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传话的小厮跪在地上还没回过神来,孟长淮早已从养心殿冲了出去。 皇帝君商羽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手中的茶杯晃了晃,薄唇紧抿不发一言。 ……小王妃小产了…… 刚才听到的消息一遍又一遍在孟长淮耳畔环绕,和着呼啸的风声久久无法散去,令他每一秒都头疼欲裂。 呼吸近于凝滞,后背冷汗涔涔,孟长淮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觉得从皇宫到王府的路途如此遥远。 马鞭不停地用力抽打着,却似乎怎么都不够快。 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当孟长淮终于抵达王府门口的时候,悬吊许久的一颗心,终于不堪重负,坠了下去。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只能听见府中此起彼伏的哀哭声。 从守门的侍卫,路上的小厮和丫鬟,到锦绣轩院子里的下人以及闻讯而来的众夫人庶公子小姐,跪了一地。 面前是他所熟悉的厢房,曾经承载了他这辈子最畅快的欢笑和最为依恋的幸福,但此刻的每一步,都犹如踩在刀尖上一般,刺痛的是全身的神经。 心,尤甚。 “公子……” 歇斯底里的嚎哭声入耳,孟长淮转过头,见是容绣的陪嫁丫鬟碧螺,昔日里最温柔乖顺的小姑娘。 她正看着他,愤恨地,充满责备地。如刀锋的目光似乎要刺穿他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 “绣儿她……”孟长淮朝掩面拭泪的母亲张了张口,才发现嗓音居然嘶哑得难以辨认。 “长淮,绣儿去了。”洛康王妃从床边缓缓站起,拿手中的丝绢擦干眼角的泪渍,走过来,“小产失血过多,绣儿最近身子骨本来也不好,太医已经尽力了……” “不……”孟长淮神情呆滞地摇着头,踉跄几步,跌跪到床边。 面庞还未完全脱离稚嫩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 孟长淮不敢更不愿相信,这是昨晚与他一起翻遍了诗经楚辞给未出世的孩儿取名的妻子,是因为母亲擅自给他收了偏房便闹得不可开交哄也哄不好的任性女人,是他曾以为会一直伴着他直到他死去的,小姑娘。 “绣儿,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绣儿,我给我们的孩儿想好名字了……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的,你别伤心,别不理我好不好……” “绣儿,皇上答应给你爹平冤昭雪了……证据确凿,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绣儿……绣儿————!!!” 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孟长淮已然控制不住崩溃的情绪。任凭他说什么,床上的女人仍旧没有一丝反应。 往日里他只要稍微蛮力些,她都会嚷嚷着说疼,可此刻他握着她的手那么用力,那双干裂的唇却再也不会动了。 “小王爷,您别这样,小王妃已经去了。”一旁打扮明艳的美貌女子跪上前来,拉住孟长淮胳膊,抬起头一双水盈盈的眼眸望向他。 我见犹怜的模样并未打动孟长淮半分。 “滚!再胡说本王杀了你!”孟长淮猛地站起来,将这女子甩出半丈远,“来人,把这个疯女人赶出去!本王不想再看见她!” “长淮!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洛康王妃一扫刚才的戚色,凤眸怒瞪。 孟长淮回头望向自己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这张面孔,今日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世人都道洛康王妃温柔大度,洛康王娶了满府妾室,她却始终坚定如故,为当世贤妻中的典范。可孟长淮至今不懂,为什么母亲偏偏对他心爱的绣儿从未施舍过半分长辈的关爱和慈祥。 总是那么的苛求,甚至刻薄。 良久,孟长淮嘴角扯开一丝苦笑:“娘,够了。” 他转过去抱起床上女人血迹斑斑的身子,再不理会这屋里的一切,目光决绝地跨步离开。 大庆历宣武十三年秋,洛康王府小王妃、前薄州太守之女容绣病逝,享年十七岁。 同年冬,洛康王长子孟长淮请旨赴边境平乱,胜,拒回京受封,后长眠于冰雪之地。 第2章 正文一 若这告示上张贴的并不是通缉令而是褒奖榜,容绣实想好好膜拜一下京都官府画师的高超技艺和神之速度。 才不到两刻钟时辰,画上的两个清秀小伙子竟比往日父亲在外头请那些名画师画出来的女版容绣都漂亮。 对上告示栏边抱剑而立的官差大哥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容绣只觉得浑身发冷,恨不得立刻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掉。 当然,这只是她的想象而已。 “呵呵。”容绣一动也不敢动,对着官差傻笑,“大哥,今天的云很漂亮啊。” 说着她指了指头顶上那片天。 趁官差抬头望去的瞬间,容绣拨开围拥人群,拔腿开始飞奔。 “就是他!快追!” 后方传来其中一个官差的厉喝,和很多个官差凌乱的脚步声。 容绣其实早已疲累不堪了。 她原是和丫鬟容绣双双扮了男装出宫,只为去尝一尝大庆朝远近驰名的天香阁招牌菜,怎料到吃完饭刚结了账,酒楼里便凭空冒出几个捕快嚷嚷着要捉拿她们归案。 归案?有没有弄错?她堂堂薄州太守的女儿,当朝淑妃娘娘的表妹,恪守本分进宫待选,怎么就摊上案子了? 两人最终跑到贫民区藉着七弯八拐的窄巷子摆脱了追兵,可当回了街市,碧螺前脚刚进素心坊去买容绣最爱吃的桂花糕,后脚容绣就又被一群官差盯上了。 早知道,她死也不会见着告示栏边人多热闹就巴巴地往那处凑。 腿脚渐渐酸软无力,终于又拐进了另一条路,可追兵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糟了,这下怎么办才好? 听说京都的官府很黑,如果被抓到,说不定还没等淑妃娘娘得知她落难的消息,这一条小命就已经呜呼了。 早知道多看两眼通缉令上的文字,好歹死了能当个明白鬼。 正焦急着,路口拐弯后出现一间开着门的农舍,容绣想也不及多想,腿脚已然替她做出了决定,跑进了半开的木门里。 躲在墙角的容绣大气也不敢喘,骤然停止剧烈奔跑令她无法抑制地头昏目眩,双腿发颤,全身重量都靠倚着墙壁支撑着。 万幸的是追兵未曾发现她,越过农舍往前追去了。 “呼……” 待追兵的叫唤声和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容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猫着身子沿墙角往门边靠。 眼瞧着就要走出农舍了,忽然,口鼻被人捂住,四肢也被箍紧了动弹不得。 容绣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挣扎间已被身后那人抱至粗壮的梧桐树干后。 这时,院落里响起两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今日交代之事,决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后果你我都清楚。”其一是个中年男人,嗓音浑厚。 紧接着又听得一年轻男子道:“崔侍郎请放宽心,我李大笑在江湖上可不是浪得虚名,这事儿保管让大人满意。” “哼,知道就好,事成之后少不得你好处。”中年男人低沉冷笑。 容绣本还思忖着制造点声响让那两人助自己脱困,可此番听那两人对话,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即左右矛盾起来。 身后这人腰间的长剑许是镶了宝石之类的物什,膈得容绣皮肉疼痛不已,未能忍住嘤咛了一声。 “什么人?!” 中年男人耳尖听闻了声响,低声吼了一句。 他正欲往这边跑来,可巧的是,从梧桐树上忽然叽喳叫着飞出几只鸟。 中年男人遂放松了脸上表情,走回院中央,“几只鸟罢了,这里怕是不安生,我先走一步,你等我暗号。” 中年男人走后不久,年轻男子也离开了院落。 容绣用力犟着身子,心想这厮若再不放开自己只好张口咬了。 一口银牙蓄势待发,谁知这人忽然松开了手臂。 得了自由的容绣愤愤然转过身,目光陡然撞进一对墨色的含笑眼眸,犹如她家乡的万荧坡顶夏夜的星星,亮得晃眼,却让人不舍得挪开视线。 思维顿时犹如陷入泥沼,越挣扎越出不来。 这男子,似乎怎么瞧都不像是坏人。且容绣一直觉得,身带檀香的都是善人。 他身上的檀香味很淡,容绣刚刚才留意到。 良久,她用指甲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心,镇定问道:“兄台方才所作所为,不打算给小生个说法吗?” “我也是误入此处,怕被灭口方出此下策。想来小兄弟也不想落入那两人手中吧。” 他的声音很动听,如山间细流般清冽干净。腔调是毫不做作的雍容华贵,定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 如此说,这人还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么? 可这种搭救方式,容绣实在是无法由衷感激。 沉默几秒之后,她才淡淡道了声多谢,却见男子仍是低头望着自己,眉眼间笑意粲然。 即便此刻着的是一身男儿装,容绣也不禁有些脸热,面露不满地问:“兄台看什么?” “好看。”他很快接了一句,虽答非所问,却噎得容绣半晌说不出话来。 男子似乎很满意看见容绣被惊得六神无主的模样,眉梢轻挑,笑意更浓:“说来不怕小兄弟笑话,方才我是在想,世间若有像小兄弟这般的女子,我定是要娶回家的。” 第3章 正文二 “还请兄台自重,这种玩笑随意开不得。”容绣有点生气,秀眉紧颦,“况且在下是家中独子,并无姐妹,怕是要让兄台失望了。” “无妨,再多看几眼,也算不得亏。”男子侧身倚靠在树干上,偏头望着她,手背托着胳膊肘,握紧的右拳抵着唇边笑出的酒窝。 容绣此刻愈发确定了,这面容英俊的贵公子,脑子一定不大正常,当即瞪了他一眼,退了一步欲转身离开。 “呃——” “小心!” 容绣没有哪一刻比这刻更觉得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背后是石磨盘,横出的磨棒正指她小腿高度,容绣先前全然不知,抬腿就走,结果被绊了一跤,重心不稳险些扑倒在地。 而此刻虽得了救,但她那除了自家娘亲和碧螺丫头就没人碰过的腰身,却被这男子搂在手臂间,确切道来,是整个身子都紧紧贴合着他。 额头还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一阵一阵地喷洒下来,暧昧得,仿佛方圆几里的空气都在升温。 男子并没有什么更过分的动作,只是稳稳地搂着她。 本该是抗拒的,但这怀抱居然出奇地让她安心,带着无法解释的熟悉感,淡淡的檀香更因此沁入心肺。 差一点便要沉沦下去了,幸好容绣忽然意识到自己作为进宫待选的秀女,稍有不慎便可能会害了全家,于是强忍着满脑子嗡嗡作响的慌乱,竭力保持低沉镇定的音调对他说:“放开。” 然而,带着薄怒的眼神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失去了本来的气势,她想她的脸一定是红透的,幸亏抹了妆粉才不会被对方察觉。 男子见状微哂:“若家中有姐妹,便允我提亲?”他伏低脑袋,隔着不足一寸的距离望着她,“小兄弟方才的话,是这意思吗?” “都说了没有了,你提不提亲关我什么事啊?”容绣瞪大眼睛,忽而又觉得这态度太失礼,敛了神色,仍是有些不满道:“如此舍不得松手,兄台莫非有断袖之癖?” 男子噙着笑正要接话,却听破空一声巨吼:“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小姐!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两人同时如遭雷击,容绣“腾”地跳开,男子则显得从容许多,站得英挺笔直,淡定地抬手捋了捋袖口。 “小姐?”他转过头看向容绣,慵懒地问道。 容绣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他这里,只定定地望着距离越来越近的自家丫鬟碧螺,只觉得……双眼刺痛。 她好端端的一个“书童”,才半刻不见为何穿成了这般? “别以为长得人模人样的就可以对我家小姐动手动脚!姑奶奶打人专打脸!登徒子!看招!”碧螺在五米开外弓起身子,一番摩拳擦掌之后蓄力冲来,“咦呀————————” “咦?” “呵……”男子垂眸轻笑,抬起握拳的手靠在唇边。 “怎么回事?我的招数……为何施展不出来?”碧螺死死盯着自己的拳头,又低下头看了看原地踏步的双脚。 粉红色的绣花鞋,膝盖以下,光秃秃白花花全是露出的小腿。 容绣从背后紧紧抱着碧螺的上半身向后拖,费力咬着牙低声道:“走!给本小姐丢死人了!” 两抹身影拖拖拽拽一番最终消失在拐角。 “主子。” 一袭黑影执剑降落于身后。 “跟丢了?”男子并未回头,神色淡淡地问。 黑衣男单膝跪地道:“属下无能,求主子责罚。” “罢了,本王早知道会这样。你以为他们全无准备,等着你去抓证据?” 男子低下头,蓦然发现脚边落了一枚白玉簪子。 他俯身捡起,细细察看,才寻得了簪子内侧一个小小的“容”字。 “主子,刚才那个……需要属下去查吗?”黑衣人又试探着问道。 孟长淮恍若未闻,捏紧了白玉簪子,小心地收入袖中。 说起这位洛康王府的小王爷,也是京都炙手可热的王孙公子之一。 大庆王朝自宣成帝年间收复边境五洲,便一举统一了整个中原,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孟天逸被宣成帝亲封为洛康王,是朝廷承认的唯一一个异姓王爷。 孟长淮是孟天逸的嫡长子,年仅二十二,才华谋略丝毫不亚于其父,唯一比不上孟天逸的,大约就是武艺了。 世人皆道洛康王的绝世武功到孟小王爷这儿大概要失传,为此唏嘘不已,孟天逸却似乎不以为意。新帝登基,洛康王更是辞去了朝中职务,避入府中深居简出。 如今世上能让洛康王谈之色变的,大概只剩下这位嫡长子的婚事了。 孟长淮至今未娶妻纳妾,连个通房丫头都不要。更糟心的是,京中多有好事者散播,说洛康王府的孟小王爷其实心慕男子,有断袖之癖。 谣言的版本千万种,是真是假均无从考据,而真正了解事实的,只有和孟长淮几乎形影不离的贴身侍卫,也就是传说中孟小王爷心仪的对象,殷恪。 “主子?”没听到回应,殷恪继续问道,“用不用属下——” “不用。”孟长淮说。 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是薄州太守容寅的独女,知道她叫容绣,今年十六岁,是这一批新入宫候选的秀女;知道她最爱的点心是素心坊的桂花糕,每天至少吃两块,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五块;知道她最爱看写江湖英雄感情故事的话本子,喜欢下雪天穿着毛茸茸暖乎乎的斗篷去折梅花,喜欢夏夜里躺在屋顶上看星星;记得她说过京都的星星不如她家乡的好看,万荧坡的星星总是又大又亮,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他知道她心底最爱的人,是谁。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次机缘巧合,能否换得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 尽管折腾了许久,为了不被官兵认出,容绣还是找了间裁缝店换了一身女装,碧螺那身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烟花女子装束,也被她换了身正常的。 万幸的是两人最终及时赶到了宫门口。容绣亮出淑妃给的令牌,侍卫二话不说便放她们进去了。 回到昭宁宫偏殿,容绣抓起桌上的瓷杯便往嘴里灌水喝,却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得一阵猛咳。 碧螺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给容绣拍背,听着容绣边咳嗽边抱怨道:“咳咳……真是的,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呛——咳……” “是喝凉水都塞牙缝。”碧螺俯身用手绢给容绣擦了擦嘴周的水渍,咧嘴笑道:“小姐,你真的该多读读书了。” 容绣刚缓过气来,便一本正经地反驳碧螺:“我每天都在读书。” 碧螺无奈地闭了闭眼:“我说的不是你那些武侠言情话本子。” 容绣:“………………话本子惹你啦?为何你就非跟我的话本子过不去!” 碧螺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小姐,奴婢可不敢。” 容绣一拍桌子:“我前天晚上看的那本《璧山仙侠传》呢?放床头自己长脚跑了?” 碧螺一脸乖巧地摇头:“奴婢不知。” 知道从这丫头嘴里从来问不出半点有用的,除了这丫头也没谁敢偷偷藏她话本子,容绣觉得无趣,又倒了一杯水:“无缘无故的被张榜通缉,还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完。” 碧螺似是想起了什么,边给容绣捶背边慢悠悠道:“小姐,送我衣裳的那位公子说,是因为我们在天香阁结账时用了有特殊印记的官银。前阵子有一批发往桑洲水患灾区赈灾的官银失窃了,朝廷正在查呢,说是宁可错杀也不能容许有漏网之鱼,可冤死了不少好人了。” “官银?” 容绣神色一凛,杯子重重落在桌面上,溅出了几滴水。 第4章 正文三 自己身上的所有银两都是离开家时母亲给的,照理说是绝不会出现问题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 容绣手搭在桌沿上,用指腹轻磨着杯壁,渐渐回忆起的事情让她的全身一截一截凉了个透。 今日和碧螺出宫前,容绣遇到了丽贵人吕云薇。这位丽贵人说来也怪哉,自从与容绣相识,便表现得十二分友好,这回更是背着旁人偷偷塞给了她几大锭银子,并笑说出宫逛街总是多带点儿银两好,看上什么都能大大方方的买。 银子是丽贵人直接塞进容绣钱袋里的,当时马车催得急,容绣没顾上退回去,本是打算回了宫再悉数归还给丽贵人的。 想及此,容绣心底顿时泛起一阵酸涩。 如果不是她和碧螺腿脚机灵跑得快,那么被抓进了官衙便是百口莫辩。 谁信她是朝廷选的秀女?谁信她是当朝淑妃娘娘的表妹? 还?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还了。 丽贵人是户部尚书的女儿,或许并不稀罕那几锭银子。可这几锭她或瞧不上眼的银子,却保不准能帮她个大忙。 见容绣表情凝重,碧螺有点心慌,小心翼翼问道:“小姐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容绣顿了顿,心道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事实还是暂时别让心思单纯的碧螺知道得好,面上无所谓地笑笑,“去烧水吧,我要洗澡。” 碧螺自小跟着容绣,容绣脾性如何她最是清楚,此番小姐心情怕是真的不好,可明显容绣不愿多言,问再多也无益,她只好得令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容绣一人,她把胳膊撑在了桌面上,用手掌托住腮帮子,捏着茶杯挪来挪去,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淑妃娘娘在这宫中,看似万千宠爱集一身,而实则暗潮汹涌,勾心斗角防不胜防啊。 容绣把茶杯放回托盘里,又想及这后宫里佳丽三千,不禁自言自语道:“天天守着个种马似的臭男人,一不小心还要万劫不复,我才不稀罕呢。” “什么不稀罕?” 一声带着娇笑的询问入耳,伴着木门打开的声音,容绣转过身一瞧,表情顿时一僵,站起来朝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淑妃娘娘。” 淑妃姜明月上前扶住她:“说了多少次了,自家姐妹这么生分做什么?” “无论如何,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否则遭人闲话,我倒没什么,累得娘娘被小人诟病就不好了。”容绣任姜明月牵着手在她对面坐下,小心留意着唇角勾起的角度,温温婉婉答道。 这位表姐,容绣小时候是见过的,那年容绣八岁,还是个懵懂的丫头片子,姜明月也才十岁,却已然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了,举手投足间气质天成。 母亲说,容家或多或少是得了姜家的助力,父亲才能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因此进了宫,对姜明月要格外敬重些,不单单因为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更是知恩。 姐妹共侍一夫,都道更容易齐心协力,可古往今来暗中相斗的也不少,容绣母亲特意叮咛嘱咐过了,一定要互相扶持。 互相扶持?哪儿来的互相? 容绣含笑望着姜明月。 “怎么出趟宫弄成了这副样子?”姜明月一脸担忧地问,“可是遇着坏人了?” “谢娘娘关心,没遇着坏人。”容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笑了笑,“只是突然想体验一下民间风情,普通百姓的生活而已。” 姜明月似懂非懂地点头沉吟。 容绣给姜明月端了一盘新买的桂花糕过来,姜明月用小匙舀了一口喂进嘴里,淡淡道:“再过半个钟头皇上就该到了。” 容绣也有模有样地用小匙舀,闻言手顿住:“娘娘放心,亥时之前我不会出去的。” 姜明月笑容僵了僵,随即握了她的手道:“傻丫头,皇上今日来用夜宵,说是御膳房的晚膳不合口味,届时你去厨房做一道上得台面的家乡菜端来,皇上嗜辣,越辣越好。” “娘娘,”容绣心下一惊,赶紧站起来欠身一揖,“娘娘要绣儿下厨绣儿自然不会推脱,可是……让丫鬟上菜便好,绣儿端上去……不合适。” “为何不合适?”姜明月沉下声语重心长道,“过几日大选,你早晚都是皇上的人,今晚见了若皇上满意,你便能比那些秀女早一步承宠受封。” “不——不是……我——娘娘其实我……”容绣急得语无伦次,“我不想……” 姜明月自然不会懂,就如容绣同样不懂姜明月。 容绣自入宫以来,得了特许跟着表姐淑妃娘娘,住的是昭宁宫的西厢房,吃穿用度比其他秀女都优越了不止一点半点。 淑妃圣眷正浓,皇上来昭宁宫过夜是常有的,容绣日日夜夜在这昭宁宫里,却从没见过皇上。 非是容绣没运气,而是姜明月不愿。可至于如今为何突然愿意了,容绣着实猜不透。 姜明月只以为容绣是心里害怕,掌心覆着她肩膀面色温柔道:“别怕,皇上待人很和善的。” *** 碧螺回来请容绣沐浴的时候,姜明月已经走了。 “小姐,水烧好了。”碧螺向来敏锐,方一进屋就察觉到了屋里的飕飕冷气,牙齿打了个战。 只见容绣背对门口木木地坐着,听见碧螺的声音回答得也稍稍不耐烦:“不洗了。” “怎么了小姐?”碧螺缓步走上前来,手轻搭上容绣的肩,拍了拍。 “没事,突然不想洗了。”容绣烦躁不已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使劲关上了窗,屋外不绝于耳的鸟叫声才终于被隔绝了些,却还是没隔干净,容绣更加烦躁地用手指堵了堵耳朵。 “小姐……”碧螺双手放在身前绞着手指头,眼瞧着容绣面色不豫地从窗户边走回来重新坐下,抓起剩下半块的桂花糕一口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嚼了许久,待融化了吞进去,复又抓起一块。 如此反复,当容绣正要拿起第六个的时候,碧螺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小姐,你已经吃了五个了。” “哦。”容绣收回手,表情木然道,“那洗澡吧。” *** 第一眼见到大庆王朝君主的时候,容绣不得不承认,不论是从外表还是气质而言,此人都是无可挑剔的。 如果不是有后宫这么多莺莺燕燕,她或许会不排斥这个男人。 “早就听闻容爱卿的女儿貌美可人,今日一见,果然不负传闻,还有一手了不得的厨艺,朕心甚慰。”当今皇上君商羽十分满意地打量完跪在身前的容绣,搂住姜明月问:“爱妃今日才给朕见你妹妹,可是舍不得?” 容绣一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跪疼的膝盖,一边低着头默默哂笑。 她和姜明月的情分倒不至于叫她舍不得自己,姜明月舍不得的,明显是皇上。 “容姑娘起来吧。”君商羽和姜明月腻歪了一阵才终于给容绣的膝盖下了赦令。 然而此番容绣觉得尴尬得很,比起站在一旁欣赏这两人恩爱,还不如跟先前那般,跪地垂头,看不见便充耳不闻。 “容姑娘今年多大了?”许是觉得冷落了佳人不好,君商羽不再和姜明月耳鬓厮磨,终于认认真真地正视容绣。 愈看,心底就愈发满意。 暗忖着此人又是个耽于皮相的肤浅男人,容绣却哪里敢在明面上对一国之君有丝毫懈怠,忙欠身一揖,答道:“回皇上,民女今年十六。” 君商羽凤眸微眯,目光有些悠远:“这么说来,朕当年微服私访到薄州的时候,你才六岁。” 这话容绣实不知该怎么回答,见君商羽的神情也不似原先那般轻佻,更怕惹恼了他,只好应了一声:“是。” 接下来两人的问答模式,连向来涵养极好的姜明月都无聊得掩口偷偷打哈欠。君商羽却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容绣一一老实答了。 “川地菜式甚合朕口味,”用完宵夜,君商羽冷不丁如此道,微微侧过身,与姜明月一样唤着容绣小名:“时辰不早了,绣儿——” 他正要去拉容绣的手,突然一个太监从外面冲进来,跪在门口一副十万火急的架势。 君商羽浓眉竖起,神情不悦:“说。” 太监重重地磕了一头:“皇上,城门急报,郭少将军凯旋归来了!刚刚进司北门!” “皇上,政事要紧,不如去看看吧。”姜明月起身道。 “爱妃言之有理,”君商羽还是如愿握住了容绣的手,害容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上强颜欢笑又不敢抽开,只能低着头继续听他道:“朕改日再来看你,绣儿。” “臣妾恭送皇上。”姜明月看着君商羽包着容绣的手,蹲身行了大礼。 容绣也藉着跪下行礼的姿势摆脱了君商羽的手,语气恭恭敬敬的:“民女恭送皇上。” 待君商羽和随行太监离开,姜明月颦了眉问容绣:“绣儿,你是不是不愿意?” “没——没有的……”容绣想起母亲说过的大不敬,赶紧出口否认。 “那便好。”姜明月走上前来捋了捋容绣鬓角的碎发,“不然本宫怕害了你,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容绣摇了摇头:“娘娘您言重了。” 其实容绣一直觉得姜明月言行矛盾得很,有时候挺让人费解的。 先前想尽办法避免自己和皇上碰面,今日却主动给了机会,甚至让自己做了皇上喜欢的菜式端上来,可若要说姜明月为人大度吧,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又似乎有些不甘不愿。 容绣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真去问姜明月。 如母亲所说,一旦进了宫,许多话都只能咽进肚子里一个人消化。 在这宫里,半步也不能行差踏错。 第5章 正文四 “半年不见,你棋艺居然精进不少。”孟长淮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如愿见到对方皱了皱眉。 此人正是郭家军少帅,被皇上封为少将军的郭清夷,刚出征归来,还带着一身血腥寒气。 “整天呆在军营对着一群粗俗的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上阵朝敌人挥刀弄枪,还精进呢,你确定不在讽刺我?”郭清夷抬头睨了他一眼,满脸看透的不屑,“小王爷,你说你这副模样怎能让我不讨厌,嗯?” 孟长淮捏着白字轻笑:“呵,刚得了皇上厚赏,还如此大怨气?” “如果不是你家老头儿提前罢朝,平定西北这‘好事’能轮到我?”郭清夷手执黑子重重一磕,“还有,我刚进司北门皇上就知道了,结果不得不进宫露个脸,是你干的吧?” “你想多了。”孟长淮的白子紧跟落在他旁边,“那会儿本王和徐大人正在摘星楼喝酒,本王是看见你了,他也看见了。徐大人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可你冤枉本王就不对了。” 郭清夷将信将疑地打量了孟长淮好几眼。 “劳烦少将军收起你爱慕的眼神,本王知道自己帅。”孟长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别听外面那些传闻,其实本王对男人不感兴趣,你别想趁虚而入。” “放心,就算我喜欢男人,也不会是你这种由内而外阴险狡诈的男人。”棋盘上败局已定,郭清夷倒也不置气,闲闲地往椅背上一靠。 孟长淮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阴险狡诈?亏他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这模样,挺人见人爱的。 郭清夷拿了一颗棋子放在手心里把玩,间或去看孟长淮一眼,两人各怀心事,许久无话。 “对了,你进宫的时候皇上可在御书房?”孟长淮忽然敛了神色,一本正经起来。 郭清夷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连连摇头叹气:“一身的脂粉香味,定是得了消息从后宫赶到御书房的,虽然赏赐不少,可皇上脸色也不大好看,坏了他好事儿呗。说到这个我就——”郭清夷愤愤地把棋子掷向孟长淮,“生气,我本可以偷偷回府先睡个好觉的。” “说了不是本王,信不信由你。”孟长淮镇定地闪身一躲,目光仍是落在手中茶杯上,细细摩挲着杯壁,杯中茶水却不见一丝波澜。 沉默半晌,他才举杯一饮而尽,用袖口随意拭了嘴角。 郭清夷一边收拾棋子一边用匪夷所思的表情瞅向孟长淮,忽然眼神一亮,皮笑肉不笑道:“怪不得今日总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万年大懒虫居然有心思盘发髻了。啧,还簪个上好白玉,装什么温文尔雅清纯无害啊你?” 孟长淮垂眸笑了笑,轻道:“你不懂。” 郭清夷白了他一眼:“神经病的世界,我自然不懂。” 孟长淮似乎毫不在乎郭清夷鄙视的目光,还是淡淡的笑着。良久,他手指轻轻敲着棋盘,另一只手摸着下巴,嗓音低沉字字清晰—— “清夷,我打算娶妻了。” 我,打,算,娶,妻,了。 作为好友的郭清夷知道,孟长淮一旦称了“我”,便是认真得不得了。 因此他足足呆愣了几十秒种,耳边上回旋的全是这六个字。当他终于找回自己的思绪的时候,却见孟长淮正一脸悠然地把玩着腰间玉佩,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眉眼格外温柔。 不,这不是他自小认识的那个孟小王爷,一定不是。 良久,郭清夷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真的?看上哪家姑娘了?” 孟长淮悠悠答道:“宫里的。” 郭清夷望天思索了一阵,接着问:“哪位公主?” 孟长淮转了转杯子:“不是公主,是秀女。” “…………”郭清夷语塞许久,才确定自己是千真万确听对了,“抢皇上的女人,你是嫌自己命长?” “谁说的秀女就一定是皇上的女人?”孟长淮丝毫不以为然,“喻亲王的侧妃,曾经不也是先帝的秀女么?” 郭清夷正色道:“喻亲王风流成性,连先帝都拿他没办法,送个秀女就当笑话看。你呢?你这二十多年不近女色,头一回就抢皇上的女人,你让皇上怎么想?” 孟长淮轻笑一声:“呵,本王活了二十多年只要这一个女人,比起喻亲王不是更名正言顺?再者,左右两相争斗不歇,朝局一旦动荡起来他绝离不开洛康王府的一臂之力,皇上这次会以大局为重的。” “你倒是懂得算计皇上。”郭清夷拎起茶壶给孟长淮斟满,盯着溅到桌面上的水珠,轻声叹道:“真想不到,一晃就这么多年了,连你这棵铁树都开花了。” 孟长淮低头望着杯中水纹荡漾的余波。 是啊,这么多年了。过去的十多年回忆起来如梦境一般,虽然机缘巧合,他从失去她之后又回到初识之前,却早已不是上一世那个莽撞的毛头小子了。 这一世,他要把这一切看得清楚明白。 *** “小姐,这里也没有。”碧螺翻找完毕最后一个妆奁盒,对着容绣神色戚戚地摇头道。 “唉,早知道留在家里便好了。”容绣长长叹了口气,下巴无力地搁在梳妆台上,“这可是爹爹最喜欢的簪子,被他知道铁定又罚我抄书。” 碧螺边整理边安慰她道:“横竖小姐是偷偷拿出来的,别告诉老爷就好了嘛。” 容绣又是一阵长叹,过了会儿才问:“碧螺,你喜欢这皇宫吗?” “不知道。”碧螺扣锁的动作顿了一顿,“无所谓喜欢不喜欢,离了家都一样,小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那么如果——”容绣握住她的手,“如果让你与我一起,一辈子都呆在这宫中不见天日的地方,你可会怨我?” 碧螺憨憨一笑:“小姐,不管你要做什么,别抛下我就成。” *** 大选前两日,容绣离开淑妃的昭宁宫,遵从制度去了秀女集中居住的和乐宫。前一日傍晚,嬷嬷的教导结束得较早,容绣心中烦闷得很,嘱咐了碧螺几句,一个人去往梅园里散步。 这段时间,多亏了郭少将军几乎日日来宫里向皇上汇报军务,容绣的事情才被皇上彻底抛到了脑后,得以逃过一劫。 秋日风凉,梅园里的梅树虽然枝叶尚茂,可也挡不住阵阵强风袭来。容绣脚步停顿在一颗飒飒作响的梅树旁,拢了拢衣襟。可奈何穿的衣衫布料单薄,并没有很大作用,仍旧冷得牙齿打战。 忽然,容绣感觉到自己双肩上落了一物,刹那间,全身都暖和了。 心中一阵讶异,容绣瞪大了眼睛,视线尽处是一双男式锦靴,在缓缓靠近。 男人。 能进后宫的男人,除了皇上,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但她不想见皇上,一点也不想,因此别扭得不愿抬头。 “多谢皇上。”容绣垂眸屈身一揖。 对方沉默了几秒没说话,待容绣正打算出言告退的时候,他却开了口:“皇上此刻在御书房,姑娘可是思念得紧,需要本王带句话么?” 这声音?! 不知为何,纵然只有过一面之缘,可这许多天后重逢,她仍旧是一瞬间辨出了他的声音。 容绣抬起头,果然见到了那张让人既厌恶又不禁心跳加速的脸,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你……你怎么在这里?” 孟长淮伸手拢紧了容绣肩上的披风,一边仔细地系着带子,一边望着她柔声道:“钦天监的罗大人说,本王未来的王妃在这和乐宫里,所以本王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王爷,请您自重。”先前只猜测到这男子或许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却万万没料到是个王爷,容绣惊讶之余只想与此人划清界限,急急后退了两步。 和乐宫里住的都是皇上的秀女,钦天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样说?容绣知道这厮分明是满口胡言。 见到容绣退避的动作,孟长淮顺势往前跟了一步,唇角微微扬起,笑得灿烂温柔:“罗大人果然没骗本王。” “王爷,和乐宫这么大,还有很多姑娘,我带您去看看?说不定——”背后是粗壮的树干,退无可退,容绣更知道在此人面前自己一定没办法溜之大吉,只好啰嗦一些拖延时间。 只是这批秀女皇上都还没选呢,如果让这位王爷先给挑了一遍,不知道他有几个脑袋够砍? 孟长淮打断她的提议:“不需要,本王已经找到了。” 他抬起双臂撑在树干上,正好堵住了容绣可以跑路的所有方向。 这么近的距离,已经完全超出了容绣可以接受的最大限度。 除了上次,她这辈子都没和男人靠这么近过。而巧的是,两次都是这同一个男人,好似命运捉弄一般。 熟悉的淡淡檀香味,脸颊仿佛有火在烧,头晕,目眩。 容绣心慌意乱得只想逃开。 “小姐!你要的榴莲酥。”碧螺端着食盒走过来,待发现困住容绣的孟长淮,眼睛瞬间瞪得如铜铃大,“登徒子!又是你!快放开我家小姐!” 孟长淮笑了笑,松开手臂,得了自由的容绣赶紧拉住碧螺,低声对她道:“别乱说,快给王爷见礼!” 碧螺拎着食盒呆愣愣地眨了眨眼。 王爷?! 碧螺被这称呼吓得不轻,手中食盒重重地落在石桌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首道:“奴婢参见王爷!请王爷恕罪!” “起来吧。”孟长淮懒懒应了一声,注意力全然不在这丫头身上,他往前走了两步,视线落向桌面上的食盒,用下巴尖示意着问:“这是什么?” 碧螺战战兢兢地起身答道:“小姐要的榴莲酥。” “正巧本王饿了,这盒榴莲酥本王带走了,多谢。”孟长淮手臂一伸,轻轻松松地拎起食盒,然后转身从小径离开。 藏青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影当中,梅园里除了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响声,一片死寂。 碧螺小心翼翼地走向低着头不言不语的容绣面前,有点不敢开口说话。 过了许久,容绣才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语气无波无澜,“我们回去吧。” “小姐……”碧螺紧紧跟着容绣,“我再去御食斋求求欢颜……” “不必。”容绣微抬起头,半边红霞映得双眼酸涩疼痛,“都做到这份上了,或许,老天是在逼我认命。” 第6章 正文五 说起洛康王孟天逸和王妃蒋思仪的关系,其实谈不上多恩爱,洛康王侧妃小妾众多,这府里唯一和孟长淮一母同胞的,只有个十四岁的妹妹,孟暖玉。 当日孟长淮回到府中时,孟暖玉正在前院里由一干丫鬟小厮陪着踢毽子,一下子用力过猛,毽子直直朝孟长淮飞来。 “哥哥!”孟暖玉急得破声大喊。 然而处于危险中的人却十分镇定,一手拎着食盒,另一只手,在毽子飞到身前的时候准确截住。 “又调皮了,嗯?”孟长淮走到孟暖玉面前,把毽子递给身旁候着的丫鬟,俯身摸了摸孟暖玉的脑袋,“今日母亲让念的书可念完了?” “唔,”孟暖玉轻轻扯着孟长淮衣袖,嘟嘟囔囔道,“念书多没意思呀,被那个讨厌的表哥盯着呆在房间里一整天,我都快闷死了。” 讨厌的表哥? 孟长淮闻言一声轻笑。她说的该是姑姑的儿子何意朝,但这傻丫头哪里会知道,将来她喜欢人家还来不及呢。 这两个人,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 “哥哥,这是什么呀?”孟暖玉指着孟长淮手里的食盒,嗓音糯糯地问道。 孟长淮这才想起自己还从未来媳妇儿那里抢了件东西回来,于是把食盒递给小丫头,笑了笑说:“嫂子送给你的,御食斋秘制榴莲酥,用的是南国进贡的榴莲,千金难求哦。” 说完点了点她的鼻子。 “哇!榴莲酥榴莲酥榴莲酥!”孟暖玉显然脑容量不太够,一听见榴莲酥,便完全忽略了嫂子这个大八卦,当即抱着食盒在原地转圈。 孟长淮微低着头,望着兴奋不已的自家胞妹温温柔柔地笑着。 他知道如此做,他的绣儿此刻必定是恨死他了,但也好过像前世那样,用这种愚蠢而孤注一掷的法子,为了获得自由不惜让自己去了半条命。 这一世,他会亲自守护她的心愿,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父亲在书房吗?”他问身旁的小厮。 小厮躬身答:“回小王爷,王爷今晚回府后就一直在书房。” “嗯,照顾好郡主。” 孟长淮嘱咐了一句,而后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 “小姐,你都算了一个多时辰了,外面天都黑透了,咱们早点睡吧。”碧螺托着腮撑在桌面上,上下眼皮止不住要亲密接触,还张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晚上吃大蒜啦?去去去离我远点!”容绣捏住鼻子紧紧皱眉,身子直往后斜,仍旧是满面愁容地盯着满桌的小纸片。待翻开面前这张,她又一次泄了气似的趴了下来:“又是大吉,又是什么天定姻缘,这破占卜是玩儿我呢?” 碧螺两眼无神道:“小姐,算了这么多次都是一样的结果,说明明日大选真能遇上好事呢。” “都上砧板等着下刀子了还能遇上什么好事?撒盐还是撒胡椒?嘁——”容绣用力一拍桌子,薄薄的纸片一张张飞出去,散了一地,“都怪那个臭王爷,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榴莲酥,计划都被他给破坏了。” “小姐,其实我也不支持你那样……”碧螺咬了咬唇道,“要真只是脸上起疹子也罢了,避过大选再从长计议,但你别忘了小时候那次……可把夫人给吓坏了,小姐你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呢。这次夫人不在身边,碧螺很怕……” “怕什么?拜某人所赐,这事儿不是成不了了么?”容绣捏捏碧螺的小手,“放心吧,我有分寸,若实在没法子,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这宫中的女人,就是一个一个可笑的悲剧。 容绣偏过头闭了闭眼。 她到底,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让自己成为这样一个悲剧? 翌日大选,所有秀女聚集在露华殿,随身丫鬟皆不能同行。 这是自打容绣入宫以来,第一次与碧螺分开这么久。 待两腿都站得发麻了,漫长的典礼仪式才结束,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皇上亲自给他想要留下的秀女发玉牌,自此以后,这秀女也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上的女人了。 容绣掩在长袖之下的双手紧紧捏在一起,指甲毫无意识地嵌入皮肉。 近了。 又近了。 她知道当玉牌递给她的那一刻,一切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终于,君商羽缓步停在容绣面前,微笑着,手,抚上托盘里的玉牌。 轻轻拿起。 “绣儿。” “皇上。” 君商羽轻唤出声的时候,从门口也传来了温和慵懒却不乏气势的喊声。 这声音,容绣即便不敢回头去看,也知道是谁。 袖中双手,捏得更紧了。 君商羽面色不悦地将捻起一半的玉牌握进掌心,抬眼问道:“孟爱卿有何要事?” 孟长淮自大门走入,殿中十分寂静,每一步落下便带起一阵回声,他今日着一身绛色暗纹锦绣袍子,头戴的是当日容绣赠与的那枚白玉簪,袍角随着步伐一下又一下掀起,卷过他腰间的黑色镶金长剑。 “皇上,臣斗胆向皇上请一道旨意。”孟长淮手执那柄长剑,双膝跪地,对着君商羽,剑柄却有意无意正好指向容绣。 容绣心下一惊,她看到了剑柄上的雕刻,如果她的判断没错,那是大庆王朝除了皇帝之外,人人见之皆要跪拜的标志,金纹焰龙。 果不其然,全殿的人见到此剑,都屈膝跪了下去。 君商羽伸手覆在剑身,语调无波无澜:“居然请了龙泉剑,朕焉能不准,何事?” 孟长淮看了容绣一眼,道:“臣爱慕薄州太守之女容绣,请皇上赐婚。” “容……绣……?”君商羽似是将这两个字在口中细细品味了一番,又缓缓倾吐出来,夹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容绣上身低伏着,膝盖被冷硬的地面膈得刺痛,听到孟长淮请旨的内容之后,更是全身僵硬起来。 而君商羽的反应,让她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毛骨悚然。 轻抚着剑柄的那只手忽然一用力,拔出了龙泉剑。寒光一闪,直逼跪在一旁的容绣。 “皇上!”孟长淮见状再顾不上其他,扑过来抱住容绣身子。 君商羽一声冷笑,剑势骤停,只堪堪斩落了两人的几缕头发。 “真没想到洛康王的儿子,是个情种。”君商羽将龙泉剑插回,面无表情地沉声开口,“为了一个女人动用先帝许给洛康王府的三道旨意,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容绣刚刚平息了被君商羽拔剑相向的心惊胆战,此刻听见这句话,缩在孟长淮胸前的身子又是一颤。 先帝许给洛康王府的三道旨意? 他究竟……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在朕的选秀大典上闹这么一出大戏,趁朕还没改变主意,赶紧带她走吧。”君商羽垂下的左手掩在广袖中,落下细碎的浅碧色粉末。 “谢皇上成全。”孟长淮满腔欣喜地叩首谢恩,而怀中的女子毫无反应,许是被吓坏了。他低下头宠溺地笑了笑,将她拦腰抱起,转身离开众人的视线。 *** “这么说我不用嫁给皇上了……”容绣沾了满嘴周的桂花糕粉末,抬头去看身旁的男子。 她名义上的,未来的夫君。 孟长淮用丝绢给她擦了擦,温声道:“嗯。” 容绣一把夺过丝绢:“可我也不想嫁给你啊。” “那你就嫁给皇上吧。”孟长淮似乎并不生气,唇边漾着淡淡笑意。 “不要!”容绣用力一跺脚,牵动了膝盖下的淤青,疼得龇牙咧嘴:“嘶——没有其他选择了嘛?” “目前,你只有这两种选择。”孟长淮边说边在她面前蹲下身子,掀开她外层的襦裙,“而且就皇上方才的反应来看,你大概,只能嫁给本王了。” 带着轻笑的尾音,让容绣瞬间晃了神,过了许久她才感觉到不对劲,赶紧缩了缩被某人用手掌制住的双腿,无果。 “喂你干什么?干嘛脱我衣服?”容绣面红耳赤地大叫。 此话一出,周围经过的宫女太监们纷纷低下头默念非礼勿视,一边落荒而逃一边窃窃私语。 “天,没想到孟小王爷这么……开放啊。” “还没成亲呢就这样……真让人害羞,嘤……小王妃好幸福……” “啧,不检点的女人,前脚给皇上当秀女,转头就嫁我男神,不要脸!” “喂,爱男神就要爱他的全部,不能攻击家属哦。” 而事实再一次证明,人在激动的时候,嗓门会不自觉提高。 “……”容绣听着那些闲言碎语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着孟长淮说话的气势也弱了不少,“好了我……不疼了……” 孟长淮停下手里的动作,大掌隔着衬裤覆着她膝盖,抬起头来一脸温柔的戏谑:“这样就害羞了,以后可怎么办?” 第7章 正文六 “以后……什么以后?”容绣双手紧紧攥着上衣衣角,目光在与他相碰之后迅速躲闪到一边。 似乎不太礼貌,但她着实控制不住自己,只要一看这个人的眼睛,她就止不住心慌意乱脸颊发烫。而她不喜欢这样,躲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没什么。”孟长淮握住容绣的手,往上牵了牵,本想着拉到唇边吻一下,可仔细思索后又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这样唐突吓着了她反而得不偿失,只好把手放回她身侧,仍是毫不懈怠地握着,用指腹留恋地摩挲她光滑的肌肤。 容绣虽然十分不自在,但她也知道自己向来拗不过这个人,不论是力量上,还是自己在他面前极易动摇的毅力。因此她放弃了抽回自己的手,却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脑袋快要垂到胸口里去。 “王爷……”似是想起了什么,她轻轻开口问道,“刚才皇上,是真的想杀我?” 即便过了许久,当时的恐惧被室外的清风吹散了些,那一幕回忆起来还是让她心惊胆寒。 生与死,只一线之隔。 那样危险的状况,若不是这个人扑上来抱住她,她不敢想象后果;而若皇上没有及时收手……那么他…… 无法抑制这阵揪心的感觉,容绣本意避开的目光不自觉又看向面前的男人,对上他星子般璀璨的双眸,眼眶忽然有点热。 “别怕。”孟长淮抬起手将她鬓角落下的碎发别向耳后,唇角扬起极尽温柔的弧度,“他只是在嫉妒。本王既然说了要娶你,定会保你安全。” 这话并没有真正安慰到容绣,倒让她想起前几日的担惊受怕。不过此番神奇的是,微微出汗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属于男子的略高的体温,熨烫得她心安。 一如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孟长淮的心情却算不得轻松。 他一早知道皇上对容绣的心意,和上一世一样,自昭宁宫初见便念念不忘。然而不同的是,上一世容绣为了避过大选故意吃了一盒榴莲酥,不但脸毁了容,还差点丧命,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提出要娶她,皇上虽然心有不甘,但最终是乐意成全的。 不像这一回,他不舍得容绣受苦,夺走榴莲酥破坏了她的计划,又在大选典礼上动用先帝遗旨求皇上赐婚。此行无异于逼迫,皇上对两人定然是恨之入骨的。 而面对这样心有芥蒂的皇上,这一世他又该如何从那件案子中保全容寅的性命?难道历史不得不重演一次? 千头万绪梳理不清,纵然他自负知晓一切将会发生的事情,但前路,似乎仍旧是大雾迷茫。 *** “太皇太后驾到!” 彼时容绣正做好了一桌菜,和姜明月在昭宁宫打算开始用膳,老太监的大嗓门儿忽然响起,两人赶紧起身跪下迎接。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 “民女参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已经年逾六十,头发尽白,皮肤保养得却还不错,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绝代芳华,只眼角和唇角几许纹络,稍稍又添了沧桑。 “起来吧。”太皇太后抬掌虚扶两人,由嬷嬷搀扶着在桌边坐下,看了看淑妃道,“老远就闻到你这屋里的香味儿了,是川地的菜式吧?这么多年没一个御厨做得合哀家口味,你这小厨房的厨子,可舍得割爱给哀家用用?” “太皇太后,这可得问我家厨子愿意不愿意了。”淑妃拿着绢子掩口一笑。 “哦?什么厨子这么大来头?”太皇太后眉心微颦,“叫上来,哀家亲自问他。” “可不就在这儿么。”淑妃说着指了指身侧的容绣,“这是臣妾的表妹,本来是这批入宫的秀女,前几日被皇上许给了孟小王爷。妹妹在京都无亲无故的,臣妾家中母亲这月正好去了法佛寺念斋,顾不来,所以小妹大婚前暂时跟着臣妾了,顺便学学宫里的规矩。” “长淮家的媳妇儿啊……”太皇太后沉吟一阵,笑着朝容绣招了手,“过来让哀家看看。” “是,太皇太后。”容绣屈身一揖,然后挪着小步至太后面前,微微颔首站着。 “模样是挺俊的,看着脾气也乖,哀家真喜欢。”太皇太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问:“丫头啊,可愿意去给奶奶做几道菜?” 容绣听完“扑通”一声跪下,叩首道:“太皇太后折煞民女了,您的旨意,民女莫敢不从。” “丫头啊,当我们家长淮的媳妇儿,胆子可得再大些。”太皇太后呵呵笑道,“那小子六岁的时候,就敢把哀家院儿里的枇杷摘光了。” 嘎? 容绣愣愣地眨了眨眼,看着太皇太后,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实在无法想象,孟长淮那厮爬到树上伸长胳膊荡着腿摘枇杷吃的画面,太过辣眼睛。 难道她的未婚夫君,竟然是那样的夫君么? “后来哀家罚他种了三棵樱桃树,每年来帮哀家布网子摘樱桃,结果他每次边摘边吃,留给哀家的就剩一半。” “……” “为了治那小子,哀家只好把菜园也交给他一人打理了。” “……” 事到如今,她还能退婚不了?能不能了? “都别傻站着,坐下一起吃吧。”太皇太后拿起宫女新添的一副碗筷,招呼两人,见淑妃坐下了容绣却一动不动,特意又叫了她:“容容别见外,早晚是一家人,来,坐奶奶身边儿来。” 容容……太皇太后到底是太皇太后,这新叫法当真好听,可是她真的……压力很大啊!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距离婚期就只剩不足半月了。没了秀女的身份束缚,又成了洛康王府小王爷的未婚妻,容绣这段日子在昭宁宫和太皇太后的安泰宫混得可谓风生水起。 太皇太后温柔慈祥,加上容绣一手甚合老人家胃口的厨艺,一老一少渐渐相处得如祖孙一般亲厚自然。 容绣也是后来才知道,太皇太后本就是川地人,故乡就在与薄州毗邻的泰元。当今皇上嗜辣,该是继承了太皇太后的口味。 “容姑娘,你怎么又睡着了?” 教《女戒》的孙夫子已经是第二十四次对容绣彻底无语了。 对着正经书目就两眼无神哈欠连天不说,衣服里还常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来,只要他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这丫头要不是趴桌上睡着了,要不就正捧着本《xx仙侠传》看得不亦乐乎,与念书的时候判若两人。 朽木不可雕也。 孙夫子内心里虽如此说,可这位未来的小王妃可是孟小王爷特地打了招呼的要特殊照顾的,他只好在考核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放过了。 教女红的杨嬷嬷亦然。 因此对容绣来说所谓的学规矩,就只是吃喝玩耍混日子。 一切看起来平静如斯,一帆风顺得叫人有些不安。 第8章 正文七 如果要论父债子偿的现实例子,孟长淮当属头一号牺牲品。自从孟天逸不问政事以来,他便开始日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进宫上朝。 本来因为经历过前世的那场生离死别,重生后的孟长淮尤其讨厌上朝。可如今他每天揣着那点儿小期待,居然不那么反感了。 进宫,也就意味着可以顺便偷溜去后宫瞧瞧他的未婚妻小姑娘。淑妃宫里毕竟不太方便,但好在最近他每次去太皇太后的安泰宫,容绣几乎都在。 昨天说好要给容绣带一盒素心坊的桂花糕,孟长淮一大早便买好了暂寄在御食斋,打算下了朝拿去安泰宫让丫头和太皇太后一起尝尝。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御前太监的尖嗓门回荡在大殿里。 事实上,朝堂已经连续好几天无事了,上朝就是在皇上面前露个脸。然而今日,一片寂静中,居然有人站了出来。 这个人,孟长淮再熟悉不过。 户部尚书吕广成,皇帝宠妃丽贵人的生父。 吕广成此番握着笏板站出来,让孟长淮心底无端涌起一丝不安。 “皇上,微臣有事起奏。发往桑洲水患灾区赈灾的官银失窃案,刑部已经有了眉目。其中大部分官银从薄州太守容寅府上搜到,微臣核对过账目,尚有两千两不知所踪。” 终于来了么? 早知道躲不过,却没想如此猝不及防。 孟长淮袖中的双手紧紧握拳,这事发时间,比他记忆中居然提早了两月有余,因而他全无准备。 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龙椅上的君商羽,珠帘掩面,他瞧不见表情如何。但孟长淮隐隐觉得,所有事情的细枝末节较上一世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 这感觉,十分不妙。 “贪赃枉法,按大庆律该如何处理?”君商羽终于开了口,语调平淡,字字带着寒气。 果然。 前世的君商羽尚顾念情分,而这次…… 吕广成暗自笑了笑,而后一本正经地朗声道:“按律该抄家,处斩,但容寅所贪乃朝廷赈灾之款项,还当株连三族。” 君商羽沉默良久,才道:“交由刑部审理,朕要证据。” 闻言,孟长淮踏出半步的左脚默默地收回。 看来虽然他方式极端惹怒了君商羽,但君商羽对容绣,多少还是残存了一丝怜惜的。 下朝后,孟长淮正要往安泰宫去,在回廊被御前太监唤停了脚步。 “小王爷,皇上有请。” *** “太皇太后,这是我母亲的最拿手的椒盐蹄髈,我有得到母亲真传哦,您尝尝。”容绣托腮坐在老人家对面,一双眼睛水灵灵地盯着,像个要糖吃的孩子。 太皇太后宠溺地笑了笑,尝了一口,满意得直点头。正打算夹去第二口,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嘈杂,皱了皱眉,朝身旁嬷嬷道:“琉璃,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琉璃去门外走了一遭很快便回来,轻轻作了一揖道:“太皇太后,外面是刑部的人,说是奉命来……请容姑娘。” “要人要到哀家宫里来了,胆子不小。”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叫他进来。”说完安抚地看了一眼容绣:“丫头别怕。” 容绣心底里仍旧是七上八下的,只好朝太皇太后笑着点点头。 看来这次的事态不小,来人居然是刑部尚书贾之然,带着左右两名侍郎和一干侍卫。 贾之然朝太皇太后行了跪拜礼,抬头拱手道:“刑部尚书贾之然,拜见太皇太后。微臣奉旨彻查薄州太守容寅贪污案件,斗胆请太皇太后将罪犯之女容绣交由臣带走。” “罪犯之女?”太皇太后面色不悦,“这还没查清楚呢,就提前给哀家的孙媳妇扣帽子了?” “证据确凿,容大人怕是难以脱罪了,这是株连三族的罪名,还请太皇太后明鉴。”听出太皇太后话语里明显的维护,贾之然一改对容寅的称呼,又一叩首。 “株连三族的罪名,更要查清楚了才能下定论。”太皇太后怒目拍桌,“哀家宫里的人,也是你区区刑部尚书说带走就带走的?哪怕是皇帝亲自来要,也得掂量掂量。” “太皇太后……”贾之然纵然满心不忿,言语上却不敢有一丝不敬,贴着地面的额头上尽是汗珠。 “走吧,去查你的案子,哀家还要用午膳。”太皇太后侧过身,再也不看地上那人一眼。 “微臣……告退。”贾之然悻悻起身,带着一干侍卫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安泰宫。 “太皇太后!”人刚走,容绣就踉跄几步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眼眶通红,带着哭腔道,“我父亲为人刚直不阿,绝不可能会贪污的!” “丫头啊,哀家当然信你。”太皇太后俯身望着她,“刑部查案最讲求的是证据,如你所说你父亲是被人陷害,但对方做得几乎天.衣无缝,现在咱们,只能祈祷事情出现转机了。” 转机…… 容绣低头啜泣着,她现在半步离不得皇宫,的确是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向太皇太后告了退,容绣抹着眼睛步履凌乱地离开了。 “哎容姑娘,你还没用午膳呢!” 琉璃轻唤着要去追,却被太皇太后拉住:“罢了,让她去吧,留着也是吃不下。” *** 梅园还是昔日的梅园,只不过天气转冷,刮的风比以往又寒了些。 容绣挂着泪痕的脸颊隐隐在泛疼,哭累了,两眼无神地呆坐于一棵梅树下。 孟长淮找到容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他揪心的画面。 “对不起,本王来晚了。”他蹲在她面前,双手捧住她微红冰凉的脸颊,让她不得不跌进他专注的目光里。 还闪着泪光的双眸,带着浓浓的委屈和不甘,楚楚可怜看得他心底发烫。 ——正因为朕贵为天子,所以做不了什么,朕只能等刑部审理的结果,朕希望你……给朕一个不一样结果。 所以不论现在心底更多的是爱还是恨,皇上对于容绣,总是狠不下心的。 更何况是他呢。 这双眼睛,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守护? 容绣自打见到孟长淮,先前好不容易散去的委屈和伤心就通通涌上来了。双眼干涩哭不出泪,倒疼得整张脸都几乎皱成了一团。 “别哭了,小兔子。”他心一动,也顾不得唐突不唐突,吻上她通红的眼睛,“哭瞎了可怎么办?叫本王一辈子背着你走?” 容绣被突如其来的温软触觉惊得浑身一颤,她发现自己并不排斥,相反的,很喜欢这种感觉,似乎还可以更近一些。 但一想到父亲的事情,心中旖旎的气氛一扫而散,情绪又低落下去:“我都要死了,哪还有一辈子……” 这是容绣第一次没有毫不留情地反驳孟长淮关于两人的暧昧话语,往日里只要他稍微过分些,她都是急于划清界限的。 大抵是因为过度伤心吧,可如此他竟也满足了。 “不会的,相信本王。”孟长淮牵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贴住他强劲而有力的心跳,“这件事情一了,我们就成亲。” 虽然知道此事艰难万分,但他的保证,不知为何偏偏就能安抚下她绝望的心情。仿佛就算最终等来的是最坏的结局,这一刻他的这句话,也足以让她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 “本王刚刚说了,别摆出一副英勇就死的悲壮表情,嗯?”孟长淮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头,一条胳膊勾着她的背,另一条拦住她腿弯,将人抱了起来,走两步忽然皱了皱眉:“你是不是又重了?” 容绣抓着他胸口的衣服:“才没有!” 孟长淮唇角勾起:“今天不能吃五块桂花糕。” “……”容绣抬起头愤愤地看着他。 孟长淮轻笑道:“瞪也没用,再瞪一眼少给一块。” 容绣:“………………” 如今父亲的生死可算是有一半攥在此人手里,就连她的零食福利……也几乎由他说了算,容绣只觉得作为一只吃货,这辈子前途大大的渺茫。 第9章 正文八 大庆王朝自建国以来,但凡牵扯到赈灾之事,大多事态严峻。虽然孟长淮那厮发了话说这事他会尽力帮扶,但毕竟这便宜未婚夫来得有些莫名,两人相处的时日不长,容绣又未曾与他经历多少事,故而单凭他口上说说,容绣还是没法对这洛康王府的小王爷打心底里满分信任。 然而自己毕竟一介女身,如今又居于深宫,想凭自己的本事去帮父亲洗清冤情,那真真难如登天…… 那日孟长淮送她回了昭宁宫,只道这事尽数交于他便好,都说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如今自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小王爷却没有避如蛇蝎,容绣心头要说半点没有感动,那也是假的,但毕竟那是高高在上的小王爷,她容绣又有什么本事,让这权势滔天的小王爷倾心如此? 容绣拢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心里不由回忆起与孟长淮相识相处的种种,转念一想父亲的冤情迫在眉睫,不禁又懊恼自己心智不坚。 这都什么时候了,得替父亲大人尽力想想法子才是正经。 “小姐……”碧螺见自家小姐满面愁容在屋里打着转儿的走,这都快一整日了不见吃喝,连最喜欢的桂花糕摆在桌案上也置若罔顾,碧螺这心里头也是又急又忧。 “既然那……小王爷允诺了,说要替老爷洗脱冤情,小姐也别太忧心,总归有办法的,在薄州谁不知道咱们老爷两袖清风,是个实打实的好父母官,怎么会私藏官银……” “不行,”容绣却倏地一跺脚,终于松开了咬出深深印记的粉唇,秀气的眉尖紧蹙,两手依然紧紧交叠着,“我得去找淑妃娘娘求求情去,如今也是没法子了,淑妃娘娘深得盛宠,总归能在皇上那里说得上几句话。” “对对!”碧螺也连跟着应和,“咱们去找淑妃娘娘,她总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 容绣心中虽有其他顾虑,仍是抬了脚去正殿找淑妃娘娘,想着借机探探淑妃的口风,能让她帮着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倒不指望能把这事如何如何,但若能拖延一些时间,让孟长淮去找出证据证明父亲清白,那便再好不过了。 “哟哟哟,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刚说到容绣妹妹的事呢。”容绣刚走到昭宁宫正殿门,便听见里头传来拿腔作势的叫唤声,当即面色愈发惨白。 “瞧瞧这可怜见的,妹妹啊,凡事千万别往坏处想,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身穿绯色留仙裙的娇艳女子捏着手帕,半掩着面容朝着容绣娇滴滴的道。 这正是宫里头除淑妃之外,最得帝宠的户部尚书之女,丽贵人吕云薇。 前些日子还对容绣亲热得跟自家姐妹似的,容家这刚一落难,见了面连话都不好好说了。 “见过淑妃娘娘,见过丽贵人,”容绣垂目屈膝,端端正正地给殿内两人行罢一礼。 丽贵人依旧捏着帕子似笑非笑,虚虚地朝她抬了抬手,“啧啧,妹妹快快起身,你可是洛康王府的未来的小王妃,这礼本宫可受不起呢。” “绣儿,”淑妃下了软塌来扶起容绣,面色也是十分不好看,只对着容绣柔声道:“唉,你这孩子,不必多礼。” “多谢淑妃娘娘,”容绣依旧垂着目起身,乖觉地立在淑妃身后,似是未听见丽贵人的有意挖讽一般,不动声色。 “要我说啊,咱们绣儿妹妹也是个有本事的,从前便得了咱皇上偏宠不说,如今竟连孟小王爷对妹妹亦是情根深种,”丽贵人不见容绣回声,少不得又在一旁添上几句,“晌午便听下人说了,竟是咱们小王爷抱着妹妹,一路从梅园进了昭宁宫呢,啧啧,也亏得是小王爷,若是寻常男子,哪里能踏得咱后宫半步,更遑论……” 丽贵人言语尖酸刻薄,容绣不由又死死咬住了下唇,却不能辩驳半句。她知道,这种关头,万事需忍。 “丽妹妹,”淑妃听丽贵人说得愈发不堪,面色也是十分不虞,适时打断道,“妹妹说得可有些过了。” “小王爷能进得后宫来,可是太皇太后给的恩旨,岂是你我暗中能撺掇是非的,”淑妃面露愠色,话里带着几分不悦,“妹妹得空来姐姐这儿坐坐,本该尽心招待才是,然事有不巧,姐姐这几日身子有些微恙,还恕姐姐不能多陪。”显然是逐客之意。 丽贵人弯唇轻嗤一声,眼里却满是得意之色,“好一个姐妹情深,你们姐妹俩是该有许多贴己话要讲。敬事房那边传了话来,皇上要来曦仁宫用晚膳,本宫也该早些回殿去了。” 侍女们搀着丽贵人起身往殿门走,那袭绯裙轻旋,好看是好看,此番却刺眼得很。 不看到容绣惊慌失色总归有些不过瘾,丽贵人半道又转过身来,对着木桩似的容绣轻笑道:“绣儿妹妹,看来你那命悬一线的父亲大人的事,半点也未能影响你呢,也是,妹妹有孟小王爷庇护,自然是自身无忧,只是可怜了薄州容氏一族呢。” “罪有应得的也就罢了,可怜那无辜受牵连之辈,啧啧,株连三族,本宫光是听着便浑身发寒,”丽贵人旋身,撑着侍女的手缓移,“容绣妹妹心这般大,呵,也是好福气。” 被丽贵人闹了这么一出,容绣心里着实烦闷得很,但为了救父亲,不得不忍下一肚子气对淑妃笑脸相迎。 “娘娘。”容绣撒开被碧螺扶着的胳膊,两手交叠在身前复又重重行了一礼。 “绣儿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淑妃秀眉一颦,俯身抬住容绣胳膊,却见容绣直直跪了下去,微哑的嗓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十分艰难地开口道:“淑妃娘娘,绣儿在这宫中只有您一个亲人,求淑妃娘娘,救救我父亲。” 淑妃的手顿在半空中僵了僵,面色一难,将手收了回来,却是叹了口气道:“绣儿,你可知道,丽贵人的父亲是谁?” 这茬容绣还是听嘴碎的宫女讲过的,她抬手拭了拭眼角:“户部尚书吕大人。” “吕广成坐镇户部十余年,掌管大庆王朝财政命脉,可说到底只是个势单力薄的文官,而你,是皇上金口玉言赐婚给洛康王府的小王妃,你以为吕广成他凭什么敢得罪洛康王府?” 淑妃到底是在这宫中摸爬滚打许多年,行至如今这个位置,看惯了也经历过太多阴谋暗算,容绣听着她的分析,只觉得这事情,似乎复杂得超乎她想象。 容绣揉了揉酸疼的膝盖,淑妃见状伸手来扶,容绣犹豫了一下,却听淑妃道:“起来吧,本宫有好些话要和你说,你若真跪着待本宫说完,这双膝盖怕是不能用了。” 容绣只好应了淑妃的话站起来。 淑妃抿了一口茶又道:“孟家和容家的婚事未成,若他此举能顺利将容家拉进谷底,你想想,受益最大的是谁?” “……不正是户部尚书和刑部尚书大人么?”容绣摸着后脑勺,想了许久仍觉得这问题浅显得很,实不懂淑妃用意。 “你啊,万幸的是没让你入宫为妃。”淑妃望着她无奈摇头,“本宫父亲官居左相,在朝中尚不能一手遮天。世人皆知左相与右相多年政斗,你母亲与本宫的母亲是同胞姐妹,外人看来容家也是靠着姜相的帮扶才能得今日光景,一旦容家与孟家结为姻亲,洛康王府便成了左相一派的强力后助。本宫这样说,你可能明白?” 容绣的脑子并不笨,只是自小便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事情,一经提点,懂得倒也容易:“若这亲成不了,岂不是正中了右相下怀?” 淑妃见她明了,眉眼便舒展了些:“你都能明白的事情,皇上如何能不明白?绣儿你觉得,这件事本宫能插手吗?皇上因此而疏远本宫算不得什么,若累了父亲在朝中地位,遭殃的,可就不止一家了。” 虽然淑妃这路行不通,可容绣心中着实没存芥蒂。多少自己也被上了一课,这件事,托自家人帮忙只能是火上浇油。 淑妃不可,姨母不可,左相也不可。 天色将近傍晚,碧螺扶着容绣往安泰宫走去。路上偶尔有一两个太监宫女经过,窃窃私语倒没有,可容绣总觉得有目光如芒刺在背。 容绣心底清楚得很,那些人背地里必定也没少说几句。说的无非就是她乃罪臣之女,配不上孟小王爷,肯定会被退婚,容大人被株连三族,她也逃不掉一死之类的风凉话。 说实在的,能不能嫁给孟长淮,她以前只觉得多少比当皇上的女人好,如今出了这种事,若不能善了,她倒有点舍不得那些莫名其妙的温柔了。 终究是多想无益,跨进安泰宫的宫门时,容绣仔细整理了一下表情,面色恬淡,微微笑着望向对她行礼示意的宫人。 “太皇太后在殿里吗?”容绣问端着水盆的宫女白芷。 白芷欠了欠身道:“回姑娘,太皇太后在西阁楼。” 西阁楼?西阁楼供着佛像,太皇太后此刻怕是在礼佛诵经。不巧的是,这个时辰,太皇太后以往都是在廊下闭目养神的。 容绣细想了想,不禁有些担忧,颦眉又问白芷道:“可用过膳了?” 白芷垂首答:“用过了,用的斋菜。” 给老人家当了这许久的“厨子”,太皇太后的口味容绣早已摸了个透。此番又是大傍晚的礼佛诵经,膳食也用的清淡的斋菜,就有些怪异了。 照理说,太皇太后在西阁楼是不许人去打扰的,可今日的情况不太寻常,于是容绣打算悄悄去看一眼,嘱咐碧螺在院里等。 因常年熏着炉子点着烛火,西阁楼比东阁楼偏暖和些。容绣给门口守着的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泰宫下人大多识得容绣,便没阻拦,让容绣悄悄上了楼。 如预料中一样,巍峨的佛像前,是太皇太后苍老的背影,端坐于矮几前抄写经文,发髻上只插了根打磨光滑的檀木簪子,映着火光微微发亮。 容绣脚步停在楼梯中央,再不敢往前。 “丫头,过来吧。”太皇太后没有回头,只搁下了抄经文的笔杆。 既然已经不慎被发现了,容绣也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脚步刻意放得很轻,在太皇太后身旁乖乖地跪坐下来。 “求过淑妃了?”太皇太后抬眸问道。 容绣心慌了半拍,她着实没料到太皇太后会突然问这么一句。亏她还自以为聪明,原来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遂乖乖点了头道:“瞒不过太皇太后。” “孩子,你知道吗,在这宫里,最难得是韬光养晦。”太皇太后执起剪刀细细掐了一截桌面上的烛芯,光顿时又亮了不少,“要活得最久,则当明哲保身。” 第10章 正文九 容绣垂眸继续听着。 太皇太后执了她手道:“久居深宫,哀家已有数十年未曾见过如此澄澈的一双眼睛了。自打第一眼见到你,哀家就知道,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知晓太皇太后定有后话,容绣只微微笑着颔首。 “可是容容,这宫里的女人,但凡身居高位的,大多冷情。”太皇太后说罢轻轻咳嗽了两声,伴着一声长叹。 容绣赶紧取下一旁挂着的貂皮披风,给太皇太后披上,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听得她嗓音微哑地继续道:“这件事你也别怨淑妃,她自有她的一番考量。皇帝的这些个妃子,柔嫔胆小懦弱,薛昭仪张扬跋扈,丽贵人,看似温婉贤淑实则是七窍玲珑,满腹花花肠子,只有淑妃,孝顺,有人味儿,遇事理智聪慧,懂得权衡利弊,最像哀家年轻的时候。” 事实上,自打今日与淑妃长谈了那许久,容绣也对这个表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冷情不错,可头脑发热的人,定是不会那般理智的。 “你父亲的事,哀家放了话不许刑部的人为难你,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你便是安全的。” 话虽如此说,容绣更担忧的却并不是她自己:“可太皇太后,万一父亲——” “哀家能帮你的,十八年前便已经做到了。”太皇太后闭了眼道。 容绣闻言愣住。 太皇太后复执起桌案上的笔,在宣纸上落下《金刚经》第三十二品的最后一行字,悠悠沉吟道:“当今皇帝仁爱厚德,必不会枉杀忠良。” 皇上仁爱厚德,不会枉杀忠良。 容绣抬眼望着暗光里金色佛像憨笑的表情,忽又想起那日露华殿中被他手执龙泉剑斩落的那几缕青丝。 此后,容绣许久再不踏出昭宁宫半步。 在现世作为女子的无奈与无用,此番她才深刻地意识到。相较于孟长淮为了给容寅洗刷冤屈而在外奔波,在朝与吕广成等人斗智斗勇,她自己,却除了窝在随季节更迭而日渐变凉的庭院里吃喝祈祷之外,半点也帮不了忙。 虽然她的占卜次次都是上签,却并不能安抚她整夜无法安睡的灵魂。 上回那人进宫买给她的最后一盒凤梨酥又见底了,他却还没有带来她想要的消息。 今日的占卜又是大吉。 然而天空自一大早亮起就阴测测的,黑云压城,更有狂风四起,如怪物般的呜咽声,实在不像什么好征兆。 “小姐小姐!曦仁宫出事了!” 容绣午休刚醒不久,披了件披风在院子里踱步,闻声转头便看见碧螺火急火燎地从院门口跑进来,因为跑得太快太急,直靠着容绣伸手一撑才停得了脚步。 见碧螺弓着身子不断拍胸脯顺气,额前刘海乱如杂草,鬓角也有碎发被风吹进嘴里,可唇角是上扬的,眉眼间欣喜难掩。 容绣为碧螺理了理衣衫和头发,边恼边笑着问:“多大不了的事儿?你瞅瞅你自己,整得跟小疯子似的。” 过了这些日子,容绣已经不似最初知晓父亲入狱时那般每刻都煎熬着难受了。能活一天,便要活得像个人。 “方才皇上去了丽贵人的曦仁宫,大发雷霆,听说把去年过年赏赐给十八皇子的琉璃玉盏都摔碎了,整个曦仁宫的主子奴才全部被打入冷宫。”碧螺紧紧握住容绣的手,激动得双眼落泪,“老爷的事该是水落石出了!” “真的?!”容绣惊得双手捂住嘴巴,忍不住踮脚跳了起来。 “千真万确。” 清澈温和的男声自不远处传来,容绣心跳顿时漏了半拍,抬眼望去,月洞门处正站着那个许久不见的丰神俊朗的男子。 他穿的是向皇上求赐婚那天的那件袍子,襟边是雍容华贵的绛色暗纹,头顶绾的发髻上,簪着她所熟悉的那把玉簪。院里风大,他的黑发和衣角凌乱地翻飞起来,一步却比一步更坚定沉稳。 像极了话本子里所描述的那些凯旋而归的英雄。 而到此刻,容绣不得不由衷承认,这个人,就是她的英雄。 碧螺早已识相地消失了干净,石桌旁就只剩下边傻笑边抹眼泪的容绣和刚刚在她面前站定的孟长淮。 “冷吗?”孟长淮用手臂圈住她小小的身子,用他宽大的衣袖包裹。 容绣靠着他胸膛连连摇头。 “小骗子。”孟长淮抬起手掌盖住她的耳朵,使坏地捏了捏,一手凉,“都快结冰了,还不冷。咱们进屋说,嗯?” “好。”容绣抿唇笑着,嗓音瓮瓮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孟长淮拥着她朝房间那块儿走。 “等等等等!”到了房门口,两人正要抬脚入门槛,容绣忽又大喊着将孟长淮拦在外面。 “怎么了?”孟长淮伸长脖子往里看了看,但因为站得太靠外,他什么也看不到。 容绣小心翼翼又有些羞涩地抬头瞅了他一眼,“那个,你……你不能进来。” 孟长淮扶着她肩膀俯身轻笑:“为什么?这全天下的男人除了你父亲,怕是只有本王能进你房间。” “我还没嫁给你呢!”容绣瞬间红透了脸,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她最受不了这厮毫不见外地拿未婚夫君那套调侃她了,偏偏这厮还乐此不疲。 “说好把你爹的事情解决了,咱们就成亲,怎么,过河拆桥不认账了?”见容绣一脸不情愿,孟长淮微微皱眉。 “不是的——我……我当然——”感谢你啊…… 容绣一句话正待说完,孟长淮却趁她支支吾吾遣词酌句的功夫溜了进去。 当容绣终于意识到前一秒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孟长淮的一双脚,已经停在了她卧房的珠帘旁。 而更让她生无可恋的是,帘子没掩上。 完,蛋,了。 此刻容绣的脑袋里,轰隆隆来回响着的只有这三个字。 作孽啊,她为什么要睡午觉?睡了午觉也就罢了,为什么不等碧螺进了屋再起床? 从来不曾记得收拾屋子的大小姐独自默默地穿好衣服就跑出去的结果就是—— 让这男人看到了自己凌乱的床铺和胡乱搭着各种式样衣物的屏风。 “……说了让你别进来。” 房间被看光了也罢,她没法将这人脑中已然形成的记忆抹去,但面对着孟长淮转过身意味深长的笑容,容绣坚持死也不能在态度上再丢了份。 “嗯,是本王的错,没想到绣儿的房间如此的……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 容绣一点也不觉得孟长淮这是在夸奖她。 孟长淮坐在桌旁,轻笑着朝容绣道:“过来。” 容绣此刻只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扭扭捏捏好一阵。最后也终是怕将孟长淮耐性磨没了,遂把凳子挪了一下位置,才在他身边坐下,正好背对着自己那不忍看的床铺。 古人掩耳盗铃并不是全无道理,至少容绣发现,这样一来心里的确舒服了些。 她拎起茶壶正要给孟长淮倒杯水,却被他截了过去,只好乖乖地收回手,问:“我爹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长淮将茶杯翻过来,满了一杯递给她:“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 容绣当然不会以为孟长淮此番提起那件事是想要和她叙旧,眉梢一动:“记得啊,怎么?” 孟长淮伸手捻起她的一缕秀发,放在掌心把玩:“其实那一次,本王就是暗中跟踪两个和失窃案有关的嫌疑犯。” 暗中,跟踪?容绣回忆起自己的出场方式,似乎挺隆重的。 这么说来,那天她突然出现,一定是坏了孟长淮计划了。 容绣有点内疚地瞄了他一眼:“那日要不是我突然跑进去,你会不会早就把这案子给查清楚了……” 孟长淮抿了一口茶,笑睨她道:“是啊,所以你看,你该怎么补偿本王?” “我……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容绣用手指绞着自桌面垂下的方巾,“而且,你又不缺什么……” 逼我嫁给你,不就是要我以身相许了吗。 这话容绣也就放在心里想想,没脸面说出口来。 孟长淮放下杯子望向她,倾过身,手掌搭上她肩膀,语调轻轻的像在诱哄:“闭上眼睛,不许动。” 容绣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明明不想的,但不知为何就糊里糊涂地照他说的做了,好似中了蛊一般。 视野顿时一片漆黑,她却尚能嗅到一缕熟悉的檀香味。 眼看着面前的姑娘乖乖闭上了眼睛,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如扑扇的蝉翼,小巧而翘起的鼻尖下,是那双不经意嘟起的唇瓣。 饱满,粉嫩,十分诱人。 幸好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这么的诱人。 由前世的痛苦失去到重生后的失而复得,绝望到诞生希望,这一世决定守护她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压抑着靠近她的渴望。想紧紧地抱住她,感受彼此在同一个时空里真实存在的渴望。 可能时机还未成熟,可能她的心并没有完全为他敞开,但这一刻他已经无法抑制心底涌起的冲动。 长臂紧紧拥住她的身子,他低下头,唇用力贴上她的唇。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怜惜怀中人的颤抖和理会她的微微挣扎,他只想要更多。 她口腔里有不久前吃过的凤梨酥的味道,甜腻腻地被他卷在舌尖,又缠住她的小舌奉还给她。 完全陌生的感觉,让容绣既期待又惧怕。当习惯了天旋地转之后,大脑渐渐恢复了思考,她却也只能跟着他的节奏,被动地接受。 这情形和她看过的一本贵公子风流韵事话本子里的情节很像,这个似乎叫做……接吻。 听闻是男女之间十分亲密的互动。 这人是她的未婚夫君,应该是……可以的吧? 在此之前容绣从没想过,看起来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他的唇会与她一样这么热这么软,依稀记得他吻过她的眼睛,但那时自己哭肿了眼睛,疼痛盖过了一切触感。 最后容绣还是用手推了推孟长淮的胸膛,因为实在喘不过气。 “不会换气么?”孟长淮抵着她的额头轻笑,“来,我教你。” 眼见着他的俊脸作势又要压下来,容绣被吓得不轻,脑袋猛地往后一躲。 “明天带你去见你爹娘,嗯?”孟长淮大掌按住她后脑勺,不容拒绝的力道。 这算利诱么? 容绣眨了眨眼睛,没应答。 孟长淮满意地笑笑,低头再次擒住她的唇。 半晌,容绣还是敌不过唇齿交缠的激烈,气喘吁吁地投了降,眼波迷茫地控诉他道:“你哪有教我啊,你分明就是——” “多练练就熟了。”孟长淮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刚才不就比第一次好许多?” 容绣鼓起腮帮子“你”了半天,却发现词穷得紧,被他亲了这许久,脑子都变笨了一般,到最后也只憋出一句:“碧螺说得真没错!” 孟长淮闻言不怒反笑。 没有哪个男人乐意被人骂作登徒子的,可如果对象是她,那么他甚至不介意自己的形象更加恶劣些。 第11章 正文十 容寅贪污之事被查明为户部尚书吕广成与其下属崔侍郎联手设计,乃是诬陷,此事便以罢职收押吕崔二人了结。吕广成之女丽贵人当日便未沉下气,火急火燎地往宣政殿去求皇上饶过吕广成,皇上本念及旧情未多计较,遣丽贵人回了宫,并且下朝还去了曦仁宫意欲安抚。 奈何丽贵人不知好歹,皇上一踏进曦仁宫宫门,她便重提此事,皇上好言告之利弊,承诺不因此事迁怒与她,丽贵人却仍旧油盐不进,拉着十八皇子一并哭闹,最终这才惹恼了皇上,将曦仁宫罢作冷宫。 孟长淮将这些说予容绣听的时候,容绣只觉得丽贵人应当不是这样冲动的女人。 果真事情牵涉到至亲之人,任谁都会乱了阵脚么。就如前阵子陷入低谷时无头苍蝇似的她自己。 用过容绣亲手做的晚膳,孟长淮满足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话虽俗得很,但本王觉得再合心不过了。” 容绣边撤盘子边睨他一眼:“原来小王爷是想娶个厨娘回府么。” “当真娶回去,本王可舍不得叫绣儿当厨娘。”孟长淮按住她忙碌的手,“别收拾了,放着等会叫丫鬟来。陪本王坐坐。” “我不要,都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屁股都疼呢… 孟长淮似是能读懂她心里话一般,执了她胳膊将人拉近,按坐在自己大腿上:“这样可行了?” “王爷……别这样……”容绣万万没料到他此举,羞红了脸要站起来,可整个身子被紧紧箍着,一个不稳又跌坐下来,下意识地一双手臂圈住他脖颈。 孟长淮仍是星眸璀璨望着容绣,温柔而满足。 容绣着实受不住这样直勾勾的炽烈眼神,轻咬着下唇别过脸去。心道这人可真不君子,只订了婚而已,就亲亲抱抱的。 偏偏自己意志不坚定,屡屡让他得了手。 其实容绣如今也理不清自己对孟长淮的感觉了。她见着他的时候每每都是欣喜的,本来还心存芥蒂,可过了父亲那事,她愈发依赖他。若要从今后都跟着此人一块儿过日子,她并不排斥。 可容绣隐隐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给的温柔和好处,从来都给得霸道,不容她拒绝,但正因为如此,她受得并不心安理得。 这道理说俗了些,大庆王朝与她一般漂亮的女子多得是,家世好的也多得是,孟小王爷偏对她一见倾心,就如天上掉的馅饼,不咬一口下去,有没有毒谁也不知道。 就怕这饼吃一口便噎住。 “本王喜欢这样。”孟长淮撩开她额前碎发,“搂这么紧,绣儿定也是喜欢。” 容绣这才发觉自己居然搂了他脖子许久未放开,猛地缩回手来:“不,不喜欢。” “女子大都口是心非,本王懂的。”孟长淮轻笑,执起她手在掌心细细摩挲。 容绣不敢搭这腔了,这小王爷的贫嘴功夫她今日可算见识了个够,往后的日子,她着实为自己的处境捏一把汗。 过了许久,容绣才又寻了个旁的话题,她很早便想问的话:“王爷这簪子可是羊脂白玉的?” 孟长淮笑:“绣儿好眼力。” “爹爹也有一枚相像的。”容绣垂了头道,“可惜被我带到京都,不小心弄丢了。” 闻言,孟长淮不大自然地清咳两声,面上笑容却是不减:“改日本王再送岳父一枚更好的。” “不用啦,爹爹年纪大了,如今也不常戴这些了。” 只是那枚,是容绣的娘送给她爹的,因而意义非凡。 但既然丢了,想必也找不回来了。 翌日下午,孟长淮依言进宫来接容绣。 许久未曾见过爹娘,此番见面,自己已然是订了亲的人了,且这定亲的过程爹娘都未参与,容绣不禁觉得有些对不住两老,又隐隐有些紧张。 “碧螺,你看我这模样还成吗?”容绣在马车里如坐针毡,每隔一会,便要缠着碧螺说几句。 碧螺无奈笑笑:“小姐是去见老爷夫人,这般慌张做什么?该慌张的是小王爷才是。” 容绣思及那人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努了努嘴:“嘁,他有什么可慌张的。” 孟长淮和郭清夷骑马跟在车外。 郭清夷仔细打量了孟长淮半晌,道:“总觉得我去打了场仗回来,你都变得不像你了。” 孟长淮回以淡笑:“你不也变了,八卦得像个婆子。”是他去见岳父母,这厮非要跟来,还好他有先见之明让容绣蒙了面纱。 他当然知道郭清夷心里想的是什么,媳妇可不能轻易给这厮看了去。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郭清夷正色道,“吕崔二人已被压入天牢,这辈子都难得翻身了,今日朝上你非逼得皇上将那二人彻底处置了去,这手段着实……狠厉了些。” “难得翻身不等同于不会翻身。”孟长淮目光悠远地望向天边,手中缰绳攥得很紧,“你别忘了,宫里头还有个丽贵人。” 郭清夷不解:“那丽贵人都被打入冷宫了,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皇上念旧。”孟长淮轻叹了一句,不愿再多言。 说来那丽贵人并未犯事,顶多算惹恼了皇上而已。小夫妻吵架,这回不过是恶劣了些。 算算日子,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需赶在那事发生之前,把吕崔二人解决掉,这样或许能省掉前世那许多麻烦。 阵风吹过,马车帘子被轻轻掀起一角,他隐约瞧见容绣长发披散的后背,竟有一种极想去拥抱的冲动。 半晌他轻嘲自己,自制力真是愈发差劲了。 容寅和顾宛珠夫妇被安置在孟长淮东郊的一处别院里。 到了院门口,碧螺扶着容绣出来,孟长淮站在马车边,欲牵她下来。 “王爷……”容绣瞅见了站在门内的父母亲,犹犹豫豫地不敢伸出手。 孟长淮轻笑一声,不疑有他,直接将容绣打横抱了下来,轻放在地上,还伸手理了理她微乱的碎发,把面纱固定了些。 他这一系列动作倒是背着别院那方,毫无压力,可苦了容绣,被父母从那头直勾勾看着,心里直敲小鼓。 “咳咳。”郭清夷对他此行很是不满,适时打断两人“卿卿我我”,“快进去了,容大人可等着呢。” 孟长淮闻言要去握容绣的手,容绣这次机灵地两手交握藏进了袖口里,没让他得逞。 心知这丫头定是难为情了,孟长淮便也不强求,走在最前方进了别院大门。 “微臣容寅,拜见王爷。”容寅拱手作揖,跪地行大礼,顾宛珠也跟着行了大礼:“民妇拜见王爷。” 父亲乃一方太守,在薄州一地无人比父亲身份更尊贵。因而这是容绣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父母亲对人行跪拜礼。 自从与孟长淮相识,他在她面前从没端过王爷架子,直到这刻容绣才真正意识到,她要嫁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孟长淮微微弓身,抬手去扶二人:“岳父岳母快些起来吧,该是小王见礼才对。” 容寅顾宛珠谢了恩,起身的顾宛珠再看向容绣时,眼眶已是通红。容寅默默握住妻子的手。 容绣鼻子亦有些酸,向父母作揖问好,语气中有些许哽咽。 一行人进了内殿,有下人端了点心茶水来。经入狱一事,容寅对孟长淮除了敬重还有满心的感激之情,这两个男人显然有更多话聊。 容绣和顾宛珠执手坐在一旁,顾宛珠间或问上几句,无非就是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之类的话语。 孟长淮见状起身道:“岳母和绣儿定是有好些贴己话要讲,小王带二位去东阁吧。” “多谢王爷。”顾宛珠欠身揖礼,牵住容绣胳膊,“民妇与阿绣去便是了,路还是识得的,不敢劳烦王爷。” 容绣轻轻扯了扯顾宛珠袖子,后者没反应,终还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抬眼不太自在地看了孟长淮一眼。 孟长淮回她一个安抚的笑,“去吧。” 幸好,方才娘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惹恼他。 东阁添了炉火,很快便暖和了起来。母女俩拢袖坐在一起。 “阿绣。”顾宛珠轻问,“你对那小王爷,可是用情已深,非他不嫁了?” 容绣觉得母亲这话问得莫名,赶紧否认道:“哪……哪有啊。皇上赐了婚,我还能抗旨不成?” “娘都看见了。”顾宛珠握住容绣的手,“娘和爹的定情信物,你都送给人家了,还说没有?” “娘,那个不是——” “还狡辩。”顾宛珠重重一下拍在她手背上:“那簪子的形状和纹路,每一个细节娘都清楚得很,哪怕是相像的娘都能分辨出来。” 容绣努了努嘴,心道这也忒言过其实了些。反正她是不信的。 顾宛珠叹了口气,又道:“阿绣,娘并非是在乎这身外之物,娘是怕你吃亏。” 容绣嘟囔道:“哪里就吃亏了……” “当日你被提上秀女名单,娘没法子,圣命不可违,但好在当今皇上仁德,对淑妃也有情有义,你若真跟了皇上,虽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娘也没什么可担忧的。”顾宛珠从兜里掏出丝绢,“可这小王爷不一样。虽你是他头一个娶进门的,又是正妃,可你瞧瞧他父王洛康王,这么多年了,大庆王朝谁不知他夫妇感情淡漠,洛康王还纳了满府侧妃小妾,娘是担心……若这儿子随爹,你将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容绣闻言轻轻咬住下唇。 她未曾见过洛康王,这些流言,倒是自小就听过。 “罢了,事已定局,多说无益,好歹是皇上赐婚,王府上起码不会亏待了你去。只是进那王府不比进宫门好上多少,你凡事要小心。”顾宛珠哽声道,“娘看那小王爷不像什么君子之辈,大婚之前,要适当保持距离才是。” “娘,我知道了。”容绣点头应了,心思有些沉。 第12章 正文十一 此行容绣没曾料到的是,孟长淮居然不止随便说说而已,真给容寅顾宛珠带了礼物来。 鹭阳的金尖乌龙茶,给皇宫进贡的一年也只得两箱,还得是收成好的时候。 送给顾宛珠的是一套上好的羊脂玉首饰。容绣偷偷瞄了两眼,那打磨和雕工比孟长淮头上那支簪子细致了不知多少。 即便如此,容绣却知道娘心中所坚持的,没这么轻易就动摇。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所以纵她回宫的一路上都寡言少语,更有意避免与孟长淮目光相撞,可在他半道邀请她下车走走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挪了脚。 