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架感言 其实,我本来不算写这个的。主要是曾听作者朋友说有些读者不知道V章发布,还误会是作者太监了。写这个,主要是做个保证:我不会太监,亲们放心。 这是我第二次上架,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写感言时的那种欣喜和激动,有的,仅仅是忐忑。因为,无论我心态放多么好,订阅,毕竟才是衡量小说质量的最可靠标准。 下面,依旧要说到感谢,感谢曾经点击收藏此文的读者,更感谢打算继续阅读下去的读者。 感谢欢欢编辑,经历过你之后,我才知道网文编辑原来可以这么可亲可爱。你真的很尽责,非常感谢你给予我的各种帮助。 还要感谢我的作者朋友们,名单太长,就不一一列举了,写作路上有你们陪伴激励,我很快乐。 请假条 亲们,节后工作太忙,连续两天晚上我都在加班。 昨天是没吃晚饭,赶了一章在12点前发出来。但今天是这个时候才赶回家打开电脑,12点之前估计是码不完一章了。请大家原谅。 第一章 敦伦之礼 我娘是一名敦伦礼婆。 “敦伦”,是“婚义七礼”中最关键的环节。直白的说,就是夫妇间的爱爱。我娘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教导那些即将出嫁的女子如何与夫君爱爱。 我娘从一名职业家庭主妇改行做了敦伦礼婆,大约和我有关。 我五岁那年,有天和隔壁的秦三妹蹲在自家院门外玩泥球,突然有个过路的瞎子戳了过来,对我娘说我命硬克亲人,劝她把我送人消灾。 我娘觉得那瞎子嘴贱,赏了他一记白眼就抱着我进了门。 几个月后,突然接连下了四天四夜的暴雨,镇后的竹溪发了大水,将我那领头救灾的爹和包括秦三妹的爹在内的好几个叔伯卷走了。 回想起瞎子的话,秦三妹的娘从此就看我不顺眼了,恨我不但克死了自家亲爹,还把她的男人克死了。为了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她咬牙把秦三妹卖给了外地一家大户当丫头。 好在我娘既没信那瞎子的话,也没受秦三妹她娘蛊惑,把我送人或者卖掉。 作为一名优秀的职业家庭主妇,我娘一心相夫教女,没有主动学会任何需要抛头露面的谋生技能。我爹走后,家里就彻底断了经济来源。柴米油盐、吃穿用度,一日紧似一日。 眼见我们娘俩就要开不了锅,里三巷的宋婆子就披红着绿,带着一脸皱纹堆叠的笑容,摇晃着胖胖的身子迈进了我家。 宋婆子是竹溪镇最有名的媒婆,虽然年近七旬,却依然搽脂抹粉,春风满脸。 宋婆子说,镇西头张铁匠的老婆也是洪水那日走的,这灾荒年月,看我们娘俩混日子不容易,就发了善心想和我娘凑合一处过日子。 我猜想,莫非是我娘计较张铁匠的儿子张小山抢了我的木牛玩具,怕我再被他欺负,所以一口拒绝了张铁匠托宋婆子送来的一袋小米? 我眼巴巴的望着宋婆子站起身来,慢腾腾的将那袋系着红绳的小米收进了她手里的提兜,竟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 我娘立马给我抛来一记凌厉的目光。我爹是个教书先生,平生最好面子,我娘的准则就是饿死也不能丢他的脸。 临走前,宋婆子却突然走到墙角的米缸前,抬手掀了木盖。我娘顿时黑了脸色。我却一阵喜悦,以为她是要把那袋米倒进那个已经见底的缸子。可她很快就又将盖子搁下了。 转过身来,宋婆子的脸上就多了一层怜悯和同情:“苏家娘子,你看看你这日子过得!” 原以为我娘会发飙赶人,她却只是垂下眼眸,抿紧了嘴角。 宋婆子的语音越发悲切:“苏先生在泉下有知,也一定替你们娘俩难过……” 听得这句话,我娘抬手捂住了脸,肩头也跟着耸动了起来。除了听闻我爹噩耗的那一天,我还从没看见过她这般神态。我学她平时哄我的模样,踮起脚尖去拍她的肩膀。 宋婆子那双有些昏花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娘,停顿了好久,才又说:“你既是不想再嫁,为着小囡着想,不如跟了我学做喜媒吧?再说,我年纪也大了,这镇上男娶女嫁,总是少不得媒人的……” 我娘耸动的肩头顿住了,抬袖抹了眼眶,摇头道:“谢谢宋妈妈好意,我嘴笨木讷,只怕做不了这事。” “苏家娘子长得一副好相貌,和我年轻时有得一比,加之性情又亲和,街坊邻居都处得好,做媒人再适合不过了。再说哪有天生的喜婆?这里面也是有技巧的,我当年还不是跟着师傅学了好几年,才慢慢学会的……” 宋婆子抹得艳红的嘴唇上下开阖,唾沫横飞,从她的就业经历一直说到竹溪镇水灾后寡妇鳏夫增多,认为这正是喜婆大有作为之时,此时入行正是天赐良机云云。 不记得她说了多久,想是我娘先前拒绝了她的说媒有些愧疚,最后居然点头同意了跟着她学做喜婆。 那一天,宋婆子最终将那袋惹眼的小米当做收徒的见面礼,倒进了我家的米缸。 我娘那以后就开始跟着宋婆子走街串户,四处说媒。 有宋婆子的指导,加之我爹往日留下的影响,镇里人很给面子,不善言辞的我娘还真说成了一门婚事,将镇南巷李木匠的女儿,说给了镇东街茶旅店王老板的独子。 收到大红绸子包裹的谢媒礼后,我娘带着我去街上吃了一顿久违的肉包子。好久没沾荤腥了,我们娘俩那天是扶着墙角走回家的。 那以后,我娘又说成了两门婚事,谢媒礼不但够我们娘俩吃喝,也让我在我爹去世一年后,第一次穿上了新衣。 宋婆子和我都以为我娘会在喜婆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却不料出了个意外:李木匠新婚才三月的女儿李娟突然就跳河自尽了。 我娘多方打听,最后才知道王老板的儿子身患隐疾,无法行敦伦之礼。为了给王家传下香火,王老板就自作主张每天夜里帮他儿子行礼。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敦伦,也想不明白既然王老板好心帮他儿子行礼,李娟为何还要跳河?但看见我娘一脸震惊诧异兼后悔不迭的神色后,我就乖乖闭嘴不去打搅她了。 “苏家娘子,这事不怪你。那王公子长得一表人才,行事温文尔雅,谁能想到他有那么个毛病呢?你现在去李家退礼,不是往刀口上撞么?”宋婆子及时拦住了要去退还谢媒礼的我娘。 我娘愣了很久,终究还是把手里的东西搁下了。 “我不做了。我不能把人家辛苦养大的好闺女往火坑里送!” “怎么是往火坑里送呢?你也要看看那些过得好的,那才是我们喜婆的功劳。王家这事,不过是意外罢了……” “这事我真不做了。”我娘横了心。 见我娘这般固执,宋婆子最后竟是僵直了脸走出去的。 过了几日,我娘就把房子换了银子,又把银子换了票子,揣进贴身的衣袋里,打包收拾了细软,带着我离开了竹溪镇。 火烧火燎的大太阳下,我和娘一人背着一个布包,走在尘土蔽日的官驿上,活像大水后逃难的灾民。 我一边不停抬袖抹汗,一边不停在心底诅咒茶旅店的那个王老板:死胖子,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帮你儿子行那个什么礼,你家儿媳就不用跳河了,我和我娘也不用离开竹溪镇了…… 已完结作品:[bookid=2372813,bookname=《碧落仙梦》][bookid=2182216,bookname=《梦回西窗共剪烛》] 第二章 路遇贵人 暑热之中,我和娘沿着官驿走了两天,遇到了改变我娘和我命运的贵人。 那日午后,我和我娘从驿站打尖出来,我就被前面行走的一队人马吸引住了。一行七八人,衣着佩饰统一,走在中间的是一乘镶黄着绿的四人肩舆。我还从未见如此豪华的乘舆,楠竹轿身,丝绸包覆,就连轿夫着肩的地方,都有绸布包裹。 为了看清楚这肩舆的模样,我不顾我娘的阻拦,快步跟上了这队人马。我娘无奈,也只能疾步追上我。 我正寻思坐这肩舆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就见轿旁的青衣女子掀着绸帘惊慌失措呼喊:“夫人,夫人!” 随即,轿夫们便停住脚步,将肩舆小心搁了下来。肩舆前牵马载物的几人也都折回来,围聚到肩舆旁。 “怎么了?” “老夫人突然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早上出门不都好好的么,这可怎么办?!” 一阵惊慌失措的对话从那乘肩舆四周响起。 我娘在竹溪镇就是个出了名的热心人,听到这里,便也围了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乘肩舆中坐着的是汝州大户程家的老夫人。老夫人年过七旬,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一路坐在密闭的肩舆中赶路,竟中暑晕了过去。 程家经营着闻名天下的汝州温汤池,连皇亲贵族都常来光顾,程家的富庶便不难想象。若不是遇到特殊情况,这样的富贵人家,原本是不屑搭理我们这般模样的乡下人的。 我爹在竹溪镇,除了教人识字读书,也还懂些医理,镇里人但凡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病痛,都会找他要个方子抓药。我娘耳濡目染,也懂些粗浅的医术。 见了程老夫人的模样,我娘当即指挥人将程老夫人从肩舆中抬到路边树荫下的石台上,替她松解了衣领,又掐了人中、合谷,还让人到路边溪流中取了泉水擦拭她的额头、颈窝。 好一番忙碌后,程老夫人终于悠悠醒转。那名青衣女子这才一脸欣喜地向我娘致谢。 看程老夫人的状况,不适合继续长途赶路,我娘建议青衣女子送老夫人回家去。 程老夫人听了我娘的话,当即辩道:“那怎么行?两日后就是明珠大喜的日子,我这当姥姥的不去看看怎么行?!” 原来,这程老夫人冒暑上路,是要赶去洛阳参加外孙女的婚礼。程老夫人的女儿程素是原鹿侯阴识的侧室,而她即将出嫁的外孙女阴明珠,即将嫁与兴义侯耿弇的侄子耿夔为妻。 我不知道原鹿侯和兴义侯是些什么人,但从我娘略显惊诧的表情上可以猜到,他们一定是很厉害很重要的人物。 我娘听完程老夫人的话,劝慰道:“老夫人这么疼孙女,阴小姐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时辰,日头正毒,老夫人不妨在这里多歇息一阵,待日落凉爽些了再赶路。” “苏家娘子有心了。这日头确实好生毒辣,你看你这小女娃,也热得直吐舌头……不如你陪老身聊聊天,稍后我们一起赶路?” 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忙把舌头缩回嘴里。我以为我娘又会批评我没有淑女形象,没想到她转身就同意了程老夫人的提议。 就在这宛洛驿道旁的树荫中,我娘陪着程老夫人聊了小半个下午。从汝州程家经营的温汤池,聊到原鹿侯阴家的各种规矩,从我娘帮老夫人解暑的干练镇定,聊到我爹当年给人治病的细节,再又聊到竹溪镇一年前的大水,我感觉拉拉杂杂、絮絮叨叨,好生无聊。 得知我娘打算带着我去洛阳谋生,程老夫人便执意要我娘跟她去阴家:“苏家娘子,你们孤儿寡母的,纵使去了洛阳,也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营生。不如带上你这小女娃,跟我去阴家谋个差事。你这般伶俐能干,要是阴家不留你,你就跟我回汝州去,帮我打理家务……” 我娘就这样被程老夫人说动了,果然带着我跟着老夫人一路直奔洛阳阴家。 我们抵达原鹿侯阴识的侯府时,已是深夜。而此刻,府里灯火通明,正乱得不可开交。 门房通禀了足足一顿饭的功夫,才见一个丫环提着风灯,引着一位丰容盛鬋的中年美妇从门楼内走出来。 美妇一见程老夫人,似有些吃惊,随即抬袖抹额,疾步上前道:“母亲,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美妇就是程老夫人的女儿程素。见程素走近前来,程老夫人嗔道:“我来不得么?明珠出嫁这么大的事,你也不提前告知一声?” 程素似被程老夫人的话问住了,灯光下圆润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为难。 一旁的丫环道:“老夫人,不是二夫人不禀报,只是五小姐她,她……” “明珠她怎么了?”程老夫人一时急了起来。 “春娥!”程素及时阻止了丫环的话,随即上前搀扶起程老夫人:“母亲,你赶路辛苦了,我先送你去客房休息。明日一早,我让明珠过来给你请安。” 程老夫人面色一冷,停住脚步道:“我先见了明珠再去休息。” “二夫人,侯爷在书房等你,请你快些过去!”又一个丫环提着风灯小跑过来。 “我这就过去。”程素打发了通禀的丫环,随即吩咐道:“春娥,你先送老夫人去后院歇息,我先去见侯爷。” 目送程素匆匆离去,程老夫人越发着急:“春娥,这是怎么回事?!” 叫春娥的丫环这才详细道来。说那阴明珠与耿夔的婚事,是两位侯爷在一次酒宴后突然定下的。阴明珠从下人嘴里听闻姑爷耿夔性情粗旷,凶蛮霸气,曾一怒之下挥刀劈落下人的脑袋,就哭闹着不肯出嫁。 眼看婚礼临近,阴明珠这一闹弄得满府的人都不得安生。大夫人薛氏躲进斋堂说是祈福去了,二夫人程素一面要安抚寻死觅活的女儿,一面又要应付斥责她教女无方的阴老夫人,还要小心侍候为这事暴跳如雷的侯爷,日子过得好生艰难。 听完春娥的讲述,程老夫人哪里还有心思去后院休息,当即要春娥带她去阴明珠住的院子。 同行的那些下人,早已跟着门房去侧院搬卸程老夫人送来的丰厚嫁妆,我娘带着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是犹豫不决时,叫春娥的丫环喊了声:“你们走后面留心些,这风灯芯子快燃废了,远了看不见。” 我娘愣了一下,只好牵起我的手,跟在程老夫人身后去阴明珠的闺房。 不知道是出自天意,还是某人故意,总之这时间掐得太准了。我们前脚刚迈进那镶金嵌银、软罗温香的闺房,就瞧见阴明珠踢翻了脚下的小几,把自己用一根白绫长愣愣的挂在了房梁上。 第三章 侯府后院 一旁的丫环石化了一般,傻愣愣的望着双脚挣扎不休的阴明珠,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的明珠喂……”程老夫人目睹这一幕,一句话没说完,人就软瘫到了地上。春娥一时搀扶不住,也被带倒在地,手里的风灯一坠地,便引燃了绸布灯罩,光焰大增。 见这边火光大盛,那木楞的丫环却似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忙忙端了案几上的鱼缸扑将过来灭火。 “糊涂!”我娘疾呼一声,丢开我的手,躬身拖了床旁的榻几往房间中央挪。一挪近阴明珠,她便爬上榻几双手抱住挣扎得越发剧烈的阴明珠。 “悦儿,赶快替我找把剪刀来!”我娘死死抱住阴明珠,头也不回的吆喝我。 我慌忙在屋子里四处搜寻剪刀。我在房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圈都没找到剪刀。后来不知哪来的灵感,抬手抢了丫环手里的空鱼缸摔了,选了块锋利的瓷片,爬上榻几配合我娘把那丝滑的绫缎割断,将那阴明珠救了下来。 我娘将惊恐不已的阴明珠安置到床上后,便俯身耐心安抚她,我就走马灯似的看着一波接一波的人进进出出:有慌张抢救程老夫人的,有急切来探望阴明珠的,还有责罚那个险些闹出人命的丫环的……这些场景幕幕都很新鲜生动,但我没能熬过困到极点的瞌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歪在榻几后的软毡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当我从一间陌生的屋子醒来时,我娘已经成为侯爷府的“功臣”,享受着贵客的待遇,从阴家老夫人屋里领回了一大堆绸缎、珠花和若干白花花的银两。 在阴家侧院的客房中,我穿上了平生最漂亮的衣裙,吃着平生最好吃的早饭,感觉跟梦境一般舒适合意,忍不住就说了句:“要是爹爹也在就好了。” 我娘不禁脸色一沉。 爹爹过世以来,但凡我提起爹爹,我娘的眼神总是象刮风天儿一般萧瑟阴沉。往日看见她这样的眼神,我会觉得气闷难受,此刻却感觉格外踏实:原来,美食华服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早饭后,春娥过来接我娘,说是二夫人请她再去看看五小姐。 果然就应了那句古话: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娘一听春娥的话,赶忙就带着尚未吃饱喝足的我,赶去阴明珠的闺房。 沿着白石小径,一路穿花拂柳,四周山石玲珑,亭台错落,让我感觉侯府后院就像爹爹往日喜欢看的那些画卷一般,美得缺乏真实感。 我脚步赶急跟着我娘,脑袋却一路东张西望,进阴明珠房间时,终于就被那道门槛使坏绊倒了。 我娘俯身拉起我,在她还没责我走路粗心时,我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悦儿,摔哪里了?”我娘的脸色有些紧张。她清楚我不是个皮肉娇贵的人,一般的磕磕碰碰我是不会哭的。 我抽噎了好一阵,才克制住心底的委屈难过,翻转衣袖道:“呜呜,衣袖破了个洞……” “噗……”一旁的春娥竟忍俊不禁笑起来:“不就是个洞么,哭得这么难过,回头我带你去领一套新衣服!” “真的吗?!”望着春娥那张笑意盈盈的脸,我的委屈难过顿时烟消云散。 春娥点点头:“这阵你娘有事要办,你就在院子里玩会儿,待会儿我就带你去领新衣服。” 我转头望向我娘,发现她正皱眉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好一阵才流畅说出:“听话,不要乱跑,见了人要有礼貌……” 我娘叮嘱了我几句,就跟着春娥进了阴明珠的闺房。我抬袖抹开了脸上的泪花子,开始认真研究这画卷一般好看的院子。看了镂花的门窗,摸了凿孔的假山,数了廊道的柱子,玩了没人推送的秋千,我娘还没出来。有些无聊,我看院子里没人,就摘了把青碧碧的石榴,跪趴在白石小路上玩弹弹珠。 “该你了,秦三妹!” “哇,这颗弹得好远!“ “哈哈,看见了吗,我比你弹得更远!” 一个人玩很是无聊,我就想象是和秦三妹在一起玩弹珠,右手代表我,左手代表她。 往日在竹溪镇,我和秦三妹弹杏子核,她总是弹得比我远,赢了我一大包,让我好生郁闷。这次我发现象有神助一般,右手总比左手有弹得远,总是我赢秦三妹,于是我得意哼哼:“秦三妹,你该认输了吧?” “谁是秦三妹?” “秦二狗的妹妹呗!” “她人在哪里?” “不知道啊,她被她娘……” 答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分饰两角自言自语了。我坐直身子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张惊讶无比的脸定在离我一尺的位置。 “哥哥你好!”想起我娘的叮嘱,我压下心底对这张比我还白的脸蛋的不屑感,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个礼貌而友好的笑容。 那张耀目的白脸明显抽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临走前摇头嘀咕出一句:“居然遇到个神经病……” “什么意思你!”我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虽然不懂“神经病”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表情动作,我感觉出他是在侮辱我。 “你松开!”他压低声音喝道。 “你不说清楚,就别想走!”我一个人玩得好好的,又没招惹他,他凭什么要侮辱我?亏我还那么礼貌的叫了他一声“哥哥”。我拧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非要他给我一个说法。 “你一个人趴在地上自言自语,不是脑袋有病是什么?” “果然本小姐有先见之名,就知道带‘病’字的词儿不是好话!”我猛然使力,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虽然他比我还高半个脑袋,但我这一推弄了他个措手不及,他身子一晃,就重重跌坐进了身后的花圃之中。 或许是跌得不轻,他一时竟站不起来,只是木楞楞的望着我,好一阵反应过来后,便抬起手指着我恨恨道:“你,你居然敢推我?!” “我爹爹说‘谦谦君子,以礼相待’,我礼貌的招呼你,你还侮辱我,分明是小人行径,摔死你活该!” 他的脸上多了恼怒:“你叫什么名字?!” “凭什么告诉你!”想打听了我的名字以后报复我,我才不上当呢。 “悦儿,悦儿!”身后突然传来我娘嗓门清澈的呼喊声。 倒霉!我娘这声呼喊真是太煞风景了。我无奈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转身向我娘走去。 “喂,你拉我起来!” “没门!”我扭头朝他做了个鬼脸,高调的加快了脚步。 虽然姿态上很高调,其实我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看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这侯府里有身份的人,要是被他记住名字告上一状,我娘铁定是要责罚我。 (近期工作比较忙,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喜欢本书的读者亲,可以等养肥再宰。PS:本人厌憎太监,不会入宫,请放心收藏追文。) 第四章 明珠出嫁 一连两天,我都缩在侧院的客房里不敢出门。 我娘这两天很是忙碌,每天除了吃饭和我在一起,其它时间都花在了阴明珠的身上,没多大功夫来注意我的举动。 憋到第三天,我终于是忍不住了。一大早就听见前院鼓乐笙歌,一片热闹。不知道前院在做什么,我吃早饭时就一直在张望窗外。 我娘看出我的心猿意马,笑着说:“今天是阴家五小姐出嫁的日子,你想去观礼的话,就快些吃饭吧。” 我有些吃惊:“她同意出嫁了?” 我娘点头道:“那耿姓的姑爷我去看过,人还不错。我这几日功夫没有白费,总算把她说通了。” 我却不知道我娘竟然还去见过那耿家姑爷,更不知道我娘是怎么说服那早先要以死拒婚的阴明珠的。为了躲避那日院子里遇到的人,我竟错过了这么多有趣的事情。 早饭过后,我娘替我选了件桃红的衣裙,说是去观礼不能穿得太随意。 “悦儿,你记住,这是侯府千金出嫁,来的客人非富即贵,你千万不能在仪式上做出无礼之举,……”临出发前,我娘还替我重新梳理了发髻,系上了和衣服同色的桃红丝带,仔细叮嘱我观礼时要斯文守礼。 一踏进侯府后院,我就发现这里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一路上张灯结彩,烟帐丝罗,白石小路上铺上了大红的地毯,廊檐上的风灯全换成了大红的灯笼,就连往来奔走的丫环仆从也都统一换了朱红的吉服。 啧啧,这阵势,这规模,比茶旅店王老板和李木匠女儿的婚礼热闹了不知多少倍! 我娘牵着我刚走进阴明珠的院子,就遇到了一身大红吉服的程老夫人。那个侍奉她的青衣女子也换了身鲜色的装扮,比驿路上看起来好看多了。 程老夫人一见我娘,就几步走上前来,脸上笑开老大一堆皱纹:“苏家娘子,这回真是多亏了你,要不是遇到你,这阵还指不定是办喜事丧事呢……” “母亲,今儿是明珠大喜日子,你这话要是让下人听了半头传出去就不巧了。”程老夫人的话还没说完,程素就从阴明珠房里走了出来,阻止程老夫人继续说下去。 “哎,你们这些官家府邸,说个话都不自在。等送了明珠,我就回汝州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程素脸色有些僵,看见我娘后又勉强笑道:“苏家嫂子,你来得巧,正还有件事想麻烦你呢。” “夫人吩咐就是。”我娘含笑点头。 “就是,那个,明珠自小跟在大夫人身边,和我这当娘的也不太亲近,大夫人昨夜从斋堂赶回来了,今早却说发了偏头疼,需要静养。这个,我都不知道怎么和明珠说,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我明白了。难得夫人这么信任我,我这就去找明珠小姐谈谈。” 程素说话的表情有些为难,话里这个那个的,让我听得稀里糊涂,这样哑谜似的话,我娘却居然听懂了,我望向我娘,一脸崇敬。 我正好奇程素要我娘跟阴明珠谈什么,程老夫人就抬手摸着我的头说:“小丫头,走,奶奶带你去前面转转,给你找好吃好玩的。” “去吧,跟着程奶奶,要懂礼貌啊。”我娘叮嘱道。 我娘总是叮嘱要我懂礼貌,听多了,我就有些反感:难道在娘眼里,我就是个没礼貌的野姑娘?! 程老夫人牵了我的手,一边带我往前院走,一边问我这两天吃住可还习惯。 和竹溪镇相比,这里的吃住我自然是十二分的满意,就是为了躲避那人,我接连两天都窝在侧院,好生无趣。 想到这里,我就撅嘴道:“吃住都是极好的,就是不好玩。” 程老夫人笑道:“也是,这府里没有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没人陪你玩。要是在汝州,我膝下到有好几个和你一般年纪的孙子孙女儿,你一定玩得开心……” 可能是她想念汝州的孙子孙女了,不过从后院一路聊到前庭,程老夫人就表达了对我的喜爱,侧首跟侍奉她的女子说:“春娟,这小丫头好生伶俐,我很喜欢,回头把她带回汝州去,和家里那帮丫头一起养,你说好不好?” “好得很呢,公子小姐们多个伙伴,一定很高兴。”春娟迎合着程老夫人的话头,一脸笑意。 除了随程老夫人进府的那个晚上,前庭我还是第一次白日走来。一见这般高阔的门楼,这般轩敞的庭院,我就觉得自己比往日更矮小了些,不由得步子也迈得小了,头也垂得低了。 侯府的丫环仆从们群集在此,有的在挪移桌椅,有的在铺放地毯,有的在提笼熏香,有的在张贴喜字……一片忙碌却安静的景象。 “早晨我明明听见这边有鼓乐的,为何现在却这般安静?”我好奇问道。 “呵呵,那是耿家迎亲的预告,是在通知侯府做好送亲准备。傍晚的时候,耿家姑爷就会带着接亲队伍过来……” 程老夫人牵着我从那些仆人身边走过,竟没有一个人转过身来问声好,仿佛压根就没人看见我们这老少三人似的。 “哎,在官家,就连奴仆都是这般势力,眼睛只能看见权势和地位。”程老夫人突然轻叹一声,摸着我的脑袋喃喃道:“小丫头啊,你以后选夫君,不要选这样的人家。我家素儿那般的人才,要不是她当初死心眼看上了侯爷,我怎么舍得让她嫁进这样的人家做侧室?委屈自己不说,生个女儿还不能自己养着,结婚了连嫁妆都这般寒碜,要不是我带了些来……” 春娟急急阻止道:“老夫人,小声些,这些人不定都是向着大夫人那边的。” “哎!”程老夫人又是一声叹息。 在前庭逛了一圈,大致看了看院中整齐排放的几十台大红妆奁,程老夫人就说有些困乏了,要去客房歇息。 虽说我很想留下来一台一台仔细看看这些精致的妆奁,但想着我娘的叮嘱,也只得抬步跟程老夫人回后院。 “悦儿!”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让我听得头皮一阵发麻。我把头埋得更低,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悦儿,有位小公子在叫你呢。”春娟好心提醒道。 程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放开我的手道:“呵呵,难得有和你年纪一般大的孩子,你就甭陪我这老太婆了,去跟他们玩吧。我让春娟晚些时候来找你。” 他们? 第五章 旧恨新仇 我好奇的转回头,立马就后悔了。 那日被我推倒在花圃里的人,带着好几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公子哥儿,正一脸挑衅的看着我。 果然来寻仇了! 我当即转回头,对程老夫人说:“我不认识他们。” “呵呵,不认识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名字?快去吧。”程老夫人笑罢,就和春娟一道回后院了。 看来,今天是躲不掉了。反正这么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大不了给他道个歉服个软认个输,又不会死人。 想通这点后,我转过身,嘴角上弯,极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哥哥们好!” 看见我这笑容,那几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儿都是一愣。 “老六,她就是那日在后院推你的那个?”个子最高的那个疑惑问道。 被唤作“老六”的小白脸连连点头:“五哥,就是她,力气可大了。” “哥哥,那天我不小心碰倒了你,真是对不起了。”我学这两天在阴府看见丫环们常做的那样,微曲膝盖,含笑低头施了个福礼。 被唤作“五哥”的公子皱眉道:“就她这模样也能把你碰倒?老六,你早该跟我去辟雍念学了,八弟比你小一岁半,他如今的角力技巧都比你强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秦三妹她娘常念叨的一句话,看来果然还是有些作用。那“五哥”这么一说,小白脸反倒红了脸。 其他几个公子哥儿也都纷纷附和道:“是啊,你早些跟父亲禀报一声,和我们一起去辟雍念学吧。” “老六,辟雍里也不是那么恐怖的,老师们都是很好的,……” “就是!骑马也特别好玩!” 话题就这样被转移了,几人都在怂恿他去那个叫“辟雍”的地方念学,反倒没人注意我了。 “哥哥们,我娘在找我,我就先告辞了。”趁此良机,我赶紧撤退。 几个人都在热议辟雍里的生活,除了那个还没顺过气的小白脸在恨恨的瞪我,其他人完全无视了我这个小透明,我很轻松就溜回了后院。 了了这桩私人“恩怨”,我再没了心理负担。傍晚时候,一听见礼乐声,我比谁都着急,抬脚就往前庭跑,只想占个合适的位置观礼。 这时的前庭,除了正对门楼的大红喜毯上还空着,其他位置早已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我削尖了脑袋往人缝里钻,一心只想看看那一刀劈下人脑袋的耿家姑爷究竟长什么样子。 “还没开始呢,着什么急啊!” “挤什么挤?这谁家小孩啊,这么没礼貌!” 一路都有人被我推搡着抱怨连连。我心下一默,反正也没人认识我,没法跟我娘告状。我掌心发力,继续在人堆里冲突。 “啊!”的一声惨叫,前面一道身影一歪,眼看着就被我推搡着栽倒了下去。 我觉得这声音特么耳熟,停住手脚一看,顿时懵了:在大红喜毯上栽了个嘴啃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白嫩嫩水润润的六公子! 这大爷的,怎么次次都这么不经推?! 我顿时没了观礼的高昂情绪,立马缩身藏进人缝,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想溜?” 这一次,这小白脸反应倒是神速,我还没挤进人缝,就被他揪住了衣袖。 “哥哥?好巧啊,你也来看迎亲礼啊……”我佯装才看见他,堆起一脸惊奇的笑容。 “你……”小白脸大约被我春光灿烂的笑容闪花了眼,一时有些发愣。 “啊呀,你的脸怎么啦,怎么这么黑?来,我帮你擦擦……”我抬起袖子,帮他潦草的擦着脸。心想:可惜是这绸缎衣裳,要是换成往日竹溪镇的衣服,铁定要把他这嫩白水润的脸擦脱一层皮来。 “少来这一套!”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那张跌得有些红肿的脸凑近了道:“没想到你报复心这么重,居然偷袭我!” 偷袭?以为我有他那么卑鄙么?明明自己无礼在前,被我小小“教训”了一下,还带了亲友团来寻仇。原本我对刚才撞了他还有些愧疚,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是他活该了。 “哥哥,我爹爹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再这么揪着我,我可要叫‘非礼’了。” 我以为这么说了,他就会放开我。原来是我高估了他的文明程度,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你爹爹没跟你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么?” 我还在寻思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身子突然失力,眼睛一花就躺倒在喜毯上了。虽然地上的喜毯足足有一寸厚,但因我完全没有准备,跌倒时左手肘触地,被地砖磕得生痛。 “怎么样?这滋味还不错吧?”小白脸成功摔倒了我,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愉悦畅快。 大爷的,本小姐居然被这小白脸算计了! 我捏着左手肘咬牙站起来,寻思要怎么找补回来:我在侯府没什么朋友,而他带了一大帮亲友团,硬对硬肯定吃亏。 慎重寻思一番后,我放弃了出手的想法,转而换了个灿烂的笑容:“还不错,跌得软绵绵的。公子你确实该去那个叫什么‘屁涌’的地方好好学习学习,就你这点力气,还不如我家那只大黑狗……” 我的话说得慢悠悠的,对面那张脸上就一片黑红交织,煞是好看。 “吉时已到,请新姑爷迎亲!” 一声响亮的赞礼自身后响起,紧接着锣鼓喧天,喜乐大盛。我急忙打住话头,回身面朝门楼而立,心中一阵激动:哇,婚礼终于开始了! 在喜庆的乐音中,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系着绸花,逆着金粉粉的夕光,自门楼外走了进来,体型壮硕,步履轻捷,神采熠熠。 “耿家姑爷可真有气势!” “可不是,耿侯爷家的男儿,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 旁边观礼的人感叹连连。 我喃喃道:“原来耿家姑爷就是这幅模样?” “这幅模样差了么?”耳旁响起小白脸不悦的声音。 我侧头一看,他居然还站在我旁边。难道我们的恩怨还没了结?我没好气的说道:“到是比你细皮嫩肉的小姐模样好多了!” 被我这话头一堵,他顿时气急:“你!你……举止粗鲁不堪,说话这般没教养,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我爹爹走得早,我最听不得谁说我没人“教养”。听了这句话,我顿时炸了毛,反手又是猛力一推,将他狠狠撞倒在地。 或许是用力太过,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居然扑倒在他身上。跌下去时,我的手肘正好戳在他的胸口,想是硌痛了他,他鼻梁皱紧,眉毛拧作一团,表情十分痛苦。 看他这般模样,我心里有些得意,俯底了头,凑近他耳边威胁道:“你最好收回那句话,我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 他闻言一愣,痛楚的眼神中又多出一丝匪夷所思:“神经病!” 又来了!看来真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没有一丝犹豫,我抬手就卡住了他细白的脖子。他被我卡得有些气紧,挣扎一番后,抬手揪住了我的两个发髻。 “嘶!”我痛得直吸气,手里就更不放松了。但我手里力气一加大,他也就揪得更紧了。 “你松开!” “你先松开!” 我们谁都不想吃亏,谁都不肯主动松手。最后还是走在喜毯上的新姑爷耿夔蹲下身来,用力扳开了我们的手。 理所当然,因为这事差点耽误了迎亲的吉时,我娘后来拿着竹板子狠狠的教训了我。 我虽然不觉得这打挨得冤枉,但心里对那小白脸的恨,是没法消除了。我暗自发誓:最好别让我遇见你,否则一定要你好看! 第六章 客居汝州 阴明珠婚礼的第二天,程老夫人就说要启程返回汝州。 她真是个诚实守信的老太太,临行前,果然提出要带我去汝州。 阴明珠一出嫁,侯府里也没什么我娘可以做的事了。我娘同意了程老夫人的提议,仔细收拾好程素后来补赠的一堆玛瑙珠贝,就带着我去往汝州了。 听我娘说,汝州南起伏牛,北依嵩岳,扼宛洛古道,历来是皇家汤沐游猎之地。程家几代人都在此地经营温汤池,权势地位首屈一指。程家大院那连绵起伏的屋宇,雕镂画栋、描金漆朱,比起洛阳原鹿侯阴识的府邸,毫不逊色。 抵达汝州的那天,程老夫人说我娘这些日子为阴明珠的婚事操劳有功,要好好感谢感谢。我原以为她会赠送些珠宝美玉,却未料到她是带我们去了一处温汤池沐浴。 我是第一次沐浴温汤,觉得也不过就是洗了个热水澡罢了,水温还特别烫,让人在池子里呆不住。倒是那片林木葱茏的山谷之中,云蒸霞蔚的景色让我觉得颇为好看。 后来我才知道,程老夫人带我们沐浴的那处温汤池,居然是广成苑内的晓霁池。那晓霁池旁的养生泉,就是皇家池子,只供皇帝和后妃沐浴。晓霁池与养生泉同出一道水脉,能够享受帝王后妃级别的温汤,难怪我娘那般激动兴奋,对程老夫人一再致谢。 回程府后,程老夫人在后院指了间上好的厢房给我们母子俩住。这边让我娘跟着管事的徐妈学习管理家务,那边就安排我跟着程家几位少爷小姐一起上家塾。 程家小孩教养都是极好的,一点没有大户人家的乖戾脾气。尤其是长我两岁的三小姐程冬雪,谦和温顺,满口“妹妹”长“妹妹”短的,叫得我真以为自己也是程家的小姐一般。长我两岁半的二少爷程明瑞也是极好的,第一堂课就送了我一套笔墨砚台,还一口一个“悦妹”,很是亲热。 和我爹爹当年在竹溪镇办的私塾不一样,家塾办在程家的侧院里,家师李先生也只收程姓子弟。开设的课程除了读书识字外,还有礼仪和乐律。在这基础上,小姐们还多了位女师傅,隔日教习女红和烹饪。 对读书识字礼仪乐律,我没什么特别浓厚的兴趣。家塾里最吸引我的,是烹饪课。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不同的食材和不同的调配方式,可以烹制出千差万别的食物来。这门技术太好了,有既定的原则,却又可以自我创新,最主要的是还能慰劳自己的肠胃,太适合我了。 有了要好的伙伴,有了自己喜欢的课程,在汝州的日子,真是过得有滋有味。 唯一让我觉得不舒心的,就是我娘的工作。 那个徐妈不了解我娘的来历和为人,接了程老夫人的安排后,担心我娘抢了她在程家的位置,心中有些疙瘩,总是使些手段故意刁难我娘。 有次下学回家,撞见我娘在厢房里抹眼泪。我就特别难过,我娘是什么人,凭什么受那又笨又蠢的老妈子的气?我嚷嚷要去找程老夫人告她一状。 我娘一把拦住我说:“初来咋到的,我们不能仗着有老夫人喜欢,就受不得丁点委屈。你在家塾里也是,要学会宽容忍让,不可再象上次一般惹是生非……” “哪里是我惹是生非?明明就是他先失礼的!”我娘一提上次的事,我就有些沉不住气。 我娘见我气急,便缓了语气安抚道:“别人失礼,你就更不能失礼了。这样才能显出你的大度……” “大肚?我才不要呢,家塾的李先生就挺着个大肚子,冬雪小姐私下里还笑他象孕妇,好难看的!” 听我这么一说,我娘“噗”一声就笑开了。 原来自己装装傻就可以逗乐我娘!我瞬间就领悟到了装傻是门好技术。这以后,我装傻卖乖的本事就与日渐长。 日子就在我娘与徐妈暗地里的角力中,在我与程家少爷小姐的游戏中,箭一般的飞逝。转眼之间,就已是我娘和我定居汝州的第二个年头了。而我娘,很快就迎来了她辉煌的职业生涯。 那天,我和程冬雪下学后,刚溜进厨房想实践一下新学的烹饪方法,程明瑞就情绪激动的冲了进来:“悦妹,你猜,谁来了?” “我怎么知道?”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很淡定的用清水漂洗从后花园里摘的一把桂花。 “二哥,究竟是谁来了,你快说啊!”果然,还是程冬雪沉不住气,当即就丢下手里的豆角,走上前去打听了。 “是小姑姑一家人回来了!”程明瑞特意走近几步对着我说,情绪依然保持在高点。 我仔细把桂花捞起来丢进木瓢里:“那你们快去见姑姑吧。我做好桂花糕就出来找你们。” 程明瑞急道:“做什么桂花糕,我表姐点名要见你和你娘呢。” “你哪个表姐啊?”程家是个大家族,表亲堂亲什么的多了去了,我虽然见过不少,但有印象的没几个。 “明珠表姐啊。” 阴明珠?! 我着实震惊了一下。她居然回汝州来了,还点名要见我和我娘?难道她被耿家那个身材高魁、杀人如麻的姑爷休了,追到汝州来找我娘算账了? 我搁下手里的木瓢,急慌慌的冲向后院。 “你去哪里?”程明瑞叫道。 “找我娘。”我一边跑,一边在心底补充了两个字:逃债。 “你娘这阵就在客堂里呢。” 我蓦地收住脚步,一脸紧张的看向程明瑞。 “走啊,就是你娘让我来叫你的。”程明瑞走上前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客堂跑去。 到了客堂,我才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 我娘正和阴明珠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旁边坐着的是满脸堆着笑纹的程老夫人和阴家二夫人程素,整个气氛是十分的和谐欢乐。 最让人惊讶的是,客堂里还坐着一个人,我一见他,就不自觉红了脸。 “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视线甫一对上,耿夔就笑着开口了。 “悦儿,他是你表姐夫耿家姑爷,你可还记得?”自打程老夫人说要认我做干孙女后,但凡介绍程家亲戚,她就是这般说辞了。 我忙忙垂首福礼:“悦儿见过表姐夫。” 耿夔笑道:“呵呵,现在文静多了啊。迎亲那日,你和高密侯家的小六公子扭打在一团,要不是见你穿件桃红裙裳,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子呢。” 他这话一出口,满屋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我那原本有些发红的脸,在这一片欢快的笑声中,反倒恢复了常色。我早就想明白了,装傻卖乖也是技术活儿嘛,别人未必能做到呢。 只是,这一刻,我才知道那个害我被人取笑至今的人,是高密侯家的六公子。 第七章 重返洛阳 其实,我多少还是猜对了一些。 阴明珠这次回汝州,确实是来清算旧账的。她是带着姑爷和刚刚满月的儿子来郑重感谢我娘,要偿还我娘的恩情账。 她说得很真诚,若不是我娘,她可能真的就吊死在侯府闺房中了,哪里还能嫁得如意郎君,抱上大胖儿子? 直到这时听阴明珠讲述,我才知道我娘当时是怎么劝她出嫁的。 当日我娘救下她后,她就冲我娘咆哮,骂我娘不该救她来着。我娘没有过多劝慰,只是告诉她:想死很容易,你若是一心求死,不如嫁去耿家再死,也能给娘家省下一副棺木,替阴家其他那些未出嫁的女儿留些颜面。 话说得这般直接,阴明珠当时就被震住了。她还没弄清我娘的身份,一时间竟不敢哭闹了。待她平静下来,我娘就承诺说一定替她去耿家走一趟,看看耿家姑爷的脾性模样。若是耿姑爷真的象下人传说的那般凶煞,她还可以选择入庵修行,未必一定要以死才能拒婚。 这边稳住了阴明珠的情绪,我娘还真的乔装成送菜的婆子,潜入耿家去摸底调查了一番。了解到下人的传言并不属实,耿夔当年一刀劈下的不是下人的头,而是夜里潜进耿家院子偷盗并砍伤了耿老夫人的贼人。我娘亲眼目睹了耿夔耐心细致照料瘫痪在床的耿家奶奶,便知道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儿。 我娘把这些情况仔细告诉阴明珠后,又加了一番掏心掏肺的劝说,阴明珠慢慢就接受了出嫁耿家的事。当她怀着几分猜疑嫁入耿家后,发现我娘所言不虚,耿夔待她极好,知冷知热,体贴呵护,她对我娘便心存了感激。本来婚后三月她就想来致谢,结果大夫诊断出她怀孕了。于是,这份感谢便拖到了现如今的孩子满月。 “明珠以死拒婚的事,我虽耳闻了一些,却不知道原来这般凶险。”待阴明珠说完,耿夔肃容起身,对着我娘大揖了一礼道:“耿夔谢谢苏家婶婶恩德,若不是你一心劝和,怎能有我一家三口今日的幸福。” 我娘忙忙要起身回礼。那边程素却摁在我娘肩头道:“苏家嫂子,这个礼,无论如何你也得受了。没有你,哪有他们一家子的今天?” “说起来,当日若不是路上巧遇苏家娘子,我这把老骨头只怕早也散啰。”程老夫人也感慨连连。 待耿夔礼毕回坐,阴明珠突然发问道:“我以死拒婚的事,你怎么知晓?” 耿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言有所失,笑着想要掩饰,阴明珠却不肯放过。无奈之下,耿夔只得从实招来:他仰慕阴明珠已久,定亲后就恨不得马上娶她过门。为了慰藉思慕之苦,他安插了探子进阴府打探阴明珠的举动。 “安插了探子?!”阴明珠脸色一冷。 耿夔尴尬笑道:“其实,也就是几个破小孩罢了。他们也没给我打探到多少有价值的情报……” “不会是邓家和窦家的那几位小公子吧?”阴明珠的脸色有了些松动。 耿夔连连点头:“夫人果然明察秋毫。” 自此,我就更清楚了,原来那个小白脸是替耿夔打探消息的奸细!难怪我会在阴明珠的院子里遇到他,难怪我们打架时新姑爷耿夔会停下仪式来劝阻。 阴明珠和耿夔夫妇郑重感谢了我娘后,程老夫人就宣布开饭。 饭桌上,大家都兴致高昂的聆听阴明珠讲述她在耿家的幸福生活,而耿夔则一直含笑望着她,眼神中带着几分宠溺。阴明珠不时回他一抹含笑的眼波。这幅眉来眼去的恩爱模样,让程老夫人和程素见了,笑得都合不拢嘴来。 阴明珠夫妇的致谢,其实是我娘变更职业的一个引子。 晚饭后,我娘在灯烛下检查我女红课的作业。我猜测可能是教女红的师傅打了小报告,否则我娘也不会这般认真仔细的查我作业。 “你绣的这也叫牡丹?”我娘拿着我才绣了指甲盖大小的花绷子问我。 我把课外时间都用去研究烹饪了,这飞针走线的作业自然是没有完成。见我娘脸上有些怒气,我赶紧垂首道:“这只是牡丹花瓣。” 我娘脸色一暗,正要冲我发作,程素就在春娥陪伴下,来到了我和我娘住的厢房门口。 “悦儿都开始学女红了?”满脸堆笑的程素大方走进屋来。 我娘的脸色被迫晴朗起来:“亏得老夫人恩准,让她跟着府上的小姐们在家塾里混呢。” “悦儿伶俐乖巧,想必学得不错。”程素拿过我娘手里的花绷子,前后翻转看了几眼,点评道:“虽说还没绣成形,不过这针脚平整密实,功底还是在的。” 听程素夸赞了我几句,我娘的脸色好看多了,这才拎起桌上的陶壶给程素和春娥倒茶:“夫人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么?” “是有件事要跟苏家嫂子商量。”程素在桌前坐下来,作出一副要长谈的模样。 “你去那边灯下先绣着,等会儿我再检查。”我娘把花绷子递给我,打发我到一边儿去。 我就老老实实的坐在蜡灯下埋头补作业,但一双耳朵却还留在木桌前。 程素开口就说明了来意,她是来请我娘跟她回洛阳的。 两个月前,阴识的大夫人因病去逝,程素便被扶为正妻。如今,侯府上下一应家事,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如今管家的那帮仆从,还都是大夫人一手培植的,没有程素用得称心的人。 这次阴明珠提说回汝州来谢恩,她便动了心思,想请我娘去侯府协助她管家。她早先直接跟程老夫人提说要人,程老夫人却说我娘不是程家的奴仆,她没有资格决定我娘的去留。因此,程素便亲自赶来邀请我娘。 为了说服我娘去洛阳,程素把我的安排也都想好了。她说她与安丰侯窦融的夫人关系亲密,窦家有好几个小姐年纪与我一般大小,家里专门为小姐们办了个家学,请的老师名盛京师,开设的课程更是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比程家的家塾好了不知多少倍。只要我娘去了洛阳,她便送我去窦家学堂入学。 听到这里,我就在心里念叨:不要答应她!侯府里不但没有好玩的伙伴,在那边说话做事还都有好多规矩限制,哪有汝州程家这般的自在舒适? 谁知,等我把手里的线头拉到头再转回身去,就看见我娘点头同意了。 我知道,这是一定因为徐妈的缘故。我娘不愿和她在暗地里作毫无价值的争夺消磨,所以选择了远离。 第八章 自主创业 几日后,拜别了程老夫人,又和程冬雪、程明瑞进行了一番依依不舍的话别,我才跟在我娘身后,苦丧着脸踏上了去往洛阳的侯府马车。 沾了程素的光,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乘坐马车。先前与好朋友分别的沮丧情绪,在双手摸到马车内天丝锦罗做的车帘,脊背靠上云纹突绣的软垫时,就瞬间晴朗了。 “好软和,比被窝还舒服!”感叹一句后,我又纳闷道:“为什么上次遇见程奶奶时,她没坐马车呢?” 感受了宽敞舒适的马车后,我有些奇怪,那么大热的天,程老夫人为何会选择让四个下人抬着狭小闷热的肩舆去洛阳? 程素闻言笑起来:“你程奶奶她晕车。这马儿一跑,带着车轱辘转起来,她就觉得头昏恶心。” 听得原委,我顿生感慨:原来有钱也不是万能的,还得看有没有福气享受。 这次返回洛阳,原以为我娘会像徐妈一样,做上侯府后院的大管事,每日袖着手瞪着眼对着一干仆从喝来唤去,但结果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程素虽然已经做了正妻,但后院里的家事,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就在她提名让我娘做大管事的第三天,三姨娘就哭到了侯爷阴识跟前,说后厨给她煲的汤里被人下了巴豆,害她一个晚上跑厕所跑得快要断气。 据当时途径侯爷书房的春娥讲述,哭得花枝乱颤的三姨娘还没走人,四姨娘又去禀报说年前皇后娘娘赠她的一件孔雀丝绣披肩被洗浆房的下人洗毛了面子。 侯爷一听就光火了,说大夫人走了才几个月,家里怎么就乱作这般程度?侯爷当即要叫程素去问话,那三姨娘和四姨娘又都阻拦说,这不关新夫人的事,都是新来的大管事办事不力。 侯爷就松了口气:既然是大管事办事不力,那就换个人呗! 我娘后院大管事的工作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弄丢了。 程素和我娘都很清楚,三姨娘和四姨娘的真正目标不是我娘,而是刚被扶正的程素。程素自身在侯府的地位还没有得到巩固,就着急换了我娘去做大管事,触动了侯府隐藏的一些利益链条,谋算失策,操之过急,难免不被算计颠覆。 对于我娘的失业,程素显得十分歉疚。她提说送我们母子回汝州,我娘婉转拒绝了。毕竟,汝州程家,还有一个宅斗手段丰富的徐妈在等着呢。 据我娘后来说,她当时就已经看透了豪门大户内里勾心斗角的本质,不想再把自己清白的人生搅和进后院那帮无聊女人的浑水里,所以决定自立门户,自主创业。 我娘推说要投奔洛阳的亲戚,谢过程素的好心挽留,带着我和不多的包裹离开了侯府,住进了平城门附近的一家客栈。 我爹活着时,我娘只当过合格的家庭主妇。我爹去世后,我娘先后干过短暂的媒婆工作和大户人家的后院管事工作。当媒婆呢,她担心把好人家鲜花一样的闺女送进一只不合适的花瓶中;当管事呢,她的脾性根本适应不了勾心斗角水深火热的后院生活。一个没有一技之长的家庭主妇,在权贵富户云集的帝都洛阳,该如何创业? 就在我以为我们娘俩要在客栈里坐吃山空的时候,我娘终于做好了她的职业规划——专门为已经定亲的女子打探未来夫君的人品。 我娘的这个创意,其实就是来源于耿夔培养小奸细打探阴明珠生活和她自己帮阴明珠打探耿夔的底细这两件事。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婚配模式下,绝大多数的新婚夫妻都是在入了洞房那一刻才彼此见面,即便是阴明珠这样的侯府千金,也慨莫能外。而到这个时候,男子不满意妻子,他还有机会可以移情别恋,再娶妾侍。而倘若女子不满意夫婿,就是生米熟饭,回天无力了。 这对女子来说,何其不公平?凭什么女子一生的幸福,非要象是赌博一般寄托在不靠谱的运气之上呢?于是,我娘就希望能够在婚礼前,替这些即将出嫁的女子做一些摸底工作,让她们在落入那些人品不堪的男子怀里之前,有一个拒婚悔婚的机会。 我娘设想的这个新职业,虽然立意高远,造福百姓,前景看好,但如何打开局面展开工作,却也是个问题。 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娘接连半月带着我走街串户,乔装身份,摸底调查。我们调查的重点人群是城里那些即将操办婚事的人家。当我娘发现这些人家都在忙于采购婚庆用品,而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来搭理她时,她的思路豁然开朗。她最终决定以售卖婚庆用品为介入点,逐步打开市场。 深思熟虑的做好职业规划后,我娘凭借变卖竹溪镇房产的银票和程老夫人、程素、耿夔等人先后赠送的钱物,在城西靠近广阳门的街巷中买了套两进小宅院。虽说位置有些偏,但面积还算大。 我当时有些不解,这两进院子里有大小房屋十来间,我和我娘两个怎么住得过来?后来,当这些屋子不够用时,我才佩服我娘的深谋远虑,高瞻远瞩。 买下宅子后,我娘利用当街的门面,开了家小店,专门售卖婚庆礼仪上的小物件儿,比如喜字、喜烛、灯笼、鸳鸯绣、连理结、多子图等等。 往日,坊间的寻常人家嫁娶之时,采买准备这些小物件,要分别到字画店、杂货店、刺绣铺等店子里挑选,几乎得跑遍整个洛阳城,而他们到了我娘的店里,一趟就可以置办齐全,省时又省事。 虽说只是个方便人的小铺子,盈利微薄,但好在有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小店的生意慢慢就热络起来。 在陪那些客户挑选物件儿的时候,我娘便会有针对性的打听这些人家婚事的筹办情况。人逢喜事心情爽,对于婚礼上的细节,客户们往往都不吝讲述。一来二去,话头就热络了起来,我娘便从中获得一些她想要的信息。 很快,我娘的第一单生意就来了。 第九章 陶坊嫁女 这天午后,隔壁巷子的陶工罗师傅走进了小店。 小店开业前,我娘曾带我去他的罗氏陶坊里买过杯碟碗盏。罗师傅身形高瘦,性情温和,一副从来不会发怒的样子。据说年纪和我娘差不多,但有些显老,第一回见他时,我就叫他作“伯伯”。 来我娘小店的顾客,总是女客居多,象罗师傅这样的,比较少见。罗师傅话不多,我娘打包好他要的灯笼、喜烛这些东西后,他却还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我娘就问道:“还需要买些什么吗?” 罗师傅为难的摇摇头,抿了好几下嘴唇,才终于说道:“我也不知道还应该买些什么。” 我娘热心人一个,听得这话,当即就询问他是嫁女还是娶亲?喜日子定在哪天?对方家庭有提什么要求?现在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我娘连珠炮似的问题,让罗师傅顿时愣住,他盯着我娘,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认真回答道:“是小女萍儿出嫁。日子定在这月的初十。对方没提什么要求。现在是在为迎亲布置屋子。” “初十?没两天了啊。要布置迎亲的屋子的话,那还差挺多东西呢。我这边给你补上。”我娘麻利拆开打好的包裹,将她认为迎亲仪式上必不可少的物件一一加了进去。 “麻烦你了,谢谢。”罗师傅连连道谢。 我娘打好包,将东西递给他时随口道:“你家夫人应该事先给你列个单子,否则这些小零碎的,很容易买漏。” 罗师傅抬手接过包裹,抿唇道:“萍儿她娘,走了十年了。” 我娘一愣,忙忙道歉:“对不起,我失礼了。” 罗师傅却也不再说话,摇摇头,转身拎了包裹走出店铺。 等罗师傅郁郁清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娘才发现方才打包的时候,居然把一对院门上用的大红喜字给包漏了。她拿着喜字刚要追出门去,便遇到新客户上门,她只得退回店里。 待到傍晚,我娘早早的关了店门,拿着那对喜字,带着我去了隔壁巷子的陶坊。 我们赶去时,罗师傅正在张罗着关门歇业。他和徒弟两人将搁在街沿的一个半人多高的描花白瓷瓶小心翼翼抱进屋子,转身见了我们娘俩,一脸吃惊。 我娘满怀歉意的把一对喜字递上前去:“罗大哥,怪我粗心,把这喜字都包漏了。” 罗师傅在围腰上揩了手接过喜字,脸上仍然有些吃惊:“你专门跑一趟送这个?” “就怕耽误了你布置屋子,所以给你送过来。还好,隔得不远。”我娘笑道。 “那进去坐坐,喝杯茶?” “不了,你肯定也是忙着,才这么早就关门。我们就不多打搅了。”我娘忙忙告辞。 按照常例,这一桩小生意进行到这里就钱物两清了。谁知两日后,罗师傅又来了店里。 罗师傅来的时候,我娘正在接待另一位客人。既是老客户了,我娘就让我先给他倒了茶水,请他在一旁稍候。 我娘忙碌好一阵,终于陪那位特别挑剔的婆婆选好了如意连理结,送她出了门,正要过去招呼罗师傅,便又有新客户上门。 “你先招呼她们,我这边等等就是。”我娘为难的表情还没显露出来,罗师傅就主动提出他可以再等等。 我娘抱歉一笑,转身继续招呼新来的客人。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罗师傅来的这天,店里生意特别好,客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我娘忙得一直不能停歇。 想着这罗师傅也是客户,还是回头客,我娘接待了两三波客户以后,就打算先替罗师傅把事办了。可是罗师傅居然又说:“我的事不急,你先忙吧。” 我娘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转身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罗师傅便坐在一旁,一边安静的喝茶,一边看着我娘满面笑容的招呼客人。 我第三次端着陶壶给他掺了茶水后,他突然出声问我:“你几岁了?” “八岁。” 我回答了这个显得特别无聊的问题后,罗师傅居然又问:“你爹爹呢?” 我一愣,回头望了我娘一眼,她正忙着给一位长相富态的夫人推荐多子图,我便压低了声音道:“我爹被洪水卷走了。” “洪水?”罗师傅眉头微微皱起,随即侧首望向我娘,停顿片刻又问:“你娘叫什么?”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我娘的名字,我还是如实回答了他:“杜衡。” 待送走店里的其他客人,我娘便一脸抱歉的走过来:“罗大哥,你真是我这店里的财神,你一来,这半年后才办喜事的人都来买东西了。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抱歉。” “哪里。倒是辛苦小囡替我掺茶倒水了。”罗师傅忙忙站起身来,脸色竟显得有些紧张。 “我记得明日便是喜日子了,莫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没置办好?”我娘询问道。 “那日有你帮忙,东西都办好了,就是……就是……”罗师傅说话间突然便有些结巴起来。 “罗大哥有什么难事,直说无妨。” 罗师傅继续结巴道:“萍儿她娘……走得早了些,有些事……我这当爹的……也不好直说,我见杜家妹子是个热心人,就想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平时总是听人叫我娘“苏家娘子”、“苏家嫂子”、“苏家婶子”,第一次听人喊“杜家妹子”,不但我有些吃惊,我娘更是一脸吃惊:“罗大哥怎么知道我姓杜?” “那个,方才喝茶时,我听小囡说你姓杜。”罗师傅补充了一句,这句话到没有结巴。 听得这话,我娘瞥了我一眼,随即对罗师傅道:“难得罗大哥这般信任我,待我这边关了店门,就来陶坊找萍儿姑娘谈谈。” 听到这里,我便联想起阴明珠出嫁前,程素也是这般为难的请求我娘替她给阴明珠谈谈。连当母亲和父亲的都觉得为难,这究竟是要谈什么呢? 送走罗师傅,我便好奇问我娘:“娘,罗伯伯是要你给萍儿姐姐谈什么呢?” “自然是谈‘婚义七礼’中的最后一礼。”我娘瞥了我一眼,转身便开始收拾店铺,准备关门。 “什么是‘婚义七礼’?” “就是结婚过程中的七项礼仪。”我娘一边收拾罗师傅喝过的茶杯一边回答。 “那最后一礼是什么啊?” “敦伦之礼。”说到这里,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你个小屁孩,问这些做什么?! “我以后也是要结婚的啊。” 我娘一怔,随即便笑起来:“你才多大啊,就想着结婚了,不知羞羞。” 第十章 初识小缺 关好店门,我娘带我再次来到陶坊。 罗师傅早就等候在陶坊大门口,和他下午在我娘店子里安静喝茶耐心等待的模样不同,一见我们娘俩,他就急急走上前来:“你们总算来了,我让小缺准备了些简单的茶饭,就担心凉了呢。” 我抬头望望西天上依然热气腾腾的日头,一脸不解道:“这么热的天,饭菜凉了不是正好么?” 我娘侧首瞪了我一眼,继而对罗师傅道:“原本打算跟萍儿姑娘谈过再回家吃的,既然罗大哥想得这么周到,那就多谢了。” “是我麻烦杜家妹子,应该我道谢才对。”罗师傅说罢,侧身引我们进了陶坊后院。 上一次进陶坊,我和我娘只是在临街的店面里挑选了陶器,却并没有进得后院来。后院正中伞立着一株大槐树,枝叶茂密,将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片葱茏之中。而槐树之下,则摆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制陶工具和大批还没进窑的陶坯。 我一见着这些模样奇怪的物件儿,就迈不开腿了。当即蹲下身研究起一件象是石磨样的东西来。 我娘拉我的手道:“先别看了,你罗伯伯在等我们吃饭呢。” 我佯装没听见,抬手摸了上去,那石磨就慢慢转动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那是拉坯用的轱辘车。等会儿吃完饭,伯伯教你做陶,好不好?”罗师傅见我蹲着不走了,便又折回身来哄我。 我一听就乐了,当即站起身来:“那走吧,赶紧吃饭去。” 我娘和罗师傅便都笑了起来。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轱辘车,那顿饭究竟吃了什么东西,我反倒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坐我旁边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愣了一下,他白皙细致的脸庞,立马就让我联想起侯爷府里遇到的那个小白脸。只不过,他比小白脸个子高多了,眉眼也更舒展温和,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小缺,给妹妹多夹些菜。”木桌对面,罗师傅叮嘱道。 “小缺?好怪的名字。”我抬头望了望身边的哥哥,笑着问道:“哥哥,你缺什么啊?” “悦儿,不得无礼!”我娘突然喝止道。 “杜家妹子,无妨,小孩子嘛。”罗师傅说罢,又解释道:“小缺是我收养的孤儿,聪明灵性,懂事乖巧,只是他口不能言,有些缺憾,所以给他取名‘小缺’。” 竟问道到了人家的伤心处,犯了忌讳了。我吐了吐舌头,赶紧埋头扒饭,不再言语。 罗师傅却向我娘夸赞小缺心灵手巧,说小缺跟着他学制陶,如今已经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陶坊里出售的那些精致摆件儿,连同我们那日看过的镇店的白瓷描花瓶,都是出自小缺的手。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抬眼去偷偷打量他。未料到他却也正在看我。眼睛一对上,我顿时象被逮了现行的小偷,“唰”的红了脸。 好在除了口不能言的小缺,我娘和罗师傅也都没注意到我。 一吃完饭,我娘就提说要去找萍儿谈话。我这才注意到准新娘萍儿我还没见到呢。不过这时我对那轱辘车的兴趣明显大于看新娘子的兴趣,所以就提醒罗师傅道:“伯伯,你方才说了要教我制陶的!” 罗师傅看看我娘,又对我道:“我带你娘去找萍儿姐姐,先让小缺哥哥教你,好不好?” 这事也由不得我选了,只好点头答应。 小缺转身取了个布围裙过来,仔细给我系上后,便带了我到一堆黄泥前。不等我开口,他便躬身提起个大陶壶,往黄泥堆里浇水。他把那堆黄泥浇了个半湿,便抬头看着我。 “这是要和泥?”我问道。 小缺点点头,继续看着我。 “要我和泥?”我惊讶道。 小缺肯定的点点头。 前两年,一到雨过天晴的日子,我就会跟秦三妹约在院子里玩泥巴,玩得满身满脸的污渍。对于这和稀泥早就腻了,我摇头道:“哥哥,我不想和泥,会弄脏手。我就玩玩这个车车,好吧?” 小缺摇摇头,眼神坚定。 “小缺哥哥,我不会和,还是你和吧,我就在旁边学着。” 小缺想了一下,便搁下陶壶,挽起衣袖开始和泥。 看着他那双细瓷般白皙的手慢慢陷进黄泥之中,不知怎么我就生出了些许同情:同样是这般好看的人,那可恶的小白脸整日锦衣玉食无聊到给人当奸细,这小缺哥哥却是个苦命的陶工,人的命运怎么就这么不同呢? 暗自感慨一番后,突然发现小缺正抬眼看着我。我心下一惊:难道他能感觉出我在想什么? 小缺突然勾唇一笑,我看得有些愣怔,他却抬手指了指我脚边的大陶壶。 “是……还要掺水么?”我说话竟然有些不流畅了。 小缺点点头。 我突然觉得跟这样一个长得好看,却又只能用眼神交流的人呆在一起,有些不自在。 正这么想着,前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就急急道:“我去开门。” 小缺看看自己一手的泥,点点头同意了。 我却不知道,门外站着的人,居然是我认识的人。想想这偌大的京城之中,我居然能在城西这么僻静的街巷的陶坊间,遇到相识的人,还真是命中注定。 门外站着的是手提篮子的春娥。 她见了我,也是一脸惊奇:“悦儿?” “春娥姐姐好。”我遵循我娘的礼仪教导,含笑乖巧道。 “你家亲戚,原来就是这陶坊的罗师傅?”春娥笑道。 想着离开侯爷府时,我娘对程素说的那番投奔亲戚说辞,我便含糊点头。 “你娘人呢?她走了这些日子,夫人十分惦念呢。” 我指指后院道:“我娘在跟萍儿姐姐谈话。春娥姐姐怎么来了?” 春娥转身把门关好后,便熟门熟路的往后院走:“我家便是住在隔壁的。今日适逢府里发了月例,刚送回家来就听我娘说萍儿明日要出嫁了,就想来看看她。” 我点点头,跟着春娥一道走进后院。 “小缺,怎么这时辰还在制陶?晚饭吃了没?”春娥一见埋头和泥的小缺,便皱眉问道。那表情,竟似在担心罗师傅会虐待他一般。 小缺望着春娥,表情有些发愣。 “问你话呢,这么看着我,不认识了?”春娥的话连珠炮一般。 我便笑起来:“春娥姐姐,你问的问题,小缺哥哥怎么回答?” 春娥突然脸一红:“啊,我都糊涂了。” 我心里便觉得格外安慰:原来,看着小缺会脸红的,不是我一个人啊。 这时,罗师傅正巧从一间厢房走了出来。春娥便提了篮子迎上前去,说是给萍儿准备了一匹上好的缎子作贺礼,因着明日一早要赶回侯爷府,所以急着晚上送来。 罗师傅接了那篮子,连连道谢。 得知我娘正在教萍儿婚后的一些礼仪,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会结束,春娥便提说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春娥摸着我的头笑道:“你们走后,有位小公子还专程来找过你呢。早知道你们住在陶坊,我就把地址告诉他了。” 小公子?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那小白脸还想找我报仇不成? 第十一章 窦家学堂 因不想被那小白脸得知行踪后寻来报仇,所以春娥走后,我也没将她说程素惦念我娘的事情如实禀报我娘。我私以为春娥一个月才回家送一次月例,她在陶坊见不到我们,自然会以为我们已经离开洛阳了,却算漏了小缺那一关。 这日午后,我正坐在小店门外的石坎上看对面街坊的阿黑和阿黄抢骨头,一乘杏黄的香罗软轿便耀目的走进了街巷。 广阳门附近的街巷,都是平民商贩积聚之地,平日里鸡鸣狗吠,比竹溪镇的模样好不了多少。这样的街巷中,除了大户人家的仆从来采买物资,寻常很难得见到这样华丽的轿乘。我便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这轿乘之上,自动忽视了对面阿黑阿黄的争斗,也忽视了跟在轿子旁边的小缺和春娥,心下兀自寻思:这轿子怎么看得有些眼熟呢? 尚在思索之间,那轿子便停在了眼前。直到一身绫罗绸缎打扮的程素掀帘从轿乘中走下,我才看清小缺和春娥也在一旁。 “悦儿,不认得我了?”程素笑道。 我忙忙站起身来,福礼后脆生生道:“姑姑好,春娥姐姐好。” 我娘听得我的声音,搁下账本走了出来,见了程素便是一脸惊讶:“夫人?你怎么来了?” “听春娥说起你家亲戚就住在她家隔壁的陶坊,我便想着来看看你。到没想到这么短的日子,你竟开了家店子了……”程素一边自来熟的往店子里走,一边亲热的拉起话头。 我娘这时才知道我在陶坊就和春娥见过面了,瞪我一眼道:“你在陶坊里见过春娥姐姐,居然没跟我说起过?” 我只能一脸糊涂道:“啊,我只专注跟着小缺哥哥学制陶,把这事居然忘记了。” 这话说完,我便看见立在门口的小缺眼中一亮。 他或许是平日太无聊了,难得有人肯耐心跟着他学做陶,那日他教得特别认真,把和泥、拉坯、塑形、描花的样样程序都仔细的教了一遍,若不是那天时间太晚,他一定还会让我守着那炙热熏人的火窑子直到陶器成形吧。 正这么想着,小缺便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我。 只见他瓷白的掌心上,蹲坐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却正是那日我自己捏做的一个惨不忍睹的陶杯,杯沿粗糙,外形丑陋。这么难看,他还真放进窑子里烧制了出来,还偏生这个时辰拿出来,不是故意丢我脸么? 我忙摆摆手道:“我家不缺陶杯,这个,就送给小缺哥哥吧。” “噗……”一旁的春娥笑起来:“你家不缺,难道小缺家还缺么?” 啊?我怎么就忘记小缺是陶坊做这个的专业人士了呢?我尴尬的伸出手,准备把这个丑陋的杯子收回来处理掉,小缺却收了手,将杯子又揣进了衣袖里。 春娥有些诧异,看看小缺,又看看我,随即她便抬步跟了我娘走进店子里去了。 我便对小缺道:“小缺哥哥,你也进来喝杯水吧。” 小缺抬头望望店门,摇摇头,转身便折回了街巷之中。看他高瘦的身影落寞的消失在转角处,我便有些愧疚:他特意将我做的陶杯烧好送来,我却还不肯收下,定是伤了他的心吧? 走进店子里,我娘正在跟程素讲述她的创业理念。程素听得连连点头:“这想法真真是个好创意!没想到苏家嫂子心思这般活络,比我那研究生意经的大哥还厉害。” 我娘笑道:“夫人说笑了,程家大爷营运皇家温汤,我经营这薄利小店,岂可相提并论?” 程素两指捏着茶杯,浅啜了一口道:“生意经讲的不都是供求关系?这点是一脉相通的。我大哥那生意,也不过是仗着好山好水祖辈庇佑,苏家嫂子这生意却真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好创意……” 看这场景,两人竟比在侯府里主仆式的雇佣关系更显得和谐亲热。这时,我便依稀觉得:两个没有利益关系的人,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程素和我娘聊得这般亲热,春娥则在店子里好奇翻看各种婚庆用的小物件。 我待在我娘身旁有些无聊,正琢磨拎了水壶去给门外的几个轿夫倒杯茶,顺便看看阿黑阿黄的战斗结果,便听程素提到了我的名字。 “其实,我今儿来这一趟,最主要还是为着悦儿。”程素搁下手里的茶杯,抬手摸摸我的头,一脸慈爱道:“上次在汝州,我便说起过那窦家学堂的事情。你们娘俩在洛阳定居了,悦儿这年纪也不小了,总归是要寻个学堂吧。” 见我娘没吭声,程素便又道:“我知道你开这店子需要人手,但也不能耽误了孩子。悦儿这般灵秀,去那学堂呆上几年,那行止礼仪却又是不一样的。别的不说,以后选亲事那也是要高出别人一些……” 我望着程素,不知道这进学堂和选亲事有什么关系。却见我娘皱着眉连连点头:“悦儿就是太跳脱了些,让她懂些礼仪淑静一点,倒是好事。” 我很有礼貌的啊,每次见了大人,我娘没提醒我都会主动问好。我也很淑静,除了和小白脸结下梁子打了一架,平时也就是遇到街上有人打架时喊个“加油”而已。 我还在心里辩驳着,程素便道:“那就说好了,明日一早我来这里接她,上学用的物件你都不必准备,明珠原来的屋子里都有。” “这却怎么好,给府上添麻烦了。”我娘像是很怕欠下什么似的。 “这么说就见外了。母亲早说了悦儿是她孙女儿,悦儿也叫我一声‘姑姑’,都是一家人。”程素脸上的笑容极是和善,但下一句话却着实让我不悦了,她说:“那窦家学堂虽说是家学,但办得极好,教学和管理参考了城东辟雍堂的模式,每学习五日才休学两日。” 每学习五天才能休息两天?这窦家学堂有够变态啊。那窦家的千金小姐们难道不会造反?程家家塾里,有次李老先生连着三天都给大家讲《春秋》,程家几个小姐就罢学了。后来逼得李老先生把课时给压缩了。 我娘虑道:“好是好,就是这学堂在步广里,每日接送都要穿城而过,……” 程素笑道:“苏家嫂子,之所以说这学堂参考了辟雍堂模式,就是寄宿式的,小姐们吃住都在学堂内,每位小姐都有专人照料督学。每五日才许接送一次,就是为防止小姐们跟父母长辈撒娇逃学。” “这窦家一门,得有多少小姐入学,才会办起这样的学堂?”我娘听了一脸惊讶。 “窦家氏族庞大,安丰侯应召入京时,举族自河西迁来,支系颇多。这窦家的小姐,仅是和悦儿年纪相仿的,便有十五六个。早些年,洛阳本地的贵胄氏族不愿与窦家攀亲,安丰侯得知是那些门第嫌窦家家学粗疏,便下了功夫办学,……” 程素将窦家学堂的来历娓娓道来,听说窦家近年有好几位小姐因才学出众行止端雅被选作王妃,甚至入了皇宫作了贵妃,我娘的眼睛就亮得发光,我便知道情况不妙:这学堂,我是躲不掉了。 第十二章 初入学堂 第二日,我是在阿黑和阿黄的吠叫声中醒来的。我一边揉眼睛一边嘀咕:这么大清早的,谁这么无聊给狗扔骨头,吵得人心烦! “悦儿,你动作快些,侯府的轿子已经等在门外了。”我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想起今日便是我入学之时,我不禁一声长叹:我娘她老人家究竟得有多狠心,才会舍得把她如此乖巧听话的闺女送去住宿学堂啊?看以后做饭时,谁帮她烧火?看以后招呼客人时,谁帮她掺茶? 这么一想,我的鼻子便酸了起来。 这时,我娘已经走到床旁来了。我忙忙跳下床,拿了床尾的裙裳往身上套。 “小姐,穿这个。我家夫人特意让送来的。”春娥从我娘身后走了出来,手上托着套崭新的杏色裙裳。 “春娥姐姐?”我有些惊讶。不是惊讶她这么早来送衣服,而是惊讶她居然出口叫我“小姐”。 春娥将群裳拎开,一边帮我更衣,一边解释道:“我家夫人跟安丰侯夫人说你是她的侄女,你若是穿得破破旧旧,便是丢了汝州程家的脸面。” 我这才留意到她替我换上的衣裙,暗纹凸绣,杏色流光,非同一般。虽我不懂绸缎,但从程家学的粗浅女红知识让我明白这衣裳价值不菲。这般全身精工细绣,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工和心血。 穿戴停当,洗漱完毕,还未来得及吃早饭,春娥便催促道:“时间来不及了,我们走吧,若是迟到了,那学堂的管事先生会罚站的。” 我娘一听这话,便搁下刚端上手的米粥道:“也是,你第一天去学堂,迟到了毕竟不好。” 嗅着浓稠的米粥香味,我恋恋不舍的跟着春娥走出院子。 竟有两乘杏黄的软轿停在小店门外。有春娥催促着,我也没机会去留意前面坐的是谁。 春娥将我扶进后面的一乘,我娘便追了出来:“等等,春娥姑娘!” “悦儿,这个你带在路上吃。”我娘说着,便把两个滚烫的鸡蛋塞进了我的手里。我手心一热,眼眶便跟着也是一热。 我娘抬手在我脸颊上抹了一横指,随即笑道:“羞不羞,一会儿让窦家的那些小姐看了,岂不是要笑话你。” 我吸了吸鼻子,一手捏着个鸡蛋,努力忍住不哭。 我娘摸摸我的头,低声道:“去了学堂,一定要听先生的话,不可再调皮。你一个女孩子家,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听得我娘叮嘱礼仪,我那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花就突然蒸干了,我打断道:“我都知道,娘你回去吃早饭吧,一会儿就凉了。” “可以起轿了!”春娥的声音在轿子另一侧响起,轿子很快就升了起来。 我娘这才松了扶着轿帘的手。轿帘落下的一刹那,我看见我娘眼里也是一汪泪花花。 轿子走了好一阵,我方才发现这宽敞舒适的轿箱里,只坐了我一个人。我忙忙掀开了轿帘,对跟在旁边埋头走路的春娥说:“春娥姐姐,你怎么不上来?” 春娥仰头瞥了我一眼,便又埋头继续走路。 好一阵,她又抬起头来,发现我仍然掀着轿帘看着她,她便开口道:“你如今是侯爷府的侄小姐,我是侯爷府的丫头,怎能悖了礼仪同乘一轿?” “那,要不我也下来走路陪你?我走得很快的。” 春娥白我一眼道:“小姐,去了学堂可不要再说这般可笑的话,免得那帮真正的千金小姐笑话你。汝州程家虽比不过窦家,但你的行止代表的却是原鹿侯阴家夫人的面子。” “面子”这个词,一早晨已经听了两次了。不是汝州程家的“面子”,就是原鹿侯夫人的“面子”。我恹恹地放下轿帘,摸着滚烫的鸡蛋发呆。 从城西边的广阳门到城东北角的步广里,几乎要横穿整个洛阳城。此时的洛阳城,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醒来,好多街道都是一片静寂,走过几条街巷后,偶尔能听到小商贩们早起拉开铺面的声音和卖油茶早点的吆喝声。 就是听得这吆喝声,我才发现自己肚子在“咕咕”的打鸣。犹豫片刻后,我将一个鸡蛋搁进袖筒,拿着另一个鸡蛋往轿箱上磕。谁知,这轿箱全是用厚厚的锦缎镶装过的,我一路从坐垫磕到侧壁,竟没能把鸡蛋磕破。 想我原本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因在驿路上偶然遇到了程老夫人,我便莫名其妙的当起了“小姐”,这着锦裹缎的日子,连个鸡蛋都磕不破,真是无趣得很。 沮丧了一阵,我才想起自己有两个鸡蛋不是?喜滋滋从袖筒里摸出另一个来,两个鸡蛋一撞,“啪”的一声轻响,鸡蛋便裂了缝。 哎,我娘真是神机妙算。她怎么就算到轿子里磕不开鸡蛋,还专门为我准备了两个?我一便感激着我娘,一边欢快的剥着蛋壳。 刚剥了一半,我就停住了:这蛋壳怎么办?轿子里也没有个装垃圾的竹篓子。 扭头四周看了一圈,发现这轿子的锦缎着实包裹得牢靠,想找个缝隙塞塞都没办法。无奈之下,我只得把蛋壳都塞进袖筒里,寻思着下了轿子再找个背阴地方仍了。 梗咽着吃完一个鸡蛋,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我便又有了新的领悟:吃鸡蛋没有稀饭,是件非常不科学不和谐的事情。 我这边还在归纳总结,轿子便突然降落了。 “小姐,学堂到了,请下轿。”正前面的轿帘被人掀开,春娥那无甚表情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往日春娥对我还是和颜悦色的,不知为何现在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我一时猜不中原因,便也按下不想了,学着侯府夫人太太们的步态,格外矜持地走下轿子。 轿外是一幢门楼高大的青瓦宅院,和一般贵族宅邸不同的是,门口没有石虎石狮石阙石柱等象征门第的装饰,而是立着两株三五人才能合抱的大树。 我不禁想起我爹爹生前常念的句子:“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以树喻学,看来这窦家学堂果然有些名堂。 学堂外的青砖广场上,已经停了很多轿乘。从那些花花绿绿、繁繁复复的缀饰上,不难看出这些轿子里乘坐的人都是非富即贵。 “侄小姐,请跟我一起去拜见学堂的先生。”我还没将四周风光人物看遍,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我转回头来,只觉得面前灰袍长髯的老者很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是搜刮脑汁之时,春娥便道:“这是侯爷的右中侯岳平先生。岳先生与这长青书院的执教周博先生原是同门。夫人特意请岳先生来送侄小姐入学,也能得些关照。” 难怪觉得面熟。阴明珠大婚那日,我和小白脸在喜毯上打架,被耿夔拉起来后,我便看见旁边立着这么位先生,他当时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让我格外心虚。 “见过岳先生,有劳了。”我忙忙垂首福礼,做出一副怯怯认生的模样,生怕他认出我来。 第十三章 拜师风波 和立在门口那些等待书院开门的小姐们不一样,我跟在岳平身后,从宅子后边的一道月门进了书院。 一进月门,便有一个青衣小童引路。绕竹林,过荷池,穿游廊,小童一路引着我们到了一间客堂装饰的屋子外。 却还没迈进门槛,便有一道声音迎了出来:“介均,好久不见了,你可是个大忙人啊。” 岳平拱手笑道:“师兄,上月不是在高密侯家宴上才喝过酒么,莫非记不得了?” 两位年过六旬的老夫子在我前面客套连连,我只好垂首观察前面青衣小童鞋面的绣花。看那青绿的绸布面上绣着两朵粉红的桃花,便不由皱起眉头:好看到是好看,却怎么男孩子也穿这绣花鞋? “侄小姐,这便是学堂的执教周博周先生。” “侄小姐?” 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我猛地抬起头来,才猛然醒悟“侄小姐”是在叫我。 我忙忙面朝周老先生深深福礼:“学生苏悦见过周先生,祝先生身体安泰,心神爽朗。” 那同样长髯飘飘的周老夫子捋须哈哈一笑:“这却不是学生见老师的礼仪。待会儿行了拜师礼,老夫再教你如何行礼。” 岳平在一旁道:“苏悦乃是侯爷夫人的侄女,来自汝州程家,性情内敛,端淑庄静,如今借读于此,还请师兄多多关照。” “性情内敛,端淑庄静”?我心下一喜:原来岳老夫子果然没认出我来。 这边却听周老夫子点头道:“好说,昨日安丰侯夫人才给我打了招呼,说原鹿侯夫人的侄女要来入学,不想今日你又亲自送来,老夫自然会严加管教,不负所托。” 听得这话,我有些受宠若惊。只是这“惊”,却是“惊吓”的“惊”。想我不过是念在程老夫人的宠爱,叫了程素一声“姑姑”,竟要被视作富家千金严加管教,这往后的日子只怕是水深火热啊。 这时,院子里突然荡起了几声悠远回还的钟声,古意悠悠,沁人心神。这附近难道还有寺庙?我不禁侧首打望。 “开院时间到了,师兄却是要忙起来了,我便告辞了,改日再登门致谢。”岳平拱手道。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周老夫子笑道,转身对那小童道:“初晴,你去送送岳先生。” 待那叫做初晴的小童点头带了岳平出门,周老夫子便对我道:“苏小姐,请随老夫到前院去行拜师礼。” 我垂目紧跟着周老夫子,沿着一条植满翠柏的青石甬道,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到了一处庭院开阔的建筑前。 此时,庭院中已经站满了着一色青衣的女学生们,约莫有四五十人左右。原本远远的还能听见彼此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周老夫子一出现,那些声音便齐整整切断了,瞬间鸦雀无声。 周老夫子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踏上庭院前的几步台阶。 我这才留意到台阶之上是个小平台,台上布置着香案和笔墨纸砚。案下的地砖上还一前四后的排放着五个软垫。看情形,这拜师礼是跪拜大礼? 周老夫子上到平台后,又有三个红翠满身的小姐被一位女先生带了过来,和我并肩的立在了一块儿。 周老夫子停下步子,回身面朝台下,女学生们便躬身揖礼大呼:“周先生早!” 周老夫子满意捋须,随即便介绍说今日又有四位新同学入学,要大家观看拜师礼后,再回各自的学馆上课。 我和那三位小姐便被引到软垫前,面朝香案屈身跪下。原以为是要向周老先生行跪拜之礼,却没料到那周老先生走到我们前面的那个软垫前,也屈身跪下了。我便明白他是要带领我们向香案和文房四宝行礼。 周老夫子对着那香案念叨了很长一段颂词,我忙着打量身旁三位小姐的形貌,那颂词到是一句也没记下。靠我跪着的绿裙小姐,比我矮半个肩膀,容貌清秀。再旁边的粉裙和红裙小姐,看上去要比我大上两三岁,面色沉静,容颜娇美。 “一礼敬天地!” 周夫子突然举臂过顶,大呼一声,随后便是俯身伏地而拜。我听得一愣:这怎么和我看过的结婚拜堂有些类似? 见身旁的三位小姐已经伏地行礼了,我忙忙高举双臂,依样施礼。 “啪”的一声响,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了。 抬头时,我便尴尬发现,剩下那枚被我藏在袖筒里的鸡蛋,因这抬臂伏地的大动作,华丽丽的滚落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巧就滚到了周老夫子曲在软垫上的两腿之间。 我急忙抬眼扫视身侧,那三位小姐正伏地虔心而拜,只怕是听见声音却不敢抬头观看。 周老夫子想必也是听见了响动,侧身回看了一下,那鸡蛋恰好被他的袍裾盖住,他没发现异常,只是疑惑的扫了我们四人一眼,便又转回头去,回身坐立。 他这身影一动,我便心下暗道:不好! 果然,“吱喳”的一声,那枚本来就磕破了的鸡蛋,被他压成了一团蛋泥。 “什么声音?”或许是周老夫子的衣裤穿得太厚,他只听到了声音,却没辨析出这声音的来源。故而他面带愠色转回头来。 我赶紧俯低脑袋,佯装不知。 我身旁却传出翠生生娇滴滴的一句:“先生,是你的蛋碎了。” 我感觉四周的空气猛然一紧。我的第六感告诉我,这是一股很具杀伤力的怒气。 我微微抬眼,悄然瞥向周老夫子,果然,那张皱纹密布原本就显得严肃的老脸上,此刻涨红得欲要爆炸一般。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周老夫子怒道:“说话这般粗鲁!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先生,我,我叫窦童。” “目无尊长,粗言秽语!刘女师,带她去执教堂领五记戒尺。” 叫窦童的小姐听闻后,顿时变了脸色,惊慌道:“先生,童儿不知错在何处,还请……” 没等窦童把话说完,那名中年女先生便英姿飒爽的走上台来,一把拉了她的胳膊就走。 目送窦童被女先生带走,周老夫子的怒气略略有些平息。他横扫我们一眼道:“进了学堂,就要尊师重仪,只要犯了院规,管你是什么千金小姐,我一样要严加处置!” 我们三个忙忙垂首称是。 他见我们一副低眉顺服的样子,吁了口气后,转身继续行礼:“二礼敬师祖!” 接下来还有三个跪拜之礼,每每礼间起坐,我们三个便能看见那黄白之物更清晰的沾染在他腿间的衣袍之上,却无人敢再开口。 我心下也越发惶恐:这袖筒里还藏有蛋壳,若是被人知道那鸡蛋是从我身上滚出,只怕凶多吉少。一会儿要赶紧找地方处理掉。 拜师礼结束后,又是敬师茶。周老夫子率先站起身来,让台下的张女师送上茶来。这时,恰好那行刑完毕的刘女师领了哭泣不止的窦童回来,一眼瞥见周老夫子身后黄白交织的衣摆,当即惊呼:“先生,原来真的是蛋碎了啊!” 周老夫子面色一紧,正欲发作。那女先生便已走上台来,替他牵过后衣摆,指着那糊成一片的鸡蛋道:“还好,是熟的。” “这是谁的蛋?!”周老夫子额上青筋直冒,嗓音叫得天响。 我听得心脏“嘎嘣嘎嘣”直跳,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窦童这时却抹开了脸上的泪花,三分委屈加七分诧异的问道:“先生,这不是你的蛋么?” 第十四章 成为偶像 “你,你放肆!” 周老夫子指着窦童厉声叱责之后,用他那冷得可以杀人的目光和以极其缓慢的动作,将台上台下的所有人扫视了一圈。 所有人在他极具杀伤力的逼视下,都象是被太阳晒蔫了的花朵,齐刷刷的垂下了脑袋。 “你们这些官宦子弟,你们……!!!”周老夫子脸色铁青,横着手指指了一圈,最后便捂着胸口踉跄着退了场。 这时,我便有些愧疚了:要是早知道这个鸡蛋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当时在轿子里我无论如何也要咽下肚去啊。 从窦童被打手板和当场叱责的事件里,聪明好学的我总结出了两条教训:一是不能在没有摸清状况的情况下随便发言,容易被误伤;二是“蛋”这个字具有一定风险,不能随便提及。 拜师礼结束后,台下云集的女学生在各自先生带领下三五一行的进了院子四周的学馆。我们四个新入学的女生则在刘女师的带领下,去宽衣室更换统一的青衣院服。 这一换衣服,我袖筒里的蛋壳肯定要露馅儿。寻思一番,我皱着眉头,捂着肚子道:“先生,我肚子疼。” 刘女师回头看我一眼,眉间流露出一丝关爱:“怎么啦?” 我恳求道:“我能不能先去方便一下?” 刘女师明白我的意思后,指了指外面:“出了更衣室左拐,过了小松林就是茅房。” 我点点头,捂着肚子模仿平日内急时的模样,迈着急切的小碎步往外走。 过了一片小松林,便看见那掩映在竹丛中的茅房。我快步走了进去,一到马桶边,就急急翻转袖筒,将里面的蛋壳“悉悉索索”倒了个干净。 清理干净衣袖,洗刷了罪证,我一身轻松的步出茅房赶去宽衣室。 接下来这一天,可谓诸事顺遂。我的仪态、行止符合礼数,被带教先生点名表扬。在随后的入学摸底测验中,我还居然考了四个新同学中的第一名,再次被带教先生表扬。 一天很快就要结束,我端庄的坐在临窗的课桌前,看着夕光透过窗棂落在摊开的《诗经》上,内心生出两点感叹:一是程家家塾其实办得还不错,我跟着那大肚李先生学了一年,还是学到了不少知识。二是只要会装乖扮巧,这窦家学堂还是蛮好混的啊。 下课前,刘女师告知我们四个,说为欢迎我们四位新同学,晚上全院新老同学一起聚餐,互相交流,增进感情。听说聚餐,我便有些激动:早饭没吃好,午饭量太少,这晚上聚餐应该可以美食一顿吧? 刘女师又问:“你们几个有没有什么特长?最好能准备一两个展示一下,让大家加深印象。” 窦童便第一个举手,报名说她可以上台演奏古琴。 我其实很想告诫她,不要事事出头,这没什么好处,可惜我们的座位之间还隔了个窦媛。而窦媛也报了名,说她可以现场作画。 弹琴作画?不就是吃个晚饭吗?大家的重点都集中在晚饭上,谁会听你弹琴,看你作画?只怕才艺展示完,肚子就没得填了。 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不知道是为了节省经费,还是要培养窦家小姐们艰苦朴素的品性,虽然说是为我们四人准备的欢迎晚宴,其实菜品和中午相比差不太多,只是增加了一道白斩鸡和一道葱香肉馍,把各自分散进餐的方式换作了圆桌集体进餐而已。 我上了桌子,环视一圈,发现负责督查我们用餐礼仪的几位女先生,此刻都在忙着替窦童和窦媛准备才艺展示的物品,于是便大展拳脚,站起身子,捏着筷子,把离我最远的两只鸡腿和两块肉馍快速夹进了自己碗里。 跟我同桌的几位小姐明显是被我动作震住了,一个个张口结舌。 “怎么,你们不饿?”我一边悠闲的啃鸡腿,一边好奇问道。 她们这才反应过来,也都忙忙拿着筷子往自己碗里夹菜。看她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夹菜的动作,我便知道这学堂的伙食水准向来不高了。 等那边窦童和窦媛一脸专注的弹完琴画完画,桌上便只有些残羹剩汤了。 窦童看看桌上的杯盘碗盏,一张樱桃小嘴便撅得老高。我看看自己碗里的肉馍,想想她今日白白替我挨了顿打,不由得同情心泛滥,将那肉馍递给了她:“吃吧,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 窦童竟然眼圈一红:“谢谢苏姐姐,你太好了。” 因为有人没吃完,按照规矩,大家便都不能离席。枯坐着挺无聊的,便陆续有人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按照中午那顿饭的规矩,吃饭是不能说话的。估计是考虑这欢迎晚宴的本意就是要小姐们互相交流,所以女先生们也都未出声干预,那交头接耳的规模,便眼见着一圈圈荡漾开来。 观察到后来,我突然发现她们都齐齐朝我看了过来。那一道道神秘莫测的目光,让我如坐针毡:难道是我方才吃相不雅,被她们取笑? 我尚在猜测中,我右侧坐的一位小姐就凑过头来:“苏妹妹,真看不出来,你原来这般厉害啊!” 我有些愣怔:“我什么厉害?” 我一搭话,那小姐便一脸兴奋道:“我进学堂三年了,还从没见谁敢作弄周老夫子呢,大家都很崇拜你。” “你胡说什么啊,我哪有作弄周老夫子?”我扫视一圈,发现四周那些打量我的眼光越发密集,我便有些心虚的放低了腰肢,想把自己往桌下藏。 “呵呵,你放心,我们不会举报你。这几年,我们姐妹们没少挨他的戒尺,他还克扣我们的饭菜,你今天算是替我们大家出了气……” “我听不懂姐姐你在说什么。”我约莫估计她说的是拜师礼上的事,但我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所以佯装不知。 “呵呵,你在茅房里倒蛋壳时,被初晴看见了。” “初晴?!”我心下一惊,他是周老夫子的童子,若是他去向周老夫子举报邀功,我不就完蛋了?我得尽快想办法收买封口才行。 我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脑海里一阵翻转,突然便镇定起来:那初晴不是个男孩么?他怎么可能看见我倒蛋壳?莫非是她们设计诓我? “姐姐,初晴是个男孩子吧?”想起他脚上的绣花鞋,我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对啊,他是周夫子的贴身书童。” “他既是男的,怎么可能看见我在茅房里?”我松了口气道。 那姐姐听了也是一愣,随即便转过头去跟她旁边的小姐嚼耳根了,而她旁边的小姐又跟她旁边的旁边继续嚼耳根。 哼,幸亏本小姐观察细致思维敏锐,否则还真就被这帮窦家的小姐们套出虚实了。 死不认账,这还是秦三妹言传身教于我的。每次和她偷了隔壁家的杏子,只要没被抓到诸如衣服上的果汁和嘴里的残渣这类铁证,我们两个就死不认账,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就在我默默思念秦三妹的时候,那耳根又嚼了回来:“苏妹妹,我们问了,初晴说他没看错,是你今天进错茅房了……” 我脸蓦地红了起来:“初晴人都不在,大家以讹传讹……” 窦家姐姐抬了手,指指我身后:“诺,他就在那里。” 我转回头,便看见初晴举着两个指头,在离我两桌的位置,傻兮兮的冲我微笑。他一个男生,怎么混在小姐堆里啊?! 我倏地转回身来,不禁抱头捂脸:我,居然进错了茅房!!! 第十五章 以讹传讹 到晚上熄灯就寝时,我的故事已经被窦家这些千金小姐们演绎得堪比茶旅店说书人嘴里的故事了。 窦童告诉我:大家都在议论说我其实是某某不能点名的大人物的私生女,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先有安丰侯夫人打招呼,后又有原鹿侯的得力干将亲自护送我走后门进了书院。我因不满意周夫子没到后门接我,便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出作弄他的大戏,也正是我的身份特殊,所以周夫子非但没有惩罚我,那些女先生们还争先恐后巴结表扬我…… 我仰躺在有些硌人的床榻上,听完窦童眉飞色舞的转述,无聊道:“睡觉吧,这些闲话哪能信呢?” 窦童翻个身凑近我身边,一脸讨好道:“苏姐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爹爹真的是他?” “他是谁?” “就是他啊。”窦童竖起一根指头指着天花板。 爹爹他老人家确实已经升天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英名播散流传得这般广阔,连京城这些深闺里的小姐也知道。我叹了口气道:“他老人家,我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窦童一脸同情的安慰我道:“苏姐姐,你别难过。你虽然现在见不到,但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这一天,说不定很快就来了。” 不带这么安慰人吧?我虽然想念我爹爹,却也不打算早死啊。我翻过身正要冲窦童发作,却见笼在月色下的她蹙眉道:“其实我爹爹,我也很少见到,他不是出征就是训兵,难得在家时,也总是陪着我那几个哥哥。就是去年,他都还不记得我的名字,把我叫成了七姨娘生的窦星……” 原来贵为侯府里的千金,居然也这般可怜?我爹爹虽然走得早,但他对我好得不能再好。别说是记得我的名字,就是我随意给院子里那些花儿树儿猫儿狗儿取的名字,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见她这般可怜模样,我便无心再指责她了。我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等你在学堂里学出成绩,你爹爹自会替你骄傲,自会记得你的。” “嗯。我知道。我二姐便是从这学堂里出去,后来嫁入王府为妃的。我若象我二姐那般光宗耀祖了,我爹爹想不记得我都难。”窦童说罢,又拍拍我道:“所以,苏姐姐你也不必难过。等你学出成绩来,你爹爹自然也会替你骄傲,为你赐下一门好婚事……” 我咧嘴一笑,在心里道:我爹爹一定会替我骄傲的。至于好婚事的事,我就不求他保佑不给他添乱了,我会自己争取的。 打了个呵欠,我翻身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谁能料到,一觉醒来后,我便成了学堂里的风云人物。不论是年长还是年幼的窦家姐妹,全都以我为尊。见我来打饭了,她们全都自动退后,一脸微笑的让我先打;见我上茅房了,她们会捂住肚子夹着腿说自己还不急,让我先上。 “她们这都是怎么了?怎么对我这么好?”见窦家的千金小姐们这般谦逊有礼,我感觉特别的不习惯,故而停下手中的筷子,压低了声音询问一旁的窦童。 窦童瞥了一眼她的那些姐妹们,笑道:“呵呵,这长青书院中,全都是同性姐妹,只你一个异性,她们自然要爱护你让着你了。” 我一听便急了:“这谣言也传得忒离谱了吧?我不过是进错了一次茅房,怎么就变成异性了?童儿,你得帮我辟谣啊,你晚上可是跟我滚一个床榻的!” 窦童闻言一愣,随即便“噗”的一声笑喷了。那颇具爆发力的米粒喷得她对面的窦媛满身都是。 窦媛还没起身发作,负责用餐礼仪的女先生们便迅速围了过来:“窦童,你怎么回事?” 我担心她又被戒尺处罚,便主动起身道:“报告先生,童儿妹妹昨天晚上踢了被子,许是伤风感冒了,喷嚏连连的。” 一听我这话,窦童当即用手绢抚住口鼻,“呼呼”猛吸了两下鼻子,随即闷声闷气道:“先生,我感觉头也有点昏……” “怎么才一个晚上就病了?苏悦,你先送她回房去歇着,我马上叫大夫过来。”女先生严厉的表情瞬间便翻了面皮似的变作一脸关切。 一走出饭堂,她便满面通红道:“苏姐姐,快,给我顺顺背!” 我忙着抬手替她顺背:“你怎么了?” “啊,哈哈,哈哈,我都快憋出内伤了。”窦童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吓得我连连回头看饭堂,生怕被女先生们听见。 “呵呵,苏姐姐,你故意的吧,逗得我憋不住笑。我方才说的是姓氏。我们都姓窦,只你一个姓苏。”窦童边笑边解释原因。 我脸一黑:“这也好笑么?你笑点也太低了!害得我饭没吃好不说,还替你担着撒谎的风险!” 见我这般表情,窦童顿时收住了笑,抱歉道:“苏姐姐,是我不对。等过几日休假了,我请你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大餐,可好?” 想着能有大餐吃,我的心情便略略好转。 我们刚走回寝室,两位女先生便抬着一扇屏风进了屋。我正回头张望这是要做什么,一位女先生便道:“苏小姐,你坐床尾去。大夫马上要进来替窦小姐诊病了。” 大夫给窦童看病,我为什么要坐到床尾去?我当时不太明白。后来上了礼仪课,我才明白原来七岁以上的闺中小姐,便不能轻易再被家人以外的男子睹视颜容。 我都八岁了,见过我颜容的家人以外的男子数都数不清,侯府的奴仆、程家的用人、罗师傅、耿夔、岳老夫子、周老夫子、程明瑞、小缺哥哥……啊,还有那个打过架的小白脸和他的那帮亲友团!幸亏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不然这失礼之处就数不胜数了。 大夫隔着屏风,用一根丝线给窦童诊了脉。我推测是风把那丝线吹得动荡,所以大夫竟十分肯定的说窦童确实感染了风寒,不但要求她卧床静养,还给她开了汤药煎服。 女先生板着脸守着窦童把一碗黑色汤药喝完,好一番叮嘱后才起身离开。 窦童撅嘴道:“喝这么苦的药,还不如挨那戒尺呢!” 觉着又是我连累了她受苦,我便心怀歉意道:“怨我这谎没撒好。过几日休息时,你请了我吃大餐,我便带你去陶坊制陶,好不好?” 窦童从未见过制陶,一听我这么说,便连连点头称好。 第十六章 侯门千金 窦家学堂开设的课程,比程家家塾的多了许多。琴、棋、书、画自不必说,还有德、容、仪、工课程。 德规课最是无聊,是由周老夫子亲自任教,教我们的是女传、女诫、女训这些内容,全是怎么尊重长辈、以夫为纲、相夫教子云云,若不是畏惧他的那块青竹戒尺,我每堂课都能睡着。 妆容课稍微好一些,是位年轻的女先生任教,从辨认胭脂水粉到识别绫罗绸缎,主要就是教我们如何修颜上妆、搭配衣饰。虽说我总是记不住那些五颜六色的水粉名字,但有机会拿颜料在脸上作画,还是蛮有趣味的。 仪礼课最是累人,一个年纪特别大的女先生整日板着脸训练我们坐、卧、行、走的姿态,要笑不露齿,要莲步曳裙,还随时要抽背朝廷官职品阶及与不同身份的人见面时的礼仪。 女工课却是先生最多的一门,共有四位女先生执教。除了我在程家学过的针线刺绣,还有编织、剪花、园艺。唯一遗憾的是,居然没开设烹饪课。 我曾好奇问年长的学姐为什么没有烹饪课,学姐不屑道:“这学堂里的千金们,往后嫁去的人家非富即贵,哪里需要亲自下厨?” 我不解道:“既是富贵人家,难道还需要亲自绣花织布整理庭院么?” “你不知道么,织布绣花这些事,做一次可以用几月至几年,唯独这厨房的差事是日日三餐,一餐不能落下,枯燥无味。再说那柴火炙烤,油烟熏人,哪个真正的千金小姐会喜欢?”学姐振振有辞道。 我恍然大悟:难怪我喜欢烹饪,原是因为我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 在学堂里,每日的课程都被排得满满的,辰时起床,戌时睡觉,白日的时辰像是被划分成了无数个格子,等我们用精力和耐心把这些格子填满,五日一期的学时便到了尽头。 第五日下午,周老夫子在举行拜师仪式的那个平台上,点评了这几日里学生们的表现,表彰了学业进步大的几位同学后,就宣布了散学。 好几日不曾见到我娘,到这时我心里已经思念得紧。若不是有女先生在监督我们的行走姿势,我和窦童、窦媛几人只怕早就飞出书院大门了。 一出了大门,我就四处张望找寻我娘的身影。 “悦儿,这几日可还适应?”没找到我娘,却见到了满身锦绣的程素。 “姑姑,我娘呢?”我急切问道。 程素笑着摸摸我的头:“我一位朋友的闺女后日出嫁,你娘过去帮忙了,我来替她接你。” 我听了既失落又欣慰。失落的是,好几日没见我娘,她竟不能亲自来接我。欣慰的是,她的生意看来还不错。 程素接了我,正要上轿,便见窦童牵着一个身形富态的妇人走了过来。 “阴夫人,请留步!”那妇人热切唤道。 “窦夫人?我却还念着什么时候上门向你致谢呢。悦儿入学的事多亏了你。”程素一见那妇人,当即笑容满面的拉了我迎上前去:“悦儿,这是窦奶奶,你进这长青书院,就是窦奶奶帮了忙。” 原来窦童牵着的这妇人,便是安丰侯窦融的夫人。打量一番,感觉她年纪至少比程素大上十岁,加之体型富态,确实像是窦童的奶奶辈。我便垂首福礼,乖巧的道了声:“见过窦奶奶,祝奶奶福体安康。” 那窦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笑道:“果然是个懂礼仪的乖孩子。童儿,你以后可要多向这位姐姐学习。” 窦童含笑望着我说:“嗯,苏姐姐在学堂里很照顾我呢。” “好孩子,奶奶谢谢你。”窦夫人也上前摸了摸我的头。 一番客套之后,窦夫人便对程素道:“方才童儿跟我说,她想邀请悦儿去城里的景福楼吃饭。这孩子两月前跟我去吃过一次那楼里的鲜花羹,却至今念念不忘。” “景福楼里的鲜花羹确实不错。那莫如我来做东,也权当向窦夫人道声谢。”程素侧眸扫了我一眼,随即便反客为主。 “阴夫人却是客气了,这点小事何须言谢?” 程素道:“那便说好了。那鲜花羹只有中午才有,我们明日午时一刻便在景福楼会面。” 窦夫人却道:“明日辟雍堂里要举办蹴鞠赛,我家旭儿也要上场,他早早就通知我一定要去助威。不如明日阴夫人带上悦儿,我带上童儿,先一起去观看,中午再一起用餐?” “好啊好啊,我要去给三哥鼓劲!”窦夫人的话一说完,窦童便鼓起掌来。 程素瞥了我一眼,随即点头道:“自从我家璜儿从辟雍堂结业后,我便再没观看过蹴鞠。这几日天气不冷不热,到很适合观看蹴鞠。” 两位夫人定下明日辰时末在城南的辟雍堂门口碰面。 我虽从未看过蹴鞠比赛,但从窦童那欢快欣喜的眼神中,感觉出那是个非常好玩的事儿,便也是满心期待。 有长辈谈话,按照周老夫子的教导,晚辈不能随意插话。我答应过带窦童去陶坊学制陶,几次三番想开口向窦夫人请示,却又念着她开始夸我懂礼貌,便不敢贸然打断她们的谈话。 到我终于鼓足勇气要开口了,程素和窦夫人却已互相道别。 上了轿子,程素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显得自然了许多。待轿子走出好长一段,她才对我道:“早先我还有些担心你不适应这贵族学堂,不料这才三五日功夫,你便结交到了朋友。” 这话不是需要回答的问话,我便只是抬眼看着她。 停顿一下,她又道:“这窦童,是窦夫人的小孙女。她母亲柳氏原是安丰侯世子窦穆的正妻。后来柳氏犯了家规被休出门,她也就成了无依无靠之人。窦穆续弦刘氏后,刘氏不喜窦童,她便被窦老夫人亲自养在身边。” 我有些好奇:“童儿的娘亲是犯了什么家规被休出门?” 休妻之事,我原本在竹溪镇也见过。里三巷有个姜姓娘子,因为给婆婆倒的洗脚水太烫,婆婆扬手打了她,她争辩了几句便被丈夫写了休书。她一时想不开,便跳了竹溪自尽。我和秦三妹还去河边看过打捞现场。我看窦夫人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恶婆婆啊。 程素叹气道:“自是犯了七出,才会落得那般下场。” 这个词是我第一次听说,便又多问了一句:“什么是七出?” “无子、淫佚、无孝、口舌、盗窃、妒忌、恶疾,是为七出。”程素一口气说完,我却没太听懂,正想再问,她却又道:“所以,你在学堂里,就要跟着周先生好好学习,不可怠惰。” 见她说到学业,怕她突然抽背,我也不敢再提问题,只是点头称是。 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段,程素忽又道:“窦童虽有窦老夫人护着,但终究是个没娘疼的孩子。告诉你这些,是怕你与她交往时说错了话。” 程素告诉我窦童的身世,原是为了提醒我不要说错话。我心里便觉得有些不自在:这贵族间的交往,原来需要这般小心翼翼。 因约好明日要去辟雍堂看蹴鞠,程素差了春娥回广阳门告知我娘,我则留宿在侯府内。 第十七章 观看蹴鞠 第二日辰时一刻,程素便带着我等在了辟雍堂外。 昨日便觉得这“辟雍堂”听着很耳熟,掀开轿帘,见四周俱是锦袍华服的青年公子进进出出,我便想起是那日在侯府听小白脸的亲友团说起过。 看情形,这应该是洛阳贵族公子们的学堂。想起窦家学堂里的诸位先生们,我倒也有些理解小白脸不愿进这学堂的心情。 正是等得有些不耐,春娥便在轿外轻声道:“夫人,安丰侯夫人的轿乘到了。” 正闭目养神的程素便道:“起轿跟上。” 程素话音刚落,轿子便升了起来,紧步跟在前面一乘朱顶紫流苏的华轿后,绕过一道曲栏,跨过一座雕花石拱桥,走近一座四四方方的建筑。 “把帘子放下来。这辟雍之内,俱是官家公子,你一个女儿家,不可随意露面。”我正看得新奇,程素便出声阻止。 我忙忙放下帘子,挺直脊背,双膝并拢,严格按照学堂里女先生的教诲,坐得端端庄庄。 程素见我这般状态,竟是一笑:“呵呵,你我二人在轿内,倒也不必坐得这般辛苦。只是一会儿去了观礼台,不可在人前失了礼仪。” 往日是我娘频频叮嘱我注意礼仪,如今这程素也叮嘱我注意礼仪,我便越发小心翼翼了。 明明已经走近那建筑,轿子却又不知绕行了多久方才停下来。待程素和我走出轿子,便见窦夫人和窦童站在轿外。 “阴夫人方才久等了吧?”窦夫人一摊开笑容,那面上的皱纹便特别深重。 程素笑道:“悦儿对那蹴鞠特有兴致,所以早早就催我出门了。” 我听得一愣:虽说我对蹴鞠有些期待,但我哪里敢催促侯爷夫人程素? 那边窦童已经福礼向程素问好,我也赶紧向窦夫人行礼问好。 正在寒暄,便有一个青衣婆子躬身过来道:“两位夫人,观礼台那边已经打点好了,请夫人小姐随我来。” 跟着青衣婆子,我们穿过一道以锦屏遮掩的游廊,上了几十步台阶,便进了一个锦缎镶装座椅的小间。 小间的木几上搁着几个白玉盘,里面装满了时令水果和各类干果,旁边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陶壶和几只碧翠的杯子。 “有了这帘子,如何观看三哥蹴鞠啊?”我的注意力尚在木几上的吃食,便听窦童不满道。 转回头,这才发现小间的西面原是个开阔的廊台,此时已被人用一副细白的软丝帘子遮挡了起来。隔着这半透明的帘子,只能影影绰绰的瞧见看台下是个四四方方的场院。 “童儿,这辟雍本是公子少爷的学堂,我们女眷能进来观看已是多有打搅。若没了帘子遮掩,便是失仪。你们先生没教过么?”窦夫人言语中是责备之意,可表情和话语却十分温软。 窦童撅嘴道:“早知道要隔了帘子看蹴鞠,还不如跟着苏姐姐去陶坊学制陶呢!” “去陶坊?”窦夫人脸露诧色。 程素侧首瞥了我一眼,转而笑道:“悦儿的母舅是开陶坊的,想必悦儿给窦小姐说起过。” “哦,那若是舅家开了陶坊,能避开庞杂人等,倒也是可以去见识一番。”窦夫人说罢,便转首问那青衣婆子:“有没有蜜制的果脯?我这小孙女最爱那一口。” 青衣婆子忙忙点头:“有的,有的。我方才忘记端出来了。” 青衣婆子退了出去,窦夫人便拉了窦童笑道:“你看看你苏姐姐,礼仪端雅,行止稳妥,你怎的就一点没有小姐的样子呢?” 听得窦夫人这变相的表扬,我原本挺直的脊背,便又更端庄了几分。窦童撅了嘴靠我身边坐下来:“苏姐姐,往日我在祖母眼里都是极好的,这两日见了你,我便哪儿都是缺点了。” 窦童的话一说完,窦夫人和程素便都笑了起来。 小间里的气氛轻松了些,两位夫人便亲热聊起洛阳城里最近新开的水粉铺子,绸缎庄里新进的料子,首饰铺里最新的设计样式。 学堂里每日都要听胭脂水粉、绸缎首饰一类的课程,窦童和我便听得有些腻味。坐了小半刻,她便跟我普及起蹴鞠的知识来。 我耐心听她说这蹴鞠就是用兽皮填充鸭绒做成一个圆球,两队各十二人在鞠场里互相追逐进攻,便明白这蹴鞠其实和我们在竹溪镇玩的“踢圆”差不太多。 和蹴鞠不同的是,我们踢的圆球是隔壁巷子的藤蔑匠林叔用竹子编织的,镇里的男女孩子七八个一起踢,谁踢进嵌在竹林间的竹篓内的次数最多,谁就获胜。在竹溪镇里,我和秦三妹都是踢圆的高手,就是张铁匠的儿子张小山也是比不过我们的。 说完蹴鞠的规则,窦童便吹嘘起她三哥窦旭踢蹴鞠踢得如何了得。我听得有些不耐,便道:“你那三哥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窦童正要反驳,那青衣婆子便端着盛满杏脯的托盘走了进来。窦童欢脱的起身抓果脯,窦夫人看见了,笑着喝道:“阴夫人和苏小姐在此,你不请长辈和姐姐先吃,自己就先动手了,象什么话!” 窦童正要将一粒杏脯喂进嘴里,听了这句话,便递到程素面前:“阴夫人,你先吃。” 程素笑笑摇头:“我却是不爱吃这蜜制的,你自己吃吧。” 窦童转身便又喂到我嘴边来:“苏姐姐,你吃,你吃了我好吃了。” 窦夫人见她这般猴急,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刻:“童儿自小跟着我,竟是被惯坏了,让阴夫人见笑了。” “窦小姐正是天真可爱的年纪,惹人怜爱呢。” 两位夫人便又是一番客套。 这时,看台下的鞠场上传来一阵喧哗声。窦童便上前将脸蛋贴在软帘上窥看:“苏姐姐,快来看,队员们入场了!” 我也想趴过去观看,但想着此前程素的叮嘱,竟不敢挪步。窦夫人想是看出我的心理,便笑道:“悦儿也去看吧,横竖这小间里就我们婆母几个,没人笑话的。” 程素点点头:“去看看吧。” 得了她的允许,我便走到廊台前,和窦童一样将脸贴在那软帘之上,透过细密的丝线,便清晰看见鞠场上整齐立着一黄一绿两排队员。 我来回看了一圈,纳闷道:“怎么两队人数不一样呢?” “啊,真的呢,绿队少一个啊!”窦童也发现了,惊奇叫道。 第十八章 顶替某人 预定的比赛时间已经过了一刻,而裁决先生始终没有出现,场上黄绿两队的人也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和窦童别扭着脑袋窥看了许久,不见动静,耐心便被一点点消磨掉了。后来,我们干脆就回到木几前,专心研究那几盘吃食了。 想是窦夫人也等得不耐烦了,对那青衣婆子道:“你去打听一下,怎么回事呢?” 婆子点头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片刻后,青衣婆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 “两位夫人,对不住,情况紧急,下官失礼进来,还请两位夫人多多原谅。”中年男子一进门,便垂目深躬一礼道歉。 “宋先生?”窦夫人认出来人,便诧异的站起身来:“却是出了什么事?” “今日的蹴鞠赛,宫里有老太妃和许贵人前来观看,谁知有名队员今晨意外摔伤了腿,此刻不能上场。”宋先生低首垂眸,恭敬答道。 “不能上场?那可有找到替补的队员?”想来情况很严重,连程素也站起身来问道。 “今日比赛的蹴鞠队员,都是低龄段的,一时竟还找不到合适的替补。故而祭酒大人着我冒昧进入贵宾台,走访每个包间,想打听一下夫人们的随从之中,可有年龄相若且会蹴鞠的人?” “有啊。苏姐姐就会啊!”一旁的窦童突然出声道。 几双眼睛霎时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悦儿,你会蹴鞠?”程素有些吃惊。 如果蹴鞠的规则就是方才窦童说的那般,我到确实会踢。我诚实的点了点头。 “这位小姐会蹴鞠?”宋先生顿时两眼放光,上前打量我一番,脸上多了分惊喜:“这身高个头都很合适啊。” 窦夫人皱眉道:“宋先生,这可是男子蹴鞠赛,苏小姐乃是阴夫人娘家的千金,只怕……” 宋先生当即面朝程素躬身一礼:“阴夫人,救场如救火,能否委屈小姐换了男装,帮辟雍堂这个忙?回头,我和祭酒大人一定登门致谢!” “好啊,好啊,正好看看苏姐姐和我三哥谁厉害呢!”窦童适时在一旁煽风点火。 程素这时的脸色有些僵硬,她的目光扫过一脸期盼的宋先生,又扫过眉头深皱的窦夫人,最后落在我脸上:“悦儿,你能参加么?” 想起我娘常说的“助人为乐”,我便点头道:“能。” 就这样,我便被那宋先生和青衣婆子一道,带去一处更衣室,拆散发髻重梳了男子发式,换了一套绿色的紧身蹴鞠服后,就被懵懵懂懂的带上了鞠场。 场上霎时响起喧天鼓乐,惊得我差点撞在担任裁决的宋先生身上,好在旁边的一个黄衣公子扶了我一把。 和身着同色服饰的绿队站在鞠场上,我抬头四望,这才发现鞠场西面的整面看台都被自廊顶垂下的白色帘子密实遮掩着,根本看不清看台后面的人。 我还在一间一间辨别窦夫人看台的位置,想给窦童示个意,耳畔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令,让我又是一惊。 “别挡道!”我肩背突然被人推搡了一把,一个趔趄就栽倒在地。目光追过去,便见一个黄衣公子正脚带皮鞠在场中奔袭。 我正感叹这公子的速度好快,手臂便被人一把抓住拉了起来:“你是来踢球还是来看热闹?!” 转回头,便见一个绿衣公子怒目而视:“你莫非是故意来拖我们队的后腿的?” “窦旭,截球!”我还没回答他的问话,旁边便是一声高呼,那刚被黄衣公子带到中场的圆球又被踢了回来。 见圆球迎面而来,我身边的绿衣公子便丢开我,飞身迎向那急速旋转的皮鞠,身体在空中腾转半圈,飞腿便将皮鞠踢了出去。 看着那旋转着的皮鞠越过半个鞠场,直直飞入黄队的球门,场上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窦旭,窦旭,勇猛无敌!” “窦旭?”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刚才扶我的便是窦童的三哥。球到确实踢得不错,就是脾气太坏了,好凶! “你叫什么名字?”窦旭在场上跑了几步,突然又转回来问道。 “我……”我若告诉他真名,这场上的人岂不都知道我是女的了? “快点,别婆婆妈妈的!”窦旭拧眉厉色道:“就算是替补,不知道你的名字,怎么给你传球?!” “阴岳!”我很快给自己想了个男子的假名。 “原来是阴家的人?”窦旭眉间神色缓和了一些:“别给阴皇后丢脸!” 说罢,他便奔向中场。 从别给汝州程家丢脸,到别给原鹿侯夫人丢脸,到现在别给阴皇后丢脸,我原来这么重要,事关这么多人的脸面?! 想起之前自己对窦童的夸口,我咬了咬牙,紧了紧拳,决定要把竹溪镇的踢圆纪录保持下来,不能就这么被他的气势压倒! “阴岳,传球!”身旁一道绿衣闪过,皮鞠便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抬眼扫视一圈,发现我与黄队位于西侧的球门之间距离虽近,中间却还有黄队的两层密集拦截。必须迂回前进! 寻思后,我便脚带皮鞠跑向球场东侧。 “阴岳,这边!”不远处,窦旭边跑边示意我带球向他靠近。 我瞥了他一眼,想起他方才那欢声雷动的一脚,便心有不甘,扭过头便将皮鞠带向东南,只想绕过身边拦截的黄衣公子,便直接射门。 “阴岳,不可逞强,赶紧传球!”窦旭喝道。 我偏不听你的! 心下一横,我一个虚晃闪过那个拦截者后,便飞腿射门。想是心下太过着急,脚下准备不够充分,这一脚踢出去,皮鞠虽是穿场而过,高度却还不够,很快便被前面的黄衣队员挺胸截住。 “你干什么啊!这么远也敢飞射?!”这一次,抱怨我的却是另一位绿衣公子。 “邓拓,下次不要给他传球,他根本不懂配合!”窦旭的声音冷冷传来。 射门失败,我也颇受打击。虽然确实是我判断失误,可是听了窦旭的话,我便也有些生气:“不给我传球,就是你所谓的配合?!” “窦旭,邓拓,赶紧归位防守!!!”我们这边还在争执,那边黄队便已带球逼近了我方球门,留守队员在急切呼喊。 窦旭和邓拓便丢下我,急速奔向我方球门。 既然他们不把我当队友,不想给我传球,我便干脆抄起手来,立在场中悠闲的看黄绿队员扑作一团,费力厮杀。 第十九章 意外重逢 我正感叹再没有比立在这场中观看蹴鞠更好的位置时,那已经被踢得灰扑扑的皮鞠居然神奇的朝我飞了过来。 我回头一看,黄队的人此刻都还在我方球门附近,此刻后方只有三人留守。 真是天赐良机!我抬腿卷了皮鞠便直奔黄队球门。 黄队留守的三名队员顿时紧张迎来。我的奔跑速度虽不够快,不过得益于以前在竹林中踢圆要避让竹竿的经验,闪避的动作还算灵敏,三五个虚晃,我便突入了黄队禁区,不待那守门的公子判断出我的踢射方向,那皮鞠便以半弧轨迹冲进了球门。 场上再次响起一片欢呼,我心里正有点小得意,却被那整齐的号子声怔住了。 “黄队,黄队,岌岌可危!” “黄队,黄队,岌岌可危!” 怎会这样?窦旭进了球,大家都是称赞他。我进了球,大家却是嘲笑黄队?!莫非口号什么的,他们早就排演过,因为不知道我的名字,所以…… 正在心里嘀咕,窦旭便满面汗水的跑近前来:“阴岳,你很棒!我收回之前的话。” 想他那般得意傲娇的贵族公子,此刻居然专门跑来道歉,虽我进球没有被观众点名褒奖,但有了他这句话,我就大度的原谅了他。 了解了我的闪避功夫后,绿队的战略战术上便有了改进。我的灵活闪避配上窦旭的远距飞射,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之后的比赛中,除了黄队以身体冲撞我,隔断了我和窦旭间的传球链带而射中两球外,我们绿队整整了进了九个球。 宋先生一宣布比赛结束,窦旭便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愣怔之余,我突然想起周老夫子的教诲,忙忙将他往外推。这边还没推开他,邓拓和其他队友便扑上来把我们团抱在中央,欢呼不已。 虽是有些不自在,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大家的激动欢呼给淹没了,我也兴奋不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女儿家身份,跟着他们一阵大呼小叫。 这九球之中,自己虽只进了一球,但团队赢得比赛带给我的喜悦却是全所未有。原来,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的团队,才是赢得胜利的关键。 “阴岳,你蹴鞠这么厉害,为何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你?”窦旭攀着我的肩膀,一边走向更衣室一边问道。 我不自然的扭了扭肩膀,想让他把手拿开,他却全然不知,继续道:“这辟雍里,但凡会蹴鞠的人,都认识我!” “我没在辟雍上学。”我心虚道。 窦旭惊奇道:“你是阴家的人,怎么不来辟雍上学?” “我,我……”我有些答不上来。似乎洛阳的贵族公子都在这里入学,我冒充了阴家的公子,却一时找不出不来这里上学的合理解释。 “呵呵,你不会是听了谣传不敢入学吧?”窦旭突然笑道。 我含糊道:“嗯。” “你别听人胡说,男子汉就应该进辟雍求学。方才负责给你传球的那个邓拓,记得吧?他有个哥哥以前也是听人说辟雍的先生特别严厉,吓得不敢进来,去年被我们拉了进来,现在到是不想回家了……” 看起来凶巴巴的窦旭,原来却是这么热心肠的人!从鞠场走往更衣室的路上,他一直在不厌其烦耐心细致的给我做思想工作,丝毫没留意到我越来越低的肩头。 “悦……岳公子,请这边更衣!”我正愁不知如何回应窦旭的劝说,前面侯着的青衣婆子便躬身叫住了我。 窦旭瞥了那婆子一眼,道:“我们哥俩话还没说完呢,等会儿再更衣!” “窦公子,阴夫人已在外面等候岳公子多时了。”青衣婆子的眼睛一直犀利的落在窦旭攀我肩膀的手上,话语也显得十分冷淡。 窦旭松开我,撇嘴道:“你娘把你盯得也太紧了吧?还说约你一起去西门泡温汤呢,大家可都是要去的,你不去就太可惜了。” “下次吧,总是有机会的。”我吱唔道,赶紧跟了青衣婆子进了更衣室。 清洗了一身汗渍,换上干净衣裙,青衣婆子又给我梳回了双环髻。 收拾利落后,青衣婆子道:“你先在这里等着,待我去唤了轿子过来接你。” 知道婆子是怕那些公子们发现我的身份,才这般谨慎,我便很配合的坐在更衣室的木椅上等她。 我正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副蹴鞠图出神,房门便“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婆子回来得这么快?我一转回头,便对上了一双诧异的眼神。竟然是和我打架的那个小白脸! “是你?!”小白脸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诧和疑问。 且,怎么什么地方都能遇到他?!难道是方才在场上认出我了,专门过来找茬的? “哥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寻思一番,我决定还是先礼后兵,免得落下话柄。 “你怎么在这里?”小白脸无视了我的友好。 这么说来,他并没有认出方才是我在场上。我便镇定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啊,明明是你非请而入。” “问我?这里可是我的更衣室!”小白脸显得有些气急,一高一矮的向我走来。 不至于气得连路都走不好吧?我垂眸一看,才惊奇发现他居然是一瘸一拐的在走路。 “唔,原来宋先生说的那个摔伤了腿,不能上场的人就是你?!”我突然明白过来。 听见这话后,小白脸的视线就直直停在我的脸上,直到我都怀疑自己脸上还有泥土没洗干净时,他才一脸震惊道:“难道,顶替我上场的,是你?!” “胡说八道!”我抵赖道。 “难怪我方才观看时就一直觉得很眼熟。”小白脸将我上下打量一番,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我又不是男子,怎么会蹴鞠?”我继续抵赖道。 小白脸继续无视我的话,兀自点头道:“难怪你力气那么大,动作那么敏捷……” 见他分析得这般合情合理,知道自己抵赖不掉了,我便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威胁他,小白脸突然勾唇一笑:“呵呵,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你这般凶悍,说出去以后真的嫁不掉了,我就惨了。” 我承认,他的笑容很好看,唔,和小缺哥哥的笑一样明亮,但这句话真的让我十分生气。 正在想怎么找补回来他的挖苦,门外便响起了一声呼喊:“六哥,你东西找到了么?” 这声音很熟悉! “找到了,我马上就出来。”小白脸听到这声呼喊,脸色有些慌张,侧身从我身后的木几上抓起本书册,便一瘸一拐的往门口走去。 “你都摔成这样了,不回家去好好休息,还想着看书?来,我扶你!”那道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 “谢谢八弟!”小白脸后脚迈出门去,反手便将更衣室的门拉上了。 看着那双和小缺哥哥一样白净的手消失在木门外,我忽然有些好笑:他还真怕我被人发现是女儿身,以后嫁不掉赖上他啊? “自家兄弟还说谢谢,你和那魏先生一样迂腐!”那道熟悉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邓拓的声音! 原来,小白脸就是窦旭用来劝我入学辟雍的那个例子! 第二十章 寒来暑往 意外参加的这场蹴鞠赛,让我玩得很开心,可是程素却抱歉连连,说她不该没经我娘允许,就让我替补上了鞠场。她还特意叮嘱我,这事先不要告诉我娘。 “苏姐姐,你蹴鞠果然好厉害啊!”只有窦童一脸欢欣的替我叫好。 “童儿,你苏姐姐今日参与蹴鞠这事,以后不许跟人提起。”窦夫人那一贯和颜悦色的笑脸,居然也有些严厉了:“尤其是你三哥跟前,不能提起!” 见两位夫人的这般态度,我忽然就觉得很无趣。在竹溪镇,我踢圆夺了冠,我爹爹还会奖励我糖葫芦呢。在洛阳城,她们却像是我做了见不得人的错事一般,遮遮掩掩。 在景福楼临江的雅间内,吃着窦童最爱的鲜花羹,我也觉得不过尔尔。在竹溪镇,我娘每年这个时候,摘了荷叶做出的荷叶粥,清香四溢,比这鲜花羹还好吃些。 午饭后,窦童便提说要跟我去陶坊。窦夫人阻拦道:“之前没跟苏姐姐的舅家联系,你这么贸然前去,会影响人家的生意。” 我正要说那陶坊下午本来就没什么生意,程素便先开口了:“窦小姐,那陶坊也没什么好玩的,左右不过是玩泥巴,弄脏了衣裙反倒麻烦。” 见两位夫人都在极力阻止,我便不再开口。一直到四人分手告别,窦童都是撅着嘴的。 上了轿子,程素便命轿夫直接送我去广阳门。 “姑姑,那窦夫人之前同意童儿去陶坊,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起窦童那闷闷不乐的表情,我便好奇问道。 轿子走了一段,程素才道:“悦儿,往后不可提起蹴鞠之事。女儿家,要端雅娴静,方才不失女范。你娘同意离开汝州来这洛阳,便是为了送你入窦家学堂,学习礼仪诗书。你们孤儿寡母的,唯一的出路便是你的未来……” 程素答非所问,越说越深奥,我只能隐约猜到:窦夫人不让童儿跟我去陶坊,是和我参与了蹴鞠有关。如果我娘送我入学堂,就是为了让我学习如何做那端雅娴静的千金小姐,却也是难不倒我的。 这日之后,我便时时作出一副低眉垂首、言听计从的温顺模样。 除了我娘起初有些不适应外,但凡见过我的先生长辈们,无不交口称赞我的行止礼仪。若恰好是程素带着我参加洛阳城里的赏花会、品茶会,那些夫人太太们便也会极力恭维汝州程家家教严谨。每每这样的时候,程素脸上的笑容便格外深刻,她注视我的目光也会显得格外温和。 相对于这些枯燥而虚假的礼仪应酬,我反倒是更喜欢窦家学堂了。至少,学堂之中除了应付先生外,我全然不必这般娇柔做作,一天总有那么些时辰可以和窦童、窦媛她们真心相待。且不说,偶尔我还能带着窦童她们一起捉弄捉弄周老夫子。 这期间,据春娥说,窦旭和邓拓曾相约来侯府求见阴识,恳求侯爷送蹴鞠好手“阴岳”入学辟雍。他们还说若“岳弟”不想入学,他们可以帮助劝说。 阴识听得很是纳闷,不知道自己府里什么时候出了“阴岳”这么个蹴鞠好手,便找了程素前去询问。程素推说是娘家侄儿程明瑞前些日子来做客,带去辟雍观看了蹴鞠,恰好遇到缺人,便做了替补,想是窦、邓两家的公子记错了名字。 我以为这事就这般过去了,这年年底跟程素回汝州探望程老夫人时,她却居然专门叫了程明瑞的父亲她的大哥程辄说话,要他送程明瑞去学习蹴鞠。 我有些不解:难道她是担心窦旭和邓拓找到汝州来与程明瑞蹴鞠? 程素却是自有一番远见卓识。第二年开春,阴侯爷陪皇上到汝州沐浴温汤时,就让程辄组织汝州的少年郎表演了一场蹴鞠赛。听程冬雪说,那日程明瑞一人便射进了三球,得了皇上御赐的一个皮鞠,至今还供在程家的祭祖宗堂之内。 于我而言,蹴鞠是提都不能提及的,更不可能再如上次那般肆意玩耍,就连我回广阳门的时间,也是屈指可数。每到学堂休学之际,程素便说我娘工作太忙,托她来照管我,便将我直接接回侯府。 一年里,我跟我娘见面的次数,已是十个指头能够数完。 我心里很不乐意,有次休学后,便偷偷爬上了书院门口的大榆树。侯府接我的轿夫在学堂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又进学堂去寻找了一番,最后却也只好抬了空轿子走人。 看着轿夫们无奈离开的样子,我心里好一阵得意。结果当我一个人按照往日记下的路线,斜穿过大半个洛阳城,在天色乌黑之时敲开家门,等到的不是我娘的喜悦和拥抱,而是一顿好打。 打过之后,明明是我满腹委屈,却看我娘坐在一旁默默抹泪。那晚睡觉时,我娘拍着我的背说了很多话,诸如“懂得珍惜”、“知恩图报”什么的,我却是心底盛满了委屈,一点也没记下。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敢偷偷溜回家去。即便是十分想念我娘,也是小心翼翼的请示程素,让她派轿夫送我回家。 我的时间便是在学堂与侯府间流走,寒来暑往,四时交替,转眼便过去了两三年。 几年间,贵族小姐们须得掌握的诸般技能,便和我的身高一般,年年见长。琴棋书画、德容仪工,样样不曾落下,我已是程素参加贵夫人们聚会时必带的陪衬之一,随意画个画儿,弹个曲儿,总是引得一阵夸赞。 这日,程素在侯府后花园里悉心教我宫廷之中的诸般礼仪。据说再过两月便是阴识的五十寿辰,到时阴皇后会摆驾侯府为侯爷贺寿,我难得有机会见到皇后,行止上便不能有所差池。 光是跪拜大礼,程素就让我学做了十五六次。在这大好的休假时光里,我渴望见我娘的心思越发按耐不住了,遂起身问道:“姑姑,我娘现在怎么那么忙?我好久都没见着她了。” 程素先是一愣,随即道:“你想你娘了?” 我点点头。 “难道是姑姑对你不好?” 我摇摇头。 程素的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姑姑对你,可比当年对你明珠姐姐还用心。你的吃穿用度,你的学业教习,哪一样不是我亲自操心,亲自过问?你却还是只想着你娘……” “姑姑,你对我跟我娘对我一样好。我心里记着你的好。往后,我会像孝敬我娘一样孝敬你。”我忙忙开口道。 这话却是有次在后堂,我无意听见阴家二爷对春娥说的话,我只是把“马慧”和“疼爱”两个词换成了“我娘”和“孝敬”。 阴二爷是阴侯爷和前夫人薛氏的二子,马慧是阴二爷的正妻。马慧是新息侯马援的幼女,嫁入侯府时很是风光。前两年马援去世后,她在侯府的地位就明显有了变化。 听见这话,程素脸上果然和春娥那日一样,浮起了灿烂的笑容:“你能记得姑姑的好,姑姑就值得了。” 这话,居然也和春娥当日说过的相去不远。我不由得抬头瞥了眼程素身旁的春娥,却见她突然间涨红了脸。 程素却没有留意到春娥的表情,抬手指了指旁边的石凳:“你也练了好一阵了,坐下歇息片刻,我给你说说你娘的近况。” 第二十一章 执教敦伦 我忙忙在石凳上坐下,表情专注的望着程素。 程素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才开口道:“你娘开那铺子,地段荒僻不说,也不成气候,糊口尚且可以,却是没有多大发展前途的。” 我听得一愣,程素这几句话,和她当日在我娘店子里说的可谓是截然相反。当日,她夸我娘心思活络,比她哥哥程辄还有经商头脑。 “早先,你娘设想替出阁女子作婚探工作,其实很不切合实际,试想谁会聘请她做这个?儿女婚配,本是父母之命,岂能由得自己挑选?” 听到这里,我却想起程老夫人说过的话来。程素便是在汝州意外邂逅了来沐浴温汤的阴识,死活要嫁入阴家,甚至不惜委屈做了侧室。此刻她却说婚配之事由不得自己挑选? 程素没有留意我的疑惑,继续道:“我却知道你娘的长处,劝她调整了创业思路。这不,有了我和马夫人的极力推荐,你娘现在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别说是城里那些富商子女出嫁要请你娘去执教敦伦,便是六大家族中有女儿出嫁,也会聘请你娘出面……” 程素提到的“马夫人”,正是新息侯马援的遗孀,马慧的母亲。而“六大家族”,则是仪礼课的女先生在教我们通过组绶辨认官阶时讲过的,那是辅佐皇上开疆拓土建立功勋的六大家族,分别是高密侯邓禹家族、兴义侯耿弇家族、成义侯梁统家族、安丰侯窦融家族、新息侯马援家族,以及我此时此刻寄居的原鹿侯阴识家族。 这些名门望族,权势显赫,出入皆是王侯将相,不过短短三四的年时间,我娘居然能够把生意做到他们的府邸之中,我在欣喜之余,竟也有些说不清的担忧。 如果没有程素的引荐,我娘永远也没有机会踏入这些豪门贵族的府邸。如果没有程素的帮助,我也永远不会与洛阳这些贵族小姐们有所交集。 往日,程素这般帮扶我们母子,我以为她是念在程老夫人认了我这个干孙女的份上。两年前,程老夫人就已经过世,而程素对我们母子的帮扶,却依然只增不减。 亲眼见过了这些年程素如何一步步清算三姨娘和四姨娘的旧账,一步步把牢侯府内的财物大权,一步步让下人们对她俯首帖耳,我便有些疑惑:这位商家出身的侯爷夫人,真能这么一片赤诚的待见我们母子俩? 阴识寿辰前一月,程素已是忙得不可开交,对我的管束反倒少了很多,我便得了机会回广阳门和我娘见面。 侯府的轿子将我送到家门口,正巧遇到我娘背身锁门。 “娘,你要出去?”我急切唤道。 我娘转回头来,脸上霎时笑容盛放:“悦儿回来了?” “娘,你都不要我了。足足三个月没见面了,你竟也不来侯府看我一眼。”我上前扑进她的怀里,一脸委屈。 “瞧瞧,你个头都齐我耳朵了,还这样子撒娇?”我娘抬手将我额前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笑道:“阴夫人待你那般好,春娥每次回家都夸赞不已,娘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还说好,你看看这里,再看看这里!”我屈身拉高襦裙,露出学习跪拜礼时被地砖硌青的膝盖,又伸出练习琴技时被丝弦割破的手指,展示给我娘看。 “噗……”我娘见了我这般惨状,却居然笑出声来:“谁家小姐学习礼仪和琴技不是这般模样?” “你是不是我娘啊?阴夫人见我这番模样,都还差人给我送了护养的膏药,你这个当娘的居然一点都不心疼!”我撅嘴道。 “刚才抱怨阴夫人不好,这阵却又说她比娘还好。我就知道你在侯府没受过亏待。”我娘笑过,又拉了我的手道:“娘自然是心疼的,只是看着你不但长大了,又这般知书识礼,心里便是高兴还来不及。” 程素究竟好不好,在我娘面前自然是争辩不清的。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我娘是要去哪里。 “我前几日请你罗伯伯帮忙烧制了一批瓷器,今儿是出窑日,我正准备去陶坊一趟。” “去陶坊?我也要去!好久没见过小缺哥哥了。”我挽着娘的手臂,欢喜道。 “嗯,走吧。今日也是你萍儿姐姐回娘家的日子,正好去他们家吃晚饭。” “萍儿姐姐连娘都没有,也叫回娘家?”我戏笑道。 我娘侧首噌道:“没有娘,就不能回了?” “我只是觉得罗伯伯应该给她找个娘。”我嘀咕道。 我娘闻言脚下竟是一滞。我正想问她是不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她却又履步如常了。 或许是我长大了的缘故,小时候觉得拐过巷子还要走很远的陶坊,居然片刻功夫就到了。 陶坊门外停着一辆装饰简朴的马车,罗师傅躬身蹲在临街的铺面里打包陶器,他面前搁着几个半人高的竹篓子,旁边一个着灰色袍褂的人正指手画脚,象是在给他交待什么,罗师傅则连连点头。 我娘见罗师傅正忙着,便拉着我候在店门外。 过了好一阵,罗师傅才将那人选好的陶器一件件装进了竹筐,在抬袖拭汗时,他突然瞥见了立在门外的我们娘俩,脸上顿时露出温和的笑容。 “杜妹子,你们娘俩来了,怎么不进来?外面日头还烈着呢。”罗师傅忙忙起身向我们迎来。 “我们也刚到。”我娘笑着拉了我走进铺面。 “罗掌柜的,你快些啊,我这马车送完陶器,一会儿还得去装木炭呢!”那灰褂男子显得有些不耐烦。 “哦,就好,就好!”罗师傅回头应和一声,便又转头对我娘道:“你们先进后院去坐坐,我这边马上就好了。” 我娘点点头,拉了我绕过屋里的几个大竹篓,往后院走去。 “侄小姐?怎么是你?!” 我前脚已经跨过门槛,听见这声呼唤,便停下了脚步,回头便认出那男子竟是侯爷府上的勤杂工孙二。 PS:读者亲,我平时工作很忙,加之码字速度慢,双更神马的不会有,不要怀有此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不断更,不太监,就是我的最高标准。(亲,不要诅咒我!) SO,读完我的书不解渴的话,敬请移步看看我朋友的好书。 康康的《冷雨名花》:一部缠绵悱恻而又奇趣欢乐的武侠新作。做不了天下第一,就做天下第一的夫人……【书号:2623602】 如初的《潇洒代嫁》:一位现代女记者的宋朝历险。美男到手,妇复何求?【书号:2637041】 第二十二章 树下青衫 提起这孙二,我们之间却多少有些过节。 有次程素让他搬个鱼缸来后院,他光顾着看坐在秋千上的窦童,竟和拿着画儿要给窦童看的我撞在了一起。结果是鱼缸碎了,我那费了好半天功夫才画好的《仕女秋千图》也被弄糊了。我到没有责备他,后来却听春娥说,他被程素着人好好打了一顿板子。 我还曾为此同情过他,程素却道:“我不是为他打了鱼缸罚他,而是他办事太不靠谱。我明明交代他晚上将鱼缸挪去后院,他偏生白日去搬,还撞见了你和窦家小姐,岂不该打?!” 我也是那时才知晓,在侯府内做粗活的杂工,没有主人吩咐,不能进女眷居住的后院。便是得了差遣,也只能在女眷都回避时方能进去。这孙二挨的打并非因我而起,却也有些关联,所以我还是觉得有些歉意。 没料到会在陶坊突然遇到他,我便感觉有些尴尬:“孙二叔,你也在啊……” 孙二见我搭了话,便上前一步道:“可不是么,下月侯爷大寿,这些日子府里要采买的东西可多了。侄小姐也是来买东西的?” “侄小姐是来替侯爷选件陶塑做礼物的。”我娘突然折回身来,替我答了一句。 侄小姐?!这三个字从我娘口里吐出来,竟是特别的刺耳。我转回头去看我娘,她的表情十分淡然。 “侄小姐,我们得抓紧时间,别一会儿轿子回来你还没选到合适的东西。”我娘又补充了一句,随后便抓起我的手,把我拖进了后院。 进了后院,还能听到那孙二的嘀咕声:“都说汝州程家富庶一方,给侯爷送贺礼,却也来这陶坊挑选么?” “孙爷莫不是瞧不起罗某的手艺?我这店里的陶塑,别说侯府的小姐公子喜欢,前几年出的大件陶塑还送进过南北宫呢……” 我到没想到,平日少言寡语的罗师傅还有这么口齿伶俐的时候。 “娘,你为何跟着那孙二叫我什么小姐?还说轿子要来接我?我早先不是才把轿子打发回侯府么?”我不解问道。 我娘皱眉道:“那人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若是被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后在侯府定会遭人非议轻视。” 我娘的这份心思,既让我感动,也让我诧异。难道我是敦伦礼婆的女儿,就会遭人非议?难道因我出入陶坊,就会遭人轻视? 陶坊后院有了那株大槐树庇荫,比街面上却是凉爽多了。正是天中过后,槐树上白花繁缀,清香扑鼻。 往前走了几步,我便见一身青衫的小缺埋首坐在树下的雕花桌前,一手抚着个半弧型原坯,一手握着桦木刻刀,神情专注的雕着花。 一抹余晖从槐树枝叶间漏下,正巧落在他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薄唇之上,将他的侧脸勾勒得十分好看。 一阵风拂过,满树的白花便纷纷坠落,落在他高挽的黑发上,落在他青色的衣衫间,落在那正被精心雕琢的原坯上……我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忽然仰起头来,那抹明黄的日光,便将他清澈的眼眸和舒展的笑意,渲染得像是映日的湖光一般耀目。 “小缺哥哥,好……好久不见。”我结巴着打了个招呼。 小缺搁下手里的刻刀,到身后的石缸里打了水净了手,便拎了陶壶给我和我娘一人倒了杯茶水。 走了这么一段路,我确实有些口渴,接过茶杯便是一饮而尽。 我娘在木桌前坐下,却是一边小口啜饮一边问:“小缺,上一批的陶件都开炉了么?” 小缺点点头,随即拿起我喝光的杯子,又给我斟满一杯。递给我时,他却抬手指了指我娘,我看得有些糊涂。 我娘却笑了:“小缺哥哥是提醒你,不要喝得太快。” 小缺再次点点头,笑着认可了我娘的翻译。 “娘,你现在竟比我还懂小缺哥哥了啊?”我惊讶道。 我小时跟着小缺学过制陶,最初不适应这种无声的交流,可是多看几次后,和泥时该加多少水,拉坯时轱辘车用什么转速,我便很快领悟过来。还以为自己是最懂得与他沟通的人,却不知道我娘现在也能当翻译了。 “悦儿,你要是也天天见着小缺,他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都一目了然啊。”罗师傅拿着条布巾子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走过来。 我闻言一愣:我娘,竟是天天都要来陶坊么? “萍儿和陶陶就快到了,方才忙外面的生意,厨房里菜蔬倒是准备好了,却都还没入锅,我就先不陪你们娘俩了。”罗师傅接过小缺递上的茶水,仰头喝了个底朝天,便准备去厨房做菜了。 “那正好,我去帮忙搭个手。”我娘站起身来,又转身对小缺道:“小缺,你看着她点儿,别又把院子里的泥坯给弄坏了。” “娘!你这旧账算得也太长了吧?”我顿时撅起了嘴。她居然又提上次我把小缺雕了三天才完工的大件泥坯撞坏的事。 我娘不理会我的抗议,笑着和罗师傅去了厨房。 小缺唇角含笑,瞥了我一眼,抓起桌上的刻刀,又开始埋首雕花。 没人理会,我便无精打采趴在木桌上,看小缺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原坯上灵活游走,刻刀辗转勾勒,那坯胎上便印下一道道好看的花纹。连绵游移的纹路,深深浅浅的沟壑,看着看着便让人迷糊了起来。 直到感觉背上有些沁凉,我才醒了过来,一睁眼便对上了小缺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瞬间,我看见那如水般宁静的眼眸中,似荡起了阵阵波光,粼粼闪闪,溢彩流光。 真是好看!我不由得往前凑了些,想看得更近。 小缺一怔,随即便垂下了头,慌忙间,他手里的刻刀“啪”的一声掉在了青石地砖上。 “小缺哥哥,原来你也会红脸?!”我为自己的细心发现惊叹不已。 小缺瞥了我一眼,便埋首俯身去拾那地砖上的刻刀。片刻后,待他再坐回雕花桌前时,那张好看的面孔又恢复了一贯的白皙。 我扭头望了望院子西角,见那青瓦之上,铺满了橙红明艳的夕光。我便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是那晚霞染红了小缺哥哥的脸! 却不知道厨房里饭菜做得怎么样了?我揉揉脖子,站起身来,头上便落下几朵细碎的白花。这一刻,我才发现木桌上,地砖上,竟细细铺上了一层白花,宛如初雪。 第二十三章 月影藏踪 想是我睡着了,没人叫我,萍儿姐姐早就带着她两岁的女儿陶陶在厨房里偷嘴了。 闻着喷香扑鼻的清蒸刀鱼,我也和陶陶一样,伸了指头想去撕块鱼肉下来,却被我娘一巴掌拍开:“马上就开饭了,先去洗手。” 说罢,她却又撕下一块鱼肉喂给陶陶:“陶陶乖,婆婆赏你块香香嘴。” 我撅嘴道:“娘,你果然偏心!” 我娘呵呵一笑,又撕下一块,喂到我嘴里:“你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跟小孩子抢食,羞不羞?” 罗师傅坐在灶孔前烧火,听了这话也是一笑:“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羞的?” “嗯,罗伯伯说得对,都是自己家人,不羞。”我一边嚼着细嫩可口的鱼肉,一边对我娘道:“娘,萍儿姐姐现在没有娘,不如你也给她当娘吧?那样,我也能升了辈分做陶陶的姨母!” 这话说完,厨房里竟是一片沉静。萍儿姐姐蹲下身子拿了手绢给陶陶擦嘴,罗师傅埋低了脑袋往灶孔里填柴,我娘则拿了竹筷飞快的搅起鸡蛋。 说错话了?我吐了吐舌头,正不知道怎么接下去,那小不点陶陶却突然鼓掌道:“好……” 大家的目光倏忽便都汇集到了她的身上,却又听她以稚嫩的童音道:“好……吃,陶陶……还要!” 听明白她的意思后,大家便都轻松的笑了出来。这馋嘴的小丫头,很成功的把我的话题给歪走了。我便趁机说去叫小缺哥哥吃饭,溜出了厨房。 这顿晚饭十分丰盛,装满鸡鸭鱼肉的杯盘碗盏,摆满了罗师傅家的餐桌。好几个月没有尝过我娘的厨艺,这一顿晚饭,我吃得特别的饱。 当我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便想起了我娘第一次说媒成功后,我们吃的那顿肉包子。吃得那样满足,那样畅快,后来竟是扶墙才能行走。 那时,我才六岁,爹爹去世一年多,我们娘俩过着上顿不着下顿的苦日子。六年过去了,我们在洛阳有了自己的宅院,我娘的生意做进了豪门贵族,我也进了贵族小姐们的学堂。 可是,有时我却很怀念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的苦日子。总觉得那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格外真实。如今在侯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小姐生活,却常常会让我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饭后,我娘跟着罗师傅去瓷窑取她订制的物件,我、萍儿姐姐和陶陶,便坐在院中的大槐树下,听小缺吹奏陶埙。 穿过浓密的树冠,望着天幕上点点闪闪的星子,听着低沉呜咽的埙音在夜空回荡,我心底竟有一些怅然若失,仿佛有些东西象那随晚风四处流散的槐花香味一般,不可留驻,难以把握。 我不太习惯这样的感觉,一曲结束,我便起身道:“我去看看我娘,怎么还没出来?” “院子里黑,我陪你去。”萍儿姐姐也站起身来,将陶陶推给了一旁的小缺。 我们穿过院子,朝瓷窑所在的位置走去,萍儿姐姐挽住我的手臂道:“悦儿妹妹,你之前在灶房里说的话,可都是真心话?” “什么话?”我一时愣住。 “就是让杜妈妈给我当娘的事。” “那个,当然是真心话。”虽然罗师傅不能和我爹爹相比,但是每次和我娘来陶坊,都让我有种回家的亲切感。 “我很喜欢杜妈妈,也看得出来我爹爹对她和一般人不一样。我娘走了这么些年,我还从没见我爹爹这般开心过……” 萍儿姐姐讲起了罗师傅这些年一个人拉扯她和小缺的辛苦,让我听了也有些动容。 “萍儿,是你们?”刚拐过院角的边门,便看见罗师傅提着风灯,和我娘并肩走了出来。 我娘一见我,便快步走上前来:“等久了吧?清点这些东西费了些时间。”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抱着个两尺见方的朱漆盒子。正好奇想去打开来看看,便听她回头对罗师傅道:“时间也不早了,我和悦儿先回去了。” “我让小缺送送你们。”罗师傅走上前来。 “不用了,这么近,几步就到了。”我娘拉了我,竟是急慌慌的想要离开。 穿过院子时,小缺已不在树下,许是带着呵欠连连的陶陶去卧室了,我没来得及给他道个别,便被我娘匆匆拖走了。 “爹爹,怎么样?” 走了几步,背后传来萍儿姐姐询问罗师傅的声音,我便好奇回了头,却见罗师傅望着我娘的背影,一径默默摇头。 槐树浓墨般的阴影下,昏黄的风灯映刻出罗师傅一脸的沧桑和失落。这一幕,竟让我看得有些难过。 出了陶坊,我和娘默默走在空无人影的街衢上,任月光在青石路上描绘着我们的影子,躲躲闪闪,掖掖藏藏。 一直走到家门口,我才想起我娘小心翼翼抱在胸前的木盒子,便出口问道:“娘,这盒子里面装的什么?” “一些教学用具罢了,没什么新奇。”我娘淡淡说道,情绪竟是格外低落。 进了家门,我娘便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去洗漱了睡吧。我还要整理一些东西,晚些过来陪你。” 一定是小缺那首低沉萧瑟的埙曲坏了人的情绪,原本都是欢欢喜喜的几个人,竟都变得这般心事重重。洗漱完毕后,我在心里怨念了小缺一番,倒进自己久违的床铺,嗅到自小熟悉的那股熏香味道,便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早晨醒来后,却没在床上看见我娘。抬眼瞥了瞥她睡的那侧,竟没发现一丝压痕。难道,我娘她一夜没睡?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门,便见我娘正掂脚往院子里的竹晒架上晾搭衣物。 “娘,你怎么大清早的洗衣服?”望着晒架上滴答不休的水珠,我便有些诧异。 我娘却是头也不回的反问我:“悦儿,怎么起这么早?往日你不是说休学回家,只想睡懒觉么?” 我只好先回答她的问题:“昨儿傍晚时候睡着了,今天就醒得早些了。” “早饭还得再等会儿,锅里的米还没糊汤,你要是饿了,自己去找些零嘴吃着。” “哦。”我应承了一声,却在院子里的木护栏上坐了下来,看着我娘弯腰拧水伸臂抖衣的娴熟动作,有些纳闷:我娘平日就那么忙么,衣服都得堆在一块儿洗? 看了一阵,便更觉得纳闷:这明明是初夏天气,我娘她怎么把裌衣也拿来洗了?还有我都好几月没回家了,怎么也有我的衣服? 我支肘托腮,认真的寻思了一番,发现好像自从她抱着那个木盒子从瓷窑走出来,就变得有些异常了。那个木盒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 第二十四章 教学道具 吃过早饭,趁我娘还在收拾碗筷,我便偷偷溜了出来。 记得我娘昨晚进的是院子东角那间厢房,那个木盒子或许就放在那里面。当我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房内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 我记得,这个房间往日是空着的,只堆放着这院子以前主人不要的一些旧家具。却不知道我娘什么时候把这屋子打整出来,竟弄得这般红彤彤喜洋洋的。 往日结了蛛网的房梁上垂满了大红的丝幔,那些扑满了灰尘的家具被重新上了朱漆,新刷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红翠交织的刺绣,就连往日有些坑包不平的地砖上,也铺了层厚厚的红毯。这和阴明珠结婚那日侯府的装饰何其相似? 环视房间一圈,我好不容易才从一堆深浅不同的红色中,找出了那个被搁在木橱第二层的朱漆木盒。 我掂起脚跟,伸直了手臂去够那盒子,发现盒子很沉。我咬着牙,憋着汗,费了好大气力才把那盒子搬到地毯上。 抬袖抹了把汗,盘腿在地毯上坐下来后,我便急切打开了盒盖。发现盒子被三横三竖的板子分作了九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搁着一个陶瓷捏塑的水果,有沙果、石榴,也有橘子、柿子。 我娘请罗师傅烧制这么一盒假水果做什么?要做装饰的话,不是应该配个木头底座放在多宝阁里么? 我随手拿起一个瓷石榴,发现石榴中间居然有条小缝。我正寻思是不是小缺没把握好火候烧裂了,便见那石榴在我手里裂作了两半。一半是个圆弧形的盖子,而另一半里却是两个没穿衣服的小人儿以一种奇怪别扭的姿势靠在一起。 我将瓷石榴凑近了些,想看清这两个小人儿究竟在做什么,耳边就突然响起一声呵斥:“悦儿,你怎能随便翻我的东西!” 我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有小人儿的半个石榴便“咕噜噜”滚落了下去。好在地上铺了地毯,那半个石榴滚了一阵,便在我娘的脚边停住了。 我娘弯腰拾起脚下的半个石榴,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你……你看了这个?” “娘,这两个小娃娃在做什么啊?”我好奇问道。 我娘没象往日一般满足我的好奇心,而是厉色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踏进这间屋子!” 我诧异的望着我娘:那半个石榴虽被我失手落在了地上,但毕竟也没摔碎。更何况,要不是她突然进来大喝一声,我也不会惊慌失手,她却给我下了这道禁足令。她的情绪果然反常得厉害!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和她硬顶! 我站起身来,抬眉瞥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拉着她的衣襟撒娇道:“娘,你别生气了,我知道这些小人儿很难捏,以后我会小心的,绝对不会再失手……” “你……”我娘有些气结,看了我好半响,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这些是敦伦礼的教具,不是小孩子的玩具,你以后不可以乱动我的东西。” 我忙忙点头:“嗯,我记住了。” 见我这般态度,我娘便不再计较这事。她弯腰将石榴放进木盒,小心盖好盒盖,掂脚将盒子推放进了木橱的最顶层。出门的时候,她又拿了把大铜锁将这个房间锁了起来。 这些水果小人儿就这么宝贝么?以至于我娘象防贼一般防我? 好奇心,真的是很件很磨人的事。没想明白那两个光溜溜的小人儿在做什么,没能看完其他水果里装着的东西,我的心思便一直放在那个上面。 午饭过后,我娘带着我在临街的铺面上整理百子图,小缺便捧着个小木盒走进店里来。 一瞥见那个木盒,我的眼睛便是一亮。这盒子也是四四方方的,却只有我娘那个朱漆盒子的一半大小。小缺一走进门来,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莫非,他是要送我一盒那样的水果人儿做玩具?我心里一喜。不论是在程素的原鹿侯府,还是在安丰侯府窦童家,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都见得多了,象这般神秘的水果小人儿,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若是带上那么几个去学堂…… 想象窦童和窦媛见了水果小人儿一脸艳羡的表情,我便心情大好,放下手里的一沓百子图,喜颠颠的迎了上去:“小缺哥哥,这个盒子是要送给我么?” 小缺闻言一怔。 “悦儿,有你这般无礼的么?”我娘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对小缺道:“小缺,可是罗师傅让你来的?” 小缺望着我娘摇摇头,转而又回头看着我,将那木盒子递给了我。 “果然是送给我的?”我喜不自禁。 小缺点点头,清澈的眼眸中浮起一丝期待的笑容。 我一接过木盒,便急切打开盒盖,里面却并不是什么水果小人儿,而是一只青碧如玉的小茶壶! “谢谢小缺哥哥。”我虽然嘴里道着谢,却控制不住自己失望的表情。 小缺眼中的笑容,便渐渐淡了下来。 我娘凑了过来,瞥了眼盒子里的茶壶,顿时一脸惊奇道:“啊,这次竟真的烧成功了?!” 小缺点点头。 “可真是不容易啊。这是小缺自己发明的荡釉和吹釉着色法。要把坯胎内外的釉浆上得这般均匀本就不容易,还别说烧制时近乎苛刻的火候要求。这之前,小缺已经开过十一炉了,出来的壶都有些瑕疵。”我娘给我解释一番,又询问小缺:“这一次,是第十二炉吧?” 小缺又点点头。 足足烧了十二炉,才得了这么一个色彩均匀通透如玉的茶壶?! 想起小缺那次把我做的茶杯烧好送来我没要,他离开时落寞的样子,我便佯装出喜欢的样子道:“小缺哥哥,这个壶好漂亮啊,我好喜欢,谢谢你。” 小缺略略一怔,随即便弯了弯嘴角,露出极淡极淡的一丝笑意来。 或许,他终究还是看出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这个茶壶,才会露出这般勉强配合的笑容吧? “小缺,你先坐着歇会儿,我后院井里沁了个瓜,我这就去切来给你们解解暑。”我娘叮嘱一句,便进了后院。 我将小缺带到往日客人等候的木桌前坐下,给他倒了茶水后,凑近了道:“小缺哥哥,几月不见,你真是越来越心灵手巧了,……” “咳,咳!” 我的话还没说完,小缺竟被茶水给呛住了。 我忙忙走到他背后,给他拍背顺气:“小缺哥哥,你慢慢喝,不急啊,茶水还多呢!” 小缺闻言,咳得更厉害了,一时竟咳得满脸通红。 过了好一阵,他才停止了呛咳。我抬眼望望后院,见我娘还没出来,便凑近他耳边道:“你做的茶壶这般精美,若是烧出一炉水果人儿,一定更棒!” 满脸通红的小缺扭头看着我,一脸不解。 “就是那种水果小人儿啊,很可爱的。”我抬手比了个石榴的模样道:“差不多就是这样,你一定会做吧?” 小缺恍然大悟,随即郑重的点了点头,表示愿意替我做一炉。 “小缺哥哥,你真好!”我拿过他手里的空茶杯,又讨好的给他倒了杯茶。 第二十五章 天癸水至 傍晚时候,程素派了轿夫来接我。抱着小缺送我的碧玉壶儿,怀着对我娘反常情绪的担忧,我恹恹的返回了侯府。 和往日不一样,轿子送到侯府侧门时,程素居然带着侯府管家的宁婆子等在门口。 “姑姑?你怎么站在这里?”我诧异道。 “你觉得我为什么站在这里?”程素反问道。 我垂首道:“悦儿不知,请姑姑明示。” 程素上前一步,瞥了眼我怀里的木盒子,便冷了脸色:“我只同意让你回家看望你娘,你却居然跑去了陶坊,还被那杂工孙二给瞧见了?!” 程素从来没说过不准我去陶坊的话,问题的症结,想来还是那孙二吧。猜测之下,我解释道:“我此次回广阳门,除了看望我娘,本就打算去陶坊替阴侯爷挑件寿礼,只是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孙二叔。” “替侯爷挑寿礼?”听了这话,程素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来。 我立即献宝似的将那木盒子递上前去:“姑姑,你看看,我选的这只碧玉壶儿,是陶坊最近才研制出的新品,足足开了十二炉,才得了这么一只。” 程素听着便有了些兴致,抬手打开盒子,拿出了那个小茶壶。夕光映照下,那原本就十分透通润泽的釉面上,折射出一层莹润柔和的清辉,似珠玉流光,青碧而幽凉。 程素眉间便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壶儿却真真是个好东西,造型精巧不说,这般均匀的釉质却不是一般瓷窑能烧得出的。” 躬身立在一旁的宁婆子闻言,也走了过来,打量一番后便啧啧咂舌:“夫人,我看这壶儿别说一般的瓷窑烧不出来,就是官窑里也出不了几件相仿的。” 那宁婆子的儿子,却是早些年托了阴侯爷面子,在官窑里寻了差事的。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才觉得小缺哥哥送的礼物贵重,只是已经收不回了,便只好顺着话儿说下去:“给阴侯爷选寿礼,自然不能马虎了去。”