虞氏也不禁抚上自己的脸,哀叹上天的不公。 “嫂嫂定是让兄长稳住母亲,母亲这才没有找我。”贾氏一直都很安静,可事实上她除了等待也没有别的办法。贾氏在明镜轩两耳不闻窗外事,在京中又无可倚仗的亲朋,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只能是坐以待毙。若是平氏在,情况也不会太好,她只是一个姨娘,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不愿与她深交,她纵然长袖善舞,却没有知交好友,也是惘然。 “怕是也拖不了太久,公公一日不回来,母亲就会想方设法。这也是人之常情,总不能让公公一直被拘着。况且这也不是他的错,替人被黑锅罢了。”虞氏抿了口茶,“但想让公公平安无事地出来,怕不是那么容易。” 杜且撩袍坐下,“嫂嫂是说太子喜怒无常,残暴成性,可能会迁怒父亲。” “显然易见,太子就是这样的人。”虞氏也不怕和杜且直说,“祖父也说过太子的性情,可到底是为人臣子,忠君之事。” “父亲希望自己能成为辅佐太子登位的重臣,就像虞上将军这般,忠君爱国。”杜且苦笑,虞恒对杜如笙的器重,仅限于在战场上,一回到京城,杜如笙的种种行为,虞恒不会看不到,但也不会加以阻止,毕竟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兴许杜如笙压对了也未可知。 虞氏也笑,“目前局势还未明朗,太子纵然是储君,也不代表一定能走到最后。” 可杜且知道,他做到了,因为他成功招揽了厉出衡。有了厉出衡的帮助,他势如破竹,打败诸皇子登基。他成功的时候,也是杜且悲惨生活的开始。 二人同时沉默着,各有心事。原本这样的话不该在内宅议论,可虞氏在娘家各小耳濡耳染,自身的政治觉悟敏锐,看不惯杜如笙的贪功好利,好不容易有了杜且这样一个知心人,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虞氏的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杜且也明白,虞家也在为站队而苦恼,所以虞氏才会如此大胆地与她谈论朝政。 而杜家未来的走向,似乎都系在杜且一人身上,似乎只要她嫁入清远侯府,杜如笙就可以成为太子近臣,而虞恒也会在局势明朗的时候,选择最有利的形势。 果然是老狐狸。 杜且也不戳破,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同气连枝,杜家有幸被虞家看中,得嫡女下嫁,被利用也是在所难免。 白芍见二人不言语,做主把早食端了上来,姑嫂二人很有默契地一同进食,其间虞氏院中的乳母来过一次,应是昊哥儿醒了,找不到虞氏正在哭闹。 “嫂嫂去吧,有什么消息随便派人告知于我。” 虞氏却不急着走,“其实嫂嫂想知道妹妹的心意如何,也好与你兄长心里有个底。” 杜且搁下银箸,正欲开口,却见贾氏身边的婆子林氏面容冷峻地走进来,淡淡施了一礼,“夫人请二娘过去,清远侯来访,有要事与姑娘相商。” 杜且当场拒绝,“大梁最重男女大防,我公然见外男,只怕不太妥当。” “夫人也在,二娘不必担心。”有高堂在侧,并没有那般严厉的约束。 杜且和虞氏对视一眼,唤来白芍更衣,耽搁大半个时辰,走到半途又觉得头面与衣裳不相配,又折回去换了一身黛色衣裙,可这一换妆面又不合适,打来热水洗去重来,又是大半个时辰过去。 贾氏中间遣人来催,可杜且的妆才至一半,也不好强行把人带走。 等杜且终于出现在明镜轩,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纪澜裹了一身银裘,芝兰玉树地站在门前相迎,头顶银冠相得益彰,举手投足皆是世家作派,挑不到半点错处。 杜且径自越过他,推开门走进去。 贾氏抬眸瞥了一眼,不容置喙地说道:“你与清远侯的婚事,必须尽快定下。” 杜且淡然地坐下,掸了掸裙上未见的灰尘,“要我嫁,也可以……” 纪澜前脚跨进屋中,后脚僵在原处,进退维谷。 杜且并未转头,可地上倒映着纪澜挺拔的身影,想忽略都难。 贾氏冷道:“事关你父亲的生死,你不嫁也得嫁!” “若是我嫁人就能解决这件事,儿理应尽孝。可母亲要我嫁予侯爷,难道说侯爷就能救爹出来?据女儿所知,父亲乃是触怒了太子,才遭此大难。而侯爷与太子是表亲没错,但也不能做太子的主吧?母亲若是要女儿嫁人,不妨把女儿嫁入东宫吧!” 纪澜闻言大骇,蹙眉走进去,“请恕本侯无礼,本侯想与女君单独谈谈,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 贾氏挥挥手,“去吧,非常时行非常事。” 杜且撩袍起身,率先走了出去,纪澜跟在后面,薄唇紧抿,似是动了怒。 行至荷花池边,杜且骤然转身,率先发难:“若不是你把我父亲弄去给那人张罗马匹,他又怎么摊上这件事情?这是一场本该太子获胜的比赛,可因为你的缺席而令那人输了比赛,因此迁怒于父亲。你还有何颜面以此事要挟我嫁给你。” 纪澜怒意全消,急急解释道:“本侯并未要挟,是夫人非要让你嫁过来。” “你亲自上门,不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你不需要开口,我娘自会把我洗干净送过去,只要你能救我父亲出来。”杜且望向那一池发臭的荷花,厌恶至极,“前世今生,我都逃不过那人,侯爷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你即便能改变一些事情,可改变不了命中注定。” “是以,你还是会嫁给我。” 杜且冷笑,“不,我最终的归宿是厉家小郎,你不会忘记了吧?” 她死在厉出衡的怀里,就是命中注定。 “他救不了杜如笙。” “你救得了吗?” 纪澜垂首,“本侯自会尽力。” “那就用尽全力去救。”杜且咬牙切齿,“不要忘了,若非因为你,我不会被弃下堂,被那人玩弄。不要以点滴之恩试图让我嫁给你,这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往昔的你赎罪而已。纪澜,你欠我的,就该做牛做马还给我!” 万山书院今年的放榜没有悬念,还是厉出衡高居榜首,令一众学子再度伤心欲绝,背起行囊,各自回家继续苦读,期待来年厉出衡已经不在万山书院。 七皇子上月新入学,并未参加岁末的考校,可昨日击败太子已足以让他大醉三日。 “昨日本王要设宴,你说不宜太过张扬,叫太子抓了把柄,今日总该让本王好好痛饮一番,方不负本王的胜利。”七皇子听了厉出衡的话,没有招朋引伴,今日一早就到万山书院来请厉出衡,“书院没人了,你总该与本王回府吧?” 厉出衡早就在等他,还好他来得早,否则就是他找上门,“昨夜草民不让殿下饮酒,是为了让殿下仔细想清楚,这一场胜利是否来得太过容易?” 七皇子一听不乐意了,“怎会容易?为了赢他,本王可是……” 厉出衡不耐烦地打断他:“太子麾下皆是羽林中郎将,哪一个武功不比你那些被他挑剩下的好?就算是清远侯并未下场,单凭他们的实力,又如何会输给你?殿下固然深得圣人喜爱,可是太子正位东宫,乃是国之储君,若非德行有失,他日就是九五之尊,羽林郎又都是朝臣子弟,谁还会剩下来等着由殿下挑选,凡有能力者还不是都向太子主动请缨。” “就算如此,他也是输了。” 厉出衡道:“殿下出战之前,不是早就想好要出阴招,可一记都没有使上。” 第58章:择主 七皇子不好意思地挠头,“首先声明,马蹄铁那事不是本王干的,本王是想过用针扎他的马屁股,可一根都没用上。而且本王想着挑事,引发械斗,太子这人最经不起挑衅,必定迎战,可这次他却视而不见,他那组人就像是一盘散沙,漏洞百出。” “殿下终于发现了。”还不算太笨。 “依你的意思,太子是故意输的?” 厉出衡点头。 “那他是何用意?” 厉出衡摇头,“这是你该去弄清楚的事情。” “也成,本王去找太子问问。”七皇子风风火火地走了。 厉出衡长叹一声,指望他还不如靠自己。 可七皇子离开两个时辰后又回来了,汗流夹背,粗气直喘,“本王问出来了,太子说他只是不想让那个纪澜娶杜如笙的女儿,正好杜如笙帮他看马,他就故意输给本子,好拿杜如笙垫背,过几日就治他的罪。” “太子亲口说的?”厉出衡目光幽远。 七皇子接过随从递来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口,“本王与他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他总该表现兄友弟恭的一面,本王如此诚恳地上门请教,他岂有不回答之理。” 厉出衡拍拍他的肩膀,“问得好,辛苦殿下了,殿下慢走。” “啊……莫归,你不要走,你还没告诉本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厉出衡挥挥手,“你先把杜如笙救出来,我就告诉你。” “救他?”七皇子灿然一笑,“本王要是能救他出来,你是否愿意入我门下?” 厉出衡脚步未停,转身消失不见,七皇子敛了一脸无邪的笑意,把水囊扔给随从,“回城。” 厉出衡脚步微顿,调转方向,朝甘赋冲的书房行去。 甘赋冲正收拾书案,一册一卷都要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整齐,他的书僮从来不敢帮他收拾。记得有一回新来的一个书僮十分勤快地替他把书案清扫干净,以为能得到甘大儒的赞扬,可甘大儒一进书房整个人都呆了,脸色憋成紫红,把那书僮披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当夜,厉出衡再进他的书房,书案上又是杂乱狼藉。 是以,他的书案收拾与否,都没什么区别。 厉出衡随意找了一处能下脚的地方,撩袍跪坐,一脸的嫌弃,“先生这是收拾呢还是找东西啊?” 典型的明知故问。 甘赋冲冷哼,反讥道:“总比你造假的好。” 厉出衡眼尖,看到他脚边有一幅鞭春牛,正是四叔厉以茅少年时期的习作,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黑市已炒到一幅二千两银子,可惜这些银子都到不了厉以茅的手里。 “先生想要这幅画的真品吗?” 甘赋冲嘴角抽搐,若不是为了为师的威仪,他早就把厉出衡赶出去了,这小子还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这才是最让甘赋冲痛心疾首的。 “说吧,又想让为师做什么?”甘赋冲这是打落牙齿混血吞。 厉出衡正色一凛,“太子殿下一直都想拜先生为师,先生不妨考虑一下。” 甘赋冲凝眉,敛了顽笑之色,“这么说,你想选太子?” 第59章:太子的目的 “是太子选了先生,况且先生开设万山书院,广招学子,今后这其中的佼佼者必是大梁栋梁,圣人又岂会让先生另择他主。”这是为甘赋冲考虑,他若是选了太子以外的人,圣人必不会留他。 “老夫就不能只当教书匠?”甘赋冲在他对面趺坐下去,身子向一边倾斜,“老夫只教书育人,不问过朝政,不结党营私。” “只怕很难!”厉出衡一句道破,“先生学子众多,今后会入各府衙门,不可避免地卷入朝堂争斗,到时候先生还是要给出一个明确的立场。诚然,太子或许不是你看中的储君人选……” 甘赋冲急急打断他:“此乃皇家家事,又与老夫有何干系。” 厉出衡莞尔一笑,甘赋冲一生谨慎,不愿出仕也是因为不愿卷入派系争斗,连累家眷,开设万山书院是他的主意,更有圣人亲自拨地建屋,甘赋冲才不得不开坛讲学。 “先生开此书院,却不为皇家服务,难道圣人会一直任由先生逍遥下去?书院是圣人建的,这众多的学子能到书院求学,与太学各领风骚,难道先生觉得没有圣人的默许吗?” 甘赋冲最不喜欢厉出衡的就是这点,人太直白,赝品也好,时政也好,都与他从拐弯抹角,且一针见血。 “任太子太傅,也不算是择主,而是忠君。先生以为然否?” 甘赋冲白了他一眼,“你也看好太子?” 厉出衡挑眉淡笑,“学生可没这么说。只不过先生做了太子太傅,学生也能混个伴读什么的……” 甘赋冲手抄书卷,朝他扔了过去…… 厉出衡闪身一让,书卷打在窗棂上,“先生,学生重伤未愈。” 甘赋冲不满地哼了两声,“好了,为师明白你的意思,不就是救你老丈人吗?” 厉出衡讶然,眸中尽是得逞的狡黠,“先生高明。” “老夫觉得太子拿杜如笙开刀,虽然有一部分是因为清远侯,但更多的是冲着你来的。”甘赋冲正襟危坐,“杜如笙若是获罪,家眷也未能幸免,杜家女君不是沦为官妓,便是发配边关。如此一来,你与杜家的婚事,也就不存在了。” 厉出衡自然心中有数,冷道:“还不都是因为七皇子与安乐公主近来投身书院,他既想笼络鲁王,又想招揽学生。如此一来,他以为只要毁了这桩婚,就能撮合学生和安乐公主,同时也能卖鲁王一个好,一箭双雕……哦,不,是一箭三雕,还好让汝阳公主嫁给心上人。” “毁了一个杜家能有这么多的好处,太子自然懂得取舍,一场马球赛的失利而已,怎敌得过把你和鲁王一起收买了。” “所以您要告诉他,学生非杜且不娶,若是杜家毁了,学生的媳妇没了,学生谁的账也不买。”厉出衡的语气轻描淡写,可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认真,“让他不要自作聪明,以为没了这桩婚事,对厉家是多大的恩赐。” “那你自己去跟他说!” 厉出衡斜眼睨他,怅然道:“先生也不想看到你最得意的子弟孤独终老吧!” “大丈夫何患无妻!那杜家女君当真不能舍弃?” 厉出衡笑道:“学生执念如此,还望先生成全。” 甘赋冲长叹一声:“你父亲把你托付给老夫,我也不能看厉家绝后,但尽人事听天命吧!太子是何性情你不会不知,人人都去为杜如笙求情,难保他不会再生枝节。老夫听闻这位杜家女君姿容出众,若是太子起了歹念,这也就……” 厉出衡笑意全无,面色凝重。 第60章:杜且的决定 七皇子离开万山书院,又去找了一趟太子。太子对这个弟弟一天里头来了两趟甚是不耐,这才刚吃罢午饭,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鲁王府没有饭吃吗?” 七皇子建府较少,十六岁就搬出宫去,可王美人是圣人宠妃,圣人恩准他可以随意进出宫门,平日他府里也甚少开伙,到了饭点就留在宫里用了,谁也不会赶他。 太子对这个弟弟也很是头痛,进他东宫跟逛自家花园似的,他还不敢呵斥他,总要表现出对皇弟们的爱护之意。 总之,也是挺累的一件事情。 “我又没回府,哪里知道。”七皇子拿着一杯斟满的茶一饮而尽,太子连喊停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看着他喝完自己的茶,复又倒了一杯。 “方才你来问为何输了你,这次又想做什么?” 七皇子眉眼弯弯,笑若艳阳,“是这样的,我想让皇兄放过杜如笙。” 有时候,太子觉得他这个弟弟是不是傻,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他,可他毫不遮掩地来求情,难道他如此大费周章地输球,还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皇兄你想啊,马球赛不过是个玩意儿,输了便输了,你问一个杜如笙的罪,还不知道那些言官们会怎么弹劾你。输赢并不重要,你这回输了,拿了一个杜如笙,倒显得皇兄你心胸狭小。况且马球赛本就玩物丧志,咱们兄弟几个凑在一起玩儿,平白又让言官们多了一个弹劾皇兄不作为的借口。” 太子斜眼过去,“依你的意思,让孤放了杜如笙,堵住言官们的嘴?” 七皇子点头,“就是这么个意思。而且你想啊,你想让纪澜打消娶杜家女儿的念头,只要往他府里多塞几个姬妾便是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纪澜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喝花酒都喝得意兴阑珊的,很是扫兴。况且,汝阳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只字不提厉出衡与杜家的婚事,装作不知道安乐的心思。 太子不提,七皇子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说。 “那还不好办,叫父皇赐婚。”七皇子一拍腿,风风火火就要走了:“皇姐也该议亲了,这事我去和父皇说。” “你回来!”太子真怕他坏事,“你不要脸,汝阳还要脸呢,哪有公主主动议亲的!” “皇兄的意思是想让纪澜主动开口?”这就有点难了,纪澜身边不缺绝色美人,主动投怀送抱者不知凡几,而汝阳的性子既不温柔,又不大度,容貌也不够出挑…… 太子冷冷地笑了:“他会来的,倘若他不想让他心爱之人沦为官妓,他就必须低头。” 然而,太子没有等来纪澜,御史弹劾的折子却如雪片般堆满御案,而杜且一袭白衣长跪宫门前为父伸冤的举动,震惊朝野上下。 杜且清醒地知道,想要摆脱以往的种种,唯一可靠的只有自己。 无论纪澜做出何种承诺,对她百般殷勤讨好,都无法温暖她那颗早已冰冷的心。再嫁他,若是当真逃不过,她也就认命了,但绝对不会再像前世一般,曲意逢迎。 她与厉出衡的婚约仍在,可他的态度暧昧,杜如笙又强烈反对,势必会强行拆散他们,尤其是经过这一次的浩劫,若是杜家能平安无事,杜如笙断然不会与厉家结亲,他会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姻亲。她固然知道厉出衡日后的荣光,可杜如笙并不知道。 诚然,虞恒上将军对杜如笙甚为器重,又择嫡孙女下嫁。可他毕竟掌大梁兵事,关键时刻,为了明哲保身,还是会选择舍弃。世家之间看似牢不可破,同气连枝,可一旦发生变故,也会自断一臂,保全自身。且若是此时虞恒向太子示弱,无异于滋长太子的气氛,圣人不会任由太子坐大,手握兵权的储君随时都有可能取代而之,而太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这个时候就只能牺牲虞恒。是以,虞恒在这次事件中保持沉默,方是他立身之本,而他也是这么对杜战说的。武将本色,无可指栽。 杜如笙没有让太子不杀他的筹码,然而杜如笙却并非非杀不可,这才是杜且放手一搏的原因。 想要在杜家拥有话语权,不再受杜如笙所摆布,她就必须迈出这一步。 闺阁女子,又没有可靠的旁系亲戚,她所能做的就是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 所幸此处是天子脚下,一有风吹草动,就可直达天听。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杜且特地不用早食也不喝水,用的脂粉直接涂在嘴唇上,以制造面白如纸的效果。是以,杜且才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下了朝的御史中丞史鹰请进御史台。 这也说明了太子的人缘奇差,虽然他总是笑脸迎人,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为宽宏大量一些,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这些没事总是想着如何让太子更加符合储君德行的御史们,更是乐此不疲。 第61章:傻子…… 厉出衡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寒鸦展翅。他弃车骑马,赶在城门落钥之前到达。听闻杜且被送回杜府,他的心才将将放下一半。这一次,他没有等到天黑,直接翻墙而入。 杜且没想到他会来,还是如此堂而皇之地踢开她的闺房大门,惹得白芍惊声尖叫。 “出去吧,把门关上,不许声张。”杜且对厉出衡的突然出现已然习惯,也并不排斥,甚至心中莫名地期待。马场一别,不过才是前日。 “你的腿……” 厉出衡进门前,杜且正处理膝盖的伤口,她在宫门前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早已磨破,她强忍疼痛,只为了让自己的楚楚可怜更加逼真。在这个男权至当的时代,女子永远都是弱者,越是柔弱越是能激发男人的同情和征服欲。 杜且纤细小巧的膝盖毫无遮拦地撞进厉出衡的眼中,他本该非礼勿视,可他不受控制地走过去,很自然地坐在她的身边,拿起方才白芍放下的巾栉,在备好的热水里泡了泡,拧干盖上去。 杜且倒抽一口冷气。 “很疼?”厉出衡问。 杜且摇头,两颊绯红。 厉出衡语气不佳,“那你还叫如此大声,就不怕把人招来。” 杜且咬唇睨他,她根本就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冰凉的手抬起她的小腿放在他的大腿上。虽然他一脸风光霁月,杜且还是没有做足与他肌肤相亲的准备。明明是已为人母的人了,遇到厉出衡种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她还是羞红了老脸。 “你还怕把人招来吗?”杜且反唇相讥,借以遮掩自己的窘迫,可他的手指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跳加快,呼吸不畅。 厉出衡从容道:“你是我娘子,我来看自己的娘子还需要允许吗?” “是未过门的!”杜且强调。 厉出衡怔怔地看着她,唇角渐渐上扬,像是品尝到了人间美味,那股欲语还休的美好让他无法隐藏心中的欢愉。他说:“你终于承认是我娘子了,虽然还未过门!” 杜且呆若木鸡,她承认了?明明是…… 她懊恼不已,把巾栉扔给他,挣扎着想要下地,被他大掌一握,两只小腿牢牢地被他固定在腿上,就势拍了一下,“你想留疤吗?” 他竟然还敢拍她…… 她…… 她竟然还不排斥! 厉出衡见她满脸通红,冰冷的手覆在她的额上,又试了试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没有发热啊。” 杜且打掉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 厉出衡恍然大悟,拿起凉透的巾栉,又换了热的敷上去,手依旧自然而然地搭上去,唇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 杜且气结,咬牙道:“你的手能不能……” “很凉吗?”厉出衡没有听她把话说完,“我在书院听到你宫门鸣冤,怕你出了意外,快马加鞭赶来,都感觉不到冷。” 他把手伸过去,“快给我捂捂。” 杜且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我为何……” “才不会凉到你。”厉出衡理直气壮的模样,叫杜且委实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默默地把汤婆子递给他。 结果,厉出衡没有接,反而塞进她怀里,把自己的手掩于袖中,不再触碰她。 “跪了大半日还不好好捂着,以后这种事情不用你强出头,杜家没有男人吗?就算杜家没男人了,不是还有我吗?你以为我不出现是怕沾上杜家的事情,为了自己的前途明哲保身吗?”厉出衡语气严厉,“太子他不敢对杜将军怎么样的,你相信我。” 杜且道:“太子那般性情不定,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要了父亲的命!若是定了罪,我只好充入教坊为官妓或是发配边关。” “他不敢。”厉出衡道:“他此举不过是为了汝阳公主,想让清远侯对你死心。只要清远侯答应娶汝阳公主,杜将军自然安然无恙。” 厉出衡刻意不说太子的另一个目的。 “而且若是他动了杜将军,无异于和虞恒撕破脸,虞恒手握大梁五十万大军,等同于他把兵权拱手相让,不利于他的储君之位。而清远侯又握着羽林郎,掌着京城的防备,他也不敢过多对清远侯施压,只要让纪澜尚公主,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也明白,可就是不愿让清远侯因此而受制于人,这是我杜家的事,没有必要让清远侯受累。” 听到这句话,厉出衡颇为赞同,“没错,这是个道理,咱们家的事情没有理由让一个外人承担,不能欠他这份情,日后想还都还不清。” 虽然杜且对纪澜很排斥,可听说他因为自己而不得不娶汝阳公主,心中还是莫名地难受起来。可前世他待汝阳极好,兴许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不过是再度回到正途罢了。 厉出衡拿掉凉透的巾栉,捧起她的膝盖仔细端详,裙裾滑落,露出纤长雪白的大腿,赛雪欺霜。 杜且来不及遮掩,叫他一览无遗。 她夹紧双腿,声音微颤,“不许看!” 肤若凝脂,莹白如玉,夹紧的腿间沟壑笔直,直抵那幽深之所…… 厉出衡这回很识趣地转过头,放下她的腿站了起来,喉结滚动,“某……某唐突了……某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你回来!”杜且叫住他,“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要走。” “这几日你就留在府中,一步也不要离开这间屋子,对外称病,就说今日风大,你又跪了半日,受了风寒。如此一来,你的美名也会传来,世人都会传扬你救父之举,而忘了杜家乃是低等武将出身。”厉出衡说完这句话就冲了出去。 “下雪了,你……”杜且还没说完,门已经从外面被关上,只听到马儿嘶鸣狂奔的声音。 杜且低头望见自己光洁的大腿,似是明白过来,“傻子……” 第62章:厉出衡有婚书,他有什么? 话说,那傻子……不对,厉出衡出了杜府已经接近宵禁时分,他一路放马狂奔,任寒风滚过他周身的燥热,却无法浇灭他心头之火。 他本是隐忍克制之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勾出一身的火,委实有些不知所措。明明是故意撩拨她,到头来灼伤的却是自己,这应该就叫引火自焚吧! 打马停在一处高墙宅院,厉出衡前去叫门,门很久才开,门房一看是他,甚是冷漠,“已经宵禁了,以后要来早点来,谁有空给你等门。” 厉出衡似是早已习惯,并不多言,把缰绳扔给他,进了二门,往西边没有掌灯的院落走去。 “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主人,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门房嘴里念叨着,不情不愿地把马牵走。 一名身着华丽的女子把厉出衡拦在水榭边,语气不善,“这个月你来了几回你算过没有?灯油钱都没给,你还想白住吗?就算是打尖住店也得付房钱。” 厉出衡冷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宅子只有一半是堂叔堂婶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们长房都回了河东,宅子无人打理,平日都是我们出钱修整打扫。你回来住是没差,可这些年宅子的一应开销你们总要分担吧?”那女子说得头头是道,且满嘴刻薄,“我也知道你们缺钱,看在都是厉氏子孙的份上才让你进来的,日后你若是再来,不拿银子过来休想进这个家的门。” 厉出衡径自走了,话也不多说一句。 城门刚开,阿松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进来,万般不情愿地停在昭阳坊的一处高墙宅院外,门上“厉府”二字破旧不堪,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每次拍门,总要掉下一些,弄了一身的污秽。 门房照旧对阿松不理不睬,嘴里念念叨叨地走开。 “郎君,咱们又不是没银子住客栈,为何偏要到这里来?”阿松推开那道虚掩的门,房内只有床榻没有被褥,周遭的摆设落了一层轻灰,“看看,我前几日才擦过的,又是一层。还有被褥呢?又被那婆娘偷走了?” 厉出衡道:“这是厉家,我为何不能来。换洗的衣裳呢?” “先生进宫去了,让你稍候在东阳门等他。”阿松拿了衣裳给他,“昨夜圣人急召先生,你不在书院,先生拖到今日才去。” “先生还有其他交代吗?” “先生说,既然你已经决定,他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杜且按厉出衡的吩咐,一步也没出闺房,对外均称染了风寒。御台史和大理寺派人过来相请,都被虞氏给拒了,毕竟是没出闺的姑娘。虞氏是上将军府的嫡孙,御台史心中有数,再者说杜且是告御状,又非作奸犯科,用不着如此较真,走个过场也就是了。 圣人对此格外重视,皇后赐下不少的滋补药品,盖因大梁朝立朝以来还未有女子宫门喊冤。 赏赐抬进杜府,虞氏心慌不已,“你状告当朝太子,已是犯了目无君上之罪,圣人却厚赏于你,这委实太过反常。说到底,自己家的孩子有再多的错,也不愿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揭露出来。” “御史还不是照常弹劾太子。” “那是御史言官的职责所在,设立御史台不就是为了直言敢谏。可你是闺阁女子,又不是家中无人,你这般……”虞氏长叹一声,“此风不可长,若是都如你这般,日后这宫门前岂不是跪满了人。不过还好你知道装病,要不然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杜且却自信满满,“等父亲出来了,顶多治杜家一个教女无方之罪。” “过公公出来,把你送到庄子住上一段时日,等这件事淡化了,再把你接回来。” “多谢嫂嫂。”杜且松了一口气。 虞氏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午后回了一趟上将军府,正巧虞恒要派人过去请她,见了她,第一句就说:“等你公爹回去,让他赶紧准备把二娘嫁过去。” “祖父说的是清远侯府?”虞氏的父亲外放,她自幼随祖父母在京城长大,出了事情很自然地先找祖父商量。 “胡闹!”虞恒中气十足地喝斥,“今日在太极殿上,厉出衡当堂拿出婚书,又以厉氏之名保下杜家女君,他还能一女二嫁不成!厉氏重诺,天下皆知,他履行当年婚约,却受到杜家的冷遇,如今厉出衡不计前嫌,以厉氏之名救他,更把杜家二娘纳于他的保护之中。婚事之前就算是成不了,这次圣人开了金口,也就再没有悬念。” 虞氏好奇地追问:“清远侯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厉出衡有婚书,他有什么?倒是听说他有尚公主之意,圣人对此也很满意,亲上加亲,也是圣人对杨家的恩宠。”虞恒叹道:“太子的位置依然是稳当的。” “听祖父的口气,似乎对太子……” 虞恒立刻打断她,“这话也就到你这,听听便是。太子德行有失,言官们弹劾的折子都有一堆,圣人一直没有办他,也就因为对先皇后的承诺。这次杜二娘宫门鸣冤,之所以能得赏赐,是咱们这位皇后的意思,认为女子不该居于闺阁,该为家族积极奔走。而太子也确实做得不够讲究,等于是皇后借此事敲打太子。你回去之后,赶紧为二娘置办几身得体的衣裳,不出意外的话,皇后很快会召见她。” “进宫?”虞氏大骇,“可婆婆……” 贾氏不理家事已久,对京中的事情从来不关注,更不用说进宫的礼仪。 “到时候我会让人跟皇后建议,你陪着入宫。” 第63章:总归还是要见面。 虞氏匆忙回到杜府,带着京城最有名的绣娘江夫人为杜且量体裁衣。杜且的长相气质都是一等一的,虞氏不用太精心为她打扮,任何料子她都能很好地驾驭,穿出自己的气韵。但也正是因为她的长相太出众,不能让她在谨见皇后的时候,盖过皇后的风头,惹皇后不悦。 杜且倒是没多大在意,抱着膝盖发呆,绣娘让她伸手,她就伸手,让圈转就圈转,完全没有第二句话。 江夫人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相处的女君,对她赞不绝口。 眼下京城的风云人物,非杜且莫属,她在宫门鸣冤,给人一种强势倔强的印象,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没想到,私底下杜且竟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没有刻薄的挑剔和无理的要求。 可按规矩,江夫人还是要问:“女君可有特别的交代吗?” 杜且恍然回过神,“夫人做的衣裳,妾很放心,只是这谨见皇后要穿的衣裳,还是以简洁为主,颜色不要太明亮,不要大红,不要素白,也不要全黑,包括这三种颜色的配色也不要。这样吧,给妾做一身绛紫的。” 江夫人不解,“依女君的年纪,绛紫过于老气沉闷。” “那绛紫就当外袍,总之不要显得妾太年纪就是了。”杜且想了一下,“里衣选择明亮的紫就好了,至于何种搭配合适,那就有劳夫人。还有,衣裳做得宽大一些,尤其是掐腰和胸线。” 又是外袍,又是宽大,这做出来的衣裳完全遮盖掉她的细腰雪峰,还有老气的色泽…… 江夫人一瞬间就懂了。虽然世家大族都各自养着自家的绣娘,可一旦要参加宫宴等隆重的场合,还是会到她那里找一些时兴的款式,但凡是女子都以能入宫为荣,无一不是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只有极个别怀有目的之人,才会往丑了打扮。 很显然,杜且就是其中之一。 虞氏倒是对杜且的考虑很满意,“妹妹想得很周全,是不是也听说过关于皇后的传言?” 杜且又岂会没听过,以前还打过几回交道,每次她都把自己收拾得明艳动人,可都被她明褒暗贬,说得一无是处,纪太夫人脸面无关,回到侯府纪澜对她也没有好脸色。她是吃够了这位小杨皇后的苦头,表面上端庄大方,可暗地里却是个肚量小又爱计较的性子。 是以,皇后召见她,她还是尽量低调,既不能不够隆重端庄,又不能过于突显自己。总之,不能让皇后看出自己不打扮,又要显得自己不会打扮。 当然,杜且并不知道自己在宫门前鸣冤的那一身天青色的烟罗裙,我见犹怜,已成为不少闺阁女子争先模仿的对象。这是后话了。 虞氏教了杜且一些宫规,杜且学得很快,倒像是之前就会的,举手投足比虞氏还要规整。 “妹妹之前学过?” 杜且摇头,“我哪学过这些,嫂嫂教得好,我自然学得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在皇后下旨召见之前,你还是不要继续装病了,偶尔出来走动走动。” “装病或许更好,我可以连妆面都不要。” “那可不成,太失礼了。” 姑嫂二人正说着,贾氏进来了,绕着杜且转了一圈,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挑衅地说道:“看你也没几套像样的头面,我让人送了几套眼下时兴的款式,你挑一套进宫的时候用,不要显得咱们杜家太寒酸。” 杜且没有拒绝,“那就谢谢母亲了。” 然后,她毫不客气地选了一套红宝石鎏金头面,又挑了一套翡翠制地,又拉着虞氏也选了两套,贾氏看得都肉痛,可想到是她们替她保住了嫁妆,也就没那么难受。 三人说话间,杜乐怯怯地寻来,“听闻爹爹已无大碍,女儿想去大牢门前接爹爹回府,请母亲示下。” 贾氏倒是想让她去,可杜且却是万万不肯,“妹妹还小,还是留在家里看着四郎吧。四郎还小,只有一个乳母跟着,难免不尽心。况且,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该去的?” “姐姐连宫门都去得,为何我去不得?”杜乐瞬间变脸。 杜且侧眸睨她:“你这是想东施效颦?” 杜乐到底年纪小,须臾间脸都白了,被平氏养着的时候各种娇惯,受不了一点的气,当即就气冲冲地顶回去:“谁学你了,你这么鲁莽,挑衅圣人的权威,早晚会被他治罪的,还以为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 “怎么?你是想带父亲去见平氏吧?”杜且冷笑,“父亲把她发卖了,你却能找回到她,也是不容易。” 杜乐心虚,低了头掩饰她的慌乱,“谁说我要带父亲去见娘……” “还喊娘呢?”杜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平氏在嫁入杜府之前和程副将就认识,这次父亲把她发卖了,也是程副将一手操办的,卖往何处怕是只有程副将清楚。你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单独见父亲,无非就是想带他去见平氏,看看她现下装可怜的样子,奢望父亲会怜她惜她,把她带回杜府。可是你想过没有,一个男人为了保全自己,连一心付出的女人都能下狠心舍弃,他还会再回头看她一眼吗?平氏对父亲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眼下他最该倚仗的人是我,是我救了他,而不是你。你若是还想打什么歪点子,我劝你趁早歇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今日母亲和嫂嫂都在这里,我就把话搁在这了,若是再有下次,你还敢当着我的面去见厉家郎君,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我们杜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户,不养像你这种觊觎自己嫡姐未婚夫的恶毒庶妹。” 杜乐被她一通数落,脸上忽红忽白,气喘难定,“我没有,是厉家郎君不要你的。” “你没见过他,如何知道他要不要我?” “你在寺中与清远侯私会,但凡是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不会要你的。” 杜且眉眼微扬,缓步上前,“你不说,我倒忘了这件事情,你勾结程副将四处散布谣言,你是想置杜家置父亲于何地?这话母亲和嫂嫂也都听见了,我也就不再多说,至于怎么办,还是交给长辈去处理。” 杜乐大怒,撒泼冲了下去,“杜且,你不要得意,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踩在脚下,让你为今天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我很期待。”杜且冷笑,“但你现下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一切的后果,不要以为说狠话就能当一切没有发生过。” 虞氏对杜乐没有什么好感,平氏在的时候,杜乐享受着不该属于她的一切,并且心安理得,不知餍足,平氏失势后,她依旧不知收敛,当着嫡母的面和杜且起了冲突,出言不逊。 虞氏当机立断:“府里之后该有一场大事要操办,难免会兼顾不到三娘和四郎。母亲,不如把他们送到乡下的庄子,让四郎安心读书。” 贾氏犹豫不定。 “母亲。”虞氏低声耳语:“我刚从祖父那回来,厉家和二娘的婚事已经定下,圣人将为他们择日完婚,府里贵客不会少,这正是父亲翻身的大好机会,若是有三娘这个不知礼的丫头在,难免会叫人看了笑话。为了父亲的前途,为了杜府的兴盛,母亲可不能心软。” “不是说好的清远侯吗?”贾氏愕然。 虞氏心道,这一家子除了杜战、杜且兄妹二人,都是眼皮子浅的,一心想攀附太子,遂又小声道:“母亲当年与厉家立了婚书,厉家郎君已交御前,这婚事已是确凿无误。况且,厉家郎君现下也是太子幕僚,其师甘大儒为太子太傅,一样是前途似锦。” 虞氏这么一说,贾氏终于放心,但还是愤懑难平:“没想到厉家还留着婚书,早知道他家落败,也就不留这此。” 杜且和虞氏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别开。 他到底还是成了太子的幕僚,这一点没有改变。 杜乐最终还是在杜如笙回府之前,被贾氏送往乡下的庄子,同行的还有杜乐的亲弟,今年十岁,被平氏宠得无法无天,请他上马车前,他院里的婆子和侍婢都被他打了一顿,眼下都恨不得把他尽快送走。 解决了平氏和杜乐这两个大麻烦,杜且终于松了一口气,但皇后召她入宫的旨意已下,这一趟她是如何也躲不开。 太子是摆在杜且面前的一大难题。 总归还是要见面。 而此时的纪澜,却跪在纪太夫人跟前,眉眼低垂,整个人毫无生气,再华丽的服饰也掩盖不了他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悲伤与压抑。 “这桩婚事,我不同意,明日我进宫向皇后婉拒。清远侯府已经有足够的荣耀,不需要再尚公主。”纪太夫人语气不容置喙,“很早之前,我就和你说过,你的婚事你可以自己决定,但是绝不允许与皇家沾边。” 纪澜静静地跪着,并不辩解。 纪太夫人的意思他早已明白,清远侯府到这一代子嗣单薄,其他旁支也就早没有子嗣,再多的荣耀也没有太大的用处。纪太夫人膝下也只有纪澜一人,再无所出,她对纪澜的要求只有一个——开枝散叶,多子多福。而打着这个主意,纪澜就不能过多地参加朝政,更不要与太子结党。没有到圣人宫车宴驾,谁也无法皇位最后会落到谁的头上。为了保全清远侯府最后的独苗,就算纪澜游手好闲、纨绔浪荡也没关系,无功无过,就是一种明哲保身。 可他现下却说要尚公主,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汝阳。 “孩儿情之所至,还请母亲成全。”纪澜良久才抬头,唇角带笑,道:“孩儿自幼与汝阳青梅竹马,早已生了情愫,只是母亲一再不许孩儿尚公主,因而一直压抑。” “那你为何不继续压抑下去?”纪太夫人并不觉得汝阳身上有什么优点,能让纪澜倾心以对。自小,她就让纪澜在女人堆里长大,十四岁就有了通房,让纪箫引着他去逛青楼,就是不想让他在一棵树上吊死。可他现下却说忘不了汝阳,纪太夫人不接受这样的解释。 纪澜道:“若是让孩儿看着她嫁给别人,孩儿宁愿去死!” “你真是太令为娘失望了!”纪太夫人拂袖,“在你爹面前好好反省反省,仔细想想你曾经答应过他什么!” 纪太夫人走后,纪澜脱力,跪坐在腿上,神情落寞。 第64章:入宫 太子已立妃多年,太子妃出自兴国侯府,宁国侯有子宋运乃是当朝左相,又是太子妃的父亲,可谓是位高权重,也算是圣人给太子的一个保证,就算是圣人未来想换太子,这位左相大人怕是不答应。所以说,太子的位置坐得极是稳当。 这也是杨皇后不乐意看到的。当进宫的头几年,她倒是把太子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但太子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就算对他再好也捂不热。他这个人心思太重,不易与人结交,除了自幼长大的清远侯纪澜,他也没有几个知交好友,但他身边不缺人,主要是身份使然。未来储君的身份,多的是朝臣主动结交,不愁没有人鞍前马后。等杨皇后生下自己的亲子,形势就不同了。太子身边的人挑唆他与皇后为敌,而杨皇后看似宽厚的背后,也开始为自己的儿子谋划。 首先,她看中的是就是这位宫门前告御状的杜且。 按理说,杜如笙只是一个小小的明威将军,手中掌着的兵权有限,又兼回京缴了兵符,无兵可带,也就是光杆司令一个,没有多大的用途。可他背后的虞恒大将军,杨皇后也是不敢碰的,主动与虞恒结交,无异于过早暴露自己的野心,小皇子还小,她还有的是时间。 杜且记得,杨皇后死得很惨,太子夺位闯宫时,腰斩了这位姨母,连同他的小皇弟。那时候,杨皇后一心想拉拢虞恒都没有成功,连清远侯都对这位姨母很不屑。 皇后在含元殿召见杜且,听说杜且入宫,王美人也带了安乐公主来凑热闹。东宫那边太子妃宋氏,听说王美人和安乐公主都去了,她也招呼汝阳公主,横竖都是一个宫门里的,去见见也没有什么不好。 原先是皇后想单独召开杜且,反倒成了茶话会,一屋子里的人,想说点私密的话,怕是不能够了。 皇后面色不悦,王美人一下就看出来了。可看出来是一回事,做什么事情就是另一回事。 “姐姐你别不高兴,妾自从进了宫门,想回趟娘家都难,家里的小子辈谁大婚生子,想看个热闹都没机会。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媳妇,妾也想来开开眼,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配不配得上我那才学出众的外甥。”王美人刚进宫的时候,颇有几分世家的架子,也因此得了圣人的青眼,恩宠有加。可恩宠这东西太虚幻,每年进宫的女子有着大把的青春和美貌,想留住天下至尊,除了容貌的出众,还要有一份敏锐的洞察力。 这后宫的女子,有几个进来了,还能出去的。有倒是也有,就是死了被抬出来安葬罢了。以己推人,王美人这一招果然化解了皇后的不悦。 皇后淡道:“你说得也是,那就一起见见吧,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 太子妃见状想说些什么,可她就是好奇,总不能说她是来看看害太子被禁足的人是谁,这种小肚鸡肠的话,她说不出来,可确实是这么想的,左思右想还是不开口的好。 汝阳公主却懒得解释,“人家宫门口都跪了,看得人多了,又不怕看的。再说了,我还和她在庆丰堂见过一面,清远侯太夫人对她十分和蔼。” 皇后一听就不高兴了,纪澜自幼与太子亲厚,纪太夫人对杜且示好,等同于是太子的意思,当即道:“她看中了也是白搭,杜家女君早就订了亲的。” 汝阳怒了,“表哥才看不上她呢!” 一时间,火花四溅。 王美人隔岸观火,笑若春风,安乐公主依旧乖巧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杜且进来的时候,感觉气氛不太对劲,皇后和汝阳公主一脸的不高兴,太子妃喜怒难辩,蹙了眉盯着她,只有王美人含笑以对,可她眼中审视的目光,让杜且浑身不自在,慌忙低下头,行大礼跪拜。 “起来吧,本宫这里没那么多的规矩,都坐吧。”皇后再不高兴也是中宫之主,母仪天下,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够,“阿虞也有日子没有进宫了,以前常随你祖母入宫,嫁了人就不见你的影子,还真是个没良心的。” 虞氏忙道:“臣妾嫁了人,不能老往娘家跑,就是入宫,也要娘娘召见才是。” “你这是在怨本宫了?”皇后笑着对随侍的宫人吩咐道:“你们都帮本宫记着,以后有事没事就召阿虞来陪本宫说话。” “娘娘你这是想让臣妾抛夫弃子的意思吗?” 皇后大笑:“看看,还说不是有了夫婿不要娘!” 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虞氏递了个眼色过去,“杜家这次出了事情,阿且救父心切,没有考虑周全,娘娘没有追究,是阿且的福气。” 皇后这才转向杜且,居高临下,看不到杜且的表情,但从她的妆容来看,难登大雅之堂,穿得比虞氏还要老成,看起来倒是乖巧。 “听说已经订了亲,厉氏的厉出衡?”皇后明显是故意要取笑王美人,“这位是王美人,和你未来的婆婆同是出自于太原王氏。” 王美人笑容不改,“当初订亲的事情,据说杜女君才刚出生,因是杜将军救了我族姐一家,为报救命之恩才结下的亲。” 汝阳公主立刻顶了回去:“美人这是什么话,三口人的性命,又岂是结下儿女亲家就能报得了的。” 在汝阳公主看来,只要杜且不嫁入清远侯府,嫁谁她都乐见其成。 “殿下这话就不对了,救命之恩也不一定要结亲的。婚姻之事,讲的是门户相当,而不是仗着恩情起了非分之想。”王美人冷哼一声,“杜女君行事鲁莽,看起来杜家并没有把女儿教好,这样的人想进厉家为妇,怕是不够格。” 杜且从容地坐在那里,淡淡地抬眸,冲王美人淡淡地一笑,噘着嘴一派天真地问道:“方才皇后娘娘说美人是出自太原王家,怎么连厉家妇是何标准也如此清楚?” 清楚地知道谁家的择婿择妇标准,无非是想嫁娶婚配。王美人过了笄年才入的宫,这当中是何缘由一直也没有深究,被杜且这看似无心的反问,倒叫王美人面露不悦之色,笑意全无。 杜且并非无心,而是有意。这些宫闱秘辛,她以前被弃关在别业的时候,常听宫里派来的人说起。那时候圣人已经殡天,他的嫔妃们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没有那么多的忌讳。这位王美人因相貌出众而被选进宫,但在进宫之前王家与厉家议亲的时候,是想把王美人嫁过去,可厉家嫌弃王美人是王氏旁枝而非正房一脉,宁愿要样貌普通却才情过人的长房嫡女,也就是如今厉出衡的母亲王氏,也不要这位空有相貌的王美人。 因而杜且的这一问,毫无留情地在王美人的痛处上撒盐。 “阿且不得无礼。”虞氏憋着笑喝斥,“美人不要和我这妹妹计较,她年纪小,性情鲁莽,说话没轻没重。” 从长跪宫门,杜且就被安上鲁莽的标签,但凡她说错了什么,都能以此来解决,尤其是王美人方才自己也这么说过。自己挖的坑,就算是埋了,也要笑着跳下去。 “话是没错,可莫归以后是要出入朝堂的人,杜女君这样的性子如何能让莫归心无旁骛。依我看,这亲事是断不能退了,可还是要为莫归再立一房正室。”王美人又浮现笑意,歪着身子斜斜地打量杜且,“这杜如笙武夫出身,正室夫人只是一个商户之女,凭着军功才有今日,在回京之前,连女儿都是带在军中抚养,书想必也读得不多,掌个小家是可以,可掌厉氏的家,就……” 杜且毫无掩饰地迎向她不屑的目光,“美人的书看着也读得不是很多,这婚书都有了,哪里还有把妻变成妾的道理?难道世家大族就是这样教女儿的。皇后娘娘,臣女见识不多,敢问世家都是这样行事的吗?” 皇后真是很想把王美人嘴给堵了,平日仗着圣人的宠爱,贬低宫中一众嫔妃也就算了,向来后宫争斗无非就是打打嘴仗。可是再张扬的人,也万万没有插手臣子内宅的道理。况且厉出衡目下还只是太子的伴读,她这个皇后兼姨母都没有发话,她一个妾室也敢出头。 还没等皇后发话,王美人的脸又是一变,道:“你这般没有尊卑长幼,还敢向皇后娘娘讨说法?来人啊……” “且慢。”皇后真是不忍再往下听,一个嫔妃故意为难一个被宣诏进宫的臣女,若是传扬出来,皇家的脸面该往哪搁,日后她再有诏见,谁还敢来。 杜且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把皇后和王美人都吓傻了。 从来没有人蒙皇后召见,在含元殿大哭的,杜且是头一个。 既然都认定她门楣不显,家教不好,尊卑不分,她就算再怎么做都是个错。王美人只是王氏的旁支,就要代行舅姑的权利,被她一顿抢白,还不知收敛,就想以品级压人,她若是据理力争,都会被认定是冲撞贵人,言行有失。 虞氏见状起身跪地,“娘娘恕罪,阿且前几日在宫门口被侍卫吓到了,回去之后一直精神恍惚,惊扰到各位贵人,臣妾甘愿领罪,还请娘娘不要为难阿且。”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王美人,王美人还想喝斥杜且,可杜且的哭声一浪盖过一浪,王美人在皇后如箭的目光中,也只能讪讪地闭了嘴,说了一句:“丢人现眼。” 虞氏直接无语,谁才是丢人现眼的人,明眼人都知道。 她带了杜且告辞离宫,上了马车,杜且的面色如常,眼底一片沉寂,仿佛方才的哭闹只是虞氏的幻觉。 虞氏失笑。 “我正愁皇后要是百般笼络,不知该如何应对,还好王美人,正好解围。”若杜且是第一次入宫且不知宫中形势,她断然不会这般作派,而她正好知道王美人空有美貌,又自诩世家出身,张扬不可一世,又有君恩傍身,常常出言得罪人,但圣人似乎就好这口。因为圣人对她的恩宠,皇后视她如眼中钉,所以杜且更不怕把她二人的矛盾激化。 王美人在含元殿满腔怒火无放发泄,本是想给杜且点厉害瞧瞧,却被她弄得灰头土脸,颜面全无。从含元殿出来的时候,宫人们个个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容,她更是郁结于心。 午后,圣人过来她殿中小憩,她趁机把杜且告了一状,“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把她嫁给莫归的,圣人你可要给臣妾作主,这孩子自小没了爹,娘亲又在河东,我这个姨母可不能作势不理。” 含元殿今日发生的事情,早已有人向圣人禀报过,杜且的啼哭在意料之外,可也符合坊间对她的议论,鲁莽无礼且性情懦弱,没有太多的见识,先前府中是姨娘当家,难免有刻薄之处。是以,她的失态也是在情理之中。若是她太强势倔强,圣人倒要好好论一论她的宫门鸣冤,可她就是一个养在内宅的普通女子,那就没可以好追究的。 至于王美人,圣人又怎么不知道她那清高的性子,出身是一回事,见识又是另一回事。王美人有私心,圣人早就看得通透。能让七皇子和安乐公主到万山书院乔装就读,不就是为了招揽厉出衡。 这原本也无伤大雅,后宫嫔妃谁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为未来谋划也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她当着皇后的面,对杜且一再奚落,这就不再圣人的容忍范围之内。按理说,王美人最受圣宠,一子一女皆已成年,可位份还是不高,恐怕这就是原因所在。 圣人道:“你想如何?” 王美人笑道:“妾身不过是想亲上加亲,为圣人招揽厉氏的子孙,让他尚公主是最好不过了。” “朕看未必。”圣人特地过来,就是为了断了她的念头,“安乐的亲事,朕自有打算。” “妾身就看上这个了,其他的不要。”王美人冷哼,她在含元殿受到的挑衅不会善罢甘休,“杜家那个丫头一无是处,配不上莫归。” “你口口声声说人家配不上,可问过厉出衡的想法?他可以当着朕的面拿出婚书,保下杜家。他若是不想履行婚约,何至于如此?” “保下杜家是为了报当年的救命之恩,这难道还不足以表明莫归不想娶她之心吗?”王美人没听出圣人话中的不悦,继续坚持道:“他上门提亲,遭到的是棍棒相加,甘大儒把虞大将军和杜家告到御史台,可御史台却不了了之,没有给甘大儒一个说法,试问这样的亲家还能结吗?” 圣人冷冷地问道:“依你的意思,要为此而向虞恒问罪?” “那是当然!” “朕似乎是太宠你了,让你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圣人倏地起身,“安乐的亲事过两年再说,这几日你就留在殿中,不要随意走动。” 王美人抓住圣人的衣袖,不依不饶:“你给汝阳找了清远侯那样的门第,为何不许安乐嫁到厉家?” “你好好反省吧!”圣人从来觉得王美人这般不知轻重,连他都敢质问。 从这天之后,圣人足足一个月没有踏进王美人的寝殿。 在纪澜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听过万山书院的名号。他在京城也算是风云人物,各路消息纷至沓来,在太子身边的幕僚都是世家精英,若是有这么出名的书院,一定是饭后的谈资。可他的记忆中空白,只记得厉出衡在提亲未果之后,远走他乡,再出现时已是五年之后。 他特地让纪箫查过,万山书院出现在四年前,而厉出衡成为甘赋冲的得意门生就更加早了,听闻他十岁就随甘大儒四处游学。这完全和他记忆中的无法吻合。 这次杜如笙蒙难,确实是以前没有发生过的,甘赋冲和厉出衡的选择却是和从前别无二致,纪澜无从分辩厉出衡的来历,也找不到与他对质的证据。 但他还是来了,他需要和厉出衡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万山书院已进入冬歇期,学子们都已走光,偌大的书院空旷无声,学堂前蹲了一名小童,纪澜认得,他是厉出衡的书僮,在青龙寺的时候曾有数面之缘。 “侯爷来了。”阿松等了许久,蹲得脚都麻了,“我家郎君在等侯爷。” 纪澜楞了,“你家郎君知道本侯要来?” 阿松点头,“郎君说也就这一两天,先生暂且搬入城中,负责教习太子殿下,书院就郎君一人,怕侯爷来了找不到人,特地让小人在这里恭候。” 纪澜摇头苦笑,他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很显然,厉出衡也想见他,但他按兵不动,守株待兔,反倒显得他的沉不住气。 可既来之,则安之。 厉出衡正在收拾屋子,他屋子里最多的还是书,其次就是他临摹的那些赝品,一撂撂地随意捆绑起来。他看到纪澜进来,挺拔的身形遮挡直射的光线,斗室陡然暗了下来。 “就你这些家当,就想娶阿且?”纪澜失了先机,只能后发制人,家世爵位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尤其是与厉出衡相比,清远侯也是大梁的开国功臣,与厉氏不相上下。 厉出衡淡道:“凭厉某满腹才学,还愁养不活她吗?侯爷有闲心操心这个,不如操心一下自己,这就要尚公主了,于清远侯府来说是难得的恩宠,这婚事的操办半点不得马虎。” “旨意还没下,谁又知道最后的结局。”纪澜气定神闲,“本侯想尚公主,也要圣人同意才是。” “圣人是一定会同意的,就算他不同意,太子殿下也会说服他同意。如此一来,太子殿下的位置才能稳当。”厉出衡拍去手上的尘土,请纪澜在屋中唯一的一块空处落坐,倒上一杯清水,“日后厉某还要请侯爷多多照拂才是。” 纪澜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证据,可除了一如既往的清冷从容,什么都找不到。 “本侯这么说,只是为了阿且。” “侯爷请自重,厉某未来妻子的闺名,又岂是你一个陌生男子能随意叫的。”厉出衡淡笑,“不过,厉某还是要谢谢侯爷出手相助,虽说圣人已经不再追究,但事关太子的颜面,若是没有侯爷同意尚公主以安太子,太子怕是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本侯说了,都是为了阿且。”纪澜底气不足,难免心浮气燥,“虽然本侯提出尚公主,但不表示本侯心中没有阿且。” “厉某阻止不了旁人的心思,只能让阿且的心中只有厉某一人。” 先发制于人,而后发显然也没有制人。 “你从何时开始喜欢阿且的?”纪澜话锋一转,“本侯知道你一直跟在甘大儒的身边,在入京之前,似乎没有见过阿且。” 厉出衡道:“她是厉某订过亲的人,一直都在厉某的心尖放着,见与不见,她都是厉某的妻子。从懂事起,厉某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就只是这样?” “还不够吗?”厉出衡抬眸,微微一笑,“为了能娶她,厉某不敢有半分的松懈,就是怕像侯爷这般痴心的人乱了我家娘子的心神。” 纪澜心中有一把火,无处宣泄,可偏偏厉出衡滴水不漏,他根本无从下手。 “若是本侯想带她走呢?” “去哪?” “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厮守到老。” 厉出衡勾唇浅笑,眸底寒意毕现,“侯爷可曾问过阿且,愿不愿意跟你走。” “若是阿且愿意,你又当如何?”纪澜反问。 厉出衡道:“很抱歉,厉某不同意。” “你……” “侯爷可曾想过,你就这样一走了之,清远侯府和杜府将如何自处,被留下来的人会成为代罪羔羊,承担你们私奔的全部后果,这当中有生你养你的母亲,有你儿时的玩伴,更有阿且的家人。你们这一生永远都会背负这个枷锁,无法安生。就算侯爷舍得下母亲,可你问过阿且没有,她愿不愿意余生都在赎罪中渡过。”厉出衡冷道:“侯爷对阿且爱重有加,是阿且的幸运,但不该为她带来不幸。” 纪澜惊诧莫名,“你如何知晓本侯会给她带来不幸?” “厉某就事论事罢了。”厉出衡把目光转向窗外,“以后厉某会时常出入东宫,侯爷若是不想看到厉某,厉某也是无计可施,但厉某一定会娶阿且。” “本侯不想看到的人,可以选择除掉他!” “你想杀厉某?”厉出衡并不惊讶,“那侯爷请快些动手,趁着厉某现下还未声名鹊起。” 第65章:你为何执意要娶我? 入夜,下起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势不大,落到地上便化为雪水,但天却出奇地冷,墙头檐下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杜且在屋里烧了数个火盆,还让白芍备了两个汤婆子。白芍见过厉出衡爬墙,心中了然,默默地退到屋外,望了一眼墙头,什么都没有。 这已经是第八天了,自从上次他来过之后,杜且每天入夜都会等他。 “你先下去歇着吧。”杜且声音微哑,“有事我再叫你。” 白芍刚下去,厉出衡就到了,身上仍是单薄的袍子,嘴唇微紫,被冻得不轻。他进了梧桐轩,隔着镂空的门板轻轻敲了两下。 杜且整个人跳了起来,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看着他倒映的剪影,心如小鹿乱撞,等待着。这八天对杜且来说,过得极其漫长,每一天都在等待夜晚的降临。可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句口信都没有。若不是杜如笙昨日被放了回来,她会以为那些关于厉出衡的传言是她自己臆断出来的。 “明日……”厉出衡压着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先生,嗯,先生明日会上门提亲。虽说,虽说这是,早已定下的亲事,但还是不能太过草率,免得叫人看轻了你。”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她在宫中受的委屈。 杜且没有出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阿且……”厉出衡在门外轻唤,“我知道,厉氏衰微,目下不能对杜家有所帮助,也不能给你锦衣玉食,可能还需要过一段清贫的日子。但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你的诰命我会为你赚来,你需要当我的妻子,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很抱歉,不能让你嫁给心爱之人,只因我没有那种雅量。或许日后你会发现我的好,但我绝不会奢望你会坦然接受这场婚事。你要怨,要恨,都冲着我来。不管你心中的人是谁,我都会娶你。” 杜且推开门,满院雪花飞舞,他清朗依旧,眸光澄澈,幕天席地间明亮如星,不辩喜怒。 “是你救了杜家?” 厉出衡笑道:“不仅仅是我,这当中还有清远侯的功劳。” “你可以不必提他。” “为何不必提?等到你日后发现,还不如我自己告诉你。虽然清远侯于你有恩,但这份情只能是以其他的方式报答。我不介意你记得他的好,但我才是你的夫君。”厉出衡走上前,直视她的双眼,“这份恩情,我会替你报答他。” “你为何执意要娶我?”杜且想不通,厉出衡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只要他愿意,甚至连公主他也能娶回家。 厉出衡故作沉思,沉默许久,直到杜且都有些焦躁了,他才勾起唇笑开,“我以为你知道。” “我……”杜且脸颊一热,拂袖要走,他总是能轻易地撩动她的心弦,吹皱一池春水,却又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可她并不介意这一世改变她的宿命,或许一开始就是最好的选择,而她却因为杜如笙的自私而白白苦了一世,受尽折磨。就算厉家清贫,对她而言,并非苦难,只要厉出衡真心待她,未来就值得期待。 “进来吧,外头冷。”杜且为了掩饰羞涩的慌乱,请他进屋。 厉出衡倒矜持起来,立在门口道:“这似乎不太合适吧。” 杜且瞪他,“那你站在门外挨冻吧!” “经此一役,还是小心为上。你在含元殿时,王美人多有刁难,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纵然也想与娘子单独相处,恐怕还是要谨慎为上,若是让人抓了把柄,对你对我都不利。忍一时,是为了日后长久的相处。还请娘子勿要见怪。”厉出衡轻叹,往后退开一步,“我今日前来,就是想告诉娘子,到成亲之前,我不会再来,若是有事,会遣阿松送信。” 后宫那些不见血的手段,她见过很多,太子当初在夺位时,就曾遭遇过许多的暗算,即便是日后登基,也还是危机四伏。 “你……”杜且从屋中拿了一个汤婆子塞进他手里,“我听说你入了东宫?” “这是先生的意思,况且太子是储君,辅佐他,有利于我的仕途之路。”厉出衡捧着汤婆子,神情微松,“日后我与清远侯还会有打交道的时候……” “我与清远侯并无干系,那只是我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杜且急切地辩解,“而清远侯是何想法,我无法阻拦,他愿意为救杜家而尚公主,这并非他一人就能成事,汝阳公主对他有意,想必这些我爹获罪,也是因此事而起。若非他让太子有了忌惮,也不会出此下策。他与太子是表兄弟,太子是不会允许他有异心。而他不该对我有非分之想,而连累了整个杜家。” 厉出衡微讶,艰涩地说:“原来你是为这事而恼。我懂,你对他有情,可他又身不由己,怪不得那天在马球场,你哭成那样。” “我没有……” 厉出衡笑着摇头,“我说了,我不介意。阿且,能娶到你已是我这一生最奢侈的事情,其他的我不在乎。” “因为厉氏重诺,所以你一定要娶到我,方能不负你厉氏之名吗?”他一直说着不在乎的话,无论杜且如此解释,他都抱定了一个想法,杜且心思烦乱,脱口而出的话也未加修饰,“你放心,我会是合格的妻室,不会做出辱没厉氏门风之事。” 厉出衡也不辩解,“既然你都能明白,那是最好了。” 杜且用力关上门,“郎君还请快些离开,不要叫人看到,毁了郎君一世英名。” 厉出衡苦笑,抱着渐凉的汤婆子站在廊下许久,直至屋中的烛火熄灭,他才从墙头离开,避开宿卫军的巡查,再度回到昭阳坊的厉家旧宅。 阿松还没有睡,正叉着腰和一个婆娘对骂,夜色下他的脸色不佳,显然是落了下风。 那婆娘看到厉出衡,恶狠狠地冲了过来,“你不能搬进来住!” 厉出衡冷笑,从他面前飘落的雪花衬得他的脸愈加淡漠疏离,“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而只是通知你,我搬回自己家。” 那婆娘怔了一下,旋即破口大骂,“你有什么资格搬进来,这个家都是你叔父在支撑,你们在河东也就算了,连这里都想来占,还敢跟老娘摆谱。” “过些时日,我要娶妻,会在厉家的旧宅,这个宅子是高宗赐给厉家子孙世代居住,我有权住在这里。叔父的俸禄不高,这个宅子的一应开支,都是靠厉家在京城仅有的四个铺子在支撑。这些年,祖父避走河东,连京郊的庄子都没有要,全是你们都支配。你说,我有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什么啊,什么铺子啊……” “阿松,走。日后以水榭为界,还请婶娘不要为难侄儿。” 进入隆冬时节,杜家发生的事情已渐渐被世人所淡忘,而厉出衡在京城的崛起,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厉出衡本身的出色,加上他有意卖弄,很快就在京城的交际圈占有一席之地。 甘赋冲乔迁的宴席上,是厉出衡第一次正式的亮相。他的首秀很惊艳,脱下粗布衣裳的他,穿了一袭天青色的锦袍,料子上饰以松竹暗纹,淡泊清远,压边的绣线并无华丽的金银丝线,而是极普通的同色系花纹,飘飘若仙,出尘无华,把到场一众华丽的世家公子全都比了下去。 他是甘赋冲的首徒,乔迁宴是他帮着张罗的,迎来送往,态度谦卑,眼中带笑,让人倍感亲切。话虽不多,但深得长辈们的喜爱。 只是惊鸿一瞥,厉出衡就已经把大梁曾经最显赫世族的风范很好地展示出来。低调而不张扬,适度的清傲,谦和的谈吐,都让人如沐春风。而关于厉氏曾经的辉煌,已经有好事者悉数扒出,件件桩桩都是后世子孙无法企及的高度。但这些都属于过往,无论厉氏曾经有多显赫,已成为大梁的一段历史,只能在史册典籍中一窥究竟,而厉氏没落之迷,至今无人知晓。 乔迁宴后,厉出衡并没有按照计划入东宫,而是往返于京城和书院之间,为书院的开春招生做准备。因为甘赋冲入朝为官,厉出衡也即将受到重用,想投入甘赋冲门下的世家子弟比往年多了一倍,那些寒门士子为求出头之日,更是还没等过年,为了为数不多的名额,在书院前排起长队。 厉出衡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把甘赋冲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顿,明知道是吃力不讨好,却还假装信任地委以重腹。其实厉出衡知道,甘赋冲就是因为自己买的那几幅赝品,把这得罪人的差事推给他。 阿松捧着一大堆的拜帖进来,气喘如牛,“郎君我跟你说,这要是再不请个人来帮忙,我就不干了!” 厉出衡瞥了一眼快成山的拜帖,“你要是不干,我立刻送你回河东老家。” 阿松把嘴抿成一条缝。 “门外的人让他们都回去,冻病了,书院可不收留他们。”厉出衡轻叹,捏了捏鼻梁缓解疲倦,“哦,对了,你去通知他们,明日开始,投拜帖报名地点改在太傅府。” “啊?这不太合适吧?” 厉出衡狡黠地勾了勾唇,“书院就剩你我二人,打杂、跑腿、清扫、做饭全都是你在做,可到了太傅府……” 阿松跳了起来,“太好了,我就知道郎君对我是最好的。去了太傅府,有的是人可以支使,而这些寒门士子也不敢公然在太傅府门前排队。就算是有人滞留不散,也有宿卫军。” “就是这个道理。”厉出衡把收到的拜帖整理出来,带着阿松往太傅府而去,“你记着,你见到先生,你就开始哭。” “我哭?” “你不累吗?” “……累。” “有工钱吗?” “……没有。” “那你还不哭?” “哦……好像也不是那么需要……” 厉出衡一记眼刀甩过去,阿松忙道:“要哭要哭的。” 到了太傅府,阿松抱着甘赋冲的腿就哭了起来,“先生啊,我好命苦啊。” 甘赋冲动弹不得,可也和知道阿松敢这么没有规矩,一定是某人教的,于是眸光如霜,“说吧,又怎么了?” “回先生,书院的人太多了,我和郎君每日天还没亮就开始忙,到了太阳下山都不得安歇,一天只吃一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饥寒交迫。”阿松哭得肝肠寸断,“最重要是,郎君还不给我加工钱,可怜我上没有老,下没有小,又没有积蓄,以后要是讨不到老婆,那可就是不忠不孝。” 甘赋冲听得头皮发麻,“够了,起来吧。你要是想不干,万山书院不留你,你家郎君赚了那么多的黑心钱,你总有沾上一星半点的,别说得你有多穷似的。再说了,这几日大雪,根本就没看到太阳。” 阿松怔了半晌,求救地望向厉出衡。 厉出衡淡然地喝着茶,视而不见,等到他把杯中茶饮尽,才对甘赋冲道:“明日学生会在太傅府处理拜帖,麻烦先生清理出一间书房。” 甘赋冲怒气冲天地看着他,“你这是在通知为师?” 厉出衡蹙眉,“难道先生以太傅之尊为学生提亲失败,学生若是不尽快在京城站稳脚根,为先生挽回面子,岂不是枉为先生高徒。” “……”甘赋冲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亲自走了一趟杜府,可杜如笙竟然说杜且年幼无知,还要再留她两年,这婚事还不着急。甘赋冲就不明白了,纪澜尚公主已经定案,赐婚的旨意也出了,目下正在兴建公主府,公主府建成之日就是他们成亲之时。也就是说,这桩亲事已是板上定钉,除非汝阳公主意外身故。杜如笙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同意,而厉出衡已经在御前表明他和杜家的关系,并亲自呈上婚书,可圣人并没有因为他为杜家开脱而开金口赐婚。这当中也有对厉出衡的不满意,甘赋冲能看得出来,如厉氏这样的门第,就算是再落魄也还是大梁一等一的世家,家风自不必多说,厉出衡的祖父和叔父虽然安居河东老家,可他二人的字画当世一绝,千金难买。若是说他们因此而多出新品,厉家也不致于生活窘迫。看看厉出衡卖的那些赝品就知道了,价钱也都不便宜。 厉出衡似乎早有预料,没有因为杜如笙的拒婚而表现出不悦,反倒积极地进出东宫,甘赋冲也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事实上,甘赋冲对这个学生永远都是无奈的,做为一个师长反倒被学生牵着鼻子走,这么丢脸的事情,他是不会到处宣扬。 所以,当厉出衡说出要在京城站稳脚根这样的话,甘赋冲顿时明白了。 “那为何你先前要答应去书院?” 厉出衡道:“先生之命,学生莫敢不从。况且学生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的人想投入先生门下,于是一番思量之后……” 甘赋冲冷哼,“怕不是一番思量,是蓄谋已久。” “其实先生想过没有,万山书院的存在已经对国子监造成一定程度的威胁,而你既已是太子太傅,这书院还有没有继续办下去的必要?怕是圣人再有雅量,也容不得先生广揽士子,桃李满天下。” “这件事情老夫也想过,可这个太子太傅还不都是因为你,老夫并不认为太子会是圣君明主。”甘赋冲正色一凛,“这些日子,老夫为太子讲学,可每每讲到前朝成败,他总会以杀戳做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而他这个人……” 厉出衡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甘赋冲适时地收住,递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你认为圣人真的属意太子吗?” 厉出衡挥退阿松,走至门边四下望了望,关好门,重新坐回去,“无论圣人属意谁,先生只要效忠于圣人,就不会有差池。太子是不是明君,这件事并非你我所能论断。” “既然如此,你为何迟迟不愿领东宫属官?” “还没到时候,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入东宫。” “莫归啊,老夫知道你为了厉家的崛起谋划已久,可问题是你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如何能成为太子登基的功臣?” 厉出衡淡道:“如先生所言,或许太子他并不需要我,他只是想要一个显赫的世家做倚仗,而我厉氏乃是大梁朝的奠基者之一,所以他才会一再招揽于我。” “老夫知道你有鲲鹏之志,可你为了一桩婚事……”甘赋冲长叹一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是说杜且不说,而是这样的女子对厉出衡而言,并非稀罕之物。 厉出衡深深揖了一礼,“日后学生若与先生各为其主,还请先生念在师徒一场,对学生手下留情。” “莫归啊莫归,你的心思太重,除了你的婚事,你从不曾告诉为师你的打算,但是你放心,他日若是真的那么一日,我一定会成全你。这是我对你父亲立下的誓言,无论如何我都会做到。”甘赋冲捧起渐凉的茶汤,望着屋中火盆毕剥,又是一声叹息,“你七岁时,为师第一次见你,那时你千里迢迢到蒙山找我,言谈举止都不似一个稚童,你才学出众,你说是博览群书,可为师七岁时才刚刚启蒙不久。” 虽说厉氏的家风无人能及,从小的培养也是其他世家所望尘莫及的,但一个七岁孩子的阅读量能与他比肩,不免让甘赋冲心生疑虑。但厉出衡自小懂事听话,十分讨人喜欢,甘赋冲膝下仅有一女,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教养,也就忽略了这些细枝末节。 “为师知道你不甘居人后,可凡事还是要为自己留下后路,不可鲁莽行事。”甘赋冲对他也没有什么可教的,二人的师徒之谊还在,但日后就像厉出衡所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厉出衡早有预料,只是他从来不会对他说罢了。 杜如笙被无罪释放后,由原本从四品的明威将军提为正四品的忠武将军,兵部是由太子主理,又有纪澜担着职方司的职,大梁的兵马调配和武将的擢升奖惩均由兵部报请圣裁,太子这边点了头,圣人也没有驳回的道理。于是,杜如笙也算是因祸得福,圣旨下的当天,太子还特地请了兵部和太子府的属官为杜如笙压惊,纪澜自然也要作陪。 纪澜原本是不想来的,可太子对杜且来说意味着什么,纪澜是再清楚不过了。已经避开命定的相遇,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可太子刻意笼络杜如笙,依杜如笙卖女求荣的性子,很快就会把杜且送到太子榻上,以求加官进爵。他还听说杜如笙没有答应甘赋冲的提亲,心中隐隐不安,所以太子的宴请,他不能不出席。 悦华轩是京城极富盛名的酒肆,说是卖酒的,可厨师却做得一手好菜,把京中一众酒坊、饭庄都给比了下去。太子把宴设在这里,兵部和东宫的属官都惶惶难安,心想自己最近又做错了什么事,太子设下这样的鸿门宴,委实让人担心项上人头。 太子性情暴戾,东宫的属官再清楚不过了。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在东宫站稳脚跟,等同于在未来的朝堂占有一席之地,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求一世的荣华。 纪澜来得最晚,往最下首的杜如笙身边一坐,“殿下,臣今日就与忠武将军不醉不归了。” 杜如笙连忙与他拉开距离,“下官不敢与侯爷同席。” 纪澜揽着他的肩膀,“本侯与将军也不是第一日同席,你怎地这般拘谨了,是看不上本侯?” 杜如笙连连告饶,“侯爷这是折煞下官,侯爷是未来的驸马爷,下官怎么敢与侯爷攀交情。” “本侯让你坐就坐,废什么话啊!”纪澜远远地和太子喊了一声:“殿下,你要不要也一起过来喝一杯,就你这般端坐着有什么意思?不就是出来喝酒了,别弄得像在东宫和兵部似的,一个个还要跟你行君臣之礼。酒桌无君臣,凭酒量说话,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没人敢附和,虽然心里都清楚,可这酒局不好喝,几位臣僚都讪讪地陪着笑,拿眼看太子的脸色。 第66章:无法避免的相遇 太子和纪澜关系最好,可因为杜如笙这件事,纪澜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去东宫,明摆着告诉他,他求娶汝阳是被逼的,他心里不爽。可太子疼妹子也是众所周知,但凡是汝阳有个头疼脑热,汝阳宫里的宫人都难逃责罚。此时汝阳出嫁,修缮长公主府,责成工部在半年内完工,太子与主理工部的四皇子齐王高斐多有嫌隙,几次在大朝会上指出他的失当,可四皇子连辩解都没有,不管太子说他什么,他都是无动于衷,一副老子就是没管事,老子就是错了你又能拿老子怎么样,老子就是要错有本事你把工部拿过去。 原本这样的事情在大朝会上纪澜总会和他一个鼻孔出气,可纪澜如同神游天外,连朝会都心不在焉。 太子的怒气更盛,朝中竟无人帮他,平日里那些巴结他的世家朝臣,皆做壁上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是以,这一场酒局,太子也是为了笼络人心,尤其是纪澜和杜如笙。杜如笙是小人物,又是个趋炎附势,没什么见识的武将,只要太子稍加施恩,也就收买了。可他要治杜如笙的罪,引发京城一场不小的热议,尤其是杜且在宫门外鸣冤,让太子更是成为众矢之地。 “你们是该好好喝一杯。”太子别有深意地看了纪澜一眼,“介山是订了亲的人,以后就不能经常出入杜将军府,听说你二人时常把酒言欢,所以杜将军才会起了把女儿嫁给介山的念头。眼下,这念头怕是不能再有了。” 介山是纪澜的表字。 “殿下这话是道听途说,臣只是倾慕杜家女君的风采,绝无冒犯之意。” “杜家女君听说已经订了亲,还是订的河东厉氏。”太子道。 杜如笙俯地回道:“回殿下,这事臣并不知情,都是臣的内子当初背着臣定下的亲事,臣看到婚书才知道,那是内子的笔迹,所以臣女及笄那天,臣才会把厉家郎君赶出去。殿下有所不知,臣的内子缠绵病榻多年,病愈后一直吃斋念佛,祈求一家平安,甚少理事,而臣又娶了如夫人,内子心中不悦,有些事并未以实相告。” 把错都推给贾氏,杜如笙也不怕家丑外扬,谁家没有宠妾灭妻的龌龊事,他这也不算是德行有失。 “厉出衡在御前保下杜家,这桩亲事也是快了吧。”太子突然来了兴致,眸光微动,对杜如笙道:“杜家女君的风采,孤还未曾得见,不知介山所说,是真是假。能让介山和厉家争抢的女子,孤也想一睹风采。” 那日皇后召见杜且,他因兵部有事而未能去含元殿,太子妃回来倒没有提杜且的容貌,而是一再提及杜且的品味太差,衣着老气,妆容苍白,比起虞氏还要老上几分。可纪澜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人之人,又岂会看上平庸至极的杜且,更不用说厉氏百年门楣浸淫出来的子弟,没有出众的风仪和容貌,是绝不可能入他的眼。所以,当中的猫腻太子觉得值得深究,可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纪澜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面色不佳地倒了杯酒,“杜家女君待字闺中,岂能轻易见外男,就算你是太子,也不能坏了人家闺誉。” 太子眼神复杂,在纪澜脸上逗留许久,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委实不太相衬。他与纪澜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干架,长大之后但凡有好玩的,纪澜都会叫上他。生平第一次逛青楼,也是跟着纪澜去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见识到与宫中一众嫔妃、女官所不同的风情。没有世家出身的所谓教养,那种取悦于人的极尽柔媚,如同一剂致命的毒药。 “介山还没喝就醉了不成?这些狗屁规矩,你什么时候放在眼里过?” 纪澜也知道太子说的是他们一起逛青楼,调戏市集的美貌姑娘,可那都不是杜且,做什么都无所谓。他只好辩白道:“殿下又不是不知道,厉家那小子连御史都用上了,甘赋冲现下还是太子太傅,你们也算是师兄弟。” 说到甘赋冲,太子就来气,每天都一板一眼地跟他讲那些史册典籍,告诉他要施仁政,要爱民如子,事事以百姓为前提,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诸如此类,天天如此,真是不胜其烦。至于那些治国良策,他只字未提,如何统驭臣下,他也从不明说。太子很想让甘赋冲滚出东宫,可他是圣人给他请的老师,天下士人以入他的门下为荣,他就算有一万个不满意,也不是甘赋冲的问题,而是他不学无术。为了不给圣人这样的印象,他只能一再地忍耐。可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拿甘赋冲没办法,拿厉出衡出出气总是可以的。可厉出衡的才学摆在那里,七皇子已率先向他示好,有笼络之意,又兼王美人与他又沾亲带故,他若是再公然得罪厉出衡,岂不是又要遭到御史的弹劾和甘赋冲的说道。 但明着不能来,暗地里叫厉出衡吃个闷亏,也好解心头之恨。 太子虽然对厉出衡百般笼络,不过是因为他出身河东厉氏,至于他被世人所称道的才学,他却没有多大的在意,一山更有一山高,他就不信没了厉出衡,他就坐不了天子。 太子和颜悦色地说道:“正因为是师兄弟,才更要了解和关心他。” 纪澜深深地蹙眉,一般来说,太子越是和蔼可亲的时候,说明他心中憋着一团火无处宣泄。想到他前世对杜且做过的那些事情,纪澜很想找一个地方把杜且藏起来,让他永远也见不到杜且,做不了那些伤害她的事情。这一世很多事情都随着他和杜且的重生而有了改变,但太子的性情一如既往,他对杜且那些复杂而又变态的情愫,会否如以往一般,纪澜没有把握,也无法预知,只能尽可能地不让他见到杜且。 “那殿下应该先关心关心臣,你们兄弟多年,你不能厚此薄彼。” 太子呵呵直笑,“你有什么好关心的,你要娶的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纪澜脸色黑了下来,他怎么就忘了太子对汝阳完全地无原则地宠爱。汝阳一出生就没了母亲,太子怕她遭到后宫毒手,一直带在身边照看,一个半大的孩子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相依为命,他们之间的兄妹感情非常人可比。 而纪澜却要把她娶进门,虽然他已经娶过一回,可那时是满心欢喜,现下却是满心寂寥。汝阳以往对杜且做过的事情,件件桩桩,他都记在心头,可若是没有他的默许,汝阳也不敢太过放肆。归根结底,杜且的种种苦难,均系于纪澜一身。 隔日太子下了朝,叫人拦住杜如笙,邀他上了车驾,十分诚恳地要送他回府。 杜如笙受宠若惊,能攀上太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眼下太子主动与他交好,他当即乐得什么君臣之谊都顾不上,直接上了太子的銮驾。 圣人听人来报,太子与杜如笙一道出了宫门,状似亲昵,老怀安慰地对伴驾的甘赋冲说:“知道自己错了,能积极地弥补,卿的讲学还是有些用的。” 甘赋冲连连称是,他总不能自打嘴巴说太子他妈是装的,他的讲学一点用都没用,他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可不是太子太能装,而是圣人对太子有一种补偿的情绪,因为他年幼丧母,又一手带大汝阳公主,宫中的嫔妃没少对他下黑手,他政事繁杂,不能兼顾。娶了小杨皇后之后,他把太子之位给了他,试图让他从小杨皇后身上找回失去的母爱,可太子的逆反心理太强,事事都要与小杨皇后对着干,也不给他这个父皇半点颜面。是以圣人总是觉得心中有愧,对太子总是一副慈父的宽容。 “先时你说厉出衡想去工部?”圣人对厉出衡还是很重视,“他应该先入翰林混个资历,怎么一开始就要到工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呢?你也知道王美人对他照拂有加,朕若是让他去了工部,王美人岂不得说朕办事不周。你也知道的,王美人膝下二子一女,与厉小郎是表兄,一直想召他进宫好好认识一番,入了翰林,想进宫也容易一些。” 甘赋冲硬着头皮严辞拒绝,“臣觉得这孩子自恃甚高,一旦言辞间冲撞了皇子公主,那就……” 圣人想想也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孩子,怎么定了这么一门亲。” 言下之意,甘赋冲不敢多想,安乐公主入书院的目的,圣人一口一个王美人,都让甘赋冲深感头痛。 杜如笙从来不把被太子当成替罪羔羊这件事当成是他的耻辱,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不是谁都能有这个荣幸为太子输球承担后果,是以杜如笙被无罪释放后,心情十分愉悦。当他听说杜且闹的这一场,恨不得从来没有这个女儿,告谁的黑状也不能告太子的,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他巴结都来不及,怎么还能闹出这样的事情,连圣人都惊动了。后来他又辗转听说杜且在皇后的含元殿被弄哭的事情,心情更是难以言喻。他一心想把杜且嫁给清远侯,借此搭上太子,可杜且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委实难登大雅之堂,清远侯又答应要尚公主,这桩婚事已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他又不甘心把杜且嫁给厉出衡,不管外界对厉出衡的评价如何,他的恩师甘赋冲又是位高权重的太子太傅,杜如笙都没有与他结交的心思。 在滇南的时候,他的眼界还低,觉得把女儿嫁入河东厉氏是再荣耀不过的事情,可随着他平步青云,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进了京城之后,如同打开一扇崭新的大门,见识过王公贵族的奢靡,体会过权臣重臣的威仪,河东厉氏这样的门第根本就不在他的眼界之内。河东厉氏三代之上都没有出过朝中重臣,虽然是大梁的开国功臣,可到底是昨日黄花,荣耀仍在,却难逃家族衰落的命运,若是把杜且嫁过去,对他的前途全然没有帮助。就算是日后厉出衡真的可以功成名就,可他现下才十九岁,总要熬上十几二十年才能熬到六部尚书的位置,而杜如笙他等不起,再等上十几年他都五十岁了,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可言。是以,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渺茫的未来,不如更好的机会。 没了清远侯,眼下还有太子。清远侯的妾就是奴婢低人一等,再者说他是尚公主,给他当妾那是永无出头之日。可太子就不一样。 从太子昨晚提起杜且,杜如笙就有了这个心思,虽然说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他也知道杜家的门第资格坐上太子正妻的位置。可按照大梁的礼制,太子除了正妃,还可以有两名侧妃,三名庶妃以及平妻、侍妾,而太子五年前成亲,只有一名侧妃、一名庶妃,侍妾、通房倒是也有,可都是被册为太子之前圣人赐下的。是以,杜如笙蠢蠢欲动,不求侧妃之位,庶妃也是不差的,都是有位分品级的。如此一来,他就不必再找关系搭上太子,正儿八经就是太子的人。日后太子登基,凭杜且的容貌,赚得一个妃位不在话下。 从出宫到杜府这一路,杜如笙已经打好了他的如意算盘。 “孤听闻你府上有一个全京城独一无二的荷花池,孤一直无缘见到,今日正好到你府前,虽说已过了花期,但这荷花池的规模更可以一览无遗。” 太子给了杜如笙一个无法拒绝的借口,他从善如流,把太子带进杜府,对府中的下人宣称:这只是他的同僚,无意惊动太多人。 带着太子在天地方圆的荷花池走了一个过场,杜如笙便直入主题,“比起这只开一季的荷花,臣府中还有许多的珍稀花卉,不知殿下是否有兴致走上一遭?” “孤是爱花之人,没想到在这隆冬时节,竟然还有盛开的花卉。那就请杜将军前面引路。”太子也不知道杜如笙的主意,他就是想四处逛逛,来个偶遇,最好能遇到传说中的杜家女君,那就更好了。在给厉出衡难堪之前,他也要先确定一下杜且值不值得,若是丑得没法看,他也就打消这个念头,没有必要太为难自己。 杜府的荷花池算是费尽心机,可太子不觉得惊艳,哪个臣子家中没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物件,就是为了能结交更多的人脉。杜如笙能做到这样,也是不惜血本,可见他对权势的渴求,只要他稍加笼络,不愁杜如笙不摇着尾巴向他效忠。 于是,太子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走在杜府已经扫过雪的小道上。杜府不大,各色花卉已经过了花期,光秃秃地枝桠在寒风中枯立,几棵高大参天的古木像是从别处买来栽种的,在满府矮小未及长大的树木中间,显得突兀而又难看,总之品味极差。 很难想像这府里养出来的女儿,能让厉出衡这种清高的世家子和纪澜同时看上。 若是说厉出衡出于幼年时父母的承诺,那纪澜可没有这层顾虑。 太子对杜且的好奇心更重了。 杜如笙并没有急于把太子往梧桐轩引过去,先是带他去了鸣金院,虞氏带着昊哥儿在院中玩耍,人还未走近,已经听到虞氏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 “这是……”太子没等杜如笙回答,脸色微沉,道:“这想必是虞大将军的嫡孙女吧?” 杜如笙沾沾自喜,没空注意太子陡然生变的脸色,“正是臣下的儿妇。” 带太子来鸣金院,就是为了向他展示他与虞恒的关系,他杜如笙深得虞恒的器重。 太子断然转身,“孤想起还有事没有处理,今日就逛到这里。” 太子要走,可还没见到杜且,杜如笙想拦也是不能够,可又甘心这么放太子走。太子这一走,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上他家来,不上他家,他怎么把杜且引荐给他。 虞氏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疾驰而去,从那人身着的华贵服饰并非一般的同僚,心中不免疑惑,“公公,可是有贵客?” 杜如笙问她:“可见过阿且?” 虞氏想了一下,“阿且不在府中,一早去了西市,说是去买哪家铺子的酒糟。”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一天到晚出去晃荡,你一个做嫂嫂的也不知约束,你婆婆不管事,可长嫂如母,若是让人在背后非议阿且,坏了她的清誉,这可如何嫁个好人家?”杜如笙的如意算盘落空,气得数落起虞氏。 虞氏道:“阿且已经是订了亲的人,出去走动走动,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公公这般小题大作,是觉得媳妇管不了这个家。如此正好,我把帐册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婆婆。” 杜如笙楞了半晌,双目一瞪,“你这是怎么说话的!还有没有尊长!我这么说是为阿且好,我还能害阿且不成!” “让阿且背上一女二嫁之名的人,不正是公公你吗?”虞氏冷哼,平氏在时她隐忍不发,有了杜且这个盟友,她掌了家,也知道这府里的那些龌龊勾当,对这个公公更是不堪。前几日,甘赋冲来提亲,杜如笙竟然以杜且还小要多留两年为由给拒绝了。虞氏对他的厚颜无耻已经感到愤怒,不知他还要拿杜且去巴结谁,以达到他的目的。虞氏觉得她祖父虞恒被这个小人蒙蔽了太久,还一力地维护他,认为他保护女儿的行为没有过错。 杜如笙怒了,“什么一女二嫁,那婚书又不是我写的,如何能作数?这个家,还是我做主的!” 虞氏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完全出乎她的教养之外,可难听的话她不会说,只能甩袖带着昊哥儿离开。 且说太子一路黑着脸出了杜府,想想又觉得不对,他贵为太子之尊,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有什么人是他不能见的,为何他要躲开,就算是他当年曾经向虞家提过亲,要求娶虞氏为妻被拒,他也没有躲开她的理由。可人已经在门外了,难道还要折返回去不成。 可虞氏当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他的求亲,虞恒更是表示虞家已位极人臣,不再需要太子妃位。那时,他还不是太子,却轻易地许下太子妃之位,令虞恒对他反感至今。这也是太子极力笼络虞恒而不得的原因之一。可虞恒竟然把她嫁给一个低等武将为媳,更是令太子差点与他反目。 “殿下,殿下……”杜如笙追了出来,“殿下还没走就好了,臣这就护送殿下回宫。” 太子粗声粗气地回道:“不必了,你回去吧,眼下是严冬,花已谢了多时,没什么可看的,还不如御花园的腊梅正值花期。” 杜如笙彻底傻眼了,这翻脸比翻书还快,外界的传闻果然不假,这位东宫性情喜怒不定,暴戾成性,稍有不甚就有可能人头落地。眼下杜且又不在府里,他想做的事情难以完成。是以,杜如笙不敢再上前,为自己留条后路。 “臣恭送殿下。” 太子上了车,抢过车夫的马鞭,把那车夫一鞭子挥下车,自己抓着缰绳催动马车,狠狠地抽了几大鞭子,那四匹大马吃痛,撒开蹄子向前狂奔而去。 车夫滚落在地,衣裳破了,手臂一条伤痕血流如注。杜如笙连看都不敢看,转身进了府,把府门一关,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杜且在清远侯府的时候,为了投纪澜所好,学过棋,学过厨,棋艺拜的是国手曲灵源,厨艺跟的是宫里退下来的御厨洪天恩,还得到京城不少名厨的指点,烧的红烧蹄膀可谓是京中一绝,连不碰荤腥的纪太夫人闻到味道,也是赞赏有加。虽然她以前没能得到夫君的宠爱,但仗着清远侯夫人的身份,还是得了不少的便利。 这几日雨雪不断,厉出衡也再没出现过,甘赋冲的提亲被拒,她以为厉出衡会来,可等了半月,连阿松都不见人影。她听说厉出衡被甘赋冲赶到万山书院主持明年的招生事宜,心想书院正值冬歇,他身边只有阿松一人,肯定疏于照料。 今日天一放晴,她知会了虞氏,带着白芍去西市的何记酱料坊买他家家传的酒糟。她以前几乎用遍京城所有有名气的酱料店,可其他店铺的大都加了太多的糖增味,只有何记酱料坊老老实实地自家酿酒,慢慢发酵,腌制的下酒小菜鲜甜甘美,而这酒糟更是杜且的至爱,用它来烹制蹄膀,可谓是相得益彰。 买好了酒糟,她让白芍去找阿松,自己慢悠悠地散步回家。 雪后初霁,回家的一路行人不多,车马辚辚,踏乱了一地的积雪,街面上变成泥泞不堪。她小心地走着,抱着微沉的酒糟,尽量避开湿滑的坑坑洼洼。 她低头专注于地面,全然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一辆疯狂奔驰的马车。马车富丽堂皇,黑楠木车身,以金漆刷亮的图腾彰显其独一无一的地位。若是她在此时抬头,看到这辆青盖驷马王车,她一定会远远地避开,即便是摔倒,也不会挡在这辆马车前面,宁愿让马车从她的身上辗过,也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命运总是无法让人轻易掌握,你自以为逃过了初一,可十五就在眼前。 命中注定她会遇到谁,都是无法避免的。 第67章: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饭? 上一世,她遇到太子是在京郊的马场。 而这一次的相遇,她却倒在他的马下,装酒糟的瓮罐摔了,浓郁的酒香飘了过来,她微醺,却不敢让自己醉了,她宁愿自己晕了,就可以装作视而不见。 太子知道自己撞了人,可车夫没他打跑,没有人可以替他去把人打发,而围观的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对他的马车指指点点。这驷马青盖王车在京城并不多见,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而之前太子在宫门前被人告御状之事已经传来,太子的一言一行更是受到京城百姓的密切关注。所以,这个时候他不能逃走,也不敢逃走。他完全可以想像,若是他驾车逃逸,明日弹劾他的折子会堆满圣人的案头,指责他的残暴,从此引发一系列的不良后果。而总归一句话,就是想把他拉下太子的宝座。 越是这个时候,太子越不能被人捏了把柄。 他下车察看,拉车的马在原地尥着蹄子,喷仰鼻息,在四匹大马之前,躺着一名面白如纸的红衣女子,一弯水汪汪的眼睛不悦地转动着,她试图撑起自己的身体,可能是手臂受伤,她一次次地失败,长发被雪水打湿,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却又倔强地咬牙坚持着。 太子心头一动,走上前打横将她抱起,她的身体轻盈,柔若无骨,因受伤的关系而靠在他的胸口,空气中传来一阵浓郁的酒香,醺得他意识迷离,原本想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孤这就送你去看大夫。” 他低沉的嗓音钻进杜且的耳中,她如同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再一转头看到那辆驷马青盖王车,她顿时如惊弓之鸟,用尽身上残存的每一丝力气挣脱起来。 太子防备不足,手劲陡然一松,把杜且抛在地上,她就地滚起,强忍手臂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想要离开。 “女君留步。”太子从身后位住她,“方才是在下的马伤了女君,不知女君家住何处,可否让在下送女君回去,请大夫详细检查,在下给女君赔不是了。” 杜且强忍翻搅的恶心,抽出衣袖,头了不回地拒绝他,“不必了,一点小伤,不敢劳烦郎君。” “女君……”太子哪里肯善罢甘休,紧追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这时,虞氏正好出来迎侯杜且,撞见了太子拦住杜且的这一幕,大喝一声:“太子殿下请自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般为难一个弱女子,是何用意?” 太子其实挺倒霉的,遇到被拒绝的初恋,这会儿驾车肇事又被初恋抓了现行,简直是他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而且这个初恋,十年如一日地觉得他是一个心胸狭窄,只会为难女子的伪君子。 他沉声道:“孤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你伤了妾身的妹妹,自然与妾身有关。”虞氏扶住杜且,询问她的伤势,杜且摇头表示自己无碍,她才眼含鄙夷地望着太子,“妾身的妹妹年幼无知,救父心切而在宫门前对殿下多有冒犯,没想到殿下因此怀恨在心,连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 “你……”太子气得脸都白了,“你哪只眼睛看到孤欺负她?” 虞氏从头到脚打量他,“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太子暴躁了,“孤只是不小心撞了她,正要送她回去看大夫而已。” “你撞了她?这大街上你谁都不撞,偏偏撞到她一个弱女子身上!还说你不是在欺负她!” 太子深吸一口气,“孤跟你说不清楚。女君,你自己和她说,到底孤对你做了什么!” 虞氏拍拍杜且的手,安慰道:“阿且不怕,有嫂嫂在,定不会让人欺负你。” “嫂嫂,我想回家,我疼,我难受。”阿且趴在虞氏的肩上,不去看太子,也不让太子看到她。 虞氏心头一软,“嫂嫂这回带你回家。麻烦殿下让让,我们杜家门第低微,不敢劳烦太子殿下大驾,就此告辞。” 太子殿下真的很无辜,可他全然没有翻身的机会,只能愤愤然地看着姑嫂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似乎要把那道清瘦纤细的身影映进脑海。 上了马车重新上路,太子眼前都是杜且含泪倔强的模样,她那般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被围猎的小鹿,湿漉漉的眼神摄了他的心魄,当即调转方向,朝杜府的方向奔去。 “嫂嫂与太子认识?”杜且以前从未听说他们认识,可她前世和虞氏只有点头之交,不知道也是正常。 虞氏也不否认,“认得,陪祖母进宫时见过几次,他曾说要娶我,我没答应。” 杜且闻所未闻,“为何?” “他那时还不是太子,我若是嫁了他,祖父就会被认为是他的人,祖父是大将军,执掌天下兵马,圣人不会愿意看到几个皇子之中,有人娶到我。”虞氏扶她走到杜府,吩咐门上去请大夫过来,又唤来她的婢女把杜且抬入梧桐轩。 杜且不知道太子和虞氏还有过一段过往,一贯嚣张跋扈的太子,在虞氏面前竟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可见是被她打压过。 杜且没有再问,她知道虞氏的话到这就算完了,有些事情不能说得太明白,尤其是男女之事。 大夫来看过杜且,伤势不严重,脱臼的胳膊接了回去,扭伤的脚踝也敷了药,没有大碍。 而此时,太子折了回来,找到杜如笙说明原委,又命人拿着他的令牌去宫里请了当值的太医,杜如笙受宠若惊,笑得连嘴都回不上——有戏。 杜且接连看了两回大夫,诊断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宫里的太医谨慎起见,还是给她开了滋补的药材。杜且拿起药方瞄了一眼,微笑递回给太医,“这药妾吃不起。” 太医是太子请来的,开的方子当然要用最珍贵的药材,况且这药方也是太子掏钱,没见过谁家姑娘这么不识趣的。 “老夫是太子请来的,只管治病开方,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太医是老先生,倔脾气十足。 杜且道:“治病开方也不一定要用这么贵的药材,只要能治好病不就可以了?” “用什么方子,老夫说了算。” “大人给宫里的贵人开方子,可以不管药材的价格,只管用最好最贵的,但这些并非不可取代,且便宜的药材不一定就比贵的药材差,这一点大人心里比我清楚。”杜且也很倔,她不想再与太子有任何的瓜葛,只是偶遇就让她不能自已。 太医气得白胡子都飞起,背起药箱,头了不回地走掉。 过了一会儿,杜如笙携太子入了梧桐轩,被白芍尽职地挡在门外,“二娘在休息,郎君若是有事,晚些时候再来,或是交代奴婢便是。” “殿下来看阿且,你进去禀告。”杜如笙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仪。 白芍不为所动,“二娘吩咐过,谁也不许进去。” 白芍因为没有陪在杜且身边,而让杜且受了伤,她心中自责不已,眼下更是一心护主,不敢有违。而杜如笙带来的太子,就是害杜且受伤之人,她更不可能让他进去。 “你……让开。” 白芍寸步不让,“郎君若是执意要进去,请恕奴婢无礼。” 杜如笙抡起袖子要过去,被太子拦了下来,“既然女君已要歇下,孤不便打扰,待女君伤势好转,孤再来探望,请将军代为转达孤的歉意,今日不知是府上女君,多有冒犯。” “殿下言重了。”杜如笙一听太子还会再来,心花再度怒放,“是小女莽撞,冲撞了殿下,殿下受惊了。” 杜且在房中气血翻涌,虽然她早已知晓杜如笙逢高踩低、趋炎附势的性子,可他对太子的卑躬屈膝,让她心头的火气更盛。 对纪澜,她可以做到平常心,视而不见,心如死灰。可太子不行,她做不到。 月上中天,白芍开了侧门,把厉出衡偷偷接进梧桐轩。阿松依约来到杜府的时候,得知白天发生的意外,急匆匆地跑回去告诉厉出衡,厉出衡当即扔下案头的事务,避开宿卫军的宵禁巡查,前来探望。 一路上,他的眉头深锁,直到见到杜且还是没有松懈下来。 他颇为苦恼地揉揉紧蹙的眉心,语气轻飘飘地:“厉某在想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这样杜将军就不能再把你多留两年!” 纵使杜且重生一世,历尽人事,还是被他的直白弄得面红耳赤。 他俯身下来,把她禁锢于两臂之间,“你同意吗?” 第68章:带我走! 北风呼啸而过,窗棂微动,带起烛心的火苗跳动两下,紧接着啪的一声炸开,火花在须臾的炽烈后归于平静。 杜且在他澄澈的目光中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庞,他的呼吸极近,温热的气息擦着脸颊滚向耳廓,脸上的燥热渐渐蔓延,可厉出衡却未自知,松开手臂探上她的额头,“不是说摔伤吗?怎么好似发热了?” 他的手指冰冷,表情严肃认真,不像是刻意戏弄,杜且呼吸急促,脸色绯闻,倒显得迫切难耐,别扭地转开脸。 “那个……”厉出衡察觉到她的不悦,“方才是厉某唐突了,娘子莫怪。” “谁是你娘子!”杜且微恼,他像没事人一般,明明说着撩拨她的话,却仍是一脸的清朗无华,心无杂念。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她全无招架之力。 厉出衡把她的脸掰正,“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走路时不要分心,乖乖呆在府里,不求你心灵手巧为我操持,只求你毫发无伤,四肢健全。某会尽快想办法把你娶过门,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 他吐字总是轻轻浅浅,语调总是和和缓缓,情绪的波动也很难从他的字里行间探知,可就是这样一个从容淡漠的人,总能轻易撩动她的心弦,用最朴实的话语,瞬间平息她的烦乱不安,带给她对未来的希望与期许。 “那你……带我走吧!”杜且并非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以前她受杜家所累,杜如笙为了满足私欲而罔顾她的终身幸福,先是设计让纪澜娶她,而后又把她送到高衍的床上,任由纪澜漠视她、高衍欺凌她,从来都没有过问过她的感受,而是贪婪地利用她达到他步步高升的目的。而杜府的荣耀又与她何干,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她所求不过是一世安宁,有一人相伴,真心待她,即便是粗茶淡饭,隐居山林,又有何妨。 一品侯夫人,常伴君侧,这些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尊贵,缺了一颗真心,与炼狱又有何区别。 厉出衡欣喜若狂,目光呆滞,唇瓣轻启,完全做不出任何的反应,良久之后,他并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杜且覆上他仍停留在颊边的手背,“现下就带我走!” 人之所求,无非就是你情我愿。 杜且并不知晓,她的这一句话对厉出衡而言,如同天籁之音。一世的求而不得,厉出衡不敢奢求,她的心中仅有他一人,但她肯与他命运相系,他已再无所求。虽然厉出衡明白,她这一刻的冲动是因为重遇太子高衍的不安与惶恐所致,可他的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会带你走,但不是现下。”厉出衡没有被狂喜冲昏头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她的榻前坐下,手仍是牢握住她的纤纤柔荑。 杜且的失望如野草般疯长,她没有忘记,厉出衡日后的权倾朝野,他是一个对权力有着强烈欲望的男人,身上背负着大梁第一氏族的兴衰荣辱,他是厉氏近五代培养出来的出众人才,又岂能放弃一切,甘于平庸。杜且也是在厉出衡助高衍登基后,才听说厉氏并不是没有出仕的人选,而是与梁武帝,也就是当今的曾祖有过约定,淡出大梁朝堂,蛰伏河东,而不至于功高震主而使厉氏在权力的倾轧中沦为牺牲品。是以,厉出衡肩负的不仅仅是厉氏的希望,这当中还有大梁皇室赋予厉氏的神圣使命,力挽大梁朝于危难之中。厉出衡功成时,大梁国祚绵长,厉氏的地位再无人可撼。而梁武帝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决定,完全是因为钦天监袁风廻推算出天下近百年的风云变化。这也是厉出衡再现厉氏辉煌后,由袁风迴的嫡传子弟,这一代钦天监袁苑对外透露。 她何德何能,能将这样一个身负重任的男子据为己有。 高衍驾车撞伤杜且一事,在他还没回宫时就已经传遍朝野,只因他从宫中请了太医,太医又在杜且那里受到了质疑,心中十分不满,绘声绘色地把杜且描述成不安于室的女子,为求荣华富贵而不折手段地出现在太子的车驾前,制造被撞的假象。 夜间,圣人在王美人处歇下,王美人趁机把这件事又添油加醋,“你有所不知,这女子心机甚重,先时杜如笙犯的也不是什么大官司,她非要在宫门前状告太子,无非就是想引起太子的注意。皇后召她进宫时,她故意把自己往丑了扮,我不过说了她两句,她就嚎啕大哭,还不是为了名动京城。这下引起太子的注意,太子去了杜家,她就来了这么一出,明知道女子不能见外男,就算是太子殿下亲临,也不能没了规矩。妾身原先就听说她与清远侯私会,这种不顾闺誉之人,如何能配得上莫归。” 其实弹劾太子的折子早就在圣人的御书房堆着,御史的说辞却和王美人不同,他们把错归咎于太子的品行有失。 太子在京城纵马狂奔,引起百姓骚乱,其罪一。私自调遣太医往三品以下官员家中诊治,不顾国法宫规,其罪二。因积怨在心,蓄意报复曾对他不利之人,其罪三也。 圣人只当是看个笑话,也不表态。可到了王美人,又是对杜且的一番攻击,他又焉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照你的意思,若是朕命厉出衡不能娶杜氏女,岂不是让她全无顾忌地勾引太子?”圣人拍拍她的手,“卿卿就不用操心了,厉家这位小郎君也不是好糊弄的,他既然坚持要履行婚约,自然有他的道理。若是朕随意插手,岂不是坏人姻缘。” 王美人道:“莫归还小,被她的美色所迷,需要有人点醒他,不能再一意孤行。厉氏重诺,但不能因此而搭上厉氏的清誉。” 王美人仍不死心,她的目的就是想让安乐公主嫁给厉出衡。 圣人故作不知,“厉氏是没落的世族,娶什么样的女子进门又无伤大雅。对了,朕之前让人送来的画像你可看了?老七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你可别忘了,老子才是你的儿子,那厉家小郎君是你堂姐王氏的儿子。” 王美人需要敲打,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了越界的事情,七皇子是她的儿子,可安乐也是她的女儿。 隔日,王美人以杜且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为由,赐下滋补的药材若干,又送了数匹织造府新贡的绸缎和胭脂水粉,以表示对后辈的爱惜之意。 “母妃为何对她这般友好?”书院关闭,厉出衡又在太傅府,安乐公主无处可去,只能在她娘亲这里混吃混喝,“莫非母妃在药材里做了手脚?” 王美人伸出食指推了她一下,“你母妃有这么笨吗?” 安乐吃痛,“那母妃的意思是……” “把她养好了,太子才能看上她。” “母妃果然好手段。” 王美人得意地笑了,“这样既能让圣人对太子失望,又能解决掉杜且,这样你就能嫁进厉家,而夺妻之恨也会让莫归与太子反目,你皇兄就能把莫归招至麾下。” 安乐公主面色微红,“谁说我要嫁他了。” “难道你不想嫁给他?” “母妃最讨厌了。”安乐微恼,可眸中却是春情荡漾,颊飞红霞。 太子妃也听闻此事,当夜就和太子干了一场架,结果却是被太子按在榻上狠狠要了一回,以此证明他并没有见异思迁。可太子并没有尽兴,杜且抗拒而倔强的眼神中一直萦绕在他眼前,就算她先前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碍于男女有别而有所顾忌,可虞氏出现后,杜且连头都没有回。很显然,她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这就更让太子无法接受她的漠视。 连裤子都没提,太子仅披了一件外袍就进了一名良妾的宫室,把人粗暴地折腾了两回,方止了心中的怨气。 太子妃撑着身体的疼痛,叫人过来伺候。太子的床榻间粗暴狠戾,时常把她弄得伤痕累累,而太子也顾忌她的身份,一次之后他也不敢再要,便去找其他的良妾发泄。第二日,一碗绝子汤就能解决问题,太子妃是不会让太多的太子子嗣出现。而东宫的这些龌龊,太子妃是不会让外人知道,那些良妾一旦承不了宠,就把人暗中送出宫去。 成婚八年来,太子妃的苦旁人很难理解,她有太子妃的尊荣,还有育有太子一儿一女,可床榻间这些难以启齿的耻辱,她只能告诉母亲,可母亲也是正经的世家出身,与父亲是相敬如宾的夫妇,无法体会她的辛酸,只能尽她所能替她处理掉那些送出宫的女子。有一回,母亲看到一名遍体鳞伤的良妾,惊得说不出话来,从那之后,她才能体谅女儿的苦衷,堂堂兴国侯府为了遮掩太子的龌龊,手中不知沾染多少条的人命。 隔日,就在王美人往杜府赐药材的同时,太子妃往皇后的含元殿请安。皇后杨氏是先皇后死后三年才进的宫,为了笼络人心,免了嫔妃们的请安,唯有太子妃日日不敢懈怠,虽说杨氏也说过让她不必天天来,到底不是正经的婆媳,这些表面功夫能免则免,可太子妃还是来了,似乎是为天下的佳儿佳媳做表率。 皇后看她来了,心情甚佳,招呼她坐下,叫人给她盛了一碗鸡丝燕窝粥,“这天愈发冷了,太子妃不必日日这么早,睡晚一些,咱娘俩没有那些顾忌。看看你这张小脸,又尖了不少。这昨晚想是又没睡好吧?” 太子妃暗骂一声,这不是明知故问,太子昨天的蠢事在宫中已经遍开了,皇后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还在此惺惺作态。 皇后见她不语,愈发得意,“你和衍儿也是八年夫妻,东宫到底还是人丁不旺,你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其他嫔妃也不见有所出。也是该往衍儿屋里多添几个人,繁衍子嗣,是储君的责任。” 太子妃默默应了,“母后说得极是。” “昨日宫外传来的那些事情,你也不必在意。”皇后可能是觉得还不够乱,又往里加了一把火,“杜家女君那般懦弱胆小的性子,又如何敢公然勾搭太子。其实呢,衍儿先前对墨儿有意,那是在没娶你之前,可墨儿是虞恒的嫡孙女,圣人不可能让他娶墨儿,虽说大梁以后都是衍儿的,可帝王家最忌讳的还是军权落在谁的手中。是以,衍儿心中有恨,看到墨儿嫁入那个一个趋炎附势的低等武将之家,衍儿如何会不难受?撞了他家的女君,找个太医过去看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为了显示他今日已是储君的尊荣。你也不必跟外面听那些御史的弹劾,不就是没事生事。” 太子妃吃惊不小,她一进宫就被太子床榻间的特殊嗜好弄得身心俱疲,哪里还有空打点他过往的风流韵事,可这些事情从皇后的嘴里说出来,太子妃总觉得皇后多多少少的那些一点破坏她与太子感情的意味。可皇后一脸的真诚、慈爱,就算太子妃想黑脸,也是没有还击的理由。 “母后的话,儿臣谨记下了。” “衍儿自幼丧母,有时难免性情乖张,你也不必小题大作,多让着他点,他心气顺了,自然也就会敬重你。说到底,天家夫妇不比寻常的夫妻,而你又是太子妃,日后的中宫之主,自当谨言慎行,不可像市井的妒妇与太子生分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别让闲言碎语迷了心智。” 皇后的话不可谓不重,太子妃最让人诟病的就是入宫八年,只生了一子一女,东宫的其他嫔妃一无所出。后宫的手段,不必明说,只要不出人命,不违礼法,太子妃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有些事情是难免的,可也不能太过分。 太子妃憋着一肚子气,回了东宫,正好母亲递了请见的牌子,她一肚子的苦水也有了地方倾吐。 太傅府 暮色四合,厉出衡结束当日的报名,七皇子就进来了。 七皇子为人跳脱,年仅十八,因王美人出身太原王氏的关系,圣人让他掌管礼部,也好压着那些古板的世族,可七皇子不为礼法所困,时常让礼部伤透了脑袋,圣人时有苛责,可心里却十分欢喜,对这个七皇子的宠爱也是众所周知。 厉出衡起身见礼,七皇子挥挥手,“都让你别在意这些虚礼,咱们可是表兄弟。” 七皇子见了面总拿这层关系说事,似乎有了这层表兄弟的关系,他们就能像太子和清远侯一般亲昵,让别人都以为厉出衡是他的人。 厉出衡依旧行了全礼,“殿下别这么说,草民的母亲与王美人只是族亲,若是让外间的人听去了,还以为草民别有所图。” 七皇子横了他一眼,厉出衡也不是第一次与他划清关系,可他越是想划清,他越是要与他说不清。 “好吧好吧,就依你。”七皇子也不与他争辩,“本王今日心烦,你陪本王喝酒去。” 厉出衡神情依旧淡漠,“草民不擅饮酒。” “你……”七皇子气恼,“这太子闯祸,父皇就拿我撒气,非让我定亲娶妇,你说气不气人?” 厉出衡眸底含笑,原来七皇子这是来和他统一战线,看来接下来就是要说昨日太子和杜且的事情。 果不其然,七皇子把御史弹劾的那些折子内容口沫横飞地说了一遍,“这是太子的德行有失,与本王何干,母妃不过说了太子的不是,父皇就让母妃先管管我。其实太子宫里的良妾总是在换,都以为别人不知道,可本王经常去,还能不明白,我跟你说……” “殿下,请慎言。”厉出衡厉声打断他,七皇子为了抹黑太子这般急切,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可他并不想成为七皇子议论八卦的同伴,也不想成为这样一位皇子的臣僚,就算太子有再多的过错,太子始终是他的兄长,国之储君,虽说皇位之争还未定论,可七皇子这搬弄是非的功力与王美人又有何不同,这嘴也太碎了。 七皇子却不以为然,“还有那个太子妃宋氏,好歹也是世家出身……” “殿下!”厉出衡听不下去了,议论自己的兄长也就算了,连嫂嫂都要非议,先前觉得七皇子性情跳脱,不拘小节,可这也太不拘小节了,完全一副后院女子议论是非的尖酸刻薄。 七皇子楞了一下,“莫归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这些有错吗?” “殿下没错,只是草民这会儿有事要出门,殿下若是找太傅,就先四处逛逛,草民不奉陪了。”厉出衡当然不会说他有错,巴不得他越错越好。 “本王就是来找你的。”七皇子没放他走的意思。 厉出衡笑道:“草民有事,不能相陪。” “那我跟你一起去!” 厉出衡再面无波澜,可七皇子这种撒泼耍赖的架式,还是让人无计可施,“草民要去的地方,殿下不方便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什么不能去的!” 厉出衡不胜其烦,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草民不想和殿下同往。” “你大胆!”七皇子也怒了,他早听出厉出衡不想理他,可他偏生要与他一起,厉出衡就算再不情愿,也要顾及他皇子之尊。 “殿下要降罪?还请快一点。”厉出衡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七皇子的怒火一再被撩起,可他偏偏不能治他的罪,他不能得罪厉氏,不能得罪那些显赫而古老的世家,因为这是七皇子唯一能够倚重的资本。 厉出衡一路出了太傅府,在城西一家小食肆停了下来。已是掌灯时分,食肆内烛光昏暗,并无几个客人,厉出衡进去点了三个小菜一个汤,还要了两碗米饭,没有阿松随侍,倒了不失为一种宁静。 这时走进来一个与厉出衡年纪相仿的男子,灰色锦袍,体形偏瘦,走起来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意味,与食肆的脏乱显得格格不入。可他浑然不觉地在厉出衡对面坐下,拿出其中一碗饭吃了起来。 烛光映在他瘦削的脸上,勾勒出他俊郎利落的脸部线条,鼻梁高挺,薄唇开阖,衬得他的下颌如刀锋一般。 他一碗吃完,伸手就要去拿第二碗,厉出衡忙护住自己的那碗,“你这么能吃,还这么瘦,对得起你吃下去的那些东西吗?” “我不瘦,能对得起我每天逛的青楼吗?”他白了厉出衡一眼,趁他不备抢走他的饭吃了起来,“我要还是一脸红润,怎么像肾亏精损之人?” 厉出衡不得不提醒他,“你那黑眼窝是画的。” 那人也不恼,“老子吃不胖不行啊!” “说吧,齐王殿下找我何事?” “殿下说了,静观其变,由着太子去折腾,皇后那边也没动静,想必也是看热闹的意思,这个时候有的是人推波助澜。但殿下知道你心系杜家女君,会派人在杜府守着,不会让她吃了太子的闷亏,更不会让她成为夺嫡的牺牲品。殿下怕你意气用事,特地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我已经在杜府安插了自己的人。”厉出衡不是没有准备,只是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己,他不会暴露自己和齐王的关系。 “要我说,你有这么一个老丈人,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你河东厉氏要娶什么样的人没有,实在不行你上我家,宁国公府的嫡系随你挑。”此人名叫谢桐,乃是齐王之母谢妃母家的侄孙,比齐王还小一轮,时常因为这个辈份问题而深感头痛。 “这是早就订好的亲。” “那就带她私奔。” “奔者为妾,父母国之皆贱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出此下策,虽然杜且说过这样的话,可他要给她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以免怠慢了她。 谢桐又叫了两碗饭,一碗给厉出衡,自己又捧了一碗吃起来,“好吧,说说你的意思。” “我明日会再上杜府提亲。”厉出衡面如染霜,“在朝中一片对太子的讨伐声中,杜如笙怕是不答应也得答应,可他还是会拖延成婚的时间。先探探他的口风,看他到底要把阿且如何。” 厉出衡还未上门再度的提亲,甘赋冲下了早朝直奔回府,当着他的面,把杜如笙臭骂了一顿,“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老匹夫,还敢上疏,说什么是他家女儿自己不好摔了,太子这是见义勇为,既把人送回家,又请太医来看,赐了汤药,把太子当成英雄一般的人物大书特书,还说他家闺女也对太子的行为深表感激,只因身上有伤,不能前来向太子谢恩。