这一次她乖乖地扶了他的手下来。小手任他包裹在掌心,一步一步地往河岸边走。 抬眼看去,目光尽处的夜空里是争相闪烁的点点繁星,映着河面上那些载着摇曳的烛火和心愿向远处漂流的莲花灯。这情景容绣在薄州亦见过不少,但不知为何,此刻格外地想落泪。 这段日子以来,她似乎有点了解了,那些写下愿望的人们的心境。 “今天是什么日子?”容绣转过头去问。 不是元宵,不是上元,不是七夕,竟也会如此热闹。 “这里是澜河,每天都有人放灯许愿。”孟长淮牵着她缓缓走下阶梯,“今日本王生辰,咱们一起点一盏。” 原来是澜河啊…… 容绣自小便听过这传闻,京都的澜河,是许愿圣地,日日都有人来河边许愿的,尤其是相好的男女。 今日居然是他生辰么? “老伯,劳烦给我一盏灯。”孟长淮递给了白发苍苍的老伯一锭银子,从他手里换了一盏灯来。 “我也要!”容绣扯了扯孟长淮衣袖,朝老伯举了个手势道:“两盏两盏。” 孟长淮宠溺一笑:“那就两盏吧。” 这情景,似曾相识。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多要一盏么?”容绣小心翼翼地抱着灯问。 孟长淮怕她摔倒搂住她腰:“本王又不是买不起。” 容绣有点挫败地努了努嘴,这完全是答非所问嘛。 写愿望的时候,容绣一边落笔一边瞅身边的男人,更是防贼似的用手掌挡着小纸片。到最后她才发现,这完全是在浪费表情。 孟长淮自始至终专心地写着字,一个余光也未给她。 点燃蜡烛,轻轻一推,容绣转过头不死心地又问:“你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嘛?” “说出来就不灵了。”孟长淮目光悠远地望着莲灯,垂下的右手握住她左手,力道很紧。 容绣许了什么愿望,孟长淮自然知道。 前世让她冒冒失失地说破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没能实现? 眼看着两盏灯越漂越远,却始终依偎在一起,直到没入桥影下,再也分辨不清,孟长淮无声地笑了笑,低下头去看容绣。 此刻她也正好抬起头来,眼波盈盈扑闪着问他:“不说出来,就一定能实现吗?” 孟长淮蓦地又想起上一世她许的那个愿望,心下一阵难以抵挡的感触,温润地笑着朝她伸出手臂。 这次容绣不再多言,柔顺地靠在孟长淮胸前。 东阁里母亲的那一席话历历在耳。然而,这样的他,叫她如何守住她的心,如何能保持距离? “一定。” 半晌,容绣才听见自头顶传来的低沉嗓音,语气坚定地,直敲进她心底。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辈子,他要的是岁岁无虞,白头偕老。 *** 大婚前几日,容绣一直呆在昭宁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说是婚前见了面不吉利,她便好几日未曾见过孟长淮了。 “小姐,听说崔侍郎今日被斩首了,三天后吕大人也要被发配塞外,永世不得入关。”碧螺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容绣捶着背,照例给容绣说外头听来的消息解闷儿,“小王爷这次真是下了狠心,可这吕大人到底还是保住了一命,我看啊,皇上对丽贵人——” “当心隔墙有耳,皇上的心思你我怎能胡乱揣摩?”容绣适时打断她,“让淑妃娘娘听见,又要责备你不懂规矩了。” “知道啦。”碧螺揉着容绣的肩膀,对着嘴巴一直没停过的容绣问:“小姐,这桂花糕真这么好吃?” 容绣吮了吮沾着甜粉末的手指:“没有比桂花糕再好吃的了。” “我看别家小姐也有爱吃的,却没有像你这般嘴馋的。”碧螺叹了口气道,“小姐,自从来了京都,你都胖了一圈了,再这样下去,当心小王爷不稀罕了。” “日日差人送点心的不知道是谁,不稀罕就别送呀。”容绣努努嘴,又忽然回过头问碧螺:“真的会不稀罕?” “当然是真的。”碧螺十分认真地看着她道:“不然宫里的娘娘们和宫外的小姐们为何都想遍法子减肥呢?王孙公子们可都稀罕盈盈一握的小蛮腰呢。” 小蛮腰…… 容绣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腰,感觉是比来时多了那么一点点肉,不过,也还挺细的呀。 孟长淮抱她那几次,也不见多费劲。 可记忆中的确有一次,他似乎是问过一句,是不是又重了…… 原来,他真的介意啊。 见容绣一张容光焕发的脸慢慢黯淡下来,碧螺小声安慰她:“小姐……其实,咱小王爷不见得与那些王孙公子一样。” “收起来。”容绣忽地语气沉沉道。 碧螺傻了眼:“小姐你说啥?” 容绣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重复了一遍:“把这些点心都收起来。” 碧螺:“……” “我要减肥。”容绣站起身,走到门边,“你慢慢收拾着,我找淑妃娘娘要毽子去。” 碧螺眼看着容绣走出房间,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所以,她家小姐这算是……奋发图强,不,奋发图瘦了? 第13章 正文十二 大庆王朝自君商羽登基为帝,到如今后宫虽也算百花争艳,皇帝膝下子嗣亦不少,却从未立过一位皇后,群臣为之头疼了十余年。奈何当今皇上在对待此事的态度上,向来是油盐不进。 即便如此,每隔一段时间,朝堂上都会有几个大臣把这事拎出来说上一次。 此番户部尚书被罢,颇得圣宠的丽贵人也被打入冷宫,在朝臣看来正是勉力一试的好机会。 “皇上。”说话的是礼部尚书齐斐,“微臣有本要奏。” 君商羽眉心不明显地皱了一皱:“说。” 齐斐得了恩准,弓身朗朗道:“我大庆朝如今国力繁盛,称霸关内外,外族皆不敢来犯,然后位空悬已有十余年,实乃国本不固,望皇上早日立后。” 孟长淮漫不经心地淡淡瞥了齐斐一眼,右手把玩着腰间玉佩的挂穗。 “皇上。”钦天监的罗项也站了出来,“臣昨日夜观天象,三月后有百年难遇的吉日,实乃上天眷顾我朝,提示我朝该当立后啊!” 说罢跪地行了个大礼。 噗…… 孟长淮无声笑了笑。这也能扯。 抬头望向君商羽,果然,那厮的表情,黑得像块炭似的,冠冕上垂下明晃晃的流苏都遮不住那道阴影。 “皇上,立后乃国之本,望皇上早日立后。” “望皇上早日立后。”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臣也附议。” 跪下附议的朝臣越来越多,向来不和的左相姜兰亭和右相苏季难得站在了同一阵营,皆沉默不语。 “看来诸位爱卿今日定是要一个结果了。”君商羽似笑非笑道,“长淮,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的孟长淮丝毫也不讶异,拱手镇定道:“立后乃国之大事,也是皇上家事,臣不敢妄议。” 果然还是这副事不关己的做派。君商羽淡淡望了孟长淮一眼,好在他从来不指望这厮真能说句话帮他解围。前几日对吕崔二人之事态度那般强硬,想必也只是因为容绣。 想及此,君商羽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扫视了一圈跪地的大臣道:“既然要朕立后,各位爱卿心中可有人选?” 大臣们仿佛看到了希望,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君商羽的宠妃们几乎被提名了个遍。 孟长淮对皇上立谁为后毫无兴趣,暗自走了神,想着明日洞房里该给容绣备点什么吃食好,不然那丫头干坐大半天怕是要饿肚子了。 “爱卿们意见如此不统一,叫朕如何决定?”君商羽适时打断讨论,“不如由右相主持,众位下了朝好好商议一番,再告知朕结果可好?” 左相乃淑妃父亲,怕有失公正,因而他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了右相苏季。 “皇上。”苏季沉声道,“立后之事尚能商榷,钦天监所说吉日乃三月后,不必急于一时,臣以为,当下之急为丽娘娘与十八皇子之事。十八皇子年纪尚幼,如今丽娘娘身居冷宫,自身难保,怕是无法对十八皇子尽抚养之责。” 孟长淮闻言抿了抿唇。 本以为容寅冤案的发生比上一世早了些许,这件事也该同样提前,然而在他所推算出的那一日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奈之下,他只好刻意为之。好在今日早晨那一番不着痕迹的提点,右相果然听了进去。这样一来,这时间点便与上一世重合了。 只希望今后都能如此般顺遂便好。 君商羽闭了闭眼,问:“那依右相之意,此事当如何?” 苏季继续道:“依臣看,不如将十八皇子交由淑妃娘娘抚养。淑妃娘娘贤良淑德,定能将十八皇子视如己出。” “不可。”君商羽想也不想便回绝了苏季的提议。 “皇上,微臣斗胆。”此人乃太子太傅明鸿,也是上一世孟长淮没曾正眼瞧过的那位偏房小妾的父亲,“吕广成虽然罪有应得,可丽娘娘久居深宫,温婉纯良,并未参与陷害容大人之事,况且其诞下十八皇子有功,实不该无辜受此牵连。” 孟长淮低下头无声冷笑。这两人沆瀣一气,不愁此事不成。 崔一道已死,吕广成被流放塞外,一个空有美貌却无头脑的丽贵人就算翻了身也不足为惧,他不过是想试一试,一切会不会依旧遵循前世的轨迹。 君商羽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朕当日正在气头上,并未真想处置吕氏,也罢,恢复丽贵人位份,此事便过去了吧。” 这次的群臣力谏立后之事仍旧不了了之,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只连连摇头叹气。 下了朝刚出殿门,孟长淮便听见身后一声唤:“孟小王爷,请留步。” 听声音是左相姜兰亭,孟长淮噙着淡笑回过头去:“左相爷何事?” “小王爷明日大婚,下官这里先口头道贺了。”姜兰亭拱手一揖。 孟长淮也回了个礼,道:“多谢左相爷,明日还请到小王府上喝杯喜酒。” “哈哈哈哈……一定一定。过了明日,你我也算是亲家了。”姜兰亭爽朗地笑了笑。 路过的大臣们也纷纷向孟长淮道贺,且不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面上却都是笑着的。只有右相苏季大摇大摆地边走下阶梯边轻哼道:“女儿当了皇上宠妃,如今又攀上洛康王府这棵大树,本官的确该贺一贺左相大人,左相大人可得抱紧了树干子,千万别掉下了去。” 姜兰亭闻言只捋着胡须轻笑:“承右相大人吉言,右相大人也该好好关心自己才是。” “小王先走一步,二位大人请便。”孟长淮对这两人司空见惯的唇枪舌战全无兴趣,礼貌地道了别后独自离开了。 明日的婚礼,他得早些回府去瞧瞧准备得如何了。 *** 傍晚的昭宁宫里一派热闹非凡。 淑妃本就是后宫最得宠的,如今表妹要嫁入洛康王府了,众妃嫔们自然争前恐后地前来道贺。 而更值得庆贺的是,淑妃刚被太医证实肚子里怀了龙种。 “哎唷唷淑妃姐姐这宫里可真是双喜临门,咱们今日来,得好好蹭蹭这喜气,姐妹们说是也不是?”说话的是薛昭仪,头顶上高髻朝天,簪着一双宝蓝点翠珠钗,百花曳地裙外围着一件雪白织锦镶毛斗篷,话倒是漂亮得很,对着淑妃语气却半点恭敬也无,反倒有些阴阳怪调的。 容绣思及太皇太后所言的飞扬跋扈的形容,只觉得着实如此。 “恭喜淑妃姐姐,恭喜容姑娘。”温温婉婉的柔嫔从贴身宫人手中接了个长锦盒过来,小心打开,是一柄通体碧绿毫无瑕疵的玉如意,“这个送给淑妃姐姐,祝姐姐顺利诞下个小皇子。” 淑妃示意身边的大宫女怀若接了过来,对着柔嫔笑道:“多谢妹妹,妹妹有心了。” “姐姐太客气了,姐姐怀了龙种,可是咱们整个后宫的喜事儿。”柔嫔口齿伶俐得体得很,复又从宫人那儿拿来个锦盒,向前两步递给容绣,“妹妹明日大婚,姐姐思量着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想必洛康王府有的不比我那翠微宫少,这是姐姐入宫时带的头面里最心爱的一套,由母亲亲自设计,托璎珞轩匠人精心打造的,送给妹妹作大婚礼物了。” 容绣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了些,不太好意思接,可柔嫔已是将锦盒放入她手中,一屋子妃嫔宫女看着,此刻推脱未免太过矫情,只好欠身一揖,笑着道:“绣儿谢谢柔嫔姐姐了。” “柔嫔妹妹这礼物送得当真是好。”柳美人掩口笑道,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薛昭仪,“不似有些人,空口说得比唱得还动听。”语罢亦是送了支镶金宝蝴蝶金簪给容绣。 不多会,容绣收的礼都快堆满碧螺手中的盘子了。 淑妃喝了碗安胎药,却听薛昭仪高声叹道:“唉,如今淑妃姐姐才是这后宫里的最最尊贵的,只可惜某人一出冷宫,皇上就立马去看望了。要说啊,生了个皇子就是不一样,待姐姐肚子里这个落了地,看她还怎么洋洋得意。” 这番话屋里众妃嫔没一个敢接的,淑妃则是心知薛昭仪的德性,懒得搭腔,半晌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轻道:“时候不早了,本宫也有些乏了,诸位妹妹请回吧,改日咱们再聚。” “可算是走了,嚷得本宫头疼。”待那些莺莺燕燕尽数离开,淑妃转头吩咐怀若:“快去把婚服取来给绣儿试试。” 容绣乖乖地坐在淑妃床边上,心底期待得很。 听说婚服的图样,是孟长淮亲手绘的,至今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 怀若领着四五名宫女太监,将挂着曳地长摆婚服的架子抬了进来。 容绣自小没见过别人家的婚服,只觉得这一件,漂亮得很。大概会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件了。 内里红罗褶裙,前后绣着金色花纹,胸前缀几颗琉璃珠子。外罩的是红色对襟大袖衫,亦有几块圆形金纹,衣襟和袖口金边均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宫中绣师的针线功夫当真出神入化,所有图案浑然一体,不像是针线所绣,倒如画上去的一般。 “孟小王爷当真是有心,咱们绣儿,看来是寻了个难得的如意郎君。”淑妃靠在床头望过去,抿唇淡笑,“只可惜了……” “娘娘,什么可惜?”淑妃最后那四个字声音虽小,容绣耳尖还是听了去,不禁好奇问道。 “没什么。”淑妃拍了拍她的手,“快些穿吧,本宫等不及想看了。” 第14章 正文十三 虽有太皇太后和淑妃照拂着,可容绣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皇亲,从后宫出阁于礼不合,于是大婚前一日傍晚她便出了宫,去了左相府里待嫁。 容绣姨母,顾宛珠的亲姐姐顾沉烟是左相夫人,找遍整个京都,也只有这里算是半个娘家。 当晚,容绣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每每一闭上眼睛,孟长淮那张惑人心弦的脸便会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转念一想明日就要与他成亲,心底更是莫名安稳不下来。 如此踌躇到了翌日清晨,公鸡还没叫早,容绣就被自家娘亲喊了起床。因为极度缺觉,容绣自醒来便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精神头差得很。 像个木偶似的站在床边任顾宛珠和碧螺摆弄着,一层一层套上繁复的婚服,容绣意识恍惚,上下眼皮不停打着架。 待婚服穿好之后,被那结实厚重的布料压得,更是晕乎乎险些站不稳。 “娘,好困啊……”终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人顿时轻松了许多,容绣转过头朝顾宛珠嘟哝道,“让我再睡一会好不?” 闺女出嫁,顾宛珠今日特意穿了件翠色锦绣莲花长袍,一扫平日里的朴素,平添了几分贵气。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误了吉时可是你能担待的?”顾宛珠温婉笑着,手掌轻轻拍上容绣额头,“叫你昨晚不好好休息。再坚持一个时辰,上了轿子便能歇歇了。” 今日何等大事,容绣自然知晓自己不可能睡个回笼觉,不过是想冲母亲撒个娇而已。 嫁进王府之后,只怕是不得机会再如此了。 顾宛珠好言好语地哄着容绣打起精神来,容绣也只好强撑着,坐得端端正正地让顾宛珠给她梳头打扮。 依照习俗,这会儿新娘子和母亲该是有好些话要说,府里的丫鬟包括碧螺也都识相地退下了。 “阿绣的头发生得像外婆,又黑又亮,滑得很。”顾宛珠捏着暗红木梳小心从她发丝间穿过,温柔地在她耳后轻语。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堂……” 容绣抬手按了按眼角,有些氤氲的水汽。 约莫两刻钟后,顾宛珠掬了容绣最后一缕头发绾起来。 没有那一头披散的秀发,这隆重的婚服便显得容绣的身子格外瘦小单薄,顾宛珠心底忍不住一阵酸楚。 女儿如今尚还是个孩子,就要为人.妻,为人母了,可饶是她心中万分不忍,也只得咽下这份不舍得。 “阿绣啊。”顾宛珠扶着容绣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虽是小王爷正妃身份进的王府,却记得凡事不可太过张扬,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当个好媳妇。平常人家婆媳尚不易相处,更枉论是王侯家,定要给婆婆留个好印象,可知道了?” “知道了,娘。”容绣声音带着哽咽,前一秒还答应得好好的,下一秒却抽抽搭搭地转过头来,埋在顾宛珠胸前流泪,“娘,我不嫁了好不好……?” 顾宛珠亦是抹了抹湿润的眼睛,强颜笑道:“阿绣乖,别哭了,花了脸可怎么办?” “人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以后是不是……不要我了?”容绣紧紧攥着手帕,不愿从顾宛珠怀中挪开一分一毫。 “傻孩子,你是娘的女儿,永远都是。” 顾宛珠哄了许久才将容绣的眼泪给哄了回去,补好了妆,远处开始响起了吹奏喜乐的声音。 “来了。”顾宛珠扫了一眼前院方向,又盯着女儿看了许久,似要把这模样牢牢地刻进心底里去。 直到碧螺在门外出声催促,顾宛珠才给容绣蒙上了盖头。 头顶着沉重的凤冠,再加一身厚重的婚服,若不是被顾宛珠和碧螺一左一右扶着,容绣觉得自己怕是没法好好走路了。 相府大门越来越近,喜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尽管双眼蒙在盖头里什么也看不见,她却仿佛能感觉到,那个人,也越来越近。 在鞭炮炸出的刺鼻的硫磺气味里,她依稀仍旧可以嗅到那一缕淡淡的檀香。 待终于跨过相府大门的门槛,容绣微微发抖的一双汗涔涔的手,蓦地被一圈熟悉的温度包裹住,一颗心顿时如同化掉了一般,是比吃了桂花糕还要甜腻的滋味。 蒙在红盖头下的视野中,只能看见他那绣着金丝的鞋头和红色袍角,她突然很想瞧瞧他的脸,是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是不是仍旧唇角翘起,眼角微弯,墨色的瞳仁里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小王爷,该走了。”跟来的嬷嬷适时提醒道。 吉时不能耽搁,即便再想待在一起,两人也只好暂时分开。容绣被扶进了轿子,孟长淮则跨上前面的高头大马,领着迎亲仪仗浩浩荡荡地往王府去。 *** 一对新人在亲友和宾客的簇拥下进了王府大门。新郎官孟小王爷眉眼间满是温柔笑意,新娘子瞧上去虽有些怯怯的,可仪态间掩不住对身旁男子的娇羞和依赖,小两口的情深意笃任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前来道贺的官员和夫人们均是一脸诚意祝福,边走边向孟长淮恭贺新婚大喜,连一贯对左相一派刻薄挑刺的右相苏季都不由得跟在人群末尾摇头感叹:真乃一对璧人。 容绣虽然早知道成亲是很隆重的事情,更别说是皇亲贵族的婚礼,可她着实没料想过,会被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当猴似的围在中间观看,一时间紧张得心脏狂跳。 拜堂的时候,更是全赖着旁边的嬷嬷提醒和协助,才得以礼成。 整个过程,她头脑都是懵的,直到被带入洞房,坐在柔软的喜床边上。 “绣儿。” 头顶一声低沉的轻唤,惹得容绣心头一阵酥,手不自觉揪得更紧了。 这小动作没能逃过孟长淮眼睛,他仿佛能猜到她藏在大红盖头下的娇羞模样,恨不能先抱着她耳鬓厮磨一番。可外头还有等着他敬酒的宾客,他只好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桌上有你爱吃的点心,乖乖等我回来。” 语罢抬起她手背在唇边一吻。 温暖柔软的触感,仿佛熨烫到了心底,容绣细弱蚊蝇地应了一声“好”。 远处传来嘻嘻哈哈的起哄声,似是朝着锦绣轩过来的,孟长淮不再耽搁,唤了碧螺进屋陪容绣,自己则转身出去了。 门口派了殷恪守着,走之前他特意嘱咐了一句:“本王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去。” “桂花糕凤梨卷玫瑰酥……”碧螺一一清点着盘子里的各式点心,“哇,小姐,还有这个——好像是叫……果冻?” 容绣:“………………” “小姐,就是上次你在淑妃娘娘宫里吃过的那个波斯进贡来的……”碧螺激动得两眼冒心。 容绣:“………………” “软软的弹弹的……” 碧螺奋力回忆着上次偶然尝过一丁点便终身难忘的绝妙口感,口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容绣:“………………” 任她千般引诱,容绣自岿然不动。 良久,碧螺终于泄了气地趴到桌面上,两眼无神地望向容绣:“小姐,你还当真减肥啊?” *** 王府已经太久没如此热闹过了。上一次大宴宾客,还是十四年前孟暖玉的满月宴。 洛康王孟天逸状似无意地望了一眼站在回廊下和几位夫人畅快闲聊的王妃,暗自叹了口气。 “王爷,今日小王爷大婚,您可别叹气呀。”朱太尉呵呵笑着上前来,朝洛康王举起酒杯。 洛康王亦是爽朗地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本王只是突然意识到,儿子成亲了,自己便是真的老了。” 朱太尉捋着胡须摇头:“王爷当年可是叱咤疆场的大将军,若说老,也老当益壮。” “呵呵,老当益壮……”洛康王提起酒壶为两人各斟了一杯,“本王如今午夜梦回,还常常看见当年的情景……” 洛康王端起杯盏,目光悠远地越过朱太尉耳旁看去,视线尽头,是莲子池边的那一抹翠色身影。 *** 孟长淮回到锦绣轩时,夜幕降临已过许久。这还是他威逼利诱了郭清夷和祺王世子帮忙挡酒,装得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才得以提前脱身。 他的小王妃,怕是等得又困又无聊了。 遣了碧螺和守门的殷恪退下,孟长淮推门进屋时,果然看见那蒙着红盖头的姑娘斜斜地靠在了床柱子上。 躲懒睡觉也不好好躺下去,真是个傻姑娘。 孟长淮轻声走到容绣面前,一边宠溺地望着,一边伸手揭开她头顶上那层碍事的红布。 容绣并没有睡熟,方才孟长淮进屋的脚步声本就已经入了她浅浅的梦,此番盖头掀起时扇起的凉风顿时让她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一双惺忪却晶莹的眸子微怔地望向他。 这张小脸,比上次见她时瘦了多少? 孟长淮心下一疼,俯身亲了一下容绣白皙光洁的额头:“该饮合卺酒了,小王妃。” “哦。” 被孟长淮如此称呼,容绣心里觉得别扭得很,忽然转变的关系让她面对他时莫名紧张得无以复加,都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说话了。 连酒杯都是他放进她手里去的。 孟长淮眼眸带笑得望着容绣,而容绣则是一脸呆傻地回望着孟长淮,两人端着酒杯饮尽。 没曾喝过酒的容绣被呛得猛咳了起来,孟长淮将她拉近身前,轻轻拍着背。 待缓过这阵,容绣抬了头问道:“我好困,可以睡觉了吗?” 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她此刻没心思细想了,眼皮酸涨得很,只想赶快入梦去。况且方才那场梦里的情节正到精彩处,她还想要继续看呢。 “嗯,是很晚了。”孟长淮在她面前伸直了胳膊,低头轻笑道,“为本王宽衣吧。” 第15章 正文十四 往日里容绣这些琐事都是由碧螺伺候着的,虽然这也是宫中教习嬷嬷讲过的规矩,可毕竟第一回手生,再加之紧张,每剥开一点,露出洁白的里衣,心脏便“砰砰”乱跳得更甚。 容绣动作笨拙,磨磨蹭蹭的,孟长淮倒也不急,微微颔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紧皱成“川”字的秀气眉间,和红透了的小巧耳垂。 费了好久功夫,孟长淮这身衣物才被褪得只剩下贴身一层。 “小王妃这宽衣的技巧还得多练练才是。”孟长淮对着容绣深深埋下的头顶轻笑出声,捉住她尚留在他衣襟处的手,另一只手,将这副小巧的身子贴紧了自己,小心取下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弯腰在她耳侧低沉道:“娘子,我们该就寝了。” 语毕,长臂穿过容绣的后背和腿弯,将她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往喜床边走。 “为夫给娘子宽衣。” 方才耳侧那声轻语所带起的一身酥麻还未褪去,天旋地转间,容绣猛地察觉到自己已经被孟长淮放在了柔软的被褥上,只听他一边沉沉说着,一边俯下身,彻底挡住了她视野中垂着流苏的红色帐顶。 双唇无比契合地紧紧相贴,紧接着被他缠绵辗转带着轻咬地进犯,大掌自锁骨处若有若无地轻轻一点,划过她微耸的胸前,指尖灵活地解开腰间带子,而后自下往上一颗颗旋开碍事的纽扣。 “唔,王爷……”从没经历过如此感觉,容绣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慌乱不已,忽而又想起出府前母亲塞给她的那本随意看过两眼便搁下的小册子,那里头叫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此番被如此对待着,她不禁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捉紧了孟长淮胸前的布料。 然而,回应她的是热烫的大掌自腰间敞开的云锦往里探去,隔着单薄的贴身里衣轻抚她的细腰。 “怎么瘦成这样?是许久不见,太想为夫了么?”孟长淮终于贴着她的唇瓣低低开口,略微沙哑的嗓音,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没……才没呢……” 剩余的反驳尽数被吞入腹中,孟长淮一刻未歇地用力吻着容绣已然红肿的唇瓣,抱着她身子坐起来,将大红喜服自肩头褪下,然后是洁白的里衣…… 外袍被扫落在地的时候,于满室凌乱的呼吸声中,两人听见“啪嗒”一响,齐齐往床边地面上望去。 待看清楚了那物是什么,容绣羞得脸颊滚烫,忙打算弯腰去捡。 “不用看了。”孟长淮抱住她的腰截住她,轻咬她外侧耳垂,鼻息尽数喷入她颈间,“为夫教你。” 活了两世的男人,洞房花烛夜若还用得上那本入门级的春宫图,岂不是丢人之极? “唔……” 强忍住全身颤栗,喉间溢出的声音却不自觉发抖,容绣被引诱着环住孟长淮的胳膊,徐徐躺下,再次迎接更猛烈如狂风骤雨的深吻。 意识飘忽间,容绣身上的束缚又被剥去了一层,只余下胸前的红色肚兜和腰下衾裤,而孟长淮的一身里衣也不知何时被他自己褪了去,上身赤.裸着,胸膛滚烫如火。 他的手轻车熟路伸入她腰后,毫不费力地解开了那道结,为了省事,直接用力扯断了她颈间的细绳。 少女胸口的春光尽数落入他眼帘,惹得他忽然眸色一深,下腹某处可见地绷紧起来。 容绣倒是注意不到孟长淮的变化,只觉得身上不着一物羞得很,她睁开眯了许久的双眸望向他,然而视线所及,不是他温柔俊逸的脸庞,就是与她同样一片赤.裸的胸腹。 “王爷,我们……”还要怎样? 都怪她先前没好好学学那本书,现下连该如何做都不知道。 “绣儿,叫夫君。”孟长淮一边低声诱哄着,一边扶着她的腰自脖颈向下亲吻,另一只手则掀起衾裤的边缘朝里探去。 上一世自己经验不足,新婚夜叫她吃了不少苦,这一次,他定不能再像那般猴急了。 “……夫君。”这两个字音生疏得很,容绣在心底默默念了好几遍,才敢唤出声,然而下一秒,身下最为私密的地方蓦地被探进一物,既酸胀又有些疼,没忍住一声惊呼。 孟长淮用唇接下她抑制不住的喘息,用舌尖勾缠她早已麻木的小舌,手中动作未停,小心而怜惜。 容绣被逗弄得面色潮红,起初的不适被一阵一阵酥麻和颤栗所替代,双眼渐渐变得迷离。半晌,埋在她胸口的男人终于将那只手拿了出来,她的衾裤也早已被腿至腿弯,全身上下不着寸缕。 他亦是鼻息粗重,将自己下身的最后一层布料褪了去,握住她的腰,将她双腿固定在自己腰侧。 被那只手触碰的部位一片湿凉,回忆起方才身体里液体流失的感觉,容绣忽然间明白了这是什么,目光一凝,又正瞅见他褪去衾裤后裸.露在外的部位,一时间又羞又怕,蜷紧身子恨不得立马缩到床底下去。 “绣儿,看着我。”孟长淮按住她肩膀,俯低身子,用胸膛和脸庞占据她的全部视野。 他的姑娘还这么小,仿佛他一个用力就可以捏碎了骨头。 可他忍耐许久,不就为了这一刻么? “绣儿,别怕,看着我。” 他十分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趁她被这温润目光迷了心窍的时候,身下一沉。 她吃痛惊呼,他便低下头柔柔地吻住她敏感的耳垂,大手覆在她胸前,不轻不重地揉捏,下身轻而缓地动着。 渐渐地,他满意地听见她恍恍惚惚的细碎吟哦,望着她因一波接一波情潮而微微眯起的、仿佛氤氲着雾气的眸子,迷离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脸上,他终于不再隐忍下去,放任自己在她温暖的身体里驰骋。 徐徐落下的红色纱帐隔暗了床头的一盏烛光,身体交缠间,似有诉不尽的缱绻情浓。 长夜漫漫,只需尽欢。 *** 容绣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支撑不住睡去的,第二日睁开眼睛的时候,紧贴着脸颊的是孟长淮坚硬的胸膛。 他的体温,总比她热了许多,让她一靠上去便不舍得离开。 昨夜最到极致的那一阵,头脑中似乎闪过了一些陌生画面,可现下她却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只好作罢。 容绣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双腿间便一阵火辣辣的疼,不禁嘤咛一声。 “怎么了?”早已醒来的孟长淮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容绣仰起脑袋,目光带着娇嗔:“疼。” 孟长淮忽地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哪里疼,也心知自己昨夜到后来有些过分了,可现下瞅着她似怒似羞的眼神,和泛着红晕的小脸,顿时起了逗弄的心思,手掌不安分地往下探去:“为夫给娘子揉揉?” “哎,你别——”见昨夜作恶多端的罪魁祸首似乎又要故技重施,容绣也顾不得许多,在被窝里使劲拍开那只讨人厌的手,皱着眉头嘟囔道:“不许再摸我了。” “好,不摸了。”孟长淮沉沉一笑,扶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嘴唇贴了上去,“亲亲总可以吧?” 容绣心想自己一定是被这厮带坏了,如今竟也很喜欢这样双唇紧贴,相濡以沫的亲密。她抬起光裸的手臂圈住孟长淮的脖颈,微微张口,放任他的舌尖顶入,而昨日还只会呆板地被动接受的小舌开始学着自主与他嬉戏。 接收到容绣笨拙的回应,孟长淮心下一动,覆身过来将她压住,重重地含了一下她的唇瓣,然后在她耳边低沉轻笑:“真要命,再亲下去,你又该打我了。” 身上的男人很重,容绣不自觉在他身下扭了扭,蓦地感觉到抵在小腹处的一块坚硬,这才明白过来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一下子就慌了,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办?” 若还像昨夜那般折腾一次,她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一死了。况且再过约莫半个多时辰,她就该去公公婆婆敬茶,哪儿能再…… 其实一向睿智如斯的孟长淮此刻也在犯难,昨晚纠缠得太久,他的小妻子怕是得缓个一两天才能恢复。但刚刚那一番亲吻厮磨,叫他如今这副才开了荤的血气方刚的身子想要得紧。 他遂牵了她的手,轻轻包进掌心,碰了碰自己越来越坚硬滚烫的地方,望着她温柔哄道:“也不是没办法,绣儿可愿意帮我?” *** 虽一早听说洛康王府人口多,但容绣跟在孟长淮身后踏入正殿的时候,殿里除了丫鬟小厮,却只有四个人。 上座的两位该是洛康王和王妃,王妃身旁站着个正值豆蔻年纪的小姑娘,应该便是孟长淮提起过的胞妹孟暖玉;另一侧紧挨着洛康王站着个华服女子,想必是传闻中如今正得洛康王专宠的秦夫人了。 这秦夫人虽是第一次见,却让容绣觉得有些熟悉。可具体为何熟悉,她倒是如何也想不出来。 第16章 正文十五 容绣和孟长淮并排跪下在洛康王和王妃身前,丫鬟端着托盘立在一旁,盘里放着剔透的茶壶和杯子,容绣放开与孟长淮交握的手,细细斟了两杯茶,敬给洛康王,又敬给王妃。 这位曾常年征战沙场的老王爷意外地看起来和蔼得很,接过杯盏时眉眼间的喜悦溢于言表;反倒是洛康王妃蒋思仪,一双美眸中不露分毫情绪,紧抿着双唇,只略微嘬了一小口热茶,便搁在桌上。 这是容绣第一次见到婆婆,也不知婆婆究竟是本来如此性格,还是不喜她,想及出嫁前娘嘱咐的那一席话,心思难免沉下了些。 孟长淮的手伸进宽大的袖里握住她的,似是要传递安慰,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头。 “好孩子,都起来吧。”孟天逸放下杯子,激动地伸手托了托地上两人的胳膊。 “谢谢父王。”容绣边起身边温声道,目光与蒋思仪望过来的视线相撞时,又不禁紧张了几分,“谢谢母妃。” “哎唷,咱们小王妃可真是个大美人儿,怪不得咱小王爷跟皇上作对也要争了来,外头都道是小王爷捧到心尖尖儿上的,半刻都舍不得离身,啧啧,起得这么晚,昨儿该是累着了吧?” 这露骨的调侃,让容绣止不住双颊一热,抬眼望过去,说话的原来是孟天逸身后的秦夫人,一双颇像容绣娘亲的水眸笑盈盈地望着她。 容绣实不知这样的话该怎么应答,手指僵硬地攥着孟长淮衣袖,却听得身旁男人带着戏谑道:“没想到姨娘竟对我和绣儿的闺房之事感兴趣?姨娘若实在闲得慌,不如去红袖坊瞧瞧阿南。” 秦夫人的儿子孟凌南,刚及弱冠之年,却已是烟花柳巷中的常客,为了*一掷千金的“佳话”屡屡传出,京都几乎无人不知。 为此洛康王没少请家法,然而秦夫人慈母败儿,孟凌南死性不改,就生生成了洛康王府在民间的一大笑柄。 “够了。”蒋思仪神情淡淡地看了容绣一眼,微微偏过头对身旁的大丫鬟云萝道:“叫厨房传膳吧。” 待云萝退下,蒋思仪才对容绣说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今日叫王爷与我等了半刻钟,念你刚入府不懂规矩,我便不罚你了,下不为例。” 早知蒋思仪会如此挑刺,就如上一世一样,孟长淮脸色也不大好看:“母亲,这不是绣儿的错。” 蒋思仪起身,由丫鬟扶着朝饭桌走,面上依旧冷冷道:“我说了,下不为例。” 容绣心底同样犯着嘀咕。 她起得倒是不晚,奈何对镜梳妆的时候这厮总在边上闹,非要帮她画眉,可那双手笨拙得紧,总也画不好看,最后还是她自己画的,磨蹭了不知多久。 这会子被王妃数落,她却不能真让孟长淮把这责任揽了去,只得恭谨地欠身揖礼道:“谢母妃教导,儿媳以后会注意的。” 蒋思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在孟天逸身旁落了座。 即便容绣为人媳妇甘愿暂且受了这份委屈,孟长淮可不忍他疼到心坎里的媳妇儿被欺负,哪怕对方是自己母亲,一想起上辈子那些事儿,更恨不得刻刻护着她。 孟长淮望向蒋思仪正打算又说句什么,一旁的孟暖玉却忽地跑过来站到容绣身边,抱住容绣胳膊,笑着对蒋思仪道:“母亲,您别对嫂嫂这么凶嘛,我嫂嫂可好了。” “噗嗤——”方才遭了孟长淮挤兑的秦夫人掩口笑出声来,捏着绢子的手搭在孟天逸肩上,语气娇柔道,“郡主可真是性情中人,也对,小王妃容貌倾城,自是谁见了都喜欢,王妃您说呢?” 言着或许无心,可秦夫人这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却让容绣不得不多想了些。 孟长淮对她如此,当真全是因为这副皮相么? “秦氏——”蒋思仪神色不悦地看了秦夫人一眼。 孟天逸面容紧绷,紧接着王妃的话头对身后嬉笑的女人道:“敏兮,你今日话有些多了。” 秦夫人这才终于住了口。 用过早膳,孟长淮和容绣暂别了父母进宫谢恩。因为是皇上赐的婚,尽管容绣觉得心里别扭,这谢恩却是万万不能免的。 可当两人真到了养心殿门口,却被御前太监魏公公拦下了。 “小王爷,小王妃,皇上一早便吩咐了,今日不见任何人。” 见孟长淮面露难色,魏公公一拱手继续道:“皇上说了,两位不必专程来谢恩,要真是感激,放在心底便好。” 御前太监话已至此,两人只能悻悻自养心殿离开,一番商讨,决定先去安泰宫拜见太皇太后,容绣再去昭宁宫见见淑妃。 在去往安泰宫的路上,容绣没料想会遇见个昔日熟识。 “丽贵人。”容绣朝来人微微颔首。 丽贵人也姿态妖娆地点了点头,玉手轻抬,抚上脑后的发髻,朱唇微启,语调慵懒道:“昨日二位新婚,本宫可是在这后宫里都听着爆竹喜乐了,还想着未能亲口恭贺一句甚是可惜,怎料今日竟有缘碰见,王爷王妃这是往哪儿去?” 自从冷宫出来之后,丽贵人气色大不如从前,说话也讨喜了不少。 毕竟人靠衣装,即便面容憔悴了些,这一袭宫缎素雪绢裙倒也衬得她皮肤白皙剔透,仿佛吹弹可破,发髻上的赤金步摇样式新颖别致,想必又是皇上新赏赐的。 孟长淮似是不大愿意让容绣与丽贵人打交道,抢在前头答了话:“多谢丽娘娘关心,本王与王妃正要去向太皇太后请安,娘娘可要同行?” “本宫身子乏,便不同去了。”丽贵人轻声一叹,伸了手让旁边的宫女托住,“本宫先行一步,二位请便。” 待丽贵人走远,容绣轻轻用指尖划着孟长淮手背,边往前走边喃喃道:“其实她也挺惨的。” 曾经盛极一时的京都吕家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父亲远在塞外受苦,而她自己,却还留在这后宫里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日日面对着的,是下旨毁掉她一家的男人。 究竟因为这个人是皇上,所以她无法选择,还是说,即便遍体鳞伤也放不下他? 容绣不知道答案,只觉得同为女人,自己比吕云薇幸运太多。 皇上的妃子又怎样?就如她当初所想,只不过是一个个华丽的悲剧。 “傻瓜。”孟长淮握紧了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吕广成陷害你爹的时候,她可是头一个落井下石的,你竟还可怜她?” “她活该,我才没有在可怜她。”容绣偏过头嘟着嘴道,“可丽贵人如今的确是惨,虽然重新得了盛宠,想必心里也不好受。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王爷莫非连这都分辨不清楚?” 面对如此伶牙俐齿的容绣,孟长淮竟无言以对,隐隐找回了与前世相似的感觉。 他的绣儿,的确不该是那般柔顺胆怯。 最初让他止不住心动的,也正是她扮作男儿装时的俏皮。 可现下他在意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昨晚我说的话绣儿没记住?”孟长淮顿了脚步,转过身将她抵在红墙边上,“没人的时候,该叫什么?” 提及昨晚,容绣面上又一阵发烧,手撑在他胸口细声道:“夫……君。” *** 太皇太后正在偏殿里拥着手炉闭目养神,听见大太监的通报声,呵呵笑着坐直了身子:“快快请他们进来。” 安泰宫是容绣在这偌大皇宫里觉得最自在的地方,方一踏进便觉得身心舒畅,牵着孟长淮的手都忍不住轻轻晃悠着。 两人携手进了偏殿,朝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乖孩子,起来吧,这地上可冷的。”太皇太后站起身竟要亲自来扶,可毕竟年迈迟钝了些,步伐也有些蹒跚,刚走两步,两人已是起了身。 容绣赶紧上前去搀住:“太皇太后,您快回炉子边坐去。” “哎唷,还是哀家的容容贴心。”太皇太后复又回到软榻上,捉了容绣的手让她偎在身旁,指着坐在另一边闲闲把玩桌上杯盏的孟长淮道:“他有没有欺负你呀?” “唔,”容绣本想说有的,昨晚那样,自己算是被欺负彻底了,疼的是她,那厮却好像舒服得很,可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没有。” 太皇太后是过来人,哪能不明白这耳根红透的意味着什么,当下也稍稍放了心,轻拍着容绣的手道:“以后他要是欺负你啊,就告诉奶奶,奶奶再赏他一片菜园子。” “……太皇太后。”孟长淮抚了抚额,“好歹我是您看着长大的,能别这么偏心么?” 前世两人成婚得早,容绣与太皇太后不过泛泛之交,并没有如此亲厚,此番被如此差别对待,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都把自己排除在外,孟长淮少不得要抬个腔引人注意。 “哀家的容容可比你小时候乖巧得多,你这捡来的孙子早就被哀家除名了,容容是哀家的乖孙女,你得好好待她,知道了?”太皇太后故意绷着脸严肃道。 “知道知道,您放心。”孟长淮十分夸张地弯腰一拱手,虽然地位一下子降到了孙女婿,但他心里还是欢喜的。 太皇太后满意一笑,复又对容绣道:“哀家前几日得了一样民间吃食,美味得很,可想尝尝?” “好啊。”容绣兴奋得点头如捣蒜,早将减肥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多会,太监便端了银盘上来,容绣定睛一看,是边缘卷曲的金黄色片状点心,她的确没见过。闻着倒是挺香,有浓浓的油味。 “这红薯在民间是俗物,宫里人大多瞧不起,可没想到切成片用油炸出来这般好吃。只是哀家如今牙口不好了,不能多食。”太皇太后拿起一片递给容绣,“来,丫头,尝尝看。” 容绣就着太皇太后的手咬了一小口,香是香,可不知从哪处翻涌起一阵难受,似乎是胃,随后竟忍不住干呕起来。 第17章 正文十六 这症状实在耐人寻味,太皇太后细细一想便了解了大概,当即对着孟长淮横眉竖目道:“混账小子!给哀家跪下!” 容绣还未明白过来太皇太后突然如此是为何,禁不住又一阵难受,忙捂住口鼻将头偏向一边。 “绣儿!绣儿你怎么样?”孟长淮见状神色慌张地扑过来,心急如焚地揽住容绣,朝边上丫鬟大吼:“快传太医!” “是,小王爷。”丫鬟欠了欠身快步离开,太皇太后紧皱眉头,看着孟长淮沉声道:“叫你跪下。” 孟长淮并未多言,就地跪了,覆着容绣手背的温热掌心却一丝也没有挪开。 “唉。”太皇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容绣问道:“丫头,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容绣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就是反胃,头晕,再没有别的了。” 这一回答更加确定了太皇太后心中想法,遂来回扫了一眼二人,问容绣:“丫头,除了昨天晚上,这小子以前可有欺负过你?” “没……”容绣一脸茫然地摇头。 “别怕,跟奶奶说实话。”太皇太后拍了拍容绣的肩,用眼神鼓励她。 容绣到此刻大脑仍旧是懵的,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自家夫君,心中不忍,继续摆首道:“真的没有的。太皇太后,您别让他跪着了……” “太皇太后,太医到了。”守在门口的琉璃适时出声。 太皇太后舒了口气,抬眼望向门外:“进来,快给小王妃瞧瞧身子。”待太医走到跟前,太皇太后屏退了所有下人,向太医详尽描述了容绣症状,紧接着神色严肃道:“这件事如果被传了出去,小心你人头不保。” “是,太皇太后放心,微臣省得。”一见这殿里情状:太皇太后一脸凝重,连小王爷都被罚跪了。太医便知道事情不简单,于是深深鞠躬行了个大礼,打开随身药箱,在榻上垫了软垫给容绣把脉。 半晌过去,太医微微沉吟,叩首道:“回禀太皇太后,小王妃头晕乃睡眠不足所致,至于恶心干呕,微臣斗胆问一句,小王妃可是已有许久未曾规律膳食?” 此言一出,殿内另两人齐齐望向容绣,又是担忧又是惊诧,容绣只得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前些日子胃口不佳,是不曾规律用膳。” “那便是了。”太医点头道,“胃腹空虚,忽食油腻之物,从而导致反胃干呕。待微臣开一副方子调理调理,最近小王妃的饮食也须清淡,尽量以稀粥等温和流食为主食。” 太医留了方子离开,孟长淮脸上担忧还未褪去,正欲开口询问容绣,却听得太皇太后先道:“小子,还舍不得起来?” 孟长淮这才记起自己此刻还跪着,也顾不得这里是安泰宫,什么礼节不礼节,起身直接坐到容绣旁边,从背后伸过手去捂住她胃:“可还难受?” 在太皇太后面前便这般腻歪,容绣终是脸皮薄受不住,轻轻用胳膊肘推了推他的胸膛,面色泛红道:“我没事了,你快松开,叫太皇太后看着像什么话。” “太皇太后方才冤枉了我,总得给个恩典补偿我不是?”孟长淮手臂上力道不减,“我抱抱我娘子,又不犯法。” 孟长淮这厮脸皮厚如城墙,耍起赖来一向是讲不通道理,容绣早早便见识过了,当真拿他没办法,忙半羞半怯地望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见此情景心中倒是欣慰得很,呵呵笑道:“臭小子,多大人了还跟哀家斤斤计较,带容容回去歇着吧,改日哀家差人送些补品到你府上去,你们俩啊,加紧给哀家添个大胖重孙。” 这才成了亲,就被催着生孩子。容绣一脸窘迫和局促,孟长淮则信誓旦旦地应了。 出了安泰宫,孟长淮牵着容绣径直往前走,却不是朝昭宁宫去的方向。 容绣用手指挠着他掌心问:“怎么往这边走?淑妃娘娘在西宫呢。” 孟长淮捏住容绣乱动的指尖,语气有些低沉:“都这样了,你还想去哪儿?先回府,我派人送帖子去昭宁宫。” 一直走到宫门口,孟长淮都没曾主动开口说一句话,上了马车容绣才鼓起勇气嘟嘴问他道:“你是恼我了么,夫君?” 听见这一句糯糯的“夫君”,饶是孟长淮天大的气恼也瞬间消散了,心顿时化成一滩水,面上神色却只是如常,语气平平地回了一句:“绣儿觉得呢?” “我……”我哪儿知道? 容绣觉着今日奇怪得很,先是太皇太后莫名其妙地冲孟长淮发了一通脾气,莫名其妙地又消了气,这会子夫君对她却如此态度。这俩人都怎么了? 容绣聪明是聪明,可并也不是那般玲珑七窍,活了两世的孟长淮最是清楚她某些时候的呆傻,当下也不再难为她,执了她的手沉沉问道:“为何不好好吃饭?那些天我不在身边,你便不会照顾好自己么?” 竟是为这事生气? 容绣着实没脸面说她在减肥,且还是为了他而减肥,支支吾吾了许久,道不出一句重点。 半晌,孟长淮似乎也是犹豫了好一阵子,又问她:“可是昭宁宫有人为难你?” “什么?”容绣惊诧得音调都高了好些,思索了数秒钟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竟是想岔了,赶紧否认:“没有没有的!” “绣儿,如实告诉我。”孟长淮倾身靠近,直直望进她眼底,“敢欺负你的,我定不会让他好过,不管是谁。” “是……是真的。”容绣心想孟长淮到底是跟着太皇太后近二十年,两人这执着的劲头还真不相上下,再这样误会下去怕是没法子收场了,于是她轻咬了咬下唇,吞吞吐吐道:“前阵子我听人家说……京都的王孙公子们都喜欢……瘦姑娘……我猜你……应该也是的……所以我就……” 孟长淮一时间竟语塞了。 这傻丫头…… 把自己饿成这副模样,居然是为了……让他喜欢? 他怎会不喜欢?前世今生她的千百种样子,每一刻表情,全都生动地烙在他心上。有关于她的一切,他珍视得胜过自己的命。 并未开口回应,孟长淮伸臂用力将容绣搂住,恨不得揉进胸腔里去。良久,才吻着她前额,叹声道:“我不喜欢什么瘦姑娘,只喜欢你。” 容绣贴紧他后腰的双手忍不住一颤,一如那一瞬漏掉半拍的心跳。 “我眼中的绣儿便是最好的,不管你是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的。”孟长淮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微热的脸抬了起来,目光专注地看着,“所以,不许伤害自己,知道了么?” 容绣呆愣愣地,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孟长淮这才满意,低下头慢慢贴近,含住她嫣红的唇瓣。 *** 淡淡的龙涎香充斥着整个养心殿,镀了金的炉子里炭火烧得正旺,殿内温暖如春。 方才门外的声音殿内两人皆听得一清二楚,淑妃站在桌案边缓缓磨着墨,柔声问道:“皇上为何不见他们?” 君商羽恍若未闻,继续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折,眉宇间透着不易察觉的疲色。许久,他才放下笔,望向淑妃,语气无波无澜:“爱妃与朕并无不同,何必多问?” “皇上……”淑妃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在龙椅边,急声开口,“皇上明鉴,臣妾不曾妄自揣测……” 君商羽神色淡淡看向她,目光却并无焦距:“爱妃,你可想当皇后?” “臣妾不敢。”淑妃叩首答道。 君商羽轻笑一声,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渺远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初冬。 ——你想当皇后吗? ——当然想啊! 那稚嫩的嗓音,澄澈的双眸,他如今却再听不见,也不想再看到了。 第18章 正文十七 待孟长淮和容绣回到王府中时,厅堂里刚摆好午膳。大丫鬟云萝正要去给蒋思仪取件披风,走到门口见两人进来,欠身行了礼才离去。 孟长淮低低应了一声,进屋对孟天逸和蒋思仪微微鞠躬道:“父亲母亲,绣儿身子不适,我带她先回院子了。” 厅堂里菜香浓得很,尽是容绣喜欢的,不闻见还好,一闻便馋得难受,转身刚出了门,她就勾了孟长淮手指小声嘟囔道:“夫君,我饿……” 孟长淮哪能不懂她心中所想,但毕竟她的身体近期需好好调养,不能沾的吃食太多,只好狠了下心道:“那些你都吃不了,回了屋我吩咐厨房另做。” 容绣默默叹了口气,心道平日里最爱的点心不能吃也就罢了,如今却连膳食都变成了稀粥菜汤,这堂堂洛康王府小王妃的生活,说出去着实寒碜了些。 可这哪儿能怪得别人呢?当真自作孽,不可活。 厅堂里,蒋思仪见着儿子和新儿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似叹似恼地睨了一眼孟天逸道:“从前什么都不上心的,这一娶了媳妇儿,我看都恨不得揣心窝子里捂着去了。” 孟天逸敛眉夹菜,并未搭话。 “先我还觉着自己这么些年多少该懂了王爷的,可如今,我却也是想不明白了,”蒋思仪搁了筷子沉声继续道,“该说你们父子俩像呢,还是不像呢……” “你怎的也跟敏兮一样多话?”孟天逸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她碗里,“吃饭。” 蒋思仪盯着碗里的排骨,许久再未发一言。 用早膳那会容绣拘束得很,孟长淮便一直给她夹菜,两人眉来眼去的,看得蒋思仪这个过来人都心里发酸。 再瞅瞅自己身边这位……唉,不想也罢。 孟天逸却似乎毫无察觉,自在悠然地吃着饭。 蒋思仪终是心里难受,吃了几口便借故离开了。 一旁的老管家孟余双手拢袖,见蒋思仪出去有一会了,才回过头对着孟天逸摇了摇头:“老爷,依奴才看,您还得跟大公子多学学……” 孟天逸转过身神情不悦地看了孟余一眼:“你又知道了?” 回头时,却满腹深思。 *** 幸好厨房里随时备着些白米粥,容绣喝了半碗垫肚子,汤和菜须得再等一小会。 嘴角沾了些水渍,孟长淮轻轻给她拭了去。 “夫君,太皇太后为何要恼你啊?”想起那时孟长淮被罚跪得好生可怜,独自思索了许久无果,容绣最后还是决定直接问他。 孟长淮看了容绣一眼,并未作答。 容绣眨了眨眼:“夫君你也不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 只是对着这双天真纯粹的眼睛,他正思忖着该如何交代。 “唉,不知道便算了吧,”容绣见他犯难,也不过分纠结于此,“希望下次别再不小心惹恼了她,没想到太皇太后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凶起来还真有威仪。” “当年也是高祖母仪天下的皇后,怎么能没有威仪?”孟长淮握住她手,“不过以后不会了。下次再这样,太皇太后只会高兴得很。” 容绣眨了眨眼表示没太明白。 孟长淮复又搂住容绣,低头盯着这张疑惑的小脸道:“那会儿你突然身子不适,太皇太后以为你是有了身孕,责我大婚前不守礼节轻薄与你,坏了你闺誉。可懂了?” 原来竟是这样…… 容绣微微红着脸问:“那我们昨晚……不会么?” 孟长淮一挑眉,明知故问:“昨晚怎么?” “就是……”容绣羞恼得耳根都红透了,黑亮的眸子瞪着他,“就是那样!” 果真如他所料,这丫头一逗就脸红,孟长淮心里欢喜,便暂且放过她,轻轻捏了她鼻子道:“哪儿这么快?昨晚若真是有了,也得过好些日子才看得出来。” 女儿家的事,这厮竟懂得比她还多,容绣不禁赧然,垂了眸鼓起腮帮子,也不说话。 “绣儿可是心急?”孟长淮见她沉默,笑着挑起她下巴,“咱们若是勤勉些,想必很快就会有的。” 纵是容绣反应迟钝,也听得出这话里的暗示,连连摇头:“我不急!” “那可怎么办?太皇太后似乎很急。”孟长淮抵住她额头,低声道,“我也着急……” “你急什么嘛……”容绣伸手推了推他肩膀,小声嘟囔,“我……我还疼呢,你要是急,找别人去好了。” 孟长淮轻笑着退开了些,唇角微微上扬:“没想到我的绣儿如此大度。” 大度?才不大度呢。 容绣嘟着嘴,满腹酸涩。如果可以,她多想如那晚对着河灯许的愿望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孟长淮是个王爷,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娶她一个女人? 顶多不像皇上那样,养一个后宫的女人便是了。 可她,真能知足吗? 虽如此想,容绣还是垂了眼干巴巴道:“自然是要大度的。” “分明就不高兴,还逞什么能。”孟长淮将她挣扎的表情尽收眼底,盯着她微颤的睫毛道:“绣儿,你真不会撒谎。” “那又怎么样?”容绣抬起头,因被猜中了心事,话里带些赌气的意味,“难不成王爷这后宅还只要我一个了?” 孟长淮噙着笑意望向她:“若绣儿表现得好,也未尝不可。” “如何表现好?”刚一开口,容绣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这男人一脸戏谑,分明是下了套逗她,偏她还不假思索钻进去了。 “以后慢慢告诉你。”孟长淮握着她手,笑得意味深长。 两人又腻歪一阵,碧螺便进来通报厨房饭食备好了,孟长淮下令让小厮端了来。 一桌子清淡的菜色,南瓜胡萝卜红薯甘蓝,只那碗汤是猪骨山药炖制的,带了点荤。 容绣皱了皱眉,着实没有动筷子的*。一旁的孟长淮见此情状,只好和早晨一样,将菜夹进她碗里,末了淡淡问了一句:“娘子可是要为夫亲自喂你?” “……不用!”碧螺还在边上站着,孟长淮竟还有心思调侃她,容绣不禁头顶发麻,乖乖拿起了碗筷。 早知道便不减肥了,横竖也没见多大成效。容绣一边味同嚼蜡地吃着饭,一边默默叹着气,现下在太皇太后宫里闹了一出乌龙不说,自己还得吃上好一阵子的清汤寡菜,当真是亏了大发。 第19章 正文十八 孟长淮新婚,皇上特批了七日假期,如今七日已过,孟长淮便该照例进宫早朝了。 容绣尚还闭眼熟睡着,呼吸均匀,嘴唇微微翘起,他不想吵醒了她,却没忍住低下头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 小心翼翼地掀开被窝,双脚刚碰到地面,手掌忽地被一根柔软的小指头勾了勾。 孟长淮回过头,见容绣惺忪眯着眼,目光却是半刻不移地望着他。 “睡吧。”他反握住她的手,力道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容绣闭了眼又沉沉睡去。孟长淮宠溺地望着她的睡颜笑了笑,昨晚是他缠得厉害了,不然丫头这会儿定还有精力和他念叨几句,哪会如此好哄。 *** “表哥!” 身后传来一声唤,孟长淮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来人。 穿着暗红色官服的清俊男子朝孟长淮急急走来:“表哥请留步。” “意朝?”孟长淮轻笑一声,“恭喜升官,如今该叫何侍郎了。” 方才早朝上,赴霖州探案归来的何意朝被皇上正式任命为刑部侍郎。 何家与孟家虽是表亲,但何意朝自小奋发图强,决意不靠家族扶持,定要自己闯出一片天。今年年方十八,已官拜刑部侍郎,众人皆谓之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对于这个表弟,孟长淮向来是十二分欣赏,有时候也自愧不如。 “表哥就别取笑意朝了。”何意朝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前些日子表哥大婚,意朝没能及时赶回,表哥万万别见怪,如今虽已晚了,还是得恭贺表哥新婚大喜。” “贺礼本王早收到了,难为你小子在霖州办案还能记着本王。说吧,究竟有何事?”孟长淮可不信他专程叫住自己,就只为了说句恭喜。 “唉,什么都瞒不过表哥。”何意朝自袖间掏出一枚圆形镂空云纹佩,“上回走之前惹小玉生气了,也不知道她好没好,这是我从霖州矿山采的玉石,亲自打磨的,劳烦表哥帮我给她,顺便探探小玉口风。” 孟长淮饶有兴味地看了面前玉佩一眼,将那手推了回去,噙着笑意道:“东西你还是亲自送吧,本王给你探探口风倒是没问题,回头让你二姐托人将锦兰坊新进的布料送几箱到王府去,如何?” 容绣嫁到王府来,母亲一直不曾提过给她添置些衣裳首饰之类的话,倒是淑妃娘娘让人从宫里运来不少,他这做人夫君的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娘子。 “……额,自然是好。”何意朝木讷点头,心道这次表哥委实太过狮子大开口了些。 不过二姐的锦兰坊乃京都第一绣坊,应当不会在乎这点亏空吧。 *** “小姐,你就别再想了。”碧螺被容绣这副委屈苦恼的表情累得半天心神不宁,这都过了晌午时分了,不曾用午膳,太医上回开的药热了五六次,说什么也不喝。 到底还是因为早膳时候王妃说的那些话。 今日容绣去前厅倒并没有晚,孟长淮不在府中,她便格外小心了些表现。本不指望婆婆对她十二分满意,但总不至于再被说教一番了,可谁知这次还是逃不脱。 “母妃,这是我家乡的名菜,您尝尝。”容绣特地做得一副贤惠媳妇模样,给蒋思仪夹了菜。也得亏今日厨子做了这道菜,让她能借机发挥。 “嗯。”蒋思仪并未抬眼看她,倒是尝了一口,微微点头,语气淡淡的:“是还不错。” 容绣心底小小的成就感还未升起,蒋思仪睨了她一眼问:“听锦绣轩的丫鬟说,你今早辰时才起?” 容绣点头:“是。” “长淮更衣上朝的时候,你在作甚?”蒋思仪轻轻搁下筷子,又问。 容绣心底“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她是该起床为他更衣的,可奈何昨晚太累,他起身的时候自己尚还神识不清,只听得他低低哄了自己一句,就抑制不住困意又睡去了。 虽然明白少不得被教训一顿,可容绣没胆子撒谎,保不准婆婆全都知道,不过是在试探她,于是只得低眉道:“儿媳当时……在睡觉。”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规没矩。为人.妻子怎能起得比夫君晚?长淮卯时三刻起身,你卯时一刻便该梳洗打扮,待他起床为他更衣,怎么,在宫里待了月余,听说还曾是皇上的秀女,竟连这点规矩都没学会?还是说长淮宠你,你就觉得自己能在这王府无法无天了?”孟天逸一大早便出了门与人约棋,此时饭桌边只有婆媳俩和一干丫鬟,蒋思仪便没任何忌惮了,平日里尚还斟词酌句,这会儿说话越发直白难听起来,“我本就想着为长淮迎个贤惠懂礼的侧妃进门,你若再如此下去,我不日便要和王爷提了。” “母妃。”容绣起身一揖,这也是她第一次听了蒋思仪教训未直接服软,“儿媳并非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那日早膳让父王母妃久等,是儿媳的错,但儿媳与夫君之间的事,儿媳愚钝,只认为夫君的话便是规矩。再者,倘若母妃要给夫君纳妾,只要夫君点头,儿媳不敢不从。” 话虽如此,可一说到让孟长淮纳妾,容绣心底还是酸了一酸。 蒋思仪没曾料到容绣胆敢顶嘴,顿时秀眉一颦。 容绣抬眼看了看蒋思仪,又道:“容家是小门小户,母妃委实不必看在眼里,可母妃方才那番话,置淑妃娘娘和左相大人于何处?儿媳唤得左相爷一声姨父,出阁时走得是左相府正门,皇上下旨赐婚,嫁娶仪仗依的是郡主礼制,儿媳知道即便如此,自己身份嫁入王府仍属高攀,但如今既已嫁了,儿媳便会努力不让王府蒙羞,也请母妃莫要让夫君在儿媳与母妃之间难做。” 语毕,容绣已是双手颤抖不已,复又欠身一揖:“儿媳身子微恙,先告退了,母妃慢用。” “小姐……”碧螺轻轻揉着容绣肩膀,“你若实在气不过,与小王爷说不就好了。” 容绣双手托着腮,不发一言。 现下她祈祷的正是此事不要被孟长淮知道,不然连这府里最亲近的人都要责怪她了,只稍稍一想,她便觉得心里十分难受。 “小姐,旁的事都不如自个儿身子重要,你快把这药喝了吧。”碧螺看了一眼厨房刚刚端来的汤药,急得眉心紧皱。这都数不清热了第几次了,眼瞧着便要误了药效最佳的时辰了。 见容绣仍是没反应,碧螺只好搬了孟长淮大名出来:“小姐,你若再不喝,一会儿小王爷回来,我一定告诉他。” 容绣怔怔地抬了抬眼,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就在面前散发着浓郁的苦味。 忽地想起前几日不愿喝药那厮是如何喂她的,容绣不自觉耳根一热,鬼使神差地抓过那碗药咕噜了下去,紧接着一阵猛咳。 碧螺赶紧递了蜜饯来。 随即有轻柔却干脆的力道在拍着容绣的背,那手掌大小,明显不是碧螺手掌大小。 容绣攥着胸口衣襟回过头,身旁站着的是她方才正想的男人。 只如今见着他,容绣心里便不仅仅是欢喜了,多的是五味杂陈。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蒋思仪说教时的言语情态,容绣只觉得为人媳妇,可真是不省心。 偏偏夫君这般好,她无论如何也不希望与婆婆处得过于难看。 “绣儿这是什么表情?”孟长淮指尖伸进她秀发里,抿唇轻笑。 容绣这才发觉自己又走了神,遂拽了他衣角柔柔道:“在想这药还得喝到什么时候呢。” “太医说了,这副熬完了便好。”孟长淮在容绣身旁坐下,拉她起来,又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箍着她腰身抬头戏谑道:“怎么?与母亲顶嘴时那般厉害,回屋却连一碗药都奈何不了了?” 说罢用袖口为她擦了擦嘴角的药渍。 容绣以为孟长淮这是不喜了,责怪她对母妃不敬,一时慌了神,语无伦次起来:“我——我不是故意……那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就那般说了……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会再——” “傻瓜。”孟长淮温柔地截了她话头,一个轻吻落在她手背上,“绣儿没有受委屈,我很高兴。以后也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过凡事要当心些,注意分寸,别真的惹怒了母亲。” 容绣呆愣愣望着他:“你真的……不生气?” 孟长淮捏了捏她的脸颊,挑眉:“我何时与绣儿生过气?” “有的。”容绣心里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下了,鼓起腮帮子挤开他的手,“那回从宫里出来,你好久都不理我。” “那你说说,我为何不理你?”孟长淮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忽地想起那次是为了什么事,容绣顿时理亏,望着他无话可说了。 “不过绣儿有句话倒说对了。”孟长淮打横抱着她起来,用脚踢上门,又缓步朝软塌走去。 屋里光线蓦地变暗,容绣不自觉眨了眨眼睛,睁开后已是躺在了软塌上,愣愣地问:“什么?” “母亲给我纳妾,须得我亲自点头。”孟长淮搂着她的腰,俯身下来抵住她额头,“所以,绣儿若不想这后院多几个姐妹,可要好好表现。” 猛然醒悟自家夫君先前所说的表现是什么意思,容绣脸颊一热,却像受了蛊惑般的,在他亲下来的同时两手笨拙地去解开他朝服腰带。 都怪这人接连几日尽缠着她厮混,大白天也没羞没臊的,都把她给教坏了。 第20章 正文十九 自那日之后,蒋思仪便没再处处为难容绣了,也不知是因为容绣那席话,还是旁的缘由。 当然婆媳俩的关系始终算不上多和谐,不过相安无事罢了。 恼人的是,容绣这阵子无缘无故地梦魇了起来,夜里常常满身冷汗地陡然惊醒,嘴里念念有词。 孟长淮特地从宫里请了御医来瞧病,御医说是身体虚弱虚调养,开了许多方子,统统无用。 孟长淮问容绣究竟梦到了何事,她只道不记得。 对此,孟长淮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上一世容绣并没有这毛病,自己还总笑话她睡得像只小猪似的。 他本想着重活一世,可以循着过去的记忆与她好好走一遭,却没料出现如此多变数。 “哎哎,该你了。” 棋盘被人轻轻扣了扣,孟长淮猛然醒过神来。 郭清夷拎着棋子一脸探究地盯住他:“居然走神,这不像你啊小王爷。怎么,良心发现了,想输我一顿酒?” “你多想了。”孟长淮神色淡淡地落下一枚黑子。 郭清夷扫了一眼棋盘,瞪眼道:“你故意的吧?成心堵死我啊,还能不能玩儿了?” 孟长淮抿了口茶,轻笑:“是你说的,不能放水。” “嗤——”郭清夷把棋子放回,翘腿望着他,“不解风情,真不知道嫂子怎么看上你的。” 孟长淮但笑不语。 正值午后,阳光从屋旁常青树的叶子缝隙里一点点漏下,从窗口洒进来,冬日里刺骨的严寒却并没有被驱散多少。 两人沉默许久,郭清夷忽偏过头,望着窗外摇动的树叶,轻叹一声:“再过两日我便要起身去南郡。” 孟长淮叩了叩杯壁,似笑非笑:“恭喜你,悠闲日子又到头了。” “没办法,皇上要的五万精英铁骑,徒手我可变不出来。”郭清夷抬眼看向孟长淮,“你呢?” 孟长淮扶着杯盏抬头:“我?” 郭清夷轻嗤:“你真打算就这样下去,等到你爹百年之后,继承爵位?长淮,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世人都说洛康王府的小王爷不过是仗着父亲打下大庆的江山才能如此风光,说你碌碌无为不思进取,可是我知道,你平素最不喜的,就是被人唤作小王爷。” 孟长淮望着郭清夷难得正经的目光,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番话他是第二次听到,也是他前世挥之不去的悔恨。郭清夷了解他,胜过他自己。 “呵,清夷。”孟长淮轻笑一声,“你我想必又是三五年见不着了,今晚一醉方休吧。” *** “小姐,早些睡吧。”碧螺铺好了床,回过头朝正双手托腮沉思着的容绣道。 方才分明已经关紧了门窗,可桌上烛光却依旧时明时暗,又被风吹翻了几张卦纸。 “唉……”容绣挫败地垂下头。 噩梦缠身将近一个月,卜卦却屡屡无果,偏偏自己身上的离奇事件她又不敢和任何人说,这阵子憋在心里,容绣觉得自己都快憋出病来了。 每个御医瞧完都说她没毛病,除了身体虚弱,还是身体虚弱。 容绣不禁嗤之以鼻,让他们接连梦魇一个月试试,看他们虚弱不虚弱。 碧螺剪了剪桌上烛台的灯芯,叹声道:“小姐,你这半个月来神神叨叨的,再这样下去,我看公子都要去元觉寺请方丈了,或者请个法师来驱驱邪。” 那日晌午闲聊,孟长淮说道他觉着小王爷不甚好听,让碧螺随着孟家那些老仆人就唤他大公子,碧螺却觉得大公子怪异了些,遂叫他公子了。 “别净瞎说,什么驱邪不驱邪的,你家小姐我哪儿招邪气了?”容绣瞪碧螺一眼,“他怎的还没回来?” 碧螺拴上窗锁:“方才问过殷护卫了,公子是被郭小将军叫走的,我看啊,小姐你就不必等了,说不定今晚回不来。” 容绣捏着拳头嘟了嘟嘴。有时候她竟觉得,夫君的发小这种生物,挺是讨人嫌的。 “小姐。”碧螺复又开口问道,“你说这殷护卫厉害不厉害?平日里见不着人,想找他又总能找着,唔……咱这会儿说话他会不会也能听见?” 语毕她还夸张地捂住了嘴。 “笨蛋。”容绣捻起一张卦纸随意贴到她脸上,落了下来,“难道你不知道有一种护卫叫做暗卫吗?叫你跟着本小姐看看话本子,你偏不看,孤陋寡闻。” 碧螺嘟哝道:“就算是想看,我也不识字啊。” “算了算了,我好困,得先睡了,他爱回不回。”容绣打了个哈欠,起身往床边走去。 昏昏沉沉的,入梦时竟又是那个熟悉的梦。 现实里未曾见过的树林,乡道,道中央是被推倒的马车,和被斩杀得鲜血横流的马匹和家丁。 她很想再往前走一走看个究竟,奈何双腿却如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唯一的感觉,便是从心脏蔓延至全身的疼痛。 都说在梦里是不会痛的,为何这般? 她集中精神苦苦挣扎着,眼前景象终于慢慢变得模糊,泛白,漆黑。然而再次亮起的时候,却不是熟悉的帐顶,也没有满身黏腻的冷汗。 入眼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桃花林,满树桃花在灼人的骄阳下翩翩飞落,不知前方是什么,她却只能缓步向前走着,肩上落满桃花。 这片桃林仿佛没有尽头,一直到了清澈的河边,她才看见一道白色身影,徐徐转过身来。 蒙着面纱的女子眉梢扬起,启唇间,白色的面纱在飘动。 “已经交出来的东西,你竟还想拿回么?” 容绣愣愣地望着她:“什么……东西?” 女子倾身,琥珀色的瞳仁吸住她的目光:“你最珍贵的东西。” 一阵沁鼻的桃花香中,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再次失去了意识。 第21章 正文二十 “绣儿,起床了。” 这声音……并不是孟长淮。 容绣全身僵硬,头疼欲裂,沉重的上下眼皮仿佛用尽了全力才能缓缓掀开。 “母妃?”她不可置信地开口轻唤床边的人,只听见自己嘶哑不已的嗓音。 眼前这张脸,确定是她婆婆洛康王妃无疑。但这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慈祥带笑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和蔼。 “你这孩子,也太不小心了。”蒋思仪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个软垫,“有了身子自己不知道,还大雪天的出去折梅花。你若真喜欢,让丫鬟去不就得了?瞧这小手给冻的。” 蒋思仪执了容绣的手握住。 虽然屋里很暖,她的手却的确是冰凉的,被蒋思仪握着,顿觉好了许多。 不对,究竟是哪里不对……? “天冷,千万要捂好了。”蒋思仪替她掖紧被角,起身在屏风上拿了一件貂皮斗篷,覆在她肩上,“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容绣愣怔着摇了摇头:“没,没有。母妃,我这是……怎么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一直身体康健,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有种大病初愈的虚弱无力感,况且母妃刚才说她…… “傻孩子,你肚子里有宝宝了。”蒋思仪眉眼间尽是喜色,“刚刚大夫看过,说一切都好,我已经叫人去国公府请长淮回来了,他啊,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 国公府?容绣记得,孟长淮和现任辅国公齐峥并没有什么交集……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 她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仿佛真的能感觉到一股神奇的生命力在流动。 是他们的孩子,她和孟长淮的孩子。 容绣不自觉笑了出声。 蒋思仪拍了拍她的肩,起身:“我去瞧瞧药熬得怎么样了,你好好歇着。” 屋里顿时只剩下她一人,安静得有些孤独。 过了些时候,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碧螺,却见那丫头正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 刺鼻的气味从刚进门时便开始弥漫了整间屋子,容绣难受地皱了皱眉。 “小姐,喝药啦。”碧螺端着药碗坐到床边。 容绣皱着鼻子偏过脑袋。 碧螺轻笑了笑,用勺子搅着碗里正往外冒热气的药汁,然后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我的好小姐,这药你必须得乖乖喝光哦,不然我——” “知道了知道了!”容绣无比烦躁地夺过药碗,一口气咕噜了进去。 每次都用这一招,这丫头就是吃准了她忌惮孟长淮。不过谁让她真就忌惮他呢。 喝完药,吃了两块桂花糕,容绣动了动,感觉全身都坐麻了,遂努了努嘴道:“碧螺,扶我出去走走吧。” “小姐,使不得!”碧螺攥紧她正要撩开的被子,“你现在怀着身子,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哪受得住?” “可是呆在屋里好没趣啊。”容绣捂着脸,眼皮耷拉下来。 碧螺知道自家小姐向来最受不了的就是空虚无聊,平日里整天就想着出去玩,如今却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呆在房间里,实在可怜。 可她也真真帮不了容绣这个忙,想了想,便投其所好试试:“小姐,我去给你找几本新上市的话本子来?” “不要,上一本前日晚上才看完呢,结局太悲惨了,虐得我心肝脾肺肾都疼,我得缓个好几天再看。”容绣抬眼无精打采地睨她。 碧螺扒拉了一下后脑勺:“小姐你前日晚上明明在给小郡主和表少爷算姻缘卦……” “是么?”容绣揉了揉脑袋,有点晕,“那许是我记错了吧。” 门外传来一阵越来越近的熟悉的脚步声,两人都知道是孟长淮回来了,碧螺朝容绣挤眉弄眼,被她恼羞成怒地赶了出去。 他推门而入的时候,神色间有难以掩饰的激动,刚往床榻的方向疾跨几步,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脚,朝她温柔地笑了笑,脱下沾满雪水的外衣,在火炉旁烤去了一身寒气,才又起身朝她走来。 此刻他的手已经是温暖的,抚上她红润的脸颊,拥住她单薄的后背。 “绣儿,”他的唇抵在她额头,“我很欢喜,你呢?” 容绣双臂环住他的腰,小声嘟囔:“明知故问。” 刚刚得知将要为人父母的夫妻俩,似乎都有些词穷,连一向擅长撩拨的孟长淮此刻都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化解这阵尴尬。 太过欣喜,害怕一开口,就是语无伦次。 容绣偎在他怀里,身心都彻底放松,不自觉傻笑着,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昏天黑地,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次悠悠转醒,已经是日上三竿,徐徐睁开的双眼被一阵强光刺痛。 “醒了?”耳旁有一阵熟悉的热气,“饿不饿?” 容绣慢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着一同躺在被窝里的男人:“夫君今日不早朝?” “嗯,不早朝。”孟长淮揽过她的肩,“绣儿昨晚好像睡得不错。” 容绣懵懵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梦,的确是不错。以前听大夫说女人怀了孕会嗜睡,没想到果然如此,近日来的梦魇竟都被治好了。 “我昨晚累得很。”孟长淮沉沉说着,却是侧身覆上来,俊脸紧贴着她的,“娘子既然休息好了,就陪为夫解解乏吧。” 不行…… 容绣本打算提醒他自己如今怀着身子,不能这样,脑子里却突然“嗡”地一声响,有一些思绪抽丝剥茧般渐渐明晰。 他呼吸间有未散尽的酒气,必定是宿醉无疑。 屋里也并没有她记忆中的暖炉,窗户大开着,射进来的是阳光而非风雪。 今年的京都还未曾下过雪,梅花,她更不曾去摘过。 如此说来,之前的所有,全都是梦? 她居然直到梦醒都半点没有察觉到异样。那梦,实在太过清晰了。 “想什么呢,嗯?” 第22章 正文二十一 身下的女人居然在这种时候分了神,是孟长淮最最不能忍的,于是他伸手掩上两层床帐,骤然侵入,未等她反应便开始动作,让她再也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虽然碧螺清早已经给他们开了窗,这会儿定不会再进屋来,可听着院里传来丫鬟清扫落叶的沙沙声响,容绣便下意识地压抑了自己的声音。 孟长淮见状,使坏般的忽快忽慢,时轻时重,偏偏顶的又是她最要命的那个点,似乎非要弄得她无法自控才甘心。 容绣费力地圈着他的脖子,双臂酸软,字不成句地轻喃:“夫……夫君,轻……啊,你轻点……” “轻点?”孟长淮埋首在她胸前,抽出来停了一小会,又抵在入口开始慢慢地磨,“这样吗?” 内里忽然变得空虚,偏偏他还在外面诱着,容绣难受得带着哭腔嘟囔道:“不是,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他轻轻戳刺,每下都只入了小半截,抬起头看她又羞涩又着急的小脸,“为夫愚钝,娘子不说,为夫如何知道?” “你——”容绣咬唇瞪他。 她从来没有哪刻觉得这张俊脸讨厌得很,分明是知道,就非得让她难堪。 孟长淮轻笑一声,手往下伸去,把摸到的一片湿润自她小腹滑到胸前,望着她嗓音低哑道:“都这样了,还害什么羞?” 容绣瞪得越发用力,可下一秒,她就不禁满足地眯了眼睛。 每次信誓旦旦地想着不能被他如此欺负,然而每一次到了最后,她都只能丢盔弃甲,被撞得神智溃散。 *** 容绣已经接连好几日没与公公婆婆一同用早膳了。 不知孟长淮那日对洛康王妃说了些什么,她不再态度强硬地要求容绣每天早晨去正厅用膳,只需晌午过后去院子里请个安便好。 这天孟长淮去了早朝,容绣难得一夜好眠,天刚亮便醒了。想着既然已经起了床,不如给婆婆请个早安,于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命小厨房熬了些燕窝,吃完便往前院去了。 昨日尚还下着雨,今日天气却不错,阳光暖洋洋的,用完早膳的洛康王妃如常坐在前院藤椅上嗑瓜子。 见容绣过来欠身请了安,她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指着一旁的石凳让丫鬟添了个棉垫子,对容绣道:“坐吧。” 容绣敛裙坐下,从丫鬟手里接过热茶,嘬了一口捧在手里,看向蒋思仪问:“母妃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的确好了不少。”蒋思仪抬手捏了一下肩膀,“你昨日说的那个法子,好像是挺有效的。” 昨天晌午容绣去请安的时候,许是因为近日来的天气变化,蒋思仪双肩忽然疼痛难忍。容绣发觉婆婆这症状与她母亲前两年时几乎无异,于是便将母亲平日里调养的法子与她说了。 “那便好。”能帮到婆婆,容绣顿觉十分荣幸,语气也轻快了许多,“我母亲当时还用了薄州名医的偏方,如今差不多好全了。母妃若有需要,我便修书一封让母亲把药方写来。” “那便有劳你了。”蒋思仪唇角终于漾起一丝淡笑,“没曾想这京都大夫和御医都奈何不了的毛病,如今竟还有了好转。你母亲……是如何得的这病?” 容绣把杯盏放到桌子上,用手背轻轻触着微烫的茶杯,垂下眸子,沉沉道来:“这些年川地接连几场天灾*,地震、水灾、雪灾、瘟疫,父亲掌管薄州一带,总担心手下人办事不牢靠,外出救灾都是亲自领人前去。救灾不比旁的事,很多时候父亲也免不了亲自上阵,衣服破了缝缝了破,地方官的俸禄并不丰厚,父亲舍不得去成衣坊里买新衣,母亲便裁了布料给他一件接一件地做。那段日子,眼睛熬坏了,身体也不好,肩颈痛的毛病越来越严重。” 蒋思仪神色微变,又问:“你母亲……对你父亲好吗?” “母亲和父亲的感情,我自小便羡慕得很。”容绣目光里添了一丝憧憬,“连当地老百姓都知道,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了。” 蒋思仪从丫鬟手里拿了块巾子,边擦手边悠悠叹道:“长淮和你,我看着也是羡慕。” 容绣心里慌了慌,这话实在难回得很。 当今世上谁都知道洛康王和洛康王妃这对夫妻之间是何种情况,她不敢虚伪地回赞,可这话若接得不好,又不免有炫耀的嫌疑。 思忖良久,她只得低着头柔声道:“能嫁给夫君,是儿媳的福分。” “是啊。”蒋思仪并不否认,轻轻摇了摇头,“你说这一父一子,怎就差了那么多呢?我与王爷夫妻二十余年,从未唤过他一声夫君。” 不料婆婆竟会对她说这些,容绣这下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了。 幸好蒋思仪站起身又开了口:“王爷生辰快到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摆宴,今日晴好,我去法佛寺为王爷祈个福。” 容绣想起自己这一个月余的异常,觉得或许去佛寺一遭会有些益处,于是也站了起来,问:“儿媳可以一同去吗?” 蒋思仪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也好。” *** “母亲去法佛寺了?”刚踏进王府大门的孟长淮听了管家的话,不禁皱了皱眉头。 老管家弓着腰跟在后面点头:“是的,大公子,夫人和小王妃用完午膳一道去的。” 闻言,孟长淮忽地顿住脚步,瞳孔微缩。 上一世蒋思仪在孟天逸生辰前去法佛寺祈福,回途中遭遇了埋伏,幸好他提前派了人暗中保护,才避免了一场大祸。 可他实在未曾料到,这次容绣竟也会跟去。 唯恐事态有变,他忙叫了一声:“殷恪。” 不知从哪棵树上落下一道绿色身影,执着剑抱拳一礼:“属下在。” “法佛寺沿路加派人手,母亲和绣儿一定不能出事。”孟长淮神色凝重地吩咐道。 “是,小王爷。” 殷恪领了命,正要施展轻功飞上屋檐,却又被孟长淮叫住。 “你亲自去一趟,确保万无一失。如果可以,给本王抓活的。” 第23章 正文二十二 自京都去往紫城山法佛寺的官道上,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平稳行驶着,于岔路口左拐上了山。 山路不比官道好走,虽然因法佛寺远近闻名,紫城山的这段路比寻常山路修得宽敞些,可路况受了这土质和陡坡的限制,免不了坑坑洼洼,砂石混杂。赶车的小伙子却似乎灵活得很,不见他拐过急弯,仍是把这马车驱得平平稳稳。 车里坐的正是洛康王府的王妃和小王妃。 这一路上,与她们一道往山上去的信徒不少,也有拜完佛迎面下山的,越临近山门,就越发热闹了起来。容绣是头一回见着规模如此宏大的寺庙,掀开马车帘子的一侧,看得瞠目结舌。 “好了,下车吧。”马车停在法佛寺门口的阶梯下,蒋思仪抬手轻轻拍了拍容绣胳膊。 “是,母妃。” 容绣勾住帘子,先踩着地面上的矮凳下了车,随即转过身去接蒋思仪。待两人都落地,容绣便扶着蒋思仪一步步走上阶梯。 九九八十一级阶梯,象征着对佛祖的至诚之心,蒋思仪许是常来此处礼佛,并不见多吃力,反倒是容绣,没爬到一半便开始喘气了。 也是,自从嫁了人,顶着个洛康王府小王妃的身份,诸多行动便受了约束,容绣也想与从前一样顽皮好动,可在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出了府代表的又是王府身份,她都快活成一座雕像了,体力更不消说,如今只够坚持三十多级阶梯了。 到了尽头才是山门,容绣已是气喘吁吁。 蒋思仪转过身来,望着她语重心长地摇头道:“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我这把老骨头。” 容绣闻言立刻屏住了呼吸,脸颊微红,神态认真,一副娇憨模样,惹得本来一脸严肃的蒋思仪不禁扬起唇角:“多走走便好了,成天呆在府里,也怪不得体力这般差。” 这阵子与婆婆之间的关系日渐缓和,涵养极好的洛康王妃能露出这般浅笑已经让容绣受宠若惊了,于是她上前馋了蒋思仪的手臂咧嘴道:“儿媳以后常常陪母妃来。” 蒋思仪笑意未减,望了一眼山门的牌匾,回头对容绣道:“走吧,去拜一拜送子观音,争取早日给长淮添个一男半女。” “……” 容绣默默地垂下了脑袋,不禁又想起不久前那个无比清晰的梦。 法佛寺香火旺盛,虽然朝廷未给正名,却已俨然是大庆朝的国寺了,建造规模与华丽程度当今世上任何一座寺庙皆不能与之匹敌。据说先帝在世时法佛寺内外整修,正是先帝授意,朝廷也拨了款项的。 婆媳俩一齐跪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容绣接过一旁和尚递来的香,敛了神双手合十,对着面前三尊金灿灿的高大佛像默念着。 一愿家人福寿安康,岁岁无虞。 二愿与夫君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三愿国泰民安,国运昌隆。 闭上眼睛,三叩首。虽然冷冰冰的佛像始终未给一丝回应,容绣竟觉得心思安宁了许多。 兴许今晚过后,便再也不会梦魇缠身了。 拜过三尊主佛,容绣又依着蒋思仪提议去了观音阁。一同拜祭的少妇瞧上去都约莫有双十年纪了,容绣一个二八“小少妇”,觉得进这殿别扭得很,但拗不过婆婆坚持,她还是虔诚地拜了一拜。 打道回府的时候,日头已渐渐西下,车夫小伙子脸上蒙了块布,说是着了山风有些过敏。 容绣心道真可怜,嗓子听着也有些哑。 没走多远,容绣肚子便开始饿得慌,经过山岔路口时茶棚边上似乎有家卖糕点的小摊贩,蒋思仪无奈准她去买了。 虽然容绣知道在堂堂洛康王妃眼里,这路边卖的小点心必然上不得台面,甚至称得上粗鄙不堪,可现下自己捧着一盒糕点吃得津津有味,让婆婆坐在对面瞧着自己吃也太过失礼,于是她犹豫了一小会,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母妃,您饿不饿?要不要将就垫垫肚子?” 没想到蒋思仪居然微微点了一下头,道:“看你吃得这般香甜,给我尝尝。” 容绣愣了一秒,忙递出一块包装纸完好的马蹄糕。 蒋思仪捏着帕子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外面一层纸,轻轻咬了一口中央的马蹄糕,随即皱眉:“这也太甜腻了,可有味淡些的?” 容绣又拿了一块绿豆糕:“这个不太甜。” 蒋思仪连吃了几口才点头评价道:“滋味新鲜,入口即化,那小贩手艺不错。” 爱吃的点心受了夸赞,容绣心里头比自己被表扬还要欢喜,顿时咧嘴笑开了:“母妃喜欢便好,我这儿可多绿豆糕呢。还有未加糖的肉脯,太甜腻了可以吃一些缓缓。” “长淮说你贪吃得很,原先我还不信,今儿可算见识到了,吃个点心还这么多讲究。”蒋思仪笑着递给她一块巾子,“像只花猫似的,快擦擦。” 容绣这才意识到自己嘴边沾了不少粉末,望着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用巾子擦干净。 这时,马车忽然停住了。 蒋思仪敛眉问外面的车夫:“怎么回事?” “好像是劫匪。”年轻的车夫嗓音冰冷低沉,“你们呆在车里别动。” 一听是劫匪,蒋思仪整个人都吓蒙了,哪还有心思计较这车夫说话的语气生硬得如同命令一般。容绣却隐隐觉察到了不对劲,虽然这人刻意压低音色,可方才那句话的语气,让她顿觉有些熟悉。 思忖间,车外已经激烈地打斗起来,刀剑碰撞声不绝于耳,间或夹着男子的惨叫。 容绣见蒋思仪额头已经开始冒出冷汗,忙坐过去与她挨在一起,自己的双手也禁不住颤抖。 到底是多见过些风雨,蒋思仪细想一番便明白了自己这方未必落了下风,于是用冰冷湿润的手心盖住容绣手背,出声安慰道:“别怕,这么久还未休战,定是长淮派了人暗中保护,会没事的。” “……嗯。” 一米之外便是车门,紧闭的帘子隔绝了车外情景,却仿佛随时可能刺进一把鲜血淋漓的刀或是剑,容绣心跳凌乱得越发无法控制。 第24章 正文二十三 “老大交代了!马车里不能留活口!都给我上!”一名男子的咆哮过后,外面的打斗声愈发激烈了,且逐渐在向马车靠近。 忽然一道剑风划来,容绣条件反射地抱住蒋思仪弓着身子挤入车内一角,长剑刺入时,她们才得以逃过一劫。 两只手紧紧攥着布料,硬是把光滑的锦缎揪出了褶印,容绣额头冷汗不止,粉唇被咬得毫无血色。 这时,马车蓦地一个猛震,车门帘子被大力撕扯开。门口弓身站着一个蒙面男子,眼露寒光,手提一把沾了血的剑,“咻”地一声砍过来。 马车空间窄小,时间亦不容许,眼看便躲闪不过了。容绣知道,若这一剑下来,定是凶多吉少。 不论之前让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可此番一同落入险境的,偏偏是他的生身母亲。如果王妃因此遇难,他该有多么伤心欲绝呢? 但如果死掉的是绣儿,几年后,或许几个月后,便只剩下模糊的回忆了吧……他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小王爷,会再娶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相伴。 思虑只在一瞬之间,容绣咬牙侧身覆在蒋思仪面前。当做出了决定之后,竟不那么害怕了,身子也放松了下来,安心等待着那一剑刺入身体。 别了。 虽然这一世活得短暂,但她得以快快乐乐、衣食无忧地长大,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嫁给了一个她喜欢,也同样珍惜她的夫君。 已经足够了。 曾经许过的那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女子陪他去达成。 不甘心,可又能怎么样呢? “锵——” 刺耳的剑锋相撞,紧接着是男子的惨叫和沉重的倒地声。 “傻孩子,为我挡剑作甚?”蒋思仪扶着容绣肩膀,将她绝地逢生之后砰然滑下的身子拥住,语气亦带了浓浓哽咽,“还好你没事……” 方才千钧一发之时赶来解决了蒙面男子的车夫已经重新加入混战,两人正暗自庆幸着,忽然间,拉车的马不知被谁惊到了,拖着马车急速往前冲去。 刚刚坐起来的容绣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坚硬的马车后壁上,疼得眼角直冒泪花。 “绣儿,你怎么样?”蒋思仪神色慌张地伸手去摸,还没碰到,便听容绣吃痛地“嘶”了一声。 然而此时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两人再去关心容绣头上的伤,马车帘子那时就被蒙面男子撕破了,眼前视野开阔,她们无比清晰地看到不足百米外便是万丈悬崖。 马仍旧在疾驰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容绣急中生智,对蒋思仪道:“母妃,借您发簪一用。” 自己头上的那只翠玉簪铁定不行,幸好蒋思仪今日戴了支金簪出门。 蒋思仪拔下簪子递给容绣,容绣吃力地在颠簸的马车上从角落挪至门外,开始用尖锐的发簪背面一缕一缕戳断车与马之间的麻绳。 簪子毕竟不比刀刃,百米的距离也终是短了些,将至崖顶的时候,两人均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抓紧!” 麻绳被急速飞来的刀刃砍断,破空传来一声男子的咆哮,盖过了落下悬崖的马匹的悲鸣。 容绣赶紧攀住了双手能碰到的一样东西。再次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悬空吊在马车外,瞬间吓得魂都快没了。 “绣儿,别看下面。”