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只是,这物件送给侯爷却是委屈了。”程素将碧玉壶小心放进木盒中,瞥了我一眼道:“待阴皇后那日来了,你亲自把这壶儿献上,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个壶儿果然这般珍稀么?程素居然要送给阴皇后?我心里有些不舍得,便露出一脸为难道:“若是送给了阴皇后,那侯爷的寿礼……” 程素唇角勾笑道:“给侯爷送幅百寿图吧。既是你亲手写的,尽了孝心,也还能替他祈福长寿,意蕴极佳。” 我只好点头道:“我明日回了学堂便开始写那百寿图。” 跟着程素进了侯府,刚走到我平日寄居的院子门口,便见春娥与一个黄裳女子并肩立在门口说话。 待走近前去,才惊讶发现那个黄裳女子竟是程老夫人的婢女春娟。 “春娟姐姐,你何时来的洛阳?”程老夫人去世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此刻突然在侯府相见,难免有些惊讶。 “春娟侍奉我母亲多年,为人稳重可靠,我便着人将她接了来照顾你。你们往日在汝州相处过,彼此间的脾性都知根知底,容易处好。”程素在一旁解释道。 这却真是知根知底的人。那日驿路上,我和我娘第一次遇见程老夫人,便是她侍候在旁。之后我娘在侯府救下悬梁的阴明珠,我们跟随程老夫人返回汝州,程老夫人认我做干孙女的这些事,她件件都曾目睹。 “春娟见过小姐!”待程素把话说完,春娟便对着我屈身福了个礼。 我忙忙摇手道:“春娟姐姐,你我之间,不必这么……” “悦儿!不管你们以前感情多好,这侯府之内,仆主分明,不可乱了规矩。”程素出言打断了我的话。 “嗯。”我闷闷的点了点头。 程素又叮嘱了一番府里的规矩后,便带着宁婆子和春娥离开了。 待她们一走出院子,我便拉着春娟问长问短:大肚李先生是不是还在讲《春秋》?程冬雪学会放风筝了没?程明瑞的蹴鞠练到什么程度了?后院那株老桂花开了没?西厢屋檐下那窝燕子今年回来没有?…… “呵呵,小姐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一个呢?”春娟抿唇笑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太过急切了。想起来,除了那个管家的徐妈我不喜欢外,我对汝州程家的思念已经超过了竹溪镇。 一直聊到晚饭后,春娟提说要去准备沐浴用的热水,我才意犹未尽的放她离开。待洗漱完毕,我又留她在内室说了好一阵话,才迷糊睡去。 或许是这一天里见到听到的事太多,我的梦也做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在教程冬雪踢蹴鞠,一会儿是跟小缺哥哥学吹陶埙,更离谱的是,我居然梦见了小白脸。 梦里,小缺哥哥足足烧了十二炉,终于烧出一盒比我娘那个水果人儿还精致的水果人儿。当我一个个欣喜查看后准备好好谢谢他,一抬头对面的小缺就变成了小白脸的模样。 我被惊得连退了好几步,脚后跟绊在了槐树根上,身子一歪,人就跌了个面朝天,盒子里的水果人儿全都飞了出去,在青石地砖上“啪啪啪”的碎作一地。心疼完这一地碎瓷,我才发觉自己腰背硌在了树根上,好一阵闷痛。 “喂,拉我起来!”我恼怒道。 小白脸抄着手望着我,一脸得意道:“没门!” 气恼之下,我猛的翻身坐起,想揪住他赔我的水果人儿。 “小姐,小姐?!”一阵急切的呼喊自耳畔传来。 我倏忽睁开了眼睛,却是春娟立在床旁。她见我醒来,便抬手摸着我的额头道:“你做噩梦了?” 我扭头看看四周,发现窗户已经泛白,猛然记起今天是开学之日,便“噗通”跳下床来,一边在床尾找衣服,一边对春娟急切道:“糟糕,都这时辰了!你快帮我打些水来,迟到了可是要挨戒尺的……” 昨夜明明放在床尾的学堂弟子服,此刻却不知被裹去了哪里,我心急火燎的掀开被子,突然发现床单上湮开了一大团红猩猩的血,便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叫。 “小姐,怎么了?”刚走到门口准备去打水的春娟急忙折了回来。 我指着那团血迹惊恐道:“床上有血!” “有血?”春娟走了过来,皱眉看了看那滩印在藕色丝单上的血迹后,便转头上下打量我,看了一阵,她便笑了:“哪有被自己的血吓成这样的?” “是我的血?”我迟疑的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很快便发现月白的睡裙上也印着几朵梅花一样的猩红斑点。 怎么会是我的血?! 扶额寻思一番,我突然醒悟道:“啊,一定是方才梦里跌的那一跤,把我摔出内伤了!” “梦里?!”春娟闻言一愣。 “嗯,我现在都还觉得腰有些酸疼呢。”我把方才做的梦给春娟描述了一番,一边揉着酸软的腰肢,一边狠狠道:“小白脸,你居然敢用妖术在梦里算计我,下次遇见了,一定要你好看!” “噗!”春娟抬手掩唇,肩膀抽动了好一阵,突然便笑出声来。 “这个,这个很好笑吗?”我面露不悦。 春娟双手捧腹,笑得风中凌乱:“小姐,哪有梦里让人摔出内伤的妖术?这不过是你来癸水罢了!” 第二十六章 姜汤华宴 癸水?! 当春娟给我解释什么是癸水,来癸水就意味着女子长大成人时,我很是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是个大人了。 春娟却只是一笑。她打了热水进来,带我去内室的小间沐浴后,又端了一盒筛得细细的银炭灰和一罐晾干切碎的薄荷叶来,一小撮一小撮仔细装进几个两尺长三指宽的绣有荷花的缎袋之中。 装好炭粉和薄荷叶后,春娟又用针线把这些缎袋密密封了口。我正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她便取出一个递给我,仔细教我怎么护理癸水。 待这边收拾停当,已是多半个时辰了。料想那周老夫子此时一定正捋着胡须站在拜师台上准备赏人戒尺,我便焦急起来:“今日去了学堂,一定少不得要挨戒尺了!” “我已经着人去学堂向周先生请假了,你这五日都不必去了。”门口的珠帘掀起,竟是程素笑着走进屋来。 “五日都不必去学堂了?!”哇咔咔,来癸水居然可以不上学!我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 “嗯,往后每月来癸水这几日,你都不必去学堂,留在府里好好休养。”程素走到我面前,抬手摸了摸我的头,脸上的笑意格外柔和。 “这个水,是每月都要来吗?”我心中一阵惶恐,瑟瑟道:“难道,我每个月都得腰酸背疼一回?” 程素含笑点头道:“嗯,每月都来。你这是第一次,反应是要重一些。一会儿我着人去请太医院的大夫给你开个调理的方子,以后便不会这么难受了。” 说罢,程素又转头对春娥道:“你一会儿去趟广阳门,将杜妈妈接来。她这个做娘亲的,也该来一起庆贺一下。” 流血这种事情,也是值得庆贺的么?想着每月都要这般难受一番,我便愁眉不展。 晚些时候,我娘果然赶来侯府了。她煲了一锅红糖姜汤用陶罐带来,说是能补血散寒,缓解腰痛。 坐在木桌前,我娘边询问我的身体状况,边哄着我喝下了一碗辣甜交织的姜汤。我这边刚放下陶碗,程素便和春娥端着太医院开的汤药走了进来。 程素和我娘客套一番后,留意到桌上剩有姜汤的陶罐,便讪讪笑道:“苏家嫂子这是担心我照顾不好悦儿么?连这点汤汁也要亲自送来?” 我娘顿时一脸局促,忙忙解释道:“夫人说笑了,你待悦儿比我这当娘的用心多了。这不过是老家的小偏方,我小时月信来了身体不舒服,喝这个最管用,想着悦儿或许随我,才带了些进来。” “呵呵,我这边请太医院的大夫开了副调理方子,宫里的妃嫔们也都喝这个,对身体极好。”程素说罢,便让春娥将那黑糊糊的汤药给我递了过来。 我摸摸肚子,看看药碗,又为难的看看我娘。 “悦儿,既是太医院的方子,对你一定有好处的。”我娘侧身端起药碗,递到了我嘴边。 我浅浅抿了一口,顿时皱起了眉头:好苦!原来贵为妃嫔也是要喝苦药的啊! 再抬眼时,便见我娘的眼中似浮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正有些诧异,我娘便笑开了眉眼道:“都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怕喝苦药?” 程素在一旁笑道:“悦儿,‘良药苦口’,这话学堂里的先生应该教过吧?” 看来这碗药我是必须喝下了。我深吸了口气,横下心来闭着眼将那碗药汁“咕咕”喝了下去。 一放下药碗,便感觉胃里七上八下,一片倒腾。好在这时,春娟便递上了个装有山楂蜜饯的陶罐子。我抿着酸酸甜甜的山楂,那种苦到让人恶心的感觉才慢慢被压了下去。 “真是好孩子。”程素夸赞一句,转身对我娘道:“苏家嫂子,我先前已着人备下了一桌饭菜,我们姐妹两个,再叫上府里的几位夫人,正好聚在一起给悦儿庆贺一下。” “夫人有心了。我方才出来的急,家里还有客人在等着,我便失礼先告辞了。”我娘竟开口辞谢了程素的宴请。 我心里有些不悦:按照春娟的说法,女子来癸水是人生中的第一件喜事,我娘却居然不愿留下来为我庆贺。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 程素却笑了起来:“苏家嫂子,我可是专门着人请你来的。你这宝贝女儿长大了,你才是那个最开心的人啊。不过,既是入市经商,这信誉却是一等一的大事,你便去忙吧,悦儿有我看着,你只管放心。” “哪能不放心呢?夫人对我和悦儿的恩情,我们母女都记在心里。悦儿往日回家时,念你可比念我这个娘多了去了。”我娘一番感激后,便带着陶罐离开了侯府。 看着我娘那有些佝偻的清瘦背影,我的眼眶忽然便有些酸涩。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我娘为什么一定要送我进窦家学堂,为什么要事事听凭程素替我做主?我想要的生活,不是华衣美食,不是呼来唤去,而是和娘在一起,哪怕过着竹溪镇一样的苦日子…… 那桌饭菜,果然准备得十分充足,玉盘珍馐,琳琅满目。只是,我喝饱了汤药的胃,什么东西也装不下了。阴识的几位侧室夫人为着恭喜我癸水初至,频频向程素祝贺道喜,那一番言笑晏晏、其乐融融的模样,让我感觉自己不过是程素身边一件能说会笑的装饰品。 因身体酸软乏力,我的精神状态不好。程素也看出我的勉强和应付,便让春娟带了我回房歇息。 随后的几日,虽不必象在学堂里一般日日早起,但过得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自在。不能进冷食,不能摸凉水,不能日日沐浴,不能外出见客,整日窝在来去不过二三十步的内室里,加之身体酸软不适,和坐牢也差不太多了。 到第六日,那让人恼火的癸水终于干净了。沐浴更衣后,全身舒爽起来,让我有着重获新生一般的喜悦。 想着正巧是学堂休学之日,我迫不及待想去安丰侯府会会窦童,与她好好聊聊这几日的苦难感受。却还没来得及禀报程素,春娥便和几个丫头抱着一大堆笔墨纸砚进来了。 却是程素安排她送来的,说是侯爷生辰临近,要我早日完成百寿图。怕我不知道怎么写,她还专门准备了个帖子供我临摹。 原本,我想着不就是一百个“寿”字么,专心书写,半日就完成了,谁料到其实并不简单。这一百个寿字在一张纸上写出来,既要字写得漂亮,还要讲究布局合理,张弛有度,否则不是糊作一团,便是乱出一堆。 我蘸墨悬腕写了一整天,竟没有一张自己看得过眼的。快到傍晚时,终于完成一张差强人意的,正是沾沾自喜之际,一阵风突然灌进屋子,将宣纸的一角卷进了砚台里,弄得一片乌黑。 心中一阵沮丧,我一把将毛笔扔进砚台,便趴在那堆写废的宣纸上叹气:要是小缺哥哥送给我两只碧玉壶儿就好了,一只送给阴皇后,一只送给阴侯爷,我就不必这般辛苦了! 推荐朋友好书:[bookid=2678902,bookname=《星壶》] 第二十七章 侯爷寿辰 郁闷归郁闷,我心里十分清楚,这百寿图却还是得写。 压下想与窦童见面的念头,第二日我一早就开始伏案运笔了。到傍晚时候,终于得了一张横竖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字。我让春娟卷着宣纸,一起去程素的房里回复。 听说我写好了百寿图,程素便放下手里的账本,俯首细细浏览春娟和我一道拉开的纸张。 程素看得极是认真,眼睛在纸张上往返逡巡,仿佛将那一百个大小不同字体各异的寿字的每笔每画都过了一遍,面上才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悦儿果然用功,这手字写得极是漂亮。” 我心底一阵轻松,原以为,这百寿图写好,我便算完成任务了。谁知程素只略略顿了一下,便又道:“这字虽然极好,可若就这么送给侯爷,却也有些不妥。我让春娥已经备好了丝线和绢缎,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你还来得及将它们绣出来。” “要把百寿图绣出来?!”我倒吸了一口气。 程素笑道:“不好么?既显露了你的书法功底,又展示了你的女工作品,正是一举两得。” 学堂中的若干课程,周老夫子的德规课我都觉得比绣工课好。我最怕捏着那绣花针儿在绸缎上枯燥往返了,稍微分点神,不是针脚不平,就是花样走样,看着就心焦。 见我没象往日一般点头应允,程素便敛了笑容道:“侯爷寿辰那日,上至皇上下至百官,都会有贺礼送来,你既是有那份送寿礼的孝心,便应该下足功夫。否则,侯爷哪里会记得我还有你这么个侄女?” 虽然我这几年都借住在侯府,但真正与侯爷碰面的日子,却是屈指可数。不说阴家的公子少爷,便是几位侧室夫人诞下的千金也有七八位之多,侯爷不记得我这么个小透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从不奢望让那个素日严肃着脸孔的阴侯爷记住,可是看程素的表情,我便明白这对她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还从来没反驳过程素的决定,这一次,我也只能点头黯然答应。 于是,从这一日开始,我便足足一个月没进学堂,整日屈膝端坐于木榻之上穿针引线。直到侯爷寿辰那日的丑时末,我才在春娟的大力协助下,完成了这幅让我眼花缭乱、腰酸背痛的刺绣百寿图。 搁下百寿图,放下连日来的煎熬和疲惫,不待春娟吹了灯烛,我便倒在床上沉入了黑甜梦乡。 次日醒来,已近巳时。春娟也不在屋里,我听见侯府前院传来一片喧嚣之声,心底便慌乱了起来:怎么睡得这么死?可千万不要错过了送呈寿礼的时辰! 我正在床旁手忙脚乱的穿衣,那边春娟便端了食盒进来:“小姐不必惊慌,此刻侯爷正在前厅接待同僚,你吃了早饭,换好衣裳,便差不多合适了。” “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忙了多半个月,要是错过时辰,姑姑一定会责罚我的。”我一边结着腰带,一边埋怨春娟道。 春娟正将食盒里的早点搁上木桌,听了我的话,便笑道:“哪是我不叫醒你,是夫人一早过来看过,知道你昨夜熬得晚,特意叮嘱让你多睡一阵。” 我不由一愣:程素一早就来过了?看来,她果然还是操心我那百寿图绣没绣完。 吃过早饭,春娟替我换上贺寿的礼服,将那百寿图细心裹好装进锦盒里,便一起去了前厅。 在前厅侧门,我和春娟便被侍卫拦下,告知说侯爷正在接待贵客,让我们先到侧厅里等候召唤。 去了侧厅,发现里面早已候着许多带着礼物的女眷,既有侧室的几位夫人,也有侯爷一些仆从。人虽站满了侧厅,大家却都静默无言。 在侧厅里立了多半个时辰,侍卫才过来通传,说现在可以进去送礼了。那些先到的人便在侍卫引导下,一个个轮番进前厅去叩拜送礼。 终于轮到我时,我便抱着锦盒,默默回想着仪礼课里女先生的教导,紧绷着全身肌肉,低眉垂首的走进了前厅。 行走至大厅正中位置,我屈身在地毯上跪下,行叩拜之礼后启声禀道:“民女叩见侯爷,祝侯爷福寿无疆,百岁无忧!” “这却是……?” 闻言,我便知道这阴侯爷果然不记得我。 “侯爷想必是不记得了,这便是我往日给你说起过的侄女悦儿。”一旁传来程素含笑的解释。 “哦,就是小舅子从汝州送来入学的那个闺女?”阴侯爷恍然大悟道。 程素在侯爷面前竟是让我冒了陈辄女儿的名号,我心下便紧张起来,生怕他会问我汝州的家事。 “侯爷好记性。悦儿得知你的寿辰后,花了足足两月时间,亲手绣了一幅百寿图替你祈福。难得这孩子一片孝心,我让她打开来给你看看。”程素说罢,又对我道:“悦儿,把百寿图打开,让侯爷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我得了命令,便将锦盒里的百寿图取出,和春娟一道拉开呈现在阴识面前。 “呵呵,难为这孩子了。”阴识此时便从座椅上起身,走了过来。 我心底一阵紧张,拉着绢缎的手竟也有些发抖。想必程素已经看出来,便走了过来替我拉住,侧身笑道:“侯爷看看,这字可还入得眼?” “不错,字体娟秀圆润,颇具功底。”阴识捋须点头道。 “我到觉得这绣工更高一筹,针脚细密平实,把字的韵味也都绣了出来,很是用了一番功夫。”程素赞道。 阴识哈哈一笑:“我本就是个武夫出身,夫人说这绣艺里的门道,我就更不懂了。” 这边点评完毕,阴识坐回上座又对我笑道:“这份礼物我很喜欢。看你书法这般不错,想必也是个勤学苦练的好孩子。我书房里有方古砚,听岳平说是春秋时的宝贝,我这粗人也不爱好这个,就作为谢礼回送给你吧。” “谢谢侯爷。”我对这砚台却也没什么爱好,不过出于礼仪,忙忙福礼致谢。 “那么贵重的物件儿,这小丫头怎么受得起?”程素拦道。 “小舅子家的千金,怎么受不起一方古砚?呵呵,岳平,你去替我将那砚台取来。” “是,岳平遵命。” 我这才留意到,岳平老夫子居然也立在厅内,于是朝他颔首致意。 在等待岳平取砚台时,阴识又随口问了问我的年岁,以及我在窦家学堂的学业,我都一一作了回答。 待岳平将砚台取来交给我,我便再次行了叩拜礼致谢。 阴识这时便笑道:“我看你姑姑把你教习得比我几个闺女还好,这般多才多艺又知书识礼。你住在我府上,不要见外,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尽管跟你姑姑提。” “侯爷放心,亏待谁,我也不敢亏待我哥的宝贝。”程素在一旁笑道。 送了贺礼退出前厅,我才发现自己贴身的衣裙竟湿了一半。那阴识虽是武将出身,其实面上儒雅温和,并无凶相,可我却格外紧张,怕他问我那百寿图是不是真的绣了两个月,更怕他仔细询问我爹娘的事。 第二十八章 拜迎凤驾 春娟带我回屋去换了衣裳,我自己沏了壶茶水,还没等茶水凉下来,春娥便来了。 她传了程素的话,说那方古砚太过贵重,怕我不小心弄丢了,就先由她代为保管。于是,我都还没仔细看看那古砚的模样,便被春娥连着盒子一起带走了。 春娥走后,便有人来通报阴皇后的车驾即将到来,府中眷属都要去前庭接驾。 待我和春娟赶到前庭时,阴识已经携府中一众眷属身着礼服,面朝门楼肃容而立。我忙忙混进队伍最末,与阴识的三姨娘立在一起。 烈日炎炎,众人都身着华衣冠冕立在没有丝毫荫蔽的庭院中央,这般滋味着实难受。不一会儿,我便见三姨娘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想是怕弄花了妆容,她竟不敢抬手拭汗,只任那汗珠滴滴滚落。 我站了一阵,额上便也沁出了汗珠。正是等得有些焦灼之时,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哗的丝竹礼乐,想是皇后的仪仗近了。众人神情为之一震,越发作出严肃端庄的模样来。 不一会儿,门楼外便传来宫廷内官的赞声:“皇后驾到!原鹿侯及家眷迎驾!” “恭迎皇后凤驾,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阴侯爷顶礼高呼一声,随即率先下跪拜向门楼。紧接着,身旁一片珠翠环佩叮咚作响,原本立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时间都齐刷刷的匍匐在地。 虽然学堂的女先生教过面圣迎驾之礼,我却还是第一次亲自参与,在新奇震撼之余,自己也忙忙屈膝跪拜。 “礼毕!请起!” 内官的赞声落下,身旁便又是一片衣裙窸窣,环佩叮咚。待我起身立定,便只能越过众人的头顶望见一小片明黄的华盖。 “恭请皇后入府!” 礼乐声中,听到阴识的声音,知道是皇后下了凤撵,我便踮脚想看看皇后的模样。身旁的三姨娘拉了我一把,我这才发现眷属队伍已沿着早已铺好的大红地毯,自动分成两列,肃容垂目,躬身相迎。 我也只好低眉垂首,俯视地毯,恭迎皇后入府。待一片朱黄间杂的华丽裙裾从视线里扫过,我便知道皇后已经自我面前经过。 片刻后,便有礼官出来说皇后已经入座,眷属可以自行散去。春娟便带了我返回后院,再次换下了汗湿的衣裙。 想起在竹溪镇里,夏日炎热时,我和秦三妹只着无袖短褂四处游荡,也无人说我们失礼。在这侯府之中,只要出了内室,便得锦衣绸缎层叠相裹,闷热不堪。 中午是侯府的家宴,有阴皇后出席,我作为外戚不能入席。在学堂上课时,我便觉得宫廷礼仪太过繁琐,能不去出席那样的宴席,于我而言是种恩赐。 程素和一众女眷在陪伴皇后,也无人来差遣召唤我,我乐得自在。在内室里吃了些清淡饮食后,我便溜回床上,想好好补上一觉瞌睡。 却正在这时,听见屋外一阵熙攘,我让春娟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春娟出去片刻,便将消息打探了回来:“听前院张妈说,为了给侯爷贺寿,皇上恩赐在侯府上演角抵戏,剧组此刻已经在前庭搭台了。” “要演角抵戏?!”我一听就再也睡不住了,翻身便跳下床来。 “却也不必这么急啊,我以前陪老夫人看过一出,光是搭台、布景都要好几个时辰呢。若是有吞刀吐火这些杂耍,恐怕要到天黑了才开始呢……”春娟边帮我穿衣边道。 早在学堂里就听窦童吹嘘过角抵戏如何如何精彩,我却一直没有机会观看。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了,我却哪里能熬得住等天黑? 收拾打扮齐整,我便和春娟往前庭赶去。却只走到中门,就被侍卫拦了下来,说是剧组正在作准备工作,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这位是侯府的侄小姐,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春娟见我观演心切,便和那侍卫辩解道。 侍卫瞥了我一眼,冷道:“方才阴四爷过来,我都没敢放进去,何况是侄小姐呢?” “你,你……”春娟被侍卫一句话堵得气结。 我早习惯了侯府下人看人下菜碟的嘴脸,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毕竟不是这府里的正主子,他们这么待我,也是正常的。 侍卫或许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又补充道:“我也是为了侄小姐好,那剧组里多的是刀剑棍棒,进去万一被伤着了谁来负责?” 听了这话,春娟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一些。 知道进不去,我和春娟只得失望而返。走了没几步,那侍卫却又道:“开演的时间还早着呢,侄小姐放心,这府里的眷属都是有座位的。” “谢谢侍卫大哥。”我回身给他道了个谢。想那侍卫没料到我会道谢,一时竟呆呆愣住。 我和春娟慢悠悠走回后院,在一株石榴树下碰见了满头汗水的春娥。 我便笑道:“春娥姐姐,你寻个阴凉处歇会儿吧,看你一身的汗……” “我的祖宗,你跑去哪里了?!”我话还没说完,春娥一把拉起我就往游廊深处走:“夫人这阵正陪皇后娘娘在荷池纳凉品茶,叮嘱我带你去趁着这个点儿送茶壶呢!” “我也是刚出来在院子里走了走。”想起那碧玉壶儿的事,我额头也一阵冒汗,我居然把这事忘记了。 春娥回头对春娟道:“春娟姐,以后可不要这般糊涂。这事要办砸了,你也少不得要受责罚。” 春娟原本也不知道有送茶壶这么个事儿,听了春娥的指责却依然点头道:“我记下了,谢谢春娥妹妹提醒。” 穿过几道月门,便是侯府后院的荷花池。正是荷花繁茂时节,池边柳树成荫,池内锦鲤成群,再加上满池翠叶堆叠,红花嵌缀,风景煞是好看。 那池中的凉亭之内,远远便望见程素和六七位华衣夫人围坐纳凉。中间的那位雍容贵妇,想必就是阴侯爷的妹妹当今皇后阴丽华了。 那木盒装着的碧玉壶儿,春娥早已着人送到池边候着了。我这边一到,便有个小丫头去程素耳边回了话儿。 程素闻言,回头朝我这边张望了一下,随即便点头示意我进去。 春娥见状,拿出手绢子替我仔细抹了额头上的汗,叮嘱道:“一会儿过去可要注意行止,不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心血。” 我在心底琢磨:程素想巴结阴皇后,为何让我去送这壶儿?在侯爷面前,她让我冒了陈辄女儿的名,此刻又让我去送茶壶,难道是汝州程家有事相求?倘若皇后娘娘问起我的姓名,我该说自己叫苏悦,还是程悦? 第二十九章 碧玺彩珠 我端着木盒,随那小丫头走进凉亭时,竟见着了一位熟人——窦童的奶奶安丰侯夫人。只是她正侧首和旁边一位白白胖胖的夫人聊天,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娘娘,这位便是阴夫人的侄女。”那小丫头引我进入凉亭后,便躬身禀报。 我上前屈身行了跪拜大礼:“拜见皇后娘娘,叩请娘娘万福金安!” “哦,这便是你提到的那个小丫头?”座中的阴皇后略略侧首,询问着一旁的程素。 “嗯,正是我大哥那宝贝女儿,小名唤作悦儿。她此前一直住在汝州,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就怕行止粗疏,扰了娘娘清静。”程素脸上的笑容显得特别茂盛。 “嫂嫂娘家出来的丫头,哪有一个粗疏的?站起身来,让本宫看看,是不是也和你姑姑一般好看?” 听了这话,我便站起身来,对着她露了个千金小姐的标准微笑。 阴皇后上下打量我一番,便点头笑道:“啧啧,汝州真是出美人啊,这小丫头再长上几年,定会比你这做姑姑的还美!” 我顺势也打量一番了阴皇后。我早听人说她是个美人,如今虽是年纪大了,身体发了福,但这一笑起来,竟是格外雍容华美。难怪坊间流传说皇上年轻时便起誓云:“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般经得起岁月消磨的美人,确实当得起皇上的这句话。 “我哪里美了?娘娘休要取笑。”程素笑着接了话,随即便又道:“方才娘娘提起的云雾茶,用玉杯沏来虽然好看,但却失了茶韵。前些日子悦儿得的那只碧色陶壶,若沏上那高山云雾茶,可谓‘山茗煮时秋雾碧,玉杯斟处彩霞鲜’,却是再好不过了。” 闻言,我便忙忙将木盒打开,取出小缺哥哥送的碧玉壶儿,双手呈献给阴皇后。 阴皇后抬手接了过去,仔细打量一番,便点头道:“粗一看以为也是个玉壶,细细看来,这光泽却是釉质特有的波色,明艳动人。这般均匀细腻的上釉手法,本宫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能得娘娘喜欢,也不枉了这丫头的眼光。”程素笑道。 阴皇后笑道:“这壶儿本宫便收下了,却也不能白拿你家丫头的东西。诺,这串碧玺珠就送给小丫头了。” 见阴皇后摘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串七彩碧玺珠,程素忙忙拦道:“不可,不可,娘娘贴身带的贵重珠玉,她个小丫头哪里敢收?” “也不算多贵重的物件儿,难得这丫头长得喜人,就算是本宫给的见面礼吧。”阴皇后拉过我的手,亲自将那碧玺珠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忙忙跪地谢恩。程素也当即起身郑重谢恩。 直到这时,那窦夫人才留意到我,顿时笑道:“原来是悦儿?我方才竟没留意到。呵呵,童儿今天也来了,方才就去找你了呢。” 我便忙忙向窦夫人请安。这边程素也把其他几位夫人介绍给我认识,高密侯家的邓夫人、兴义侯家的耿夫人、成义侯家的梁夫人和新息侯遗孀马夫人。原来,陪着阴皇后纳凉品茶的,竟全是洛阳城里的一品诰命夫人。 待我一一给夫人们请安后,程素便道:“几位夫人今天也都带了小姐过来,方才窦小姐还专门寻你去了,你们几个丫头也难得聚在一起,你找她们玩去吧。” 闻言,我便向阴皇后和诸位夫人躬身辞别。 走出凉亭,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接触程素便知道,和这些贵妇们相处,虽然面上都是温言笑语,却又不知道她们心里是什么想法。 待我走回自己住的院子,便见窦童神情恹恹的坐在秋千上来回晃荡,旁边一个端着果盘的丫环正俯身说着什么。 “童儿!”我急急唤了一声。 窦童回过头来,一看见我,便从秋千架上跳了下来:“苏姐姐,你去哪里了,害我把这侯府都找遍了!” “我方才去了凉亭,听窦奶奶说你在找我,我便急急回来了。” 我们足足一个月没见面了,此刻一见,话篓子便再也收不住。窦童把学堂里最近发生的但凡有点趣味的事情都给我讲了一遍,诸如周老夫子有次上课时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叫了,刘女师有次在饭堂里踩着烂菜叶摔了一跤,以及窦媛上女工课被绣花针扎了手指头等等。 满足了她强烈的讲述欲望后,我便将自己来癸水的事以及这些日子被关在屋子里绣百寿图的经历描述了一番。 “来癸水有那么多禁忌啊?我以前还羡慕窦媛每月有几天可以不上学呢。”窦童惊讶过后,神色坚定道:“以后我来了癸水,坚决不让我奶奶知道,好继续去学堂混吃混喝!” “混吃混喝?你家里的饭菜比学堂的好多了吧?”我提醒她。 窦童皱眉道:“这倒也是啊。学堂里没有苏姐姐,其实好无聊的,她们都不敢作弄周夫子。” 自窦童入学那日挨了戒尺后,她在学堂里最大的乐趣便是听从我的建议作弄周夫子,比如在他的座椅上涂墨汁,捉了蝉叫子丢进他的书房等等,每每看到周夫子气得胡子乱颤,她便开心不已,乐此不疲。 感叹一番后,窦童又问道:“那之后这么久,你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刺绣,除了刺绣,就是睡觉?!” 我悲催的点点头。 窦童便一脸同情道:“苏姐姐,你真是好悲惨啊!” “是啊,好悲惨。我都不知道街角那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还在不在了。”以前每次休学回家,我和窦童分手前都会一起去大叔那里买一串糖葫芦,然后一路甜滋滋的吃回侯府。 窦童听到这里,突然“啪”的拍了一下手掌:“有了,我现在就带你出去买糖葫芦,把你这个月没吃的都补上!” “买糖葫芦?!”我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今天阴皇后在侯府作客,外面侍卫比平日多多了,我们怎么混得出去?” 窦童回头望了一眼她的随身丫环喜铃,随即踮脚凑近我的耳朵,提议让我学上次在辟雍参加蹴鞠一样,扮成男子蒙混出去。 这个想法却也有几分可行性! 我们当即背开春娟和喜铃,躲在角落里协商了一番细节。考虑到今日府内仆众关注的热点是阴皇后和晚上要演的角抵戏,浣衣院那边仆从稀少,便定下了由窦童做诱饵引开浣衣院的老嬷嬷,我趁机溜进院子偷两套男子衣服的方案。 第三十章 街头偶遇 “哈哈,幸亏我身手敏捷矫健,一偷成功!” “还不是因为我演技好,那老嬷嬷真以为我找不着路,一直把我送到了荷池边,要不你哪有机会得手?” 半个时辰后,窦童和我抱着偷来的两套男装,一边欢喜,一边抢功。 找借口支开了春娟和窦童的丫环喜铃,我们躲在内室换好男装,从侯府后院开的一道小门溜了出去。 我足足一个月没出过侯府的门,这阵走在街上,便感觉街也宽了,楼也高了,连太阳都不那么热了。 我们一路哼着小曲,学着公子哥儿的步调,摇头晃脑的穿过步和里大街,向着宁和巷拐角处卖糖葫芦的那位大叔前进。 越往宁和巷走,一路的商铺摊贩就越多。进了宁和巷,便是一片熙来攘往。门楼上旌旗招展,门楼下店铺林立,绣房、染铺、茶坊、酒肆比比皆是。往日经过这里,都是坐在轿子里匆匆而过,今日终于有了机会置身其中,便觉得入目入耳的都是别一番新鲜。 临街那些开阔的店面中,货物琳琅,五光十色,看得人眼花缭乱。经不住商贩们的热情召唤,我和窦童便一家家的逛了下去,看看胭脂水粉,摸摸金钗银钏,尝尝干果蜜饯,嗅嗅鲜花盆景,便是那卖蛐蛐儿的小摊儿,我们也蹲着看了好半天。 直到两脚蹲得有些发麻了,我才想起我们此行的初衷是买糖葫芦,便拉了窦童跑去街角。好在那位大叔还一如既往的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的等着我们递上铜钱。 窦童一开口就要了八串糖葫芦,果然是惦记着要把我这一个月没吃的都给补上。我先是想阻拦她,可一看见那位大叔比往日还笑得热情的脸,便没好意思开口了。 于是,我们便一人攥着四串糖葫芦,立在街角认真的舔舐咀嚼起来。第一串吃得很舒畅,吃到第二串,便感觉有些勉强了。终于没能把第二串吃完,我们便都腻甜得有些想吐了。 想找那位大叔退货,发现大叔早就没了人影。扔掉吧,看着红果果、油亮亮的糖葫芦,又有些舍不得。我抬眼扫了一圈,发现前面有几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蹲在街角滚泥球,便做了回顺水人情,将剩下的糖葫芦交给了他们。 本是一片好心,谁知那里一共有六个孩子,我们只剩四串糖葫芦,先得了糖葫芦的孩子满脸喜悦,而没得到的那两个心中不忿,竟当着我们的面和其他几个孩子争抢了起来。 个高的抢了个矮的,个矮的抢了个瘦的,被抢的心下不服,又冲上前去想要夺回。 “喂,别抢啊!”我急切道,但我的劝阻明显没人听见。 “小心竹签子戳脸!”窦童也是一脸焦急。 见这群破小孩彼此抓着衣袖揪着发髻,为了几串糖葫芦在街角推搡抢夺不休,我和窦童虽心下着急,却无计可施。 “哇,快看,谁这么无聊,在杏花楼上撒钱!”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惊呼。 撒钱?! 不单我和窦童,就是街上往来的过路人也都立即转回身去,齐刷刷的望向身后那幢叫做“杏花楼”的酒肆。 仰头看了好半天,那楼上除了被风掀动的店招,半个人影儿也没有。 “哪有人撒钱啊?骗人!”窦童撅嘴道。 我正想看看是谁把大家当猴耍,一道青影便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目光急追而去,便见那人几步便滑近了几个小破孩身边,趁着他们一个个泥塑般翘首观望杏花楼,三两下便将他们手里的糖葫芦摘了个干净。 这身段,这步伐,若是脚下带着皮鞠,任谁也拦截不住啊。真是好身手!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下。 “哥哥,你抢我们的糖葫芦!” “哥哥,你欺负人!” 小破孩们发现手里的糖葫芦被人夺走,顿时惊叫起来。我这时也才反应过来,这人居然从小孩子手里夺食!好无耻! 义愤填膺之下,我冲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袖:“把糖葫芦还给他们!” “三墩子,接住!” 那人却并不理我,手臂一抬,四串糖葫芦便被“唰唰”抛洒了出去。十来步之外,另一个青衣少年抬手便将糖葫芦稳稳接在了手里。 我怒道:“你,你们好无耻!连小孩子的东西都抢!” “无耻?!你故意少送两串糖葫芦,惹得这群孩子争抢打架,那才叫无……”那人转回身来,话还没说完,脸上便露出了诧异之色:“你?” 微皱的眉头,惊诧的眼神……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面前这人似曾相似。 “你松开!”他突然开口道。 他这话一出,那群原本还眼巴巴指望着我帮忙夺回糖葫芦的小屁孩们,便都一哄而散。 听见这句话,我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便道:“你是小白脸?!” “你,你才小白脸呢!”那人脸上突然便染上了一层怒色。 果然,这发怒时的模样,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便笑了起来:“唔,你个子长高了,脸也没有以前白了,难怪我没认出来。” 自蹴鞠那日之后,我和他已有四年多没见过面了,没想到他居然比我高出一个头了。脸上脱去了小时的圆润,五官的线条更为清晰,往日白皙细嫩得让我妒忌的皮肤,如今已被晒黑了许多,所以我第一眼没认出他来。 “你们,你们认识?”窦童走上前来,一脸惊讶。 “童儿?你怎么穿成这样?!”我还没来得及跟窦童解释我和小白脸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旁便传来一声呵斥。 “三哥!” “窦旭?!” 我和窦童都是一脸惊讶,方才在一旁接了糖葫芦的人,竟然是窦童的三哥窦旭。他虽然个子也比四年前高了许多,但我却一眼能够认出。 听见我的呼喊,窦旭先是一愣,随即脸露惊喜,几步走上前来,狠狠一巴掌拍上我的肩头道:“岳弟,好几年不见了,你躲去哪里了?” 好疼!我不禁皱眉倒吸一口气,松开了小白脸的衣袖。 “哈哈,这么娘气?!我早先劝你进辟雍念书,你竟还躲着不来。”看出我的痛苦表情,窦旭竟是一阵大笑,笑过后便指着我身边的小白脸道:“你瞧瞧他,他就是邓拓的哥哥邓训,当年细皮嫩肉的,比我这妹子还白嫩,这几年下来,是不是爷们多了?” 原来他叫邓训?时隔六年,我才知道这小白脸的名字。唔,他现在这般朗眉星目轮廓分明的模样,着实算不上小白脸了。 我转眸打量着邓训,却见他脸露不悦道:“三墩子,我们走了,小八还在前面等我们呢。” “让他多等等。我还没给你介绍,这就是当年替你上场蹴鞠的阴岳啊。”窦旭一手攀上我的肩头,向邓训热情介绍道:“你别看岳弟身形瘦弱,他当年传球的技艺,可把我和邓拓都镇住了……” 小时被他攀着就觉得不自在,如今当着窦童和邓训的面,我便越发感觉不自在。我扭着胳膊缩了缩肩膀,窦旭却浑然不知,一手牢牢攀住我的肩膀,一手还将糖葫芦递到嘴边啃了一个,边吃边说起来。 “邓训,你也是传球好手,今日难得遇见岳弟,莫若我们去踢上一局,看看你们两个究竟谁最厉害?”窦旭越说越兴奋,当即便提议我们去蹴鞠一局。 自窦旭介绍我那日的光辉战绩开始,邓训便只是面带微笑,抱臂而立,以观看怪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此刻听了窦旭的建议,他忽然唇角一勾,露出一丝阴笑:“好啊,我也早就想会会被你和小八夸得这般离奇的传球高手了!” 第三十一章 奸计得逞 这厮明显是想清算旧账! 我要真跟去蹴鞠,不是傻了么我?得赶紧想个办法开溜。 “三哥,那个,方才不是说有人在等你们么?你们还有事,我们也还有事,就先走了啊,下次再聊。”一旁的窦童突然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急匆匆的便要离开。 “是啊,我们还有急事。蹴鞠的事,下回吧。”难得遇到窦童有这么醒事的时候,我忙忙配合着她,从窦旭的手臂下挣脱出来。 窦旭的目光便从邓训身上转移到了窦童和我身上,脸色竟倏忽剧变:“你,你们……” “怎么了,三哥?”窦童和我面面相觑。不去蹴鞠,不至于就要发火吧? “你们怎么在一起?!”窦旭的脸色越发难看。 窦童略略一怔,随即便开口道:“奶奶带我去阴侯爷家做客,她和阴夫人她们陪着皇后娘娘喝茶,我突然想吃糖葫芦了,奶奶就让……让这位哥哥带我出来买……” 窦童撒谎终究还是欠缺了火候,说话结巴不说,还居然红了脸。我便一脸镇定的补充道:“嗯,临走时,皇后娘娘还特意叮嘱我照顾好窦小姐。你放心吧,我这就送窦小姐回去。” 窦旭一脸惊讶:“皇后娘娘让你照顾好童儿?” 想着众人都对阴丽华那般毕恭毕敬,我扯出她的旗号来,这谎话自然就没人敢去核实了。我心下一得意,便抹高衣袖,露出阴丽华赏我的碧玺彩珠道:“喏,皇后娘娘为此还赏赐了我一串珠子呢。” 这碧玺彩珠一亮相,窦旭和邓训的脸色便为之一震。 窦旭和邓训交换了一下眼神,邓训颔首点点头,窦旭脸上的神色便明显放松了许多:“这么说来,这事皇后娘娘都恩准了?” 靠,买个糖葫芦的鸡毛小事儿,也需要皇后娘娘恩准么?但既是说谎在前,也就只能继续装下去,我和窦童对视一眼后便心有灵犀的双双点头。 这点头之后,我便看见一旁抱臂观望的邓训脸上露出了戏谑之色。可恶,难道他看出我们在撒谎了?我心里有些发虚。 窦旭却突然走上前来,一拳砸在我的肩膀上,神色极其郑重道:“你以后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定然不会饶过你!” 这一拳,与先前那一巴掌相比,简直不能同日而语。我感觉全身骨架都要散了一般,痛得一个趔趄,若不是有窦童抓着我的手,我铁定就栽倒在地了。 肩膀一定肿了!这窦旭为何动不动就揍我啊?我一脸委屈的望过去,却瞥见一旁的邓训正耸动肩头一脸憋笑,心下便恍然大悟:竟是这种睚眦必报的小人!难怪他之前对窦旭点头,方才表情又那般古怪,原来他早就算计好让窦旭出手揍我! 虽然我很想上前去跟他理论一番,可一见窦旭那格外郑重庄严的神情,我便心生了怯意: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以后再寻机会找他算账! 窦童想必也没料到她三哥有这般暴力,她抬手帮我揉了揉肩膀,便黑着脸朝窦旭吼道:“你怎么这么粗暴?!这位哥哥对我可好了,怎么会欺负我?” 窦旭脸露惊诧:“童儿,这么快,你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呵呵……”邓训那厮奸计得逞,似终于憋不住了,裂唇便露出一口皓白耀眼的大牙,笑得春风满面,得意之极。他几步走上前来攀住窦旭的肩膀道:“三墩子,我们走了,小八等急了也会翻脸的。” 我这才发现,这厮的个头居然比窦旭还高了半个头。难怪我方才那般用力揪住他衣袖,他还能轻松抬手将糖葫芦抛给窦旭!看来要和他硬来,我是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了。这辟雍的伙食就这般好么,出来的人个个都这般高大魁伟? 我这边还在进行深度分析,那边邓训便揽着窦旭的肩膀,大步走开了。 “可恶!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好看!”我小声诅咒道。 这话刚说完,邓训那厮便突然转回头来,勾唇向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阴笑。我不由一怔:说这么小声,他也能听见?! 一帮的窦童却急急道:“苏姐姐,我三哥其实人很好的。他刚才不是故意打你。我看他们蹴鞠队的人,平时都这么打招呼……” “我不是说你哥。”我刚解释了一句,就突然闻到一股蒸红薯的味道。扭头四看,才发现街面的光线变暗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都三五散去,青瓦民居上已经腾起了柱柱炊烟,顿时惊讶道:“哇,怎么都这时辰了?” “是啊,都到晚饭的点儿了。”窦童道。 “我们赶紧回去,说不定角抵戏已经开始了!”我抓起窦童便往回跑。 我们一路急匆匆跑回侯府时,放我们出来的侍卫已经换了班,新来的两个侍卫竟不让我们进去。 “我可是安丰侯窦府的三少爷窦旭,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窦童打出她三哥的名号来唬侍卫。 高个的侍卫瞥了我们一眼,笑道:“窦侯爷家究竟有几个三少爷啊?” “自然只有我一个。我奶奶平素最疼我,所以带我来给阴侯爷贺寿!” 另一名侍卫也笑了起来:“你是窦家三少爷?那先前进去那一个,却又是谁啊?” 窦童和我都是一怔:窦旭他们也来了侯府? 谎话穿了帮,我们两个愣在门外,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混进去才不会被揭穿假扮男子的事。 正是为难之际,我便看见春娟和喜铃一脸焦急的从街角走了过来。 “春娟姐姐!”我急切呼喊道。 春娟一瞥见我,顿时见了救星一般道:“你,你们在这里?可把我们急着了,我和喜铃找了大半个下午也没找着人,正要去禀报夫人呢。” “我就是陪窦小姐去买了两串糖葫芦,这个用不着告诉姑姑的。”我急急辩解道。 春娟看了我一眼,又瞥了瞥窦童,沉色道:“你们两个也真是大胆。你们一走,浣衣院的婆子就惊呼院里出了贼人,丢了两套衣服。若不是怕惊扰了皇后娘娘,被管事的宁妈压下了,只怕现在你们就该跪在夫人面前悔罪了。” 原来,我们一逃出侯府,那嬷嬷就发现衣服被偷了?!幸好是窦童在负责引开婆子,否则日后那婆子指认出我来,程素的脸色只怕会很难看。 春娟说她和喜铃在侯府找了我们几圈后,结合浣衣院衣服被偷的事,便猜出这是我们两人所为,便寻了借口偷偷从侧门出来寻找我们。找了几条街没找着人,就准备回去禀报夫人们接受处罚。 “我们都好好的,不用禀报了。若是阴夫人问起,就说我们玩累了,在花圃里睡着了。”窦童打断了春娟的话。 春娟便笑着点头道:“嗯,想是那花叶葳蕤,遮住了影子,所以我们满院子也找不着。” 若我们的事被程素、窦夫人知道,她和喜铃也是要负监管不力的责任,她们自然不会傻到主动去举报领罚,我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回府后,我们火速脱下男装,换上绢缎礼服,赶去接待宾客女眷的桂堂吃晚饭。 终究是回来得晚了些,那些来侯府做客的小姐们早已用完餐去前院找座位了。春娟找了伙房的师傅,给我们一人做了一碗阳春面。 第三十二章 亲密接触 狼吞虎咽的吃完阳春面,外面的天色就黑了下来。我和窦童便急慌慌赶去前院找座位。 走了几步,我想起了那两件衣服的事,便转身对春娟道:“春娟姐姐,那两套衣服……” “你放心,等会儿角抵戏开始了,趁后院人少,我就悄悄还回去。明儿查起来,就会发现是那婆子自己点错了数。”春娟笑道。 “那你不就看不成了?” “我以前陪老夫人看过的,也不觉得新鲜了。”春娟安慰我后,又对喜铃道:“你一会儿把两位小姐照看好。” 喜铃忙忙点头答应。 我们赶到前院时,临时搭建的舞台四周,已经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既有阴识的家眷,也有前来为阴识贺寿的客人家眷。 最前面两排放置软锦缎的座椅虽然还空着,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给皇后娘娘和几位诰命夫人预留的。 我和窦童一排排找下去,在最后一排侧面终于找到了两个座位。好在为了方便观看,后面的硬座每一排都比前面的高了一阶,倒也不遮挡视线。 坐下之后,窦童便絮絮叨叨给我讲这角抵戏的来由和一般要表演的剧目,我却只对那吞刀和吐火的杂技有兴趣。 等窦童把她知道的关于角抵戏的剧目都讲完一遍,那铺了红毯的舞台上还是一片空旷。周围一片嘈杂,大家都是一边讨论往日看过的角抵戏,一边热切期盼正式开演。 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见有一队衣饰统一的丫环提着风灯自中门鱼贯而出。 “娘娘来了,马上就开始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围观的人群便一阵躁动,催促孩子赶紧去上茅房的,奔走相告即将开演信息的,捋着裙摆窸窣落座的,都火速行动起来,热闹不已。 果然,在明晃晃的灯光引导下,阴皇后和程素她们便在随侍们的簇拥下来到了预留的座椅前。 “皇上不是为侯爷贺寿赐的戏么,怎么没看见侯爷呢?”前排有人在小声说话。 “侯爷陪桓太傅他们去西苑喝酒了,这角抵戏他们早就看腻了。”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往前望去,却只看见两团漆黑的背影,便猜测是窦旭和邓训那厮。 待前排的阴皇后和众多命妇入席后,舞台上突然就滚出一道嘹亮的铙钹声,四周迅疾安静了下来。 这时,便有一个身着赭色长袍的长髯老者带着二十来个身着彩色袍裾的男子走上台来,先是面朝阴皇后入座的方向行了跪拜大礼,再又起身齐刷刷念了一段为阴侯爷贺寿的祝词。 等这些前戏走过,伴随一阵欢快的鼓点响起,便上来了八个手执红绸的年轻女子边舞边唱。这便是窦童喜欢的巾舞。 我一心只念着吞刀吐火的绝技,看着这莺莺燕燕的轻歌曼舞,只觉得浪费时间。 歌舞结束后,上来了四个身着黑袍腰系红绸的魁伟男子。我心下一阵激动,急急挺直了腰背,但他们却只是表演角力。看他们满头大汗的把对方在舞台上摔来摔去,我便觉得好生无聊。 看完角力表演,便是走索绝技。一个身型轻灵的女子打直了双臂,从距舞台一丈多高的绳索上颤颤巍巍的走过,看得我心跳不已,直担心她被风吹了掉下来。 我终于觉得这剧目有些看头了,窦童却扫兴道:“苏姐姐,我肚子有点疼,想去上茅房。” 我头也没回的朝她摆摆手道:“去吧,去吧。” “你不陪我么?” “我难得看一次角抵戏,错过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让喜铃陪着你去。” 料想窦童定是撅着嘴起身离开的,但我此时的注意力被舞台上的人儿牢牢系着,就关照不到她的情绪了。 “啪啪啪啪……” 走索的女子一下台,我便和周围的观众一道卖力鼓起掌来。 这时,一胖一瘦两名身着褐色衣袍的男子各端着个盒子走上台来。两人上台向观众鞠躬行礼后,那胖子便“啪”的一声打开了手中的盒子,侧翻起来朝向观众展示。 当盒子转到我这一面时,我的心跳便加快了一些,那灯光映照下,三把雪亮的匕首赫然呈现在眼前。 这便是要表演吞刀子了?!我不由一阵激动。 那男子展示一圈后,从盒中取出一把匕首,疾步走到舞台前沿,请台下的丫环从夫人们座前的果盘取了一个沙果给他。他接过沙果,抬手一抛,沙果便在空中翻腾而起,他手持匕首“唰唰”舞动,片刻后,他的掌心便摊着一个已经去了皮的沙果。 哇,削沙果也能这么酷?!我看得目瞪口。 “好!” “绝了!” 周围响起了一阵叫好声。 那男子手托沙果展示一周,突然颔首咬了一大口,随即便抬手将沙果抛向观众区。正好接住沙果的那位女眷,竟发出一声激动的尖叫,观众区内顿时一阵躁动。 男子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后,便又回到了舞台正中,摆出了一个半蹲马步运气的动作。看来,方才的表演不过是检验那刀子的真假,真正的绝技就要开演了。 这时,有道黑影靠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想是窦童回来了,估计还在生我的气,所以不肯主动开口说话。在这关键时刻,我嫌自己两只眼睛都不够用,自然也就无暇回头去安抚她的小情绪了。 似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台上的男子一手叉腰,一手将那雪光闪亮的匕首高举过顶,慢慢张大了嘴巴。 见这情形,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难道他真敢把这么锋利的刀子吞下去?! 那把匕首离他的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一点点没入了他大张的嘴里…… 脑子突然浮现那雪亮的刀子割破喉咙气血翻涌的恐怖场景,我心下一紧,一把就抓住了旁边窦童的手,替他捏了一把汗。 我感觉被我抓着的手明显僵了一下,随后便挣脱起来。不会这么小气吧,不就是没陪着上茅房么,手都不让拉了么?我偏偏更加用力的抓着不放。 舞台上,那把雪亮的匕首已经完全没入男子的嘴里。那男子脖子打得笔直,面孔涨得通红,紧闭着嘴巴,一副十分难受的模样。 我看着也很紧张难受,生怕他一吞口水,真把那匕首吞进肚子里去。好在,就在我手心都捏出汗来时,他又张开了嘴,将匕首慢慢的往外抽取。 一直看到那把匕首被完整取出,男子毫无损伤的微笑谢幕,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这时,我便发现有些不对劲,怎么窦童的手变得这般大了,我一只手居然握不住…… 我疑惑着转回头,顿时惊得有些坐不住。咫尺相对的,竟是邓训那厮满含戏谑的笑脸。 “怎么,还不舍得松开么?!”那厮瞥了眼搁在他手背上的我的手,勾唇笑道。 第三十三章 往来非礼 我慌忙收回自己的手,手心和脸颊顿时变得滚烫。 “你,你怎么坐到这里来了?”我不争气的有些结巴起来。 这厮不是和窦旭坐在前排的么,什么时候跑到我身边来了?我疑惑的望望前面,那两团黑影正靠在一起窃窃私语。难道方才认错人了? “早先在中门碰见了我父亲,被带去给阴侯爷敬了寿酒,赶来时就只见你旁边还有个位置。”邓训顿了顿,笑道:“‘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我今日被你非礼了。” 果然是个记仇的小人,这么多年前的旧事,他都还记着! 想起下午街头挨窦旭的那一拳,心里便有些忿忿不平,我便也借用他当年的台词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是吧?” 听了这话,邓训皱眉道:“你居然还记得?” “你都还记得,我怎么敢忘了?”说罢,不等他有所反应,我便狠狠一拳砸向他的肩头。 “嘶!” 倒吸一口气的,却不是他,而是我。我的指节正巧触在了他的肩骨上,震得生生作痛。 邓训揉着肩膀笑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果然,明明是你非礼我,却还这般恼羞成怒……” “下午在街上,你为何唆使窦旭打我?”我捏着拳头,拧着眉头,怒火中烧。 “窦旭他何时打过你?”邓训收住笑容,诧异问道。 “他威胁我不许欺负窦童时。” “那个,那个也叫打么?”邓训憋着一脸坏笑道:“你怎么看出是我唆使他来着?” “你朝他点头,之后他就出手了,还不是你唆使么?”小样,居然想抵赖,别以为我没看出来。在侯府呆了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我还是学着了些。 邓训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就因为我点了头?” “你还想抵赖?!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的男人,不过小时候推了你,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报仇……” 我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突然拽住了我的衣袖,我诧异转回头,却是喜铃一脸焦急道:“我找不到我家小姐了!” “找不到了?!你方才没有跟着她么?”想起窦童走了这半天也没回来,我慌忙站起身来。 “我本来跟着的,可是看吞刀表演要开始了,就有些舍不得走,小姐就说她自己一个人去也能行……”喜铃越说声音越小。 “把主子都跟丢了,居然还不去跟窦夫人禀报?!”一旁的邓训突然出声。 闻言,喜铃一脸惶恐:“这,这……” 喜铃自然是怕受责罚才会先来找我求助。毕竟这是她对我的一种信任,我便安慰她道:“门外有侍卫把守,童儿必然出不去,想是走岔了路吧。我们先去后院找找,若还是找不到,再去通报夫人们。” 说罢,我便离席拉了喜铃往后院寻去。 前庭因有角抵戏表演,庭院四周挂满了风灯,院内明亮如昼。越往后院走,风灯越少,过了中门之后,虽然月色清明,却感觉四周花影树丛黑魆魆的一团一簇,魅影斑驳。 走着走着,我便感觉身后多了一串脚步声,心下不由得有些发紧。 走到一处院门拐角,我便拉了喜铃贴墙站住。喜铃想要问话,我“嘘”了一声制止。片刻后,那脚步声便到了院门处,在院门略作停顿,便经过拐角处,向旁边的院子走了去。 “你再不放开我,我就叫人了!” 我拉了喜铃正准备继续往前走,旁边假山后便传来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听着有些耳熟。 “呵,你叫吧,这院子里连扫地的婆子都去看戏了,看谁能听得到……” 这个男子的声音也有些耳熟,我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喜铃一把攥住我的手,紧张道:“有,有人!” “只要不是鬼,你怕什么?”听见人声,我心里反倒比刚才听到那串脚步声更踏实了一些。 “啪!” 我话刚说完,假山后便又传出一记响亮的耳光声。 “打是亲,骂是爱,原来娟儿早就对哥哥我上心了啊……哈哈……” “无耻!” 这带着哭腔的女声,我越听越熟悉。娟儿?是春娟姐姐?! 我丢开喜铃的手,便往假山旁冲了过去。 等我钻过树篱走到假山背后,便见微明的月色下,春娟正被一个男子压在假山下的草丛里。那男子一手将春娟的两手反压在头顶,一手费力的撕扯她的衣裙。 想起我和小白脸小时在喜毯上打架的场景,我心中有些惊诧:该是多么深刻的仇恨,才会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打成这样?! 见春娟在地上挣扎不休,头发散乱,完全处在下风。我气急不过,弯腰在草丛里摸索一阵,抓起一块鸽子蛋大小的卵石,狠狠朝那男子身上砸了去:“你放开她!” 只听得“啪”的一声,却也看不清究竟砸到了哪里,那男子突然以手扶额,丢开了春娟倏忽站了起来。 “孙,孙二叔?!”我这才看清,那男子居然是孙二! “呵呵,原来是侄小姐?”那孙二瞥见我,脸上突然露出碜人的笑容。 我不禁后退了两步,怯怯道:“有,有什么事情好好沟通,何必要打架打得这般没有形象……” “打架?”孙二微怔之后,抬步朝我走来。 “你这般欺负春娟姐姐,我要去告诉姑姑。”见孙二目露凶光,我便出言威胁道。 “悦儿,你快走!”春娟爬起身来,以手捂住被扯得凌乱的衣衫,朝我急切道。 我也感觉到了危险,转身刚要想跑。那孙二却是一个箭步扑了过来,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牢牢卡住了我的脖子。 “孙,孙……” 那双大手卡得越来越紧,我只觉得脖子象是要断了一般,痛得连脑袋都发起晕来。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有些奇异,一个身型俊逸的男子,突然从那白花花的月亮中跳了下来,箭步朝我走来…… “砰”的一声巨响中,我睁开了眼睛。便见那孙二象根被倒空了的麻袋,面孔扭曲的瘫软在了假山之下。 “侯府之中,你也敢做出这等龌蹉之事,岂能轻饶?!” 这声音好熟悉! 我微微仰起头来,便望见一张棱角分明正气凛然的脸孔。月光正用清透的笔墨,从那上扬的剑眉、英挺的鼻翼、紧绷的唇线一直勾勒到弧度优雅的下巴,我不禁看得有些发愣。 “你没事吧?” 那张好看的脸突然朝我转了过来。我一惊,居然是邓训! 我这才尴尬发现,自己居然被他单手搂在怀中,脑袋正靠在他的右肩上!难怪感觉这张脸距离自己这么近! “你做什么?!”我急慌慌一把推开他,却身子一软,快要栽倒时,便被身后的一人扶住。 “那孙二方才卡了你的脖子,是这位公子救了你!”扶住我的,却是衣着凌乱的春娟。 春娟一番解释,我这才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邓训道:“我带了孙二去向阴侯爷禀报原委,你们先回去更衣整理一番,或许还会找你们问话。” 第三十四章 重返学堂 我和春娟回卧房梳洗更衣之后,程素便带着春娥和宁婆子赶了过来。 程素坐在木桌前,听春娟描述完整个过程后,皱眉道:“大家都在前院看戏,你们两人为何在后院游荡?” 方才更衣时,春娟便说她是刚去浣衣院还了衣服出来,就在假山旁撞见了孙二。此刻听见程素这么一问,她脸色便有些发白。 “姑姑,是那窦家小姐进后院上茅房,不巧和丫环喜铃走散了,我们便和喜铃一道进来找人。”我也怕白日的事露了陷,便忙忙替春娟答道。 “找人?方才过来,我还看见窦小姐和窦夫人坐在一块儿呢。” “啊?难道是她上了茅房就坐到了她奶奶身边,喜铃没看见就以为她走丢了?!”我恍然大悟道。 “那邓家公子却又怎么和你们遇到一起的?”程素狐疑道。 对于这个问题,我也觉得好奇,便转首望着春娟。 春娟看看程素,又看看我,猜测道:“可能也是进后院来找茅房吧。当时,孙二卡住小姐的脖子,我扑过去使劲掰他的手也掰不开,便急得大声呼救,片刻后,那位公子便从树篱外翻身跃了进来,一脚将孙二踢飞了出去……” 这时,程素抬手摁了摁太阳穴,疲惫道:“今天的事儿谁也不能说出去!” 春娟郑重点点头,随即又问:“那,那万一喜铃和邓公子……” “邓家公子那边侯爷打了招呼,他不会乱说。那个喜铃到必须招呼一下,宁妈妈,你去把这事办了。”程素转首吩咐道。 宁婆子躬身答应后便走了出去。 “这两个香包里装有安神香,你们带着压压惊。”程素站起身来,从春娥手里拿过两个香囊递给我和春娟道:“你们早些歇息了,明儿一觉起来,就都该忘记了。” 程素和春娥离开后,我便问春娟:“那孙二想行凶杀人,会被送官审判吧?” “不会。顶多一顿好打,赶出宅子去。”春娟一边替我理纱帐一边说道。 “只是挨顿打?”我不免有些失望。 “今日是侯爷寿辰,皇后娘娘也在府里做客,这事若传了出去,侯府哪里还有面子?夫人方才也说了,要我们把这事忘记了。小姐以后再也不可提起。” 想起孙二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倒是那邓家公子,我们却也没跟他道声谢。”春娟一脸遗憾道。 道谢?那厮那么巧就出现在假山外,莫不是一路跟踪我想伺机报复?想起之前听见的那串脚步声,我便愈发觉得邓训居心叵测。 第二日一早,春娟便叫了我起床。 我抬眼看看窗户,见天色尚未大亮,翻个身又闭上了眼:“昨天受了惊吓没睡好,我要多睡一阵。” “小姐,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开学?!”我猛然坐起身来。是啊,一个月没上学了,我都快忘了这节奏了。 想着周老夫子手里的青竹戒尺,我便翻身跳下床来,开始一番忙碌梳洗。在天色彻底亮开前,我便被春娟送上了侯府的轿子。 学堂里早会一结束,我便拉了窦童质问:“你昨儿上了茅房,怎么跑你奶奶那边去了?害得我和喜铃一阵好找!” 窦童看着我,一脸委屈道:“你还说呢,不陪我上茅房就算了,也不帮我把座位守好。我回来没了座位,只好找我奶奶,让她找人给我加了个座儿。” 想起昨夜抓错邓训的手,我便气恼不已:“你位置没了,就不知道跟我说一声么?!” “后面站了那么多人,瞅见座位没了,我却还要巴巴的挤过来给你说一声?”窦童脸露不悦。 想想昨日的事,我便有些心烦。若不是窦童怂恿溜出侯府,便不会在街上撞见邓训还挨窦旭一拳;若不是白日偷了衣服,春娟便不用晚上去浣衣院还衣撞上孙二;若不是窦童去上茅房,邓训便不会瞅见空位坐到我旁边;若不是误以为窦童回来了,我便不会拉错了邓训的手还打他一拳;若不是为了去后院找窦童,我便不会撞见孙二行凶;若不是错拉了邓训的手,他便不会跟踪到后院找我报仇,而意外救了我…… 我一时也理不清究竟是谁有错在先了,便摇摇头道:“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合你计较了。” 窦童愣道:“喂,明明是你有错在先,这话该我说好不好?!” 此时,我脑子里一团浆糊,也不屑与她多争辩,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进了书堂。 “苏悦,我不和你做朋友了!”窦童气急道。 我白了她一眼:“你三哥那么凶,谁敢跟你做朋友啊?我还没欺负你就被他打了一顿……” 说起窦旭,窦童便又和悦了脸色,凑过来道:“好吧,我也不和你计较了。要不是昨天跟我奶奶坐了第一排,我还发现不了那吐火的秘密呢。” “吐火的秘密?!”我顿时来了兴趣。 昨晚为了去后院找窦童,我便再没看成表演,夜里做梦我都梦见自己在眼巴巴的等着吐火表演。 窦童详细描述了一番吐火表演,说那演员先是如何气沉丹田汇聚内力,然后又如何叉腰仰首猛然喷吐出一道滚滚烈焰。 我听得有些心焦,催促道:“你发现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在喷吐火焰之前,他侧身喝过一口水。”窦童一脸神秘道:“我还瞧见他带了手套的指缝里,夹着一根点燃的香。他朝着香火吐了一口水,那水一遇到香火,便突然爆成一团火焰来……” “水不是灭火的么,应该是那香火被灭了,怎么还能爆出火焰来?”我支肘寻思道。 “是啊,我也觉得很奇怪呢。” “莫非他喝的不是水,而是油?!”我觉得自己果然很聪明,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道理。 正想深入分析一番,上课的钟声便敲响了,我和窦童只得回了各自的座位。 好长时间没来听课,功课就撂下了一大截。这一期里,周老夫子便对我格外严格,有两日下学后都留了我补课。看他严肃着脸孔,和平日上课一般无二的认真讲解经书,我便觉得这是岳平入学那日拜托他“关照”的恶果。 这日傍晚,我正在周老夫子的书房里结结巴巴的背诵功课,窗外便响起一声惊呼:“不好了,祖师堂走水了!” “走水了?!”初晴手里端着的茶壶“砰”的一声便落在了地上,茶水四溅,碎片乱飞,我幸亏退得快,才没被浇湿了鞋子。 周老夫子本就皱紧的眉头,此刻便拧作了一团:“怎么毛手毛脚的,我这把壶儿,还是老祖师传下来的!” 初晴瑟瑟道:“先生,外面有人在叫嚷着走水了!” “别人在外面叫嚷走水,与你何干?你做事怎能一心二用……走水了?哪里走水了?!”说到这里,周老夫子突然反应过来,猛的从座椅上弹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说,说是祖师堂!”初晴结巴道。 周老夫子神色剧变,一把丢下手里的经书,砸翻了桌上的茶盏,撞倒了木座笔架,他却视若未见,只掀了衣襟便急匆匆跑出书房。留下我和初晴两人面面相觑:冷静沉着临危不乱什么的,不是周老夫子一贯的要求么? 第三十五章 学堂走水 待我和初晴赶到祖师堂,四周已是一片喧嚣熙攘。 祖师堂里浓烟滚滚,学堂里的男女先生和奴仆杂役们,人人提着个木桶,焦急的奔跑着往里面泼水。 一些围观的女同学也都纷纷加入扑火队伍,自发端了木盆、木勺、木碗,从荷池边舀了水往祖师堂里泼。 这等火急火燎的事情,我自然不能落在后面! 四周找寻一圈,没找着能够舀水的工具,我瞅见满池翠碧的荷叶,顿时计上心来,摘了荷叶掬了水便往祖师堂跑。 怕水漏了,我步子迈得极碎,好不容易跑近祖师堂,我手心一扬,很是不巧,满满一包水竟砸在了躬身抱着祖师牌位出来的周老夫子头上! 周老夫子的头上脸上原本落满了烟灰,此刻被水一浇,乌黑的水汁便深深浅浅的在他脸上欢乐的流淌开来。 “你……你不在书房背书,跑来这里添乱!”周老夫子抬袖抹着额头,怒火腾腾。 我忙忙垂首认错:“先生,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书房面壁思过。” “算了,你帮我把祖师的牌位端着,我还得进去一趟。”说罢,周老夫子把手里的牌位交给我,转身抬袖掩鼻又冲进了烟浓雾重的祖师堂。 “苏姐姐,先生对你真好。这包水若是我扔的,只怕要罚跪一个时辰。”一旁的初晴眼羡道。 我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初晴又凑近了悄声道:“我也是才知道苏妃的事,到没想到皇后娘娘这般大度,还能让你住在国舅爷府上……” 初晴说得神神秘秘,我听得懵懵懂懂:“什么苏妃?” “就是被打入冷宫的苏……”初晴刚说了一半,几位女先生便黑着脸带着衣着散乱、满面尘污的窦童从祖师堂里走了出来。 “童儿,你怎么了?”我急急上前询问。 窦童却只是哭哭啼啼,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你怎么了啊?怎么这副模样?!” 刘女师瞥我一眼,又对窦童厉色道:“哭也没用,我马上着人去通知窦夫人!” 眼看着几位女先生将窦童带走,我把手里的祖师牌位往初晴怀里一搡,便急急跟了过去。 几位女先生将窦童带进了前院的惩戒堂,然后便关上了门。 我附耳在侧门外偷听了半晌,才隐约明白:窦童偷偷溜进祖师堂里,拿了灯油对着香烛练习吐火。火倒是吐出来了,却引燃了祭师台周围的布幔。 火燃起后,她便吓得躲在了祭师台下。幸亏负责清理祖师堂的刘女师及时发现火情,带了学堂众人及时扑救,这才将她平安带了出来。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脸焦急的窦夫人便带着几个窦府中的婆子、女眷赶了过来。 我还想继续偷听,却被刘女师发现了,她板着脸让我去祖师堂帮忙清理杂物。 一直忙到天黑,祖师堂里的器物、祭品才被清理规整出来,搬到了隔壁的院子里。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坐在寝室内,正琢磨着找初晴去打听一下消息,窦童便推门进来了。 “你可终于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 和往日的话匣子性子截然不同,窦童只是望着我,不发一语。 “学吐火这么有趣的事,你居然都不叫上我!”我黑下脸说道。 窦童一怔,随即便扑过来抱着我哭道:“苏姐姐,周老夫子要赶我回家……” 这一下,轮到我发愣了:“他要赶你回家?” “周老夫子跟我奶奶说,要么我走人,要么他走人。” “这是你们窦家的私学,大不了就换个先生呗,反正大家都不喜欢周老夫子。”我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我求过奶奶,奶奶说窦家一族人多,各房的人都盯着我爹爹的世子位置,若是因我换了学堂的先生,我爹爹就成了众矢之的。我也不愿意爹爹被人指责,所以只能回去了……” 接下来,我们便彻底无话了。我只是愣坐在床榻上,看窦童从柜子里将自己的衣物用品整理打包。 “苏姐姐,你以后会来看我么?”收拾好包裹,窦童红着眼圈问我。 “又不是生离死别,你哭什么?”我上前替她抹了脸颊上的泪花,嗔道:“自然是要来看你的。就算不犯错,这学堂我们也最多再待三年,你早些毕业还乐得自在呢……” “嗯,这下不用每日背诗书了。” “嗯,也不用挨戒尺了……” “噗……”窦童突然便笑了起来。 这般依依告别之后,窦夫人和窦家女眷们就带着窦童回去了。这间寝室便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按照学堂的规矩,女弟子到了及笄的年纪,便是毕业之日。我离毕业还有三年,没有窦童陪伴的三年,想着便有些无趣。 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却再没了能够分享的人了。想到这里,我突然就思念起我娘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休学日,一回了侯府,我便直奔程素的房间,想请示回广阳门看看我娘。 程素正坐在桌前翻看一堆红纸卡片儿,我俯身叫了她几声“姑姑”,她才对我道:“你坐下,帮我拿笔记一下。” 我迟疑着在她对面坐下,春娥便将蘸好墨汁的毛笔和一张宣纸递到我的手里。 观察一阵,我才发现这些红纸片儿上密密写着小字,记着姓名、年柱、月柱、日柱、时柱这些八字,便有些好奇道:“姑姑,这些纸片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侯爷寿辰那日,前来贺寿的夫人们见了四爷,都赞他仪表堂堂人才出众,这几日便陆续有人送了自家千金的八字帖儿。侯爷让我帮忙物色一下。”程素翻着手里的一张纸片儿,递给我道:“这是成义侯梁侯爷家的千金,这个八字儿和四爷倒也般配,你记一下。” 我便将庚帖上的名字和生辰在纸上抄了下来。 程素边翻边看,一共在那堆卡片儿里选了三张让我抄出来。这边抄完,程素便接过去看了一次,满意点头道:“赶明儿我就带你去这三家做客,你也正好近距离接触接触这些小姐,帮四爷物色一下。” 好不容易才有两日休学,竟又要陪她去做客! 我犹豫一番,终于鼓足勇气道:“姑姑,我也有月余没见着我娘了,今儿我想回去看看她。” 程素端起桌旁的茶盏,一边用杯盖耐心撩着茶沫一边道:“广阳门那种地方,你以后要少去。需知要想谋得一段好姻缘,门第和出身便是第一要紧的。” 姻缘?我垂下头,看着桌上的那堆红纸片儿,默不吱声。 “我看在我娘的份上,将你视作亲侄女,待你却比侯府里这些正牌的小姐还好。这府里的小姐没一个有机会见着皇后娘娘,更不必说还得到赏赐。我做这些,便是要为你谋一个好的将来。” 谋个好的将来?她无非是将我的生辰也写在这些红纸片儿上,在那些贵族夫人的手里掂来掂去,最后配给某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见我一直不说话,程素终究叹了口气道:“你年纪还小,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你娘便是明白我这份苦心,才狠心不来看你。罢了,你今儿回去吧,明早我让春娥来接你,免得你心里恨我这做恶人的姑姑。” 程素居然同意让我回广阳门?! 我心下一喜:原来,只要我坚持,她也是会作出让步的! 第三十六章 水果人儿 轿夫将我送到广阳门时,天已经黑透了。让人郁闷的是,我娘居然不在家。 轿夫在门口等了片刻,见我进不了家门,便说送我返回侯府。 好不容易得来的回家机会,我怎么能回去?寻思一番,我便说我娘在陶坊取东西,我直接去陶坊找她。 轿夫不放心,又起轿将我送到陶坊门口。 抬手敲了门,好一阵门后才响起启栓的声音。侧门拉开,立着的正是提着风灯一脸惊讶的小缺。 “小缺哥哥,我娘不在家,我进不了门,过来坐一会儿。”我解释道。 小缺脸上便露出温和的笑容,侧了身引我进门。 穿过店面,进了后院,发现罗师傅正在往泥坯车上搬坯子,便觉得有些惊讶:“罗伯伯,怎么这个点儿了你还在做活?” 罗师傅转回身来,咧嘴露出笑容:“是悦儿啊?呵呵,说来也奇怪,最近陶坊的生意特别好,好多人来这里定做茶壶。白日要赶着出货,只能晚上开窑啊。” “生意再好,你也要注意身体啊。”一月不见,感觉罗师傅瘦了许多。 “嗯,我准备过几日再收个徒弟,人手多点,就不会这么忙了。”罗师傅顿了一下,又道:“悦儿来陶坊是……” “我娘不在家,我以为她在这边,所以来看看。” “你娘这阵子好像也很忙,她有很久……没来陶坊了。小缺,你带悦儿去树下歇着,我得先把这一车送入窑里。”罗师傅说罢,躬身继续将泥坯往车上装。 小缺带我到树下,将风灯搁在木桌上,端了茶水上来,便又走开了。 我喝着茶水,望着头顶的槐树,槐花已经落尽,茂盛的树冠将院子遮得密密实实,几乎望不见星空。小缺在花树下吹埙那夜的场景,像是梦境一般,突然就变得有些遥远了。 片刻后,小缺端着个木盒子走了回来。我眼睛一亮,想起了上次求他帮忙做的水果人儿。 小缺将盒子递给我,含笑示意我打开。 怀着对水果里小人儿姿势的好奇,我迫不及待打开了盒子。暖黄的灯光下,木盒里整齐蹲放着九个闪着莹润光芒的水果……不,是长成水果形状的陶瓷小人儿! 红扑扑的石榴脸上,画着弯弯的眉眼,笑得裂开的大嘴里,居然还能看到几颗白白的大牙,就象邓训那厮那日的得意模样;黄橙橙的橘子脸上,画着一双紧皱的眉头,那歪扯在一角的嘴唇,分明象是吃糖葫芦时酸得皱眉的窦童;还有撅着嘴的柿子人儿,吐着舌头的沙果人儿…… 一一看过去,我终于忍不住“噗呲”笑出声来:“小缺哥哥,你怎么想出这些表情来的?” 一抬起头来,便发现小缺正看着我,一双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晶晶闪亮。 我突然怔住:这一幕,我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 小缺脸上露出笑意,伸指在茶盏里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你喜欢就好。 “嗯,我很喜欢。谢谢小缺哥哥。” 我取出咧嘴的石榴人儿,握在手心扭了扭,却不象我娘那盒水果人儿,能够从中掰开,心中便略略失望了一下。想必我娘那盒水果人儿是罗师傅烧的,小缺还没学会吧? 拿着水果人儿赏玩了一阵,看看时辰不早了,估计我娘差不多也该回家了,我便起身告辞。 罗伯伯还在装泥坯,听说我要走了,便叮嘱小缺送我回去。 我抱着木盒子,小缺提着风灯,一路沉默着往我家里走去。以前跟着小缺学制陶时,总是我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长道短,两人之间也不觉得尴尬。如今见面的时间少了,我却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了。 好在这段路不长,很快便到了家门口。门缝里隐隐透着灯光,便知是我娘回来了。我上前敲了门,再又转身向小缺道谢。 小缺摇摇头,待我娘来开了门,他便默默转身离开了。 “你怎么回来了?”我娘见了我,一脸诧异。 我眼眶一酸,满腹委屈道:“娘你是不要了我么?” 我娘一怔,随即便将我搂进怀里:“傻囡,娘怎能不要你?” “那你怎么把我扔在侯府就不管了?” 我娘却不再言语,只是将我搂得更紧了些,我抱着的木盒子抵在两人之间,硌得胸口也有些发疼。 “这是什么?”我娘松开我问道。 “小缺哥哥刚才送我的水果小人儿。” 我娘脸色便有些不悦:“你又去陶坊了?”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就去陶坊坐了会儿等你。罗伯伯说,你好久没去过陶坊了,你现在很忙吗?” “嗯,这一段时间城里结婚的人多,有好些都是老主顾介绍的,不好推辞。”我娘转身关上门落了栓,对我道:“走吧,我刚煮了薏米粥,你也喝一碗。” 在侯府已经吃过晚饭,我还是有滋有味的喝下了一大碗米粥。侯府的厨子做的饭菜很精美,可却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饭后,我一边看我娘麻利的收拾碗筷,一边给她描述侯爷的寿辰。从我绣百寿图,说到排队送礼,从跪拜迎接凤驾,讲到单独面见皇后。说到皇后夸我长得好看,还赏赐了一串碧玺珠时,我便抹高衣袖,将那串珠子显露给我娘看。 我娘先是一愣,随即搁下正在清洗的碗筷,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拉了我到灯下细看。摸索把玩一番后,我娘便叮嘱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可得保管好了。” 我便点头应下。我自己也很喜欢这串珠子,自然不舍得弄丢了。 我娘放开我的手,回到灶台前继续洗涮锅碗,好半晌,她突然道:“悦儿,你以后还是要少回来,娘空了,就来侯府看你。” 我不由一怔,随即想起之前程素说的那句话来:广阳门那种地方,你以后要少去。需知要想谋得一段好姻缘,门第和出身便是第一要紧的。 本来还有好多话想说给我娘说听,诸如观看角抵戏表演,在后院被孙二卡脖子,窦童学吐火烧了祖师堂等等,可突然间我便都不想说了。 第三十七章 做客窦家 第二日一早,程素派来的轿夫便等在了家门口。 回侯府换上程素为我准备的罗锦百褶裙,我便与她去了成义侯梁家做客。 到了梁府,夫人们照例是品茶赏花,我则按照程素一路上的吩咐,接近那梁家的四小姐锦蕊,打探她的脾性爱好。 我能做的,无非是故意将茶水打倒在她身上,不小心弄断她绣了一半的针线。这些小把戏,都是程素在各种场和亲自示教过的,我学起来也还算像模像样。 只是我并不觉得不为一杯茶水泼脏的衣裳发火,就代表宽容和耐心。这些贵族小姐们从来不会自己洗衣,衣裳脏了,无非再换套新的,有什么理由不宽容不耐心呢? 休学这两日,我便这样陪着程素去了两个不同的家庭做客,认识了两位胖瘦不一、长相各异的小姐,也用同样的伎俩对她们进行了测试。 当程素得知这两位小姐都没有因我打倒茶水发火,也都没为我的鲁莽举止生气,她眼底便有些失望:“看来,还得再多接触一下。过几日,我把她们请到府上来做客。” 终于熬到开学日,轿夫一早将我送到了学堂,学堂却并没有在往日的时点开早会。一众女学生都排队等候在师仪台下,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周老夫子和一众女先生们躬身陪着一个身着札甲的英武男子从书房步出,经过场院时,一路的女学生纷纷垂首行礼。 学堂素日很少见男宾来访,况且是在严肃的晨会时段。我便垂首询问窦媛这人是谁,窦媛低声道:“这便是内黄公主的驸马、安丰侯世子窦穆。” 窦穆?!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尚在寻思,窦媛便又道:“他便是窦童的父亲。” 我这才想起程素曾提起过他,说他休了窦童的生母柳氏,续弦刘氏,而刘氏不喜欢窦童,这才让窦老夫人养在身边。却不知道那刘氏,原来是内黄公主? 窦穆离开学堂后,周老夫子才和一众女先生们登上师仪台,主持了新一期的开学早会。 我猜窦穆到学堂里来,是因窦童火烧祖师堂的事情,却没猜到他竟然是来替窦童求情。这日傍晚,窦童便在家丁护送下,再次返回了学堂。 见到窦童之后,我才知道窦穆以重修扩建祖师堂为条件,换了窦童重新入学的机会。而此时,对于火烧祖师堂这件事情,窦童竟表现得十分满意:“苏姐姐,你说要不是我受了你的启发用灯油练习吐火,又意外烧了祖师堂,我还不知道我爹爹有这么在乎我呢,不但没有指责我,还替我向周老夫子求情……” 这些话听得我有些心酸。窦穆居然愿意用这么大的代价换回女儿入学的机会,却又为何平日不肯分给她些许父爱?或许,还是刘氏的喜好驸马的身份更为重要? 学堂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我和窦童继续在先生们的戒尺下,背诵经书,温习礼仪,勤练技艺。 到这一期的休学日,窦童一早便来了侯府,带了窦夫人的一纸朱红请柬,向程素禀报说她奶奶窦夫人邀请我去府上作客两日,感谢我在学堂里对她的照顾。 不单是我觉得惊讶,便是程素接了请柬后,也面露疑惑:“窦夫人只请了悦儿作客?” 窦童瞥了我一眼,笑道:“不是,我奶奶还请了我同在学堂上学的几位堂姐。” “莫非是窦小姐的生辰?”程素笑道:“若是生辰,我却得赶紧准备出一份礼物才好。” 窦童犹豫一番,终于道:“其实是我上次失手引燃了祖师堂,受了惊吓,我奶奶说请几个要好的朋友聚聚,一来压压惊,二来谢谢大家对我关照。” 窦童火烧祖师堂的事情,程素早已知晓,此刻再听她说起,便一副了然道:“既是这样,那悦儿你便去吧。” 临行前,程素让春娟替我准备了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又是一番叮嘱,要我在窦家注意礼仪,谨言慎行,我都一一点头答应。 辞别程素和春娟,坐上了窦家的朱顶紫流苏轿乘,发现轿子上只有我和窦童两人后,我便有些惊讶:“怎么是你一个人来接我?” “呵呵,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窦童俯身打开了轿厢下的一道暗门,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黄色包袱。抖开包袱,里面是两套豆黄色的短裳管裤。 “我们又要扮作男子么?”我惊讶道。 “扮作男子才好玩啊。”窦童说罢,径直解了衣结开始更衣。 “其实,不是你奶奶请我作客吧?”我不由得有些生疑。 窦童三两下脱下留仙裙,一边将管裤往身上套一边道:“其实,是我三哥请你。” “窦旭?!”我惊叫一声。 “嘘!”窦童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小声点,这才走了多远?要是你姑姑听见了,一定不会让你去的。你想想,能够溜出去无拘无束的玩两天,多难得啊……” “你三哥为什么要请我?”我拉开窦童的手问道。 “那个,我三哥说上次就轻轻拍了你一下,都差点把你拍倒了,这身子太弱不禁风了,他想帮你锻炼锻炼身体。” “他那个也叫轻轻拍了一下?”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让他也那样拍你试试看?” 窦童看着我,摇摇头,表示她可不想试。 “对了,他为什么要帮我锻炼身体?”我终于想起这个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我也问过他,他说只有你的身体锻炼好了,以后才能保护好我。”窦童站起身来,将短裳仔细束进管裤之中,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郁闷道:“你三哥这是什么逻辑?我又不是你的保镖!” 窦童闻言一愣,随即在我身边坐下道:“苏姐姐,你真不想去?” 想想待在侯府里也是陪程素接待和试探那些贵族小姐,到还不如和窦童他们一起,想那窦旭也不能把我吃了,我便拿过男装换了起来。 窦府的轿子出了步广里,左拐转出了中东门。中东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窦童拉我下了轿子,又换乘了马车。 在马车上坐下,我便诧异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么?” “不远,就在城外五十里,半个多时辰就到了。”窦童说罢,掀开一侧车帘对前面的车夫道:“七叔,可以出发了。” 第三十八章 切磋武艺 多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幢位于山谷间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在洛阳居住这么多年,位于城东的这片苍翠山林,我却还是第一次来。久居闹市,突然嗅到林间清风,整个人便清新自在起来。 一跳下马车,便见窦旭和一个赭袍男子并肩从敞开的院门走了出来。 “岳弟,你来了!” 窦旭几步迎上前来,看他这副热情友好的表情,我不禁往马车边倒退了两步,生怕他又一熊掌拍将过来。 “怎么,岳弟这是想走?”窦旭皱眉道。 窦旭旁边那男子却是叉着腰上下打量我,作出一副玩味表情。 “邓拓?几年不见,你长高了啊。”我从他与邓训那厮有几分神似的长相,认出他是那次在辟雍一起蹴鞠过的邓拓,便借着打招呼化解此时的尴尬。 邓拓闻言一笑:“听三墩子说,前些日子你们在宁和巷见过面了。几年不见,没想到你越长越秀气啊。” “可不是么?往日只知道岳弟蹴鞠厉害,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特长,能够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识。今日我特意让童儿把你叫出来,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切磋切磋武艺!”窦旭上前一把攀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说便掳了我往院子里走。 窦童在旁边小跑跟着道:“三哥,你之前没说要切磋武艺啊?!” 窦旭头也不回道:“今天的事儿,由不得你来护着他。喜铃,带小姐去琴台歇着!” 说罢,院门内早已候着的喜铃便朝窦童走去。窦童急道:“喂,难道不让我参加吗?” 邓拓在一旁笑道:“这些项目,你参加不了!童儿妹妹放心,有我在,你哥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早知道不让我参加,我才不会冒了奶奶的名去骗阴夫人呢。”窦童有些气急败坏。 窦旭却并不回复,携了我便走进大门左边的院子。一进门,便有两个小厮将院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是一个黄沙铺地的大场院,四周用木栅栏围着,正中是一个东西约四五十步长宽的木台,台上放着一排兵器架,每个卡槽上都放着一把寒光闪耀的兵器,刀剑枪戟、斧钺钩叉,林林总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窦旭说的切磋武艺,难道是要和我比试兵器?! 走到场中,窦旭放开我,抬步跃上了木台:“岳弟,你平日惯使什么兵器?” 眼睛扫过那排让人望而生畏的木架,我摇头诚实道:“这些我都没使过。” “蒙我吧?阴侯爷可是行武出身,你今日不会想丢他老人家的脸吧?”窦旭唇角带着一丝讪笑。 居然还事关阴侯爷的脸面?!我便有些紧张了,瞥了眼木架上的兵器,心虚道:“我家先生说‘乱世修武,盛世习文’,所以我不太擅长这些个。”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我杜撰。阴识生辰那日,有送礼的官僚恭维他当年行军打仗英才神武,阴识便说了一番“乱世行武,盛世习文”的话来自谦。 “擅不擅长不重要,今日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底子。”说罢,窦旭从木架上取出一把丈长的蛇矛,抬手便朝我扔了过来:“阴侯爷擅长蛇矛,你也使来看看。” 眼看那蛇形弯曲的矛尖迎面劈来,我吓得往旁边连跳了两步,那蛇矛便“啪”的一声砸在黄沙地上,溅起一阵沙土。 “哈哈,岳弟,你若是这般表现,只怕这窦家的门坎会很难进啊。”一旁的邓拓见状,竟哈哈大笑起来。 “窦家的门坎很难进么?往日我去时怎么没发现?”我诧异道。 窦旭板着脸从木架上取下一把梅花枪,转身对我道:“以往你是怎么进去的我不管。今日之后,你若过不了我这关,就休想踏进窦府一步!” 不练武,我就不能去窦府了?这窦旭好不霸道,凭什么要我给窦童做保镖?再说,这洛阳城中,谁敢来欺负安丰侯世子的千金?! 心下忿然,我便仰首道:“童儿有你这做哥哥的保护就好了,为什么要我给她当保镖?” “我这做哥哥的难道能保护她一辈子?!亏那日皇后娘娘还叮嘱你照顾好童儿!”窦旭竟突然黑了脸色,一个箭步从木台上跃了下来,将银光闪耀的梅花枪逼到了我的面前。 一惊之下,我才想起那日在宁和巷随口撒出的这个谎来。原来,撒谎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岳弟,你好歹也给些面子,和三墩子过上几招吧。输赢不重要,大不了以后我们多教教你。”邓拓见机在旁边打起圆场来。 我总不能现在承认自己当日撒了谎吧?寻思一番,我只得咬了牙,俯身去拾那沙地上的蛇矛。 看窦旭扔过来时那般轻巧,我竟一手抓不起来。抬袖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我憋着劲儿,双手握住铁柄,好一阵才将蛇矛抓了起来。 我却刚刚站直身体,眼前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随即“嗙”的一声,虎口一震,手里的蛇矛便被窦旭的梅花枪打落了下去。眼看蛇矛就要砸在我的脚背上,身后突然有人拽了我一把,堪堪避开。 在蛇矛落入沙地前一秒,一只穿着鹿皮靴子的脚突然弓背一勾,那蛇矛便轻灵飞起,稳稳落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掌之中。 “三墩子,她连蛇矛都拿不动,你还使这么狠的招儿?”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侧回头,我才惊讶发现,竟是邓训那厮神出鬼没的站我身旁,一手拽着我的手臂,一手握着那把蛇矛。 “六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到?”一旁的邓拓上前问道。 邓训松开拽着我的手道:“临出门时,大哥让我去辟雍给宋先生送了件东西。你们两个这么快就将她掳来了?” 我原本对他方才的仗义相助还心存一丝感激,听得这话,便恼怒不已:早该料到,他是窦旭的同伙!说不定,这事原本就是他撺掇的。 “哪里是我们掳得来的?是童儿妹妹叫来的。”邓拓笑道。 窦旭一把夺过邓训手里的蛇矛,又递到我面前:“连蛇矛都握不住,我真替你着急。再来!” 我不由愣住:难道今日真得和他切磋一番武艺? 我看看一旁的邓拓,正双手叉腰,露出一脸促狭的表情。再看看一身灰袍的邓训,这厮正双手抱臂,漆黑的眼眸中闪耀着一丝狡黠的神光。 “拿着!”窦旭将蛇矛在沙地上狠狠跺了一下,吓得我不禁又退了一步。 第三十九章 清算旧账 “枉我赞你是蹴鞠高手,原来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窦旭见我躲闪,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蛇矛硬生生塞进我的手里。 小白脸?! 我看看自己握着蛇矛的手,再转身看看邓训,这厮的皮肤现在被晒成了蜂蜜色,确实没有我的白了。而一旁的窦旭和邓拓就更不必说了,一个比一个黑。这小白脸,还真的只有我当得起了。 “看样子,这蛇矛她真的使不动,不如换样轻巧些的?”邓训突然提议。 一旁的邓拓忙道:“六哥,三墩子今日就是想试试岳弟的武学底子,你就别掺合了……” “呵呵,原来一早约我来演武场,是来看热闹的?” 窦旭瞥了邓训一眼:“我今日列了好几个比试项目,你和邓拓都有份儿。这边兵器比试完了,还有箭术和骑术呢。” 兵器我都搞不掂,还有箭术和骑术?这不是要我的命么,我心下一急,出口便道:“那个,我认输吧……” 窦旭闻言,脸露震惊:“认输?!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姓阴?怎么这个怂样儿!” 看来,不说出实情,我就真要给阴侯爷丢脸了!我鼓足勇气道:“我,我本来……” “既然是测试武学底子,我到有个办法。”邓训突然出言,让我那句“我本来就不是阴家人”的话被生生打断。 “什么办法?”窦旭和邓拓几乎同时开口。 “我来教她剑术,一个时辰后,她和三墩子过招,若她能接下三墩子十招,便算我胜出。若是不能,就算三墩子胜出。” “这算什么办法啊?岳弟和三墩子比试,却又是你和三墩子诀胜负?”邓拓不解道。 窦旭却点头赞道:“这个办法倒有些意思,既能测试出岳弟的悟性和武学底子,也能增加我们的参与度。不如这样,一会儿谁输了,谁就为对方做一件事!” “好,一言为定。”邓训点头答应。 邓拓却面露疑惑道:“就岳弟这样子,真能接下三墩子十招?” “呵呵,一个时辰后见分晓。”邓训笑道。 “小八,走,我们先去阴凉地儿歇着喝杯茶!”说罢,窦旭将梅花枪“啪”的一声扔回兵器架里,转身攀了邓拓便往场外走去。 目送这两人走出演武场,我心底的疑惑便越来越深:邓训这厮究竟是哪来的信心,居然敢把胜负押在我身上?况且,无论我能否接下窦旭十招,胜负都落不到我身上,难道他是在帮我解围?!这厮怎会有这般好心! 想到这里,我不由转身狐疑的望向他。他却也正看着我,脸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容。 “你笑什么?”见他这幅模样,我便有些着恼。 邓训突然俯身向前,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陡然放大在我眼前,吓得我心跳蓦地加快了半拍。这厮却是凑到我耳边道:“你为何没告诉窦旭你是女的?” “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发现如今只要和这厮靠得太近说话,便会不自由主的有些结巴。想必,是我害怕他的打击报复突然发作吧。 “呵呵,莫非你是怕假扮男子招摇过市的行为被揭穿了,以后嫁不出去?” 望着他一脸促狭的笑容,我抬手便朝着他的胸膛挥去一拳,却被他一把扼住了手腕。 “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说,我也不会说出去。”邓训笑着丢开我的手,不待我飞腿一脚踢去,便已闪身跃上了演武台。 如果不是蹴鞠那日程素和窦老夫人一再叮嘱,我根本就没有要刻意隐瞒身份的想法。这厮却居然象握着了我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一般嘲笑奚落。着实可恶! “你上次跟我提‘报仇’什么的,干脆我们今日就在这演武台上,一并清算了吧。”那厮从兵器架上挑选了一把剑锋薄窄的长剑,一把扔了给我。 我此刻盛怒于心,脚下滑步,手臂一翻,便将长剑稳稳接住。握着这冰凉的剑柄,我自己也有几分诧异:我居然接住了? 演武台上,抱臂而立的邓训朝我笑道:“身手还不错!看来你有报仇的资本。” 本来就对他有气,此刻他却还敢提说“非礼”的旧账,一怒之下,我提剑便冲上了演武台,挥剑朝他砍去,他却一个闪身便躲过了我的剑锋。 “这可不是刀,你这般乱砍占不到便宜!” 用砍不行,我便换作了斜刺。瞅准了他的前胸便抖剑趋上前去。眼见剑尖抵近了他的胸口,他却俯身一探避开了长剑。 “方才那一招,你若是用横扫,我便避不开!” 横扫?我当即转身面他而立,剑身一横,迅疾扫了出去。可这厮却一个敏捷后翻退开了好几步。 “我们此时的距离,你若劈挑结合,我便退无可退!” 看看他和我的距离,我一个滑步,倏忽擦近他的身旁,挥剑劈下,眼见长剑要落在他肩头,他再次俯身躲避。我心下一喜,迅疾转换剑招,改为横扫,直取他的中路。 眼看剑锋拦腰斩过,这厮却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呵呵,我在想,你究竟有多恨我,才会招招都这么绝情?!” 我不由一怔。 “用剑之人,最忌心神不定。稍有疏忽,情势就会逆转。”这厮突然借力反转我的手腕,那薄窄的剑锋压向了我的脖子。 靠,我居然上了他的当!我猛力挣脱他的钳制,手腕一转,长剑便抹向他的脖子。 邓训面色一惊,随即下腰后仰,堪堪避开了我的剑锋。 待我再欲趋身上前,他已经跳开好几步远,立在兵器架前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作为蹴鞠传球高手,身形比常人敏捷灵活,修习剑术再合适不过。” 他竟是在引导我练习剑术?! 这紧锣密鼓的几招下来,我已是一身大汗。好久没有这般活动筋骨,只觉得全身经脉舒展活络,连方才郁积心底的怒气也一扫而尽了。 我抬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畅快道:“再来!” “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我冷笑一声,一抖手腕,长剑再次向他袭去。 见我欺身逼近,这厮却迅敏转身,从兵器架上抽出了另一柄剑,一脸无奈道:“空手做你的人肉靶子还是玄了点,我拿着这个保险些。” “兵兵砰砰!” 我连续几招都被他的长剑架住,剑光流转,剑锋交贴,我的虎口竟被震得发麻。 “一会儿和三墩子过招,这般硬挡硬接,你会吃亏的。”那厮陡然收束了剑招,退开几步道:“就练到这里了,再多的招术你也记不住了。” “你就不怕我输给窦旭?”我收剑问道。 “你这是在替我担心么?”那厮脸上又露出戏谑之色。 我心下一恼,翻转手腕,掌中的长剑便脱手向他钉去。那厮却并不避让,眼见长剑便要刺中他的面门,我心中惊骇之时,他却忽然抬臂,两指将剑锋堪堪夹住。 第四十章 盛世习文 “幸亏你是初学,否则此刻我就躺在地上了。”话里凶险异常,可这厮面上神色从容,竟看不出一丝惊慌。 反倒是我自己,感觉心跳得比平时快了好多。直到窦旭和邓拓相继返回演武场,我才恢复如常。 “岳弟,准备得怎么样了?”邓拓一上来便关切道。 我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 邓训将他手中的长剑递还给我道:“你随意发挥就好,就是输了,也没关系的。” 窦旭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蟒头大刀,转身对我道:“你用剑,我就用刀吧。刀把短了几分,算是我让你。” 我从邓训手中将另一把剑夺了扔给他道:“谁要你让了?” 窦旭一愣,那长剑便“哐当”一声落在了演武台上。 邓拓俯身拾起,笑着递给窦旭:“看来岳弟胸有成竹啊。” 却不是胸有成竹,只是觉得这输赢本就与我无关,我何必还承他这个人情? 等真正和窦旭动起手来,我才感觉十分后悔。窦旭的剑招和邓训全然不同,不是飘逸轻灵的套路,一来就是狠戾劲道的砍劈,我几乎没有出招的机会,只顾着在呼啸生风的剑影之下闪避逃遁,狼狈不堪。 “一招!” “两招!” “三招!” 邓拓在场外及时报数,我只恨这数字数得太慢,每一招都感觉凶险漫长无比。 在数到第五招后,邓拓却在一旁笑起来:“六哥,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三墩子诀胜负了,岳弟蹴鞠传球本就厉害,就凭这身闪避功夫,别说十招,我看一百招都不成问题,哈哈……” “可不是么,我正在琢磨,一会儿让三墩子去替我办件什么有趣的事儿呢。” 听见邓家这两兄弟在一旁冷风热嘲,窦旭恼怒道:“亏邓训教了一个时辰,就教你怎么躲闪逃命了么?” 明明被奚落的人是我,窦旭却还冲我发火。心下一火,就佯装俯身躲剑,趁他一不留意,提剑便从他脚根挑了上去。 窦旭一惊,急忙后退一步,但剑尖已经触及他的管裤,只听得“嘶……”的一声,他左脚的管裤便从脚踝处一路往上破开。 窦旭慌忙挽剑格挡我的长剑,“铛”的一声,我虎口一麻,长剑便被击飞了出去,我惊得连退了好几步。 看着窦旭麦色的大腿从挑破的裤管中露出,我当即别过了头,却正瞥见一旁笑得直不起腰的邓拓:“啊!哈哈哈哈……” 四目相接,邓拓一手按着肚皮,一手指着我道:“岳弟,你这一招好阴损啊,要是再往上些,三墩子这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 “别光顾着笑,拾剑去!”邓训那厮明显也是憋着一肚子的坏笑。 “邓训,你居然教他这么龌龊的剑招!”窦旭黑着脸一把扔了手中的剑,振臂跳下了演武台。 “喂喂,三墩子,还有四招呢……”邓拓忍笑急道。 “不比了!”窦旭抬腿便朝院子门口跑去,那残破的裤管便在风里旗帜般一路招摇。 这场所谓测试我武学底子的比试就到此为止了。窦旭离开演武场后,便有小厮过来招呼我们去琴台喝茶歇凉。 出了演武场,穿过爬满紫藤的游廊,小厮将我们引到一处建在荷池旁高台上的八角凉亭内。 神情恹恹的窦童,正倚靠在木栏杆上,用剥开的瓜子儿喂鱼。 我开口叫了她一声,她当即一脸欣喜跳将起来:“啊,你们终于切磋结束了?我三哥他没为难你吧?咿,他人呢?” “你三哥换裤子去了。方才比试剑术,他被岳弟挑破了裤腿。”邓拓在凉亭中的石凳上坐下,一边解释一边端起石桌上的茶杯喝了起来。 “喂,那是我凉好的茶!”窦童一步扑上去,从邓拓嘴边抢走了茶杯。 邓拓一脸惊讶:“我,我都喝了一半了啊……” 窦童抬眉瞥他一眼道:“那你就给我吐出来!” 邓拓当即结舌:“吐,吐出来?” 这边窦童却不理他了,转身将茶杯递给我,一脸讨好道:“呵呵,这是我替你凉着的。” 看着那被邓拓喝过一半的茶水,我尴尬道:“既是邓公子口渴,就让他先喝吧。” “他想喝,自己凉去。”窦童干脆将茶杯塞进了我的手里,一脸关切道:“我一直担心三哥欺负你呢,没想到你居然打赢了他……” 身旁的邓训突然伸手将我手里的茶杯拿了过去,仰头一口喝下,笑道:“童儿妹妹,可是我教了她剑术才赢了你三哥的。” “是你教的剑术?”窦童的注意力终于从那杯茶上转移开了,急急向邓训询问整个比试过程。 “确实是我六哥教的。之前,你三哥和岳弟比试梅花枪和蛇矛,岳弟连长矛都拿不起,还差点被蛇矛砸了脚背。恰好这时,我六哥赶到了,他便和你三哥打赌……”一旁的邓拓主动播报起先前演武场的事情来。 窦童听得有了兴致,便坐到了石桌前,一手支肘津津有味的望着邓拓。邓拓说了几句后,便突然顿住。 窦童催促道:“小八哥,你快说啊。” 小八哥?!童儿这么称呼他?到十分贴切啊。我不禁抬袖捂唇轻笑。 那边邓拓却似听惯了这个称呼,毫无反应,只是抿了抿嘴唇,道:“我有点口渴。” 窦童忙忙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一边吹凉一边道:“你先讲着,我这边帮你凉着。” “邓家的人原来都这般狡诈!”眼见窦童上了邓拓的当,我有些不忿起来。 一旁的邓训笑道:“这不叫狡诈,这是智取。” 我白了他一眼,上前在石凳上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水吹起来。 邓训也坐了过来,自己拎壶倒了茶。 邓拓喝了茶水,砸吧着嘴巴,越发添油加醋的描述起方才我和窦旭的比试,说我游刃有余,攻防自如,又如何的险中求胜逆转形势,听得我都觉得自己是武学奇才,十分了得。 正讲到我是怎么用一招“蛟龙出水”出奇制胜时,身后传来了窦旭不满的声音:“谁说是他赢了?” 转回头,便见换了衣裤的窦旭黑着脸走了进来。 “也是啊,还有四招没过呢,要不,接着比?”邓训笑道。 窦旭猛蹬邓训一眼,再又回头对我道:“岳弟之前说你家先生的执教理念是‘乱世修武,盛世习文’,不如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文才?” “好啊好啊,我就还没见识过三哥你的文才呢。”一旁的窦童欢脱的拍手道。 窦旭脸色一黑:“谁说是我和他比啊?方才我和岳弟比剑术,与我诀胜负的是邓训,这阵也该轮到他和岳弟比文才,与我决胜负了。” “嗯,这到很公平。”邓拓点头道。 邓训摇头笑道:“三墩子,你今日是一心求输么?” 话里虽然说的是窦旭,可这厮摆明了是在说我赢不了他,心下一横,我便道:“比就比,我会让你输得很惨。” 第四十一章 其鸣喈喈 邓拓笑道:“岳弟,我六哥可是家里出了名的书袋子,你准备和他比什么?背经文还释经义?” 听到这里,我便有些后悔了。虽然周老夫子的课上也教五经释义,可每每听他讲经,我都神游天外,真要和邓训比起来,我只怕会输得很惨。 略作沉思,我便开口道:“经史子集这些,天天听博士和夫子们唠叨讲习,你们不烦腻么?今日不如比比猜字谜?” “猜字谜?!这算什么文才?”邓拓诧道。 “怎么不算呢?字词句章,乃是为文的基础。”想必窦旭是把刚才失颜之事算到了教我剑术的邓训身上,所以此刻他居然转变了立场,站到我这一边来了。 邓训无奈笑道:“猜谜就猜谜吧。” “公平起见,你们轮流出题互猜。到午时开饭前截止,猜中多的一方胜出。”窦旭定下了规则。 “那谁先出题?”邓拓问道。 “岳弟年幼,你让他先来吧。”窦旭对邓训道。 邓训点点头。 我便也不再谦让,开口便道:“早上好,打一字。” 这个字谜是有次在学堂早会时,女弟子们躬身向先生们问好时我想出来的,准备留着过年时做灯谜用的。 “早字上面加个好字,却不是个字啊……”一旁的邓拓皱眉道。 “喂,这又不是你比赛,多什么嘴?!”窦童生怕我输了,急急阻止道。 邓拓忙忙抬手捂嘴道:“恩,我失言了。”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可是这个‘晏’字?”邓训笑道。 我一惊,这厮居然这么快就解了我的谜,还背出了晏字在《诗经》里的出处,果然是个书袋子。 “早上好,意为“日安”,可不正是一个‘晏’字!”邓拓拍着额头连连称是。 轮到邓训出题了,这厮却吟起诗来:“一横一横又一横,一竖一竖又一竖,一撇一撇又一撇,一捺一捺又一捺。打一字。” 靠,哪有这样的字?我在心底按照他吟诵的顺序,一笔一笔默写起来。三横一竖,丰字?不对!三竖一横,山字?也不对!后面的撇捺又怎么算?这么多笔画,确定只是一个字? 这字谜一出,不单是我在绞尽脑汁,一旁的窦旭、窦童和邓拓,也都纷纷蹙眉,各自寻思起来。 我在心底反复将这些笔画组合拼凑,手里不自觉便从木盒里抓了把瓜子,边想便嗑了起来。 “你不急么?”想必是我嗑瓜子的神态太悠闲了,一旁的窦童竟替我着急起来。 “时间还早着呢,我慢慢想。”按照往年在侯府参加灯谜会的经验,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着急,越急越猜不出来。更何况,就算我猜不出来,输的也是窦旭,我哪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亭中一片静默,好一阵后,窦旭等得有些不耐烦,站起身来道:“你们慢慢猜,我去厨房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说罢,窦旭便走出凉亭。走了几步,亭子外甬道边的树丛中突然惊起一声阳雀的嘶鸣。目送雀鸟惊飞出林,我脑子里突然一亮:横竖撇捺,不就是木字么?三个横竖撇捺,不就是三个木字么?! 我也想寻个《诗经》里的句子来引出这“森”字,好显摆一下自己熟通经学,暗自回想好一阵,没找到有“森”字的句子,就想到了《葛覃》中有一句和眼前场景相似的句子来。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吟罢,我看着面带惊讶的邓训,得意的转折道:“木集成林,林集为森,你说的可是‘森’林的‘森’字?” 邓训一愣,随即点头笑道:“不错,是首好诗!” 窦童恍然大悟道:“果然是个‘森’字呢!我怎么就没想出来呢……” 邓拓却笑道:“六哥,你那‘一横一横又一横’的,算什么好诗啊?” “我是说《葛覃》是首好诗。‘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汙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邓训吟罢,望着我一脸促狭道:“《诗序》云:《葛覃》志在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浣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背出的诗句,乃是周老夫子极力推崇的一首,说什么男女有工,分而不同,娴淑温恭,是为女德云云,其实就是规劝女子恪守妇道侍奉父母的诗篇。居然选出了这么一句!我不禁面上有些发烫,忙低了头喝茶掩饰。 “呵呵,现在一比一。继续继续!”窦童对字谜生出兴致来,便连连催促道。 这一次必须想一个有难度的,看他还能这般得意! 我望着木栏杆外的一池翠荷,突然计上心来:“三百六十五天。打一字。” “哈哈,这个也太简单了吧,不就是‘年’字么?”邓拓插嘴道。 我笑道:“平年是三百六十五天,那三百六十六天的闰年,你又怎么解释?” “也是啊。”邓拓点头道。 邓训这一次,却收了那一贯的促狭表情,盯着面前的茶盏,认真思索起来。 “你们慢慢猜吧。”我起身走到木栏杆边,学着窦童方才那样,剥了瓜子仁儿扔进荷池里喂鱼。 窦童几步跟了过来,凑近我耳边小声问道:“苏姐姐,是个什么字啊?” 我摇摇头:“不说。” “说说嘛,我不会告密的。” 我瞥了眼石桌边的邓训,压低了声音道:“小心被偷听了去。要是你哥哥输了,可却怪不得我。” 窦童忙忙点头:“那算了,我再多等等。” 看着白花花的日光从八角亭上的树荫间斜斜漏入荷池,将池中的几尾锦鲤映照得鳞甲闪亮,我便有些得意:看这光景,马上就到午时了,若是他再猜不出,我就赢了。 我还没得意多久,邓训那厮便也起身走到栏杆边来了。 “想出答案了?”我控制不住的有些失望。 邓训看我一眼,欲言又止。随后他便靠近栏杆,俯身观看那几尾锦鲤在水中争抢我扔下去的瓜子仁儿。 “你还没想出答案?”我心下有些隐隐的喜悦。 “见水不浑,日出就明,心挂情牵,有言邀请。打一字。”邓训瞥我一眼,启唇一字字念道。 这厮竟直接出题,难道是表示认输了? 我不禁喜形于色,展颜笑道:“你没说出答案就又出题,这是认输了?” 邓训侧首看着我,一时有些发怔。 “午时已到,饭菜也都准备好了,你们这边谁猜中的多?”这时窦旭大步走进了凉亭。 “他们一人猜中一道。方才岳弟出的谜语,六哥还没说答案。”邓拓汇报道。 “小六哥刚才直接出了下一题,已经表示他认输了。”窦童补充道。 “哈,这么说来,是我赢了?”窦旭脸上顿时春光灿烂起来。 邓训抿了抿嘴唇,突然笑开来:“好吧,就算你赢了。说吧,要我替你办件什么事?” 窦旭敛容郑重寻思了一番,却又摇头道:“哎,这一时还想不出来,我们先去吃饭吧。” 第四十二章 不如绝交 午饭时,我才知道窦家的这处宅院叫做蝉蜕馆,是安丰侯担任将作大臣后,皇上赐下的一处别墅。宅院占地颇大,除了上午见过的演武场,后院还设有靶场和跑马场,倒像是一处武术学校了。 安丰侯素日忙于政务,很少来别墅栖居,前年窦旭生日时,窦融便将这处宅子送给他作了生日礼物。 皇上御赐的宅邸,窦融没传给作为世子的窦穆,却传给了孙子窦旭,这摆明了是要告诉大家他更疼这个在家族中排行第三的孙子。 窦旭正与邓家兄弟两谈论去年冬天在后山狩猎的事儿,看着三人席间谈笑风生,我心中忽生感慨:官二代就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啊,年纪轻轻就有了这么阔绰的宅院,小缺跟着罗师傅,却得披星戴月的劳作方能糊口…… 神思游走间,坐在我身旁的窦童却突然道:“你们说烤野兔那么好吃,不如下午就去后山狩猎,打了野兔晚上烧烤……” “打野兔?冬天下雪后才是狩猎野兔的好时机啊,这盛夏酷暑,兔子白日都藏在土洞里避荫,哪里打得到?”邓拓笑道。 “童儿的主意不错。”窦旭转身朝向邓训道:“我先前还不知道让你去办件什么事,现在终于想好了,就是天黑前,去后山打两只野兔回来。” “三墩子,你明知道这个节气不适合打野兔,这不是故意为难我六哥么?”邓拓替他六哥有些鸣不平。 窦旭笑道:“你们两兄弟先前在演武场上,不就在商议给我找个什么难差事么?呵呵,若没一点难度,怎么能展示出你六哥的一身好本事?” 听到这里,我便转头去看邓训,这厮却是手持酒盏,唇角噙笑,摆出一副未置可否的态度。 窦童明显十分期待晚上的烤野兔,见这情形便满脸堆笑道:“小六哥,我早就听三哥说你狩猎好厉害,小八哥这个季节抓不到野兔,你一定可以吧?” 闻言,我不禁笑起来。窦童几时竟也学会了这种先捧人再下套的激将法? 邓训果然便上了当,放下手中酒盏,眼风扫过窦童和我,最后对着窦旭道:“得了,你着人去准备好柴火佐料吧。” “好说!”窦旭将酒盏重重搁下,转身对身后立着的喜铃道:“喜铃,你去叫铁二叔准备烧烤的物件儿,晚上我们去跑马场烧烤!” 午饭结束,邓训起身到武备房取了箭囊、绳套,去马厩牵了匹栗色的河曲马,利落上好马鞍,翻身跃上马背,甩鞭便朝跑马场后的山林跑去。 目送这一人一马消失在密林之中,窦旭转身对我道:“岳弟,你也去挑匹马来,让我看看你的骑术。” 骑术?我还以为帮他猜字谜赢了邓训,他就不会为难我了呢。没想到他始终牢牢记得要替窦童测试保镖这个蛮不讲理的初衷! 我苦丧着脸,转首望着窦童,指望她能出面说个情什么的。她却一脸兴奋道:“我也要骑!骑马很好玩的,三哥教过我两次,我就学会了。” 说罢,她第一个冲到马厩前,指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马对负责喂马的小厮道:“我要骑这匹!” “童儿,这匹马性子急,脾气大,不适合你。”说罢,窦旭转身却对我道:“不过岳弟你可以试试。” 说罢,窦旭自己也进了马厩去选马。 那小厮听了窦旭吩咐,将黑马牵了出来,上好马鞍,将缰绳交到我的手里。我愣在马前,全然不知道该怎么爬上马背,便懦懦道:“既然童儿喜欢,就让童儿骑吧。” 窦童听了,当真从我手里抓过马缰,一脚跨上马镫,一手拉住马鞍,手脚并用的往马背上爬。她还没爬上马背,马儿就开始甩蹄子抖身子,我吓得往旁边退了好几步。 窦童好一阵挣扎,终于在马鞍上坐住。她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侧首对我道:“这马个子高,爬上来还蛮累人的。” “童儿,小心!” 窦旭牵了匹枣红马出来,抬头看见窦童坐在黑马背上,便是一声惊呼。却正在这时,那匹黑马突然便撒了蹄子飞奔起来。 “啊……”窦童反应不及,手中的缰绳骤然绷紧,身子急剧后仰,随着马匹的疾驰,那马缰便一点一点从她的手里滑脱。 “抓紧缰绳!”我身旁的邓拓一声高呼,随即拔腿追了过去。 窦旭一看情况紧急,来不及上好马鞍,便翻身跃上了枣红马,甩鞭追了出去。 窦旭还没追到,前边黑马已是一声长嘶,猛的高掀起前蹄,将窦童甩下了马背。眼见窦童后脑勺就要栽落在地,邓拓一个急冲,屈膝跪倒在草皮上,身体急速滑了过去,一把将窦童抱进了怀里。 这一幕看得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直到听见窦童哇啦啦惊咋咋的一片哭声,我才松了口气,急步跑了上去。 “别哭了,你不是没受伤么?”邓拓抱着窦童,边拍她的背边轻声安慰道。 窦童却依然哭得惊天动地,满脸的鼻涕口水都尽数抹在了邓拓的衣袍上。 窦旭在窦童落马的一刻,便从枣红马上惊跳了下来,此刻却是脸色发白,直愣愣的看着嚎啕大哭的窦童。 “童儿,没事了,没事了。”我在窦童身边蹲下,抬手刚想安抚安抚她,便被人从后面一把揪住了胳膊。我身子突然失重,连退了好几个步才勉强站稳。 转回头,便对上了窦旭凶煞的目光:“你,怎么敢把这马交给童儿骑?!” “是……是她自己想骑啊……” “你猪脑子啊,那匹马那么烈,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控制得住?!” 这么烈的马,你不还让我骑么?!我却没敢说出这话来,只是沉默看着他。 “差一点,差一点就……她若是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窦旭抬手指着我的鼻子,狠狠道。 看他这么紧张窦童,我突然鼻子有些发酸:窦童虽然没有了娘亲,可她还有宠她的奶奶和疼她的哥哥。而我,没有爹爹不说,现在连我娘都不要我了…… 感觉那雾蒙蒙的泪花花就要脱出眼眶了,我咬唇狠狠道:“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 窦旭闻言竟是一怔。 “要跟你们窦家的人做朋友,条件还真高,要会这样那样的本事,还得兼当保镖保姆,我就这个样子,耍不了矛,骑不了马,射不来箭……”想想这半天被骗来切磋武艺的经历,我越发觉得委屈,心下一横,我便转身对窦童道:“窦童,我们就此绝交!你去找个能满足你三哥要求的朋友吧!” 我话一说完,窦童便止了哭声,她一脸惶惑的望着我,我狠心别过头去。 “呜呜,呜呜……”半晌后,又是一阵委屈的哭声传来。我心下不忍转过头去,便见窦童边哭边朝窦旭走去。 “都怪你,都怪你!不是你要搞什么武艺切磋,她便不会和我绝交……”窦童边哭边挥手将窦旭往外推,窦旭一个趔趄,竟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第四十三章 林地烧烤 窦旭望着突然撒泼的窦童,又侧首看看冷眼旁观的我,脸上神色便有些恼怒:“我,我以后不管你们的事了!” 说罢,他翻身爬起,将手里的马鞭猛的一掷,转身便往马场外走。 “喂,谁来扶我一把?!”一旁的草地上,邓拓撩起的裤管下露出了血肉模糊的膝盖,一张脸痛得龇牙咧嘴。 他为了接住窦童,跪地滑行时被磨破了膝盖。方才见他安抚窦童,却没发现他竟是一直忍着疼痛。 我正欲上前搀扶他,窦旭却又折返回来,弯腰扶起邓拓,两人一瘸一拐往场外走去。 “苏姐姐,你不会真要和我绝交吧?”窦童小心翼翼的问道。 “既然你三哥不再管我们的事,又何必要绝交呢?”我安抚她道。窦童虽然偶尔有些小姐脾气,不过总归也是几年的同窗加室友了,我哪里狠得下心来呢。 窦童闻言便笑了,上前挽了我的手臂,两人一起往场外走去。 前面窦旭搀着邓拓走了一段,突然回过头来,瞥见我们相携而行,脸色顿时黑得像染了墨汁一般。想必是我出尔反尔的举止惹恼了他吧?我假装没看见,扭头打量起周围的风景来。 回了前院,窦旭亲自替邓拓清洗包扎了伤口,便让小厮去准备马车,要送邓拓回洛阳。 一听说要送他回洛阳,邓拓翻身便从木榻上跳下地来:“靠!这么点儿小伤,你也要送我回去?!我还等着晚上吃我六哥的烤野兔呢!” “真没问题?!”窦旭皱眉问道。 “往日蹴鞠不也经常磕破膝盖么,能有什么问题啊?”邓拓嘿嘿一笑,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抽动。 窦旭说了不再管我和窦童的事,果然也就不再提骑术箭术这些让人头疼的事了。在等待邓训的烤野兔的漫长过程中,他和邓拓坐在紫藤架下对弈,我在荷池边的泥地里挖了一捧蚯蚓,躲在柳荫下教窦童钓鱼。 一直到日薄西山,倦鸟投林,也没见着邓训的人影。 窦童摸摸肚皮道:“哎,都这个时辰了,小六哥还没回来,看样子吃不成烤野兔了。走吧,我们去厨房找点吃的。” 我也觉得有些饿了,起身将钓上来的锦鲤倒回池子里,收了鱼竿鱼线,拍拍裤管上的尘土,便跟着窦童往厨房走。 走到紫藤游廊,便见窦旭和邓拓也在收拾棋子儿。 “你说我六哥他会不会迷路了啊?”邓拓明显有些焦虑。 窦旭笑道:“这林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进,怎会迷路?我倒觉得他可能是没打着兔子,不好意思回来见我们了,……” “是么?你们两个就是这般看我的?”窦旭的话还没说完,邓训的声音便在门口响起。 大家齐刷刷转回身去,便见身背箭囊的邓训立在院门口,夕光逆照,在他修颀的身型外勾勒出一圈耀眼的金芒。我看得有些晃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睛。 “啊!野兔!”身旁的窦童突然惊呼一声。 我这才注意到邓训手里果然拎着一团灰扑扑毛绒绒的东西。 “你还真打到了?”窦旭一脸惊讶。 邓训几步走上前来,将手中那团东西塞进了窦旭怀中:“趁血还没凉,赶紧去剥皮吧。” “六哥,你好厉害啊,居然打了三只?!”邓拓猛的站起身来,想是牵动了膝盖的伤处,又“啊”的一声皱紧了眉头。 “你这是怎么了?”邓训诧异道。 “不小心在跑马场跌了一跤,磕破了点儿皮。” 闻言,邓训皱眉道:“伤得重不重?上药了没有?让我看看……” “早就上了。不就破了点儿皮么,有什么好看的。”邓拓敷衍两句,便转身催促窦旭:“三墩子,赶紧的打理兔子去吧,我早饿了。” 窦旭却正在专心翻看手中的三只野兔,边看边道:“邓训,你厉害啊,一只射中咽喉,一只射中背脊,这一只更巧,居然穿通了眼眶。” 邓拓凑近看了两眼,脸上便浮起敬佩之色:“六哥,这林深叶密的,你不但找到了野兔,还居然一箭一只?” “不过是运气好,用绳套套住的。骑马不好携带,这才一只补射了一箭。”邓训笑道。 “我就说么,飞将军估计也没你这等箭术啊!你们先去把火点着,我这边着人料理了兔子就过来。”窦旭说罢,拎了兔子往厨房走去。 以前在竹溪镇,秦三妹的爹爹闲暇时,也喜欢进山里抓兔子。多是用竹笼或渔网埋伏在兔子窝外,再用甜萝卜作诱饵,运气好的话,守一晚上能抓到一两只。邓训这厮居然就凭一把绳套,三两个时辰就抓了三只回来! 边往跑马场走,我边寻思这绳套是怎么抓住兔子的。却怎么想也想象不出那等场景,便凑近了邓训询问道:“你这兔子是怎么套住的啊?” 邓训瞥了我一眼,唇角噙笑道:“你想知道?” “嗯。”我认真的点点头。 “以后告诉你。” “现在不能告诉我么?” “不能。”邓训摇头。 我不解道:“为什么不能啊?” 邓训笑道:“这好歹也是一门糊口的技艺,哪能没有半点报酬,随便就教了人的。” 这厮好生计较啊!我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我总不会学了这门技能以后还真去山林里套兔子养家糊口吧?! 我白了他一眼,拉了窦童便快步走向跑马场。 在靠近林地背风的位置,一个小厮正将劈好的木柴摆搭成柴火堆,另一个小厮则在柴火堆上架烧烤用的铁架。见状,我和窦童便也上前去帮忙搬木柴。 待邓训搀扶这一瘸一拐的邓拓走到时,我们已将篝火点燃了。这边料理好火堆,小厮送上来一些瓜果零食,那边窦旭便端着打理好的兔肉过来了。 看邓训将粉嫩嫩的兔肉放上烤架,我和窦童就一屁股在火堆旁席地坐下,痴痴的望着烤架不转眼。 好在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山林间的温度比白日凉爽了许多,否则围坐在这火堆旁,那滋味才叫焦灼。 每隔一阵,邓训便轻轻转动木棒,将兔肉翻个面,在上面撒上一些香料、盐粒。嗅着炭火熏烤下越发滋味分明的肉香,我腹中饥肠辘辘的感觉也越发分明。 终于在窦童第五次询问“可以吃了吗”后,邓训将其中一只兔子取了下来,搁在陶盘里用匕首分割好了,递给我们。窦童抓起一只兔腿,埋头就啃了一大口,一边烫得直换手,一边呼呼直吹气,模样好生急切慌张。 “你斯文点啊,一个女孩子家!”一旁的窦旭出言责道。 我和窦童一样,早已迫不及待,顾不得要做出女先生要求的端雅吃相。听了窦旭的话,我尴尬抬起头来,却发现邓训正含笑看着我,黑亮亮的眼眸中尽是嘲弄之意。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眸间的笑意却更深了,映着跳跃的篝火,熠熠闪闪,宛如星光流转。看着看着,我不觉便咽下了嘴里尚未咀嚼兔肉,顿时被哽得连连捶胸。 正是怨恨之际,窦旭便递来一个杯子:“大喝几口。” 第四十四章 吃干抹净 一接过杯子,我便猛喝了几口。 “咳……咳咳……” 居然是酒?!我被辣得面红耳赤,眼泪花花,呛咳不止。 窦童忙忙靠过来替我拍背顺气。 “岳弟不会喝酒?”邓拓脸露惊讶。 窦旭却嗤鼻一笑:“连酒都不会喝?你爹真把你当千金养啊。” 我呛咳得说不出话来,窦童便在一旁道:“要你管啊!喝酒又不是什么好本事!” 邓训倒了杯茶水递过来,又对身后的小厮道:“去厨房熬点陈皮汤来。” 喝了茶水,我依然咳嗽不止。直到半个时辰后喝了陈皮汤,咳嗽才慢慢止住。这期间,我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几人喝酒吃肉聊天吹牛。坐了一阵,觉得有些无聊,我便提说困了,要去睡觉。窦旭叫了身后的小厮引我去客房。 我这边刚起身,窦童也站起身来道:“我也累了,想早些歇息了。” 窦旭黑脸道:“你怎么象个跟屁虫似的,人家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人家要干嘛,你就要干嘛,你也不怕给窦家丢脸?!” “我给窦家丢脸又怎么了?要你多管闲事!”窦童甩出一句话,拉了我便往跑马场外走。 想是白日里练剑、猜谜耗费了太多体力和精力,洗漱完我一躺上床榻就沉进了睡梦中。 到半夜的时候,我却居然被饿醒了。回想起那一陶盘被我错过的美味兔肉,我便懊恼不已。 随意披了外衣,我在客房里四处搜罗了一圈,没找到干果一类可以饱腹的东西,便决定溜去厨房看看。 推开客房门,便见银白的月光在庭院中肆意铺陈流淌。顺着爬满紫藤的走廊往厨房走去,一路上月光穿透藤蔓,将斑驳柔软的光影铺满地砖。 厨房的门早已被厨子挂上了铜锁。失望之余,我发现一旁的窗户没有关严,受着饥饿的驱使,我也顾不得做客应有的矜持,攀住窗棂便翻进了厨房。 就着白晃晃的月光,我把厨房里的木柜、木桌、灶台都搜寻了一遍,居然没找到丁点的剩饭菜。就算晚上小主子们吃烧烤没做饭,这院子里的家丁们也不吃饭么?还是说窦旭那厮不让下人剩饭?! 找不到剩饭菜,我心下一横,决定自力更生,煮碗汤面救急。找到火石点了灯烛,我一边生了火烧起水,一边开始调粉揉面,重温起我在汝州程家学过的烹饪课程来。 在侯府和学堂都没有机会进厨房,偶尔回了广阳门,我娘又不舍得让我做饭,我对烹饪的这点爱好,竟被生生搁置了。 面饼在手里揉搓,那种细软瓷实的质感,让人生出一种踏实的愉悦。待面饼揉得松软适宜,那锅里的水也正好翻滚起来。用刀削了面片入锅,我便开始开始往陶碗里放佐料,青葱、香蒜、胡椒、麻油…… 正忙得欢快,身后木窗便传来“咯吱”一响。 我被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盐罐骨碌碌的朝木案一边滚去。眼看就要滚下木案,却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接住。 “在煮什么好东西?” 我一抬头,便对上了邓训那厮含笑的双眼。 “你,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半夜偷食,居然也能被这厮逮个正着,我瞬间有些心虚。 邓训笑道:“方才听见这边切切嘈嘈、兵兵砰砰,我以为是院子里进了小毛贼呢,所以爬起来看看。” “你就吹吧,客房离厨房这么远,能听到这边的动静,你顺风耳么?!”我抢过他手里的盐罐,继续调配佐料。 “我也饿了,分我一些,我就假装没看见你偷食。”邓训倚身靠在木案前无赖道。 果然,也是饿了出来偷食的! 我瞥他一眼,心下感叹:难怪这厮个子长这么快,好能吃啊。晚上吃了那么多兔肉,这半夜的竟也出来偷食。 想着饥肠辘辘的感觉确实不好受,我动了恻隐之心,从木柜里又取了个陶碗,将佐料匀出一半,将煮好的面片捞作了两碗。 我们一人端了一碗立在木案前西里呼噜吃起来。 “好吃!比我奶妈做的阳春面还好吃!”我还没吃到一半,这厮就已经连面带汤清扫光了,他一边搁碗筷,一边赞叹道。 我忙着狼吞虎咽,对他的赞誉只是心下领受。这厮站了一阵,见我不答话,便道:“你慢慢吃,我先回去睡觉了。” 吃干抹净就想走人?! “你给我站住!”我一口咽下嘴里的面片,急喝道。 邓训好整以暇的走回木案边,双手抱臂而立,施施然笑道:“果然,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宵夜。说吧,我得为这碗汤面付出些什么?” “刷碗!” “喂,刷碗哪是男子做的事情?” “少废话。我煮面,你就该刷碗。断然没有白吃的道理!” “能换成别的么?” “吃下的面,你能吐出来么?” “刷就刷。”邓训一脸无奈道:“难怪你刚才那么爽快就给我分面,原来早就算计好让我刷碗?” “谁让你威胁我来着?”我将吃完的空碗递给他:“你慢慢刷,我先回去睡了。” “喂,你不等我?” “等你做什么?我家先生说‘寡男寡女,独处一室,于礼不合’。我就先避讳了。”说罢,我掀开木窗,准备翻窗而出。 谁知,这吃饱了肚子,身子反倒不灵便了,我攀着窗框好一阵,竟没能敏捷的翻越出去。看来,还是得消化一阵再走。 我摸摸肚皮,转回身道:“算了,看你一个人胆小害怕,还是等你刷完了一起走。” 邓训却是一脸憋笑:“不是说于礼不合么?” “反正上次都非礼过你了,多一次也不算什么。”怎么能被这厮将了军呢?我面不改色的说完这话,在灶孔前的矮木凳上坐了下来。 邓训闻言一怔。见他被我的话堵住了,我一阵得意:“愣着做什么,快些刷碗吧!” 他果然就收了碗筷,将锅里的面汤倒进泔桶,又从石缸里舀了清水,拿了瓜瓤躬身在灶台前“唰唰”的洗起碗筷来。 “看来邓公子家教甚好,做起家务来这般有条不紊!”我赞叹道。 邓训抬起头来,一脸落魄状:“今日终于明白,为何世人要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了。” 认识他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 冠羽画眉 第二日,我一直睡到已时才醒来。 窦童早已等在床旁,一见我睁眼,便道:“你昨天睡那么早,怎么还醒这么晚啊?” 不能让她知道我半夜和邓训在厨房偷食,我便借口道:“还不是得怪你三哥,切磋武艺比试文才什么的,好累人啊。” “就是。蝉蜕馆一点都不好玩,我们不如早些回洛阳去逛逛东市。”窦童顺手将床尾换洗的短裳管裤递了给我。 “东市有什么好逛的?”我曾经跟着我娘去过一次,里面都是卖鸡鸭鹅猪牛羊这些禽畜的摊点,这么大热的天儿去逛,别说吵得人头昏,光是那气味儿就让人够呛。 窦童道:“我昨儿骗了奶奶的请柬,今天去挑只画眉鸟儿作礼物,回头你姑姑真要问起什么,我奶奶才会帮忙圆谎啊。” 我不由得刮目相看。别看她平日稀里糊涂的,关键时候还是挺可靠的。 用过早餐,窦童提出要返回洛阳,窦旭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我知道,按照他早先的计划,今日我应该还有其他测试项目。他昨日已经放话说不再管我们的事,所以窦童让车夫七叔去准备马车时,他也没阻拦。 在前院告别了邓家兄弟,我和窦童便爬上了马车。 马车走了好一阵,窦童忽然凑近了问:“对了,你昨儿出的谜语谜底是什么啊?” “你怎么现在才问?”我到有些诧异了,依照窦童的性子,她居然能从昨天忍到现在才问我谜底,这太不正常了。 “上午问你,你不肯说。下午骑马受了惊,我便把字谜忘记了。这阵子到突然想起了。”窦童笑道。 我哑然失笑道:“难怪!” “快说说嘛。”窦童又催促道。 “这个字谜其实也不难,只是需要多转一道弯。三百六十五天,你的小八哥说是个‘年’字,其实他的解谜方向是对的。刨去平年、闰年的纠结,最稳当的说法就是十二个月,……” “啊,我知道了,是个‘青’色的青字!”窦童瞬间便反应过来。 我点头笑道:“‘十二月’这个字谜很常见,几乎每年的灯谜会上都会有,我不过是虚虚的掩了一层迷障,那邓训就傻眼了……” “嗯,还是我苏姐姐最厉害!”窦童赞了我一句,又皱眉道:“对了,那小六哥后来出的字谜谜底又是什么呢?” “见水不浑,日出就明,心挂情牵,有言邀请。打一字。” 邓训的谜面我到还记得,只是当时恰好窦旭来叫吃午饭,加之邓训又主动认了输,我便也没费心思去猜了。这阵窦童问起,我便寻思起来。 说了四句话,却只猜一个字,也就是每句话描述的是同一个字? “见水不浑,日出就明”,这究竟是描述字的结构还是含义?不太好猜。“心挂情牵,有言邀请”,这两句里,“情”和“请”字都有同样的音韵…… 青?!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青”字加水字旁,就是“清”字,自然就是“见水不浑”的意思,而“青”字加日字旁,便是“晴”字,也正合了“日出就明”的含义。 我不由得怔住:原来,邓训当时就已经猜出了我的谜底!可是,他为何不直接说出来?窦旭问起时,他又为何主动认输?! “好吧,就算你赢了。”回想起来,他当时说的话是有些奇怪。这厮的心思七弯八拐的,一时还真是猜不透他究竟意欲何为。 “苏姐姐,小六哥的谜底究竟是个什么字啊?”窦童再次催问道。 “和我那个谜底是一样的。” “啊?这么说来,那小六哥就没有输给你啊!”窦童惊呼道。 “我觉得他可能没猜出来,不过是他出的字谜恰好和我的谜底一样罢了。毕竟,同谜底的字谜多的是。”我看不惯窦童为那厮喊冤叫屈的表情,便出言辩驳道。 “也有这个可能。不过幸好是小六哥输了,不然我们昨儿晚上哪能吃到那么好吃的烤野兔……”一提及昨夜的烧烤,窦童便作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想起来,若不是邓训这厮嘲笑我的吃相,我便不会被那块兔肉梗住;若不是我被兔肉梗住,窦旭便不会得了用酒来捉弄我的机会;若不是被那杯酒呛得那般狼狈,我便不会错失了大块朵颐的机会……总之,还是邓训那厮害了我! 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犯傻。明明是他欠了我一顿烧烤大餐,害我饥肠辘辘半夜饿醒,我却还傻兮兮的把自己做的汤面分给他吃,这真是周老夫子常说的“妇人之仁”啊! 窦童一路都在念叨那烧烤兔肉的美妙滋味,我则一路都在憾恨连连。 和前几次坐马车回汝州的感受一致,我总是觉得返程比去时快得多。不多时候,马车便在东市入口处停住。七叔说他一会儿在城墙根儿下等我们,叮嘱我们两个早去早回。 一走进东市,耳边便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禽鸣畜唤声,鸡鸭在竹笼里扑腾得羽落毛飞,家畜在木栏里往来哼唧折腾,混合了禽畜粪便味儿的空气混浊而粘稠,令人不得不掩鼻而行。 窦童却对四周视若无睹,听若未闻,在往来客商讨价还价的嘈杂声中,径直往街巷深处走去。见她这幅淡定模样,我到有些汗颜:我何时起竟比这侯府真正的千金小姐还娇气了? 走过一段熏臭闷热的街面,窦童转身折进一条更为狭窄的巷子。巷子两边的屋檐下挂满了鸟笼,一时间“啁啁唧唧”、“吱吱喳喳”的鸟叫声便纷入耳膜。 “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有鸟市?”侯府深闺的小姐居然这么熟悉市井街巷,我有些惊讶。 “往日跟我三哥偷偷来过。我奶奶最喜欢养鸟,每次三哥做了错事,想要奶奶出面说情,他就来这里选只鸟送给她,保管无事。”窦童一边留意身边的鸟笼一边解释道。 虽然在竹溪镇见过很多鸟,可我对怎么选鸟却没有一点经验。好在窦童是轻车熟路,走了不出五家,便挑中了一只褐头凤眉的冠羽画眉。就是这么一只灰扑扑的小雀儿,居然让窦童支付了好几两银子,我便有些替她不值。 “这雀儿可不是我们这一带的品种,店家是从好几百里外的地方捕来的,这运费就摊得多了。我奶奶最喜欢画眉,她常说早起听着这雀儿的叫声,就会想起家乡的山山岭岭来。” 窦童和窦旭原来都是这般懂得敬孝的人。窦家祖孙间的这份浓浓情意,竟让我十分羡慕。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刚出世时就走了,就连宠爱过我的程老夫人也都走了好几年了,想来,当年那瞎子说我命硬克亲人莫非是真的? 第四十六章 刀山火海 我和窦童一道,将画眉鸟儿送给窦老夫人后,在窦老夫人的挽留下,我又在窦家呆了半日。直到日落时分,窦家的轿子才将我送回原鹿侯府。 梳洗更衣之后,我去程素房里问安。 程素让我在桌前坐下,就开始询问这两日在窦家是怎么玩的,遇着了些什么人,聊着了些什么事,窦老夫人说了些什么话。早先虽与窦童约好了一套说词,可她问得这般详细,我不免有些心虚。正担心说漏了嘴,春娥便走进来说侯爷请她去书房议事。 程素站起身来,一边对着妆镜整理发饰一边道:“这次窦小姐请你做客,又招待得这般周到,等入秋天气凉爽了,你也请窦小姐去汝州泡泡温汤吧。” 请窦童泡温汤?!我有些诧异。 程素又道:“京城里的这些名门小姐,结交上几个贴心的,能让你终生受益。” 就是周老夫子所谓的“良师益友”么?我不太明白程素的意思,便暗自推测。 程素整理好妆容,边往门口走边道:“我去见侯爷了。你明日还要上学,就早些梳洗了休息吧。” 我忙忙起身,与她一道出了内室。走到中庭游廊分路处,与她道别回了自己借住的院子。 从程素的这番态度,我感觉出她是很支持我去窦家做客的。她答应我去窦家做客的态度,明显比答应让我回广阳门看我娘爽快多了。 又一个休学假到来,当我将窦媛让我带回家的请柬递到程素面前时,她的表情也不见有多惊诧。 程素接了请柬,一眼瞥到落款,当即便笑了:“悦儿倒是出息了,这涅阳公主平素最不爱与人往来,在宫里时便不爱见客,她居然也能出了请柬邀请你去做客……” 涅阳公主?我根本不认识啊。莫非这请柬又是窦童做了手脚? 虽我心里疑惑,程素却很爽快就应了这个邀请。不但让春娥准备了一匹上好的天罗锦做登门礼,还让侯府的轿子一直将我送到窦媛的家门口。 被门房引进客堂,果然便见着了一脸嬉笑的窦童。询问之下,才知道这张请柬的原委。 窦媛虽年纪只比窦童大两岁,但她却是窦童的姑姑辈。窦媛的父亲是窦融的胞弟显亲侯窦友。窦融和窦友两兄弟都深得皇上赏识和信赖,一门并封两侯不说,窦媛的长兄窦固还娶了皇上和阴皇后最宠爱的二女涅阳公主为妻。 窦童有个公主后娘,窦媛有个公主嫂嫂。窦童与内黄公主关系交恶,可窦媛与嫂嫂涅阳公主却关系好得很。怕程素不同意放我出来,窦媛就向嫂嫂求助,以涅阳公主的名帖将我请了出来。 既是借了公主名帖的光,加之程素还备有礼物,我便老老实实去拜见了窦媛的这位公主嫂嫂,向她请安问好。涅阳公主长相与阴皇后有几分相似,又正值青春年华,十分美丽动人。 只是,涅阳公主性子和程素描述的差不多,话不多,神情冷淡。听窦媛介绍我是原鹿侯夫人侄女时,只微抬了眼皮瞥了我一眼,不冷不热的道了句:“你姑父是我的舅舅,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你起来说话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阴识是阴丽华的兄长,说起来,程素就是她的第二任舅母。 我站起身来,把程素准备的天罗锦递呈给她:“这是我姑姑让我带给公主的。” “替我谢谢你姑姑了。”涅阳公主看都没看我手里的天罗锦一眼,便对身后的婢女道:“香云,替我收下。” 叫香云的婢女从我手里一接过天罗锦,涅阳公主便道:“你们几个小丫头自己去玩吧,待在我屋里也怪憋屈的。” 我和窦媛、窦童便忙忙告辞退出。 那日见到阴皇后是个热情开朗的人,只没想到她女儿性情这般冷淡。难道这是来自皇上的遗传?窦媛能与这般性子的嫂嫂做好朋友,也着实让我有些佩服。 一走出涅阳公主居住的院子,窦童便道:“这边点了卯了,我们赶紧更衣出门吧。” “出门?”我却不知道还有出门的计划。 “二爷爷家没什么好玩的啊,这宅子你刚才也参观过了,不如我们换了男装出去玩……” “换男装出去?喂,不会又是你三哥下的圈套吧?”我有些警惕,忙忙打断窦童的话。 “可不是么?窦旭一早就等在侧门了。”一旁的窦媛笑道。 我停住脚步,连连摇头:“我不去,我要回姑姑家。” “我三哥是在外面等着,可是这一次真不是我三哥提说要请你出来。”窦童连连替窦旭辩驳。 “不是你三哥,又是谁这么无聊?” 窦童瞥我一眼,不安道:“是邓家兄弟俩。” “邓家兄弟?他们想干嘛?”一想起邓训那厮一贯促狭的笑脸,我便越发警惕。 “他们对我三哥说,其实你的天赋是很好的,就是没象他们一样在辟雍接受过完整系统的训练。他们愿意牺牲休学假日,长期免费替你辅导剑术、骑术什么的,所以,我三哥又让我约你出来……” 邓训这厮果然狡诈,他明明知道我是女的,还故意给一心希望我给窦童做保镖的窦旭出这个馊主意!好不容易窦旭答应不管我和窦童的事儿,他却还来挑拨。这分明就是借招报仇啊! “我不去!”我没那么傻,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苏姐姐,邓公子还说你若去了,他就教你套兔子的诀窍。” 套兔子的诀窍?想起那顿被我错过的烤野兔,我心下便有些犹豫了。 “我也要去的,悦儿一起吧,他们还答应教我们蹴鞠呢。”窦媛也变身为说客。 蹴鞠?除了那次顶替邓训上过场,这么多年我的脚都没挨过皮鞠一下。我看看窦媛和窦童,心下忽然有了主意:我们来个女子三人组,以后在学堂里也能偷着玩啊…… 琢磨一番,我便松口道:“好吧,看在你们两个的面子上,这刀山火海,我就闭眼去了。” 窦媛笑道:“走吧,衣裤我都让人准备好了。” 在窦媛的闺房换好衣裤,我们三人从侧门溜出了显亲侯府。 一出侧门,便见一脸不耐的窦旭从停在门口的马车车辕上跳了下来:“你们怎么这么啰嗦啊?” “总得要先去拜见公主嫂嫂……” “上车了,我看三哥脸都绿了。”窦童打断窦媛的话,一把拉了她往马车上走。 我也跟着往车厢走,却突然被窦旭一把拉住:“你怎么好意思跟她们两个同乘?上次你和童儿乘一辆马车我就不说了,这次还有窦媛小姑呢。” 我这才想起,在窦旭的眼中,我始终是被他选中做窦童保镖的“岳弟”。我无奈摇摇头,侧身往前面的驾驶座位走去。 窦媛已经上了马车,见我没跟上,便掀开帘子喊道:“咿,你怎么不上来?” 我还没回话,窦童便急急拉了她凑在一处咬耳朵。看窦童那般神色,我便知道她是在给窦媛说窦旭还不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事儿。果然,很快便见窦媛望着我,捂嘴促狭的笑起来。 我却不知道这边窦旭已经黑了脸,待我艰难爬上驾驶座,他便怒气冲冲的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你既已招惹了童儿,怎么还能再招惹窦媛小姑?!” 第四十七章 诚实坦白 “我怎么招惹你的窦媛小姑了?!”我诧异问道。 “你……!”窦旭一时语滞,只狠狠的瞪着我,最终猛的一甩马鞭。马车突然奔跑起来,我身子一仰,后脑勺险些磕到车厢上。 “窦旭!你究竟会不会驾车啊?!”紧接着,后面车厢里便传来了窦媛的抱怨声。 窦旭却并不回话,只是紧了紧手中的马缰。 之后,我们便一路无语。 马车拐出侧门外的小巷子后,便一路沿着南北大街往南,走到开阳门附近时,竟遇到了一个熟人——原鹿侯府后院的管事宁婆子。 当时我心里正怄窦旭的气,将脑袋别向一旁浏览街景,一路的官邸宅院倒退着晃过视野,看着看着,我的视线忽然便与立在街边的宁婆子好奇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有一刹那,我差点忘记了自己身着男装,张口就想与她打招呼了。却正巧有个两三岁的小孩挣脱母亲的手跑到街面正中来了,窦旭猛的一拉马缰,我身子往前一冲,脸颊差点撞到马屁股时,便惊醒过来:怎么能给她打招呼呢!若是知道是我与男子这般张扬的驱车游玩街市,只怕程素的脸会黑得很难看! 那宁婆子却似认出了我一般,一双眼睛骨碌碌在我脸上打转,抬步便向马车边走来。我正在想,她若开口招呼我,我便得装出一副根本不认识她的模样来。正是紧张不已,那小孩被母亲抱走,窦旭挥手一鞭甩在马背上,马车便甩下宁婆子,快速奔向开阳门了。 我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后面车厢里却传来了窦童的抱怨声:“三哥,你悠着点儿啊,我头都碰晕了。” 我不由瞥了窦旭一眼,他鹰眸一般犀利的眼神,正直直盯着前面的道路,严峻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神情。 我印象中,窦旭是个会笑的人啊。怎么自从宁和巷重逢那日之后,他在我面前似乎就老绷着这么一张脸了。虽说吧,这张脸其实也挺好看的,可总归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寻思原因,我觉得他对我态度的转变,最大的可能还是源自我撒谎说是阴皇后让我照顾窦童这件事。这个谎言压得我很累,要不要诚实地向他坦白一下? 坦白?他一定会看不起我拉虎皮作大旗的虚荣和虚伪! 不坦白?他一定会在邓训那厮的挑拨下,继续逼迫我学习武艺,直到真正成为保护窦童的贴身保镖! 我在心底反复设想向他坦白的后果,直到脑海里浮现出邓训那厮等着看我出糗的促狭笑容时,我便下定了决心:被窦旭看不起没关系,我做人要诚实! 酝酿一番,我“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对窦旭道:“其实,有件事,我该早些向你坦白。” 窦旭眉心竟暗暗的紧了一下。 “其实,阴皇后并没有……” “你如今和童儿的关系,有没有阴皇后点头,不都一样么?”窦旭突然出声打断我的话,继而转首狠狠的瞪我一眼:“你趁早收起你那三心二意的虚浮心思来,窦媛小姑可不是好惹的!” 那犀利的眼神,竟看得我心下一冷,我懦懦道:“我,我一直把窦媛当姐姐的,十分尊重她,从来不敢招惹她……” 窦旭眉间的神色竟缓和了些:“你知道便好。” 护着自己的妹妹便罢了,这厮居然连自己的小姑也要一并护着。这窦家还真是团结友爱一家亲啊。说到招惹,我一介市井草民,如何敢招惹这些侯府小姐?!窦童每次耍小姐性子时,还不都是我让着她?窦媛性子淑静,我们之间根本不会有发生冲突的时候。 可惜了我刚才鼓足勇气的坦白,竟丝毫没有起到卸去负担的作用。窦旭这厮的思路实在奇怪,为什么按照现在我和窦童的关系,我就必须得充当她的保镖呢?难道是因为我个子比窦童高,长得还算结实? 我不禁抬起双手,打量起自己指节还算修长皮肤还算白皙的手来。这些年都没做过重活,至少我这双手,看起来还是很秀气的啊…… “看看你这双手,跟个女人似的!”窦旭眼风扫过,露出一丝鄙夷来。 我本来就是女人么!刚想申辩,突然想起窦夫人和程素当年的一再叮嘱,我便自动噤声了。 “以后休学日你都到辟雍来,必须好好接受一下训练!” 辟雍?! 我抬头一看,果不其然,马车居然已经到了辟雍堂前的雕花石拱桥下。 “你上次不是说不管我和童儿的事情么?”我怯懦问道。 “那不过是气话。我自己的亲妹妹,怎么能不管?!”说罢,窦旭跳下马车,将手里的马鞭和马缰交给了早已等在一旁的小厮。 他这话的意思是,他还要一直管下去?! 我心情恹恹的愣坐着,看窦旭侧身拉开车门,絮絮叮嘱窦童和窦媛进了辟雍后,要注意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再次萌生了要和窦童绝交的念头。这个念头还没滋长开来,窦旭犀利的目光便投射过来:“下车了啊,马车不能驶进学堂,你还愣着做什么?” 我极不情愿的跳下马车,站到了窦童身旁。 似看出我脸色不好,窦童凑过来小声问道:“是不是我三哥方才为难你了?” “……”我瞥了窦旭一眼,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们三人跟着窦旭走过石拱桥,步入白石砌就的宽阔甬道,从高阔庄严的正门走进入了这幢四四方方的雄伟建筑。 窦媛仿佛是第一次来辟雍,一路见到什么都惊奇不已。引得几个抱着书简路过的锦衣公子连连侧目。 “刚才叮嘱的话,你都忘记了么?”窦旭不禁黑脸道。 窦媛瞥了窦旭一眼,正色道:“小侄说的话,姑姑我自然记得。” 窦旭一听这话,脸却更黑了。 窦童在我耳旁悄声道:“我三哥最恼窦媛在他面前装长辈了。” “装长辈?!” “窦媛比我三哥还小三个月呢。”窦童笑道。 “你怎么不叫窦媛小姑?”窦童在学堂里都是开口闭口直呼窦媛的名讳,以前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辈分关系,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知道了,便有些好奇。 “叫她小姑不就有代沟了么?再说,她也觉得当我小姑把自己显老了,所以只要没有长辈在跟前,她都让我叫名字。不过每次捉弄我三哥,她就喜欢摆出姑姑的架子……” 哎,看看窦旭那张板着的脸,我便知道他心里的憋屈了。 第四十八章 再入辟雍 宽阔平整的蹴鞠场上,邓训和邓拓两人早就等候在旁了。一见我们到来,便迎上前来:“你们来迟了啊。” 窦旭瞥我一眼道:“据说是阴夫人管得严,岳弟出门不易。” 一旁的邓拓特别热心:“下次我们先去府上禀报一声,阴夫人知道你是和我们在一起,她自然就放心了。我知道,阴夫人怕是不想你跟着你堂兄他们厮混……” 我堂兄?!我听得有些糊涂。一转眼,却见邓训那厮又在不怀好意的坏笑。 “小八不得胡说八道。新阳侯世子除了爱好与我们略有不同,他的武艺也是十分了得的。”窦旭打断了邓拓的话。 新阳侯世子?我忽然明白过来。新阳侯阴就是阴识和阴皇后的弟弟,邓拓他们认定我是阴识的儿子,故而说阴就的儿子阴丰是我的堂兄。说起来,这也是我蹴鞠那次撒谎的恶果。 虽然在阴识府邸借居,但阴家的家宴我是不参加的,因而我还从未见过阴丰。只知有一年重阳,他撞入后院非礼了一个丫环,之后那丫环便被抬去了新阳侯府,这事还引得丫环们一阵眼热呢。 我还在梳理这层虚假而复杂的亲戚关系,一旁的窦媛便捂唇轻笑:“和新阳侯世子厮混不放心,和你们一起厮混,阴夫人就放心了?” 邓训注意到了窦媛,饶有兴致问窦旭道:“这位是……?” “这是我二爷爷家的窦媛……小姑。”窦旭一脸尴尬的介绍道。 “早听闻窦媛小姐淑静端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邓训眼眸含笑,举止谦恭,言辞中尽是仰慕之意。 那窦媛顿时便红了脸:“我也是好奇这辟雍堂内的情形,被童儿一游说就失礼跟了来,让邓公子见笑了。” 邓训笑道:“哪里。我家几位妹妹也对辟雍堂好奇,窦媛小姐此举到启发了我,回头我也让她们换了男装来参观一番。” 得了邓训的表扬,窦媛神色自然了许多,她转身便对窦童道:“童儿,这堂馆我们也参观过了,留在这里影响几位公子训练,我们去小间歇息吧。” 窦童道:“不是说好跟三哥学蹴鞠么?” 窦媛抬眸扫了邓训一眼,脸色再次红润起来:“女孩子家,学什么蹴鞠……” 我记得窦媛充当说客时,理由就是“他们要教我们学蹴鞠”,不明白窦媛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我转眼看见摆放在鞠场上的一排箭靶,心中有些发虚,我便附和窦媛道:“童儿,我们去小间歇息吧,方才在马车上被颠得有些头晕。” “我也有些头晕。那就先歇息一阵再说。”窦童点头同意。 “岳弟!人家两个女孩子要歇息,你凑什么热闹?邓训和小八一大早就来布置靶场等你,你想临阵脱逃?!”窦旭板着脸叫住我。 “对了,宋先生之前让我帮忙整理书库,我差点忘了。小八,你和我一起去,早些整理完,免得耽误了三墩子的训练计划。”邓训一拍额头,似突然想起此事,拉了邓拓便往鞠场外走。 窦旭见状,妥协道:“那我也一起去帮忙吧。你们先去歇息,半个时辰后在这里集合。” 小厮引我们去了早已准备好的小间歇息。不过是喝了茶水,尝了茶点,与窦童一起回答了窦媛关于辟雍和邓家兄弟的一些提问,半个时辰就到了。小厮在门外传话,说是三位公子已经在鞠场等着我了。 见我苦丧着脸起身,窦媛有些不解道:“悦儿,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窦旭和两位邓公子你是女的呢?” 一旁的窦童赶紧压低声音道:“嘘,小点声。上次也是在辟雍,我奶奶和阴夫人特意叮嘱我们,不能说出苏姐姐的真实身份。” “这却是为什么啊?”窦媛越发不解。 窦童竖指指了指屋顶,一脸神秘道:“你忘了?”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我没看明白窦童的意思,那边窦媛却连连点头,说罢又对我道:“悦儿,其实就你的身份来说,学习一些护身的武艺,还真是非常有必要的。” 我的身份?!我市井草民的身份,就注定要给侯门小姐当保镖么?我气恼不过,转身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一到鞠场,窦旭便对我道:“我们三人之中,邓训最擅箭术,今日的箭术课,就由他来主教。” 我还能有其他选择么?我走到箭架前,抓起一把长弓,豪爽道:“拿箭来!” 一众兵器中,刀枪剑戟都讲究一个“法”字,千变万化,各有门道,唯独这箭术比较简单,就是把箭镞放在弓弦上,用力一拉,就放出去了。说起来,和我小时在竹溪镇用弹弓投石打鸟,是一个原理。 见我这般豪爽,邓拓忙从箭囊抽出一支雕羽箭递给我。 将箭杆抵上弓弦,箭头按上箭台,我凝聚全力往后拉引弓弦,谁知这东西和弹弓全然不一样,我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那弓弦却只略略拉开一点,我稍一松劲儿,弓弦便又弹了回去。 “动作很漂亮,就是运力的方法不对!”一旁的邓训点评道。 “你要是站到箭靶前,我说不定就能拉开弓弦!”我恨恨道。 “是么?来试试!”邓训当真几步走到箭靶前,正对箭镞立定。 这厮就这般确信我拉不开弓?! 心下不服输,我便加力拉扯弓弦,窦旭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岳弟,靶场上不可乱来。” 邓训皱眉喝道:“三墩子,放开她!” 窦旭犹豫道:“他要真拉开了,你可就……” “放心,她拉不开!” 窦旭犹豫着松开了我的手,我咬牙猛拉弓弦,眼见那弓弧越来越大,手指扣弦的位置却被牛筋割得快要破皮一般生痛,我一时忍受不住,手里的力道便松懈了下来。 “六哥,你怎么知道岳弟拉不开?我看有好多个子小的人,反而更擅长射箭呢。”邓拓好奇问道。 邓训含笑走回来:“她姿势不对!” “你刚才不是还夸他动作漂亮么?”窦旭诧道。 “呵呵,漂亮是真漂亮,就是未必实用。”邓训唇角又显出了那番促狭的笑容来,他面朝我道:“把右手伸出来。” 我瞥了窦旭一眼,将右手伸向邓训。 “你们瞧瞧,她方才是用的食指和中指引弓,她拉得越用力,那弓弦的割噬力越大,除非她没有痛觉,否则她怎么也不可能将这把重弓拉开!”邓训指着我被弓弦勒得发红的食指和中指道。 这厮果然居心叵测,他早看出我姿势不对,却依然用话激将我,摆明了就是等着看我出糗啊! 第四十九章 引弓控弦 我心下恼怒,正欲收回右手,却被邓训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我怒目而视。 窦旭方才抓我的手,是因他不知道我是女的,情有可原。这厮明明知道我是女的,还抓我的手,分明是在报上次的“非礼”之仇! 我扭动腕骨挣扎起来,邓训却是牢牢握住,漆黑的眸底分明浮起一丝讥笑。 “把这个戴上!”邓训将一个白玉扳指套上了我的拇指,他指着扳指上一道浅浅的凹槽解释说:“正确的拉弓方式,是以虎口控箭,拇指的扳指槽引弦。” 我尚在发怔,邓训已经松开我的手,他拿过另一把弓,将卡箭引弓的动作分解演示给我看后,又道:“你再试试?” 这一次,我依照他讲授的方法,大拇指上弦,将牛筋弓弦牢牢控在玉扳指的凹槽上,再暗加臂力。没有了那种割勒的生痛感,弓弦又比前两次拉得更开了一些,只是还是拉不到满弓。 方才他演示那一下,似乎根本没花力气,便将长弓拉成了满月状,我这般咬牙切齿,却依然只拉到一半。看来,箭术这种比拼力气的武艺并不适合女人。 “不错,进步很大!”邓训点头赞道:“初学箭术,能把弓弦拉到这个程度,相当不错。手上的姿势对了,接下来要注意的就是下盘的重心了……” 原以为,射箭就是把箭镞利用弓弦的弹力释放出去就完了,却不知道还有平肩步、骑马式、微曲膝、后收腰等诸多站姿方面的要求。 待这站姿终于达到邓训的要求,我却已是满身大汗。一箭还没射出去,便已经觉得十分累人了。我望着一旁督学的窦旭,恳求道:“可以先休息一阵么? “等你能一箭射中三十尺外的箭靶,便让你休息。”窦旭的神色十分坚定。 三十尺?这才多远啊,我顿时信心满满。 我将箭镞扣上箭台,拇指上弦控箭,按照邓训方才教习的射击要点,屈膝下腰站好了姿势,随即拉弓开弦。弓弦一点点拉大,直到感觉力量要到极限了,我便骤然松开控弦的指节,“嗖”的一声,雕羽箭破空而出。 我的视线一路紧追急速转动的尾羽,眼看那金属箭头就要栽入靶心,箭杆却突然偏转了方向,随即便“啪”的一声栽落到了地面。 怎么会这样?! 心下不服,又从邓拓端着的箭囊里抽了一只箭来,“嗖”的一声发出了第二箭。这一箭却比上一箭还糟糕,箭杆离弦便歪曲了方向,差点射中一旁负责移靶拾箭的小厮,小厮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待那小厮爬起身来,擦着额头的汗水退开到三丈外,我便又松弦射出了一箭。这一箭,更糟糕,只飞了十来尺,便直接坠入地面。 我待又要抽箭,邓训却一把将箭囊推开:“照这模样,你再射一百只,也中不了!” “这模样不是你教的么?”我出言讥讽道。 “我虽教了你射箭的正确姿势,可你此刻气急败坏的模样,哪里适合射箭?”顿了一下,邓训分析道:“第一箭,你右手松弦时机不对,要在臂力把控均衡时松弦,而不是在坚持不住时仓惶松手;第二箭,你左手把弓不稳,松弦的刹那弓身被弓弦回复的弹力带动,导致了箭杆偏斜;第三箭,败在你心态焦躁,准备工作都没做到位,就急着出箭了……” 听他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我心下便有些着恼:“你说得这般好听,不如你射给我看看?” 邓训勾唇一笑,从箭囊取出一只箭,转身从我手里拿过长弓:“你说靶点定在哪里?” 我寻思一番,这鞠场约有两百步长,此刻我们站在鞠场偏东的位置,从这个位置射到球门,距离至少有一百二三十步远。听人吹嘘羽林卫中的射手个个都有“百步穿杨”的功夫,我便要看看邓训这厮能不能超过百步射中球门上的横杆。 我指着横杆道:“那球门上的横杆,你能射中么?” “射横杆?岳弟,就是辟雍的武学博士,也没试过这么远射中横杆啊。”邓拓似担心邓训出丑,便上前辩道。 “我试试看。”邓训移步平肩,屈膝收腰,摆出了他方才教我的站姿,随即将箭头按入箭台,箭杆卡入虎口,弓弦勒入扳指槽。这般姿势摆好以后,他却并没急着开弦,而是竖举长弓,眯起一只眼睛,瞄准横杆,微微转动手腕。 这厮架势造足了,才慢慢将弓弦拉到满月状,如此却又好半晌不松弦。我便笑道:“满弦拉了这么久,你不费力……” 我话还没说完,那箭镞便“嗖”的一声离弦而出,引得四周空气一震,耳畔竟能捕捉到细微的“噗噗”声。这一箭的力度,可以想见。 我在惊叹之余,忽然发现这箭杆并不是直直飞向目标的,而是以一定弧度斜向天上。疑惑之余,我移动半步靠近邓训。然而,从他的角度看出去,这箭杆上斜的角度更大,和那球门上的横杆足足差了好大一截。 “你出箭的角度明显比目标高了啊,斜得这般厉害,射不中!”我连连摇头。 果然,我话刚落地,那箭镞便逼近了横杆,却是在横杠之下与之擦肩而过,最后落在了球门里面。 “哎,可惜,只差了一点点。”一旁的窦旭惋惜不已。 邓训却并不出声。侧身从邓拓手中又抽了一只箭放上长弓。这一次,他用来摆架势的时间却比刚才短了很多,只眨眼的功夫,箭镞便破空而出,飞向横杆。 这角度竟比方才的斜得还要厉害,我便笑道:“你方才还教导我说出箭不能焦躁,你这一箭却这般仓促……” 我话还没说完,便听得“咄”的一声,箭镞竟直直钉入了横杆之上,箭杆拽着箭尾的雕羽在空中来回颤动。 “好厉害!” “好棒啊!” 身后突然传来窦媛和窦童拍手欢呼的声音,旁边围观的几个小厮也都一脸兴奋的“啪啪啪”鼓起掌来。 “镞不上指,必无中理。指不知镞,同於无目。”邓训将长弓放回我手里,笑道:“第一箭,重在测试目标的距离和该用的力度,失利在所难免。有了第一箭的经验,第二箭便容易掌控力度和角度。” 我撇嘴道:“你不过是误打误中罢了。这一箭,我明明看你射歪了!” 邓训笑道:“射击远距离目标,必须要算好重力的影响,角度稍稍往上,才能减除重力误差,校准目标。如果是在户外射击,则还要考虑风速和风向……” 看来,我真是小看了箭术,不知道里面的门门道道有这般多。