他自己不要脸就算了,还要拉着自家闺女也被人唾弃。这种人不能结为亲家!” 甘赋冲一向与人为善,即便是知道自己所买的画作都是赝品,他也不会找厉出衡算账,只会自认倒霉罢了。朝堂纷争,他谨言慎行,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可让他说出这样严厉的话,还是第一次。 “他家闺女就那么好,你非她不娶?”甘赋冲委实不愿意相信,杜如笙能教出什么好女儿。 厉出衡郑重地行了一礼,“学生此生非她不娶,望先生成全。” 甘赋冲骂过一顿,气消了不少,看着他执念至此,长叹一声,“你说过要去工部任职,事情已经给你办好了,但职务不高,不比入东宫强。” 厉出衡备足了礼,不顾甘赋冲的阻挠,再一次跨入杜府的门槛。自杜且及笄礼受到的棍棒相加之后,厉出衡从来再次正式登门。依甘赋冲的意思,杜如笙知道自己错了,自然会上门认错,并把这门亲事尽快完成。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杜如笙的厚颜无耻,已经连甘赋冲都破口大骂,可厉出衡还是要与他打交道。 厉出衡登门,杜如笙却称病不愿相见,这也是他出门时就已经想到的。他在这个时候亲自上门,本就是给杜府一个台阶下,顺势把婚事定下,也就不会再有闲言碎语。可看杜如笙装病的架式,厉出衡就明白了。 第69章:太子这个哑巴亏真是吃得太憋屈了! 但杜家总不能把厉出衡晾着,可贾氏也不愿意见他,因为厉出衡呈到御前的婚书是她写的,她原以为王氏那么清高的一个人,早就把婚书烧了。她若是见了厉出衡,答不答应都是一个问题,索性她也不出面。 于是,虞氏被推了出来。 虞氏大家风范,落落大方地与厉出衡寒暄,厉出衡也不是刻薄之辈,与她言谈之间甚是投缘,只不过虞氏对祖母曾经对他的无礼行径深表内疚,连连向他赔礼道歉。 “夫人不必如此,虞大将军曾至书院向厉某赔罪,原也是厉某未能表明身份,故而引起许多的误会。” 虞氏又道:“过几日是祖母大寿,祖父念叨着要请郎君过府,不知郎君是否赏光?” 能得虞府的邀请,可谓是厉出衡受到京城世族圈肯定的又一步。甘赋冲的乔迁宴,只能说是厉出衡的首次亮相,之后七皇子多次邀他参加诗会、茶会,但都是小范围内的宴会,京中对厉氏这一代的佼佼者还是颇有好奇心。虞恒在朝数十载,历经两朝,战功赫赫,徐氏的寿宴又事先言明不大肆铺张,只会邀请亲朋好友参加。于是京城的王公贵族都在观望,看有哪几家受到邀请,这当中观望的人也包括当今。 “厉某恭敬不如从命。”有这样的机会,厉出衡不会放过,只有他拥有让杜如笙无法拒绝的条件,才能顺利娶到杜且。 “还有,这是阿且让我给你的。”虞氏递给他一个精美的漆木食盒,“原本要让白芍送过去,可那丫头现下一步也不敢离阿且,正好郎君过府,她方才匆匆忙忙备下这些,也不知合不合郎君的胃口,郎君勿要笑话阿且,这丫头说是第一次下厨,可那香味连我都忍不住去厨下偷吃。” 厉出衡接过食盒,露出灿然的笑意,“阿且做的,肯定合胃口。可她的伤还是不宜多走动,夫人可看着她点。” 虞氏笑道:“不妨事的,她只需要动动口,会有人帮她做好的。” 厉出衡辞过虞氏,正值正午时分,街面上没什么人,他命阿松驾车先行,他拐过街面,轻车熟路地行至偏门,往梧桐院中扔了两块石子,少时白芍从里面打开一条门缝,趁着四下无人把他迎了进去。 杜且正对着一大盘的红烧蹄膀两眼放光,瞧见厉出衡进来,笑意更深了,“这大白天的你怎么来了?” “老是干那爬墙之事,若是让人知道了,肯定要浸猪笼的。”厉出衡撩袍一坐,“正好来你这蹭饭吃。” 杜且不悦地睨他,“不是让嫂嫂给你送了食盒?” 厉出衡正色道:“那个是要留到晚上吃的。” “你……”杜且咬牙,“郎君还真是能省则省!” “省着娶媳妇!”厉出衡接过白芍盛来的饭,不顾面色已绯红的杜且,径自吃了起来,“你还喜欢红烧蹄膀?” 杜且点头,“这是我的拿手戏,你快尝尝。” “这是以形补形吗?” 杜且一阵刀光飞来,厉出衡也不含糊,夹起一块最大的放进嘴里,“加了酒糟的,另一番口感。” 杜且眸光一亮,“你吃出来了?” 厉出衡指着那盘蹄膀,“这颜色只能是加了酒槽的。” 杜且皱了皱鼻子,“还有呢?” “还加足了陈醋。其他的,没有了。” “郎君真厉害,方才嫂嫂说我这起码加了十种以上的香料,可就只是加了酒槽和醋而已。”杜且拍手叫好,“来,尝尝这个松鼠桂鱼,还有这个莼菜豆腐。” 厉出衡望着一桌子的菜色,楞了须臾,一脸的惆怅,但还是把一碗饭吃光,很赏脸地喝下一大碗的鸽子汤。 杜且吃得不多,主要是嫌太油腻,她有伤在身,老是窝在房中没有走动,难免会消化不良。但厉出衡喜欢,对她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白芍把剩菜撤下去,换了两盏热茶上来。 “听说我爹不肯见你。”杜且捧着茶盏与他对面而坐,“连我娘都不敢见你。” 厉出衡苦笑,“兴许是他们觉得没脸见我。” 杜且偷偷瞄了他一眼,思纣再三,说道:“那日撞上太子,可能让我爹有了不该有的想法。昨日,他让京城最有名的瑞成行送来许多的料子,说是给我做新衣裳。我问他是嫁衣吗?他说嫁衣也行,只要是我喜欢的。今日一早,又让人送了许多珠宝头面过来。还让厨下做了各种滋补的药膳,说是给我好好养养。你也知道,父亲之前一直想把我嫁入清远侯府,可纪澜……侯爷他与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他又把心思动到了太子身上。” “他不会的,你我的亲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他想把你送进东宫,怕是不能够了。除非我死!”厉出衡淡道:“可我虽然不是武人出身,但身体并不弱,也没有疾病缠身,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杜且知道他是玩笑话,“还是不得不防,拖得越久越是对你我不利。” 厉出衡搁下茶盏,认真地看着她,“你之前一直不愿嫁我,眼下为何这般急切?” 杜且一时语塞,怔怔地望着他。 杜且不能说太子会看上自己,那是前世的经历,若说她自己承认这一事实,岂不是让厉出衡有其他的想法,认为她不安于室,也和杜如笙是一丘之貉。可她不能再让过去重现,她现下唯一想嫁的男人只有厉出衡。只有她嫁人了,太子才会有所收敛。但也不是万全之策,想想过去太子做过的那些事情,她真的很难保证厉出衡不会受到太子的打压。 “我与你的婚事,不是早就定下的?”杜且艰难地开口,把头压得很低,不敢与厉出衡对视。 她的手紧紧揪起衣袂一角,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隐忍而又不甘的样子,让厉出衡的心荒芜一片。他不愿意承认,杜且是因为纪澜被赐了婚,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与其被杜如笙当成筹码送进东宫为妾,还不如为自己找一个栖身之所,况且他将来的平步青云,杜且也是知晓的。她重生一世,已然看透世事,唯有情事难解,但如何明哲保身,她肯定比谁都清楚,此时此刻,她应该做出何种选择。 可厉出衡不怪她,以前她对他没有半分情谊,如何敢奢望她重生之后,能对他情根深种。 有些事急不得,可还是会难过。 厉出衡抓住她的手,“你真的愿意嫁我?” 杜且点头,“你让我别无选择。” 只有在他身边,她才感觉到心安,不再像无根有浮萍,四处漂泊。重生以来,她一直都有一种无所归依的感觉,纪澜一再的出现、忏悔,都没能让她尽弃前嫌,她下意识地想逃,逃离那些命中注定的曾经。可她无处可去,杜如笙还是那个趋炎附势的父亲,没能把她嫁入清远侯府,他不甘心。而在这之后的这些事情,并不在杜且的预知范围之内。 她不知道杜如笙会做什么,也不知道厉出衡是否会与太子反目而只为了娶她。 可若是厉出衡因此而未能辅佐太子,他的将来也会被改变。那个权倾朝野的当朝右相,也会随之消失。可是,他似乎也没有入东宫的意思。若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与前世背道而驰? 纪澜的话不期然地浮现——既然他们都能重生,为何厉出衡不能? 杜且不着痕迹地抽出手,“郎君还是快些离开,以免叫人看见了。” 厉出衡薄唇微挑,“见了又如何?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你娶回去。” “郎君的名声不要了?” “要来何用?”厉出衡嘴上说着,可还是立起身来,抬步往外走。 杜且行动不便,想要起身去追,可脚刚着地,便传来一股难言的酸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嘤咛一声,咬唇看着他的背影,衣袂翩展。 他听到动静,止步回眸,轻叹一声转过身,弯腰将她抱起放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杜且乖巧地被安置在榻上,眸底水泽一片。 “郎君为何生气了,是阿且说错什么吗?”杜且习惯性地咬唇,厉出衡阴沉的脸色叫她无端心慌,他总是那般风光霁月的清朗疏阔,一旦换了颜色,倒叫她不知所措。说起来,她与厉出衡仅有数面之缘,并不了解他的性情,只知道他日后的风光必不会是阳光坦途,而当中的阴谋算计,又岂会是表面上的一览无遗。 厉出衡轻抚她的侧脸,柔声哄道:“无事,只是想到有些事还没做完,若不赶紧回去,先生又要发飙。” 他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和她一样,也历经沧桑而来,为了能娶她为妻,他步步为营,又怕被人识穿,不得不按部就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她及笄的当日出现。 “你真的没生阿且的气?”杜且拉着他的袍袖,“我方才不是让你走的意思,只是觉得一直让你偷偷摸摸的不大好。父亲现下避而不见,是为了拖延婚期,而他做何打算,你我都不知晓。若是被他发现你的这里,不知又要做何文章!” 杜且很惆怅,有这样一个不要脸的父亲,还有一个全无主见,外强中干,把夫君当成全部信仰的母亲,她的未来还是存在许多的变数。 “放心吧,我不怕他想做什么,最怕他什么都不做。”厉出衡道:“太子那边不足为惧,言官们就怕抓不住太子的错处,一旦抓到一点端倪,就会夸大其词。他不过是偶然间撞到你,并非有意为之,之后种种也没有传言中的那般不堪,你且放宽心。” 杜且苦笑,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以前的种种,但是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太子兴许不一定会看上她。 “那我等你。” 厉出衡如被定住般痴痴地看着她,思绪被拉向远方,他还记得,那一年的海棠树下,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可他远去求学,她却另嫁他人,将他彻底遗忘。等到他再踏入京城之时,他好想亲自问她一句,是否还记得海棠树下的承诺,可她执念一人,目光追随,只留给他一句抱歉。 如今,她说会等他。 他可以相信吗? 厉出衡没有在梧桐轩逗留太久,他从偏门不落痕迹地离开,中途遇到虞氏打了个照面,但虞氏也没有多问,也不曾与他见礼寒暄,似乎就当没见过他一般。 白芍送他出了门,在门边重重地跪下,“奴婢没能保护好二娘,还请郎君责罚。” 厉出衡负手而立,面容阴沉,“清远侯来过杜府吗?” “之前来过两回,但二娘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赐婚下来后,就没见他再来过。”白芍据实相告。 厉出衡让她起来,“过几日,我会再送两个婢女进来帮你,你一个人难免无法兼顾,这次错不在你,是我疏忽了。” 白芍起身说道:“老吴在前面的巷子等你。” 出了偏门,拐过一条深巷,在巷子的深处立着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脸上有一条极深的伤疤,腿脚有些不便,向厉出衡走来的时候,右腿显得尤其费力。 “一直让你在杜府当差,辛苦了。”厉出衡在游学时救下这个名叫老吴的男子,他是逃兵,因为受了极重的伤不得到救治而落下残疾,可就算是这样,依据大梁的兵役法,他还不能解甲归田,他不得已走上逃亡之路,幸而遇到厉出衡,让他潜伏在杜府暗中保护杜且。虽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奴仆,但他在厉出衡的授意下,得到进出杜如笙书房打扫的机会,也因为身体的残缺而不被人注意,而他脸上的伤是他自己划伤的,为了不被人认出来。 老吴跪倒在地,“多谢郎君关照我那没出息的儿子,看到郎君回到京城,老奴一直在等郎君召见。” “有事我会让阿松找你,你若是发现杜府有异,可去告诉白芍,她会想办法通知我。”厉出衡扶他起来,“你儿子还在河东厉家老宅,平日无事时也能读些书识些字,若是日后有机会,我会让他跟你一起返乡。” 厉出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能重用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他不相信老吴会为救命之恩而舍身相报,而是他必须要有可以牵制他的筹码,老吴唯一的儿子就是他的全部,看似厉出衡照顾他的儿子,实则是一种手段罢了。 “方才老奴出来时,看到太子殿下的车驾停在离杜府不远的地方。”老吴早已知晓杜且与厉出衡的婚约,对此十分警觉,“近两日,听杜将军与程副将商议,看似要把二娘送进东宫。” 厉出衡对此并不意外,“你继续打听,看看他们想用什么办法,一旦得到确切的消息,立刻通知白芍。” 前世,杜如笙让纪澜误闯杜且的香闺,坏了杜且的闺誉,促进了这桩婚事。而这一次,他又想故伎重施不成? 厉出衡等老吴离开后,才从深巷的另一端出来,左顾右盼没看到阿松,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他驾车飞驰而来。 寒冬腊月,阿松满头大汗,见着厉出衡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朵后面,“郎君郎君,杜家大爷把太子给揍了。” 厉出衡楞了半晌,并没有像阿松笑得那般兴灾乐祸,“快回太傅府。” 杜战打了太子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取决是太子对这件事的态度。 太子性情乖张,睚眦必报,但凡是一点小错都会被他揪着不放,被杜战打了这么大的事情,又岂能善了。 杜战并没有因为自己打了太子而感到后悔,反而为能保护妹妹,保护家人而庆幸不已。他在兵部任职,今日照常去了衙所,同僚们见了他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细问之下,他们才把太子被弹劾、杜如笙上疏为太子直言的事情向他和盘托出。杜战回京的时日尚短,为人正派严谨,从不去打听职责之外的事情,这些朝堂上的纷争向来也传不到他这个员外郎的耳中。回到家中,虞氏也不会拿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和他嚼舌根,杜如笙的意图尚未明朗,若是她在杜战的面前编派公爹的不是,岂不是破坏他们父子感情。杜战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同僚取笑,更有人提前恭喜他,即将攀上太子这棵大树,若是日后飞黄腾达,不要忘了同僚之类的话,不在少数。 杜战在军中长大,军人耿直的性情在他身上一览无遗,从衙所回府这一路,他想了许多,先是杜如笙想把杜且嫁给清远侯而未果,又一再拖迟与厉出衡的婚期,就已经让杜战心中十分不悦,先时又有平姨娘的那桩事,更是让杜战刷新这二十多年来对杜如笙这个父亲角色的认识。大丈夫建功立业,又岂能靠出卖血肉至亲。 在家门前看到太子,杜战与他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结局可想而知,杜战是从战场下来的军人,经历过生死,一招一式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去,而太子的武力值也不弱,毕竟是养尊处优,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花拳绣腿,不堪一击。 等虞氏得到消息赶来,太子已经被打趴在地。但杜战有一点好,打人不打脸,太子看着发髻凌乱,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可外露的皮肤没有看到伤痕。 虞氏扫了一眼门前,没看到太子的车驾,也没有声势浩大的跟班,心中一沉,这事应该好解决,当即先让杜战入府,打破他二人对峙的局面。 太子首先是微服而来,因为被弹劾而有所忌惮,若是他与杜战的冲突无疑是坐实了先前弹劾的内容,圣人也会因此约束他的行为。先不论杜战以下犯上,目无君上这件事情,太子打不过一个兵部职方司的员外郎,传扬出去,又是另一件可以让御史言官大书特书的大事,那就是太子学艺不精。身为储君,自幼请的都是大梁最好的士子、最好的武人传授,却被打成这副模样。不,这模样其实挺好的,并没有减损他太子的威仪。这就更加说明,杜战的武力值在他之上不止是一点点。 基于以上两点,太子想要保住他现下的地位,不致让圣人对他失望,就只能是不让这件事传开,当自己走路不小心掉进阴沟里——认栽。 但太子不是吃了亏,却隐而不发的人,不论以后他会有什么样的报复手段,虞氏认为总比杜战公然被治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名要好。 太子趔趄起身,阴鸷地盯着虞氏,“所以,你是想保住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妾的夫君。”虞氏毫不畏惧地说:“说是保住他,不如说也是保住殿下现下的地位。你我心知肚知,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你就是为了这样一个鲁莽的武夫,而拒绝孤?”太子对虞氏仍是耿耿于怀,情窦初开的年纪,就想拥有这样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女子,无关身份,无关社稷。 虞氏不得不提醒他,“妾晚殿下三年才成的亲。” 太子拂袖,“这事孤绝不会善了,你保得了他一时,能保得了他一世吗?” 虞氏压低声音,“他不会妾来保,他的能耐相信殿下最清楚不过。” 太子这个哑巴亏真是吃得太憋屈了! 厉出衡在太傅府等到入夜,仍是没有消息传来,他不免生疑,“难道太子就这么算了?” 甘赋冲也觉得很意外,“怎么连言官都哑巴了?这件事就没人知道吗?” 据他所知,这几日跟在太子身边徘徊的御史台暗行不在少数,他们不可能没人看见。但都对此保持沉默,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太子的手都伸到御史台了?”厉出衡并不惊讶。 “老夫认为,太子不想让你娶杜氏女。”甘赋冲说:“他撞上杜氏女是意外,但他去往杜府是有意为之,只是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改变计划。太子眼下最看中的是世家对他的风评,而世家之中,又以厉氏、王氏为尊,在后宫之中,能有幸诞下二子的唯有王美人,也就是说他要讨好的是王家。当然,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皇后有了自己的打算,杨氏不再是太子能倚仗的外家。” 厉出衡面色凝重:“不知道他要对阿且做什么……” 第70章:公主是看上厉郎了? 杜战打伤太子一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掩盖过去。 太子回到东宫,不敢惊动太医,让他一个略通医术的属官做了简单的处理。杜战下手的时候,还是留了分寸,只有一些皮肉的淤青,既没见血,也没有伤及骨头,擦几天药酒也就好了。可药酒味大,太子足足的十日没见太子妃,太子妃请见,他也躲着不见,就怕太子妃大嘴巴告到皇后那去。他和皇后的矛盾不在表面,但这么伤脸面的事情,他如何能叫她知道了,而且皇后肯定只是笑话他这么简单就过去。 但太子的行径,到了太子妃的眼里,就是另一番的意味了。他连着十日没有进她的寝宫,也没有召任何一位良妾侍寝,清心寡欲地闭而不见,不免就会让太子妃想到杜府女君上去。太子那天虽是微服而去,但他的车驾去了何处,太子妃一问便知。回来之后,太子就不对劲了。 这是上心了? 太子妃努力回想相且的样貌,可除了老气的装扮,她委实找不出杜且身上可让太子一见倾心的原因。但她不会忘记杜府还有一个虞墨。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汝阳公主进来了,太子妃顺势问她杜且的事情。 汝阳公主轻嗤一声:“皇嫂别在意,不过就是个狐媚子,还挺能装的。那天在含元殿,想是阿墨姐姐教她的,否则她那狐媚的样子,皇后可没这么和颜悦色。” “你是说,她那天的打扮是故意的?”这也难怪了,怪不得太子这么日思夜想。 汝阳公主安慰道:“不就是以色侍人,皇兄要是真喜欢,这东宫也不差多一个人,过了这个新鲜劲,还不是皇嫂一句话的事情。” “她要是没定过亲,我这也不是容不下她,可她既已定亲,再把她纳进东宫,就言官的弹劾还不把东宫淹了?再说了,厉家又岂是好招惹的。”太子妃还是明白厉家的重要性,她十个兴国侯府都比不上厉氏在大梁卓然的地位。 汝阳公主摒退殿内宫人,“安乐似乎看上那个姓厉的,皇嫂不如卖她一个好。既讨好皇兄,又成全安乐。” 杜且接到太子妃的传召,心中微讶,借口脚伤未愈给回绝了。杜战和太子的事情,她听虞氏说了,太子妃在这个时候传她,目的未明,她根本不想趟这个浑水,再说她根本不想和东宫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恨不得敬而远之。 “妹妹这伤装不了太久。”等传召的小黄门走了,虞氏这才关了门,烧旺火盆,小声和杜且说:“太子妃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若是太子存心要纳你,她总会想要办法。” 杜且起身伸了伸筋骨,“她还能逼良为娼不成?” 杜且嘴上这么说着,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的太子妃在太子登基之后,千方百计地想要除掉她的事情。那时候,她独居清远侯的别业,可身边的宫人都是皇后派来的,每次那人离开后,她就让人给她灌避子汤。杜且也不愿意生下那人的野种,对此安排没有异议。可她的顺从并没有让皇后减少对她的忌惮,反而把手伸向永儿,多次加害于他,那些残忍的手段,她仍历历在目。 “这倒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杜且不禁问道:“嫂嫂与她相识?” 虞氏道:“祖父与兴国侯是莫逆之交,我们也算是世交,自幼就玩在一起。” “那太子妃知道你和太子……” “自然是知道。若不是我拒绝在先,她也坐不了这个太子妃。你想啊,要是我答应嫁给太子,他那时还不是太子,若是他有了祖父这个一个靠山,就算圣人对先皇后有再多的愧疚,也不一定会把东宫之位给他。是以,这个太子妃还不是我送给她的?”虞氏语气轻巧,并无半分不悦,“但她心中是记恨我的,这一点我并不怀疑。我现下过得比她差,正是她所希望的。而各人的欢喜,只有各人知道。” 杜且深表赞同。 “当年我拒了太子的提亲,虽然圣人对此乐见其成,但为了安抚他,还是把外放结束即将回京的父亲调往他处,这辈子怕是永无回京之日。”虞氏每次见到太子,都会想到形同流放的父亲,对他总会出言不逊,“这件的事情,不止是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这当中的牵扯,怕是你我很难明了的。” 杜且走到火盆边蹲了下来,火光映红她娇嫩的容颜,“嫂嫂放心,我不会入东宫的。” “有时候,不是你想不去就可以不去的。”虞氏叹道:“公爹的态度始终是一道坎,而厉家小郎没入东宫和中书,反倒去了工部,更是让公爹有绝对的借口不让你嫁过去。” 杜且讶然,“他去了工部?” 工部是齐王高斐的地盘。高斐在几个皇子之中最不得圣人宠爱,远远地把他赶到工部,但凡各地兴建各种工程,都把他派出去监管督促。在兄弟之中,他的人缘却是不差,以前常常听纪太夫人对他不乏溢美之辞。高衍登基时,唯一没杀的兄弟就只有他,足可见高斐其人的城府之深。 而厉出衡为何去工部,这就不得不让杜且想到纪澜说过的,在她死之后,厉出衡转投高斐,辅佐他夺得皇位,杀了高衍。 可厉出衡如今也还未入太子门下,虽说甘赋冲为太子太傅,可并不等于厉出衡也为太子效力。 杜且有满腹的疑问想要问纪澜。 虞氏和杜且正说着,杜如笙就来了,披头盖脸把杜且说了一通还不够,还指责虞氏身为长嫂,没有做到应尽的责任,任由杜且任性妄为。 杜战打了太子一事,杜如笙是后来才知道的,气得他把杜战绑了,要给太子负荆请罪。本来这事已经算是掀过去了,被他这样一闹,岂不是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虞氏自然不会坐势他把事情闹大,仗着掌家之权,把杜府给封了,不让杜如笙带杜战离开,因此僵持了一夜。最后,虞氏请来大将军府的长史,总算让杜如笙放弃念头。 第二天,虞氏自罚面壁,为冒犯公爹之罪,杜如笙有火无处发,自那之后就是每日教训杜且。 杜且听得耳朵都快长出茧子,无非就是让她要为杜家着想,为她兄长的前途着想,去给太子赔罪。杜如笙长了一颗草包的脑袋,杜且也不想和他分析此中的利害,听着他那些荒诞的论断,深深为前世的自己不值。后来又换了贾氏来说,无非是她这个女儿就是为了杜家而生的,没有权利反抗父亲的决定。杜且也不反驳,件件桩桩都应下来,只是依旧窝在梧桐轩。 对于杜且和虞氏的阳奉阴违,杜如笙是束手无策。终于让他逮到机会数落虞氏,杜如笙是不会放过的。 “你们这是要亡杜家!”杜如笙说了一顿,可二人都是一脸淡漠的神情,他这个一家之为的威仪荡然无存,“我要让阿战休妻!这等恶妇,如何能为我杜氏宗妇!” 杜且见虞氏神色不对,抢先道:“父亲休要妄言,虞家是何等门第,虞大将军又对父亲有知遇之恩,你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是我们杜家配不上人家,这点小事都要劳嫂嫂出头,父亲不知感恩也就算了,怎么敢这么对嫂嫂!” “七出第一条,不顺父母,她可有做到?” 杜且冷笑,“父母若是想把你卖了,难道我还要拍手叫好吗?” “你……”杜如笙气得一纸诏书扔到她跟前,丑态毕露,“我现下就把你卖了!太子妃的宣召我接了,你要是不去,就是抗旨不遵,等着杜家上下陪着你一起死!你自己掂量着办!” 杜且和虞氏相视一眼,无奈地望着杜如笙离去的背影,叹气摇头。 “走吧,接了旨不去,正好给太子妃发落你的机会。”虞氏走出门外,倏而回过头,嘱咐道:“别穿得太寒酸,也别怕糟人记恨,有时候你不犯人,不代表就能一辈子无风无浪。” 杜且回以一抹阴冷的笑意,“嫂嫂放心吧,既然避免不了,阿且也不会继续让人小看。” 虞氏出嫁的时候,圣人还是给了她四品的诰命,说起来还要压贾氏一头,与杜如笙不相伯仲,但她从不曾拿品级压人。舅姑虽不是好相处的人,但杜战是一个不错的夫婿,除了性子耿直一些,但这也算是一个优点。 到了宫门前,虞氏以杜且脚伤未愈,需要家人陪同为由,一身黑色褖衣,以同色绣线饰边,一如虞氏一惯低调沉稳的处事风格,头饰六钿,象征着她的品级。 当值的御林军副统领林轩,虞氏认得他,应该说大梁朝一半以上的武将都与虞恒有关系,不是他的门生就是旧部。林轩认出是虞氏,立刻放行,经过她身边时,在她耳边轻声叹道:“虞老怎么给你找了这样一门亲事?” 虞氏笑而不语,杜且倒是大笑出声,朝那名器宇轩昂的御林军副统领走过去,“这位将军,敢问东宫怎么走?” 林轩楞了一下,对着面前这位巧笑倩兮的女子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杜且并没有像上次皇后召见时大费周章地打扮,她只需要素净着一张脸出现,就足以让后宫粉黛颜色尽失,更何况她刻意打扮过后,妖冶的大红唇,加粗的眼线,一袭藕合色的襦裙不惧严寒,外加了一件绛紫色的披风,把她纤瘦的身形拉得很长,在她身上有一种少女似的天真纯美和妇人的成熟风韵,她看起来有着与众不同的风华无双。 虞氏出府之前看到她的装扮时,也被惊艳到了,觉得她有一种大杀四方的凛凛霸气,只可惜被杜如笙给糟贱了,妾身未明,前路渺茫。 林轩还未娶亲,被杜且这一靠近,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明明有领路的小黄门,可他还是吞吞吐吐地指了方向。 杜且谢下,杏目一凛,“你方才说我嫂嫂嫁得不好?” 林轩僵了片刻,“你就是杜府女君?” 杜且没有否认。 宫门口的宫人和侍卫一听是杜府的女君,纷纷转过头来,眼神中毫不掩饰的轻视和玩味,如同万箭齐发破空而来。 林轩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执戟静立。 杜且略微沉默,转向虞氏,“嫂嫂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虞氏苦笑,小黄门语气不善地催促,她抬步向前走,落在他身后三步之距,边走边说:“公爹知道那件事情之后,想让你兄长负荆请罪叫我给拦下了,可他还是找到太子,并为此向他告罪。这当中太子说了什么威胁的话无法得知,但公爹因而对太子言听计从,似乎已经有了计划,可以解除你和厉家的婚约,然后把你送入东宫。这也是我为何拒绝太子妃宣召的原因之一,若是进来了,想要出去可能要费一番周章。可公爹竟然愚蠢至此,但这也是他的精明之处。” 有些人的愚蠢并不是真愚蠢,只是需求不同。这样的人永远以自己的利益为最大的前提,抛妻弃子都不能阻止这些人前进的步伐。 杜如笙算是其中之一。 “是以,许多人都知道太子对我虎视眈眈?”杜且瞳仁收缩,不堪的记忆袭来,她口不择言。 虞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许多人都知道公爹为求富贵要把你送给太子,而且还是一个定过亲的女儿,而对方还是大梁最古老神秘的厉氏一族。” “他呢?他知道吗?”杜且问的是厉出衡,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见过他,连他进了工部都是虞氏告诉她,而他究竟在做什么,杜且一无所知。 虞氏说:“想必是知道的。有件事,你也有必要知道。” 杜且心底一空,心绪难宁。 “厉家郎君近日频繁出入漪兰殿。” “王美人的漪兰殿?” 杜且之前没有进过宫,却对宫室如何清楚,虞氏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什么,“没错,王美人想把安乐公主嫁进厉家这件事情,你有知道的权利。” 公主?皇家?杜且苦笑,“你是说太子并非对我有意,而是想卖王美人一个人情?” “现下流言四起,太子完全处于被动之势,全都是公爹想把你献给太子的传言,而一旦这件事最后定局,太子完全可以为自己开脱,被利用的人是公爹和整个杜家。”虞氏在府里不便多说,事实上坊间的传言已经把虞恒大将军也惹急了,恨不得一刀剖开杜如笙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 “太子妃和太子一条心,也会极力促成这件事情。”杜且冷静下来,“是以,我这趟入东宫,很有可能是回不去了?” 虞氏说:“放心吧,和我陪着你,宋珉儿不敢对你怎么样。” 宋珉儿是太子妃的闺名。 “有你在,只是方式会和缓一些罢了。对不对?”杜且和她并肩走着,“说不定还多了一个见证人,太子妃会很高兴看到你。” 虞氏微讶,“你怀疑我?” “若是牺牲我一人,能保住杜家,嫂嫂是否会毫无犹豫地舍弃我?” 虞氏没有犹豫地回答道:“会,战场上对弈,若是有人伤得太重,不如给他一刀,反倒比被擒当了俘虏要好。” 杜且抬头望天,许久不见的晴空万里无云,飞扬的檐角直入云霄,宫殿连绵,一眼望不到边。皇宫是许多女子向往的所在,但却不是她的。即便是她重活一世,太子并不一定会做出那些不堪的行径,但她还是没有兴致赌这一把。 “希望嫂嫂言出必行。” 太子妃见到缓步而来的杜且时,也是楞了一下,唇边勾起苦涩的笑意。 杜且与虞氏跪拜行礼,太子妃虚扶一把叫她们起身,赐了座位,杜且这才发现在座的还有汝阳公主和安乐公主,又是一番行礼,掩饰自己眸中的涩然。 前世她被汝阳公主抢了夫婿,这一世依旧难逃另一位皇家公主。 这是宿命,上天并没有因为她重生一世而眷顾她。 “阿墨也来了,原想着你要料理那么大一个杜府,没有空闲的时间应付本宫,就没有宣你。”太子妃率先开口,“你这是怕本宫欺负阿且,眼巴巴地跟着来了?” 虞氏答道:“阿且胆子小,万一你吓着她就不好了。” 太子妃道:“哪能啊,你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 “娘娘可能弄错了,阿且不是臣妾的妹妹,而是小姑。” “小姑多生份了,还是妹妹亲切一些。” 杜且这才开口,眼睛盯在汝阳和安乐身上,嘴角带着暧昧的笑意,“看得出来太子妃待两位公主殿下也如妹妹一般。” “妹妹就是妹妹,小姑就是小姑,岂能乱了伦常。”虞氏正色,“娘娘若是想把阿且也当成自己的小姑,这怕是很难成立。” 太子妃被她一顿抢白,脸色当即就变了,“阿墨你这阴阳怪气的,难道还在为我们当年的事情生气?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还是耿耿于怀。” 胜利者永远都有理由嘲笑失败者,一言不合,就拿出陈年往事。 “皇嫂你不必在意,你是皇兄自己选的,是有些人自不量力罢了。”汝阳打小就不喜欢虞氏,虞氏从来不会因为她是公主之尊而退让过,在虞氏进宫伴读的日子,汝阳没少因为她受父皇的责罚。可太子妃就不一样,事事迁就她。 杜且一言不发地听着她们你来我往,大致也明白虞氏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也曾经是卓然的,才会遭至太子妃和汝阳公主的嫉恨。而安乐公主却一直看着她,目光中的挑衅与不屑一览无遗。 “娘娘宣召臣女进宫,难道就是听你们聊妹妹和小姑的区别?照臣女看,小姑就是小姑,成不了妹妹。娘娘若是想把臣女也当成妹妹看待,请恕臣女没有这个福份,承受不起娘娘这份宠爱。” 太子妃需要重新认识杜且,在含元殿的初见,除了样貌上的老气平庸,连性情都是胆子怯懦,被王美人一吓就嚎啕大哭,可今日却又是一番伶牙俐齿,叫人生恨。 可太子妃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肝火大动。她召来宫人,“今日不是煮了姜汁汤圆吗?盛上来给大家暖暖身子。” 虞氏讪讪地垂眸,杜且也不说话,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汝阳公主想发作却找不到机会,一脸怒容。 这时,安乐公主朝杜且走了过去,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爹想把你送给太子,可这样一来,厉郎就被戴了绿帽子,会抬不起头来。这样吧,你先和厉郎把婚约给解了,以免累及他的名声。” 杜且如被雷击一般,这公主不愧是王美人养出来的,连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话她都敢当众说出来,杜且觉得自己应该再装一回傻,大哭特哭才能表达她此时心中的崩塌。 “公主是看上厉郎了?”装不了傻,那就更直接一些吧。 安乐公主还未及笄,脸皮薄,“厉郎是本宫的表兄,他不愿意向她开口,这坏人就本宫做了。” “既然如此,婚书呢?”杜且存心逗她,“要退亲要有双方的庚帖,还有交换的婚书,以及下过的聘礼。不过当日在滇南事急从权,只有一纸婚书而已,那么还请公主见谅。” “唉,安乐还是孩子,她这是无心之言,那些坊间的传言叫她当了真,阿且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子殿下并没有想染指臣妻的意思,而杜将军也是爱女心切,为了先前的事一再向太子道谢。本宫召你前来,也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太子撞伤了你,本宫本该去看望你,可若是本宫上门,又是一番折腾,倒耽误你养伤了。”太子妃等到安乐公主把失礼的话讲完,才出来打圆场,暗自递给了个眼色给安乐,安乐噘了嘴退下,不再纠缠。 杜且笑道:“劳娘娘记挂,臣女不敢当。对了,还有安乐公主,烦您回去和王美人说一声,说阿且谢谢她的赏赐,正好可以好好养一养,等着厉郎上门迎娶。” 说话间,宫人们端着姜汁汤圆上来了。 到了阿且这边,宫人手滑,一整碗热腾腾的姜汁直接泼到杜且的身上,湿了一大片。 看来,这才是真正的手段。 杜且冷静地看着宫人跪地求饶,太子妃一通发怒,把她拖下去惩诫,又让她随侍的宫人带杜且下去换衣服。杜且不敢不去,和虞氏对视一眼,大大方方地退了下去。 第71章:入东宫要人。 宫人领着杜且从正殿走出,九拐十八弯到了一处宫室,她暗自记住去往正殿的路,以免去时迷路落入陷阱。后宫的手段,在她还是清远侯时听过不少,小杨皇后与太子妃的明争暗斗一直是纪太夫人的一块心病,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外甥媳妇,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此消彼长,她都不免要哀叹一番。而这个时候,能听她絮叨骨肉亲情的人,只有杜且。 她听说过小杨皇后往太子东宫塞人,可不管塞进来多少个,都会被太子妃暗中处理掉,小杨皇后还找不到把柄治她的罪。后来,她在别业被迫与高衍欢好,他至疲累时,也曾与她说过宋氏的手段。可他要登基,不能缺了兴国侯府的支持,这也是他极力扶持厉出衡,让他得以成为大梁朝最年轻的右相,与宋运分庭抗礼。是以,杜且对东宫的印象除了太子的可怖之外,还有太子妃狠绝的手段。 行至一处偏殿,宫人开门让她进去,还未等她开口相问,门已经从外面被关上。 她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一股莫名的恐惧向她袭来,她用力拍门,外面没有宫人回复,仿佛方才带她来到此处的人是鬼魅一般。她停止拍门,环顾四周,这只是一处幽静的宫室,室中燃了瑞脑香,从青铜博山炉中袅袅而出。摆设其是简陋,似乎并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榻上放着一套绛红的宫装,花纹繁复华丽。这两样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杜且按了按额角,并无不适的症状,深吸一口气,也没有异样,并没有被下药的迹象。而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屋里藏了其他的人。 若她是太子妃,想要讨好太子,不就是把人送到他榻上,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只要达到目的就是了。可这似乎不是太子妃的手段,杜且觉得太子妃也没有这么笨,她是受宣召而来,若是在东宫出了事,太子妃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外间的传闻愈演愈烈,太子妃也不想引火烧身。 是以,她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但太子妃为何要让宫人往她身上泼湿,引她到这处宫室呢? 杜且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方才的宫人在门外催促:“女君,好了没有?” 杜且没有多想,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偏殿,迅速换好衣裳之后,快步出了宫室。 宫人从头到脚打量她,唇角压着一抹诡异的笑意,抬手为她理了理衣襟,说道:“方才吓着女君没了?只是奴婢一时三急,才把女君关在里面。你也知道的,传言太说,奴婢不得不为娘娘考虑。若是女君是居心叵测之人,奴婢就无法对娘娘交代。” 杜且退了一步,拒绝她好意的整理,“姐姐想是弄错了,妾是定过亲的人,一心等着厉家郎君前来迎娶,只因近日来发生不少的事情,才将婚期延后。” “女君不必害怕,奴婢没有指责您的意思。奴婢是兴国侯府的家生子,名唤清蝉,自小跟着娘娘,难免要为娘娘考虑再三。这后宫之中虽说三宫六院,嫔妃无数,但谁又不想一世一双人呢?女君是聪明人,若是进了东宫不过是一个妾,但是厉家就不同,好歹你也算是正室。” “正是这个道理。”杜且满腹的疑惑,可这个清蝉她以前是见过的,清蝉后来也跟了高衍,还生下一子,是东宫良妾中,唯一生下孩子的人。这也说明太子妃对她的倚重,让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宫人带她去更衣,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 杜且垂眸,看着裙裾花纹如浪花铺开,指尖紧紧地攥住袍袖,指尖的细腻触感让她感到试图从中找出破绽。可清蝉不再多说一句,仿佛真的只是带她来换衣裳而已。 不可能!太子妃大费周章地安排这一切,不可能只是让她换一套衣裳罢了?难道是她方才的衣裳太好看,太子妃想让她扮丑,可太子妃事先并不知道她会穿什么进宫。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身后有一队宫人经过,她们转头多看了杜且两眼,眸中尽是惊恐之色。在那队宫人身后的宫装丽人更是惊呼出声,捂着嘴不敢再看杜且,仿佛杜且有三头六臂。 清蝉怒目而视,止步低喝,“这么没有规矩,这位是杜府的女君。” 那宫装丽人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快步正欲离开。 “等等。”杜且叫住她,“这衣裳好看吗?” 那女子抿着唇用力点头。 “喜欢吗?” 那女子看了一眼清蝉,仍是点头不语。 杜且唇角带笑,“既然你觉得好看又很喜欢,妾就借花献佛……” 清蝉忙道:“女君不可!” 杜且冷道:“有何不可?娘娘既是送了妾,妾就有权处置。” “这乃是娘娘所赐,女君不领情也就算了,竟然还要送给一个低贱的良妾,你这是……” “无论妾这是什么举动,也比死罪要好!” 杜且拉着那女子进了最近的一处宫室,从里面关上门,背身堵着,任由清蝉如何拍门都不敢松动。 “快,把那张案几挪过来把门堵上。”杜且眉心蹙紧,“楞着做什么?” 女子慌慌张张地按她的话做了,那案几不大,只能抵挡一阵。 “脱衣服。”杜且一边脱自己的衣裳,一边催促着,“你可以不帮我,但只要我入了东宫,你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日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女子没有动,脸色发青,“帮了你,我可能会被赶出东宫。” “方才我看你露出的手腕处有多处的伤痕,可见太子并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在衣裳覆盖之下还有多少的伤,你心里清楚。你虽然承宠,但不得爱,更不能生下子嗣,如此看不到将来的宫中生活并不是你最终的归宿。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逃出生天!” 女子咬唇,似乎在权衡个中利弊。 “这东宫死了多少人,你心里清楚。” “可你如何能确保我一定会活着被赶走。”后宫的女子都有一颗冷漠的心,见死不救,是她们求生的唯一法则。 杜且冷笑,“这就不是我能确定的,但我相信你自己能安然离去,因为我同样把一个绝佳的机会交到你手上,但看你如何利用了。” 那女子抬眸,须臾之后开始脱去身上的衣裳,很普通的一件宫装,粉嫩的轻纱与寒冬显得格格不外。杜且没有心思细究,她为何在冬日穿得如此凉爽,她只想尽快离开东宫,活着离开。 清蝉拦不住杜且,杜且换好衣服出来后,一路狂奔,按原路返回正殿,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人还未至已经扯着嗓子喊开:“嫂嫂救我,嫂嫂救我。” 虞氏一直注意着殿外,听到杜且的声音飞奔而出迎了出去,“阿且,阿且,发生何事了?” “方才在那边遇到一个怪人,她打我,还想掐死我,我拼命地跑,不敢停,就怕见不到嫂嫂!”杜且为了营造效果,大声哭了起来,连殿外的侍卫也只到动静围了过来。 “不怕不怕,阿且不怕,嫂嫂带你回家。”虞氏心领神会,放柔声音哄着。 这时,太子妃也出来了,虞氏凝眸怒视,大声喝道:“宋珉儿你也太过分了,说是让阿且去换身衣裳,却出了这档子事,你若是不喜欢阿且你可以直说,何必让人吓她?” 太子妃看到杜且身上的衣裳,立刻转向刚刚追过来的清蝉,清蝉垂眸不语,她更是怒火中烧,“本宫是好意,谁知道她遇到什么了!这偌大的东宫,她不安分到处跑,怨得了谁?” “她去了什么地方,不是你的人带去的吗?清蝉可是跟了你十几年的贴身婢女,没有你的吩咐,她会随便带阿且去别的地方吗?她遭到不测,不算到你头上,又有谁能负责?难道说你一个东宫太子妃,连责任都担不起吗?” 太子妃已经失去先机,计划完全被打断,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本宫……” “原本太子妃就是这样掌管东宫的,臣身真是叹为观止。”纪太夫人也从殿内走了出来,她是在杜且去换衣裳时来的东宫,听说是要去含元殿,听宫门的侍卫说起杜且来了东宫,便过来看看,可人还没坐热,就听到杜且的求救声,她落后太子妃一步,倒是把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进去。 太子妃暗自咬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进去,含笑道:“夫人误会了,这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谁也不知道是谁之过,若这事是杜女君自己杜撰出来的,也未可知。” “她杜撰?”纪太夫人冷哼,“明明是你宣召她过来的,她出了事,你倒推得一干二净,依臣妾看,这怕是娘娘蓄意为之。这样吧,不如到含元殿说说清楚。” 这事要是闹到皇后那,岂不是又给了皇后和言官们绝佳的机会,继续诟病太子的所作所为。而今日之事,并非太子授意,而是太子妃一人所为,以太子的性子,一旦东窗事发,是不可能袒护她。她一人事小,干系着兴国侯府就得不偿失了。 太子妃陪着笑,“本宫也只是怀疑,不如进殿坐下来,把事情从头到尾详细说一下,本宫也好有个决断。” 众人在殿外站着,一名身着绛红宫装的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狂奔而至,“太子妃,我是太子妃了,太子妃,哈哈哈哈,谁也不能跟我抢太子,太子是我的,是我的。” 那女子正是方才与杜且换衣之人。 她发髻散乱,衣裳不整,但她所穿的衣裳正是方才杜且换给她的。 她跑到太子妃跟前,摸了摸她身上的衣裳,笑得痴傻,又扬起自己的裙裾,“怎么是一样的?” “混账,来人啊……” 还没等太子妃发话,那女子的指尖已经划破太子妃的脸,抓着她的头发狂攥,“狐媚子,跟我抢太子,我毁了你的脸,毁了你!” 御林军冲上前,可对着扭打着一团的女人,他们也是无计可施。一个是太子妃,不能碰触其身体,一个看似神智不清,可应该也是太子的女人。 这件事最后还是惊动了小杨皇后,可事已至此,她也抓不到太子妃的错处,只治了她一个管束无方,失了皇家的体面。而杜且则由纪太夫人带出宫去,平安无事。 杜且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次多谢老夫人,阿且才能平安出宫。” 纪太夫人面色凝重,带着她一路出了宫门,停在西华门前,“老身能及时赶到并非偶然,而是犬子的意思。” 西华门外,纪澜身着绯色官服,腰佩银鱼,长身而立,牵着一匹白色骏马,翘首以待,还是那副风流佳公子的绝世无双。 虞氏刚要开口,被纪太夫人拦了下来,“阿墨陪我走走吧,好久没听到你娘的消息了。” “太夫人,这于礼不符吧!” “这里是六部所在地,偶遇是再正常不过了。”纪太夫人把当值的林轩叫来,“老身说的没错吧?” 林轩毕恭毕敬地回道:“太夫人所言不差,正是六部所在。” 杜且拍拍虞氏的手,“嫂嫂陪太夫人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虞氏还是不放心,被纪太夫人强行拉走,“我儿子没那么糟糕吧?” 虞氏说:“不是糟糕,而是很糟糕。他是未来的驸马,在宫门前私会女子,这事若是传至长公主的耳朵,阿且就没好日子过。在东宫已经闹成那样,您也是看到的。东宫无非是想拉拢王氏,太夫人不会看不出来。” “老身是真心喜欢阿且,很想结这门亲事,可澜儿与她无缘,他之所能尚公主,也是为了救阿且。阿且不知道,我不怪她,但阿墨你要清楚,没有澜儿的妥协,杜将军是不可能毫发无伤地回去。”纪太夫人在东宫看到汝阳也在,心中厌之,这些龌龊的事情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参与其中,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对待纪澜的姬妾。 “说到底,公主也是太夫人的外甥,是您看着长大的。” “正因为是老身看着长大的,才更加清楚不能娶进门,可圣命难违。”纪太夫人叹道:“只可惜阿且早就定了亲,否则老身定然会成全澜儿。” 虞氏说:“清远侯的恩情,阿墨谨记于心,来日若是侯爷但有吩咐,愿效犬马之劳。” “对了,老身想收阿且为义女,你看她是否愿意?” 虞氏说:“阿墨代妹妹谢过太夫人。” 工部衙所离西华门最远,但厉出衡已经在宫门外的墙根下站了许久,杜且出来时并没有注意到他这边,她的目光尽头只有纪澜一人,无论身处何地,纪澜都会吸引无数驻足的目光,这是厉出衡所望尘莫及。 得知杜且入宫,厉出衡心急如焚,可他除了等在宫门外,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不过去?”谢桐晃悠过来,在厉出衡藏身的墙根处停了下来,目光望向远处的那两个人,刻薄地取笑他:“不是你让人去通知纪澜的吗?杜家女君该谢的人是你,而不是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别的男人。” 厉出衡看也不看他,“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谢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也是未过门,她看纪澜的眼神,你是瞎了吗?” “就算这样,她也是我未过门的娘子,这一生一世她只能是我厉某人的妻子。”飘雪忽至,纪澜解下披风罩在杜且单薄的身上,杜且没有拒绝,含笑以对。 厉出衡艰涩地勾唇,没有移开目光,隔着雪花簌簌直落,笑意未变。 谢桐无法理解他的执念,从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心中唯一在意的事情,只有他和杜家的亲事。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厉出衡。 “她是一个有急智的人,从宫里传来的消息看,太子妃是想以她穿了太子妃朝服之罪拘下她,这样就能把她留在东宫,献给太子殿下,对外就宣称杜女君畏罪自杀。这是宫里常用的手段,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等哪天太子腻了,这人也就跟着消失。而你丝毫不受影响,不过是没了一个未过门的妻子,这个时候圣人会以补偿的方式,让你安乐公主下嫁于你,成全王美人,七皇子也就没有理由与太子争夺皇位。那么最后你的归属,还是太子。”谢桐说:“她在这个短的时间内,还能鼓动一个东宫的良妾陪着她这出戏,看来东宫平日的传言多半是真的。被她这么一闹,再加上纪太夫人的帮助,皇后也掺和进去,她和那个良妾必然能全身而退。” 厉出衡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急中生智,目光柔和,尽是安慰之色。 “若是她没能出东宫,你会如何?”谢桐很好奇。 “入东宫要人。”厉出衡没有犹豫,“若是东宫不给,那就只能面圣,然后让御史台弹劾太子,你我手中有很多的证据,随便给御史和言官送几个过去,就足够让太子失去圣人的宠爱。” “不是还没到时候吗?”谢桐收了戏谑之色,“殿下目下还没得到圣人的重视,若是这个时候太子失宠,七皇子坐收渔人之利,未来的话就更不好走了。” 厉出衡眸光渐冷,说:“可你也不能让厉某赔上娘子,无论如何,她毫发无伤,什么都好说,若是有人敢伤她一根头发,厉某绝不善罢甘休。” 谢桐夸张地抖了抖身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兴国侯府这次看来是要遭殃了。” “你回去之后,把之前救下的女子送回东宫,还有她生下的那个孩子,总归是太子的骨血,怎么能让他们骨肉分离呢?” 谢桐长叹,“你说我这么风流,以后会不会也有孩子遗落在外?” 厉出衡从头到脚打量他,眸中尽是鄙夷,“会不会厉某无法预知,但是就谢家的家风而言,就算是有,你会先被打死!” 谢桐甩袖,“以后都不想和你聊天了。” “是你先找我的。” 谢桐捧着受伤的心回了工部,琢磨着该先把太子的哪个私生子送回去,最后决定还是一起送回去的好,横竖是太子妃遭殃,正好可以省下未来几年的日常供给。 杜且很感谢纪澜今日的帮助,若是没有纪太夫人的及时赶到,她想脱身就没有这么轻松,再如何闹都难免要与太子妃渔死网破,她和虞氏都很难毫发无伤地走出东宫。正因为太子妃忌惮纪太夫人和皇后,她的这一计才能成功。 “谢谢侯爷。”杜且的感谢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她对纪澜有恨,但那是对以往种种的怨,可这一世纪澜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反而处处帮助她,“从今往后,妾不会再恨侯爷,只是也没有以往的种种情义,但日后再见侯爷也不会旧事重提,希望侯爷也是一样。前世种种都已经过去,重新来过,你我都已经有了各种新的选择,就不必再纠缠下去。汝阳公主对侯爷的心思,侯爷心中自当明白。过去,你伤过一个对你全心全意的女子,就更该珍惜她,或许她也会因为得不到所爱,而变得不幸,一如从前的我。” “我还是那句话,厉出衡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纪澜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劝服她,可厉出衡那样一个手段凌厉之人,他不希望杜且受到伤害。 “能权倾朝野的当朝右相,又岂会是心思单纯之人。既然我无法摆脱杜家,那么厉郎是一个比你比太子更好的选择。”杜且已经放下对过往的偏执,“太子不可怕,只因以往你给了他伤害我的机会。可厉郎断然不会如你一般,更不可能把我献给太子,所以嫁给他,会很安全。” 纪澜苦笑,“那么本侯会看着他,若是他敢对你不对,本侯一定不会放过他。对了,本侯倒是忘了告诉你,母亲决定要收你为义女,如此一来,你就是本侯的义妹。” 杜且的笑容微僵,“我……可太夫人方才……” “她先要经过你大嫂的同意,才能告诉你。”纪澜难得爽朗地笑了,回复到那个长袖善舞的清远侯,“做了本侯的义妹,那么本侯也该为你添妆了,说说你都想要什么?” 杜且嫌弃地瘪了瘪嘴。 “你不要这样,本侯会很受伤的。就算娶不了你,不能堂而皇之地保护你,起码给我一个守护你的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地守护你。”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踏破宫门前的宁静,却无人敢拦,执戟的侍卫看着那匹骏马如入无人之境,给纷垂眸静默。那骑马之人在纪澜身边提缰勒马,扬起落雪,被风一吹,又是一阵雪落杂沓。 “为了她你要跟孤反目不成?” 第72章:你必须入东宫 太子一早去了西山监督换防,人还没回来,就已经听说太子妃做下的事情,可关键还在于纪太夫人的突然出现,致太子妃被扣在皇后的含元殿。而能让纪太夫人亲自出马,非纪澜莫属。 纪澜将杜且护在身后,抬头仰望马上之人,“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高高扬起马鞭抽在他的肩上,“纪澜,孤问你话呢!” 纪澜不躲也不闪,仍旧挺直背脊,不让他伤到杜且,“殿下言重了,只是家母今日正好入宫,目睹太子妃做下的丑事,太子袒护太子妃之心,臣能明白,但殿下也当明白,有些人不是随意就能动的,打狗还要看主人,杜且是臣的义妹,护着她是理所当然。难道说殿下想要因为她而与臣恩断义绝?” 太子尚未平息心中的怒火,被纪澜这一番抢白指责,他的怒意又被激得火光冲天,“好,好,好,很好,你竟敢如此对孤!你,见了孤为何不跪?” 太子把矛头指向杜且。 杜且从纪澜身后缓缓走出,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语气如冰雪骤临,“臣女参见殿下。” 她才告罪都不肯,仗着有纪澜撑腰有恃无恐,这杜且先是不领他的情,拂了他的面子,也就罢了。宫门之前,她的眼睛却看都不看他,这样的漠视,乃是国之储君的太子不能忍。 “晚了!你对孤大不敬,理当处死!来人啊!把她给我压进大牢,除了孤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探视。” “且慢!”厉出衡从墙根处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一撩袍裾,不卑不亢地跪在杜且身旁,“臣厉出衡参见殿下,殿下息怒,臣妇不知是太子驾临,心中慌乱未及行礼,故而惹恼了太子殿下,还请殿下恕她无心之失。” “据孤所知,厉卿尚未娶亲。”太子的目光仍停留在杜且身上,从他的角度虽然只能看到杜且低垂的眼帘和倔强的下颌,她紧抿的唇瓣娇艳欲滴,于白雪皑皑之中如枝头盛放的红梅,叫人只想堪折在手,用力蹂躏,破坏那份唯一的美好。还有她隐藏内心情绪而起伏的丰盈,粉嫩的宫装襦裙,衬着她白皙盈泽的肌肤…… 太子的眸色沉了下来。 厉出衡道:“臣自幼定下的亲事,只是还未举行婚仪。臣之前已经在御前呈过婚书,只是前些时日诸事烦恼,眼下又是年关,等来年开春,臣便会娶她过门。是以,说是臣妇也不为过。况且,臣没有另娶的打算,在臣的心中,她早就是臣的娘子。” 太子冷哼,不屑地扬眉,“你二人还未成亲,就如此毫不避嫌地出双入对,也不怕辱没你厉氏百年门风。” “难道臣要和别家女君出入才算正常吗?” 太子气得又欲挥鞭,纪澜跨前一步,“殿下,太子妃还在含元殿。” 太子睨他,目光又回到杜且身上,她仍是跪得笔直,不曾抬起头看过他一眼。他的目光更是阴鸷,调转方向,用力催动胯下的骏马,直冲宫门而去,也不管厉出衡和杜且还跪在冰天雪地之中。 回程的路上,虞氏与纪太夫人携伴,回了一趟大将军府,今日的事情,她需要向祖父讨个主意,杜家与虞家不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杜且则由厉出衡送她回家,虞氏也是想因此坐实他二人的关系,即便是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可他们已经定了亲,不该受这些陈规旧俗的限制,更何况杜如笙和太子…… 杜且一路上都是神情恍惚,坐在温暖的车内不发一言,厉出衡也没有主动与她交谈,只是把一个白芍备好的手炉塞进她手里,把她身上碍眼的披风拿掉,换了一件他常备却很少穿的大氅。 做完这些,他敲了敲车窗,对阿松道:“等一下你把这件披风送回清远侯府。” 杜且这才回过神来,“不必专门跑这一趟。” 厉出衡道:“难道还有顺便这一说吗?” 杜且想了一下,侧头看着他,“他是我义兄,纪太夫人认下我这个义女,有了这层身份,太子妃或是别的什么人想欺负我,也要多思虑一二,不会贸然做出欲置我于死地的事情出来。” “义兄?”厉出衡眉峰微抖,“我能反对吗?” 虽然他知道这对杜且有利无害,但若此人是纪澜,他还是直觉地抗拒他的存在。 杜且噘起嘴,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遗憾地告诉他:“好像不行,纪太夫人已经先行到杜家,与母亲商议。” 厉出衡瘪嘴,“那可别希望以后我会和你一样称呼他。” 杜家住得离皇宫很远,阿松又有意放慢驾车的速度,以免厉出衡入夜又要爬墙,这冰天雪地的,墙头冰霜难消,稍有不慎,摔了不打紧,叫人发现他爬墙,就不太好了。 “听说你去了工部?”杜且每说一句话之前,都在脑子里过无数遍。 厉出衡没有否认,也没有否认的必要,道:“嗯,我想了想,还是先去了工部。” 杜且问:“我能知道你选工部的原因吗?” “也没什么特别,工部尚书是我祖父的旧友,出身河东的裴氏家族,裴尚书邀请我过去工部,想要提点我一二,我想了想,工部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先去了。好歹也要有个出身,毕竟是要娶妻的人了,不能再在万山书院赖着,工部的俸禄是六部中仅次于户部的,我想养活娘子你不是问题。” 杜且的脸一红,每次和他说正经事,总能被他带跑,但她同时也明白,厉出衡没有对她说实话,他的心思她从来就没有真正明白过,除了他想娶她这件事,他一直坚持着,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其他的她委实是一无所所知。 “今日在东宫……”杜且顿了一下,“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善了,想要让父亲同意我与你成亲,怕是还需要一段时日。其实你不若尚了公主,对厉家对你的仕途,都是有好处的。” 厉出衡笑意微僵,“我若是想尚公主,又何必拿出婚书?” 送杜且到家,厉出衡赌气没有陪她进去,催促阿松去了七皇子府。 七皇子正为立妃之事苦恼,听说太子妃在东宫生了事,他也没心事去凑热闹,王美人在宫里自然会添油加醋,把这件事闹到圣人面前,他若是进去掺和这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会让圣人心生反感。 “莫归,你来得正好。”七皇子拿着一堆庚帖,面带愁容,“快帮本王挑一挑。” “这还有什么可挑的?圣人想让你娶谁,你就娶谁!”厉出衡若是还看不出来七皇子想拿这件事试探他,看他是否真心为他谋划,可他根本就没有帮七皇子的打算,他既然问了数回,他一再地避而不答也不太好。 七皇子轻嗤一声,“他想让本王娶荣国公府上的嫡三女。” “听说此女文采斐然,淑惠贤德,自荣国公夫人过世后,国公府都是她的管家,圣人想你娶她,考虑十分周全。”厉出衡能看得出圣人对王美人有多不满,才会让七皇子娶一个厉害的正室打压王美人的气焰。不得不说,这是圣人的高明之处。 “荣国公府虽说是开国四国公之一,但经历过武帝朝的那一场庚寅之变,一蹶不振,若非武帝念辛家为开国功臣,留下其中一支,历经四朝,仍未恢复荣国公府的辉煌。你说,让我娶他家的嫡女,难道是本目当倒插门的女婿,光耀他辛家的门楣?”七皇子不屑地冷哼,“你看看太子娶的是当朝左相的嫡长女,又出身兴国侯府,虽然比不上荣国公府,但正是掌权之臣,而辛家却完全是靠这个嫡三女撑着,她两个姐姐倒是嫁得不错,一个是户部侍郎,一个是皖州太守的嫡长子。” “这很正常,难道你想娶右相之女?”厉出衡眸光渐冷,“太子是国之储君,他娶左相之女,是圣人想巩固他在朝中的地位,而你只不过是一个亲王,以后是要就藩的,若是给你右相之女,或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之女,那你岂不是有了与太子抗衡的资本。是以,你还是听圣人的话,不要主动挑起事端,若是惹恼了圣人,你连荣国公府的嫡女都娶不到。” 这是事实,只是没人敢跟七皇子这么说,就连他府中的长史都对他有所保留,不敢轻易说出圣人的偏心。可七皇子心中何尝不明白,这也是他多日来举棋不定的原因之一。他知道是一回事,可从厉出衡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左相之女又怎么了?她今日在东宫可是丢尽了人,说起来,莫归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七皇子性子跳脱,与太子的感情看起来十分和睦,常常能自由出入东宫,可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心无杂念,毫无野心的皇子,离登天只有一步之遥,谁不想拼上一拼。 厉出衡道:“自然是知道的,是以才到殿下这里探听消息。殿下也是知道的,先生他素来不问这些后宫琐事,我打听无门,只能求到殿下这里。” 七皇子也不怕和他老实说,“莫归,你不会不知道母妃的心思,不如就此与杜家一刀两断。” 厉出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事还不忙,殿下不觉得可以借这件事敲打太子,让圣人对他失望,你想要的亲事也会因此而有所改变。你必须让圣人明白,太子表里不一,德行有失,需要有所牵制。若是我在此事解除与杜府的婚事,杜家女君没了定亲这层身份,又如何坐实太子品行不端这一说法呢?” “你有何良策?”七皇子一听有戏。 “我听说东宫的良妾时常平白无故地消失,隔一段时间又换上新的面孔,你经常出入,应该有所发现吧。” 七皇子说:“这虽是坊间传言,但也是八九不离十。” “这当中难道没有沧海遗珠?” 一语点醒梦中人。 杜且前脚刚进门,就被杜如笙一顿数落,说她是丧门星,出趟门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还都是在宫里出的事,杜家满门的性命都系于她一人身上,她还好意思大摇大摆地进门,毫无羞愧之色,简直是家门不幸。 贾氏更是让杜且直接无语,她把纪太夫人收她为义女一事,当成是对太子的巴结,眼看着杜且要入东宫了,收她为义女,就能是太子的半个丈母娘。 杜且很想对贾氏说,纪太夫人是太子的姨母,并不需要这不沾亲的半个丈母娘。可是很显然贾氏这些年吃斋念佛变傻了,连京城世家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都搞不清楚,只听杜如笙的一面之词。 杜氏夫妇见女儿一言不发,不论他们都说什么,她都是一脸的淡漠。 杜如笙不得以下最后的通牒,“我告诉你,你必须入东宫。太子看上你了,你休想嫁给别人。” 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杜且没有言辞激烈的反抗,而是问:“你要如何把一个定了亲的人,送进东宫,我很好奇。但父亲最好是先告诉我,否则的话,我不配合,你是达不到目的的。” “那可由不得你。” 杜如笙当晚就派兵把她的梧桐轩围了起来,不让她自由进出,就连虞氏回来,他也没有好脸色,只吩咐她给杜且多买几个婢女,都要出嫁的人了,不能叫夫家看不起。 虞氏纳闷,回屋与杜战说起这件事,“你说公公不会真的要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吧?” 自从杜战把太子揍了,杜如笙就不让他插手后院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往那些侍卫里安插我的亲信。” “你那都是熟面孔,公公会认出来,我从虞家调些人过来给你用着。”这就是大将军亲孙女的好处,比起杜如笙这种低等出身的武将,眼界更高,心思更远。“还有,我与祖父商议过,想让你调出兵部,御林军那边有一个空缺,你暂时先过去。本来是想把你调出京城,可眼下这个情况,你是杜家的嫡长子,若是出了事,才有一个拿主意的。” 杜战把她揽入怀中,动情地说:“阿墨,委屈你了。我也没想到,进了京城之后,父亲会变得这般离谱。” 夫妻二人一番亲昵温存,带着重重心事上了榻准备就寝。 还未等熄灯,晓风在门外轻轻叩门,“三娘睡了吗?奴婢有要事。” 虞氏披了衣服出来,“什么事这么急?” “入夜后,郎君那边来了许多的部属,以程副将为首,共有七人,都是原先郎君的同袍,同属大将军麾下。”晓风面色凝重,“他们已经来了两个多时辰,至今仍未离开。” “你再去探,找个能接近书房的,偷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三娘,这未免……”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武将私下聚集,此乃军中大忌,杜如笙不会不明白,可他也不会因为想把杜且嫁入东宫,而别有所图,况且他也没有那个缜密的心思策划兵变。 杜战听了之后,也是一惊,可他也弄不清楚杜如笙的意图,夫妻二人一夜都没敢阖眼。 虞氏一早去了梧桐轩,守卫的士兵对她十分不敬,当她表明身份,他们才有所忌惮地放行。 她把杜如笙召集同僚之事与杜且说了。 杜且也是想不明白,她同样认为杜如笙没有那份魄力和担当,要搭上性命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做。 眼下,梧桐轩都是侍卫,厉出衡想进来难如登天,她若有心和他一走了之,也找不到机会。 “你想啊,公公说得那般绝对,一定要把你送进东宫。那么,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如太子妃那般,偷梁换柱,让你用新的身份进东宫。二是解除你和厉家的亲事。按照大梁律,除非其中有一方品行不端,另一方才能提出解除婚约。厉家郎君是甘大儒最得意的门生,他的品行才学有目共睹,想要污蔑他怕是很难。” 杜且却不这么认为,“嫂嫂不明白众口铄金这个道理吗?一个人说没人信,可说的人多了,总有人会信。军中最不缺的就是人,随便在市集里一传,假的都变成真的。嫂嫂可还记得曾有人传过我与清远侯私会的事情?” “记得。” “那事是程副将做的。” “是他!”杜且打开门窗,昨夜一场大雪把院中的盆栽覆盖于一片雪白之下,往来巡查的侍卫又换了一队人,个个警惕地往她这边偷瞄。 “你现下出不去,厉家郎君又进不来。”虞氏轻叹一声,“要不要我派人去和他说一声?” 杜且摇头,“且看看他如何应对吧。” 虞氏不解,“若是他……” “他若是连这份自我周全的能力都没有,嫂嫂放心让我嫁过去吗?” “那好吧。”虞氏没有再坚持。 “其实我一直没有看透他。”杜且也只有虞氏可以说这些话,“他先是随甘大儒入了东宫,为太子幕僚,现下又去了工部任职。工部是四皇子齐王的地盘,太子最看不上的人就是齐王,他笼络其他皇子,却对齐王敬而远之。他这是走的什么棋,我看不明白。” 虞氏静静地听她说过,心中的疑惑重新袭了上来,杜且的这份敏感性与杜如笙夫妇的愚昧短视全然不同,她看得通透,也深谙此中之道。可虞氏嫁进杜家的这三年,杜且几乎不出梧桐轩,却突然变得如此敏锐,对朝堂的派系之争了若指掌。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及笄之后,去了一趟青龙寺回来。 这是好事,家里有个明白人,总比和杜如笙说破嘴皮子,还要被安上一个“不顺父母”的七出之罪。 “你可以不用管杜家,只管跟着厉家郎君。若是这次公公做出有损他名誉的事情来,日后怕是很难挽回。你真心想跟着他,就必须要有一个取舍。” 虞氏这是提醒她,尽早做出一个决断,否则会被杜如笙所累。 “我虽然不能保证虞家的选择会和厉家一样,但经过这些事情之后,祖父对公公也会失去信心。只是现下厉家郎君入工部,不代表他的选择就是朝堂的走向,阿且你也要明白,踏出这步之后,你若是因此一跃升天,可以不理杜家,但若是厉家郎君为此付出代价,你也没有后路。” 杜且看着她,“嫂嫂嫁给兄长的时候,也想过这些事情吗?” 虞氏凉凉地勾唇,“我不想没有退路,你明白吗?” 杜且懂了,“可是很难,兄长耿直的性情,不可能弃父母于不顾。” 有的人想作死,从不管别人,可身为子女却不能不孝。 “但看这次公公会怎么做吧……”杜如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委实是应接不暇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杜如笙并没有延续散播消息这种卑劣的手段,而是光明正大地到御史台把厉出衡给告了。用他的话来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因为之前杜如笙拒婚,徐氏当街殴打厉出衡,甘赋冲以此为由让虞恒将军亲自向厉出衡赔罪。而他这次,却以厉出衡不愿履行婚约为由把他告上御史台。 御史台很忙,就因为昨日太子妃闹的那档子事,收到言官一大撂的折子。这还不算什么,无非就是看几张折子,查实太子妃的所做所为。然而,今日午后,有一名女子来到御史台,自称之前是东宫的良妾,因受太子的宠爱而落下病来,太子妃非但不给医治,还把她逐出东宫,她出宫后发现自己已有身孕,只能寄居于烟街柳巷生下孩子,含辛茹苦养大孩子。她曾经想把这件事告知太子妃,无奈宫门森严,她只好去了兴国侯府,可兴国侯府也不问过缘由,就叫人把她打了一顿,赶出府去。如今孩子已经三岁了,她穷困潦倒,不得不为孩子着想。 就在御史台手足无措之际,又陆续来了三名女子,均声称曾为东宫良妾,因无法忍受太子的乖张暴戾,被太子妃赶出宫,离开后也各自发现有了身孕,这三名女子分别生下三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周岁,一个才刚刚满月,前两个是女孩,后面这个是男婴,加上前面那个三岁大的男孩,东宫可谓是人丁兴旺。 杜如笙在御史台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心中激愤难当,痛陈他养女不易,却被厉出衡如此耽误,力主解除婚约。可御史台好不容易挖到太子的污点,更是没有空理会他。 就在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到御史台,集中到太子和太子妃身上的时候,厉出衡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给打了。 打人者当晚就去了京兆府投案。 第73章:这个京城有点乱 京城这一整天,可谓是热闹至极。御史台是为负责纠察、弹劾官员、整肃纲纪,为帝王广开言路,而今却在处理皇家和官员的家长里短,完全与设立的初衷南辕北辙。御史大夫史鹰至亥时还未回府,坐阵御史台,耳边传来日间孩子的啼哭声,不胜其烦。 这件事情牵涉甚广,还未完全查明之明,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上这份弹劾的折子。虽然说御史台先前数度弹劾太子,但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德行有失这种事情,不过就是为了给太子一个约束力罢了。 可如今有四名女子均表示曾是太子良妾,又受太子妃的驱逐,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声称所生的孩子都是太子的,这才是最让史鹰头疼的。 他还没头疼完这件事,京兆尹把厉出衡被打一案转了过来。 他暴跳如雷:“打就打了,他一个五品的工部员外郎,犯得着送到御史台吗?” 他查的都是大老虎,厉出衡这样初入官场的能有什么猫腻,无非就是品行不端而己,但他也知道以厉出衡的出身,不可能有品行的问题,若是连他也出了问题,都不知道该如何为后世子孙如何树立典范了。河东厉氏就是这样一个卓然的存在,不管族中子弟现状如何,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世家的典范。 京兆尹知道史鹰今日心情欠佳,可这件事说来还不是因为御史台今日太忙。 “打他的人自称是杜如笙手下的将士,一共四人,品级最高的是校尉。” “这事交兵部处理,校尉才几品啊?”史鹰正处于发怒的边缘。 京兆尹陶青又道:“他们说是因为之前杜如笙上你这状告厉出衡,而你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他们觉得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又为杜家女君抱不平,这才在喝了几杯黄汤之后失手把人打了。酒醒之后,他们意识到出大事了,就上京兆府投案。” 陶青与史鹰经常打交道,天子脚下,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是他的职权范围,况且王公贵族云集之地,族中子弟也并非全是自省自律之辈,是以京兆尹只要一逮到官员子弟之辈都往御史台送卷宗。二人之间可谓是配合默契。 可打了人还主送上门投案的,陶青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得不来与史鹰商量。 史鹰听了他的话,更是气恼,“他的事能比东宫的事大?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陶青深以为然,“想把女儿送进东宫当妾,而放弃厉家正室亲事的,能没问题吗?” “这事好办。”史鹰把卷宗翻了一翻,“看这打人的时间,正是各部官员散衙回家的时间,他们说是黄汤喝多了,这么早就喝上了,而且还是在京城中,很显然他们今日若不是休沐,就是有意为之。你暗中派人去西山军营,查阅今日的出勤记录,若是这几个人真的休沐,也就没话说。可若是擅自离岗,这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你就直接把人送到兵部去。哦,还是别送兵部,送到大将军府去。” 太子现下是焦头烂额,送过去也是白送。 陶青为难地挠挠头,把官帽往史鹰案上一搁,“老史啊,这事不用你说,我已经着人去办了,这四个人还真的是休沐。” 史鹰神情肃穆,“查一下他们今日都在哪喝的酒,喝了多少。” “也查过,还真是挺多的,三坛杏花村,一坛西凤。” “不错,都是好酒。” “这酒后行凶,还是打抱不平,厉出衡这顿揍也算是冤了。” 史鹰沉默片刻,“厉出衡伤得重吗?” “这就不清楚了,只是散衙的时候,很多六部的官员都看到了,想是伤不得清吧,现下都没到京兆府备案。”陶青不会比史鹰轻松。 “那要先听听事主怎么说,你派人去问问,实在不行你亲自过去一趟。”史鹰挥挥手,让他快些离开,还不忘叮嘱他:“虽说你一个京兆尹去拜访一个工部员外郎不太合适,可厉家在京城的宅子可是高祖赐下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府前十丈下马步行,你可是要记住了,别让你手下的人叫人抓住把柄。” 陶青长叹一声,“他们要是在厉家门前打人,不管谁对谁错都能把人问罪,可偏偏在六部散衙时,还不是宫门口。” “这就对了,尾随跟踪,就不是偶发行为,而是蓄意谋害。” 陶青苦哈哈地走了,半个时辰后,他兴冲冲地折回来。 史鹰还没走,他还在写折子,正在斟酌措词,就被陶青打断了。 陶青跑出一身汗,拿起案上凉掉的茶一饮而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史老史,你说怪不怪,厉出衡他毫发无伤,正在家中习字。” 史鹰楞了半晌,连墨汁滴到折子上,他都没有发现,“那……那他们……到底打了谁?” “据当时围观的人称,那马车确实是厉出衡的。” “他的马车上不是他本人,那你该问问他借给谁了?” “他没说,只说让我回来,等等就知道了。” 史鹰迅速理清思绪,“他平日和谁走得最近?” “甘大儒。”陶青下意识地回道,可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可能,厉出衡的身形和甘赋冲差太多,那些人不是瞎了就是傻子。 “快去查。”史鹰深深觉得,今夜无人敢入眠。 能坐着厉出衡的马车从工部衙门出来,身形还和他差不多的,史鹰只想到一个人。可若真的是他,这件事就很棘手。 话分两头。 同样烛火未熄的还有宫里的勤政殿,御书房的所在。 圣人去岁刚过的五十整寿,还没到年老昏聩的时候,临幸个把嫔妃还是游刃有余,看看皇后所出的十五皇子,就知道他还是老而弥坚。他的子女不多,皇子公主加起来,也就十五个,因为人少也就没有分别排序,就按着年纪一路排下来。 太子是嫡又是长,圣人对他格外看中,幼时有先皇后亲自教养,大杨氏贤良淑德,圣人很放心,也没多大管他,等到先皇后弥留之际,圣人才发现这孩子的性情孤僻,专横跋扈,与大杨氏截然相反。等到先皇后走了,高衍把刚出生的汝阳带回自己的宫室,不肯让人触碰,他才明白高衍对这个后宫的戒心有多深。这并非一朝一夕养成的,而是来自于大杨氏内心的恐惧,母及子,高衍才有了这样的性情。 这些年,圣人给高衍请过许多的老师,每日的经筵不停,向他不断地灌输先贤的治国方略以及为人处事之道,可太子表面看似顺从随和,可内心的那只猛兽从未停止过侵略。 他在别处得不到的满足,却用另一种方式得到宣泄。 东宫的那些糊涂账,小杨氏入宫后曾经与圣人说过一次,但圣人体恤高衍自幼尚母,又亲手养大了汝阳,没有追究,况且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这对储君不是大错。 高衍还算是有分寸,在宋氏进门前,东宫没有良妾或是宫人生下他的子嗣。宋氏与高衍成亲后,生下一子一女,其他人一无所出。这当中的门道,圣人不是不知道,可宋氏敢这么做,必是高衍默许的。为了皇室血统的纯正,圣人觉得此举尚算合理,不管小杨氏如何吹枕头风,他都没有责问东宫的意思。 可今日突然出现四名女子声称自己所生乃是皇室血统,圣人深深地感到羞愧。无论东宫私底下有多少龌龊事,只要不被朝臣和百姓知晓,都是可以掩盖过去的,只要高衍日后做一个圣主明君,后宫的阴私顶多只是史官一笔。 圣人承认自己偏私,因为他初登基时为了平衡各方,缺乏对大杨氏的重视,又先后纳了几个世家为嫔妃,而让他们母子担惊受怕。所以,他把储君之位给了高衍,是一种补偿,也是对大杨氏临终时的承诺。无论高衍做了什么,他这个当父亲都会包容他。 也正因为圣人这个补偿心理,而让东宫的龌龊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圣人没有召见太子,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和这个儿子总是没有太多话说。当然,其他的儿子更是说不上三句,其中包括四皇子齐王高斐,高斐有多久没上朝议政,他已经记不清了。 所以说,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但他努力想做一个好父亲,只是他们不给他机会。 圣人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史鹰的折子,他问被他留下来的右相谢更始,“老史这是怎么了,写个折子写这么久。” 谢更始肚子还饿着呢,被圣人留下赐饭,他一粒米都没敢多吃,平日要吃三大碗米饭,这顿只敢吃小半碗,就因为不能比圣人吃得多。不给饭吃也就算了,还不让他回家。不就是他儿子突然蹦出一堆私生子,还是被他媳妇给赶出去的,他想找人垫背,可不知道该找谁。 其实也不是说圣人找不到背黑锅的人,而是他认为不能让被黑锅的人知道这个锅是圣人主动让他背的。 首先这件事肯定不是偶然的,而是针对太子妃在东宫的行为有计划地打击报复,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她。谢更始很感激这个幕后之人,把垫背的都准备好了,不用伤神。而这件事对谢更始也是有利可图,左相倒了,他这个右相就是朝中第一人。是以,他隔岸观火就是了。 其次这件事蓄谋已久,一个落魄的宫人在宫外独自生下孩子并抚养长大,无依无靠,拿什么养活孩子。谢更始之前去看过这四名女子,个个皮肤娇嫩,并无半分劳作之态。 而这件事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断掉太子的一条臂膀。 这件事,谢更始乐见其成。 但话又说回来,他谢更始成了最后的赢家,这正说明这个幕后之人与他脱不了干系。 谢更始很发愁,他不想帮圣人出这个主意,可圣人留下他就是想让他帮他背锅的,也就是说要让宋家认定是谢更始这个混蛋害他们的,而圣人是很无奈的。 可他为何要背呢?他才不干呢!人家父子的事情,非要拉他上他一个外人。别说事关朝堂,太子是储君之类的话。这明明就是一个溺爱儿子的父亲,想要为儿子洗白。 谢更始打了个呵欠,“冬夜难熬,老史年岁大了,握笔难免不稳。” 意思是这事咱们明天再说。 圣人却视若无睹,“你去御史台催催。” 谢更始抽搐,这种跑腿的活让他一个右相去做,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而圣人分明就是想让他去写这份奏折,可他就是不去,他为何非要和宋氏为敌。虽说他与宋远为左右相,但相处还算融洽。 这时,御书房的总管太监进来了,“谢相的家人在宫门外候着,说是谢相的小公子挨了闷棍。” 谢更始没有一个时候如此欢喜谢桐闯祸,因为这样,他就有理由不替圣人出这个主意。你儿子的事大,但他毫发无伤,我儿子事小,但我儿子叫人打了,还伤得挺严重的。 圣人也没有再留他,挥手让他退下。 谢更始如获大赦。 等到至宫门外听说事件的始末,家也没回,臭小子也不瞧,直接去了御史台。 御史台真的很忙,史鹰看到谢更始进来,当即就明白了。 “说吧,你想怎么办?” 谢更始抡起袖子,“老子是文官,又是当朝右相,不搞那些仗势欺人的事情,但打了我儿子,老子跟他没完,管他是喝了黄汤还是马尿,总归人打了,罪也要担着。” 史鹰暗骂一声,还右相呢,还文官呢,这话说得一点都不文雅,老子要不是看在你儿子被打,看老子参不死你这道貌岸然的当朝右相。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谢桐按着厉出衡的吩咐找人把这几名女子都送到七皇子那去,由七皇子安排她们出场。为了掩人耳目,他出行时不敢用谢家的马车,散衙时就借了厉出衡破旧的车子,往通和坊的方向去了。可才走到一半,他的车就被人拦住了,把他一顿暴揍。他因为想掩盖行踪,就带了一个赶车的小童,什么人都没带。 还好出手的人没有打死他的念头,他的命才保住了。 他想了很久,他最近是得罪了谁,可除了在青楼争风吃醋,也没干过丧尽天良的坏事。 这事是谁干的,他一时也想不出来。 自认倒霉地回府,请了大夫来看,把他娘亲吓得一顿痛哭,直嚷嚷着要去京兆府告状,被他劝下,这种事还是等他爹回来再说。 左等右等,等不到谢更始回来,却听说厉出衡也被人打了,还有人主动投案,谢桐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当了厉出衡的替死鬼。 等他打听清楚,就叫人去通知了谢更始。 厉出衡被打,可以说是老丈人管教女婿,可他谢桐和杜家八竿子都打不着,这事正好论上一论。 就在谢更始闯御史台的同时,谢桐去了一趟厉家。 厉出衡已经梳洗更衣,正打算就寝。 “你竟然还睡得着?”谢桐吊着右边胳膊,额头上绑着绷带,渗出斑驳血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却偏生还要走得玉树临风,大袖翩展。 厉出衡拿起烛台,凑上前仔细地打量,淡淡地说道:“下手也不是很重啊。” “这还不重!”谢桐大叫:“看看,胳膊都脱臼了。” “接回去不就好了。”厉出衡把烛台放回原位,慢条斯理地燃旺火盆,“大半夜的还能折腾,说明伤得不重。” “我这可是代你受过。” “那就谢了。” 谢桐早已习惯厉出衡言语的尖酸刻薄,感谢的话一出,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这事你不想闹,对吗?” 厉出衡微微颔首,还不到他和杜如笙撕破脸的时候,既然杜如笙的那些属下打的是为杜且打抱不平的幌子,但他们打的人是谢桐,他这个时候跳出来,似乎没有必要。他并不需要为自己辩解,因为杜如笙颠倒黑白,恶意指栽,他没做过的事情,就没有必要澄清。 “我不闹,但你能闹,还能闹得理直气壮,声势浩大。” 谢桐不自认倒霉都不行,时常被厉出衡无情碾压也就算了,还要替他挨揍,这杜如笙也真是的,他明明长得比厉出衡好看,还会打错。 这件事,谢桐不能忍。虽然他看出厉出衡眼中闪动的狡黠,就知道杜如笙要倒大霉了,而他还是那只出头的鸟。 “厉爷爷的字一幅。”这不算漫天要价,这是补偿,“我身心都受到极大的伤害。” 厉出衡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行,一幅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三叔的画作。” 这简直不能更好了! 谢桐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朵后面,拍拍屁股,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桐回到家,谢更始也回来了,没有先去看儿子的伤势,先让奴从给他上了宵夜,一大碗的红烧牛肉面,吃得满嘴油光。 “不是说圣人留您吃饭吗?”谢桐存心恶心他爹,“这宫里赐饭都吃不饱,您真给圣人丢人。” 谢更始喝掉最后一口汤,擦了擦嘴,“看在你被打,老子可以出宫吃饱饭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看起来,你也不是很严重。” “不,我很严重。”谢桐坐了下来,“想要多严重,就有多严重。” 谢更始拍拍他儿子的肩膀,“也没有太严重的必要,这闹事骂街的事情,本相亲自出面太丢面子,你装个半身不遂就好了,别弄得太过。” 谢桐向来知道他爹的慈眉善目是表面,通常都是一张笑脸迎人,比起左相宋运的刚正严肃,手段凌厉,他这个右相却是左右逢源,可凶残才是他的本质。 “这样一来,老子明天就不上朝了,告假在家陪儿子。” 谢桐一阵恶汗,他老子也算是个风雅名士,年轻时不知道迷倒多少无知少女,可回到家中完全是毫无形象,也不知道他娘这些年有没有后悔过。 “您不是说不去闹事吗?” “对啊,但是我会告诉你怎么闹。”谢更始起身走了几步,“厉家那位怎么说?” 谢桐缩了缩脖子,心虚地问:“您怎么知道我和他有来往?” “你坐他的马车,你们能没往来才怪呢!而且他那人也不是自来熟,这才到工部几日啊,就能把马车借给你。你以为你老子是吃素的?还有,把你这几日的勾搭给老子好好交代!要不然,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要是狗腿,您也差不到哪去!” 谢更始瞪他,敛眉道:“他到底怎么说的?” “让我使劲地闹。” “他想怎么样?” 谢桐摇头,“我没问。”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笨成这样!”谢更始捶胸顿首,“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就是你这样的人。” 这一夜,东宫灯火通明,太子自顾不暇,圣人的沉默对他而言无异于凌迟,宋氏又只知道啼哭,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一口一个都是为了他好才走到这一步。无论那些女子所生之子是否为他的骨血,他的名声都很难在短时间内挽回。当务之急,是找出幕后之人。 可千头万绪,他很难在如此纷乱的状态下,理清头绪。 而他此时能商量的人,只有太子詹事府丞柳河林,字敬安,年近四十,从小被杨家收养,身世不明,十岁时送进宫为他的侍读,正好是先皇后故去的前一年,杨家对他颇为倚重之时。 柳河林向来话不多,安静而沉稳,若非太子主动找他,他也不会主动献策或是曲意逢迎,这也是太子不喜他的一个原因,而他这个詹事府丞,更多的时候看起来只是太子的家令。 而太子把他找来,并非认为他能解决这件事情,而是想通过他知道杨家的态度。 其实,太子比起其他皇子,可以说是最没有倚仗的一个皇子。杨家开始是支持他的,事事以他为先,但送了小杨皇后进宫后,形势就不太一样了,虽然他被立为太子,但杨家的态度就有所保留了,不再如先皇后在世时,对他言听计从。后面小杨皇后生下十五皇子,形势完全改变,太子的外祖曾对他说过,杨家忠于大梁皇帝,也就是说没有坐上皇位的那一刻,杨家就不会有明确的表态。没了杨家,但太子有太子妃的娘家兴国侯府,当朝的左相宋运,这也是圣人给他的一张王牌。值得庆幸的是,太子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清远侯纪澜,他出身羽林郎官,又在御林军中任职,也是圣人刻意给他的一个助力。 可除此之外,朝中对他表示过明确态度的朝臣,少之又少。 他自恃为国之储君,地位难撼,不愿与人亲近。 “唯今之计,殿下只能是让太子妃背这个黑锅。” 太子冷道:“这还用说吗?” 柳河林也没什么好说的,“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孤想知道幕后之人。” 柳河林自然不会说他树敌太多,一时间他也无法确定怀疑的对象,只能委婉地说:“殿下断了太子妃这一臂自然会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到时候就能知道了。不过,宋家还是要保的。” 太子不傻,兴国侯府是他最大的助力,一朝执宰,废了太子妃,他都不能失去宋家,可太子妃姓宋,这才是太子最苦恼的地方。 太子一夜未眠。 宫门刚开,纪澜就来了。 “你不舍弃宋家,这件事就没完没了。”前世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纪澜也无从知晓,但从眼前的形势看,太子不与宋家决裂,这件事就不会结局。但他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是太子对杜且的觊觎和太子妃对杜且的伤害。只是他没有证据,直觉告诉他,厉出衡脱不了干系。 太子也不纠结这些,弃谁保谁都不是他能决定的,唤来宫人洗漱更衣,带上眼睛肿成核桃的太子妃宋氏去向圣人请罪。 第74章:你会洞房吗? 延续昨日京城的热闹喧嚣,这一早仍是一片混乱。 谢桐带着宁国公府的府兵到杜家去讨说法,把杜府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府兵,饶是杜如笙是领兵的将军,一时间都调派不出这么多的人手以之相抗。 杜如笙知道打错了,可他不能在这个时候上门赔礼道歉,因为这件事是酒后闹事,和他没有关系,但人是他的部属,又主动投案,这才让这件事变得无法解决。若是打对了人,他也无话可说,闹到御史台,他就能顺利把这桩亲事给解除。 打错了人,性质就完全变了,他准备的说辞也都不能用了。可杜如笙如今只能当缩头乌龟,让人去找太子商量,可太子自身难保,根本没有功夫搭理他。 谢桐也没提要求,把自己弄成半身不遂的样子,躺在单架上叫人抬过去,只剩一只完好无缺的手摇着一把十二骨的折扇,挡在杜府的大门前。 “京城敢对小爷下黑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杜将军要教训未来女婿,小爷我没意见,可你连自己女婿都能认错,这也太说不过去了。这摆明了就是跟小爷跟整个宁国公府过不去。” 好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杜如笙不敢接。 杜且终于从府门外的嘈杂中,获悉昨日京城所发生的事情,幸而厉出衡安然无恙,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谢桐是谁?” “他是宁国公的曾孙,右相谢更始最小的儿子,是一个比清远侯还要纨绔的世家子,正经事几乎不做,打架闹事争花魁,绝对有他的份。”虞氏言简意赅,门前的混乱她视而不见,也不是她可以插手的,索性躲到梧桐轩和杜且喝茶,“按理说,他和厉家郎君的关系没有好的这个份上,怎么连马车都能让他借走。” 杜且对这个谢桐全无印象,说不上好坏,可既然能与厉出衡扯上关系,门前的这一场戏,肯定也有厉出衡的手笔。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宫里的谢贵妃不就是宁国公的小女儿?” “你没有记错。”虞氏已经习惯她对朝堂后宫的熟悉,“谢贵妃是宁国公的老来女,比她的兄长小了二十来岁,这宁国公府的辈份乱得很。” “父亲给他道个歉就算了,何以让他在门前喧哗。”这么闹下去,丢脸的绝对是杜家。 虞氏道:“怎么道歉?这不是自己打脸吗?打脸不要紧,关键是谢桐要是把他送到京兆府和御史台,这可是要定罪的。大家心里都清楚,这肯定不是一时喝多了抱不平,而是蓄谋而为。而今谢桐把这事说成是公公有意要害他,故意借厉郎君说事,以掩盖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公公近日和太子走得那么近,又正逢太子妃和左相出了事,他又把右相的公子给打了,这事有嘴说不清。” 虽说杜且很想为谢桐干的事情叫一声漂亮,可事主听说被打得很惨,而且还是替厉出衡挨的揍,小小地愧疚了一下。 “谢桐来闹肯定有目的。”杜且觉得他爹做事都不经过脑子,不过也是因为他品级太差,不知道东宫出了大事,才会贸然生事。他这样做,无异于是在替东宫转移视线,让人觉得这是东宫所为。 当朝的左右相就是一种权力的平衡,左相出事,右相趁机打压,史书上可以找到一堆这样的先例,是以谢桐被打了,分散了右相的注意力,不能给圣人施压。 其实,谢更始根本就不想替圣人背锅,也不想看着左相出事,朝堂上不可能一家独大,宋远下去了,还会有人上来,还要重新开始熟悉试探。谢桐去杜家闹事的时候,谢更始乐得在家睡大觉不上朝。 谢桐还以为他爹有什么后招,可他闹了大半晌,也不见动静。陶青来过两次,好心和他商量,谢桐就撤了一部分的府兵,当是给他老人家面子。过了一个时辰,御史台的人也来了,谢桐当然也会给面子的,不能坏了他老子的招牌。后来,纪澜来了,这次他带着宿卫军来了,以维持京城治安为由,把他围了起来。 “介山兄来得正好,我睡一觉,等杜如笙出来,你喊醒我就是了。” 纪澜骑在马上,一袭银甲裹身,头顶银冠束发,丰神俊朗不在话下,“谢五,你就别装了,要真是半身不遂,你还能出门吗?” 谢桐单臂枕着头,“我伤得重不重,关你什么事啊?你的职责是看好我,又不是替我治伤。” 纪澜下了马,缓步向他走过去,“本侯来看看,有没有严重到当街闹事?” 谢桐冷笑,“难道被人打了,还不能讨回公道吗?这还有王法吗?” 他索性坐起来,扯掉自己额上的纱布,大声吼回去:“看,看仔细了,小爷被打成这样,你还好意思说小爷是装的,杜如笙是你谁啊,你这么当众袒护他!不就是看中他家姑娘嘛,别忘记你是未来的驸马爷,你让汝阳公主怎么想?” “桐儿,说话别这么横,你一个六品小官怎么能和清远侯叫板?”争吵中,有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身绛紫亲王服,头顶金冠,负手于后,瞳仁漆黑如墨,深不可测。他身前两名侍卫开道,于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中,他镇定自若,笑容温润,话语中带了一丝责备的意味,“介山,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你别和小孩子计较,这孩子打小被惯坏了,无法无天,受不了一丁点的委屈,更何况是被人打副模样。” 纪澜忙转身,单膝跪地行礼,“臣参见齐王殿下。” 齐王虚扶一把,“介山不必多礼。本王听说这孩子给你添麻烦了,还请你多多包涵。” “不敢。”纪澜毕恭毕敬地退后,让出一条道来。 四皇子齐王高斐,也就是日后厉出衡辅佐他从高衍手中夺取大梁政权的一代新君。纪澜前世对他以礼相待,觉得他是一个和蔼温润之人,可他登基之后手段之凌厉,令纪澜刮目相看。如今再次见到他,纪澜凭添了一份敬畏与防备,毕竟前世下旨杀他的人,就是高斐。 齐王与圣人的关系素来不睦,连大朝会他都可以缺席数月,工部衙门更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比起其他皇子掌管的地方,工部尚书是六部尚书中最轻松也最具实权的一位。 齐王径自走过去,踢了谢桐一脚,“别丢人!” 谢桐瘪了瘪嘴,“叔,我都被打成这样了。” 谢桐和他只差五岁,跟在齐王屁股后面长大的他向来没大没大,见了他也从来不大礼参拜。 “打了就打了,你还能打回去吗?别人目无法纪,滥用私刑,难道你也要知法犯法不成!你平日胡闹也就算了,本王数月不在京城,你就不知深浅成这副样子。”齐王一席话,表面上是斥责谢桐,可话里的意思不用仔细推敲,都能听出他是在敲山震虎,敲打杜如笙。 还在一旁看热闹的陶青浑身不自在,这是他的职权范围,可那四名军士投案后,他没有立刻把杜如笙带回去审问,一来是因为昨日京城突发事件太多,又是深夜时分,二来谢桐这厮太能闹,他也想看看能闹出什么结果,也就没有把杜如笙带走。 “介山。”齐王回眸低唤,纪澜迈步入前,不敢耽搁,“京城治安是你的职责所在,不去抓捕昨日伤人的主犯,却与我家这不懂事的孩子计较,你这御林军副统领是怎么当的?你在质问谢桐的同时,可曾问过自己,是否依法行事?” 纪澜一阵汗颜,齐王句句在理,先时出现时谦逊温和,摆低姿态,然后个个击破,有理有据,狠狠给了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京城不依婚约嫁娶,就能当街行凶,是本王离开京城太久,不知京中行情,还是京中但凡有兵权在手的都作威作福,以权压人?” 纪澜哑口无言,与陶青对视一眼,后者已是大汗淋漓。 可眼下这个局面,他若是冲进去带走杜如笙,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齐王口中所说之人,可若是不去,等同于承认自己的渎职。 谢桐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冲着纪澜做鬼脸。 这时,谢府的府兵和纪澜所率宿卫军的包围圈之外传来喧天的锣鼓声,鞭炮声掩盖了杜府门前的喧嚣,成功地吸引了围观人群的注意力,纷纷回头张望。 “谁家迎亲啊,这么大的阵仗?” 纪澜抬手示意宿卫军让出街面,谢桐也撤开谢家的府兵,不能坏了人家的大喜事,而且一看那阵仗,就是大户人家娶亲,他可不想再闹出别的事情。 谢桐向来爱热闹,叫人把他抬起来,眯着眼睛望过去。 八抬的大轿,尚看不到尾的聘礼,震天的唢呐欢天喜地地响着,鞭炮声不绝于耳,把街面都染成了红色,犹如一条红色大道,直通向杜府的大门。 轿前大红衣冠的新郎骑着白马被队伍簇拥着向前行进,眉目清朗,俊秀儒雅,看起来甚是眼熟。 谢桐打了个激灵,拔掉挡在左眼的绷布,定睛一看。 “这……厉出衡这是怎么回事?”谢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怔怔地望向齐王,“叔,别说你也是知道的。” 齐王笑而不语。 纪澜眉头深锁,面色铁青,右手握住马鞭,冷冷地看着大红喜服的厉出衡,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不加掩饰的痛楚溢出眼底,如同乌云覆盖的天空。 谢桐终于明白厉出衡让他把事情闹大的原因,心中为自己深深叹息,这就是所谓的为别人做嫁衣的感觉。 迎亲的队伍停在杜府门前,厉出衡下马向齐王行礼,又与陶青和纪澜相继见礼,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是在最末尾压阵,一脸不情愿的甘赋冲。 “人家不把女儿嫁给你,你这是逼婚吗?”谢桐拉住从他身边经过正欲叫门的厉出衡,一脸的郁卒,“让这么多人给你当见证人,亏你想得出来!” 厉出衡执手行礼,“子朗兄过誉了。” 论不要脸的程度,谢桐自愧不如。 杜如笙听到动静,装病不出来,可虞氏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直接叫人把门打开,和杜战双双出现。在杜府的门前有四皇子齐王、清远侯纪澜、太子太傅甘赋冲,还有京兆尹陶青,虞氏可没有杜如笙的胆量,敢当面这几个人的面拒绝厉出衡的亲事。 虞氏和杜战与众人见过礼,笑道:“家翁染病在身,未能相迎,还请殿下、侯爷及诸位大人见谅。谢五之事,乃是家翁麾下军士的过失,还请五爷莫要追究,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谢桐摆摆手,“不知道今日是贵府的喜事,这事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虞氏这才为难地看着厉出衡,“郎君这……是来迎亲的?” 厉出衡大红喜服,眉眼间尽是喜色,“厉某不堪被人诬告拖延婚期,择日不如撞日,也好让全城百姓看到厉某的诚意。” “可是……”虞氏心中虽然倾向于厉出衡,可杜且的婚事还要是杜如笙点头才行。 厉出衡请出甘赋冲,“厉某连主婚人都带来了,提亲、成亲都一起来,以免又耽搁数日,恐下次被打的就是厉某了,到时候卧病不起,又是一桩罪名。是以,这事还是依岳父大人的意思,尽快完婚。” “本王既然也来了,也就凑个热闹,和甘大儒一起当个见证人。”齐王轻飘飘地把话抛出来,冲厉出衡微微扬眉,“本王数月不在京城,工部来了新的同僚,本王也该尽一份上司的职责。” 话很在理,完全挑不出毛病。有齐王和甘大儒这两个重量级的见证人,杜如笙很难拒绝,但出来相迎的是虞氏,她想做主,却不能越过舅姑。 杜战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郎君所言有理,家父病重,长兄如父,理当为舍妹操持。各位还请府中稍坐,因事出突然,舍妹还未能装扮,恐怕要耽搁一些时间。” 虞氏感激地望着夫君,能在这个时候一锤定音。 齐王率先入府,“那就有劳杜小将军。” 甘赋冲怒气未消,但还是跟着走了进去,陶青见他们都进去了,他也不能当场走掉。纪澜今日当值,他想进去,却被厉出衡给拦了下来,“厉某今日大婚,不宜见兵刃甲胄,还请侯爷见谅。” “本侯是阿且的义兄。” “厉某并不准备请侯爷观礼,况且婚仪匆忙,只能先把阿且先娶过门,一切事宜稍后再补上,等筹备妥当,会给侯爷发请帖。”厉出衡给谢桐递了个眼色过去。 谢桐心领神会,命人把自己横在门前,把纪澜挡住。 “侯爷,有些事有些人是命中注定,但厉某相信人定胜天,侯爷难道还看不破吗?” 纪澜所有的怀疑都因为他这句话而变得确定,“你……你真的……” 厉出衡转身而去,留给纪澜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杜如笙深感大势已去,听程兆寅来禀,府中来的有齐王、太傅、京兆尹,都是厉出衡的见证人,他既想结交这些人,可又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一出去等于承认自己装病,以后还如何在京城继续混下去。 还好厉出衡给他留了余地,只说杜如笙担心杜且积劳成疾,是他这个当女婿不懂事,未能前来迎娶杜且过门,闭口不提甘赋冲的提亲和他一意拖延婚期之说,没有和他撕破脸,日后还是好相见。但杜如笙却不想领他这份情,厉出衡的行径在他看来,与强盗无异,这是强娶,没有经过他同意的逼婚。 杜且的嫁衣是早就准备好的,在她及笄之后,虞氏掌家就开始操持,嫁妆也是早就备好的,让奴从尽快装箱,就能出门。 至于其他的嫁妆,虞氏大手笔地把贾氏的嫁妆全部都给了杜且,并且禀明贾氏:“母亲的嫁妆向来都是为女儿添妆之用,公公没有为阿且置办嫁妆,这已经算是少的了。” 贾氏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行,她什么都不能带走,日后这个府里的吃穿用度又该如何?” 虞氏道:“公公是有俸禄的人,他四处征战这些年也攒下不少的银两。” “他如何能有……” “妾的祖父是公公的上司,每次攻城之后,他从不约束属下的抢掠行为,战利品向来都是按军级分下去的。”虞氏不想再兜圈子,“养家糊口本来就是男人的责任。” “不行!只能给她一半!另一半是给阿战的。” “夫君说了,那一半他不要,都给二娘带走。” 于是,杜且出门前的拜别父母,因杜如笙的病重和贾氏的突然晕厥而省略过去,由杜战和虞氏送她出门,全无依依不舍的难舍难分。 杜且的手被交到厉出衡的手中,杜战郑重其事地说:“我把妹妹交给你了,若是敢对她不好,可就不是被打一顿这么简单。” “兄长放心,我会好好待她,我这副身板可经不起兄长的敲打。”厉出衡牢牢地握住她,“时候不早了,改日再来向兄长赔罪。” 昭阳坊的厉家老宅是高祖所赐,因厉氏的功勋卓著和不世之功,世代居住于此,厉氏老宅门前十丈之地设有马桩,无论何人到此,都要下马下轿,步行而入,以示对厉氏的尊重和敬畏,此令世代不改。 送亲的队伍也依令下马,杜且由厉出衡牵着进了未知的将来。 厉出衡的父亲早年染病,不治而亡,家中只有母亲,她在河东多年,儿子成亲匆促,她未能到场,二人向东跪拜,以示高堂之礼。 礼成之后,甘赋冲仍是一脸的不高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重心长,“莫归啊,成了亲就是大人了,以后不能再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情。” 甘赋冲对于自己提过亲却被拒,又被杜如笙在御史台颠倒黑白一事,心中十分不爽。原是一早往御史台澄清,却被厉出衡半路截胡,让他来当主婚人。 “成了亲也还是您的学生。”厉出衡拱手行礼,“还是要受先生教诲。” 甘赋冲冷哼,还是学生,还要欺师,这话他听明白了。 甩袖走人。 陶青和厉出衡并无交情,但经过这件事,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不是因为他出身河东厉氏,而是放眼当今天下世子,能有此胸襟气度和谋略的人,并不多见。此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婚事很仓促。”齐王看着陶青走了,这才回到屋中坐了下来,“但你的目的达到了,本王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总算没有错过。” 厉出衡俯身行礼,“谢过殿下,殿下在这个时候出现,已经是帮了厉某大忙。若是没有殿下,杜府的大门没那么容易开。” 谢桐站了起来,伸了伸躺软的腰,“以后有这种事情提前打个招呼,害我一个人瞎嚷嚷半天。” “效果甚好。”厉出衡含笑,拍拍他的肩。若是没有谢桐引来这么多的围观人群当他的见证,想带走杜且可没以那么容易。 谢桐叹气,“连杯水酒都没有,你这亲可成的够寒酸的。” 厉出衡也不瞒他,“还没来得及买,况且我也不打算留你。” “叔,你看他。”谢桐告状。 齐王起身,笑道:“我们也该走了,不要耽误莫归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 谢桐对着厉出衡挤眉弄眼,“你会洞房吗?” 厉出衡清疏的脸上出现一抹可疑的嫣红,“谁,谁不会啊!” “你真的会?”谢桐持怀疑的态度,“以前叫你去青楼你都不去,你会才怪!” 厉出衡阴测测地说:“我不去青楼也会。” “不会不要紧,小爷可以教你,这种事不丢人。” 齐王抬手给了谢桐一记爆栗,“你倒是教啊,没成亲的人还好意思说别人,赶紧回家养伤,没十天半个月的不许出来祸害。” “你杀了我好了。” 齐王强行把谢桐带走了,屋中只剩厉出衡一人,他站了许久,直至日暮西沉,他才抬步往新房走去。 走到屋外,看到去而复返的谢桐,他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容,冲上来塞了本给他,“小爷知道你过目不忘,博览群书,但这本书你一定没看过。” 说完,谢桐就走了。 厉出衡拿出那本书一看——花阵六奇,他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谁说他不会洞房的! 他厉出衡除了打架不会,还有什么不会的! 第75章:礼成! 今日最忙的要数阿松,忙里忙外,布置新房,联系轿夫,还要调教新来的婢女、厨娘,忙得脚打后脑勺。等客人都走了,天已经开始黑了,他又指挥厨娘做出晚饭,端到新房内。折返出来的时候,看到厉出衡捧着一本书,神情严肃。 “郎君还不进去,新娘子该饿了,你再不掀盖头,她怎么吃饭?”阿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看书。 厉出衡把书往怀里一揣,“你和白芍先下去,这一日也是累坏了。” “可是郎君和夫人晚上要人侍候……”阿松意味深长地笑了,“要是……” 厉出衡斜睨过去,“夫人我自会侍候。” 阿松更是笑得暧昧,“那小的我就退下了,这春宵一刻值千金,郎君好好享受。” “你回来!”厉出衡叫住他,“你跟我出来已快十年了,也是时候把你送回河东老家娶妻生子!” 阿松急急告饶,“郎君,你不带这样的,阿松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不要回河东,就算是死我也要跟着郎君。” 厉出衡说:“跟着我太苦了,在河东侍候我娘比较轻松。” “不不不,不苦,一点都不苦。我刚刚说过了,不是苦劳,就算是苦我也是甘之如饴。” “那还是苦,还是给你换个不苦的。” 阿松都要哭了,“郎君你说我哪错了,我改还不行吗?” 厉出衡拍拍他的肩,“没错,你下去吧。” 阿松如获大赦。 厉出衡理了理衣袍,左右观望一番,深深呼出一口气,在门前折返几次,终是闭上眼睛,推开门。 天已经黑了,屋内红烛高燃,映得一室喜庆,饭菜还冒着热气,惊觉已有一日未曾进食。抬步往内,榻前坐着一人,喜帕遮面,静静等待他的到来,他的心狂跳起来,为了这一刻,他等了两世。一世为了家国天下,为了厉氏使命,而让她饱经磨难,等到他有能力护她之时,他什么也做不了。而这一世,他不惜任何代价,都要把她护在羽翼之中,即便她心中依然有着过往的影子,有她眷恋深爱之人,他都不会再放开手。 执念一生,就很难轻易放下。 他重生而来,为她而来。 他等了十九年,等来的却是另一个重生的她,这似乎是上天和他开的一个玩笑,无法让他拥有最初最纯粹的她,但得之已是至幸。 “厉郎?”杜且听到脚步声久久未曾走近,试探地轻唤,“可是你在那里?” 厉出衡应了一声,“是我。” 杜且松了一口气,“快点把盖头掀了,你要再不来,我就自己掀了。”她是真的饿了,谢桐一早就闹上了,虞氏过来找她,饭还没来得及吃,厉出衡就来了,她匆忙打扮,被送进花轿抬进厉府,拜了堂入了洞房,一切如在梦中,可腹中的饥饿感提醒她时刻的真实。无奈厉出衡一直没有出现,白芍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只有阿松忙进忙去,最后竟然还把晚饭都摆上了,她只能闻着香味,盖头都还没有拿下来。 厉出衡迈出的步子又停住了,犹豫半晌,终是拿起案几上的喜秤,指尖微抖。因事情紧急,重金之下还是没有找到喜婆,一应的程序只能靠他的记忆和书中的记载,可以往他连洞房都没有进,又如何能明白这桩桩件件的洞房之事。 “快点。”杜且的矜持早就在饥肠辘辘中消失怠尽,猛然想起自己似乎太过豪迈,遂又放低声音,指导道:“拿那个喜秤挑开盖头,倒上两杯合卺酒。” 厉出衡举得手都酸了,这才下了决心似地,大步向上。 突然间,他的身形挡住了屋中的光亮,把她周身笼罩住,她胸口一窒,手指抓住裙面,莫名地紧张起来,呼吸渐乱。 若不是杜如笙步步紧逼,颠倒黑白,意图伤他的性命,厉出衡不会出此下策,将计就计,把她从杜家强娶出来。他会按部就班,下聘,挑选良辰吉日,八抬大轿迎她过门,大宴宾客,让所有人都知道杜且已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如此仓促地完成所有的婚仪。 “对不起,我忘了征得你的同意,就贸然把你迎娶过门,你不会怪我吧?”厉出衡艰涩地开口,“可若是你要怪,也改变不了,我娶你之心。方才京兆尹也在,算是已经挂了单,明日我再去一趟登记造册,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奔为妾,我又如何能这般辱没你。唯今,虽然未能风光迎娶,但总算没有委屈你。” 杜且嗔他,“人都娶进门了,你说什么都行!再说了,我说过嫁你的,只因父亲的愚昧生事,而逼得你我不得不如此。还好夫君机智,不然又是一场未解的公案。只是,夫君,你我能先挑开盖头,好生说话吗?” 厉出衡近乡情怯,握着喜秤总是不知该如何下手,说了这么多的话,也只是想掩盖他的生涩。说到底,就算过了两世,他现下也不过才十九,太过老练熟悉,岂不是又叫她看透了。 他把心一横,终于挑开喜帕,与她面对面相见。 杜且重见一身喜服的他,莫名地咬住唇,抬眸睨他,烛光在他身后似乎形成一个昏黄的光圈,让他看起来踱身成魔的感觉,清冷疏朗的儒雅之气,在那一身大红的衣袍下,也渐渐有了一丝邪魅的妖艳。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似乎等了一世,她才等来与他的一世相伴。因为种种的阴差阳错,她错过了他,开始了一世的混乱不堪。而这一次,她舍弃过往,只想不再经历那些痛苦煎熬,却不知厉出衡能否与她一世安宁。 未知的迷茫,总好过已知的痛苦。 手中被塞进一杯酒,厉出衡执起她的手,与他绕臂而过。 他不太确定的声音从她的耳边传来:“合卺酒是这样吗?” 杜且噗嗤一声,侧过想要看他,唇瓣不经意过划过他的下颌,只听得烛火一声毕剥。 那柔软的触感,叫他险些把持不住,手中的酒差点撒了出去,火光须臾恢复如常,可他的心中之火却越演越烈,已渐成燎原之势。 “喝……喝……喝酒。”厉出衡催促着,言语中有了急切的意味。 她今日的装扮格外惊艳,素日里都是淡雅的装扮,就已经是风华无双,清绝美好,可方才打开盖头的那一刹那,浓妆艳抹的她更是说不出的艳光四射,红唇如火,明眸如水,他如置身水深火热之间。 杜且应了一声,与他一同饮尽杯中之酒。 礼成! 菜已经凉了,可杜且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已经饿了一天,味道是其次,填饱肚子才是她的首要顾念。可身侧之人却一个劲儿地给她布菜,自己倒是吃得极少。 “你不饿吗?”杜且不免疑惑,今日的阵仗,他应该也是忙了一夜,看到他眼底的青黑,她难免不忍,往他碗里夹了菜,“多吃点。” 厉出衡说:“不饿,看着你吃就饱了。” 杜且羞红了脸,还好屋中的烛台并不算明亮,她复又低下头去,默默地吃饭。有时候,就在你以为了解他的时候,又总是感到一丝迷茫。 终于填饱肚子,杜且放下筷子,饮尽他递过来的热水,“我吃饱了,白芍那丫头,让她进来吧。” “我让他们都下去歇着了。”厉出衡拿起巾栉在她嘴角反复擦拭,有意无意地辗上她的唇瓣,眸底渐渐发沉,“娘子要人伺候的话,有我就够了。” 杜且被他的动作撩得芳心大乱,她早历人世,就算重来一世,不管是纪澜还是太子,都给她留下不太好的闺房印象,可身子还是经不起撩拨。她与纪澜成亲初期,他倒是有一段时日对她温柔而热情,专注于闺房之乐,而他于男女之事上甚是精通,可以说是精于此道,常叫杜且欲罢不能。可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日,之后他倦了疲了,也就不再热衷。后来被那人禁锢,是一场恶梦,可那些身体的记忆,还是如潮般涌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开,厉出衡的手僵在半空,神情一凛,默默地蹙起了眉。 “我……”她想解释,无奈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厉出衡把空盘子收拾下去,关了门许久未归。 杜且在房中踱步,时不时往门外望去,可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都没看到。她想唤白芍,却不知道是何处找她。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到让她感到一丝的不安,如同前世被弃之于清远侯府的别业,无人相问,没有人在乎她是喜是悲,只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在利用之后,弃如草芥。而她对厉出衡又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一纸的婚书吗?可她明明记得,他身负的使命,可如此执念娶她,又是为了什么? 乱了,全都乱了,所有她已知的未来都因为她和纪澜的重生,而变得不再一样。 不,她应该做点什么。 她顾不得外面严寒彻骨,撩起裙裾推门而出,可眼前的情景却叫她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泪湿了眼眶…… 厉出衡捧着一盆热水,忐忑不安地立在门前,脸上有可疑的污渍,虽然他似乎擦过了,但可能是因为太过匆忙,还是有所疏漏。 “你……” “外头冷进去吧。”厉出衡没有解释,捧着水带她进屋,拧了热巾递给她,“要为夫代劳吗?” 杜且的妆已经卸了,一张脸素淡清绝,可饶是她历过人世,重活一世,还是为他的种种行径所感动,不管他抱着怎样的目的,她都不想深究,就冲着这腻死人的温柔抚慰,她都想和他一世一生,厮守到老。 厉出衡见她半晌不语,巾栉覆上她的脸,“看来为夫日后要能者多劳了。” 脸上热气袭来,杜且猛地回过神来,攀上他的手臂,闷声问道:“你自己烧的水?” 厉出衡道:“你夫君我什么都会做,十岁时和先生游学,虽有阿松跟着,但还是事事都要自己动手,还要伺候先生,这点小事不劳别人动手。不要以为我这是故意支开阿松,故意讨好你,可你我如此匆促成婚,对你难免有所亏欠,是以我决定装装样子,让你感动一下,就不会跟我计较婚仪的简陋。” 他的风光霁月,倒叫她为之前的猜度汗颜。她以为,他把她娶进门之后,就开始翻脸。就因为纪澜曾说过,他与杜乐婚后的种种冷漠。 厉出衡换了帕子,给她擦手,“娘子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她突然上前抱住他,动情地说道:“谢谢你的坚持。” 厉出衡嘴角上扬,轻抚她的发端,“为夫可能坚持不了,因为明日会有新的婢女,到时候就换她们了。” “我是说,谢谢你坚持娶我。”他有更好的选择,安乐公主对他有意,还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女子都以嫁入厉氏为荣,他不必执着于这一纸婚书,杜家不是良配,杜如笙也不是明事理有敢当的岳丈,甚至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拌脚石。