蒋思仪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抓住,我拉你上来。” 因为这一动静,轮子卡在石块后的马车车身忽然震了一震,容绣嚎啕大哭着摇头。 “听话,来,快抓紧我,没事的。”蒋思仪亦是面色苍白,竭力保持着冷静,皱着眉头哄她。 然而此刻的容绣只能用力攥住马车门口的那道槛,丝毫也不敢挪动。 头晕目眩,双手渐渐麻木,渐渐失力。 最后一丝力气,是她朝上绝望地哑声道:“母妃,儿媳不孝,儿媳走了之后,定要给夫君娶个贤惠懂礼的妻子,让他忘了我……” *** 王府锦绣轩的庭院里,数月前新栽下的梅树已经有几棵陆续发了芽,或许到了过年下雪的时候,便能有梅花可赏了。 孟长淮伸手摸了摸树干,唇角漾着一抹淡笑。 “主子!” 听见不太熟悉的声音,鼻间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孟长淮皱眉望过去。 身着黑色劲装的暗卫单膝跪地,抬头摘了面罩,孟长淮认出此人乃殷恪手下。 心底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孟长淮语气略急切地问:“如何了?” “主子恕罪,唯一一个刺客活口牙后藏了毒.药,自尽了,什么也没问出来。” 被孟长淮目光直视,暗卫心虚地低下头。 “两位王妃呢?” 暗卫放下手中剑,重重叩首:“交手时刺客惊了马,马车吊在悬崖口,我们解决完刺客赶上去的时候,只看见王妃一人在车里……” 孟长淮紧握双拳,额头上青筋暴起:“你说什么?” 暗卫不敢抬头,咬牙继续道:“小王妃大概是坠崖了,头儿比我们早追过去许久,也不见了。” 听到“坠崖”二字,孟长淮大脑登时“轰”地一响,再思不及其他,拔腿朝院外跑去。 *** 眼皮似有千斤重,全身无一处不在钝钝地疼着。容绣只试着动了动手指,便再没有力气做出其他动作。 徐徐钻入耳膜的是树叶沙沙的响声,稀拉的鸟叫虫鸣,以及火滋滋烧着的声音。 这身处凡间的感觉……还有身体能感受到的疼痛……她还活着? 真好,还活着。不用和爹娘永别,不用和孟长淮生死相隔。 她还可以再见到他…… 大脑被喜悦充斥着,身体却暂时无法动弹。许久之后,她才终于能够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 刚刚适应了夜间亮度的视野中,是烧得正旺的火堆和一抹坐在火堆边的高大背影。还是微冷的嗓音,但他并没有刻意压制,容绣一下子便听出了是谁。 “殷护卫,你怎么……”一开口,声音竟嘶哑得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 殷恪伸臂递过来一截装着水的竹筒,却没看她。 容绣喝光了竹筒里的水,觉得喉咙舒服了不少,才撑着身子吃力地坐起来,问殷恪:“从法佛寺回来时的那个车夫,是你?” 那道背影纹丝不动,也不出声。 “是小王爷派你来的么?他一早料到会出事?” 容绣又问了一句,仍旧没有听见回答。 “殷恪。”耐性被磨没了,连带着之前那几次的不满让她有些怒火中烧,“你对主子就是这种态度?” 殷恪手里拿着根棍,中间穿着只野山鸡放在火上烤,闻言也不急不躁,回头淡淡看了容绣一眼:“我只有一个主子,如果不是因为主子的命令,你的死活根本与我无关。” 容绣竟无言以对。 往日见这厮在孟长淮面前,明明不是这般无礼的,虽不至于像一般奴才那样点头哈腰惟命是从,言行间却也是尊重得很。 原来这就是江湖中人的做派么……还真是,耿直不屈啊。 火堆边一时无人说话,就只剩下山鸡被烤得滋滋冒油的声音。容绣百无聊赖,盯着那只山鸡发着呆,不多时,早已空掉的肚子竟咕咕叫了起来。 殷恪仍旧板着一张俊朗却冰冷的脸,沉默着把手中烤好的食物递给她。 “……谢谢。” 容绣接过时礼貌道了谢,因为肚子实在太饿,当即顾不得形象如何,握着棍子两端把山鸡送到嘴边:“嘶……好烫好烫好烫!” 殷恪斜睨了她一眼,用棍子贯穿另一只山鸡:“比山鸡还蠢。” “……”容绣强忍着怒气才没把手中滚烫的山鸡扔到他脸上去。 半晌,咬了几口鸡肉的容绣终于恢复了些许元气,接着刚才的话头,誓要扳回一局:“你不蠢,干嘛要跟着跳下来找死?” “我死了么?”殷恪表情十分认真地望了过来。 容绣又吃了一憋,不死心道:“那是你运气好,说不定就死了呢。” “我说过了,我只是遵循主子的命令。”殷恪目光凉飕飕地看着容绣,“主子命我万无一失地保全你,你就一定不能死。” 此言一出,容绣不禁心底一颤。 她早该知道的,孟长淮的暗卫肯为她这样,定是他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命令…… 一想到孟长淮如此在乎她,欣喜夹着一阵泪意涌了上来,可面前毕竟还坐着一个大男人,容绣竭力把那一丝异样的情绪摁了回去,语气淡淡地嘟囔道:“真是的,好不容易活下来,别老说死不死的了。” 殷恪把手中山鸡翻了个面,继续面无表情:“是你先说的,白痴。” 容绣:“……” 为什么她温柔体贴温文尔雅的夫君居然会养着这么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毒舌暗卫头子? 第25章 正文二十四 月黑风高,京都某官员的府邸内,停留在树干上的乌鸦惊叫着悉数飞走。 有人落在庭院,一身黑袍猎猎作响。背对着他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头顶束发一丝不苟,紫金镶玉头冠在月色下随他头部微微的偏动偶尔闪出亮光。 “事情进展如何?”中年男子昂首望着天上那一轮弯月,并未回头。 黑袍男子拱手一揖,声音清冷道:“小的坠崖了,老的命大,被他们救了回去。我们的人不敢伤了……他,派出的死士无一生还。” “怎么能放过了老家伙……”中年男子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低低沉吟,“那人是要成大事的,女人死了又算不得什么损失……” 黑袍男子摇头:“依属下看还真不一定,相爷不如静观其变。” “嗯。”苏季微微侧过身,将手中把玩的令牌递给他,“虽然不尽完美,本相谅你辛苦,去地牢一趟吧。” “谢相爷!”黑袍男子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接过令牌,起身之后面露犹疑,欲言又止。 苏季发觉了他的异样,皱眉问道:“怎么?还有何事?” “相爷,他……失踪了。”黑袍男子颔首回答。 苏季双眼倏地瞪圆:“你再说一遍?” 黑袍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苏季一眼,冷静分析:“相爷不必担心,只是一时没寻到,他平素本就行踪不定,况且他武功高强,又善隐匿,想必不会有事的。” “你最好保证他没事。”苏季捏紧双拳,“去吧,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是。” 翌日清晨,洛康王府后院的女眷们难得在正厅齐聚一堂。彼时洛康王夫妇和孟长淮都还未到,厅里约莫有十五六个打扮艳丽的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得很。 “哎,这可真是红颜薄命啊,算起来,那小王妃过门还不足两月呢,小王爷宠她宠得跟什么似的,真没想到就这么……唉,可惜了个水灵灵的大美人儿。”薛夫人凤眸低垂,神色哀戚,举起帕子翘着兰花指装模作样地擦拭眼角。 一旁的杜夫人看不过去了,冷冷睨了薛夫人一眼道:“五姐姐平日里酸里酸气的伤春悲秋便也算了,横竖王爷好你那口,我也说不得什么,可你也别大事小事都净捻出来哭哭啼啼的。”见薛夫人望过来,她收回目光盯着自己手指头上染的红色蔻丹,“现下小王妃失踪,多半是已经香消玉殒了,依我看啊,咱小王爷风流倜傥不比王爷逊色,过不了一个月,定能再娶个花容月貌的进门。有什么好伤心的?这大庆朝天天死的人多得去了。” “七妹妹,”秦夫人是除了正王妃之外唯一一个为孟天逸诞下了儿子的,说话底气便更足了些,颇有几分威严气势,此刻与平日里对孟天逸撒娇发嗲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管是不是这个理,这会子小王妃可还是咱家王爷的嫡长媳,在外头还有淑妃娘娘和左相大人撑腰呢。你不过是个妾室,说这番话,未免大不敬了些罢?怎么,王爷这些天往蘅芜苑去得勤了,你便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了?” 杜夫人说话一向是心直口快从不过脑子,这点王府里众人皆知,可此番被秦夫人这么一怼,大伙儿也不好帮腔。只见杜夫人脸色微微红了些,抬手抚了抚鬓发垂眸娇笑道:“秦姐姐,方才是妹妹思虑不周,乱说话了。昨儿玲珑坊新送了几匹布料来,秦姐姐,我这话可千万别让王爷王妃……” “什么话不能让本王知道?” 孟天逸一出声,满屋子女人便齐刷刷朝门口地望了过去。 杜夫人敛了神色乖顺站在一旁,孟天逸只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领着蒋思仪走进屋一齐坐下。 “王爷……” 薛夫人拎着帕子边擦眼睛边娇软地唤了一声,顿时,一屋子女人几乎都哀哀地低泣了起来。 一时间被吵得脑仁儿发胀,孟天逸浓眉一皱,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厅内哭声瞬间歇了,蒋思仪颇有些不满地扫了一眼众夫人,沉声问:“事情如今还没有到那地步,你们就一个个奔丧似的哭哭啼啼,是存了心咒我儿媳妇?” 自打容绣嫁入王府以来,府中无人不知王妃对这皇上赐婚的小王妃是格外不喜,谁曾想出了这种事,她居然会为了容绣对她们如此不假辞色,顿时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了。 孟天逸看了蒋思仪一眼,只听她继续道:“自从昨日绣儿出事的消息传遍王府,我便走到哪儿都能听见丫鬟小厮议论纷纷。今儿个召集大家过来,就是想提醒大家一句,府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我管不着,可你们都是王爷的妾室,说来也算是王府的小半个主人,好好管管你们下头那些丫鬟小厮,别嘴碎的到处瞎说。绣儿只是失踪,长淮已经差了御林军去找,若真有不测,也等到时候再议不迟。这些天如果再让我听见什么不好听的,别怪我翻脸无情,这王府后院的事,本王妃还是做得主的。” 虽都知晓这洛康王正妃乃大家闺秀出身,很是严厉,可平素除了必要的请安大家都不怎么和她打交道,也不曾领会过她所谓的威严。今日是众妾室第一次被召集在正厅被正室训话,旁边还有王爷坐镇,可想而知定是王爷默许了的。 因此众夫人即便心中不忿,也只好欠身道遵王妃命。 “王爷,王妃。” 人群中有人嗓音温软地开口,正是刚才被秦夫人指责了一通的杜夫人。 她抬头眼波流转地望向孟天逸,见他看过来,轻轻揖了一礼接着道:“王爷,蘅儿有一言,不知该说不该说。” 杜夫人正等着孟天逸点头,忽然从身后传来男子沉稳的脚步声,和冰冷中夹着明显不悦的嗓音。 “不知该不该说,那便咽回去吧。” 杜夫人听出是小王爷,登时不敢继续开口了。 孟长淮阔步走到孟天逸身边,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众夫人,沉声道:“本王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听好了,如果有谁胆敢趁乱嚼舌根,叫本王听到什么污言秽语,休怪本王不顾情面。” “好了,长淮。”孟天逸拍了拍孟长淮胳膊,知道这两天儿子心中不快,遂也不与他计较,站起身对底下的夫人们道:“小王妃落难乃遭人所害,若能平安归来,就是上天眷顾我洛康王府。本王一介武将出身,心中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条条框框,本王知道那些酸腐文官都在说什么流落不归有悖妇道,但是在本王府里,不许拿这个说事。都明白了?” “是,王爷。” 连孟天逸都发了话,众夫人也就无一赘言。杜夫人更是朱唇紧咬,一副委屈神色。 屏退了闲杂人等,蒋思仪神色担忧地问孟长淮:“暖玉可睡下了?” 孟长淮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坐下回道:“刚睡下。” 说罢放下手中茶杯,眯眼揉了揉太阳穴。 容绣此番出事,可叫他操碎了心。 孟长淮昨日晚上便跟着御林军一道去崖下寻至天黑,一无所获,终是身子骨和精神头都不如那些侍卫武官,到了后半夜只好先回府歇一阵。哪曾想一踏进府门,便听丫鬟说小郡主知道了小王妃坠崖失踪,在翡翠阁哭闹不止,屋子都快被掀翻了。 蒋思仪受了惊吓需要休息,孟天逸除了带兵打仗从来不知哄女儿为何物,下人们都降不住这位小祖宗,只好求助于刚刚回府的小王爷。 府里人人都知道平日里郡主最听小王爷话了,想必有用。 横竖容绣生死不明,孟长淮回了屋铁定也睡不着,便去了翡翠阁照顾孟暖玉。 小姑娘意志力惊人,饶是平日里最有法子哄她的孟长淮也费心费力得很,闹了一宿,次日清早孟暖玉才终于睡过去。 他已是一天一夜未合眼了。 其实孟长淮隐隐能猜到,容绣应该还活着。殷恪既追了上去,便一定有法子保全她平安无事…… 但只要一秒得不到确切的消息,见不到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还是没办法真正安定下来。 “王爷,御林军统领求见!” 孟天逸正要说请他进来,孟长淮已经起身出去了。 “有消息了?”他激动地问面前风尘仆仆的御林军统领郑庚伍。 郑庚伍执剑抱拳,回道:“小王爷,我们寻到了您所说的那枚翠玉簪。” 孟长淮问:“人在哪儿?” 郑庚伍:“人还没找到,不过簪子掉落的位置有一道浅浅的脚印,循着脚印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孟长淮皱了皱眉:“一道脚印?” 郑庚伍点头:“是的,一道,很小,一定是小王妃的脚印。” 第26章 正文二十五 吃完了烤鸡容绣又觉得有些口渴,殷恪说去取水来。 她转过身,发现身后十多米外有条河流。流淌得很平静,因而她没听见水声。 “……你受伤了?” 先前他一直坐着,他去河边打水的时候她正对着沾了些油污的袖口皱眉苦恼,直到他重新回到火堆边,她才看见他腹部右侧的衣衫开了条口子。应该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不太能闻见血腥味,只是伤处周围的布料沾了血已经干枯了,衣衫原本是浅灰色,瞧上去有些明显。 殷恪看了她一眼,把装满水的竹筒递来:“小伤。” 这条口子可不小。 容绣抿了一口水,又问:“要不我们还是出去找个大夫看看吧。” “好啊,你去。”殷恪用长长的树枝一下一下戳着火苗底部,并未看她,也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容绣不禁环顾四周,乌漆墨黑的一片,只除了河边与河面上散下的点点月光,丛林里似乎还有绿色的光点,像某种动物的眼睛。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努了努嘴。 知道这人是在故意怼她,定不会跟她出去的,容绣当即也懒得多言了。只是目光依然时不时往他伤口那方瞥上一眼,不受控制。 殷恪自小习武,感觉敏锐得很,看破却不说破,过了半晌才淡淡望向她:“不早了,睡吧。山里夜寒,靠火堆近一些。”隔着火堆,他背向她躺下:“别滚进去了,我不吃烧焦的人肉。” 容绣习惯了此人说话的方式,知道他也没坏心,于是按捺不住又问:“你的伤真不要紧?” “死不了。”殷恪语气有些烦躁。 容绣就着方才铺好的稻草躺下。 许久之后,听见身后的人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殷恪才长长叹了口气。 翌日醒来,容绣发现殷恪已经不在了。面前是烧尽的火堆,黑炭白灰被风吹得到处散落,火堆对面是依旧平整的沙土地,仿佛昨晚救了她又毫不客气挤兑她的男子只是她梦中的一样。 藉着白日的光线,她才看见一串应该是属于她自己的脚印,从坐下的位置延伸到丛林深处。 手里有一张纸条:先走一步,你别乱跑。 容绣看了一遍,撕碎了走到河边,再扔了进去,目光追随着碎纸片被河流冲走消失,然后蹲身下来,掬了一把河水洗脸。 河水很冰,顿时让她精神清爽了许多,随即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眉心一皱。 原本插在发髻上的翠玉簪,没有了。 昨晚睡熟之前她似乎还摸到了的。 可现下的确是没有了。她找遍了周围,都没找到,心想或许是自己迷迷糊糊记错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丢了实属正常。 神思恍惚间,从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容绣估摸着人数应是不少。不久前才遭了追杀,此刻一听见有人,容绣的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慌忙抓了一根树枝紧握在手里,躲入粗壮的榕树树干后,不敢回头。 凌乱的脚步声顿住了,仅有的一道,却越来越近。 容绣攥着树枝的手颤抖得不能自已,大脑几乎不能思考,下一秒该任何攻击自保,是坦然被抓,还是自杀殉节。 衣袍窸窣作响,伟岸的身躯覆在她面前,俯身将她拥入怀里。 颤抖的手蓦地松了,树枝跌落在脚边。 “是我。” 耳边是震颤心房的激动与叹息,阵阵热气喷洒在颈间,“绣儿,是我。” 顾不得有多狼狈,经受过的委屈和害怕尽数涌上心头,容绣脸埋在他胸口,哭得撕心裂肺,难以自持。 *** “所以,当年是你救了他一命?” 马车在蜿蜒的山路中央平稳行驶着,孟长淮任容绣浑身软绵地偎在他怀里,低头望着她的发顶笑了笑:“嗯。” 容绣昂起脑袋弯唇朝他笑:“英雄救美呀,怪不得殷护卫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娘子此言差矣。”孟长淮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或许他是和你一样,看中为夫的美色?” 容绣瞪眼道:“我才不是那么肤浅的女子呢……” 孟长淮搂着她肩膀望了一眼马车顶,又看回来:“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娘子就盯着为夫看呆了。只不过怕娘子害羞,为夫才一直没说。” 第一次见面…… 是她被官兵追着躲进那户人家院子里的时候,当时他的模样,的确是惊呆了她的,尤其是他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着她,每一秒都让她无法自拔。 那时候急于划清界限,多半也是自己害怕吧。 尚不知道对方是谁,若就那么糊里糊涂地丢了心,得多危险? 好在他找到了她,给了她义无反顾的勇气,让她想要为这个男人,赌一把。 若赌赢了,便是一生一世,如果输了,也不过与世间千万女子一般惨淡收场,但好歹这颗心曾经真正的活过一次,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所以…… “不止是美色啊。” 有关于他的一切,肉眼能看得见的,内心能感受到的,无一不让她沉溺。 “哦?还有什么?”孟长淮听闻她呓语般的轻喃,目光悠远不知望向何处,心下有些不甘,大掌不安分地循着她裙边探入,低声咬她耳垂。 容绣被吓了个激灵,当即伸手抵住他胸膛,竖目道:“你疯啦?这是在马车里!” “从此处绕路到最近的县城至少还需两个时辰,本王不发话,他们不敢擅进。”孟长淮继续手中的动作,耐心地等她反应。 这匹马车的门窗均是木制的,风也刮不开,他丝毫不担心。 可容绣哪顾得这么多,一想到此处是马车车厢,心中就抗拒起来,偏偏身子早被他撩拨得不行,只能强忍着想要吟出声的不适,压低嗓子道:“……夫君,这也太猥琐了……” “猥琐?”孟长淮轻笑一声,拉着她手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身上的束缚已是解开,他抱着她,按住她的背沉下去,在她抑制不住的惊叫中低低开口:“长路漫漫难免无聊,我和我的娘子在一起,哪里就猥琐了?” 歪理…… 孟长淮掐着她的腰缓缓地动:“为夫自然不是空有美色,娘子方才说的,难道不是这个么?” “……不是——啊……” 容绣红着脸还想辩解,却再不得机会。 抵达会县的时候已是午后。烈日炎炎,容绣觉得身子热得很,头晕得很,腿也软得很。 上马车的时候被他抱着,是因为哭累了浑身乏力,这会儿又被他抱着出来,却是因为……仍是因为浑身乏力。 容绣绞着手指抬头看了神态自若的男人一眼,真是既讨厌又舍不得讨厌。 “此处距离京都还有三个时辰的车程,夜路不安全,今晚就在此歇息。”孟长淮把容绣放在客栈一楼大厅的椅子上,在她旁边坐下,“先吃点东西,一会儿泡个澡,再好好睡一觉。” 容绣偏过头,眨巴着眼睛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睡觉?” 孟长淮哭笑不得地揉了一下她那侧鬓角:“嗯,睡觉。” 容绣两手虚虚握着,鼓起腮帮子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吃完饭刚爬上楼梯,于二楼拐角处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震动。 孟长淮立刻将容绣护在怀里,容绣偏着头望向楼下,震动停止了,只见客栈门口站着三个打扮怪异的人。 一个身材略胖的中年男人,浓眉小眼,满脸络腮胡茬,穿着灰色开衫马甲,露出圆润的肚子,手执一把大刀,刀锋已钉入地下。 想必方才的震动,就是因为这把刀。 胡茬男左侧站着个小姑娘,双环髻上用红绳吊着金色铃铛,一身番邦服饰,身上金属片亮得晃眼。而最为晃眼的,是她一手拎着个大锤子,瞧上去还丝毫不费力。 胡茬男右侧,是个倚在门边闲闲摇着折扇的青衫公子。玉冠束发,凤眸含笑,好一张令人惊羡的俊脸。 可惜却不如容绣吃饭时见着的那位白衣侠客风华绝代。 孟长淮本打算把容绣带回房里,奈何容绣双脚如同被钉在地上一般,挪不动。好在这二楼拐角从大厅里瞧不见,也便由着她躲着瞧热闹了。 再者暗处亦有他的部署。 “交出《无极道藏》,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胡茬男气沉丹田一声吼,容绣只觉得鬓边的碎发都动了动。 视线顺着胡茬男的目光望过去,正是那翘腿坐于长凳上的白衣侠客。他一只手闲闲搭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拿着白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胡茬男威胁的话语,他置若罔闻。 “魔头,琅琊派一战,你至今还重伤未愈罢?”青衫公子折扇一收,用末端点了点手掌,“百里尊者说,你如今只剩五成功力,真要尝尝我师兄追魂刀的滋味儿?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 被唤做“魔头”的白衣侠客这才眯眼望过去,朱红薄唇凉凉地勾起:“燕子楼的曲长老,该有两日未归了吧?” 第27章 正文二十六 青衫公子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凝:“傅云熹你说什么?!” 傅云熹悠悠然站起了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将酒杯中斟满酒,端起来,表情颇为惋惜地一点一点撒进地里:“怕是回不去了,我也不记得尸体被扔在哪儿。” “曲长老……”胡茬男握着刀柄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脸上肌肉发颤,面目狰狞,“傅云熹,我要杀了你为曲长老报仇!” “两位师兄,与这魔头废话什么,直接上!” 小姑娘晃着手中大锤扑了过来,胡茬男拔刀厉喝,青衫公子手里的折扇也瞬间化为武器,从中射出数枚银光闪闪的暗器。 容绣正满心激动地欲看后事如何,脑袋却被孟长淮扳了过去,脸贴在他胸口,只听见不远处接连两声骨肉断裂的声音。 随后,整个大厅安静了。 再回过头的时候,只见门口两名男子已然倒地,脖子扭曲着,睁大的双眼一片空洞,小姑娘惊魂未定地看着前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傅云熹。 “还不走?”傅云熹冷眼睨向那小姑娘。 容绣也有些被吓住,思绪飘忽间,身子被人抱起来,抱进了后面的房间。 而楼下的傅云熹说话应是使了内力,虽然语调很轻,容绣在房间里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小东西,是去给燕子楼的杂碎们报信,还是留在这儿和你的两位师兄作个伴儿,你选选?” “怕了?”孟长淮把容绣放在榻上坐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嗯。”容绣并不否认,拉过他的大掌用自己两只小手握住,把玩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还以为挺温文尔雅的,没想到居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不杀人,就会被杀,这就是江湖。”孟长淮用唇抵了抵她的发心,“对不起,不该让你看到这些的。” 容绣默默的没回话。 她所以为的江湖中人,在亲眼见到傅云熹杀人之前,还只是殷恪那般面冷心善的模样。 此刻的她如何又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迫不得已深谙这些诡谲风云。 *** 清早,从树缝漏下的阳光仿佛带着点点灰尘,如梦境一般。殷恪站在树丛掩映的暗处,见孟长淮带着一队御林军沿他布下的足迹找到容绣,便转身朝另一方向离开了。 灰色袍子上的血迹泛着黑,脸色却愈发苍白。 他步履有些缓慢,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到了林子出口。十多米外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殷恪看了一眼,皱眉不语,脚步未顿。 “恪公子。”对方慢慢走近,拱手一揖。 殷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被忽视掉的黑衣男子也不气馁,紧紧跟住殷恪:“恪公子,大人很担心你。” 殷恪骤然转身,长剑出鞘,已是比在那人脖颈上,喉间溢出森寒语调:“滚。” 林中一阵风起,落叶凌乱地飘飞,树枝一根接一根“咔擦”断裂,黑衣男子正要开口说句什么,忽然瞳孔一缩。 他看见狂风中出现了一个人,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青丝如瀑,一身白袍翻飞得猎猎作响,两手空空,身上也并未佩戴任何兵刃,却让人不寒而栗。 殷恪从被风吹乱的发丝缝隙中神色淡淡地望向来人,黑衣男子则迅速地施展轻功跑掉了。 风停,殷恪抬脚走向来人,在他一米之外停住,冷哼一声:“数月不见,师叔还是这般令人讨厌。” 白衣男子微微仰头,叹了口气道:“也就只有你敢说我讨厌。身上的伤如何了?” “我没事。”殷恪偏过头,腔调慵懒,“倒是师叔,功力好像弱了不少,看来琅琊派那些老匹夫所言不虚啊。” “师侄不必担心,给你疗伤的功力还是有的。”白衣男子阔步走向前方山洞,“过来。” “不必了。”殷恪纹丝不动。 白衣男子脚步未停,语气带着轻嘲:“你以为又是中毒又是重伤的回教里,教主大人就会心疼了?幼稚。” 殷恪神情不悦地望着师叔背影,右手紧握着剑柄,手背凸起一根根青色脉络。 *** 清晨,客栈温馨的套房里,刚刚起床的小两口之间气氛却似乎不那么融洽。 梦中预见的劫难过去了,近一个月来纠缠着她的梦魇也终于得到了解脱,容绣昨晚睡得很安稳,一大早起来,心血来潮地想给自家夫君绾个发髻。 哪知道拿起他平日里戴的那支羊脂白玉簪一看,竟真是她丢失的那支。内侧雕刻的“容”字太小,并且年月已久,磨得有些平了,也无怪她之前一直没发现。 “喂,”容绣摊开的手心躺着那枚簪,放到孟长淮眼前,“这个你怎么解释?” 孟长淮扬起唇角笑着:“定情信物啊。” 容绣:“……” 这一路上,她都没打算再理这厮了。 孟长淮在马车里欲行不轨的时候,容绣也是第一次态度强硬地不配合,扯开帘子朝外面大声喊了一句:“郑统领,王爷说他要骑马。” “别理她。”孟长淮一把将容绣捞了回来,掩好车门,耷拉着眼角问:“闹够了没?我跟你道歉,用不用家法伺候?” 容绣被他困在角落里,闭了闭眼嘟囔道:“王爷言重了,妾身不敢。” “有胆子跟我甩脸色,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嗯?”孟长淮盯着她,微微皱着眉,沉声解释道:“捡了你簪子不告诉你是我不对,正是知道这簪子意义重大,我才私心留着了。后来咱们成了亲,名正言顺的,我想着你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恼我——” 容绣抬眼瞪视:“谁说我不恼的?就恼了。” “好,恼便恼吧,那你说怎么办?”孟长淮抵住她额头,轻轻抬起她下巴,低声问:“打我一顿出气,还是用别的法子……哄哄你?” “坐那边去,不许乱动。” 一瞧这架势,容绣就知道孟长淮又在想什么了,毫不怜惜地使出蛮劲儿掐了一把他的腰。 孟长淮吃痛松手,乖乖坐到对面去了。 即便心中有千万个不愿意,可为了今后的福利,他也只好暂忍一时。 唉,做男人难,谁让他家娘子就是个宝贝呢。 两人回到洛康王府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正厅里也不见洛康王和王妃。 有丫鬟发现他们后神色慌张地过来行礼,孟长淮问她出了什么事。 丫鬟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颤声道:“小王爷,暖玉郡主不见了。” 第28章 正文二十七 孟暖玉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们全都战战兢兢地跪着,孟天逸和蒋思仪站在孟暖玉闺房门内,一个面色凝重,一个愁眉深锁。 见两人走过来,蒋思仪抬手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唇微微扬起道:“绣儿回来了。”神情淡淡的,显然是不大提得起精神。 “母妃。”容绣朝她揖了一礼,跟在孟长淮身后过去问:“玉儿何时不见的?” 蒋思仪看了一眼正前方跪着的孟暖玉的贴身丫鬟添香,叹道:“添香说今日早晨还用了早膳的,晌午后去叫她起床,就不见人影了。” 孟长淮皱了皱眉,问:“可有留下什么?” “不曾。”蒋思仪退回到桌边,手指抵着桌案,“起先我们还以为她只是去旁的院子里玩耍去了,可后来才发现,玉儿平素爱穿的衣裳,爱戴的首饰,还有去年生辰姑姑送给她的五音盒都被带走了。” “哼,一声不吭地就跑了,连张字条都不留。”孟天逸面容紧绷,沉声问院里的仆人们:“今日都有谁进过玉儿房间?” 添香叩首回话:“回王爷,只有奴婢进屋给郡主收拾过房间,送过膳食。” “只有你?”容绣皱眉望过去,“郡主怎会无缘无故出走?你几次三番进屋,竟没发现异样么?” 添香急忙摇头道:“奴婢见郡主情绪很正常,并无异样。不曾想……” 这丫头说话时神态认真,目光也不躲闪,看上去不像在撒谎。 容绣思前想去,似乎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难道玉儿是被人掳走的?” 话音未落,孟长淮已经走进了孟暖玉房间,仔细看了一眼四周陈设,在梳妆台前停留了一会儿,又去打开衣柜。 半晌,他摇了摇头,道:“是玉儿自己走的,剩下的衣物皆是她平日里习惯的摆法。” “从王府里掳走郡主,也得他有那个能耐。”孟天逸冷哼一声,对蒋思仪道:“都是你平日里惯着,这丫头真是越发任性,简直无法无天了。” “王爷。”蒋思仪一双美眸直直望过去,带着十二分倔强和不满,“王爷几时关心过玉儿?妾身若不惯着些,这洛康王府的郡主竟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女儿受得疼宠,如今玉儿出了事,王爷也不着急,竟还要浪费时间在此处怨天尤人么?” 孟天逸闻言,神色不耐地回道:“我们的女儿自有上天庇佑,本王已经遣了官府去找人,你还要怎样?” “呵,在王爷看来,这就是最大的恩德,对吗?原来是妾身愚钝,太不知足了。”蒋思仪面如死灰,“此番若玉儿不能平安回来,王爷便守着这个冷冰冰的王府,和满后院子的莺莺燕燕过下半辈子吧,妾身愿长伴青灯古佛,为妾身的女儿念经祈福。” 语毕,蒋思仪在孟天逸面前郑重地弯腰一揖,转身离开翡翠阁。 容绣有些不放心,对孟长淮使了个眼色,而后急忙跟了上去。 孟天逸看着妻子和儿媳妇离开的背影,双手在身后紧握成拳,微抖,面色却仍旧冷硬:“不可理喻的女人。” “父亲,母亲只是气急,您千万别与她计较。”孟长淮轻道,“当下我们最要紧的是找线索想法子,若寄希望于官府寻人,他们恐怕也是全无头绪。” 孟天逸揉了揉太阳穴:“你怎么看?” 孟长淮沉吟道:“玉儿虽然性子调皮顽劣,但一向懂大是大非,知晓轻重,应当不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事。”他看了一眼院内的众奴仆,问道:“小王妃不在府中这些天,郡主还曾见过什么人?” 不知为何,或许是由于此事发生的时间太过凑巧,孟长淮总觉得与容绣遇害一事脱不了干系。 “回小王爷,小王妃失踪后郡主担忧得很,奴婢们依您吩咐不许郡主出院子,昨日早晨您离开后,郡主情绪稳定了许多,奴婢们便大意了。后来郡主说要去后花园散散心,不让奴婢们跟随,回来的时候瞧着还好,只说有些乏,午膳只用了一点点。昨日晚上……”添香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珠子忽地一亮,“晚上景兰苑的央小姐来给郡主送了盒榴莲酥,在屋子里待到亥时才走。” “来人,去景兰苑叫孟央过来。”孟天逸目光一凛,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 *** 蒋思仪手搭着荷池中央的白玉石桥栏杆,对岸是错落的针叶松树。风拂过时带着丝丝寒意,她掩口咳嗽了一阵,脸上泛出淡淡的红色。 容绣走过去,从云萝手里接过披风给她披上。 “你先下去吧,我和小王妃说会儿话。”蒋思仪朝她摆了摆手。 待云萝退下,蒋思仪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我不该怪王爷的,也没资格怪他。”蒋思仪摊开绣帕,抚摸着帕子角落那片针脚略粗糙的荷叶,低沉开口,“王爷胸怀大义,他半辈子的心血都挥洒在边疆战场上,保的是大庆朝的国泰民安。我自十六岁嫁给王爷,到如今都不曾入得他的心,但我知道,其实这府里的所有女人,都未能入他的心,唯一不同的是,王爷眼中有她们,却没有我。” 容绣看着荷池波澜不惊的水面,听着蒋思仪的话,无由心酸,垂眸道:“父王心系国家大义,或许无心于男女之情,但父王对母妃的夫妻情分定是旁人比不了的。” “或许吧,谁又知道呢。”蒋思仪指尖轻扣着身前的石栏,“当初王爷会答应娶我,一来是因为我一厢情愿让父亲求了皇上,皇上下了旨,他不能违悖圣意;再者,孟家世代将门,而我父亲在朝官位显赫,王爷有雄心壮志,我父亲能为他提供的,远远超过他所能想象的,王爷虽一介武夫,但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懂;然而这些都还不足以让他放弃心中痴想了许多年的那个女人,而娶一个素不相识、他又不爱的女人。” 蒋思仪说这话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讲述着一个与她毫不相关的故事。 而更让容绣不可置信的是,原来孟天逸一直心有所属? “说来也巧,那时候他正好听说那女子病逝,而后消沉了好一阵,就突然与我成了婚。”蒋思仪转过来,目光灼灼,音调却沉稳:“绣儿,如果换做是你,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用漫长的付出让他渐渐回心转意,可发现徒劳了二十多年后,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你会怎么办?” “我……”蒋思仪视线迫人,容绣无所适从地微微垂下头。 “是我考虑不周,这话似乎不该问你。”蒋思仪扯唇笑了笑,“最初也不该迁怒与你。” 容绣并未细想其中深意,只抿了抿唇道:“母妃言重了,母妃严厉些也是为了夫君和绣儿好,绣儿晓得的。” “绣儿,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母亲,一定也是个好女人。”蒋思仪抬头望向湛蓝的天幕,语气释然,“呵,世人都说王爷薄情花心,谁又知道,他其实是执着得有些可怕。” “您也是个好母亲。”容绣不敢对公公妄加评论,因而只接了前半句,“母妃不用担心,他们一定会找到玉儿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担心也是无用,又不能飞出府去找。”蒋思仪低头一叹,握住容绣手腕道,“走吧,咱们去前院等消息去。” *** 戌时已过,王府门口才终于有了动静。 孟天逸和孟长淮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表公子何意朝,而最末尾耷拉着脑袋的小姑娘,正是失踪了大半天的孟暖玉。 看见蒋思仪和容绣,孟暖玉红通通的眼眶又湿润了,抬腿小跑过来。 “母亲,呜呜……”扑进蒋思仪怀里,孟暖玉揉着眼睛瞧容绣,“嫂嫂……” 容绣蹲下身摸摸她脑袋,柔声道:“乖。” 何意朝与众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府去了,时辰已经太晚,蒋思仪带着哭声不止的孟暖玉回翡翠阁压惊,容绣和孟长淮则携手回了锦绣轩。 问过孟长淮,容绣才终于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孟暖玉昨日去后花园散心的时候,听见了众夫人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胡说,正说道容绣遇害失踪的事儿,一致认为王爷这次太过偏心了,一个妇道人家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在外头过了夜了,怎么也不可以相安无事地回到夫家来,赐她一纸休书都算轻的。 孟暖玉年纪小,平时又不爱读书,全然不懂这些,只能听什么是什么,后来又听见有人撺掇着等容绣回来了,大家一起去王妃处说说,王妃虽然面子上护着她,心里不一定怎么想呢,说不好只是碍于王爷的面子。 于是这事儿被孟暖玉揣在心里好久,直到当天晚上,孟央带了一盒榴莲酥去翡翠阁找她唠嗑。 第29章 正文二十八 孟央平日里在孟暖玉面前端的一副温婉大姐姐模样,因此虽然蒋思仪对孟央生母薛夫人颇有微词,孟暖玉和这个庶姐明面上却还是比较亲厚的。孟暖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愁眉不展,孟央便正好拎了一盒她喜爱的吃食去与她说话,这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小姑娘单纯不懂事,容绣到底比她经历得多,稍稍一想便猜出了个大概。 这件事,的确不像是孟暖玉一个人有胆子做的。 “难道是孟央从中撺掇?” “孟央给她出的招儿,可这背后是谁在指使,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孟长淮坐下来喝了口水,眼神有些冷,“更可恶的是,玉儿说她离开之前分明留了字条,可我们谁都没有看见,定是孟央使了什么法子拿走了。孟央告诉玉儿出了府往北边碧海阁走,那儿会有人接应,结果若不是意朝领了圣旨去北营巡查,走的正好也是那条路,恐怕玉儿今日就被——” 放下茶杯的时候一个用力,杯底剩的几滴水悉数溅洒了出来。 容绣自打认识孟长淮起,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恼恨的模样,心头一酸,抬手轻轻抚了抚那道皱起的眉心:“薛夫人心肠也太歹毒了些,父王可有打算好了如何处置她们二人?” 孟长淮握住她的手,语气沉沉:“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轻饶了她们。” “嗯,一定会的。”容绣想起今日蒋思仪对她说的那番话,弯唇笑了笑,“父王性子刚直,想必最容不得这种勾心斗角。” “但愿吧。”他轻叹着,顿了顿,又低低唤了一声:“绣儿。” “嗯。”容绣站在孟长淮身边,此刻的这个男人让她感觉有些许脆弱,情不自禁地抱住他的脑袋贴着自己胸口。 “绣儿。” “嗯,我在。” 孟长淮就着这姿势圈住她腰身,轻声问:“你还想留在王府么?” “什么?”他压着嗓音,容绣没太听清。 孟长淮收紧了手臂:“没什么。” 连计划都没有成型的念头,现在商议还为时尚早。这样静谧温暖的时刻,能多一刻便多一刻吧。 平日里都是孟长淮抱着小女儿娇态的容绣,此刻两人对调了角色,他竟觉得同样安心。脸颊贴着一片绵软,不禁让他心驰神荡起来。 容绣心中还在思考着薛夫人和孟央何去何从的事情,以及孟天逸与蒋思仪之间的种种,直到那带着温度的大掌覆上胸前,然后听见他轻笑道:“又长大了些。” “什么长大了?”容绣起先还未反应过来,可这厮居然毫不避讳地揉了两下,窘得她立马变成个大红脸:“流氓!” 孟长淮隔着衣料轻轻咬住:“我摸我娘子,如何流氓了?” 容绣捧着他脑袋往外推:“就是流氓!” “流氓便流氓吧,为夫此刻心情不好,需要娘子安慰……” 他抬手正要去解她衣带,忽然,从门口传来碧螺一声轻唤:“公子小姐,水烧好了。” 容绣暗暗松了一口气。 然而半晌后,两人进了浴桶,她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绣儿。”他从背后紧紧抱着她,呼吸凌乱。 容绣趴在木桶边缘,被他忽深忽浅弄得意识涣散,只凭着本能应了一声:“嗯……” 他一边揉她胸口,一边咬住她的耳垂,此刻的热烈如火,却让他不禁想起上一世与她最后的相拥。 那感觉他至今无法遗忘,冰冷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他想,他定不能再承受住第二次失去。 “绣儿,我们会好好的。” “嗯……”她眯着眼,檀口微张,也不知是在应他的话,还是无意识的娇吟出声。 他动得越发迅猛,抱着她不停颤抖抽搐的身子,在她耳边低喃:“绣儿,你等我……” 他想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只有他和她的未来。 他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容绣空白的意识一直持续到一切归于平静,屋里哗啦啦的水声终于停了下来,浴桶边洒了一地的水,皮肤摩擦得一片滚烫,身体里面也是。 思绪飘忽的时候好像听见了他的声音,却一个字也没听清楚,她哑着嗓子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低声喘着粗气,轻笑着将她身子转了过来,因情潮而变得嫣红的唇抵住她额头:“我说,我这辈子只娶你一个,决不食言。” *** 过了些天,薛夫人和孟央换了一身荆钗布裙,带两个小包袱,由管家领着从偏门出府。听好事的丫鬟说,薛夫人也曾想苦苦哀求孟天逸,求他念一念往日情分,可这一次孟天逸却彻底甩手不理,全权交给了蒋思仪处置。 薛夫人离府之前,连孟天逸的人影都没见着过。 容绣站在月洞门后望着两人神色哀戚地走近,心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最终落得个这样的结局,虽令人唏嘘,却并不可怜。 “嫂嫂……”孟央看见了容绣和她身后的碧螺,扑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嫂嫂我知道错了,你行行好,叫父亲饶了我和我娘吧!” 碧螺上前拉开她:“孟姑娘,哦不,应该叫薛姑娘,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王府的庶小姐了,可别跟我们小王妃套近乎。” “小王妃!小王妃……”孟央涕泗横流地重重磕头,“我们只是一时糊涂!我们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求求你……让我见见父——王爷……”薛夫人走过来弯腰拽她,可孟央一双膝盖却似钉在了地上,再抬起头时前额已经磕得红肿:“我保证我和母亲以后都安安分分的,让我去见王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好不好?” 容绣心内五味杂陈,却不得不冷眼看着她。 “央儿,走吧。”薛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头,面容寂静,语调低沉,“王爷丝毫不顾往日情分,我们若留在这里,也不过沦为笑柄。央儿,这些年斗来斗去的,母亲累了,想歇息了。” “母亲……”孟央抱住薛夫人的裙角,嚎啕大哭着转过头来看容绣。 “你求我也是徒劳,今日我来送你们一程,便是念了往日情分。”容绣淡淡说道,从碧螺手里拿过钱袋,递给薛夫人,“虽被你们狠心设计,但郡主心慈,这点盘缠你们便收着吧,出去正正经经做人,别再耍心眼了。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薛夫人低眉道谢,挽起哭哭啼啼的孟央,自偏门出了府。 “小姐,这事儿就算完了?”碧螺问,“横竖咱都赢了,她们走就走呗,你何苦拿自己的银子——”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输赢,因果循坏,谁都说不准。”容绣打断她的唠叨,转过身,“走吧,去给母妃请安。” “小姐跟王妃呆得久,真是越发像她了……” 碧螺跟在后面小声嘟哝着,容绣听得一清二楚,抿了抿唇,却没回一个字。 第30章 正文二十九 这日下了朝,孟长淮被君商羽召进养心殿议事。 方才在宣政殿上,关于遂安郡盐商的增税事宜尚未商讨出结果,当地富商太过猖獗,一说他们养了私兵,也有传言道遂安郡商人和山寨土匪沆瀣一气,联手对抗官府。 遂安郡距离京都要跨越大半个王朝地图,山高皇帝远,真实情况如何,在朝中谁也不敢妄断。但众官员还是就此起了分歧。 一部分认为应当怀柔妥协,另一部分,以孟长淮和左相为首,提倡用武力制伏。 “你骨子里到底还是像你父亲。”君商羽负手立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桌案前,背对着孟长淮开口。 孟长淮轻呵一声:“皇上谬赞了,父亲戎马半生,臣自认没有那个本事。” “朕可没在夸你,你能有多少本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无须朕多言。”君商羽手搭着桌面坐下,微微仰头看着他,“当年进勇武堂的那批孩子,你应该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师傅说你根骨奇佳,可偏偏每次考试,你都是排在最末尾。” 孟长淮摇了摇头:“马有失蹄,师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是啊,连朕那体弱多病的十七弟都打不过,人人都道,这淮公子是专给孟将军丢人现眼来了。”君商羽颔首轻嘲。 “谁说不是呢。”孟长淮抬手摸了摸鼻子,“皇上,您该不是找臣来怀念往事的吧?” “往事?”君商羽轻笑一声,“先人所云往事如梦,朕如今竟明白了些。究竟是真正经历过的,还是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根本无从分辨。” 孟长淮道:“只要皇上认为是,这天下没人敢说不是。” “是啊,朕有天下。”君商羽看着手上温润的扳指,喉间溢出一声轻叹。 他有天下,如今也只有天下了。 …… *** 纵然冬日里气温寒冷,但午后的阳光仍旧慵懒而使人倦怠。王府正殿的后院里,容绣坐在藤椅上低着头,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 “这才多大会儿,就撑不住了?”蒋思仪捏着绣花针抬眼笑睨她,“你这丫头脾性和玉儿可真是像,猴精儿似的闲不住。” 容绣嘻嘻笑了一声:“母妃~”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瞧不出一丝模样的半成品,又看了看蒋思仪面前绣布上即将成型的苍山白鹤,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对她来说这一针一线的刺绣,可比摆签算卦难得多了。虽然她能算准许多事情,此刻却完全不知道下一针该落在哪里。 “看我也没用,这荷包你得自己绣。”蒋思仪见她愁眉苦脸的,莞尔一笑:“别气馁,你这针法好歹比玉儿送给我的帕子强多了。” 容绣听了这话,不禁“噗嗤”一笑。 孟暖玉送给蒋思仪的绣帕,容绣是常常见到的。花样并不复杂,就只在角落绣了一朵翠绿色的荷叶,针脚凌乱,只勉强能辨认出形状,不仔细琢磨那就是一片绿。 蒋思仪却宝贝得很,随身带着,这么多年都不曾换过帕子。 “母妃。”容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问:“昨日我听蘅芜苑的丫鬟们说道,杜夫人差人把今年怡宝轩最值钱的东西买下来了,听说是把上古宝剑呢,您真要绣这条腰带送给父王?” “最值钱的,未必就是最好。”蒋思仪放好针线,接过云萝递来的热巾子擦了擦手,“王爷这辈子最为珍视的宝剑,是上清,他师父留给他唯一的遗物,旁的就算是削铁如泥的上古宝剑,只怕都不能令王爷为之侧目,先皇赐的龙泉剑尚且如此,她杜蘅耗费再多心血,又能怎样?” 说到龙泉剑,容绣不禁又想起了孟长淮执剑闯入大殿求娶她的那天…… 那天孟小王爷动用皇室御宝龙泉剑,以先帝许给洛康王府的恩旨迫皇上将一名秀女许配给他,各种版本的传闻早已在坊间流传开来。蒋思仪见容绣垂眸深思的模样,便知道她正想着什么,却也没点破,继续道:“王爷早已不问政事,如今就算需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王府并非无人,皇上不会派王爷去战场。送那些个冷冰冰的物什做什么?还不如这针针线线来得实在。” “不会派父王……”容绣心底“咯噔”一下,“那就是夫君?” 举国上下谁人不知洛康王的嫡长子小王爷自小疏于练武,上战场那不是送死? “长淮自然是不二人选。”蒋思仪抿了一口茶,弯唇笑了笑,“改日你去怡宝轩瞧瞧,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上古宝物,就算没有合适的兵刃,护符灵物也是好的。” 容绣正咽下一口热水,闻言忽地被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诶哟,我就随便说说,看把你给吓的。”蒋思仪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如今太平盛世,哪儿来的仗可打?再说不还有郭少将军?” 容绣咳得双目泛红,好不容易才缓下来:“母妃,您竟也会使坏开我玩笑了!” 什么怡宝轩,什么上古宝剑,分明就是在打趣她。 *** 孟长淮回到锦绣轩的时候,容绣正背对着月洞门坐在石凳上,和碧螺剥板栗吃,有说有笑的。 ——朕给你一个月时间,就算不能善了,也给朕毫发无伤地回来。 回想起君商羽说这话时的语气,孟长淮实在不愿意认为他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 容绣对孟长淮的脚步声很是敏感,他刚往院子里挪进一步,她便转过身看向他,手里还拿着两瓣剥开的板栗,咧嘴笑开了:“夫君,你回来啦。” “嗯,回来了。” 孟长淮走近了些,碧螺朝院子里的众丫鬟小厮使眼色,带着他们离开。 “喏,尝尝这个。” 容绣把剥好的果肉举起来,孟长淮就着她的手吃进去,轻抚着她脸颊笑了笑:“很甜。” 第31章 正文三十(捉虫) 容绣转过身去拿下一颗板栗,突然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忙回头问他:“怎么了?” 孟长淮执起容绣一只手,她顿时触到一阵凉,低下头一看,原来是一把小巧玲珑的梳子,玉色纯正,通体没有半点瑕疵,握在手里只比她的手掌稍长一点。 “玲珑阁新进了一批小玩意儿,皇上叫我陪他选几样送给倾月公主当生辰礼,我觉得这个好看,就要回来了。”他俯身搭上她的肩膀,“喜欢吗?” 一听到玲珑阁,容绣不禁又想起了怡宝轩,“噗嗤”笑了出声。抬头见孟长淮直勾勾看着她,忙捣蒜似的点头道:“喜欢。” 只要是他送的,她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 “明天一起进宫吧。”他揽住她的腰,“前几日你出事,可把太皇太后急坏了,咱们去看看她老人家。还有……” 容绣下巴抵着他的胸口抬头,笑着问:“还有什么?” 孟长淮叹了口气,道:“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你在府里好好照顾自己。” “唔,公事么?” “嗯。”他抬手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捏她挺翘的鼻头。 孟长淮回府时夕阳正红着,不知何时,那道残阳已是完全隐了下去,夜幕降临,一轮弯月空悬,洒下满院银辉。容绣手里的玉梳早就被她捂暖了,身子被孟长淮搂在怀里,也是暖乎乎的。 *** 翌日清晨,两人一同进了宫。孟长淮径直往宣政殿去了,容绣则带着碧螺先去安泰宫太皇太后那处等着,待他下了朝再接她回府。 时辰还早,一路上只碰到巡查的侍卫队和偶尔经过的行色匆匆的宫女。若不是知道太皇太后睡眠一向很少,容绣也是不敢这么早便来打扰的。 从安泰宫里传来扫帚一下一下划开落叶的声音,院子里似乎没人说话。这几天天气骤然转寒,已是严冬,也再听不见鸟叫虫鸣。 容绣与碧螺一道走入安泰宫大门,沿路有宫女作揖问安,于是她顺便问了一句:“太皇太后可起身了?” “起了很久了,倾月公主今日也来得早,正在殿里头请安。”宫女颔首答道。 容绣摆手让她退下,往正殿走去。 “小王妃。”身后有人唤了容绣一声。 她止步转身,来人是太皇太后随侍的琉璃姑姑。 琉璃把手中端着的茶盏交给旁边的宫女,吩咐她送进正殿去,然后对容绣二人道:“太皇太后与公主有要事相商,小王妃还请去偏殿稍候片刻。” 话音刚落,从正殿传来瓷器摔碎的清脆响声。 容绣抿了抿唇,道:“姑姑请带路吧。” 偏殿里置了暖炉,关上门便是温暖如春。琉璃一边添着炭火一边道:“昨日小王爷说了您要来,太皇太后叫奴婢早早把这偏殿的炉子燃好了,谁知刚起身,倾月公主就在外头求见。” 容绣捧着热茶喝了一口,问:“太皇太后为何发如此大脾气?” “唉,公主看上了朝中一位大臣,皇上不同意,可公主似乎是铁了心,便来求太皇太后,还说什么此生若不能嫁给他,宁愿削发为尼。” 碧螺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天啊,哪个大臣这么好命?” 琉璃敛眉道:“是何意朝何侍郎。” “何公子他不是——” 碧螺惊得声调都扬了起来,容绣适时拍了拍她的胳膊:“茶凉了,去给我倒一杯。” “炉子添好了,奴婢去正殿看看,小王妃若有什么吩咐,可以唤门口的宫女。”琉璃收拾好东西,弓身行了礼。 容绣笑了笑:“去吧。” “小姐,”琉璃走后,碧螺端了茶杯过来十分不解地问道:“何公子喜欢的分明是暖玉郡主啊,而且郡主虽然以前总和他对着干,但现在也……” “可毕竟两人没有定亲。”容绣接过茶杯,叹了口气,“更何况,对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此事过不了皇上和太皇太后这关。此刻能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一切等见到太皇太后再做定夺,若两人真的有缘无分,这样做对郡主也好。” 碧螺挠了挠后脑勺:“不是很懂小姐的意思。” 容绣抿了一口茶,又说道:“现在你我尚不知这位公主脾性人品如何,如果何公子娶了倾月公主,而倾月公主又恰是善妒的性子,叫她知道自家夫君的表妹正是夫君心尖儿上的人,且两人还情投意合,暖玉郡主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了。” 碧螺恍然大悟地张嘴点头。 “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态度。一旦他们拍板定下了,谁再多说都是无益,可如果尚有转圜的余地,咱们便扇扇风,叫这事儿成不了。”容绣把茶杯放回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杯壁。 “小姐,”碧螺托腮望着她,神态认真,如同在观摩着什么稀奇物事,“都说长嫂如母,我看你为郡主操的心,可真是满满的母爱呢。” “净胡说八道。”容绣不自觉弯唇,瞪了嬉皮笑脸的碧螺一眼。 她不曾生育过孩子,哪儿懂什么为人母的道理?不过是孟暖玉待她真心实意,她便觉得自己也当尽力守护着孟暖玉罢了。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太皇太后才进偏殿来。 容绣忙站起身,跪地迎接:“拜见太皇太后。” 碧螺也在她后侧跪下:“奴婢参见太皇太后。”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弯腰扶她,“听说你被歹徒追杀掉下山崖,哀家这几天都睡不着觉,还好有惊无险,看到你平安,哀家就放心了。” 说罢她屏退了随身服侍的所有宫女,偏殿里顿时就只剩下她们二人。 容绣扶着太皇太后坐下,见太皇太后微微皱起的眉头许久未展开,于是边给她揉着肩边试探地问道:“您可是有事烦忧?” 太皇太后闭眼轻叹了一声:“容容觉得,孟家表公子何侍郎此人如何?” 第32章 正文三十一 何意朝年少有为名声在外,太皇太后定也知晓一二,此番必不是真要向她问一个结果,容绣想了想,只能如实答了:“此人容容有幸见过一两次,称得上仪表堂堂,懂礼持重。” “哀家亦听过传言。”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又问:“那你觉得,此人配我天家女儿如何?” 容绣攥紧手指头,沉吟道:“自然是……般配的,不过以何公子如今的名望和才气,就怕……” “何侍郎生母乃洛康王义妹,何家起家于江南,本就是富庶大户,这些年更是如日中天,其财势渗透整个大庆朝,说它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太皇太后垂头深思。 容绣笑了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国何以言家?这点太皇太后大可不必担心,何家虽是家大业大,却万万不会违逆朝廷的。只是容容还有一些拙见,说出来,还请太皇太后莫要怪罪。”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说吧,哀家怎会怪罪你。” “容容听小王爷讲过这位何侍郎的事儿。他是何家的长房长孙,且生母娘家地位显赫,照理说,不论是行商历练,还是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都不用他自己劳心。但何侍郎并不以为然,他自小便比其他公子刻苦,习文练武丝毫也不懈怠,早早便在江南一带颇负盛名,后来的科举考试,也半点不许家族出力,甚至给家里放了话,若被他发现爷爷暗地里找了人,他便要与何家脱离关系。”容绣捧着茶杯娓娓道来,“短短几年,从西北边境县官,因政绩杰出被调至六部,如今已官至刑部侍郎,这每一步,都是拿血泪青春拼来的,听说前几个月赴霖州探案,还险些被罪犯家人雇了杀手报复……” 太皇太后手指轻扣着桌面,无声轻叹。 容绣敛了敛神继续道:“大庆朝虽无明文规定,但您看看历代公主的驸马,哪一个后来不是被赋的闲官?淑敏长公主的驸马,早年还是圣上钦点的武状元呢,听说连勇武堂执考的师傅都曾断言他是块大将军的料子,甚至有望与父王一般被授予爵位。可如今……唉,成天混迹于酒楼赌坊,半点昔日风采都瞧不见了。”她状似无意地观察着太皇太后的反应,见她表情有了明显松动,叹了口气又说:“这里头多少也有驸马爷自暴自弃的缘故,可说到底,不过壮志难酬罢了。何侍郎如今正值极好年华,刑部尚书贾大人年事已高,再过一两年就该乞骸了,皇上是否对何侍郎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是啊。”太皇太后抿了一口茶,“若娶了天家女儿,他这一生能拥有的,便只有令人欣羡的钱财和地位了。” 容绣起身为太皇太后斟茶:“这不过是容容一己之见,能当公主的驸马不知是多少男儿求之不得的殊荣,只是怕何侍郎一心为国效力,并不想成为淑敏驸马那样的人。但如果何侍郎对公主有意,甘愿放弃官场前途,那就另当别论了。” “就算他愿意,有人也不愿意啊……”太皇太后轻叹道,“倾月来找哀家之前,已经去求过皇帝了,皇帝没有同意赐婚予二人,只怕如你所说,对何侍郎另有安排。” 容绣暗自松了一口气,此刻她竟然觉得,那耽于美色的皇帝陛下似乎不如从前那么令人反感了。 她笑了笑说:“既然事关朝政,咱们还是让皇上做决定的好,太皇太后莫要担忧了。” “皇帝自会以大局为重,如今就盼着倾月能想得开了。”太皇太后闭了闭眼,摇头道,“倾月生父乐郡王去得早,皇上自幼与乐郡王亲厚,赐给倾月公主封号,将她视若己出,虽然如此,毕竟身世不比其他公主,倾月心中自是有些芥蒂的,就怕此事不成,更令她心寒了。” “公主善解人意,若晓以大义,定能明白皇上苦心的。” “但愿如此吧。” 待孟长淮下朝,在安泰宫里坐了一会儿,两人便离开了。 容绣坚持要路过一下昭宁宫,孟长淮只好由她去,只不巧的是,淑妃这次又不在。 离宫之前,两人去御食斋给孟暖玉拿了两盒榴莲酥。回府后容绣送到翡翠阁,孟暖玉喜不自胜,当即开了盒子往嘴里喂,边吃还边说道:“还是嫂嫂念着我,不像某人,让他买盒榴莲酥还得求个大半天。” 容绣抿嘴笑了笑。 只希望皇上这次真的能以大局为重,这个“某人”,不会就这样成了别人的丈夫。 *** “我此去少则半月多则一月,有空便会寄信回来。”孟长淮将行李系上马背,转过身轻轻抚了抚容绣脸颊。 天色麻麻亮,无风也有些寒冷,容绣裹着件毛绒披风,露在外面冷冰冰的小脸在他手掌覆上的那刻感觉到一阵明显热意,直奔向眼眶。她噙着一丝哽咽嘟囔出声:“嗯。” “傻瓜,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孟长淮忽地抱住她,许是清晨的气温太冷有些着凉,话里也带着浓浓鼻音,他下巴用力抵着她的发顶,似要把这馨香悉数闻进胸腔里去。 容绣紧紧环住他的腰,手指交叉,咬了一下他胸前的衣襟:“嗯。” “在府里乖乖的,有什么事情拿不准,就去找母亲。”孟长淮稍稍将她松开了些,低下头看她的脸。 这一世容绣和他母亲的关系处得这般融洽,也是他先前没料到的,这样一来他便放心了许多。 “知道了,”容绣用额头磕了他一下,“真啰嗦。” 孟长淮胸前钝痛,却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还啰嗦最后一句,听好了,”他双手捧起她的脸,神色认真道:“倾月公主的事儿你不用担心,皇上会解决的,千万别掺和进去,嗯?” 这话说出来,他是赌了一把的。如果和上一世一样,这件事的确不用担心。 他希望如他所想,但即便事态有变,他也不允许容绣插手。 “知道了啦,”容绣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啰嗦完了?” “嗯,完了。” 孟长淮视线灼灼地望着她,眉眼间满是眷恋和不舍,唇压了下来,目标是她冻红了的鼻尖。他吻了吻这一点冰凉,又向下移去,覆上她绵软的嘴唇,是他所熟悉的温热。 一想到接下来那么久的分别,他就无法控制地想要更多,唇齿交缠间渐渐失了温柔缠绵,变作如疾风骤雨般的掠夺。 “等我回来。” 最后,他抵着她红肿的唇低声开口,随即握紧了拳翻身上马,在朝阳初升的红云下消失于街道尽头。 容绣眼眶红红地望着空荡荡的路口,一声低喃咽入心底。 “嗯,我等你回来。” 第33章 正文三十二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但突然寂寞起来的日子却很难捱。每每大脑空下来的时候,容绣便会不由自主地想他,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同样在思念着自己。 倾月公主的事情暂时没了后话,也不知道是皇上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还是消息尚未传出宫,但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容绣也只能这般想了。 “小姐,你看看你眼皮底下这乌青……得抹多少粉才遮得住啊?”院外的鸡刚叫过不久,碧螺一边给神色恹恹的容绣梳妆,一边忍不住抱怨,“昨儿个下午收到公子的信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今天可是娑罗国王子带使臣进宫朝贺的大日子,你这样的精神头可怎么办?” 容绣捂住打着哈欠的嘴,含含糊糊道:“没事儿,过会就好了。” “一会儿在王妃面前,谅你也不敢打盹儿。”碧螺嘟了嘟嘴道,手里的活儿却没停,十分认真地给容绣描眉。 碧螺站在容绣右侧,倾身过来,于是右手长袖被往上扯了些,露出一截皓白玉腕,容绣抬了抬沉重的眼皮,不经意瞥见那腕上箍着的物件,狐疑地问:“诶,你手上的这串儿哪儿来的?” “这个啊……”碧螺面上忽然有些不自在,向下拢了拢袖子,“昨天逛街在小摊上买的,戴着玩玩,不值什么钱。” 容绣抬起手用手指戳了戳那片冰凉:“这成色不错,像上好碧玉呢,没准儿你是淘到宝贝了。” 碧螺扯唇笑了笑:“是……是么,改天我找个鉴宝行看看去。” “逗你玩呢,还当真,你以为小摊贩跟你一样傻?”容绣眯眼笑话她,想了想又问:“三天两头从小摊贩处买东西,你最近出府出得挺勤呗,可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 “哪有啊小姐,有趣的地方我能不告诉你?横竖就是些吃的和买的而已。”碧螺掬起容绣一缕长发,抹了少许发油,亮黑亮黑的,绾起来,“我本就常出府逛街,不过是如今公子不在府里,你才有空关心上我了。” 容绣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皱眉道:“怎么闻着酸溜溜的?” “小姐,你该请个大夫瞧瞧鼻子。”碧螺翻了个白眼,正色道,“今儿梳个十字髻怎么样?正好配公子寄回来的桃花簪梳,唔,再穿那件鹅黄色的苏绣百花锦衣,一定好看。” 本想打趣碧螺一番,这一被无视,便好似一拳打在棉花里,容绣觉得无趣得很,轻抠着梳妆台边缘的木纹,努了努嘴敷衍道:“行吧。” 碧螺“噗嗤”一笑:“小姐你是不满意这发髻,还是不满意公子送的簪梳?” “不满意你。”容绣抬眼瞪她。 “那就没办法了。”碧螺一脸爱莫能助,“我这么大个人,可不能说换就换。不过小姐改日要是寻得更合心的丫鬟了,记得给我谋个差不多的去处。” 容绣哭笑不得,故意敛了神色道:“话可真多,再说一句明儿不许你出去耍。”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碧螺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沉下心来为容绣梳妆。 *** 娑罗国地处大庆南疆以南,虽兵力不如大庆,却胜在其无上财富。 惠武帝在世时御驾亲征,一举拿下了南疆,唯娑罗国国王不愿归顺,却承诺每年向大庆进贡金银财宝和粮食,以及娑罗当地的丝绸锦缎,只求两国和平共存。 当时,随军出征的将士们都已经做好了直攻娑罗王城的准备,毕竟只要拿下娑罗,一切财富便悉数归于大庆,惠武帝铁血无私,定会下令用武力解决。 然而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惠武帝最终同意了娑罗国国王的请求,还娶了梭罗国的娉柔公主为妃。更有甚者,这位柔妃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承蒙圣宠二十余年不衰。 大庆朝上至皇亲下至官员,都道这位柔妃乃祸国妖妇,但惠武帝对众人的劝说置若罔闻,仍旧独宠柔妃。临终之前迫于舆论的压力和其亲母太后的逼迫,才将皇位传给了另一位妃子的儿子。 新帝登基后,柔妃便自缢而终。 娑罗国往年均会派使臣带着贡品来大庆朝廷拜见大庆君主,而今年与以往不同的是,同行的还有娑罗国现任国王的大儿子,端木卓。 据坊间传,这位卓王子武功高强,少年时期曾经性格顽劣,十六岁便已高居娑罗国武林排行榜第三,甚至偷偷参加盟主选拔,差点赢过了当时现任盟主而即位,后来被国王发现,派人带回宫关了禁闭,这场闹剧才告一段落。 “娑罗国王子端木卓与众使臣前来拜见。” 守在大殿外的太监扬声喊道,殿内众人皆屏息望向殿门口。 只见为首那名男子步履稳健,昂首挺胸地沿着朱红地毯走入大殿。雪白锦衫外罩着件裘皮大衣,玄色金纹长靴,腰间别着一把入鞘的长刀,乍一看,与他如画的俊朗眉目格外不搭调。 容绣乖觉地坐在蒋思仪身侧,只淡淡瞅了来人一眼,便垂下了眸子,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再不小心与龙椅上那人目光相撞。 那男子走至台阶下单膝跪地,拱手道:“娑罗国王子端木卓,拜见大庆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男子身后跟随的使臣也都下跪行礼,三呼万岁。 君商羽虚抬起手掌,沉声道:“王子远道而来辛苦了,平身吧。” 端木卓站起来躬了躬身:“谢皇帝陛下。” 君商羽问:“洛鲁国王向来可好?” 端木卓颔首答道:“谢皇帝陛下关心,父王一切都好,来时还同小王念叨过,颇为怀念五年前那次与陛下一同打猎的经历。” “若有机会,朕也想再与国王比试一番。”君商羽呵呵笑道,“朕设了宴会款待卓王子和众位使臣,请入座吧。” 端木卓道了谢,率使臣们走到另一侧指定的位置坐下,随后敬了君商羽一杯酒。 君商羽笑着执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向王公对面的命妇们,在那抹鹅黄色身影上稍顿了一顿,又毫无痕迹地收回,对端木卓道:“我大庆的舞女或许比不上娑罗的妖娆多姿,还请卓王子莫要嫌弃。” 说完,他拍了拍手掌示意,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悠扬笛声。 第34章 正文三十三 八个身穿同样的桃红色广袖纱裙的女子踏着婀娜的碎步进入大殿中央,双臂往一侧横抬齐肩,螓首含羞略低垂向另一侧,笛声渐淡,古琴音婉转而起,舞女们旋转散开,踩着乐点开始翩翩起舞。 君商羽方才的话自然是谦辞。娑罗国的歌舞的确多妖娆妩媚,而大庆朝的舞,则是翩然若仙,令人看罢心驰神往,却并不输娑罗分毫。 端木卓未饮多少酒,目光已然有些微醺。 “真美。”即便同为女子,容绣都忍不住轻声感叹起来。 “那是自然。”蒋思仪微微笑道,“能进得御乐坊的舞女,可是整个大庆朝最为出挑的,听说筛选时的要求比秀女还要严格。” 比秀女还要严格啊……容绣低头瞅了瞅自己,顿时有点自惭形秽。 仔细一看,这些舞女不论是身形还是脸蛋儿,均不输后宫佳丽。 蒋思仪拍了拍她手背:“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舞女罢了,先帝曾经迷恋御乐坊的一个舞女,想要赐其位份,却被满朝文武上书反对,最后还是太后做主,把那名舞女逐出宫去了。” 容绣轻叹一声:“都是天仙似的美人儿,只可惜没生在好人家。” “命由天定,没得选。”蒋思仪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忽然眉心一颦:“这是……” 容绣顺着蒋思仪的目光望过去,却并未发现异样,“怎么了,母妃?” “那是倾月公主。”蒋思仪放下茶杯,语气低沉。 容绣这才发现,原先的八个舞女已经变成了九个,有一名女子纱裙的花样略微繁复些,头顶金冠,曲终时,被众舞女围在中间。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对何意朝情根深种非他不嫁的女子? 容绣不由偏过头向台阶上望去,龙椅上那人正盯着刚献完舞的倾月公主,面色冷凝。 “看来皇上事先也不知道。”蒋思仪低声叹息。 容绣不禁暗暗为这位任性的公主捏了把冷汗,抛头露面不说,还亲自在异国王子和使臣面前跳舞,此刻君商羽必定是气得七窍生烟了。 “皇帝陛下。” 一片寂静中,端木卓突然发声,大殿中的所有人纷纷朝他望去,除了倾月,目光仍旧低垂向前方的地面。 端木卓嘴角噙着明显笑意,向君商羽拱手道:“小王能否向皇帝陛下请个恩典?” 君商羽面容紧绷,语气冰冷:“说。” “这位舞女小王甚是喜欢,皇帝陛下可否割爱?”端木卓起身,指了指神色恬淡的倾月公主。 君商羽紧抿双唇并不作答,大殿里一时又沉寂下来。良久,他才对着殿中央女子道:“君倾月,你可知罪?” 君倾月慢悠悠跪下,抬头,轻笑道:“父皇说儿臣有罪,那儿臣便有罪吧。” “放肆!” 杯盏被君商羽重重放下,杯盖翻起,滚了几圈落到地毯上。 “是,儿臣放肆。”君倾月俯身叩首,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响,“儿臣不但放肆无礼,还犯了欺君之罪,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处置。” 君商羽气得浑身发抖:“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处置你?” 君倾月冷哼一声,“既然生死由不得自己,那便由父皇决定,有错么?在父皇心里,还有什么是您舍不得的?” 听到这里,容绣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这位倾月公主想必是求赐婚不得,便去寻死了,可惜被君商羽阻止,绝望透顶,于是破罐子破摔,专和君商羽对着干,铁了心要激怒他。 可一想到端木卓那炽烈如火的目光,容绣就隐隐觉得,这姑娘已经摊上了不得了的事儿。 “来人——”君商羽捏紧的拳头重重砸向面前的桌案,“把倾月公主——” “皇帝陛下且慢。”低沉带笑的嗓音忽地响起。 君商羽面色不豫地望向打断他发号施令的男子,后者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公主年轻气盛,难免脾气躁了些,您何必真与自己的骨肉置气呢?我父王说过,一家人无隔夜仇,彼此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事儿也就翻篇过去了。” 端木卓本意是劝说两人,可奈何提及“骨肉”一词,正触了君倾月心中逆鳞,只见她揉着膝盖起身,冷冷地瞥了君商羽一眼,垂眸扯唇道:“若真是自己的骨肉,父皇当日便不会——” “君倾月!”君商羽倏地站起来,低声喝道,“来人,把她给朕带下去!” 倾月公主乃皇上亲兄的女儿,这算不得宫廷秘辛,几乎人人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皇上把对早逝兄长的缅怀与思念悉数寄托在这位公主身上,对她格外宠爱。 容绣此刻才明白了太皇太后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或许普天之下敢如此对君商羽说话的,便只有这一人了。 只不知这一回她将君商羽惹怒成这样,结局会如何。 门口两名侍卫闻声跑进来,一左一右擒住君倾月胳膊。 “放开,本宫自己会走。”君倾月皱眉挣脱。 端木卓阔步走向大殿中央,对君商羽道:“皇帝陛下,可否再容小王说两句?” “说。”君商羽气呼呼地坐下,冠冕上的垂珠乱晃。 端木卓撩开裘皮大衣下摆,低首跪地,正色道:“先前小王不知公主身份,对公主多有冒犯,但小王对公主一见倾心,实乃肺腑之言,如果可以,小王愿娶公主为妻,定会将公主奉为掌上珠,今后不让公主受一丝委屈,还请皇帝陛下……” “好啊。”未等端木卓说完,君倾月已是脆生生应了,唇角溢着凉凉的笑容,看向君商羽道:“父皇,儿臣愿意嫁给卓王子。” 见君商羽脸色越来越黑,她眸光淡淡的,又偏过头望着端木卓,轻声问:“不过本宫如今戴罪之身,卓王子不介意?” 第35章 正文三十四 端木卓对她温柔一笑:“公主在小王眼中完美无缺,只要皇帝陛下同意,小王求之不得。” “你要嫁便嫁吧。”君商羽冷眼扫了扫两人,然后拂袖转身,“朕饮多了酒有些头晕,各位继续。” “谢父皇。”君倾月再一次屈膝跪地,对着君商羽的背影朗声叩谢。 端木卓朝她伸手:“地上凉,公主快起来吧。” “不用了。”君倾月神色淡淡地避开他的手站了起来,“本宫身子不舒服,先回宫了。” 桃红色的娉婷倩影转身走出大殿,端木卓的目光久久跟随。待那抹桃红彻底消失,他才重新坐回位子上。 原先安排的节目继续进行,只是因为刚才的插曲,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都看似专注地观赏着殿中歌舞,实际上却心犹惴惴,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不可以……” 身侧传来喃喃的低语,蒋思仪微微皱眉地偏过头去看容绣。 自从倾月公主答应嫁给端木卓之后,容绣脸色便不大正常。原先蒋思仪以为容绣与大家伙儿一样,是被皇上震怒的模样给吓到了,可现在她才发现,这丫头的表情并无半分惊惧,说起话来却神叨叨的,于是拍了拍她手背,轻声问:“怎么了?” 骤然被问,容绣迷茫的目光顿时变得清明,忙低眉摇头道:“没事。” 蒋思仪心中狐疑,却没再多问。 君商羽一气之下撒手跑了,还好殿里留了个能撑场面的祺王。宴会结束时,祺王亲自带着端木卓和其随从去事先安排好的住处,殿里人都散了,蒋思仪出了殿门正要往西走,容绣忽然在身后说:“母妃,您先回府好吗?” 蒋思仪转过身,只听她继续道:“儿媳许久未见淑妃娘娘,想去昭宁宫瞧瞧。” “那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多加小心。”蒋思仪道,“天黑前一定要回府。” *** 容绣心事重重地跟着领路宫女往昭宁宫走,头昏脑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炸出来。 倾月公主不能嫁给端木卓。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冥冥中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可每当她想要在头脑里进一步确认,就如同被一道墙生生堵住,继续往前冲,便头疼欲裂。 这是容绣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急切地想要去阻止一件事,确切说来,是她过去的九年记忆里的第一次。 “小王妃,昭宁宫到了。”宫女在朱红色的宫门前停下脚步,欠身道。 容绣无比镇定地醒过神来:“我自己进去便好,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宫女行了礼转身离开。 容绣定了定神,迈步朝院子里走去,藏在广袖下的两手紧紧交叠。她看见淑妃的时候,淑妃正在主殿门口靠着藤椅闭目养神,腹部只微微隆起,孕状还不太明显。 怀若抱了件狐毛披风走过来,发现了容绣正要行礼,却被容绣用手势阻止了。容绣接过怀若手中的披风,示意她退下。 “本宫说过不冷了,这夹袄大棉衣裹得本宫浑身不舒坦。”淑妃闭着眼不悦道。 容绣无声笑了笑,仍是把披风盖在了淑妃身上,一阵寒风吹过,容绣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淑妃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是你?你怎么过来了?” 容绣搬了小板凳坐在她面前:“与母妃一道进宫赴宴,回府前想着来娘娘这儿看一眼。最近可还好?” “挺好的。”淑妃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以前是要什么有什么,现在怀了孕,不要的也硬塞给本宫。除了有些烦,都挺好的。”又抬眼问容绣:“你呢?本宫可听说了,小王爷对你宝贝得紧。” 容绣也不假谦,点了点头:“小王爷待我的确好。” 淑妃用手背挡了挡光,另一只手撑着身子似要坐起来,容绣赶紧过去扶她。 “本宫的身子还没笨重到那种程度。”淑妃就着容绣的力道起来坐直了身子,抿唇望向她问:“说吧,找本宫有何事?” 容绣眨了眨眼,有些愣。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道理本宫还是晓得的。”淑妃笑了笑。 “瞒不过娘娘。”容绣欠了欠身,“绣儿的确有事想求娘娘帮忙,娘娘怀着身子,本不应为旁的事来麻烦您的,可绣儿实在是没办法了。” 找倾月公主本人?且不说她压根儿找不着,就算真与君倾月说了,两人素不相识,君倾月大抵会以为她脑子有毛病。更何况那位公主,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而为这等俗事去打扰清修的太皇太后,容绣不是那为了感情一头热的倾月公主,也不再是父亲出事那时候的懵懂小姑娘,如今已然做不出来。 虽然以淑妃的脾性,求她也未必能成,可若此事作壁上观,容绣那莫名突生的良心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打好了腹稿,容绣便低眉开口说道:“娘娘,今日皇上款待娑罗国王子的宴会上,倾月公主答应了王子的求婚,皇上也同意了。” 淑妃不甚感兴趣地抬了抬眼:“这不是一桩喜事么?” “两国联姻自然好,可若偏偏是那位卓王子,倾月公主不会幸福的。更何况,倾月公主答应卓王子的求婚只是因为不能如愿嫁给何侍郎而跟皇上怄气,娘娘应该也晓得的。” 淑妃伸手拿起身旁小几上的茶杯,凉了,复又放回去,看向容绣道:“本宫且不问你为何对倾月公主的事情如此关心,可你也明白,两国联姻是大事,是国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你该懂,这事儿本宫管不得,你也管不得。” “娘娘,端木卓他纨绔不堪,花天酒地,宠妾灭妻。”容绣急了,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淑妃颦眉问她:“端木卓如何,你怎么会知道?” 是啊,她为什么知道? 容绣竟无言以对,是凭女人的直觉?还是她那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潜意识?究竟是谁在告诉她? “好了,别闹了。”淑妃自觉质问得太过尖锐,于是语气软了软,轻声叹道,“一切都是造化,嫁给那个人是倾月公主自己的选择,与你我无关,莫要为了外人的事情令我们自家姐妹不和。” “我省得了。”容绣心思沉重,垂眼欠了欠身。 “娘娘,丽贵人求见。” 是怀若的声音。 容绣看了一眼院子门口,道:“娘娘有客人,我便先回了。” “去吧,有空多进宫走走。” 这自然是客套话。 容绣便出于礼节应了,随即转身从侧门离开。 第36章 正文三十五 容绣其实拎得很明白,淑妃的话并没有错。自己与倾月公主素不相识,此举的确是管得太多了,况且此事牵涉朝政,不是她一介妇道人家所能置喙。 但不知为何,心里就像堵着一块什么似的,膈应得很。 自昭宁宫侧门出来是一条林荫小道,苏绣的布料略薄,本想着今日到哪处都会有暖炉,她便懒得带件披风出来,可此刻在树荫下,偶尔还穿过一阵凉风,容绣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前方有一个燃着炭火盆的亭子,容绣搓了搓手,见四下无人便小跑了几步进去取暖。 大理石的矮几上,茶杯里的茶已经冷透了,旁边放着一个卷起的画轴,轴是上好紫檀,雕刻很精细。 如此贵重的物品在此,主人应当并没走远,容绣又将手放在炭火上方烤了一会儿,起身打算离开。 风一直刮一阵歇一阵的,这阵却格外大了些,柱子间四角固定的布幔被吹得猎猎作响。只听背后“啪”地一声,容绣转身一看,原来是那画轴落了下来,带子没系紧,滚了两圈露出一双穿着红色绣鞋的女子的脚。 那花样瞧上去挺熟悉,可眼看着画轴就要滚到火盆边,容绣不及多想,忙蹲下身去捡。 手刚刚拦截住画轴,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别动。” 容绣惊得身子一抖,这声音,让她刹那间回想起今日大殿上怒火滔天的那人。 “是你?”君商羽站到她面前,见她仍旧蹲着,手指拦在画轴滚向的那一边,一动不动,于是笑了笑,弓身捡起画轴,放到矮几上整理,“起来吧,此处没人,不必见礼了。” “是,皇上。”容绣起身,垂眼乖觉地站在原地。 君商羽似乎很是怜惜这幅画,就连系上红绳的动作都是无比温柔的。拉扯了几下确定绳子系紧了,才抬起头看向容绣:“绣儿从昭宁宫出来?” 容绣点了点头:“是。” 她本打算说一句皇上如此称呼不太合适,但想了想,还是作罢,若不小心惹得此人发脾气,自己现下孤身一人,可万万担待不了。 君商羽也感觉到了周遭气息的紧张,心知面前这女子大抵是有些惧他,于是轻轻扣了扣桌面,问:“今日吓着你了?” “是……”容绣脑子懵懵的,脱口而出之后才猛然惊觉,连忙改口:“没——没有。” “那怎么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君商羽笑,拿着收拾好的画轴起身靠近,“朕的长相很可怖?” 容绣忍住向后退的冲动,紧绞着手指道:“皇上龙颜不怒自威,并不可怖。” “其实朕也不想的。”君商羽轻叹一声,倒掉茶杯中剩余的水,从炭火盆边上拿起顶盖不断冒出热气的铁壶,斟了两杯,其中一杯递给容绣,“乐郡王自小对朕百般呵护,朕却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倾月才好。朕自问对她视如己出,甚至比对朕的亲生儿女还要尽心尽力,在朕的心中,把她看得如此重要,但这孩子心里想着什么,朕从来都猜不透。” 这倒让容绣想起了另一桩事。 虽然君商羽说了这么多,但她到底是不敢对皇上的家事点评半个字的,于是紧紧握着杯子问:“那么在皇上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绣儿这是在给朕下套?”君商羽忽而笑了,“朕乃一国之君,自然没有任何事情在朕的心中能比得过大庆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君商羽的误解在预料之中,容绣便也不解释,抿了抿唇:“任何人,任何事么?” “任何人,任何事。” 容绣闻言抬起头,正撞上他十分认真的目光,忽然觉得有许多话,没必要再问出口。 ——南方又不太平了,清夷此去南郡与其说是练兵,还不如说是驻守。 想起孟长淮闲时无意中提到的,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和亲,皇上一定曾经打算过却不忍心作出决定,倾月公主此举,无疑是歪打正着。皇上即便不舍,可那又怎么样呢?心里一定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上天替他断了后路。 虽是偶遇,再待下去怕也不太合适,容绣望了望阴沉的天边,对君商羽道:“皇上,时候不早了,妾身告退。” “朕送你。”君商羽将自己的黑色大氅罩在她肩头。 容绣忙攥着领口要脱下:“皇上,这不妥……” “穿着吧,天冷,你若在宫里着了病,长淮是会怨朕的。”君商羽不疑有他地系紧了披风带子,再不给她挣脱的机会。然后转过身,率先走出避风亭。 容绣跟在君商羽身后,始终隔着两米的距离,微垂着头。一路无话,两人走到宫门口的时候,魏公公噙着一贯的尖嗓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皇上!皇上!” 待看见容绣,魏公公急忙又见了礼,复弓着腰转身对君商羽道:“可算找到您了,大冷天的出门不带上奴才,也不带个手炉,着了风寒可怎么好?”说完把手中的明黄色绒布袋子递给他。 “朕又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君商羽笑了笑,接过来。 马车嘶鸣一声停在身后的同时,容绣的双手感觉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原来是君商羽把手炉放到了她掌心。 见她又想还回来,君商羽语气霸道地说:“带走吧,省得魏公公总拿这个来烦朕。” “谢皇上。” 容绣握着手炉,欠了欠身,正要踏上马车,忽听得身后那人问道:“你六岁生辰那天,许的是什么愿望?” 容绣闻言愣了愣。 大庆朝有个习俗,只要家中条件允许,女子年岁每逢六的倍数便要大办生辰宴,当天许下一个愿望,如若心诚,便能实现。 可人一生中的心愿何其多,哪能桩桩均如意呢?说到底,不过是个代代相传的风俗罢了。 “儿时的事情,妾身记不太清了。”容绣双脚踩在矮凳上,轻声回道。 君商羽没再追问,目送着流苏轻晃的马车消失在宫门外,良久,才疑似自嘲地叹了口气。 “是么?” 第37章 正文三十六 马车停在王府正门口,容绣一掀开布帘,立刻有小厮跑过来接应她,应该是得了吩咐等在这里的。一进大门,便闻见从正厅里传来的膳食香味,蒋思仪刚刚坐下,朝她点了点头:“饿了吧?快坐下吃,你回来的时间赶巧。” “嗯,父王和玉儿呢?”容绣望了一眼四周,屋里除了丫鬟就只有婆媳俩人。 蒋思仪叹了口气:“王爷和定远侯去城北鱼塘钓鱼了,说是晚点再回,玉儿那丫头,意朝一来就要跟着他出府玩,半点没个郡主的样子。” 容绣哪能看不出那两人的感情如今是越来越亲密,端的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于是抿唇笑了笑说:“多好呀,我看您将来不用愁玉儿的婚事。” “你又什么都知道。”蒋思仪笑着瞪她一眼,“快些吃吧,这蹄髈冷了就不好吃了。” 虽然王府厨房的椒盐蹄髈手艺比容绣她娘亲的还是差了些,但许是连厨子都知道她爱吃了,做得一次比一次进步。 这次还格外贴心地切成了小块,咬起来方便很多。 原本婆媳两人正安安静静吃着饭,偶尔评价两句菜色口味,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本以为只是有人恰巧从王府门前经过,说话声大了些,可过了许久,那吵闹声仍旧不歇,似乎还夹杂着女子的嚎哭。 蒋思仪皱了皱眉,扬声问:“云萝,外面何事嘈杂?” 云萝出去了一遭又回来,低眉答道:“回夫人,是央小姐……哦不,薛姑娘,在王府门前大闹呢,好像……薛夫人去世了,一直哭哭啼啼个不停,薛姑娘以前也是咱家庶小姐,守卫不敢真伤了她,又不能放她进来,怕扰了夫人和小王妃,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我去看看,这死丫头又耍什么花样。”蒋思仪“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起身往门外走。 容绣紧跟了出去。 孟央身上穿的似乎还是出府时那身浅土色布裙,外面罩了一层破旧白丧服,应是刚才与守卫纠缠时拉扯得激烈了些,帽子斜斜地歪在一旁,袖口还破了个洞。原本清纯秀气的一张俏脸上,如今满是斑驳的泪痕和着泥土灰。 浑身上下脏污狼狈,落魄得不成样子。 这才过了约莫一个月的时间…… 容绣看了一会便再看不下去,别过了眼。 蒋思仪跨过门槛,站在台阶边缘,俯视着趴跪在台阶之下的孟央,冷冷地问:“怎么回事?” 孟央抱着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叩头,噙着哭腔嚎道:“王妃,央儿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们刚出府,母亲就染了病,带的银子看病花光了,前几日母亲不治身亡,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别忘了,你和你母亲已经和王府没有任何关系。”