剑术看起来虽然纷繁复杂,却都是些可以模仿和借鉴的招术。而箭术,需要掌控的可变因素太多,力度、角度、重力、风向什么的,全得凭自己领悟和测算。 第五十章 同浴温汤 “邓公子,你这箭术竟比羽林卫里的神射手还厉害!”窦媛走上前来,赞叹不已。 “窦媛小姐见过羽林卫的神射手?”邓训问道。 窦媛蓦地脸红了:“没,没有,我也是在家中听长兄提起过。” 一旁的邓拓笑道:“我就说么,羽林卫的门禁制度可比辟雍堂高了许多等级,别说假扮的男子进不去,就是我和我六哥这样的真男儿也混不进去的……” 窦媛的脸便更红了些。 看出窦媛面带窘态,我便好心转移话题道:“你们两个歇着也很无聊,不如和我一起学箭术吧?” 窦童当即响应道:“好啊,好啊。学会了,以后我自己也能去打兔子了。” 窦媛却迟疑道:“这不妥吧……” 邓训望着窦媛,一脸关切道:“靶场射击总是难免会出意外,窦媛小姐还是离远些观看得好。上次新息侯家的马敦练习箭术,就曾失手射中同学吉良的臂膀。” “可不是么,吉良至今还在家里养伤呢。两位小姐还是场外围观吧?”邓拓也急忙附和道。 我狠狠瞪了邓训一眼,那厮却并无察觉,只是转身让窦旭和邓拓将窦媛和窦童送到场外去。 送走窦媛和窦童,邓训从箭囊里抽了只箭递给我:“来吧,你专注些,或许能早些达标。” 我觉得自己已经够投入够专注了,可这一箭出去,依然没有命中三十尺外的箭靶,心下便有些沮丧了。 “初练箭术,都有一个适应阶段。这十几只箭放出去,其实你已经小有收获了。再多一点耐心,你便能射中箭靶。”说罢,邓训又抽出一只箭递给我。 我无奈的“呼”了一口气,按好箭头,卡好箭杆,再次将长弓竖举在眼前,慢慢扣弦引弓。 瞄准了箭靶,我正准备松弦,突然感觉自己后背一热,右手便被人握住。正是惊慌间,耳畔便传来邓训的低语:“不要急着松弦!”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垂边,我只觉耳根痒得发憷。我右臂顿时有些懈力。他的右手几乎将我的手全部包裹,一股后引的拉力自他手中传来,那原本有些回弹的弓弦,竟轻松拉至圆满。 “在力量凝聚的同时,你左手必须保持平衡和稳定。” 邓训的左手贴上我的左手背,曲指将我握弓的手密密包握,他缓缓移动弓背,将箭杆与我的视线保持在垂直线上:“注意,当你的视线、箭杆和靶心重叠在一个点上的时候,松弦!” “嗖”的一声,雕羽箭离弦而去。紧接着,“噗”的一声清响,那箭头便扎进了箭靶正中的红心。 “啊,中了!”我惊呼一声。 邓训一把松开我的手,退后两步道:“你自己再练习一下,我去场外喝杯水。” 这厮的声音有些奇怪,我转回头来,却只见他疾步走向场外的背影。我舔舔嘴唇,也觉得有些口渴,便几步追上前去:“我也去喝杯水。” 这厮脚下的步子反倒迈得更快了。我不禁笑道:“有那么渴么?走这么快,脸都憋红了!” “咳,咳咳……”邓训竟无端呛咳了起来。 那边邓拓忙忙端了杯茶递上来:“六哥,怎么了?” “被……沙土呛住了……”邓训接过茶杯,猛喝了好几口,才渐渐恢复常色。 我心下有些狐疑:鞠场上虽然铺了细沙,可射箭毕竟不是蹴鞠,怎么会扬起沙土来? 喝过茶水,在方才命中那一箭的激励下,我居然再次射中了箭靶。 “中了,中了!!!”场外的窦童居然比我还兴奋,惊呼连连。 “哈哈,终于可以休息了!”我一把将长弓扔给邓训,急急扑出了鞠场。 一旁的邓拓劝慰道:“岳弟,你现在刚刚找到感觉,再练习一阵会事半……” 邓拓的话,我只听到一半,人便已经冲到窦童和窦媛歇息的桌几前了:“走了!” “走了?去哪里?”窦旭追上前来,皱眉道。 “你说我射中箭靶就可以休息了,你不会出尔反尔吧?我右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算了,三墩子,她今日拉弓次数太多,再练只怕会拉伤肌肉。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先去吃午饭吧。”邓训将长弓递给身边的小厮,阔步走了过来。 这厮这句话还算客观公正,尤其是最后那句深得吾心。我忍不住向他投去感激一瞥。不料这一瞥却落了空,这厮的目光正胶着在翘着兰花指用丝绢拭汗的窦媛身上。 我恍然大悟:难怪仪礼课上,刘女师一直费心教我们怎么造兰花指,原来真有人喜欢看这畸形别扭的动作啊!舞刀弄剑我不擅长,翘翘兰花指扮个淑女什么的,我还是学得很熟练的。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左手端起木几上的茶杯,右手用标准的兰花淑女指拎起了杯盖。邓训果然便转回头来,我不免将那杯盖又拎高了几分。 这厮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皱眉道:“你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手抖?!他这一提醒,我就发现自己的右手真的在抖,越想控制越控制不住,很快,那无辜的茶杯盖子便“啪”一声落在了地砖上,华丽丽的碎成了几瓣。 刘女师一直强调说人前打碎物件儿,是失礼之事。我便有些慌张起来,忙忙蹲下身子去拾拣碎片:“我,我不是故意的……这杯子,我回头送一只同样的来……” “别捡了,仔细割了手。”邓训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回头让身后的小厮过来清理碎片。 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毛病,被他抓着的我的手还是一直抖个不停。 “果然是练习太多,伤了肌肉。”邓训拉了我站起身来,对一旁的窦旭道:“下午的骑术课就算了吧,她这样子哪里握得住马缰。” 窦旭凝目望着我,点点头。 我心里一阵欢呼:噢耶,可以不上骑术课了!早要知道手抖就可以免去训练,我完全可以从清晨一直抖到日落…… 窦旭道:“走吧,我们先吃午饭,饭后去西门泡温汤。” 泡温汤?我怎么敢跟他们去泡温汤?! 我吱唔道:“我觉得有些疲惫,只想早些回家歇息,就不去了温汤池了……” “温汤就是去乏解困的最好方式啊,你手臂肌肉过劳抽搐,泡上一两个时辰,自然就好了。”一旁的邓拓热情劝道。 窦旭道:“别这么娘,你四年前不就答应我了么?” 四年前?我猛然怔住:四年前,也是在这辟雍堂里,这厮约我去泡温汤被我拒绝了,四年后,他居然再次提起! “你忘记了?那次蹴鞠结束后,我约你去西门泡温汤,你说‘下次吧’。”见我不吱声,窦旭又补充道。 这明显婉拒推诿的话,也能当真么?! 第五十一章 考校课业 正头疼该如何找借口拒绝窦旭,窦童便走上前来:“泡什么温汤,上午出门时,阴夫人就叮嘱下午早些回去,说阴侯爷还有事要吩咐。” 窦童撒谎的本事可谓与日俱增,这番假话,竟说得理直气壮的。 “既是阴侯爷有事,那也只能改天了。”窦旭终于作出了让步。 午饭是在景福楼吃的。时隔几年,这酒楼早已不卖鲜花羹了,最流行的是安息国传来的一些古怪菜品。譬如菲辛江,是用核桃仁、石榴汁、红糖和香料一起炖煨的鹅肉;杜尔麦是将猪肉和佐料包裹在葡萄叶中烧煮出来的。 这些怪异的搭配,吃起来有种古怪的新鲜感。窦媛和窦童都是浅尝则止,后来还叫了笼水晶蒸饺来垫底,只有我将自己面前的杯盘碗盏都清理了个干净。 “看不出来,你这么能吃!”在替我递汤时,邓训低声笑道。 我接过汤碗,甩过去一道白眼:“又不要你养我!” 邓训被堵了话头,愣怔之后,一脸无趣的埋头喝他自己的汤了。 午饭之后,窦旭驾车要直接送我回侯府,想起上午被宁婆子瞥见过这辆马车,我便撒谎说有东西落在显亲侯府了。 在窦媛家门口下了马车,窦旭说等我拿了东西送我回原鹿侯府。窦童却早已想好说辞:“早晨阴夫人就安排好了,未时一刻有人来接。你们几个要泡温汤就先去吧。” 送走窦旭和邓家两兄弟,我换回女装,又在窦媛家呆到日落时分,才由窦家的轿子送回原鹿侯府。 去程素房里回话时,春娥说她正在沐浴。我一脸庆幸的退出她的院子,刚走到游廊边,就碰见抱着账本来见程素的宁婆子。 想着白日那一幕,我有些心虚,侧身垂首问了个好,便匆匆迈步。 “侄小姐!”刚走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宁婆子的呼喊。 这么近的距离,她声音又叫得这般敞亮,我竟不好假装没听见,只得转身应道:“宁妈妈,可是有事吩咐?” 宁婆子满脸堆笑道:“我哪有什么事情敢吩咐侄小姐呢。不过是想问问,侄小姐今日可有看见我?” 果然,这老婆子问起上午的事来了。我心下早有准备,便一脸惊诧道:“自然是看见了啊,宁妈妈可是健忘了?我一早去显亲侯家做客,还是宁妈妈你帮忙安排的轿乘啊。” “我是说在府外。”宁婆子的眉头微微皱起。 “府外?今日一整天,我都和窦家两位小姐在侯府后院里品茶、下棋,莫非宁妈妈今日也去了显亲侯府?” “我上午在开阳门替夫人取入秋的衣裳,在一辆马车上见着一个人,和侄小姐长得竟有八九分相似……” “竟有这样的事儿?”我作出一副好奇模样:“宁妈妈可有上前去招呼一声,问那小姐家住何处?赶明儿我也好去瞧瞧看……” “看穿着,却是位公子。我本来想上前看个仔细,那马车却很快出了开阳门。”宁婆子顿了一下,脸上又堆笑道:“往日也常听人说有贵族小姐扮着男子出游,还曾有闹出过事故来的。我想侄小姐这般品性淑静,断然不会这么荒唐失礼吧?” 这话摆明了她认定白日见到的就是我,可我怎么能承认呢?我佯作镇定道:“能得到宁妈妈褒奖品性淑静,悦儿很高兴,这也全靠姑姑和宁妈妈教导有方。” 宁婆子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僵了,她愣了一下道:“我也只是希望侄小姐不要辜负了夫人这番苦心栽培。婆子我今日多嘴了。” 宁婆子转身走开了,我的心却更忐忑了。 宁婆子原本是前阴夫人薛氏的心腹,程素扶正后,她没少给程素出难题。可这几年下来,她对程素的态度完全转变,不但惟命是从,更是处处替她出谋划策,完全被程素收为己用。若是她把方才这番话照直给程素说了,程素会怎么看?我会被禁足么? 想是白日确实太累,回房梳洗后,我没等春娟替我拭干头发,便歪在床角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便听春娟说,程素夜里来过,见我睡着了便回去了。这一刻,我多希望今天就是开学日啊。一大早离开侯府,过上几天再回来,说不定程素就忘记这事了。 在屋子里磨蹭了半天,也终究还是得去向程素请安。 进屋时,程素正与进府送胭脂水粉的婆子聊天,木桌上堆满了精巧细致的盒儿、罐儿、瓶儿、盅儿。 一见我进门,程素便招手道:“悦儿,正巧你来了。你们学堂里也是教了辨识水粉胭脂的,你来帮我选几样,不要太浓艳,也不要太素淡的……” 这算什么标准啊?学堂里教的,不过是怎么从粘度、湿度和细腻度挑选胭脂,至于浓淡问题,却是上妆前调配的问题。 我还是走上前去,一一打开那些小器皿,按照女先生们教习的方式,用指甲盖勾起一小勺,倒在手背上细细研磨,一板一眼的辨认起来。 “小姐,这些胭脂,都是从天竺那边运来的。天竺的香料、水粉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你手上这种叫‘朱颜秀’,城里的夫人小姐们用过都说好……” 我每拿起一个盒子试用,这婆子便要在耳边唠叨一番,说得每一种都是好到极点。 试完之后,我选了一深一浅两色胭脂递给程素:“我都试过了,这两种胭脂最腻滑滋润,对皮肤最好,一种色深,一种色浅,姑姑描妆的时候正好搭配使用。” 程素接过胭脂盒,凑到鼻底嗅闻一番,再又用指甲盖抠了一小勺用指头碾磨一番,随即点头道:“不错,悦儿这妆容课果然没白学。” 我这才知道,替她挑选胭脂是假,考校我的课业才是真。我暗自庆幸方才没有应付了事。 大约是我妆容课的成绩还算达标,程素的心情比较好,她只问了我昨日拜见涅阳公主的情形。我如实转述了涅阳公主的原话“你姑父是我的舅舅,说起来,我们还是亲戚,你起来说话吧。”和那句“替我谢谢你姑姑了。” 程素听后便笑起来:“看来,她在夫家呆了这几年,性子还真有了些变化。” 这之后,程素便不再细问昨日的种种,这让我和窦童她们商量好的一套说辞没了用武之地。我心存侥幸:看来宁婆子并没有将开阳门偶遇的事情告诉程素。 谁知,到下一个休学日,窦童再寻了借口来邀我出府,程素便断然拒绝了,说是新息侯夫人请我替她誊抄《孝经》,她早先一口答应了,不好食言。 整整两日,我被关在书房里一字字抄写长达一十八章的经书。抄到手腕发酸时,我便心有怨念:难道马家就这般没落了么?为了一本《孝经》,一个堂堂大汉朝的诰命夫人,居然求到我这么个草芥身上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抄《孝经》仅仅是一个开始。以后每到休学之日,我不是替这家夫人抄经书,就是替那家夫人绣手帕,再要不就是陪着程素继续替阴四爷相亲,总之再也没离开过程素的视线。 第五十二章 筹备婚礼 日子又回到了往日那般的模式,再不用苦恼会被窦旭逼着学习武艺,我却反而怀念起跟他们一起厮混的日子来。 每每开学之日,窦童便会说起窦旭他们搞野餐会、蹴鞠赛这些好玩的事,听得我眼羡不已。便是窦媛,也居然跟着去了两三次了。一说起蹴鞠赛上,那邓六公子如何能攻善守,如何扭转战局,窦媛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明亮。我心想:你哪里懂蹴鞠?不过是大惊小怪罢了。 “我这么久没参加你三哥制定的补习训练,他就没问起么?”我忍不住询问窦童。 窦童蹙眉道:“怎么没问起?他好几次都想去阴家找你,都被我们劝住了。” “怎么劝住的?”一方面我怕窦旭真来阴家找我,另一方面我又很期待能跟着他们一起厮混,这心思真是矛盾得可以。 “我说你自小是跟着汝州的舅舅长大的,前阵子回汝州探亲去了。” “这都两个多月了,探亲探这么久,你三哥不起疑?” 窦童笑道:“上个休学日他就起疑了,说哪有探亲探这么久的,肯定你是怕吃苦,赖在家里不肯出来。他就准备带了邓家兄弟一起去阴家找你,最后被小六哥给劝住了。” “哦,他怎么劝的?”我有些好奇,邓训那厮是怎么劝住锲而不舍要把我培养成贴身保镖的窦旭公子的。 “小六哥当时拦住说,纵然是阴皇后留了话,但女家的总归不能太急切。阴侯爷治家严谨,岳弟必然不至荒废学业。”窦童复述了邓训的话,随即便问我:“苏姐姐,小六哥说女家的不能太急切,难道他知道你是女的了?” 看来,这厮还真是守信,他和窦旭那般要好,居然也没暴露我的身份,还跟着叫我“岳弟”!只是,我和他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却是不好告诉窦童的,我便只能含糊一声:“谁知道呢。” 倒是这“女家”两字,并不是窦童所理解的意思。我往日经常在我娘和客户的对谈中听到这个词,意思很明确,就是嫁女儿的一方。 一想到这层意思,我猛然怔住:不会吧,这窦旭竟将我和窦童的关系误会成了男娶女嫁的关系?! ——“你们怎么在一起?!” ——“这么说来,这事皇后娘娘都恩准了?” ——“你以后若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定然不会饶过你!” ——“今日之后,你若过不了我这关,就休想踏进窦府一步!” ——“我这做哥哥的难道能保护她一辈子?!亏那日皇后娘娘还叮嘱你照顾好童儿!” ——“你既已招惹了童儿,怎么还能再招惹窦媛小姑?!” ——“你如今和童儿的关系,有没有阴皇后点头,不都一样么?你趁早收起你那三心二意的虚浮心思来,窦媛小姑可不是好惹的!” 一一回想,窦旭往日说下的这些让我曾经感觉惶惑的话,此刻竟都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窦旭从蹴鞠那日起,就认定了我是男子“阴岳”。在宁和巷里,他再次遇见的也是男装的我。而恰好那时窦童和我都撒了谎,还阴差阳错的扯出了阴皇后,就让他误会了是阴皇后在阴识寿宴上给我们指了婚。 大约是想着阴皇后的这层关系,窦旭无奈接受了“阴岳”和窦童之间的关系。而这之后的种种,无非是他看不惯“阴岳”这个未来妹婿这般娘气,想要替他那个不怎么操心的驸马老爹好好栽培一番,好让“阴岳”给窦童当一辈子的保镖! 我真是反应迟钝啊我!每次和窦童换了男装出行,从没想过男女有别这个问题,难怪我们一挽手勾肩,窦旭的一张脸便黑得象涂了墨汁似的。可以想象,他得有多爱他的妹妹,才能忍住在这样的时刻不来痛扁我一顿?! 也难怪邓训这厮每每在旁促狭憋笑。他一早就知道窦旭误会了我和窦童的关系,却非但不说明,还摆出一副看笑话的姿态,等着我接连出糗! 看来,不管程素和窦夫人怎么想的,已经到了必须要告诉窦旭实情的时候了。我的身份不重要,可要是这满京城的人都误会窦童与阴家少爷关系暧昧,受损的可是窦童的名声。 心里惦记着下一次见面,一定要把这事给窦旭好好解释清楚,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竟再没了出府的机会。 程素经过几个月的考察研究,最后给阴四爷订下了成义侯梁家的四小姐锦蕊。卦师合了两人的八字后,定下了次年四月初四为婚礼吉日。 虽说现在才入冬月,离婚期足足还有五个月,但寻常人家准备婚礼尚且要忙乎几个月,对于京城有名的望族阴梁两家联姻,这点时间就显得格外仓促了。再加之,这是程素转正侯爷夫人之后,亲手操办的第一桩喜事,事关她的颜面问题,因此整个侯府都在她的指挥下忙得不亦乐乎。 程素给我交代的任务,是协助七小姐阴月雯准备婚礼上的一应绣品。从鸳鸯锦到百合枕,从连理带到合欢结,要绣的东西数不胜数。按理说,这些东西在城里的绣坊都可以买到,程素却说自家姐妹绣的东西有祈福辟邪的作用,要我们用心准备。 阴月雯是四姨娘生的,年纪比我大两岁。说是小时不慎坠进荷池,留下了病根。平素怕吹风着凉的,总是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门,我之前也是替程素送东西时见过她几面。 想必也正是她这喜静的性子,让她的女红成为侯府一绝。程素与四姨娘素来交恶,这一次却重用庶出的阴月雯,这一举动竟让四姨娘感激连连。 为了照顾阴月雯的羸弱身体,程素特意将府里的西暖阁调拨给我们用作刺绣的临时作坊,四五个丫环婆子每日炭火茶水都侍候得极其到位。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便和阴月雯一道,带着侯府里一帮女红出色的丫环婆子们充当起绣女来。也正是领了这件差事,程素还特意让岳平夫子去学堂替我告了假,说直到阴四爷大婚前,我都不必去学堂了。 毕竟是侯府的婚礼,一应绣品都不得马虎,从花样、选料、配色开始,件件都不能有所疏漏。和阴月雯相比,我绣工差一些,可画工略胜一出。是以,前期主要由我负责绘制花样,阴月雯负责挑选缎料。每日傍晚,我们便一道去程素房里,将白日完成的花样和选出的布料请她过目定夺。 程素的眼光是极其挑剔的,往往我画上十幅花样,她顶多选出三四种满意的。而最头疼的是鸳鸯锦的花样,用作被面绣制,尺幅巨大,这样的花样我三四天才能画出一幅,每每小心谨慎的递至她眼前,她却随手一翻,便说重画吧。 这样一直煎熬到腊月末,我才终于完成了全部花样的绘制,开始进入绣制工序。自打花了一个月时间完成那幅“百寿图”后,我便对刺绣深恶痛绝。这即将持续几月的刺绣工作,于我而言,不啻是在领受刑罚。 这期间,唯一让我感觉欣慰的是,我娘作为婚庆指导被接进了侯府。原以为我娘会和我同住,可程素却安排她和其他几位协助婚礼的婆子一道住进了侧院的客房。 第五十三章 白玉扳指 同在侯府,我和我娘一天里只有晚饭时能聚在一起。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娘开始和府里的那些丫环婆子一样,一口一句“侄小姐”的唤我。 这种滋味着实不舒服。于是,每每她这般叫我的时候,我都假装没听见。直到春娟提醒说:“杜妈妈叫你呢。”,我才点头“哦”一声。 我和我娘之间,就象是被程素加进了一层什么东西隔着了,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时不在。 有天午后,我抱了绣好的一套枕面去找程素,刚走到影帘外,便听见程素的声音。 “这么几年都熬过来了,你总不会想要前功尽弃吧?这些年,你在京城里打拼,也见识了望族豪门的生活,这游戏规则就是这样,你我能够做的,无非是适应……” “夫人说的,我都明白。这些年来,承蒙夫人关照,才有我们母女的今天。” 我听得一惊,这后面说话的,居然是我娘。 “是悦儿么?进来吧。”程素突然抬首朝我唤道。 我只好掀了帘子走进去,我娘见了我,脸色竟有些不自在。她站起身来,有些客套的笑道:“悦儿来了?” 我只是微微颌首,随即便面朝程素,将绣好的枕面递上去:“这是刚绣完的一对枕面。” 程素含笑接过枕面,抬手慢慢抚过枕面上的一对戏水鸳鸯,朝我娘道:“苏家嫂子,你来摸摸看,这般细腻平整的绣工,放眼京城,又有几个小姐做得出来?!” 我娘上前抬手感受了一番,眼中露出几许赞赏:“确实不错!” 程素得意道:“悦儿如今可不只是绣工出色,我带她去参加夫人们的聚会,哪回都是她得的夸赞最多。只是你这当娘的没听着,听着了只怕要笑得合不拢嘴!” 我娘躬身笑道:“这也是多亏夫人管教有方。” 得到程素这般夸赞,我心里却没有半分高兴。待程素验收了这套枕面,我便躬身告退。 走到影帘外,身后又传来程素的笑声:“再过两三年,只怕这递送庚帖的人要踏破我这门槛儿呢……” 庚帖,在程素替阴四爷选亲时,我就见识过了。这么个三指宽一尺长的一张烫金红纸片儿,就替梁家四小姐定下了她从未谋面过的阴四爷。 或许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回西暖阁后,我在盘针时,竟被绣针戳破了大拇指。没来得及扼住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子便落在我绣了一半的合欢结上,我不禁一声惊呼:“糟了!” 阴月雯凑过来瞥了一眼,一脸同情道:“真是太可惜了!” 我很清楚,她可惜的不是这匹价值不菲的天罗锦,而是我花了半天功夫绣出的那片合欢花。锦缎染了血,不容易洗干净,只能作废。 一旁负责茶水的杨婆子凑过来问道:“侄小姐,这作废的缎子,可以送给我么?” 我将花棚子递给她:“拿去吧,裁剪了,还能绣个荷包什么的。” 杨婆子笑道:“你这几朵合欢花绣得好看,我拿回去用姜汁盐水泡了,除了血迹,也还能用。” “姜汁盐水浸泡可以洗去血迹?”指头受了伤,一时也没法绣了,我便向杨婆子请教起清洗血迹的方法来。 聊了一阵,杨婆子指着我拇指上结了痂的针眼道:“侄小姐要是拇指上也戴个银顶针,或许就好多了。” 说起银顶针,我突然就联想起邓训那日套在我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来。射箭结束后,我忘记还给邓训,回侯府之后我却稀里糊涂的不记得放在了哪里。 想到这里,我便起身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找寻起来。 春娟站在一旁诧异问道:“你这是在找什么?” “春娟姐姐,你见到过一个白玉扳指么?” “扳指?”春娟一怔,随即在床前跪坐下来,伸手在床下一阵探摸,拉出来一个上了锁的红木柜子。她从腰间摸了把钥匙开了锁,又从柜子里装着的几匹绢缎下摸出了个雕花盒子。 春娟起身将盒子递给我:“诺,我给你保管得好好的呢。” “呵呵,这大柜子套小盒子的,你不怕麻烦么?”我接过盒子打开来,里面果然躺着那枚白玉扳指。 春娟笑道:“麻烦算什么,这可是极品羊脂玉,万一丢了,我可赔不起……” 春娟跟了程老夫人多年,珠宝玉器见过不少,听她这么一说,我便有些诧异:“这个东西很贵重么?” “这枚扳指通体莹白,细腻润泽,比老夫人往日随身佩戴的那块成色还好,想必价值不菲。那日你沐浴时竟随手搁在木架上,也幸好是我看见了,若是被倒桶的杂工顺手搜了去,有你哭的呢。” 价值不菲?我将玉扳指对着窗棂,只觉玉光流转,莹润通透,煞是好看。这么值钱的东西,还是得早些还给邓训,免得他着急。只是,如今筹备阴四爷的婚礼,我哪里寻得到借口出府呢? “你的手怎么了?”春娟瞥见我拇指上尚未清理的血迹,出声问道。 我郁闷道:“方才被针扎了,害我绣了大半天的合欢结被血污了……” 提及那条合欢结,我突然灵机一动。绣合欢结的天罗锦只有开阳门附近那家“绮秀坊”里有。往日都是阴月雯去坊里挑选缎料,最近几日天气极冷,阴月雯的身体不适合出门,我正好可以寻了这个借口去一趟。只要出了府,我再设法去窦府溜一圈,到时候让窦童将玉扳指托她三哥还给邓训就行了。 只是,我这番想象太过简单了一点。程素虽然同意我去绮秀坊亲自挑选天罗锦,却又安排了宁婆子陪我一道。这一趟,我终究也只能规规矩矩的在绮秀坊认真挑选缎料,不敢再做它想。 天色阴沉,开阳门附近的街市也格外萧条,还不到寻常收市时辰,许多商户便已关门歇业。我抱着选好的天罗锦踏上侯府的马车,只感觉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了,心下不免对窦童有了怨念:一两月没见面,她竟然也不主动来阴家看看我,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第五十四章 风雪交加 见我上马车后就一直在呵气搓手,宁婆子便笑道:“侄小姐这一趟着实辛苦了。其实,你若把那血污了的缎子给我,我拿了直接照着买,你也不必出来这一趟……” “那废了的缎子,我送给侍候茶水的杨婆子了。”我瞥了宁婆子一眼,继续专注的搓手取暖。 宁婆子也不再多话,掀了轿帘便吩咐车夫丁叔出发,马车便吱吱呀呀的跑动起来。 马车没跑多远,车厢下面便突然传出“啪”的一声巨响。我和宁婆子都被惊了一跳。片刻后,马车便停了下来,只听得丁叔在轿厢外抱怨道:“真是倒霉,车轴断了!” “能修好么?”宁婆子掀了车帘皱眉问道。 丁叔俯身看了好半晌,才道:“木轴和包铁都断了,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了……” 宁婆子叹了口气,对我道:“看来,恐怕得辛苦侄小姐跟我步行回去了。” “走着还暖和些。”我抱起坐垫上的天罗锦,拉开车厢门便跳了下去。 宁婆子下车和丁叔交流了几句,便跟着我一起沿南北街往侯府走。天色越发昏暗了,没走多久,天上就飘起大团大团的雪花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都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 雪风一阵阵刮来,割得脸颊生痛生痛的,这光景,让人兀自就觉得凄凉无助。正是触景伤情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自身后“哒哒”传来,我还没来得及靠边避开,一匹高头大马便急速擦身而过,我被撞倒在地,马蹄卷起地上脏污的雪水甩了我一脸。 “可恶!”我抬袖抹了一把脸,看着失手落在地上被雪水浸脏的天罗锦,郁闷不已。 转回头,身后的宁婆子竟躺倒在地。我赶紧起身上前搀扶她:“宁妈妈,你还好吧?” 宁婆子在我搀扶下,撑着手臂坐起来了一点,却又陡然失力倒下,她摇头道:“不成,痛得要命,恐怕是骨头断了……” 还真是要命!丁叔还在开阳门拾整罢工的马车,宁妈妈却干脆停摆在这风雪交加的大街之上。有这么倒霉么我?! 重呼一口气,我在宁婆子面前蹲下:“宁妈妈,躺在这里总不成的,我背你走!” “侄小姐,你怎么背得动我?!这里离侯府也不过四五里路,莫如你跑回去找个人来。” “我这一来去怎么也得半个时辰,你就这么躺在雪水里,不冻坏才怪呢。”我将她的手拉起放上肩背:“我先背你到前面屋檐下歇着,再去找人!” 宁婆子迟疑了一下,终究把双手放上了我的肩背。我手臂加力,紧憋着一口气,一点点将她从地上拽起。 “住手!”身后突然一声猛喝,吓得我手臂一软,刚刚被拽起一点的宁婆子便又滑落地上。 “她明显是受了伤,你这般猛力拉拽,会加重病情!” 这声音有些耳熟,我放下宁婆子,转身站起,便看见一个身裹月白狐裘大氅的男子,正侧身跃下马背。待凝眸看清他的脸庞,我便惊得目瞪口呆:邓训?! 往日总见他穿着窄袖紧身的行武装,身形轻敏,今日突然见他这般袍裾俨然,玉冠束发,卓然立在一城风雪之中,竟格外清脱俊逸。一时间,我看得有些发愣:这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么?!我不就是惦记着要还他玉扳指,才设法溜出侯府的么?他还来得这么是时候…… “是你?!”邓训转身认出我来,一脸惊讶。 “我……”我侧首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宁婆子,她正嘴角抽搐,眼眸半闭,似痛得无暇顾及这边的情形。我便几步走上前去,竖指压唇低声道:“第一,不要叫我的名字,我们不认识……” “等等!”邓训出声打断我。 我有些诧异,他却突然上前一步,修长的指节抚上我的额头,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抹过我的眉心。我的心跳蓦地漏了半拍,心下一惊,当即抬手荡开他的手。 “看着难受。”邓训摊平手指,朝我露出一抹浑黄的泥痕,随即唇角便勾起一丝讪笑:“那第二呢?” “你,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搬不动她。”我明明是想表达请求的意思,说出来却又这般生硬。 邓训瞥了一眼宁婆子,问道:“她是?” “侯府后院的管事婆子宁妈妈。” “这么说来,坏在绮秀坊前的那辆马车,是你们的?”邓训看了眼地上沾染雪水的锦缎,很快推断出我们这番狼狈经历的原因了。 我点了点头。 邓训在宁婆子身边蹲下,仔细询问她的感受。 见宁婆子的衣裤已经被雪水浸润,嘴唇冻得直哆嗦,我便打断道:“能否麻烦你用马载她回侯府?” 邓训摇头道:“看这情形,她的腰骨多有损伤,不能随意搬动。你先看着她,我去前面的医馆叫大夫来。” 我忙忙点头同意。 邓训起身往马匹边走了两步,忽又折回身来,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见他里面只穿了身同色夹袍,有些担心他被冻着,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住他,他便已翻身策马冲进风雪之中了。 我在宁婆子身边蹲下,见她嘴唇已经冻得发乌,便将邓训的大氅脱了下来,抖开盖在她的身上,一边替她搓手取暖,一边安慰道:“宁妈妈,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了。” 想必是医馆离得不远,小半个时辰后,邓训骑马回来了,身后跟着一辆桐油马车。马车一停下,便有两个抬着木板的大夫走了下来,也没多问情况,便将宁婆子移上木板,抬上马车,急急往医馆奔去。 送走宁婆子,邓训转身看着我:“你也该回家了。” “不用去医馆么?”我诧异道。 “你去了能做什么?你早些回侯府禀报情况,也省得府里担心。” 想想也有道理,我早些回侯府去禀报程素,她也好差人去医馆照顾。认同了邓训的观点,我便捡起地上冻得发硬的天罗锦,抬步往侯府方向走。 “喂,你不会打算冒雪走回家吧?”身后的邓训惊诧道。 “那还能怎么回家?”我转回头问道。 邓训无奈摇摇头,翻身跃上马背。我还正想给他致谢道别,他便突然俯下身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便被他捞上了马背。 “喂,这,这怎么行?!”我此刻身着女装,这样明目张胆的和男子共乘一骑,招摇过市,有违仪礼啊。我挣扎着想要跳下马去。 “我把大氅借你穿,你却给了那婆子,你就这么冒雪走回去,还不得冻个半死?”邓训一把搂紧我,我竟半分也挣脱不得。 我无奈扫望街市,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天色昏暗,竟不见半个人影。我心下便庆幸这雪下得极是妥当,这般纷纷扬扬的冰雪世界里只有我和他,那些男女授受的礼节,终究没人来监督了。 第五十五章 北风其凉 风雪迷眼,马儿走得很慢。 走出好一段后,我忽然生出好奇来:“这么大的风雪,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见你。” 我一怔,随即恼道:“胡言乱语!” 邓训语中带笑:“‘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难怪宋先生今日教我吟诵《北风》,原来他是算准了你在等我同行。” “你休要给宋先生抹黑。我家先生说《北风》是刺虐讽政诗,是贤者相约避地之词……” “恩,早就知道你家先生教得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他又没听过周老夫子的讲课。 “若是教得不好,你也不能随口就背出《葛覃》这样的好诗来。” 这厮居然又拿那日引错诗句来取笑,我便有些恼怒:“若不是看你引诗摘句,显摆诗学,我也不会错背这个!” “你没背错,《舜典》有云:‘诗言志,歌永言’,对你的志向,我很是钦佩。”他语中的笑意越发清晰。 “随意引了句诗,就是诗言志么?!”我心下忿然,猛的侧回头去辩驳道:“那你引那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岂不表明你的志向是做那‘抱布贸丝’骗人感情的人渣?!” 这厮以为就只有他的诗学学得好么?!我引的《葛覃》好歹也是教导女子守妇道、敬孝道的诗篇,比他引那首写薄情男子如何抛弃女子的《氓》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邓训脸上的笑容突然便僵住了,瞬间涨红了脸,显出一副理屈词穷的窘态。 “呵呵,你没话说了吧?!”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窘态,我乐得心里开了花。 “悦儿,我不是那样的人。”好一阵,他才憋出一句话来。 只是,说这话时,他薄唇紧抿,黑眸深重,神色无比郑重,看得我竟有几分慌张起来。 我忙忙转回头去,佯装欣赏雪景:“今儿的雪,下得真好……” 忽然,我感觉腰间搂我的手,又紧了一些,心跳不由自主的便快了起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我便瞥见了侯府新近才刷过的朱红门楼,忙道:“到了,我就在这里下马!” 邓训闻言,勒停了马匹。他翻身跳下马背,伸手欲抱我下马。想起方才心下纷乱的感觉,我忙反手推开道:“我自己能下来!” 他便退开了两步,只握着马缰含笑望着我。我用手攀着马鞍,把身体一点点往下滑,原以为那马镫的位置很好找,却探了好一阵也没够到,手上终究坚持不住,竟“啪”一声摔坐在地。 “摔疼了?”邓训伸手来拉我起来。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谁让你的腿长那么长?!” 邓训一愣,随即笑道:“当然是我爹娘了。” “你……” 这厮的回答竟让我无言以对。我从雪地上狼狈爬起,一把抢过马鞍前压着的天罗锦,转身便往侯府大门跑去。 “喂,我顶风冒雪助人为乐,你就不道个谢么?” “都说‘大恩不言谢’,你这么大的恩情,我要是说了谢谢,岂不愧对于你!” 终于又呛白回来。看他一脸愣怔的模样,我做了个鬼脸,满意的跑进了侯府。 今天的事,本来应该给他道谢的,可是这厮嘴上奚落我,脸上嘲笑我,一路还搂抱着“非礼”了我,这个谢字我怎么能说得心甘情愿?! 进了侯府,我便直奔程素的居室。给程素禀报了一路上的凄惨遭遇,程素当即安排春娥去账房领了银两带人去医馆看宁婆子,这边又安排了另一个马夫去开阳门接应丁叔。 “都说见血不吉利,今日你被绣针扎了手,我就不该同意让你去绮秀坊。”程素安排完一应事务,伸手替我理了理被化了的雪水粘在眼角的一缕头发:“看你这身狼狈样儿,赶紧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我今天出这一趟门,着实是给侯府惹了不少麻烦,坏了马车,伤了管事婆子,还脏了一整匹上好的天罗锦,我自己也觉得有些愧疚。 原以为程素或许会责怪一番,她却半句多的话也没有,我心下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便自责道:“今日都怪我,若不是我急着要去买锦缎,也不会……” “呵呵,傻丫头,这天要下雪,车要断轴,马要惊人,哪里是你控制得了的呢?”程素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背道:“快去洗漱更衣,别伤风了。” 这番话,很象小时候我做错事后,我娘对我说的话。 我这边刚走回房去,后面便有两个婆子得了程素的命令,提了桶子送来滚烫的热水,我禁不住被感动了一回。想来,虽然程素的约束和管教让我反感,但她确实对我不错。 宽衣沐浴时,手指触到袖袋里的小木盒子,我才猛然想起自己出门的初衷:明明就是惦记着要给邓训还玉扳指,结果一路只顾着和他斗嘴,反而把这事给搞忘了! 懊恼之余,我又安慰自己:既然今日见面他没主动提及这枚玉扳指,想必对于他那样的贵胄公子而言,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吧?等我复学以后有机会了,再设法退还给他。 第二日给程素请安时,才知春娥从医馆带回的消息,说宁婆子确实是摔断了腰骨,已经上了夹板,大夫说至少也得躺养三五个月才能起身。想起那奔命一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马匹,我心下便有些气愤:这些贵族公子哥儿,没事把大街当成赛马场,等哪天把自己摔个粉身碎骨才好呢! 邓训那厮那么巧合就出现在南北街,莫非他和那撞人的马主人是一伙儿的?一想到这里,我忙又呸呸两声,在心底辩道:算了,看在他热心帮了忙的份上,我就暂时不咒他了。 “悦儿,昨日路上帮忙的那位公子,你可认识?”请安完毕,我正准备离开,便被程素叫住。 昨日我便汇报了是位路过的好心公子替我们叫了医馆的大夫,当时她也没多问,今日忽然追问起来。难道是宁婆子又说了什么? 寻思一番,我摇头道:“不认识。” “哎,那么大的风雪,得人家公子仗义相助,我们应该备了礼登门去道个谢啊。”程素叹道。 原来是为了道谢?我心下一热,正寻思要不要补充一句听闻他是高密侯家的公子之类的话,程素便又道:“不过以你的身份,主动询问人家公子的姓名,也确实不妥。” 我顿时庆幸,幸好假装不认识,否则便又是失礼了。 宁婆子受伤养病,后院管事一职便空缺了出来。筹备阴四爷的婚礼本就十分打紧,又临近了春节,侯府里的事情越发繁杂,一应的吃穿用度、节庆礼仪,少了宁婆子,程素还真是忙得有些具体。 就我请个安的功夫,就来了四五波人请示这个禀报那个,程素皱眉打发了这些人,提说得赶紧的增补一个后院管事。春娥在一旁笑道:“杜妈妈就是个不错人选啊。” 程素瞥了我一眼道,笑道:“悦儿她娘现在做的事,可比我这后院管事挣钱多了,哪有人愿意走这回头路?!” 我陪着笑了一番,便主动告辞去西暖阁了。走出影帘外,便听得程素冷声对春娥道:“什么人做管事,我自有主张,以后休得乱提。” 我脚步不由顿了一下,里面却再没传出声音。 我不由有些感慨:我娘之所以来洛阳,不正是因为程素盛情邀请来侯府做后院管事么?当年时机不成熟,如今时机到成熟了,我娘却已经不是她的最佳人选了。 第五十六章 冬去春来 整个冬天,我都扑在西暖阁里做绣工,几乎没留意到院子里的荆桃是什么时候开的花,只觉一抬眼间,便已满树芳华,如云似霞。 这天傍晚,当我娘将滚烫的红鸡蛋和纳福荷包送到我屋里来时,我才想起,每年荆桃开花的时候,我的生日就到了。匆匆一年,我又长大了一岁。 我将红鸡蛋在桌角磕破,一点一点剥着蛋壳,我娘坐在桌旁,满眼含笑的望着我。 这幕场景,让我怀念起小时在竹溪镇的日子来。每年生日,我娘都送我一个纳福荷包。吃完红鸡蛋,爹爹还会带我去晒场放风筝…… “慢慢吃,别噎着了。”我娘边叮嘱,便把木桌上的鸡蛋壳收进一个细小的草篓子里。她每年都会把生日吃过的红鸡蛋壳埋在树下,说是能够消灾保平安。 “娘,我们什么时候回竹溪镇去看看?”我娘给我系纳福荷包时,我仰头问道。 我娘愣了一下,抬手摸摸我的脸:“再过两三年吧。阴四爷婚礼一过,你就得去学堂复课了,哪有时间呢。” 也是,程素总不见得会同意我逃课回竹溪镇吧。再过两三年,等我过了及笄日就该毕业了。那时候,程素也再没有理由留我在侯府里了吧。 阴四爷的婚礼转眼就到了。按时完成了婚礼用的各类绣品,程素给我和阴月雯一人赏了一个翡翠镯子。看着我娘和其他婆子们一道,将我们花了几月做完的绣品布置在新房各处,我竟也颇有一番成就感。 阴四爷的婚礼比阴明珠当年出嫁热闹多了。不说那些摆件琳琅满目,装饰华美无比,单就酬谢宾朋的喜宴就摆了一百多桌。前庭搁不下,连中庭和后院的场地都被征用了。前庭和中庭专门接待男宾,后院则用来接待女客。 婚礼这一日,我和侯府其他未出阁的小姐们一道,一早就等在侯府侧门,专门接待和招呼前来参加喜宴的女客。不出我所料,窦童和窦媛也都来了。一见到她们两个,我便觉得程素的这番安排不错,这陪客的活儿我很适应。 我们三个见面,照例先是一番热烈的信息交流,关于学堂的,关于城里小姐们的,以及各自遇到的有趣事儿。虽然极想知道窦旭他们几个的情况,但我终究没好意思主动开口。 窦媛是第一次来侯府,我带着她们先将侯府后院游览了一番。窦童来过很多次了,这假山假水的宅子,她早就看腻了,便撺掇着要我带她去看看新房。 这时辰宾客们都在院子里品茶聊天,等候婚礼仪式,新房那边应该没什么人。加之我也想让她们见见我这几个月来的劳动成果,便一口答应了。 新房所在的宁馨苑是侯府前两年新置的,位于侯府后院的荷池外,与侯府曲廊相连,但在临街一面另有正门出入。这长长的一路上,尽是朱红绣帐,灯笼喜结,十分好看。 我们三个一路上边看边赞,议论不休,却没留意到前面的动静。待从月门穿入宁馨苑,才发现张灯结彩的院子里立着几位锦袍公子,想必也是好奇来窥看新房的。 怕坏了礼数,我赶忙拉了窦童和窦媛转身回走。 “童儿,你没跟着奶奶么?”却不料,刚走了几步,窦童便被人叫住。 我这才发现窦旭也在其中。原本还想着上前打个招呼,但发现其他几位公子正转眸上下打量我们三个,我便明白今日不是告诉窦旭实情的最佳时间。 “奶奶和阴夫人她们在花厅喝茶。我们来后院参观院子,走错了路……”窦童竟停住脚步去回窦旭的问话。 我急急拉了她道:“走啦,要是被多嘴的婆子看见,我们三个都要挨骂!” 窦旭却已经走上前来,他面带诧异的目光一扫过来,我便急急埋低了脑袋。 “你,你是……”窦旭的目光终究锁定在了我的身上,他顿时语带惊诧。 身旁的窦媛反应过来,当即道:“她是阴岳公子的妹子,带我们来参观院子的,你这么盯着人家看,很失礼!” 窦旭才忙忙垂首道歉:“在下失礼了!” 我不敢抬头,只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便急慌慌拉了窦童、窦媛离开宁馨苑。 走出院子后,窦媛便道:“好险,差点露馅儿了啊。好在我反应灵敏。” 窦童一拍脑袋:“对啊,我都忘记这事了,刚才还差点骂我三哥健忘呢。” 窦媛反应灵敏,没让我在几位男宾面前暴露自己曾女扮男装的事,但我却感觉有些头大。“阴岳”本就是个假名字了,这窦媛又塞给我一个“阴岳妹子”的假身份来。难道下次见面,我还得撒谎告诉窦旭,说自己是“阴岳”的双胞胎妹妹? 我在思虑这谎言如何才能圆好,却听窦媛对窦童道:“骂他健忘?我看你三哥最近很郁闷,你最好别招惹他。” “怎么郁闷了?”我有些好奇。 窦媛笑道:“悦儿还不知道呢,正月里,辟雍堂搞了一次课业比赛,成绩前三位的,可以直接升入太学。邓家六公子高分通过,窦旭却因经学稍逊而落选,这段时间他一直闷闷不乐呢……” 窦童道:“说起来,还不是那些先生偏心。我听三哥说,小六哥经常贿赂主讲经学的几位先生,有次他就碰见小六哥冒着风雪出城去给宋先生送豆腐。” 冒着风雪送豆腐?不会正巧就是我遇到他的那次吧?! “送块豆腐,也叫贿赂么?我看正是人家邓六公子这般诚心尊孝先生,才会学得真才实学!”窦媛替邓训辩解道。 窦童撇嘴道:“在你眼里,小六哥什么都是最好的。我看莫若让二爷爷出面,招了他给我做姑婿吧。” 窦媛突然便红了脸:“你,你休要胡说……” 邓训升入太学的消息,我听着本来还挺高兴的,可一回想起那日他卓然玉立风雪中的模样,说不清为什么,心下便突然有了几分失落。 阴四爷婚后第三天,程素一大早就派了轿夫送我去学堂。 停学将近半年,耽误的课程太多,连周老夫子也不知道该如何给我补课了。他见了我,只是说:“你还是先去你原来的学段,适应一段时间,若不能跟上,我就替你换个学段。” 我去听了几天的课,发现其他的课程都还好,就是经学释义中间断档太多,没法跟上了。无奈之下,周老夫子将我换去了低学段课堂。 这样一来,我和窦童、窦媛虽然还是同在学堂,可因课程安排不同,每日相处的时间便少了许多。 第五十七章 投壶饮酒 复学后的第二期,周老夫子在师仪台上刚宣布了解散早会,窦童便将我拉到一旁:“后日是我三哥生日,我们约好了去涧河划船。你去不去?” 我心里默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日不是休学日啊。” “不是休学日正好啊,也不用跟阴夫人请假了。” “难道你准备逃学?”我诧异问道。 “窦媛和我都要去,一会儿就去跟周老夫子请假,你也正好一起请了。” 我有些犹豫:“那,万一我姑姑知道了……” “学期中间,你怕什么?总不成周夫子还专门去给阴夫人打小报告吧?” 一整个冬天都囚居侯府,我早就想溜出去透透气了。这边被窦童一煽动,我就按耐不住了。所以,窦童和窦媛去周老夫子书房请假时,我不自觉就跟了进去。 窦童她们早有准备,带了窦老夫人的请假印信,周老夫子自然点头同意。轮到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这窦旭毕竟不是我的兄长,我找不出必须参加他生辰会的正当理由来。 窦童便对周老夫子道:“先生,我奶奶最喜欢苏姐姐了,家里定下开生辰会,她就特意叮嘱我一定请她参加。” “阴夫人可有知会?”周老夫子一边批阅手中的试卷,一边问道。 窦童便朝我挤眉弄眼,示意我赶紧点头。 我心底好一番挣扎犹豫,既担心周老夫子会找程素核实,又担心一口否认了就坐实了窦童撒谎的事实。 “没有告知阴夫人么?”周老夫子抬起头来。 “我姑姑同意的。四表哥婚礼那日,窦夫人就提说了要办生辰会的事儿。”我终究抵不过划船的诱惑,撒起谎来。 阴四爷的婚礼,周老夫子也是参加过的,所以我一提起来,他眉眼间便有了笑意:“你那四表哥喝酒太厉害了,满场子喝完谢亲酒,居然还能自己走……” 我心下不免发笑:这老夫子就没看出阴四爷当天喝的假酒么?一百多桌,每人喝上一杯,他不醉死也得胀死啊。 周老夫子意犹未尽的回忆了一下婚礼当天的盛况,最后点头准了我的假。 我寻思毕竟是窦旭的生日,我若是空手跟去蹭吃蹭喝,显得有点失礼。待在学堂里,也没办法准备其他礼物,想着他年满十五,正是孔圣人说的“志学之年”,我便替他手书了一幅“志存高远”,托初晴帮忙裱了起来,再用绢布包裹好,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 第二日下学后,窦府的马车便在学堂外等着了。一上了马车,窦童便照例将准备好的男装拿了出来。虽然打定主意这次要告诉窦旭实情,但想着外出游玩,终究是穿男装方便一些,我便还是换上了短襦管裤。 马车依旧出城往东,去了窦旭的私宅蝉蜕馆。 抵达蝉蜕馆时,已是夜幕初降,院中早已灯烛通明,人声杂沓。 我们一进院门,窦旭便从客堂迎了出来。见了我,他竟是冷冷一笑:“你终于敢来见我了?” 我尴尬道:“听童儿说是你的生辰,想着还是应该来庆贺一下……” “多谢美意。”窦旭居然朝我拱手回了一礼,在我诧异之余,他侧身对小厮道:“送两位小姐去后院歇息。” “三哥,我们不参加酒宴么?”窦童抬头张望人声鼎沸的客堂,一脸失落。 “能答应让你们参加明日的划船比赛就不错了,这公子哥儿的酒宴你们还想去抛头露面不成?!” 窦童和窦媛对视一番,又瞥了我一眼,最后无奈跟着引路的小厮往后院走了。 我正想是不是现在就跟他说明实情,窦旭却转回身就往客堂走去:“走吧,酒宴开始好一阵了,里面说不定也有你的朋友!” 进了客堂,我才发现堂中席面上,围坐着十余位锦衣公子,年纪都和窦旭相若,彼此觥筹交错,正是一番言笑晏晏的欢脱场景。我抬眼扫了一圈,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心下便松了口气。 “你们认识他么?”窦旭一进客堂,便朗声问道。 众人闻言都转回头来看我,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我身上,让我好一阵忐忑。打量完毕,坐中公子们交头接耳一番,最后便都齐齐摇头。 “都不认识?”窦旭嘴角便浮起一丝怪异的微笑:“他是原鹿侯家的阴岳阴公子!” “怎么往日从未见过阴公子?” “阴公子在哪里就学?” “阴公子在家里排行第几啊?” 这接踵而来的问题,让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不想再对窦旭撒谎,可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布自己的女生身份,正犹豫不决,便听窦旭说道:“阴公子自小跟着汝州的程姓舅舅长大,你们自然没见过。大家都报上名号作个自我介绍吧。” 说罢,窦旭径直走到正对门的主座沉身坐下。席中的公子们便一一起身向我作自我介绍。 “新息侯家马敦!” “太宰令家吉良!” “散骑侍郎家黄浩!” “尚书府林果之! …… 还真是听得头疼,这些公子们介绍自己,都是先把老爹的官位抬出来,这一面之间要记下这么多信息,还真是颇有难度。 终于听完他们自报家门,便有小厮引导我在靠门的西席坐下。 这时,窦旭便拿竹筷顿了顿桌面:“投壶行到吉良那里了吧?接着来!” 我这才留意到堂中的桌几拼接成了口字型,口字中央,摆放着一把窄口鼎壶,壶中散乱的插着几只羽箭,鼎壶四周还散落了不少。 “吉良,该你了!” “可莫要再手抖哟!” “我看,你还是直接端酒杯算了……” 那叫做吉良的公子便站起身来,接过一旁小厮递上的羽箭,斜眼瞄了许久,终于挥臂将羽箭掷了出去,却听得“铛”的一声,箭镞叩在壶身外滑落在地。 “哈哈,罚酒一碗!”窦旭哈哈大笑,手里的竹筷把陶盘敲得“当当”作响。其他诸人也都纷纷响应,席中顿时腾起一片喧哗。我便明白为何方才在院外就听到那般嘈杂。 吉良皱眉喝下小厮端上的一大陶碗酒水,他横袖抹了一把嘴角的余酒,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也是邓训没来,他要是来了,你们都得罚酒!” “对啊,邓训怎么没来?”一旁的林果之扭头四看后问道。我便也有些奇怪,往日和窦旭如影随行的邓家兄弟居然都没在场。 “人家现在是太学生了,哪里还跟我们这群不长进的厮混?”黄浩笑道。 “他家里有事,早先派了小厮来说晚些到。”窦旭抬手用竹筷指着林果之:“该你了,别光顾着吃,赶紧的!” 坐着看了一阵,我大致弄懂了他们的游戏规则,只要将羽箭投进鼎壶,投箭人便获胜,其他人罚酒,反之,则是投箭人罚酒。这个游戏的目的,似乎就是要找出个理由来让人喝酒。 正觉得这些公子哥儿们无聊,东席的马敦便指着我道:“阴公子也来了好半天了,也该你露一手了吧?” 第五十八章 月下私会 我?! 我忙忙摆手道:“我不会喝酒,你们玩,你们玩!” 马敦笑道:“不会喝酒?!哈哈,阴公子,你开什么玩笑,你堂兄阴丰的酒量,那可是号称‘千杯不倒’……” “不会喝酒,你总会投壶吧。只要你一箭入壶,罚酒的便是我们。给阴公子拿箭来!”我旁边的黄浩忙忙撺掇小厮送箭。 我为难的望向主座,却见窦旭斜倚着靠背,犀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不动声色。看不出他的情绪,我竟有些发虚。 “投投看吧,你若是输了,我帮你喝酒。”窦旭突然出声道。 “三墩子,哪有这样的规矩?!我们可不依!”马敦当即反对起来。 窦旭勾唇冷笑一声:“我话还没说完呢。” 马敦赔笑道:“那你说说看。” 窦旭便又对着我道:“酒我可以帮忙喝,只是你得答应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晦明莫测,我不由得警惕起来。 “放心,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事。” 马敦道:“那待会儿我们能不能也用一件事抵换一碗酒?” “只要你们愿意,我无所谓。”窦旭笑道。 “阴公子,赶快投吧!输了有人帮忙喝酒,赢了可是罚我们大家喝酒……”黄浩将小厮手里的羽箭塞进了我的手里。 看这阵势,我是推脱不了了。轻呼了一口气,我学着他们之前的动作,一手持箭,一手叉腰,身体前倾,瞄准了壶口。 “别犹豫了。投啊!”黄浩似乎特别着急,连连催促。 我抿了抿嘴唇,敛气闭息,挥臂将羽箭掷向鼎壶。 “铛”的一声,箭镞斜撞在了壶口,看着箭杆歪斜倒下,我心下一阵失望,谁料那箭杆摇晃两下,竟“咚”的一声栽进了壶中。 “啧啧,中了!” “阴公子出手不凡啊!” “哎。又得喝酒……” 我抬眼看向窦旭,却见他眼眸中有微微的诧异。难道他是希望我投不中?寻思一番,我便明白过来:投不中。他帮我喝酒,我帮他做事;投中了,他也还得喝酒,我到可以不必替他做事了。 “干了!”窦旭端起酒碗,坐中众人也都纷纷响应。一时间碗盏相叩,清响一片。 不知道是不是我运气特别好的缘故,后面又轮了两次,我也都顺利投进了壶中。和射箭比起来,这个游戏好像没什么难度啊?这点领悟,让我越发觉得这群贵族公子很无聊。 无意间抬眼。我发现窦旭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失落。他究竟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我要不要看在他是寿星的份上,下一次故意投歪? 却没等到下一次,小厮便来禀报说白日送来的酒都喝光了。窦旭闻言便站起身来:“兄弟们。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去涧河,就都散了吧。” “靠,你们窦家连酒都买不起了么?”已经喝得醉醺醺的马敦摇晃着站起身来:“赶明儿,我差人送一马车来……” “胡三儿。马公子喝醉了,扶去琴台醒醒酒!”窦旭皱眉道。 便有一个小厮点头上前去扶了马敦离席。其他公子哥儿见状。便都主动站起身来告辞就寝。 想着有话要单独给窦旭说,我便跟着他最后一个起身离开客堂。走出客堂,我就一直在寻思如何开口,却不知道犹犹豫豫竟跟着他一直走到了紫藤架下。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窦旭突然停步,我收步不及,竟一脸撞在了他背上。 “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慌张之下,我想起昨日写的那幅字画,忙忙从袖袋里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他。 “礼物?”窦旭疑惑接过,拆开了包裹的黄绢,将那幅字画抖开,就着廊下风灯昏黄的光影看了起来。 “志—存—高—远?”窦旭一字字念出来,随即便笑起来:“竟和夫子们常说的话一样,你这是在勉励我?” 我见他脸上有了笑容,心情便放松了一些:“方才酒宴上,你说要我帮你个忙,是个什么事儿?” 闻言,窦旭的笑容瞬间便收束干净,他抬起头来,一双犀利的眼眸定定看着我,直看得我心下发虚,他才开口道:“你果真有个双胞胎妹妹?” “我……”本来就决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他突然问起这句话,反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其实我……” “三墩子,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我憋在嘴里的话还没说出来,身后便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转回头,便见邓拓满面笑容走了过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正是着一身月白长袍的邓训。 “你们怎么才来?酒都被他们喝光了!”窦旭迎上前去。 邓训笑道:“白日随父亲进宫陪皇上下棋,若不是东海王有急事禀奏皇上,只怕这会儿还出不了宫呢。” 窦旭点点头:“难怪耽误这么久……” “岳弟,是你啊?”我一直站在紫藤架下,想必是衣服颜色深,加之光线昏暗,邓拓此时才辨认出我来。 邓训闻言转过头来,诧异的目光在我和窦旭身上往复游移,最后又落在我身上:“你们两个……” “岳弟为我庆生,特意送了幅字画给我,你们鉴赏鉴赏。”窦旭将手里的卷轴递给了邓训。 邓训瞥了我一眼,接过字画,埋首拉开了卷轴。邓拓极是周到,干脆踮脚将廊檐下的风灯取了下来,凑到了邓训面前。 明明不过是四个字,邓训却盯着卷轴看了好一阵。我心下便有些紧张:这幅字画写得有些仓促,只怕又会被这厮嘲笑一番。 待他再抬起头来时,脸上却露出了一道笑容:“看不出来,阴公子这么有能耐!” “恩恩,笔力稳健,端庄之中不失风雅。好字!”邓拓在一旁赞道。 我心下却是一沉,风灯映照下,邓训的笑容十分冷寂,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分明写满了冷冷嘲讽。 “你们两个都说这字好,那明日我就挂到书房里去。”窦旭满意收回卷轴,随即对邓训道:“我去让厨房给你俩准备点饭菜,你们先聊着。” 窦旭一走,我才想起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便抬步追去:“我跟你一起去。” 却刚走了一步,手腕便被人猛力拽住。我诧异回头。便撞上了邓训那冷得结冰的眼神:“安排个饭菜,也要两人同去?!” 这厮下手好重,扼得我手腕发痛。我连甩两下都没甩开,不禁皱眉道:“你放开!” 邓训却道:“小八,你陪三墩子去安排饭菜!” 一旁的邓拓见状已经十分诧异,一双眼睛来回狐疑打量我和邓训,此刻听了邓训的话便一脸惶恐:“你们有话好好说。大家兄弟一场,打起架来面子上都过不去……” “我的话,你没听见么?!”邓训侧首狠狠瞪了邓拓一眼。 “我这就去,这就去!”邓拓忙忙点头,踮脚将风灯挂回廊檐,转身便去追早已消失在紫藤架深处的窦旭。 “放开!”邓拓一走。我便再次甩手道。 邓训冷笑道:“放了让你去追窦旭?!” “我还有话没给他说完……” “什么话,不能当着我说?” “和你没关系的话,为何要当着你说?!”不过几月未见。再次见面这厮就突然变得这般蛮不讲理,着实让人吃惊。 这厮脸上却浮起了一层怒色:“月下私会,私相授受,这男女之防,你家先生就没教过么?” 我也有些着恼:“你家先生到教得好。你却怎么拉着我的手不放?” “那次看角抵戏,你不也拉着我的手不放么?!”没料到这厮怒极反笑。让我看得一阵心慌。 原本,经过前几次的接触,我觉得他为人颇为热诚仗义,自己对他已经大有改观,如今看来都是错觉,这厮还是个眦睚必报的小人! 望着他高我一头的身量,想起邓拓方才那番劝架的话语,我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寻思一番,我忐忑道:“邓公子,纵然我曾经‘非礼’过你,可上次风雪中同行,我也被你‘非礼’回来了,不如我们从此勾销旧账,了结恩怨……” 我话还没说完,这厮唇角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你什么意思?” 我说得很明白啊,这厮怎么这么低智商?我又解释道:“我的意思就是,我们两个都忘记过去,重新……” “休想!”这厮陡然打断我的话,剑眉倒竖,戾气十足。 我都这般伏低示弱了,他居然还不肯放过,一个男子的气度就这么点大么?!我脑海中快速浮掠过与他结怨的点点滴滴,忽然便想起自己忽略了极重要的一点:在阴明珠的婚礼上,这厮曾说我举止粗鲁嫁不去,我当时威胁他说“我若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莫非这厮一直还计较着这个诅咒?! “邓公子,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我一脸诚恳收回自己当年说过的话,满心满意寻求和解之道。 邓训听了这句话,满脸的戾气果然便松懈了下来。他陡然放开我的手,连连退开两步,怔怔的看着我,嘴角抽动,好一阵才憋出两个字:“你,你……” 我有些诧异:这厮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啊?我又没修行过巫蛊之术,这诅咒也不过是小时随口说来吓唬他的,怎么会应验?不过,总算是说清楚了,他以后也不必再耿耿于怀了。 我揉揉被他扼痛的手腕,朝他屈膝一礼:“既然我们之间说清楚了,我就去找窦公子了。” 第五十九章 林地蹴鞠 穿过月光镂照的紫藤架,我沿着游廊赶往厨房。 却刚刚走到紫藤游廊的尽头,便碰见了疾步赶来的窦旭和邓拓。 一瞥见我,邓拓便急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心下庆幸:幸好方才都说清楚了,否则照邓训那厮当时的情绪看,我定然吃亏。 窦旭一脸不解:“你何时与他结了梁子?小八急慌慌的来叫我,说你们在打架……” “不过是些小误会,都解释清楚了。”与那厮结下梁子也有好几年了,要说清楚还得扯上好一阵,我便含糊道。 “原来是误会!我就说么,我六哥素来为人冷静沉着,还从未见他像方才那般冲动。”邓拓一脸释然道。 窦旭点头道:“解释清楚了就好。时间也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赶去涧河,你先去后院客房歇息吧。” 我迟疑道:“你之前问我那个……” “回头再说。”窦旭突然打断我的话:“你还是住上次那间客房,我先去安排明日的车马行程了。” 说罢,窦旭便撇下我和邓拓大步走开了。想着明日去涧河,一路上有的是机会,我便辞别邓拓,回后院客房去了。 想必是选来划船的河段离蝉蜕馆较远,所以第二日卯时初,便有小厮来敲门催促起床。梳洗完毕,用完早点,十余人便在院门口集合。 门口早已有小厮拉着十余匹上好鞍辔的马匹候着,旁边还停放着四辆正在搬装物资的马车。 公子们兴致高昂,谈笑风生,一出了院门便各自翻身上马。 “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看看谁先抵达糊涂林?”邓拓一跃上马背,便高声吆喝起来。 “赌什么?”黄浩跃上马背,一脸兴奋追问道。 “老规矩。跑第一的,决定晚上的娱乐项目,跑最后的,负责买单。如何?”林果之提议道。 “呵呵,你敢赌么?你就不怕晚上兄弟伙们招了舞姬都让你买单?”黄浩笑道。 “指不定谁买单呢?我这匹马,可是花了重金得来的。”林果之笑罢,转身吆喝道:“三墩子,你是寿星,你来发口令吧?” 窦旭正在一旁指挥小厮往马车上搬运东西,他顺口道:“让邓训发口令。我这边忙着呢。” “邓训!邓训!”林果之回身便叫了起来。 “咻咻……”一声清亮的哨音忽然自身后响起,一匹枣红河曲马便箭一般冲了出去。 “靠!他居然自己先冲出去了!”马敦一声惊呼。 “老六这是抢跑啊!” “大家赶紧追啊!” 众人纷纷策马扬鞭,急追出去。 马蹄哒哒。烟尘四起,片刻间,院外便只剩窦旭和我们几个等着乘坐马车的人了。知道我不会骑马,窦旭也没提出更苛刻的要求,他只是转身叮嘱了赶车的七叔几句。便翻身上马去赶追那些公子哥儿了。 待物资装载完毕,我和窦童、窦媛同乘一车先走,小厮和杂役们上了其他几辆马车,紧随在后。 蝉蜕馆去往涧河的路,比洛阳来蝉蜕馆的路窄了许多,路面坑包不平。车轮时起时落,颠簸不休。感觉马车快要被抖散架了,才终于抵达目的地糊涂林。 下了马车。有小厮带引我们穿过一片桦木林,进入一片平坦舒缓的河滩地带。骑马早到的公子们已在河滩草地上玩起蹴鞠来了。春日阳光明媚,映照在华衣锦袍的公子们身上,竟是格外鲜艳夺目。 小厮和杂役们一下马车,就忙着将车里装载的东西搬卸下来。选了靠河滩的平整地带铺毡毯,搭凉棚。准备中午的餐饭。 我和窦童、窦媛三人立在树荫下观看蹴鞠。场中,最抢眼的莫过于邓训和窦旭,两人各率一组,奔袭攻抢,皮鞠在草地上滚跑弹射,两人在场上腾挪闪转,煞是英武神气。 “邓六公子好厉害!” “我三哥也很厉害!” “你三哥反应慢了半拍,不及邓六公子!” “你姓邓还是姓窦啊?!” 耳畔不断传来窦童和窦媛这两姑侄的斗嘴声,絮絮叨叨,煞是聒噪。想起窦媛上次就曾添油加醋的吹嘘邓训蹴鞠如何如何厉害,我便心生反感:“邓公子也不过是速度快些罢了,远距踢射不及窦公子。” 窦童当即点头:“就是,还是我三哥厉害些!” 窦媛讪讪笑道:“悦儿,你又不会蹴鞠,还妄加评议……” “苏姐姐会蹴鞠啊,踢得可好了,苏姐姐的带球技术连我三哥都很佩服的。”窦童当即作证道。 “你,你会蹴鞠?!”窦媛惊讶道。 我犹豫道:“会那么一点儿……” “那你上场去试试看,我就不信你能带得比邓公子还好!”窦媛没待我点头,便转身安排小厮去场上禀报窦旭。 “喂,我没说要比啊……”我的话才出口,那小厮便已小步跑到场中的窦旭跟前了。 小厮凑上前去说了几句,窦旭便转头朝我看来,我忙忙摇头。 对于我的拒绝,窦旭竟视若无睹,他转身向场中作了个中止的动作,那些公子们便都向他围聚过去。片刻后,便见窦旭朝我挥手,示意我上场去。 “去吧,去吧,让我看看你的蹴技!”窦媛含笑将我推往场上。 自辟雍堂那次顶替邓训上场后,我的脚就再没挨过皮鞠,看他们在场上肆意奔跑,矫健风行,我心下确实有些痒痒。可真要和这些经常踢着的公子们在场上比拼,我的体力和耐力绝对不行。 我慢腾腾走到中场,邓拓便先迎了上来:“岳弟,你想和我们比蹴技?” 我回头看窦媛,她竟是一脸的讪笑。旁边的窦童却是握拳竖臂,作出一副没心没肺的姿态:“加油哟!” 哎,早知道要被窦媛推上鞠场,我一开始就该闭嘴不语。她要觉得邓训厉害就厉害呗,关我什么事啊。 想到这里,我转回头去看窦旭身旁的邓训,他却正埋首专注用足尖顶着皮鞠转圈儿玩,仿佛根本没看见我走过来。 “怎么比啊?我们两队人都是配齐的,难道要把谁换下场去?!”身型偏胖的马敦腆着肚子不悦道。 “我累了,我去休息一阵。”邓训突然抬起头来,将脚下的皮鞠飞腿扫了出去,转身便往场外走。 “喂,你走了,我们这队铁定要输啊。”一旁的黄浩叫了起来:“与其这样,不如不踢了!” 邓训却听若未闻,继续往场外大步走去。 看这情形,我若真的上场,这群公子哥儿只怕就要罢踢了。我本来也不想和他们比什么输赢,便开口道:“邓公子,我上场却正是要找你比蹴技,你走了我便也不用比了。” 邓训问言定住了脚步,好一阵,他转回头来,冷冷道:“恕我不奉陪。” “邓训,你这不是存心拆我场子么?”一旁的窦旭突然开口道。 “拆就拆了,随你怎么想。”邓训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在场上的公子们面面相觑,片刻后,便都不约而同把责难的目光投射到我的身上,我不禁往后连退了两步。 邓拓凑近了小声问道:“你不是说昨晚上和我六哥说清楚了么,他怎么还在生气呢?” “他在生气?”我有些诧异。 “他一大早情绪就不对,先是一言不语就策马抢跑,来了这里又沉默寡言,本来他负责中场,却老是越位去拦截前锋的三墩子……” “这明明是他和窦公子之间有问题啊。”听了邓拓的描述,联想起刚才在场下看他一直和窦旭缠裹在一处抢球的场景,我便得出了答案。 “和三墩子?”邓拓望向窦旭,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啊,早晨就是三墩子说让他发令,他才抢跑的,方才他也是直截了当就堵了三墩子的话……” 我连连点头。 邓拓想明白了这件事,便分析道:“那肯定是三墩子不对,我六哥这么冷静沉着的人……” “三墩子,今儿还踢么?”一旁的林果之突然出声问道。 “怎么不踢?少了他邓六爷,莫非还不开席了?”窦旭想必也是有些生气,冲着邓训的背影冷冷道:“阴少爷的蹴技不比他差,当年在辟雍堂阴少爷还顶替过他上场。” “我看阴少爷身型这般瘦弱,他真能顶替老六?”吉良瞥我一眼,一脸不信。 “当年小八也在场上,你们问他。” 邓拓忙忙点头:“是啊,当时岳弟和我们一队,他截球带球的技术那真是一绝,我们一场连进了九球,把黄队踢得,那真叫落花流水啊……” 大约是窦旭和邓拓的认可改变了大家的看法,他们对我不再反感抗拒,我便半推半就的再次顶替了邓训,和洛阳这些贵族公子们玩起了蹴鞠。 阔别鞠场好多年,脚下对皮鞠的感觉生疏了不少。在场上足足跑了七八个来回后,我才慢慢找回了感觉。上一次蹴鞠,我和窦旭是最佳传射搭档,这一次他却成了我的对手。依照他现在的奔袭速度和蹴鞠力度,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只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为了印证我确实是个截球带球的好手,他脚下的皮鞠每每会在我面前失控,轻易就被我扫腿带走。在同队队友的欢呼呐喊中,我却没体会到截球成功应有的兴奋感。 第六十章 秀色可餐 在竞技场上,被对手放水作弊,其实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也正是如此,我对窦旭有些不满。在又一次轻松夺球后,我脚带皮鞠绕着他晃了一圈道:“你让得这么明显,是看不起我么?” 窦旭不免一怔,随即他便展眉露笑,横腿一扫,从我脚下将皮鞠掳了回去:“我看你也找回些感觉了,就来真的吧!” 接下来的比赛中,窦旭便不再给我夺球机会。他高阔的身影铜墙铁壁一般将皮鞠牢牢罩在其中,我很难找到截球的破绽。 观察好一阵后,我发现他习惯左脚带球,右脚有防护盲区,便下定功夫从他右脚破局。我使出浑身解数,从他右侧突围,虚晃、闪避、勾腿、掠身,样样招数都被用得淋漓尽致,终于成功截球。 “漂亮!能从我脚下截球的,这京城里还真没几个!”窦旭丢了皮鞠还居然竖指夸赞。 我展颜一笑,带球晃过邓拓和林果之组成的两道拦截阵,随即一个扫腿,将皮鞠传给了我队的黄浩,黄浩抬腿一脚,皮鞠便直直飞入了对方的球门。 流畅的截球、传球、踢射配合,让我队队员精神大振。经过一番鏖战,最后窦旭队以一球之差,输给了我们队。在感觉畅快淋漓的同时,我也觉得膝盖发软,疲惫不堪。好在我只参与了邓训弃局后的半场蹴鞠,否则,定然会体力不支倒在场上。 我被黄浩、吉良等人簇拥着荣耀走下鞠场,却只有窦童在场外鼓掌欢呼。目光扫过河滩,桦木树荫下摆放的木几木椅前,邓训和窦媛正悠闲品茶。阳光穿透树荫,将一缕明净的日光投照在邓训眉眼含笑的脸上。晴光潋滟,竟刺得我眯起了眼帘。 要不要一定坐在这么拉风的位置上?要不要一定作出这幅自在悠闲的模样?我皱皱眉,转过头去,接过小厮递上来的湿布巾子擦汗。 “这么热,要不我们先去河里洗个澡?”吉良一边将布巾子往脸上捂一边提议道。 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提议,窦旭便走了过来:“马上就开饭了,吃了午饭还要比赛筏子,反正都要出汗的,到时一起洗。” 小厮们已经准备好午餐。靠河的草地上铺了厚厚的毡毯,七八张矮几拼成的大方桌上。已经琳琅满目摆满了食物,各类精致的蔬果点心中,摆放着两头烤得喷香流油的猪羊肉。看得人食欲大增。 “没有酒么?”一上桌子,马敦便提起了酒水。 “马爷,昨晚上的醒酒汤还没喝够么?”黄浩拍着桌几,哈哈大笑起来。 马敦的脸顿时黑了起来:“你们,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居然默许三墩子把我丢荷池里醒酒。今晚我一定要灌醉你们,让你们也尝尝那寒凉加身的滋味……” 我这才知道,原来窦旭家的醒酒汤就是那一池水塘。难怪昨晚上窦旭一说扶马敦去琴台醒酒,大家就都乖乖告辞回去睡觉了。 我们这边吃得欢快说得闹热,邓训那厮却还在树荫下陪窦媛品茶。我有些看不下去了,便凑过头问一旁的邓拓:“你六哥喝茶就能饱肚子么?” 邓拓抬眼瞥了一眼树荫下的两人。顿时满眼含笑道:“岳弟不知有秀色可餐一说么?” “是个什么意思?”我倒是没在课堂上听周老夫子说起过。 “呵呵,那意思呢就是说,看见美景美色。心向往之,会让人忘却了食欲。”邓拓一本正经解释道。 “难道他们坐那位置的景色与我们看到的不同?” 邓拓笑道:“那自然是不同了,青山描黛,秋水若裁……” 我顿时放下手里的肉骨头,将信将疑站起身来。转头四顾一番后,抬步便往树荫下走去。 一走到窦媛身边我便道:“你起来。让我坐坐。” 这话甫一出口,视线便撞上了邓训疑惑探询的目光。知道这厮今日在与窦旭置气,我也不准备招惹他,便避开他的视线,抬手拍怕窦媛的肩膀:“让让,我就坐一下。” 窦媛惊跳起来:“喂,你满手的油啊……” 我翻掌看看,一脸抱歉道:“啊,我忘了。我包袱里还有件干净的襦衫,你去换换吧。” 窦媛皱眉看看我,又看看邓训,终于一脸哀怨的抬步往停放马车的林子里走去。 “你想说什么?”我屁股还没在木椅上落下,对面的邓训便一脸不耐道。 “我不想说什么啊。”我倾身坐下后,便抬目四望起来。 “你不想说什么,为何要将窦小姐赶走?” “我没赶她啊。”我在专注看风景,这厮却在一旁聒噪不休,我便不悦道。 顾看一番,我感觉这个位置看到的风景和方才在河滩边看到的没什么大区别,还是一样的青山林绿河流。纵然春光明媚,让人神清气爽,却也不似邓拓吹嘘的那般富有诗意。 “你没赶她?你把油污抹在她肩膀上做什么?!”邓训似着了恼,一把扼住我的手腕,突然倾身上前,把脸凑到了我面前。 “我,我……”咫尺之间,那深黑的眼眸之中怒意翻卷,竟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漩涡,在卷裹拖拽着我的目光,让我挪不开分毫。 “你想和窦旭在一起,我就成全你们,你何必还来纠缠我?” “我,我何时说过想和窦公子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这厮眼中的漩涡让我头晕,我只感觉自己头脑很不清醒,半点都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出过这么一句话来。 “夜里那般急切要和我撇清关系去找他,方才又急着要上场和他一起蹴鞠,此刻到来装模作样……” 这厮的怒气竟越来越大,扼得我的腕骨生生作痛,我不禁皱眉吸气道:“你轻点啊,好痛!” “你也知道痛?!”邓训一把甩开我的手,脸上浮起一丝讥笑。 从树荫中漏下的日光落在他的脸上。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他的笑容竟苍白得象是冰雪堆砌,刺得我心底蓦地一凉。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抬眉望了他一眼,我站起身来:“你还是过去吃些东西吧,风景再好看,也抵不过饿肚子的感觉……” 邓训仰首望着我,深黑的眼眸中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被他这么一看,我便又有些不知所云:“我觉得这里的风景也很普通,未必经饿。况且。你之前在场上蹴鞠消耗很大……” 邓训转首瞥了瞥河滩边欢声笑语的餐席,眸光忽而变轻软了一些:“原来,你是来叫我吃饭的?” 我忙忙摇头:“我是过来看风景的!” 闻言。邓训一怔,随即便勾唇笑起来:“看完了?” 我点点头。 “那你继续去吃吧。” 我便转身往河滩走去,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驻步回头问他:“你真不吃么?” “饱了。不想吃。” 饱了?难道真是邓拓说的秀色可餐?! 我不禁几步折还回去,走到他身后一番仔细张望,入眼的却还是同样的山水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邓训面带诧色站起身来。 “看风景啊。” “你方才不是看了么?” 我摇头道:“看了,但是没看饱啊。” 邓训皱眉道:“看风景还能看饱?” “既然不能看饱,你还说什么‘吃饱了’?” 邓训脸色顿时一黑:“我是被你气饱了。” 我慌忙退开两步:“你。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邓训定定看着我,眸光深暗难测,好一阵后。他无奈摇摇头,转身走向河滩的餐席:“服了你了,走吧,吃饭去。” 跟在他身后,望着这厮高颀清俊的背影。我一脸黑线:这厮的情绪怎么这么多变?我不过是不小心把油抹在了窦媛肩头,他便生气了。明明前一刻还说饱了不想吃。后一刻又改变了注意,这也太难侍候了吧? 邓训在我之前坐的位置坐下,我只得将自己的餐具往一旁移动一点,屈身缩肘靠着他坐下身来。 窦旭拿匕首割下一大块烤肉用餐盘递给他,一脸取笑道:“邓六爷,你总算是歇够了?” “歇够了,正饿着呢。”邓训接过烤肉,转头瞥我一眼,笑得春光灿烂。我不禁怔住:这大爷,翻脸怎么这么快?!前一刻还阴沉着脸,这一刻便突然放晴了。 窦媛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在树荫下张望一番,便主动往餐席这边走来。眼看她朝我这边走来,我便动手拾整餐盘琢磨着要给她腾点空位,邓训却对他右手边的邓拓道:“小八,你靠过来点,你一人占两人的位置怎么行?” 邓拓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一番,最后撅嘴端起餐具往邓训这边靠了靠,给窦媛让出了个位置。窦媛落座前,竟也向我投来了一抹哀怨责备的眼神,看得我莫名其妙。 午餐后,小厮们还在收拾残局,公子哥儿们便相继起身往河边走,说是准备开始赛筏子。 我这才注意到,澄澈的河面上已经停放着好几只新札的竹筏。筏上的竹排青碧碧的,有的上面还带着几叶翠绿的竹叶,想必是我们蹴鞠时,小厮们在山里伐了青竹现札的。 林果之第一个跳上竹筏,他抓起撑筏的竹竿在河面划了几下,便恹恹道:“好不容易出来赛次筏子,难道就在这滩水里划么?” “不然呢,你准备在旱地上划么?”吉良笑着跳上了另一只竹筏。 窦旭忽然道:“那就把竹筏扛到上游去,从上面漂下来!” 第六十一章 涧河漂流 邓训迟疑道:“漂筏?这一段水流很急,滩涂岩石又多,万一……” “胆小的留下来,胆大的跟我走!”不待邓训说完,黄浩便大笑一声,躬身拖了一只筏子就往上游走了。 立在河边的公子哥儿们面面相觑,却终究没人敢承认自己胆小,纷纷抬了竹筏跟着黄浩往上游走去。 “我留下来陪你们吧。”邓训转身看看我和窦媛、窦童道。 “我胆子不小的,你陪两位窦小姐就好了。”我忙忙搬了根竹篙,跟着吉良他们往上游走。要知道,漂筏可是竹溪镇夏季最有乐趣的娱乐活动,好多年没感受过那种激流飞舟的感觉了,我怎么舍得错过?! 走了几步,便听见身后窦旭的笑语:“难得邓六爷这般怜香惜玉,那我的小姑和妹妹就拜托给你了。” “你,你们……” 身后窦童的抗议声,很快便消失在身旁公子们热烈的议论声中。 我们从糊涂林所在的下游滩涂,沿河道一直往上走了将近二十里路,才终于找到一处适合放筏子的水域。 竹筏下水前,窦旭清点了一下人数,除去留在糊涂林的邓训、两位窦家小姐和吃得太撑不想走路上来的马敦外,我们一共是十四人。搬上来的竹筏一共是四个,综合评估之后,窦旭安排三人为一组驾驶一个筏子,而我和体量相对较轻的吉良则搭配分在两个筏子上。 分配妥当,大家又从林间采了葛藤来,在筏子上绑下固定双足的足套。准备完毕后,大家便站上筏子,准备撑篙下行。 窦旭却临时与林果之互换了位置,站到了我的前面。漂筏最紧要的就是站在筏头的人,需要负责整个筏子的行驶方向。需要敏捷辨识水流方向和水下礁石的位置,稍有疏忽大意,便有触礁翻筏的危险。 “三墩子,你掌控筏头没事吧?!”林果之心下有些担心。 “这段水路我比较熟悉,由我掌筏好一些。”说罢,窦旭便抬头问其他人筏子上的人:“大家都准备好了么?” “早好了!” “那就出发了!” 一声吆喝,窦旭费力从筏头取下早先插在水中的竹篙。筏子微微颤动,很快便在湍急的水流中,被冲刷着急速往下行进。 “大家身体重心放低,站稳了哟!”窦旭一声提醒。我便急急俯低了身子,将足背牢牢固定在足套之中。 “啊!” “好猛!” 片刻后,随着河道的向下落差。竹筏便在水面层层跌落,一时间水花四溅,水浪扑面,惊得筏上众人惊呼连连。 河道曲折蜿蜒,一路上惊险不断。接连几个落差之后。大家的衣裤便都被河水打湿。清冽的山风沿河道吹拂而来,扫过湿润的衣裤,竟是有些入肤刺骨。这种湿冷潮润的感觉,却让人格外兴奋激动。 待竹筏行进到相对平缓的河道,林果之便带头唱起了高祖的那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清溪漂筏。水浪滔滔,两面青山高耸,脚下轻舟飞渡。此情此景。本就意气豪迈,众人听得情绪激动,也都纷纷引声相和。 高亢的音律在河道上飘飞,水浪,山风。飞禽,走兽。四面和声如潮,更让这歌声激越穿云,震撼心扉,我也忍不住加入其中。 从糊涂林上到放筏处,我们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可从上游往下游漂流,却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竹筏漂下一处浅瀑之后,水流变得平缓,河道渐渐加宽,原本前后相接的筏子,此刻都并行于河面。 少了浪逐飞舟的刺激,公子们议论纷纷,都感觉意犹未尽,后悔应该再往上游去一些。想是为了调剂情绪,窦旭便高声道:“大家注意了,真正的赛筏开始了,最先划到糊涂林滩头的筏子获胜,有重奖!” “什么奖啊?”吉良问道。 窦旭笑道:“暂时保密。” 他话头一落,几个筏子的撑篙人便都开始奋力出击,长长的竹篙没入河中,起起落落,竹筏便在涧河清波上徐徐前行。 比起漂筏时的那种速度,这个速度让我看得着急。我干脆蹲坐在筏子上,双臂卖力划起水来。其他几个筏子上的人见了,也都纷纷学着我的模样,俯身用手臂帮着划水。 待我划到手臂酸软,抬头便发现我们的竹筏已经落在其他三个后面了,我便催促窦旭道:“窦旭,你午饭没吃饱么,加点油啊!” 窦旭回头道:“你以为这竹篙好撑么?你来试试?!” 试就试啊,又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技术! 我站起身来,抬步就向他走去,谁知一只脚还套在葛藤足套里,这一步跨出,身体便是一个趔趄,直愣愣就扑向了窦旭。 窦旭正在躬身撑篙,毫无防范之下,竟被我猛的扑倒在竹筏上。竹篙落了水,筏头猛然一沉,身后的林果之和黄浩都不免一声惊呼。 窦旭挣扎着转过身来,怒道:“你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啊,我过来替你撑篙,却忘记取足套了。”我解释道。 窦旭撑坐起来,转头望着被河水冲出老远的竹篙,抑郁道:“现在竹篙也没了,我们怎么回去?” “三哥,你们怎么了?”身后突然传来窦童一声清脆脆的问候。 “竹篙被水冲走了。”窦旭站起身来。 我也站起身来,一回转头便对上了邓训那张阴沉着的脸。我们筏子后边不远处,他正撑篙掌筏前行,他身后立着的正是窦媛和窦童两人。我心下寻思,这厮和两位小姐呆着,好好的怎么又翻脸了? “虽说四月天,河水也不是很冷了,你们两个也还是该注意一下。莫要伤风了啊。”窦媛在筏子上抚唇笑道。 我埋头看看,刚才筏头下沉的片刻,本来被河风吹得半干的衣服竟又都湿透了。 窦旭捋着自己浑身上下透湿的衣裤埋怨道:“要不是你冒冒失失的,这竹篙也不会被冲走。” 我明明已经说了对不起了,他还揪着错处不放,我便赌气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大不了我下去拣回来。” “那你就去拣啊!”窦旭一边拧衣裤上的水一边拿话堵我。 我瞥了他一眼,心下一冲动,转身便“噗通”一声跃入河中。 一入水中,我全身便是一阵哆嗦。方才只觉得衣裤被河水打湿很冷,真正入了这河里,才知道什么叫寒冷刺骨。 “你疯了啊。水这么冷,快给我上来!” “老六,岳弟既然会游泳,就让他去拣回来呗,不然我们怎么回去?!” 我本来心里后悔。正想转身游回竹筏去,听了这句话,就觉得自己若不拣了竹篙回去很丢人,便强咬着牙关,一路往下游竹篙飘去的方向游去。 竹溪镇的孩子都是打小会水,我往日也是很擅长凫水的。只是今日蹴鞠消耗体力太大。方才又在竹筏上挥臂作桨,此刻全身肌肉都是酸痛的。 我抬眼瞥了一眼,前面不远处就是那只随波起伏的竹篙。我便咬牙继续凫水。没游多远,我开始感觉乏力,身体像被河水慢慢冻住了,每划一下,都要突破很大的阻力。十分费力。再到后来,便感觉脑袋也好像是结冰了。慢慢的变得一片雪白空旷…… 肩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猛的睁开眼睛,便见咫尺之间,邓训那张剑眉紧拧怒目圆瞪的黑脸放大在我眼前:“你要再敢闭眼,我就咬断你的胳膊!” 咬断我的胳膊?!我恍惚的看着这张突然变得狰狞的脸,不明所以。 “啊!”又一阵痛楚传来,我猛然清醒过来,这厮居然埋首在咬我的肩头。我抬手朝他推去,却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挣脱不得,便只好虚弱祈求道:“那个,我们的恩怨,早已了结,你不能再非礼我了。” 闻言,这厮终于松开我的肩头,他抬头看了我好一阵,突然便恨恨道:“哪能就那么了结?你最好睁大眼睛清楚看着我是怎么非礼你的,日后你好报仇!” 说罢,那张脸忽然便倾覆过来,在我错愕愣怔之间,温热柔软的唇瓣便印在了我的额头。 我怎么会做这样荒诞的梦?! 我不由得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直到一丝腥甜在舌尖弥漫,我才惊恐发现:这个,居然不是梦!明白这一点后,我那原本慢得快要停摆的心跳,瞬间便象是要蹦出胸腔一般,砰砰跳动起来。 这厮却突然松开手臂,一手揽了我的腰,一手凫水游动起来。急速的心跳带动我身体的感觉慢慢恢复过来,我也才反应过来,原来我们还在冰冷的河水中,他是跳下竹筏来救我了! 要在这冰冷的河水中溯流逆行,依照邓训平日的体力或许勉强能行,但要如他此刻这般揽着我,靠一只手凫水,只怕还到不了岸边,他就累死了。 我主动伸手抱住他的腰,仰首对他道:“你两只手游,会快一些。” 他埋首狐疑看着我:“你不会松手?!” “不会。” 他眼神却仍然有些迟疑。 “你放心,我还没报仇呢,不会放你走!” 闻言,他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容,随即便松开揽着我腰的手,挥动双臂奋力游动起来。 河水冰冷刺骨,他的身体是此间唯一的温暖,我怎么舍得放手?!我紧紧抱着他,任他带着我在水中穿梭沉浮。 第六十二章 恍然大悟 ps:感谢laura0968亲的打赏和粉红票。祝好! 不知道游了多久,在我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邓训终于攀住了竹筏的边缘,将我推上了筏子。 早已有小厮等在上面,将厚厚的毡毯盖在我身上。待邓训爬上了筏子,小厮便撑篙往岸边划去。 “上来了,上来了!” “快,擦擦头发!” “那边生好了火堆,赶紧换了衣服来烤火!” “热茶准备好了,先喝一杯吧!” 筏子一靠岸,公子哥儿们便都围聚了过来,递布巾的,送茶水的,无不殷勤侍候。 邓训用毡毯裹着我,扶我走下筏子,我脚下就象是踩了棉花一般,绵软绵软的。邓训一皱眉,干脆将我连着毡毯一道横抱起来,径直往林子里停放着的马车走去。 邓训边走边问身旁随行的邓拓:“三墩子呢?” “啊,忘了,他还在水里呢!” “他在水里?” “你跳下去后,他也跳下去了。只怕还不知道你找到岳弟了,我赶紧着人去河里通知他!” 邓训道:“不急,先找人送套干净衣服来!” “衣服我准备好了,我来换吧。”窦童抱着布包已经走到马车边了。 “有我六哥呢,你一个女孩子家换什么换?!”邓拓一把抢过窦童手里的包袱递给邓训。 邓训将我小心放进车厢,转身接过包袱,看了邓拓一眼,转手又交给窦童:“麻烦窦小姐了!” 隔着半开的车帘,我看见邓拓的脸色极其难看:“六哥,这不妥当吧,你要不想帮忙。我来帮岳弟换。” 眼见邓拓要登上马车,邓训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沉色道:“她是女孩子。” “女,女孩子?!”邓拓一脸惊诧:“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头再说。你在车厢边看着点儿,我去换身衣裳。”说罢,邓训转身离开了。 窦童进了车厢,将车帘密密垂下后,便开始替我更衣。我冷得直打哆嗦,手脚全然不听使唤。 窦童一边替我穿衣,一边道:“我竟不知道苏姐姐还会凫水。先前可把我吓坏了。后来看你在水里游得很熟练,我便松了口气,你却怎么突然又沉下去了。小六哥脸都吓白了,我三哥也被吓得不轻,两人一前一后都跳进河里找你……” 听窦童絮絮描述我跳河后的场景,我才知道自己在水里泡了不少时间。邓训和窦旭相继跳入水中搜救,恰好是邓训先从水下找到了我。 换好衣服。我俯身一看,哆嗦道:“怎,怎么,是女装?” 窦童道:“先前多带的那套男装,窦媛换着穿了,只剩你昨日换下的女装在马车上。其他那些公子的备衣你穿都大了。” 想着刚才邓训已经公布了我的身份。我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窦童帮我重新梳理了发髻后,便掀开车帘道:“走吧,先去河滩边烤烤火。你这身子冷得跟死人似的。” 我抬步哆嗦着走下车厢,刚一抬头,视线便撞上了一身水淋淋的窦旭,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愣愣怔怔道:“你是岳……岳……” 窦童叹道:“三哥。阴四爷结婚那日,你们就见过面了啊。” 窦旭恍然大悟道:“你。你果然是女的?!” “昨儿,晚上,我就想,告诉,你的。”我理解他的惊讶震惊,可是牙齿寒战得厉害,好半天才抖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来。 突然见我换了女装,不单窦旭看得愣愣怔怔,一旁的邓拓也是一副难以想象的神情:“你居然骗了我们这么久?!难怪你不来辟雍堂上课,难怪你不和我们一起泡温汤……” 其他的公子哥儿也都纷纷围聚了过来,见我落水后突然从“公子”变成了“小姐”,无不膛目结舌。特别是上午和我一起蹴鞠的那几个,情绪反应格外热烈。围观了好一阵,大家便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看你那蹴技,谁能想到你是个女的啊!” “阴家的女子太彪悍了!” “你投壶也那么厉害,我靠,还让我们男人活么?!” “你们不知道,她的剑术只学了一个时辰,就把三墩子给挑了……” “你们要冻死她么?!”听见众人热议纷纷,换好衣服的邓训走上前来,一把拨开我身旁的吉良和黄浩,拉了我的胳膊便往火堆旁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忙忙自动让开道路。邓训带我刚在火堆边的毡毯上坐下,公子哥儿们又都相继围拢过来,纷纷借着递茶送水的时机,问这问那。我才发现原来男人八卦起来,比女人还厉害。 只不过,替他们作答的人不是我。邓拓是除了邓训和窦旭之外,与我接触最多的公子,此刻他便俨然成了我的代言人,替我回答种种提问。听邓拓添油加醋说我那次比剑挑了窦旭,猜谜胜了邓训,众人便是啧啧赞叹不已。 我捧着滚烫的茶杯,呆呆望着邓拓给众人绘声绘色描述我是如何如何文才武略,便感觉有些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厉害的人物了?! 想必是烤着火的缘故,我感觉身体像架在火堆上的陶壶里的水,慢慢就开始沸腾起来了,热得难受。我放下茶杯,不断抬袖擦拭额头渗出的汗水。 终究是憋不住了,我准备离火堆远一些,却刚站起身来,便一阵头晕眼花,脚下一软,身子便往火堆栽了去。 …… “我得马上带她去看大夫!” “她是我的客人,我送她去找大夫!” “你今日做东,好意思丢下这一帮人就走了么?” 只觉得耳边一阵聒噪,再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正靠在邓训的肩头。两步之外,正立着脸色铁青的窦旭。 “老六,方才你英雄救美。想必也累坏了,就让三墩子去……” “少罗嗦!”身体一轻,我便被邓训抱上了马背。上了马,我才留意到众人都立在栓马的桦木林子里。 邓训从邓拓手里接过马缰,猛的一夹马腹,枣红马长嘶一声撒了蹄子便飞奔起来。 桦木林急遽后退,耳畔风声呼啸,靠坐在邓训温热的怀中,我突然便觉得有些犯困,本来想问他句什么。却还没问出口便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丝罗铺陈的木榻上,身上盖着藕荷色的厚锦被。 床边守着一个身着绿裳的女子。一见我睁眼,便展颜笑道:“阴小姐醒了?” 这声音,这笑容,我觉得有些面熟,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满脑塞了浆糊一般想不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棠棣馆。” “棠棣馆?”我皱眉回想一番,却不记得自己何时来过这么一个地方。 “这是我们六公子的寝院。”绿裳女子解释后,又道:“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六公子过来。” 邓训这厮居然将我带回他家了?!如今我冒了阴家小姐的名号做出这等逃学落水的出格事来,传出去只怕要给阴家抹黑。 我挣扎着坐起身来,掀了锦被正想下床。邓训便和一个身背药箱的人走进屋来。 见我想下床,邓训几步走上前来:“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我请先生再给你把把脉。” 想起在学堂里。女先生找大夫来给窦童看病时,还用了屏风遮挡,我便开口问道:“就这么看么?” 邓训不明所以的望着我。 我忙补充道:“不用屏风隔开么?” “屏风阻隔,丝线诊脉,那种看法怎么看得真切?你平日不拘小节。关键时候怎么这般扭捏?”说罢,他也不管我的脸色如何尴尬。转身便对那位大夫道:“周先生,有请!” 那位姓周的大夫走上前来,沉身在床旁的木椅坐下,抬手扣上我的手腕,闭目捋须,一番沉吟。 好一阵后,他才睁开眼站起身来。邓训忙上前问道:“怎么样?” “睡了一整夜,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需再按我的方子服药调理两日,便无大碍。” 一整夜?!难道现在已是第二日了?我忙忙转首望向窗外,果然便是花木扶疏晨光明媚的新一天了。 “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吧?”邓训瞥了我一眼,又问道。 周大夫摇头道:“六公子放心,这位小姐身子骨结实,这点风寒对她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那就好。这一夜真是辛苦周先生了。” 邓训将大夫送出门去,片刻后又走了回来在木椅上坐下:“你先在我这里住两日,待药剂服完我再送你回府,也免得府里担心。” “不行,我今日必须回学堂去,我只给周老夫子请了两日的假。” “你是在窦家学堂上学?”这京城里寄宿制的女子学堂,目前还只有窦家的长青书院一家,我一说要回学堂,邓训自然就明白了。他扶额道:“难怪你和窦家子弟走得亲近,原是这个缘故。” 我皱眉道:“前日听窦童说他三哥生日要组织划船,我一时心痒就瞒着府里请了假出来。若不按时回去销假,我私自请假出游的事情就会露馅儿……” “你一直在窦家学堂上学,三墩子却不知道,还曾和小八到阴府去找过你,窦家的小姐们还真是保密得紧啊。”邓训自动无视了我此刻的满腹愁绪,只在感叹我这些年来身份竟没被揭穿过。 “那是窦老夫人特意叮嘱过的。”我再次掀了被子起身,想早些赶回学堂去销假:“我真得走了,药方你给我就是了,学堂里有婆子专门负责熬药。” 邓训拦道:“我可以差人替你去再续两日假……” “别,别!我就担心你们侯府的人知道了,把这事儿传说出去呢。” “你尽管放心,这是夏宅,如今只有我住在里面。几个丫鬟杂役也都是我的人,不敢乱说。” 夏宅是京城里的贵族们为了消暑,专门修建的宅院,一般都建在靠山接水的僻静场所。这么说来,这里并不是在洛阳城里? 第六十三章 巫蛊之术 “这里离洛阳有多远?”我询问道。 “骑马半个时辰。” “比蝉蜕馆离城还近?” “要远一些。” “那半个时辰怎么到得了洛阳?” 邓训笑道:“骑我的朱雀,半个时辰。你放心,明日长青书院休学前,我一定准时把你送到。” “朱雀?!胡说八道,朱雀不过传说中的神鸟,你哪能骑呢?” “噗,我家六公子的那匹枣红马,叫朱雀。”一声轻笑传来,我转回头,便见绿裳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邓训起身将药碗递给我:“喝药了。” 这黑压压的一大碗汤汁,闻着就觉得苦,我皱眉道:“我已经好了,方才周大夫说了,我身子骨结实……” “周大夫也说了,需得按照他的方子调理两日!” 我别过头,弯腰去拾木榻下的布鞋:“我真得回学堂去了,周老夫子的戒尺打得很重的。” “你要是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我那日怎么套的兔子。”邓训突然道。 我抬眼望着他,疑惑道:“你不是说要报酬么?” “大家都是朋友了,这次就免了。”邓训将药碗递给我。 不要报酬了?! 我抬手接过药碗,闭着眼憋着气几口喝完苦咸咸的药汁,便好奇问道:“你是怎么套着兔子的?” 邓训接过药碗递给身后的绿裳女子,拿过托盘上的丝巾给我:“擦擦嘴。” 我接过丝巾抹了抹嘴,又催促道:“你快说啊。” 邓训接过丝巾,递给绿裳女子,待她躬身出门后,他才一脸沉静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不过是骑着朱雀绕过跑马场后的林子。折回洛阳去逛了趟东市。” “逛了东市?!”我惊讶不已:“你的意思,那三只野兔其实是……” 邓训点头笑道:“只花了二两银子。若不是盛夏季节不好捉,说不定一两银子就够了。” 回想起那日他提着几只野兔,站在逆照的夕光里宛如英雄凯旋一般的高大形象,我顿时感觉上了当:“你,你居然骗了我们!” “怎么是骗了你们呢?我赶在天黑前,带了野兔回来,顺利完成了任务。”这厮厚颜笑道。 “那你还说你是用绳套套住的?” “我确实是用绳套在兔笼子里套出来的啊。” 我鄙夷道:“亏我当时那般敬佩你,还以为你是狩猎高手呢。” “二两银子就能轻松解决的事情,我又何必费神费时去折腾呢?我倒认为。凡事只要得到那个结果,采取什么方式和途径并不重要。” 这厮居然还强词夺理!我站起身来感叹道:“难怪你能轻松升入太学。” 邓训疑惑道:“这和升入太学有什么关系?” “小恩小惠贿赂辟雍堂的先生们,比如时不时的送块豆腐什么的。就是你所谓的方式和途径吧。” “谁给你说的?!”邓训突然站起身来,脸色黑得吓人。 一不小心把话说漏嘴了,总不能就这么不厚道的把窦家兄妹供出来吧,我便推口道:“那日大雪天里,我不就是在去往辟雍堂的南北街上遇见你了么。” 邓训定定看着我。神情怪异,就在我以为他要发火的时候,他突然道:“我若是告诉你,那日我在家里坐卧不宁,总觉得必须出门一趟,却又不知道出门做什么好时。正巧看见家里厨子新磨了豆腐,就顺手带了块去辟雍堂看望先生,你会信么?” 这句话好长。听得我耳朵都有些打结。理了好半天,大约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后,我便想起当日我曾问过他为什么大雪天出门,他的回答明显不是这个。 “我记得你那日不是这么回答我的。”我一脸肯定道。 “那日不过是怕吓着你了,简单概述了一下。” 我撇唇一笑:“不就冒了风雪送豆腐么。能吓着我?” “那我若是告诉你,我是因前一夜梦见了你。才一整日坐卧不宁,才裹了那块莫名其妙的豆腐冒着风雪去辟雍堂,最后终于在回城路上遇见你,你不会被吓着么?”邓训突然凑近了来。 那张陡然放大的脸庞上,一双幽光闪烁的双瞳直直盯着我,我不禁后退一步,抬手按住狂跳不已的胸腔,后怕道:“果然,果然好吓人!” “你怕了?” 我点头道:“这事,这事听起来确实有点像是巫蛊之术。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计较我小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了。” 闻言,邓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 我忙忙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从来没修行过这类巫术……” 邓训突然怔住,随即抬手猛一拍额头道:“哎,脑子进水了,我怎么给你说这些。” 他这幅模样,到确实有些像脑子进水了。我同情的看着他:“你昨日救我必定是累坏了,你也要多休息。” 邓训斜睨我一眼,转身往外走:“你回去躺着,我去长青书院给你续假。” “躺久了腰酸背痛,我能不能出去参观参观你家院子?” “随你。”邓训头也不回的抬步走出了屋子。 阴识家的夏宅位于城北的邙山脚下,我曾跟着程素去小住过半月。那宅子虽然不如侯府宽敞,却景色怡人,精巧舒适。不知道这高密侯家的夏宅,又是怎样一番景色? 我信步推门走出去,院子里果然花木竞芳,翠色葱茏。春日明丽的日光下,一条沿山石开凿的小溪潺湲流过,溪水清鉴,波光潋滟。最让我惊奇的是,这浅浅一脉溪流中,居然有无数小青鱼在水中欢游。 小青鱼是我在竹溪镇见得最多的鱼。秦三妹的奶奶患有眼疾,听人说青鱼胆可以明目,秦三妹就常和我一起去镇后的竹溪下钓。青鱼最喜欢小虾和蚯蚓,蹲在溪石上,布好鱼饵,片刻功夫就能钓上好几条来。 我蹲在溪边观望一阵,看溪水清浅,往来欢游的鱼儿似触手可及,我便俯身探手去捞,不料岸边青苔滑腻,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我便栽进了水里。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捞着湿漉漉的衣裳,从水中尴尬站起。四望一番,我庆幸无人看见,便几步从溪水里爬起来,急慌慌往早先休息的屋子里走,却不留神撞到迎面而来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忙点头赔礼,埋低了头就往前面跑。 “阴小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转回头来,便对上了那个绿裳丫环一张惊讶的脸。 “刚才在溪边散步,不小心滑进了溪里。” “啊?!你还养着病呢,得赶紧把衣服换了,不然风寒要加重的。”她急急走了过来。 走回早先休息的卧室,绿裳女子顺手从床旁的柜子里扯出张干巾子递给我:“你先擦擦头发,我去给你找衣服。” 她走进内室的更衣间翻找了一阵,拿出一套月白的长袍递给我道:“这是六公子前几年的衣裳,你将就穿一下。” 穿邓训的衣衫怎么好?我接过袍子,犹豫道:“能不能借穿你的?” 她笑道:“我的?我都是昨儿夜里被公子急急叫来的,换洗衣服都还在侯府呢。” “这宅子往日没住人么?”邓训不是说他住在这里面么,怎么这丫环却是昨夜才从侯府出来的? “这里是夏宅,每年都是入了伏,侯爷和夫人才会搬进来,平日只有几个小厮在看门守宅。” “好吧,那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换就好了。” “我在门口等你。”绿裳女子躬身退向门口。 我摆手道:“不用等,你忙你的去吧。” “前厅有位女客在等你,你换好衣裳我就带你过去。” 知道我在这里的,不外乎是窦童他们几个,想必是她赶来探望病情的。我忙忙脱下湿衣,换上了那套月白长袍。好在这是他的旧衣,除了肩膀过于宽松,长短到也合适。 换好衣衫,我重新梳了发髻,便跟着绿裳女子去了前厅。一走进前厅,我便大吃一惊,厅中立着的竟是春娟。 “小姐,你果然在这里!”一见了我,春娟便迎了上来。 “你,你怎么来了?”我心下顿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夫人让我来接你回去。” 我惊诧道:“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难道不是你告诉夫人的?”春娟也十分诧异。 我傻了我才告诉程素我要逃学呢。程素居然这么快就知道我在邓家的夏宅里,莫非是她安排了人监视我在学堂里的举动?!一想到这个,我便有些心慌:“她只让你来这里接我,没说别的么?” 春娟摇头道:“没说啊,只是让我坐了丁叔的马车来接你回府。” “阴小姐,你这就要走了?”绿裳女子听了我和春娟对话,便上前问道。 我无奈点点头,我还能有其他选择么?! “莫若等我家六公子回来了,你们再……” “可能没法等了,麻烦你替我谢谢你家六公子。这身衣裳,我过些日子再还给他。” 道别绿裳女子,一走出邓宅,便看见丁叔的马车停在门口的树荫下。我心底竟荒唐的想:这马车要是再坏一次就好了。 第六十四章 汝州之行 马车终究没有坏掉,两个时辰后,我便低眉垂睑的站在了程素面前。 “身子好些了没有?”程素合拢手里的账本,抬头看我的第一眼,便说出了这句让我有些诧异的话。 看来,我逃学出游落水受寒的事都被她知悉了,可她开口却问的是我的身体情况,全然不是我早先想象的那般黑着脸训人。 “好多了。”我抬眉瞥了她一眼,心下忐忑不安。 “你一贯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这次却让我操心了。若不是今儿一早显亲侯家的七小姐赶来探病,我还不知道你离开了学堂……” 竟是窦媛一早来探病?我还猜测是程素在学堂里安插了眼线,却怎么也没想到事情露馅儿是因为窦媛。她明明知道我是背着程素请的假,她也明明知道是邓训带走了我,却一早赶来侯府探病?! “你去参加窦家公子的生辰会,也当事先告诉我一声。这礼物都没准备,真是丢了阴家的脸面,失了礼仪!” 我诧异的望着程素,她的脸色明显带着怒色,但我有些不敢相信,她责备我的不是逃学参加男子聚会的失德失仪,而是没有准备礼物这件小事! “我道窦家家教甚好,既是有小姐们参与的聚会,定然准备周全,却不知你居然还坠河受寒了。我看往后,这窦家的聚会你得少去了。” “嗯。”我只得点头答应。 “听说你是被高密侯家的一位公子救起,你可曾向他道过谢?” 我摇摇头。心里却想:邓训白白一大早出门去学堂替我续假了。他要是晚走一阵,或许就能遇到春娟和丁叔了。 程素又问:“那位公子可知道你的姓名?” 邓训虽然知道我叫“悦儿”,却只当我是阴家小姐,不知道我姓苏。想到这里,我便再次摇头。 程素的脸色似乎晴朗了一些,她再次翻开手中账本边看边道:“不知道最好。闺中女子如此冒失与陌生公子接触。传出去有损清誉。我会差人去登门致谢,你只需记得,你从没参加过窦家的生辰会。” 从来没参加过窦家的生辰会?!我不明所以的望着程素。 “去参加聚会的,是阴家的小姐。而你,是我程家的侄女。” 我不免怔住:听程素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要让侯府里的某位小姐替我背黑锅?程素却突然抬起头来,我一对上她的那双眼睛,便慌忙埋下了头。 眼前一道黑影罩来,却是程素起身走到我面前来了,她双手放上我肩头。语调重了许多:“悦儿,你要知道,自打你六岁那年用鱼缸碎片救下明珠。我便看出你是个巧致灵慧的人儿。这些年来,我一直铭记着你们母女对明珠的那份恩情。我费在你身上的心思,比当年教育明珠可多了去了。所有这些,不过是我希望你们母女今后有个好的将来……” 程素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与我谈话。只是。我始终不太明白“好的将来”是指什么,这个“好的将来”与让阴家某位小姐替我背黑锅有什么必然联系。我只是明白了一点,程素这些年来对我的好,是因为我曾经灵机一动救下了阴明珠。 这么一想,我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我和我娘救下了程素与阴识的宝贝女儿,所以这些年来她因感激才对我好。我们之间没有那种我原来担忧的亏欠。 “你落水受了寒,就在府里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我会着人去学堂替你告假。”说罢。程素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宽慰。 一阵刺痛却从右肩传来,我不由得皱了皱眉,记起是邓训那厮在涧河里咬了我的肩头,只是却不知道究竟咬成了什么样子。 程素却道:“总归是身体要紧,学堂里那些东西。我看你也学得不差了。” 之后,程素便让人去学堂替我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最初几日。程素请了大夫来替我开了驱寒除湿的药方调养身体,之后的漫长日子里,我便是跟她待在一起,看她怎么处理家务,怎么待客接物。 打理侯府这么大的家,并不是件轻巧的事。府里一应的收支、饮食、衣物、出行样样都需要她操心,每日看她抱着厚厚的账本,耐着性子听丫鬟仆从们的各种禀告,再依据事件轻重缓急分配财物和人力,我便觉得繁杂无比,直庆幸我娘没来帮她管事。 阴四爷婚礼结束后,我娘便和其他参与礼仪的婆子们一道搬出了侯府客房。前几日,春娥从广阳门探亲回来说,春夏季节是城里的婚嫁旺季,我娘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她还聘请了在阴四爷婚礼上结识的几个婆子来帮忙,如今我家院子里人员进进出出,可热闹了。 听得热切,我便想回去看看。可我给程素提起时,她却没有同意,只说等她忙空闲了,着人去接我娘进府里来住几日。 却不知道,四月竟是最忙的一个月。光武帝泰山封禅回宫后,下诏大赦天下,一时间各种优厚抚恤的政令相继下达,一些监禁多年的囚犯刑徒都被开监释放。为确保京城平安,担任执金吾的原鹿侯阴识便忙了起来,每日早晚都要亲自带着北军将士巡防城邦。 侯爷一忙碌起来,侯府自然也就被带动着忙了起来。侯爷及家臣们早晚的餐食、衣物、用品、车马都要安排妥当,遇到北军将士赶来侯府汇报工作,少不得又是一番宴请接待。整个四月里,程素便在忙碌之中度过,我也不敢再提我想见我娘的小小请求。 五月中旬,我的“病假”终于到期,就在我准备重返学堂时,岳平夫子带来的消息让我黯然了好几天。说是光武帝刚刚下了一道旨意,安排担任将作大臣的安丰侯窦融着手翻建明堂、辟雍等大型堂倌设施。而窦家的长青学院,这次也被列入了翻建修葺的范围,因此要停课三个月。 于是,我便只能继续每日跟着程素做跟班,百无聊奈的度日如年。直到六月末程辄六十大寿,程素带我回了一趟汝州,我才有了点小乐趣。 几年不见,程明瑞已经长成和窦旭一般高魁的身材了,程冬雪更是出落得静美娴雅,楚楚动人。一见面,便让我想起阴皇后说的“汝州出美人”那句话来,直教我看得目不转睛。 原本,在去汝州的途中,想着大家小时一起尽兴玩耍的情形,我便兴奋不已。却没料到再见面时,竟没有了小时那般的亲热,都显得客客气气的。 在客堂坐着,大家彼此客套了几句后,竟没有了话题。倒是主座上的程素和程辄谈论起夏季温汤淡季的营运话题,说得十分热络。 “悦儿?!” 我正看着程冬雪耳坠上晃晃悠悠的那枚珊瑚珠出神,便见她朝我笑道:“妹妹,姑姑叫你呢!” 我忙忙转头看向程素,程素便笑道:“看什么这么出神啊?” 我道:“看冬雪姐姐啊,长的真好看。” “妹妹说笑呢,你才长得好看呢。”一旁的程冬雪竟红了脸。 “你们两个都好看,一个娴静若花,一个灵动似水。”程素顿了一下道:“只是,若冬雪再多一丝活跃,悦儿再多一些静雅,就更完美了。” 客堂里的众人闻言便都笑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听程素夸我好看,若不是此刻在客堂里坐着,我真想找面镜子,看看“灵动似水”是个什么模样。 “悦儿,去年我就提说过,空了请你那些朋友们来汝州泡泡温汤。我看这段时间正好你们学堂休学,莫若回去后,你就给她们发个帖子?”程素又把话题扯回到了温汤之上。 若早先没听她和程辄说起夏季温汤经营惨淡,我心里一定会很激动。此刻,我只觉得自己象是她手里的一枚棋子,无可奈何的由她摆布。 见我没有回答,程素又道:“有明瑞和汝州这边的一帮公子作陪,便是窦家那些公子也可以顺道邀请来的……” “好啊,我早听说洛阳那些公子们蹴鞠厉害,来了正好办一场蹴鞠赛啊!”一旁的程明瑞当即兴奋起来。 听程素提起窦旭他们,我便也有些心动了。自从窦旭生辰会之后,我便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们了。这次若能请了他们来汝州,到也正好给邓训道声谢。 我答应回了洛阳后就手书请柬。程素含笑点头,当即就定下让程冬雪和程明瑞负责这帮小姐公子的接待事宜。 从汝州回洛阳后,程素果然叫春娥给我送来了印有侯府徽记的请柬。我数了数,足足有二十五张。心下默了一番,这个数量竟差不多就是窦旭生辰会那日邀请宾客的数量。明白程素有心为汝州温汤作推广,便是黄浩、林果之、吉良这些我仅相识一日的朋友,我也都写了请柬。 请柬写好之后,程素派了接替宁婆子任管事的郭先生亲自去各家呈送。时逢辟雍翻修停学,这帮公子哥儿又本就是喜好游乐的人,在郭先生将请柬送达的同时,他们竟全都答应要去汝州作客。而窦童和窦媛她们,一听说是我出面请客,更是忙不迭的写了应邀回执。 二十五张请柬没有一张浪费掉,程素对此事十分满意。 第六十五章 纳采问名 七月初五,按照请柬上定下的日子,公子小姐们的车马便陆续抵达了汝州程家大院,却唯独没见到邓训。 询问邓拓之后,才知道太学正常行课,邓训没能请到假。看着公子们在廊院之中拴马下鞍,我便有些失落,总觉得没能当面和他致谢,心有欠欠。 程明瑞和程冬雪果然早就做好了一应接待安排。不单将公子小姐们照顾得十分周到,便是公子小姐们的随侍也都有专人照应。食宿没得挑剔,日间的各项活动也做了精心安排。 第二日上午,程家为公子们安排了蹴鞠、马术比赛,小姐则是赏花、品茶,下午是去温汤池沐浴,晚上则请了汝州当地的一家戏班表演皮影戏。 程家后院的临风亭里,程冬雪端坐在茶几前,极为用心的把汝州最近流行的几种花茶沏好,用紫砂陶杯斟了一一传给大家品评。窦媛和其他几位小姐喝过后,都是好评连连,纷纷赞程冬雪沏茶功夫好,茶香花香融洽和美。 唯独窦童喝了后道:“喝来喝去还不都是那个味儿。” 一时间,气氛便有些尴尬。程冬雪赔笑道:“窦家妹妹是不是觉得坐着无聊?要不大家一起去看看院子里最近培植的翠荷?” 窦童无味道:“莫非就是看那种绿颜色的荷花?” “原来窦家妹妹早见过了?”程冬雪温婉的笑容中有了几分尴尬。 “童儿,你是不是想去看公子们蹴鞠?”窦媛突然侧身问道。 在洛阳城里,小姐们的休闲娱乐多是赏花品茶,来了汝州,能赏的花不外也是这个季节常开的那几种,能喝的茶,也未必就比京城里的好。也难怪窦童觉得无趣。方才看公子们个个兴高采烈的骑马赶往鞠场,窦童脸上便是说不出的羡慕,我也猜测出了她此时的心思。 果然,她一听窦媛的问话就兴奋起来:“走吧,走吧,我们去看看究竟是洛阳的公子厉害,还是汝州的公子厉害!” “这,这不妥吧?”程冬雪面带犹豫。 “我们换了男装悄悄跟去看,没人发现的。”女扮男装混出去玩,对窦童来说很是得心应手。 程冬雪皱眉道:“可是。若是被公子们发现了,只怕失却礼数……” “他们忙着蹴鞠,哪里发现得了?”说着。窦童便站起身来:“麻烦程姐姐帮我们找几套男装,最好是家丁穿的那种,他们不容易看穿。” 程冬雪迟疑的望着我:“妹妹,这,这能行么?” 其实。我也觉得枯坐着赏花品茶很无聊。如今窦童把话都说出来了,我便顺水推舟道:“既是童儿妹妹想去看看,我们便悄悄的去看一会儿吧。” 汝州的蹴鞠场在城外五里的簸箕湾里,离广成苑已经不远。这一带历来是皇家沐浴狩猎的禁地,寻常人等根本进不去。我们一行五六人换了程家家丁的装束,坐着程家马车混进了蹴鞠场。 下了马车。我便被这依山傍水精心养护的鞠场震住了。鞠场上仿佛剪刀裁过的草皮平整而宽阔,鞠场四周不但有竹篱围栏防止林中野兽窜出,还用竹木搭建了一整圈观赏台。 “没想到汝州的鞠场居然比洛阳城里的都好!”窦童也是感叹不已。 “以前这里是一片小山林。四五年前才伐了林木建的鞠场。鞠场建好后,皇上还曾亲自来观看过蹴鞠赛。” 程冬雪提及这鞠场的来历,我便想起了程家宗堂里供着的那个皮鞠。说起来,这处鞠场的修建,其实和我那日在辟雍堂顶替邓训多少还有些关系的。 场上分着黄绿紧身衣袍的两队公子。早已开始了比赛。我们几人在看台上坐下来后,窦童便向竹篱边一个负责捡拾皮鞠的家丁打听:“喂。现在是哪个队领先?” 那名家丁回头瞥了一眼,却道:“你们几个都躲在这里偷懒?仔细二爷回头揭你们的皮!东北角那边还没人捡球呢,你们赶紧过去两人。” 这家丁也太没眼光了,误会我和窦童到也罢了,象程冬雪和窦媛这般娇嫩白皙的小姐,就是穿着家仆衣服,看起来也明显不是家丁啊。 程冬雪正想上前解释一番,窦媛便阻止道:“我和童儿去捡球吧,免得我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让公子们发现了。” 目送窦媛和窦童往东北角走去,我不免有些诧异:窦媛怎么会自降身份,放下侯府小姐的架子去做家丁们的活儿? 目光转回场上,视线一追上那只满场飞滚的皮鞠,便看见了窦旭和程明瑞两人奔逐争抢的身影。还是第一次看程明瑞蹴鞠,他的身法速度与窦旭还真是不相上下,皮鞠轮番在两人脚下游窜滚跑,竟是谁都没有踢射的机会。 “三哥,加油啊!”守在东北角等候捡球的窦童突然高呼一声。 这脆滴滴的声音让场中的公子们都是一怔,随即纷纷侧目望向东北角。窦旭也是一惊,脚下顿时失控,程明瑞乘机扫腿掠了皮鞠,转身一记踢射就进了球。 “你个死丫头,害死我了!”窦旭气恼不已,转身便朝窦童喝道。 汝州队进了球,队员们兴奋不已,纷纷在场上奔跑呼号,击掌庆贺。洛阳队的公子们则面面相觑,情绪低沉。 “看,是老六来了!”场中的吉良突然兴奋吆喝起来。 “呵呵,三墩子,你今天状态不佳啊!”一声轻笑后,一道明黄的身影便跃过半人高的竹篱,跳进了鞠场,却正是春风满面的邓训。 窦旭上前砸了他一掌道:“你来了正好!这程家公子蹴技很是了得,你和他切磋切磋!我去歇口气儿。” “放心,怎么也不能丢了我们洛阳的脸!”邓训一拳又砸了回去。 这厮不是没请到假么!他什么时候赶到的?从洛阳到汝州,一百八十多里路,莫非天没亮就出发了? 目光扫过邓训跃出的那片竹篱,我很快便瞥见了竹篱后立着的窦媛。窦媛俯身在竹篱上,对着场中说了句什么。邓训便转回头,笑着点了点头。 “那位公子也是窦家的么?”身旁的程冬雪突然问道。 “哪位公子?” 程冬雪抬手指向邓训:“就是方才与窦小姐有说有笑的那位。” “那是高密侯家的邓公子。” “他们之前就认识么?” “认识。” “难怪,我觉得窦小姐好像很喜欢那位公子。”程冬雪轻轻笑道。 窦媛喜欢邓训?! 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妹妹没留意她看邓公子的眼神么?”程冬雪停顿一下,忽然悠悠叹息道:“我到有些羡慕她,身为侯府小姐,也敢这么无拘无束……” 我眯缝起眼帘,看清晨光下窦媛专注望着邓训的含笑脸庞,忽然便觉得心下有些堵得慌:窦媛怎么能喜欢邓训,这厮可是个眦睚必报的小人! 我忽然觉得自己作为她的好朋友,很有必要将邓训的真面目告诉她。心下一浮出这个念头。我便站起身来,沿着鞠场的竹篱向窦媛走去。 却刚走了不到一半,窦旭便越过竹篱。拦在了面前。 “岳……,岳……妹?”窦旭结巴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抬手捏了捏面肌,埋怨道:“好,好别扭。都是被你害的。做了好几年的兄弟,突然之间变了,还真不适应……” 我满心歉意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知道。” 见窦旭这么大度的谅解了我,我就寻思替他做件什么事情来弥补一下自己的歉意,便问道:“对了,你生辰会那日。究竟是要我帮你什么忙?” “那个忙,不,不用帮了。”窦旭摆手道。 “不用帮了?”我对这个忙反倒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事啊。让你这般吞吞吐吐的。” 窦旭看着我,犹豫一阵,终于道:“我那时以为你有个双胞胎妹妹,就想让你帮忙引荐一下。” “引荐一下做什么?” 窦旭的脸色便有些窘迫:“想先认识一下,然后再去禀告父亲……” “为何要禀告你父亲?”我越听越觉得好奇。 “纳采问名这些。总得需要长辈出面……” 纳采问名?这不是婚仪七礼中的订婚环节么?不会吧,窦旭居然想娶那个窦媛随口虚构出来的我的“妹妹”?! 这事要是让窦童知道。她一定会笑得直不起腰吧。难怪他自己也说不用帮忙了,这个忙我还真是帮不上呢。我满脸歉意道:“哎,可惜我没有妹妹,这事还真帮不上你呢。” 窦旭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你,你……” “砰!”的一声巨响突然在耳边炸响,我被吓得连退了两步,才发现是场上的皮鞠猛然砸在窦旭身旁的竹篱之上,又弹进了观赏台内。 “我靠!老六,你昏头了么,球门在那边呢!”场中传来黄浩的咒骂。 我转身向鞠场望去,便见邓训立在中场,上齿咬着下唇,冷冷的盯着我。我记得上次在棠棣馆里,我们处得还算融洽,怎么几月不见,他见我又是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 “六爷,我看你今天状态也不佳啊!”窦旭弯腰捡起观赏台内的皮鞠,笑着向他扔去。 邓训并无表情,直到皮鞠飞近身旁,他便突然抬腿,身子猛然后仰,脚背一勾,那皮鞠便直刷刷朝着球门飞去。他站的位置离球门足足有半个场子的距离,皮鞠却居然准确灌入门中。场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叹! 如此漂亮的倒钩劲射入门,我却是第一次目睹。顾不得他那冷得结冰的眼神,我击掌连连赞叹:“好身手,霸气!” “动作倒是漂亮,就是这么踢进去又不能计分,浪费!”窦旭连连摇头。 邓训瞪了他一眼,转身对黄浩道:“让小八替我上场,我脚扭了。” 第六十六章 友情提醒 ps:感谢平安梅的粉红票,感谢书友110114081248254、苏西、彼岸蝶、蒙格格、康康、如初、laura、梅爷、寞寞、望月、妃妃、鹿儿、慕慕、端雅、宇侯、碧云等朋友的打赏,祝亲们周末愉快! 在黄浩诧异的目光下,邓训转身跑向场外,一个轻敏跨步便跃出了竹篱。 “我就没见过扭了脚还能这么跑的人!”黄浩大喊一声。 邓训扬声道:“我脚趾头扭了,不行么?!” 他方才那样的倒钩踢射,出力过猛确实很容扭伤脚拇指。我急急追上前去:“扭了脚趾头,不能走这么快!” 邓训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大步往前走。 “你得赶紧坐下来把脚抬高,否则扭伤部位会肿得很厉害!” “不劳阴小姐费心。”邓训眉头一皱,斜睨我一眼,脚步依然不曾减缓。 哪有这样固执不听好劝的人?!我心下有些生气,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他诧异转过头来,我一把便将他推坐在身后的看台上。 邓训脸色遽变:“你……” 无视他脸上痛怒交加的混乱表情,我蹲下身问道:“是哪只脚扭了?” “我没事。”邓训瞥我一眼,手臂往后撑着看台台阶,咬着嘴唇想站起身来。 “我糊涂了,你方才用的是右脚。”我一把捞起他的右脚,抬起放在高一阶的台阶上:“必须得抬高制动,才能减轻肿痛。” “我说了,我没事!”这厮突然加重了语气,随即便抬腿收脚。 “不许动!”我一把摁住他的右腿,牢牢固定在台阶上:“不及时制动消肿,明日你就爬不了箕山!汝州除了温汤池。最有意思的就是登箕山观汝河。” “你……你放开,我不动。” “这才对嘛。若是来汝州不登顶箕山,你就亏了。” 我满意抬起头来,却发现邓训这厮满面通红。正有些好奇,窦旭便走了过来,他蹲下打量一番,疑惑道:“老六,你真受了伤?” 邓训尴尬道:“算是吧。” 想起程家夏日一般都准备有冰块侍奉茶饮,我便站起身,朝立在竹篱边负责拾皮鞠的小厮喊道:“小哥。麻烦你去帮忙找点冰块来。” 那小厮回我一个白眼:“你没看见我在等着拾球么,你自己拿不得么?” 窦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次怎么穿了家丁的衣服啊,若不是童儿叫我那声三哥。我还真没认出你们来。” “还不就是想低调点儿么。”我恼道。 “邓公子的伤很严重么?”窦媛也已经赶了过来,一脸焦急模样。 “没什么严重的,不过就是扭了脚趾头,找点冰块敷一阵就好了。”窦旭道。 “哦,那我去找人拿些冰块来。”说罢。窦媛便急急退出鞠场去找冰块了。 “窦小姐,我没事,不用去拿。”邓训突然撑了台阶站起身来,朝着窦媛的背影呼道。只是窦媛走得太快,没听见他的话便转出鞠场了。 “我道你为什么这般逞强好面子,原来是怕窦小姐见了你这狼狈样啊。”想起这厮方才疼得皱眉咬唇的模样。这阵却又这般逞强,我便心下有气。 邓训惊讶看着我,脸上表情十分怪异:“我何时逞强了?” “你明明伤了脚趾头。方才还疼得呲牙咧嘴的,这窦小姐一来,你到没事了?” “呲牙咧嘴?那还不是被你猛的一下推倒,脊骨磕在了台阶上!”邓训一脸恼怒:“本来没受伤也被你推得受伤了,真怀疑你不是女人。力气怎么这么大!” 这厮方才没受伤?! “我,我……”我陡然语结。抬眉瞥见他一副气咻咻的神情。我心有不甘道:“你,你之前不是说脚趾头扭了么?” 邓训拧眉道:“我那是气话,你听不懂?” “我看你进场的时候,还对窦小姐笑得春光灿烂呢。好好的,你又生谁的气?” “我生我自己的气,行吧?” “就为方才皮鞠射歪了?其实么,再好的蹴技,也难免会有失误的时候,你不用这么耿耿于怀……” “你,……我真是脑子进水了!” “我也觉得!” “喂,你们,你们能不能小声点啊?”一旁的窦旭突然出声道:“小厮都过来看热闹了。” 果然,方才甩我白眼的那个小厮,已经一脸好奇的走过来,他直直盯着我问道:“你是新来的吧?” “新来的怎么了?”这小哥方才拿话堵了我,我脸色便没那么友好了。 小厮顿时板起脸来,嗓门也大了几分:“我就说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做事懒懒散散的,拿个冰块这半天都没动身,还敢跟人顶嘴!两位爷都是洛阳来的贵客,你开罪得起么?!你赶紧的赔礼道歉!” 赔礼道歉?! 我转头看向邓训,这厮的脸上哪里还有怒气,亮闪闪的眸子里突然就多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我转头望向窦旭,他脸上也是暗藏笑意:“赔礼道歉什么的,就不必了吧,我们不计较。” 小厮一脸正经道:“那怎么成?!早几天老爷和夫人就一再叮嘱,说一定要侍奉好洛阳来的贵客,大家就算是受点气挨点骂,那也是做下人的本分……” “陆七,怎么了?”想是这小厮嗓门太敞亮了,场上的程明瑞听见了竟丢下比赛几步赶了过来。 “二爷,新来的这位小哥不懂事儿,居然出言顶撞两位贵客……”叫陆七的小厮忙忙躬身告我的状。 “明瑞哥哥,你快回去,仔细中了调虎离山计!”我朝程明瑞眨眨眼睛。 “悦妹?”程明瑞看清是我,顿时一脸惊诧:“你怎么进来的?” “就这样进来的。”我理了理身上的家丁布袍笑道。 “你啊你……”程明瑞无奈摇摇头,转身便对邓训和窦旭躬身拱手抱歉道:“家妹太过调皮,让两位见笑了。” “早就习惯了。程公子不必见外,先去照顾场子吧。”邓训拱手回礼道。 程明瑞点点头。转身又对陆七道:“你什么眼神,连主子也认不出来,还惊扰了两位公子,赶紧的赔礼道歉!” 陆七早就已经惊得目瞪口呆,这阵便忙忙点头:“二爷教训得是,都怪小的老眼昏花,糊里糊涂的,小的这就赔礼。” 说罢,他果然便朝我鞠躬道歉:“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小姐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我本来在汝州呆的时间就不多,且不说我还故意穿了一身家丁的衣服,他能认出我来才怪呢。我原本也没为他置过气。这阵见他这般认真的道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忙忙摆手道:“小哥莫要道歉了,你也是尽了职责。” 程明瑞处理了这事,便快步赶回了鞠场上。 我们这边刚打发了小厮陆七。那边窦媛便带着小厮端着冰块和绢布急急赶来了。 “邓公子,你怎么不坐下歇着?”窦媛一走过来便诧异问道。 “他之前是装病来着,根本没受伤!”我瞥了邓训一眼,讪讪笑道。 “装病?!”窦媛望向邓训,一脸错愕。 “我,我方才……”邓训也觉得有些尴尬。竟口吃起来。 我伸手从小厮端着的陶壶中拣了块冰块放进嘴里,一边咂舌吮吸悠悠凉意一边兴致高昂的打量邓训的窘态。 “这暑天里,就是冰块吃着才解暑。”仿佛为了打破尴尬局面。窦旭也拣了块冰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咬得脆响。 我突然想起先前来寻窦媛的初衷,抬手便拉了窦媛往一旁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我正有些悄悄话要告诉你呢。” 窦媛疑惑道:“什么话?” “你是不是喜欢邓训?” 窦媛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悦儿胡说什么啊。” “你不喜欢他?” “我……”窦媛犹豫着抬头瞥了邓训一眼,随即便埋下了头道:“悦儿想说什么?” 管她喜不喜欢。我还是要尽到我做闺蜜的责任。我攀住她的肩膀,推心置腹道:“邓训这人。我打小就结识了,特别小心眼,特别爱记仇,脾气又怪异,动不动就生气,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你就不知道他为什么怒气冲冲……” “悦儿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窦媛打断我的话,一脸警惕问道。 想了想,邓训的缺点我好像也说得差不多了,便归纳总结道:“我就是提醒你,象邓训这种人,你千万不能喜欢上!” “悦儿,是你喜欢上了他吧?”窦媛抬起头来,直直问道。 我蓦地怔住:我喜欢他,怎么可能?! 我转头回望了邓训一眼,他和窦旭并肩靠在竹篱上,似乎正谈论着鞠场上的比赛。晨光投照在他的侧脸,将俊挺的鼻梁和如削的下巴勾勒得异常生动。这厮,其实长得还真好看。只是,我怎么会喜欢他…… “悦儿,那日在糊涂林,我就看出来了,你喜欢他!” 窦媛的这句话其实说得极轻,却不知为何邓训突然转过身来,目光与他交织的一刹那,我慌忙低头避开道:“胡说,我才不会喜欢他呢!” 窦媛却径直道:“其实,象邓公子这般出色的男子,又有几个女子不喜欢?悦儿,你若真不喜欢他,就放开他吧。” “放开谁啊?”窦童突然从后面窜出,吓了我一跳。 窦媛却平静笑道:“童儿,场上现在哪个队领先?” “你们方才都没看么?小八哥今日可威风了,起先是程公子带领的汝州队领先,小八哥虽是中局上场,但他沉着冷静,带领我们洛阳队,一路激战,力挽狂澜……” 我和窦媛耐着性子,倾听窦童添油加醋的描述场上的比赛,目光不期而遇,却又慌忙避开。 第六十七章 今夕何夕 午后,公子小姐们分作两处,在程明瑞和程冬雪陪伴下进入广成苑沐浴温汤。 夏日炎热,看着水汽蒸腾的温汤池馆,我便失却了沐浴的兴致。推说身体不适,我在池边的软榻上恹恹躺下。 程冬雪带着小姐们换了浴袍,在丫环的侍奉下缓缓沉入用花瓣和香薰调制过的温汤。小姐们的秀发伴着花瓣在水面飘摇纠缠,窦媛的那番话便又浮上我的脑海。 “悦儿,你若真不喜欢他,就放开他吧。” 窦媛为何要我放开邓训?!我又没有拴着他,要从何放开? 我思来想去,觉得脑子里象塞了一团乱麻麻的丝线,半天都理不清楚。 林间风过,带来池中花瓣的暖香,我躺着躺着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四周寒凉刺骨,睁开眼便发现自己陷在一片黑沉沉冷冰冰的水流中,身体正一点一点往下沉。茫然无助间,手臂触到了一个温热的身体,我便竭力攀附其上,牢牢抱住不放。 “你放开!” “不放。” “你不喜欢我,何必还来纠缠我?” 不喜欢,就一定得放手么?我心中犹豫不定。 “你放开我!” “我不放,我喜欢你……” 一团黑影突然倾覆而下,柔软温热的唇瓣便落在我的额头。象是烙铁一般,在我额间烙下了一道滚烫的印记。 我仰起头来,想看清面前的人,手臂却突然乏力松开,身体在水中急遽沉落。闷窒感重重袭来,压得我心痛不已,我不禁抬手连连捶胸。 “咳咳……”一阵急促的呛咳之中,我惊醒了过来。 林荫笼罩下。夏日的艳阳也变得疏离了许多,清冽的山风一阵阵拂过,池馆四周悬着的丝帘便起起伏伏,柔软飞舞。 我端过旁边木几上的茶水,猛喝了几口才平静下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梦里的场景,和那日在涧河中的场景十分相似,可居然多了一段对话。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 “苏姐姐,你也下去泡泡啊,很舒服的。”窦童从温汤池里起身。走到木几前来找茶水。 我点点头,去旁边的更衣室换了浴袍,沉入了温汤之中。身体被温热的池水包裹。梦里余落下的冰冷感渐渐消失。原来,夏日的温泉并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煎熬肌肤。 傍晚,我们沐浴结束返回程家大院时,便有皮影戏班的师傅们在院子里拉了白绸布抬建戏台。 洛阳城里最流行的是看角抵戏,这皮影戏班因规模小。剧目短,反倒很少进入大户人家。公子小姐们见了反倒十分稀罕,都是匆匆用罢晚餐,就赶到院子里围观。戏台搭好了,皮影师傅们却拎着陶壶靠坐在戏台后面,悠闲的喝起茶水来。 看了一阵。窦童便上前问道:“师傅,什么时候才开演啊?” 皮影师傅笑道:“勿要急躁,要投显这皮影儿。须得天幕黑定了才能开始。” 窦童抬头望了望西天的晚霞,焦躁道:“那还莫如找间屋子,闭门遮窗,直接开演。” “呵呵,我这剧目。却不能在室内演出,非得这幕天席地的场景里。才有意境。” “什么剧目这么挑场子?” “呵呵,暂时保密。” 这皮影师傅吊足了胃口,让大家欲罢不能。小姐们在院子里逗了鸟,看了锦鲤,赏了荷花,逛过好几圈后,天色才终于黑定了。 一阵鼓乐喧场后,灯火骤然闪亮,那白绸布之上便依稀投照出隐隐约约的亭台楼阁来。光影移动,那楼阁渐渐移近,幕布上便出现一个红裳女子,手扶机杼,臻首微垂,躬身纺织。 此时,幕后便响起皮影师傅低沉缓慢的说辞:“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 “原来是《鹊桥仙》!”窦童惊喜道。 果然,皮影师傅娓娓讲述的,正是那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在竹溪镇时,就听我爹爹讲过。后来在学堂里,周老夫子讲授《诗经?大东》时,也曾顺带提起过这个故事。 只是,我爹爹和周老夫子都没有这皮影师傅说得生动好听。看着织女被王母强行带回天庭,与夫君天各一方,坐中小姐们无不愤慨难平,议论纷纷。 此时,幕后便传来一阵缠绵悱恻的笛音,笛音之中,有人低唱:“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好生悲戚!”我身旁的窦媛一阵哽咽,竟抬袖拭起泪来。 “只是看戏罢了,你不必这么当真。”我安慰她道:“他们最后总会在一起的。” 场景不断变幻,牛郎开始了他艰辛的寻妻之旅。历经万难,最后牛郎终于感动王母,得到了与织女七夕相会的机会。彼时,星月皎洁,晚风清幽,莹白的绸布之上,织女与牛郎在鹊桥上欢喜重逢,大家便都纷纷鼓起掌来。 “看来,两个人要想在一起,总得有一方要付出努力。”窦媛边鼓掌边感叹。 皮影戏结束,大家意犹未尽,纷纷涌向幕布后,要皮影师傅教教怎么玩皮偶。我和窦童也急急凑上前去,惊奇的看皮影师傅两手十指分别操控两个皮偶,还能做出躬身、点头、挥袖、行走的姿势来。 看了一阵,我们便从皮偶箱里拿了人偶出来玩。一时间,幕布上的场景搞笑连连:王母和老黄牛打起架来,牛郎和玉帝跳起了双人舞,天兵天将们居然踢起了蹴鞠…… 大家玩得乐此不彼,不肯离场,两位皮影师傅在一旁连连叮嘱:“轻点,轻点。别扯坏了,这皮偶娇贵着呢……” 玩了好一阵后,便有丫环来引我们去客房休息。我转身叫窦媛,才发现不见了她的人影。我让丫环先带窦童和其他几位小姐回去,我去找找窦媛是不是在茅房里。 穿过游廊,我正要拐进侧院,迎头便撞上了两个人影。风灯映照下,邓训和窦媛正携手同行,和方才皮影戏中的牛郎织女相会一般,亲密无间。 “你。你们……”我看得目瞪口呆。 “悦儿?”邓训抬起头来,一脸惊诧。 “原来你们……”我却说不下去了,只觉得胸口象搁了一块石头。堵得十分难受。 “悦儿,你是来找我么?”窦媛笑问。 “我,我上茅房。”我仓惶侧身绕过邓训,急步冲向侧院的茅房。 几步进了茅房,我却又蓦地怔住。我本来就是来寻窦媛的。此刻却跑到茅房来做什么呢?!可是此刻出去,看着他们那般亲密携手的模样,我又觉得难受。 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难受得恨不得根本不认识他们两个,难受得恨不得把这堵在胸口的石头剜掉!我颓然靠在墙壁之上,竟不知如何自处。 也不知在茅房里立了多久,直到感觉四周寂静无比。才猛然想起已是夜深人静时刻,该回房休息了。 “你终于肯出来了,待那么久。就不怕被熏死?!” 我一出茅房,便被廊柱下立着的邓训吓了一跳。 “你,你没事守在茅房外装什么鬼?!”惊怒交加之下,我冲上前去,挥腿便是一脚。 “啊!”邓训突然闪身躲开。我的右脚便扎扎实实的踹到了廊柱之上,我痛得眼泪花花。顿时蹲坐在地。 邓训也蹲下身来,伸手替我揉脚:“我怎么这么倒霉,先前窦小姐在这里崴了脚,我才把她扶回去,你又伤了脚……” “她是崴了脚?”我抬头诧异道。 “你以为是什么?” “你们不是,不是……” “莫非,你……吃醋了?”邓训突然笑道,深黑的眼眸中光彩熠熠。 “吃醋?你才吃醋呢!”我脸一红,推开他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右脚却痛得不敢着地,只得抬手扶住廊柱。 “恩,我吃了。”邓训也站起身来,看着我正色道。 知道这厮是在取笑我,我便也佯装镇定道:“你吃的哪家的醋?” “也是窦家的。” “窦家什么时候开了醋坊?” 邓训笑道:“不记得了,有些年了吧。” 这厮笑得好无赖,我咬牙道:“你干嘛留在这里吓我?” “我怕你急怒交加栽进茅坑,等在这里英雄救美呢。” “你……” 邓训却突然敛了笑容,抬手拉了我的手道:“走吧,我背你回去。” 我摇头道:“院子里人多,我自己走。” “怕什么,你早晚是我邓家的人。” “你,你胡说什么……” “你小时就说过要嫁给我了。”不由分说,邓训转身便将我拉上他的肩背,抬步往院子里走去。 庭院静寂,夜雾轻柔,我伏在邓训的肩头,望着浩瀚夜空里的璀璨群星,心底忽然多了一种静谧安稳的感觉。 “悦儿,我明日恐怕不能陪你登顶箕山了。”走了一段,邓训忽然说道。 “为什么啊?” “你脚都受伤了,还能爬么?”邓训笑道。 “我那一脚本来也没用全力,休息一晚,明早就好了。” “早知道你不舍得踢我,我就不躲了。” “你……” 走了几步,邓训又道:“太学明日夏考,先生不准假,我今日是偷跑出来的。总不能明日考试还缺席吧?” 我不禁愣住:“你明日要考试?” “嗯,辰时开考。” 我惊道:“你怎么赶得及回去?!” “把你送回客房,我就准备走了。” “这么晚了,路上黑黢黢的,你怎么走?” 邓训失声笑道:“你终于学会担心我了么?” “谁担心你?我就是担心朱雀一日之内披星戴月的奔袭几百里,太辛苦了……” 邓训突然打断道:“悦儿,……” “嗯?” “等我!”邓训的声音格外郑重,我听得心下猛的一跳。 已经到了客房院子门口,邓训停下脚步,将我放下来,扶坐在游廊的木栏上道:“里面都是女客的房间,我就不进去了。你先坐着,我去叫个丫环来扶你进去。” 我点点头,目送他皓月般清朗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游廊之中。 第六十八章 箕山之行 PS:感谢喵喵金吉拉书友的粉红票! 第二日,载着公子小姐的程家车马一行浩浩荡荡开往箕山。 车马行到山脚下的洗耳河边,便改为步行上山。虽是夏日,但一路林木幽深,溪流潺湲,甚是清爽。公子们却似无心赏景,几声吆喝之后,便开始了登山比赛。 没有公子们在旁,小姐们也无需装得那般淑静文雅,一路玩笑嬉闹反倒自在了许多。只是沿溪上行,没走多远,窦媛便称脚痛,大家便找了处背阴临水的溪石歇下了。 我在溪边站了一阵,觉得与这些文弱小姐们同行甚是恼火,这般走走停停,只怕日落时分也到不了山顶。寻思一番,我决定去追窦旭他们。窦童听说我要参加登山比赛,顿时也来了兴致,非要和我同行。于是我们两人便沿了山道,一路赶往山顶。 走山路对我来说,不算困难,困难的却是穿着一身留仙裙,缠缠裹裹,走起路来很是拘束。走了不到三五里路,我们两人便气喘吁吁了。 我们在山道边找了处平坦山石,刚坐下身来歇息,便有一个身着赭色衣袍的男子从山上冲下来喝道:“此处不能歇息,你们回避一下!” “又不是你家的山,我们凭什么要回避?” “咱家也是为你们好啊,马上有仪仗下山来,你们两个小姑娘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我们偏不!”窦童撅嘴盘膝坐在山石上,倔强摇头。 “两位小姐,给咱家一个面子,你们还是回避一下吧?”那人和缓了声音,赔笑恳求道。 出来游山玩水还带仪仗,是个什么人物这么牛气啊?我顿时生了好奇心,瞥了那人一眼。便凑近窦童耳畔道:“汝州既然还有这么牛的人,我们去瞧瞧看。” 窦童诧异望着我,见我一直朝她眨眼睛,便站起身来对那人道:“好吧,既是遇到路霸了,本小姐就暂且移驾别处了。” 我们相携走进了路边的林子。躲在树后见那人转身继续往下去清路了,我们便穿过林子往山道上走。一路上便看见了不少穿赭袍的男子立在路边,根本上不去山道。 这十步一岗的阵势让我越发好了奇,在树林子里转了转几圈,忽然发现前边有一株大树正好有枝条横过山道。顿时便来了主意。 窦童不会爬树,我便让她等在树下,我抱着树干蹭蹭几下爬了上去。踮足小心越过树干,攀住树枝在山道上方的树杈上坐了下来,专等那山上的仪仗下来。 我在树上坐了足足有一刻钟功夫,正要失去耐心之时,便听得前面有脚步和人声传来。 很快。茂密的枝叶间便隐约出现了一队衣着锦绣的人马。为首的是一位着玄色锦袍子的男子,方脸阔口,浓眉大眼,目光炯炯,甚是英武。他边走便和旁边一位着褐色锦袍的长髯老者说话,态度甚是谦恭。他们身后。便是长达几十人的仪仗,学堂里教过怎么通过组绶辨认官阶,我便特别留意这些人的腰间。那玄衣男子的腰间只有一条同色缠蟒镶玉腰带。并没有佩戴组绶,而那褐袍长者腰间是朱色组绶悬墨玉,应是公侯一类的官阶。 往日我在侯府见多了佩墨玉组绶的官员,也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官员,便小声对树下的窦童道:“我看了。里面只有一人着朱绶墨玉,顶多是个侯爷。” 窦童仰头愤愤道:“侯爷?我爷爷平时出门从来不带仪仗的。这人爬个山还带这么多人,我们不如教训教训他?” “怎么教训?” “扔他一块石头!”窦童说罢,果然就弯腰捡了块石头扔给我。只不过我没接住,那石头便顺着山道骨碌碌滚走了。 窦童心有不甘,继续在树下四周寻找石块。眼看那行人就要走到树下了,我便忙忙朝窦童摆手,警告她不要扔石头了。却不知我这一摆手,就碰到了头上的树杈,那树丫上的一窝鸟巢便被摇落了下来。我急忙伸手接住,奈何稍有倾斜,其中一枚鸟蛋便直直落了下去。 眼见那枚鸟蛋就要落在山道上摔碎,那玄色男子却有所察觉,侧身抬手,那枚鸟蛋就被他抓握在手中。这般警觉敏锐的身手,若我不是手里捧着鸟巢,定然要为他鼓掌叫好。 “有暗器!” “护驾!” 我的叫好声还没喊出来,四周便突然响起一阵齐刷刷的兵刃之声,一时间便有十几张扣弦满拉的重弓对准了我栖身的树冠。我被吓得手脚发软,手里的鸟巢便失控掉了下去。 “唰唰唰唰……”十几只雕羽长箭便朝着坠落的鸟巢激射而来。那可怜的鸟巢还没落在地上,便被长箭贯穿得面目全非,破碎的蛋壳哗啦啦落了一地。 一箭射出,护卫手里的重弓很快便又按上了箭镞。我看得心惊肉跳,只后悔起初没听那赭衣人的规劝回避一旁。 “慢着!”玄衣男子突然摆了摆手,上前一步,抬头望向树上。茂密的枝叶下,那双目光炯炯的眼睛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我只好对着那张冷峻的方脸挤出一丝尴尬笑容:“方才惊扰了公子,十分抱歉。” “下来!”玄衣男子突然出声。 我埋首看看树干与地面的距离,摇了摇头:“我还是坐在上面比较好。” “下来!”玄衣男子再次重复这句话,语气中竟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只得扶着树枝颤颤悠悠站起身来,准备沿着树干溜下去。一转身,却发现方才窦童藏身的树干下已经没了她的身影,心下一惊,脚下一滑,我便失足栽了下去。 我命休矣!想起方才被纷来的箭镞射得分崩离析的鸟巢,我顿时绝望至极,吓得竟连声惊叫都发不出来。 过了很久。也没有被长箭穿身的痛感传来,我便试探着睁开了眼睛。不料那张冷峻的方脸,正在咫尺之间圆睁睁的瞪着我,我竟是被他接在怀里,顿时吓得“啊”的一声惊叫。 “我长得很恐怖?”玄衣男子唇线紧绷,表情严肃道:“你从树上跌下都没惊叫,见了我却这般惊恐?” 我生怕惹恼了他,便忙忙摇头:“不是,公子长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我,我不过是反应迟钝,此刻的惊叫就是补的方才那一声……” “呵呵。你这小丫头甚是有趣。”玄衣男子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容,他将我放下地来,摊开掌心将他先前抓住的那枚鸟蛋递给我:“你爬上树冠就是为了这个?” 我爬树不过是为了看看是谁这么蛮不讲理霸山占道,可此刻又怎敢实话实说?我便只好接过鸟蛋屈膝点头致谢:“嗯。多谢公子帮忙。” 一时间,周围那些剑拔弩张的护卫都松了口气。纷纷收起手中的武器。 “你几岁了?”玄衣男子突然问道。 “十三。” “叫什么名字?” 方才随口答了年龄我就有些后悔了,此刻听他问起名字,我便警惕起来。可不能让人抓了小辫子,我寻思后道:“我家先生说,贸然打听女子名字,不合礼数。” “呵呵。到是我失礼了。”玄衣男子面带笑意,微微欠身,随即他便转身对身后的褐袍长者道:“先生。我们走吧。” “是,殿下。” 四周的护卫和仪仗便都随着这两人往山下走去。 目送玄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我突然怔住:方才,那长者分明叫的是“殿下”,这玄衣男子竟是皇室的人?! 握着那枚浅褐色的鸟蛋。我只觉得掌心发烫,忙忙蹲下身将鸟蛋搁在山道边的一丛茅草上。 “苏姐姐。你没事吧?!” 我刚站起身来,身后便传来窦童急切的呼叫。我转回头去,便看见窦童和程冬雪带着程家数十名家丁急匆匆跑上山来。 “我没事,你们都上来了?” “妹妹,还好……你没事,听窦小姐说……方才有人向你射箭,可把我吓坏了……”程冬雪一手抚胸,气喘吁吁道。 “是个误会,他们起先把我当成发暗器的刺客了。”我大致解释了一番过程,众人听了便长吁一口气,放心下来。 “刚才真是好险,若不是我躲得快,手臂都会被射穿。你瞧瞧,那箭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窦童捋着破损的衣袖,惊魂甫定。 想想也确实惊险,方才她躲在树下,那些激射而出的箭镞射穿鸟巢后,都扎在了树干上,躲在树后的她没被射中,简直是万幸。而在受了这般惊吓的情况下,她还能跑下山去替我向众人呼救,也着实让我感动。 “那帮人真是好恐怖啊,二话不说就动兵器,蛮不讲理……” 我出声道:“他们是皇室的人。” “皇室的?!”众人都是一惊。 “你说里面有侯爷陪着,难道是皇上?”窦童问道。 “是位年近而立的公子,应该是位王爷。”虽然我没见过光武帝,但从阴丽华的年纪可以推断出,那位玄衣公子不是光武帝本人。 “难怪那么牛气哼哼的。这么说来,那些护卫,都是羽林卫?”说到这里,窦童突然惊道:“我的奶奶嘞,我居然从羽林卫手下逃出生天,真是命大啊!” 我也不禁一阵后怕。幸好掉下去的还只是鸟蛋和鸟巢。若是按照窦童先前的馊主意,我真要扔了石头下去,只怕我此时已经尸横箕山了。 受了方才那一阵惊吓,我们都没了登顶箕山的热忱了。在山道上略作歇息,大家便相约着下山了。 第六十九章 提亲被拒 从箕山回来,公子小姐们辞别了程家主仆,便陆续返程。 回洛阳后,离学堂复学也足足还有一月的时间要熬,但却因了这次汝州之行,我心底竟不那么烦闷了。 七月底的一天,我随程素去马夫人家做客,在侯府正门正要上车时,突然被人叫住。 “咿,这小丫头不是在箕山见过的那个么?” 我错愕转回头,便看见了那日陪同玄衣男子的长髯老者。 “桓大人?!”已经上了马车的程素当即走下来,对我道:“悦儿,还不赶快拜见桓大人?!” 虽不认识这人,我见程素态度这般恭敬,便赶忙屈膝行礼:“见过桓大人!” 老者便捋须笑道:“这小丫头伶俐得很,原来竟是阴侯爷家的闺女,不错,不错!” 刚寒暄了两句,阴识便从门楼内迎了出来,桓大人便随阴识谈笑着走进侯府去了。 上了马车,程素便问道:“你何时与这桓大人见过面?” 已被这桓老大人当面认了出来,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我只能老老实实将那日在箕山山道上相遇的事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我原本还等着程素教训我女子爬树有违礼法什么的,她却一脸喜色:“看来,这次的汝州之行真是天赐良机。” 我诧异的望着她,她便笑道:“你可知这桓大人是谁?” 我摇摇头。 “他就是当今太子的老师桓荣桓大人啊。”程素抬手摸摸我的头:“那日你在山道上见到的,应该就是太子殿下。” 那玄衣男子竟是太子殿下?!想起那张目光炯炯的方脸,我心下便有些惶恐。 “太子殿下可有和你说话?” “他问了我的年龄和名字。”可能是当日惊吓过度,我回想一番,除了这个,还真不记得自己和他说过些什么。 “你是怎么回答的?”程素对这个问题颇有兴致。 “我只说了年龄,名字没告诉他。” “那太子殿下当时怎么说的?” 看着眼眸含笑的程素。我心下不安道:“他只说了句‘到是我失礼了’,然后就和方才那位桓大人一起离开了。” “明明是你惊了驾,他却还说自己失礼了?”程素寻思一番,随即便夸赞我道:“悦儿此事处理得极好。” 我一阵庆幸:看来,没告诉太子自己的名字是对了的。 后两日,程素精心准备了礼物,去宫里拜见了一回阴皇后。回来后,她兴致勃勃的说起阴皇后每日都用我送的那只碧玉壶儿在喝茶。提起那只壶儿,我便觉得亏欠了小缺哥哥。 中秋前,窦家学堂终于修葺完工。正式开学了。 开学这一日,我特意将邓训的玉扳指和那套旧衣打包带上。回洛阳那日,我便让窦童托窦旭给他传个话。让他在长青书院开学后的第一个休学日来学堂门口取东西,我也正好当面给他道个谢。 往日觉得倏忽即逝的五个学习日,如今却漫长得十分难熬。我反复询问窦童是否把话带给他三哥,随后又担心窦旭如今和邓训不在一处上学,他会不会把这事给忘了。 终于熬到第五日放学。侯府的轿子早早停在了学堂门口。我抱着装了玉扳指和旧衣的包袱,立在大树下迟迟不肯上轿。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却只见到匆忙赶来的窦旭。 “窦公子,我请你转的话,邓公子知道了吧?”一见窦旭,我便问道。 窦旭点头道:“前几日我专门着人去太学找了他。他应该知道的。” “谢谢你。”得知他确实已经转告邓训,我便屈礼致谢。 对话完毕,窦旭却没离开。我便提醒道:“窦公子,童儿那边已经上轿了。” 窦旭脸露尴尬,摇头道:“我不是来接童儿的。” “你是来找学堂里的先生?” “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我却有些就惊讶了,请他给邓训传了个话。他竟还亲自来学堂走一遭表示把话传到了? 似犹豫了一番,窦旭才又道:“我是想知道。上次在汝州提的那件事,你愿意么?” “哪件事?” “就是,鞠场上,我们提到的那件……” 我回想一番,突然反应过来:“就是你要禀告你父亲的事?” “你愿意么?”窦旭眼眸一亮,当即追问道。 我无奈笑道:“可是我真的没有妹妹啊。上次在宁馨苑,是窦媛随口编来骗你的,再说,你那日也说了不用帮了啊……” 窦旭抬手抹额,愣了许久,才又沉声道:“悦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傻?我想娶的那个人,是你!” 我惊得目瞪口呆:“怎,怎么会是我?!” “怎么不能是你?”窦旭反问道。 “我,我们是好兄弟啊……” 窦旭摇头道:“往日我当你是好兄弟,可如今我没办法再继续当你是兄弟了。我只担心再不说清,就来不及了。” “为何来不及了?” “如今虽逢盛世,皇上奉行偃武修文的政令,但这些年来,边境却屡屡遭遇匈奴、鲜卑、西羌这些蛮族进犯,一直未曾太平过。我爷爷希望我入军营去历练一番,我若真进了营地,再过几年回来,你只怕就嫁人了……” 从来都是在游乐欢宴中交往,如今第一次听窦旭正色说到国政大事,我忽然感觉自己脑袋里乱纷纷一片,半天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悦妹,你不讨厌我吧?”窦旭突然问道。 讨厌?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把他当做重情重义的好朋友,怎么可能讨厌?我忙忙摇头。 “可能是你还小,有些事还不太懂得,只要你不讨厌我,我以后会让你慢慢明白的。”说罢,窦旭竟似松了口气般。转而问道:“对了,你传话是要让老六来拿什么?” 见他不再提方才的话题,我也松了口气,拍了拍手中的包袱道:“一直忘记还给他的玉扳指和衣服。” “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这些东西我帮你转交给他。” 我有些犹豫,可看着不远处频频张望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轿夫,终究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他:“谢谢窦公子。”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窦旭接了包袱,将我送到轿子旁。替我掀开了轿帘。 我上轿后,他替我放下轿帘道:“我知道阴夫人治家严厉,你不便出来。往后有什么话,你可以让童儿转告我。” 轿夫起轿后,我还一路掀了轿侧的帘子打望四周,总担心我这一走,便与赶来赴约的邓训错过。一直走到侯府门口。我才满心失落的放下轿帘。他终究没来,是有事,还是把我忘了? 转眼,便已是中秋节。侯府里照例举办了中秋会,将嫁出去的小姐们都请了回来,热闹欢聚了一场。 中秋后第三日。我去程素房里请安,她将我留了下来:“你且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见她一脸严肃。我心下便有些忐忑。 “想必是往日你与窦家往来密切,中秋那日,窦老夫人竟托喜婆子送了张庚帖来……”程素注目看着我,顿了片刻,又道:“她送的是安丰侯世子爷窦穆与前妻柳氏所生的三公子的庚帖。名叫窦旭,你认识吧?” 我听得心下一紧。窦旭果然让长辈来提亲了! “难道你不认识?”程素皱眉问道。 有过涧河落水那日的事,我没办法装着不认识,只好点头道:“认识。” 程素便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认识。你背了我去参加他的生辰会,想必你们之前也有过往来……” “嗯,因为窦童的缘故,见过面。”我含糊道。 “悦儿,你在学堂里念了这么几年的书,该当知道,这私相授受之事,犯了男女大防之忌!”程素突然猛的一拍桌子,吓得我一惊。 “你实话告诉姑姑,你和他之间,究竟有无逾规之事?” 我假扮男子,和窦旭他们一道蹴鞠游乐,样样都是犯忌之事,我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怎么不回话?你们之间有没有肌肤之亲?!” 我吱唔道:“好像,好像蹴鞠时,身体有过接触。” “蹴鞠?你是说在辟雍堂你替人上场那次?” 我忙忙点头。不能让程素继续追问下去,尤其不能让她知道我还给窦旭送了字画。 “那时你们都还小,他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倒也无妨。”程素眉间的神色和缓了一些,她叹了口气道:“那却是我最糊涂的一件事,就不该答应那宋先生让你上场。” 我只愣愣看着她,不敢接话。 程素又道:“那你告诉姑姑,你可愿意嫁给他?” 我忙忙摇头。且不说程素这句话是不是套我话的陷阱,只要一想起邓训那晚说过的话,我便断然不可能点头同意。 “那我就放心了。”程素端起桌上的茶盏,细细抿了口茶,恢复了惯常神色:“我已经替你辞谢了这门亲事。原本我还担心你和你娘知道后怨我擅自做主,现在知道你也不愿意,我就心安了。” 我心下不免一惊:原来程素一早就回绝了窦家的提亲,却还设了那么多话套子来打探我和他的关系。 搁下茶盏,程素缓缓道:“虽说窦家是望族,显赫尊贵不输我阴家,可这门亲事,我却并不看好。若那世子爷窦穆未休妻再娶内黄公主,窦旭作为窦穆的长子,到能承继安丰侯的爵位。可如今,内黄公主已经诞下两子,这爵位就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窦旭身上了。窦老侯爷到是很疼这个孙子,可是老侯爷一走,又有谁来替他撑腰?你若是嫁给他,进了窦家就是遭排挤的份儿,那内黄公主最见不得柳氏生出的几个儿女……” 我听得愣住:没想到程素回绝这门亲事,竟是基于这么深远的考虑。 见我发愣,程素便笑道:“悦儿,凭你的条件,姑姑以后一定会替你寻一门光宗耀祖的好亲事。” 第七十章 远赴东海 PS:感谢小叶妹妹的粉红票! 寻一门光宗耀祖的好亲事?! 我不禁愣住:邓训在家里排行第六,也是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的人,以程素的眼光来看,只怕就更不可取了。爵位、官职、家世,才是所谓的好亲事?我不过是出生乡野的寻常女子,又有什么条件去谋求这些东西? 我只盼时间过得快一些,等我及笄毕业后离开侯府,程素便没有了干涉我的权利。脑海中刚刚浮起“毕业”两字,就听程素道:“悦儿,既然我们辞谢了窦家的提亲,只怕这窦家的学堂往后也不好再去了。” 不用去学堂了,那我不是可以回广阳门跟我娘住在一起了? 我心下喜悦,却还没开口问出,程素便道:“桓太傅那日来府中,正好给侯爷引荐了他的学生裘隼,侯爷也有意要开办阴氏家学,便聘下了这位裘先生。再过两月,上东门外置办的别宅建好后,学堂就正式开课了,到时你就和月雯、毓秀她们几个小姐一起入学。” “就我们几个?”我有些惊讶。 “还有新阳侯家的几位小姐。” 新阳侯阴就家确实有几位年纪和我相仿的小姐,但左右也不过五六人,就为我们这**人聘先生办家学,也确实太奢侈了一些。 程素又道:“我前阵子去宫里拜见皇后娘娘,禀告此事后,她极力支持,还特许宫中负责礼仪教习的女官每月来学堂授课两日。” 我心下有些黯然:窦旭的突然提亲,竟让我失去了再入窦家学堂的机会。我甚至连当面与窦童、窦媛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十月初,位于上东门外的阴氏家学勤墨斋开学了。除了那位裘先生外,还有四五位女先生任教,开设的课程竟和窦家学堂的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勤墨斋不是寄宿制,学堂只提供一顿午餐。 阴家其他几位小姐以前在府中都各自聘有家教老师。对琴棋书画、德容义工各有侧重,学习进度也全然不同。突然聚在一起授课,裘先生就只能向最低标准看齐。因而,他讲授的内容对我而言,格外枯燥无味。 这日,适逢释讲《北风》一诗。