以他的深谋远虑,不可能没有发现杜家不能成为他的助力,可他还是执念如此,在她一再地拒绝之下,没有放弃,在杜如笙一再的伤害面前,选择包容。这都让杜且动容,若说他此前种种都是有目的的,那么眼下看来,都只是为了能娶到她。 唇间急切而温热的触感袭来,杜且没有逃开,勾住他的脖颈,送上她的丁香小舌,与他抵死缠绵。 厉出衡的生涩,杜且能感觉到。可能是她太过急于证明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满意,身体与他贴紧,不给他迟疑和犹豫的机会,直与他呼吸相融,鼻息交缠。 厉出衡被动地与她缠绵,脑海中尽是谢桐给他的那本花阵六奇。可在那些艳靡的姿势之前,该如何行事,却是只字未提。他一生自负,自认阅尽万卷书,没有什么是他不懂的,可在洞房这件事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无所知。 过于专注回京,一意策划如何娶她为妻,桩桩件件都费尽心神,以致于他全然忘了婚后应该履行的夫君义务。 她的唇如同蜜糖一般,叫他流连忘返,津液似甘露,浅尝已无法满足。 “娘子……”他松开她,无措地看着她盛满水光的眸子。 杜且执起他的手,引他走到榻前,解开他的腰带,说道:“夫君,夜深了,随我来。” 二更时分,天降大雪,而在新房之内却是温度不断地上升,汗水沿着身体的曲线蜿蜒淌下。 厉出衡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放下帐幔的床榻成了他的书案,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研习,并领悟其中深义,深感书中的奥义,又思索出不少趣味出来,深深投入其间。 这有书等于没书,但也不得不说,得益于书中之精髓。 当然,娘子的可口诱人,也是此中的真谛。 新婚的第一天,杜且扶着酸软的腰肢,赖在榻上不愿起身。她不得不庆幸,厉氏一族久居河东,没有需要请安的舅姑和相见的同辈。 厉出衡却在此时神清气爽地起身,一夕之间的成人,让他格外的神采奕奕。 “今日我还要回趟工部衙门,昨日匆促成婚,还未来得及告假,我去一趟就回来。”厉出衡终于能够明白温柔乡的意义,就是让他哪里也不想去的地方,只想和她朝夕相伴。 杜且噘了嘴,怒目而视,这人吃干抹净了还跟没事人一样,只有她浑身发软,使不上劲来。明明他那么清瘦文弱,可床榻之间却一点都不含糊,把她弄得连连告饶。 她决计不理他,别过脸去。 厉出衡去握她的手,“我昨日没轻没重的,娘子不要动怒,以后我会温柔一些的。” 她的脸都烧了起来,丢开他的手,“快走快走。” 厉出衡探过身亲亲她的脸,“娘子等我回来,你就会知道,我所言非虚。” 还所言非虚! 杜且刚想发作,厉出衡已经起身,唤来阿松准备马车,阿松忙把早饭送了进来,“郎君起晚了,马车早就备好了。” 厉出衡沉声道:“有谁新婚第一天不起晚的?” 阿松也是两眼一抹黑,这种事情他又没经历过,哪里会知道,只是故意想揶揄他,“去晚了,尚书大人会骂人。” “他骂得还少吗?他若是要骂,也是先骂谢桐。” 阿松嘿嘿直笑,“谢家五爷他,今日是不会回工部了。” 厉出衡闻言扬眉道:“又去杜家了?” 杜且在帐里眼皮一跳,昨日的事情还没解决吗? 厉出衡挥退阿松,撩开一角帐幔,看着她露出外面的一节藕臂,眸中微芒一闪,“谢家的事,你希望我出现解决,还是任由他闹大?” “装不知道便是,过一段再说。”杜且撑着身,任由黑发在身后散落,香肩尽露,肩上欢爱的痕迹一览无遗,说不出的旖旎。 能不能不回工部? 厉出衡俯身覆上她的唇瓣,厮磨半晌,还是不愿离去。一吻方罢,他抵着她的额头,脸色微红,“为夫不想走,你快赶我走,要不然我又想接着做昨夜之事了……” 杜且闻言立刻推开他,咬唇睨他,“快走快走。” 厉出衡大笑,“等我回来。” 因为他这一句话,杜且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望着微敞的门一再张望,感叹时间过得太慢,一心盼着他回来。 白芍带了三名婢女进来,分别是青鸾、紫苏、红袖,都是阿松昨日才置办进府。在此之前,如厉出衡所言,他身边连伺候的婢女都没有,全都是阿松一手操持。 “我这里没什么特别的规矩,做好各自的事情,别乱嚼舌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各自心里有数。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刚来,有很多地方都要熟悉和适应。”杜且让她们先下去,只留下白芍一人,“这四处你都看过了?这是什么地方?” 白芍道:“这是高祖时赐给厉氏的老宅,位于昭阳坊。因武帝时,厉氏举家牵往河东,只留当时三房的一支在京中看守门户。如今已历五代,眼下住在这个宅子里的是郎君的堂叔父厉以坤,有妻何氏,膝下二女无子,还未许人家。何氏出身不差,其祖父是原国子祭酒何鸣业,其父早逝,是大梁颇有名望的世家,祖上四世三公,辉煌一时。” “堂叔父现下何处任职?” “听阿松说,眼下是吏部从五品郎中,升迁无望。” “三房只剩这位叔父?”杜且又问。 “不是,还有另一位名唤厉以嗣的堂叔父,行二,但他的品级更深,只是一个上党郡守,已有十年不曾回京。他膝下无子,早年丧妻,没有再娶。” “也就是说,厉家三房这一支,已经是后继无人了?” 白芍说:“没错,但何氏为人精明厉害,对郎君甚是不屑。阿松说过,郎君每次回京到宅中居住,都会被她索要银两,现下长住她也是隔三差五就来生事,就想着把郎君撵出老宅,把这宅子卖了,给她的两个闺女做嫁妆。” “她要把高祖赐的宅子卖了?有人敢买吗?”杜且深感头疼,她还以为世家都是一些如厉出衡这般通情达理之辈,可这何氏似乎也太过势利,连老宅都想便变。不说这宅子不是她们这一房的,就算分了家老宅尽归她所有,这宅子也轮不到她做主。 “自然没人敢买,她也不敢卖,不过是想从河东老家那边要来银子罢了。”这是阿松和白芍说的,千叮万嘱若是何氏来骚扰,千万不要给她银子。 杜且叹了一声,“既然这样,在这个宅子里她是婶娘,尚算是长辈,我一个刚过门的新妇,也该过去请安问候。” 白芍拦住她,“郎君交代过,不必理会,这些事郎君自会处理,若是她来滋事,咱们尽管关好门户,由着她去,自有郎君收拾她。” 杜且心中一暖,但还是没有按厉出衡说的去做,“走吧,总归都是厉家人。” 杜且抱着这样的想法过去请安,何氏也是笑脸相迎,因为她听说杜且的嫁妆颇丰,没有道理把嘴边的肥肉吐掉的道理。 第76章:你重生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是新妇,本该是我这个婶娘打发两个丫头先过去看望,可这家大业大,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我打理,一时间竟忘了昨日三郎娶妻。既然新妇亲自过来,也就省了那些繁文缛节。”何氏叫人去把两个闺女叫出来,“我这两个孩子,一个明年初及笄,一个还要再两年。” 杜且不知道她肚子里卖的什么药,这才刚见面,就把两个孩子叫出来,张嘴就说及笄嫁人。且不说她是两个闺女的堂嫂,就算是亲嫂嫂过门,也没有这般寒暄的道理。 回想一下,虞氏过门时,与她初次相见的情景,杜且心中了然,唇边漾开一抹淡笑。 “见过堂嫂。”两个孩子都长得极标致,一个鹅蛋脸,笑颜如花,一个体形偏瘦,如弱柳迎风,我见犹怜。前者是姐姐,名唤厉英然,妹妹薰然。 杜且不是不识趣的人,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叫白芍给了她们,姐妹二人当即敛了笑容,立在何氏身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堂兄怎么能娶一个这样的女子进门?”说话的是姐姐,“杜家的门第也配得上咱们厉家?一无学识,二无品行,也不知道私底下与太子是如何勾搭的,平白辱没了咱们厉氏的家风。” 这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杜且回想封给她们的见面礼,好像真的不多,也就一人一两银子。说好的是礼,难不成真的要把她的首饰头面拿出来。 杜且毫无尴尬之感,笑道:“这位妹妹说话真是刻薄,不管怎么说我与厉郎已经成婚,已经是你的嫂嫂,你心中有怨,那是你的事情,不要把这事说到厉家的家风上。若是说初次见面,就这般说人长短的家风,妾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百年门第,还真是与别家不同,家风果然不一般。要说与谁勾搭,也是你这没出阁的女君该说的话吗?” 厉英然挑衅不成,反落了下乘,脸色阴沉,“你做得出如此下作之事,却见不得人说了?京城人人都道,你早已与太子有私,才一直不愿入我厉氏。堂兄定是被你的美色所迷,才会一意为之,否则他早就是圣人的东床快婿。” “这么说来,妹妹还是承认妾的姿色过人,如此妾就放心了。”杜且不会跟她动怒,她说的有一部分都是事实,但她没有必要向她解释那些莫虚有的事情,京城的传言太多,她若是一个个解释过去,那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只要厉出衡信她就行,其他人一概不予理会。 “大姐儿不要胡说,我看新妇倒是个贤良之人,不过就是门第太低,稍加调教便是了。”何氏笑道:“新妇这般见识,若是见了主母,不知会被如何轻视。还好你遇到了妾,妾再不济,也是何氏的嫡女,自幼受世家教育,自当能把你调教好!” 杜且楞了一下,何氏这是把自己当成她的婆婆了?且不说她的婆婆出身是太原王氏,真正的世家大族,就算她婆婆是一般出身,她这个婶娘又有什么资格教导她! 这夜郎自大,也不是这般目中无人的。 思及白芍所说,她素日里对厉出衡的刻薄,杜且冷冷一笑,“婶娘虽说是何氏嫡女,可令尊是庶出,不得嫡母的喜欢,而放逐在别业,任由其自生自灭,娶了令堂之后,染病而亡,这样的身世也敢说自己是世家教育。不说别的,婶娘的母亲是何出身,婶娘不会不知道吧?” 何氏大怒,“你这般目无尊长……” “今日妾前来请安,是敬婶娘是长辈,可妾才不顾郎君的叮嘱前来。再怎么说,婶娘进门在先,我这个小辈也该来见一见面。可这才刚坐下,这两位女君出来,就对我这位堂嫂多番挑剔。试问,这就是婶娘所谓的世家教育吗?这所谓的尊长,却不知包不包括嫂嫂呢?” 厉英然的脸色微变,却还是高高扬起下颌,毫不示弱。 “堂嫂所言甚是,妹妹代母亲和姐姐赔个不是。”厉薰然这才有机会开口,“厉氏门风素来严谨,她们也是一时情急,言语无状,得罪了嫂嫂,还请嫂嫂不要计较。” 还算是有明白人,杜且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嫂嫂当面掀人短处,也有不足之处。”给了一颗糖再给一巴掌,这位厉二娘才是真正的厉害,“日后还是楚河汉界,各过各的。” 杜且觉得这样再好不过,遂起身告辞,“妹妹这话中听。既然是各过各的,还请婶娘不要再以各种名目向我家夫君讨要银两,以往种种就在今日有个了结。厉郎还未成亲时,受婶娘照顾,孝敬婶娘是应该的,可他成了亲,有了家室,也就不再劳烦婶娘。” 何氏气息不稳,一听到没有银两收,心头滚过一阵钝痛。她那郎君虽然在吏部任职,可每月只有那点微薄的俸禄,操持一个家固然有些盈余,但是这偌大的厉家老宅不是他一个从五品的郎中俸禄,可以维持的,还有两个女儿的嫁妆没有着落。若是连厉出衡那都不能打秋风,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杜且正欲离开,二门外的管事过来禀报,说是厉以坤今日要晚归,朝堂乱成一团,有多位官员遭到波及,吏部衙门、御史台还有大理寺、刑部的官员都奉旨不得散朝,随时待命办差。 “没有用的东西。”何氏骂了一声,瞪了瞪杜且,“这厉氏尽是些没用的男人,你也不必答应得太早。” 杜且脚下一顿,笑而不语,出来时惊觉已是日暮时分,遂带了白芍回去准备晚饭。 “看吧,郎君没有说过,早说过不要与她往来,你偏是不听。”白芍忍不住抱怨。 杜且笑道:“我已是他的妻子,这些内宅之事自当有我替他处理。至于外面的那些事,比起内宅来,难缠不知多少倍,他那般辛劳操持,我也该让他心无旁骛,没道理让他与内宅的妇人斤斤计较。” 可是晚饭已经热过三回,仍是不见厉出衡回来,阿松倒是回来报过一回,和二门管事之前说的一般无二。 却说太子一早拉着太子妃向圣人告罪,想把罪责都推到太子妃身上,保全宋家,以维持太子一党的根基。这在圣人的心中也是被默许的,父子二人有了这样的共识,处理事情也就顺利许多。 首先,那些女子及所生之子的身份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既然有了这个的指认,且是铁证如山,太子妃残害宫人的罪名便已是无法洗清,但也不能当下定案。于是,罚太子妃闭门思过,就已经足以封住言官们的嘴。 其次,宋家的罪责,无法认定。虽然这些女子一再强调都是宋家送进宫的,被赶出宫后,又数次去宋家求助,可全是一面之辞,很难取证,交由大理寺和刑部限期一个月内查清。 至于那些孩子,才是圣人和太子最头疼的。太子妃并不能确定当初把这些人赶走时,她们究竟有没有身孕,但既然能带着孩子出来,说明幕后必是有人暗中策划,真与假都不是重点,而是这些孩子不能留。一旦留了,就等同于默认前面两项罪名。 这一环紧扣一环的罪责,圣人和太子都没有能力承担,只能把疏于管理东宫之责加之于太子妃。宋家不能倒,太子也要保,这是圣人的决定。 左相宋远逃过一劫,心中窃喜,趁着右相谢更始在家陪谢桐之际,明告御史台要约束臣工的家眷,不可再出现如此大规模的骚乱。而右相的公子不过是被人误伤,便在人家门前大喊大叫二日之久,委实影响不好,还要好生约束才是。 谢桐的所做所为,史鹰自然是知道的,可谢桐是混世魔王,做事向来是随心所欲,何况是被人打成那样,让他闹上一闹也是无伤大雅,宋远拿这个说事,没有错,但也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上纲上线,意图混淆视听。 谢更始没有上朝,但也听说了宋远逃过罪责之后的行径,心中不耻,可依旧是以不变应万变,还在留在家中,继续安睡。圣人想保宋远,他就给圣人机会,不替他背锅,如今宋远无事一身轻,便往他身上泼脏水了。 事实证明,宋远还是高兴得太早。 还未到晌午,又有人站出来指证太子妃在东宫的龌龊,这个人正是杜且在东宫时与她互换衣裳的那名良妾。 且说那名良妾跑出东宫,被御林军抓住,送往含元殿由皇后亲自查问后,放杜且回了家,却没有为难太子妃。东宫的那些龌龊,皇后早就有所耳闻,只是苦于没能抓到证据,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出逃的良妾,她自然是不会打草惊蛇。可还没等到她问出当中的秘密,便爆发了御史台被太子良妾攻占之事,还包括多名的私生子。 圣人想保全太子,皇后心中有数,但是能不能保得住又要两说。 原本若是没有这名良妾,太子和宋家肯定不会有事,顶多是被奸人所害,这些女子都是受人指使,东宫的这些秘辛还是不会被捅破。但皇后也不会笨到自己去捅这些事情,她与那良妾达成共识,她能保住她的性命,事成后放她出宫,但她必须按她说的做。 而最后把这件事情捅出来的是王美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皇后故意把这位良妾放出来,造成要灭口的假像,良妾跑入王美人的宫室求救,王美人以为得了好处,没有费心思量,便把人带到太极殿上,而当时,百官正在议事,太子在场,宋远也没有离开。 这名良妾姚氏,凑巧是宋家的家生子,在京兆尹的户籍册上可找到她的身世证明。她是在太子妃入宫的第二年被送进宫的,那年她还未及笄,进宫的当日就被太子一番蹂躏,想要逃走是不可能的。她在东宫六年,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除了那张脸还是艳如桃李,浑身上下尽是累累伤痕。 当场满朝文官的面,太子和宋远哑口无言。 圣人震怒,可他又不能发作,只能责成御史台与宗正共理此事。 王美人为此沾沾自喜,却不知七皇子却是大汗淋漓,在太极殿上一个字都没敢说出来。 东宫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背后谋划,而王美人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会让所有人都把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因为之前的事情没有达到目的,王美人在这个时候杀出,无异于是整件事情的延续。 本来目的就已经达到,他也没想过会给太子和宋家带来覆灭性的灾祸,只想让圣人知道,太子并非明君,宋家也并非可依赖的贤臣,从而给自己带来好处。 因为这件事,七皇子不得不与他的母妃做一次深谈。 “母妃着了别人的道了。”七皇子说得比较委婉,没直接骂她愚不可及。 王美人却不以为然,“那又有如何?只要能给太子和宋家迎头一击,就是最好的结果。” 七皇子叹道:“儿臣与太子的关系还算融洽,如此一来,他坐知道幕后之人是儿臣,这层窗户纸捅开了,日后就是腥风血雨。儿臣还能不能结一门好亲事,就不太好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太子不经事,自然要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一旦太子失势,你才能尽快得到圣人的信任。”王美人说:“倒是有一件事,我刚刚听说,厉出衡已经和杜家那闺女成婚了!” 七皇子怔了半晌,“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听说闹得满城风雨的,你竟然不知道?” 七皇子昨日在府里和幕僚商议太子这件事该如何善后,他能从中获得什么样的好处,都要一一做出规划,才不至于手忙脚乱。而他首先要解决的是他的亲事,他不能娶荣国公府的嫡女,对他的未来没有好处。其次,他要让太子知道,厉出衡不会被他招揽。 可这两件事一件都没有落实,可厉出衡已经顺利娶到杜且。 七皇子不傻,他被厉出衡给算计了。 他急急忙忙地出宫,在宫门口遇到同样行色匆匆的高允。高允与他一母同胞,今年十八岁,排行十四,代管刑部事宜,十六岁建了府,除了大朝会,其他时间很少进宫,与王美人也是淡淡的,和他的性子一样,兄弟二人的关系也很淡漠。有时候,七皇子都会怀疑,他们是否是亲生兄弟。 “十四弟,你这是要去见父皇?”见了面,总要寒暄几句。 高允点头算是应了。 “召你何事?” 高允道:“还未知晓。” “你自己当心点,东宫的事情还未了结,又生了节枝,你还是小心行事。” 高允道:“我素来秉公办案,不曾偏私,又有什么可当心的?” 七皇子气结,“我还能害你不成?” “你想巴结东宫,是你的事情,我绝不会和你同流合污。”高允一甩袍袖,断然离开。 七皇子苦笑,这宫里只有他和高允是一母同胞,可关系最差的也是他们。 七皇子出了宫门,寻着工部的衙门而去,却被告知厉出衡告假,裴尚书给了他一个月的假,眼下正是新婚燕尔。他不得不去厉家寻他,可厉家门房却说厉出衡一早出门未归,七皇子心中当即疑惑丛生。 厉出衡此时正在齐王府,与高斐手谈正酣,棋面成胶着状,杀得难解难分。 “你的心愿,本王已经帮你达成。”齐王思虑良久,方落下一子,“你也该兑现你的承诺。” “今日之后,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正是你出击的好时机。”厉出衡盯着盘面,手中把玩着白子,说:“殿下也不该继续隐忍下去,该出手的时候,不要让予他人,让机会白白流失。” 齐王笑道:“本王是不受宠的皇子,从出生就不受宠,只因本王的母妃是先帝替他选的,为了登上那个至尊之位,他不得不借助谢家的力量,是以他觉得本王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可他又不得不依靠谢家,时至今日他都不敢对谢家下手,一味地扶植宋家为太子所用。当然,本王也是有机会获得圣人的青睐,只可惜他想以本王的亲事为筹码,让本王也娶宋家女为妻,若是没有遇到葵儿,本王娶谁不都是一样,但本王还是没有如他所愿。” “王妃贤良淑德,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即便是出身不如宋氏,但她真心为殿下筹划操持,又岂是宋氏可比。宋家如今是自身难保,假以时日,事情落幕,也就是殿下重出之时。” “经此一役,你就不怕太子知道这件事是你在幕后策划?”齐王也忍不住好奇,他把京城搅成一摊混水,却只为了娶心尖上的女子为妻,就仅仅只是为了她而已吗?而一旦暴露了他与太子对立的局面,他的性命却只在朝夕之间,纵然能保全性命,日后想要在朝堂有所建树,除非是他打败太子,夺得这天下,论功行赏。可他到底能不能最后打败太子,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厉出衡为何会如此笃定。 厉出衡终是落下一子,微微笑开,“他肖想厉某的娘子,厉某若是坐以待毙,枉为儿郎!” 齐王揶揄道:“昨日大礼已成,今日看起来神清气爽,看来这桩婚事,你受益匪浅。” 厉出衡淡淡地道:“有娘子就是不一样,这还用说吗?” 齐王大笑,“本王就没见过如莫归你这般直白的人,没成亲前心心念念这位杜家女君,成了亲事事把她挂在嘴边,本王才多留你这一会,你看看你这棋都下成什么样了?” 厉出衡随意落下一子,“臣归心似箭。” 齐王气结,“夜已深,用了饭再走吧。” “娘子在家里等臣。” “走走走。”齐王挥手,“本王还不稀罕留你。” 厉出衡撩袍而起,谦谦施了一礼,“臣这就告退,未来十日,还请殿下勿要召臣,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请殿下先顶着。臣新婚燕尔,没有空闲。” 齐王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轻叹,唤来侍卫谢历铮,“桐儿闹完了没有?” 谢历铮是谢家培养的侍卫,自齐王开府建衙,就一直在齐王府听差,清瘦黝黑,似与夜色融为一体。 “五爷已经回家了,黄昏时史鹰去过一趟,想息事宁人,杜如笙还是称病没有出来,杜战赔过几次罪,可五爷一定要杜如笙出来。” “杜如笙自以为聪明,可却在太子自身难保的时候,给他添乱,眼下是骑虎难下,赔了女儿又失去太子的信任,由着桐儿去闹吧,只要不太过分就好。” 谢历铮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 “今日清远侯来过。” “他来做什么?”齐王不解,纪澜是太子一党,和他向来没有瓜葛,“他若是再来,就说本王不在。” 厉出衡归心似箭不假,出了齐王府,他催促阿松快些赶车,阿松不太情愿地挥鞭,被他一记暴栗敲得脸都皱了起来,不得不加快速度。 齐王府离厉家不远,只隔了一个坊区,宵禁已下,但厉出衡已在工部任职,宵禁的时辰往后挪了一个时辰,宿卫军不会与他为难。 可刚从划定的下马地界下车,厉出衡就遇到不想看到的人——纪澜。 纪澜肩头落雪成霜,有几处已化为雪水,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侯爷。”厉出衡想要视而不见是不可能的,纪澜那人中之姿,想要忽视都很难,更何况他诚心让他看到。 纪澜上前,他身着甲衣的身形与厉出衡要伟岸许多,厉出衡抬眸,淡淡地一瞥,不见情绪起伏。 在纪澜面前,他无疑是一个胜利者,但他并不同情纪澜,同样为杜且而来,同样一世不得,再世纠缠,可凭什么纪澜就觉得他才是最适合杜且的那个人,且整天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仿佛他才是那个伤害杜且至深的人。 厉出衡抬步往前,“侯爷是内子的义兄,却不是厉某的义兄,不必用这样的眼神审视厉某,你没有资格。” “本侯只想问你,你重生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厉出衡脚步未停。 “前世阿且之死,是不是你一手策划?你娶杜乐是为了报复杜家,对不对?” 厉出衡停下脚步,“厉某不知道侯爷在说什么,侯爷请回。” “厉氏择主,不应该是太子吗?”纪澜拦在他的身前,“可你选了齐王,不就是因为你知道他才是日后的九五之尊?” 厉出衡大笑,“既然侯爷能知过去将来,该如何选择那是侯爷的事。” 厉出衡甩开纪澜,重重地关上厉府的大门,冰天雪地,只留纪澜一人微微偻了脊背。 杜且终于盼回厉出衡,走出苍松院迎他而去。 厉出衡解开披风罩在她纤弱的肩上,“天冷,小心冻病了。” 杜且道:“夫君为国为家,妾理当相迎。” 夫君!厉出衡心神荡开,握住她的手,“你叫我什么?” 杜且嗔他,“你明明听到的!” “听不太清楚,再叫一声嘛……” 杜且臊得脸都红了,甩开他的手,快步走进屋中,屋中火盆毕剥,温暖入心,她的脸更是火热难消。 厉出衡把阿松和婢女都留在门外,“夫人由我侍候,你们都下去吧。” 阿松和白芍面面相觑,“郎君这真的是,有了夫人就不要阿松了,阿松命好苦,会被赶回河东的。” “河东很可怕吗?” “河东不可怕,老夫人很可怕!”阿松默默摇头,“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第77章:回门 厉出衡依旧给杜且殷勤地布菜,把她的碗堆得跟小山似的,可还是觉得不够,夹了一筷子往她嘴里送,“张嘴……” 杜且羞得往后退开,一脸嫣红地看着他,“夫君……” 厉出衡得意地眨了眨眼睛,“再叫一声。” 杜且哭笑不得,这一晚上他不知道逗她叫了多少声,可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自己会吃。” “可是我就想喂你!”厉出衡无赖起来,委实叫人难以招架,饶是杜且心已荒芜,都被他浇灌成阡陌。“来,张嘴。” 杜且无奈,只好张嘴含住送来的鱼肉,可欲往后撤开,岂料厉出衡手中的筷子却留在她口中没有抽出,微微地搅动她的檀口,眸光渐渐沉了下去。 “啊……”杜且一声嘤咛,似嗔似怒,又似喜似欢,微蹙的眉心下,眸似春水,荡漾碧波。 厉出衡没再逗弄她,拔出筷子含进口中,阖上眼睛似在品尝,良久才说了一句:“甜的。” 杜且面目耳赤,咬着唇,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以后……”厉出衡认真地说道:“要是我晚归,你就先用饭,别饿着肚子等我。” 杜且下意识地点头,总之厉出衡说什么,她都不会反对。 “这么匆促成婚,你后悔吗?” 杜且还是点头,随即想到他问的是什么,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厉出衡失笑,捏了捏她并不丰腴的脸颊,“厉家老宅住的人不多,苍松院是我到京城后一直住的地方,你若是不喜欢,看看还有哪处院落是你喜欢的,只要没有住人,我派人修缮整理,就能搬过去。以前就我一个人,只要一张床榻即可,如今娶你进门,自然不能委屈你。虽然厉氏衰微,我的品级又低,但总不致于委屈了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我开口。婚仪匆促,还未大宴宾客,我想着等明日回门时与岳丈、兄长商议,你也把宴客的名单列一列,就在厉氏的老宅开宴。” 杜且说:“如今这样挺好的,就算不请客摆宴,也没有什么不好。成亲本就是你我之事,寻常夫妻而已,不必大费周章地昭告天下。我是你的妻,跟着你海角天涯,这一生只求携手到老,不用那些虚名。厉氏老宅在京中甚至是大梁都是一个神圣的存在,对称颂过往的功勋,心怀敬畏之心,就已经足够,不必为了你我婚仪而让这份神圣失去神秘。” 厉出衡却道:“也总有走下圣坛的那一刻,你也说是过往的功勋,既是过往,就没有必要一直被称颂,人们总是健忘的,厉氏衰微已有近百年,已有许多人不再奉厉氏为显赫世家,什么一等氏族都已经是昨日黄花。如我求娶你时,百般艰难,先是被一顿棍棒相加,躲到青龙寺疗伤,还闹到御史台以正我厉氏之名,之后夜夜爬墙只为见你一面,可你还屡次都把我拒之门外……” 厉出衡委屈地睨她,“你父亲想留你,也是正常的,可他的行径我实难苟同,想另攀高枝这我并不介意,因为我身上固然有配不上你的地方,但他不该颠倒黑白,致我致先生于不义。不是我要看轻他,而是他这样的作派,日后恐难在京城立足。他一意奉迎东宫,疏不知日后登顶之人又会是谁,不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九重宫阙,天下主宰,又如何能像他这般,连亲生女儿都如此轻贱。” 杜且心头一跳,“那你觉得谁会登顶?” 厉出衡勾唇浅笑,“你夫君我只是一个工部员外郎,离中书门下六部机要还有不小的距离,况且我眼下怕是得罪了太子,日后在仕途上怕是要艰难了。” “甘大儒为太子太傅,若是你肯屈就,东宫幕僚当以你为尊,他日东宫继位,你就有从龙之功……” “原本该是如此,但他肖想我厉某人的妻子,宋氏又故意设计陷害你,这样的君上,不要也罢。”厉出衡打断她,去握她的手,“厉某不会为了仕途前程,而致你于不顾。” “可若是为了家国天下?” 厉出衡认真地看着她,笑容在唇边一点一点地加深,眸中似有星光点点,明亮如水,“你与家国天下并不冲突。” 杜且再度羞涩地垂眸,总觉得厉出衡的话百听不腻,没有死生契阔的豪言壮语,只有事事以她为先的温柔抚慰,一颗百疮百孔的心,被他一次次地温暖、填满、覆盖。 有夫如此,杜且这一世总算没有选错人。 杜且被他喂得肚子微隆,不悦地埋怨他,“看看,都要胖死了。” 厉出衡把手伸过去,搂住纤腰密密严严地摸了个遍,意犹未尽地说:“娘子还是太瘦了,腰身这般纤细,为夫都不忍心下重手。” 杜且拍掉他的手,“这才刚吃饱饭。” 厉出衡笑道:“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杜且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他,气急败坏:“你……你……” 厉出衡欺身过去,把她禁锢两臂之间,身后则是不堪重负的屏风摇摇欲坠,他低头亲吻她娇艳的唇瓣,还用一种委屈十足的语气抱怨:“怎么办,娘子如此秀色可餐,为夫情难自禁。” 那个清朗疏阔,淡漠从容的谦谦君子,一关起门来就各种让人想象不到的语言撩拨她。这不对,他不是这样的。 杜且推了他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她只好道:“我出去散步化食。” 在她关上门离去的刹那,厉出衡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尽,只剩一抹无奈的悲凄,如同寒夜如狂的大雪,寒彻心骨。 他没有忘记,纪澜娶她时,开了三日的流水席昭告天下,他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愿意生生世世爱她护她,她风光出嫁,此后数年,京城再无人能及她出嫁时的风光无限。他自认没有能力给她一个如此盛大的婚仪,但也并非什么都给不起。可她还是拒他于千里,没有想把全新身份公诸于世的意愿。 可谁让他舍不得她伤心为难,她说要如何,他便如何去做,即便是心中不甘也不愿意看到她愁眉苦脸。这一世,能娶到她,已是至幸。 未来于他并不太长,但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坐到书案前,厉出衡奋笔疾书,连杜且进屋都没有发现。杜且低声吩咐白芍备好浴桶热汤,这才慢慢走到他的案前,“夫君,浴汤备好了,你在外面奔波了一整日,该去去乏了。” 厉出衡抬眸,笑道:“一起?” 杜且睨他,“白天我已经洗过了。” 厉出衡冷哼,拿起狼毫在她鼻尖画了一点黑,“看看,又脏了,一起洗。” “哪有你这样行事的!”杜且抗议,抬手就去擦拭,沾了一手的墨迹,更让厉出衡有机会拉她共浴,“桶太小了,容不下你我二人。” 厉出衡不悦地看着她,“明日让阿松买新的。” 最后,还是厉出衡自己沐浴,但他说动杜且给他搓背,心里正美的时候,觉得这是一种煎熬,与酷刑无异。于是,匆忙迈出浴桶,把人抱到榻上,身子也顾不得擦拭干净,便把杜且剥了个精光,按在榻上狠狠地折腾一回。 别看厉出衡清瘦儒雅,可在这上面却一点都不含糊,直把杜且弄成昏昏沉沉,差愧不已。 可结果是,厉出衡第二日便染了风寒,因为昨夜发未干透,他就急切行事,难免邪寒入体。 鼻子不通气,厉出衡说话瓮声瓮气地,对着杜且端来的药汤百般嫌弃,“我不喝药,不就是伤寒而已,明日就好了。” “你不喝药会传染给我的!”杜且发现他除了怕痛之外,还怕苦。方才阿松把药送来的时候,那个神情含着一丝促狭,被她逼问之后才知道。也莫怪他在青龙寺疗伤总是不见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厉出衡抬头,慢条斯理,振振有辞,“我又不亲你!” 杜且竟无力反驳。 出门的时候,杜且冷着一张脸,厉出衡却是一脸笑若春风。 到了杜家,杜战和虞氏已经门前恭候,厉出衡眼角往边上一扫,当下了然为何他夫妇二人如此殷勤周到,想是被谢桐这厮闹怕了。杜且下车时,也看到了谢桐。 谢桐还是把自己包得和僵尸似的,一副半身不遂,明日就死的重伤难愈,额头的血早已干涸,不见血迹,但他还是用纱布包了起来。 看到厉出衡下车,他立刻扯着嗓子喊:“还我公道,还我公道。” 厉出衡走过去,“戏唱得差不多了,该收场了。” 谢桐咬着牙,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听说太子被罚闭门思过了。” “我知道,宋远被停了职,昨夜中书门下合议,连下两道旨意,一道是东宫的,一道是宋家的。可这还不够,宋家如今不过是帮凶,要让宋远从左相的位置上彻底完蛋,还差最后一击。”厉出衡和杜且对视一笑,压着声音道:“你也该收拾收拾,让谢相上朝了。” 谢桐暗骂一声老奸巨滑,“你到底有没有算到那天杜如笙会派人暗算你?” 厉出衡哑然,“还真没有!可是他横插这一脚,效果出奇的好。谢相得以从乱局中暂时脱身,东宫一时也很难知道是谁在幕后策划,而我也能抱得美人归,就是你……”他顿了一下,“就是委屈谢兄了。” 谢桐哼了两声,“厉出衡,你要记得小爷的好。” “理当如此。”厉出衡深深地一揖到底,放开声音大声道:“谢五爷息怒,厉某这就代岳丈大人给你赔不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就不要计较了。” 谢桐坐地起价,“医药费,误工费,一样都不能少,还有小爷我饱受冷风吹的凄惨,也就是精神赔偿。” “给给给。”厉出衡把他扶起来,冷道:“适可而止,否则有你好看的!” “过河才拆桥,你这河都还没过完呢,就想先拆桥啊?”谢桐毫不示弱,若不是为了齐王和厉出衡,他才不当街撒泼,要他一点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就算他不给,杜家也会很乐意给的,尤其是虞氏。 杜战听得他二人交谈,见有破冰之势,当即又是赔罪又是道歉,把谢桐哄得心花怒放,当即决定明日去京郊和杜战切磋武艺,一较高下。厉出衡默默扶额,想要提醒他目下仍是重伤未愈,又岂能得意忘形。于是乎,杜且的三日回门,还多了一个谢桐。 厉出衡递了几个白眼过去,他都视而不见。 杜如笙依旧称病,在他知道太子被关闭门思过,更是心中郁卒,对厉出衡更是厌烦至极,连露面都不肯。贾氏身为主母,没有不出来的道理,在看到厉出衡出众的气质之后,面色稍霁,但比起纪澜的长袖善舞,神情清冷的厉出衡并不讨岳母大人的喜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虞氏带了杜且回鸣金院,姑嫂二人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厉家可还好?”虞氏最担心的还是厉家现下的清贫,担心杜且过去吃苦,“若真是过得不如意,你们也可搬回家来住。” 杜且笑道:“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住的道理,再说厉家还好。” “那个何氏为人刻薄贪财,你可要防着她。”虞氏做过全面的了解,“那个何氏的父亲是庶出的,原本定下要嫁入厉家的本不是她,而是嫡出的长房三女,但她看到要嫁到厉氏这样一等的门第,要出嫁的当天把她的这位堂姐绑起来关着,何家找不到新娘,对厉家不能交代,她自动请缨保全何家的面子,就这样嫁到了厉家。可嫁过去之后,却发现厉氏清贫,先是把厉府中名贵的花卉和御赐的古董、珍玩变卖,又拿厉氏之名在京城应承下不少的字画,收了人家的定金,可到头来什么都拿不出来,叫人追着跑。” 杜且失笑,“还有这样的人?” “她现下是肖想厉家的老宅,可她手中没有房契,若是有的话,早就被她卖了。”虞氏十分不屑,“这老宅早就在厉氏的另外两房回河东时分了家,她那边是三房的那一份。原先厉氏在京城还有几处铺子,但这数十年来厉氏一蹶不振,早就被变卖了。她现下唯一能卖的,也就只有这处宅子。她膝下又是二女,日后也没有承继之人,她也没有必要守住这份家业。所以,你还是要防着点。” “我又没有房契。” “你没有,不代表厉郎没有。”虞氏道:“到河东的那两房也仅限厉郎这一支,而回京城的仅他一人,你觉得他手中没有握着房契,何氏能让他进门吗?” “嫂嫂的意思是让我把何氏手中的房契拿过来?”杜且知道虞氏也是经历过内宅争斗的人,她自幼随祖父母长大,府中又不只有她一人,在她之上还有三位姐姐,往下还有两位妹妹,出身在大将军府这样的门第,都不是简单的人。 虞氏倒也没有这么刻薄,“让你防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厉郎日后要在京城行事,难免要招呼同僚上司,若是有这样的亲戚在,也会有所顾忌,你最好是把人给治服了。” 杜且叹气,“嫂嫂的意思我明白,可夫君说了,这些事不劳我动手,他会妥善处理的。” 虞氏暧昧地看过去,“这才过门几天,就夫君夫君地,还炫耀上了。你说你一个内宅女子,还指望你家夫君在外奔波劳碌,回家还要替你处理内宅纷争吗?” “可何氏没有主动生事,我也不好先把事情挑明。” “我就是叮嘱你留点心,不要等到吃了亏才回家哭,那时候我可护不了你。” “又不用你护!” “知道你有一个好夫君!”虞氏嗔她,“看你眼下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杜且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也觉得他会是一个好夫君。” 前面厅堂,杜战和厉出衡、谢桐三人已经摆宴斟酒,准备一醉方休。可厉出衡染了风寒,滴酒不沾,把杜战和谢桐气得不行,齐齐说服他,喝个小酒出一身汗才好得快。 “你大舅子说得没有错。”谢桐狂点头,“你说你一个新女婿上门,还敢不喝酒?我那几个姑姑、姐姐出嫁回门,哪个女婿不是被灌趴下,横着抬回去的。” 杜战连忙摆手,“我没有想把妹夫灌倒的意思,就是图个热闹。” “那也行吧,你们先喝着,我总归是要见见岳父大人。”他不来,厉出衡可以去,“我去去就回。” 杜如笙眼下独自在荷香院居住,平氏走了之后,这里就空了下来,贾氏也没有要与他同住的意思,他又不能每日都在书房歇下,便把荷香院改成他日常起居之处。在出事之前,贾氏还问过他,是否还要纳一房姨娘,无奈杜如笙现下囊中羞涩,又要与太子搞好关系,只好按下心中躁动,一人独居。 “父亲行事难免不够磊落。”杜战陪着厉出衡前来,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位传闻中最出色的厉氏后人相处,厉出衡看似清冷淡漠,可与生俱来的世家风仪,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甚为亲切,即便是刚刚相识,他也是彬彬有礼,全无疏离之感,甚至是对杜如笙之前的种种挑剔轻视,他都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仍是执新婿之礼。杜战军人出身,为人直爽,当即好感丛生,“他是个粗人,在军中数十载,经历过生死,对当下格外看中,没有你们这些士人所谓的长远目光,做事难免急进。” 厉出衡连连点头,“兄长所言,衡自当谨记。” 杜战送到他荷香院门前,“我就不过去了,他要是说了重话,还请你多担待。” 厉出衡目送他离开,心中唏嘘,如杜如笙之辈,如何会教养出这般通情达理的一双儿女,而贾氏唯夫君之命是从的性子,也养不出如杜战这样的人,委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但他所知道的,杜战对杜如笙也是言听计较,所以才会惹上杀身之祸,不得不让杜且委身于高衍。 而这一切,厉出衡不会再让他发生。 “岳父大人,小婿厉出衡前来请安。”厉出衡声音平稳,不见喜怒。 杜如笙正在屋中踱步,他知道杜且回门把自己关了起来,眼下正是苦闷,却不曾想厉出衡会主动前来。他不出声,既是装病也就一装到底了。 “不知岳父大人身染何病,小婿认识宫中的太医,可请他来给岳父把一把脉。” 杜如笙听得别扭,“谁是你岳父,你这是逼婚强娶,老子不认。” 厉出衡淡道:“小婿与阿且成婚已在京兆府备了案,婚书等一应手续都已经确认无误,我和阿且拜过堂入了洞房,已是名正顺言的夫妇,你自然是小婿的岳父。当日,小婿在杜府迎亲,当着京城百姓和齐王殿下、甘太傅、陶京兆的面,又何来强娶一说。小婿不过是依岳父在御史台的诉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尽早地成了婚。” 杜如笙无言以对,他没有厉出衡的口吐莲花,说不出这咬文嚼字的论断,可厉出衡害他不能攀上太子,就是一大罪过。 “岳父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东宫因为行为不检被圣人罚闭门思过,宋氏也被此事牵连,已废了太子妃的头衔,左相宋远也被停职,相位难保,东宫的失势是大势所趋,岳父大人不妨另择贤主,或是保持中立,以观事态。”厉出衡觉得这样说他不一定会明白,又道:“岳父可能觉得没有阿且送进东宫是一大损失,眼下太子蒙难,太子妃空缺,若是你施以援手,说不定太子会感激你,封了阿且妃位。但是,岳父又如何能确定,你对太子是有用之人?说到底,您的品级太低,手中的兵权又不多,他凭什么要对你一再示好?其实,他要的人一直都是小婿,他想借花献花,以此笼络王美人身后的王氏,还有七皇子和十四皇子。小婿是不会让他的计谋得逞,是以让东宫失去圣人的信任,才是小婿该做之事。” 杜如笙惊呆了,“你是说,东宫的那些事情是你捅出去的?” “对啊。”厉出衡也不否认,“是我借七皇子之手做下的。” “你就不怕我告诉太子?” 厉出衡求之不得,可他却说:“岳父之前在御史台的颠倒黑白已是人尽皆知,你恶意抹黑小婿,已经让很多人心生厌恶,若是你再把这件事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相信你一面之辞?再者说了,小婿是您的女婿了,若是我获罪,杜家也难逃干系,岳父难道想两败俱伤?” 如杜如笙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丢了性命,没有命去谋远大前程。 “我劝岳父离东宫远一点,不要再拿阿且当筹码,她现下是我的妻子了,若是有人伤她一根头发,我必十倍百倍地讨回来,就算是岳父大人,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可以,他也想好言讨好杜如笙,可他这样的人,冥顽不灵,只有当你比他更强的时候,他才会信服。 厉出衡折回前厅时,酒已过三巡,谢桐酒量好,杜战却已是微醺,满脸通红。 “莫归,你家娘子叫人接走了。”谢桐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你知道是谁吗?是清远侯府。” 厉出衡脸色骤变,“你怎么不拦着?” “她自己有脚,我怎么拦得了,况且纪澜还下战书了,说是要和你不醉不归,你这个义兄……” “他不是我义兄!”厉出衡一字一字地修正。 “他是你娘子的义兄,也就是你义兄。他说清远侯府也算是你娘子的娘家,所以把她接走了。” 第78章:甜蜜蜜 纪太夫人的热情让杜且难以招架,或许是前世对她的敬畏太深,这一世对着她总是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和以往的严厉端肃不同,纪太夫人现下对她是各种的慈爱有加,这让杜且更是受宠若惊。 可能因为是婆婆的关系,以往在清远侯府她总是百般挑剔,要杜且成为一个称职的侯夫人而严格要求,除了严厉之外,并无大的冲突与伤害。如今没了婆媳这层关系,相处起来更是融洽,而之前她闯入东宫救出杜且,更让杜且心怀感激。 当纪澜来接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纪太夫人向来是精致的人,府里的菜色都比别处用心精细。 以前刚进清远侯府的时候,宫里赐下东南沿海的海参,杜且在家不曾见过,自然不懂得如何烹调,侯府的厨娘煮过几次,但煮出来的味道都很一般,杜且只好去请教纪太夫人。 海参气味腥臊,天性合配浓味食肴,在肉汤中滚泡三次,然后以鸡汁、肉汗红煨至烂熟,并配以同样是黑色的香菇、木耳为辅料,而这个过程需要煨上一整日,海参才能爽弹熟润。 纪太夫人告诉她这个做法后,又给了她另一个凉拌海参的吃法,特别适合夏日食用。杜且幼时随军,吃的都是大杂烩,又以肉食为主,从来没想过海里的东西还能辅以肉汤烹调,委实令她大开眼戒,因而她也清楚地知道为何纪太夫人看不上她的出身和见识。在清远侯府的这些年,虽然没能得到纪澜的宠爱,备受冷遇,但从纪太夫人身上,杜且学到了很多东西,那是平氏和贾氏所不具备的大度宽和。 纪太夫人如今收她为义女,把她护在羽翼之下,这份恩情杜且无以为报。这一世纪太夫人对她颇有好感,杜且能感觉到,数度为纪澜美言,其用意杜且也只能装糊涂搪塞过去。 往事太过凄凉悲苦,杜且不想再经历一次,只能辜负纪太夫人的厚爱,但做她的义女,杜且心中还是愿意的。 “过来让我瞧瞧,你那夫君待你可好?”纪太夫人微微地蹙着眉,看到杜且一袭红衣衬得脸色红润,双眸如水,虚悬的心才稍稍安了下来。 杜且盈盈拜倒,行大礼跪拜,“义母在上,请受阿且一拜。” 纪太夫人扶她起来,“这些繁文缛节就算了,澜儿你先下去吧,我们娘俩好好说说话。” 纪澜眷念的目光地杜且身上转了数回,依依不舍地推门出去,叫人进去添了银丝炭,方才踱步离开。 厉出衡留下谢桐和杜战继续饮酒,便去了清远侯府。但他没有进府,进去之后该以何身份和纪太夫人、纪澜论交,都是一个问题,随了杜且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对纪澜的成见太深。虽说这一世纪澜愧疚很深,想要补偿前世的种种亏欠,可他越是纠缠不清,就越是让厉出衡对他敬而远之。 纪太夫人认下杜且这个义女,纪澜就是她的义兄,厉出衡委实拉不下这个脸与他称兄道弟。一个伤害过杜且,让她渡过十年不堪岁月,又把她推入深渊的人,厉出衡只要一想到杜且曾经经历过的,就恨不得再杀纪澜一次,又如何能与纪澜谈笑风声。 “郎君不进去吗?”寒风扑面,阿松冷得直打哆嗦。 冬月刚过,大雪一下大半个月停不下来,空旷的侯府门前穿堂风直灌而入,叫人避无可避。 “你去廊下找个地方避风,等夫人出来的时候,你再来叫我,我眯一下。”事实证明,纵情声色还是要适度为宜,不能仗着年轻气盛,就不知节制。厉出衡强撑了半日,眼下困盹难挡。 阿松却不同意,“郎君我们先回去,请个大夫把把脉,开几副药吃吃,夫人等回头我再来接。” 厉出衡自然是不肯的,今日回门,哪有他自己先回去的道理。 杜且见厉出衡没来,以为他在杜家和杜战喝酒,又有谢桐在,三个人定是不醉不归。等到掌灯时分,她与纪太夫人依依话别,由纪澜送她出府,她一眼就看到在风雪中的马车。车顶积了不少的雪,车轮陷入积雪中,幕天席地的白雪皑皑之中,行人稀少,只有那辆马车岿然不动。 杜且心急如焚,对迎上前的阿松厉声道:“郎君可是病情加重,先行回府了?” 阿松搓了搓手,“郎君在车里。” 杜且大骇,“你们……” 顾不得数落阿松,杜且撩起裙裾一路小跑,积雪太深,她步履艰难,也不知道这雪下了多久,她和纪太夫人相谈甚欢,没有注意到屋外的大雪。 好不容易走到车前,拉开车门,却见厉出衡躺在车内,只盖了一件无法御寒的披风,身子蜷成一团。 杜且暗叫不好,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秀眉蹙得更紧了,“阿松,快,回府,请大夫。” 纪澜也没想到厉出衡会在外面等着,看杜且焦急的样子,应是先前已经有病在身,如此执拗的脾气,纪澜也只能是轻轻一声叹息,道:“你们先回去,请大夫的事情交给本侯。” “那就有劳侯爷。”杜且以厉出衡为先,并未与纪澜客气。 “不用劳烦侯爷。”厉出衡气若游丝地开了口,凌厉的眸光并未因染病在身而有所减损分毫,“厉某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只是等了太久的时间,小睡片刻。既然娘子出来了,那就回府吧。阿松……” 阿松觉得他家郎君平时都挺平易近人,与人为善,可是遇到纪澜就是各种的甩脸,连敷衍客套都懒得应付。他深知厉出衡的脾性,定是极度不喜此人。 “夫君……”杜且叹了一气,向纪澜告辞,什么都不再多说。 雪天难行,快马加鞭也是龟速前行,杜且把随身的手炉塞进厉出衡手中,“明明发着烧,还说自己没事,这一来一回耽搁了,你还想不想痊愈了?” 厉出衡闷声道:“不想欠纪澜的情。” “你生病了!”杜且也不知道他到处在坚持什么,就算她之前和纪澜有扯不清的关系,可在青龙寺中的情景他最是了解,且都是杜如笙的一厢情愿,她并未…… 难道在马场的时候,他看到她与纪澜…… “我就是死了,也不想承他的情。”厉出衡的语气太冷了,如同漫天的大雪,刺骨侵肌,“他对你的心思,你可以视而不见,我却不能。” 杜且索性不说话,车内一片沉默。 直到车子停在厉府的门前,二人下车步行,厉出衡仍是冷着一张脸,拒绝杜且的掺扶。 他的步子很快,杜且艰难地追上去,雪天路滑,脚下一个趔趄,不慎摔倒在地。 厉出衡急忙把她从雪地里捞了起来,上下查看她有没有受伤,冷着脸蹲下身子,“上来。” 杜且咬着唇别开脸,眸中含泪。 “我错了还不行吗?”厉出衡无奈地叹气,“你就看在我烧坏脑子的份上,不要跟我这个病人计较。改天,下次,若是再有类似的状况,我一定让清远侯去请大夫,只要我无病无灾,他才能断了对你的念想。” “有谁会咒自己生病的!”杜且微恼,扶着他的手起来,“今日是我考虑不周,没曾想你会在门外一直等着。” 厉出衡没有接话,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杜且摇头,去握他冰冷的手,“回家吧,我自己能走。” 雪仍在下,可厉出衡的步子却慢了下来,一步一个脚印,牵着她的手,回到属于他们的家。 没错,就是家,有她的家,他渴望许久的家,而不仅仅只是一座房屋。 看过大夫,厉出衡仍是对汤药敬而远之,杜且是哄了又哄,他仍是不愿意开口,皱着鼻子一脸的嫌弃。 “你乖乖把药喝了,我这还有杏脯,杏脯是甜的。”杜且特地强调。 岂料厉出衡把脸拉得老长,“我又以不是孩童,要什么甜的。” “可你不吃药,不吃药就好不了!” “药是苦的。” “良药苦口利于病。”杜且真是苦口婆心,她以前对永儿都没有这么耐心过,永儿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生病了会自己喝药,从来都不用哄。可厉出衡这么大的一个人,却用一双水雾湿润的眸子跟她撒娇,只为了不喝药。 厉出衡严厉地指正道:“这都是骗人的。” 杜且只好说:“这药不苦,真的不苦。” 厉出衡眯了眯眼睛,微芒一闪而过,“那你喝一口试试。” “我要是喝了说不苦,你是不是就喝了?” 厉出衡笑容狡黠,以手托着脑袋看她,“对,我信你。” 杜且深深吸了一口气,端起那碗已经渐凉的汤药抿了一口,还没等汤药滚过舌头,品尝出味道,厉出衡已经卷走她含在口中的药汤,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 “不苦,真的不苦。” 杜且恼了,“你都病了还……” “病人需要安慰。”厉出衡把药端到她嘴边,严肃地说道:“娘子,我要喝药,喝了药病才能好。” 杜且哭笑不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快呀,药都要凉了!” 这到底是谁病了要吃药! 厉出衡如愿以偿地把药喝了,窝在榻上餍足地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说道:“这药果然是甜的。” 杜且咬着微肿的红唇,羞愤不已,什么世家风仪,谦谦君子,这家伙就是个流氓! “配药的果脯也是不错的。”厉出衡目光幽深,望向她微敞的领口,丰润呼之欲出,雪肤之中点点红痕。 杜且端了药碗要走,厉出衡拉住她的手把她带了回来,“娘子要果脯吃!” 把她按在榻上又是一番耳鬓厮磨,娇喘连连。 “你还在发热呢!” 厉出衡不舍地停手,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隔日一早,厉出衡的烧退了,头也不晕,可他还是强烈要求必须喝药,只有喝药才能好得更快更彻底。 杜且抗议无果,仍是一口一口地喂他,他心满意足地把药喝了个精光,还对阿松说:“问问大夫还能多开几天药吗?” “阿松你回来,郎君都好了,不用再开药了。”杜且连声阻止。 厉出衡严肃而认真地看着她,“我真的好了吗?” 杜且摸摸他的额头,确认道:“不烧了,鼻子也通了。” “真的吗?”厉出衡又问。 杜且点头。 于是,厉出衡挥手让阿松出去,把杜且拉上床榻,放下帐幔,“病好了,就该做该做的事情。” 杜且的惊呼声被他悉数吞没,刚穿上的衣裳扔了出去,这一日才刚刚开始而已。 杜且认为,家里还是要有一个婆母,至少可以约束一下厉出衡毫无节制的索取。可只有两个人的小日子无拘无束,又是另一番风情。 一如现下,一番惊涛拍岸,潮涨潮退,厉出衡出了一身的汗,唤来侍婢烧水沐浴,一探出头才知道已过了晌午。若是换作在清远侯府,何时起身,何时用膳,都是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恣意妄为。 梳洗过后,白芍把午饭摆了上来,二人早已是消耗过度,饥肠辘辘,填饱肚子是当务之急。 屋外的雪还在下,厉出衡没有要出门的打算,披了外袍去了一趟书房,折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本账册。 “这里我这些年的积蓄,你先用过,若是不够你再跟我说。” 杜且接过扫了一眼,不敢相信地又看了一眼。她原先认为厉氏衰微,僻居河东,京城的产业又在三房手里握着,厉出衡未出仕前跟着甘赋冲四处游学,虽不至于家徒四壁,但也不会太过富足,可她看到账册里的盈余,委实是吃了一惊,她只能说他的积蓄是杜如笙和杜战五年的俸禄,这对一个刚刚在工部谋了职位的人来说,已是十分富有了。 “你的嫁妆你自己收好了,平日年节的随礼你尽管去置办,不用替我省钱。”她刚进门,再过一个月就是年关,需要她置办的东西还很多,还有他们的婚仪还未摆宴,桩桩件件都是要花银子的事情。 “过几日是徐夫人的寿宴,原本我已经备了一份礼,可那是我以杜家的名义备的,如何身份不同了,礼要另备。”杜且已有了计划,“等明日你陪我出去一趟。” “这种事情你拿主意便是了。”厉出衡摸摸她的头,“外面雪还下着,不如我们下盘棋吧?” 杜且欣然答应,信心十足地打算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精湛的棋艺在他的步步紧逼下,只能被动地防守,最后满盘皆输。 “重来!”杜且两腮鼓鼓地,显然是不服输。 二人接连下了三盘,杜且三盘全胜,战绩斐然。 “娘子果然了得,在青龙寺中妙莲大师说过,娘子的棋力定是在厉某之上,厉某当时是不信的,眼下连输三盘,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你老是算计着怎么输给我,自然是我赢。”杜且又怎会看不出,她师承国手曲灵源,乃是他的关门弟子,前世因俗世太多,难以在棋艺上有所精进,但棋路上的变化,她还是能一眼看穿。 厉出衡哈哈大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不算不算,再来再来。” 入夜大雪方停,第二日晨起旭日东升,阳光普照,难得的好天气。 杜且与厉出衡一道上街置办徐氏寿宴的大礼。 送什么礼杜且已经想过了,徐氏出身将门,寻常的脂粉珠钗入不了她的眼,珍稀药材大将军府有的是,不缺她送的几只老参,要送就要让徐氏眼前一亮,而且还要在宾客中大大地露一次脸。 马车从喧嚣的南市穿过,途经商铺云集的通和坊,从西域客商经营的香料经过,终于到达洛阳的西市,也就是牲畜贸易的所在。 厉出衡楞了一下,“你要送徐夫人这个?” “原是嫂嫂要送的,可她怕挨虞老将军的板子,就把徐夫人的心思告诉了我,可之前我还是杜府的女君,出手就是一匹西域良驹,未免有讨好之嫌,不够庄重,但我已是厉家妇,这礼由你送出,是再好不过了。” “之前徐夫人因为打了我的缘故,受了御史台的惩诫,我原有赔罪之意,可素来与大将军府没有往来,贸然前往会让人有所误会。嫂嫂与我说起寿宴的事情,我也正为贺礼头疼,既想着不让徐夫人尴尬,又以想表达我的歉意。还好有夫人在,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你不嫌我自作主张就好。” “厉家是你作主,为夫只管掏银子便是。” “送过去的时候,你就说你不会骑马,良驹对你来说和普通骏马无异。” 厉出衡说:“撒谎不好。” “……” “我会说,我家娘子不让我骑马,说如此良驹到了我这个不识马的人手上,只会是暴殄天物,还不如借花献佛。”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杜且在挑马上没有经验,反倒是厉出衡似乎精于此道,一番杀价下来,购得两匹西域的良驹,都是难得一见的品种,只因马商急着回家过年,便宜卖予他们。 “为何要买两匹?” “另一匹给你解闷玩,再过七日我就不能像这样时时陪着你,府里又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你闲暇时可以去骑骑马,我听说时下京城的贵女圈很时兴这个。” 杜且对此没有拒绝,厉出衡日后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右相,位高权重,她不能只是一个内宅的无知妇人。 二人从西市出来,七皇子府的侍从已经在外面等着,厉出衡淡淡地扫了过去,并不上前,“阿松,你去和他说,厉某新婚,不谈政事。” “夫君若是有事……” “天大地大娘子最大。”厉出衡扶她上车,“今日只陪娘子。” 杜且焉有不喜之理。 可是话又说回来,得罪七皇子真的没关系吗? 一路上,杜且欲言又止,厉出衡看在眼里。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宋远应该已经被革职查办,太子和宋氏被罚思过,不能离开东宫半步,宋远难以自保,又有谢更始落井下石,宋家的下场会很惨。”厉出衡拍拍她的手,“但凡是伤害你的人,我都不会手下留情,就算是国之储君,我照样能给他一点教训。” 杜且道:“东宫的事情是你做的?” 厉出衡含笑,“我只是给七皇子送了几个人过去。” “你很早就注意到东宫,所以……”是这样吗?他早就知道东宫的事情,这样的话他岂不是…… “你以为那些人是真的吗?”厉出衡轻抚她的发顶,“你想啊,这人是我给七皇子送过去的,若是真的有这些人,岂不是会让七皇子觉得我深不可测,会处处防范于我,又岂会把这些人送到御史台去?” “是假的啊?”杜且大惊,“若是被人发现……” “发现又能怎么样?东宫和宋家自身难保,哪里还有空闲去查证这些事情,况且这些人都被御史台隔离,旁人接触不到,就算是想查也查不到。东宫这些年摧残过的女子又何止这四人,太子心里清楚,宋氏心里更是如明镜一般,从她手里处理掉的女子,她根本就记不住样貌。而她们所生的孩子,就更是难以查证了。”厉出衡冷冷地勾唇,“若是宋氏没有做出那般龌龊的事情,我也不会与东宫为敌,先生是太子太傅,这点薄面我还是要给的,或许我会也辅佐太子。” 杜且不由地问道:“你想辅佐七皇子?” “王美人与母亲是同族,按理我要叫她一声姨母。”厉出衡没有正面回答,“不过,我觉得娘子不会喜欢我替七皇子效力。” “你缘何知道我不会喜欢?”杜且不解。 “因为王美人在含元殿对你出言不逊,又一心想把安乐公主嫁给我,我相信娘子没有那么大的度量,让我为他效力。” “那倒也是。”杜且点头称是,“那么你认为太子最终会顺利登基吗?” “这个要问钦天监。”厉出衡认真地说道:“他们夜观星相,一定会有答案的。” “你捉弄我!” “那你倒是说说,东宫还会是东宫吗?” 杜且真的答不上来,很多事情都变了,连厉出衡都因为她而改变了他的立场,日后会是如何,她已是一片迷茫。很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会不会连他的命数也跟着改变,若因为她的选择而妨碍厉出衡乃至厉氏日后的荣光,那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厉出衡看出她的慌乱,柔声说道:“不论东宫是不是东宫,大梁的天子会是何人,我都是你的夫君。” 杜且美目微动,心想为何他总是不愿正视她的问题,是不想她担心呢,还是另有隐情…… 第79章:寿宴风烟 在去虞大将军府的路上,厉出衡遇到了寻他多日的七皇子。七皇子明显憔悴很多,十八少年郎,胡渣丛生,明亮的眸子黯了不少,整个人萎靡不振,就像是路边冬日的树木,毫无生气。 这样刻意的偶遇,厉出衡若是对他视而不见,就跟他一样的刻意了。 厉出衡从车上下来。 七皇子身上披了一件狐裘,这副模样在路边立着,已经让很多前往虞府的朝臣们纷纷侧目,当厉出衡停车走过去的时候,经过他们身边的马车都慢了下来。 从厉出衡开始在京城扬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猜测,他究竟会被谁所招揽。在甘赋冲正式入朝为太子太傅时,厉出衡不可避免地被认为,会和恩师共同进退。 然而,七皇子高敏微服入万山书院的事情,被他有意地传了出来,王美人又摆明了要把安乐公主嫁入给厉出衡,宫里都传开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厉出衡会尚安乐公主,与七皇子成为莫逆的时候,他突然进了工部,在齐王高斐所辖的工部。 形势扑朔迷离。 厉氏虽然已历五代没有出过权倾朝野的风云人物,但厉氏的门风一向受世家所推崇,且厉氏每一代都会涌现一个在某一领域十分出众的人,为人所津津乐道。厉氏移居河东,看似远离京城,但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大梁的舆论圈。 厉出衡之才并非不能或缺,但厉氏在大梁卓然的地位却是无人能及,能得厉氏相助,就等于是获得大梁各大世家的支持。 而太子一向被人诟病德行有失,正是需要有这样一个显赫而古老的世家支持。可太子也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并不需要厉家,是以才会对杜且动了心思,甚至是想用厉出衡来拉揽王美人。也不能说太子不对,王氏也是颇有名望的世家,而且厉出衡的母亲是太原王氏的正统。他这么做,是想卖厉母一个好,但厉出衡很显然不是一个唯母亲之命是从的孝顺孩子,他更在意的是夺妻之恨。 “殿下怎么在这里?”厉出衡是明知故问,虞家不会邀请七皇子出席,他在这里肯定是在等他。 七皇子眸光似霜,“太子已经知道是本王在背后捣鬼,父皇也有所耳闻,如今正在彻查此事。” 厉出衡讶然,“这样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殿下想一直和太子维持表面的兄友弟恭,如此一来,谁会对殿下示好,为你出谋划策?这个平衡一旦打破了,殿下才会更有机会,也会看到身边之人的立场。” 太子一方独大,但仅仅是圣人的支持,朝臣们都持观望的态度。一来是众位皇子都各自为战,且表现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唯独十三皇子雍王高辛在其外祖的支持下,野心勃勃。二来小杨皇后生下一子之后,对太子是各种的挑剔,这次的事件就是因为她故意放任所致。各位皇子更希望看到小杨皇后和太子的一战,坐收渔利的同时,也能窥见圣人真正的内心。 是以,需要有一个人,在小杨皇后之前,撕碎虚伪的平和,让朝臣们看到希望,择主而伺。 “可为何偏偏是我!”七皇子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尤其是在皇后之前。 厉出衡躬身一礼,“王美人是宫中唯一生养两位皇子的嫔妃,殿下和您的弟弟襄王一母同胞,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殿下为何要甘居人后?” 七皇子骤然抬眸,眸中的神采亮如繁星,但很快在他一声叹息之后,渐渐黯淡下去,“可是高允他那个人,为人方正,比四皇兄还难以取悦。” 厉出衡拍拍他的肩膀,“你们是兄弟,不用厉某告诉你该怎么做。” “可你该告诉我,如何应对太子和圣人……” “要什么应对?死咬着不承认便是了,他们还能查出罪证来吗?” 七皇子追问:“那些人是确有其人吗?” 厉出衡默默扶额,“厉某三年前才来到京城,且一直随先生居于书院,有时连束脩都交不起,如何养得起这些从东宫出来的良妾?” “是假的?”七皇子惊得说不出话来,“你竟然糊弄本王!” “东宫若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又如何怕被指证,身正不怕影子斜,闹出这些事情之后,又何愁被宋氏驱逐的良妾不找上门来。这个时候,若是殿下您仍是不肯露面,她们又会去找谁?难道要把这么好的机会交到雍王的手上吗?” 厉出衡言尽于此,没有等七皇子再度开口,他已转身而去。 七皇子近几日来的迷茫一扫而空,离开时步伐轻快了不少,跃跃欲试。 而厉出衡与七皇子的这次“偶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经传进宫里,太子和圣人都收到消息,对于厉出衡与七皇子的联手,太子愤怒难当,而圣人却是忧心忡忡。 “谢卿,你说厉出衡看中老七什么?”圣人问的是谢更始,左相被罢免,只有这个右相说得上话。 谢更始委实不愿意和圣人推心置腹,人一旦知道的秘密太多,就容易保不住性命,他还想多活几年,“臣倒是觉得,他只是想把杜家女君娶进门,而不得不暂时和七皇子联手罢了。” 既不评论七皇子的为人,也不把厉出衡的目的说破,谢更始的太极向来练得极好。 圣人阖了眼睛,“你也该去虞家赴宴了。” 谢更始是求之不得。 可圣人又问了:“听说老四回京了。” 谢更始说:“听谢桐说,是回来了。” “叫他滚进宫来!” “臣不敢!” 大将军府的寿宴几乎是囊括在京的所有武将,也包括最受虞恒赏识的杜如笙。经过数天的“休养”,杜如笙终于大病初愈,不少的同袍过来和他寒暄,连以往不屑和他交往的一些兵部同僚,也都主动与他攀谈,言谈之间数度提及厉出衡,大有通过他结交厉出衡的意思。可杜如笙对此十分不悦,厉出衡的品级还没他高,却人人想要结交,厉氏这种过了气的世族,有什么能比过他的赫赫战功,还敢在杜府对他出言不逊。况且,他的部将因为当街殴打他,被免了职,杜如笙愈发觉得厉出衡此人心胸狭窄,难成大气,甚至会拖累于他。 一整晚,杜如笙都板着脸,谁来都是鼻孔朝天。 杜战见了,摇摇头默默走开,遇到刚来的厉出衡,兴高采烈地带着他和兵部的同僚们把酒言欢。 杜且把寿礼呈给徐氏,徐氏从震惊到狂喜,不过是须臾的表情变化。徐氏是她及笄礼的正宾,她送此大礼也不会有讨好之嫌,反倒显得她知恩图报。而她之前与厉出衡那场人尽皆知的迎娶,更是让杜且的出现如众星拱月一般。 徐氏拉着她,怎么看怎么喜欢,简直把她当成亲孙女,嘘寒问暖。 “祖母您也太偏心了,就因为一匹马,对亲孙女我视而不见,好歹昊哥儿也喊您一声曾祖母。”虞氏和杜且使了个眼色,杜且接过她怀中酣睡的昊哥儿。 虞氏自幼跟着徐氏长大,感情比其他的兄弟姐妹更为深厚,她高声这么一喊,就等于是把杜且提到了重要宾客的位置上。 杜且忙道:“嫂嫂就爱说笑,您的祖母自然也是阿且的祖母。” “听听,这小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虞氏睨她,“这还好是嫁了人,要是留在杜家,还不得被踏破门槛。” 徐氏抬手就给了她一锤,“说什么胡话呢,阿且自小就许了人的,人家厉家郎君都上门提亲了,是我这个老太婆老眼昏花,还把人一顿打。后来知道打错了,老太婆我是好几天没睡好,可又不能上门赔罪。现下好了,阿且终于嫁过去了,我这老太婆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祖母您是没看到那天厉家郎君来迎娶,说什么择日不如撞日,看得我恨不得再嫁一回,阿且当真是好福气。” 虞氏这是在帮杜且,杜且看得出来,感激地报以一笑。 虞氏趁着抱昊哥儿去休息的机会,把杜且从徐氏身边带走,小声叮嘱她:“这里有很多想和厉家结亲的人,从三年前厉家郎君到京城,就有不少人闻风而动。如今被你抢去了,都憋着一口气呢,你自己当心着点。” 杜且不以为然,“有人想要,就让她们去抢吧。” “你不担心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杜且迷茫地眨眨眼,转而加大嘴角的弧度,“也要她们抢得走才行!” 虞氏曾经对厉出衡有过质疑,若不是虞恒对杜如笙看重有加,杜战这样的出身是决不可能娶到虞氏,而厉家又是那样一个难以高攀的存在,被杜如笙一再的拒绝,还能一如始终地坚持信守承诺,委实是难能可贵。可这样的用情至深,显得格外突兀。虞氏进门五年,从来没有见到厉出衡出现过,她可以肯定杜且也是在及笄礼时第一次看到他。 但是,厉出衡待杜且之心,连虞氏都动容。放眼京中这些王公贵族家的子弟,有几个能如厉出衡这般心志坚决,相信他也会待杜且初心不改。 “嫁了好夫君,果然是不一样。”虞氏揶揄。 杜且轻噘小嘴,“如嫂嫂所说,厉郎被这么多人惦记,可他却没有迷失心智,这就是我的福气,犯不着因为这些人的一厢情愿而感到困惑伤心。” “你能这么想是再好不过了。”虞氏笑道:“走吧,宫里新赐了点心,趁着还没被抢光。” 在平氏当家的时候,虽然有带她和杜乐出来交际,但她都把杜且扔到一边,或者干脆把她扔在马车上,自己带着杜乐露面。她只是姨娘的身份,正经的人家看不上她,也不会给她发帖子,能到的场合都是一些不入流的,何曾能出席大将军府这样的场合。平氏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在府里开凿荷花池,邀请各府的女眷,但给她面子前往出席的,也都是杜如笙部下的家眷,难成规模。后来虞氏进门后,情况有所改变,大都是冲着虞氏而来,但平姨娘都会想尽办法不让杜且出现。 所以,徐氏的寿宴可以说是杜且第一次出现在京城的社交场合,而且还是在妇人的身份。 跟着虞氏,杜且没有什么顾忌,这是她的娘家,她能去的地方,杜且自然也能去的,带她去做的事情,也都是再普通不过,不用费心防备。前世她虽贵为清远侯夫人,但每每参加各种宴会沙龙的时候,都是如履薄冰,生怕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举动,惹得纪澜不快,丢了侯府的颜面,被那些姨娘们盖过风头,再加上之后汝阳公主进门,与她平起平坐,她更是在公主的光芒之下成了微不足道的存在,世人只知清远侯府有汝阳公主,而不知有杜氏。 虞氏也不爱应酬,带了杜且往她未出阁前的居所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人,面上都是淡淡的,但在看到杜且时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但虞氏没有引荐,即便是有猜测,也没人大胆上前询问,倒是也乐得清闲。 “有些人就是要吊着他们的胃口,这样才能显出你的神秘。”虞氏慢慢地走着,大将军府的景致很一般,没有刻意雕琢,随处可见的树木和花卉,并无珍稀之处。 杜且淡笑,“嫂嫂不觉得我自及笄后,已经能算得上是京城的风云人物?” 虞氏叹道:“似乎还真是这样。” 前世没有存在感的侯府夫人,现下却是颇受关注的世家妇,虽然没有响亮的头衔,但这样的日子杜且很是欣慰。 “只是不知道厉郎对我的情义能维持多久……”杜且突然的感叹并非没有原因,她与纪澜新婚时也是恩爱非常,每日腻在一起都嫌不够,可好景不长,风流成性的纪澜还不到一个月就又故态萌发,一个又一个的妾室进门。 “妹妹何出此言?”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感而发。” “妹妹这是太在意厉郎的缘故,因为心悦于他,而惶惶难安。”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虞氏一语重地,杜且也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心。厉出衡是她现下最好的选择,只因她不愿再经历那些不堪与屈辱,也因为厉出衡一再的坚持,而成亲也是水到渠成,她没有刻意为之,也没有故意拒绝,正好就是他了,而杜且刚好知道他之后的权倾朝野,风光无限。这样的结果总不会比前世更糟糕,抱着这样的心态,杜且把厉出衡当成这一世的避风港。 “我……”杜且的心经不起他一再的撩拨,却不愿意承认,她又一次的心动。 “夫人夫人,大长公主到,老太君请您到前院。”晓风一路追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老太君说,您要不过去,就打断你的腿。” 虞氏不悦地蹙眉,“来就来呗,她是虞家的媳妇,婆婆生辰,她到贺是自然的,还要摆出大长公主的架式,让祖母大礼参拜。” 晓风所说的晋阳大长公主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姐姐,嫁的是虞恒的长子虞兴,虞兴在婚后的第五年战死沙死,晋阳大长公主带着孩子一直在大长公主府居住,逢年过节都是虞家这边过去请安问候,虞氏小时候对此十分不满,曾经和晋阳大长公主起过冲突,被徐氏罚在祠堂跪了一夜。后来虞氏再见到大长公主则是能躲能躲,不能躲就装死。 徐氏每一年的寿辰,晋阳大长公主也都是按例送了礼,也不会专程走一趟,今年还真是奇怪,主动上门。 徐氏说她不能不去,虞墨只好带着杜且过去,横竖今日宾客众多,晋阳大长公主不一定想得起她。 晋阳大长公主这些年养尊处优,仍是二八少女一般,肤质细腻,白皙如雪,高髻嵯峨,高贵依然,她的五官承袭自皇家的高鼻深目,过于凌厉,端坐高位,不怒而威。 虞氏跪在最后面,力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就算是这样,晋阳大长公主还是没有放过她,但晋阳的目标却不是她,“阿墨你身边那人以前似乎没有见过。” 是杜且。 晋阳大长公主今日不是一个人,她还带了汝阳和安乐两位公主,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都是同样的趾高气昂,令在场的气氛一时间如屋外的天气,寒冷入骨。 虞氏回道:“大长公主不认识的人多了去了,为何偏偏挑中阿且?难道是她嫁了安乐公主想嫁的人,大长公主您这个当姑母的,想替她出头?还是说,清远侯曾经对阿且朝思暮想,汝阳公主自愧不如,想让大长公主替她出口气?” 虞氏一开口就把晋阳大长公主给顶撞了,徐氏的脸色相当不好,连杜且都为她担心起来。 “连你也知道你这个小姑水性杨花?”晋阳大长公不怒反笑,道:“有这点自知之明是好的。” 虞氏反唇相讥,“这么说来,大长公主就是为了替两位公主出气的?” 底下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让端坐高位的三位皇室公主的脸上无光,被人当场指着鼻子骂,还不是拐着弯骂,还是直接了当地骂出来。 这种事情,也只有虞氏敢。 虞氏年少时做过不少的丰功伟绩,她骂过伯母,拒绝过太子,这都是普通人很难想像的事情,可她做了,还做得理直气壮,毫不气短。 嫁了人之后,虽然接触少了,可一旦狭路相逢,虞氏依然是得理不饶人。虞氏护短,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先护着自己的人,对与错都是其次。 “老太君,阿墨都嫁了这么些年,脾气还是这么冲,没有礼数也就算了,连尊卑都不懂。先前我就说了,不该把她嫁到那种靠军功起家的地方,人也会学粗鄙了。看看,我没说错吧?这种闺阁的私密也值得拿到大庭广众来说,也不怕叫人看笑话。”晋阳大长公主到底多吃了几年的饭,虽然眸中有不悦之色,还是沉得住气。 汝阳公主却因为之前杜战打了太子一事,对虞氏早就心存怨恨,只是寻不到机会发作,现下又被她抢白,心情更是不佳到了极点,可公主的架子还是要端着的,眸光却如刀子一般,恨不得将虞氏凌迟。 虞氏昂起头,“既然大长公主嫌阿墨粗鄙无礼,请允许阿墨先行告退,以免污了诸位尊贵长公主的眼。” “你走可以,但是她要留下。”晋阳大长公主直指杜且,她就是来找她麻烦的,又岂会让虞氏有带走她的机会。 虞氏和杜且对视一眼,很快道:“那我不走了。” “阿墨。”徐氏看她如此张牙舞爪,不得不出言警告,“就你话多,大长公主带了今秋的乌龙茶,你去喝几杯下下火。” 虞氏堆起一脸乖巧的笑意,“我就是看到她才有气的,平日不来也就算了,祖母生辰这种大事她非要来充大,让祖母这个寿星屈尊人后,好好的生辰还要迁就她,看着就来气。” 若是虞氏不说出来还好,如此毫不掩饰地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她说得甚是有理,替徐氏鸣不平,而不会同情晋阳大长公主,就算她在今日过府也是理所当然。可偏偏晋阳大长公主一来就坐在上首位,把婆婆给赶了下去。 晋阳大长公主闹了个没脸,忿忿地瞪着虞氏。 一直没有说话的安乐公主见形势倒向虞氏,笑着说道:“今日是老太君生辰,本想和皇姐出来凑个热闹,没想到倒是添乱了,是本宫的不是。这样吧,在座的都是各府的夫人、女君,我们以冬日和长寿为题,赋诗一首,以贺老太君生辰,诸位以为如何?” “安乐说得极是,作不出来的罚酒一杯。”汝阳公主当即附和,“若是作得好的,本宫另有重赏。” 虞氏笑道:“大将军府都是武人出身,只会舞刀弄枪,不会作诗,二位公主想卖弄风雅,只怕来错地方了!” “你不会,可是杜氏嫁的可是我大梁最富才名的厉家郎君,不如这样,就由杜氏起个头吧!”安乐公主直接当虞氏不存在,矛头直指杜且。 第80章:她无学识,臣有就好,她无品行,臣护着便是。 这摆明了想看杜且的笑话,而虞氏又把话说得太死,这会儿她想替杜且开这个头等同于承认自己的前一句话是无理取闹,况且虞氏也作不出诗来。 徐氏朝虞氏摇了个摇,示意她不可造次。 虞氏咬唇垂眸,心想着该如何化解这个困局。 让杜且作诗?无论她会与不会,作得好与不好,都会被嘲笑一番,这不正是三位皇室公主一起出现的目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杜且身上,静静地等着看她出糗。 这就是所谓的世家风仪、贵族气派,明哲保身才是她们的立家之本。无论厉氏有多么显赫,厉出衡的才学有多么出众,他现下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员外郎,杜且身上连诰命都没有,对能出席寿宴的这位府中都是朝中正三品大员的诰命夫人而言,都没有让她们出手相救的理由。她们不是虞氏,没有必要为了杜且而得罪晋阳大长公主和圣人的两位掌上明珠。 杜且端坐最末尾,神游天外,不见半分焦虑与不安,端起暖热的茶汤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似乎在深思。 “杜氏!”汝阳公主微恼,连声音都含着一丝怒气,“你要抗旨?” 杜氏放下茶盏,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妾不会作诗,公主这般强人所难,不就是想让妾抗旨。安乐公主方才也说了,是妾嫁的男人极富才名,可并不代表妾也是有才名的,他会作诗写赋,才是他的事情。” 安乐公主眸光一闪,笑了出声,“杜氏你自认配得上厉郎吗?还一首祝寿的诗都不会。” “这个……”杜且为难地看着她,“妾的夫君就在前堂,公主若想知道他在不在意妾才疏学浅,可以唤来一问。其实,妾认为,他若是在意这些就不会执念要娶妾为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此消彼长,他才学过人也就够了,妾专心当一名普通的内宅妇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安乐公主还真敢把厉出衡叫来问,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想嫁而不得,本就羞于见厉出衡。 杜且清绝的脸上仍是淡漠如水,不见波澜。她们想证明她配不上厉出衡的地方,她也不妨大方地承认,才学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习得,不会就是不会。可厉出衡就是想娶这样的她,却不想尚公主。所以,她就让安乐公主占一次上风,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这样的承认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会让安乐公主心里更好受一些。 “叫来问问也是无妨的。”晋阳大长公主在众人以为这件事情就此了结的时候,突然抛出这样一句话,安乐公主的脸上须臾惨白。 晋阳大长公主其实也是想替安乐公主出一口气,被一个低等武将家的闺女抢了意中人,这无异于奇耻大辱。 众所周知,虞家也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世家,靠着虞恒的军功才有了今天,晋阳长公主当初会嫁给虞兴,完全是因为虞恒手中握着的兵权,为了那时还是秦王的圣人能够顺利登基。她自认纡尊降贵,忍辱负重,多年来与虞家一直都没有往来。 她觉得嫁得不好,没能嫁给如意郎君,也看不得旁人高嫁,更何况杜且相貌清绝,双眸剪水,身段玲珑,一看就是以色侍人的贱人,她心中更是替两位公主委屈。 厉出衡正在前堂饮酒,听闻大长公主召见,他放下酒杯就跟着过来。 隔着门廊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厉出衡并不知道内堂的形势。 “本宫听说厉卿是河东厉氏五代以来最出色的子弟,一直无缘相见,今日借老太君寿辰,特地唤君前来,还望厉卿不要见怪。”晋阳大长公主默默地看向下首一众女眷,“这里没有旁人,本宫有几句话想问你,你要老实回答。” 此言一出,内堂端坐的女眷如坐针毡,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甚至是当场消失,以证明晋阳大长公主所言非虚。 厉出衡环视四周,只有大长公主的随从侍婢立在门前,周遭不见宾客走动,安静得如同往日。 “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厉出衡眸中滚过一抹凉意,映入檐上积雪,冰冷如斯。 “厉氏乃是我大梁第一世家,立朝时有不世之功,族中子弟文采斐然,如今又以卿的才学最是出众。原本圣人有意将公主下嫁,可你却坚持要履行幼年时被挟迫的婚约。你那岳丈一再拒婚,甚至颠倒黑白,就为了毁掉这门亲事,可厉氏重诺,你不曾因此而退缩。若是本宫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执意娶那低等武将之女,既无学识,又无品行,空有一副好皮囊。”晋阳长公主因助圣人登基,早年守寡,圣人对她格外放任,助长了她恣意妄为的性子。 杜且淡然地捧着茶盏,接到虞氏递过来的目光,摇头轻笑。 厉出衡长身而立,眸子微微眯起,闪过危险的光芒,“臣已经成亲,大长公主殿下的假设并不能成立,无论她是怎样的人,都是臣的发妻。她无学识,臣有就好,她无品行,臣护着便是。至于好皮囊,臣以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甚幸之,亦甚爱之。” 杜且楞了须臾,唇角的笑意漾开,转眸对上晋阳大长公主怒火中烧的神情,笑容更深了。 “厉卿当真要为了一妇人而自毁前程?” 厉出衡道:“大长公主殿下何出此言?难道说因为臣不愿尚公主,就不能为大梁效劳,替圣人分忧,一腔才学比不上皇家的脸面?倘若真是如此,臣此刻就入宫面圣,致仕归隐,一如厉家先祖,从此蛰伏隐居。” 晋阳大长公主心头一惊,她不过就是一句试探的话,竟然遭至厉出衡如此大的反应,上纲上线,甚至出言威胁。不过是一个六品的员外郎,大梁朝堂最不缺的就是像他这样的年轻士子。 众目睽睽之下,晋阳大长公主闹了个没脸,这口气叫她如何咽得下去。 “大胆厉出衡,大梁朝堂没你不行吗?竟敢出言不逊。” 厉出衡却道:“这是殿下让臣做的选择,臣愿为发妻而自毁前途,绝无二话,怎么倒成了臣出言不逊,敢问大长公主殿下,到底是谁先出言不逊在先!大长公主殿下身为君上和长辈,却对臣的发妻种种讥讽污蔑,臣还没有问大长公主殿下要一个公论,殿下倒先发难了。臣从来就没有听说,弃发妻而尚公主是一种值得称道的行径,重诺乃是厉氏之根本,阿且乃是臣的妻室,就算她有再多的不足,臣自当接住,公主就算是千好万好,臣也无福消受。大长公主若是因此而与厉某为难,厉某自当奉陪到底。” 话说到这步田地,晋阳大长公主骑虎难下,面对满堂的宾客,她没有台阶可下。 杜且在鸦雀无声中站了起来,一身曳地的烟罗裙衬得她身姿纤细玲珑,透窗而来的光线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更深了,但她没有停留太久,在全场的惊呼声中推开紧闭的镂空檀香木门。 “夫君,大长公主和你玩笑呢,看把你急的!” 就这一句话,顿时把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 有了这个台阶,晋阳大长公主勉强地说道:“厉家这位郎君倒是不负厉氏家风。” 只字不提杜且之幸。 杜且径自朝厉出衡走过去,“大长公主不过是和阿且打个赌,夫君可别当真才好。” “那娘子赢了吗?”厉出衡言笑晏晏,眸中只有向他走来的女子,巧笑倩兮。 杜且回眸扫过安乐公主失落而又愤怒的脸,“当然是赢了。” “既然如此,臣有个不情之请。”厉出衡躬身施了一礼,“臣在前堂与人对弈,输得十分惨烈,臣想请娘子出手,替臣肃清对手,还请大长公主殿下准臣之请。” “不知与卿对弈者为何人?”晋阳大长公主问。 “国手曲灵源。” 虞氏趁着她迟疑之际,说:“曲灵源可是难得出手,郎君带阿且去吧,输了也不丢人。” 晋阳大长公主忿忿地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出口。 倒是汝阳公主一脸兴灾乐祸,“曲灵源是国手,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资格和他对弈,输了是不丢人,可也要曲国手肯和她对弈。” 杜且也不接话,淡淡的一笑,厉出衡接过白芍递来的披风给她披上,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下,执起她的手,走入冰天雪地之间。 “你当真与曲灵源对弈?”杜且握着他温热的手,不禁怀疑,“据我所知,曲国手可是滴酒不沾。” 厉出衡说:“后堂虎狼太多,我家娘子娇弱,还是为夫带在身边妥为保管。” 杜且失笑,掌心的温度传来,连心也跟着暖暖的,拂面而过的寒风都没有感觉到冰冷,跟着他的脚步,不管去哪她都愿意跟从,就算前路茫茫,她仍是无怨无悔。 可她没有想过会有再见曲灵源的一天。 对这个大梁首屈一指的国手,杜且除了感恩之外,更多的是歉然。 因为纪澜和太子的关系,杜且得以拜曲灵源为师,这其中有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取悦纪澜。纪澜的棋艺精湛,与曲灵源不分伯仲,但曲灵源一向不屑与他对弈,个中原因,曲灵源不说,杜且也没有细问。但在杜且学棋的那段时间,曲灵源几乎是倾囊相授,在授艺之余,曲灵源更是杜且的知己,满腹的愁思曲灵源能看得出来,杜且也没有隐瞒。 二人的往来更是频繁,及至汝阳公主进门之后,更是每日相伴。也正因为如此,给了纪澜和汝阳公主逼迫杜且让出清远侯夫人主位的机会。 一日的午后,杜且小憩,醒来时,身边竟躺着未着寸缕的曲灵源。还未等她缓过神来,汝阳公主已经带人冲了进来,为保全永儿的世子之位,杜且离开侯府,从此与曲灵源断了联系,后来她辗转听说曲灵源自缢于家中,结束了他短暂而又灿烂的一生。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么甘心受此大辱。 所以,杜且对他始终亏欠。 再见,虽然已无过往种种,但心中仍是介怀。 曲灵源成名很早,十四岁时击败另一名的国手王戎而声名鹊起。之后又连胜未尝败迹的裴久和年逾花甲的宁简,而一举跃升为国手。十八岁时,九九八十一名棋手在正阳门前摆下车轮战,以一人之力苦战三天三夜,一局未失,从而奠定他大梁第一国手的地位。 杜且拜他为师时,还是费了一番周折。那时,曲灵源才二十一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曾有过授业收徒的念头,还是一个内宅的妇人。但有纪澜和太子引荐在先,曲灵源没有严辞拒绝,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扔给杜且几本棋谱,让她通读而已。可杜且全无基础,不得不虚心求教,时常叫白芍给他送去吃食,可能是杜且的举动打动了他,曲灵源到侯府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也愿意教导杜且。 再见曲灵源,杜且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没有一个能问得出口。此时的曲灵源不过才二十岁,与她初见而已。 觥筹交错之间,曲灵源一袭白衣端坐于棋盘之后,宽袍缓带,一派自然天成。若因此而以为曲灵源是一个不受束缚的天才,那就大错特错。曲灵源是一个恪守礼法至深的人,君臣父子,夫妻手足,朋友兄弟,在他心中都只为一个礼法而周全行事。这也是曲灵源在被设计诬陷与杜且有染时,选择自尽以证清白。 “曲兄孤独求败,厉某给你带来一人。”厉出衡带着杜且出现在前堂,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你若是打败她,我给你洗一个月的棋石。” 曲灵源不禁侧目,“听说厉兄近日成了亲,这位应该就是嫂夫人了。” “曲兄好眼光。” “可厉兄应该知道曲某的规矩,不与女子弈棋。” 厉出衡知道,杜且也知道。 杜且说:“郎君不必有所顾忌,只当妾是厉郎便是了。” 曲灵源抬眸,怔怔地看着她:“夫妻一体,嫂夫人是这个意思吗?” 杜且点头,“输赢都是夫君,与妾无关。况且,郎君不会怕输给妾吧?” “激将法对曲某无用。”曲灵源说:“但厉兄不是曲某的对手,嫂夫人就这么自信一定能胜过曲某。若是输了,厉兄可是要洗一个月的棋子,嫂夫人可莫要心疼。” 杜且把披风解下,自然地交到厉出衡手中,跪坐在曲灵源对面,“输了就输了,我家夫君就算是多洗一个月也是可以的,顶多妾给他多缝几副手衣,挡住他开裂的手。” 曲灵源大笑,把黑色棋篓交到她手上,“嫂夫人请。” 曲灵源和杜且对弈的消息传到后堂,晋阳大长公主神情莫辨,汝阳和安乐到底年少,忍不住好奇心作祟,想到前堂一探究竟,可公主之尊让她们开不了这个口,只能按下好奇,如坐针毡。 “不是说曲国手不与女子对弈,这次怎么会破例?”说话的是虞氏的堂妹虞余,年方十三,天真浪漫。 “凡事总有例外。”接话的是荣国公府的辛三娘辛瑶瑶,正是圣人要说给七皇子的王妃,姿色平平,也难怪七皇子一直看不上她,可她十岁起就管着荣国公府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为人精明自不必说,给七皇子当王妃,不说是七皇子之福,但比起宋氏来,却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这场闹剧她始终旁观,心下佩服杜且的大智若愚,一场一触即发的矛盾被她以四两拨千斤之力,须臾间云开雾散,大长公主有了台阶,厉家郎君也不会因为顶撞大长公主而获罪,却又以博得满堂的喝彩。这样的人生赢家,辛瑶瑶不由得羡慕。能得曲灵源的看中,也是在情理之中,全然没有必要为此而再遭那两位公主的记恨。 说到底,辛瑶瑶也看不上皇家。 “横竖我家妹妹学艺不精,定然要输得很惨。”虞氏实话实说,不想再让杜且锋芒太露。有厉出衡的袒护,杜且已经足够风光。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辛瑶瑶对虞氏说。 虞氏带上堂妹,“这有何难。” 虞家是武将出身,家里的孩子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被送到军中一段时日,男女大防没有其他世家的忌讳那么深,平日也都是一大家子围炉而坐,到了前堂全无生涩无助之感,落落大方地站在杜且身后,旁观棋局。辛瑶瑶更是处之泰然,一个十岁掌家的女君,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识过。 从内宅走向前堂,加入那一方不属于她们的天地。 前堂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且与曲灵源的对弈上,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三人的到来。 杜且的棋路师承曲灵源,执黑先行的她,并没有刻意掩饰,曲灵源楞了半晌,微微抬眸,可杜且没有躲闪,浅笑以对,全无尴尬的神色。曲灵源顿觉有趣,就好似与自己对弈一般,他甚至可以提前预知杜且的下一步棋。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和他自己研究棋谱有着天壤之别,他在猜测的同时,也希望杜且能给他惊喜。杜且似乎也看出他的探究,仍是没有改变棋路,按部就班。 围观懂棋的人也觉察出意味,不禁对杜且刮目相看。 不为她的棋艺精妙,而在于她用曲灵源的棋路与他对弈,无论是输是赢,都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棋局。试问,曲灵源战胜了自己,这算是输还是赢呢? 这就是杜且的精妙之所在,而她的棋艺如何倒在其次。 一局终了,曲灵源投棋认输,“曲某输了。” 厉出衡长舒一口气,“多亏娘子,这一个月的棋石不用洗了。” 杜且把手拢在袖中,欠身施礼,“是妾投机取巧了。论棋艺,妾赢不了郎君,故而分散郎君的注意力,侥幸赢了一目。”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兵不厌诈,曲某只要结果论输赢。”曲灵源是一个迂腐的人,是非曲直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这样吧,既然是曲某输了,嫂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杜且说:“不知郎君能否收妾为徒,向郎君拜师学艺。” “这……”曲灵源迟疑片刻,为杜且的泰然处之而暗自叫好。自他十四岁出道以来,未尝败绩,今日输在她之下,她本该摇旗呐喊,顺势而上,却只是要拜他为师。 “妾曾经看过郎君数场对弈的棋谱,才有了今日这盘棋,能投入先生门下,是妾唐突了,但还望先生能够破这个例。”杜且连称呼都改了。 “你知道曲某不收徒弟?” 杜且说:“先生曾说过,手谈一事并无技巧传授,关键在于用心领悟。既是领悟,一个参透太慢,还愿先生不弃。” 厉出衡扬了扬眉,上前对曲灵源说:“大不了,厉某给你洗一个月棋子。” 曲灵源大笑,“莫归出马,曲某怎敢不从?” 杜且并不知道厉出衡和曲灵源还有交情,从他们的言谈可以看出,似乎交情非浅。 杜且侧过头,与厉出衡相视一笑,厉出衡轻抚她的发端,笑容宠溺而又温柔。 杜且一战成名,令内宅的三位公主意兴阑珊,还未等到开席,已经浩浩荡荡地携着宫人内侍扬长而去。 汝阳公主回宫后大发脾气,跑到东宫和太子大吐苦水。她自幼被太子带大,受了委屈,太子会替她出头。无论她想要什么,都没有得不到的,纪澜不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得到的。可得到的人,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又有什么意义。 “必须让纪澜彻底死心!”汝阳公主目露凶光,她恨杜且,恨杜且占据了纪澜的心,恨杜且有厉出衡那样一个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明明她才是天之骄女,可凭什么杜且就能轻易地得到她梦寐以求的郎君,甚至还让曲灵源为她破例。 太子披头散发,赤足立在宫中,神情阴亵森冷。他被罚面壁,但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送进东宫。那些突然冒出来的良妾,宋家的倒台,都把矛头指向了七皇子。而七皇子的心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他就算是做了,也不会让太子知道是他。可这些事情发生后,七皇子立刻浮出水面,而他也没有否认,大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太子静下心来,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真正从整件事情中得益的,只有厉出衡,他终于娶到了杜且。 “这还不容易。”太子阴测测地笑了起来,“你尽管做你的待嫁新娘,剩下的事情交给孤。” 太子目光的杀意,连汝阳公主都遍体生寒,小心地问道:“皇兄要做什么?” 太子道:“既然不能为孤所用,那就除掉他……” 第81章:岳父大人的示好 一直下了月余的雪终于停了,放晴两日之后,天却出奇地冷,檐前屋瓦积雪未化,日头当空,却驱不散那份彻骨的寒意。 厉出衡已经有数日未曾出门,一来是雪路难行,二来是想不让别的事情分薄他的新婚时光。只是不知不觉,今日过后,他就不能时时刻刻守着她。 杜且平日也没有太多事情,可自从在虞府的寿宴引起一场不小的哄动后,京城贵女圈的邀约如雪片般纷至沓来,以能邀请到这位曲灵源的高徒为荣,连他这个大梁最显赫的厉氏子孙都要退避三舍,足可见世态炎凉。 可杜且却一次都没有应邀,毕竟她还在新婚,能毫无顾忌的耳鬓厮磨的日子并不多,她不希望太多的俗世纷扰打扰到他们的新婚燕尔。 以前她拼了命想要在贵女圈拥有一席之地,即便是有了曲灵源这个师傅,也从不见京城的社交宴会沙龙纷纷邀约。想来前世她的拜师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意思,看待她的目光大多是鄙夷和不屑,尤其是杜如笙用不光彩的手段设计让纪澜娶她,更是让她这个清远侯夫人备受质疑。在清远侯府的十年期间,除去纪太夫人在世的五年,剩下的一半时间,她都属于被遗忘,开始是以居丧为由,而后礼尽三年也再无人记得她这个清远侯夫人。她曾经努力地想要走进京城的社交圈,努力了十年之久,却比不起她与曲灵源堂堂正正的一场对弈,还有厉出衡对她毫无保留的袒护。 而今她放下过往执念的时候,那些她曾经让她费尽心思的风光,却不期而至。 只能说,造化弄人。 厉府远不及清远侯府的奢华精致,但小日子波澜不惊,除了何氏时不时过来冷嘲热讽一番,从厉出衡手中要走一些银两。 杜且至今还是没有见过厉以坤,可是从厉出衡的态度来看,似乎并不想和叔父一家闹得太僵,杜且也就没有主动挑起矛盾,与何氏撕破脸。 一早,太傅府来人把厉出衡叫走了。甘赋冲的召见,厉出衡不敢不去,依依不舍地搂着杜且一番缠绵,这才披了大氅,乖乖地让杜且给他带上新制的手衣,裹得一身严严实实,这才安心放他出去。 “早些回来。”杜且临行依依。 厉出衡忍不住抱怨,“天这么冷,真是不想去。” 杜且拉下脸,“赶紧走。” 厉出衡这才推门投身风雪,频频回头,杜且倚门送别,难舍难分。 年关将至,给各府的年礼也该准备起来。杜且本是想明日厉出衡休沐结束,她再仔细把虞墨给她的嫁妆登记入册,把哪些适合送礼的都挑出来,把银子省下来。厉出衡这一走,屋子顿时空落落的,她吩咐红袖把午饭准备出来,又让青鸾把厉出衡的官服拿出来,她看左右无事,便带着白芍和紫鹃去清查她的嫁妆。 她嫁得匆忙,厉出衡在厉宅的这处院落不够宽敞,进门时送嫁的队伍就把她的嫁妆扔在垂花门边的一处耳房。耳房是锁着的,钥匙还是从何氏那里拿来的,白芍之前进去过两回,大略清点过,只等杜且确认之后再登记入库。 杜且带人过去的时候,和何氏打了个照面。 何氏仍是打扮艳丽,一头的金钗金碧辉煌,就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多俗气。 杜且施了一礼,叫了一声婶娘,何氏冷哼,“在这宅子里,你还是乖乖呆在苍松院,别老出来晃荡,其他地方的奴从和婢女都是我家请的,你这随便一脚又要让人忙里忙外,没有大奶奶的命,就不要干大奶奶的事。” 杜且说:“整个宅子能供婶娘使唤的人不超过二十个,两位姐儿各有四名婢女,厨房二名厨娘,还有叔父身边伺候笔墨的书童和马夫,婶娘确实是没人可以使唤。” 何氏的脸色都变了,“你……你……谁说府里只有二十个。” “不是二十个吗?”杜且略一沉思,“确实没有二十,只有十六人而已。平日里两位姐儿各有两名粗使的丫鬟要打扫整个厉宅,也确实是很难为她们。” 说起整个昭阳坊的厉宅,足足有两个大将军府大,可府里的下人却只有杜府的一半不到。不要看杜如笙一个四品的武将,他早年行军,府里有一半的杂役是他在军中的旧部,或是年老体弱,或是伤病缠体,都被杜如笙留了下来。别看杜如笙一心巴结权贵,但对部下还是极好的。只有大将军府一半大的杜家,奴从和侍婢都是按照权贵府中的配比。因之前是平氏掌家,刻薄杜且,但杜乐身边就有八名婢女。 反观这个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的厉宅,却显得寒酸而落魄。树木参天,却不曾修剪。花卉满园,却杂草丛生。雕楼画栋,却掩于尘土。 何氏从厉出衡那里要走不少的银两,每回都说是修缮和清理,可厉家的大门上那块御赐的牌匾后面都让燕子筑了巢,如今燕已南飞,却从不见人清扫干净。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总之,你守好你的苍松院就好了。” “妾也是这么认为的,以后还请婶娘不要总到我苍松院来,我院里人少,没有人手可以伺候婶娘茶水。”杜且没有办法阻止厉出衡给她银子,但划下楚河汉界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氏拦住她,说道:“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和自己的侄子商量事情,还要经过你同意吗?有本事你们就搬出去住,不要赖在这里不走。” 杜且微微蹙眉,“婶娘的话妾也听不下去,这是厉家的祖宅,先皇御赐,但凡是厉氏子孙都能在此居住,又非你一人之厉宅,何必咄咄相逼。再说了,我和厉郎不住在这里,婶娘从何处去要银子?有了银子还堵不住你的嘴,还敢赶人,要不要该请厉家的族长来评评理。” “你家那位不过才是六品的小官,还是职司工部,日后若是落到我家那位手里,想要升迁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这才是何氏的倚仗,厉以坤是吏部的郎中,品级没比厉出衡高出多少,但他在吏部,掌着京官的考核升迁,若不是她在内宅,手不能伸得太长,而厉以坤又从不与同僚往来,她还能看上厉出衡那点微薄的银子。 杜且懒得与她做口舌之争,直接绕过她,进了耳房。可何氏还是不依不饶地跟过来,“这地方不是你能用的,不过既然你的苍松院放不下,暂时借给你也是可以的,只是这租金可不能少。” 杜且一记眼刀砸过去,旋即微微笑开,“要我付租子也是可以的,劳烦婶娘把房地契拿出来,立个字据。” 何氏目光躲闪,“这是厉家的宅子,还要什么房地契,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是婶娘没有说收租子,这原也是不用的,你是叔父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厉家的主人。可你说收租,按照京兆尹颁发的租借令,租户在租房之前都要请房主出示房地契,到京兆府衙门做个备案,这买卖方能算是成立。若是没有经过京兆府的同意,而私自达成契约者,可处五十两到五百两的处罚。”杜且看准了何氏是无知的妇人,随口胡绉,吓她一跳。 没想到,还挺管用,何氏贼溜溜的眼睛在屋内转了一圈,然后气急败坏地走掉。 杜且不是厉出衡,对她没有半分亲戚的情分,可厉出衡的意思是息事宁人,她也就点到为止。 何氏走后,紫鹃好奇地问杜且,“夫人如何知道她不敢去京兆府备案?” 杜且翻开帐册,一边清点箱中的嫁妆,一边说道:“厉氏是一等的世族,就算现下落魄至此,可在朝中的地位斐然,何氏再无知,也该明白厉宅的显赫之处。若是去了京兆府,她颜面无存,况且还是租给我这个侄媳妇,她就更是没脸见人。再怎么说,厉宅也有郎君的一半,他理应住在这里,可若是还要付租子,这传扬出去,这位吏部郎中如何能在同僚中抬起头来。” “还是夫人厉害。”紫鹃和杜且是同一天来到厉宅,只听说何氏厉害,可一番深究之下,厉害的人是她家的夫人才对,寥寥数语,就让何氏自动溃散。 杜且苦笑,“你们平日也不要太过随意,与何氏主宅那边发生冲突,让郎君夹在中间为难。能忍则忍,不能忍的还是先忍下,回来告诉我,我自会替你做主,切莫擅自与主宅纠葛。” 紫鹃应下。 主仆三人清点过后,仔细把耳房的门锁好,这才缓步回去。 时已晌午,杜且左等右等,还是不见厉出衡回来,倒是阿松回来了,目光躲闪,“先生说留郎君用饭,让夫人不要等了,可能会很晚。” “你在太傅府等着就是了,不用特地回来。”杜且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对了,阿松,你和我说说,先生和师娘的喜好。” 且说厉出衡去了太傅府,甘赋冲在书斋等他,一脸阴沉难解,见了他什么都没说,低喝一声:“跪下。” 厉出衡和甘赋冲亦师亦友,二人之间向来没有什么师徒禁忌,四处游学时同卧同眠,治学论道,如同友人一般。到了万山书院,甘赋冲也不曾束缚过他,而他为人清冷淡漠,就算是有心事也不曾向甘赋冲倾诉过。 但甘赋冲不会忘记初见厉出衡时的情景,那时厉出衡才八岁,清瘦单薄,目光清澈而坚定,小小的身躯蕴含着无限的可能,令他为之动容。 厉出衡撩袍跪了下去,没有质疑,也没有反抗,背脊僵直,目光坚定。 “你还可记得,你拜我为师时,所说的话?”甘赋冲坐在书案后面,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最得意的弟子。十年过去,他已经长大成人,可那份孤傲却不曾减损分毫。 厉出衡道:“自然记得。” “为师问你,在虞家的寿宴上,你都说了什么?”甘赋冲的声音压着怒火。 厉出衡抬眸,艰涩地回道:“学生一时情急……” “一时情急?做大事之人,岂能为了小情小爱而方寸大乱,做出有损于自己声名和前途的事情。晋阳大长公主是何等人物,她是圣人亲姐,为了还是襄王的圣人能顺利登基,她放弃自己一生的幸福而嫁入虞家,这份隐忍就不是一般人所能相比的。固然她在圣人登基后,张扬跋扈,不把虞家放在眼里,可她仍是能左右大梁朝堂的关键人物,圣人对她存着一份愧疚,恨不得把她想要的东西都帮她取来,只为博她一笑。可你倒好,竟是在她面前扬言要为了一名女子退隐避世,自毁前程。这还是十年前,口口声声对我说,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少年吗?老夫看到的,只是一个沉迷于温柔乡中,而完全迷失方向的人。厉氏身上的重责大任,你可还记得?” 甘赋冲一字一句敲打着厉出衡,他可以百无禁忌地和他谈论赝品的字画,毕竟是身外之物,无关痛痒,可当他听说厉出衡要为了杜且而放弃仕途前程的时候,他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等甘赋冲平复了心情,这才让人把厉出衡请过来。其实他也是在等,等厉出衡主动向他认错,可一连数日,厉出衡婚后连露面都没有,更是让甘赋冲痛心疾首。 “衡不敢忘!”厉出衡自知理亏。 甘赋冲立起身来,俯身问他:“你父亲为何而早亡,你可记得?” 厉出衡道:“厉氏遗训,自武帝之后蛰伏五世不出,父亲见天下大乱而不能匡扶社稷,郁结于心,含恨而终。” “很好,很好,你字字句句都铭记于心,为何会说出那样荒诞之语?” “学生不忍阿且受委屈,好儿郎若是连妻子都护不了,还谈什么兼济天下。”厉出衡语气淡然,清朗俊秀的脸上一派风光霁月,朗如日月,“今日之朝堂,看似一派祥和,实则是一盘散沙,大长公主放弃虞家,身后并无倚仗,不足为惧。而圣人,看似稳坐九重宫阙,可内忧外患,他已是焦头烂额,不堪重负。他为了这个至尊之位,血染山河,可他却无治国之才,若不是虞恒威名远播,震慑四夷,这个天下早就乱了。袁风迴要保我厉氏五世不亡,方才守住大梁万里山河,可这样的天下,让厉氏如何力挽狂澜。” 于厉出衡而言,再走一回老路,不是守不住这个天下。可是他花费十年的光阴,却只能换来心爱之人的骤然离世,天下纵然太平,可却与他全无干系。五年之后,他也因病而亡,死在了盛世的开端。 若这就是他的命,他还不如早早地把杜且绑在身边,就算来日无法避免相同的命运,他至少死而无愧。或许这样做太过自私,可前世无私为公的他,过得何其清苦寂寥。他所要不多,只一人耳。 “厉氏有遗训,你以为高氏就没有吗?”甘赋冲是何等睿智之人,“袁风迴乃是钦天监,与你厉氏一门一样,世代为皇家出划谋策,袁氏难道就没有人知道,厉氏五代必出择主之事?” 厉出衡垂眸,“袁风迴因泄漏天机而落得惨死的下场,后世子孙只观天相,不解命格,亦不堪未来。学生认为,袁氏就算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轻易说出口。至于圣人,他夺位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先帝的遗命也交不到他的手上。是以,学生现下还是安全的。” “你还是在逃避责任!” “学生不敢!” “看来,为师管不了你,总要找个能管你的人。” 厉出衡蹙眉,“先生这是何意!” 甘赋冲疲累地跌坐下去,“为师乃是太子师,可你已然与太子反目,日后再见,各为其主,擅自珍重。” “先生!”厉出衡惊呼,“学生只是现下不能告诉先生日后的图谋,并非放弃前程,得罪大长公主虽不在计划之中,但……” 甘赋冲摆摆手,“这些都不必再说,因为你所择之主必定与为师不同。” 厉出衡到了大年除夕,才知道甘赋冲这番话的意思,可他想要挽回局面,已经是不可能了。而这一次的长谈,竟成为他们师徒一生中最后的对话,也是厉出衡始料未及的。 其实,厉出衡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袁风迴会有这样的断言,可是背负着这样一个使命,厉家五代以来潜力培养可用之人,以厉氏的才学胸怀,每一世都有出众的子弟,却因为这一断言而不得不隐居河东,故而一代又一代地消沉下去。 从太傅府出来,厉出衡直接去了袁家。 没错,钦天监袁苑的府上。 袁家世代为钦天监,但每一世都没有让袁姓子孙承袭,而是挑选天质聪颖的孩子收为弟子,悉心教导,每一代皆是如此,而真正的袁氏子孙早已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不再问过朝政。 袁氏尚且可以远离大梁的政治漩涡,却让厉氏百年之内痛苦不堪。 “这也不是我的断言,不过代代传承,正好传到我这一代。”袁苑是个微胖的男子,据他所说是因为每日都要夜观星相,熬夜使人发胖,他才会落得衣带渐瘦人微胖,“可好歹你也是重生而来,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怎么还来质问我?难道在你前世临死之前,还没有了解到真相?” 厉出衡睨他,“我要是知道还来问你做什么?” 袁苑摇头晃脑,“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漏,是老祖宗的遗命。不过,我近日夜观天相,有贪狼星化禄,天官殒落,你近日会有血光之灾,若是稍有不慎,很有可能会丢了性命。” “这也是天机。”厉出衡没好气地喷他,“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尽扯这些没用的。” “其实想要有用,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你也该做好准备,该是你登场的时候了。老祖宗是这么交代的,等你到京城之时,你所择之人,将会是未来大梁的天子。” 厉出衡大笑,“那就这样吧,你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看看会有什么样的波澜。” 袁苑脸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你是说故意说给圣人听?” 厉出衡拍拍他的肩膀,“这种事不用我教你。” 袁苑羞愤了,“你这是要让我违背先祖遗训!” “我只想尽快从这个遗训脱身,还请袁兄帮我!”厉出衡一揖到底,纵然知道历史的走向,可那也是他一手推动的,而今他还要再走一遍,难免心力不继,可这是他的责任,他不能逃避,一生所学就是为了一展所长。 厉出衡从袁府出来,已是日暮时分,北风呼啸而过,脸颊如刀割一般。 “阿松,回府。”归心似箭,恨不得此刻就能见到杜且。 阿松笑着扬鞭,“夫人做了好多吃食,郎君晌午没回去,便宜阿松了。饭后夫人打了个盹,下晌都在看棋谱,说是等曲先生回来,还要与他对弈一番。” 厉出衡笑道:“你倒是跑得快,这才多大功夫,你就要回府跟夫人禀告。看来,郎君我日后走到哪,你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夫人。” “谁让夫人一直等郎君不归,我这才多嘴说的。” “有些事该说,有些事不该说的就不要说。譬如我到与钦天监袁苑的交情,你就不必跟夫人说。”厉出衡低声叮嘱,“日后朝堂之事,若非是我授意,你半个字都不能透露。” 阿松缩了缩脖子,“我知道了。” 车子行至半路的时候,叫杜家的人给拦了下来,来人是杜如笙的副将程兆寅,厉出衡打过几回交道,是一个颇为精明的人。经历过战场狼烟的人,骨子里的那份狠戾是普通人所无法企及的。 可是此时程兆寅却堆了一脸的笑,“我家将军请郎君过府小叙,商量郎君与二娘成亲宴请的事宜。” 厉出衡说道:“岳丈大人请我过府,小婿惶恐之至。阿松,调头,去杜家。” 程兆寅上了马跟在车边,“郎君莫怪,我家将军也是心疼女儿,以前是他贪慕虚荣,一心想要平步青云。眼下郎君与二娘的婚事已成定局,且厉家显赫非旁人能及,在大将军府时,郎君对二娘的好,将军都看在这里,几番思量之后,决定不再为难郎君。” 厉出衡眯了眯眸子,笑道:“如此甚好,一家人不该说两家话。” “郎君宽宏大量,大丈夫也。” 杜如笙主动示好,非奸即盗。只是这一时半会,厉出衡未能猜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第82章:公主和清远侯的婚事怕是也成不了 无事献殷勤,还是把自己看不上眼的女婿请到府中,设宴款待。前几日还是横眉冷对,突然之间就换了一副热情的笑容,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都能夹死不少的苍蝇。 杜如笙行伍出身,餐风露宿,四十出头的年纪,看着比养尊处优的文官要沧桑许多,但他有一张英俊帅气的脸,这也是贾氏对他死心塌地的原因之一。因贾氏相貌平平,能嫁这么一个夫婿,自觉处处都低他一头,对他言听计从,以夫为天,视女儿为杜如笙仕途之路的工具。 厉出衡面上仍是淡淡的,但因为杜如笙的示好而扯出一抹清冷的笑意,不热络也不恭维。鉴于杜如笙的劣绩斑斑,突然的示好,只会让厉出衡的警觉性提高。 “贤婿啊,这几日我也想过了,你和阿且的婚事已成定局,而且你又对阿且那么好,我这个当父亲的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原先是担心我们杜家这样的家世背景,配不上河东厉氏的门楣,想着让她找一个门户相当的人家,过过小日子。”杜如笙深深叹了一口气,“可阿且姿容出众,难免被人惦记,之前流言蜚语,也让我甚是担心。厉氏最重门风,阿且……唉,可贤婿对阿且一往情深,我这个当父亲的焉有不答应的道理。” 厉出衡淡道:“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几些时日,我那些部将又做出鲁莽之事,我真是没有脸见贤婿。还好贤婿还毫发无伤……” “有伤的是我。”谢桐坐在厉出衡的下首位,笑容狡黠。 厉出衡嘴角微抽,没好气地甩给他一记白眼。 谢桐自从和厉出衡回门那日和杜战相谈甚欢,便时常过府。杜战在京中的好友本就不多,谢桐一来他也有说话的人,姑且不论谢桐的出身,他的性子随和,又极是健谈,说一些杜战从没听过的京城轶闻,杜战也就常和他混在一起。虞氏也不反对杜战和谢桐往来,可只有一件事她是拒绝的,就是上青楼争花魁绝对不允许。喝酒可以,杜府的大门随时都为谢桐敞开。 是以,谢桐这样的自来熟,到了杜府如同自己的家里一般,听说杜如笙设宴款待厉出衡,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座上宾。 “贤婿,今日是我这个岳父给你赔不是,过往种种你就看在阿且的面子上,不要跟我计较。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杜如笙摆出低姿态,“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厉出衡把玩着酒杯,眸色复杂,杜如笙的示好,他无法拒绝,若是他当场翻脸,明日京城就会流传他与杜家决裂的谣言,这样的传言他不是担不起,只是没有必要横生枝节。 厉出衡仰头饮尽杯中酒,“既然岳父大人首肯,那么摆酒一事,不如挑个日子,把事情都定下来。” “必须的,这是必须的。我杜某人嫁女儿,一定要大宴宾客。不过这地方嘛……”杜如笙为难地看着他,“你们厉宅虽然气派,可入府下马是高祖的圣谕,来的客人都是位高权重,而你我的品级……这样吧,不如设在杜府,客人也不多,这里摆上几桌酒还是足够用的。” “你岳父对你不错。”喝完酒出来,谢桐与厉出衡同行,“不过态度变得太快,这当中一定有他的目的。” 厉出衡冷哼,微醺的眸子不复白日的清明,“他一个劲儿地灌我酒,不就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吗?” 谢桐不由得冷笑,“军中的那些伎俩,也不过如此。” 军人大抵都是简单粗暴,如下黑手痛打厉出衡,只图一时的痛快,而完全没有想过后果和所必须承担的责任。打错了人之后,杜如笙只能是装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才让厉出衡有空子可钻。 “别戳穿,看看他想做什么。”厉出衡也想对杜如笙有足够的尊重,可他做的桩桩件件,都无法把他当成长辈来看待。若非他是杜且的父亲,厉出衡这辈子是不会与这种人为伍。可既然选择了杜且,就等于选择她背后的杜家,不能一味地弃之于不顾。 二人在杜府门前告别,忽见一辆老旧的篷布马车停了下来。时已宵禁,能在京城各处畅通无阻了,也只有杜如笙这些武将的令牌。他们因为身份的特殊,换防的时辰常常是不固定的,杜如笙住在京城,但他的驻军在京郊的西山大营,他每隔三日就要去一趟西山,停留三日左右,但他会在入夜后回京,一早还在去兵部应卯。所以,杜府的马车能在夜里畅通无阻,是再正常不过了。 可杜如笙在家,杜战也在家,虞氏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门,还是用这么破旧的马车。 厉出衡和谢桐对视一眼。 杜乐没想到能这么快回京城,平氏已经被发卖,虞氏和杜且又一个鼻孔出气,贾氏对她向来不闻不问,只能寄希望于杜如笙能想起来还有她这个女儿。当然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杜如笙,自己的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出来。 杜乐在离京城邻近的庄子,虽然比京城的杜府要大上许多,但生活枯燥乏味,除了每日望天无所事事,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偶尔听听新请的西席给杜敖讲学,不听还好,一听就倦意上涌。但庄子有一点好处,佃户新收的庄稼都会第一时间送过来,隆冬时分,大雪封山,京中想吃到时令的蔬果难如登天,即便是有也要耽搁不少的时日。于是,杜乐就每日往京中杜府送新鲜的冬笋和蔬果,还有不少是附近猎户打来的野味,都是新鲜。至于如何运输,那就只能是靠程兆寅给她调的快马和士兵,一日快马加鞭,就能到达。 在年节来临之前,杜乐终于如愿以偿地回京。 一出马车,她就见到日思夜想的厉出衡,解开帷帽,快步朝厉出衡走了过去,娇滴滴地唤了一声:“厉郎。” 厉出衡不悦地蹙起眉,往后退开一步,“三娘还请自重,厉某已经是女君的姐夫。” 杜乐的脸色骤变,咬着唇,双眸微湿,“你怎么可以娶她!” 厉出衡道:“三娘在说什么,厉某不明白,厉某与阿且的婚事是在滇南的时候订下的,那时候三娘还没出生,这件事若是你想知道究竟,不妨去问问岳父大人。只不过,厉某已是你名正言顺的姐夫,还请三娘自重。” 谢桐玩味地看着杜乐冲进家门的急切,不地道地笑出声来,“怪不得杜如笙要向你示好,原来是存着让你娥皇女英呢!” “胡说什么!厉某这一生只娶一人。” 杜且等了许久,把手头一件衣裳都要缝完了,厉出衡才裹挟着一身的寒意和酒气进门。她微微蹙眉,吩咐白芍去煮醒酒汤,上前替厉出衡褪下大氅。 “怎么喝成这样?”杜且放下大氅,取了热巾栉给他擦脸。 厉出衡从身后抱住她,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纤细的腰身,把头搁在她的颈间蹭了又蹭,像是一只刻意讨好的小猫,“岳父大人让我喝的。” 杜且一惊,“他又想做什么?” 厉出衡慵懒地笑了起来,“他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承认我这个女婿的存在,商量一下宴请宾客的事情。事已至此,他还能和我翻脸不成?我可是按照他所说的,尽快把你娶走的。” 杜且转过身,把巾栉盖在他的脸上,“我父亲那个人,心思不比常人,自私而又贪婪,若非对他有好处,他绝不会主动向你示好,只怕是另有所图。眼下太子失势,但他不一定就改变了初衷。