蒋思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识相的赶紧走,不然本王妃叫人撵你了。” “王妃,求求您了……我知道我和母亲曾经做了很多错事,我不指望您原谅……可是……请看在我好歹是王爷的骨血的份上,发发慈悲……”孟央脸颊深埋地面,杂乱如草的头发上沾满灰尘,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蒋思仪丝毫不为所动:“本王妃再说最后一次,走,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脏了王府门口的路。” “王妃……”孟央抬起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睛望向她,一步一挪地爬上阶梯,满身脏污,又不敢碰她,于是停在她脚边继续叩头。 “石头,木头,把她撵走。”蒋思仪最后冷酷地看了孟央一眼,转身。 得了王妃命令,两名守卫便再无顾忌,一左一右掐着孟央的胳膊将她拎起来往下拖。孟央仍旧大声嚎哭着,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哟,这是怎么了?万花楼里的戏刚演完,一回府又有得看了?”一名打扮华贵的公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拦住守卫,“等等,让本公子看看,”他用扇子抬起孟央的脸,随即眼神一亮,“诶哟,央妹妹?许久不见,这身衣服挺新鲜啊,是演的乞丐哭街,还是卖身葬母啊?” 孟央目光怨毒地瞪着他,没说话。 华服公子戏谑地笑了笑,低头凑近了些,“求她们,还不如求本公子,或许本公子一高兴,就赏你一条活路呢。”语气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 蒋思仪本已经打算进门了,哪曾想又听到这令人不快的声音,转过头见这男子挡了守卫去路,又对孟央举止轻浮,遂厉声喝道:“孟凌南,你这是在做什么!” 孟凌南收了扇子,放开孟央,阔步走上去,朝蒋思仪纨绔地行了一礼,“母妃千万别气,注意仪容啊。”他抬头仔细瞧了瞧蒋思仪的脸,啧啧皱眉:“眼角的皱纹比我上次瞧见时又深了些,万花楼的柳妈妈有套永葆青春的好法子,母妃可要试试?” 蒋思仪面色不善地横了他一眼:“进去,别在这儿丢人。” 容绣站在朱门后暗暗叹着气。秦夫人的这位公子,当真是刻刻不让人省心,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对王妃也无半点恭敬。 更别提对自己了。 “哟,大嫂,又漂亮了啊。” 果不其然,这厮进府的时候,还非得调侃她一句心里才能痛快。 容绣照常连一个余光也没赏给他,径自不理。 孟凌南这次却似乎铁了心要得到点儿回应,靠近了些又道:“大嫂这些日子可寂寞了?小弟闲得很——” “孟凌南。”蒋思仪突然开口,语气低沉森冷,“快滚回你母亲院子,再敢对长嫂无礼,休怪本王妃请家法,叫你三个月去不了万花楼。” “别别别,我走,我走还不成么!”孟凌南拱手对蒋思仪投降,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容绣颇为鄙视地撇了撇嘴,果然还是去不了万花楼最能治这花花公子么。 一思及孟凌南每次见到自己都那般说话,她就恨不得把这家伙千刀万剐。 可惜,也只能想想而已。 “父王!呜……父王……我是央儿啊!我是您女儿……您救救我好不好……父王……” 娇啼声又起,容绣和蒋思仪心下一惊,同时望了过去。 第38章 正文三十七 只见孟央早已挣脱了守卫的钳制,此刻正可怜兮兮地抱着刚刚回府的孟天逸的腿苦苦哀求。孟天逸腰间系的腰带,正是藏青色底绣的苍山白鹤。 石头木头见状便去驱赶围观的路人。 “王爷。”蒋思仪微微冷笑着走下去,挽住孟天逸胳膊,“不过是个心术不正的野丫头,咱们进去吧。” 她特意重重咬出“心术不正”这四个字,叫孟天逸不禁又想到孟暖玉险些被加害的事,面色凝重了些,低哼了一声抬脚便要走。 “王爷……王爷……”孟央连父王都不敢叫了,只撕心裂肺地喊着王爷,拽住他一片衣角,仿佛便能抓住些什么,“王爷,我是您女儿啊!” 孟天逸顿住脚步,沉声缓缓地开口:“本王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孟央双膝跪地爬到他面前,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脏污,抬起头,眸子里全是水:“孟央不求再做您的女儿,只求求您看在我母亲多年侍奉的份儿上,收留我一次,就是让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已经去了,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带着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王爷!” 孟天逸还未回话,蒋思仪却是抬着下巴轻蔑道:“一个庶出的女儿,平日里养得跟千金小姐似的,早就该吃些苦头,照你这么说,这锅我王府还非背不可了?” 孟央被蒋思仪这一番话吓得面容惨白,哪儿敢承认,用力晃着脑袋:“王妃言重了,孟央万万不敢如此想!只是孟央知道,王爷王爷都是善人……” “小姐……” 容绣正看得起劲,耳畔突然一声轻唤,吓得她心肝儿猛颤,忙一回头,见是碧螺才松了口气:“做什么?吓死我了。” 碧螺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暖玉郡主回来啦,好像情绪不太对劲,来锦绣轩找你呢。” “玉儿回来我怎的不知道?”容绣微微皱眉。 “走的是东侧门。”碧螺竖起食指放在唇边,“郡主想来是担心被王爷王妃责罚,连王府正门都不走,进了府便直直往锦绣轩来了。” “这样啊……”容绣看了一眼府门外对峙的三个人,回过头对碧螺道,“先上点儿吃食吧,我这还得等会儿。” 碧螺努了努嘴:“端了郡主最爱吃的榴莲酥去,也没见她吃几口,想必是真的心情不好。” 这下便叫容绣猜不明白了。孟暖玉是与何意朝一道出去的,按理说该欢喜得很,竟还会心情不好? 多想无益,也得见了面再说,容绣颇有些着急地又看向孟央那处。 王府人多,最少不得的就是八卦,此番出了如此轰动的大事儿,府里面早就传开了。 碧螺也从下人那里多少捕捉了些风声,本来只当个笑话听听,竟没想是真的,当即摇了摇头道:“虽然这薛姑娘人挺讨厌,心思也不正,不过落到此等境地,瞧着也真真可怜,薛夫人没了,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家,在外面怕是不好过。只可惜啊,出了王府的门,就没这么容易再进来。” “王府的门的确不好进,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父王会心软却是肯定的,这孟央不傻。”容绣似有若无地翘起唇角,低头捋了捋帕子,“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咱们等着瞧吧,以后凡事都谨慎些,别和她扯上关系。” 本就离得远,两人又只顾着小声嘀咕,便一时没能听清外面说了些什么,孟天逸和蒋思仪已经朝院子里走了来,后面跟着孟央,由两个小厮领着。 孟央脑袋低垂,看不见脸上表情。 “洗衣房缺个打杂的,你暂时呆在那儿吧,不会干请徐嬷嬷教你。”蒋思仪朝身旁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可别仗着以前的身份,就不好好做事,现在这府中没人拿你当庶小姐。” “是,王妃。”孟央语气乖顺地答道。 “王爷,咱们走吧。”蒋思仪挽了孟天逸胳膊,转身,“绣儿也早些回去,入夜了天冷,可别着凉了。” 容绣欠了欠身:“是。” 待两人的背影拐入月洞门后,她转过头望着一副低眉顺眼模样的孟央,状似无意地问:“你母亲葬了?” 孟央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抖。 容绣轻哼了一声:“暴尸荒野是重罪,如今丧葬挺花银子的,真难为你了。”她也没彻底点破,这话却已经足够打孟央的脸。 “谢小王妃关心。”孟央声音哽咽道,“就算吃些苦头,也总要好好葬了母亲,不然枉为子女。” “你倒是孝顺。” 容绣语气凉凉地留了这么一句,便由碧螺搀着转身走了。 *** 孟暖玉小脸映着夕阳通红通红的,一双眸子却没什么神采,容绣捧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莲蓉月饼,不吃么?” 这季节已经鲜少有月饼,这还是容绣前天晚上做了个梦,醒来后格外想吃,特意吩咐点心房做的一盒解馋。 孟暖玉嘟着嘴摇了摇头,托腮看向她,又像是没在看她。 容绣揉着孟暖玉脑袋,柔声问:“怎么啦?” “表哥坏蛋。”石桌边缘被抠得呲呲作响。 容绣无声叹了口气,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听着孟暖玉语无伦次了好半天,容绣才弄清楚事情原委。原来是何意朝带她去天香阁吃饭,两人正吃得兴致勃勃,袁少卿的女儿袁丽蓉却跑来馋了一脚。 大理寺少卿的女儿生得美若天仙,这京都里几乎人人都知道。祺王嫡长子年纪还小,孟长淮已经娶了个宠成宝贝疙瘩的王妃,另外几位王爷举家守在封地。京都里剩下的年轻公子大多纨绔,何意朝如今算是最惹眼的了,也无怪被袁丽蓉盯上。 “表哥竟也不赶她走,哼!”孟暖玉用力一拍石桌,娇嫩的掌心顿时一片红肿,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向容绣表达她的不满,“叽叽喳喳的吵死了,跟表哥套近乎,还敢叫我表妹,真不要脸!谁是她表妹啊?” 心道这何意朝还真是招姑娘,容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嗯,真不要脸。” “嫂嫂!”孟暖玉捉住她的衣袖摇来摇去,“你说表哥是不是看上她了啊?以后会不会不带着我玩儿了?” 容绣装作一脸惊讶地问:“难道你要把表哥让给袁小姐么?” 孟暖玉头摆得像拨浪鼓似的:“当然不要!” “这不就对了。”容绣用手指轻轻敲她脑门儿,笑了笑说,“表哥与你自小便在一起,哪是她说抢就抢得了的?不过是个少卿家的千金小姐,下次她再敢叫你表妹,你就治她个大不敬,看看你表哥帮她还是帮你。” 孟暖玉眨了眨眼:“万一表哥帮她呢?” “怎么可能。”容绣心里明镜儿似的,有些话却不能现在就摆出来说,于是思索了一番道:“万一你表哥不帮你,就去找姑姑告状啊。” 前些日子孟天逸生辰,何家长房少夫人,他义妹亲自来道贺送礼,一家子喝茶聊天的时候容绣也在。何意朝的母亲言语中颇中意孟暖玉,早便想把两人凑一对了,只可惜孟暖玉还未及笄。 “玉儿,你明年生辰在几月?”容绣问。 “六月呢。”孟暖玉捧着小脸撑在石桌上,“表哥还说要送我一份大礼,哼。” 大礼?容绣闻言笑了笑。 保不准明年六月,有好戏可看呢。 第39章 正文三十八 “回主子,穆亲王的驻地大军今夜就能抵达。” 遂安郡守的府衙里,孟长淮手下的随从正跑进院子向他汇报。 郡守陆成翰十分局促地立在一旁,额头直冒汗珠,几乎是颤声开口:“小王爷,使不得啊,这城里都是无辜百姓,您这一万大军压过来,怕是……” 孟长淮淡淡睨了他一眼,双唇紧闭,明显不打算对此做出回应。 他来到遂安郡已经半个多月了,没曾想最后还是要用这种方式。陆郡守与那些养着私兵的奸商有无勾结尚未可知,因此计划不能泄露。现在少说一句,便多一分胜算。 陆郡守继续哈着腰恳求:“小王爷,即便您是皇上钦派的,也不可以草菅人命啊!” “草菅人命?”孟长淮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陆成翰,唇角溢着讽笑。 陆郡守被这笑容吓得浑身一颤,忙“啪啪”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下官口不择言,小王爷饶命!下官是想说,想说……您能不能再想想……别的法子?” 孟长淮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腰间龙泉剑的剑柄,轻笑:“你担任遂安郡郡守长达两年,可想到什么别的法子?若本王不来,你岂不是还要继续想个三五年?按大庆律法,未经朝廷批准擅养私兵罪同谋反,本王不过是奉旨剿灭反贼,你说这种话,究竟是何居心?” 陆郡守面上的肌肉抖了抖。 孟长淮神色冷淡地继续道:“商贾无良,城里的百姓都快吃不起饭了,你作为一方郡守,还在吃香的喝辣的,究竟是谁在草菅人命?” “小王爷您……您可别冤枉下官啊……下官不过是听闻小王爷要大驾光临,才……才让下人精心准备的吃穿用度。”陆郡守“扑通”一声跪在孟长淮身侧,连连拱手。 “说到这个,本王倒听闻令公子是万香酒楼的常客。” 陆郡守脸色灰败,孟长淮却不再多言,径自回了厢房。 当日晚上,遂安城内一片祥和。 “你带着大军与招安的山匪会合,他们熟悉地形,让他们带路,此行定要一举剿灭私兵大营,活捉反贼。”顿了顿,他又说,“拨一队人在郡守府保护本王。” “主子您确定只要一队?”门外那人问道。 听到声音,孟长淮忽地皱眉:“殷恪?不是叫你留在王府吗?” 殷恪哂了哂:“没注意让小王妃发现了,被赶来的。” 提起这事他就不由得来气。 那日他在树上摘果子,由于天气太冷,他先前又在树上打了个盹,刚醒来还顾不上运功驱寒,手被冻得不太利索,微微颤抖了一下那果子便落了下去,正砸在容绣脚边。于是他被发现了,容绣好说歹说,非要把他赶到遂安来。 这是殷恪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难缠的女子。他着实想不通,主子究竟看上那女人哪点长处了,长得漂亮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京都里漂亮女子多得去了,她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一个。 “来了便来了吧,你去本王也更放心些。”横竖此时一了,自己便要启程回京都,孟长淮也便不多计较了,“这边你不用担心,抓大鱼自然要用最好的饵,本王知道分寸。” “好,属下去了,主子万事小心。”殷恪沉声嘱咐了一句,随后消失无踪。 *** 自那日在王府门口打过照面之后,容绣许久都没再见到孟央。虽然她总觉得这姑娘死乞白赖地回到王府定有所图,但现下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再担心也是于事无补。 算算日子,孟长淮离开京都已有大半个月了,距他许诺的最长期限一个月,只剩下七八天光景。越临近他回来的日子,容绣就越发等得心急难耐。 同样令她难耐的,还有倾月公主即将随着端木卓回娑罗国。虽然君商羽预备的嫁妆足够让君倾月风光无限,但容绣仍是无法接受就这样葬送掉一个女子的幸福。 然而,她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她所谓的“预料”没人会相信,就算相信了,也不能改变既成的事实。 就如淑妃所说,国家之事,不容女子赘言。 “方才我说的可懂了?” 容绣放下笔,宣纸上一堆奇奇怪怪的字符,孟暖玉聚精会神地看着,咬住手指甲点了点头。 容绣把纸往上抻了抻,笔尖又沾了些墨,边写边继续道:“乾卦是男命,坤卦是女命,来,你看看这个八字。” “噢。”孟暖玉盯着宣纸上未干的字迹念念有词,“辛卯……己亥……戊辰……戊午……戌亥空……”说完眸子亮亮地望着容绣问:“对不对对不对?” “嗯,不错,不过这是硬背下的,真正要用起来,还得融会贯通。”没想这丫头挺容易上道的,容绣满意地抿唇笑了笑,“现在咱们说说这个空亡,时机未到而暂时轮空,其力量可忽略不计,因此,结合八字喜忌,若吉神财官禄印逢空,则为凶,若凶神恶煞逢空,则为吉。” “好像也不是那么晦涩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难呢。”孟暖玉托着下巴坐在石凳上,鼓了鼓腮帮子。 方才容绣给她占卜运势时解卦的那一大串,听起来简直像天书似的。 “才这样就难了?”容绣戳了一下她脑门儿,“若学来容易,路上那些半仙到哪儿赚银子去?” 孟暖玉吃痛“嘶”了一声,笑道:“嫂嫂你可以去街头摆个卦摊赚银子诶。” “你嫂嫂她用不着去街头摆卦摊赚银子。” 两人闻声齐刷刷向后望去,面色皆是由惊转喜。 月洞门外是容绣朝思暮想的男人,一身风尘仆仆,却仍旧俊逸出尘。 看着看着,她竟觉得鼻子酸得难以自持。 连日来处理公事劳累耗神,再加上长途舟车劳顿,他比离开之前清减了不少,脸颊本就无多赘肉,如今两颊竟又往里凹了些。这会儿才不到正午,他定是连夜赶路回来的,眼下还泛着淡淡的乌青。 “尽不学点好,小小年纪就想当神婆?”孟长淮走到两人面前,朝孟暖玉微微皱眉道,“回去看书。” 孟暖玉吐了吐舌头,抱着容绣送给她的厚厚一叠故事话本跑出了院子。 今日气温有点回暖,容绣只穿了件桃红色的薄袄裙,先前和孟暖玉笑笑闹闹的都还尚可,这会儿竟觉得被阳光晒得后背一寸寸灼热起来。 也兴许是因为眼前这人一瞬不动的目光。 “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一会儿见到你,要说些什么,”孟长淮一只手勾着她的背,另一只手缓慢靠近她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忽然顿住,唇角轻扯叹了出声,“我想了很多,可现在一句都不记得了。” “那就不说了,”容绣环住他的腰,倾身贴近了些,语气娇软地说:“我好想你,抱抱。” 孟长淮只是看着她,没有动作。 容绣嘟着嘴皱了皱眉。 “我赶了几天的路,身上脏。”他低声耐心地解释。 “不管。” 容绣的回答任性得很,身子也是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散发着玫瑰香气的秀发被轻拂而过的风顺势带起,一下一下不知疲倦地撩着他的下巴。 孟长淮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主动的她,如此直白地表现出对自己的依赖和想念。胸前是带着些许力道挤压着他的小脑袋,鼻间充斥着属于她的独特的馨香,无一不使他心底软成一片。腰间环着的细嫩胳膊,隔着衣衫甚至仿佛能感受到丝丝热度。 原本犹疑不决的双臂,再也不加抑制地用力拥住怀中的娇软身躯。 在遂安的二十多个日夜,度秒如年。每一天都疲累到沾床就睡,睡着了总会梦见她,可梦醒时,却是孤身一人空对着窗前清冷的月光。一如前世痛失她后的漫长余生。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经历过的这一切,怀疑他是否真的重活了一次,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相信自己的确是回到了她身边,她还在。 他用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握过剑柄的手心里有浓浓的金属味。她觉得很好闻,皱着鼻子细细地嗅。 “有没有受伤?”她轻声问。 “没有。”掌心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然后用双手捧住。 “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自己?”她眨了眨眼,手抬起来覆上他的手背。 孟长淮弯了弯唇,低下头:“有。” “有没有想我?” 他俯身贴紧她的嘴唇,轻声开口:“很想。”然后揽住她的腰身,指尖插.进她的发髻,双唇用力地含住,反复啄弄吮吸她的香甜。 是真的,都是真的。 “每天都想。”他伸出舌头撬开她微张的齿关,用如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的漫长深吻诉说他的思念。 容绣被他放开的时候,已经几乎无法呼吸,靠在他胸口急促而用力地喘着气。 孟长淮拨了拨她鬓角被蹭乱的头发,“我进趟宫。” “好。”容绣点头,声音有隐隐的哽咽。 第40章 正文三十九 吕广成获罪后,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是胡廉山,原厉州刺史,听说在厉州不但是个百姓称颂的好官,还是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榜样。夫妻俩闲时酷爱摆弄些奇花异草。 前些天,尚书府后花园移植的一园雪国牡丹开了花,听说花海盛状美不胜收,令人叹为观止,尚书夫人苏妙月昨日给容绣送了邀请贴。 容绣近日来情绪恹恹没甚兴趣,原本是想回绝了的,但自从见到了孟长淮,便好似全身力气都回笼了。 下午反正无事可做,她索性带着碧螺出府赏花。 同时受邀的还有京都里一些官员和皇亲家的女眷,容绣到的时候,已有五六个年轻姑娘在凉亭里喝茶聊天。 那几位皆是官家小姐,之前没见过容绣,一旁领着两人进府的尚书夫人苏妙月提了醒,众人才连忙起身行礼问安。 容绣捏着绢子的手虚抬了抬:“都起来吧,今日大家有缘聚在一起玩儿,开心就好,不必这么多礼。” 众人原本都以为孟小王爷心尖儿上的女子该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却没曾想容绣居然待人这么和气,也半点没有矫揉之态,思及方才那番你一言我一语带着些恶意的揣度,姑娘们顿时有些赧然。 一位穿着薄荷绿齐胸襦裙的小姐攥着手指抿嘴笑道:“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小王妃这就来了。” 容绣在凉亭正中的软塌中央坐下,抬眼淡淡地问:“哦?说我什么?” “呃——说……”绿裙小姐原本只是想套套近乎,以为小王妃最多说句场面话来搪塞,却没料到这般给她面子,居然接了腔。 方才众人聚在一块儿说的那些混账话,她哪里敢照实告诉这位小王妃?绿裙小姐十分紧张地揪着身侧的细带,表情讪讪,支支吾吾道:“说小王妃果真名不虚传,美得像仙女一样,嘿嘿。” 话音刚落,只见她旁边的蓝衣小姐掩口笑了笑,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我等刚刚才见着小王妃真容,胡小姐可是能掐会算?这马屁别乱拍,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薛小姐,方才说孟小王爷不过是娶了个狐媚子,那女人早晚有人收的难道不是你?” 此言一出,凉亭里除了容绣,所有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齐刷刷望向心直口快的胡小姐,表情各异。 容绣鲜少参与这种场合,与这些官家小姐们打照面还是第一次,众人摸不清她的脾气,也不知这胡小姐会落得如何下场。有人暗暗得意,有人等着看笑话,也有人满腹担忧。 苏妙月本意的确只是邀请女眷们来府中一同分享盛景,没曾想赏花宴还没开始,便闹出如此幺蛾子,偏偏还是自家孩子打的头阵……而反观话题的主角,洛康王府的小王妃容绣,则自始至终神色恬淡,话不多一句语不少一分,给人的感觉真真是十足的王妃涵养和架势。 只怕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也正因如此,苏妙月反倒不甚担忧了。 “雪晴你看你,平日里跟姑姑调皮便也罢了,在小王妃面前乱开什么玩笑?再这样,可仔细你的脑袋。”苏妙月走上前去,执起胡小姐一只玉手,拍了拍她那白皙光滑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手背,“快给小王妃和思思道歉。” 苏妙月说完暗暗地朝胡雪晴使眼色,胡雪晴只好木讷地朝容绣欠身揖礼:“雪晴失言了,请王妃恕罪。” 容绣温婉一笑:“无妨。” “薛小姐,对不起。”看向薛思思的时候,胡雪晴目光里隐隐有些不情愿。 “罢了。”薛思思冷冷睨她一眼,“我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今日若不是尚书夫人说的公道话,本小姐岂不是要吃个哑巴亏被你无端污蔑了?以后说话小心些,别什么都敢往出倒。” 胡雪晴紧紧咬着下唇,十分委屈地看了看苏妙月,终是微微红着眼睛没再开口。 “小王妃,胡夫人,”薛思思抬手抚着鬓发,唇角若有若无地翘起一点,“小女站得太久有些头晕,想去厢房里歇一会。” 容绣饶是脾气温和,也颇见不惯薛思思这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可若真与她计较起来,还算自己仗着权势欺负人,当即懒得再多言,挥了挥手道:“无事,薛小姐去吧。” “谢小王妃。”薛思思稍稍屈膝揖礼,挽了身后女子的胳膊,“明婵,我怕半路上昏过去了,你陪着我吧。” 薛思思侧过身时,容绣才留意到这个明眸皓齿的女子。白瓷般的皮肤,一双柳眉浓淡适宜,眼眸如夜色中的水滴般灵动惑人,一袭雪白裙衫包裹住玲珑姣好的身材,一直谦逊地低着头,更不曾突兀地开口说话。 明婵…… 这个名字,容绣总感觉在哪儿听到过,一种无法解释的熟悉感袭上心头。却不像初次见到孟长淮那样,她隐隐觉得自己并不想见到这个女子。 凝神细究起来,一丝头绪也抓不住,待容绣思索回神的时候,两人已经离开了。 “真是惭愧,小王妃头一次来便让您见笑了。”虽然人和自家没关系,可在自家地盘上闹出事情终归不好,苏妙月怕容绣怪罪,于是笑了笑解释道:“这位薛小姐是刑部薛员外的女儿,薛昭仪的亲妹妹,心气儿是高了些,被家里宠坏了不知轻重,但也没什么坏心,小王妃高抬贵手,莫要往心里去。” 另一位黄衫娃娃脸的姑娘努了努嘴道:“小王妃可还同淑妃娘娘是姐妹呢,也没像她那般目中无人。” 容绣但笑不语。苏妙月语气讪讪:“尽是些不省心的丫头。” “尚书夫人言重了,我今日是专程来赏您的花,自然不会让旁的事情扫了兴致,也坏了您设的宴。”容绣捋了捋帕子,抬手让碧螺扶住,扫了一眼亭中余下的众人,“前院听着声儿有些热闹,怕是又有大人物来。日头正好,尚书夫人可以命人准备开宴了。” 胡雪晴越想越委屈,又扯了扯苏妙月衣袖,小声嘟哝着:“姑姑为什么……我又没说谎……” 苏妙月捏了捏她的手,回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尚书夫人,”容绣弯唇笑了笑,“我瞧着胡小姐甚是欢喜,可否让胡小姐陪我在贵府逛逛?” *** 养心殿的兽首炉中燃着沉水香,凝气安神,君商羽听完孟长淮的话,缓缓放下白玉笔杆,低声轻嘲:“果然如朕所料,官商勾结。遂安郡郡守自认为天高皇帝远,便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简直可恶至极。如今底下那些官员,当真是胆子越发大了。” “皇上,臣与那陆郡守相处过几天,此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色厉内荏,最多糊弄糊弄下属和老百姓罢了,实则胆小如鼠,胸无大志。”孟长淮接过魏公公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放到桌上,“臣以为,陆成翰背后定还有主谋。遂安郡地处要塞,易守难攻,且物质富庶,若陆成翰有心谋反,两年的时间不该只发展到如此程度。俊安山下的大营,根本就是乌合之众,那晚在郡守府袭击臣的那几个精英,也明显不是完全听命于陆成翰。” “嗯,你说的不无道理,陆成翰背后若真的还有人,不揪出来,恐怕会引来更大的乱子。”君商羽沉吟道,“陆成翰已被押入刑部大牢,咱们有的是时间和法子,一定要让他开口。”说完他看了一眼孟长淮,“你被刺客袭击,可有受伤?” 第41章 正文四十 孟长淮不料君商羽突然如此问,怔了一瞬才答道:“臣无恙,谢皇上关心。” 孟家祖辈是开国元勋,世代出将领,孟家的孩子自小便与皇家走得近。 孟天逸从弱冠之年起征战沙场,助宣成帝收复边境五洲,并驻守十年之久。那时孟长淮年纪尚幼,蒋思仪不忍让他跟着大人受苦,便将他寄养在太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仁德皇太后宫里。 孟长淮刚进宫时才五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个,十岁的君商羽觉得自己正缺一个长相体面的跟班,于是这位寄人篱下的大将军公子便入了他的眼。 两人的关系谈不上十分亲厚,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比其他许多皇子公主亲近些许,尤其在乐郡王去世之后,君商羽曾一度情绪消沉,陪着他蹉跎过那段晦暗时光的,便是孟长淮。 男人之间,有些东西无须用言语来表达。 只是君商羽至今仍然记得,十七年前的那个下午,他无意中偷偷看见的在长乐宫竹林里舞剑如游龙的那个孩子。 “那就好。”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道身影,与眼前这个风姿俊逸的男人竟如何也重叠不起来,君商羽叹着气用力揉了揉眉心,“如今这样,洛康王总算能指望着你继续光耀门楣。” 孟长淮轻笑:“皇上这话,臣就当做是褒奖了。” 说完举起茶杯,代酒敬他。 *** 料定孟长淮在宫中有接风宴,容绣便在尚书府用了晚膳才回去。到锦绣轩的时候,只有书房亮着灯。 碧螺也正好抱了一摞衣物进院门,见了容绣对她说道:“公子回来小半个时辰了,一直在书房里呢。” “嗯。”容绣眼尖地瞥见了碧螺耳垂上的新鲜小玩意儿,握住她肩膀扳过来细细地瞧,“又是何时买的?这两个月例银都让你败光了吧?” 许是被容绣捏的,碧螺耳根子有些红了,撇嘴道:“小姐别闹,我还得去趟洗衣房呢。” “去吧。”容绣这才放过她,抬脚往书房走去。 孟长淮刚刚写完遂安之行的汇报奏折,见容绣推门进来,朝她温柔地笑了笑,吹干了墨迹,将奏折合上放到桌角。 容绣靠在桌边,鼻间嗅到一缕淡而舒适的墨香夹杂着他沐浴过的清香,不由自主地上前去环住他的腰,抬起头下巴尖在他胸前蹭了蹭,“忙完了?” 烛光下的温香软玉,尤其令人心神荡漾,孟长淮抚了抚她的肩,嗓音微哑:“嗯。” 容绣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宣纸,嘟嘴道:“祺王妃说,当年祺王写给她的情诗装了一楠木箱子呢。今儿晚膳她们还打趣问我,你跟我求亲送了些什么,我说你天天送点心。” “呵,绣儿是想要我写的情诗?”孟长淮也不拐弯抹角,在她头顶轻声笑道,“祺王妃年方双十,祺王都三十有五了,绣儿想要便直说,不必羡慕他们。” 容绣掐了掐他的腰,忍不住“噗嗤”一笑:“你瞧不上祺王一把年纪了也直说,用不着这么委婉。” “一月未见,绣儿竟学会贫嘴了。”孟长淮轻轻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扶着她肩膀将她转了过来,背靠着他的胸膛,面前是燃着烛光的桌案。 他执笔仔仔细细沾了墨汁,将笔杆放进她手心,然后用自己温暖的大掌包裹住,调整好了姿势,稍稍用力带着她,笔尖落下。 洁白的宣纸上,墨黑色的字迹一点一点晕染开来,每一寸都是温柔缱绻。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八个字,如同他的人一样风姿翩翩,苍劲有力。 源于他手掌的温度也晕热了她的身子,从屋外带进来的寒气悉数消失无踪。 “可以了么?”孟长淮下巴搁在她头顶,低沉的嗓音听起来竟有些缥缈。 容绣头脑晕乎乎的,“可以……了。” 她松了手任孟长淮将笔杆抽出,放回笔架上,蓦地感觉到腰身一紧。微偏过头,他温热的呼吸正抵在她的额角。 腰侧襟带被长指灵巧地挑开,那人轻轻一吹,光溜溜的布料便朝另一侧滑了下去。 容绣猛吸了一口气,惊呼出声:“哎,你别——” “不是你说可以了么。”里侧的襟带也被扯开。 容绣羞恼地在他怀里犟了犟:“不是说这个可以!” “晚了,我以为就是这个。” 孟长淮沉沉笑着,解开她襦裙的绳结,却没有用力扯散,而是放任垂坠的裙摆自由滑落。 手伸入洁白平整的衾衣领口,自脖颈向双肩抹下,露出白皙如瓷的肌肤,他转过她的身子,双唇贴上她的额头,细细密密地往下吻,最后噙着她的唇,若有若无地啃咬。 虽然屋里燃着炉子,但炉火并不旺,室温只比外边稍高一些。先前孟长淮为了醒神写折子,只叫碧螺添了一点点炭。 肌肤骤然暴露在冷空气中,叫容绣十分不适应,原本内心微微抗拒的她此刻不禁上前抱住孟长淮腰身,手指紧紧蜷起。 他沐浴过,换了身棉布衣衫,摸上去柔软而温暖。 “唔……疼。”他吻得越来越深入,手上力道也加重了,容绣忍不住嘤咛了一声。 孟长淮睁开眼,眸色幽深地望着她问:“怎么了?” 容绣攥着他腰侧的衣料,朝下望了望,孟长淮顺着她的视线正看见她微红的胸口。 “……对不起。” 小别胜新婚,一时情难自禁,他承认自己不小心对她粗鲁了些。 这丫头,仍旧和前世一样娇气,不过无论多少次,他都愿意惯着她哄她。 他俯首用轻柔的吻安慰她被弄疼的地方,拉着她的手,耐心地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腰带,外袍,内衫…… 他把褪下的衣衫随意铺在桌案上,将她抱坐上去,感觉到怀里的娇躯微微一颤。 “冷?”他轻声问。 容绣搂着他的脖子点头:“嗯。” 颀长的身躯覆了上来,没有了阻碍,他身体的热量一点一点传递给她,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升温…… 第42章 正文四十一 久违的亲密,起初容绣还有点放不开,但很快地,便在他刻意的深情撩拨下丢盔弃甲。 夜深人静的时候,卧室桌面上的蜡烛仍旧点着,光线晦暗。 孟长淮翘腿靠在软塌上,看着身旁的容绣从木匣子里缓缓拿出一个荷包,如夜空般的深蓝色,绣的是一窝翠竹。之所以叫一窝,是因为底部那一块的针脚,的确是惨不忍睹。 “喏,”容绣把荷包递给他,明明有些期待又佯装不在意道,“母妃给父王缝腰带的时候,我陪她随便绣了个,送你了。”说完见他唇角弯弯地拿在手中端详,故意板着脸补了一句:“不许说不好看。” “好看。”孟长淮捏着荷包笑得毫不敷衍。 他知道容绣原本不喜欢做这些,上一世因为不会女儿家最基本的女红,她便没少被蒋思仪耳提面命。 而自己手上这小小的成品,不知叫她花了多少工夫,他几乎能想象到这丫头苦着一张脸和平日里最不屑碰的针线作斗争的模样,心下一动,握住她的手,用力包在掌心。 “以后我一定天天带着。”低沉的保证带着些许喟叹。 “随便你啊。”忽然想到了什么,容绣眸色黯了黯,嘟着嘴道,“横竖我不擅长这些,这小玩意儿也不比蝴蝶萤火虫什么的讨人喜欢,你若觉得寒碜,收起来便是,可别带出去丢脸。” 孟长淮闻言一愣,望着她没说话。 容绣抽回手,转过身将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拿起剪刀掐了一小截灯芯,烛光亮了些许,将她忽颤忽颤的睫毛染成淡黄色,双眼微垂,瞧不出情绪。 “今儿尚书府的晚膳放了多少醋?酸溜溜的。”孟长淮抬手,大掌穿进她披散的头发,还未干透,划过手心沁着丝丝凉意。见容绣仍旧一言不发,嘴唇嘟起的高度几乎能挂油瓶,他复又轻笑凑近,装模作样地在她脸颊边嗅了嗅。 “嗯,真酸。” 温热的呼吸喷在容绣颈间,无法忽视的酥麻惹得她浑身一颤。她神色不豫地转过头,只见孟长淮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问:“又是哪家小姐当着你的面儿表达对我的仰慕之情了?” 容绣瞪了他一眼,咬牙低声道:“明明是你仰慕人家,还好意思说。” “哦?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仰慕过哪家小姐?”孟长淮摩挲着手中荷包,“我此生唯一喜欢过的女子,那日便当着皇上的面儿在选秀殿里承认了。” 装,还装。 容绣又飘过去一记眼刀,“那明太傅家的小姐你怎么解释?” 一想到那个白衣飘飘的绝色女子,云淡风轻地说自家夫君小时候曾给她捉过萤火虫和蝴蝶,容绣就气不打一处来。像孟长淮这样自律的男人,自从与她成婚便从没和哪家小姐走得近过,也从不出入花街柳巷,之前坊间更有传言他其实好男色。 当初是有多恋慕那个女子,才能使得他那般对她。 “明太傅家的小姐?”孟长淮眉心一皱,“明婵?” 容绣闻言瞬间火冒三丈,手里的剪刀“咚”地一声被摔下,从桌面滑到了地上。 明婵一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这厮却连名字都记得呢,看来两人的纠葛颇有些深远。 她真是傻得可以,居然相信他说什么只喜欢过她一个人的谎话。 女儿家的心思最是叫人头疼,前世孟长淮又未曾经历过这段情节,饶是他向来睿智,此刻也猜不透容绣究竟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女子,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解释:“绣儿,我和明小姐之间什么都没有。” 虽然前世母亲自作主张将明婵纳为他的妾室,可他到死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还是由于另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容绣腾地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剪刀,十分粗鲁地扔进收纳盒里,重重一下合上盖子,“不过现在也不晚,娶回来得了,你情我愿皆大欢喜。” 孟长淮轻叹着捏住她胳膊,“绣儿,你这是在闹什么?我和明小姐从未有过男女私情。我说过,这辈子只娶你一个,便不会食言。” 这话让容绣心弦微动,发热的头脑也蓦地冷却了下来。 明明想好不发脾气的,从尚书府到锦绣轩的书房,再到刚才,她一直都做得很好,为什么突然就忍不住了呢? 孟长淮是待她好,但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规定他只能待她一个人好。 “王爷,”容绣手指蜷了蜷,垂眼偏过头,神色平静地望着他,“这大庆朝哪个权贵不是三妻四妾?不管夫君是真想当那古今第一人,抑或只是一时兴起,都不用在意我。夫君说过的话我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但如果哪天需要我忘了,夫君只要知会一声,我便不会再提起。” 孟长淮眸色渐深,手中力道却丝毫未减,她细瘦的胳膊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他从来都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她的娇嗔与怒火,唯独她这样平静得如一潭死水的状态,叫他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她为何,因此无从解释,仿佛有很多话呼之欲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方才是我太冲动了,以后不会再这样。”容绣扯唇笑了笑,“夜深了,夫君旅途劳累,早些就寝吧。” 被窝里有点凉,孟长淮如往常一样将容绣搂在怀里睡,她也乖乖地没有挣扎。 她承认自己很贪恋这份温暖,贪恋到如果可以,她永远都舍不得放开。她也并不在乎外面的闲言碎语,不介意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口中所谈论的狐媚子,她不怕被人收,她的心早已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只要在他眼中心中,自己还是最初的模样。 但明婵的存在,却不明缘由地叫她心乱如麻。父亲入狱的时候,噩梦连连的那段日子,她都不曾如此不安。 九年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绝望,就如坠崖前的那一刻,却仿佛又与时空中的某个点渐渐重合,一闪而过。 她抓不住,也想不起。 第43章 正文四十二 虽然大闹了一场之后心情郁结,容绣这一觉睡得却还算安稳,翌日早晨她悠悠转醒的时候,孟长淮已经进宫上朝了。 他离开前边轻叹边吻她的那一下,其实她是清醒着的。 思绪杂乱无章,容绣睁眼望着垂下流苏的帐顶,一直呆怔到碧螺端了热水进来给她洗脸。 帕子覆在脸上,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不禁有些晕眩,拿开时魂不守舍的,手一松竟不小心将帕子掉到了地上。 “小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可要请个郎中来瞧瞧?”碧螺捡了帕子起来,神色担忧地望着她。 “无妨,还没醒透罢了。” 容绣偏过头垂眼,见铜盆中的热水不断往上冒着白汽,将她脸庞的倒影氤氲得似真似幻。像是才感觉到冷,容绣身子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碧螺边给她更衣边笑了笑,“今日可得多穿些,下雪了,梅园里必定好看。” 下雪了? 容绣原本慵懒无神的眸间掠过一抹喜色,“何时开始下的?” “没多久呢,还不足两刻钟。”碧螺仔细扣着容绣胸前夹袄的扣子,抬起头道,“不过雪势挺大,小姐若想赏雪景,只需再等半个多时辰。” 容绣凝神听了听,外头隐约有呜呜的风声。 她从小便喜欢看雪。 每年下雪的时候,不管天气多冷,她都会披着斗篷到雪地里走一走。冬日是一年中最安宁的季节,而雪天,则是冬的极致,若有梅花便更好了。 然而,此刻容绣更为关心的并非何时能去赏梅赏雪。 窗外寒风呼啸,熟悉的黑色裘皮大氅却还挂在床边的屏风上。容绣见状皱了皱眉:待会儿下了朝被风雪一吹,那厮可别冻出病来。 若换做平时,容绣必定早就抱着大氅坐马车进宫去了,可昨晚上闹了那么一遭,她别扭劲儿还没缓过来,着实拉不下脸给他送去。 容绣心底泛着嘀咕,呆愣愣地任碧螺为她梳妆完毕。 待碧螺端着铜盆离开,她又站到屏风旁,犹犹豫豫好半天之后才披上自己的红色毛斗篷,对着铜镜系好带子,稍稍整理了一番仪容。 推门前,她取下那件裘皮大氅抱在了怀里。 一阵寒风倏地扑面而来,容绣十分不适地眯了眯眼。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鹅毛般飘下,偶尔有一两片雪花落到她脸颊上,顷刻即化,只留下持久的凉意。院中的地面和树木,远处的屋檐,目光所及之物尽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又因为漫天的飘雪而看不太真切。 除了飒飒的风响和树枝断掉的声音,走廊里安安静静的,容绣拢着斗篷的帽檐,望了一圈无人的四周。 “殷恪?” 她轻唤一声,没有听到回答。 “殷恪,你出来。” 周遭寂静,似乎是真的没有人,容绣皱着眉把几乎冻僵的双手贴到唇边,哈了一口热气,脆生生喝道:“殷恪,我知道你在,别装死。” “真吵。” 不耐烦的冷哼声传入耳朵,随即是一道人影自眼前迅速划过,容绣偏过头,只见穿着纯黑长袍的殷恪抱臂倚着墙,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什么事?”他嗓音慵懒地问着,单薄的衣衫被寒风吹皱,高高束起的发丝上还沾着几滴刚化成的雪水,稍一动便消失了。 容绣心底蓦地涌现出一丝异样,摇了摇头道:“没事。” 那一瞬自私的念头被压了下去,她抱紧怀中的裘皮大氅,他探究的眼神让她莫名有些局促。 半晌,她挪开目光,攥紧帽檐,微微掀唇道:“给我备辆马车就好。” 殷恪不置可否,皱了皱眉朝她摊开手。 “拿来。”他说。 容绣愣住:“什么?” 手中的东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夺了过去,容绣才明白过来他的意图。 殷恪见她呆傻的模样,冷峻的神色顿时柔和了些许,“你原本不就是想差我送过去?” 容绣沉默着抿了抿唇,她无法反驳。 毕竟备马车这种差事,显然并不是一个暗卫的职责。 不然,她叫他做什么? 殷恪将裘皮大氅捋齐整了搭在臂间,又抬眼瞧了瞧大雪中不太明朗的天色,“不必觉得抱歉,我也不是为了你。” 这话自然缓和不了容绣纠结的心情,反倒让她想岔了,当即脸色一变,不可置信道:“你……你不会真的……” “什么?”殷恪依稀感觉到自己的右眼眼皮跳了跳。 容绣十分艰难地继续:“……有断袖之癖吧?” 从来都将孟长淮的话当做圣旨般,拼了性命也不愿令他失望,还有刚才那句暧昧不明的话…… 殷恪:“……” 容绣眨了一下眼睛,神色凝重。 “果真脑子不太好使。” 冷如冰窖的嗓音还在耳旁环绕着,眼前却已经不见了那人身影,容绣细细思索着他最后这句话,满脑子都是那无比嫌弃的语调,极尽蔑视的表情。 好惆怅,她似乎并没有得到答案。不过任谁知道自己的夫君可能被一个男人觊觎着,心底都不会畅快吧。 尤其这家伙,还男女通吃。 明婵…… 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这个名字。容绣总觉得自己见过那个女子,不止一次。 *** 果真如碧螺所说,这场雪直到下午还未停歇,地上积雪已能没过脚腕,容绣出门时便换了双红色锦靴。 虽然大雪,可还是得去母妃院子里请个安的。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也都换上了最厚重的棉服,不得不说洛康王府对下人仁慈得很,一个个裹得像粽子似的,听说有的府上全然不管这些,发的例银连让人添一件夹袄都不够。 “小姐,看。”碧螺在容绣身后小声嘀咕道。 容绣转过头,见她目光正盯着某处不动,便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第44章 正文四十三 一名丫鬟侧身跌坐在路边,低着头,发髻凌乱,脚边的木盆没落稳,还在打着旋儿。她试图用手撑着身子站起来,但似乎由于冻得太过僵硬,使不上力气。棉衣从襟前到裤腿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被盆里溅出来的水,还是雪水浸的,瞧上去十分可怜。 发髻上插着根大银簪的嬷嬷两手叉腰,盛气凌人地站在她面前。 “来了这么久了,是头猪都会拱菜了,你这死丫头还连盆水都打不好,存了心和老娘对着干是吧?”嬷嬷弓下身子,手中大拇指粗的藤条狠狠抽在那丫鬟背上,本就瑟瑟发抖的丫鬟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听见了略为熟悉的声音,容绣这才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丫鬟的脸,居然是孟央。 “叫什么叫?!我让你叫!”嬷嬷丝毫不理会孟央的痛呼,上前攥住她的衣领使劲晃了晃,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还当自己是个千金小姐呐?到我徐嬷嬷手里调.教了这久,还不懂我的规矩?犯错了就要受罚,不准吭声!再让老娘听到你哼唧,明天的饭也别想吃了。” 毛绒绒的暖袋里,容绣的双手已不自觉握紧。 因为天儿太冷便抄了近道,却没想会碰见这等事情。 容绣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孟央时的情景。 那日天气晴好,容绣散步经过西花园的时候,正遇上几位庶小姐在花坛边投壶。孟家的姑娘们个个出落得美丽照人,而当时这位粉裙珠钗的四小姐孟央,最是叫人过目不忘。不论容颜还是身姿,皆是上乘。 后来二小姐与五小姐为夺三小姐的彩头而起了争执,差点要打起来,孟央适时出面,轻而易举地阻止了一场闹剧的发生。 再后来,便是她与薛夫人联手意图加害郡主孟暖玉未遂,被双双逐出王府。 往昔历历在目,而即便孟央这姑娘曾经的所作所为忒令人发指了些,但叫容绣亲眼看着她落到如此境地受人欺凌,心底仍然有些难受。 方才陷在回忆之中,徐嬷嬷又说了句什么,容绣没听到,却见孟央捂着红肿到几乎渗血的脸颊抬起头,眼神带着些微倔强,噙着哭腔道:“嬷嬷,若不是此处藏了颗尖石块,我如何会滑倒?这怪不得我啊。” “还敢狡辩!老娘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徐嬷嬷尖着嗓子大吼出声,抡起手掌又是一耳光要呼扇下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厉喝:“住手!” 徐嬷嬷蓄了力的手蓦地顿住,心底却是十二分不爽,正要破口大骂谁人竟敢多管闲事,转过身看到面容严肃的容绣,臃肿的身子不禁颤了一颤,忙讪讪笑着哈腰行礼:“……奴婢参见小王妃,奴婢管教管教不听话的下人,让您见笑了。” “呵,我原本只是出来赏个雪,却没想到能瞧见一出大戏,当真不亏此行啊。”容绣目光冰冷地盯着她,“怎么,王府如今管束下人的方式都如此残暴了?” 几乎滴水成冰的寒冬气候里,年过四十的徐嬷嬷愣是抬手揩了揩额头上的冷汗,装模作样地叹道:“小王妃您是不知道,这丫头性子顽劣得很,累教不改,叫奴婢十分头疼,奴婢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稍稍教训了一下,就想让她长个记性,下次别再犯了,没下重手的。” 容绣面无表情地扫了徐嬷嬷一眼,看向身体几乎冻僵了的孟央。此番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孟央脸上除了嫣红的肿块,还有结了痂的伤口和暗色疤痕,昔日清丽的脸庞如今已尽是瑕疵。 孟央回视她,目光呆滞,眼角还横着一条干枯的血痕,暗红的颜色很是刺眼。 “啧啧,”容绣竭力掩盖住心底涌起的一阵酸涩,似笑非笑地望着徐嬷嬷,“我是不知道,起先还以为嬷嬷与这丫头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徐嬷嬷弓了弓身子,继续打着哈哈:“小王妃说笑了,奴婢怎会跟一个小丫头计较。” “不计较便好。”容绣弯起唇角笑了笑,“王府中琐事甚多,嬷嬷也当明白别给自己多添烦忧的道理,做好分内事便够了,王府不会少了你好处的。” 徐嬷嬷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小王妃说得是。” 容绣原本打算给徐嬷嬷点实实在在的教训,让她再不敢如此虐待下人,可想了想还是作罢。一来她与孟央非但不熟反而有怨,帮她逃过了一耳光,顺带提点了徐嬷嬷几句,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二来孟央被遣到洗衣房是蒋思仪的亲口吩咐,她既然无法助孟央真正脱离苦海,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人各有命,将来造化如何都是孟央的命。她冲动了这一回,也只此一回。 徐嬷嬷与孟央连滚带爬地离开,容绣则径直往蒋思仪的甘露园走。 门口端着盘子的丫鬟见了容绣,欠身揖礼,容绣截住她问:“王妃午睡可起身了?” “起了,王妃和王爷在暖阁呢。”丫鬟说着朝西边阁楼望了望。 容绣点了点头准许她离开,正听见从暖阁里头传来的笑声:“王爷,说好的让着妾身呢?又没彩头,您看您这么认真作甚?” 蒋思仪音调高扬,可毕竟隔得远,容绣只隐隐听出来这两句,不禁莞尔一笑。紧接着孟天逸低低说了句什么,她便听不太清楚了。 暖阁门口守着的丫鬟见容绣向这边走来,朝屋里通报了一声。 “进来吧。” 孟天逸语气中还带着未歇的笑意,容绣忽然就有些悔了,自己此番前来请安是不是打搅了什么?可前脚已经迈入门槛,她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屋。 屋里和屋外俨然两个世界,暖炉散发出的温度烘得容绣片刻间浑身发热,于是解了斗篷让碧螺抱着,边坐下边笑道:“父王母妃真是好雅兴。” 两人对坐棋盘两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胜负已定,孟天逸又看了蒋思仪一眼,眉目间立现得意之色。 “哪是什么雅兴,王爷难得一日待在府里不出去,成天和外面那些公子老爷们也不知玩的些什么,嫌弃我这儿无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蒋思仪一边收着棋子一边说道,“许是这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也挺无趣,王爷可十二分不乐意呢。” “听你这话说的,本王哪有不乐意?不乐意还陪你下了这许久?本王在外头还能玩些什么?骑马打猎钓鱼,你倒是会哪一样?”说罢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孟天逸微微颔首清了清嗓子,又道:“本王并非说你不好,妇道人家的会那些也没甚用处。” 头回见到不苟言笑的洛康王如此模样,容绣一下没忍住,笑了出声。 孟天逸面色微变,睨了一眼蒋思仪道:“少说两句吧,都让儿媳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容绣掩口弯了弯唇,“父王母妃感情好,儿媳这是高兴呀。父王,您若是能多花些时间陪陪母妃,保不准比和外头那些公子老爷们打猎钓鱼有意思。” 孟天逸沉吟了一声,没说话。这婆媳俩明显是统一战线的,叫他颇有些不自在,可如今他看着蒋思仪,心底却会不由自主地去思考说什么话能让她欣喜一些,而这种感觉似乎并不令自己讨厌和烦躁。 把面前的最后一颗黑子放入蒋思仪面前的棋盒,他起身捋了捋略皱的衣衫道:“本王想歇会儿,绣儿来和你母妃下吧。” 容绣连连摆手:“我不会啊。” “一回生二回熟,来吧,”蒋思仪拉着她到对面的软塌坐下,隔着棋盘将黑子棋盒换给她,“王爷本来也不会,还是早些年我教的呢,我也是今儿才听说,竟险些赢来了李员外在城西的一桩别院。” 别院?! 向来只知道有去赌坊里赌钱的,容绣却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般玩法,看来如今那些有钱人家的老爷公子,还真是越发会玩了。 第45章 正文四十四 这日苏季下了朝,并没有如往常一样乘相府的马车,车夫被他遣了回府,而他自己则徒步拐进了一条人烟罕至的窄巷。 走过数个分岔口,七弯八拐的巷陌尽头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车顶被层层积雪覆盖,苏季回过头谨慎地看了一眼,才放心上了车。 车夫头顶斗笠,穿一身单薄灰衣裳,蒙着面。手起鞭落,马车开始往城外驶去。 这雪似乎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苏季将马车帘子掀开一角,看向街边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语气低沉带着些叹息:“若这大雪再下个几天,恐怕要与去年一样,闹灾了。” “相爷心系民生,当真令人感动啊。” 苏季闻言,捋着胡须似有若无地笑了笑。 车里还坐着另一个人,穿着与苏季相似的官服,正是太傅明鸿。 “呵,民生……”苏季端起温热的茶盏,放下帘子摇了摇头,“岁月不饶人呐,本相如今哪还认得二十年前的自己?” 明鸿神色淡然,摩挲着指尖那枚绿里带丝的扳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不曾害过人命,有什么对错可言。要真闹了灾,对咱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苏季垂眸闭了闭眼,嘬了一口茶,紧抿的双唇不露一丝情绪。良久,他才悠悠叹道:“有时候人命,还真是脆弱得不像话。” 车夫在外面喊道:“相爷,出城了。” “嗯。”苏季淡淡应了一句,摸了摸腰间的红色玉佩。 明鸿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道:“这可是上好血玉,成色如此温润,相爷戴了有些年头了吧?” “想不到明大人还懂这些。”苏季轻轻捻了捻玉佩垂下的流苏,“本相倒不知贵重与否,故人遗物罢了。” 马车在岔路口左拐,进入蜿蜒的乡道,原本日日开张待客的茶舍因大雪而门户紧闭,附近一带荒无人烟。 一路跟踪蛰伏在树上的黑衣男子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将蒙面的黑巾又系紧了些。 然而,当他正要运起轻功朝马车飞去的时候,忽地被人抓住一只胳膊。那力道,饶是武功高强的他也一时间挣脱不了,只能愤愤然盯向对方雪白的衣袍,和风华绝代的那张脸。 “呵,我就猜到你不会听话。” 傅云熹轻哼一声,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拎起,落地时,两人已身处十丈外的河边。 蒙面的黑巾被对方轻易揭去,殷恪目光倔强地别过头,下唇被咬得几无血色。 傅云熹右手微动,用掌风拍掉半人高的石块上积雪,同时烘干了水迹,轻轻一跃便坐了上去,嘴角噙着一丝淡笑望向殷恪,“人家费心费力地护着你,你却一门心思想他死,啧啧,真让人心寒呐。” “师叔也并非什么知恩图报的善人,何必替那死老头叫屈。”殷恪满眼讥诮,缓缓走过来靠在石块边。 傅云熹伸手接住一朵雪花,那雪花亮晶晶地停在他掌心,居然久久没有化掉。他低头看了看殷恪,道:“我是怕你一时冲动,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殷恪垂眸:“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 “恪儿,你以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傅云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修长手指捻着自己衣袖,语气低沉,“教主平日里是对你严厉了些,那几年的事情,她如今想来亦是愧疚难当,我知道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可能彻底原谅她,但你现在这副样子叫她如何能安心?” 殷恪双唇紧抿,拇指用力摁着剑柄上的凹痕。 “你不想留在归墟教,她便放你出来闯荡,这是她清醒时候的第一个念头。”傅云熹叹了口气,“恪儿,她也害怕她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 殷恪手里攥着黑色面巾,紧握的拳头止不住颤动,“我有时候特别想弄明白,她对我除了恨,还能不能有其他的……不一样的感情,如果她最恨的那个人死了,这一切是不是就会好起来……” “如果她真的希望如此,那个人不会活到现在。”傅云熹托腮望向头顶的飘雪,“小恪儿,大人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对喜欢的姑娘下点儿功夫才是正经。” 殷恪转过头白了他一眼:“神经病,什么喜欢的姑娘。” 傅云熹仍是目光悠远地望着别处,并没有回应殷恪的话,表情淡淡的,隔着雪花看不真切。 *** 孟长淮从安泰宫出来,天色已经昏昏暗暗了。下雪的天本就黑得早,此时竟还没到晚膳时间。 他拢了拢身上的貂皮大氅,唇角蓦地溢出一抹笑意。虽然来的是殷恪,他哪会猜不出是谁的意思? 眼下年关将至,可不能这样别扭着过去。 *** “不玩了不玩了,”容绣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眼神愤愤,似要把面前棋盘盯出个洞来,“母妃这么厉害,赢我这新手也太轻松了吧,”她摸了摸瘪瘪的钱袋,“等一会儿清账,保不准还得欠着您……” 一旁的孟天逸悠悠抿着茶,闻言竟笑了笑,“难得你母妃高兴,多陪她玩几次吧,输了不算你的,一会儿问长淮要去。” “这样好么?”容绣面色犹豫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没说出口的是,孟长淮拿的那些月俸可全交给她藏在小金库呢,此番自己输棋却还输掉他的零花钱,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蒋思仪一边收拾白子一边笑睨她:“就这么定了,由不得他说不好。” 容绣扯唇干巴巴笑了笑,心道孟长淮也忒可怜了,什么都还不知道,就被自家人合伙算计了一番。 新开一局,容绣刚刚落下第一枚黑子,就听得门外有小厮通报:“王爷王妃,小王爷回府了,说是有事找王爷相商。” “叫他直接过来吧。”孟天逸道。 容绣心里“咯噔”一下,思绪顿时有些乱。 “是,王爷。” 小厮领了命,踢踏着步子跑远。 见容绣迟迟不落子,蒋思仪抬眼望向她,一眼便瞧出了异样,皱眉问她:“绣儿怎么了?” “无妨。”容绣把捻起的黑子又放了回去,朝蒋思仪笑道,“母妃,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 “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蒋思仪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只是头晕,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容绣捏着裙摆站起,朝两人欠身一揖,“父王母妃,绣儿告退。” 孟天逸只当容绣真的只是身体微恙,没再多说什么,蒋思仪到底心思细腻些,待容绣离开了便托着腮自言自语道:“这俩孩子是怎么了?” “都说了,身体不舒服而已,你要是不放心就请个大夫去锦绣轩瞧瞧。”孟天逸从旁边的书架上拿了本棋谱细细琢磨,只微微掀了掀眼帘看她。 “总觉得哪里不对。”蒋思仪捏着棋子,满脸深思地摇头。 “你啊,就知道成天疑神疑鬼的,这好好儿的能出什么事?”孟天逸望着她无奈地笑了笑,起身走过去,“来瞧瞧这个,本王有些看不懂……” *** 容绣心事重重地从甘露园侧门出来,雪势比刚来时小了许多,雪天的傍晚时分天色已经乌压压一片,气温也更低了。 觉得有些冷,容绣下意识地将手又往暖袋里面伸了一些,但其实并没什么用。 “小姐为何现在要走?等公子一同回去多好,也不会这般冷。” 碧螺并不知道两人昨晚上闹了一通,到现在还未和解,因而十分不明白容绣方才听闻孟长淮回府却要先行离开的异常反应。 并且脚步迈得如此快,叫她跟得好不吃力。 容绣皱了皱眉,径自往前走着,未搭腔,步履却稍稍缓慢了些。 碧螺笑了笑,上前去挽住容绣胳膊,正打算开口说句话,一偏头却见容绣面色痛苦,满头冷汗。 “小姐你怎么了?!”碧螺被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容绣苍白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而碧螺此刻头脑是一片空白,完全无法辨认出她的口型,慌乱不已,只顾得上破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 第46章 正文四十五 “大夫,怎么样?” 在甘露园听说容绣突发痛症,孟长淮便什么都顾不上,急匆匆地赶回锦绣轩了。请来郎中把了个脉,虽然容绣此刻的面色看起来已经缓和了不少,他却仍旧不甚放心。 胡子花白的老郎中慈祥地笑了笑,从药箱里缓缓拿出纸笔,弓着背,铺在桌面上边写边说道:“小王妃身体无碍,此番是经水不利所引发的腹痛,待小人开副方子,服用几日便好。” 孟长淮神色微怔,下意识地望向容绣,后者红着脸垂下脑袋。 其实方才刚开始疼的时候容绣便隐隐知晓了缘由,只不过来势汹汹,瞧上去的确吓人了些。她当时疼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自然阻止不了孟长淮非得去请大夫来瞧病的行为。 折腾一番不过是来个月事而已,还不知道大夫心里头是如何笑话她的呢。 老郎中浑然未觉容绣心底犯的嘀咕,将写好的方子交给碧螺拿去熬药,随后收拾好了药箱离开。 屋里只剩下孟长淮与容绣两人。 容绣蜷着身子躺在被窝里,见那人站在床边迟迟不动,不情不愿地嗫嚅道:“站着作甚?嫌自己不够高么?” 孟长淮望着她微微嘟起的娇艳粉唇,使劲儿瞪向自己的一双褐色圆眸和显然是因害羞而变得通红的脸蛋,不禁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容绣刻意加重的怒气带着不自觉的娇嗔。 然而,还没听见回答,却又是一阵难忍的坠痛袭向腹部,容绣下意识地攥着被角蜷紧了些,恨不得缩成一个圆球。 孟长淮缓缓坐到床沿上,伸出温热的手掌覆上她滚烫的脸颊,摸到的嫩滑肌肤微微有些湿润。 她方才流出的汗还未干透,此刻额头上竟又开始冒冷汗,孟长淮见她苍白的小脸一时变得痛苦不已,心底一震,“怎么了?是不是很疼?” “唔。”容绣眉心的褶皱从没这么深过。 孟长淮脱了长靴,又站起身褪掉外衣,容绣一动不动地看着,偶尔眨巴一下眼珠子。 ——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能自由活动而不会痛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窝钻进来的时候,身上仿佛在冒着热气。 他的体温一向比自己高许多,抱在一起就像抱着个大暖炉,仿佛着了诱惑,容绣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了些。 “怎么会这样?”孟长淮轻轻将怀中柔软的娇躯转了个方向,从背后温柔拥住,热烫的手掌贴上容绣小腹,轻缓地摩挲,“前几个月不是挺好?为何这次疼得厉害?” 容绣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回话,眼神分明是充满责怪的。 许多女子来月事时小腹坠痛,严重的更要卧床不起。这本是极为普遍的现象,可容绣却比较幸运,鲜少受这事折磨,只要注意保暖,心情放松,几乎每个月都能安然度过。 这回定是心思郁结加上雪天里受了寒,才会这样难受。 “绣儿,咱们和好吧。”孟长淮用指腹轻轻揉着她的肚子,语调低沉而温柔。 容绣抿了抿唇,眼眶发酸。 这样诚挚的语气,这样温柔的他,叫她心动得难以自持。可转念一想,若不是因为这个人,自己也不会如此难受,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他好过了? 于是她不自觉鼓起腮帮子,仍旧不搭理。 “今日下朝我去安泰宫瞧太皇太后,不小心说漏了嘴,她老人家知道我惹你生气,罚我扫了一下午雪。” 孟长淮轻叹着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容绣颈间,与交缠的发丝一并撩她心窝子。 “……” “……绣儿?” “哦。” 小腹被捂暖之后便不那么痛了,容绣大脑得了闲暇,想象着孟长淮一个八尺男儿,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王爷,手拿扫帚弓起背在安泰宫庭院里扫雪的笨拙模样,不禁莞尔。 虽未发出声音,孟长淮却感觉到了她微颤的笑意,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又落下来些许,唇贴在她耳畔低声喃喃:“别生气了,嗯?” 耳根一痒,容绣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娇嗔道:“走开,我还没答应呢。” 这人每次都是一副吃准了她的自信满满,当真令人讨厌得很,偏偏自己又最架不住他这般哄法。 “手都僵了,太皇太后还真是不心疼我。”孟长淮抱紧了她,“你看看你夫君多可怜,你要是再不心疼,我可就没处哭了。” 容绣试探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真的么?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诳我呢?”装可怜博同情这种手段,她丝毫不怀疑他使得出来。 可即便如此,自己就是如此没出息,只要他好声好气地一哄,她的心便能顷刻间软成一片。 “不诳你。”他吻了吻她的鬓发,“绣儿,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若是不信,那我们慢慢来证明。” “……怎么证明?”容绣细嫩的掌心覆上他手背,用指腹揉捏把玩着。忽然摸到虎口处的可疑硬块,她眉心皱了皱,“这是什么?” 孟长淮反掌握住她,笑了笑,“没事,拿扫帚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下。” “你是笨蛋吗?这么大人了,拿个扫帚还能把自己伤到?”也不知是气急还是心里难受,容绣音调蓦地拔高了不少,神情不满地回过头瞪他,“还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爷,以后不会的就别去丢人现眼了。” “遵命,娘子让做什么,为夫就做什么。”孟长淮轻笑着保证。 他心情甚好地摩挲着她的手,伤口凝成的痂块不时擦过她娇嫩的皮肤,竟让她感到格外安定。 “笨蛋。” 容绣小声嘟囔着,用另一只手轻抚他虎口处的伤,“等天气暖和了,我也要蝴蝶和萤火虫。” “好。”孟长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静半晌,他又道:“其实明小姐说的那个人,不是我。” 容绣手顿了顿,“哦。”语气仿佛不甚在意。 “清夷和我们比棋输了,是三皇子出的馊主意,叫他去给太傅家的小姐捉蝴蝶和萤火虫,清夷气不过,明小姐问他时,他便故意报了我的名字。”孟长淮道,“后来清夷喜欢上了明小姐,三天两头的在我面前念叨。”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孟长淮长叹一声,“他过完十六岁生辰,便主动请旨去了西北,前阵子打了场胜仗回京受封,没呆上一个月又去了南郡。” 容绣听完抿嘴缄默。 求而不得,相见争如不见。 所以虽然年少时给了明婵惊喜的是郭清夷,而真正入了明婵心里的,却是后来的孟长淮吧。 同为女子,容绣自然能看懂明婵在说起他时眼底深藏的柔情。 *** 翌日醒来时,除了身子尚还觉得笨重不便,痛感与不适已经几乎完全消散了,容绣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空荡荡冷冰冰的,睁眼看去,孟长淮果然不在屋里。 她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转念一想,也对,这个时候,他应该早已经进宫上朝了。 叫了两声碧螺无人回应,容绣又实在不想继续卧床,只好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随意披了件厚棉袍,心道横竖是在自己的院子,也便懒得在乎仪容整齐与否,拿了件斗篷,推开房门出去。 雪停了,鼻间是属于阳光的温暖气息。 院内的积雪尽数融化,寒风料峭袭来,地上无根的落叶飞旋之后又徐徐落下,容绣凝神细听,竟发现有接连不断的剑啸声从后院方向传来,于是系紧了斗篷,穿过长廊朝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拐过走廊尽处的侧门,穿过一片小竹林,容绣的脚步在空地前方顿住,只一眼,便叫她刹那间失了神。 阳光下的长剑泛着耀眼的银光,在他手掌翻覆间宛若游龙,容绣见过他握笔时温润如玉的谦谦模样,却从不曾见过此等风姿卓然。外界都传言他不擅武艺,容绣只一贯觉得这人定然不像表面瞧上去那样文弱,而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何谓将门之子,与生俱来的凛凛威风。 回头看见她,孟长淮收剑缓缓走了过来。容绣还在发呆,被他忽然扔掉长剑拥住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孟长淮寻到容绣微凉的手,包在掌心握了握,“昨晚睡得可好?” “……很好。”事实上,昨日两人说着说着她便睡着了,她只记得后来迷迷糊糊地被诱哄着喝了碗药,又沉沉睡了去,再醒来时便是天亮,“你还会舞剑呢?真好看。” 他方才的样子,容绣只用稍稍回想一下便心醉不已。 “我练剑可不是为了好看。”孟长淮摸了摸她的脑袋,漆黑的眸子一瞬不动地盯着她,说出的话意有所指。 “那是为了什么?”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容绣蓦地想起那日蒋思仪对她说的一番话,心底一震。 谁料孟长淮出其不意地给了她一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回答:“强身健体。” 这话顿时将容绣逗乐了,她咯咯娇笑着搂紧他的腰,眉眼弯弯地抬起头,只听得他继续道:“不然以后下雪天,还得麻烦你差人给我送貂皮大氅去。” 对上他满脸调侃的神色,容绣眼底的笑意蓦地收了,心虚地躲开他目光,歪着头嘟囔:“……我才没有呢。” 孟长淮心下了然,毫不费力地捏住她下巴将她的脑袋扳回来,攫住她忽闪的眼神,慢悠悠地问:“没有吗?” 容绣眨了眨眼,语气坚定:“没有。” “真的没有?” 危险的气息在逼近,令容绣心跳不断地加快。 两张脸隔着不足三指宽的距离,一个势在必得,一个神色紧绷。 挣扎到最后,容绣终是敌不过孟长淮的眼神攻势,不假思索地敷衍道:“是怕你着了风寒,我也跟着遭殃,我才没有担心你呢。” 孟长淮捏了捏容绣的脸颊,不再坚持,答案虽差强人意,这次便算她勉强过关。 嘴硬无妨,他知道她内心所想就够了。 “诶,你今天不上朝么?”容绣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尽管她转移话题的技术如此拙劣,孟长淮还是欣然接受了,“你还记得上朝?睡得像小猪似的,连午饭都没吃,可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容绣努了努嘴,闻言肚子居然真的咕咕了一声。 “回屋吃东西吧,当心着凉。”孟长淮低头望着她窘迫的神色,忍不住唇角弯起,牵住她的手往回走。 才出了门却要被带回去,容绣心底是一万个不乐意,双手并用奋力将孟长淮往回拖,嘴里嘟哝道:“我不要回屋吃东西。” 孟长淮平素最消受不了的便是容绣撒娇耍赖不配合,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每个月的这几天,这丫头都是听不进去任何道理的,唯有强制执行,因此他轻叹了声,直接拦腰抱起她。 “干什么?!”容绣惊叫出声,惹得对面经过的小厮想看却不敢看。 “你这副模样还想去哪儿?回屋好好收拾一下,再带你出府。”孟长淮手臂紧了紧,任她胡乱挣扎,仍是步履沉稳地往前走。 容绣眼眸一亮:“出府?!” 孟长淮眉梢挑起,故意酷酷地没看她,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嗯哼,出府。” *** 每次来天香阁,总有新的菜式出炉,容绣托着腮,光听小二报菜单便馋得不行了。 孟长淮揉了揉额角,心想等他报完菜单,容绣定然早就饿得头昏眼花,当即出言打断喋喋不休的店小二,“绣儿,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哦,”容绣像是蓄势待发了许久,十分利索地从小二手里截过菜单,看了看,朝孟长淮眨巴着眼道,“夫君,这些招牌菜可以都来一份么?” 孟长淮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却将菜单递还给小二,“照夫人说的去做,”他指了指菜单上面的爆椒凤尾又补了一句,“这道菜少放点辣。” “好的,客官。”店小二拎着茶壶斟了两杯茶,鞠躬转身,小心翼翼地掩上布帘出去。 容绣本只是随口说说,心里有了谱的,却没想他真将这些菜全点上了,顿时嘴角抽了抽:“会不会太浪费啊?”吃不完打包?当着这人的面,她可没脸说出来。 孟长淮望着容绣,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我的月俸可都在夫人手里,夫人随便花。” “你疯啦?我没带银子!”容绣大惊失色,瞪圆了双眸。 “无事,吃完咱们从后门溜出去。”孟长淮神色淡定,一只手轻扣着桌面,抿了一口茶细细地品。 堂堂王爷吃霸王餐不说,吃完还要直接跑路?容绣当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简直哭笑不得。 菜色虽点得多,却很快上齐了。容绣想起方才的话,暗自摸了一下瘪瘪的荷包,面色犹豫。孟长淮看了她一眼,边拿筷子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快吃吧,多吃些,一会儿才有力气跑路。” 容绣:“……” 眼瞧着孟长淮一派镇定地往嘴里喂着大鱼大肉,容绣暗暗咽了口口水,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香酥鸡,嗫嚅半晌才道:“喂,我跑不动,你可不可以背着我跑啊?” 这些天身子尤其亏虚,走几步便累了,若真像他说的那样跑,她还不如就地躺下装死。 孟长淮将剔了刺的鱼肉放进她碗里,勾唇一笑,“看你表现。” “怎么表现?”容绣眨了眨眼,俨然一副乖巧好学的模样。 “让我想想,”孟长淮摸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才对她笑了笑说:“还是先吃吧,我得边吃边想。”语毕他忽地放下筷子,皱着眉晃了晃手腕,“嘶……这伤口还有点疼呢。” “很疼么?”容绣听罢心里一急,立马从桌子对面蹭到他身旁坐下,拉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瞧。 虎口处的伤果真吓人。必定是因为方才练剑时又裂开了些,长长的一道口子上是凝固了的血珠,瞧上去比她昨日凭着触感想象到的情状要严重得多。 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眼眶也止不住发热,容绣吸了吸鼻子,用自己的手帕将伤口包住,抬起头微微哽咽道:“伤成这样还练什么剑啊?故意给我添堵是么?” “绣儿,不是……”原本的确不怎么疼,他便没留意,这会儿只不过突然想到借此叫她心疼一下,却怎料弄巧成拙,竟要招她哭了,孟长淮顿时有些懊恼。 容绣一门心思顾着难受,并未发觉他的异样,紧咬着下唇憋回去泪意,夹了菜喂他。 事已至此,总算是朝着孟长淮期望的方向发展了,由欺骗所带来的那一丁点内疚终究敌不过娇妻亲手喂饭的幸福和满足感,他张了张嘴,正要去咬唇边那块肉—— 容绣努了努嘴,撤回筷子,无比认真地朝他眨了眨眼问:“一会儿能不能背着我跑?” “……好。”孟长淮失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道,“我背着你跑。” 容绣抬眼望见他黑眸里映着的自己,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皇宫里的梅园,他也是这般温柔的,说要一辈子背着她。 其实最后孟长淮也没能背着她跑。 从后门出去的时候,大家几乎都对他们视若无睹,刚去后厨检查完事回来的掌柜还朝孟长淮恭敬地哈了哈腰。 对上容绣疑问的眼神,孟长淮换上一脸深思:“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容绣就算真傻,也不会信这种胡话,更何况她一向自诩聪明。可被诳习惯了,她还是选择淡然处之。 依稀记得有话本子里说,这叫情调。 从天香阁后门出来,正好是卖小玩意儿的梨花街,两边密密麻麻的摊贩。摊贩老板们一见这两人长相出众衣着光鲜,便知道是货真价实的肥羊,一个个满脸堆笑,叫卖声此起彼伏。 没走两步,容绣便被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得走不动道,这家看看那家看看,若不是被孟长淮拦阻着,她便要拿自己头上的金簪子换了。 “夫君你看,这个好可爱啊。” “这个这个,买回去挂在门上好不好?” “诶,我在薄州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面具呢……” 容绣情绪高昂,孟长淮却明显兴致缺缺,“一般……”“不好……” “这个面具……”他顿了顿,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被容绣充满希冀的眸子注视着,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微微点头道,“是还不错。” 容绣攥着他的袖子晃了晃,“买吧买吧?” “公子啊,难得夫人喜欢,我家的面具材质和做工都是一流,包管买回去不后悔哦,”老板娘笑得灿烂无比,随手拿了一个面具,用力掰了掰,“您看,这面具结实得很,不会坏的哦,还有高温烤漆,也不掉色的哦,而且安全无毒,我们家大庆朝各地连锁,发现质量问题包退包换,假一赔十。” 一个面具小摊而已,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孟长淮心里明镜儿似的,可架不住容绣喜欢,只好掏出钱袋付账。 容绣早就知道这厮说什么没带银子全是浑话,这下喜欢的玩具得了手,也就懒得与他斤斤计较了。 一旦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人走到梨花街尽头的时候,孟长淮已经拎了满手的小玩意儿,连胳膊上都系着几条丝巾绸带。 主街道上人群熙攘,孟长淮用空着的那只手臂将容绣揽住,抬头时不经意瞥见从东边城楼处燃起的白烟,皱了皱眉。 咚——咚——咚—— 接连三声浑厚的钟响,怀中女子动了动,孟长淮垂眼看她,容绣也正满脸疑惑地望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孟长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事。” 钟声传自皇宫内的宸寰阁。宸寰钟响,国逢大事。 容绣顺着孟长淮的目光望过去,顿时了然。她抿了抿唇,指腹摩挲着手里的彩绘木偶,脑中忽然又闪现过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抬头盯着孟长淮道:“倾月公主果然没能嫁给何公子,却答应了娑罗国端木卓王子的求婚。” “我知道。”孟长淮拥着她走到当铺门口,避免被人潮冲散,“今天是倾月出阁的日子,公主和亲,皇上命宸寰阁鸣钟送行。” 容绣闻言,垂眸沉默了良久。 这便是君商羽唯一能为君倾月做的了……都道帝王无情,有多少又是出于无奈? “你觉得她会幸福吗?”容绣倚在孟长淮的胸口闷闷地问着,只是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不让自己失望。 “绣儿……”孟长淮轻叹着拢紧她的身子,气息低沉,“那是她的故事,与我们无关。” 孟长淮闭了眼,又对着自己的心狠狠重复了一遍。 与他无关。 纵然他知晓君倾月的惨淡结局,但不论出于私心还是大义,他都只能视若无睹。前者是为了孟暖玉,后者是为了大庆南疆的百姓安宁,他别无选择。 如今的娑罗国已然不复数十年前的光景。 “可是我看到了……” 怀中女子低低的碎语令他不得不收回思绪。 “那个男人,根本就是个禽兽……”容绣攥紧了他腰间的布料,双手发颤,“夫君薄情,十八丧子,她过得还不如端木卓府上的侍妾……” 夫君薄情,十八丧子…… 孟长淮定定地望着前方官兵清路,百姓挤在道路两旁欣喜地观赏这举世无双的送亲仪仗,如坠冰窟。 他单记得前世的君倾月英年早逝,终其一生与端木卓感情不睦,若不是容绣那句十八丧子,他竟还不知道君倾月的遭遇和前世的容绣那般相像。 他的绣儿,也是那样带着他们的孩子,永远地停留在十七岁。 迟迟等不到回应,容绣捏了捏孟长淮的手。 一阵凉意彻骨,她惊诧地抬起头,满眼慌乱:“夫君你怎么了?为何手这般冷?” “我没事,咱们回去吧。”孟长淮拍了拍她的肩,不容反驳地拥着她朝王府的方向走去。 后来孟长淮思索了许久,又问了容绣好些试探的话,却还是想不通。她并非重生,为何能预料到君倾月的结局? *** 临近年关,容绣接到了淑妃从宫里送来的帖子,邀她小年那日进宫一叙。 “淑妃?”孟长淮拭剑的手顿了顿,眉心微皱。 “嗯啊,是淑妃娘娘的帖子。”容绣坐在软榻上晃了晃腿,拽着他衣角道,“对不起嘛,那天没办法陪你了。” 孟长淮将剑锋入鞘,眸色淡淡地望向她:“说好去紫微湖游船的,你让我一个人去?” “唔,一个人当然没意思……”容绣也觉得对不住他,心虚地垂下脑袋,“要不选两个歌姬……哎唷!” 话还没说完,头顶就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容绣吃痛,愤愤地抬起头瞪他。 孟长淮唇角弯起,手伸进她发间轻轻揉了揉,“听话,我就不教训你。” “真不懂怜香惜玉,下手这么重。”容绣夺过他手里的剑,放在腿上随意把玩。半晌,抬起头兴致盎然地问:“你和殷恪谁更厉害啊?” 这问题似乎是难住了孟长淮,他皱了皱眉,脸色也很黑,而且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听见他的回答。 若干年后,这却是殷恪唯一能感觉到得意的地方。 *** 腊月二十四当天,容绣隆重打扮了一番进宫。既是淑妃相邀,定少不得要与那些后妃们打交道,仔细些总是好的。 “小姐,淑妃娘娘的肚子可是有西瓜那么大了?”走过御花园的时候,碧螺一脸期待地望着容绣问道。 容绣哭笑不得地回过头:“你听谁说的?” “前天去素心坊买糕点的时候,我见老板娘的肚子就和西瓜一样大了。”碧螺表情十分笃定,“难道淑妃娘娘不是么?” “其实我并不知道啊……”容绣努了努嘴,“……我又没怀过身孕。” 碧螺笑嘻嘻地跟上,“我看小姐也快了。” “就你会说。”容绣笑着瞪了她一眼,不禁脸热起来,“前面就是昭宁宫,严肃些,别闹了。” 昭宁宫门口的侍卫还是原先那两个,朱门上的红漆却似乎是新染的,容绣朝跪地的侍卫道了平身,径直往那不断传出笑声的后院走去。 “淑妃姐姐真是好福气,怀了身孕皮肤还这般白皙滑腻,怪不得皇上喜欢呢。”这位妃子的声音容绣听着有些陌生。 薛昭仪娇笑着搭腔道:“是啊,本宫偶然听胡太医讲过,这怀了女儿啊,皮肤就会越发好……哎唷,瞧我这张嘴,真是……唉,娘娘我可不是说您这胎怀的定是个公主啊……” “薛昭仪说得是这个理儿,不过凡事无绝对,不到临头谁知道呢?”丽贵人悠悠开口,“就算淑妃娘娘生了公主,皇上不照样宠爱娘娘?毕竟娘娘进宫这些年,可一直冠绝后宫,圣宠不衰呢,只除了那一次……” 又是一个陌生的嗓音问道:“哪一次啊丽姐姐?” 丽贵人犹豫了些许还是继续说道:“数月前薄州太守容大人入狱,咱们淑妃娘娘为其向皇上求了情,这才惹恼了皇上一次——唉,这事儿过了许久了,后来容大人陈冤昭雪……” “丽妹妹,”淑妃清冷的声音适时打断她,“你也是从冷宫里出来的,当知晓言多必失的道理,在本宫这儿还是收敛着些。” 容绣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步子停在院外,迟迟迈不进去。 “小姐……”碧螺轻声唤着她,思绪也是万分复杂。 两人都未曾料到,那日严词拒绝相助的淑妃竟会冒险向皇上求情。容绣当时虽嘴上说不怪淑妃,但心底终归是有微词的,即便后来经太皇太后的提点想通了些,也没办法彻底跨过那道坎。 如今想来居然是自己心思狭隘了。 “走吧。”容绣定了定神,袍袖里双手攥紧,“咱们进去。” 还是昔日她赏过花看过星星的院落,一草一木的位置都没有改变。 身着素淡锦衣的淑妃与笑意温婉的柔嫔坐在一块儿,对面是盛装夺目的薛昭仪,两旁的丽贵人与柳美人亦是光彩照人,角落里的两个新面孔瞧上去都十分稚嫩。 看来淑妃若非得了皇上宠爱,日子定不好过。 “绣儿见过各位娘娘,”容绣朝着众人欠身一揖,径直朝淑妃走了过去,示意小太监将座椅放在淑妃软塌的另一侧,坐下后似笑非笑地扫了薛昭仪一眼,“方才院子里好像热闹得很,这会儿却没声了,可是绣儿扰了娘娘们的雅兴?” “妹妹这是哪里话,数月不见,姐姐心中甚是想念呢。”柳美人轻抚着指甲上的宝蓝色蔻丹,笑盈盈地看向容绣,“前几日听淑妃娘娘说妹妹要来,姐姐便高兴了好些天。” 容绣接过太监递来的热茶,揭开盖子,一片热气氤氲,“柳姐姐盛情,真叫绣儿感动呢,”她偏过头看了看面容祥和的淑妃,又望着她隆起的小腹道,“表姐这一胎不论男女,想必都会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宝贝。” 碧螺说得居然没错,已有西瓜那么大了。 淑妃闻言有些怔,很快便回了神,微微一笑:“如今这后宫百花齐放,皇上心底若还能留有本宫一席之地,本宫便满足了。” “表姐这般自谦,可是怕让各位娘娘心里冒酸?”容绣故意打趣道,伸手摸了摸淑妃身上的锦缎,“这缎子可真舒服,我之前没见过呢。” 院中的众妃齐刷刷地望向淑妃这件貌不惊人的锦衣。 淑妃无所谓地扬了扬唇,道:“是娑罗国王子带来的天丝罗,只得两匹,另一匹皇上送到安泰宫了。” “天丝罗?!”边上那名面生的妃子掩口惊呼,“传说中的天丝罗么?” 淑妃轻轻捻着柔软的衣袖,抬眸浅笑,“是啊。” 这下子连容绣都不禁咋舌。她只是随口一问,本以为淑妃也只是随意配合,却没想到真让她歪打正着了。 得到了令人满意的效果,容绣也便不再多言,若真因此招人忌恨倒得不偿失,于是见好就收,握了淑妃的手,装作不好意思道:“瞧我这孤陋寡闻的,让诸位娘娘看笑话了。” “绣儿这是哪里话?若淑妃姐姐不说,我们也都不知道呢。”薛昭仪讪讪地扯了扯唇,“皇上当真是念着姐姐,哎……聊了这许久,肚子有些饿了,我可是听说姐姐小厨房的厨子手艺好得很,特地来尝尝呢。” 淑妃扶着腰缓缓起身,“走吧,去前厅用膳。” 第046章 午膳过后,众妃们都寻了个由头离开,容绣也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了那些糟心的假笑应酬。 收拾的宫女前脚刚出去,容绣就见淑妃掩口打了个哈欠。 “表姐可是困了?” 淑妃抿唇笑了笑:“习惯了,整日都这样,总不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 许是因为知晓了那些过往心中感动,此刻容绣看着淑妃,竟觉得比以前亲切多了。过了许久,茶水都快凉了,她才犹豫着开口:“父亲的事,还是要谢谢表姐。” “一家人,有什么可谢的?以后互相照拂便是。再说本宫也没能帮到你,口舌之劳罢了。”淑妃缓缓站起身,眉眼柔和地望着她道,“好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多说无益。” 容绣扶着她躺到软塌上,低低应了一声:“嗯。” 淑妃低头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脸上笑容十分满足,偏过头问容绣道:“要不要摸摸它?” “可以么?”容绣内心里是期待的,可虽然对方是自家表姐,这怀的毕竟是皇上的龙种,她可不敢贸然去碰。 淑妃见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禁莞尔:“怕什么?又不会碰坏。没你想的那么娇气。”顿了顿,她执起容绣的手拉过来,“沾沾喜气儿,也赶紧给小王爷添个孩子。” 容绣觉得自己最近总听见这样的话儿。蒋思仪前几日提了提,碧螺便老是嬉皮笑脸地打趣她。 这会儿连淑妃也这般说,容绣只好朝着她讪讪地笑。 思绪还没缓过来,被拉过去的那只手已经触摸到了淑妃的肚子。容绣惊得浑身一抖。 “没事的,”淑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瞧,它在动呢,最近越发调皮了,许是嫌本宫这肚子里不够它蹦跶,想出来了。” 容绣试探地轻轻抚了抚,“是啊,这么调皮,定是个小皇子。” “希望借你吉言了。”淑妃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热水,“若能一举得男,才好挫挫那丽贵人的锐气。” 若这胎生的是个公主,还不知会让那些后妃们背地里如何嘲笑。淑妃没说出口的话,容绣一细想便明白了。 “放心吧表姐,”她抬头笑了笑,“一定是个小皇子。” 她能感觉到淑妃小腹中涌流着的阳刚之气,是男孩无疑……可不知为什么,此刻竟让她有一种生命力逐渐流失的错觉。 容绣垂眸闭了闭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当真烦透了这种若有若无的预感,平白叫人不安生。 