听裘先生在讲坛上抑扬顿挫的领读那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我突然心下一痛,想起了邓训。 汝州一别。已有三月,他竟像是突然从我生活中消失了一般,没有了半点音信。虽然同在一城之内。却无奈深院高墙,如同被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难以相见。 这之后,我对程素参加的贵族夫人们的聚会,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热衷。和往日那般急切避开不同。我不仅主动参与,还时时与程素呆在一起,替她斟茶递水,殷勤侍奉。只因这种枯燥无聊的聚会,已成了我探听消息的唯一渠道。 十一月底,程素带我去成义侯府参加梁夫人举办的赏梅会。我在一片梅花林里遇到到了窦童。几月不见,窦童与我已经有些生分,我向她问好时。她竟只是淡淡点头,想必也是因为程素辞谢那门亲事的缘故。 我压下心头的冷遇感,主动上前询问她的近况,她终究憋不住了,抱怨道:“苏姐姐。你为何不肯答应做我的嫂嫂?” 面对她的责问,我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正有些尴尬。窦童却又挽住我道:“你若是答应做我嫂嫂,我三哥或许就不必避入军营了。” “你三哥入伍了?”我略感诧异。窦旭果然去了军营,只是他去的这个时间与提亲之事太过接近,窦童竟误会是因为我的缘故。 “那日喜婆带回阴夫人谢绝亲事的消息后,第二日我三哥便离了家门。几日后,我才听奶奶说三哥竟是去了我叔叔的营地……” 看窦童为窦旭入伍之事耿耿于怀,我便安慰道:“我早就听你三哥说起过这事,你爷爷也一直希望他到军中去历练一番,何况军中还有你叔叔照应,你就放心吧。” “如今武都郡的参狼羌谋反,西北局势不稳,我就是担心叔叔的军队会被派去前线。”窦童皱眉道。 参狼羌谋反之事,我在侯府已经听人说起过。此刻听窦童这么一说,我便也有些担心了。 正不知如何宽慰窦童,裹着狐裘披风的窦媛便走过来道:“你们两个简直是杞人忧天,小小的参狼羌能与我大汉的威武之师抗衡么?窦旭入伍,本就是为谋求军功,不上前线,又哪来战绩立功?” 听了窦媛的一番话,窦童的心情便明显好转。只是,一提及学堂的事,她又郁郁不乐起来。窦媛九月过了及笄日便不再去学堂上学,加上如今我进了阴家的勤墨斋入学,窦童没了要好的伙伴,便对上学失去了乐趣。 聊及阴氏家学勤墨斋,窦媛便道:“我前阵子从勤墨斋门口路过过呢,那地方离中东门的司徒府也不过一刻钟路程。” “你去司徒府做什么?”窦童随口问道。 窦媛瞥了我一眼道:“高密侯家的七小姐邓华前阵子过生日,送了帖子请我去庆生。” “高密侯邓家搬去了司徒府?”我心下一动,当即追问道。 “悦儿还不知道么?高密侯邓禹大人如今官复大司徒,举家搬迁到了中东门附近的司徒府。” 我却不知道原来邓训的父亲官职有了变动,心下便有些猜测:邓训那日没能遵约前来,是否也与这事有关? 窦童却在一旁撅嘴道:“华姐姐好不地道,为何只请你去参加生辰会?” 窦媛笑道:“也是我及笄那日请了她的缘故。” 在洛阳,贵族小姐生辰日互相请客,已经蔚然成风。对于这类结识权贵、拉拢关系的宴请,程素一贯是十分支持的。我心下一动:不如翻了年我过生日时,也发帖请请邓家小姐? 这个念头一直存在我心底,却未能等到我的生日,便遇到了国丧。 中元二年二月初五,皇帝刘秀驾崩于南宫前殿。虽然他留有遗诏要求后事参照孝文皇帝制度,俭省从丧,但在为期三月的国丧中,一应的聚会宴请都是明令禁止的。 国丧结束后不久,程素带着阴二爷的夫人马慧和我一起去了马慧娘家成义侯府做客。在侯府坐下,我才知道程素此举是为庆贺马慧的三姐马敏被新帝刘庄封为贵人。 听马夫人和程素聊起宫中诸事,我便有些感叹,我身边认识的人,竟无不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阴家与皇室的关系自不必说,窦家也与皇室公主联姻,就连这往日在阴家不受重视的马慧,她的姐姐如今也在宫中出人头地了。看程素如今对马慧的态度,便知道马慧是沾了她那个皇帝姐夫的光。 也是在这次聚会中,我才得知新帝即位后,念及大司徒高密侯邓禹辅佐先帝有功,官拜太傅。还听说邓太傅每日上朝,大臣们都面北下跪,唯独他可以面东而立,不必对皇上行跪拜之礼。邓家在朝中礼受如此恩宠,着实让我惊讶。 “皇上恩宠邓家,也说明他是个宽和仁厚之人。马贵人性情仁和宽爱,脾性与皇上到有些相近,难怪会得皇上这般宠爱。”谈及邓家的无上恩宠,程素感叹一番后,又开始夸赞马敏。 马夫人听得满脸堆笑:“敏儿的性子也确实如此,她入宫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身孕,为着皇室开枝散叶,她还多次催促皇上选秀充实后宫。” 程素赞道:“难得一个女子可以这般深明大义!马贵人有这般胸襟,真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马夫人听得高兴了,便来了八卦精神,她一脸神秘的对程素道:“皇上对高密侯这般恩宠,其实还另有原因,不知阴夫人可曾听阴侯爷说起?” 程素端起茶盏,摇头笑道:“侯爷每日忙于公务,很少与我说起朝中之事。却不知是何缘故?” 马夫人便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与前太子东海王有些关系。先帝驾崩后,郭家有人想挑唆东海王乘机起事,邓太傅却布局在先,不费一兵一卒,就让那帮人偃旗息鼓了。” 听到这里,我却有些惊讶了。这东海王刘强乃是刘秀与前皇后郭圣通所生嫡子,曾被立为太子。郭皇后被废后,刘秀立阴丽华为皇后,刘强便主动辞去太子之位,远离朝堂偏居东海,朝野上下无不赞他贤明谦恭。 程素亦惊讶道:“这些年来,东海王在朝中也确实颇有呼声,只是那邓太傅是如何做到的?” “只怕先帝早就看出这些矛头来了,所以泰山封禅回来后,就让高密侯官复大司徒。去年中秋前后,先帝患病的消息尚未传出,邓太傅就安排了世子邓震带着几位公子返回封地高密郡……” 程素沉思道:“那高密郡与东海郡毗邻,果然是棋先一着啊!” “可不是么?后来又听闻说邓太傅最疼爱的六公子去了东海郡求学做客……” 马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程素却听得频频点头:“原来如此。这邓太傅果然智谋过人,难怪先帝早年就赞他‘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 听了两位夫人的对话,我顿时明白:原来,邓训这几个月竟是去了东海郡,他还居然是拥立刘庄顺利登基的幕后功臣! 第七十一章 汉宫选秀 PS:谢谢圆子君的粉红票! 刘庄已经顺利登基,邓训也应该返回洛阳了吧? 再过两月,便又是一年一度的七夕乞巧节,若是建议程素在侯府办一次乞巧会,邀请城里的小姐赴会,或许有机会接触邓家的小姐,探知一些情况。 六月末,我便找程素提出想办一场七夕乞巧会的事来。程素果然十分感兴趣,她让我先列个活动日程,并将具体的邀请名单拟好后报给她看看。她甚至还考虑要将阴太后请来,给参加彩线穿针比赛获胜的小姐颁奖。 得了她的允许,我便喜滋滋的回去列邀请名单了。除了窦家及与阴家有姻亲关系的马家、梁家的几位小姐外,我第一个写下名字的便是邓训的七妹邓华。 列好名单,我又冥思苦想乞巧会的活动内容。除了月下比五色线穿九孔针外,白日还得安排一些有趣的活动才好。若是依照我的喜好,到想组织开展蹴鞠、钓鱼、斗草一类的活动,只是京城里这些小姐毕竟爱好不同,我便找了阴月雯来一起商议,最后定下了猜谜、赛诗、品茶、荡秋千这些小项目。 那日,我刚将邀请名单和活动项目在宣纸上列完,春娥便急慌慌赶了过来,说程素找我有急事。 我带了单子赶去程素屋里,竟遇到了往日来勤墨斋给我们上礼仪课的宫廷女官潘嬷嬷,我忙忙屈身向她行礼问好。 潘嬷嬷一见我便笑起来:“原来阴夫人说的便是你啊,这般行止品貌,也难怪夫人这般疼爱。” “何止是我疼爱,便是太后也是极喜欢她的。侯爷生辰那日,满府的小姐里,就只有她先后得了太后和侯爷的赏赐。”程素脸上的笑容极其烂漫,却看得我有些心慌。 潘嬷嬷笑道:“说来。皇上素来对后宫之事淡漠,这次竟主动提出要选秀扩充后宫,且只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们挑选年满14周岁的世家小姐入宫。” 程素一副诧异表情道:“只选14周岁的世家小姐?这么一算下来,符合条件的小姐恐怕不多啊?” “可不是么?马贵人还曾建议皇上放宽年龄阶段,皇上竟没答应,说是这个年龄品行尚未定性,正好接受宫仪培训。” 程素将手里斟好的茶杯双手递给潘嬷嬷,殷勤笑道:“太后和皇上这般信赖你,只怕这批入宫的小姐还得靠你调教。” “谁说不是呢。太后昨儿个还叮嘱我说马贵人到底年轻了些,让我在选秀的事情上要多费些心思。”潘嬷嬷一副重任在肩的表情。 程素和潘嬷嬷热切讨论着汉宫选秀事宜,仿佛忘记了她让春娥紧急召唤我过来的事。我手里捏着列好的名单和日程。立在一旁不敢贸然打断她们的谈话,便只好静静听着。 “所以说啊,往后悦儿进了宫,却还要仰仗你多多教导才是。”程素给自己斟了茶,满脸堆笑道。 程素的话。让我听得猛的一怔:进宫?程素是说让我进宫?!原来两人说了这半天的话,竟是在说我?!想着刘庄那张目光炯炯的方脸,我便心生畏惧,我可不想进宫去! “这是侯爷清明从原鹿郡带回的云雾茶,当时只得了两罐,给太后送了一罐。这一罐就一直给你留着的。” “阴夫人,这既是太后品饮的茶叶,我怎么敢享用?” “嬷嬷莫要推辞。太后这些年在宫里也是多亏你一路帮衬着,这么一罐茶叶,不足以表达侯爷和我对你的感激。” 两人在我眼前推让一番,潘嬷嬷终究收下茶罐道:“阴夫人放心,宫里有太后和我照应着。阴小姐不会受半点委屈。今儿出宫时辰也差不多了,我得赶回去销假。这就告辞了。” 我还沉浸在进宫选秀的震惊之中,程素便起身送潘嬷嬷出府了。 片刻后,程素再回来时,脸上的笑容便冷了一些:“你方才怎么了?居然愣在这里,也不和我一起去送客?!” “姑姑,我不想进宫!”我望着程素,终究直接说出了这句话。 程素的脸,当即便黑了下来:“这事由不得你!” “反正我不去!”我抿唇别开头,不去看她那张脸,倔强坚持自己的意见。 “悦儿,你可知道皇上为何突然答应选秀?还为何还将年龄定在14岁?”程素的口气突然舒缓了下来,她让春娥搬了凳子在我面前坐下,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来。 我垂首不语。我不想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进宫。 “悦儿,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缘分么?从你和你娘在宛洛古道遇到我母亲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注定着你有今日这场机会。否则,便不会有箕山山道上你与皇上的那场邂逅,也不会有皇上特意为你定下的这个选秀条件……” 我错愕不已:刘庄定下的选秀条件是年满14周岁的世家小姐,难道这竟是因为我?!这怎么可能?刘庄是一国之君,他那般严肃庄重的一个人,怎么会记得山野中偶然遇到的一个小丫头?更何况,我哪里是什么世家小姐? “你可知道,为了送你入宫,我费了多少心思?便是为让皇上记起箕山之行,我也绞尽了脑汁。先是托侯爷为皇上送上箕山特产,邀请皇上去汝州沐浴温汤,后又托太后敦促皇上充实后宫,前前后后折腾了多少次,才终于求得这个结果?你却是一句‘不想进宫’就回绝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为了让刘庄回忆起那日山道上的邂逅,程素居然在幕后做了这么多事?!倘若那日不在侯府门口遇到桓大人,或者遇到了我随口撒个谎遮掩过去,是不是就不会面临入宫的难题? “悦儿,当今皇上勤政刚直,后宫清简,不耽女色,是难得的一位明君。能够陪伴在这样一位君王身侧,那是世间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入宫侍奉君王,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借居在侯府之中,我已经形同蹲坐牢狱,若是进了那规矩繁复的宫廷,只怕会比侯府更令我窒息。 “姑姑替你回绝窦家亲事后,就曾说过,一定会为你谋取一门光宗耀祖的好亲事。试问,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找出比皇上更好的夫婿?!” 看着程素苦口婆心的表情。我在心下非议: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岂是某个女子的夫婿?便是马贵人那般得受宠爱,也还是得与其他女子分享他的恩宠。这样的男子,也算得好夫婿?! “虽说如今皇上专宠马贵人,但你那日去了成义侯府也已知道,她入宫七年,始终没有身孕。皇家天下。自古以子为尊,她不能诞下皇子,便终究会有色衰爱驰的一天。而你容貌出众,聪慧伶俐,进了宫有太后和潘女官在旁帮衬,前途无可限量……” “我不想入宫!”任凭程素把进宫后的未来描述得多么美好。我都无动于衷。我不想进宫,不想过那种与众多妃嫔争抢夫婿的无聊日子。程素的其他过分要求,我或许还会念在她这些年对我和我娘的关照上而让步。但唯独这一件事,我不能让步。 程素突然便有些着怒,愤然起身道:“往日看你是个伶俐丫头,我才那般悉心教诲栽培,今儿看来居然也不过是一根经的傻愣子!好话我已经说尽。这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回去慢慢揣摩。” 见她在气头上,我也不想与她发生争执。便抬步躬身退出。 刚走到影帘前,便又听得她道:“有件事情你得知道。你的名帖已经报到了掖庭,最多下月,宫里便会来人接你。你不想犯下欺君重罪牵连你的母亲,你便最好早些转换心态,配合选秀!” 我彻底怔住:程素做事,果然手段决绝。上一次窦家提亲,她是先拒绝了再知会与我,这一次汉宫选秀,她又是如此! 上一次,她说因为我和我娘曾经救过程老夫人和阴明珠,她对我们心存感恩,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照顾我娘和我。可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了,她所谓的感恩,不过是个美丽的借口,自始至终,我在她眼里都不过是一枚具有利用价值的棋子! 只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阴家在朝中已是权势显赫恩宠之至,程素却还要这般想方设法送我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我就真的必须听从她的安排,进宫选秀?!万一,刘庄定下的那个选秀条件真的是因我而起,我这一入宫,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回房之后,我坐立难安。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茫茫世间,竟是这般无依无靠,任人摆布。这一刻,我特别希望有我娘在我身边,有邓训在我身边。 这念头一出,我便被自己惊了一跳:这样的时刻,我居然想起他来!什么时候,他居然和我娘一样,成了我最想亲近最想依靠的人了?! 想起七夕那夜,他对我说的那句“等我”,我忽然有些恼怒,他就这样一别几月消失无踪,却要让我等他?他凭什么就觉得我会等他?凭什么会觉得我有能力等他?! “小姐,吃晚饭了!”在我神思不定之际,春娟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我木然坐到桌前,拿起筷子,盯着桌上的碗盏杯碟看了好半天,终究一把扔了筷子道:“不想吃。” 春娟弯腰拾起地上的筷子道:“小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有吃饱了饭,你才有精力应对啊。” 看着春娟温和平静的容颜,我蓦地清醒过来:我怎么能自乱了阵脚?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么,若是不能说服程素,大不了我就伺机逃出侯府去。只要离开了洛阳,程素她又能将我怎样? 这之前,无论如何,我必须要见我娘一面,见邓训一面! 第七十二章 侯府认女 一整夜,我都在寻思怎么应对这件事。 要想让程素放弃送我入宫的想法,我必须先得知道她送我入宫的目的。只有弄清楚这一点,我才有可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而要知道程素的目的,这府中有一个人可以接近,那就是她的贴身丫环春娥。 春娥家在广阳门,平素我娘有什么话说给我,我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娘,都是请她帮忙传递。我面临进宫这么重大的事件,正可以去找她帮忙给我娘传个话,顺带也探探她的口风。 第二日,我让春娟去程素院子替我请来了春娥。 春娥昨日在程素房里目睹了整个事情的发生经过,所以她一来便替程素做起了说客:“悦儿,你年纪还小,所以不懂得夫人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换作其他人,早就对夫人之举感恩戴德了……” 我默默听着春娥的劝说之词,虽然心里并不认同,却也并未直言反驳。 春娥以为我是听进去了,便继续道:“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若不是有夫人提携照顾,你现在也不过是广阳门杂货街的市井女子。杂货街那些女子的生活,你应该是知晓的,每日奔走市集,尘污垢面,粗茶淡饭,过着猪狗一般轻贱的生活。年纪大了,也不过是随便寻户人家配了,生儿育女,劳作终日。还有象我二姐那般运气不好的,遇到个厉害婆婆,日子就更是没法过了……” 春娥前面的话我没太听进去,她后面的这番话,却着实让我有些同情她了。她只看到了杂货街上街坊们日子的清苦,却没有看到街坊们相亲相爱的亲情之乐。象罗师傅、萍儿姐姐、小缺哥哥,他们生活虽然清贫,却相守一处,互相依持。过得自足而踏实。 “悦儿,我知道你早就撞见了我和二爷的事。这些年来,你没有跟夫人直说出来,我很感激。我这么做,你或许会看不起我,但我却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我不想年纪大了被遣回家或者随意配给府里哪个杂工,我不想过那种任人轻贱的苦日子。我们做女人的,只有攀附住一个可靠的人,才能为自己谋得一个未来……” 没料到春娥竟会直接向我说起她和阴二爷的事,错愕之间。却又听她劝道:“悦儿,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样的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一旦错过,你就只能含恨终身。” 我与她,终归不是同路人。她要的是绫罗锦缎的富贵生活,我要的是真情实意的亲情相守。只是。眼前我还不能驳斥她的这番“好心”劝说。 沉默一阵后,我道:“春娥姐姐,你今日说的这番话不无道理,我会仔细想想。” 听我开口,春娥脸上便露出笑容:“我就跟夫人说么,悦儿向来是个聪明人。不会分不清好歹的。” 难怪春娟一叫她就赶来了,原来果然是得了程素的“吩咐”来劝说我的。不知程素许了她什么好处,她竟愿意拿她和二爷的私情来博取我的信任和好感。 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我便装作随意问问的模样,一边把玩手里的茶杯一边道:“姑姑一心送我入宫,想必也有她的考虑吧?” “自然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夫人常说,象你这般容颜秀美聪慧伶俐的女子,只要稍加雕琢。便是为妃为后的胚子。” “太后在朝中庇荫了整个阴氏家族,世人本就多有诟病。姑姑竟还送我入宫,就不怕人言可畏么?” “悦儿却是想多了。阴侯爷乃是因军功获封,并不是阴太后恩顾外戚。相反,太后性情谨慎,从不干政。” 我感叹道:“太后这般深明大义,果然不负先皇的恩宠。若其他妃嫔也向太后学习,公私分明,无有偏袒,就真是我大汉的福祉了。” “噗……”春娥见我说得这般正经,突然笑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有些能够照顾母家的地方,却也还是应该关照。悦儿往后入了宫,别说是帮衬着阴家,就是汝州程家,也应该念着的。若不是那程老夫人疼爱你,认了你作孙女,又哪里有你的今日……” 虽然绕了很多话,我却终于明白程素送我进宫的目的是为了汝州程家了。难怪,原鹿侯府和新阳侯府两府中阴姓小姐众多,程素却一心要送我入宫。 我皱眉道:“听潘嬷嬷说皇上要求在世家小姐中选秀,我却不是世家出身……” “悦儿不必担心,夫人是用了阴府的名义报上名帖的。你早先不是曾经用过‘阴悦’这个名字么?夫人只说你是姨太太所生,自小由她认养,和嫡出小姐一般尊贵。” 阴悦?!我只是往日扮男装骗窦旭他们时用过“阴岳”这个名字,程素却居然知道?!侯府里,包括阴识在内的众人都知道我是程素的侄女,她竟让我冒了阴家小姐的名号入宫,就不怕被人揭发么? 我把这个担忧说了出来,春娥笑道:“汝州程家的名号到是不小,可毕竟商户出身,不是世家。要满足皇上的条件,自然还是得以阴家的身份报上去。你放心,宫里都是打点好的,只要皇上认出你就是那日箕山邂逅的女子,你的真实身份就无足轻重了。” “你,你也知道箕山之事?”我惊讶道。 “夫人早就告诉过我你与皇上在箕山相遇一事。我当时就觉得皇上既然有耐心询问你的年龄和名字,就说明他是对你感兴趣了。说起来,怎么让皇上记起这事,还是我给夫人出的主意呢。”春娥不无得意道。 没料到春娥竟还是程素的半个军师。看着她那一脸得意,我更是郁闷不堪。压下心底的烦闷,我对春娥道:“春娥姐姐,进宫一事毕竟重大,能否请你给我娘知会一声?我还想听听她的意见。” 春娥笑道:“悦儿放心,我明日就回广阳门去给你娘贺喜。她若得知自己女儿要入宫伴君,定然欢喜不已。” 我娘会欢喜么?!我不禁愣住:若我娘真的和程素站在一条战线上要我入宫。我又该怎么办? 这日午后,程素便又带着春娥来了我屋里。想必是听春娥汇报已经说服了我,她进来时竟是面带微笑,情绪颇佳。 我起身施礼后,她便侧首对春娥笑道:“春娥,你这张嘴,还真厉害。悦儿昨儿在我面前那般倔强,你却三言两语就说动了。” 春娥尴尬道:“夫人说笑呢,这事本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侄小姐昨日也不过是太过惊喜。一时间难以置信罢了。想了这么一夜,她自然就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了。” “春娥姐姐这话却是说错了,我昨日分明是‘太过惊吓’!” 我瞥了春娥一眼。对她这般吹捧程素感觉悲哀。 “太过惊吓?呵呵,这道也是啊,若是哪日突然传来皇上要召我入宫的喜事儿,我只怕也会惊吓过度。”春娥笑道。 程素听了只是呵呵一笑,随即便在木桌前坐了下来。我心下一阵紧张。怕她再次询问我是否答应进宫,她却只字未提入宫之事,反倒问我:“你前阵子说要举办女儿乞巧会,准备得怎样了?” 我松了口气,忙忙从窗前的小木桌上拿过列好的名单和日程,双手递给她看。 程素耐着性子从头看到尾。最后指着上面窦童、窦媛等几个名字道:“这几位小姐就不请了吧。” 以为程素考虑的是上次拒绝窦家亲事后,两家之间有些隔阂的问题,我便解释道:“我和窦家小姐同窗数载。大家不会因为那门亲事而心有疏离。” “那窦家毕竟是来提过亲的,你和窦家小姐走得太近,我只怕日后落下你与窦家公子有私的话柄。” “这,这怎么会?” 程素摇头道:“悦儿还不知道吧?前阵子,听说窦家有位小姐托邓家的小姐给邓家公子传信。那信却落在了邓夫人的手里。邓夫人念及那位小姐的清誉,没有上门退信。却重重责罚了自家小姐和公子。” 窦小姐托邓小姐传信?想起成义侯府赏梅会那日窦媛说的话,我有些惊诧:程素说的难道是窦媛和邓华?! 程素却又道:“窦家学堂虽是办得好,可那窦老夫人太过宠溺儿孙,终究家风失训。我说的那位窦小姐和邓小姐,就在你这名单之中。悦儿,你是要入宫之人,可不能沾染这等失德失仪之事。” 我听得不由愣住,难道她识破我请邓小姐是想托她传话?! “有夫人这般谆谆教诲,侄小姐怎么会做出这些事来?”春娥突然插话道:“侄小姐早些把请柬写了,我明日就可以替你送出去。” 程素斜睨春娥一眼,道:“怎么还是叫侄小姐呢?” 春娥当即捂唇道:“啊,忘了,叫习惯了!” 程素便看着我道:“悦儿,还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侯爷觉得你伶俐可爱,聪明懂事,想认了你做女儿。先前我也找卦师算了算,后日便是个吉日,正好入册记名。” 要认阴识做爹?!上午听春娥说程素让我以阴家小姐名义入宫,我还担心她怎么堵这侯府的悠悠众口,这阵她便提出要我认阴识做爹了。为送我入宫,她安排得这般严丝合缝紧锣密鼓,还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悦儿?”见我发愣,程素皱眉唤道。 我垂眉道:“姑姑,这拜认干爹之事,只怕还应该征求一下我娘的意见……” “这个自然。我早就安排了春娥明日去广阳门,专程接你娘来商议认亲一事。” 我突然有种窒息感。感觉所有的事情都在程素的掌控之中,想见我娘一面也好,想请邓小姐传信也罢,她竟全都一目了然。 PS:致歉:1、“光武帝”是刘秀死后的谥号,文中之前的称谓实属谬误。作者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已经把记得的几处做了修改,但难免可能还有遗漏的地方,希望读者亲们包容谅解作者的粗疏大意。鞠躬,赔罪! 2、书友lignling提到的“碧玺珠”的穿越问题,也实属作者无知。等作者想到更适合的替换名后,我会及时修改,读者亲们请多多包容。 第七十三章 关于棋子 PS:感谢书友you_arby的粉红票! 亲们抱歉,我胃肠平日就特别虚弱,昨日部门聚餐后,我一直腹泻到现在,人快要虚脱了,一会儿可能得去医院输液,实在没有力气再坚持码到3000字了。见谅! 这日,等我从勤墨斋返回侯府,我娘已经坐在屋里等我了。 春娟见我回来,便提了竹篮说要去浣衣院送取衣物。我知道她是好心给我和我娘留些独处的时间。 我娘拎壶给我倒了杯茶水,递给我道:“勤墨斋的功课累不累?” 几月没见面了,春娥去广阳门接我娘时,定然给她说过我要入宫和认爹的事情,她却居然开口就问这么不相干的问题,让我十分诧异。 “娘,莫非你和程素是一个意见?!”我没接她递来的茶杯,只是警惕的望着她。 “你怎么能直呼阴夫人的名讳?”我娘皱眉道:“好在这屋里现在只有我和你,若是被外人听了去……” “听去了又怎样?!她不闻不问就把我的名帖报上掖庭,逼我入宫,你却还帮着她说话?!” “悦儿,她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她不过是为了她们汝州程家好,想让我进宫作她能一手操控的棋子,替程家谋取私利罢了!”我接过我娘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木几上。 “你……”我娘看着我,唇角动了动,终究没能说出一句流畅的话来。 “娘,你的女儿就要拜侯爷为爹,唤她为娘了,你就没有一点想法吗?!这么多年来,你就忍心把自己的女儿卖给侯府不闻不问?莫非。你也是在眼巴巴的等着我进宫后求皇上给你赐封个诰命夫人?!” “啪!”的一声脆响后,我的脸上顿时滚过一阵火辣辣的痛。 我捂着脸颊,退开几步,不可思议的望着我娘,看着那张陌生得让我心痛的脸,视线里渐渐弥漫起一片水雾。 “悦儿,我竟不知道,这么些年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她唇角一阵翕动,眼中竟是一片悲凉之色:“这些年你在窦家学堂。若是学会的就是这些,我真是后悔将你送入侯府!” 从没见过我娘这般悲戚的神色,我不禁愣住。 我娘看着我。神色沉郁,一字字说道:“悦儿,你可知道,我自小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我嫁给你爹爹时,目不识丁,眼界里就只有柴米油盐、吃穿用度这些俗物,是你爹爹一字字教我识字辨文,让我慢慢感受到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美好的事物。你爹爹常说,一个人有了学问。脱离了蒙昧,才算是真正有了灵魂。” “你爹爹走了,也把我的魂儿带走了。若没有你,我多一天都挨不下去。我也想你每时每刻都像小棉袄一样,贴着我,暖着我,可我却没有办法教给你更多的东西。带你去领略更广阔的世界,我不想你一直活在一个蒙昧的世界里。所以阴夫人一提出要送你进学堂,我就动了心。” “事实也证明,阴夫人是有眼光的,她早就看出你是一株好苗子,值得倾注心思浇灌培育。这些年来,娘亲眼看着你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乡野孩子,一天天成长为美丽聪慧的伶俐姑娘,你的言行举止,礼仪谈吐,比你身边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还要出色,看见这样灵动可爱的一个你,娘满心满眼里都是骄傲和幸福。” “娘,……”我忽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扑进了她的怀里。 “从答应阴夫人来洛阳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帮助我们母女。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好。我们母女对程老夫人和阴明珠的那点恩情,她早就用钱物偿还了。” “一个人会成为别人的棋子,说明她有价值。阴夫人越是想方设法要送你进宫,就越证明了你在她眼里的价值。”我娘抬手替我抹去脸颊上滚落的泪水,捧着我的脸道:“悦儿,娘要让你知道,成不成为受人控制的棋子,决定权不在别人,只在自己。” “娘,你带我走吧,我不想进宫!” “进宫,对你而言,其实是一种机遇。除非你有更好的选择,否则你没有理由要把送到眼前的大好机会错过。” 我娘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却还是要劝我入宫,我推开她的手,在木桌前坐下,赌气道:“我不要宫中那种憋闷委屈的生活,不要和其他女人争抢一个夫婿……” 我娘也在木桌前坐下,摇头道:“悦儿,你错了。就算不进宫,你身边见到的三姨太、四姨太不也同样憋闷委屈,和别的女人争抢一个夫婿么?而进了宫,不也有阴太后这般与先帝相知相爱几十年恩宠不衰的例子么?你没进过宫,你根本不知道宫里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就一口要回绝掉这样一个机会,这是不明智的……” “娘,我已经见过当今皇上,我不会喜欢上他那样的夫婿。” “我第一眼见你爹爹时,他正挽着裤脚站在田坎上劝一个老农送他的孩子进私塾念书,老农只埋头专注插秧,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大家都在一旁笑话他,我也觉得他为人迂腐不堪,不会喜欢上他。可是相处之后,我却慢慢懂得他那份执着,竟是别人都没有的优点……” “娘,爹爹和皇上完全不是一类的人啊!”我打断道。 我娘抬眼定定看着我:“悦儿,你告诉娘,你是不是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我心下一慌,忙忙摇头:“才没有呢。” 我娘狐疑道:“除非你已经有自己喜欢的人,否则你又怎知自己不会喜欢皇上那样的夫婿呢?” “我……”我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娘的问话了。 我娘默默看着我,好一阵才又道:“悦儿,娘从没有站在阴夫人一边过,不管她对你心存利用也罢,有所图谋也好,只要事情的结果对你是有益的,娘就支持同意。认侯爷为爹,送你进宫选秀,这两件事至少在我看来,都是对你有益的。但事情的决定权在你,你最后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娘都支持你。” 若是没有邓训,没有他那句要我等他的话,我还会不会如此抗拒程素的决定?!听了我娘的这番话,我心底竟有些不确定了。或许,我真的必须见邓训一面,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我娘被程素留在侯府用晚餐。餐桌上,提及次日的认亲仪式,我娘和往日一般,态度谦恭的对程素连连表示感激。这一次,面对我娘的谦恭仪态,我竟没有往日那般的反感了。 第七十四章 字谜传信 七月初三,是卦师定下的吉日。 这日,在阴家祠堂内,我在赞者带领下,先给挂在墙上的阴家列祖列宗一一上香祭拜,又在跪身八拜后给阴识和程素奉上了孝亲茶,接下了他们赠下的纳福结后,“阴悦”这个名字就被正式写进了阴家名册。 认亲仪式后,侯府又举行了家宴。按照年龄排序,我在阴家排行十七,年长的都叫我“小十七”、“十七妹”,年幼的都叫我“十七姐”,阴明珠的儿子则叫我“十七姨”,那个被载入阴氏族谱的假名“阴悦”反到没人称呼。 跟随阴家十七小姐这个身份到来的,除了搬进阴明珠出阁前住的子梧院,新增配四个贴身丫环外,一应吃穿用度也比往日更上了一个台阶,我在侯府中的待遇已经远远超过庶女身份的阴月雯。 只是,这些都是程素为了某种目的强加于我的,这样的生活让我惊惶难安。每日被几个丫环围绕,随便清个嗓子都有丫环上前询问“小姐,有什么吩咐?”,随便到院子里走两步,身边都会有丫环抱了风衣、端了茶壶跟着,我觉得自己象是被监视起来了一般,浑身不自在。 程素一直惦记着乞巧会的事的。先安排春娥去替我送了请柬,又让管事的郭先生为每位受邀的小姐准备礼物,七夕当日府中的茶水、餐饮、车马也都一一叮嘱了下人精心准备。 这几日,我一直在寻思怎么利用乞巧会和邓训取得联系。可直到邓家七小姐邓华被带进侯府后院的荷池水榭内,我也还没想出应该怎么托她给邓训传信,才不会被人发现。 邓华年纪比我小几月,她的眉眼和邓训到有几分相似,性子也是极其开朗的,进来了先是和其他小姐们一样向我致谢问好。随即便俯到我耳边道:“你就是小八哥说那个会踢蹴鞠的姐姐么?” 我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说的小八哥是邓拓。看来,邓拓给她说起过我。犹豫了一番,我终于还是问道:“你六哥回洛阳了没有?” “六哥?”邓华似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离开过洛阳?” 我还正要说那日听马夫人说的话,程素便带了春娥和几位婆子走进水榭来了,我只得作罢。将程素介绍给诸位小姐后,程素说了一番应景的话,便走到我面前,一脸遗憾道:“悦儿,我今儿一早就亲自去宫里走了一趟。想请太后娘娘来替乞巧的小姐们颁奖,可不巧她凤体欠安,来不了了。” “太后颐养凤体要紧。我们大家不过是聚着玩耍,有没有奖都不要紧。”我原本就不希望阴太后来,她若来了,不说这府中的警卫戒备要提升等级,只怕受邀的这些小姐们也都会谨慎拘束起来。反倒没什么乐子了。 “太后到还记得你呢,听说是你在办乞巧会,专门着宫娥选了些七锦彩绣荷包,要我带回来送给各位小姐呢。”程素说罢,果然让春娥打开一个尺许见方的朱漆盒,将里面装着的花花绿绿的荷包拿了出来。一一送给各位小姐。 送到邓华面前时,程素递上荷包笑道:“你就是邓太傅家的七小姐吧?” 邓华点头道:“夫人好记性。年初太后娘娘的元宵会上,我是第一次见到夫人。却不知夫人竟还记得我。” “呵呵,七小姐淑静娴雅,早有耳闻,自然印象深刻。” 邓华面色有些尴尬,程素却是一笑而过。程素说的这番话。可谓是一语双关。有过上一次私传信物被邓夫人发现的事,估计邓华也断然不会答应替我递个纸条、带件信物什么的了。 程素送完荷包。再次叮嘱在场的丫环婆子小心侍候小姐们后,便带着春娥离开了水榭。 按照早先和阴月雯商定的活动计划,日间的每个活动项目都由阴家的一位小姐主持。第一个项目是由新阳侯府的六小姐阴莲秀组织猜字谜。不过是些应景的寻常字谜,小姐们却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欢喜雀跃,我却是无动于衷,索然无味。 “下面这一个,可有些难度哟,大家注意了。谜面是‘十二月’,打一字。” 这个字谜,正是前两日我写出来的。阴莲秀的谜面一说出,我便想起了那日在蝉蜕馆与邓训猜字谜的情形来了。有了,不如我出一道字谜,让邓华带回去给邓训! 打定注意后,我便坐在一隅,认真寻思。这个字谜,不能太长,否则邓华记不住,传不出去;再则也不能太浅简,要是被大家轻易猜出,就起不到传信的作用;最后还不能太深奥,否则即便传出去了,邓训也可能猜不出。 正是绞尽脑汁之时,便听那边邓华起身道:“我知道,是个‘青’字。” 我一怔:这么快就猜出来了?!莫非,姓邓的都这么高智商? “邓小姐果然是解谜高手!这个玉笔筒就归你了!”阴月雯将作为奖品的黄玉镂竹笔筒递给邓华。 邓华摆手道:“其实,这不是我猜出的。这个字谜我听家里的小八哥说起过,是我六哥猜出来的。” 说起这“青”字,我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个谜面来,我便起身对邓华道:“这个字谜是我出的,一直没人能解出。既然你六哥解谜这么厉害,我就再出一道更难的,你回头让他试试看解得开么。” “谜面是什么?”邓华有了兴致,忙忙问道。 “‘今日穿衣后,一走了之’,打两个字。”我笑道。 “今日穿衣后,一走了之?这谜面一点都不押韵啊。” “这个字谜,该从结构上着手,还是含义上破题呢?” 坐中的小姐们议论纷纷,却始终没人猜出。到后来,大家便都起哄着要求我说出谜底,我摇头道:“好难得想出一个字谜,留给大家回家慢慢猜吧。” 这之后的活动。有程素的大力支持,都进行得很顺畅,小姐们也都玩得十分尽兴。尤其是晚上月下穿针大赛,更是让小姐们兴致勃勃。本来是我牵头办会,不想自夺头彩让人非议,所以穿针环节,我只穿了三针便放弃了。最后阴莲秀和成义侯家的九小姐梁锦华先后穿完九孔,双双获得“巧女奖”,由程素给她们一人赠送了一套价值不菲的细绣金针。 乞巧会结束后,我便心思忐忑。时而担心邓华回家后把猜字谜的事情忘记了;时而又担心邓训那厮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猜不出来谜底;时而又想或许他猜出了谜底,只是找不到办法来见我一面……每次去勤墨斋的路上,我都会掀开轿帘沿途张望。生怕邓训等在某个地方,却被我错过了。 时间便在我的猜测不安中,一日日过去了。就在我对字谜传信这件事彻底感觉失望的时候,新来的小丫头满月就喜颠颠的拿着一个绣着桃花的荷包来给我看。 “小姐,这个荷包好看不?”满月比我不过小了两岁。却完全是个孩子心性。 我正在书房替程素誊抄经书,只抬眼粗略扫过,便随口道:“不错,绣工老练,比我娘铺子里出售的那些荷包还精美!” “啊,夫人何时开了绣坊?”满月诧异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在满月这几个新来的小丫头眼里,我娘就是阴夫人程素。想起这点,我心有不悦。便调转了话头问她:“哪来的荷包?” 满月得意道:“今日高密侯府遣了喜婆来提亲,送了好多这样的喜庆荷包。我正巧去前庭替小姐领新做好的秋衣,春娥姐姐夸我平日嘴甜,就顺手赏了我一个。” 高密侯府?!我的心跳猛然加快,我将手里的毛笔搁回笔架。紧张问道:“你确定是高密侯府遣来的喜婆?” 满月点头道:“是啊,丁大叔认识高密侯家的车夫。两人一直在大门口聊天,还被管事郭先生呵斥了一顿呢。” “你可知道是高密侯家哪位公子来提亲?”我追问道。 满月摇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啊。” 我再也坐不住了,换了外出的衣服,佯说要去问问抄出的经书包个什么边儿,带了春娟便往程素的院子走,想打探一下情况。 却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了院中程素的声音:“这些东西都先找个空屋子搁下,这喜事八字还没一撇儿,说不定还得退给人家呢。” 我心中一惊,却又听得春娥的声音:“听说邓太傅家的六公子文才武略,深得皇上赞许,皇上刚一登基,就封他做了郎中,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为皇上登基出了力,皇上自然恩宠他了。这邓六公子的人品才学,就连侯爷都十分赞赏,我们家这个若真能许配给他,还真算是高攀了。今儿我也让喜婆子把话传回去了,明说了她不是嫡出小姐,若邓家还是执意要来定亲,我自然求之不得。” 春娥笑道:“既然是点了名来求亲的,邓家自然还会再来定亲。” “谁知道呢。”程素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 遣喜婆子来求亲的,果然是邓训么?!我的心跳不受控制的越发快了。他还真的猜出我的字谜了?果然不是个蠢人!听程素今日这番话的口风,到像是邓训如今做了郎中,身价地位抬高了,她表示不会反对这门亲事了? “小姐,还要进去吗?”见我立在门外发愣,春娟突然开口问道。 我忙忙摇头:“不去了,我还是先把经书抄完再去请教母亲大人。” PS:书中写的字谜,纯粹是为了情节和娱乐,喜欢考据的亲们,千万要包容。作者也知道汉代的官方通用体是隶书,但若是要用隶书字形来猜谜,估计大家都看不懂。有兴趣的读者,不妨猜一猜本章苏悦出的这道字谜。猜中有奖哦! 第七十五章 吉庆之堂 这之后的几天,我都特别留意前院的动静,却一直没有邓家喜婆再来的消息。 眼见离程素说的入宫时间越来越近,我便越来越焦躁。莫非,邓家知道我不是嫡出的小姐后,终究选择了放弃? 这日,轿夫送我去勤墨斋时,瞥见车夫丁叔在侧门外往马车上搬东西,我竟忍不住下了轿走上前去问道:“丁叔,你这是要去哪里?” “是十七小姐啊?前几日舅老爷从汝州送了些土特产过来,夫人安排我这两日给新息侯、成义侯两家送一些过去。小姐有事么?”丁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笑呵呵的问我。 我下了好大决心,才准备托他向邓太傅家的车夫打听一下邓训提亲的事,却还没开口,身后便传来管事郭先生殷勤的问话:“小姐,你是想坐马车去学堂?” “啊,嗯。”心下一慌,说话便吱唔起来,见郭先生眼中带有疑惑,我便撒谎道:“今日晨起有些头晕,想着坐马车可能要舒服点儿……” “丁叔的马车都装了东西了,小姐若要想坐,我另安排一辆,只是要劳烦小姐多等一会儿。” “哦,那就算了,我让轿夫走慢一点就好了。”我忙扶额往轿乘边走去。 这日傍晚,我按惯例去程素房里请安问好,她正在埋头整理账务。不同往日询问几句学堂的事情就放我回去,她让我在木桌旁坐下,替她核查账本。 她在旁边念收支项目,我帮她拨算盘珠子,全是些枯燥数字,听得人昏昏欲睡。侯府毕竟是皇亲国戚,收入和开支都是很惊人的,光是六月一月的账目。就花了近半个时辰才对完。数目恰好能合上,程素便松了口气道:“往日只羡慕当家主母四面威风,真正自己当起家来,才发觉真不容易。” 这句话我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只是拎了桌上的陶壶,给她斟了杯茶递上去。 程素接过喝了一口,望着我道:“如今虽然你也唤我一声母亲,我却知道你心里终究还是惦念着你那亲娘的。说来,你入了阴家族谱,你那亲娘面上高兴。指不定心里还失落凄惶着,正巧明日学堂休学,你就回广阳门去看看你娘吧。” 虽然小半月前才在侯府见了我娘。但说起回广阳门,这却至少是两年前的事了。程素一直不允许我回商贩云集的杂货街,此刻突然主动提出,我竟有些不相信。 见我诧异,程素笑道:“以前是担心你年纪小。回去做出些糊涂事儿来。如今你这般懂事得体,回去住一日也是可以的。” “谢谢母亲。”我怕她反悔,忙忙起身致谢。 程素又道:“正巧前些日子你汝州舅家送了些土产来,明日你就带些回去,也让你娘尝尝鲜。” 第二日一早,程素果然让春娥带着几个丫头端了大小礼盒送到轿厢里。担心我回广阳门不习惯。程素还特意叮嘱春娟也随我一起去。 没想到我会突然回家,我娘在铺子里竟是愣怔了好一阵,才迎上前来。时隔两年才回来一次。这个“家”已经让我有些陌生了。 临街的铺面又重新修整了,门头上增加了一块桐木雕刻的“吉庆堂”店招,屋檐下挂着大红的灯笼,门上贴着鲜红的喜字,就连地面也铺着厚厚的红毯。这般喜庆的装饰,直让我错觉这是谁家的婚礼现场。 进了铺面。我娘便张罗着给我介绍店里忙碌的一干人。 “这位是张妈妈,主要负责婚仪上的绣品和瑞物。” “这位是黄妈妈,主要负责仪式礼堂的布置。” “这位是李妈妈,负责督导婚仪整个程式。” “还有这位周妈妈,她协助我开展仪礼培训。” 听我娘如数家珍的介绍她的几位得力助手,我忙忙躬身问好,却根本记不住同样身着朱色襦裙的她们究竟谁是谁。 介绍完铺面里的四位妈妈,我娘又领了我进了前院,我才发现院子里也大为变样。院中原有的几株野榆木已经被砍伐了,替换成了月桂、合欢、枣树、石榴等几组富有深意的树木。 往日空着的东西两排厢房,如今也都是结罗张彩,布置得一片喜气。我从西边厢房一一看过去,发现每间厢房门楹上都刻有和店招一样字体的小牌匾,依次读过去,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这七个婚礼仪式。推开门额上写着“纳征”的厢房,里面陈列着两排漆成朱红的木展柜,上面堆放着琳琅满目的玉珪、珠贝、玄纁以及烫金的书函。 我好奇问道:“娘,这些都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婚仪第四礼‘纳征’过程中,男方需要送给女方的聘礼。屋里陈列的东西都是按照周朝古制来的,只是如今富贵人家送的聘礼,品种更丰富了,远远不止这些。” 我便明白了,我娘为了让她的客户们清楚知道婚仪程序中每一步要做些什么,专门将各种物件分门别类陈列展出,客户们只要来这院子里参观一圈,便一目了然。对于那些需求不是很特殊的人家,整个婚仪中所需的一应服务,从物件到仪式,我娘都能提供全套服务。 一一看过这些房间,我感叹道:“娘当年买了这处宅子,以往我们两人住着,还觉得浪费了好多房间,现在看来,还真是合适。” 我娘笑道:“哪里合适,现在这样也拥挤了些。几位妈妈都我和挤住在后院,库房现在也不够用,前阵子我才找人架了个阁楼出来,不然东西就堆得进不了人了。” “现在生意有这么好?” “国丧那几月没有生意,自六月以后,突然就爆发了一般,几乎每日都有婚礼举行,遇到吉日,一日还会有两三场。我和这几个妈妈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午后我还得去城南经营米粮的严家一趟。他家女儿两日后大婚,要做敦伦礼教……” 我顿时撅嘴道:“娘,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却要忙着出去教导别家的女儿?!” “悦儿,你也懂得,为商重在诚信。我早先与他们约下了这个时间,怎好贸然改变?你先在家里歇着,我尽量早些回来。” 我娘的性子我知道,她断然不会因为我突然回家,就爽了别人的约定。午饭后。我便在这个内外一新的陌生家里游逛。去临街铺面里坐了会儿,跟那守铺子的张妈妈无甚话说,就又参观了一番七礼厢。最后便坐在后院的木护栏上,望着那唯一让我感觉亲切熟悉的竹晒架发愣。 我的生活从进入侯府开始,就一日日在改变,直到变得面目全非,让我茫然无从。这风吹日晒的竹晒架却还立在这里。没有丝毫改变。想来,也是它固执坚持,拒绝朽烂,保持着晾晒衣物的价值而被保留到了现在。 我娘说得不错,能被人利用,这是价值的体现。可也要看是否是心甘情愿被利用。我娘还说“成不成为受人控制的棋子。决定权不在别人,只在自己。” 我为什么一定要中规中矩的等着程素来安排我的生活呢?她这些年来对我和我娘施有恩惠,但这不代表她因此可以主宰我的人生。欠下她的恩情。可以有其他的偿还方式,但绝对不能是我的未来。 想明白这一点后,我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起身帮我娘把她出门前换下的衣服洗了,又将花圃里的花木修剪了冗枝。好久没做这些事情,做起来竟十分愉悦。春娟几次要出手帮我。被我指使去前院帮张妈妈整理库房了。 我娘晚上回来时,我已经洗漱了上床睡觉了。我迷迷糊糊的和娘说了几句话。就沉入了梦乡。 早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时,我娘还在睡觉。我轻手轻脚起来,穿好衣服去厨房做早饭。刚把米粒淘好放进锅里,春娟便起来帮忙了。我让她负责生火,自己端了陶盆和起面来准备蒸馒头。 “悦儿,没想到你竟然还会做饭!”春娟感叹道。 我边和面边道:“春娟姐姐忘记了么,程奶奶一直认为女儿家一定要有一手好厨艺,程家的家学里还专门有女先生教我们啊。” 说起程家,说起程老夫人,春娟便动了感情。她自小跟着程老夫人,对她感情很深。我们两人回忆起在汝州的往事,都觉得十分怀念。 说到最后,春娟便道:“等你以后出嫁了,我还是打算回汝州去。习惯了那里的水土,在洛阳呆着反倒觉得憋闷。” 出嫁?我脸便有些发烫:“春娟姐姐别乱说。” 春娟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怎么是乱说?明年三月你就年满及笄,早该谈得这婚嫁大事了。好在你的喜事也近了,不像月雯小姐,过了及笄还没下聘,让四姨娘整日里愁得吃睡不宁呢。” 我的喜事近了?难道邓家的喜婆子已经来过了? “春娟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我抬眉问道。 春娟一边往灶孔里填柴,一边道:“嗯,前几日你在勤墨斋上学时,我听春娥说起,皇上下令让这次备选的世家小姐赶在中秋前入宫。” “我已经不用入宫了啊!” “夫人不是早把你的名帖报去掖庭了么?上次春娥来了以后,你不是也答应了么?”春娟诧异道。 想必春娟还不知道邓家提亲的事情,我垂睑羞道:“那日在母亲院子外,你也听到了,邓家六公子来提亲了,母亲大人也并未反对……” “邓家提亲?不是提的月雯小姐吗?” 第七十六章 请求退婚 “阴月雯?怎么会呢?邓家六公子根本不认识月雯啊!”我突然便慌了起来。 春娟笑道:“男方不认识女方,慕芳名而上门求亲,不是很常见么?” “那怎么行,邓训不是那样的人!”我急道。 春娟一脸诧异:“悦儿,你认识邓家六公子?”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我望着春娟,只觉心慌意乱,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话。 “难道,邓家六公子上门提亲,原本是要聘你?!”春娟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道:“难怪后来听前厅的张婆子说,邓家喜婆来了就说邓六公子想要聘下阴家一位小名叫‘悦儿’的小姐……” “那喜婆没说错啊,怎么后来又变成了阴月雯?!”我忙忙追问。 “张婆子说,夫人当时回那喜婆说我们府里,还没有下聘的小姐中,确实有一位小名唤作‘月儿’大名叫‘阴月雯’的小姐。那喜婆当即道‘那就对了,邓六公子没有说错。’” 我顿时傻了眼,阴月雯的小名叫做“雯儿”,整个府里只有我才叫“悦儿”!我急切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据说夫人告诉喜婆,说月雯小姐年龄、品貌到和邓家六公子都很般配,就是她是四姨娘膝下的庶出小姐,只怕邓六公子会嫌弃。那喜婆听了就有些犹豫,说要回邓家再问问邓夫人的意思,临走时还带了月雯的庚帖。” 我忽然觉得自己傻得要命,和邓训见过那么多次面,居然没有一次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实身份。邓训他也是个超级大傻瓜,这么多年来一直“悦儿”、“悦儿”的唤我,却不知道问问我的真名! 我丢开手里和了一半的面团,急急从石缸里舀了水洗手:“不行。我得马上赶回侯府去,告诉母亲我才是邓家六公子要找的人!” 春娟先是诧异看着我,随即便一把拉住我道:“悦儿,你冷静点儿!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喜婆说的‘悦儿’是你呢?她故意误导喜婆,就说明她不会同意你和邓公子的婚事!你这么冒冒失失冲回去,只怕她会反过来责罚你!” 春娟的话不无道理。程素是铁了心要送我进宫,却又不想失了与邓家联姻的机会,才会故意误导喜婆,将庶女阴月雯推出去。只是,就算程素要指责我失德失礼与人私定终身。我也要为自己争取一次。 “悦儿,你知道夫人为什么突然同意你回广阳门么?”春娟问道。 我茫然的摇头。 春娟道:“那是因为昨日就是邓家喜婆再次上门的时间。夫人恐怕是担心你留在侯府会搅了场子,所以才故意将你撇开。只怕。只怕这个时候,邓家六公子与月雯小姐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我反手抓住春娟的手腕,怒道:“你一早就知道邓家喜婆要来侯府,却还和程素一道骗着我回广阳门?!” 春娟摇头道:“悦儿。你怎么能怪我?!我之前并不知道邓家六公子上门提亲的对象是你啊,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和邓家六公子之前有,有……约定啊。” 一直觉得春娟是程素的人,所以我和邓训之间的事情,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不单是她,即便是窦童。即便是我娘,我也都是守口如瓶。我最终却是被这个秘密给耽误了! 春娟却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了。侯爷生辰那夜,在花园假山后救下你我的,就是邓家六公子;还有你在涧河落水遇难那次,我是在邓家夏宅去接的你,莫非也是他救了你?” 我无奈点点头。我真傻。给邓训出了字谜,想让他赶在我被送进皇宫之前来侯府提亲。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将他白白送给了阴月雯。 我丢开春娟的手,转身冲出灶房。我必须马上回侯府,必须要让程素纠正这个错误! 春娟疾步跟了上来:“悦儿,若是有男子肯这般待我,我也会以身相许的。我跟你一起回去,求夫人成全你们!你先去跟你娘招呼一声,我去外面唤辆轿子。” 这件事情太复杂了,短时间里,我根本没办法把前前后后说清楚,便只对我娘说我昨儿忘记了,今天一早勤墨斋的先生要进侯府检查功课,我必须赶回去。 我娘静静的看着我,好一阵才抬手摸着我的头说:“悦儿,你这么大了,许多事情娘相信你自己会拿主意。只有你自己做下的决定,日后就算是错了,也才不会后悔。” 我点头辞别我娘,上了春娟招来的轿子,急急赶回侯府后,便直奔程素的屋子。 一进程素的院子,便看见空地上摆满了大红绸包裹的各种聘礼,丫环婆子正在将聘礼分门别类造册登记,我的心猛的一沉:果然,这门亲事已经定了下来! 我急急进门时,正与满面喜悦的四姨娘照面而过。匆忙间,我竟忘了要给她问好,直接便撞入了影帘之内。 “悦儿,怎么慌得连礼仪都忘了!”程素搁下手里的茶盏,含笑责问道。 我走上前去,急切道:“母亲,你弄错了,邓家六公子要聘娶的人不是阴月雯!” 程素脸色一冷,抬眉问道:“不是月雯,哪又是谁呢?” 我已顾不得其他,便直言道:“他要聘娶的,是我。” “悦儿,这等有损阴家清誉的话,我只当今儿没听见。你下去吧。”程素冷冷看着我,一字字将这句话重重吐出。 “母亲,我和邓家六公子情意相通,求你成全我们!”我眼眶一涩,噗通一声,便在青石地砖上重重跪下。 “成全你们?!”程素反问道。 我仰头含泪道:“求母亲成全!” “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得出口?!”程素的眼神和语气透着一股寒气。 “母亲,你当年和父亲也是经历过种种挫折,最后才终于走到一起,你一定能理解我和邓家六公子的情意……” “啪”的一声脆响,程素带了翡翠戒指的手狠狠的刮过我的脸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顿时在脸上蔓延开来。 “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往日你我之间没有这母女身份,我还不好出手教训你,如今看来,不打你,你是清醒不过来了!” “求母亲成全!”我望着她,倔强说道。除非她能打死我,否则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弃。 程素怒道:“就算那邓家六公子喜欢的是你,又能怎样?他如今已是阴月雯的未婚夫婿。莫非,你还想嫁过去做小的?!我不管你们苏家的家教是怎样的,我阴家断然没有嫡女给庶女伏低做小的规矩!” 我乞求道:“悦儿求母亲为月雯姐姐退了这门婚事!” “退婚?!用什么理由去退?你要我告诉邓家说阴家的十七小姐要和庶出的姐姐抢夫婿,还是要我告诉邓家说我阴家治家不严导致闺中小姐与邓家公子私定了终身?!苏悦,你丢得起这个人,我阴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急怒之中,程素终于还是将我叫作“苏悦”了。我也终于明白,在她心底,我确实只是一枚棋子,她不可能真正将我当做阴家的女儿。 我再次恳求道:“母亲,求你成全我们!” “求我?苏悦,你别忘了,你的名帖如今还搁在掖庭,你若不进宫,这就坐实了欺君之罪!这后果,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原本就不是什么世家小姐,这欺君之罪也是你和侯爷犯下的!”程素丝毫不肯让步,我便站起身来冷道。 程素没料到我会起身驳斥她的话,一怒之下便抄了桌上的茶盏朝我砸过来,我身子一躲,那茶盏便“啪”的一声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宁妈妈,将她带下去,送进禁闭室给我好好调教着。若是还这般糊涂不醒,就给我按家法处置!” “是,夫人!” 过来拉我的,果然是宁婆子。那日风雪天里,她被快马撞断腰骨在医馆躺了几个月后,又回老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如今痊愈了又来替程素跑腿管事,还真是个忠仆。 见宁婆子要拉我去禁闭室,春娟突然跪倒在地,对程素求道:“夫人,小姐和邓家公子情深意长,看在老夫人当年疼爱小姐的份上,求夫人成全!” 程素在椅子上沉身坐下:“情深意长?我到还不知道是怎么个长法,你说来看看。” “在侯府和涧河中,那位邓公子曾先后两次涉险下救小姐性命,这救命之恩……” “哦,我倒是忘记了,侯爷生辰那日就是这位邓六公子潜入后院,适时在假山旁救下了你们两个。我那晚还问过,他怎么会恰好那时出现在后院,却原来是苏悦和他早就有了私情!!!” “夫人,不是那样的!”春娟急急摇头辩道。 程素却不再理春娟,鼻底轻嗤一声,朝我鄙夷道:“我将你当做千金小姐教养,却终究是看高了你,乡野来的丫头终究脱不了这骨子里的贱气,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勾引男人!难怪那窦家公子也会来提亲,你到是说说,你究竟还在外面招惹了多少男人?!” 第七十七章 侯府家法 我愣愣怔住,有些不相信,程素的嘴里竟然可以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她自己当年和侯爷的情爱纠缠,不也是率性而为,有违礼法?如今,她却这般道貌岸然起来! “夫人,小姐自小跟着你长大,她什么品性您还不知道吗?” 程素瞥了春娟一眼,反手便甩了她一巴掌:“若不是你在她耳边多嘴,她又怎会知道邓家昨日来定了亲?又怎会这般不知羞耻的闹到我跟前来?离送她进宫不到一个月了,这节骨眼儿上却出了你这个漏子!往日我是看在我母亲的份上,让你来侯府做了一等丫环,好吃好喝供养着你,你却这般不识好歹,不懂规矩!宁妈妈给我记下,从今日起,春娟罚为三等丫环,罚去一年月例!” 说罢,程素竟又抬眉对宁婆子道:“宁妈妈,你把人带去禁闭室后,给我绑起来好好查验一番,看看这小贱人可还是处子之身!可别送进宫里把阴家的老脸丢尽了!” 没想到程素会这般狠毒!我果然是错了,以为她会念在程老夫人的面上,念在我娘曾经帮过阴明珠的份上,念在这么多年我侍奉她左右的情分上,给我和邓训一个机会,她却居然连春娟都一并处罚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面子,我又何必再要委曲求全?! 我奋力挣扎着想要甩脱宁婆子的手冲到程素面前去,宁婆子却死死拽住我低声道:“小姐,你是聪明人,何必要做这以卵击石的傻事!听妈妈一句劝,此事或许还有转机。” 我愣了一下,望着她平静淡定的脸,心中有了犹豫。如今我和程素已经有了母女名份,她若真要拿阴家家法处置我。我又能如何?不管这宁婆子究竟是什么意思,眼下我毕竟处在劣势。 我犹豫的片刻,屋里的另外两个常侍婆子蒋婆子和章婆子,以及春娥也都向我走来。我只得选择放弃挣扎。 侯府的禁闭室在靠近宁馨苑的一个侧院里,院子不大,里面的房间却隔得很小,每一间都是东西不超过十步的狭长屋子,里面的陈设只有一张尺许宽的条木凳,靠窗的墙角还堆着一些干稻草,竟和我在汝州参观过的衙门牢室十分相似。 几个婆子将我推搡进去后。章婆子便道:“恐怕要委屈一下十七小姐了,这个院子原本是一位姨太太的居室,只因太靠近荷池。房间都潮湿憋闷,后来才改了禁闭室的,晚上可能还有些蟑螂老鼠什么的出入。” 蒋婆子在一旁笑道:“章妈妈还没给你说完呢,那位姨太太经常在这屋子里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有天夜里受惊吓过度。竟然跑出院子,栽进荷池里淹死了。” 春娥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对着我道:“两位妈妈休要胡说八道!十七小姐素来聪明,很快就会想通今日的错处,只要她点头给夫人认个错儿,挨不到天黑就能出去了。” 这几人分明是一唱一和在劝说我尽快向程素认错。我在房里的木凳上坐下。只是冷冷望着她们。 说了一阵,她们见我毫无反应,春娥便道:“我们先走吧。让十七小姐静一静。十七小姐若是想通了,只管拍门,院门口有婆子侯着的。” 几人前前后后退出禁闭室,将木门关上后又“哐哐当当”落下了锁头。 或许是窗户太小太高的缘故,此刻虽是正午。屋子里却显得阴森潮湿。我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只见四周墙壁潮湿粗糙。布满了像是血迹的可疑斑点,便猜测这屋子里以前关过的人可能受过刑。 阴家的家法究竟是什么,我还没见识过。只是有次偶尔听下面婆子说起,三姨娘膝下庶出的六小姐就是因犯了重错被家法处死的。只是,我心里很清楚,如果程素真要送我进宫,她就绝对不会对我用刑。关我进这屋子,目的就是恐吓威逼我认错,彻底打消我想和邓训在一起的念头。 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仔细研究了这扇木窗的稳固性后,我失望的又在木凳上坐下来。背靠着潮湿阴冷的墙壁,我忽然有些后悔了:今日真的是太冲动了,才会这般自取其辱的撞到程素跟前去。如果能更冷静一些,我完全可以找府里的人打听清楚了邓家定亲的事情后,设法混出侯府亲自去一趟邓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木门外响起开锁的声音,随即木门被“吱嘎”拉开,是宁婆子带着两外两个我没见过的粗使婆子站在门口。 “你们两个在外面等着,这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用粗。”宁婆子转身给那两位婆子叮嘱一声,便抬步走进门来,顺手又将房门给掩上了。 我抬眼望着宁婆子,她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有些诧异,她却几步走上前来,贴着我耳朵道:“外面两个婆子在听着呢,我接下来说的话,不管是什么内容,你听着就好,不必动作。” 我点点头。 宁婆子便提高了嗓门道:“十七小姐,得罪了,夫人让我来检查你的身子,你若是好好配合,我们就大家都好过,你若是不配合,就由不得我要动粗了!” 接下来,便是宁婆子一个人在自话自说,她响亮着嗓门粗暴吆喝我脱下襦裙张开腿,又说了一番进宫也是要过这一关之类莫名其妙的话,还用脚将墙角的稻草踹得“窸窣”作响,看她卖力的表演着独角戏,我便有些疑惑:这宁婆子为何要帮我?! 半晌之后,她又凑近我耳边问道:“我想听小姐一句真心话,你是否真的不愿意进宫去侍奉皇上?” 我点点头。 “不进宫,你便得舍去了这侯府给予你的荣华富贵,你可愿意?” 我再次点点头。 “我或许可以帮你这个忙,可事情一旦成功,你便一刻也不能在这侯府呆下去,甚至,你也不能留在洛阳城中。你可愿意?” 我当即压低声音道:“宁妈妈,我早就不想留在这侯府之中了。若是能离开侯府,去哪里我都愿意。” 宁婆子点点头:“我知道了。只怕还要委屈小姐在这屋子里熬上两日。你放心,最多待到后天晚上,不管事情成不成,我都会带你离开侯府。” “宁妈妈,你为何要帮我?”我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宁婆子竖指道:“外面有人,我不能多待。你只需相信,我是不会害你的就好。” 说罢,宁婆子便起身走出了屋子。 门外顿时响起落锁的声音。以及三人语气暧昧的谈话声。 “宁大姐,你这一出面,她就乖乖听话了啊。到省了我们摁出一身汗来!” “毕竟是个小女娃子,我一把气势拿高,她自然就怕了。” “那这十七小姐可还清白?” “清白的。” “呵呵,若不是要送她进宫,按照夫人往日的手段。她就算是清白的,只怕这一验身之后,也该是败柳残花了。” “王婆子,你还好意思说,六小姐不就是被你生生给毁了?!你这么做,也不怕遭报应!” “真要有报应。那也该落在咱们夫人头上啊!” “哎,说起来,邓家这门亲事。夫人还真便宜了四太太屋里那个病秧子!” “病秧子?若不是你将七小姐推下荷池,她又怎会是如今这幅模样?她能得了这门亲事,也算是个补偿……” 声音渐行渐远,后面的便再也听不见了。只是,这短短几句对话。却让我听得惊骇不已。原来,阴家六小姐被家法处死。阴月雯落水生病,居然都与程素有关! 这些年来,程素一直对我很好。有一度时间,我甚至还被她感动过。如今看来,竟是被她的伪装给蒙蔽了。她对我的好,都是建立在我对她尚且具有利用价值的前提下的。我往日也确实是小看了程素,她能从汝州的商户之女,一路爬上侯府一品诰命夫人的位置,没有些手腕怎么可能? 如今我被关在这禁闭室里走投无路,虽然不知道宁婆子帮我的动机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要采取何种方式,却也只能相信她一回了。 不能对我动刑,程素却也没忘记给我其他形式的惩罚。整整一日,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白日尚且能够挨过去,到了夜里便感觉胃肠饿得贴心贴肺的痛。 饥饿却还只是一个方面。眼下虽是盛夏时节,这处靠近荷池的禁闭室夜里却格外寒凉,我先是躺在条凳上,后来挨不住便蜷缩到了墙角的那一堆稻草上。饥肠辘辘,头脑昏沉,躺了一阵,我竟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了。 梦里,我竟然见到了邓训。场景依稀是在蝉蜕馆的跑马场林地里,他盘坐在草地上,正神情专注的翻转着烤架上的兔肉,不时撒下一撮香料和盐粒。我看得口水滴答,那兔肉却老也烤不熟。 我忍不住伸手去夺他手里穿着兔肉的木棒,他一把扼住我的手腕道:“着什么急?还没熟呢。” “再不吃东西,我就要饿死了!”我打开他的手,夺了木棒就大口啃起那半生不熟的兔肉来。味道却是怪怪的,苦涩生臭,我咀嚼了一阵,终究还没咽下去,便“哇”的一口吐了起来。 我便是在吐的时候醒转过来的。就着木窗里投进的月光,待我看清自己吐出的东西竟是黑呼呼一团时,我便想起白日里章婆子说的那番关于蟑螂老鼠的话来,我的胃顿时一阵天翻地覆。我起身扶着墙角,“呃呃”的吐了起来,直吐到苦胆汁满口。 PS:感谢书友一滴泥的粉红票! 第七十八章 软硬兼施 这一吐之后,我便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条凳上,望着小木窗外那轮已经有些消缺的月亮,想起了邓训。 回想起梦里他抓住我手的模样,我竟有些心酸。汝州一别,我们已有整整一年不曾见面了。原本,我还担心他或许忘记了汝州之约。可那个字谜一传出去,他便托了喜婆来提亲,足见他心中有我。只是,未曾料到我们之间竟会是这样阴差阳错。 往日与他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沉浮,他的欢笑,他的恼怒,历历在目,清晰可辨,却不可触摸。直到视线渐渐模糊,直到窗外渐渐泛白,我才蓦然惊觉:原来思念一个人,会有这样令人心痛的感觉! 门外突然响起了开锁声,我忙忙抹去眼角的泪水,侧躺在条凳上,佯装睡着了。 有脚步声走到面前来了,我闭紧了眼睛。一双冰凉的手便落在了我的额头上,我正欲睁开眼睛,便听见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哎,傻闺女,看看你这一夜,眼睛都哭肿了,可怜见的。” 来者竟然是程素!我紧紧闭住眼帘,不愿与她对面。 “自小看着你长大,却不知道你这性子这么倔强。昨儿我也是把话说重了,没给你留面子。好歹我们母女一场,我又怎么忍心责罚你?你只要明白了自己的错处,乖乖听话,我们之间还是母慈子孝的好娘俩……” 有过昨日那一幕幕,她此刻说什么好听的话,我都只觉得虚伪和恶心。我很想一把推开她落在我额上的手,却终究不想与她面对,只得继续装睡。 程素自话自说了一阵,见我毫无反应,她便终于起身:“春娥。你去打些热水来,替小姐敷敷眼睛。有些话,她不愿意听我说,你可以开导开导她。” “是,夫人!” 程素离开后,春娥果然端了热水、绢布,替我敷起眼睛来。终归都是广阳门的街坊,在春娥面前我却不好再装睡,只得坐起身来配合她的动作。 春娥一边拧了热水绢子替我敷眼,一边道:“其实这事也不怪夫人。依我看啊。还是怨你和那邓家六公子的缘分不够。” 缘分不够?!我不禁有些愣怔。 春娥又道:“若是那邓家公子真的喜欢你,一早就该上门来提亲,也不必等到你的名帖报到了掖庭后才请媒上门。让夫人如此为难。” 回想起来,应该是汝州一别后不久,邓训就按照他父亲的安排,跟随几个哥哥回了封地高密,之后便又去了东海王的郡国。直到刘庄顺利登基后才又返回洛阳。我们之间还未联系上,便是为期三月的国丧,再之后刘庄便下达了选秀的旨意。这其中的阴差阳错,或许真是缘分不够才能解释…… “悦儿,我们都是杂货街出来的,虽然你不会把我当姐姐。但我却一直把你当妹妹看。看你这般为情执著,我是既羡慕又替你难过。羡慕你敢爱敢争取,却又难过你不懂得现实的残酷。” “从夫人和侯爷身上。我就看明白了一件事:再深的感情,也是经不起岁月消磨的。当年夫人为了侯爷觅死觅活,好不容易才嫁进侯府来,以为侯爷会宠她疼她一辈子,可结果呢?三姨太、四姨太、五姨太、六姨太还是一个个的被抬进府里来。这还只是明面上看得到的。侯爷在府外养着的那些,夫人便只能当作不知道了……” 我听得有些诧异:阴识那般端庄严肃的一个人。也会做出这些事情么?这些贵族男人对女人的需求,究竟多少才是个尽头? 春娥却又道:“听说那邓家六公子仪容俊美、文才武略,出身豪门又深得皇上赏识,这样的男子走到哪里都会有女人痴缠。便是如今悦儿你容颜出众,让他心里装下了你,但你能担保他十年、二十年后,在见过无数比你还年轻貌美的女子后,心里还能有你的位置?!” 想起邓训往日对窦媛那般温和关切的模样,我突然便心下酸楚:且不说邓训往后也可能会三妻四妾,单就是想象他和阴月雯成亲的模样,我心里便难过得要死,若是他心里再装了别人,我又该怎么办?! “悦儿,男人的情爱,是最经不起诱惑的。让女人靠得住的,终究还是手里的权势。夫人握住了权势,即便侯爷新欢不断,那些被宠上了天的女人还是得在夫人面前伏低做小。在名份和地位面前,所谓的情爱根本不值一提。你与其终究要面对伤心失望,还不如将这段最美好的感情藏在心底,选择一条最适合你的路!” 不管春娥的话说得多么真挚感人,她这番话的目的终究不过是要替程素做说客,劝服我进宫。我扯下眼前的绢布问道:“春娥姐姐,你有自己喜欢的人么?” 春娥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我心里也有自己喜欢的人,只是,我知道他就算娶了我,也不可能给我想要的生活。与其让这份感情在贫贱中消磨,还不深藏心底,留个美好的念想。”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象我爹和我娘那样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才是世间最好的生活,春娥却宁愿选择攀附权贵。我和她之间,确实再无话说。 劝了一阵,春娥起身道:“悦儿你好生想想吧,你再这般倔着,就只能苦了你自己。那邓家六公子就算知道自己求错了亲,看在邓太傅和阴侯爷同朝为官的面子上,他也断然不可能毁婚再聘。而你,若是不进宫选秀,那欺君之罪一旦落下来,却不只是侯爷和夫人的罪!” 我木然的望着她,对她的话没给予任何回应。 春娥摇摇头,收了绢布端了木盆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时,她又转身道:“夫人下午可能还会来看你,你若是不表明态度,可能就真要受苦了。” 果然,傍晚时候,程素又在宁婆子陪同下,来了禁闭室。这一次,她让宁婆子带了饭菜和茶水进来。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一闻到饭菜的香味,我的胃便是一阵绞痛。 “悦儿,先吃饭吧,再没什么比身子更重要的事情。便是你要跟我置气犯倔,也得有力气才行。”说罢,程素让宁婆子将饭菜在条木凳上摆了开来,还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几样小菜。 我看着木凳上一溜排开的碗盏,抿了抿嘴唇,别过了头。 “小姐,夫人说得对,就算你还没想通透,要继续置气,终归也要吃些东西才有力气啊。”宁婆子边说边朝我眨眼睛。 想想也对,我若是再这么饿下去,只怕宁婆子真有办法将我带出侯府,我也迈不动步子了。我终究还是端起了木凳上的饭碗,埋头大口吃起来。 程素一直立在旁边看我,不发一语。直到我将送来的饭菜吃个精光,她才躬身拎起凳上的陶壶,给我倒了一杯水:“就知道你吃得急,饿了几顿突然吃这么多东西,容易积食,我专门让宁妈妈给你沏了壶山楂麦芽茶。” 反正饭菜都吃了,也不在乎这杯茶水了,我顺手接下了她递来的杯子。 见我接了杯子,程素便道:“我昨儿也想了一宿,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强求你一定要进宫侍奉皇上了。只是,如今你的名帖已经报上掖庭,想要撤回却是不可能了。不如这样,你还是按照计划入宫选秀,我会托那日的潘女官设法让你选不上,再给送回来就是了。” 程素居然突然作出让步,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程素又道:“如果是皇上没选上你,我们阴家也就没了欺君一说,你也能出宫回来。至于邓家六公子的亲事,退婚再聘断然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你一心喜欢他,日后我便抹了面子去找邓夫人求个人情,效仿娥皇女英,给你和月雯求个平妻的身份,你看怎样?” 这话放在往日,我或许就天真不二的信了。可自打知道她指使婆子们做下的那些狠毒事后,我便对她心存警惕了。她是一个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她既然能够动用关系让皇上同意选秀,那我一旦进了宫,哪里还可能出得来? 只是,既然此刻她已经给了我一个台阶,我若还固执坚持,只怕真是要吃一番苦头。我不如顺应了她,先离开这禁闭室再想办法逃脱。 想到这里,我便跪下认错道:“母亲竟为我想得这般周全,此前是我糊涂不懂事,冲撞了母亲,实属不该。” 程素听了,脸上便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倾身将我扶起,伸手替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一脸慈爱道:“这才是个乖孩子,也不枉我这些年疼你一场。” 程素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出了禁闭室。送我回子梧院时,刚绕过荷池时,便听见两个杂使婆子在水榭屋檐下聊天。 一个婆子道:“真没想到月雯小姐的亲事排得这么近,府里又该一阵好忙了。” 另一个婆子道:“你还不知道吧,那邓家公子是点了名来求亲的,听说月雯小姐和他早就有了私情,只怕是肚子里有货瞒不住了,这才急着要办喜事呢……” 我正在诧异前一个婆子说的话,程素便突然松开我的手,几步走了过去:“我看你们是闲得慌了,才一天到晚乱嚼舌根?!” 第七十九章 东窗事发 “夫人?我们,我们……” “宁妈妈,给我一人掌嘴二十,拖去禁闭室关上三日,让她们好好反省反省!” “是,夫人!” 随后,那边果然便传来一阵此起彼伏清澈响亮的耳光声。 片刻后,程素走了回来,脸上怒色未减,却又回头对水榭那边的宁婆子道:“再扣三个月月例,罚去侧院刷马桶!” 处罚了两个婆子,程素又拉了我的手往子梧院走。 走了一阵,程素道:“月雯和那邓六公子素昧平生,底下的婆子们尚且这般议论,悦儿,这便是人言可畏,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 程素接着又道:“所以说,在我替你向邓夫人说情之前,你和邓六公子的事情,必须守口如瓶。否则,府里这些婆子们的闲言碎语,不定哪天就传去了邓家,反让邓家人看轻了你。” 我再次配合的点点头。 又走了一阵,程素突然道:“月雯和邓六公子的婚礼,定在腊月十八。上次四爷的婚期定得太紧,府里就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回定在腊月,时间更是紧迫。” 我怔怔的望着程素,心中五味陈杂。 程素皱眉道:“这却是邓家的意思,说是邓太傅最近身体突然患病,想借着这桩婚事冲冲喜。” 我一愣之后,却又替邓太傅担忧起来:也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竟然需要办婚事来冲喜? “悦儿,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去找邓夫人说情,只要那邓太傅身体好一些了,我就寻上门去。我争取让你和月雯同日过门,不让你在邓家的丫环婆子面前失了面子。” 随后。程素又说起平妻之间也是有身份差别的,谁先进门谁就会被丫环婆子先认了主子,后进门的便难免会受些轻视。我对平妻什么的毫无兴致,只是见程素说得这般煞有其事,我只好配合道:“母亲考虑得如此周到,悦儿感激不尽。” 回到子梧院,程素说春娟被罚去三姨娘屋里做了三等丫环,怕满月她们几个小丫头服侍不好我,特意提了她房里的丫环翠巧来顶替原来春娟的位置。 我便明白,这翠巧来做的事情。不外乎就是替程素全天候监视我的举动。 程素离开后,我感觉有些疲乏,便换了常服倒上床榻。闭目寻思该怎么摆脱这几双眼睛的监视逃出侯府去。或许是昨儿熬了一夜太困,我想着想着居然就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却已经是上灯时分。我坐起身来,屋子里却只有满月守在灯烛下绣荷包。 “满月,翠巧姐姐她们人呢?” 满月竟被惊了一下。她蓦地站起身来,搁下绣花绷子道:“小姐,你醒了啊。” 我点点头:“她们人呢?” 满月道:“夫人屋里出了件大事儿,翠巧姐姐去夫人屋里听差了。” “出了什么大事儿?”我在木桌前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寻思既然她们几个都不在。我用个什么法子支开满月,好溜出府去。 满月却老实答道:“听说是春娥姐姐出事了,她居然。居然和二爷勾搭上了……” 春娥和阴二爷的事,早几年前我就碰见过,春娥自己也对我说起过,这却也不算是新鲜事了,眼下居然被称作出大事了。我便有些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传话婆子说,春娥今儿傍晚去二爷房里。被二奶奶撞了个正着。二奶奶当即便和她争吵起来,扭着她去了夫人屋里。两人在夫人屋里争执了许久,最后春娥居然说她怀有两月身孕,请求夫人做主让二爷将她抬作姨娘……” 原来,春娥要为自己谋取的幸福,就是让阴二爷抬作姨娘? “那后来呢?”我又问道。 “二奶奶自然是死活不答应,说春娥姐姐究竟有没有孩子还是两说,怎么就能答应了她的要求。夫人便差人去外面的医馆请了大夫来,大夫查验后果然说她怀有身孕。二奶奶便闹得更厉害了,说若是夫人将春娥抬作姨娘,只怕往后府里的丫环们都会争抢着往主子的床上爬。闹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新息侯府的马夫人居然也赶过来了,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春娥和阴二爷的事情,马慧往日未必不知道,如今却突然闹了开来,只怕还是跟她三姐马敏被刘庄封为贵人有关。不过傍晚才发生的事情,这么快马夫人就得信赶了过来,只怕春娥这回讨不到什么便宜…… “你方才也去了夫人屋里?”我皱眉问道。 满月摇头道:“我哪有资格进去。” “哪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翠巧姐姐走了后,云裳和坠儿她们就都跟去听墙角了。我要留在这里听小姐使唤,所以她们约好每隔一阵回来一个给我讲讲那边的事情……” 这几个小丫头居然用这种办法传递消息,还真是配合默契。我要怎么才能将满月也打发出去呢? 我还正在苦苦思索,满月便道:“小姐,你睡了这么久,饿了么?” 我忙忙点头:“就是被饿醒的,你快去帮我弄些吃的来。” 见满月转身离开,我心中暗喜,她却只是走到靠窗的木几前,躬身端了个竹编盒子便又走了回来:“还是翠巧姐姐想得周到,她说小姐睡了这大半天,醒了一定会闹饿的,先就让厨房送来了饭菜,叫我用热水轮番温着。这阵吃正赶口呢。” 看满月将竹盒里的米饭菜碟端上桌子,我便郁闷不堪。这程素身边的丫环婆子,果然是一个比一个精明! 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我拾了竹筷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满月想:我待会儿要不要把她敲晕了,趁机跑出去?! “小姐,你在看什么?”满月被我看得有些局促,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往日没发现,满月原来长得这般好看。”我随口谄道。 满月顿时脸红起来:“小姐别取笑我了。要说好看,这满府里还有谁比小姐你好看呢?” 我一口饭还没咽下,听见这话差点呛住,忙端了杯子连喝了几口茶水,才又道:“我很好看么?” 满月笑道:“我听这府里年长的妈妈们说,小姐你这番模样,除了阴太后年轻时有过这般好看,就再没见过其他了。” 我有那么好看?!程素一心送我进宫,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么? 我正想搁下饭碗去铜镜旁观照一番,宁婆子便掀了帘子走进屋来。 “宁妈妈。你来了?”满月脸露诧异。 “我不能来么?”宁婆子冷冷道。 “不是,不是,我是想夫人屋里这阵这么忙。宁妈妈怎么会……” “夫人屋里的事你居然都知道?!我却不晓得你何时长了这顺风耳的本事啊?”宁婆子瞥了满月一眼,满月竟吓得瑟瑟一抖,不敢再多说话。 宁婆子转身对我道:“小姐,夫人让我请你去她屋里说话。” 我搁下碗筷,站起身来:“我换身衣裳马上就走。” 宁婆子摇头道:“不用换。就穿这身就好。” 我便跟在宁婆子身后出了门,一直走出子梧院,宁婆子才开口对我道:“我能争取到的时间有限,小姐跟紧了。” 我欣喜道:“现在就出府么?” 宁婆子点点头:“此刻夫人屋里闹得不可开交,看管后院的一些粗使婆子也被召唤过去了,我带你走荷池后的一道小侧门出府。我只能将你送到侧门。后面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点谢道:“谢谢宁妈妈仗义相助。” “你却不用谢我。风雪天那日,若不是小姐和邓家六公子倾力相助。只怕我早就去那阴曹地府报到了。” 宁婆子肯出手帮我,竟是因为我和邓训那日送她去了医馆?我忽然惊醒过来,春娥与阴二爷的事情,突然在今日被揭了开来,莫非就是宁婆子之前说的帮我离开侯府的办法? “春娥的事。莫非是宁妈妈你……”我犹豫问道。 “小姐果然聪慧,竟然看出来了。”宁婆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小姐与那春娥面上的关系还不错。只是这事我却是必须要做的。一日不除掉春娥那小贱人,我便对不起先夫人。” 宁婆子原本就是阴识亡妻薛氏的陪嫁丫环,跟随薛氏在阴家已经几十年了。只是,我一时弄不明白春娥与薛氏能扯上什么关系。 “春娥这贱人帮着程素做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她为了从丫环变成主子,居然模仿起程素的手段,打起了二爷的主意。她在二奶奶的茶水饭食里下避胎药,让二奶奶这些年一直怀不上,她自己却先偷得了身孕……” 或许是想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一路上宁婆子居然将春娥与阴二爷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她嘴里描述出来的春娥,竟完全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春娥。这个一心谋求荣华富贵的春娥,为了摆脱婢女身份,还与新阳侯世子阴丰有过瓜葛,被阴丰抛弃后,她又转而勾引了阴二爷。 “先夫人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二爷。若我不出手,真让这贱人爬了上去,只怕这侯府将来更是不得安生,二爷只怕也会受她拖累。” 我惊诧不已:这宁婆子明里已经投效了程素,暗里却居然还念着旧主的恩情。除掉春娥,也就除掉了程素的一个得力助手。莫非,程素往日与薛氏之间还有恩怨? 第八十章 见若未见 很快,我们便走到荷池后的侧门口。 宁婆子从腰间摸了钥匙打开门锁后,又从门后的树篱中摸出个包袱递给我道:“稳妥起见,在八月十五选秀结束前,你最好不要回广阳门去,这个包袱里有几两银子和几件粗布衣裳,你带上应急吧。” “宁妈妈的这份恩情,悦儿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一定尽心报答。”我接过包袱,躬身向宁婆子深深施礼。 宁婆子竟不肯受下我的礼,一把扶住我道:“我早说了,我们之间两不相欠。放你走,不过是我想了结一些成年旧账而已。” 这侯府内的纷争,我终究是看不懂的。回望了一眼四处被风灯映照得幽明不定的侯府,我转身迈出了侧门。 “别怪婆子我多嘴,你这般品貌的女子,只怕会很难看清男子的真心。你记住,那些为你一掷千金,被你呼来唤去,对你言听计从,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往往只是贪图你的美貌。只有肯为你放弃身份地位抛弃荣华富贵的男子,那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 刚走出侧门几步,身后便传来宁婆子的话语。我不禁怔住,转回身望向侯府侧门,那道侧门却已经关上。此刻,高墙环绕的侯府,在寂静的月色下,竟是一片压抑的黑暗。 挽着宁婆子替我准备的包袱,走在幽影幢幢的深夜街头,前一刻重获自由的喜悦却慢慢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无从的惶惑感:我该何去何从? 或许等不到明日天亮,程素就会发现我的失踪。她会询问子梧院里的丫环,然后轻易从满月嘴里得知我是被宁婆子叫出去的。她再对宁婆子进行盘问,必然就知道我已经出了侯府。她会立即派人去广阳门找我娘,也或者会同时差人去窦府。甚至去邓家找人…… 早已过了城门开放的时辰,出城是不可能的。住客栈,也绝对不行,只要我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不到人,程素定然会派人搜索城内的客栈。我必须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藏身。 转过一条街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勤墨斋。勤墨斋的后院很大,林木葱茏,其中还有乱石堆叠的假山,正好藏身。而最主要的是后院围墙外有一株乌桕树,臂粗的枝条深入院内。花工曾为了安全考虑,想砍掉这株乌桕,裘先生却说这株树是旺宅风水树。硬是保留了下来。 我瑟缩着身子,趁着浓密的夜色,急急往勤墨斋走去。上东门往邙山方向,因靠近永安宫,为了安全着想。除了皇亲国戚间或有私宅分布在这一片,再无其他人等落户安家。一路上,除了一两只野猫偶尔闪现在视野里,我竟没碰见一个人。 绕到勤墨斋后院,找到那株乌桕树,我将包裹绑在身上。攀着树干蹭蹭蹭就爬了上去。我沿着树枝爬进后院,从靠近假山的位置跳了下去。 勤墨斋里平时只有裘先生和几个杂役住在里面,后院除了侯府的花工偶尔过来侍弄花木外。基本上是没人来的。我原本还想混到前院找间空屋子过夜,寻思后又觉得还是低调一些更加稳妥,便去了花工存放工具的屋子,靠坐在一个大木箱上将就着眯了一夜。 一开始,我如惊弓之鸟一般。听见一丁点响动,都会惊慌不已。生怕自己藏身之处被人发现。直到第二日晌午,后院仍是一片寂静,我才倏忽想起,这两日是学堂的休学日。于是我便慢慢胆大了一些,换下了宁婆子替我准备的粗布衣裳,窜进厨房偷了几个剩馒头充饥。 旦这样躲躲藏藏毕竟不是办法,一旦开学,院子里人多了,难免不被人发现,我必须尽快去邓府找到邓训,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然后想办法出城。 好在勤墨斋离大司徒府不算太远,我避开了仆从外出采买办事出入频繁的几个时段,专门选了正午吃饭的时间点,赶去了大司徒府的侧门。 不出所料,侧门外立着侍卫。两日没有正经的梳洗过,我用手理了理头发,抿了抿嘴唇,尽量振作精神,不让自己看起来特别邋遢。我走上前去,礼貌向侍卫问好后,便提出求见六公子邓训的请求。 侍卫上下打量我一番,疑惑问道:“你是谁?有何事需面见我家公子?” 说真名苏悦,邓训未必知道是我;说自己是阴家小姐,这侍卫只怕看了我的穿着就会起疑。寻思一番,我便道:“我是辟雍堂宋先生的丫环悦儿,今日先生差我面见公子,有急事禀报。” “辟雍堂的宋先生?我家公子早已入了太学,与宋先生只怕没什么交道吧?” “侍卫大哥此言差矣。邓公子尊师好学,虽然离开了辟雍,却仍然与我家先生交往密切。” 侍卫瞥了我一眼,将信将疑的转身进了府中。 片刻后,那侍卫走了出来:“这位姑娘,很是不巧,门房说我家六公子早已传令,说是今日不见客。” 我的心猛的一沉:这厮什么毛病啊,好好的居然传令说不见客?!我不可能一直在勤墨斋藏下去,而程素头上顶着欺君之罪,也必然不会轻易对我放手。无论如何,今日我必须得见他一面! “我真是有急事求见,若是见不到邓六公子,我回去了定然会被先生责罚!能否请侍卫大哥通融一下,让我进府去亲自禀报?” “都是替人做事的,姑娘你也谅解谅解我的难处。既然公子明令了不见客,我还放你进去,受主子责罚的就是我了啊。” 想着有次出门,曾看见有人给阴家侍卫送财物请求进府面见阴识,我便将宁婆子替我准备的银子摸出一个,塞进了侍卫的手中:“侍卫大哥行行好,我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 那侍卫却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猛的缩回手,板脸道:“姑娘请自重!私下收受贿赂,这可是重罪,你别害我,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呢!” 没想到这大司徒府的侍卫和阴家的侍卫截然不同,我尴尬收回银子,忙忙赔罪:“对不起,我也是急于求见六公子,才冒昧失礼了。” “姑娘请回吧,其实你只要对你家宋先生说清没有见到我家公子的理由,想必他也不会怪罪于你的。” 我当即追问道:“那我该给先生说个什么理由,先生才不会责罚我?” “这,这……”侍卫一脸为难,随即便道:“你等着,我再进去帮你问问,看门房知不知道六公子不见客的原由。” “谢谢侍卫大哥。”我忙忙躬身施礼。 却还没等到那侍卫出来,一辆华盖马车便在门口停下来。 “先生,请!” “公子,请!” 我看得目瞪口呆,掀开的车帘中,赫然露出了邓训那张眉目清俊的脸庞。一年没见,他竟和我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那张惯常带着促狭笑容的脸上,此刻沉肃端严,而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睛,此刻眸光清寒,眼神凌厉,整个举手投足间,比往日多了沉稳和威严。 看他这幅模样,我竟呆呆愣住,不敢上前去相认了。 邓训步下马车,又侧身将车上一位白髯老者扶下马车。眼见两人就要从侧门走进府中,我才蓦地惊醒自己此行的目的,便急急上前呼道:“邓公子!” 邓训脚步一怔,随即转回头来。目光与我交接的一刹那,带着几分惊诧和怀疑。 “你,你不认识我了?”我被这道目光看得心慌不已。 邓训却突然转回头去,带引着那位老者径直走进了侧门。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只感觉自己胸口一阵憋闷,半晌竟吸不进一口气:这厮,这厮居然没有认出我! 我不过换了一身粗布衣裳,稍微有些蓬头垢面,他竟然就不认得我了?如此说来,他看上的,却原来不过是我阴家小姐的浮华身份?!我如今丢失了那个身份,在他眼里也就等同于这市井中人,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了?!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却是那个侍卫扶住我,在我耳畔急切呼喊。我重重吸了一口气,推开他的手,摇头道:“没什么。” 侍卫松了口气道:“你吓死我了,怎么好好的,脸色就变得这般惨白?我若不扶住你,你就倒在地上了……” “我没事,谢谢侍卫大哥。”我躬身一礼后,转身就往街巷走去。 “喂,你不是要见我家六公子么,我刚才问了门房,门房说六公子刚刚回府……” “我方才已经见过了。”我头也不回的答道。 我终究还是太傻了。为了他,甘愿抛撇下一切,不管仪礼,不顾尊严,眼巴巴的寻上门来找他,却是这般结果。我娘那日说,只有我自己做下的选择,就算是错了,也才不会后悔。我没有后悔,可为何心却很痛?! 我浑浑噩噩的向前走着,茫然不知该去向何处。原本心里有一个清晰明白的方向,指引和支撑着我逃出侯府,此刻那个方向却已是一片迷蒙模糊,难以辨清…… PS:感谢书友水的深度的打赏! 第八十一章 青青子衿 “悦儿!” “悦儿!!” 有熟悉而模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却是不敢回头,抬袖抹了一把眼泪,急切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随即,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心里一阵惊慌:莫非,程素的人找来了?!不能被抓回侯府去!我抬腿在街巷中跑了起来。 可跑了好一阵,身后的脚步声依然紧随其后。追得这样紧,真是要命啊! 慌乱中,抬眼瞥见前面有条细窄的巷子,来不及多想,我转身便冲进了巷子。 刚跑进巷子,却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手腕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随即一个拖拽,我便被重重推靠在巷子的墙壁上。一道黑影突然自头顶罩下,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叫,你一直跑,你来,就是想和我赛跑么?!”耳畔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我诧异睁开眼睛,咫尺间,那罩在我面前的黑影,竟然是邓训! 此刻,他双手撑着墙壁,将我牢牢圈在其中。一阵疾跑下来,我早已气喘吁吁,胸壁剧烈起伏,一时间竟无法开口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他也直直的盯着我看,眼眸中渐渐腾起一阵翻卷的黑潮,看得我心慌不已:“你,你……” 他却突然俯下身来,灼热的唇瓣攫住了我的双唇。我原本要说的话,便被堵在了喉间,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来。 正值午时,小巷中行人绝迹,一片静谧,只有我慌乱的心跳声在巷子里“砰砰砰”的剧烈回荡,让我听得头晕目眩。 邓训却突然喘息着放开了我:“穿成这样,就是为来见我一面?” 我的脑袋仍是一片眩晕,他明明离我很近很近。那话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不禁反问:“你说什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悦儿,你今日是来惩罚我的么?”他幽深的眼眸中竟荡开了一丝笑意。 “那个字谜,你果然猜出来了?”听见邓训诵读《子衿》,我的脑袋才彻底恢复清醒。 邓训笑道:“‘今日穿衣后,一走了之’。‘一走了之’。是个‘子’字,‘今日穿衣’是个‘衿’字,‘衿’在在后。不就是《子衿》一诗么?这么简单的谜语,不猜出来怎么对得起你的一番深情?!” 我的脸突然就变得滚烫起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悦儿,我每时每刻都想要来见你。只是如今我却不像往日那般自由,我也断然不能毁了你的清誉贸然上门……” 这话只听到一半,猝不及防中,他竟又再次俯身吻上了我的唇。只是这一次,他的吻细密柔软,舌尖却如滚烫的火焰烧灼着我。让我竟有了一丝灼痛的感觉…… “你记住,那些为你一掷千金,被你呼来唤去。对你言听计从,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往往只是贪图你的美貌。” 在这番唇舌纠缠中,宁婆子的话突然便跳进了我的脑海。他方才的那番话,可不就是甜得让我心尖尖发憷的甜言蜜语?!我心生警觉。手下加力,猛的一把推开了他。 “怎么了?”邓训诧异望着我。 “我长得好看吗?”我有些紧张的仰头问他。 邓训一愣。随即唇角勾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好看吗?”我又固执问道。 邓训专注的看着我,好一阵才摇头道:“不能说好看。” 听了这话,我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他却又道:“悦儿,你不是好看,是美,很美,极美……” 我的心下便是一凉:原来,他果然是因为我的长相才喜欢我的! 邓训突然抬手捧起我的脸,拇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每次在梦里见到这张脸,我都伸手想要触摸,可每次都落了空,这一次,总算是真的了。” “你就是喜欢这张脸么?!”我抬手扳开他的手,冷冷问道。 邓训眉心微微皱起,诧异道:“悦儿,你怎么了?” 我心里象突然多了个疙瘩,必须要找到解开的方法,我固执问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这张脸?” “这有什么区别吗?”邓训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有区别。” 邓训一脸无奈道:“我因为喜欢你,所以喜欢你的脸。” 我疑惑道:“你真的是喜欢我?” 邓训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用下颏顶着我的头,闷声道:“傻瓜,难道你就看不出来我对你的喜欢么?你就感觉不到我的真心么?” 我费力的仰起头来:“你若是真的喜欢我,那你跟我走,我们离开洛阳,找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 邓训一怔,随即放开我,诧异看着我:“你究竟怎么了?今天说的话,怎么都这么奇怪!” 我望着他,一字字道:“因为有些事情,一开始就弄错了。我叫苏悦,我不是阴月雯……” “悦儿?你……你是开玩笑的吧?”邓训突然变得有些结巴。 能够理解他的惊讶,我却只能继续无奈道:“你聘下了阴月雯,你将要娶回家的是她,不是我。眼下的情形,若是不离开洛阳,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在一起。” “悦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听七妹说起你的字谜,就立即禀报了父亲母亲,托请了喜婆上门求亲,喜婆回来说你是阴家四姨娘的庶女,当时我父亲还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是我反复恳求之下他们才同意的,却居然会弄错了?!”邓训双手抓住我的手臂,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是阴识认下的养女,在你托喜婆来提亲之前,他们早已将我的名帖报上了掖庭参加选秀。阴夫人不想失去和你们邓家结亲的机会,就把阴月雯的庚帖交给了喜婆。” “怎么会这样?!”邓训以手抚额,难以置信的重复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还特别以父亲病重为由,请求早日完婚……” “我是从侯府逃出来的,不能在城里久呆。我只想问你,你跟不跟我走?!” 邓训诧异看着我:“你,你要我和你私奔?” 我直直盯着他道:“我能学卓文君,你敢做司马相如么?” “悦儿,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让人震惊,我一时难以理清思路。我先着人送你回去,之后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我惊讶道:“你要送我回去?!” “你一个女孩子家,就这样贸然跑出来,阴侯爷和阴夫人一定会很担心……” “我不回去。”我抬手打开他的手,倔强道。 “悦儿,你相信我,总是会有办法的。”邓训急切道。 “办法?!如今,你是阴月雯的未婚夫,我是皇上的待选宫女。你会撕破脸皮去阴家退婚么?你敢去找皇上要我么?!” “这,这……”邓训竟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好一阵,他才道:“悦儿,此事尚且需要从长计议……” 程素和春娥说的话或许是对的。出身豪门的他,不会为了我,撕破邓府和阴家的脸面要求退婚;身为臣子的他,也不可能罔顾天威去皇上面前索我为妻。私奔,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慢慢贴上他的胸膛:“我喜欢你,邓训。你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邓训却一把拉开我,摇头道:“悦儿,我肩头还有许多责任,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你要给我时间,我需要静下来好好想想……” “只有肯为你放弃身份地位抛弃荣华富贵的男子,那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宁婆子的话,再次在我的脑海中想起。望着一脸为难的邓训,我的心便慢慢的凉了下来:“你是不愿意跟我走,对吧?” 邓训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团,那张原本清俊如玉的脸,变得痛苦而纠结:“我自然是想跟你走的,可是……” 果然,他抛撇不下。他或许是喜欢我的,只是喜欢得还不及他那高贵的出身和傍身的荣华。若我不是生在乡野,感受过那种清贫中的自由和乐趣,我或许也会抛撇不下程素施舍给我的一切吧? 罢了,他这样的贵公子与我私奔了,往后尝够了粗茶淡饭的苦日子,一定会对我心生怨恨的。不如学学春娥,将最喜欢的那个人最美好的那段情,收藏在心底,不丢给时间和贫贱糟践! 按下纷乱的心绪,我望着邓训,露出一个学堂里仪礼先生教的标准的淑女的微笑:“邓公子,我也不想让你为难,我先回去了,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想出了办法,再来找我吧。” 在邓训诧异愣怔的目光下,我鼓起勇气转身离开。 “悦儿?!” 好一阵,身后传来他迟疑的呼喊,我便加快了脚步。 “六公子,你果然在这里,甄先生正急着找你……” “走吧,我们回去。” 宁静的巷子里,邓训的声音清晰传来。如此平静镇定,仿佛对我的离开没有一丝的留念和不舍。而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减慢,慢得象要停滞一般…… 第八十二章 何去何处 走出巷子,便是南北大街。 看着午后车水马龙的熙攘街头,我有种恍若梦境的隔离感。四周的喧嚣和嘲杂,仿佛都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而我的世界里,寂静无声。 “走路看着点儿啊,不要命了么?!” 一声猛喝后,一辆油壁马车急剧在我面前停住,我倏忽清醒过来,自己居然走到了大街正中。我忙忙躬身赔罪,垂首让到路边。 “童儿,路边那个女的看起来,怎么看起来有点像苏悦啊?!” “哪里?我看看!” 后边一辆马车竟里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是窦童和窦媛?! 不会这么巧吧?我心下一慌,急忙转回身去。身后恰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儿,我随手抓起柜面一盒胭脂便问:“老板,这个怎么卖啊?” 老板笑眯眯道:“姑娘,这个你买不起,三两银子一盒呢。给你推荐这种吧,只要六铢一盒,除了味道有差别,其他都一样……” “能试用一下么?” “试吧,随便试。”老板笑得很爽直。 我接过老板递来的盒子,用小指勾了一团后,便直接抹在了右侧眉梢处。 老板看得直咂舌:“姑娘,胭脂可不是你这个试法啊!” 身后果然便传来窦童的声音:“侧脸看起来是有点象,不过这女的右额角好大一团胎记呢……” 马车渐行渐远,我松了一口气。依照我和窦童、窦媛往日的关系,程素定然会去窦家找人。这两姑侄虽然和我是朋友,眼下却未必能理解我的处境,还是须得回避着。 我将胭脂盒盖好退还给老板,老板不悦道:“姑娘,我这的规矩是试用了就得买下!” 这盒胭脂颗粒粗颜色杂。一看就是次品,侯府那些三等丫环只怕都不会用的。我心下挑剔,但想起方才窦童的话来,便摸出先前被邓家侍卫拒收的那两银子,递给老板。 一见银子,老板脸上又堆出了灿烂热情的笑脸:“姑娘,你长得这么好看,用六铢一盒的太糟贱了,我推荐这种一两银子一盒的给你,细腻滋润。对皮肤好……” “你先前推荐得好,我就要这个,你找钱吧。”我将胭脂盒子收了起来。 老板便只好失落的数出十八铢铜钱找给我。 窦童方才没认出我。让我动了回广阳门一趟的心思。找了个背街角落,我勾了一些胭脂,刮了一些墙上的泥灰,混合了抹在额头上。又把头发弄乱了一些,掉下几缕来将脸遮掩了一部分。 乔装完毕。我就着附近宅子门口石缸里的水照了一下,感觉别人认不出我之后,便佝偻着身子往广阳门走去。 快到杂货街时,我竟看见了一个让我既惊又怕的人——被逐出侯府的杂工孙二。我忙忙闪身躲进街角的廊柱下,避免与他正面相遇。 和在侯府做杂役时全然不同,如今的他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不过两年时间,头发竟有些斑白。好像突然间老了十岁。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张让我觉得狰狞可怕的脸和越发阴鸷的眼神。 看见他,让我联想起了侯府的家丁们。若是程素派出的人此刻就守候在吉庆堂里,我这一回去不就自投罗网了么?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要是再被捉回去就枉费宁婆子的一番好意了。 趁时辰还早。我应该及早出城。我熟悉的地方,除了洛阳。就是汝州和竹溪镇,如今汝州也是回不得了,就回竹溪镇去吧,也正好去坟头拜祭爹爹。 只是,都走到家门口了,却不能见见我娘,我终究心有不安。她这两日得知我从侯府逃走了,只怕也是日夜忧心。得想个什么办法给她传个信息。 我立在廊柱下,沉思间,抬眼忽然瞥见前面街角的药铺宁和堂,心下便有了主意。我走进铺子,要药掌柜给我称一两半夏,一两茴香,五钱苁蓉,七两忘忧,并要他将方子写好附在药包上。 “姑娘,你这些药是要治什么病啊?老夫还从没见过这种方子呢。”药掌柜一边包药,一边皱眉询问。 “一个女人用的小偏方罢了。”不过是随口念出的药名,鬼知道能治什么病啊,我忙吱唔了过去。 药掌柜将药包好递给我,郑重道:“你这几味药,若是吃出毛病来,可别说是我宁和堂卖给你的啊。” 我点头道:“掌柜的放心,我拿去外用的,不会吃出毛病。” “哦,那我就放心了。” 走出宁和堂,我又在街角买了串糖葫芦,招手叫过一个在街角弹泥丸的小毛孩,问他:“你知道杂货街的吉庆堂在哪里么?” “我知道,就是挂着大红灯笼那家。” “嗯,你将这包药帮我送去给吉庆堂的杜掌柜,这串糖葫芦就归你了。” “只有一串糖葫芦么?”小毛孩亮闪闪的眼睛中藏着一丝狡黠。 “你想要两串?” “我想给我妹妹留一串。” “行,你先送去了,再到街角卖糖葫芦那个爷爷那里领。” “你有话要对杜掌柜说么?” 让这么个屁小孩传话,只怕传出问题来,我摇头道:“交给她手里就好了。” 小毛孩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喜滋滋的往杂货街方向走去。我去卖糖葫芦的地方再买了一串,叮嘱那老爷爷待会儿交给小毛孩后,便离开了广阳门。 想着城门口有兵卫看守,而阴识官任执金吾,本就负责京城防卫,担心那些兵丁里有阴识安排下的人,我寻思后,拿着剩下不多的银两去成衣店买了套男子的短襦管裤换下。 不知是我自己太过紧张还是事实如此,我感觉职守城门的兵士似乎特别留意出城的女子,有好几个年轻的女子还被叫在一旁问话。一见这情形,我便有些想退却了。 “小兄弟,你走快点,行不?” 直到后面一位大叔催促,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身着男装,便硬着头皮往前走了。果然,那兵卫只抬眼瞥了我一眼,便放行了。 出了洛阳城,我便轻松了不少。身上没余下多少银子,我骑不了马,也租不起车,便只能沿当年我娘带我来洛阳的驿路,徒步回乡。 一路上都有驿馆客栈,除了打尖休息,我基本上都在赶路,一天能走七八十里,六日之后,我便回到了离别八年的竹溪镇。 镇子和八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临溪而建的房屋,青石铺就的镇街,依然如故。变化最大的,却是镇里的人,不但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我也认不出很多人了。 我娘当年离开竹溪镇时,把苏家老屋变卖当做了路资。如今我再回来,便只能住进镇东街的茶旅店了。 茶旅店如今的掌柜已经不姓王了,而是一个姓吕的五十多岁的外乡人。我问起原来的王老板,那吕老板便道:“小哥儿不知道么,那王老板八年前死了媳妇儿,一家人伤心难过,无心经营店子,就将店子打给我,一家三口搬去长安了。” 八年前就打了店子?那正是我们娘俩离开竹溪镇后不久的事情啊。看来,当年李娟跳河之后,无颜在这镇上呆下去的,不只我娘和我啊。 李娟的婚事,一直是我娘的一块心病。在洛阳这么些年,每每回想起竹溪镇,她都后悔不已,总觉得若不是她去做这趟了媒,李娟就不会选择跳河自尽这条路。 这八年来,也不知道镇南巷李木匠一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既然回来了,我便打算抽空了去探望一番。若是他们家日子过得好了,我日后回了洛阳,也能宽慰宽慰我娘。 而眼下,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却是解决我的食宿问题。宁婆子给我备下的银子总共也不过三四两,我早先在洛阳买了胭脂和衣物,再加之这一路的食宿开支,如今剩下的也不过十来铢了。 我横竖得躲过八月十五世家小姐入宫选秀的日子,才能返回洛阳去。还有多半个月的日子要捱,兜里的这点钱别说是返程路资,就是在竹溪镇的吃住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便对那吕老板道:“我原先也是这镇子上的人,这次回来是替我爹上坟,顺便也替我娘来了个心愿,可能需要在店里住上个十天半月……” 我话还没说完,那吕老板便连连点头:“没问题,我这店子里空房间多着呢,小哥儿想选哪间选哪间,想住多久住多久!” 我愁眉道:“只是,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银两被打劫一空,如今……” 吕老板当即苦难着一张脸道:“小哥儿,没钱的话,恐怕我就不能收留你了,你也知道,这做生意不容易,起早贪黑的,一年到头也落不下几个子儿…… ” 我忙忙道:“掌柜的,我不是要白吃白住。我可以给你当伙计抵食宿费用。” “当伙计?你会做什么?” 见那吕老板上上下下打量我,我忙忙将搁在柜台上的手缩进衣袖里,诚恳道:“厨房里的一套我都会,就是扫洒整理客房,也是可以的。” “我看你长得白白嫩嫩,跟个姑娘似的,不象是个会做事的人啊?”吕老板疑惑道。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 第八十三章 厨房伙计 这镇子里我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眼下还真得给自己谋个落脚之地,我急切道:“要不这样,你先试用?我进厨房去给你做几个菜尝尝,你要觉得还行,我们就成交,你觉得不行,我立马走人。” “也行,反正也到晚饭的点儿了。”吕老板转身便对着柜台后面喊道:“内当家的,快出来,我给你找了个帮厨。” 很快,柜台后的一道门帘掀起,一个五十开外体型富态的婆子便走了出来,她四周张望一圈,疑惑道:“人在哪里?” “你眼前不是个人么?!”吕老板苦笑道。 老板娘的目光在我身上碾了一圈,失望道:“这细胳膊儿细腿儿的身板儿,还会做厨房里的事?!” “他是回乡给老爹上坟,路上丢了银子,想干点活儿抵消住店开支,我看他小小年纪离家在外,也怪可怜的,给他个机会吧。”吕老板竟替我给老板娘说起情来,我心里便有了几分感激。 好在那老板娘也不是个刁难之人,闻言后便道:“那你跟我来吧。” 从柜台旁的侧门进去,就是茶旅店的厨房。厨房不大,但里面的锅灶都特别大,想是房客多的时候才能保证饭菜。 老板娘将我领进厨房,介绍了厨房里锅灶、米粮、菜蔬、调味的位置,便道:“我正忙着换洗客房的被罩,既然你说会做饭,就先做两个菜试试,我一会儿来看。” 我点头答应了,那老板娘便离开了厨房。 心里回想着程家学堂的烹饪课,我生火熬起了米粥,就着厨房里不多的菜蔬,炒了碟小青菜。绊了碟萝卜丝,又发面蒸了一笼白馒头。 待老板娘忙完楼上的活计下来,蒸笼里正腾腾的冒着热气。看着桌上摆放着的小菜,老板娘一脸惊奇,她拾了竹筷一样尝了一口,便朝着外面惊咋咋叫道:“当家的,当家的,你快进来!” 我顿时有些紧张,莫非这菜蔬做法不对?! “怎么了?”吕老板惊慌慌的冲进厨房来。 “你快尝尝,这味儿。还是好些年前在汝州城里才吃到过的。”老板娘将竹筷递给了吕老板。 吕老板将信将疑的尝了一筷子,随即点头赞道:“小哥儿莫非学过厨艺?这碟小菜火候拿捏得这么好,嫩香可口啊。”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没愧对当年教我烹饪的女先生。这夫妻俩都喜欢我做的饭菜,我的食宿问题便顺利解决了。 茶旅店里,最近客人确实不多。入住的房客不过四五人,加上吕老板两口子和后院一个负责洒扫的婆子,我每日便负责为这几人做饭。起初。都是负责扫洒的婆子去采买菜蔬肉食,我只能按照她买来的东西烹制。虽是拘手拘脚,却也勉强能应付下去。 几日后,吕老板似乎不满足每日都吃同样的菜品,便改了方式,每日给我三十铢铜钱。让我自己去菜场采买食材。这些钱在小镇上也算是不小一笔,每日买菜后都还会有一些结余。不想占他便宜,每次买菜回来。我都会给他汇报当日的菜价和采买的斤两,并将余钱如数还给他。 听过一两日菜价汇报后,吕老板便道:“小哥儿做事实诚细致,这些余钱你就自己留着吧。” “这怎么好?我在你这里免费吃住,已经多有打搅了。不能再占你的便宜……” “呵呵,我若是去聘请个厨师来做饭。一样要包吃包住,还得支付薪酬。说起来,倒是我占你的便宜了。你就收下留作回家的路资吧。” 真没想到自己解决了食宿不说,每日还能挣下三五铢铜钱,这让我在感激之余,对烹饪饭菜也更加用心了。看几位房客和吕老板夫妇都吃得满意,我也十分满足。 在竹溪镇的日子,没有丫环婆子侍候,没有锦衣华服雍裹,不必仰人鼻息小心翼翼,也不必担心举止言行哪里又失德失范,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我反倒觉得踏实自在。 选了个吉日,我买了香蜡钱纸,给吕老板夫妇告假后,便登上了镇后的翠屏山,去爹爹的坟前磕头祭拜。焚香祭拜后,我坐在坟旁的青石上,絮絮给爹爹禀报这些年来我和我娘过的日子,也说起了我和邓训的事情。 说到委屈和郁结处,山风竟也呜咽起来,卷起一团团香灰在林间飞舞。我抬起手来,不时有细白的粉末落在掌心,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度。我心下一动:难道是爹爹泉下有知,在安慰我? 合拢掌心,我心下默然:邓训和我,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走不到一起去。他或许永远也不明白我穿着粗布衣裳,坐在林间青石上感受山风拂面的这种悠然自在。我能做的,只能是将他深埋心底,不再存有非份之想。从此,他走他的官途,我过我的日子,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山风清寂,竹叶沙沙。望着满山翠竹在风里潮汐一般起伏,竟象是爹爹在默默赞许我的决定。我心底的混乱和迷茫,在这一刻里,竟如浑浊河水里的泥沙,慢慢沉淀了下来。 “爹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娘亲的。”郑重承诺后,我跪拜辞别了爹爹的坟茔。 拜祭过爹爹,我便只剩下探望李木匠一家的心愿了。 第二日,我上街选了两匹上好的布料,又转去干货铺采买了一些干果包作礼盒,便去了镇南巷的木匠铺。 木匠铺是镇子靠近竹溪的最末一幢宅院。在我印象中,小时除了院子里刨子刨木头的“嗤嗤”声和宅子后竹溪流淌的“哗哗”声外,这个院子惯常是安谧静逸的。 可今日,我还没走进宅子,便听见里面一阵人声喧哗。 “你们也看见了,我爹爹如今卧病在床,我走了,谁来照顾他?!” “你入了军营。每月便有月俸,到时就正好替你爹爹请个婆子来照顾。横竖也不过两年时间,你若是不去,这整个镇子都会被你牵连……” 立在院门外,倾听一番,我才知道李木匠的儿子李子林年满十七岁,已经到了按律服役的年龄,要被傅籍送往军营。 “你好生想想,我们明日再来接你。你若是还这般死脑筋,只怕你和你爹都要被关进衙门受处罚!” 院门“吱嘎”一声从里推开。四五个身着甲胄批缚的官兵便鱼贯从宅子里走出,我忙忙侧身让开道路。那几人瞥了我一眼,便扬长而去。 “你是谁?” 我正目送那几个官兵离开。身后便传来一声询问。 “我是……我是来看望李伯伯的。”我忙忙回身施礼道。半合的院门里站着一个清瘦的男子,虽然样貌和小时已经大为不同,我却也认出了他是李娟的弟弟李子林。 “你来探望我爹?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李子林一边拉开院门,一边狐疑的上下打量我。 我本来想说自己是杜衡的女儿苏悦,可一想起他姐姐跳河自尽的事。又怕牵起他的怨恨,我便托说我娘早年路过竹溪镇,受过李木匠的恩惠,如今特意回来探望恩人。 李子林将信将疑的将我带往李木匠的卧室:“是么?我怎么从没听我爹说起过呢……” “李伯伯或许不记得当年曾经施恩于人了吧。”我吱唔道。 “爹,有个外乡人特地登门来致谢,说是你当年曾经帮过他娘。”走进光线昏暗的卧室。李子林几步走到床旁,俯身对躺在床上的人介绍道。 “外乡人?我怎么没印象了呢?”床上传来一道苍老衰弱的声音。 “李伯伯,想必你都不记得了。家母往日路过竹溪镇,受过你的恩惠。她一直心有亏欠,特意让我登门来探望您……”我几步走近床旁,看见床上躺着的李木匠鬓角霜白、消瘦见骨,眼眶不由便是一酸:这番模样。却哪里还是我当年认识的木匠伯伯啊?! “是么?我老糊涂了,好多事都不记得了。难为你娘还有心记挂着。你替我谢谢她……”李木匠嘴角抽动,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 “李伯伯他,他身体怎么……”我竟问不下去了。 李子林黯然道:“自打前几年我姐和我娘先后去世,我爹就被打垮了,脑袋整日糊里糊涂的,木匠活儿也做不了了。去年有天夜里下大雨,他说听见我姐和我娘在外面敲门,就急慌慌的跑出去开门,结果在院子里滑倒摔断了腿骨,这一躺就再没起来过了……” 李娟的死,将这曾经美满幸福的一家人,竟打击成这般模样。望着屋子里简陋的家具,补丁横缀的被褥和李木匠骨瘦如柴的模样,我心底一阵阵酸楚:我娘若是知道李伯伯一家的现况,只怕会寝食难安。 看过李伯伯后,李子林送我出门,走到院门口时,我便作下了一个决定:我替李子林去军营服兵役,让他留在家里照顾李伯伯! 我当即把这个想法告诉李子林,他一脸惊愕的望着我:“这,这怎么可能?!” 我解释道:“就说我也是李伯伯的儿子,早年寄养在别家,最近才回来的。反正征兵的官爷们只要带了人回去就完成任务了,他们不会计较那么多的。” 李子林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爹就算当年有恩于你娘,也断然不能收下这样的回报啊。我们镇子抽去的兵丁,多是负责修筑城墙、清理河道的苦差,还有死在营队里的,我们素昧平生,怎能让你顶替我去受苦……” 在决定顶替李子林的那一刻,我就有了吃苦的心里准备,我诚恳道:“子林哥,对李伯伯,我娘这些年来一直心意欠欠,我若替你服了兵役,让你能留在家里好好照顾李伯伯,她一定会心感安慰,你也就成全我替娘分忧尽孝的心了。你放心,不过是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PS:推荐朋友新书:《无毒不上司》,书号2893485。失恋衰女,遇上酷帅老板,让你好看! 第八十四章 新兵入伍 李家如今的状况实在糟糕,李子林自己很清楚,他一离开竹溪镇,他爹面临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几番犹豫后,他终究无奈同意了我的意见。 回了茶旅店,我给吕老板夫妇禀明情况后,向他们致谢辞别,那老板娘听后便起身道:“小苏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原本我和当家的还想长期留你在店里,眼下,你要去替你娘完成这个心愿,我们也不好阻拦。这几两银子你一定要收下,就算是这些日子的工钱。” 老板娘将银子往我手里塞,我忙忙推开:“我每次买菜余下的钱都快有一两银子了,这些天我吃住在店里,做工也是应该的。这些银子我不能要。” 吕老板道:“傻孩子,这些钱你拿去给那李木匠找个大夫,都是街里街坊的,虽然平时往来不多,就算是我们尽的一点心意吧。” 听吕老板这么一说,我便不再推辞,收下了这几两银子。收拾好自己的包裹,午后去镇街上请了药铺的老大夫,带着去了李家院子。 老大夫往日曾替李木匠看过病,对他的情况很是了解,这次检视一番后,只是给我解释说他的伤是陈年旧伤,没有治愈的可能,眼下也只能开一些滋补身子的温药慢慢调养着。临走时,他又叮嘱李子林要多翻身、勤擦洗,说是好好照顾着或许也能多活一年半载。 听了老大夫的话,我很难过,李子林反倒安慰我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你替我从军,我能守在家父身旁侍候汤水,替他送终,也算是尽了孝道。” 第二日一早。那几位征兵的官爷果然便又来了李家。 我上前说明了情况,要求替李子林从军,领头的官爷上下打量我一番,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知道律定的征兵年纪是十七岁,我便答道:“只差几天就十七岁了。” “你既也是李家子嗣,替你哥哥入伍到也没问题,只是你这身高怎么看也不象有十七岁啊?” 我辩解道:“有十七岁了,只是我长得慢一些。” 官爷皱眉道:“傅籍对身高要求很严的,矮一分都不行。张明,拿软尺来。先量量再说。” 果然,便有一个官爷拿了卷绳尺过来,从我头顶拉下。比量了起来。 我心下有些紧张,这些年在侯府里好吃好喝,我的身量与同龄的女子相比,要高出好一些,可真要和十七岁的男子相比。那却还是矮了好长一段。 “顾爷,量了,身高六尺六寸,达标。” “有六尺六?你量准了么?”被唤作顾爷的领头官爷疑惑道。 张明点头道:“量准的,他只是太瘦,看起来显小。” 顾爷便点头道:“那就带走吧。” 李子林在一旁看着。愣怔了一阵,忽然追上来道:“小弟,你……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我安慰他道:“你放心吧。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一旁的张明笑道:“别操心了,你弟弟现在这么白净瘦弱,娘气得很,让他去军营里待两年,回来就是个猛汉子了……” 猛汉子?!我瞥了一眼前面走着的两个膀圆腰粗的官爷。心下一阵恶寒:我若是两年后变成那般模样,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嫁人了。 “我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 脑子里忽然滚过一道闪电,我竟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自己儿时威胁邓训的这句话来。那时果然天真,以为想嫁给谁,是自己做得了主的。哎,只怕两年后,邓训和阴月雯的儿子都能满地爬了。一想到这个,我心底便是一阵异样的刺痛。 不能想!不能想他!我抬手抚胸,连连告诫自己。 “小兄弟,你怎么了?不舒服?”一旁的张明侧身问道。 我怕他们嫌弃我体弱,不让我顶替李子林服役,便忙忙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口渴了。” “这才离开镇子多远,你就口渴了?你这是去当兵吃苦,不是出门游山玩水,给我忍着!”前面的顾爷头也不回的吆喝道。 我和张明对视一番,都立即闭口不语了。 从竹溪镇带出来的一共有六个新兵。征兵的官爷领着我们又汇合了附近其它几个镇子的新兵,一行四五十人,前往河南郡汝州营。 徒步走了两日,我们一行抵达了位于汝州城外二十里地的汝州营。这里距广成苑不过是一座山头的距离,立在营地的练兵场上,还隐约能望见簸箕湾的蹴鞠场。 一度时间,我还担心阴识或程家人会不到营地来,后来我才明白,阴识任职的执金吾,主要是负责京城防务,管辖的兵士来自北军营,与各地郡县征募的兵役部队不是一条线。而程家虽是汝州的富商,却不能接近营地。混在这群充满汗馊味的兵士之中,我根本无需担心会被阴家抓回洛阳送进宫去。 汝州营主要负责汝州及附近的梁县的治安戍卫。新兵入营第一年主要是进行体能训练,学习基本的骑射技能;第二年则会通过考核,将兵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负责治安戍卫和城墙、河道等基本设施的修筑。 入营几天来,负重跑步、角力训练等各种体能训练我都勉强捱了下来,成绩也还不是新兵中最差的一个。而眼下,我面临最困难的一件事,却是如何掩饰身份,不暴露我女扮男装的真相,以免牵连出李子林逃避兵役的事情。 新兵营里,十人一个房间,床铺相接,密密排列,根本没有相对隔离的私密空间。每天几个时辰的高强度训练下来,每个人都是一身臭汗。其他新兵训练结束,可以去集体浴房用凉水冲澡,我却只能找口渴、肚子痛、上茅房等种种借口,避免被邀约同去浴房。 只是这满身的臭汗,却也不能不洗。好在新兵入营,往往都吃不消这从早到晚的体能训练。一到就寝时间,大家脱了靴子一倒上床便“呼呼”大睡起来。我便只能利用这个时间,端了一早藏在床下的水盆,躲去营房后面一丛人高的茅草里稍事清洗。 沐浴本来是让人轻松愉快的事,可每到这个时候,都是我特别煎熬的时刻。一方面要担心自己被起夜的兵士发现,一方面还要忍受茅草丛里各种蚊虫的叮咬。如此每每洗上一回,竟比去练兵场罚跑十圈还痛苦。 每日这般煎熬着,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营地给新兵们发了月饼。还特别停训一日过节,大家便都欢呼雀跃,约好晚上一起在练兵场赏月。 夜幕静深。圆月高悬。同期入伍的新兵们汇聚在一起,先前还都情绪欢快,各自滔滔不绝的聊着天说着话,后来不知是谁说了句“还是我娘打的桂花月饼最好吃!”,场面便突然冷了下来。大家都埋首啃着营地发的硬邦邦的月饼。默默不语了。 望着天上那轮皎洁如盘的明月,我也想起了我娘打的月饼。我原本计划是在竹溪镇呆到选秀结束便返回洛阳,如今却顶替了李子林来营地服役。这一呆,就得是两年,我娘不知道我做下的这番决定,只怕此刻还在焦急担心我的安危…… “这么安静。大家都睡着了么?!” 场外突然响起一声爽朗的笑语,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发现竟是营地中的几位教官来了练兵场。便齐刷刷站起身来行了标准的军礼:“教官们好!” 领头的赵教官摆手道:“今日过节,大家不必这般拘束。我们来是要给大家传递一个好消息。” 我能想象,对于新兵们来说,最好的消息莫过于能放大家回家探探亲。可那赵教官却说:“明日,骑都尉窦固将军要来我们营地。他这一次来,是要从你们中间挑选一批优秀的好儿郎加入羽林军!” 赵教官的话一落地。场上顿时爆出一阵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木愣愣的扭头四望,看着这群突然象被打了鸡血的新兵们,只觉得匪夷所思:这个,也值得大家欢呼么?!加入羽林军,横竖也是当兵,而且一旦成为皇上的禁军,不但训练要比现在严苛百倍,最重要的是服役时间将远远超过两年以上,大家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低声询问旁边的一个新兵:“加入羽林军有什么好处啊?” 那新兵斜睨我一眼,象嘲笑土包子一般对我道:“你不知道么?羽林军的月俸比我们汝州营高出十几倍呢,只要能加入羽林军,你家里爹娘就衣食无忧了。” “可是服役时间好长啊……” “每年有固定假期啊。这比我们在汝州营一呆两年见不到爹娘好多了啊。我们村儿就有一个羽林郎,别说他爹娘在四里八乡面子上倍儿有光,就是托人上门求亲的那也是络绎不绝……” 对于这些出身乡村的男儿来说,能加入羽林军,成为皇上身边的禁军,确实不啻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难怪大家都这么激动! 待大家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后,赵教官又道:“为了公平起见,明日我们会组织骑术和箭术比赛,拿出你们的精气神儿来,好好在窦将军面前展示展示你们这些日子的训练成果!大家记住,凡在比赛中入围前十名的,都有机会加入羽林军!” 场上便又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激动欢呼声。 我不禁有些纳闷:明明赵教官说只有十个名额,大家却为何都表现出那十个人里会有自己似的激动?! 注:汉朝的一尺,约莫等于现在的。14岁的苏悦身高六尺六寸,约莫就是现在的左右。她比17岁的邓训大约矮了一个头,可以推测邓训的身高大约是左右。 第八十五章 军营重逢 第二日一早,营地教官便将我们这批新兵集结在练兵场中,排站得整整齐齐,等候窦固将军一行入场检阅。 虽然与窦媛是同窗好友,也曾去显亲侯府做过客,却还从没见过她哥哥窦固。去年,窦媛的父亲窦友去世,窦固已经承袭了显亲侯爵位,年初刘庄即位后,他又被任命为骑都尉,掌监羽林骑。 辰时一刻,营地外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随即便有斥候在练兵场外高呼:“骑都尉窦固将军到!” 说话间,十余骑纯黑的高头大马便冲进了练兵场。在滚滚烟尘中,一名身着玄甲衣头戴精铁盔的英武男子便纵身跃下了马背。 “向窦将军致礼!” 赵教官一声猛喝,早已经过数次排练的我们便将手中握着的木戟在场上顿得山响,齐齐朝着窦固高呼:“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待场中那阵腾起的烟尘静息下来,我发现窦固和他的随行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十来步的位置。 视线扫过窦固,被他身旁立着的一道高魁身影吸引,待我凝目仔细看清,顿时大吃一惊:那人分明就是戎装打扮的窦旭! 窦固正在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而我只是愣怔怔望着窦旭,全然没留意到他在说什么。窦旭比往日黑了一些,在精铁盔映衬下,那张脸也显得瘦狭了一些,整个人严肃而冷峻。他目不斜视的盯着练兵场的正前方,目光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场上突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想必是窦固的演讲结束了,我也忙着抬手鼓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拍手迟了一些,窦旭竟转头向我站立的位置望了过来,我忙忙垂下了头。 接下来,便是骑术和箭术两项比赛。窦固所负责的羽林骑,是羽林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支。主要是以骑射为主,对速度和精准的要求高于对体力和耐力的要求。因而今日的两个项目,就是专为遴选羽林骑而量身定制。 比赛分两组同时进行。窦固在箭术组主考,窦旭则在骑术组督阵。而我偏偏被分在了先考骑术的一组。若是在其他场所,见了窦旭我定然是要上前招呼问好,只如今我是顶替李子林当的兵,万万不能营中相认。 眼看就要轮到我了,我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尘土,两手搓了搓,便往脸上抹了一把。泥土混着汗水。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认出来吧。我壮着胆子,上前牵了马走到赛道上去。 “报上名来!”赛道前的督考官发了话。 我埋首道:“新兵李子林报到!” “叫什么?”窦旭竟上前一步问道。 我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的赛道,闷声答道:“报告长官。我叫李子林!” “李……子林?哪里人?”窦旭追问道。 难道真的认出我来了?我正犹豫要不要给他暗示一下,让他不要当场戳穿我是假冒的,旁边的王教官就捧了新兵名册凑了过去:“长官,他是梁县竹溪镇来的新兵李子林,父亲是个木匠。家世清白……” “是么?那就开考吧。”窦旭打断了王教官的介绍,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想当年在蝉蜕馆,他想要考查我的骑术,我懦懦后退,结果窦童上了他给我选的烈马,差点摔伤。时隔几年。竟又再次轮到他来考查我的骑术了。 我攥紧手里的缰绳,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跨上马镫。一个挺身跃上了马背。 我自认为上马的这个姿势还算不错,心里正有些洋洋得意,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却不知道是谁甩了一马鞭,我胯下的牝马受了刺激。一掀蹄子便朝着赛道狂奔起来。 我被缰绳拉扯得猛然朝后一仰,若不是事先将缰绳多缠了几圈在手背。只怕早就被摔下马背去了。我一边诅咒背后甩我黑鞭子的人,一边强自镇定心神,紧勒马缰,让马减速。 受了先前的这阵惊吓,后面接着的钻竹圈和跨横栏,我都心有余悸,基本上都是远远避开绕过,一路狼狈骑到终点,就只差没被下马背去了。 下了马,营地的钱教官便领着我们这一小组去箭术组参加比赛。我回头望了望赛道尽头的窦旭,他正埋头专注看着王教官递上的计分册子,并没有留意我的去向。我便松了口气。 骑术上,我的成绩一贯惨不忍睹,不过在箭术上,我却是我们营房十人中最好的。这也可能得益于早先在辟雍堂接受过邓训的培训。箭术比赛我发挥很稳定,十箭中了八箭,依然是我们营房中最好的一个。 和我同期入营的新兵有两百多个,骑术和箭术比赛一直持续到午时也未进行完。营地教官和窦固商议后,决定让大家吃了午饭再继续比赛。 队伍解散后,我和同营房的新兵结伴往伙房走,刚走到营房拐角处,便被一道高魁的身影拦住:“悦儿!” 抬眼一望,眼前立着的,正是褐衣玄甲英气逼人的窦旭。只是,我身边全是同期入营的新兵,为着李子林和李木匠着想,我怎么也不能应下这声呼喊。和其他新兵一样,我也扭头四望,装出一副不知道他在叫谁的诧异来。 “望什么呢?”窦旭一脸不悦道。 我们营房的什长便小心翼翼上前问道:“长官,你是在叫谁呢?” “阴悦。” 什长便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们什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士兵。” 窦旭脸色黑了一些,转而对我道:“李子林,过来,我有话问你。” “是,长官。”在同营房新兵们各种猜测同情的眼光下,我被窦旭带到一侧问话。 “你怎么混到兵营里来了?”窦旭抱臂问道。 我怎么到的兵营这件事,只怕三五句话说不清。而十步开外,和我同营房的几个新兵还正竖着耳朵望着我和窦旭呢。寻思后我决定继续装傻:“报告长官,小的年满十七,按律傅籍。” 窦旭浓黑的眉头渐渐皱到一处:“年满十七。按律傅籍?你还真当这军营里好玩啊?!” “报告长官,小的不是来玩的,小的家中还有重病老父靠营地发放的月俸维生。” “你,你……”窦旭抬手指着我,一时竟气急语结。 “长官,虽然我不知道李子林是哪里得罪了长官,但还请长官看在他是个新兵蛋子,狗屁不懂的份上,放过他一马。他家里老父卧病一年多了,就等着月俸买药……”同营房的什长一见窦旭抬手指我。当即便冲了过来替我求情。 往日训练中,这人最爱拿鸡毛当令箭,打着教官的旗号来欺负我们。还逼迫我们轮流给他洗衣服。到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能这般仗义执言,挺身相护,这着实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心下便决定将午餐里的牛肉分他两块。 “看你能给我装到什么时候!”窦旭瞪我一眼。终究忍受不了这唠叨不休的什长,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而去。 待窦旭走远了,什长转身看着我,疑惑道:“小林子,莫非这位长官认识你?” 我摇头道:“我不认识他。” “那他怎么说你装什么装的……” “可能是我长得像他认识的什么人吧。”我吱唔道。 什长恍然大悟:“哦,难怪他方才对着你叫什么‘阴岳’。我先前才听人说。他是窦固将军的亲侄子,你若是能认识他,说不定进羽林军就有望了……” “难道入羽林军还能走关系?这可是皇上的嫡系部队。” “什么地方不走关系?别说是羽林军选兵。就是皇上选秀女那也是关系套着关系的,你小子就是脑袋太简单了。若换了我,那长官叫我什么我就答应什么,先把关系勾兑了再说……” 去伙房的路上,什长便就着如何勾兑关系这个话题与我唠叨不休。同营房的其他新兵听说这事后。也都纷纷替我遗憾方才没好好利用这个条件。 午饭后,比赛再次开始。我们已经比过的新兵。便在各什什长带领下,整齐立在烈日下观看比赛,等待最终结果出来。 未时末,全部比赛结束,场中新兵们的情绪便都明显的紧张起来。大家仰首望着阅兵台,看着几位教官在台上向窦固等人传递记分册,偌大的练兵场中竟是一片鸦雀无声。 片刻后,赵教官转身对大家道:“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请窦将军为大家宣布此次录入羽林军的名单!” 窦固站起身来,朝着台下朗声道:“今日来汝州营,你们让我见识了汝州儿男的好本事。虽然大家都是入营不久的新兵,但骑术和箭术上却不乏可圈可点之处。综合骑术和箭术两项比赛的成绩,你们中间表现最为优秀的十一名新兵,将正式加入我大汉羽林军……” “十一名?!之前赵教官不是说只有十个名额么?”我身旁的一名新兵小声嘀咕起来。 我瞥了他一眼道:“窦将军看我们表现优异,临时增加个把名额也很正常啊。” 接下来,窦固便对照着名册一一念起名字:“新兵第六什张巍!” “新兵第三什罗格!” “新兵第十四什程秉!” …… 窦固每念出一个名字,场中便掀起一阵欢呼。这些被点到名字的人,则自动走出队列,大步走到阅兵台下站定。 这些名字我在新兵点名时都曾听过,只是还对应不上具体的人。此刻,我便踮起足尖,越过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想一睹他们的飒爽英姿。 第八十六章 男女有别 “新兵第七什李子林!” 我身边爆出了一阵欢呼。居然离我这么近?!我当即扭头四望,想近距离看看这个被录入羽林军的幸运儿。 “你找什么啊?窦将军点到你了!”身旁同营房的新兵推了我一把。 我猛然怔住:我?! “新兵第七什李子林!”台上的窦固再次重复道。 李子林?啊,这不就是冒名顶替的我么?!但是,怎么会有我?难道是窦旭搞的鬼? “发什么愣啊,赶紧上去啊。”身后的什长也推了我一把:“靠,亏我先前还教你怎么勾兑关系来着,原来你小子早就勾兑上了,藏得还真他妈深!” 这话听着特别刺耳,可我却没办法跟他解释。站在我前面的新兵已经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我只得懵着脑袋往阅兵台走。 “为什么有他啊?他骑术比我差多了……” “上面有人啊,特批的名额,你没看出来么?!” 一路上,新兵们的纷纷议论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窦旭居然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这不是拆羽林军的招牌么? 最可恨的是,明明我呆在汝州营,两年后就可以解甲归田,进了羽林军后,再想离开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走到阅兵台下,哀怨的望向台上的窦旭,他却对我视若未见,目光平视前方,全然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我们在阅兵台下站定后,赵教官便陪着窦固将军,给我们被选中的十一名新兵赠送了象征羽林军的雕羽头盔。每一个领到头盔的人都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唯独我,心下煎熬,忐忑不安。 “祝贺你!”窦固走到我面前,将一顶崭新的头盔递给我。 我迟疑的接过头盔,道了一声:“谢谢将军!” “怎么这般没精神?你可是将军第一个点名要下的人。”赵教官笑道。 “谢谢将军!”我忙忙挺直脊背。强打精神,学着其他新兵一样高呼了一声。心下却是一阵失落:果然是窦旭找他叔叔给我走了关系!我不过是没在营中与他相认罢了,居然这么惩罚我?! 授完头盔,窦固又对在场的新兵说了一番激励鼓舞的话,最后在全场兵士热烈的掌声欢送下,带着窦旭等随从离开了练兵场。 我们十一名新兵则接到通知:在一刻钟内打好包裹,集合去马厩分领马匹,跟随接兵军士赶往羽林军军营。听到通知,我心下庆幸:幸好是立即走人,不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同营房那些新兵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从汝州营出来。大家情绪高昂,跟随着羽林军的接兵军士一道纵马急驰。一路上,马蹄哒哒。烟尘蔽日,场面煞是壮观。 起初,我受大家情绪感染,纵马扬鞭跑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可一百八十多里的路程。竟没安排一次歇息时间,我感觉自己快被马匹颠簸得散架了一般,腰酸背痛,苦不堪言。 太阳落山之后,接兵的军士仍然没有发出休息和进餐的指令,我们所有人都只能继续策马前行。直到驿道上一片漆黑。马匹行进的速度减至最慢,却仍然不曾停歇。走在我前面的程秉终究是憋不住了,开口请求军士允许他下马小解。 领头的军士却在黑暗中喝道:“我们羽林骑在执行紧急任务时。往往日行七八百里,若是人人都要下马小解,一百人的队伍小解上一百次,这一日又该耽误多少时间?!” 程秉闻言便不敢再吱声了。微弱星光映照下,只依稀可辨人影的驿路上。除了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外,最响亮的也莫过于路边草丛里秋虫的唧唧声了。 望着黑魆魆的山林和前方远不可测的驿道。我心下不知为何就想了邓训:他为了赴我的约定,曾一个人骑着朱雀,一日间在这条驿路上往返奔袭了几百里。想到那时的他,我竟然还会有隐隐的心痛。我狠狠甩了一马鞭,想将他的影子从脑子里甩掉。 披星戴月,忍饥挨饿,我们一行人申时许从汝州营出发,一直奔袭到深夜亥时,才疲惫不堪的抵达位于洛阳城外的羽林军军营。 跳下马匹,我发现自己大腿酸痛不说,紧挨马鞍部位的管裤稍一牵扯,就是一阵撕痛,只怕是已是磨破了皮。卸了马鞍,将马匹送进马厩后,我一瘸一拐的跟着接兵军士往营房走去。 营房外,早已站着一排人。和汝州营的设置一致,羽林骑也是五人为伍,设伍长一名;十人为什,设什长一名;五十人为一队,设队率一名。这些立在营房外的人,就是羽林骑各队的队率。 与汝州营不同的是,羽林骑没有单独的新兵队列,新入营的兵士直接划入原来设置的各个队列之中,由各队队率负责带教。这些等候在营房外的队率,就是来接领各队分配的新兵的。 接兵军士点名后,我们十一名新兵被分进了五个不同的队列,我被分在了羽林骑第三纵队。 汝州来的新兵们陆续跟着自己的队率走向各自的营房,望着一个个刚刚认识便又分开的背影,我对这片笼罩在密林之中的营地越发感觉陌生和惶惑了。 一道黑影走上前来:“发什么愣,走了!” 窦旭?!我着实被惊了一跳。方才他与其他队率并立在黑暗中,我竟没能认出他来! “怎么,怎么是你?”我心下惊诧:他居然是羽林骑第三纵队的队率?我被分到他的队列,显然就是他的杰作。 “不能是我么?”暗淡的星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冷淡。 见接兵军士和其他新兵都走远了,我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弄进羽林军来?” 这句话说完,我便感觉黑暗中有道锐利的目光钉在了我的脸上,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却让我感觉不自在。 “李子林,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不要让我听到!”就在我不知所措时,窦旭突然出声说道,说罢转身便往营房走去。 靠,这什么人啊。在汝州营地,我不想被他认出时,他一脸不痛快。如今我主动想要亮明身份,他却摆出一副拒人千里外的姿态来。 心下腹诽一番后,我咬着牙忍着痛,尽量跟上他的脚步。也不记得走了多久,终于跟着他进了一间营房。 这里和汝州的营房截然不同,正对门是一道木屏风,屏风前有木桌椅和书架,屏风后不但有床榻,床榻上还居然有床帐。想起十人连铺蚊虫猖獗的汝州营房,我啧啧感叹:“果然不愧是羽林军啊,营房比汝州兵营好了不止十倍,这么宽敞舒适。” 窦旭取下头上的精铁盔,正准备往屏风旁的木架上放,听了我的感叹,便转回头来冷冷道:“这是我的房间,兵房在隔壁。” 自作多情了,还以为这是我的房间呢。上次听汝州兵说羽林军待遇好,我就想入非非了。说起来,还是自己太渴望一个私密空间的心思在作祟。 “出门往左五百步,就是水房,你先去打盆水来。”窦旭放好头盔,解了甲衣挂好,转身走进了屏风后面。 望着那尚在木架上晃悠的甲衣,我心下一寒:他想方设法把我弄进羽林军来了,原来就是想找个贴身丫环?莫非,他还在记恨程素没答应他的求亲?…… “时辰不早了,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打水去!”屏风后传来他宽解衣服的窸窣声。 在侯府,每次沐浴洗漱都有丫环婆子替我打水。想必是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福分,所以如今我也落到替人打水的地步了。我心下喟叹一声,忍着管裤摩挲下皮肤的烧灼刺痛,从盆架上取了木盆,一瘸一拐的出门去打水。 五百步,对于骑了好几个时辰的马,全身就快被颠得散架的我来说,远得超乎想象啊。而更痛苦的,莫过于走到水房弯腰打了水,还得走回去。 当我颤颤悠悠的端着一满盆水,举步维艰的终于走回去时,窦旭已经换了深衣坐在木桌前看书了。 看他在灯下摆出一副沉着镇定的模样,我便心生悔意:白日委实不该在他面前那么嘴硬。不那么嘴硬,或许念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他也不会弄我到羽林军中来当粗使丫环了。 “端里面去。”窦旭头也不抬的吩咐道。 “是,队率。”我咬着牙又将水盆端进屏风后搁下。 “这是‘清淤止痛膏’,你自己用水清洗创面后抹上,明日才进得了练兵场。”我刚手撑腰肢艰难站起身来,窦旭便走进屏风来,将一个白瓷葫芦瓶递给我。 我诧异望着他:“这水是让我自己用?” 窦旭却是脸色一黑:“跟汝州那帮兵蛋子同吃同睡了半月,你就真当自己也是个汉子了不成?!” 我起初误会他让我打水是他要洗漱,此刻不过是确认一下这水真的是打给我自己用的么,他居然就黑脸了?我忙忙解释:“我以为是你清洗来着……” 窦旭却似更加恼怒:“男女有别,我怎么替你清洗?!”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和laura0968的打赏! 第八十七章 出血晕倒 晕,窦旭居然误会我是要他帮忙清洗?! 虽说我在军营里迫不得已和一帮汉子同吃同睡了半个来月,可我并没忘记自己女子的身份,这羞耻之心还是有的啊,他怎么能这么误会我?! 我仰头解释道:“队率,你误会我了,我是说我以为这盆水打来是你要洗漱来着,所以才想确定一下是不是你要让给我用……” 这话绕得我舌头直打结,我感觉自己吐不清词儿了,便无奈抬头望向窦旭。这一望,我才发现灯烛下窦旭的脸竟有些发红,他将白瓷瓶儿一把塞进我手里,转身走出屏风外去了。 我正感诧异,便听他催促道:“你动作快点。” “那个,你,你不出去么?”我小声问道。 “这是我的房间,这个时辰了,我出到哪里去?!”窦旭闷声回了一句,便见他的身影在屏风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随即传来翻阅书卷的细碎声响。 想想也是,我总不能雀占鸠巢,将堂堂队率大人赶出去吧。毕竟还有屏风遮挡,比起我在汝州营地的茅草丛里擦洗好了不知多少倍了啊。 我小心翼翼的脱起管裤来,磨破的皮肤与布料粘在一起,每撕开一点,我都忍不住“嘶”的倒吸一口气。不知是不是我吸气的声音搅扰了他的清静,他竟一声叹息,丢下了书卷。 我正惊恐他会不会起身走屏风后来助人为乐,便听他问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混进军营了吧?” 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略作思忖,我便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及自己不想进宫逃出侯府,适逢遇到父亲病危的李子林征兵傅籍,便顶替了他入伍的事情一一道来。只是想着自己先前失德失仪邀约男子私奔,毕竟有损颜面。便瞒下了邓训这一段。 听我说完这些,窦旭在屏风后静默了许久,才又道:“不想入宫,还有很多办法可以逃避,又何必要私逃出府?逃出侯府倒也罢了,你还居然莽撞到军营里来了,你可知道冒名顶替是重罪……” 顶替李子林入伍,原本是想替我娘了却一桩心事。只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却不好对窦旭说明。如今木已成舟,我已是退无可退了。不想再听他叱责,我便打断道:“来便来了。混两年我就寻个借口退伍得了。” “混两年?你以为羽林军和汝州营一样,能让你混着过日子?!”窦旭加重了语气。 “不然怎样啊,还不是怪你把我弄进这里来。”我清洗完创面。一边小心涂药一边抱怨道:“本来我在汝州营熬上两年就自由了……” “我一个小小队率,有何能耐将你弄进羽林军来?!” 窦旭的话让我一怔:“不是你走的关系?” “白日听叔叔点到你的名字时,我也是大吃了一惊。回程路上,我还问起他,为何你的骑术得分那么低。身高也明显低于羽林军标准,还要破格录取,他却说因为你的箭术是同期新兵中最好的……” 我诧异道:“最好的?不会吧,听说有十箭全中的,我只中了八箭啊。” “叔叔说你对箭术有天份,你挽弓射出的第一箭。姿势便让他眼前一亮。他还说虽然你骑术得分不高,不过看你身形轻敏,以后只要勤加练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羽林骑!” 听到这里,我却是彻底愣住了:居然是窦固选择了我,理由还居然是我对箭术有天份!说起来,我的箭术不过是当年邓训指点了一二,进入汝州营后又在教官指导下训练了半月的结果。何来天份之说? “屏风架上准备有干净布条,你将创口包扎一下。” 我有些尴尬。他一早就准备好了清淤止痛膏和干净棉布条,他是如何知道我这私密之处有伤的?我从屏风上取下两条柔软干爽的棉布,沿着腿根将磨破皮肤的地方包扎了一圈。 “你身后衣橱里有换洗衣服,换好后我送你去兵房。” 才刚包好创口,窦旭便又提醒我更衣。望着屏风外被灯烛投照得格外高大的他的背影,我有些疑惑:难道他能看见我?! 虽然只是略作清洗上药,烧灼的疼痛感却明显缓解了。换好干净衣裳,我走出屏风对他致谢:“谢谢队率。” 窦旭站起身来,看着我道:“你进羽林军,是我叔叔点了你。你分到我的队里,却是我主动提出的。既是你自己选择了要做李子林,你就要有吃苦的思想准备。本着对皇上负责,对羽林军旗帜负责,日后我不会因为你是女的,就手下留情,轻易放过……” 听着窦旭这番郑重说辞,我一边点头应下一边猜测:既然不会手下留情,又何必要我进他的纵队? 说罢这番话,他便送我去了隔壁的兵房。羽林军的兵房和汝州营差不多,也是十人一间,唯一不同的是,每个板铺之间立了一个木柜,柜子上层统一放着雕羽头盔,中层放置甲衣,下层则是洗漱用具。 窦旭将我交给兵房的什长,叮嘱两句后便离开了兵房。什长将房间最里面空着的板铺分配给了我。入营时间本就已经很晚,什长大致给我指了指水房、茅厕的位置,便灭了灯烛就寝。 这一日已是困到极点,我身子一粘床板就睡得昏天黑地。 “李子林!李子林!!” “李子林,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泼水了!” 我迷糊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细致白嫩的脸和一双分外焦急的眼。 “你,你是女人?”看见这张脸,我顿时感觉亲切无比。 那张脸顿时变得气急败坏:“你才女人呢,你们全家都是女人!” 我坐起身来,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你……”那人气结不已,手臂一挥,一盆冷水便从我头上浇下。 这兜头浇下的冷水让我彻底清醒过来,转头一望。兵房里居然只有我和他,我便问道:“他们人呢?” “早就出操去了。就你迟迟不起,还是队率让我来叫你的。” 啊,我居然睡过头了?!我猛的跳下床,取过木柜上的雕羽盔戴上,也顾不得被水浇透的衣衫,急慌慌的往兵房外冲。 那人急步追了出来:“错了,练兵场在这边!” 我便跟着他穿过林地间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往营地东边的练兵场跑去。 当我气喘吁吁跑到练兵场时,窦旭正带着一队兵士在布置箭术练习用的靶点。 “报。报告队率,新兵李子林报道!” 窦旭头也不回的说道:“入营第一日就误了晨练,罚跑二十圈!” 二十圈?!我望着足足有五个汝州练兵场面积大小的细沙练兵场。顿时口吃起来:“能,能不能罚别的?” “罚别的?”窦旭猛然转回身来,盯着我道:“可以,做一日的移动活靶!” 移动活靶?!想象自己顶着烈日举着箭靶在场上移动,让这些不知根底的兵士们练习射击。不被乱箭射死也会被吓死的啊。我忙忙摇头:“那就,那就还是跑二十圈吧。” “颜顾,你给李子林说说队里的规矩。”