夫君还是要小心行事。” “他还能把我怎么样?杀了我?”厉出衡一触碰她柔软的身子,立刻被勾出火来。新婚燕尔,时间总是不够用,这一日都在外头奔波,心中全是她辗转承欢的哀求。一回到家,看到她在家中等着自己,那份满足感更是难以言愈。 “这……”杜如笙也不是不敢,可这话杜且不敢说出口。若果真如此,杜且这一世的罪孽可就大了,大梁未来的右相,可不能在她手中断了前程。 厉出衡把她推到榻上,身体覆了上去,“别担心,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不过,眼下有另一桩急需处理的事情,还望娘子施以援手。” 杜且楞了一下,“夫君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的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瞳仁幽深,直勾勾地望进她心里去,“我哪都不舒服。” “看你以后……” 杜且的话还没说完,被厉出衡握住手,“这里不舒服,你摸摸。” “啊……”杜且惊呼,满脸通红,这个不知餍足的家伙,每次都把她弄得窘迫不堪,“你……” “不舒服,真的不舒服。”厉出衡一脸认真。 杜且很严肃地告诉他:“夫君明日要去工部应卯。” 厉出衡勾唇浅笑,手指已滑过她的腰间,飞快地除去她的衣裳,仍是认真地口吻:“所以今夜要早睡。” 厉出衡初尝人事,难免不知节制,可夜夜如此,杜且也是经不起他的龙精虎猛,不多时便败下阵来,低声求饶,可越是这样,厉出衡越是放不开手。渐渐地,杜且也觉出味儿来,以往是纪澜不屑她,草草地了事,她不曾感受过这美妙的滋味,又有那人给她的阴影,对闺中之事是敬而远之。可厉出衡温润谦和的外表下,却是不容抗拒的霸道强势,总是温柔地哄着她,等她被勾出火来,却是急风骤雨地侵入。那种滋味,委实令她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白芍捧着醒酒汤过来,屋中的红烛已熄,隐约传来杜且的嘤咛,她顿时羞红了脸,转身快步离开。这醒酒汤怕是不需要了,厉出衡已经有了解酒的良方。 厉出衡隔日仍是神清气爽,只是苦了杜且扶着酸软的腰肢起身替他收拾,媚眼如丝地睨他,“午饭我让阿松给你送过去,我听兄长说,兵部给的饭食不是说不好,而是到了手里已经凉透了。工部的我是没见过,可应该也差不到哪去,六部都是挨着的,没道理工部会比兵部好。” 厉出衡不得不提醒她,“为夫又不是第一次去工部。” “啊!”杜且发现自己操心太多,又被他揶揄,不自觉地噘了小嘴,“那我也让阿松给你送过去。” “有娘子如此照顾,为夫会被工部的同僚仇视的。”但他乐意,他高兴,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好娘子。 杜且又道:“散了衙早点回来,不要跟着谢家那个败家仔混,他那般不正经,会把你带坏的。” “好,不跟他混!”厉出衡说:“谢桐过了年就不在工部了,他跟着兄长入军,就在羽林郎里给他谋了个职位。” “他跟兄长?”杜且完全想像不出杜战那般正经爽直的人,会和谢桐混在一起。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被谢桐带坏。” 杜且给他披上外袍,理了理肩线,看着他一袭绯红官服,玉树临风,谦谦君子,会心地一笑,“我现下觉得婚宴还是要办的。” “娘子有令,为夫不敢不从。” 厉出衡回工部的第一天,工部就出了大事。 问题出在长公主府的兴建上,因为汝阳公主一再催促赶工,要工部在年前把长公主府修建出来,工部是一赶再赶,可快过年了,匠工们也要回乡过年,一个个地告假,工部不能不批,可因此耽误工期无法向汝阳公主和圣人交代。裴尚书为此特地上疏,请求圣人多宽限三个月,才能修建出令人满意的长公主府。圣人同意了,毕竟是第一个出嫁的女儿,一定要隆重而盛大。 但汝阳公主听说之后,闹到御前,说她必须要在正月十五嫁到清远侯家,这是难得一见的吉日,最是旺她和纪澜的八字。可圣人不理会她的哭闹,痛斥她的骄纵,命她回宫思过。 工部主办此事的郎中杨昭默说起来和汝阳长公主还是亲戚,他是承恩公杨家的旁支,是以对汝阳长公主言听计从,跨过裴尚书与汝阳长公主私下联系,不让匠工回乡,严令他们不得休息,日夜赶工,就为了讨好汝阳公主。 大雪一下半月有余,原是不适合兴建土木,可为了赶工,工匠们冒着大雪不敢怠慢,因为劳累过度,有人当场晕倒,因发现不及时,被大雪掩埋,给活活冻死了。 工程施工难免会有意外,年年修堤坝,总要冲走几名匠工,可兴建长公主府却死了人,还是被活活冻死的,工部自认无法把这种事情和修桥铺路相提并论,裴尚书当日就呈到御前。圣人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他自登基以来,一直努力塑造一种宽厚仁德的君主形象,广开言路,约束后宫。可汝阳妄顾他的反对,私自动工,酿下大祸,这个锅却要他这个当父亲的来背,其愤怒可想而知。 说到底,圣人对他的儿子女儿并没有太好,但对太子和汝阳却是特例。汝阳要出嫁,随处找一处旧宅子修建一番,给她当长公主府也就是了,偏偏还要另外建造,请了营造师画图纸就画了一个月,动工还不到二个月,汝阳就一再地催促,圣人也只是安抚一番,并未斥责她。他也知道汝阳想要尽快嫁进清远侯府,不想夜长梦多,再生事端。纪太夫人曾经向他表达过,不想让汝阳嫁过去的想法,而且是言辞十分严厉,宁可不要爵位也要退了这门亲事。可赐婚已下,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圣人一再向她保证,汝阳与她分府而居,绝不会做出有损清远侯府的事情,而且一定会为纪家延绵子嗣,开枝散叶。 因这桩婚事,圣人已经得罪了纪太夫人,连同承恩公府都对这件事十分反感,认为汝阳公主不应该嫁入纪家,在先皇后在世的时候,曾经答应过要将汝阳嫁给她的侄儿,也就是承恩公嫡孙,亲上加亲,虽然只是口头的承诺,承恩公府如今也不想结这门亲,但不想结是一回事,汝阳另嫁又是另一回事。是以,圣人这算是对杨家食言,而又遭纪太夫人的怨恨,两头不讨好。 原以为等汝阳嫁过去,就万事大吉。 可长公主府的兴建却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细查之下,更是让圣人难以目瞪口呆,死的人竟不止一人,裴尚书上报的并不是第一个被冻死的匠工。 厉出衡复衙第一日,摆在他案头的就是十名匠工死于长公主府兴建的卷宗,且前面九名匠工之死都被杨昭默给压了下去,从工程中挪了不少的银两给死者的家属摆平此事。最后这一名匠工之所以会被闹大,是因为杨昭默已无处挪银两摆平,家眷们到工部来闹,裴尚书才知道的。 “裴叔父,你这是把烫手的山芋扔给我?”厉出衡不是不想接,而是不想坏了纪澜的婚事。这件事一旦查下去,汝阳公主罪责难逃,纪太夫人必定因此发难,趁机退掉这门亲事,那他上哪再给纪澜找一门亲事,以免他像苍蝇一般跟着杜且。 裴尚书道:“这是你一举成名的好机会,你不也是在等这个机会吗?” “这个机会怕是对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更有利吧?”厉出衡固然想出这个头,可上面还有别人压着,“难道尚书的意思,是想让我把陈年旧事拿出来?” 裴尚书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工部的工程都在地方,挪用的款项之巨,非你我在京中就能知晓。这些长公主府兴建是一次有机的契机,你要抓住机会,为了百姓的福祗,不能再姑息下去。” 厉出衡深深一揖,“谢叔父成全。” 汝阳公主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勤政殿闹完,又到东宫向皇兄撒娇,“不就死几个工匠,有什么好上奏的,不就是看皇兄你被关在东宫,无人护我,有小人趁机想落井下石。” 高衍很是头疼,他疼妹妹是肯定的,护短是再正常不过了,可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他就算想暗中替她摆平,也难掩悠悠众口。 “死了人,就不太好摆平,而且父皇已经发话了,只要那个杨昭默把责任都承担下来,你就不会有事。”高衍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你放心,孤会让人去找他。” 有高衍这句话,汝阳也就放心了,“要尽快,不能让长公主府的工程停了。” 高衍轻抚妹妹的发顶,“孤会让你和纪澜尽快成亲。孤就你这一个妹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汝阳愤愤地道:“都怪那个杨昭默办事不力,让裴襄那个老家伙知道了去。” “这几日你哪都不要去,皇后要是召你,你也给回了,总之你就在自己宫里,装病也好,装疯也好。”高衍知道汝阳素来骄纵,若是再说了什么无可挽回的话,那他就是回天乏力了。 厉出衡看了一日的卷宗,午饭时杜且差人送来的饭菜,令同僚们艳羡不己,都知道他娶了新妇,可酒席还没摆,大家都在好奇新妇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才回来第一日,就有自家做的饭菜,还是热乎乎的。连裴襄都对此颇有微词,“还是新婚好,婆娘还惦记,这老夫老妻的,就没人相问了。” 裴家是世家,尚书府的门第送饭不过是小事一桩,可裴襄还是和下属们一起吃六部的供应。 厉出衡小小地骄傲了一把,复又投入到卷宗当中。及至散衙回家,刑部那边都没有送来杨昭默的供词,厉出衡不难猜出高衍会有所动作,可刑部并非他的职权范围,怕是要费一番波折。 于是,厉出衡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一趟七皇子府。 七皇子还在为亲事发愁,圣人想说给他的荣国公府嫡三女辛瑶瑶突然拒婚,通过荣国公向圣人表示不想嫁给七皇子。七皇子已经想好的说辞,全都没有用了。本来要拒婚的人是他,却成了被拒婚的人。 “没关系的,汝阳公主和清远侯的婚事,怕是也成不了。”厉出衡淡淡地安慰道:“你也就不急于这一时,你不也不想娶她吗?” “我不想娶是一回事,她拒婚又是另一回事。”男人无畏的自尊心作崇,七皇子又是天之骄子,被拒这种事情太没面子。 厉出衡无意于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道:“你不觉得这起人命案可以大作文章吗?” 七皇子敬谢不敏,“工部的事情,本王可不敢插手,老四虽然不管事,可工部毕竟是他的地盘,本王不可惹他。” “我没让你招惹齐王,而是想和刑部精诚合作一次。”厉出衡说:“襄王殿下是殿下的亲弟,一母同胞,和您是一条心。” 七皇子精神一振,眼中闪着精光,一扫阴霾混沌。他一直觉得荣国公府的拒婚是太子所为,太子又被困在东宫,他没有机会发难,汝阳这次出这样的事情,正是难得的机会。 第83章:但凡是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 有些事不用厉出衡明说,七皇子也明白,他心中已经把厉出衡当成在为自己出谋划策,虽然厉出衡没有明说,但每次发生事情的时候,他都会第一时间来与他商议,这就已经说明一切了。更何况,太子与厉出衡有夺妻之仇,厉出衡如愿娶到了杜且,这对太子来说更是无法容易他的存在,会想办法弄死厉出衡,就算是弄不死他,也要让他付出代价,不会允许他笑傲大梁的朝堂。 七皇子须臾从拒婚的阴霾中走出来,换了身衣裳,去找十四皇子高允。 高允这个人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七皇子永远是笑脸迎人,和谁都能合得来,性情有些跳脱,做事不按章法,而高允却是一个极其顽固不化的人,公道而又正派,是非曲直在他心中都有一杆秤,而这杆秤就是礼法和律法,他也不像七皇子那样左右逢源,自开府之后,他就很少入宫,散衙之后也都在府中习字看书。过年才十七岁的高允,按七皇子高敏的话来说,活得像七十,比他们的父皇活得都要安逸平和。 七皇子到的时候,十四皇子已经用过晚饭,他的饭食很简单,一碗羊乳羹,外加一碟金丝糕,整个王府唯剩他的书房有光亮,宫人们都知道十四皇子喜欢安静,但他的书房内前一定要有四名内侍和八名侍卫守着。 七皇子委实理解不了十四皇子的孤僻,推门进去的时候,十四皇子目光微寒,见是自己的亲哥哥,他才起身迎了上去,“皇兄。” 他的书案堆满了卷宗,在看到七皇子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盖了起来。 可七皇子偏偏是一个不识相的人,开门见山地说道:“听说汝阳新盖的公主府出了人命,案子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工部到现下还没收到杨昭默的口供,你这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十四皇子冷冷地回道:“太子让你问的?” 七皇子说:“怎么可能!太子那件事之后,他一直觉得是我在背后策划。” “难道不是你吗?”十四皇子反问,他心里比谁都清明,七皇子看似和谁都相亲相爱,可是在背后插刀的人只会是他,不要问原因,同一个母亲生的,他还会不清楚吗? “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何还会说我是帮太子问的?” 十四皇子坐回去,和七皇子一样出众的眉眼淡淡地垂了下去,在卷宗上扫了一眼,“我知道皇兄想取而代之,一直在寻找机会,可若是想从我这寻找机会,那我还是奉劝皇兄,不要白费力气,杨昭默的供词,大理寺和刑部会面呈御史台,报请父皇定夺。至于会如何处置,那就是父皇的事情,但刑部和大理寺会给出一份建议,综合工部历年来对此类事情的处置。” “十四!这是很好的翻身机会!”七皇子甩袖,倾身撑在书案上,“太子这些年一直压着咱们,可他哪点能当得起这个储君之位?母妃受宠多年,就因为父皇念及先皇后一直没有给她晋位分,连带着咱们兄妹三个也跟着受累。这一次太子受罚,汝阳又出了这样的事,正好可以给他们致命一击。” “他是嫡,又是长,这个太子之位就该是他的。”十四皇子没有七皇子的好胜心,“就算是当得起这个储君,又与你我有何干系?太子之后还有齐王兄,然后才是你。论人品,你和太子都不及齐王兄。” “能者居之,齐王兄淡泊名利,不问朝政,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而我不去争,难道留给高辛吗?” 高辛年长高允一岁,是几位兄弟中唯一一个跳出来和太子叫板的人,掌着户部的职权,又有外祖撑腰,母妃卢氏是四妃之一。 “留给谁那是父皇的事情。”十四皇子句句都能把七皇子噎死,“皇兄请回吧,管好你自己的礼部,不要试图痴心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不会帮你,只会秉公办理。” 七皇子气得一晚上都没睡好觉,隔天进宫和王美人一顿抱怨,“十四弟自小也是和儿臣一个先生,怎么如此冥顽不灵,食古不化。” 王美人也想不通这件事,小时候十四皇子与七皇子还要调皮顽劣,只差没上房揭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安静,极爱独处,但周围都要有好几个宫人跟着,和七皇子和安乐公主不曾发生过矛盾,却渐渐地疏远了。十四岁时,他向圣人提出要开府单住,于是在他之上未成亲的皇子也都跟着出了宫。因为这件事,王美人与十四皇子起过争执,但他仍是不改初衷。 “由着他吧。”王美人只能是叹气,“等你的亲事定下来,他的亲事也该议了,到时候应该会有所改变。” 七皇子冷哼,“他那样的人,能看得上谁?不,是谁能看上他。” 进了宫,七皇子总该去他皇爹跟前露个脸,虽然没有大朝会,可年节快到了,各种祭礼典礼都在有条不紊地筹备着,他还是跟和他皇爹打个招呼,汇报一下进展情况。 在勤政殿前,他巧遇十三皇子高辛,把头偏向一侧当成没看见,施施然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高辛和高允同年,只比他大几个月,他的母妃因为生下他而一路晋升至四妃之一,而王美人连生二子却一直止步不前,却深得圣人的宠爱,二人在后宫之中多次明争斗暗,但卢氏的外家汝南侯府兵强马壮,深得圣人倚重,王氏虽是百年世家,但门庭凋敝,自王美人入宫后才陆续提拔不少的族中兄弟,不可与卢家相比。高敏在高辛面前总觉得要矮一截,见了面全无热络,都是淡淡的,能不打交道就不打交道。 “老七。”十三皇子先喊住他,他排行十三却从不喊他皇兄,这也说明了二人地位上的悬殊。 七皇子没好气地停下脚步,“有事?” “没事我才不叫你。”十三皇子朝他走过来,“东宫那件事干得不错。” 七皇子翻了个白眼给他,“和你有关系吗?” “别这样,大家都不希望东宫好,这是咱兄弟的共同目标。”十三皇子趾高气昂搭着他的肩膀,抬起下颌指了指勤政殿,“就他觉得东宫样样都好,总要让他看到东宫那些不为旁人道也的阴暗面。” 七皇子警觉起来,“你想做什么和我没关系,别扯上我,也别扯上我们家十四。” “别这么紧张嘛,东宫倒了,你我都有好处。”十三皇子向来高调与东宫唱反调,圣人训斥过他几次,他依然故我,仗着有外祖撑腰,没少给东宫下绊子,东宫只有一个两面都不得罪的杨家,还有权倾朝堂的岳父,现下岳父倒了,十三皇子若是不趁着这个时间极力打压东宫,让他从此一蹶不振,岂不是白白浪费机会,更何况汝阳公主这么大的事情,他不顺势做文章就太对不起自己和东宫相斗数载。但他需要盟友,更准确地说七皇子确实是一个值得拉拢的对象,因为在十三皇子看来,七皇子比较蠢,可他又自认聪明。 七皇子退后一步,“东宫是储君,他倒不倒都和我没关系。” “别装了,你都跟东宫反目了,难道还想着和他相亲相爱啊?” 七皇子语塞:“……” “怎么样?”十三皇子又抛出一个诱饵:“据我所知,长公主府的建造已经是超出预算。” 七皇子怔了一下,“户部给批的银子不都是经你的手吗?” “还有尚书呢,你也不想想,礼部每件事都要知会你吗?”十三皇子觉得七皇子的智商和他不是一个水平的,这么蠢的问题都能问出来,也不知道那个厉出衡怎么会觉得他是可塑之材,可能厉出衡也没传闻中的那么厉害。 七皇子想想也是,“可这银子能批下去,也是有父皇的默许。” 七皇子不蠢,事关钱银,没有人愿意背这个锅,户部尚书方月理又是个老谋深算之人,不会给自己招这些麻烦。 “父皇的默许是一回事,可悠悠之口难掩,就算是父皇也不能一意孤行吧?” 七皇子抬眸,望向勤政殿的方向,突然问道:“咱们俩在勤政殿前讨论这些事情……” 十三皇子哈哈大笑,“自古以来皇家无父子,是他偏心在前,做儿子的不过是想讨回自己应得的部分,你说是吗?” 若是论偏心,七皇子最是深有体会。 “我现下就去和父皇聊聊天。”七皇子反过来拍拍他的肩,笑容狡黠,“年节要到了,祭祀典礼都在筹备当中,但是不宜铺张浪费。” 十三皇子和他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七皇子向来深得圣人的喜爱,但这个喜爱仅仅只是浮于表面的慈爱,而不曾有给过他实质性的赏赐,尤其是在王美人的位分上。 但经过东宫的私生子事情之后,圣人对他的这份喜爱就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就如现下一般,笑容很勉强,言语很躲闪。 “儿臣是来请父皇示下,今年的大祭一切从简,不宜铺张,以节俭为主。西北大旱,江南雪灾,边关战事吃紧,都需要银两。” 圣人心里就不高兴了,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他来提,户部都没叫穷,他一个管礼部的操心这么多做什么,况且祭祀这些事情都是有一定的礼制,有些东西是不能少的,一年就一次的年节,还从简?从简那也是他这个爹先说的,哪里轮得到他来说! “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你就拟个折子过来。”圣人面上不显,仍是笑着说:“既然是从简,元月里你母妃的生辰也就在宫里吃个团圆饭,不要再铺张了,老七你要带头,为兄弟们做个表率。” 一顶高帽戴下来,七皇子表示这样的偏心还能更明显一些吗? 厉出衡早起用饭时,与杜且提起长公主府的事情,杜且淡淡地回道:“公主那样的性情,会出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她对清远侯一往情深,想快些嫁过去也是正常的,只是怕出了这样的事情,纪太夫人不会让她进门,不管这件事最后的责任在谁身上。” “你对汝阳公主倒是很了解。”厉出衡把她揽到身前,“那你猜猜,为夫会怎么办这件事情?” 成了亲之后,厉出衡对她想搂就搂,想抱就抱,想亲就亲,当着白芍她们的面也是毫无禁忌。 杜且推了他一把,可完全是无用功,遂又睨了他一眼,“公主无非是急着嫁人,难道她还能杀人不成?” “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她总该为这件事情负上责任。而且她全无悔改之意,仍是坚持不能停工,裴尚书大为恼火。眼下刑部和大理寺的结论还没出来,裴尚书不敢发难而已。” “她还做了什么吗?”杜且心下有了计较,裴尚书之所以保持缄默,是因为他手上有不利于汝阳公主的证据,但因为杨昭默那边的供词没有出来,他不能提前拿出来,一旦杨昭默给了假口供,又是另一性质了。事情的关键还在于杨昭默会给出什么样的供词。可不管他怎么说,汝阳公主都难逃责罚。 厉出衡偷得一记香吻,笑得像只餍足的猫儿,“她做过什么为夫都不太记得住,但我记得她在虞大将军府当众给你难堪,但凡是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不会让她好过。太子、公主亦是如此。” 杜且僵了半晌,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地开口道:“为了我吗?” “放心,我有分寸的。”厉出衡感觉到她的身子微颤,用力抱紧她,“我不会再让他们有伤害你的机会。” 杜且捏着拳头轻打他的后背,嘴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曾经受到过许多的伤害,来自太子、汝阳还有纪澜,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没有人保护她,没有人安慰她,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连永儿都被带走了,那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她无力反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被家人欺骗,被爱人遗弃,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因为她受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委屈而心疼难过,至少在她看来这些委屈无法与前世相比。 “傻姑娘,这是我应该为你做的。”厉出衡轻抚她的背,让她平息,“只是为夫的力量还很薄弱,还不能完全让你可以不受到伤害,但是给我时间,我会给你一世安宁。” 杜且点头又摇头,眸中含着热泪,感动而又心酸。上天终是待她不薄,没有让她再经历一次过往的苦难。只是她很遗憾,曾经错过这么好的儿郎。还好现下还不算晚,她还有一世的时间。 厉出衡走后,杜且把嫁妆的册子又点了一遍,给各府的年礼都差不多安排妥当,就是给太傅府的年礼她还没有完全理出来。给甘赋冲的礼应该是最大的一份,而她至今都没有到太傅府去问过安,听阿松说甘太傅是一个和蔼的老先生。 白芍拿了热水进来,对她道:“那个何氏又往咱们院张望,贼头贼胆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她养的那两个姐儿也是一样,小的还好,大的还总打听你平日都吃什么穿什么,用的是哪家的脂粉,告诉她了还要打听价钱,太小家子气了。” “你拿两罐我用的面脂过去,英姐儿和薰姐儿各一罐,另外再拿一盒上次嫂嫂给的胭脂给薰姐儿,薰姐儿要大一些,也该开始打扮了。”杜且不想把府里的关系搞得太僵,厉氏在大梁是世家的典范,若是她一进门就和婶娘关系紧张,岂不是又落人口实,“还有,等厨娘把栗子糕做好,给何氏送一盘过去。” “二娘干嘛对她们这么好!”白芍愤愤不平。 “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的才好。”相较于以往在清远侯府,厉宅算是简单许多,不过是一个贪婪的婶娘和两个未出阁的姐儿,不像清远侯府一堆的姨娘美妾和她抢男人。 用过午饭,虞氏就来了。 她带了杜乐从庄子里带来的冬笋和野味,“公公让我带过来的。” 杜且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生怕有毒似地,敬而远之,撇嘴道:“前日听说还和厉郎喝酒了?” 虞氏说:“不仅如此,连三娘都回来了。” 杜且眉心微蹙,“他打的什么主意?” 回想前世最后是杜乐嫁给厉出衡,杜且心中涌起阵阵不悦,杜乐只比她小三岁,可却迟了整整十年才成亲,一个女人可以耗尽最美的华年,枯等着一个男人的到来,可见在她心中把厉出衡置于怎样的位置。而厉出衡呢?他那时已是权倾天下的右相,却唯独娶了年华已逝的杜乐,可见他对她也不是全然无情。若是像纪澜所说的,厉出衡娶了杜乐又对她各种冷漠,那为何要空出十年的光阴,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是纪澜不知道的。能有多大的仇恨,为了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而赔上自己余生的光阴。 前世种种,她已无从知晓。而这一世,她不会让杜乐有这个机会。 “你还不知道谢家五爷和阿战交好的事情吧?”虞氏说:“公公兴许是看上他了,想把三娘嫁过去。这几日只要谢桐一来,他就让三娘去鸣金院。” 杜且惊讶地苦笑,很难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她可以理解杜如笙想让她委身于太子,毕竟太子位高权高,她就算出身低一点,但只要能得太子的宠爱,她的未来就是可以预期的,可是杜如笙凭什么认为他能把一个庶女嫁给宁国公府的嫡孙。姑且不论杜乐的样貌品行如何,单以杜如笙数月来的所作所为,朝堂上的这些人精,有几个会把他放在眼里,想和他结成儿女亲家。 可这话杜且不能当着虞氏的面说。 “嫂嫂有想过分府出来单过吗?” 虞氏楞了一下,笑道:“有些话我还没对别人说起过,不过既然你问过,我也不怕和你直说。目下阿战是去了羽林郎,有祖父提点着,升迁会很快,不出一年,就算不能掌一方兵事,但也能被外放出去。到那时,我就与他一同前去,过个几年回来,他的品级定是在公公之上,分府单过也是理所当然。” 虞氏有这样的打算,不愧是出身大家,不受现状的束缚,步步为营。杜且自认没有虞氏这样的大智慧,经历过一世的煎熬,认清了每个人的嘴脸,就更没有那份容忍的心思。 杜且叹道:“我如今不怕父亲对厉郎不好,就怕他对厉郎太好,总觉得他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别有目的。” “厉郎已是你的夫君了,一切成为定局,他还能做什么?”虞氏也有隐忧,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不能说出来吓唬杜且,若杜如笙是真心为杜且好,那她不就成了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再怎么说,她始终是杜家的媳妇,杜且和杜如笙才是父女。 虞氏坐到黄昏才走,和杜战一同进的家门,跟在后头的还有谢桐。虞氏对他已是司空见惯,准备饭食的时候,她也会多备上一份,以免他突然袭击,手忙脚乱。还好他吃得不多,就是酒喝得多,但谢桐都会自己带酒。 杜战牵了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阿墨你来,从明日开始,景元也要去羽林郎了。”景元是谢桐的表字。 虞氏深深地看了谢桐一眼,谢桐噙着笑缩了缩脖子,心虚的意味再是明显不过了。 趁着杜战去内室更衣梳洗,虞氏示意谢桐单独聊聊。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我一直在想,你为何缠着我家夫君不放。”虞氏说:“以谢家在朝中的地位,你想去哪里都是很简单的事情,可你怕被人看出意图,也就呆在齐王管辖的工部,可也只是个虚名,如今让你找到机会去羽林郎了,可谓是目的已成。” 谢桐摸了摸鼻子,“让嫂嫂看出来了。不瞒嫂嫂,虽说我是右相之子,可毕竟与齐王殿下牵扯太多,圣人不会愿意看到谢家有人从军,在军中论出资历,从而成为威胁。” “我可以当成不知道这件事情。” 谢桐很识相地说:“嫂嫂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小弟必定肝脑涂地。” 在厉出衡收拾东西准备回府的时候,刑部和大理寺送来了杨昭默的供词。 厉出衡复又坐起来,认真地读了一遍,裴襄正好也阅完走出来,面色凝重地对他说:“今夜怕是又不安生了。” 厉出衡淡道:“叔父不妨禀报齐王殿下,让他心里有个底。” 第84章:纪澜的拒婚 汝阳公主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纪澜却一次都没有进过宫,他在清远侯府侍疾,因为纪太夫人听过长公主府兴建的过程中匠工丧命的消息后,当场晕了过去,从此卧床不起。纪澜是出了名的孝子,这个时候他是连御林军的当值都没有去,一心一意在家照顾母亲。 清远侯府人丁不旺,到老侯爷那一代的时候,还有兄弟三人,可纪澜的两个叔父都没到成年就死了,只剩下老侯爷一根独苗,身负清远侯府的传宗接代,但老侯爷是个用情专一的人,一生只爱一个女人,没有侍妾通房,又英年早逝,只得纪澜这么一个儿子。 纪澜长相俊郎,年少时就袭了爵,府里又没有那么多的龌龊,自然也就成为诸多女子想要成亲的对象。可纪太夫人为了弥补没能给纪家带来给多子嗣的遗憾,在纪澜还未成年的时候,就让纪箫带着他去烟街柳巷,试图不让他身上有着过于与其父同样的特质。纪澜的名声是出来了,时常流连花丛,历尽人事的结果是,他很有节制地不让府里的通房、侍妾有机会生下他的孩子。 纪太夫人是操碎了心,想着赶紧给他定下一门亲事,让他快些定下来,正室有了孩子之后,其他人也就有机会了。她千挑万选看中了杜且,纪澜也对她甚是看中,可杜且是订过婚的,纪太夫人也不能强行把人家拆散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纪澜却在这个时候求娶汝阳公主。 说到她这个外甥女,若不是先皇后临终托付,又有这么一层割不断的亲情在,她不会对汝阳公主照顾有加,也从来没有想过会让纪澜尚公主。不是因为娶公主进门不好侍候,而是在于汝阳这个人。 纪太夫人曾经表明过立场,但纪澜执意如此,她也是无可奈何。赐婚的旨意已下,她也曾向圣人委婉地表达过她对这桩婚事的不满,也曾劝过汝阳,但都未果,长公主仍在兴建,婚事渐渐临近。 纪澜没有出门,对汝阳公主的事情表现出漠不关心,其实已经说明他现下的态度。 纪箫从外面回来,带来刑部和大理寺的消息。 “你是说杨昭默对所有的事情都供认不讳,匠工的死亡,他是受汝阳的指使而为,私自挪用钱两,也是汝阳的意思?”纪澜不意外杨昭默的供词,因为这样的事情也只有汝阳干得出来,而杨昭默一个承恩公府的旁支,以为搭上汝阳就有荣华富贵,所以他招出汝阳保全自身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纪箫说:“可汝阳公主听到这件事情后,在勤政殿前长跪,以此表明自己的清白。” 纪澜冷笑,“她倒是叫上冤屈了,还敢逼宫!她不就是仗着圣人的宠爱,以为大雪天这么一跪,圣人就会心软,对她网开一面。” “侯爷预备如何处置?” 纪澜问:“东宫那边呢?” “没有动静。”纪箫奇道:“按理说,汝阳公主的事情,就等于是他自己的事情,她在殿前长跪,他也应该去为她求情。可方才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子并未出东宫的大门。” 纪澜想了一下,“东宫现下正在禁足,若是他现下出来,不就又给了御史言官一个机会。” “侯爷,你不觉得奇怪吗?这次汝阳公主的事情,御史台似乎沉默许多,没有像弹劾太子那般大张旗鼓,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的架式。” 纪澜冷哼,“史鹰看着是谁的队都不站,可他却是实打实的东宫党。” 这当中的龌龊纪澜再明白不过了。 “这么说来,汝阳公主最后还是会平安无事。” “不尽然。”纪澜笑了,“咱们什么都别插手,只管静观其变。” 厉出衡回到家中时,风雪大作,他仰天望了一眼,唇边的笑意冷若寒霜。 杜且在火盆前做衣裳,正欲起身,被他按住,自己脱了大氅,接过白芍递上来的热巾栉拭了拭手,“方才在工部的时候,岳父大人让人把宾客的名单送过去,说是等过了年再摆酒,眼下事情太多,怕忙不过来。他还说,让你我到杜府一起守岁过年。” 杜且放下做了一半的衣裳,“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但我还是听夫君的。” 厉出衡走过去,轻抚她的脸,“以往我都是和先生一起过年,今年成了亲,自然不能没脸没皮地上门,正巧叔父也让人来说,与他们家一起过年,我没拒绝。” “理应如此。”杜且虽然看不上何氏的作派,但总归是一家人,“工部的事情怎么样了?”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不必操心,安心在家便是。”厉出衡看着她就觉得分外地满足,外面的风浪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她只需要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对了,今日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师母了,她说想见见你,让你什么时候得空过去一趟太傅府。” 甘赋冲的妻子莫氏如厉出衡的半个母亲,自他跟着甘赋冲之后,莫氏待他如同亲子,十分上心。成亲时,原是应该请莫氏上座,但事急从权,仅有甘赋冲一个,事后他也对莫氏说明原委,莫氏岂有不明白之理,但对这个新妇却充满好奇。 “我正好有年礼要送过去。”杜且把礼单拿出来,“送师母的是一对玉如意,原是我母亲的嫁妆,我祖父是个军户,不知从何处抢来的战利品,一直都是府库里放着,这次嫂嫂找出来给我带了出来。” “你母亲似乎出身于江南?”厉出衡其实对贾氏并不了解,前世贾氏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嗯,江南富庶,随便一个商户手里都握着不少的钱子,大商贾家中有自己的粮仓,都说江南米鱼之乡,这是再正常不过了。是以,外祖在江南当军户也是一个肥差,我母亲的嫁妆丰厚,才会被我父亲看中。”这样说自己的父亲真的好吗?可事实就是如此。 厉出衡拉着她一起用饭,用自然地给她盛汤添饭,“江南我去过,民风虽比不上边民的纯朴,但确实人人富庶,也正因为富庶,颇有几分财大压人的意味,州府衙门对他们也是头疼。江南一地的官员总是比别的地方更容易升迁,这也是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如今的御史中丞史鹰,就当过扬州、苏州、杭州三地的父母官,赢得不少的声望,他在江南的那几年,赋税年年翻番,颇得圣人的看中。” 杜且点头,“我见过史鹰。那日我在宫门前长跪,就是他把我请进御史台前的,为人看似和蔼公正,但朝臣中有几个能做到真正的公正。横竖我是不太信的,他原可以让我继续在宫门前跪前,引发更大的舆论,可他却偏偏把这件效果给压了下来。” 杜且很委婉地表达自己对史鹰的看法,其实她在清远侯府时就已经知道史鹰是太子同党,厉出衡也是太子党的一员,但这一世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初衷也变了,日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可该提醒他的时候,杜且还是要提醒。 厉出衡微微一笑,“这次他也一直沉默着。” 杜且嫣然勾唇,“横竖这些事情还不劳咱们费心,尽管吃饱喝暖。” “该费心的时候,也是要费心的。”厉出衡叹道:“难道你希望你的夫君就这样止步不前吗?不能有所改变,就不能保护你,总有一日还是要受制于人。” 杜且想起厉氏的责任,笑容从唇边敛去,他是做大事的人,而她有了这一世的安稳,不能太自私地想要远离这些纷争,改变厉出衡这一世的命数已经是逆天而为,若是再令他一生悲惨,那就是她的不对了。 她说:“这是男人该做的事情,夫君该怎么做尽管放手去做。” 二人用过饭,阿松就进来了,肩头落满雪花,发间濡湿,“汝阳公主晕倒了,被送回皇后的含元殿,圣人发威,说是要彻查此事,看是谁栽赃公主的。” 厉出衡眸底一片清寒,负后立于阶前,看着雪花飘飞,北风卷地,“看来风向又该变了。” 果不其然,厉出衡隔到一早刚到工部,就被裴襄告知,这件事到此为止,那些丧命的匠工由工部出面安抚,该赔人家多少就给人家多少,只要他们不再把事态扩大。至于汝阳公主那边,念她年幼无关,容易被人蛊惑,就不再追究了。 “受人蛊惑?”厉出衡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混沌,“受谁的蛊惑?” 裴襄哭笑不得,“太子妃宋氏。” 厉出衡哑然,这黑锅还背得真冤。说起来,汝阳公主在宫里只和东宫往来,宋氏和她的接触也是最多的,把事情推到她一个罪人身上,是再适当不过了。圣人果然是爱女心切,为汝阳找到了脱罪的借口。 “所以,这件事还是汝阳公主做下来的?不管是受谁的蛊惑,她做了就是做了,为何不严惩于她?” “圣人把公主交给皇后管教,还说是皇后教导无方。” “皇后一定很恼火!”汝阳不是皇后带大的,事实上汝阳对皇后也不买账,表面上是一团和气,可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皇后看不惯汝阳的张扬跋扈,汝阳觉得皇后取代了母后本来的位置,罪该万死。是以,圣人让皇后担负教导之职,岂不是在打杨家人的脸。 杨昭默是杨氏的旁支,而在这件事情中承恩公府却无人出来袒护汝阳公主,舍弃掉这个所谓旁支的棋子,而令汝阳处于舆论的中心,这是圣人最生气的事情。 裴襄摇摇头,“老夫知会过齐王殿下,殿下说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不必经过他的同意。” 厉出衡说:“既然这件事已经结束了,那么长公主府的兴建是继续还是停工?” 裴襄丢给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你说呢?” “圣人是想加快进度,把汝阳公主尽快嫁出去?” “没错。”裴襄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厉出衡点头应下,“既然交到厉某的手上,厉某就要先把事情理顺,再择日开工。” “应该的。”接手别人的事情,是谁也不愿意的,尤其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就在圣人以为这件事完美掀过去的时候,纪太夫人一脸苍白地进宫。身上是一品侯夫人的青黑翟衣,发髻齐整,却无半点配饰,脸上素净,脂粉全无,惨白如纸。 “听说姐姐病了,也不在府里好生歇着。澜儿,你是怎么照顾你母亲的。”皇后赶紧出来相迎,对纪澜颇有微词,“快进来快进来,外面风大。” 纪太夫人和两位皇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可她和长姐的关系更为和睦,而小杨皇后的年纪较小,自幼就与她们玩不到一处,感情也就疏远了。承恩公把小杨皇后送进宫的时候,纪太夫人曾经严辞反对过,但承恩公这一世的荣光需要延续,而就算不送小杨皇后进宫,也会有其他女子取代皇后之位。当时,承恩公曾对她痛陈利弊,只有送小杨皇后进宫,才能保证太子和汝阳的地位,小杨皇后进宫后一直没有子嗣,对太子和汝阳也就慈颜悦色,自从她生下十五皇子高扬,形势就变了。 纪太夫人能感觉到小杨皇后的野心勃勃,哪个做母亲的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只有要机会,没有什么是做不到,更何况太子也并非所说的贤明之主。纪太夫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基于家族对小杨皇后的看中,纪太夫人就更为偏向于太子,让纪澜为东宫奔走效力,以示她对先皇后的忠诚。 可这份忠诚,并不代表要搭上她唯一的儿子。 进了含元殿,纪太夫人重重地跪了下去,“臣妇请求皇后娘娘收回赐婚。” 皇后很难为,“姐姐,你也知道这是圣人下的旨意。若是要他收回旨意,这怕是很难,除非是澜儿做下什么不可饶恕之事。可无论澜儿做过什么,汝阳一心要嫁他为妻,是不会改变的。” 若是汝阳公主本来不愿意嫁给纪澜,这件事就好办了。可偏偏汝阳对纪澜死心塌地,赶着工期也要尽快嫁给他,这赐婚又岂能说变卦就变卦。 “臣妇家养不起这样的媳妇,手段凶残,罔顾人命,性情残暴,全无怜悯之心。臣妇就算丢了性命,也要阻止这桩婚事。” “是谁敢说朕的女儿残暴!”圣人收到消息马上就赶了过来,拦着不让人通报,一进来就听到纪太夫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气愤难掩,“朕的女儿嫁到你们清远侯府还是下嫁了,说得你们多委屈似的。” 纪太夫人淡然地抬眸,“甚至是下嫁,我们清远侯府担待不起,还请圣人收回成命。” 圣人更气了,“你敢抗旨!你可知道抗旨不遵是什么下场?十个清远侯府都不够抵消。纪澜,你说,你真的不想娶汝阳的话,那时为何主动求娶。” 纪澜跪了下去,“圣人明鉴,臣当时是被逼的。” “你说,你说什么?被逼的?谁能逼得了你!” 纪澜说:“圣人想必也听说了,臣当时属意于杜府的女君杜且,因太子殿下故意栽赃杜如笙,臣为了救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实上,太子殿下此举也是为了把杜家贬为庶人,断了臣的心思,臣不得不提出尚公主,以解杜家之困。” 圣人往殿上一坐,怒目而视,“你的意思,皇室公主还比不过一个普通的民妇?据朕所知,杜府的女君已经与厉出衡完婚。” 意思就是说,就算是赐婚收回,纪澜也娶不到杜且,还不如乖乖听话娶了公主,对大家都有好处。 “公主出身高贵,臣高攀不起,只想娶一普通的妇人,长相厮守。”纪澜不想给杜君招致无妄之灾,“况且长公主府的兴建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臣自认没有这个能耐接得住公主。圣人也知道,纪家仅我这一脉单传,府中多年来也有侍妾、通房数人,为的就是开枝散叶,臣自认无法一心一意善待公主,更没有心思为她处理这些繁杂琐事。” “纪澜,你大胆!”圣人震怒,“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对臣而言,尚公主与死无异!” 小杨皇后脸色都青了,“澜儿,闭嘴!” 纪澜的脸上带着解脱的笑意,前一世他为汝阳公主而弃杜且如草芥,听令她的谗言而放逐杜且,令她受到太子的种种凌辱,这一世不为杜且,也要为自己拒绝这门婚事。因为纪太夫人前世正是被汝阳公主设计害死的…… “臣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唯母亲之命是从,如今母亲不想让公主进门,臣唯有以死相抗。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臣愿为孝道而舍弃性命。”纪澜重重地磕头,“臣的母亲年迈病重,还请圣人网开一面,看成在母亲与先皇后一母同胞的份上,恕她御前失仪之罪。” 在纪澜提起先皇后的时候,圣人的眸光中微芒一闪,被小杨皇后逮了个正着。 “澜儿这么说不过是想替臣妇开脱,为公主留一丝的脸面。”纪太夫人完全是豁出去了,“试问这样的媳妇若是在普通人家,会有谁家敢娶,如此残暴的性子,又如何当得起一家主母,不说是普通的主母,清远侯夫人的位置她就坐不起。公主自幼由兄长养大,性子乖张凶残,自私任性,根本就不是良配。臣妇与先皇后姐妹情深,可圣人却要把这样的女儿嫁到清远侯府,请问圣人还记得曾与先夫立下过的誓言吗?” 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圣人的颜面失尽,正欲发作驳斥,可纪太夫人提起前任的清远侯,圣人心中是五味杂陈。 圣人还未登基前,与前清远侯纪端成是莫逆之交。圣人在还是王爷的时候,曾经遭到其他皇子的联手打压,在他遭到父皇的看重时,对他痛下杀手,而这个时候正是纪端成替他挡了那些暗算下毒,才让他能安然无恙地最后登顶。当他夺得皇位后,纪端成却是落下一身的病痛,英年早逝。纪端成死的时候,他曾立誓会视纪澜如己出,重振清远侯府的风光。 “先夫为你而死,难道圣人要看着纪家从此断子绝孙不成?”这也是纪太夫人一直理直气壮,不畏直言的原因,她还有纪端成这张牌,“不要说公主日后会如何如何,臣妇看到的只是眼前,她这样的性情,就不能进我清远侯府,不能跪在纪家列祖列宗面前,圣人你又如何对得起先夫!” 在纪澜与纪太夫人大闹含元殿的同时,汝阳公主又一次大闹工部衙门。 圣人有明显的偏袒之意,汝阳公主就算是天大的罪责也会被消弭于无形,而御史台这次又三缄其口,汝阳公主更是有恃无恐。在她听说裴尚主把长公主府的兴建交到厉出衡的手上时,她立刻就把厉出衡给叫了过来,颐指气使地问道:“何时动工?” 厉出衡答:“过了年节,上元之后动工。” “不行,本宫上元就要出嫁!”汝阳公主也是个奇葩,想嫁想疯了,到处都说自己想在上元嫁,可纪澜却没有说过上元要迎娶她,这次的一厢情愿也是头一次看到。朝臣们心照不宣,把这件事当茶余饭后的笑话来说,只有汝阳公主觉得理所当然。 厉出衡对曰:“上元之后择日动工,多一天都不行。” “你……”汝阳公主眯了眯眼睛,扬起手中的马鞭抽在他身上,血痕立现,“本宫说了,立刻动工。” 这一鞭子下去,厉出衡疼得脸都白了,冷汗直冒,把卷宗用力扔到她面前,“既然公主如此张扬,臣也只能是得罪了。” “你在说什么?本宫让你动工,你竟然数落起本宫!你……”汝阳扬起的马鞭被身后之人稳稳的接住,她回眸一看,眸光缩了缩,“四皇兄。” “这是工部,不是你的寝宫,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齐王冷冷地夺走她的马鞭,“莫归是工部的臣僚,而不是你公主府的属官,而你公然动用私刑,殴打朝廷命官,就算你是公主之尊,也难逃罪责。这些工部的拨款单子,全部盖有你的公主印信,而非杨昭默一人所为。在这些事情查明之前,公主府的兴建暂时搁置。” 第85章:齐王的反击 纪澜和纪太夫人才刚刚闹了一场,圣人头痛欲裂地回到勤政殿,又听闻汝阳公主在工部闹事,还出手打伤了厉出衡,他更是焦心烂额,心烦意乱。纪澜这厢要退婚,他尚且还能在圣人之尊压下去,可汝阳这般不争气,事情还未平息,她又跑到工部耀武扬威,而且还是落在齐王的手上。 说实话,圣人和这个儿子最不亲,因为不亲,疏离,所以父子二人之间如同陌生人一般,什么帝王威仪在这个儿子面前,根本就无从着手。齐王十年不上朝,但还是让他管着工部,可他连工部都不去,一年到头在京城的时间也并不多,就算在京城也不会进宫请安,除了年节时必要的相聚,他才会勉强出席。 齐王把汝阳公主送回宫,八年之后第一次主动走进勤政殿。他与圣人的关系不睦由来已久,谢氏的进宫是圣人情非得已的选择,那时候圣人一门心思都在皇后身上,同时进宫的谢氏和王氏,又以王氏美貌著称,出身大家而备受圣人的喜爱,而纳谢氏是为了安抚谢家,相形之下,就多了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自 四皇子出生之后,圣人对他十分冷漠,其他皇子该有的待遇,在他这里若是没有人提起,只当是没有这个儿子。谢氏的性子执拗而又倔强,不曾主动向圣人开口,他们母子的生活有一段时日过得相当拮据。可谢氏是四妃之首,她的品级该有的待遇宫人也不敢短了,可却连王美人那边都比不上。 后来有一日谢桐进宫,发现他们母子平日的吃食还比不上他,回家就和谢更始说了。谢更始那时候已经是右相了,听闻姑姑的境况之后,向圣人提出让谢桐入宫为四皇子伴读。而齐王的品学在诸皇子中已是出类拔萃,圣人觉得没有必要让谢桐进宫,谢更始遂提出让齐王离宫开府,由谢家代为教养。 其实圣人还是颇为忌讳谢更始,他之所以纳了谢氏却又对她敬而远之的原因,就在于谢更始早年的名动京城。因为以谢更始的才学总有一日会位及人臣,谢家那时已经是权倾朝野,可是为了杨皇后的承恩公府,圣人不得不打压谢家,但谢更始仍是一步一步爬到右相的位置。谢家的如日中天,对太子始终是一个隐患,多年来遍寻不到谢家的半点错处,只能让谢更始停留在右相之位。给太子找了宋家这门亲事,可谓是与谢家分庭抗礼,相互制衡,可保太子顺利登基。可东宫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得不弃掉太子妃和宋氏。 眼下,朝中唯有右相谢更始,一家独大。 齐王一脚踏进勤政殿,撩袍行礼,没有丝毫的犹豫,可眼中的清霜却是一览无遗。宫人们见状,纷纷垂眸静默,不许正视齐王,殿中的气氛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冷了下来。 圣人原本瘫在龙椅上的坐姿也渐渐挺了起来,正襟危坐,轻扬下颌。 齐王并不抬头,把他要说的都说了一遍,“儿臣只是恰巧经过工部,没想到遇到汝阳公主行凶,这皇室的威仪都叫这样的公主给败坏了,还好儿臣不是和她一母同胞,否则叫把她吊起来痛打一顿,也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在含元殿纪澜和纪太夫人已经用最直言的言辞控诉汝阳的过失,眼下高斐又用这种不屑的语气看似指责汝阳的过错,可却把矛头指向了圣人。 子不教,父之过。 “原本儿臣是不打算插手此事,可汝阳这般跋扈,也该给她一个教训。”说着,齐王把一叠卷宗呈了上去,“奏折儿臣就不写了,写了父皇也不一定会看,还是简单说说就好。长公主府的兴建过程中出了人命,这本是所有工程都会遇到的意外,只要照章办事,没有违规办事,给多少抚恤金都是有定例的,工部有明文规定,可以按例申请。可这一次死的十个人,全都超出原有的定例。父皇您有的是银子,儿臣管不着您想赔多少钱。可是您这么一做,日后工部就很难做事情。有了这样的先例,还是父皇您的旨意,日后这次的赔偿抚恤就会成为常例。儿臣不是不想多给银子,可无规矩不成方圆。”齐王抬眸淡淡扫过他父皇那张倦意渐生的脸,继续道:“可儿臣从工部的卷宗中发现,这些银子是杨昭默从别处挪来的,是从什么地方挪的呢,竟然不是父皇您亲自拨的,委实让儿臣颇有些意外,一个小小的员外郎竟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敢私挪江南建造抗洪大坝的银子。厉出衡查实之后,发现是工部右侍郎曹方批的单子。于是又把曹方找来一问,才知道是长公主殿下的手谕。” 圣人的眼皮一跳,翻开卷宗第一张就是汝阳的字迹,还有她的长公主印信,完全造不了假。 “儿臣不知道,长公主殿下的手谕还能命令我工部的官员!原来儿臣还是不信的,今日在衙门竟见她手持马鞭,对朝臣动手。”齐王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是儿臣久疏朝政,还是朝堂有了新的规矩,后宫也能干政了!”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圣人想接都接不住。 “汝阳年幼无知……” 齐王直接把圣人的话头给拦了,“已经许了人家,赐了长公主府,还说是年幼无知?既然如此,那就让她留在宫中多养几年,不要到了婆家丢人现眼。” “汝阳的婚事又与你何干!工部的事情,是汝阳的错,可你多年来不管事,手下的人难免疏怠,这件事你也是有责任的。况且,这件手谕是不是汝阳亲笔,又有谁知道!你在没有查清楚之前,就随意给汝阳定罪,简直荒唐。” “是吗?”齐王冷道:“既然父皇对儿臣有这么多的满意,那么儿臣即刻回工部,处理诸多事宜。这头一件事,停止长公主府的兴建,彻查所有涉案人员,事情一日没有查清楚,长公主府就一日不能开工。” “你……”圣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给朕滚!” 齐王该说的也都说了,抬步就往外走,没有一刻迟疑。 还没等圣人气顺,十三皇子就进来了,一看他父皇那张脸,就知道被老四气得不清。老四这个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温润如水,可遇到他皇爹就是一个字“横”。可能是老四觉得父皇自小对他不好,他对父皇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就像是讨债一样,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十三皇子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老四和父皇针锋相对了,紧赶慢赶地过来,还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十三皇子也是来给他父皇添堵的,可是他的语气比齐王要缓和许多,满脸堆着笑,衬得他那张方正的俊颜神采奕奕。 圣人睨他,语气也没有方才的生硬,淡淡地道:“你来做什么?” 今日不是大朝会,他就算是进宫也只是去给卢氏请安。 “儿臣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还要请父皇示下。”十三皇子掌的是户部,是六部之中除了吏部之外最为重要的一个部门,而吏部在圣人自己的手中攥着,而这个吏部之下的户部却给了他,可见他对卢家的忌惮和示好。虽然谢更始是右相,可他给齐王的却只是六部之中最微不足道的工部。 户部掌的都是钱银出入,十三皇子也时常进宫请示,这一点深得圣人的心意。 “说吧。”圣人闭了眼睛,轻揉太阳穴。 十三皇子嘴角带笑,“是这样的,户部这几日在做年终的结算,发现今年各地的工程都开展顺利,唯有一处超支,且还没有如期完工,而这处超支不知该拿哪里的银子来补。” “往年都是怎么做的就怎么做,户部还有一笔灵活使用的银子,以填补年底的亏空,只查款项不是太大,你就拿那笔银子就是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他方才说的是工程,“你是说工部的项目吗?” 十三皇子的笑意更深了,“正是工部的。” 圣人才吃了齐王的闷亏,如今正想收拾这个儿子,十三皇子却在这个时候把机会送过来,圣人又岂会放过。 圣人冷道:“报到御史台,让他们彻查工部今年的工程,亏空的部分让工部自己想办法。” “儿臣遵旨。”十三皇子得了旨意,话也不再多说,脚步轻快地走了。走到殿外,他憋着笑憋得实在难受,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咧开的嘴角都快到耳朵了。 十三皇子一路喜笑颜开回了户部衙门,前脚刚踏进去,眼尖看到十四皇子从刑部那边出来,脚又缩了回来,喊了一声,“十四。” 十四皇子是皇子之中排场最大的一个,但凡是他出门,身后必定跟着四名侍卫、四名宫人,是以并不难认。 十四皇子淡淡与他见礼,“十三皇兄。” “在想什么呢!看你一路都在发呆。”十三皇子搭着他的肩膀,“是不是刑部案子太多,看把你给熬的,眼睛都红了。” 十四皇子淡笑,“不妨事,就是前日夜里没睡。” “户部还有今秋收上来的铁观音,说好给你送过去的,可我一直不得空,刑部和户部就隔着一条街,我倒把这件事给忘了。”十三皇子说:“择日不如撞日,和哥哥好好聊一聊。” 十四皇子没有拒绝,他也正有事情要请教十三。 二人一进户部衙门,直到天黑才出来,至于他们都聊了些什么,从他们神情凝重的脸上都很难看出端倪。 在他们相谈甚欢的同时,工部发生了一件不算是大事的大事——杜如笙把厉出衡接走了。 原本这种岳父心疼女婿的事情很正常,工部和兵部又只隔着一个礼部,各种消息很快就传了过去。正巧,杜如笙今日正好换防,到兵部应卯,听到同僚在议论。 听说厉出衡被汝阳公主所伤,他二话不说,让程兆寅把人给接到杜家去养伤,又让人去接杜且。 杜且今日不在府中,她先是去拜会甘赋冲的妻子莫氏,还见了甘赋冲的小女儿甘宁儿,其间莫氏还留她用饭,三人相谈甚欢,杜且从莫氏那里听说了不少厉出衡的糗事。莫氏午憩,杜且与甘宁儿手谈一局,当朝太子太傅的女儿,才情亦是十分出挑,听说还未许配人家,杜且看着极是喜欢,相约她若是得空,就到厉家来寻她。 从太傅府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杜家的马车在府门前转悠。 “郎君没事吧?”杜且听了个大概,进了杜府看到阿松,急急地问道:“郎君到底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阿松摇头,“不是很严重,就是皮外伤罢了。” 杜且不信,冲进梧桐轩眼见为实,可人还没见到,就被杜如笙拦了下来,对她一顿痛斥:“你是怎么当人家娘子的!嫁了人也不好好在家里待着,你夫君受了伤,回了府也没人理他,还好是我看到了,把他接回家,请了大夫,要是等你回家,他的血早就流干了。” 杜且垂眸不语,杜如笙说的是事实的话,她真的是难辞其咎,可厉出衡到底伤得怎么样,她还没有见到,也就没有反驳。 “你们就先在家里住下,我让人去厉家给你们收拾东西了。” 没等杜且反对,杜如笙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骂道:“也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夫君,就知道到处跑。” 杜如笙什么时候对厉出衡如此看中了? 念头一闪而过,未及细想,杜且已抬步进了屋,她更关心的是厉出衡的伤势。 厉出衡躺在榻上,半侧着身已经睡着,眉心微蹙,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胸前纱布上渗出点滴血痕。 杜且暗自咬牙,拧了热巾栉过去,坐在榻前给他擦汗。 厉出衡一向怕疼,一点小伤都要叫上半天。在青龙寺的时候,上个药他都要讨价还价,喝药也要嫌苦,这么不听话的病人,如今却病怏怏地躺着,一句疼都叫不出来。 突然,厉出衡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眉眼骤然睁开,示意她不要声张,“嘘,我没事。” 泪水在眼眶打转,不期然地被他这一吓,眼泪倾泻而出,猝不及防。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厉出衡慌了,“只是……只是……你父亲走了吗?” 杜且点了点头,拭去脸上的泪水,找回自己的声音,道:“真的是汝阳公主伤的?” 厉出衡说:“嗯,是她。” “你为何不躲?” 厉出衡委屈地说道:“为夫一介文弱书生,想躲也躲不过。” “以后不要招惹她了,她是公主之尊,咱们惹不起,不就是受点委屈,总比你这伤……”杜且咬唇,“不要总想着讨回什么,我又没少块肉。” 厉出衡轻哼一声,“挨了这一鞭,就不能白挨,总会有清算的时候。” “你不疼吗?” 厉出衡老实地点头,“当然疼了。” “那你还不老实听话!”杜且瞪他,“就算你赢了又能如何,她还是公主,不会因为你挨了这一鞭而有所改变。” “好了好了,娘子不生气,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厉出衡见她板起脸了,什么都应了下来,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杜且高兴不高兴更重要的事情了,只要她高兴了,他也就跟着高兴,“不过目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这里。” 杜且说:“要走也要等你伤好了。” “你不觉得岳父这次的反应十分反常吗?”厉出衡压低声音,“他把我接到杜府,虽说是人之常情,可他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委实让人难以接受。不是说他不好,而是太好,反倒显得奇怪。” 杜且说:“我也发现了,只是现下想走不太可能。你身上有伤,若是带着你硬闯,他总是有借口把你留下来。你执意要走,反倒显得你不近人情。” “我只是皮外伤,过两日应该就没事,工部那边我没有告假,若是我再没出现,就会有人找上门,他自然要放我们离去。”厉出衡心思缜密,却唯独漏算了,杜如笙在接走他的同时,也以此为由向工部衙门告假。而这件事,他也是三日之后才知道的。 杜如笙的一反常态还在继续,不仅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还让厨房准备了补血补气的药膳,时常到梧桐轩探视,与厉出衡闲话家常,可谓是殷勤周到。一个好的岳父绝对不是对女婿欣赏有加,而是对抢走自己宝贝女儿的男人心中虽然欣赏但面上总是严厉端肃,而不是像杜如笙这般讨好而又佯装威仪。 厉出衡看着都替他难受,可杜如笙还是乐在其中,不断地向他阐述自己对时政的看法,言谈之中不乏对太子的褒奖之辞,却闭口不谈他被汝阳公主所伤之事。 杜如笙每日都会来,杜且对他并不热络,他有自知之明,没有主动招惹。有时候杜且算准了他来的时辰,就避了出去。 “我觉得你才是我父亲的亲生儿子。”杜且和他玩笑,“看看这些吃食,野味、山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厉出衡捧着伤处撑起身,“可我也没见好得多快,伤口还是疼得厉害。” 杜且笑道:“你比常人怕疼,一丁点的小伤都会被你夸大其辞,而且我发现了,你每次都没有把药喝完,这能好得多快!” “碗底的那是药渣!”厉出衡据理力争,“该敷的药我也都敷了。” 杜且也没说什么,替他盖好被褥,“你先小睡一会儿,嫂嫂有事找我,我去去就来。” 厉出衡拉住她的手,“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别怕,父亲就算想对你下手,也不会在杜家。你若是在杜家出了意外,他难逃干系。他再蠢,也不会挖坑给自己跳。”杜且安抚了几句,加旺屋中的炭火就去了鸣金院。 虞氏对厉出衡的伤势颇为关注,但她更好奇的是杜如笙,只是一直也没有寻到答案。依杜战所言,父亲这是想通了,杜且的婚事已成定局,他就算再反对也是没有用的。 可虞氏却不这么认为。 “公公这些天都和厉郎说什么了?”这才是虞氏关心的。 “什么都没说,这才奇怪有没有?”杜且冷笑,“厉郎伤得这么重,可他只一味地数落我,却没说过汝阳公主半句不是,更没有提及东宫。但他一直在暗示厉郎,朝堂未来的走向,是属于东宫的。言下之意,就是让他要顺应时势,不要与公主为敌。” “这也不奇怪,东宫是国之储君,公公想要讨好他,提携厉郎也是人之常情。”虞氏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虞家虽然仍是处于中立,但未来的朝堂会是谁的,虞恒心中有数,也曾多次向虞氏说过,切不可与太子闹得太僵。太子对虞氏的情谊,虞恒看在眼里,被杜战那一顿暴揍之后,没有声张,也是看在虞氏的面子上。但不能因为这样而忘了他是国之储君,掌控朝臣生死。 “可嫂嫂却敬东宫而远之。”杜且说:“那件事情之后,朝臣们已经多有站队,太子因为被幽禁东宫,目前局势未明,但可以肯定的是太子太傅甘大儒必是太子一党,而如谢相之流,唯一支撑的就是四皇子,可四皇子没有野心,也是人尽皆知。” “也不尽然,哪个皇子不想一步登天,况且他们的这一步比其他人要容易许多。”虞氏顿了一下,“眼下的势力以高辛为大,听闻他在御前骗过圣人,工部唯一的超支工程正是长公主府,户部和工部的两位侍郎都难逃罪责,汝阳公主现下也是自身难保。可最关键的还不是于超支,而是刑部那边还有更重要的证词没有公布。” “刑部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杨昭默一个人顶了所有的罪,连带杨家也被圣人打了耳光。” “所以杨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想放弃东宫。”虞氏冷道:“东宫已经成年,且有自己的想法,不易掌握,反倒是小杨皇后的十五皇子年幼。” “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去看义母了。”杜且笑着对虞氏说:“我想去清远侯府走一趟。” 虞氏点头算是默许,杜且的出府没有遭到阻拦,出奇的顺利。 而在梧桐轩,阿松被程兆寅支开,要他去城西的药铺取药,白芍和青鸾跟着杜且去了清远侯府,留下来的紫鹃和红袖又被叫去煎药,说是杜府人手不够。 屋中点了安息香,厉出衡沉沉地睡去。 这时,一片裙裾出现在梧桐轩,杜乐朝程兆寅点了点头,后者很快离开。 第86章:共侍一夫 清远侯府大门紧闭,白芍前去叫门,门房开始时说纪太夫人不见客,隔了很久才说可以让杜且进去。 纪太夫人从宫里回来后,病情又加重了,一连数日咳嗽不停,连夜里都不消停,纪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恨自己没能处理好这些事情,反而让母亲为他奔走煎熬。 纪澜瘦了,总是一副丰神俊朗的风流倜傥,上扬的桃花眼含着三分春情,七分撩人,似要看到姑娘的心里去,可眼下却形销骨立,两颊深陷。 杜且这才意识到,纪太夫人并不是装病。 “义母她……”杜且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药味。 纪澜摇了摇头,“心病。” 杜且讶然,低声道:“以前没觉得她这么讨厌汝阳,当初汝阳嫁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不一样。”纪澜带着她向暖阁后面的一处小厅堂走去,“当日太子已经登基,我又是太子登基的功臣之一,尚公主是一种殊荣,且那时候已经娶了你,公主进门无伤大雅。可公主那时候并没有住在公主府,反而进了清远侯府,把你赶了出去,又把府里的那些侍妾通房都散出府去,唯一让母亲大发雷霆的是汝阳连永儿都容不下。但汝阳那样的性子,有理无理她都是要闹的,又仗着有新皇撑腰,母亲在她进门后不到两年就死了。在她死之前,一直念着你和永儿,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要把你和孩子接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杜且和纪太夫人的相处一开始并不太愉快,但在纪太夫人的调教下,杜且已有了侯府夫人的模样,掌家理事都无可指栽,尤其是生下永儿之后,纪太夫人看到孙子就打心眼里喜欢。现下隔了一世,听到纪澜重提往事,心中难免唏嘘。可有些人已经成为过往,今日只愿不再重蹈覆辙。 “我记得在我进门前,侯府已经有了两个庶子,现下似乎连一个都没有?” 纪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中的深情溢了出来。 杜且背身以对,她已不想再听纪澜的那些所谓愧疚与忏悔,她已为人妇,并且很满足现状。 “这才是义母担心的,担心公主跋扈,清远侯府将永无宁日。” 纪澜却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其实母亲是不想和东宫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承恩公府现下已完全倒向小杨皇后。外祖与母亲面谈过,希望她能明确自己的立场,而我之前与太子关系甚密,很难抽身,但她不希望我完全没有选择的机会。” “你打小就与太子一起长大,就算你不为太子效力,也没有人敢用你。”这是实话,纪澜和东宫的牵绊太深,虽然这一次为了退婚,清远侯府和东宫必然要撕破脸,但东宫一定不会放弃纪澜,因为弃掉宋氏已经是一大损失。 “厉出衡这一次逼太子弃了宋氏,眼下完全是孤立无援。汝阳公主府的事情,却不知道他要做到什么份上才肯罢休?”纪澜也没有继续纠缠,只是杜且过得好,他也就心安了。 杜且一听,脸立刻拉了下来,“侯爷这是何意?太子弃宋氏,那是因为宋氏德行有失,宋家因此被牵连。圣人不会因为这件事废掉东宫,但宋家和宋远的相位自然是难以保住。至于汝阳公主,难道她过度用工,致命匠工劳累昏倒,冻死丧命,也是我家夫君逼的吗?” “难道这两件事情都不是他暗中策划吗?”纪澜追问,“虽说现下东宫把矛头指向七皇子,但这些事情没有数年的筹备积累,是很难在一时之间把这么多的女子聚集在一起。无论这些人是确有其人,还是伪装告状,都要冒一定的风险。不是被游说或是被挟制,是不会有人愿冒生命的危险。而这背后的推手,又岂是七皇子能够做到。” 纪澜说得很隐晦,他不好意思直接说七皇子没有那个智商,虽然七皇子有足够的城府,但毕竟年少,又深得圣人的疼爱,自以为聪明绝顶,看似深藏不露,可其实还不如十四皇子的沉稳大度。在几个皇子之中,经历过两世的纪澜仍是没有看透这位十四皇子。 杜且转身要走,“这些事你不用跟我说,说了我也听不懂。” “阿且,厉出衡今年才十九岁,他在四年前和甘赋冲来到京城落脚,若不是他已然知晓这些事情,又如何能如此准确地提前做好准备。” 杜且停了下来,“这件事你说过无数次,但你如何能知道他和你我一样都是重生而来?世道命数都与前世不同,那是因为你我重生之后,对过往的种种有了新的想法而做出新的决定。是以,很多事情都会不同,很多人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可是阿且,他真是的……” “不必再说了,他是或不是都不重要,至少他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他爱我护我,视如珍宝。若如你所说,他重生而来,那么经历过前世的他,又如何能接受一个曾经对别的男人死心塌地满身污秽的女人为妻?” 纪澜当即回道:“我能。” “对,你能,因为那是你欠我的,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过得那么悲惨。可厉出衡有什么错?他主动上门提亲,却被你抢了先,而我又被你所迷,弃他于不顾。他一走数年,对我没有亏欠,没有愧疚,更没有所谓的一往情深。难道他对我如此情深,知道过往种种,仍要娶我为妻。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深情,世间罕见。倘若真是如此,我便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人,更不会对他有所质疑。” 每次遇到纪澜,总能把话题又绕回原点。 “厉郎以后的选择,那只是因为他不能忍受为一个对我虎视眈眈的男人卖命。”杜且冷道:“既然与东宫的关系无法修复,也没有必要修复。我今日来,是为了汝阳公主重伤我家夫君一事。” 纪澜的眉头蹙了起来,“你想让我落井下石?” 杜且笑了,倚栏远眺,清远侯府的位置极佳,随处都可以把皇宫的雕楼画栋尽收眼底。这处侯府是老侯爷在世的时候择地重建的,原本不在这个地方,而这块地还是圣人御笔亲批的,就是为了能与清远侯常来常往,可老侯爷死得太早,没有与圣人把酒言欢,秉烛夜谈。圣人对清远侯府存着一丝情谊,绝不会因为这桩婚事而降罪于纪澜。 “汝阳公主的性情你最是了解,她的一些小癖好,她宫里的人都知道,而重生而来的你也很清楚。该如何行事,你比我清楚。”杜且说:“也不算是落井下石,长公主有一些不符合公主的行径,理当有所制约。” “可你也是知道的,御史中丞史鹰是东宫的人,我若是向御史台上折子,等于是石沉大海,最后还是会被压下来。”纪澜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既不想和东宫的关系闹得太僵,又不想具名上奏,总要为彼此留一个退路,日后好相见。当不成夫妻,他们还是表兄妹。 杜且去看了纪太夫人,纪太夫人看到她,笑容多了起来,倚在榻上和她说了好一会的话,侍婢和婆子一直劝,她就是不肯放杜且走。 “这些人巴不得我一直躺着,她们好不用在跟前伺候。”纪太夫人睨了她们一眼,和杜且抱怨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提不起精神,那日进宫又感染了风寒,回来一整宿没睡着,咳得上气不接上气。” “义母该好好听侯爷的话,多休息才得好得快。过了年,我和厉郎可是要摆酒了,义母若是还不好,我就不给你下帖子了。”杜且娇嗔,替她掖了掖被角。 纪太夫人冷哼一声,“他要是少气我,我自然也就不用吃药了。这个家最后还是要他自己撑着,可若是让汝阳进门,这个家也就不再是清远侯府了。” 杜且见不得纪太夫长嘘短叹,出了屋见纪澜还在,又对他说:“在年节之前,事情一定要解决,不能再拖下去了。下次,也不知道她会拿什么往我夫君身上打。可若真是如此,你也就能退了这婚事。对了,侯爷,你本不想娶公主,却为了要救我父亲而不得不答应,那么你曾经想过用什么样的办法顺利退婚呢?” 杜且相信纪澜是一个有准备的人。 纪澜自嘲地一笑,“也没什么,像我这种品行不端的人,总有办法闹出一些风流韵事。” 杜且眸光微闪,突然道:“你可有想娶的人……除我之外。” “阿且,我很高兴你这般为我着想。” “没有吗?”杜且也很困惑,“我不是为你着想,而是替我家夫君抱不平而已。” “你不妨想想,只要是我想娶的人,除了你都没有娶不到的。”纪澜上扬的眉眼清傲地扬起,“你倒是说说,我娶谁最合适?” 杜且冥思苦想,又是咬唇又是挠头,最后终于让她想到一个人选,“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合格的侯夫人。” 纪澜苦着个脸,“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啊,你自己再想想人选。”眼看着天渐渐暗了下来,杜且连忙告辞,“等你有了决定,差人告诉我一声。” 杜且前脚刚踏进杜府的大门,就被守在门口的晓风吓了一跳,她看着十分焦急的样子,想必是等了许久。 “二娘,不好了,郎君抓到三娘与厉郎君苟且,眼下正逼着厉郎纳三娘为平妻,与你不分大小。” 杜且以为自己听错,又细细想了一下,当即气得脸都白了,脚步飞快往梧桐轩的方向走去。 屋中已聚满了人,杜如笙、杜战、虞氏,连贾氏都被请了出来,还有杜如笙的副将程兆寅。杜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厉出衡一脸淡漠地倚在榻前,眼中尽是不屑之意,看到杜且进来,眉眼都飞扬起来。还有一旁做壁上观的谢桐,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后面了。 “阿且,为父对不住你啊!”杜如笙没有给杜且开口的机会,呜呼一声,又哭又喊:“这样的男人委实不是你的良配,你前脚才出门,他后脚就对阿乐不轨,可怜阿乐还没嫁人就遭此不幸,为父只能把阿乐嫁过去与你共侍一夫。” 杜且深深地蹙起了眉,回望厉出衡,“父亲你方才说厉郎并非良配,却还要把阿乐往火坑里堆,你不止是对不起我,还对不起阿乐。一个女儿不够,你还要再搭上一个吗?” 杜如笙自己打脸,被杜且呛了回去,竟找不到话来回她。 贾氏见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三娘是庶出,可也是杜家的女儿,出了这样的事情,没了清白,以后也嫁不了人,所以你父亲才说对不起你们。事已至此,也只能是委屈你们。” “你们的意思是,要厉郎把三娘也娶了?”杜且心烦意乱地看了看杜乐,杜乐仍是一副被占了便宜的委屈模样。 “对。”有了贾氏解围,杜如笙又神气起来,“虽然为父心里不愿意,可这已成事实,容不得我们不答应。” “那也行,纳三娘为妾也不是不可能,厉家人少,正好多一个人作伴。” 谢桐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厉出衡眸中淬火,杜且只当看不见。 杜如笙跳了起来,“纳妾!不行,我辛苦养大的女儿,岂是给人做妾的!” 杜且吃惊地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给三娘让位?” “你二人共侍一夫,自然是不分大小,平起平坐。” “依大梁律,本朝奉行一夫一妻制,妾室可随意,父亲这是要有违例法不成?” “不是还有平妻吗?”杜如笙也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你为妻,她为平妻。” 杜且这是嫌她不够心烦的,故意给她添堵,还是说杜乐…… 不对,杜如笙之前不是想把杜乐许配给谢桐,怎么又出了这档子事?杜且朝虞氏投去问询的目光,虞氏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若是我不同意呢?”杜且又问,厉出衡终于换了笑颜。 “你若是不同意,那就和离吧!”杜如笙振振有辞。 杜且仔细想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由地冷笑起来,“和离?我为何要与厉郎和离?他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何要与他和离?” 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纳妾或是平妻都只是幌子,重点在于和离。原来杜如笙一直想拆散她和厉出衡,这样一来,他又能把杜且送进东宫,讨好太子。 杜且以为杜如笙真的变了,就算他还想着为太子效劳,但她和厉出衡的婚事已成定局,不容更改。可他还是想方设法想要拆散他们,甚至不惜赔上杜乐的清白。但杜且相信杜乐是愿意这么做的,一旦和离成功,杜如笙一定会把杜乐嫁给厉出衡。 “他对你不忠!”贾氏痛心疾首地说道:“这样的男人不能托付一生,你对他这般细致入微,他却对三娘做出苟且之事,你如何还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从贾氏的表情,杜且可以断定她是不知情的。对她这一番话,杜且还是领情的,至少是一个母亲该说的。 杜且在厉出衡的榻前坐下,握住他的手,与他相视一笑,“你说,你做了什么?” 厉出衡淡道:“睡觉而已,一醒来身边多了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你。” 他的话音刚落,杜乐哭得更凶了。 杜且冷道:“我出门之前,郎君一个人屋中,身上有伤,要卧床休息,而他确实也是在休息。一个在休息的人,如何与另一个人苟且呢?也就是说是三娘主动走进这间屋子的,对不对?” 杜乐吓得哭声都小了,拼命地摇头。 “不是你主动进来的,难道是有人逼你的?”杜且不明白了,她还能找什么样的借口。 杜乐颤崴崴地举起手,指着厉出衡道:“是厉郎叫人传信给我,我才来的。” “这样啊……”杜且环视四周,诧异地说道:“我屋里没有文房四宝,厉郎是如何给你传信呢?难道是血书?” 杜且夸张地拉起厉出衡的手,“没有伤口啊!” 这回,换厉出衡笑出声。 杜乐忿忿地看着她,“姐姐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 “倘若不是你的撒谎,就是有人设计陷害。可依我看来,是你在撒谎。”杜且毫不留情地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依你所说,是郎君给你传信,那也要等到我离开之后,可我这趟出门却并未向厉郎提起,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要出门,要出去多久,就算他有心与你苟且,也要提前计划。可他对此全不知情,又如何敢与你私会?退一步讲,他从白芍或是其他人口中得知我离府,传你来相见,这一来一回也要耗去不少的时辰,怎么还会被人发现呢?所以,这是你有意识地布局陷害我家夫君,趁着他熟睡之际,故意制造你们苟且的假象,引来双亲为你做证。” “我没有……” “你对厉郎有情,我早已看出来了。”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杜且也没有顾忌,是杜乐挑衅在先,她也不能再忍下去,“早在青龙寺的时候,你就当着我的面去见厉郎,当时他上门提亲,已经是我的未来夫婿,可你却没脸没皮地贴上去。” “什么你的未来夫婿?父亲都说了,婚书上写的是杜府女君,又不一定是你,也有可能是我!”杜乐站了起来,抹去眼泪以声相抗,“若不是你主动勾引厉郎,他会娶的人是我。” 杜且大笑,“订亲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能不能不要大言不惭,这里还有外人看着呢,日后你要是嫁不出去,就只能怪他了。” 谢桐爽朗地笑出声,“我觉得这位女君并没有想另嫁的打算,一心想与厉郎双宿双栖,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得出口,真该让烟街柳巷的花魁跟她学一学。” 杜如笙瞪了杜乐一眼,“闭嘴!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不管是谁对谁错,乐儿此番是嫁定了。” “不行!”杜且大怒,“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厉郎没有碰过她,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我是不可能会让她进门的!” 杜如笙把语气放软,“你如何能知道他们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兴许男人就是半推半就也不一定。乐儿若是不嫁给他,以后就许不了人家了。” 杜且突然明白,当初纪澜为何会娶她了,杜如笙就是用这样的办法逼纪澜就范,纪澜迫于无奈才把她娶进门。可她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情,以至于被纪澜厌弃。如今,杜如笙这算是故伎重施。 “岳父大人,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兴许就半推半就,我连碰都没碰过她,怎么会出事呢?况且,我这屋子里的安息香不是被您给换成蒙汗药,方才我还拿了一挫香灰,回头到京兆尹的提刑官验一验。还有啊,你每天都在我吃的药里加了软骨散,好让我浑身无力。这些东西我都留着呢,明日我就让阿松送到太医院去。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觉得我有可能对贵府的三娘做出什么苟且之事吗?”厉出衡没有再沉默下去,杜且套出杜如笙的意图后,他是又气又怕,怕的是杜且不相信他,可杜且从一屋之门就没有对他表示过怀疑,这让厉出衡感到十分的欣慰。可杜如笙越说越不像话,他原本还想在杜府多留几日,看他还能做出什么来,可只这一件事,就让厉出衡感到恶心。 “你要做这些事情的之前,也要能出得了这个府门!”杜如笙脸色骤变,“今日若是你不娶乐儿,不与阿且和离,就休想活着离开杜家!” 杜且楞了一下,“父亲的意思是要我与厉郎和亲,把正妻之位让给三娘?” “没错!”杜如笙说:“不要以为娶了你就万事大吉,成了亲还是可以和离的。按大梁律,厉出衡不忠在先,只要乐儿当堂指控他,他就是有罪的,必须和你和离。” “这件事要闹大?”杜且完全跟不上杜如笙的逻辑。 第87章:一场撕逼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还是如此龌龊丢脸的事情。放眼京城的世家,无一不是光鲜亮丽,标榜的立家之本都是以礼以德以忠以孝,那些阴影的、见不得人的龌龊都希望隐藏得越深越好,永远不要被人知道。 可杜如笙倒好,家还没立起来,反倒开始给自己抹黑。 其实这种事情在世家的内宅也不在少数,姐妹相争,都是各凭手段,可谁家会因此而闹上公堂去。这不仅仅是丢杜家的人,无论结果如何,厉出衡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这一世,倘若不是她选择了厉出衡,他又如何会受这无妄之灾。他本该是士人的模范,朝臣的楷模,人人仰望的权臣,而不该因此而止步于仕途的开始。 杜如笙这是想毁了厉出衡! 四下沉默着,屋里只剩下炭火即将燃尽的毕剥声。 厉出衡却在这时走到杜乐跟前,长身而立,面色清冷,褐色的瞳仁不见一丝情绪起伏。他取了一件外袍披在杜乐的身上,杜且这才发现杜乐身上只有单衣蔽体,婢女们不敢进来加炭,屋内的火盆已渐渐灭了,杜乐冷得直打哆嗦,感激地对厉出衡展颜浅笑。那一笑,杜且只觉得刺眼。 厉出衡转身看了杜且一眼,又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杜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杜乐颤崴崴地接了过来,下意识地看向杜如笙。 “你想嫁我?”厉出衡问道。 杜乐小心翼翼地点头。 “我有这么好?让你无所不用其及地用这样的方式逼我娶你?”厉出衡的声音有一种无力感,“即便是我心中只有阿且,我这一生一世都只会爱她一人,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的存在。你若是想嫁给我,我也不反对,但是你不要奢望我会把对阿且的爱匀出来分给你,也不要认为我娶了你,就有义务对你好。” 杜乐的眉头蹙得更深,捧着热水的手抖了起来,“为什么?因为我没姐姐漂亮,又不是杜家嫡女,样样不如她,所以你们都不喜欢我,都嫌弃我的出身。” 厉出衡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与出身无关,我要的只有阿且一人,无论是她丑也好,庶出也好,只是那个叫杜且的女子。” “我不信……”杜乐愤愤地瞪着杜且,“因为你和她订过亲,你才会一厢情愿地认定她,但其实她心中未必有你。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她竟一丝气恼都没有,冷静地近乎冷血,似乎你只是一个路人,你做什么对她都没有丝毫的影响。你一心一意对待的女子,她也该是心中有你,可她没有,她方才还去了清远侯府,私会纪澜。” 厉出衡说:“她冷静,是因为她相信我,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而这份信任,缘自于她对我的了解,而这份了解,正是她对我的用情。至于她会去哪里,那是她的自由,我未没有约束她,况且纪太夫人是她的义母,侯爷也就是她的义兄,并没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关系。这同样是因为我对她的信任。” “你这是自欺欺人。” “好吧,你要是觉得我在自欺欺人,我也没有必要对你交代我和阿且之间的感情。”厉出衡退后一步,“我言尽于此,若是你还要坚持以此为由嫁给我,我也会娶你。这一生我绝不与阿且分开,就算让我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不会放弃。岳父大人,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您看哪天合适,我就把三娘迎娶过门,但我绝不会让她凌驾于阿且之中。” “你这是在威胁我?占了便宜不认账?”杜如笙明显是不依不饶,“既然你这么不想认,那咱们就公堂上见真章,究竟谁是谁非,自有公道在心。” 杜且迅速移动至门边,把房门一关,挡在门前拦住杜如笙的步伐,“事情还没商量好,父亲这般着急做什么?不妨大家冷静冷静,从长计较。” 杜如笙说:“有什么可商量的?他摆明不认账,又对乐儿百般威胁。如此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你还是趁早和他和离了,另找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方是良配。” “可是我觉得这就是父亲设下的局,无论厉郎如何选择,你都会有借口在等着他,等着和他撕破脸,把这件事情闹大,然后让我成为下堂妻。”杜且挺着背脊抵着门板,“究竟我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你非要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你才甘愿。我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出身世族,才学出众,像我们这样的门第本就是高攀了,可你却嫌弃厉家贫寒,偏生要把我嫁入清远侯府,此计不成之后,你又看上太子,想把我献给太子为妾,被人糟蹋。如今我和厉郎成亲还未过三个月,你又想把杜乐也嫁过来。不,其实您想要的是让我和厉郎和离,又同时把杜乐嫁给他。您这么糟践我,不惜让我下堂,也要成全杜乐。我想问问您,究竟谁才是您的亲生女儿?” 杜如笙摆明没有商量的余地,杜战和虞氏深感棘手,可又不好出口帮她,杜如笙的做法再野蛮,但毕竟占着理,如今是谁也证明不了厉出衡和杜乐之间是清白的,就算他们明白这是杜如笙的圈套。 杜且一字一句的控诉,眸中含泪,蓄含两世的不甘与屈辱。若不是因为杜如笙一开始设计让纪澜误闯她的香闺,而不得不娶她,她也不会有日后的种种。而如今还是因为杜如笙,她的婚姻一波三折,终于嫁给了厉出衡,杜如笙还是不死心,就算把所有人都弄得声名狼籍,他也在所不惜,仅仅是为了他那自私而卑鄙的远大前程。她可以忍受杜如笙对她所做的种种恶行,可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及厉出衡,无论是身体还是名声,都让杜且忍无可忍。 一世是劫,她已然在劫难逃,香消玉殒。 再世是祸,可祸不单行,总有厉出衡陪她一同承担。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 这时候,贾氏突然满脸是泪地站了起来,目光幽深,朝着杜如笙走了过来。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她想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一巴掌打在杜如笙的脸上,大喝一声:“够了!” 杜如笙被打懵了,半晌才回过神了,高举起手臂要打回去,却被贾氏反握住手臂。杜如笙已经忘了,贾氏曾经也是一员猛将,她立下的功战都归于他的名下,让他得以平步青云。当她身陷在滇南的沼泽残喘求生,那是需要何等坚强的意志,才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并夺得最终的胜利。可杜如笙全忘了,安逸的生活,沉默的贾氏,浮华的官场,都让他忘记自己的平庸。 “我不同意三娘嫁过去。”贾氏冷冷地说道:“也不同意阿且和离。阿且是我女儿,她一个贱人生的女儿凭什么和我女儿平起平坐?就算厉郎君对她做过什么,那她就当妾室便是了,非要说他不忠,那么全天下的男人还有几个忠于自己的妻子?夫君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还用我直说吗?平氏掌着这个家的时候,我不闻不问,是因为我对你有愧,你把我的嫁妆转移到你自己的名下,我也可以不在乎,你是我的夫君,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在乎那些嫁妆吗?你说想把阿且嫁得好一点,对你对阿战都有帮助,我不反对。你认为厉家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想要悔婚,我也没意见,杜家好了,阿且嫁到哪家都好。对这个女儿,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她本该是为这个家做出牺牲,但这个牺牲也该有个限度。你想让她嫁进东宫,攀上太子,只要是你能做到的,我都不曾反对过。可阿且现下既然已经嫁了,而且厉郎君对她呵护备至,可你却还想着把他们拆散,再把杜乐嫁过去。太子是储君没错,可后宫的嫔妃也不过是个妾室,阿且现下是厉氏的正妻,你为何要毁她名声,让她去给别人作妾?先前也就算了,可京城都在传河东厉氏乃是大梁兴起的明日之星,你怕他危及太子的地位,就想着也一并毁了他的清誉,让他就此止步于仕途。我不知道太子给你了什么样的好处,让你做这些损人却并未利己的事情。以往我对你千依百顺,只因你所做的都是为了杜家,为了孩子,阿且也理应为这个家尽自己的一分力,可是你现下做的这些,却只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利。女儿家最重的是闺誉,能得一个好夫君,便是人生至幸。厉郎对阿且如此情深义重,又岂会做出对不起她的苟且之事。今日在这个院中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庶女,觊觎自己的姐夫,趁着他受伤之际,爬床未遂。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明日派人把杜乐送回庄子上,及笄后我会为她挑选夫婿,也算是尽嫡母的责任。” “你……你敢!”杜如笙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才是一家之主!” “夫君,容妾提醒你,这是内宅阴私,理应由我这个主母料理解决。阿墨,你说是吗?”贾氏突然点了虞氏。 虞氏点头走出,“方才厉郎君说的那些药汤的问题,妾会尽快处理,若查清事实真相,会将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奴仆发卖出去。而阿且和厉郎君也不适合继续留在娘家,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就让人送你们回去。” 贾氏满意地勾了勾唇,又道:“程副将,你职司杜府的守卫,却让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堂而皇之地走进只有厉郎君一人的屋中,这件事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自明日起,撤去府中所有的侍卫,我要另择将士。而你,也不必再身兼数职。” “你反了你!连程副将你都敢发落!”虞氏和贾氏一连串的动作快速而又果断,杜如笙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凶巴巴地叫嚣。 “程副将?”贾氏直接越过杜如笙,“你可听清了?” 程兆寅哪敢说半个不字。 “阿墨,让你的人把三娘带走,严加看守。”贾氏知道虞氏的侍婢是有身手的,“明日一早就把她送走。” 杜乐大声叫了起来,喊声直冲天际,“凭什么!凭什么赶我走!她能嫁给厉郎,为何我不能?” 贾氏直接给了她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是打醒你,人要有自知之明。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厉郎根本就不要你,你非往上贴。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就是你娘教你的,是以我有必要把你调教回来,人不在于自己的出身,而在于你做出来的事。” “阿且,让路。”贾氏道,“都散了。这位看戏的郎君也该回家了,杜府今日没有晚饭。” 谢桐这才摸着鼻子走出来,搭着始终一言不发的杜战肩头,很快表明立场:“夫人放心,今日之事,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毕竟我是谢家人,不是太子一党。” “这是杜家,大门永远都敞开着。”贾氏并不清楚这些党派之争,但谢更始是右相,且是当朝唯一的宰相,谢桐与杜战的亲厚,也不是不能接受。况且,杜如笙一味地想攀上太子,但太子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尚未可知,不妨多留一条路。 杜且脱力般地让开,谢桐第一个拉开门,程兆寅紧随其后,杜战也没有再留,他本是唯父亲之命是从的孝子,可杜如笙却一再让他看到那些愚可不及的场面,他已经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应有的尊重。 杜如笙大势已去,愤然拂袖。杜乐失去了最后的倚仗,也只能是被虞氏的侍婢带走,无力反抗。 “今夜好生安歇,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贾氏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虞氏摇头轻叹,“这件事是我没能预料到的,公公他会这般……他已经魔障了,此计不成,难免他还会再生一计,你们尽快回去,万事都要小心。” 杜且点点头,目送虞氏的离开。 白芍和青鸾谨慎地上前加旺火盆之后,被杜且挥退。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谁也没有打破沉默的意思。 一夜无话,亦是无眠。 杜且想不通。 厉出衡不是力证他和杜乐的清白,而是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态度和缓而温柔,尚存着一丝怜惜。在他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的时候,他却没有出言痛斥杜乐,这与厉出衡一惯的处事风格仍不相衬。 倘若纪澜所说厉出衡也是重生而来,那么他对杜乐的温柔以待也就说得通。前世里,他娶了杜乐却不加理睬,给她一个右相夫人的名份,却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可杜乐等了他十年,这份感情非常人可比。而厉出衡方才开口问她的是你真的想嫁我吗,若是他早就知道杜乐对他的感情,这样的问话并不突兀。兴许是对她存着一丝愧疚,厉出衡并未斥责她的无耻行径。 杜且不由得想到她临死之前厉出衡说的那句话——他终于娶到杜氏女。 同样没有睡着的还有虞氏和杜战。 夫妻二人躺在一处,都不愿意再提起杜如笙的所作所为。 “我会跟祖父商量一下,早点让你离开御林军,就算当不了一方守将,去边关历练也好,你觉得呢?” “嗯,男儿志在四方,只是要委屈你了。” “我也没怎么出过京城,正好四处走走看看,好过困在这一方天地。” “过了年节,地方的守将也要换防了,有几个地方的守将要解甲归田,看能不能补缺。只是我现下的品级不高,资历又浅。” “这些都好办,只要你要离开京城,就有机会。” “可是咱们这一走,阿且她……” “厉郎君非池中物,连钦天监都说他是国之良臣,能得他辅佐,大梁的盛世可期。在这个时候动他,那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 “我看东宫也不是什么理智的人。”这是杜战第一次发表对别人的看法。 虞氏笑了,“他一向认为皇位是他唾手可得的东西。” “所以你才不嫁给他?” “你知道?”纸包不住火,虞氏也不想瞒杜战,“我少时进宫的机会多,一来二往,他对我有意,但虞家在朝中的地位摆在那里,不是我想嫁谁就能嫁谁的,况且我也不喜欢他。” “那么嫁给我,是你心甘情愿的吗?”成亲三载,杜战第一次问这样的问题。 虞氏想了一下,“开始的时候并不愿意,可你是一个不错的夫君,和你过一辈子,我愿意。” 杜战去握她的手,“谢谢你。” 谢谢你接受这样一个满是龌龊的杜家。 杜如笙的计划失败,最恼火的人是太子。 太子因为汝阳的事情已经是疲于应付,想要借杜如笙毁掉厉出衡,把杜且抢过来,可还是不能尽如人意。两边的事情没有一样是顺利的,太子在东宫大发雷霆,宫人们都退避三舍,以免成为殃及的池鱼。 而最倒霉的要数柳河林,除了他站的地方是干净的,殿中各处都是被砸碎的古董瓷器,一片狼藉。 “去找个人把杨昭默给孤杀了!”太子做事情永远是简单粗暴,“他收了孤的银子,还不替孤做事,这世上岂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柳河林道:“这个时候杀了他,会打草惊蛇。” “整个朝堂的眼睛都在看着他,等着他下一次会吐出什么样的证词,难道孤要眼睁睁地看着汝阳被诬蔑吗?” 柳河林微微抬眸,“殿下所言差矣,公主殿下不是被诬蔑,而是确有其事,杨昭默只是说了实话罢了。可若是殿下仍坚持公主是清白的,那这件事就很难办了。” “连你也不相信汝阳是清白的?”太子痛心疾首,“是不是外祖让你不要理会汝阳的?” 柳河林道:“公主是何秉性,殿下比谁都清楚。” “她是公主,理应如此。” 柳河林无语地垂眸,“既然如此,杀了杨昭默也没有用。若是要平息这件事,殿下要除掉的人,是您的十四弟,杨昭默的供词是他审出来的。原先我们已经警告过杨昭默,他也答应会扛下来,可还是经不住刑部的严刑逼供,您这位十四弟掌管的刑部典狱司中以手段狠辣、残忍著称,据说进了典狱司的人,没有几个人能扛得住那些酷刑。” “十四?老七!还有厉出衡……” “殿下莫要忘了,还有户部曝出来的那些事情……”柳河林在提醒他,他现下的处境是四面楚歌,兄弟当中没有一个人是站在他这边的。 “十三!”太子咬牙切齿,“你去杨家送信,就说孤要见外祖。” 柳河林顿了一下,“承恩公现下……” “孤知道他没病。” 杜且和厉出衡回了厉宅的那日,已是大年廿五,大街上张灯结彩,进行着各种的祭礼,鞭炮声不绝于耳。厉宅算是一方自留地,宅子四周都无人敢大声喧哗,可见大梁人对厉氏的尊敬。 何氏指挥着家仆清扫宅院,见着杜且不在,把清扫出来的污物都往他们苍松院门前扔。 杜且见了也只是淡淡地摇头,厉出衡对阿松交代了几句,阿松领命而去。 “不必理会婶娘,她也就这点见识。”还是厉出衡主动打破一夜的沉默,“你先回屋歇着,阿松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就算是这样,也要继续忍下去吗?”杜且不明白他为何对何氏这般宽容。 厉出衡说:“五叔和婶娘独撑京城老宅不易,当初不该只放他们留在京中,难以为继。虽然厉氏仍是以河东为尊,但这处宅子是厉氏辉煌的象征,能保存下来他们也是颇费一番周折。我并不想和她们闹翻。” “他们是你的亲人,所以你一再宽厚以待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何对杜乐也是这般大度,难道说那日之事是事实,你和杜乐……”杜且说着说着气就上来了,“你和杜乐……” 厉出衡一只脚已经迈上台阶,突然缩了回来,转过来却是满面春风,“我一直等着你问我这件事,你要是不问,我就快憋死了。” 第88章:老夫人 白芍带着侍婢们退了出去,木炭在盆中一点一点旺了起来,屋中的寒意渐渐散去,厉出衡把杜且按坐下去,自己则与她对面而坐,脸上的笑意未改,温润而又清朗。 “你离开后,杜乐就进来了。”厉出衡说:“香里有安息香,还有药里做的手脚,我都是提前知道的。之所以没有声张,是不想让你担心,也想看看岳父到底想做什么。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竟然想用这样的方式拆散你我,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和杜乐……你也看到了,我该说的也说了,若是我真的对她怎么样,她早就寻死觅活,不肯罢休,岳父也不是因为岳母而不再逼迫于我,这里面的门道,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杜且是明白,可杜乐对他有着那么深的感情,一等就是十年,红颜等成了白发,她又如何能不介意。 “你……是不是对杜乐存着一丝怜惜?”杜且垂眸,不敢看他的脸,生怕他一个表情的变化,会让她产生不应该有的想法。 厉出衡默了半晌,直到杜且忍不住抬头看他,他才说道:“做这样的事情,会毁了她的闺誉,不管她是自愿还是被迫,这都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都是不应该的。更何况,她是被岳父所利用,那只能说明她是被迫的。” “倘若她是自愿的呢?”杜且蹙起眉,“她说得那般清楚明白,她也想嫁给你。” “那样的话,男人都爱听,也能搅乱你的心,让你生气、发怒,就像现下这样。” “你不相信她真的心悦于你?” 阳光透窗而过,洒在厉出衡清瘦的脸上,他的肤色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但眸光却是灼灼。 “我信或不信重要吗?”厉出衡道:“你相信我,那就够了。” 杜且长叹一声,不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过往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厉出衡也是她始终看不过的人,但他对她真心实意,她又何须探究他究竟是否重生而来,“嫂嫂想着给兄长谋地方的守将,从杜家分出去,三年后回京就能名正言顺地自己过。虽然在京中比在地方或是边关上升迁要容易一些,但是父亲又是那样的人,还是趁早走了,否则反受其累,也就别想再有出头之日。虞家那边虞老将军还未解甲,还能帮衬一二。” 厉出衡默默听完,“你是说,我也学兄长那样,外放任上,与杜家保持距离,从朝堂的纷扰中脱身。” 杜且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否正确,可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前世他在这个时候还未出仕,可现下却已是处身纷繁复杂的朝堂,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以就此止步不前。她负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厉氏的重出是为了大梁的未来,她不能眼看着大梁王朝就此陷入兄弟相残而渐渐败亡。 外放三年再回来,朝堂的格局已然形成,他会有更大的空间,而他也有在地方上的政绩,以后的路会更顺。 但前提是厉出衡同意。 “你若是同意,我去求求虞老将军。看在姻亲一场的份上,他不会拒绝。”厉家只有厉以坤在吏部,虽然也是一司的郎中,可毕竟能帮厉出衡的有限。至于甘赋冲,他是太子太傅,厉出衡得罪的人又是太子,若是他帮了厉出衡,等同于背叛了太子,日后很难与太子共事。 厉出衡说:“还没走到那一步,我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京里,或若是真的外放,让你跟着去,我也是会担心,兴许去了蛮荒之地,我倒是没什么,但吃苦的你。这件事暂且搁一搁,等过了年节再说。” 杜且说:“我也就是这么一提,也不急于这一时,当务之急是先治好你的伤,也不知道父亲都下了什么药,你如今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太叫人担心了。” 说话间,阿松进来了,还带了大夫。大夫给厉出衡看过伤势,开了新的方子,感叹道:“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否则这么冲的药下去,这伤口没有化脓,也要腐烂了。” 杜且大骇,深深地睨了厉出衡一眼,“你明知道……” 厉出衡仍是微笑以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杜且把大夫送走,让白芍赶紧煎药,又吩咐阿松烧一大桶水过来,让厉出衡把身上的药性挥发出来,都吩咐妥当了,她又开始往各府送年礼。 无论厉出衡要停在京中还是外放任上,都要和京官们打好关系,最好是先混个脸熟,知道厉氏有这么一个人在朝为官。先前虽然厉出衡的传闻很多,但大多局限于他在甘赋冲的门下,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是东宫的人。 年礼的单子并不长,杜且的人脉有限,但限于虞氏的亲戚,还有厉出衡的先生甘赋冲府上,然后就是工部的那些同僚上司,她绞尽脑汁也再找不出和厉出衡的关系的人。她寻思了许久,终于在名单的最末尾加了四皇子和七皇子,而东宫则是忽略不计。 七皇子是因为厉出衡与王美人多少沾着亲戚关系,七皇子又是最讨圣人欢心的皇子,和他打好关系总没坏处,可七皇子还没成亲,这个礼要怎么送还要再商量。而四皇子则是因为纪澜提过,在太子登基后,这位四皇子齐王殿下篡位成功,且还是靠着厉出衡的帮助。所以,何不现下就把关系搞好。年礼她都想好了,给齐王妃送一副送子观音的画像,齐王妃成婚多年一直未育,齐王这些年不常在京中,就是陪着她寻访名医。但杜且知道,齐王妃会在来年有孕,并为齐王生下嫡子,虽然齐王府已经有了许多的庶子庶女,但这个孩子是他们期盼已久的,而她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和齐王妃攀上交情。 杜且送的这幅观音像大有来着,平氏进杜府多年,生下杜乐之后一直就没有怀上,她便请了这尊送子观音,带着它跑遍洛阳的大小寺庙,虔诚祷告。洛阳的寺庙不胜其数,在前朝时曾一度多达五百余处,而今也有近三百处的寺庙仍是香火不绝。她用了一年的时间,走遍这些寺庙,方求来杜胜的降生。也是因为这幅送子观音,平氏结交了不少的世家宗妇,都是为生不下子嗣而困扰的可怜人。平氏被发卖后,所有的东西都收入府库,虞氏觉得杜且应该需要,就一并放在嫁妆里送过来。 杜且让阿松把这幅送子观音像送过去的时候,言明一定要面呈齐王妃石氏,并告诉她这幅观音只是借给她的,来年怀了子嗣就要送还给她。 和杜府的关系已在僵了,虞氏和杜战又有离京的计划,杜且不能再继续悠闲过日子,总要为自己和厉出衡打算。她不想再有杜乐的事情重演,也不能再被杜如笙左右。若是杜战要走,杜如笙也是可以离京,他是武将出身,驻边守土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可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内宅妇人,如何左右武将的调派。 处理好这些被杜如笙耽搁了数日的琐事,已是日渐西斜,厉出衡喝了药之后睡得正沉,她伸了伸懒腰走到庭院活动活动筋骨,这才想起院前堆满的脏乱。抬步走过去,已有数名没见过面的奴仆正在清理,看起来已经打扫有一段时间,已近收尾。奴仆们见了她,纷纷与她见礼,一问才知是阿松找来的。为了厉宅的安宁,这也是权宜之计。 厉出衡睡了一觉,第二日便去了工部衙门,杜且则是睡到日上三竿,狠狠地把这几日的担惊受怕都补了回来。 晌午,给厉出衡送去午饭,杜且是亲自去的。 大梁的男女大防只对未婚之人才有诸多的约束,成了亲之后,就没有那么多的避讳。而且这次与杜如笙闹僵,说好的摆酒席大宴宾客怕也是要搁置了。倒不是说杜且多想风光大嫁,而是她不该继续低调下去,像前世那样成为一个形同虚设的侯府夫人。她要让全京城都知道她是厉家妇,而不会被悄无声息地调包,成为杜如笙对太子的献祭。 杜且一袭绛紫色的披风曳地,露出一段藕合色的裙裾飘飘,提着一个漆木食盒,笑容清浅,有些局促地出现在工部,立刻吸引了无数的驻足目光,纷纷猜测这是谁家的家眷。 一个刚进工部的主簿大着胆子上前,“女君这是要寻何人?” “这位大人,不知厉莫归可在衙门里?”杜且压着声音,温柔婉转似莺啼。 那位主簿心花怒放,他一个小吏却被人称呼为大人,还是生平第一次,顿时有些飘飘然,“你可是厉大人的妹妹?” 杜且摇头,“我是他的夫人,娘家姓杜。” 主簿微微失望地敛了笑,但还是把她带了进来。 厉出衡从一堆卷宗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杜且走了进来,那主簿直勾勾地看着杜且,都有些痴迷了。他微微蹙眉,起身相迎,“怎么亲自过来了?” “给你送药来了,你一向怕苦,我想看着你喝下去?” 厉出衡有意无意地望向她娇艳的红唇,“你也知道,我喝药的方式,总是有那么一丝不为别人道也……” 杜且美目流转,瞪了瞪他,“我就是知道,才给你送来的,众目睽睽之下,看你还不喝下去。想想你也是颇有名气的当世之才,若是……” 这时,裴襄从宫中议完政回来,闻到一屋子的饭香,再看到厉出衡面前站着的女子,当即明白过来,笑骂道:“有饭吃的赶紧滚,别在这遭人嫌。” “叔父,容莫归为您引荐,这是内子杜氏。” 杜且福了福身,“莫归还请叔父多担待。今日唐突前来,不好空着手,多备了几份午膳,叔父若是不弃,就略用一些吧。” 杜且的四个侍婢和阿松推着准备好食盒进来,扑鼻的饭香更是让忙碌了一早上的工部官员肚子咕咕直叫。 裴襄一看就明白了,率先拿走一个食盒,“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到了嘴的食物哪有不要的道理。” 裴襄拿走后,工部的官员一涌而上,各自领走一份,朝杜且连连道谢。品过味道之后,更是赞不绝口。虽然说男人对吃食并不那么在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可对于美味的食物,味蕾会替他们记住,也就记得厉出衡家中有这么一位能干的娇妻。而男人也没有女人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就一个食盒而已,不会因此而联想太多。 厉出衡拉着杜且去了工部后堂,那是官员们平时会客的地方,摆着三五张茶案。 厉出衡跪地一坐,“你这是来收买人心的?” 杜且说:“为自己搏几分美名也是不差的。” 这点厉出衡是赞同的,“虽然我想独享娘子的专属食盒,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娘子有了美名,为夫与有荣焉。看来,为夫不努力的话,迟早会被说成是吃软饭的。” 杜且想了一下,“今天的饭是挺软的。” 厉出衡大笑出声,“雪天路滑,让阿松慢些走,我晚上会迟些回去,若是迟了你就先睡下。” 杜且应了,“别太累了,你的伤还没全好。” 杜且离开的时候,得到工部上下的一致好评,由新任的右侍郎送她出了工部的门。可这一出来才发现,其中五部看热闹的人也不少,其实都是因为被饭香吸引,各种羡慕嫉妒恨,想一窥厉氏新妇的姿容,便借着饭后化食的借口出来,如愿以偿地看到传说中的杜且。 女人想要搏得好评,先要有一个好的容貌,男人不会管你才情横溢,只是那一眼的感观就够了。 而这一点,杜且具备,而且十分抢眼。 一路上,杜且心情轻松而又愉悦,阿松时不时与她说起工部某几位官员的风流趣事,她更是笑容不绝。 “你说裴尚书惧内?能看得出来,他应该是那种装着威仪,可只要夫人一板起脸,他就不敢说话的人。” 阿松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就是这样的。有一回跟着郎君去赴宴,就看到尚书夫人所他训得如同在训儿子一般,可裴尚书还是满脸赔着笑。” 厉出衡总是一副清朗疏阔的模样,她发火的时候,他虽不会如裴尚书那般,但也是小心地赔着不是。 阿松继续又道:“其实吧,我们家老夫人一板起脸,我不仅不敢说话,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 “说起来,我也要找个机会去见见婆婆。”杜且说。 “最好是不要,不要相见那是最好的……呃,那是最好的不应该。” “你说什么呢?”马车停了下来,杜且撩开车帘,可阿松全然顾不上她,跳下车朝前头一辆黑色楠木的马车奔过去,“阿松,你……” 马车并不算华丽,沉稳而低调,灰尘和雪水混在一起,从车檐上滴了下来,两匹马尥蹄喷息,一副疲累的样子,风尘仆仆。车门紧闭,并未知道车内之人是谁。可车上挂的图腾族徽,和厉宅门前的如出一辙。厉以坤在京中行走,并没有用厉氏的马车,而是用他那个品级能用的相应配置。也就是说,这辆车是从河东厉家来的。 车前的马夫看到阿松,冲他热情地挥手,“阿松。” 随着那马夫的一声呼唤,紧闭的车门应声而来,车内探出一名衣着朴素的婆子,大约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梳得十分齐整,没有过多的配饰,仅以两根银簪固定。 “方姨。”阿松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狂奔的脚步赫然停了下来,改为如常的行走,慢条斯理地上前,“阿松见过老夫人。” 杜且微讶,他说的老夫人不就是厉出衡的母亲王氏? 那个叫方姨的人向杜且的马车投来目光,“越来越没规矩了,还未到府前就弃车狂奔,把主人扔在半道上。” 阿松把头垂得更低了,“阿松看到老夫人的车驾太高兴了,一时得意忘形。” “怕不是高兴吧?”方姨显然不想听阿松的搪塞之辞。 “阿方。”车人传来低沉而清冷的声音,“以后再慢慢教。” 方姨这才不再为难阿松,率先从车上下来,“眼下还未散朝,车内是何人?” 阿松老老实实地答道:“是夫人。” “夫人?”方姨有须臾的迟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郎君还是瞒着老夫人成亲了?” 阿松点头,“成亲已有月余。”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方姨眯了眯眼睛,抬步就往杜且马车的方向走来。 这处已经是下轿步行的地方,杜且便带了白芍下车。她方才听得真切,车中的人就是王氏。 “女君。”方姨走到她跟前,微微福了福身,目光带着探究,自上而下地打量她。 杜且笑道:“这位就是方姨了吧?郎君曾经说过,自小就是方姨一手带大的,时常挂念着。” 方姨并不接受她的奉迎,淡道:“伺候郎君是婢子的本份而已,不敢邀功。” 这完全是话不投机,聊不下去。 “车内可是老夫人?”杜且这算是明知故问,算是自动给方姨数落她的机会。 方姨也没有如她意想中地训斥她,而是淡淡地说道:“跟我来。” 杜且亦步亦趋,心中滚过无数的念头,可厉出衡只字未提过河东老宅的人与事,对这个母亲更是三缄其口,方才才听到阿松的描述,可还未有消化,人就在面前了。在她的心中,对王氏没有一个具象,但太原王氏的家风与厉氏相似,都是大梁最古老的世族,厉氏重诺,王氏重礼,可以说是大梁奉行礼制的典范。可杜且对王美人的认知仅限于在含元殿中,对她的种种责难,言谈举止皆无世家风仪,但人却长得极精致出挑。但王美人不能和王氏相比,王氏才是太原王氏的嫡系正宗。在圣人纳王美人之前,意图纳入后宫的人是王氏,可王氏认为皇室并非一等世族,不堪与配,圣人才会退求而其次。 杜且对这个婆婆还未见面,就已经充满了敬畏之意。弃皇室而择日渐衰落的河东厉氏,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与勇气。 带着这份敬畏之心,杜且站在了黑色楠木马车前,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老夫人,妾杜氏。” 王氏由另一名婆子扶着下了马车,通身全无华丽之感,身上是最朴实的棉麻织物,罩在外间的披风也是低调的黑色,也有些年头了,下摆看着有些破损,但无损于她的大家风范。她的发间比方姨更为朴素,仅以一根木簪固定,脸上脂粉未施,淡扫蛾眉,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因她的刻意扮老,而多了几分沧桑之感。这是那些京城贵女努力想要修练的大家高贵,却被王氏朴实而又低调地演绎着。 “你就是在滇南的那个小婴儿?转眼都这么大了。”王氏也在打量她,脸上挂了浅淡的笑意,声音也极是轻柔,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唉,一转眼,衡儿竟也到了能娶亲的年纪,是我这个当母亲的疏忽了,连婚姻大事都让他自己作主。”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他们似乎都没有,成亲的时候只有甘赋冲高堂在坐。 王氏这是在指责厉出衡擅自主张。眼下厉出衡不在,她对杜且说这番话,不就是对此事表达她的不满。 “回老夫人,妾正是与郎君在滇南订下亲事的孩子。”杜且这是在提醒她,他和厉出衡并不需要媒妁之言,婚书早已缔结,且是双方父亲亲自下来的,就等同于是父母之命,而并非擅自成亲。 王氏又道:“接到宫里的消息,从河东动身赶来给你们主婚,可还是慢了。方才阿松喊你夫人,又说已成亲月余,这衡儿怎生这般糊涂,如此草率地把你娶进门,这真是委屈了你。” 她并不避讳她是因为王美人而来,岂不就是在告诉她,她更愿意让厉出衡娶安乐公主。可她尚且不愿意嫁入皇室,却要为厉出衡尚公主不成? 可她明明给厉出衡取字“莫归”,就是不让她回京城之意,这一点杜且前世就已经知晓。而在前世,厉出衡权倾朝野之时,王氏都没有出过河东。 第89章:嫁妆失窃 而王氏此时此刻却出现在京城。 杜且陪着笑,“外面天寒,老夫人长途跋涉,请先进屋梳洗歇息,再慢慢闲话家常。” 王氏没有反对的理由。 到了苍松院前,王氏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自阿松引着她一路从厉宅的中轴线绕至这处偏远的院落,她的目光就已经冷了起来。一路上积雪泥泞,王氏时不时低头去看,眉头也是紧紧蹙起,眸中闪过几许不耐。 “衡儿在京城就是住在这里?”王氏问的是阿松。 阿松点头:“郎君长住在书院,后来甘大儒封了太子太傅,他也就跟着搬进厉宅长住。” 王氏冷道:“所以你们是在这里成的亲?” 这次问的是杜且。 杜且有点迷糊,“应该是吧?” 王氏回眸,又望向阿松。 阿松道:“正是在这里。” 王氏叹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杜且以为王氏说的是她,眼皮微微一跳,把头压得更低。说实话,王氏的气场太强,她若是直视你,你也不敢与她对视,就算明明你没有任何的过错,可在她面前就是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杜且以为,纪太夫人已经是名门闺秀的典范,言谈举止皆是不俗,可她通身的华衣美服,还不如王氏粗布麻衣的气质出尘。 对她这样的人,无论她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是对的。 苍松院是二进的小院,夫妻二人居前,两侧耳房由值夜的侍婢和阿松居住,其他三名侍婢和厨娘居后,厨房也在后一进当中,而没有单独开来。 