淑妃最后终是精神力不支,躺在软榻上睡着了。容绣便唤了怀若进来,给她盖好被子。 离开的时候,她犹豫再三还是对着怀若交代了一句:“娘娘的饮食,还有这屋里的东西,平日里多留意着些。” “是,小王妃。” *** 回府时晚膳已经备妥了。 餐桌上摆着道剁椒鱼头,容绣不假思索地便要去夹。可还没碰到,手里的筷子就被人夺了去。 容绣转过头万分委屈地看着身旁的男子,只见他满脸好整以暇,却很认真地帮她夹着菜。 ——满满一碗,全是清淡小炒。 容绣紧紧咬了咬唇,指着那道鱼头垂死挣扎:“我想吃那个……就吃一点点。” “一点点也不行,大夫说了,你这几日不能吃辣。忍一忍,嗯?”孟长淮低头回望她,嘴角噙着一丝.诱哄的笑意。 她本就最受不住他温温柔柔的哄,上翘的尾音更撩得她心驰神荡,可对面还坐着公公婆婆,容绣只觉得面颊发烧,努了努嘴道:“知道啦。” 真真一副小媳妇模样。 孟天逸和蒋思仪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直到两个孩子用完膳离开,蒋思仪才意有所指地摇头叹息:“长淮真的不像王爷您。唉,怎么就那么不像呢?” 孟天逸站起身,神色淡淡地睨她:“你生的,你问本王作甚?” “听王爷这话,可是妾身一个人生的?”蒋思仪杏眸眯了眯,抬头瞥见孟天逸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复又悻悻地垂下眼去:“也对,其实并没什么两样。” 当年她生孟长淮的时候是第一胎,本就不易,而那一日,他守在城外的军营里彻夜未归。 向来迟钝的孟天逸难得心思细腻了一回。他同样忆起了当时,只不过他记忆中的,只是次日早晨回府时看见的,面色苍白的她。 “哎,你——” 孟天逸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搭上蒋思仪的左肩。 “妾身知道。”蒋思仪轻笑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那时候王爷心里除了国事,便只容得下一人。” 而那个人,却不是她…… *** 这天早晨,容绣是被院外的嘈杂声闹醒的。头还有些晕,喝了两日大夫开的药,乏力的症状倒是好了许多。 碧螺正在窗前插一枝梅花,闻声转了过来,“小姐,你醒啦?” “嗯。”容绣揉了揉额角,歪着头看枝桠里娇嫩的花苞,“外面是怎么了?” 碧螺走到床边,扶着容绣起来,面露嘲意地朝窗外瞥了一眼,“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南公子的两名侍妾在吵嘴。” 孟凌南的侍妾…… 容绣闻言无力地翻了个白眼,那人吊儿郎当的模样仿佛就浮现在眼前,想起两个花容月貌的女人抓耳挠发斗来斗去的场面,她倒觉得半点都不违和。 对哦,再加上花街柳巷那些逢场作戏的女子,凑作一堆岂不是更热闹? “小姐,你在笑什么?”碧螺刚给容绣系好襟带,抬起头却见自家小姐翘起唇角笑得神神秘秘的,不禁好奇。 容绣这才意识到失态,敛了神色道:“没什么。”她看了看脚边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点,“今儿天气不错呢,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的小姐。”碧螺笑了笑,抻开棉袄的袖子给她套了进去,“小姐瞧上去真是大好了,前两天蔫儿得像什么似的。” 容绣撇了撇嘴,没搭腔。 两人走出院门的时候,吵闹声却似乎离得远了些。 心想着若能看那孟凌南的笑话岂不是大快人心,容绣便拽着碧螺换了个方向,“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说完她循着声儿朝西边走,阳光晒着后背,十分暖和。 “真没想到作了丫鬟,还如此不规矩。”尖锐的嗓门儿从前方院子里传来,容绣听罢皱起了眉头,脚步顿住。 这院子……是昔日薛夫人住的院子。自从薛氏被驱逐出府,这院子便空下来了。 此刻这院子里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除了方才秦夫人的那话,还伴着窸窸窣窣的碎语声。 “昨晚闻着烟味儿我便觉得不对劲,原来竟是你捣的鬼。”这声音是蒋思仪的,语气中夹杂着明显的怒气,“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容绣走到院子门口,望了进去。 里面的确站着许多人,丫鬟,小厮,平日里不常见的几位夫人。 而跪在孟天逸和蒋思仪面前的,是孟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秦夫人站在一旁面色得意地俯视着这个犹如惊弓之鸟的狼狈丫头。 容绣轻叹着抬手揉了揉额角,最近她与孟央打照面的频率也忒高了些,真叫人避之不及。 “父王,母妃。”容绣提着裙角迈入门槛,“发生什么事了?” 蒋思仪斜睨了孟央一眼,走上前握住容绣的手道,“一大早的有人发现这丫头躺在玉兰苑里,旁边还放着个火盆,洗衣房的徐嬷嬷说昨晚她彻夜未归,没想竟是在这里……烧纸钱。” “原来如此。”容绣低低应了一声,垂下眸子。 薛氏的头七早过了,忌日更不可能,想来是母亲生辰,孟央才来此处祭拜。 “王爷王妃,奴婢知错了!请王爷王妃饶命啊!”孟央连连磕了几个头,又转过来看着容绣:“小王妃救救我啊……奴婢知道您心善……奴婢只是怕母亲在底下没人为她过寿……才……才来陪陪她的……呜……” “无视家规,你还有理了?”蒋思仪怒目瞪去,“你若真想陪她,怎么不一头撞死了陪她去?” 孟央闻言面如死灰,下唇被咬得苍白如纸。 “够了。” 孟天逸低沉的嗓音,让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身为王妃,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孟天逸面色微愠地看了蒋思仪一眼,低头看向孟央,“还有你,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在王府私*烧纸钱就是有违家规。” 孟央呆愣愣地跪着,双眼无神。 孟天逸别开目光,不再看她,“徐嬷嬷,你的人你带走,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别来烦本王。” 说完,便迈步朝玉兰苑门口走去。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婉转中带着呜咽的歌声,从孟央颤抖的双唇里缓缓流出。 “再拜陈三愿……” 黑色锦靴顿在木棉树旁,宽大的袖口随风微荡,发丝飘飞,他还是没有回头。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王爷……您还记得么?” “母亲说您最喜欢听这首歌儿,出了府她也天天唱……唱一次……哭一次……”孟央双肩止不住地抖动,强忍着抽泣艰难开口,“母亲的歌,我只会这一首……她说旁的我都可以不会,唯独这一首……” 庭院里静得只能听见女子的呜咽,半晌,沉稳的脚步声终是越来越远,孟央嚎啕大哭着伏下身去。 第047章 入夜露重,空气凉飕飕的,而王府西侧的院墙边,正站着个鬼鬼祟祟的瘦削人影。此人穿一身连帽黑衣,亦用黑布蒙着面,依稀能瞧出是个女子身形。 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才用手指骨节轻轻扣了几下墙面,并发出两声“布谷”鸟叫。 而几乎是紧接着,墙的那头有同样的男声回应了她,随后那人压低了嗓音问道:“姑娘,此刻什么时辰了?” 黑衣女子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回他道:“酉时三刻,天快亮了。” 府里的主子奴才几乎全都睡熟了,又还未到家丁巡逻的点儿,此刻四下无人,寂静的很,只能听见墙那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又过了良久,黑衣女子面前的砖块被缓缓掏出,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缝隙处递进来一个纸包。 “这是……?”黑衣女子看了一眼,眉心皱了皱,似乎是明白的,但还是犹犹豫豫地问了出口。 “照原计划进行,这是你需要的东西,届时带在身上,那家伙定能找到。”墙外男子冷声回答,“你只有一次机会,准备周全再行事。” 黑衣女子双手颤抖着接过,小声问:“你怎么能确定……” “这是主上的命令,你没有资格质疑。”男子打断她的疑问,“别忘了,你现在的这条命,是谁给的。” 黑衣女子唯一暴露在外的一双凤眸逐渐泛出盈盈水光,她吸了吸鼻子,将手里的纸包紧紧捏住,嗓音低哑艰难:“好,我知道了。” 一阵寒冷的夜风吹过,墙角石楠的叶子顿时沙沙作响。 *** “眼瞧着就快过年了,这王府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倒是多,一件比一件糟心。” 蒋思仪仰在垫着软垫的躺椅上,双眼微闭,手里拿着的还是孟暖玉绣了荷叶的那张丝绢。容绣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火盆边,抬起头望着她笑了笑,软软回道:“放平日里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不过桩桩件件都挤在一块儿了,是挺闹心的,可如今都解决了呀。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母妃可得心情愉悦些。” 可不么?孟央给薛氏烧纸钱的插曲刚过,孟凌南又看上了娇兰坊的一名歌姬,他倒全然不理会屋里的小妾们吵嘴干架,一门心思要把外头那个纳进来。 而这歌姬要真纳进来,孟凌南的小妾就凑够七个了,还不知道坊间要怎么笑话这位洛康王府的庶公子。纳妾多了不可笑,可笑的是,至今一个子嗣也无。 为此,孟天逸罚孟凌南在祠堂门外跪了一夜,次日孟凌南的膝盖已经肿得连路都走不利索,这事儿才算是暂且消停了,只不过如今孟凌南见了谁都跟欠他二五八万似的,没好脸色。 这日,又是刚从封地回京过年的喻亲王给洛康王府下了帖子要来拜会。 最近朝中事多,孟长淮过了晌午还没回来,幸好孟天逸婉拒了李员外的邀约留在府中,不然两个妇道人家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王这阵子都不怎么出府了呢。”容绣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然后小心翼翼地去瞧蒋思仪的脸色。 蒋思仪表情淡淡的,捋了捋帕子,懒懒地应了一声:“嗯。” 这两日到甘露园来请安的时候,容绣总能碰到孟天逸在这房门外转悠,可就是不进去,回头一看见她,便僵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许还是因为前天那件事儿吧,容绣想。父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责了母妃不说,后来还差人给孟央送了紫菁玉蓉膏去,说到底是女子,身上留了疤不好。 其实容绣以为无可厚非。 孟央到底是孟天逸的亲骨肉,除非他铁石心肠,说毫不在意是假的,明面上维护不成,暗地里总要做点什么叫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但那些言情话本子里的说辞也没错,陷入感情的女子大多不可理喻,别看蒋思仪如今年近四十了,还是会为了这么点事心情郁结。 有时候容绣竟觉得,至少涉及到感情的事,自己在婆婆面前倒像个过来人一般。可对着长辈苦口婆心也忒不合适了,她只能继续打着哈哈旁敲侧击。 “父王这阵子也不往后院去了呢。”见蒋思仪没反应,容绣又试探着说道,“倒是在您这儿徘徊得多,可惜您又不让进。” “你啊,顾好自己就得了。”蒋思仪闻言轻声笑了笑,起身缓缓走到墙边的黑檀木柜子旁,拉开角落的抽屉。 容绣回头,却见蒋思仪身形慌了慌,“诶?” “怎么了母妃?”怕是有什么异样,容绣也起身走过去看。 “没什么,是我记错地方了。”蒋思仪将抽屉轻轻关上,“这里边儿原先有一幅画,放了好些年,今日却没瞧见。” 容绣一时好奇,支着下巴问:“什么画?” 蒋思仪正拉开上面一个抽屉的扣环,闻言手微微一顿。 “说了你也不会懂。”她扯了扯唇,从抽屉里捧出一个明显上了年头的锦盒,轻抚着金丝楠木上的凹纹,对容绣道:“为这宝贝可花了我不少功夫,来。” 容绣一头雾水地跟着蒋思仪走到软榻边,两人中间隔着一方矮几坐下,蒋思仪把盒子放上去,旋开锁扣,然后掀起了盒盖,露出锦盒里的红色短绒内衬。 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对祖母绿翡翠镯子,通体色泽均匀,没有一丝杂质和裂纹。 “前阵子就想着把它给你了,不过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在哪儿,昨日差云萝收拾小仓库的时候才发现的。”蒋思仪小心地将镯子拿出来,细细端详着,眸中透着浓浓的珍惜和怀念,“这是我们蒋家的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我父母只得我一个独女,这对镯子今后便不得不改姓孟了。正好,你和玉儿一人一个。” 虽然早知道蒋思仪已经打心底里接受了自己,可此番收到如此贵重的东西,容绣还是禁不住感动,双手接过的时候微微颤抖。 “谢谢母妃。”容绣低垂着眸子,鼻尖酸了酸。 “傻孩子。”蒋思仪见容绣一副喜极欲泣的模样,无奈笑出声来,手伸过去轻轻覆上她的,“今后和长淮好好过。” “嗯……” 原本强忍着的泪水此刻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容绣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似哭似笑的,嘴角扁了扁又翘起,好不滑稽。 “好了,别哭了,一会儿想顶着个大花脸去见喻亲王?”蒋思仪走过来用帕子轻轻地给她擦,一边叹气道,“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可心眼儿太实,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容绣只当她是随口一提,没甚在意。 婆媳俩又聊了没多会儿,孟天逸便差人来叫了,说是喻亲王的轿子已经到了路口,让她们也去前院等着。 离开之前,容绣的视线又瞥见了黑檀木柜底下的那个抽屉。 其实昨天傍晚散步的时候,她无意间发现孟天逸在花园角落烧着什么东西…… 思虑再三,她最终还是没有告诉蒋思仪。万一弄巧成拙呢…… *** 喻亲王是先皇第四子,当今皇上的哥哥,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孟家到底是受封的外姓王族,在喻亲王面前,多少得恭敬几分的,于是提前便等着了。 这次喻亲王来洛康王府,倒没摆多大阵仗,除了轿夫,同行的只有正妃和两个随从。两个随从均带了兵器,一眼瞧上去十分冷漠,就连拜见孟天逸的时候脸上表情也几乎岿然不动,想必不是一般角色。 而喻亲王此人,看起来并不像坊间流传的那样风流好色,至少表面上并未流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身旁跟着正牌王妃,才不得不收敛吧。 容绣的余光不经意扫到了这位王爷真容,眉眼与君商羽颇有几分相似,教她不禁想起那个对她态度十分怪异的皇帝。 不知为何,她最近越来越觉得内心里有一股抓不住的暗潮汹涌。有关孟长淮,有关皇上,有关淑妃,明婵,她自己,还有……她说不出姓甚名谁的人。 “你便是阿淮娶的媳妇儿?” 带着些笑意的嗓音猛地震醒了正在出神的容绣,她心下一惊,忙收了思绪朝喻亲王行礼,轻声答道:“回王爷,正是妾身。” “不错。”喻亲王轻佻地看了她一眼,“不愧是和本王一道上过书房的哥们儿,眼光不赖。” 这话叫容绣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才没过多久,形象便支撑不住了么?方才果然是她眼瞎。 也得亏有喻亲王妃坐在旁边,不然这位王爷说出的话,恐怕会让她更加难堪也说不准。 细细思忖了下,她只好当作寻常夸赞收下了,欠了欠身:“谢王爷。” 孟天逸适时呵呵笑了两声,对喻亲王打趣道:“喻亲王妃也是如花似玉,丝毫不减当年啊,喻亲王觉得与我儿媳比来如何?” 第048章 已替换 “这本王可不敢说实话。”喻亲王笑嘻嘻地看了王妃一眼,“不然一会儿回去,少不得挨美人儿一顿骂。” 听说这喻亲王,自小便不是什么老老实实的本分男儿,十五岁时就看上了先帝的一名秀女,并向先帝要了来当侧妃,也没宠爱人家多久,便不闻不问了。 此刻竟不知这厮是真的脑子缺根弦还是故意如此,容绣听完这话着实无奈得很。遂小心翼翼地瞅了瞅喻亲王妃。 那女子仍旧是面色清冷,没有丝毫变化,瞧不出是否不悦。 容绣颇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拢在袖子里的手指,装作毫不在意地笑道:“父王您也真是,我和喻亲王妃可都已嫁为人妇了,还学人家未出阁的小姑娘比什么美?” “呵呵……”喻亲王闻言爽朗地笑了笑,“弟妹此言有理。”说完他望了一眼四周,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本王见这府里的格局改了不少,不如咱们去院子里走走?” “也好。”孟天逸点头起身,朝身旁的云萝低声吩咐,“去把王妃的披风拿来。” 蒋思仪眉心动了动,垂头默默地抿了一口茶。 “汪——!汪汪——!”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狗吠声,浑厚无比。容绣虽喜欢可爱的动物,可凶猛的活物她素来害怕,尤其是见人就吠的大狼狗,此刻只听着犬吠声,她就不自觉攥紧了衣袖,双腿发软。 叫声还在继续,且越来越大声,屋里众人齐刷刷朝门口望去。 半人高的黑色犬影一闪而进,并急速冲了过来。 目标正是右侧座位上瑟瑟发抖的容绣。 蒋思仪吓得捂住嘴巴,忙求助地去扯孟天逸的袖子,面无表情的喻亲王妃微微皱眉,就连一向嬉皮笑脸的喻亲王也低吼了一声:“啸天!” 但似乎已经来不及了,大黑犬眼看着就要扑上容绣。 容绣心想着要逃,可身子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步也挪不动,只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住,听见了两道长剑出鞘的声音,和喻亲王的一声怒斥:“住手!” 仿佛时间停止一般的寂静。她鼻间闻到一阵熟悉的檀香味,顿时心安地抱紧了面前的人。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在她耳畔低声哄着:“别怕,没事了。” 屋里的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孟天逸也将拔出的剑收了回去,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 “喂。”喻亲王脸色不善地打断了面前这两人的深情交流,“你小子,几年没见胆儿又肥了是吧?” “等会。” 孟长淮却是看都没看他,抬起衣袖轻轻柔柔地给容绣擦眼泪。 “我没事了……”生怕他怠慢了喻亲王挨罚,容绣放开他,瓮声瓮气地开口道,“王爷跟你说话呢。” 孟长淮唇角温柔地翘起,捏了捏她的耳垂,然后转过身看向喻亲王,一边把剑插入鞘中,一边抬眼淡淡地睨他,“几年没见,头回就送我这么一份大礼,真该谢谢喻亲王了。” 喻亲王也心知方才把容绣吓得不轻,表情有些不自在,清咳了两声,仍是更加爱面子,于是语气生硬地问他:“你刚才要杀本王的啸天?” “若不是王爷那一声吼叫它停了下来,我这剑此刻必定已经染了血,”孟长淮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随手放在容绣旁边的桌面上,嗓音凉凉道,“它若是伤了我娘子分毫,照样逃不掉一死。管好你家的畜牲。” “啸天不是畜牲!”喻亲王神情有点不悦。 孟长淮倒似乎不怕他生气,轻笑一声打趣道:“不是畜牲,难不成是兄弟?”说完他低了头看向脚边的一道黑影,“嘿,你家的小兄弟,这会儿倒是安分了。” 只见毛发黑亮的大狼狗啸天此刻正乖巧地吐着舌头,鼻头蹭着容绣的手。 容绣心底一动。 原来这家伙方才,竟不是要来咬她? 啸天乖觉地坐在椅子旁边的地上,亮晶晶的眸子盯容绣,摇尾乞怜的模样,着实叫她心软得不行。 “王爷还是把这位小兄弟拴起来吧,万一等会儿又发狂,我拔出的剑可不会再收进去了。”孟长淮平静无波地说着,拎起啸天的后颈,把它提到一边。 “哎,别——”容绣拍掉他的手,又将啸天招了回来,“它很乖的,刚才也不是想咬我。对不对啸天?” 啸天似乎能听懂似的,将粉红色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她。 “没事的,本王在这里,它不会发疯。”喻亲王起身捋了捋衣袖,“应该是府里的下人没看住,叫它跑了,找到本王时有些兴奋。这家伙贼得很,见这屋里有美人儿,便不稀罕本王了。” 这话孟长淮倒是受用得很,只淡淡看了喻亲王一眼,没再坚持。 幸好这段插曲并未酿成什么后果,一行人便带着喻亲王夫妇去参观王府大院。 啸天时远时近地跟在容绣身后,偶尔靠近来凑一凑,被孟长淮凶狠的目光一瞪,又战战兢兢地退回喻亲王脚边,那表情看上去十分可怜。 “你啊,人家不欢迎,就别老往那处凑了,”喻亲王使劲揉了揉啸天黝黑的脑袋,“你说你是贱呢,还是贱呢?” 啸天郁闷地吐着舌头跟上。 “本王记得,这里原先种的一园桃树。”喻亲王在身侧的院门前停下脚步,转过头眯眼朝里望了望,“如今这梅花开得可真好。” “这是我和绣儿的院子,”孟长淮淡淡解释道,“绣儿喜欢梅花,我便将桃树换成了梅树。” 锦绣轩洒扫的丫鬟经过时垂眸行了礼。 “走吧,本王不喜欢这园子,一股酸气。”喻亲王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侧依旧冷艳的喻亲王妃,神色更加不豫。 容绣只默默地瞧着,大气儿也不出一个。 其实她总觉得,喻亲王此人的确不像外界传言中那样花心。 至于为何,她说不上来,大抵只是凭女人的直觉。 “朝东是莲池,朝西是父亲的剑阁,王爷想往哪儿去?”孟长淮站在岔路口问道。 喻亲王瞥了一眼东侧长长的石浮桥,却向另一侧迈了脚:“大冬天的水有什么好看?本王还是对洛康王府的藏剑比较感兴趣。” “的确没什么好看,”孟天逸心情甚好地爽朗一笑,“走吧,咱们去剑阁。” 孟天逸自幼年起师承名震江湖的琅琊派剑宗,这剑阁里供奉着已仙逝的剑宗前宗主的佩剑,早些年也曾有心术不正之人前来盗窃,然剑阁密道里布满重重机关,入阁偷盗者无一能活着出来。 久而久之,便再没人敢觊觎这剑阁了。 一行人正要往剑阁走,容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过头,却见大黑狗拔腿往东边跑去。 “诶,啸天——”她唤了一声,大黑狗却像没听见似的,四条腿仍旧蹬个不停。 孟天逸见状笑了笑,“看来王爷的爱犬倒对我府里的莲池感兴趣。” 喻亲王也是无奈地扬起唇角,“走吧,咱们跟过去瞧瞧,剑阁等会再看不迟。” 容绣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愣愣的,眉心微微皱起。 “发什么呆呢?”孟长淮揽过她身子,弯腰附在她耳边低声问,“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抱你?” 容绣心底“咯噔”一下,连连摆头,“不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厮还真什么都敢说,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 孟天逸和蒋思仪早已见怪不怪,充耳不闻。喻亲王则装模作样地抖了抖肩膀,堪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酸。” “吃不到的葡萄自然是酸的。”孟长淮悠长悠长地叹着气,拍了拍容绣肩膀,“娘子你说是不?” 容绣目光在前面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经孟长淮这一提点,居然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唔,是啊。”她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原来传闻中花天酒地阅女无数的喻亲王,也有搞不定的事情……又或许他正是抱着某种难以达到的目的才将自己包装成那种形象?话本子里不常有类似的情节么…… 容绣嘟着唇用手指戳了戳下巴: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一直走到浮桥尽头,坐落在莲池边的避风亭下,他们才不得不停下脚步。 只听蒋思仪一声轻哼:“呵,原来令王爷爱犬感兴趣的,并不是这莲池啊。”她回头看了看孟天逸,“这丫头如今不用在洗衣房做事了?” “咳咳,”孟天逸握拳抵了抵唇,“在玉兰苑过了一夜着了病,手也冻伤了,徐嬷嬷说这样横竖也干不了活,叫她伤病好了再议。” “再议?是呆在王府做个富贵闲人,还是索性复了她身份,当大小姐养着?” 第049章 已替换 孟天逸朝她走近了些,小声道,“少说两句。” 蒋思仪又瞥了眼避风亭中央的女子,冷着脸一言不发。 看来紫菁玉蓉膏的功效的确如传闻中一样,这姑娘原先伤痕累累的一张脸此刻瞧上去竟已如白瓷般干净,无一点瑕疵。 孟央本就长得好看,此番容色恢复,更叫人移不开眼了。 无怪蒋思仪方才言语难听,就连容绣也觉得这着实刻意了些。同为女子容绣自然看得出来,这张脸上是略施了粉黛的,且孟天逸说孟央着了病,她为何不好好在房中养病,却跑来这凉亭中煮茶看书? 还恰巧将喻王爷的啸天招了来,逗得摇头摆尾的。 孟央闻声抬头,看见站在亭外的这一行人,顿时睁大了眼,立马小跑到孟天逸面前,欠身行礼。 “放肆,”孟天逸朝她低喝了一句,“这是喻王爷和王妃,还不跪拜?!” 喻亲王是外客,与自家主子不同,自是要做足了礼数的。孟央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屈膝俯首道:“奴婢孟央,拜见喻王爷,喻王妃。” “起来吧,”喻亲王挑眉笑了笑,“这洛康王府可真是藏龙卧虎啊,连个丫鬟都如此美若天仙。” 孟央抬起头面露娇羞地望了望喻亲王,“谢……谢王爷夸赞,奴婢姿容鄙陋,是王爷抬举奴婢了。” “本王实话实说,姑娘不必过谦。”喻亲王眯着一双桃花眼,亲自将孟央扶了起来。 “王……王爷……”孟央身子抖了抖,又羞又怕,话都说不利索了,忙小心翼翼地瞥向他身后的喻王妃,却被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震了回来。 “不过是个丫头,王爷若心喜,带回府里便是。”喻亲王妃噙着清冷的嗓音懒懒道。 众人皆敛了声音。一时间,周围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莲池里的水波荡漾。喻亲王伸出的手顿了顿,虚握着收了回来,脸上表情却是分毫未动。 蒋思仪掩口笑了两声打破尴尬局面:“一看喻王妃就是深明大义的贤妻,王爷不必顾虑,不过是个丫头,能入了喻王爷的眼,我洛康王府当然愿意奉上。” 喻亲王抿了抿唇,“天冷,姑娘早些回屋养病吧。”他低头时看见了孟央无意中露出袖口的一截白皙玉手,覆着未愈的冻疮,眸子一眯,却没再说什么。 “啸天,走了。” 喻亲王妃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喻亲王折返回去的背影,冷冰冰唤了一声。 *** 喻亲王和王妃用过晚膳才回去,彼时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孟长淮陪着容绣折了一枝刚露出花苞的梅花,插入房中的瓷瓶里。 “我看啊,后天的宫宴只有咱们俩孤零零地去了。”容绣轻轻拨弄着花苞,回头望了孟长淮一眼。 孟长淮轻笑着走过去问,“为什么?” “母妃抱恙,父王定要留下来陪她。等着瞧吧,我猜的准没错,”容绣得意洋洋地用手指点了点下巴,笑得眉眼上翘。 突然腰身被人从背后环住,紧接着一枚脑袋搁在她肩头,脖颈处温热酥麻,容绣扭了扭身子,无果,遂转过头朝那人娇嗔:“重死了,快拿开。” 孟长淮并未搭理她,自顾自搂得更紧,鼻尖蹭着她脖颈的肌肤,低声喃喃着:“好香……” “不是……是梅花香啦……”容绣痒得浑身哆嗦,想用胳膊肘怼他,却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是么?”孟长淮将她转了过来,抵在桌边,不容反抗地擒住她唇瓣,“那我再仔细闻闻……” 炉中炭火越燃越旺,屋内逐渐暖和了起来,孟长淮也不再顾虑,上下其手地去剥容绣的衣裳。 一室旖旎,温暖如春。 *** 喻亲王虽常年居住于封地襄州,昔日在京都的府邸却一直派有专人看管打扫。时隔多年又回到了这个院子,心中怀念与惆怅并生。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王妃,后者眸色沉沉的,不知在想着什么。 “咳咳——”喻亲王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道,“那个孟央,好像是洛康王妾室生的女儿。” “那又如何?”喻亲王妃唇角噙着冷笑睨向他,“襄州的青楼头牌都纳得,这不过是个王府庶女,也不算丢份儿。” 喻亲王面色沉了沉,“清清,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执了王妃的手,“外祖母上月才过世,我——” “那便等孝期过了,妾身帮您迎回府来。” 喻亲王妃干脆利落地抽回手,径直往前方走去,独留喻亲王一人立在院中对着中宵寒露,面容透出浓浓的委屈。 *** 除夕当天,君商羽在宫中设了午宴,按照往年规矩,京中的王公贵族但凡受邀均不得缺席。 而今年的洛康王府却有点例外。正中了容绣那天的猜测,孟天逸留在府中陪蒋思仪,指派儿子儿媳去宫中赴宴。 因为是入宫过年,向来不喜繁复盛装的容绣也不得不穿了身流彩暗花云纹朝服,梳的是朝天髻,一头沉重的金玉簪饰,压得她难受至极。 偏偏进了这大殿,还得装作一副温婉贵气游刃有余的模样,着实令她叫苦不迭,只能挽着孟长淮的胳膊,暗暗用力拽他的袖子。 “娘子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为夫行不轨之事么?”孟长淮神态自若地整了整衣襟,淡定的朝座上的众王公微笑示意,压着嗓音对身旁的女子低语。 分明就是此人日日想对自己行不轨之事……容绣使劲捏了一把他胳膊上的肉,笑着回应迎面而来的祺王妃。 “今儿过年,瞧妹妹这一身喜庆的,真是好看,”祺王妃上前握住她手,朝一旁的孟长淮道,“小王爷,借你娘子一会儿可好?我与妹妹许久未见了,有好些话要说呢。” 孟长淮弯唇笑了笑,“本王能拒绝吗?” “小王爷气度非凡,自然不会与妾身一般计较的。”祺王妃嘴上虽用了谦称,却已然将容绣拉到了自己身边。 “夫君你先过去吧。”容绣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和王妃姐姐聊几句,一会儿就去找你,好不好?” “好。”孟长淮习惯性地想抬手捏她脸颊,可转念一想她今日抹了妆粉,弄花了就不好看了,于是只好作罢,遂抬脚往前走去。 祺王妃牵着容绣在矮几边坐下,拿了一块糕点递给她:“尝尝这个,御食斋刚做好的樱花糕,还热乎着呢,滋味儿可好了。” 许是为了女眷们在宴上吃起来方便,这淡粉色的樱花糕个头很小,微微张口就送了进去。 淡淡的甜味在口腔里逸散开来,又带着一股奇特的清香,容绣登时双眼发亮地点点头:“真的好吃!” 祺王妃笑了笑道:“一会儿叫小王爷吩咐御食斋多做几份给你带回府里去。” 说起这个,容绣倒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微微疑惑地问她:“祺王呢?” “午宴时辰还未到,在后院和喻王爷比试呢。”祺王妃抿了一口茶,“舞刀弄枪的也不知有什么意思,反正我瞧着十分无趣。” “唔,其实还好啦。”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日午后醒来独自走到竹林深处看到的景象,心又动了动,容绣弯唇莞尔。 祺王妃也是过来人,一见她这副神情,顿时了解了七八分,眉梢一挑打趣道:“看来妹妹与小王爷如胶似漆得很啊,怎么样?可收到小王爷写的情诗了?” “情……情诗?”容绣闻言嘴角抽了抽。 这档子事不提还好,一提便顺带叫容绣忆起了那一晚不堪回首的经历。被那厮诱哄着压在桌案上这样那样的,写了诗的宣纸到最后也被蹂.躏得完全不能看了…… 思及此事,容绣禁不住脸颊发烫,幸好施了粉黛,才遮住了泛起的红晕。 “那就好。”祺王妃神色满意,“其实后来我还让他给我画了一副画像来着,可惜祺王实在技艺欠佳,那画像简直不能见人。” “祺王对姐姐当真是用心呢。”容绣笑了笑,由衷地感叹。 祺王妃不着痕迹地怔了一怔,似乎毫不在意地抿唇道:“那也比不得小王爷,眼里心里都只有妹妹一人。” 当年祺王妃嫁给祺王的时候,祺王府里已经有了两名侍妾,后来也又纳过妾室入府。因而虽然夫妻俩一直感情和睦,但这对祺王妃来说,怕是永远不能放下的芥蒂吧。 “但不管怎么说,王妃姐姐在祺王心中,肯定是最重要的那个。”比起曾经的蒋思仪,不知幸运了多少…… 容绣目光沉沉地越过祺王妃的肩头,瞥见了正在与一旁的辅国公对酌的孟长淮,垂了眸道,“我与小王爷成婚也不过近半年而已,今后的事谁又料得准呢。” 大殿门口,喻亲王和祺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想必皇上也快到了,容绣起身欲向祺王妃道别。 “去吧,别让小王爷久等了。”祺王妃握了握她的手,“有空常到我府里坐坐。” 第050章 已替换 容绣正眉飞色舞地与孟长淮说起方才吃过的樱花糕,打算商量一下等会儿带多少盒回府,忽听得殿外太监尖亮的嗓门儿:“皇上驾到,太皇太后驾到,淑妃娘娘驾到。” 殿内众人闻言皆起身行跪拜大礼,齐声拜年道贺。待三人在大殿上方落了座,众人得令平身,容绣才微微抬头朝那方望了过去。 向来衣着素净的太皇太后今日穿了身绛色凤纹朝服,比平日里瞧上去喜庆多了,面色却还是那般慈祥;淑妃的褂衫是西瓜红色,如今孕状明显,走路也稍嫌吃力了,因而穿得较为随意,今日比上次瞧上去肚子似乎又大了些,容绣想了想,小年还没过去几天呢,定是错觉。 只见淑妃一脸娇态地偎在君商羽身边,一边不经意抚了抚隆起的小腹,一边偏过头与君商羽说了句什么,两人随即相视而笑。 “今日除夕,诸位不必拘束,开心就好。”君商羽表情温和地扫了一眼殿里众人,一贯沉稳的语气中带着丝喜悦,然后对身旁的太监总管魏公公说了句什么,魏公公便站直了身子扬声喊道:“御乐坊上歌舞。” 听到御乐坊,容绣自然而然地想起上一次在娑罗国王子的接风宴上,蒋思仪说的那番话,不由向身旁的人打趣道:“听说御乐坊的姑娘们个个都是才艺卓绝的美人儿呢。” 孟长淮将她软乎乎的小手捏在手里,挠着她掌心轻笑了一声:“怎么,绣儿对美人儿感兴趣?” “哎你别闹,痒……”容绣表情微嗔,压着嗓音惊呼。 孟长淮神色满意地放开手,边斟茶边回过头悠悠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脑瓜里在想什么。”他亲自用唇试了试茶温,然后递给她,“太干了,喝点儿润润。” 容绣抿了抿唇,还真有点干裂,嗓子也不太舒服,许是因为旁边烤着炭炉的缘故。 “我是不是见色起意之人,绣儿难道不知道?”孟长淮将手臂搭上容绣肩头,另一只手温柔地绕过去,把她飘至唇边的一缕鬓发撩开,“我说过的,你若是不信,我们慢慢来证明。” 容绣藏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握在了一起。 她当然愿意相他。可祺王对祺王妃同样宝贝得不行,也丝毫不妨碍祺王纳妾,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会一辈子都这么幸运。 有些东西说来就来,猝不及防,不可避免。 支着下巴望过去,婀娜多姿的“百鸟朝凤”舞也叫她错过了一大半,容绣顿时更加懊恼。 “又嘟嘴做什么?”孟长淮低头,将容绣身子揽紧了些,附在她耳边问:“可是要我亲亲才能好?” 容绣闻言再也憋不住笑,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腰身:“这是在大殿上呢,你别发疯。” 这男人随时随地都能肆无忌惮地逗她,容绣当真是无奈得很。 孟长淮则是十分镇定地弯了弯唇角:我调戏我娘子天经地义,哪里需要分场合了? 坐在龙椅上的君商羽无意中瞥见笑闹着的二人,敛了神色别开目光,眸光淡淡,仿佛在认真观赏着台阶下婀娜的舞蹈。 一舞毕,舞女们翩然退出殿外,悠扬的乐声再一次响起。 “孙儿啊,哀家听说今年的压轴好戏格外精彩?”太皇太后从身旁的琉璃手中接过手炉,转过头问君商羽。 君商羽摸着酒杯笑了笑,“御乐坊的安排,孙儿也不甚清楚,据礼部尚书所言,的确与往年有些不同。” 闻言,众人心中无一不对太皇太后口中的压轴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坐等着看是何种风情。 接下来的几个节目亦是群舞,众王公们饶是喜好美色,到了后面也不免有些视觉疲劳了,纷纷交头接耳说起话来。 容绣那一侧的桌案前坐的是恭郡王夫妇,两人皆寡言少语,相敬如宾得很。快到最后一个节目了,才偶尔对上几句话。 “皇上虽未立后,但淑妃娘娘已经俨然是后宫之主了,只怕这一胎诞下,便要再晋一晋位份。” 容绣与恭郡王妃离得近,因而听得十分清楚,闻言顺势瞄了一眼台阶之上的淑妃,正瞧见一名面生的宫女端了盘子到淑妃身旁,小心翼翼地将玉碗放在桌案上。 淑妃又与皇上说了句什么,皇上笑着指了指她面前的玉碗。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容绣猛地抓紧了孟长淮的衣袖。 不能喝……千万不能喝……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突如其来,不明缘由的强烈。 “怎么了?”孟长淮握住她的手,冰凉僵硬,又见她一脸担忧和害怕,便明白了七八分。 果真如他所料,容绣对于某些攸关生死的大事,会有朦胧的预感。 前世的除夕这天,淑妃惨遭奸人毒害,煎安胎药的宫女在房中吊死,案件无从查起,只知道后来薛昭仪一路晋升至了贵妃。 这一世孟长淮早有安排。不但淑妃与她腹中胎儿能安全逃过一劫,幕后之人也有望被揪出来。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没事,别担心。” 这话却没能安抚到容绣分毫。 她如何能不担心? 虽然不知这种诡异的念头究竟由何而来,但自从那日在法佛寺归途上出事,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竟与那阵子接连噩梦中梦见的情景十分相似,她便不能再放任任何一丝不祥的预感成真。 倾月公主远嫁娑罗她没能阻止,事关国运她无话可说,但这次不但关系到自家表姐的安危,更牵连了皇家子嗣的性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 淑妃端起面前的玉碗,皱了皱眉头。 “快喝吧,为了咱们的孩子,忍忍便过去了。”知道她是怕苦,君商羽柔声笑道。 “嗯。”淑妃状似无意地朝座下的那个男子望了一眼。 孟长淮淡然闲适地微微点头,淑妃便握紧了碗壁。 刚要动作,却见容绣在众目睽睽之下突兀地站了起来。 “皇上,”容绣欠身一揖,垂眸道,“妾身忽然身体不适,想先行告退……” 听闻容绣身子不舒服,淑妃赶紧放下了玉碗,神色担忧地看向她。 “那便退下吧,”君商羽表情微动,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对身旁的魏公公道,“传个太医去偏殿,给世子妃瞧瞧。” 容绣心道不好,顿了顿又说:“谢皇上恩典,妾身想必是旧疾发作,不用请太医,淑妃娘娘知晓的,可否请娘娘与妾身一起……” 洛康王世子妃与淑妃的表姐妹关系众所周知,如此要求也合情合理,于是君商羽拍了拍淑妃的手背,“也好,爱妃跟她去吧。” “是,皇上。”淑妃由身旁的宫女怀若扶着,缓缓走向屏风后面。 君商羽下令宴会继续,众人很快便将方才的小插曲忘到了脑后。唯一在心底里哭笑不得的就数孟长淮了。 谁想到重活一次,这丫头竟冒冒失失地坏了自己两回事。 虽然救下淑妃的目的阴差阳错仍是达到了,可此番怕是抓不到幕后真凶的把柄了,往后淑妃在宫里,还得步步为营。 *** 所谓旧疾根本是子虚乌有,两人心知肚明,淑妃料定容绣叫她一并出来定是有话要说,但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忧,皱眉问:“绣儿你哪里不舒服?” 容绣抬手按了按额角,摇头道:“没什么大碍,坐久了有些头晕罢了。”随即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淑妃身后。 淑妃会意,屏退了包括怀若在内的所有随行宫女,避风亭中只剩下姐妹二人。 “绣儿有何事要说?”淑妃坐下来轻声问她。 容绣细想了想,道:“小年那日我出宫时经过梅园,听见有人说要害表姐和表姐腹中的孩子,那人说平日里表姐的膳食都谨慎的很,不好得手,唯独除夕这天是在大殿上用膳,吃喝都是御膳房集中供应的,人多了才好做手脚……所以方才那碗药,我怕表姐喝下去会……” 编了个稍微容易让人信服的说法,容绣抬头小心地看向淑妃,却见淑妃不但面容无惊无惧,反倒捏着帕子掩口笑了,“世子计划变更了也不知会本宫一声,回去你可得好好说说他。” 容绣听着一头雾水,“计划?” “是啊,”淑妃从袖中掏出个精致的小铜镜,对着整理发髻,“不是你托世子告诉过本宫了么,今日殿上的安胎药有毒,叫本宫假装不慎摔掉玉碗,皇上见了必定会查,幕后黑手十有*能给揪出来。世子早就差人盯着那证人了,就等皇上下令。” 说完她也没留意到容绣略微呆怔的模样,执了她的手道,“吹了风可有好些?午宴快结束了,走吧,咱们进去瞧瞧太皇太后说的压轴好戏。” 什么压轴好戏,容绣此刻全然没心思去想。她木然地任淑妃牵着走向大殿后门,头脑中一片凌乱。 她好像又坏了她家夫君的计划了……还不知道回去要如何面对他才好…… 但似乎,事情的重点并不是这个啊…… 第051章 已替换 两人一起回到大殿的时候,歌舞升平仍在继续,正换到最后一个节目。淑妃落座后君商羽随口问了一句,淑妃神色微动,笑着说没事。 “药凉了,朕命人撤下去了,你回宫记得再喝。”君商羽握了她的手道,“最近你总休息不好,明日传胡太医去给你瞧瞧。” 淑妃抿了抿唇,“是,皇上。”视线往台下一扫,她忽地皱了眉头:“这女子是……” 白色衣裙外覆着一层轻纱,脚步轻盈如同在云端起舞。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身,在旋转中更显*。 不及巴掌大小的瓜子脸含羞低垂,半截藕臂因抬起而露出衣袖,樱桃红唇,眉心一点朱砂。 明婵…… 容绣在心底默默念着这个无端令她思绪不安的名字,手指用力攥紧了袖口的锦缎,指尖微颤。 “怎么了?”孟长淮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忙回过头去看她。 “没事。” 容绣朝他扯了扯唇角,看向舞台中央领舞的白衣女子。那如下凡仙女般窈窕的身姿和令人欣羡的容貌,本该是赏心悦目的,却仿佛无形中有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轻纱蒙面的歌女跪坐在软席上娓娓弹唱,歌喉婉转动听,舞女们个个姿容清秀,柔若无骨,而整个大殿上最叫人挪不开眼的,仍是那个舞姿翩翩的白衣女子。 对面的王爷公子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孟长淮却表现得全无兴趣。他低头去看容绣,见这丫头目光呆滞,视满桌佳肴如无物,独独盯着盘子里的樱花糕,于是笑了笑,拿了一块送到她嘴边。 “唔?”微微嘟起的唇被冰凉的东西碰了碰,鼻尖也嗅到一丝熟悉的香甜味道,容绣这才回过神来。 只听孟长淮另一边的辅国公齐峥幽幽叹了一句:“明太傅家的这位小姐,真是越发容色倾城了。” 容绣默默地品着嘴里的樱花糕,看起来没有一丝反应,孟长淮却终于明白这丫头魂不守舍的是在寻思着什么了,当即笑着对齐峥道:“女大十八变,这话果然不错,本世子居然没认出来。” 容绣闻言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世子爷娇妻在侧,别的女子当然入不得眼。”齐峥呵呵笑着。 这话一箭双雕,叫两人都受用得很,孟长淮笑着握住容绣的手,朝齐峥端起酒杯,“国公爷如此心喜,大可以改天去明大人府上一试,说不定就抱得美人归了呢。” 齐峥却如同被吓到了似的,连连摇头,脸颊上横肉颤抖,举杯与他一碰,讪讪道:“世子爷说笑了。” 辅国公夫人的泼辣善妒全京都人尽皆知,国公府里的小妾个个过得水深火热,明太傅定不会同意自家的宝贝千金嫁过去受苦。 孟长淮仰头喝干了杯中美酒,笑而不语。 歌姬的吟唱还在继续,许是快到尾声了,歌声空灵带泣。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 明婵从娇羞托腮的跪姿腾然而起,纱裙包裹下的白皙细腰若隐若现,她手指间缠着粉色半透明丝缎,略踮起脚,踏着轻盈的碎步绕了大殿一圈。 在经过孟长淮身前的那刻,却忽然不慎被丝缎绊住了脚,身子一歪,颤巍巍地倒了过来。 殿内众人几乎全倒吸了一口气。 容绣并未在观赏舞蹈,依稀听见女子的娇呼时,才抬头望去。雪白纤细的身影眼看着便要扑倒在桌案上,容绣刹那间惊慌失措,心里盼着孟长淮千万不要管她才好,又实在有些不忍心见这女子于众目睽睽之下出洋相。 仿佛是冷眼瞧着,可容绣心底的矛盾与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相传洛康王世子爱妻如命,因此满大殿的人都等着看这位世子爷的反应。 “谢……谢谢世子。” 明婵冒着一层薄汗的脸上泛起丝丝红晕,唇角扬起了娇羞的弧度。 不负众望,孟长淮还是起身接住了明婵。原因很简单,人是朝他这儿倒过来的,他若不接,铁定要被殃及。 躲开?那太不厚道了,虽然他从不自诩心善之人,也着实做不出来。 救人本乃功德一件,孟长淮此刻却是万分懊恼,总觉得身后有目光如芒刺在背,心顿时虚了起来。 容绣本就对这明婵心存芥蒂,他知道她此番定又要多想了。 同时与孟长淮一道站起来的还有齐峥。他原以为孟长淮可能不会管明婵,便想着力所能及救美人一次也不算亏。谁料到世子爷亲自出动了,这便叫他尴尬得很,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只好愣站着。 见齐峥还没坐下,孟长淮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将臂间的女子朝那方扔了过去。 “………………” 除了典乐,大殿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而终于美人在怀的齐峥,心情却不是想象中那么如意:用这么大力气摔过来,世子爷究竟是有多嫌弃啊?可怜了老子的老腰…… 如此戏剧化的转折,叫众人想笑却不敢笑出声来。连君商羽都没能忍住,握拳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淑妃用帕子捂着嘴,手搭着肚子,肩膀微微抖动。 容绣想破脑袋也没曾料到自家夫君会是这种反应,本还思忖着要怎么与他闹一闹才好,见状却只顾着目瞪口呆了。 待孟长淮坐下来,她愣愣地朝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呵呵,长淮啊,都娶了娘子了,怎么还调皮?净让长辈们看笑话。”最后打破宁静的还是太皇太后,“听说你母亲身体抱恙,哀家那儿有些上好的补品,回头差人送去。许久没见了,叫你母亲有时间进宫来坐坐,啊?” 孟长淮朝殿上恭敬地拱手一揖:“是,臣代母妃谢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此言一出,显然是要将这插曲揭过,众人也便不多表示了,各自与周围的人谈笑用餐。 *** 夜幕即将降临,天色还留着浅浅的白,一寸一寸等待着被夜色笼罩。 京都澜河的石拱桥上,多的是喜笑颜开的男男女女,桥下一盏盏点亮的莲花灯随着水波晃晃悠悠地朝南流去,桥上渐暗的天空中,绚丽的烟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美不胜收。 “天还没黑呢,今年除夕的烟花为何这般早?” “对啊,往年午夜才会燃烟花的,为何提早了?” “难道御礼台的大人们也赶着回家吃年饭守岁?哈哈哈……” “不对,这似乎不是御礼台的方向啊,打哪儿放的?” “诶哟,说不定是哪位王孙公子在博佳人一笑呢!” …… 百姓们指着接连不断炸开的烟花,纷纷表示疑问。 大庆朝百姓是禁止私自燃放烟花的,过年时大人小孩们玩耍的,仅仅是些小礼炮。 只有每年除夕,朝廷才会派几位臣子在御礼台值夜,安排午夜之时燃放烟花的事宜。 除此之外,便是在朝中有权有势之人,偶尔能破一破例,但事前也得向朝廷报备,征得准许。 然而,此番他们所以为的王孙公子,却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位年逾四十的……“老男人”。 “父王,我说的那些都是少爷公子们追姑娘的法子,您年纪大了,不适用。”昨晚孟长淮给他支完招后,原话便是这般说的。 但孟天逸丝毫不觉得。 他知道至少此刻自己的心情,与那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无异。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希望自己的心意能得到回应,又害怕自己做的一切仍旧无法打动到她。 他如今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晚一步便是错过,而他却已晚了二十余年。 但庆幸的是,她一直都在。 “……夭夭。”他鲜少这么称呼她,因而语气十分生涩。 自从爹娘过世便没再被人唤过的乳名,一时间让蒋思仪心弦颤动不已。两手无措地交缠在一起,她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脑海中的烟花却似乎仍未停歇,绚烂夺目。 “很漂亮,妾身很喜欢,王爷有心了。”良久,她才抬手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垂眸道。 孟天逸背在身后的双手反复松开又紧握,张了张口,有些局促:“夭夭,前些日子你不开心,本王……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你心情好些,问了长淮,他说要本王哄哄你。本王……不曾哄过女人,只听人讲这除夕的烟花是最美的盛景,就想着……放给你看看……你……喜欢就好。” 蒋思仪偏了偏头,望着河水里倒映的一轮弯月,带着些微哽咽道:“谢谢王爷。” “夭夭,我们——” “王爷,”蒋思仪轻幽幽地打断孟天逸的话,提着裙摆坐在了游船边上,“您知道么,这世上最经久不衰的是人心,最脆弱的,也是人心。有人好好护着,它才能坚韧如丝,否则,时间越长,溃烂得越多,直到最后,千疮百孔,血流干,什么都不剩了。” 孟天逸抿紧双唇,不知该如何答话。 “妾身从来不怪王爷妻妾成群,反倒觉得与妾身比起来,她们才是真的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是靠自己的美貌或才情让王爷心喜,殊不知,她们都只是因为旁的人,才入了王爷的眼。”蒋思仪低低笑了,“秦氏的眼睛,杜氏的手,梅娘的脸,薛氏的嗓音……可不都像极了那一个人?王爷气恼也好,妾身的确看过王爷珍藏的那幅画像,但妾身不后悔,至少从那之后,妾身活得清楚明白。” 蒋思仪用手指轻轻划着船舷,叹声道,“妾身此生最遗憾的,便是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心。如果能重活一次,七岁那年的宫宴上,妾身一定不会将王爷一眼看进心底里去。这么多年来,自欺欺人,无谓挣扎,妾身真的累了,如今只盼着长淮和绣儿生几个孩子,承欢膝下,然后老了化成一抔黄土,彻底了断这一生。” 第052章 已替换 孟天逸叹息着弓身,微曲着的手指缓缓伸向蒋思仪的肩膀,试探地碰了碰,才用力搭上去,“夭夭,”他轻道,“一辈子还很长,我们……” “妾身已经看到尽头了。”蒋思仪唇角轻扯,抬起头望着他,“就让一切维持现在的模样吧。” 她曾经不甘过,争取过,埋怨过,患得患失过,为了他,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的另一个人,亦会因为他偶尔的示好便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既然意味着随时可能会失去,那么她宁愿从未得到过。 如今的她,已经承受不起任何变故。在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之后,终于没有力气再回头。 *** 洛康王府的下人们都退了下去各自忙碌,将前院留给了刚刚从宫里回来的两人。 院落里四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一串一串很是惹眼。 正厅前的回廊下摆着个双人躺椅,旁边的桌案上堆了满桌的食物茶水。 宫里宴会从来都只是走个形式,想吃饱是不可能的,下午又陪着太皇太后和淑妃唠了许久嗑,未曾进什么点心,容绣一回府便觉得肚子空空的。孟天逸和蒋思仪出门了,年饭得等他们一起吃,容绣只好拿带回来的樱花糕填五脏庙,孟长淮机智地藏起了另两盒,而手中这盒,已经不知不觉被她解决掉了一小半。 听着孟长淮老老实实交代了事情的经过,容绣奋力将刚刚喂进嘴里的一块樱花糕咽了下去,紧皱起眉头:“看你给父王支招儿说得头头是道的,是不是以前常这样撩别的小姑娘?” 孟长淮抿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笑什么?做贼心虚,肯定是。”容绣十分不满地捏起拳头捶了捶他的胳膊。 孟长淮悠悠放下茶杯,抬手轻而易举地将粉拳握在了掌心,弯唇朝她笑道,“是啊,我常常撩小姑娘呢。” 只不过活了两世,都是这同一个。 容绣抬起头,蜜桃般饱满的淡粉嘴唇高高嘟起,水亮亮的眸子瞪向他:“明小姐那样的小姑娘,是不是撩得最多了?” “明小姐?”孟长淮挑眉,圈住她腰身,稍一用力便将她擒到自己身前,悠悠地问:“怎么撩?像今日大殿上那般么?” 提起这茬,顿时教容绣哭笑不得。如果不是早就从太皇太后口中听说过这厮少年时期的“英勇事迹”,她着实要对自家夫君刮目相看了。 她一向知道,此人骨子里就不安分得很,只不过身为洛康王的嫡长子,如今更是代表着王府在朝为政,才不得不收敛成一副懂礼持重的世家公子模样。私下里与她独处的时候,简直原形毕露,变本加厉。 饶是如此,今日宴会上那一出,想想还是令她有些担心。 “你还有脸说,你对明小姐那般无礼,万一被明大人记恨怎么办?”容绣犟了犟身子,毫无效果,仍是被紧紧箍在臂间。 “他还不敢记恨我。”孟长淮微凉的指尖蹭上容绣的脸,冷得她一个哆嗦,却不经意逗笑了他,“而且,比起让绣儿生气,我倒宁愿被那老头子记恨。” 不是什么新鲜的情话,容绣仍是心弦微动。 虽然这人说话总是如此,却偏偏叫她受用得很。容绣仰着头,眸光闪闪烁烁地映向他的脸,竟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似乎她和眼前这个男人,许久之前便是如此拥坐在月色之下,彼此心意相融。 像是时隔太久而无法想起,但容绣记忆中,却真的没有过。 “想什么呢?”孟长淮将手指从她的指缝间穿过,轻轻地交握住,然后抬至脸颊边,望着她沉静思索的面容低声地笑。 “……没。”螓首微微垂了下去,她眨了眨眼,睫毛如蝉翼般翕动,唇间嗫嚅着,“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表姐那碗药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那药有问题?” 这事她本不打算问,也没什么可问的,但此刻用来搪塞一番自己的失态却正合适。 孟长淮用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攫住她带着些迷惑与不安的目光。 “我有探子。”对视良久,他才轻笑着说。 这自然是假话。 真话若讲出来,他只怕自己会被当成失心疯。 “哦,那……”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没事了。” 这一简单而无意识的动作,撩得某人心头一紧。 孟长淮颈间的喉结动了动,眸色渐深。 “嗯。”含糊地应了一句,他的脸便压了下来,薄唇覆上她的唇,放开她的手,双臂拥紧了娇软的身子。 他一边轻吮啃咬,一边在她后背上摩挲,舌尖霸道地撬开她微张的齿缝,探进她口中卷取那一寸寸樱花味的香甜。 他本不爱吃甜腻的食物,但此刻却似乎怎么也尝不够。 容绣被他毫不收敛的力道箍得生疼,偏偏又处于劣势,本来灵巧的小舌失了自由,只能从喉间溢出呜呜的嘤咛声,搭在他肩上的双手攥成拳头,软绵绵地敲打着。 孟长淮低声笑了笑,舌尖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她的上颚,听见她忍不住的娇哼声,才缓缓退了出来,火热的唇紧紧贴着她的,鼻息交缠。 “绣儿,今晚咱们……”他轻啄了一下她的唇角,“回房去守岁吧。” 容绣心底“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慌张地扭了扭身子:“那怎么行!”且不说有悖风俗,两位长辈也定不会同意。 况且,还是为了……当真光想一想就不禁脸发热。 “没关系。” 孟长淮本就不是什么老实本分之人,对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甚在意,又重生了一遭,更不怕荒唐,只想这一世活得顺应己心,当即一本正经地哄她:“等吃完了年饭,你就说身子乏要回去休息,父亲母亲心疼你,不会有意见。” 容绣望着他哭笑不得,“你这人,说谎怎么都不带眨眼的!” “你夫君若这点儿能耐都没有,能成什么事?”孟长淮捏了捏她的脸颊,用掌心捧住,“听话,嗯?” 容绣只觉得脸更烫了,“我还有得选么?” 孟长淮弯起唇角,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乖,知道就好。” “不要脸。”容绣小声嘟哝,手指弱弱地掐了一把他的腰,并未看到什么令她满意的反应,便改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 不安分的小手忽然被捏住,耳畔传来他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别乱动,不然我现在就抱你回去。” 嗓音很低,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容绣很是熟悉这种危险逼近的气息,瞬间僵住了身子,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 “王爷王妃,回来啦?年饭备好了,世子和世子妃都等着您们用膳呢。” 从大门口传来老管家孟余的声音,容绣仿佛忽然就来了力气,猛地将孟长淮推开,正襟危坐。 隐隐听见孟天逸说了句什么,孟余接着道:“是,老奴这就差人去喊郡主。” “等等,”蒋思仪唤住他,“把各个院儿里的夫人也一并请来吧。既然是过年,越热闹越好。” “自家人吃年饭,喊她们做什么。”孟天逸语气有些不悦,“本王已经命厨房给她们备了膳食,会有人送过去的。” 蒋思仪轻笑了一声,道:“再不济也把秦夫人和凌南叫来吧,往年没落下过的,今儿若少了她,还真不太习惯。” “哎……”容绣托着腮,望向孟长淮悄声道,“父王今晚好像不太顺利诶……” 孟长淮向后一仰靠在躺椅背上,手臂懒懒地搭在她肩头,悠悠叹了一声:“毕竟母亲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不好哄啊。” 容绣抬腿踢了踢椅子脚,皱眉怒目而视:“小姑娘好哄哦?你是不是可有成就感了?” 孟长淮笑着摸她耳朵,“娘子好哄就够了。” “你走开!”容绣掰下他的手指,用力甩了出去,“今晚我要和父王母妃在院子里守岁,你自己回房去!” 孟长淮着实没想到这丫头会来这么一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思忖着怎么应对才好,面前却忽然罩了一团黑影。 抬起头,看到的是眉眼弯弯的自家母亲和双唇紧抿的自家父亲。 一个瞧上去心情尚可,而另一个,明显不太高兴。 “怎么了这是?”蒋思仪火眼金睛,一见两人这架势,就明白了个大概,“长淮又惹绣儿生气了?” “母亲,您这话可有失公允啊,”孟长淮打着哈哈靠过来,下巴搁在容绣头顶,表情十分委屈,“儿子在您心目中就那么无聊透顶么?” 蒋思仪笑睨他一眼,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是我生的,什么德性我不知道?成日里没个正经,别老欺负绣儿。” 容绣心底默默泛着嘀咕:她可是从来都被欺负得死死的,没处鸣冤呢。 “我没欺负她,咱们闹着玩儿呢,”孟长淮轻轻揉了揉容绣的脑袋,“是不是绣儿?” “唔,是……”怎么能说不是?听闻别人家媳妇都是被婆婆欺负了不敢向夫君告状,到她这儿却反过来了,当真无奈。为了让这话可信度高些,她又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夫君抢我点心吃呢。” “咳咳——” 男子的低咳声将两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蒋思仪表情平淡地捋了捋帕子,“进屋里用膳吧。” 说完转身迈过门槛。 孟天逸右手捏拳抵在唇边,望着蒋思仪的背影,长长呼了一口气。 容绣和孟长淮无声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 第053章 已替换 容绣正给孟暖玉剥着凤梨糕的包纸,姗姗来迟的秦夫人进了门。她今日穿了件妃色织锦皮毛斗篷,款款而入,发髻上的珠钗十分惹眼。 容绣记得孟天逸生辰那天一起用膳,蒋思仪煞是不悦地训斥了秦夫人打扮太过光鲜,越了祖制。或许是因为今日过年,蒋思仪只淡淡地瞧了瞧,并未作任何评价,对于秦夫人的迟到也没说什么。 秦夫人屈身向屋里众人行礼拜年,跟在她身后的孟凌南则仍旧面色铁青,下跪下得不情不愿。 孟天逸冷冷睨了孟凌南一眼,别开目光,“过来用膳吧。” 容绣安安静静地努了努嘴,心道这南公子年纪也近弱冠了,居然比她还小孩子心性,为了上次不许他纳妾的事儿记恨到现在。 秦夫人拽了拽孟凌南的袖子,低头走到了孟天逸身侧。 “吃年饭不必讲究那么多,既然来了,就坐着吧。”蒋思仪摸着茶杯轻叹了一声。 “这……王妃,妾身和阿南站着就好。”秦夫人自从进府便被蒋思仪冷眼相待,昔年蒋思仪年轻气盛的时候,没少给她使绊子,如今突然得了此等善待,她有点不敢相信,更怕这里头有诈,于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偷偷瞄了一眼孟天逸的脸色。却见孟天逸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身旁的王妃一眼,淡淡道:“去坐吧。” 连一个余光都没施舍给自己。 秦夫人咬唇谢恩,直到坐下来,心情还是有些郁郁。 虽然王爷以往对自己也并未多么热络,可至少自己比这位王妃得宠得多,今日的王爷,太过不同。 秦夫人回想了想这段日子,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男人就变了,离自己更远了。 厅里只留了云萝一个丫鬟伺候,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开始用年饭。众人各怀心思,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孟暖玉也似乎兴致不高,自然热闹不起来。 孟天逸环视了一眼自家妻妾和孩子们,叹了口气,对孟凌南道:“阿南过了年,就二十了吧?” 孟凌南抬头睨父亲,表情岿然不动,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秦夫人一听王爷这是在关切自己儿子,忙笑吟吟地插嘴:“阿南正月十七的生辰,再过不久该行冠礼了。” “正月十七……是很快,十多天一晃就到了。”孟天逸给蒋思仪夹了一块蹄髈,没得到回应,他面色却也不气不恼,手顿在桌面上,“你院儿里虽有几个丫头,但到底是上不得台面,及了冠就该娶个正妻了,心中可有中意的姑娘?” 孟凌南纨绔地笑了笑,“儿子中意的姑娘多得去了,父王能给儿子一个个全娶回来当妻子?”见孟天逸皱了眉头,他仍不收敛,继续道:“儿子要求不高,正妻嘛……像大嫂一般的就好,儿子可是日日都在羡慕兄长呢。” 突然被这浪荡公子提了名,还是如此污耳朵的浑话,容绣即便心中不快,也不好表现,仍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却暗暗将这厮诅咒了千百遍。 自会有人出头,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她自己。 “放肆!”孟天逸怒目瞪过去。 秦夫人神色慌张地在桌子底下猛拽儿子衣袖,“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快给世子妃道歉。”说罢抬眼小心观察孟长淮的反应。 “阿南,自从绣儿嫁进王府,你这不是第一次冒犯于她了。”孟长淮唇角微勾,语气冷冽,“你在外面怎么胡天胡地本世子都懒得管你,回了府就必须规规矩矩的。今儿本世子给你提个醒,往后再对你大嫂不敬,本世子有的是办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孟凌南闻言不屑地望过来,却被孟长淮仿佛夹着冰刃般瘆人的目光震得心底一颤。 他是第一次见到一贯谦和有礼的兄长如此不善的模样。 “你敢言语调戏她一句,本世子就割了你舌头,你敢色眯眯地看她一眼,本世子就挖了你的眼睛……”孟长淮拎着筷子神色淡淡地睥睨他,“不信你试试?” 孟凌南到底是妾生的庶子,平日里不过仗着孟天逸偏宠秦夫人,性子才跋扈了些,此番被孟长淮这么一本正经的吓唬,又见母亲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当即噤若寒蝉,不敢不消停了。 “好了,长淮,”孟天逸朝他一摆手,“阿南向来如此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吓唬吓唬就得了,一家人,别闹得太过。” 孟长淮剥了只虾放进容绣碗里,轻哼一声:“父亲,我说到做到,并非在吓唬他。您可别让他误以为,我堂堂洛康王世子,真奈何不了一个庶公子了。” 孟长淮不愿息事宁人,孟天逸也没办法,心底到底是偏帮他的,只好语重心长地对孟凌南嘱咐道:“阿南,你兄长说得没错,你这性子,是得改改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若以后再惹怒了他,父王也不见得能帮你。 一直冷眼旁观的的蒋思仪适时开了口道:“长淮啊,你父王只得你和阿南两个儿子,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别教你父王难受。” “父亲,母亲,你们都言重了。”孟长淮抿了一口茶,抬眸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一下他,若他保证不再犯,我们自然能兄弟和睦。”说罢他似笑非笑地睨向孟凌南,“你说是么,二弟?” 孟凌南猛地打了个激灵,连连拱手哈腰:“兄长教训的是!我一定不再犯!” “王爷,王爷!”从院子里传来老管家的叫唤声。 孟天逸抬头望去:“何事?” 老管家站在门边弓了弓腰,答道:“王爷,何公子在府外求见。” 何公子?何意朝? 容绣下意识地朝身旁埋头吃饭的小姑娘看去,见她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对于这丫头今日闷闷不乐的原因,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 好在他来了,不然洛康王府小郡主想必这个年都过不愉快。 蒋思仪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家女儿表情的些微变化,扬了扬唇向来人道:“何侍郎大忙人,怎的今日竟有时间来王府凑热闹了?” 何意朝向屋里众人见了礼拜了年,笑道:“王妃说笑了,侄儿哪算得什么忙人,不过替朝廷跑跑腿儿罢了。” 孟长淮闻言也笑了,“怎么?圣上指派你去御礼台值夜,还能有空溜出来?” 丫鬟搬了软凳来,正好放在孟暖玉旁边。何意朝看了她一眼,视野里只有黑乎乎的头顶,又装作毫不在意地挪开,回道:“值夜的又不止我一个,崔大人子时要回府陪他夫人守岁,我出来歇会儿,到时去换他的班。” “你啊,与我们见什么外?”蒋思仪轻叹道,“你母亲与王爷是过命的交情,你只身一人来京都,这洛康王府便是你的家,同皇上说一句要来王府过年就好,何苦去守什么御礼台?今日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夜里天寒地冻的,你等会儿还得回那劳什子……” “行了夭夭,”孟天逸沉声打断她,“本王听说了,原先安排值夜的李大人母亲病重,只能临时换人,当时就只有意朝在养心殿与皇上谈事情,皇上随口指派,他还能抗旨推脱不成?” 何意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孟暖玉刚刚夹起的青豆又滚回了碗里去。 “玉儿,可吃饱了?”一桌人都已放下了筷子,蒋思仪见孟暖玉慢悠悠戳着饭粒,却一颗也不往嘴边喂,故而柔声问她。 孟暖玉抬起头,眼睛有些红,话语带着些鼻音:“嗯,吃饱了。” “一会儿我们大人唠嗑,这丫头想必是无聊得很,”蒋思仪端着茶水笑着看了看孟暖玉,又望向何意朝道:“玉儿喜欢看除夕街上的花灯,你带她去玩儿吧,进宫前送她回来就成。” “母亲……”如此赤.裸裸的托付,孟暖玉有些拉不下面子,脸颊泛起一丝红晕,朝着蒋思仪娇嗔。 “去吧。”蒋思仪摆了摆手,“这一天都闷闷不乐的,出去放放风,然后开开心心地回来守岁,不然来年得哭啼一整年。” 孟暖玉扁了扁嘴,忍着笑意没说话,又磨蹭了一会儿,便跟着何意朝走了。 桌上的餐食还摆着,据说要摆到第二天去,守岁无聊,蒋思仪便提议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于是差云萝去搬了一副棋来。 这回容绣说什么也不肯与婆婆比棋了,今晚上输光了都不怕,可到底是除夕夜,没准儿来年要输一整年。 推搡几番,只好孟长淮亲自上阵与蒋思仪对弈,容绣和秦夫人母子在一旁看着,孟天逸置了把躺椅,半躺在蒋思仪身边看书,时不时帮她添一杯茶。 孟长淮和容绣见状,在心底纷纷叫好:向来不知体贴为何物的父王,终于开窍了,看来成功指日可待。 第054章 喧闹的街市上花灯如昼,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孟暖玉跟在何意朝身后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却没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手舞足蹈。 除夕值夜,他还遵守约定来陪她看花灯了。思及下午才不分青红皂白地凶了人家一顿,结果是自己小肚鸡肠,孟暖玉此刻心虚又内疚得很。 何意朝直接从御礼台来,官服未换,面容俊朗如玉,因而走在大街上十分惹人眼球。孟暖玉将那些姑娘们倾慕的目光一个个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又盯着何意朝的背影紧紧咬唇。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何意朝取下手边最亮的那盏花灯,对灯上的题字很是满意,转过身递给孟暖玉,“玉儿,这一盏很配你。” 她不懂为何,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盏灯便是了。 “你……你白天怎么不说清楚啊?”孟暖玉攥着花灯的握柄,支支吾吾地问,“若知道是皇上指派你当差,我不会生气的……” 何意朝数了几块铜板给摊贩老板,边收拾钱袋边回头看她,“你给我机会说了么?”见孟暖玉一副吃瘪模样,他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一告诉你今晚可能陪不了你,头上的毛儿都炸了,个子不大脾气还挺大。” 孟暖玉扁了扁嘴。 “不气了?”何意朝轻轻捏住她鼻头,晃了晃。 孟暖玉微抬起头,月色下的圆眸晶亮动人:“我要吃万全斋的福寿面,还有麻婶儿的冰糖葫芦。” 何意朝面色怔了一瞬,随即弯唇道:“好。” 他揉了揉孟暖玉的脑袋,转身揽着她步入人潮。 洛康王府正厅里,蒋思仪和孟长淮棋艺旗鼓相当,这一局僵持了许久。 一双纤细胳膊支在桌面上,托住圆滚滚的脑袋,每当脑袋一歪下去便猛然惊醒,揉揉眼睛继续盯着棋盘看。 容绣就这样足足打了小半个时辰的瞌睡。 又一刻钟过去了。 姜还是老的辣,到底蒋思仪略胜一筹,最后圈了孟长淮大片江山。孟长淮转头一看,却见容绣已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 他弯了弯唇角,笑得宠溺而无奈。 “我送她回房。” 得了父母点头准许,孟长淮便轻手轻脚地抱起自家娘子,往锦绣轩去了。 这一晚,容绣似乎梦到了话本子里的情节,不过她忘了是何时看的这本。记忆朦朦胧胧的,梦里的情景一幕幕却很真切,以女主人公的视觉。 这是墙角紫薇花争相开放的季节,气候温暖。五岁左右的垂髫小姑娘穿一袭粉红绸裙,蹲在紫微树旁小心翼翼地摸着刚露出头的嫩绿小草。 “小姐!”与她差不多年纪的丫鬟急吼吼跑过来,轻轻抓住她衣袖,拽了拽,“小姐,你怎么又玩泥土呢?让夫人看见该教训咱们了,说了多少次,地上的东西脏。” 粉衣姑娘笑吟吟地转过头看她:“我摸的是小草呀,你看,嫩嫩的多可爱。” “那也不行,长在地上的一样脏。”丫鬟鼓起腮帮子,稚嫩的面孔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十分滑稽,“小姐,夫人说过,姑娘家要仪态端庄,时刻留意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哦,气质,这样么?”粉衣姑娘站起身来,挺直了背,端端正正地走了两步,施施然回过头来看丫鬟,自己却先忍不住笑开了:“哈哈,好别扭啊……” 丫鬟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听说夫人长姐家的小姐,只比小姐你大两岁,三岁就会咏诗,四岁就会抚琴,才五岁便能跟着父亲大人出席国宴了,见过的大人们全都赞不绝口,可你……唉!” 粉衣姑娘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唐诗宋词哪有画册好看?我猜那位表姐定是乏味无趣得很。” “小姐自己这般模样,也就能埋汰埋汰别人了。”丫鬟无语望天,“可怜每次小姐调皮捣蛋的时候,背锅的全是我。” 粉衣姑娘“噗嗤”一笑:“那又怎样?母亲心疼你,何曾真正罚过你?” “话是这样没错啦,但小姐你总得为以后做打算啊,琴棋书画,女红什么的……” 丫鬟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这时从庭院口传来一位小厮的声音:“小姐,老爷请小姐去前院,说是有贵客到了。” “知道啦。”粉衣姑娘扬声答了一句,嘟嘟囔囔道:“什么贵客?居然连我也要见。” “小姐见了便知道了。”丫鬟不听抱怨,只顾拉着她往外走。 到了前院,粉衣姑娘见自家父母都恭恭敬敬地等在府门口,心底才终于升起些肃然。 “娘……”她扯了扯妇人的袖子,又看了看旁边的中年男人,小声问:“爹,什么人呀?” “嘘——阿绣乖,别说话。”中年男人轻抚了抚她的头顶。 容绣的意识此刻在这小姑娘身体里,不由觉得好笑:连女主人公的名字都变成了她自己,未免太过逼真了些。 容绣抬起头时,只见一顶华丽的轿辇停在了府外的台阶下,布帘被掀开,从轿子里走下来一个英俊笔挺的少年。 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生得眉清目秀,又有几分不怒自威。似乎和她相识的一个人很像,可纵使她想破了脑袋,却想不起一分一毫。 在容绣奋力思忖间,守门的侍卫已经齐齐跪了下去,少年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面前,身旁的妇人和中年男人也屈膝跪下。 “大人,”少年抬起两人的胳膊,“夫人,请起吧,君某与随从初来宝地,无处落脚,叨扰贵府了,当不起如此大礼。” 中年男人缓缓站起,揩了揩额角的汗,会意一笑:“是,是,君少爷请进。” 一行人来到厅堂时,桌上已经备好了膳食。容绣随意扫了一眼,丰盛得令人咋舌。 中年男人用衣袖擦了擦凳子,对少年恭敬笑道:“君少爷,请上座。” “好。”少年也不推脱,理了理衣袍坐下。 容绣乖巧地站在妇人身边,微微抬头便能瞧见少年搁在桌面上的修长手指,和指尖那枚碧玉,温润光滑,绿里透丝,看上一眼便舍不得挪开目光。 “叔叔,你的扳指真好看。”容绣呆愣愣地轻喃出声,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少年已经低头看了过来。 他眉眼是带着笑的,因而纵使父母亲都警觉又慌张地看着容绣,容绣也不怕。 少年略倾下身子,望着她问:“小姑娘,你多大了?” 容绣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娘亲说,这个月底就六岁了。” “你该叫我哥哥,不是叔叔。”少年伸出手,似乎是要摸她头顶,却停在半空中,虚握起来收了回去,轻笑着问道:“知道了么?” 第055章 “哦,哥哥。”容绣望着面前的英俊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在她的认知里,能让父亲如此恭敬的人定是长辈,因此她虽然嘴上这般说,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位哥哥都住在府里,白天不知道外出做什么去了,总在傍晚回来,偶尔更晚。 起初父母不让她和大哥哥走得太近,可也架不住她顽皮好动的性子,闲不住总爱到处跑,而大哥哥似乎也很乐意带着她玩。 他说自己是京都人氏,来此处游历。他告诉她京都有大庆百姓人人向往的皇宫,给她描述富丽堂皇的宫殿楼宇,京都有趣的风俗,到街市上奇特的小玩意儿,详尽生动。 他单名一个羽字,他说她可以叫他羽哥哥。 容绣觉得这个梦也太长了些,始终没办法醒过来。她时而占据着女孩的意识,时而被女孩的意识所主导,有时候,她也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两人。 女孩生辰的前一天,她的羽哥哥差人在庭院里为她搭了一个秋千架,绳索上爬满花蔓的秋千架。 他站在她身后慢慢地摇,夕阳西沉,两人身上皆披撒了一层金色光晕。 女孩欢喜地笑着回头看他唇角扬起的温柔弧度。 “明日生辰,可想好许什么愿了?”白净的手指抚上女孩发髻,小心拨掉方才落下的一片黄灿灿的银杏叶子。 女孩细细思索了一阵,糯糯道:“每天都能吃好多好多桂花糕。” “这个容易,算不得什么愿望。”他笑了笑,“京都有一家素心坊,你若去了京都,我带你去吃那儿的点心。” “好啊好啊!”不过六岁的小孩子,注意力太容易被分散,此刻她脑子里便只剩下他所说的素心坊了,一脸雀跃毫不掩饰。 “……丫头。”渐暗的天幕下,他漆黑的眸子紧紧攫住她不经意回望过来的眼神,轻声唤了一句。 女孩眨了眨眼,等着听他要说什么。 “你想当皇后吗?” 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女孩不甚明了,目光澄澈带着些许呆愣:“会有很多桂花糕吃么?” 他宠溺地笑了笑:“有。” “当然想啊!”女孩不假思索,咧嘴笑开了,露出八颗明亮干净的雪白牙齿。 少年手捏着平稳下来的秋千绳索,手指轻触着藤蔓上的嫩黄花苞,弯了弯唇,轻叹着说:“那你要听话,等我……” 女孩许是有些疑惑,然而这时,说话声忽然悠远了起来,容绣竭力凝神仍是听不清。 画面陡转,少年在回京的路上遭遇突袭,九死一生,即将被歹徒一剑刺穿心脏时,还紧紧捏着左手拇指上的那块碧玉扳指。 ——叔叔,你的扳指真好看。 ——你该叫我哥哥,不是叔叔。 ——听话,等我,下次见面的时候,哥哥把这枚扳指送给你。 容绣双目刺痛,她仿佛看见了这一刻少年所看见的天空,阳光无比灼烈,周遭却随着他慢慢合上的双眼,逐渐暗了下来。 “绣儿,绣儿!” 耳膜微微震动着,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熟悉的,格外动听的声音。 容绣吃力地睁开眼,视野中是熟悉的红色流苏帐顶,和孟长淮布满担忧的脸。 “做噩梦了?”他皱眉问道。 容绣张了张口,没回话,只是摇头。 噩梦?算不上。到最后她也不知道,那少年有没有逃过一劫,那姑娘有没有成为他的皇后。 更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用力回忆,都忆不起梦中每一个人的模样。 罢了,再揪心,那都是别人的故事。 最近话本子看太多了。容绣如是想。 孟长淮侧过身,用手掌抹了抹她湿润的额头,“瞧这一头冷汗,究竟梦到什么了?” “没事。”容绣搂住他腰,“前几日看了一本灵异志,梦到些鬼魂怪物什么的,老追着我跑,还嚷嚷着要吃人,好可怕呢。” “叫你少看些,净自己吓自己。”孟长淮无奈地笑着,捏住她耳垂轻轻摩挲。 外面天色已经麻麻亮,屋里却还有些昏暗。锦绣轩卧房的床帘一直用的与大婚当日一样的红色,无论何时看着,都是令人心动的暧昧。 如同心照不宣般,容绣嘟着唇眯了眼,孟长淮翻身压住她,低头吻了下去。 容绣本以为这厮只亲一会儿就好,但当吻一路往下贴到了胸口,温热的大掌也开始肆无忌惮地游走于肌肤之上的时候,她才觉察到不对劲,忙推了推他,喘着气道:“大早上的,你别……” “昨晚上答应得好好的,结果你先睡着了。”孟长淮抬眼望向她,浓黑的眸色和眼底的情潮彻底暴露了他的*,“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说完,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用霸道而猛烈的攻势让她臣服在自己身下。 屋外朝霞渐起,屋内被翻红浪。 *** 正月十七那日,孟凌南行冠礼。虽他只是洛康王府的庶公子,但洛康王除了世子便独有这一个庶子,因此也颇受重视,洛康王在府里设了宴席,请了好些王公大臣来一同庆贺。 平日里纨绔不羁的孟凌南终于到了正儿八经的二十岁年纪,就连容绣都不禁觉得,这天的孟凌南挺有世家公子的气质。 然而这气质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月,便原形毕露了。孟凌南找到孟天逸,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看上了明太傅家的大小姐明婵,请孟天逸派个媒婆去提亲。孟天逸不允,孟凌南亦不让步,自然又得了一顿教训。 这事容绣想了想也实在可笑,王府庶公子求娶两朝元老家的千金独女,原本无可厚非,可偏偏这庶公子花名在外,正经人家个个避之如蛇蝎。 更枉论将女儿奉作掌上明珠的明太傅了。 明太傅要能点头,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但容绣着实没料想这孟凌南竟荒唐到亲自带着媒婆去明府提亲。 “孟二公子,本官话已至此,便不送你了。” 明鸿脸上挂着薄凉的笑容,微微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凌南仍不放弃,拱手道:“明大人,我对令嫒一片真心,望明大人再仔细考虑考虑?” “不必考虑了,本官不同意,请孟二公子另择别家吧。”明鸿被纠缠得有些烦了,脸色不太好看,“明朝,送客。” “哎——明大人!”孟凌南被侍卫拦在明府大门外,望着明鸿的背影大声嚷嚷,“明大人别走啊,你听我说,我是真心的!我真的是真心的!” 来来往往的百姓都指指点点地看笑话,孟凌南视若无睹,锲而不舍地表明心迹:“我保证这辈子只对明小姐一个人好,把她当宝贝一般……哎——明大人——明大人请留步!” 明鸿顿了顿脚步,一拂袖,继续往前走去。 “爹。” 清澈如黄莺的女子声音从回廊处传来,孟凌南抬眼望去,见到那款款走近的仙女般的人儿,瞬间呆若木鸡。 “爹,我愿意。” 明鸿胡子一抖,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低吼着问:“你说什么?!” 明婵微微一笑,轻启朱唇道:“爹,女儿愿意嫁给孟二公子,请您同意吧。” 明鸿气得不发一言,而门外的孟凌南,则是兴奋得忘了言语。 向来爱女如命的明鸿最后还是依着女儿的意思,答应了孟凌南的求亲。你情我愿的事孟天逸当然更不好说什么,只好把事情彻底交给了蒋思仪,让她做主下聘。 “王爷,这样做真的没关系么?”蒋思仪一边翻阅着管家送来的聘礼清单,一边皱了皱眉问孟天逸,“咱们王府先是娶了左相夫人的外甥女儿,这会又与太傅家成了姻亲,这明太傅与右相似乎走得挺近……” “前宅后院哪儿那么多忌讳?朝中事自有长淮盯着。”孟天逸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孩子们心里都有数,咱就别操心了。” 蒋思仪微怔地接过,点了点头:“嗯。” *** 转眼间正月已过,气温不似年前那般寒冷了。 阳光正好,从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阵剑刃撞击的铿锵响声。 喻亲王一记掌刃,震落了孟长淮手中长剑,刚刚面露得意之色,却见孟长淮唇角微勾,身形敏捷地自喻亲王另一侧闪过,稳稳接住几欲落地的剑柄,手撑地跃起,一个旋身,剑刃从后方架在了喻亲王脖颈旁。 “本王输了。”喻亲王收起长剑,轻叹着转身,“没想到你小子竟在扮猪吃老虎。” 孟长淮也执剑入鞘,淡笑道,“我自幼荒废武艺的传言非虚,只不过天赋异禀,实难自弃……” “本王懒得听这些不着边际的浑话。”喻亲王摆手打断他,“直说吧,你可是心中已有打算?” 第056章 已替换 孟长淮将镶着宝石的长剑放在石桌上,坐下来,语气淡淡道:“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再说,祖辈用了多少性命才换来如此殊荣,总不能叫孟氏一族在我手中一蹶不振,沦为世间笑柄。” “哟,这觉悟,都快叫本王不敢相认了,你还是当年那个万事不上心的公子淮么?”喻亲王挑眉看他,扬声呵呵笑着,“本王不过是去了襄州十多年,这京都就要变天了?” 孟长淮斟了两杯刚从树底下取出的陈酿,抬眼睨他,唇角轻扯,“变天?那倒不至于。”他递了一杯给喻亲王,若有所思道,“只是有些人,有些事,看不顺眼而已。” “何止是你……”喻亲王接过酒杯,仰头饮尽,转着酒杯悠悠发叹:“若本王母妃未被先帝时的那场政变所殃及,本王也不曾被迫长居襄州,或许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孟长淮摇头轻笑:“王爷不必担心,我并不是孤身作战。天网恢恢,有人作恶多端,自然会得到他应得的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阵清风拂过,落在地面上的枯黄竹叶与灰尘一道被风势层层卷起,喻亲王望着忽然变得浑浊的半空,眯了眯眼:“放手去做吧,本王既然当初交了你这兄弟,便早知会有这么一天。本王虽远在襄州,若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修书一封即可。” 听着喻亲王言语,叫孟长淮忽然想起郭清夷离开之前说的那番话,不禁莞尔。 朝中定不知有多少人以为他过去十几年的庸碌皆是表象,实则暗中蛰伏,韬光养晦,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所要做的这一切,不过只是为了那一个人而已。 “如果你来日铲除了苏家,也算是为本王的母妃报了仇。”喻亲王转过头,勾唇望向他,“只是这明太傅的闺女嫁给你庶弟,府上怕是要不安生了。” 该来的,躲不掉。 孟长淮心里琢磨着,低头抿了一口酒。 酒味灼烈穿喉,他微笑回讽:“那王爷不妨帮我解决一个麻烦?” 喻亲王被他这意味不明的表情一盯,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什么麻烦?” “上次王爷见到的那位姑娘,就顺道带回襄州吧,待王爷孝期过了,再给个名分。”孟长淮笑道,“反正喻亲王府也不多这一个侍妾。” 喻亲王闻言,嘴角抽了抽:“你这是将本王往火坑里推。” “未曾尝试,王爷怎能如此笃定?”孟长淮用指腹摩挲着手中的琉璃酒杯,目光悠远地望向竹林深处,轻声道,“保不准是剂良药呢……” 是福是祸,不到应验的那一天,谁又说得准呢。 *** 喻亲王离开京都回襄州前,与王妃一道来洛康王府与众人告别,并遵照与孟长淮的约定,将孟央带走。 理由是喻亲王妃正缺个随行丫鬟。 孟长淮看着喻亲王,颇有几分孺子不可教的遗憾之感。 孟凌南和明婵的婚期定在三月初三。天气晴好,黄历上写着宜嫁娶。容绣作为长嫂,少不得要协助王妃帮忙张罗。 这是容绣长这么大以来头一遭,因此她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心中便记挂得很,睡得十分紧张不安,次日很早就醒了。 朝中无事,孟长淮也得了闲,拉着她腻歪了好一阵才让她起床。 两人姗姗到达前厅的时候,蒋思仪正站在一群丫鬟小厮面前训话,说的无非是一会儿的喜宴和大婚仪式上该注意的那些。 见到容绣和孟长淮,蒋思仪便遣散了众人。 “昨晚休息得可好?”蒋思仪上前一步执了容绣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今日怕是要累着你了,等会与我一道招呼那些夫人小姐们。” 容绣乖巧地摇头,笑道:“为母妃分忧是儿媳的本分。” “好孩子。”蒋思仪语气温和地叹了一句,随后对她身后的孟长淮道:“你父亲在书房,说有事找你,快去吧。” 孟长淮应了声好,便转身朝书房的方向去了,蒋思仪领着容绣去检视婚仪的准备工作。 许是因为自幼习武体不畏寒,孟天逸的书房从未放置过暖炉。孟长淮推门进去的时候,起初还不太适应这份冷清。 “你来了。” 孟天逸放下手中的笔,从书架后走出来,与孟长淮隔着茶桌相对而坐。 “父亲找我有何要事?”孟长淮给孟天逸斟了杯茶,递过去,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从茶盏中冒出的白丝丝的热气,将周遭的空气熏暖了些。 孟天逸轻扣着杯壁望向孟长淮,皱了皱眉直入主题:“你要与左相联手,扳倒右相?” 孟长淮神色一怔,随即笑道:“父亲,这事不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相势力顽固,没那么好瓦解。” “长淮,这苏季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孟天逸握拳沉吟,“况且这件事,可能比你所知晓的,还要复杂。” 孟长淮低头盯着杯中茶叶,紧抿双唇。