窦旭转首对那个泼我水的士兵道。 “接受处罚时与长官讨价还价,加罚十圈!李子林,你一共要跑三十圈!” 窦旭点头道:“颜顾,就由你来负责监督他。” “是。队率!”颜顾的声音答得是既铿锵又响亮。 路漫漫其修远兮的三十圈啊,我已经连续饿了两顿的肠胃,连同昨日被马鞍磨破的那些皮肤。在我抬腿的瞬间,便开始了对我的加倍体罚。 颜顾立在场内,我每经过他身边一次,他便高声报出一个数字。我一直跑到头晕脑胀,腿脚发软。才听他报出一个数字七,我便有些疑惑:都跑了大半个早上了。怎么才第七圈,他不是故意少数了吧? 下一圈,我再跑到他面前时,听他照例响亮的报出一个八字,便放慢了脚步喘息道:“颜大哥,你……你没数错吧?” 颜顾看着我,若有所思道:“啊,好像是数错了,这应该是第七圈啊!” “你,你……”我心下愤恨不已。我不过是迷糊中觉得他皮肤白皙,五官秀致,以为他是和我一样女扮男装的罢了,他就这般记仇。 远远望着场中正躬身指导兵士箭术的窦旭,我终于相信他昨天晚上说的那番话都是真的了。他不会因为我是女的,就手下留情轻易放过。如今这个皮肤黝黑神情冷峻的窦旭,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窦家学堂外说要娶我的窦旭了。 在颜顾数到第十的时候,我的双腿已经象被灌满了铅水,重得难以抬步。颜顾望着我,恶毒笑道:“李子林,队率是罚你跑,不是罚你走,你的速度呢?!” “我,我跑不……动了。”话一说完,我就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脸颊猛的戳在沙地上,一阵刺痛。我竟是累得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保持着脸贴沙地喘息不定的姿势。 “报,报告队率,不好了,李子林跑步跑出血,晕倒了!” 身后传来颜顾惊慌失措的呼喊。 出血?!我心下寻思:难道是剧烈奔跑,把昨夜包扎好的创口撕开了?怎么没感觉到疼痛呢?难道是累得麻木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便自身后传来。 我双手撑地,正想站起身来,身子突然一轻,竟被人横抱了起来。下一刻,我便对上了窦旭焦灼不安的双眼:“你没事吧?” 这么近距离的与他对视,我忽然有些慌乱:“我,我……” “颜顾,你监督大家继续练习,我带李子林去看军医!”不待我的话说完,窦旭朝颜顾甩下一句话,抱着我便往营房奔去。 第八十八章 帐中藏娇 窦旭将我抱进他的房间,在床上放下后,便急切道:“你躺着别动,我去叫军医过来!” 看军医?!不过是磨破了点皮,哪里需要看军医?再说,那么私密的部位,我怎么可能让大夫看?! 我一把拉住他:“我就是昨天骑马磨破了点儿皮,用了你的药,已经好多了,不用麻烦军医。” “磨破皮,怎么可能出这么多血?!你管裤都浸湿好大一块,是不是骑马摔过?”窦旭紧张问道。 管裤浸湿了好大一块?!我大吃一惊。抬手正想去摸一下,却被窦旭一把抓住:“别动,仔细挣裂了伤口!” 伤口?我虽然骑术差,可昨日没有摔倒过啊。啊!莫非是癸水来了?前天是中秋节,今日是八月十七,上个月也正是这一天来的。难怪昨天一直觉得腰酸背痛,还以为就是骑马颠簸的缘故。 想到这一层,我的脸蓦地红了:“你,能不能帮我找些干净棉布来?我自己处理就好了……” 窦旭转身去衣橱里拿出一卷棉布递给我,却又道:“不行,你没学过医,我还是去叫军中的大夫过来看看。” “真的不用啊。” 窦旭以为我是害羞,耐心解释道:“你放心,军医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大夫,你就当……” 我只得实话实说:“那个,其实是我来了癸水……” 这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连我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了。窦旭却怔怔愣住,他望着我,一张脸涨得通红。 “那个的话,你看还需要些什么?”好一阵后,窦旭神色不自然的问道。 既然最尴尬的话都已经说了。我便松了口气,厚颜向他索要了绢布、针线、银炭粉,为了舒适,我甚至也没忘了要上一包薄荷叶。 窦旭点头走出门去。半个时辰后,他便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了。这军营之中,我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东西的。 “这几日,我就说你是骑马摔伤了需要卧床静养,不必去练兵场点卯了。还有,住兵房不方便,你就住我这里。” “那。那你住哪里?” 窦旭瞥了眼屏风道:“我晚上在屏风外睡地铺。” 我犹豫道:“士兵与长官同室,会不会……” “我叔叔的营房里就配有勤务兵,你留在我这里。大不了他们说我官僚。我去练兵场了。”说罢,窦旭转身走出了房间。 半个多月了,我终于在军营中得到了一个私密空间。时机难得,趁白日官兵们都在练兵场训练,我去水房打了水来。栓上房门仔仔细细的梳洗了一番。 沐浴后,我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虽然身体仍酸痛乏力,但神清气爽,心情愉悦。我一边晾头发,一边拿起针线给自己缝制打理癸水的积炭绢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中午。搁下针线,我抚着空荡荡的肠胃,正寻思是不是该去伙房找点吃的。便听见营房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大夫让他好好休息,你们过几日再来看他。” “我们昨天都还没见过他呢,借着探病,也正好认识一下。” “是啊,队率你一直要我们把队友当亲兄弟。亲兄弟病了,我们至少也该去慰问一下……” “那进去看一眼就赶紧走人。别影响他休息。” 听清了窦旭的声音,我忙忙将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他的衣橱,转身脱了鞋子跳上床去。却刚刚拉过薄被盖上,房门便从外面推开了。 窦旭身后跟着走进来一群褐衣玄甲的兵士,瞬间就将房间挤得满满当当。 “李子林,队友们听说你病了,都赶来看望你。”窦旭立在床边,无奈介绍道。 我半撑起手臂,佯装要坐起来,走在前面的颜顾便忙忙道:“子林兄弟,你快快躺下,快快躺下,千万不要把伤口挣开了……” 其他围在床旁的人也都纷纷道:“是啊,你快躺下。” 我便老老实实的躺下了。 “我叫宁海,和你住一个房间的。进门第一个铺位就是我。” “我叫聂甚,也和你是室友,我住进门第三张铺位。” “李子林,昨天晚上是我接的你,还记得我吧?我叫张罗,是三队二什的什长。” “我叫黄明。三队三什的,就住你们房间隔壁。我也是梁县的人。” …… 一个个兵士都挤到床前来,四五十号人一一作了自我介绍。我越听越是糊涂,这么多同样穿着打扮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我怎么可能记得住他们的名字? 待众人自我介绍完毕,张罗笑道:“子林,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团队!上个月老田头退役,我们队只剩下四十九个汉子了,你这一来,我们又刚好凑足五十整。” “呵呵,子林长得这般秀气,我进门第一眼,吓了一跳,还以为队率在营帐里藏了个美娇娘呢!”一旁的聂甚笑道。 我方想起自己沐浴后忘记了梳发髻,这满肩黑发也确实太招眼了,不由得感觉头皮发紧。抬眉间,我发现窦旭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正尴尬时,颜顾上前推搡了聂甚一把:“你他妈什么眼神啊,我进队时你也说我象女人,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屋里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聂甚却望着我不甘道:“子林,你娘一定是把你生错了,你这张脸,若是生做女子,只怕也够得上祸国殃民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都给我出去!”窦旭终究忍不住了,出声喝道。 窦旭一黑脸,满屋的兵士们便都垂首往屋外走去。颜顾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道:“子林,你放心,聂甚侮辱你是女人,我回头帮你收拾他。” 我便明白过来,颜顾长得细皮嫩肉的。最讨厌人说他象女人。早晨我问他那句话就惹恼了他,原本他还在跟我置气,此刻见聂甚说我象女人,他反倒帮起我来,到也是个性情直率的人。 兵士离开后,窦旭黑着脸走到床前喝道:“起来!” “是,队率!”我掀开被子恋恋不舍的起身下床。这张床本来就是他的,先前他大方说要让给我住,估计想想又后悔了吧。 说起来,这张床是我这半个多月来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了。宽敞又整洁。不像兵房里的板铺,翻身动作稍大一点就可能栽下地去,半个月才换洗一次床单。每天都睡在一股汗馊味儿里。 我躬身穿好鞋子,站起身来,窦旭丢过一把梳子给我:“赶紧把头发打整好。以后再要这般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便是军法处置。” “是,队率!” 我拿过梳子。忙忙梳理起头发来。心下着急,手里便乱了章法,一头及腰的长发竟乱作了一团,梳得吃力不说,头皮也被扯得生痛。 见我呲牙咧嘴的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窦旭的一对浓眉便皱得更紧了。那团拧结的眉毛正让我错觉他要发火。他便三两步走了过来:“梳子给我!” 难道他要帮我梳头?! 我犹豫着将梳子交了出去,他刚接过梳子,手还没挨到我的头发。房门便“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报告队率,饭菜……” 这话没有说完,便齐刷刷的卡住了。我诧异抬起头来,便见一个兵士端着一个盛着饭菜的餐盘,目瞪口呆的立在房间门口。 “进来!”窦旭出声道。 “是。队率。”那名兵士垂眉躬身走进屋来,将餐盘在屏风外的木桌上搁下。战战兢兢问道:“队率可还有吩咐?” “在李子林康复前,这几日都由你负责将饭菜送到我房里来。” “是,队率!”那名兵士低垂着脑袋,竟不敢抬头向我这边多看一眼。 待那名兵士走出去又将房门轻轻带上后,窦旭竟又将梳子递还给我:“我去伙房了。桌上是你的饭菜。” 望着他高魁的背影走出营房,我寻思道:想必是看见饭菜,他才想起自己也还饿着肚子吧? 他不在屋里,我梳头反倒没那么慌张了。将长发梳成发髻缚好后,我坐到桌前享用起加入羽林军后的第一顿饭菜来。除了青菜、猪肉和白米饭外,还有一小盅猪脊骨炖萝卜汤,味道都很不错。 舒舒服服的将饭菜汤水打扫干净后,我感叹道:汝州营的兵士诚不欺我,这羽林军的待遇还真是不错! 毕竟昨天累了一天,今日又在练兵场上跑了十来圈,我全身都是酸痛的,吃喝完毕后,寻思反正是窦旭让我装病,我便又理直气壮的爬上了他的床,舒舒服服的睡了起来。 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待我再睁开眼时,房间里居然亮着灯。窦旭手握书卷的身影被灯烛投射在屏风之上,竟如去年七夕夜看过的皮影戏一般,影影绰绰。 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居然没叫醒我。感觉有些口渴,我起身下床想去木桌旁倒杯水喝。 “醒了?” 我一愣:难道他后脑勺长了眼睛,怎么对我的一举一动这么清楚? “方才有勤务兵来通报,明日叔叔要到练兵场观看我们队的训练,你新兵入营,缺席恐怕不行……” 这话听起来竟似有些为难,我便忙忙道:“我休息了一日,一身困乏已经消减了许多,明日上场训练没问题的。” “那好,我明日就安排箭术训练。”说罢,窦旭便又埋首看起他手中的书卷。 我立在桌角,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边喝边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 子时都还不肯睡觉,这让我对他手中的书就有些好奇了:“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兵书。” “兵书有这么好看?让你挑灯熬夜的,我才不信呢。”我记得我只有读《遇仙传》、《鹊桥仙》这些话本时才有过这般痴迷。 第八十九章 出了风头 我搁下茶杯,伸手去夺他手里的书。他的手顺势一躲,我的手便抓在了他握书的手腕上。 我不由一怔:半个月来,我和一帮汉子顶着烈日练习体能、箭术,原以为自己已经晒得够黑,够爷们了,没想到这烛照之下,我的手和窦旭的手比起来,竟还是这般白嫩细腻得不像话! 哎,也难怪聂甚会说我象女人。啊,不对,我本来就是个女人啊。待我理清思路,一抬起头来,便发现窦旭的一张脸在灯光下红得甚是耀眼。 我慌忙丢开他的手。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仪,我顿觉愧疚,自己居然一不小心就“非礼”了他。我忙道:“对不起,我失礼了。” “赶紧睡觉去!”窦旭站起身来,去衣橱里抱了床褥子,准备在木桌旁的空地上打地铺。 我抬眼瞥了眼他搁在木桌上的书,果然是《孙子兵法》,我便越发感觉惭愧。想着自己平白抢占了他的床铺,心下不安,便上前道:“我睡地铺吧。” 窦旭瞥我一眼,并不言语,只是跪身将褥子在地上打开。我见状忙忙跪身替他平整另一侧的褥子。 铺床叠被这些家务,进窦家学堂第一年女先生就教过了,我做起来十分熟练,三两下将我这一角铺平,我便躬身去掸他那侧的边角。掸平了四角,我正要直起身来,不料却“砰”的一声,额头和正要起身的他撞在了一起。 这一碰,竟是电光火石一般,让我眼前一片星光闪烁。我捂着额头,看着咫尺见的窦旭,一时有些失神:他也被撞晕了么?怎么眼神直直的,愣愣的。 这眼神看得我有些紧张。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队率,你没事吧?” “你……”窦旭喉结耸动,声线沉暗。我正有些诧异,他却猛的挺直脊背站起身来:“你喜欢睡地铺的话,就让给你了。” 说罢,他走到木桌前,吹灭了灯烛,在黑暗中几步走回木榻旁,一阵窸窸窣窣后,便躺上床去了。 我也在地铺上躺了下来。只是。黑暗中他的呼吸声竟格外粗重,听着这一起一伏的声音,我竟难以入眠。为什么和一群汉子同房睡觉。我睡得很踏实,和一个汉子同房睡觉,我反而会失眠呢?莫非是我白日睡过头了? 第二日卯时,我跟着窦旭一道返回队列,队友们都十分诧异。面对队友们的热情关怀。我推说是军中大夫技术好,用了跌打损伤膏药,又卧床休息了一日,我就好得差不多了。 巳时许,窦固在随侍军士陪伴下,果然来了我们训练的靶场。窦旭正要组织我们列队欢迎。窦固便摆手制止了,他要求我们按照日常训练进行,他就在旁边看看。 窦旭安排的果然是箭术训练。只是。这个训练和我往日见过的全然不同,兵士们射击的是移动箭靶。 也是在这时,我才知道移动箭靶不是由人举着箭靶在场子里移动,而是有专门的移动箭靶架。场地两段立着木桩,桩上的木齿轮绕着两根拇指粗的绳子。箭靶便固定在这两根绳子上,侍箭的兵士只要转动一侧的齿轮。箭靶就会在轨道上左右移动。 射固定箭靶,我尚且不能十发十中,一见到这移动箭靶,我便心里发虚。 好在我个子是队里最矮的,排在队伍最末。我便专注观看前面四十九名队友的射击,仔细聆听窦固对他们的点评。他们之中,成绩最好的是颜顾,十发九中,最不济的宁海也中了三发。想必平日经常在练习。 终于轮到我了,我发现自己手心里竟是满满的汗水。 “移动箭靶的射击和固定箭靶不同,你除了要把控好弓箭这一端,同时还要做好对箭靶移动速度的估算。你必须预测你的箭飞出去后,箭靶移动到了什么位置。” 窦旭在一旁讲授要领,我戴好扳指后,迟疑的抓起了弓架上的长弓。要命,不但箭靶是移动的,这弓也比往日在汝州营用的一石弓重了许多。我摆好姿势,按箭上台,曲臂引弓,一下,二下,三下……我连拉三下,居然都没能将弓弦拉开。 抬眼瞥了一眼静静立在一旁的窦固,我抬袖抹了一把额头,顿时领悟了什么叫做“汗如雨下”。是窦固亲自选我入营,我在他面前却连羽林军中常用的弓弦都拉不开,岂不丢脸丢到家了? “他刚入营地,还不适应这二石弓。你且替他换成汝州营的一石弓试试。”窦固看出我的窘态,发话对窦旭说道。 窦旭很快便替我找来把一石弓。换弓之后,我深吸一口气,徐徐挽弓,将箭头对准移动箭靶,感觉了一番箭靶移动的速度后,便松弦送箭。 “嗖”的一声,长箭飞出,却落在了移动箭靶的前面。 窦旭又取了支箭给我,我接过按下。回想刚才那一箭射出的力度和抵达移动靶架的时间后,我减缓了出箭的速度。这一箭出去,箭头恰好扎在箭靶边缘,只是力度不够,摇晃一下,便栽落在地。 这时,窦固便开口了:“你发现是箭速过快导致第一箭脱靶,你就减慢了速度和力度,却又导致了你第二箭虚浮不实。你记住:命中靶心不是练习箭术的目的!我们营地里有很多百步穿杨的好手,可是外出执行军务时,却屡屡与目标擦肩而过……” 练习箭术的目的不是命中靶心?我望着窦固,一脸迷茫。 “人箭合一,让箭头替你抵达你手臂不能抵达的位置,那才是练习的关键。我当日之所以会选中你,就是看中了你在出箭前的那番思索和判断。这是弓箭手最为可贵的品质。” 出箭之前的思索和判断,这就是他选中我的原因? “现在,我去替你摇靶,你将那箭靶当做一个被羽林军追缉的逃犯,给你三次机会,看你能否命中目标。”说罢,窦固便走向了移动靶架。 “子林好有面子啊,我入营这么久,就没见过将军给人摇靶的……” “子林,加油啊,这可是将军亲自替你摇靶!” “你可别射偏了,射中将军可是死罪!” 身后传来队友们的议论声,我心下便有些紧张了。 “将注意力集中到箭靶上!周围的一切对你而言,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窦旭提醒我道。 我点点头,凝神盯着前方移动的箭靶。感觉这一次,箭靶移动的速度竟比方才快了许多。我拿着弓箭,跟随目标往左右各走了一次,心下对移动速度有了判断,才持弓开弦。 “嗖”的一声,箭头离弦而去,眼看即将命中箭靶,那箭靶的移动速度却骤然加快,与箭头擦身而过。 “哎,只差那么一点儿……” “啧啧,可惜了!” 身后又响起一阵啧啧的惋惜声。 我又抓了一只箭,急速按下箭台,未多思虑,“嗖”的一声又松弦送箭。这一箭竟和上一箭一样,在即将命中时,与箭靶错位。 “吔,又脱靶了!” “明明就要中了,将军又加快了移动速度!” 不管身后的阵阵惋惜,我再次抓了支箭,迅疾朝向箭靶的前方射出一箭,这一箭“啪”的一声扎进了靶身。 场上顿时响起一阵掌声。 窦固抬步走了回来,凝眉问道:“不错,你完成了追缉任务。不过,我还想听听你在射出这三箭前,心里是怎么判断的?” 我略作回想,便答道:“第一箭,我先是跟踪了箭靶的移动速度,估算得差不多了,就送箭出手,可逃犯好像发觉了我,突然加快了奔跑速度,导致我射偏。第二箭,我虽比第一箭加快了速度,可是逃犯已经受了惊吓,奔跑的速度更快,便导致了我再次失手。第三箭,我原本还想加快箭速,可我想起一个人的奔跑速度在达到某个极限后,速度就会逐步减慢,我就保持了第二箭的力度和速度……” “啪啪啪!”这一次,却是窦固抬手击掌道:“这一番分析判断合情合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具备成为一个优秀羽林骑的素质。选你入营时,有人曾说你身量不足,体型瘦弱,有失我大汉羽林军威武之师的形象。你绝不可妄自菲薄,要好好发挥你的优势,勤学苦练,提升技艺,为我羽林骑争光添彩!” “是,将军!”我振作精神应下窦固的期望。 窦固又道:“在这里,我也想告诉大家,羽林军不是皇家仪仗队,我们追求的不是车骑甚盛的光生外表,我们要的是能够保护陛下安危的真本事!” 我后来才知道,第一次射击移动靶就能命中箭靶,并且得到窦固将军认可的,我是军中第一人。在队友们的祝贺和羡慕中,我竟有些困惑:莫非我娘真把我生错了,我本来就该是个汉子? 这一次训练后,不但队友们对我刮目相看,就连窦旭也有些诧异。午餐时,他对我赞叹道:“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参加训练,便有这般成绩。” 想起窦固之前的那番话,我突然好奇道:“那个说我有损羽林军威武形象的人,难道是你?” “我,我那时候以为你混入军中就是图好玩,怕你玩过火了,才找了借口想阻拦你进羽林军……”窦旭脸色有些尴尬。 “聊什么呢,这么认真?”我还正想问点别的,颜顾便端了餐盘挤到了我旁边来,我只好低头大口扒起饭来。 第九十章 队率断袖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午饭之后,队友们对我态度便全然转变了,变得特别的客气有礼。 毕竟我也是在军营中待过半个来月的人,知道军中男儿待人往往都是诚恳率直的,这般的客气有礼,很不正常。难道是我今日出了风头,让这帮羽林军汉子们不爽了?还是,他们都知道了我是个女的,所以礼让再三? 我心里特别不踏实。很想找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却又感觉自己与他们交情太浅,贸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只怕会很尴尬。还是得想办法和他们打成一片,才能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 午后是团队协同作战能力训练,每两人一组,在密林中完成系列模拟场景训练。我恰好和昨日说我象女人的聂甚分到一组,得益于我会蹴鞠,在林地间穿梭行进对我来说,几乎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一组的协同任务完成得很好。 聂甚对我的看法明显就有了改观。走出密林前,他主动给我赔礼道歉:“昨日我那番话得罪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爽快笑道:“聂大哥别往心里去,我不介意别人说我象女人。” “真不介意?”聂甚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怪异的色彩。 “不介意啊。” “难怪……” “难怪什么?”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尾音,他却又戛然而止。 “没什么。我有点口渴,先去那边喝点水。”说罢,聂甚便往放置水囊的树下走去。 望着他走开的背影,我越发感觉疑惑了。我正要追上前去,后面的林子里便传来一阵对话声。 “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们中午去伙房时,听伙房的小崔说的啊。” “小崔一个伙房兵。怎么就知道这些事情?” “小崔昨日得了队率命令,中午给李子林送午餐,在队率房里亲眼看见的啊……” 我心下一紧:这背后议论的不就是我么?!昨日送饭菜的那个伙房兵叫小崔?他们果然都发觉我是女人了? “哎,你说咱们队率那么响当当的一爷们,怎么就断袖了啊?” “断袖这种事情,说起来……啊,子林兄……你,你……”这两人正说得起劲,一走出林子,抬头就撞见了我。突然便都见鬼一般露出一脸的惊慌失措来。 我正要开口和他们打声招呼,他们却不约而同的捂着肚子说:“哎呀,内急。得先去趟茅房了!” 说罢,便急慌慌的从我眼前消失了。 先前还在说我的闲话,突然怎么就扯到窦旭断袖?难道方才训练中他的袖子被扯断了?这算个什么事啊,也值得他们鬼鬼祟祟的私下议论?别的事情我不会做,这修修补补的女红。那不是我从小就在学的么? 训练结束集合时,我特别留意了窦旭的衣袖。两侧都是好好的,哪有断袖?莫非他方才回营房去换了衣服了? 晚上的训练结束后,一回到窦旭的营房,我便在房间翻找起来,想着正好昨日剩有针线。就顺便帮他把断了的袖子补好。可衣橱、木榻上都找遍了,没有断袖的衣裳。 窦旭端着木盆从沐浴房回来后,我上前想要翻检他换下的衣裳有没有断袖。窦旭一把摁住木盆。尴尬道:“这是我换下的深衣,待会儿有浣衣兵来收拾,不用你帮忙。” “那袖子还是好的吧?” “袖子?”窦旭看着我,一脸疑惑道:“袖子好好的啊。” “奇怪了,你柜子里的衣裳也都是好好的。他们怎么会说你断了袖呢?” “你听谁说的?!”窦旭的脸色突然就黑得吓人。 “不就是断了个袖子么,我帮你补好就是。你怎么这般恼怒?”我知道军营里的男儿,最恨的就是打小报告的人,我自然不会把白日议论他的两个人说出来。 “补好?”窦旭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你就没听过哀帝和董贤的旧事么?” 我摇头道:“这哀帝和董贤的旧事难道与袖子有关?” 窦旭一脸黑线:“哀帝与董贤同塌而眠,早朝时不想惊醒熟睡的董贤,就用剪刀剪了被董贤压住的衣袖。这段不伦之事,朝野尽知,你却没听说过?” “哎,周夫子和裘夫子都不曾教我们本朝历史。哀帝作为一国之君,能这般关心体贴宫人,怎么就成了不伦之事呢?”我不解问道。 窦旭怒道:“你,你长没长脑子?国君和臣子荒淫至此……” “臣子?那,那个董贤难道是个男的?天啦,难道是说哀帝喜欢男人?!” 窦旭将木盆重重搁上盆架:“学堂的先生们还真是教得好!” 明明先生们没有教过,窦旭却说教得好,这绝对是反话。我的思路倏忽从想象两个男人相拥同眠的画面拉回到窦旭身上,再联想起白日两个兵士的对话,猛然醒悟过来:他们说的不是窦旭的衣袖断了,他们是在说窦旭喜欢男人! 窦旭居然会和哀帝一样喜欢男人?!这就是人不可貌相么? 我抬眼瞥了窦旭一眼,见他浓眉深锁,咬牙切齿,端端是火气不小。正不知怎么劝慰他,他便突然对我道:“你还是回兵房去睡吧,你在这里我休息不好。” 看来,今日这话题触到了他的逆鳞,真的惹他生气了。想起昨夜我半宿失眠,想起队友们如今和我保持距离,我也觉得回兵房和队友们打成一片是个不错的主意。 当我抱着头盔和甲衣返回兵房后,原本笑语不断的房间突然一片肃静,九个汉子齐刷刷站起身来,向我行注目礼。这气氛,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悲壮。 直到我走到最里面我的板铺前,什长张罗才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对我道:“子林,你搬回来住了?” “嗯。”我点点头。将头盔和甲衣在木柜上放好。 “回来就好。”张罗的言语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的味道。我还在寻思,他便转身对队友们道:“灭灯烛,睡觉了啊。” 白日参加训练,也确实累了。我身子一挨上床板,很快便睡着了。 断袖事件之后,窦旭对我和对一般的兵士再没有任何区别。每日的体能训练稍有怠惰,便会依律处罚。我们之间的接触,除了训练中的指导点评,再没有更多的话。 起初。同什的队友都不太跟我说话,对我始终保持着某种客套礼让。直到有次我因洗漱慢了集合迟到,被窦旭罚在雨中负重长跑十圈。累得半死不活的躺在泥地上后,他们对我的态度才有了根本性的转变,才终于觉得我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羽林军中的生活,比我早先想象的要容易一些。虽然体能训练比汝州营苦多了,但终究还是在我能承受的范围之内。这得益于窦固带兵的特点。他不会要求每个兵士都必须达到某个铁尺划定的统一标准,他允许存在差异,并鼓励兵士发现和发挥自己的长处。 比如,知道我的体型和体能适宜骑射,他就不会强求我的体能训练一定要达到其他兵士的水准。他说与其浪费时间去做那些不可能出成绩的训练,不如集中心思钻研自己的长处。因此。每日除了一般的体能训练,我的训练就主要集中在箭术和骑术上。 从最初的移动箭靶射击练习,到后来骑在马背上双向移动射击练习。我每日都在与弓箭打交道。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用坏了五把长弓和两个扳指,手上握弓控弦的位置已经起了厚厚的茧子。与此同时,我的箭术也在日益精进。 十一月初,羽林军举行全军演练。我们分队接到的演练任务是急速奔袭八百里追缉一支匿逃的敌军。 在深夜子时得到军令后。窦旭便紧急吹角集合,带着我们到马厩领了快马。备齐弓箭,冲出营地,直奔目的地。 八百里的急速奔袭,一天一夜,粒米未进,滴水不沾,我居然咬牙坚持了下来。在我们赶到指定地点,正是疲惫不堪时,前方斥候又传来情报,说敌军弃马进入了一片山区丛林,我们需要进入密林追缉。 已是又一个子夜。我和队友们穿梭在黑黢黢的密林之中,怕打草惊蛇破坏了追缉任务,大家都是闭唇不语,默默行进。 初冬的深夜,山风掩盖了队友们窸窣行进的脚步声,不知不觉中,我竟与队友们失散开了。待我发现这一点后,心下便惊慌不已。 虽然军中教官教过如何通过星座辨认方向,但在这片密林中穿行,我竟象是遇到了“鬼打墙”,怎么辨别方向,都绕不出这片林子。 正是绝望之际,我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银光,随即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视野中急速掠过。看清那道影子往左侧的密林奔去,情急之下,我轻步跟了上去。 跟了一段路后,我忽然反应过来,羽林军兵士着褐衣玄甲,身背弓箭囊袋,在夜色里是不会出现金属反光的。前面那个人,不是我的队友! 心下还在寻思,林子四周便又涌出两三道微弱的银芒。很快,便见三个人影与我先前跟踪的那个人在林中空地上汇合了。 “那队人呢,甩掉了没有?” “我把他们诱出林子往西边去了。” 我是遇到敌军了?!我反手从背上取下弓箭,抽出雕羽箭按上箭台的同时,心下便在打鼓:这里有四个人,我一个人怎么应对? 这个距离之内,我确信我可以一箭命中一个。可问题是,第一箭射出后,另外三个必然会发现我的藏身位置。距离这么近,我或许来不及换箭,他们就冲到我面前来了。 第九十一章 星湖迷岸 不如逃了吧?此刻逃走,没人会知道我跟敌军相遇过,可若是我被他们俘虏了,我就成了我们队的耻辱了。我手握弓箭,躬起身子准备低调走人。 “这个分队的队率,听说是窦将军的侄子,往日听人吹嘘得厉害,我看也不过尔尔。” “官宦子弟出身,平日养尊处优,来军中也不过是混日子的,哪有什么真本事啊。” “他也不过是靠了他叔叔才当了队率……” 听到这里,我心下便有些不忿了。窦旭虽是官宦子弟出身,可他平日带兵领队尽职尽责,在训练场上,就连我这个女的都没手下留情过,怎么叫混日子呢? 一想到这里,我便停住了脚步。今日豁出去了,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们! 我反手从箭囊里又抓出四支箭,同时将箭尾抵在弓弦上。除了已经按在箭台里的一支,其余四支我卡在左手的几个指缝里。既然来不及换箭,我就先把箭搭在弓上,射一箭,按一个箭头。 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掉四个人,首先就必须延迟他们的反应速度,为自己拉弓争取时间。寻思之后,我抬手将箭头的目标从他们身上移到了他们右侧的一株大树上,右手食指一松,“笃”的一声,长箭在黑暗中扎进了树身。 不出所料,那四个人果然便齐齐望向那株被射中的树木,随即他们又习惯性回头张望与大树对应的左侧位置,搜寻弓手的位置。 趁他们寻找的时间,我手中弓弦一松,“噗”的一声,长箭便扎进了背我而站的一个人。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我左手食指一挑,又一支箭按入箭台。“嗖”的一声,侧面而立的一个人又应声中箭。 “弓手在我们后面。”剩下的两人很快发现了我的藏身位置。 在他们挥刀向我疾步奔来的同时,我食指再动,推箭入台,箭镞急速射出,“噗”、“噗”,两声闷响后,两人先后中箭倒地。跑在最前面的一人,倒在离我三尺开外的地方。 我心跳得“砰砰”直响。居然已经这么近了!要知道,我除了箭术还可以。近身搏斗什么的,都渣得要死。他要真的扑上来了,我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长吁一口气。我准备收弓,却突然发现自己弓上居然还卡着一支箭!不对啊,我一共取了五只箭,往右边树上射了一箭,还剩四支。之后连续射中四个人,手里怎么还会剩箭呢?! 难道是我刚才多取了一只箭?我反手摘下箭囊,数了数囊中剩下的箭,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箭囊中原本是二十支箭,此刻剩下十五只。加上我手里的这支,刚好十六只。 也就是说,我实际只射出了四支?! “你也太莽撞了。一个人居然敢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手对付四个人!”窦旭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转回身去,发现他竟立在我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队,队率。怎么是你?” “若不是我帮你补射一箭,你此刻已经成为敌军俘虏了。”窦旭的声音越发冷淡:“你顾首不顾尾。我在你身后站了这么久,你居然一点没有察觉,我若是敌军,这足够你死上十次了!” 我一心只留意林中四人,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身后的动静。这确实是犯了疏忽大意的错误,我便虚心认错道:“是我疏忽大意了。” “我看你方才本来准备离开的,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要对那四人出手?”窦旭问道。 “我听见他们……他们说你……” “说我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终究心下觉得委屈,便将实话说了出口:“他们说你没有真本事……是靠……靠窦将军才当了队率……” “你是替我鸣不平,所以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我点了点头。 “糊涂!”窦旭加重语气道:“在对敌作战中,意气用事,只会坏了大事。” “我就不信,你不介意他们这么说你?!”好歹我也是为了维护他的颜面,好歹我也出手干掉了三个敌军,他半句认可都没有,反而句句指责,我心下便有些不悦了。 “我为何要介意?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自己最清楚,别人要说什么,由他们说去。” “好吧,你不介意,我介意。”我将箭囊跨上肩背,抬步便往前走了。 好一阵,身后传来窦旭的声音:“你走错方向了!” 我抬头望向冬夜清寂的夜空,密密麻麻的繁星在夜幕上点点闪闪,看得人眼花缭乱。教官说要看星座识别方向,可这一钵豆子似的星空,怎么辨认得出啊? 我叹口气,无奈转身走回窦旭身边:“那往哪个方向才对?” “原来你是迷路了?” 虽然很难堪,可我确实是迷路了,便只好承认道:“这林子太大,我有点迷路了。” 窦旭不再言语,一把抓了我的手,带着我往林子的西北方向走去。林地里藤蔓丛生,树枝横斜,这样被牵着走,我走得趔趔趄趄,很不自在。 走出一段路后,我开口道:“我自己走,你带路就好了。” “马上就到了。”窦旭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他抬手拂开面前的一道横枝,埋头钻进了前面的林子。我也只好缩了头,跟着钻了进去。 眼前,居然是一汪明晃晃的小池塘。池塘四周林木稀疏,满空星光倒映池水之中,竟如装满珠玉的聚宝盆,盈盈欲滴,璀璨生辉。 “好美的星湖!”我惊叹道。 “这个地方,一年前我来过。那时我便想,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你来看看,却没想到今夜居然真的来了。” 窦旭松开我的手,径直在池岸边的草丛中坐了下来。 在这林子里穿行了大半个晚上,我的脚早就磨起了水泡,见窦旭坐下来休息,我便也挨着他坐了下来。我一边揉着酸胀的小腿,一边问道:“队率,其他的队友呢?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没有?” “你方才说你介意我被人非议?”窦旭无视了我的提问,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林地中那四个人议论他而激怒了我的事。虽然如今我们身份悬殊,他未必还将我当做朋友,但我却是一直将他当做朋友的,朋友被人非议,我自然介意。 “嗯,介意。”我郑重道。 “那队里众人说我断袖,你介意么?”窦旭接着问道。 断袖的典故,我也是经他讲解才明白意思。他喜欢男人这件事,比起他被人说是靠叔叔上位来说,好像我并不怎么介意啊。不过,回想起上一次他发火赶我回兵房以及队友们议论这个话题时鬼鬼祟祟的模样,我直觉这个话题不是个好话题。 我转回头,佯装在专注欣赏满池星光,听若未闻的将这个问题忽视掉了。 一双手却突然攀在了我的肩头,我诧异转回头,便对上了窦旭星光下棱角分明的脸庞,那一双眸子晶亮亮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们说我断袖,我都没介意,方才那几个人说的话,又算什么啊?我忽然想通了,我必须得做点象断袖的事情,才能圆满了他们的期待吧……”他攀住我的手稍稍加力,我便被按进了他的怀里,脸颊撞在他胸前的甲衣上,冷冷一片。 我紧张道:“可是队率,我不是个真男人啊……” 窦旭闷声道:“正好啊,我喜欢的也不是真男人。” 我抬手想推开他,他却搂得更紧了,语气变得低沉沙哑:“悦妹,我进了军营,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可你居然鬼使神差的撞进军营里来了。我本来还想阻拦你进入羽林军,却又被我叔叔破格录取了,你说,这是不是老天要把你交给我?” 我也没想到入了军营会遇到他,可是这不代表就是老天把我交给他了啊?这个姿势着实有些别扭,我挣扎道:“听说老天很忙,他不会管这些的。” “是么?”窦旭垂首看着我,眼眸中的星光瞬间消失,只剩一片深沉而压抑的黑暗。 突然,他抬手捧住了我的脸,这双常年把握武器的手心十分粗糙,茧皮磨得我脸颊生痛。眼见他的头慢慢朝我倾覆下来,我竟无法逃脱。 我的脑子里突然映出邓训那张脸来。那一日,在南北街后的小巷子里,他也是这般轻薄了我。可到后来,他却不愿意跟我私奔。再不能让男人占了我的便宜! 我手中蓄力,朝着窦旭胸口猛然一推,猝不及防中,他竟被我推倒在地。只是,我忘记自己推他时,他的手还捧着我的脸,他倒下之时,我也被他带倒,重重倒在了他的身上,鼻梁骨恰好撞在他的下巴上,疼得我眼泪花花。 咬牙忍痛,我手撑着的他胸口想爬起身来,他的手却紧紧扣住了我的腰,只一个敏捷翻转,我便被他压在了身下。 “你是想和队率我比角力?”窦旭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闷笑。 “我,我……”我被他重重压着,胸腔里气流不畅,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的手从我腰后抽出,一手撑着地面减轻了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一手抚上了我的脸颊:“悦妹,过几日,我就要和叔叔一道出征陇西,我若能活着回来,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第九十二章 军歌嘹亮 PS:感谢书友laura0968的打赏。 今天这一章内容比往日的长,发布时间也比往日提前一些,就勉强算是中秋福利吧。提前祝大家节日快乐! “你要出征陇西郡?”我大吃一惊:“皇上不是派了张鸿张大人率临近各郡的郡兵应战么?” 去年就听说了武都参狼羌叛乱之事,当时窦童还担心窦固会被派去平乱,怕窦旭也跟着上了战场。后来,却是皇上下诏由监军掾李苞率领五千兵马,赶到武都平息了叛乱。 原以为西北局势就此平稳了下来,却不知那只是表面的平静。入秋后,羌族部落首领滇吾伙同弟弟滇岸率领部众入侵陇西郡,在允街打败了陇西太守刘盱后,陇西郡的羌人便全部反叛。眼看陇西郡局势危急,皇上急诏谒者张鸿率领临近各郡的郡兵讨伐羌人。 “五日前军报传来,张大人率领的郡兵与滇吾的叛军在允吾县交战,大战四天四夜后,全军覆没。这一次,皇上便任命我叔叔为中郎将,率领四万兵士讨伐西羌,我被点名随征。” 我听得紧张不已:“张大人带领的郡兵居然全军覆没?!这么说来,谋反的羌人部落真的很厉害啊?” “不用担心,这一次由叔叔领兵,又调集了四万精兵,强将精兵出征,一定会荡平叛族,扬我军威的。” 话虽如此,可想起刘盱、张鸿这些大员一个个战死西北,就知道那边的战事不会像他说的这般轻易。只是,他即将出征,我却不敢将这话直直说出来。 窦旭粗糙的手指抚过我的眉峰,一路流连而下,最后落在我的唇上轻轻摩挲。感觉他的鼻息越来越近。心慌之下,我侧开了脸颊,他温热的唇瓣便扫过我的脸颊,落在了我的耳垂边。 “等我,悦妹。”温热急促的气息在我耳畔萦回,沙哑低沉的语音竟让我听得心惊肉跳。 在汝州时,邓训也曾说过这句话。当时我信以为真,可最后,竟是他不要我了。自此之后,我就决定不会再傻傻的等着谁了。 “我不会等你。”我认真答道。 “本来。这次演练结束后,我就准备找个借口让你退役回家。你确定,真的不等我?” “不等!” “这么说来。我得催促叔叔速战速决,好早些回来找你娘提亲啊。”窦旭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忽然又道:“也或者我得想个办法把你留在羽林军里,让你嫁不了人。只能等我回来……” 这人居然这么霸道,我打断道:“我可没答应要嫁给你!” “不答应也不要紧,我回来抢了你就拜堂成亲。” 我气结道:“你……你好……” “报告队率,全部敌军都已擒获,请队率点数!” 我的“霸道”两个字还没说完,林中便亮起了一簇火把。程秉这声禀报穿透夜色,在林地间嘹亮回响,还真没辱没他的名字。 “知道了。”窦旭撑臂站起身来。随即又握住我的手将我从草地上拽起。 “程秉,你个笨蛋,没看见队率正忙么?”聂甚故意压低的嗓音自林间响起。 “啊?!对不起,我没留意到子林,队率你们继续。继续……”程秉举着火把的身影便徐徐退往林中。 “大家看了这么久,满意了吧?该出来了吧?!”窦旭咳嗽一声。严肃说道。 片刻后,一簇簇火把便从四面林中亮起,满脸堆笑的队友们纷纷围聚过来。 靠!居然,有这么多人在林中看着我们?! 我顿时感觉自己的脸颊像被火把烤着一般滚烫滚烫。 我抬眼瞥向窦旭,他的神色竟十分镇定自若。我忽然明白过来:这厮早就知道队友们潜伏在四周,所以才会说“我必须得做点象断袖的事情,才能圆满了他们的期待”! “既然你们也都看见了,我就不隐瞒了。我喜欢她,她是我的人。几日后,我便要出征陇西,你们当我是兄弟的话,就帮我把她看紧了,不许她和其他男人有接触!” 窦旭这番话,居然说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着实让我惊讶。 而最最让我膛目结舌的,却是队友们说的一番话。 “队率,你尽管放心,除了女人,我们保证让子林半片男人的衣裳都沾不着!” “是啊,队率你放心的走吧,子林是你的,我们绝对不碰他一个手指头!” “队率果然是敢作敢当的好男儿,对兄弟们这般坦坦荡荡,我们绝对不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会好好照顾子林!” 靠!这是一队什么人啊?!难道是在羽林军中待久了,全部变成三观不正的死变态了? 窦旭哈哈一笑:“兄弟们辛苦了,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走,回营领赏去!” 回程的路上,我才知道窦旭早就发现了敌军情况,安排部署了围攻计划。只是我稀里糊涂的迷路走失,在不知道他们计划的情况下,误打误撞的遭遇了四个敌军,又在窦旭的眼皮底下干掉了三个。 当然,也不是真的干掉了三个,他们只是负责扮演敌军的兄弟部队。我先前看见的银光,就是他们身上的护身银甲。 “子林,真看不出来,居然是你主动推倒队率,好生猛啊!” “是啊,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好在队率又绝地反击,终究没损了他作为硬汉的气质!” 一路上,听见队友们的热切议论,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眼神扫过身旁的窦旭,却见他浓眉飞扬,唇角微翘,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模样。 敢情,他早就计划好了要给这帮在军营中过得枯燥乏味的汉子们上演这么一出断袖戏?!既能满足他们空虚无聊的八卦心理,又能变相博得他们的信任,还能无偿雇佣一帮替他监督我的眼线?! 这可真是一箭三雕啊!难怪这厮通宵达旦的研读《孙子兵法》。回头。我也得好好学习学习兵书。 赶回羽林军军营后的第二日,全军召开了这次军事演练的总结表彰会。 窦固将军率领的羽林骑夺得了战术第一,由窦旭率领的我们分队夺得了神行追缉奖。除了表彰会上窦固将军亲自为大家斟了犒赏酒外,我们还得到了提升月俸和记录军功的奖赏。 表彰会一结束,窦旭便匆忙赶回营房打点行囊。那时,我才知道是窦固将军提前了出征日期,当天晚上便要带着亲信随从奔赴陇西。 我帮窦旭将衣物叠好放进行囊后,又从他的衣橱里找出了清淤止痛膏和金疮药装上,寻思之后,又拿了几卷棉布塞进已经胀鼓鼓的行囊中。 窦旭将几本兵书捆好。转身见我已经把行囊装满,便摇头笑道:“棉布、药物这些,军需官自会准备。你给我塞这么多,想累死我?” “军需官是为全军将士准备的,哪里就考虑得那么仔细了?你自己带上,有备无患。”我又塞进了去一卷棉布。 窦旭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拥进怀里。下颏抵在我的肩头闷声道:“悦妹,看着你,我忽然好想当一次逃兵。” 此刻,队里兵士都在喝酒庆祝,只有我们两个在营房里,却不用再演这断袖的戏码了啊。我抬手想推开他。他却突然道:“别动,让我好好抱你一次。我知道,你心里住着邓训。但这一刻,你只想着我,好吗?” 我身子不由一怔。 窦旭手臂越扣越紧,我和他也越靠越近。在近得衣裳相贴,体温交织时。他突然抬手将我的脑袋摁在他的胸前:“你听听,这颗心一直在为你跳动。” 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我感觉到了他宽阔胸壁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乱了节奏一般骤然加速。 这一刻,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我以为会这样直到天长地久。 这一刻,却又这样短暂,短暂到我甚至来不及记住自己也曾为他心动。 窦旭却突然放开了我,转身从书桌下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往行囊里装。不知是我给他收拾的行囊塞得太满,还是他的手有些颤抖,装了好几次,竟没能装进去。 我正要上前去帮他,便听他垂首道:“上一次,我休假回家时,碰见了邓训。他父亲病重,他却还折腾着要跟阴家小姐退婚。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大圈……” 我心下一紧,慌忙打断道:“告诉我这个做什么?我和他,已经没有可能了。” “悦妹,其实,他的身不由己不是你能体会的。” “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窦旭沉默许久,终于道:“悦妹,我若是回不来,你就去找他。” “不许胡说八道!”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心痛,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会等你的。” 窦旭蓦地转回身来,满眼欣喜:“真的?” 看着他那般期待的目光,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他眼中顿时笑容盛开,晴日朗朗。 瞥见他手里那个颜色泛黄的卷轴,我突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我看看。” “不能看,这是一位姑娘送我的定情之物。”说罢,窦旭转身将卷轴塞进了行囊。 “你都有定情之物了,还说想娶我?!”我上前一把抢过,拆了卷轴上的锦绳,将卷轴拉了开来。几个熟悉的大字便跃入眼中:志存高远。 这,这不就是我上次送他的生日礼物么?! 窦旭含笑从我手中取过卷轴,仔细卷裹起来,再次塞进了行囊。 “行军打仗,你把这个带去做什么?!”我脸红了起来。 “若是能把你卷了带去陇西,我就不带这个了。”窦旭抬指刮过我滚烫的脸颊,勾唇笑道。 恰在此时,营房外传来一阵呜呜的号角声。这是召集全军将士在练兵场为窦固将军一行送行的集结号。 窦旭放开我,背上了行囊,我们一道默默去往练兵场。 冬夜凛冽的寒风吹过练兵场,卷起一阵阵沙尘。望着天幕上寂寂闪烁的星子,我忽然便有些伤感。 进入练兵场,我们便分散开来。窦旭和行即将随窦固将军出征的军官一道,并立在高高的阅兵台上,羽林军将士代表便一一上前送上壮行酒。 立在队列之中,我仰首望向阅兵台,眼神不期然与窦旭在空中交接,那一刹那,我发现他的眼眸中星光熠熠,璀璨而皎洁。 我心底默默祈祷:愿君平安归来! 此时,队列里有人带头唱起了军歌,一时间,合者无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清寂夜色下,军歌嘹亮,慷慨激昂,雷动四野。我还从未听闻过几百人同唱一歌,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澎湃雄浑的歌声,一时间,竟听得如痴如醉。 第九十三章 元旦朝会 窦旭出征后,颜顾担任了我们分队的队率。除了心里多了对前方战事的担忧外,日子过得和往日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依旧是训练,训练,再训练。 这一队的汉子们太守承诺了,将我照顾得特别的“好”。有次去伙房,小崔给我多分了两块肥肉多说了两句话,之后居然有好多天见不到他。后来才知道他被我的队友们严肃警告了,以至于他见了我就主动回避。 进入腊月后,营地里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下雪天没法练习箭术、骑术,队友们待在兵房里也都十分无聊,我便鼓动大家去练兵场里滚了雪球蹴鞠。 起初大家还遵守规则,踢得有模有样的。到后来,雪球越滚越大,踢起来越来越吃力,大家便乘兴将蹴鞠变成了打雪仗,各自团了雪球,朝着对方队员投掷。一时间,练兵场上雪球飞旋,雪花纷扬,笑声一片。 很久没有玩得这般尽兴,我竟没留意到光禄勋席广将军带着随侍来营地检查营房安全,在追打宁海时,我飞腿扫出的一个雪球,竟“啪”的一声打在了席广将军的头盔之上。 场中顿时一片静寂,除了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还有无数道同情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了我的身上。我被吓得呆住,傻傻望着席将军,连赔礼道歉都忘记了。 席广将军停住了脚步,一张刀刻般冷峻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只是稍微皱了皱眉,随即便问道:“你们是哪个队的?” 我不由一怔:他问的是“你们”?说明他不知道那个雪球是我踢过去的。我心下刚刚有丝庆幸,却很快又紧张起来,他问这句话的意思,莫非是要将对我的惩处扩大到整个分队?! “报告将军,我们是羽林骑第六屯第三分队!”队率颜顾“啪”一声来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答的声音极其嘹亮高亢,和他清秀的外貌全然不符。 席广将军点头道:“不错,我看别的分队都在营中避寒,只有你们队还冒雪锻炼,精神可嘉。” 冒雪锻炼?我们分明是在雪地撒野疯玩啊!我和队友们面面相觑,有些不能确定席广将军是不是说的反话。 “你们继续吧。”在我们惶惑不安的猜测中,席广居然转身和随侍的军官离开了练兵场。 难道,他刚才的话,果然是在表扬我们?!大家揣摩了好一阵,终于确认了这种可能。随即便玩得更疯了。 这日之后不久,我们分队便接到了上级命令:皇上将率公卿百官在原陵举行元日朝拜会,光禄勋席广将军亲自点名。要我们分队参与执行这次朝拜的护卫任务。 接到任务后,队友们都十分激动。如此重要的护卫任务交给我们分队,这充分说明了席广将军对我们的信任和倚重。队友们分析揣摩之后,觉得这次任务的下达,除了我们军演获得嘉奖外。很可能与上次席广将军看见我们分队雪地蹴鞠有关。 元日朝拜会,是皇上登基之后最为隆重盛大的祭祀仪式,羽林军全军从上自下都高度重视。接到任务之后,我们分队和其他几个被选中参与执行任务分队就开始接受为期半月的紧急训练。 光武帝的陵寝在洛阳城北五十里外,执行任务当日,我们会跟随皇上的车辇从洛阳南宫的德阳殿出发。在玄武门与公卿百官的车辇汇合后,护送皇上及百官奔赴原陵。 在与羽林军其他分队共同完成途中护驾任务后,我们这一组的任务就是朝拜会场的近身护卫。为全方位确保皇上的安全。依据奉常府送来的现场图纸,我们被精细分成五十个射击点位,分别隐藏在廊柱、曲栏、牌匾、布幔等隐蔽藏所,罗网一般监控和护卫皇上。 我们的训练,就是模拟朝拜会现场。针对每个点位可能突发的安全事件,反复开展应急训练。除了对点射杀和补位射杀外。我们每人还配备了隐身匕首,进行了近身搏斗训练。 高强度的紧张训练,一直持续到除夕前一日才告以段落。 除夕当日,席广将军亲自召见了参与此次护卫任务的羽林军将士,为我们每个人都亲自斟酒壮行。他神情严肃,语气郑重的告诫我们,皇上登基不久,朝中势力还十分复杂,难免可能有人趁机滋事,要我们高度警惕,宁可错杀,不可错过!他还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必要时候,我们必须以身为盾,誓死护卫皇上安危。 除了那次全军演练,这是我第一次参与如此重要的任务。听了席广的这番话,我便有些紧张了。羽林卫执行任务时的狠绝果断,我在箕山山道上就见识过了,那次若不是刘庄及时制止,我铁定就是宁可错杀而不错过的冤大头了。如今,我居然也要执行这样的命令了。 喝过壮行酒,我们到武器库领取了执行任务的标准军备。和往日训练不一样,除了增加护身甲衣和匕首外,我还发现使用的箭头也不同往日。我正想拿起来仔细看看,张罗一把打开我的手:“别乱摸,这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 听了这话,再回想箕山山道的一幕,我竟惊出一身冷汗。当日有长箭射穿窦童的衣袖,若是稍微偏斜一点,刮破她的皮肤,恐怕她当场就见了阎罗,难怪她自己也惊叹命大。 装备齐整后,队伍在夜色中无声赶往南宫。抵达任务始发地德阳殿时,不过三更,我们被安置在侧殿里稍事休息。卯时起,我们便按照早先的计划,在德阳殿四周布开防守阵势了。 天色深黑,宫里四处却已经忙碌了起来。太监、宫女们端着水桶、提着灯笼,匆忙奔走在挂满冰凌的廊檐之下。握着冰冷的弓柄,望着殿宇巍峨的宫阙,我忽然有些感叹:我终究还是进宫来了,只是,不是以阴家小姐的身份。 辰时许,天色微明。在一阵礼乐声中,身着上玄下纁礼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刘庄在侍官近臣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德阳殿外的甬道上。依然是那幅方脸阔口、浓眉大眼的五官,却比箕山见到的那次更多了几分威严的气度。举手投足间,竟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这,或许便是帝王的气度。他行过之处,宫人、仪官、兵士无不垂首示礼,诚惶诚恐。我也不得不低下了头,只注目他行过时礼服翻卷的下摆。 在德阳殿,刘庄行礼拜见了皇太后阴丽华后,登上了帝辇,随即与乘坐凤辇的阴丽华一道自玄武门出宫。在玄武门,刘庄和阴丽华接受百官跪拜后,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骑便正式奔赴原陵。 旭日初升,寒风凛冽。行走在这队旗幡飞扬、礼乐隆重的朝拜队伍之中,我第一次对皇权有了敬畏之心。万里江山在他眼中,生杀予夺在他掌中,这样的至尊之位,谁能不心存畏惧? 光武帝的陵寝南倚邙山,北临黄河,阙门巍峨,气势壮观。一道宽阔笔直的神道直达陵前,道旁旗幡飞扬,香熏袅袅,盛况煌煌。 车骑步辇抵达原陵后,刘庄率公卿百官下辇步行,表情肃穆的沿神道进入朝拜大殿。我们在众人抵达大殿前,迅速集结,按照早先的布置进入各个防守点位,扣箭上弦,严阵以待。 虽然我的箭术成绩不错,但考虑到我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怕判断和应对失误,颜顾给我安排的点位在大殿东侧的额枋之上,距离刘庄最远,也是袭击时敌人最不可能选择的一个点位。 这个位置却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全殿。我单膝跪在三尺宽的额枋之上,取弓上箭,做好准备工作后,便俯首认真观察鱼贯进入大殿的众人。 按照训练时的要求,我们观察监控的重点人群,首先是殿内侍奉的宫女、太监、杂役,因为这些人是流动最大变数最大的群体,之后是从各郡国赶回的王爷、臣僚,再之后就是朝臣、属官,他们中的任何人出现违禁动作,我们都必须迅速出箭。 关于那些违禁动作,我曾问过颜顾,万一别人只是从袖筒里取个手绢儿擦个汗或者内急想要小解,被羽林军误判怎么办? 颜顾瞥我一眼道:“那你就记住了,误判射杀大臣,那是死罪,一命抵一命。可若是错过时机,惊驾或者出现更严重的后果,那是连坐的死罪,数名抵一命。” 光是这几句话,就听得我额头直冒冷汗。此刻,踞守在额枋之上,我心里的那根弦比手里的这根弦绷得更紧。 刘庄首先进入大殿,在光武帝牌位前行正式叩拜大礼后,便是太后阴丽华入殿拜祭,之后便轮到三公九卿文武百官。每位官员进殿叩拜前,都有礼赞在侧禀报参拜者的官名和爵位。 阴丽华之后,是一个头戴青玉七旒冠的褐衣长者,由两名内侍搀扶着上前行叩拜大礼。看他颤颤巍巍的步态,我直担心他跪下去就起不来。 这时,便听得赞者高呼:“太傅邓禹行叩拜礼!”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 第九十四章 猫腻之事 邓禹?他就是高密侯邓禹?! 我不由得凝目细看。虽然我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却依然能看出他个子比周围的官员要高大一些,长髯及胸,鬓角苍白,或许是病体消瘦,那身朝服穿起来竟格外空荡。 邓禹在牌位前缓缓伏地,三拜行礼完毕,便被内侍搀扶着从侧门送出了大殿。想必是他的身体情况无法坚持到整个朝拜会结束。 “他父亲病重,他却还折腾着要跟阴家小姐退婚。我看他人都瘦了一大圈……”窦旭出征那日的话便浮上了我的脑海。 我的目光扫过大殿,没有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名义上的我的养父阴识。 不过半年未见,阴识竟象是突然老了十岁一般,容颜憔悴。往日挺直的脊背此时已有些微驼,脸上少了往日的爽朗神采,显得萎靡不振。 不知道我离开侯府后,选秀之事是如何了结的?但从阴识出现在百官之中这事,可以推断刘庄没有治他的欺君之罪。难道,程素又送了别的阴小姐入宫? 我心下还正在寻思这件事,眼角突然窜过一道迅疾的黑影,直直往刘庄站立的位置奔去。心下一紧,来不及多想,手中的毒箭便呼啸射出。 “噗”的一声闷响后,一团黑乎乎的身影从房梁上急坠而下,“啪”一声跌落在大殿之中,殿中朝拜的公卿百官都是一惊,纷纷四散退开,殿中情势顿时一片慌乱。 “休要惊慌,不过是一只偷食的猫儿!”刘庄冷峻的声音在殿上响起。 我定睛一看,果然,躺在大殿中央的不过是只尺长的黑猫!我抬手抹了一把额头。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我额上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幸好只是一只猫,要是此刻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人,我只怕会从额枋上栽翻下去。 有侍从上前将死猫举起给众人示意,随即又有两名杂役入殿将地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之后,公卿百官们才又整理冠冕,肃穆神情,站回了各自的位置,继续朝拜大礼。 我心下却开始忐忑不安:执行任务前,席广将军只说要留意轻举妄动心怀不轨的人。却没有说要留意猫猫狗狗这些小动物。我如今在大殿上公然射杀偷食的黑猫,惊扰了朝拜会,回去会不会被治罪啊? 朝拜大礼结束后。刘庄在东厢入座,太官献上御膳,太常演奏礼乐,随后各郡、各封国呈送年终考绩的上计吏便依次上前,奏报郡国一年来的民生民情。 大小郡国、封国的奏报结束。刘庄给公卿百官们一一送上红绸包裹的元日礼后,整个朝会就正式结束。护送刘庄、阴丽华平安返回南宫后,我们的任务才算正式结束。 一返回营地,便有士官传报席广将军召见我的指令。 “颜队率,你说我去面见席将军,会受到什么惩罚?”走出兵房前。我忐忑的询问颜顾。 颜顾痛心疾首道:“是我对不起窦队率,我没照顾好你。早知道会有野猫跑进大殿偷食祭品,我就不该让你值守额枋点位啊……” 不问他还好。听他这么一回答,我就吓得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颜队率,那我怎么办呢?” 颜顾身子一僵,随即一把推开我,急切道:“喂。你离我远点啊,我和窦旭不一样啊。我只喜欢女人的。” 看着颜顾一脸警惕的目光,我简直哭笑不得。罢了,猫是我射死的,场子是我搅乱的,一切听天由命,席将军总不会因为一只猫杀了我吧? 跟随引路的士官走进席将军的营房,他正和几位属官围在木桌前商议事情,我正欲退出去,他却抬眉瞥见了我,招手道:“你过来!”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行了军礼道:“羽林骑第六屯第三分队李子林报道!” 背对我的几名属官便转回身来,几双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我正感觉局促,一个圆脸络腮胡的军官便道:“你就是将黑猫射下来的那个弓箭手?” 果然是为这件事来着!我当即用虚心谦恭的认错态度道:“小的行事冲动鲁莽,扰乱了朝拜会,愿意接受军法处置!” “你反应迅疾,出手精准,为什么要处罚你呢?”席广抚摸着颏下的胡须,含笑道。 “将军,你,不是要处罚我?”我一脸诧异的望向席广,见他此刻的笑容不象是装出来的,心里悬着的石头便落了地。随即便想:难道,他是要奖励我?! 席广却道:“虽然不会处罚你,但这黑猫背后的事,你必须去给我调查清楚,否则你们整个分队都要记大过一次。” “调查黑猫背后的事?”这野猫不就是偷食祭品误撞了朝拜么,还需要调查什么?我不明所以的望着席广。 席广用两根手指敲着桌上一幅图纸道:“大殿在朝拜之前,就有太监宫女反复检查清扫,别说野猫,就是苍蝇也不敢留下一只。你们几十双眼睛罗网一般密切监守着大殿,在朝拜的关键时刻,居然还有野猫跑进大殿偷食,你们分队该不该受罚?” 不对啊,这只猫是怎么穿过羽林军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卫,冲进大殿的呢?若说是从外面撞进来的,大殿外的羽林卫也早该发现射杀了,哪里还轮到我出手?我当即醒悟过来:“将军,我认为这只猫应该是参加朝拜的人携带进去的,不是我们羽林军疏忽放过的。” 席广摸着下颏点头道:“所以,调查这只猫的来龙去脉,就交给你了。只有查清这件事,你们分队才能洗脱失职的嫌疑。” “交给我?”我顿感头大。当日参加朝拜的官员足足上百人,我一个小小的弓箭手,该从何入手去查这只猫的来源啊? 我正感迷茫,便听席广又道:“朝拜会后,皇上就点名让他信赖的一名郎官牵头追查此事,由我们羽林军全力协助。我征求过那名郎官的意见,他和我都觉得此事不宜声张。参与的人不能太多。一来,你是射杀野猫的当事人,对现场的情形十分清楚,有助办案;二来,你身型轻敏,箭法精准,若办案途中遇到危险,也正好能保护那位郎官,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你。” 原来有刘庄的人牵头办案,我不过是作为线索人物兼保镖出席。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是我命人复原的朝拜当日官员站立的位置图,你拿去认真回想,只要找出在野猫出现前后。哪些位置的官员有异常举动,线索就出来了。” 我这才看清,木桌上放着的是一副朝拜大殿的图纸,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标注了参与朝拜官员站立的位置。羽林军的办事效率果然神速,这么快复原图就出来了。 “你去找军需官领取物资。半个时辰后,负责办理此案的郎中会来营地外与你汇合。”席广将桌上的图纸卷裹起来,交给我道:“记住,此行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我整个羽林军,切记谨言慎行。” 我郑重点头应下:“请将军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 我不是觉悟高到要为整个羽林军挣面子,而是担心我们分队的队友因这件事被牵连记大过。 去领取物资的途中,我就开始回想野猫出现前大殿里的情况。可想来想去,脑子里竟没什么完整的画面。那个时候,自己正处在神思游走状态,对大殿下面的情况还真没特别留意。 搜索记忆无果,我便走到了军需库房。这一次。我领到的装备和上一次的又不一样了,全是轻敏的小物件:贴身软甲、袖箭、匕首。甚至还有用于攀爬的青龙爪。不会吧,看这装备,难道我还得飞檐走壁么? “这是‘闻风倒’,遇到特殊情况时,你只要拧开瓶盖,站在上风位置,处于下风位的嫌犯就会中毒昏倒。”军需官将一个拇指大小的绿瓷瓶递给我。 “这是‘百味解毒散’,对蛇毒、蜂毒以及春药中毒等常见的毒物解毒效果良好。”军需官又将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递给我。 “这是‘极品金疮药’,对刀伤、箭伤有奇效。”军需官又从包裹中摸出一个土黄色的瓷瓶给我。 “这些都是执行办案任务的标准配备?”我听得头大,羽林军的军需库里,居然有这些东西?!怎么听怎么象江湖术士的常备装备啊。 “呵呵,我听说你是窦队率的人,这些都是我专门给你准备的,其他人可领不到的。出门在外,准备充足,才能在危机时刻多出一线生机……” 又是窦队率?难道全军将士都知道了他断袖的“光辉事迹”?看着军需官脸上殷勤关爱的笑容,我心下竟是一寒:难道,我去调查一只猫的来源,还得经历一番生死考验?! 耐心听完军需官的讲解后,我赶回兵房,一边回答队友们热切的提问,一边匆忙打点行囊准备出发。 想起席广交代的此事不宜声张,我便没有具体说明外出办案的内容,只推说是将军觉得我射杀野猫箭术不错,让我去给皇上钦定的一名办案郎官当保镖。 队友们便都纷纷热心教导我当保镖的注意事项。比如,我的视线一定要聚焦在被保护人身上,片刻不能松懈,还比如要注意关键场合的防卫,不能让被保护人独处,尤其是上茅房、睡觉时…… 接受过这群汉子们的谆谆教诲,我将打好的行囊背上背,与他们郑重道别后,刚要迈出兵房,聂甚便叫住了我:“等等,还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交代!” “什么事?”我停住脚步。 “你不能做对不起窦队率的事儿!”兵房里齐刷刷的喊出这句话。 看着这群表情严肃认真的汉子们,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第九十五章 同生共死 羽林军营地外,停着一辆装饰简陋的油壁马车。 见我牵马走出营房,身着褐衣的车夫便上前道:“请兵爷上车!” “我有马啊。”我晃了晃马缰示意道。 车夫躬身道:“我家大人说了,羽林骑的马匹太招摇,为办案方便,特意让我用马车来接兵爷。” 我瞥了眼自己牵着的大黑马,再看看马车前套着的那匹褐色马,一个膘肥体壮皮毛油光,一个身板敦矮毛色杂乱,对比之下,果然招摇得很。 寻思一番,我将大黑马还回营地,拉开车门登上了这辆简陋马车。 “你迟到了!” 刚一登上马车,我还没扣上车厢门,便被这句话怔住了。 车厢内,斜坐着一个手握书卷的男子,一袭磊落青衫,一副俊逸容颜,却端端让我看得眼眶发酸。却不知道,刘庄派来办案的郎官居然是他!这让我瞬间就乱了心绪。 面前这张五官清俊的脸庞,无数次翻搅着我的梦境,一想起来,我的心便隐隐生痛。老天是在跟我开玩笑么?我好不容易才揭过这一页,将他深深埋藏在心底,却又为何再将他送到我面前来?! 此刻,我脑子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下车逃走。可军令如山,我是席广将军亲自点名来协助他办案的羽林骑,又岂有退缩之理? 靠!我好歹也是大汉羽林军里的女汉子,怎么能被这朵烂桃花给绊倒了?!我是梁县木匠家出身的弓箭手李子林,不认识高密侯家的什么六公子,绝对不认识! “羽林骑第六屯第三什弓箭手李子林见过郎中大人!”按下纷乱的心绪,我扣上车门,故作镇定向他躬身问好。 听见这声问好,原本专注于手中书卷的他。倏忽抬起头来,诧异的目光一落在我的脸上,随即便是“啪”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竹卷竟掉在了车厢上。 不知为何,见到他这番震惊失态的模样,我反倒觉得安了些心。我俯身将竹卷拾起,瞥了一眼卷目,便将竹卷递还给他:“郎中大人雅兴,居然在研读《灵驯录》。” 邓训仰头愣愣看着我,眼眸中尽是惊诧和疑问。 “莫非。郎中大人发现被我射下的那只猫是家养的?”我沉身在他对面的车座上坐下,再次将竹卷递给邓训。 “那只猫是被你射下来的?”邓训的情绪似乎镇定了一些,终于主动伸手来接我手中的竹卷。 我含笑看着他:“之前席广将军没有给大人说起么?” “没有。”邓训轻抿薄唇。眉间的惊诧之色渐渐沉静了。 见邓训的手接到竹卷,我正要收手,手腕处却是一紧。这厮的另一只手居然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心下一慌,当即失了镇定,忙忙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只是这一瞬间。他猛力一拽,一个翻转,便将我从座位上拖进了他的怀中。 “这般娇弱无力,果然就是我大汉羽林军中的弓箭手么?”邓训将我钳制在怀中,我的后背紧贴着他的前胸,他将唇瓣贴在我耳畔轻声道:“再给我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畔,我的耳根顿时变得滚烫滚烫。不过是瞬息之间,我佯装出来的从容镇定便被他打击得落花流水。 可我凭什么要被他左右?凭什么要向往事认输?!我心中好一阵挣扎。 “郎中大人。原来你也有这断袖的癖好?”我的左手费力从他怀中抽出,反手抚上了他贴在我耳畔的脸颊,手指沿着他轮廓分明的颌骨一路下滑,直到他的喉结处。 果然,紧贴着我后背的身子突然便僵住了。 我蓄势猛然发力。右手挣脱他的钳制,一个伶俐转身。便将贴身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间:“郎中大人,请你记住了,我叫李子林!” 他可以怀疑我的姓名,却断然不该怀疑我羽林军弓箭手的身份。虽然我是女人,但军中的训练,我从没落下过,成绩算不得拔尖,却至少也没给羽林军丢过脸。 邓训抬眉看着我,面色从容又淡定:“羽林军的兵士果然好身手!看来让你给我保镖,我能放心睡觉了。” 我不由一怔:原来,他是在检验我的身手?! 邓训抬手推开我握着匕首的手,唇角勾起一丝轻笑:“当心点,这匕首若是淬了毒,谋杀朝廷命官的罪可就坐实了。” 这话到是真的。那胖子军需官也没说这匕首有没有淬毒,万一我失手割破了他的皮肤……我心下一紧,忙忙将匕首装回贴身的皮套中。 邓训起身掀开前面的车帘,吩咐车夫出发。随后弯腰从座下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我们要去一趟东市,你这身军装不合适,换一下。” 我接过布包愣住:总不能在他面前更衣吧? 邓训瞥我一眼,拾起坐垫上的《灵驯录》,讪讪笑道:“你放心,本官没有断袖的嗜好。” 可恶!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过身背向着他,开始卸甲脱衣。 入营半年多时间,我第一次发现羽林军的护身玄甲穿脱起来竟是这么复杂,要解开层层盘扣,还要松开条条绷绳,折腾好一阵才终于将甲衣取下,我又开始解褐袍的衣结。 “我给你准备的衣裳宽松,你可以将护身软甲穿在里面。” 身后突然传来邓训的声音,我仓惶转回头,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拉衣结的手上。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恼怒道。 “我哪有偷看?”邓训一脸无辜。 “你,你还说没有偷看,你……”我褐袍已经解了一半,想着他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就感觉如芒在背。 “我是光明正大的看。”说罢,他干脆将竹卷搁在座椅上,仰头抱臂靠在车厢上,一脸坦然的看着我道:“军中男儿集体沐浴时,都是**相见,你在我面前不过是换件外套,还需要遮遮掩掩么?” 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我竟无法反驳。既然我不肯在他面前承认往日的身份,便也只能继续装下去了。 我脱下褐袍,将护身软甲套上后,躬身拿起他给我的包袱,取出里面的衣裳,却顿时怔住:这件衣裳,分明是我在棠棣馆落水后穿过的那件月白长袍!我后来是托窦旭还给他的。 按照寻常羽林卫的身量,他早年的这套旧衣绝对不合适。莫非,他早就知道协助办案的弓箭手是我了?方才那般震惊的模样都是他装出来的? “啊,拿错了,这一包才是给你准备的。”我刚将衣裳穿好转回头去,便见邓训埋头从车座下取出另一个包袱:“那件衣裳是我一位朋友穿过的,前阵子才还来,我搁在车厢里,忘记拿回家了。咿,你穿起很合适嘛……” 前阵子?怎么会呢?窦旭难道是忘记了,前阵子才还给他的?我蹲下身,在包袱中翻找起来,不出所料,果然就找出了那枚春娟说价值不菲的白玉扳指。 “我知道,你心里住着邓训。”我突然想起窦旭出征前的话来。难怪窦旭说休假见过邓训,原来竟是去还这个包袱么?这两人见面谈了些什么?为什么窦旭会知道我心里有邓训?! “包袱里还有你的东西。”我将白玉扳指递给邓训。 邓训瞥了一眼,笑道:“送给你吧,你们弓箭手用得着的。” 我穿过的衣裳,用过的扳指,他竟是这般随意的扔在马车厢里。此刻,竟又随意就要将扳指送给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弓箭手。我心下突然生痛,出口便道:“郎中大人果然是有钱人,这么贵重的物件,随口就可以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邓训一怔,随即便肃容正色道:“怎么是毫不相干的人?你可是要陪我同生共死的人!”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 邓训却又道:“这次的案件,看起来不过是死了一只偷食的野猫,其实不会这么简单,你要有以身犯险的心理准备……” 原来,他说的同生共死,却是说调查这件事可能面对的风险。我心下一沉,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郎中大人放心,席将军交代此事时,我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沉身在车座上坐下,打断邓训的话道:“郎中大人提说去东市,可是要打探这黑猫的来源?” 邓训点头道:“来之前,我请宫里的驯宠师看过那只死猫,他说从爪子和肚腹的暗纹来看,这种猫不是中原常见的品种。我知道东市有几家驯宠店,专门售卖外来的珍奇动物,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他读《灵驯录》,原来是在为办案做功课,看他说起案情来这般严肃认真,我便有些明白皇上为何让他来办理此案了。 “除了从猫这条线索入手,我希望你能仔细回忆一下黑猫出现前后,大殿里文武百官的各种表现。这是一条比猫更重要的线索。” 这话和席广将军当时说的一样,可是,我脑子里就偏偏没有那时的记忆。我为难道:“我已经认真回想过了,没有发现特别的线索。” “你负责的点位据说是在额枋,那样居高临下的绝佳位置,怎么可能没有线索?你要静下心来,认真的想想。” 我摇头道:“真的想不起来了……” 邓训看着我,严肃道:“那你告诉我,黑猫出现前一刻,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PS:谢谢望月的打赏! 第九十六章 酷吏逼问 黑猫出现前,我看到了阴识,想起了刘庄选秀的事情。这件事我说出来,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么?再说,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他? “当时,你在想什么?”邓训再次问道。 “你这是在审问我?” 邓训居然点头道:“你是线索人,我有权审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眸光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与这样一张脸对视,我终究定力不够,片刻后,我垂眸道:“我若拒绝回答,你会怎样?” 邓训无耻道:“我会一直问下去。” 长吁一口气,我无奈道:“那时候,我走神了。我看见了原鹿侯阴识大人,发现他比往日苍老了许多,我就想起了皇上后宫选秀之事,只是刹那间,我视野里就窜出了那只黑猫……这些,其实和办案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呢,这至少排除了阴侯爷的嫌疑,我们的调查目标就又少了一个。”略作停顿,邓训又道:“那在看见阴侯爷之前呢?” “我看见了太傅邓禹大人。” 邓训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我只是看着他在内侍搀扶下行朝拜大礼。”我闪烁其词道。 “你撒谎了。” 这一刻,邓训眸光清寒,竟有一种洞悉毫末的厉色。我不觉便开口说出了最不想说的话来:“我在想你。” 这话一说出口,邓训竟是愣愣怔住。 我正为自己大意失言而懊恼,见他这幅表情,反倒唇角勾笑道:“我想起窦旭说你父亲病重,你在折腾着要和阴家小姐退婚的事……我听说,你们的婚期是在冬月,如今想必郎中大人和阴家小姐已是缘结同心琴瑟和鸣了吧?我却应该给郎中大人道声喜……” 我面上堆着笑。心下却如被剜了个洞一般生生作痛。 邓训看着我,声音变得格外干涩:“父亲病重,家中筹备不及,婚事推迟了。如今,我正在找机会,想求皇上出面退婚……” 求皇上出面退婚?他这是疯了么?何况,如今就算他与阴月雯退了婚,又能怎样?窦旭出征前,我已经答应了要等他。时过境迁,我和他。已经回不到最初了。 我勉力挤出笑容道:“郎中大人何必要做这种自毁前途的事?那阴家小姐虽是庶出,总归还是国舅爷的女儿……” “我的事,不劳子林兄弟担心。”邓训突然出言打断道:“你在想我……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里在关注什么?” 看着面前邓训一本正经的审问表情,答案我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我怎么能亲口告诉他,我那一刻无耻的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在百官之中寻找着他的身影?! 有些事情,含糊过去就没事了。可如果一定要这样抽丝剥茧的细细回味。却是很要命的。我不敢承认,时至今日,他依然盘踞在我心中。放下,深藏,也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记住,此行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我整个羽林军,切记谨言慎行。”临行前,席广将军的话涌上脑海。我顿觉羞愧,我居然说了许多和我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话。 我再次警告自己:此刻,自己是羽林军弓箭手李子林,不是那个和他曾经有过暧昧情感的天真少女苏悦! “邓太傅被内侍扶出大殿后,我扫视了整个大殿。就留意了阴识大人,再之后。就是那只猫出现了。”我终究选择了含糊过去。 邓训深深的看我一眼,终究选择了放弃:“如此看来,我们只能祈祷在东市能有所发现。” 马车到了东市,我端着装有死猫的那只木盒,在邓训带领下,穿过鸡鸣犬吠的喧嚣街市,去往几家隐藏在深巷中的宠物店。 路过一家店铺,看着一个巨大的木笼子里关着的一群野兔,我忽然想起了邓训曾说来这里买野兔的事情,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当日,我就是在这家买的。”邓训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坦然笑道:“你那日没怎么吃成,要不要再买两只烤来吃?” 我刚想点头,忽然记起自己是和他在办案来着,便摇头道:“多谢郎中大人美意。” 邓训眉心微微皱起:“不要叫我郎中大人,人多耳杂。” “那叫你什么?” “某人姓邓名训,小字平叔,家中排行第六。你想怎么叫都行。” 我点头道:“六爷。” 邓训略略一怔,随即笑道:“虽然不是我最想听的,不过还凑合。” 逛过几家售卖珍奇宠物的店铺,店主都说没见过这种猫。我们正是失望之际,那店主却道:“我有位客人,特别喜欢养猫,他或许会知道这猫的品种和产地。” 邓训当即问道:“你那位客人住在哪里?” “我给他送过猫食,他家在靠近上西门的金市街,姓谭……” “莫非是开耀记金铺的谭耀谭四爷?” 店主笑道:“可不就是么,原来公子也认识他?” 谢过店主,邓训和我便驱车赶往金市街。 “一会儿你就在车上等我,我去找谭四爷就好。”邓训说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 “我也是办案人员,为何不能同去?” 邓训抿了抿嘴唇,为难道:“我和他有些过节,你去了比较尴尬。” 他和谭耀有过节,居然还敢上门去请教人家?! 想起自己兼有保镖的责任,我当即便道:“既然你们有过节,我就更要陪你去了,万一打起来,我才好保护你。” 邓训摇头道:“还不至于要打起来。” “那你和他究竟是什么过节?” “你这是在审问我?”邓训反问道。 “事关破案,我也有权利过问。” 邓训摇头道:“不过是男人之间的事情,和本案无关。” 他越是不说,我便越是好奇。马车到了耀记金铺外。我第一个便抱了木盒跳下了马车。邓训看我一眼,表情有些无奈:“事关破案,待会儿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能出面干涉。” “只要你们不动手,我不会干涉。” 见我点头答应,邓训带我进了门面开阔装潢精美的耀记金铺。 我抬眼打量柜台里金光闪闪的各类金饰,邓训则向店伙计说自己想要找谭老板订做一件金器。店伙计大致询问了一番,便领了我们去往后院。 一进后院,我便感觉来对地方了。院子里四处都是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猫,看着这些猫儿围聚在一起争抢线团。卖萌打滚,每一只都憨态可掬,我便忍不住蹲下身来想要抚摸它们。 “别乱摸。它们会抓人!”一道粗粝的声音自树荫后传来,吓得我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木盒弄丢。 待我站起身来,便见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彪形大汉抱着一只皮毛灰黑的小猫从树荫后走了出来。这个模样着实有些滑稽,我竟有些想笑。 “是你?!”谭耀一眼就认出了邓训。脸色当即就黑了下来:“我耀记不欢迎你,送客!” 从谭耀愤怒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和邓训之间的过节还不浅。 “谭四爷,邓某今日是专程来道歉的。”邓训上前拱手道。 谭耀斜睨邓训一眼,怒道:“你睡了我的女人,只道个歉就完了?” 这话不啻当头一棒。敲得我头脑发晕:邓训和谭耀的过节,居然是因为女人?! 我望着眼前这两个男人,瞬间便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是开金铺的商人。一个太傅家的公子,他们站在一起身份地位相差悬殊不说,单从这仪容上来看,也端端是云泥之别,一个莽猛粗粝宛如河滩荒石。一个俊美修仪宛如芝兰玉树,可邓训这厮还居然能看得上谭耀的女人。还居然…… 我心中竟是堵得慌。 “道歉自然还不足弥补那日对四爷的伤害,我决定明日做东,将那摘花楼的头牌包下送与四爷……” “摘花楼的头牌?你是说朱颜姑娘?!”谭耀的脸上顿时多了丝神光。 “正是朱颜姑娘,不知四爷明日有没有空?”邓训一脸诚恳。 “呵呵,难得六爷这般诚恳,我就是没空也一定要腾出时间赴约。”谭耀脸上竟堆起了笑容:“俗话说‘女人如衣服,兄弟是手足’。我谭耀今日就认下你这个兄弟了,就当那日我是借了件衣服给兄弟穿了……” 我心中一阵恶寒:没想到邓训这厮竟然也是个流连秦楼楚馆勾栏瓦舍的荒淫无耻之徒!为了那些青楼女子,他居然不惜自降身价,与这市井中脑满肠肥的商人做兄弟…… “李子林,将盒子端过来!” “李子林!” 我猛然醒悟过来,邓训是在叫我。我忙忙端了木盒走上前去。 邓训瞥我一眼,接过木盒打开递给谭耀:“四爷帮我看看,这只猫是产自何地?” “死了?”谭耀抬手摸了一下盒中的死猫,嘴角竟抽了一下。 邓训便道:“这是宫里一位娘娘的宠物,昨日被一个糊涂的弓箭手射死,娘娘哭了半日。皇上着我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回去安抚娘娘,我去东市逛了半日,竟没能买到……” 谭耀将死猫拎起来,仔细查看一番,又扳开死猫的眼睛凑近看了看,最后道:“这只猫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是从安息国传来的猫宠,你在东市自然是买不到的。” 第九十七章 追查线索 “安息国?” “嗯。皇上要你买一只一模一样的,只怕有些困难。就我知道,这洛阳城里养了这种猫的,不会超过三家。” “哪三家?”邓训急急追问,见谭耀神色有些迟疑,他又补充道:“难为皇上对娘娘的一片真心,就是找遍洛阳,我也要替皇上办成这件事。” 谭耀点头道:“一家是城南醋坊的醋西施裴沅,她也十分喜欢养猫,还有一家是鸿胪寺的治礼郎王齐王大人,他家的猫品种和花色数不胜数了。” “治礼郎王齐?”邓训沉思道。 “那还有一家呢?”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咳咳,那个,还有一家,就是我了。”谭耀咳嗽一声,不自然道:“不过我这只,你看,体型小太多了,和娘娘那只差远了……” 我这才留意到谭耀怀里抱着的小黑猫,和我射下的那只猫有些相似。 “四爷这只和娘娘的确实差得太远,我们还是去其他两家找找看。”邓训当即说道:“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多耽误四爷了。我们明日摘花楼见。” “呵呵,好,摘花楼见。只要能见到朱颜姑娘,那银子就由我来出。”谭耀一副口水滴答的模样,让我看了恶心不已。 和邓训走出耀记金铺,邓训拉了车门让我先上车,我抱了盒子,小心避过他扶着车门的手,登上车厢。见他随即跟上来,我便紧紧靠着坐垫一侧,与他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邓训在车座上坐下,眼眸中含着一丝笑意。 “没有。”我心里是有很多话想问,可那些话都与办案无关。谨言慎行,我不能忘了席广将军的叮嘱! 邓训注注看着我的眸光,竟似突然黯了一下。他抿着嘴唇。终究转向车厢前,对车夫道:“去青石巷的摘花楼。” “摘花楼?!”我惊诧出声。 “明日要宴请谭四爷,我总得先去定个雅间儿啊。”邓训背靠车厢,看着我一脸坦然道。 “正事都没办完,你就……” “一本正经去办的事,才叫正事么?”邓训嘴角蕴笑。 我怒目而视,却终究保持沉默。 马车很快便到了摘花楼下。 邓训跳下马车,扶着车门问我:“你要去开开眼界么?” 往日让我目光流连不舍的那张脸,如今只觉面目可憎。我嫌恶的转过头,望着一侧的车帘道:“不去。” “甚好。那朱颜姑娘最喜欢小白脸。你若去了,只怕她就不正眼看我了。”说罢,邓训合上车门。径直去往摘花楼了。 掀开车帘一角,远远看着他高颀的身影被一群红翠旖旎的女子簇拥进摘花楼,我心下竟是一冷:往日那么多次与他接触,从没一次象今日这般让我憎恶。我果然是看错了人,他分明就是一个油嘴滑舌、荒淫无耻的浪荡公子哥儿。只要一想起他和谭耀说的那番话。我就觉得龌蹉肮脏。 在车厢里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他出来,脑子里便无端浮现出他与那朱颜姑娘眉来眼去郎情妾意的模样来。我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只觉得焦躁难安。 想着青石巷离杂货街不过是两三条街巷的距离,难得离家这么近,我便寻思回去看看我娘。我掀开前壁的车帘对车夫道:“小哥。能否送我去一趟杂货街?” 车夫为难的看着我道:“李公子,我们正办案呢,不方便去做私事……” “你家大人不也在办私事么?既然你不方便。那我就步行去了,一会儿我回来找你们。”说罢,我便开了车门跳下马车。 “李公子,李公子……” 不管那车夫在后面怎么喊我,我穿过青石巷便拐去了杂货街。越走近杂货街。我心下就越紧张:半年没见我娘了,却不知道程素有没有为难她?不知道我的音信。她是不是一直忧心忡忡?…… 直到望见檐下悬挂着的大红灯笼,看清门楣上“吉庆堂”三字店招,我的心才又重新平静下来。这番模样,和往日一般无二。再往前走,瞥见门槛外的地砖上,还堆积着薄薄一层燃放鞭炮后留下的纸屑,我便愉悦起来,过年还放了鞭炮,说明我娘她心情不错。 店门是紧闭着的,我上前扣响了门上的铜环。好一阵,却没人应门。 “这位公子,你是要找杜老板?”身后突然传来一身问话。转回头,便见对面开茶馆的徐婆子正在往竹竿上穿套新的店幡。 怕她认出我来,我便侧着脸佯装打量门上的楹联道:“是啊,婶婶可知道她在不在家?” “一大早就见她拎了喜篮子出了门,怕是去隔壁巷子的陶坊了吧。” 去了陶坊?我顿时失落起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这么不巧! “公子找杜老板有什么事啊?”这徐婆子是街上出了名的八婆,我不过是搭了她一句话,她便不予余力的发挥起八卦的特长来了。 心下灵机一动,我便问道:“婆婆可知道杜老板家有个女儿?” “知道啊。她家女儿长得可俊俏了。公子莫非也是慕名想要来提亲的?” 我点头道:“嗯,就是不知道可有出聘?” “上门求亲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好像杜老板都回绝了。” “都回绝了?!”我故作惊讶道。 “那杜老板为人精怪,她说选女婿,首先要看女儿喜不喜欢。不巧她女儿回梁县老家探亲了,这一年半载都没回来过,求亲的人自然就都给打发走喽……” 这么说来,我娘收到那个小屁孩送的药材了,并且她认为我还呆在竹溪镇?也罢,总比让她知道我如今混进羽林军当了弓箭手好吧。 我给徐婆子道了谢,便离开了杂货街。 走回青石巷,油壁马车还停在原来的位置。我拉开车门上了车,邓训已经在车上了。 “去了哪里?”邓训放低手中的书卷。抬眉严肃问道。 “杂货街。” “做了什么?” “随便逛了逛。”他自己去摘花楼里快活了回来,却还这般审问我的行踪,我便没好气的答道。 “见了什么人?” “一个卖茶水的老婆子。” 邓训直直盯着我,我也直直看着他,毫不让步。若说目光似剑,这刹那之间,只怕我们已经过了几十招了。 这一次,却是他先认输了。他转头避开我的视线,盯着书卷看了好一阵,才又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私自行动。” 我转头望向车帘外,恹恹道:“小的知道了,郎中大人。” 马车离开青石巷后。去了城南的醋坊。 在醋坊,我见到了被谭耀称为“醋西施”的老板娘裴沅。裴沅三十来岁,又白又胖,端端就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馒头,看着她的这幅模样也被唤作“西施”。我便深刻怀疑起谭耀的审美观来。 看看裴沅,看看邓训,再一想起谭耀与邓训的过节是邓训睡了他的女人,我突然便是一阵恶心,几步走到墙角便“呃呃”干呕了起来。 邓训正与裴沅谈论着安息猫的事,一见我这般摸样。便走过来扶住我道:“怎么了?”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眼泪花花的道:“别碰我,脏!” 邓训蓦地怔住。 那裴沅便走了过来:“想必是这位公子没来过醋坊。闻不惯这醋酸味儿。不如先去外面呆着吧?” 我摁着胸口,压住恶心感,点头道:“嗯,你们慢慢谈,我出去了。” 我前脚刚走上马车。邓训后脚就跟了上来。 “你谈完了?”我有些诧异。 邓训却答:“我去摘花楼,只是安排明日的宴席。见都没见那朱颜姑娘……” “你今日见没见着朱颜姑娘,有什么相干?反正都是老相好……”话刚说到一半,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语气不对劲,一想起席广将军的叮嘱,我便忙忙打住道:“你与那些青楼女子的风流艳事,与本案无关,以后不必说与我听。” 邓训便不再言语,只吩咐车夫道:“今日的事情办完了,送我们回上西门。” 我惊讶道:“办完了?我们还没去治礼郎王齐家啊。” 邓训似有些疲惫,仰头靠在车厢上,淡淡道:“治礼郎王齐那日也是参加过朝拜大典的,我们如今就这么问上门去,你不怕打草惊蛇么?” 我竟没想到这一点。只是,既然要调查这猫的来源,遇到可疑人选了,我们却又不能问上门去,这案子又该怎么办理呢? 马车一路向西行驶,最后停在一幢僻静的青瓦小院外。 “这是哪里?”下了马车,我便问道。 “为了方便办案,皇上临时拨给我的一幢宅子。旁边那个院子名字很唬人,叫濯龙园。” 濯龙园?!这可是与北宫相连的皇家禁苑啊。 我往邓训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茂密的林木中尽是碧瓦朱甍的楼宇亭台。刘庄居然将这里的宅子拨给邓训,他对邓训的信赖也可见一斑。 进了宅子,邓训便道:“因是办案用,我没安排丫鬟婆子过来侍候,除了车夫和两个门房,没有其他人。你先随便逛逛,我去书房写几张请柬。” 这个时节,庭院中到处是枯枝凸树,冷冷清清,又有什么好逛的。我便道:“我替你研墨吧。” 邓训顿住脚步,侧身拉开书房门道:“劳烦羽林骑的弓箭手替我研墨,真是受宠若惊。” 我白他一眼,转身走进了书房。 第九十八章 青楼朱颜 第二日,车夫蒋勇被安排去城中各处送请柬,邓训则带着我去吏曹拜访了尚书汤秣。 在吏曹公署,邓训拿出刘庄赐下的办案令符,要求进官籍库查阅一些卷宗。汤秣对邓训甚为客气,将我们亲自引去官籍库后,着人送来茶水点心,还留下一名文吏协助我们查找卷宗。 官籍库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为浩大的资料库。密密排列的木架,层层堆垒的竹卷,若没有那名文吏协助,在这竹卷的汪洋大海中,我们只怕几天几夜也找不出治礼郎王齐的官籍。 为了不引起那名文吏的注意,除了王齐的官籍,我和邓训又随手查阅了鸿胪寺其他官员的官籍。 查完官籍,从吏曹出来,我便问邓训:“可有什么线索?” 邓训点头道:“王齐早先是鸿胪寺的译臣,是去年才升任从六品的治礼郎。” 鸿胪寺主要掌管外族邦交、朝廷礼仪事务,治礼郎是鸿胪寺司仪署的常设官员。这个官职的官员,在朝中一抓一大把,却不知道邓训发现的线索是什么。 “你是正六品的郎中,都没出席朝拜大典,王齐不过是从六品的治礼郎,你为何确定他出席了朝拜会?”寻思一阵,终于发现了个疑点,我便提了出来。 邓训道:“鸿胪寺司仪署的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是要出席朝拜大典的。我那日也在大殿之中,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邓训那日居然也在大殿中?我站的位置俯视全局,何况他的身影,我再熟悉不过了,怎么会看不见? 邓训瞥我一眼,笑道:“皇上身边的护卫,羽林军不过是大家知道的一支罢了。” 我诧异道:“难道。你是皇上的影卫?!” 邓训却没有回答我的提问,转而道:“王齐在担任译臣时,与外族交往密切,安息国使节赠送他几只猫宠实属平常。” “这么说来,那日带猫进朝拜大殿的人,就是王齐?” “猫的来源与他有关,但却不一定是他带进去的。一个新任的从六品小官,只怕没有这个胆量。”邓训摇头道。 “那接下来,我们该从何处入手?” “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是要从王齐这里入手。” “你不是说上门追问会打草惊蛇么?” “所以这追问就不能上门了啊。” 这话听得我云里雾里。邓训却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晚上要去摘花楼,我们去置办几件象样的行头。” 案件还没有大的进展,这厮却还惦记着摘花楼的晚宴。我气恼道:“那花天酒地的风流宴你就自己去吧。我晚上潜入王齐府上去打探一番。” “夜探王齐府,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啊。”邓训抬手抱臂点头道。 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这个想法得意,他便又道:“不过晚上这花天酒地的风流宴,你却是必须与我同行。” “为什么啊?” “我做东请客,少不了要陪笑陪酒。我若是喝醉了,没个保镖在身边,被那些姑娘们非礼了怎么办?” 我听得火冒三丈:“你们这群无耻之徒去青楼,不就是寻欢作乐么,还假惺惺说什么被姑娘们非礼了……” “你果真不去?”邓训皱眉问道。 “不去!” 邓训眼眸中顿时露出一丝笑意:“甚好。” 莫非,这厮绕这一番话。就是故意要我不去的? 我当即便反悔道:“不行,席将军叮嘱我要做好你的保镖,这摘花楼里人多事杂。我还是得盯着你。” “不错,你很称职。待这个案子破了,我会向席广将军替你争取嘉奖。”说罢这话,邓训便抬步走进一家富丽堂皇的成衣店。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也跟了进去。 待我和他双双从成衣店出来。便俱是锦袍裹身,玉冠束发。端端一副标准的贵族公子扮相了。 待我们不紧不慢的赶到摘花楼,一个红裳女子便满脸堆笑的扑将上来:“六爷可算来了啊,谭四爷在雅间里等你好久了。” “四爷已经到了?” “可不是么?茶水都换了两壶了。”红裳女子一便将我们往楼上引,一边回身对邓训笑着说话,仿佛她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根本不用看楼梯。 “那朱颜姑娘可准备好了?” “早好了,在房里等着六爷呢。”这女子每说一句话都要朝邓训抛一个媚眼,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邓训却十分受用,笑容满面道:“那就麻烦姐姐去请朱颜姑娘到雅间来吧。” 刚走到雅间门口,便又有几个红翠满身的女子上拥上前来,娇滴滴的给邓训打招呼:“哟,是六爷来了啊?” 看着他这倍受欢迎的阵势,我终于相信他早先说的喝醉了会被姑娘们非礼的话来。看他被这群女人簇拥着,我也有些诧异:明明我穿男装的扮相也差不到哪里去,这些女人为何没一个来招呼我呢? 进了雅间,便见那虬髯大汉谭耀正歪躺在靠窗的锦榻上,一个黄裳女子正跪在塌下给他敲腿,他半闭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模样。 “四爷,让你等久了啊。”邓训上前致歉道。 谭耀睁开眼眸,看见邓训便眉开眼笑的站起身来:“哪里,哪里,这丫头捶腿捶得舒服,我都快睡着了。” 两人正在客套,房门便从外推开,环佩叮咚间,一个白衣女子便抱着把七弦琴款款走了进来:“朱颜见过诸位公子。” 她便是朱颜? 难怪说她是摘花楼的头牌,这秀致的容颜,未施脂粉,却美到极致;纤瘦的身姿,宛如细柳扶风,袅袅娜娜;最最难忘的,却还是她的声音。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声音居然可以如羽毛一般轻柔,听得人心里发痒。 “朱颜姑娘,在下对你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谭耀一见朱颜,便激动得满脸通红。 “朱颜谢过四爷厚爱。”朱颜再次屈膝施礼。 “不谢不谢,朱颜姑娘这边请。”谭耀慌忙上前,一手扶住她的抱琴的手臂,一手便攀上了她的肩头。 朱颜的身子竟是一怔,她抬眼瞥了邓训一眼。随即便由着那谭耀将她带到房中的木桌前坐下。 她看邓训的那一眼,竟我让心里有些发痛。这个女子,和邓训的关系绝对不一般。想着邓训进摘花楼来熟门熟路的模样。便知道他是这里的常客。 “听说朱颜姑娘最近又演习了新曲子,早就想来听听了。”邓训带了我也在桌前坐了下来。 一见我们落座,丫环们就开始端茶倒水,布放果品菜蔬。 “难得公子雅兴,朱颜便献丑了。”朱颜站起身来。招手让身后的黄裳女子将琴架搬来厅中,她将七弦琴在琴架上放好,又朝我们施了个礼后,才又端然坐下,开始撩拨琴弦。 琴音泠泠,琴意古雅。只刹那间。这脂粉熏人的青楼雅间内,便如扑进了一道林间清风,让人肺腑清透。 看着朱颜专注抚琴的模样。我突然心生怜惜: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却为何栖居在这摘花楼里?任由这些肮脏男子摆弄亵玩? 一曲终了,屋子里突然“啪啪啪”响起一阵刺耳的掌声,惊得我身子一抖。转头便见旁边的谭耀鼓掌兴奋道:“好听,好听。打出娘胎里出来,我就没听过这般好听的琴声。” 听得这声夸赞。朱颜柳眉微微皱动,神情冷冷淡淡,透出几丝不屑。 “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美人援琴弄成曲,写得松间声断续。”一旁的邓训出声赞道:“朱颜姑娘的琴技越发精进了,这曲《风入松》已臻化境。” 邓训的话语刚落,朱颜的眉间便浮起了一丝浅浅笑意:“六爷果然是我的知音人,也不枉我练这曲子割了手指。” 这时,我才留意到她十个指尖都缠着绷布。回忆起自己练琴时被琴弦割伤手指的旧事,我心下竟有些妒忌:朱颜练琴伤了手指,琴意尚且有邓训知会,我练了那些年,却不过是弹给了一群贵族太太养瞌睡。 “练这个东西,居然会伤手指?”谭耀起身走到朱颜身旁,躬身抓起她的手指,一看那缠着绷布的十指,便痛心疾首道:“这劳什东西,不听也罢了,朱颜姑娘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 朱颜缩臂想抽出手来,那谭耀却牢牢抓住道:“以后不要练这个了,伤身伤心。” 正在此时,先前引路的红裳女子却走了进来,凑在邓训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邓训便起身道:“四爷,隔壁房间来了几个朋友,我过去招呼一声。” 那谭耀正顾着心疼美人,头也不回地说:“去吧,你忙去吧,那边的账单我到时一并买了。” “那怎么行呢,说好我做东的。” 谭耀转头威胁道:“你若是去买了单,我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呵呵,那就多谢四爷了。”邓训拱手一礼,转头示意我跟着他走。 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时,那谭耀已经将朱颜搂进了怀里。心下有些不忍,我拉住邓训的手臂道:“你,你就留她一个人在里面?” “莫非,你想留在里面观看?” “这朱颜姑娘对你,对你一往情深,你就这么……”我竟说不下去了。 邓训突然退回一步,伸手将房门带上后,却顺势将我抵靠在了门廊上:“我不过是来摘花楼听她弹过几首曲子,何来一往情深之说?” “可她看你的眼神,那么深情眷眷……” “青楼女子,看谁的眼神都是深情眷眷的。” “胡说,她看我和谭四爷就不是那样的!” 邓训笑道:“是么?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将她娶回家去?” 第九十九章 偎红倚翠 我还愣怔着,邓训却突然松开我道:“走了,王齐在隔壁房间等着呢。” 王齐?邓训居然将王齐请了出来?! 看着邓训在红裳女子引领下,大步走进旁边的雅间,我忙忙跟了上去。 “六爷,你做东请客,居然来得比我们还晚?” 厅中大圆桌上,已经围坐着五六个华衣锦服的男子,一见邓训进门,坐在中间的一个朱袍男子便起身责道。 “我早就出门了,只是路上遇到个麻烦,稍事耽误了一下。还请哥哥们见谅。”邓训抱拳对坐中诸人赔礼。 “都是自家兄弟,见什么谅啊,连喝三碗,我们啥都不计较了。”朱袍男子笑道。 我低头一看,果然,给邓训留着的空位前,早已一字排开三个陶碗,里面水汪汪的注满了酒水。 邓训二话不说,端起陶碗就一口一碗豪爽喝下。 “啪啪啪!”坐中响起一片掌声。 “早听闻邓六爷为人爽直,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啊!敬佩,敬佩!”左边一位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出声赞道。 “六爷,这位就是鸿胪寺的王齐王大人。”朱袍男子指着黄袍男子介绍道。 “呵呵,王大人的才名我早听过了,只是今日才聚在一起,着实相见恨晚。”邓训果然便履行起做东赔笑的职能来了。 “六爷,可别这么叫,王某在诸位爷的面前,屁大个官儿,哪里配得上大人两字?叫王齐就好。”王齐忙忙躬身谦道。 “都坐下说吧。”邓训带头在东主位置坐下。 邓训入座后,我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坐什么位置。正在为难时,邓训便道:“子林,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几步走到他身旁,邓训便从他左手边依次介绍开来:“这位是鸿胪寺的齐爷,这位是廷尉府的罗爷,这位是太学的董爷,这位是奉常府的谨爷,还有这一位,是新阳侯世子、郦邑公主的驸马爷阴丰丰爷。” 我有些错愕:没想到身着朱袍的男子。竟是我那名义上的堂兄阴丰! 阴丰喜酒好色、飞扬跋扈的恶名,我自小便有耳闻,没想到邓训居然和他是朋友。我便越发感觉自己识人的眼光有问题了。 介绍完坐中的客人,邓训便招手让后面的丫环给我添了个座椅在他右侧。我甫一落座,旁边的阴丰便以怪异的腔调道:“六爷,怎么只介绍我们,不介绍这位俊俏公子呢?” 邓训哈哈一笑:“忘了。他是我从高密一家戏班带回的伶郎李子林。” 伶郎李子林?我靠,我什么时候变成戏子了?! “哦,我却不知道六爷什么时候也喜欢上了剪袖子这游戏?”阴丰的眼光象是一条恶心的蚯蚓,从上到下爬遍我全身后,啧啧点头道:“六爷好眼光啊,这李公子端端是俊俏。若是换了女装,只怕不输朱颜啊。” “若是丰爷也喜好这一口,赶明儿我就将他洗干净了打包送你府上?”邓训笑道。 这厮说我是戏子到也罢了。居然开口就要将我送给阴丰,我心下愤恨,抬脚便踩上了他的脚背。果然,他的嘴角顿时痛得一抽,却碍着面子。脸上保持着一种神情怪异的笑容。 “送我府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头母老虎,什么娇滴滴的人儿。一进了门都会被她扒皮抽筋吃得不剩骨头。哎,想着我的怜儿、果儿、柳儿、菁儿,我这心啊……”阴丰抚胸长叹,竟是一脸痛楚。 一旁的王齐笑道:“丰爷,你就别装了。那些女子还不都是你玩腻了带回家善后么?那藏在上东门别院的红袖姑娘,你怎么不舍得带回家去?” “我靠!你居然知道我的袖儿?我这保密工作不到位啊。”阴丰惊咋咋叫唤道。 王齐道:“丰爷果然健忘,上次红袖姑娘要的那只猫宠,我可是亲自送上门去的啊。” 猫宠?!一听这话,我便明白了邓训的用意。惭愧之下,我当即松开了他被我蹂躏着的脚背。 阴丰却对着王齐道:“这么说来,你见着我的袖儿了?” “可不是么,那日还是红袖姑娘亲自从我手里抱走了那只猫啊。” 阴丰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那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王齐笑道:“比起朱颜姑娘,那又是另一番风采啊,丰盈圆满,玲珑有致……”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却不知道她在床上,那功夫……” 阴丰的表情和语调都十分恶心,若不是强力压制着,我真要跑去墙角呕吐一番了。 却正是难受之间,邓训的手便在桌下抓住了我的手。我心下一紧,正要挣脱,他的唇瓣便贴近了我的耳畔:“不能让阴丰转移了话题,你赶紧向王齐要猫。” 这才正事啊。我忙忙坐直了身体,朝着王齐道:“齐爷,我也很喜欢养猫,你能不能也给我送一只?” 想是有些紧张,这话竟说得十分干涩。王齐听了,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李公子也喜欢养猫?” 我正不知道如何接话,腰间却突然多了一只手,我身子不由得僵住。只是一瞬间,邓训竟将我抱坐到了他的腿上,他唇瓣贴着我的耳垂低喃道:“语调温软一些,不要这般汉子气。” 虽然这姿势着实让我别扭,不过想起这是在办案,我竟也只得任由这厮搂搂抱抱的非礼着。我抬眉望向王齐,学着先前领路那个红裳女子的语调道:“六爷经常流恋这烟花之地,我一个人在家中好生无聊,抱着只猫儿,多少也有点儿暖气……” “哈哈,六爷,李公子这分明是在怨你照顾不周啊。”一旁的阴丰哈哈笑了起来。 “我这子林什么都好,就是心思比女人还腻,把我缠得太紧。”邓训别开头,对坐中诸人笑道。 靠!什么话啊,我缠他?!这分明是他的一双手把我缠得快出不了气了。闻着他满身的酒气,我便有些恼怒。 阴丰笑道:“齐爷,你明儿就送只猫给子林吧,让他留在家里逗猫,好将六爷解放出来陪我们喝酒。” “敢情齐爷给红袖姑娘送猫,是解放了丰爷你啊?”坐中的罗爷、谨爷都哈哈笑起来。 王齐也和着一起笑起来。笑罢,他便一脸为难对我道:“说起来,给李公子送只猫也不是难事,只是得过些日子了。我那只安息种猫前阵子被荆王爷带走了,如今家里只有一只母猫,若是送了你,只怕它一天到晚溜出去偷腥,你连只猫影儿都见不着……” 王齐的种猫被荆王爷带走了?若被我射死的那只就是种猫,那带猫的人就锁定了荆王爷啊…… “既是这样,那就过些日子吧。免得这好好的纯种猫,偷腥弄出一堆杂毛儿来不好收拾。” 我陷入沉思,全然忘记了索猫这话头是我提起的,直到听见邓训说话,才猛然醒悟过来,忙忙补道:“也不急的,等齐爷家添了小猫,我再来求取吧。” “说起这猫啊,我就觉得纳闷,朝拜那日,大殿里怎么会突然窜出只猫来呢?”廷尉府的罗爷端起酒碗,突然出声道。 我和邓训都是一怔。关于猫这个话题好像扯得太久了,再扯下去,那王齐定然就起疑了。 邓训当即端起酒碗道:“难得出来放个风,寻个乐子,说什么朝拜啊,喝酒才是正题。陈妈妈,赶紧的将楼里崭新的姑娘叫几个上来,不能让兄弟们误会我心疼银子啊。” 立在桌后的鸨母便笑开了脸:“我就知道六爷阔气,我马上去叫姑娘们上来,这一水的,还都是没开过苞的花骨朵呢。” 一听说有姑娘们要来,坐中气氛便又热闹了起来。 “哈哈,六爷,你那一本正经的太傅老爹,若是知道生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儿,只怕要气出病来吧?”阴丰一边喝酒,一边打趣道。 这话一出,我明显感觉邓训的身子僵住了。我抬手推了推他,他才满脸堆笑道:“要说败家,这洛阳城里,谁能和丰爷你比呢?” “我家老头子早就懒得管我了,要是没那个母老虎在家蹲着,我这小日子也算是过得称心如意了。”阴丰仰头将碗里的酒水灌进了喉咙。一搁下酒碗,他忽然又对邓训道:“我听说你在折腾着要和我那七堂妹退婚?” 邓训笑道:“这事,丰爷竟也知道了?” “你就是为这李公子退的婚?”阴丰瞥我一眼,又问邓训。 邓训未置可否道:“我不想耽误阴小姐的青春年华。” “退什么婚啊?我这七堂妹性情懦弱、胆小怕事,你就是把李公子带回去和她同床寻欢,她也不敢吱个声的,何必折腾得那么麻烦?”顿了一下,阴丰又道:“再说,我那大伯极好面子的,你真要退婚,若给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只怕闹到皇上那里他也不会让步的。” 邓训搂着我的手,突然便紧了些,弄得我的心也有些发紧。 正是此时,五六个莺莺燕燕的女子便鱼贯涌进了雅间,排成一排齐齐向坐中诸人问好后,便娇娇滴滴的扑进了几个男人怀里。 看着阴丰一双手在怀中女子身上胡乱摸索,我便愣愣怔住:想那郦邑公主堂堂一国公主,却被自己的驸马口口声声叫做母老虎,她那般强势却也管住不阴丰在外面花天酒地偎红倚翠,我忽然便觉得做女人好生悲哀。 第一百章 催情合欢 看着眼前这幅幅场景,我忽然感觉耳畔邓训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搂着我的手也越发用力了。 我靠,这断袖的戏演得差不多就行了啊,线索都摸出来了,他还这般投入!我手里暗自蓄力,准备给他点苦头吃吃。 “丰爷,你们是不是在酒里下了催情药啊,我这心慌得要死人了……”邓训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含混,听得我心下一惊。 “呵呵,六爷,前几次来摘花楼,你都只看不动,丰爷怀疑你身体不行,今儿就专门在罚你的那三碗酒里下了一包‘合欢散’,他还和我们几个打赌来着,要看你能忍到几时……”旁边太学的谨爷搂着怀中美人哈哈笑道。 这些人居然在邓训的酒里下毒?!难怪这厮的手在我身上这般不安分,一定是毒物发作了。 邓训闷声道:“你们浪费银子了,我若不是每日要回去侍候子林,这楼里的头牌姑娘还轮得到你们么?” “哦?原来六爷男女通吃?!”王齐笑道。 阴丰猥琐道:“‘合欢散’固然贵了点儿,不过今日你既然带了李公子出来,就算是我送你们的一份薄礼了,好好去享受一番吧。” “那就谢过丰爷了。陈妈妈,麻烦给我找个吵不着人的房间!”说罢,邓训居然一把将我横抱了起来。 “哈哈,六爷霸气!” “李公子,好好享受哟……” 邓训将我抱着走出房间,身后便传来一阵猥琐恶心的笑语。 “六爷,这边请!”那妆容妖娆的鸨母带着我们在楼上几弯几拐,最后引进了一间烟罗叠嶂熏香扑鼻的华丽房间。 邓训将我抱进房间,径直丢进了搁在雕花窗前的那张软罗温香的红帐之中。我还来不及翻个身,他便迫不及待的扑了上来。 “瞧瞧。六爷可真等不及了……呵呵,李公子,床榻旁有根红线系着铃铛,你们需要什么,只管拉那红线,我就不打搅二位爷休息了。”鸨母说罢,便笑着退出房门了。 听见门外脚步声远去,我曲臂撑住他的胸口急道:“起来,别给我装了,人都走了!” 邓训却仿佛根本没听见我的话。一把将我撑在他胸口的两只手反扣在绣枕之上,另一只手便在我腰间来去摸索着寻找衣结,我一时竟挣脱不开。 却不知道邓训这厮不但箭术好。角力也这般厉害。我被他这般牢牢钳制着,竟丝毫不能动弹。想起羽林军中角力教官的教诲,我只觉羞愧难当,便咬牙恨恨道:“邓训,你放开我!” 邓训却只是盯着我。微微泛红的脸上,一双流光焕采的眼睛象蒙了一层水雾,有些迷蒙不清,却又格外勾魂夺魄,看得我竟愣愣怔住。 愣怔间,这张染了桃花的脸便徐徐倾覆下来。直到带着浓烈酒气的唇瓣烫着了我的唇,我才猛然警醒:方才这厮中了毒,我得赶紧给他解毒! “军需官……给我准备了解毒药。你先放开我,我给你……”我猛的侧开头,避开他滚烫的唇舌急切说道,可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唇舌便又追踪而至。缠覆在了我的唇上。 心下一恼,我齿下加力。一股腥甜的气息便在舌尖弥漫开来。 邓训眉头一皱,轻“嘶”一声,果然便抬起头来。只见他唇瓣已如海棠盛放,一片殷红。他定定看着我,如同大梦初醒一般,眼神中有几分疑惑,几分迷茫。 我怒道:“放开我!” 他却依旧只是迷迷澄澄的看着我。我抬了腿想一脚踢开他,腰肢却刚刚抬离床榻,便感觉有道硬硬的物件抵在了我的小腹上。 靠,他居然用匕首威胁我?! 我的身子无奈缓缓沉回床榻,那紧紧抵着的匕首却也一点点压了下来。被他以这样的姿势胁迫着,一种屈辱感在我心底弥漫开来。我堂堂一个羽林军弓箭手,居然这样受制于人,任其非礼轻薄么?! 恼怒之下,我猛的弓背抬头,趁他不备,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啊”的一声痛呼后,邓训松开了对我的钳制,手捂着脖子,呲牙咧嘴的从我身上翻到在床榻一侧。 不能给他反扑的机会!我一个迅敏翻身,骑跨在他身上,随即一把撕下床边垂下的红帐,将他的双手牢牢捆了起来。 一口气麻利的做完这套动作,我忽然记起教官提醒我们在制服敌人后,一定要注意没收武器,防止敌人反攻。想起他方才用匕首胁迫我,我便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你,你干什么?”邓训被我制服后,似乎清醒了不少,在我查找没收他的武器时,他居然开口问询了。 “你把匕首藏在哪里的?”我绷起脸严肃问道。 “什么……匕首?”邓训眼眸中露出一丝诧异。 这厮很会装无辜啊。我不理他,继续在他身上摸索,从最可能藏匿匕首的手臂、手腕、腰背部一直摸索到大腿、小腿内外侧,却居然没有找到。我起身又在床上、枕下四处搜寻了一阵,仍然毫无所获。 “你究竟藏在哪里的?”我抖了抖衣袖,将贴身携带的匕首抵在他喉间威胁道。 邓训一脸无奈道:“以我的身手,来趟青楼还用不着带匕首防身。何况,今日还有你这个羽林军高手保镖啊。” 我怒道:“撒谎!你方才抵着我小腹的,不是匕首却又是什么?” 邓训眉心一皱,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尴尬神情,满面的桃花色竟似晕染得更深了一些。 “怎么不说了?” “你娘,你娘不是敦伦礼婆么,她,她没教过你么?” 他用匕首胁迫我,这却和我娘有什么关系啊?看这厮的眼神又开始恍惚迷蒙起来,我便记起他中毒的事情来了。还是正事要紧,得尽快将他的毒解了。趁那王齐还在喝花酒,我们好去他府里走一趟。 我将匕首装回皮套里,开始解结脱衣,准备从绑在腰间的小布包里找出军需官给的解药。 “你,你脱衣服做什么?!”躺在榻上的邓训突然急道:“你明明知道我中了毒。” “脱了衣服才好给你解毒啊。”我白他一眼,继续宽解衣带。 邓训显得有些急切:“你,你可真的想好了?” “废话!不给你解毒,我们怎么去破案?” “你不会后悔吧?” 这厮果然被那‘合欢散’毒糊涂了么?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就算我以前与他有过节,我也早就放下了啊。如今既是一起办案的同仁,替他解毒也是理所应当。何来后悔一说? 我懒得再回答他的废话,径直脱了外衣,解下腰间的布包在床榻边摊放开来。 “这些。是什么?”邓训警惕的望着我。 “军需官给我的解毒药啊。”我打开布包,看着里面三个大小相同颜色各异的小瓷瓶,脑袋忽然就懵了:他那日是怎么交代的来着? ——“这是‘闻风倒’,遇到特殊情况时,你只要拧开瓶盖。站在上风位置,处于下风位的嫌犯就会中毒昏倒。” ——“这是‘百味解毒散’,对蛇毒、蜂毒以及春药中毒等常见的毒物解毒效果良好。” ——“这是‘极品金疮药’,对刀伤、箭伤有奇效。” 我仔细回想,军需官说的每句话我都清楚记得,可是哪种药装在哪个瓶子里。我却怎么也对应不起来了。 绿的?青的?黄的?黄的?青的?绿的?…… 我的眼睛一次次扫过布包中的三个药瓶,却始终不能确定哪个是哪个。说起来,三瓶中有两瓶是解毒治愈用的。只有一瓶是针对敌人的,算起来,选中“闻风倒”的几率怎么着也比选出另外两种低…… “你是不是记不清这几瓶药的作用了?”邓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皱眉问道。 反正是给他用,就算选中了‘闻风倒’。也是他倒霉。心下一横,我闭上眼睛就抓了一瓶出来。 “横竖这‘合欢散’死不了人。你要是记不得了,就不用了吧……” “少废话!”我抬眉瞥了他一眼,一把拔开了瓶塞子。 我却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个治病救人的关键时候,外面突然起风了。只听得“咯吱”一声,雕花木窗就被大风吹了开来,木榻上被我撕得只剩丝缕的红帐随风起舞,悠悠然朝我飘来…… 便是这阵妖娆诡异的风,将我卷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发现自己在一片空旷静寂的雪地里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我又急又冷,孤立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前方有一幢亮灯的屋子,便急切的跑了进去,屋子里有个火堆,暖暖的,热热的,我便使劲往那火堆上靠,直到火苗突然烫了我的手。 我猛的睁开眼睛,却与一双爬满血丝的红眼睛撞了个正着,我被吓了一跳,情急下便象小时受了惊吓一般,忙忙闭紧了自己的眼睛祈祷:不怕,不怕,这是个梦! 一只手抚上了我的额头:“你终于醒了!” 听清是邓训的声音,我便羞愧的睁开眼来。明明是找解药给他解毒来着,我却不争气的把自己给毒晕了。我愧疚的问邓训:“你,你没事了吧?” “差点被你吓死了。” 我诧异道:“怎么?我中毒后的样子很恐怖么?” “你们羽林军里的毒物,动辄就是见血封喉,我以为你就这么,这么……”邓训竟说不下去了,一抬手,就将我揉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抱着。 第一零一章 同床共枕 我被他勒得出不了气,好一番挣扎,才憋出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我眼睛怎么了?”邓训反问道。 “红得跟兔子似的,吓死人了。” “一夜没合眼,能不红么?”邓训抬手捋了捋我额前的散发,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你就这么傻愣愣的看了我一个晚上?” “何止看了一个晚上,我还被你抱了一个晚上。”邓训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一分。 “我抱了你一个晚上?!” 我这时才彻底清醒过来,侧首四望,我发现自己居然只穿着亵衣和邓训并躺在床上。同床共枕不说,自己的一双手还紧紧环在他的腰间。 我忙忙收回自己的手,翻身坐了起来,一脸尴尬道:“郎中大人,失礼了!” “郎中大人?你到现在还这么叫我?”邓训半撑起手臂,好整以暇的望着我。 “那六爷,昨夜是我失礼了。”我忙忙换了个称呼道歉,随即便起身往床边爬。 我刚爬了两步,腰上一紧,瞬间便又被邓训拖回怀中,他的唇瓣抵在我耳畔,软语清音道:“我们已经同床共枕,行了夫妻之礼,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想要开溜了吧?” 行了夫妻之礼?我听得一怔:不会这么冤枉吧,我稀里糊涂的,都不知道那礼是什么样子的,居然就行了?! 寻思一番,觉得邓训这厮是在蒙我,我便回头辩道:“你休要蒙我!我娘说过,婚仪要先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最后才是敦伦之礼。只有这七礼结束,才算是夫妻,我们怎么可能一夜间。就成了夫妻呢?!” 邓训的手指落上了我的脸颊,修长的指节在我脸上来回轻抚:“你娘有说过,这七礼一定要顺着来么?” 我仔细回想一番,记忆里我娘确实没说过这七礼一定要顺着来啊。可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能一觉醒来,我就得对他负责呢? 我终于找到不对劲的原因了:我拔开“闻风倒”的瓶塞前,他的手是被我绑住的,现在那绑手的红帐却扔在地上,说明是他将我抱上床的! 我当即怒道:“明明是你把我抱上床非礼了。为什么是我对你负责?!” 邓训一怔,随即皱眉道:“好像是啊,你拔开那个瓶子后就晕倒了。半个晚上只穿着亵衣躺在地板上,被寒风冻得瑟瑟发抖,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奋力挣脱了束缚,跳下床来将你抱上了床……” 终于洗刷了自己的冤屈。我得意道:“我就说么,凭什么是我对你负责!” “嗯,确实,好像应该是为夫对你负责才对!”邓训郑重点头道。 为夫?!说了半天,我和他还是夫妻关系?! 看着这厮眼眸中暗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我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是一时间头脑昏沉。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来辩驳他的话。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随即传来一个小厮的喊话:“六爷。丰爷他们几位正在用早点,说是要准备走了,让我来给你支会一声。” “好,我马上起来。”邓训对着房门应了一声,随即将我放开。 他起身一边整理衣袍。一边回头对我道:“既是我在做东,总得出去送送客人。你看要不要一起?” 想想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抱着个男人睡了一个晚上,心里就觉得憋屈,只恨不得马上离开这让人羞愧的作案现场。我当即跳下床榻,拽过床尾的外衣边穿边道:“就这么浪费了一个晚上,今日该正经的办点事儿了。” “悦儿今日有什么正事要办?” 一听他叫我“悦儿”,心中莫名便腾起一丝怒火,我狠狠瞪他一眼道:“请郎中大人记住,我叫李子林!” 邓训一边系腰带,一边笑道:“好,本官记住了。” 整理洗漱后,我和邓训便在小厮带引下进了昨夜宴请王齐等人的雅间。 房间早已重新收拾过了,和昨晚灯光笼罩富丽旖旎的模样不同,此刻三面木窗大开,明丽清爽的光线下,阴丰几人正埋头用餐,吃得十分专注。 我们一进门,这几人的光线便齐齐落在了邓训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便都露出了诧异震惊的表情。 “靠,我还说我昨夜玩得疯狂尽兴,这和六爷比起来,还是落了俗套啊!”阴丰突然拍着桌子愤愤道。 王齐摇头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李公子身材这般娇小,居然能将六爷折腾成这副模样!我算是知道什么叫人不可貌相了……” “难怪六爷往日对这楼里的姑娘没兴趣,换谁折腾成这样也一样提不起兴趣啊!哈哈……” 虽然不知道这几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从他们猥琐的目光和下流的语气上,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我转首看看邓训,这厮却一脸淡定,尽管嘴唇破了皮,脖子上还有一道齿痕,挂着两只兔子眼睛的他却照样笑得春光灿烂:“我这一身骨头都要被拆散了,不过怎么着也得爬起来尽个东主之责。诸位昨夜还算尽兴吧?” “昨夜甚感满意,谢谢六爷盛情款待!” “六爷为人就是豪爽大气,够哥们,够义气!” “改日我来做东,我们兄弟几个再好好聚聚!” 几人对邓训都是拱手致谢,夸赞不已。若不是见过他们荒淫无耻的一面,这幅场景还真会让人以为他们是兄弟情深、侠肝义胆呢。 早餐后,送走他的这几个狐朋狗友,邓训便呵欠连天道:“我熬不住了,要回去睡上半日。” 这花天酒地的糜乱夜生活,果然影响正常学习和工作啊。这厮要回家去睡觉,我一个人怎么办案呢?想起昨日他说不许我私自行动,我便问道:“那我呢?” 邓训瞥我一眼道:“我不介意你再陪我睡半日。” 厚颜无耻,令人发指!若不是旁边站着个陈鸨母,我恨不得踢腿就赏他一脚。 邓训浑然不觉我的怒意,只转身对那花枝妖娆的鸨母道:“烦请陈妈妈将账单理了给我。” 陈鸨母笑道:“六爷的账单谭四爷早就结了。” “已经结了?”邓训故作诧异道。 “结了。谭四爷不但结了六爷的账单,走的时候还叮嘱说:以后但凡六爷来我们楼里消费,就都算在他的单子里。” “这四爷真是好生客气。如此,那就多谢陈妈妈昨夜的关照了。”邓训对着陈鸨母拱手一礼后,带着我大步走出了摘花楼。 摘花楼外,那辆明显与我们此刻穿着不协调的油壁马车,早已等候在旁。 坐上马车,我便对邓训嘲讽道:“第一次见你这般无耻的人,一个子儿不花,居然能在摘花楼里摆宴请客,还赚了人家一片人情。” 邓训一本正经道:“谁说我一个子儿没花?” “你花在哪里的?” “我们这身行头不就是我置办的么?足足用了我一个月的俸禄啊。” “你一个月的俸禄,只够买这两件衣服?!”我有些惊讶。 “别小瞧这两件衣服,这可是极品丝绣天罗锦,贴身又舒适。” “我不是说这衣服便宜,我是说你这样的郎官,月俸才只够买两件衣服,那皇上不是逼得官员们去贪腐么?” “皇上也不能为了保证每个官员有奢侈品,就加重赋税给官员涨工资啊。” 想起谭耀为了讨好邓训,不但包揽了这次的账单,还承诺支付邓训以后逛青楼的账单,我便摇头道:“难怪会官商勾结,蛇鼠一窝。” 邓训突然凑近了问道:“谁是蛇,谁是鼠?” 我别过头不作回答。透过车帘瞥见渐行渐远的摘花楼,我突然有些好奇:“你买衣服花光了月俸,两手空空就敢进那销金窟里摆酒请客,你就不怕结不了账单,走不了人么?” “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有谭耀买单么?” “你怎么那么确定他会买单?” “谭耀喜欢朱颜姑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那朱颜姑娘心高气傲,根本不接见他这样的粗俗商户。若不是我出面,他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朱颜姑娘。如果一个男人穷得只剩了钱,那面子就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了。” “你居然利用人家对朱颜姑娘的感情来替你办事!” “不是替我办事,是替皇上办事,替国库节省开支。” 这厮居然能把聚众青楼嫖宿之事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着实无耻到了极点。我怒道:“谭耀家里金子多,你利用一点替皇上办事倒也罢了,可你怎么好意思利用人家朱颜姑娘对你的一番情意呢?” “你为何总说那朱颜姑娘对我有意呢?就算她对我有意,我却对她无心。既然这份情意早迟都会让她痛苦,还莫如一次伤到底,好让她看清现实。” 这番无情无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着实让我震惊不已。我愣愣看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我不再说话,邓训却突然笑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贪腐的,只要你不让我每天买这样的衣服,我养得起你。” “需要你养的是阴家小姐阴月雯,郎中大人。”我瞥他一眼,冷冷道。 那原本灿烂的笑容,便冻僵在了邓训的脸上。 良久,我们都没了话说,只余车轱辘在青石街面“咕咕”碾过的声音传来,清晰而持久。 第一零二章 离间有罪 回了上西门的宅院后,邓训果然便回卧室补瞌睡去了。 我拿出席广将军给我的那张朝拜大殿复原图,在书房的木桌上摊开,在密密麻麻的官员名衔中寻找王齐当日站立的位置。 王齐的官职在当日参加朝拜的官员中,无疑是等级靠后的,我便从大殿四周找起,最后在大殿西侧进门的位置找到了他的名字。他站这个位置,距离我蹲守的东侧额枋,无疑是最远的,黑猫如果是他携带的,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爬上房梁,越过整个大殿跑到我的视野范围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按照惯例,大臣们在朝堂的站立位置是文左武右,我很快便在大殿中央偏右的第三排找到了阴识的位置。当日我就是看见他之后,视野里突然窜出了那只黑猫。黑猫从我视野左侧一直窜向右边,也就是说携带黑猫进殿的人,应该站在阴识的后面。 而阴识所站的队列,位于大殿中央,四周没有廊柱,那黑猫不可能凭空跃上房梁。从这一点推测,携带黑猫的人应该是阴识之后,且靠近东侧廊柱的位置。 整个朝拜大殿,一共有十二根梁柱,象征一天中的十二个时辰和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在我蹲守的额枋之后,一共有四根梁柱。携带黑猫进殿的人,应该就在这四根梁柱周围。 我手指落在图纸上,沿着梁柱一一查看官员的名单,并尽量回想当时我视野里这些官员们的衣着服饰、神情状态。很快,一个名字便跃入我眼帘——山阳王刘荆。 昨日宴席上,王齐说他家的安息种猫被荆王爷带走了。而偏偏这荆王爷站的位置,就在可疑范围之内。王爷进入朝拜大殿,按照皇室礼仪,是不需要接受禁军近身检查的。这就更加佐证了他是携猫之人。 猫的来源确定了,携猫进殿的人也确定了,这案子不是破了么?! 从前天下午接到任务到此刻,不超过二十个时辰,我们就居然破了案了,这侦破速度还真是神速! 我拿了图纸,激动的冲进邓训的卧房:“郎中大人,找到携带黑猫入殿的人了,这案子破了!” 邓训明显睡得很沉,没被我因激动而提高的声线吵醒。知道他昨夜熬得辛苦。可是侦破了案件这事,我实在憋不住等到他睡醒了。我侧坐在床沿,俯身推了他一把:“喂。醒醒,有个好消息!” 这厮眉头皱动了好一阵,才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他以惺忪的睡眼望着我,神情极其慵懒:“什么好消息?” 我欣喜道:“我找到携猫进殿的人了!” “昨晚不就找到了么?”邓训揉揉依然发红的眼睛。打着呵欠道。 “昨晚王齐只说是荆王爷带走了他的种猫,我今日仔细核对了现场,从荆王爷站立的位置与那黑猫窜出的方位来说,完全吻合,可以判定他就是携猫之人!” “然后呢?”邓训对我的话似乎有了些兴致,半靠在床头撑坐了起来。 “然后就定案了啊。你回去给皇上禀报,我回去给席广将军复命。” “是么?那荆王爷为什么要带猫进殿呢?” 我怔了一下,随即道:“当然是他对这只猫爱不释手。就象那谭耀一样,随身携带啊。” “你就准备这么给席广将军回复?” “是啊。” 邓训看着我严肃道:“这山阳王刘荆可是当今皇上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若是我们就凭自己的臆测推断,给他扣上陵前不敬先皇的忤逆之罪,你知道后果么?” “那刘荆会被皇上重处?” “不是刘荆被重处。是你我会被重处。” 我惊诧不已:“为什么啊?!” “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你我就犯下了离间皇族兄弟之罪!”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说来。光是确定刘荆就是携猫之人还不行?” “自然不行!” “从办案角度来说,我们已经有人证和物证了啊。” “人证?你以为那王齐会见义勇为站出来说猫是他送给刘荆的?物证?就是那只快要腐臭的死猫么?我敢说明天这洛阳城里就会跳出一窝那样的猫来……” 我沮丧道:“人证、物证都站不住,那我们这个案子岂不是没法结案了?” 邓训摇头道:“不是没法结案,是我们必须给出刘荆携猫进殿的合理解释。” “他对猫爱不释手这个解释还不够合理么?” “这个解释也可能是合理的,但前提是你得找出证据让皇上相信,刘荆他平日就是一个爱猫如命的人!” “一定得爱猫如命么?” “若不是爱猫如命,一刻也离不得,谁敢带着宠物进朝拜大殿?这可是忤逆重罪!” 没想到我随手射下一只猫,就给自己惹上了这么个麻烦事。早知道我就不出手了,说不定这猫偷一两嘴祭品吃了就跑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你的话说完了吧?”邓训突然问道。 “完了。” “那我继续睡了。”邓训打了一个呵欠,果然便又栽回枕上。 见他眼眸一阖,又要沉入梦乡,我急道:“你一点都不着急么?” “着急啊。” “那你睡得着么?” “你不说话,我就睡着了。”说罢,邓训朝向床榻内侧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我只能无语的看着他的后背。 愣坐了一阵,我站起身来,准备再去理一下办案思路,身后却突然传来他睡意朦胧的话来:“下午要去刘荆府上走一趟,你去东市买些精致的猫食……” 买猫食?!真要去试探刘荆有没有养猫的爱好? 我转身想再问问他,俯身一看,他却已经又睡着了。看来,他确实是困到极点了。看他脊背露在锦被外面,我便拉了被子替他盖上,轻步退出了房间。 遵照邓训的吩咐。我叫了车夫蒋勇去了趟东市,在宠物店店主的极力推荐下,花了整整二两银子,买了一陶罐宰杀后切成薄片的新鲜鱼片。 离开东市的时候,路过屠宰铺子,想起昨夜赴摘花楼的酒宴,虽然美味珍馐摆了一桌子,但一心想着办案,都没吃上什么东西,早餐也只是走了过场。此刻还真有些饥肠辘辘的感觉了,就顺便买了猪肉和两样小菜,准备自己下厨犒劳一下肠胃。 回了上西门的宅子。我换上了邓训那件旧衣,便在厨房里忙了开来。生火蒸了白米饭,用猪肉炖了山笋,又拌了盘萝卜丝。 这边饭菜刚刚收拾停当,那边邓训便走进厨房来了:“我就说怎么那么香。原来是娘子亲自下厨。” 原本要叫他吃饭的,听他这么浑说,我顿时生气道:“休要胡说八道,我没准备你的。” 邓训瞥了眼桌上的饭菜,诧异道:“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 “羽林军的汉子饭量都很大的。” “啧啧,难怪国库每年给羽林军拨付的款项那么大。原来都是被你们吃了啊?” “你……” “如今我月俸花光了,饭食没了着落,还请羽林军的兄弟援助一下。”说罢。邓训便在桌前坐下,端了我手里的饭碗就开始动筷子了。 见他将山笋里的猪肉一块块挑进自己的碗里,我便有些恼怒。正要发作时,他却将堆满了肉的碗递给我:“你得多吃点肉,你这身量出来。谁都会怀疑席广将军在虐待兵士!” 我看着他,一时竟怔怔愣住了。 他将饭碗塞进我手里。随口道:“不用太感动,下午的侦探工作主要靠你完成,吃饱了才有力气爬树翻墙!” 这厮真是厚颜无耻! 埋头吃了几口饭,我觉得有些不对,便抬头问道:“爬树翻墙这种事,你要我大白天去做?” “吃饭不谈案子,免得愧对了你这手好厨艺。”邓训边扒饭边说,吃得竟是格外聚精会神。 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分明是怕说话多了菜吃少了! 待桌上的饭菜汤汁被席卷一空后,他搁下碗筷道:“待你收拾了碗筷,我们就去刘荆府上探一探他的虚实。” “哪有你白吃白喝的,这碗筷就该你来收拾!” “我还得去准备下午的行头。” 我诧异道:“总不能大白天儿的,你要我穿夜行衣吧?” “夜行衣什么的,我买不起了。刘荆认识我,所以我不能出面。只能委屈一下你,下午就男扮女装,冒充王齐府上的丫环进去送猫食……” “男扮女装?”我听得愣住:我本来是女扮男装啊。 见我发愣,邓训笑道:“这么为难?你不会是汉子当久了,忘记怎么做女人了吧?” 我抓了桌上的陶碗便朝他扔了过去,他一把接住道:“本朝律令:谋杀亲夫,罪加一等。” 我彻底恼了,抓起桌上的筷子,“唰唰唰”接连投掷过去。邓训身形一晃,眨眼间便闪避到了厨房门口,促狭笑道:“这力度和速度都有欠缺,果然你还是舍不得下手。我去准备东西了,你动作也快点儿。” 看着他修颀的背影走出厨房,我竟是奈何不得。不知是他以前掩饰得好,还是他被阴丰那帮纨绔子弟同化了,我只觉得如今的他,和我记忆中的他,仿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了。 PS:亲们,昨日圆子君提醒作者说起点有个什么双倍粉红活动,其实我一直比较菜,不清楚这些活动是干什么的。听圆子君说活动对书的推广有好处,那么我就厚颜的求一下,手里还有票票的读者亲们,朝我砸过来吧……鞠躬致谢! 第一零三章 王府遇险 待我收拾完厨房出去,邓训果然便拿了个包裹给我,里面是一件杏黄的百褶裙。 有半年时间没穿过女装,习惯了紧袖窄管的军装,突然换上袍袖飘逸的裙装,我竟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走出卧室,便见邓训抱臂倚靠在柱廊上,一双眼睛在我身上直打转,看得我有些局促。我几步走上前道:“走吧。” “感觉不对。”邓训摇头道。 “怎么不对了?” “你这模样不像是从六品治礼郎家的丫环,倒像是行走江湖的女杀手。你得显得温顺躬谨一些,头要埋低些,步子迈小些,声音软糯些……” “不如你扮来看看?”我怒目道。 邓训不搭话,却突然抬臂一把将我拉进了他的怀里。 又想非礼我?没门!我反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 “别动,你这发式不对。哪有丫环梳这样的发髻?” 邓训抬手抽出我发间的玉簪,我一头长发便倾散而下,铺满肩背。他修长的指节插入我的长发之中,微温的指尖熨过头皮,竟让我脊背一麻,怔怔愣住。 直到他的手指将长发捋顺,用绢缎替我束在脑后,我才察觉这举动似乎太过亲密了一些。脑子里不知为何就想起了离开营地时,聂甚他们说的那句“你不能做对不起窦队率的事儿!” 这两日间,和邓训这厮纠缠太多,此刻想起窦旭,我心里果然便有些隐隐不安:他去陇西已经一月有余,却不知道前方如今的战况如何…… “悦儿,为什么你明明在我眼前,我却觉得你离我很远呢?”腰间一紧,我便被邓训紧紧拥住。他将下颏抵在我额头闷声道。 “郎中大人,我叫李子林。”我挣扎着仰起头,静静的看着他。 邓训也静静的看着我。这一刻,他深邃的眼眸中,看不见半星的戏谑和调笑,有的,只是深深的疑问和不解。这样探询而专注的目光,让我无端竟有些忐忑。 心下一慌,我手心猛然加力,一把推开他。挣脱了他的怀抱道:“郎中大人,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猝不及防中,邓训被我推得连退了两步。直到脊背靠在廊柱之上才停下。他诧异的看着我,好一阵,才黯然道:“我以为,有过昨晚相拥相守的一夜,即便不能回到最初。我们之间也会离得近一些。你却还是这么急切要将我推开。如今的我,已经让你生厌了?” 我听得心下一紧,却怔怔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午后,疏淡的日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将他清俊的五官映照得有些苍白失色。 邓训终究转过头去,望着门口的马车说道:“走吧。时间不早了。” 马车在街巷中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在一幢红楼朱阙的高门大院前停下了。 “大人,山阳王府到了。”蒋勇在车厢外禀报道。 邓训抬指将车帘掀开了一丝缝隙。看着外面道:“你去吧,按照我们早先说好的,不用太紧张。” 我起身端了装着鲜鱼片的陶罐,便准备下车。 邓训突然又道:“速去速回,不要暴露目标。” 我点了点头。躬身走下了马车。 高阔的门楼下,站着两名表情严肃的执戟黑衣侍卫。我一走近大门。其中一名便横戟拦道:“什么人?来王府做什么?” 我屈膝一礼,恭敬道:“治礼郎王齐大人命我给王爷送一罐猫食来。” “送猫食?”那名侍卫走上前来,掀开我手中陶罐的盖子瞥了一眼道:“王爷家什么东西没有,还需要你家大人来送罐猫食?!” 我按照早先编好的说辞道:“侍卫大哥有所不知,前阵子我家大人给王爷送了一只安息猫,那猫生得金贵,特别喜欢吃溪涧里打捞出来的鲙鱼。那日王爷走得急,我家大人也没来得及交代这事,今日专门着我送一罐过来。” 侍卫瞥我一眼道:“王爷今日不在家啊。” 不在家?那就更好了啊,真要见了刘荆只怕事情就穿帮了。我忙忙道:“不过是一罐猫食,我送去给负责喂猫的管事就可以了。” 侍卫又看了我一眼道:“你去吧,进门往左有道侧门,进去直走就是后院杂役的屋子。送完猫食就直接出来,不许乱窜。” “谢谢侍卫大哥。” 我施礼致谢后,抱着陶罐走进了王府。进了王府,我竟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明明是萧瑟枯瘦的冬日,王府里却一片春色烂漫,繁花似锦。这王府的季节居然与外面不一样?! 待我走近行道旁的一株桃花,才惊诧发现,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桃花,而是用绢缎扎成的假花。而旁边那郁郁青葱的柳丝,也居然都是绫罗裁剪而成的。 绫罗绸缎,锦绣堆叠,这满园的春色竟是如此奢侈! 好歹我也是在洛阳城中见过世面的人,别说在其他侯府世家没见过此等场景,就是在刘庄的皇宫之中,也断然没有这般的奢侈。这山阳王刘荆还真是个败家子啊! 在这姹紫嫣红的人造春景中穿行,我竟有种行在梦中的恍惚感。穿过几条月门,转过几道廊柱,我渐渐便迷失了方向。想着反正是进来探看虚实的,就信步走了下去。 一路上,碰见好几个丫环婆子,却都是埋首匆匆行过,竟无人出声过问我的行踪。这王府之内,别说是猫儿狗儿,就是蚂蚁蛐蛐我也一只都没瞥见。 又转了好一阵,还是毫无收获。寻思后,我干脆叫住一个过路的丫环,说明自己的来意后,询问她王府饲养宠物的院子在哪里。 那丫环看着我诧异道:“王爷明日就要启程去昌邑,府里的宠物前几日就用马车送走了,你家大人怎么今日才让你来送猫食?” 山阳王刘荆的封国在昌邑,每年正月节庆日回封地巡游实属正常,只是为何连宠物都要带去? “王爷这是打算在昌邑常住了?”我诧异问道。 “不知道啊。王爷原本答应王妃留在洛阳看完元宵灯会再一起回昌邑。昨日却突然要求王妃明日启程,搞得大家手忙脚乱的。啊,不说了,我还得去收拾东西呢。”说罢,那丫环便急匆匆离开了。 刘荆的宠物都运走了,他平时有没有养猫的嗜好就说不准了。难不成,为了确证刘荆有养猫的爱好,我和邓训还得去一趟昌邑?! 罢了,还是先去和邓训汇合了商议后再说吧。 我抱着一陶罐已经失去道具价值的鲜鱼片,在花红柳绿的王府里四处穿行。一时竟找不到出口的位置。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一幢看起来很特别的院子前。 直到我走进院子里,才蓦地反应过来。其实不是这幢院子特别,而是这幢院子是整个王府里,唯一没用假花假树来装饰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落了叶子的梧桐树与院外的锦树繁花相比,竟是格外的萧瑟冷寂。想必这是仆役居住的院子。才没有浪费银子来装点吧。我立在院中,体味了一番从春入冬的时空跳跃后,便转身往外走。 “陇西那边局势如何?” 刚走了两步,我的脚步便被“陇西”两个字牢牢吸住了。窦旭离开后,我就一直在关注陇西那边的战事,却一点音讯也没有。此刻突然听人说起,我想也没想就抬步走近了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那窦固果然厉害,一去就夺回了允街。如今。战线一直在往西北退缩……” 听得这话,我心中一阵喜悦:原来,窦固将军旗开得胜了! “滇吾这蛮子不是自吹厉害得很么?”另一个声音却有些怒气。 “王爷不用担心,窦固目前还没与羌王的精锐部队正面遭遇,这一两月西北风雪太大。不宜出兵,羌王正在养精蓄锐……” 王爷?刘荆?! 我听得目瞪口呆:侍卫之前不是说刘荆不在家么?怎么会在这幢质朴得象是下人住的屋子里?而且。怎么在谈道西北战事时,他的语气到像是希望羌王一方获胜呢?我是听错了么?我忍不住将耳朵又往木窗凑近了些。 “你先前说廷尉府在过问那只猫的事?”刘荆的声音再次响起。 “王大人传话来说,昨夜在摘花楼里,廷尉府的罗爷提起过朝拜那日的猫。他说极有可能是皇上让廷尉府在追查此事。王大人让我提醒王爷谨慎一些。” 王大人?摘花楼?廷尉府罗爷?靠,这不是在说昨夜的事情么?那王齐果然警惕起来了!不过是送了一只猫给刘荆,他就这般警惕,这很不正常…… “我明日就回昌邑了,不怕死他们就来昌邑查我吧!” 听到这里,我心下一阵紧张,抱着陶罐的手心竟渗出了一层冷汗,滑腻之间,那陶罐竟脱手而去。 眼见陶罐即将坠地,一道青影闪过,一手在将陶罐稳稳接住的刹那,另一只手便捂上了我的嘴。 “嘘!”耳畔传来温热的吐息音。我诧异转身,竟是邓训立在我身后。他摇头示意我噤声,随即拉了我的手往院子外退去。 我们刚刚走出院子,身后便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邓训将那罐鲜鱼片随手搁进花丛,拉了我的手便往旁边的院子里冲,也不知道转过了几道游廊深院,他才丢开我的手沉声道:“你将我的话当耳边风?你可知道,方才我若是晚半步,你今日就交代在这里了?” 看着他黑沉的脸色,我心下仍然惊慌不已。按照方才偷听到的那番谈话,我若是被刘荆发现了,只怕是走不出这王府了。 第一零四章 秉烛夜谈 我们从王府的侧门出去后,邓训让车夫直奔濯龙园。 在车上,邓训一直僵着脸保持着沉默。想着自己方才虽然惊险,却探听到了重要的机密,待手心的汗干了,我又觉得自己勇气可嘉,着实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兵士。 马车经过金市街时,邓训突然道:“你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一会儿我让蒋勇送你回营地。” “为什么要送我回去?”难道就因为我迷路耽误了时间,没有遵照他说的“速去速回”要求,他就要将我遣送回去?! “你的任务完成了,携猫进殿的人找到了,你可以直接跟席广将军汇报。” “你不是说找不出刘荆爱猫如命的证据,这案子就算没完么?” 邓训摇头道:“我没说案子结束了,我是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后面的调查,我不需要羽林卫协助了。” “我不回去!席广将军说了,这案子若是办不好,我们全队都要记大过一次……” “那是你们羽林军的事,与本官无关。”邓训打断道:“我现在进宫面见皇上汇报案情,我希望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返回营地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就适时停住了。 我还想辩驳,邓训却拉开车门跳下了马车。 蒋勇将我送到上西门宅子门口,他拉开车厢门道:“请李公子尽快收拾东西,时间抓紧,你还能赶得上营地的晚餐。” 我明明发现了很重要的线索,邓训却突然要将我送回营地。我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寻思:我去王府之前,他说刘荆是认识他的,他不便入府探查,之后他却又神出鬼没的出现在我偷听刘荆谈话的院子里,在我发现刘荆有可疑问题后。他就要送我回营地,莫非这厮与刘荆交情匪浅,想要徇私舞弊? 想起刘荆王府里那般奢靡的景象,再联想起邓训与阴丰那帮纨绔子弟在摘花楼的**场景,我便越发觉得他和刘荆这样的败家子王爷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可能。作为一名正义化身的大汉羽林军兵士,我绝对不能让他奸计得逞! 心下做了决定后,我回房将裙装换回褐袍甲衣的军装,将自己从军需库带出来的东西打包收好,便上了蒋勇的马车。 蒋勇将我送到那日接我的营地门口,我下车向他致谢后。眼见他驾车离开,我便又沿来路跟了回去。 赶在天黑城门关闭前,我又返回了洛阳城。我去裁缝铺子买了套寻常男装。在金市附近的“四海汇”客栈定下房间换好衣服后,我便往上西门走。 再次出现在上西门那幢宅院外,我才终于用上了军需官给我准备的青龙爪。选了个僻静的院角,我将青龙爪甩上了围墙,手里紧了紧绳索。感觉比较妥当了,便拽着绳索借力向上攀爬。 往日看步兵营的羽林士练习攀墙,总觉得人家身形轻敏,三两下就闪身上了围墙,自己爬起来才发现这围墙又陡又滑,手掌心被绳索勒得生痛不说。还总是一步三滑。 直累得满身大汗,手心发痛,我才终于挣扎着站在了围墙之上。却刚刚站稳。一阵寒风吹过,一片被风刮落的叶子便卷到了眼前,我抬手去拂叶子,身子突然一空,随即便失衡栽下了围墙。 一声闷响之后。我便四脚朝天栽倒在一丛冬青灌木上,身下是一片“啪啪啪”枝叶折断的声响。疼痛比预期的还要显著。闷闷的钝痛之中混杂着冷洌的刺痛,让我不禁“嘶嘶”的倒抽凉气。 “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羽林骑的兵士都不练习攀沿术。”一道笑声在头上响起。 我错愕仰头,便发现着一身月白长袍的邓训正抱臂立在旁边。看他好整以暇的促狭模样,分明是早就在一旁等着看我出糗了。 我尴尬道:“这么晚了,郎中大人怎么还没睡?” “本来正要睡了,门房老张报说有个小贼在攀爬院墙,本官便过来看看。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见到小贼的影子……” 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这厮的身影简直是顶天立地,高高在上,让自己陡然生出一种犹如蝼蚁的卑微感。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手掌一撑下去,就被折断的灌木刺得生痛。 “喂,拉我起来!”我望着抱臂旁观的邓训着恼道。 “在阴家后院里,你将我推倒在灌木丛里,我让你拉我一把,你怎么回答的来着?”邓训突然俯下身,凑近了问道。 这么多年了,这厮心里都没搁下这件事?!不过,想起那日我那句高调张扬的“没门”,我第一次有了一丝后悔。我要是那日拉了他起来,向他赔礼道歉了,或许就没有后来的纠缠不休了…… “不过,想着你徒步几十里返回洛阳,又冒着冷冽寒风爬墙入户,这般舍不得与我分开,我还是不与你计较了。”邓训手臂探入我腰背,谈笑间将我从灌木丛中抱了起来。 这番混话,让我听得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我总不能当面承认自己这番回来,是想跟踪他监视他吧?他既是要这般胡说,我便干脆学那《孙子兵法》里的计谋“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寻思后,我抬臂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六爷这般芝兰玉树的翩翩公子,半日不见,我便十分想念。” 这话甫一出口,不但是我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昏黄风灯的映照下,我也分明看见邓训的嘴角抽了抽。 原本以为他就会放我下来了,他却居然抱着我便往他东厢的卧室走去了。眼见那卧室越来越近,我心里就打起鼓来:总不至于我真要施展那啥美人计吧?“坐则叠股、立则并肩、饮则交杯、食则共器、眠则同寝”,这道计谋的牺牲也太大了吧? “六爷,这时辰不早了,我,我就不打搅你休息了。”我松开他的脖子,挣扎着要下地来。 邓训搂紧我笑道:“子林兄弟既是如此想念我。不如我们秉烛夜谈一番,困了便同榻而眠?” “不必,不必,来日方长。” “冬夜漫漫,本官正缺个暖床的人。”邓训抱了我走进东厢,勾脚将房门掩上,便径直往床榻走去。 我正要将袖中的匕首抖出来,人便已经被他丢在床上。这张床比起摘花楼的那张,却要硬得多了,先前跌倒着地的腰背又是一阵隐隐发痛。 恼怒之下。我手腕藏着的匕首便露出了袖管,却还未将匕首抵到他的颈间,握着匕首的手臂便被他牢牢扣在床上。 他俯身看着我。眸光中尽是嘲弄:“别和我比身手,你们羽林骑的角力教官是我师兄,我与他不分伯仲。” 我们的角力教官高大魁伟,膀圆腰粗,一出场的气势就能让人心生怯意。而邓训这身材。如临风玉树,美则美矣,但与教官的敦实厚重相比,完全是两个概念啊,还居然能与他不分伯仲?! “你在怀疑?角力比的是技巧,不是蛮力。” 看着他越欺越近的脸。我急道:“放开我!” “你不是说半日不见本官,十分想念么?”邓训的身子定在我面前一尺的位置,促狭笑道。 罢了。这美人计不是人人都有天赋施展的。我无奈道:“我回来,是想知道你今日是怎么给皇上汇报案情的?” “自然是如实汇报。” “那皇上怎么批示的?” “一查到底。” 我皱眉道:“还要查?” “还要查。” “那既然案子没有结束,我也要继续参与破案。” 邓训摇头道:“不行。” “我没有收到席广将军让我终止办案的通知,我还是此案的协办员。” “我是牵头办案的官员,我有权决定协办人员的去留。” “你不让我参与。我自己也会继续调查,直到查清刘荆携猫进殿之事。我才会返回营地!” 邓训看着我,眉间渐渐浮起一丝无奈:“悦儿,为何你总是让我为难呢?” 总是让他为难?我却不记得自己何时还曾让他为难过? 听他话语间的口气有些放软,我以为他被我的坚持打动了,鼻底却突然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幽香。要命,这是“闻风倒”! 在视线变得模糊之前,我清晰看见邓训的脸倾覆下来。这厮,是要非礼我…… 待冬日疏淡的光影穿过花窗落在枕畔,将我唤醒时,我发现自己身着亵衣,盖着厚厚的锦被躺在床上。我心下一沉:难道我又和他行了夫妻之礼? 