王氏在院中走了一圈,眉心散开,笑意重新回到嘴角,“阿松,你过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阿松压抑不住眼中的小兴奋,转身就跑开了。 方姨低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杜且又是心头一跳,阿松没规矩不就是在说她调教无方吗?她最怕的就是婆媳关系,她和纪太夫人尚且需要数年的相处才渐渐和睦,可王氏这样的人,开口闭口都是规矩,她无从知晓她所谓的规矩究竟是什么?是厉家的规矩,还是世家的规矩,亦或是大梁的礼法。 “进屋吧。”王氏金口一开,杜且如获大赦。 白芍已经提前烧旺的火盆,木炭在盆里熊熊燃烧,屋中温暖如春。一进屋,扑面就是一股热浪,灼得人口干舌燥。 杜且心想,糟了…… 王氏并没有说什么,坐在了上首的位置,杜且执晚辈礼相见,把她记忆中那般学过的礼仪不带一丝含糊地做了一遍。 “不必多礼。”王氏说:“既然都已经成亲了,你和衡儿好生过日子,眼下快到年节了,我就先住下来。至于住在何处,这个先不提。我看过了,苍松院住不了那么多的人,你有四个侍婢、厨娘和阿松,如今还有阿方和阿成,阿方跟我,阿成跟阿松挤一挤。” 杜且自然是再赞同不过了。 “平日里,你和三房那边可有往来?” 杜且摇头,“不曾。”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王氏刚拿起茶杯,阿松就回来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何氏及两位女君,厉以坤还未散衙。 何氏一进门就堆了满脸的笑意,自来熟地坐到王氏的身边,“嫂子怎么来了?也不打发人过去先说一声,我也好叫相公出城迎候。这大年节的,你这是准备在京城过年吗?真是太好了,今年宅子可就热闹了。英然、薰然,过来见过大伯母。” 厉出衡是长子长房一系,是厉氏嫡子嫡孙。自他父亲早逝后,整个厉家的担子就压在他身上。虽然他上头还有一个兄长,但厉出华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存在,祖父自然对厉出衡的期待更高,但王氏却不想厉出衡过早地承担家族的责任。她一向认为,河东厉氏族人众多,有才能者不止厉出衡一人,又为何偏偏要他承担重任。为此,她坚持了许多年,直至夫君早逝,厉出衡独自离家求学,她才渐渐接受这一事实,也渐渐地担起整个河东厉氏。 “你就是何氏?”王氏明显不想接受何氏这份热络,“九郎成亲时,我并未前来,但知道你就是那个冒了嫡姐之名嫁到厉家的人,我可有说错?” 何氏的笑立刻挂不住,“嫂嫂你这是说什么话?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什么冒谁之名的。” “当初为九郎说亲的,说的是何太傅的嫡三女,而你是庶出,不,甚至连庶出都说不上,你母亲只是一个趁何太傅醉酒爬床的婢女。” 杜且微微地蹙了眉,王氏虽说出身大家,但从见面后言谈十分地隐晦,并未如这般直白地直接打脸。可何氏一出现,王氏一开口就没有好话,处处挑衅。 何氏经不起撩拨,当下就怒了,“庶出又如何,你凭什么说是我冒嫡姐之名嫁过来,其实不过是嫡姐看不上你们厉家,把我抬上花轿。再说了,九郎这一支也是厉家的庶出,也不是正经的嫡子嫡孙。” 王氏淡道:“你也知道他并非正经的嫡子嫡孙?” 何氏道:“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厉家逃到河东的时候,留在京城的这一支就是庶出看家的,我嫡姐看不上也是无可厚非。” “所以,你们这一支看家的,就把厉氏的嫡子嫡孙赶到这偏院来,自己则是鸠占雀巢,取而代之。”王氏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每年祖宅那边都要划拨数千两以供京城宅子的修缮清扫,可我方才进府这一路看过来,这些屋舍起码有十年以上不曾有过大的修缮,清扫就更不用说了,估且不说隆冬树木枯槁,却还是一副杂乱无章,这到底有多久没有请人收拾过,我就不想追究了。” 何氏厉声道:“你以为数千两银子在京城能做什么,还想着年年修缮,根本就不够,这处宅子也就我们一家四口住着,如何有那份心思操持这么大一个宅子?” “去岁的物价是涨了不少,但是在此之前,一千两银子已经能重建两个苍松院。可是你看看这处院落,还有这屋里的陈设,全都是我当年嫁到厉家时,与夫君上京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何氏很委屈地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们一家人也是生活,哪一件不是银子。” “这些银子是维护厉宅老宅,并不是负担你们的日常开支。”王氏始终垂眸,态度冷漠,“还有,既然你有这么多的抱怨,以后这处老宅就交给阿且打理,府中有一应大小事务也由她来掌管。” 何氏的嗓音都尖锐起来,“不可能!” 王氏道:“方才你自己说的,你们那一支是庶出,而衡儿是长子嫡孙,阿且虽不是宗妇,但在京城以她为尊,交到她手上是顺理成章。还有,你们现下住的院落就不必挪动,但衡儿夫妻两个不能再住在偏院。” 何氏仍是负隅顽抗:“我说了不同意!” 王氏动了动眼皮,朝方姨使了个眼色。 方姨立刻道:“来年河东的银子会直接交到三夫人的手上。” 她说的三夫人就是杜且,厉出衡行三。 杜且看得是心惊肉跳,王氏一口茶都没喝,就把何氏手中的大权给夺了过来。果然银子才是决定谁管家的基础,王氏一击即中,何氏全无还手之力。她先前还对王氏的直白微微反感,可她发现这才是对付何氏最好的方法。 何氏走后,杜且舔了舔唇,“老夫人……” “三夫人,该改口了。”方姨适时地提醒她。 杜且大喜过望,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微微欠身,唤了一声:“母亲。” “杜家不是世家,根基浅,亲戚少,往来的朝臣也都是武将,你之前没学过管家没关系,厉家这处宅子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衡儿他九叔是一个不喜应酬的人,家中向来没有访客,也没有需要处理的各方关系,除了何太傅府上,有些相关的礼尚往来,你慢慢也就熟悉了。至于衡儿这边,目前需要维护的关系不多,但可以让你慢慢积累经营,这也是你上手的一个过程。循序渐进,在我离京之前会教你。但我为人严厉,若是你学得太慢,我可能会更严厉。” 寥寥数语,已经又落实了一桩事情。 而杜且全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何氏那边已经派人来说,给王氏准备好了住处,已派人收拾妥当。 王氏带着杜且一起过来。 那是一处位于中轴的院落,只有一进,但建筑恢宏大气,屋中的摆设也没有陈旧之感,还有几处壁画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以前老祖宗们开品香会的地方。”王氏笑了,“把这处给我住吗?” 何氏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品香堂,只是觉得这处大,而大的地方必然需要更多的木炭供暖,到时候装死不给她木炭,让王氏冻上一晚上,看她还敢不敢颐指气使。 “嫂嫂也说是以前,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多少年过去也改变不了这是一个品香堂。这里既无床榻,也无取暖的工具,穿堂风一夜呼啸,明日你就能把我下葬了。” 何氏窘得不行,“是我考虑不周。” “你不是考虑不周,而是考虑太多。”王氏一眼看穿她的目的,“但还是不能周全,还是早些移到阿且手中,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最后,王氏自己挑了一处安静的住处,毗邻苍松院,也是二进的小院。 等她收拾妥当,厉以坤散衙回来了,朝服未脱就来了。 这也是杜且第一次见到厉以坤,清瘦而儒雅,目光澄澈温润,一身朝服衬得他面色端肃冷傲,不负厉氏之名。 就是这样一个姿容不俗的男子,竟会与何氏相处和睦,十余年间不曾纳妾。 杜且不懂,兴许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的命中注定。 厉以坤和王氏单独谈了许久,谈完之后不到一刻钟,何氏就把厉宅的账册送了过来,王氏看都没看就交给杜且,“有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就不必再在意,也不要追究了,但该整理清楚的还是要一清二楚。这是十年的账册,你慢慢看,目下最重要的还是年节。” 一下子拿了十年的账册,杜且手中沉甸甸的。以后她和纪太夫人管家,也没有这么多的账册,更不需要清点核对,清远侯府账目清楚,最麻烦的除了纪澜的妾室、通房太多,日常的开销用支庞大,其他的都是简单明了。 可王氏没有明说她想从账册中得出什么结论,这对杜且是一项极大的考验。若是她直说想查什么,杜且按图索骥,可是她什么都不说,这才是最难的。 “你把年节的单子拿来。”王氏似乎没有歇息的意思,一桩一件都不想耽搁。 杜且无不从命,还好她的字之前在清远侯府特地找了先生教过,否则她真心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王氏看完之后,赞许地颔首,“都说杜家的姨娘理家,看来你也没有落下,年礼投其所好,又留有余地,尤其是齐王妃的送子观音,若齐王妃有幸怀上,你们的交情也就开始了。” “有一件不是很有把握,还请母亲示下。”王氏有心提点,杜且若是一直沉默,就是驳了王氏的面子,可王氏一进府就是如此雷厉风行,杜且也不好意思懈怠。 王氏微笑,“有什么不明白地就问。” 杜且说:“给甘太傅的年礼,我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给莫夫人的礼倒是准备好了,是一副玉如意。” 王氏问道:“你没问过莫归?” 杜且照实答道:“问了,他说甘大儒喜欢收集字画,可我对这些并无研究,也看不出内里的门道,若是贸然去买,买到假的岂不是要闹笔话。” 王氏点点头,对方姨道:“阿方,你去把公公新提的那幅字取过来,交给夫人。” 杜且倒抽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厉伯渊这幅字的价值,现下京城各种年礼往来,尤以厉家的字画最为稀少,听说当中还有不少的赝品。可是由王氏亲手拿出来,必然是真品无疑。 “不必太在意,公公有很多的习作,河东老宅里面堆了不少他不满意的作品,随便挑一幅都能卖个好价钱。你且拿去用,不要在意价钱。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府里少几张纸罢了。” 杜且被逗笑了,偷偷觑了王氏一眼,与她正眼对上,杜且窘得垂了眸,嘴角的笑意却是没有敛住。 “我此番来,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想当那个恶婆母。总归是莫归娶了你,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是他,而他既然已来到京城走入仕途,走的就是一条能臣、孤臣之路,未来不会太轻松,是以我不希望你拖累他。在来之前,我已经去过太傅府,与甘太傅长谈过,婚事的决定权不在于你,而杜家屡次陷莫归于不义,但他始终对你不离不弃。原本他可以更低调地踏上仕途之路的开端,可因为与东宫为敌而过早地暴露在朝堂的视野之中,成为众矢之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毕露,迟早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这也是我为他取字莫归的意思,不愿意他回到京城,但他身上有他的责任,而这份责任,我希望你和他共同承担。”王氏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良久,她才继续又道:“不是因为杜家出身低微,而我对此有所偏颇,当年能答应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因为你父亲救了我们一家四口人的性命,而是希望给莫归找一处武将来联姻,但你父亲……” 话说到这,就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人是王氏挑的,但杜如笙这些年经历经战争的洗礼,又有虞将军的提携,却始终未能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武将,委实叫王氏失望。 但凡事总有风险,还好杜且和她父亲不同。其实,王氏倒希望杜且也能和杜如笙一样,贪慕权势,从了东宫,这样她就能为厉出衡另择新妇。 “我把这些话都说在前头,只是想让你明白,婚姻之事,干系莫归的一生,甚至是整个河东厉氏,你不能软弱,也不必为了世家的风仪而有所顾忌,你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如何氏那般贪财之人,必要银两克制,这样她就不敢再生事端,欺负你和莫归。莫归不愿意家无宁人,但不表示可以任人宰割。” 王氏给她的震撼太大,从出现之后,就没有一句是废话,桩桩件件,雷厉风行,真叫杜且喘不过气来。 但她也明白,王氏所言非虚。 厉出衡很晚才回来,王氏已经睡下,他和方姨聊了几句,就回了苍松院。 一灯如豆,灯下有一清绝女子正在奋笔疾笔,头低得极低,埋首于一堆书册之中,目光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近前,高大的身影罩住半边光明,杜且倏地抬起头来,目光迷糊,呆了半晌才说道:“你回来了。” “在看什么?”他捞起案上的册子,随意翻了两下,“十年前的账册?母亲见过何氏了?” 杜且点头,“母亲让我管家。” 厉出衡轻抚她的发端,“委屈你了,母亲性情太过方正,从不给人留转圜的余地,而且她认定的事情,不是太容易改变。” 杜且柔声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厉出衡说:“那是必然的。但凡孩童总有贪玩的时候,若是被母亲抓了现行,就会被关在藏书楼一整天,还不给饭吃。饿得撑不住的时候,若是背不了一册的书,母亲就不会放我出来。第一次,我被关了三天,后来学精了,随意找一册以前读过的背给母亲,可母亲却要我说出这册书的所在位置。” “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杜且回眸看他,“你这是在提醒我,不要糊弄母亲吗?” “所以我才说委屈你了,但是有些事情你可以问我,我会比你更清楚,你做起来也会更轻松。” 杜且轻轻摇了摇头,手指抚上他清瘦的脸颊,“当务之急是你先养好伤,这才刚回来,你就急急地去了工部,这本是你职责所在,我不权干涉。可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回来,而且……” 杜且皱皱了鼻子,“一身的酒气。” “娘子这是在问为夫的去向吗?”厉出衡揶揄道:“为夫可以把一日的行程都写给娘子阅览。” 杜且别过脸,“我才不要呢!” “你就继续问吧!我很乐意回答你!”厉出衡把她的头扳回来,态度诚恳,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你不问,那我自己说了。” “不听!”杜且捂上耳朵。 “真不听啊?”厉出衡轻轻一推,按住她的双手,压了上去,“听吧,你看,耳朵也捂不上了。” 杜且又羞又恼,这人总是有办法把她逗得窘迫难堪,婚前如是,婚后亦是不改其轻薄她的本色,且更加地肆无忌惮。 “那好吧,你说吧。” “这么勉强,那我不说了。”厉出衡低头偷得一记香吻,乐得像偷腥的猫儿一般。 “你……你耍无赖。” 厉出衡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这么回事。” 杜且噗嗤一笑,“你用过饭没有?” “在齐王府用过一些。”厉出衡拉她起身,“年节之前,你就跟着母亲理家,没事就不要出门了,朝堂恐会有大的震动。” 朝堂会有什么大的震动,杜且无瑕顾忌。 因为第二日晨起,二门的人来报,她存放嫁妆的耳房昨晚被人撬了,所有的东西不翼而飞。 虽说东西不是十分名贵,但总是母亲的全部嫁妆,还有虞氏私下贴给她的东西,前几日送年礼拿走一些,大部分都还是原封不动地放着。 “要不要报官?”以往住在杜家,家中都有侍卫,可厉宅连奴仆都没见几个。守门的那个门房每次都对她们横眉冷对,若是昨夜进了贼,他也会视而不见。 杜且道:“这事先不要声张,等郎君出门了,再从长计忆。” 第90章:抓贼 厉出衡和王氏的见面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 天还没亮,厉出衡就是王氏暂居的翠浓院外候着,王氏却不想见他。厉出衡只能跪在廊下,伤还未愈的他气色不是很好,方姨来开门,心疼地劝他离开。 厉出衡也没有坚持,朗声道:“孩儿已到应卯时辰,不能在母亲跟前尽孝,请容孩儿散了衙再来向母亲请罪。” 王氏对杜且和颜悦色,但不表示她能原谅厉出衡对她的忤逆。虽然她明白厉出衡回京出仕是必然,可她并不愿意他太早地处身于京城的泥潭,还结了这么一门亲事。 她能明白个中的是非曲折,但不代表她不生厉出衡的气。 杜且送厉出衡出门,给他披上大氅,还塞给他一个手炉,令厉出衡哭笑不得,“为夫有那么弱不若风吗?” “谁知道父亲那些药里都有什么,伤口渐渐好了,可你这气色却还是病怏怏的,我不放心。” 厉出衡附在她的耳边,语气暧昧,“我好没好,等晚上回来你就知道了。” 杜且捶了他一下,正好打在他的伤处,他的脸立刻皱成一团,“你这是想谋杀亲夫吗?” 杜且慌了,“怎么样了?打到哪了,有没有事?” 厉出衡捂着伤处,露出一脸痛苦的神色,“疼。” 他向来怕疼,一丁点的小痛都要上纲上线,杜且心疼地扶着他,“不要今日就不要去工部了?” “不去工部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老小?对哦,母亲来了。” “以后还要养活咱们的孩子呢!”厉出衡空出一只胳膊去揽她的腰,“等过了年,我们要个孩子吧!” 杜且在他怀里不敢动弹,怕又弄疼他,可一想到前世她独自离开,留下永儿孤苦伶仃,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怎么样,纪澜说他在她死后的第五年也死了,那么汝阳公主会容得下永儿吗。这一世变得不一样了,永儿再不可能来到这个世间,她心中就感到一阵的失落。她曾经给过他生命,却没能护他周全,自私地独自离开,而这一世也没能再续母子情份。想到以后会有属于她和厉出衡的孩子出生,杜且的心中又是一阵的慌乱。 厉出衡看出她的异样,慢慢地松开手臂,目光渐冷,“我走了,你乖乖留在家中等我回来。母亲若是为难你,你只管顶回去,烂摊子留着我来收拾。” 杜且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可厉出衡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 杜且还有嫁妆失窃要处理,急忙转身进了府,全然没有看到厉出衡转身回眸的失望。 杜且把事情的大概向王氏说了,“若是报官,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可若是不报,虽然嫁妆不多,没有必要兴师动众,但是若不查明这件事情,这种事情日后怕是还会再次发生。” “你的意思是要报官?”王氏听后,冷冷一笑。 “特来请母亲示下。”杜且摸不清王氏的想法,“若是闹大了,对厉氏恐怕会有不利的传闻。” “厉宅被盗,为何会对自身不利呢?”王氏道:“难道你心中已经知道是谁偷的?” 杜且说:“并不太确定。我看过门锁,虽然是被用力拉攥下来,但锁道口并无明显的刮痕。昨夜没有下雪,但积雪未清,却没有看到大门处进来的脚印,其他方向也只有离开的脚印,唯一的一处脚印,是从府中过来的,我跟着走过去,是婶娘住的松涛院。” “她时常在府中行走,有脚印也实属正常。” “可那脚印却非女子的。况且那些东西也非女子所能搬动。” 王氏道:“既然这样,那就报官吧。依你所说,若是这一次不严惩,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可是……”杜且迟疑了一下,“若真是婶娘,恐会累及厉氏的声望。” “她既然敢做,就要有承担的准备。”王氏又问道:“现下的京兆尹是何人?” “陶青陶大人。” “原来是他。” “母亲认得?” 王氏道:“当然认得,太原陶家与王家是齐名的世家,陶家是有名的刑名世家,出了名的能言善辨,断案是一把好手。” 杜且没有见过这位京兆尹,但听说她成亲那日,陶青也在,也算是有点交情。 陶青很纠结,厉家遭了贼这种事情,原本是轮不到他亲自来查验,可来报案的人说了,是他们家老夫人让他来的,指名要陶青亲自去,一问才知道老夫人就是王氏。 王氏什么时候来京城的,他这么大一个京兆尹,掌着京城每日的进出,却不知道她已经在京城。他把底下的主簿和守城的宿卫军叫来一问才知,王氏是昨日才到的。昨日刚到,昨夜府里就遭了贼。京城是他的治下,天子脚下,世家府邸,他这个京兆尹面上无光啊。 陶青带着他最得力的手下去了厉家查验现场,可到了大门外,却被门房拦了下来。 “本官乃是京兆尹。”陶青当即表明身份,“有人报案说府中失窃。” 门房上下打量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厉宅,一个小小的京兆尹也敢带着兵器入府。高祖留有遗训,凡入厉宅者,下马解剑。” 陶青倒是忘了这件事,对左右吩咐:“解剑。” 说着,就要进去,可门房还是不让他进,“你方才说是来查案,请问可有圣旨?” “有人报案,本官来查案,为何还要圣旨?”京城各处,陶青从来都是来去自如。 “因为这是厉宅。” “陶大人是客,若不是来查案,他也是朝中二品大官,你一个小小的门房竟敢出言不逊。”杜且听到门房为难陶青,匆忙赶来解围,“昨夜府中失窃,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还敢阻止公差查验!陶大人,先把这人抓起来,我怀疑是他监守自盗。” 门房慌了起来,“你们胡说什么!想进去就进去,穷亲戚多了就是麻烦,丢点屁大点的东西,还要四处张扬,也不嫌丢人。” 杜且冷道:“你如何知道是我丢的东西?而不是你家何夫人呢?” “我,我,我……” 陶青心领神会,下令道:“把他先绑了,带回衙门再说。” 门房又想甩横,可陶青带的手下个个身手不凡,没两下就把他制服了。 杜且把陶青带到案发现场,“也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就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陶大人那日也是在场的,应该知道虽然不是价值连城,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陶青绕着耳房走了一圈,便吩咐手下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蚂迹,“听说老夫人也在京城?” 杜且在前面引路,“大人请,老夫人正等着大人。” 陶青顿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怅然,离家已有数十寒暑,当了京兆尹之后更是不得闲回乡探亲,突然来了一个太原同乡,且还是比邻而居的邻家小妹,当年豆蔻华年嫁为人妇,一别竟也是数十年未见。 王氏的性情,陶青是再清楚不过了,得理不饶人,而公道自在她的心中。若非她身为女儿身,必是能舌战群儒,仗剑天涯的侠客,当年在太原乡野,没少为贫苦良民申冤。 “没想到还能在京城相见,我一直以为你会在河东一辈子不出来。”陶青连寒暄都省了,主要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在王氏面前,总觉得自己需要仰望她的存在。 “我若是不出现,怎么会看到你变成这副尊容了。”王氏反唇相讥,“当年还是太原乡野的翩翩少年,可你那个肚子里都装了什么,你能看到自己的脚趾头吗?” 杜且噗嗤一笑,“我去招呼几位官差大人,陶大人陪母亲叙叙旧。” 她很识相地走了。 陶青只好说道:“你这儿媳妇不错,昨日走到哪都能听到人夸她。” “哦?”王氏疑道:“她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六部那边的人都在说,说你家小郎君好福气。” “可福气没了。”王氏把茶案搬到廊下,请陶青落座。她孀居多年,该有的妇道还是要守,尤其是在京城的厉宅,更是不能掉以轻心,“你接到报案的时候,心中有何想法?” 陶青照实道:“我来过一次厉宅,府里的人不多,没有看家护院,迟早会被贼惦记,但大都知道厉以坤过得并不如意,贼不会想来偷。因为这么大的一个宅子,很有可能会迷路出不去。” “那你的意思是,有人串通外人来偷东西?” “不排除这个可能,具体的还要等现场查验。” “老道了不少嘛!”王氏叹道:“不会把话说死,懂得留余地了。” 陶青被她一夸,反倒不好意思了,“仕途浸淫多年,已不再是当初的莽撞少年。” “其实今日报案是情非得已,这本是家丑,没有必要外扬。但莫归日后要长居京城,若是府中有这等下作的人拖他的后腿,难免累及他的名声。是以,我才会请你过来,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王氏说:“不一定要人尽皆知,但一定要为阿且树立后宅的威望,不一定要有好名声,但一定不能让人能随意欺辱于她。我不能跟着他们一辈子,莫归既已成家,又身处京城是非之地,只有他一个人强大是没有用的。” “你这番苦心,他们都知道吗?” 王氏抬手给他倒了第一壶茶,“莫归十岁就离家,我一直没能很好地保护他,以后的路他还是要自己走,我能帮他多少,就做多少。在他年幼时,我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陶青道:“我这就让人去全城的当铺,把今日所收的当品都交出来,造足声势。” 第91章:这样的人还如何能留? 京兆尹的官差和刑部的捕快扫荡了全京城的当铺,立时人心惶惶,厉宅被盗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多时已上达天听,连圣人都被惊动了。 圣人对此也是颇为重视,责成刑部连同京兆尹尽快破案。 主管礼部的七皇子趁机道:“高祖赐宅于厉氏之时,亦有相应的份例,府中的侍卫、奴婢都是由宫中补给,但后来武帝之后,厉氏迁回河东,便折成现银发到驻守京城的厉氏子弟手中。因为数代以来,厉氏子孙的品级都不高,若还是按以往的惯例,恐会遭他人非议。这也是厉氏当时迁离时,向礼部提出的申请。儿臣查阅过一应卷宗,近十年都有发放到厉宅。” “现居昭阳坊厉宅的都有什么人?”若非厉出衡的出现,圣人已经忘了还有河东厉氏的存在,更不用说昭阳坊的厉宅。 “厉出衡返京之前,厉宅只有厉以坤及妻女,另有胞弟厉以嗣外放地方任职。”七皇子做足了功课。 “厉以坤现下是何品级?” “他在吏部,四品。” “在吏部啊,都没听说过。”委实是厉以坤太过低调,圣人没有见过也是正常的,“你和厉出衡向来交好,若是无事,就过去厉宅看看,他那新妇若是需要帮助的话,也不妨开些便利。” 七皇子开心地领命去了。 七皇子刚走,晋阳大长公主就进来了。晋阳大长公主很少进宫,她是嫁出去的公主,又是孀居,闲来无事,她也不爱到宫里乱晃。逢年过节,圣人要三番四请,她才肯进宫。 “皇姐今儿怎么有空进宫?”圣人也很奇怪。 “听说厉出衡上了一道折子,大概的意思是要约束皇室成员的行为,矛头指向你对汝阳的骄纵和对太子的宽容,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犯必须严格地执行下去,才能不让百姓失望。” 圣人长叹一声:“昨夜上的折子,今日谢更始在大朝会上当场读了出来,朕的颜面……” “公主就是公主,生而尊贵,因为公主所承担的责任也比普通人更多。”晋阳大长公主道:“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一生只能为了黎民苍生,所以她比普通人享受更多也没有什么不好。” 圣人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不幸,对她的那份愧疚一直耿耿于怀,“可汝阳并没有像皇姐那样牺牲自己,她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甚至不管他愿意与否,设计强迫于他,兴建长公主府时又置数名匠工身亡,还有一大堆户部、工部的烂账,都指向汝阳穷凶极奢,妄顾人命,恣意妄为。纪澜他母亲还特地入宫拒婚,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抗旨。朕并不觉得汝阳有什么不好,就是骄纵了一些,她自小没娘,跟着衍儿长大,朕觉得亏欠她许多,就没有约束她。她喜欢纪澜,纪澜自己提出要娶她,不就是两全其美了。可没想中当中还有这些事情,朕当然要偏心自己的女儿。你说谁家父亲不疼女儿?” “话是这个理,可汝阳也确实过分了。”晋阳大长公主笑道:“你是圣人,女儿就是公主,就不可以像普通人那样随意。公主对天下没有贡献,自然就会受百官的弹劾。那天徐氏大寿,我往年都是不爱去的。可那天汝阳和安乐来找我,说是要去看看热闹,和京城的闺秀们打好交道。我当时也没多想,可她一到将军府,就说想结交厉出衡的新妇……总之我算是被她利用了一回。她是你的女儿,我不想多做评论,但那次触怒了厉出衡。也怪我这性子……” “你是说,汝阳是罪有应得?”圣人的火气上来了,“刁难一下又能如何?” “那就要看圣人你是要保全公主,还是要治世良臣?”晋阳大长公主直言不讳,“你要明白,这个江山你坐得名不正言不顺,自武帝时留有一份遗诏,至今还是下落不明,而厉氏是在武帝驾崩前回了河东原籍。武帝时厉氏权倾朝野,可以说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达到自大梁开国以来的鼎峰。若非厉氏毅然归隐,宣帝时怕是已经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是以,我在想,这份遗诏会不会与厉氏有关,且这次钦天监放出风声,厉氏所择之主,必是天下未来之主,诸皇子都纷纷向他示好。武帝时,时任钦天监的袁风迴与厉家家主厉从文交情非浅,时常在宫中与武帝夜饮,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武帝都不会放厉氏离开京城,一定是与钦天监的占卜有关。” 圣人目光幽深道:“若果真是如此,厉氏能决定我大梁国运,这样的人还如何能留?” “我知道你疼衍儿,又答应先皇后会把江山交给他。可是他真的适应当这个圣人吗?且不说他的性情如何,这些年他的身边除了宋家,也不见有谁对他真心依附,几位皇子之中十三皇子还算是人缘最好的,很吃得开,人又伶俐,又有一个强悍的外家。杨氏入宫后生下十五皇子,承恩公府的风向就变了,这也是太子吃亏的地方。你想让衍儿继承大统,就只能把厉出衡招到他的门下,否则很难服众。” “为何杀不得他?” “你是没脑子吗?你要以何名义杀他?因为他上的这纸君王策吗?还是要因为钦天监的占卜?前者是你心虚,后者是你偏心,无论哪一样,你都很难服众。你失掉的不仅仅是厉家,还有大梁的百年世家。”晋阳大长公主语重心长地看着他:“你轼叔登基,这些年如履薄冰,竭尽全力地讨好世家和朝臣,可他们可曾真心为了大梁,看看如今的天下,灾荒四起,战祸连连,世家皆是一副事不关己,朝臣们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真正敢站出来的又有几人?若你此番真的杀了厉出衡,衍儿登基后,大梁的国祚又能延续多久?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个道理再是简单不过了。” 晌午过后,刑部和京兆尹已经把各当铺收来的当品堆在京兆尹的大堂上,杜且对着嫁妆的单子,从中找到失窃的赃物。刑部的官差把这几个当铺的掌柜都找了过来,把典当的单子都找出来,可上面落的全是假名。 “那就认人。”陶青说,“把厉宅的人都带来。” 刑部的捕快拿着刑部与京兆尹的公文去厉宅拿来,遭到何氏的强烈抵抗,“没有圣旨,你们休想在厉宅拿人。” “这件事圣人已经责成刑部与京兆尹便宜行事。”走在中间一人没穿官袍,面色冷峻,“若是你再不配合,就先拿你是问。” “那又如何?口说无凭。” 突然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这位是十四皇子殿下。” 十四皇子亲自前来,已经说明对此案的重视, 何氏蔫蔫地退了一步,“谁知道是不是假冒的!” 十四皇子:“……” 众官差默默地抹额,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刑部是十四皇子主理,京城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十四皇子亲自前来也是正常的。 “胡闹!还不快退下!”厉以坤在吏部听到同僚们议论厉宅失窃,慌忙告假回府,一进门就看到何氏质问十四皇子,“臣参见殿下,内子无状,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厉以坤回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不到一刻钟,厉宅所有的奴仆包括苍松院的婢女和昨夜刚到的方姨、阿松,都被带到了京兆尹。 厉以坤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京兆尹公堂上的一众奴仆侍婢,眸光清冷,有着和厉出衡同样的疏离淡漠。 当铺的掌柜都是人精,阅人无数,且过目不忘,对于来典当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是盗贼销赃还是一时家道中落的富户。 而在收杜且这些嫁妆的时候,很明显的就能看出是府里的下人私拿主人的财物前来典当,是以也就留了一个心眼,可没想到竟是厉宅被盗,刑部和京兆尹联手查案。日后还要在京城讨生活,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当即就把其中几个人指了出来。 一个是何氏的一等大丫鬟诗香和她从娘家带来的婆子刘氏,还有一个是刘氏的侄儿,在厉宅的外院跑腿,小名叫狗儿。 可诗香和刘氏一口咬定是自己干的,与何氏全无干系。因为厉家清贫,月银又少,她们看到杜且的嫁妆丰厚,就起了贼心,从何氏那偷走钥匙,趁夜把东西搬走。 “既然厉家清贫,你们为何一呆就是十年?刘氏还有你,自己觉得没银子赚,还带了自己的侄儿?”陶青又岂是如此好糊弄的,“那好,就算你们说的全是实情,剩下的东西呢?” 刘氏道:“扔了,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扔了?眼界还真高啊!”十四皇子坐在高堂上翻着杜且的嫁妆册子,“这嫁妆里每一件虽不至于价值连城,但对于你们来说,十年都赚不到其中一件,竟然说扔了?既然如此,本王倒要问问你们,东西都扔哪了?” 第92章:结案 刘氏怯怯地低下头,“忘了扔哪了,天太黑。” 十四皇子眸中寒光微露,“看来是你是想进刑部的典刑司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诗香的脸都白了,默默扯了扯刘氏的衣裳,刘氏不耐烦地瞪她,“怕什么,厉家是大梁最大的世家,高祖赐给厉家免死金牌,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杜且站在她们后面,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唇角勾起讽刺的笑意,不知该说这叫做无知者无畏,还是勇者无惧。 “厉家从来就没有免死金牌,就算是有,也不会用在你们身上。”杜且毫不留情地揭开何氏的谎言,她不忍心看着这两个跟着她十年之久的奴仆进刑部的典刑司被严刑拷打。 “你胡说,你才进厉家多久啊,夫人都说了……”刘氏说漏了嘴,连忙改口道:“我们曾经听夫人说过。” 杜且道:“夫人有的话,她会救你们吗?你们犯下偷盗大罪,谁也保不住。” “杜夫人说得没错,且不说厉家没有免死金牌,就算是有也只能用一次,一次的机会要给你们三个人谁用呢?”十四皇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下来,脸容冷峻如霜,“这么说吧,本王可以免你们其中一个死罪,你们说这个机会要给谁。也不必急着回答本王,给你们一个晚上的时间,等明天一早你们告诉陶大人你们的决定就好。” 诗香、刘氏、狗儿倏地面如死灰。 “来人,把他们先押进大牢,关在离刑室最近的那处。”十四皇子叫来手下,耳语一番,又转向陶青道:“陶大人,还有其他的线索吗?” 陶青说:“都写在卷宗上了。” “杜夫人,从一开始认定是监守自盗便是你先发现,请问你们之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十四皇子虽然不认为这四个有合伙作案的胆识,但何氏嫁进厉家已久,犯不着做这么傻的事情。 杜且望向厉以坤,他默默地走出京兆尹的公堂,一副置身事外的架式。 她微微沉眸,“殿下,这件事可不可以到此为止?” “案是你报的,如今尚未水落石出,你却不愿再查下去,这又是何道理?” 杜且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目光望向陶青和十四皇子身后立着的官差,“可否借一步说话?” 陶青当即摒退左右,掩上门。 “殿下,陶大人。”杜且福了福身,“想必查到现下,二位已经有了答案,四个奴仆,就算给他们天大的胆量,他们也绝对不敢偷走我全部的嫁妆。说难听一点,谁家的内宅没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奴仆,但他们为了长远,绝对不敢拿走大件的值钱东西。可这四个人却搬走妾全部的嫁妆,还以为会平安无事,不是因为无知,就是身后还有人。而这个人是谁,想必二位已经很清楚了。若是这件事曝光,妾夫妇二人与九叔住在一起难免尴尬,九叔在朝中也会被人耻笑。还不如,就到这里为止,把这四个人处死。当然同案犯不止他们四人,回府后妾会妥善把剩下的奴从处理掉,决不会留下后患。” “你要卖这个人情,但有人不一定会领情。”陶青说。 杜且笑道:“由不得她不领情。” 十四皇子问道:“敢问杜夫人,府中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杜且道:“也没什么,妾看何氏管了十年的家,劳苦功高,接手过来而已。” 十四皇子挑眉,原来是内宅争斗。厉氏是破船也有三斤钉,更何况他们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衰微,何氏掌着厉宅也刮到了不少的油水,突然没了收入,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是以,她这是想给杜且一点颜色,让她知道这个家是听谁的,不曾想杜且当下就报了案。也就是说,杜且是想借查案为由,给何氏敲响警钟。 他不由得多看了杜且一眼,为她的胆识所折服,能娶到她的人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可十四皇子至今还未见过厉出衡,但已经读过他写的君王策。 “好,就依你之言,明日就上报他们四人畏罪自杀。至于夫人的嫁妆,相信夫人自己可以找出来。” 杜且道:“多谢殿下成全。” 陶青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十四皇子会说的话,十四皇子的刻板与端正是出了名的,每个案子到了他手上,就只有水落石出,绳之以法这一条出路。可今日他却因为杜且的一番话而停止查下去,这在以前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杜且却没有其他的想法,打开门走出去,“九叔,事情结束了,回府吧。” 厉以坤默默地点点头,率先走了出去,他没有坐马车来,回去的时候,他是一路走着的,身上还是绯色的官服,投身于幕天席地的大雪之中,显得分外孤单。 杜且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她开始懂得厉氏这些年的隐忍,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走上仕途的巅峰,而是不能,所以他们只能碌碌无为地了此残生,只为了成就厉出衡这一辈人的横空出世。 杜且去向王氏复命,把结果告之于她,她没有再说什么,杜且的处理结果无论如何,都是她自己要承担的后果。以后何氏会对她如何,都只能是她自己去解决,但这个威是立起来了,而杜且掌了厉宅的中馈这件事,也会成为谈资。至于那四名奴仆之名,会成为杜且宽厚的证明,因为这件事的真相是如何的,也会慢慢在京城传开。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相不一定是表面上看到的,尤其是后宅的争斗。 闹了一整日,杜且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厉出衡还没回来,她一个人晃到后厨,却没看到厨娘的人影,连白芍都不知去向。 她把阿成抓过来一问,“其他人呢?” “夫人还不知道吧?”阿成显得格外兴奋,“九爷要休妻!” 杜且以为自己幻听,“你再说一遍?” “九,九爷要休了何氏!”阿成的声音低了进来,“方才九爷一进门就关进了书屋,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就拿着一张休书出来,让人给何氏收拾东西,要送她回娘家,英姐儿和薰姐儿哭成了泪人,怎么哀求他都不为所动。” 杜且这个时候过去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只能把这件事禀了王氏。 王氏讶然,“难为他这么多年一直隐忍着,其实何氏的品行他最是清楚不过,只不过不要伤及厉氏,他就可以忍一辈子,以前无论何氏做了什么,不过就是一些人外物罢了。可今日却是不同的,她在伤及厉氏各房之间的和睦,累及厉氏百年的名声。这就是九郎所不能忍的,不要说再给她一次机会,就算给她十次百次,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可这样一来,家丑外扬,不是更……”杜且隐隐有些担忧。 王氏叹道:“不,九郎这是在表明厉氏绝不藏污纳垢,不会让任何人毁了厉家百年门风,也是在给衡儿肃清道路。可知道今日朝中有何大事?” 杜且摇头,“我这一日都只与京兆尹和刑部的官差在一起。” “朝中的风向要变了,因为衡儿的一纸上疏戳了太多的人。”陶青在临走时,还是没能藏得住话,王氏深感意外,所以她并不奇怪厉以坤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厉出衡仍是很晚才回来,王氏依旧是早早地入睡,母子二人仍未有见面的机会。 “明日之后,就不用再回工部应卯,我陪着你贴贴春联,打扫屋子,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购置的年货,也一并添置妥当。”厉出衡净了净手,余下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厉以坤的书僮在叫门,“我去看看,要是晚了,你自己先睡。” 厉出衡去了许久,直至杜且已经快要进入梦乡,他才爬上床,从后面抱住她,一身的寒气猝不及防地环绕她周身,“抱歉,我今日一直与齐王议事,并不知道府中发生的事情。” 杜且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的手,“已经解决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还说不是大事?”厉出衡把她搁在她的肩头,“方才九叔把你的嫁妆都送回来了,当中缺的几件,他说会尽快补齐。我让他别忙了,不就是身外物,缺了多少我自己补给你便是了。” “你倒是大方,从你的口袋放到我的口袋,花的还不是自家的银子。”杜且笑嗔,“再说了,你的就是我的,你还有什么可以补给我的?” “那夫人想要怎么补偿?要不就肉偿吧?为夫以身抵债好了!” 杜且推开他,“又说胡话!听说你今日干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把皇子公主都得罪光了?” 厉出衡一边在她身上忙碌,一边说:“汝阳公主和东宫的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一直拖着,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就难以达到我想要的目的。” 杜且被他撩得难耐地轻颤,“你真的要与东宫为敌?” “早就是敌人了!”厉出衡说:“你不是说想外放出去吗?今次若是圣人破格擢升我,太子必然会想办法让我离开京城。” “真的……”杜且已经浑身发热,根本就听不到厉出衡在说什么。 “趁着在外三年,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好……” 在年前最后一日闭朝的大朝会上,刑部又拿出对太子极其不利的证据——那是一张由太子亲笔的信函,信中指示杨昭默要认下所有的罪责,获罪之后,太子会想办法营救,绝对不会亏待他。 这一张信函引起朝野的哗然,刚刚被解禁的太子整个人都傻掉了。这封信,还真是他写的。 事情是这样的,杨昭默被抓后,太子担心他把罪责都推到汝阳身上,就让人去牢中劝说,可杨昭默认为那人不是东宫的人,而是故意去套他话,一定要出示与太子相关的信任。于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太子就写了一封过去,可没想到这封信没有被毁掉,而是落到杨昭默地手中。在他翻供后,这封信就成了最好的证据。 圣人对此已是失望透顶,还好是年前最后的大朝,诸多事宜都留到复朝再议。但圣人已经预见到这个年不好过。 但是在休朝之前,圣人突然宣布为甘赋冲的小女儿甘宁儿与太子赐婚,册封她为太子妃,于开春之后行大婚事宜。 太子都要保不住了,还封太子妃?这圣人不就是在给太子找后盾吗? 这么作弊也太明显了! 但圣人也宣布了汝阳任性骄纵,她与纪澜的婚事延后。虽然没有明说,但这种无限期的押后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也就是说圣人想把太子的锅让汝阳一起背了。 第93章:乱相丛生 而在大朝会后,又发生了一件令后宫感到毛骨悚然的事件。汝阳公主宫中的一名宫人神智失常,把一匹死马从公主宫中拖了出来,半个身子都浸成血红,把当值的侍卫、宫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一问才知道汝阳公主素来有虐马的习惯,这匹马便是她在知道今日朝会的结果时虐杀的马,被这新来的宫人看到了,人都吓傻了。汝阳公主还来不及毁尸灭迹,就被这宫人给拖出来示众。 这件事由皇后发落,令太医为宫人医治,而死马被拖了一路,血流满地,肠子内脏也掉了一路,皇后连看都没敢看,一直作呕,禀了圣人,让圣人去处置。圣人对此也是深感震惊,也难怪汝阳一阵子就要换一匹马,而之前送到她那的马总是不翼而飞。 长公主府的兴建工程被停了下来,无限期搁置,汝阳公主经过这件事也不宜继续留在宫中,圣人连夜把她送到京城郊外三十里外的沁园庵,让她养养性子,也没说何时接她回来。 太子对这件事情大发雷霆,人已经上了马,要冲出城去把汝阳接回来,闹得宫中侍卫差点与他兵戎相见。 今日当值的是纪澜,太子看到他更是青筋暴起,“纪介山,我妹妹到底有什么错?你竟然当堂求娶,又当堂拒婚,你这是要把汝阳置于何地?她待你之心,日月可鉴。” 纪澜冷笑道:“她心中有我,就能视旁人如草芥,罔顾生灵性命。她这样的人,我真的接不住。” “宫人是你安排的?”太子突然明白过来,怒气更盛。 纪澜并未否认,“事情是她自己做出来的,怨不得旁人,就算不是我,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她是大梁的长公主!”太子把手搭在剑鞘上,恨不得抽出剑来,把纪澜一剑结果了,可是他不能,他若是这么做了,汝阳将永远都回不来了。 纪澜道:“她是你的妹妹,你认为她百般都好,认为她应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你我自幼一起长大,我没有任何选择地成为太子一党,入羽林郎官、御林军、兵部,都是按照你想要的去做,我不能连婚姻的自主都失去。你心疼汝阳,可你心疼过跟你亲如兄弟一起长大的我吗?” 太子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往事历历,他在宫里和皇子们都不亲,只有纪澜时常能进宫,不管是纪太夫人刻意为之,还是纪澜自己要来,他的成长过程始终都只有纪澜一人。他把纪澜视为他最锋利的刀,虽然纪澜花名在外,可在他需要的时候,纪澜总是替他背黑锅。他执掌兵部,怕难以服众,就把纪澜也弄进兵部,他需要有人在御林军中,纪澜责无旁贷,从没有对他说半个不字。 所以,太子理所当然地认为纪澜会娶汝阳。 可此番遭到纪澜的强烈抵抗,而因为这件事纪澜虽然早前答应了,但之后一直没有入宫,连他被软禁在东宫,他都没有来探视过。 太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就更想把纪澜与自己捆绑在一起。无论如何,纪澜都是他一手安插在军中的势力,可以在关键时刻力保他的皇位不失。 其实太子早就有危机感,他与兄弟们都不亲,虽然他们没有表现出对皇位的渴望,但离天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伸手就能够得着,又有谁会放弃这样的良机。但他是储君,但他只有圣人的支持,朝臣各自为战,世家分崩离析,谁也没能真正与他站在一起,帮他出谋划策,支持他登基称帝。若是各位皇子都结党营私,他倒是有借口打压,排除异己,顺利接班。可是除了十三皇子之外,谁也没有表现出来。但十三皇子也仅仅是野心勃勃而已,并没有真正伤害到他的利益。 就是在这个乱局之中,太子看似牢不可破的储君之位,却因为身旁之人而危及自身,而失去朝野上下对他的信任。 今日的大朝会,圣人虽然没有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反而把甘赋冲的女儿册封为太子妃,也说明了圣人对他的表现非常不满,希望他能在甘赋冲的教导下,戒掉那些不该有的坏毛病。 而当务之急,他应该做的是笼络人心,让朝野重拾对他的信心,首先就是纪澜对他的忠心。 所以,太子勉力笑了笑,“孤以为你也是喜欢汝阳的。” “我喜欢汝阳没错,但那是兄长对妹妹的喜爱,仅此而言。不要以为汝阳喜欢我,我就应该回以同样的感情。”纪澜也是在气头上。 太子突然说道:“你想娶谁,孤替你去说亲好了。” 纪澜脾气上来,可没有那么好糊弄,但他也明白太子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他的态度突然急转直下,纪澜不得不继续摆出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说什么亲?现下京城还有哪个勋贵家敢把女儿嫁给我?”纪澜吩咐左右退下,“既然殿下不再出宫,末将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先行告退。” 纪澜继续甩脸,太子想要和他多说几句,他都不给面子。 想娶谁,也不是现下可以说的。纪澜不傻,虽说他没有想娶的人,就算是有也不能说出来。 太子得不到纪澜的回应,自知也接不回汝阳,讪讪地回了宫。刚回宫,就听说甘赋冲来了,他急忙换了常服,执晚辈后生之礼相待。 而在厉宅这边,仍是鸡飞狗跳。 何氏哭了一夜,说什么都不肯走,两个女儿也跟着一夜没睡。可厉以坤是铁了心要休妻,就算家门蒙羞,也要让何氏明白,厉氏不是一般的门第,只要做错一次,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小错,都没有资格留在厉家。以前发生的那些,无非是银钱的事情,厉以坤可以不理会。 何氏不走,但厉以坤却直接向京兆府投了休书备案,还去了趟何太傅府上,要他们把人领走。何太傅已经年迈,对这个庶女也没有太大的印象,想了半天被嫡妻提醒,才想起自己年轻时做的荒唐事。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些人到老的时候,总会突然醒悟,看清一些事情。所以,想到这个庶女,就想到那个爬床的婢子,因为婢子与嫡妻生的嫌隙一生都无法愈合,还有因此而害了自己的嫡女,后来只能远嫁他乡,终生难以相见。于是,他把这件事交给嫡妻。何太傅的夫人又怎会大度地收容这个庶女,何况夫人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该有的荣光也有了,不想再赚这些虚名,当即让人告之厉以坤,何家不认这个庶女。 总之,过年前的京城,乱相丛生。 嫁妆回到杜且的手中,她并无多大的欢喜,被府中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带了白芍去看何氏。 何氏看到她的时候,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全然没有感到愧疚,“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去报案,事情怎么会到这步田地?” 杜且无语凝噎,她才是苦主,反倒成了她的不是,“照你这么说,我就活该被偷,活该一无所有吗?夺你管事权的人也不是我,你冲我撒什么气?有本事你去偷太原王氏的家产,可是你不敢,你欺软怕硬,觉得我进门这些日子都忍着你,你也有必要让我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奴仆都听谁的。之前是因为郎君想家宅安宁,我就不想跟你起冲突。但自从母亲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你做得有多过分,你对郎君如此刻薄,他却从未说过你半句坏话。这件事我也没想再闹大,把罪责都推到你那几个奴仆身上,你不会被刑部和京兆尹治罪,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可夫君他要休了我,你敢说不是你干的?”何氏脸白得像厉鬼。 杜且叹道:“你自己的夫君,你都不了解吗?你若是不想两个姐儿以后婚配困难,你还是尽快离开吧,不管是跟着我还是和母亲回河东,都不会薄待她们。圣人今日在朝上钦点郎君为工部右侍郎,连升了三级,有这么一个堂兄,她们的婚事不会太差。” 第94章:厉氏崛起 何氏哭得更凶了,厉出衡当了工部侍郎,而厉以坤也会有出头的机会,那么她以后也会是侍郎夫人,多少人巴结着,而不管有没有机地,厉以坤现下也是四品,就算她没有诰命,以后也还是会有的。可厉以坤却说要休了她,把她赶回娘家。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无法再回到何太傅府,一旦出了厉宅,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不想走,“求求你,求求你,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不是杜且残忍,要休妻的人不是她,她又如何能干涉厉以坤的决定,“有些事情是你自己一步步做下来的,本来你贪墨那么多的银两,我取代你的位置,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你搬空我的嫁妆,试图把厉宅搅得鸡犬不宁,这就是我不能忍的。而你也不想想,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九叔又如何会不知道?他不愿意与你为难,因为你是他的发妻,干系着两个女儿的未来。可是你罔顾这一切,你只顾你自己痛快,从来没有想到别人。不,应该说你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利益。厉郎之前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刻薄他,把这处最偏远的院落让他居住,不断地从他这里要银子,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你,也没有吐露过半个字。你以为大家都怕你,都要让着你,可是你在这个府里什么都不是。有些事情是自己做出来的,怨不得旁人。” “不……我不走……”何氏撕心裂肺地哭着,“要不是你们,要不是你们回京,又岂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杜且说:“没错,或许厉郎没有回京,我没有嫁进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我们都来了,可我们什么都没做,而一直在错的人是你。” 杜且招招手,“英姐儿,薰姐儿,你们都出来。” 两个孩子都吓坏了,抱着一团痛哭流涕,“我们要和娘一起。” 杜且厉声道:“你们是厉家的人,你们母亲要走了,不是我的决定。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这是你们母亲应得的下场。九叔的决定,没有人能改变,你们最好是跟我走,否则连你们都被赶出门……” 两姐妹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可终究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婶娘,有些事已经做到这个份上,就不要希望每个人都要原谅你。当你不能原谅别人,因为一点小事而起了歹念的时候,就不要奢侈别人对你宽容。”杜且冷道:“为了厉氏的安宁,我不得不让你尽快离开。你若是不自己离开,那就不要怪我。” 杜且说完就走了,她以往宽容过很多的人,可是一次次的宽容忍让之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得寸进尺,以至于她最后在清远侯府失去应有的尊重,成为可有可无的人。虽然她一直认为很多事都可以被原谅,但那是心并未千疮百孔的她,再活一世,她早已是铁石心肠。与她命运相系的只有厉出衡,而他们在京中已经是步履艰难,不能再让家中还留着一颗毒瘤,随时都有可能拖后腿。 这注定是一个喧嚣而悲伤的年节,王氏晨起时,发现府中一片宁静,全无过年前的喜庆,而远处传来阵阵鞭炮声,还有孩童的嬉闹。 杜且来请安,一同前来的还有厉出衡。 这是母子俩回京后的第一次见面,王氏正眼都没看他一眼,他也是一脸淡漠在坐下,几句再客套不过的问候,全无母子间的热络。 “听说何氏走了?”王氏问杜且。 杜且道:“昨夜走的,是九叔把她送走的。” 王氏长叹,“真是难为九郎了。毕竟是结发之妻,即便是当日错娶,也在一起育有二女,又把孩子拉扯长大,不该如何决绝。” 杜且道:“听府里的下人说,九叔和何氏一直都是分房而居,两个孩子是何氏她……在九叔的饭食下了药……而她为了代嫡姐出嫁,伤了嫡姐的一条腿,因为腿瘸了,嫁不到好人家,只好远嫁异乡,成了何太傅的一块心药,何氏被休,何太傅拒绝让她进门。” “万事皆有因果。”王氏苦笑,“为了厉家,难为九郎了。衡儿,你九叔年轻的时候,也是大梁难得的青年才俊,因为什么才走到这一步的,你心中自当清楚。为娘的以前一直不想让你回京,就是不愿意让你和他一样,但你又和他不同,你背负着厉氏五代人的期待。你按自己的意思娶了阿且,娘可以不再计较,但你也要明白,厉家不能再出另一个何氏。” 杜且汗出如浆,她一直以为王氏对自己还算是满意的,可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她听的。世家有世家的骄傲,若不是当初性命危急,王氏是万万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可这桩婚事最后还是由厉出衡主导,王氏与生俱来的高贵不允许她做一个恶婆母,但她可以把这份气撒在儿子身上。 厉出衡淡淡地道:“这桩婚事是孩儿自己选的。” 王氏得到答案,也不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这件事情必然会传遍京城,在外行事走动,都不必对何氏过份地提及,英姐儿和薰姐儿还要说亲嫁人。记住,她们是厉家的子孙,衡儿你身为堂兄,有义务和责任为她们谋一个稳当的夫婿。” 厉出衡却道:“这件事还是交给阿且吧,往后若是有人相看,孩儿会先查清楚对方的底细,再让阿且掌掌眼。” “阿且?绝对不能看走眼,而让厉氏的子孙受苦。” 杜且还没开口,厉出衡已经很不要脸地回道:“以她看上孩儿的眼光,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王氏半晌才反应过来,端肃的脸上难得漾开一抹笑意。 从王氏那里出来,厉出衡去了厉以坤的书房,而杜且则带着白芍上街,购置年节的东西。 街市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杜且刚买好东西就看到虞氏带着晓风,晓风手中拧着一堆的东西。 “嫂嫂都买了什么?怎么这么多东西?”杜且迎上去。 虞氏把她拉到一家客人稀少的茶馆,小声对她说:“不出意外的话,年后复朝,阿战外驻的旨意就会下来,年前我正好把东西都购置妥当,以免旨意一下,立刻动身,我会因为没有收拾妥当而被强行留在京城。” “是不是父亲?” 虞氏说:“公公最近一直和他的几位部下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谋划什么,你和厉郎要当心。” “他还能做什么?厉郎如今是工部侍郎,他若是对他不利,就是谋害朝臣,不再是像当日那般主动投案就能解决的的。” “话虽如此,可上过战场的武将都是亡命之徒。他们经历过生死,已经没有那份畏惧之心。而公公想要搏前程似锦,就必须依附于太子。其实也不一定太子,但他认死理,觉得东宫一定是未来的天子。可事实上,谁都能是天子,不是吗?”虞氏早就看得通透,她自幼出入宫门,对宫中的争斗可谓是了若指掌,圣人不就是弑叔夺位,才有今日的天下至尊之位。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知道结果,可什么时候又是最后一刻?“京城有很多的传闻,都是关于河东厉氏的。有传闻说,武帝曾与厉氏有过约定,安排他们离开京城,卸去一身荣光,蛰伏五世再出,择主而立。” 杜且愣了一下,反问道:“嫂嫂信吗?” “我信。”虞氏说:“位居人极的下场无一不是因为功高盖主,而被下一代的君主猜忌,最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这向来是权臣的最后的归宿,没有人可以幸免。而如我祖父那般的领兵将军,最后都是要交出兵权,才能让君主安心。而文臣不一样,他们的心机更深,更容易让人替他卖命,从而改变朝堂的时局。” 杜且又道:“那又凭什么让五世之后一无所有的厉氏择主而立,既然厉氏能择主,那他们也能自己夺这天下。” “若是旁人还有可能,可厉氏不会。因为厉氏重诺,天下皆知。若真的这样的约定,厉氏只会依约而行,为天下苍生计,他们责无旁贷。” 杜且早已知晓厉氏的重任,但从虞氏口中听来又是另一番的滋味。那么,前世厉出衡先是选太子,后又立了齐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人,齐王登基之后还能留他吗?他最后是善终,还是被齐王设计除掉,这些都不得而知。 回到家中,厉出衡已经写好春联,正指挥着阿松和阿成贴在门上。 杜且立在阶前,仰望那扇被冲洗一新的大门,百年的宅子,因为重新的清扫而焕发出新的生机,破旧的门前牌匾因为有厉宅二字,而成为京城中最无法忽视的存在,也预示着厉氏的重新崛起。 “你回来了?”厉出衡迎上前,“娘正等着你开饭呢。” 杜且浅笑盈盈,“看你一身的汗,可别着凉了。” “无妨,有娘子喂药,不怕苦。” “我要告诉娘。”杜且嗔他。 他说:“你好意思吗?” 二人还未等说完话,在下马落轿的石墩后面,数辆华贵的马车齐齐到达。 第95章: 杜且终于明白门庭若市的感觉,源源不断送进府里的年礼,交到她手中的礼单,颇有一种如坠梦境的感觉。以往她虽是清远侯夫人,但纪澜远没有厉出衡的才名,侯府也没有厉氏的百年传承,年节时送礼的人也并不太多,远远没有今日的盛况。 “等等。”杜且把送礼的人叫住,“把年礼都带回去。” 厉出衡站在一旁并不搭话,意思很明确,交给她全权处理。以后这个家都会是她作主,他不想干涉她的任何一个决定。 各府送礼的人面面相觑,人已经走到大门口,尴尬地被拦住,手中捧着的礼没有送出去,真的要再拿回去吗,这似乎没有这个先例。 大梁朝自开国以来,各府互送年礼的习俗由来已久,寻常百姓也都是亲戚好友之间互相往来,但世家间的年节却是有所不同的,出手都极是阔绰,年礼也因品级不同而不同。先时,厉出衡还是六品的小官,且又得罪了太子,没有几个人敢和他往来,就算有平日在工部衙门的同僚,也只是点头之交。昨日他连升三级,顿时成了京城的红人。而近几日钦天监对他的占卜批语,已经让厉出衡成了朝堂的风向标,大家都在观望着,他会选择哪个皇子辅佐。但似乎最不可能的就是太子。 因为他们有夺妻之恨。 而太子被软禁宫中,各皇子府成了朝臣们新的修罗场,谁府上往七皇子府送了礼,其他人也不甘示弱,每个开府的皇子都挨着客了近乎。当然,并不是每个皇子都吃这套,齐王府一直大门紧闭,朝臣们想要进去比登天还难,更不用说见到齐王或是齐王妃。 可在齐王府碰的钉子,竟然在厉家再一次经历。 齐王府是直接闭门谢客,但厉出衡和杜且都立在门外,却仍然把送到家的年礼往门外推,这不是伸手打脸吗? “妾再说一次,东西都拿回来。”杜且手中扬起礼单,朗声道:“这当中大部分人都与妾、与妾的夫君素无往来,若是诚意与妾结交,不必这些虚礼,来日若是有缘,自然会有相见的一日。还请各位先拿回去,来年若是真的有了交情,妾不会拒绝。” 话说得很漂亮,无功不受禄,况且是素不相识的人。而这一年,若是有心,总会在京城的社交场合遇到,而志同道合的人总能走到一起,到时候往来多了,礼尚往来也不为过。 收礼是没什么问题,大庭广众抬进门的,多少双的眼睛看着。可杜且就是不愿意降低厉氏的身段,不是谁来讨好,她就会接受的。 说完之后,她和厉出衡便进了门,关上厉府的大门,与厉出衡相视一笑。 她颇为苦恼地说道:“看来这个年别想过得太安逸。” 厉出衡大笑,“别担心这些,你若是想清静,就没有人可以打扰到你。” 可自从杜且拒了年礼之后,帖子便如雪片般飞来,勋贵家的夫人女君,纷纷邀她过府相聚,从年初三到年十五,每日都有三张以上的邀约。 除夕那日,杜且望着堆成小山的请帖,深深地叹息。然而,王氏的邀约也不比她少。出身太原王氏的她,一到京城之后,就吸引了各家的关注,有不少人都想见识一下这位河东厉氏的女主人,在厉氏衰微的不利情势下,她独撑起整个厉家,还教养出这般出众的儿子。 王氏比她淡然许多,帖子由阿方整理成目录,每日标注邀约的勋贵,王氏若是有想去的,就在上面做上标记,阿方就会为她挑选赴宴的衣裳和配饰。但杜且在想,王氏向来都是一根木簪,还要另外准备什么东西吗? 已近黄昏,京城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王氏坐在案前,准备开宴。 厉家随古礼,一人一案,分而食之,并不像有些人家围桌团圆,虽然少了些热闹,但在座的人而言,却是难得的轻松。在王氏同居堂上的是厉以坤,下首的左右两侧是杜且和厉出衡夫妇,再往下是英然和薰然两姐妹。厉以坤话少,休妻之后更是整日都关在书房里,两个姐妹简直都要恨死杜且了,但对王氏却是畏惧,只能把更多的不甘都加到杜且的身上。 这样的年夜饭,并不能算是和睦,但这是杜且和厉出衡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可以完全忽略厉氏姐妹喷火的目光。 家宴开始后,王氏打破屋内的沉默,率先问杜且:“你准备去哪几家?” 杜且道:“还没想好,但晋阳大长公主的生辰宴还是要去的。往年她没有如此大张旗鼓地设宴,今年反常,必定是有目的,不妨去看看。” 王氏点头,“荣国公府上的行酒令也是颇有名气,到时候你也同去,带上她们姐妹。英姐儿过年了就该笄礼了,多带她出去走动走动。以往可跟你母亲学过管家吗?” 厉英然摇头,“母亲说不用学,请了女先生教我和妹妹琴棋书画,妹妹的琴弹得很不错。” 王氏不由得望向厉以坤,“九郎可知道此事?” “知道,但管家之事又不是我能教的。”厉以坤自嘲地一笑,“嫂嫂见笑了,还好嫂嫂来了,这两个孩子以后就能跟着学一学,也好找个好婆家。” 王氏说:“这样吧,你们就跟着你们堂嫂一起学。” “我们不学。”厉英然冷冷地拒绝,“我们才不要像她那样什么都不会,粗鄙庸俗。” 杜且坐直身子,当堂便驳了回去,“琴棋书画不必精通,略懂便是了,难道不会管家就能当家管事?会琴棋书画,府里的账目往来就能弄清楚,那些奴仆会因为你的琴弹得好,就对你言听计从?每天府中的开销你们若是都不知道的话,谁敢娶你们进门,迟早要被败光家产。” 杜且说得毫无留情,厉家姐妹当即涨红了脸,忿忿然地瞪着她。 “我这是为了你们好,九叔给你的嫁妆不会太多,若是你们连自己的嫁妆都管不了,被人蒙蔽了去,丢的可是厉家的人。厉家已经丢不起人了,因为你们的母亲,想要找一门相当的门第都已经很困难了,请你们不要再说母亲曾经如何如何,若是她说的话是有用的,她就不会是今日的下场!”杜且并不想骗她们,撒谎很容易,哄骗几句,她们心里会好受,可现实的残酷的。“当务之急,还请九叔把氐族志借来一用,她们二人该是时候了解厉家的历史和传承。” 厉以坤同样是一脸的尴尬,他承认对两个女儿没有过多的关心,杜且直接戳破,让他无地自容。因为对婚姻的不甘,所以放任自流,一味地逃避,以至于忘记了她们姐妹的身上留着厉家人的血。若是就这么嫁人,毁的可是厉氏百年的名声,而这些显赫的名声与威望正是他誓死捍卫的底线。 “你们堂嫂说得没错,厉氏是百年书香,你们自小都读些什么书?”王氏示意杜且点到为止,不必给两个孩子太多的难堪。 厉英然一脸的惘然,“就读过诗三百。” 王氏的眉头深深地蹙了起来,“没有了?女诫、女则、女容这些书都没有读过?春秋、尚书、礼记这些呢?” 厉英然仍是摇头,倒是厉薰然小心地点了点头,“我读过春秋和尚书。” “哦?”杜且奇道,“是何氏让你读的?” “是,是,是我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去书房偷偷看的。还看了一些通鉴,只是不太懂上面所写。”厉薰然其实比厉英然要懂事,但厉英然是姐姐,她让薰然做什么,薰然不敢违背。 厉出衡捧起酒杯,“这件琐事等来日再慢慢谈,今日是除夕,一会儿还要守岁,今日我就饮这一杯,祝母亲身体健康,九叔万事顺遂,我与阿且恩爱白头。” 一顿年夜饭,吃得索然无味。 饭后,厉出衡带着杜且在府里散步,远远地避开厉氏姐妹,而厉以坤如往常般躲进书房,王氏许久未与厉出衡一道过年,特地让阿方烹了茶,备了茶点,准备和他一起守岁。 “其实,若是你不想掺和进去,就不用去管她们。九叔那一房是庶出,能婚配的对象门第不会太高。同样的门第又看不上她们这种没有母家的媳妇,还是挑低门的嫁过去,但最好是寒门的士子,日后我若能帮衬一二,她们的日子也不会太苦。”厉出衡顿了一下,“英姐儿来年就及笄了,可薰姐儿还要三年。若是将来外放,我想就带着她去,留在府中九叔还是不闻不问,我不放心。” 杜且没有拒绝的理由,“你心中可有理想的人选?” “倒是有一个,在万山书院的同窗,眼下是翰林编修,名唤姚松严,范阳人士,出身并不显赫,但为人刻苦上进。可是我又怕把英姐儿嫁过去,毁了他的仕途。”厉出衡无非也想为自己多找几个助力,拉揽可造之才,可厉英然的性情与何氏十分相似,他不想冒这个险。 “先别忙着下定论,等我先带英姐儿出去走动走动再说。” 大年初一,百官进宫朝拜,厉出衡这个新任的工部右侍郎也在其中,与杜且守了岁,放了烟火鞭炮,当下就换了官服,在正阳门前等待圣人的召见。 而王氏则带着杜且从西华门入宫,到含元殿拜见皇后。王氏的诰命是按例封的,她往年一次也没有进宫,这次人在京城,杜且又因厉出衡的擢升而封了诰命,她便和杜且一道进宫。 皇后待她二人极客气,问长问短,颇有拉揽之意。 但王氏和杜且面上都不热络,她也深知不能急于一时,倒是王美人见了王氏,姐姐长姐姐短的,王氏直接就垂了眸,远远地避开。 王美人却是一个认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人,王氏越是避开,她就越是要贴上去表示亲近。 第96章:打脸啪啪啪 王美人可能是这个后宫最幸运也最不幸的人,她拥有其他嫔妃艳羡的美貌,但是她的品级却是生育皇子中的嫔妃中最低的,尤其是她还生育了二个皇子一个公主。再加上圣人对她宠爱有加,她就更加地肆无忌惮。先前干涉厉出衡的婚事,已经让圣人禁了三个月的足,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 她进宫后,就没再见过王氏。可事实上,两个人在出嫁前也没有太多的交集。王氏是长房,住在太原王氏的祖宅里面,而王美人只是旁支,并未与王氏同住,所受的教养自然与王氏不同。 当初圣人想要纳的是王氏,可王氏看不上圣人,执意要嫁给靠写春闺话本子为生的厉以放,因此皇家的门第比不得厉氏的显赫,但王氏真正看不上的是圣人的弑叔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不说,又妄图收买世家巩固他的统治,娶王家妇的目的,就在于强迫太原王氏不得不对他效忠。王家没有选择,但王家终归也不想让一手教养出来的王氏进宫和其他女人争宠。他们不能违抗皇权,但也能表达他们最大的不满。于是出生旁支的王美人,因为貌美出众,被选入宫。但王美人并不知道自己被送入宫是因为出身太低,而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美貌,但她顶替王氏嫁进来,始终是她心中的一道坎。 想她没出嫁的时候,每次到祖宅去,都要把头压得很低,生怕亵渎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女子。 可如今,王氏要对她三跪九叩,王美人心中感到一丝快慰,尤其是看到王氏一身的寒酸,她更是有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虽然之前厉出衡连升三级,可再升也不过是个臣子,她的儿子是皇子,女儿是公主,这是王氏望尘莫及的。 “一别近二十年不见,姐姐老了不少。”王美人看着王氏与杜且在角落里喝茶,施施然地走了过去。 王氏淡道:“确实是老了,听说美人生了二位皇子一位公主,都已经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 都一样是老了,王氏这句话可谓是直戳王美人的心窝子。都是老了,还有谁比谁更老吗?再说了,王氏已经是当婆婆的人了,可王美人的三个孩子却连婚事都没议成。 “是啊,都长大了,就是挑花了眼,还没挑到合适的,每天成堆的庚帖画像让他们挑着,可皇子和公主婚配,不像普通人家,随便和什么人都能成亲,要看门户相当,要看才学品行,样样都要出挑,才不至于丢皇子的脸。”王美人就是想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王氏冷冷地睨了她一眼,“确实是要慎重,宋家那样的门第,都能养出那样的女儿,不得不多斟酌。” 圣人千挑万选,选了宋氏,可到头来是什么样的下场,全京城全大梁都看到了。王美人就算再挑,也有万一,可她给七皇子和十三皇子选的人,能比得上圣人给太子挑的太子妃吗?王氏也知道王美人这是在嘲笑杜且的出身,可杜且得曲灵源收为徒,又掌了厉家的中馈,成功地让何氏扫地出门,这样凌厉的手段也早已传遍勋贵之家,对她的好评更是如潮般涌来。 王美人的脸又是一黑。 王氏沉眸,在王美人之前开口道:“你先时给妾身来信,说是要与衡儿结亲,妾从河东远道而来,还好衡儿已然成婚,省却妾身许多的麻烦。妾身这次回京,就是要告诉美人,厉氏不尚公主,太原王氏亦不尚公主,也不会嫁女入宫。” “你这是何意?”王美人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她确实是写了信向王氏表示要把安乐公主嫁给厉出衡,同时也写了信回太原,要为十三皇子求娶王氏兄长的幼女,还请她的兄长如今的太仆寺卿王源代为说媒。可结果如何,她每次问差人去派,王源始终都没有给她答复。 王氏落落大方地起身,敛衽施了一礼,“妾身代兄长和整个太原王氏回绝美人的盛情,太原王氏是落魄世族,只求族人安稳,不求荣华富贵。妾身的侄女在乡野长大,粗鄙不堪,难以胜任王妃之位。” “能不能胜任本宫说了算!” 王氏蹙了眉,“不瞒美人,妾身的侄女已经成亲,难道美人想要棒打鸳鸯?” “你们……”她明明打听过,王氏的侄女并未订亲,可这才几天的光景,就已经成亲了,明明是故意的! “美人,妾身听说荣国公府辛氏已经拒绝了七皇子的婚事,这对美人也是好事一件。”杜且听她处处为难婆母,心中甚是不耐,“妾听说这辛氏甚是厉害,小小年纪就掌了荣国公府的中馈,把荣国公的那些姨娘庶女们都调教得服服贴贴,这样的人若是进了宫,七皇子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王美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件事情,虽说七皇子之前一直没有答应这桩亲事,但由荣国公府拒婚在前,曾广而告之,令七皇子失尽颜面,短时间内都没有相看的意思。 “你们……你们……”王美人这才注意到杜且,和她第一次地含元殿见的全然不同,今日的杜且美丽清绝,妆容清爽而又不失端重,新制的翟衣衬出她玲珑的身段,不卑不亢地仰起头,似乎是嘲笑她的愚昧。这简直就是戏耍! 这时,虞氏带着徐老夫人走过去,向王美人淡淡地施了一礼,便把杜且和王氏叫走了,全然没有与王美人闲话家常的意思。这样的无视,对王美人无异于奇耻大辱。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宫中里受宠的嫔妃,可当她身处于含元殿中,却只能是孤身一人。 连坐在原处的谢氏都有人主动和她攀谈,谢氏才是这个宫里最不受圣人看中的女子,可她的妃位却凌驾于王美人之中,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很难解释的事情,也是王美人心中的一根刺。 “婆婆没有诰命,我只能自己来。”虞氏说:“婆婆让我给你带话,让你若是得了空,回一趟杜家。她前日得了风寒,我因忙着年前的事情,没有过去请安,她屋里的婆子也没有来禀,拖了一日才请的大夫。后来一问才知是公公不让人请大夫……” 杜且怒道:“他怎么能这样!” “若是开春我和阿战离开京城了,不知道公公会把她怎么样!” “他一定不敢的,他的战功大部分是母亲得来的,他能有今日,是母亲当了无名英雄,才成就的他。他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 “此一时,彼一时。原先在军中,他需要靠军功立威。可眼下是在京城,他不用再打仗了,也就用不到婆婆了。”这就是杜如笙的逻辑,他要的只是依附于太子,“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还是先告诉你……” “何是让嫂嫂这么忧心?” “公公想把杜乐送进东宫……” 他还是不死心! “杜乐一定不肯吧?”杜且也猜不透杜乐的想法。 虞氏摇头,“她答应了!她的侍婢是我安排过去的,昨夜刚有消息传回来。” 杜且长叹一声,“这是她自己选的。” 二人说话间,有一个宫人捧着一碗燕窝走到杜且的面前,朗声道:“这是王美人赏给厉氏新妇的。王美人念及是厉侍郎的长辈,未能亲临到贺,特此年节之际,赐下燕窝一碗,以表心意。” 杜且冷笑,方才的剑拔弩张还未散去,现下又有赏赐,分明就是不安好心。若说王美人这个人没脑子,还真是说对了。眼下是在皇后的含元殿,还有四妃在位,赏赐内外命妇没有她们起头,她一个美人也敢公然越过她们,真不知道她在宫里的这些年是怎么存活下来的。杜且想,估计是因为她太蠢,其他嫔妃觉得没有必要花心思对付她吧。 但这碗燕窝一定不是燕窝那么简单! 里面会加什么可以让她当众出糗的? “美人这是偏心,为何厉氏新妇有,我们都没有?”说话的是谢妃后面立着的女子,齐王妃石氏。石氏和齐王一样,不常出入宫闱,因她婚久不孕之故,成为京城议论的对象,但她却深受齐王的宠爱,听闻齐王府中的侧妃、美妾都是她一手挑选进府的,生下的庶子庶女也都由她亲自教养,绝对没有半分苛刻的意思。她和齐王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外面游山玩水,也没有把孩子扔在京城,每次都会带上他们见识大梁的大好山河。 齐王妃一句话,成功地让皇后黑了脸,卢妃和谢妃都噙着笑,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等着看王美人的好戏。 “她是新妇,妾又是长辈。”王美人冷汗直冒,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喷火的目光能把她烧成灰烬。 齐王妃慢慢走了过来,携了杜且的手,笑容灿烂,“夫人可要当心哦,所有人都没有,唯独赏了你,这肯定是有问题的。你若不用,是抗旨。若是当众丢脸,那可是你自己的事情。” 这话但凡是有些后宅经验的人都明白,可谁也不会当众说出来。 也只有齐王妃哪说,而且只有她说才不会被追究,因为谁也不愿意去惹齐王。 第97章:命数 齐王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对谁都是一副笑脸相迎,除了对他皇爹。而齐王也是皇子当中最无害的,因为他大半年的时间不在京城,即便是在京城,他也不上朝,不入工部处理政务。这样的人,已经被太子归为最没有威胁的皇子之首。 再加上圣人对他的不理不睬,就更是让人安心。当然,他还娶了一个更无害的王妃。而这个王妃也常常是露着一张笑脸,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但也正是因为她露面的机会不多,与谁也没有太大的矛盾。 可这却是第一次,齐王妃在宫里当众打王美人的脸。而这件事却与她全无干系,她可以视而不见。 杜且感激地向齐王妃微微一笑,转向王美人那张铁青的脸,福了福身,“妾无功不受禄,不敢受美人赏。在座的诸位夫人品级都在妾之上,妾更加不敢领赏。况且还有婆母在,妾更不敢越矩。” 王美人咬牙切齿,“你……” “王美人要是不说,本宫都忘了给诸位夫人准备的点心。”杨皇后突然开了口,目光嘲讽,从王美人身上淡淡地滑过,“来人啊,把点心都端上来,都说了大半天的话了,该饿了吧?杜氏,你上前来,这次日子你受了不少的委屈,本宫几度想宣你入宫,可一直不得空。还好你的亲事已经办完,本宫也就安心了。” 杨皇后的突然亲近,在杜且的预料之中,事实上今天已经有很多的夫人主动和她攀谈,除了王美人那个脑子不太清楚的,句句话都想得罪人之外,杜且今日颇有一种如鱼如水的感觉。 杨皇后这一发话,在座的内外命妇全都很有默契地自动把王美人隔绝在外。一时间,王美人成了孤家寡人。王氏对她投以同情的笑意,她更是怒火燃烧。 王美人受了委屈,自然是去向圣人哭诉。 其实一个男人离不开一个女人,无非是离不开那张床榻。而在后宫的嫔妃之中,大都是出身世家,受女诫、女则的教导,端庄贤淑,知书达礼,因此在床第之间也多有拘束。但王美人却是不同的,她入宫之前,兄长王源特地请了出身青楼的嬷嬷,教她如何迎合男人。在进宫之始,她不敢让圣人进她的身,摆出一副圣洁不可侵犯的模样,圣人几次求欢未果,颇有几分兴致怏怏。就在这个时候,王美人突然回答了,圣人欢喜之余,更是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这也是王美人圣宠不衰的一大原因。 至于为什么不升她的妃位,仍是后宫的一大未解之谜。 圣人回宫前,也听说了含元殿的情况,一笑置之。她能在大庭广众给杜且加了料的燕窝,圣人只能默默地表示,王美人除了床第间的聪明之外,其他时候都是不太用脑子。 所以,圣人觉得还是找些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 “安乐也到议亲的年纪了,今日朕看谢卿家的那个谢桐,倒是不差,人长得极精神,先时瘦了些,近来去了羽林卫,人也壮实了,看着像那么回事。”儿女亲事是最好的借口。 王美人一听是谢桐,当场就甩了脸,“那个痨病鬼谢桐吗?他一天到晚都在烟街柳巷混着,怎么配得上安乐?也不知道染了一身什么病,万一害了安乐怎么办?” 圣人沉了脸,“世家子逛个青楼的那是附庸风雅,纪澜不也成天在那混着,京城大把的姑娘想要嫁给他。” “谢桐又不是这样的人。况且就算是纪澜,臣妾也不会把安乐退给他,一看就是什么事都听母亲的,没有自己的主张,安乐若是嫁给这样的人,无异于跳进火炕。”王美人就是不乐意圣人拿纪澜来比较,他给汝阳挑了纪澜,觉得他样样都好,可是给安乐找的却是谢桐。纪澜那样的可以叫附庸风流,可谢桐应该叫放浪形骸,不知检点。凭什么汝阳就能找到有爵位的清远侯,她的安乐却连宗妇主母都不是,还是谢家的第五子。 “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你不就是想把安乐嫁给厉出衡。”圣人火冒三丈,“可是人家已经娶了妻室,你还想拆散人家不成?” “有什么不行的?看看他娶的那个杜氏,妖里妖气的,长得就像狐媚子,这样的人能当厉氏的当家主母吗?其实呢,王姐姐也是属意安乐的,不过莫归自作主张成了亲,她也是很无奈。” 王美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见长。 “你竟然敢信口雌黄,你那个王姐姐根本就不待见你,你还大言不惭地想把安乐嫁过去?这才是真正地把安乐往火炕里推!”圣人本不想挑明,可是王美人不仅没脑子,还不要脸,把圣人气得甩袖就走了。 王美人见了也不去追,半点羞愧之意都没有。王氏越是不待见她,她越是要把安乐嫁过去,凌驾于她之上。让她还敢说什么厉氏不尚公主,王氏不嫁皇子之类的蠢话。 杜且和厉出衡在宫门口汇合,厉出衡出来得早,一袭白色大氅加在绯色官袍外面,身姿英挺又带了几分羸弱,但精神却是极好,目光澄澈清冷。 “怎么不回车里等?”杜且连忙把手炉塞给他。 他推了几下,可杜且坚持,他只好在王氏玩味的目光中默默地收下,“母亲,请上车。” 王氏轻叹道:“到底是有媳妇的人了,不用娘操心了。” “娘……” “原本我对你自作主张非常的生气,可还好你不是娶了安乐,这是为娘颇为欣慰的一件事情,虽然阿且并非娘心目中理想的儿媳人选,但重要的是你喜欢。能看得出,阿且也是真心为你好,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娘也就放心了。” 杜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垂眸睨了厉出衡,厉出衡笑着回望过去。 岁月静好,此生无憾。 王氏和杜且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一趟太傅府和京兆尹府。 厉出衡因和甘赋冲的身份尴尬,已不再主动上门,在宫里碰到也是点头之交,没有以往的相谈甚欢,师徒二人的感情因为东宫而渐渐疏远。不是厉出衡想要远离,而这是对甘赋冲最好的方式,他是太子太傅,理应为太子服务,若是私下与厉出衡过往甚密,难免会受太子的质疑,举步维艰,依太子的性情,恐会伤及甘赋冲的性命。况且甘宁儿被册封为太子妃,甘大儒和东宫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能去的地方是钦天监袁苑的府上。 袁苑嘴上不牢人,和朝臣也没有过多的往来,都是怕他的铁口神断。所以这种年节一到,别人家都是门庭若市,只有袁府门前冷冷清清,门前最多的昨夜放的鞭炮纸,红彤彤地洒了一地。 袁苑轻袍缓带,发也没束,正坐在亭中烹茶看书,看到厉出衡走进来,很是嫌弃地瘪嘴,“今儿大过年的你就上我这来,是怕别人不相信钦天监的观星之术,特地来增加说服力的吗?” “虽说都在传是钦天监的断言,可相信是从你这传出去的又有几人?尤其是圣人,他根本不会相信。” “那是因为他手中没有武帝的遗诏,他的皇位是夺来的,宣帝根本就没有把遗诏给他。” “就算是有,他也不见得会相信。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选的人会是未来的天子。”厉出衡摇头苦笑,盘腿坐在袁苑的对面,拿起正在沸腾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新茶。 袁苑道:“你说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前世你先是择了太子,助他登位,之后又选了齐王,齐王从太子的手中夺了江山,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可我最后还是英年早逝,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袁苑轻嗤一声,“我没有重生,都是你告诉我,是前世的我助你重生回来,你告诉我曾经发生的一切,然后又说了你这一世要做的事情,可眼下你已经娶到你想娶的人了,也该履行你身为厉家人的义务和责任了。我老祖宗当初的断言,这一世的皇子之中,只有你的辅佐才能坐上天子之位。” “那又为何五世之前,厉氏要隐居呢?就因为功高震主,会惨遭灭门吗?” “没错,若是在那时厉氏就死绝了,这一世没有你的辅佐,大梁就会在圣人驾崩后,陷入混战之中。” “你老祖宗和我老祖宗真是为大梁操碎了心。”厉出衡由衷地感叹,“不过前世确实是如你老祖宗所说,我既辅佐了太子,又辅佐了齐王。而这一次,我一开始就选了齐王,就可以避免一场生灵涂炭。” 袁苑反问道:“是因为我跟你说过,你能改变很多的命数,可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你的寿命吗?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有十四年的时间可活,对你来说也就够了。” “我想要一辈子,活到七老八十。若是十四年之后,我一个人走了,放下她孤身一人,我不放心。” “那也够了啊,说不定你们早成怨偶了。” 厉出衡忿忿然地看着他,“要不你再给我卜一卦?” “你是重生之人,算不出来……” “信不信我砸你招牌?”厉出衡转而又道:“尽快让圣人相信厉氏择主必为天子的说法,我想尽快离开京城。” 袁苑睨他,“外放一走就是三年,京中的形势瞬息万变,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我求来的这一世,不是浪费地这些已知的事情上。圣人身体还健康,还能撑十年之久,等我三年后回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袁苑眸中有火:“你这么做很自私,置天下苍生于何地?” 厉出衡却仍是坚持:“上一世我为了江山社稷而放弃她,而致她一生苦难。这一世,我绝不会再放开手。” 第98章:纪澜的婚事 初二的回门日,杜且和厉出衡被拦在了杜府门外,杜如笙扬言不认这个女儿,还说杜且是和厉出衡私奔的,没有经过他这个父亲的允许。聘为妻,奔则为妾,他杜如笙不认当妾的女儿。 杜且简直是叹为观止,她不知道杜如笙如此地不要脸,她是如何嫁出去的,有多少双眼睛看到,可他一句话就能全部否定,并且还说她是妾室之身。试问,有谁家的父亲愿意把女儿的婚事搅黄,把她从正妻之位拉下来,变成妾室。 杜且正欲与他理论,可话还没说出口,贾氏就出来了,拿着一把剑追出来,逼得杜如笙毫无招架之力。别看贾氏多年来吃斋念佛,看家的本领却没有丢,且招式凌厉,招招致命。杜如笙是有几分急智,若是像这样交手,他根本就没有胜算。 厉出衡边看边沉思,喃喃地问道:“娘子,你的剑法如何?” 杜且怔怔地回道:“我不会。” “真的不会?”厉出衡不由得再重复一遍,“岳母她这般身手,你自幼也在军中长大,如何能不会呢?” 杜且揶揄道:“你不会是怕被我打吧?” 厉出衡挺了挺腰,“我挨得住打,就是怕疼。” 杜且翻了个白眼,“这事你也好一直挂在嘴边。” “娘子会心疼我,目的也就达到了。” 杜且还能说什么,论不要脸的程度,厉出衡若说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杜如笙被贾氏打跑了,可贾氏也没有让杜且进府的意思。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番打斗下来,虚耗不少,气喘吁吁,已不复壮年。 “以后这个家你不用再回了。”贾氏认清了杜如笙的真面目,对女儿总有几分歉疚,“这是你出嫁时原本留下要给杜乐当嫁妆的,本来觉得做为嫡母,若是她嫁人时两手空空,未免让人说闲话。如今她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也不会继续维持表面的平和,这几个铺子的房契你都拿着,每年的进项会有人送进京。这算是为娘最后一点私房了,也再经不起你爹的折腾。” 杜且接了过来,“我先替母亲保管着,若是母亲来日有其他的用处,尽管来问我要。” “你走吧,和你夫君好好过日子。若是日后各为其主,不必念着翁婿之情。”贾氏后面那句是对厉出衡说的,“战儿已经和我说了,开春之后就走,我想跟他们一起走。” “这恐怕不妥吧?”杜且觉得这样一来,杜如笙就更加地变本加厉。 贾氏说:“你就当没这个父亲。” “岳母这么做也没有错,她无非是想保护你和杜战。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受岳父的蛊惑,认为为人子女就该为了家门牺牲,可当她看到岳父对杜乐比对你更好的时候,她心中的母性被激发,对你产生强烈的保护欲,想要弥补这些年的缺失。而她对岳父早已是失望透顶,才会说出今日这番话。”厉出衡一路上都在安慰她,“这样吧,我陪你去一趟清远侯府。” 杜且楞了半晌,她还记得三朝回门时,他宁愿在马车上挨冻,也不愿意踏进侯府半步。 “纪太夫人是你的义母,也算是你半个娘家。”厉出衡说:“别人都有娘家,你若是因此而没有的话,我会良心不安,毕竟是我执意要娶你,才弄得杜府分崩离析。” 杜且苦笑道:“罢了,万事皆有命数。父亲早就迷了心智,就算今日没有你,他日他还是会搞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 夫妻二人便往清远侯府去了。 清远侯府的客人不少,侯府这一辈虽只有纪澜一人,但老侯爷还有四个妹妹,如今都在京中定居,平时的往来融洽。年初二这日,四个妹妹都会在侯府聚首,自家媳妇的回见则定在初三。 杜且这一进去,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去,她顿时有几分亲切感。前世,这一天总是她最忙的时候,因为四位姑母要来,她总是不得空回杜家,正好也给了她不回门的极佳借口。四位姑母都不是刻薄的人,清远侯府的家风一向严谨,对女子的要求也不高,且四人都是一母同胞,平日的相处极是和睦,没有其他人家的嫡庶之争。嫁了人之后,先是随夫离京,平日见面的机会不多,好不容易都调回京城,自然是更加珍惜彼此的感情。 在清远侯的近十年时间,除了纪澜的冷漠寡情,杜且的日子大抵没有过得太差,婆母从挑剔到和睦,也没有恶亲戚刁难。 纪太夫人挥手让她过去,笑着跟四个小姑子道:“看看,这是我新收的义女,以往看着你们带着女儿过来,我是羡慕得紧,如今我是不用再羡慕你们了,只是可惜她嫁了人,不能一直陪着我。阿且,你快见过四位姑母。” 大姑母嫁的是荣国公府的二爷,先后上党和朔方任职,后来西北落到蛮夷之手,夫妻二人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但仕途上也难以再有提升,调回冀州任职五年后,因辛二爷的稳扎稳打而小有政绩,这次被调回户部任了侍郎。 二姑母的夫君是承恩公幼弟的第三子,也就是纪太夫人的堂弟,亲上加亲,三年前换防回京,在兵部挂了个闲职,戎马一生,只求现世安稳。 剩下的两个姑母嫁的门第都不高,但都是实打实的富户。一个是为皇家营造战船的江南李家,一个是海商蒲家,如今这两位家主都把担子交到下一辈的手上,携了妻子移居京城。一来是妻子想家,二来是与朝臣们打好关系,稳固家族产业。 这也是圣人一直要把纪澜和东宫捆绑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清远侯府不仅有能臣武将,还有两位大梁最大的皇商。 三姑母和四姑母回京的时候,还各带了一女,就是在想京城找一门好亲事,可商户的门第不高,李、蒲两家又是非正妻不嫁,圣人本想给太子再弄一庶妃,可李家根本就不想送女进宫。 其实,四位姑母都过得不差,最郁卒的却是要属嫁了荣国公府二爷的大姑母。自从辛瑶瑶掌了家之后,定了各种的规矩,就算是府中用的一针一线都要得到她的允许。 大姑母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可原在地方上也是自己掌着家,回了京之后却要处处掣肘,委实是憋屈得很。 她这趟回来,就是想看看纪太夫人这里有什么好人家,赶紧把辛瑶瑶嫁出去。 杜且听厉出衡说过,辛瑶瑶可是拒了七皇子的婚,眼下敢娶她的人,恐怕不太多。可她却还是有一个人选,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已。 在前世杜且知道辛瑶瑶一直对纪澜有意,大姑母带到她府里给纪太夫人相看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无意识地望向纪澜的方向。有几次纪澜不在府里,辛瑶瑶便去问她。可府里的美妾通房委实是太多,后来又有汝阳的下嫁,辛瑶瑶也只能暗自神伤。前一世,辛瑶瑶到杜且去世的时候,都没有嫁人,一直支撑着荣国公府。 “姑母可有想过,如辛家女君这样出众的人儿,平常的人家是万万接不住的。”杜且沉思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那些勋爵之家,明知道辛女君是这样的人,主母又怎会容下这样的儿媳,若不是嫁为宗妇,上头那些兄嫂也是很难压住她。像她这般能干的,还是要找个家世简单,一进门就是宗妇嫡妻,婆母还要好相处的,不会过多地约束她。而且我先前听说荣国公府拒了七皇子的婚,这王美人跋扈,很多人都不愿意得罪她,所以就算对辛女君有意,也都纷纷作罢。四妃之中,谢妃和卢妃都不把王美人当回事,嫁给她们这两家的姻亲,也不是不可以。” 纪太夫人认真地想了一下,“可谢家就剩下谢桐没成亲,又是最小的儿子,上头的嫂嫂都是厉害的角色,这辛瑶瑶一进府,那就更是混乱了。卢家倒也没有适龄的郎君,就十三皇子也该议亲了,圣人是不可能再把她许给十三皇子。” “其实不买王美人账的还是大有人在。”大姑母很中肯地说:“阿且的婆母昨日就当众给了王美人不少的难堪,这件事都传开了。” 杜且摆摆手,很无辜地说道:“厉家没有适龄的郎君可以娶她呀!太原又那么远,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我倒是很想把她娶回家,替我理理家,省得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操心他们在江南无法无天。荣国公府眼下差的是钱,可我家不差钱。”这就是皇商的口气,三姑母果然是豪气。 二姑母笑骂:“就你家银子多,四妹家也不少,可人家都没说话呢。要我说,承恩公府也是能容得下她,可荣国公眼下没有利用价值。” 杜且心中有些焦急,怎么说了这么久,没有绕回点子上。 说话间,纪澜的那些侍妾组了团前来请安,个个是妖娆美丽,香粉喷鼻,纪太夫人还没等她们出去,已经是喷嚏连连。 “老嫂子真是有福气,府里一堆的莺莺燕燕侍候着。”四姑母打趣她,“兄长留下的家底还算是丰厚,可这也经不得澜儿这般风流,还是要趁早给她娶一门正妻。要不,就把辛家那位女君娶进门好了,好好管管家。” 这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杜且当即附和道:“这倒是可以考虑。” 第99章:因为他不如我好 旋即,觑了一眼纪太夫人,见她没有立刻否决,而是一副沉思的模样,心道这怕是有戏了。纪太夫人的行事向来果决而又慎重,且处处以清远侯府和纪澜为大前提,她方才的铺垫正是适合侯府情况而言。 “不过,这辛瑶瑶似乎也太厉害了些,她要是嫁进来,把府里的这些美妾都发卖出去……”杜且知道纪太夫人的担心,她最为在意的是侯府的子嗣,在她进门前府中早有了一堆的庶子庶女,可这一世纪澜颇有节制,没有搞出这些事情来。也正因为没有,纪太夫人才会更加担心,若是辛瑶瑶进门后无法为纪家开枝散叶,又把美妾都赶走,这么厉害的人,到时候纪家可就绝后了。 大姑母道:“这个倒不置于,三娘虽然厉害,但也不是这般要强的人,只是对管家立了规矩,但从来不管那些姨娘,生下来的庶妹庶弟她都会抱走照顾,不会由着这些孩子跟着姨娘长大。可荣国公府到处没有正经的主母,若是她嫁了出去,家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 “那当务之急是给国公续弦,而不是把辛女君嫁出去。”二姑母一语中地,“不过,谁家愿意把人嫁过去啊?” 一时间谁也不再接话。 荣国公年轻的时候,不是这么风流的人,可自从娶了妻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原配夫人过世后,他更是不管府里的事情,在朝中他担着虚职领着俸禄,可大朝会从来都是迟到的那一个,圣人因此扬言要扣他的薪俸,他才老实地踩着点到。 送走四位姑母,纪太夫人把杜且留了下来,特地问她:“你见过这位辛家女君?” 杜且纳闷了,“义母没见过吗?荣国公府近来的许多宴会都是她筹办的,搏了不少的好名声。前些时日,在徐老夫人的寿宴上也见过,全然不像外间传的那般厉害,看着天真纯朴。” “也不知道澜儿他……” 杜且直至傍晚,才离开清远侯府。离开的时候,纪澜的脸色沉得如天边的乌云,随时都有可能狂风大作,风雪再临。反观,厉出衡则是一脸的闲适,眯着眼睛笑得像一只狐狸。 杜且按下心中的疑惑,与纪澜告别。 纪澜却当着厉出衡的面借故把她带到一边,“你们真的要离京?” 杜且讶然,回望厉出衡无辜的笑颜,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暂时离开而已,眼下的乱局于厉家的名声有损,不能再让父亲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厉郎此番又得罪了太子,引起圣人的猜忌,在京中也不能久留。” “这根本就是他故意要带你走的!”纪澜恼得不行,可他是失败者,厉出衡永远都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嘲笑他,永远都对他的质询避重就轻。“你可还记得,前世他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京城,一旦出仕就平步青云。为了厉家的荣耀,他步步为营,却在这一世舍了东宫,不就是因为东宫他……” 杜且的笑意敛尽,目光幽深,痛苦一闪而过,“很多事都不一样了,你为何要执念至此?他若是愿意辅佐东宫,又如何会娶我?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侯爷经历过一世,难道还认为东宫值得你为他没了性命吗?一个有远见的人,他能审时度势,顺势而上,而不是明知是错,还要一意孤行。” “别人可以,而我却不行。”若是上一世辜负杜且,这一世他拼命想要补救而不得,是纪澜心中永远的痛,那么太子是他另一个无法言说的伤。因为他没有选择,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唯独他没有。 “你有,只是你不敢。”杜且说:“以前是东宫隐藏得太好,义母认为他会是贤君,可现下朝野对他的评论太差,义母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她为了不让汝阳进门,已经是和圣人撕破脸。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你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或许在重生之初,杜且对纪澜有着各种的怨恨和仇视,可后来她渐渐释然。纪澜会娶她,是因为被杜如笙算计,他有不甘并把所有的愤怒都加之于杜且,而后娶了汝阳是因为圣命难违。汝阳进门后,对她的种种恶行,也都是瞒着纪澜的。之后的种种,并不是纪澜有意为之,他并不知道汝阳把她送到别业的目的,但杜且始终是恨他的不闻不问。 可这一世,纪澜和她同样是重生为人,他也尽力想要弥补过往,可他说的是弥补,是悔不当初。可他心中是否有她的存在,杜且已经无所谓了,她选了厉出衡,就已然决定抛下过往,连同对纪澜的那些不甘和愤怒。 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但他们的命数重叠过,这一世她努力想要和纪澜划清楚河汉界,却成了他的义妹。 杜且还想再说什么,厉出衡已经在催促,她和纪澜告别,“我方才和义母提了辛家的三娘,义母说要你喜欢才好。我只能帮到你这了,剩下的事你自己斟酌。” 纪澜对着她的背影说,“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厉出衡都没有放过,那么他也不会放过我,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同上一世一样,死在他的谋划之下。” 杜且脚步顿了一下,“那你不妨改变一下你的选择,兴许会有不同。这样,你就不会再一直怀疑他也是怀有目的的。” “你还是不相信……”纪澜很无奈,在厉出衡面前,他始终未能找到确实的证据。 就在方才,他再一次向厉出衡询求答案,可厉出衡的回答却是:“你既然经历过一次,怎么还是这么没脑子。你正在把你经历过的对与错,重新经历一遍,这就是你所谓的重生吗?” 回厉家的一路上,厉出衡一直没有说话,偶尔偷瞄杜且几眼,可她似乎并没有发生他的异样,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厉出衡轻咳一声,杜且罔若未闻。他又敲了敲车壁,杜且茫然地回眸,说了他一句:“好吵。” 厉出衡一口老血呛在咽喉处,冷哼一声,也不再求存在感。 到了府门口,厉出衡故意先行一步,龙行虎步,走出猎猎如风的大气磅礴。 杜且这才发现他的异样,“夫君。” 厉出衡当做没听见。 杜且对着他的背影,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夫君,你等等我。” 厉出衡回了她一句:“好吵。” 杜且抓起地上的雪,往他身上砸去,厉声喝道:“回来。” 厉出衡顿时转过身,大步朝她走了过来,一脸的谄媚讨好,“娘子唤为夫何事?” “我脚麻了。”她撒谎了。 厉出衡当即就弯下腰,“我背你。” 她默默地爬上他略显单薄的背,心中小小的愧疚着,“我方才……” “清远侯那人太啰嗦,每次遇到我都要问相同的问题,听得我都烦了。”厉出衡没等她说完,“我觉得要让袁苑给他卜一卦,也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你偶尔也要好好地开导他,娶不到你不是他的错,是因为他不如我好,但我已经娶了你,他就会有大把的机会,多的是姑娘要嫁给他。” 杜且噗嗤一笑,“你方才就是跟他这么说的?” “大致上是这样。”厉出衡背着她走到门前,阿松已经开了门。 杜且不好意思地挣扎下地,取了帕子给厉出衡擦了擦汗,“我和义母也是这么觉得的,已经给他物色好了。” 厉出衡微讶,“你还真是上心。” “到底也是义兄嘛!” 厉出衡牵着她的手往苍松院走去。他还在住在原先的地方,年前事情太多,没有精力清扫搬动,而且他也住着习惯了,并没有王氏所说的那般委屈,只是嫡庶之别,在世家中尤为重要,才会一回京就对何氏发难。厉出衡想着拖上几日,说不定他外放的旨意就会下来,到时候就不必再多收拾一次。 “其实我也有一个适合的人选。”厉出衡走到门前,似乎是考虑了很久,才开的口。 “是谁?”杜且问。 厉出衡道:“那个拒了七皇子婚事的辛瑶瑶。” 杜且都楞住了,“你也认为辛瑶瑶合适?” “不难看出,清远侯与太子的感情深厚,但他这次和汝阳公主的婚事不仅仅是与圣人撕破脸,与太子的关系同样是岌岌可危。他想要重拾太子的信任,只能是与他一致对外,而七皇子此前策划了御史台的事件,若是清远侯能把辛瑶瑶娶到手,令七皇子颜面扫地,为太子扳回一程,也就能功过相抵了。”厉出衡的出发点和杜且不同,但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纪澜好,“你方才在侯爷提起的时候,纪太夫人是不是没有反对?” 杜且说是,“她还让我去长公主府赴宴的时候,探探辛女君的口风。” “这就对了。”厉出衡说:“纪太夫人也想补救和太子的关系,否则以荣国公府这样的一个烂摊子,她是万万不会接受的。” 杜且觉得自己重了两世,还是没有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她只知道辛瑶瑶因纪澜而一直未嫁,而纪澜娶了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纪澜即将被处决的时候,辛瑶瑶以荣国公府的爵位和她自己的性命向厉出衡提出换纪澜一命,被厉出衡拒绝了。这件事连纪澜都不知道。 厉出衡觉得,辛瑶瑶和他是同一种人,所以值得拥有她梦寐以求的那份遥不可及。 第100章: 晋阳大长公主的生辰宴在年初四。按礼说,上有高堂在世,她本不该为生辰大肆庆贺,但她是大长公主之尊,这生辰宴就算她不大宴宾客,宫里也会送来不少的赏赐。往年她都不会广发请帖,只是平时走动多的勋贵世家请来闲话家常。可今年却是因为圣人的要求,她不得不把生辰宴办得风风光光。因而,把虞家的人都给得罪光了。 高堂在世而大办寿宴,无非是在咒父母早亡的意思。 晋阳大长公主此举,无异于与虞家的矛盾更深了一层。可她顾不得这许多,为了大梁的江山永固,她连自己的终身幸福都可以牺牲,又何况是与虞家翻脸,被全天下人耻笑。 圣人想为太子笼络人心,就要靠她这个姑母在世家之间斡旋,而送来的生辰礼和对生辰宴的重视程度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用心。 可饶是晋阳大长公主如此声势浩大地广发请帖,可最终到场的却是寥寥可数,除了往常来往的几家,送来的礼物也都是极平常的物件,不见有人花心思地讨好,大长公主由此感到皇室的声望的与日俱下。尤其是太子和汝阳的所作所为,已经让朝野上下信心尽失,虽然太子之位仍在。 厉氏一家的到来,颇让晋阳大长公主惊讶。但惊讶的同时,也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王氏大方地行礼,举手投足是旁人学不来的谦谦风仪。若说杜且之前从纪太夫人身上学来的是不加掩饰的高贵,那么王氏所表现的则是谦和中的高贵。连晋阳大长公主都因为她的行礼,而感觉如坐针毡。 世家就是世家,经过百年的积累,虽然不再活跃于大梁的朝堂,但恬淡如菊的日子会让这一种纯粹的气度很好地传承下去。 “没想到你们会来。”晋阳大长公主几乎是脱口而出,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太晚了。 王氏笑道:“妾许久不回京城,想来走动走动,没想到不受欢迎,看来是妾无状了。”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晋阳公主艰涩地说道:“只是觉得你们不一定会来而已。” 王氏又道:“也对,毕竟大长公主殿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莫归和阿且难堪,他们不想来也是情有可原。若是你被人捅了一刀,难道还要持刀捅回去不成,这样岂不是和捅你的人一样的恶劣。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自己,而不是别人。所以,妾还是带着他们前来赴宴,这是因为倘若那个人放下屠刀,或许会成为朋友,但也有可能是另一次致命的残杀。但结果会是怎样,没有人能预知。” 晋阳公主完全是秒成了渣渣,欲言又止,羞愧难当。 王氏这番话简直是佛祖渡化世人的济世之言,可她又把晋阳长公主描述写恶劣的人。 这段话归纳起来,也就是以德报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有就是兵戎相见。简言之,你捅了我,我不和你计较是因为我们世家大度。而你来示好,是为了弥补过失,那我们还是朋友,否则只能是兵戎相见。 但上述的种种结果,主要是取决于晋阳大长公主。看似晋阳公主掌握着主动权,可真正站在制高点的却是王氏。 怪不得出门前厉出衡千叮万嘱,让杜且一定要跟着母亲,原来是因为婆母的战斗力如此强悍。杜且也是见识过王氏战力值的人,但那是何氏和王美人这样不用大脑思考的人,可对上晋阳大长公主,她的身份摆在那,可王氏还是毫不留情地打了她的脸。 晋阳大长公主笑道:“夫人真爱开玩笑,捅了莫归一刀的人是汝阳,哦,不是,是一鞭子。” “对了,今日怎么不见汝阳公主?” 晋阳大长公主勉力维持的笑容须臾间崩塌了,她原是想嘲讽厉出衡的弱不惊风,被汝阳一鞭子打中,可汝阳因为这件事被迫离京也是事实。难道她要回答王氏,汝阳公主是被你儿子弄出京城去了? 晋阳大长公主再无恋战之心,让人带了王氏和杜且香室品香。 杜且的到来受到一众女眷的欢迎,其中绝大部分是因为国手曲灵源的关系,都想和杜且手谈一局。以往杜且是处处不爱张扬,只想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重生之后因为种种的传言而选择低调行事。可王氏从到京城的那一刻起,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必须把那些看轻她们的人踩在脚下。因为王氏出身高贵,有着她所不具备的资本,而她想要不再被轻视,只能是获得更多的友好的尊重。 于是,杜且效仿曲灵源,借着大长公主府的宝地,开了一场车轮战。此战一开,无论输赢,杜且的声势都够了。 晋阳大长公主在前厅听闻此事,脸色陡然一凛。时逢安乐公主前来,晋阳大长公主连忙把她带到偏厅。 “她真的这么做了?”安乐公主稚气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晋阳大长公主道:“你自当清楚,厉出衡已经成亲,无论你之前有过什么样的想法,都立刻打消。你是大梁的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夫婿没有,没有必要和人争这个高下。就算你拆散了他们,又能如何?” 安乐公主怒道:“我就比不上那个杜且吗?” “不是你比不上,而是在厉出衡的心中,谁也取代不了她。你也不必因此而怨恨杜且,以后你也会遇到自己的良人。若是你纠结于此,而郁郁难解,就会错过很多。” “姑母,可是我不甘心。他在书院的时候,我就……” “这件事不要再提,看看汝阳的下场,一个皇室的公主,你需要承担比别人更多的责任,不是沉迷于儿女私情而忘记国家大义,且你自毁闺誉,更会让朝野觉得你不懂事。在厉出衡的那篇君王策之后,就更不能有任何的错处被抓到。那事关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你的父皇,甚至是整个高氏王朝的统治。”晋阳大长公主语重心长,“厉出衡是厉氏的后人,若是钦天监的传言无误,他的选择对整个大梁至关重要,也对你我至关重要。东宫会不会顺利登基还是个未知数,你也要为你的两位兄长考虑一二。” 安乐公主冷哼一声,“谁知道钦天监是不是信口雌黄,袁苑的占卜十有九不准。” 晋阳大长公主失笑,“不是他不准,而是有些事情不可说得太明白。而袁苑这次能把传言说得如此真实,是因为这不是他占卜推算的结果,而是他的先祖。于他,不算是泄漏天机。” 安乐公主这回是彻底没有话说了,因为她同样清楚地知道,她的父皇这个皇位是弑叔夺来的,在登基之初已经被各种的口诛笔伐,他也曾开杀戒,但难掩悠悠众口。 “算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这个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角落里响起,在晋阳长公主以为没有人的偏厅,一股酒气渐渐弥散开来,一个高大微偻的身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荣国公辛楠止。他今日是陪女儿来赴宴,辛瑶瑶拒了七皇子的婚,需要更多的出来走动,他这个当父亲这点自动自觉还是有的。 “姑侄二人在这算计人家小姑娘,你们高家的人也就这么本事,王位算计到了,天下也到手了,却还是在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辛楠止手中拿着酒壶,一脸的不屑,“你们高家人不就是这点本事。怎么?以前觉得自己的终身幸福不可有可无,如今却觉得弥足珍贵了。” “安乐,你还出去。”晋阳大长公主把安乐公主支开,大喝一声:“辛楠止,你偷走人家讲话,你要不要脸?” 辛楠止无所谓地耸耸肩,“凡事总要请求先来后到,这地方是我先来的,你们偏生要到我跟前说话,又要说我偷听,我也很无辜的好吗?” “辛楠止!!!” 辛楠止按了按耳廓,“高家的人一辈子都改不了粗野的毛病,连说话都这么……学学人家王氏,什么才是世家风仪。就连她身边带的小姑娘,都比公主好风仪,车轮阵都敢摆,这个阵仗公主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也不知道你们高家是怎么教养子女的,没几个能看的,尤其是闺女。” 说话间,外面传来阵阵的欢呼声,看来已经有人败下阵来。 辛楠止抖了抖裙裾,“我老人家也去会会小姑娘。” “老不休,不要脸。”晋阳大长公主被他说得全无招架之力。 “没办法,我老人家就是这样的人。以前有个人说过,要管我一辈子,看都不能看小姑娘,可惜那个人食言了。”辛楠止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撩袍走了出去。 棋局已近尾声,杜且最后的对手是辛瑶瑶,只赢了半目。 辛瑶瑶爽快地拍了拍手,“姐姐好生厉害,什么时候我去找姐姐玩,姐姐也教教我。” 辛瑶瑶笑得天真无害,全然不似外间传言的厉害。不过她能以未嫁之身掌着荣国公府的十数年,就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 第101章:回家生孩子 杜且无辜地摆摆手,“我也不想大杀四方,可今日若是不胜,岂不是给师父脸上抹黑。” 辛瑶瑶羡慕地说:“我也想拜曲国手为师,只可惜不得空。” 人潮渐渐散去,杜且携了辛瑶瑶的手到花厅稍坐,侍婢送来两盏花茶和一盏碟的糖酥,杜且呆了一下,但很快又勾起了笑容。 “姐姐不爱糖酥吗?”辛瑶瑶很快捕捉到她的神情。 “以前喜欢,后来不知道为何就不喜欢了,可能是黏牙吧。”杜且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我喜欢各种酸辣的东西。” “那姐姐改天过来,荣国公府里的厨子最擅长的就是辣菜。”辛瑶瑶满脸期待,“等明天我就给姐姐下帖子。” 杜且也希望能和辛瑶瑶多聊几句,可大长公主府里耳目众多,也得只字不提,和辛瑶瑶定下日子。 “还好我抢先了一步。”辛瑶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怕是姐姐以后的邀约不会少,我要是不尽快订下来,也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马月。” 辛瑶瑶的示好,杜且没有拒绝,“只要妹妹开口,我什么时候都得空。我方才还想着只赢半目太少,要多赢一些才显霸气呢。” 辛瑶瑶大笑,“姐姐尽管放马过来。” 二人相视而笑,安乐公主在一旁看得两眼冒火。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辛瑶瑶,虞将军府寿宴的那次,她一心都在厉出衡的身上,而没有注意到辛瑶瑶,后来听说她拒绝了七皇子的婚事,一夕之间把她列为拒绝往来的对象。如今看到她和杜且有说有笑,更是怒火中烧。 她走过去,“你就是辛瑶瑶?” 辛瑶瑶见过安乐公主,起身行了礼,“见过安乐公主,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听说你不愿意嫁给我七哥?”安乐公主的声音压着一丝怒意。 辛瑶瑶笑意尽收,正色回道:“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瑶瑶无权决定要嫁予何人。” “你是说婚事是荣国公不同意?” “瑶瑶什么都没说,也并不知道与七皇子有何婚约,能劳公主殿下如此兴师问罪。”辛瑶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婚姻大事是父母做主,你一个当人家妹妹的,凭什么问过。你在家问问也就算了,到人家姑娘面前还理直气壮的,辛瑶瑶不知道后宫都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没有规矩也就算了,连话都听不明白。 安乐公主说:“你敢说你不知道?” 辛瑶瑶毫无畏惧地轻抬下颌,“方才瑶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殿下是公主之尊,也万万没有当众为难臣女的道理。” “你放肆!”