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多复杂,他上一世便知道。 先帝病重时,近臣陈国舅意图谋夺皇位,因有人告密而未遂。失败之后,国舅府一夜之间惨遭毒害,上到夫人小姐,下至看门的狗,无一幸免。 紧接着第二天,关押在天牢中的陈国舅也畏罪自杀,死无对证。 再后来,陈国舅的妹妹陈贵妃被先皇后赐了毒酒,喻亲王十六岁,被先皇下旨遣送至封地襄州,无诏不得回京。 那年孟长淮才十岁,在宫里潇洒地当着太子爷的跟班,亲眼见到平日里风流倜傥的喻亲王因为痛失母妃而日渐消沉,直到离开京都的那一天,脸上的愁云都未曾散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心里难受,却无能为力。 后来孟长淮想了想,这件事的个中细节蹊跷得很。 一来国舅府守备森严,能将府中生灵屠尽而不留痕迹,如此训练有素而又狠绝凶残的手法,想必是一方江湖势力。陈国舅虽贪财贪权,却向来与三教九流毫无瓜葛。 二来陈国舅性格贪生怕死,没那个勇气畏罪自杀。说得夸张些,就因为怕疼,他也不会选择抹脖子。 而昔日与陈国舅来往频繁的苏季正是向先帝揭发陈国舅蓄谋之人,他在其中还扮演者什么角色,叫孟长淮越思量越不对劲。 如果他的想法没有错,苏相不仅仅是苏相。 上一世他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清楚苏季的背景,亦不能断定苏季与容绣的死有关,可他却无法忽视心中那无比强烈的感觉。 “先帝不想让洛康王府做大,你从那时起便放任自己碌碌无为,为父看得出来,这些年你并非韬光养晦,而是真的甘愿平庸。”孟天逸叹了口气,道,“为何突然做此决定?难道你不担心当今皇上,也与先帝存着一样的心思么?” 孟长淮扣紧桌沿,目光沉静:“皇上的心思我无法揣测,我如此做,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心意。”他抬眼看向孟天逸,神色坚定,“父亲,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但请您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让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 孟天逸紧绷的面色有所舒缓,闻言点了点头。 “再说了,当年父亲已将兵权交予朝廷,他又有什么可担忧呢?” 孟长淮轻笑,带着几分自嘲。 *** 庶公子娶妻的仪制比孟长淮与容绣的婚仪简单了许多,摆的宴席也比那时候少了将近一半,只是来祝贺的朝中大臣几乎都带了夫人前来,还有几位蒙着面的大家闺秀,招呼起来颇有些费神。 容绣觉得,这一天好似要将她这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笑得面部肌肉僵硬无比。晚上回到锦绣轩的时候,她已经累得只想一头扎进被窝里睡着。 孟长淮无奈地把她从软塌上捞起,抱着她去沐浴,雾气氤氲的浴桶里,他头一回忍着没对她毛手毛脚,动作里尽是珍视与心疼。 今日真将她累坏了,以后这种事,让她呆在一旁瞧瞧热闹便好,可别再尽什么主人之谊了。孟长淮如是想。 *** 王府二公子的院落里,四处张贴着大红喜字。 微醺的孟凌南从院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洞房门口,顿住脚傻笑了好一阵,才乐呵地推开了房门。 身穿大红色喜服的纤细身影坐在喜床上,叫他心里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痒。孟凌南打了个酒嗝,抬脚踢上房门,步履凌乱地奔至床边,急吼吼地一把将新娘子扑倒在被褥里。 红盖头还遮着脸,明婵轻喘着推他,“相公,将蜡烛熄了吧……” “呵呵,娘子害羞?”孟凌南伸手抚摸她白皙光滑的脖颈,舔了舔唇,“好,为夫这就去吹。” 红烛上的火焰骤然熄灭,红色的喜床里,则上演着颠鸾倒凤的戏码。 黑暗中,有一道身影缓缓从喜床边挪至房门口,推门声被屋内男女的喘息声所掩盖,月色朦胧,女子拢紧披风帽子,遮住了一张绝色脸庞。 第057章 已替换 三月中旬的气候已渐渐回暖,白日长了些,容绣本就喜爱睡觉,这些天午休屡屡要赖到申时过半才起。 刑部尚书告老还乡,皇上下旨擢升何意朝,成为大庆历史上最年轻的刑部尚书。孟暖玉得知此事之后高兴得整宿睡不着,次日吃完午饭便飞奔来锦绣轩找容绣分享喜悦。 “嫂嫂还没起么?”望着面前紧闭的房门,孟暖玉嘟了嘟嘴,有些扫兴。 碧螺将茶水和点心放在桌面上,欠身一揖:“平日里还要小半个时辰才醒呢,不过今儿日头大,郡主再等一会儿便好。” “噢。”孟暖玉扯着衣带嘟囔,“嫂嫂真是越发好睡了。” 碧螺笑了笑:“是啊,小姐这阵子瞌睡尤其重,许是春困吧。只不过往年没像这般……到底还是不太适应京都的气候呢。” 容绣醒来的时候仍十分困顿,碧螺告诉她孟暖玉在外头等,她只好简单拾掇了一下便走出房间。 觉得有些冷,又扯了件披风披上。 “嫂嫂,我这都晒得后背出汗了,你竟还穿这么多?”孟暖玉一见她就忍不住笑出声。 “是么?”容绣不甚在意地坐到垫了软垫的石凳上,自顾自斟了杯热茶,“我怎么觉得这院儿里还有些冷呢。” 孟暖玉拧眉:“别是着了风寒吧?母亲说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着病了,这些天可仔细着呢,要不请个大夫给嫂嫂瞧瞧身子——” 容绣连连说不用,孟暖玉却已经吩咐了下去。 “我真没事儿,哪儿都没不舒服。”容绣无奈地笑了笑。 孟暖玉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瞧瞧总能放心些。对啦嫂嫂,我表哥升官儿啦,你可知道?” 容绣摇了摇头,“朝堂上的事情我如何能知道?是昨儿的圣旨吧?你哥还没同我说呢。” “唔,是昨儿的圣旨,表哥如今已经是刑部尚书了,听说自大庆立国以来,他可是头一个如此年轻便执掌六部的呢。”孟暖玉讲得神采飞扬,“表哥真厉害!是不是?” “是啊。”容绣被她拽得晃晃悠悠的,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不禁又想到那时求他而不得的倾月公主,如今在娑罗国不知过得如何,心中几分欣慰夹着几分心酸,“何公子是当之不愧的才俊,前途无量。玉儿以后和他在一起,定有享不完的福呢。” 孟暖玉面色一红,绞着手指垂眸道:“什……什么在一起啊,我才不——” “玉儿再过三个月便要及笄啦。”容绣托腮望着半空中的梅树枝,笑着叹道,“不如咱们打个赌,何公子为你准备的是什么大礼?” “嫂嫂!”孟暖玉皱着一张小脸直跺脚,“讨厌,不跟你说了!” 望着小姑娘仓皇逃离的背影,容绣不禁莞尔。 孟暖玉心中定是有数的,何意朝并不是与姑娘家玩暧昧吊人胃口的那类纨绔公子,八成早就与她道明了心意。 真是令人期待呢。 “小姐,大夫来了。”碧螺站在院门口轻唤。 容绣十分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心想叫人大夫白跑一趟也不好,于是抬手道,“有请吧。” 胡子花白的老郎中挎着药箱进院子,在冰凉的石桌上垫了个软垫,“世子妃,冒犯了。” “无事。”容绣温婉一笑,将手腕搭了上去,“其实我身子没什么毛病,是郡主太过担心,小题大做了,你放心,随便瞧瞧便成,银子会照例给你的。” 老郎中一边为容绣把脉,一边若有所思地颔首,眉间的褶皱逐渐加深。 容绣见状不禁有些慌,轻问道:“怎么了?” 难道自己的身子真出了问题? “世子妃莫急,待小人再确认一下。”老郎中捋了捋胡须。 此话一出,叫容绣和碧螺心中皆是万分担忧。 却见老郎中沉吟半晌,忽然站了起来,躬身抱拳道:“恭喜世子妃,您有喜了。” 容绣捂嘴惊呼,碧螺也失声叫了出来:“小小小……小姐,他他他说什么?!” “姑娘,世子妃有喜了。”老郎中面容慈祥地又对着碧螺重复了一遍。 碧螺高兴得上蹿下跳,而起初的惊讶过后的容绣,却安静得出乎意料。 她还记得那场梦。 是在梅花盛开的雪天,一觉醒来后被蒋思仪告知自己怀了孕。 一切都不是这样。 “小姐。”碧螺扯了扯她的衣袖。 容绣回神,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到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不自觉勾了勾唇。 碧螺朝她挤眉弄眼一番便退了下去,铺满阳光的院子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绣儿。”他轻唤了她一声,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又抱住她,用力地抱着,用力地嗅着她发隙的香味。 这一声敲在她心底,震颤久久不息,似乎饱含着太多她无法分辨的情绪。 “夫君,我们有孩子了。”她倚在他胸口,呼出的热气和眼泪一起晕湿了他冰凉的朝服料子。 他的脸蹭着她的发髻,轻笑道:“嗯,我们有孩子了。” 院里刮着风,她便下意识地又往他怀里靠了靠。 “冷?”孟长淮轻轻捏了捏容绣的手臂,皱眉。 容绣摇了摇头。在这人面前,自己总忍不住要娇气些,心里明明是不想的。 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哪儿能继续让他当个小孩子般宠着…… “不冷,”她抬起头,眉眼弯弯地望着他,“就是想抱抱你。” 孟长淮笑了笑,拨开她鬓角被风扫乱的碎发,满目温柔。 他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这一点容绣早就觉察到了。其实他隐藏得很好,只不过她对于有关他的一切,都太敏感。 *** 容绣此时便有了身孕,是孟长淮万万没有料到的,先不论时间与上一世相差甚远,况且自己每次都很注意…… 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年初一那天早晨太过忘情了。 “绣儿。”帘外烛光昏暗,他隔着衾衣用手掌盖住她小腹,温热平坦,却仿佛能感知内里孕育着的小生命,让他既感动又担忧。 容绣还未睡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孟长淮叹了口气,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道:“最近西北不太平,我早朝时向皇上请旨带兵平叛,皇上允了。” 他选在西北叛乱的当口出头,也并不全是为了巩固在朝中的地位。 犹记得上一世,君商羽小瞧了西北的力蛮部落,只调东边守军增援,却正中东疆羌族下怀。羌族趁势攻破大庆东北五座城池,郭清夷从南郡带兵快马加鞭,最后也只收回了两座。 虽然叛乱被平,大庆亦损失惨重。 今日朝堂上,几乎所有大臣都一致认为以西北力蛮部落的兵力,不过骚扰骚扰大庆边境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根本不足为惧。 而孟长淮虽知晓一切,说出来只怕被当成妖言惑众。因此他别无选择,只能请旨出征。 哪知回府后便听说容绣有了身孕,他顿时觉得上天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何时走?”容绣才酝酿出的睡意刹那间清醒了一大半。 孟长淮将她抱紧了些,“后天。” “那只有明天一天了……”容绣表情僵了僵,又装作不在意地笑了出声,“西北偏远,你此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可别等到时候回来,孩子不认识你。”说着,她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孟长淮将脸埋进她颈间,嗓音低哑道:“我尽快回来。” 话虽如此说,战争之事,哪是他说如何便能如何的? 容绣自然懂这个理,只笑了笑:“我等你回来。” 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她却强忍着没流露出半点担忧,就像笃定了他会平安。 其实她哪里知道呢?就如这一次他会请旨出征,一向预感强烈的她竟一丝也没有察觉。 希望没有预感便是好事吧……她知道,自己的忧心无用,只会平白加重他的负担。 孟长淮离开京都的前一晚,几乎把接下来一年的所有事情都妥善安排了一番。 “所有膳食和药物,不能假他人之手,全都试过毒才能给你家小姐用。” “是,公子。” “没有必要的话少出锦绣轩,尽量别和二公子院里的人打交道。” “是,公子。” …… “我让殷恪留在京都,万事不必惊慌,他会暗中保护你们。” “……是……公子。” 次日,洛康王世子奉旨带兵,出征西北平力蛮之乱。几日后的早晨,正在养心殿批阅奏折的君商羽收到边境急报。 “皇上,力蛮连破西北三城,伽耶郡郡守被力蛮首领杀害,镇西大将军被俘,战况不妙啊!” 君商羽目光一凛,笔落朱批,左手紧握成拳,“世子离开多少天了?” 兵部尚书掰指一算,回道:“已有将近半月。” “快到了。”君商羽放下朱笔,视线投向摇晃的珠帘,眯了眯眼。 虽然他不理解那人为何对一切了如指掌,但只要一想起那人胜券在握的眼神,便知道他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058章 已替换 自从容绣怀了孕,孟长淮又出兵西北,便三天两头的总有补品从甘露园送来,各式各样种类齐全。蒋思仪免了容绣的请安,偶尔来锦绣轩看她,除此之外,容绣便很少出这院门见旁的人,若孟暖玉不来,她就只能睡觉吃饭晒太阳,日子无聊到整日躺在躺椅上辨丫鬟小厮们的脚步声。 不过为了平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些她倒是心甘情愿地忍着。 这天刚起床不久,竟又觉得困乏了,阳光十分暖和,照在身上更使人慵懒几分,容绣闭着眼迷迷糊糊的,意识混沌,周遭一切仿佛都离她很远。 正待沉入睡眠的时候,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让她思绪顿醒。 不属于她这院里任何一人的脚步声,大约是个女子,明显是朝她靠近来的。 丫鬟湘儿在扫银杏树掉落的叶子,扫帚划过地面沙沙地响,容绣双手闲闲地搭在小腹上,对来者恍若未闻。 穿着妃色广袖留仙裙的明婵施施然进了院子。 “奴婢见过二少夫人。”湘儿放下扫帚欠身一揖,看了一眼躺椅上双眼紧闭的容绣,小声道,“世子妃许是睡着了,少夫人若有事,过会子再来吧。” “世子妃倒是高枕无忧,乐得清闲。”明婵温婉一笑,抬手抚了抚耳垂上的白玉镶金坠子,“其实我此番来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怕世子妃无聊,带了点儿笑料来解解闷儿,既然世子妃在休息着,那我便不打扰了,只是请姑娘转告你家世子妃一句,对身边儿的人多多留意些。” 毛毯下的双手微微一动。 待明婵走远了,容绣才打了个哈欠睁开眼。 “刚刚有人来过?” 湘儿笑着点头,“二少夫人前脚刚走,您就醒了。” “二少夫人有事么?”容绣坐直了身子,提了提腰间的毛毯,湘儿忙跑过来给她倒了杯热水,回道:“说没什么要事,不过二少夫人让奴婢转告您,对身边的人多多留意些……” 果然这女人到了王府,便没打算安生么?憋了许久,却还是忍不住来她这里找事儿了。 容绣心中讽笑,语气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世子妃,”湘儿站在桌边没有动,垂眸咬了咬唇,双手交叠握紧,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奴婢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容绣见她那犹犹豫豫的样子,心中顿时了然一半,不动声色道:“说来听听。” “有几回奴婢随碧螺姑娘出府采办东西,姑娘却并未与奴婢一道……出了府便分开行动了,奴婢偶然一次发现,姑娘从那红袖坊出来……”湘儿战战兢兢地望了容绣一眼。 “红袖坊?”容绣皱了皱眉,这地方听起来挺耳熟。 “就是……”湘儿面色红了红,“就是南公子常去的那种地方……这红袖坊,是京都青楼里名气最大的。” 容绣抿了一口热水,“好了,你去做事吧。” 湘儿见容绣仿佛丝毫没往心里去,表情有些焦急,又道:“世子妃,奴婢并非想从中挑拨什么,只是方才听了二少夫人那番话,又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才想着如实向您交代为好……奴婢知道碧螺姑娘与您自小便在一起,您自然是相信她的,但……凡事还是留个心比较好,毕竟……无风不起浪啊。”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容绣微低着头,目光落进空荡荡还泛着光的茶杯里,指腹微微用力地摩挲着杯壁上的纹路。 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碧螺有什么细微的变化,容绣如何会不知道?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是如湘儿所说,她相信她罢了。 午膳容绣只随意用了点清淡小菜,因为等着碧螺带回来素心坊的糕点。 “世子妃,碧螺姑娘回来了。”刚要起身进屋,湘儿在院门口轻唤了声。容绣暗自叹了口气,道:“叫她随我来。” 屋子里燃着刚换上的沉香,金色兽首炉里溢出的香味很淡,细致而宁神。 容绣坐在软塌上,拥着一张狐皮毛毯。 碧螺如往常一样将点心盒放在矮几上打开,笑嘻嘻道:“小姐,素心坊春季出了新品,老板娘叫我带回来给你尝尝。” “嗯,放着吧。”粉白相间的心形糕点,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味,若是平日里容绣早耐不住要去尝一口了,但此刻她心里藏着事儿,的确没什么胃口,遂指了指矮几对面的位置,轻声道,“坐。” 碧螺面上的笑容顿了顿,“小姐,怎么了?” “先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说。”容绣神色如常地扬起唇角,向杯中添了杯热水。 碧螺满脸狐疑和不安,低着头坐到了容绣对面。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大半年就过去了。”容绣望着杯中微漾的水纹,倒映着碧螺青涩秀气的脸庞,轻笑着感叹,“想当初咱们刚来京都的时候,还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皮丫头,被官兵追得满街跑,而现在……”她看了一眼碧螺,目光温柔又怀念,“似乎我们都变了。” “小姐……”碧螺局促地绞着手指,低垂下头。 “自从嫁进王府,我一心想的除了如何让公婆满意,让夫君无后顾之忧,还有如何像母妃一样当好一个王妃。王侯家不比寻常人家,世子总有一天要继承父王的爵位,届时我对内要整顿好王府后院的大小事务,对外代表的是王府形象,半点也懈怠不得。”容绣轻叹了口气,“或许因此,我对你的关心便少了些,你有什么事,也不再与我说。” 碧螺紧紧咬着下唇,眼眶泛红。 “我记得小时候,你被隔壁陶小姐养的哈巴狗吠了两声,都要回府朝我嚷嚷,叫我去给你出气。”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姑娘,竟让她一丝也瞧不出当年的影子,容绣鼻子一酸,亦有些难受,“去年开春踏青的时候,你说那秦河船上的青衫公子长得好看,后来我便托人去打听,结果那公子早已与人订了亲,为此你还闷闷不乐好些天,哭哭啼啼的哄也哄不好,把我的桂花糕吃了一大半……” “小姐……奴婢才没有……”碧螺抬手用力擦着眼角,“……才没有吃那么多……” 容绣笑了笑,眸中带着水光:“父亲每个月只给买那么一丁点儿,我如何会数不清?” 碧螺倔强地努了努嘴,“可是小姐那时说了,都让我吃呢……我怕你没得吃了,便留了一半给你。” “你看看你,这个倒记得清楚。”容绣端起杯子正待往唇边送,却被碧螺拦了下来,“水凉了,别喝。” 容绣唇角挂着温和的浅笑,看着碧螺小心拎起面前的白瓷保温茶壶,壶嘴里淌出冒着热气的水,轻轻启唇,“现在也一样啊。” 碧螺将茶壶放进盘子里,模样乖顺地坐了回去,睫毛随着双眼的眨动沾上点点水珠。 “被人欺负了我会给你出气,有了喜欢的公子,我也可以给你张罗,若有别的困难,只要你愿意与我说,一切都不是问题。”容绣手贴着热烫的杯壁,看着微微泛红的手指,目光怔然,“我一直觉得,你我一同长大的情分,是旁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了的。” “小姐……”碧螺泪眼婆娑地扑过来,捉住容绣的手,连连摇头,“不是那样的……奴婢绝对没有背着您,做不该做的事情,您要相信我……” 第059章 已替换 容绣望着碧螺声泪俱下的模样,狠了狠心沉声问她:“你的那些首饰物品,并非是从小摊贩上买来的假货吧?” 碧螺抽泣不止,用力摇头。 容绣微微俯身,手搭上她的肩,又轻问道:“你去红袖坊做什么?” “……奴婢……奴婢是去……”碧螺垂下目光,支支吾吾半晌。 阳光自窗口斜斜地偏射进来,落在她因局促不安而屡屡搓动的湿润手指上,容绣闭了闭眼,叹道:“我自问不曾少了你什么,旁的东西你若需要,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何苦去那种地方糟践自己?” “小姐,奴婢没有……”碧螺抬起衣袖用力擦拭脸上的泪痕,摇着头道,“奴婢绝对没有糟践自己……奴婢去红袖坊只是……只是想找黎公子……”尾音越来越低,语毕她紧张地咬住唇。 “黎公子,是谁?”听到完全陌生的人名,容绣皱了皱眉。 “是红袖坊的老板,黎青渊。”碧螺抬眼,小心翼翼地去瞧容绣的反应。 好在她只是淡淡问了一句:“你们如何相识?” 见自家小姐并没有大发雷霆,碧螺才安了心,一五一十地交代,“是奴婢与小姐被官府误当成偷官银的窃贼追捕那天……奴婢买了糕点出来没找着小姐,又正碰上巡逻的士兵,险些被抓住……是黎公子救了奴婢,还带奴婢去红袖坊后院,找了身女子衣物给奴婢换上,说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容绣细细回忆了一番,顿时了然。 这话应该千真万确,那日碧螺找到她时,穿的是一身青楼女子的暴露衣裳。 但即便如此…… “碧螺啊,”容绣用帕子轻轻揩着她眼角未干的水痕,“两情相悦自然是好,可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这黎公子八成不是什么正经公子,你……” 若早些知道,她能阻止便阻止了,如今这丫头怕已是泥足深陷。 “小姐……”碧螺望着她轻唤一声,眼神里带着些倔强,“黎公子并不单单是开青楼,名下还有旁的资产,京都好多药铺钱庄绣坊都是他的,他还是天香阁的二东家呢。我们之所以在红袖坊见面,不过是因为,那儿离素心坊最近……” 到底对碧螺口中的黎青渊丝毫不了解,容绣心里的担忧未能消退,“你们见面都做些什么?他可曾轻薄与你?” “……小姐,你怎么尽往那处想……”碧螺面色一红,嗔道,“无非就是听听曲子,看看画儿什么的,黎公子画的画可好看了,抚琴也好听着呢……” 容绣知道自家丫鬟,闻言淡淡睨了她一眼,“你还懂那些?什么画啊琴的,都比不上人好看吧?” “……是好看,可奴婢觉得就算他不那么好看,奴婢也……”碧螺努了努嘴,许是害羞,没好意思说下去。 容绣心中一叹。 “他提过要娶你吗?” 碧螺闻言脸更红了,“小姐,我们还没……” “约你见面,送你那么多东西,却没提过要娶你?”容绣秀眉紧蹙,“碧螺,你该知道,黎青渊有的是钱,他送你那些物事并不能代表什么,虽然承诺也未必作数,但总比没有名头的暧昧牢靠得多。” 话是这个理儿,但碧螺如今只怕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未必听得进去,容绣轻叹了一声,又道,“我知道让你从此和他断了联系是不可能的,但我实在担心你被骗……下次见他的时候,你就问个清楚,他究竟把你当做什么,若他真的只是随便玩玩,没那心思,那咱们就算了。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你不仅仅是我的丫鬟,更情同姐妹,我希望你将来能觅得良婿幸福一生,而不是成为那些富家公子的情场游戏。” “是,小姐。”碧螺神色黯了黯,“奴婢知道了,下次……一定问个清楚。” *** 自从孟长淮离开之后,容绣睡眠总是很浅。这日半夜,又被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 她翻了个身,紧紧闭眼,过了许久还是未能睡着。 外头的细碎声响仍在继续,偶尔夹着铿锵的金属碰撞声。 担心有什么异常,她忙揉了揉眼睛起身,披上件厚袍子出去了。 循着大致方向,容绣提着灯笼走入后院,孟长淮平日里练剑的那片竹林。 月光下的视野昏暗又模糊,夜晚的风吹动竹枝上残留的枯叶,响声有些渗人。 “你都这副模样了,还想反抗?”是一个男子清冷的嗓音,有一丝熟悉,容绣觉得,她肯定在哪里听见过,却一时想不起。 然而潜意识里的害怕提醒着她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又一阵窸窣声,伴着另一个男子猛烈的咳嗽。 “咻”地一下,长剑被插入地里,男子轻叹道:“恪儿,师叔不想伤你,但教主下令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带你回去。” 恪儿……殷恪?那这个师叔,又是谁? 容绣熄了手里的灯,躲在一窝竹子后面。 “……师叔,我答应过主子,会守着世子妃直到他回来,便不能半途而废。”殷恪低沉的嗓音似乎在忍着巨大的痛楚,冰冷的语气倔强而强硬。 男子脚步轻移,嘲笑道:“是因为答应了你主子,还是因为你——” “师叔,”殷恪低喝着打断他,“等这件事情一了,我会回去一趟,只是现在,我不能走。” 一阵静默之后,男子开了口。 “我原不想逼你,但这次情况特殊,师叔由不得你胡闹了。” 男子话音刚落,竹林里疾风骤起。 为了隐藏好自己,容绣捂嘴将惊呼声咽了下去。风萧瑟而强劲,她拢紧衣袍,强风吹得她忍不住闭上双眼,而在视线变黑的那一瞬,身子一轻,再睁开时,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 她被人攥着衣领,脚尖堪堪点地。 “放开她!” 容绣吃力地看向咆哮着的殷恪,夜色下他的双目赤红。 男子残忍带笑的嗓音响在耳边:“跟我回去,或者——”修长的手指扣住容绣脖颈,叫她几欲窒息,“我现在就杀了她。” 殷恪猛咳一阵,喷出一口血来,他面目抽搐着用黑色衣袖擦了擦嘴角,用剑鞘撑着身子缓缓站了起身,如星的眸子里夹带着不甘愿的妥协,“放开她,我跟你走。” “不反抗了?”男子轻笑。 “我跟你走。”殷恪嗓音嘶哑地重复了一遍。 终于获了自由的容绣却平衡顿失,身体歪向被男子推开的那侧。 “啊——” 她一边用双手护着腹部,一边暗暗祈祷着孩子一定不要有事,但绝望和愧疚却越来越深入地蚕食她的心。 大夫说过,还没过三个月,胎儿脆弱得很,摔下去,几乎没有生存的可能。 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对孟长淮,也是对他们无缘面世的孩子。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看见它,听见它叫她娘亲……但是…… “当心。” 仿佛时间戛然而止,带着叹息的惊呼声入耳,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降临。 容绣睁开被泪水斑驳的双眼,还没看清什么,就被一阵浓浓的血腥气呛得干呕不止。 “没事吧?”从头顶传来殷恪的声音。 容绣缓了一阵,摇了摇头,“没事,谢谢你。” “回房去吧,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殷恪放开她站起身,拿着剑,目光看向别处,“我不在,你要格外小心些。” 容绣顺势抬起头,视线越过殷恪,忽然捕捉到一袭令人心悸的白衣胜雪。 她想起来了…… 当日在客栈里,就是这白衣翩然的俊朗男子,用他这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拧断了那两人的脖子,然后对着两具尸体,笑得云淡风轻。 第060章 已替换 傅云熹…… 这个让她第一次见识到人世间的残忍景象的人,虽然只曾匆匆一面,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殷恪叫他师叔,那么殷恪究竟又是什么人? 两人的关系似乎并不亲厚,况且殷恪身上的重伤很明显是此人所为,殷恪若跟他离开,还不知会被怎么样…… “不行……” 容绣拽了拽殷恪的衣角,他抬起的脚跟顿住。 容绣用手撑在地上,捂住肚子吃力地站了起来,“你不能跟他走。” 此刻殷恪究竟是何身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个屡次救过她性命,虽然性子别扭说话又膈应人,却心地纯良、一直默默保护着她的男子,她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落入虎口。 但自己能如何?她不知道。她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人一定不能离开…… 殷恪回过头,嘴角沾着未擦净的血迹,黝黑的双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几乎是咬着牙道:“……他要杀你。” 那天看见过的景象,那两个前一秒还生龙活虎,顷刻间便气息全无的人的面孔,再次浮现在容绣脑海中,令她神识恍惚又害怕。 “……别走。” 此刻她能做的,却只是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摇头。 “没事的。”她脸上夹杂着绝望的担忧太过明显,殷恪神色微动,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语气不自觉轻了些,“放心吧,我还会回来。” 容绣正准备再说句什么,却见他俯身靠近,长臂一伸,从她耳廓边绕过去。紧接着后颈一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我先送她回去。”殷恪无声轻叹着将已然昏迷的容绣揽在怀里,抱起来,对身后的人道,“放心,我既答应了便不会跑。” 傅云熹翘腿坐在石桌上,指尖捻着一截竹枝,一双桃花眼笑得弯起,“我觉得你该谢谢我,美人在怀的滋味儿想必还不错吧?” “总之师叔无福消受。”殷恪冷笑一声,大步往前走去。 傅云熹眼眸低垂,薄唇紧抿,微微发力,手中竹枝便碎成粉末。 *** 翌日容绣醒来的时候,就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但脖颈处隐隐的痛感在提醒着她,昨夜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真的。 殷恪不在了,跟着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傅云熹,离开了王府。 容绣揉了揉眉心,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越细想越心神不宁。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碧螺润湿了布巾递给容绣,见状神色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头有点晕,许是昨晚没睡好。”没睡好是真的,半夜出去惊心动魄了一番,最后还是被人打昏过去的,舒服才怪了,容绣扁了扁嘴,问:“今日可有要事?” 碧螺思索了几秒,道:“早晨二少夫人来邀小姐去游湖,奴婢替小姐回绝了。” “嗯。”容绣用热布巾捂了捂脸,“还有别的事么?” 碧螺回道:“胡尚书府的小姐递了帖子,说过了晌午来拜见。” 擦了手将布巾还给碧螺,容绣抿唇一笑:“似乎有阵子没见到那丫头了。” “是啊。”碧螺放好布巾,为容绣系紧襟带,“听说胡小姐如今跟着尚书大人出席宴会,还挺有模有样的,半点也不像当初那么冲动鲁莽了,多亏了小姐你呢。” 去胡尚书府上赏花那日,容绣见胡雪晴性子直爽可爱,便主动与她走近了些,平日里也常常互相邀约,一来二去便相熟了。只是前阵子胡雪晴跟着胡廉山回厉州老家过年,后来容绣又怀了孕不再出府,因而两人许久未见了。 “胡小姐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罢了。”容绣垂眸笑道。 又是百无聊赖的半天,过了晌午,锦绣轩才终于多了一丝活跃气息。 胡雪晴这日穿了身鹅黄齐腰襦裙,白色绣花上褥,外面披了件浅灰的长褙子,梳的是简单的淑女发髻,一侧坠了一支盘纹紫金步摇。 “雪晴见过世子妃。”胡雪晴欠身行礼,容绣用剥完瓜子的手虚扶了扶,“起来吧,自家院子里,就别讲这些繁礼了。” 见胡雪晴略拘束地站在那儿,容绣指了指身边的石凳,“过来坐。” “谢谢世子妃。”胡雪晴十分小心地落了座。 以往胡雪晴对容绣虽也很是尊敬,但从没像今日这般战战兢兢,容绣不禁笑了出声,“怎么回趟老家过了个年,见我就跟猫儿见老鼠似的?可是我面容变得可怕了?” “不是——”胡雪晴尴尬地捋了捋胸前的头发,“婶母说世子妃有了身孕,要格外小心些,不能莽撞。” 容绣见她连看都不敢往自己这边看,笑着将瓜子盒往她那侧推了推,抿嘴道,“傻丫头,你就是再多看两眼,它也不会有事的。” 胡雪晴闻言,一动不动地盯向容绣尚还平坦的小腹,“真的?” 容绣笑着点了点头。 “我能摸摸吗?”胡雪晴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兴趣盎然地问道。 这副模样叫容绣想起自己当初见到淑妃肚子的情景,也是这般又好奇又谨慎,不禁失笑,刚剥好的瓜子仁都掉到了地上:“这才没多久呢,摸不出什么,等过几个月,再给你摸。” “再过几个月,是什么样儿?”胡雪晴眨了眨眼。 容绣用拳头支着脑袋,瞥见长廊尽头端着木盆的碧螺,笑了笑,“应该就像西瓜那样吧。” 接下来两人又闲聊了许久。 胡雪晴呆了不足一个时辰,便要走了,容绣本想留她一同用晚膳,可想着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用的都是些进补的药膳,今日厨房也没安排鱼肉什么的,只好作罢。 刚走出院门,胡雪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石桌上,对容绣道:“世子妃姐姐,这是雪晴在厉州千金堂偶然看见的,觉得合眼缘便买回来了,老板说能保家宅平安,正巧世子出征西北,你又怀了身孕,把它放在床头,应当能得佛祖庇佑的。” 容绣低头将桌面上的玉佩拿起,几乎和手掌一般大小,材质温润,分量很重。 “多谢你,有心了。” 当晚,容绣便将这玉佩置于床头,几日下来,心思倒安定了不少。 *** 夜深人静,城郊一座不知名宅院里,苏季正坐在昏暗的烛台边,摩挲着桌面上的黄金杯盏。 他左右各站着个蒙面黑衣人,手握腰间剑柄,目光严肃。 “相爷,明大人到了。”门口的面具男拱手道。 “请他进来。”苏季唇角朝一侧勾起,面露冷笑。 脚步踏入门槛的时候,明鸿只觉得后背发冷。他与苏季相交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 明鸿站定在苏季面前,欠身行礼,语调沉稳道:“相爷,深夜召下官前来,请问有何吩咐?” “坐。”苏季晃了晃杯盏,漫不经心地用眼神示意桌对面的位置,“听闻你手下的探子说,喻亲王一行人已经抵达襄州?” “是的,相爷。”明鸿理了衣袍坐下,微微倾身,“喻亲王已到襄州,眼线目前还是安全的。” “嗯。”苏季抿了一口茶,“既然那边已经安顿好,王府内也该着手安排了。” 明鸿眉心一皱:“相爷是想?” “枉你跟了本相这么多年,居然到此刻还未领会本相的意思?”苏季睨了他一眼,神色讥嘲,“洛康王府的棋子到了襄州喻亲王府,咱们再往洛康王府安插一个,岂不是能掀起一股大浪?人人皆知那两家来往甚密……” “相爷是要……” 苏季轻擦杯身,淡淡开口:“彻底拔了那棵碍眼的大树。” 明鸿正要发问,突然从门口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望过去时,只见一个鼓鼓的麻袋被扔在了面前的地上。里头装的明显是活物,一边动着一边发出呜呜的叫声。 “本相的棋子来了。”苏季若有所指地笑着看了看明鸿,朝手下吩咐道:“打开让明大人过过眼。” 黑衣人得令,将麻袋的系绳解开,里面挣扎着的活物渐渐露出头来。 “婵儿!”明鸿大惊失色,摔了茶杯扑过去。 明婵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嘴里被塞着一坨布料,明鸿将布料拿走,开始解束她手脚的麻绳。 “……呜呜……爹……”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明婵低低抽泣了起来,眼角不住地溢出泪水。 明鸿一言不发地将女儿身上的绳子一道道解开,轻抚着宝贝女儿梨花带雨的面颊,转过头,面色沉沉地望向苏季:“相爷这是何意?” 苏季勾唇笑了笑,“本相不过想请明小姐帮个忙,只要明小姐和明大人答应配合,自然一切都好说。” 明婵闻言抬眼望了一圈,屋里除了自己和爹还有苏相,便是手拿兵刃的黑衣人,顿时明白了处境,拭了拭脸上泪痕,弱弱开口问道:“相爷需要小女做什么?” “贵千金可真是明事理。”苏季看了看明鸿,又看向明婵,低沉道:“明小姐如今是洛康王府的二少夫人,本相只要明小姐记着,你是我苏季的人,需要你的时候,本相自会派人去联络你,明白么?” 明婵衣袖中的双手握成拳,紧紧咬住下唇:“小女斗胆,相爷所谋之事,可会要了世子的性命?” 苏季摸着茶杯盖子,似笑非笑,“若明小姐听话,本相必让你如愿。” 如愿? 明婵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去看苏季。 “本相是不是过河拆桥之人,明小姐大可以问问你父亲。”苏季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明家如今的家财与权势,岂是区区一介太傅所能享有的?本相向来欣赏识时务,和忠诚的人。” “小女答应,以后唯相爷马首是瞻。”明婵垂眸闭眼,咬牙道,“愿相爷记得您今日说过的话。” 明鸿无声叹着气,回头去望女儿的脸,凌乱的刘海下被阴影遮住的表情看不真切,却让他觉得,那一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远。 *** 这日容绣晚膳仍旧吃的不多,吃到一半全吐了,后来勉勉强强进了半碗粥。 “等公子回来可得好好犒劳犒劳小姐,为了给他生个宝宝,难受成这样。”丫鬟正撤盘子,碧螺拿手帕擦着容绣额角的汗,努了努嘴道,“下巴都尖了,还是以前圆圆的好看。” 容绣面色还有些苍白,略吃力地扬唇笑道:“以前你还说过尖尖的好看呢。” “都多久的事儿了?小姐怎么还记得这茬?”碧螺闻言“噗嗤”一笑,“我可没说好看,是听人说京都的公子老爷们喜欢,可谁叫咱家公子就爱看小姐这样的呢!任别人家姑娘脸蛋儿再小下巴再尖也没用。” 这话说得容绣心花怒放,疲惫似乎一扫而空,抬手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何时嘴这么甜了?话好听也不能偷懒,快去烧水给本小姐沐浴。” “好嘛,去就去。”碧螺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出去。 容绣嘴角噙着淡笑,目光随着她的身影移向门外,夕阳的余晖撒在院落里,将一切都渡上一层金黄。容绣起身走到檐下,张目抬头望去,那半边天空红得刺眼,深沉热烈,仿佛在与即将来临的黑暗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不甘心、不舍得被吞噬。 她紧紧握着手指,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间感同身受。 远处传来嘈杂声,似乎是从孟凌南院子的方向。 湘儿抱着洗净的衣物走进远门,容绣唤住她:“外面发生何事?” “回世子妃,是二公子院里的一名丫鬟有了身孕,二少夫人正与二公子闹得不可开交呢。连王爷王妃都被惊动了。”湘儿欠身答道。 容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新妇进门不过三个月,就让院子里的丫鬟怀了孕,如今面临的麻烦都是自己造下的孽,怪不得任何人。天性如此,赐他多少个像明婵这样的绝世美女都无法改变,容绣在心底暗暗嗤笑着孟凌南。 不过容绣原本以为,明婵不该是如此喜怒形于色的女子。 第061章 已替换 待容绣沐浴完,碧螺也已经铺好了被褥,她伺候着容绣躺了进去,掖好被角,转身正要离开,容绣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拉住她。 碧螺回过头问:“怎么啦小姐?” “我心里头不安,你陪我睡吧。”容绣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秀眉紧颦。 碧螺失笑地连连摇头:“奴婢睡在小姐屋里像什么话?”见容绣依旧愁容满面,她拍拍她手背,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奴婢今晚睡隔壁,小姐有事就叫唤一声,可好?” “嗯。”容绣嘟了嘟嘴,似乎不甚满意,但还是答应了,“我唤你可一定要来。” 好说歹说终于将容绣哄睡下后,碧螺抱着自己铺盖去了容绣隔壁的空置房间,特意选了靠主卧那侧,与她只隔着一堵墙。 刚铺好床便是一阵倦意袭来,碧螺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唔……才什么时辰呢,居然这么困……” 她搓着鼻梁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吹灭蜡烛,躺进被窝里,很快就入睡了。 夜晚的院落,安静得不像话,而墙壁另一边的容绣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一直盯着她,令她背脊发冷。将置于枕边的玉佩拿在掌心紧紧握住,也丝毫驱散不了心底的忐忑不安。 唤了一声碧螺,墙那头无人应答,容绣拥着被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隔了一会正打算再唤着试试,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淡淡的银白色月光撒进来,屋里顿时亮了不少,然而隔着床帘,容绣只能看见一道人形黑影。 “碧螺,是你么?”容绣撑着身子坐起来,“我睡不着,你将蜡烛点上吧。” 对方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关上门,点燃桌上的蜡烛,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 容绣心中顿生一丝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捏紧了玉佩。 黑影越来越近地压过来,在触到床帘的那一刻,容绣才从对方浑浊的呼吸声中辨认出,这是个男人。 几乎是同一秒,她放声大喊:“来人——” “别怕,是我。”对方迅速掀开帘子,捂住她的嘴,语气是十分熟稔的安抚,但听这嗓音,分明是令她讨厌的那个人,“嫂嫂,是我啊。”他缓缓放开手,朝她靠近了些,“昨晚收到嫂嫂的信,我可是兴奋得整宿睡不着,今儿我特意布置了,邻近的院子里都被我下了迷药,没人会打扰我们,我们……” 容绣抬起头,正对上孟凌南欣喜而急切的眼神,在昏暗的烛光里,带给她的却只有恶心。 “什么信?我不曾给你写过信。”她竭力保持着镇定,目光沉沉地看向孟凌南。 孟凌南勾了勾唇,“都到这时候了,嫂嫂还装什么?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都怨兄长出门太久,怪不得嫂嫂深闺寂寞……” 容绣横眉怒目地往床头退了退,“我说了,不曾给你写过信,快点滚出去,不然我——”思及他方才所言,容绣正待说出口的话便没了下文。 “不然如何?”孟凌南将手掌撑在床沿上,面露讥讽地俯下身,“嫂嫂别说邀我夜半相见,是为了演一出贞洁烈女啊,白白辜负了阿南一番精心准备可就不妥了。”他挪了挪手掌又靠近了些,眯眼细嗅,似乎极为享受,“真香,难怪兄长爱不释手,若我也娶了如嫂嫂这般的尤物,想必也瞧不上外面的花花草草了。” 容绣冷眼轻嗤:“京都第一美人都被你娶回去了,还说这种叫人恶心的话,南公子果真是名不虚传,怎么,那怀了孕的小丫鬟处理好了?” “不劳嫂嫂费心,阿南自然会处理妥当。”孟凌南抬手贴近她的脸,慢悠悠道:“如此良夜,说旁的人岂不是太煞风景?嫂嫂,阿南自从第一次见你,便……无法自拔了。此番终于能如愿,真是上天垂怜……” “孟凌南!你清醒点!我是你长嫂!你这样会遭雷劈的!”容绣用力推搡他逐渐压过来的沉重身体,又怕太过使劲会伤着孩子,一时间心急如焚,怒吼中不禁带了一丝哭腔。如此大的动静,碧螺竟毫无反应,也不见其他人过来,看来孟凌南所说的迷药是真的了。想及此,容绣只觉得心脏被绝望一层一层包裹住,几乎难以呼吸。 许是容绣的挣扎终于叫孟凌南失了耐心,他紧紧箍着她的身子,手指捏住她下巴,眼中满是不容抗拒的情.欲,“嫂嫂,今晚便让你知道,我和兄长究竟谁更好些。” 陌生而让人不适的男子气息充斥在鼻腔里,容绣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希望一死了之。 死,多容易呢?但她如何能甘心? 若是像法佛寺那次一样,为了保全蒋思仪的性命,被刀砍死或者坠崖身亡她都不会犹豫半分,但此刻自己若死了,不但要背上个荡.妇的骂名,让薄州容氏一族世代蒙羞,还会连累孟长淮为世人耻笑。 手中的玉佩膈得她生疼,疼痛却叫她思绪渐渐明晰了起来,有一丝冲动在头脑中刹那间成形。 男人低沉淫.笑着挑开中衣襟带,容绣双眼一闭,纤柔手指紧紧握住玉佩,朝床沿的木板上重重一磕。 清脆的碎裂声影响不了孟凌南亟待发泄的*分毫,因而他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一点一点的逼近。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容绣嗓音微颤地开口,眼眶湿润红肿,“你走不走?” 孟凌南捧住她的脸,“嫂嫂何必再说无谓的废话?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舍得放弃?”话音未落,嫣红的唇瓣已然压下来。 然而,他并没有亲吻到他朝思暮想的那双唇。如同死亡的冰凉,从脖颈处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原本火热的瞳仁,扩散至空洞…… 颀长的身躯被轻轻一推,便仰倒在了地上。 容绣靠在床头,全身无法控制地颤抖。呆了半晌,她才颤巍巍地走下床,踉跄着跪倒在孟凌南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容绣瞪大双眼不住地摇头,眼泪越淌越多,一如从身前男人脖颈的伤口里不断流出的血液。她双手用力攥紧了半截玉佩,手掌被锋利的断口割破,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被鲜血染红,也不知是她自己的血,还是死去的男人的血。 杀人了……你杀了人了…… 脑海中一个声音不知疲倦地回放着这两句话,如魔音绕耳,令她神识几近崩溃。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变作了腥红色,所有感官都充斥着血的气息。 “不能……不可以……要离开这里……离开……”目光呆滞,双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容绣吃力地撑着身子站起来,抬腿往门外狂奔而去。 *** 殷恪回到洛康王府的时候,府内一片黑暗与沉寂,一如他此番离开松风谷时沉重如铁的心情。 飞檐走壁落在了锦绣轩院子的月洞门顶上,只见主卧房门半开,并从屋里渗出浓浓的血腥气味,他心底不禁“咯噔”一下。 就在此时,衣衫凌乱的女子慌慌张张地正往出奔,双眼空洞无神,也没看见脚下的台阶,一声惊叫,直直往台阶下跌倒。 殷恪运起轻功飞过去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娇柔身躯。 “怎么了?”他感觉到她一刻不停的颤抖,抬手覆上她单薄的后背。 此刻容绣需要的正是一个可以依赖的肩膀,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才终于心安了一些,低低啜泣着,仿佛流不尽的眼泪将他胸口的黑色衣衫渐渐晕湿。 “我没有……我没有杀……杀他……没有……” 她嗓音颤抖得几乎无法辨认,字不成句,但殷恪很快便明白了过来,视线落向她的右手,一片濡湿,血还在往下淌着,一滴一滴渗进地里。 殷恪面容一僵,双唇微动,“快放手,你受伤了。”见她呆呆的没有动作,他只好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她手指一麻,这才被迫松开了那半截玉佩。 “真是个笨蛋,这都不知道疼?”殷恪执起她血肉模糊的手掌,眼看着目光一沉,唇间溢出叹息。 房中的血腥气还在不断地扩散出屋外,夹杂着他凝神许久才辨识出的迷药香味,殷恪皱了皱眉,将容绣抱进屋放在软塌上,背对着床边那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他揉了揉她的脑袋,“闭上眼,别看。”然后起身往尸体的方向走去。 殷恪面色冷凝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拔开瓶塞,将瓶身微倾,带着幽香的无色液体便从瓶口汩汩流到了孟凌南的尸体上。 在刺耳的咕噜声中,尸体被一点一点融化了干净,连同屋内的血腥味,也渐渐消散了去。 但当他转身踱步至软塌边的时候,低头望着容绣黯然无光的双眸,却才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不止他所想的这么简单…… 第062章 已替换 “唔,睡太久了头好晕呢。小姐今日想戴哪只簪子?”碧螺给容绣固定好发髻,顶不住困意捂嘴打了个哈欠,却见铜镜中的那双眼毫无波澜,也没有任何回话,愣了一愣又唤道:“小姐?” “嗯?”容绣嘴唇微张,随意指了指妆奁盒一端,“就这个吧。” 深紫色珠钗,是她平素鲜少用的。碧螺皱了皱眉,比好位置插.进去。 “世子妃!”湘儿一路小跑着进屋,匆匆作了个揖,边喘气边道,“世子妃!大事不好了!二少夫人说二公子昨晚彻夜未归,并在二公子书房找到了世子妃写的信,二少夫人和王爷王妃正往锦绣轩来寻人呢!” 容绣扯了扯唇,心底禁不住翻江倒海,面容却如同死水,浑身抬不起一丝力气,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进锦绣轩院子,直往主屋里来。 容绣颔首垂眸,面无表情地欠身一揖,“父王母妃安好。” “你怀着孩子,就别多礼了。” 孟天逸和蒋思仪坐到软塌上,神情复杂地望着她,蒋思仪欲言又止,却是一旁的明婵率先哭哭啼啼起来:“世子妃,妾身自问与您无仇无怨,您为何如此对我?” 拭泪的白色衣袖润湿了一片,明婵水汪汪的眸子不住地往空荡荡的床铺里看。 “二少夫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前来兴师问罪,就不怕冤枉了人?”容绣淡淡扫了她一眼,低沉的语气夹着一丝讥诮。 明婵从身旁丫鬟手中将信纸拿了过来,举在容绣眼前晃了晃,噙着哭腔指控:“写信给我夫君邀他幽会,可是妾身冤枉您了?” “不瞒你说,这信我不曾写过。”容绣指尖轻触桌面,对眼前的东西视若无睹。 明婵抽抽搭搭地扬声继续质问:“白纸黑字还能做得假?” 容绣双唇紧抿,抽出她指尖的信纸,草草瞥了一眼信中内容,不甚在意地放到桌上,“这不是我的字迹。” “字迹可以模仿,可这署名分明就是世子妃您的!”明婵抬眼可怜兮兮地望向蒋思仪,“母妃,您可要替儿媳做主啊……夫君尚不知所踪,说不定……”说着说着,又不禁低声啜泣起来。 “够了。”蒋思仪有些烦躁地捋了捋帕子,“人也没找着,就凭这么一封信,能断定什么?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能写封信送到你夫君书房里去,说是世子妃要与他私通了?” 明婵垂眸用帕子蘸眼角,一副娇态,嘤嘤哽咽道:“其实夫君的书房,平日里除了儿媳和夫君,便只有夫君的贴身丫鬟皎皎能进去了……”她拍了拍身旁的丫鬟,“皎皎,你将你知道的都告诉王妃,请王妃做个公正。” “是。”模样乖巧的丫鬟屈身应了,竟是往前一步,跪下在容绣面前,表情戚戚地拽住容绣裙摆,“请世子妃饶了奴婢,事到如今,奴婢只有实话实说了。” “好啊,你说。”容绣唇角朝一侧勾起,目光冷然。 皎皎有意无意地躲开她的注视,对蒋思仪娓娓道:“回王妃,是世子妃找到奴婢,吩咐奴婢将这封信悄悄交给二公子,且不能被二少夫人知晓,若事成了,奴婢能得一百两银子,若奴婢不答应,便……便要对奴婢的家人不利。奴婢万万不敢得罪世子妃,为了保全家人性命,只好照做……但现下二公子失踪,秦夫人担忧过度以致昏厥不醒,奴婢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故而将事情真相说出来,请王爷王妃为二公子和二少夫人做主……” 容绣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腰,在桌子旁边坐下。见这丫鬟演得正酣,也不忍心太过直截了当地揭穿,只是俯身看着她,幽幽道:“如今你家人都在我手上,说话可得仔细了。”纤长的手指挑起皎皎嫩滑圆润的下巴,“我昨儿晌午许诺你的分明是二百两,可是我记错了?” “奴婢不敢!”皎皎被容绣犀利的眼神盯得花容失色,慌忙摇头,“世子妃昨儿晌午说的的确是二百两,是奴婢记错了!” “哼。”容绣抽回手,冷笑着坐直了身子,“谎话连篇,一派胡言。昨儿郡主在我这里从清早待到晚膳前,你倒是说说,我何时去找过你?要不要请郡主前来对质?” 见此情况,一直沉默不语的孟天逸脸色越发阴沉,“谁给你的胆子陷害世子妃?!” 皎皎浑身一抖,连连叩头:“王爷饶命啊!奴婢也是被人所迫!” 孟天逸双手背在身后,面色冷凝地走到皎皎面前,“说,再有半句假话,本王立刻要了你的命。” 皎皎用余光瞟了一眼明婵,后者满面愁容掩在绣帕中,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 嘱咐了容绣好好休息,孟天逸便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锦绣轩。 “小姐……”碧螺总觉得自家小姐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出去。” 容绣朱唇轻启,背过身,将不停颤抖的双手藏进宽大的衣袖中。 碧螺咬了咬唇,试探着又道:“小姐,你若是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奴婢……” “……叫你出去。” 凉意彻骨的嗓音将碧螺惊了一惊,脚步不自觉退到了门槛外。 跟了容绣十余年,两人从小几乎形影不离,而这是第一次,容绣这般对她说话。 小姐到底怎么了……? 然而,她没有机会再多问一句,面前的房门被“嘭”地一声关上了。 碧螺神情犹豫地摸了摸门锁,还是决定暂且让容绣一个人静静,转过身,只见一身黑袍的殷恪抱剑倚着廊柱,视线低垂,亦满脸深思。 “殷护卫,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怎么了?”既然是暗卫,想必比常人知晓得多,碧螺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他。 “不知。” 几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碧螺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面色担忧地离开。 良久,从屋里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殷恪阖上双眼,无声叹了口气。 *** 与孟凌南私会的说法最后被证明是容绣蒙了冤,陷害之人正是那个怀了孟凌南骨肉却因出身粗鄙而连侍妾都当不了的丫鬟。 孟凌南彻底不知所踪,虽然孟天逸委托了官府寻人,几天来仍旧杳无音讯。 二公子失踪一事对于锦绣轩众人来说无关痛痒,他们更焦心的却是性情大变的世子妃。 二少夫人带着王爷王妃来兴师问罪的当天,一行人前脚刚走,平素温婉和善的世子妃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用妆奁盒砸碎了铜镜,还不许大丫鬟碧螺置办新的。并且从那以后,世子妃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常常前一秒还面色平淡地说着话,突然就无端发起火来。 也不知是因为怀了身孕才暴躁,还是那日被二少夫人惹怒了还未消气,总之院里的丫鬟小厮,个个都不敢再轻易惹她。 这日,锦绣轩的丫鬟小厮又悉数被容绣赶到了院外,一步也不准靠近院子。 只有碧螺一人,壮着胆子迈进了门槛,手里端着丰盛的餐盘。 “小姐,你还没用午膳呢,咱们多少吃一点,好不好?”碧螺将餐盘放到容绣面前,眼底泛着红。 容绣眼眸低垂,手指屈起放在桌沿上,指尖把玩着一盒火折子。 “好。”唇角微勾着,她将红色龙凤烛台挪近了些,“不过饭后我想吃素心坊的甜点。” 碧螺眼眸一亮,刹那间欣喜若狂:“奴婢这就去买!” 容绣始终面带浅笑,看着女孩连跑带跳出房间,轻快的背影逐渐变小,变小……最后,消失在缓慢闭紧的门缝彼端。 (上卷完) 第063章 已替换 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 一年,两年,一辈子,到了下辈子,我总会再找到你。你能不能,等等我? ——《娘子,别来无恙》下卷镌长思 *** 郢城乃南郡最为富饶之地,东邻东海,与盛产金银的宝鹿岛相望,北靠天藏山,郢城再往南便是以富庶闻名的娑罗国。 而作为大庆朝与娑罗国的通商关口,郢城的繁华之状堪比京都。 仙鹤楼,是郢城的富家老少爷及闺秀们经常出入的场所,因常有自娑罗国流入的奇珍异宝在此拍卖。 今日的仙鹤楼却与平常有些不同。 两名年轻男子坐于展台下的一张对桌两旁,其一着黑色锦袍,头束玉冠,面容温润俊朗,另一男子穿着暗红劲装,黑色发带随意绑在脑后,风姿轩昂。 楼中几乎所有的女子皆两眼发亮地望着他们,表情欣喜地互相窃窃私语着。 南郡的民风较为开放,女子从小便是能抛头露面的,与男子一般自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有心仪的男子,亦能主动表明心意,或是让父母去男方家里提亲。 而此番这两名男子,显然是成为了在场不少女子心仪的对象。 “来这儿做什么?”孟长淮瞥了一眼尚还空荡荡的展台,不甚感兴趣地挪开眼睛。 郭清夷轻嗤一声,“酒楼您嫌味儿重,茶馆您嫌吵,烟花柳巷您肯定不会去,整个郢城能让王爷您屈尊坐一坐的地儿也只有这仙鹤楼了。” 一年前,洛康王孟天逸携妻远游,将王府彻底交传给了世子,如今孟长淮已经是大庆朝的洛康王。 “哎,其实你别说,到底是靠着东海养人,这南郡的姑娘个个水灵清透,喏,你瞧那个——”郭清夷用下巴尖指了指木柱子旁边那桌的黄衫女子,见这厮毫无反应,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模样跟仙女儿似的,这皮肤白嫩的,简直能掐得出水来。” 孟长淮兀自轻抚着手中的青花瓷杯盏,唇角轻扯:“两年多了,怎么也没见你带个水灵清透的姑娘回京都给老太君过过眼?” 郭清夷吃了个瘪,连连清咳两声,“我整天呆在军营里,哪有那么多时间?这次若不是你来的时候凑巧,我还真没空接待你。”他抿了一口茶,“赶明儿我就得回去了,你啊,自个儿逛吧。” 孟长淮淡淡应了一声:“嗯。” “诶诶,开始了。”郭清夷说着指了指展台方向。 孟长淮放下杯盏望过去,只见几个穿着一模一样的水红色留仙裙的绝色女子娉婷走出,站成了两竖排,随后,一个蒙着面纱、穿着娑罗国服装的女子摇着团扇缓缓从展台后掀开珠帘走到了展台最前方,朝众人欠身揖礼。 “劳诸位久等了,因今日拍卖之物比较特殊,颇费了些工夫来布置,所以才晚了些,各位老板请莫怪。”女子往边上靠了靠,侧过身望向展台中央,“现在澜月为各位请出今日拍卖的宝物,传说中能包治百病,驱百毒,疗外养内,让生命力回到最鼎盛状态的,万灵丹。” 紧接着澜月一拍掌,展台中央的木板瞬间向两边划开,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嗤,又是一堆武林中人要为之争得头破血流了。”郭清夷不屑地摇了摇头,收回目光看向孟长淮。 后者低头转着茶杯,恍若未闻。 从洞口里冒出的,首先是一个全透明冰盒,四周还围绕着一团白汽,冰盒中央的锦盒里,赫然躺着一枚金黄色丹药。随着升降台慢慢升起,装着丹药的冰盒慢慢上升,到半人高的位置停了下来。 大厅里顿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且不论那丹药效用,光是这在夏日炎炎中保存完好的冰盒,就足以令人叹为观止了。 饶是孟长淮也不禁神色认真地皱了皱眉。 郭清夷揉了揉额角:“我倒是对这冰盒更感兴趣。” “老规矩,价高者得。”澜月一挥团扇,环视了一眼台下众人,与二楼的雅间,“起价五千两白银。” 人群中马上有人喊道:“五千一百两!” 紧接着又有人抬价:“五千二百两!” “六千两!”一位青衫公子手执折扇敲了敲桌面,不屑地瞥了一眼刚才那人。 台下顿时安静下来,澜月朱红的唇角弯起,扬声道:“六千两,一次。” 无人再出声。 “六千两,两次。” 澜月浅笑着看了看二楼雅间,正打算继续开口的时候—— “一万两。” 一道清丽甜糯的女子声音,来自北阁雅间。 众人齐齐抬头望去,竹帘后的身影几乎看不见。 而有一个人,却蓦地攥紧了拳头,眸中满是欣喜和不可置信,双唇也微微发颤。 “你怎么了?”郭清夷觉察到了同伴的异样,开口问道。 话音刚落,楼上那片竹帘突然被一阵疾风掀开,水蓝色的身影就这么翩然落下,稳稳停在了澜月身边,衣摆飘扬之时,隐约露出脚踝处的藏青色纹身。 郭清夷望着孟长淮,他从没见过他这般表情,复杂得难以辨认是何情绪。 可方才落在展台上的女子,分明不是曾经那位洛康王府的世子妃。虽然当年他只远远瞧过一眼。 “一万两,还有人么?”澜月以团扇掩口笑问。 蓝衣女子神色轻蔑地扫了扫展台下众人,语调冰冷低沉,“我家主子说了,这万灵丹他势在必得,诸位若再加价,小女子奉陪到底。” 语罢,指间突然出现一截闪着银光的长鞭。 言下之意很明显,若有人继续竞价,也必定拿不回这颗神丹;但若谁想故意找茬抬价,她可不打算做那冤大头。 女子举手投足间狠绝味十足,一时震慑住了在场的大部分竞争者。而就在郭清夷仔细打量这女子的几秒钟内,孟长淮已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侧面楼梯冲了上去。 郭清夷想叫他,可这会儿人多眼杂,孟长淮又是微服来的郢城,他却不知道叫什么合适,张了张口,满头大汗。 “既然无人再竞价,那小女子便收下这枚神丹了。”女子清冷的嗓音响起,“小女子代主子多谢各位高抬贵手。” 话虽谦逊,语气中却显然半分谢意也无。 “哎唷,本以为今儿这场要打个持久呢,谁想到……啧啧,”澜月悠悠摇着团扇,娇笑着朝手下示意,“既然如此,这神丹便归姑娘所有了,还请姑娘留个地址,奴家派人给姑娘送去。” “不必了。”蓝衣女子道,“我自己拿走即可。” “万万使不得!”澜月杏眸一凛,急道,“万灵丹出了这冰盒便会融化,鄙店会将存放神丹的机关一并送至姑娘府上,在此之前,请姑娘先备一冰室。服用之人,也需先在冰床之上打坐一个时辰。” 蓝衣女子秀眉一颦,随即点头:“冰室有现成的,烦请老板派几个人护送,地址便不写了,小女子自会带路。” “好,奴家这便安排。” 澜月正要吩咐手下小厮,只听见从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等等!” 众人循声看过去,是个执刀的胡子大汉。 大汉冷哼一声,将长刀“嘭”地一声摔在了桌面上,手指着蓝衣女子愤然道:“此女脚踝处有血蝠纹身,是魔教妖女!万灵丹不能给她!” 另一边,孟长淮寻至北阁雅间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他急忙拽住门口小厮的衣领:“刚才的人呢?” 楼下大堂里正传来讨伐魔教妖女的呐喊声,和混乱的打斗声,小厮颤巍巍地摆手:“我不知道啊!一直没有人出来!魔教妖女!里面是魔教妖女——他们肯定是逃跑了!” *** “哎呀,你干嘛?!”粉衣女子惊呼出声,脚下一个没站稳,不小心踢落了一片瓦。 傅云熹双手环胸闲闲地打量着她,十分鄙视地扁嘴摇头:“颜心,你好歹也是跟着我混的,为何到现在还如此不济?”他瞥了一眼脚侧的大窟窿下面,“瞅瞅人家乐依……” “教主特许我不用学那些,你这是哪门子嫌弃?天,下,第,一,你说你是不是在嫉妒我?”颜心鼓起腮帮子,甜糯的嗓音夹着丝淘气,抬脚踢向傅云熹。 “……”傅云熹嘴角抽了抽,随即朝一侧扬起,“嫉妒你啊,松风谷里的一朵娇花,出门还得天下第一给你当保镖,挺能耐的是不?” “有本事你别追我姐。”颜心一脸无所谓地摸着下巴看天,“唉,昨天棠姐姐还问我来着——” “……颜心,”傅云熹咬牙切齿地打断她,皮笑肉不笑的,脸颊如在抽搐一般:“死丫头,我们去买桂花糕?” 颜心瞅了瞅脚底的仙鹤楼,“不管乐依了?” “那是她的任务,与我们无关。” 傅云熹揽着她腰,运起轻功,在郢城高低错落的屋顶间穿梭。 最初颜心跟着傅云熹被他捉起来飞来飞去的时候,还不太习惯,到现在已经像吃饭喝水般神色如常了,并且聒噪得很。 “喂,傅大长老,殷哥哥要万灵丹做什么啊?” “给你当零嘴吃。” “……神经。” “切,信不信由你。” 第064章 已替换 郭清夷站在北阁门口,朝里望见孟长淮立在檀木圆桌边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中便了然了七八分。 “又出现幻觉了?”他暗暗叹了口气,缓步走进去。 “这次不是幻觉。”孟长淮手握成拳用力抵着桌面,语调低沉,“绣儿的声音,我不会听错。” “长淮,”他唤他的名字,企图叫醒他不理智的沉湎,抬手覆上他肩膀,“她已经去了。” 一字一顿,带着沉重的叹息。 孟长淮低垂着头,双拳微微颤抖。 时至如今,他仍记得那一刻,如坠冰窟,仿若万箭穿心的感觉。 他率军抵制力蛮侵略,捍卫了大庆西北疆土,凯旋归来,原以为等待着他的是皇帝的嘉赏和家人团聚的喜悦,可没曾想,他踏进王府所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世子妃殁了。 锦绣轩被一场大火彻底烧毁,而那日容绣就呆在那间屋里,永远都没再出来。 “这次不是幻觉……”他抬头,赤红着双眼低声重复着,“我真的听到了。” 这两年来,他日日忍受着绝望的思念,查明真相,将陷害容绣并要了她性命的秦夫人绳之以法,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锦绣轩自修葺如初便一直空置着,洛康王府如今已是他当家作主,昔日孟天逸的妾室悉数被他安置到了府外。明婵的夫君没了,婆婆因谋杀世子妃的罪名被斩首,顶着个未亡人身份,亦是成日惶惶,孟长淮便恩准她留在椒兰院里,算是守着与亡夫的回忆度日。 大仇已报,孟长淮本以为自己对现世再无挂念,但事实却似乎并不是那样。 若说最开始他只是为了拥有更大的势力和能力去守护容绣而参政谋事,而不是空挂一个世子的名头,却处处受人牵制。可当他真做了那么多之后,竟体会出几分心怀苍生了。 君商羽曾说他其实是栋梁之才,希望他能一路辅佐自己,护百姓安康,拔朝中陈弊,孟长淮便也答应,帮他清除掉最大的蛀虫。 目标是谁,两人均心知肚明。就算君商羽不说,他也会完成此生未尽之事。 而至于宫中所传皇上近年来一直食素,是否与容绣的死有关,他只当笑谈,无意关心。 上月底朝廷刚刚处决了一名京官,实则是苏季手下助他揽财扩势的左右手之一,孟长淮作为头号功臣,君商羽下旨批给他半年假期,命令他好好休憩一番。 横竖在京都呆着无事可做,孟天逸夫妇如今又不知潇洒到哪处去了,他索性便来了南郡,一为探望挚友,二来也瞧瞧大庆南方的风土人情。 “就送你到这儿吧,自己小心。”郭清夷扫了一眼同福客栈门口题了字的灯笼,拍怕孟长淮的肩,“都过去那么久了,看开点。” “嗯。”孟长淮攥着腰间的深蓝色荷包,目光如夜色般晦暗。 郭清夷轻叹着离开后,他才缓步踏入客栈大门。 “喂,听说了么?魔教妖女今儿出现在仙鹤楼了!” “啧啧,两年前那魔教头头死了,本以为魔教会因此一蹶不振,没想到竟还越发猖狂了。” “可不么?万灵丹相传是‘药圣’留下的至宝,他魔教中人也配?还是早死早超生吧!” 客栈大厅里有几个大汉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孟长淮被吵得脑仁儿疼,皱了皱眉,径直上楼。 *** 松风谷深藏于天藏山中某处,谷外瘴气机关密布,常人很难寻到,抑或是寻到了,也鲜少有人能活着进入谷中。 而归墟教中之人,自有密道可走。 颜心跟着傅云熹回到松风谷的时候,听闻乐依已先他们一步归来,任务未能顺利完成,正在潮生殿领罚。 “殷哥哥居然一点也不通融……”颜心努了努嘴道。 傅云熹淡淡瞥了她一眼:“犯了错自然要罚,你当这谷中所有女子都叫颜心?” 颜心翻白眼瞪他:“还说你不是在嫉妒我?大——叔——” “心儿,你又调皮了。” 耳中听到的声音令颜心眼睛一亮,她循着这声音望过去,只见黑袍凛然的归墟教教主正孤身立于莲花池边,一头银发被山风吹得凌乱飞舞。 “殷哥哥!”颜心眼珠子转了一转,嘟嘴道,“你不是在潮生殿罚乐姐姐么?怎么有空来这儿赏景?” 殷恪板着一张脸走过来,“有戒律长老执行教规,我留在那儿干嘛?”他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旁带了带,“今儿初一,跟我去趟医宗。” “哦。”这是颜心独遵的教规,也是殷恪对她唯一的要求,因此她虽然十分不喜欢医宗宗主洛云天宅院里的药味儿,也只能乖乖答应。 颜心今年十六岁,两年前,亦是十六岁。姐姐颜棠说她是因为误食了一位高僧施了法术的人参果才得以容颜不老,这理由虽离奇玄幻了些,她却只能相信了。 谁让她全然不记得自己十六岁之前的事情。 “小心儿瞧着气色不错。”医宗宗主洛云天眯眼笑着,伸了伸手掌示意颜心坐下。 颜心被这院子里浓重的药味儿熏得直想吐,可回头看着殷恪一向少有的不容她乱来的告诫眼神,只好从善如流地坐下,将手搁在脉枕上。 听不少教众说医宗宗主洛云天年岁已过百,可颜心见他除了须发尽白,浑身上下瞧不出一丝痕迹,脸上肌肤光滑,是健康的麦色,搭着颜心脉搏的手指也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不知用的是什么永葆青春的法子?颜心暗自思忖着,说不定他俩还能就此好好交流一番心得…… “这个月没什么大碍,继续按时服药即可。”洛云天收回手,在石桌面上轻磕,对颜心道,“我用的都是最名贵的药材,你若再偷偷倒了浇花,就来医宗给我打杂抵债。” 颜心抿紧嘴唇,立马回头望了殷恪一眼,见那厮神色认真地朝她颔首,当即乖乖点头保证:“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喝得渣都不剩!” “嗬,还是免了吧,这话听着怪瘆人的。”洛云天十分夸张地全身抖动。 “行了,别闹了。”殷恪微微皱着眉,揉了揉颜心的脑袋,“心儿你出去玩会儿,我和洛宗主谈点事情。” 没意思,颜心腹诽道。每回都是这样,瞧完病就把自己赶走,和洛宗主孤男寡男的呆着,不知道聊些什么。 颜心一边往外跑,一边回头悄悄做了个鬼脸。 还别说,两个鹤发俊颜的男子,站在一块儿挺像那么回事的。看着这俩人,让颜心不由想起被傅云熹坑得奇惨的那次。 那时颜心才刚和身边的人混熟了。颜棠是姐姐,殷恪是大哥,而至于傅云熹……本来是直叫大长老的,但后来听见殷恪叫傅云熹师叔,颜心便也管他叫叔。 傅云熹年方二十有余,被一个过了及笄年纪的姑娘叫叔,自然不乐意了,于是某天起了坏心,对颜心十分认真地说教,“小心儿,你知道么,其实教主是你亲爹。” 颜心不明所以地眨眼:“啊?” 傅云熹继续一本正经地忽悠:“你别看教主好像就只比你大一点,其实啊……年纪和洛长老差不多呢。”紧接着还编了个感天动地的悲剧爱情故事。 颜心想了想洛长老那白头发白眉毛,再一思忖殷恪亦是满头银发,于是就傻乎乎地信了,还一度为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娘亲”伤心落泪。 殷恪生辰那天,教中为他办了庆生宴,长老教众们纷纷来送礼祝贺,颜心便当着大殿里一百多人的面儿,脆生生地叫了声爹。 殷恪当场脸色就黑了。 颜心那时候心思单纯得像张白纸,哪知殷恪是为何生气,整整一个月对她冷着脸不搭理?后来弄清了真相,知道自己被傅云熹捉弄了,还是颜棠给她支的招儿:“他不是让你管教主叫爹么?以后你见到傅云熹那厮就喊老爷爷,膈应不死他。” 再后来,颜心懂事了许多,发现傅云熹这厮虽然嘴皮子讨人厌了些,对别人心狠手辣了些,可他不像殷恪那样内敛沉默,俊颜上总扬着一抹笑,还耐着性子带她一起玩,一旦遇到危险,也会把她保护得妥妥帖帖。况且此人将来说不准是要当自己姐夫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于是颜心小人不记大人过,能不计较的便不计较了。 *** 另一边,殷恪与洛云天相对而坐,神色均是十分凝重。 “洛宗主心中可有眉目了?”殷恪问道。 洛云天轻叹摇头:“翻遍了所有卷宗,还是没有找到原因。卷宗里关于秘术的记载,都止步于记忆抹去之后,生命便会静止不动,却不曾有……其他症状之说。” 殷恪闭了闭眼,“难道还是因为我母亲……” 洛云天倒了杯滚烫的热茶,递给他,“慕容教主当时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强行施术,自然会功力不支,但有教主您护法,应该不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再想想办法吧,”殷恪有些烦躁地放下杯子,使劲揉着眉心,“希望时间还够……” 洛云天轻叹,“药圣那老头儿的万灵丹或许可以一试。” “我知道。”殷恪站起身,手指紧抠着粗壮的梧桐树干,“我派了人去仙鹤楼,却没能抢回来。若万灵丹被正派带走,今后我们想弄到,只怕是难上加难。” 洛云天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教主,您为她做得够多了,九成功力再加上这一头银发,如果真的……那也是她的命。” 殷恪手抵着树干紧握成拳,周遭无风,树上叶子却发了狂似的翻飞作响。 “不,是我的命。”他眼中有奔流的心痛,不甘和倔强。 第065章 已替换 那天把容绣送回房里之后,他是真的曾想过反悔,不跟傅云熹回去的。那个地方于他而言,向来只有避之不及。 “教主恐怕时日无多,下次,就不一定还能见到了。”傅云熹说这话的时候,微垂着头,语气平静无波。 殷恪那一秒并不像以往那样有兴致去挖掘傅云熹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想法。 因为他自己,同样无法平静。 虽然在殷恪心中对慕容甄这个母亲也不知是爱是恨,或许平日里更多的是无甚关心,但那一刻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是想再见到她的。 哪怕是被仇视被厌恶,也想再见她一面。 犹记得回松风谷的那日,谷外寒风飒飒,谷中落雪却细密柔软,慕容甄拥着暖和的狐毛披风站在潮生殿前的黑檀木回廊下,对他说:“你回来,接任教主之位吧。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 殷恪沉默了。 他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他多年来远离松风谷在外闯荡,为的正是与归墟教划清界限。 但他也深知,作为归墟教教主的独子,有些东西,是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 他正要开口拒绝,慕容甄转过头望向他,睫毛上沾着朵雪花,还来不及下一句劝说,便掩口咳嗽了起来。 也是那一刻,这个率领了世人眼中的魔教近二十年的传奇女子,第一次让他觉得心底柔软了一些。只差一秒,他便要点头答应了。 然而,当廊柱上系着的风铃响起,眼眸被一片雪花盖住的时候,他微阖的朦胧视线中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明艳动人的脸,目光如水地注视着他,嗓音软糯却坚定地叫他别走。 他答应过她的,还会回去…… 风铃声止,他握紧了拳。 “我无心与武林正道为敌,恐无法胜任这教主之位,请您另择合适人选吧。”他想最后再逃避一次,“我无法选择当谁的儿子,但我可以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和想守护的人。 这一次,慕容甄没有拦阻他。 而他却万万没料到,从南郡马不停蹄地回到京都,等待着他的却是如此大的变故。 失手杀人,刻意压抑,间歇的意识恍惚,他知道她心里难受,知道她饱受内疚煎熬,他看着她一步步将自己逼入绝境,却无能为力。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想象,若他因一念之差没有及时回到王府,容绣是否会真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将自己烧死在锦绣轩。 他看见了她昏迷前茫然的双眼。 似乎她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熊熊火光中,他将意识全无的女子带出,一直带回了南郡天藏山松风谷,归墟教腹地。 那时候的医宗宗主还是药圣钟秉的师兄钟悬,对于容绣的情况,亦是连连叹气摇头。 “这位姑娘的心疾与老朽所医治过的均不相同,似乎也并非狂症,症状虽看起来比教主要温和许多,但完全无处可控。依老朽看,眼下有两个法子——” 钟悬术冠天下,与药圣同为二绝,殷恪听见他说有法子,担忧便去了大半。 钟悬的神色却未见松动半分,“其一,差人将姑娘严密看管,以避免她再有类似行为……但姑娘并非我松风谷的囚犯,如此显然不太合适,其二嘛……”他捋了捋胡须,无奈摇头,“只有请教主施归墟秘术,将困扰姑娘心神的记忆抹去,但十之八.九,她会失去所有的记忆。” “……所有记忆?”殷恪心底一颤。 “是啊,所有。她会忘记她是谁,忘记所爱所恨的一切,如同新生。归墟秘术,不就是新生么……而且,她亦不会老去,就算死,也是死在生命最为绚烂的时候。”钟悬长叹一声,“老朽能看得出,这位姑娘对公子而言非同一般,该如何取舍,公子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殷恪低头看着容绣沉睡着的苍白容颜,心中纠结万分。 “既然前尘如此令人痛苦,又何惧新生呢?” 钟悬轻叹着扬长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搭在被褥上的纤细手指微微勾动了一下,叫殷恪猛地回过神来。 罢了…… 无论如何,都比现在这副模样要强得多,就让他自私一次,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 炎炎夏日里的天藏山上,虽有参天大树挡住炙热的阳光,可也驱散不了不断从地底冒出的腾腾热气。 引路的老汉揩了揩自额角淌下的汗珠子,在无字石碑前停下脚步,转过身道:“就是这儿了。” “多谢。”孟长淮压了压斗笠的帽檐,递给他一锭银子。 然后径直往前走去。 “哎,小伙子——”老汉朝他背影晃了晃手,“不是我吓你,这地儿真不能去啊,魔教那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但凡从这儿进去的,没一个能好好地回来……我看你这小伙子,模样非富即贵,怎的就非得进去送死呢……” 孟长淮脚步未停,背对着老汉,抬手挥了挥。 怎会是送死呢……浑浑噩噩两年有余,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满怀希望。 *** “啊——嚏!” “啊——啊嚏!” 颜心揪着鼻子,难受得双眼泛红,“这么暖的天儿,怎么就着了风寒呢……” “这么暖的天儿,姑娘可真会说笑。”丫鬟灵秀正跪在地面上擦着青花瓷瓶瓶身,回头望了颜心一眼,“连打两个喷嚏,是有人在想念姑娘呢。” 颜心撇了撇嘴,表示不信。 灵秀神神叨叨地继续解释,“是家里的老人说的,打一个喷嚏是有人骂,两个是有人想,三个呢才是着了风寒。姑娘这会儿可还想打喷嚏?” 颜心揉了揉鼻子,一点也不痒了,却也没回她。 灵秀见状了然,笑嘻嘻道:“看奴婢说得没错吧,定是咱们教主在想姑娘呢。” 颜心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托腮瞪着眼珠子,口里喃喃:“关他什么事……” 灵秀莞尔,不再多言了。心道也只有颜姑娘自己没觉察到,看起来冷冰冰的教主究竟有多宠她。 外头瞧上去风和日丽得很,颜心见之便有些坐不住了。 “灵秀,咱们去放纸鸢吧。”前两日上街闹着傅云熹给买的蝴蝶纸鸢挂在墙上,令她心底一阵跃跃欲试。 “姑娘,奴婢还得把这屋里的东西擦干净呢。”灵秀与颜心一样,也正值十六七岁年纪,好奇贪玩,奈何手头上的活儿没做完,因而很是苦恼。 “去吧去吧,”颜心取下墙上纸鸢,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灵秀面前,将抹布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拽起她便径直往外跑,“这些明天再做不迟,呆在屋里干活儿才是虚度了这么好的日头呢。” 灵秀半分无奈半分侥幸,被颜心带到了暮河边的空地上。 纸鸢是傅云熹买的,放纸鸢的功夫也是傅云熹教的,颜心起初还笨拙得很,被傅云熹鄙视了一次又一次,如今竟也学得有模有样了。 手中丝线越放越长,彩色的蝴蝶随着女孩缓缓的跑动,越飞越高,未被固定的小尾巴被风吹得一刻不停摆动着。 “姑娘!河边危险!别跑那么快!”灵秀远远跟着颜心,气喘吁吁地大声叫唤。 颜心此刻正玩得兴致盎然,满心欢喜,自然是听不进任何话,她自顾自地边跑边哼着小曲儿,也没有留意脚下状况。 突然—— “啊——”一声惊呼,颜心双脚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而身子已经往前倾倒。 她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脸蛋,闭上了眼睛。 好在这地面,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硬,只或许是被太阳晒久了,有些热。 颜心揉了揉被磕痛的胳膊肘,一边吃痛嘤咛着,一边磨磨蹭蹭地打算起身,可胸口似乎是摔岔了气,稍稍一动便是剧痛。 “咳咳……” 地面震了震,耳畔隐约有声音。 等等,这地面…… 颜心倏地睁大眼睛,朝身下一看—— 只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陌生男子,就如此衣衫半敞着,被自己压在下面,而刚才她脸颊贴住的,似乎正是他胸口露出的那块。 “啊————————!”终于弄清状况的颜心失声大叫,此时灵秀也拔腿飞跑了过来,扶起颜心,“姑娘,你没事吧?” 颜心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男子轻声的呢喃。她这才低头细细地瞅他。 这男子面容清俊如削,只是看上去十分憔悴。一双薄唇干裂泛白,微张的双眼空洞无神,再往下,便是裸出一块的白皙胸膛,和几乎尽染了血迹的黑袍。 似乎是由于重伤脱力,他说话很轻,颜心俯身将耳朵贴了上去,许久才听出他口中的字眼。 “秀儿?”颜心转过身望向灵秀,“诶,找你的。你认识么?” 灵秀咬了咬唇,有点羞涩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男子,又对着颜心道:“我倒是挺想认识的……” 颜心当即敲了一下她的头,凶巴巴道:“去找人过来帮忙。” 灵秀愣愣地“哦”了一声,转身跑了。 颜心叹了口气,手抚上男子额头,忽冷忽烫,还不停地冒出冷汗。 虽然确定不认识,但这家伙,总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颜心甩了甩头,扯唇一笑:怎么可能呢? 这厮好像伤得不轻,希望还有救吧。 颜心捏紧手指,又是一声长叹,并往灵秀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没有人。 看着男子越发苍白的脸,她有点慌了。 心跳得很快,仿佛要飞窜出来。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第066章 已替换 灵秀喊来的是游手好闲的傅云熹,这厮今日连发髻都没梳,只随意地在脑后绑了根绿油油的发带。 若换做别人,早被嘲笑得无地自容了,偏偏这厮看起来还那么赏心悦目。 颜心低头撇了撇嘴。怪不得颜棠兜兜转转,曾经被伤得肝肠寸断也仍旧放不下这个男人。 而自己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家伙……颜心盯着他俊美无铸的容颜想,大抵和傅云熹是同一类吧。 “哟,打哪儿捡来的?”傅云熹在一旁姿态慵懒地抱臂站着,打量了一眼这陌生男子,目光一凛,很快便又弯唇笑开了,望向颜心道:“脸蛋儿不赖,身材嘛,也还可以,虽然比我差了点,要不跟你老爹说说,留下来给他当女婿?” 颜心这会儿可没心思和傅云熹抬杠,白了他一眼,道:“他伤得很重,快帮我送到洛宗主那儿去。” 傅云熹轻笑一声,收回落在颜心身上的略有深意的目光,将陌生男子架起。 “哎,你能不能轻点儿啊?别还没送到就被你给颠死了!”肩上架了个重伤昏迷的人,傅云熹却一点自觉也无,走起路来还大摇大摆的,颜心跟在后面满心担忧地嚷嚷。 傅云熹不置可否,步伐却稍稍平稳了些,良久,到了洛云天的宅院门口,他才悠悠吐了一口气,道:“我向来只取人性命,这回算是破了例了。”他回头看了颜心一眼,“丫头,下次你姐过来,记得多替我美言几句。” 颜心装模作样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话音刚落,见傅云熹作势要把那男子摔下去,她忙跑上前扶住,“行行行,我美言!美言就美言,你别冲动啊!” 傅云熹将陌生男子放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灵秀去唤来了洛云天。 不同于话本子里描述的世外医者那般闲散,颜心每次见到洛云天的时候,他都将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的,白发玉冠,锦绣长袍,比世家公子还要世家公子。 他的这份严谨却又不同于殷恪,带着几分随意温和。 洛云天给此人把了脉,又大致瞧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口,似叹似嘲道:“闯过松风谷七十二剑阵,居然还有一口气在,真乃老天佑他。”他瞄了瞄颜心有些僵硬的背影,将男子的衣衫系好,“小心儿,你可是要我救这人?” 颜心慢吞吞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向男子苍白的俊颜,不知为何心里堵得慌。 她知道,叫归墟教医宗宗主救一个硬闯进谷中的外人,这有多么不合理。可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人死掉,况且,她隐隐觉得他不是坏人。 “洛宗主,救人一命……” 没等她说完,洛云天闭了闭眼:“我是魔教中人,不会大发慈悲,也没什么善心。” 颜心咬唇,悄悄扯了扯傅云熹袖子。 傅云熹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笑,“洛宗主言之有理,我魔教中人死后横竖是要下地狱的,积那劳什子阴德也没用,”胳膊被颜心用指甲尖拧得一阵刺痛,傅云熹嘴角一抽,继续道,“况且,此人外伤累累,内脏应该也被剑阵的剑气给震碎了,就算吊着一口气,洛宗主只怕也回天乏术。” 说完他神情惋惜地拍了拍颜心的肩膀,“丫头,并非洛宗主不救,是实在没法子。咱们还是走吧。” 颜心不知道这厮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呆愣愣地被他抓着手腕往外牵。 刚走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一声不太愉悦的叫唤,“回来。” 颜心心下一喜,忙转过头去。 只见洛云天紧紧皱着眉瞪着眼,幸亏他没胡子,不然铁定已经翘了起来。 “谁说我治不了的?臭小子,区区剑阵而已,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洛云天不快的眼神似乎要将傅云熹盯出个窟窿。 傅云熹唇角微勾,转过身淡淡道:“行啊,那你治给我看呗。” “治就治!谁怕谁!” 颜心看着这两个幼稚到极点的男人,嘴角不禁抽搐了几下。 不过对于她来说,目的达到就好。只是傅云熹这厮,恐怕又要拿这事儿念她好几个月了。 果不其然,颜心微微偏过脑袋,便看见傅云熹欠揍的目光盯着她,仿佛在说:小样儿,又欠我一个人情。 颜心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傅家小子,过来把人搬屋里去。”洛云天颇不耐地瞅了一眼二人,对傅云熹下了命令,亦没放过颜心:“还有你,救他我可是有条件的,连同你之前浪费掉的药材,你必须留在医宗给我打杂。” 颜心:“……” “看什么看?!先去烧一桶热水。” 洛云天一记眼刀,骇得颜心立马撒丫子跑了。 烧水这种粗活儿,颜心自从有记忆以来就没干过,并且她隐隐觉得她记忆之外更久远的年纪,也不曾做过这些。 隔着一堵墙还能听见傅云熹那厮笑呵呵地与洛云天讲话,颜心极为不满地嘟了嘟嘴。 一桶热水而已,傅云熹运个内功就能解决,洛云天居然非得要奴役她。 还真是男女有别啊。 “姑娘,我帮你吧……”灵秀小心翼翼地说着,去墙角拾来木柴。 “哎,别——”颜心将木柴拿过来,往木桶下面一塞,“宗主大人点名了要我烧,咱们不照规矩来,万一他反悔了怎么办?” 灵秀蹲在她旁边,努了努嘴问:“姑娘,你和那人素不相识的,干嘛非要救他?况且这人无端闯入松风谷,万一是坏人呢……就算不是,等教主办完事回来知道了,一定也会不高兴。”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应该要救他。”颜心手顿了顿,抿唇一笑,用木棒扒开柴火底部积的灰,“就算殷哥哥不高兴,我也不能眼睁睁的见死不救。” “可姑娘你怎么能做这些——” “没事啊。”颜心嗓音温软地打断她,“就干点儿粗活而已,换一条人命,还是我赚了。” 待水烧好时,颜心坐在椅子上已经快要睡着了,打着哈欠叫灵秀将那两人唤了过来。 傅云熹把昏睡中的男子放到一旁的软垫上,解开他襟带,抬头对着颜心意有所指地勾了勾唇:“留下来看?” 颜心气呼呼地白他一眼,迈出门槛,“轰”地一声甩上了木门。 望着渐暗的天色,颜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出门的时候还风和日丽,这会儿天竟要黑了。” 灵秀笑了笑:“今儿天气好,天黑了可以看星星呀,奴婢见过最漂亮的星星,便是这松风谷里的。” “松风谷里的……?”颜心双手托着腮,望向天边那一抹弯弯的白色,若有所思地摇头,“不,不对……” “怎么不对?