外裳整齐叠放在床头,屋里却没有邓训的身影。想起他用“闻风倒”逼我给他暖床,我便怒火中烧。 我当即翻身坐起,拿过外裳穿好,稍事梳整了头发,便冲出了门去。我在书房、院子里找了一大圈,也没看见邓训的身影。走到院门口,门房老张见了我,当即上前道:“李公子,你醒了?” “你家大人呢?” “大人昨夜子时便出门办案去了,他让我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老张将一个竹筒递了给我。 邓训昨夜子时就已出门办案?我从围墙爬进院子就将近子时了,难道说他是在给我用了“闻风倒”后,就离开了?这厮肯定有问题! 我接过竹筒,拔下木塞,取出里面的信笺展开来,却是龙飞凤舞的几笔草书:“此案特殊,不便携你同行,回军营等我。听话。”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邓训的笔迹,走笔仓促潦草,字迹浓淡不均,明显是匆忙中未待墨汁调匀就仓促落笔了。 “等我”两字已经深深刺着了我的眼眸,那后面的“听话”二字,更是让我不悦:我为何要听你的话?你越是要这般偷偷摸摸的办案,我便越是要来监督案情进展! PS:感谢圆子君和laura0968书友的粉红票! 第一零五章 密行昌邑 从山阳王府偷听来的话里,虽然得不出刘荆带猫进殿的理由,但凭王齐传话提醒刘荆要谨慎这事,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猫腻。更何况,刘荆之前还提到了西北的战事,提到了羌王滇吾和窦固将军。 不难推断,邓训是去了山阳王封国所在的昌邑。 我有羽林骑的令符,可以无偿征用官驿的快马。但从洛阳到昌邑,路途遥远,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抵达昌邑最快也得五天。 邓训若是骑了他的朱雀去昌邑,那我就是怎么追也追不上他了。倒是刘荆说是今日携带家眷去往昌邑,路上车多人多,行程自然快不了,我不如直接尾随刘荆。若是能混进他的车队里,那就更方便探案了。 寻思之后,我去“四海汇”结清了房钱,带上包裹便去城外驿站征借马匹。没想到拿出羽林骑的令符借马也不是那么容易,那负责管理驿马的释长见我身着寻常服饰,且身材不如他往日见过的羽林骑高大魁伟,便怀疑起我的身份来。 我将包裹里羽林骑的甲衣和办案的标准配备翻给他看了,他仍然有些犹豫,皱眉道:“那个,你不会是偷了谁的包袱吧?” “谁不想活了,敢偷羽林骑的东西?!”我怒道。 “公子,你,你确实长得太不像羽林军的兵爷了啊。要不这么着,你既然说你是弓箭手,你若站在这里,能将对面房顶那只灰鸽子射下来,我就把马给你牵来。” 我和释长站的位置,距离那只灰鸽子至少在一百步以上,这个距离让我用弓箭射击,并不是特别困难的。只是,我此刻身上只有袖箭。且不说袖箭不适合远距射击,最重要的还是我一共也只有十枚箭镞,若是随便射只鸽子就浪费了,遇到关键时刻又怎么办? “你若是能替我找把弓箭来,别说是一只鸽子,一群鸽子也没问题。”寻思之后,我想用气势说服释长,便夸口道。 “哦?公子这般厉害?我这驿站里还真备有一把弓箭,我这就去给你拿来,你多射几只下来。我们中午好炖鸽子汤!”说罢,释长便转身走进了马厩旁的一间屋子。 看着释长拿着一把二石重弓提着箭囊走回来,我便感觉头皮发麻。若不是为了替国库节省银两。我直接就用银子租赁马匹了,也不必自讨苦吃啊。 在营地训练时,因我身型和体力原因,窦固将军网开一面,允许我从一石弓练起。半年多的时间。我的臂力也有了些长进,可以拉到一石半的重弓。这二石的弓,对我来说却是超负荷了。 但如今海口既已夸下,我又出示了羽林骑的令符,不真的射下几只鸽子来,还真是给羽林军抹黑了啊。我咬牙接过弓。只得硬着头皮搭箭挽弓。 或许这把弓箭搁置时间太长,弓弦上的牛筋有些回潮,我一咬牙竟然就拉开了弓弦。瞄准了房顶的鸽子。我正要松弦,那鸽子居然拍拍翅膀“哗啦”一声飞走了。 我转头看看释长,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想必是鸽子汤没有了着落,释长脸上也有些失望。却正在这时,那被我拉到极致的牛筋弓弦“啪”的一声就挣断了。断了的牛筋“嗖”一下就弹射到了释长的脸颊上,力度太大。生生将他的脸颊鞭出一道红印来。 “对不起啊,我没想这弓弦会断……”我忙忙道歉。 释长摸着脸看着我,竟是哭笑不得:“是我自找的,自找的。我这就给兵爷牵马去!” 看着释长捂脸走进马厩,我心里一阵侥幸:这鸽子飞得好!这弓弦断的好! 庆幸中,我听见马厩那边传来一阵对话。 “将那匹最快的河曲马牵出来!” “那匹马不是释长你平日的坐骑么?你舍得让它去吃苦?!” “今日这个兵爷忒厉害了,看他个子小,居然能把那张二石弓的弓弦给拉断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提说要快马,我方才又为难了他,若是给的马又慢了,只怕他回头来找我生事……” 我捂着嘴忍不住想笑:今日这是什么好日子啊,这么适合出门远行! 片刻后,一匹毛色纯正皮毛光亮的棕色河曲马,便由那释长亲自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上下打量一番,夸赞道:“释长大人尽职尽责,将马匹照料得这么好,回头案子办完了,这军功里也少不得有你的功劳。” “哪里,哪里,只要不影响办案就好!”那释长赔笑道。 在驿站带上干粮灌满水囊后,我便策马沿官道往昌邑行进了。 这马果然是匹好马,一路上马蹄翻腾,奔走如风,不到傍晚,我便在驿道转角处望见了前面的一队车马。从那驷马高车、旗幡云簇的队列上,我便认出这是山阳王刘荆的行仗。 和山阳王府里那些绢花缎树一样,刘荆的行仗也是如此的高调奢华。一路上视线被前面的林荫遮挡,我竟数不清这行队列中有多少车马,也推算不出来有多少侍卫和仆从。 我远远跟在行仗之后,一直在想应该怎么混进他们的队列而不被人识破。在山道上又行进了半个多时辰,便到了一处车马休息的驿站。待我策马走到驿站时,馆驿外的柱廊上便已竖起了客满的旗幡。 冬日本就寒凉,入夜后更是彻骨,一想着要露宿,我便有些胆怯。寻思一番,我决定赶到下一个驿站入住。 这一段通往东海的官道,因平日往来的郡国使臣、官商客旅较多,驿站分布得也比较多。借着这匹快马,在天黑之前,我便赶到了三十里外的另一处驿站入住。 出示令符让驿卒安排了住宿,去后院卸鞍落辔喂饱了马匹,我才到前堂要了热饭菜,选了个靠窗的僻静座椅吃起来。却刚吃了几口,门口便涌来一波嘲杂的人声。 透过窗棂缝隙。瞥见院中停放着的富丽马车,我便明白这是刘荆的随从们。想必是行仗中车马太多,上一个驿站接待不下,这才分流了一些过来。 驿长和驿卒们都忙碌起来,又是接待车马,又是安排食宿,驿站内一时竟比金市街里的“四海汇”客栈还要热闹。我边埋首吃饭,边寻思怎么混入他们之中打探消息。 “兵爷,有件事情想给你商量一下。”身边突然响起早先接待我的那名驿卒的声音。 “什么事儿?”我停箸问道。 驿卒愁眉道:“兵爷也看见了吧,方才进站的是山阳王的亲随和家丁们。驿站里客房不够,兵爷可否……” 这驿卒是要下逐客令?这天都擦黑了,我可没有精力再冒黑往下一个驿站跑了。我当即打断:“我此行是奉命办案。先前已经连续赶路两日,今日疲惫之极,只能留宿于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能否委屈兵爷与人同寝一室。将就一夜?大家出门在外,这天寒地冻的,都互相体谅一下。” 我不过是羽林骑的普通兵士,也没有独宿驿馆的特权,驿卒提出的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只要不是让我为刘荆的亲随让出房间,我倒也能接受。我点头道:“这个没问题。只是我此行办理的案件特殊。我的身份不能告知别人。” “这个请兵爷放心,你进驿站就是便装出行,我们自然知道深浅。” 见这驿卒说话有分寸。我便点头默许了他的说辞。 用罢这一天里唯一一餐热饭菜,去水房梳理一番后,我便打着呵欠上了二楼的客房。推开房门,我之前选下的靠窗床铺前,便有一个彪型大汉在卸甲脱衣。 听见开门的声音。那名大汉匆忙回过头来,一脸歉意道:“这位小哥。我有个癖好,夜里不睡在窗户下,就会出不来气,就会通宵失眠,你不介意和我换个床吧?” 我一扫房间,才发现自己的包裹已经被移到了进门的铺位上。我虽心下不悦,但一看他那膀圆腰粗的体型,我的介意也只能压在心底了。我假装大度道:“不介意,不介意,这冬夜寒凉,我睡里边还暖和些。” “小哥这般通情达理,着实让我感动。”这大汉一边致谢一边旁若无人的脱了衣服,换上就寝的常服。 若非是平时在营地见惯了汉子们换衣,我这一刻定然是坐不住了。如今,我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目中无人的境界了。我将包袱放进床内侧,脱了靴子便准备上床休息了。 “我叫赵满,是山阳王府上的护院。小哥怎么称呼?” “在下李子林,问好赵大哥。” “李小哥那包袱挺重的,装的什么啊?” 我的脑袋刚刚沾着枕头,听了这话,心里竟有些紧张:他若是早先就翻了我的包袱,看见我羽林军的甲衣,定然就清楚了我的身份。我此刻若再撒谎,他定然要起疑。 寻思后,我便道:“装的是护甲。” “护甲?李小哥也是干我们这行的?”赵满看着我诧异道。 从他那表情中,我推测他应该没有打开过我的包袱,我便含糊道:“差不多算是吧,我是去东海郡办案的。” “你是朝廷的官差啊?呵呵,去东海的话,我们可以走一路呢。” “同行?不好吧,这毕竟是王爷的行仗,我一个小官差……” “有啥不好呢?你一个人上路,连个说话聊天儿的人都没有,你案子不急的话,就一起走吧?” 没想到这个莽汉子内心装着一颗堪比女人的同情心。也没想到一直困扰我的如何混入刘荆车队的问题,居然因为让了个铺位,就这么轻易解决了。我不禁再次感叹今天是个好日子! PS:感谢书友金陵美钗的粉红票! 第一零六章 王爷宴客 第二日,在赵满的热情邀请下,我便跟随押运王府物什的车马一道同行。 途中,从王府这些护院家丁们的口中,我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刘荆不但不爱养猫,也不喜欢养其他的动物。倒是王妃喜欢养狗,这次为了哄王妃回昌邑,刘荆不惜花重金将王妃的宠物狗用车马全部运回了昌邑。 赵满是个话多的人,一路上就没停过嘴。聊到后来,他突然问我要去东海郡办什么案。来不及多想,我顺口就说是去办一桩盗窃案。 赵满听了感叹道:“东海王性子就是太柔弱了些,郡国里才会匪盗横行,若他象山阳王这般秣马厉兵,盗匪哪里敢来?” 另一个护院便也吹嘘道:“李小哥办完案来我们昌邑做客吧,我们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夜不闭户,什么叫道不拾遗。” “夜不闭户?”这是周老夫子教授《礼记?礼运》时提到过的理想社会,“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刘荆这般骄奢淫逸的人,还能将山阳国治理得这么好? “可不是么?夜里街道上巡逻的郡兵一队一队的,匪盗哪有胆子出来?”赵满向我吹嘘道:“我们昌邑的郡兵营,是所有郡国中郡兵最多的营地,城里的治安那自然是好得没法说。” 我诧异道:“我记得山阳郡的人口不是最多的,为何郡兵会是所有郡国中最多的呢?” “我们郡的傅籍年龄比其他郡早一年,退役年纪又比其他郡晚一年,郡兵的待遇也高于其他郡县,但凡参与服役的郡兵,服役期间家里可以免除大小赋税,大家对入伍从军的热情自然就高了……” 听到这里。我心下骇然:这山阳王居然敢违背朝廷的傅籍制度,私自延长兵役时间?!这明显是在私屯兵力啊!按理来说,越是王爷的封地,在兵力和权势上越会受到中央的制约,为何在刘荆的封国,反倒屯养起这么多郡兵来? 仿佛是为佐证赵满的说辞,王府护送物资的队伍还未进入山阳郡,居然就有一队人数在两百人以上的郡兵队伍前来迎护物资。 郡兵是朝廷为各郡治安防卫保留的地方部队,虽然宿卫职守的是各个郡县,但兵权归由朝廷派出的监军谒者和郡兵都尉掌管。断然不是王爷的私家保镖。 看来,这山阳郡绝对是有问题的,要么是山阳郡的监军谒者失职。要么是郡兵都尉越权!我感觉到,刘荆囤积郡兵这事,远比携猫进入朝拜大殿严重多了。 这一瞬间,我的思路突然清晰起来:刘庄要邓训调查的事情,绝对不是查清黑猫来历那么简单的事情! 还有一日的路程。车队便要进入昌邑城了。而按照我早先去东海郡办案的说法,一日后,我就应该在前往任城的官道上与赵满他们分道了。 我正寻思明日要先假装与赵满他们分道扬镳,之后再进昌邑城打探情况时,整个车队突然在官道上停住了,众人都是紧张不安的前后张望。 片刻后。有消息传来,说是王爷传讯夜间要在潜龙庄别墅宴客,赵满这队车马中有一批物资晚上要用。他命车队离开官道转行潜龙庄。 看来,此刻就得与赵满他们分道了。车队出发前,我主动提说:“既然你们接到了新任务,道行不同,我们便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 赵满一路都在跟我吹嘘刘荆在昌邑的王府是如何考究奢华,而我也一直在扮演着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官差。对他的描述惊叹艳羡不已。或许是这听众扮得太好了,赵满竟有些舍不得,见我提出辞别,他挽留道:“李小哥,说来这王爷真要回了昌邑王府,你也没机会见着他了,今夜正好在潜龙庄宴客,你莫若跟我们进去开开眼界,不过二十里地,也省了你今夜去驿站挤客房了。” “这,不好吧?”我迟疑道。 赵满道:“有什么不好的?我给你找一件我们的衣服,你换上跟我们一起进庄瞧瞧,包你大长见识。” 我假意推辞一番,便接受了他这番要替我长见识的好意,换了王府的家丁制服,就跟了赵满混进了刘荆的别墅。 潜龙庄建在一处林泉清幽的山谷中,庄中一片飞檐斗拱碧瓦朱甍,规模气势远远超过我在洛阳见过的那些官邸宅院,大有皇家气度。 车队一进入庄子,赵满等人便忙着在管事指挥下卸载物资。我也上前去搭手帮了忙。卸载时,有只木箱的搭扣坏掉了,搬抬时盖子错开来,我才看清里面装的竟全是金银器皿和翡翠珠玉。难怪路上有郡兵护迎,原来刘荆将洛阳的家底儿都转移来了封国! 十几车物资卸载完毕,管事便让护送车队的护院分作两队,一队在存放物资的院子外负责守卫,一队跟管事去帮忙布置客堂。我此刻穿着家丁的衣服,大约是看我个子矮小,管事便让我跟着去布置客堂,而体形魁伟的赵满等人则被留下来看守物资。 赵满看着我被管事带走,竟也不敢吭声,只是眨眼示意我别担心。 刘荆宴客堂的面积与皇宫德阳殿侧殿的面积差不多大小,堂内布满金纱流苏、云帘风幕,伴着一众的金烛台、银器皿,整个客堂流光暗转,熠熠生辉,端端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布置客堂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协助庄子里的丫环杂役,搬抬按放一些桌椅、器物,爬上木梯将落地烛架擦得锃亮,用裹了蜡液的帚布将地板抹得泛光。 我和堂内的杂役一起擦拭烛架时,便听管事和一个听差在商谈夜宴礼乐歌舞之事。听差说从昌邑请来的舞乐班已经到了,只是有名表演巾舞的舞伎前几日陪孙都尉骑马摔断了腿,如今少了一人,队形就变了,只怕效果没有以往的好了。 管事一听就很冒火:“王爷最爱看那巾舞了,你得赶紧去找个替补把队形补上!” 听差叫苦不迭:“我的爷啊。这里离昌邑还有百多里地,这四周的偏远乡村里,哪里找得到会巾舞的女子?” “我不管你去哪里找,王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若是他对这舞蹈不满意了,你称量称量自己这脖子可兜得住他的火气不!” “这真是要命啊,这……”听差还在皱眉抱怨,那管事却转身又吩咐堂里负责茶水的丫环要注意礼仪和行止了。 做完客堂布置的事,我们几个在客堂侧门外歇息,管事便急急召唤道:“你们。还有你们,快点,宾客已经到了不少了。赶紧到前院帮忙牵马卸车去!” 我们一队人走回前院时,果然已经来了不少宾客。让我诧异不已的是,这些宾客没有一个是锦衣华服的作客装束,反而全都一副甲胄批缚的戎装打扮。 这气氛让我突然便紧张了起来:这刘荆私囤郡兵,宴请武官。究竟想要干什么啊?!我得想办法混进客堂中,探查一下刘荆的目的! 我一边替人将宾客的马匹牵往后院,一边琢磨晚宴时怎么混进客堂。怕出纰漏,客堂内负责掺倒茶水的丫环,都是管事一个个挑选出来的,就连那些布菜斟酒的小厮。也都是一个个反复叮嘱过的,我要混进去还真有难度。 正是纠结之时,我便看见了先前在客堂内被管事叱责的那名听差。他正揪着一个端茶水的丫环。企图说服丫环顶替舞伎应个急。 那丫环却连连摇头:“我不会跳啊,我真的不会。” “没关系啊,我让领舞教你,现在离开席还有一阵子,你这么聪明伶俐。学得会的……” “真的不行,我一进场子就会手抖……” 听到这里。我不由心思一动:若是能混入舞伎队列里,我便能光明正大进入晚宴。虽然我没有正式学过巾舞,但前些年在洛阳贵族府邸的宴席上,没少看过这种舞蹈。动作上,其实没什么难度,就是得踩准了节拍,挥袖折腰,跟着领舞转圈造型罢了。 寻思后,我将马匹送回马厩,趁前院忙碌之际,摸进后院的浣衣房,收了一套丫环的衣服换下,学着丫环们拘手拘脚的步子,找到了那名听差跟前。 我毛遂自荐说自己打小就喜欢舞蹈,方才听侍候茶水的姐姐说起舞乐班急需巾舞舞者,就特意来问问还需要人么。 那名听差早就急得额头冒汗,听我这么一说,当即就道:“就你了。你跟我去侧院的舞乐班,我让领舞的教教你。” 得益于以前在窦家学堂学琴理乐,我对节拍的拿捏是没有问题的,加之在羽林军中的体能训练,挥袖折腰这些动作对我来说也完全没有问题。眼前最大的问题,是我必须在半个时辰内,记住队列和队形变幻。 领舞教了我一次后,我想起营地里的精武操,也是有队形队列变化的,要不出错,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脑子里形成立体的点位图,记住每个节拍人应该出现的点位。 我请领舞放慢动作再演示一次,自己则拿了炭条在她落足的位置记下数字点位,待她一遍舞完后,地砖上便出现了四五种不同的队形图案。我跟着数字序号,在点位上走了两次,又闭上眼睛在心里默记了一番。 我感觉记得差不多了,便告诉领舞可以和大家一起彩排一次。在配乐排演中,除了最后的造型我踩的点位偏移了半尺,其他的动作和节奏都没问题。 排演结束,不但那名听差看得愣了眼,就是领舞的那名女子也十分震惊:“你很有天份!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跟上我们排演了上百次的舞蹈,真是太厉害了!” 我听了有些汗颜,这哪里是什么天份,分明是记忆和经验的产物。若是让我去跳其他那些动作繁复的柔曼舞蹈,我也是没办法的。 第一零七章 华堂夜宴 排演过关后,舞伎们便开始更衣化妆。 舞乐班的杂工也给我送上了演出服装。我接过包袱打开一看,顿时就傻眼了:这衣服竟比汝州温汤池里的沐浴衫还薄透啊! 往日在洛阳看过的巾舞,都是在窄袖长裙上加缀长长的彩色绣巾,挥臂舞蹈时候彩袖翻飞,飘逸婉转。而手里这身衣裙,非但没有袖子,还是用粉红的金丝透纱剪裁而成,除了贴身的肚兜和衬裙外,舞者的身体可谓是一览无遗。 我皱眉问领舞的女子:“这裙袖上没有绣巾,如何跳巾舞?” 领舞女子笑道:“这是山阳王亲自设计的舞蹈服,跳巾舞时,只需加上一条纱罗披帛即可。” 第一次穿这种衣服,又是在冬日天气,我克服了极大的心理障碍,才哆嗦着将舞裙套上了身。往日穿在外袍下的护身软甲,藏在袖管之中的袖箭、匕首等装备,此刻也都只能无奈摘下了。 在步出更衣室前,我踌躇一番,又折了回去,将那把贴身匕首绑在了大腿内侧。 更衣之后,便是复杂的上妆过程。兰泽上发,香膏涂面,花钿饰眉,胭脂染颊,丹朱点唇,一道道程序下来,我只感觉自己的脸上象蒙了一层面皮,好不难受。 这边装扮完毕,那边杂工便手捧一水的粉色纱罗披帛,给舞伎们一一分发起来。这纱罗薄透轻逸,披在舞伎们身上,如同轻烟薄雾缭绕,映衬着一张张精细描绘的脸庞,竟有了几分别样的妖娆风情。 待所有舞伎都装扮完毕,听差便领着我们往客堂侧门走去。一出屋子,我便感觉寒风刺骨。禁不住一阵哆嗦。看着前面的舞伎们步履轻捷,竟好似习惯了一般无动于衷,我便有些佩服起她们的敬业精神来了。 我们候场的地方,是在客堂右侧门的帷幕之后。客堂内早就升起了炭盆熏笼,室内一片暖意融融,香气氤氲,比外面舒适了许多。怕自己上场出错,进屋后我便在心里默记队列队形变化的点位。 一会儿工夫,帷幕后便传来了丝竹礼乐之声,想必是晚宴正式开始了。我靠近帷幕。将耳朵贴在帘子上,想听听宴席上的谈话。 却只恨钟磬、琴瑟的演奏都在靠近帷幕的地方,我耳朵里捕捉到的。只有乐音空拍里的只言片语,什么“扎木”、“风雪”,什么“都尉”、“牛羊”,这些意思不连贯的词汇,让我听得一头雾水。 很快。另一道侧门也打了开来,衣着整洁的小厮们,端着下面带有炭火小炉的保温餐盘鱼贯进来呈送热菜。闻着诱人的菜香味,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数数声,我转头便瞥见旁边的舞伎在小声报数,我有些好奇。便低声问道:“姐姐,你数什么呢?” “嘘,我在数王爷宴客究竟要吃多少道菜。”那名舞伎对我作了个“噤声”动作。随即便又接着数起:“二十、二十一……” 听着她念出的数字,我心下寻思:送这么多菜进去,究竟刘荆请了多少人啊?! 待舞伎数到五十三时,听差便突然过来催促道:“准备好,马上就轮到你们上场了。” 那名数数的舞伎一边往队列里站一边失望道:“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道菜,回头我娘问起王爷的夜宴菜式。我都说不出个准数来。” 我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道:“你要想知道菜的道数,一会儿拉住个送菜的小哥打听一声不就得了?” 那舞伎一拍脑袋,醒悟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时表演巾舞的鼓乐在帷幕内响了起来。领舞的女子朝我们打了个响指后,大家便踏着节拍一个接一个穿过帷幕,移步进了客堂中央的舞池。 舞步轻捷,纱罗轻舒,在舞伎们顿步抬腿、挥臂折腰间,整个客堂内一片云霞烂漫,风光旖旎。在一片纱罗连绵起伏的间歇里,我便注目留意堂内的情形。 横席的主座之上,身着玄色金丝蟒袍面带笑容的那位,无疑就是山阳王刘荆,他旁边坐着的那位衣着华丽面容姣好的女子,想必就是喜欢养狗的山阳王妃。 左右两列宾客席上,端坐着五名宾客,除了左上角一位穿着怪异的虬髯大汉外,其余九人均是戎装打扮,正襟危坐。 巾舞队形变化一圈之后,我的视线再次落在了左上角那名虬髯大汉身上,只见他头上梳着辫子,缠着布巾,身上的锦袍之外还裹着件羊皮坎肩,腰间系着花色繁复的云纹绣带,这身装束明显不是我大汉的子民。 刘荆私下邀集武官与异族聚会,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我正在上下打量那男子的时候,视线却不期然与他虎狼似的目光相遇,一惊之下,我险些踏错舞步。那男子的眉眼间顿时露出一抹猥琐的笑容,我忙忙收束目光,侧首避开。 乐音在一个反转折腰的定格动作之后嘎然而止,巾舞结束,我们一行人正躬身退场,却听那横席上的刘荆摆手道:“舞姬暂且留步。” 领舞得令后,便停住脚步,带我们走回到厅中垂首候命。刘荆转首面向那名虬髯汉子询问道:“扎木捏使者,我昌邑的美女和你们羌寨的相比,如何?” 羌寨?这个叫扎木捏的虬髯汉子是羌族的使者?! 我心下一惊,险些惊呼出声。如今两族战事胶着,刘荆居然在封国内接待敌方使者,这可是勾结通敌的谋逆之罪啊! 扎木捏朝向刘荆笑道:“百闻不如一见,这昌邑的美女柔若细柳,拂扫得人心旌荡漾。我羌寨那些女子却粗笨犹如沙棘,一不小心就会扎了手指!” “哈哈,哈哈,使者这番话可是说到精髓上了啊。”刘荆大笑几声后,突然抬手对扎木捏道:“本王今日高兴,使者不妨上前去看看,你选中哪个,本王就把哪个送给你!” “王爷此话当真?!”扎木捏反问道。 刘荆回头瞥了一眼身旁的王妃,点头笑道:“本王说话一言九鼎,自然当真。使者尽管上前挑选!” 那扎木捏果然站起身来,抖抖衣袍便朝我们站立的位置走了过来。我身边的舞伎们纷纷垂首缩肩,生怕自己被这莽汉选中掳了去羌寨。 扎木捏在两排队列中来回巡游,不时还伸手抬起舞伎的下颏,仔细打量舞伎的容颜。看着我大汉儿女,被这蛮族莽汉如同挑选萝卜白菜一般挑来选去,我不禁捏拳咬牙,愤恨不已。 我抬首望向横席高位上的刘荆,心下正诅咒他荒淫无耻,下巴却突然一紧,被两个指头牢牢卡住。 “你是不想我挑了别人?!”扎木捏粗粝的手扳住我的下巴,强行扭到与他对视的位置:“呵呵,美人儿,你方才跳舞时,就一直在打量我,我上前来挑选美人儿,你也一直在看我,莫非你对我一见钟情?” 这猥琐淫邪的目光和酒气扑鼻的话语,让我恶心不已。我本能地抬手去掰他卡在我下颏上的手,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拽出了队列,随即对着刘荆道:“王爷,我选好了,就要这一个!” 我顿时惊慌起来:我方才只顾着打量这人,却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舞伎中的一人。那般肆无忌惮的打量,竟让这蛮子会错了意!见鬼的一见钟情!我此刻只想一剑收了他的命! 刘荆正在给王妃夹菜,听了扎木捏的话,便笑问道:“这么快就选好了?” “选好了,这位美人儿柔中带刚,甚合我意!” 刘荆面带微笑转回头来,目光随即便落到了我的身上,上下扫量一番后,他突然皱眉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往日没见过你?” 我心下一惊,忙忙张口编道:“禀王爷,民女李悦,今日是临时顶替摔伤的那名姐姐补场的。” 刘荆面带犹豫道:“原来是这样啊,我却不知道我山阳国里还有这等绝色……” “王爷,莫非你是后悔了?”扎木捏大声问道。 刘荆的目光却只是盯着我看,不回答扎木捏的问话。他的五官和刘庄有些相像,尤其是他凝目看人时的表情,与刘庄十分相似。我被他看得惶惑不已。 见刘荆一直沉默不语,一旁的王妃便笑道:“使者说笑了,王爷是一言九鼎的人,怎会反悔?王爷不过是心疼我昌邑这么水灵灵的一个美人儿,跟了你去那西北苦寒之地,会不会水土不服……” 扎木捏笑道:“王妃放心,我明日一早就执了王爷信物回烧当禀报羌王,待大汉与我西羌正式结为友邦后,我就带着妻儿老小搬去长安居住,绝不会委屈了这位美人。” 刘荆听到这里,眼眸中突然腾起一丝精光,他随即果断道:“还是王妃深知我心!若能换得我大汉与西羌友好结盟,别说只是一个小小舞伎,就是十个百个千金小姐我也送得起!来,我们为大汉西羌的结盟干杯!” “干杯!” “干杯!” 在堂内武官们的呼和响应声中,扎木捏拽了我的手,径直将我带到他的席位上,强行搂了我在软席上坐下。 这一刻,我反倒安下心来:若是能从扎木捏身上找出刘荆给羌王滇吾的信物,刘荆通敌谋逆之罪就坐实了,这个由黑猫引起的案子也就能结案了。 PS:感谢书友那一阵风吹、最后一次睁开眼的粉红票! 第一零八章 刺杀使者 入座之后,我主动拎了酒壶,给扎木捏的酒樽里斟满了酒液。 “我敬使者一杯。”我含笑将酒樽双手递给扎木捏。 扎木捏略略一怔,随即接过酒樽仰头尽饮。看他将空酒樽搁回席面,我便又拎壶掺满。 “美人儿,又斟满了?”扎木捏打了个酒嗝笑道。 “听闻羌人擅饮,使者的酒量却还不如我汉家儿女么?”我一心想借着这酒席场面将他灌醉了,才有搜找罪证的可乘之机。 “你们昌邑的酒水绵软温香,和我西羌**狠劲的咂酒相比,不过是饮水罢了。”扎木捏仰头又喝下了一樽。 我第三次斟满酒樽时,扎木捏的眉头便皱了起来:“美人儿今日想要将我灌醉不成?” 刘荆却哈哈笑道:“我大汉女子仰慕能喝擅饮的血性男儿,宴客的最高境界就是不醉不归,使者一定要喝尽兴啊!” 扎木捏闻言,端起酒樽朝向刘荆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我今日算是明白了,哈哈哈哈……” 堂内气氛一时热络起来,武官们也都纷纷举樽向扎木捏敬酒。 一樽接一樽,我都数不清这蛮子究竟喝了多少酒,却丝毫不见他显露醉态,这着实让我有些焦急。看来他说的是实话,大汉的酒对他而言不过是如同饮水。 要灌醉他这般艰难,还不如我先溜回更衣室,把“闻风倒”带出来,待酒宴结束后再伺机行动。打定主意后,我便说自己要去方便一趟,暂时离席。 扎木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道:“我们一起去!” 我当即抬手掰开他的手道:“使者,大汉的茅房男女有别,再说王爷和诸位军爷都在等你喝酒呢!” 谁知刘荆却突然发话:“既然使者迫不及待要和美人离席。那今夜的酒宴就到此结束吧。” “呵呵,那就谢过王爷盛情了。” 刘荆一宣布宴席结束,很快便有侍女过来引路:“使者,请随我去贵宾室休息!” “美人儿,走,我们休息去!”一抬手,扎木捏的猿臂就缠上了我的肩头,闻着他一身熏臭的酒气,我竟是一阵恶心反胃。 直到走出客堂,嗅到清冷的夜风。我才稍稍平息下来。若不是一心想要找出刘荆通敌的罪证,我真想拔了匕首戳进他的脖子! 天色已经黑定,在风灯微弱的光影下。院子里一片银白,舞靴踏在地面“吱吱”作响,原来是下了一阵雾霜。穿着薄透的舞裙,走在寒风刺骨的廊檐下,我一身都在哆嗦。 “美丽果然冻人。来,把我的皮坎肩披上!”扎木捏反手将那带着羊膻味儿的皮坎肩脱下,一把裹在了我的肩头。 刘荆为扎木捏准备的居处,是离客堂不远的一个精致小巧的院落。走进院子前,我发现院外的东西两角都有黑衣执戟侍卫看守。 我心下暗自琢磨:如今身上没有“闻风倒”,这扎木捏又没有喝醉。我该如何下手呢?若是惊动了这些侍卫,我又该怎么应对呢? 我还没想清楚,身体便然一空。竟是被那扎木捏横抱了起来。他一脚踢开面前的院门,转身对那引路的侍女道:“你可以回去了,记住,天亮之前不要来打搅我和美人儿!” “奴婢记住了!”侍女屈身一礼,躬身将院门带上后。脚步声便渐行渐远。 扎木捏将我抱进卧室,一丢进锦绣堆叠的红帐之中。便开始手忙脚乱的解结宽衣。我专注的盯着扎木捏散开包头布巾,摘下坠在腰间的银刀,松解开腰带,脱下暗纹绣袍,取下护身软甲,一样样搁在床旁的木椅上,却始终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象刘荆给羌王的信物。 直到只穿暗黄亵衣的扎木捏笑着朝床旁走来,我才猛然警醒:我不是刘荆的舞伎,我没有义务要陪这个粗野蛮子睡觉! 在扎木捏躬身上床时,我抬手从大腿内侧抽出贴身匕首,悄悄塞进了绣枕之下。 “美人儿,你怎么还没脱衣服?是等着我来帮你么?”扎木捏欺身上前,猥琐笑道:“你们汉朝的衣服,其实撕起来更舒服,那裂帛之声,清脆悦耳,我最喜欢了……” 看着他的熊掌探伸过来,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一退,手指碰到藏在绣枕下匕首,我便顺势握住。 “你怕我?”扎木捏看着我,皱眉道:“别怕,其实,我很温柔的。在烧当的羌寨中,我是最有耐性的一个男人,所以羌王才将他的亲妹妹嫁给我,才派我来出使大汉。” 听见扎木捏说起西羌,我便接话道:“使者来大汉是做什么呢?” “与你们大汉结盟啊。” 我皱眉道:“可如今两军正在交战之中……” 扎木笑着打断:“正因两军交战,才有结盟的必要啊。今日你们王爷已经答应了我们羌王的结盟条件。你放心,最迟三月中下旬,这战事就会终结,到时大汉与我西羌就会休兵罢战,永为睦邻了。” 西羌与大汉的战事自建武六年开始,已经延续近三十年了,光武帝恩威并施下了许多功夫,都没能与西北诸羌达成和平协定,这刘荆却又如何能够做到? 扎木捏又道:“到时候我们羌人能够来中原定居,你也就能够再回中原了。” 让羌人来中原定居?!我不禁怔住。 “唰”,刺耳的裂帛之声响起,让我心下一惊。埋首一看,扎木捏竟将我的舞裙下摆撕作了两半。他将撕碎的一段纱罗凑到鼻下深嗅一番,闭目叹道:“大汉女子的体香真是好闻……” 说罢,扎木捏握住我剩下的半幅裙摆,猛然一拽,我便被他拉进了怀中。仓惶之中,我抬肘抵住他的胸壁,急切道:“等等!” “美人儿还想问什么?” “我有些好奇,我们王爷给羌王的信物是什么东西啊。我能不能看看?” 扎木捏笑道:“你一个舞伎,怎么这般好奇?不过是一封书信罢了,我藏在银刀刀鞘之中,你若想看,明早起床再给你看就是了。” “原来只是封书信?”我佯装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美玉呢。” “珠宝美玉也是有的,十几马车呢,明日出发时你就能看到。” 原来,赵满他们从洛阳一路护送来的那批金银珠宝,居然是刘荆要送给羌王的礼物!许诺羌人进驻中原,赠送十几马车的珠宝美玉。刘荆给出这些好处,究竟是想从羌王那里得到什么呢? “滇吾这蛮子不是自吹厉害得很么?” “王爷不用担心,窦固目前还没与羌王的精锐部队正面遭遇。这一两月西北风雪太大,不宜出兵,羌王正在养精蓄锐……” 脑子里忽然想起那日在刘荆府上偷听的话,稍作联想,我心下便一阵骇然:刘荆莫非是想借用滇吾的兵马颠覆政权?! “唰—唰”。又是一道脆响,我胸前的舞裙也被扎木捏撕剥开来。 “美人儿,良宵苦短,就先将你的好奇心收起来,让爷好好疼疼你!”扎木捏一把丢开纱罗碎片,魁梧高大的身躯便象一座山一般向我俯压过来。 情急之下。我左手从绣枕下抽出,手腕倒转,只听得“噗呲”一声。锋锐的匕首便扎进了扎木捏的腹部。 “啊!嘶……” 被刺痛扭曲,扎木捏黑红的脸膛变得狰狞可怖,他的两只大手突然便卡住了我的脖子:“你,你这个贱人!” 我只觉得脖子快要被他拧断了一般,疼得出不了气。眼前那张阎罗般的脸越来越模糊。头脑越来越昏沉,四周变得寂静无声。脑子里却残留着一个念头:我就这样为大汉牺牲了,席广将军会不会全军通报表彰?! 正要憋死过去,脖子上却骤然一松,随即扎木捏便失力栽倒在了我的身上。这次的见血封喉毒起效怎么这么慢?再不发作,我就真被这蛮子掐死了! 空气一丝丝填回我空荡荡的胸腔,我喘息不已,身上却突然一轻,我诧异睁开眼来,扎木捏睁得铜锣一般的眼目正悬在我面前,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晕了过去! “别给我装死!”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再次睁开眼睛,便见邓训黑着一张要死人的脸,俯身将扎木捏僵硬的身躯“砰”一声扔进了床榻内侧。 我侧首一看,发现扎木捏的背上插着三只袖箭。 我额头顿时冷汗直冒:原来,扎木捏不是被我的匕首毒死的!那个不靠谱军需官这次居然没有给匕首淬毒么?该死!真是该死!! “我让你留在军营等我,你跑来昌邑做什么?!”邓训突然质问出声。 被他的质问惊醒,我发现自己胸前只有薄薄的一层肚兜,慌忙抬手捂住胸口道:“怎么,怎么是你?!” “你,你……”邓训板着脸咬牙切齿的看着我,好一阵竟说不出话来。 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怪异之中,我竟觉得有些安慰和亲切。仿佛这幅怒火中烧模样的邓训,才是我原来认识的那个邓训。 邓训愤恨一番后,却突然丢下手里的袖箭筒,当着我便开始脱解衣裳。 我心下惊慌道:“你,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穿成这样,一张脸涂得跟摘花楼的花魁似的,你说男人看了想干什么?!” 我懦懦道:“我,我不过是施展美人计,想破案立功罢了……” “美人计?”邓训突然俯身凑近我面前,额上青筋暴涨:“谁教你的?!” “孙子。” “你,你……”邓训象是被气得不轻,好一阵才又吐出一句:“你一个待嫁女子,做出这般出格的举止,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不知道我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我竟鬼使神差的答出一句:“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 第一零九章 霜夜奔逃 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起来,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甩一个大嘴巴。 “你明白就好!”邓训竟是这么接了话,让我听得一怔。 不待我多想,邓训便将他脱下的夜行衣丢给我道:“把衣服穿上,我们得赶紧走人!” 原来,他脱衣是为了给我穿,我方才竟误会了他!我尴尬的吐了吐舌头,起身套上他的衣袍,一边束衣结一边跳下床来。这身衣服我穿明显大了很多,我不得不挽了袖子,折了衣襟绑在腰间。 邓训却皱眉盯着床上的扎木捏,咬牙恨恨道:“这蛮子若是不死,我定然要挖了他的眼睛,剁了他的手!” “为何要挖他眼睛剁他手?”邓训的话让我听得心下一寒,从没想过这厮居然会这么暴力。 邓训冷道:“他看了不该他看的,摸了他不该摸的!” “你是说刘荆给羌王的这个信物?”我想起扎木捏死之前说的话,慌忙将床旁木椅上的衣物掀开,找出那把银刀递给邓训。 邓训疑惑的接过银刀,上下打量起来。 “扎木捏说刘荆给羌王滇吾的信件,就装在刀鞘之中。” “哦?”邓训抽开刀鞘,却发现里面的刀刃断了一截,他将刀鞘对着床旁的烛架探照一番后,从刀鞘中取出了一个纸卷。 邓训拉开纸卷,对着烛光快速扫过后,又将纸卷塞回刀鞘复了原:“这是很重要的证据。你做得很好!” 这厮是在表扬我?! 我诧异的望着他,他却转身拿起扎木捏先前脱下的衣物往自己身上穿,披绣袍,结腰带、挂银刀,甚至也不忘披上那可笑的羊皮坎肩,缠上可笑的青布头巾。 只是待他转过身来,我却愣住了:扎木捏穿这身衣服时。粗蛮土气,令人生厌;邓训穿上这身异族服饰,却在俊逸中多了一丝野性,端端是让人看得眼睛发直。 邓训皱眉道:“发什么愣,走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结巴道:“外,外面有执戢侍卫,我们怎么出去?” “这院子外面的几个侍卫我们已经解决掉了,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庄子外的几百名郡兵。” “我们?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我诧异道。 邓训点头道:“上次向皇上禀报案情后,他特批了十个影卫协助我办案。我在昌邑探知刘荆今日在潜龙庄会见羌使。便决定将这蛮子掳回洛阳作人证……” “他是人证?!”我转回头看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扎木捏,惊道:“那你方才为什么还放毒箭?” 邓训墨眉紧锁,薄唇紧抿。好一阵才又道:“无妨,反正你也找到了刘荆通敌的重要物证。再说,之前我也还收集到了一些刘荆谋反的罪证,足以让皇上信服!” 邓训躬身将先前丢在床上的袖箭拾起,递给我道:“我会让影卫断后。但你记住,你是我的保镖,你必须一步不离的跟着我!” 我看着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邓训又道:“这一次,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会按破坏办案的重罪罚你!” 我再次点头应下。 邓训带我走出卧室。将食指圈进嘴里,发出“咻”的一声口哨音,随即便有几道黑影从四周围聚过来。 邓训交代道:“任务已经完成。我带人证先走,你们负责断后。记住,无论遭遇什么情况,一炷香之后,你们就各自解散返回洛阳。不可恋战,尤其不可被俘!” “属下明白!” 几道黑影瞬间便又消失无踪。 我怎么成了人证? 我还在思索。邓训便拉了我往庄子的一道侧门走去。路上遇见两三个巡夜的小厮,见了邓训的装扮后都纷纷垂首示意,却都没有出言过问。 走到侧门口,那守夜的门房见了我们便道:“使者,您是走错路了吧?再往外走就出庄子了……” 门房的话还没说完,邓训闪电般的身影便逼近了他的身前,一个手刀敲下,门房便被无声放倒在地。 第一次见识邓训的袭击技,我看得艳羡不已:我何时能有这等身手,那就不枉做了一名大汉羽林军的女汉子了! 见我发愣,邓训一把拽过我的手,低声喝道:“集中注意力!我们此刻冲出去,面对的就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郡兵,而不是普通家丁了!” 我忙忙收束心神,将手中的袖箭捏紧,进入战备状态。 邓训却突然道:“悦儿,认识这么多年,我们还从没一起蹴鞠过,是吧?” 我有些错愕:这么紧张刺激时刻,这厮怎么突然提起蹴鞠了? “我擅长避人传球,窦旭和小八他们吹嘘你也是传球厉害,一会儿我们不如来比试一场,看看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怎么比?”说起来,我是真想和这厮在鞠场上比拼一场的,虽然觉得他此刻提说比试很荒诞,我依然脱口问道。 “外面的郡兵很快便会识破我们的身份,也必然会紧急集结兵力围攻我们,这和鞠场上的反拦截闪避传球一样,考的就是身法和灵活应对,我们同时冲出去,谁先奔袭到庄子南面的小树林,就算谁赢!” 原来是这个比法,我当即便欣然同意:“好!那输了的人得为赢了的一方无偿做一件事情!” 邓训唇角勾笑:“老规矩么,自然!” “那就出发了?” 邓训点头道:“我来数口号,注意了,四……三……二……一,出发!” 我脚下暗自蓄力,邓训的口号一结束,我当即便冲出门去。门外果然立着四组手持兵刃的郡兵。他们在瞥见我和邓训的一刹那,都有些愣怔,我们乘机便冲突了过去。 “那不是西羌使者,大家快追!” 我们奔出去五六十步远,那些兵士才猛然醒悟过来,大声吆喝起来。随即,便有兵士吹响了集结号角,庄子外十步一岗的兵士迅疾拿着兵器往侧门边集结过来。 一时间,潜龙庄外火把晃动,人声喧哗,脚步杂沓。这场面,却比鞠场上的闪避传球复杂多了。 好在我在羽林军中接受过专门的角力和袭击技能训练,体力和耐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我如今的闪避能力,远远超过了当年鞠场上的状态。加之我的身型比一般的兵士轻敏,我在围聚的郡兵之中穿梭奔突,也算是流利无阻。 待冲出兵士密集的包围圈,我才想起要看看邓训,可还没回头,便听他一声猛喝道:“还有好一段路呢,别以为你就领先了。” 我一听,脚下便越发加力,朝着庄子南面的小树林狂奔而去。寒风割脸,跑到后面,除了耳畔呼啸的风声之外,便只听得脚下薄霜脆裂的“吱吱”声。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冲出了包围圈。我停下脚步,站在小树林里,听着头上树枝在寒风中摇摆碰撞的“嚓嚓”声,心下竟有些欢喜:我居然赢过了邓训,这厮得为我做一件事了! “嘶……”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嘶鸣,吓得我连退了好几步。脊背靠在一株树干上,我借着微弱的星光才看清,林中居然立着一匹黑乎乎的马。 “赶快上马!”身后传来邓训奔跑中的疾呼声。 我当即跨步靠近马匹,我的手一攀上马鞍,那匹马便扭动起身体,想要拒载。 “听话,她是你的新主人!”邓训冲上前来,抱住马头叮嘱一声,那匹马便站定不动了。 我翻身跃上马背,伸手捋着马鬃问道:“这是朱雀?!” “嗯。”邓训随即也翻上了马背,他一手握住马缰,一手越过我抚着马头道:“雀儿,送我们回洛阳,我要看到你最快的速度!” 他的话语刚落地,身下的朱雀便奋蹄疾行,在一片漆黑的林中小路上狂奔起来。 我震惊不已:作为羽林骑,我在军中没少与马匹打交道,这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在夜间也能全速奔跑的马匹!马的视觉在夜间有局限,在枝叶参差的林木之中,马匹被树枝擦挂,容易因判断失误而止步不前。 “它是怎么做到的?”我惊奇问道。 “什么?” 我侧首问道:“朱雀为什么能在夜间奔跑得这么快?” “自小训练它的夜视能力。”邓训简短回答后,竟不再言语。 身后很快传来杂沓的人声,火把将郡兵们变形幽浮的身影投照进了林子,如同鬼魅一般阴森恐怖。 “他们追来了!” “不怕,他们的马匹没有我们的快!”邓训拥紧了我。 片刻后,我们便冲出了树林,冲进了宽阔的驿道。道旁没有了树枝的干扰,朱雀的速度比先前又快了一些。那些追兵很快便被我们甩得无影无踪。 我心下松了口气,想起了方才与他的比赛,便出声道:“方才是我赢了!” “嗯,你赢了。你要我替你做件什么事?”邓训的语气听起来竟似有些疲惫。 让他替我做什么呢?打只野兔什么的浪费这个机会太可惜了,我得好好想想再说。我沉吟一番道:“我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 “好。”邓训的回答很简单,语气也很淡漠。 这厮的反应让我有些不安:往日那般多话的人,此刻这般沉默,他果然还是在为我不听他的话,私自赶来昌邑,最后导致他失手杀了刘荆通敌的人证而生气么? 第一一零章 生离死别 朱雀在黑黢黢的驿道上跑了一两个时辰,我感觉离潜龙庄已经很远了。 “悦儿,你来御马,我有点困。”邓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浓浓的倦意。 早已过了寅时,犯困也是正常的,我刚接过邓训递来的马缰,他便双臂环住我的腰,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我的身体不由一僵:这厮分明是想非礼我,却找借口说犯困! 我一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便去扳他搂着我腰的手。 “别动,让我歇一下。” 他的嘴唇明明抵在我的耳畔,但声音却因困倦而显得遥远模糊。这厮怎么会困成这样呢?难道他这几天办案都没休息么? 虽然心里有些怀疑,我却终究有些心软了,就由着他“歇息”一阵吧。 朱雀果然是匹好马,直到天色泛白,奔跑的速度也丝毫不曾减缓。 又跑了一阵,我感觉邓训搂着我腰的手慢慢松开了,我正松了口气,却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待我仓惶转回头,却见邓训从马背上仰面栽落了下去。 我心下一惊,慌忙勒停朱雀,一跳下马背,便急急朝他奔过去:“喂,你怎么了?” “没事,我大约是睡着了才跌下了马背。”邓训双臂撑地,半坐起来,用比先前还疲惫的声音对我道:“悦儿,听我说,接下来的事情很重要,需要你单独去完成。”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看他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的口气对我说话,我便也严肃问道:“是什么事情?” “这把匕首,你带上,骑着朱雀,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洛阳,找到我父亲。让他将匕首尽快呈交皇上。”邓训从腰间摘下扎木捏的那把匕首,递给我道。 我接过匕首诧异问道:“难道你不回去?” “刘荆集结了周边三个郡国的郡兵,准备与羌王滇吾里应外合,围击窦固将军的兵马。时间紧急,你必须马上将消息传回去!我,我留在山阳国,还有些事情要办。” “还有什么事情比你回去禀报谋反之事更重要?” 邓训沉默片刻道:“这是机密,不能告诉你。” “邓太傅身体不好,由我直接将匕首交给皇上不是更快么?” 邓训摇了摇头:“你不过是羽林军的普通兵士,你进皇宫。皇上都不一定要接见你。” 我看着邓训,对他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邓训又道:“虽然后面有影卫在拖延追兵,但时间紧迫。你必须马上出发。否则,郡兵一旦集结完毕,我们想要阻止都很困难。” “好。那我先走一步。”我站起身来,将匕首在腰间仔细挂好,翻身便上了马。 “驾!”我松了马缰。腿夹马腹,可朱雀居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它不肯走了?”我回头询问邓训。 邓训朝着马匹道:“雀儿,听话,我没事,你送悦儿回洛阳!” 朱雀扭头回望了一眼邓训。竟似恋恋不舍般迈开了步子。 微明的晨光中,看着身后的邓训离我越来越远,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为何他一直撑坐在地?难道是摔坏了。爬不起来? 朱雀跑出一里多路,我终究放心不下,掉转了马头又奔了回去。这次,朱雀奔跑的速度却比方才离开时跑得更快,眨眼间便回到邓训摔倒的位置。 这一刻。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已经一动不动的躺在了驿道上。 我心下一慌,不待朱雀停稳脚步。便跳下马背,扑将过去:“邓训,你究竟怎么了?” 晨光比先前更亮了一些,这一刻,我才看清邓训的脸色极其苍白,剑眉微微皱起,眼帘轻合,薄唇紧抿,似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而他身下的泥土里,赫然显出一滩刺目的血迹。 我慌忙扳过他的身子,发现他背上竟是一片血迹斑驳。仔细翻看,才又看清血肉之中,居然插着六纤细的袖箭。想必是他方才从马背跌倒,那些袖箭又被重力深深的戳进了身体之中,此刻竟只能看见微微凸出皮表的金属箭尾。 朱雀一路上将追兵远远甩在后面,这些袖箭,应该是我们冲出潜龙庄时,被围聚的郡兵射中的。他袭击门房时的速度快如闪电,让我艳羡不已,而突围时却跑在了我的后面…… 不对,这厮分明是为了掩护我,故意跑在我身后充当人肉盾牌! “邓训,你这个大骗子!”看着此刻陷入昏迷的邓训,我眼眶突然一酸,泪珠子忍不住就掉下来了。 我将他的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按照军中大夫教的急救术,用食指重重的摁压住他的人中之上。 好半天,却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这一刻,不知为何,我的心竟痛得无以复加,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不休。这一刻,我后悔不已:我若是早先肯听他的话,留在军营,他就会顺利带回人证,完成任务,而不会为了救我受伤…… “我还以为是下雨了,没想到是你又回来了……”邓训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来。 “你个大骗子,明明说好是比试,你为何要故意跑在我后面?!” “英雄救美,男儿本色也。你既然这么感动,不如以身相许?”邓训抬手抹了一下我滴在他脸颊上的泪珠,唇角竟勾起一丝微笑。 “你,你……”没想到这样的时刻,他居然还能开玩笑,我顿时语滞。 “别哭了,时间真的不多了,你得赶紧走。”邓训费力抬手替我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虚弱道。 “我们一起走!” 邓训摇头道:“我这么重的伤,在马背上越颠簸,那袖箭便搅剁得骨肉越发疼痛。我原本以为我能扛到洛阳,看来我高估了自己……” “你不走,我也不走。你等着,我去后面的驿站找马车来接你。”我将他往地上放。准备起身去驿站。 邓训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喝道:“李子林!你此刻是一名羽林军兵士,别忘了你肩负的重任!” 我固执道:“我不管,你说了我们办案要同生共死,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此刻,窦固将军正领兵与羌王滇吾鏖战在天寒地冻的大西北。若是不能及早遏制刘荆集结的兵马,包括窦旭在内的四万大汉军士就有去无回了,我一人的安危和四万将士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 我不由得愣住。 邓训又道:“悦儿,这驿道上往来的客商多。我很快就会被人救下的,你不用担心我。” 这驿道上客商多,可郡兵也会很快追来。他若是落进了刘荆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一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忍不住再次滚落起来:“都怪我,我若是不跟来昌邑,你就不会受伤了……” “是啊,我原本也在怪你。怪你打乱了我精心制定的计划,轻易改变了我作为办案主官的定力,害我失手杀了重要人证。可现在,我却庆幸你来了……” 我诧异的看着邓训,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邓训却又再次抬手替我拭泪:“你若不来昌邑这一趟,我又如何能知道。我还住在你的心里呢?” 我心下一滞,心跳竟漏了半拍。 “瞧你,哭得脸上的妆容花成这样。好丑。”邓训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最后失力落回地上,他咬了咬嘴唇,艰难道:“快走,影卫能争取的时间有限。一旦刘荆发现扎木捏被杀。大部队很快就会追来!” 我急道:“之前的比试你输给了我,你答应过要替我做一件事情。” 邓训一怔。随即问道:“你可是想好要我做什么了?” 我点头道:“我想好了,我要你不许死!” “傻丫头,人都要死的,我怎么做得到?”邓训唇角勾起一丝苍白的笑容。 我急切道:“那在我死之前,你不许死!” 邓训望着我,好一阵,才启唇道:“你放心,我还要活着娶你,让你给我生儿育女呢。” “你……”看着眼前这张苍白失色的脸,听着这让我脸红心跳的话,我突然想起窦旭出征前也说要娶我的话来,一时间心里竟是堵得厉害。 我心下一慌,将邓训放回地上,横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起身便跃上了马背。一路上,我策马疾奔,竟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便再没有勇气独自前行。 朱雀在驿道上急速奔袭了一天一夜,将我平安送到邓家府邸前时,竟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好一阵都站立不起来。 守门的侍卫们当即围拢过来:“这不是六公子的朱雀么,怎么累成了这样?!” 我下了马,将马缰交给他们道:“侍卫大哥,我有紧急之事求见邓太傅!” 见我神色严肃,侍卫也不再多问,一名侍卫接了马缰,另一名侍卫便引了我进宅。 邓宅面积不小,但院内除了笔直的甬道和修建整齐的树木外,几乎看不到假山、石桥等繁复的装饰。见多了洛阳城里贵族府邸的繁华气象,尤其是看过高调奢华的山阳王府后,我对邓宅内的清简朴实感到有些不适应。 邓禹是与光武帝并肩开疆拓土打天下的肱股重臣,他在朝中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备受恩宠。在刘庄的朝堂里,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不行跪拜之礼的大臣,地位尊崇之极。这样的一所宅子,简直无法与他的高贵身份匹配。 PS:感谢书友、laura0968的打赏,感谢书友、圆子君的粉红票! 第一一一章 初入邓府 在侍卫进内室禀报时,我打量着客堂里木色陈旧的家具,布纹粗糙的帘幕,便想起邓训那日在摘花楼外说的话来:“你放心,我是不会贪腐的。” 官至太傅,依然如此清简,有邓禹这样的父亲,邓训或许真不是我早先想象的那种纨绔子弟…… “公子,太傅大人正在接受治疗,不便起床,他说你若是有急事,不妨进内室去汇报。”先前那名侍卫从内室走了出来。 我忙拱手道:“有劳侍卫大哥引荐。” “公子这边请!”侍卫替我掀开内室的竹帘,指引我走进去后,便退了出去。 内室中的布置和客堂一样简朴,没有任何让人看了眼睛一亮的饰物摆件。唯一引人注目的,却是木榻前立着的一道绘有苍松的竹屏风。室里弥漫着一股带着浓浓药味的热气,想必是邓禹正在接受温灸治疗。 我立在屏风外,躬身施礼道:“羽林骑弓箭手李子林拜见太傅大人!” “哦,你就是元日朝会那日,在大殿中射下黑猫的那个弓箭手?”屏风后传出低沉的问话。 “正是在下。”我恭敬答道。 我射下黑猫时,邓禹已被内侍扶出了大殿,我一报出姓名,他便猜出我的身份,看来是邓训给他汇报过黑猫之事。我便将昌邑之行发现刘荆与西羌勾结谋反,以及邓训被郡兵射伤之事,一一向邓禹作了汇报。 “你提到的那件物证呢?”邓禹耐心听完我的汇报后,出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过问儿子的伤情,而是要查看物证。 “在我这里。”我忙弯腰将腰间的匕首取下。 这时,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东西递给我就好了。” 我抬头将匕首递交给他,一照面便不由得一怔:“你……” “是你?!”邓拓也是一怔。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随即便露出一脸的匪夷所思。 “小八。把东西拿过来。”邓禹似有些着急,竟在屏风内催促道。 邓拓忙拿了匕首走进屏风内去。 “山阳王写给羌王的信件,就藏在刀鞘之中。”听见屏风后匕首出鞘的声音,我便提示道。 一阵窸窣的声响后,屋子便陷入了沉寂。我正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便听邓禹急切道:“小八,替我更衣,我要马上进宫面圣。” “父亲,你敷药的时间还不够啊,甑大夫叮嘱好多次了。你每日的治疗耽误不得……” 邓禹打断道:“事情紧急,偶尔耽误一次敷药不要紧的。” “父亲……” “无须多言。我进宫觐见皇上,你赶紧去找你大哥他们。带上你九弟、十弟,火速赶去山阳国找你六哥,……”屏风后传来邓禹有条不紊的交代和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 听着邓禹安排邓家兄弟一起去山阳国找邓训,我便在心下暗暗祈祷,希望邓训已被过路的客商及时救下。 片刻后。身着朝服的邓禹便在邓拓的搀扶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依然面色蜡黄,病体清虚,让人看了不免担忧。 见了我,他便停住了脚步,清矍的目光一落在我身上。便面露诧异。 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发虚,我忙垂首道:“太傅大人,我知道邓郎中受伤坠马的具体位置。请让我随八公子一道去山阳国寻找。” “找小六是我邓家的事。眼下,你的任务是马上赶回羽林军营地,将情况禀报席广将军,让他提前做好准备。”对我的请求,邓禹当即便谢绝了。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我竟也不敢再作申辩,只得应下道:“是。” 邓禹在邓拓搀扶下往室外走。我忙忙上前替他将门口的竹帘掀开。 随邓家父子走进院子里时,邓禹突然侧首对我道:“我会在皇上面前替你请功,你有没有特别希望达成的愿望?” 未料到邓禹会突然问我,我愣怔之后,忙忙摇头道:“此事都是邓郎中在牵头查办,在下不敢邀功。” 邓禹看着我,竟长吁一口气道:“你不会想在羽林军中呆一辈子吧?” 我愣愣望着邓禹,一时想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见我发愣,邓禹摇摇头,在邓拓搀扶下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驶出邓家宅院,我仍在寻思邓禹方才的话,旁边的邓拓却突然叹道:“嫂子,你总是让我惊讶不已,一时是蹴鞠高手,一时是阴家小姐,如今居然又成了羽林骑的弓箭手……” “你叫我什么?”我警惕道。 “嫂子啊。” “你,你再胡乱喊,看我不……”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威胁他。 邓拓笑道:“主要是我们兄弟几个平时都这么喊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再说,以前叫你岳弟,后来叫你阴小姐,再后来又听六哥说你其实姓苏,我还真不知道叫你什么好了……” 自己的身份如此多变,也确实给他们造成了困扰,想了想,我便妥协道:“你叫我苏悦就是了。” 邓拓点头道:“既然嫂子喜欢,那我暂且就叫你苏悦,等你们成亲后我再改口。” 看着他那幅认真模样,我真恨不得给他一拳。想来毕竟是在邓家,我才忍住出手的冲动,问起了方才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疑问:“你父亲为何问我那句话?” “哪一句?” “就是最后那句‘你不会想在羽林军中呆一辈子吧?’” 邓拓忽然笑道:“我父亲认出你了,他是在替我六哥询问你。” “认出我了?”我诧异不已,我印象中和邓禹见面对话,这还是第一次啊。 “是啊,认出你是我六哥喜欢的那个女子。六哥在向阴家提亲前,我父亲就知道你了。他当时是反对六哥求娶阴家女子的。后来经不住我六哥一再恳求,他才终于点头答应。谁知那该死的媒婆居然弄错了求亲对象。后来,六哥发现后,又一门心思要想悔婚,我父亲被气得不轻……” 邓拓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邓训为了退婚如何如何与邓禹父子失和的事情来,我却依旧不明白邓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可是我从未和你父亲见过面,他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为让父亲答应求亲之事,六哥专门让我当了说客,在父亲面前力证你不是普通的贵族小姐,而是和我娘亲当年一样,是个眼界开阔、性情爽直、敢作敢为的女中豪杰。” 虽然觉得“女中豪杰”这个词有些夸张,我却没心思假装客套,只是诧异道:“这个,和你父亲猜出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邓训笑道:“没有直接关系,可我父亲那样的人,只需要蛛丝马迹的片段,就能拼出事物原本的模样来。” 我便越发好奇:“这话怎么说?” “我六哥发现求错亲后不久,我们便听说原鹿侯家原本打算送进宫的十七小姐阴悦,换成了新阳侯家的六小姐阴莲秀,而皇上还居然为此发了火,后来还是太后出面,皇上才卖了阴家面子,封了阴莲秀为才人……” 原来,顶替我进宫的,竟是新阳侯家的六小姐阴莲秀! “之后,我六哥便多次托两位窦家小姐和我七姐去阴家打听你的消息,却居然没人知道你的去向。那以后,我六哥就郁郁寡欢,整日黑着张脸,象座冰雕似的,再也见不到半丝笑容了。直到前阵子听车夫蒋勇说起,他竟然看见我六哥笑了。” 我不由怔住:因为我的失踪,邓训居然半年没有笑过?! “我们还都有些不信,后来才知道六哥最近接了皇上分派的一个案子,而与他一起办案的那名羽林军弓箭手男扮女装时,居然比女人还美三分。我们全家紧张不已,以为是六哥失恋之后,性情大变,喜欢起男人了。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才松了口气。幸亏是你啊,要是六哥真搞起断袖来,我父亲只怕会被他活活气死……只是,我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混进羽林军的啊?!” 我还没弄明白邓禹是如何辨出我的身份来的,邓拓却又转移了话题,问起我混入羽林军的事来。无奈,我便将自己顶替李子林入伍汝州营,在汝州营因射箭的姿势不错,又被窦固将军挑选进羽林军的事情大致说了一次。 “啧啧,窦将军带兵取士还真叫不拘一格啊,连女人都能选上!”邓拓惊叹之余,又八卦道:“那你在羽林军里是怎么洗澡的呢?他们都不知道你是女人么?你不觉得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很不方便么?” 这也问得太具体了吧?我干咳了一声道:“窦旭是我那个队的队率,在军中多亏有他关照,所以还算好混。” 邓拓惊呼道:“啊?你的队率居然是窦旭?他可是我六哥的情敌啊,他没利用职务之便占你便宜吧?” “你胡说什么啊?!”见邓拓越问越离谱,我当即板脸怒道:“我问你父亲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来的,你却把话题扯了这么老远!” 邓拓忙忙笑道:“嫂子息怒!总之呢,虽然,我父亲很生气,但也拿我那牛脾气的六哥没办法,也就任他折腾退婚之事了。你今日第一次上门,穿着我六哥的夜行衣,还留着一脸花得让人没法看的彩妆,任谁也能猜出你是个女的啊。想我那冰山脸的六哥半年之后突然又解冻了,稍微用脚趾头联想一下,也就知道你是谁了……” 原来,竟是这身衣服和哭花的妆容暴露了我的身份?! 第一一二章 缉拿叛逆 想到邓禹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心里竟无端有些忐忑。给邓拓详细描述了邓训坠马的位置后,邓府的马车便将我送回了城外的羽林军营地。 进营地前,想起自己满脸的残脂剩粉,我先去水房里清洗了一番,才去了席广将军的营房复命。 我将刘荆勾结西羌谋反之事向席广将军汇报后,他当即问道:“你说邓太傅已经带着物证进宫了?” “恩,已经进宫。” 席广将军皱眉望着他书桌前的一方砚台,沉思良久方道:“皇上与山阳王自幼亲密,若没有十足的证据,只怕不足以说服皇上。” “我和邓郎中从羌使扎木捏那里,找到了山阳王写给羌王滇吾的亲笔信,邓太傅就是带着这封书信进宫面圣的。” “书信可以伪作,要是有人证就好了。”席广将军忽然叹道:“邓郎中办事一向沉稳,深得皇上赏识信赖,这次却居然失手杀了可以作为人质的重要人证,我看终究还是年轻冲动了些。” 若不是我,邓训又怎会杀了扎木捏?!只是,我却不能告诉席广将军这其中的原由。 席广将军感叹后,对我道:“这些日子办案辛苦了,你先回兵房休息,待皇上那边的决断出来,我再论功行赏。” 行赏?作为一名协助办案的羽林兵士,我非但没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还拖累了办案主官邓训受伤,我羞愧自责还来不及,哪里还敢邀功领赏? 正要退出营房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那只安息猫的来源,当即对席广将军道:“将军,如果有其他人可以证明山阳王与羌王有联系。能否当作证人?” “哦,还有谁能证明?” “鸿胪寺的治礼郎王齐。” 席广将军看着我,眉梢微微皱起:“王齐?他如何作为证人?” “此案是从朝拜大会上窜出的那只黑猫引起,而这只黑猫是王齐赠送给山阳王的。我们在办案过程中,王齐还曾给山阳王传信,说皇上在调查黑猫之事,提醒山阳王要警惕。我们去吏曹公署查过王齐的官籍,王齐出生在武都,他的母亲就来自烧当部落……” “你是说,山阳王与滇吾的联络。是王齐在中间牵线搭桥?” 我点头道:“很有可能。” 席广将军凝目沉思片刻道:“这条线索不能放过。我马上通知廷尉府的人去王齐府上拿人!” 我诧异道:“为什么要让廷尉府的人去拿人?” 席广将军道:“此案皇上没有定性前,由羽林军出面不妥。让廷尉府找个有人举报贪腐的理由缉拿,日后也就多个转寰余地。” 姜还是老的辣。席广将军考虑问题与我果然不是一个层面的。 汇报完案情。我便回了兵房。正是晚餐后的休息时间,队友们都在兵房里,一见我回营,全都围聚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起我办案的经过。 这个案子牵扯皇族。不能随意谈论,我便只说办案顺利,在等皇上定案。队友们也都知道军中的规矩,不再打听案情,只是恭喜我平安归来。 “一般要羽林军参与的案子,都是重案。你能平安归来,就说明这案子办得好。”聂甚归纳总结后,笑道:“我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张罗笑道:“窦固将军带领我大汉精兵讨伐西羌。旗开得胜,将那帮羌族蛮子赶出武都一百多里地了。前阵子喜报传回,我们窦队率作为先锋,杀敌勇猛,立下了一等战功。” 窦旭立了战功?! 在刘荆府上。我已经知道窦固将军得胜的消息,可这一刻听见窦旭立功的消息。我在激动之余,却又多了担忧:但凡先锋部队,总是最先与敌人遭遇,在不了解敌军作战技巧和兵力配备的情况下,与敌军交战,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邓禹出面,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刘庄依然做出了决断。深夜子时,羽林军便接到了紧急任务:皇上抽派一千羽林骑火速奔赴昌邑,捉拿通敌谋反的山阳王刘荆及昌邑营的谒者、都尉等十余名罪官。 席广将军担心我连日奔袭,身体适应不过来,特意叮嘱我留在营地休息。可我哪里呆得住,只要一想到邓训那日苍白的脸色,心中便是焦急万分。我不顾颜顾和张罗等人的劝阻,跃上马背便随大军冲出了营地。 这一刻,颜顾他们才知道我参与办理的案件,就是刘荆谋反的重案。也是这一刻,我在他们眼中看到了他们往日对窦旭才有的那种敬仰崇拜的目光。这样的目光,竟让我感觉愧疚。 在急行军中,我得知刘庄在抽派羽林骑的同时,还抽派了虎牙营和雍营的两万精兵,分两路进发昌邑,任务是阻止昌邑和相邻郡国的郡兵集结汇合。 刘荆没有料到刘庄的动作有这样迅速,在羽林骑抵达昌邑时,他还在一门心思的调查扎木捏的死因,当日在酒宴上出现过的乐师、舞姬、丫鬟、小厮一众人等都被收押在了昌邑的牢狱之中,轮流接受审讯。 带着寻找邓训的私心,我们分队在我的引导下,第一个冲进昌邑王府,将正在审讯夜宴管事的刘荆控制住。 在羽林骑密集合围的弓箭之下,刘荆并没有认出我来。他看着我们,脸上并无慌张之色,他仰头望着领队的颜顾鄙夷道:“你们不过是我刘家养着的一群走狗,你们敢动本王分毫,我母后定然不会饶了你们!” 听他提到母后,我便想起言笑温润、雍容华贵的阴丽华来。她若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了觊觎皇权,不惜将光武帝辛苦打下的这片江山拱手让与羌人分享,她是否还会替他在刘庄面前求情? 控制住刘荆后,我们又进入了昌邑大牢,将牢中正被酷刑审讯的丫鬟仆从释放出来,又挑选了几个当日在潜龙山庄会客堂负责斟茶布菜的下人,作为人证带走。 “兵爷,我见过你。”筛选完证人,我正准备和队友们离开,身后的牢室里便传来一声急呼。 我听得心下一惊,回头便看见了那名在表演巾舞前专注数菜的舞姬。她正手扶囚室的木门,专注的打量着我。 有队友在旁,我怕自己女人的身份被她说穿,当即压低了嗓音板着脸道:“休要胡说八道,我从未见过你。” “你过来,我有悄悄话告诉你。”舞姬朝我勾指道。 聂甚立在门口道:“子林,我们走了,别听她的鬼话。” 联想起她当日说要数清王爷宴客的菜式告诉她的娘亲,我的脚步就忍不住朝她走了过去。 舞姬压低声音道:“其实,我们大家都知道扎木捏死与你有关……” “你想告诉我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果然是认出了我。我那日突然混进舞姬之中,又被扎木捏选中,刘荆也不是傻子,一定早就怀疑到我身上了。只是,她们谁都不知道我的来历,刘荆再怎么审讯,也无济于事。 “我哥哥跟着张鸿张大人战死在西北,若不是那夜扎木捏选中了你,我也会主动找上他杀了他,替哥哥报仇。” 我听得一惊,却不知道当日还有人想刺杀扎木捏。如今,扎木捏已经死了,她告诉我这个,难道是想感谢我? 舞姬又道:“你的同伙,也被王爷抓住了,关在王府的地牢之中,我知道地牢入口,我可以带你去救他。” “我的什么同伙?”我听得心下一跳。 “王爷抓住了一个穿着扎木捏外套的男子,那不是你的同伙么?” 我心下狂跳:邓训被刘荆抓住了! 不及多想,我当即让牢头开了囚室的铁锁,将那舞姬带出来,让她带路。 “你带她去哪里?”一旁的聂甚问道。 “和我一起办案的主官被刘荆抓住,关在王府的一处地牢里,我必须马上去救他!” 聂甚当即道:“好,我同你一起去。” 舞姬带着我们赶回王府,在王府后院一间不起眼的厢房中,果然找到了一处通往地下的石阶。 “就在这下面,我亲眼看见他被人绑进去的。”舞姬立在石阶上,对我说道。 聂甚怀疑道:“你一个舞姬,如何知道这王府之中的地牢?” 我却等不及便冲下了石阶。石阶越往下走便越黑暗,如同我此刻的心情。不记得走了多少阶石梯,终于进入到一间石室之中。 借着石壁上油灯昏黄的光晕,我一看见那个身裹羊皮坎肩一动不动蜷缩在墙角的身影,便急切唤道:“邓训,邓训!” 那个身影却纹丝不动。我心中一紧,几步便冲上前去,猛力摇晃着他:“喂,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比我先死!” 却不论我怎么摇晃,手下的人都毫无反应。惊慌之下,我颤抖着将手伸到他的鼻底,没有一丝呼吸的气息。 这一刻,我的手指便突然便失去了控制,就象那日在辟雍堂练习箭术之后,一直抖个不停。好一阵,我的手才哆哆嗦嗦的落上他的面孔,石头一般冰凉的触感便沿着手指,一丝丝爬进了我的肺腑。 “邓训,你这个大骗子,你说了要活着的……”一句话没说完,我的眼泪便遏制不住的流淌了下来。 PS:节后一上班就很忙,手里堆了好多工作需要处理。最近的更新可能会不太稳定,请读者亲们谅解包容。 第一一三章 入宫面圣 “你来晚了,他上午就死了。”石室一角突然传出一道声音,苍老而阴郁。泪眼模糊中,我便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白发老人从黑暗中蹒跚走出。 他死了?! 我的胸口象是被箭镞贯穿一般,疼痛不已。我捂着胸,跪坐在地,除了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泪水,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老人走到我身边,摇头叹息道:“哎,他也怪可怜的,不过是在路上捡了件衣服,就被当做杀人犯抓了起来……” 捡了件衣服?我抹了一把眼泪,急忙将身前面朝石壁的人扳转过来,借着油灯一看,竟是一个胡须拉碴的中年男子! “子林,这就是和你一起办案的主官?”聂甚沿石阶走了下来。 我茫然摇了摇头。这一刻,我心里堵得慌,弄不清自己该为死的不是邓训庆幸还是替这个枉死的路人难过。 “既然不是,那我们就赶紧走了,我们队还得押解罪犯回洛阳呢。”聂甚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直催促我离开。 “等等。”我转身对那位白发老人道:“山阳王因为谋反已经被我们抓住了,老伯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刘荆被抓住了?!”老人一愣之后,顿时脸露欣喜:“老天有眼,皇上终于知道此事了啊。去年我就上书揭发刘荆谋反,奏章还没送出去,我就被刘荆抓住了。原以为他会杀我灭口,他却将我关在这地牢里天天折磨,不肯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 “你是如何发现刘荆谋反的?”我急忙追问道。 “我是郡府的主记事掾史赵关,当时刘荆与国相、都尉等人密谋后定下计谋,冒充大鸿胪郭况给东海王写了一封信,说郭皇后和东海王之前是无过被废,煽动东海王在新皇登基前兴兵谋反……” 大鸿胪郭况是前太子东海王刘强的母舅。刘荆利用这层关系去煽动刘强,刘强一旦兴兵谋反,不论胜败,他都可以渔翁得利,他还真是算得精。而据我所知,刘庄登基前后,东海国也确实出现了状况,邓训便是在平息东海国的事态中立功做了郎中的。 “那封冒充郭况写给东海王的信,可还有底稿?”聂甚也上前问道。 “那封信由刘荆派亲信送去了东海郡国。不过我还记得信里的内容。”说罢,赵关便背诵起信中的内容:“君王无罪。猥被斥废,而兄弟至有束缚入牢狱者。太后失职,别守北宫。及至年老,远斥居边,海内深痛,观者鼻酸……” 没料到赵关居然能清楚记得信中的内容。看来,刘荆谋反之心早已有之。有了此次勾结羌王滇吾的书信物证。再加上他煽动东海王谋反的人证,刘荆谋反之事就是铁证如山了。 我当即对赵关道:“你可以愿意跟我回洛阳去做人证?” 赵关当即同意:“我跟你们走。若是能扳倒刘荆,老夫我也就死而瞑目了。” 聂甚也没料到我们竟然会在王府的地牢里找到一个人证,当即找来了钥匙,替赵关解了脚上、手上的铁链,将他扶出了地牢。 因我们此次行动迅速。打了刘荆一个措手不及,昌邑营地的郡兵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就全部缴械投降。捉拿了监军谒者和郡兵都尉后,由虎牙营接管了昌邑营的郡兵。由雍营负责昌邑的城防,而我们羽林军则负责押送刘荆及罪官们返回洛阳。 完成押解任务之后,我们返回营地。按照席广将军的说法,我们这次行动是立了大功的,可是却迟迟没有等到上面的嘉奖通报下来。 我不是急于得到奖赏。而是想知道刘荆一案究竟是如何定案的,更想知道的是办案的主官邓训如今究竟怎样了。邓家兄弟们究竟找到邓训了没有?他的伤情究竟如何了? 羽林军营地的生活依然是按部就班的训练。我却感觉自己的心丢失在了洛阳去往昌邑的那条官道之上。每每回想起与邓训告别时的一幕幕,便会握着弓箭走神。有一次在练习移动靶射击时,我差点失手将替我摇靶的宁海射中。 时间就在我一日日魂不守舍的训练中过去了,很快便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我才想起自己又长了一岁。 年已及笄,却没有人替我行及笄礼。那两个曾经说过要娶我的男子,也都毫无音信。看着营房后那片开得如云似霞的桃李花,穿着褐衣甲袍的我,倒像是一株错过了花期的荆桃,沉寂在绚烂的春光中,寂寂清清。 这日午后,我正从马厩牵出马匹,要和队友们去练兵场训练马术,便有传令官叫住我,说是席广将军召见。 “山阳王的案子定案了,估计是将军要嘉奖你。”传令官一边引路一边恭喜我。 这案子终于定下了?我的脚步不由得迈得更快了一些。 进了席广将军的营房,才发现房中还立着一位宫廷内侍。席广将军见我进门,便对那名内侍道:“这便是当日协助邓郎中办案的弓箭手李子林。” 我不知道如何称呼这名内侍,便只是躬身向两人道:“李子林见过席将军和大人。” “子林,你协助办理黑猫一案立了大功,皇上今日特宣你进宫,要当面赏赐你。”席广将军笑着对我道。 “宣我进宫?”我诧异不已。我不过是羽林骑的普通兵士,就算是在刘荆一案中立了功,也不够资格进宫领赏。 那名内侍想必是个长于察言观色的人物,见我面露诧异,便安慰道:“你不用紧张害怕,皇上虽然行政严苛,却赏罚公正。” 内侍说罢,席广将军也对我一番鼓励。之后,我便换了崭新的衣甲头盔,登上了内侍备下的马车。 这是我第二次进宫。与上次三更天摸黑入宫不同,这一次,在春日明丽的阳光下,宫中的琉璃屋顶散发着透通的金芒,朱漆包裹的廊柱和墙面暗光流转,就连用青石砌就的地面也流泛着淡淡晴光。日光将这座象征着权势与地位的宫殿,镂刻得无以伦比的雄伟壮观。 仰望着这样的巍巍宫阙,我心底便生出一丝陌生的敬畏来。我跟着引路的内侍一路垂首谨行,直到在一个悬有“崇德殿”金字门额的殿堂前停住。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内侍叮嘱后,便躬身走进了幽深的大殿。 我静默立在殿外,听殿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对话声,我心下顿时便紧张起来:刘庄究竟是为何要召见我?他会不会认出我来? “宣羽林骑弓箭手李子林觐见!”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通传,我听得一惊,好一阵反应过来是在叫我,便忙抬步走进大殿。 门外阳光灿烂,而跨过高大的门槛,殿内却是一片幽光深邃。我不由得皱了皱眉,直到视线适应了这由明及暗的光线,才看清四周林立的书架和整齐堆放的卷轴,这应该是刘庄的御书房。 “此事不必多说,朕自有决断。”还来不及细看御书房内的装饰,便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冷厉的话语。 我诧异抬起头来,便看见着一身玄色常服的刘庄正面带不悦的侧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而书桌之前,背我而立的,却是一个让我十分熟悉的背影。 看见这个背影,我的心跳便猛然加速。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禀皇上,李子林带到!”内侍躬身请示道。 直到那张俊逸如昔的脸庞闻言朝我转过来,我们的视线在诧异和惊喜中交汇,我纷乱跳动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谢天谢地,他还活着! “李子林,上前说话!” 听见刘庄的声音,我慌忙上前几步,跪地行礼:“李子林参见皇上,恭请圣安!” 刘庄道:“免礼,起来说话。” “谢皇上。”我站起身来,却不敢抬头与刘庄对视。 “李子林,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我心下一慌:刘庄为何出口便询问我的年纪?我穿成这样,他难道也认出我了?我该如何回答?答错了会不会犯下欺君之罪?…… “李子林,皇上问你话呢。”一旁的邓训出声道。 听见邓训也叫我“李子林”,我忽然领悟过来,既然刘庄问的是李子林的年纪,我如实回答就是了。我在心里推算一番,便对刘庄道:“回皇上,李子林生于建武十六年。” “年满十八了?朕方才还以为窦将军征用童兵呢。”刘庄似松了口气,随即又道:“朕听席广将军说朝拜会那日,是你神勇射下了偷食的野猫?” “是。”我点头承认,心里却有些疑惑:明明案子已经查清,那只黑猫是刘荆带进去的,刘庄为何还说是“野猫”? “朕还听说在追查野猫一案中,是你找到了重要物证,独自一人急行千里将信息送回洛阳的,真是勇气可嘉。” 不知道之前邓禹和邓训是怎么给刘庄汇报的,我不敢胡乱应下,便道:“在下也是听命邓郎中的安排行事,不敢居功。” “不必自谦。你敢在朝拜大殿上引弓护驾,敢独行千里冒死送信,这便是我大汉儿男的好榜样。朕准备封你为从六品的羽林郎,你看如何?” 刘庄要封我为从六品羽林郎?! 我错愕的望向身旁的邓训,他也是一脸的惊讶。 第一一四章 非卿不娶 “皇上,臣下作为办案主官,历经九死一生才回到洛阳,我还没有得到封赏,如何就先封赏协办的人员了?”邓训突然跪地禀报。 虽然我很清楚在这次的案件中,自己没有资格领赏受封,可亲眼看见邓训在皇上面前争功抢赏,我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呵,朕还是第一次见邓郎中如此急切邀功啊。”刘庄语中带笑,对邓训道:“那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封赏?” “臣下不求封赏,只想要皇上两个恩准。” “两个恩准?”刘庄皱眉道:“你且说来听听。” 邓训当即道:“其一是求皇上恩准臣下与原鹿侯家七小姐解除婚约。” 我听得心下一惊:阴月雯虽然是庶出小姐,但说起来却是刘庄的亲表妹,为了国舅阴识的面子,刘庄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请求?! 刘庄却道:“给朕一个理由。” “臣下心中早有所爱之人,不想误了七小姐的终身幸福,恳求皇上恩准解除婚约。” 听着邓训落地有声的铿锵之语,我的心弦却紧绷了起来:这厮主动求亲在前,执意悔婚在后,就不怕刘庄翻脸么? 刘庄的脸色果然有些难看:“原鹿侯阴识是朕的舅舅,你要朕出面解除你和朕的表妹的婚约,理由就是你爱上了别的女人?!” 邓训固执道:“求皇上成全。” 刘庄面带不悦道:“你可以娶你爱的女子,朕也可以赐她与阴月雯平妻,却不能答应你解除婚约之事。” “臣下不想委屈了两个女子,还请皇上成全。” “何来的委屈?” “让心爱的女子与他人同享一夫,是为委屈;让阴小姐目睹自己的夫君与人恩爱,是为委屈。” 刘庄厉色道:“按照邓郎中的说法,这天下岂不只有一夫一妻的婚姻才不委屈?!” “别人的婚姻如何。臣下不敢妄作评论。但臣下只有一颗心,只爱一个人,只娶一个妻!” 这一刻,看着眼前倔强固执的邓训,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只担心刘庄会迁怒责罚邓训。也是这一刻,我也才终于明白窦旭出征前说那句“他的身不由己,不是你能体会的”是什么意思。 刘庄却居然没有生气,他看着邓训,摇头道:“在朕看来。有能力的男人,是可以平衡处理好妻妾间的关系的。只要处理好了,就不存在委屈之说。朕的后宫里。从来就没有妃嫔感觉自己受了委屈。” “皇上乃非常人,臣下做不到。” 我尚且听出了邓训的挖苦之意,刘庄又如何听不出来呢?果然,刘庄浓眉拧做一团,隐忍许久。才又道:“此事朕不能答应。你且说说你要的另一个恩准。” 邓训侧回头瞥了我一眼,随即道:“臣下请求皇上恩准免除李子林的欺君之罪。” 这话一出,我便怔怔愣住。 刘庄闻言转回头来看我,我慌忙将头低下,避开他凌厉的目光。 “李子林,你有何事欺骗了朕?”刘庄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冽。 我慌忙跪倒在地:“在下。在下不是建武十六年出生的。” “哦,那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刘庄的声音明显放松了许多。 “建,建武十九年。” “原来你是作假入伍?难怪怎么看你都不像有十八岁。”刘庄沉吟一番道:“此事。朕可以不追究。”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谢皇上恩准。”邓训却突然伏拜在地,行了谢恩大礼。 受过邓训的礼拜后,刘庄却突然皱眉对我道:“李子林,你抬起头来!” 我一惊,在条件反射下。竟将头埋得更低了。 “无需害怕,皇上已经免除了你的欺君之罪。”邓训侧首对我道。 “抬起头来!”刘庄加重了语气。犹如那日在箕山山道上命令我从树上下来一样,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我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来,心虚的看向书桌后的刘庄。 目光在书桌上那个笔架的高度与刘庄相遇,比我预料的时间还要短暂,刘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诧异之色:“居然是你?!” “我,我……”我膝下一软,当即跪倒在地:“求皇上饶命!” “咳咳,饶命?”刘庄曲指捂唇,干咳一声后,眼中竟露出一丝笑意:“你这次的反应到是不迟钝啊?” 没想到他居然还清晰记得当时的对话,我顿时脸露尴尬。 “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了邓郎中赦免你的欺君之罪,今日你便没有性命之虞。你叫什么名字?” 刘庄问出这句话后,我正准备如实回答,他却又道:“哦,你家先生说贸然打听女子的名字,不合礼数,是吧,阴悦?” “皇上,你,你认识她?”邓训一脸诧异问道。 刘庄突然起身笑道:“邓郎中,朕要好好感谢你,若不是你执意要朕召她入宫领赏,朕又怎么能找到这个凭空丢失了的贵人?” 贵人?!我听得目瞪口呆。 “臣下不知皇上何时册封过阴悦为贵人?”邓训问道。 “明日。朕明日就下诏册封原鹿侯家十七小姐阴悦为贵人。”说罢,刘庄从书桌后走出来,大步向我走来:“你为了逃避入宫,居然胆敢冒充男子混进羽林军中,难怪身为执金吾的舅舅翻遍了整个洛阳城也找不到你。” 我愣愣的望着越走越近的刘庄,心下竟一片绝望:我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还是要落入他的手中,被囚禁在这皇宫之中么? 邓训突然上前道:“皇上,臣下自幼与十七小姐相识,彼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六岁时,十七小姐就说非臣下不嫁,而臣下亦定下非卿不娶之誓。臣下托媒上门想要求娶的女子。也是十七小姐,可是媒婆却错聘了七小姐,所以臣下才想悔婚重聘……” 邓训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绕口,我听了好半天,才惊讶他居然可以把我们小时的是非恩怨说得这般黑白颠倒,听起来却又若有其事。 “这么说来,阴悦逃出侯府,藏身羽林军,是你出的主意?”刘庄停住脚步,犀利冷峻的目光陡然转向邓训。 邓训闻言一怔。随即却点头道:“是。” 刘庄当即怒道:“邓训,你好大的胆子!明明知道她是朕的待选秀女,却居然引诱她出逃。你将朕的尊严置于何处?!朝中都说邓太傅治家严格,家风清朴,你却与人私定终身,你将你父亲的颜面置于何处?!……” 却不知道我的出逃,还牵扯到了皇上的尊严。邓家的家风。看着刘庄怒意滔天的模样,我当即起身道:“皇上,我私逃出府,与邓郎中没有干系,我从未与他私定终身……” 邓训却打断我道:“悦儿,你说过你喜欢我。你还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这些话你都忘记了?” 我心下一痛,却强自装笑道:“那不过是我小时不懂事的儿戏之语。邓郎中岂能当真?” “若是儿戏之语,你又为何要在入宫选秀之前逃出侯府?” 怕邓训当着刘庄的面说出我约他私奔之事累他受罪,我当即打断道:“我不过是畏惧宫里的生活,一时任性罢了。” “你……”邓训突然抬手捂胸,好一阵才艰难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瞥了眼正凝目打量着我的刘庄。便狠心对邓训道:“自然是真话。” 邓训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紧抿着薄唇。用沉痛的眸光看着我。这样的目光,竟让我看得心下发痛。 “邓郎中,既然是你误会了她,你便收回心思,好好准备迎娶阴家七小姐吧。”听过我们之间的对话,刘庄的脸色有了些缓和。 “回皇上,臣下只愿娶阴悦为妻,她若不愿嫁给我,我便终身不娶。”邓训躬身回话道。 “放肆!”刘庄顿时怒道:“邓训,不要以为你立了功,就恃宠而骄。你若不知好歹,我一样会处罚你!” 邓训却道:“臣下愿意接受处罚。” “好,很好!”刘庄气急道:“今日起,朕便夺了你的官职,你何时想通要迎娶阴家七小姐了,朕何时再替你复官!来人,摘下他的令符和官绶!” 刘庄语毕,马上便有内侍上前去摘取邓训的令符官绶。 我急道:“请皇上三思,邓郎中为侦破山阳王谋反之事,以身涉险……” 刘庄浓眉一拧,当即打断道:“谋反?这是谁给朕的九弟定下的罪名?” 我望着刘庄,一时傻傻怔住:山阳王鼓动东海王谋反在前,勾结羌王滇吾起兵在后,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不是谋反之罪?! 刘庄看着我道:“九弟不过是交友不慎,受人鼓动做下了件荒唐事罢了,朕已经重处了辅佐不力的国相、都尉,以及与羌人勾结的治礼郎王齐等人。” 没想到,这个案子最后竟是这样定的案!看着向内侍交出官绶和令符的邓训,我突然为他和我之前所做的冒险觉得不值。 刘庄却又道:“为给九弟一个警醒,朕已下诏徙山阳王为广陵王,迁居广陵郡,不得过问朝中之事,也不得参与先帝祭祀。以后若有人再妄议此事,朕便视作离间皇族兄弟之罪,给予重罚!” 兴兵造反,仅仅给个迁徙任命的警告。难怪刘荆会带着那只黑猫进入朝拜大殿挑衅刘庄的皇权!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邓训当日的顾虑。 PS:读者亲,这是弥补昨天欠下的一章。 第一一五章 后宫生涯 金乌西垂,落霞漫天。 立在崇德殿的阶前,目送邓训清绝的背影走出视线,我突然有种梦境般的失真感。 这一日里,我得知了他还活着的喜信,听到了他在刘庄面前毫不掩饰的一番表白,却还来不及梳理自己纷乱的心绪,便又失去了与他在一起的机会。 望着高耸的宫墙外那片火烧一般的天空,我感觉到了一种煎熬。 “随我来,我带你去见见你姑姑。”刘庄迈步走下石阶,头也不回的往殿侧的甬道走去。 我茫然跟在他的身后,穿过一个个庭院,走过一道道游廊,去宫墙深处的某个地方,拜见我那个名义上的“姑姑”,他的母亲阴丽华。 这个颜貌威严的男子,不但掌控着我的命运,也掌控着邓训的命运。这一刻,我竟无比后悔,那日若不是好奇想要目睹占山霸道的刘庄,我和邓训又怎会有今日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刘庄突然停步,侧身看着我。 我不过是在心底后悔,他也竟然能感觉到?我慌忙垂眸避开他的目光:“没,没想什么。” 刘庄却走了回来,站在我面前道:“你怕朕?” 这天下,有谁能不怕他?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的事。前一刻还在笑说要封赏邓训,后一刻便剥夺了他的官职。想起临行前席广将军叮嘱的“怕说错的话,就最好不说话”来,我便注目看着青石地面,沉默不语。 刘庄伸手抬起我的下颌,看着我道:“朕之所以记得你,就是那日你在箕山山道上,对着密集如林的弓箭手还能面不改色。毫不惧怕。这份胆略,朕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目睹。” 原来,我被刘庄惦记,居然是因为这个?我当即道:“皇上误会了,我不是不惧怕,而是已经怕得忘记如何表现惧怕了。” 刘庄冷峻的目光牢牢锁在我的脸上,好一阵,他才又道:“一个人在惧怕的时候,能够让别人看不出他的惧怕,这一点非常难得。这也一直是朕在努力做到的。” “也有让皇上感到惧怕的事么?”我有些惊讶。 “难道做了皇帝。就不能再有惧怕么?”刘庄的目光突然变得柔软,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得到。身边还有那么多保护你的人,我想不出有什么事会让你惧怕。” “让朕惧怕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方才在崇德殿,朕就感觉惧怕。” 我抬眉不解的望着刘庄,方才他在殿内怒目训斥邓训时。让我惧怕不已,却不知道他为何也会惧怕。 刘庄凝眸道:“朕在惧怕自己作为一国之君,却不能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 眼前这深黑如潭的眼眸,让我倏然心惊。 “你知道朕为何要夺去邓训的官职么?” 我茫然的摇摇头。 “邓训平素是一个不怕朕的人,今日,朕却从他眼中看见了惧怕。一个人一旦流露出惧怕。便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了出来。”刘庄突然松开抬我下颏的手,冷冷道:“朕夺去他的官职,不过是想看看他的底线。他不怕丢官。却怕失去你,我若是放了你跟他走,我就失去了一个良臣。” 刘庄的逻辑怎么这般扭曲?我摇头辩道:“皇上错了,你今日若是成全了他,他定然会更加忠诚于你。为大汉尽心尽力。” 刘庄却听若未闻,只是抬步继续朝前面的宫阙走去。走了几步远。便对愣在原地的我道:“前面就是我母后的寝宫,她一定很高兴见到你。” 我只得无奈跟了上去。 “皇上驾到!” “恭迎圣驾!”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踏进宫门,原本忙于活计的宫女和内侍们,便都放下手中之事,纷纷伏拜在甬道两侧。刘庄却视若未睹,脚步未曾有片刻停顿,直接踏着玉阶进了主殿。 跟着刘庄进了大殿,一股宁静幽淡的熏香便扑面而至。原以为大汉最为尊贵的这个女人的屋里,定然是华美无双,镶金嵌玉,却不料竟是这般淡雅素净,除了家具上镂刻的龙凤木纹,屋里的陈设摆饰并不比程素的居室更为华贵。 转过雕花木屏,便见一身素白常服的阴丽华斜躺在东窗下的木榻上,一个宫女正跪在榻前替她揉肩。 “母后,今日身子可好一些了?”刘庄走上前去,躬身立在木榻前问安。 阴丽华的目光从窗棂前转回来,视线一落在刘庄身上,唇角便勾起淡淡的笑容:“好多了。朝中奏章都批阅完了?” 刘庄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道:“早已阅完。” “你九弟他……”阴丽华的话只说到一半,却又顿住道:“罢了,我答应过你父皇,绝不过问朝中之事。” “儿臣已经下诏让九弟徙迁广陵郡。母后放心,儿臣没有忘记母后的教诲。”刘庄拉起阴丽华搁在木榻上的手,安慰她道。 阴丽华叹道:“荆儿这般不懂事,难为你这做哥哥的了。只怪哀家往日太过宠溺,让他如今目无法纪……” 刘庄打断道:“母后,看你养病闷在屋子里无聊,儿臣特意带了个人来陪你说话解闷。” “哦,谁啊?” 刘庄便朝我点头示意。我忙上前跪地施礼:“跪请娘娘金安!” “你,你是……”阴丽华看着我,脸露不解。 刘庄道:“母后不认得她了么?” 阴丽华疑惑道:“看着有些面善……” “她就是舅舅家的十七妹,上次说要送进宫来的阴悦。” “阴悦?”阴丽华皱眉回想,好一阵才明白过来,惊讶道:“你就是那日在湖心小亭里,给哀家送碧玉陶壶的那个小丫头?” 没想到阴丽华居然还记得小缺哥哥的那只陶壶,我不禁赞道:“娘娘记性真好。” 阴丽华瞥我一眼,诧异道:“你这丫头,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刘庄瞥我一眼,道:“母后还不知道呢,她为了躲开儿臣,居然装扮成男子,混进了羽林军中,还练出了一手好本事。元日朝会那日,就是她引弓射下了那只惹事的野猫。” “啊,你一个小丫头,居然混成了羽林骑的弓箭手?!”惊讶之下,阴丽华在刘庄搀扶下,从木榻上坐起身来。 “却不知道舅舅竟养出了一个大汉奇女子,儿臣也感到好奇呢。”刘庄转头对我道:“朕命你将入伍行军之事,好好说来听听,给太后解解闷。” 自己毕竟是冒充了李子林入伍,不想遗祸他人,我便提出了要求:“此事牵扯太多无辜之人,但请皇上不予追究,悦儿才敢禀报。” “呵,还给朕提条件?” 阴丽华已是好奇不已,只想一听究竟,便笑道:“哀家做主了,此事不予追究,你赶紧说说你这一路的经历吧……” 刘庄道:“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朕就不予追究了。你说吧。” 事到如今,我便只能将自己逃出侯府,在竹溪镇冒充李子林入伍之事从头说起。其中,略过了约见邓训和回杂货街见我娘的事情。 却刚刚讲到自己在竹溪镇遇到新兵傅籍,阴丽华便打断道:“哀家听说发现你失踪后,国舅便派人拦守了各个城门,你却是怎么混出去的?” 我抬眉心虚的望了望刘庄,见他表情正常,便接着道:“我是去成衣店买了男装换下,蒙混出城的……” 刘庄皱眉道:“这些守城的兵士居然分辨不清男女?回头朕要……” “皇上,你方才答应了不予追究,怎能出尔反尔?”我急忙道。 刘庄道:“朕的话还没说完呢,朕回头要带你去让他们好好看看,世间哪有长得这般美貌的男子?” 刘庄说罢,阴丽华便呵呵笑了起来:“依哀家看来,还得去羽林军一趟,他们那么多双眼睛,居然没认出有女子混迹其中……” “呵呵,母后说得极是。”刘庄竟也笑了起来。 刘庄笑起来的时候,冷峻的眉目便变得柔和起来,其实也蛮像个正常人啊。 我一边在心下感叹,一边继续给刘庄母子讲述自己的军营之旅。这母子两不时打断我的话,询问起诸如我是怎么通过羽林军里那些严苛的测验之类的话题。 “娘娘,你该服药了。”我正讲得口干舌燥之时,正好便有宫女端了药碗进来。 刘庄便站起身来:“母后,今日便听到这里吧。” “悦儿这是还要回羽林军营地么?”阴丽华竟有些不舍得放我走。 刘庄道:“好不容易将她找回来,儿臣怎么舍得放她走?在正式册封之前,儿臣就将她安置在流光苑中,每日让她来陪母后聊天解闷,可好?” “嗯,这还差不多。”阴丽华接过宫女递上的药碗道:“流光苑里的几个宫女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就让马贵人从哀家宫里拨两个过去……” 听阴丽华安排完宫女调拨之事,刘庄便对我道:“朕回德阳殿,正好要路过流光苑,你随朕一起去。” 我便只得拜别阴丽华,跟着刘庄往流光苑走去。 一路无话,直到走近门额上悬着“流光苑”的一处宫院,刘庄才突然驻步道:“太傅邓禹有治国安民、经天纬地之才,你知他为何能一世屈身在我父皇身旁,不生二心?” 第一一六章 流光清寂 我停步诧异望着刘庄,不明白他怎会突兀的提出这么个问题。我与邓禹一共也才见过两面,如何能知道他效忠光武帝的个中缘由? 刘庄却也没有要我回答的意思,他接着便道:“邓禹效忠的不是我刘氏的江山,他效忠的是朕的母后,一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 我蓦地惊住:邓禹喜欢阴丽华?! 刘庄为何会将长辈们的隐秘往事告诉我?难道,他以为控制住了我,邓训便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替他守护刘氏江山? 我诧异的望着刘庄,他却只是淡淡道:“这就是流光苑,是我母后封后前的住所。” 说罢,也不管我的愣怔发呆,刘庄给苑中管事的宫女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随侍离开了流光苑。 刘庄告诉我邓禹喜欢阴丽华,让我住在阴丽华往年的宫苑,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我不是阴丽华,邓训也不是他的父亲。刘庄凭什么以为拆散了我们,邓训就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于他?我就会死心塌地的留在这宫墙之内?! 很快,便有几个宫女围聚了过来,为首一个面容白皙的女子躬身道:“奴婢南阳,恭请阴小姐更衣!” “南阳?”居然也有人以地名取名的么? 那名宫女似看出我的疑惑,便笑道:“奴婢和太后娘娘一样,都是荆州南阳人,娘娘无聊时常与奴婢聊起南阳旧事,先帝得知后便为我赐名南阳,随侍娘娘身边。” 我不禁感叹:宫人的办事速度真快。我才从太后寝宫出来,她拨来的宫女便已经到位。 自从离开侯府,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侍奉过了。我茫然看着南阳带着几个宫女在屋里往来奔忙,由着她们替我宽衣解带,引我入桶沐浴。直到南阳替我擦干长发。换上宫中的宽袖留仙裙,一身清爽的我才又清醒过来:如此说来,我的军旅生涯就彻底结束了? 望着堆放在案几前的羽林军军服,我竟有些眼热。 我转过头,起身便往室外走去:“我去苑中走走,你们不必跟来。” “奴婢已经着人安排了晚餐,阴小姐不要走得太远。” 身后传来南阳的叮嘱,我却加快了步子。元日那天执行宿卫任务时,席广将军详细介绍过南宫的防卫。酉时有一次换岗,我能够看到护卫的布点和防控。 我疾步绕着宫墙巡走了一圈。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影。莫非,阴丽华搬出这座宫苑后,原来的防卫点都撤离了? 寻思后。我蹲身捡起花圃中的一块鹅卵石,抬手扔向寝殿的窗棂。“砰”的一声闷响之后,便见两道黑影跃出廊柱,迅疾往窗棂边闪去。 我顿时沮丧不已:原来,我看不见。不代表这流光苑中没有防卫。以我连青龙爪都用不麻利的三脚猫功夫,想要逃出这个防守密集的笼子,只怕会很难。 心绪烦乱的沿着甬道走了一阵,我信步爬上了苑中一座人工堆叠的假山。假山之上建有一个八角亭。立在亭中,一眼就能望见南宫中轴线上那座象征着大汉皇权的崔巍大殿——德阳殿。 “娘娘往日最爱站在这里,等候先帝从德阳殿下朝归来。” 身后突然响起南阳的话。我不由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南阳道:“方才听见侍卫说有人朝苑中扔石头,我不放心阴小姐,跟来看看。” 我叹了口气。看着暮色下沉静清寂的流光苑,心中忽生感概:阴丽华与刘秀的恩爱,天下无人不知。可即便是这样,刘秀为了成就帝业,依然迎娶了郭圣通。并立她为皇后。阴丽华以原配的身份屈居郭圣通之下,目睹郭圣通与刘秀帝后携行生儿育女。她得有多大的胸怀和气度,才能接受并支持刘秀的这个选择? 望着暮色中显得沉郁庄严的德阳殿,我突发奇思:立在这里的阴丽华,究竟是在守望下朝归来的刘秀,还是为了远远看一眼那个一直在宫墙外默默守候着她的邓禹? 我正浮思联翩,便听南阳催促道:“阴小姐,膳房已将晚餐送来,我们下去吧。” 不管明日将要面对些什么,不吃饱饭,哪来力气应对? 我点点头,沿石阶随南阳走下了假山。 然而,我却是高估了我的胃口。对着一桌精致得宛如艺术品的菜肴,我竟索然无味。勉强自己吃了半碗米饭,正要下桌,便听见门口传来宫女高呼“万岁”的声音。 刘庄又来了?! 我心下一慌,忙忙含水漱口,整理衣裙。却还没收拾妥当,刘庄便已大步迈进了屋里。我来不及退开凳子跪地行礼,只得屈膝垂首道:“恭迎圣驾!” “朕的厨子做的饭菜不可口么?”刘庄瞥了眼桌上的饭菜,皱眉问道。 “是我没胃口。”不想无辜的厨子被牵扯,我便诚实答道。 刘庄看了看我,径直走到窗前的木榻前坐下:“既然没胃口,那就不吃了。过来,陪朕手谈一局。” 我本来想说自己不会弈棋,可看着他那张板正僵直的脸,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犯下欺君之罪,便只得走上前去。 很快便有宫女搬来了棋桌和棋盒,麻利的在木榻上摆好。 我捋了裙裾依照学堂里女先生们教的礼仪,屈膝端坐于棋桌之后。 “朕让你执黑先行。”刘庄将装有黑玉棋子的陶棋罐推到了我的面前。 “谢皇上。”我拈了枚黑子,随意落在了棋盘的边角。 琴棋书画中,我最不爱弈棋。我不喜欢算计,不喜欢争斗。每每听周老夫子阐释棋局中的天地大道,说什么“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围之愈广,其势愈大。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我便觉得头晕。 刘庄右手执白子,凝眉盯着我那颗黑子看了好一阵,才犹豫地落在了我棋子的旁边。 堂堂一国之君,连落个棋子也要这般小心翼翼?我忽然便觉得有些好笑,随手拈了黑子,又在棋盘另一角落子。 刘庄狐疑的瞥我一眼,又是犹豫许久。才在他原来的白子旁边落子。 我一见他落子,便又拈了棋子随意落盘。 刘庄拈了白子,对着棋盘沉思良久。才在我第二枚黑子旁落下棋子。棋子一落,他却又有些后悔:“似乎应该先打吃第一子?” “皇上想要悔棋?” 刘庄摇头道:“举手无悔真君子,朕怎会悔棋?” 其实我想说我才不不介意他悔不悔棋呢。别说我本不喜欢弈棋,便是棋艺超群,我也不敢赢他的棋啊。 我拈了棋子。又随意在棋盘一角摁下。 “你的布局好生奇怪,看来全无章法啊。”刘庄终于有些疑惑了。 我只想乱下一气,让他觉得无趣了收官走人,便随口胡扯道:“下棋讲究章法,岂不步步都被人看透?” “嗯,有道理。”刘庄沉吟一番。便越发认真的揣摩起来。 看他浓眉紧皱,绞尽脑汁的表情,我忽然有些同情他:身为一国之君。想必是说话办事处处谨慎惯了,就连与宫中女子弈棋也是这般前后思虑,小心翼翼,他不觉得累么? 我越是随意落子,他越是犹豫不定。一局尚未结束,便听外面更差敲响了戌时鼓。 时间越晚。我便越是胡乱落子,只想快点输了催他离开。可不知为何,我明明是乱下一气,黑子在棋盘上却始终占据优势。我越是求输,却越是不输。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直到亥鼓敲响,刘庄才终于站起身来:“朕要早朝,就先下到这里,明日接着与你下。” 明日还下?我顿觉头痛。送走刘庄后,我便将棋盘上的黑子收取了一些,他若还来,我就早些输给他算了。 洗漱后上床睡觉,回想今日一天的遭遇,我竟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天色泛白,我才朦胧睡去。却只是片刻功夫,便听见外室传来喧哗之声。 我猛然惊醒:刘庄昨日说要册封我为贵人,难道是宣召的内侍来了?! “阴小姐,外面是阴才人来探望你。你要见她么?”南阳匆匆走了进来。 “阴才人?”我脑袋有些迷糊,随即才想起南阳说的是去年顶替我入宫的阴莲秀。好歹也是勤墨斋的同窗,这深宫之中,难得遇到认识的人,自然是要见一见了。 “你让她稍等片刻,我马上就起来了。” 待我穿衣洗漱完毕,走出外室,便见一身华丽宫装的阴莲秀立在一面翡翠雕花屏前,正一脸惊奇的打望着室内的布置。 也是这一刻,顺着阴莲秀的目光,我才留意到流光苑内的摆件装饰,翡翠锦屏,水晶珠帘,珊瑚玉树,一件件价值不菲的珍玩罗列纷呈,美不胜收,与阴丽华如今居住的寝宫相比,竟是奢华得难以想象。流光苑,竟是因为这珠玉流光而得名么? “妹妹,没想到皇上对你这么好。”见我出来了,阴莲秀几步走近前来,一脸艳羡道:“这些物件,就是在马贵人的寝宫里,也是没有见过的……” “这是太后娘娘往日的寝宫,里面的每样摆件,都是先帝亲自挑选送来的,哪是马贵人的寝宫可以比拟的。”我还未出声,身后的南阳便出声作答。 “皇上若不是对我妹妹好,又怎会让她住进太后往日的寝宫呢?”阴莲秀瞥了南阳一眼,转头对我笑道。 我便屈身行礼道:“阴悦见过才人。” 阴莲秀忙一把拉住我:“妹妹怎么如此见外?说起来,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进了这深宫大院来。” 我听不出这话里究竟是喜是怨。我昨日午后才进的宫,她今日一早便赶来探视,这看似清寂的宫墙之中,消息传递得还真是迅捷。 第一一七章 引人非议 虽然曾与阴莲秀同窗共读,我们之间却没什么可以聊到一起的话题。 很明显,她对我提到的学堂生涯不感兴趣,而我对她嘴里时时围着刘庄展开的话题也不感兴趣。 终于,在问过了刘庄昨夜几时离开流光苑后,阴莲秀便兴致缺缺的告辞了。 “太后娘娘不喜欢她,你和她不要走得太近。”送走阴莲秀,南阳便对我道。我有些诧异,说起来,阴莲秀才是阴丽华的亲侄女,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正想询问为什么,便有宫女进来传话,说太后娘娘召见我。 如我所料,阴丽华召见我,不过是在宫中闷得无聊,想继续听我的从军故事。羽林军中的生活,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其余的便是模拟演练和执行任务,我自己都觉得乏善可陈,这老太后却兴致勃勃。 无奈之下,我便只能把每个无聊的事情都放大一番,将诸如角力教官的魁伟身材、伙房小崔看人情分菜、双向移动靶位射击的难度、军需官研制的各种毒药等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添油加醋的描述出来。 这些原本也没什么新奇的事物,却不但让阴丽华听得十分新鲜,就连她身边的大小宫女也都来了兴致,纷纷丢了手里的活计,悄悄围过来倾听。性情温和的阴丽华却也并未阻拦。 讲到我训练箭术,用坏了多少把弓箭,磨损了多少个扳指,手上结了多厚的皮茧时,她们都倾身过来参观我的手,之后又都纷纷掩唇惊呼。 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俨然变成了说书先生。在她们热切目光的鼓励下,我也讲得越发来劲了。说到后面。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便将小时挖蚯蚓钓鱼、用竹网筛捞虾,甚至秦三妹他爹用茅草熏土洞抓野兔这些事情也穿插了进去。 “朕不知道羽林军的生活,原来这般逍遥啊?” 我刚讲到那野兔被烟熏之后,从土洞里闷头闷脑的跑出来,傻愣愣就钻进了早先布好的竹笼里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刘庄的声音,我吓得一怔,身边围聚的宫女们更是花容失色,纷纷跪倒在地。 我也忙忙跪地行礼:“见过皇上。” 刘庄瞥我一眼。在阴丽华身旁的椅子上沉身坐下道:“朕就奇怪,怎么一路进来都没见着个人影,原来都跑来听说书了啊?” 为首的宫女锦荣忙忙认错:“是奴婢管教无方。请皇上责罚!” 不就是他进门时没人跪地高呼万岁么,难道为此他就要责罚这些宫女?看着刘庄那张阴晴难测的脸,我只觉得这人太能摆架子了。 阴丽华却笑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朝了?” 刘庄板直的脸孔顿时柔和了几分:“今日西北传来捷报,儿臣提前散朝,赶来跟母后分享一番。” “哦。快说来听听。” 刘庄便道:“滇吾小儿的妹婿扎木捏在昌邑为邓训所杀,滇吾气恼之下主动挑衅我军,在浩县被窦固将军打得狼狈逃窜,……” 听罢刘庄的话,阴丽华便道:“如此说来,倒也应该奖赏一下邓训那孩子。” 刘庄转首看了看我。脸色陡然转冷:“邓训恃宠而骄,欺君犯上,昨日我已罢了他的官!” 阴丽华诧异道:“那孩子平日一贯谦逊懂事。怎会惹恼了皇上?” “他不但想要朕出面替他退婚,还妄想求娶阴悦为妻。他将朕的面子,国舅的面子置于何处?!” 阴丽华侧首疑惑的看着我,我忙低头避开她探询的目光。随即,便听她道:“皇上处罚得对。做臣子的。应该谨守自己的本分。” 阴丽华自然是要帮自己的儿子说话,我只是在旁听着。不敢出声。 刘庄仔细问过阴丽华这日的身体情况后,说自己还约了水衡都尉和河堤谒者商谈治水工程,便起身离开了。见他没有提册封之事,让我心下松了一大口气。 刘庄走后,阴丽华便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阵。我便知趣的起身告辞,回了流光苑。 也不知道宫里那些后妃们平日是怎么度日的,我呆在这流光苑里,却是觉得无趣得很。午饭后,绕着宫墙走了两三圈,又去那八角亭上坐了一阵,直到看厌了苑中的花树草木,也才不过过了一个时辰。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从八角亭下来,我终于忍不住叫过南阳来问:“阴才人她们每日都做些什么啊?” 对我提的这个问题,南阳显然觉得有些奇怪,愣了一下才又笑道:“阴小姐是觉得无聊么?” 岂止是无聊,简直如同蹲大牢啊。我很想这么说,却终究只是尴尬的笑了笑。 南阳笑过后便道:“才人这个品级的嫔御,都是居住在掖庭,每日上午要在马贵人带领下去太后宫里请安,之后便是由女官们负责教习礼仪和德工,未时之后就得开始梳洗打扮,等候皇上传召。” “皇上每日要见这么多嫔御?” “呵呵,她们只是按规矩做好等待传召的准备罢了,未必都能见到皇上。据我所知,阴才人入宫这半年来,皇上一共也只召见过两次。” 我惊讶不已:“才见过两次?” “皇上独宠马贵人,能召见阴才人两次,已是不错了。还有好几位秀女,入宫这么久,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呢。” 既然刘庄与马贵人伉俪情深,又何必要选这么多世家小姐入宫,耽误别人的大好年华呢? 寻思一番,我又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象程素那样的诰命夫人,她们岂会不知宫中生活的枯燥,想方设法要送女儿入宫,无非就是期望自家女儿某日能后宫得宠,荣耀家族。 “我能去其他宫苑转转么?”南宫几乎占了半个洛阳城,上次入宫是执行任务,没能仔细瞧瞧。如今既是这么无聊,还不如去四周转转打发时间。 南阳却道:“阴小姐这是想引来众怒么?” “为何这样说?” 南阳直率道:“你入宫并未受封,就住进了流光苑。没有掖庭司的安排,皇上昨夜却在流光苑待到了亥时才离开。如今,众人已经对你议论不休,你却还想四处转转?日后,你如何在宫中立足?” 刘庄主动寻来让我陪他下棋,居然也能引起众人非议? 南阳又道:“阴小姐,我看皇上和太后都待你不薄,你就更不能行止有差。落人话柄。” 听了南阳的一番话,望着那朱红的宫墙,我心里越发的郁闷不堪。 “阴小姐平日爱好些什么?”南阳突然问道。 爱好?我却不敢说了。我要是告诉她我爱好蹴鞠、烹饪和四处疯跑,只怕就要吓着她了。 南阳诚恳道:“娘娘往日常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间就会过得快些。” 原来,阴丽华在这宫苑之中。也有度日如年之感么?这么一想,我心里反倒觉得好受了一些。 “那我去书房练练字吧。”我叹了口气道。练字能宁心静神,总比这样枯坐着看日光在院子里蜗牛一般爬行来得好。 南阳引我去了流光苑的书房,替我研好墨汁铺好宣纸后,又去沏了壶茶水进来。 抬笔蘸了墨水,我悬腕立在宽大的书桌前。愣怔一番后,便信手在纸上落了笔。 “阴小姐的字写得真好。”南阳立在一旁赞叹道。 我正要谦虚一番,她却又道:“只是这写下的内容有些不妥。容易招人误会,不如我去替你找本字帖来吧?” 内容不妥?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信手写下的居然是那首《子衿》。我脸一红,忙忙搁了笔,将宣纸团皱起来。丢进了废纸篓里。 南阳果然去书架前,替我找了本中规中矩的字帖过来。 索然无味的对着字帖练了小半个时辰。南阳便又进来催促我沐浴更衣。 “还早着呢,为何就要沐浴了?”我抬眼望了望窗外斜斜的日头,皱眉道:“往日在侯府,也是晚饭后才沐浴啊。” “阴小姐忘记奴婢之前的话了么?未时起,嫔御们就该沐浴打扮了。万一皇上突然想来和你一起用晚膳,不沐浴更衣怎么行?” 刘庄这是有洁癖么?一起吃个晚饭,也要人先沐浴更衣?我又不是他的嫔御,为何要遵守这个规矩? 我倔强道:“我今日活动少,没有出汗,不想沐浴。” “奴婢已经提醒过阴小姐了,你实在不愿意,奴婢也不能勉强。”南阳说罢,便又退出了书房。 南阳说话,却真真是个乌鸦嘴。膳房还没将我的晚饭送来,刘庄便带着十几号人来了流光苑。 跪地迎驾之后,便见刘庄带来的那些人开始往桌上布放餐具菜肴。在惊诧之余,我竟有些好奇:刘庄是怕人下毒么?走到哪里用餐都要自带餐具和饭菜? “昨日那盘棋还没下完,朕今日就早些过来,吃完饭接着下。”刘庄在桌前坐了下来,对我道:“今日的几个菜,都是朕平时最爱吃的,你来尝尝合不合口味?” 我想起南阳之前说陪皇上用膳要先沐浴更衣的话,便迟迟不敢上桌。 “怎么了?”刘庄皱眉道。 我垂首道:“回皇上,我还不饿,请皇上先用。” 说完之后,屋里竟是一片异样的静寂。 “昨日你是没胃口?今日又不饿?你是想在朕面前绝食么?!”刘庄的一张方脸赫然拉黑,手中的银箸“啪”的一声猛拍在桌面,弹跳之后,又“铛”的一声坠落在地。 屋里的内侍和宫女们顿时齐刷刷跪倒在地:“皇上息怒!” 见此情形,我也吓了一大跳,忙忙跪倒在地。 第一一八章 年华光鲜 “朕问你话,为何不答?”刘庄起身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来,望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闭口不语。方才我不过是顾忌他有饭前要人沐浴更衣的洁癖,才说让他先吃,他却莫名其妙就发这么大的火。此刻我再开口,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 这一刻,我在心里佩服马敏,她究竟是怎样聪慧玲珑的一个女人,才能合得上刘庄这毫无章法的坏脾气啊? 刘庄定定的看着我,看了许久,终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他带来的那些内侍也都纷纷起身,朝我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之后,躬身跟着刘庄离开了。 南阳第一个站起身来,她将我搀扶起来,一脸沉痛道:“阴小姐,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宫中的那些嫔御,别说是陪着皇上吃饭,单是为了能与皇上打个照面,都要处心积虑贿赂内侍打听皇上的行踪,你却居然拒绝皇上……” “难怪他如此蛮横霸道,原来他就是被这群女人宠坏了。”我不过是没和其他女人一样讨好巴结他,便触了他的逆鳞了。 “你,你怎么如此……”南阳听了我的话,竟气急语结。 看着那满满一桌精致的菜肴,我竟突然有了胃口。坐上桌子,我拾起银箸一边享用美味,一边暗自寻思:要是这样多气他几次,他会不会就一怒之下将我赶出宫去? 这日之后,刘庄便再没来过流光苑了。甚至,在我去太后寝宫陪阴丽华聊天解闷时,也没见他过来请安了。我在庆幸,如果他就这样将我忘记了,或许某一天我可以扮成宫女内侍什么的混出宫去。 这日午后,我给阴丽华讲到了蹴鞠。阴丽华觉得诧异。奇怪军中怎么也有蹴鞠活动?我便说军中为了训练团队协同能力,经常要分队进行蹴鞠比赛。 其实这也不算信口开河,自大雪那日席广将军看见我们队在雪地蹴鞠之后,便在全军倡导蹴鞠活动,军中甚至还搞过一次大规模的蹴鞠比赛。在我组织带领下,我们队夺得了全军第二名的好成绩。 阴丽华对蹴鞠的规则有些好奇,我看着天气晴好,便扶她到庭院中,组织了几个宫女用旧皮毡填塞鸭绒缝了个皮鞠,在院中表演给她看。因场地受限。我只选了六名动作协调的宫女,三人一组,教了她们规则和技巧之后。便带着她们进行演练。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皮鞠,两组人马却要通过战术技巧上的默契配合方能夺得胜利。这让久居深宫的阴丽华觉得很新鲜,而在一旁围观的宫女内侍们,也都纷纷表示想要上场体验一把。 见大家都这样喜欢蹴鞠,冲动之下。我便向阴丽华建议成立两支完整的宫女蹴鞠队,每日午后花两个时辰训练,月底就可以给她演示一场真正的蹴鞠赛。 对于我的提议,阴丽华很爽快就答应了。为了方便我们训练,她还将御花园后的跑马场指给我们用作训练场地。 总算是找到了点有趣的事情,这日之后。我便忙着在宫女中挑选身形合适的队员,安排尚衣局为两队宫女量身定做蹴鞠服,指挥宫女缝制符合规则的皮鞠。带着内侍亲自去跑马场测量场地,添置设施。 果然如阴丽华所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间就会过得快些”,待我将蹴鞠队的事情忙得七七八八。回头一算,居然便已在宫中过了八九天了。我突然觉得。只要不与刘庄会面,这宫里的日子似乎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熬了。 这一日,我正在太后寝宫给阴丽华汇报蹴鞠队的训练情况,外面宫女便进来禀报说原鹿侯夫人入宫求见。 我听得一愣:原鹿侯夫人?这半年多来,我几乎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完全抛在了脑后。 阴丽华点头同意后,身着外命妇盛装的程素便在锦荣带引,步态端庄的走了进来。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程素进殿后便行了跪拜大礼,直到阴丽华让宫女赐座后,她才抬头瞥见了坐在阴丽华身旁的我。 目光交汇,程素一怔之后,很快脸上便堆满了笑容:“悦儿也在啊?” 在阴丽华面前,我却也只得起身屈膝向她施礼:“悦儿见过母亲。” “瞧瞧你,黑了,瘦了……”程素突然起身走到我面前来,短短几步路还没走完,她的声音居然就哽咽起来。我抬头一看,她的眼眶也居然发红了,我不免有些诧异。 却听程素继续道:“我此番进宫,就是听侯爷说皇上找到了你,就急着要来看看你。你跟我赌气,一声不吭就跑出了侯府,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日日吃不好,夜夜睡不香,只担心你在外面饿着了,冻着了,受人欺负了……” 这话如果是从我娘嘴里说出来,我指不定早就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了。听程素这般煽情的说着,我却只如看皮影戏一般,任他剧中人物悲欢离合,自己难以投身其中。 阴丽华却被程素的表演打动了,她抓了绢子抹起眼泪,感叹道:“悦儿,你姑姑将你收作养女,对你这般疼爱,你当时就是不愿意进宫来,也应该给她说一声,就这么跑出去,也着实让人担心啊……” 我在心里冷冷道:岂止是给她说一声,我跪地求她放过我都没用。 “好在事情都过去了,她能够平安回来,也就万事大吉了。”程素抽了袖中的绢子抹了眼泪,休整一番,脸上又堆出了几分恰如其分的笑容:“悦儿,你如今呆在宫里,要多听娘娘的话,不可再顽皮任性了。尤其是在皇上面前,可不能耍小姐性子……” 莫非,我拒绝与刘庄同桌进餐的事情,都已经传出宫去了?! 程素在阴丽华寝宫里深情表演一番后,阴丽华见我们母女情深,便叫我带程素去流光苑坐坐,让我们母女俩好好团聚一回。 程素这般能演,我推脱不掉,也只得极不情愿的带着她去了流光苑。 一进流光苑,程素便丢掉了在阴丽华面前表现出的那番慈爱模样,她抬眼扫过殿中的装饰摆件后,转首便冷冷对我道:“在你心里,只怕早没了我这个半道的母亲。可在我心里,我却始终将你当做阴家的女儿。” 我默然垂首,对她的话不作回应。 程素却径直在几桌前坐下,如在侯府一般自在道:“我此番进宫,就是听潘嬷嬷给我说了你拒绝与皇上进餐的事。” 果不其然,程素进宫就是为了这桩事。她愿意当说客,我便听听她打算如何来说动我。我也在几桌前坐下,拎壶斟了杯茶,兀自喝了起来。 “阴莲秀进宫半年多了,皇上只召见过她两次,临幸之后还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封了她一个才人,她至今还和一众秀女居住在掖庭司。你知道么?” 我配合的点点头。 程素又道:“而你,明明在选秀前私逃出府,又冒名混入羽林军,犯下了欺君重罪,皇上非但没处罚你,还让你在没有受封的情况下住进了太后先前的寝宫,你却居然这般不知好歹……” 程素的这番口气,和在侯府时何其相似?只是,如今的我,对她却没有半分的惧怕了。 程素看着我,加重了语气道:“悦儿,你可知道,这天底下,比你貌美的,比你聪明的,比你高贵的女子多了去了!皇上能够对你感兴趣,也无非就是你没像其他女子一样在他面前乞欢求荣,让他一时觉得新鲜而已。” 乞欢求荣?程素还真是说对了,我在刘庄面前,从没有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女人不乞欢求荣,也值得让刘庄感觉新鲜么? “但你要知道,他是皇上,是一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他的耐心是极其有限的。这一次,面对你的忤逆他没有处罚,但不代表下一次他也不处罚你!” 刘庄的的处罚,无非是生杀予夺,从被囚禁在这宫苑之中开始,我就看淡了这一点。更何况,我也不会傻到激怒他砍我的头吧? 程素瞥我一眼,冷笑道:“你可以不在乎他对你的处罚,可你想过邓家么?” 我听得一愣:邓家?! “那邓六公子本来才华横溢,前程似锦,却因为你而白白丢了官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比感情更重要的,是事业,是功名,是成就!他此时喜欢你,或许还会觉得为你丢官是忠贞爱情的体现。可再过几年,几十年呢?他还会这么看么?” “我听人说,因为此事,邓太傅的病情又再次加重。邓府上下,如今是一片沉寂。你可有想过,邓太傅一旦去世,邓家在朝中就再无依持。那邓六公子丢了官职,又没有了父亲这座靠山,出生耀族养尊处优的他,今后又该如何立身于世?当他对你的感情被岁月消磨殆尽,再回想此事,他在后悔之余,只会怨你,恨你!” 我愣愣望着程素,心底有些震动:我竟是只想着自己被囚于宫中无聊难熬,只想着自己要如何挣脱这道囚笼,却从未替邓训想过一分一毫。我,值得他为我放弃这么多么? “再新鲜的花朵,多搁上几日都会衰败,一个假装清高的女人,又能在阅尽名花的皇上面前开放几日呢?”程素看着我,缓缓道:“悦儿,听我一句劝,与其被人扔在角落里独自枯萎,还不如趁着年华光鲜,为自己谋个不会衰败的将来!” 第一一九章 成为赌注 说到底,程素是要我在刘庄面前乞欢求荣。 在听了程素这一番话后,虽然不赞同她的观点,我却也有些触动。如果是为了我自己,我断然不会向刘庄退让分毫,可若是为了邓训呢? 很快便到了月底。在我的指挥下,两队宫女基本上都掌握了蹴鞠的规则,虽然在速度和技巧上欠缺火候,但看宫女们纤柔的身姿在场上奔逐,也颇具观赏性。 到了比赛这一日,不但是阴丽华携带宫女内侍们到场围观,就连平日足不出户的许太妃,也在宫女们的簇拥下赶来看热闹了。黄绿两队宫女在场上进行热身时,我一直未曾见过面的马贵人,也居然带着阴莲秀和一帮秀女们赶了过来。 “方才去母后宫里请安,才知道母后在跑马场举办了蹴鞠赛。这么好玩的事儿,母后居然也不跟臣妾说一声。”马敏跟阴丽华请安之后,便撅嘴娇嗔道。 “你替哀家主持着中宫,每日事务缠身,就怕你没空来看啊。”阴丽华笑过,便让锦荣在她座位右侧给马敏加了个座位。 马敏皮肤白皙,圆润脸盘,五官没有马慧好看,但言行举止却比马慧显得机敏伶俐,大气得体。 我还正在打量她,她便突然转眸朝我笑道:“你就是悦儿妹妹吧?” 我入宫以来,还没给身为贵人的马敏请过安,见她主动问起,便忙忙起身施礼:“阴悦见过马贵人!” “叫姐姐吧,听着亲热些。”马敏抬眉笑道:“早就听底下的宫女们说起妹妹的英名,只道妹妹是个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却不知妹妹原来长得这般好看,也难怪那邓郎中对妹妹用情至深。” 这话听起来是在夸我,可我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阴丽华闻言。似颇感诧异,她侧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疑问。 却在这时,绿队的队长青鸾突然朝我跑过来,一脸紧张道:“怎么办,我们队的红玉因腹痛退场了,比赛怎么进行啊?” “红玉怎么了?”阴丽华出声问道。 青鸾焦急道:“禀太后娘娘,她今日来癸水了,午后开始就一直说腹痛。我们给她用暖水袋敷了也不管用……” “看来,今儿的比赛得改期了。”阴丽华叹气道:“敏儿。你安排人去找个太医替她瞧瞧。” 马敏应下后,又问我道:“悦儿妹妹,这比赛少一个人就没法进行么?” “嗯。若是双方队员人数不一致,就失了公平。”说完,见阴丽华和马敏都有些失望,我便道:“要不,我顶替红玉上场吧?” “你这做教官的上场?那黄队输了还不是要一个劲儿的叫屈么?”阴丽华笑道。 我道:“难得今日天气晴和。太后和太妃也都出来了,就当是场蹴鞠演习吧。” 去更衣室换下蹴鞠服,我便顶替红玉入了场。 原本我还想着尽量克制一点,不让黄队输得太多失了比赛兴致,可这脚一挨上皮鞠,便不受控制的兴奋起来。半场下来。那皮鞠几乎就粘在我的腿脚之间,我一个人就进了十来个球。 我到是尽了兴致,陪着的队员们却都兴致缺缺。看着皮鞠滚到眼前,竟也懒得争抢。看见这般状态,我便干脆召集了两队人员,宣布今日比赛就到此为止。 “朕才刚来,怎么就结束了?”一身玄袍的刘庄竟出现在了跑马场。 一见刘庄。宫女们齐刷刷拜倒在地,我也只得跪地拜见。起来后我便解释是绿队差人。我顶替后两队实力相差悬殊,大家没了比赛兴致,只好解散。 刘庄道:“你上半场既是帮了绿队,那下半场就帮黄队,不就公平了么?” “也不公平。跑上半场的体力和下半场全然不同,加之黄队输球太多,情绪低落,我就是帮了黄队,也难以扭转胜负。” 刘庄问道:“为何不预备一些替补队员?” “要凑够这两支队都很勉强,哪有那么多合适的人选?” 刘庄看着我道: “太后宫里人选不够,你可以找马贵人帮忙啊。” 马贵人?马敏主持中宫,找她要人确实可行。既然她也喜欢看蹴鞠,以后到可以考虑考虑。 刘庄却不再多说,转身朝阴丽华和马敏她们所在看台走了过去。 解散了蹴鞠队,我去更衣室更衣出来时,刘庄早已离开。 和马敏一道送阴丽华返回寝宫,路上我便提出了增加候补队员之事,马敏笑道:“这是皇上给你出的主意?” 没想到马敏的联想能力这么强悍,我只好点头承认。 马敏便道:“既然皇上都支持悦儿妹妹,我自然也是赞同的。明日妹妹就来我宫里转转,看上哪个宫女,你只管点人带走。” 送阴丽华回宫后,马敏说她宫中还有事务要处置,便带着阴才人等人先行告辞了。 大约是很久没有这般剧烈运动,身体有些不适应,回流光苑沐浴更衣后,我觉得有些困倦,晚饭也没吃便歪在窗前的木榻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竟梦见了邓训。还是在去往昌邑的驿道上,他面色苍白的躺在我的腿上,胸前扎着一只黑铁箭镞,我用手捂住他的伤口,鲜血却从我指缝里一直往外奔涌。有许多过路人在围观,我哭着求他们救救他,却没人理我…… 眼泪止不住的滚落,一直哭到憋闷,我才猛然惊醒。一睁开眼睛,便见刘庄斜坐在木榻前,深黑的眼眸正疑惑的看着我。 刘庄是何时进来的?为何南阳没有叫醒我?! 我扫视室内,已是一片灯烛昏黄,却竟没见到一个宫女。在我愣怔间,刘庄突然朝我伸出手来,在我紧张诧异中,粗大的指节扫过我的脸颊,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泪珠。 我顿时心慌不已,忙忙撑臂坐起,想要下榻给他请安行礼。他的手却顺势将我搂进了怀中:“有朕在,你无需害怕。” 我不由一怔:他如何知道我在害怕? “原来,你害怕哭泣的样子,比你佯装镇定的样子更让朕喜欢。” 刘庄的手扣在我的后背,隔着薄薄的春衫,我感觉到那掌心犹如火炭一般灼热的温度,让人忐忑不安。 我慌忙挣脱他的手臂,侧身跳下木榻,一边躬身穿鞋一边道:“皇上是为那局没下完的棋来的么?” “你还留着棋局?”刘庄略略一顿,随即又问道:“你,是在等朕?” 可不能让他误会了我!我忙道:“是南阳不让宫女们收子的,说怕皇上记起了会回来补局。” 刘庄皱眉道:“南阳?她竟比你还在乎这局棋?” 乞欢求荣。程素那日说过的话突然在我脑海里出现。要让自己违心去做讨好他的事情,我却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可若是我顺着他的意,让他高兴了,他会不会就此放过邓训?内心纠结一番后,我决定还是选择讨好一下他,陪他下下棋。 “皇上今日还想下完那局棋么?”我小心问道。 刘庄凝眸看着我,对我的问题听若未闻,反而问道:“你方才梦见了什么,为何哭成那样?” 我若是实话实说梦见了邓训,会不会触怒他?寻思之后,我谨慎答道:“回皇上,我梦见自己急需帮助,却没人愿意出手。” “朕能帮助你吗?” 我错愕的望着刘庄,不相信他会这样问我。 刘庄却道:“朕可以许你一个恩准,帮你解决困扰你的问题。” 我不解道:“皇上为何要许我一个恩准?” “上次若是没辨出你的真实身份,你此刻已经是朕的羽林郎了。这个恩准,就算是抵那个赏赐吧。” “谢皇上隆恩。”我当即跪地行拜谢之礼。 我还在想自己应该怎样向他提出替邓训复官的话来,刘庄便起身道:“若你提出的要求是朕办不到的,这个恩准就作废了,所以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告诉朕。” 我原以为他会留下来下完那局棋,他却丢下这句话后便带着内侍离开了。 “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你为何不叫醒我?”送走刘庄,我便询问起南阳。 南阳笑道:“皇上来了好一阵了,是他不让我们叫醒你。” 我不禁有些诧异:今日的刘庄,有些奇怪。我抬手推开他,他不仅没有发怒,还许了我一个恩准,他是吃错药了么? 用过一顿比往日晚了很久的晚饭,我信步出了门,准备在苑中散步消消食,却刚转到八角亭下,便听见假山后面有人在窃窃私语。 “呵呵,你铁定是输了,你就准备着给银子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怎么就输了?” “皇上今日又来看阴小姐了,还许了她一个恩准呢。” “许了恩准又怎样呢?阴小姐那般性子,不定那日又触怒皇上了。马贵人今日看蹴鞠还带了阴才人去,说明阴才人如今讨得了马贵人的喜欢,册封之事,未必就如你们所料……” 这群宫女居然用我来打赌?我虽听得恼怒,却也不是这宫中的主子,将她们奈何不得。怕被她们撞见了尴尬,我竟只能回避开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禁沉思:刘庄许我的这个恩准,我究竟应该提出个什么要求呢?我若是直接提出让邓训复官或者放我出宫,惹得他不高兴一口拒绝了,岂不就浪费掉了? 第一二零章 南有乔木 次日早晨,我按惯例去太后宫中请安,正陪着阴丽华回顾昨日的蹴鞠比赛时,宫女锦荣便带着一个抽泣不止的小宫女走进殿来。 看着小宫女畏惧恐慌耸肩低泣的模样,我竟有些同情她。那小宫女走近前来,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了阴丽华面前:“奴婢错了,求娘娘责罚……” 阴丽华皱眉望着一旁的锦荣道:“怎么回事?” 锦荣便躬身道:“这是前几日新来的宫女银霜,她笨手笨脚的,方才竟将娘娘最爱用的那只陶壶打碎了,我叫她来让娘娘亲自发落。” 不过是打碎了一只陶壶,居然能将一个小宫女吓成这样,我正觉得锦荣小题大做,便听阴丽华道:“不过是一只陶壶罢了,碎了便碎了吧。” 锦荣急道:“娘娘,她打碎的可是那只壶底刻了字的壶儿啊。” 阴丽华脸色一沉:“是那只碧玉壶儿?” 锦荣便将手里拎着的布巾子摊开,里面果然是几片颜色翠碧的碎陶片儿。我看着有些眼熟,便走近前去细看。 “说起来,这壶儿还是你在侯府时送给哀家的呢。”阴丽华看着我,一脸不舍道:“用了两三年,哀家都习惯这壶儿握在手里的感觉了……” 阴丽华一说起,我便认出这是小缺哥哥当年送给我的那只碧玉壶儿。我有些感慨,没想到我竟会有亲眼看见它碎成残片的一日。 听锦荣方才说起里壶底刻了字,我便诧异道:“这壶底还刻了字?” “可不是么?娘娘之所以喜欢这只壶儿,就是这壶底的字啊。当日娘娘带回这只壶儿,也没发现有字。还是我后来清洗壶儿时瞅见的。瞧瞧,这是其中一片儿。”说着,锦荣从碎片从捡出一片递给我:“这壶儿瓷胎极薄,透光望去。便能看见壶底的字。” 我接过瓷片,对着窗户看去,那碧翠如玉的胎釉下,果然便隐隐看见几个笔迹清透的字儿来。我便一字字辨认起来:“游,女,不,可……这是什么意思啊?”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阴丽华叹道:“这壶底刻的是《诗经》中的《汉广》,哀家的一位朋友也曾引过这几句诗。哀家就是觉得这陶工匠心巧思。故而十分喜爱。” 汉广?这是《国风》中的一首爱情诗。周老夫子曾经教过这首,是写一位樵夫可望不可求的一段凄苦恋情。我当时还曾为这樵夫的痴情感慨不已呢。小缺哥哥为何要在壶底刻上这首诗啊? “阴小姐,这壶儿既是你送给娘娘的。你可还能找到那位制壶的陶工?”锦荣问询道。 不出意外,小缺哥哥仍然会呆在杂货街的陶坊里,自然是能找到的。看那跪地哭泣的小宫女十分可怜,我便道:“我和那位陶工是朋友,既然娘娘喜欢这壶儿。我就请他再烧制一只同样的吧。” “可是汝州的陶工?”阴丽华问道。 我摇头道:“不是,我这位制陶的朋友就在洛阳城里。” “那就再好不过了啊,我这就陪着阴小姐去一趟,给娘娘再制一只回来。”锦荣当即道。 见此,阴丽华便对那跪地的小宫女道:“你起来吧,既然还能找到烧制这壶儿的陶工。哀家就不与你计较了,以后做事,可要沉稳一些。” 小宫女忙忙伏地磕头。连连致谢:“谢娘娘大恩,奴婢都记住了。” 小宫女千恩万谢的走出殿去,阴丽华便拿了她的令符递给锦荣:“那你就陪着悦儿去陶坊走一趟,早去早回。” 看着锦荣接过那刻有云凤图案的中宫令牌,我心下一喜:没想到小缺哥哥送的壶儿碎了。我竟能借此出宫…… “毕竟是去市井之中,有违宫中仪礼。你们换了男装,让潘嬷嬷陪着去。”我和锦荣正要离开,阴丽华便出声提醒道。 潘嬷嬷?不就是程素隐伏在宫中的眼线么?要是被她跟着,只怕难以脱身。失望之余,我又安慰自己:她也不过是一个半老婆子,只要能够出得宫去,我就见机便宜行事。 按阴丽华的吩咐,我和锦荣换了宫中内侍的打扮后,便在潘嬷嬷陪同下,从南宫西侧的西华门乘坐马车出了宫。 马车到了广阳门附近,我想尽可能多一些逃脱的时机,便推说许久没去陶坊,一时记不得路,得沿街市步行找一找。 我们本来穿着男装,潘嬷嬷便没反对,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街头的宁和堂药铺门口,由她和车夫跟着我们一道步行访找陶坊。 原本想着杂货街这一片巷子多,我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借着街上行人车马混杂的合适时机,我便能溜之大吉。谁料我们出来的这个时辰早了一些,不是街市最热闹的时段,街上行人稀少,我一时间竟还找不到合适的脱身机会。 若是只有潘嬷嬷和锦荣跟着,凭借我蹴鞠习得的敏捷身手,甩掉她们也不是难事。可身后有那体型魁伟却步履轻捷的车夫跟着,我心下便有些发虚了,不敢贸然行动。 锦荣想必也是很久没有出过宫了,一路上对街坊间的各种小作坊、小店面都十分感兴趣,不时驻步打量观望。潘嬷嬷虽然自出宫开始就僵直着五官,保持着一副宫廷女官独有的严肃表情,却也并没有阻止锦荣的举动。 转过街角,锦荣被一家售卖珠花首饰的小店铺吸引住了,停步观望了一番还不满足,她便一把挽住潘嬷嬷的手臂,撒娇道:“好嬷嬷,让我进去看看可好?我知道,你是宫里最疼我的人了,我就看一小会儿……” 潘嬷嬷禁不住锦荣的恳求讨好,一把打开锦荣挽她的手道:“你现在穿着男装,这般与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要看你就快点儿,别耽误了娘娘的正事。” “不会的,我保证。”锦荣朝潘嬷嬷挤眉一笑。随即对我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嬷嬷不进去看看么?”我主动开口问道。 想必是念着她与程素的关系,潘嬷嬷唇角挤出一丝微不可寻的笑意:“哎,我年纪大了,对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不感兴趣了。你们去看吧,我就在门口等着。” 潘嬷嬷在宫中什么样的珠翠宝玉没见过,她不过是对这街坊间的俗品看不上眼而已。我瞥了眼立在她身后的车夫,便跟着锦荣走进了店铺。 或许是我们身着男装的缘故,那店铺里的老板和店员忙着招呼一对正在选购首饰的夫妇。对我们竟是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锦荣好奇的在柜台上摸摸这个,瞅瞅那个。看得不亦乐乎。我则抬首四望,留意这店子有没有后院或者其他出口。 “李公子?好久不见了啊!”一声粗粝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随即肩头便被人重重拍了一掌。 我诧异转回头,视线便与笑得满脸横肉的谭耀撞了个正着。 “谭四爷?是你?!”竟没想到会在杂货街碰见谭耀,我诧异不已。 “呵呵。我陪我家娘子出来买首饰啊。”谭耀一把揽过身旁一个正在对着铜镜比选首饰的女子,一脸得意道:“娘子,你可还记得这位李公子?” 待那女子转回头来,我却是彻底的愣住了。谭耀的娘子,居然是摘花楼的花魁朱颜! “谭朱氏见过李公子。”朱颜见了我,眸色稍有惊讶。随即便淡然朝我屈膝行礼。 谭朱氏?这么说来,朱颜还真的嫁给了这个粗俗不堪的金老板了? “怎么没看见六爷呢?”朱颜美目流转,在店内扫巡一番后。便又朝我问道。 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谭耀便哈哈笑道:“娘子,你怎么见了李公子就问起邓六爷来了?这男人和男人一起逛青楼很正常,若是一起逛首饰店,那八成是断袖啊。我看邓六爷也不像是有那种爱好的人……” 朱颜的脸色便有些难看。看她柳眉微拢。薄唇轻抿,却又对身旁的谭耀无可奈何的神色。我突然便感觉有些心疼。 这莽猛粗粝的金老板与那白馒头似的醋西施裴沅站在一起,还有些匹配登对的感觉,他和这细柳扶风绝色倾城的朱颜站在一起,分明就是一朵名花插在了一个……土陶罐子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啊。 “谭夫人,这些首饰我替你包起来好么?”见我们忙着聊天,那店老板生怕丢了生意,忙忙上前来提醒朱颜。 朱颜将手里的一只蝶翼银钗递给老板道:“就要这一只吧。” “那刚才试过的那些呢?我看夫人佩戴着都极是好看啊……”店老板有些不甘道。 谭耀当即道:“都给我包起来,全买了。” “四爷,我用不了那么多啊……”朱颜轻声阻止道。 谭耀笑道:“娘子你就每日换着戴啊。你是我谭四爷的女人,你跟着我出门,不能让那帮街坊邻居看了笑话啊。” “四爷果然有气度!夫人这般品貌,若没有些珠宝首饰衬托,哪能体现出四爷的富贵身份啊。”店老板堆笑恭维一番后,又躬身对谭耀道:“那就麻烦谭爷这边来点个数吧。” 我明显看见朱颜的眉心皱作了一堆,却又隐忍不发。 见谭耀跟那店老板去柜台旁点数结账,我终究按耐不住,便上前一步询问道:“朱颜姑娘,这谭耀是不是强迫于你?” 朱颜一怔,随即抬眉看着我,不解道:“公子何出此言?” “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开心。若那谭耀真是强迫于你,我可以帮你……” 朱颜突然打断我的话:“公子多虑了。四爷对朱颜极好,朱颜这些年来,还从未有与四爷在一起这般的开心。” 第一二一章 爱是成全 我错愕道:“可是,你们,你们看起来……” “我们看起来很不般配,是吧?” 没想到朱颜会说得这么直接,我只能尴尬的点点头。 “我若是告诉你,他为了我,把他一半的家产都丢进了摘花楼里,你还会那样看他么?” 我这才留意到谭耀和朱颜的穿着,竟是十分普通的衣料。对天生丽质的朱颜来说,粗布裙裳没有减去她分毫的美丽,可对金老板谭耀而言,这样的粗布衣袍只是让他显得更加土气粗俗了。 脑子里忽然就想起宁婆子送我离开侯府那日说的话来,我便劝道:“朱颜姐姐,那些为你一掷千金,对你言听计从,满口甜言蜜语的男子,都只是贪图你的美貌。只有肯为你放弃身份地位抛弃荣华富贵的男子,那才是真正喜欢你的人。” “我自小失去父母,若没有这点儿被人贪图的美貌,只怕早就饿死冻死了。”朱颜唇角微微勾起,笑得有些凄然。 我愣愣看着她,惋惜道:“朱颜姐姐,你应该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朱颜回头瞥了眼在柜台前结账的谭耀,幽幽道:“肯为我一掷千金的男人,他一定是爱我的。哪怕,他爱的只是这幅皮相。而我所要的,也不过是一个惜我敬我疼我宠我,愿意陪伴我一世的男子罢了。” 我诧异的看着朱颜。 “爱情的账单若是超出了男人的支付范畴,就会吓跑爱你的男人。所以,在四爷成为穷光蛋之前,我选择了跟他在一起。时至今日,我从没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眼见谭耀结完帐往这边走来,朱颜忽然侧身对我道:“妹妹,六爷对你用情极深。你不要错过了。” 我错愕不已:“你,你如何知道我是女的?” “女人看女人的目光,和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男人肯带着女人来逛青楼,这说明他对你毫无保留。” 邓训对我毫无保留?朱颜为何要替邓训说话? “娘子,我都买下了。”谭耀捧着朱漆首饰盒,乐呵呵的走了过来。 朱颜朝他淡淡一笑:“谢谢四爷。” “李公子,我们就先告辞了。改日找个机会,我约六爷和你一起到我家里吃酒,尝尝我娘子的厨艺。”谭耀笑着道别。 我忙忙躬身道:“多谢四爷。” 朱颜从我身旁走过时。忽然驻步道:“你方才我对我说的那番话太过绝对。要求男子为你付出时,你可有想过,自己能为他付出那么多吗?爱是成全。不是抉择。” 说罢,朱颜清然一笑,与谭耀相携走出了首饰店。 看着这绝美倾城的一笑,我却愣愣怔住:我对邓训拒绝跟我私奔,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我在心底选择了放弃他。我要他为我抛弃父母,放弃官位,可我却从未想过自己能不能为他做到这些? 我能为他抛弃我娘么?! 我在心底自问一番,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爱是成全,不是抉择。”我没有成全邓训的爱,却是逼他要在我和亲情事业之间抉择。我原来竟是如此的自私! “悦儿。你为何总是让我为难呢?”邓训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我蓦地惊醒:原来,在这份感情中,果然是我一直在为难着他么? 此番出宫。我还寻思着要怎么怎么逃走。我若是不管不顾的逃走了,刘庄只怕更要迁怒于他。如今,我应该思考的,是怎样说服刘庄…… “阴小姐,我买了双珊瑚耳珠。好看么?”锦荣突然走到我面前,悄悄将手心摊开。露出里面的一双耳坠来。 我随意瞥了一眼,点头道:“好看。” 锦荣便将耳坠小心装进了贴身的锦囊中,随后道:“走吧,潘嬷嬷等久了会生气的。” 跟着锦荣走出首饰店,我心下却一直在想着说服刘庄之事。直到我带着锦荣和潘嬷嬷走进陶坊的店面之中,看见满脸惊诧的罗师傅,我才反应过来,忙忙上前问好。 “悦儿,果然是你?”罗师傅看着我,竟似有些不相信。 我突然失踪这么久,又突然穿着宫廷内侍的服装出现,罗师傅吃惊也是自然的。只是身旁跟着潘嬷嬷和锦荣,我却只能立即切入正题:“罗伯伯,这位是宫里的潘嬷嬷,这位是太后娘娘身边的锦荣,我们今日是来替娘娘定制一只陶壶。” “娘娘也看上了我这坊间的陶件儿?”罗师傅惊讶不已。 “以前小缺哥哥给我送过一只碧玉陶壶,我转送给了娘娘,娘娘十分喜爱,今日却被一个宫女打碎了……”我将事情缘由简要说了一通。 罗师傅却道:“许久不见你,原来你竟是进宫当差了?” “嗯,太后娘娘对我极好。若不是宫里规矩多,我早就来看你们了。”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会转告我娘,我便干脆说了些让我娘听了放心的话。 罗师傅看看潘嬷嬷和锦荣,欲言又止道:“那就好,我们也放心了。” 不能将话扯得太深远,我便转而问道:“小缺哥哥在吗?” “小缺今日恰好带着他师弟去邙山运陶土了。”罗师傅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近问道:“娘娘要定制的,是个什么样的陶壶?” 锦荣便将布巾子里的陶壶碎片递给罗师傅。罗师傅拾起碎片拿在手里仔细研看,好半晌都没出声。 锦荣补充道:“娘娘想要和这一只一模一样的。” 罗师傅却摇头道:“若不是悦儿说这壶是小缺送的,我都不相信是我这坊子里做出来的。这般脆薄的瓷胎,不但考究制坯的手艺和上釉的功底,最最难的却还是烧窑时火候的控制,火候稍有不同,这色彩和纹路就有偏差……” 听罗师傅对着碎片发表制陶的长篇大论,锦荣有些焦急:“那罗师傅的意思是,要想再烧一只一模一样的,不可能了?” “一模一样,那肯定是不可能了。不过既是太后娘娘喜欢,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小缺哥哥送我陶壶的时候,我就听我娘说,这只壶儿是他烧制了十二窑才得了这么一只。如今看来,这壶儿果然有些珍贵。看着那摊玉光流转的碎片,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心疼。 “若能有八九分相似,也就不错了。罗师傅什么时候能制好呢?” “时间上,我不能保证。当年小缺烧制这壶儿时,坊里还是用的小泥窑,如今那处窑子早就作废了,要想达到当年同等的温度、湿度条件,还得一炉一炉的试验……” “既是如此,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这壶儿烧好以后,还请罗师傅着人送到宫里来。”锦荣拿出一锭宫银,连同碧玉陶壶的碎片一道递给罗师傅。 罗师傅接过装着碎片的布巾子道:“难得娘娘能看上我这里的陶件儿,这银子我就不收了。” “这壶的工艺这般复杂,又要浪费人力物力反复试烧,成本总是要付的。”锦荣将银子搁在店面的柜台上,便带着我和潘嬷嬷离开了。 好不容易来陶坊一趟,居然没能见到小缺哥哥,我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回去的途中,我故意绕着巷子往吉庆堂走去,想远远的瞧瞧我娘。潘嬷嬷却记性忒好,还没转出巷子便道:“走错了,方才来的时候是走的这边。” 我便只能后悔来的时候没有带着她们从家门口经过。沿原路返回,在宁和堂药铺外上了马车后,锦荣突然好奇问道:“阴小姐,你怎么和陶坊的师傅这么熟悉啊?” 在锦荣眼中,我是阴家嫡出的十七小姐。贵族世家的小姐与市井中的制陶工这般熟络,也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我寻思后便道:“我小时对制陶很有兴趣,曾扮作男子来陶坊学过艺。” 锦荣便笑道:“难怪阴小姐和别的小姐不一样,大家在玩秋千和过家家的时候,你却在学制陶和蹴鞠。明日太后再让你讲故事,你便讲讲这制陶的事儿吧……” 我笑着点头。陪阴丽华聊天,其实也蛮辛苦的,每次都要绞尽脑汁去想不同的话题,锦荣既然提到制陶,明日到省了我去费脑子了。 回宫给阴丽华复命后,我便应昨日之约,去了马敏的寝宫昭华苑。 昭华苑位于德阳殿西侧,是最接近中宫的一处宫苑。从这宫苑的位子来看,马敏在刘庄心中的分量便是不轻。 南阳在宫苑外替我报了名号,片刻后便有宫女来引了我们进苑。在葱茏的花木间穿行了好一阵,便到了一幢精巧别致的屋宇前。 我正要抬步迈进那朱色的门槛,马敏便笑着从中迎了出来:“是悦儿妹妹来了?” 我忙屈身施礼:“阴悦见过马贵人!” 马敏眉梢一挑,嗔道:“昨儿不是说了么,叫我姐姐就好。” 没料到她这么在意这个称呼,我便只得改口道:“姐姐好。” “妹妹好口福,皇上刚着人送来了今年的新茶,妹妹就赶上了。”马敏上前挽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往室内。 怎么说来,马敏也是这后宫中除了阴丽华外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居然主动上前挽我的手臂,我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PS:谢谢绵绵云朵、水的深度和如初的打赏! 第一二二章 推心置腹 室内的陈设布置,清简而朴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马敏将我带进内室后,引我到座椅前坐下:“难得妹妹来一趟,今儿这茶就由我亲自来沏了。” 我这才留意到室中的檀木茶几上,摆放着一溜的茶鼎、茶瓯以及青灰色的小茶具。不是听阴丽华说她每日管理后宫事务繁忙么,怎么居然也有煮茶品茶这等消磨时间的雅好? 马敏在宫女端来的铜盆里净手后,在茶几前坐下。早已有宫女在泥炭小炉上置鼎煮了水,此刻便见她一丝不苟的重复起女先生们教过的烤茶、蒸茗、点茶、分盏步骤来了。 以前学这些的时候,我便觉得茶艺是贵族小姐们干的最无聊之事。与其说煮出来的茶口感与将茶叶扔进壶儿里泡出来的不同,莫若说是纤巧素手摆弄茶具时的优雅动作,让人看着舒服罢了。 接过马敏递来的茶杯,我轻抿了一口。想必是自己的味蕾粗糙了点,我对马敏这番精心细致煮出来的茶水,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出于礼貌,我还是赞道:“姐姐的茶,果然好喝。” “妹妹说错了,这茶,是皇上的。”马敏拎着茶壶,看着我笑道。 她反复在我面前强调这茶是皇上送来的,莫非是要炫耀一下刘庄对她的恩宠?猜测一番后,我便顺着她的话头道:“皇上对姐姐真好。” 马敏将手中的茶壶在几面搁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道:“其实,皇上对妹妹更好。” 这话,我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了,便只好举杯啜茶。 马敏却不觉尴尬,继续道:“其实,妹妹今日不来昭华苑。我也是想去流光苑找妹妹聊聊的。” 我抬眉看着马敏,不明白她想找我聊什么?我对做刘庄的妃子毫无兴趣,她若是因我吃醋,那就大错特错了。 “妹妹入宫也有十来日了,如今住在流光苑中,无名无份。妹妹自己不计较,可宫里这些宫女内侍们,日日都在嚼舌根……” 这个到是真的,我在流光苑也亲耳听见了宫女们用我是否会被册封来做赌注。没想到马敏竟也留意到了。 马敏又道:“太后是阴家的人,我妹妹马慧也嫁在阴家。我是把你当做亲妹妹来看的,所以才想跟妹妹说些体己话。” “我入宫好些年了,一直没有身孕。虽然皇上对我恩宠如昔。但我自觉愧对皇室。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劝皇上选秀纳妃,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可皇上却屡屡以国事繁忙为由拒绝了。” “直到去年,皇上才终于同意此事。下诏在世家小姐中选秀。掖庭选入的那批小姐一共是十二名,小姐们入宫后的第二日,皇上就传召了小国舅家的阴莲秀侍寝。我当时还松了口气,却不知皇上那夜竟发了大火。” 听马敏讲起阴莲秀入宫后的情形,我倒也有了几分好奇。 “起初,我以为是阴莲秀初入宫帷。不懂规矩惹恼了皇上。事后我还亲自去掖庭指教她宫廷礼仪,特意让阴莲秀到御书房替皇上研墨送茶,却不知为何又触怒了皇上。皇上竟将茶盏掀翻在地。那日,阴莲秀回掖庭后,先是闹着要出宫,被女官潘嬷嬷教训后,她竟要投缳自尽。幸好被宫女及时救下。此事闹得不可开交,皇上不但要将阴莲秀罚入冷宫。竟说要降罪两位国舅爷。还是亏得太后出面,才平息下来。事后,皇上也封了阴莲秀为才人,却从不召她侍寝。” 听见阴莲秀的这番遭遇,我突然替她感觉悲哀。若不是因为我,她或许会谋得一段良缘,过上幸福的生活。如今,却被刘庄冷遇,囚锁深宫。 “我一直不知一个小小的秀女如何能两次三番惹得皇上发怒,直到妹妹你这次入宫后,我才恍然大悟,皇上想要的妃子,原来是你。我奇怪为何阴家会送错了人,着人去掖庭查看了选秀记录,才知道了阴家李代桃僵的事,也难怪皇上那般生气。” 难怪元日朝会那日,阴识看起来容颜憔悴。他竟是因我私逃出府,犯下欺君之罪差点被降罪处罚。 马敏说罢这些经过,替我的茶杯续了茶水后又道:“妹妹,皇上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个长情的人。他最近忙着梳理治水工程,想必是忘了册封一事。我准备明日向皇上正式请旨下诏,早些筹备着将喜宴办了,也让妹妹在宫中能名正言顺……” 我心下一慌,忙忙道:“姐姐万万不可。” 上次与程素一道去新息侯府,听马夫人说马敏主动催刘庄选秀纳妃,我还觉得有些夸张,今日亲耳听她这般娓娓道来,我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程素称赞的“深明大义,母仪天下”,原来就是说一个女人能够大度到主动与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马敏直直望着我:“妹妹不让我向皇上请旨?这却是为何?” 看着马敏微挑的眉梢,紧追的眸光,我忽然感觉她之前的那番话,似乎都是在为这个问题做铺垫。 我该对她说实话吗? 这就像是一个赌注。若是马敏真心爱着刘庄,她必然是不愿意我分夺了原本属于她的恩宠,我对她说了实话,或许她还能帮我出宫。而与之相反,马敏已经知道了邓训因我丢官的事情,若她今日的这番谈话,只是想探我虚实,我实话实说了,日后便成为了她控制我的把柄…… “我性子粗疏,不喜受人约束,不习惯这宫廷之中的生活。”我终于找出一个听起来比较合理的说辞。 马敏笑道:“我看妹妹在宫里过得也很自在的啊。昨日的蹴鞠比赛,换作其他人,怎么办得起来?” “那也多亏是太后……”我的话还没说完,宫外便传来宫女内侍们高呼万岁的声音。