安乐公主高扬起胳膊,“本宫问你话,你照实答便是了。” 辛瑶瑶冷笑,“你没资格问我。” 如此赤裸裸的挑衅,安乐公主的怒火正愁没有宣泄的途径,扬起的胳膊眼看就要呼在辛瑶瑶的脸上。辛瑶瑶笑脸相迎,闭了眼睛等待那一记响亮的耳光。 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辛瑶瑶只听得安乐公主大怒,“纪澜,你也敢拦我?” 一睁眼,安乐公主的胳膊正被纪澜牢牢的握住,动弹不得。安乐公主只到纪澜的肩膀,被他这一拉攥,整个人都要踮起脚尖,更别说用力了。公主殿下怒意难消,蹬起腿就去踢纪澜,纪澜没想到她会如此野蛮,被踹了个正着。 这时,一个清瘦的身影悄然而至,把杜且护在自己身后。 “夫君!”杜且轻唤,“你们怎么来了?” 厉出衡道:“听说你可威风了,想过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却看到另外一幕。” 杜且从他身后探出脑袋,“还好你们来得及时。” 厉出衡把她好奇的脑袋压回去,郎声对安乐公主道:“公主殿下,清远侯以下犯上,殿下的侍卫就在门外,臣这就是把人叫进来,一定要将清远侯绳之以法。” 安乐公主还是知道厉害,她没有汝阳那么的张扬,知道收敛锋芒,但汝阳离宫之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需要一个盟友,一个在她身前挡刀的盟友。可她现下只能是孤军奋战!若是七皇子娶了辛瑶瑶,这也是一个强大的助力,辛瑶瑶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她能制服荣国公府的那些如狼似虎的姨娘,她就能帮她挡在前面。可辛瑶瑶竟然拒绝了,拒绝的同时还侃侃而谈,完全不理会她的质问。平时都有汝阳公主替她出头,今日她只能是自己上阵,结果火气完全被辛瑶瑶撩起来了,做出的举动完全不合时宜,甚至还暴露在她心悦的男人面前…… 这件事一定不能闹大!她不能再汝阳那样被赶出宫,名声尽毁。 “等等。”安乐公主不再挣扎,换了一副可怜的面孔,娇羞地问道:“侯爷你这是做什么?” 纪澜微微挑眉,这样的手段他见得太多了,懒懒地放开手,后退一步,站在辛瑶瑶的跟前,“这话应该臣问公主才是,一言不和就想甩耳光这种事情,臣劝公主还是不要轻易尝试。君王策被圣人引为至理名言,恨不得能以之为行为准则,前脚汝阳公主刚走,你又想效仿她吗?你们姐妹情深,怕她在寺院太清苦,想去做个伴,也无可厚非,可是也别拿别人当出气筒。自己错了在先,还想往臣身上泼脏水,不好意思,公主殿下,臣看不上你,不会对你行不轨之事。” 安乐公主到底还没到及笄之年,纪澜几句话撩拨之下,她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纪澜,你……你……” “公主别灰心,人早晚会有长大的那一天,你还小,不着急。”纪澜是风月老手,在杜且面前手足无措,可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面对安乐公主这种长年在后宫看尽争斗的小姑娘而已,男子的撩拨往往是她最无法招架的。 果不其然,安乐公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嘘,公主殿下,你别哭这么大声,要是把人招来,知道清远侯把你给欺负了,那你就只能等着嫁进清远侯府了。”辛瑶瑶看热闹从来不嫌事大,还往上再加一把火,“你想啊,汝阳公主费尽心思想嫁而不得,你却嫁过去了,等她回京……” 安乐公主果然不哭了,捂着脸跑开。 杜且哭笑不得,“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公主呢?你们两个大男人也不嫌丢人。” 厉出衡无奈地耸耸肩,急忙撇清:“娘子,这事和为夫没有关系。” 纪澜回眸,抱胸看着辛瑶瑶,“都说荣国公府的辛女君甚是厉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辛瑶瑶一脸的无辜,“妾方才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 纪澜道:“照你说来,若是安乐公主真想嫁给本侯,那又该如何解决?” 辛瑶瑶道:“她不想,就算她有这个心,也要想想汝阳公主回来之后,姐妹二人该如何相处?也就算是汝阳公主不计较,安乐公主想进你清远侯府的大门也不容易,圣人不会同意的。” “那你倒是说说,谁能进我清远侯府的门?”纪澜一张俊脸慢慢地靠近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辛瑶瑶的脸却已经红成了苹果,可那双灵动的眼睛却没有因为羞涩而离开他的脸。她也知道这样不应该,可她就是喜欢纪澜这张脸,喜欢他邪恶的笑意挂在嘴角,喜欢他眼角上扬的弧度,似乎已经有了鱼尾纹,但还是无损于他的俊郎无双。她现下若是不多看几眼,日后想看也没那么容易。 “能进你侯府大门的,只要不是手握重兵,或是执大梁之权柄者,皆可。”辛瑶瑶并未被迷了心智。 厉出衡露出赞许的微笑,冲杜且使了记眼色,夫妻二人大手拉着小手,悄然离开。 杜且边走还要边回头看上几眼,“你说他们能成吗?” “辛女君方才说的很有道理。圣人既想给太子一些助力,又不想让他握有过多的权力,一旦太子有了兵权,而朝中反对的声浪渐高,他很多可能会因此而弑父夺位。圣人不肯让他娶你大嫂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这一次圣人把先生之女指为太子妃,就是想为他树立威望,并对他严加管束。有了太傅这个助力,纪澜成亲的对象也不可能是重臣之女,一旦和甘太傅联手,就能架空朝堂。圣人想让太子继位,却不想在他壮年的时候放手。历代君王莫不如是,天家无父子,步步皆是算计。” 杜且终于明白,“这就是你说的,圣人会很快让你离京的原因吗?” 厉出衡轻抚她的发顶,“孺子可教也。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让太子辅政,更不想让别的皇子有机会上位。其实他还是想把皇位留给太子的,不过基于我与太子的关系太僵,让我离开京城也就势在必行。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放我出京,然后太子再礼贤下士把我迎回京城,我也会顺利地辅佐太子登上皇位。” 杜且停下来,紧张地看着他,“你会接受吗?” “你想知道?”厉出衡故意卖关子。 杜且老老实实地点头。 厉出衡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我们先回家生个孩子,我再告诉你。” 第102章: 厉出衡伤愈之后,各种的无节制,年节这几日诸事繁忙,用过晚饭还要与王氏多坐一会儿。有时回房时,杜且已经睡了,厉出衡不忍把她吵醒,只能自己忍着。可这两日看她为纪澜的婚事忙前忙后,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舒服。把杜且从大长公主府带走,才发现王氏已经先行离开,他也再没有逗留的理由。 杜且去了一趟厨房,把今日的晚饭都安排妥当,又让人过去请厉以坤和两个姐妹,才回到苍松院,解了大氅和外袍,瘫在美人榻上长叹一声气。 正在看书的厉出衡抬起头来,“还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杜且冷哼,“生个孩子也要十月怀胎,你这存心不给我答案。” 杜且玉体横陈,裙裾落在榻前,一只绣鞋松垮垮地挂着,露出纯白的袜布,玲珑的脚形一览无遗。 厉出衡的眸色微沉,似乎想起她在榻间情动时蜷起脚背的销魂模样,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烧。他丢开手边的书,上前替她脱掉半挂的绣鞋,把她的脚掌捧在手心。 杜且微微踢了一下,但很快便没再挣扎。 厉出衡颇为苦恼地蹙了眉,问道:“你说我这么辛勤地耕耘,怎么还是未见收获?” 杜且闭了眼装睡不理他。 “难道是我不够努力?”厉出衡抽掉她的袜布,指尖沿着脚踝一路往上。 杜且直痒到心里去了,偏生还挣脱不开,噘了小嘴求饶,“你我成亲不过二月余,哪有这么快?” “工部有同僚成亲的第二个月就有消息了。”厉出衡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杜且想到永儿,那也是她与纪澜洞房之夜就怀下的,可她现下却还是没有消息,“你为何这么急着要孩子?” “趁着眼下还有清闲的时日,我也能好好地教导孩子。”倘若他还是和前世一样的寿命,就一定要早做准备,现下若是有了孩子,他死的时候,孩子也能照顾杜且了。若是生女,就让她招婿,若是生子,就一定要好生教导,才能保杜且后半生无忧。而他想外放,也是因为能偷得这三年的时光,若是回了京,事事都要经营算计,哪还有时间教导孩子。 杜且笑了出声,“若是现下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孩子,等他会说话会走路,也要周岁之后,等他能听懂你说的那些话,也要三四岁。依你所说,咱们是要外放出去的,等回京的时候,你才能实现你教导孩子的心愿。” “这么麻烦?”厉出衡不高兴了,“厉某三岁成诗,五岁做赋,孩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杜且不得不提醒他:“妾五岁还不识字呢!” 这是事实,她到八岁才请了女先生为她开蒙,那还是因为杜乐要学,平氏觉得两个人学也是付一份束脩,才勉强让杜且也跟着听。 厉出衡瞪了她许久,“你就算不认字也没关系,可孩子一定要会。” 这又是什么话? “你嫌弃我?”杜且眨了眨眼睛,咬唇看着他。 厉出衡坐了下来,把她的唇瓣从齿贝拯救出来,俯身轻啄,“你不嫌弃我就好了。” 杜且把头搁在他的肩上,“只要你别先离开我,别让我孤身一人,我就知足了。” 厉出衡的身子如被下了定身诀,僵硬如石像,艰涩地舔了舔唇,哑声道:“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杜且搂紧他的腰,又是一声长叹。 “怎么又叹气?” “因为还不知道夫君的答案。”她怕,怕他选太子,若是他归附东宫,就是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又如何能不死?可理智又告诉她,厉出衡不会选太子。 厉出衡轻拍她的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杜且推开他,“孩子的事以后再说。” 厉出衡失笑,把她捞了回来,“淘气。” “外间都在传,只要厉氏择主,就会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想当这个天子的人有很多,又为何非要是太子?” “我没有说一定是他,但万事自有天定。” 杜且默默地垂了眸子,闷声说道:“那我们就一辈子不回京城,不可以吗?” “那也要先离开京城了。”厉出衡安慰道:“其实钦天监的传言也不一定是真的,你不要道听途说。若真是这样的话,这天下还不如我自己坐了呢。” 杜且还想再说,红袖在门外急急地叩门,说是有要事要禀。 “何事如此慌张?” 杜且一只脚仍在厉出衡的手掌中,红袖不由得红着脸低下头不再去看。 “方才英姐儿说要和厨娘学厨艺,婢子怎么拦都拦不住,厨娘说英姐儿已经来找她有一段时日了,每次都问夫人的菜单,还会在厨房呆着。方才也是,如今还在厨房里,婢子这才来请夫人。” “她什么时候开始去的?” “说是何氏离开后,她说太闷。” 杜且不解,“她那边不是也有厨娘?” “听英姐儿说,做的饭菜并不好吃。” “既然如此,那就随了她吧。”杜且也不想强求,厉英然再过几个月便及笄,议亲迫在眉睫,若是强迫她去学一些她以前没有学过,且并不喜欢的东西,矛盾就会激化,还不如由着她去,安安稳稳地把她嫁出去。 “可是……”红袖一脸难色,“她老是指挥厨娘换菜色……就夫人方才定的清淡的单子,她给换了一道油腻的烟薰鹿肉。” “平日她也这样?” 红袖道:“和她母亲一个样儿。以前何氏也常到咱们厨房来,东张西望。” “你去把英姐儿叫来书房。”厉出衡觉得有必要和厉英然深谈一次,“有些话,还是我和她说比较妥当。” 至于他们在书房都说了什么,杜且全不知晓,但晚饭时,厉英然向她投来的目光极不友善。 杜且自觉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坦荡荡地望过去。 “今日已经年初四了,再过两日我便返回河东。以后京城的一切都交给阿且,九爷若是觉得不妥,等你再娶之后,也可让阿且把这管家之权交还回去。但现下家中不可以没有女主人,两个孩子到了婚配的年纪,该议亲相看了。这些事情我不再过问,还是那句话,九爷要是认为阿且办事妥当,就由阿且去办,若是九爷有心仪的对象,也可以由阿且代为说项。”王氏自认没有再留在京城的必要,河东还有一大家子人在等着她,“只是眼下……” 厉英然突然截了王氏的话头,“伯娘回了一趟京,把厉宅搅得一团乱,却撒手不管,交给这样一个女人,她能理得清这个家,能给我们姐妹许什么好婆家?侄女直言,伯娘就不该回京,即便是来了,也没有权利干涉这个家的一切。没错,您是掌着河东的厉家,可那是在河东,与京中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您的手不该伸这么长……” “放肆!”厉以坤大喝一声,“薰姐儿,带着你姐姐回屋去,如此没有长幼尊卑,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厉英然却不肯走,哭着说道:“我为何要反省,若是她们没有进这个门,娘怎么会被逼走?如今家破人亡,还不都是她们害的?还有什么资格替我议亲!” 杜且搁下碗筷,“既然是这样,那你的亲事,我不再问过。想嫁什么人,你自己决定。” 王氏也立刻表态,“阿且说得没错,既然不被认同,做什么事都是无事于补的。既然你对我和阿且有这么多的不满,就算是真心为你好,你也不会心怀感激,相反,会以德报怨。九爷,不是我这个做嫂嫂的不尽人情,话你也听到了。” 本来厉氏姐妹的婚事轮不到王氏插手,但何氏也是因为她们到来之后,才暴露出种种恶行。这样的人,厉家是万万没有再留的道理。因此王氏心中也有一份歉疚,才会主动张罗厉氏姐妹的婚事。 厉以坤说:“已经够麻烦嫂嫂了。” 厉英然听说谁也不管她了,她顿时就慌了。何氏走了,厉以坤向来不闻不问,若是王氏和杜且再撒手不管,那她可就真的嫁不了了。她方才只是想给杜且来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厉氏还轮不到她来管,可以为自己赚得自由,不被杜且所管制。可杜且竟然说什么都不管…… 可话已经说出去,厉英然骑虎难下,“像你这种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也迟早会被扫地出门。” “闭嘴!”厉以坤很明显怒了,“如此歹毒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回去,都给我回去。” “等等。”杜且走到她跟前,不给她躲闪的机会,“你为何说我生不出孩子?” 第103章 厉英然瑟瑟缩缩地躲到父亲身后,“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你说天说地说什么不行,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偏生要提这个事情?”杜且却是不信的,“你若是咒我头上流脓,脚底长疮,我倒也认了,无伤大雅的玩笑,我也不会在意。可你说的却是我生不出孩子!” 杜且步步朝她走去,面色微凛,阴云密布,“何氏之前一直去我苍松院东张西望,我向来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小户人家出身的习惯,也就不曾计较过。方才,红袖同我说起,你近来数度找我院中的厨娘,以求教为名赖着不走,又私换我定下的菜单。我心中有疑问,却也没有深究。却因为你这句话,我突然茅塞顿开。” “你这是欲加之罪,自己生不出孩子却赖到我一句无心之失的话上。”厉英然向厉以坤告状,“父亲你看这样的人,又如何能执掌偌大的厉氏?自己的出身不高,还敢嘲讽我娘的出身。怕自己因为管家又不管堂妹的婚事被人说三道四,现下又要构陷于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盘烟熏鹿肉就可见真章。”杜且案前的鹿肉一直都没有动过,她观察了厉英然的进食习惯,她近来一直都不碰荤腥,口味偏重的菜色也不吃,但她却在厨房换了这样一个菜色,杜且能不生疑吗? 厉英然却道:“你随便安一个罪名给我,自然会找到合适的证据。你说这鹿肉有问题,我自己也吃,会有什么问题吗?” 厉出衡拉住杜且,把她往身后一带,对厉英然说:“你现下拿起你案前的那盘鹿肉,和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京兆尹府的提刑处吗?”厉英然反倒放开了,大着胆子反驳道:“京兆尹是伯娘的故交,他们联手给我娘安了罪名,故伎重施还有什么不可能?就算是我亲自护着这菜,结果究竟如何,也是你们说了算的。” 厉出衡道:“也就是说,你认为我们怎么做都是针对你,而你是无辜的被动的?” 厉英然道:“横竖你们就是想霸占厉宅,想把我们都赶出这个家。” 厉出衡深吸一口气,“我原本觉得你还小,很多事情可以慢慢教,议亲的事情也正在进行当中,你是厉氏的子孙,我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可年纪小不是你为所欲为的资本,你若是敢动阿且一根头发,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你以为你是谁,我们都想着法子要构谄你?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我也不因为你的一两句话而认为你有多么无辜,你敢与所有人为敌,就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被所有人遗弃。九叔,我不是刁难孩子,厉氏该有的风骨,我已经看不到了,九叔是不是应该检讨一下,这些年来你到底有没有尽到为人父亲的责任。” “你算什么,敢……” 厉英然还想耍横,被厉出衡一记眼刀逼了回去,当即瘪了嘴,流下两行清泪。 厉出衡把阿松叫进来,“去请大夫。” 杜且拉了拉他的衣袖,摇了摇头,“别把事情闹大。” “阿且说得没错。”王氏一直冷眼旁观,对厉英然她已经是无话可说,也不再理会,“到底还是厉氏的子孙,若是传开了,叫人笑话,平白辱没了厉家数百年的声望。” “母亲,也该是时候放开这些无所谓的坚持,兴许厉氏的崩坏,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厉出衡道:“以免日后真的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而猝不及防。” 王氏淡淡地对厉以坤说:“这是九爷的家务家,我这个当嫂嫂的也只能是做到这个份上了。我不想说孩子小,以后慢慢教,这样的教不好,也没人愿意教。” 说完,带着厉出衡和杜且离开。 回了翠浓院,王氏深深地叹息,“其实你们九叔也很苦,一个人守着京中的宅子,埋没一身的才学,又娶了那样一个恶妇,女儿又是这般不争气……阿且,那鹿肉……真的有问题吗?” 杜且说:“我和莫归才说起,我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可一直没有好消息。” “这件事就不必再查下去了,今后你注意一些,不要再让英姐儿靠近厨下。”王氏说:“后日我就走了,该如何处置英姐儿,你们自己拿主意,管与不管我都没有异议,要管就管到底,不管的话咱们也已经把丑话都说在前头了。可话又说回来,英姐儿还是姓厉,日后伤的还是厉氏的脸面。” 杜且深感棘手:“娘说得没错,可她如今完全被何氏影响……” “这件不急,等你九叔想好了再说。”王氏说:“毕竟英姐儿是他的女儿,该怎么做,他应该心里有数。” 厉出衡却躁得不行,在屋里来回踱步,“总之,她伤到阿且,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杜且挥手让他过去,“这事不是她一人所为,打我一进府,何氏就已经动了手脚。她无非就是怕咱们占了厉氏,日后两个孩子嫁人会叫人看不起。她这些年为了孩子的嫁妆存下不少的积蓄,人是贪婪了些,可也是情有可原。虽说她冒了嫡姐的名嫁过来,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九叔又对她不闻不问,对孩子亦是如此,她自然要为自己打算,为孩子打算。因为咱们的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何氏才会一不做二不休,以为可以重掌厉家。” 没有谁是谁非,这是一个阴差阳错的结果,而这条路是何氏选的,她要代嫁就要承担这个后果。可她承担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却还留下了两个女儿。 “英姐儿和薰姐儿真是被她害惨了。”杜且回了苍松院,不免跟厉出衡抱怨起来,“她若是不给九叔下药,这两个孩子就不会出生,也不会被她教成这样,而她走了,留下的两个孩子才是最无辜的。” “她有权选择怎么教导孩子。”厉出衡一晚上都很不高兴,“她应该教人向善,而不是教她那些内宅阴私。” “可何氏就是从内宅阴私里走出来的人,九叔也不是不知道,却偏偏连孩子都不管。”杜且不得不说厉以坤也有责任,“虽然娶何氏不是他所愿,他也极力避免和何氏同房,但孩子生出来了,他就有责任,而不是什么都不理会。他可以叫屈可以叫苦,认为在这段婚姻中他受了欺骗,可孩子是无辜的。如今英姐儿这样的性情,为难的还不是他吗?” “你倒是为英姐儿叫上屈了。”厉出衡无奈,“无论如何,这浑水我是不会再淌。” “等你为人父母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份难堪和无奈。”杜且说:“若是你想生了孩子,也是不管不顾的,只丢给我一个人,我定是与你没完的!” 厉出衡轻抚上她的脸颊,“娘子放心,我走到哪就带着他。” 杜且失笑,“也不怕人笑话。” “有什么可笑的,我带自己家的孩子谁敢笑话我?”厉出衡冷哼,一脸的小骄傲。这孩子都没有怀上呢,厉出衡就这般自信了,等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该如何捧在手心呢。 厉出衡在夜深时去了厉以坤的书房,厉以坤正在书案前发呆,案上一本书册翻着,狼毫掉在书页上晕了大片的墨迹,他都没有发现。 “九叔。”厉出衡轻轻叩门。 厉以坤缓过神来,“莫归,你来了。” 厉出衡走进去,“今日的事情并非故意给你难堪……” 厉以坤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对她们母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些事情我早该发现,可我没有,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英姐儿和薰姐儿的事情,我自己处理。你……”他顿了一下,“你在京中的时日也不会太多,昨日吏部尚书把我找去,特地问了你的事情。这大年节的,他谁也不问偏偏问了你,想必是被圣人急召。” 厉以坤在吏部多年,自然有他的生存之道,眼界也比旁人更敏锐。可他最大的错,就是对何氏母女不闻不问。 “圣人也等不及要赶我走了?”这是厉出衡意料之中的事情。 厉以坤道:“他不会让你再有接触其他皇子的机会,而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打算,你不说九叔也不问,但咱们叔侄二人最好有一个共识,你一旦离京,就不是短时间的,京城有我在,我还能为你将来回京铺路。但我必须知道你的选择,是七皇子吗?” 蛰伏了五世之久,厉以坤空有满腔才情,却不得不谨守厉氏先祖对武帝的承诺,这也是袁风迴的铁口神断,为了保全厉氏的同时,也保住大梁千秋基业。 “不,不是。我想九叔暂时还是不要知道,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有所偏颇而引起圣人的猜忌,依旧能保持九叔先前的行事风格,也能保九叔的性命。”厉出衡说:“唯有与我划清界限,九叔才能明哲保身,否则我怕一旦离开京城,九叔也会蒙受各种不白之冤。” “所以方才你想借着英姐儿的事情,让圣人看到厉宅的矛盾。”厉以坤看得通透,“先前已经闹了一回,再闹也不是不可以,可我想请嫂嫂把英姐儿和薰姐儿带回河东老家好好约束管教。” “九叔果然深藏不露。”厉出衡没有被拆穿的难堪,大方磊落地承认了,“带走薰姐儿不成问题,可英姐儿怕是很难调教过来,九叔不妨给她找个婆家嫁了。” 二人在书房彻夜长谈,并未发现厉英然蹲在书房外的墙边,全部都听了进去。 第104章:七皇子到访 厉出衡还是请了大夫,大夫并没有确诊,只说让杜且多加注意,以她健康的身体应该很快就能怀上,还把昨日的一盘鹿肉带了回去。在大夫即将要离开的时候,厉薰然拿了一包药粉过来,气喘如牛,额上满是汗水,脸颊上还有明显的抓痕。 “大夫,有了这个能对症下药吗?”厉薰然眨着纯净如水的眸子,“请您一定要治好嫂嫂。” 大夫闻了一下,笑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药,不过就是一些普通的避子方子,过些日子就无碍了。这位小女君,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厉薰然压低脑袋,“方才出来急了,撞的。” 大夫没有拆穿她,取了药膏给她敷上,“女子的脸是最重要的,可不要再伤了,若是落下疤,就不太好了。” 大夫走后,厉薰然也不敢久留,小心翼翼地起身要走。 “薰姐儿,你这药是从哪来的?”杜且叫住她。 厉薰然垂手身前,头低得极低,“这药我本来就有,母亲走时给了我和姐姐。母亲说,若是嫂嫂有了身孕,我和姐姐就没有立足之地。所以,姐姐不是一个人做的,我也是帮凶。嫂嫂若是要罚姐姐,就连我一起罚吧。” 杜且把她叫到身边,“你说你是帮凶,那为何厨娘从来都没看到过你?” “我在外面望风。”厉薰然没有犹豫地回道,仿佛答案早就在唇间滚过数遍。 “除了这包还有吗?”杜且说的是药粉。 厉薰然摇头,“其他都在姐姐那里。” “白芍,你带薰姐儿下去梳洗,小心着伤口。” 杜且问王氏:“娘你觉得薰姐儿是故意的吗?想让咱们觉得她们姐妹情深,祸福同当?” “她确实是故意的,可不是为了她自己,她是为了保英姐儿,承担她的一部分的罪责,这样就不会被咱们放弃。”王氏说:“她很聪明,知道要跟着咱们才有将来,想为姐姐卖个好,这样将来也有着落了。” “确实是个挺好的孩子。”杜且对厉薰然的印象不差,她的话很少,总是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像厉英然一双眼睛总是不安分地四下张望。她带着姐妹二人出去过几回,厉英然总是自己去结交朋友,只有厉薰然一直跟着她,等着杜且给她引荐,但也不会过分地巴结和攀谈。 王氏说:“衡儿与我商量过,让我把薰姐儿带回河东,可英姐儿不一定愿意回去。” “母亲不妨等上几日再走。”杜且说:“给英姐儿多几日考虑的时间,她能想通是再好不过了,可她若还是执意而为,咱们也尽到长辈的职责,也能对厉氏祖先有所交代。” 王氏想了一下,“那也好,宁儿初八大婚,原是不想去的,总觉得对甘大儒心中亏欠,可若是提前离开,又显得不尽人情。” “没想到圣人这么快就让太子迎宁儿进宫,从下旨意到成亲,还不到半月,这么着想把人抬进宫,无非就是想重塑太子的形象。可皇子大婚,从定亲到成亲,一般都要半年至一年的时间,方显对女方的尊重。”杜且感叹,“宁儿那么好的姑娘,却要……” “这样的话在家说说便是,在外要谨言慎行,太子始终是太子。” 阿成从大门外急急地跑了进来,说是门外有一个人要见王氏,还叫王氏姨母。王氏想不出她有族中姐妹嫁到京城,一脸的惘然。 “不见了。”王氏并不是什么人都见,尤其是她想做的事已经都做完了。 “等等。”杜且叫住阿成,“那人是不是衣饰华贵?” 阿成点头,“长得挺俊秀的。” “让他进来吧。”杜且说:“母亲,能喊你姨母的可能会是……” 王氏听她这么一说,恍然大悟,“你是说七皇子或是十四皇子?” “七皇子的可能性居大,十四皇子素来不喜与人结交,更不会主动攀交情。” 果不其然,来访的人正是七皇子。 七皇子执晚辈礼与王氏相见,王氏起身相迎,还以臣子之礼。太原王氏之礼治家,不能因为七皇子的客气,而忘了臣子的本份。尤其是王氏并不想和七皇子太过熟络,甚至想撇清与他的所谓亲戚关系。 元日在含元殿的事情,已经传遍宫闱上下,七皇子不可能不知道王美人因此受尽嘲讽,失了颜面。而他却找上门前,满脸堆笑,还口称姨母,显然和王美人一样,并不想失去太原王氏的这份倚仗。 “方才我见大夫出去,可是府中有人不舒服?”七皇子是自来熟,见缝插针,“林大夫是妇科圣手,不知是姨母还是夫人?” 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杜且这是第一次见七皇子,以往没有交情,厉出衡也从来不提他。前世倒是见过几次,但印象都不是太好,但七皇子最后死得很惨,在太子还没登基前,在与纪澜的一次冲突中,被定了罪。太子上表,不杀无以振朝纲,圣人忍痛下诏。七皇子死后,十四皇子开始了与太子三年的抗争。不得不说,王美人的这两个皇子,还是十四皇子更具才干和魄力,但这一世他还没有展露锋芒。 王氏避而不答,“殿下请坐,妾和王美人虽是同宗,但关系疏远,殿下还是不要称呼妾姨母,妾不敢当。” “姨母这就生分了,同宗就是一家人,姨母就是姨母。杜夫人还是我的嫂嫂呢,我和莫归交情甚笃,如此一来就更是亲上加亲了。”这就是七皇子的厉害之处,就算是有人拒绝,他也能化解于无形。“好吧,姨母和嫂嫂不好意思说,那我只好请太医再走一趟。这大年节的,可不能带着病气。” 杜且欠了欠身,“蒙殿下惦记,还是不必劳太医多跑一趟,不过就是府里孩子不懂事,眼下已经解决,过几日便无事了。” 七皇后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也就不再追问,他叵是想知道的话,差人去找林大夫问个清楚也是一样的。 “我一直仰慕姨母的世家风范,母妃也总与我提及,太原王氏的家风如何如何,实在叫人心生向往,恨不得能生在这样的门第,浸淫世家风骨。” 王氏淡道:“皇家高贵,非世家可比。” 七皇子笑了笑,笑容中带了一丝悲凄,“外人看皇家高贵,却不知个中艰难。” 王氏面色不变,叫来方姨奉茶,“皇家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七皇子的脸色微变。 王美人想为十四皇子求娶太原王家之女,已被王氏当面拒绝。七皇子此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话中深意,王氏不是没有听出来。七皇子想加重自己身上的砝码,想获得太原王氏的支持,可王氏表示她并不想接受,她拒绝王美人,并不是一时之气,而代表的是整个太原王氏的宗族。 第105章:祸根 七皇子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漠视,他贵为皇子之尊,即便是王美人的品级不高,但因为圣人的宠爱,他在朝臣当中如鱼得水,溜须拍马者不在少数,但到目前为止,他始终都没有真正得到朝臣的支持。太子之前有宋家,现下又有甘赋冲,别看甘赋冲是新臣,并看根基深厚的家族背景,但他在万山书院桃李满天下,且都是颇有实力的学子,开院四年以来,学生早已散布在朝野。四皇子虽然不被圣人所喜,又娶了一个家族不显的王妃,但宁国公府为大梁立下赫赫战功,先帝时为抵御蛮夷入侵,一夜之间谢家一门十三儿郎全部死于塞外,唯有一个幼子最后撑起了宁国公府,也就是如今的谢更始的父亲,这样一个难以撼动的存在,比起领着大梁过半兵的虞家更让人畏惧。至于十三皇子,很早就显露出他的野心,追随者为数不少。外家汝南侯虽然没有学子遍地,也没有赫赫战功,但汝南侯富可敌国,食客三千,可以为十三皇子出谋划策。 而唯有他和高允,是皇子之中唯一的一母同胞,本可以相互扶持,却因为高允的性情古怪,而渐行渐远。 七皇子一再想笼络厉出衡,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厉出衡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 不得不说,七皇子虽然得圣人的宠爱,但他也是几个皇子之间最没有倚仗的。在诸皇子中,还有一个十一皇子因母亲是宫人出身,而被各方所忽视,但他的才学出众,在太学时受三千太学生所爱戴,如今圣人命他掌了万山书院。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卑微的皇子,七皇子都无法与之相比。 所以,他必须娶世族之女为妻。 若说先前他对辛瑶瑶有所看清是他的错误估计的话,那么因为辛瑶瑶的拒婚,那些比荣国公府门第显赫,或是自认不输辛瑶瑶的未婚女子,都不会愿意嫁给七皇子。 七皇子这样就尴尬了,先前嫌弃辛瑶瑶,可人家看不上他,他如今却快被全京城的未婚闺秀嫌弃。 于是他想到了王家,想到了厉家。 王氏是拒绝了王美人没错,但七皇子认为只要他亲自开这个口,且诚意十足,王氏一定不会拒绝他。 可人往往自信心太足,就容易看不清自己,也低估了别人。 如今被明明白白地告知,他不会是太原王氏的选择时,他羞愤欲死。 “太原王氏是我母妃娘家,我想更亲近些,也没有什么不好。”但七皇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心中再如此波涛澎湃,面上仍是笑若春风。 王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人贵有自知之明。”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七皇子若是再不明白,那他得没脑子到什么地步。王氏之所以不爱搭理王美人,并非因为她是旁支,而是在她入宫之初,曾经对王氏诸多刁难,甚至要求要将她的祖父、父亲都写入太原王氏正统的族谱之中,百年之后得以入王氏宗祠,在遭到拒绝后,曾经让王氏许多子弟在仕途上难以精进,借此要胁王氏。在那之后,太原王氏不再坚持入京,而长居地方,搏得了许多美名。世家的渊源再加上在各地积累的声望,王美人才极力想要与太原王氏修补关系,并结下姻亲。 可天底下的好事,岂能让你一个人都占了。 七皇子再也没脸开口,灰溜溜地告辞。 杜且再一次对王氏的战力值表示信服,而对她一回京没有对她多方刁难深感庆幸。 七皇子一走出翠浓院,脸色就全变了。 王氏的每句话都是戳他的脊梁骨,甚至最后还提醒他要有自知之明,丝毫不给他这个皇子留半点的颜面。他已经摆出低姿态,也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可王氏却不领他的情。 他和厉出衡的交情不够浅,她就不怕因此而耽误了厉出衡的前程吗? 难道说……难道说厉出衡并不是真心和他相交为他谋划? 还没等七皇子想出一个所以然来,突然和眼前的一个身影撞在了一起,猝不及防。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暖玉温香。 七皇子不是未历人事的青涩少年,在开府之前,宫中已有教养嬷嬷教会他男儿之事,且安排了身世清白的良家子与他有了初次的经历,但因为未立正妻,他一直严于律己,不想因为这些个人私欲而影响朝中对他的评价。在此之前,东宫的那些阴私更是让他不敢放纵自己。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深人静,常常是难以自己,孤枕难眠,一颗少男的芳心无处安放。 可突然间,一具温暖而又柔软的身子跌入他的怀中,浅淡的花香钻进鼻尖,须臾间冲淡了聚拢的羞愤,一时间他脚下微软,整个人往后倒去,那具身子也随即覆在他的身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加让人焦躁的燥热蔓延开来——那具身子竟然还动了起来。 七皇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空白也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是厉宅,他不应该有这样的举动,而在他不知道这名女君是谁的前提下,他不可以一时失了分寸。 七皇子迅速爬起,扶起那名女子,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袭桃红色的丝绸小袄,将少女的玲珑不着痕迹地描绘出形状,白皙的皮肤在艳色衣裳的衬托下肤若桃李,闪动着细腻的光泽,眸中聚满湿意,无助地望着他,齿贝扣在下唇上,双唇娇嫩。 “在下方才想事情太过入神,冲撞了女君。”七皇子想到厉宅中厉以坤还有两个女儿尚未婚配,从她的衣着打扮来看,并不是府里的侍婢,身份显而易见。 厉英然正要出府时听说七皇子来了,连忙回屋精心打扮一番,特地选在他离开时必经之路上等着他。因为他出来时想事情太过专注,而让厉英然有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将他扑倒在地。若是七皇子的心思没有在厉英然身上,他一定会发现端倪,因为这是一条完全不会发生相撞事情的平坦而笔直的路。 但男人往往视觉动物,再加上嗅觉和感官的冲击,他已经失去了判断能力。 “疼。”想要装得像,自然要对自己狠一些,厉英然在跌倒之前,故意把脚扭伤,以增强这一摔的可信程度。 而七皇子自然是落入了她的陷阱之中。 七皇子唤过在二门处等候的侍卫去请大夫,打横将她抱起,“女君且忍忍,大夫很快就来。” “疼,我不会变成瘸子吧?”厉英然哭得梨花带雨,“我方才听说嫂嫂请了大夫,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就急急要去看她。一时情急,也就没有在意路上……” 七皇子安慰道:“只是扭伤,你对杜夫人的关心,她一定会知道的。现下,你乖乖呆着,等大夫来。” “我怕……要是好不了怎么办?” “会好的,会没事的。” “那你要保证,我一定会和以前一样。” 七皇子放柔声音:“我保证。” “可你又不是大夫,凭什么保证。”厉英然刚转睛的脸又是阴云密布,“我不信我不信。” “真的,我不骗你。”七皇子终于到她说的院落,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直把她抱进了香闺。 厉英然在他怀中,露出一记得逞的笑意,眸光闪过一抹狠戾之色。 杜且和王氏晌午后出门,准备去甘家给甘宁儿添妆。走到大门口,看到七皇子的车驾还在,他的侍卫也没有离开,不禁对视了一眼,均对此表示迷茫。 难道说七皇子还没走? 王氏叫来阿成,阿成说没见七皇子出来,倒是他的侍卫进去过一趟,又出去找了大夫进府,他还以为是给杜且看诊,也就没有多问。 杜且更是不解,七皇子明明都告辞离开了,为何没有离开厉宅?他被什么拌住了,又请了大夫? “娘,会不会是七皇子在咱们府里受了伤?” 王氏说:“不可能,他若是受了伤,他的侍卫不会在门外站着。” 杜且想了一下,还是让阿成去府里找了一找,若真是出了事,也好尽快把他送回宫医治,以免节外生枝。 可阿成在府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七皇子,却遇到一名大夫。 门外的侍卫说这大夫是他们找来的。 杜且急忙问道:“殿下人呢?” 那大夫在京中颇有些名望,能被侍卫找来,自然也是认得七皇子,笑容极是暧昧地说道:“殿下佳人有约。” “这是何意?”杜且追问。 大夫道:“夫人不妨约束府里的女君,方为正道。” 王氏很快就明白了,“没想到她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倒是小看她了。” 杜且还是不懂,“娘这是何意?” 王氏礼数周全地把大夫送走,命令阿成紧闭大门,不要再让任何人进来。 “英姐儿住在何处?”王氏压低声音问杜且。 杜且恍然大悟,“娘是说她,她……” “先不要声张。”王氏低声吩咐,“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不要声张。” 杜且道:“母亲先回屋去,这里交给我。” 杜且等了许久,才看到七皇子满面春风地出现。在此之前,杜且让白芍和红袖去厉英然的院落查探过,七皇子确实是在她的香闺之中。 “殿下可是迷路了?”杜且并不想把这件事戳破,款款上前,“可把妾吓坏了,若是殿下有了闪失,厉府上下可就难辞其咎了。” 七皇子心情愉悦,一扫先前的阴霾,“本王随处看看罢了,厉宅不愧是高祖御赐之处,处处都别具匠心,可比皇宫大内的精致。” “殿下过誉了。”杜且欠了欠身,不动声色地说道:“妾这就让人送殿下回府。” 七皇子没有拒绝,走出大门又回身问杜且,“听闻莫归还有一个叔父与你们同住,目下是吏部四品郎中。” 杜且道:“没错。当初厉氏回河东时,留下庶出的三房在京中看家,也就是叔父这一支。” 七皇子又问:“这位郎中也是庶出?” “叔父乃是嫡出。” 七皇子不住地点头,“能在吏部立足,也是才华出众之人。可夫人似乎与这位叔父之间的关系不睦?” 杜且微讶,“殿下何出此言?” “这位郎中因你之故而休妻,在朝野中已经传开。你这嫁妆究竟有没有被偷,旁人无从知晓,而京兆尹又与王夫人自幼相识,夫人为夺管家之权而对婶娘痛下杀手,这也未免太过狠辣。”七皇子挑眉,“这留在京中的虽是庶出,可那已是五世之前,庶出的嫡出也是正儿八经的厉氏子孙,他的正室也有掌家之权,且还已经掌了数十年的厉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人这么做,未免也太不尽人情。” 杜且这才明白过来,微微一笑道:“殿下可还记得,依礼制厉氏享有的特权皆以现银交给这座宅子的主人,礼部每年都有明细账册写得清清楚楚。” 七皇子道:“这个是本王经手的。” “可殿下方才在厉府中,可看到依礼制的配给?” “这个倒是不曾。府里没有那么多的人,若是按制来,会被人诟病,所以才会以现银发放。” “殿下的意思是,可以酌情自行调整?” 七皇子说:“没错。” “那么在银子不变的提前下,节约下来的开支,厉家的中馈必定有不少的现银。”杜且说:“殿下以为然否?” 七皇子沉思片刻,方道:“这也不一定,节省下来的开支,可以再置屋产,不一定要是现银。夫人若是想说账面上的亏空,本王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女子掌家自然是想为这个家好,在夫人进门之前,厉郎中一家四口过得其乐融融,厉郎中也并未对妻子有所不满,可见厉郎中对这些事情也是知晓的。” 所以,七皇子的意思是,杜且是个大恶人,破坏了人家的一家和睦。 杜且努力地回想,却不记得七皇子之前立下的王妃是何家的闺秀,她开始讨厌自己前世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第106章 杜且不记得的事情,厉出衡却没有忘记。 七皇子前世立的王妃正是厉英然。 这也是厉以坤提出要让厉英然回河东的时候,厉出衡并未拒绝的原因。他前世和厉英然没有矛盾,能控制她为他所用,可现下却脱离了掌控。那么,唯有把她送走,尽快让七皇子立妃,才能不留后患。 可他才出了一趟门,回府被告知厉英然干下的糗事,他反倒没有那么紧张了。 该来的始终要来,就算他机关算尽,还是有力不能及的时候。他这一世过得太顺,而让他的警觉性降低,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尽在掌控之中。 “别慌。”厉出衡安抚他的坐立难安的小妻子,“就算他们见过,英姐儿又在七皇子面前颠倒黑白,并不表示他们会发生别的事情。” “你是没听到七皇子说的话,句句都在袒护英姐儿。”杜且气恼不已,“明明是她……” “好了好了,公道自在人心。若是七皇子因此而被蒙蔽,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母亲向来都不喜欢王美人,我也不愿意和七皇子交好,因此而翻了脸,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厉出衡道:“情人眼中出西施,七皇子愿把她当宝,也是她的幸运。” “我不是不想英姐儿好,而是她以这样的方式勾引七皇子,传出去对闺誉不好。”杜且说,“你把这件事情和九叔先提一下,看看九叔的意思。” 厉出衡道:“这件事也不是九叔能决定的,若是七皇子动了心思,求来圣人的赐婚,就算九叔不愿意,也不能抗旨不遵。还是静观其变吧,说不定这对英姐儿也是好事。” 杜且拉着他的袍袖,“这件事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厉出衡温柔地摇头,“傻瓜,厉家出了王妃,就算有影响,也是好的。” “母亲曾经对王美人说过,厉氏不与皇家结亲,这下又让王美人得逞了,而且英姐儿……” “英姐儿日后会如何,我们都不知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始终都是厉家人。” 厉出衡又劝了几句,见她仍是一脸愁容,打横把她抱上榻,“外面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便是,你只要好好想着该怎么对我好,那就好了。” 杜且意识到他正在解她的衣袍,一只手掌已经从衣襟处钻了进去,火热渐渐蔓延。 “可是……” “不许想别的男人。”厉出衡霸道地阻止她的话,以吻封缄,“我都说了,万事有我。” 对,没错,万事都有这个日后权倾朝野的当朝右相,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万变不离其中,殊途同归,厉出衡最终还是会和前世的命数一样,那她还要杞人忧天吗? 留下青鸾和紫鹃在府中守着,王氏和杜且去了太傅府,见到了即将新嫁的甘宁儿。甘宁儿拉着杜且和她对弈,言谈中并没有太大的兴奋,府中人来人往,宫里派人的嬷嬷正在教导她明日的仪程,她只淡淡地应着,专心与杜且手谈,急得嬷嬷们声声苦劝。 甘宁儿却说:“明日进了宫,事事都不能随心,今日且让我轻松一日。大婚的仪程自有你们几位嬷嬷照应的,出不了大的岔子,若是还不放心,你们把我要做的事情写下来,等我下完这盘棋,自会去看。” 嬷嬷们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下。 杜且摒退白芍和红袖,“妹妹可是有话要说?” 甘宁儿从棋局中抬起头,无力地笑起,“我进了宫之后,姐姐可否常来陪陪我娘?” “这个是自然。”杜且无不答应:“师娘待莫归似亲子,就算妹妹说,我也是要常来的。” 甘宁儿说:“我母亲常说,她是在莫归哥哥上门求学的那一年怀上我的,我和姐姐相差十岁,她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都要不上,父亲不强求,孩子都是缘份。母亲说莫归哥哥是送子观音,他一来,就有了我。母亲总说,很难想象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能有那样的心思,可他确实很聪明。长大一些的时候,我也只能跟莫归哥哥玩,可他太忙了,老是在看书,一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 杜且问:“他很早就和先生一道吗?” “对啊。” 杜且认真想了一下,似乎她对厉出衡就没有了解过,前世对他一知半解,也没有好奇心,但知道有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曾经与自己有过婚约。而如今嫁给他,仍是对他的经历缺乏最起码的认知,他对人一直都是淡淡的,也不常听他说起过甘赋冲一家,但她知道他们之间的羁绊极深,甘赋冲因为他而出仕,也是因为他而渐渐疏远。甘宁儿也是因为他而不得不嫁入东宫,甚至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就被指给了太子。可甘宁儿却没有一句怨言,除了对进宫的渺茫,只字不提储君之争。 “宁儿……”杜且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 甘宁儿侧过脸,笑意盈盈,“姐姐什么都别说,我没有什么不满,太傅之女本就没有婚姻的自由,嫁给哪个皇子是迟早的事情。从一回京,父亲就已经和我说过了。” “可太子那样的人……”杜且心中酸涩。 “父亲说过,太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身边的人。早年时,他身边都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难免带给他不好的影响,就算是错的,也不会指正。而我既为太子妃,就辅佐和规劝之责,引导他做一个圣主明君。”甘宁儿浅笑,“太子妃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妻室,也就不能像寻常夫妇般地相处。” 听着她声音和缓地说着,杜且心中的酸涩渐渐扩大,成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姐姐别担心我,你好好和莫归哥哥过日子,他为了娶你费尽心思,终于苦尽甘来,受再多的苦他也心甘情愿。”甘宁儿没有怨恨,也没有期待,“东宫不会像待宋氏那般待我的,他如今已经没有退路,而甘家将是他唯一的倚仗。而最终莫归哥哥的选择会是哪一位皇子,姐姐也不必困扰,若真是各为其主,也是因为选择不同,而我们还是一家人,他还是我的兄长。” 杜且心头压着大石喘不过气来,一局未完,她早早地向甘宁儿告辞,不敢再看她平和而又安宁的笑容,落荒而逃。 出了太傅府的大门,她看到马车旁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负手而立,抬头仰望太傅府的门匾,清朗疏阔的脸上神情复杂。 第107章 “怎么不进去?”杜且问他,“你很久没见过甘大儒了吧?” 厉出衡摇头,撩起车帘示意她上车,“他并不想见我,我也没有脸见他老人家。” 杜且没有再问,他们师徒二人的感情,只有他们自己才会明白。有些决定注定很难,但一旦有了选择,就必须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可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伴着车轮辘辘,马蹄嘀哒,厉出衡目光坚定地望向杜且,“人生必须有所取舍,而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守望,除此之外,我已再无奢望。” 杜且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厉出衡之所以会得罪东宫,与恩师渐行渐远,完全是因为她的存在。若是厉出衡没有娶她,他和甘赋冲会一起成为太子的幕僚,最终成就太子。所谓的厉氏择主,也就是辅佐太子登基,太子的暴戾性情在登基之后愈发突显,厉出衡才会有了另一次的选择,辅佐齐王登基。 万事皆有因果,因为她和纪澜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情,但命数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 “我们很快就会暂时离开京城。”杜且不知道这么说是安慰还是逃避,总之离开对他们而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让如今的乱局有一个缓冲,而不会因此而伤及更多的无辜人。 在甘宁儿嫁入东宫的第三天,纪太夫人入宫请见。 在含元殿内,皇后抱着十五皇子小花园散步,难得的大晴天,春日迟迟,雪未消融。 “姐姐许久不曾进宫了,元日命妇们的谨见,你也托病不来。”皇后免了她的礼,“今日是什么风,倒把你吹来了。” 十五皇子看到纪太夫人就扑了过去,眼睛骨碌碌地直转,他不太说话,就算是在圣人面前,他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但看到纪太夫人就是不太一样,总会主动扑过去。 纪太夫人抱着十五皇子,把头压得很低,“妾是来求皇后,为澜儿赐婚。” “赐婚?”皇后笑了,“不可能。” 纪太夫眉心微蹙,“难道澜儿就一辈子不能婚配吗?” “不是不能,而是他的婚事不能再由宫里赐婚。”皇后说:“他和汝阳的婚事已经崩了,但圣人不会主动说这桩婚事没了,这太打脸。但你我都明白,澜儿和汝阳是不可能再一起了。而今,你想让宫里赐婚,这也太强人所难。你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可皇家也是要脸面的,凡事都要有一个底线,过了这个底线,彼此都不好看。澜儿若是要娶妻,不必经过宫里,下聘定亲,依礼迎娶也就是了。” “婚约没有解除,万一汝阳哪天回来,非要逼澜儿娶她,这事件又该如何解决?” “不会,汝阳短时间内不可能回来。”皇后带着纪太夫人回到温暖的宫室,褪去大氅,接过宫人递来的巾栉,“听圣人的意思,不会再让她回京,可东宫就这一个妹妹,他会想尽办法把她弄回来,即便是弄回来了,她也不敢再像以前那般猖狂。你没看到东宫这些时日,安分得如同变了一个人,对甘太傅尊崇有加,成亲的第二日就让甘太傅入宫筵讲,摆足了悔改的架式。是以,汝阳回来之后,东宫也会约束他。而且东宫不想失掉清远侯这个最好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澜儿又是东宫一手把他带到兵部和御林军的位置,他需要澜儿在御林军中,圣人也不想开罪澜儿,因为圣人不想换太子,这是圣人在先皇后死时,对她的承诺。”皇后把宫人都摒退了,从纪太夫人手里接过十五皇子,“可太子与承恩公素来不睦,他自幼就不听承恩公的,他的太子之尊并没有给承恩公府带来荣耀和便利,甚至杨家的子弟在朝中也没有受到太子的照拂。父亲这才让我入宫,原是想以继母和姨母的双重身份劝解他,可他依旧不肯给承恩公府面子。如此一来,承恩公府和东宫的罅隙渐生,而本宫又生下十五皇子。” 纪太夫人说:“娘娘是想问清远侯府的立场?” 皇后逗了逗十五皇子,“不,本宫不想知道侯府的立场,只想知道你的立场。” 侯府就两个人,一个纪太夫人,一个纪澜。而纪澜又是孝子,纪太夫人的立场,就代表了纪澜的立场。若是二人立场不同,纪澜也会因为不想让母亲为难而保持中立。 所以,皇后问的是纪太夫人的立场。 “是和父亲站在一起,还是保住外甥的东宫之位。”这句话很微妙,看似都是血脉至亲,可谁更亲一眼就能看出来,父亲是赐予你生命的那个人,祸福相依。 “我的选择就能让澜儿解除婚约吗?”这才是纪太夫人关心的,她要保住的是清远侯府,是纪澜,是纪家的未来。 皇后说:“本宫定会保清远侯府安然无恙。” 纪太夫人安然地笑了,“妾为澜儿求娶荣国公府的三娘。” “是她?”皇后大笑,“她可是王美人看中的儿媳人选。” “王美人?娘娘怕她?”纪太夫人失了一城,其他的事情她就只能全都推给皇后,她想要清远侯府的支持,就必须把事情给她办好了。 皇后说:“本宫会怕她?” 纪太夫人欠了欠身,“那就请娘娘多费心了。” “你回去之后,就向荣国公府下聘,辛家若是同意了,也不要往宫里报,择吉日成婚便是。宫中的一切,本宫自会替你解决。”这样的利益交换对皇后是最有利的,也是最能牵制清远侯府的。 纪太夫人回去后,果断地让纪箫备了聘礼,去了一趟荣国公府,荣国公对这桩婚事很爽快地接受,并表示要尽快完婚,但辛瑶瑶却表示反对,并不是想拒绝婚事,而是不想这么快就嫁过去,荣国公府一大堆的破事,她要找到一个稳妥可靠的人替她管家,可眼下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而纪太夫人提出让荣国公续弦,这样府里就有可以管事的人,也能让荣国公收敛一些,不致于叫姨娘们乱了荣国公府的规矩。 可是要娶谁?谁又愿意趟荣国公府这趟浑水? 荣国公年纪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年轻时也是京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养尊处优数十年,岁月并未在他的脸上留在太多的痕迹,再加上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而立。这样的年纪,正经人家的姑娘是万万不会嫁给他,若是孀居的寡妇,荣国公也不见得愿意。 辛瑶瑶为父亲是操碎了心。 “父亲不妨把大长公主给娶回来,一圆年少时的誓言。”辛瑶瑶也是急了,把荣国公的痛处给戳开,“大长公主自她夫君死后,一直都是独居,二十年的不曾听说过她有什么风流韵事,前年虞冲成亲去了边关,她更是孤单寂寞,你们不如就在一起吧。” 荣国公一下就跳了起来,“老子才不娶她呢!老子一心想娶她的时候,她把老子给甩了,凭什么她孤单寂寞了,老子要安慰她?再说了,老子要是娶了她,她还不得把府里的美娇娘给赶尽杀绝啊!” “父亲!”辛瑶瑶真是拿这个父亲一点办法都没有,“您都这么老了,娶那么多的姨娘来分家产吗?” “家产就是用来分的!”多么地理直气壮。 辛瑶瑶轻嗤,“既然如此,我当嫁妆全带过去了。” “你敢!” “横竖最后会被姨娘分走,还不如我先卷走呢!起码我是真心为父亲您好。” 荣国公广袖轻甩,“我想娶,人家也不一定会嫁。” 辛瑶瑶一听,两眼顿时放光,当即换了衣裳去厉宅寻杜且。 对辛瑶瑶的来访,杜且还是有几分意外。虽然在大长公主府有过约定,但荣国公府事多,辛瑶瑶就算有心,也难以成行。而前日纪太夫人派人送来消息,荣国公府已经答应了婚事,她正请钦天监择定吉日。可袁苑趁着年节罢朝的闲时,不知去了何处,只能等他回来再定。 “妹妹来也不事先说一声,我也好多备几份点心。”杜且迎她进屋,“看妹妹春风满面的,可是好事近了?” 辛瑶瑶脸上一臊,“姐姐都听说了?” “纪太夫人是我义母,妹妹日后就是我的嫂嫂了。”杜且揶揄她,“你这么急着来见我,是不是想打听什么消息?” 辛瑶瑶挥退侍婢,杜且也让白芍先下去,亲自烹了茶,“妹妹想说什么?” “姐姐和虞家可说得上话?”辛瑶瑶默默地咬了下唇,“我想请姐姐探探虞家的口风。” “虞家?”杜且不明白她的亲事何以和虞家扯上干系。 辛瑶瑶不好意思地说明来意,杜且听得整个人都呆住了,“你是说荣国公和大长公主?他们……” 他们似乎不是一类人。 这话杜且没有说出口。 晋阳大长公主看着就是那种忧国忧民,可以为了天下为了皇位而牺牲自己的人,而荣国公则是一个随性而为的风流儒生,他上朝不为了家国天下,而是为了那份俸禄。 “这件事圣人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会一直容忍父亲的无所作为。”辛瑶瑶叹道,“若是有大长公主管着父亲,我也就放心了。” 杜且派人去请虞氏过府,虞氏在傍晚的时候过来,辛瑶瑶还没走,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明显也是呆住了,但旋即紧紧地蹙了眉。 “当初的婚事是大长公主为了拉拢虞家而做的决定,她不爱我伯父,所以一直就对虞氏没有最起码的尊重,身为儿媳不侍舅姑也就算了,逢年过节还要让舅姑对她三跪九叩,满足她那份被迫下嫁的屈辱感,可她想过没有,我们虞氏是否想要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儿媳。三伯父战场沙场,她连眼泪都没有掉,虽然一直孀居未改嫁,可她府中连一件伯父的遗物都没有。”虞氏愤愤然地控诉着她的所见所闻,“她若是嫁了也好,虞家就不用一直对她小心翼翼,祖父和祖母也会乐见其成。” 虞家不是迂腐的世家,武人性情直爽,却受了大长公主多年的闲气,因为太过耿直,而与晋阳大长公主日渐疏远,连虞冲也认为是虞家薄待了晋阳大长公主而与虞家生了罅隙,多年戌边不归。 “也就是说你们同意了?” 虞氏说:“不是我们同意,而是根本不容虞家的人有任何的意见。” 但虞氏还是回去向祖父母提了个醒,虞恒对此事是举双手赞成,“她若是同意,我们没意见。若果真她与荣国公有情,而牺牲自己成全今上的大业,这样的女子值得尊敬。或许在虞家的立场这样的媳妇不够格,但她确实有值得称颂之处。” 这就是武人的耿直,是与非摆得清清楚楚。 徐氏自然也没有意见,“只要让冲儿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但由谁去向晋阳大长公主提这件事,这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第一,要和晋阳大长公主说得上话。第二,要身份尊贵。 基于以上两点,全京城怕是很难找出这样的人。 想来想去,只有还没离开京城的王氏。 可能和晋阳说得上话这一点,王氏还是有所欠缺。 “妾不能说。”王氏说:“妾也是孀居,没有这个立场去说服别人。不过晋阳大长公主以前倒是有一个十分交好的闺中密友,但后来也渐渐疏远了。” 杜且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会和晋阳大长公主交好。 “这个人是齐王殿下的母妃谢氏,可因为谢氏嫁进宫,而与晋阳大长公主结下仇怨。”王氏轻叹,“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谢氏进宫已近三十年,晋阳大长公主也孀居多年,但谢氏一直都怨恨晋阳大长公主阻止她当年与情郎私奔,而不得不进宫为妃。元日在含元殿看到谢氏,她那张脸目然而又淡漠,委实叫人心酸。以前那么明朗的一个人,一夕之间成了枯萎的花朵。” 杜且只知道谢氏不受宠,却不知道和晋阳公主还有这层关系。 “曾经有人说齐王不是圣人的亲生儿子,所以才会遭到圣人的漠视。” 108章:外放 可如何与谢妃攀上交情?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谢妃进了宫之后,深居简出,宫人们待她并不殷勤,在齐王幼年时还曾经苛刻过他们母女,她所居的栖霞宫一向宫门紧闭,不要说递牌子请见,就是谢家人要见她,也不能随意而为。 东宫前日大婚,宫里着实热闹一番,可谢妃连露面都没有。 杜且不免要问:“她与长公主既已结下仇恨,又为何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王氏淡笑道:“谢妃未能嫁给自己的情郎,长公主也与荣国公自此无缘,一个为了家门荣光,一个为了江山社稷,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更能明白彼此的苦。谢妃这一生只能老死于宫中,可长公主却还有微薄的希望。谢妃是一个宽厚的人,若是她想报复长公主的话,二人早就撕破了脸。可多年来一直相当无事,可见仇恨只是表面而已。” 杜且想了半晌,对虞氏道:“谢桐那厮可还上杜府蹭饭?” 虞氏尴尬地笑道:“自从谢桐进了羽林,就很少来了,倒是与阿战时常在外饮酒。阿且你也是明白的,杜府那样的地方,而且还亲眼看过……” 杜且也不禁无语,那天的闹剧,杜如笙让谢桐留下是为了当一个见证人,可没想到反而让谢桐看到杜府的龌龊。自那天之后,谢桐再没有去过杜家,但他和杜战的袍泽之谊却没有变过,但地点却变了,在酒肆也好,在谢家也罢,总之就是没再踏进杜家半步。 “还有一件事。”虞氏感觉自己一生所有的羞愧在嫁进杜家之后已经全部用尽了,“我听府里的人说,杜乐会在上元那天入宫。” 杜且长叹一声,“以后我是更没脸见宁儿,不,太子妃。” 王氏却不以为然,“宁儿不会怪你的,毕竟这些事情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已经嫁进厉家,已是厉家妇,杜家的一切就和你没有半点牵扯。” 厉出衡入夜归来,抖落一地风雪。 杜且和他提起辛瑶瑶所求之事,“能说谢妃说上话的,非齐王妃莫属了,我能不能……” 厉出衡奇道,“你想见齐王妃,为何要问我?” 杜且一时语塞,她只是无意中把纪澜说的话给当真了,她觉得厉出衡也该有与齐王有往来,自然也就能帮她引荐齐王妃,这样一来…… “纪澜又和你说了什么?”厉出衡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想见齐王妃,大可投了拜帖请见,只要齐王妃愿意见你。可你为何要来问我?是因为纪澜和你说,我与齐王肯定交情匪浅,所以你才这番质疑于我?” “我……”杜且无地自容,“我不过是一时……” “一时什么?一时把纪澜的话当真了?”厉出衡试着让自己平心静气,“阿且,你想为纪澜求一个圆满,我不曾反对过,但你不能事事以纪澜为先,而忘记了我才是你的夫君。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为纪澜的婚事而奔走,为了和辛瑶瑶攀上交情,你在长公主府开了车轮战,辛瑶瑶嫁入清远侯府,荣国公府无人操持,你又忙碌着要为荣国公继弦。而我这些日子早出晚归,你可问过我,这大年节的我究竟在做些什么?” “我就是想让义母能少操心。”杜且压低声音,扯了扯厉出衡的衣袖,抬起无辜的眸子望着他,“夫君,纪澜是我义兄,纵然在此之前他对我有过想法,但娶我的人是你,而不是他。我不想看着他娶汝阳公主那样恶妇,也免得义母担心受怕。” “那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厉出衡冷道:“七皇子和英姐儿的事情你忘了不成?英姐儿若是成了七皇子妃,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你可曾想过这些事情?” 杜且说:“七皇子和英姐儿就见过一次……” “很多人都是只见过一次!” “那他们……”杜且咬齿,无奈地垂下头,把玩着厉出衡的袍袖。 厉出衡长叹一声,把她拥在怀中,“你能不能先为自己考虑,再去想别人的事情?英姐儿如今对你的怨气如此之大,若是让她成功嫁进鲁王府,她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能颠倒黑白,而七皇子还信了,这才是她的可怕之处。” “你不是与七皇子交好?” “只要涉及到想保护的女子,所谓的交情就会变得荡然无存。”厉出衡拍拍她的头,“这些天你就乖乖在家里,陪陪母亲,她已经多留了数日,不日就将回河东,她回去之后,你就要开始收拾行装,复朝后圣旨一下,我们马上就走。至于纪澜的婚事,辛瑶瑶想给父亲一个圆满,那就告诉她办法,她能怎么见到谢妃,那是她的事情,她的婚事,她的未来,总该她自己去做。总之,我不希望再有纪澜的事情让你分了心神。” 杜且靠在他的胸口上,“我们真的要走吗?若是走了,厉宅怎么办?若是把英姐儿和薰姐儿都带走了,就剩九叔一人。” 厉出衡默默扶额,“你总该想想你自己,不要总为别人去想,他们总能过得很好。” “那你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杜且闻闻他身上的酒味,皱起了眉头,“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酒味。” “为夫总要上下打点,都说了要外放,自然要与朝臣们把关系打好。”厉出衡笑着扶她坐下,“还好厉氏的名声还算不错,勋贵们都给面子,但凡是我出席的场合,都会给几分薄面。之前在朝堂上闹的动静不小,还有钦天监那似是而非的传言,更是让为夫在京城颇吃得开。” “你一直说要外放了,可曾想过会去什么样的地方?”杜且不免担心,“齐王、鲁王他们的封号就代表他们的封地,而太子的封地在富庶的江南,我们会去往何处呢?” 厉出衡摇头表示还未曾有结果,“这种事情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圣人手上。他若是不想让我活着回来,就会让我去江南。” 没想到,厉出衡一语成谶。 王氏是在初十走的,同行的只有厉薰然,她是主动要求要和王氏回河东,并且已经把自己的行囊收拾好,一早就跪在王氏的翠浓院,要随她回厉氏的祖宅。而厉英然却在这个时候突发恶疾,听说上吐下泻,拉得腿都站不直,更不用说出门了。 厉以坤对此也只能是求王氏再留数日,可王氏断然拒绝,“我再留多少天,结果也还是一样的,她不想走,她有自己的想法,我就算强行带她走,她还是会想尽办法回来。河东是清静之地,族中长辈都聚居于此地,还是不要扰了长辈们的清静。” 厉以坤说:“嫂嫂当真不管英姐儿?” “不是不管,是管不了。”王氏不想和他说客套的话,“她做过什么,九爷该当心中有数,她的心很大,河东满足不了她。” 王氏带着厉薰然走了,黑楠木的马车,低调而又显赫的族徽,从京城招摇过市,又渐渐消失。 十八复朝,仍是大雪漫天,紫宸殿的地龙烧得很旺,圣人的脸上也是笑意尽显。 太子在婚后也被允许上朝,而他却在这个时候上表了一份罪己书,但当中的罪责全都推给了被废的太子妃宋氏,而只承认自己对汝阳的管束不当,而使汝阳性情乖张,残暴成性,桩桩件件他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无非就是管教无方,驭下无能等等。 “你能明白自己的错,是再好不过了。”圣人老怀安慰,“日后你当勤勉努力,不可再……” 厉出衡生生地把圣人的话打断,迈步出列,清洌的声音在空旷的紫宸殿内响起,“臣以为,太子无能,连太子妃和汝阳公主都不能很好地约束管教,如何能执掌我大梁江山。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太子之所能未能齐家,是因为他自身修行不够,而家未平又如何能平天下。臣请废太子,而立储君,以为百官之表率。” “厉卿这话就严重了,宋氏失德,与太子无关,朕已经发落了宋家,教女无方,理应反省思过,一朝执宰,却只能骄纵子女妻室,引发大祸。”圣人言语中处处为太子开脱,很显然那份所谓的罪己书,不过是一个幌子。 厉出衡执笏未退,“依圣人所言,子不教父不过,理应为子女之错负全责,那么汝阳公主今日之失,圣人是否也要负全责呢?” 一时间,朝堂哗然。 圣人大怒,“厉出衡,你放肆!” 走出紫宸殿,厉出衡前所未有的轻松,望着雪飘不尽的天空,勾起凉薄的笑意。 十四皇子走到他身边,“能当堂要求君王认错的人,你是第一个人,本王甚为钦佩。” 厉出衡微讶,“殿下过誉了,臣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而这些话大部分人心中都有数,只是没人敢说而已。为了保命也好,为了各自的利益也好,总归,都不能对君王不敬。” “你可曾想过,会因此而受到重惩,你刚连升三级,乃是六部最年轻的侍郎,前途无可限量。假以时日,权倾朝野,不过是举手之间。”十四皇子对厉出衡的举动深感不解,“厉氏衰微,如今因你而再次受到关注,而你却要放弃,这又是为何?” 厉出衡施了一礼,“放弃前程,总比放弃自己心中的信念。君王不正,何以正天下。臣不甘心为这样的君王,而失了臣的本心。” 十四皇子端肃的面容略有松动,“本王一直以为,你是七皇兄的人。” “殿下错了,臣是大梁的臣子,谁的人也不是。”厉出衡又施了一礼,施施然地投身风雪。 十日后,厉出衡因朝会失言被贬官,外放扬州任刺史。 扬州地处江南,乃是太子封地。 由此可见,圣人并不想让他活着回来。 第109章:前途茫茫 厉出衡的计划被打乱了。 他无非是想偷得三年的悠闲时间,与杜且过上一段他期待了两世的普通夫妻生活,但他身上有不可推卸的重责大任,让他无法从俗世中挣脱出去,唯有用这样的方式暂时离开,也可以保护杜且不再受太子的惦记,也同样远离纪澜对她过往的种种影响。 可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 他算无遗策,还是算漏了最后一步。 外放没错,可外放的地方他没有认真地想清楚,也并不是他能左右的。 “明日我让阿松送你回河东。”厉出衡明白这一趟江南之行凶多吉少,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赔上杜且的性命,她重活一世,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杜且不解,“说好的一起外放,怎么又让我回河东?你也说过若是到了太子的封地,唯恐性命不保,既然是如此危险,我又如何能回河东?” 厉出衡说:“你去了又能如何?我尚且顾不了自己的性命,又如何能兼顾你。” “那我就更要去了。”杜且说:“你一个人身处险地,而我在河东又怎么能呆得住?兴许圣人也是借你的外放,考验一下太子,若是太子对你不利,那不等同于是自掘坟墓,你在太子的封地出了事,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太子,他如何也不能安然的。” “话虽如此,可圣人对太子的偏袒朝野皆知,我还是不能让你涉险。”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夫君,阿且做不到。”杜且目光坚定,“你在哪,我就在哪。你总说我不在意你,总是把过多的精力分给了别人。可是你总是让我置身事外,把我保护得太好,可你我是夫妻,再多的困难和危险,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虽然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是你的妻子,是要和你过一世一生的人,你不能半途把我抛下,自己去历经生死。而结果无非是两个,一个是你历劫归来,可你的过往我始终不曾参与,你我会渐行渐远,一个是你再也回不来,那么我会抱憾终生,你也会错过与我最后的相处时光。所以,还是让我去吧,再糟的结果不过是同年同月同日死。” 厉出衡动情地抱住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滴热泪滚落,唇角笑着知足的笑意。 前世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走到了权力的巅峰,无人相伴,夜深人静,他总是有太多的遗憾袭上心头,而一直留在的心中的是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那是杜且的笄礼,也是他的初见,但当时他在遭拒后,却没有极力争取,而是看着纪澜因为误闯香闺而与杜且结为夫妇,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开口表明他的身份,就永远地和杜且错过了。他当时也只是一笑置之,他肩上的责任太重,不允许他有太多的时间为自己考虑。求学,入仕,直至权倾朝野,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那份无边的孤寂与清冷,唯一的安慰却是那惊鸿一瞥的初见。可他明白,一无所有的自己不配拥有她。 当他站在权力的巅峰时,却发现自己是她不幸生活的始作俑者。倘若他能勇敢一些,在她嫁给纪澜之前带走她,她就不会在清远侯府遭遇那么多的苦难。而当他想要把她从火炕里救出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手捧上皇位的男人,用极其肮脏的手段占有了她。 杜且最终死在他的怀里,兴许是对他的一种补偿。 可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了种种报复。那一段时光是更加无望的孤寂与黑暗,整夜整夜无法成眠,最后死于疲劳过度。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被绝望吞噬。 重生以来,在重遇杜且的十八年时光里,他还是一个人,为了与她重逢而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能让自己多出时间来和她相处。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在厉出衡外放旨意公布的同时,杜战也被派往滇南驻守,杜如笙听到消息之后,大为震惊,甚至上表要把杜且留在京中。他在上表中说,杜战和虞氏不能在跟前尽孝也就算了,毕竟杜战需要人照顾,但杜且不能走,因为贾氏病重,家里不能没有人照料,她和厉出衡还没有孩子,留在她京城照料也是无可厚非的。 在此之时,杜乐已经被他送进东宫,若是杜战离京,杜家可谓是人去楼空,只剩杜如笙和贾氏。他在这个时候要把一个嫁了人的女儿留下来,可以说是毫无道理可言。但他却说得理直气壮,上表到兵部后,太子觉得甚是有理,便送到了中书门下拟旨要求杜且留下来,以为天下孝道之典范。 可是旨意还没下,厉出衡已经带着杜且离开了京城赴扬州上任,宣旨的小黄门找不到人,把旨意拿了回来,气得太子都胀红了脸。但太子不能在甘赋冲和甘宁儿的面前表现出来,他已表示过他的悔改之心,眼下是各种谦逊恭良。 他在迎杜乐进宫的时候,甘宁儿并没有表示过不满,甚至还是乐见其成,但他明白,在迎娶甘宁儿还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又娶了新的庶妃,必然会让甘家感到愤怒。所以,他只是把杜乐迎进宫,却又置之不理,与甘宁儿花前月下,一派儒雅翩翩。 其实,杜乐和杜且长得全然不同,甚至连杜且的神韵都没有。杜如笙想把杜乐送进东宫的时候,他曾经反对过,但他一再地表明自己的忠心,他也只能是笑纳。杜乐和杜且是姐妹,日后杜且进宫的机会很多,他总能再把杜且占为己有。 厉出衡的外放打乱了他的计划,但杜如笙上表要留杜且,他向中书门下施压,可还是来不及了。 圣人把太子叫过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有些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还不如弃之不用。” 太子愣了一下,笑道:“父皇不能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必过份地强求。儿臣相信,只要儿臣努力勤勉,必定能给大梁一个空前盛世,不会让父皇失望。也会让那人不相信儿臣的人明白,并不是他们不选择儿臣,而是儿臣不要他们,没有他们,儿臣照样能开创万世基业。” 圣人默许地点了点头,“你有这份信心,朕心甚慰。” “以前是儿臣不懂事,叫父皇担心了。”太子的态度十分谦卑,“儿臣想请父皇多为儿臣请几位先生,每日为儿臣筵讲,儿臣以往有太多的不足,还请父皇成全。” 于是圣人又点了几位翰林学士每日入宫筵讲,太子始终是谦逊而温和,渐渐得到朝野的改观,这已是后话。 此时,已然出京的厉出衡和杜且正踏上未知的前路。 那是一路他们都不曾经历过的时光。 杜且至死都没有再离开过京城,清远侯府和京郊的别业已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心中有期待,但更多的还是担忧。就算是重活一世,仍然逃不脱的还是东宫。她见识过东宫的手段,那些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残忍,她不想再经历,可却不得不面对。 至于厉出衡,有杜且陪伴的日子,就算前途渺茫,他也有披荆斩棘的力量。 二人各怀心事,一日狂奔了四十里地,终于在驿馆入住休整。 “累了吧?”厉出衡拧了巾栉给她擦手,“一路南下,也快到春天了。江南的春日最美,正好你可以沿途游玩过去。” 杜且摇头,“哪有心思游玩,还要赶紧到任上,免得又让人拿了话柄上奏你。” 厉出衡满不在乎地说:“只要出了京城,暂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暂时他们还不敢让我死在路上,毕竟我在朝堂上闹了不小的动静,这么快让我死,会寒了世家的心,我们应该能一路平安到达扬州。” 杜且却不这么认为,“路上最易有意外发生,还是要小心为上。” 厉出衡笑道:“好,都听夫人的。” “这次出来走得匆忙,只带了白芍一人,可白芍跟我多年,到了江南还是给她寻一个好婆家。”杜且看着白芍一个人在外头忙碌,“你身边也不能只有阿松,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总怕他做事不够稳当。在京城他是吃得开,可到了江南他这般莽撞难免要吃亏。” 离开得太匆忙,杜且都没来得及把人手打点清楚。如今只有白芍和阿松能用,委实有些捉襟见肘。 “这个不用担心,过几日……” 还没等厉出衡把话说完,就听到驿站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老子来了,莫归你在哪里?” 厉出衡默默地抚额,“这速度也够快的。” 来人是谢桐。 多日未见,谢桐黑了不少,还是那般清瘦的模样,却比以往结实许多。 “你怎么来了?”杜且讶然。 谢桐从案上捞起一杯茶,仰头饮尽,“老子说要跟杜战走,我爹不准,杜战也不让我跟,然后我就跟齐王要了旨意,跟着你们出了城。你们放心,江南是谢家的老巢,有小爷在,保你们三年无忧。” 厉出衡睨他,“谢家来自江南。” “可谢桐跟我们走,未免也太……”谁都知道谢桐是谢相的儿子,又是与齐王感情深厚,他这么一来,厉出衡与齐王和谢家的关系,也就说不清楚了。 厉出衡呵呵一笑,“不会就你一个人来吧?” 谢桐摊手,“真的就我一个人。” “那你来做什么?”厉出衡蹙眉,“文不行,武也不行的,跟我去江南吃白饭吗?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养闲人。” 谢桐说:“小爷我在江南还是很吃得开的。” “我只求三年顺遂,平安回京。” “你怎么知道你三年就能回去?万一东宫又给你下套子,你这辈子就回不了京也说不定的。” 第110章: 一路上,却出奇的顺利,越往南天气越是明媚,连雨天都没有遇到。有了谢桐的相随,一路上倒是十分轻松。若论吃喝玩乐,京城中谁也及不上这位谢相家的五爷。嫌骑马累了,那就雇条船。嫌坐船闷了,那就骑驴。嫌骑驴不够拉风,那就坐牛车。嫌坐牛车臭,那还是坐马车吧。 到了江南地界,凡接待过他们的驿馆,往下一个驿馆送完信,下一处的驿馆从来没有接到过他们的。当地的父母官列队长迎,可这两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总是能让这些人等上一整天,有的实诚的州府,更是迎候了三日。等有他们的消息,已是在下三站以上的驿馆,实乃望尘莫及。 被累惨的只有杜且一人。 她累船,小船还好,大船一坐就翻江倒海,小船比纸还要白。 海风如刀,她又只能在船舱里呆着,厉出衡急得要把谢桐扔海里去。 “非要换画舫,看看现下闹的。” 谢桐也很无辜,“我就觉得坐小船太委屈嫂夫人了,省吃俭用好几日,就为了租条大船。没想到嫂夫人是个实在人,无福消受。” 厉出衡冷哼,“扣你三天饭钱。” 谢桐哀嚎,“那这条船的钱算你的。” “让船家靠岸。”厉出衡急眼了,杜且呕吐声不绝,他恨不能以身相代,可谢桐却跟没事人一样,想想都来气。 谢桐只好让船靠岸,找了间干净的客栈落脚。 厉出衡又是给杜且换干净衣裳,又是给她洗脸擦拭,忙里忙外,把谢桐看得眼睛都直。 “我说,你进进出出的不累啊?我看着眼睛都累。”厉出衡爱妻如命,谢桐比谁都明白,他投奔齐王第一件事情的就是娶杜且,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情不论有多难,会得罪什么样的人,他都一肩扛起。 原先谢桐对杜且并没有多大的印象,京城勋贵家的大家闺秀都看腻了,无非是样貌出众一些,可容貌这种东西,经不起时间的推敲,谢桐逛遍京城的烟街柳巷,对于外貌这种东西已经有一种疲倦的情绪,再貌美如花,能比得上花魁的艳光四射吗? 但谢桐先入为主的却不是杜且清绝的容貌,而是她几次的惊世之举。一个弱女子竟长跪于正阳门前,状告太子,此为第一桩。谢更始曾经说过,若要是胆量,京城这些大家闺秀,没有一人敢如她这般。高一些的门第大都爱惜名声,未出阁的女子若是在正阳门一跪,这辈子就别想嫁人了。可杜且做了,还跪了两个时辰。可杜且却在蒙皇后召见时,被王美人吓得当众啼哭,而究其原因却是因为胆小怯弱。谢桐觉得这是最好笑的定论,一个敢于在正阳门长跪伸冤的人,又怎么会被含元殿的阵仗给吓住。那么她当众啼哭的原因,显而易见,就是为了让王美人出糗,让天下人都知道王美人仗势欺人,看不起她这样出身的女子。杜如笙自然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眼里,可这件事却让很多出身卑微的朝臣们颇有微辞,对皇家产生了负面的情绪。这件事是谢更始之后告诉他的,而之后太子和汝阳公主引发的一系列事情,更是京城大部分的官员袖手旁观。至于最惊心动魄的,当属太子妃在东宫的阴谋,杜且得以顺利逃脱,其胆略和心思都令人折服,虽然没能让太子获罪,但太子妃和宋家的消亡,对谢家最为有利。 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子,也不会比她差到哪里去。 成亲之后,谢桐第一次见到杜且的真身,虽然没有惊为天人,但杜且的容貌清绝,令人过目难忘。 但谢桐仍然想不过,杜且之于厉出衡,为何这般珍之重之。 他还记得厉出衡初入京城时,不过才十四岁,那时杜且也不过十岁的女娃娃。难道说因为订了亲的关系,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总之,厉出衡对杜且的痴心一片,是谢桐永远也想不通的。 这一路上,他再一次看到素来清冷孤傲的男子,亲自服侍自己的娇妻,那种捧在手心怕化了的感觉,谢桐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 “这一路凶险,你怎么还带着家眷?”谢桐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大部分的京官外放,都会把家眷放在京中,到了地方了再纳几个妾室料理家事。杜且刚刚掌了厉宅的中馈,她这一走,厉宅等同于交到厉英然的手上,厉英然那般性子,不得把厉家翻了天不可。可杜且却毫不留恋地说走就走。 厉出衡淡笑道:“她舍不得让我一个人走。” 谢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是赤裸裸的炫耀吗?” 厉出衡认真地想了一下,“这是没有娶妻的人,永远不会明白的,也体会不到的。” 谢桐觉得自己受到伤害,“娶妻了不起啊!” 厉出衡点了点头,“对啊,夜里冷两个人睡暖和,不像某人,一天到晚喊风大,盖了不知几层的棉被。阿松今日才跟我说,最近时常遇到偷棉被的人,后来才知道是被某人拿了。” 谢桐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南方阴冷,风又大。” “确实是风大,但是我不冷,我有阿且。” 谢桐决定三天不跟厉出衡说话。 杜且没出过门,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晕船,还为此拖延了行途,“想必明日就会有人上门了。” 厉出衡这一路躲的无非就是地方官。他这个扬州刺史虽说只有四品,但所辖却是整个的江南地区,而治所在扬州罢了。新官上任,地方各州府难免心怀鬼胎,厉出衡还是被贬而来,因为他得罪的人是太子,而江南是太子的地盘,州府们都想巴结太子,自然把厉出衡当成敌人。 他们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又是船又是牛的,行踪不定,州府们已经是疲于奔命。而在他们靠岸的当下,投宿客栈,已经有人去禀告这里地的府衙。 “别管这么多,你只管好好休息。”厉出衡从谢桐那抢了两床被褥都盖在杜且身上,“总归是要见的,早见晚见而已。既然来了,就没想着再躲他们。” “他们会做什么?”杜且好奇,她上辈子都在清远侯府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地方官场的行事风格。 厉出衡探了探她的额头,“无非是送钱财送美女。” “那你收吗?”杜且眸光如刀。 厉出衡笑了笑,“收啊,为何不收?” “你……”杜且磨牙。 “江南年前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连着下了三天三夜,部分地区雪灾严重,收了银子去赈灾。至于美女嘛,你不是说才带了白芍一人,就给你当婢女也是不错的。你就是不喜欢,也还有谢桐,那厮来者不拒,留着给他收拾就是了。” 正打算就寝的谢桐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惊见自己的被褥少了两床,哇哇大叫起来。 厉出衡落脚的地方叫东石县,位于姑苏城外十里,是个鱼米之乡,百姓穿着虽然都很朴素,但料子都不差。他昨日刚进来的时候,发现这处客栈吃酒闲聊的人不少,一问才知还未到开春播种的季节,大部分的农户都在家闲着,而打渔的人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打渔,虽说江南没有结冰,但若不是真的揭不开锅,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海。 可见,此地百姓富庶。 杜且本是期待着送银子送美女的盛况,可此地县官来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身上的官袍还打着奇怪的补丁,鞋子上也破了两个洞,一脚一个,颇为对称。 杜且疑惑地望向厉出衡,厉出衡淡淡地笑,朝谢桐挑了挑眉,谢桐更是瘪了瘪脸,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县官名叫刘世佳,祖上曾官至礼部侍郎,其父做过大理寺少卿,官阶不高,是以刘世佳也只能谋得县官一职。 “下官迎接来临,还请刺史大人包涵。”刘世佳挺着圆滚滚的肚皮一跪,杜且觉得这地都跟着颤了几下。 厉出衡道:“起来吧,都是同僚,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刘世佳艰难地起身,“大人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此地已经……” 厉出衡冷冷地打断他:“刘大人,厉某还未就任,你现下就想哭穷的话,厉某没有这个心思听。自己斟酌语句,往扬州写好公文,等厉某到任了,再酌情处理。不过想减赋税的话,就不必想了。厉某给你减了,你并没有少收,多收的那些到了你自己的腰包,还是上贡给谁,厉某还要替你担着责任。” “大人实在是冤枉啊!下官……” “都跟你说不要哭穷了。”厉出衡嘴角微抽,“不要以为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和故意磨破的靴子,就有哭穷的资本。此地离雪灾的皖州相距甚远,今年一场雪都没有下过,雨倒是下了几场,天是比往年冷,有初霜冻,庄稼也冻死了不少。但在此前三年,年年丰收,风调雨顺,你县里的粮仓都快满出来了。再来说赋税,年年增收,怎么我一来,刘大人就穿成这样?” 刘世佳是彻底地白了脸,“刺史大人明鉴。” “没有什么明不明鉴的,厉某十岁起随先生四处游学,因江南气候温润,在此地住了一年多,对江南丰物的了解还算是颇多。” 杜且仿佛能听到刘世佳咬碎了牙龈的声音。 谢桐不厚道地笑了起来,起身拍拍刘世佳的肩膀,“刘大人啊,此地最大的富户是不是一个叫谢东青的?” 刘世佳楞了一下,“大人认得?” “算起来好像是我叔祖吧!” 第111章: 若说圣人把厉出衡外放至江南是为了取他性命,那么厉出衡没有提前做出任何的防范,就带着杜且和谢桐赴约的话,那就只剩一身的孤勇。 很显然,厉出衡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相信自己不会死在江南,也不可能死在江南。 他从不寄希望于圣人或是东宫的一时心软,或是心存侥幸,他既然来了,就准备打一场硬仗,无论是官场上的阴谋阳谋,还是防不胜防的阴私手段,他都不会掉以轻心。 选择这处东石镇落脚,不是一时的起意,而是厉出衡和谢桐商量之后的选择。 而刘世佳的前来,也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给他一个下马威,是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由此,但凡前来拜会这位新任刺史的官员们,都十分地谨慎。既然刘世佳哭穷,那就有人显摆,拧着一堆的珍宝上门,可结果是被厉出衡打了一张收据,充作江南的赈灾款。还有人送美女,听闻厉出衡只带了一个正室,自然需要添些美妾,可还没等厉出衡开口送人,送美女的官员已经自动自觉地把人领走了,因为所谓的美女长得还不如杜且好看。 杜且还等着把人留下侍候,可那官员已经走远了。 她傻愣了半晌,“这就走了?” 谢桐也跟着傻乐,“都没嫂子好看,留下来干嘛?” “夫君说了,留下来干活!” 谢桐摇头苦笑,“没你们这么欺负人的!” 杜且歇了三日,整个人容光焕发,和厉出衡俨然一个鼻孔出气,“夫君说,留下来的话,就交给你处置,横竖你孤家寡人一个……” 谢桐都要哭了,“你们不要的都给我做什么……” 杜且无辜地眨着眼睛,“夫君说,你夜里会冷,留着给你暖被窝。” 谢桐抡了袖子去找厉出衡。 白芍却甚是担忧地同杜且商量道:“二娘还是谨慎一些,虽说郎君现下能推掉,但这些送上门的都是比他品级低的,若是换作那些官位比他高的人送过来,他又岂能有推辞之理?二娘是正室,不能这般小气,还是要主动为郎君置办妾室,这样才能留住郎君的心。” 杜且楞了一下,“要为他纳妾?” 白芍继续道:“清远侯还未娶妻,就已经是妾室、通房不绝,荣国公的正妻生下三位女君之后,就再也无法阻止荣国公往府里抬人,齐王对齐王妃情深意切,可齐王妃数年未孕,也给齐王添了侧妃、庶妃,把庶长子带在身边教养,还有夫人,她生下你之后就染了寒疾……” “可她们都是因为未能生下子嗣或是不孕,我与郎君才新婚,现下就往家里抬人,是不是……”杜且也觉得这样的事情可能以后避免不了,一方父母官多的是人巴结,也有很多的人情往来,你若是太端着,就显得不合群,他在江南本就举步维艰,她若是不替他着想,也就未为他的妻子。可她心里就是有那么一丝不情愿,厉出衡这样的人就该她一个人霸占着,若说要与人分享,她恨不得把那人给打瘸了。 杜且被自己暴戾而残忍的想法给惊呆了,可事实便是如此。 厉出衡被贬至扬州,从三品变成四品,杜如笙在军中混了多少年,如今也不过才四品。厉出衡今年才二十,来日方才,日后的权倾朝野才是他人生的巅峰,她已经做下许多给厉出衡不利的事情,总不能在后宅的事情,也让他不安心。 前世,厉出衡至功成名就才娶了杜乐,一生都没有子嗣。 可她若是没能怀上孩子…… 这一路出京城,也有两个多月,可月信准得不能再准。 杜且不免有些泄气。 “二娘自己挑的人,总比郎君看上的。你挑的,郎君还能觉得二娘通情达理,可一旦他自己看上了谁,那就分了二娘的宠爱。虽说郎君不会做宠妾灭妻之事,可到底心里不舒服。”白芍小心地劝着,“到了扬州,二娘会有许多的家事要处理,难免力不从心,而郎君血气方刚……” “别说了。”杜且打断她,“还有半月才到扬州,等到了再说吧。” 白芍说的不无道理,虽说厉出衡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纳妾,可男人的誓言听过也就算了,谁会真正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那些府中没有龌龊的,无一不是当家男人英年早逝。可厉出衡夜夜都缠着她,姑且不说她不能生养,若是她怀了身孕,他屋里不能没人伺候。 杜且心里有了计较,决定等到了扬州亲自挑人。 在东石县停留了三天后,厉出衡再度启程。 这一回,坐的是马车,夜里到了姑苏城,姑苏的州府已经在城外迎候,干净的官袍与平时无异,也没有成车的珍宝,身后只有八名府衙,郑重而又简朴。 “舅父不必多礼。”厉出衡从马车里出来,扶起正欲行礼的姑苏州府王简,“原是想绕过姑苏,可从东石县到扬州这里是必经之处。” 王简并不热络,与王氏相似的容貌清冷如水,淡淡地道:“莫归你这就客套了,带着新妇不来拜见舅父,还想着绕路走,舅父是有多见不得人啊?” 厉出衡难得露出亲昵的笑意,“我这不是怕舅父行大礼吗?” “该行大礼的时候,也是少不得的。不过你今日未着官袍,舅父这礼就够了。”王简并不迂腐,太原王氏虽是以礼治家,但王简与厉出衡是甥舅,有些虚礼能免则免。王简是王氏最小的弟弟,还不到三十岁,正值英年,因为相貌清冷的缘故,多了几分老成持重,看着比实际年纪要老一些。 被王简点名,杜且这个新妇也不能继续在马车呆下,下车行了晚辈礼。 王简说:“你母亲来过信,对你的外放深表不解,但对你这个新妇却是褒奖有加。我原以为你会把她留在京城料理厉宅,可还是把她带出来了。” 厉出衡带着新妇上任,这个消息早已传遍江南,杜且的美貌也成了江南官员的谈资,那些想送美人的,也觉得颇为棘手,虽说江南不缺美人,但总不能比不上杜且。 “怕她在京城被人欺负,还是带在身边安心。”厉出衡毫不掩饰自己对妻子的爱护,“再说了,我到这边三年,要是三年都见不着她,我觉得我会疯的。” 王简笑骂,“没出息。不过这样也好,也好尽快为厉家开枝散叶,你娘可是惦记好久了。” 厉出衡笑道:“我们这才新婚,到了江南还有许多事情要适应,孩子的事情还是慢慢来,不着急。” 王简带着他们回了他的府邸,说白了也就是州府衙门后面的三进宅院。最前头是值夜的衙役住的,中间是王简一家,后面是书房和招待日常往来的官员,但大部公务来访都会选择住驿馆,但厉出衡是自家人,也就没有把他往外赶的道理。 江南一带都是鱼米之乡,饭菜保持原汁原味就已经是人间美味,尤其是这个米饭,粒粒喷香,谢桐一个人就吃了三大碗,直嚷嚷还要吃,若不是厉出衡介绍过这是谢更始的五公子,王简会认为谢桐是个干苦力活的,一路被厉出衡刻薄才瘦成这幅田地。 “舅母做的饭真是好吃,我都好些天没有吃家常菜了。”谢桐是个自来熟,舅父不敢叫,但舅母还是叫得很顺嘴。 厉出衡瞪了他一眼,“吃这么多还堵不住你的嘴,我舅母在太原老家听不到你拍的马屁。” 谢桐当即明白过来,“好吃好吃,我还要吃。” 厉出衡把自己的碗推过去,“多吃点,免得老说没吃饱。” 厉出衡和谢桐由王简陪着是在前堂吃的,杜且没有与他们同桌而食,而是在后院,由一名衣着朴素的女子陪着,为杜且布好饭菜,她并不就座,而在站在一旁含笑垂眸。 杜且这才明白过来,王简的正室并不在姑苏,所以这位…… “奴家姓方,想必夫人已经见过王夫人身边的方姨,那是奴家的姑母,奴家是王家的家生子,自幼伺候郎君。”方氏并不扭捏,大方地说明自己的身份。 杜且笑道:“不知舅母现下何处?” “夫人在太原老家,郎君赴任时她怀了身孕,只能留在家中养胎,如今已生下一子,母子平安,只等着过些日子再接过来。” 世家养的家生子都极守本分,兴许是看了太多宠妾灭妻,杜且对这位方氏的印象极好。 用过饭,王简早就听闻杜且是曲灵源的高徒,让厉出衡一定要让杜且和他手谈一局。 “我不能吗?”厉出衡直嚷嚷着舅父偏心,“我还是您教出来的呢!” “正因为你是我教的,我才不和你下。”王简是再嫌弃不过了,“小时候也不知道谁老是悔棋。” 厉出衡恼了,“我才是年纪小拿不住棋。” “棋子很重吗?” 杜且最后还是和王简下了一盘棋,王简大呼过瘾,“其实莫归这孩子早就胜过我了,可我这个舅父要是输给他,那就太丢面子了,输给你不丢人。” 杜且说:“可您是我的舅父。” “可你是曲灵源的高徒。”王简拍了拍手,方氏立刻递上一方巾栉,他接过拭了拭手,递回给她,“不早了,我就不留你们,你们一路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知道我们辛苦还要拉着阿且下棋。”厉出衡冷哼,扶起杜且便走了。 杜且觉得不妥,轻轻推了推他。 厉出衡道:“这是怎么了?” “你没看到方才方氏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 厉出衡点头:“我也端茶递水了。” 杜且叹气道:“她那是伺候夫君。” “我不也伺候你。” “可是我没伺候你,却让你一直站着伺候我。这要是传到河东和太原,他们会怎么看我这个新妇?” 第112章 住在王简家好过住客栈,江南大都没有设火盆和暖炉,更不用说地龙,但王简也是自北方而来,深知北方人在潮湿的南方过冬,是一件备受煎熬的煎熬,因而既然已到了江南开春的季节,仍是给厉出衡送来了木炭和火盆,以解他们以湿润气候的不适。 杜且睡踏实了,醒来一睁开,厉出衡已经起身,她暗叫一声不好,叫来白芍梳洗更衣。而此时,厉出衡和王简正在前堂下棋,方氏坐在一旁烹茶。 江南产茶,今年的春茶刚出,各州府比京城更早地尝了鲜。杜且以前不懂茶,在纪太夫人的调教下,只能品出个好坏,说不出当中的所以然,但烹茶的手艺还是会的。平日纪太夫人邀请各府的女眷小聚,总是让她当众烹茶,一来搏个存在感,二来培养她优雅的气质。其实烹茶喝的是心情,人美自然茶也就香。 方氏虽然姿容普通,但受的是世家最正统的教养,举手投足,利落干练,没有哗众取宠的多余动作,看起来没有纪太夫人所教习的赏心悦目,却胜在实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方氏看到她进来,微微抬头,示意她过来喝茶。 杜且悄然走了过去,棋局已进尾声,厉出衡占据明显的优势,王简投子认负,笑意爽朗。 “连着输了两盘,我近三个月是不想再下棋了。”王简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接过方氏递上来的茶,对杜且道:“我习惯早饭之前,先喝喝茶润润喉咙,这是到了姑苏养成的坏习惯,都是茶喝多了伤胃,不宜空腹,可人总要有一些坏习惯,才能活得自在。” 杜且陪着笑,心道舅父这是在说她贪睡晚起吗?她默默地望向厉出衡,厉出衡正在品茶,全然没有注意到杜且的异样。 “以往在家,总是不得自由。”王简把茶盏递过去,方氏给他续了茶,他泯了一口,在唇齿之间细细品味,“莫归,你十岁随甘大儒游学,虽说性子玩野了,可世家的本分不能忘,该怎样行事切不可率性而为,平白给人添了话柄。” 说完又是深深地看了杜且一眼,继续道:“外甥媳妇也是,一家主母总要有主母的样子,听说你在京城也掌了中馈,可江南不比京城,你的担当要更多。京城里勋贵圈都是你熟悉的,无非也就是亲戚往来,还有莫归的同僚上官之间的交际。你们到了江南,却是真正的从头开始,千头万绪,切不可有一丝的疏漏。你们各带了一个侍婢和一个书僮,以后必是要从扬州找人,都不是熟悉的人,在府里也是要谨言慎行。” 杜且点头应下,“舅父这里可有信得过的人,从姑苏买几个婢女上去,也可少些麻烦。” 方氏说:“人倒是没有,都是从太原带过来的人,统共就四个婢女和两个粗使的婆子,还有郎君的书僮两名,外间行走的仆从两人,但凡是家宅中的事情,绝不私用州府的衙吏。你们为何不从京城带人过来,用着放心,也不用再调教。” 杜且说:“我出嫁时只带了白芍一人,其他三人都是进了门之后置办的,也没用几天,若是带了她们过来,也到年纪要嫁人,心思难免浮躁,也就留在京城看着家宅。目下京城厉宅没有主母,英姐儿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我想九叔也该再娶了,等新的主母到了再由她去安置。我和莫归就两个人,用不着太多的人,但也要挑些得用的,到了江南还是找当地人,也能多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以免闹了笑话。但如何挑人,这是一个大的问题,毕竟人生地不熟。下面的官员多少双眼睛看着,这还没有扬州城,就有人送钱送人的,我这要是开口说要挑婢女,还不得踏破门槛,平白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所以,这件事还是我的疏忽。” 该认错的时候,杜且毫不含糊。 厉出衡道:“我向来只有阿松跟着,并不需要太多人。不过到了扬州,也算是自立门户了,该有的也都不能少。这些事情不急,到了扬州再慢慢置办。” “如何能不急?”王简正色一凛,“你一到了扬州,就有地方官要来拜会,没有跑腿通传的,府里没有侍候茶水的,这像话吗?” 杜且还是没有考虑全面,一辈子没有出过京城的人,总是容易想当然。 用过早饭,王简就去了前面的衙门办公,厉出衡带着杜且,后面还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谢桐在姑苏外闲逛。 “你也别担心,船到桥到自然直,谁都有第一次。”厉出衡看她一脸愁容,轻声地安慰着,虽说王简把事态说得很严重,可他却没有这方面的隐忧,“五爷,交代您办的事,可办妥了?” 谢桐打着呵欠,“大人说的是哪一桩啊?您交代的事太多了,您不明说,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件。” “叫你置办的婢女和奴从。” “原来是这件事啊……”谢桐伸了伸懒腰,“办妥了,先从谢家老宅那边要了人过来,绝对可靠。小丫头也都很水灵,江南养人,想找太丑的也不好,影响厉大人您的形象,找太漂亮的,嫂夫人会恨我的,再说了找不到像嫂夫人这么好看的人。所以,我就让他们随便挑人,都是得用的。” 厉出衡冷冷地睨他,“话还真多。” 谢桐无辜地耸肩,“我说错什么了我!” 杜且拉了拉厉出衡的衣袖,“五爷安排得很妥当,让我自惭形秽。这本该是我这个一家主母该做的事情,却让他考虑得如此周全。” 谢桐连忙摆手,“不是我考虑周全,是你家夫君替你考虑的。我认识莫归有五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对人如此上心,我一度以为莫归有问题,不上青楼也不看姑娘,还以为他看上的人是我,现下总算是放心了。” 杜且噗嗤一笑,“你们认识这么久了?” 厉出衡是六年来到京城来的,一直在万山书院,而谢桐又是个不爱读书的,他们怎么会交好的? 厉出衡轻咳一声,“别理他,他总是胡言乱语的,我带你去寒山寺走走,让他自己溜达去。” 杜且还想没得到答案,已经被厉出衡带走了。 谢桐挠挠头,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耸耸肩往别处走去。 二人逛到傍晚方归,江南的气候温润,入春后天黑得晚,已见袅袅炊烟起,却还是夕阳斜挂。江南有江南的好,青松翠柏,四季常绿,不见帝京的萧瑟苍凉,生机盎然的模样,不知今夕何夕。 方氏已经备好晚饭,仍是各自分开吃,杜且还是一个人,方氏并不与她同桌。 “姨娘一起吧,这里没有外人,不用这么拘着。”虽说姨娘是妾是奴婢,但到底是陪着王简在任上的人,主母不在,没道理一直让她站着。 方氏说:“这不合规矩,夫人还是自己用吧,奴家习惯晚一点才吃,现下还不饿。” 杜且也不勉强,她在清远侯府的时候,那些侍妾都被纪澜惯坏了,从来都不知道长幼尊卑,见了她连行礼都不曾。其实也不是真这么没规矩,只是见了她尤其如此,对纪太夫人倒是循规蹈矩,可见她这个侯府夫人是何等的没有地位。 “姨娘跟着舅父有些年头了吧?”看方氏年纪不大,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 方氏回道:“奴家今年二十三,十岁就在郎君屋里伺候,郎君到益州赴任时,夫人才给开的脸。” 王简是六年前去了益州,而后又在荆州,一年前到的姑苏。 “姨娘……”杜且是想问她有没有孩子,她完全可以知道方氏的回答,就算是她生养的孩子,也是记在嫡母的名下,她可以说没有自己的孩子。 方氏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奴家有过一个孩子,三个月的时候小产了,就再也没怀上。这也好,没有累赘,以后也没那么多的麻烦。家里夫人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最大的九岁了,跟着族里的孩子在族学里读书。” 杜且就没再问了,像厉氏和王氏这样的世家,门庭显赫,规矩严明,绝不允许出现内宅的阴私和龌龊,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本份,妻与妾的界线如天堑般不可逾越。也就是说,不会出现像清远侯府那样混乱的局面,只要她事前立好规矩,再有厉出衡对她的宠爱,妾也不过就是一个妾。 “夫人刚进门,这次又到了江南,很多事情都还在摸索之中,不必急于一时。”方氏又一次把她看穿,“我看夫人是个伶俐的人,起初是有些摸不着头绪,但万事开头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若是要给厉郎君屋里添人,以后总会有机会的。有时候,那些下层官员把人送来,你想推都推不走。” “真的拒绝不了?”杜且还是有些犹豫。 方氏说:“郎君初到益州时,他的上官就给他送了两个人过来。不收就是看不起上官,闹了不愉快,以后不好相处。你不要看厉郎君此去扬州是一方刺史,可江南多的是王公贵族,他们给你送人过来,你能拒绝一次,却不能次次拒绝,就算厉郎君有这个定力,可直接送到你跟前的,你是收还是不收?” 第113章 收还不收,这是一个问题。 但所有的问题到了厉出衡那里,都不能称之为问题。他总是轻描淡写,并表明这些事情他会妥善处置,不会让她感到为难。 可就像方氏说的,很多时候并不是厉出衡说他能解决,问题就不存在。 眼下,他们路过临安,临安州府夫人就直接把人带到杜且的跟前,“看夫人一路奔波,身边只有一个婢女,这是我府里得用之人,夫人先使唤着,等到了扬州再把她们送回来。” 这样的,如何拒绝? 人家没有送,也不是送美人,而是把婢女借给你使唤几天。 若是不收,就未免太小气没肚量。 可收了之后,这还如何能送回来? 其实临安州府夫人是拐着弯送人,可她不明说,杜且再往外推,那就是看不起人家。 但杜且不想开这个先例。 “夫人还是把人带回去吧。”杜且淡淡一笑,“临安府与扬州不远,我们的马车也不够宽敞,也不想带这么多的人上路,拖延行程不说,这一路上要是发生什么意外,那我可就对不起夫人了。都是夫人身边得用之人,若是有个闪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不能容人,可山高水长,意外总是会有的。皖北雪灾,逃荒的人比比皆是,听闻已有流寇四处作案,夫人这些婢子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有人万一的,我也只能是弃了她们而保自己的性命。” 临安州府罗夫人却不以为然:“都是奴婢,也是养着她们保护主人的,若是能因此而救夫人一命,也是她们的福气。” 言下之意,就是坚持要借。 “既然罗夫人这么说,那妾现下就把她们弃了,还给夫人。”杜且就等着她这句话,“人我收了,但我也弃了,因为不想带着这些人上路,太累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罗夫人若还是坚持,那就真的是说不过去了。 杜且轻轻松松的上路,眉眼间尽是摆脱后的笑意。 一行人离开临安的时候,却见谢桐身边跟着罗夫人要“借”她的那四个婢女,杜且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厉出衡安慰她:“元朗他会自己解决的。” “如何解决?”杜且反问,“带回扬州吗?” 厉出衡笑道:“夫人莫急,烂摊子他自己就能收拾,不必动气。” 杜且说:“我不急,也不气,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少,但不想在这个时候开先例,有一就有二,以后咱家不得什么都收?你纳妾的事,我想等到了扬州再说,这么一回收过去,到了扬州,那将会是何光景?” “你说什么?我要纳妾?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纳妾?”厉出衡坐进车上,示意将要上车的白芍离开,“还是谁和你说过什么?” 杜且坦然地说:“也该是时候多找个人伺候你。到了扬州,日常事务繁多,我难免不能兼顾,自然是要给你纳一二房妾室。” 厉出衡盯着她看了半晌,“夫人是觉得为夫夜里折腾得太狠?” 杜且脸上一臊,红得烧了起来,“我,我……” 厉出衡把她逼入马车的角落,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呼吸与她相融,并不再靠近,他看着她被齿贝咬红的唇瓣,“还是说,夫人觉得为夫不够卖力,恩?” 那上挑的尾音勾着杜且的心弦,就像是曲高和寡处的突然转承,叫她呼吸都是一窒。 她已退无可退,“万一我要是有了身孕……恩,才有人……” “有人什么?”他的唇瓣几乎要贴上她的唇,呼吸喷薄在她的脸上,近得连眨眼时睫毛似乎都在她的脸上轻轻刮过,“你有孕了?” 杜且用力摇头,可这一动,唇瓣就与他碰在一起,可厉出衡却并未因此一蹴而就,“若是纳了妾,你就不能夜夜睡在为夫的臂弯,就算是想为夫了,为夫也因为和妾室被翻红浪,而不能……满足夫人,这样也没关系吗?” 杜且用力地咬唇,喘息声渐渐重了起来,“我是嫡妻,是主母。” “主母怎么了?”厉出衡反问,“难道你想霸占为夫?这样可不好,会被人说你刻薄妾室。” 一想到厉出衡要和别的女人欢好,杜且就不高兴,他还说让别人睡在他的臂弯,这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刻薄她怎么了?”杜且勾着他的脖颈,主动献上红唇,“都说了我是主母,我是嫡妻,难道我还要自己受着委屈,把你让给她不成?” 厉出衡勾了勾唇,却不回应她的献吻,“你不让给她,又为何要给我纳妾?说实话,为夫委实精力不济,若是再有妾室,那夫人就只能冷落了……” “你敢!” “我是不敢,可妾是你纳的,又不是我。”厉出衡无奈地耸肩,正欲抽身离开。 杜且一个用力把他拉了回来,“我错了还不行吗?” “说说,你都哪错了?”红唇就在眼前,可厉出衡还是忍着冲动,试图惩罚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杜且双眸剪水,小嘴轻噘,“我哪都错了。” “那都是哪啊?”厉出衡强忍着,可身体并不受控制地燥热起来,尤其是在湿润的江南,身上更是如蚂蚁在爬,心痒难耐。 杜且的小手往他腰上轻轻一搭,“那夫君觉得我哪错了?” 那可恶的小手不安分地往上攀爬,停在他的胸口处,状似无意地往他唇间吹了一口气。 厉出衡若是还能再忍下去,他都会鄙视自己了。那不是理智,而是不行。 把她压在车上辗转允咬,火热的手掌所到之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她已是难耐地轻喘起来,还不忘提醒他,“还在车上。” 似乎是为了证明她的所言非虚,马车狠狠颠了一下,杜且一跃把厉出衡扑倒。 “是夫人扑倒为夫的。”厉出衡一脸的无辜,“看来,证明为夫能力的机会来了。” 杜且往后一缩,“别乱来,这是车上……” “不然夫人胡思乱想,为夫也是会困惑的。” 杜且的腰被他紧紧地控制,动弹不得,路上崎岖不平,车上更是应和着颠簸,此起彼伏。 入夜的歇息处,因阿松一路赶得太快,错过了官驿,一行人只好在一处小客栈入住。 杜且扶着腰下车,厉出衡却是一副神清气爽,但他还是把手搭在她的腰处,轻轻地按抚,可眼底的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 阿松转头去看谢桐车里的人,四名婢女已经是吐得脸色苍白,四肢无力,谢桐一张脸拉得很长,见了阿松就像是见到了仇人,分外眼红。 阿松挠了挠头,说:“我还以为她们已经下车跑了。” “你要赶这么快的车你早说啊,小爷跟你一起也是可以的。”谢桐都要气炸了,“结果她们一上车就开始吐,老子闻了一路酸水的味道,本来不晕的,最后还是吐了。” 阿松连忙扶着他,“五爷你当心脚下,别摔了。” 谢桐甩开他的手,“你,去把她们赶走。” 阿松笑着说:“这好办。” “好办?”谢桐想着用什么方式比较平和地解决问题,可毕竟说的是侍婢,若是他动手动脚,未免被缠上身。这不是在京城,他怎么胡闹都有谢更始顶着。谢家起于江南,在江南地界上,他还是不敢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要知道,谢家的族长比谢更始比宁国公还可怕,他可不想被家法伺候。所以,这三年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一个正经人。 阿松刚想过去,却见杜且已经走在前头,向那四名侍婢走过去。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们的脸色更惨白了,之后她们一起进了客栈。到了第二天启程的时候,已经不见她们的身影,连那辆满是污浊之物的马车也不见了。 谢桐一夜睡得像猪一样沉,醒来发现她们都没了,也很是诧异。 去问厉出衡,厉出衡说他什么都不知道,阿松也是一样一头雾水。 因少了一辆马车,谢桐就去和厉氏夫妇挤一辆车。 谢桐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上了车就一直找杜且搭话。 杜且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堂而皇之地承认了,“是我赶她们走的。我对她们说,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她们要是想住店,就得自己花银子。罗夫人只说是借给我们用几天,所以她们的一应开销都不是该我出,只有是厉家的人我才会出这份钱。还有那辆马车,她们要嘛自己刷干净,要嘛就带着回临安去。” 谢桐都傻眼了,“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刷干净的?” “看看她们的衣着打扮就知道,并不是什么州府家的侍婢,那双手比你的还要细嫩。让她们干这种粗重的活计,不是不会,而是不肯。”杜且笑道:“再说都是赚银子的人,一路上还要自己贴补,谁也不会愿意留下的。” “还能这么赶人?”谢桐长叹一声,“早知道让她们给爷洗脚。” “要是洗脚的话,她们是会做的。”杜且不得不打断他,“而且这可能是她们最擅长的。” 谢桐敬谢不敏,逛遍京城青楼的他,只想好好地重新做人。 厉出衡突然一脸凝重地看着他们,“你们不觉得这一路太安静了吗?” “你什么意思?”谢桐吓了一跳。 “京里的人。”厉出衡说,“也该是时候动手了吧?” 第114章: 谢桐也觉得奇怪,他们一行人除了他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之外,其他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当然,厉出衡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退敌之里,但遇到存心要杀你的人,那也是惘然。 可就是他们这样的五个人,竟然奇迹般地平安无事。 在扬州城外的时候,谢桐问厉出衡:“你还是带了人的,是吧?” 厉出衡没有否认,“也就四个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总不能打没有把握的仗。谢历铮是不是也跟来了?” 谢桐大笑,“就知道逃不过你的法眼。” 厉出衡说:“齐王殿下思虑周全,厉某感激。不过,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荣国公和大长公主的事情,你与谢妃说过没有?” “说了,谢妃说会尽力促成此事。”谢桐道:“以后还有用到大长公主的的地方,这件事正好卖她一个人情。姑祖母被困在宫中多年,本是没了争宠之心,但为了齐王,她不会继续沉默下去。她与大长公主固然有一些私怨,但也过了近三十年。说起我姑祖母的情郎,你可能不知道是谁……” 厉出衡还真的不知道。 “就是那个执节出使西域诸蕃的孙成慕。他去西域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可小爷我已经二十五了,还是一事无成。”谢桐很惆怅,“也怪不得姑祖母会看上他。” “孙成慕挂着鸿胪卿的衔,可一直都在西域开拓商路。”厉出衡听说过这个人,可没想到竟有谢妃有这样的渊源。 谢桐耸了耸肩,眉眼闪过一抹悲凉,“可谢家的女儿只能进宫,嫁给圣人那样弑叔夺位的篡位者。一面捧着谢家,又一面抬高宋远制约父亲,即便是宋家获罪,父亲也仍是右相,左相之位虚悬已久。再看看我姑祖母入宫近三十年,当初求娶时的迫切与热烈,最后还不是化做帝王的无情。姑祖母和齐王差点被宫人害死的时候,却是王美人生下七皇子,宫中大肆庆祝,他连一丝温情都不愿给他们。” 这样的话从谢桐的口中说出来,显然极不相衬。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他放浪形骸,不守礼教,被谢更始视为逆子。 可厉出衡却知道,谢桐在齐王登基之后,手掌大梁的兵权,破了谢家不入军伍的祖训,平定越西之乱,举兵与北戎展开长达三年的拉距战。 他心中有壮志未酬,厉出衡知道,所以在回到京城之初,他找的第一个人不是钦天监监正袁苑,而是谢桐。 “入了扬州城,那就是你我的战场了!”厉出衡对他道:“不是你死我亡,而是我们都必须活着,三年后返京,等待你我的是另一场的征战。所以这只是一场试炼,活着走出去这座风景如画的城池。” 谢桐点头,神情凝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厉出衡笑了,“原本我还想着,只带你一个人是不是太少,可是仔细想想,兵不在多而是于精。” “谁是兵了?”谢桐不满是睨他。 “好吧,谢五爷,您先请。”厉出衡微微欠身。 还未等谢桐迈出,扬州城门大开,一队飞骑疾驰而出,当先一人黑色铠甲,红缨耀目,身下骏马皮毛黝黑,雄姿矫健。 厉出衡了然地扬眉,压低声音道:“能提前知道你我行踪的,就只有东宫的人了。” 谢桐抱胸倚在车边,“你我故意从姑苏折回临安,再绕道至扬州,也只有沿途的官员知道,今日至扬州也是临时起意,可隋治堂却能提前预知,已经说明一切。” “这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江南是东宫的封地,扬州节度使隋治堂是他的人,也是正常的,而东宫又兼着兵部的职,调兵遣将不过是兵部的一纸公文。”厉出衡看着那队人马离他越来越近,“这只能说明这一路上,东宫早就盯着我们了。他让隋治堂出来迎接,不过就是想告诉我们,他想捏死我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谢桐大笑,“前几日收到齐王的信函,他说太子最近在朝堂很是收敛,摆出一副明君的架式,处处谦逊,对甘大儒也是尊重有加,对太子妃宠爱至极,听闻已经有了身孕。七皇子娶了厉以坤的长女为正妃,将厉以坤擢升为吏部侍郎,与太子分庭抗礼。反倒是十三皇子没有以往的锋芒,颇有一种坐山观虎斗的感觉。” “那就再好不过了。”厉出衡仍是在笑,“且让他们明争暗斗吧。” 