姑娘可见过更美的星星?” 树上的蝉鸣有些刺耳,从远处传来声声蛙叫,令人无由一阵心思杂乱,颜心双手伸进鬓间烦躁地挠了挠,“我也不知道。” 她似乎,真的见过更美的星星。 在很遥远的地方,很遥远的时空里。 药浴过后,洛云天疲惫地先行离开了,傅云熹则留下来将男子放到里间的床榻上。 他倚在床柱边端详了半晌,才揉着眉心转身走出去。 “呵,这下有好戏看了。”关上门的那刻,傅云熹望着床里那抹朦胧的人影,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 次日一大早,颜心刚睁开眼便想起了昨天的事。倒不是因为挂念得不得了,而是,这夜她梦见了许多从未经历过的画面。 每一幕都与那人有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却让她觉得,两人应是熟识得很,实在离奇。 梳洗打扮的时候,颜心迷迷糊糊地讲了出来,灵秀听完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道:“姑娘,这可不得了,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八成是喜欢上那位公子了。” 颜心手指一抖,捏紧了衣角,讷讷地问:“真的?” 眼瞧着颜心似乎是信了,不禁又想到自家冷冰冰的教主大人,灵秀赶紧改了口:“奴婢开玩笑的,才见过一面而已,怎么会呢?姑娘想来是身体虚弱……” “身体虚弱便会梦见那些么?”颜心眨了眨眼睛。 灵秀托腮想想,点头:“嗯,姑娘好好调养调养,便不会再梦见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简单的梳洗打扮过后,颜心便往医宗跑去了,这次她没有带着灵秀。 毕竟是去当打杂小工的,带什么贴身丫鬟? “哟,小颜姑娘,这是要往医宗去?身子又不舒服啦?” 听到声儿,颜心不悦地皱了皱眉。 这位玄宗大弟子萧宝宝,向来与颜心不对盘,每次见颜心,总会夹枪带棒地讥讽她几句。 不过是因为心中爱慕着殷恪却得不到回应罢了。 久而久之,颜心也自有了一套办法对付她。 “是啊,今早起来便不舒服得很,”颜心装作十分虚弱地抚了抚额角,“萧师姐,我突然头好晕,可否劳烦你送我一程?” 萧宝宝闻言,如躲瘟神似的运轻功跳了数丈远,扬起一侧嘴角,道:“师父找我有急事,恐怕不能奉陪了,小颜姑娘请自便。” 颜心望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轻蔑地撇了撇嘴。 第067章 已替换 洛云天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其实这会儿还早,日头不大,只不过这厮歪在躺椅上,表情看起来十分享受。 颜心实是不忍打搅如此美妙的光景的。但她此番来洛云天这儿,显然不是为了观赏这白发美男的睡相。 她蹲在躺椅旁,糯糯地唤了一声:“洛宗主。” 洛云天眼皮跳了跳,没搭理。 颜心努了努嘴,又道:“洛宗主,昨天那个人怎样啦?” 洛云天长长舒了一口气。 颜心以为他是要回话了,没想他侧了个身,又安静下来。 “……洛宗主。”若到了此刻还不明白这厮是在故意吊着她玩儿,颜心便真傻得无可救药了。想起昨日傅云熹对付洛云天的那招,颜心眼珠子转了转,心生一计,语气略显凝重地说道:“洛宗主,你的药园子着火了……” 话音未落,只见洛云天“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口中大喊:“药园子!” 神色惊慌地往那方向一看,没冒黑烟,鼻子嗅了嗅,也并未闻到什么可疑的气味,洛云天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气呼呼地指了指颜心脑门儿道:“臭丫头,少和那姓傅的小子鬼混,尽学些损招!” 颜心不甘示弱地瞪回去,“那也得赖洛宗主故意不理我。” 洛云天颇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昨日那间屋子走。 颜心见状,便知道目的达到了,十分满意地跟了上去。 进了屋,洛云天拉开紧闭的床帘子,沉吟着摇了摇头:“以前多好一姑娘,当真是近墨者黑……” 颜心心想这洛宗主大脑反应的时间可真够长的,抬眼一脸无害地笑道:“当心隔墙有耳哦,傅大长老一个心情不好真烧了您的药园子……那可就不好啦。” 洛云天清咳两声挪开目光,“这个,死不了了,只不过内伤太重,昨日药浴时我用真气护住了他的五脏六腑,这阵子可以不受外界干扰,慢慢调养。” 洛云天认真的时候瞧上去倒挺有医者架势,颜心站在一旁乖乖点头。正打算开口道谢,却听他又轻哼道:“我答应的都办到了,你带来的人,自己照顾,若没出现其他情况,别打扰本神医清修。” 颜心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待洛云天转身出去后,朝他背影扮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很了不起咯?傲慢鬼……”她撇嘴嘟囔道。待回头看见那男子已然红润了许多的脸色,又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是挺了不起的…… “重伤未愈要吃点清淡的才好……”人还昏睡着,颜心在一旁托着腮自言自语,“哎,虽然我从没下过厨,不过煮个小米粥应该不会毒死人吧?” 对方仍旧没有一点反应,只有均匀平稳的呼吸昭示着生命尚存。 “对哦,伤成那样都能活下来,我的小米粥当然一定不会毒死你。”颜心自我肯定了一番,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却不小心碰到了他胸前衾衣的布料,蓦地心跳一顿。 虽然知道这人此刻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却还是慌乱不已,赶紧抽回手,连身子都不自觉倒退了好几步。 这时,床上男子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水……” 他的声音很轻,但颜心听到了。一瞬间,颜心脑中满满都是这人虚弱的呼唤声,方才的插曲也被忘了个精光。她忙倒了杯热水折返回去,将水杯放在床头的木凳上,打算把这人和着棉被扶起来。 “哎,你做什么——”突如其来的状况让颜心忍不住惊呼出声。 方才她还没坐稳,便被一阵大力拽倒了下去,狠狠砸在男子身上,此刻腰身被固定着,男子手掌的厚茧在摩擦着她软嫩的脸颊。 “绣儿。”他低沉出声,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说话,嗓音嘶哑,吐字艰难,但却仍是十分用心地对待这两个字眼,如同望着她的眼神一般,专注得不容挣脱。 颜心从未与男子靠得如此近过,就连平素最亲近的殷恪也不曾,傅云熹使轻功带她的时候,也向来都是拎小鸡似的。但这陌生男子的气息,竟让她丝毫不排斥。 颜心差一点便忘了要继续挣扎。 “公子快放开!我不是你要找的秀儿!”脑子“轰”的一下清醒过来,她双手用力推着男子的胸口,“我有一名丫鬟叫灵秀,公子唤的可是——” “……咳……咳咳……”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颜心,禁锢她的力道松开了,颜心见状一慌,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便伸手去探他额头,“喂,你没事吧?” 男子一边咳嗽得面色潮红,一边紧紧攥住她手。 颜心急得跳脚,又不敢用力挣扎,生怕加重了他的伤,只好耐心地劝道:“这样不行啊公子,你快放开,我去叫大夫。” 男子微微摇着头,咳嗽的频率渐渐缓了下来,瞧上去似乎清醒了些,却仍未放开她的手,轻声道:“没事,在下并未觉得哪里疼,只是方才姑娘太过用力……” 颜心蓦地想起手贴在他胸口时,隔着衾衣的温热触感,面上一红:“抱……抱歉。”竟忘了手还被他握着,隔了半晌才意识到,抽了抽,好在他没使劲儿,顺利抽了回来。 男子见状弯唇一笑,手指搓了搓,似在回味方才的感觉,“多谢姑娘相救。” 他重伤昏迷时朦胧的记忆里,隐约闪现过一些片段,让他可以确定,面前的女子便是搭救他之人。 颜心双手藏在衣袖里握了握,“公子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况且,救你的并不是我。” “但若非姑娘善心,在下只怕早已命丧黄泉了。”男子又轻轻咳了一声,望向她,“在下姓孟,单名一个桓字,敢问姑娘芳名?” “我……我叫颜心。”晶亮的眸子有点无措地挪至一旁。 “颜……心?”孟桓低喃一声,眼底的光泽微微暗了些。 “嗯。”颜心以为他是在确认,便点了点头,又问:“公子可有觉得肚子饿?” 孟桓笑了笑,“还真有点。” 说完鼻子一皱,竟有些像颜心在街市上见过的那些找爹娘要糖的小孩儿。 “那我去熬点粥来,公子稍等。”颜心心下一软,连语气都温柔了几分。 孟桓看着她,眼神又亮了起来,轻启唇道:“劳烦姑娘了。” 颜心被他的目光戳到心底,钝钝的一下,也不知是何怪异感觉,因而只匆匆应了一声,便着急忙慌地跑出房间。 洛云天在院子里隐约听闻有陌生男子的说话声,循声走了几步,正撞见颜心迎面而来的慌张模样,皱了皱眉,问:“醒了?” 颜心讷讷地点了点头,难得在洛云天面前乖巧:“嗯,醒了。我去给他熬点粥来。” 洛云天眉梢一挑,“你会?” 好不容易融洽一次的气氛顿时被洛云天这话打回原形,颜心心底的小火苗又窜回来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毫不示弱。 可遗憾的是,她还没想好怎么出言对付,洛云天却已经进屋关上了门。 罢了,小女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会儿傅云熹不在,没人帮腔,她也占不了上风,不如暂且先记下这笔。 如此想着,颜心便心情尚可地往厨房去了。 *** 洛云天早些时候便隐隐觉得这男子不似平常人。此时他已全然清醒,眉目间的神色更叫洛云天确信了这一推测。 面容温润却不失刚毅,目光里的倨傲和自信浑然天成,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周身便仿佛散发出一股迫人的贵胄之气。 “感觉怎么样?”本着医者之心,洛云天暂且将心中的疑问搁置一旁,坐到床沿上边把脉边问道。 孟桓面露感激地一笑,“多谢神医,在下感觉并无大碍了。” “我是神医不假,却并不是诚心想救你,此番来查看,也不过是善始善终,你不必如此。”洛云天淡淡开口,“你感觉身无大碍,只不过是真气护住了你极度损伤的内脏,在完全修复之前,切记不可动武,最好是卧床休养至康复。” 对方话已至此,孟桓知道再多言谢便显矫情,于是微笑颔首:“好。” 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外头树枝上的鸟叫声间或传入,洛云天沉吟许久,背着手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闯入我松风谷,现在我不问你,问了你自然也不会说。颜丫头心善,非要我救活你,也希望你能念在她的救命之恩,莫要伤害于她,其余的,待教主回谷,再作安排。” 孟桓会意,轻声笑了笑,“神医愿意收留,在下感激不尽,定不会做出不妥的行为,还请神医放心。” “那就好。”孟桓背过身,“在你康复之前,我会每日来问诊一次,平时若有不适,拽床边的红色绳子,我便能听见铜铃声。” “好。”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孟桓还是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第068章 已替换 自从第一天过去,孟桓便没再对颜心有任何孟浪之举。 而得益于颜心的悉心照料,孟桓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前一日还只能坐在轮椅上被她推出房门晒晒太阳,今儿却已经可以自行下地行走了。 颜心觉得颇有成就,也着实为他高兴。 “孟大哥,神医说你不必再餐餐吃粥了,可有什么旁的想吃?我偷偷叫人带过来。”颜心单手托腮望着桌对面的孟桓,手指将杯壁扣得叮当响。 洛云天注重养生,小厨房里向来不允许有杂七杂八的食物出现,因此这阵子不单孟桓只有粥吃,就连颜心的膳食档次也直线下降。 她当然不乐意了。 孟桓闻言,却是弯唇笑了笑,“只要是颜姑娘做的,我都爱吃。” 一面想象着平日里各种各样的美味,一面被这人明显扯淡的夸赞逗笑了,颜心努了努嘴嗔道:“可我只会熬粥,孟大哥这几日竟还没吃腻?” 孟桓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一遮,“吃惯了,却还没腻。” 颜心正打算与他继续商讨一番,却被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惊得心底一颤。 不是听说他得出谷一个月么?为何如此早便回来了? 来人正是与她半月未见的殷恪。 一身黑袍显得风尘仆仆,而他脸上的神情,比平素更为冷冽。 殷恪站到面前的时候,颜心还在思忖着该如何向他解释,然而,孟桓却率先开了口,嗓音低沉,一字一顿:“归墟教主?” 颜心转过头去看他,目光中的那双眼底,似乎在压抑着惊讶与震怒。 “是啊。”殷恪面色岿然不动,衣袍被突如其来一阵风吹得猎猎作响,语气掩在风声中,叫颜心不太能确定方才是否真的听见了一声叹息。 但她仍觉得此时的气氛,有些诡异。 “小心儿,过来帮我晒药草。”洛云天站在院门外向颜心招手。 颜心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殷恪,又去看孟桓。 “快点,不然今晚的药材没有了。”洛云天不耐地催促。 这无疑是颜心软肋,她只好揣着满心不安,跟着洛云天往药园子走去。 留在院里的便只剩下孟桓与殷恪二人,没了颜心在中间作调和,气氛愈发诡异了起来。 孟桓嘴唇微动,却许久再没说一句话,到最后,还是殷恪出声打破了寂静。 “王爷,好久不见。” 不再是熟悉的称呼,由主子变为了王爷,而眼前这个人,也不再是昔日手下了,孟长淮轻嘲地撇了撇唇角,“是啊,好久不见,看来离开本王,你过得还不赖。” 殷恪自顾自坐了下来,“有劳王爷挂念,本座过得如何,王爷慧眼一瞧便知。” “本王没有兴趣关心一个叛徒,你如今的生活,本王怕是也干涉不了,”孟长淮冷冷一笑,“只是殷恪,你是否欠本王一个解释?” “解释……”殷恪用手指顶着杯盖转圈,悠然重复着这个字眼,摇头道,“这世间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并能够解释的,就像爱,执念,疯狂,没有理由,无法解释。” “你想说,你爱她,便是理由?”孟长淮目光一凛,愤然起身揪住殷恪的衣领,“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为何她会不记得本王?” 殷恪被呛得咳嗽了几声,面上仍是微微笑着,“如果本座说什么都没做,王爷信么?” 孟长淮面色铁青,显然不信。他死死盯住殷恪的眼睛,用满溢着愤怒与心痛的目光,“这就是你说的爱她?你知道她需要什么吗?你凭什么……让她忘记过去?” 殷恪轻轻松松一个闪身,便挣脱了孟长淮的手,越出半丈远,声音却仍浑厚清晰,如同响在孟长淮耳边,“凭什么?就凭她现在需要的,和心中依赖的,都只是我。而你,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日便要离开,此生再不相见。” 孟长淮紧捏住拳,不甘却无奈的收回身侧。 在京都,他是叱咤一方的洛康王,他的一言一行连皇帝都要斟酌考虑三分,可在这松风谷中,论势,强龙不压地头蛇,江湖不逊于朝堂,论武,他虽拥有带兵打仗的武力,却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魔教教主。 他知道颜心便是容绣,可自己在她眼中,全然是一个陌生男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站在他面前,他却无法为自己和容绣讨回公道。 无助的感觉,一如前世抱着容绣僵硬冰冷的身体,行走于对他来说同样冰冷的王府内院中那刻,滋生蔓延,寸寸噬心。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冰冷:“为什么?本王自问不曾亏待过你,一直以来,本王都以为你是最忠心不二的。” 殷恪背对着他,沉默着,孟长淮捏了捏拳,额头上青筋暴起,扯唇轻哼:“呵,果然是本王最得力的手下,就连背叛,都如此的……令人惊叹。” “事已至此,王爷再如何追究,恐怕都已是徒劳无功。”殷恪抬手,任风从指间穿过,语气亦是如风般潇洒惬意,“至于为何……大抵是本座……鬼迷心窍了罢。佳人日日在眼前,叫本座怎能不动心呢?” 听见殷恪一声笑,孟长淮竟也怒极反笑:“是本王看走了眼,这么多年,竟养了一头白眼狼。” 一大片乌云飘来,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竟有一丝阴雨降临的前兆。 *** 殷恪离开之后,孟长淮仍旧留在医宗养伤。 只是颜心被殷恪带走了。 颜心全然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路上见殷恪面色不豫,也不敢开口问,心里的疑惑一直未能解开。 两日没去医宗看望孟大哥了,而事实上是,颜心被殷恪派人看管了起来,日日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半步都出去不得。 就连贴身丫鬟灵秀,也一并被禁足。 *** 京都首富黎府。 “少夫人!用力啊!看见头了!再使点儿劲儿,孩子就快出来了!” 产房里传来稳婆的大嗓门,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门外的青衫男子来回踱步着,每隔几秒便作势要去推门而入,却被门口的嬷嬷拦住:“少爷,使不得啊!产房血气重,您进去怕不吉利……” 又一声震彻屋檐的痛叫,男子蛮力将嬷嬷推开,冲进产房。 几乎是男子踏入产房闻见浓浓血腥味的同时,婴儿的啼哭声响起。 “生了!生了!”稳婆激动地大喊,“少夫人生了!哎唷——是个小少爷呢!” 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床边,视线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女子让他心底一痛,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生怕一不小心捏碎了。 “辛苦了,阿螺。” 他将她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边,语气带着一丝激动和哽咽。 “……夫君,儿子……”碧螺蜷了蜷手指,虚弱开口。 黎青渊这才想起,将奶娘怀中的襁褓抱过来,抱至碧螺眼前。 那眉眼酷似两人的小家伙,让他一瞧便欢喜得很。 黎青渊正打算夸赞夸赞母子俩,冷不防却听见碧螺低低的啜泣声,望过去时,是一双红通通淌着泪的眸子。 “怎么了,娘子?”看见儿子便哭,这可不像是刚诞下麟儿的母亲,黎青渊觉得诧异。 碧螺不住地摇着头,却是越哭越凶。 *** 容绣“去世”之后,碧螺消沉了好一阵子。不吃不喝,不睡觉,甚至也不答应黎青渊的上门求亲。 那段时间,她总想起自幼年与小姐在一起长大的种种,每每哭得难以自持。 碧螺是从农村里出去的,四岁时便被容家买进府当丫鬟,因为说话口音重,没少被其他丫鬟小厮嘲笑,更恶劣些的,甚至背着嬷嬷对她拳打脚踢。 那时的碧螺,单薄的衣衫下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却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干粗活。 容绣便是在那时候,成为了她黑暗世界里的第一束光。 她从下等促使丫头,一跃成为了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再也没人敢对她大呼小叫,没人敢欺负她,更没人敢对她拳打脚踢。 碧螺每日里需要练习的功课,也从如何洗干净一件衣服,如何擦拭古董,而换作了小姐今日穿什么,梳什么发髻,戴什么簪子。 容绣是个温和善良的主子,把她当成家人一般,能遇上这样的主子,是她三生有幸。直到多年以后儿女绕膝之时,碧螺仍旧如此觉得。 嫁给黎青渊,最后还是蒋思仪为她做的安排。许是不忍心看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丫头如此消沉下去,亦有感于黎家少爷的一往情深锲而不舍,蒋思仪便以当家主母的身份,答应了黎青渊的求亲。 嫁进黎家之后,碧螺日子过得很幸福。起初她郁郁寡欢,黎青渊便想尽法子逗她开心,时间久了,心头的乌云便散了。 只偶尔会忽然想起,伤神一番。 她从没见过传说中的公公婆婆,黎府中的下人对老爷夫人的情况讳莫如深,只不过大家都唤黎青渊作少爷,她才据此推测,二老应还健在。 第069章 已替换 连日来的阴雨连绵之后,天色终于放了晴,颜心百无聊赖地歪在太阳底下嗑瓜子,灵秀架了个木梯爬到围墙上坐着,双腿吊在墙外,叫守门的弟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只好听之任之了,只是每隔一会儿便要警惕地瞄她一眼,生怕她一个激动便跳出院子去。 果真是奴婢随主子,前段时间跟着颜心,原本谨小慎微的灵秀性子也皮了许多。倒是颜心,自从被殷恪困在这小小一方宅院,整日里就像只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来。 桌上的瓜子吃完,她便揉了揉眉心道:“我进去睡会儿。” “才醒了一个多时辰,怎的又要睡?”灵秀爬下梯子跑过来,倒了杯水咕噜下去,“姑娘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颜心摇了摇头,“不是。”她看了一眼门口那两个背影冷酷的剑宗弟子,眸色又是一暗,“就是没劲儿,烦得很。”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在烦什么,只是偶尔,有点担心那个人恢复得怎么样罢了。而她如今被禁足,去不了医宗,一想及便更是一阵无名烦躁。 最近学了几样新菜式,也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做给他吃…… “姑娘,你是不是可想出去了?”灵秀一边收拾着瓜子壳儿,一边偏过头看颜心,明知故问,“你知道你这般模样,像什么么?” 颜心收回呆愣愣望向院外的目光,睨她一眼,微微张口,“嗯?” “望,夫,石。”灵秀将笤帚放到一边,擦了擦手掌,咧嘴笑开了。 “瞎说什么……”这话莫名让颜心感到一阵怪异,不知为何心底慌了一慌,为了掩饰,她站起身转过去,“我睡一觉,午膳时再喊我。” 灵秀笑了笑,“好。” 颜心轻轻叹了一声,便抬脚往屋里走。 刚走了两步,却听见门口两名剑宗弟子异口同声地唤道:“颜师——” 颜师姐?颜棠? 颜心的脚步顿住。 同时,只听得“啪”、“啪”两声,两名剑宗弟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颜心转过头一看,只见那两个倒霉鬼的嘴巴已经被胶条封住,而许久没来过松风谷的颜棠,正靠着围墙气喘吁吁。 颜心神色一喜,忙跑过去,“姐,你来啦!” 颜棠紧紧皱着眉,左顾右盼一圈,食指竖在一双嘟起的樱红色嘴唇前,用口型悄悄告诉她:“小点儿声。” 颜心闻言亦望了一眼四周,却半点风吹草动都没发现,不禁疑惑,“怎么啦?” 确定周遭安全之后,颜棠朝她摆手,拍了拍胸脯,走到桌子边倒了杯水灌下,才清了清嗓子,用正常的语调慢慢解释,“我帮师父送药来给毒宗宗主,偷懒嘛,抄了后山近道,结果经过风后亭的时候傅云熹那厮正在里面和肖师叔喝酒,吓得我立马溜了,还好你最近被禁足,这院子附近人少,先容我躲一躲。” “姐……”颜心满头黑线,“怎么我被禁足到你这儿就成好事儿了?亲姐?” 颜棠笑了笑,忒豪爽地揉了揉颜心的脑袋,“殷教主禁足你自然有他的原因,没少你吃喝,也没虐待你,我担心什么?” 说起颜心这位姐,可是毒王那老妖怪的关门弟子,虽不属于归墟教中之人,但毒王与毒宗宗主情同手足,平素来往得多,因此归墟教弟子也都称颜棠一声师姐。 颜棠这话听起来头头是道,颜心竟无言以对,一旁的灵秀闻之掩口直笑。 “哎,我就在你这儿呆到天黑,再去毒宗,免得半路上碰到那姓傅的,麻烦。”颜棠悠悠闲闲地躺到了颜心刚坐过的躺椅上,眯了眼一脸享受,“瓜子儿还有么?” “有!” “没有!” 颜心边整理着被颜棠揉乱的头发,边朝灵秀不满的努了努嘴,“我都磕完了,没有!” 颜棠脑袋搁在软枕上,无可奈何地摇着,语气凄凉:“真是妹妹大了不由姐啊,如今竟连包瓜子儿都舍不得了。” 这楚楚可怜的腔调,听来倒真像是自己薄待了她似的,颜心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突然,心里窜出个念头,她立马换上一脸笑嘻嘻的表情道,“姐,瓜子儿有,躲到天荒地老都没问题,妹妹求你个事儿呗?” 颜棠扬了扬唇,“嗯哼?” 颜心捏着下巴附到颜棠耳边,小心翼翼的瞄了门口的剑宗弟子一眼,见对方没盯着她,便低声说了几句。 颜棠闻言眉梢一挑,小声问:“哟,干啥去啊?” “……不干啥。”颜心刻意垂下了眼,“就是闷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真的假的?”颜棠半信半疑,手指轻轻捏住颜心下巴抬起来,细细打量她的脸,“以前可从没见你如此慌张过,背着姐姐干什么了?” “没有啦。”颜心上半身动弹不得,跺着脚嘟起嘴道,“换你被关这么多天试试?再不让我出去,头顶都长草了。” 颜棠闻言还真煞有介事地瞅了一眼颜心的头顶,随后轻笑着放开手。 颜心看着她起身往门口走去,站在门前悠悠唤了一声,那两名剑宗弟子便转过头来。颜棠抬起手随意一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两人竟齐齐倒下。 颜棠靠着门框掐了一朵紫薇,嗅了嗅,指指外面,“去吧,药效持续到天黑没问题,你早点回来,路上小心别被人发现。” “知道啦!”颜心谨慎地探出脑袋朝外看,确定院外没人,便一溜烟跑远了。 “喂,小秀秀。” 颜棠捻着花枝走回去,倚在石桌边浅笑着问:“我妹私藏的桂花糕在哪儿?” *** 颜心一路上提心吊胆,总算是避过巡山弟子顺利到达了医宗后门。平日里都是光明正大地跟着殷恪从正门进去,头回像做贼似的,颜心竟觉得有点难以抑制的小兴奋。 穿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前面便是传说中的医宗琼玉池,据说在此处泡泡澡,对于习武者疗伤有奇效。 颜心还是第一次涉足这地方,隐约记得之前看过的医宗地图,洛云天的宅院当从琼玉池边上的小路往西北方走。 琼玉池中白雾缭绕,水从天藏山顶向下流泻到水池中。 哗啦,哗啦,哗啦。附近除了瀑布声,并无人声,颜心这便放松了警惕,还不自觉哼起小曲来。 再往里走了许久,瀑布离得越来越远,响声逐渐变小,但似乎,仍然间或有水流滴落的声音。 哗啦,哗啦啦…… 哗啦啦…… 像是……有人。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颜心被吓得愣在原地,猛地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嘴巴,瞪圆眼珠子望向不断升起雾气的琼玉池。 虽然视野不太明晰,但她仍是从朦胧中看见了隐隐约约的一张裸背。 若是女子还好,可那宽硕健壮的轮廓,却分明是个男子。 不行……得赶紧走。 由于太过慌乱,双腿的动作十分迟缓,待颜心踏出两步之后,岸上的声响已经引得那人转身望过来。 “站住。” 低沉带笑的嗓音渐渐近了。 颜心脚步没停,却听得那人又继续道:“你若再跑,我可就直接过来了?” 几日未见,这厮竟学会欺负人了。颜心暗暗嘀咕着,急停在一棵大树旁,半抱着树干,前倾的身子才堪堪顿住。 她大口喘着气,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过后,孟长淮脚步沉缓地走到她身旁。 颜心顿时紧张得全身僵硬。 低垂着的余光瞥见他一片黑色衣角,才终于放下心来,抬起头避着他的视线,咬唇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孟长淮盯着颜心黑黝黝的头顶轻笑:“那为何脸这般红?” “跑……跑的!”颜心被汗水浸湿的背紧紧贴着树干,双手藏在身后用力抠着树皮。 “好端端的为何要跑?”孟长淮手掌搭上她肩膀,往前走一步,靠近了些,微微倾身道:“是急着躲我,还是急着去找我?” 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令颜心头脑一阵晕眩,可残存的理智还是留给她些许思考的能力。 “都不是!”颜心揪着袖口衣料,掌心汗涔涔,“我……我去找洛宗主。” 无意间与孟长淮视线相碰,颜心立马偏过头,望着远处地面上阳光从树缝间漏下的光点,咬了咬唇,道:“殷哥哥不让我见你自有原因,但你是我救的,我得确定你已无大碍才能安心。本想去问问洛宗主,可见到你本人也好,至少看起来……你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孟长淮捏着她肩膀的手指僵了僵,面色一凝,沉声问:“颜姑娘这是何意?” “孟大哥。”颜心扯唇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为何要闯剑阵进松风谷,但我相信你一定不是坏人,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别再冒这种险了,不管为了什么,搭上性命都不值当。” 值……当然值。孟长淮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只身闯入魔教腹地意味着什么,他来时便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并且若不是心里想着定要再见到她,他甚至不一定能强撑着走出剑阵。 他见到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分明就是容绣,是他失而复得的妻子。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告诉她所有真相,不顾一切地抱住她,亲吻她,甚至像从前那样…… 但他害怕,那完全陌生的真相,会吓坏了她,亦或者她根本不会相信。 本以为好不容易才见到面,他必须慎之又慎,这才循着她的脚步,不敢贸然多进一步,但此刻听着她明显是在撇清关系的言语,又是那么的不甘心。 “好。”孟长淮轻叹一声,双手虚虚地盖住她耳朵。林间隐隐有落叶擦动地面的声音,他唇角一勾,将她揽在胸口。 颜心被突如其来的怀抱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听他在头顶低声说道:“别动,我有点累。” 颜心以为他伤势发作,禁不住捏紧他腰间布料,神色担忧地在他怀里抬头,语气焦急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让我靠一靠。”孟长淮微微一笑,余光瞥见那抹黑影,随后下巴轻轻搁在颜心头顶,又将她揽紧了些,“一会儿就好。” 第070章 已替换 洛云天采完药草回院子的时候,闻见一阵独特的菜肴香味。他无比享受地眯着眼吸了吸鼻子,径直往香味的源头走去。 等站定时才发现,面前不正是那位孟公子的房间么? 而在屋里笑得正开心的,可不就是几日未见的颜心姑娘? 洛云天眉心一皱,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而屋里的颜心,还在对着孟长淮满足的表情得意洋洋。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吃辣诶。”颜心托腮望向盘中被那厮吃得只剩下两只的小龙虾,努了努嘴嘀咕道,“听说京都人很少有吃辣的,你还真是一朵奇葩。” 孟长淮笑了笑,“其实我原本也吃不了辣的,后来因为某个人,而喜欢上了这种味道。”他夹了一只红通通的小龙虾,将筷子伸到颜心嘴边,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唇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兴许是被他专注而深邃的目光所迷惑,颜心并未意识到半分不妥,着了魔似的,张了张口,咬下那只小龙虾。 等咽下去的时候,一阵辛辣刺激到嗓子眼,才叫她骤然清醒。 “咳咳……咳咳咳……” 方才被惊得猛吸了口气,此刻辣椒壳呛在喉咙管,颜心不由自主地猛咳起来,眼睛里直冒泪花。 孟长淮见状也慌了,起身跑过来,一边尽量轻柔的拍着她的背,一边倒了杯热水递到她唇畔。 “怎么如此不小心?来,喝口水缓一缓。” 颜心虽然难受得紧,却仍不忘暗暗责怪这厮,说什么也不肯配合,自顾自咳得脸颊通红,一双水盈盈的眼睛还分神狠狠瞪向他。 嗓子都快咳出血了,她才不情不愿地接过水抿了一口。 “都怪你。”刚好转一些,颜心便扁着嘴嘟哝。 孟长淮弯了弯唇,蹲在她面前抬起头,“你倒是说说,为何怪我?” 颜心莫名感到一阵委屈难受,眼睛一酸。她偏过身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低垂着脑袋,嗓音沉沉,“就怪你。” 这京都来公子哥儿真令人讨厌得很。 孟长淮将凳子搬过来,坐在她旁边,抬手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轻笑道:“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便说我讨厌,我可当你是撒娇了?” “你走开!”颜心拍开他的手,“腾”地站起身,眼圈泛红,似是觉得有些无礼,又压低了音调道,“男女授受不亲,孟公子若再这样,我便差人送客了。你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松风谷不是久留之地,你……” 孟长淮语气平和地打断她,“心儿,我们需要如此生分?你先前都唤我孟大哥的,今日究竟怎么了?” “你既然闯了剑阵进谷,便该清楚这是什么地方,”颜心避开他的注视,袖中手指攥紧,“我是魔教中人,一旦出了这松风谷,便是江湖和朝堂里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妖女,孟公子从天子脚下远道而来,想必非富即贵,怎可能与我们为伍?既然注定做不成朋友,还是早些划清界限得好。” 将心里的想法摊了牌,却并没有得到预料中的解脱感,颜心仍旧不敢去看那个人的脸。 孟长淮紧紧皱着眉,向前一步,颜心便慌不择路地往后退,背抵向冰冷的墙壁。 头顶传来他低沉带着叹息的嗓音:“朋友?你想得太简单了。心儿,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成为朋友。” 他的脸微微压下,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额头上,颜心胸腔里的那一颗,噗通噗通地开始乱跳,连说话都不太利索了:“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的唇贴在她眉心,翕动着轻轻开口,“如果我要带你出去,你可愿意?” 如果我要带你出去…… 你可愿意? 愿意么? 被他嘴唇触碰到的那片,仿佛瞬间灼烧了起来,差一点便要燃尽她残存的理智。 愿意……两个字逡巡在嗓子眼,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孟公子,这种玩笑真的没意思。”颜心干笑着抬起头,“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而你,迟早也会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孟长淮抵着墙的双手紧握成拳,眸色渐渐变得幽深。 “孟公子,我们……不是一路人。”颜心慢慢垂下头,说给他,却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承认,这个人,令她屡屡有想要靠近的冲动。然而…… 颜心紧紧闭了眼,来抑制朝眼眶上涌的热意。 很奇怪,连知晓殷恪与琅琊派掌门正面交锋身受重伤的那刻,她也不曾如此难受过。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莫名,强烈,又像命运一般的无法抗拒。 “凭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孟长淮一只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声呢喃:“两年了,我好不容易等来的救赎,谁逼我放手,都不可能……” 心念一动,他再无法忍耐,低头覆上那双嫣红嘟起的唇瓣。 还是记忆中的柔软,记忆中的温度,因惊讶而微张的齿关被他灵巧的舌尖撬开,攻城略池地纠缠她口中每一寸香甜。 颜心还来不及细想他方才那句话的深意,便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卷走了所有理智。 一切顺理成章得就如同曾经演练过千万遍,她内心分明是抗拒的,想要推开,身体却丝毫不受控制,更似乎,是在怀念着这种感觉,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怀中娇软的人儿呼吸渐渐急促,孟长淮才轻笑着啄了一下她的唇瓣,退回一些,鼻息相缠着问道:“如何?” 颜心转了转眼珠子,却发现视线根本无处安放,只好硬着头皮迎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表情木讷地动了动唇:“什么如何?” 孟长淮亲着她的脸,手掌覆上她左胸口,嗓音低沉带笑,“这里……跳得这般快,还有……”他用唇感受着她脸颊的温度,“脸红得像小龙虾,方才……你也没拒绝。” 颜心攥紧他腰间的布料,被他手掌盖住的地方,却蹦得更加杂乱无章。 孟长淮盯着她的眼睛,因充血而显得妖冶惑人的红唇轻轻开启,就连嗓音也仿佛变得魅惑了几分:“心儿,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喜欢……”颜心小声呢喃着,目光被他漆黑的眸底吸了进去,呆滞而乖巧。 孟长淮唇角弯弯,表情十分满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意料之中的结果,然而,事态却并没有朝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颜心突然魔怔了似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孟长淮推得撞到了桌子上。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原本在怀中的丫头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 颜心一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回去,直到抬头看见殷恪亲笔题字的牌匾,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 天色还亮着,两名守门的剑宗弟子背靠门框坐在地上,仍在昏睡。 “姑娘,你回来啦?”灵秀眼尖地发现了她,忙跑出院门,“咦?”她抬手摸了摸颜心的脸,“热乎乎的,也不是冻的呀,为何这般红……” “我没事。”颜心不着痕迹地躲开她的触碰,径直往卧房走去。 颜棠正坐在廊檐下咬一块凤梨糕,身后那扇门“嘭”地一声关上,她抿了抿沾满粉末的嘴,眼神若有所思。 灵秀正要跑过去推门,却被她拉住,“小秀秀,我渴了,去沏壶花茶来。” *** 颜棠果真如先前所说,待到夜幕降临便离开了。灵秀也不知道她沏一壶茶的工夫两人说了些什么,再回到房中的时候,颜心神色已然如常。 倒是颜心沐浴完刚打算歇下,许久未曾露面的殷恪却来了,彼时灵秀正在院中收拾,殷恪示意她别声张。 听到扣门声,颜心以为是灵秀,稍稍拢紧了中衣便去开门。 门槛外,熟悉的黑色衣角令她瞳孔微缩,抬起头,并不意外地看见一张冷凝严肃的脸。 自从那次从医宗将她带回,殷恪就没再笑过。 许是因为莫名其妙地被禁足,心里还在赌着气,颜心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转身走到桌旁,背对着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力抠着桌沿。 “我从关中带了些蜀地的小吃,明日差人给你送来。”他沉沉说着,慢慢走近。 颜心倔强地低着脑袋,不发一言。 殷恪将手搭在她肩膀上,轻叹了声,“还有胭脂水粉,衣裳首饰,都是当下最时兴的,也不知道你喜欢哪样,我就多置办了些。” “……浪费。”颜心咬了咬唇,嘟哝出声。 总算得了一丝回应,殷恪扬了扬唇,另一只手也搭上她肩膀,不太费力地把人转了过来。 “心儿,我……”殷恪本就不善言辞,越需要表述的时候,便越发显得言语匮乏,他低头盯着颜心轻颤的睫毛,支吾许久,才继续道:“前阵子将你关在这儿,是我一时冲动,思虑欠周,让你受委屈了,抱歉。” 颜心微微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瞪了他一下,又偏向一边,学着颜棠的腔调,趾高气昂地开口:“道歉管用的话,还要衙门做什么?” 殷恪双手颤了颤,“那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颜心抬头看向窗外,弯月如钩,几颗星星轻点在远处,有种说不出的冷清孤寂。思绪一晃,她喃喃道:“想看萤火虫呢,好多好多的萤火虫。” “萤火虫?”殷恪闻言眉心一皱,可随即便展颜笑了笑,揉了一把颜心的脑袋,“我知道了,你等我。” ——你若喜欢,来年夏天我也给你捉。一百只,两百只,五百只……要多少,咱就捉多少…… 脑海中萦绕着一阵接一阵缥缈得难以分辨的男子声音,以至于殷恪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记得。 这究竟……是谁呢? 最近她总感觉到自己记忆深处似乎藏着一个人。但哪怕她用尽全力去想,也只能捕捉到一片空白,就好像是一团无形的气,只有一丝熟悉而令她怀念的温度。 第071章 松风谷西边的出口是一片红枫树林,平日里人烟罕至,连飞虫走兽也很少,只偶尔有沙沙的树叶响声,在朦胧的夜色下,林子透着几分诡异阴森。 早年走这条路时还总有点发怵,而如今颜棠已经对松风谷的怪景见怪不怪了,更无一丝害怕可言。 “人生还真是变幻莫测啊。”她对着树叶缝隙另一端的月亮伸了个懒腰,宽松的衣袖沿着胳膊滑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又揉着额角,扁了扁嘴继续往前走,边走还边嘟囔着,“糟老头子,跑腿的事儿全让我做,还得冒着被渣男碰见的风险,烦死了。” “臭渣男,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哈?”颜棠一步一顿,面前的小石子被她踢得四处乱撞,“逢人就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招蜂引蝶,德行!” “喝死你算了!反正多的是妹子给你收尸!最好给你大卸八块了亲妈都认不出来!” 又是狠狠一脚,半个拳头大的石子直往前方树林深处飞去。 几秒种后,只听见不远处一声闷哼,音色似乎有些熟悉。 而颜棠此刻毫无心思去细究,已被那人惊得瞳孔一缩,袖中手指蓦地攥紧,扬声厉喝道:“谁?!” 林间无风,树叶却忽然沙沙响了起来。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但没喝死,还赢了肖老儿一坛梅子酿。”一抹白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到颜棠面前,唇角勾起一丝轻佻的弧度,“肖老儿是想把他那爱徒许给我,小姑娘瞧着挺顺眼的,只不过……”傅云熹止了话头,意味深长地望着颜棠。 “只不过什么?”颜棠眸光一闪,低下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袖子。 傅云熹轻笑一声,隔着衣袖的布料将颜棠的右臂抬起,神态认真地嗅了嗅她指尖的香味,随后摇头道:“啧,七步断肠?师侄好狠的心呐……” 颜棠面色冷凝地撇了撇嘴,“谁知道这林子里会不会突然蹦出什么贼子宵小妖魔鬼怪,多死一个也不冤。” “妖魔鬼怪不足为惜,误伤到自己人可就不好了。” 傅云熹话音刚落,颜棠一脚踩过去,却被他灵巧闪过,紧紧箍着她纤瘦的身子退了一大步。颜棠迫不得已抱了傅云熹的腰一下,却让这厮受用得很,笑盈盈道:“才多久不见,就这么想我?” 颜棠赶紧松开手,然而身子被这厮禁锢着,用力挣扎仍是纹丝不动,只好抬起头狠狠瞪他:“谁想你了?!想你怎么不去死!” “想我死还不容易?”傅云熹唇角一翘,头压低了些,用手指向自己心窝子,“尽管朝这儿来,师叔我保证不躲。” 颜棠满脸嫌弃,低低咒了一声:“神经病,一身酒味儿,臭死了!”然后手腕一动,白色粉末从袖间撒出。 傅云熹没料到颜棠真会出手,猛地松开了她,但毕竟两人之前距离太近,他终是躲闪不及,吸入了一些粉末,软倒在地。 “你我好歹算半个同门,杀了你未免不厚道。”颜棠搓了搓指尖,居高临下地望着脱力后脸色苍白的傅云熹,毫无诚意地出言安抚:“只是软筋散,要不了你的命,乖乖等一个时辰,自然就解了。” “非要如此么?”傅云熹一向云淡风轻的面容终于黯然了几许,“颜棠,我——” “嘘——”颜棠抬起食指靠在唇边,蹲下身,闲闲地托住腮,“我是比不上人家,可我也没兴趣当备胎,你呢,当初话说得那么漂亮,如今啊,千,万,别,让,我,失,望。嗯?” 傅云熹眉心一皱,“备胎?那是什么?” “懒得跟你解释。”颜棠翻了个白眼站起来,“总之我现在对你,一点点感觉都没有,你知道这个就够了。从此以后,离本小姐远些,不然下次就不是软筋散这么简单了。” “好。” 带着轻叹的应答声入耳,颜棠有点惊讶于他此刻的干脆利落,遂回头望去。 只见前一秒还躺在地上的男子已经盘腿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双手交叠于丹田处朝上,正在运功。 “你走吧。”傅云熹没有睁眼去看颜棠,语气也很平淡,苍白的面容却紧绷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挡道的是你,叫我走的也是你,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颜棠忽而改了主意,双手环胸,找了棵树干闲闲靠上,望着他长发披散的背影,“好心提醒你一句,别强行运功了,天下第一也不带这么玩儿的,小心走火入魔啊。” 傅云熹嗓音低沉地笑了笑,“呵,你以为区区软筋散真能困得住我?再不走,后果自负。” 颜棠不以为然,低头用脚反复碾着一块石子,斜睨他一眼,“这是糟老头子特制的软筋散,就算强行运功,最少也得花上一刻——喂!” 身前突然压了一个人,颜棠蓦地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我去!我拿的是假的软筋散?这才不到三分钟啊你个变态……唔——” 身体被一双强劲而有力的臂膀困在中间无法动弹,唇瓣也覆上了一片温软,对方动作却算不上温柔,似乎要将她生吞下去一般。 这一幕她曾经期待过,可如今,剩下的只有讽刺。 勉强收回差点沉沦下去的理智,颜棠齿关一合,用力咬了下去,立刻尝到一股混杂着酒味的血腥。 傅云熹吃痛松了些力道,颜棠用尽力气将他推开,红着眼眶拔腿就跑。 幸好,没让他追上。 颜棠倚着旁边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唇齿和鼻间均充斥着属于他的味道。 酒味淡了,血腥味却越来越浓。 不对! 她方才只是咬破了他的嘴唇而已,不应该…… “……傅云熹!” 突然想到了什么,颜棠心头一紧,猛地回过头,往来时的方向狂奔。 *** 殷恪回到院子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这灯笼颜色很新奇,泛着淡绿的光晕,颜心眨了眨眼,松开扶着门框的手跑进院中。 “怎么不披件衣服?”殷恪皱了皱眉,将灯笼递给颜心,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肩头,系紧带子,轻叹道,“你身子骨不好,别冒冒失失的,当心生病。” “哦。”颜心吐了吐舌头,抬起头问:“你做什么去了?” 殷恪唇角微弯,手掌轻柔地覆上她握着灯柄的手背,低声道:“闭上眼睛。” 颜心满脸狐疑,但还是照做了。 遵循指示再次睁眼时,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 手中灯笼的盖子已经被揭开,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灯笼,里面装的,全是萤火虫。一只接一只的萤火虫争先恐后地飞窜出来,点点绿光围绕在颜心身边,如鱼儿在水中一般游动着。颜心伸手去捞,那些萤火虫便又飞散开了,却始终没有逃离她周围。 “好漂亮……”置身其中,一切烦恼均消失殆尽,颜心望向面前这同样被层层荧光环绕的男子,扬起唇角,露出一抹最真挚甜美的笑容,“殷哥哥,谢谢你。” 原来她一直以来想看见的,居然是如此美丽的景象么…… 那么记忆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子,难道就是他? 殷恪握住颜心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轻声道:“你想要的,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努力为你达成,这一世我唯一的心愿,便是你能永远健康快乐。” 一向淡漠寡言的殷恪突然如此,让颜心不禁呆愣。她望着殷恪认真的表情,心头涌起一丝奇怪的预感。 “心儿,我们成亲,好吗?” 殷恪将颜心的手掌贴在自己心脏的位置,等待着她的答案。 他的眼神昭示着他此刻郑重而不容忽视的态度。 虽说很突然,却并不在颜心意料之外。 其实自从被傅云熹胡闹了一出“亲爹”乌龙之后,颜心便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殷恪于她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这世间所有男子,没人比他更值得依赖,就算将来嫁给他,也似乎是顺理成章。 “我……” 颜心知道,在这种时候想到另外一个人,是很不应该的,但她无法控制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张脸。 她犹豫了。 “嫁给我,你不愿意吗?”殷恪扶着她的双肩,低下头,眉心微皱,漆黑的眼眸深深攫住她的目光,“心儿,你说过,你最喜欢的是我,而这个世上,也没人比我更爱你。” 颜心的脑海在“嗡嗡”作响着。 是么? 最爱我的人……是谁?是他……是殷恪……是他……么? 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殷哥哥,我……”她使劲摇着头,想要驱散脑子里杂乱无章的声音,“我考虑一下,好不好?” “好。”殷恪捏了捏她的手指,低沉而温和地点头道,“不过,别让我等太久。” 颜心抿紧嘴唇,“嗯。” “教主!大事不好了!” 左护法急急冲进来,看见两人正牵在一起的手,面露尴尬,埋下头语气生硬道:“教主,小颜姑娘……那个,大长老出事了,颜姑娘刚把他送到医宗。” 第072章 颜棠焦急万分,洛云天把脉的时候,她按捺不住一直问个不停,最后洛云天只好将她请出房间才得以清净。 这会儿洛云天终于开了门,颜棠神色慌张地迎上去:“怎么样?他还有救么?” 洛云天皱了皱眉,双唇紧抿着,没答话,径自转过身走回床边。 颜棠疾步跟上去,望着床上那面容苍白无一丝血色的男子,原本以为早已麻木的的心再一次感觉到抽痛。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那天晚上,她照常加班到凌晨三点,却突然昏倒在办公桌上,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装修古朴的屋子里,面前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半老头子。 颜棠用了三天的时间去接受自己穿越时空的现状,然后说服自己,作为毒王易非白的关门弟子,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存下去。 父亲出轨,母亲自杀,男友背叛,上司刁难,事业坎坷,以为是朋友的偷偷在背后嘲笑,以为会陪伴的在中途无情抛弃……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活得就好比一个笑话。 而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让她似乎并不难打从心底里接受易非白对于世人的扭曲心态。 她潜心研习制毒,欣赏一个接一个试验品死前由挣扎到狰狞的精彩面孔,花样百出,就如同世间最美的艺术品。 起初她还会在半夜冒着冷汗惊醒,然而渐渐地,连梦都失去了,整个人变得麻木空洞,仿佛只是一个用毒杀生的工具。 直到遇见傅云熹。 天下第一,风姿绝代,冷血无情,杀人如麻。这些世人口中的传闻并不重要,她相信并遵循的,只有自己的双眼和心意。 她只知道,遇见他,让自己重新鲜活了起来。她眼中的世界,又开始有了缤纷的色彩。 她庆幸他是归墟教中的杀手,因为没有正邪之间的鸿沟,她可以离他更近,一同行走在地狱边缘。 追逐,靠近,犹豫,试探,一层一层地揭开他心底的秘密,也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逼向了绝望。 可偏偏在她决定从此形同陌路之后,这人又来搅动这片难得的宁静。 “傅云熹,你这个混蛋……”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墙眼看着即将倒塌,可他却……如此不负责任地撒了手。 “颜姑娘……”洛云天张了张口,伸手去拍颜棠的肩膀。 “洛宗主,麻烦您先出去吧。”颜棠置若罔闻,捧起傅云熹的手,覆在自己湿润的脸颊边,“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洛云天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走到院中的时候,殷恪和颜心闻讯刚刚赶到。 “教主。”洛云天看了一眼颜心,对殷恪道,“关于傅云熹的情况,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好吧。”殷恪微微皱眉,摸了摸颜心的脑袋,“你在这里等会儿,别乱跑。” “嗯。”颜心坐到石凳上,剥了一颗瓜子喂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先前洛云天走出的那间房里有明亮的烛光,想想就知道,颜棠此刻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只可惜,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 而右边尽头的那间屋子,是一片漆黑。 颜心状似无意地收回目光,听见洛云天清了清嗓子,道:“对了小心儿,那位孟公子,半个时辰前离开了。” 颜心手指一抖,剥好的瓜子仁落进了草地里。 再回过神时,院内已经只剩下她一人。 “……走了?”颜心目光呆滞地喃喃出声,盯着那间漆黑一片的屋子,双唇止不住地颤抖。 毫无预兆地不告而别,那之前的一切……都算什么呢? 颜心自嘲地扯了扯唇,捏紧拳头抵在桌面上,白嫩的手背暴起青筋。 原来这便是传闻中那些城里的公子哥儿惯用的把戏?处处留情,却无真心。 她也真是傻,差点因为那个男人,而伤了殷哥哥的心。 *** 床上的傅云熹始终闭着双眸一动不动。颜棠哭累了,索性俯下身子趴在他胸口。 “……别睡了,你这个骗子,我又没下毒,你装什么装啊……呜呜,混蛋……”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眶通红,嗓音已经嘶哑了,却还是止不住地一边抽泣一边絮絮叨叨。 “全天下的人都咒你不得好死,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这点血,还不如本小姐每个月大姨妈多呢……你怎么好意思死得这么虚伪……快点给我醒过来啊……” 傅云熹洁白的衣领上满是血渍,颜棠吸了吸鼻子,尽管堵得厉害,却还是能闻见铁锈般的腥味。 “你快醒来好不好?我以后不躲你了,再也不躲你了……”颜棠颤抖的唇贴住他衣领间露出的肌肤,贪婪地感受着这点残存的温度,“傅云熹,我喜欢你……我爱你……和从前一样……”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泣不成声。 桌上的灯芯越烧越短,光线渐渐变得昏暗。 “起……来……” 穿过耳膜的熟悉声音,让颜棠愣了几秒。 “你再这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才是真的要死了。”这一次说话的力气足了些,还带着一丝调笑语气。 颜棠“腾”地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这眼眸如星的男子。 “你……你醒了啊……我……我去喊洛宗主——” 想起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哪怕这人八成是没听见,颜棠仍觉得无地自容,正要起身,却被傅云熹拉住手:“别走。” 颜棠面色通红,避开他的注视。 傅云熹轻笑一声,将颜棠的手指又攥紧了些,力道却很温柔。 “那时是我糊涂,让你伤心了,我道歉。”他目光如水地望着她,“幸好时犹未晚,我还有机会。” “晚了,没机会。”颜棠用力拽了拽手,“我说的话你忘了么?别再纠缠不休的,我去喊洛宗主来,放手。” “颜棠,刚才我都听见了。”傅云熹撑着身子坐起来,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我本来以为是梦,可醒来时看见你的样子,就全明白了。颜棠,我很高兴,还没有被你放弃。” 他笑盈盈地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和苍白的脸色让她忍不住心动又心疼。颜棠咬着下唇,再说不出半句难听的话。 “颜棠,我这个人其实目光很短浅,有些事情,就算前途未卜也不愿意错过。”傅云熹抬手抚上颜棠的脸颊,“我想陪着你,或者说,我想要你陪着我。” 颜棠别过脸,通红的眼眶瞬间湿润。 “混蛋,凭什么你说怎样就怎样……” 傅云熹用拇指轻轻揩着她脸上的泪水,唇角温柔地扬起,“因为我知道,你口是心非啊。” 颜棠抬眼瞪他:“自恋狂!你别自以为是了!” “我觉得你该和我好好解释一下自恋狂是什么东西。”傅云熹搂住颜棠的腰,将她揽到身前,低头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还有,大姨妈?” “没,没什么。”突然探讨起这个问题,还是与一个男人,颜棠就是再缺心眼也不会同意继续,“那个……” “嗯?”傅云熹眉梢一挑。 颜棠往后仰了仰脖子,意图避过他灼热的呼吸。 傅云熹自然不会让她得逞,另一只手捧住了她的后脑勺,脸也渐渐贴近。 颜棠心底一慌,忙脱口而出:“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这才是我的乖师侄。” 语毕,傅云熹放开她,捂住胸口咳嗽了一阵。 “你怎么了?!”颜棠扶住傅云熹的肩膀,神色慌张。 “没事,缓一缓就好。”傅云熹扯起唇角笑了笑,“放心,别看我现在这幅样子,对付琅琊派那个老匹夫都绰绰有余。” 颜棠眼眶一热,嘟囔道:“上次也不知道是谁,在琅琊派差点去了半条命……” “那是他们耍诈。” “傅云熹。”颜棠敛了表情,一本正经的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以前我总觉得,我们杀那些人没什么不对,正邪相争以命相搏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有时候,我却很没出息地希望我们……如果可以,远离那些纷扰,平平静静的生活……” “我知道不可能,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信仰。归墟教和武林正派势不两立,你必须守护你的教众,而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更不可以离开他。傅云熹,你知道么,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在我的眼里,只有毒.药和死人。就算今天我们没有在一起,就算你心里永远只有她,我也很感谢你,让我重新活得像一个人。” “傻瓜,”傅云熹轻轻用唇瓣贴住颜棠的额头,“过去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和以后,我傅云熹心里,都只有你。” “我不傻,傻的是你。”颜棠微微哽咽道,“你千方百计轰我走,不就是怕我看到么?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不跑回来,你又该怎么办?” “还没等到你答应,我怎么会让自己有事呢?”傅云熹紧紧抱住她肩膀,鼻尖碰着她的鼻尖,“人生原本就不长,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我不知道我的生命在哪天就会忽然停止,不确定能陪你多久,所以你不要怪我自私,至少现在,我不想放开你。” “若我无法再陪你走下去……” “不行!”颜棠打断了傅云熹,一头栽进他怀里,“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这个祸害,起码要比我活得长。谁敢让你死,我就先毒死他!” 第073章 关于傅云熹和颜棠之间的过去,颜心并不是十分了解,自从她醒过来起,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表现得奇奇怪怪的了。 颜心旁敲侧击地问过教里的姑娘,虽然大部分讳莫如深,可到底也有口风松的,把来龙去脉讲了个差不离。大意是颜棠曾经很喜欢傅云熹,那段日子闹得教中几乎人尽皆知,但傅云熹似乎一直都有心上人,对她不温不火,起初颜棠并没有要放弃的意向,仍旧缠着跟着不知疲倦,后来不知为何,两人突然就断了往来。 一个是归墟教的实力担当,武功天下第一,而另一个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毒王亲传弟子,不管惹恼了哪个,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于是这段不太美好的往事,便没人敢再提起。 虽然外界的传闻淡了,当事人似乎也十分坦然,只有颜心知道,颜棠从没真正放下过这个人。 那种强制压抑的感情,在她的心里,只等着某一刻被人唤醒。 而这一刻,她终于等来了。或者说,是傅云熹等来了。 傅云熹喝了碗洛云天熬的药便又沉沉睡去,颜棠推门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颜心提着灯笼在墙角撒药粉。 颜棠走过去,瞥见她手中的淡黄色粉末,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洛宗主说这山里猛兽都灵得很,闻见人的血腥味儿,说不定半夜会来袭击,上次孟……”说到这颜心手指颤了颤,没再继续,转了话头道,“这药粉能驱野兽的,如此大家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你不回去?”颜棠从她手里匀过来一包,打开,“殷教主呢?” 颜心笑了笑,“我让他走啦。今晚我若不留在这儿,你必定是又打算彻夜守着傅云熹,我可不许你这样。” 颜棠搓着药粉的手一顿,“……心儿。” “姐,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在这个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颜心回过头来望着她,“那家伙虽然性子讨人厌了些,对你如何,我却是看在眼中的。其实我早就想劝你了,谁还没个过去呢,不能因此就否认他现在对你的心意,况且……你我不可能永远在一块儿,有他陪着你照顾你,我才放心。” “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想起方才傅云熹说过的话,颜棠转身看了一眼背后紧闭的房门,隐约能瞧见摇曳的烛光,她扯唇笑了笑,“那家伙,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洛云天神神秘秘地将殷恪叫走那会儿,颜心也有过一瞬奇怪的感觉,她摇了摇头,心道希望是她想多了,伸过手握住颜棠的。 “怎么了?”颜棠微微低下头,却见颜心漆黑的双眸突然变得有些湿润,“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颜心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莫名其妙又停止不了的泪水,“不知道啊……” 毫无预兆的,就像是刹那间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底空落而钝痛。 *** 五日后,薄州太守府邸一片缟素。 孟长淮几乎日夜马不停蹄,可毕竟从南郡到薄州路途遥远,他仍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当时他收到的消息是容寅病重,药石无医,可没曾想,当他赶到时就已是这般结果。 时辰已晚,飘着白幔的灵堂里,只有顾宛珠跪在棺材前安安静静地烧着冥纸,丫鬟在身后陪着,脑袋低垂,模样哀哀戚戚的。 孟长淮轻叹一声,屈膝跪在旁边,点了三炷香祭拜。 “你来啦……”虽然容绣不在了,这些年孟长淮却仍对他们照顾有加,起初顾宛珠对他的偏见也渐渐消失殆尽,态度温和熟稔了许多。她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的泪痕,唇角轻扯,似是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好淡淡道,“你公务繁忙,我嘱咐了下人别去通知你的,怎么——” 孟长淮递过去一块帕子,“是我下属报的信。”瞥见冷冰冰的棺材,他心中亦是一阵难受,“岳父是何时……” 顾宛珠吸了吸鼻子,道:“五日前的晚上。老爷突然跟我说,他看到阿绣了,我就知道……可谁料我转身倒了杯热水的工夫,他就……”提及当时情景,顾宛珠眼角又不禁淌下一串泪水。 “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岳母节哀。” 孟长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言语均是赘余。 夜有点寒,孟长淮吩咐丫鬟去给顾宛珠拿披风。 “您还是去歇着吧,再这么下去,身体怕是吃不消。” 顾宛珠摇头,目光呆滞道,“我这副身体,如今也不知为谁撑着呢?还不如早些跟我夫君和女儿相聚……” 孟长淮心底一颤,“您可千万别——” “说说罢了。”顾宛珠轻叹一声,“老爷还没走远呢,我只是想,多送他一程,免得他路上寂寞。” 对方仿佛有所感应,灵堂中突然起了一阵风,白幔随之缓缓摇动,烧黑的冥纸也从盆中翻飞出来,香案上还未燃尽的香,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却更亮了些。 “我陪您。”孟长淮拿起一叠冥纸,一张一张地,轻轻放进火堆。 两人沉默了许久,盆中纸灰都块堆成一座小山了,直到听见外面街道上的打更声,顾宛珠才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道,“长淮,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岳母请说。” 顾宛珠搓了搓手指,垂着眸道,“这些年,容家多亏有你照顾,纵然老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咱们过得也还不错。绣儿走了有两年了,如今你还肯叫我一声岳母,肯来送送老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这份恩情……” 孟长淮轻轻拍了拍顾宛珠的背,轻笑一声,“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都是我该做的。” “绣儿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也是容家祖上积了德,只可惜……她命薄,终是无福消受。”想到早逝的女儿,顾宛珠不禁心痛唏嘘,但该说的话还得说,“长淮啊,我知道你重情,这么多年都没再娶,可人这一辈子还长,你如今年华正盛,总不能像这样一直耗下去……若真耽误了你,我这心里没法安定,绣儿在下面,只怕也是会内疚的。” 孟长淮突然就想到了松风谷里的颜心。 “其实,绣儿她——” “怎么了?” “没什么,”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但他觉得事情尚未完全解决之前,还是先瞒着顾宛珠比较好,“您说得对,不过我这些年公事太多,不得闲罢了,您放心,我会好好考虑的。” “这就对了。”顾宛珠笑了笑,“遇着合适的姑娘,可千万别犹豫。” “嗯,我会的。”孟长淮低头烧着纸,眉峰微微颦起。 也不知道那位合适的姑娘,这些天有没有责怪他,有没有想念他。 第074章 傅云熹恢复力惊人,满身血污地被送过来,只在床上躺了两日便又生龙活虎了。长发未束,慵懒地披散着,脸色略显苍白,这副皮相本就妖孽惑人,此刻又颇有几分翩然若仙的气质。颜心撇了撇嘴在心中嘀咕着,也怪不得自家姐姐喜欢得挪不开眼。 “喂!这是我的凤梨酥!”见这厮伸手就拿,颜心双眸瞪圆了喊道。 果然这厮俊美的外表下永远包藏着一颗土匪的心,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又没写你名字。”虽如此说,傅云熹还是收回空荡荡的一只手,闲闲地倚在石桌边,低头望着她问,“小妹,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颜心咬着凤梨酥嘟囔道:“谁是你小妹,大叔。” “不管你承不承认,”傅云熹自顾自倒了杯茶,“等我娶了你姐那天,你总要叫声姐夫的。我不着急,小妹,咱们来日方长。” 语毕朝她举了举杯。 “就该让洛宗主下点儿猛药叫你多躺几天。”颜心瞥向门外,“我姐呢?” 傅云熹弯唇笑了笑,朝房间望去的时候眉眼十分温柔,“睡着呢,”他回头问颜心:“真不想知道?你可别后悔。” “又想诓我,我才不上当。”颜心抬眼不屑地睨他。 “好吧。”傅云熹撇了撇嘴,一下一下捋着袖子,悠悠开口:“看来你对那位孟公子,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啊。” 一听见这名字,颜心立马炸了毛:“不许说!”她才不要再知道与那个骗子有关的一点一滴,“……没兴趣。” “姐夫我只不过发表一下感叹,”傅云熹望着天,伸出手,盖住颜心的头顶用力揉了几下,“可惜人家临走之前还——” 颜心眉心一皱,“什么?” 傅云熹笑了笑,无所谓地端起茶杯,轻轻晃着。 “这交易你可是亏了呢。”颜心动作麻利地将点心盒举到他面前,“说吧。” 傅云熹拿起一块凤梨酥咬了一口,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张花纹繁复的纸条,递过来。 “有个冤大头付了一千两当跑腿费。”傅云熹颇得意地仰起头抿了口茶,“够我大半年的酒钱了。” 颜心一边展开纸条一边努了努嘴,“我姐最讨厌酒味儿。” 傅云熹喝干了杯底的茶,不置可否。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茶也不错。” 此刻颜心已经将纸条重新叠起来,眼眸低垂着,傅云熹回头看了看她,望不见表情如何。 “喂,傻了?”他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才傻。”颜心紧紧捏着纸条,望着他瓮声瓮气地问,“你到底向着谁啊?” 傅云熹轻笑一声,抬手遮着头顶刺眼的阳光,指尖夹了一块凤梨酥递给颜心。 “当然是向着你啊,小妹。” 接过凤梨酥喂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沁入心脾,让颜心不自觉又想到那个人,紧接着涌起一阵无名懊恼。 傅云熹将颜心脸上表情的变化尽收眼底,轻叹着说:“不必思虑过多,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就够了。” “记住,你不欠任何人的。”语毕,他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径直朝屋里走去。 颜心低下头,展开被她捏皱了的纸条。 ——心儿,我有急事必须暂时离开,照顾好自己。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能听到你的答案。孟桓。 不欠任何人…… 是吗? 那么孟桓,心儿可以相信你吗? *** 颜心呆在医宗十多天后,殷恪亲自过来接她。那时颜心正盯着从墙角梧桐树上缓缓落的下巴掌大的叶子,暗问今年立秋为何这般快,本来她还盘算着要再等几天呢。 殷恪朝她走来,身上穿的是去年生辰颜心买给他的那件白色丝绸袍子。 殷恪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黑色的,但颜心觉得他穿白色其实更好看。 那时的颜心尚还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会在松风谷里平静无波地度过,这个男子会是自己唯一的依靠。然而世事无常,突然出现的那个人,让她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了过来,让她明白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看见了前路有多险阻。 但此刻她仍旧无法确定,她是否能够真正随心而为。 “殷哥哥,我……”颜心走到他面前,双手在袖口中紧握,咬唇支吾着。 逃避很难,开口也很难。颜心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看,颜棠此刻应该在屋里和某人卿卿我我着,肯定没空管她。 唉…… 她暗暗叹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 “心儿。” 正打算鼓起勇气摊牌的时候,殷恪开了口。 颜心抿着唇等下文。 “心儿,咱们得去一趟娑罗国。”殷恪抬手轻拂她鬓角的碎发,低沉叹道。 颜心睫毛微颤,“为什么?” 殷恪摸了摸她的头顶,笑道:“去找一个人,或许对你的病有帮助。” 颜心低下头,许久未发一言。 她知道自己这副看似正常的身体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只是殷恪一直对她说得轻描淡写罢了。而此番又要为了她,扔下松风谷扔下归墟教,前往娑罗国寻什么治疗之法,这份恩情,她到底凭何承受? 殷恪以为颜心是在担忧自己的病,眼底泛起一丝心疼,温柔地将她拥入怀里,轻声道:“放心吧,没什么大碍的,只是小毛病,治好就没事了。” 他是在安慰她,颜心再清楚不过。 “嗯。”她双手握拳,乖乖地应了一声。 殷恪似乎很急,又似乎是早有准备,除了颜心的随身物品需要临时收拾,其余的一切都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 *** “走了?”傅云熹伸手摘下一颗绿油油的果子,问树下叹息着的颜棠。 颜棠点了点头,“嗯。” 傅云熹将果子扔了下来,她顺手接住,“希望这次有用吧。”紧接着又叹了口气,“万灵丹此番落入琅琊派手中,咱们也只能想别的法子了。” 傅云熹轻嗤一声,“琅琊派那些老匹夫,硬抢来不就得了。只要教主一句话,我不介意去陪他们玩玩儿。” 颜棠一听这话,气得秀眉紧颦,转身朝着树干就是结结实实的一脚踢过去,抬头训斥,“你要是敢去,信不信我——” “这么担心我,嗯?”栖身的树枝乱晃着,傅云熹索性跳下来,一只胳膊将颜棠困在树干与自己胸膛间,手搭上她纤瘦的肩膀,微微俯身,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浅笑。 颜棠难得乖巧地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轻轻开口:“既然知道,就给我好好照看自己的小命,听见没?”鼻子有些发酸,声音也瓮瓮的,可傅云熹并没有注意到,只当她是在撒娇,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点头应了一声:“好。” “你什么时候娶我啊?”才安静一会儿,颜棠又耐不住问道。 傅云熹笑了笑,“你很急?” “我,我就随便问问,谁叫你这人做事儿总跟挤牙膏似的,讨厌死了。”颜棠用力拧了一把傅云熹的腰,手立刻就被捏住,无法继续作乱,只好在他掌心徒劳挣扎。 傅云熹低头吻了吻颜棠眉心,沉声道,“你得让我想想,带些什么去给毒王他老人家作见面礼。” “哎,傅云熹,”颜棠抬起头笑脸粲然地望着他,“咱们商量个事儿呗。” 傅云熹挑眉,搂紧了她的身子。 第075章 用了三日,还是五日六日到达娑罗国边境,颜心已经记不太清了,也不知道自己在马车上睡了多久,感觉昏昏沉沉的。 从边境再往里到禹城,令人耳目一新的异域风情越发浓郁。那颜色多彩的圆顶房屋,支撑着屋檐的雪白粗壮的柱子,是颜心从未见过的新奇模样,来往行人的衣着比昔日见过的仙鹤楼老板娘澜月那身更多花样,布料却更少。女子毫不忌讳地露出肚脐,男子也有裸着上身单穿一件开衫马褂的。 见状颜心面色红了红,放下马车窗帘,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 “今日在客栈歇一晚,明早继续赶路。”殷恪一直背靠着马车壁,对异国风情似乎半点兴趣也无,说话也是言简意赅,只看向颜心的时候,眼神柔和了一些。 颜心努了努嘴,乖乖答道:“嗯。”透过被风掀起的马车帘子看见外面热闹的街市,心里痒痒地,她又小心翼翼地瞄了殷恪一眼。 自从这人问过她成亲的事儿,她就总是无法控制地感觉到拘束和尴尬。 殷恪没有回视她,大拇指摩挲着剑柄,似乎在闭目养神。 耳膜中充斥着街道熙攘的声音。半晌,他稍稍扬起唇角道:“等会儿换身衣服,出去逛逛。” “好的。”颜心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仿佛想借机玩个过瘾的并不是她自己。 预定好的落脚处在丽舍酒楼,是一座红色的高楼,站立在繁华的街道拐角。 两人此行只带了一个随从,赶车引路拎行李,全是这一人包办。颜心之前从没见过这人,是个生面孔,殷恪说他叫朱里,上个月教内选拔.出来的轻功高手。 殷恪擅长隐匿和暗杀,朱里负责关键时刻带着颜心逃命,可以预见配合起来该是多么好。 如果再加上傅云熹那以一当百的身手,就更完美无缺了。颜心想。 “三位客官,请问有预定吗?”头顶拧着一圈白布巾子的店小二摸着后脑勺迎上来。 这扮相让颜心觉得挺亲切,说话也是。娑罗国语言和大庆朝很相似,只是个别字音的差异。 殷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朱里,后者从袖口中掏出一块刻着花纹的黑色木牌,店小二定睛一看,身子一个哆嗦,瞬间眼冒精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三位快请!上房已备好,可需要点什么吃食?” 殷恪面色冷凝地动了动唇,“不用。” 三人再次从酒楼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较为保守的当地服装。颜心对上衣衣摆处垂下的银色亮片很是感兴趣,边走边拨弄着,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殷恪侧过头看去,唇角不禁上扬。 一旁的朱里识趣地又落后了两步。 “心儿,看那边。”越往前走人群越拥挤,殷恪揽住颜心的肩膀,将她带到一个小摊贩前停下。 闯江湖时见过的宝贝挺多,殷恪一眼便从这些玉饰的成色上瞧出定不是寻常货色。 娑罗国的玉饰大都雕刻着在大庆从未见过的花纹,颜心一下子便被左上角的那把玉梳吸引住了目光,拿过来捏在手里,只比手掌稍长一些,冰凉的感觉让她觉得无由熟悉。 殷恪不太明显地笑了笑,“喜欢这个?” 颜心没有回答,表情怔怔地摩挲着细密的梳齿。 “老板,这个多少银子?”殷恪自顾自地问道。 摊贩老板捋着胡须道:“这是由一整块上好翠玉打造出的翠玉梳,玉色完美,通体无瑕疵,我看公子是个明白人,也不糊弄您了,一口价,五十两。” “不,我不想要这个。”颜心拽了拽殷恪的袖子,“殷哥哥,我们去前面吧,那个好像很好吃。”说着,她手指指向斜对面的小摊贩,一个光头老爷爷脚踩着不知名的机械,手里的木棒一圈圈旋转,串着白色的棉花团越滚越大。 一旁的小孩正举着一团棉花往嘴里喂,那模样可享受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颜心着实不敢相信还有如此模样的食物。 当然如果此刻颜棠在旁边,定会一脸嗤之以鼻地对她说:这算啥,姐还见过更稀奇的呢。 真不知道颜棠脑子里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 “这叫棉花糖,是娑罗国特产的零食。”殷恪摸了摸颜心的脑袋,示意身后的朱里付钱,“若知道你喜欢这些,我便早带你来玩了。从南郡到娑罗倒也方便。” 颜心撇了撇嘴道:“得坐三天马车呢,再好玩我也不爱常来了。” 殷恪扬了扬唇,不作言语。倒是朱里整理好了钱袋望过来,笑道:“小颜姑娘真睡糊涂了,哪里是三天,分明就是六——” “朱里。”殷恪打断他,“前面有卖椰子的,去买一个来。” “哦,好。”朱里没意识到丝毫不妥,笑容憨厚地朝殷恪抱了抱拳,抬腿朝椰子摊走去。 颜心想开口问点什么,却被殷恪揉了揉头堵回去,“南郡虽挨着娑罗国,可椰汁还是这里的好喝,一会儿尝尝,若你喜欢的话,咱们回程的时候带些回去。” 明显是不打算解释,颜心便也识趣地闭了嘴。 这人对她向来关爱得无微不至,可有些事情,她明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 比如她的推脱拒绝,和他不想言明的话。 几乎把禹城街市上的稀奇玩意儿都观赏把玩了个遍,也尝了几样当地有名的特色菜,颜心才意犹未尽地随殷恪回到丽舍酒楼。 房间的浴桶里已经放好了洗澡水,颜心拒绝了酒楼里仆婢的帮忙,锁上门独自走到屏风后。 一身的疲惫,在泡进飘着玫瑰花瓣的热水里的那一刻,渐渐消散。淡淡的花香味钻入鼻腔,伴着氤氲的水汽,仿佛尝到了朦胧的香甜。 颜心屈起雪白的小臂,看着被水泡得泛红的掌心,有些发怔。 握着那把玉梳时的异样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虽然很像,却又不是记忆中的那种感觉,因此她最后阻止了殷恪买下那把玉梳。 颜心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沉入水中。 她所遗忘那些记忆里,究竟都有些什么?最近一连串的直觉,让她越来越无法再骗自己说,那些丝毫不重要了。 *** 次日东方既白,殷恪一行人便离开了丽舍酒楼,自西南方驶出禹城。 天气晴好,到了正午气温陡升,幸而身在山林中,有大树遮阴。可即便如此,颜心还是热得脸颊泛红,不断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细密的汗珠。 “就地歇息片刻。”殷恪对朱里道。 朱里得令立刻叫停了马。 殷恪让颜心乖乖呆着别动,拿起水壶去溪边接水。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块浸湿的毛巾。 “溪水很凉,擦擦会舒服很多。”殷恪把湿毛巾递给颜心,拧开壶盖,“喝点儿水吧。” 颜心捧着水壶咕噜了一大口,然后将脸蛋埋进冰凉的毛巾里,舒服得喟叹了好几秒。 “真凉快。”她恋恋不舍地把毛巾挪开一点,只露出一双眼睛,“殷哥哥,咱们还得走多久啊?” “约莫几日路程吧。”殷恪看了一眼林子深处,却只给了她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颜心嘟了嘟嘴,殷恪便揉着她脑袋道:“路上是挺乏味的,也没什么可消磨时间,你若困了便睡。” 话音刚落,本来精神抖擞的颜心居然打了个哈欠。 “讨厌,怎么你一说就困。” 殷恪弯唇一笑,“想必是赶路太累,这日头又叫人懒洋洋的,睡吧。” 颜心用毛巾盖着脸,背靠在软垫上,少倾殷恪再喊她,已是没有回应了。 殷恪坐近了些,收起毛巾,伸手轻轻抚摸着颜心如白瓷般泛着浅浅红晕的脸颊,闭了闭眼,一声轻叹。 “朱里,继续赶路吧。” *** 孟长淮将顾宛珠安顿在京郊别院之后,才从匆匆赶到的密探口中得知颜心被殷恪带往娑罗国赫拉马伊山的消息。 偏偏顾宛珠由于长途跋涉疲惫不已,时隔多年再到京都又有轻微水土不服的症状,他眼下实在不能放心。 “这样吧,”他对属下道,“你去黎府请黎少夫人来一趟王府,然后即刻赶往娑罗国,务必找到她,本王抵达之后与你会合。” 第076章 亲:好感度不够,请稍后再试哦,建议先看前面的章节。 端木卓未饮多少酒,目光已然有些微醺。 “真美。”即便同为女子,容绣都忍不住轻声感叹起来。 “那是自然。”蒋思仪微微笑道,“能进得御乐坊的舞女,可是整个大庆朝最为出挑的,听说筛选时的要求比秀女还要严格。” 比秀女还要严格啊……容绣低头瞅了瞅自己,顿时有点自惭形秽。 仔细一看,这些舞女不论是身形还是脸蛋儿,均不输后宫佳丽。 蒋思仪拍了拍她手背:“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舞女罢了,先帝曾经迷恋御乐坊的一个舞女,想要赐其位份,却被满朝文武上书反对,最后还是太后做主,把那名舞女逐出宫去了。” 容绣轻叹一声:“都是天仙似的美人儿,只可惜没生在好人家。” “命由天定,没得选。”蒋思仪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忽然眉心一颦:“这是……” 容绣顺着蒋思仪的目光望过去,却并未发现异样,“怎么了,母妃?” “那是倾月公主。”蒋思仪放下茶杯,语气低沉。 容绣这才发现,原先的八个舞女已经变成了九个,有一名女子纱裙的花样略微繁复些,头顶金冠,曲终时,被众舞女围在中间。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对何意朝情根深种非他不嫁的女子? 容绣不由偏过头向台阶上望去,龙椅上那人正盯着刚献完舞的倾月公主,面色冷凝。 “看来皇上事先也不知道。”蒋思仪低声叹息。 容绣不禁暗暗为这位任性的公主捏了把冷汗,抛头露面不说,还亲自在异国王子和使臣面前跳舞,此刻君商羽必定是气得七窍生烟了。 “皇帝陛下。” 一片寂静中,端木卓突然发声,大殿中的所有人纷纷朝他望去,除了倾月,目光仍旧低垂向前方的地面。 端木卓嘴角噙着明显笑意,向君商羽拱手道:“小王能否向皇帝陛下请个恩典?” 君商羽面容紧绷,语气冰冷:“说。” “这位舞女小王甚是喜欢,皇帝陛下可否割爱?”端木卓起身,指了指神色恬淡的倾月公主。 君商羽紧抿双唇并不作答,大殿里一时又沉寂下来。良久,他才对着殿中央女子道:“君倾月,你可知罪?” 君倾月慢悠悠跪下,抬头,轻笑道:“父皇说儿臣有罪,那儿臣便有罪吧。” “放肆!” 杯盏被君商羽重重放下,杯盖翻起,滚了几圈落到地毯上。 “是,儿臣放肆。”君倾月俯身叩首,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响,“儿臣不但放肆无礼,还犯了欺君之罪,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处置。” 君商羽气得浑身发抖:“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处置你?” 君倾月冷哼一声,“既然生死由不得自己,那便由父皇决定,有错么?在父皇心里,还有什么是您舍不得的?” 听到这里,容绣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这位倾月公主想必是求赐婚不得,便去寻死了,可惜被君商羽阻止,绝望透顶,于是破罐子破摔,专和君商羽对着干,铁了心要激怒他。 可一想到端木卓那炽烈如火的目光,容绣就隐隐觉得,这姑娘已经摊上了不得了的事儿。 “来人——”君商羽捏紧的拳头重重砸向面前的桌案,“把倾月公主——” “皇帝陛下且慢。”低沉带笑的嗓音忽地响起。 君商羽面色不豫地望向打断他发号施令的男子,后者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公主年轻气盛,难免脾气躁了些,您何必真与自己的骨肉置气呢?我父王说过,一家人无隔夜仇,彼此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事儿也就翻篇过去了。” 端木卓本意是劝说两人,可奈何提及“骨肉”一词,正触了君倾月心中逆鳞,只见她揉着膝盖起身,冷冷地瞥了君商羽一眼,垂眸扯唇道:“若真是自己的骨肉,父皇当日便不会——” “君倾月!”君商羽倏地站起来,低声喝道,“来人,把她给朕带下去!” 倾月公主乃皇上亲兄的女儿,这算不得宫廷秘辛,几乎人人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皇上把对早逝兄长的缅怀与思念悉数寄托在这位公主身上,对她格外宠爱。 容绣此刻才明白了太皇太后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或许普天之下敢如此对君商羽说话的,便只有这一人了。 只不知这一回她将君商羽惹怒成这样,结局会如何。 门口两名侍卫闻声跑进来,一左一右擒住君倾月胳膊。 “放开,本宫自己会走。”君倾月皱眉挣脱。 端木卓阔步走向大殿中央,对君商羽道:“皇帝陛下,可否再容小王说两句?” “说。”君商羽气呼呼地坐下,冠冕上的垂珠乱晃。 端木卓撩开裘皮大衣下摆,低首跪地,正色道:“先前小王不知公主身份,对公主多有冒犯,但小王对公主一见倾心,实乃肺腑之言,如果可以,小王愿娶公主为妻,定会将公主奉为掌上珠,今后不让公主受一丝委屈,还请皇帝陛下……” “好啊。”未等端木卓说完,君倾月已是脆生生应了,唇角溢着凉凉的笑容,看向君商羽道:“父皇,儿臣愿意嫁给卓王子。” 