竟是刘庄来了。我慌忙站起身来:“姐姐,我先告辞了。” “这却是怎么了,见了皇上就要躲?” “我,我……”我一时有些语结。不知为何。我极不想让刘庄知道我是听了他的话,就来找马敏要人了。 马敏见我这番表现,便笑道:“你此刻出去只怕要和皇上对面,你今日若实在不想见他,就去屏风后避一避吧?” 我点点头,疾步朝室内那架雕花屏风后走去。人刚刚在屏风后立定,便听见马敏行礼见驾的声音:“皇上下朝了?” “嗯。”刘庄应答了一声,突然问道:“方才是谁来过了?” “皇上如何知道方才有人来过?” “茶杯还冒着热气,总不能是你一人喝着两杯吧?” 马敏笑道:“皇上明察秋毫。方才是阴悦妹妹来过,找臣妾要几名做替补的蹴鞠队员。” “是么?”刘庄在茶几前立了片刻。突然便道:“今日一忙,居然忘记了去跟母后请安,午膳朕就在母后宫里用了。你不必等朕。” 马敏便道:“臣妾明白,恭送皇上。” 我松了口气,却也感叹:这刘庄进屋还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又离开了,端端是性情古怪难测啊。 待刘庄脚步远去。马敏便道:“皇上走了,妹妹出来吧。” 我从屏风后转出来,便听马敏道:“皇上对妹妹可真是用心,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屈就一个人。” “姐姐何出此言?”我不解问道。 “皇上知道你在我这里,却又不愿意见他,所以他宁愿主动避开。也不给你难堪。” “姐姐方才不是对皇上说我已经离开了么?” “我这屋子到宫苑门口的距离,足足让一杯茶变凉。皇上既是发现茶水还冒着热气,他便猜到了你还在屋里。依照皇上对太后的孝心。他也断然不会忘记了请安之事。所以,他托辞离开,不过是为了周全妹妹的面子。” 对于刘庄的匆匆离开,马敏给出的竟是这样一番解释!我听得诧异不已。 说这一番话时,马敏正垂首往茶几前坐下。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这番话听来和先前的语气有些不同。或许。马敏并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般大度?也或许,我还可以赌这一把? 在茶几前再次坐下,我便直言道:“昨日在跑马场,听姐姐提起邓郎中。姐姐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我为何不愿意留在宫中?” 对我的直言,马敏竟有些惊奇,她抬眉看着我道:“我也是前两日,才听崇德殿的小顺子说起,邓郎中因为在皇上面前想要求你为妻,被削了官职。却不知道,原来妹妹也是喜欢他的?” “我无心留在宫中,还请姐姐指点我出宫之道。”我诚恳说道。 马敏直直看着我:“这么说来,你当日是为他才逃避入宫的?” 带着下注的赌徒心理,我点了点头。 “皇上难得看上一个女子,却居然要做这夺人所爱之事,难怪这些日子他竟这般犹豫不定。”马敏沉思道。 刘庄犹豫不定?我有些错愕。 看出我的心思,马敏便道:“小顺子说,皇上那日在崇德殿就说要册封你为贵人,这些日子却一直没有下诏。我也觉得奇怪,这不是他一贯的性子……” 听了这话,我象是看到了一线希望,忙忙道:“姐姐能否替我向皇上求情?” 马敏看着我,摇头道:“难得妹妹这般信任我。只是,求皇上成全你和邓郎中的事,由我来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见我面露失望,马敏又道:“皇上没有立即下诏,也没有召你侍寝,就说明他很在乎你,他想给你一段接纳认可他的时间。只要有时间,妹妹自然有机会改变他的观点。” 第一二三章 风吹落花 马敏将话说到这般程度,我便只能对她躬身致谢了。 我也忽然想明白,不论她内心是否接受刘庄选秀纳妃之事,既然她在众人面前扮演了“深明大义”的贤妃角色,她便不可能出面求刘庄放我出宫。 谈话至此,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马敏便将宫女们一一召来让我挑选。看过那日的半场蹴鞠赛,宫女们对蹴鞠有了兴趣,个个都想加入蹴鞠队,纷纷让马敏给我说情。在昭华苑闹腾了好一阵,我才选出五名资质合适的替补队员来。 送我离开苑时,马敏却又有意无意的对我道:“皇上是个孝子,只要是太后喜欢的,他一定会支持。” 马敏的意思,莫非是要我从阴丽华这里入手? 阴丽华出身贵族家庭,自小便受礼制约束,嫁给光武帝后又多年深居宫闱,她早已看惯了寻常人眼里的荣华富贵,反倒对市井间的平凡生活颇有兴致。 也正因她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我每日的宫苑生活便形成了规律。早晨一起床,便有宫女来接我去太后寝宫陪阴丽华聊天,她兴致来了,会留我和她一起共进午餐。午后,我带着蹴鞠队去跑马场训练,她偶尔也会出来晒晒太阳,看看我们的训练。晚上,我带着宫女用锦缎裁剪后绣成各种人物,绷了绸布在宫里表演自创的皮影戏,她看得忍俊不禁。 和阴丽华接触的时间越多,我和她之间便越亲近。到后来,她竟不让我叫她娘娘,而要我改口叫她“姑姑”。站在阴识养女的角度,阴丽华确实是我的姑姑,只是在皇家深宫,这样的称呼却带着让人艳羡的恩宠之意。 我寻思着。等时机再成熟一点,就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请她出面替我给刘庄求情。 半月后的一天,我正陪阴丽华聊天,锦荣便端着个朱漆盒子走了进来:“娘娘,你定制的陶壶回来了。” “是么?”阴丽华从木榻上坐起身来:“快拿来哀家看看。” 锦荣打开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翠碧如玉的小陶壶。咋一眼看去,和以前那个壶儿却是一模一样。 阴丽华接过壶儿,对着窗棂看了看,突然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刻的这个?” “刻的什么?”我好奇接过。对着光线一看,竟是“吉祥如意”四个字。 锦荣也拿去看过后,一拍脑勺懊恼道:“哎呀。上次去陶坊忘记给那罗师傅说壶底的字儿了。正好送陶壶的师傅还没走,我让他再重做一个?” 阴丽华摇头道:“罢了,就这几个字到也不错。你去将年前东海王送上的那株珊瑚包上,替哀家打赏给那位师傅。” “东海王送来的那株珊瑚不但品相美,色彩也是极其罕见的。娘娘可真舍得!”锦荣言下竟有些不舍。 “你啊。真是个守财奴。”阴丽华指着锦荣笑道。 锦荣展颜一笑,随即道:“说起来,那位制陶师傅很眼熟,我竟像是在宫里见过的。” “哦?难道是官窑的师傅偷偷开了陶坊?”阴丽华皱眉寻思一番,突然道:“你去将那位师傅叫进来,哀家要见见他。” 罗师傅在杂货街开陶坊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是官窑的人?只是这场合下,我也没办法帮着他说话。 一会儿,锦荣便又走进殿来。对阴丽华道:“娘娘,制陶师傅侯在殿外了。” “既然悦儿也是认识他的,就让他直接进来吧。”阴丽华道。 锦荣点点头,去门外作了通传。 随即,一道高瘦的身影便从殿门外走了进来。那一刹那。我竟愣愣怔住:邓训? 待那道逆光的影子走近前来,在阴丽华面前行跪拜大礼时。我才从那双温润清澈的眼眸中认出,他是小缺哥哥。为何往日竟从未发现,他和邓训长得这般相似?也难怪锦荣说看着眼熟。 身旁的几个宫女却都纷纷捂唇低呼:“竟有这么好看的陶工?!” “你是……邓,邓郎中?”未料到,阴丽华见到他极为吃惊,也将他误认作了邓训。 我便笑着解释道:“姑姑,他不是邓训,他是广阳门罗氏陶坊的小缺哥哥。我小时候就跟着他学过制陶。” 我的话一出口,小缺哥哥便抬起头来,视线交织后,我便见他眼中露出了惊讶和欣喜之色。 “哦,你叫小缺?”阴丽华诧异道。 小缺哥哥忙忙侧回头去,对着阴丽华点头。 “怎么不说话?”阴丽华又问。 见小缺哥哥面露尴尬,我便附在阴丽华耳边道:“小缺哥哥是陶坊罗师傅收养的孤儿,自小失语,口不能言。” “你说他是孤儿?”阴丽华的脸色越发惊诧。 我点头道:“我是听罗师傅这么说的。” 阴丽华当即问道:“小缺,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小缺哥哥摊开手掌,做出写字的模样。我明白他的意思,便对锦荣道:“锦荣姐姐,请你替小缺哥哥送上纸和笔。” 锦荣忙叫人送来了纸笔,并将一个小几桌搬到了小缺哥哥面前。 小缺哥哥拾了毛笔,挥毫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然后双手递给锦荣。锦荣接过又躬身递呈给阴丽华,我便看见纸上以清秀的笔迹写着:“禀娘娘,养父是建武十三年,在长安东城门外捡到草民的。” “建武十三年,长安东城门?”阴丽华闭目陷入沉思。 看着阴丽华眉心皱动,我心底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小缺哥哥和邓训长得如此相似,他们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建武十三年,吴越一带发生瘟疫,无数流民从南地北迁,当时邓太傅奉命在长安安抚灾民……”阴丽华突然睁开眼来,对锦荣道:“马上替我准备车辇,我要去一趟太傅府。” 难道,我的猜测是对的? “姑姑。我想和你同去。”我急切道。 阴丽华看着小缺,点头道:“让小缺也和我们一起去。” 小缺哥哥面露诧色,我便上前一步解释道:“小缺哥哥,你或许能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了。” 随阴丽华的凤辇抵达邓府时,邓家上下除了卧病在床的邓禹之外,所有子女家眷都在前院跪地迎驾。 在那一片低伏叩拜的人群之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邓训。即便是伏拜在地,接近尘土,他的身姿依然是这般挺拔卓然,朗朗清清。没有半分的卑怯之心。 “微臣邓震率邓家子弟眷属恭迎太后娘娘圣驾!”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宫中这段时间,早已见惯了皇家礼仪的浩大声势。这样的场景,于我而言。已是稀疏平常。 想必是内侍早已通报此行的目的,恭迎礼毕,邓禹长子邓震便带着兄弟一行,引着阴丽华穿过中庭去往邓禹的卧室。 邓训跟在几个哥哥身后,一直沉默不语。那清绝挺拔的背影。倔强而孤寂,竟有一种让人看了心痛的感觉。隔着宫女内侍们行走的身影,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不舍离开。 却正是看得愣怔之际,他忽然便转回头来。四目交织,我心尖竟是一颤。那一瞬间。我竟忘记了迈步,脚下一滞,身后的宫女便撞了上来。眼看便要栽倒在地,我的两只手臂便被人同时扶住。 我转回头,右侧扶住我手的,是一直走在我身旁小缺哥哥。而右侧,却竟然是邓训! 我错愕不已:他和我之间。明明隔着五六人的距离! “你,终于想我了?” 耳畔传来邓训的低语。这明明是一个疑问句。在他说来,却变得和陈述句一样确定无疑。 我心跳倏忽加剧。他办案立功,刘庄非但没有奖赏,还削了他的官职,那日我又当着刘庄的面拒绝了他的表白,我这些天来一直担心他为此深受打击,怕他一蹶不振,却未料到他竟还能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道,这就是角力教官说的“百折不挠”、“越挫越勇”? 手臂同时被两个男人扶着,我像是被人挟持了一般不自在。我便抖了抖手臂道:“我没事,你们放开吧。” 邓训这才留意到我身旁的小缺哥哥,两人隔着我甫一照面,便都是一脸惊诧。 “他是谁?!”邓训打量小缺哥哥之后,落在我面上的目光倏忽便变得有些冷冽。 我忙介绍道:“他是小缺哥哥。今日太后娘娘就是为他而来,他很可能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我本以为邓训得知自己有一个亲哥哥会充满惊喜,却没料到他的眸光竟在我眼前一丝丝的沉寂了下去。 我正感诧异,前面的锦荣便回头对小缺哥哥道:“小缺公子,娘娘叫你随她进去。” 我抬头一看,前面已是邓禹的卧室。我原本对父子兄弟失散多年,意外重逢相认这样的离奇场景抱有期待,可此刻邓训在我身边,我竟失去了那份好奇之心。 目送阴丽华在邓震等人带引下,与小缺一道走进邓禹的卧室,我便转首问邓训道:“你还好吧?” “你,你很早就认识他了?” 邓训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反而问起我来。只是,这句问话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不安和不甘,全然不像他一贯沉稳笃定的说话风格。 “小缺哥哥是杂货街陶坊罗师傅的养子,我小时候跟着他学过制陶……” 我的话只说了一半,邓训竟突然别过了头去。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看见春日葱茏繁盛的庭院中,立着一株已经开到极致的荆桃。有风拂过,那粉红的花瓣便随风飘落,纷洒如雨。 PS:读者亲们,这是补昨日的一章。 第一二四章 相约私奔 这风吹花落的场景,极美。 只是,邓训选择此刻去关注这株荆桃,却让我觉得诧异。我侧行一步,却见他竟是眉心皱结,唇线紧绷,似在极力在压制着什么一般痛苦不堪。 “你怎么了?” 邓训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忽然勾出一缕凄然的笑意:“原来,却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你要推开我,躲开我,却是因为他?” “因为谁?” “小缺哥哥,你叫得好亲切。”邓训转眸望向邓禹的卧室,目光黯淡了下去。 从他的话里,我嗅到了一股在裴沅的醋坊里闻到过的味道。 “你在吃醋?”看着他酸溜溜的眉眼,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邓训英挺的剑眉皱作了一团。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我问他道。 邓训看着我,沉默不语。 “那一年,我六岁,在侯府后院里,一个人用青石榴玩弹珠,遇到了替耿家哥哥当细作的你。” 邓训不解的看着我,眉眼间多了一丝疑问。 “两年后,我娘辞去侯府管事一职,在杂货街买了宅子开了铺面,她接下的第一宗生意,便是陶坊罗伯伯嫁女的事儿。也是因为这个,我认识了小缺哥哥。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亲切,却不知道原来是他和你长得很像。若是早明白这一点,小缺哥哥说不定就可以早些与太傅大人父子相认了……” 听完我的话,邓训竟陷入沉默,好一阵才叹息道:“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对我与哥哥弟弟们不一样,此刻才知道,原来我一人独占了两份宠爱。” 邓训的意思是,因为邓禹失去了小缺,所以对他特别宠爱? 邓训却突然问道:“你在宫里还好吧?” “还。还好。”这厮的思维跳跃得太快,我竟有些跟不上了。 “蹴鞠队、皮影戏……我早该料到,你这样的性子,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好好的。”邓训唇角带出了一丝笑意。 “你怎么知道的?”我在深宫中的举动,他居然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不免有些诧异。 邓训笑道:“打小就受雇给人当细作的人,这点办法还是有的吧。” 这厮居然雇人在宫中监视我的行止?! 我怒道:“你胆敢探窥皇室**,就不怕皇上降罪么?” “你是准备要去举报么?”邓训唇角又显出促狭的笑意。 看他这般模样,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我一直为他丢官之事耿耿于怀,每日在宫中为之焦灼不安。却不知道他自己竟这般处之泰然。 “皇上削了你的官职,你不生气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生气?为何要生气?没了朝堂里那些烦心事儿,每日能在父母膝下尽孝。我求之不得。” “你……”脑子里突然转过一个念头,我震惊道:“原来,你是故意惹怒皇上削你官职的?” 邓训看着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深黑的瞳眸变得专注而笃定:“因为你太笨了。你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心。我必须来点苦肉计,帮你做决定。” 看不清自己的心?我蓦然惊住。 “我越是要抓住你,你就越是躲着我。所以方才在看见小缺哥哥的一刹那,我还真以为是我自己错了。”邓训停顿片刻,突然凑近了道:“悦儿,你不知道么。你的满心满眼里都是我?” 我愣愣望着这张自信满满的脸,心下突然有些气恼:他凭什么就这么笃定的以为,我就非他不可? “皇上对我那么好。你就不怕我喜欢上他?” 邓训笑道:“你怎么可能喜欢上他那张泥塑脸?” “你,你哪来这么自信?” “以我对你的了解,我都为你丢了官了,你怎么好意思移情别恋?” “你,你……”他居然算计得这般清楚。我一时面颊滚烫,气急语结。 “悦儿。嫁给我吧。” 我惊讶的望着他,这句话,此刻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像是在说“起床了”、“吃饭了”这等稀疏平常的事儿一般。 嫁娶之事,不是应该三媒六证、父母商议么?怎么由得他来问我?而最最离谱的是,如今我被刘庄扣留禁中,他如何能够娶我?! 看着他专注问询的目光,我提醒他道:“你忘记了么,我如今尚被皇上扣在宫中……” “我能学司马相如,你敢做卓文君么?”邓训眸光熠熠的看着我。 这厮要我与他私奔?!我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其实,我不是看不清自己的心。我只是没办法面对自己罢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将自己与窦旭的承诺丢之脑后了。在答应窦旭的那个时刻,我并不知道自己会与邓训有重逢的一日,也并不知道面对邓训自己的定力会如此不足。 “悦妹,我若是回不来,你就去找他。”脑海里突然浮想起窦旭出征前说的话,我心里竟是一阵害怕:我若是跟了邓训,窦旭会不会就回不来了?! 如果只是听从内心的感受,我恨不能抓了邓训的手,立刻就逃到天涯海角去。可想着尚在西北苦战的窦旭,我竟没法答应他的相约。就算,就算自己要收回当日的那个承诺,我也应该等到窦旭回来,把事情给他解释清楚…… “悦儿,跟我走,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这番话,是如此的熟悉。看着咫尺间这双热切期盼的目光,我不由得皱眉:这厮是故意的么? 我脑子里忽然想起了朱颜那句“爱是成全,不是抉择”来。我当年约他私奔时,我还不明白这一点。时至今日,我又怎么忍心逼他与亲人分离呢? “我不能与你一起私奔。” 邓训的眸光一暗:“悦儿,……” “我不能因为要和你在一起,就逼你离开父母亲人。”我望着一脸疑惑的邓训道:“你等我,我会想办法从宫中脱身……” “你,真的想好了?”邓训深黑的眼眸中,宛如突然点燃了一簇火炬。 我望着他,认真的点点头。 “悦儿!”邓训突然抬臂将我拥进怀中,他将下颏抵在我的头顶,闷声道:“谢谢你。” 这厮,却是为何要谢谢我? 一墙之内,阴丽华带着小缺哥哥正在认亲,若是突然有人出来……我正想推开他,他却深吸一口气,主动放开了我:“走吧,哥哥第一次回家,我不能失了礼仪。” 与邓训一道走进邓禹的卧室,室内邓夫人正掩面痛哭,阴丽华则在一旁劝慰:“如今既是找回来了,嫂夫人应该高兴才是,若是伤了身子,岂不让小缺难过?” 邓夫人闻言,一边用丝绢擦眼泪,一边笑道:“臣妾就是高兴才这样……” 屋里的众人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响起一阵笑声。 邓夫人尴尬抬眼间,瞥见了邓训,便朝他招手道:“训儿,快过来见见你四哥。” 邓训看了我一眼,迈步朝邓夫人走去。邓夫人给邓训介绍了小缺哥哥后,邓训便单膝跪地,容色郑重的行了兄弟之礼:“六弟邓训见过四哥。” 小缺哥哥见了邓训,有些愣怔,好一阵反应过来,忙俯身将他扶起。 室内主座上的阴丽华便笑道:“说起来,这十三兄弟中,就老四和老六长得最像。若不是这般相似,哀家还不会作这番联想……” 邓震便带着诸位兄弟又齐齐给阴丽华磕头谢恩。 “月华,你安排一下,选个吉日,尽快把小缺归宗认祖的事儿办了……”床榻之上,传来邓禹的声音。 邓夫人忙上前道:“老爷放心养病,为妻自会办妥此事。” 邓震、邓训等兄弟几个也都纷纷表示会协助邓夫人办好此事。 因为一只碧玉陶壶,圆满了邓家兄弟,大家都觉得这是人间奇遇。说起这只陶壶的来历,阴丽华便笑着道:“说来,你们也得谢谢哀家这位侄女,若不是她将这壶儿送给哀家,又怎会扯出今日这桩美满之事?” 邓家众人的目光便都汇聚到了我的身上。 邓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含笑赞道:“娘娘,阴家果然出美人,这般俊俏的小姐,臣妾看了都不舍转眼……” 阴丽华但笑不语。 以邓震为代表的邓家兄弟便都纷纷向我躬身致谢。轮到老八邓拓,他突然认出我来,便凑上前来,低声道:“原来牵线之人竟是嫂子?!看来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儿啊……” 我抬眉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忙忙一本正经道:“小八替父亲母亲谢谢阴小姐惠恩!” 我抬眉朝邓训望去,却见他眉目含笑,一番得意。 这一刻,我竟有些羡慕邓训,身在这样的大家族中,兄弟姐妹围绕父母膝下,手足亲情,和谐美满。 坐了一阵,阴丽华仔细过问了邓禹的病情,又关照他要好好养病后,便摆驾回宫。大哥邓震带着一帮兄弟恭送阴丽华出府。 小缺哥哥突然寻到亲人,自然是要急着回陶坊给罗师傅禀报,便与我们一同离开邓府。 “四哥请留步!”走到门楼之外,邓训突然叫住了小缺哥哥。 小缺哥哥诧异的转回头来,便见邓训上前躬身揖礼道:“六弟谢谢四哥往日对悦儿的关照!” 小缺哥哥面露诧异,侧首看着我,又看看邓训,终究抿唇点了点头。 第一二五章 琴遇如初 三日后,便是邓夫人选定的吉日。邓府大摆筵席,为小缺哥哥举行认祖归宗仪式。 阴丽华去邓府归来后,身体便有些不舒服。太医开了疗养药方后,嘱她要在宫里静养。所以仪式这一日,她便只是让锦荣带了礼盒前往邓府祝贺。 锦荣从邓府回来时,阴丽华正在午休。我被一帮宫女缠着教她们用竹圈取了蛛网扑蝴蝶。我小时用这方法扑蝶屡试屡爽,只是这偌大的皇宫,竟难得找到一个蛛网,宫女们便都有些失望。见锦荣回来,我便得了解脱一般道:“走,听锦荣说说今日的见闻去。” 锦荣本就是个话多的人,接过我递给她的茶水喝了两口,便有模有样的讲述起来。说那邓家的仪式办得煞是风光,小缺哥哥在仪式上被太傅邓禹赐名邓缺,排行第四,正式录入了邓家族谱。在仪式进行中途,皇上突然亲临祝贺,引得邓氏族人无不惊喜感叹。 “邓氏一门宠荣已极,太傅病后,皇上就多次上门探病,这次去道个喜,不至于会让众人这般惊喜感叹吧?”宫女景明不解道。 锦荣瞥了景明一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太傅病重后,原本在朝中颇受皇上信赖的邓郎中被削了官职,大家都认为邓氏一族的风光到头了……” “会不会是皇上也听到了这样的话,为了稳定人心,所以才出面去辟谣?” “景明如今也长脑子了?”锦荣笑罢,又道:“皇上听闻邓缺公子擅长制陶,还是因为一只碧玉陶壶寻得了亲人,在交口称赞的同时,当庭宣布封邓缺公子为正六品工部制陶主事,负责监制官窑御品。” 正六品的工部制陶主事? 我听得一愣。刘庄夺了邓训的六品官职,转而又给小缺哥哥赐下六品官职。难道真是如景明所说。他这是要安抚邓家的人心? 景明惊讶道:“那位邓公子不是口不能言么,他怎么履行官职?” “邓缺公子虽然口不能言,但聪慧敏捷,精通制陶,由他监制官窑御品,再合适不过了啊。日后你们谁若是失手打了娘娘的陶壶,就再也不怕受处罚了,直接求他帮忙。” 听到这里,我便颇觉欣慰。小缺哥哥跟着罗师傅,虽然失语。却凭借自己的悟性和勤奋,学会了制陶,学会了书写。他如今任了陶官,罗师傅也一定倍感欣慰。 景明笑道:“邓公子长得那么好看,锦荣姐姐你这一说,只怕大家没事儿都要故意弄碎几只陶壶了……” 宫女们便都捂嘴吃吃笑起来。 锦荣却一脸正经道:“你们可别胡思乱想,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今儿皇上不但为邓缺公子封了官。还当庭替他赐了婚,可谓是双喜临门……” “赐婚?是谁家的小姐?”那日打了碧玉陶壶的银霜,竟是第一个问出口来。 锦荣道:“是老太傅桓荣桓大人家一位名叫如初的小姐。” “桓如初?”景明诧异道:“莫非是去年选秀入宫的那位如初小姐?我在掖庭曾经见过她,品貌端妍,容止淑静,是那一批世家小姐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啊。” “我也见过。真真是个美人,马贵人对她也是赞叹不已。皇上怎么舍得将她赐给邓公子?” 锦荣笑道:“这便是皇恩浩荡啊。说明皇上他对邓家依然是尊崇如昔的。” 又是封官,又是赐婚。没想到刘庄对小缺哥哥竟会这般恩宠。听闻那位如初小姐尚在宫中,我便很想去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说罢了邓家的见闻,锦荣看见宫女们手里都拿着个竹圈子,便好奇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银霜便道:“阴小姐教我们扑蝴蝶呢。” “呵呵,这光秃秃的竹圈子。也能扑到蝴蝶?”锦荣笑了起来。 景明叹气道:“这上面还要附上一张蛛网才行。可惜我们在这院子里找了好半天,就是没找到一张蛛网。洒扫房的嬷嬷们还真是勤快……” “娘娘喜好洁净,嬷嬷们敢不勤快?!”锦荣笑过,又道:“要蛛网,只怕秋萍苑里才有吧?” 秋萍苑我是知道的,是宫中被皇上处罚的嫔妃居住的地方。听这名字便觉得冷清凄惶。刘庄登基后,专宠马敏,加之他的后宫本来嫔妃稀少,那处宫苑也就没人居住,一直空着。 听锦荣这么一说,景明便极力撺掇宫女们去秋萍苑找蛛网。宫女们一听,纷纷拿着竹圈子往宫苑外走。 “大家都走了,一会儿娘娘醒来没人侍候,还不得挨板子?!”锦荣阻止道。 景明反应过来,忙忙道:“这样吧,我和阴小姐去秋萍苑找蛛网,你们还是安心留在这里侍候娘娘。若是贪玩误了正事,大家都不好过。” 宫女们便都将手里的竹圈子交给我们,恹恹的跟着锦荣回了宫苑。 我和景明出了太后寝宫,沿着西侧的甬道,一路往北去往秋萍苑。 正是午间,宫苑四周一片静寂,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碰到,我们便到了秋萍苑。 推开那道朱漆剥脱的的宫门,便感觉到一阵凉意。明明是春日时光,整个南宫都丽日和风、花团锦簇的,这秋萍苑里却如此阴郁沉闷。 抬眼环顾四周,我便发现了原因。这处宫苑没人居住,苑中花木也没人打理,爬过围墙的牵牛花,越过房顶的常青木,突入甬道的苦竹丛,还有长得张牙舞爪的行道树,夺去了大片的日光,将院子投照出一股森绿的阴沉气息来。 “怎么冷飕飕的?”景明紧了紧衣襟道。 我安慰道:“这些茂密的植物抢夺了日光,你自然觉得冷了。快些吧,找了蛛网我们就出去了。” 沿着爬满藤蔓的游廊往里走,我们很快便在廊柱之间发现不少蛛网。我敏捷攀上梁柱,待景明将竹圈子递给我,我便小心翼翼的将蛛网裹上圈子。正反卷裹,待竹圈子上密集重叠的蛛网象是银白的丝帛一般。一个扑蝶的网子便做好了。 我将裹好蛛网的圈子递给景明,景明又递来一个竹圈子,一脸崇拜道:“阴小姐,你好厉害……” 却正在这时,苑内传出了一阵“叮叮咚咚”的琴音,犹如清露入水,在幽寂的庭院中溅出一圈圈静谧的波纹,清透悦耳。 景明却顿时脸色煞白:“怎么,怎么有声音?” “不过是有人在抚琴罢了。”我跳下梁柱,便循着琴音往苑中深处走去:“走。我们去看看,是谁弹得这么好听。” 景明却急道:“阴小姐,我们回去了吧。我听年老的嬷嬷们说。这院子里闹鬼……” 我抬头望了望被翠叶遮蔽了一半的天空,笑道:“此刻正值午时,阳气旺盛,什么鬼敢这个时候出来?” 景明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想看。我在外面等你。” 说罢,她果然便抱着竹圈子往宫苑外跑去了。 没想到她这么胆小。我摇了摇头,独自沿游廊往宫苑里面走去。穿过游廊,越过花树,那琴音便越发清澈明净。转过一道爬满藤萝的树篱,在一片翠荷丛生的池塘外。我便看见了一个坐在花荫下,垂首抚琴的女子。 繁茂的紫藤花在她头顶盛放,伴着琴音滚落。那些开到极致的紫色花朵便一朵一朵飘落下来,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面前的琴弦上,她却浑然不觉,依然专注弹拨。 这幕场景。如诗如画,看得我竟不敢大口呼吸。 我静静立在树篱边。直到她一曲终了,才忍不住鼓掌赞道:“姐姐的琴弹得真好,宛如清露滴水,落花触弦,好生静美。” 闻言,她却是被惊了一跳,仓惶抬头,直到看清我的模样,她才皱眉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挥了挥手里的竹圈子:“我来这里找蛛网。” “找蛛网?”她一边小心摘去琴弦上的落花一边诧异问道。 “嗯,扑蝴蝶用的。” 她拾花的手顿了一下,抬眉又看了我一眼:“来这里找蛛网,你不怕鬼么?” 我心下一寒,转首四望,难道这院子里真的有鬼?! 再回头时,却见她眉梢蕴笑,我当即明白自己是被她戏弄了。我便恼道:“姐姐,你就不怕我是个鬼么?” 她闻言一怔,随即便笑道:“鬼丫头还差不多。” 她笑起来时,宛如盛开的莲花,淡雅温婉,十分好看。让我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 待清理完琴弦上的落花,她便抱琴起身,往苑门方向走去。 我急急追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萍水相逢,问我名字做什么?”她头也不回的答道。 “知道名字,我以后才能找你玩啊。” “我很快就要出宫了,你找不到我。” “出宫?”我脑子里顿时清明起来:“你是如初姐姐?” 前面的脚步便停了下来:“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见她停步,我心下竟是一阵激动:原来她就是皇上指给小缺哥哥的人!果然如景明说的那般,品貌端妍,容止淑静,这般的美人儿配了小缺哥哥,真是珠联璧合啊。刘庄原来也这么有眼光! 如初转回头来,疑惑的看着我:“在宫里,我从未见过你,你叫什么?” 我忙追上前去:“我叫……阴悦。” “哦?你就是逃出侯府混进羽林军的那位十七小姐?”如初温润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几分诧异。 我尴尬的点点头,随即便问:“姐姐,你为何要来这苑子里弹琴啊?” 如初转眸望向翠色深浓的宫苑,叹道:“我姑姑就死在这个苑子里,我原以为自己也要老死在这里面,皇上却居然恩准我出宫了。走之前,我来向她道个别。” 第一二六章 乌云蔽日 “对不起。”没想到,随口便问到了如初的伤心事,我忙忙道歉。 “一个人选择自尽,是她自己对不起自己,与你何干?”如初叹罢,抱了琴便往院子外走去。 我也跟了上去。我们并肩行走在花木葳蕤的秋萍苑,我几次三番想跟她说说小缺哥哥,却终究选择了沉默。她这般敏慧沉静的女子,让她自己去认识和发现小缺哥哥的优点,要比我事先强加给她一些观点来得好。 景明果然立在宫苑门口等着,一见我和如初并肩出来,便惊得闭不拢嘴。 如初却视若未睹,只对我道:“悦儿妹妹,宫苑之中,自求多福,万事珍重。” 我本想告诉她我们以后或许还会见面,但碍于景明在跟前,我便只是点头“嗯”了一声。 目送如初抱着琴朝向掖庭方向走去,景明便凑近了道:“居然是如初小姐在弹琴啊,难怪那琴声让人听得浑身发冷……” 我撇唇道:“明明是你胆小,关如初姐姐的琴声什么事啊?” “阴小姐,你不知道苏妃在秋萍苑中自尽的事么?” “苏妃?” “就是如初小姐的亲姑姑啊。” “如初姐姐的姑姑,怎么姓苏?” 景明摇头道:“苏妃姓桓。先帝有次去桓家做客,在后院花丛中遇见了伏在琴案上睡着的桓小姐。见那琴弦勒红了她的脸颊,先帝便好心叫睡了桓小姐,之后两人便是一番长谈,引为知己。先帝回宫后,便下诏封她为妃,赐妃号为一个‘苏醒’的‘苏’字。” “先帝与她既是因琴结缘,两心相交。她后来为何会在秋萍苑中自尽?” “苏妃受宠而骄,她怀孕之后,却也容不下先帝宠幸其他嫔妃。有一天深夜,她竟不顾皇家礼制,冲进了其他嫔妃的寝宫中找寻先帝。先帝勃然大怒,责她犯下了妒忌的七出之罪,罚入冷宫。她搬进秋萍苑后不久就早产了,生下孩子后,她便选择了溺水自尽。” 没想到苏妃竟是如此刚烈的女子! 听景明讲完后,我不禁一阵感叹:苏妃有何过错?她不过是爱先帝至深。不想与其他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婿罢了,却被自己深爱的人罚入冷宫,弃若敝履。 想起窦童的母亲柳氏。也是因为犯了七出之罪,被窦穆无情休弃,身为女子竟是如此的悲哀!男人凭什么要女人忠贞专一,自己却要打着延续香火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与其他女子欢好呢?! 感叹之余。我问景明:“那苏妃产下的孩子呢?” 景明叹道:“孩子下落不明。有的说是被好心的宫人送出宫去了,有的说是被苏妃带着一起沉入了荷花池。” 忽然记起,在窦家学堂时,我便依稀听人提到过“苏妃”。学堂失火那日,初晴还曾误会我是苏妃的孩子,被好心的阴丽华寄养在国舅家中。看来。若是苏妃的孩子真的还活着,也应该和我一般年纪吧? 听闻了这样凄厉的一个故事,我对这座荒寂的宫苑也有了些敬畏。不愿再进去打搅那抹早逝的孤魂。我便带着景明返回太后寝宫。 经过御花园时,园中的牡丹、芍药、玉兰、山茶开得一片繁芜,花团锦簇之中,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翩然飞舞,入目之景。美不胜收。 景明一见便激动道:“阴小姐,这里好多蝴蝶。我们试试这个网子能不能用。” 我笑道:“自然能用,我小时用这个扑蝶,百试不爽,连萤火虫都捕到过。” 景明便将信将疑的拿着那个裹了蛛网的竹圈子,惦着脚步,小心翼翼的朝停在牡丹花上的一只彩蝶走近。似感觉到了人气,那只蝴蝶抖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景明抬手一挥,那竹圈子便朝蝴蝶罩了过去,不出所料,那片斑斓的蝶翼一粘到蛛网上,便无法动弹了。 “哇,果然好厉害!” 景明小心翼翼将彩蝶从蛛网上取下,放进她系在腰间的竹笼子里,转手递给我后,便又兴致勃勃的沿着花丛寻找起下一个目标来。 我将竹笼子拿近,便见那彩蝶在笼中猛扑着翅膀,翅膀碰在竹篾上,抖落下一层细细的鳞粉。几番挣扎后,便有一侧的翅膀被竹篾割开了一道口子。可是只是稍作休整,它便又在笼中挣扎起来…… 看着囚居在竹笼里的彩蝶这般挣扎不休,我竟有些心痛:立在这满园春色之中的我,不也是一只被囚的蝴蝶么?没有羽翅,飞不出那高高的宫墙。 心下不忍,我便打开了笼子。只是在它惊恐不安中,不知道这出口已经敞开。叹息一声,我探手将它取了出来,小心翼翼搁在掌心,呵气催它飞走。 不料,这只蝴蝶却一直收翅停在我的掌心,与我静静对视。 “看来,它不愿意离开你。” “不是,它只是飞累了,需要时间喘息而已。” 果然,一阵休整之后,这只蝴蝶缓缓抖开了华美的翅膀,在我心下的鼓励加油声下,翩然而起,飞进了那片烂漫的花丛。 “往日看你组织蹴鞠赛,在场上跑得英姿飒爽,却不知道你也有这小儿女细腻柔曼的一面。” 听得这话,我不禁一怔,诧异转回头,便对上了刘庄那张方正严肃的脸。 心下一慌,我忙忙跪地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 刘庄的心情似乎不错,见我站起身来,他便道:“不必每次见朕都这般惶恐行礼。朕每日从起床开始,就要听无数次这样的呼号,听得有些倦怠了。” “皇上既是厌倦了这般称呼,为何不下令让大家改换礼仪?”这话甫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皇家最讲究的就是江山万世千载相续,礼制一以贯之,我却竟要叫人改了。 刘庄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抬眼望着满目锦绣的御花园道:“今日春光晴好,你陪朕走走。” 说罢,也不待我答应,他便迈步朝前走去。 寻思一番,我只得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你入宫有多久了?”刘庄边走边问。 多久了?我忙忙曲指计算。三月初十是我生日,生日后第二天我就被刘庄召见入宫,如今已是四月十三,算起来,我入宫竟是一月有余了? 刘庄便道:“你还说你畏惧宫里的日子?朕看你是乐得自在,竟不知道时间长短了。” 乐得自在?呆在这深宫中跟坐牢似的,我能乐得自在么? 我忙忙摇头道:“不是的,我都记着呢,我入宫一月零三日了。” “啊?算这么清楚,这宫里的日子就真有那么难熬?”刘庄忽然皱眉看着我。 我没说具体日子吧,他说我乐得自在,忘了时间;我说了具体日子吧,他又反问我是否真的难熬?和他说话,怎么这般累人? “朕自小在这宫苑中长大,小时是太傅每日连篇累牍的课业,大了又是朝臣们每日汗牛充栋的奏报,竟从无真正的闲暇之日,就是这咫尺间的御花园,也难得进来一次……” 我难以置信的望着刘庄,身为一国之君,原来这般可怜?!生于斯,长于斯,为了这个帝国的正常运转,他或许还会和先帝一般劳碌一生,死于斯。想想看,这可真是无期徒刑啊! 不对啊,我不是在箕山遇到过他么? “皇上平时不也会出巡游玩的么?” “你是说箕山之行?”刘庄正色道:“那不过是朕作为太子时,必须要尽的义务,拜祭‘三代宗师’许由,彰显我皇家尊师重道的传统。” 寻思片刻,我终于觉得这刘庄真是个勤政刻苦的好皇帝,便躬身恭维道:“皇上操持国事,如此勤敬,真是我大汉子民的福运。” 刘庄听得愣了愣,随即便道:“今日让你陪我走走,却不是想听这等吹拍之语。” 我却不知道他究竟想听什么,干脆保持沉默好了。 刘庄却突然停步道:“前阵子,马贵人提醒朕,应该给你一个正式的名分,免得委屈了你。” 马贵人?名分?亏我将自己与邓训的事情诚恳向她道出,她怎么居然还这般提醒刘庄?这女人怎么能大度得这般离谱?! 从邓家回来,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想让阴丽华替我向他求情。却不料这几日阴丽华都卧病在床,我竟不好提说此事,只能等待机会。 没想到刘庄会突然就说起此事,我顿时有些慌了神。 “朕也给你了这么长的时间来适应宫廷生活,朕想知道,你对朕和朕的后宫,有没有一点改观?” 我很想直言,我真是一点都不委屈,求你千万别给我什么名分,可寻思后,终究只能委婉答道:“皇上和宫中的娘娘对我都很好,我没有委屈之感。” 刘庄点头道:“既是如此,朕就放心了。本月二十,是个吉日,朕打算下诏……” 一听道“下诏”两字,我顿时便乱了阵脚,不及多想,当即“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禀皇上,我性情粗疏、不拘小节、目光短浅、胸无大志,实在不适应这宫廷生活,求皇上恩准放我出宫!” 我倒豆子一般将这番话说了出来,半晌,却没听到一点回声。 我惶恐的抬起头,果然便见刘庄黑沉着脸色,一双矩目中黑潮翻卷,端端是电闪雷鸣前的那阵乌云蔽日。 第一二七章 谁输谁赢 看着这样的刘庄,我惊骇不已,慌忙垂首伏地。 好一阵后,便见一双金绣云纹的玄靴落进了视野,随即一道黑影罩下,在我惧怕不已时,刘庄却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做朕的女人,对你来说,就那么困难?” 我诧异抬起头,有些不相信刘庄竟会用这样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话。 刘庄又道:“朕登基后,一直没有封后,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我茫然的摇头。 “朕始终没有忘记箕山那日的相遇,你象精灵一般落入朕的怀中。朕为此差人访遍了箕山,知道你是阴家十七小姐后,朕就一直在耐心的等你长大……” 一向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皇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愕然望着刘庄,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朕要将这世间其他男子无法给你的荣耀尊贵送给你,你却要朕放你出宫?” 或许是刘庄突然转变的态度,滋长了我的胆量,我竟脱口道:“荣耀尊贵,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 刘庄直直看着我,好一阵,才又道:“你要一夫一妻的婚姻?你怕朕委屈了你?” 被他的目光看得惊慌,我忙垂睑避开。 刘庄又道:“寻常家宅间的女子,争宠夺权,无非是没有安全感。做朕的女人,一世恩宠,满族荣耀,断然没有委屈之说……” 原来,这就是刘庄所谓的“有能力的男人,是可以平衡处理好妻妾间的关系的”?!马贵人因为爱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委屈。但并不代表她不委屈。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把女人的包容和忍让,视为理所当然呢? 不知哪来的胆子,我仰首问道:“先帝开疆拓土,叱咤风云,为大汉开创了如此辉煌的一片江山,这算得是有能力的男子么?” 刘庄不解的看着我:“为何提到先帝?” “在他的后宫,尚且也有苏妃这样的惨案,皇上又何以认定,你的嫔妃不会感觉委屈呢?” 刘庄竟是一怔。浓眉皱结,似突然想明白我这番话的来源,顿时变了脸色:“邓训在朕面前说‘只有一颗心。只爱一个人,只娶一个妻’,你便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 听他提到邓训,我心下一惊。 刘庄却倏忽站起身来:“你什么样的缺点朕都能容忍。唯独不能容忍你欺骗朕!朕再问你一次,你逃出侯府,真的是因为畏惧宫中生活?” 那日在他面前撒谎,不过是不想邓训被他迁怒。如今,邓训已经被他削官,我也退无可退。只能诚实答道:“回皇上,我不想进宫,除了畏惧宫中生活。还因……还因我曾与邓训有过约定。” “阴国舅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我的话一落地,刘庄便勃然大怒:“不遵礼制,私定终身,逾逃出府,擅入军营。欺君罔上……朕明日到要问问阴国舅,他究竟是怎么教子育女的?!” 前一刻。这个男人还说着要给我荣耀尊贵,不过瞬息间,便又将这么多的罪名罗列在了我的身上?为何竟有如此善变之人? 阴识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却毕竟在侯府借居多年,这份恩情尚未报答,便要他因我而受到牵连,我心下不忍,当即便道:“禀皇上,我只是阴侯爷的养女,原本出生市井,粗鄙不堪,与侯爷的教养全然无关。不守闺制,忤逆欺君,是我一人犯下的,还请皇上处罚我一人就好。” “你,你以为朕就不会罚你?!” 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奢望他不处罚我?只是我心有不甘,我原本计划让阴丽华替我说情,却不料马敏棋先一着,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既然你对苏妃念念不忘,朕就让你去秋萍苑给她作伴!”说罢,刘庄当即转身叫来立在不远处的两名内侍:“来人,给朕将她送去秋萍苑闭门思过!” “皇上,关多久?”一名内侍躬身请示。 “先关进去再说!” 另一名内侍又小心翼翼道:“禀皇上,那苑子荒废多年,没人打理,只怕不能住人。” 刘庄浓眉倒竖:“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两名内侍当即便噤声不语,在投给我一抹无能为力的同情目光后,便带着我往秋萍苑走去。 刚转过甬道,我便在一株常青木后,瞥见了一脸错愕的景明。看她的表情,想必我与刘庄的对话她都听见了。 我不禁朝她报以苦笑:今日这秋萍苑里,我果然撞见鬼了。 心下这么一想,被内侍送进秋萍苑后,我便感觉四周景色越发萧瑟阴郁了。 两名内侍离开后,我便坐在先前找蛛网的廊柱下,望着满苑郁郁葱葱的花木发呆。 刘庄要我反思,我便当真反思起来。一句句回忆那日与马敏的谈话,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何明知我无心留在皇宫,她还故意要去刘庄面前提醒册封之事? 想这个问题想得累了,我便又抱希望于阴丽华。若是景明回宫将我触怒刘庄被囚冷宫之事禀报给她,她会不会念在我往日卖力为她解闷逗乐的份上,替我说几句好话? 就这般思来想去,天色便渐渐暗了下去。原本就荒芜萧瑟的秋萍苑,越发的冷寂森然了。间或有风掠过,甬道边的竹丛便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让人听得有些心惊。 小时在竹溪镇,月朗星疏的夏夜,秦三妹他爹最爱煮上一锅豆子,沏上一壶热茶,约了邻里在院中的石桌前讲鬼故事,每每听过那些让我们又好奇又害怕的故事后,我和秦三妹便不敢去茅房,总觉得婆娑摇晃的竹影后,象是藏着什么东西。 却正是有些心怯之时,身后便突然响起一道“吱嘎”声,我被惊得猛然站起。 “妹妹莫怕。是我来给你送些东西。”我一转回头,便见笑意盈盈的马敏带着几个嬷嬷从走廊一头走来。 待走到我面前,马敏便对几个嬷嬷道:“我先陪阴小姐说说话,你们去找间干净屋子,收整好了出来叫我们。” 我这才留意到几个嬷嬷手里都带着物件,有褥子床罩,也有食盒餐具,看样子刘庄短时间里是不打算让我出去了。 嬷嬷们应命往苑中走去,马敏却拉着我在方才坐过的廊栏坐下:“妹妹莫怕,晚上我留个嬷嬷在这里陪你。” 看她摆出这幅关心体贴的模样。我真不知道她是在唱哪出戏。我终究沉不住气,直直问道:“你明知道我不愿留在这深宫之中,为何还去提醒皇上下诏?” 马敏似早料到我会有此一问。脸上的笑容竟是不减分毫:“妹妹就没看出,我是在帮你么?” “帮我关进冷宫么?” 马敏回头望了望已是一片墨绿的庭院,神色便端严了一些:“妹妹一心想要出宫,被皇上打进这冷宫之中,便是极好的机会啊。有过苏妃溺死荷池的前例。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妹妹就从这宫中消失了……” 我听得倏然心惊。马敏的意思,竟是要我“死”了出去? 愣怔之后,我也不得不承认,从冷宫中“死”掉,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而且。“死”了出去的我,也将彻底丢掉阴家小姐的身份。 只是,马敏为何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帮我?她如何料到我会因拒绝册封而触怒刘庄呢? “姐姐如何知道我一定会被皇上罚入冷宫呢?” 马敏摇头笑道:“和妹妹一样。我也不过是在下赌注罢了。” 和我一样?我听得一愣。 “妹妹不是也在赌我会不会帮你么?”马敏笑道:“我也在赌妹妹会不会被皇上打动。” 她那日便看穿了我的心思!这个看似敦厚仁和的女人,原来心计丝毫不输程素。 已是薄暮,爬满藤萝的廊柱下光线越发昏暗,幽绿的夕光下,我竟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惊诧之下。我问道:“那你赌赢了吗?” 马敏点头道:“我赢了,妹妹也赢了。” “我们都赢了?” “都赢了。原本。我以为妹妹会利用皇上给你的那个恩准,或者借太后之口,向他提出出宫请求,可你竟迟迟没有动作。那日我便说了,皇上虽然严苛,却是个长情的人。他一旦认准的事情,常人很难改变。妹妹此刻心中有邓公子,对他不为所动,可谁能保证,时间长了,你不被他的用心打动呢?” “你不相信我和邓训的感情?” “邓公子俊才风流,又对妹妹这般深情,妹妹喜欢他也是自然的。只是,时间更迭,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不屈服在至尊皇权之下?天子之恩,尚且难求,更何况天子之爱?!” 天子之爱?! 我忽然明白了马敏的用心。她确实是一位深明大义的贤妃,她也确实有心要替刘庄选秀纳妃,要替皇室开枝散叶,但前提是,刘庄纳的这个妃子,要是她能够控制的! 而我,因被刘庄另眼相待,随时可能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便迫不及待出手,要借着“成人之美”送我出宫。她的这个赌注,下得比我大多了,要赌我没有被刘庄打动,要赌我会拒绝册封,要赌刘庄一定发怒…… 我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好奇问道:“若我今日答应了皇上呢?” 马敏笑道:“妹妹若是答应了,我们自然便是效仿娥皇女英,一起好好侍奉皇上啊。” 其实,我根本就不用问这个问题。昭华苑中的那番谈话,她已经探知了我的根底。若我真的同意了刘庄的册封,我和邓训之间的感情便成为她拿捏在手的把柄,或许,那时的结局将比刘庄罚我思过严重得多…… 第一二八章 辜负深情 “你一被皇上关入秋萍苑,太后便知晓了此事。是她让我带了嬷嬷们来替你收拾屋子,陪你说话。” 太后?没想到居然是阴丽华让马敏来的,看来我往日的付出多少有些成效。 马敏却又道:“先帝率军收复安邑时,曾被敌军重重围困。破城之前,邓太傅冒死将太后救出,一路忍着重伤将她护送至安全之所。这些年邓太傅身体每况愈下,就是当年没能及时治愈落下的病根。太后顾念邓家忠孝,若是知晓你与邓公子之事,定会出言相帮。” 刘庄说起邓禹效忠的是阴丽华时,我却不知道阴丽华与邓禹之间,还有这等生死托付的患难之情。回想起阴丽华那日吟诵《汉广》时的表情,我忽然领悟,她说的那位朋友,应该就是邓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邓禹对她的深情,她定然清楚明白,却不能接受。她欠邓禹的,也远远不止是救命之恩。这也难怪,见惯了奇珍异宝的她,会那样喜欢小缺哥哥的陶壶…… 在恍然大悟之间,我却也有些遗憾:若是早些知道这些渊源,我又何至于拖到现在也未能向她求得帮助? “在宫中这些日子,你深得太后喜欢,她也是存心要你当她的儿媳妇,所以才会让我来劝说你。她要我现身说法,告诉你皇上不为人知的好。于我而言,皇上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夫君,是值得我以生死相搏的男子!” 生死相搏?!不是生死相依,也不是生死不渝? 我听得有些心惊:要维系一国之君的情爱,需要的竟是“相搏”?!也或者,这是马敏在告诉我她的立场? 在我愣怔间,马敏云淡风轻般说道:“我已将太后的话带到了。妹妹要作何选择?是对皇上低头认错,还是要我送你出宫?” 马敏和程素是截然不同的,她的算计是明明白白的。让你在知道自己被她算计之后,却还对她毫无怨言,心甘情愿配合着她的计划。这样的女子,让我心存敬畏。 我郑重道:“请姐姐设法送我出宫。” 听了我的回答,马敏满意的点点头:“妹妹果然是个聪慧灵透的人儿。这是从天竺得来的“龟息丹”,卯时服下,你便进入假死状态。辰时许,陪同你的嬷嬷会禀报皇上你服毒自尽。巳时。会有太医前来验尸。而依照惯例,最多午时,你便会被内侍装入棺木送出宫去……” 我却不知道。这世间还真有“龟息丹”这样的药物。接过马敏递给我的白瓷药瓶,看着瓷瓶中那粒乌黑圆润的药丸,我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我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惧怕,还是激动。 马敏体贴的拍拍我的手背。安慰道:“妹妹放心,送你出宫的内侍是我安排的人,他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最多十个时辰之后,你便清醒过来,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是说我将卸去阴家十七小姐的身份,以苏悦的名字重新开始生活么? “禀娘娘。屋子已经拾掇出来了。”一个嬷嬷躬身从内院走了过来,我慌忙将手心的药瓶攥进掌心。 马敏站起身来道:“妹妹,这便是太后嘱咐晚上留在苑中陪你的李嬷嬷。” “李嬷嬷好。”按照礼制。我给她行了个颔首礼。 李嬷嬷笑道:“阴小姐,老身那日在太后宫里听你讲过用竹笼抓野兔,很是有趣,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有些尴尬,没想到在这冷宫之中。我竟还能遇到自己的听众。 马敏看着我笑笑:“走吧,我们去屋子里看看。你瞧瞧还差些什么东西,我好着人给你送来。” 沿着游廊往里走,经过如初弹琴的那处荷池,穿过那株坠满繁花的紫藤,便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 此刻,天色已晚,院里已经上灯,昏黄的风灯在屋檐下轻轻摇晃,让人感觉整个院子都在轻轻晃动,恍如梦境一般不太真实。 我随马敏进了屋子后,她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仔细察看了桌几是否留有灰尘,茶具是否清洗干净,又特意到床前摸了摸被褥,检查够不够厚,最后便对我道:“妹妹也来看看,还差不差什么东西?” 这秋萍苑中条件再差,也断然不会比军营中十人同居一室更差,更何况这已是我呆在皇宫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何须那般讲究。我摇头道:“已经很好了,谢谢姐姐。” 马敏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我,随即便当着几个嬷嬷道:“皇上要妹妹来这里思过,妹妹便好好想想。明儿一早,你去皇上跟前认个错服个软,这事也就了了。” 见嬷嬷们都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忙点头应道:“谢谢姐姐提醒。” 送走马敏和几个嬷嬷后,李嬷嬷便将食盒中温着的晚餐取了出来,催我进餐:“这些都是太后娘娘着御厨做的,是你平时爱吃的。” 我心里想着,这是我在宫里的最后一餐了,毕竟明日要躺尸好些时辰,吃些东西可能会好受一些。可拿起竹筷,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阴小姐何必跟皇上置气啊,饿坏了身子,可是自个儿的。”见我捏着筷子没有动作,李嬷嬷便上前好心劝道。 既是要演自尽而亡的戏,我就演得逼真一点吧。我索性就丢了筷子,摇头道:“吃不下,我先睡觉去了。” “哎,这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阴小姐这性子,哎……” 听着李嬷嬷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我便翻身向着里侧睡去了。 这一夜,听见屋外风声飒飒,竹叶萧萧,想着与阴月雯尚未解除婚约的邓训,想着远在西北苦战的窦旭,我却是辗转难眠。 接近卯时许,一夜未眠的我竟撑不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直到听见远处传来戌时的更鼓声,我才猛然惊醒,想起马敏之前叮嘱的话语,慌忙将瓷瓶之中的药丸喂进了口中。 带着淡淡苦味的药丸滑入喉间,一丝丝慢慢融化,起初并没有什么异状,到后来我却感觉身体越来越冷。我拥紧了棉被,蜷缩作一团,却也难以抵御这自内而生的寒冷。 马敏竟没告诉我,“龟息丹”服用后会这般让人痛苦。仿佛未着丝缕躺卧在冰雪之中,这种冷越来越刺骨越来越剧烈。我的手攥紧了被子,全身开始瑟瑟发抖,上下牙关直打哆嗦。 “阴小姐,你怎么了?”睡在地铺上的李嬷嬷发现了我的异常,慌忙起身点了灯烛查看。 “我,我没事……”都怪自己服药的时间太晚,惊醒了李嬷嬷,害怕她提前去禀报了刘庄,我便咬着牙关安慰她。 李嬷嬷却不信我的话,她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一脸疑惑道:“怎么这么冷?莫非是夜里受凉风寒了?” 我哆嗦着没能回应她的话。 李嬷嬷俯身将她的那床被子抱起来盖在我身上,捂了好一阵,见我依然抖个不停,不见好转,她便当即道:“你坚持着,我马上去找御医来!” 我慌忙阻止道:“嬷嬷,不用……惊动……” 我的话还没抖着说完,李嬷嬷便点了风灯提着,急慌慌冲出屋子了。 犹如那日坠入涧河之中,我只感觉自己全身都被冻僵了,就连心跳和呼吸,也都慢慢的冻结了,我的脑袋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沉,渐渐的就陷入了一片昏黑…… …… “禀报皇上,阴小姐已经去了!” …… “朕白养了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都给我滚!” 一道怒至极点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将我从一片混沌的昏黑中惊醒。我听出来了,这是刘庄的声音。李嬷嬷果然去叫了他来?他是在对御医发怒?为何他总是这么爱发怒?! 不能让他迁怒于无辜的御医! 我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竟控制不了自己的眼睛。我仿佛被严严实实的包裹在了一个闷闷的黑盒子里,不能睁眼,不能开口,不能动弹……这,就是龟息状态么?! “朕不许你死!” 暴怒的声音,剧烈的摇晃,我却是不能给他任何的回应。 “人死不能复生,请皇上节哀!” “朕为这大汉江山尽心尽力,躬耕勤勉,为何就不能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女子?!” “皇上,这只能怪她福薄,是她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真心。” …… “朕早先许你一个恩准,就是担心你性子刚直做出傻事,特意给你留了一条后路,你却果然就做了傻事!朕关你进秋萍苑,也只是想再做一次尝试,让你再给朕一次机会,你却宁死也不要朕……阴悦,你,你辜负了朕!”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难过。寻思自己入宫以来,其实日子并没有象早先想象的那般难过,而刘庄和阴丽华待我,也一直都很好。若是没有邓训,我会不会就被他打动了呢? “你要选择邓训,朕偏不让你得逞。朕要下诏,让他马上迎娶阴月雯!” 刘庄要邓训马上迎娶阴月雯?! 那原本已经变得麻木的冰冷感,竟再次汹涌袭来。我昏沉沉的脑子里也仿佛开始结冰,慢慢的变得一片雪白…… 第一二九章 关关雎鸠 一阵刺痛,犹如闪电一般,从脑海中游窜而过。余波尚未消失,又一道刺痛便接踵而至。 “嘶……”我痛得倒吸了一口气,费力的睁开了眼睛。 “悦儿,你醒了?!”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欣喜的迎上前来,在床旁一坐下,便抬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模样,这声音,好熟悉,好亲切,我却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自己是谁。悦儿,是我的名字? 皱眉寻思,我发现自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偶尔游窜过一两个破碎的画面,却怎么都连缀不起来。我越是用力的想,脑子就越昏沉。怎么会这样?! 放弃了徒劳的记忆搜寻,我无奈问道:“你是谁?” “悦儿?”那妇人闻言却是目光一暗,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你,你连娘都不记得了?!” “娘?”我茫然看着眼前捏着手绢抹着眼泪的妇人,她哭得竟是那般伤心,眉眼间全是担忧和焦虑。 我忽然眼眶一酸,两行泪水便滚落出来,我这是怎么了,居然连自己的娘都认不出来了。 “苏夫人不要担心,小姐刚刚苏醒,恢复记忆还需要一段时间。” 一道低沉的劝慰在耳畔响起,我诧异侧目,便见一位白髯老者侧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他面前的小木几上搁着一个打开的红木匣子,里面密密排列着长短不一银光闪亮的针具。 我垂眸一看,便发现自己的手臂之上,林立着一排细密的银针。方才感觉到的那阵刺痛,原来是他在替我施针? 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何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我这是怎么了?” 闻言,我娘与那位大夫对视了一眼,随即便对我道:“上个月,你失足跌了一跤。头磕在了石头上,昏迷了过去,甄大夫说……说你可能会丢失一些记忆,没想到你却连娘都……” 话未说完,我娘便再次哽咽。 我明白过来:原来,我是跌倒伤了脑子,丢失了记忆!难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姐不必担心,只要慢慢将养,以后会慢慢恢复的。”姓甄的大夫宽慰我道。 我转眸打量四周。式样古朴的桌椅茶几、木屏窗棂,以及床旁正缓缓舒展着淡白烟雾的重檐熏笼,竟没有一件东西在我脑海中存有影像。我便越发的感觉迷茫起来。 甄大夫却对我娘道:“小姐清醒过来了,我就可以开始汤药调养,再加上药熏和针灸搭配着,再过个小半月就能下地了。” 我娘一边抹着泪一边起身对甄大夫施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这份恩情我们母女铭记在心……” 甄大夫也忙站起身来:“苏夫人客气了,老夫既是受人所托,自当竭尽全力。” 随后,甄大夫将我身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用干净的白棉布替我包覆手臂后,他便收起针匣。到临窗的木桌前写了方子,递给我娘道:“小火煎煮,每日三剂。” 我娘忙忙点头:“嗯。我马上叫人去取药。” 我娘送甄大夫出门后,一个端着木盆的绿裙姑娘便走了进来,她将木盆搁在床旁的小几上,抬手拧了盆里的布巾,俯身正要给我擦洗身子。一对上我睁着的眼睛,便惊得倒退一步:“啊。你,你醒了?!” “你是姐姐,还是妹妹?”看着她年纪与我相仿,进出这屋子又是这般自如,我便猜测她可能我的姐姐或妹妹。 “小姐不认得我了?”那绿裙姑娘又是一惊。 我再次检索一番,奈何那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没有她的印记,我便只能尴尬摇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我是秦珊啊。” “大夫说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记起以往的事了。”正是尴尬时,我娘便走了进来。 闻言,秦珊突然眼圈一红:“我家公子若是知道了,他……” “珊儿,这是大夫写下的方子,辛苦你去药铺走一趟。”我娘打断了秦珊的话,将方才甄大夫留下的药方递给了她。 秦珊望着我娘,脸上的神色有些错愕,随即她便将布巾放回木盆,接过药方点头道:“嗯,我这就去取药。” 秦珊出去后,我娘捞起盆里的布巾拧了水,俯身替我擦拭起身子来。 “娘,秦珊是谁?” 我娘一边替我擦拭胳膊,一边耐心道:“她是你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你们喜欢在院子里玩弹珠,去竹溪里钓青鱼……” 听娘说起我和秦珊小时候的事情,虽然脑子里没有任何影像,我的心却一点一点的踏实起来。 听我娘讲完小时候与秦珊的事儿,我意犹未尽,继续追问道:“那她方才说起的她家公子又是谁?” 我娘正在擦拭的手停顿了下来,我正感觉奇怪,便听她道:“她家公子是隔壁私塾的一位先生。” “我也认识吗?” 我娘却躬身将布巾在木盆里揉搓起来。见她不说话,我便又问道:“娘,我认识那位先生吗?” 我娘抬眉瞥了我一眼,一边拧水一边道:“自然是认识的。你这次摔倒昏迷后,就是他将你送回来的。” “哦,那等我能下地了,我就上门去给他道声谢。” 我娘却叹了口气道:“傻孩子。” 我诧异看着她,心下却有些不明白:我受人恩惠,不应该去道个谢么? 从苏醒这日开始,我每日的生活便是与针灸、薰药和苦得要命的汤汁打交道。 相较于针灸时的刺痛和薰药时的苦闷,我最最害怕的居然是喝那黑糊糊的汤药。似乎每一口,都能从舌尖一直苦进了肚腹中去。我甚至觉得,醒来就要喝这个,我还不如一直昏睡着好。 这天,我再也咽不下那深黑苦涩的药汁,秦珊一将汤勺递到我嘴边。我便故意转过头去,任凭她说着“良药苦口”这类话,我也不肯张开口。 秦珊看着我,突然道:“你要是把药喝了,我就告你我家公子是怎么套着兔子的。” 这话让我蓦的愣住,怎么听得有些耳熟? 或许是好奇一本正经的私塾先生怎么会去套兔子,我便憋着口气将汤药喝了下去。 秦珊忽然便笑了:“小姐还和以前一样啊,用这个法子就能哄住。” 我诧异看着秦珊:“你以前这么哄过我?” “不是,我是跟我家公子学的。” 我皱眉道:“你家公子……?” 秦珊却突然起身道:“我得先去把药碗洗了,这药很糊。干了后不容易洗净。” “秦珊,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你家公子是怎么套兔子的么?”我叫住她道。 走到门口的秦珊停住脚步,转回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套住兔子的,还是等你以后好了,亲口问他吧。” 这些日子里,我从我娘口中得知,我和秦珊的爹爹都是因为水灾去世的。因为家穷。秦珊小时候被她娘卖给了一家大户当丫环,我和她便再没见过面。那位私塾先生送我回来时,就带了秦珊来,让她协助我娘照顾我。我娘这才知道秦珊原来就在这位先生家里当丫环。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怎么秦珊在隔壁当丫环,我和她却好多年没见过面?我娘却又告诉我。这位先生的家原本在帝都洛阳,是后来迁居到高密来的。 这一刻,我竟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来。好去隔壁登门拜访一下那位好心的私塾先生,谢谢他的救命援助之恩。 或许是心里有了个盼头,日子也竟然过得快了许多。很快便过去了半个月,在甄大夫的帮助下,我从最初的躺着。到慢慢可以坐起,再到后来。我便能在秦珊的搀扶下,下床站立一阵了。 这一段时间,我感觉我娘的心情好了很多。自从我可以下地开始,她便和秦珊一道搀扶着我,让我跟着她一步步在屋子里练习走路。我步子不稳,走得摇摇晃晃,她便和秦珊一左一右帮扶着我。走到满头大汗时,她便笑道:“悦儿,为娘又教了你一次怎么走路啊。” 秦珊却皱眉道:“小姐重新学习走路,那读书写字呢?会不会也忘记了?” 我娘听得一怔,当即便去窗前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急切在我面前摊开道:“悦儿,你快看看,这里面的字,你认识么?” 看着她那紧张的表情,我抬眼扫过书页,随即便转过了头去。 “你,你不认识了?”我娘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摇头笑笑,随即开口吟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首《关雎》背完,我娘竟激动不已:“悦儿,一字不差啊,原来你没有忘记啊!” 我认不得人了,却居然还能背得《诗经》,秦珊也有些激动,她当即道:“再换一首看看?” 我娘忙又翻了一页道:“这一首,你背背看。” 我瞥了眼题目,转头张口便背诵起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难怪宋先生今日教我吟诵《北风》,原来他是算准了你在等我同行。” ——“你休要给宋先生抹黑。我家先生说《北风》是刺虐讽政诗,是贤者相约避地之词……” 我空旷的脑子里蓦地响起了这样两句对话,随即一道漂浮的影像从脑海中一浮而过。我不禁愣愣怔住。 “怎么了,悦儿?”我娘将书“啪”一声合上,忙忙扶住我安慰道:“背不住也没关系啊,我们慢慢来。” 我摇了摇头,接着将后面的句子也背了出来。 PS:谢谢圆子君、小叶妹妹、wuccqgy的粉红票。 第一三零章 私塾先生 我能完整背完《北风》 ,这让我娘惊喜不已。用她的话来说,我虽然不记得人和事,却毕竟没有变成傻子。 随着身体的康复,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个已经被我遗忘了的世界。 这日午后,甄大夫替我诊了脉,确定我目前的身体状态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适当外出走走有益我的恢复,我当即让秦珊替我换上外衫,下床穿了布鞋,便往门口走。 我娘忙忙拿了件披风追來:“当心外面风大,披上这个。” 虽然没有出过门,但每日听秦珊和我娘聊天,我知道现在已经是端午过后了,便笑道:“都已经立夏了,还能冷到哪里去?” 我娘一脸无奈道:“”你重病才好,小心为上,就在院子里走走。” 我点头答应我娘,秦珊便替我掀开竹帘,待我迈步走出屋子,却是愣愣的发起呆来。泥筑的院墙,竹编的篱笆,一丛丛茂密的修竹,一团团盛放的仙客来,眼前这色彩明媚的庭院景致,和我记得往日学过的诗书不同,在我的脑海里竟没有丝毫的熟悉感。 “娘,我们一直住在这里的?”寻思后,我侧首问起我娘来。 我娘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才又点头道:“是啊。” 我虽然不记得我娘和秦珊,但看见她们觉得亲切,而这处院子却让我有种陌生到茫然的感觉。 我看了好一阵,又抬头看了看薄云低浮的蓝天,便道:“今日天气晴好,我想出去走走,见见街坊邻居。” 秦珊看了我娘一眼,小心道:“小姐既是想走走,我们便陪着走一阵吧。走到街角就折回。” 我娘看着我,犹豫再三终于同意。 秦珊打开院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街巷,泥坯青瓦的屋宇连绵相接,青石镶砌的街面弯曲蔓伸,巷子在前面一个槐花伞立的大宅院前转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街巷中竟没有一个人影,我还没问出口,我娘便道:“街坊们都习惯午休,这时辰巷子里都是没人的。” 看着那株繁花密缀的老槐树。我随口问道:“”那是谁家的宅子?” 我娘道:“那就是私塾先生家。” 心下一动,我便抬步往那处院子走去。 “我家公子有急事回洛阳了,如今宅子里只有几个看守屋子的人。”秦珊扶着我道。 果然。这处院子大门禁闭,静寂无声。唯独那树白绿相间的槐花,开得热闹,引得金翅的蜜蜂往来奔忙,嗡嗡作响。 出来一趟。却居然一个邻居也没见到,我在街巷里走了一小段,便恹恹回了自家院子。 于是,在我崭新的记忆中,这是一座安静得恍若梦境的小城,疏离而淡漠。不是我想象中那种熙攘往来、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 而我也有些奇怪。为何我会以为自己住在一座喧嚣的城中呢? 我娘每日从早到晚都守护在我身旁,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让我也有些诧异。从家里清简的陈设来看,我们不像是那种闲富人家,却为何从未听我娘提及生计。 这一日,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娘,我们家种地么?” 我娘一怔:“不种啊。怎么问这个?” “那我病了这么久,家里靠什么维持?” “家里开了个喜庆铺子。有些积蓄。你病了后,铺子我托给一个姐妹在打理,悦儿不用担心家里的用度。” 我便略略感觉心安。 这以后的日子,甄大夫只是每日上午过来一趟,替我诊脉针灸。午后,我娘便陪我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些刺绣。我娘绣的都是百子图、连理结这些婚庆用品,想必是店子里用的东西。我看着觉得有趣,便也拿了竹綳子跟着绣起来。 手拈针线的感觉让我感觉熟悉,也让我空茫的心多了丝安慰,我一绣起来便不舍得丢手。而手里的花样刚刚有点模样,秦珊便感叹不已:“小姐居然也能绣得这么好啊!” 女子不都是从小要学绣工的么?为何秦珊这么惊讶? 我娘笑道:“你小时不爱绣工,没想到这一病了,竟还喜欢上了。” 我一脸愕然:“那我小时喜欢些什么?” “你喜欢四处跑着玩,上山下河,翻墙爬树,还喜欢蹴鞠,像个男孩子似的,静坐不住的,只如今这般模样,我才觉得自己是养了女儿……” 秦珊在一旁捂嘴笑道:“小姐,我们小时候除了打架打不过张小山,蹴鞠比男孩子们还厉害呢……” 我望着秦珊,不解道:“我们既是最好的朋友,你为何一直叫我小姐?” “小时是小时,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我若不遵规矩,以后怎么改得了口?” “以后还需改什么口?”我有些诧异,听我娘说来,我们也不过是开了家商铺的丰足人家而已,她受私塾先生委托来帮忙,却一直以丫鬟的身份自居,殷勤侍候,这怎么说得过去? 秦珊却转移了话题:“隔壁的柳婶刚送了篮新摘的瓜果来,我去洗了来尝个鲜。” 这却是继私塾先生后,我听到的又一个邻居。我便顺口问起柳婶家的情况。我娘说柳婶是替私塾先生扫洒院子的,家在巷子尽头,自己还在城外种了两亩地,经常会送些瓜果给街坊邻居尝鲜。 竟又说到了私塾先生。说起来,这位好心的私塾先生,我醒来也快一个月了,却还一直没有见过。 这天午后,我娘在屋里用炭盒熨烫绣好的物件儿,我看天气晴好,便让秦珊端了刺绣篮子,去院中花树下的石桌椅前绣连理结。 眼看一日日热了起来,我也已经从夹衣换成了单层襦裙。绣了一阵,秦珊便搁下花綳子道:“有些口渴,小姐你等着,我去沏壶茶来。” 我点点头,继续埋首行针走线。 这时,院门突然“嘭嘭”扣响。我愣了愣,搁下花綳子,起身去开了门。 “悦儿!” 院门之外,立着个白衣翩然的男子。那张轮廓清俊的面庞上,带着清澈温暖的笑,竟像是一缕初日的晨光,直直投射进我的脑海深处,又似春风拂过,将我迷雾一般看不真切的记忆吹开了一线清明。 我手扶院门,怔怔愣住。有浮叠的影像,在脑海中轮番掠过,可速度太快,我竟抓不住看不清任何一幕。 “呃……”心下一急,一股刺痛窜过脑海,我抬手抚额,忍不住一声轻吟。 “悦儿?”男子眉目一紧,急行一步,一把扶住我的手臂。 我身子一僵,慌忙退开一步。男女有别,此人怎么这般无礼? “公子请自重……” 男子的手怔在半空,他愣愣看着我,眼眸中尽是疑惑和探询。 “公子,你回来了?”身后传来秦珊略带惊讶的呼喊。 我一怔:原来,他就是秦珊的主人,隔壁的私塾先生?! 男子却当即皱眉问道:“珊妹,悦儿她……” 秦珊几步走上前来:“小姐她醒来后,连蘅姨都不记得了……” 男子那好看的墨眉便皱作了一团:“甄大夫怎么说?” 秦珊看我一眼,抿唇道:“大夫说慢慢会恢复。具体的,公子可以亲自问问他。” 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我只觉得自己好亏,怎么偏偏就踩了石头跌倒,好好的把记忆弄丢了。这么好看的男子,我却不知道他是谁,我与他有过怎样的过往…… “小姐,这便是我家公子。”秦珊似才想起我,忙忙介绍道。 秦珊的介绍如同没有介绍,我茫然看着面前的男子,出言问道:“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看着我,愣了好一阵,才又郑重了表情,抬手揖礼道:“在下邓训,小字平叔,家中排行第六。” ”邓公子,护送之恩我一直未能当面致谢,请受我一拜。” “大恩不言谢。”我正欲屈膝施礼,邓训却突然抬臂扶住了我的手,不让我拜下。 我蓦地怔住。 邓训直直看着我,一字字笃定说道:“流光易逝,悦儿,不准再忘了我。” 这句话,霸道之中,又带着一丝恳求,那道专注深邃的目光,一直望进我的心底,无端让我的心跳也奔跑起来。 “是邓公子来了?”我娘闻声走了出来:“有话何不进屋坐下谈,立在门口,岂不惹人注目?” 这语音和声调竟是格外冷淡,不是她一惯的语调。我跌伤后,不是邓公子发现护送回来的么,我娘为何用这样的语气对恩公说话? 邓训却似并未在意,他放开我,转身朝我娘躬身郑重施礼道:“小侄见过伯母。这些日子伯母照顾悦儿辛苦了。” 我诧异望着邓训,他这番口气,竟像是他才是我的亲人,本该由他来照顾我一般。我心下忽而生出一丝疑惑:莫非,我跌倒之事,与他有关?我娘也是因此才对他冷颜以对? “照顾我自己的女儿,有何辛苦?”言罢,我娘又淡淡道:“邓公子请。” 邓训点点头,转首看着我,唇角勾起一丝清浅温暖的笑意:“我能进去坐坐么?” 我看得脸一红,慌忙侧身让开:“邓公子请进。” 第一三一章 纨绔公子 在客室里落坐后,秦珊便将刚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邓训很自然接过茶杯,轻啜一口道:“伯母,这处宅院太过狭小,不如搬去隔壁的私塾里住,宽敞一些。” 我娘冷然拒绝道:“谢谢邓公子,这处宅子虽小,住着却还适意。” 不明白我娘今日说话怎么这般冷硬,看着邓训尴尬端起茶杯啜茶,我便觉得气氛有些沉闷。 “公子出发前不是说少则三月多则五月才会回来么?”秦珊想必也是觉得气氛不好,便主动提了个话题。 邓训顺口接了话:“此事有皇上亲自过问,家中诸事又有几位哥哥打理,我便得了空闲早些回来了。” 我正寻思邓家是个什么事情居然会有皇上亲自过问,便听我娘;冷道:“大汉崇孝,未及出七,邓公子便离家出行,就不怕世人非议?” 出七?这是说七七四十九天的守灵?难道邓训家在为谁办丧事么? 果然便听邓训道:“回伯母,前日刚好出七。此次回高密,我也请了家父的牌位……” 竟是他的父亲去世了?! 我诧异望邓训,这才在他清俊的脸上看出一丝隐忍的悲伤。难怪他一身白衣,原来是在为父亲守孝。 我娘放下手里茶杯,淡淡道:“洛阳到高密,两千余里路,邓公子两三日就到了,真是神速。” 秦珊忙道:“蘅姨,我家公子的马可是日行千里的宝马……” 我娘接话道:“这么说来,却是我这婆子孤陋了。那邓公子这次回高密,作何打算?” 邓训对我娘的冷淡态度并未计较,反到正身恭敬道:“回伯母,小侄打算定居高密,将这所私塾好好办下去……” 说起私塾。我娘的脸色略略缓和了一些,主动开口问起私塾里准备开设的课程和学子们的年纪来。我知道我娘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不过是因为我爹以前也是私塾先生的缘故。 对我娘的这些问话,邓训不但听得认真,也解答得仔细,态度极是恭谨耐心。 又坐了一阵,便有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寻上门来,说是高密县丞听闻邓公子回来了,亲自率了县衙的官员上门来接风,一干人正等在私塾门口。 闻言。邓训便起身告辞。 我娘只是点头答应,却没作出要出门相送的表示,我便也只能留在屋里。秦珊看了我一眼。主动上前送邓训出门。 目送邓训往外走,我心生疑惑:这邓公子不过是一个私塾先生,父亲去世居然有皇上亲自过问,奔丧归来还居然有县丞亲自接风…… 正心思浮动,走到门口的邓训却突然停住脚步转回头来。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想给我说什么,却终究忍住,转回身大步迈出院门去了。 送走邓训,我便问我娘:“娘,这邓公子是个什么来历?” 我娘抬首瞥了眼正在关院门的秦珊。淡然道:“不过是个出身望族的纨绔公子罢了。” 纨绔公子?看邓训言行举止稳重得体,衣着服饰清朴简洁,我还真没看出他有半丝纨绔的气质啊? 我好奇道:“那他父亲是谁啊。怎么皇上都要亲自过问丧事?” 我娘叹了口气,脸色肃然道:“太傅邓禹邓大人。” 虽不认识这个叫邓禹的人,但我却知道太傅这个职位是位列百官之首的。这也难怪皇上会亲自过问丧事,那些县衙的官员对他趋之若鹜了! 在恍然大悟的同时,我也有些不解:这邓公子既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官二代。他又为何会来这个寂静的高密小城做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按照我娘“纨绔公子”的说法,他不是应该留在帝都。每日过着繁华三千、醉生梦死的生活才对么? 我娘却已起身,几步走回窗前的大木桌前,往铁炭盒里加了新炭,继续熨烫起绣品来。 看着我娘躬身熨烫的背影,我越发疑惑:我和我娘不过是开了商铺的寻常市井人家,这太傅家的贵公子又怎会与我们有所交集? 我走到木桌前继续追问:“娘,我是怎么认识邓公子的?” 我娘端着炭盒的手顿了顿,好一阵才又平推开去:“往日你也没跟我说过,我怎会知道?还是那日他将昏迷的你送回来时,我才知道他是谁。” “这么说来,我失足跌倒前后的情形,只有他知道?” 我娘点点头:“他送你回来那日如此解释,我起初是相信的。可我托人四处打听之后,才知道他是个出入青楼妓馆整日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而如今,太傅大人刚刚仙去,他守孝不足百日便仓促离家,实属不孝……” 我娘不仔细说来,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他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浪荡公子!我差一点就被他好看的皮相给蒙蔽了。 我娘又道:“悦儿,我早看出他对你存有心思。你今日既是主动问起,娘便想提醒你一句,他这样的贵族公子,我们这样的人家是招惹不起的。” 他对我存有心思?!回想起方才进门时他不避男女伸手扶我手臂,之后又威胁我不许忘了他的情形,我便警惕起来。 “小姐,我方才听蒋勇说,公子骑着朱雀千里疾奔,一回到高密,第一件事就是赶来看你。”秦珊关了院门,一走回屋子,开口便是替她家公子表起功来。 我娘瞥了秦珊一眼,不再说话,只埋首专注熨烫起绣品来。 我心下叹道:他带着父亲的灵位不远千里返回高密,第一件事不是替父亲上香祭奠,却无故跑来看我,若我没听我娘揭出他的底细,只怕此刻就会被他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这么一寻思,我便觉得此人心机叵测。我抬手摸了摸并未伤疤的后脑,心里渐渐起疑:我若真是踩着了石头绊倒,怎么身上会没有一点瘢痕? 连我自己都要疑惑这昏迷失忆之事,也怨不得我娘要多疑打听了。看来,要知道我跌倒昏迷的真正原因,还是得从他身上入手。这秦珊既是他的丫环,我与他相识的往昔,她多少应该会知道一些的。 寻思后,我便往院子里走去:“方才的连理结还没绣完,三妹来帮帮我接接线头。” 秦珊便道:“这女红费心费神,又最伤脖子,小姐大病初愈,还是要多多歇息。我家公子方才走时,还一再叮嘱我要照顾好小姐……” 看来,在秦珊的心目中,她家公子却是再好不过的人了!我无奈摇摇头,便径直往那处石凳走去了。 秦珊见状,果然便跟了上来,替我将一块软垫铺在了我先前坐过的石凳上:“日头斜了,气温降得快,仔细这石凳子坐久了受寒。” 拿起早先搁在石桌上的花绷子,我一边走线一边假装不经意问道:“你家公子是怎么认识我的?” 秦珊看我一眼,笑道:“我不过是府里的一个小丫环,公子怎么认识小姐的,我怎会知道?既然公子打算定居在高密,这往后多的是时间,小姐自己问他得了。” 秦珊这番话,竟说得这般滴水不漏。我不甘心道:“那你以前在他家见过我么?” 秦珊拿起她自己的花绷子,在我对面坐下来:“见过。” 我便来了兴致:“那你说说我们那时见面的情形吧。” 秦珊将手里的绣针扎进缎面,一面垂首拉线,一边寻思道:“我们只见过一次,那时我只觉得你面熟,却并不知道你是我小时的伙伴……” “哦?”我有些惊讶。 “我们见面那次,还是两年前的春日,你落水受寒被我家公子从水里救出来。怕你声誉受损,公子将你送到邓府的夏宅里养病。我是那天半夜被公子从府里带去夏宅照顾你的……” 落水被救?我越发诧异,我竟是这么莽撞多事的一个人么?不是落水受寒,就是失足跌倒?! “我那次是怎么落水的?” 秦珊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不过听公子对替你看病的大夫说,好像是你和公子一起参加一位朋友的聚会,不小心从竹筏上落进了水里。” “你当时看着我面熟,也没问我的名字么?”想起秦珊照顾受寒生病的我,却不知道我是她的朋友,我就觉得这事有些糊涂。 “公子平日结交的朋友,都是洛阳的贵族公子小姐,我哪里能想到是你呢?再说,公子接我出府时就再三叮嘱,不让我将去夏宅照顾你的事情说出去,我哪里还敢多问……” “我们就见过这么一次?”我追问道。 秦珊点头道:“嗯。第二次,就是公子夜里抱着昏迷不醒的你回府,他让我打包了衣物银两,和他一道送你去吉庆堂找蘅姨。我也是见了蘅姨,才知道你就是苏悦。” 从秦珊嘴里打听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不免有些失望。 侧首望向私塾所在的位置,越过高高的围墙,那株绿白交织的茂盛槐树,正卓然盛开在金色的夕光中,间或有风掠过,拂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看来,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必须找他亲自询问了。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 第一三二章 琴瑟友之 三日后,便是私塾开课的日子。 我坐在院子里绣花,听见街巷中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好奇之下,我便立在院门口打望了一阵,却是父母牵着孩子一路叮嘱,学子拉着伙伴奔相竞逐,三三五五的往私塾去了。 我正看得眼热,秦珊便端了药碗出来:“小姐,药熬好了,趁热喝吧。” 望着那黑糊糊的药汁,我皱眉道:“我都好了,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药?” 秦珊笑道:“这个问题,小姐应该问甄大夫啊。” 说起甄大夫,我便觉得奇怪,往日这个时辰,他早来给我诊脉了,今日却迟迟不见踪影。我该是有多无聊啊,每日待在家里,连见见大夫对我来说都是件值得期盼的事情了。 午后,秦珊替我研了墨,我坐在院中石桌上描画新的花样,甄大夫便和邓训一起来了。 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我便只能任由他们立在桌旁看我刚画了一半的荷池鸳鸯图了。 “苏小姐真是手巧,这对鸳鸯画得很是传神!”甄大夫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赞道。 邓训却只是专注看着纸面,并未出声。从他的表情上,我看不出他对这画的任何看法。 我娘闻声迎了出来,给甄大夫打过招呼后,她看了邓训一眼道:“听街坊说私塾今日开学,邓公子怎么有空过来?” 邓训便躬身施礼道:“小侄今日过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向伯母禀报。” “哦?那就屋里坐下谈吧。”我娘的态度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我娘将两人引往客堂,秦珊便忙忙去端茶倒水。 知道甄大夫过来是要替我诊脉,我便搁了毛笔跟了进去。 我娘和邓训已经分别在主宾位上落座,而甄大夫则按照惯例坐在往日替我诊脉的那张几桌前,我便主动上前将手腕搁上桌面去。 室内一时安静无声,全都静静看着大夫和我。 不知是什么缘故。甄大夫今日诊脉的时间比往日都长。好一阵后,他才松开我的手腕,长出了一口气。 “甄先生,悦儿恢复得怎样?”却是邓训第一个问出声来。 “脉息稳固,血脉通畅,就身体来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是留在高密,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甄大夫这是要走?”我娘诧异道。 邓训便转首对我娘道:“小侄正要给伯母禀报此事。最近洛阳传来喜讯,甄先生家里新添了孙子,先生便打算搬回洛阳去了。” “恭喜甄大夫!”我娘忙忙向甄大夫道喜。 “呵呵。同喜,同喜。”甄大夫笑容满面,心情极是舒畅。 我娘却又一脸愁容道:“只是。悦儿记忆尚未恢复,你走了,这往后的治疗怎么办?” “苏夫人放心,关于治疗的事情,我已经给六爷详细说过了。我走之后,他会接替我为苏小姐诊治……” “邓公子?!”我娘一脸诧异:“邓公子他……” 不但是我娘感觉诧异,就是我也十分诧异。这纨绔公子难道还会医术? 甄大夫却又道:“依照苏小姐现在的情况,已经可以停服汤药了,剩下的治疗,便是帮助她恢复记忆。而此事。由老夫来做,还不如由邓公子来做有效果……” 在我娘一脸错愕中,邓训再次躬身道:“这便是小侄要给伯母禀报的第二件事。” “你能有什么法子帮悦儿恢复记忆?!”我娘对邓训的不信任表现得毫不掩饰。 邓训便道:“私塾刚刚复课。这一批里我招收了六名女学生,我想聘请悦儿做女先生,与我一同教习孩子。” 我娘匪夷所思道:“让悦儿教孩子?” 甄先生点头道:“六爷说的办法或许可行,让苏小姐多接触外面的人事,或许能刺激她恢复记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教孩子?”我慌忙起身道。且不说这个法子能不能帮我恢复记忆,眼前最大的问题是我没有能力教孩子。我不想做这误人子弟的事情。 邓训转首看着我:“你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诗书、绘画,不都是好好的么?” 我娘似被这一唱一和的两人说动,竟也点头道:“这么说来,到也可以试试……” “小姐画的花样可好看了,正好可以教孩子们绘画啊。”秦珊竟也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再转首看甄大夫,他也是捋须含笑点头道:“六爷昨夜已经把详细的课表都列出来了,苏小姐不妨尝试一下,我相信此事既有益你恢复记忆,也对孩子们有益……” 这么说来,我还真的要做女先生? 邓训果然是有备而来,甄大夫的话刚一落地,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绘有格子的宣纸递给我道:“这是下一月的课表,根据你的恢复情况,我会每月做一次调整……” 我接过课表一看,顿时傻了眼。课表是每五日一个教学循环,每日按时辰分为不同课时,除了经书、礼制下标注的授课先生是他外,诸如琴、棋、书、画这些课程下,写的名字居然都是我。 “这么多课!你打算每月给我付多少佣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邓训看着我,唇角慢慢勾起一丝浅笑:“你想要多少?” 看着那双温润含笑的眼眸,我却怔怔愣住了:我从没做过先生,也不知道那些雇佣先生每月的月薪是多少,还真不知如何回答。 似看出我的为难,邓训又道:“既然你还没想好,那就先欠下吧,待以后累积多了,我一次支付。” 秦珊却笑道:“公子好大方,你就不怕小姐日后提出一个巨额数字,你支付不起么?” “不怕。债欠多了,她便不会忘了我。” 我的心不由自主便跳快了一些。转眸看向我娘,却见她的脸色冷清如霜。我顿时有些惭愧:怎么一对上那双桃花眼。我就忘记了娘的叮嘱呢? 商议完此事,甄大夫说自己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还有些行礼没打包完毕,就先告辞了。见甄大夫离开,邓训也说私塾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便与甄大夫一道离开。 目送邓训和甄大夫走向院门,我方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说,忙忙追上前去:“等等。” 邓训停住脚步,转回身来:“悦儿可是想起了什么?” “你要我给孩子们教授琴艺,我却是一个曲子都不记得。如何教他们?” 邓训深邃的眼眸直直看着我,直看得我感觉心慌,他才又启唇道:“课程下月才开始。这之前,我会帮你复习。” 却不知道,邓训每日帮我复习的时间,是定在私塾放学后。 傍晚时候,我们刚吃罢晚餐。那名叫蒋勇的青衣男子便敲响了院门,说是他家公子在等我去复习琴艺。 听完蒋勇的话,我娘便皱起了眉头:“你家公子为何不来这里帮悦儿复习琴艺?” “回夫人,我家公子说这处院子太狭小,放两张琴只怕有些拥挤,再则也担心练琴吵着夫人。夫人若是不放心。也可以随小姐一起过去坐坐。”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娘便不好再干涉。她只是让秦珊替我拿了披风,叮嘱我早去早回后。便由着蒋勇和秦珊将我带去隔壁的私塾了。 往日散步,几乎每日都是走到这处院子的大门外便折返回去,今日却是第一次走进这幢宅子。和旁边那些泥坯青瓦的院子全然不同,这处宅子圆木为柱,方木为梁。飞檐斗拱,雕栏画栋。就连地面也是用雕凿得方正均匀的石条铺筑而成。 看惯了自家宅院低矮简陋的门户,突然见着这般高端大气的院子,我便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纨绔公子的气息。跟着蒋勇和秦珊一路穿过前庭的宽阔甬道,顺着游廊又走了许久,才终于看见了那株伞立中庭的大槐树。 槐树之下的木桌上,早已放置着两张七弦琴,一身白衣的邓训正手握书卷,一脸闲适的靠坐在椅子上。薄薄的夕光越过院墙投照在他身上,将他清俊的五官镂刻得分外清晰深刻。 看着花树下的这个优渥公子,我心下便生出一丝感慨:若是没有他那位高权重的太傅老爹,他这般年纪,又哪能住得起这样的宅院,过得起这样悠闲的生活? “公子,苏小姐到了。”蒋勇上前躬身禀报。 邓训闻言放下手里的书卷,起身迎上前来,他抬眼望了望我身后,笑道:“你娘居然没跟过来?” “居然”?他的意思是我娘本来应该跟来的么? 秦珊便道:“勇哥哥把话说得那么绝了,苏夫人怎么好意思跟来。” 邓训便点头道:“不错,有进步。” 蒋勇忙忙躬身道:“是公子教导有方。” 为何复习琴艺一定要撇开我娘?听着这几人的对话,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当一般。 邓训将我引到琴桌前坐下后,自己在对面的七弦琴前落座后道:“这两张琴,是同一个师傅用同一棵桐木斫造的,一名子夜,一名疏桐,一个琴音低沉,一个琴音清越,最宜合奏。” 我抬手抚过自己面前的琴弦,一阵清澈明净的琴音便滚落而出。我不由赞道:“音色纯正,是张好琴。” 邓训望着我道:“悦儿可还有记得的曲子名?” 曲子名?我搜寻一番记忆,最终无奈摇摇头。 “那我先奏一首,你找找感觉。”说罢,邓训修长的指节便落上了琴弦。 琴弦铮铮,低沉呜咽,仿似有风从远处拂掠而来,由远及近。初至耳畔,又是几道颤音混入,宛如风过松林,飒飒清清。片刻后,风声便越发激越,掀动万千林木,此起彼伏…… PS:感谢laura0968的打赏。 第一三三章 道貌岸然 明明是初夏温暖的黄昏,我却宛如独坐在深秋日暮的松林,听闻耳畔松涛阵阵,直觉心有戚戚,凉意飕飕。 我不禁黯然吟道:“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 邓训闻言一滞,指节在琴面停住,那沉郁苍茫的琴音便嘎然而止。 “你怎么不弹了?”我诧异道。 邓训望着我,眼眸中泛起一丝异样的神采:“你来接着弹。” “我?” 邓训点点头。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看着他那殷切鼓励的眼神,便迟疑着将指头按上了琴弦。一瞬间,却不知那谱子是从何而来的,我居然就接着他方才停住的琴音,梦游一般的弹拨起来。 和子夜低沉苍郁的音色不同,疏桐的琴音清越澄澈,仿佛那阵穿掠松林的山风突然变小了,林间的光线渐渐明丽,四周呈现一片幽谧宁静。 邓训望着我,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浅笑。他的手指再次落上琴弦,沉郁与清越便混响成一片。两琴呼应,高低互补,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琴音犹如不绝于耳的风声,带着磅礴汹涌的力量,带着灵动轻逸的温存,掠过松林,缠绵交织…… 一曲弹罢,望着对面那张含笑不语的俊颜,我犹如怔在梦中,竟是痴痴傻傻,恍恍惚惚。 “没想到小姐的琴技如此高超!” 直到端着茶盘的秦珊出言赞道,我才惊醒过来。 “你如何知道我会弹这个曲子?”我询问邓训。 邓训接过秦珊递来的茶盏,起身放到我的面前:“你们学堂里教琴艺的那位柳先生,也是我的先生。” “原来,我们是师兄妹?”我诧异道。 邓训落座后摇头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好界定。” “不太好界定?这是什么意思?” 邓训从茶盘上端过自己的茶盏,娓娓道来:“教我们琴艺的,都是柳先生。我们勉强可以算作师兄妹。可教我角力的耿夔先生,却是教你角力的越先生的先生,从这一方来说,你应该是我的小师侄……” “角力?”我没听错吧?! 邓训象是看到了我心所想,突然笑道:“你没听错,你不但会角力,还擅长箭术。而你箭术的启蒙先生,说起来,正是不才在下。所以,我们也算是师徒关系。” 师兄?师叔?师父?我彻底晕菜了。我和他的关系,果然混乱得离谱。我只觉自己头脑中一团黑线乱窜,怕那没由来的头痛突然来袭。我便赶紧放弃要理清这层关系的想法,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他说的“角力”之上。 若说我娘因为开了商铺,家里有些积蓄,送我去学了琴棋书画这些富家小姐们的必修课,我还勉强能够理解。可她怎么还送我去学了角力和箭术这些男子才学的技能?! “怎么,你不相信?”邓训皱眉问道。 怎能不信呢?方才自己莫名其妙就在他的引导下奏出了一曲《风入松》,很明显,他对我的了解,显然比我对自己的了解更多。 想起一直困惑于心的问题,我便直接问了出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邓训俊逸的脸上突然便显出几丝难言之隐的尴尬来。他抿唇愣了愣。随即侧首对秦珊道:“你去后院帮我看看朱雀的食料都吃完了没?” 秦珊一怔:“朱雀不是有勇哥在照料么?” “咳咳……”邓训屈指抚唇,呛咳一声道:“蒋勇毕竟是个粗疏男子,哪有你照料得仔细。你去看看,我放心些。” “哦。”秦珊带着满面的诧异之色,放下茶盘去了后院。 “怎么,你不想让秦珊知道?”见秦珊走远了,我便轻声问道。 “你看出来了?” “我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来!” 邓训便朝我凑近了来,一脸关切道:“我不过是为了你的面子。才故意支开她的。” 我错愕道:“为了我的面子?” 邓训点点头,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便好奇的向他凑近了去。 邓训便道:“我们认识那一日,你梳着个羊角小辫,穿着件粉色小裙,一个人爬在地上自言自语的玩弹珠……” 看来秦珊讲得不错,我小时确实很喜欢玩弹珠,只是她说我每次都是输给她的,这让我有些不信。 我望着邓训,饶有兴致的听他讲述我小时的事情,心下不断憾恨自己将这些事儿都忘记了。 “那时,你才不过六岁,却居然敢惹比你大的……孩子,看着你被……那大孩子欺负,我便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然后你就记住我了……” “六岁我们就认识了?”邓训的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只当他是在边回忆边讲,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我的年纪上。 邓训忙忙点头道:“嗯,六岁就认识了。时光蹉跎,你马上都十六岁了,却还没嫁出去,这都怪我……” 原来认识这么多年了啊?难怪他对我这么了解!可是不对啊,既然我们六岁就认识了,我娘却怎么不知道我和他是怎么相识的?还有,我年过及笄没有出嫁这事,怎么要怪他呢? “我没嫁出去,和你有什么关系?”总归是失忆了,脑子不太灵光,有些问题一问就问出格了。等这句话一说出口,我顿时就后悔了:作为一个知书识礼的闺中女子,我怎能在男子面前这般不矜持不沉稳?! 邓训却一脸沉痛道:“都怪我没及时娶你啊。” 我的心猛的一跳。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和他的距离,居然近得呼吸可闻,气息交织,竟是这般让人慌张。 我慌忙坐直了身子,想掩饰一下自己此刻的不淡定,便伸手去端桌几上的茶盏,不料仓促之下。我竟失手打翻了茶盏。那青瓷茶杯在桌几上骨碌碌转了一圈,便混合着滚烫的茶水畅快的奔向地面…… 我不禁抬手捂住耳朵。可预期的茶杯碎裂声并没有传来,邓训只是一弯腰一抬手,那茶杯便稳稳落进了他的掌心。 “不用这么激动。我会等你想起我是谁了,再去向你娘提亲。”邓训将茶杯轻轻搁回桌几,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又转首朝后院喊道:“珊妹,茶水洒了,拿个抹布出来清理一下。” 感觉秦珊先前并没有走远,邓训的话音刚落。她便拿着块抹布小步跑了过来。我那一番原本想回敬给邓训的话,便被生生堵在了嘴里。 我只能选择腹诽:难怪我娘说他是个纨绔公子!他居然胆敢这样无耻的调戏待嫁闺中的本小姐,好不放肆无礼!就我娘现在对他的看法和态度。他还妄想求亲?!…… “在想什么?” “什么都别想。”我赌气道。 “嗯?别想什么?” “我,我是说什么都没想。”我发现自己气急之下竟然口误,当即便羞红了脸。 “瞧你这气嘟嘟的模样,还说什么都没想?”邓训的脸上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就在我忍不住要当着秦珊的面发作时。他却又收敛了表情,一脸严肃道:“不浪费时间了,我教你一首新曲子。” 想着自己今日过来的主要目的是复习琴技,我便努力压下被他调戏捉弄的那股火气,放平了心态,跟着他专心学起琴来。 邓训先是将曲子完整演奏一次后。再又分节替我讲解弹奏技法。学了一阵,我便确认这应该是自己没有学过的曲子,因为那些陌生的音符如同我第一次打量自家的宅院一般。全然不知道锅碗瓢盆柴米油盐放置的位置。 从申时一直学到酉时初,我对这曲子刚刚有点感觉了,邓训却起身道:“今日就学到这里,我送你回家。” “不如将最后一段学完再回去?”往日天天闷坐在家里,甚是无聊。今日能跟着他学习新的曲子,我兴致正浓。 邓训抬眼望了望西天那片绚烂如锦的云霞。勾唇笑道:“再晚些,只怕你娘就要翻院墙来找你了。” 我相信我娘确有这个可能。毕竟,在她的眼里,邓训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浪荡公子。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无端就浮出他在青楼之中偎红倚翠的景象来,我顿时便觉得此人面目可憎,龌蹉不堪了。 邓训突然停住收琴的手,诧异道:“不过是要送你回家,怎么咬牙切齿的?你若是不怕你娘担心,我很高兴你留宿于此……” “公子身为私塾先生,自当注重为人师表的礼仪廉耻。就算我们自小相识,你这般说话却也太过失礼失仪。看在你曾有恩于我的份上,我今日暂且原谅你,若是再有下次,就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我原本是想捡了桌上的茶杯砸将过去,可一想到他方才接茶杯时的敏捷身手,便审时度势的换了种讽谏的策略。 果然,闻听我一番语重心长的劝慰后,邓训当即便严肃了脸色,躬身施礼道歉:“苏先生教训得及是,邓某谨记在心。” “悦儿,时辰不早了,明日再复习吧。”这边邓训刚刚躬身认错,那边蒋勇便带着我娘走进院子来了。 邓训抬首瞥我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颇有先见之明的笑意。我无奈摇摇头,转身对我娘道:“邓公子正要送我回去呢。” 邓训上前向我娘恭敬问好后,便道:“今日复习成果不错,通过琴音刺激,悦儿今日已经回想起一些往事了。” “哦?真的么?”我娘顿时面露喜色。 这厮真能撒谎,我所知道的往事,什么柳先生,什么英雄救美,还不都是他告诉我的么? 邓训却一本正经点头道:“在我演奏《风入松》时,悦儿就想起了我曾经点评这首曲子时用过的句子。” 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飗?这是邓训往日说过的话?我不禁一怔。 我娘喜不自禁:“这么看来,邓公子想的这个法子真的管用?” 邓训与我娘又聊了一阵如何帮我恢复记忆的事后,便谦逊恭敬的将我娘和我送出了私塾。看着这厮在我娘面前这般遵节守礼,我脑子里突然便跳出几个斗大的字来:道貌岸然! 第一三四章 郊野牧童 之后的半个月里,每日申时学堂一放学,我便被蒋勇接到私塾里,按照计划跟着邓训复习琴棋书画这些课目。 也很奇怪,我完全没有把握之事,在他的引导鼓励下,总会展现出一个令自己也惊叹的结果来。面对自己不断被他开发出来的新技能,我震惊不已:我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居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果然也如他所说,我还会角力和箭术。 当我用一把一石重弓,抬手便将百步之外房梁上的一只鸽子射下来后,我在邓训赞许的目光下,第一次感觉到了自信。我相信自己能够当好私塾的女先生。 这日,在商议完次日我就正式给孩子们行课之事后,邓训突然道:“我以前还教过你剑术,要不我们过两招找找感觉?” 我还学过剑术?虽然有些惊诧,但习惯了被自己无所不能的技能震撼,我几乎没有多想便点头答应。 邓训让蒋勇取来两柄薄窄的长剑,随手抓了一把便朝我扔来。眼见那长剑扑面而来,我只是一个滑步倒腕,便将长剑稳稳接住。 “你攻我防。若你能在十招内制住我,我可以给你十个提问机会。”邓训定下了比试条件。 与邓训相处,除非是我特别问起,他一般不会主动说起我们以前的事情。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把他的记忆强加给我,要让我自己慢慢回想,慢慢分辨。 今日他既然开口许下十个提问机会,我便想努力一搏。 不待他说开始,我手腕一抖,便直直向他刺去,他却只是侧身一闪,便轻松避开。一招失算。我便急速移步,举剑横扫,他却竖剑一档,化解了我的进攻。我越发急切,手中的长剑频频出招,斜刺、横劈、竖挑,直舞得我自己都眼花缭乱…… “……八、九、十。到了!” 邓训的剑招数完,我却连他的衣袍边儿都没挨着一下,更别说赢得那十个提问机会了。我失望不已:原来,我也不是什么都学得好。 邓训转身递了茶盏给我。笑道:“你的剑术是我教的,输给我也很正常。这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左手持剑,还是那个条件,你要再试试么?” 怎么不试?我当即将茶盏搁下,抓了剑便朝他砍去。邓训慌忙用左手抓了桌几上的剑,反手格挡。 毕竟他是左手。应对的速度比右手要慢一些。我不给他适应的机会,接连三个狠招便扑了上去。前两招,他都灵活避开,唯独最后一招他的左手还没倒转过来,我的长剑便直逼他的前胸。 情急中,邓训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还真想杀了我不成?” 我怔怔愣住:“你。你以前也说过这句话?” “你想起了?”邓训眸中闪过一丝喜悦。 我右手一松,长剑“铛”的一声坠落在地,在邓训欣喜探询的目光中。我顺势贴入他的怀中,在他愣怔之间,反手便卡住了他的脖子。 “我赢了。五招之内就制住了你。”我展颜一笑。 邓训脸上浮起一丝苦笑:“这是美人计么?” 我一愣,方才觉得自己与他这般姿势,有些暧昧不清。当即松手退开一步。此时,落日迟迟。一片橙红的夕光铺满了整个庭院,让我感觉自己的面皮有些发烫。 邓训又道:“说好是比剑,你用擒拿技制住我,不能做算。” 不作数便不作数吧,此刻我只想仓惶而逃。 辞别邓训,走出私塾后,我有些惶惑:我那原本空荡荡白茫茫的脑海中,不知何时起,竟装满了他的影子。 待走进自家宅院,看见在庭院中晾晒衣物的我娘,我便又镇定下来:一定是我接触的人太少,所以脑子里就只有这几人的影像。 第二日卯时我便起了床,梳洗后用过早餐,仔细挑选了件青色素裙换上,便振作了精神去往私塾开始我的执教生涯。 走进巷子,我便远远望见一身白衣的邓训负手立在私塾门口。薄雾散尽,晨曦初照,他高颀的身影越发显得卓然清俊。过往早起的街坊都在向他打招呼,他则面带微笑,一一颔首回礼。这模样,还真有些为人师者的朗朗风姿。 “邓公子早!”我也走上前去,如街坊一般问好。 邓训瞥我一眼,笑道:“苏先生早!” “学生们来了么?” “快到了。” 我便和他一起立在私塾门口,等候学生入塾。很快,三三两两的学生便从巷子两头走来,到了私塾门口,见着我们都无一例外躬身施礼:“邓先生早!苏先生早!” 邓训则微笑着一一给学生们点头还礼。 “他们怎么都知道我啊?”我惊讶问道。 “早几日前,我就给他们说过聘请苏姓女先生的事了。” 待十五个孩子全部入塾,我便在邓训带领下,正式与孩子们见面。这些孩子年龄不等,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从衣着打扮便能看出,几乎都是出身市井贫寒人家的孩子。若非日后我在街巷中见到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我还以为高密城中住的都是清贫人家呢。 有了邓训前期的铺垫,孩子们对我很是欢迎。为了拉近与他们的距离,我第一堂课教的是绘画。毕竟刚开始接触绘画,我不要求他们懂得那些深浅浓淡的点染笔法,只想让他们喜欢上纸笔,喜欢上用线条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寻思后,我便给孩子们下发了纸墨,让他们画出自己的家。 我在课室里行走,看见有个孩子的画很奇特,空旷的画纸上,只有几个大小堆叠的圆圈圈,既象是几个圆芋头,又像是垒在一起的几块鹅卵石,我好奇问那个长得圆墩墩的小男孩画的是什么。他便告诉我他画的是阿爹和阿娘。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 还有个瘦瘦的小姑娘,在纸上画了好多糖葫芦。我俯身问她为什么画糖葫芦,她说她的阿爹是卖糖葫芦的,看见糖葫芦就到家了……看着这些笨拙童稚的小手,勾勒着一条条简单粗疏的线条,我不禁被他们天真的想象打动。 让孩子画过自己的家后,我又让他们一个个拿着自己的画作,上台给大家介绍自己和家人。起初,孩子们还有些害羞。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在我的鼓励之下,大家慢慢就放开了。 画圆芋头的胖男孩叫丁卯。家住城南,阿爹开了屠宰铺子。 画糖葫芦的瘦女孩叫尹颐,家住隔壁的铁匠巷,阿爹在卖糖葫芦。 将一头水牛认作家人的陈知,家在城郊七里外的河崖村。为了读书,寄住在城东开裁缝铺子的姑姑家。 …… 听他们一一介绍之后,我也将这些孩子认得七七八八了。 说起来,这第一堂课我什么都没教,可孩子却都十分高兴。下课的钟点敲响了,他们依然不舍得搁下画笔离开课室。 下课后。我便发现邓训立在课室门口。他给我递上凉好的茶水,笑道:“我以为你会给孩子们认真讲解调墨、运笔、晕染这些基础知识,没想到你却用的懒人教学法。一堂课几乎都是孩子们在说。” “这样可以吗?”我对自己的教学方式不太确定。 “很好,孩子们会喜欢上绘画这种表达。” 得到邓训的认可,我便放松下来了。以后的绘画课上,我不但让孩子们自己想象画面,还鼓励他们彼此间用图画来交流。最有趣的是一次课堂上。丁卯和陈知扑在一张纸上画起了蹴鞠赛,边画嘴里还边嘀咕。虽然弄得满手满脸的墨汁,两人却斗得不亦乐乎,围观的孩子们也纷纷叫好。 孩子们喜欢蹴鞠,不如带他们到郊外的河滩地真正的踢上一场?让他们在玩乐的同时,认真观察人物和景致,再回到客堂,他们对线条便会有新的认识。 心下这么寻思后,我便找邓训商议,他当即便赞同了我的想法。 只是,带孩子出私塾,需要告知孩子的家人。蒋勇带着邓训和我写下的十五封亲笔书函,花了两天时间才将此事通知到每位家长。 那一日,孩子们齐齐换上紧身衣裤,带着爹娘为他们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囊,早早来到私塾。在我和邓训的带领下,一行人出城往东,徒步行走了六七里路,来到蒋勇事先查看过的一处平坦河滩地。 在那片长满青草的河滩上,邓训将男孩子分为两组,为他们讲解了蹴鞠的游戏规则后,便带着他们在滩地上奔逐起来。几个女孩子在旁边看着眼热,我便要邓训重新分组,将女孩子也分别编进两支队伍里。 我的话刚说完,丁卯和陈知这几个大点儿的男孩子便不同意,说女孩子会拖后腿,不跟她们玩这个。 没想到这俩熊孩子还欺负女生,义愤之下我便豪言壮语道:“谁说女孩子拖后腿?我就比你们邓先生还玩得好。” “苏先生还会蹴鞠?”丁卯圆溜溜的小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我的脑海里虽然没有自己参与蹴鞠的影像,可我听秦珊吹嘘说我们小时在竹林里踢圆如何如何厉害,我便确信自己的蹴技不会很差。我当即皱眉道:“你们不信?” 男孩子们当即吆喝起来:“苏先生和邓先生来比一比,比一比!” 我侧首看向邓训,却见他抱臂而立,满眸含笑:“真要比么?” 我心下一横,当即道:“比就比啊。” 听我说同意比试,女孩子们便纷纷给我加起油来:“苏先生加油,苏先生加油!” 第一三五章 林风渊水 两人比蹴技,除了比远距踢射的精准度外,剩下的就是带鞠过人的传送技能了。 我看了看被邓训设在两株桦木之间的鞠门,明白要比远距踢射我的体型在力度上占不到便宜,我便提说比带鞠过人。 邓训笑笑:“你定规则吧。” 都是一帮小屁孩,让他们来做人墙拦截阵太危险了,我看了看河边茂密的桦树林,当即道:“以桦树林为拦截阵,我们谁先将皮鞠带到林子尽头,谁就胜出。” 邓训转首对身后帮忙照看孩子的蒋勇道:“把备用的皮鞠给我,你去林子尽头候着当裁决。” 蒋勇从朱雀背上驮着的布包中取出一个皮鞠,抬手扔给邓训后,便走进了桦树林。 丁卯当即解下自己的腰带,一手拎着裤子,一手将腰带横铺在草地上,一脸热切道:“这里,这里就是书河小说网,我来发令。” 旁边的女孩子看他那幅滑稽又认真的模样,纷纷抚唇笑起来。 邓训躬身将手里的皮鞠放在草地上,抬眉瞥我一眼道:“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我有些疑惑,难道以前我和他比过蹴鞠? 邓训起身道:“输了的人得为赢了的一方无偿做一件事情。” 这个就是老规矩?也还算公平,我点了点头。 丁卯当即放开了嗓门喊道:“预——备,起!” “起”字一出口,我和邓训几乎是同时带了皮鞠往林子里奔去。林间青草比外面更茂盛,还有低矮的灌木、藤蔓密集分布,在林中带鞠穿行奔跑,既要避免撞在树干上,又要避免低矮的树枝刮了脸,还要留意脚下的藤蔓草丛。比鞠场上真正的人墙拦截还要困难。 跑过一段后,我回头便发现邓训已经渐渐落在了我身后。我在心里庆幸,幸好选的是林间比赛,他个子比我高大,要不断低头俯身避让低矮的树枝,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我这一回头,便听他在后面道:“别得意,还有好一段路呢。” ——“还有好一段路呢,别以为你就领先了。” 我脑子里突然便回响起另一句话来。这也是邓训说的么?! 脑子里突然掠过一片昏黑的影像,模糊之中。似有火把游移,人声杂沓。我奔跑的脚步便不由慢了下来,难道。我真的和他比过蹴技? 我疑惑望着在林地间急速穿行的邓训,那轻敏的身影,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三五个腾跃之后便在视线中消失了。 “喂,你怎么往河边儿跑?”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左边靠河的林子里。我急忙呼喊道。 “殊途同归,我们终点见。” 只听见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人影。他或许是觉得靠河的林子灌木藤蔓少些,跑起来脚下便利,却没考虑过沿着河道会加长距离。寻思一番,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路线。决定以最短的距离冲向终点。 直跑得额头渗汗,我才喘着粗气跑出林子。一看见靠在一株桦木树干上结草环的蒋勇,便急切问道:“你家公子呢。到了没?” 蒋勇将手里的草环往胳膊上一穿,随即便将腰上系着的水囊递给我道:“还没瞅见我家公子的人影儿呢,是苏小姐你胜了。” 我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长出了口气:“你家公子好笨,以为靠河的林子跑起来容易。却没想到距离也远了……” 蒋勇笑着辩解道:“我家公子不笨。” 他和秦珊还真是一对忠仆! 我抬眉瞥他一眼,发现他又在埋首编草环。看着草环上缀着一朵朵红白相间的野花。我便来了兴致:“你编这个真好看,能送给我么?” 蒋勇顿时一脸为难道:“这个,我,我是给珊妹编的……苏小姐想要的话,让我家公子送你……” 且,不就是一个草环么,还找邓训要?我自己也能编! 想着反正也要等邓训,我将水囊递还给蒋勇,俯身摘了一大把花草藤蔓,盘膝在草地上坐下便编织起来。 一个草环还没编完,秦珊便带着学生们穿过林子过来了。 “咿,邓先生还没到么?”跑在最前面的丁卯环顾四周后,诧异道。 我站起身来:“我早先就说过,我的蹴技比邓先生好啊。” “苏先生好棒!”女生都“啪啪啪”的替我鼓起掌来。 陈知一脸失落道:“我们走路都走过来了,邓先生怎么会还没到?” 我这才觉得这厮用的时间好像太长了一些,不禁皱眉道:“难道他迷路了?” “这片林子也不算大,我家公子怎会迷路?”蒋勇当即否认。 我随口接道:“他笨嘛。” “我家公子不笨。”蒋勇固执道。 我瞥他一眼,无奈摇头道:“我去河边找找看。” 蒋勇和秦珊异口同声道:“我也去。” “我们都走了,孩子们怎么办?你们留在这里,教孩子们做草环,我去找就是了。”我将手里结了一半的草环递给秦珊。 劝住蒋勇和秦珊,我又叮嘱孩子们不要乱跑后,便沿着河边的林子寻找邓训。 往回走了不到半里路,我便看见了立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发呆的邓训。河风掀动衣袂,白衣清俊的他,远远望去还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清朗风姿。 可是,这厮在发什么神经啊?比赛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跑到河边来发呆了?难道,是他发现蹴技输给我了,在孩子们面前抹不开面子,一时想不通要跳河自尽?! 尽管,从我这个方向只能看见他的半个侧脸,但那拧结一处的墨眉和望着河水愣怔的眼神,却端端让我看得揪心。 却正在这时,他又抬步往前迈了一步。 我心下一紧,当即以带鞠射门的冲刺速度,急速向他冲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我感觉他的身子明显一僵。不待他反应过来,我迅疾将他往青石后一拽,随即便猛然发力将他往草地上撂倒。 想必我当年的角力应该是不差的,他这么高的个子居然被我这猛力的一扑,摁倒在了草地上。 我翻身骑坐在他身上,将他牢牢制住,抬头一对上他那诧异震惊的目光,便柔声安慰道:“其实,我可以跟孩子们说是你赢了。” 邓训抬手抚额,竟是一脸尴尬:“悦儿,你……” “我知道,丁卯他们都特别崇拜你,这件事确实也有些扫面子,不过,《系辞下》有云: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这是什么意思?”邓训皱眉道。 “亏你还当先生,这话就是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要……” “这和你将我扑倒在地,有什么关系?”邓训打断我的话,那道紧拧的眉峰渐渐散开,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好奇和疑惑。 “你不要想不开,跳河只会让大家更加……” “跳河?”邓训惊诧之余,唇角勾起一丝清浅无奈的笑意:“原来,你以为我是要跳河?” “你……你方才不是要跳河?”看着他的表情,我忽然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不那么自信了。 “真是个傻丫头。”邓训手臂一揽,我便被他扣进了怀中。 我原本居于上位,处在控制全局的状态,不料他却只是一只手臂,便将我钳进了怀中。我手臂撑着他的胸壁,想要坐起来,他的手臂却愈发加力,将我牢牢箍在怀中:“别动,就一小会儿。” 低沉黯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带着一丝命令,也带着一丝祈求。 如同被下了巫蛊一般,我一时竟动弹不得。耳朵贴着他的胸壁,听见薄薄衣衫下那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嗅着那混合着青草气息的淡淡体息,在骤然加快的心跳中,我竟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河水在脚下“哗哗”流淌,初夏温婉的风,“沙沙”越过桦木林,携带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携带着河水潮润的湿意,轻轻拂过面颊。望着桦木林上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我急促的心跳竟又慢慢的平复下来,变得静谧而安宁。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累了的风儿,在林地间酣睡;又仿佛奔逐的流水,在深潭中歇息。 “别急,慢慢走,小心石头!” “知道了,知道了!” 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对话,竟是丁卯和尹颐这群孩子的声音。 心下一惊,我当即挣坐起来:“是他们找来了……” “那走吧,今天的课程还没教完呢。”邓训一个翻身跃起,随即伸手要拉我起来。 看着他伸来的手,我摇了摇头,自己撑地站了起来。 邓训收手遗憾道:“方才抱都抱了,还不能拉下手么?” “邓先生此言差矣。孟子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方才我以为你要跳河自尽,事出急迫,故而置礼于义之下,见义勇为。此时已经澄清了误会,你我未婚男女,独处在外,便更应该遵礼守制。” 我一番话说完,邓训便点头赞道:“听闻苏先生教诲,邓某受益匪浅。” “公子,你没事吧?” 我们刚刚将身上的草叶、杂屑清理干净,蒋勇和秦珊便带着孩子们围聚了过来。 邓训摇头道:“没事,就是皮鞠掉进河里了,我以为能打捞起来,看了看,那水却是太急了。” 我一脸愕然:他方才立在青石上,神情那般沉郁愁结,居然就是为了一个皮鞠?! 第一三六章 危机暗伏 返回那块平坦的草地后,邓训给孩子们重新分了组,几个女孩子也加入了蹴鞠之中。看着他与孩子们在草场上奔逐的身影,我却还是心存疑惑:住那么大宅院的有钱人,居然为一个皮鞠那般伤神? 蹴鞠教学活动进行了半个时辰,在孩子们都跑出一身细汗时,邓训便宣布下课了。休息时,孩子们便自然分组了,女孩子跟着我学编草环,男孩子围着邓训跟着他学吹叶笛。蒋勇和秦珊则在河边搭了锅灶,烧了一大锅水,让孩子们就着开水吃干粮。 这一天,孩子们都玩得十分尽兴,草地拔河、林中爬树、浅滩摸蟹,就连我这个做先生的,也和孩子一起玩得不亦乐乎。直到夕阳归山,倦鸟投林,大家才恋恋不舍返回县城。 在私塾门口解散了孩子,邓训便翻身上马,说有急事要去县衙一趟。 看着邓训策马匆匆消失在巷子一头,我诧异道:“县衙这个时辰还不关门么?” 蒋勇笑道:“我家公子去了,再晚那门也是开着的。” 不就是因为他曾经有个当大官的爹么?我白了蒋勇一眼,摇头回了家。 邓训没给我说这急事是个什么事,我便也没多问。直到三日后放学的时候,我和邓训并肩送孩子们出塾,才发现院门外整齐立着几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 “公子,放学了?”为首的一位体型微胖的赭袍男子上前躬身问道。 “董明公?怎么方才不进来?”邓训大步上前迎道。 “方才见你在上课,我们不方便进来打搅。这位,是邓夫人么?”姓董的男子脸上赔笑,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番,便出言问道。 这人眼睛没问题吧,我明明未挽发髻,一身姑娘装扮。他居然能把我认做“夫人”? 我还没来得及纠正,便听邓训道:“若非家父孝期未满,董明公到可以叫她邓夫人。如今,她正替我分忧,与我一道执教私塾课业。” 这厮不是平白污蔑我的清白么?且不说他守孝未满,就算满了,我何时答应过要嫁给他? 另一位朱服男子则惊奇道:“哦,原来夫人也是私塾先生?夫人应该是我高密的第一任女先生吧?” 邓训眼眸含笑,未知可否。 “呵呵,夫人和公子志同道合。端端是一对璧人!”董姓男子捋着颏下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点头赞道。 听这两人“夫人”长“夫人”短的叫我,我当即抬眼狠狠瞪着邓训。邓训却不以为意的为我介绍道:“悦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高密县令董承董明公,这一位是县丞赵述赵明公,旁边这位是县尉孙钺孙明公……” 居然是高密的县班子来私塾指导工作?想着这几位是高密的父母官,得罪不得。我便顾大局识大体的放弃了揭穿邓训的想法,转而含笑屈膝向这些大爷们施礼问好。 见礼完毕,邓训便道:“我本说明日一早来县衙拜见几位明公,没想到你们竟亲自来了……” “怎敢劳动公子再为此奔波?我们几个今日过来,就是要当面向公子禀报此事。”董承当即躬身道。 我正奇怪什么事情需要几位县大爷向邓训禀报,邓训却毫不客气的抬手道:“那就屋里坐下谈吧。” 几位大爷抬步往私塾里走。我正准备告辞,邓训便道:“秦珊采买用物还没回来,麻烦悦儿帮忙照管一下茶水。” 想想自己总归是他这私塾聘用的员工。替他的客人掺个茶倒杯水,也不算过分,我便又随他一道进了私塾。 邓训将几位大爷引进客堂落座,我便去后院烧水沏茶。 待我端着茶壶和杯子返回时,这几人却又都站在客堂之中。赵述和孙钺分手拉着一个长长的卷轴,董承抬手在卷轴上指指点点。邓训则抱臂立在中间,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见他们这般专注,我也不敢贸然打断,便将茶盘在木几上放下,静静立在一旁观看。 董承指着图纸道:“这两日我亲自带人沿河道走了一趟,大部分河堤还算坚固,只有葫芦弯和响水滩这两段损毁严重,尤其是靠近河崖村的这一处,上月下大雨就漫过一次,好在那场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邓训打断道:“我让测算一下维修河堤需要的土石和人工,数据出来没有?” 董承忙忙点头:“大致测算了一下,若是按照公子早先的想法,要在半月之内完工,则至少需要征用两千民工,需要石条六万,回填土石十二万方……” 邓训道:“只是这两段河堤,就有这么大的工程量?” “这还只是粗略估计,若是要按照公子那日的要求落实,先不说人工问题,单是采伐六万根石条这笔支出,县衙目前也承担不起。” 我此时才明白,那日邓训立在青石上发呆,是他发现了响水滩那一段河堤垮塌之事。事出紧急,也难怪他那么晚了还赶去县衙。 这高密县衙里坐了这么一大帮领了朝廷俸禄的官爷,他一个私塾先生还来操心这些事情,就不怕县大爷们背后说他多管闲事么? “河崖村有多少村民?”邓训皱眉问道。 董承一怔,随即侧首问身旁的赵述:“有多少来着?” 赵述点头道:“葫芦弯这一带是河谷地带,地势平坦,土质肥沃……” “公子问你有多少村民?”董承板着脸打断了赵述的话。 “哦,河崖村的村民是全县最多的,有一百零七户,人口达七百多人。” “有这么多?”邓训的眉头便皱得越发的紧了:“汛期即将来临,要在短时内征调民工筹集财资完成修缮,也确实有些为难你们。” 董承听了这话,便松了一口气:“难得公子这般体谅我们,当今皇上爱民如子,我们也轻易不敢征集这么大量的民工……” “修筑河堤,正是皇上爱民如子的体现。”邓训打断道:“如今的情形。须得两头并行,一方面积极筹集财资人工,等待汛期结束便开始动工,另一方面则是派专人去上游监察汛情,提前预警,一旦汛情失控,就迅速组织人员疏散村民……” “公子的意思,这河堤还是要修?”董承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邓训反问道:“明公的意思是丢之任之,不闻不问么?” 董承为难道:“不瞒公子,不是我不想修。只是这财资筹集起来确实困难。我接任县令一职后,就曾上书请求朝廷拨付专项修缮款,可是折子递上去后却石沉大海……” “董明公任县令几年了?” “回公子。过了今年八月,就刚好整整五年。” “你为修缮河堤之事上书过几次?” 董承又抹了一把汗道:“一次。” “全国各地每日递送到德阳殿的奏报,多达数百件,若是那一日正巧发生了特别的大事,皇上没来得及将奏报阅完。又或者那份折子被传递之人遗漏了呢?”邓训略作停顿,随即又道:“董明公就不能体谅一下皇上,多递几次?” “公子说得有理,是下官思虑不周。下官回去后就马上再拟奏报,火速送出。” 下官?邓训这一番话恰如上级在叱责失职的下属,也难怪董承将自称从“我”改成了“下官”。看着一脸惶惑不安的董承。我忽然觉得邓训这厮不愧是个官二代,说起话来咄咄逼人,还真有几分官架子。 原以为董承这般卑屈认错。邓训会给他一个台阶下了,这厮却又继续道:“各地都在以不同的明目申诉拨付专款,但国库有限,全额拨付的可能性不大。我觉得董明公可以考虑自筹一部分资金,先将最为危急的地段进行修缮……” “自筹资金?”董承一脸愕然。 “我不是要明公你自己出资。我往日也在朝廷领取俸禄,知道那点儿薪酬只能解决温饱。我不过是看高密在几位明公的治理下。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如今更可谓是富商云集,何不请他们行善出资,造福百姓?” 赵述当即赞道:“公子提说的这个办法不错啊,我看城南的米商崔氏,城东的茶商钱氏,城北的酒家李氏,他们都是富得流油的……” “咳咳……”一直没有出声的孙钺突然干咳了一声。 赵述当即打住话头,转首瞥向董承道:“这个,当然还得是大人说了算。” 董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却又对邓训躬身道:“公子的提议很好,我们回头仔细商议一番。” 话说到这里,邓训便也收了方才的官架子,躬身道:“那就辛苦几位明公了。他日回到洛阳,我一定将几位明公辛劳操持之事向上禀报。” “公子客气了。我们身为朝廷命官,自当替皇上分忧解难。” 见这几人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和谐友好的氛围,我便适时将茶水分倒了递给他们。 几人喝了茶水,便推说县衙里还有公务要处理,急急告辞离开了。 送走几位大爷,邓训又将蒋勇叫来询问:“我让你去寻访的那位郑卦师,可有些眉目?” 蒋勇点头道:“我昨日去城外东山上的清风观询问了,确实有这么一位姓郑的卦师,不过一个月前就出门云游了。” “他何时能回来?” “我问过了,可观里的童子说是不知道。” 邓训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凑巧?” “卦师到处都有,为何一定要找这位姓郑的?”见邓训愁眉深锁,我便插话问道。 蒋勇便道:“小姐有所不知,这位郑卦师通晓天文地理,尤其是观天象判天气,非常准确……” 我恍然大悟:原来,邓训还是在忧虑这河堤之事。 PS:感谢小叶妹妹、妃妃的粉红票,感谢绵绵云朵、安邦文文、jojo8129的打赏,谢谢亲们的支持鼓励! 第一三七章 城东钱氏 这之后,每日早晨与邓训在私塾门口会面,一起等候学生入塾时,我都不自觉会抬头望望天。若是朝阳冉冉,晴空万里,我便会松上口气,若是看见层云堆叠、光线晦明,心里便会隐隐不安。 这一日,我刚从自家院子出门,还没关注天气问题,便见一个身着葱绿裙裾的姑娘立在往日我站的位置,与邓训亲昵说着话。虽然距离不算近,但那女子脸上的笑容却比初升的旭日还要灿烂几分,让我看得有些刺眼。 待我眯缝着眼睛慢慢走近前去,那姑娘依然欢颜如花的仰望着邓训,娇滴滴道:“那就说定了哦,训哥哥。” 训哥哥?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叫他,不知为何竟被这声称呼碜得抖了一下。转头看向邓训,却见他负手点头,满目含笑,别是一番怜香惜玉的模样。 “邓先生,这位姑娘是?” 邓训闻言朝我看了一眼,随即却又是朝着那姑娘介绍道:“蕙儿,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聘请的女先生苏悦。” 那日给几位县大爷介绍我时,这厮可不是这般说的。今日对着这位青葱一般娇嫩的美人儿,他的说辞就变了。 “蕙儿见过苏姐姐。”被唤作蕙儿的女子当即朝我盈盈一拜,随即便上前一步挽住我的手,亲昵道:“那日听训哥哥说私塾里请了位女先生,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你了。” 第一次见面,她便这般缠人,着实让我意外,我想一把推开又抹不开面子,只得勉强笑道:“你训哥哥却还没正经介绍过你,不知道妹妹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我叫钱蕙。住在城东的曲柳巷,苏姐姐得空闲了就到我家来做客吧。” “我却是每日都忙得不空,谢谢妹妹的邀约了。”真心受不起这种自来熟的姑娘,我退开一步道:“学生就快到了,我还要准备教具,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我丢下这郎情妹意的两人,转身朝私塾里走去了。 片刻后,邓训带着孩子们进了课室。照例是每日的晨读,孩子们入了座位。各自摸出书本诵读起昨日教过的经书、诗篇,课室中一片书声朗朗。 我愣在讲桌前,正不知道要做什么。邓训便走过来俯身道:“你怎么那么直接就拒绝她了?” 我白了他一眼,不忿道:“她对你这么重要,你怎么不早些提醒我?” “是很重要,怪我往日疏忽了。” 我的心竟是咯噔一下,坠得生生作痛。我忙抬手扶住讲桌。 邓训却又道:“她还在后院。你不如去陪她聊聊天?” 我当即不悦道:“邓先生,还是我替你上课,你自己去陪她吧,免得我一不小心说错什么话,得罪了她。” “你会说错什么?”邓训凑近我耳边问道。 这厮实在可恶!我狠狠瞪他一眼道:“若是邓先生不怕被她误会了我是‘邓夫人’什么的,我就去陪陪她。” “那就拜托夫人替我照顾照顾她了。”邓训郑重道。 我顿时面颊滚烫。语无伦次:“你!我……” 邓训看着我恼羞成怒的模样,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正要发作,他便又凑近了道:“提醒夫人一句。她就是孙县尉那日提到的城东茶商钱氏的长孙女。她爷爷和我父亲当年是至交,他也有意要替高密百姓办些善事,夫人可不要得罪了她。” 我蓦地怔住:原来钱蕙与邓训是这层关系?! 作为高密的第一任女先生,我顿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与这些富家小姐搞好关系。若是她能说动爷爷投些钱给私塾,就有更多的孩子能来这里免费上学了。 这么一想。我便觉得那钱蕙和她的姓氏一样,变得金光闪闪了。 从课室出来。我调整了心态,嘴角噙笑往后院走去,却刚刚走到游廊转角处,我脸上的笑容便不由自主的僵住了。 “你说训哥哥是为了那个苏悦才留在高密的?” “嘘,你小点声,我也是听秦珊姑娘无意说起的。” “我爷爷一直说训哥哥是个志向远大的好男儿,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给缚住了手脚?” 邓训是为了我留在高密的?! 一片喧腾的画面在脑海中浮掠而过,我的脑袋里顿时嗡嗡作响,我不禁失力靠坐在游廊上,手扶额角,疼得一身冷汗。 “那位苏小姐,虽然长得不错,但毕竟出身寒微,哪里比得上钱小姐你?我看公子对你还和小时一般宠爱……” “训哥哥将她从洛阳带来高密,看来是真的喜欢她……再说,我也不过是商户之女,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 “钱小姐此言差矣。钱老爷和侯爷当年可是至交,虽说侯爷后来官居高位,但与钱老爷的交情从未断过。再说,如今公子也不过是一介白衣,能觅得钱小姐这样知书识礼的富家闺秀为妻,是他求之不得的福气……” 邓训图谋那钱老爷能用万贯家财行点善事,这钱老爷就图谋招赘邓训做孙女婿?果然是你情我愿,好事成双!这多话的婆子是邓训请来的媒婆么? 却正在猜想,便又有声音传来:“若训哥哥真这般想,我也不介意他纳苏悦为妾……” 纳我为妾?把我当什么人了?! 合着邓训这厮是想让我来替他招呼未婚妻不成?!只怪自己定力不足,我娘不是早就提醒我,这样的纨绔公子招惹不得么?…… 越想越头疼,我必须回去躺着休息一下。我手撑栏杆站起来,慢慢移步往私塾外走去。 却刚走了几步,便碰见从市场采买食材回来的秦珊,她一见我便丢下了手里菜篮子,上前扶住我道:“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犯乏,我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还说没事,你这脸色白得吓人!先别回去,我扶你到客房歇着,去找个大夫来瞧瞧再说。”秦珊当即搀扶了我要往客房去。 “苏姐姐,你怎么了?”身后传来一声关切的询问。 我转回头,便见一身葱绿的钱蕙与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婆子并肩朝我走来,那婆子正满眼疑惑的打量着我。 秦珊当即道:“柳婶,快来帮个忙,帮我把小姐扶到客房休息。” 原来,这婆子就是曾经给我和我娘送过新鲜瓜果的柳婶。她是每隔几日来私塾扫洒一次,我却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她相见。我忽然觉得,她这张嘴,不去做媒婆真是浪费了。 在私塾的客房里躺了不多一会儿,邓训便带着位中年大夫急急走了进来。 大夫替我诊脉一番后,说我气血虚浮,是劳累过度所致,需要静养,随即又挥笔替我开了一张调养的方剂,要我每日三剂连喝五日。 看着秦珊送那大夫出门,我便在心里骂道:庸医! 邓训却走近前来,在大夫先前坐过的木椅上坐下,一把握住我的手道:“都怪我,你身子本就没有痊愈,不该让你这般操劳。” 我瞥他一眼,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道:“怎敢怪你?不是你从洛阳将我带来高密,又怎会有我的今日?” “悦儿,你都想起了?”邓训眼中有些诧异。 “想起什么?” “洛阳那些事……” 看来,我娘还是瞒了我。若不是今日听钱蕙说起,我还以为自己一直就是生长在高密的。高密到洛阳,两千余里,邓训为何要带我离乡背井来这么远的地方? “在洛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 邓训闻言一怔,薄唇不自觉便抿紧了些。 “我其实不是跌伤的,对吧?” 邓训眸光一紧,嘴唇翕动一下,却是欲言又止。 “邓公子,我其实一早就想问你这些话了,你却总是推脱说要帮我恢复记忆要让我自己回想。比剑我虽然没能赢过你,但那日蹴鞠,你总是输给我了,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就算作是替我做了一件事了。” “悦儿,我将实情告诉你,你也未必会相信我说的。与其让你猜疑和不安,不如等你自己慢慢想起……” 我打断道:“不要找这种骗傻子的借口,我虽然失忆,却并不傻。” 邓训深深看着我,犹豫一番,终究道:“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就告诉你。这段时间,你也不用给孩子们上课了,好好养病。” 似怕我再追问,他起身说孩子们还在课室等着,转身便走了出去。 不让我上课了?是怕我来私塾影响他和钱家小姐的好事吧? 邓训离开不久,钱蕙便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见她那幅拘手拘脚的谨慎样子,我看得直起鸡皮疙瘩,便忍不住出声道:“钱小姐,踮脚走路很累吧?” 钱蕙被我的话惊得身子一抖,好一阵才回魂一般道:“苏姐姐,原来你是醒着的?” “谁说我睡了?” “训哥哥说的,他让我不要来打搅你。”钱蕙慌张道。 “那你进来做什么?” “我是想等姐姐醒了,给姐姐说句悄悄话。” 我便撑坐起来:“那你说吧。” “那个,那个……”钱蕙一时竟忸怩不安起来,一张嫩白的小脸憋得通红。 我不耐道:“你有话就直说吧。” 第一三八章 成人之美 瞥了好一阵,钱蕙才终于咬牙道:“我方才和柳妈妈在院子里说的话,苏姐姐可曾听见?” 总不能让她误会我是听了她的话气病的吧?我当即佯笑道:“钱小姐以为我是顺风耳么?” 钱蕙松了口气道:“训哥哥果然是误会我了。他以为是我多嘴说错话,把姐姐气着了。姐姐回头给他解释一下吧?” 我诧异道:“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钱蕙一怔,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最后吱唔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给姐姐说。” “你说吧。” “训哥哥小时在高密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先帝还没为邓伯父赐建这所侯府,他就住在我家里。训哥哥对我很好,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留着给我,那时起,我就很……很喜欢训哥哥了,如今……” 原来,这所私塾竟是皇上为邓禹赐建的侯府?难怪这般高楼大院气势不凡了。如今,这皇家御赐的侯府,居然被邓训用来开办免费的私塾,邓老太傅在泉下有知,会责他不孝么? 我脑子里还在做这番联想,那边钱蕙便局促问道:“姐姐,你看行吗?” “什么?” 钱蕙诧异看着我,结巴道:“姐姐……是不答应么?” 她方才直言不讳说喜欢邓训,再联想起先前她和柳婶那番对话,我便猜到她是怕我坏了她和邓训的好事。人家小两口既是青梅竹马,长辈间又是至交好友,这桩婚事合情合理,我自然得成人之美,便只能黯然道:“我答应你。” “那就谢谢姐姐了。”钱蕙说罢,朝我屈膝一礼,随即轻步走出客房去了。 目送钱蕙离开。我感觉好生疲惫,便又躺了下去。迷迷糊糊中,秦珊便端着碗汤药走进来了。一嗅到那阵钻鼻的苦麻味,我便倏然惊起:“三妹,我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 “我端的药不喝,小姐是想让公子亲自来么?”秦珊笑道。 我起身下床,躬身穿了绣鞋便往门口走:“药我是不喝的,我回家去了。” 见我开门往外走,秦珊诧异道:“小姐。你下午还有课啊?” “没了,你家公子已经辞了我了。”说罢,也不待她再多嘴。我便逃也似的出了门,沿着游廊快步出了私塾。 感觉自己没睡多久,却竟已是午时了。街巷中一片静寂,我眯缝着眼睛抬头望望中天那轮明晃晃的日头,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汗。心下感叹:这天气真是一日比一日热了。 走回自家院子,我娘正在用竹竿子敲打晾晒在院中的厚被褥。 “娘,这么热,你怎么晒被子啊?” “就是得趁这个天儿把被子晒了装箱,才不会发霉生虫啊。”我娘说罢,又诧异转回头来:“你怎么回来了。这点儿不是还有课么?” “没了,……”我出口就要说出给秦珊说的那句,心下又觉得不妥。便改口道:“我,我有点不舒服,回来休息一下。” 我娘当即放了竹竿子走过来,关切道:“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天太热了,有点中暑吧。我去屋子喝点茶水凉快凉快就好了……”我匆忙抬步往屋里走。 前脚进去,后脚我娘就跟了进来:“那我去给你煎点薄荷汤来祛祛暑。” “不用这么麻烦吧?” “不麻烦啊。这夏日天气长了。我煎一大壶来,我们娘俩慢慢喝。” 我娘去了后院厨房,我拎了桌上的陶壶给自己满了杯水。杯子还没递到嘴边,邓训便走了进来:“先把药喝了,再喝水。”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居然端着那个药碗。这厮至于么,丢下一群孩子,端着个药碗追到这里来?! 我皱眉道:“我真没事啊,为什么要喝药?” “别赌气了,先把药喝了。” “谁赌气了?”我本来觉得他冒着暑热送药辛苦,准备接来喝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乐意了。 邓训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在我对面坐下:“没赌气就好,气坏了身体我会心疼。” 这话一入耳,我便心痛了:这厮犯得着这么演戏么? “以后你每日还是按时去私塾,不用你上课,你就好好呆在客房养病,放学时你再回来,你娘也免得担心。” “都不让我上课了,我为什么还要去?” “这月还没到月底呢,你时间呆够了,我才好按月支付薪酬啊。” 这厮居然算计得这么清楚!钱还没支付就想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不要这个月的薪酬不行么?! 一气之下,我端起面前的碗盏便猛喝一气,直到那熟悉的苦味从舌尖蔓延至胃肠,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喝的不是茶水,而是药汁。 我苦得直咂舌,邓训笑着将水杯递给我:“说起薪酬,你也不用这么激动吧。” “咳咳……”一口水还没咽下去,我便被呛得直咳嗽。 邓训起身走到我背后,抬手边替我拍背边道:“有次我们在窦旭家烧烤,你被他骗着喝了一盅酒,也是被呛得这般狼狈。你喝东西时,能不能慢一点啊……” 窦旭?这名字有些耳熟。 “邓公子怎么来了?”我娘端着一壶薄荷茶出来,一见了邓训便脸露诧异。 邓训当即收手躬身道:“原来伯母在家?” “崔家今日有客,崔夫人专门着人来知会我明日再去。” 我看看我娘,再看看邓训,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娘,你去崔家做什么?” “邓公子看我每日闲得无聊,正巧崔家要办喜事,就推荐我去帮忙。” 没想到邓训居然瞒着我给我娘介绍了工作?难怪我娘今日看他的脸色没有往日那般冷淡。 我娘往桌几上放薄荷茶时,瞥见了那只药碗,当即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哦,悦儿今日有些中暑。我请大夫开了解暑的方子,熬了药送来,她刚喝下。”邓训忙恭敬解释道。 我娘看我一眼,恍然大悟道:“我就说你怎么平白就跑回家来,居然是回来躲药的?” 没想到邓训和我撒的谎还居然空前一致,话说到这里,我也只好对着我娘吐舌笑笑把这事默认了。 “我看你这阵脸色好多了,既然下午还有课,你还是跟邓公子回私塾去吧。做人先生,不能误了人家孩子。” 我诧异望着我娘。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中暑了,需要休息啊!我这脸色,是被方才那口茶水给呛成这样的好不?他不就是给你介绍了个工作么。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啊?…… 我心中一阵怨念,邓训却接了话头道:“伯母说得有道理,悦儿,我们走吧。” 看着我娘那一点都不心疼我的目光,我终究还是站起身来。百般不情愿的跟着邓训走出了自家院门。 刚走了几步,手便被邓训握住了。 “你干什么?”我猛一抽手,怒目相向。 抽开的手却再次被邓训捉住,仍凭我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在我无奈放弃挣扎时,邓训却道:“这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什么?太阳这么大,你不走屋檐下,存心是想要中暑么?” 邓训一用力。我便被他拽进了街巷边的青瓦屋檐之下。愣怔之中,我便被他这样牵着往私塾走去了。 走了一段路,我就想起先前钱蕙的请求。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小姑娘,出于道义,我也应该把话说明。我便清了一下嗓子道:“邓先生,我看你早过了婚配年纪……” 邓训闻言。墨眉微微皱起:“怎么,嫌我老了?” “哪里,公子正值青春,意气风华。我是突然觉得那钱家小姐既与你青梅竹马,你们两家又世代交好,端端是一门和和美美的好亲事……” “你想给我做媒?”邓训眸色含笑,剑眉微挑。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虽我是个女子,却也好君子之德。” 邓训唇角勾起一丝戏谑的笑意:“一定要把钱家小姐说给我么?” “你小时对她那般好,让那钱小姐情根深种。我觉得,既然人家对你动了心,你就应该对她负责……” “负责?”邓训突然停下脚步,我的手还被他拉着,猝不及防中,迈出的步子收束不住,人便失衡撞在了檐下的墙壁上。 邓训却就势欺身近前,双臂撑在墙壁上,将我牢牢圈在其中。这个姿势好迫人,端端让人有种无路可退的绝望感。我瑟缩着身子,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邓训却突然将头低垂到我耳边:“我也对你动了心,你却为何不对我负责,为何要躲我逃我?” 我蓦的怔住:我娘说过他对我存有心思,他自己也说若不是守孝未满,就会娶我为妻,可今日却是第一次听他说他对我心动。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的心便不受抑制的狂跳起来。 “你总想将我推给别的女人,上一次是朱颜,这一次是钱蕙。”邓训的唇瓣抵在我的耳畔,每一字都如同羽毛扫在我的耳膜上:“不要考验我,我的定力也未必比其他男子强……” 我愣愣望着他,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那张已经纤毫可见的俊脸,却越发的靠得近了。瞳眸已经无法聚焦,我只得闭上了眼睛。唇上突然扫过一道轻柔如羽的温热,我的身子竟不由的一颤。 一触即离,在我惘然若失中,那道柔软却再次触近,试探着,在我唇面轻扫而过,似带着询问,似带着渴求。怎会有这样的感觉?在我的愕然之中,双唇突然便被那道温柔完全包覆,犹如被点燃的一星火焰,慢慢的烧灼开来…… 我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PS:感谢圆子君的粉红票,感谢安邦文文的打赏! 第一三九章 肌肤之亲 在感觉自己被这火焰舔舐得快要闷窒之时,唇上一凉,却是邓训放开了我。 睁开眼眸,对上那一双宛如潮汐漫涌的深黑瞳眸,我无端竟感觉到了一丝害怕。仿佛自己是茫茫海天间的一叶小舟,全然不知道会被这阵汹涌的潮汐卷往何处一般的害怕。 邓训望着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我愣怔怔摇头。 “肌肤之亲。” 我原本还滚烫着的脸颊,此刻却又更加滚烫了。去死,本先生还不知道这叫肌肤之亲么? “你说心动就得负责,如今我们之间还有了肌肤之亲,你的责任就更重了。” “你,你……这分明是你强迫的,为何成了我的责任?”我明明是被他困锁墙壁,夺去清白,他却居然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这人怎能这么无耻?! “我也有责任。所以,我也得对你负责。”邓训郑重的点了点头。 望着他一副敢于担当的笃定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邓训抬头望了望屋檐外的天空,突然抿唇道:“走吧,孩子们等我太久了。” 方才这厮还说光天化日之下,他不会做什么,结果什么都做了……此刻,却又摆出了这幅为人师表的端严模样,真是伪善! 与邓训刚并肩走进私塾,秦珊便迎了出来。 “公子,你可回来了,这帮猴子都要闹翻天了……”秦珊的话还没说完,目光一落上我的脸,便一脸惊奇道:“这大夫的药不错啊,先前我看小姐的脸色那般苍白,喝了药这么快就红润起来了……” “咳咳……”我明明没有喝水。竟也被她这话呛得咳嗽起来。 邓训却是勾唇一笑:“你带悦儿去后院休息,我上课去了。” 这日之后,一回想起午后屋檐下的那般场景,我便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钱蕙小姐了。我安慰自己,总归是替她提说过了,他不答应这门亲事也不是我的错,我毕竟也不是专业的媒人,要怪,只能怪钱蕙自己所托非人。 虽然没给孩子们上课,我却和往日的作息一致。每日按时到私塾来“养病”。邓训这厮也果然无情,逼得我连连喝了那个庸医整整五日的药。但凡我要推辞,他便威胁说要替我喂药。 这事他不是说着玩的。那日我死活不喝,他竟真端了药碗含了一口药要喂给我,吓得我忙忙主动端碗。这厮却还不罢休,再次肌肤相亲逼得我将那口药咽下去了,他却还美其名曰是怕浪费了药汁。我只能暗恨自己当年角力没学好。不然这厮哪里敢这么霸道放肆?! 这日午后,私塾外突然来了三辆重檐华丽的马车。蒋勇禀报之后,邓训需要出去接待客人,才终于又将授课大权交回给我。 阔别数日的课堂之中,孩子们对我的回归兴高采烈。我抽查了孩子们的课业,发现我往日教授的课程不但没有落下。反而长进不少。这让我有些疑惑:依照这厮的精力,他完全可以把所有课程都教了,何必还要聘请我来执教。白白支付一份薪水? 跟着邓训的教学进度,我给孩子们上了一堂围棋课,专注教了两个定式后,便让孩子两人一组,结合往日的基础进行实战练习。孩子们都很专注。课室里一片静谧,只有棋子落盘的轻响。 可能是久了没上课。说了一阵话便觉得口干舌燥,我叮嘱一番后出了课室往后院走,准备去沏壶茶来边喝边督促孩子下棋。 路过客堂时,因为好奇今日来的客人是谁,我便在半开的房门外停下步子,正准备往里瞅瞅,便听见里面传来邓训喜悦的声音。 “真是太好了!窦将军素来擅长谋略,这回将滇吾那蛮子赶回了老家,他也该老实一阵子了。” “六哥,只是这回也不全是喜讯……” “伤亡很大?” “三墩子,三墩子他没能和大军一起回来……” “你,你是说窦旭他……” 窦旭?!这个名字我听过。不知为何,我的心竟是猛然一紧,仿佛这个名字与我有着不同一般的联系。 好一阵,室内才又传出一声低沉哽咽的话语:“他是窦将军麾下最勇猛的先锋,与羌王的精锐部队数次正面交锋,立下战功无数,让羌人闻之丧胆……在最后一役中,他为了救马蹄下的一个小孩,被蛮子的毒箭射伤,他忍着剧痛带领将士杀进了滇吾的营帐,俘虏了滇吾,却最终因为剧毒发作,延误救治,为国捐躯……” 为国捐躯?! 我的心陡然一落,竟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此刻,室内一片死寂,有种异样的悲伤从那半开的房门中汹涌溢出。如同四周的空气被抽干了一般,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依靠着门框,我缓缓坐了下来,但任凭我如何搜寻“窦旭”这个名字,脑海中都是一片迷茫的空白。 为何会这样难过? 为何会这样心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室内传来邓训低沉的声音:“战争虽然赢了,却是两败俱伤。武力永远不会是最好的解决手段,只有收复边民的人心,才是两族永罢兵戈的上上之策……” “种族不同,信仰各异,要收复边民的人心,谈何容易?” “事在人为。”一语说罢,邓训又是一声叹息:“只是我如今一介白衣,却也是有心无力。” “六哥,为了苏悦,你真的不打算回洛阳了?” 来的客人竟提到了我的名字,我近乎涣散的思绪便再次凝结起来。 “不回了。我既选择了要她,就不能留在洛阳了。” 这话入耳,不知何故,我竟是眼眶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滚落起来,我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听闻窦旭的噩耗伤心难过,还是被邓训的表白感动落泪…… “六哥。虽然我也觉得苏悦是个不错的女子,可你为她这样做,也未免太傻了啊。”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父亲活着时,那般宠爱于你,皇上对你也是另眼相看,那爵位由你继承才是众望所归。若不是因为苏悦之事,皇上又怎会将封地一拆三分,将毫无功绩的大哥、二哥、三哥赐封为侯?” “大哥为人忠厚,二哥勇猛善战。三哥忠孝义节,他们承袭父亲的爵位也是理所应当。” “六哥?你不觉得皇上这么三分爵位,是在变相的处罚我们邓氏一族么?一门三侯。看似宠荣之极,却不过是削权夺势而已……” “不可胡说。