说话间,扬州节度使隋治堂已经下马而行,朝厉出衡拱手作揖,“阁下可是新任扬州刺史厉出衡厉大人?” 厉出衡回礼,“隋将军来得正是时候,厉某恭候已久。” 隋治堂想来一个先发制人,没想道却是先发而制于人,厉出衡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经让隋治堂处于下风。他料到隋治堂会来,而隋治堂却认为自己的出现会让厉出衡认清自己所处的情形。可高估自己的下场总是很悲伤,隋治堂竟找不到话回复他。 隋治堂一方守将,已在扬州城四年之久。驻军五年一换防,他还有一年就可以调回京师,这次受太子密令,要将厉出衡困在扬州,若是能取他性命是再好不过,若是不能给他弄个罪名,让他永远都回不了京师。但其中有一点,他的夫人一定不会伤及,要毫发无伤地带回京城。 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借着太子才混到这个节度使,自然是对东宫言听计从,想着明年就能回京光耀门楣,没把这个年方弱冠的男子放在眼里。厉氏显赫又如何,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罢了,除掉他,明年回京的筹码又重了一重。 “大人请。”和文人做口舌之争,那是极不明知的选择,隋治堂选择不与他正面交锋,看看他清瘦的身形,苍白的肤色,杀了他如同辗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将军请。”厉出衡回到马车上,语气清冷:“还请将军前面带路。” 隋治堂晃了晃神,带路?当本将是马前卒吗?狂妄自大的家伙,也不看看江南一地的兵权在谁的手中,随时都能要你的项上人头。 谢桐看到隋治堂眼中的杀气,笑了起来,往火里又加了一把干柴,“隋将军,还不带路?” “你又是谁?”隋治堂显然没有接到关于谢桐的资料。 “老子谢桐。”谢桐连正脸不给他。 隋治堂仍是不知道,“你这人好生猖狂,本将问你话呢,你好好答来。” 厉出衡在车内敲了敲车壁,“将军?” 隋治堂道:“大人身边的闲杂人等,还是不要带进扬州城,以免坏了大人清誉。” 厉出衡早就听到谢桐的话了,可隋治堂显然是想来一招杀鸡儆猴,让他看看谁才是扬州城真正的主宰。 “你说谁坏了大人清誉?”谢桐满不在乎地打着呵欠,“大人让你带路,你不走,偏要与我为难,你这不是给大人眼色看吗?隋将军,你是这一方守将没错,但依大梁律,各地地方长官以文为首,武为辅,你这是想给我家大人下马威吗?” 隋治堂却避而不答,“明明是你出言不逊。” “老子就是这么说话的。”谢桐挑衅地瞪他,“不服气你就上表参我,老子的爹是右相谢更始。” 隋治堂平生最不服气的就是这些世家勋贵蒙祖荫的官宦之子,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还未成年就能进内阁中书,像他这种寒门子弟,只能靠着自己的努力,稳扎稳打,才有今日的成就。 不说谢桐,厉出衡年方弱冠就已经和他平起平坐,这还是被贬谪才有了四品。可谢桐呢?什么都不是,却一来就和他杠上了,出言不逊。 隋治堂微讶过后,阴沉地一笑,“听闻宁国公府曾是大梁一代战神,族中子弟个个能征善战,武艺高超。却不知谢公子来了我扬州城,日后我军中兄弟有福了,能否请谢公子赐教一二。” “战神?”谢桐脸都白了,“隋将军是在说我谢家的儿郎都死绝了,所以终成神话吗?要说战神,大梁的战神是镇国公叶家,而非我宁国公府。隋将军若是想讨教一二,谢家在扬州府多的是儿郎,难道隋将军都不知道吗?” 抬出谢更始还不够,谢桐把族人都抬出来了,想赶他出扬州城,也不看看江南是谁的地盘。 “二人不必做口舌之争了。”厉出衡撩开车帘,眸中闪过一抹不耐烦,“隋将军不就是想跟你打一场,你就成全他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的废话。” 谢桐却道:“大人,这样不好,把人打坏了,咱们就进不了扬州了。” “隋将军明明说了是赐教,是他先提出来的,他就该自己承担后果。”厉出衡给隋治堂下了套,“隋将军,厉某说的没有错吧?” 不,隋治堂说的是日后,可没说是当下。可他一想到宁国公自府中儿郎尽数死于疆场,便不再允许家中子弟再入军旅,谢更始也是文臣,这位公子听说是个酒囊饭袋,打赢他不过是小菜一碟。既然想给厉出衡来个下马威,这样也是再好不过的。 谢桐目露怯意,“还是不要了,大人,这几天赶路有点累,下手没轻没重的,有个万一……” 第115章: 最后,谢桐还是被隋治堂拉去了演武场,而杜且则被隋治堂的正妻尤氏带到偏厅喝茶叙话。尤氏年纪不小了,看着比隋治堂还要大上几岁,满脸的皱纹,在江南水乡也难逃衰老的加速,可见其前半生的奔波劳碌。一个人的样貌取决于她的经历,若是养尊处优,出身富贵,没有忧愁烦心,她不会过早地衰老,相反会因为生活的闲适而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 杜且上一世就是这么过来的,在清远侯府的时候,每天都在愁苦中过渡,在别业的时候,受尽凌辱,人急剧地憔悴枯萎,皱纹瞬间爬满她的脸庞,双眼无神,青丝干枯。可她现下日子安逸,夫君温柔,并且没有内宅阴私,只是远离了她熟悉的京城,且没有生下子嗣而已。 尤氏面对容貌昳丽的杜且有片刻的失神,她不知道该如何和来自京城的贵妇人交际。事实上,她出身低微,只是一个普通的军户之女,没读过书,没见过大的世面,跟着隋治堂辗转征战,会的只是一些粗浅的针线和普通的饭菜,平日里也不敢和扬州府的夫人们走动,生怕自己的粗鄙会妨碍隋治堂的仕途。 但这一次,隋治堂却主动提出来,让她陪杜且闲话。 “夫人在扬州有四年了吧?”杜且主动和她攀谈。 尤氏说:“还有一年就任满了,夫君说之后就能回京去。” 杜且笑了笑,“一年任满不一定能回京城,有可能是换防去另一个地方,京城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除了人脉,还有军功,出身也很重要,有些人一出生就能位居高位。” “这个我不懂。”尤氏羞涩地低下头,“总之夫君去哪,我便去哪。” 杜且看不透隋治堂的意图,似乎是想通过尤氏提醒她的出身,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隋治堂对谢桐并不了解,贸然地开打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才百战百战,但隋治堂显然忘记了这一点。 谢桐在京城的名声很臭,他隐约知道谢相家的混账儿子不学无术,流连青楼,一掷千金。但并没有人说过,这样的混账不可以拥有一身高超的武力,且相当勇猛,和他那副半死不活的身形极不相衬。 隋治堂已年过四十,但征战数十载,一身虬结的肌肉与年轻人无二,身形较谢桐要矮,所以他选择的是一对一的单纯性打斗,以图克敌制胜。 可以说是身经百战的隋治堂,却在谢桐面前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应该说谢桐没有还手,就已经把隋治堂耍得团团转,左扑右扑就是没能近谢桐的身。 “我都说了不想打,是真的不想打。”谢桐占尽便宜,还是要说风凉快。 隋治堂被激怒了,可他连谢桐的衣角都没摸到,当着他麾下将士的面,他这个节度使的颜面尽失,说什么都要挽回一点自尊。 谢桐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隋治堂全力扑来的时候,他点地后翻,轻轻在隋治堂的后背一点,隋治堂整个人从擂台飞了下去。 厉出衡热闹看完了,还是要出现解决,“将军息怒,是厉某挑起的争端,原以为将军能教训一下这个无法无天的臭小子,可……” 明摆着就是想说隋治堂武力值不行,可又说得那么隐晦。 隋治堂吃了一嘴的泥土,周身的戾气未散,打不过谢桐,他总不至于收拾不了厉出衡。于是,他向厉出衡扑了过去。 “将军,本官是你的上官,你若是殴打本官,下场是什么,可不是你能决定的。”厉出衡立着不动,“你已经在你的部下面前出了丑,总不至于还想因为殴打本官而被你的直系上官所不耻吧?你的任期只有一年对吧,一年能发生很多的事情,既定的事情也有可能变化,只要旨意一日没下,就有变数。” 掌风从厉出衡的耳边掠过,“你……你是故意的?” 厉出衡长身而立,目光投入远处夕阳西斜,“将军再对厉某来一个下马威,厉某不过是将计就计,还请将军记住,虽然你在扬州四年,可你还有一年就要离开,你的政绩取决于本官的笔。以为自己能直达天听?隋将军不要高估自己,像你这种可有可无的人,东官的手里不知凡几。不相信?兵部在册的将官有多少,你心中不会没数吧?” 隋治堂楞了,呼吸困难,目露凶光,“你威胁我?” “厉某只是和将军探讨一个事实而已,将军不必动怒。”厉出衡没有看不起武将的事情,可隋治堂太蠢,以为可以用拳头解决一切,“厉某会在扬州三年,将军会先离开,委实没有必要和厉某为难。” 厉出衡带着胜利的谢桐和杜且扬长而去,在节度使府的大门外,剌史府的主簿已经跪着相迎。厉出衡淡扫了一眼,扶着杜且上了马车。 隋治堂忿忿地甩了铠甲,眸中杀意尽显。 刺史府在瘦西湖的边上,景色怡人,空气清新,烟花三月下扬州,果然是美不胜收。方才一进城就去了节度使府,专注于谢桐与隋治堂的对垒,而没有闲情逸志欣赏美景的心情,一瞬间全都回来了。 刺史府是前堂后室的设置,前面是厉出衡平日办公的地方,过了垂花门的三进宅院是他和杜且未来三年的居所。院落不大,却很精致,江南庭院的游廊水榭尽在其中,院中百花含苞待放,绿意盎然,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新家?”杜且有些激动,京城厉宅比这个大上几倍,可她从未有过归属感,总觉得她是客人,掌了中馈之后,她也是小心翼翼,可能是因为占地太大,人丁又少的缘故,她并没有把厉宅当成她的家。可刺史府小而精致,白墙黑瓦,树木繁茂,实是她的心头所好。 厉出衡笑了,“没错,我们的新家,只有我和你的家。” 旁边有人轻咳,“我不能住吗?” 厉出衡回眸,瞪了谢桐一眼,“我怕我和阿且太恩爱了,会对你造成不好的影响。” 谢桐吐血,“你们不能歧视我未婚。” 杜且道:“谢郎君怎么还没成亲?” 谢桐决定不和他们说话,转身就走开了。 厉出衡也不理他,带着杜且安置妥当后,谢桐也回来了,他同时还带了四名早已准备好的婢女和两个粗使的婆子,以及从谢家挑选出来的十名护院家丁。 “放心吧,都是谢家的人,方才我去见过族长,族长听说我把隋治堂给制住了,十分高兴,让我随时回谢家老宅住,可是我想了想,就算是的护院家丁,还是比不上小爷的身手,所以我还是住下来了。”谢桐脸皮厚,“嫂夫人若是对这四人不满意,可以随时更换,谢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手。” 江南的地界,谢家的地盘,谢桐比在京城还在吃得开。 杜且笑道:“多谢五爷,五爷辛苦了。” 谢桐这才满意地扬了扬眉,“不过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到江宁侯府的人了。” 厉出衡把刚收到的请柬递过去,“侯府送来的,邀我明日过府,为我接风洗尘。” “江宁侯府是太后的娘家,太后对圣人登基的帮助不比晋阳大长公主少,所以江宁侯在江南也是呼风唤雨。现任的江宁侯包廷山是圣人的表弟,与太子关系密切。”谢桐耸了耸肩,“可江宁侯府没有人在朝为官,这颇为让人费解,但不难看出圣人忌惮江宁侯府。” “圣人立太子为储君,虽说有对先皇后的承诺,但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江宁侯府的关系,也就是太后临终时的施压。”厉出衡说:“圣人之所以忌惮江宁侯府,是因为圣人篡位的时候,太后委身于庆帝才让他有了机会发难。这件事是皇室秘辛,也是江宁侯府对圣人不耻的地方。” 谢桐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太后都多大年纪了那时……” “其实太后和庆帝才是一对。”这些事情厉出衡不想多说,“所以圣人一直受制于江宁侯府,但同时又把江南给了太子,不过就是想封住江宁侯的嘴。圣人如此压制江宁侯府,但太子却想不这么认为,他目下最大的助力就是江宁侯,比起甘太傅,江宁侯的地位更加尊崇。” “所以你是想说,江南是个龙潭虎穴。”谢桐笑了,“隋治堂没讨到便宜,江宁侯就忍不住了,你都还没安置妥当,他就找上门了。不过也是,他们一直被困在江南,是时候该回京城了。” 厉出衡不置可否,“他想回去就能回去吗?” “我方才在谢家倒是听说一件事情,嫂夫人会很乐意听说的。”谢桐成功地吸引了杜且的注意力,“江宁侯有一个女儿,对莫归兄相当崇拜,曾经有一次离家出走,是为了上京寻莫归兄表达她的爱慕之情。” 第116章 谢桐说的不假。 江宁侯膝下三子,唯有一女十分宠爱。因受江南风气的影响,尤爱士人风流,但又不爱吴侬细语的南方士子。 江宁侯在江南,却并非出身江南,包家原籍河东,与厉家有过渊源,厉出衡的姑祖母就是江宁侯府的嫡女。 有一次她回江宁侯府探亲,把包妙湘,也就是现任江宁侯的独女带回河东。那时包妙湘不过八岁大,却一眼看中了厉出衡。可她知道厉出衡定了亲,也就没了这份心思。 去年,她在家中听闻厉出衡因婚事在京城闹了不少的动静,被杜如笙百般凌辱,她一气之下要上京去为厉出衡正名,也就是在那时她离家出走的。后来自然是没去成,被江宁侯扣在家中已有近半年之久。 杜且听完之后不免叹气,“这桃花债还真是多!” 厉出衡表示很无辜,“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 “所以这次去江宁侯府,对我而言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杜且眸光凛凛,似乎只要厉出衡敢说一个是字,她就立刻要他好看。 “娘子,我饿了。”厉出衡瞪了谢桐一眼,堆着笑脸讨好杜且,“你看进了城之后,还要看这小子比武,隋治堂也是的,也不给饭吃,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杜且淡淡地看着他,“我吃过了,在节度使府吃的。” 厉出衡微讶,“隋治堂真不是东西,连一顿饭都要省。” “我吃得有点撑,晚饭就不准备了。”杜且施施然地走了出去,“听说江南的夜和京城不同,我想出去逛一逛。夫君,你要作陪不?” 不给饭吃,还要出去闲逛?谢桐露出奸计得逞的笑意,却被厉出衡一记眼刀逼得缩了缩脖子。 脱下笨重臃肿的冬衣,杜且换了一袭鹅黄色的烟罗裙,厉出衡硬是给她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说是春捂秋冻,江南气候湿润,更深露重,一时水土不服,难免要邪寒入体。 杜且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好啰嗦。我一个京城来的诰命夫人,穿成这副丑样子出门,丢的可是你厉大人的脸。” “我觉得挺好的。”厉出衡恨不得把她藏在家里,她的美好还是他自己欣赏就好,他没有共享的习惯,就算他认为不应该把她禁锢在内宅那一方天地。 杜且还是披着那件黑得如同黑夜的披风,与厉出衡走在扬州的大街小巷。扬州城没有像京城那么严格的宵禁,到了夜里有固定的夜市,有瓦子勾栏,有喷香的小吃,有说书的茶馆,人群熙攘,比不得建康城的烟雨红尘,却有一种市井的温润闲适。 “你看看,人家这里的姑娘都穿得那么飘逸俊俏……”杜且噘了嘴,不住地往那些打扮精致的姑娘身上望去。都说江南养人,女子都是水灵灵的肌肤,一下就能掐出水来。江南产丝绸,姑娘们身上的都是勾勒身形的面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不似京城的严谨端肃。 厉出衡看了一眼,“这才能显得你特别。” “特别怕冷吗?”杜且反唇相讥,嫌弃地揪了揪那件黑得掉渣的披风。 厉出衡大笑,指着前方一家排满长队的医馆说道:“你看,这个季节受了风寒的人特别多,抓药的人都大排长龙。” 杜且决计不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话说离京的时候,轻装出行,很多药材都没有准备,明日让白芍找个医馆买齐。” “为何要明日?”厉出衡牵着她的手过去,“排个队看看。” “你是不想走路吧?”杜且一出门就感觉到厉出衡的心不在焉,他素来不爱出门,除了平常的应酬,他就只爱在书房习字看书,一呆就是一整天,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她听阿松说过,以往在书院的时候,没人去喊他吃饭,他根本就不记得吃饭这回事。 厉出衡一脸的委屈,“我饿了嘛,娘子又不给饭吃。” 杜且拉住他,“不如先给你买点东西垫垫肚子。” 厉出衡却道:“我看那医馆估计是什么名医,要不你也去看看把把脉,江南养人,好好把身子打理好。” “又不急于一时。”杜且知道他的目的,有人日夜耕耘只为开花结果,不得不说她心里也是着急的,“你看那么多的人,什么时候能排到咱们?” 厉出衡说:“那就先去看一眼。” 说也奇怪,排队的人都是清一色的青年男子,个个打扮英挺,衣裳都是崭新的,有的手中还拿着故作风雅的折扇,即便是大排长龙,也全无焦虑之感。 厉出衡牵着杜且走过去,排着队的人频频回眸,朝他递来不屑的目光,连带他身边的杜且也被投以同情的目光。 杜且说:“看看,这披风被人嫌弃了。” 厉出衡不以为然道:“我怎么觉得他们对我有一种深切的仇视?似乎我是不是来抓药看药,而是来抢什么东西的。” 杜且也觉得不太对劲,“难道这是看……” 厉出衡恍然大悟,“不对,若是与他们同病相怜,为何他们要仇视于我?应该是同情我才是呀!” 杜且咬了咬唇,脑袋往里面探了探,只听里面医者的声音轻而低沉,不像男子的浑厚。 “你不觉得他们像是来相看的吗?”相且明白了,这一群争奇斗艳的男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其实是屏风后面的医者,而且医者是女的。 厉出衡一脸的不可思议,“不是吧?医者是女的?” “那你说说,为何这大半夜的,一群穿着这么……”杜且是想用花枝招展,“这么风流俊秀的男子来这里排队看诊?都得病了吗?要是这样的话,那该是疫症了。可若是疫症,扬州府必是人人自危,你看看这些人,两眼放光,脸色潮红,这……”是发情,可杜且没说出来。 厉出衡又问:“若是你说的全中,那么一个女医者为何要夜里看诊?据大梁律,医者看诊要有行医许可,在官府都是挂了号的,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女子不能为医,但并不多见,大都是一些产婆之类的。” “那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医者。”杜且说:“兴许人家白天有别的事情,晚上行医又不犯法,难道大梁律还说了什么时候能行医,什么时候不能行医吗?你这才上任,就摆起州府的架子了?” 厉出衡哭笑不得,“娘子,我们这是就事论事。” 杜且冷哼。 “我们走吧,既然人家是来相看的,就不必凑这个热闹了。”厉出衡觉得还是走为上计。 杜且说:“看看又有何妨。” 厉出衡义正严辞地说:“厉某是有家世的人了。” “怪不得方才那些人那么鄙视你,对我充满了同情。”杜且眯了眼睛笑了起来,“我觉得以你的姿色,应该比那些人更容易得到医者的赏识,所以……” 厉出衡说:“不行,凡事都能商量,唯这件事不能。” “我好奇医者的样貌。” 排在他们前头的一个士子打扮的男子转过头来,“王医女不是普通的医者,二人若是好奇,还是请回去吧。她虽说公开招婿,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如郎君这般有了家室的,还是请回吧,不要浪费王医女的时间。” 那是赤裸裸的嫉妒。 “况且兄台的妻子这般清绝无华……” 厉出衡忙把杜且护在身后,不叫那人放肆的目光在杜且脸上过多地停留。 “大门敞开,谁都能进来,兄台也管得太多了。若是王医女赶人,某自当离去。” 那位男子不屑地睨他:“就兄台这幅样貌,必是内耗有亏,王医女一把脉就能知晓。兄台还是自行离去,免得被医女嫌弃。” 厉出衡微微扬眉,他的意思是说他身体不好? 杜且憋笑憋得实在辛苦,抓着他的手,掐得他都疼了。 终于排到那位士子,他整了整衣冠走入屏风。隔了一盏茶的时间,他一脸灰败地走了出来,两眼无神,四肢乏力。 杜且眼都看直了,“这位医女是人吗?感觉像是吸食精力的狐妖!” 厉出衡敲了敲她的头,“话本子看多了!” “到你了。”杜且把他推进去,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灾乐祸。 厉出衡也学着正了正衣冠,负手走了进去。 一盏茶…… 又一盏茶…… 再一盏茶…… 杜且望眼欲穿,厉出衡这才施施然地走了出来,面色与方才无异,唇角噙着一抹笑意,只有杜且明白,那是他发怒的前兆。 到底屏风内是何方神圣? “王医女说,招婿之事到此为止,各位请回吧!”厉出衡清了清嗓子,“明日也不用来了。” 后面排队的人颇有微词,可还是甩甩袖子,不再纠缠。毕竟就算是排到他们,王医女也不一定看得上,不过是图个乐子。 杜且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厉出衡送走堂内的人,把医馆的门用力一关,笑意尽数敛去:“王微你给我滚出来!” 杜且回过头去,只见从屏风内走出一位妙龄少女,发髻与男子无异,身着一袭棉布襦裙,质朴之中又带着一抹儒雅之气。 “表嫂救我!” 第117章:这才是青梅竹马 “谁也救不了你!”厉出衡厉声道:“私自离家,私开医馆,私自招婿,你这是不要命了吗?” 王微走到杜且身边,大声回道:“我才没有私自离家呢!我不过就是出来看看,想看看自己的医术到底如何了得了!” “那好,就算前两项你都没有,但私自招婿,你总归是有吧?”被抓了现行还想狡辩不成。 王微躲到杜且身后,“我嫁了人才能叫王美人死心,我可不想嫁给她的儿子,就算是皇子我也不要。” “你嫁人?嫁人是你自己能决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敢招婿,就不怕舅父吗?你以为太原离此山高水长,可还有小舅呢!姑苏可是很近的,我现下就叫人快马加鞭,把小舅请过来!”厉出衡是真的动了气,他没想到扬州城大排长龙的医馆却是为了招婿,而招婿是的是他看着长大的表妹王微。王氏到京城的时候,并未向他提前王微离家的事情,这件事情王家到底知不知道。 “老古板,小舅也是同意的。”王微有恃无恐,“你再凶我,我就哭给你看!你看着我入火坑,竟然没有半点同情心!” 厉出衡郁结于胸,他能改变自己的半生的轨迹,但很多事情他是无能为力的。比如杜如笙对权利的执着,就算他把自己塑造得那么完美,并且有着光明而远大的前程,杜如笙依旧对太子情深不寿。比如纪澜对杜且的感情有了质的改变,从憎恨相厌到情深不知归处。比如厉英然嫁给七皇子,他以为可以避免,可他们还是相遇了,顺利嫁进了鲁王府。 然而王微呢?王氏信誓旦旦地对王美人说过,王氏、厉氏不入皇室,但厉英然已经是鲁王妃了,那么王微又如何能幸免。 厉出衡不清楚王微与十四皇子的纠葛,但上一世王微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并且在十四皇子死后,自刎殉葬,可见二人的感情之深。 他不想让王氏或是厉氏与王美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能弃厉英然,却不能弃王微,但最关键的还在于十四皇子的态度。然而,十四皇子与七皇子一母同胞,这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没想你进火炕,但你随便找个人嫁了,是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吗?”厉出衡的语气放软,把杜且拉过来,“要嫁人可以,世家子弟那么多,随便挑一户人家结亲,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你在扬州城公然招婿,还这样……”他指了指那道虚掩的屏风,“还不知道要化名!这要是传扬开来,太原王氏百年积累的门风都毁在你手上了。” 杜且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已经明白了过来。这位王微是太原王氏现任家主也就是厉出衡大舅父的小女儿王微,王微今年十五,半年前及笄,收到王美人结亲的书信,王家自然是不愿意的,王氏也当着王美人的面断然拒绝过。于是,王微就在父亲的有意安排下“离家出走”,并在扬州府公开招婿,而且得到王简的首肯,那也就是说王微的父亲也是知道的,并且默许了她的行为。在他心中,嫁谁都好,就是不嫁皇室。 但事实上呢?杜且只能说,她的生活只有那一方天地,后宫的争斗形势她从纪太夫人的口中得知了不少,但这些皇子和皇子妃们,她却是全不知情的。当然,上一世十四皇子成亲时,她还是去了,只是十四皇子妃是谁,她真心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厉英然上一世是不是嫁给七皇子一样。 王微在年幼的时候,偶遇杏林世家的顾氏家主顾横波,才五岁就把一本伤寒杂病论背得滚瓜烂熟,深得顾横的喜欢,认为她的资质比顾家的子弟还要优秀,收她为关门弟子。顾横波和甘赋冲是多年莫逆,甘赋冲带着厉出衡四处游学时,顾横波与他结伴,带着王微看诊问脉,精进医术。去年王微及笄,顾横波放她回王家选婿待嫁。 厉出衡把王微带回刺史府,并找人去医馆把她的东西都拿了过来,不许她再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 “行医可以,但是不许再公开招婿。”厉出衡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小心传到京城,十四皇子亲自来抓人。” 王微缩了缩脖子,“不可能吧!” 厉出衡很想说,这是可能的,上一世就是这样,可他以前不在扬州,并不知道王微和十四皇子是因何而相识的。 “王医女的名气这么大,每天医馆都是大排长龙的,怎么不可能呢?”厉出衡把她安顿好,交给杜且,“别让她到处跑。” 杜且觉得厉出衡太小题大作了,“你如今是扬州的父母官,消息要想不出江南地界,也不是什么难事。” 厉出衡低声对她说:“别忘了,咱们到江南是为了什么,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现下比以前更难了,因为他到了扬州,江南的消息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御前和东宫,甚至是各皇子府。王微在扬州的消息,也会很快传扬开,若是她继续公开招婿。 “那我离开江南便是了!”王微认为不该给厉出衡添麻烦,出门前父亲都跟她分析过,厉出衡这一次的出仕干系重大,不仅仅是为了厉氏的荣辱,王氏的未来也要靠他提携,她不能成为他的拌脚石,若是能帮到他倒也无妨。可听他的语气,王微觉得不给继续留下。 厉出衡微微蹙眉,“哪都不许去,老老实实呆着。还有,叶央呢?” 王微刚想开口,院中突然传来打斗声,瞳仁倏地收缩,“不是吧……” 厉出衡叹气,迈步走了出去。 这一天出现的人太多,杜且有些眼花缭乱,疑惑地跟着王微出去。 院中,谢桐和一名白衣女子缠斗,那女子身形矫健,招招不落下风,逼得谢桐没了玩笑的心情,尽全力应付。若不是知道谢桐今日在节度使府的表现,杜且会认为他连一个女人都打不过。可是很明显,这名女子的武功不差,且比谢桐还要凌厉三分。 “都给我住手!”厉出衡厉声喝道,眉心紧蹙,眸底发沉。 白衣女子踹了谢桐一记钻心脚,这才收了势走到厉出衡跟前,“怎么是你?我说小微怎么会进刺史府。” “叶家女君,厉某听闻你不是已经嫁人了,怎么还和微儿混在一起?”厉出衡很是头疼,王微和叶央打小就在一起,王微学医的那几年,叶央在家里学习兵法和武艺,王微出师之后,叶央以保护她的借口,也出了叶家。他听说叶家给叶央定了亲,叶央也同意了,可没想到她却出现在扬州城。 叶央淡淡说:“我逃婚了。” 杜且看着叶央那张清冷而又精致的脸庞,突然想起上一世与厉出衡形影不离的身影。自厉出衡求亲失败后的第三年重返京城,他的身边就有一个叫叶央的侍卫,杜且在很多场合都看到过,他替厉出衡挡了无数的暗箭,才使得厉出衡能屹立于朝堂不败之地。可她明明记得,叶央是男的。 有什么事情是她忽略的吗? “叶家?”谢桐也走了过来,“陇西的叶家?不会吧……大梁战神叶家?” 叶央眼尾扫过谢桐削瘦的脸,“叶家没有战神。” 谢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真的是叶家,陇西的叶家,还能看到大活人,真是的……” “你可以当我是死人。”叶央冷笑。 厉出衡这才到扬州第一天,就给他送来了两个祖宗,他真是焦头烂额,“夜深了,你们俩今晚先住下,元朗你先回谢家。” 叶央终于给了谢桐一个正眼,“江南谢家?” 谢桐忙不迭地点头,“我叫谢桐。” “不认识。”叶央又甩了个冷脸给他。 谢桐做捧心状,“我太伤心了,叶女君竟然说不认识我。” 杜且一直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那个叫叶央的女子和王微进屋,漫不经心地目光时常停留在厉出衡的身上,突然她和王微折返出来,径自走到杜且跟前,“你就是杜且?” 杜且楞了一下,“没错,我就是杜且,叶女君认得阿且?” “这就是你一直要娶的人?”叶央这回问的是厉出衡。 厉出衡没有否认。 “恭喜你得偿所愿。”叶央说,“明日我就和微儿离开,你不用担心,我会把她平安送回太原。” “有你这句话,我很放心。” 叶央利落地转身,衣袂飘展,隐于夜色之中。 王微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表兄,央儿说你会来扬州,果然不假,只是没想到你会是扬州刺史,我这医馆也就开不下去了。王氏门风甚严,我这趟出来并未瞒着所有人,但王氏族人都一口认定我是离家私逃,若是我还在表兄的保护之下,那就说不过去了。” “微儿!” 王微说:“表嫂,好好待我表兄。” 杜且一头雾水,在王微离开后,她挑眉睨过去,“表兄表妹,还有青梅竹马吗?” 厉出衡清咳了两声,眉心微蹙。 “陇西叶家不就是那个与厉氏齐名的战神世家,二人一文一武辅佐高祖打下大梁江山,也因此成了世交,两家世代通婚,累世不灭。”杜且想起来了。 第118章:这都是你安排好的,对吗? 厉出衡牵着她的手进了屋,挥手让白芍离开,“你说的没错,叶央的姑姑是我的大伯母。” “你的姑祖母嫁的是包家。”杜且头疼,她知道世家之间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而厉家虽然蜇伏五世之久,但仍是不离大梁的权力中心。 “那又如何?”厉出衡疑惑地解下她的披风,她不是应该质问他和叶央的关系才是正常的反应。 杜且摇头苦笑,“没什么。” 厉出衡用白芍备下的热水拧了巾栉递给她,“别多想了,明日我把她们送走。” 烛光昏黄,映出厉出衡如刀削般的侧脸,清冷疏离,可他在身边还是围绕着许多人和同气连枝的姻亲关系。 即便身边有了这么出色的叶央,厉出衡上一世为何还要娶杜乐为妻,又付出终生的不自由弃她于不顾。 是为了报复? 那么,她前一世的死…… 她突然不敢面对厉出衡,她心中开始有一种深切的怀疑,她的死也是因为厉出衡,能到别业把她接出来的人,除了那人,只有权倾朝野的厉出衡能办到,连纪澜都不能在别业发号施令。 而这一世厉出衡却偏偏要娶她为妻,甚至不惜得罪太子。从谢桐与厉出衡的相处来看,他们相识已久。之前甘宁儿也说过,厉出衡在四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向甘赋冲求学,可她明明记得他是在求亲失败后,才拜在甘赋冲的门下。就算她的记忆有所偏差的话,也不可能会有如此巨大的失误。 倘若说,之前的种种因为她而有所改变,但在他来到杜府求亲前,很多事情也不同了。 “圣人宠爱王美人,没有给她晋位份,但她是唯一一个生下两个皇子的嫔妃。七皇子娶了英姐儿,这当中固然有英姐儿的主动,但王美人想和厉家、王家联姻是不争的事实,她成功了一半不是吗?”杜且坐了下来,“那么微儿和十四皇子也不是不可能。” 厉出衡转过身,隐去所有的面部表情,“圣命难违,也不能赔上全族人的性命。” “若真是如此,王、厉两家都成了王美人的儿媳妇,你又该如何自处?” “七皇子和十四皇子都不具备明君的本质。”厉出衡说,“也不足以改变我的初衷。” “那你的初衷是什么?”杜且问。 厉出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你无须担心,我自会处理……” “是齐王对吗?”杜且目光凛凛,“谢桐不是因为与兄长交好才和你结伴来江南,而是因为你才与兄长交好。你迎娶我那日,谢桐引来诸多的关注,御史台、京兆尹、御林军,还有无知的围观百姓,你才能顺利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带走,让父亲没有拒绝的余地。这都是你安排好的,对吗?” 厉出衡走至窗边,打开窗边让江南温润的夜风淌进来。 “若是没有齐王的授意,谢桐又如何为会你鞍前马后地忙碌,还动用谢家在江南的关系帮你四处奔走,这没有谢相的首肯,谢桐又如何敢这么做?”杜且闭上眼睛,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你早已有了自己的选择,可你却一个字都不说。为此,你还牺牲了甘大儒,让所有人都以为你会选择太子的时候,可你早就已经选好了。这次的离京,也是你精心谋划的,是为了远离所有人的视线。” “你为何会突然说这些呢?”厉出衡明知故问,在叶央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失控。上一世,叶央女扮男装,从来没有暴露过,杜且也多次见过她,以她重活一世的视角,只要稍加思索,就能明白过来。 杜且抬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可他那么冷静淡然。 “一开始或许我会选太子,但是他对你存了心思,难道我要拱手相让吗?” “从甘大儒为太子太傅时,你就没有选太子的意思,否则……” “否则什么?否则我就会把你双手奉上,来换取所谓的远大前程吗?厉氏不屑于这样的前程,我也不需要。” 杜且郑重其事地说道:“莫归,你能告诉我,那天求亲失败,你为何不在万山书院养伤,而去了青龙寺吗?” 她以为那是巧合,一直深信不疑。 “妙莲大师的医术高超,且山上清静。” “据我所说,甘大儒的医术也不差,像你那样的皮外伤,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可你却大费周章地上山。” 厉出衡扯出一抹笑容,“被人拒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想回书院,而且我听杜府的人说,你要去青龙寺,所以我就先上去等你,还特地让知客僧把你的厢房安排隔壁。” “你……”杜且大惊。 “阿松买通了你的侍婢薄荷。”厉出衡懊恼地长叹,“娘子,给为夫留些颜面吧,再说下去把老底都揭了多不好。” 不对,不对,都不对。他明明是直接离开了京城…… 可杜且该如何开口对他说,她是重生而来,因为不愿再经历过去种种,但厉出衡若真是重生,他也该是知道了她与前世截然相反的选择,倘若她在这个时候承认自己是重生,还有什么立场质问他。 思及此,杜且讪讪地苦笑。 “娘子都吃了一晚上的醋了,怎么连突然冒出来的人都要吃醋?”厉出衡走到她身后环抱她,“我和那个包妙湘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小时候见过几回。” “那叶央呢?”杜且耿耿于怀的是叶央在前世以男儿之身陪着他屹立于大梁朝堂,以命相护,这样的感情并不是寻常,况且又是出身于那样一个世家的女子。 厉出衡说:“小央是……” “小央?” 厉出衡没有解释,接着道:“小央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我们的感情不是兄妹胜似兄妹,而我想娶的人只有你。” 这就是他的承诺,心中的人不曾变过,即便是知道叶央对他的感情,他也坦然处之。他可以避免很多前世的纠葛,但很多事情是避之不及的,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唯有自己的心。 杜且不免疑惑:“我有那么好吗?” “这和好坏无关,我心悦于你,你是何模样,我都不会改变。”厉出衡没有进食的肚子发出惊天动地的抗议声,把杜且直接逗笑了。 “我让白芍给你煮点东西吃。”杜且决定结束这个不愉快的话题,她没有厉出衡缜密的心思,就算她觉得疑点重重,可还是无法从他嘴里撬出蛛丝蚂迹。他若是想报复她,简直易如反掌,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娶她。 是以,还是往好的方面去想。 他们是夫妻,他们是要过一生一世的。 第119章:都怪夫君太妖娆 隔日原本是要把王微和叶央送回去,可谢桐一早就来了,缠着叶央要和她比试,叶央懒得理他,可谢桐的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可叶央硬是不为所动,直接把人给绑在后院的树上,往他嘴里塞了一个大馒头。 “话太多!”叶央拍拍走人。 杜且给她们准备了很多干粮路上吃,王微还没等上路就已经捧着一包榛子酥吃了起来,叶央哭笑不得,“不如你就留在扬州吧。” 王微那是十分乐意,可还是一副端肃的样子,王家的人身上就是有那种恬淡的气质,处变不惊。王微自离家以来,仍是不紧不慢,逃虽逃了,可逃不掉的还是逃不掉,于是就当出来游山玩水,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不行!”厉出衡说什么都不想让她留在扬州。 王微抗议道:“为什么?” “是你自己说要走的。”厉出衡提醒她,不能临变卦,还变得这么理直气壮。他这个表妹就是这样,永远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想走,可是小央不想。”王微拿叶央当垫背,“你不能娶了嫂嫂就忘了小央对你的好。” 叶央冷冷地打断她:“微儿!” 杜且又拿了一个食盒走过来,王微闻着味儿就已经垂涎三尺,“酱肘子。” “已经给你备下了,这个不是给你的。”杜且把食盒递给白芍,“送过去节度使府给尤夫人,另外还有几盒新做的点心,你让阿松先送到江宁侯府,还有一些我刚挑出来的礼物。” 叶央牵马过来的时候,耳朵微动,“你们要去江宁侯府?” 杜且说:“昨日江宁侯就送来请柬了,到了扬州府总要先见见地龙蛇吧。” “微儿,我们也去吧,江宁侯的家宴你不是一直都想吃吗?”叶央眉眼微动,“你姑祖母小时候带你去侯府的时候,你总能跟我说上半日。” 王微不免惆怅,“姑祖母西去之后,我就再没去过,表兄表姐也都成年分出去单过,我在扬州就算脸皮再厚,也不敢登门。” “兄长,我们一起去吧!”叶央不是在询问厉出衡的意见,而是已经做出决定。 厉出衡想想也无妨,“先把谢桐放了。” 叶央从善如流,谢桐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跟在叶央屁股后面。 杜且楞了半晌,他们都不问问她的意见吗?毕竟她才是主母,她要赴宴带着小姑子也是没错的,但他们却当着她的面做决定。 杜且默默挤出一个笑容,挥手叫过新来的侍婢冬珠和环儿,“给两位女君梳洗打扮。” 叶央不肯,“我这样就很好。” 她是男装,出门行走方便,但她并未掩饰自己,大大方方地露出玲珑的身形,因为练武的关系,她的身形利落而又英气不凡。她的眉眼亦是极出挑的,眉不染而翠,唇不染而艳,上挑的眼尾勾勒出一双剪水眸子,只是她惯做清傲,无形中把女性的柔媚压了下去。 “叶女君这副打扮是要是后宅还是去前堂?”杜且也知道这位姑娘不受礼法约束,可这是赴宴,“过门是客,叶女君是作陪,妾认为女君还是把自己收拾妥当。” 叶央听出她的意思,若是她不照做的话,杜且就不带她赴宴。 “好吧。”叶央妥协了,谁让这件事是她先提出来的,她想去就要接受。 反倒是谢桐对此颇有微词,“嫂夫人,我觉得叶女君这样挺好的,英姿飒爽,浑然天成,偏要做小女儿家的打扮,这也太抹煞天性了。” 杜且淡笑,“这世道只分男女,没有中间界限。听闻她和夫君同龄,却还没有婚配,是一个有自己主见的人。她既然都没有意见,谢五爷这是替谁打抱不平啊?” “莫归,你娘子在吃醋吗?”连谢桐都感觉到杜且的不同。 杜且在厉出衡探寻的目光折返进屋,换了一袭绛紫色的曲裾,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首饰,仅此一根玉簪固定住松垮垮的墮马髻。 一路上,王微还是在吃,叶央因换了裙装不得不弃马就车,上了车就闭目养神,其实她是不想面对王微的嘲笑罢了。叶央记得她每次换成女子的装扮,都要被王微嘲笑半天,因为她连最基本的妆都不会化,这次有冬珠和环儿帮她,倒是有模有样,但她还是没有自信。倒是杜且很是意外地多瞧了几眼,换了女装的叶央有另一种俊秀的美好,让人刮目相看,只是她还是选择了白衣。 江宁侯夫人是何太傅的嫡长女,也就是何氏的嫡姐,她早就听闻何氏在京城的丰功伟绩,对这位厉家的新妇深感好奇,但因为女儿对厉出衡一往情深,她不敢表露出对杜且的欣赏。今日盛邀厉氏夫妇过府,她是存了结交的心思。 杜且下车的时候,何氏眼前一亮,包妙湘却是不屑地轻嗤,“狐媚子。” 何氏出身大家,对女儿的刻薄甚是愤怒,“闭上你的嘴,你还想继续在这里呆着的话。” 包妙湘深为惧怕母亲,她或许天不怕地不怕,但世上总归是一物降一物。 杜且在来之前,已经从厉出衡处获悉这位江宁侯夫人的身份,不免心中惴惴,对她的态度十分迷茫,见她大方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笑容明媚,当即就明白了。庶妹在何太傅家并不得宠,而且还是冒了嫡姐的名义出嫁,而致嫡姐不得不远嫁他乡,名誉扫地。而这位江宁侯夫人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对她也不会有怨恨。 “我要谢谢夫人。”江宁侯夫人没有主动和她攀交情,“替妾的妹妹出了一口气。” 杜且能听出她语气的真诚,“妾不敢当,不过是家门不幸罢了。” 江宁侯夫人不免对她心生好感,没有胜利者的骄傲,这是十分难得的,“这次到扬州来,可还习惯?京城不比江南气候宜人,但江南的春天总归是潮湿难耐,刚来的头几年,妾是烦透了,过惯了就好。” 杜且说:“确实是有些不适应,方才出门时还差点摔倒,这烟雨朦胧的天气看着虽美,文人墨客竞相称颂,可到底不适合过日子。今日,侍婢把所有的衣物都用熏笼熏了一回,可穿到身上还是觉得潮湿得很。” “确实是这样的。”江宁侯夫人带着她进府,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王微的叶央,样貌气质皆是不俗,“这两位是……” 杜且这才道:“忘了介绍,这位是太原王氏家主的嫡三女王微和陇西叶氏长房嫡孙叶央。” 江宁侯夫人有片刻的晃神,“原来是二位女君,湘儿,带两位女君进府。” 包妙湘是见过王微的,小时候两个人就玩不到一块儿,如今再见也是行了礼就不再说话,倒是叶央从上到下打量她,然后冒出一句话:“癞蛤蟆。” 杜且前脚踏进内宅,当即楞了一下,回首已见包妙湘反唇相讥,“癞蛤蟆说谁呢!” 叶央却不上她的当,“离家出走没成的癞蛤蟆,不过就是没勇气离开罢了。” 包妙湘是认得叶央的,“叶央你有种再说一句。” “不好意思,没种。”叶央坦然地回道,“但我好歹想去哪就能去哪,不像某些人。” 包妙湘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能阻止厉出衡娶妻,可这伤疤不是谁都能揭的,尤其是叶央,“你还不是一样,能去哪就去哪,那你为何不去阻止他成亲?话说得这么漂亮,事却干得一点都不漂亮。” 杜且嘴角微抽,这两位姑娘这么针锋相对其实是很没道理的,她们的一致敌人不是应该是她吗?可为何她要做这个和事佬? 杜且想了想,对江宁侯夫人道:“都是小孩子脾气,夫人不要见怪,我刚到扬州,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夫人,我们边走边说。” 就是不掺和进包妙湘和叶央的战争。 “孩子不懂事,让夫人笑话了。”江宁侯夫人真的很无奈,包妙湘什么时候看上厉出衡的,她是从来都不知道,直接去岁她闹着要上京,她才知道她想嫁进厉家,可偏偏厉出衡已经订了亲,她和江宁侯一合计,要给包妙湘说亲,赶紧把她嫁出去,可包妙湘要死要活地,迟迟没有结果。过了年,听说厉出衡要到扬州上任,江宁侯夫人是急出了一身的汗,生怕女儿干出什么事来。这次请杜且过府,也是提前想跟她通通气,以免日后包妙湘干出什么事来。但江宁侯却与她意见相左,这也是很苦恼的事情。 杜且摇头,“其实是夫君不好,总归是订了亲的人,总是招惹小姑娘,这就是他的错,不能怪包女君对他情根深种。” 江宁侯夫人叹气,“希望她见了夫人之后,能安心嫁个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夫人给她说亲了吗?”杜且问。 “说了。”江宁侯夫人说:“说的是叶家三房的长子。” “叶央的叶家?”杜且深深地蹙了眉,江宁侯支持太子登基,若是他的女儿嫁了叶家,无异于为太子加重了筹码,叶家现下虽说无权无势,但他在军中的声望与谢家不相上下,只要叶家振臂一呼,到时候边关百万儿郎齐声呼应,这天下也就逃不掉了。 江宁侯夫人说:“正是,但小女不肯,你看她和叶央……” 两个孩子还在吵,王微偶尔插一两句,都是在帮叶央,惹得包妙湘愈加地不悦:“打死我也不会嫁进你们叶央的。” 正中叶央下怀,“打不死就会嫁吗?” 包妙湘都要抓狂了,“我不会嫁,死活都不嫁。” 叶央淡淡地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我要嫁厉哥哥。”包妙湘报复性地抛出这句话。 叶央眉眼沉了下来,“做妾吗?” “只要是我喜欢的,有什么不可以吗?”包妙湘在挑衅。 两个人完全不把杜且放在眼里,她们为厉出衡而争吵,讨论着要嫁给他做妾,可她似乎没有同意纳妾这件事,但她们也没有要征求她意见的意思。 王微意识到杜且在看,“你们吵什么吵,我表兄都成亲了,你们俩要不要脸。” “不要!”包妙湘简直是执拗到了极点,“我只要厉哥哥,要脸做什么?” 杜且突然有些敬佩这位侯府千金,她那么肆意地说出她心中所想所思,勇气确实可嘉。但是叶央呢?她隐藏性别陪着厉出衡大半生,那样的隐忍才是真正的委屈求全。 这两个人都无疑有着最张扬的个性,是杜且这样一个平凡而又普通的女子所无法与之相比的。 她突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就像许多人对她的评价,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出众的才情,一无是处。 若这就是叶央的目的,她想叶央做到了。 而在前堂,江宁侯丝毫不提包妙湘的荒唐,他在向厉出衡哭穷。 “本侯调派了近万石的粮食赈灾,可还是没能缓解灾情,受灾的百姓太多,他们已经背井离乡,四下逃难,还有不少人结成盗匪,打劫富户。上个月,已有不少人家的粮仓被洗劫,上报今岁的赋税必是难以完成了。”江宁侯哭穷很有一套,他丝毫不说自己家也没有余粮,把责任都往别人身上推,他的粮是不是真的赈灾,横竖厉出衡没有看到,他说万石就万石。 这是厉出衡到江南以来,第二个在他面前提赋税的人。 不提赈灾,不提恢复生产,不提帮助百姓重建,却只提赋税。 厉出衡在想,江南这个大坑是有多大啊!太子从中捞了多少的好处,如今却想挖坑让他跳。 既然太子想减税,那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到时候太子别哭就行了。 第120章 地方官员想着减税,看似为民谋福利,实则是为自己规避责任。没有完成征税任务,影响政绩,这是第一。赋税太高,地方官需要强征,难免会引发不稳定因素,这是第二。 可这些与江宁侯完全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厉出衡趁着江宁侯和隋治堂寒暄的当会,对谢桐说:“他没政绩,也不对百姓负责,但他也是要缴纳赋税的,这才是重点。” 谢桐这才明白过来,“我怎么会忘了?” 厉出衡冷道:“减赋不是不行,但并非我一个能决定,只能上奏朝堂。但我新官上任,自然是希望能有一个漂亮的政绩,若是一上任就对自己的责任推三,御史和言官就会弹劾我,然后或许我会被贬谪到其他地方去。江南是重镇,繁华富庶,若非是太子的封地,恐怕我还到不了此地。我一这里,就想着如何削减太子的收入,太子又岂会容我,于是他更有借口打压我。” “江宁侯为是在给你挖坑呢!”谢桐没有他的思虑周全。 “他挖他的,也要我愿意跳。” “你不跳,就是不顾百姓,他可以传扬出去抹黑你,这也是影响你的政绩之关键。” 厉出衡诧异地看着他:“孺子可教也。” 谢桐挠挠头,“别说得我多无知。” “他们想减赋,可我却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厉出衡说:“还记得工部每年划拨江南修筑堤坝的银子吗?” 谢桐说:“自然是记得的,工部的开支最大的一项就是在江南,每年一到雨季,堤坝被损毁严重,到了旱季,就大修水利工程。” “可是你见过堤坝的损毁程度吗?”厉出衡冷道:“在赴任之前,我曾与齐王殿下彻夜长谈,他这些年虽然不理事,但都在四处走动,总归看到一些事情。我年少时游历四方,有些事情也看得通透。工部的官员例行走个过场,大笔一挥就是一大笔的银子出去,可下面到底是怎么办事的,你我都不知道。” “你想查?” 厉出衡说:“也不能大查大办,没有发生事情而故意去查,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给你半年的时间,在江南各处走动走动。” “那你呢?”谢桐一听半年,那就意味着还要被动挨打不成。 厉出衡拍拍他的肩,“体力活你干,脑力活我干,我写奏章去。” 谢桐睨他,狗腿似地说:“你能让那个叶女君和我一起去吗?” 厉出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叶央?” 谢桐点头如捣蒜,“你看我武功不好,万一遇到什么意外,也有个人照应。” “这事你应该和我表妹商量。”厉出衡上一世的妻子是谢更始下属的女儿,相貌普通,但贤惠持家,对谢桐日后的征战四方帮助极大,可他看上了叶央这件事就让他感到有些棘手。他能因为辛瑶瑶对纪澜一生苦守的执着,而让杜且撮和,但叶央呢?那个前世一样是苦守半生的女子,他又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半生颠沛流离,叶央值得更好的男子倾心相对。而谢桐注定要在权力的漩涡里挣扎,所以并非叶央的良配。 “表妹不是好商量的人。”这是谢桐对王微的认知,王微看起来极具亲和力,但却很难接近,和她搭话,永远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厉出衡只是笑笑,“她还是早些回太原去,以免节外生枝。” “莫归,本侯忘了一件事情。”江宁侯走过来,“近日城中有一名女医者,没有行医牌四处给人家看诊,以致出了人命。你还没来之前,这件案子报到本侯这里,因刺史大人还没到任,本侯只能暂时派人监控起来,没有打草惊蛇,可昨日衙役来报,那姑娘叫人给带走了,今日医馆看不到她,有可能是畏罪潜逃。” 厉出衡和谢桐相视一眼,眉头都蹙了起来。 “此女十分剽悍,曾经施针令一男子腹痛数日难解,这样的医者,不,她没有行医牌,不能称之为医者。”这话是隋治堂说的,“先前我想将其收押,可没有刺史府的公文,不能随便抓人,如今刺史大人既已到任,还请签发文书。” “侯爷说出了人命,可曾勘验现场,死者可有验尸,确实是被女医害死的吗?”厉出衡不是偏袒王微,王微的医术尽得顾横波的真传,她绝不会医死人,当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而江宁侯和隋治堂明显是商量好的。 那么问题来了,王微得罪了谁? 江宁侯说:“本侯已经送信至刑部,不日内即将派人前来取证。” “刑部的人什么时候到,还说不准,可若是人跑了,到时候想抓也抓不到了。”隋治堂面色一沉,“请大人下令,抓拿嫌犯。” “隋将军也说了是嫌犯,有了证据才是嫌犯,可你无凭无据就要抓人,若是冤枉了好人,谁来负这个责任。”厉出衡心道没有尽快把王微送走是他最大的错,而她现下就在江宁侯府…… “一切等刑部的人来了再说,隋将军加强城门的巡查。” 谢桐在他们说话时已悄然到了二门处,在杜且她们出来时,叮嘱王微尽快上车,不要和江宁侯照面。 杜且照例还是见一见江宁侯。 江宁侯对她很是客气,隋治堂也是恭顺谦和,没有在厉出衡面前的剑拔弩张,直把杜且弄得一头雾水。 厉出衡却是心知肚明,二人不过是受了太子的意。 “原来刺史夫人这般风华绝世,贤良温柔。”江宁侯不怀好意地浅笑,“本侯的女儿刁难任性,若是日后嫁过去,夫人是绝对不会给她脸色看的吧?” 厉出衡的脸色很不好,江宁侯这么直接了当地当面问杜且,会让杜且以为这件事他已经答应下来。 杜且一听就知道这是想霸王硬上弓,她在后宅和江宁侯夫人聊得好好的,根本就没有提过纳妾这件事。 “只怕要让侯爷失望了。”杜且冷道:“妾气量小,见不得夫君纳妾。” 江宁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就是不给杜且拒绝的机会,这样就能遂了女儿的心愿,等来日太子把杜且弄回京城,那女儿也就正经的嫡妻。 可她拒绝也有拒绝的好处,表现了她的善妒、不宽厚,好让厉出衡看看他娶的是什么样的妻子。 “夫人这就不对了,一家主母理当贤良淑德。” “侯爷似乎没有妾室,这是不是说侯夫人她……”杜且适时地停顿,眸中含笑,望向出来相送的江宁侯夫人。 江宁侯夫人脸色铁青,喷火的目光直视江宁侯,江宁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手告辞,一时无话。 第121章:先发制人 回到刺史府,厉出衡把王微和叶央叫了过去,让杜且先回去休息,并叮嘱她不要胡思乱想,他是不会纳妾,也不可能娶包妙湘。 杜且深深地看了叶央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她在意的不是包妙湘,而是叶央对厉出衡执着的一世。如辛瑶瑶,为了纪澜终生不嫁,那需要莫大的勇气,远远看上一眼,就已是世上最大的满足。可叶央却是十年如一日,守卫着爱而不得的男人。看一眼或许是一种满足,但一直看着看着,那是一种深切的痛苦。就好比你最爱吃的菜肴放在你面前,告诉你不能吃,你可能第一天觉得无所谓,第二天觉得有点可惜,第三天菜坏了,你就会认为还不如让你吃掉总好过扔掉。但若是告诉你,这盘菜坏了之后,再也不会有下一盘,你这一辈子都吃不到,也只能是看着,而你对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胃口,那么人生该是多么的无趣而又痛苦。 杜且自认对纪澜的感情并未像叶央那般深厚,但在纪澜一次又一次的冷漠和拒绝之下,她的心渐渐凉透,夜不能眠,食不之味,一想到他和那些侍妾通房混在一起,心痛难以附加,恨不得立刻死去。这样的日子,她过了近十年,每天睁开眼都希望这是她人生的最后一天,就可以结束所有的煎熬,得以超脱。而唯一支撑她继续下去的是永儿,可支撑叶央的又是什么? 杜且无解。 厉出衡身边不乏爱慕者,出色的男人总是能吸引更多的目光,纪澜如此,厉出衡也是。上一世,她为此痛苦挣扎,日日难安,却难以改变纪澜的心。她因此也明白了,一个男人不爱就是不爱,做再多的事情都是惘然,这一刻她更是对此感同身受。而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活得更出彩。 想通之后,杜且也就不再执着于叶央的态度和包妙湘的蛮横。如安乐公主一般尊贵的人,都无法夺走厉出衡,她又何必为此而责难于他,徒添彼此的负担。 傍晚时分,尤氏差人送来一些新鲜的果子当回礼,并邀请杜且明日过府,杜且欣然答应。她在京城的时候,能走动的人不多,除了虞氏也就只剩清远侯府,而因为纪澜对她的心思,她不敢时常去走动,怕因此而流言蜚语叫厉出衡难堪。到了扬州,她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京城的那些顾忌,尤氏是第一个对她示好的人,虽然江宁侯夫人也是值得结交的人,可对包妙湘还是保持距离为上。 而在刺史府的议事堂,厉出衡眉头深锁,目光在叶央和王微身上来回打量,二人一脸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谢桐从外面进来,也一样是一脸的凝重,但一坐到叶央身边,又变成了春风满面。 “查到什么了?”厉出衡问的是谢桐。 谢桐耸耸肩,“我方才去王女君之前的医馆查探过,四周都是隋治堂和江宁侯的人,昨夜你带走王女君的时候,可能没有人发现她进了刺史府,所以今日江宁侯才会和你说那番话。而疑点最多的是隋治堂,他在城门口大肆盘查,已经把王女君当成通缉要犯,还在城门各处都张贴了她的画像。” “你和隋治堂有过结吗?”厉出衡看着王微,“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孤身一人出行,没有带侍婢和仆妇,已经是不应该了,你又做出种种出格的事情,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可到底都做了什么,你最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也能帮你拿个主意。” 大梁朝在男女大防上还是有所顾忌的,尤其是这些百家的世家,对族中子弟的教养尤其看中,未成亲之前都不曾让她独自出行。而王微是一个例外,她被顾横波带走的时候,顾横波说过,王微不能在一个寻常的女子来教养,她应该有更为广阔的天地。事实上,王微自出生之来,灾祸不断,有相士断言她活不过十五,需要有一个世外高人指点,方能长命百岁。顾横波出现并带走她的时候,王家都把她当成是王微命中的贵人,也就不再拘着王微。是以,这一趟出来,王家也都习惯王微与顾横波四处游历,放任她与叶央结伴而行,并未约束。 王微仍是一脸的迷茫,说:“隋治堂是谁?” “你不认识隋治堂?” 王微摇头,转头回叶央,叶央也是摇头。 “隋治堂是扬州节度使。”厉出衡说:“他和江宁侯指控你无证看诊,且私开药方,致人死亡。” “不可能!”王微大怒,“我怎么可能医死人呢?我是无证看诊,可官府不给女子发凭证,我有什么办法?” 厉出衡示意她稍安勿燥,“你仔细想想,到了扬州,都和什么人发生过不愉快?” 王微想了一下,“倘若要说是不愉快,那人就多了……” 厉出衡目光幽深,“多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公开招亲吗?人来得多了,有些不知好歹的家伙上门,被我好一顿数落……”王微有些心虚,“也不算是数落吧,我就是把了脉,把他们的身体状况说了出来,然后就有人上门砸招牌。” “医馆是顾家的?” 王微说:“除了顾家,我哪敢在别的地方这么肆无忌惮。” 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 “具体都有些什么人?”厉出衡追问。 王微还是摇头,“我没问,而且我也没表露自己的身份。” 厉出衡深深吸气,“到底还是不该让你离家太久。” “微儿没做错什么。”叶央偏帮于她,“摆脱家族的束缚,寻找自己的未来,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这对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可行的,但她姓王,她出身于太原王氏,她这一生就不能由着她随心所欲,而你也是一样,你的姓氏就代表着你的未来,你们都没有权利给你家族抹黑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王微离家太久,那份政治敏锐感也随之降低,她能规避危险,且还能化险为夷,但这样的小聪明是十分危险的。 “她不想嫁进宫,这难道有错吗?”叶央挡在王微身前,目光紧紧地锁住厉出衡不悦的脸。 “没错。但她身为王氏子弟就该明白,君命不可违,就算你不想嫁,也要嫁。”厉出衡的语气很重,“除非你想害死整个太原王氏,致王氏百年基业于不顾。” “我们为了家族,可家族为我们做了什么?”叶央寸步不让。 厉出衡冷冷地回过头,“家族让你享受到别人所无法给予的尊荣和令人艳羡的教养。” “可这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 “那很抱歉,谁让你姓叶。” 叶央咬牙,竟是无言以对。 “你们俩这段时日,哪都不许去。”厉出衡厉声道:“这件事情平息下去之前,我无法送你们回太原,更不能让你们以身涉险,这是我身为你表兄的责任。还有,我也不想替你收拾烂摊子,可谁叫我姓厉,是你表兄呢!” “可你不是我表兄!”叶央仍是不服气。 厉出衡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好,你可以走,走出去之后,发生任何事情,你无须回头,如你所言,我对你没有责任。” 叶央大喝一声:“厉出衡,你有种再说一遍。” “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可以说,但听完之后,请你记住,有些事情无可挽回,也没有道理可循。”厉出衡示意谢桐上前,“我把叶央交给你,她要是不见了,我唯你是问。” 谢桐一听都炸了,“莫归,你不带这样坑兄弟的。” 厉出衡随后把自己关进书房,把关于王微杀人一案的卷宗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看着证据并不清晰,并不能直接定王微的罪,但众口铄金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很显然,王微的招婿产生了一些不良的后果,这是一个男权至上的时代,男人又岂能被随意的挑选和嘲讽。在他们的眼中,王微只是一个卑贱的医女,而妄图凌驾于他们之上,这就是所有的症结所在。 只要证明方子不是王微开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医馆是顾家的,也不存在抓错药的问题,是以就算想栽赃王微,也是很难成立的。 厉出衡有了定论之后,就把案子抛开,开始写奏章。 他上表赈灾,为江南受雪灾的百姓请命,而只字未提减赋一事。 等他把政务处理好,已是月上中天,他揉了揉太阳穴,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抬眼望去,万家烟火点点星光,汇成璀璨的星河,与夜幕齐辉。 他慢慢地走回内宅,谢桐不敢走,盯着叶央和王微的屋子良久地发呆。这是到扬州遇到的意外,同时也让他感受江南的不同寻常,在温润平静的表象下,潜藏着波涛汹涌。 “莫归。”谢桐招手让他过去。 厉出衡撩袍而坐,和他一样坐在青石阶前,拿起他放在一侧的酒壶抿了一口,“桂花酿?” 谢桐低声说:“方才我拿这个给那两个姑奶奶喝,她们才消停下来。” 厉出衡莞尔,“叶央的酒量不好,不要给她喝太多,开始学饮酒的时候,她就有一杯倒的绰号。” 谢桐挑眉,“可她喝了一碗!” “无妨,有微儿在。”厉出衡说:“明日你再从谢家借几名侍婢过来,我要把叶央和王微引荐给隋治堂。” “你疯了?” “等着隋治堂把人搜出来,不如先发制人。” 第122章: 杜且已经睡下,屋中留了一盏青灯将灭未灭,昏暗的帐幔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不盈一握的柳腰,青丝散在榻上,盖住半边肩头。 厉出衡洗漱脱衣,从身后将她揽入怀中,杜且微动,在他宽厚的胸口再度沉睡过去。 厉出衡没有折腾她的心思,心中放着太多的事情,三年有太多的事要做,不允许他有半分的松懈。而现下最大的满足就是揽她入怀,为她安排好往后的半生,让她一世安宁。 杜且起身时,厉出衡已经吃过早饭去了前堂议事,王微和叶央也不在屋中,听白芍说是被谢桐带走了。她收拾妥当,便去了节度使府寻尤氏。 尤氏看到杜且犹如看到救星,“杜夫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杜且笑道:“夫人别这么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请教夫人,还好夫人邀约,不然我都厚着脸皮来了。” 尤氏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夫人快坐。” 杜且从善如流,随手还带了不少京城的特产,让尤氏尝尝鲜。 尤氏心不在此,与她客套寒暄半晌,才直入主题,“是这样的,我听闻厉郎君是甘太傅的得意门生。” 这已经是世人皆知的事情,杜且也没有必要否认。 “不知道厉郎君收不收学生?”尤氏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杜且不明白尤氏的意思,“夫人府中的家眷要求学?” 尤氏脸上一红,“说来惭愧,我和夫君都是粗人,膝下有一子,自幼也没怎么教习,跟着在军中胡混,如今年已十八,却不识得几个字,听闻厉郎君学识渊源,才情纵横,不知能不能让他教教犬子。” 杜且道:“江南是才子汇聚之地,夫人想要请西席并不难。” 尤氏更是无地自容,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犬子自小在军中学了些武艺,一学不会就把西席给打了,所以我想刺史大人位高权重,若是他来教导犬子,他会有所收敛,并有所精进。” “不是我想拒绝夫人,可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刚到扬州,公务繁杂,可能难以抽出时间,如此一来就耽误了令公子。”杜且一听到他会打人,当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虽然望子成龙是每个父母的希望,但保护夫君也是她的职责,谁知道隋治堂的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万一……不,没有万一。 “我懂我懂,就是问一问。”尤氏失望地叹气,“我膝下就这一个孩子,平日骄宠了些,性情难免乖张,夫君说把他送往京城求学,又怕干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无可挽回。” 杜且只好说:“孩子还小,慢慢教。” “若是能跟在甘大儒身边,言传身教,想必焕儿也能有一番作为。刺史大人年方弱冠,就已是四品大员,掌一方政务。”尤氏的眼中尽是期待与羡慕,“不如让剌史大人修书甘大儒,看能不能收焕儿为徒。” 杜且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事情委实是太过了,且不说你家儿子才华横溢,想要在甘大儒门下研习,也还说得过去,可一个不识得几个字的浑小子,也想拜甘大儒为师,这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望子成龙固然可以理解,可是也不能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眼高于顶。 “夫人,甘大儒位居太子太傅,只为太子筵讲经学子集,并为圣人参政议事,已经不再收学生。” 尤氏说:“夫人是不是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知道什么人,所以……” 杜且能理解尤氏的心情,“夫人莫急,在江南找一个西席还是容易的,等过段时日一切都上手了,我会让厉郎帮你物色的。” 尤氏仍是长嘘短叹,掰着手指头把儿子从小到大的“丰功伟绩”如数家珍,听得杜且苦笑以对,心道这样的儿子也亏得有一个节度使的父亲才能幸免于难。 “前几日,他还说要娶亲了,该成家再立业。” 这又要祸害哪家女子?婚姻之事讲求你情我愿,若是女方同意,杜且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可惜了。 “隋郎说已经谈妥亲事了,只等挑个好日子就能把人迎进门。” 杜且只能说:“那就恭喜夫人了。” “差点把正事忘了。”尤氏看杜且投缘,一肚子的话想说,以往没有哪家夫人愿意和她结交的,来了一个杜且出身和她差不多的,话也就跟着多了起来,“七皇子大婚,夫君说要往京里送礼,我没有主意,未来的七皇子妃是你们厉家出去的,你应该知道她的喜好。” 杜且扯了扯唇角,“送礼无非就是送些名贵的,独特的,与个人喜好也没有什么关系,大婚的时候送来那么多的贺仪,根本就没有机会让皇子妃亲自过目,还不是底下的人查验之后,登记造册再呈上去。别人送什么,你就送什么,无功无过的,且隋将军与七皇子也没什么交情,不过就是循例去送。” “夫人要送什么入京?”尤氏笑问:“我也好参详参详。” 杜且认真地想了一下,“送一对龙凤镯吧,我听闻江南扎宫灯十分有名,想找几个匠人做一对龙凤宫灯送进京,以表贺仪,也算是我这个做堂嫂的一点心意。” “宫灯?”尤氏说:“我倒是有认识的匠人,看夫人哪天有空,我带夫人过去。” 杜且说:“那就明日吧。” “明日不成。”尤氏说:“明日我想去庙里祈福,顺便给焕儿挑一个好日子。” 杜且也不急,“那就改日吧。” 尤氏又改口道:“不如这样,夫人和我同去庙中,等回城的时候,一起去寻那匠工。” 尤氏盛情难却,杜且也不想成天闷在剌史府,也就答应了。 厉出衡还是在忙,忙得午饭也没有吃,杜且回来的时候,看到原封不动的饭菜,脸立刻拉了下来,走进他的书房,抽走他手中的狼毫,厉出衡刚要出口训人,抬眼却见是杜且巧笑倩兮,当即心中全然没有半分恼意。 “回来了?尤氏那人可能深交?若是你不喜欢,找个借口回绝她。”厉出衡心疼她到了扬州人生地不熟,没有一个说话的人,还要去和尤氏交际,他虽没见过尤氏,但隋治堂那样的人,房中人也不会是什么体己的人。 杜且拉着他的手走出去,“你别管尤氏是什么样的人,你首先要先吃钣,别把自己弄得弱不惊风的。” 厉出衡笑了笑,反握紧她的手,“我弱吗?” 杜且睨他,“你再不吃就弱了。” 厉出衡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只是一时忙忘了。” “再忙都要吃饭。”杜且知道他以往的坏习惯,到了扬州后阿松只在前堂应付着,也就没人提醒他。 冬珠把饭菜都重新热好端了上来,杜且在隋府用过一些,但还是陪厉出衡一起吃了一回,厉出衡忙着给她布菜,可扬州菜清淡,一桌子的菜色都是清炒的菜色,挑来挑去没有几件喜欢的。 “以后让厨房多弄些酸辣的蜀地菜,夫人偏爱吃辣,别老是这些清淡的。” 杜且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厉出衡,“我似乎没跟你说过,我爱吃酸的。” “你平日吃饭都往口味重的去,我还能不知道吗?”厉出衡眸光微闪,轻抚她的发顶,语气宠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委实不行就换个厨子,临走前在宫中遇到清远侯,他还问我要不要厨子,他说你偏爱酸辣,他那正好有一个不错的厨子,叫我给拒绝了。如今想来,不免后悔。” “他说过?”杜且不觉得纪澜和厉出衡能有那样的交情,彼此能侃侃而谈她的口味,这不得不让杜且心中疑惑。 “不是他还会有谁?”厉出衡拈了帕子给她擦嘴,“知道你不爱吃这些淡而无味的,不如晚上再出去走走,听说扬州有许多好吃的,那日都没有好好地品尝。” “你不是有好多事情要忙。”杜且不忍心看他忙得一塌糊涂,还要拨出时间来陪自己,“我明日还约了尤氏去庙里祈福,顺道去找一个做宫灯的匠人,英姐儿要成亲了,你这个堂兄总不好不表示一下。就算之前有再多的不愉快,她到底是厉家人,代表的是厉家的体面,而九叔也做上了侍郎的位置,你三年后能不能回京还在九叔的手里握着。” “这个倒不怕。”厉出衡冷哼,“你也别对英姐儿太殷勤,反倒会让她觉得你做错了事情,眼下是想讨好她。不出意外的话,她进了宫,必是会把何氏扶起来,到底是亲生的母亲。” “都是自家人,日后还是要相见的。” “能不能相见,还是要另当别论。”厉出衡眸中寒光划过,稍纵即逝。 杜且不免心惊,问:“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七皇子得罪了东宫,东宫没那么容易善了,如今为了搏得朝臣的信任,已是处处谦逊,但他不会一直是这样的,他如此伏低做小,不就是为了解决那些挡他路的人,而首当其冲的不是十三皇子就是七皇子。他们风头太盛,自然要个个击破,而几乎没有受到质疑的无非是十一皇子和十四皇子,还有四皇子,但十一皇子文采斐然,十四皇子刚正不阿,这两个人都是东宫登基路上的拌脚石,也会在将来被一一铲除,除非他们能自保,或者是连成一气。”厉出衡在扬州,却没有受到制约,每旬的消息都会准时到达,“所以,你不必和英姐儿太过亲近了,如七皇子那般的性情,早晚会被东宫铲除,还是划清楚河汉界,不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还有,你不要忘了隋治堂也是东宫的人,他的夫人就算再良善也是对他言听计从,兴许一开始她对你是真心,但你们过往亲密之后,隋治堂不免也会动心思,毕竟……”有些话点到即止,“有些时候我会忽略你,但绝不是不管你,记住了吗?” 杜且点点头,“可是我明白答应了尤氏……” “那就去吧,日后当心点,我让谢桐派几个人暗中保护你。等谢桐把手头的事情忙完,让他把谢家族中的夫人介绍给你认识,以后也能有说话的人。”厉出衡似乎想到什么,“至于王微和叶央,她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但她二人都是与我自小一起长大的,也是颇有感情。我把话都和你说了,心中没有龌龊,也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眼下她二人惹了不小的风波,还不能离开,等解决了之后带送她们走。” “我也没往心里去。” 厉出衡睨她,“真的没往心里去吗?” 杜且诚实地点头。 “为夫委实有些失望,你倒是醋一醋也好。” 第123章: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二人用过午饭,手拉手在院中走了一圈,商量着要在院中种植丁香还是桂花,最后厉出衡还说种海棠为好,因为好栽种,才能常换常新。杜且对此也是无力反驳,还没开始栽种,就想着会种不活的人,厉出衡也算是奇人一人。 “我儿时在一个地方总是呆不久,与生灵没有过太多的相处,阿猫阿狗我一只也没养过,更不用说栽种花卉植被,唯一养过的怕是只有阿松的,细究起来,阿松养我还差不多。” 杜且大笑,“我似乎也没有种过,在杜家的时候,都是平氏做主,弄了一大堆名贵的花卉在府里养着,只想着能以此结交权贵。” 厉出衡见过梧桐院百花齐放的盛况,“倒是一大奇景。” “不对,你怎么会见过?”杜且停了脚步,“你爬墙那时,已是深秋,百花已残,何来奇景一说?” 厉出衡揽她入怀,“你怎知我是那时才爬墙的?在你未及笄时,我赖不住相思之苦,时常抓墙偷窥,你那时还小,人也长得呆呆的,并未留意还有人在墙外。” 厉出衡亲吻她的额头,“我知道说出来会吓坏你,可这是事实。自从知道与你定亲之后,我时常思虑过多,不知未来的娘子长成何种模样,是美是丑总要知道一些。可一见娘子误终身,从此就在京城扎了根,只求多见娘子几眼。如今把你拐到手,我也算是煞费苦心,娘子于我如珠如宝,自当是万分珍视。” 杜且连耳根都红了,她怎么不知道这家伙已经是偷窥的惯犯了,可她在及笄前后是两种性情,难道他没有发现吗?他是心思缜密的人,难道没有过疑惑吗? 还是说爱情使人盲目,他喜欢的不过就是她这副皮囊。 谢桐带着王微和叶央回来时,厉出衡已经散完步回到书房。 “隋治堂怎么说?”他问。 “隋治堂一听是王家和叶家的女君,直说自己弄错了,不是王女君,他一定会查明真相,给女君一个交代。”谢桐不觉得隋治堂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和厉出衡,初见那日的趾高气昂全变了,连在江宁侯府的咄咄逼人也不见了。 叶央却道:“王家和叶家的背景说出来把他吓死了,到底是一个不入流的武将,出身太低,见识太浅罢了。” 厉出衡却不同意她的说法,像杜如笙那样出身的武将认死理,他一定认定一个人会给他带来滔天的富贵,一定是抱着大腿不放,隋治堂搭上东宫这条线是多么地不容易,又怎么会对没有实权在手的叶家和王家卑躬屈膝,“扬州城不宜久留,你们明日一早就走。” “既然如此,为何不今晚就走?”叶央问。 厉出衡冷哼,“若是他要抓你一个现行,就直接堵在城门口,说你连夜畏罪不就行了?” “你怎么会怕一个隋治堂?”叶央不解,“没打过几场胜仗,武夫一个。” 厉出衡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元朗,你去调派人手,明日在暗中保护阿且,她和尤氏要去庙里祈福,我怕她着了隋治堂的道。” “兄长你也太小心了,有必要这么心肝宝贝吗?”王微恼道:“先前姑母是不同意你娶她的,对你的前途没有帮助,又是那样的出身,与如今的隋治堂又有什么区别?没有家族的助力也就算了,还拉了你的后腿。” “这是你该管的吗?”厉出衡拂袖,“越来越没规矩了,早知道让你出去都玩野了,就该拘着你。” 王微不悦地说:“王家以礼治家,已传承百年,早该改改规矩了。” 厉出衡摇头,这丫头被顾横波给宠坏了,行事愈发没有规矩,可厉出衡也没想再管她,还是扔回王家等着入宫为十四皇子妃。 “想改王家的规矩,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厉出衡淡淡地扫过她那张不满的脸,继而停在叶央凌厉而不悦的脸上,“也不要总想着家族给了自己多大的束缚,想想这个姓氏给你们带来的尊崇和便利,也该知道世上收获和付出是同等的,甚至付出会更多。” 说完,厉出衡把他们赶出书房,继续埋首在公文卷宗当中,直至深夜才转着酸痛的脖颈走出书房。 而等待他的却是杜且的怒容。 他心中一惊,为自己忘了吃饭的时辰而心虚,他似乎听到侍婢和杜且在书房外敲门,可当时他想事情太入神,没有及时回答,等敲门声没了,他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现下出来,一下子都记起来了。 “娘子……我……” 杜且牵了他的手去后堂,挽起袖子用剩下的饭菜给他做了一个大杂烩,“以后再这样的话,连剩饭都没有你的份。” 厉出衡很听话地拿起筷子,“娘子给什么就吃什么。这杂菜粥的滋味也是不错。” 杜且说:“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下的,你能活下来真是一大奇迹。” “这么说,嫁给我的你是奇迹中的奇迹。” 杜且拿眼瞪他,“食不言,寝不语。” 厉出衡心道,等某吃饱了饭,再让你试试什么叫寝不语。 当然,一向颇具行动力的刺史大人身体力行,也无法完全地诠释何为寝不语,因为那种快慰从尾椎贯穿全身,不语实在是不行,而杜且亦是一样难以幸免。 杜且约了尤氏去庙里祈福,一大早就起身,可榻上的另一侧已经空了,厉出衡不知何时醒了,在书房里翻阅典籍,似乎是遇到什么难题了,眉心一直蹙着。晨曦微露的光斜铺在他的侧脸,下颌处新长出来的胡渣青黑一片,披散在肩的黑发把他的脸衬得更加削瘦而又凌厉。 杜且不忍打扰他,唤过白芍给他准备早饭,自己包了一个新烙的麦饼便出了门。 紫竹寺在山上,因背靠一大片的竹林而得此名,每年春日,但凡是到山上的香客都会获赠后山的春笋数根,而有些人会自行前去挖掘,以示佛光普照之意。 尤氏这次出行,还带了她的宝贝儿子隋子焕。那人一见着杜且,两只眼睛都盯在她身上,眸中红丝渐涨,两颊绯红,肥硕的身子控制不住就要靠上去。 杜且连忙放下车帘,对白芍说:“你去了尤氏说,郎君已经成年,不宜同行。” 白芍照实说了,可尤氏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为了带到庙里给高僧渡化,哪里肯依,并表示绝对不会惊扰到杜且。 杜且还是不肯依,尤氏当场就哭了起来,她只能爽约,不愿同往,另约时间去找匠工。 尤氏急了,絮絮叨叨说自己的粗鄙浅簿,走到哪都不受欢迎之类的云云。 “二娘还是去吧,你在车中别出来,到了庙里,上了香咱们就走,况且郎君不是命人暗中保护,那隋家小公子也不敢做出逾矩的事情。” 杜且最终还是同意了,实在受不了尤氏的哭哭啼啼,只是这样的交际以后再不会有了,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拿自身的缺点寻求同情的人。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紫竹寺的香火很旺,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日子也挤满了香客。尤氏带着隋子焕在大雄宝殿跪了许久,又去请住持为儿子加持,知客僧礼貌地回绝她,她似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可知客僧还是不肯,她又把杜且带了过去,言明是新任的剌史夫人,河东厉氏最有才名的厉出衡之妻,未来的国之栋梁。 杜且对尤氏最后一点怜悯之心也没了,对知客僧抱以歉意的笑意,可尤氏还是念叨不停,似乎见不到大师,就要让紫竹寺烟消云散的意味。 有些人,一旦富贵,就会把低贱时所受的一切责难都加之于别人的身上,并且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也贫贱过,试图来勾起别人的同情。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杜且算是明白了。 在尤氏的死缠烂打之下,终于见到了紫竹寺的住持,杜且却没有跟上去,带着白芍走出大殿,去僻静之处休息。 等到尤氏出来,杜且道:“妾突感身体不适,想先行下山,请夫人勿怪。” “哪里不舒服?焕儿认识一个医女,手到病除,让焕儿带你回城。”尤氏并未感觉到杜且的不耐烦,“正好,可以见见焕儿未来的媳妇。” 杜且推说不用,只想尽快离开,不想和这两个母子纠缠下去。 “不行,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尤氏强势地拦住她,“让焕儿送你,或是等我一起下山。” 杜且不想和她撕破脸,留一分日后好相见,“我回马车上等你。” “这寺里还有许多地方不错,你应该……” “夫人,我家夫人方才说了,身体不舒服,你强行带她游览是何用意?”白芍护主心切,打断尤氏的话头。 尤氏冷冷地看她,“我和你家夫人说话,你一个侍婢插什么嘴?” “怎么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我家夫人脸色这么差了,你还诸多要求。出行时带了外男,还想让他单独送夫人回府,你这是想毁了我家夫人的闺誉吗?” “什么闺誉啊?我家焕儿不过是个孩子。”尤氏脸色一变,“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哪来那么多的讲究。你家夫人也是低等武将之女,在军中还不是被万人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白芍还想再说,被杜且拉住,“既然与夫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 杜且没再给尤氏开口的机会,带着白芍转身就走。 尤氏给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的隋子焕递了个眼色过去,他当即急喘着追了出去。 第124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微在杜且走后,收拾好行囊,钻进一辆有着王家族谱的马车,叶央照旧骑马,谢桐是一脸的依依不舍,可他知道眼下扬州城最重要,儿女情长本该放到一边,可心里就像缺了什么似的,失魂落魄。 叶央一早去了厉出衡的书房,谢桐是看到的,二人在书房聊了许久,叶央红着眼眶出来,眸中有微芒闪过,但谢桐觉得那不该是泪,这么好强又有个性的女子,不会留恋在小儿女的感情上。她喜欢厉出衡其实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厉出衡这样的才情和人品,心悦他的大有人在,而他娶了杜且,不会再对其他女子多看一眼,那么谢桐也就会有机会。 送她们出城的时候,谢桐没敢跟进,如叶央这样的人肯定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悲伤和泪水,他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平息厉出衡带给她的煎熬与痛苦,以后才能更进一步。 可也是因为谢桐地远远相望,而致隋治堂把王微和叶央扣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机会上前营救。 隋治堂有备而来,专门针对叶央的捉捕计划十分成功,令叶央全无招架之力,只能束手就擒。解决了叶央,王微不足为惧,被隋治堂给绑了,在谢桐的注视之下关进了大牢。 “谢五爷,这两个人是杀人凶犯。”隋治堂有恃无恐。 谢桐大喊:“你没有证据。” “证据被她们销毁了,我有人证。”隋治堂那一脸得意的神情,让谢桐只想冲过去把他痛揍一顿,再把人带回去。 可是他不行,他若是这么干了,连带厉出衡也会受到惩罚。 这才刚到扬州数日,还未站稳脚根,就被隋治堂给坑了,他太大意,昨日他就该看透隋治堂的虚伪,而不是被他蒙蔽,以至于认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谢桐一脸的灰败,回到剌史府向厉出衡求助,手竟是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 “没有证据,他不敢轻举妄动。”厉出衡冷静许多,“王家和叶家不是普通门第,他能随随便便致人于死地,之前江宁侯也说了,已经发函至刑部,刑部会派人下来,这一两天就到了。也就是说,隋治堂兴许早就知道王微和叶央的身份,不敢轻易处置她们,需要一个堂堂正正,甚至是替他们背黑锅的人,以后一旦造成冤案,他也就能免受其责。” 谢桐说:“她们会没事吗?” “自然会没事。”厉出衡示意他冷静,“有我在,不会让她们有事的。你往京里去信,看看刑部的人出发了没有,什么时候能到扬州,顺便去查访一下,那户被医死的人家,看看是不是真的死了。隋治堂说证据被销毁了,肯定是有问题的,在刑部到来之前没有物证,却只有人证,他是想用众口铄金把微儿害死。可还有一个疑点,他为何要致微儿去死地,他们之间都有什么怨仇,你都要一一查实,不可以有任何的疏漏。” 谢桐暗叫着了隋治堂的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那么尤氏对嫂夫人……” “糟了!”厉出衡叫了一声不好,“随我先去紫竹寺。” 厉出衡飞奔而出,迎上撞到一人,正是谢桐派出去护卫杜且的人。 “大人,夫人出事了。” 厉出衡脸色骤白,“她在何处?” “她在下山的途中,马儿惊了,马车掉下悬崖……” “你说什么?”厉出衡不相信这是事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门前台阶上,谢桐追出来听到亦是不肯相信。 “你亲眼所见夫人摔下悬崖?”谢桐抓着那人,“夫人是否在车内可有查清?” 那人自知失职,说:“夫人进了马车,我们就一路跟着,后来不知马为何惊了,山路崎岖,根本就来不及反映,马车已经翻下去了。” “派人去找。” “已经去了,可不一定找得到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厉出衡激动地站起来,“出事地点在哪?带我去。” 谢桐拉住他,“莫归,我去,你留在府里,万一节度使府那边来人,王微和叶央还在他们手里。” 真可谓是腹背受敌,厉出衡稳了稳心神,当机立断,“我留守,元朗你带人先去查访被微儿医死的人家,而你,”他对来报信的人说,“你带着人去山崖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没错,他不能走,他一走就会错过节度使府的异动,而兴许杜且并没有摔下悬崖,她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家,他就更不能走了。 “阿松。”他叫出阿松,“你去请尤氏,就说我要见她。” 阿松深知事态严重,连忙领命而去。 厉出衡坐在门前,静看街道人来人往,深知自己陷入了一个迷局。一边是王微和叶央,一边是杜且,让他分身乏术,难以两全。 他太大意了,以为自己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前世他能辅佐两代君王登基,权倾朝野,重生之后,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世事尽在掌控之中,唯一难以确定的是杜且的心。而当他把杜且娶到手,就以为万事大吉,放松了警惕。远离京城之后,他更是不把太子视为最大的威胁,以致于酿下今日的大祸。 王微和叶央暂且不提,她们先他到扬州,之前种种他并不知道,但隋治堂对王微肯定有所图,而个中的原由他也没能知晓。 而尤氏对杜且却是极具目的性的,一次邀约,两次邀约,一再地示好,因为尤氏出身的关系,而让厉出衡认为她是一个心思单纯而善良的人,就算是粗鄙一些,但不会伤及杜且。可他全错了,尤氏一次示好,第二次就把她带出去,很明显就是计划好的。 但他尚未知晓尤氏所做之事,与隋治堂有没有关系。 隋治堂不会在守株待兔等待王微和叶央的同时,还让尤氏把杜且带出去,也就是说尤氏另有目的。 可是尤氏若不是受隋治堂的指使,那么她对杜且的目的从何而来? 厉出衡百思不得其解。 太阳下山时,谢桐查访回来,“那家人搬走了,实在是有古怪,我不得不动用齐王府和谢家的暗卫去查,同时也加派了谢家的人手去山下找嫂夫人。” 厉出衡出奇的冷静,示意他休息一下。 阿松没能把尤氏带回来,因为尤氏病了,在看到杜且摔下悬崖的时候,吓得晕过去,眼下请了大夫正在医治,隋治堂听说杜且出了事,对着尤氏大发雷霆,甚至还出手打了她。 “我想并不像是装的,他真的打了尤氏,打得她半边脸都肿了。”阿松亲眼所见。 “隋治堂有个儿子,现下何处了?”厉出衡面沉如水,黑眸幽深似海,斜射进眼中的夕阳似火在烧。 节度使府。 隋治堂打了尤氏一巴掌还不够,又是一番拳打脚踢,“老子的前途都让你毁了,看你养的什么好儿子,尽给老子找晦气。” 尤氏只是哭,被打得一身是伤,“我哪里知道她是京城要的人。” “你不知道你随便动她?她就算不是太子要的人,她还是厉家的媳妇,厉出衡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你知道吗?世人道,厉氏择主,必是天下之主,那是未来的股肱之臣。可你却把心思动到他妻子的身上,你那好儿子看上谁,你就给他弄来,你还真是见识短浅。这厢他说要太原王家的女儿为妻,风光,没问题的,老子给他弄来。可老子正在给他弄人,他这到好,另外又搞上手了?”隋治堂抬腿又是一记重踹,“快把你儿子的藏身之处说出来,只要杜且没事,京里不会追究,万一她缺了一根头发,咱们全家的性命都难保了。” 尤氏却死咬着不肯说半个字,“反正她死了,谁也找不到她,你往京里照报就是了。” “照报?”隋治堂简直要被这个蠢女人害死了,“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不用说我,厉出衡那头就瞒不过,不用到京里,在扬州城他就能玩死咱们!” “为了一个女人,他不会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过几日也就忘了。”尤氏撑地爬起来,“只要焕儿喜欢,不管她什么身份,我就帮她弄来。” “愚蠢。”隋治堂不再理她,唤出副将,“去,把那混账抓来,真以为老子找不到他吗?” “你不用去了,找不到的。”尤氏说:“你以为截走剌史的夫人,还会留在扬州城吗?” “笑话,老子会被你骗才怪。”隋治堂又折返回来,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今日的扬州城我早已布下门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出不了城,他还能插翅飞出去吗?” “将军,厉剌史来了。”副将神色慌张,“他说要接管节度使府,让你交出虎符和印信。” 隋治堂低咒了一声,“你从后门走,去把那混帐东西找出来,我去前面应付。记住,一定要把人带回来,若是带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第125章:手起刀落 厉出衡坐在节度使府的议事堂上,脸色发沉,双眸幽深,见隋治堂姗姗来迟,表情更是沉得吓人,仿若一只蛰伏许久的狼,随时都保持着捕食猎杀的状态。 隋治堂心中有亏,上前时行动迟缓而又端肃,礼数十分的周全,甚至嘴角还带了一丝笑意。 厉出衡无意和他寒暄,直入主题:“本官这趟来,目的有三:扬州城发生命案,在本官没到任之前,由将军受理本是如常,但本官到任已经四天,将军没有移交到本官的手中,反倒令证物被毁,其罪当诛。此其一也。其二,受害人一家在案件尚未查清前,搬离扬州府,将军监管不力,治下无方,罪二也。胡乱抓人,纵妻子行凶,其罪三也。三罪并罚,本官取你虎符印信,暂代你的官职,你可有异议?” “有。”隋治堂说:“你既进了节度使府,我就能让你有去无回。” 厉出衡说:“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官翻脸无情了。” 隋治堂还没等反映过来,在议事堂周围巡逻的士兵已悉数撤去,一队黑衣人从外间闯了进来,须臾间把正欲拔刀的隋治堂制服了,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压在地上,身上的印信和虎符被尽数搜去。 “隋治堂,是你逼本官的。原本可以好好商量,不必闹得兵戎相见。可是你的愚蠢导致了眼下的后果,本官不得不以暴制暴,因为有些道理说出来,你未必懂。”厉出衡抱着和他周旋打算,想看看他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可触及阿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杜且是他的底线。 隋治堂没想到他会这么简单而粗暴地解决问题,为了他日后的远大前程,他应该与他多番周旋,这样他就能定下王微的罪,再偷梁换柱把王微弄给儿子当媳妇,等生米煮成熟米,他就是和太原王氏有姻亲关系的人。至于杜且,等他找到了,借着杜且已死的机会,往她往京里一送,送进太子的东宫,太子对他的赏赐也不会少,日后有了从龙之功,他也能权倾朝野。 可他低估了厉出衡对杜且的感情。 他固然知道厉出衡不好惹,但不过少了一个正妻,再娶也就是了,男人无一不是三妻四妾,升官发财死老婆为人生之三大乐事。 “剌史大人,军政独立,各行其事,你无权撤我官职。此事要报经兵部及吏部,查明事实之真相,由圣人下旨,才能夺我官职。”隋治堂虽受制于人,但心中并没有乱。 厉出衡冷笑:“原是这样没错,但事急从权,剌史对地方官员的考校任免均有权限,也有权撤换军方统帅,若是发现对方有渎职与谋逆之大罪。你将王氏和叶氏抓进牢中,可知已犯了谋逆之罪。陇西叶氏一代名将,世代忠良,辅佐太祖立下万世基业,后世子孙若是有违法制,须由刑部和圣人明旨法办,而你却擅自抓了人,越过刑部和圣人,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隋治是粗人,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种法度,顿时傻了眼,任由暗卫把他投进牢中,不再挣扎。 而王微和叶央也被放了出去,但不表示她二人无罪,谢桐要她们尽快洗脱冤屈,以免遭人诟病。 厉出衡则去了内宅,见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尤氏,心中并无半分怜悯之意。 “我只问你一句,阿且呢?” 尤氏不耐烦地看他,“只要是我儿子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剌史大人这么出众的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那王医女给我儿子当了媳妇,再纳杜氏当姨娘,有什么不好的吗?” 厉出衡对虚空说了一句:“杀。” 他并非良善,前世今生手中都沾满了鲜血,不是他不给尤氏活路,而是这样一个没有是非对错的人,就算留着她的命,迟早还会去害别人。 三更时分,谢桐跟踪隋治堂的副将找到了隋子焕和白芍的尸体,却不见杜且。 白芍是被凌辱之后割喉致死,隋子焕手中匕首就是凶器,可杜且去了哪里,他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厉出衡目光似刃,“你可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隋子焕嚣张地说:“我爹是节度使,带兵踏平你刺史府又有何难?” “杜且到底在哪里?”厉出衡抬眼,命令他身后的暗卫:“把他的手筋脚筋挑断。” 隋子焕大惊失色,还等没出言恐吓他,暗卫手起刀落,他哀嚎出声,肥硕的身子在地上抖如筛糠,“让我爹杀了你,杀了你……” 厉出衡冷笑,“你爹?你爹被革了职,如今是阶下囚,犯的是谋逆大罪,诛连九族。没能保得了你,你还是乖乖招了,本官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爹啊,娘啊……”隋子焕大哭,“有人欺负我,爹啊,娘啊,快来救我,有人要杀我。” 被五花大绑的副将深觉丢人,连忙告饶,“回刺史大人,小的去到小屋的时候,夫人真的不在里头。” 厉出衡淡淡地扫过他,“元朗,去请江宁侯。” 谢桐倒抽一口气,这是要连挑扬州府两大官员的节奏吗?隋治堂品级低,虽然有太子在暗中指使,但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死不足惜。可江宁侯就不同了,他是太后的娘家,圣人的舅父。 “这……” “扬州城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江宁侯却稳坐府中,是时候该让他出来主持大局了。”厉出衡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看了不看隋子焕一眼,就离开了。 “去跟着江宁侯,元朗进去之后,只要有人离开侯府,不论身份如何,都不能漏掉。”厉出衡走到节度使府门下,已是月上中天,“想进侯府恐怕没那么容易,你们进去查探的话,务必小心,江宁侯在圣人夺位之初也是不可小觑的力量,府里的暗卫和私兵都不弱。元朗,我想还请谢家给我一份江宁侯的产业名册。” 谢桐心领神会,“我立刻去办。” 江宁侯是在一处民居被找到的。江宁侯夫人驭夫有术,他没有纳妾也没有通房,但江南美女天天在他跟前如走马灯般,他焉能不心动。是以,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置宅子养着,只能偷偷买的了一处民居,还是在深巷之中,平日就说出去饮酒,其实是把青楼的花魁接到那里行颠鸾倒凤之事。 因事态严重,江宁侯府的长史不敢再瞒,但也不敢让江宁侯夫人知道,悄然带谢桐去找人。江宁侯正是蛟龙入海,龙精虎猛之时,被这一打断,整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厉出衡从上到下打量他,他的衣衫散乱,中单亵衣散着襟口,开口处能清晰地看到点点红痕,“战况”的激烈程度可见一般。 “出了什么事非得把本侯请来?”江宁侯撩袍坐在上首位,“厉刺史,你最好能给本侯一个解释。” 厉出衡也不和他废话,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用平和的语气说了出来。 江宁侯听罢,拍案而立:“这隋治堂真是无法无天,这还有王法吗?快去王家女君和叶家女君放了,这可是大梁最悠久的世家,他也敢肖想?至于刺史夫人,本侯派私兵三百,全城搜捕。隋子焕严刑拷打,一定要让他说出夫人的下落。” 说了等于没说,厉出衡淡笑,“这个是自然。” “莫归啊,本侯能理解你的心情,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厉出衡脸色骤变,寒眸微眯,“侯爷还请慎言,内子到扬州不过五日。” 江宁侯却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这种事情很难说的,这隋子焕平日不是太随便的人……” “不是太随便,他肖想我表妹,还对侍婢先奸后杀?” “他以往还是挺乖的,怎么你一到就生了这么多的事呢?本侯也知道你一进城就和隋治堂起了冲突,没必要做这么绝!” 厉出衡道:“隋子焕一共奸淫侍婢和扬州府多家女子,已有多人在府中候着,全都是被他染指过的女子。他为了得到王微,杀害无辜之人嫁祸于他,这样的心思就是侯爷口中之人吗?” 江宁侯还是摇摇头,起身往外走去,“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绝,见好就收。府兵本侯借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侯爷就这么走了?” 江宁侯说:“还想怎样?” “能从驻军的手中把人带走的,本官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厉出衡微着眸子看他,“本官初到扬州,不知这城中还藏着什么人,还请侯爷指教一二。” 江宁侯立刻跳脚,“你这是在怀疑本侯?” 厉出衡幽幽笑了起来,答道:“正是。除非侯爷能为自己洗脱嫌疑!” “厉出衡,你竟然敢……” “侯爷不要忘了,本官是扬州的父母官,而侯爷并不实权,虽然品级在我之上,但我还是可以治你的罪,只要我有确凿的证据。”厉出衡说:“侯爷要不要翻翻大梁律?” “你,你跟我提大梁律?” 厉出衡笑道:“侯爷方才说借我府兵三百,可我明明记得,以江宁侯的爵位,私兵数不超过二百呢?” 第127章:杜且就是他的命 勋贵的府兵数是有规制的,但私底下都是谁家大业大就养多一些,横竖也没有人会挑这个毛病,只要没有谋逆的意图和造成不可逆转的罪名,一切都好商量。在京城的勋贵尚且如此,就不用提天高皇帝远的江宁侯府。江宁侯包家又是圣上的舅家,他在扬州乃至江南就是土霸王,江南又是太子的封地,他就更是有恃无恐,私兵数远远超过规制不说,还从节度使那里挑了不少的士兵为自己所有。 也就是说,江宁侯和隋治堂就是穿一条裤子的。隋治堂能搭上太子这条线,也是江宁侯牵的线。 可隋治堂没想到尤氏和隋子焕会干出这样的勾搭,他的前途已然毁在他儿子的子孙根上,江宁侯是如何也不会出手相救,没有落井下石,把自己的责任推给他,还算是仁义了。 江宁侯想撇清,把自己从整个事件脱身出去。事实上,整件事没有江宁侯的影子,他完全可以独善其身。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说杜且的坏话,力图离间厉氏夫妇。不,也不是说他说错话,厉出衡就会对所有怀疑。而是从杜且在隋子焕的眼皮子底下失踪,江宁侯就已经脱不了干系。 “本侯好意借你人手……”江宁侯甩袖要走,“不识好歹。” “这件事,本官会如实地上表朝堂,请圣人发落。”厉出衡没有拦他,暗中指示谢桐和暗卫监督侯府,杜且应该还在扬州城。 “好啊,本侯也要写折子,告你渎职,告你坑杀朝廷命官。”江宁侯骂骂咧咧地走了,发誓要与厉出衡不死不休。 厉出衡一夜没阖眼,江宁侯府这一夜却过得极不平凡。 剌史府去找人,江宁侯不在府中,连侯夫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后来是府中长史知道事态严重才和盘托出,侯夫人留了个心眼,派人跟着去了,也就知道江宁侯背着她干的那些勾当。等着江宁侯从剌史府回去,侯夫人借着他没有遮盖住的红痕和他大吵,剥了他的衣裳,拿到江宁侯确实狎妓的证据。 江宁侯惧内,被侯夫人挠得满头包,夫纲难振,只能远远地躲着她。 可侯夫人哪能让他如愿,闹得侯府上下鸡犬不宁,把侯府中的妙龄婢女都挨个排查了一遍,但凡是五官周正的人一律被她发卖出去,只留一些年老的仆妇和长相不佳、身材有缺陷的少女。后半夜,侯夫人不知道发什么疯,把仆从统统叫醒,把一些年轻的、长相秀气的仆从也都赶出府去。 总之,江宁侯府是人仰马翻,江宁侯也是一夜没睡,连上奏章这么大的事情都没有精力去做。可侯夫人还是不敢善罢甘休,让长史带着她到了那处居所,把屋里的东西全都搬走,找了人卖出去。然后,又去了城里的青楼,让长史把江宁侯叫过的姑娘都找出来,一人给了一记大巴掌,让她们从此离开扬州城,要是看到她们在哪家青楼揽客,她就把那地方砸了。 如此又是折腾了一天。 在这一天当中,杜且仍是没有消息,厉出衡心急如焚,盯着江宁侯府的暗卫和谢桐也跟着被折腾了一宿,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侯夫人以前就这样吗?”厉出衡不得不暂时放下杜且的事情。 谢桐点了点头,“我问过城中与江宁侯熟识的人,包括谢氏族长也是这么说,但凡是江宁侯多看一点的婢女,不到一个时辰就会在府里消失。倒不是说杀了,而是卖出去了。后来年岁渐长,侯夫人认为江宁侯也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在这上面失了兴致,不再像以往管得那么严了。可没想到,这一次侯夫人发作得更厉害了。” 厉出衡沉默许久,“既然是这样的话,若是我昨夜没有去请江宁侯,也就不存在东窗事发,他还是能照样风流快活?” 谢桐说:“应该是吧。” “他在青楼和多少个相好?”他又问。 “也就三四个吧,长相也都很一般,人老了,眼光就会有点偏颇。”谢桐全程关注,还以为江宁侯点的会是花魁之类的。 “花魁太惹眼,他只要一动稍微有点名气的,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会叫侯夫人逮个正着。”厉出衡说:“他一直都这么隐蔽小心,怎么会叫长史知道了呢?这样的事情,不是只有心腹去操办,他在府里最得用的人是谁?” 谢桐说:“是他的义子包兴,负责替他打点侯府之外的事情。” “昨日包兴在哪?” 谢桐想了一下,“他好像……” “好像?我要确切的答案。”厉出衡厉声打断他。 谢桐又仔细地沉思,方道:“他不在府里,也不在城中。” “查,把他给我找出来。”厉出衡说:“江宁侯明知道他的事情被侯夫人知道了,必定是一场轩然大波,可他还是故意露出破绽,不就是混淆你我的视线,从而将阿且暗渡陈仓,送出扬州城。这几日,务必严守城门,尤其是侯府的人进出,一定要严查,不能漏掉任何一个,特别是那些不起眼的人。” 又是一夜过去,江宁侯府渐渐地消停下来,江宁侯夫人兴许是累了,回到府里就回屋睡下了,连饭都没吃,包妙湘过去请安,侯夫人都没让她进去,说是看到她就来气,跟他爹一个德性。 江宁侯在侯夫人睡着之后,从书房出来了,神情怏怏,看到府里一众仆从不是老的就是弱的,不是残的就是歪的,总之尽是倒人胃口。可他不敢出门,怕被侯夫人打断腿,老老实实地回书房写奏章。 监视侯府的暗卫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怠慢。若是再找不到杜且,厉出衡可能会亲自进侯府来搜人,从而引发不必要的矛盾,若找到杜且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到,太子就会因此而对厉出衡痛下杀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找不到人,也就说明杜且到了太子手中,厉出衡会做什么事情谁也不知道。这些暗卫跟了一路,见识过厉出衡对杜且的感情,杜且就是他的命,谁要了他的命,他必是跟人拼命到底。而这样的结果并不是齐王乐于看到的,他不想失去厉出衡这个助力。所谓厉氏重出择主,必是大梁未来之君,齐王殿下有令,力保厉出衡在江南毫发无伤。 在谢桐和暗卫把扬州府搜了一遍之后,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春风沥沥,雨丝入骨。 “还是没有任何线索?”厉出衡已经有两夜没有阖眼,眼中布满血丝,十分可怖。 出去寻找包兴的是叶央,她出了监牢之后得到全部的事情,心中有愧,自告奋勇出城,天一亮开城门的时候,她正好回来,“包兴在城外练兵,在靠近苏北的山间,有一只近万人的军队,而且他是在事发之前就出的城。” “所以这么说来,府里的长史所作所为都是江宁侯提前吩咐的,否则他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他的下落。”厉出衡蹙了蹙眉,“练兵的事情以后再说,目下先找到阿且。” 监视侯府的暗卫说:“侯夫人今早又在府里闹了一场,因为被她赶走太多的人,府里伺候的人手不足,在她院里的又是一些粗使的丫鬟,不知道她的喜好,今早为她绾发的时候,揪掉她一把头发,总之发髻十分的难看。” “侯夫人挺和顺的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地暴躁,还延续了许多日。”厉出衡有些不解。 王微说:“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是这样的,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无端的烦躁发火。” “侯夫人用过早饭,就出城了,说是要亲自去乡下的庄子挑一些得用的人手。”暗卫对这些夫人也是敬而远之,对她的离开真是松了一口气。 厉出衡盯着他:“什么时候走的?走之前可仔细查过?” 暗卫说:“查过,并没有什么不妥。” “她从哪个城门走的?” “北门。” “叶央,谢桐,带上人追。”厉出衡暗叫一声不对。 谢桐和叶央也觉察出了异样,迈步冲了出去,斩断缰绳,跃上马背,飞身出城。 为了掩人耳目,江宁侯夫人出城时带的人手不多,只一个仆妇和她的贴身婢女,还有四个护卫。出了城,她快马加鞭,只要远离扬州府,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江宁侯夫人没有想到的是,厉出衡竟来得这么快,她甚至还没离城半个时辰,就被他找到了。 厉出衡连几句客套寒暄都不想说,直接把江宁侯夫人请了出去。 “厉剌史,老身的车驾你也敢拦?” 厉出衡直接上了车,在马车榻凳之下找到了被关了三天已然晕迷的杜且。她双眼被黑布蒙着,双手双脚捆在一起蜷起一团塞在逼仄的榻凳之中,衣裳凌乱且有多处撕裂,裙摆下血迹斑驳,双唇干裂苍白,呼吸微弱。也无怪这三日来,暗卫找遍江宁侯府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她,原来为了怕被他找到,从隋子焕处劫走之后就被关在马车里。 厉出衡想撕了江宁侯夫妇的心都有,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为杜且讨回这份屈辱。 第128章: 厉出衡拿出调兵的虎符,把江宁侯府包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侯府任何人都不得离开。” 江宁侯和侯夫人怎能甘心被困,带着府兵欲杀出一条重围,可从节度使府调来的驻军对厉出衡的手段十分忌惮,有人亲眼看到他下令杀了尤氏,还囚禁了隋治堂父子,知道这位剌史是个狠角色,眼下又调兵围了江宁侯府,明显不是虚张声势,谁也不敢有放水的嫌疑。 所以,一番防守下来,江宁侯没有讨到便宜,府兵死了大半。 “本侯是圣人亲舅。” 谢桐策马而来,笑嘻嘻地说:“小爷是谢妃娘娘的乖侄孙,当朝右相是我爹,宁国公是我祖父,齐王殿下是我叔。江宁侯,你有我头衔多吗?” 江宁侯脸都绿了,“小兔崽子,你敢轻视本侯。” “不敢。”谢桐还是笑着,“只是剌史大人之命,小爷不敢不从。侯爷啊,侯夫人对你尚且如此严苛,怕你学坏了,可见人的眼睛里都是揉不了沙子的,可你偏生要往刺史大人的眼睛里放石头,他不跟你急才怪呢!说到底,要是有人劫了你的发妻,要送给别人糟蹋,你同意吗?不对,你应该是会同意的,侯夫人这么彪悍……” 侯夫人睨了江宁侯一眼,“没用的东西。” 江宁侯大怒,“侯夫人岂是旁人能玷污的。” “这就对了,夺妻之恨,你说能善罢甘休吗?”谢桐下了马,走到江宁侯身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侯爷你最好是保佑刺史夫人没事,你就能安然无恙,否则的话,我也无法保证莫归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哼。”江宁侯显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谢桐觉得还是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知道汝阳公主为何被驱逐出宫?太子妃宋氏为何被废?太子为何连连被弹劾……” 江宁侯惊出一身的冷汗…… 普通人都无法容忍的夺妻之痛,于厉出衡而言更是加倍的痛楚,他重生而来,等待了两世,才等来和杜且的一世姻缘,又岂会放过伤害她的人。 杜且很不好,一身的伤,三天没有进食,只给她喝了少量的水维持生命所需,还处于昏迷不醒当中。 还好有王微在,厉出衡从未有一刻对王微的离家出走表示过赞同,这一刻他却是感恩的。 王微深感不忍,虽然之前她对杜且没有太大的好感,可把人折腾成这个样子,谁见了都会难受,更何况她是医者。 “嫂嫂身子太虚,而且没有吃东西,又受了惊吓,我给她施了针,两个时辰内就会醒来。我开个方子,等嫂嫂醒了煮成药汤让她泡一泡,冬珠你去熬点粥,等她泡完了,一定要让她吃下去,但不能吃太多,过一个时辰再喂她一碗。” 厉出衡不敢掉以轻心,“你们去忙,我守着她。” “表兄,你已经三天没有阖眼了,你去睡一下,等表嫂醒了,我去叫你。” “不,我一定要看着她睁开眼才放心。”厉出衡怎么劝都不走,坐在榻前握着杜且的手置于颊侧,眷念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苍白的脸。 王微也不劝了,拎着药箱走了出去,叶央在门外,“很糟吗?” “有些事情我不敢说。”王微长叹一声,“表兄那样子,我怕告诉他了,他会不顾一切。” “那隋子焕……”叶央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 王微摇头,“不是他,他没有得手,而是一些陈年的旧疾。” 叶央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其他的事情有你在,都能治好。” 王微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你帮我去抓药。” 两个时辰后,杜且果然醒了。厉出衡按照王微说的,用药汤给杜且泡澡。可当他的手还没碰到杜且衣襟的时候,杜且的尖叫声已经划破天际,瞳仁收缩,惊恐万丈地退至床角。 厉出衡心中如在针尖上滚过,生生定住了手,不敢再上前。 王微急忙冲进来,看见杜且披散着头发蜷成一团,目光陌生而又惊恐,很显然她受到了极大惊吓。 “阿且,娘子,我是莫归。”厉出衡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极力地压低声音,可还是止不住轻颤起来,指尖无助地僵在半空,声声呼唤,“娘子,娘子,我是莫归,你看看我,快看看我。” 杜且没有抬头,目光毫无焦距地放空,她听不到厉出衡的呼唤,对周遭的反应也是迟钝的,她俨然把自己囚禁起来,从此她的世界被迫关闭。 “他们都对她做了什么!”厉出衡泪流满面,他捧在心尖上疼的人,却遭此劫难,而他却只能是坐以待毙,束手就擒,挖地三尺都找不到她的下落。 王微爬上榻,慢慢朝杜且靠近,“嫂嫂,我是微儿,认得我吗?” 杜且也同样是无动于衷,但只要王微的手一碰到她,尖叫声也是随之响起,伴随着浑身轻颤,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 王微只好退了下来,“她受了太大的惊吓,只能慢慢来。” “如何能慢慢来?她几天没有吃饭喝水,若是放任她封闭自己,她会饿死的。”厉出衡焦虑地说:“白芍是唯一一个她从京城带来的婢女,又被隋子焕奸杀了,而我是她最亲近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拒绝所有人,也包括我。” 王微对此没有发言权,她和杜且不熟,她的靠近只会让杜且更抗拒。 杜且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可她来不及辩论,突然有一双手向她伸过来,她下意识地抗拒,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因为这一场劫难而纷至沓来,一瞬间吞没了她这一世所有的美好,只剩下屈辱而不堪的往事折腾着她。 她在被在那处别业三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每隔一段时日都要被那人绑起来凌辱和殴打,她怕极了黑夜的到来,可却无法反抗那人的暴戾和狠辣。 她重生之后,一直刻意忽略这段记忆带给她的影响,以为选择截然相反的路就会有所不同。 可整整三天,除了黑暗,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一个人,求救无门,甚至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第129章: 杜且的情况很糟,但厉出衡没有比她好多少。他已经三天没有阖眼,而以目前杜且的情况来看,他根本就不会停歇。 王微苦劝无效,从屋中走了出来,对叶央摇了摇头,“他再这样下去,表嫂没倒下,他会先支持不住。” “杜氏她很糟糕?”叶央深深地蹙眉。 “很糟,她拒绝任何人的靠近,无法进食,无法喂药。” “连兄长都拒绝?” 王微点头,“隋子焕那畜生,我想她可能目睹了白芍的死……” 叶央想起为白芍入殓时的惨况,她的手都会隐隐发抖,更何况是亲眼目睹的杜且,她虽然没有值得称道的出身,让她得以养尊处优,但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女子。 “过一段时间她会好起来的。”叶央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王微说:“时间会治愈一切,但这段时间不能让表兄一直折磨自己。” 谢桐从江宁侯府回来,也对此表示没有任何的办法,“只有他能帮他自己,别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对嫂夫人用情之深,世所罕见。” “那总要想想办法,不能看着他垮下去。”王微感到很棘手。 谢桐摇头,“他会自己想通的。” 他了解厉出衡,他会有自己的选择,他同时也是理智而执着的人,不会因为一时的挫折而忘了自己的责任。 厉出衡在王微出来后,拿着一个空碗也走了出来。 “她吃了?”王微觉得不可思议,她那么排斥别人的靠近。 厉出衡疲倦地说道:“我把粥放到她面前,然后人走开了,人的本能反应,她饿了,虽然填饱肚子,所以她就在自认安全的情况,她会自己吃下去。” 这是厉出衡唯一的庆幸。 “其他的事情慢慢来。”厉出衡把空碗塞给王微,“让人备水,我要沐浴更衣,再睡上一觉。元朗,多派几个人在门外守着,让冬珠和晓风到里面去,尽量不要让阿且发现,就算是发现也不要靠近,看看她会做什么。还有,刑部的人大概这两天就会到,城门的守卫要严密询查,第一时间来报。至于隋治堂父子和江宁侯府……” 他的目光凌厉而肃杀,“隋家父子杀了。江宁侯暂时不要动,但不能让他踏出侯府半步,侯夫人也是一样,她要怎么闹,就让她闹去。” 谢桐感觉后颈一凉,为江宁侯掬一把同情的泪。 刑部的人是隔日一早城门大开时进来的,厉出衡补了眠,但仍是倦容未脱,抬眼望去,无奈地勾起唇角,侧头和谢桐对视一眼,该来的还是会来,命数总是无法改变,轨迹虽然变了,但最后还是要相遇。 “臣厉出衡参见殿下。”来人是十四皇子。 这样的案子根本就用不到十四皇子亲自来查,可他不想参加七皇子的大婚庆典,正好这个案子报上来,他当即就打点行装,与大理寺少卿王融一同前来扬州。 十四皇子微微颌首,“厉卿已经到任了,想来案子已经告破了?” 厉出衡说:“这是自然,怎敢劳烦殿下跑这一趟。” “人都来了,不必如此虚伪客套。”十四皇子淡道:“厉卿不是这样卑躬屈膝的人。” 厉出衡说:“臣向来对事不对人,君臣之仪,臣还是懂的。殿下请……” 十四皇子撩袍进了刺史府,往主位上一坐,“本王方才进城的时候,看到城中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厉出衡这才呈上天还没亮就拟好的公文,“请殿下过目。” 十四皇子接过却不看,指尖轻敲案几,“怎么没看到江宁侯和节度使?” 厉出衡心似明月,毫无畏惧地抬头,“他们因涉嫌谋逆与杀人、绑架案,节度使已被当场击杀,江宁侯被囚于侯府之中,未能恭迎殿下。” “死了?”十四皇子这才打开卷宗,细细读了一遍,心中陡然一窒,心道这个隋治堂活该有此下堂,竟然肖想到太原王氏之女身上,虽说他知道王美人曾为他求娶王氏女,但他却并不热衷,可这个王微却是为了逃婚而到的扬州城。十四皇子不由得抬头望向厉出衡,厉出衡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堂而皇之地把这句话写到卷宗当中,若这次刑部派来的人不是他,会因为这句话而对隋治堂的所作所为十分厌恶,也就不会去计较隋治堂的畏罪身亡,果然是高招。而江宁侯绑架之人却是他的妻子杜氏,这反叫十四皇子震惊,思及太子对杜氏的那点儿心思,十四皇子也就了然。 “既然如此,女医案就此盖棺定论,而江宁侯……”绑架并不足以定江宁侯的罪,而且江宁侯还是圣人的舅父,要杀他谈何容易。 厉出衡等的就是这句话,拱手回道:“江宁侯私自练兵,私兵过千,于苏北山间还藏了一支秘密军队,人数过万,不知意欲何为,臣不敢自作主张,还请殿下定夺。” 这是想当甩手掌柜? 十四皇子怎会不知道江宁侯是东宫的人,他敢在江南地界练兵,必然是经过太子允许的,这件事捅到朝堂上,引发的震动不会小,而且很有可能会牵扯到东宫。不,厉出衡就是等着牵扯东宫。 “这件事还等本王进一步查证。”十四皇子起身,“本王要先去拜会江宁侯。” 至于十四皇子与江宁侯会面的情况,厉出衡并不关心。十四皇子与太子的关系平平,江宁侯眼下又是阶下囚,为了脱身,对十四皇子不会客气。