见君商羽脸色越来越黑,她眸光淡淡的,又偏过头望着端木卓,轻声问:“不过本宫如今戴罪之身,卓王子不介意?” 吕广成获罪后,新上任的户部尚书是胡廉山,原厉州刺史,听说在厉州不但是个百姓称颂的好官,还是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榜样。夫妻俩闲时酷爱摆弄些奇花异草。 前些天,尚书府后花园移植的一园雪国牡丹开了花,听说花海盛状美不胜收,令人叹为观止,尚书夫人苏妙月昨日给容绣送了邀请贴。 容绣近日来情绪恹恹没甚兴趣,原本是想回绝了的,但自从见到了孟长淮,便好似全身力气都回笼了。 下午反正无事可做,她索性带着碧螺出府赏花。 同时受邀的还有京都里一些官员和皇亲家的女眷,容绣到的时候,已有五六个年轻姑娘在凉亭里喝茶聊天。 那几位皆是官家小姐,之前没见过容绣,一旁领着两人进府的尚书夫人苏妙月提了醒,众人才连忙起身行礼问安。 容绣捏着绢子的手虚抬了抬:“都起来吧,今日大家有缘聚在一起玩儿,开心就好,不必这么多礼。” 众人原本都以为洛康王世子心尖儿上的女子该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却没曾想容绣居然待人这么和气,也半点没有矫揉之态,思及方才那番你一言我一语带着些恶意的揣度,姑娘们顿时有些赧然。 一位穿着薄荷绿齐胸襦裙的小姐攥着手指抿嘴笑道:“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世子妃这就来了。” 容绣在凉亭正中的软塌中央坐下,抬眼淡淡地问:“哦?说我什么?” “呃——说……”绿裙小姐原本只是想套套近乎,以为世子妃最多说句场面话来搪塞,却没料到这般给她面子,居然接了腔。 第077章 “什么悄悄话见不得人?神神秘秘的。”颜心对着两人背影吐了吐舌头,然后回头拽着颜棠袖口道,“姐,你把那个错骨丹给我点儿呗。” 颜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这么多人保驾护航,你要那玩意儿干嘛?”她把手伸到颜心面前,“你啊,想都别想,殷大教主再三嘱咐了,这些危险品统统不许你碰。” 颜心努了努嘴,一脸不情愿地从颜棠手心里捡个头最大的瓜子嗑。 焦糖味的,炒得不错,酥脆香甜。 而另一头,殷恪和傅云熹并排负手立在河边,均是凝重神色。 “手札上所写的,确定是那老匹夫?”傅云熹拢了拢被河风吹得翻飞的袖口,抬头望向天边如钩的弯月,银白中隐约夹杂着些黯淡斑点。 殷恪蹲下身将手伸进河水中搓洗,微垂着头,语气很淡:“八.九不离十。找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傅云熹轻叹着摇了摇头,“依我看,此行十分凶险。若没能找到,只不过是白跑一趟,但如果有缘见到了那传说中的鬼医,怕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凶险,师叔不也来了?”殷恪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勾着唇角看向他,“况且有师叔在,何需害怕什么凶险。” 傅云熹略有深意地回视他,倏而挪开目光,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洛宗主都告诉你了吧。” “是我的命令,你莫要怪他。”殷恪用拇指摩挲着虎口处的纹路,“在我心目中,师叔永远还是那个只身杀入琅琊水牢,将我和母亲救出来的师叔,我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何人何事,能打倒你。” 傅云熹无奈笑了笑,“我一生坏事做尽,老天若要降罚,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了的。对于生死我早已看淡,只不过……” 柔和的月光竟无端有些刺眼,他垂下头,“只不过,我注定不能走得了无牵挂。” 河对岸传来几声蛙鸣,打破了河水单调而不知疲倦的琮琤。 少顷的沉默之后,殷恪问:“师叔,你恨我母亲吗?” 傅云熹靠在桃树树干上,轻阖眼眸,“逝者已矣,多说无益。” “母亲落入琅琊派受尽屈辱折磨,自回到松风谷休养便性情大变,一直以来总是师叔在劝慰我,其实你自己,也曾动摇过吧。”殷恪自顾自地继续道,“她这一生自诩聪明,却偏偏对师叔的包容和守护视而不见,连我都没料到,她竟用那种方式……”他转过身看着傅云熹,“师叔,你一身绝世武艺无人能敌,连琅琊派那得道的散仙老头子都忌惮三分,到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蛊毒无药可医,你当真不悔吗?” “悔,恨,那又如何?就算重来一次,有些事情,仍旧没得选择。”傅云熹扯唇自嘲,“我受师父临终嘱托,要好好辅佐照顾你娘,得教主之位的是她,门规森严,我不能忤逆更不能背弃。你娘遭你爹背叛之后日渐敏感多疑,连我都无法得她信任,又因为这身武艺,她觉得我功高震主,用噬心蛊意图控制我……旦有异动,蛊毒噬心,她死了,我撑不了几年也会跟去陪葬。” 和从洛云天口中得知的一般无二,但听傅云熹如此云淡风轻地讲出,殷恪却觉得更加心思沉重。 他抿住唇,未发一言。 “我原以为像我这种人,生死无谓,杀人杀多了,有时候竟会觉得,被老天收了倒是解脱。更何况,我虽名扬天下,可说到底不过是归墟教最锋利的一把武器。而归墟教,最不缺这样的武器。” “然而现在……”他回头望向火堆旁悠然磕着瓜子的颜棠,神色温柔地弯唇一笑,“大概老天对我的惩罚,便是眼看着自己即将油尽灯枯,却突然明白了活下去的意义。” 殷恪抬手覆上他肩头,“所以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傅云熹看着河边土地上新绿的青草,“你煞费心机地让她劝说,我如何能不来?” 殷恪笑,“我该庆幸师叔,如今也有了软肋。” “呵……”傅云熹微抬起手掌,目光淡淡地凝视着杂乱的掌纹,“最是人间留不住……我如今,的确还想多看一看这人间。” 殷恪如有所感,也轻轻笑了笑,“真正想留住的,不过是相陪的那一人罢了。” “亲爱的,你们说什么呢这么久!” 不远处颜棠在叫,傅云熹忙转身走回去。 留下殷恪边扶额边叹气:“这位师叔嫂的脾性,还真是令人难以消受。” *** “此处便是赫拉马伊山?”孟长淮问领路的下属,“他们确定是从这山口进去的?” 那下属点点头,“没错,赫拉马伊山虽然山口众多,但自南郡出发经由禹城,只能到达这一山口。” 孟长淮淡淡应了一声,抬脚便要上马。 “王爷。”下属上前拱手,挡住他去路,“入山凶险,属下已派人暗中跟随目标,一有情况会立即来报,还请王爷莫要以身犯险。” 孟长淮拂开他,兀自旋身坐上马背,“本王等不了,必须亲自进山。” 下属劝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纵马跟上去。 *** 翌日晴好,会合了的一行五人继续赶路,颜棠和傅云熹骑了两匹马来,于是傅云熹和殷恪一人一匹,姐妹俩坐马车。 对于鬼医的居所,众人皆是毫无头绪,只好依照传闻所说,一路向东,迎着太阳前行。到了正午阳光毒辣,恰巧到达一处湖泊,便停下来稍作歇息。 湖水澄澈如镜,偶有山风徐徐,吹皱一片,湖畔桃树枝头掉落的点点淡粉花瓣,也随之荡漾漂流。 如仙境般不沾染一丝凡俗烟尘的景色,美得让人想落泪。 颜棠托腮坐在湖边,眼神痴迷,口中念念有词:“唉,真适合来张自拍。” “自拍?”颜心转过头一脸迷惑地望着她。 “哦,就是……留个纪念什么的。”颜棠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如此漂亮的湖水,恐怕也只有长白山天池能与之媲美了。” 颜心仍旧是一头雾水:“长白山?天池?在哪儿呢?” 颜棠慢悠悠地道:“在那极北极寒之地。”眉目间全是向往。 “那可不能去了呢。”颜心嘟了嘟嘴,“向北还得经过力蛮部落的领地,虽然大庆与力蛮休战几年,但听说和边境居民相处得还是不太融洽,说不定依旧存着歹心呢。” 颜棠瞅了一眼不远处的傅云熹,吃吃笑道:“说来我还是对当年那位收复力蛮的洛康王世子略感兴趣。” 习武之人耳听八方,傅云熹自然知道她说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回视。 “酸死了。”颜心一脸鄙视,“这才多会儿,就又开始眉目传情啊?” 颜棠掬了一把水花道:“羡慕?找你家殷哥哥去呀。” “嘁,我才不要。”颜心表情不太自在地偏过头,将话题绕回来:“对了姐,你给我讲讲那洛康王世子呗。” “这人啊,也是个传奇。”颜棠揪下一棵青草,放在手指间把玩,“洛康王府世代出将军,被先皇授予王爵,这洛康王世子呢,自小便是王位板上钉钉的接班人,长得是俊美无铸,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可就是吧,游手好闲不理政事,早些年听坊间传闻说,那厮上朝打瞌睡是常有的事。皇上也惯着他,由他去。最重要的是,这厮听说是个断袖。突然有一次,世子爷突然就娶了个妻,还是从皇上手里抢来的秀女,宠得那是无法无天,要金的绝不给银的,要他往东绝不往西,啧啧,简直就是妻奴。” 心底有些莫名的难受,颜心定了定神,“后来呢?” “后来那好命的世子妃,就在他奉旨出征收复力蛮期间,被院中一把大火,烧没了。据说死的时候,腹中还怀着孩子。” 第078章 颜心听了没搭话,小模样瞧上去似乎有些难受,手背托着腮铺在屈起的膝盖上,眼神也哀戚戚的泛着水光。 颜棠面色怔了一怔,忙打岔道:“说个故事而已,这么感同身受干嘛?走,咱们该启程啦。” 说罢伸手拉她起来。 颜心抬起头愣愣地望着颜棠。 颜棠莞尔一笑,“怎么了大小姐?要请人来抱你?” “不要!”颜心甩了甩头,企图甩掉刚才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奇怪感觉,一骨碌蹦起来,皱着一张小脸无比利索地爬上了马车。 越往上,树林子却越发稀疏了,山路不如原先的好走。幸亏拉车的马体格健壮,步子稳重,朱里驾车也驾得熟练。 只是没了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遮阳,马车里愈发热得慌。 颜心也渐渐有些困了。 “怪不得叫鬼医,住这么偏僻的鬼地方,真讨厌……到底在哪儿嘛……”睡着之前,她还揪着嘴嘟囔。 颜心沉沉睡去之后,颜棠俯身帮她盖好毛毯,笑容宠溺。 “又睡着了?”殷恪掀开帘子进来,坐在旁边,轻叹了一声。 “嗯。”颜棠摩挲着茶杯口,呆望着空荡荡的杯底道,“心儿这几天想必累坏了。” “这样下去怕是耗不起。”殷恪揉了揉皱起的眉头,“一定要早些找到鬼医。” 马车驶得慢了一点,朱里说前方有岔路,殷恪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告诉他往右。 “这丫头,当真忘得一干二净。”颜棠隔着榻上矮几望着颜心闭着眼的恬静安然模样,想起一直以来的许多事情,不禁笑了笑,“哎,你说,”她睨了一眼殷恪,“如果有一天,心儿想起了一切,该怎么办?” 殷恪搭在剑柄上的手颤了颤,没出声。 颜棠用虚握的拳支着额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语气低沉无波:“不是什么颜家二姑娘,不是我妹妹,更不是你的青梅竹马……我们这些人,全都在骗她。” “那又怎么样。”殷恪扯了扯唇,“她如今过得很好,不需要改变,更不需要想起来什么。” “可那位似乎追得挺紧呢。”颜棠抿了一口茶,“我和傅云熹在路上发现几个孟家暗卫,这一路像苍蝇似的,甩都甩不掉。” “不必管那些杂碎,他们不敢与我们动手。”殷恪冷笑,“有本事,他便亲自来会一会。” “话别说得太满。”颜棠垂眸笑了笑,“抢老婆这种无聊的事儿,我和傅云熹可懒得帮你。心儿对你恐怕也不是那种心思,你啊,自求多福吧。” “你那三脚猫功夫,顾好自己就够了,”殷恪冷哼了一声,“顺便拖累一下我师叔,省得他多管闲事。” 颜棠正要开口怼回去,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刹那间,呼啸的风声开始不绝于耳,马车也有些顶不住了,频频后退。 队伍正处于上坡路段,未免马车带着人跌落,殷恪和傅云熹一人抱出去一个。 “主子!不好了!是山崩!”一行人中就数朱里最见多识广,看出这是山崩的前兆。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看着脚下的地面徐徐裂开,几人纵使轻功了得,却也由于无处落脚,陆续坠了下去。 *** 除了痛,还是痛。 这是颜心在昏睡中,唯一能感觉到的。 可即便浑身都犹如针扎般的痛着,她却仍旧醒不过来。 梦里她化作一团无形的空气,飘过热闹熙攘的街道,在繁星点点仿佛伸手可摘的山坡上仰起头望,转瞬行至一处红白两色挂满枝头的梅林,一不留神,又到了一座隆冬里被大雪覆盖的院落。 院落主宅那扇紧闭的房门后,屋里燃着炭火,温暖如春。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若是女儿,便唤作方思,可好?” 男子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颜心细想了想,答案总像隔了一层纱,仿佛清楚地知道,却又一时想不起。 待看见榻上女子的那张脸,颜心顿时被吓得浑身一抖,转眼又望向旁边男子的时候,身子却似乎被谁拽了拽。 随即,眼前的景象悉数如烟消散。 “心儿,你终于醒了。” 周身一片温暖,只是眼皮有些沉重,使了很大的力气才睁开,颜心看了一眼视野中的男子,复又微微抿唇闭上眼睛。 “没醒呢……”她吃力地轻轻一叹。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怎的还没睡够?” 低沉的轻喃响在耳畔,颜心只觉得心头一痒,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许是牵扯到了哪几处伤口,齐齐发痛。 颜心忍不住嘤咛一声,也终于明白过来,此刻并不是做梦。 可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孟桓,她实在猜不出缘由。 还有与她同行的那些人……不知去了哪处?颜棠,殷恪,傅云熹,朱里……一个都不在她身边。 而她,又是如何与孟桓重逢的? “别动。”孟长淮稍稍用力箍住她不安分的身子,另一只手为她拢紧了披风,“你身上伤口很多,我好不容易为你处理好,千万别再挣裂了。” 尽管细密的疼痛刻刻钻心,颜心却还是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秀眉一颦,“你……” 这人的言下之意是,已经把她看光光了?! “权宜之计,我也没有办法。”孟长淮神色略有些疲倦,“若你觉得生气,等你养好伤想怎么样都行,我绝不反抗。况且,我之前说过的……”带着厚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只要你愿意,我便带你走。” 颜心此时无意谈论这个问题,偏头躲开他的视线,轻声问;“他们呢?” “我一直未曾见过其他人。”孟长淮道,“路遇山崩,我和我的随从失散了,清醒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你一人在我身边。” 颜心默默的望着他沾了些许泥灰的脸。 除了初遇时重伤昏迷的模样,她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可即便如此狼狈,也掩盖不了他言行之间无意流露出的逼人贵气。 殷恪也曾说过,此人来头不小。 忽地,天空响起一声闷雷,颜心身子不自觉缩了缩,来不及再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孟大哥,”她攥紧他的衣服,“要下雨了,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可能会有点疼,忍着点。”他一直没挪地方,也是害怕牵扯到伤口弄疼了她,但眼下自然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淋雨。 “你脚扭伤了,怕是不能自己走,我抱你去前面山洞。” 孟长淮抱着颜心从河边往远处那几乎只看得见一个黑点的山洞走。 路途稍远,孟长淮走得很慢,一来是怕颜心伤口疼,二来,他自己似乎也走不快,步履有点艰难。 颜心看不见他伤势如何,可也知道,一个人跌落到这山谷不可能完好无损。 昔日殷恪外出受了重伤回来,亦是如此一声不吭。 “孟大哥,你疼不疼?”她虚弱地轻声问道。 从右侧腰腹处横着的那道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凝成了块,孟长淮脸上冒着汗,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不疼。” 微微勾起的唇角,表情未有一丝不妥。 颜心暂时便信了他的话。 走了许久,感觉似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盯着,颜心复又抬起头,果真见这厮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正看着她,一瞬间脸颊绯红,偏过头去,嘟囔道:“看什么呢……” 孟长淮轻笑,“还好这张脸没怎么受伤,不然我岂不是要娶一个花脸猫?” “谁——谁让你娶啦?”颜心双眸蓦地瞪圆,“想得美!” 颜心自以为凶巴巴的表情震慑不到孟长淮分毫,他神色仍旧淡定:“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况且你我还不知要单独在这山谷里待多少个日夜,我当然得负责。” “不要你负责!”颜心脸红到了极限,仿佛要爆出血来,脱口而出之后又觉得这话貌似太过孟浪了,才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江……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孟长淮道:“那可不巧,我孟家家风严明,若这样了我还不娶你,祖宗可是会降罚的。” 自知说不过这厮,颜心识趣地闭了嘴,心中却是有些黯然地想道:既家风严明,家中长辈又岂能允许他娶自己这个魔教女子? 多半,也只能在这不为人知的避世山谷里,存着一点半点的幻想罢了。 好不容易躲进山洞,没过多久,外面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紧接着,雨势越来越大,气温也是骤降。 在这阴冷的山洞生火颇费了些功夫,待火势渐稳,孟长淮转过身来时,才看见颜心打着寒噤瑟瑟发抖的模样。 “冷怎么不和我说?”无奈地在她身旁躺下后,他揽住她的身子,用自己的体温将她围住。 颜心似乎被冻傻了,没答话,本能驱使着她又往这人怀里缩了缩。 孟长淮的外袍早已脱了垫在两人身下的干草上,时节入夏,他里面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衾衣裤,方才的挪动又使得领口微微张开,颜心的脸颊正紧紧贴着他胸膛处灼热的肌肤,被熨得发烫。 但此刻,相比于被冻死,她还是更愿意选择靠近这份温暖。 即便这姿势令人有些难以接受。 “孟大哥……”颜心出了声,想找点话题来化解这种微妙的尴尬。 难得颜心主动与他说话,孟长淮心情顿时飘飘然,噙着笑应了一声:“嗯?” 颜心正正经经地问:“你怎么会来这山里?”这都能遇见,在她想来着实太碰巧了些。 孟长淮用下巴抵住她头顶:“因为有个傻姑娘,我怕她怪我不辞而别,更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所以她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直到她愿意跟我走。” 温热的气息透过发丝,犹如有纤细毛刷轻挠着她的头皮,阵阵发痒。 这低沉的耳语,熟悉的撩人心扉;这坚硬而温暖的怀抱,和这相拥的姿势,竟一点也不让她觉得陌生,仿佛演练过千万次般理所当然。 颜心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一定是魔怔了。 许是伤口太疼,害得她脑子也不正常了。 第079章 颜心身上的伤口虽然看起来骇人,但大都是擦伤划伤之类的皮外伤,休养几日便结痂了,真正令人苦恼的,却是孟长淮腰腹处的那道伤口,似乎颇有些深,总也好不全。 雨下了三天三夜还未停歇,期间孟长淮还淋着雨出去找回来一些吃喝,这会儿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颜心急坏了,一边用他打来的溪水给他处理昨晚又不慎裂开此刻已经被凝血糊住的伤口,一边用布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前几天都是他为她奔波,自己身上的伤却只草草应付,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他一倒下,两人还不知如何才能走出这片林子。 唯有希望这雨早些停下,等天放了晴,温度升了起来,应该便能好些吧。 “……” “你说什么?”发白的嘴唇翕动着,听不太清楚,颜心俯下身将耳朵靠了过去。 “……绣儿……”只是一串虚弱的气音,末尾有些发颤。 颜心闻言一愣,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了努嘴,不太温柔地从他额头上把布巾扯了下来,再用冷水润湿,口中嘟囔道:“真不知那绣儿究竟有多好,叫你都快没命了还念念不忘。” 果真如颜棠所说,男人心口的朱砂痣,都是碰不得,抹不掉的。傅云熹有,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公子少爷也有。 唯一自始至终都无二心的,恐怕只剩殷恪了。只可惜…… 自己大约命里没那福气吧。 如今她怕是没办法昧着良心,去答应他,与他成亲。 颜心再转过头去看时,却见孟长淮微阖的双眼正缓缓睁开。 “别怕,我睡一会儿。”他握住她的手,“等天亮了,就叫醒我。” 颜心把拧干的布巾覆上他额头,抿了抿唇:“嗯。” 老天仿佛听见了颜心心底的祷告,翌日雨停了,天色也放晴了。 孟长淮醒过来时,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我脚伤好了,咱们慢慢往出走吧。”颜心把水壶递给他,“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找不见我,他们一定会担心的。” 孟长淮仰头喝了一口,拧上盖子,勾唇道:“好。” 语毕站起身便要抱她。 颜心脸颊发热,忙往后挪了一步:“……我可以自己走的,当心你伤口又裂开。” 孟长淮笑了笑,“我也不知这是何地,恐怕出去得费一番功夫,走不动了便告诉我,不许硬撑。” “嗯嗯。”颜心双手乖觉地交握着,点头如捣蒜,“你快走吧。” 孟长淮将水壶挂在腰间,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便转身开始带路。 两人顺着小河流淌的方向走了大半日,仍不见一丝人烟。 “咱们是不是走错路啦?”此刻,颜心已经对这人的方向感持十分怀疑的态度。 “我刚进这山便觉得不太对劲,没人居住也属正常。”孟长淮很淡定,回过头问她道:“你们为何来此?” 颜心想他一个富家公子,还是莫要牵扯到江湖之事为好,遂编了个理由:“就是,就是听说此山风景独好,来逛逛。” “当地人对这赫拉马伊山向来敬而远之,你们倒是胆大。”孟长淮似乎并未疑心,“此山没什么独好风景,若运气不错,说不定能碰上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顽童,被捉回去当药人。” 颜心听完浑身打了个哆嗦,牙齿颤颤道:“……真的?” “怎么你们来此处游玩,却不曾留意坊间传闻?”孟长淮轻笑,“娑罗国人都知道,这整座山上只住着一个神出鬼没的鬼医。” 现下弄得这般狼狈,可不就是为了找那位神出鬼没的鬼医? 颜心撇了撇嘴,却把这句抱怨的话咽了回去。 “前面似乎有个庄子。”孟长淮朝远处眯了眯眼,步子放慢了些,回头问颜心:“可还走得动?” 颜心点点头:“没事,我可以的。” 孟长淮往回挪了一步,牵住她的手,“走吧。” 庄子瞧上去像个世外桃源。这山中别处都荒凉得很,唯独此处,树好花好,连鸟叫与虫鸣声都格外悦耳。 庄子的主人是个老婆婆,通医术,瞧见孟长淮身上的伤,再一看旁边生龙活虎的颜心,便劈头盖脸地将颜心数落了一通,无非是身为一个女儿家竟如此不懂得体贴自家郎君之类的话。 颜心倒想解释,却每每一想开口便被堵了回去,最后只好作罢了。误会便误会吧,横竖在这深山老林里,等出去了也没谁知道。 老婆婆说得虽严重,但不知是因为医术了得,还是敷的新药草有奇效,孟长淮的伤口第二天便愈合了些,稍稍用力也不会再裂开了。 颜心给孟长淮换了药,端着木盆走出房门,见那具佝偻的身子正在篱笆旁给园子里的药草浇水。 “玄婆婆,我帮您吧。”颜心道。 这两日颜心对孟长淮的悉心照顾玄婆看在眼里,对她也不再不假辞色了,闻言呵呵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这百香草不比一般药草,浇水的量和角度都要严格控制,不然它可长不好喽。每到下雨之前,必须要用棚子遮起来,不能淋到过量的雨水。” 颜心从未听过如此神奇的药草,睁大了眼问:“如此金贵?不知它有何奇效?” “这个,老身便不能说了。”玄婆将水壶放到一边,手在围裙上蹭了蹭。 纵使好奇,颜心也晓得再追问未免太不识趣,于是绞了绞手指,道:“婆婆,其实此番与我一同进山的,还有几位朋友,因为山崩走散了,不知他们可会有危险?” “前几日,老身便发觉这山有异动。”玄婆背过身,“想必几位身手不凡,若得幸存,沿着河流便能寻到此处,姑娘且耐心等待便是。” “谢谢婆婆。”虽然这答案只叫人安心一半,颜心还是出言道了谢。 玄婆摇了摇头,道:“莫要谢老身,老身不过是这里的一个粗使下人,夫人进山采药,不日便归,是夫人慈悲为怀,老身才敢收留你们,届时姑娘向夫人道谢即可。” “夫人?”颜心愣了愣,“可是这庄子的主人?” 玄婆道:“正是。” “那敢问婆婆,可知鬼医在何处?” 似乎与原先所料定的并不相同,但颜心此刻已能大致确定心中想法。 玄婆掩口咳嗽了两声,道:“老身不便相告,还请姑娘自去问我家夫人。” 话已至此,颜心也不便强求,点头道了谢,目送玄婆离开院子。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庄子,有些不同寻常。除却玄婆口中的夫人和她自己,偌大的庄子似乎再无其他人。 “心儿。” 从屋里传来叫声,颜心应了一声,将盆中的水倒入沟里,便转身返回房间。 木盆有些重,方才还装了半盆的水,搁上架子之后,颜心长长舒了一口气。 见此情景,刚醒过来的孟长淮心底一颤。 他的绣儿,昔日娇生惯养的,何曾做过这些事情?在松风谷的时候,也总有别人伺候。 “你醒啦?”颜心并未察觉到气氛的异样,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望着他笑。 孟长淮抿了抿唇,朝她伸手:“过来。” 他此刻微微勾起的唇角,脸上淡笑的表情,总能叫人浮想到一些先前的画面,颜心警戒顿起,背着手站在原地,“你,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孟长淮蓦地轻笑出声。 这丫头长了记性长了心,竟知道提防着他了。 “在那里说,怕是不行。”孟长淮皱了皱眉,道,“我伤口有些疼,需要你帮我瞧瞧,可是哪里没绑好。” “真……真的么。”仔细想想,自己先前给他换药的时候,因为害羞也是方寸有些乱,难道真的没弄好? “我,我就过来瞧瞧,你不许乱动啊。”说完又煞有介事地补道:“万一伤口裂开了,又得去麻烦婆婆。” “嗯。”孟长淮眨了眨眼,“我不动。” 他果然躺着一动不动的,任由她摆弄。 颜心颤抖着手将他衣衫解开,眼神有意避过那方裸.露的肌肤,直直盯着腰腹处的绷带,小心翼翼地将各个角落都处理平整。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脸红得如番茄一般。 “还疼么?”她低垂着头问他。 “呃,”原本就是个幌子,又麻烦小丫头给他摆弄许久,他也不好再无理取闹,遂摇了摇头,“不疼了。” “哦。”颜心草草地为他穿好衣服,盖上被子,作势便要起身。 孟长淮拉住她衣袖,“等等。” 颜心做好了迎接这厮出言不逊的心理准备,却听得他一本正经地问道:“心儿,你找鬼医作甚?” 第080章 问得如此直截了当,倒让颜心局促了几分。 她搓了搓衣角,半真半假地答道:“不过是身体有些小毛病,想让鬼医给瞧瞧。” 孟长淮笑笑,意有所指:“既是小病,哪犯得着请那世外高人?” 颜心以为被他识破了谎言,正不知如何应对,却听见他低声附在她耳旁道:“我给你瞧瞧就成。” 颜心还未反应过来,此人早已坐起,抓住她手不放。 “孟大哥你——”颜心又羞又气,脸颊泛着红,“非要如此么?快别闹了!” 孟长淮却一本正经,手指搭在她脉搏处,俊眉微颦似在思量,半晌,煞有介事道:“心率稍快,浮而不稳,恐怕是……” 这模样无疑把颜心吓了一吓。 “是……什么?” 孟长淮挑眉道:“害羞了罢。” 忽地明白自己被耍了一遭,颜心杏眸一瞪:“去你的!总没个正形儿!” 亏她还以为这厮真有两下子,好心给她瞧身子呢。 孟长淮低头又笑,颜心便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夺门而出。 屋里,笑声渐歇,孟长淮握紧手指,敛了笑意的神色有些凝重。 昔年征战时受过伤,养在营帐内也曾与军医闲聊一二,对于医术他虽算不得精通,但也并非一窍不懂,小病小痛都能自己治的了。 方才摸到的脉象,颇有些诡异,非常理可以解释。且他们此行不远万里来找鬼医,看来,殷恪极有可能瞒着他一桩大事。 或许有关,容绣是如何变成了今日的颜心。 玄婆口中的“夫人”回来的时候,颜心等的人也悉数到了,毫发无伤。 其中还有一位从未见过的黑衣人,想必便是孟长淮的随从。 夫人姓乔,瞧上去约莫四十左右年纪,颜心着实没想到,鬼医不但是位女子,还如此年轻。 “不错,我就是鬼医。”乔夫人放下茶杯望了过来,“昔日来求医之人,大多知晓我是女子而色变,姑娘为何,一点都不惊讶?” 颜心笑了笑,“我并不以为此事值得惊讶。” 闻言,乔夫人竟是朗笑几声。半晌问道:“几位,何人求医?” 碍于孟长淮在此,颜心犹豫了。若乔夫人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她唯一不愿其知晓的,就是他。 “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殷恪道。 “请便。”乔夫人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内室。 殷恪给了颜心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跟了进去。 厅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却总有一股欲言又止的压抑。 孟长淮起身走到门前,顿了顿,“无影,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语罢和随从一起离开。 朱里在马棚喂马,屋内只余下三个人。 “别担心,心儿。”颜棠走过来拍了拍颜心的肩,“昔日她能治好祖师爷,就一定能治好你。” 孟长淮和他的随从不在,说话就方便了许多,但颜心却觉得心里有些不好受,只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颜棠如何不懂她,默默地朝傅云熹使了个眼色。 “哎唷,真热。”傅云熹扇了扇袖子,“我出去走走啊,你们俩慢慢聊。” 待傅云熹离开,颜棠便敞了天窗说亮话:“心儿,那次你求我帮你打掩护,便是为了去见那位孟公子吧?” 颜心抿了抿唇,并不否认,“我就是……想去与他道个别。” 颜棠心知肚明,却也不反驳,又问:“你,很喜欢他?” 颜心点头。 “比起你殷哥哥呢?” “那不一样……”颜心十分认真地颦起眉头,“殷哥哥是哥哥,而他……” 如果可以,是她想一辈子在一起的人。 如果她的病可以治好,愿意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的人。 “我知道了。”颜棠背过身去微垂着头,轻笑一声,“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天命自有定数。” “姐姐,你……”颜心有点慌。 颜棠摇了摇头:“就当我今日没问过,你也未曾说过,该如何做,你自己决定吧。” 突然,从里屋传来一阵激烈打斗声,随之是重物跌落,瓷器碎裂的声音。 “……殷哥哥——”颜心拔腿便要冲进去。 颜棠拉住她,“别冲动,殷教主不会有事。” 半晌,殷恪面色冷凝地推开门走出来。 “如何?”颜棠问他。 殷恪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颜心盯着殷恪上看下看了许久,确定他看上去完好无损才稍稍放心,而殷恪看着她,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殷教主,念你年少轻狂,先前种种我便不计较了,还请你好自为之。”乔夫人平静无波的声音从内室传来,“玄婆,带他们去南院休息一晚,明日一早送他们离开。” 颜心本想问谈得如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殷恪揉了揉她的头,抿唇轻笑。 有些话,心照不宣,他一个眼神,她便能明白。 譬如这位乔夫人,怕是不愿救她。 譬如她的病,其实攸关生死。 这一日直到晚上,颜心都有意躲着孟长淮,用了午膳之后更是将自己闷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着墙上的山水画发呆。 夜半之时,有人敲门。 颜心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贴在门缝处往外看。 “乔夫人……”她心下讶然,缓缓打开房门。 *** 翌日早晨,上马车的时候,颜心听闻孟长淮及其随从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也好。她默默地道。 乔夫人并未出现,玄婆给他们送的行。马车驶在据说能直到巴泞县的小路上,安静孤独得很。 车内的人均是一言不发。 颜棠靠在傅云熹肩上睡着了,傅云熹单腿翘起,唇角微勾地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模样十分闲适。 而颜心身旁的殷恪,面色惯常的冷硬,只是往日里一向严苛的他身上有一股难以忽略的酒气,眼下也泛着疲倦的乌青。 到了巴泞县,傅云熹叫停了马车,又喊醒正在睡觉的颜棠。 “咱们就此分开吧。”他牵住颜棠的手,对殷恪二人道。 此话一出,颜棠惺忪睡意全无,反手握紧了他。 殷恪皱眉:“师叔要去哪儿?” 傅云熹笑了笑,“四处逛逛,欣赏一下南国风光。” 颜棠抱住颜心,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何时回来?”殷恪问道。 傅云熹已经拥着颜棠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背着身朝殷恪摆了摆手。 殷恪撩开帘子望着两人的背影,迟迟不肯放下。 “走吧。”半晌,他闭了闭眼,吩咐朱里道。 *** 半个月之后,京都炸开了锅。 低调许久的洛康王府突然整体翻修,据知情人士透露,洛康王孟长淮要娶新王妃了。只是问及新王妃的身份,无人答得上来。 养心殿里传来一声轻叹,“你如此做,绣儿九泉之下焉能安心?况且那位姑娘她是——就算朕一人装聋作哑,你让文武百官怎么看你?” “臣不在乎。”孟长淮语气坚定,“就算所有人反对,也不能左右臣的决定。” “朕知道你这些年难过,可……”君商羽揉了揉额角,“朕又何尝不是?一个长得像她的女子而已,你若真想要,不声不响纳进府便好,如你这般,千里迢迢前去南郡,从魔教腹地迎娶,岂不是叫天下人看笑话?” “臣不在乎。”孟长淮又重复一句,“皇上若觉得有辱颜面,削了臣的爵位也可。” 君商羽怒极拍案:“你是吃准了朕不敢!” “皇上想如何便如何。”孟长淮心中有事,更不耐烦与他多言,“臣家中还有些东西要置办,先告退了。” 在娑罗国时,分明还是盛夏般天气,一回到京都,却好似到了深秋了。 钻进衣领的风带着些许寒意,孟长淮一路迎风而行。 那晚在乔夫人的庄子里彻夜饮酒长谈,殷恪答应让他带走容绣,条件有三。 其一,容绣身份不容许暴露,必须以颜心之名进府。 其二,须以迎娶王妃之礼到松风谷迎娶,届时他会命人开启山门。 其三,前往琅琊派,求掌门凌霄以万灵丹为引,治好容绣的病。 孟天逸师承琅琊派剑宗,更得前宗主法器在手,这件事除了孟长淮,没有人更合适。 一番兜兜转转到此境地,老天也不知是眷顾他,还是在消遣他。 *** “我不嫁!”被告知即将成亲的颜心立马炸了毛。 灵秀被颜心如此强烈的反应吓得寒毛竖起,往喉咙里灌了杯冷水压压惊,望着她道:“为何不嫁?姑娘不是喜欢那位孟公子么?” 颜心偏过头,语气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语,“就是不想嫁。” 原本打算着既不答应殷恪的求亲,也趁机远离孟长淮,她这条随时可能走到尽头的命,便不会拖累任何一个。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回到松风谷后等着她的居然是孟家的聘礼。 更匪夷所思的是,殷恪居然代她收下,还与媒婆商定了婚期。 而这整个过程,颜心作为新娘子,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081章 “教主,别喝了。”洛云天心焦气燥,苦恼的是他耗费心血酿制的桃花美酒竟被这人当喝水般地往下灌。 殷恪双目清明,苦笑地摇着头:“我没醉。” 起身时,抱着酒碗的身形却有些晃悠。 “你说,为何这世间所有人所有事都要与我作对?就因为,我是魔教教主,人人得而诛之?”他仰头倾碗倒下一大口,一部分顺着喉管下去,另一部分浸透了墨色衣领,“要忠义不得忠义,辛苦经营的感情,到头来也要拱手让人。” “教主切莫如此说,所谓名门正派,也不比我们光彩多少,这些,都不怪你。” “是啊,我学不来苏相光明大义,动手杀自己的女人。”殷恪垂头哽咽,“我连看着她在我身边一天天地死去我都做不到,我无法自私地把她留下来。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她仍旧不是我的?” 洛云天拂袖又站远了些,语气淡淡:“既不是你的,放手即解脱,教主莫再为此伤神了。” 见殷恪面色仍旧痛苦,他又道:“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祖师爷背弃鬼医,令她因爱生恨迁怒于我教中人,万灵丹须得琅琊派掌门心法予以融合才得奇效,教主既然不得不放手,为何不干脆洒脱一些?或者你若实在不甘心,便让她留在松风谷伴着你,横竖不过两三年,就化为一抔黃土,尘缘尽了,一切也都结束了。” “不……”殷恪扶着桌角,神情木然地摇头,“我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洛云天双手拢袖转过身,“那么交予王爷,便是唯一的解决之道。还请教主早些放过属下这几坛子桃花美酿吧。属下心疼。” “唯一的……解决之道……”殷恪嫣红的唇苦笑轻扯,仰起头就着酒坛一饮而尽。 颜心匆匆赶到洛云天宅院的时候,殷恪身边的酒坛子已尽数空了。天幕刚刚暗下来,月正如钩,周围缀着几颗暗淡的星星。 记忆中相识两年余,颜心从未见过殷恪如此颓废不整的模样,一时间有些发愣。 “何必呢?”良久,颜心才定了定神,缓缓走到他身边,伸手搭上他濡湿的肩膀,“你既然不乐意,为何要答应?怎么,我不愿嫁给你,你就要将我推给别人,眼不见心不烦么?” “不是。”殷恪眼神迷蒙,听见这话顿时坐直了身子,抓住她的手,“心儿,我从未这样想过。” 终究是赌气,其实颜心早知他不会。她偏过头,望着墙角那片枯黄了半边的草地,却继续道,“若你不想见我,随意将我扔在何处都可以,我只想留在松风谷,哪儿也不想去,更不想嫁人。” 殷恪闻言,垂头低声笑了一阵,然后颤巍巍地站起来,将她拥在怀里,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自说自话般地喃喃:“你骗不过我,也骗不过你自己。你哪里是不想……傻姑娘,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听话,好不好?就当是让我安心。” 他沉重的身躯几乎全压在她身上,她竭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颜心没说话,殷恪长叹着,又问了一声:“好吗?” 颜心眼角湿润,阖上双眸点了点头。 哪里是不想……她害怕的,不过是明知这份幸福不会长久。 *** 颜心和孟长淮的婚期定在十一月上旬。 十月中旬的时候,颜心收到了颜棠从娑罗国南边境小镇寄来的信。信中大意除了祝贺她订婚,还有一些日常琐事。 颜棠在信中写道:“……前几日在丹州海边结识了一位盐商的夫人,居然是大庆朝的京都口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傅云熹那混蛋居然说我傻冒,你说可恶不可恶?噢对了,当时我就觉得那夫人瞧着眼熟,后来仔细一想,居然和丹青铺子里挂的那幅王后像有几分神似。唉,不过那位王后可真命苦,据说不得宠,一男半女都没留下,死得倒是早。 昨儿运气极背,逛街市的时候钱袋丢了。我偷偷把傅云熹的宝剑拿去当铺换了五百两,他气得一整天没理我--有什么嘛,不过一把剑而已,红叶山庄抢来的,当了正好金盆洗手积积阴德,小气鬼,我明明是为他好啊!对不? 小妹啊,甘州的点心真好吃,我拜师学了两手,以后有机会去京都,做给你吃啊。 听说你十一月十二成亲,那我便十一好了,因为我是你姐,不能比你嫁得晚,哈哈,快恭喜我吧……” 颜心越看下去越是哽咽,抬手揉了揉通红着的眼眶,瓮声瓮气地嘟囔道:“什么嘛,我出嫁你都不回来,哪有当姐姐的这样……” “现下整个江湖都是傅大长老的仇家,颜姑娘和他也只有在异国他乡才能过过安稳日子了,姑娘,你就别怪你姐姐了。”灵秀在一旁劝慰道。 颜心神情木然:“我知道的。” 那两人能像如今这般有多不容易,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难怪傅云熹说你傻帽,十一月十一,黄历上写着宜安葬好么……什么日子成亲不好……” 颜心低垂着头,直到信纸的边缘被手指捏破了,才恍恍惚惚地松了手。 十月末,殷恪起身去了东北沿海分舵。届时颜心的婚事已经安排妥当,就等洛康王府派人来接。 然而颜心明白,直到她离开松风谷,也再见不到殷恪了。 傅云熹带着颜棠远走他乡,殷恪外出不愿见她,这个对她来说一直是家的地方,终于渐渐变得陌生起来。 离开,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 “唉,咱们王爷孤身这么多年,终于要有个伴儿了。”扫地的嬷嬷对一旁的丫鬟道。 丫鬟重重地抹着桌上的茶渍,撇了撇嘴嘟囔:“只不知道王爷被什么迷了心窍,竟要娶个魔教女子回来当王妃,更荒唐的是,皇上竟也不阻止。” 嬷嬷皱着眉清了清嗓子,道:“王爷和皇上的心思,岂容你我奴婢妄自揣摩?方才那话只有嬷嬷我听见便也罢了,有旁人在的时候,必得注意些,传到主子那儿可是犯上的死罪。” “知道了。”丫鬟垂下脑袋,跪在地上擦桌角。 “唉,你进府的时候不长,咱王府虽然平日里只见王爷一个主子,不比别的官家大院是非多,但有些忌讳,却是万万不能碰。”嬷嬷压低了声音道,“在王府最提不得的,就是咱王爷以前那位王妃。另外,住在椒兰院的那位女主子……”嬷嬷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尽量远离些,脾气古怪得很。” 丫鬟眨眨眼:“就是那位死去的庶公子的夫人?” “知道就好,以后少说话,多做事。”嬷嬷语重心长道,收了笤帚抬头望了一眼日头,“哟,时候到了,去前院吧。” 老管家孟余这些年总是腿疾难愈,上了年纪,更添了诸多毛病,孟长淮准了他还乡养病。新上任的管家是孟余的幺子,孟子言,二十二岁,面如冠玉风华正茂,叫府里不少丫头芳心暗许。 孟子言站在前院的榕树荫下,面前是各院各房的丫鬟小厮。 “王爷十一月十二迎娶新王妃进府,还有十余天,大家都给我打起精神了,把王府里里外外布置好,特别是新王妃入主的锦绣轩,每个角落都要仔细清扫。”孟子言手执折扇,扫视了一圈众人,“还有,从今天起,除了我亲口指定过的,所有人不得靠近锦绣轩,违者逐出王府。都清楚了?” “清楚了。”一群女子娇柔的声音。 孟子言微微不奈地挥了挥折扇,“散了,去做事吧。” 待众人散去,一名年纪稍大的男子从侧门进来,将手中册子交给孟子言道:“管家,这是你要的资料。王府从两年前一直到现在的下人名单,都在这里了。”孟子言一边翻看着,他一边继续解释道:“其实这两年来,王府下人几乎全被你爹换了血,当初的老人没留下几个,现在还剩下的,要么是与王府有些渊源,要么是身有病疾,被养在南面的小院子里,平日也不怎么出来。” 孟子言用笔圈出几个名字,递还给他,“除了我标记的这几个,其他人,都给点儿好处让他们走吧。” 见男子面色犹豫,孟子言皱了皱眉,道:“这是王爷的意思,你只需照做。” “是,小的遵命。”男子弓了弓身,低声叹道。 孟子言摇着扇子阔步离开,男子紧紧捏着手中泛黄的册子,环视这偌大的前院,面露苦涩。 “看来最该走的,是我啊。” 如今的王府修缮一新,日日见到的那些面孔也不再熟悉,丝毫瞧不见往昔模样了。 第082章 大庆历宣武十三年秋,十二月初三,洛康王孟长淮亲自率迎亲队伍到达归墟教总坛松风谷,迎娶教主之妹颜心。 迎亲队伍停在潮生殿前。 孟长淮一身锦绣红袍齐整鲜丽,一丝不苟的发髻间簪着根羊脂白玉簪子。 他从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上一跃而下,阔步走进潮生殿大门。 殿内石壁上,稀稀落落地燃着两排灯烛,洛云天直挺挺站在最前方的台阶下,五官仿佛要凝成一副雕像。 见孟长淮过来,洛云天门神似的脸先是松了松,随即又绷紧了,干巴巴道:“教主有要事外出,命我在此迎接王爷。颜姑娘在内殿梳妆,王爷请稍待片刻。” “好。”孟长淮心中暗笑,径自往前走了两步后坐下。 气氛一时间尴尬万分。 然而孟长淮依旧淡定自若,洛云天仍是面如冰霜。 有婢女奉了茶水上来,孟长淮笑着接过,一边掀开盖子一边对洛云天道:“先前多谢洛宗主照顾,本王无以为报,今后若需要本王帮衬,宗主知会一声即可。” “王爷言重了。”洛云天抻着脖子目视前方,一副清高模样,“正邪不两立,洛某乃魔教中人,当不得王爷如此。” 孟长淮抿了一口茶,闻言轻笑道:“朝廷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所谓魔教,不曾无端残害我大庆良民,皇上也未下旨剿了这归墟总坛,何来不两立之说?” 洛云天也知所言不妥,被孟长淮温温吞吞的一席话呛得面色一红,偏过头道:“王爷乃皇室贵胄,洛某人微言轻,王爷说如何便如何罢。” 白玉扳指轻碰着杯口,孟长淮微抿着唇长叹了声,“洛宗主不拿本王当旧友,本王可还念着一个多月前的那局残棋呢。” “宗主,王爷。” 两人齐齐朝声音的源头望过去,只见内殿的雕花大门已被打开,灵秀扶着一名身着大红嫁衣,头顶盖头的女子走了出来。 身姿娉婷,止步在约二丈高的粗壮灯柱旁边,白皙的手指紧紧交握,带着些娇羞的犹豫不前。 孟长淮看愣了几秒,随即起身走过去,眉眼间激动难掩。 “王爷。”灵秀欠身朝他揖礼,眼眶微红着,哽声道,“还请王爷……好好待我家姑娘。” “这是自然。”孟长淮笑了笑,“放心,本王定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颜心轻轻咬着唇,透过盖头的下端看见停在自己身前的一双锦靴,心跳骤乱。 她还是没能彻底接受,她交付了真心的,曾经以为至多就是位富家公子的孟大哥,摇身一变竟成了当朝王爷。 那双大手探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然而,温热的掌心还是将她牢牢包裹住了,力道温柔却坚定得不容反抗。 “心儿,我们走吧?”他微微俯下身,低沉的问话笑意绵延。 颜心脸颊一热,木木地点头。 “洛宗主,后会有期。” 孟长淮朝洛云天简短道别,随后握着颜心的手,将她一步一步带离潮生殿。 到了殿外,光线骤亮,迎亲的队伍在青天朗日下格外浩荡威武,两人走至花轿前止步,孟长淮手臂穿过颜心的后背和腿弯,将她抱进轿中,自己也半个身子钻了进去。 有轿帘挡着,他当下便顾不得礼制如何,捻起盖头的一角果断掀开。 他只是太想了,想瞧一眼。 凤冠垂下的珍珠流苏遮住她半张脸,孟长淮手指轻颤着拨开。 她咬着唇抬头看他,又羞红着脸躲了下去,嘟哝道:“干什么呢,快出去。” “一会儿就出去。”他扶在她肩上,笑得从未如此开怀,边说边靠得更近了些,“让我再看看。” 颜心没曾想当今世上还有如此不守礼数之人,却又无处可躲,只能任他困在咫尺之遥,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闻见。 这场景,不明缘由地让她心底悸动。 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心儿。”他低沉的轻唤响在耳边,她蓦地仿佛被揪住了心,又是一颤,“到京都路途遥远,你若是觉得累,就与我说。” 他特意多留了时间,便是为了回程不必太匆忙颠簸。 颜心视线紧盯着绣鞋顶端的七彩莲花,点了点头,“嗯。” 随着礼仪官一声高呼,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着离开松风谷。 “你为何不跟她一起去?”洛云天负手长叹着,问身旁默默湿了眼眶的女孩。 灵秀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想笑一笑,眼泪却忽然决了堤似的往外涌,“我——呜呜……”她抽搭着背过身去。 哪里是她不想,而是颜心不允。 洛云天转过身来,思忖半晌,心中便明白了几分。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洛云天沉吟道,“自己尚前途未卜,带着你终究是拖累,若处境艰难,反倒害了你一起受苦。不过……”他低头看了看掌心,“希望我并未看错人。” 灵秀不发一言,肩膀一抖一抖的,洛云天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是在小声抽泣。 “哎,你……”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跟在颜心身边的小姑娘他平日里倒是常见,印象中却从来都是笑嘻嘻的,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哭,“丫头,”洛云天胳膊僵硬地伸出去,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啊……” *** “王爷。” 一名侍卫从队伍末尾策马至孟长淮身后,抱拳。 孟长淮问:“发生何事?” “您吩咐留在松风谷的东西都办妥了,还有,归墟教的洛宗主给了不少回礼。” “哦?”他一挑眉,“什么礼?” 侍卫答道:“好像是酒。” 孟长淮低头笑了笑,似乎心情大好。 “王爷为何笑?”侍卫不解。 孟长淮难得耐心地与下属解释,“洛宗主的桃花酿,可是千金难求。” 看来,那半局残棋还有机会一赌输赢。 ** 迎亲仪仗声势浩大,沿途客栈都不方便落脚,好在孟长淮临走前君商羽赐了令牌,这一路上的所有行宫,他都能畅行无阻,第一晚便宿在朝阳郡行宫。 贴身照顾颜心的丫鬟叫苏冉。剑眉星目的女子,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气质,不像是寻常丫鬟,倒像个江湖侠客。 言行磊落大气,对颜心的恭敬也并非唯唯诺诺。 “王妃早些歇息吧。”掩上床帐,苏冉边说边吹灭了蜡烛。 屋里顿时一片寂静。 颜心以为她离开了。 直到第二日早晨,天色既白,颜心被晃眼的亮光唤醒之后,才发现苏冉合着双眼坐在桌前。 她心下一惊,穿着衾衣便走下床来,手在苏冉面前晃了晃,“苏冉?” 苏冉睁开眼,双目清明,“王妃醒了?” “唔……嗯。”颜心犹豫着点头应答,她还是不太习惯王妃这个陌生的称呼。 “那便梳洗更衣,咱们启程吧。” 苏冉说着站起身,示意颜心坐到梳妆台前。 颜心本以为会像昨日那般,折腾得脖颈酸疼,可苏冉只给她盘了个简单的发髻,戴了支白玉簪,瞧上去和孟长淮那一支挺像。 衣服也换了身鹅黄色齐腰襦裙。 “这些天,咱们便装出行,随行的那些人也都分散了。”苏冉一脸正色地解释,“太过张扬,王爷担心会出事端。” “哦。”颜心无意识地搓着褙子的腰带,点了点头。 孟长淮安排给她的这名丫鬟,还真是……用颜棠的话来说,高冷得很。 抵达行宫后门时,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 孟长淮就站在车棚旁边,一身藏青色锦衣,还算低调。 苏冉朝孟长淮行了礼,便直接进了马车。 留下另两人面面相觑着。 确切说来,是颜心极不自在,而孟长淮,心情似乎十分舒畅。 “昨晚睡得可好?”他拉住她的手,动作自然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颜心被他如此注视着,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局促地扭捏,“好……挺好的,那个……咱们快出发吧。” 孟长淮笑着又将她拉近了些,眉梢一挑,“怎么,急着拜堂成亲?” 第083章 亲:好感度不够,请稍后再试哦,建议先看前面的章节。“那是自然。”蒋思仪微微笑道,“能进得御乐坊的舞女,可是整个大庆朝最为出挑的,听说筛选时的要求比秀女还要严格。” 比秀女还要严格啊……容绣低头瞅了瞅自己,顿时有点自惭形秽。 仔细一看,这些舞女不论是身形还是脸蛋儿,均不输后宫佳丽。 蒋思仪拍了拍她手背:“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舞女罢了,先帝曾经迷恋御乐坊的一个舞女,想要赐其位份,却被满朝文武上书反对,最后还是太后做主,把那名舞女逐出宫去了。” 容绣轻叹一声:“都是天仙似的美人儿,只可惜没生在好人家。” “命由天定,没得选。”蒋思仪抿了一口茶,抬眼看向大殿中央,忽然眉心一颦:“这是……” 容绣顺着蒋思仪的目光望过去,却并未发现异样,“怎么了,母妃?” “那是倾月公主。”蒋思仪放下茶杯,语气低沉。 容绣这才发现,原先的八个舞女已经变成了九个,有一名女子纱裙的花样略微繁复些,头顶金冠,曲终时,被众舞女围在中间。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对何意朝情根深种非他不嫁的女子? 容绣不由偏过头向台阶上望去,龙椅上那人正盯着刚献完舞的倾月公主,面色冷凝。 “看来皇上事先也不知道。”蒋思仪低声叹息。 容绣不禁暗暗为这位任性的公主捏了把冷汗,抛头露面不说,还亲自在异国王子和使臣面前跳舞,此刻君商羽必定是气得七窍生烟了。 “皇帝陛下。” 一片寂静中,端木卓突然发声,大殿中的所有人纷纷朝他望去,除了倾月,目光仍旧低垂向前方的地面。 端木卓嘴角噙着明显笑意,向君商羽拱手道:“小王能否向皇帝陛下请个恩典?” 君商羽面容紧绷,语气冰冷:“说。” “这位舞女小王甚是喜欢,皇帝陛下可否割爱?”端木卓起身,指了指神色恬淡的倾月公主。 君商羽紧抿双唇并不作答,大殿里一时又沉寂下来。良久,他才对着殿中央女子道:“君倾月,你可知罪?” 君倾月慢悠悠跪下,抬头,轻笑道:“父皇说儿臣有罪,那儿臣便有罪吧。” “放肆!” 杯盏被君商羽重重放下,杯盖翻起,滚了几圈落到地毯上。 “是,儿臣放肆。”君倾月俯身叩首,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响,“儿臣不但放肆无礼,还犯了欺君之罪,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处置。” 君商羽气得浑身发抖:“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处置你?” 君倾月冷哼一声,“既然生死由不得自己,那便由父皇决定,有错么?在父皇心里,还有什么是您舍不得的?” 听到这里,容绣终于弄明白了事情原委。这位倾月公主想必是求赐婚不得,便去寻死了,可惜被君商羽阻止,绝望透顶,于是破罐子破摔,专和君商羽对着干,铁了心要激怒他。 可一想到端木卓那炽烈如火的目光,容绣就隐隐觉得,这姑娘已经摊上了不得了的事儿。 “来人——”君商羽捏紧的拳头重重砸向面前的桌案,“把倾月公主——” “皇帝陛下且慢。”低沉带笑的嗓音忽地响起。 君商羽面色不豫地望向打断他发号施令的男子,后者却似乎毫不在意,继续说道:“公主年轻气盛,难免脾气躁了些,您何必真与自己的骨肉置气呢?我父王说过,一家人无隔夜仇,彼此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事儿也就翻篇过去了。” 端木卓本意是劝说两人,可奈何提及“骨肉”一词,正触了君倾月心中逆鳞,只见她揉着膝盖起身,冷冷地瞥了君商羽一眼,垂眸扯唇道:“若真是自己的骨肉,父皇当日便不会——” “君倾月!”君商羽倏地站起来,低声喝道,“来人,把她给朕带下去!” 倾月公主乃皇上亲兄的女儿,这算不得宫廷秘辛,几乎人人都知道,也正因为如此,皇上把对早逝兄长的缅怀与思念悉数寄托在这位公主身上,对她格外宠爱。 容绣此刻才明白了太皇太后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或许普天之下敢如此对君商羽说话的,便只有这一人了。 只不知这一回她将君商羽惹怒成这样,结局会如何。 门口两名侍卫闻声跑进来,一左一右擒住君倾月胳膊。 “放开,本宫自己会走。”君倾月皱眉挣脱。 端木卓阔步走向大殿中央,对君商羽道:“皇帝陛下,可否再容小王说两句?” “说。”君商羽气呼呼地坐下,冠冕上的垂珠乱晃。 端木卓撩开裘皮大衣下摆,低首跪地,正色道:“先前小王不知公主身份,对公主多有冒犯,但小王对公主一见倾心,实乃肺腑之言,如果可以,小王愿娶公主为妻,定会将公主奉为掌上珠,今后不让公主受一丝委屈,还请皇帝陛下……” “好啊。”未等端木卓说完,君倾月已是脆生生应了,唇角溢着凉凉的笑容,看向君商羽道:“父皇,儿臣愿意嫁给卓王子。” 见君商羽脸色越来越黑,她眸光淡淡的,又偏过头望着端木卓,轻声问:“不过本宫如今戴罪之身,卓王子不介意?” 抬眼看去,目光尽处的夜空里是争相闪烁的点点繁星,映着河面上那些载着摇曳的烛火和心愿向远处漂流的莲花灯。这情景容绣在薄州亦见过不少,但不知为何,此刻格外地想落泪。 这段日子以来,她似乎有点了解了,那些写下愿望的人们的心境。 “今天是什么日子?”容绣转过头去问。 不是元宵,不是上元,不是七夕,竟也会如此热闹。 “这里是澜河,每天都有人放灯许愿。”孟长淮牵着她缓缓走下阶梯,“今日是我生辰,咱们一起点一盏。” 原来是澜河啊…… 容绣自小便听过这传闻,京都的澜河,是许愿圣地,日日都有人来河边许愿的,尤其是相好的男女。 今日居然是他生辰么? “老伯,劳烦给我一盏灯。”孟长淮递给了白发苍苍的老伯一锭银子,从他手里换了一盏灯来。 “我也要!”容绣扯了扯孟长淮衣袖,朝老伯举了个手势道:“两盏两盏。” 孟长淮宠溺一笑:“那就两盏吧。” 这情景,似曾相识。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多要一盏么?”容绣小心翼翼地抱着灯问。 孟长淮怕她摔倒搂住她腰:“爷又不是买不起。” 容绣有点挫败地努了努嘴,这完全是答非所问嘛。 写愿望的时候,容绣一边落笔一边瞅身边的男人,更是防贼似的用手掌挡着小纸片。到最后她才发现,这完全是在浪费表情。 孟长淮自始至终专心地写着字,一个余光也未给她。 点燃蜡烛,轻轻一推,容绣转过头不死心地又问:“你不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嘛?” “说出来就不灵了。”孟长淮目光悠远地望着莲灯,垂下的右手握住她左手,力道很紧。 容绣许了什么愿望,孟长淮自然知道。 前世让她冒冒失失地说破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没能实现? 第084章 洛康王府迎新王妃进京的阵仗,瞧上去比当年倾月公主出嫁的时候还要更隆重些。 十一月十二那天,办喜事的是洛康王府,可整个京都似乎都笼罩在喜庆之中。 虽惋惜并痛心容绣的早逝,但太皇太后还是庆幸孟长淮终于从低潮中走了出来,亲自担任这次婚礼的主婚人。 连皇上都带着淑妃和十九皇子来洛康王府喝喜酒。 因而即便老王爷和老王妃不在,此次婚礼却丝毫不输两年前那次。 颜心听闻皇上和太皇太后果真出现在婚宴,进府时双腿都是颤抖的,幸而掩盖在大红长裙下,才免于被人看见笑话。 孟长淮牵着她汗涔涔的手,自然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因而握得更紧了些。 他手掌仿佛带着让人安定的力量,颜心只觉得心跳不似先前那般混乱了。 大殿中,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旁边君商羽一脸威严地正襟危坐。 “吉时到——”礼仪官站在侧旁仰脖子喊着。 颜心跟着孟长淮,停在大殿中央。 “一拜天地——” 嬷嬷扶着颜心转过身,对着殿外屈膝跪拜。 “二拜高堂——” 这次两人面朝的,是太皇太后和圣上。 “夫妻对拜——” 颜心向左转去,低头望着面前那双锦靴,双手拢在袖中紧握,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狂跳出来。 嬷嬷拽着她的胳膊示意,她才蓦地醒神,躬身对着孟长淮一拜。 “礼成——送入洞房——” 这就……成亲了? 颜心被孟长淮牵着走出大殿,只觉得一切宛如在梦中一般。仿佛前一日,她还趟在松风谷的小院里吹着山风,和灵秀打趣讲着故事。 一转眼,她便由归墟教的一个闲人,变成了京都里的王妃。 而这里的一切,都是她所不熟悉的,甚至是完全陌生的。 嫁给他的决定,是她顺从自己的心意选择的一次冒险。 颜心反握紧了孟长淮的手,仿佛如此便能使自己更加心安。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是她唯一的归属和依靠。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说话。 在房间里,孟长淮的手伸进盖头覆上颜心微烫的脸颊。 “我还得出去,待会儿让苏冉进来陪你,可能会有点久,你若是累了,就先休息吧。” 颜心捉着他的手背摇了摇头,“我等你。” 新婚之夜哪有扔下夫君先睡的道理?颜心虽不是那般懂礼的大家闺秀,却还是明白这些的。 孟长淮柔声笑了笑,“好。” 虽说心中不舍离开,但外头有人催促着,如今他是这王府的当家主人,前院那么多宾客,由不得他任性。 此刻他竟无比怀念孟天逸和蒋思仪在这府中的日子。 “我走了。”他抱了抱她,转身离开。 颜心听着房门吱呀关上的声音,秀眉微颦。 这场景,她为何觉得有些熟悉? *** “你听听……当真是,歌舞升平啊……”椒兰院的宁静越发衬托得前院喧闹万分,“还不知道锦绣轩那位新主人,究竟是何等风华呢,竟让王爷如此大张旗鼓迎她过门。” 丫鬟皎皎上前扶住明婵瞧上去十分虚弱的身子,“夫人,莫再伤神了。” 明婵颤巍巍地摇着头往后退,目光了无生气,“我嫁到王府,嫁给那个窝囊废,不过就是为了离他更近些,这么多年,我在这儿巴巴地等着,为何他宁愿孤身一人,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如今……居然又要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她双眼婆娑地望着皎皎,捏住她的肩膀狠狠摇晃着,“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夫人,您又说胡话了。”皎皎费劲地抱住她的身子,生怕她一冲动跑到前院去闹,“太医说了,您情绪不能激动,可千万别激动啊……” *** “来来来,臣敬新郎官儿一杯,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 孟长淮敬酒敬到此处的时候,辅国公齐峥已然是醉了,拉住他的袖子举起酒杯,兀自与孟长淮手中的杯盏一碰,竟是胳膊勾上孟长淮肩头,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仰头灌了下去。 孟长淮哭笑不得,“谢国公爷美意。”他一边扶住齐峥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边饮尽了杯中的酒。 “王爷我跟你说……”齐峥将酒杯放回桌上,附在孟长淮耳边说了句什么,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掌挡着,末了拍掌哈哈大笑起来。 孟长淮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一旁跟着的小厮道:“国公爷醉了,扶他去偏殿休息。” 说罢不着痕迹地放下酒杯拢了拢袖,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敬酒。 这场喜宴直到天黑才结束。 宾客都散了,孟长淮独自走到后院,姜兰亭正坐在石桌旁自斟自饮。 见孟长淮过来,他放下酒壶,抬眼问道:“有何消息?” 孟长淮从袖中拿出一个拇指大的竹筒,递给他。 “让行事荒唐的辅国公去当卧底,王爷这招本相由衷佩服。”姜兰亭一笑,藉着月色打开竹筒,拿出里面的纸条查看。 “呵,辅国公为人亦正亦邪,反而不易招致怀疑。不过,本王没料到他们的胳膊还挺长,竟伸到了襄州。”孟长淮径自坐下,斟了杯酒,“他们以为喻亲王果真如外界所传,色令智昏,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好事。” “嗯。”姜兰亭举杯与他一碰,唇角扬起,“本相真迫不及待想看见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模样,定是精彩万分。” 孟长淮摇了摇头,“虽然一切尽在掌握,但事成之前仍不可大意。当时若非我们一时不查,让苏季派人去牢中杀掉了陆成翰,恐怕真相早已大白。” “本相明白,部署照旧,一有情况会立即告知王爷。”姜兰亭将竹筒恢复方才的模样,递回给他,“王爷最好派个周全的人,将此消息送到襄州,以免夜长梦多。” “已经去了。”孟长淮细细抿了口酒,眉梢一动,笑意微冷,“接下来,我们该好好准备准备,给他们的‘礼物’。” 他抬起头,只见月明星稀,一切看起来都格外平静。 *** 新房里烛火摇曳着,孟长淮推门而入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他的新婚娘子已经睡去了。 苏冉正抱着换洗的衣物往门口走来。 “王爷。”她屈膝行礼。 “嗯。”孟长淮淡淡应了一声,问,“王妃何时睡的?” 苏冉想了想,道:“已有两个时辰了。” 孟长淮点点头,负手望向床边,“好了,你去吧。” “属下告退。”苏冉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孟长淮轻声关上门,一边叹息着,一边朝珠帘后的大红喜床走去。 *** 翌日鸡叫声起的时候,颜心只觉得眼皮还重的很,脑袋也是混混沌沌,泛着一丝隐隐的疼。 被窝里很暖,却和以往的感觉不太一样,可她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揉了揉眼睛,用手指抻了抻宛如被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 “醒了?” 头顶上传来男子带笑的低沉嗓音,吓得颜心心口一跳。 她正要大声尖叫,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捂住了嘴巴。 仿佛瞬间就不困了,颜心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样穿着洁白的衾衣,躺在同一个被窝里的男子,紧张得连呼吸都不会了,“……你……你你……”,她“你”了半天,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孟长淮眉梢一挑,心情却似乎非常不错,伸臂将她揽在怀里,“怎么?只睡了一觉,连夫君都不认得了?” “我……”一声“夫君”,让她回忆起昨日成亲的场面,继而又想到自己等在房间里,竟先睡着了的事,心中过意不去,纠结得眉头紧蹙,“对不起,我昨天太困了……” 孟长淮摸了摸她的脸,神色十分温柔,“无妨,心儿旅途劳累,是该早些休息。” 这模样,仿佛是真的不计较。 颜心狐疑地看了他许久。 她实在有点不相信,这还是那个一言不合便要撩得她面红耳赤的男人。 还是成了亲,伪君子竟从良了? 不,突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八成有诈。 孟长淮被她瞧得有些莫名,“心儿这般看着我作甚?可是有哪里不对?” 颜心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主动些。 “夫……夫君,我错了,昨天不该扔下你先睡的,你别生气啊……”颜心攥着他的衣角,“你别笑,我认错就是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厮一笑准没好事,颜心咬了咬唇,罢了……反正是自家夫君。 颜棠说过的,这种时候就应该……牺牲色相,以保周全。 “……夫君。”颜心手臂挂在孟长淮的脖子上,抬起头望着他。 孟长淮唇角一弯,“嗯?” 颜心并未答话,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仰起头凑了上去。 第085章 颜心本来是想着,亲一下表示诚意就好,又不会掉块肉,讨好了他算自己赚的。可孟长淮哪里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平时对颜心也使坏惯了,于是在她以为任务完成正打算撤退回去的时候,按住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过了许久都没有要停下的趋势。 “心儿这般,也太过敷衍了些。”他抵着她的唇,辗转轻啃,趁她不备,用舌尖抵着她微张的齿缝,探了进去纠缠她躲闪不定的小舌。 天旋地转,整个身体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和在松风谷的那一次又不一样,同样是唇齿交缠,这次却有些令她心神不宁的畏惧。 颜心只觉得冤枉得很,她分明是带着百分百的诚意对他道歉的,连色相都牺牲了,还要如何…… 孟长淮想要的自然不止这么简单。 本来念她身子不好,他决定暂且不碰她,等去过琅琊派再作打算,可方才被一番撩拨,意念和身体都不停叫嚣着想要她。 现在她是他的娘子,名正言顺。 他慢慢将侧伏的身子压在她身上,大手从她的领口开始宽衣解带。 雪白的肌肤一寸寸从柔软布料之中被剥离出来,是令他久违的细腻和馨香。 颜心纵然懵懂无知,也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并不是她所能想象的。脖颈被那人用热烫的唇瓣吮吸舔舐着,她心底一慌,抓住他胳膊急喘喘道:“我们……我们不用进宫么?” 孟长淮咬住她耳垂,轻笑一声,嗓音带着些许压抑的沙哑,“我已向皇上与太皇太后请过恩旨,不用进宫。娘子,时辰还早,我们……补上昨晚没做完的事吧。” 他极尽缠绵温柔,颜心再无法拒绝。 *** “还没完么?”嬷嬷皱着眉头站在廊柱边。 守在门口的苏冉一贯冷漠的脸上泛着一丝难察的红晕。房间里的声响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她们又不敢贸然打扰。 看来这位新王妃,得宠得很。 当然,此时最紧要的不是这位新王妃如何,而是外头那位祖宗。 “哎唷,再这么下去,主殿屋顶要被郡主给掀翻了!”老嬷嬷愁眉紧锁地来回踱步。 孟暖玉来的时候,本就气冲冲急吼吼的,还叫她等了这许久,怕是肺都快憋炸了。 *** 若还是两年前那脾气,孟暖玉只怕早就冲进锦绣轩大喊大叫了,只如今嫁了人生了孩子,也懂事了许多,断不会在兄长成亲第二天早晨便如此胡闹。 要她等,那便等吧,反正闲在何府或王府都没什么差别。再说刚与何意朝吵了一架,她可不愿意再见他,躲在王府是最好。 “子言啊,”孟暖玉捧着茶杯问孟子言,“你们有见过我新嫂嫂长什么样儿吗?” 孟子言低首道:“小的还不曾见过王妃姿容。” “唉,还以为我哥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呢。”孟暖玉摇头叹道,“不知这位新嫂嫂是何等美貌,才能让我哥忘了——”忽然意识到不妥,她忙笑了笑又说道,“昨日瞧那身段,可真是极好的,只是总觉得有些熟悉。” 这种事情孟子言一个下人自然不敢妄议,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不记得换了第几盏茶之后,门外才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哥!”孟暖玉站起身神采奕奕地朝来人喊了一声。 “玉儿这么早来王府,有何事?”孟长淮一身白色的常服锦袍,头发披散着未束成冠,却梳理得十分整齐柔顺。 孟暖玉看了一眼屋中众人,“我和王爷有事相商,你们都退下吧。” 待殿门被关上,孟暖玉围着孟长淮转了一圈,盯着他煞有介事地笑说:“哥,瞧你这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挺不错啊。” 孟长淮不与她玩笑,坐下来倒了杯茶,问:“什么事?说吧。” “好不容易才见一回,居然如此冷淡。”孟暖玉撅了噘嘴坐到他对面去,抢过他方才倒的茶,咕噜了一口,“哥,借我点儿银子呗。” 孟长淮难得吃惊,“怎么,你这大富商家的媳妇儿,尚书夫人,还缺银子?” “人家家的又不是我家的。”孟暖玉敛眉嘟囔道,“我不想呆在府中无所事事,也不想管何家的铺子,挂名掌柜太没意思了。我想自己去做点儿生意,可他们都说我是小孩子过家家,成不了气候,连表哥都说我是闲得无聊瞎折腾。” 孟长淮笑了笑,“你就是过得太舒坦。” “哥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孟暖玉掰着手指头叹了口气,“银子我倒是有,但远不够当资本的,再说,我也不想拿何家的钱去……瞎折腾。” “我并非不同意你经商,我相信姑姑姑父和意朝,也并不是真觉得你无能,更何况,何家有的是钱给你折腾。”孟长淮正色道,“只是玉儿,你单看见那些做生意的人表面光鲜有趣,可知道经商究竟有多辛苦?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儿家,我和他们一样,不希望你吃苦受累。” 孟暖玉摸了摸杯柄,“言欢如今大了,也不爱粘着我,我只是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孟长淮笑睨她一眼,起身走到桌案前,执笔沾了点墨,“说了是借,那总要立个字据吧。” “哥真是太好了!”孟暖玉二话不说,跑过来便在借条上摁下了手印。 孟长淮哭笑不得,想如从前那般揉她脑袋,却在高耸的发髻上头停住了手。 他从小护着的小姑娘,竟已这么大了。 他也是老了。 “玉儿,”孟长淮敛了敛神,将笔放了回去,“既然决定要独自经商,有些话我必须要提醒你。” 孟暖玉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洗耳恭听。” *** “王妃,这是王爷从宫里御食斋带回来的栗子糕。” “王妃,听说您喜欢吃焦糖味瓜子,王爷特地叫人买的。” “王妃,您尝尝这玫瑰花茶……” “王妃……” 颜心望着面前石桌上堆成山的各类吃食,托着腮犯难,“哎,”她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丫鬟,“你们王爷对之前那位王妃,也是这般好么?” 她发誓自己只是好奇而已。 毕竟孟长淮的光辉事迹可是传遍了整个大庆的。不论是他的战绩,还是专情。 她还没有蠢到因为一个早已不在世间的女子而心情不畅快。 “奴婢……奴婢不知,也从未见过之前那位王妃。”虽然管家说是忌讳,但既然主子问了,再怎么忌讳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只听说,是极好的,但……但王爷对王妃,定然是更好的。” 这马屁拍得虽拙劣,但颜心还是欣然接受了。 “夫人,王爷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院外传来苏冉的声音,颜心朝月洞门的方向一看,只见苏冉挡着一抹白色身影,瞧不太清楚。 “本夫人只是来拜见一下王妃,并无恶意,为何不能进?”外头的女子语气微愠。 颜心叹了口气,心想孟长淮那厮也太过谨慎了些,她又不是玻璃瓷瓶,还怕人给碰碎了? “苏冉,让她进来吧。”颜心扬声道。 苏冉十分犹豫,面色为难:“可是王妃,王爷说了——” “只是一个女子,锦绣轩内外这么多人守着,她还能吃了我不成?”颜心笑了笑,“快请弟妹进来吧。” 第086章 主子发了话,苏冉也不便多言,不情不愿地让出一条道来。 明婵今日着一身素锦长裙,发髻上插着一根金牡丹步摇,比平日里添了一丝喜气。 “妾身明婵,参见王妃。”她走上前垂首揖礼,发边步摇轻晃。 颜心听闻这位二夫人早年丧夫,这些年来独自苦守,可怜得很,心中不免恻隐,抬手扶了扶,“弟妹请起吧,自家人不必讲这些虚礼。” “谢王妃。”明婵双手交握在身前,恭恭敬敬地抬眼浅笑。 有丫鬟端了茶水上来,颜心执起杯盏,抬头时,正看见明婵脸上笑容僵住的那一瞬,自己也是愣了愣,问道:“怎么了?” 明婵握紧手指摇了摇头,扯唇道:“无事。王妃容色倾城,叫妾身方才有些恍惚,失礼了。” 颜心闻言“噗嗤”笑了出声,“夫人真会说笑,可是欺我远道而来,没听过‘京都第一美女’之名?” “王妃明鉴,妾身万万不敢如此想。”明婵低了头,又是缓缓一揖。 “既这样,弟妹也莫要将我的玩笑话当了真。”颜心揭了杯盖,轻轻一嗅杯中溢出的淡淡玫瑰花茶香味,“我的确是来自南方蛮夷之地,不晓得你们京都女子那些个规矩礼数,因此在我面前,弟妹也不必那般拘礼,像方才那种恭维话,叫人浑身不舒服,以后我可不想再听见了。” “妾身遵命。”明婵轻咬下唇,秀眉微微颦起。 这模样分明是容绣,但为何……言谈举止全然不像? 还是孟长淮终究忘不了前尘,所以找了个一模一样的以慰相思之苦? 颜心并未深想,也未发觉明婵的异样,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花茶,便赞不绝口:“王爷可真会挑,这玫瑰花茶竟比洛宗主花圃里晒的更香呢。”见明婵呆站着,她忙又招呼道:“弟妹快坐下品品。” 明婵谢了恩依言坐下,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杯,放在鼻前嗅了嗅,“的确好茶。不过,更妙的却是这泡茶的水。” 颜心眉梢一挑:“哦,如何说?” “将冬日的雪水存入冰窖,如今再化开来泡这花茶,入口香淡而质轻,王爷可真是风雅之人。”明婵抿了一口,眯了眼一副沉迷享受的模样。 颜心心底一颤,有些许不畅快,面上还是扬了唇笑道:“弟妹喜欢就好,可惜我是个粗人,品不出弟妹所说的那些风雅。” 明婵摇了摇头,“王妃过谦了。” 颜心抿着唇并未答话。 这明夫人对她的客套,总隐着一丝抗拒和敌意,虽然了无痕迹,但颜心偏偏能感觉到。 一盏茶的工夫,明婵起身便要告辞。颜心也不挽留,差丫鬟送她出去。 “王妃,”走之前,明婵又回头道,“有句话,妾身不知该说不该说,放在心底不舒坦,说出来,怕王妃见怪。” “说吧,我不怪你便是。”颜心敛了袖起身。 明婵欠了欠身,道:“王妃瞧上去,与之前那位世子妃容貌颇有些相似。”她垂头避着颜心的视线,“但这世间巧合太多,应当是妾身多想了。” 直到这抹白色消失在门后,颜心还未回过神来。 孟长淮回到院中的时候,她正盯着一树红枫愣神。 丫鬟小厮都识相地退了下去,孟长淮从背后搂住她腰:“想什么呢?” 心底揪着块疙瘩,颜心有些抗拒的扭了扭身子,“没,没什么。” “如此难为情,是在想念本王?”他按着她的肩将人转过来,低头看着她浓长的睫毛。 颜心偏过头,棱角分明的红色落叶从头顶正飘至脚边,紧贴着地面打了个旋儿。 孟长淮皱了皱眉,轻轻捏住她下巴抬起,凑近一看,眼眶有些红。 “不开心?”他问。 颜心使劲摇头。 孟长淮摸了摸她的脸,笑了笑,“这谎撒的,一点都不像。” 颜心捉住他手腕,语气软糯糯道:“真的没事,只不过有些累了,我想……去睡一会儿。” 这才醒了不足两个时辰,连午膳时分都未到。 孟长淮轻声一叹,“去吧。” 他思忖着,是否该早些动身去琅琊派了。并且方才她的反常,分明是心中有事。 待颜心睡下,孟长淮独自坐在院中,倒了一杯雪水煎的玫瑰。 这清甜味道本不是他喜欢的,但昔日容绣很是偏爱。 “苏冉。”他朝院外唤了一声。 苏冉从月洞门后现身,执剑走过来,抱拳一揖,“属下在。” “今日有何人进过这院子?” 苏冉一五一十地将方才的事情说道出来。 *** 纵使孟长淮百般试探讨好,颜心心中藏着芥蒂,也终是化不成绕指柔了。 不温不火了好些天,这日傍晚,颜心从睡梦中醒来时,孟长淮正在房中收拾包裹。 “王爷要去哪儿?”颜心好奇便问了一句。 孟长淮叠了件白色布衫,“出趟远门。” 颜心远远望着他将大包裹系紧,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王爷,左相大人来了。”门外有小厮喊。 孟长淮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然后看了颜心一眼,推门出去,对门口的苏冉道:“王妃醒了,准备晚膳吧。” 今日风势略猛,夕阳渐沉,半边天都是红的,姜兰亭在西边偏殿的小院里等着,石桌上摆着一壶刚煮好的金尖乌龙。 大风被高墙挡住,石桌这角一隅偏安。 孟长淮走进来,屏退了下人坐到他对面,捋了捋微乱的衣袖。 “相爷久等了。” 姜兰亭笑着摇摇头,“王爷明日启程,自当好好收拾一番。本相无事着急,这院中风景也甚好。” 孟长淮用拇指摩挲着杯壁上凹凸的花纹,眉梢微动:“等一切尘埃落定,这风景想必会更好,届时再请相爷一赏王府的冬雪红梅。” “哈哈……为了此等盛景,本相也必定肝脑涂地。”姜兰亭径自斟了一杯茶。 “定不会教相爷失望。”孟长淮将杯盖揭了,长袖拂去落在桌角的银杏叶子,唇角弯起,“他们意图效仿当初陷害容太守的法子扳倒本王,还妄想拖喻亲王一同下水,也不问问,本王同不同意。” 姜兰亭低声冷哼,“苏季一向自诩聪明,这次就让他尝尝一败涂地的滋味儿。” “该做的部署本王都已安排妥当。”孟长淮道,“本王归来之前……此事彻底了结之前,一切还要仰仗相爷和辅国公。皇上那里,本王也已事先打了招呼,为了混淆视听安抚民心,变故不可避免,届时相爷切莫惊慌,照原计划行事即可。” 姜兰亭皱眉,“其实,王爷何必——” “他们的目标是本王。”孟长淮道,“不要小瞧苏季那只老狐狸,既然要让他相信,有些事情,就一定假不得。” *** 待孟长淮回到房中,颜心晚膳已经用完,窗外夜色也深了。 风一丝丝地漏进来,床头的烛火明明灭灭。 相比于前几日,孟长淮今日话明显少了许多,关于明日启程的事情,更是除了她发问,便一字不提。 颜心端了那么多天,也终有些端不住了。 又想着明日便要分开,心底翻翻腾腾的不是滋味儿。 第087章 拿着剪刀戳了戳灯芯,屋里顿时更亮了些,照得孟长淮脸上棱角越发分明,颜心用手指抠着桌沿,默默的靠他近一些。 孟长淮不动声色地扬起唇角,放下书册,回过头握她手。 这次颜心没有躲开,乖乖地任由孟长淮牵过去,顺从地坐在他腿上,虽然羞涩却不矫情,双臂勾住他的脖颈。 两人都才沐浴不久,头发湿湿地缠在一起,纵使屋里燃着火炉在哄,仍旧有点嫌凉,孟长淮抱紧颜心瑟缩的身子,轻轻捏着她耳垂,抬头道:“心儿有话要说?” 这么多天了,她头一回如此主动。 “没,没什么。”颜心攀着他的胳膊,粉红色的脸颊越发烫了,“王爷明早还要出门,早点歇息吧。” 如今每次看见他,颜心总会怀念起在松风谷的那些日子,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单纯小姑娘,而他是她的孟大哥,两人每天呆在一起,没有世俗纷扰,无所谓朝堂江湖。 其实她从来想当的,都只是孟桓的妻子,而并非这个众人欣羡的王妃。 “好,早点歇息。”孟长淮笑了笑,抱她到床上,又折返回去吹灭蜡烛。 屋内暗了下来,只从窗户散进薄凉的月光,被中一暖,颜心娇小的身躯被孟长淮锁入怀中。 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搂着她腰的手掌很安分,带着熟悉的热度,令人昏昏欲睡。 颜心这晚有些睡不着,睁着眼,视线里全是他雪白的衣襟和胸口露出的麦色,呼吸浅浅的,却久久平稳不下来。 紧接着,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她微微翘起的唇往上凑了凑,贴在他胸口裸.露的肌肤上。 孟长淮的身躯明显一颤。 “……心儿。”他压低嗓音沉沉开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颜心怔愣地扶着他的腰,“我……” 下文还来不及说,便尽数被淹没于他压上来的深吻之中。 多日未曾亲热过,他想要的绝不只是简单的唇齿交缠,这吻逐渐变了味道,如虎狼般像是要将她吞吃入腹。大掌熟练地拉开身下女子的衾衣系带,扯去了碍事的肚兜,摸上那片光滑细腻的肌肤时,他衔着她的下唇不禁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黑灯瞎火的藏在被窝里,颜心还是羞得不能自已,忙用手去遮掩。 孟长淮轻笑一声,暂时放过她的唇,往上退了些,却是用一只手掌将她的两只并在一起,压过头顶。 “别遮,很好看。”他低头埋在她胸口,另一只手继续往下探去。 “嗯……”颜心抱住他的头,不适地嘤咛,却没再抗拒。 这一次比成亲那天早晨要顺利许多,加上颜心有意配合,孟长淮最后总算淋漓尽致了一番,然后抱着她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颜心醒来时,身旁的热度还未褪去。 稍稍动了一下,她发现自己还被孟长淮抱着,两人都未着寸缕。 “醒了?”头顶传来低沉带笑的声音。 “唔。”颜心睫毛轻颤着,不太敢抬头看他,“王爷何时动身?” 孟长淮摸着她耳垂,手指又绕过来抬起她的下巴,“昨晚怎么教你的?嗯?” “……夫君。”颜心咬着唇换了个称呼。 “真听话。”孟长淮笑了笑,吻着她额头道,“看你这么乖,这次就允你同行了。” 颜心:“……?” 呆愣的模样让孟长淮很是受用,捧着她脸颊撑起上半身,“还不起床更衣,等着为夫帮你么?” 说完,孟长淮掀开被子,径自下床,颜心赶紧捂住眼睛,却听见他轻笑伴着一阵衣料的窸窣声,再睁眼时,那厮已经穿好袍子了。 还回过头煞有介事地盯着她道:“又不是没看过,有什么可害羞的。” 颜心正背靠墙壁坐起来,一双洁白的藕臂拥着锦被,香肩半露半掩在披散的发隙间,看得某人下腹一紧。 也不等她搭话,孟长淮清了清嗓子转过去,朝屋外喊了一声:“苏冉,进来给王妃更衣。” 话音刚落,便风一般地消失在门口。 苏冉进门的时候,颜心还在绞着手指低着头嘟囔:“那时候看和现在看哪能一样……” *** 洛康王府正门口,王爷和王妃的马车渐渐驶离,而与此同时,椒兰院气氛颇有些凝重。 “没得商量么?”明婵手扶着桌沿,面色苍白。 “属下奉命行事,还请明夫人体谅。”孟子言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抱拳一揖,“王爷给夫人安排好了去处,定不会委屈了夫人,只是这王府,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为何突然如此?我可曾做错了什么?”明婵眼眶通红地望着孟子言,“王爷在哪儿?我要见他!” 语毕抬腿便要跑出房间。 孟子言伸臂拦住,“夫人,王爷今早和王妃出去了,少则数日多则半个月,您还是先收拾收拾吧。” 明婵跌坐在门口,面如死灰。 孟子言别过脸,一步跨出房门,“夫人有三天时间准备,到时我会派人来送夫人。” 明婵却似没听见一般,直到孟子言离开,才终于趴下去泪流满面。 “夫人……”丫鬟皎皎跪在她旁边,担忧地唤着,不知如何是好。 明婵泛白的手指紧紧摁着地面,仿佛是从心底挖出来的低笑声,夹着浓浓的血腥和愤恨。 皎皎听着有些发瘆,忙按住她的肩轻拍,“夫人,别太伤心了。” “呵,我不伤心……”明婵扶着门站起来,一脸惨笑,视线跟随着屋外落入尘埃的梧桐叶子,无神地凝滞。 “我早就,没有心了……” *** 颜心不问去哪,也不问多久,上了马车便乖乖地倚着靠垫看书,手里拿的是她从柜子里胡乱扒出来的一本棋谱,上面有些许心得,扉页还提着字,依稀能辨认出是“孟天逸”。 自从两年前醒过来,她便是识字的,这一点颜心十分庆幸。 孟长淮坐在另一边,自己与自己对了许久的棋。 一路都是平稳的官道,颜心又有点犯困,打了个哈欠。 “这才醒了不到一个时辰。”孟长淮笑睨她一眼,“来,陪我下棋。” 颜心努努嘴:“我不会。” 孟长淮将她手里的棋谱抽过来,翻了几页,“学了这么久,总该会点儿了。”他放下棋谱便开始收拾棋子,“我让着你,三局胜一局,到了镇上让你吃大餐。” 颜心想问全输了是不是就没吃的,但还是默默的没吭声。 姐姐有言,不作死就不会死。虽然她不能完全理解这话的深意,但约莫知道是如此用的。 孟长淮将黑子棋盒给她,并让三步。 第一局用了不到半刻钟,颜心输了。 第二局两刻钟,颜心还是输了。 第三局已过半个时辰,棋盘上被圈大片江山,颜心托着腮很是为难。 孟长淮隔着棋盘颇闲适自得地半躺着,用指尖轻点折扇上勾勒的山水,间或垂眸看向她,笑意绵延。 原本一分钟内须得落子,他倒也不催,只觉得这丫头撅着小嘴思考的模样分外养眼。 “别着急,成败在此一举,千万要谨慎。”他收拢折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赢了有奖励,输了你可得听我的。” 颜心使劲攥着手中黑子,几乎要被她捏出个坑来。 然而颜心并没能坚持多久,这局棋便判出了胜负,速成的臭皮匠到底是技不如人,孟长淮虽胜之不武,看上去却很得意。 到景安镇时刚过晌午,找了家客栈将东西收拾好,孟长淮便带着颜心上街了。 小镇不比京都繁华,却别有一番风情,连老百姓脸上的笑容都格外淳朴些,让人瞧着心里舒服。颜心看上一个小摊贩卖的猴子面具,只要两个铜板,同样的精致漂亮,京都梨花街上的摊贩动辄便收十多个铜板。 “好好的为何非要遮着脸?”孟长淮丝毫不能理解这种乐趣,虽然掏了钱,却对颜心脸上的面具十分嫌弃。 当初容绣喜欢这些玩意儿,他也就是不忍心打击,才一再放纵,结果半年光景,锦绣轩的仓库里堆满了小东西,最后被一把火烧光了。 倒不怎么可惜,他只是觉得没必要,尤其是像此刻这般,一张在他看来其丑无比的面具,将他喜欢的脸庞遮得严严实实,怎么看怎么难受。 面具双眼处留了洞,颜心朝他眨了眨眼,“夫君,我可爱不可爱?” 光这一对眼珠子就足以让他心化掉了,哪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可爱。”他揽着她的腰,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面具亲她额头,“我帮你拿着,带你去吃前边的小吃,嗯?” “好!”陡然被亲,脑袋有些发懵,再加上美食诱惑,颜心二话不说便点了头,一如既往的容易哄骗。 娶媳妇儿就该娶好哄的,孟长淮此刻万分庆幸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