应该说,整个大梁对王美人膝下的这两个皇子都不放在眼里,缺乏应该的尊重,在京城的时候朝臣还算是客气,可到了地方上,尤其是江宁侯,圣人舅父的优越感会让他恨不得把十四皇子踩在脚下。 所以,厉出衡并不陪同拜会,只等着看江宁侯如何得罪十四皇子。 十四皇子的性情在诸位皇子当中鹤立独行,他执掌刑部,唯公正二字被他视若法典,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在私底下,他又与七皇子并不亲近,独来独往,除了身边宫人侍卫环伺的景象,让他看起来像是皇子之外,几乎是低调到没有存在感。 厉出衡去看了一回杜且。 她还是自己吃饭,不过这次她肯下榻了,这让厉出衡喜出望外。 “阿且。”他径自走到她跟前,坐在她的对面,有些手足无措。 杜且抬眸,面色如常,只是眸光空洞而迷离,唤了他一声:“夫君?” 厉出衡觉得就算给他整个天下,也比不起这一声夫君的珍贵,“你……你……” “吃饭。”杜且盛了一碗粥放在他面前,“这粥很香,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果然不假,比京里的米熬出来的还要香糯可口。” 厉出衡立刻接过去,也不管现下是什么时辰,杜且让他吃,他就吃。 “夫君今日不用处理公务吗?”杜且只字不提被劫一事。 厉出衡忙对她道:“今日不忙,陪夫人四处走走。” 杜且淡淡道:“不用了,我不想出门。冬珠,你去备水,我要沐浴。” 冬珠面露难色,朝厉出衡使了个眼色,但还是退了出去。 厉出衡把粥喝完,“我去看看水好了没有?” 杜且也不留他,点了点头,继续舀动碗里的粥。 “怎么回事?”厉出衡掩上门,冬珠在外面候着。 冬珠道:“昨日郎君回屋之后,夫人就让我们备水沐浴,足足洗了一个时辰,水凉透了也不起来。今日一早,她又让备水,才洗过不久,这又要沐浴……” “她肯让你们靠近了?” “王女君给她喂过一次药,施过二次针,夫人不再如先前的抗拒,但只是吃饭、喝药、沐浴、睡觉,剩下的就是长久地发呆,夜里也要点着灯睡觉。” 厉出衡又给江宁侯记了一笔,若不是他的粗暴残忍,又怎么让杜且如此难熬。 “去备水吧,别让她泡太久。” 冬珠领命去了,厉出衡折回屋中,杜且呆滞地捧着碗,见他进来,抬眸勉强地勾了勾唇,“夫君去忙吧,我没什么事。” “今日天气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烟花三月下扬州,你总说要好好欣赏此时扬州的美景,你若是再不看的话,这三月就要过去了。” 杜且摇头:“我哪都不去。” “我陪着你,寸步不离地陪着你。”厉出衡去握她的手,被她奋力抽出藏在身后。 “我不想去。” 不出厉出衡的所料,江宁侯果然对十四皇子诸多苛责,摆出舅父的架式,要他严惩厉出衡,并且还说女医一案是厉出衡设计陷害隋治堂,否则太原王氏的女君又怎会出现在扬州府,如此德行有失的女子一定是故意勾引隋子焕,还说杜且也是不守妇道之人,才会和尤氏一起去庙里祈福,而没有拒绝隋子焕的同行。言语中更是对太原王氏的家风家教持质疑的态度,直指十四皇子的生母王美人。 总之,江宁侯言语上的恶毒,十四皇子总算是领教了。 “都说厉氏择主,此人必是天下之主,本王是不是应该认为,你要选的人不是太子?若真是如此的话,你我倒是可以合作一次。”十四皇子也不和厉出衡绕圈子,“但本王也并不属于七皇子,不过我看这扬州城到处都是齐王府的暗卫,我是不是可以认定,你所择之主是四皇兄?” 第130章:联姻 包兴名义上是江宁侯的义子,可他却是江宁侯在外头的亲生子,因为不敢让江宁侯夫人知道,只能说是收了一个义子,带在身边教养着。而江宁侯与侯夫人膝下只得一子一女,江宁侯世子包品江在兵部,其实不过是他和太子之间的一个保障,若是江宁侯对他不忠,包品江的性命也就难保。是以,江宁侯果断让包兴接手他在江南秘密练兵的一切事宜,以免遭逢不测,满盘皆输。 但还是让侯夫人知道了包兴的身份,对他诸多责难,总寻着空子就小惩大诫一番。 包兴也辗转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渐渐对侯府上了心。勋贵之家有个庶子庶女,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光明正大地养在身边,接着和嫡子一样的教育,再给他一个出身,也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包兴却只能是个义子,干得下人的活,甚至还要帮江宁侯遮掩在外面的那些勾当。 人只要有野心,那就好办了。 至少对厉出衡和十四皇子而言,这就是天赐良机。 告发江宁侯,对包兴来说,再是简单不过。 “于今,你我也算是合作,但本王凭什么相信你日后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呢?”十四皇子和他谈了一夜,“虽然本王也十分敬仰四皇兄,可本王还是想要一张保命符,毕竟本王和七皇兄才是一母同胞,他信不过我,很正常,就如同我信不过你。” 厉出衡微讶,但随即微微一笑,“殿下想杀臣易如反掌。” “你就当本王这是想辅佐四皇兄的一个相互制约的条件吧!”十四皇子素来公正而公平,“听说王家女君在扬州。” 厉出衡抬眸,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你想用联姻的方式巩固合作的关系?” 十四皇子微叹,“其实你可能不知道,本王虽然跟七皇兄是一母同胞,但他自小受父皇的宠爱,而我因不善言辞而被冷落,但宫里有些人还是看我不顺眼,想要杀了我,打击母妃,但是没有得逞。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是皇子中排场最大的,出门总要跟着侍卫和宫人,即便是如厕也要让人先行清理。世人都说我不好结交,其实不是我不想结交,而是怕了,你懂吗?一如本王现下与你推心置腹,但我也怕你有一日会因此而置我于死地,为了你我未来的大业鸿图,联姻是最简单的手段。诚如你所见,本王除了对人没有最基本的信任之外,没有其他勋贵的不良习气,开府之后,母妃送了几个宫人过来,可我一个都没碰,连个通房都没有,基于个人安全的考量,日后府中还是以简单为主,不想有过多繁杂的人事,对王氏而言,本王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夫君。至于性情方面,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十四皇子的坦诚让厉出衡很惊讶,前世和他的接触不多,并不完全了解他。 “话说这么说,但臣也不能罔顾表妹的意愿。”厉出衡还是很聪明地为自己留了后路。 十四皇子莞尔,“本王难道就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十四皇子承袭了王美人的样貌,狭长的眉眼微微上挑,剑眉入鬓,鼻若悬胆,薄唇似刃,因为不常笑的关系,没有七皇子讨喜。 厉出衡只能说,或许他和王微的姻缘是天注定的,兜兜转转还是会遇上。 而他和杜且,他隐隐有些后悔,若是把她并到重生之后的纪澜手上,她的命运是否会截然相反,而不必跟着他颠沛流离,还遭此劫难。 厉出衡天亮才出书房,杜且还在睡梦中,但仍是双眉紧蹙,把自己蜷起一团,以一种戒备的方式极不安稳地睡着。他自责不己,和衣躺在她身侧,轻抚她日渐削瘦的脸。 可他的指尖刚碰到杜且,她骤然开眸,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待看清他的相貌之后,才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只是狠狠地盯着他,不让他靠近。 “我就是累了,和十四皇子谈了一夜,现下累得眼皮直打架。对了,我还忘了吃饭,娘子总不提醒我,我都给忘了。”厉出衡把声音放柔,甚至带着哀求的意味,“别赶我走,好吗?” 杜且一直看着他,看了许久,一屡阳光透窗而来,她下意识地坐起来,“天亮了,该起了,我去准备早饭。” 然后,她飞也似地逃离,直至站在门外,她还是光着脚踩在青石地上。 她回头,望见厉出衡眼底溢出的苦楚,如被灼到般避开了。 十四皇子和王微的见面没有大的波澜,也没有天雷勾动地火的一见钟情,两个人对面对坐,一壶清茶,水气氤氲了彼此的脸庞。 十四皇子说:“本王想娶你,你觉得本王还行吗?” 王微并非养在深闺的女子,且有一种医者的职业病,望闻问切,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长得不错,比我表兄还好看。” 十四皇子的表情僵了一僵,头一次被人夸长得好,他是应该庆幸的,还是应该无奈,可终归是一种赞扬,他也就笑纳吧。 “可我爹说了,不想让我嫁进宫里去。”王微说:“我也不想被束缚,和一大堆的女人抢一个男人,不是我的行事风格。”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本王离那个皇位十万八千里,只想当个富贵王爷,断断案子,替百姓伸冤。至于你说的那些一大堆的女人,本王府里还真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太多。”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王微话锋一转。 十四皇子淡道:“世家出身自有世家风仪。” “娶了我之后,你还会想再娶更多的人吗?”王微不是目光停留后宅的女子,她四方游历,需要更为广阔的天下,但她也不想因为这一决定而让她日后要应付内宅的阴私。 “这个……”十四皇子认真地想了一下,“倘若你我夫妻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我不会再娶。” 王微觉得他的答案还算是满意,至少没有因为想求娶她而胡乱许下重诺,为彼此留三分余地,也算是不错了,更何况他还是皇子。 “把手伸出来。”王微轻抬下颌,“我想诊诊脉。” 十四皇子从善如流,他已经从卷宗上看到,她在扬州府看诊招婿,以身体状况为首要的条件,听闻有不少人因为被诊出身体问题,几乎都无颜见爹娘了,自信心受到极大的打击。 可十四皇子自认身体不差。 王微微凉的指尖压在他的脉搏处,良久才道:“虚火太旺,肠胃受损,应该是时常熬夜和不正常进食引起的,肾精亏损……” 十四皇子断然收回手,“本王的身子有太医调养着,这些毛病过一段时日也就好了。” “太医有我医术好吗?”王微撇撇嘴,“我师父是顾横波,太医院多少人想拜他为师,都不得其门而入,而让我把一把脉,是你三生有幸。” “这样的话,若是让你把一辈子的脉,就是本王百年修来的福份。” 是谁说的,十四皇子不善言辞? “那好吧,我嫁。”她自己看顺眼了,总好过被一纸赐婚,赶鸭子上架的好,“但是我不要赐婚,也不想看到圣旨,你让礼部的人交换婚书就好,其他的排场我统统不要。” 十四皇子也不是高调的人,“好,都听你的。” 王微就这样把自己嫁了,叶央表示很不理解,“你逃了这么久的婚,怎么还同意嫁过去?” “这是必然的结果,就算我不同意,王美人有的是办法逼我就范。十四皇子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是没有王美人这个母妃,应该算是完美的夫婿。可惜,人永远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而我想,表兄应该和十四皇子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才会让十四皇子与我见面。” “你是说联姻?” “扬州城这么大的事情,想要快速摆平,就需要有十四皇子在朝中为他发声。这次因为我的事情,而连累了嫂嫂,我心中有愧,若是能弥补一二的话,也是不错的。”王微说:“你我前半生随心所欲,也该是时候回归家族正途。如表兄所说,家族给了我们旁人所没有的一切,现下是我们支撑家族的时候了。” 叶央苦笑,“回归叶家,等于回归战场,但叶家人已经很久不领兵了。我上不了战场,因为是女子,也嫁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所以日后我就跟着兄长吧,保护嫂嫂的同时,也让他无后顾之忧。” 有了包兴这个证人,十四皇子很快就离开了扬州城,快马加鞭,在一个月后回到京城面圣。 圣人对这个儿子还是很忌惮的,因为他话少,但做事雷厉风行,每回他有本奏,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案。 这次似乎也不例外。 “太子的私兵?”圣人最忌讳的就是太子拥兵自重,从他不让太子娶虞墨,就能知道,他虽然有意传位给这个储君,但是圣人还年轻,他还能执掌天下数十年,并不想这么快移交权利。 第131章:我们还能好吗? “这是江宁侯的私兵,怎么可能说是太子的?”圣人还是在为太子找借口,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十四皇子如实回道:“儿臣有人证,乃是江宁侯的义子包兴,他其实是江宁侯与外头姘妇生下的庶子,深知私自练兵是谋逆大罪,为保住江宁侯,他主动向扬州剌史招认一切。” 厉出衡和太子有嫌隙,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不会轻易放过太子,可若是太子毫无瑕疵,又如何能被栽赃陷害?把厉出衡放到江南,是冒险的举动,这是太子提议,圣人也就顺势同意了。太子的目的昭然若揭,圣人也没有加以阻止,世家朝臣都是为大梁皇室服务的,死一个厉出衡不足为惧。 可厉出衡没死,反而挖出了太子的秘密,还是圣人所不能容忍的,这事就要另当别论了。 “你先回去休息,这件事朕自有计较。” 十四皇子离开后,圣人传了晋阳大长公主进宫,“舅父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晋阳大长公主扫了一眼,“舅父在江南一向都是替太子管理封地,扬州刺史这次换成厉出衡,是因为太子想除掉他,可没想到反而被他反客为主。也该是时候让太子得到教训了,你不能一直包容他的失误。这个不是失误,而是谋反,虽说他是太子,可这已经超过按制的私兵人数。而且这次还有十四皇子也参与了,你若是不给天下一个交代,以后皇子们都有样学样,全在封地养兵,到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废了可以再立,只要你不再立储君,让太子得些教训,他迟早还是会继承大统的。” “这样一来,厉出衡不就占了上风?” “厉氏择主,这是不可逆转的,钦天监也说了,这是武帝当时与厉家的约定,他现下重出,是为了天下苍生,也是为了百年门楣的荣耀。怪只怪,你这个天下坐得名不正言不顺,所以没能看到武帝的遗诏。其实,你不妨遂了厉出衡的愿,他手中肯定有武帝的遗诏,这样你……” 圣人大笑,“朕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没有不也照样稳坐天下。” “是这么说没错,可既然能拿到手,又为何不要呢?”晋阳大长公主斜斜睨他,“废了一个太子,厉氏宣誓效忠,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纸遗诏换一个废太子,他们也不亏。” “你真的觉得该这么做?” 晋阳长公主笑道:“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只有你想与不想。一如当年我下嫁虞家,就为了能捧你上位。而今,我要再嫁荣国公,你就算是阻挠,也是惘然。我想,我就去做了。诚然,或许我不该嫁,但我还是要嫁。” “晋阳,这是朕欠你的。”圣人苦笑,“你和辛楠止经过这么多年,还能再在一起,实属不易。只不过荣国公那么一个烂摊子,朕不想你去受苦。” “谈不上受苦,谁家内宅是安宁的?”晋阳大长公主说:“你是该给太子一点教训了,在人前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可回了东宫,照旧是故态萌发,听说太子妃的孩子没了,这才刚怀上就没了,不是太子自己没轻没重给弄掉的,就是东宫那些妃嫔下的手,总归还是太子的错。” “唉,甘太傅昨日上朝也跟朕提过这件事,言谈之中对太子有很多的不满。” “让他长点记性,这大梁的天下不是非他莫属,让他体验一下与众皇子平起平坐的滋味。” 废太子的罪名却没有以谋逆罪而论,在封地练兵已是大罪,且他囤兵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按制的配比,按律该以谋逆罪论处。可若是谋逆的大罪,太子的就史是被废这么简单了。 是以,圣人还是存了为太子保存实力的心思,以监管不力定罪,只是废了太子之名,改封秦王,迁出东宫。而谋逆的罪名则由江宁侯背了黑锅,夷三族,一举把太子的势力全部清除。而那只在江南的私兵,由扬州府接手,新任节度使杨意林很快走马上任。 “解决了江宁侯和隋治堂,你是不是也该离开江南了?” 一晃眼,厉出衡已经到任半年,清除了江宁侯在江南的势力,他在扬州府已是站稳了脚根。而新任节度使杨意林虽然是太子的堂舅,但整个承恩公府都已转投了十五皇子,也就是小杨皇后。杨家现下极力想笼络的人,非厉出衡莫属。是以,杨意林一到杨州,就毫无二话地全力配合厉出衡的清除工作,百般奉承。 而谢桐祖籍是江南,按照大梁的士官制,本地人不能在本地担任军政要职,厉出衡不想再留他,也该是时候放他远行,这位未来的名将不能继续留在扬州耽误大好前程。 “成家立业,我想先成亲。”谢桐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已经给京城去信,让母亲去叶家提亲了。” 厉出衡愣了半晌,“你要娶叶央?” 他以为谢桐一时的迷恋,叶央是一个不太近人情的人,自小的成长环境造就了她刻板却又不受束缚的个性,并不讨人喜欢。但她很喜欢跟着他,打小就是这样,后来跟了王微,可……前一世叶央跟了他一辈子,对他的用情,他不能说不知道,并不希望谢桐会因此而怨恨他。 谢桐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可不去做的话,这辈子都会遗憾。” “为何不自己去问叶央?” “总觉得太唐突了,不够尊重她。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送了庚帖过去,按六礼行事,才能彰显我想娶她的诚意。”谢桐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我是自己不敢问她,要是当面被拒绝,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厉出衡说:“若是叶央答应了,你们就去滇南,交趾国进犯,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谢桐拍拍他的肩膀,“莫归兄,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神机妙算。你大舅子在滇南,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前提是我能去的话。” “肯定能。”厉出衡说,“告诉齐王,准备就藩吧,我上奏的折子都写好了。” 谢桐深吸一口气,“这是不是预示着京城的血雨腥风就要开始了?” “不会太远了。” 杜且还是时好时坏,有时肯出来走动,有时大半个月也不出门,从事发到现下已经快半年了,她还是不肯说出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对她而言最难的不是被关在马车的那三日,而是前世屈辱的记忆。 厉出衡除了平日的公务,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陪杜且,杜且对他的排斥也没有那么深,与他同榻而眠也没有异样,只是远远地缩在床角,厉出衡一翻身靠近,她就会惊醒,厉出衡睡觉时变得小心翼翼,两个人身心俱疲。 终有一日,厉出衡摒退侍婢,独自带着她去了紫竹寺。 她是从这条狭窄的山道摔下去,可事后发现摔下去的可能是一辆空车,她早已被换至另一辆的马车,而之后发生的事情,这世上除了杜且,再也没人知晓。隋子焕死了,白芍死了,江宁侯也被处决了。 寺中梵音缭绕,木鱼声声,正值早课,诵经声钻进耳中,须臾间平抚心中难解的烦躁。 “为何带我来这?”杜且有明显的抗拒,下车的时候,甚至挣扎了几下,但终是拗不过厉出衡。 厉出衡避而不答,率先进了大雄宝殿,撩袍跪地,虔诚地祈祷。 杜且得不到答案,也入了殿,素手持香,暗自祈福。 香客渐渐多了起来,厉出衡带着杜且去了寺后的幽静之处,俯视山间云雾飘渺,山峦叠障。 “我自认不是一个相信命数天定的人,向来认定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厉出衡长身而立,负手于后,背对着杜且,“我自认可以给你平静安稳的生活,不管朝堂之上家宅之中几多纷乱,我都能护你一世无忧。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机关算尽,算无遗策,可最终还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我知道你怨我,把你带走熟悉的京城,到了扬州却无法时时相伴,而害你身处险境,无法前来相救。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杜且的语气却很平静,“世事无常,你又岂能未卜先知?” “你还是在怪我。”厉出衡无力地垂手。 “这事并不能怪你,是我过于单纯地相信别人,以为以诚待人,别人也自当回馈一二,可……”杜且想说的是,她命该如此,前世有东宫,以为远离就会没事,可还是逃不过这样的命运,虽然隋子焕没有得手,可他对白芍的暴行,她全程目睹,成了一场无法抹去的恶梦。之后,她被江宁侯府的人带走,在狭小的马车里关了三天,成了她人生中最大的梦魇。在那里,她想起了前世被关在别业的种种,同样是黑暗的空间,她无力挣扎,无力逃脱,任人宰割。 “我们还能好吗?”厉出衡问她:“若是留在我身边让你想起太多的不堪,我可以放你离去。” 第132章:分开 “你要让我去哪?”杜且问:“我能去哪?杜家?让父亲再一次把我送进东宫,现下应该叫秦王府,换取荣华富贵。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除了你身边,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去的。” “可你不开心,甚至排斥我的存在。”这是厉出衡无法接受的,他一次次地尝试,却又一次次地失败,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夫妻,可一夜之间,却全都变了,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试图了解,可你却拒绝了。”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过不了自己那关。”杜且也很困扰,她走不出来,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向厉出衡诉说,仿佛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你想我怎么做?”厉出衡问:“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能为你做到。” 杜且累了,厌烦了和他保持距离的日子,不是抗拒他的触碰,而是觉得心中对他有愧,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般,弃了前世的因果,选择了未来能权倾朝野的厉出衡。可当事情发生的事情,她想到的不是寻求他的帮助和安慰,而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忘掉所有的过往。她无法面对自己前世的种种不堪,也无法对如此完美的厉出衡做到坦然相对。而所有的症结,都是因为她的重生。 “我……” “我做不了是吗?”厉出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卷他的全身,“是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对吗?” 厉出衡不得不面对这一个残酷的事实。 即便是他在纪澜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抢先与她相识,可还是没能逃过上天的捉弄,她带着前世的记忆,他就算一早就出现,也是惘然。 “不是这样的。”杜且想辩解,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诚如纪澜所说,若厉出衡是重生的,那么他一定清楚过往的种种,他清楚她和纪澜之间的纠葛,也了解太子对她所做的种种,那么她在这个时候和盘托出,对彼此都是一种极大的伤害。而若他没有过往的记忆,她所要说的那些事情,他必是难以接受。 “当初是我执意娶你,从不曾问过,你是否愿意嫁我。”厉出衡转过身,“过往,你爱的人是纪澜,即便是他视你如草芥,你亦为他撑着整个清远侯府,接纳包容他的一切不完美。为了杜家,你委身于东宫,换来杜战和杜如笙的一世安然,可是你在死后,杜如笙亦不得好死。可你为了这两个人,你心甘情愿地付出,受尽委屈,最后死于非命。唯有到死的那一刻,你回到我怀中。我以为,这是一种暗示,指引着我重生寻你而来,让你免于流离,免于苦难,同时也远离你心爱之人。果然是造化弄人,纪澜现下对你带着悔恨和内疚,只为了弥补上一世对你的亏欠,可我却自私地把你绑在身边。因为我相信,倘若上一世我没有因为一时的挫败,而清高地选择离开,或许你所有的苦难都不会开始。” 杜且惊得说不出话来,眸中泪光闪闪。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 “辛瑶瑶和纪澜的婚事还没成定局,我可以把你送回京城,纪澜还是会要你,他会毫无芥蒂地接受你,并护你一世安宁。”有些话,也该说出口了,“你排斥抗拒我,是因为你从未在心里接受过我,信任过我。事实证明,逆天而行的下场是自食恶果。” 下山的路上,厉出衡一句话都没有说,闭上眼睛把自己从这世上摘除。至于杜且对于他重生一事的想法,厉出衡已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隔日,他让冬珠把杜且的东西收拾好,派了一队暗卫护送她回京,或者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 杜且离开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出来。后来是谢桐把门砸了,把他从房中拖了出来,强迫他进食、睡觉。 “既然在乎为何要送她走?”谢桐用吼的。 厉出衡道:“我保护不了她,自然要把她送到更能保护她的人身边。” 杜且和纪澜才是天生一对。 “胡扯。”谢桐冷哼,“血雨腥风将至,经过隋治堂和江宁侯的事情,你认为自己无法保护她,而让她受到伤害,所以在更大的危险来临之前,你把她送走,是为了保全她。” “都是为了保全她,因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呢?” “有,你没让嫂夫人清楚明白地走。日后她若是知道,会恨你一辈子的。” “若是她会恨我一辈子,那我也心满意足了。”厉出衡从袖中掏出两份奏章,“这里一份是弹劾工部拨款的折子,一份是户部监管不力的折子,呈上去之后,齐王殿下就该自请就藩,十三皇子也会因此而失去圣人的信任,失去监管户部的权力,鉴于殿下就藩,其他皇子也没有继续留在京城的道理,除了年幼的十五皇子,连刚刚被改立为秦王的太子也要赴江南封地。” “因为秦王要就藩,你提前把嫂夫人送走了?” 厉出衡避而不答,“圣人必不会让所有的皇子都离开,十四皇子在刑部深受好评,两个月前任国子祭酒的十一皇子以前不被人重视,但因为才情出众,也不可能这么快离开京城。会走的是四皇子、十三皇子和前太子殿下,七皇子也会因为王美人的受宠而滞留京城。而我要的,也就是把七皇子留在京城,让他成为最有希望的储君人选。那么,在太子到达江南之时,我也该被调回京城了。” “你认为七皇子会再度相信你吗?” “他会,因为他娶了厉氏女,十四皇子娶了王氏女,而我对他投诚也是情理之中。”厉出衡披散着未干的头发,清瘦的面容带着浓浓的倦意,双眸却是精光毕露,“但我不能保证,我一定会在太子到达前离开,或许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因为这场恶仗,你连我也要赶走?” “滇南战局一触即发,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而这个时候圣人会大举对滇南用兵,力图保住大梁的疆土。在他登基的这数十年当中,大梁的国土渐渐被蛮夷占据,北方大部、西北、东北、南楚各处,都已划归他人,他的无能显而易见,只因玩弄帝王权术,一心偏袒东宫,只为了先皇后的遗愿而至天下苍生于不顾,这样的君王会冲动地想要证明自己是圣主明君,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他会对滇南用兵,甚至是倾大梁全部的兵力,也会拼死一战。如此一来,京城空虚,而齐王就藩之后,他的封地离京城最近,想要一举攻下易如反掌。这个时候,在京城的诸位皇子之中,有谁的势力可以与齐王匹敌的?太子在江南,十三皇子在两湖,远水解不了近渴,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敢于齐王短兵相接。” “你曾说过,还需要十年。”谢桐没有忘记厉出衡说过的话,“齐王在封地的军队初具规模,并不具备强悍的战力。” “兵不在多而在精,若能围城半月,圣人就会就范。”厉出衡说:“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时候,只要抓住机会,就能不再苦等十年之久,大约再三年左右的时间,也就够了吧。” 袁苑说,他还有十四年可活,只要他把太子这个隐患消除,就再也没有旁人能伤害杜且了。 然而,杜且却没有如厉出衡所愿,回到京城,回到纪澜的身边,她去了邯郸,找到了曲灵源。 曲灵源深感意外,“夫人为何会来?” “听闻师父在邯郸开门授徒,徒儿觉得不来帮忙乃是大不敬之罪,于是我就来了。”杜且答得坦然,“其实江南我不太喜欢,就想出来走走,若是师父不嫌弃的话,我想留下来多住几日。” 曲灵源素来不问别人的家事,杜且又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与他甚是投缘,“好吧,你就留下来,我缺一个洗棋子的。” 杜且笑道:“这个我最是拿手。” “我管你三餐温饱,其他的一律不过问。”曲灵源还是和前世一样,善解人意。 “谢师父成全。”杜且住了下来,每日不是看棋谱,就是和曲灵源对弈,渐渐地,她也开始教授学生,学生都很喜欢温柔大方的杜且,常常缠着她对弈,一整日下来,她其他事情都没做,除了下棋之外,时间也变得飞快,偶尔会挂念远方的厉出衡,除此之外,她心中再无旁人。只不过,她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同样是重生的厉出衡。 年终岁首,邯郸迎来了四皇子齐王的就藩,齐王妃在就藩后的第一个月被查出怀有二个月的身孕,在知道杜且也在邯郸,齐王妃把她请了过去。 “没想到你会在邯郸。”齐王妃只与杜且有过一面之缘,“莫归很快会调回京城。” 这是杜且始料未及的,“那很好。” 第134章: 外放通常都是三年一任,在任期未满之前就被调回京城,一是因为朝中关系过硬,二是因为圣人看中,三是自身的努力,而厉出衡正好满足这三点。 “去岁,你送我的送子观音图,也该是时候物归原主了。”齐王妃在离开京城时特地把这幅图带在身边,“多亏了你,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 齐王妃已经显怀了,身子却一点都不笨重,脸色也很红润,看起来十分的健康。 杜且把图拿回来,兴趣缺缺地随便一放,她现下并不需要这个图,但她知道厉出衡很想要一个孩子,是因为她前世生过永儿的关系吗? “恭喜王妃。”杜且语气淡漠,她不再是厉家妇,也就没有巴结齐王妃的必要,虽然她已经知道了齐王日后君临天下,这位王妃就是皇后,可她还是没想过改变现下的态度。 齐王妃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微微扬眉,心中似是了然,“莫归还在江南,要等下一任接手的剌史到任后,他才能回京,而三皇子也要就藩了,若是他们在江南遭遇,莫归……” 杜且讶然,“他也要就藩?” “是啊,齐王殿下提的就藩,因为工部在江南的一些水利工程缺乏有力的监管,而使得年年维修,花费巨大,殿下执掌工部,却长年不上朝,也不处理政务,理应为这些年的任性承担责任,他从工部退下来之后,便申请就藩。殿下一提就藩,其他成年的皇子也不能再继续赖在京城不走。而三皇子被废了太子之位不久,也没有继续留在京城的道理。” “他要去江南?”杜且喃喃低语,倘若这些都在厉出衡的算计之中,那么他是怕自己再度和三皇子,也就是之前的太子遭遇,所以让她提前离开。在京城也好,天子脚下,三皇子不敢太过猖狂,再有纪澜的保护,她也能安然无忧。而她却到了邯郸,也算是误打误撞,这里是齐王的封地,厉出衡也就不用太担心自己。 她终于明白为何齐王妃一到邯郸,就能第一时间找到她的原因了。 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唯独缺了他自己。他一个人在江南,该如何与三皇子周旋呢? 齐王妃说:“这是自然的,他拥有大梁最好的封地,他在那里想做什么都可以,谁也奈何不了他。” “可他怎么会走?”杜且说:“不走起码还有机会,若是走了,就连机会也没了。” “这就不是我这个妇道人家该关心的事情,夫君在哪,我就在哪,况且我有了身孕,不想再掺和京城的是是非非,还是到封地养胎待产。”齐王妃倚在美人榻上,她长得不美,但却极具韵味,举手投足自成风韵,“阿且你常常过来陪我说说话,一个人在府里怪闷的。” “府里……” “那些侧妃庶妃的,都留在京里,我就带了两个孩子,殿下的庶长子和庶长女,以往都是我拉扯长大的,不能扔在京城叫那些人给教坏了。”齐王妃也不避讳,“以后能不能回去还要两说,我要先保证把这个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再把这两个孩子养大成人,日后我也有个倚仗。阿且,你说是不是?” 杜且也想有个孩子,就像齐王妃说的,有个倚仗也是好的,可以支撑自己过完这一辈子。 “等过段时日,我让人送你回京和莫归团聚,你也该好好地生个孩子。”齐王妃并不知道杜且和厉出衡分开的事情,至少在她眼中,他们是不会被分开的,厉出衡对杜且的感情,从他第一次向齐王出谋划策的时候,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所要的唯一个杜且而已。 杜且道:“说不准我和他没这个缘份。” “男人成就大事,女人在后宅奔忙,只是为了让他少些后顾之忧,才能让他们没有顾虑地拼杀。”齐王妃淡笑,“莫归的后宅算是干净的,甚至连个通房都没有,无论你们之间经历过什么,还是莫归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都不该离他而去,让他一个人在江南。夫妻本是同林鸟,能共患难也能共富贵。你们的家事我本不该管,可莫归那般出众的人儿,你不守着,自然多的是人想帮你守。” 杜且沉默许久,“其实,有些事情并非是患难与共就能相携到老,我有过不去的坎,我想他也有。”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只有你想不想过而已。”齐王妃道:“我与齐王成亲的时候,以为我和他会一世一双人,他也承诺过,此生不会负我。可是我生养不出自己的孩子,齐王后继无人,他还会待我一如始终吗?他说他能,我却是不信的,照样给他纳了侧妃、庶妃,生下庶长子的时候,他很高兴,对我的感情也没有变过。但是我想,倘若我没有做出那样的事情,依旧与他一世一双人,十年过去,他是否还会待我如初?人生没有假设,谁也不清楚这些天真的幻想,所以我希望我能陪他过往后的每一天,即便我生不出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即便他的孩子都不是我生的,也是可以的。人活一世,又岂能两全其美。世间之事,能占一二已是至幸,知足而长乐,才是体会出得来不易。” 杜且无法对她推心置腹,很多的事情很难对旁人提及,只能自己慢慢地消化。 且说三皇子,也就是前太子要就藩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京城,离开他皇爹半步,可四皇子上了折子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了,礼部尚书上书说,此为诸皇子之表率。 表率什么?他走就走,为何别人要跟他一起走? 三皇子也上了表,但他病了,病得很严重,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整日昏迷之外,还时常会说一些呓语,声声喊娘,把圣人的人都喊化了。 这就是三皇子的厉害之处,圣人这一生最为亏欠的人是先皇后,就算他认为三皇子其罪可诛,他还是没有下狠手,顾念着与先皇后的夫妻之情。 王美人对三皇子这一招委实是厌烦透了,“明显就是装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偏偏圣人就信了。” 七皇子也很是不满意,他有王美人在圣人面前求情,说他新婚燕尔,不想让他太早离京,而且厉英然一进门就有喜,不宜长途跋涉,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也不会拒绝。可三皇子却拿先皇后出来当挡箭牌,这委实叫七皇子唾弃。 “都这个时候了,还以为自己仍是太子,该让他长点记性。”七皇子还是和三皇子时常走动,可他的走动却不寻常,常常探听他府里的消息,尤其是负面的消息。 “要我说,也别让他去封地了,江南那么好的地方,一年赋税就是你和十四加起来的还多,白让他占了便宜。”王美人早就眼红江南的封地,“他要去了江南,谁知道他会做什么?” 七皇子出了宫,长史送来一封厉出衡的亲笔信,他迅速拆阅,眸光骤然一闪,嘴角带起阴狠的笑意。 第135章:回京 三皇子高衍死了。 噩耗传来的时候,圣人直接晕了过去。醒来时,老泪纵横,下旨一定要彻查此事。可是大理寺和刑部在秦王府调查取证的时候,却遭遇前所未有的阻挠,因为王府内的宫人全都一问三不知。 没人知道三皇子是何时出现异样的,又是因何而死的,最后一个伺候他的人,在知道三皇子死的消息时就已经畏罪自杀,可以说是查无实据。 而秦王妃甘氏因小产的关系,身子十分虚弱,一直没有和三皇子同房,搬出东宫后,远远地避开他独居的正殿,平日三皇子再怎么折腾,她都只当看不见。这次时日,侍寝最勤的当属杜乐,可三皇子死的当晚,她早早地就睡了,后来发生什么事情,她也是晨起时才听太监们说起。 三皇子的死,损失最为惨重的当属杜如笙,也是牵连最深的。因为当夜,与三皇子把酒言欢的人正是他。而之后三皇子死了,杜如笙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一向这种事情,最怕的是没有替死鬼背黑锅,三皇子府口径一致,很显然是有预谋的。高衍在东宫的时候,就有过虐杀良妾和宫人的事情,因为前太子妃宋氏一力压了下去,由宋氏承担了所有的罪责,也就不了了之。但并不是宋氏被废,高衍就会有所收敛,东宫的这些阴私,在他表面变得谦逊温和的时候,就越发地需要一个宣泄的途径。 甘氏是不可能为他善后,他也不敢让甘氏替他做这些事情,甘赋冲知道的后果很严重,会波及他现下的地位。但他下手越来越狠,东宫死伤渐渐增多,良妾和宫人人人自危。有人告到甘氏的跟前,甘氏能帮都帮,但被三皇子发现了,从此之后那些被他虐待过的人都被关押起来。甘氏在进宫时就被叮嘱过,不要主动挑起事端,嫁进东宫是因为无法选择,在藏污纳垢的东宫,唯一能做的就是独善其身。虽然很难,但甘氏还是尽可能地远离三皇子,而三皇子因为尽力想要掩饰那些龌龊之事,也就没有主动地接近。两个人都有这样的共识,就使得甘氏在东宫的这一年,除了小产之外,其他的事情都没有沾手。 从东宫搬出来后,甘氏选了一个离三皇子最远的院落,三皇子也就默许了,夜夜与杜乐厮混,对杜如笙的倚仗也渐渐多了起来。杜如笙还在兵部担着虚职,手中还握有兵权,他是长媳是虞恒大将军的嫡孙女,他的儿子杜战在滇南已是掌着一方兵事,还有令三皇子最为痛恨的厉出衡,虽然在他的封地任职,却在上任之初,就让江宁侯被处决,可见其手段之狠厉,若是笼络了杜如笙,日后还能与他冰释前嫌。 没了东宫之位,三皇子其实并不着想。在他搬离东宫时,圣人曾经与他推心置腹地谈过,会为他留着这个储君之位,只等着三五年之后,那些劣迹都没被人遗忘了,他还会是让他继承大统。是以,三皇子认为这个过程就只是暂时的,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虽然诸位皇子虎视眈眈,巴不得置他于死地。 而在这个时候,四皇子因工部对江南水利工程的监管不力而自请就藩,使得还在京城的成年皇子也不得不表示自己对皇位没有野心,连有着强大靠山的十三皇子高辛也因为户部的种种过失,也跟着递了就藩的折子。 三皇子在朝野的声望已是臭名昭彰,他不走,朝臣们不会放过他。 所以,三皇子也递了折子,做做样子还是需要的,他皇爹是不会批的,他也就不着急。 三皇子不急,他府里的那些宫人却急了。 若是三皇子就藩,就不能带走太多的宫人,她们这些被虐过的,总归是没有好的结果。于是这些人聚在一起,当然这当中还有七皇子推波助澜的手。起初只是为了给三皇子一个教训,可却实实在在地把人给弄死了。宫人们全都三缄其口,对此表示沉默,把矛头都指向了杜如笙。 主理这起案件的还是颇受皇爹信任的十四皇子,十四皇子当即就下令把杜如笙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十四皇子在半个月前和王微成了亲,正值新婚燕尔,王美人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就藩,七皇子以厉英然有了身孕为由,也提出等她产下孩子再到封地。 已是寒冬,十四皇子踩着一地积雪回到府中,七皇子已经等了他许久。 似乎对他的来访早有预料,十四皇子不慌不忙地净手擦脸,才捧着一盏热茶和他对面而坐。 他开门见山,“三皇子府的事情,是你做的?” 七皇子也没有打算隐瞒,他就是来拉十四皇子下水的,“是我做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十四皇子很配合,出乎七皇子意料,他准备了一大堆的说辞,全无用武之地。 “我答应过,会让那些宫人平安地离开。” “这个好办。”十四皇子爽快地答应,“能活下来的,确实不容易,东宫早年那些手段,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倒是去岁被你带出来的那几个孩子,也能算是他膝下的孩子,父皇可是都一样宝贝着。因为有了甘氏的照顾,长得都很不错。” 七皇子道:“甘氏不足为惧,东宫死了,不,秦王死了,她守个三年丧,依她的身份想再嫁不是难事,只凭甘大儒几句话。甘大儒如今才是风向标,秦王死了,四皇兄和十三都走了,如今和他交往最密切的就是十一。不过,他是莫归的先生,只要莫归回京,甘大儒和他必是联手。” 十四皇子抬眸,对七皇子的志得意满十分诧异,人若是能蠢到他这个样子,也算是一种福气。他以为厉出衡帮他解决掉三皇子,就是认他为主,以为这个储君之位就是他的了。 “这样就最好了,宫人不会有事,但杜如笙怎么解决?” “这个要等我去拜会虞大将军才会有结果。” 十四皇子微微勾唇,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那就敬候佳音了。” “若是我日后被立为储君,十四弟可会支持我?” “等你坐上储君之位,我自然敬你为君。”十四皇子答得巧妙,若真是七皇子,他也没什么意见,但他心中认为的储君人选是四皇子,而他也知道执掌国子监的十一皇子是四皇子带大的,也就是说如今的京城,除了七皇子自信满满之外,十四皇子和十一皇子都是四皇子的人。而十五皇子才六岁,小杨皇后不会在三皇子尸骨未寒的时候,提出立十五皇子为太子,而且承恩公府的势力远没有宁国公府谢家雄厚。 七皇子很放心地走了,十四皇子摇头苦笑,翻出卷宗找出其中几大要点,然后给厉出衡写了一封密函,大意是他会解决掉杜如笙,让他回京后再无后顾之忧。 杜且得知杜如笙被收押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刑部明发公文,杜如笙杀害三皇子罪证确凿,被处以极刑,因杜战远在滇南对交趾国作战有功,其妻又是虞恒的嫡孙女,有虞恒做保,而厉出衡又是河东厉氏的风云人物,世家最为看好的人,圣人只发落了杜如笙,没有诛连九族。 “我想回京。”杜且向曲灵源辞行。 曲灵源道:“你去了什么也做不了,你想救你父亲,只能查明真相,可真相是什么,恐怕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三皇子就是这样一个存在,谁都知道他干的那些勾搭,可谁也戳破,存了要捧杀他的心思,除了圣人之外,全都对他阳奉阴违,也就造成了他这样的性情。他怎么死的,你我都是心知肚明,那些宫人发起狠来,谁也拦不住。他毁了太多人的一生,赔上他的一生,也不足为怪。你父亲是替罪的羔羊,刑部心如明镜,只是需要有这样的人来顶缸而已。他的风评不好,臭名远扬,虞恒将军之前虽然对他颇为看重,但经过一些事情,虞恒将军应该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不会让这样的人继续统领兵马。你父亲的下场,应该也是得到虞恒将军的默许。” “你说的没有错,而且我想这当中也有厉郎的幕后推手。”杜且认为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周全的,还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非厉出衡莫属,至于私下都在传言的七皇子,只能说是厉出衡的挡箭牌,他真实的目的在回京之前,绝对不能暴露出来,否则他这辈子就不能再回京城了。“可我还是要回京,京中只剩老母一人,兄长还在滇南,父亲被处决之后,总要有人收拾残局,我这是去收尸的。” 邯郸到洛阳,不过半月就到了。 杜且得了纪澜的便利,去了一趟天牢。 杜如笙瘦得不成人形,对同牢房的犯人却很不客气,摆着自己以前的架子,“老子总有一天是会出去的,老子的女婿现下回京了,户部侍郎,大梁朝史上最年纪的侍郎,日后封侯拜相不是什么难事。老子的儿子那也是一员猛将,在滇南屡立战功,只要他回来向圣人求个情,老子就会没事的。” 杜且一笑置之,把食盒送了进去,“在行刑之前,我每天会让人送吃食过来,上路的时候不要做饿死鬼。” “阿且,阿且,是你回来了?快,快让莫归把我放出去。”杜如笙大喜过望,“三皇子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杜且说:“是与不是都是你的错,你总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说什么屁话事,把老子放出去。” 杜且没有理会,她是回来收尸的,从来没想过要救他。 杜乐如今没了倚仗,和秦王府的宫人一起,发卖的发卖,回原籍的回原籍,有品级的还在秦王府,有孩子的也没有走,可她既没有品级也没有孩子,甘氏也不再留她,可她根本就没有去处。 一听说杜且回了京城,她直接就找上杜府去了。 第136章:和离 杜乐脸色憔悴,进了杜府就开始哭,“我这是替姐姐进的东宫巴结太子,为父亲的前途尽为人子女的孝道,如今父亲蒙难,三皇子身死,姐姐又怎能拒我于门外。” “你这是拐着弯骂我不忠不孝?”杜且眸子微眯,“你若是不想去,谁又能逼着你去?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惦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说完这句话,杜且眸光陡然一滞,她说的是杜乐,可这何尝不是在说给自己听。她惦记的又何尝是自己的,前世嫁给厉出衡的不正是杜乐吗?被囚于别业,一生凄苦,无家可归的人,才是自己。 如今命数已然更改,杜乐去了东宫,而她嫁了厉出衡,而结果还是没能逃出命运之手。 太子身死,杜乐无家可归。而她和厉出衡分道扬镳,形如陌路。 都一样没有好的结局。 杜乐哭得梨花带雨,她的姿容不是最出众的,却在历了人事之后渐渐显出媚态来,媚眼一挑,继续哭道:“又不是我想去的,父亲逼着我去,还不是因为姐姐不肯去,我喜欢的人是厉郎君。若是姐姐去了东宫,我与厉郎双宿双栖,眼下上门求救的可就是姐姐了。” “杜乐,这是你活该。厉郎与我年幼时就订了亲事,他本就是我的夫君,你又有何颜面说他是你的?”杜且转而道:“总之,这个家是不会收留你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说了,你是庶出,我娘不再让你进门,就可以不让你进门。就算你四处宣扬,我也是占着理的。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父亲的前程,如今父亲被关在天牢,你也该为父亲申冤尽为人子女的一份力量才是。” “杜且,你别欺人太甚。” “我就是欺你了,你又能如何?”杜且美目一凛,“平氏掌家的时候,你处处压我一头,我就不与你计较。厉郎上门求亲,你私下向他示好,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可我和他成亲之后,你都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与厉郎远赴江南任上,你又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你现下还有脸要我收留你的。冲着这些事情,我就能置你于死地。” “杜且,你不要后悔!” “怎么?你还想做出爬床的事情吗?被羞辱得还不够吗?不要再污了我家郎君的眼,老老实实地找个地方安生,找个不知道你过往的男人嫁了。” 杜且把她赶出府去,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足够她找个住处的。依杜乐的性子,在东宫这段日子不可能没存私房钱,而且她顺了杜如笙的意,少不得伸手管他要钱。杜且可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没有义务照料她一辈子。就算她认为,她确实是抢了杜乐前世的夫君,可是很明显在前世的时候是杜乐抢了她的,不过就是物归原主,没有什么好亏欠。 贾氏病得很重,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大好了,活不过明年春天。杜且对杜乐的怨恨更深了,还不到一年的风景,她和杜如笙就把贾氏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刚回京的那日,看到贾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杜府的仆从在杜如笙被关进天牢之后,因为害怕被遭及,一夜之间全都跑了,而在此之时,杜如笙已经把内宅的婢女婆子都遣走了,只剩下贾氏陪嫁的侍婢。可杜如笙把贾氏仅嫁的一点嫁妆都抢走了,公中已经没有银子,除了平日的用度,根本连大夫的出诊费都没有。孙婆子见自家姑娘成了这副模样,平日存下的一点私房钱都没了杜战,她便把自己要养老的钱拿出来,给贾氏请大夫,大夫是请了,药方也开了,可没有银子买药。摆在她们面前的是要么填饱肚子,要么等着被饿死,在生理极限面前,贾氏选择暂时保全性命。 于是,就成了杜且刚回家时看到的光景。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就是所谓的一夜夫妻百日恩。 杜且很庆幸她出嫁时,带走了贾氏一大半的嫁妆,否则她一个内宅的妇人,怕也是捉襟见肘,也要感谢厉出衡从来没有让她花过银子,才不至于像贾氏这般狼狈不堪,朝不保夕。 杜且去找纪太夫人,想让她帮忙请一位太医给贾氏看病。 “大夫就是说不大好了,近一年的时间营养不良且又郁结于心,若是强行进补,怕是会适得其反,若是按现下的方式保持下去,熬不过明年春天。”贾氏的年岁并不算大,只因为在生下她之后还没出月子,就在滇南的沼泽地里打了一场硬仗,从此寒毒堆积,无法孕育子嗣不说,一到冬天就不能受寒。可杜如笙连木炭都不给她备,杜且进到贾氏的房间,如坠在冰窖之中。 纪太夫人暗自叹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凡事总有因果,她以往一直都为父亲着想,牺牲子女的幸福,也要成全他的仕途之路,光耀杜家的门楣。可到头来,儿女皆离她而去,夫君也厌弃了她,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但她始终是我的母亲,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地死去。” “我懂,我这就让澜儿进宫。”纪太夫人拍拍她的手,“杜将军那边,是否也让澜儿去求求圣人。” “不必了,这是他该有的报应。”杜且很强硬地拒绝,“这是他想要的荣华富贵。” “你现下是想把贾氏接回厉家照顾,还是你要留在杜家?” “我还是留在杜家吧,娘身边不能少了人。”杜且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纪太夫人微微蹙眉,“这是人之常情,但厉郎已经回京了,圣人赐了新的府邸,你若是不回府主持大局,会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厉郎现下平步青云,多少人眼红着,都一门心思想把女儿嫁进去,当个妾也好,日后也好有个照应的。” 杜且说:“那也要有本事进去,厉郎他……若是那么容易被诱惑的人,早就尚了公主。”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今时不同往日。”纪太夫人很为她担忧,“府里头没有女人主持内宅,始终是不行的。你不如把贾氏带回府里照顾,这样也能两头兼顾。” 杜且很委婉地说:“我想莫归不会介意的。” 杜且走后,纪太夫人把她的猜测对纪澜说了,“我怎么看着,阿且和厉郎不太对劲?我听说阿且之前去了邯郸,住了大半年,虽说是和曲灵源探讨棋艺,可厉郎君一个独留在江南,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纪澜不想让母亲担心,安慰她道:“你别胡思乱想,阿且是曲灵源的徒弟,她和师傅切磋棋艺是很正常的事情。再说,手谈这种事情,有时候一局棋可以下上三五个月,尤其是他们这样的高手,往往杀得难解难分,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也就二盘棋吧。而且吧,厉莫归又不是三岁稚子,他身边有仆妇下人跟着,又不会饿着冷着。”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纪太夫人微恼,“自己的媳妇总归是媳妇,仆妇下人哪有媳妇贴心,等你成了亲你就知道了。” 纪澜摆手,“我就算是娶了媳妇,也不能让媳妇伺候我,媳妇是娶来疼的,不是让她伺候我的。我想莫归兄也是跟我一样这么想的,怕阿且无聊了,才把她送到邯郸去。” “是这样吗?”纪太夫人觉得他这番说辞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我正好要带太医过去,正好帮您打听打听。” 在杜且的操持下,新买了几个侍婢和仆从,把杜府里里外外都清点了一遍。杜如笙还真是把事做绝了,府里值钱的东西没剩下几样,连贾氏陪嫁的铺子都改在他的名下,杜且只好请京兆尹陶青帮忙,把还没变卖出去的铺子写在自己的名下,再找人估卖出去,贴补杜府的用度。 她在府里忙里团团转,没有想到厉出衡会主动来访。 他瘦了很多,两颊深陷,宽阔的大氅披在肩上,更显得他更加地单薄。杜且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这样望着她,眸中仿若融入了三生三世的离伤,那时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目光在初次相见的人之间出现,而今她明白了,却下意识地想逃。 他参与了她的前世和今生,知道她所有极力想要掩盖的丑陋过往,在他面前,她一览无遗。 “你回来了?”杜且率先开口,“我母亲病了,我回京照顾她。” “我听说了,你去找微儿,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她的医术好,她要是治不了,就让她找顾横波来。”厉出衡语气如常,“你也不用自己去找,差个人过去十四皇子府说一声,她要是敢不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你要是打断了,她就更来不了了。”杜且打趣他,“再说了,她现下是王妃了,哪敢劳动她出诊。” “救人要紧。”厉出衡脸上没有笑意,“眼下三皇子没了,再没有人打你的主意,我也再护不了你,和离一事我会尽快办好,趁着纪澜还没娶辛女君。” 杜且淡道:“那就麻烦你了。” 第137章: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厉出衡走后,纪澜后脚便到了,递了帖子进府,杜且很快让人把他请了进来。 “怎么样?太医请到了吗?”杜且往他身后张望,掩饰不住地失望起来。 纪澜说:“太医在宫里当值,要等他们下了值,才能来。因为三皇子的死,宫里好多人都病了,尤其是圣人,一连好几日都没有上值,好几个太医都守在勤政殿。” 杜且不免泄气,她当真要去找王微吗? “厉出衡回来了。”纪澜又道:“你们在江南时发生了什么?你从江南直接去了邯郸,虽说曲灵源是你的师父,可这样还是会遭至各种闲言碎语。厉出衡那般霸道的人,却由着你任性妄为,显然是你们之间出了问题。” 杜且笑道:“他承认了,他和你我一样,他记得过往的种种。” 纪澜大骇,可很快就释然了,他曾经怀疑过,被厉出衡一一反驳,当他不再执着于过往的时候,厉出衡却仍在过往中跳脱不出。 “隋子焕和江宁侯在江南对我做了一些事情,让我想起前世被囚在别业,求救无门的情景。那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日,每天想着如何逃出去,或是有一天你会想起我为你育下一子,会怜悯我,可怜我,把我从别业接回去。我不求和公主分庭抗礼,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侯夫人,伺候夫君。我没有那么多的野心,只要我爱的人恰好也爱我,这就足够了。可前世我没有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这一世却完完全全地得到了,可是又失去了。”杜且的泪水夺眶,“他现下一心想和我分开,放我自由,让我重拾对过往的信心,因为那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我。” 纪澜摇头,“想必这当中一定和你我不知道的原由,厉出衡的心思深沉,他既是重生而来,对未来会有自己的规划,而不会随便地舍弃掉你。他处心积虑把你娶到手,又怎会舍得放手。” 纪澜也是想不通,一个人若有执念,又是历尽千难万阻而来,怎么轻言放弃。 这个疑问,没有在纪澜心中留存太久,因为他在回程的路上,偶遇厉出衡。对纪澜而言是偶遇,而对厉出衡来说,却是恭候已久。 “我想你娶了阿且。”厉出衡没有半句寒暄,语气不容置喙,“虽然辛瑶瑶前世对你有情,为你一生未嫁,但这是她的命数,而阿且的命数是你。高衍已经死了,汝阳公主也不可能再嫁你为妻,你也该把她娶回去。” 纪澜道:“你厉出衡并不是这般没有信心的人,前世你花了五年的时间置我于死地,为阿且报仇,又把四皇子捧上皇位,令高衍惨死。可眼下,高衍已死,而我也不会对阿且构成威胁,她未来的人生之路会是一帆风顺,你又何必在此时放弃?只要四皇子登基,你仍是权倾天下的厉出衡,光耀厉氏门楣,封妻荫子,指日可待,完成你前世无法实现的种种。可你却要把阿且拱手让给我,这让我十分的头疼。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我,我不会娶她,我觉得辛瑶瑶是不错的选择,前世错过的风景,这一世我可以仔细地欣赏,也不失为一场修行。至于你,至于阿且,那是你们的事情,不要把我牵连进来。” “纪澜!” “前世你为了杀我,与我苦斗五年,最终你赢了,我身首异处。可如今,你我之间没有仇怨,我想我能长命百岁,所以我惜命。”纪澜上前拍拍他的肩,“希望你也一样。” 厉出衡大笑,“好一个惜命……” “我娘对我的要求很低,只求能延绵纪家的子嗣就足够了。我想,也是时候达成他老人家的心愿。前世我没有选择,这一世谢谢你提前让高衍离开。” “你以为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吗?高衍虽然死了,可皇后不会放着你这么一个大活人不用。你不可避免的还是要陷入夺嫡的纷斗之中,四皇子会在高衍发丧之日兵临城下,皇后会在京城发难,你母亲是承恩公府的嫡女,你还是会在皇后的阵营。到时候,京城被攻破,你还是难逃一死。” 纪澜挑眉,俊朗的眉目带着一丝烦躁,“我就不能安静地活着吗?前世我被动地为高衍奔波忙碌,还赔着对自己情深义重的妻子,这一世我还是不能安然吗?既然如此,我立刻手书一封,向四皇子表示我的诚意。等明日,我进宫向圣人请辞,御林军的副统领,兵部的虚职,我统统都不要了。” “这可不行!”厉出衡朗声笑道:“侯爷若是想保全性命,也不是不行,只要你在四皇子兵临城下时,里应外合,你应有从龙之功,可保后半生富贵荣华。” “原来你是来当说客的?” “来寻侯爷时,我并没有想过这件事,可既然侯爷提起,厉某就给侯爷指条明路,明哲保身,才是立世之本。”厉出衡并不隐藏他的目的,而纪澜他心中也明白日后朝堂的走向,若是他想为高衍报仇,继续与他为敌,也要看看自己手中的权势。 “你就不怕我投了四皇子之后,挑唆他除掉你?” “若是侯爷要报前世之仇,厉某奉陪到底。” 纪澜顿了一下,突然问道:“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每个人都有命数,纪澜死得比厉出衡早,并不知道他前世的结局。 “病死的。”厉出衡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话,“因为机关算尽,心力交瘁而死。” “活该!” “既然侯爷不收拾阿且,那只能再把她送回邯郸去,曲灵源当会善待于她。” 纪澜拦在他的身前,抱胸望着他,“厉出衡,你为何要把阿且送出去?你千方百计地娶她,现下又千方百计地不要她。” 厉出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圣人把我召回京城,其实是为了除掉我。” 纪澜闻所未闻,“你在江南政绩突出,一连使户部和工部的贪墨案被查出来,又有江宁侯私自囤兵一事,对大梁是有功之臣,他又怎会杀你?” “这就是侯爷的天真了。江宁侯乃是圣人的亲舅,包氏被夷了三族,若是太后在世,怕也是在此列。而江宁侯此等大罪,当是灭九族的大罪,而之所以只夷了三族,是因为他也在九族之列。圣人来日驾崩之时,又有何颜面去见在九泉之下的太后。所以,他势必要除掉我,为包氏报仇。”厉出衡在除掉江宁侯的时候,何尝不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凡是伤害过杜且的人,他又怎么会让他逍遥自在地活着。为了让杜且免去灾祸,他不得不提前除掉高衍一党,比计划之中早了三年之久,也同时把自己的退路完全堵死。很显然,他此举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厉氏择主,所择之主并不是高衍,所以圣人一定会除掉他。可在圣人出手之前,厉出衡的出手更快,一连端掉工部和户部,四皇子上书就藩,而使在京的皇子都不可避免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没有母族庇护的高衍,已没有退路,正是除掉他的上好机会。虽然全程没有厉出衡的手笔,但圣人还是会把高衍的死归咎于他。总之,厉出衡一定要死,圣人才有自己选择储君的权利。 否则,他这个圣人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这就是你要和阿且和离的真正原因?”纪澜终于明白了,“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把她赶走,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你让我娶她,因为圣人不会动清远侯府,她就是安全的。” 厉出衡不承认也不否认,“不管你会不会娶她,我都会与她和离,这是我能给她最后的安稳。” 在厉出衡递出和离书的那一日,圣人把厉出衡召至勤政殿。 这在厉出衡的意料之中,他穿上新制的朝服,器宇轩昂地步入正阳门,门后两排羽林郎对他行注目礼,厉出衡视若无睹,直至纪澜横空杀出。 “你现下离开还来得及送你出京城。”纪澜压低声音,“四皇子的兵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你只要出了城,找到他,你就能保住性命。” 厉出衡摇头,“我一离开京城,圣人就会知道我选的人不在京城,他定然会有所防范。我只有留下来,他才会深陷迷局之中,又有七皇子和十四皇子在前,他也会因此而怀疑王美人。” “你别忘了,这两位皇子的王妃都是你的妹妹。” “我没想让她们为四皇子的登基铺路,而是我在京城才能让圣人放松警惕。他身边如今有三位皇子还在京中,他定然要对他们进行一番考验。”厉出衡说:“麻烦你把阿且送出京,我不保证圣人会想留下的性命来和三位皇子对质。总之,很多事情不是我机关算尽,就能运筹帷幄。” 纪澜说服不了他,只好一袭银甲闯进杜府,“收拾东西,我带你离开京城。” 杜且满脸是泪,“母亲刚刚离世,你要我去哪里?” 第138章:放手一搏 贾氏的葬礼低调而又简单,杜战在滇南与交趾国作战,杜且并未让人送信,而这个时候通常而言,若是遇战事吃紧,臣子可以不用守丧,也不用丁忧,且滇南到京城千山万水,等不到杜战回来。 杜且没有等到为杜如笙收尸,反倒先为母亲办了葬礼。虞大将军府派人过来帮忙,是虞墨的堂嫂杨氏,为人能干而又精明,帮了杜且不少的忙。 杜且对虞府很是感激,杜如笙对虞家添了不少的麻烦,他投靠高衍之后,虞恒为了避嫌,不得不把兵权交上去,以示自己没有为高衍打算,而是一心忠于圣人。因此,虞家也是一日千丈,个中辛酸,还算有一个晋阳大长公主从中周全,而今晋阳大长公主再嫁荣国公府,虞家也就没有这个倚仗,不过总算还有一个孙子在手,晋阳大长公主不至于让自己的孩子日后太过寒酸。总归,虞家也不太平,虞恒能在这个时候才对她施以援手,也是仁至义尽。 贾氏草草地下葬后,杜且给虞恒将军去了一封信,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因她居丧在身,不能亲自到谢,心中羞愧。然而,虞恒在收到信的当日,亲自去了一趟杜府。 虞恒的到访让杜且很是意外,贾氏出殡时,也只有徐氏前来。 “厉侍郎被拘在宫中,夫人可知道此事?” 杜且并不知晓此事,从贾氏过世之后,她可以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纪澜来过几回,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想细问,又实在没有精力分神,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大事。 虞恒叹道:“看来夫人并不知晓。烦请夫人相告,厉侍郎所选之人到底是谁?” “这……”杜且有点犹豫,虞恒只忠于君上,谁得了天下,他就忠于谁,这是身为武将的本分,可这一世虞恒因为杜如笙而被下了兵权,心中愤懑自是不提,他也想为虞氏族人谋一个远大前程,如今最愁的是站队,杜且心中也是清楚的,但虞恒是否会和厉出衡站在同一阵营,杜且没有把握。 说话间,京兆尹陶青也来了,他带来的是厉出衡的和离书,“若是夫人不同意和离,这是厉侍郎的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陶青是他们成亲时的证婚人,而今却又是他们和离的见证人,深感世事无常,可厉出衡被软禁在宫中,这是对杜且最好的安排。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虞恒摇头,“如此情深义重的男子,委实叫人敬佩。” 杜且却没有半分欣喜,这就是厉出衡给她最好的安排,让她从此走出他的生命,一个人独活? “虞老将军认为,几位皇子之中,谁最有可能问鼎皇位?”杜且把和离书收下,请陶青落座,毫不避嫌地攀谈起来,“陶大人呢?您职司京兆,与诸位皇子多有往来,应该是最为了解诸皇子的人。如今三皇子身死,剩余的皇子都有机会。不知陶大人,又属意哪位皇子呢?” 陶青只是来送和离书的,没想过要谈论朝政,还是如此敏感的储君之事,拿眼看了看虞恒,老将军脸不红,气不喘,十分地淡定,想来在他来之前,他们谈论的话题与这个相差不远。 陶青与厉出衡的母亲是青梅竹马,两家又是世交,厉出衡蒙难,他也是上下奔走,可全无头绪,并不知道圣人为何突然发难,但朝臣一致的猜测是与立储有关。 钦天监的断言不曾散去,袁苑这几日旧事重提,难免叫人猜测厉出衡到底属于哪位皇子。 照目前留在京城的皇子来看,七皇子的胜算最大。他最得圣人的疼爱,又娶了厉氏女为妃,与厉出衡相互扶持也是情理之中。但十四皇子的情况并不比七皇子差,他在朝臣中的口碑是最好的,为人公正不说,处事严谨,断案如神,在他手中的案子都判得极是漂亮,且他娶的是王氏的嫡女,比起那位厉英然的出身要好上不少。剩下的一位十一皇子也颇被朝臣看中,因为他在诸位皇子中学问是最好的,如今是国子祭酒,乃是三千太学生学习的典范,有这些学子的支持,登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虞恒沉思许久,“若是在京城的这几位皇子,老夫就此解甲归田,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杜且不解,“虞将军何出此言?” “七皇子恃宠而骄,掌着礼部却不知礼法,仗着自己最受宠,一应用度都已越过他亲王的身份,比肩太子,这样的人若是掌了天下,这国库就该被他搬空了。这种只满足于自己私欲之人,不堪大用。”虞恒走到门前张望了一下,把门关上,转身又道:“十四皇子也是如此,平日出行时侍卫宫人无数,又不善与人交际,是一个独断专行之人。这样的人若是心怀仁善是最好的人,若是适得其反,恐会是暴君,殃及苍生。至于十一皇子,他是做学问的好手,却不是君王之才。” 陶青捋了捋胡子,深有感触,“虞老将军所言不差,这几位皇子都不堪大用。虽说三皇子也非储君人选,但他在太子之位日久,圣人也帮他积了不少的威,他在内宅是荒唐些,但对外还是没有大错。” “那依二位大人看,四皇子和十三皇子如何?”杜且这才把话题渐渐引了过去。 陶青道:“四皇子年少时可谓是储皇子的典范,学识和胆识都是极出挑的,他还领兵出征过,打了不少的胜仗,但凯旋回来之后,就变了个模样。谢妃是后宫是最不受宠的,让四皇子的童年有了不少的阴影,但没有影响到他的成长,又有谢相在朝堂为他奔走,他应当是朝中最有实权的皇子,可他偏偏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十三皇子性情冲动,好大喜功,有外祖汝南侯的支持,本也该与太子分庭抗礼,可江南的贪墨案牵连到他的户部,他被迫远离京城。不过,汝南侯的风评不好,朝中的清流都不愿意与他结交,十三皇子若是还在京城,也难以与七皇子一较高下。” 杜且听罢,勾了勾唇,“那么,二位想让谁来当这个储君呢?” 陶青和虞恒的身形都晃了一下,抬眸向她望过去。 “这是逼宫……”陶青的声音微抖,“这干系重大……” 虞恒却早已明白了,“三皇子身死,圣人最为忌惮的就是厉郎君,圣人这一生最恨被人牵着鼻子走,可厉氏择主这件事,让他彻底失去立储的资格,成了笑话。所以,只能是逼宫。” 但逼宫也要找一个好的主子,才能冒着这个诛九族的大罪来干。 “那二位不妨作个抉择。”杜且端起微凉的茶盏,“于我,不过是想救出夫君,陶大人是路过,却是京兆尹,担着京城的治安,只要陶大人控制住了京城,逼宫也有顺遂许多。” 陶青听罢,当即就明白了,“厉贤侄属意的储君人选不在京城。” 虞恒也回过神,“是四皇子?倘若是他,老夫就放手一搏了。” 第139章: 在高衍发丧的前一日,杜如笙被斩首。圣人为了告慰儿子的在天之灵,特令杜如笙绕城示威,沿着皇城绕了三圈,沿途还让人对杜如笙进行谩骂,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他的身上,似乎斩首还不足以抵销圣人对杜如笙的恨意。 杜如笙是背了黑锅的人,自然是各种喊冤叫屈,哭爹喊娘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可围观的百姓太多,人声鼎沸,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他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会被处死,他是害死高衍的凶手,理应有此下场。 杜且一袭披麻戴孝,在行刑台下淡漠地立着,身后一口上好的柳州棺材,只等杜如笙人头落地,她就上前收尸。上一世杜如笙的下场,杜且没有亲眼看到,心中没有悲伤,而经过今世种种,两世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杜如笙的牵连,心早已是千疮百孔,那些所剩无几的父女之情已被消磨怠尽,她所能做的只是把他的尸首带回好好安葬,不令他身尸异处,成为孤魂野鬼。 午时三刻,杜如笙没能为自己找到活命的机会,带着满腔的愤懑告别人世。 一个时辰后,杜且带着棺材跪在正阳门前为父伸冤,圣人震怒。 “她以为正阳门是她随便就能跪的地方吗?”圣人咳嗽不断,“她能跪一次,是朕法外施恩,她还想跪第二次吗?要不是因为衍儿看上她,杜如笙这个老贼能有机会得手吗?朕要让她给衍儿陪葬,衍儿生前得不到她,做鬼也要让他快活。来人啊……” 杨皇后当即拦了下来,“圣人此举怕是不妥吧!这个杜且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孝道罢了,并无大错,你要是杀了她,如何掩天下悠悠之口。” “朕要杀了厉出衡,她是厉家妇,这总归是名正言顺。但她死后不能往厉家祖坟,朕要让她给衍儿陪葬……” 杨皇后正是想延揽厉出衡的时候,明白杜且之于厉出衡的意义,“他们已经和离了,在江南的时候,杜氏已先行离开江南,去了邯郸,这次厉出衡回京,向京兆尹府提交了和离书,杜且不再是厉家妇。” 圣人直捶胸口,“他竟然敢……竟然敢……” “是以,圣人还是听听她怎么说吧!”杨皇后让人把杜且的陈情书拿了进来,“她要告的是七皇子和十四皇子买凶轼兄,相互包庇之罪。陈情书上说,三皇子被杀,乃是七皇子所为。去岁,出现数名东宫私生子一案,也是七皇子背后所为,他早已对三皇子有诸多的不满,数年来苦心经营,终于在三皇子受到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买通他府中的宫人,将他置于死地,并嫁祸给杜如笙。受命侦办此办的十四皇子与七皇子乃是一母同胞,兄弟手足,明知七皇子杀了三皇子,却徇私枉法,把罪名加于杜如笙,而使七皇子能顺利当上储君。” 杨皇后着重加强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成功地让圣人气愤难当,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无论杜且所言是真是假,都对圣人造成了一定的影响。高衍是圣人最疼爱的儿子,也是先皇子留给他的唯一希望,他已经让汝阳离开京城,只想能保下这个儿子,让他成功接掌大梁。其他的皇子,他也没有因此而冷落他们,各自给他们安排了六部的职务,相互制衡。他也有想过,会有手足相残的那一天,但圣人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不会因此夺位而出现流血事情。 厉出衡听闻圣人昏迷之后,把七皇子和十四皇子分别关押起来,亲自审问。 一个弱女子的一纸陈情书,就让天家父子之情岌岌可危的亲情,变得荡然无存。 “七皇子和十四皇子都解决了,十一皇子不足为惧,厉氏择主,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杨皇后走进宫中的地牢,一袭皇后朝服曳地而行,脸上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只要你我精诚合作,河东厉氏仍是大梁第一世家,钦天监的断言不也正是如此吗?况且,十五皇子还小,在他能临政听政之前,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可厉出衡不傻,十五皇子虽小,但母族的势力不容小觑,而他厉氏一族的势力还在河东。 “皇后的提议……” “对了,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娘子,眼下被请进了含元殿稍事休息。” 厉出衡的笑容僵在嘴角,“厉某和杜氏已经和离,她御前告状,为的是她的父亲,与厉某全无关系。” “你什么时候不和离,偏偏在这个时候和离,你以为本宫会相信你吗?你步步为营,机关算尽,连自己会获罪也算在内,所以你必须把杜氏从厉家撇开。” “娘娘说笑了,娘娘是清远侯是姨母,可知清远侯已经和荣国公府的辛瑶瑶退了亲,正打算迎娶杜氏进门。”厉出衡在赌。 杨皇后却是不信的,“想让纪澜为你打掩护吗?这是绝不可能的。” “娘娘什么都不问,就如此地武断地行事,娘娘可还记得,清远侯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而且出身羽林郎官,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得罪了他,这京城还不知道落在谁的手中。”厉出衡冷笑,“娘娘,厉某也不怕和您直说,明日这个时候,这天下已然易主,而绝非是十五皇子。就算厉某今日能答应您的威胁,扶佐十五皇子登基,可十五皇子不过是个稚童,厉某随时都能发动宫变,他就成了刀下亡魂。但是,若是您谨守皇后的本分,天下易主之后,您还能带着十五皇子去封地,保全性命,一世安宁。”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必要再和她周旋,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娘娘您也明白承恩公府现下在朝堂的势力,远远不如宁国公府谢家,你又何必争这一时之气,而平白丢了性命。十五皇子还小,有的是机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说是不是?” “原来是四皇子!”杨皇后冷笑,“他真的能回京吗?你方才也说了,清远侯与承恩公府同气连枝,他又是个孝子,是不可能做出令母亲伤心的事情来。而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本宫,本宫自然不会让纪澜有机会出门,不想因此而有个什么闪失。你是不是很想救杜氏?本宫看出来了,你急着把底牌扔出来,不就是怕你的小娘子有危险吗?” 第140章: 打蛇打七寸,而厉出衡的七寸要害之处正是杜且。他千方百计地和她和离,要大兵压境之前把她送出京城,无论他在京城遭遇何种境地,她都能安然无恙。可杜且没有走成,反而在即将兵临城下之时,吸引了圣人的全部注意力,继而被杨皇后软禁起来,成了威胁他的人质。 “好,厉某答应你。”厉出衡没有再迟疑,杜且是他的命,是他重生而来最大的奢望。 杨皇后却道:“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娘娘您别无选择。”厉出衡这点底气还有的,“厉氏手中有武帝遗诏,有了这份遗诏,十五皇子登基就是名正言顺,而非如圣人这般会被后世史官称之为乱臣贼子,弑叔夺位。除了我手中这份,袁家也有,另外的一份遗诏早就随先帝深埋地底。只要我和袁苑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不知道这个交易,娘娘您满意吗?” “本宫可以杀了你和袁苑。” 厉出衡深深地看着她,“娘娘,三思而后行。” 杨皇后不敢,她只是在虚张声势,不愿被厉出衡牵制,可杀了厉、袁两家,无异于大梁的世家为敌,她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能力。 “那好吧,你先告诉本宫四皇子的行军路线,何时会到达京城。” “既然娘娘有了保证,那么厉某想先把杜氏接过来。” “你这是与本宫谈条件?” “娘娘不要忘了,是你先跟厉某谈条件的,厉某不过是从善如流罢了。” 杨皇后怒道:“等十五皇子登基,杜氏自然会送到府上。” 厉出衡摇头,“登基?娘娘想差了,不过是储君之位罢了。圣人还在位,厉某从来就不是乱臣贼子,更不会干出弑君的罪行。” “好,储君就储君。”杨皇后冷笑,“在储君之位没到手之前,本宫不会让你见到杜氏的,但本宫一定会好好接待她,不会动她一根头发。” 厉出衡也不着急,撩袍而坐,“那好,没有杜氏,厉某什么事都不会做的。” “你……” 杨皇后最后只能是妥协,把杜且送到宫中的地牢,派人把地牢四面都围了起来。 “娘娘不必如何,厉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没有飞檐走壁的身手。”厉出衡面带笑容地提醒杨皇后的虚张声势,一边拉开牢房的门,把杜且牵了进去,“她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杜且摇头,身上仍是那身丧服,面容憔悴,等皇后面容不佳地离开后,她才开口说道:“这就是你为我想好的退路吗?你所说的一世周全,就是这样让我看着你去送死?” “这只是缓兵之计,等四皇子回京之后顺利登基,我就会把你接回来。若是这战失利,还有卷土再来的机会。你并不知前世结局,四皇子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而厉氏择主也并非传言,只要是我选的人,我都会把他带到权力的巅峰。高衍如此,高寅亦是如此。” “就不能重新选择吗?”杜且突然问道:“或许你再选一个皇子……” 厉出衡不明白,“为何要再选?四皇子已经是最好的人选,他是难得的明君。”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命数这种东西并不牢靠。需要改变一下,或许你会……”杜且有些语无伦次,看到厉出衡的狂喜冲散了她心中的恐惧,她没有迟疑地投入他的怀抱,“其实我的意思是,你我的命数已经改变了,也许其他地方也可以有一些改变,这样或许就不会再走以前的老路。” 怀里的人还发着抖,厉出衡轻拍她的背,声声安抚,“不会有事的,一切都是我的掌握之中,只要四皇子能顺利登基,一切就不会再有变数,而你安然无恙,一世安稳,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前世因为高衍,因为纪澜,你受了太多的苦,现下都已经不成问题了。然而,前世于你而言,根本就没有我存在的必要,没有这两个伤害你至深的人,在余下的人生当中,不管我能不能权倾朝野,你都能平安度日。这也是我把你遣出京城的初衷,因为四皇子登基之路比前世早了许多年,也就存在许多的变数,圣人、七皇子、杨皇后都有可能给我最致命的一击,而我的软肋的就是你。所以,我不得不把你送走。” 杜且泪如雨下,“只要你把这些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可以尽早离开京城,绝不会扯你的后腿。为何偏偏要和离,为何让我觉得是你不要我!” “若是让圣人知道高衍的死是我在幕后策划,这个罪名就不会轻,而我一旦获罪,你又如何能逃脱?”厉出衡这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想让杜且受到连累,保全性命。 “那七皇子……”杜且推开他,双眸露出惊恐之色,“他会不会……” “他不敢。”厉出衡肯定地说:“他想要自保,就不可能会把我供出来。他若是把我供出来,他自己也洗不白。而十四皇子,他和七皇子不是一路人。” “可圣人毕竟是他们的父亲。” “天家无父子。”厉出衡说:“七皇子认为只要他不犯大错,这个储君之位迟早是他的,四皇子不在京城,不足为惧,然而他并不知道,十四皇子和十一皇子早就是四皇子的人了。只要等明日一早四皇子兵临城下,他就会明白。” “若是四皇子明日到不了呢?” “不,明日一定会到。”厉出衡说:“圣人的耐心不多,对七皇子的信任感也渐渐不足,时日一久,七皇子也会察觉出来,如此一来,我的性命也就堪忧了。” “若是没有我……” “不,你做得很好。我没有算到你会告御状,转移圣人的注意力,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其他的事情。”厉出衡用指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明日是高衍发丧,城门大开,正是四皇子攻城的最好时机。” “皇后呢?”杜且问:“皇后不会没有警觉。” “皇后确实是一个问题……” 第141章: 皇陵位于京城以西,圣人与七皇子、十四皇子僵持了一夜,什么都没问出来,两位皇子均对此三缄其口,圣人不得不放弃继续逼供的打算,毕竟高衍死了,他以后还要仰仗他的儿子们,若是现下就把关系闹僵,他们联起手来,他这个江山也就不用继续坐下去的。 高衍的死,让圣人发现他和其他的皇子关系都不太亲密,虽说他很疼七皇子,那也是看在王美人的面子上,当中也不乏是为了保持皇子之中的一种均衡,毕竟七皇子看起来不足为惧。而在圣人眼中,最具威胁力的两位皇子,一位是十三皇子,一位是四皇子,都已经不在京城中。他要重立皇子,还需要一段时日的考量,而他的身子还硬朗,不急着定立储君的人选。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高衍从京城西门发的丧,刚走不到一个时辰,四皇子高斐已经攻破了东门,长驱直入,陈兵于正阳门前,逼他退位。 圣人不懂,他自认虽然偏心于高衍,但把六部每派给诸皇子协助管辖也算是一种补偿,而高衍一死,以后有的是机会,为何高斐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他想不通,也没有时间去想。 此时的京城,唯剩的三位皇子,七皇子、十一皇子、十四皇子都护送高衍的灵柩出城,圣人还是以储君之位安葬高衍,特命羽林中郎将随行护卫,以示对这个儿子的珍视和重视。可以说,现下的京城防务松散,由纪澜带走的羽林中郎将以及三位皇子的随行侍卫,已经占了京城八成的守备。四皇子能这么快攻进来,陶青肯定脱不了干系。 若是想守住京城,最快的是从西山调兵,而这个时候还在京城,圣人可以信任的人,非虞恒和晋阳大长公主莫属。他当即急召虞恒和晋阳大长公主入宫,可得到的答复是晋阳大长公主出城了,只有虞恒一身甲衣从密道进了宫。 圣人老泪纵横,感念虞恒数十年的忠心耿耿,“朕能信任的人,也只有卿了。” 虞恒单膝跪地,“末将定不辱命。” “虞恒啊,朕对不起你啊,也对不起衍儿,早知道就把阿墨许给他,你也能护着他登上王位,也不置于被小人构陷,最后死于非命。”圣人是感慨万千,悔不当初,“高斐这个逆子,朕自问待他不薄……” 虞恒却没有接话,朗声道:“圣人请赐虎符。” 圣人这才从袖中掏出半面虎符,深深地看了虞恒一眼,犹豫着伸出手去,“朕只能靠卿了。” 虞恒带着虎符走后,圣人回到后宫,却被告知谢妃已经不在宫中,他怒不可遏,“谁,是谁把那贱人放走的?” 可回答他的除了宫人的瑟缩和满室的沉默,什么都没有。 而圣人并不知道,虞恒带着半块虎符,直接投了四皇子,宫门被攻破之时,圣人还认为虞恒会带兵来救他,救大梁于水火,没想到却成了四皇子的阶下囚。 “逆子,你这个逆子……” 可圣人即便是喊破喉咙,也再没有人听到,四皇子以雷霆之势占据了太极殿,逼他立下退位诏书。圣人自然是不肯的,只要他一天不下诏书,高斐都难以名正言顺。 对高斐而言,他的难题还不仅仅是圣人的不合作,还有杨皇后的要胁。杨皇后自知手中没有兵权,无法和高斐从齐地调来的兵马,还有西山大营的十万大军。此时的京城,已经落入高斐的手中。他以退为进,集结兵马,向毫无防备的京城发起攻击,可谓是胜券在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杨皇后在高斐入城前,把玉玺和厉出衡夫妇一同带走了,而后她遣纪澜向高斐传话,要他立十五皇子为皇太弟,她自会把玉玺和武帝的遗诏双手奉上。 厉出衡深深地为杨皇后捏了一把冷汗,这样的交易对她而言,并不占据主动,只要高斐控制了朝堂,玉玺和遗诏都不足为惧。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把承恩公府赶尽杀绝,杨皇后就没有了退路。 果不其然,高斐还是让纪澜把话带来,“只要你把玉玺、遗诏,还有厉氏夫妇安全送到四皇子面前,他可以保证你和十五皇子的安全,并且保证十五皇子能平安长大。” 杨皇后蛰伏后宫多年,能在高衍、汝阳和王美人母子的夹缝中生存下来,并且还平安诞下一子,已是不易,但政治眼光远不如四皇子,其心思也没有四皇子在逆境中的艰难求生。 “倘若我不呢?” 纪澜笑道:“姨母就不要再做无畏的挣扎了。” “还有你!你能撤走羽林郎官和御林军。”杨皇后觉得还有胜算。 纪澜苦笑:“你看我毫发无伤的,就该明白,我早就投了四皇子。” “畜生。”杨皇后大怒,她一直认为纪澜是站在她这边的,他们有着牢不可破的关系。 纪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本侯要保住清远侯府的百年基业,还要为纪家开枝散叶,自然不能与姨母为伍。姨母还看不明白吗?你手中什么都没有,没有兵权,在朝堂上也没有人愿为你仗义直言。你以为还有时间慢慢培植亲信,可这些年来,承恩公府与高衍的嫌隙已经让你失去了朝臣们的信任。一个对继子没有付出真心的后娘,不会得到太多的同情。一个对外甥狠心的姨母,也不是一个好的姨母。所以说,你早就失去了先机,你甚至比七皇子和十四皇子更没有资本。他们起码是亲兄弟,王美人这些年在朝堂上还培植了不少的势力,两位皇子各娶了厉家和王家的嫡女,这就是他们无形当中的助力。可你看看,你有什么?承恩公府都是一群草包,自视有先皇后和现皇后有恃无恐,一边笼络着高衍,又一边帮助你生下皇子,被朝臣所不耻,族中子弟又有几人能成气候的?” “可你也不该背叛家族!” “姨母莫要忘了,本侯姓纪而不姓杨。”纪澜提醒她,“还有,不要伤害杜且,否则你会后悔你所做过的一切。” 杨皇后突然明白什么,“只要你帮本宫拿下高斐,本宫就把杜且给你!” 第142章: 纪澜放声大笑,对杨皇后此时的负隅顽抗表示可笑又可悲。杨家人的毛病在杨皇后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自以为了解别人,可却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可往往最后都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高衍也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天下和杜且都会是自己的,不顾一切地去争取,但背地里自己的那些阴私和缺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改过。这也是甘赋冲对他彻底失望,最后不再理会的真正原因。一个无法爱民如子的皇帝,百姓不需要,就算牺牲一些人的幸福,也未尝不可。真正有大德之人,为了黎民苍生,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甘赋冲无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 纪澜自认没有那样的胸襟,但他是重活一世的人,经历过前尘往事的种种不甘,再度来到今世想要弥补那个视他如生命的女子,可却被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他也明白与他有着同样重生经历的杜且,对过往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不想再经历伤害,不愿再忍受煎熬,只想挑一个前程远大的男子,一生安宁。所以,他选择了退让。其实,即便是他不退让,杜且也不会选择他。 心中的渴望渐渐平息,重来一世会有重新来过的命数。高衍死了,纪澜不再和他祸福相依,纪太夫人对前皇后的承诺,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他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厉氏能择主,他一定可以选定自己想跟随的君上。 不是说四皇子比其他皇子更优秀,而是他更适合这个位置。说到才情,十一皇子无疑是个中翘楚,已然有取代甘赋冲成为三千太学生的典范之趋势。而十四皇子代表着大梁律法的公正,为人的公道,处事的严谨,说他是大梁的青天,也不为过。可不是身赋才情与公正就能成为人君的表率,成为百姓的主宰。 所以,纪澜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不是因为杜且,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能得到杜且而改变他的选择。 因为他知道,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杜且都不会再回到他身边,而他更想做的,却是娶辛瑶瑶过门,和杜且一样,做一次前世没有做过的决定,体会一次不一样的人生,更不是深陷在痛苦的泥沼中拼命挣扎。 “姨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一分余地,日后好相见。”纪澜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没有向杨皇后要求释放厉出衡和杜且,因为他知道厉出衡会有脱身的办法。 杨皇后深感大势已去,在她以为机会来临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先机。 但她不甘心。 她如今藏身在杨家的京郊别业,四皇子因为刚刚入京,千头万绪,并没有派人追过来。 “厉出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因为你择主必是天子,这样的预言,让你无往而不利?”杨皇后袖中藏了一把刀,面色清冷。 厉出衡闭着眼睛,把杜且揽在身后,不让杨皇后有机会伤害到她,“这是钦天监之言,与我毫无干系。” “钦天监袁家和河东的厉家是世交,从大梁开朝以来,你们两家和皇家唇齿相依,共生共荣。武帝驾崩后,厉氏骤然退隐河东,袁氏则依旧固守京城,则你两家手中却有武帝遗诏,几代以来皆不能随意处置。但这并不表示,你时至今日,仍然想影响大梁的朝堂。为清君侧,还大梁一个清明,本宫今日就在代行天子之责……” 杜且骤然开眸,死死地盯着她,“娘娘,滥杀朝廷命官,可是谋逆的大罪。” 杨皇后大笑,“他高斐就不是谋逆?” “四皇子不过是因为痛失兄长,回京为圣人分忧而已。”厉出衡早就为高斐想好说辞,四皇子的回京,不是兵临城下,而是代行孝道。身为子女,承欢膝下本就是份内之事。 “分忧?”杨皇后冷笑,“本宫怎么记得,四皇子十年不理工部事务,不上朝听政,平日只知游山玩水。” “娘娘此言差矣,工部之事,就是民生之事,四皇子的足迹遍天下,正是体察民情的直接表现。” “巧言令色。”杨皇后缓步上前,“你这张三寸不烂之舌,可真是厉害。若是本宫今日以杜氏的性命相要胁,怕你也是会尽力地说服本宫向高斐投诚,力保十五皇子一生无忧,只要他肯放弃皇位回封地。” “娘娘又错了,十五皇子只是十五皇子,他没有皇位,又何来放弃一说。”厉出衡不得不提醒她,这个天子并不是她的天下。 杨皇后倏地抽出藏刀,“只要你让高斐让出储君之位,我就放了杜氏,绝不伤她性命。” 厉出衡把杜且护得更紧了,眸光骤冷如霜,“你若是敢伤她……” 杨皇后还未等他说完,那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刺入厉出衡的腰侧,鲜血如注。 一切来得太突然,杜且没有一丝的防备,望着血色渐失的厉出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救他吗?”杨皇后把刀子往外拔了一分,厉出衡紧紧地蹙起眉,她似乎得到极大的满足,笑容狰狞,“想救他很简单,只要你即刻进京,把高斐带到这里,否则厉出衡的血就会流光。” 杜且眸光如刀,泪水无声滑落,“我怎么相信你,会不会在四皇子到来之前,就把他弄死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都没有选择。”杨皇子两眼充血,“只要我现下拔出这把匕首,他就没救了。” 杨皇后为了表示自己所言非虚,做出拔刀的动作,杜且扑上前紧紧地抓住她的手,哭喊道:“我去,我马上就去,备马车,我要进京城。” “别……”厉出衡拉住她,“你要是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不用管我,不用管我……” 杨皇后冷笑,“还挺深情的,可惜女人只要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就算是刀山火海,她都会走这一趟。” 厉出衡在她耳边叮嘱,“记住了,别再回来。” 杜且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躺在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在我回来之前,保住他的性命,否则你会后悔你现下做过的一切。” 第143章: 京城守备森严,杜且好不容易让人给纪澜带话,才得以进入城中。城中仍是平日繁华的景象,没有因为四皇子占据皇宫而变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只是街面上的宿卫牙门二军比平日要多上许多,往来巡查,面目冷峻,神情肃杀。 “我要尽快见到四皇子。”这是杜且唯一的要求。 纪澜不是不想帮她,“现下要进宫很难,宫里守卫森严,圣人与四皇子成对峙的局面,还有七皇子此刻与圣人同一阵线,若是一个闪失,圣人下诏立七皇子为储君,那就前功尽弃了。厉出衡费尽心思的筹划,不就是为了四皇子能尽快登基,他仍和前世一样,位极人臣,这样他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你左右。倘若四皇子此刻败北,那就不仅仅是花费十年的时间,可能七皇子登基之后,你和厉出衡就要过上亡命天涯的日子。厉氏固然有武帝的免死金牌,但难以保全厉氏全族。” “但他快死了!”杜且的声音在发抖,“四皇子若是不去的话,杨皇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那刀捅得那样深,地上都是他的血,他……” 纪澜安慰道:“她不敢杀他的,相信我。” “不,她敢!” “阿且,听我说,她是想离开京城,手中必须有一个筹码,这样她才能活着到十五皇子的封地去。” 杜且甩开他的手,“封地?他被捅了一刀,她还想把他带走?不可能,他会死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他不会死的,他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杜且说:“怎么自保?他躺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你说他能自保?” “没错。”纪澜肯定地说:“他能!他在江南危机重重之中,都能全身而退,一个杨家别业根本就难不倒他。” “你以为他是有三头六臂吗?”杜且不想再和纪澜争论下去,“我要尽快面见四皇子,若是他不见我,也可以,派人把厉郎给救出来就可以。” 纪澜把她带到西华门,“我不保证你能见到四皇子,但你的话我都会带到。” 杜且从傍晚等到深夜,才见纪澜姗姗来迟,“四皇子同意由我带兵,把厉大人救出来。” 可是当纪澜赶到杨家别业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关押的地方地上一大滩的鲜血未干,触目惊心。 “他们还没走远。”纪澜说,“一定能追到的。” 杜且脱力,瘫坐在血迹旁,“侯爷,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错误决定,而毁了他?他本不该是这样的。” 纪澜往前跨的腿收了回来,“你应该相信他,他一定能化险为夷。” “倘若不是我自作主张在正阳门前申冤,皇后又岂会找到我,借我要胁于他。”杜且深深地自责。事实上,她一直都在自责。 “他身边有很多的暗卫,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他们会保护厉大人。而以现场的痕迹来看,厉大人很可能是被他的暗卫所救,而不是被杨皇后挟持。”纪澜不想再听到她的自责,“他和你我一样,都是重生而来的人,甚至他比你我更早,早到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从走到你面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而四皇子在高衍出殡的当日兵临城下,也是提前谋划好的。身为四皇子的首席谋士,他不可能让自己一直都处于危险之中。即便是他想以身涉险,四皇子也不可能让他这么做。杨皇后的突然发难,谁也没有料到,但既然发生了,就只能去解决它,而不是自怜自艾甚至是自责。”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纪澜摇头,“你先跟我回城,在适当的时间他自然会出现。” “他没有死?”杜且仍是固执地想要一个确切地答案。 “他若是死了,杨皇后就不会带走他。若带走他的是暗卫,他便是安全的。” 杜且望着他,咬了咬唇,“他一定不会有事!因为他一定不忍心让我一个人,对不对?” 纪澜拍拍她的头,“没错,一定的。” 京城的僵局,最终还是以四皇子的胜利而得到平息。圣人心中自然是不愿意立四皇子为储君,他想要立七皇子,这样他就能继续在皇位上呆着,而不是被架空权力。可四皇子看出他的意图,让他写的退位诏书,越过储君的位置,登基为帝。 七皇子手中没有兵权,就算他能利用礼部的种种祖制与四皇子分庭抗礼,可也只是口舌之争,没有实际的意义。而十一皇子和十四皇子与四皇子交好,二人早就为四皇子的回京做足了准备。七皇子弱势,就算圣人有意立他,也是有心无力。 退位诏书是由厉出衡早就准备好的,只要圣人盖上玉玺就能即刻生效,颁布朝野。 玉玺被杨皇后带走了,圣人心存侥幸,以为还能再拖上一些时日,大梁的朝政仍是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一天不退位,四皇子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一旦他传位于高斐,他这个太上皇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厉出衡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手握玉玺直入禁中。 一切尘埃落定,圣人再没有挣扎的余地。 四皇子高斐在三日后登基称帝,一个月后的元日,改元兴国,史称梁文帝。 新年伊始复朝,梁文帝颁布诏书,谢更始迁左相,厉出衡为右相,虞恒仍为上将军,纪澜为御林军统领执掌京城治安,滇南大捷,谢桐与杜战凯旋而归。 而杜且再见到厉出衡却是在三月的上巳节,纪澜的婚仪上。 杜且对他说:“我什么时候可以搬回去?” 厉出衡却道:“我记得我们已经和离了,京兆尹有备案。” “你说过,这是为了保全我的权宜之计,如今今上登基,你有从龙之功,我自然是性命无虞。” 厉出衡冷冷地笑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会有从龙之功,权倾朝野,重生后的你自然会选择这样的我。可同样的重生而来的我,为何要接受你如此自私的选择?杜且,我这一世重新来过,是为了让你明白,曾经放弃我是多么错误的选择。如今,你应该明白了。是以,这段婚姻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第144章: “你这是何意?”杜且呆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被杨皇后囚禁时的海誓山盟,一夕之间全都化为泡影。杜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厉出衡,而只是一个和他长得相似的人。 厉出衡负手而立,转身把冷漠的后背留给了杜且,“听不懂吗?前世你毁婚另嫁,令厉某颜面尽失,不得不远走他乡求学,蛰伏数年才敢出现在京城,可还是避免不了被人耻笑。我堂堂厉氏,竟连一个低等武将之女都娶不到。我用了十年,走到权力的顶端,杜如笙还不是要把女儿乖乖地送到我手上,庶女也没关系,只要是杜家女,我厉出衡娶来便是。我做到了,可是你呢,你竟然活成那副惨样。曾是我厉家未过门的女子,却被……虽说他是君,可你不是妃不是妾,而是偷,委实叫我厉氏的颜面荡然无存。而我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却还是要背负你的不耻之名。于是,我把高衍从皇位上拉了下来,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你曾加之于我的一切耻辱。对了,还有清远侯,我与他相斗五年,终于能证明我比他更强,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重生而来,其他人我都能原谅,唯独你……” “我原想把你娶到手,置之不理。没想到,你竟然也重生了,还主动地选择了我,选择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人。你以为你会一世安然,逃避掉前世你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可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你重新选择的机会,也让我机会把所受的折磨都一一讨回来。我还怕,对一个无辜的人报复心中会有愧疚,可如今我没有这种感觉。你说,上天是不是可怜我上一世的遭遇,特地让你重生来补偿我的?” 此时的厉出衡面目狰狞,清疏的眉目有一种凄厉的可怖。藏身于清远侯府的后院海棠树下,风过树摇,落英缤纷,也掩饰不住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阴鸷。 这样的厉出衡,杜且是陌生的。不,应该说这样的厉出衡,和前世是一样的,而她所看到的,是她的幻觉,是他想要呈现给她的样子。他成功了,他一直都很成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不,我觉得不是。”厉出衡笑了起来,笑容没有温度,只有上扬的嘴角说明他正在笑着,“上天认为我前一世过得太窝囊,娶不到订婚的女子,只能娶一个耍尽手段的庶女,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笑柄。我前世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让所有人都闭嘴,让厉氏毫无污点地立足于大梁朝堂。我不需要补偿,那些耻辱的印记,不是补偿就能了结的。” “这一世把你娶到手,志在必得,而我也做到的。有时候我也想,和你一生一世,长长久久,毕竟你有着前世惨痛的经历,会更珍惜现下所拥有的一切。我也试图对你好,把我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可是你在扬州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和疏离,让我对你彻底的失望。你记得以往的事情,并深深地受到影响,并随时可能因为一些事情而产生负面的反应。”厉出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能做的我都做了,我一直都陪伴着你,可你仍是拒我于千里。这说明,比起你那些记忆来说,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你对前世的记忆和执念太深,并没有因为你的重生,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你淡忘。也就是说,在你心里,我仍是不够份量。” 杜且静静地听着,面色清冷,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仿佛他所说的事情与她全然无关。周遭的嘈杂仿若也和她没有关系,她不过是一个过客,置身于其中而感受不到府中的喜庆。 “你或许会说,那天被杨氏劫持,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以不必在意那些话,人在身处险境时的求生本能,会让人做出一些并非本能的事情,撒谎也是其中一方面。因为或许你会被我感动,来保全我的性命。杨皇后把刀插进我身体里的时候,我一直希望你会尽快赶来救我。可是没有,我等了许久。其实只要你对四皇子,哦,不,已经是今上了。只要你开口,他一定不会罔顾我的性命。可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不是你不够努力,就是有什么事情牵绊住了,而这些牵绊明显是我还要重要。应该说,那是我对你最后的试探,可结果还是令我失望。”厉出衡没有回头看她,“我给了你机会,让你我可以更进一步,可到底还是让我失望了。以后的路,我想一个人走,各自珍重。” 杜且没有挽留,甚至连开口都没有,望着一地残红,良久地发呆。 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向纪太夫人提前告辞,回到仍在居丧之中的杜府,和清远侯府的张灯结彩不同,杜府清冷而安静,三月的春风仍是有些凉意,拂过耳畔,带起阵阵战栗。 她立在梧桐轩中的海棠树下,想起前世她曾数次对厉出衡的承诺。她说:海棠树下,我等你。 可她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并未放在心上,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等他再到京城时,她已为人妇,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心中只有纪澜。 当夜,厉出衡让阿松把杜且的东西都送到杜府,在京城厉宅的、在扬州剌史府的一应物什,全都打包送了过来,还包括她的嫁妆,在此之前拿她嫁妆作礼的,也都折成现银送到她手上,只多不少。 “其实夫人不要怪郎君,他心里苦,可有些事只能是这样。”阿松也不知道为何会变成这样,可他是厉出衡的书僮,不能为杜且鸣不平,但终归还是同情她的。 杜且摇头,“我不怪他,这该是我受的。对了阿松,郎君在京里有谁关系最好?” 阿松以为杜且是想让人劝劝厉出衡,就说道:“自然是钦天监袁大人。” 第145章 说起袁家和厉家的渊源,那是从大梁开朝时就结下的情义。厉氏重诺,天下皆知,但世代相传相面观天之术的袁家却是很难有善终,于是每一代的袁家家主就会挑选有慧根的孤儿严加教导,让自家的孩子安然退出,所以虽说是钦天监的袁家,但除了第一代的家主是真正的袁家人之外,都是历代家主挑选而来的孤儿,传至袁苑这一代,谁也不知道真正的袁氏后人是谁,但根据这一传统,每个成为家主的袁氏后人,也有了自己的后人,也不失为功德一件。 而真正的袁家人,只有厉氏知道。历代的大梁皇帝派人各方寻找,想要从中得知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百年来一无所获。 厉出衡和袁苑关系最睦,也在情理之中。 过了数日,杜且带着礼品去了钦天监府上。 袁苑先是一愣,但还是礼貌而周全地把杜且迎入府中。袁苑的妻儿不在京城,这是袁家历代的家训,一旦有了后代之后,就会送到没人认识的地方,由专人把孩子养大,因为孩子的成长过程不能没有母亲,是以妻子也会随同前往,从此不再回京城,而袁苑倘若能撑到致仕,也就能一家团圆。而大部分的时间,袁苑是孤独的,这是历代钦天监的命数。 “很少会有人愿意到我府上作客。”袁苑没有请她进内堂,而是在树荫下的凉亭摆了一方茶几,“一般而言,没有人愿意到江湖术士的府上拜访,除非是他想知过去未来,走到穷图末路之时。人总是愿意听到自己前途远大,而不愿意听到实话。” 杜且坦然落座,“但并非每个人的前程都是远大而光明的,若人人都是如此,又何来一人一命的说法。人人都有远大前途,这天下也只能有一个人高坐九重宫阙。” 袁苑笑了笑,“杜夫人所言甚是,但很少有人愿意承担这个道理,因为人都是贪婪的。” “我相信袁大人这也是有人来的,尤其是那些愿意面对未来的人。” “这么说来,夫人也想知道过去未来?” “过去我比你更清楚。” “也不尽然。”袁苑仍是面带笑容,“人总是选择自己想要获知的或者因为身处条件的限制,而所有局限性,尤其是夫人这样出众的女子。养在内宅深闺,对外界的认知始终是有偏颇的。” 杜且道:“那依大人之见,妾对过往存在怎样的偏颇?” 袁苑道:“我只是那么一说。” 杜且被绕晕了,无奈地摇摇头,“既然如此,妾想知道未来。” “未来?”袁苑顿了一下,“有些人的过往既是未来,但有些人则不同,如夫人这般前世未能善终者,这一世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弥补过往的缺失。” “那么厉郎呢?”杜且目光澄澈,“他的未来又会是如何?” “厉氏择主,光耀门楣,蛰伏五世之后重生,厉氏的未来必是股肱之臣,当之无愧的大梁第一世家。”袁苑淡笑,“厉相才情出众,朝中无人能出其左右,为圣人所倚重,年仅二十就已是当朝的右相,权倾朝野,未来又有何惧?” 杜且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大人可否告知,厉相前世是怎么死的?” 袁苑大笑,“夫人太抬举我了,前世种种,我又如何能知晓?重生而来的只有夫人和厉相,至于厉相前世的死因,只有厉相自己清楚。” 杜且问不出她想知道的,讪讪地告辞。 临走时,袁苑把她带来的礼物还了回去,“夫人想来的话,可以随时上门,只要袁某有空,陪夫人闲聊几句还是可以的。” 杜且也不跟他客气,“厉郎都是什么时候到府上来?” “这个……”袁苑只想说,厉出衡是一个行踪无常的人,尤其如今已是右相,只有他自己出现,否则他也是猜不透的,“袁某知晓天定命数,却无法得知厉相的行踪,夫人若是有心,自然能得知。” 杜且也不纠缠,坦然地告辞离开。 回到杜府,惊讶地发现曲灵源在府中等了她许久。 “师傅什么时候回的京城?”杜且记得他说过,暂时不想回京。 曲灵源无奈地说:“家中老母逼婚,我不得不回京暂避。” 杜且笑了,“也会有师傅无法掌控的事情。” “委实是无奈。”曲灵源轻叹,“若非圣人传召,我怕是也难以脱身。” 杜且不解,“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朝中势力蠢蠢欲动,他又如何会有心思传你入京?” “皇后临盆在即,心中焦虑,这是让我进京陪皇后解闷。” “这种事情,不是随便找一个命妇进宫伴驾就是了。”杜且奇道:“为何要召你这国手进京,皇后的棋艺……” 曲灵源仰天长叹,“就算皇后是个臭棋篓子,为人臣子的,岂有抗旨之理。” “你为何知道我在杜家?”杜且突然发问,曲灵源刚回京,显然是去过厉家或是其他什么地方。 曲灵源尴尬地别过脸,“京城都在传你已下堂之事,都说厉出衡是为报当日你就及笄礼时被拒之辱,故意娶你又休掉你,以报当日之仇。很多人为你鸣不平,认为厉出衡出人头地就抛弃发妻,始乱终弃,不足为良配。” “他乃是当朝右相,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传出?”杜且认为,只要厉出衡想,就没有人敢对他的品行指指点点,尤其还有圣人这个后盾,他更该是雷厉风行,委实不该有这样的传闻。” “不是人人都会颠倒黑白,是非曲直都在每个人的心中,他待你如何,总有人看着。右相权倾朝野,他能只手遮天,可圣人却不需要这样的完人,总有一些缺点为世人所知,也是他身为右相的职责。”曲灵源却不认同杜且的说法,“朝臣不能是完人,而厉相的完美会让圣人忌惮,我想这就是他要休妻的原因。” 杜且没有再说什么,只有她心里清楚,她和厉出衡之间的种种纠葛。 “对了,这趟回来,圣人还要我广收门徒,而你是我唯一的入室弟子,你可不能看着为师四处奔波而袖手旁观。”曲灵源走到门口的时候,转身郑重其事地对她道:“他虽然是右相,但也不能毁了你的一生,以后的日后还长着,有什么需要让人去府里说一声。” “我没事的,师傅,不过是被休了的人。”不过是被休了,总比被禁锢一生,不得自由,受尽欺凌。眼下对杜且来说,已是算是雨过天虽不晴,但总比大雨磅礴要好。 不过是被休了,但高衍已死,杜如笙也不会再利用她,纪澜这一生对她只有歉意和忏悔,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都离她远远的,再没有能力伤害她,也没有理由与她为难。 她要再找男人嫁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钦天监袁府虽说上门的客人少,但不等于没有。 厉出衡踩碎一地的星辰走进袁府院前的竹林,夜风清冽,月色苍凉,映出他苍白的脸,似清霜初染。 “她前脚刚走,你就来了,可真是稀客呀!”袁苑宽袍缓带从游廊下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面带揶揄的笑意,“右相大驾,蓬壁生辉。” “少废话。”厉出衡睨他,“她来做什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袁苑说:“还能说什么?谈谈过去,畅想未来。” “你对她说了什么?” “做为一个正常人……”袁苑看了他一眼,“既不知道过去,也不知道未来,不过是会些占卜之术,总比你们都是经历过一世的人,没有你们知道的多,但是命数不可违。她前世死于非命,被人设计陷害而死,而你却是正常死亡,你要明白,你和她是不一样的。她这一世或许可以长命百岁,但四皇子已经登基,你……” “我?我死在新皇登基的第二年,因为心力交瘁而死。而你之前说过,我还有十三年的命数。” 袁苑把灯放在地上,手掩于袖中,缓步走上前,“可你让四皇子提前登基,让高衍过早地死去,你略过了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了,你以为可以赚得这一世十数年的逍遥,可人算总是逃不过天算。紫微帝星亮,天魁衰微,你该知道代表着什么。厉氏百年基业,一朝重出,泽被后世,若大梁不亡,百年荣耀不过寻常。你的责任已尽,已再无遗憾。” “谁说我没有遗憾?”厉出衡瞠目欲裂,“我重生而来,不是为了家门荣耀,只是为了她。” 袁苑不得不说:“你身负厉氏五代的期待,无论你为何而来,这都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而她始终不属于你。不论这一世,你们做了多少的努力,改变了许多人的姻缘,但有些事情你始终都改变不了。你也说过了,七皇子和十四皇子的姻缘,都还是一如从前。而改变的那些,都是因为你娶了杜氏,而所发生的变化。不是说你错了,而是这兴许就是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你一再的强求导致眼下的局面。你不愿意让她经历你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你英年早逝,可是你却没能告诉她,你为了陪她一世长安,而改变了这天下的格局,这就是你该承担的结局。” “难道你要我看着高衍登基,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然后我用十年的光阴与她重逢,这才是延续我生命的办法吗?那我还不如就此死去,也好过看她受尽欺凌。” “没错,这就是你的选择,你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也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你以为你能给她安排最好的将来,能和她生儿育女,让她一世周全,可到头来,你什么都做不了。”袁苑叹道:“你还不如把一切都告诉她,好好地走完你未完的人生之路,也是一种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