皇上能亲自为父亲送葬济源,亲自将父亲的画像挂入云台,且位列二十八将之首,这便是我邓氏的无上荣耀。” “六哥。你当年读书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鸿鹄之志呢?为了她,你果然便要一辈子做个甘于平庸的私塾先生么?” “八弟,你忘了父亲的遗言么?邓家后人,要效忠的不是刘氏的江山,而是父辈们用鲜血和汗水铸造的这个帝国!要呵护的也不是刘氏皇族的利益,而是这泱泱大国中的黎民百姓!” “你一介白衣。如何效忠帝国,如何呵护百姓?!” “经过父亲十几年的培植,如今朝中多的是能人志士。若是少我一个邓训,能让皇上安心理政,也算是值了。” “六哥!” “我如今的生活,不是自甘平庸,而是自得其乐。我也没有放弃往日的理想。他年若是这个帝国真的需要我,我定然鞠躬尽瘁。” “六哥……” 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我抹了一把眼泪。缓缓站起身来,却又被邓训的一句话刺痛心脉。 “事隔这么久,我第一次庆幸悦儿她失忆了。” “为何这么说?” “若非如此,她知晓了窦旭的死讯,一定伤心欲绝……” “虽是忘记了往昔,就忘记了窦旭,可是,她却也将你忘记了。” “不怕,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打动她。” 我愣愣怔住:他要用一辈子来打动我? 我不能确定自己与邓训有着怎样的往昔,但从他与来客的对话中,我却能确定自己与窦旭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从我苏醒后这些日子与邓训的相处来看,他要想打动我不难,可知道了窦旭这个名字后,我还应该被他打动么?…… 课室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我心下一惊,慌忙折返回去。进了教室,却是丁卯和陈知在为数目的事儿争吵,我抬手摁了摁有些混乱昏沉的脑袋,俯身为他们做起裁决来。 这之后的课目,我都上得有些稀里糊涂。终于捱到放学时间,我感觉自己已经有些站立不稳了。我挥手示意孩子们收拾好学具自行离开,自己疲惫的愣坐在讲桌前,不知所谓。 “苏先生,你没事吧?”尹颐背着布包站在讲桌下,一脸关切望着我。 我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你快些回家去,莫让你阿娘等久了。” 尹颐却道:“苏先生,你还是将病养好了再给我们上课吧?” 我愣愣看着这个瘦弱的小姑娘,不明白她为何要留下说这番话。 “你今日讲课,老是忘词。同一句话,你说了三次……” 我一怔:“什么话我说了三次?” “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尹颐直说了出来,却又当即安慰我道:“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是苏先生要我们牢牢记住这句话。” PS:读者亲,插播一个小广告:推荐好友令狐小样的力作《萌宠当家》,给道友一个不一样的修仙世界。喜欢仙侠的亲们可以去看看,即将完本,肥得够宰了。 第一四零章 暴雨倾城 送走尹颐,我走出课室,便迎上了邓训和一位同样身着白衣的青年公子。 邓训为我介绍道:“悦儿,这是我八弟邓拓。” 方才听他们的谈话,我已知道今日来的客人是他的弟弟。此刻正式见面,我便郑重施礼:“苏悦见过邓八公子。” 邓拓诧异的望着我,随即一脸不甘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邓训白他一眼:“她连我都不记得了,为何要记得你?” “那不一样啊,我们可是一起蹴鞠过的好搭档啊。”邓拓道。 从他们先前的对话中,我知道邓拓往日是认识我的。只是无奈自己脑海中没有关于他的记忆,也只能愣愣看着他与邓训斗嘴了。 “那窦童,你还记得么?”邓拓不甘心的问道。 窦童?听得这个名字,脑子里却兀自又浮现出“窦旭”这个名字来,心下隐隐又是一痛。 “悦儿,你不舒服?”邓训上前一把扶住我。 我疲惫点点头:“没事儿,就是有点困。” 邓训的眉心微微皱起,随即便对邓拓道:“小八,我送悦儿回去休息,你先去如意楼替我招呼着客人。” 邓拓却道:“早先不是说好带嫂子一起么?” 嫂子?我疑惑的看向邓拓。 “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回去休息。” 嫂子,这是在说我? “好,那我就先走了。”被我上下打量,邓拓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他急急告辞了便往门外走去。 邓训送我回家,静默着走了好一段路,他突然道:“窦旭走了,我也很难过。” 我闻之一怔:他知道我在客堂外偷听? “我以为你将你娘和我都忘记了。就一定也不记得他了,我还是低估了他在你心里的份量……” “窦旭是谁?”我停步问他。 邓训却愣愣怔住。他疑惑的看着我,看了好一阵,突然便抬手将我深深拥入怀中。过了一会儿,才又听他闷声道:“窦旭是我们的朋友,一个不同寻常的朋友。他和我一样,真心实意的喜欢着你。” 听着邓训低沉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早已知悉一般,除了满满的悲伤。竟再分辨不出其他感觉。 “悦儿,为国战死沙场,他不会有遗憾;有我照顾你。他不会有担忧。” 邓训慢慢的说着,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落进我的心房,将里面填得满满的。鼻头一酸,眼泪便夺眶而出,再难抑制。 邓训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似在鼓励我痛苦一场。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悦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那日在上东门的巷子里,我就带了你走,或许你就不会有这么难过了。” 不知哭泣了多久,直到听见耳畔邓训的喃喃话语。我才愣愣怔住。 “不放你走,你就不会进入军营;不进入军营,你就不会再遇到窦旭;不遇到窦旭。他就没有打动你的机会;而你心里没有他,也就不会这般伤心难过……” 原来,我和窦旭竟是这样的?难怪我会角力和箭术,原来我曾在军营中呆过。难怪我会这么难过,原来我曾被这个叫做窦旭的男子打动过…… 夕阳沉落。西天余下一片灰烬般的苍云。 望着那片沉寂无声的云,我在心里默默的与这个我想不出模样来的男子道别:“窦旭。对不起,我忘记了你……” 痛哭之后,心里变得无波无澜,一片静寂。我缓缓抬步往自家院子走去。 邓训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哭得太久,眼睛都肿了,这副模样回家去,你娘一定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确实哭得太久了,仿佛眼泪都流干了,一双眼睛又干又痛。 “我一会儿让蒋勇去给你娘说一声,就说秦珊陪你去曲柳巷钱家做客了。” 我点点头,默许了他的决定。 街巷静寂,在逆光的昏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邓训,两个携手并行的影子,一轻一重的两串足音。 返回私塾后,邓训叫来秦珊和蒋勇,仔细叮嘱一番后,便匆匆出了门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才想起他和邓拓在如意楼还有应酬。 秦珊打来热水,拧了布巾替我敷眼睛。我却是哭得太累了,一仰躺在客房的枕头上,便沉沉睡了过去。 梦境之中,我坐在一个盛满了星星的湖岸边。如镜的湖泊上,倒映着两个影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我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我费力的埋下头,努力想要看清自己身旁的那个影子,却突然失衡栽进了湖中…… 沁凉的寒意袭来,我抱着手臂猛然惊醒。 客房中间的木桌上,灯烛的光焰在微微跃动。紧闭的窗户外,传来一片铺天盖地的“唰唰”声。愣了好一阵,我才听出那是暴雨冲刷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 下雨了?! 我倏然惊起,一个翻身跳下床来,赤足奔向窗户。只微微拉开了半扇窗户,一股带着泥土腥味的潮气便钻入了口鼻,随即一道携裹着雨沫的的大风袭面而来,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之中,突然惊起一道强光,天空被这道光撕扯得支离破碎。霎时间,“轰隆隆”的雷声便接连炸开,惊天动地,震得我手中的木窗都在“吱吱”作响。 我慌忙关上窗户,在屋里好一阵摸索,才找到火折子将灯烛点燃。我找了防风罩刚将烛火笼上,房门便吱嘎一声从外推开。 “小姐,你醒了?”却是满脸水渍衣服半湿的秦珊提着风灯和一个竹篾篮子走了进来。 “这雨下了多久了?” 秦珊将风灯和篮子在桌上搁下,用衣袖抹着额头道:“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这雨来得好猛,我从游廊走过来,就淋了个半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急切问道。 “才过戌时。” “你家公子回来了么?” “刚下雨时,我就让蒋勇驾了马车去如意楼接两位公子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我要回家去看看我娘。”我转身便往外走。 秦珊拦道:“小姐,现在雨这么大,伞都遮不住的。夏天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等会儿雨停了,我送你回去。” 我迟疑了一下,秦珊便已将我的鞋子从床旁提了过来:“小姐,你身子不好,赤足踩在地上,当心受寒……” 我这才感觉到脚底一片冰凉。 待我躬身穿好鞋子,秦珊又道:“木盆里有水,小姐净了手过来吃饭吧。早先你一直睡着,我把饭菜一直热在锅里的……” 我一点儿都不饿。可是看着秦珊将冒着热气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摆在我面前,我却不好开口拒绝。接过她递来的竹筷,我假装认真的吃起来。 不知为何。听着外面的雷雨声,我感觉一阵阵的心慌。 我的一碗饭还没吃完,蒋勇便如落汤鸡一般**的推门走了进来。他抬手抹了一把尚在滴水的脸,急切道:“街面上都积起水了,公子和八公子从如意楼一出来。就卸了马车骑马出城了。公子怕小姐担心,让我先回来知会一声。” 秦珊诧异道:“怎么这个时候出城?” “公子是担心那段河堤出事。” 我不由得怔住:外面风雨交加,这个时候出城去河堤,他能看见什么?不要命了么?! “我走了,公子还让我去县衙走一趟,通知董明公赶紧派人去河崖村查看情况。”说罢。蒋勇便大步往屋外走。 “你不带个雨披么?”秦珊皱眉追上一步。 蒋勇头也不回道:“这么大的雨,雨披管什么用?” 蒋勇走后,我便越发慌张起来。心下正七上八下时。院门外便隐约传来“啪啪啪”的拍门声。 我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有人拍门,是不是他们回来了?” 秦珊侧耳聆听一番,当即道:“我去看看。” 片刻之后,秦珊回来了,身后跟着的竟然是一身透湿满脸泥污的陈知。 “苏先生。求你救救我娘……”陈知一见我就跪倒在地,一张乌黑的小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雨珠还泪水。 “你娘怎么了?”我急步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我娘临产,姑姑让我进城来请稳婆,我进城时摔了一跤,把姑姑给我的银子弄丢了,满大街的水,我在水里摸了好久也没摸到,没有银子,我请不了稳婆……” 秦珊在一旁问道:“你爹爹呢?这么大的雨,怎么让你一个孩子进城来找稳婆?” “我爹爹前几日去东海替人押送货物了,眼看我娘快要生了,我姑姑才关了裁缝铺子回村去帮忙的。今日放学回家,我才知道我娘已经生了一天还没生下来……” 我这才想起,陈知家住在城外七里的河崖村,平日上学时寄住在开裁缝铺子的姑姑家。 我转身对秦珊道:“你家公子还没支付我这月的薪水,你先借我些银两,我带他去请稳婆。” 秦珊急道:“小姐,你这身子出去怎么行?我带他去!” “你会骑马么?” 秦珊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去河崖村还有七里路,事情这般紧急,只有骑马速度最快。还是我去,你去准备好银子在门口等着我,我去牵马。” 不待秦珊点头,我便提了桌上的风灯往后院马厩走去。若不是邓训为帮我恢复记忆带我骑过一次马,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骑术原来也好得惊人。 我一进马厩,木栏中的那匹被邓训叫做“朱雀”的枣红马就兴奋起来,打着响鼻,撅着蹄子,在马圈里来回转圈。 果然是匹好马!这样的暴雨之夜,它居然还能有奔跑的兴致。 “真是个乖孩子!”我抱着马头蹭了蹭脸,随后便动手给它套上马鞍,牵出了马厩。 在私塾门口,我接过秦珊递来的银两揣进怀里,望着电闪雷鸣风雨肆掠的混乱天地,转身对陈知道:“一匹马最多坐两个人,你告诉我你家的位置,我载了稳婆直接过去。” 陈知望着我,犹豫道:“进村一直往里走,在靠近井台的第二家。” 第一四一章 荒村洪流 问过秦珊稳婆的地址后,我便翻身上马,提着防风灯冲进了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兜头而至,冲刷得头皮都有些发痛。只是一瞬间,秦珊替我准备的雨披便失去了作用,一身的衣裙再没有半丝的干爽。 住在城南的稳婆张氏早已睡下,被我强行敲开门后,她呵欠连连的摇头道:“这么大的雨出城去接生,这要命的银子我可不挣。” “张婶,这不是叫你去挣钱,是请你去救命啊!” “救命也得我自己有命去救啊。你瞧这满街的积水,河崖村地势低,指不定这时水涨多高了,这天黑路滑的,万一……” “张婶,今天这趟生意,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我早被这瓢泼大雨淋得难过,再一听这婆子推三阻四的话,心下当即就火了,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就拧住了张氏的手臂威胁道。 “你这姑娘,难道要绑了我去不成?”张氏怒道。 “说对了,我还真要绑了你去!”我手臂一加力,便将她拽起往门口走去。 张氏扭捏着身子,却是横竖挣脱不掉,便缓和了语气:“得了,得了,婆子我就走这一趟,你先松开,容我去把用具带上。” 我闻言便松了手,那张氏走进屋里,突然一个转身便想将房门掩上。我却早已料到,一只脚抵在门槛上,仍凭她怎么使力也关不上门。 “别说你关不上,就是你关上了,姑娘我照样能进得来。” 见我这般坚持,张氏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抵抗:“罢了,罢了,我就豁出这条命去走一趟。” 看着张氏穿了雨披,提了接生的木箱子一脸晦气的走出来。我不禁心下得瑟:一个市井接生的婆子,想要与在军营中历练过的女汉子我比,岂不是自不量力?! 我替张氏接过木箱挎在背上,将她扶上马背后,让她帮忙拎着风灯,自己也翻身上了马,往东城门直奔而去。 张氏好像从没骑过马,朱雀一跑动起来,她就吓得惊诧叫唤:“要命啊,这真是要命了啊……” “给我坐好了。孩子没接生出来,你想死我都不批准!”我一声猛喝,那张氏果然便安静了下来。一手抓着风灯手柄,一手死死扳住了马鞍。 城门口有侍卫拦着,说外面天黑地昏风大雨大,寻常人等不许出城。 我便出声喝道:“我象寻常人等么?!赶紧把门打开,人命关天。你耽误不起!” 那侍卫拧眉望着我,目光僵持一阵后,他终究躬身将城门拉了开来。 我策马冲出城门,沿着上次去响水滩蹴鞠走的那条路,往河崖村奔去。 朱雀确是让我震惊,若没有斗笠。要我在瓢泼的雨水中睁开眼睛尚且很难,它却居然还能在这一片昏黑的雨幕中小跑着前行。 “姑娘,这生孩子的是谁啊?”小跑了一阵。张氏突然开口问道。 “是我一个学生的母亲。” “你,你就是侯府私塾那位女先生?!”张氏有些惊奇。 “嗯。” “难怪我侄女一直夸你来着,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 “你侄女是谁?” “我侄女叫尹颐,她最崇拜的人就是苏先生你了。” 原来她竟是尹颐的姑姑?想着自己方才胁迫她的那番举止太过匪气,我便忙忙致歉道:“方才也是情急。冒犯之处还请张婶多多包涵。” “哪里,我也很惭愧。苏先生你都能以身涉险。我干了这行,还真不该有那些小计较……” 雨太大,我们聊了这几句后,便都各自保持沉默。 在雨中跑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那日蹴鞠的响水滩。此时的响水滩,早已被水淹没,再分辨不出草滩的位置,而靠近跨河石桥的位置,浑浊的河水已经漫到了马镫的位置。 “我们,还过得去么?”张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应该可以。”我心里也没底,可我一旦慌神,这张氏只怕就要折返逃命了,我便佯装镇定道。 被河水漫卷冲刷,朱雀的步子明显有些摇晃打滑,我牵着马缰,学着邓训往日的称呼道:“雀儿,不怕,慢慢来,只要过了石桥就好了。” 朱雀似听懂了我的话,减慢了步子,小心翼翼的载着我们朝石桥走去。一步一步,朱雀终于跨过石桥,踏上了一个小土坡,我和张氏竟都不约而同的吁了一口气。 翻过那道小山坡,下面便是河崖村。我和张氏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整座村子都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村中四处亮着火把、灯笼,火光倒映在浑浊的水面,浮影叠叠,整个村子便如燃烧起来了一般火光耀耀。在光影之中往来奔走的人群,呼娘叫爹,拖儿带母,一声声凄厉无助的哭泣呼喊穿透雨幕,直刺耳膜。这,分明已是一处人间地狱。 “苏先生,我们还进去么?” 张氏的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便传来“噗通”一声巨响,一阵滔天的水浪溅射而来,我们震惊转回头去,却见方才走过的那座石桥已经消失在了一片汪洋之中…… “回不去了。”我轻声道。 “走吧,既然来了,先去看看产妇。”没想到断了后路,这张氏反倒镇定起来。 村子里的积水太深,水面漂浮着各种枯枝断木,朱雀的步子走得十分艰难,我便和张氏下了马,踩着深及小腿的积水,一步步往村里走。 走了一阵,我才发现水太深,陈知告诉我的井台早已淹没在水下,根本找不到方向。 “得找个人问问。”张氏提醒道。 身边不时有人肩挑背扛的带着各种物资路过,我每每上前询问陈知的家,这些人都摆一副无暇理睬的模样匆匆走过。 连问了三五个人,一个抱着孩子匆忙出村的女子才道:“一直往前走,那株老榆树往后,门口有株枣树的那家就是。” 我躬身谢过后正要往前走。那女子又道:“前面有官爷在组织动员大家撤离村子,他们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我们去看看再说。” 走近那株枝叶挺括的大榆树,便见几个身着县衙仆役衣裳的男子,一边敲打着铜锣,一边高声呼喊:“胶河决堤,水势难控,各家各户火速收拾东西,统一迁往村北的包头山,衙门在那边设立有安置点……” 见我们一走近,那高声吆喝的男子便走过来拦道:“让你们往村北走。怎么不听招呼,不要命了么?!” 张氏上前一步道:“这位官爷,我是稳婆。是要去那边那幢屋子里替一位难产的妇人接生。还请官爷放个行。” “董大人早就下了死令,以这里为界,村人只能出不能进。两位还请速速赶去包头山!” 我当即躬身行礼道:“我知道官爷也是为我们的安全着想,只是事情紧急,我们一路冒雨从城里赶来。若是去晚了,只怕牵扯出两条人命来,还请官爷体察放行。” 一番陈述后,那位官差便有些犹豫了。 我当即保证道:“官爷放心,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开玩笑。我们去看看情况后,马上就出村。” “那你们速去速回!” 谢过官差。我们便朝榆树后那幢门口立着枣树的屋子走去。屋子里亮着灯,我将朱雀拴在枣树上,卖力敲打了好一阵房门。才有一个满面焦急的妇人来开了门。 “你,你是稳婆?”那满头大汗的妇人想必是没见过我这么年轻的稳婆,竟是一脸惊诧。 我忙忙侧身道:“这位张婶才是接生的稳婆。我是陈知的先生苏悦。” “苏先生?!竟然是你冒这么大雨来了?” 她应该就是陈知那位在城里开裁缝铺子的姑姑,但眼下也没时间来闲扯这些,我当即道:“嫂子。先让张婶去看看陈夫人吧。” 妇人忙忙点头,一边将张氏往屋里引一边急促道:“我弟妹已经生了快十个时辰了。傍晚时候孩子的一只脚掉出来了,可人就是出不来……” 我跟在后面往里走,一脚踏进门内,便是一阵水响。低头一看,我才发现屋里的水也已经漫到脚踝了。这屋子的地基本来要比村街高一些,竟然也都积了这么多水了,看来董承下令撤离村民是正确的。 张氏俯身替陈夫人检查了一番后,皱眉道:“必须将孩子推纳回去,重新将胎头倒转过来,才生得出来。” “那就有劳张婶替我弟妹施术。” 张氏却摇头道:“现在陈夫人已是筋疲力尽,外面官爷又在催促撤离,我给胎儿做倒转不难,可是得耗费好一阵功夫,若是……” “张婶,如今我弟妹命悬一线,就是胎儿保不住,也请你替我弟妹想想办法,她还有一个七岁的孩子要养……”陈嫂说着说着便哽咽住了。 我也上前道:“张婶,我们既是涉水冒险来了这一趟……” “我知道,我尽力就是。”张氏打断我的话道:“现在陈夫人体力不续,得去给她熬碗红糖参汤来提气。” 我当即道:“我去熬汤,陈嫂就留在这里协助张婶吧。” 张氏让我将肩头的木箱递给她,她从里面取出人参、红花、益母草等几味药材给我,叮嘱了一番煎煮方法,随后便铺开干净的布巾,躬身在床前做起了接生准备。 我去了隔壁的灶房,清洗了灶上的一只陶壶,将药材用刀切成细末,连同红糖等辅材一并放入壶中,一切准备好后,我才发现地上堆放的柴草全都被水浸湿了,火折子根本点不燃。 第一四二章 撤离村民 没有干燥的柴草,这救命的汤药,总不能不熬了吧? 我的视线落在了墙角的木橱柜上。 我上前将橱柜里的碗筷作料搬到了灶台上,随即抓了墙壁上挂着的斧头,“硁硁”的砍劈起来。 “苏,苏先生,你这是在……”一脸诧异的陈嫂走了进来,狐疑的看着我,不明白让我熬碗汤却为何要拆人厨房。 我手下没有停顿,几斧头下去,橱柜上层的木格便断成几块,我捡了木板道:“柴草都是湿的,只能烧这个了。” 陈嫂恍然大悟:“苏先生想得真周到。” 差不多把一个橱柜烧了一半,我才将那碗红糖参汤熬好。将汤药用陶碗盛了端进卧室,我便听见外面传来了朱雀响亮的嘶鸣声。 我这才想起,外面还一直下着雨,我应该替它找个避雨的地方才对。我将汤药递给陈嫂,急急走出门去:“我去把马牵到屋檐下,马上就回来。” 张氏手里正忙着,陈嫂便道:“要不就直接牵进屋里来吧。” “那怎么行,陈夫人还在生产呢。” 待我拎着风灯走出房门,浑身滴水的朱雀竟已站到了屋檐下。我正好奇这家伙是怎么挣脱缰绳跑进屋檐的,黑暗中便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悦儿,真的是你?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我这才发现和朱雀一道立在屋檐下的,还有全身湿透连发梢也在滴着水的邓训。原来,他也在这里。我心下一暖。 我上前将陈知来私塾求救,我带稳婆来河崖村接生的事情,简要的说了一番。 邓训急道:“那陈夫人现在情况怎样了?” “稳婆正在替她倒转胎位,估计还要一些时辰。” 邓训当即道:“我让小八送你回城。我留在这里,等陈夫人一诞下孩子。我就将送她们去包头山安置点。” 我摇头道:“回不去了,胶河桥已经垮塌了。” “桥塌了?”邓训的一双剑眉顿时皱起。 “我方才和稳婆刚从石桥上下来,那桥便被河水冲垮了……” “看来水势越来越大了,你必须马上走!我让小八送你去安置点!”邓训一把拉了我的手便往那株大榆树下走。 “不行,我要等陈夫人生了孩子一起走!”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是我将稳婆接来的,我若是先去逃命了,她就坐不住了……” “悦儿,听话。”邓训再次抓紧我的手。 我摇头道:“只有我留在这里,稳婆才能安心。” “悦儿!你留在这里,我就没有办法安心……” 天地间风雨肆掠。在风灯豆大的光焰下,邓训挂满雨水的脸上,竟流露出几分哀求之色。 这样的邓训。竟让我看得有些心痛。我抬手替他抹去眉梢一滴即将坠落的水珠,安慰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嫂子,你怎么来了?!”邓拓从榆树下走了过来,一看见我。便是一脸惊奇:“难怪六哥方才说听见了朱雀的嘶鸣,原来是你。你是担心我六哥?” “她带着稳婆来帮人接生。”邓训替我简短回答后,便又急切问道:“赵述和孙钺那边的数据报过来没有?村民撤离多少了?” 邓拓道:“差不多有一半了。做了这大半晚上的动员工作,除了那几户老顽固,大家也都意识到情势危机了,惜命的都已带着一家老小去了包头山。惜财的都还在打包装箱……” “不肯走的是哪几户?” “就是村东头土坎上的那三户。他们仗着自家的屋基比别处的高一些,死活不肯收拾东西走人。” “我去做他们的工作。你给赵述和孙钺传话,要他们带领衙役催促收拾物资的村民赶紧撤离。胶河桥已经垮塌,洪水来势太猛,这些泥坯屋扛不了不久。” “好,我马上就去。” “等等。你传了话就带几个衙役过来,这幢屋子里还有个难产的妇人。若半个时辰还生不出来,你们就先将她抬去安置点。” “好。” “还有。替我照顾好悦儿。” 邓拓正要走,邓训又补充了一句。邓拓扭头看了我一眼,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混过军营的女汉子,哪里还需要人照顾? 看邓拓匆匆离开,邓训又对我道:“答应我,遇事不可逞强。” 我难道逞强过么?但看着表情格外严肃的邓训,我却是点了点头道:“你也一样。” 邓训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他抬手替我将额前的一缕湿发捋到耳后,冰凉的手指在我耳畔略作停留,随即转身大步朝村东头走去了。 返回屋子,张氏和陈嫂正将陈夫人半扶起来,一勺一勺的喂着参汤。 “怎么样了?”我上前帮忙搀扶着脸色苍白的陈夫人。 张氏横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道:“胎位已经倒转了,现在让陈夫人服下参汤,稍事休息后再作一次试产。” 待陈夫人喝完汤药,我又按张氏的吩咐去灶房烧了一锅热水。屋里的水已经没及小腿,那个木柜没被水浸泡的部分,都已被我烧光了,眼看锅里的水还差一把火候,我便拿着斧头去卧室找木料。 却刚走进卧室,便听得外面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被震得一阵晃动。 “这,这是怎么了?”正躬身替陈夫人按摩肚腹的张氏一脸惊慌的抬起头来。 我心下一慌,当即道:“我出去看看。” 我一拉开房门,便遇到了带着一名衙役匆匆赶来的邓拓。 我急忙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是前面的一幢房屋垮塌了。这泥坯屋一泡水,墙角就软了,洪水一冲就站不住。我们得赶紧撤离村子!” “可是,陈夫人还没生出来啊……” 邓拓皱眉道:“还要多长时间?” “等等,我去问问。” 我匆匆跑进里屋询问张氏:“张婶,你看这孩子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出来?” “说不准。我以前接过的难产,有生了两日才产下的。按理说。陈夫人这也不是头胎,生起来应该很顺利的,这孩子却是个倔牛脾气,老不肯出来……” 看着脸色痛楚满头大汗的陈夫人,我无奈道:“外面已经有房屋开始倒塌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陈嫂顿时焦急道:“外面大风大雨的,这一出去,娘俩还活得出来吗?” “不出去,我们都活不出来。”张氏站起身来:“赶紧收拾东西,先撤去安置点。若是老天肯给这条命,这孩子或许能熬到安置点……” 陈嫂还在愣怔间,外面竟又传来一声“轰隆隆”的巨响。让人听得心惊胆战。 “必须走了!”张氏说罢,便躬身将木桌上依次排开的接生用具一样样往木箱里装。 陈嫂看了一眼陈夫人,抹了一把眼泪,也开始收拾床头那些给孩子准备的衣服和襁褓。 我转身出门对邓拓道:“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很快就可以走了。陈夫人没法走路。不知这马背……” 邓拓瞥了一眼我手里的斧头,当即道:“斧头给我,我把门板拆下抬上!” 用门板抬显然是上上之选。我将斧头交给邓拓,又转身冲进屋里帮忙收拾东西。 “啊——” 却正在这紧张关头,突然传来陈夫人撕心裂肺般的一声惨叫。 张氏当即惊道:“咿,孩子的头出来了!陈夫人。接着使劲儿,快,再加把劲儿……” “哇……”一声尖利的哭音在室内响起。 不过刹那间的事情。这孩子竟奇迹般的生了出来。我愣愣看着张氏双手捧着个哭得浑身通红的孩子,直觉得不可思议。 “快!苏先生,将木箱打开,把剪子递给我!”张氏托着孩子,连同血糊糊的胎盘一道移到了木桌上:“陈妹子。你赶紧打盆热水来!” 我和陈嫂当即清醒过来,开始手忙脚乱的帮张氏递东西。 待张氏麻利的剪断脐带。用棉线包扎好肚脐,陈嫂便将打来的热水端了过来,匆忙用布巾擦洗了孩子,刚替孩子穿上棉衣裹好襁褓,那边邓拓和衙役便抬着门板走进来了。 “啊,孩子生了?!”邓拓一脸惊喜。 “这孩子真是欠揍,不挨到最后一刻就不肯落地,真是苦了他娘了!”张氏将包好的孩子递给我,转身又埋首替陈夫人做产后的处理。 待张氏处理好后,邓拓便躬身将陈夫人抱上了一头搭在木凳上的门板。这边陈嫂又从屋子里找了两块油纸布来替她仔细盖好。 见张氏将接生用具收好装入木箱,邓拓主动接过箱子背上道:“我们走吧。” 陈嫂急道:“等等,我还得给孩子和弟妹找两身换洗衣裳。” 看陈嫂象个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子里东翻西找,我便将手里的孩子递给张氏道:“你们先走一步,我帮她收了东西就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收东西,赶紧走人!”抬着门板的邓训急喝道。 “外面雨大风大,没有身换洗衣裳,母子俩会风寒的。你们先走,我们马上就来。” 邓拓看了我一眼,最终抿唇抬着门板走出门去。 见陈嫂埋首在床旁的衣箱里翻找衣物,我几步走到她身后道:“让我来。” 陈嫂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一把提起衣箱,在手上一个倒转,便将满箱的衣物悉数倒在了床上。 陈嫂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忙忙将孩子和大人的衣裤各选了两套,用油纸仔细包好后塞进了布包。我想起陈夫人产后要进补,又跑进厨房,将早先腾橱柜移出来的两篮鸡蛋提了出来。 待收拾妥当,我便提了风灯催促陈嫂赶紧走人。她回头在屋子里张望了一圈,抹了把眼泪道:“嗯,走了。” 出门后,我将两篮鸡蛋绑在马背上,一手牵了朱雀,一手提着风灯,与陈嫂踩着已经深及大腿的洪水,艰难的往村子西北的包头山走去。 PS:感谢安邦文文和绵绵云朵的打赏。 第一四三章 困锁席地 “轰——” 我们走了不到十步,一声巨响传来,陈家的房子便轰然倒塌。木梁和泥墙溅起的水浪,铺头盖脸的浇了我们一身。 “不要命了么,赶紧走!”见陈嫂停步发怔,我便一声猛喝。 陈嫂醒悟过来,忙忙抬步往前走。 这之后,便不时有房屋倒塌的声音传来。头上的雨虽然小了些,但水流却越来越急,不时有断裂的木梁、椽子被水冲过来,撞得膝盖生生作痛。 “娘亲……” 耳畔依稀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哭喊,我不由得停步站住。听了一阵,却再没声音传来。我疑惑的问陈嫂:“你听见有人叫喊了么?” 陈嫂摇头道:“没有啊。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便又听道一声“娘亲”。这一次,声音比先前大了一些,依稀能辨出是个女孩子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叫‘娘亲’!”陈嫂疑惑道。 我愣了一下,将朱雀的缰绳和风灯递给陈嫂道:“你先走着,我回去看看。” “苏先生,这水越来越大了,房子接连倒了那么多,你回去很危险……” “听声音应该离这里不远,我去看看就来追你。” 我转身欲走,却又被陈嫂叫住:“苏先生,风灯你拿着,我熟悉路,能摸过去。” 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接过了风灯。往回走,四处都是房屋倒塌后的废墟,在风灯微弱的光照下,残垣断壁、木梁参差,格外惊心怵目。 走了一阵,那呼喊声却微不可闻了。 “有人吗?” “有人在吗?” 我提起嗓门高喊了两声。却没人回应。 难道先前是我和陈嫂出现错觉了?我在四周张望一圈,没发现动静,眼见洪水快要没及腰腹,脚下的阻力也越来越大,我便转身准备去追赶陈嫂了。 “呜呜,娘亲……” 这声音却在身后再次响起。我循了声音望过去,便在前方一幢倒塌的废墟上看见了一个肩膀抽动的瘦小黑影。 我忙忙提着风灯赶过去,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瑟缩在一块快摇摇欲坠的泥墙之上。 “你在等你娘?” 小女孩抹着眼泪,愣愣看着我。好一阵才又害怕的点点头。 怎么有这么粗心的娘!居然敢让孩子在废墟上等她。我抬手替她揩去脸上的一团泥垢,轻声问道:“那你娘她人呢?” 小女孩竖指朝下,指了指她站立的那块泥墙。 我蓦地惊住:她的娘亲被埋在了废墟之中?! 看着小女孩惊恐未定的眼神。我心下一痛,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你的阿爹呢?” “阿爹和哥哥挑着东西先走了。” “姐姐带你去找阿爹和哥哥,好不好?” “可是我娘亲还在屋子里……” 我鼻头一阵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我安慰她道:“明天让阿爹和哥哥来找娘亲。这里好黑,我们先离开这里。” 小女孩抿着嘴唇,犹豫了好一阵,才终于朝我点点头。 我将风灯搁在泥墙上,腾出手将她背上肩背。不料一阵大风突然吹过,风灯“啪”的一声便坠进了水浪之中。我还来不及伸手去捡起。那如豆的灯焰便被浊浪吞噬,四周彻底陷入一片昏黑。 风大浪大,我背着小女孩茫然立在一片黑暗之中。心底便涌出了一股无助感来。 黑暗中,我没办法辨别方向,只能凭直觉向我方才过来的方向走去。水下密集的瓦砾和石块,将脚底刺得生生作痛。每一步,都不能预知会踩着什么。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毅力。 为了分散被黑夜强化了的痛觉。我便和小女孩说起话来。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云朵。” “你几岁了?” “五岁。” “你家里都有谁啊?” “阿爷、阿婆、阿爹、阿娘、哥哥、阿huā、阿黄、阿果……” 前面我能听懂,听到后面就懵了。再又问了一阵,才知道“阿huā”是一只猫“阿黄”是一只狗,而“阿果”则是一只蜗牛!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答着,我背着云朵一步步朝向一个我也不确定的方向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脚快要失去知觉,我才发现及腰的水位已经退到了膝盖。 看来方向是对的,我不由得振作了精神,加快了步子。 又走了多半个时辰,视线里是一片愈加浓郁的黑暗,而脚下便踩着了草叶和软滑的稀泥。虽然步履不稳,我却长长松了一口气:我和云朵终于逃出来了。 从脚下不断攀升的坡度,我感觉这是一道山梁。一走出洪水淹没的位置,我便失去了力气,反手放下云朵后,一屁股跌坐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坐了好一阵,身旁的云朵都没出声,我侧身探手一摸,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居然躺在泥地里就睡着了。想必这个夜晚惊吓过度,她这一刻已是困到了极点。 今日这一天,对我而言,太过漫长。我抬手将一身冰凉的云朵抱进怀里,没来得及好好整理一番混乱的思绪,人便昏沉沉睡了过去。 “姐姐,醒醒!” 云朵的小手将我摇醒时,已经微亮。一睁开眼,我便感觉头痛欲裂。我手撑泥地,准备站起身来时,才发现四肢酸软,疲乏无力。想必是在这湿地上睡这一夜,着了凉。 “这里是包头山吗?”我扶额问道。 云朵摇摇头。 我拽着旁边的一株乌桕木,努力站起身来,才发现这是昨夜我和张氏进村走过的那个小土坡。土坡已被洪水重重包围,只露出不过几席大小的一块坡脊在水面。 看过四周的环境,我不禁一阵后怕:也幸好暴雨下半夜就停了,否则昨夜我们就被洪水卷走了。 坡下的村子,已是一片浩浩汤汤的汪洋泽国,暗潮涌动的昏黄浊流中,依稀能看见几幢尚未彻底倒塌的瓦屋顶,以及被洪水冲刷得歪来倒去的树木。 我愣愣看着眼前的场景,好一阵后才察觉云朵在摇晃我的手:“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阿爹和哥哥?” “包头山在什么地方?”我躬身问道。 云朵朝对面指了指,我才留意到有一座象馒头一般浮卧在泽国之上的小山包。原来,竟是我在黑暗中走错了方向! 要赶去包头山,就得再次渡过被洪水淹没的村庄。只需埋头看一眼脚下翻滚不歇浑浊如浆的黄泥水,我便没了迈步的勇气。 我失力跌坐在地上:“云朵,水太深了,姐姐也过不去。” 云朵皱眉哭道:“那我娘亲怎么办?” 人死不能复生。可这样的道理,我却不知道如何跟这个将猫猫、狗狗甚至小蜗牛也当做家人的小不点儿讲。 我长叹一口气,将她揽进怀里:“你阿爹和哥哥会去找你娘亲的,我们在这里等等,说不定洪水很快就退了……” 安抚了好一阵,云朵才止住了哭泣,沉默的偎依在我怀里。 太阳很快便钻出了云层。不知这老天究竟是在发什么气,不但雨来得猛,就连这日光,也不同寻常的暴烈。身上的湿衣很快晒干了,坡上的湿土也很快变干,而我和云朵缩身躲在那株枝叶疏离的乌桕树下,也依然被晒得头昏眼huā。 “姐姐,我口渴。”云朵象是被太阳晒蔫了的huā,歪倒在我怀里。 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同样口干舌燥。坡下就是满当当的一片黄水,可却看得喝不得。看着脚下被我们压平的一蓬野茅草,我灵机一动,伸手抠开土层,将下面的草根挖了出来。我勒去泥土,用衣袖捋得雪白后,递给云朵:“尝尝这个,很好吃的。” 云朵狐疑的看着我,我便拿了一根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云朵看了一阵,主动从我手里拿了一根,试着嚼了一下,随即便大口塞进了嘴里,边吃边道:“好吃,甜的。” 一把草根吃完,云朵抬头望着我:“我还要。” “那就一起来挖吧。” 反正困在这小土坡上,也干不了别的。挖些茅草根,好歹能解渴充饥。我便折了乌桕枝作工具,带着云朵躬身在泥土里抠挖起来。 在挖茅草根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丛野地瓜。我们将那尚未变红的青果子也一粒粒摘下来吃了。 感觉已经过了许久许久,可看太阳的位置,却还在中天。枯坐在乌桕树下,我第一次真正懂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若还记得往昔,这个无聊的时刻,我还能回味一下往事,梳理一下人生。可如今,脑子里只有苏醒后这两三个月的场景,来去回味,除了我娘和秦珊外,竟只剩一个邓训。 初见时温暖清澈的笑容,离别时意味深长的一瞥,抚琴时唇角勾起的浅笑,晨曦中清俊卓然的身影,青石上墨眉皱结的愁郁,草滩上静谧安稳的拥抱,屋檐下如火如羽的亲吻,街巷中执手并行的足音…… ——“流光易逝,悦儿,不准再忘了我。” ——“不怕,债欠多了,她便不会忘了我。” 虽然我忘记了过去,但他却低估了我如今的记忆力。我这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想要忘记又谈何容易?! 第一四四章 携手相将 “姐姐,我饿。” 看着怀里蔫耷耷的云朵,我竟再没了法子。 日头已经有些偏西,四周除了无声翻涌的浊浪,一片死寂。若是我一个人困在此地,或许我还会尝试从这混浊如浆的黄汤中泅渡到对岸去,可如今带着一个孩子,我便没有了冒险的勇气。 我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云朵乖,我们再等等,或许你阿爹和哥哥就会来找我们了……” “嗯。”云朵抿着干裂的嘴唇,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被日光蒸腾起的水汽,如同刚掀开的蒸笼,将我和云朵包裹在一股闷窒的热浪之中。和蒸笼里馒头糕点的甜香不同,这热气之中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儿。 有这么烈的日头,我以为洪水就算不能马上消退,也会被蒸发掉许多。可看一眼脚下的土坡,竟没看到水位消减的丝毫痕迹。 我有些纳闷,这雨昨儿夜里就停了,水位却为何一直不退?难道老天要看着我和云朵饿死在这形如孤岛的土坡上? 又熬了好一阵,神情恹恹的云朵终于歪头睡着了。我将她放在树下的茅草丛里,起身围着小土坡走了一圈。光秃秃的土坡上,找不到可以充饥的东西。就连那几蓬可怜的茅草,也已早被我们挖得根须尽无频临绝种了。 抬头望了眼对面那馒头一般的包头山,我突然便感觉头晕目眩、冷汗淋漓。昨夜在雨水里泡得太久,今日又在烈日下晒得太长,我已是身心疲惫、饥肠辘辘。 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我扶着乌桕树靠着云朵躺了下来。灼热的日光穿过稀疏的树枝,直射在我闭合的眼帘上,一片昏红,让我错觉自己躺在一片火焰之上…… “悦儿!” 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喊,可我却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啊!”肩头突然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禁不住叫出声来。 我猛然一下睁开眼睛,却是有人伏在我的肩头,狠狠的咬了我一口。听见我的惊叫,那人便抬起头来。 是邓训?! 四目相对,我震惊不已,从没见过如此狼狈的他:一身白衣早已被泥水污渍侵染得脏污不堪,几缕散乱的长发粘在满是泥污的脸上,皱结扭曲的剑眉下,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如此邋遢,如此潦倒!这幅模样,哪里还有半分纨绔公子兼私塾先生的气质?唔,比城里挑着竹箩卖菜的菜农都不如。 我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子,好丑!” “很丑?”邓训皱起眉来。 我点点头:“很丑。” 邓训抿紧了嘴唇,眸光瞬时变得深暗。 这就生气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啊。 “其实,也不算……”身体一轻,我突然被他猛一下拽进怀中,错愕之间,他的双唇便堵住了我尚未说完的安慰之词。 肌肤之亲! 脑子里突然闪现那日屋檐下的一幕,我心慌不已。我抬手想推开他,他却是一手紧紧搂着我的肩背,另一只手牢牢扣在我的后脑上,毫无距离的搂抱之下,我竟丝毫动弹不得。 不同于那日轻柔如羽的拂扫,此刻的他仿佛带着怒意,唇瓣携裹着火焰,肆掠而霸道的侵入,搜寻,追逐,占有,纠缠,火辣而焦灼。我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不得不与他卷裹在一处,燃烧在一起…… 天老地荒,石烂海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我如同一枚燃烧着的翎羽,与他在天地间悠游沉浮,不知所终。 “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你。” 在我情不自禁紧紧回抱住他时,那道肆掠的火焰却停息下来,在我耳畔喷吐出这样一句炙热的话语。仿佛那道火焰流进了我的脉管,滚烫的感觉直抵心房。 “当我昨夜找遍包头山见不到你时,我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变得面目可憎,我做过的每一件事都变得毫无意义。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 我仰头愣愣的望着他。咫尺之间,那深黑瞳眸中,似压抑着狂乱的风暴,看得人心惊。 “悦儿,嫁给我!” 这是一个命令的句式。他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霸道专横?!我目瞪口呆的望着他。 邓训深深的看着我,用一种奇怪的语气,一字字沉声说道:“从六岁到现在,我已经等得太久。人生短暂,世事无常,我害怕来不及得到,便从此失去。” 回想昨夜的一幕幕,我却也是一阵后怕。从未想过,那一别,就可能是阴阳两世。 “我原来骄傲的以为,自己还会有一辈子的时间来重新打动你。可经过昨夜之事,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我不能左右的变数……悦儿,过去的我,你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我都不在乎了。我要的,不是那一段记忆,只是你。” 那深黑目光中的脆弱、无奈、忧虑、恐惧,竟是那样的分明。 “嫁给我,悦儿。” “好。” 这一个字,干涩生疏得好似不是自己说出来的一般。我甚至突然感觉疑惑和迷茫,为何我就答应了他? 邓训深黑的眼眸中腾起一道璀璨的光芒,他再次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夕阳低浮在苍茫泽国的一端,橙红的光晕为天地间镀上了一层炫目的光彩。就连那无声涌动的浊浪之上,也泛滥着斑斑片片、粼粼闪闪的光泽,温情脉脉。 紧紧靠在他的怀中,聆听着胸壁下那道强而有力的心跳声,我再次感觉到了那日在响水滩感受过的安稳和静谧。那一丝疑惑和迷茫,渐渐消失无踪。 “姐姐,我阿爹和哥哥为何还不来?”云朵稚嫩的声音突然自身后传来。 我心下一惊,居然忘记了这个小不点儿。她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回想起先前与邓训肌肤相亲的一幕,我顿时面颊滚烫,慌忙一把拉开邓训的手。 邓训却镇定自若,他起身走到云朵身边蹲下,手扶着她的肩膀认真道:“就是你阿爹和哥哥托我来接你的。” “他们在哪里?” “诺,就在那边那个馒头山上。”邓训朝对面的包头山努了怒嘴,随即又道:“走吧,我们去找你阿爹和哥哥。” 云朵点点头。 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她的阿爹是谁?” 邓训点点头:“昨天夜里我就让董承彻底清点了一次人数,全村共有746人,昨夜抵达包头山安置点的有723人,失踪的23人中,有9名老人,7名妇人,4名男子,3名孩子。这3名孩子,一个是9岁男孩赵模,一个2岁女孩陈香,还有一个就是5岁的女孩云朵……” “你都记得?”我一脸惊讶。 “没办法,过目不忘。” 我以为这厮是在骄傲,可他的表情却十分肃穆。 邓训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把抱起云朵对我道:“走吧,天要黑了,水下情况复杂,我们得趁早赶过去。” 我这才留意到,乌桕树下停靠着一个满是泥泞的竹筏子。 上了筏子,邓训将云朵递给我抱着,他躬身拾了竹篙朝向包头山划去。 竹筏在浑浊的水面滑行,除了几户尚未倒塌的青瓦屋顶,我们身边还不时有猪羊的尸体、残破的衣物、折断的木梁以及木盆、木瓢这些物件掠过。 想起昨夜分别前,他说要去村东劝几户老顽固撤离的事,我便问道:“村东土坎上那几户,都撤走了么?” “他们是最后撤走的,那时水都涨到胸口了。” 我好奇道:“你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按照孔老夫子说的办法。” 我一脸愕然:“孔老夫子?” “你忘了么?子曰: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 我打断道:“村人怎么听得懂这些?” “当然不是给他们背诵这个。我只选了两条来实践罢了。” “哪两条?” “先晓之以理,再胁之以威。” 我不禁感叹:他真是没白读书啊,竟能将夫子的经书这么恰如其分的践之以行! 途径村中那株大榆树时,云朵突然指着水下道:“我娘亲还在下面……” 我和邓训对视一眼,彼此心情都异常沉重。RS 第一四五章 朱雀救主 邓训带着我和云朵赶到了包头山时,那处临时作为码头的小山坡边,有五六个身着衙役服饰的男子正在用新伐的青竹捆扎竹筏。 “六哥,你可回来了,上面都快要闹翻天了!” 邓训抱着云朵,刚刚走下竹筏,邓拓的声音便迎了上来。 “怎么回事?”邓训的眉头不自觉便皱作了一团。 “村民们不满意按户头分下去的物资,个个怨声载道,有几户还争抢起来……”邓拓一抬头,忽然瞥见了我,便惊诧诧道:“六哥,你还真找着我嫂子了?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又被他叫作嫂子。本想上前纠正他的口误,可一想起自己先前答应了邓训,便红着脸不吱声了。 “胶河桥东边的的小土坡上。”邓训简短说了一句,又拾起了先前的话题:“那董承人呢?” “董大人说回城去募集救灾物资,午后就带着赵大人坐着竹筏走了。” “他走了,上面是谁在负责安抚村民?” “是孙县尉带着几十名衙役在劝服村民。” “糊涂!” 邓训转手将云朵递给邓拓道:“这是云朵,你将她送到云大叔手里后,就带悦儿回城去。我去处理上面的事情。” “好。”邓拓点头接过了云朵。 送我回城去?我急步上前道:“我要留下来帮你。” 邓训摇头打断我的话:“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分心。还有比留在这安抚灾民更紧要的事情,需要你和小八回城去做。” 听了这句话,我便急切问道:“我们回城去做什么?” 邓训道:“昨夜我在如意楼宴请了城里的几个富商,他们也都答应了捐资用于修筑河堤。如今灾情发生了,朝廷的赈灾款短时间下不来,你和小八就去这些富商家里走一趟,请他们提前捐献义款,用于赈灾应急。” 这确实是更紧要的事情。只有救灾物资供应及时,灾民的情绪才能平抚下来。很听到这里,我便点头同意了他的安排。 邓训又道:“雨水早已停歇,洪水却并未消退,只怕是下游河道壅塞,水位很难回落。如今这安置点里缺衣少食,村民昨夜淋雨受寒,好多人都得了伤风,药材也是急需的。一旦募集到了善款,便尽快采买了物资送过来。” 说罢这番话,邓训又朝我走近一步,微凉的指节轻抚过我的眉梢,抿唇看了我许久,才又皱眉道:“悦儿,一个人的勇敢,不是随时随地去冒险。而是即便在最危险的时候,也能够让身边的人感觉心安。” 我愣愣望着他,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便转身大步往山包上的安置点走去了。 “我们走吧。”见我望着邓训的背影发愣,一旁的邓拓便催促道。 “八公子,你,你的脸怎么了?”我转回头时,目光落在邓拓鼻青眼肿的脸上,顿时吃了一惊。 邓拓顿时恼怒不堪:“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我昨夜被洪水困锁在小土坡上,与他这张大红大紫的脸能有什么关系呢? 邓拓便气鼓鼓的说道:“昨夜六哥将村东土坎上那几户人带到安置点后,就四处找你。我知道你是和陈嫂留在一起收拾东西,就带着他去找到了陈嫂询问,结果一听陈嫂说你在快要出村时又折返回去救人了,他转身便给了我一拳……” “他,他怎么会打你?”我一脸错愕。在我为期不多的记忆中,邓训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谨公子,怎么会有如此暴戾蛮横的一面? 邓拓却是愤恨不已:“我要早知道你这么不怕死,我当时就不会答应替他照顾你。” 虽然我自己并没要求邓拓照顾我,但说起来他毕竟也是因为我才挨了打,怕他就此与邓训兄弟间生了隔阂,我便抱歉道:“我那时回头去救云朵了,后来又走错了方向,没想到这事竟会连累你,真是对不起。” 提及云朵,邓拓却是一怔,长叹了一口气后,他抱着云朵边走边道:“你对不起的是我六哥和那无辜送命的朱雀……” 朱雀?我急步追上:“朱雀怎么了?” “知道你还在村子里,六哥不顾众人劝阻,当即牵了朱雀就要回村去找你。那时洪水已经涨得很高了,我和几个衙役死命拦着不让他去,他却疯了似的将我们推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举着火把带着朱雀没入滔天洪浪之中,我直后悔当时没把你绑了带走。六哥从小就是一个沉稳笃定的人,可他自从认识了你,便屡屡作出常人难以想象之事。为你辞官,为你退婚,为你离家,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我已经很难理解了,他竟还能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听邓拓描述昨夜邓训执意回村子去找我的情形,我的鼻头不由得有些发酸。“悦儿,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你。”我终于相信他说的这句话了。只是,我苏悦又何德何能,值得他为我失去这么多?” “直到寅时,六哥才一个人失神落魄的返回安置点。询问后,才知道他在村中四处找寻你时,一幢房子突然垮塌,在房梁即将砸到他时,朱雀冲了过去将他挤了开来。六哥侥幸逃脱,朱雀却被埋进了废墟……” 我听得心下一惊:朱雀没了?! “他为何要带着朱雀去村里?”愣怔许久,想起他说他带村东几户人撤离时,洪水就没到了胸口,水既然这么深了,他又为何要带朱雀进村? “知道你最后位置的,除了陈嫂就是朱雀了。他总不能带着陈嫂去冒险吧?” 原来是这样!想起往日邓训亲自料理朱雀进食的情景,想起朱雀昨夜载着我和张氏冒雨急行的模样,我便有些难过。我心下暗道:邓训这般爱马,他日自己一定要想办法赔他一匹好马。 “你可知道朱雀的来历?”邓拓突然问道。 我摇了摇头。 “六哥有次随先帝秋猎,一人射下了五只大雁,在随行的官家子弟中拨得头筹。适逢有马官禀报说西域进贡的宝马产下了马驹,先帝便将那匹马驹作为奖品赐给了六哥……” 知道了朱雀的来历,我才明白邓训平日为何将朱雀照料得那般精细。看来,这样的名马,自己想赔也是赔不起了。望着一片汪洋的村子,我只能在心底对朱雀说声抱歉了。 我们绕着山道走了一阵,进入了一片苍翠的竹林。有不少村民正躬身砍伐青竹“硁硁硁硁”的砍伐声不绝于耳。 邓拓又道:“天亮时,一直失神愣坐的六哥看见了这片竹林,便带了村民来砍竹扎筏。我以为这筏子是要用来转运村民出去的,却不知筏子一扎好,他便撑入洪荒之中去寻找你了。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老天,他居然真的将你找回来了……” “阿爹,阿爹……”邓拓怀里的云朵突然叫起来。 一名中年男子闻声便从竹林中跑了出来:“云朵!” “阿爹!” 云朵猛的扑进了那名男子的怀中。父女重逢,云大叔喜出望外,可一听说妻子被埋在了废墟之下,瞬间便又陷入了悲痛之中。 面对这样的场景,我和邓拓都深感无力,宽慰了他几句后,便返回码头,撑了竹筏回城。 返回高密时,天色已经擦黑。城里的积水已经退却,满街都是黑乎乎湿滑滑的淤泥。我急奔回家,想去给我娘报个平安,可立在宅子外敲了许久的院门,也不见我娘来应声开门。 “你母亲没在家也好,不然看你这幅模样,还不得担心死了。”邓拓安慰我一句,便劝我先回私塾去梳洗整理。 却不知道,在私塾叩门之后,应声来开门的竟是提着风灯的我娘。 “娘,你怎么在这里?” “悦儿,你怎么这副模样?!”我娘却做出了比我还吃惊的模样来。 我垂眸打量自己,这才发现自己一身的衣裙泥污肮脏不说,还挂破了好些口子,一双鞋子早已看不出原色,几个糊满泥巴的脚趾头尴尬窘迫的露出在外面…… 看着这乞丐一般的模样,我自己也是吃了一惊。先前只觉得邓训狼狈不堪,原来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 邓拓却上前一步躬身道:“原来是伯母?我是邓训的八弟邓拓,见过伯母。” 我娘转首上下打量邓拓一番,愕然道:“你们这是?” 邓拓忙解释道:“昨夜暴雨中,胶河决堤,淹没了城东的河崖村,我六哥和我去那边组织疏散村民……” 邓拓的话还没说完,我娘当即就黑了脸:“邓公子去疏散灾民,你一个女孩子跟去做什么?!你还让秦珊给我撒谎,说是去曲柳巷钱家作客了?害我半夜冒雨跑去钱家叫门,他们却说府里白日根本没有客人……你知不知道,我一个晚上都提心吊胆,心神不宁?!” 能够想象她昨夜一个人在家里会焦急成什么样子,想起邓训那句关于“勇敢”的话,我突然便领悟过来。我鼻头一酸,当即扑进了我娘怀里:“娘,是女儿不孝,让你操心了……” 我娘身子一怔,好一阵才抬手拍着我的背说:“哭什么啊,回来了就好。”(未完待续。 第一四六章 义捐善举 第二日开始,我和邓拓便分别上门去劝说富商们提前义捐善款。 也不知道邓训当日是怎么说动这些人的,我们没费多少口舌,很快便募集到了数额不小的一笔善款。只是,这些富商也都不是糊涂人,虽未明说对我们管理善款不信任,但却变相提出要有自家人监督款项的使用。 见他们这般谨慎小心,我和邓拓商议后,便成立了个款项监管会,由每位出资的富商各派一名亲信来共同管理钱物。而我们这边,考虑我娘经营过店铺,对资金管理还算有经验,就由她来负责查验复核账目,我和邓拓则负责物资采买供给。 在这个临时善款管理团队的辛苦工作下,第一批采买回来的米粮和衣物当日便送上了包头山。紧接着,我们负责采买的治疗伤风、腹泻的各类药材也随延请的大夫一道送去了包头山。 当天傍晚,邓训让蒋勇出来将安置点的情况转告给我们,并将安置点需要的物资列出清单让我们去采购。他还派蒋勇给董承送了书函,要求他火速将灾情上报朝廷,请求拨付赈灾款,同时组织衙役和守城的官兵在响水滩上游用竹木搭建一批临时居住点,准备将村民尽快转移出来。 赈灾工作有序进行着,可原本看着不少的一笔款项,经过几日的大采买后,很快便缩水到了一个令人尴尬的位置。我们再去找富商们捐助时,他们便都推说暴雨影响了生意,没有更多的周转资金了。 这日,我和邓拓又厚着脸皮去钱府拜见了钱老太爷。钱老太爷毕竟是商人,听我们陈述了村民们在临时安置点的种种困窘之后,沉声道:“我先前之所以答应带头义捐,只是看在邓家的面子上。如今。小八既又亲自上门,我也不好拒绝。我可以再捐一笔,但是我得告诉你们,赈灾是个无底洞,但凡脑袋正常的生意人,都不会无限度的往这不见回报的坑洞里扔钱。” 邓拓忙道:“不会无限度索要的,如今董县令已将胶河灾情上报给了朝廷,想必赈灾款项很快就到了。” 钱老太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摇头笑道:“你家老六是个人精,若是朝廷的赈灾款真那么可靠。他顶多是让县衙出面来拆解银两,又怎会动用私情来募集赈灾款?” 邓拓震惊道:“不会吧,向朝廷申请拨付赈灾款。还是我六哥提出的啊。” 钱老太爷叹口气道:“有没有款项拨下来是一回事,申不申报是另一回事。哎,也是我这老头操闲心了,朝廷里的事情,你们家老六比我清楚多了。你们回去吧。回头我让人将银子送过去。” 出来时,我们正好遇见了端着个红木盒子的钱蕙。想着我没替她当成媒人,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便觉得有些尴尬,故而低垂了头,迈快了步子。假装没有看见她。 谁知钱蕙却主动招呼道:“苏姐姐,拓哥哥,等等我。” 见邓拓停住了脚步。我也只得停了下来,心里却后悔不跌:早知道会遇见她,我就不该和邓拓一起来钱府。 钱蕙走上前来却道:“苏姐姐,我知道你们是来替灾民募集银子的,我这里有些首饰。平日也没怎么穿戴,就捐出来给灾民换些米粮吧。” 我诧异接过她递来的木盒。感觉沉甸甸的。打开来一看,里面竟全是珍珠扇贝、玛瑙珠翠。 我当即道:“这么贵重的饰物,妹妹还是收回去吧。” 钱蕙摇头笑道:“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们不要拒绝。若不是我娘不让我出府,我还想和你们一起去替灾民募捐呢。” 邓拓便躬身道:“难得蕙儿妹妹一片善心,我就替那些村民谢谢你了。” 我抱着盒子,也屈膝一礼:“谢谢妹妹。” 从钱府出来,邓拓便说直接去典当坊将这些首饰变现,我却突然有了个主意。既然钱蕙这样的富家小姐也想替灾民尽份心力,我们何不在这些小姐之间搞些义卖募捐活动? 寻思一番,我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邓拓。邓拓一听便大为赞赏。我们便又折回了钱府,将这个想法与钱蕙交流了一番。 钱蕙见我们去而复还,起初有些诧异,再听我说完想法后,顿时击掌赞道:“苏姐姐这个办法好啊。我可以出面邀集城里的小姐们,让大家把自己不喜欢的首饰捐献出来,若有其他人看上,就出资买下,出售的这些钱正好就募集给灾民。” 这件事很快落实下来。在我和秦珊的全力协助下,义卖募捐活动两日后便在钱府后院成功举行。城里但凡有些家底的富家小姐们都纷纷应邀前来。在义卖活动中,往日比吃比穿的小姐们个个不甘落后,纷纷掏出体己钱替自己买面子,也替灾民尽善心。通过这次首饰义卖会,我们募集到的银子又支撑了灾民们好几日的开销。 这日晚上,我和邓拓、秦珊、我娘几个围坐在灯烛下,商量借鉴首饰义卖会的模式,为城里的富家太太们再搞一次绣品拍卖会时,邓训突然回来了。 当一身褴褛的他出现在门口时,不但我娘没认出他来,就连秦珊也都捂唇惊呼。他浑身上下,除了那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一如往昔外,再寻不出半丝世家公子应有气质来。 他对着我娘躬身揖礼唤了一声“伯母”后,便匆忙道:“我先去沐浴了再过来。” 秦珊忙忙起身去后院替他准备热水。 我们几个接着商议拍卖会的事情,直到一个时辰后,才见换了干净衣衫的他走进屋来。 “怎么洗了这么久?”我站起身来。 邓训尴尬道:“太脏,先后洗了三次。若不是想着要过来给伯母道声谢,我都想泡在热水里不起来了。” 说罢,邓训果然便抬步走到我娘面前,一脸郑重的施礼道:“这些日子,伯母管理募捐账目辛苦了,我替那些村民谢谢你。” 我娘听了,慌忙站起身来:“如今我们既是这高密县的人,替乡亲父老出点力也是应该的。要论辛苦,你一直留在包头山安抚村民,这却是真的辛苦了。” 见两人说话这般认真客套,我便拎了陶壶倒了杯热茶给递给邓训道:“都是自家人,干嘛把话说得这般客套,都坐下说话吧。” 这话一出口,我便感觉我娘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的脸一红,慌忙侧身问邓训:“你晚饭吃了没有?” “秦珊正准备着呢。”说罢,邓训接了茶杯在桌前坐了下来。 瞥见我们放在桌上的策划方案,邓训专注看了一阵,便抬头问道:“这是谁的主意?” 邓拓笑道:“上次的首饰义捐和这次的绣品拍卖,都是嫂……苏小姐想出来的。” 邓拓每次叫我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的在人称上卡一下,我娘狐疑的目光便转移到了邓拓脸上。 “真是难为你们了。”邓训说这番话时,目光却是定定落在我的脸上,直看得我有些心慌他才满足移开。 邓拓问道:“六哥,你今日怎么突然回来了?” 邓训抿了。茶道:“傍晚时候跟董承几个去响水滩看了看临时居住点的修建情况,顺便就回来换身衣裳。” 我便问道:“还得回去吗?” “今日不回去了,明日天亮了再走。” 邓拓撅嘴道:“六哥,这安抚灾民之事,本就应该是那县令董承的责任,你又何必事事代劳?” 邓训淡淡道:“董承那日在村民最害怕最恐慌的时候离开了安置点,村民对他失去了信任。要安抚人心,就必须得让村民感觉有个可以依靠的人。” “这个狗官!等我回了洛阳,我就给大哥仔细禀报一番,让他找机会参他一本。” “休得胡来!”邓训出声制止道。 邓拓辩道:“六哥,你还没看出来么,董承这人不但没什么本事,还有贪腐官银的嫌疑……” “没有根据的话,不可乱说。” “怎么没有根据?一个九品芝麻官儿,每月俸禄才多少?可你看看他穿的衣服,看看他家的宅子,还有他养的那几房姨太太……” 邓训摇头道:“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官场之事,如同江河湖海,水至清则无鱼。董承来高密已经五年了,虽然没有大功,但也没有大过。世间没有十全之人,他的缺点都摆在明面上,其实反倒容易管束。这些日子有我们督促着,他组织这边的修建倒也算尽心尽力了。” 邓拓不甘道:“可是他……” “你有这闲心管一个芝麻官儿的贪腐案,你到不如回洛阳去,找大哥商议一下这河堤修建之事。如今人工倒是有了,缺的就是钱了。” “哪来的人工?”想起上次邓训与董承谈及河堤修建之事,说要征用上千的民工,我便好奇插了嘴。 想是没料到我会关心这个问题,邓训略感诧异的看着我,随即唇角便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来:“就是河崖村的这些村民啊。” 邓拓惊讶道:“六哥,你想让灾民们来修河堤?” 邓训点点头。 “这些村民刚刚蒙受灾难,痛失家园,又如何会答应来做这修堤的劳苦民工?”连我娘也觉得邓训这个想法有些不近人情。 第一四七章 坐拥星空 见我娘也关注这个问题,邓训当即坐正了身子,一脸认真道:“回伯母,我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些村民的安置问题。尽管我们都很同情他们,但我们不可能用募捐这种善举来供养他们一辈子。要重建家园,最根本的还是得靠他们自己。” 回想起这些日子我和邓拓四处募捐所受的冷遇,我对他这几句话很是赞同。 邓训略作停顿后,便将他的安置思路说了出来。一方面,鼓励灾民投亲靠友;另一方面,鼓励灾民自力更生。鼓励灾民进城务工,对主动聘用灾民的商户,可以减免一定赋税;鼓励灾民自主创业,对有技艺在身的灾民,县衙给予一定的引导和帮助。而对于没有一技之长或者不愿进城的灾民,则集中安置在响水滩居住点,成为修建河堤的民工队,妇孺负责饭食供给,男子负责采石修建,县衙则根据工种支付劳动报酬。 听罢邓训的思路,我娘目带赞许,连连点头:“邓公子想得周到。若是当年竹溪镇那次大水后,能有人替大家想出这些出路,珊儿她也不会与亲人分离……” 我这才想起我娘说过当年竹溪镇发大水,我爹和秦珊的爹都是在带领村人救灾时被洪水卷走的。而秦家一家老小孤苦无依,难以度日,秦珊的娘才狠心将她卖给了大户做丫环。 听了我娘的话,邓拓感叹道:“原来珊妹也是因为洪灾才卖身为奴的?” 虽然我已不记得这些往事,但我和我娘离开竹溪镇到洛阳谋生,定然是与那次洪灾有关。想起自己的爹爹就丧命于洪水之中,我便越发觉得修筑河堤是件大善事。 我娘却又道:“邓公子方才说修筑河堤缺钱,我准备将洛阳的店子打出去,折现的款项就捐出来修筑河堤。” 邓训闻言当即起身推辞:“伯母,这怎么使得?你辛苦经营这些年。吉庆堂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且不说这是你和悦儿的依靠,单是你这些年为之付出的心血汗水,就难以估量。修堤的财资,小侄自会想办法筹集。” 我娘摇头道:“只要人在,店子就有重开的机会。这河堤一日不修,百姓就一日不宁。我是经历过洪灾的人,不愿看别人再尝这家破人亡的滋味。我这么做,悦儿他爹在泉下也一定很高兴……” 提到我爹,我娘眼圈一红。言语便哽咽起来。 看着我娘这般模样,我忽然便理解了这些日子她为何对救灾之事这般尽心尽力。 邓训和邓拓看我娘这般模样,都愣愣怔住。不知如何是好。我起身道:“既然我娘有这份心,邓先生就莫要推辞了。” 邓训抿唇看着我,终于肃然了脸色,对着我娘深躬一礼:“那我就替高密的百姓,谢谢伯母的这份大恩。” 我娘抬袖拭了一下眼角。随即又道:“我过些日子就动身去洛阳处理此事,财资早些到位,一过雨季这边就能动工。” “既是如此,那我就和伯母一起动身,我也正好回去找大哥禀报修堤之事。由他出面筹集款项,说不定也能得到皇上的恩准……” 邓训点头道:“如此也好。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我上前道:“娘,我想和你一起回洛阳看看……” “你不能去!” “你不能去!”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两道异口同声斩钉截铁的话给截住了。我诧异看着我娘和邓训。却不知道他们竟有观点如此一致的时候。 邓训瞥了我娘一眼,随即上前一步对我道:“悦儿,如今这灾民安置之事,千头万绪,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你得留在高密给我当助手。” 邓拓也上前道:“是啊,是啊。这私塾都停课好几日了,总不能因为灾情就耽误了孩子们的课业吧,我六哥要操心灾民安置和河堤修建的事,孩子们的课就全靠你了……” 我娘也走过来道:“悦儿,这洛阳一去两千余里,一路车马劳顿,你身子才好,不适合出远门。” 我狐疑的看着这三人,总觉得他们是在找借口拦着我回洛阳。联想起那日邓拓说邓训为了我辞官、退婚、离家的话,我便觉得这里面大有猫腻。 “先生,饭菜好了,秦姐姐让我来叫你一声。” 正是我疑惑猜测之时,门口便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呼喊,却正是这几日因洪水寄住在私塾里的陈知。 邓训当即道:“终于做好了,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伯母,那我就先去吃饭了?” 我娘点头道:“快去吧,这时辰也不早了,我和悦儿就先回去了。” 邓拓也道:“嗯,我送你们。” 我一句话都没插上,便被我娘拉着往院门口走去了。我回头看了一眼邓训,与他目光交织间,我便想起自己还有诸如陈夫人、云朵、张氏等人近况的好多话想问他。 回了自家院子,梳洗完毕躺在床上,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邓训明日一早就又要返回包头山安置点,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会回来,这些问题我得今晚问了才能安下心来。 我坐起身来,竖耳听了一阵,感觉内室里我娘好像已经睡熟了,我便轻手轻脚的爬下床来,正欲躬身穿鞋子,又怕厚鞋底儿走路吵醒了我娘,便干脆赤着足小心翼翼开了房门,溜了出去。 这么晚出门,我还正想着去侧屋找盏风灯拎上,不料一仰头,便是漫天璀璨星光。这到好,也省了拎灯了。我抬步往院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便又停住:这个时辰去敲门,惊醒了蒋勇和秦珊反倒有些尴尬,不如直接翻了院墙去找他? 念头一起,便再难遏制。我当即便搬了院角的竹梯搭在墙角,一步步翻爬了过去。虽然自家院子离私塾的正门还有一段路程,但我却清楚这院墙翻过去,就是私塾的后院。离邓训住的屋子不远。 可当我“呼哧呼哧”爬上院墙,被迎面而来的清爽夜风一吹,我便忽然清醒过来:我一个闺中女子,半夜三更翻墙入户去找男子,这也太过孟浪了啊?! 寻思一番,我摇头告诫自己:为人师表啊,这有违礼制的事儿,一定不能做!若是一念之差落下话柄,日后我又怎么给孩子们以身作则?! 我艰难的做下这个正确的决定后,埋头正要扶着梯子下去。视线便撞在了一道月白的身影上。我惊了一跳,注目再一看,居然是邓训那厮负手仰头立在院墙之下! 原本我就是想着去找他问话的。可万万没想到会在自己翻爬院墙的尴尬时刻被他逮个正着。我面上一热,便抬手指着天上吱唔道:“我,我是来看星星的。” “哦,苏先生雅兴!” “这么晚了,邓先生怎么还没入睡?”想着这厮大半夜的在后院里呆着。竟像是要专门逮我一般,我便有些心虚。 “我也是来看星星的。” 这厮的话甫一说完,身影一晃,突然便掠到我面前来了。见他鬼魅一般跃上院墙,我被吓得不轻,手心一滑。人便往后栽去。我以为这下自己要跌得再次失忆了,手臂却被他一把拽住,拉了回去。 虚惊一场后。我喘息不定道:“你,你上来干什么?!” “看星星啊。”邓训勾唇笑道,随即自如的在院墙上坐下。 “你在院子里不是也能看见么?” “能看见。可是我以为站在这院墙上看,星星会不一样呢?” 我不由得抬头再次望了望天上:“胡说八道,还不都是星星。” “都一样的话。苏先生何必还要搭了梯子来看?”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入了他的话套子。这厮分明就是想捉弄我来着。我心下一恼。强辩道:“我先前在院子里看星星,看着看着,突然有只野猫窜过去了,我就好奇上来看看……” “野猫?是什么颜色的?” “黑色的。” “苏先生真是好眼力!” 我正欲说自己一贯眼力不错,突然便发现自己不小心又入了他的套子,一时面红耳赤的尴尬怔住:“我,我……” 手臂突然一紧,身子一轻,我的话还没说完,人便被他从竹梯上拽起,只一个翻转,便落进了他的怀里。我正欲挣扎,耳边便响起他低沉的声音:“你就不能直接说你是想我了?” “我……” “我很想你。” 我想说自己是想找他问问云朵她们的情况,可这话还没出口,便被他的话堵住了:“悦儿,我很想你。在包头山的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你。想多了,我就想些不确定了,你是真的答应我了?” 我忽然有些想笑,他居然也这么健忘了? 他却又道:“直到刚才看你爬了梯子上来,我心里才又踏实了。可是,你为何爬上了墙头却又准备放弃?” 被他看穿,我只能如实道来:“我们两个未婚男女,月下私会,于礼不合……” “还好,今晚没有月亮。”邓训突然接话道。 “你……”我再次语滞。 邓训将下颏抵在了我的额头,轻声道:“悦儿,等安置好灾民,我就去跟你娘提亲。只是,我如今这草芥之身,要委屈你了……” 这话又让我想起了邓拓的话,我便打断道:“你为我辞官、悔婚、离家,你不后悔么?” “不后悔。” 这三个字说得这般坚定,没有丝毫犹豫,却让我心存疑惑。我仰首望着他,星光下,他清俊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玉光,那双深黑的眸子却隐在眉峰下的黑暗中,深邃如渊,难以窥清。 好一阵后,邓训微温的手指抚上了我的脸,从眉梢一路流连而下,最后停在我的唇上:“悦儿,当有一日,你记起你曾为我放弃了什么,你便不会这般怀疑我的话了。” 我却陷入了迷茫:自己曾为他放弃过什么? 第一四八章 上门提亲 ‘几日后,响水滩居住点修建完工,村民们有序从包头山安置点转移出来,住进了竹木结构的过渡房。 在这期间,我们策划…的绣品拍卖会也在城里如期举行,太太们的出手比小姐们还阔绰大方,我们募集到的这笔银两,正好为村民们购置了锅碗飘盆和柴米油盐这些物资。 替村民们按户头分发完物质,已是日幕时分。立在河滩的高地上,看着一柱一柱的炊烟从每家每户的板〖房〗中袅袅升起,我忽然便有些感慨:蹴鞠那日,我还曾坐在桦树林下的草地上编过草环,而今这里却已是一片房舍密集的崭新村落了。 炊烟徐徐腾起,在落日的余晖下连绵成了薄薄的一带烟云,将整个村落笼罩在一层融融恰恰的暖光之下,空气中飘来了柴草和饭菜的闷实香味,深嗅一口,便让人感觉格外的踏实和满足。 一身白衣的邓训立在村中的一株桦树下,正与董承几个商议着灾民安置后续的事情。远远望着夕光下他颀长清俊的背影,我有些错觉他也是一株直直挺立着的白桦树。 过了好一阵,邓训结束了与几人的谈话,回头望了我一眼,随即便快步走了过来:“在看什么?”“炊调。我第一次发现,炊烟这么好看。” 邓讪在我身边站定,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好一阵,他才点头道:“嗯,这也是我看过的最好的风景。” 娄会心一笑,转头问他:“安置的事情忙完了么?” “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董承他们了。走,我们回家。”说罢,邓训牵起了我的手。 这光天化日之下,怎能做出这出格之举?我心下一慌,想挣脱他的手,邓训却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夫人。” 这些日子以来,但凡运送物资时碰见董承、赵述几个,他们总是躬身称我一声“邓夫人”就连安置点里的村民们,也都跟着这么叫开了。起初我还想辩解一番,可误会的人多了,我百口莫辩,就干脆保持沉默了。 我转头四望一圈,幕色下大家都忙着各自的事情,似乎没人注意到我和邓训,我才略略放下心来,由他牵着往城里走。 走了一阵,邓训的手放松了些。我抬起头来,前面一个背着竹篓的村人迎面走来。我以为他是要放开我了,被他紧握在一处的手指不由得放松了一些,谁料他修长的指节却一节一节慢慢滑入了我的指缝,掌心交叠,指缝相合,紧紧的扣在了一起。 不是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可如此十指交扣,紧紧相握,却是第一次。掌心的温热,随着交握的十指传递,一丝丝,一点点,慢慢涌入了脉管。我所有的感官都在一瞬间放大,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甚至彼此掌心肌肤的轻微摩挲,都突然变得清晰可辨。 这样的感觉让我心颤,我悄悄侧回头去看他,他却正抿唇含笑看着我。淡淡夕光下,那清俊的眉目间,却似一泓秋水,清澈而温润。看着看着,我脚下一绊,身子竟是一个趔趄。 “看傻了么?”邓训手下加力,娄便被他拽进了怀里。 “邓先生好,邓夫人好!”适逢那名村人走近了,认出了我们两人,便出声招呼。我顿时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赵老伯好!”邓训扶着我,还不忘和村人回礼问好。 待赵老伯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我红着脸道:“我都不认识他,他怎么也这么叫我?” 邓训笑道:“他认识我啊。象我这般德才兼备为人正直的先生,手里拉着的必然是自家的夫人啊。” “我们,明明连亲都还没定,他们怎么就都误会你已经成家?”“在包头山那些日子,和村民们处熟悉了,几个大妈大婶都争着要替我说媒,李家的姑娘,宋家的妹子……”“难怪你几日都不回城一次,原来是这些姑娘妹子把你留住了!” 邓训一怔,随即便点头道:“是啊,那几个姑娘我都见过,清秀文静,斯文有礼。”“还是几个?你居然还去见了她们?!”我心下一恼,便想甩开他的手,不料这十指扣得太紧,却怎么也甩不掉。 邓训勾唇笑道:“我方才话都没说完,你就吃起醋来。我就是被这些大妈大婶说得头大了,才说自己早已成家,娶的是苏家小姐” 我,我这是吃醋了么?我不由怔住。 邓训慢慢牵起我的手,拉至唇下,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手背,随即一脸郑重道:“悦儿,我既是执了你的手,便再也不会放开了。就是他日你反悔了,也甩不掉了。 这厮笑起来时一脸促狭,总觉得是在捉弄人一般,可一旦严肃起来,这张脸却是端端的郑重认真。看着他这幅模样,我便有些害怕起来:若他日回想起了过往,我真后悔了怎么办? “对了,你娘说的是明天动身回洛阳吧?”邓训突然问道。 我愣了一下,点头道:“好像是吧。”“那我们得赶紧了。”邓训拉了我便往城里跑。 “做什么?” “找你娘提亲啊。” “啊?!现在?” “现在!” “为什么要用跑啊、,我被他拽得急跑一阵后,气喘吁吁。 邓训脚步不停:“我怕晚了店子关门了,准备不齐十二祥瑞啊。” “十二祥瑞?”我愣了一下,身子被他带得往前又跑了好几步,才停稳步子:“十二祥瑞不是纳征时才送的么?这都是婚义第四礼了,前面的纳采“问名、纳吉呢?”“都行过了啊。”“什么时候行过的?”我诧异道。 “我都问过你了,你愿意嫁给我这纳采和问名就完成了啊。至于纳吉,经过这么多事儿,我们都还活着在一起,说明我们的八字很合得来 ……”“你一会儿,也准备这么给我娘说?”邓训自信满满:“伯母深明大义,一定会同意的。” 我娘她老人家可是从事婚仪工作的专业人士啊,她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就这么给他唬弄走了? 我还想劝劝邓训,他却拖了我的手便往城里跑了。 执子之手把子拖走! 忽然想起有次邓训给孩子们讲过《击鼓》一诗后,丁卯和陈知两人改编的那首儿歌:执子之手,把子拖走。子若不走,关门放狗。 哎,我脑子里想的什么啊…… 进城之后,邓训将我送到我家院门口,转身便急匆匆去采买十二祥瑞了。看着那道行色匆匆的背影,我唇角不觉便勾起了一丝笑意:这厮怎么突然这般着急了? “傻笑什么呢?”我娘给我开了院门,一脸狐疑的看着我。 “没没什么。”我匆匆闪身进门。 晚饭后,我正帮着我娘收拾碗筷前院便传来了敲门声。 “我手刚沾了水,悦儿你去开门看看,是不是秦珊给我送顶针过来了。”我娘头也不抬道。 “还是我来洗碗,你去开门吧。”我抢过我娘手里的瓜瓤道。 我娘狐疑看我一眼:“你这丫头今儿怎么了?” “呵呵,好久没帮娘你洗碗了啊。,… 我娘用围裙擦了手,随即便将手背贴上了我的额头:“你没生病吧?”我摇头笑道:“哪有。”外面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娘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果然,前院便传来了邓训问好“伯母”的声音,以及搬抬物件的声响,再后面便是客堂里落座、倒茶和模糊的谈话声隐隐传来。 不会吧,他自己上门来提亲?都不请个专业的媒人么?! 我忙忙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将锅里的碗筷刷洗擦干放进了橱柜,又将灶台上的物件收置规整后,便急慌慌踮脚溜到客室外想听听邓训怎么说服我娘。 我的耳朵刚刚贴上窗棂,便听我娘冷冷道:“邓公子,你对小女的用心我也早就看出来,只是我听闻你与那阴家七小姐尚有婚约在身。先夫在世时,就曾立下了个规矩:我苏家女子,只为妻,不做妾!”我听得一怔:邓训与别家小姐还有婚约?! “伯母有所不知。这个婚约其实本就聘的是悦儿只是媒婆弄错了人,造成了这场误会。上月里,因小侄辞官离家,无所建树,阴家国舅已经主动撤销了婚约是以小侄如今并未婚配。” “阴国舅主动撤销了婚约?” “正是。伯母,这是我八弟前阵子带回来的退聘书信。” 一阵密翠声后我娘又道:“先夫还有一条遗言,我想也得据实告知邓公子。” “伯母请讲。” “娶我苏家女子者,只能一妻,不能有妾。” 我娘不是说我爹是被洪水卷走的么,还说竹溪镇翠屏山上的坟茔只是衣冠冢,爹爹他老人家又是什么时候给我娘粤的遗言? 这边却听邓训道:“伯母放心,邓训此生只娶一妻,断不会让悦儿受半点委屈。” 客室中突然便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茶盏取放的细微声响。 我正感觉气氛不对,便又听得我娘道:“我开办吉庆堂以来,将无数女子送入了婚庆的喜堂,既有世家千金,也有市井女儿,她们所嫁夫婿也是三六九等,各有差异。但据我观来,这些女子婚后真正过得舒心适意的,却不过十之二三。” 我有些诧异:怎回这样?嫁入豪门和嫁入贫户的女子都很难幸福么? “看得太多,我便明白过来,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姻缘模式下,决定一段婚姻质量的,不是男子的家世地位,甚至也不是男子的真情。 邓训诧异问道:“有男子的一片真情,还不足以让一个女子感觉幸福么?” “不一定会。在多妻多妾的家庭中,男子越是宠爱哪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的生活便越是艰难,她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难逃排挤谋算的厄运。” “说来,我叔父家就是这样,妻妾相争,不得安宁,所以我坚定了只娶一妻的想法。” “只娶一妻,也未必就能幸福。男子太宠妻子,母亲往往便会不满。这婆媳之间,也有诸多微妙的问题。”“那这些能够幸福的十之二三,有何诀窍?”“婚姻没有诀窍。这些过得美满幸福的女子,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们深爱自己的夫婿。只有一个女人真正爱上自己的夫婿,她才会甘心学会包容和忍让,愿意付出理解和支持,她才能在面对贫困窘迫、妻妾之争或是婆媳相处的种种难题时,有着不竭的能量去应对,去改变,去争取!”“伯母的意思是?” “除非悦儿爱上你,愿意做你的妻子,否则我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第一四九章 琉璃世界 “悦儿,你不如进来说话吧?” 我正愣在门外寻思我娘先前的那番话,邓训突然便提高了音量。 我娘诧异道:“悦儿,你在外面?” 好傻,我忘记了邓训这厮功夫了得,象上次一样,他一定早就感知到我在门外了。我脸一红,只得尴尬走进客室。 客室里放着一只红得夺目的木箱,半开的箱子内,果然便装着金葫芦、玉如意这些象征十二道祥瑞的纳征大礼。 见我进门,邓训站起身来,一脸郑重道:“悦儿,我今日登门是来向伯母求亲的,方才伯母说这门亲事须征得你的同意。” 我瞥他一眼,这不都是废话么?他来求亲我是知道的,我娘先前的话,我也是听见的啊。 “悦儿,你碗筷都洗完了?”我娘突然问道。 “恩,洗完了。” 我刚回答了我娘的话,邓训又道:“悦儿,我想问问你,你愿意嫁给我么?” 我脸一红,我那日在小土坡上就答应他了啊。 “悦儿,你可是还没有想好?”我娘也站起身来。 “悦儿?”邓训低唤一声,眼眸中浮起一丝探询疑惑。 虽然听着我娘说的那些关于幸福的话题,我感觉有些疑惑,可那日既是答应了邓训,我得做个诚实守信的人啊。我便点头道:“我想好了。” 我娘的脸色却暗了暗:“悦儿,你果真想好了要嫁与邓公子为妻?” 我点了点头。 邓训欣喜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立,朝我娘躬身道:“我与悦儿心意相通,谢伯母成全。” 我娘愣愣看着我和邓训,好一阵才又对我道:“你先回避下,我还有话要和邓公子说。” 这一次,我却是不好再趴门偷听了。刚走出客室,便听见院门叩响,却是秦珊过来给我娘送顶针了。 秦珊进门后抬头望了一下客室,将我拉到一旁,悄声道:“我家公子来提亲,你母亲同意了没有?” “大概,算是同意了吧。” “哇,我家公子一定高兴坏了。”秦珊一脸喜悦,随即又凑近了道:“那什么时候办喜事?” 我红着脸道:“我怎么知道?” “呵呵,那我去帮你听听!” “喂,不要啊。” 秦珊对我的话听若未闻,惦着脚跟便凑近了木窗。听了一阵,她便喜笑颜开,做出无声拍手的动作,随即又努嘴示意我也过去听听。 其实,我还真好奇我娘会给邓训说些什么,犹豫一下,便也轻步凑了过去。 “邓训谨记伯母教诲。” 我却只得听这么一句,两人的谈话便结束了。听着脚步声从客堂出来,我慌忙大步跑开,躲进了自己的卧室。 过了一阵,我娘便端着个顶针盒子走进了卧室来。 “娘,我帮你收拾明日的东西吧。”我迎上前去。 我娘看我一眼,摇头道:“东西我早收拾好了。悦儿,娘往日给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么?” 我愣愣看着她,不知所以。 我娘叹了口气道:“我原本想着回洛阳去了,再仔细打探一番邓公子的为人,你却就这样答应了他的求婚。” “娘,他对我很好的。” “他对你的好,我是看在眼里的。从这些日子与他的接触来看,他到也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只是我那些姐妹们说的话,却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他毕竟出生望族,往日究竟是个什么人,娘不知道,你也不记得,这般匆忙就应承了婚事,娘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我看着我娘,却不知道如何接话。我六岁就认识了他,为何我娘却不认识他呢? 我娘又道:“今日我只是口头上应允了这门婚事,待我从洛阳回来后再决定婚期。悦儿,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看门第家世,只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依照我娘的意思,她这次的洛阳之行,是还要考察邓训一番? 次日一早,我娘便乘坐邓家的马车,与邓拓一道出发去往洛阳。 再过一日,停课多时的私塾正式复课。邓训忙得不空,为孩子们上课的先生便只有我一人了。为了方便教学,我也在邓训劝说下,从自家院子搬进了私塾的客房。 虽然灾民们暂时都平稳安置了下来,邓训却还是没有闲下来。白日里,他带着都水丞的人沿着胶河两岸查看测量堤坝,夜里则在灯下仔细研究胶河水文图,亲自绘制图表,拟定修堤计划。 这天晚上,秦珊在厨房里忙着制豆腐,腾不开手来,就托我给书房里的邓训送壶茶去。我端着茶壶走进书房,邓训正在灯烛下专注绘图,我走进去好一阵,他竟没有察觉。 我将茶壶在桌几一头放下,瞥见他案头垒着高高的一摞书卷,就随手拿起翻了翻,竟全是关于河道治理、堤坝修筑的书册。瞥了眼他正在绘制的工程图表,我诧异问道:“这些施工图表,不是该由都水的官吏来绘制么?” “他们也有绘制。”邓训头也不抬的答道。话说出口,他似才反应过来是我来了,转过头来,眉眼间便泛了出笑意:“悦儿,是你?” 我给他递上茶杯,不解问道:“既然他们也在绘制,你又何必这么辛苦?” 邓训搁笔接过茶杯道:“筹集修堤的财资不易,我不想有一铢一两的浪费。我自己测算一番,也就清楚了整个工程究竟需要多少人工和财资。” “那这些红线的位置,都是需要修筑的么?”看着图纸上沿河两岸标注着一道道红线,我便好奇问道。 “这些红线位置是急需修筑的,赭色线条的是可以稍缓一步的。” 看着褐红两色几乎将整个河道都标满了,我便惊讶道:“有这么长的河堤需要修筑,那得修多久啊?” “少则五六年,多则说不准。” “说不准?” “这么浩大的工程,若是没有朝廷的专款支付,仅仅凭借我们自筹资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这么复杂!你会一直把这事做下去?” 邓训点头道:“前几日,胶河下游胶州的灾情传上来了,有好几个村子被洪水冲毁,伤亡人数多达几百人。这次高密的人员伤亡虽然不大,但河崖村的村民们家园尽毁,损失惨重。沿胶河一带,土质肥沃,村民都是沿河而居,这河堤不彻底修整,这灾难就难以休止。” 灯光下,邓训的眉头微微皱起,目光沉重却又笃定,看得我心下有些不安:若是他在朝为官,或许会是个好官吧?邓拓说他的那些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如今却被搁置在了这个小小的高密县城…… 邓训忙碌着修筑河堤之事,我则忙碌着孩子们的课业。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冬天。 担心响水滩那些板房里的村民吃不饱穿不暖,这期间我和钱蕙一起又策划了好几次不同明目的募捐活动,并用这些款项替村民们购置了棉衣棉被这些越冬物资。 钱蕙早已得知邓训和我定亲的事情,但她依然亲热管我叫“苏姐姐”,从明面上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波动。直到冬月,我听邓训说钱蕙与城北富商李家公子订了亲,我心下的愧疚感才慢慢退却。 进入腊月,一场一场的大雪便接踵而来。每日放学后,我立在私塾门口,看着孩子们嬉笑欢颜的踏着积雪回家,我便思念起我娘来。她说回洛阳处理吉庆堂,这一去就是两三个月,没有半点音信传回,莫非是这店子没人接手? 行课到腊月初八,县城里四处已经洋溢起新年的气息来,邓训便让我给孩子们放了寒假。白日无事,我整日都和秦珊一起守着炭炉绣花,邓训却似比平日还忙碌一些了,尤其最近几日,天天顶着风雪出门,早出晚归。 这日一直等到天黑,灶上的饭菜都热了好几回了,他才顶着满头雪花走进门来。一进门,他便满面喜悦对我道:“悦儿,胶河终于结冰了!” 秦珊见他进门,便急着去灶房替他热饭菜。我起身倒了热茶给他,一边替他扫着满肩的雪粒,一边好奇问道:“你这每日早出晚归的,就是去看河水结冰么?” “是啊。等了这些日子,总算是结实了。”邓训喝了一口热茶,将茶杯搁下后,突然抓起我的手便往外走:“走,我带你看看去!” 我诧异道:“这天都黑了啊……” “外面亮着呢。” 果然,走出门去,外面一片银白。圆月高悬,清辉皎洁,天上的月光与地上的白雪交相辉映,一片银光流泻。街巷、屋宇、树木、城楼,全都被这片银光笼罩着,宛如一个皓白的琉璃世界,光玉流转,美不胜收。 我恍如走进了梦境一般,被邓训牵着手,踩着“簌簌”作响的积雪,越过空寂无人的街衢,一路出了城门,来到了响水河滩。 夜色静谧,月光下的胶河,平整而光洁,仿佛沉睡了一般寂静无声,朝向天边蜿蜒而去。看着夏日里蛟龙一般肆掠奔腾的河流,此刻被风雪冻结,变得这般安谧,这般文静,竟让人心里泛起一股奇异的柔曼感受来。 立在岸边,我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冷冽清澈,直涤肺腑,忍不住嘶声道:“好冷!” “啊,一高兴,我竟忘了让你穿上披风了。”邓训闻声,忙将他的狐裘大氅解下,给我披裹在身上,随即又握起我冻得冰冷的指尖,埋头替我呵气取暖。 见他这般兴奋,我不由笑道:“你等着胶河结冰,莫非是想去河上溜冰?” 邓训一怔,随即摇头笑道:“胶河桥那日被暴雨冲垮了,平日河水湍急,没法修桥。趁着着冬日结冰,正好施工啊。我寻思着先修座木桥,方便村民新年回村祭祖,等以后财资到位了,再重新修座石桥……” 我听得愣住:原来,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这些家园尽失的灾民!RS 第一五零章 亲戚里道 腊月二十三,祭灶、扫尘、剪窗huā、贴春联。 这一日,邓训照例和县衙那帮人一道,忙碌在响水滩的工地上。秦珊带着蒋勇恨不得上梁揭瓦一般的打扫着各处的积尘,我守着一笼泥炉炭火,照着描好的huā样小心翼翼的剪着窗huā。 屋外突然便响起了“嘭嘭”的敲门声。 莫非我娘回来了?我丢下剪刀便冲了出去,一把拉开院门,却怔怔愣住了。 院门之外,立着一个眉目俊逸的青衫男子。咋一眼,我还诧异邓训出门时明明穿着月白的狐裘大氅,怎么回来就换了衣衫。再仔细看去,他的眼眸却比邓训更沉静柔和一些。 “你,你是邓训的哥哥?” 青衫男子眉间闪过一丝诧异,唇角那丝刚刚牵起的微笑便慢慢僵住。 “悦儿,你还记得我么?”一个身着杏黄裘袄的美丽女子含笑走了过来,轻轻挽住了青衫男子的胳膊。 男子俊逸,女子秀美,这两人立在门口的端端是一幅郎才女貌的图画,让我看得有些愣怔。 “四嫂,路上就给你说过了,六嫂现在还没恢复记忆……”邓拓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四嫂?那这青衫男子就是邓训的四哥? 我当即曲膝施礼:“悦儿见过邓四公子和夫人。” 邓拓上前对我笑道:“六嫂,你不如直接叫四哥四嫂得好,省得过些日子改不了。。” “让让开去,我好久没见着我苏姐姐了。”一个身着朱红裙袄的玲珑女子突然从身后拨开邓拓,笑嘻嘻的凑到了我面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道:“苏姐姐,我想死你了。 又来一个自然熟的姑娘?我愕然的看着她,却不知道怎么称呼。 见我一脸迷茫。红裙女子笑道:“苏姐姐,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不过我们两个注定是一生的好姐妹啊,早先你没答应做我的嫂子,可没想到最后却还是做了我的嫂子……” 这姑娘难道是邓训的妹子?听她这话,难道我以前拒绝过邓训的求婚么? “童儿!”邓拓突然打断道:“你认真给六嫂介绍一下,别绕圈子了。” 红裙女子回头看了邓拓一眼,吐了吐舌头,随即又朝我笑道:“苏姐姐,我叫窦童,和你在学堂里是同窗。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忘了我也没关系,我会帮你一点一点记起往事的!” 窦童?上次听邓拓提起过。原来我和她是同窗? “童儿没介绍完吧?”挽住邓四公子的女子对我笑道:“悦儿妹妹,童儿她是我们的八弟媳呢。” 窦童撅嘴道:“怎么没介绍呢。方才就说了苏姐姐是我嫂子啊。” “邓家弟兄十三个,你不说你是老八的媳妇儿,悦儿又怎么分得清?” “如初姐姐,你就喜欢和我抬杠!” 原来邓四公子的夫人叫如初?我已被这几位突然从雪地里蹦出来的邓训的亲戚弄得有些头晕了,再听说邓家共有十三个兄弟。我瞬间便头大了…… 似看出我的为难,邓拓上前道:“这天寒地冻的,愣在这里做啥,先进屋子里去慢慢聊吧。” 我忙忙侧身道:“几位请。” 待几人陆续进了门,我才看见街巷中停着五六辆马车,几个身着赭袍的小厮正从马车上搬卸木箱。只是。这些东西却并未往私塾送来,而是往我家院门口搬去了。 “八公子,他们走错门了啊。”我忙忙对身旁的邓拓道。 邓拓笑道:“怎么会错呢?这是我六哥给你送的聘礼啊。若不是这一路风雪太大。我们两天前就该到了。” “那我娘呢?”我急切问道。 “我们从洛阳出发时,伯母临时说要回竹溪镇一趟,她可能过两日就到了。你把钥匙给我,我让他们将东西搬进去。” 我娘不在家,这些聘礼就这么送过去。回头我娘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你还想悔婚不成?”邓拓笑道。 我脸一红。只得从腰间取下钥匙递给邓拓。 看邓拓带着小厮去搬抬东西了,我便转身进了屋。客室里,秦珊已将茶水点心铺排开来。面对邓训的这些亲戚,我却十分尴尬。虽说我娘口头上答应了这门亲事,我们却毕竟还没有成婚,我都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去接待招呼他们。 好在那窦童是个热络性子,我一进去她就凑过来拉了我坐下,热情主动的帮我回忆起我们往日在学堂里的事情。她说起我入学那日,怎么捉弄了一本正经的周老夫子,害得她吃了戒尺,一旁帮忙端茶倒水的秦珊和那邓四夫人如初便捂唇笑个不停。 我也只好陪着笑笑。心里却感觉她说的这个人,与自己没什么关联一般。倒是坐在对面的邓四公子,一直看着我,却并不言语,让我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 正觉得如坐针毡,邓训便和邓拓一道从外面走了进来。 “四哥和四嫂也来了?”邓训一进门,便面露诧异道。 邓四公子含笑站起身来,却是那叫如初的四夫人主动上前道:“听小八说你们开春就要办喜事,你四哥特意跟工部告了假,专门来给你们帮忙呢。” 邓训便躬身对两人拱手道:“谢谢四哥四嫂。” “喂,我也是来帮忙的,为何不谢我?”窦童上前撅嘴道。 邓训瞥了她一眼,皱眉道:“八弟妹你确定是来帮忙的?” “自然是来帮忙的啊。” 邓训勾唇笑道:“我就担心越帮越忙。” 一旁的邓拓急急说道:“嘿,六哥,你别打击人一片好心啊,人家这千里迢迢的,这天寒地冻的,这翻山越岭的……” “没过门就护成这样了,过了门。我看你得改姓窦了。”邓训抬手拍了拍邓拓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说道。 邓拓辩道:“要说护媳妇儿,谁能比得过六哥你啊,你怎么还没姓苏呢?” 邓训一拳砸在他肩头上:“既然说是来帮忙的,外面马车卸完了,你就回头去接接我丈母娘吧。” “六哥,外面下雪呢。”邓拓一手揉着肩,一脸痛楚道。 邓训瞥他一眼道:“那你替我去响水滩守着,我去接人?” “别,别。我和董承那几个八字不合,还是我去接伯母吧。” 看着两兄弟这般模样,一旁的窦童便对我道:“苏姐姐。你家相公欺负我家相公呢,你管管他啊。周老夫子一贯教导我们说要尊老爱幼,你家相公可是当哥哥的啊……” “咳咳……”旁边一人突然猛的呛咳起来。我们诧异转回头去,却是拿着拂尘的蒋勇站在梁柱下咳得面红耳赤。 “你怎么了?”秦珊忙端了杯茶水走上前去。 蒋勇憋得满脸通红:“咳……灰尘,有灰尘……” 窦童也几步走上前去:“勇哥。扫尘你戴个口罩啊。这灰尘呛住了,可不好受。” “咳咳,谢谢窦小姐……关心。”蒋勇忙忙点头。 邓训憋着一脸的笑,朝我走了过来:“悦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站起身来:“方才已经大致认识了。” “小八两口子说话都没正经的。还是我来重新介绍一下。”说罢,邓训便带了我到邓四公子面前道:“悦儿,这是我四哥邓缺。你们小时候就认识的。他如今是工部的正六品制陶主事。” 我便再次行礼:“邓四公子好。” “叫四哥吧。”邓训笑道。 我脸一红,又补了一声:“四哥。” 邓缺却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我正奇怪他为何一直不说话,邓训又道:“四哥幼时与家人离散,之后生过一场大病,导致失语。如今宫里的御医还在替他想办法诊治。” 难怪他一直不说话。原来他口不能言。我惊讶的望着他,他却回了我一丝淡淡的笑。 邓训又道:“这位是四嫂桓如初。四嫂的父亲。是当朝名儒桓荣桓大人,桓大人治学严谨,门生遍及天下,其中最有名最出众的,便是当今皇上。四嫂家学渊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日后你可以和她切磋请教。” 我再行一礼:“见过四嫂。” 如初却扶住我手道:“悦儿,我们以前见过的。” “你们见过?”邓训似有些诧异。 如初笑道:“在宫里时,悦儿曾追着问我的名字,还说要找我一起玩。没想到我们竟成了一家人。” 宫里?我诧异的望着如初,我不是市井中的商户之女么,怎么会与她在宫里相见? 邓训拉我转身道:“悦儿,这一位就是还没过门的八弟妹窦童。八弟妹是安丰侯窦穆家的小姐,自幼与你同窗求学,你们两个关系最好。她的三哥,就是……窦旭。” 窦旭?听闻这个名字,我的心下竟又是一痛。 窦童上前拉住我的手道:“苏姐姐,你当年拒绝我三哥,其实我从没真正生过你的气。我三哥是个粗人,你和邓家六哥哥才是最般配的。我三哥,三哥他就是个没福气的人……” “童儿,胡说什么呢。”邓拓急急走过来打断道。 邓训却道:“童儿妹妹素来心直口快,就由她说罢。这些事,总归有一日悦儿自己也会想起的。” 窦旭也曾求过婚,被我拒绝了么?“早先你没答应做我的嫂子,可没想到最后却还是做了我的嫂子。”原来窦童说的是这个意思! 按照邓训那日的说法,是他没有带我走,我赌气混进了军营,然后遇到了窦旭,被他打动了。可既是被他打动了,我又为何会拒绝他的求婚? 第一五一章 仗义同窗 两日后,邓拓从半道上接了我娘回来。 当我娘进门看见满屋堆放着红绸包裹的木箱妆奁时,我便紧张的留意着她的脸色,她只粗略扫了一眼,连木箱都没打开一只,便对邓拓道:“这一路上辛苦邓八公子了。” “伯母说哪里话。若非情况特殊,本来该是我几位哥哥亲自送上门来的。”邓拓躬身道。 我娘道:“在洛阳时,邓老夫人就亲自上门来过了,这请期之礼也算是行过了。洛阳到高密路途遥远,却不必再劳动几位侯爷了。” 邓拓当即深礼一躬:“多谢伯母深明大义。” 送走邓拓,我娘便开始整理她从洛阳带回来的几大箱东西。主要是衣物、首饰、书籍和一些小摆件,店子打给了她往日的一个姐妹,这些东西不好折价处理,便租了马车带回了高密。 “娘,这一趟可还顺利?”我也上前帮着她整理归置。 我娘点头道:“若非是处理店子耗费了些时间,我早就该回来了。在洛阳,我也与邓老夫人正式见过面了,她找人算好了日子,婚礼就定在三月的上巳节。” “娘,你同意这门亲事了?” 我娘瞥我一眼,叹气道:“娘往日对他也有些误会,这次去了洛阳,好多事情有了眉目,便也就放心了。邓训是个好孩子,你配了他,你爹爹也会满意的。” 从最初的反感,到后来的接受,再到现在的满意,却不知道我娘在洛阳究竟探知了些什么事情,对邓训的态度竟有了如此彻底的改观。 整个冬天,高密县城都笼罩在一片皑皑的白雪中,静谧而安详。而私塾里,却每日都热闹不已。邓缺、邓拓、蒋勇带着一帮木工在忙着重新粉刷装饰东院的新房。如初、窦童、钱蕙几个则带着不知从哪里请来的一帮绣女,整日在后院的暖阁里说说笑笑的绣制喜庆用品。就连我娘,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春节之后,我每日闲得无事,打算与邓训商议后给孩子们复课,不料私塾里每日都有我不认识的邓家客人赶来。许多闲置的屋子都被来客占据,就连往日用作课室的大客堂,也被重新启用了。复课之事便只得作罢。 二月底,邓老夫人带着邓家的一众女眷从洛阳赶了过来。 在邓老夫人的车驾抵达前,我娘便将我从私塾里叫了回去,并正式给我下达了禁足令,要我在上巳节大婚前,不许再去私塾,尤其不能再与邓训见面。 每日被关在家里好生无聊,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有个同窗还是蛮不错的。窦童每日都要过来好几趟,不时给我传递私塾那边的情况,诸如鸳鸯被绣完了,新房上好漆了,喜酒从东海运过来了,以及邓训在忙什么等等。 其实,我对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兴致,我最有兴致知道的是邓老夫人的为人和脾性。只是,我却不好直接开口向她打探未来婆婆的性情,只能听她描述每日冒着风雪去响水滩工地的邓训的行踪。其实,就算知道邓训的行踪,我被我娘整日盯着,也不可能出去见他。 “喂,你怎么对你家相公的事一点都不关心啊。”窦童说了好一阵邓训今日穿了什么衣服几时离的家,我没给予及时的回应,她便敲着桌子喝道。 “他每日都是去响水滩监工,这个有什么好说的。”我瞥了窦童一眼,无聊道。 “我听我小姑说,男人结婚前几天的行踪最值得警惕了。”窦童凑近了道:“你不知道吧,好多男人怕结了婚被夫人管束了,婚前都想放纵一番呢。” “是吗?”我有些诧异。 窦童神秘道:“怎么不是!我那小姑父,就是在结婚前一天,被我小姑从青楼里揪出来的。” 我心下震惊:这窦童的小姑是谁啊,还能这么彪悍?! 窦童又道:“虽说邓家家规不许他们兄弟逛青楼,可你还是得警惕其他女人啊。以前六哥在洛阳时,喜欢他的小姐闺秀多了去了,就连我小姑当年也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若不是她私下找邓华给六哥传信惹得邓夫人生气,指不定她现在还会缠着六哥呢……”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小姑是谁啊?” “窦媛啊。” “窦媛?”这个名字我听了完全没有熟悉感。 “哦,忘了,你现在不记得她了。她比我大两岁,也是和我们一起在长青书院念书的。” 还不知道邓训身上竟还有这般的桃花债!我不觉便握紧了拳头。 “苏姐姐你放心,知道蘅姨不让你出门,我今儿特地替你去跟踪了六哥。” “你跟踪了六公子?” “是啊。六哥今儿一早出门后,我就悄悄尾随其后,一路跟了去。” “他没发现你?” “没有啊。我知道六哥功夫好,我都轻手轻脚,距离留得远远的。” “那你可有发现什么?” “六哥去了响水滩后,一直和修桥的工人待在一起,这里敲敲,那里看看,还牵了绳尺测量新架的桥面……” 听到这里,我略略松了口气,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热茶。 “苏姐姐,我对你够好吧。为了替你监视六哥,我一个上午都躲在树丛里,脚趾头都快冻掉了……” 想象侯府千金窦童藏在树丛里监视邓训的模样,我便觉得有些傻得可笑。可我还没笑出来,窦童的表情就发生了变化:“虽然我被冻了个半死,不过今天总算没有白去!” 我听得不由一愣。 “快到午时,我又冷又饿,正准备撤离回家,突然便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女的提了食盒上了桥面。那女的一看就有问题,所以我就又留了下来。” “那姑娘有什么问题?”我的手不由得将茶杯握紧了一些。 “这么冷的下雪天,她居然只穿着短襦百褶裙,那风雪吹刮得‘呜呜呜呜’的,我看了都直打哆嗦,这不是明显有问题么?果不其然,她走上桥面就直奔六哥去了,六哥和她说了几句话后,见她一直哆嗦,便将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了……” “咔”!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我和窦童听得都是一惊。待手心突然传来一阵滚烫,我才“啊”的一声将手中裂成几块的茶杯丢掉。 窦童却是一声惊呼:“啊!苏姐姐,你手出血了!” 我这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从掌心绵延出来,我一手摁着血口子,一边对窦童道:“后面柜子里有棉布,去给我拿一块来。” 窦童忙忙去搬了一卷棉布过来,手忙脚乱的撕了一块替我包扎伤口,她边包边道:“苏姐姐,你生气的话,就直接摔了茶杯解气,这捏碎了还不得伤着自己……” 有些尴尬,我便说道:“这茶杯往日就裂了口,刚才被开水惊了。” “你吓死我了。”窦童替我包好手,竟做了个抬头抹汗的动作。 我埋头看了看包好的手心,转身便往屋外走。 身后传来窦童急切的呼喊:“苏姐姐,六哥其实也没多大的错儿,长得好看也是他爹娘的问题,主要还是那个女的不对,你可千万不要……” 我停住脚步,诧异回头:“不要什么?” “不要为难六哥啊。”窦童埋头低声道:“小八哥若是知道我替你当内奸,他会说我的……” 为难邓训?难道她以为我是要学她的窦媛小姑一样冲出去捉奸么? 我出门到院角拿了扫帚和撮箕,走回屋里时,窦童一脸惊讶:“你,你不是去找六哥?” 我边扫碎片边道:“我找他干嘛?” “他和那姑娘……” “那姑娘可能是个灾民,家里没有厚衣服穿,六公子他素来是个乐善好施的人,送她件外衣御寒也没什么。”我佯装镇定道。 窦童听了便点头赞道:“苏姐姐,你果然好大气。不过你放心,我今天已经替你教训了那个女的了。” “你教训了那个女的?”我手里的扫帚便停住了。 “恩。我在路上刨了个大坑,用树枝遮掩了,还铺了层细雪,她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踩了陷阱栽个狗啃泥的。” 看不出来,这侯府千金居然这么腹黑! 我正在心下感叹,秦珊便急匆匆走了进来:“窦小姐,原来你在这里啊!可把我们找死了。” “我一直就在这里啊,你急慌慌找我做什么?”窦童一脸郑重道。 秦珊急道:“也不知道是谁那么缺德,在响水滩那边的雪路上挖了个大洞,先前八公子去找你的时候,没留神栽进坑里崴了脚……” “啊?” “啊!” 我和窦童异口同声。只是,我是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她却是后悔不跌的惊呼。 这声惊呼之后,眼前一道红影便箭一般冲出了门去。我却还没回过神来,窦童又急匆匆跑了回来,凑近我耳边细声道:“苏姐姐,这事你可千万要替我保密啊!” 想着这位同窗好心替我捉奸出气,却把自己的相公给坑了,我便很仗义的点了点头。 随即,那道红影便又飞快的冲了出去。 “窦小姐她这是怎么了?”看着窦童来去匆匆,秦珊诧异不解。 “没事,她就是替她相公捉急了。”我解释后,又问道:“八公子伤得重不重?” “还不算太重,大夫来看了,上了敷药,说要卧床休养几天。” 我松了口气:“哦,那就好。你替我给他问个好。” 送走秦珊,我看着掌心浸了血的棉布,恨恨道:钱蕙、窦媛、红裙姑娘,这厮惹的桃花债还真不少啊,回头得跟他好好算算。RS 第一五二章 喜结连理 三月三,上巳节。竟是转眼便到了。 这天卯时一刻,我便被我娘叫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我发现如初、窦童和秦珊都含笑立在床旁。 不是我结婚么?怎么她们比我还积极。我叹一口气,坐起身来,正准备抓过床头的衣裳穿起,如初便摇头道:“今**是新人,不能穿旧衣。” 新人么?我有些愣怔。 “苏姐姐,内室的辟邪汤都准备好了,先沐浴吧。”窦童笑道。 对啊,起床要沐浴辟邪汤,祛除污浊之气。我想起我娘昨夜睡前交代的婚礼程序,起身往内室的浴桶走去。谁知如初、窦童和秦珊却都跟了进来。 “不用帮忙,我自己来就好。”我忙忙阻拦道。往日都是自己沐浴,突然来这么几人看着自己,好生尴尬啊。 “悦儿,这是婚礼规矩。她们是要替你祝颂祷词的。”我娘立在外间笑道。 “必须这样么?”我转头望着如初。 如初含笑点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极不情愿的脱了亵衣,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窜进了浴桶。 身体一没入温热的水中,人便清醒了许多。这时,如初、窦童和秦珊便一人提着一个扎了红缎带的细篾竹篓围了过来。正觉得尴尬时,她们三人便从竹篓里抓了花瓣、文旦和松木屑,一边抛洒一边吟诵起祷词。 沐浴在这片人工花瓣雨下,听着这些祈祷多子多福、白头偕老的祝颂之词,我的脸颊便有些发烫。原以为她们颂罢就会出去了,却不知道这个仪式居然有那么久。秦珊替我换了三次水,足足泡了半个多时辰,直到我在浴桶里泡得浑身皮肤发红,才被允许出浴。 出浴后,在她们的帮助下,我换上了大红的丝绢亵衣,外面套上大红的裙裾后,我娘便替我端来了早餐,却是一碗用百合、莲子熬制的稠密羹汤。 陪我用过早餐,如初和窦童便告辞离开了。待我再次洗漱后,便又进来了两个和我娘一般年纪的婶婶,将我摁坐在妆台前替我盘头。每盘一圈,她们便祝颂一句祈福的话语。盘头完毕,又换了两位婶婶进来替我行升眉礼。她们手中的红线在我面前横竖绞夹,我被扯得满脸烧灼,直想浸进冷水里凉一凉时,这道礼仪才宣告结束。这之后,我还没来得急稍事休息一下,却又是一番繁琐的修颜、上妆之礼。 终于明白我娘为什么要我那么早就起床,等我完成这些繁琐无比的仪式,终于换上玄衣纁边的正式婚仪礼服时,已经是申时过后了。我像个木头人一般,坐在内室的妆台前听凭这些婶婶们摆布,虽然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被累得不行。 等这些婶婶们都退去之后,我娘抱着个尺许长宽的红木盒子走了进来。 “累了吧?”我娘走上前来。 我扭了扭脖子,点头道:“好累。比带那群熊孩子上一天的课还累。每个人结婚都得这么累么?” 我娘笑道:“不一定啊,我和你爹爹结婚的时候,就简单多了。只是邓家毕竟是名门世家,有着许多讲究。” 我叹了口气,看着我娘手里的红木盒,便随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娘给你礼物。” “我看看。”我当即抬手想打开盒子,却发现上面还挂着个铜锁。 我笑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居然还要锁着?” “你小时喜欢乱翻我的东西,怕被你砸碎了,我这才弄了锁子锁上的。” 这盒子里的东西,我小时翻看过?我便越发好奇了,忙忙伸手道:“钥匙呢?” “钥匙在你妆奁的首饰盒里。” “我去找来看看。”我站起身来。 我娘笑道:“邓训的轿子都停在外面巷子里了,你确定要现在看嫁妆?” 我侧耳一听,外面果然有丝竹礼乐声不绝传来。 我娘又道:“本来,应该昨天晚上就给你仔细交代婚礼的敦伦之礼,但娘看你和邓训两情相悦,便不愿用这些教条的礼制剥夺了你们的乐趣。这个盒子,就是娘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帮你们完成大婚的最后一礼。” 这盒子事关婚仪最后一礼,想必十分重要。我便郑重点头道:“谢谢娘亲。” 外面传来赞者的高声呼礼:“吉时已到,请新人上轿!” 我娘便将桌上的喜帕替我盖在头上,挽了我的手:“走吧,娘送你这最后一段。” 从卧室到院子门口,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是我走得最慢的一段。不是因为视线被喜帕遮掩,而是明明自家的院子与私塾隔墙相通,我却有种将要离家很远的错觉。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隔离两家的院墙墙角,我心下暗想:以后干脆将这围墙拆了,我和娘就还是一家子…… “悦儿。” 听得这声熟悉的呼唤,我转回头去,隔着大红的喜帕,我却看不见面前的邓训,只能瞥见他玄纁礼服的下摆,黑得深沉,又红得绚烂。 我娘将我的手交到了邓训手中,他的手轻轻的握了握,随即将我的手温热包覆,掌心交叠肌肤摩挲的熟悉感觉让我心下顿感安慰,便由着他牵着我慢慢走上了红绸包裹的轿子。 “起轿!” 赞者的话语落地,四周便是礼乐大作,煌煌而宣。 原以为,两家离得这么近,几步就走过去了,坐轿子都是多余的。却不知道这轿子竟在高密县城里绕了一大圈。 “恭喜邓先生!” “祝邓先生和夫人白头偕老!” “祝新人早生贵子!” …… 我坐在轿子里,身后跟着长长的妆奁队伍,队伍两侧有好几个身着吉服的小厮提着篮子沿路抛洒着糖果。高宣的礼乐声中,围观居民的祝福声此起彼伏,我才明白这是婚礼中的“纳福”之礼。 这一圈走得太久,大约是被这香罗软轿颠晕了,待邓训再次牵着我的手走下轿子时,我的手脚竟有些发软。一路被他牵过红毯,牵进婚仪喜堂,我竟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礼仪,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失仪之处。 直到赞者高呼“喜接连理”,一双指节修长皮肤白皙的手将绣着荷花莲藕的连理带递进我手里时,我才惊讶发现四周灯烛辉煌,光影摇曳,竟已是晚上了! “吉时已到,奏乐焚香,准备拜堂!” “麻烦赞者再等一等。”堂外突然传来了邓拓的声音。 “八弟,怎么了?”身旁的邓训急切问道,声线竟有些发颤。 “六哥,大哥、二哥、三哥他们都来了,他们的车队快到城门口了。” “他们来晚了,吉时已到,不等了。”邓训道。 “训儿,难得你几位哥哥从洛阳千里赶来,就再等一刻吧?”堂中上座位置,传来一道温和的劝慰声。 邓训急道:“娘,他们好生糊涂,三人一起告假来高密,皇上岂会不怀疑?若是等到他们带着圣旨来了,这婚却又怎么接得成?!赞者,请继续仪式!” “夫人,公子,这,究竟是等还是不等?”邓训与邓夫人意见不同,旁边的赞者便感觉为难。 “不等!”邓训语音坚定。 “六哥?!” 听得这些对话,我脑子里便有些乱:邓训的三位哥哥都是侯爷,他们告假来高密参加弟弟的婚礼,不是理所应当么?皇上会怀疑什么?…… “请赞者继续仪式!”我的脑子还没理清,堂上又传来了邓夫人的声音。 得道邓夫人的允准,那赞者便高声呼道:“新人一拜天地!” 邓训拉着连理结,提示我躬身行礼,我忙忙躬下身去。 “二拜高堂!” 在赞者的高呼中,我与邓训再次躬身行礼。 “夫妻对拜!” 我转过身去,与邓训对面而立,这一拜刚刚结束,还未回身,堂外便传来一阵车马杂沓的喧嚣声。 “是大哥他们到了!”旁边的邓拓急道。 邓训却朝我走来一步,越过连理结,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悦儿,我们已是夫妻。”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得到他的急切。虽然不明白往日一贯笃定沉稳的他此刻为何显得如此焦灼,我却也微微点了点头。 “是三位侯爷来了!” “拜见高密侯、昌安侯、夷安侯!” “侯爷金安!” 片刻后,甬道上便传来来一串脚步声,以及观礼亲友们的行礼问好声。 “大哥,二哥,三哥,恕我未能远迎!”待这串脚步走进喜堂,邓训当即放开我的手躬身道。 “新郎官儿最大,我们哪里敢要你来迎接。仪式进行到哪一步了?”一道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回大哥,拜堂已经礼成。”邓训再次躬身道。 “什么啊,拜堂都完成了?我们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就只能看你们进洞房了么?”另一道声音表达了不满。 邓训又道:“三哥放心,还有谢亲宴的好酒还没开封呢。” “皇上果然说对了。”又一个声音道。 “皇上说什么?”邓训当即追问。 “他说我们三个怎么赶路,只怕都赶不上你的拜堂礼。” 邓训语带怀疑:“他真这么说?” “真这么说。” 邓训明显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三位哥哥请上座,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妻子苏悦。” “呵呵,介绍什么,喜堂上掀盖头不吉利,你快带弟妹进洞房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和六弟妹正式见面。” “好!”邓训爽朗应下。 赞者再次高呼:“拜堂礼成,新人入洞房!” 一时间,喜乐奏响,礼炮齐鸣,观礼的人群中爆出热烈的掌声。RS 第一五三章 红帐** 邓训牵起连理结,穿过铺着红毯摆满鲜花的长长游廊,将我一步步带向东院的新房。游廊两侧,传来了一阵清脆朗朗的诵读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听得一怔,这分明是丁卯、陈知这帮熊孩子们的声音啊。却不知道邓训是何时教了他们这首《桃夭》。 这清脆的童声中,我跟在邓训身后,看见他礼服下摆掀起的风将红毯上的花瓣相继卷起,鼻底似有淡淡的花香传来,让人恍如漫步在月下花林。 “悦儿?” “嗯?” 身子一轻,我突然便被邓训横抱了起来:“你走得太慢,为夫等不及了。” 我心下却是一紧:这厮今日为何这般性急? 身后却传来一道急呼:“六公子,你别忘了洞房里还有好些礼仪啊……” “啰嗦!”邓训嘀咕一声,抱着我大步迈入新房。他将我放上喜床转身便去关门,我一侧身便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 “悦儿,怎么了?” 我反手在屁股下摩挲了一阵,便抓出了一把核桃、莲子、桂圆来。 “呵,我忘了这满床的‘福子儿’了。”邓训轻笑一声,抬手拿了床旁的如意秤,替我掀了盖头。 喜帕一掀开,目光对上邓训含笑的眼眸,我忽然便怔住了。往日都只见他身着白衣,却不知道这一身玄纁礼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是这般好看:一片浓郁重华的玄色之中,轻缀着火焰一般悦动的深红,让他漆墨的剑眉,璀璨的星目,高挺的鼻梁比往日更深刻清俊了几分…… 邓训笑道:“别傻看了,我们先把这一床的‘福子儿’收了吧。” 我脸一红,忙忙侧身与他一起翻找收捡干果。床头、床尾、枕下、被中,到处都是核桃、莲子、花生、桂圆这些东西。 眼看纳福子的喜篮已经装满了,枕下却还有不少核桃,邓训便皱起了眉头:“八弟妹这不是存心浪费我的金子么!下回他们结婚了,我会加倍奉还……” “这些东西也不值钱吧?”我埋头认真打量手中的核桃,除了壳上涂了层丹朱,真没发现与普通的核桃有什么区别啊,怎会需要金子? “东西不值钱。”邓训接过我手里的核桃放进了喜篮,随即俯身靠了过来:“可*宵一刻值千金,他们浪费了我们多少时间啊……” 我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被他放倒在了喜床之上。邓训的脸慢慢靠近,通明的烛火下,那含笑的眼眸中闪耀着迷离的光点,如同是金子折射出的微光。他这副模样,分明便是财迷见了金子一般的喜悦渴望。我心下思忖:世人将女儿叫做“千金”,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悦儿,你今日真好看。”邓训的手落上了我的脸颊。 “我往日不好看么?” 邓训一怔,随即道:“往日的你也很好看,却是大家都能看见。唯独今日的妆容,只为我一人所扮,也只为我一人所见。” 这番话说完,他的人已逼至咫尺之间,眸色深暗,气息灼热。他的手指落上我的脸,如同羽毛一般,沿着我的眉梢、眼角、颌骨一路轻轻拂扫,微微的**在皮肤上游走,我便忍不住伸手捉住了他的手。 “悦儿,你的手怎么了?”邓训诧异将我的手心翻转过来。 我抬眼一瞥,却是那日被茶杯碎片割破的那道疤痕。他不提还好,一提我便想起了窦童那日所说之事,心下一闷,当即道:“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邓训一脸错愕。 “你那件月白大氅呢?” “哪件?” “就是下摆绣着金线云纹的那件。” 邓训愣了愣,随即唇角便浮起一丝笑意:“原来你的手和小八的腿,都是拜八弟妹所赐啊。” 我只问了两句,邓训便豁然揭开了谜底,我惊讶不已:“这事,你怎么知道?” “她那日一路尾随跟踪我,怕扫了你的兴致,我便也没揭穿她。” “不是我让她跟踪你的!”我脸一红,急急辩解道。 邓训却将我的手拉至唇边,温热柔软的唇瓣熨帖在我结了疤的掌心,轻轻吻过道:“还疼吗?” 我摇了摇头。 “往日,我最爱看你为我吃醋。似乎只有你为我吃醋时,我才能肯定你心里有我。可看你为吃醋伤了自己,我却只剩心疼了。悦儿,相信我,我满心满眼里都只有你,其他女人,挤不进来了……” 我本来还想分辨那茶杯是被开水惊裂的,可看他这般郑重分明的表情,我的心跳便不由自主乱了起来,含在嘴里的话也都忘了词儿。 见他俯下身来,我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如羽的唇瓣落在了我的额头,微热的柔软一路延展,从眉梢到眉梢,从眼睑到眼睑,从脸颊到脸颊,一路细密熨帖而过,在我心慌失神间,那唇瓣越过了鼻翼,擒住了我的双唇,拂拭辗转,研磨轻按,温柔而细致。 纵然他的吻是这般的小心翼翼,唇瓣细腻的摩挲间,却终究似被风吹燃了的火折子,转瞬便有了灼热的温度。我只是被烫得轻叹了一声,这火焰便侵入了唇瓣,扫过贝齿,藤蔓一般卷裹着我的舌尖,炙热的燃烧起来…… 灼热、干燥、闷窒的感觉一点点升腾起来,让我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忽然一丝凉风拂过,我正感觉到一丝清明,那道火焰却已经从口唇蔓延到了颈窝。 这一刻,我才蓦然惊醒,自己身上繁复的礼服不知何时被他除去,胸口只剩了那件绣着鸳鸯藤的抹胸,而他的身上,竟也只剩一层薄薄的亵衣。 这一刻,我脸颊滚烫,却又手足无措。脑子里突然想起进新房时,身后那个婶婶的叮嘱,我便慌道:“先前有个婶婶提醒我们,还有好多礼仪……” “傻悦儿,我们不是正在进行么?”邓训头也不抬的答道,嗓音沙哑而低沉。 我错愕道:“这也是礼仪?” “敦伦之礼,你母亲昨夜没教你么?”邓训终于抬头看我,一双眼睛竟是火焰一般熠熠燃烧。 这,这便是敦伦之礼?我突然记起上轿前我娘送的那个红木盒子,便抬手撑住他的胸壁道:“我娘给我了个礼盒,说是帮着完成敦伦礼的,我去拿来……” 邓训一把拉住我的手,急促道:“现在不行,一会儿再去!” “没那盒子,我不知道这礼怎么……” 我的话还没说完,唇瓣便再次被他封住。又一轮的灼热纠缠中,我不甚清醒的脑子里有了个模糊的结论:敦伦之礼,原来就是肌肤之亲。 既是婚礼的最后一礼,我也不能一直这么被动。思忖后,我挣脱了他的手,抬臂环住了他的腰。 邓训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即他腾空的手掌便抚上了我的腰背。不知何时,他的手竟也变得这般灼热,熨帖得我腰间的肌肤也滚烫起来。这道火焰却一路流窜,从腰腹到肋下,最后缠覆在我胸前的柔软之上。 初春的凉夜里,我像是被一团火焰包绕着,在暖暖的舒适中,又有着一丝陌生的紧张。我有些想逃开,腰肢却被他的一只手牢牢箍住。他的唇瓣不知何时游移到了我的耳垂下,灼热的气息喷吐在颈窝,嗓音也越发低沉喑哑,带着一丝压抑的焦渴和痛苦的祈求:“悦儿,给我……” 给他什么? 正是错愕间,他的身子便沉落下来,隔着薄薄的一层亵衣,我们的肌肤紧密相贴,触感与温度,毫无保留的在彼此间流转传递。而我的腿根之间,却清晰的抵靠着一道灼热。 我越发心慌,抬手想拉开他在我胸前不停揉握的手,却被他再次捉住,反手按在头顶。他将唇瓣抵在我耳畔喑哑道:“悦儿,别逃……” 被他这般钳制着,我还能往哪里逃? 他的唇舌一路急切搜寻而下,在我毫无防备间,便擒住了我胸前柔软之上的蓓蕾。舌尖轻扫游移,卷裹吮吸,一阵酥麻的感觉顿时窜过四肢百骸直冲脑门,我忍不住一声轻吟。 却在这意乱神迷的一刹那,腿根处的那道灼热便挤入了我的身体,一道撕裂之痛倏忽从身下传来,闪电般的刺入大脑深处。 敦伦之礼,竟是这般疼痛?!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全身绷紧,只恨不得一掌将他推开,可双手却还被他锁在头顶。 “疼……” 我的呼痛音节还未说完,就被他擒住双唇吞入口中。他的唇舌依然灼热,却是变作了温柔轻触,带着安抚和祈求的呢喃:“悦儿,放松些,只是这一次……” 在他唇舌的缠绵安抚下,身下的那处疼痛似在慢慢褪去。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温热的掌心抚贴在我的肩背,轻轻安抚游移,我紧绷的身子便微微放松了些。 “悦儿……” “嗯。” “还疼吗?” “好,好些了。” “那就好。” 听他这话,我以为这疼痛煎熬的敦伦之礼就算是结束了,他却猛然一个挺身,狠狠将我贯穿!火辣辣的灼痛顿时从下身蔓延而上,如同翻涌的潮水一般将我包裹。RS 第一五四章 黑夜深处 这个骗子,他说只是一次! 我想躬身退开,他的双手却将我的腰臀牢牢钳住,无法挣脱。痛得无助之间,我的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肩背,指甲深深陷入了他的肌肤。 抬眼看着他,他却也是一脸痛苦,深暗的双眸中尽是压抑的煎熬。明明都这么痛,却都在咬牙忍受,这就是我娘说的婚姻中的包容和忍让么? 如同一把带着火焰的锯子在我的体内穿梭,每一丝每一缕的摩擦,都灼痛不堪,深入脑海。退无可退,我睁眼望着头顶颤动摇晃的流苏红帐,却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 迷蒙间,我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一幕幕忽远忽近的影像。 ——“你……举止粗鲁不堪,说话这般没教养,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你最好收回那句话,我要是嫁不出去,我就嫁给你!” ——“那你引那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岂不表明你的志向是做那‘抱布贸丝’骗人感情的人渣?!” ——“悦儿,我不是那样的人。” ——“悦儿,等我。” ——“悦儿,我每时每刻都想要来见你,只是如今我却不像往日那般自由,我也断然不能毁了你的清誉贸然上门……” ——“你若是真的喜欢我,那你跟我走,我们离开洛阳,找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好不好?” ——“我喜欢你,邓训。你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怎么是毫不相干的人?你可是要陪我同生共死的人!” ——“别人的婚姻如何,臣下不敢妄作评论。但臣下只有一颗心,只爱一个人,只娶一个妻!” ——“回皇上,臣下只愿娶阴悦为妻,她若不愿嫁给我,我便终身不娶。” ——“悦儿,嫁给我。” ——“我能学司马相如,你敢做卓文君么?” ——“你想要什么?” ——“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 ——“请姐姐送我出宫。” …… 往事如潮,铺天盖地而来,瞬间便将我往日空旷浩茫的记忆之海回填灌满。一幕幕熟悉的场景轮番滚过,顶上摇晃的红帐就变得越来越模糊,我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水盈眶。 “悦儿,你,怎么了?”邓训剧烈动作的身子突然僵住。 “我,好像想起了以前……” “想起了以前?”邓训的眼里突然涌起一丝惊慌:“你是后悔了?” 后悔?为什么要后悔?我为了嫁他,才服下了马敏那粒差点让我死去的龟息丹。而他为了娶我,辞官拒婚离家,做下这般不忠不孝之事。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起,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后悔?只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这不断滚落的泪珠子。 邓训的表情却越发的慌张,他从我身上翻下,抬手替我擦着眼角的泪水,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笨拙傻气:“悦儿,对不起!我应该等你恢复记忆重新接纳我以后再求婚……” “我怎会后悔?我只是喜极而泣。”我抬手攀上他的脸,替他抹去额角的汗水。 “悦儿?”邓训狐疑的看着我:“你是只记起了我?” 我摇了摇头:“我记起了往日的点点滴滴。” “也记起了窦旭?” “记起了。” 邓训的脸色一暗:“那你是……” 我的手捧住他的脸,认真道:“在你邀我私奔那次,我就决定要嫁给你了。我本来想等窦旭回来后亲口告诉他,我选择了你,可是他却……” 不待我的话说完,邓训猛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死死抱住。从未被他抱得这么紧过,我一时竟出不了气。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他憋死时,他微微松开了我,一双盛满喜悦的眸子盯着我,喉间发出轻吟似的呼喊:“悦儿。” “嗯。” “悦儿。” “嗯。” “你是我的。” “嗯。” 待我应承了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唇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随即便又翻身覆上了我的身子。 我急道:“你说的只是一次。” “这只是一次啊,还没结束。” “我不……” 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他倾覆而下的唇瓣牢牢封住。床旁落地烛架上的喜烛终于燃尽,光焰在倏忽大亮之后,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好一阵之后,外面的星光才攀爬进雕花窗棂,好奇偷窥着新房内的我们。我攀附着邓训的肩背,跟随他有力起伏的节奏,颠簸在无边无际的黑夜深处。 在我四肢酸软无力,疲惫不堪沉入睡梦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下次一定要给窦童的婚床上多洒些“福子儿”,让邓拓收捡一个晚上,好让她在敦伦礼上少受些折磨。 感觉自己好像才睡着,耳畔便传来了一声低呼:“悦儿,天亮了。” 我缩了缩身子,将身子更深的靠向背后的一处温热之中,不料腿根却挨着了一道滚烫的灼热,我猛然苏醒,慌忙抬身远远避开。 “我们已经同床共枕,行了夫妻之礼,你不会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想要开溜了吧?”腰上突然多了一只手,我还没来得及溜出被窝,便被他拉了回去。 这一幕,与当年摘花楼那一幕何其相似! 我转回头去,对上了春风满面的邓训,我尴尬道:“邓先生早啊……” “到现在,你还这么叫我?”邓训蹙眉道。 我抿唇望着他,迟疑道:“六爷?” 邓训一手撑在枕上,朝我摇头。 我脸一红:“邓郎?” 邓训笑道:“能不能有个更好听点儿的?” “六……郎。” 邓训闻言,眸光一亮,瞬间一个翻身,便又覆在了我的身上。 “不要啊!”我满脸惊慌,忙忙抬臂撑住他。 “别怕,我只是想抱抱你。” 话虽如此说,我刚放下防备,他的唇瓣便落在了我的唇上,带着轻盈的喜悦,细密碾过。如羽的轻触下,我的唇瓣便花朵般主动盛开,迎接他的侵占。而他却只在唇瓣上流连拂扫,并不深入。 带着一丝好奇,我伸出舌尖去舔舐他的唇瓣,柔软,细腻,带着一丝淡淡的香甜。却只是一瞬间,他的唇舌便如点燃的火苗,我退缩不及,舌尖被他牢牢绞住,交织缠绕到了一起…… 好一阵,邓训喘息着撑开身子,深暗的眸子看着我警告道:“悦儿,不要玩火。我怕我控制不住……” 望着他薄染桃花的脸颊,我也喘息不定。其实,玩亲亲的滋味很好,可是为何一定要有敦伦礼啊? 邓训转头望了望泛白的窗棂,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床披了睡袍道:“我先去沐浴了,你也快些起来,今日还有好多礼仪。” 望着半透明的睡袍下,邓训匀称修美的身型,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我脸颊便是一阵滚烫。 我还在内室洗漱沐浴时,秦珊便带着一个老妈妈进门来替我们换了床罩。待我换好礼服后,秦珊又替我端来了莲子羹。连续两天早晨,都喝这黏糊糊的羹汤,我便撅嘴道:“怎么日日都喝这个?” 秦珊捂唇一笑:“这是祈福粥啊,祈祷六夫人以后多子多福。” 我的脸不由得又是一红。 用罢早餐,待邓训握着我的手走进邓夫人卧室外的客室时,里面已经坐着邓训的几位哥哥和嫂嫂了。 “老六,就你们两口子迟到了啊。”邓训的三哥邓珍笑道。 邓训只是抿唇一笑,随即牵着我走到邓夫人面前躬身行礼:“儿子带媳妇来给母亲请安了。” 不记得往事时,我对邓训的母亲还有些畏惧。可回忆起小缺哥哥认亲那日她的模样,我却感觉心安了。她是一个宽厚慈爱的母亲,与她相处应该很容易。 这边秦珊端来了孝亲茶,我接过后,便跪地给她递上茶盏:“母亲早安,请母亲用茶!” “呵呵,起来吧。”邓老夫人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放在了旁边的桌几上,随即拿起一个檀木盒子道:“缺儿认亲那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这闺女长得好生俊俏,却不料最后竟成了我邓家的媳妇儿。这是你的进门礼,愿你和训儿美满如意,白头偕老。” 我上前接过邓夫人递来的盒子,打开来看,里面却是一只羊脂白玉手镯。邓训替我取出来套进手腕,这边几位嫂嫂便笑着惊呼:“娘好偏心啊,给老六媳妇这么好的礼物!” 邓夫人却是抿唇一笑:“这是太后娘娘替她准备的礼物,我不过是帮忙转交而已,你们几个猴急什么?” 这羊脂玉镯,居然是阴丽华给我送的礼物!心下一暖的同时,我却也是一震:难道她知道我是假死? “悦儿,这枚翡翠指环,是我替你准备的礼物。”邓夫人将自己手上的一枚指环取下,替我套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 “娘,这太后的大礼出了手,你这礼物还好意思送么?”邓训的妹妹邓华捂唇笑道。 邓夫人却一脸严肃道:“我这指环虽比不得太后的羊脂玉,却是你们爹爹当年尚未入仕时送我定亲礼物。” 一提及邓禹,堂中众人的表情便都严肃起来。 邓夫人转首对我道:“悦儿,这是我平生最喜爱的物件儿,我将这个送给你,是想让你记住,你既选择了训儿,不论他这一生富贵贫贱,你都要陪伴在他身旁,与他同甘共苦……” 邓夫人说这几句话时,眼圈发红,随即便有些哽咽,我忙扶住她的手,郑重点头道:“母亲放心,我都记住了。我会一直陪在六郎身边,和他一起好好孝顺你。”RS 第一五五章 新婚守孝 邓夫人又道:“好孩子,让你在高密过门,委屈了你。我特地将日子选在上巳节,就是想借着节日给你们添些吉庆。” 没想到婚期的选定,还有着这层考虑。我心下对邓夫人便又多了一丝感激。 拜见过邓夫人,邓训便逐一给我介绍他的兄弟姐妹。其实这些满屋的邓家子弟中,除了五哥邓戎、九弟邓执、十三弟邓鸿外,其他的兄弟姐妹,在小缺哥哥认亲那日,我都见过了。 从大哥邓震、二哥邓袭、三哥邓珍三位侯爷开始,我屈膝见礼后,他们都赠送了首饰、衣料、摆件作为新婚贺礼。轮到小缺哥哥时,我不由自主便将往日叫的“四哥”换成了“小缺哥哥”。 这一声出来,小缺哥哥的脸上便露出了惊喜之色。 如初也惊喜道:“悦儿记起往昔了?” 我点了点头,却又感觉差异:“四嫂怎么知道?” 如初笑道:“你四哥给我手谈过,你们小时是邻居,你还跟着他学过制陶。” 我心下一暖,原来小缺哥哥将这些都告诉了四嫂。他们能有这般深入的交流,我便放下心来。 听说我记起了往事,七妹邓华便第一个冲了过来:“六嫂,那你还记我么?我帮你给六哥传过字谜的!” “传字谜?什么字谜?”我还没回邓华的话,那边的邓拓、邓执兄弟几个却来了兴致,纷纷开口询问邓华传的是个什么字谜。 邓华回头道:“这个字谜元宵灯会上我就出过,没人猜出来呢。” “就是‘今日穿衣后,一走了之’那个?”邓执问道。 邓华点头道:“可不是么,六嫂这字谜还真就只有我六哥猜中了。” 邓拓便道:“我琢磨了好久,没猜出来,这谜底究竟是什么啊?” “咳咳,今日不是猜谜会,这些话下去再说,四哥还等着给我们赠贺礼呢。”邓训突然打断道。 明白了邓训话里的意思,我脸一红,心虚的看向主座上的邓夫人,却见她眉目含笑,并无异色,才略略放下心来。 邓训出声后,邓华和邓拓便自觉噤声。 如初上前给我送上他们夫妻准备的一对碧翠鸳鸯壶后,小缺哥哥却又从袖筒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比起先前装礼物的那些檀木锦盒来,这个没有上漆的原木色盒子显得格外粗劣。 我还在猜想这盒子里装的会是什么,小缺哥哥便将盒子郑重递给了邓训。邓训接过盒子打开,却是一个丑得惨不忍睹的黑陶茶杯,这分明就是我跟着小缺哥哥学做的第一个茶杯! 邓训见了这个茶杯,有些诧异:“这个是?” 如初含笑道:“六弟,这是悦儿跟着四郎做的第一个陶杯。” 邓训闻言转回头看我,我原本发红的脸此刻就更红了。小缺哥哥为何要在这样的时刻,把这个杯子拿出来,还端端送给了邓训?! 见我一脸窘态,邓训的眼里浮起一丝促狭的笑容。我狠狠瞪他一眼,他却转身对小缺哥哥郑重躬身行礼:“多谢四哥这份厚礼!” 小缺哥哥微微颔首,随即便握住如初的手,朝我投来释然一笑。 在与邓家兄弟姐妹一一见礼后,我和邓训收下的新婚贺礼就堆了满满一桌。看着这琳琅满目的一堆礼物,我再次感觉到有这么多亲人的家庭真是好幸福。 见礼完毕,邓训拉着我正准备入座,大哥邓震却站起身来:“六弟,我们昨日车驾来迟,还有一道圣旨未宣,你准备接旨吧。” 邓训握住我的手突然一紧,我诧异侧首看他,却见他薄唇紧抿,脸色发白:“我如今一介白衣,皇上怎会传下旨意?” “六弟只是削官未复,官籍尚在。”邓震的脸色比先前给我们祝福送礼时多了些严肃。 邓训只得松开我的手,严整衣袍,面朝邓震跪下接旨。 邓震从桌旁的锦盒中取出一道卷轴,徐徐展开后朗声读道:“制曰:阴氏十七小姐,德才兼备,名门佳媛,性资敏慧,训彰礼则……” 阴氏十七小姐?!这不是我假死以前的身份么?刘庄给邓训的圣旨里,为何会提到我?“德才兼备,名门佳媛,性资敏慧,训彰礼则”,这话说的究竟是往日那个我么?我听得一头冷汗。 “……念尔独予情钟,阴氏殉情明志,此等生死不渝,深撼朕心。尔既誓言非阴氏不娶,为传佳话,彰表奇情,朕特赐婚与尔……” 赐婚?!我听得越发震惊:刘庄既说“阴悦”为了邓训殉情明志,却还赐婚与他,这岂不就是阴婚?! “……无后不孝,念及邓氏香火,准予守孝三月后续弦再娶。钦此!” 刘庄要邓训为“阴悦”守孝三月?!那我和邓训的新婚大礼,突然就变成了续弦再娶?!刘庄果然好狠。 邓震宣读完圣旨,室内便陷入一片静寂。 “草民领旨谢恩。”邓训突然一声谢恩应答,突兀得让人心惊。 室内众人面面相觑,竟都一脸沉重。 好一阵,邓震才叹了口气道:“六弟,你想开些,我已经……” “多谢大哥恩典。若是昨日宣读,只怕我和悦儿连洞房都入不了。”邓训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浅笑,竟是格外轻松。 新婚突然变成续弦,这厮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我不解的看着邓训,他却对着邓震道:“着实没料到,皇上竟会给我赐下这么一份大礼。” 十三弟邓鸿一脸惊讶道:“六哥,你糊涂了么?皇上赐下阴婚,让你这新婚变成续弦,蜜月变成孝期,还算是大礼么?!” 邓训道:“我曾在皇上面前发誓非阴悦不娶。如今既又娶亲,有违当日誓言,皇上必定猜出我所娶之人就是悦儿。他没治我欺君之罪,只罚我守孝三月,就说明他默许了这桩婚事。” 邓鸿越发惊讶:“我六嫂难道就是圣旨里的阴家十七小姐?” 坐在主座的邓夫人却突然出声道:“鸿儿,你六嫂是苏家的小姐,这话以后不可乱说。” 邓鸿若有所悟,连连点头:“是我说错了,说错了。” “悦儿,邓家的族谱上,原配只能是阴悦,要委屈你做我的续弦夫人了。”邓训转身望着我,脸带歉意。 确知刘庄终于选择放手,我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从阴悦做回苏悦,我付出的代价是从原配变为续弦。虚名我并不看重,就当邓训他娶了我两次吧。 我摇头含笑道:“我只当嫁给了你两次。” 邓训握住我的手,重重点头。 这一日,本来还有的许多礼仪都因为这道圣旨而停止了。院中所有与婚礼有关的东西,红毯、灯笼、红绸、喜字、喜烛等一应婚庆装饰都被收进了储藏室,甚至就连早晨秦珊刚刚换过的鸳鸯喜被,也被换成了素白的床罩。 我立在游廊的台阶上,看着院中的小厮们忙碌着为“阴悦”置办丧礼,我也在心里与过去的自己正式告别:告别侯府千金的虚假身份,告别锦绣富贵的浮华生活,也告别我曾为之心动过一刻的窦旭…… 屋檐下挂上了白灯笼,游廊里扎起了素绸锦,直到整个院子都被一片沉寂的素白笼罩,我才感觉自己纷繁缭乱的心绪如同冬日的落雪,渐渐沉淀了下来。 此时此刻,我是苏悦,邓训的妻子。 “悦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转回头,便见到刚刚换回一身白衣的邓训。从玄纁喜庆的吉服,换回一身月白素洁的丧衣,他依然那般清俊卓然。 我跟着他绕过卧室,穿过一道游廊,来到了卧室后的一片小花园。一走过小院的月门,我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震惊不已。 眼前是一片云霞般绚烂盛放的荆桃林,粉红的花瓣重重叠叠,堆堆砌砌,一枝枝,一树树,挤满庭院,铺满视野。 “这些花,往年都要入了四月才开。前几日我从这里路过,都还没看见花蕾,今日却都突然盛放。‘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悦儿,这些桃花是为我们的婚礼而开……” “好美……”被刘庄剥夺的喜庆,在这一刻竟以这样的方式铺天盖地的涌来,伴着馥郁的清芬,伴着暖暖的春阳,一瞬间便让我的心里盈满了喜悦。 邓训轻轻牵起了我的手。 我转眸望向邓训,花树下白衣清华的他,含笑温润的眉目间,带着笃定的沉稳和由衷的喜悦。 婚礼突然变成孝期,邓训也从新房暂时搬去了书房,与我隔室而居。孝期严禁礼乐、宴客,邓家从洛阳赶来的亲戚也都相继告辞,陆续返程。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原本喧嚣热闹的私塾,便一日比一日安静了。 我和邓训对此并无特别的看法,但邓家的兄弟姐妹们却生怕我们的新婚因孝礼冲淡而闷闷不乐,便将返回洛阳的行程一次次往后推延。 一大家人聚守在一起,却又不能娱乐嘻戏,也着实沉闷。邓训便趁机邀请三位侯爷哥哥去胶河沿岸视察灾况,走访民情。 高密本就是大哥邓震的封地,邓震在响水滩居民点慰问了灾民,视察了新建的跨河木桥,还去现场查勘了洪水退却后一片废墟的河崖村。之后,邓训又将前阵子精心拟制的河堤修筑计划,详细报给了邓震。 邓震看后觉得加固河堤势在必行,对修筑方案也大为赞赏,连夜便让邓训手拟了专项奏报,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回洛,说要当面向刘庄禀报灾情及修堤计划。RS 第一五六章 修筑河堤 送走了三位官职在身的侯爷哥哥和家眷,每日一起用餐的人又少了许多。 这日早餐时,我刚将新煎的葱油饼端上餐桌,坐在对面的如初便“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小缺哥哥忙忙起身替她拍背,秦珊则忙着递上了漱口杯。 “是不是昨夜下雨受了凉?”我担心问道。 如初含水漱了口,正要开口说话,却又是“呃”的一声干呕。 “悦儿,你先将这葱油饼端回去。”一旁的邓夫人突然说道。 我一脸不解道:“娘,这饼儿才起锅子,就是要趁热吃啊。” 邓夫人皱眉道:“没见你四嫂就是闻了这个反胃么?” 我将葱油饼凑近鼻底嗅了嗅,喷香喷香的啊。我疑惑回头看如初,却见她吐得一脸狼狈,小缺哥哥正拿了绢子仔细替她擦嘴。 这边,邓夫人又道:“训儿,你一会儿出门去请个大夫来替四嫂把把脉。” “好。”邓训点头应承道。 看看邓夫人,又瞥瞥如初,我只得恹恹的端了葱油饼往厨房走。 我前脚刚进厨房,邓训后脚便跟了进来。 “你进来做什么?”我闷闷道。 “你说这饼儿要趁热吃啊。”邓训从我手里的陶盘里捡了块葱油饼,咬了一大口,边吃边点头道:“悦儿的厨艺真不一般,香咸酥脆,好吃!” 想着自己初为人妇,想在家人面前展示一下厨艺,结果竟让如初闻得吐了,我便有些郁闷:“早知道该先问问你们爱吃什么……” “你做的我都爱吃。”邓训两口吞下一张饼儿,抬手又从陶盘里捡起一块。 我瞪他一眼:“别装出好吃的样子来安慰我。” 邓训闻言笑起来:“四嫂不是因为你的葱油饼吐的,她可能是有喜了。以前大嫂怀乾儿时,也是这般模样,一点油腥都不能闻。” 听了这番话,我心里一暖:原来他跟进来,就是为了给我宽怀。 早餐后,邓训请来的大夫来替如初把了脉,果然是有了喜脉。大家便都高兴起来,纷纷给小缺哥哥和如初道喜。看着小缺哥哥眉眼中的喜悦,我也替他开心不已。 在得知如初怀有身孕后,邓夫人便决定及早送如初回洛阳养胎。于是,留在高密的邓家子弟也都纷纷收整行囊打包装箱,半个月后,便都随着邓夫人的车驾一道返回了洛阳。 私塾彻底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邓训在收到我娘转让吉庆堂的那笔资金后,便正式启动了河堤修筑工程,他每日忙碌着勘探、采石等前期工程,总是早出晚归。 孝期未满,私塾里四处是孝礼陈设,没办法开课,怕我留在家里感觉无聊,邓训便提议我去将我娘接来一起住。因孝期停了回门礼,成婚这些日子来,我却还是第一次回门。带着邓训为我准备好的礼品,我兴匆匆回家却吃了闭门羹。 我抱着礼盒折返私塾时,刚从菜场返回的秦珊便问道:“怎么,蘅姨不在家?” 我摇头道:“不在。” “她会不会又是去了陶坊啊?”秦珊突然道。 “陶坊?” “哦,你还不知道吧,隔壁的里三巷年前新开了家陶坊,前阵子不但四公子常去陶坊帮忙,蘅姨也经常去呢……” 小缺哥哥也常去?我便急切问道:“那掌柜的是姓罗吧?” 秦珊点头道:“是啊,坊名就叫罗氏陶坊。” “原来罗伯伯也搬来高密了!”兴奋之下,我捧着礼盒便往里三巷跑去。 望着街面的店招,我一家一家寻过去,最后在巷子尽头的竹篾店旁看见了“罗氏陶坊”的店招。除了房屋式样和广阳门的杂货街不一样外,店招悬挂的位置和店面的摆设,几乎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看得心里一暖,当即走上前去。一走到门口,我便看见罗伯伯正躬身往一个大竹筐里摆放包裹好的陶器,而我娘手里拿着账本在一旁计数。Chun日明媚的阳光投照在柜台上的一盆仙客来上,盛放的花朵洋溢着一丝淡淡的香甜。 看着眼前这温暖的一幕,我停住了脚步。小时候,萍儿姐姐就想撮合我娘和罗伯伯,可却被我娘拒绝了。罗伯伯如今竟将陶坊搬来了千里之外的高密,想必我娘也终于被他打动了…… 不愿意打搅了他们,我轻步转身离开了陶坊。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也希望我娘不再孤苦一人,有罗伯伯替爹爹照顾我娘,我想爹爹在泉下也会高兴的。 整日留在私塾里无所事事,我提出去河堤给邓训帮忙,他却说修筑河堤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女子去了帮不上忙。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心下不服,好歹我也是在羽林军中混过的,搬抬石料不行,做饭打杂总还是可以吧? 寻思之后,我去成衣店买了套襦裳管裤,这日送了邓训出门后,自己便高挽发髻扮着男子去了河堤工地。 走过响水滩头那座崭新的跨河木桥,在那片曾困锁我一昼夜的小土坡下,便是一片繁忙的筑堤工地。无数赤膊男子在工地上劳作,搬抬石料、挖填土石,忙得热火朝天。 我逡巡一圈,一眼便在村民们往来奔忙着夯填土石的坝基上,看见了挽着衣袖满头大汗的邓训。他和旁边几个村民正在谈论着什么,说了一阵,又躬身拉了绳尺在新砌的一段坝基上测量比画。 看了一阵,我发现那些搬抬石料、夯填土方的人似乎都有分组搭配,我既没有工具,也没人配手,还真不知道怎么去帮忙。转回头,便看见靠河的一株大榆树下,有几位妇人在烧水沏茶,几位姑娘则轮番给工地上的人递送茶水。这个活儿我也能干,我当即便走了过去。 我表达了自己想帮她们送茶水的想法后,一位老妇人便道:“小伙子也要来帮忙烧茶水?那你去帮我们挑水吧。” 另一个妇人果然便递给我两只木桶和一根扁担,抬手指了指河对岸的响水滩:“河崖村的水井上次被洪水淤塞了,得去河对面的居民点挑水。” 挑水倒也不难。我担了水桶便往响水滩走去。绕了好一阵,我在居民点找到井台打了水。可挂了满满两桶水的扁担一放上肩膀,我便痛得倒抽冷气:却不知道扁担磨着肩头,竟是这么痛! 既是主动要去帮忙,我总不能又挑着空桶子回去吧?咬咬牙,我再次将扁担搁上了肩头,忍着那股磋磨之痛,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 却刚走了两步,肩头便是一轻。我诧异转回头,便对上了邓训不甚友好的脸色:“你那身子,怎么挑得起这么重的桶?!” 我辩道:“我好歹也是在军营待过的,里面的体能训练比这个重多了……” “那是以前。龟息丹已经夺去了你半条命,你不知道么?你若一定要来帮忙,以后每日替我作工程记录罢。”邓训躬身挑起木桶,大步往工地走去。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急步跟在邓训身后,我心有不甘道。 邓训回头瞥我一眼道:“先前几个送茶水的小姑娘议论纷纷,说工地上来了个比我还好看的公子,我就有些好奇。转回头,便见你挑着桶在木桥上走着。我顿觉安慰,被自家娘子比了下去,我也不输面子……” “那些小姑娘每日来送茶水,原来就是为了看你?”我顿时恼怒道。 邓训停住脚步,眼眸中渐渐浮起一丝笑意:“这么说来,我还很有号召力啊。” 我瞪他一眼:“别臭美了,你现在晒这么黑,也是那些村姑没见你往日的样子,才会说你好看。” 邓训笑道:“悦儿是在夸我往日很好看么?” 我脸一红,干脆闭口不语了。 这以后,我便每日换了男装和他一起来工地。他对照图纸监理工程,我则带着纸笔替他记录开采的土石方数量、坝基工程进度、募集资金使用情况,以及需要紧急解决的一些事务。 每日在河堤工地上忙碌,时间也过得飞快。天气一日日热起来,草木也一日日繁茂起来,很快便进入了初夏时节。 工地开工后,花钱便如流水一般。我娘捐助的那笔银两,不过半月就化作了土石夯填在了坝基之下。县衙从财政中抽取的一部分银两以及其他途径募集的资金也开始捉襟见肘,邓训正忧虑工程因缺乏资金面临停工时,洛阳传来了好消息。 大哥邓震说服刘庄同意了修筑胶河河堤的计划,不但划拨了专门的款项,还抽派了都水司的专职官员来指导工程。 六月中旬,都水司的两名官员抵达高密。那天傍晚,邓训带领他们去河堤工地查看了施工情况后,天色已经擦黑,邓训婉言拒绝了县衙为都水官准备的接风宴,急慌慌拉着我回家。 见邓训拒绝晚宴,一路行色匆匆,我不解道:“我知道你恨不得将接待的花费都用到河堤上,可是与这些都水官员一起吃饭,说不定也能争取到都水司的一些修缮经费支持……” “跟着为夫修了几月河堤,悦儿长进不少,居然也懂这些**之事了。”邓训笑道。 我停住脚步道:“你究竟为何不参加接风宴啊?” 邓训本不是那种自命清高的迂腐之人,往日为了募集资金,他还多次主动宴请城里的富商。从白日的谈话中,我便得知这两名都水官员都曾受过邓禹恩惠,念着这份旧情,他也应该出席晚宴争取资金,却怎么就一口拒绝了呢? 第一五七章 花好月圆(大结局) “今天有很重要的事。”邓训头也不回道。 “什么事情比修河堤还重要?”这两三月中,我早已习惯和他一样,将修筑河堤之事当做生活重心了。 “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悦儿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不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事。 “今日是六月初十五。”邓训提示道。 闻言,我抬头望了望天,已是暮色初降,东边天际隐约可见一轮淡淡月迹。又是一个圆月之夜,只是我的生日已经过了,他的生日在九月,我娘的生日在腊月,蒋勇和秦珊自小卖身为奴不记得生在哪日……寻思一番,我再次摇了摇头。 “那就当是一次惊喜吧。”邓训抬手替我推开了私塾大门。 一片耀目的红色突入眼帘,甬道上的红喜毯、游廊下的红绸缎、屋檐下的红灯笼……让这个素白了几个月的院子突然焕然一新。我这才蓦地想起,从三月初四到六月十五,足足过了一百日,刘庄定下的孝期结束了。 邓训牵起了我的手:“悦儿,我们的婚礼回来了。” 原来,他拒绝晚宴,就是为了这事。 邓训又道:“那日怪我太心急,还有好些仪式没有完成,今日要好好补上。” 回想出嫁前我娘的教诲,我突然反应过来,这厮那日是跳过了合卺酒、结发绾这许多仪式,直接就行了敦伦礼。和摘花楼那日的话一般,这厮还真没按顺序来啊…… 我还在愣怔间,邓训便将我横抱起来,大步迈进了院门。 我顿时急道:“喂,放我下来,一会儿被勇哥珊妹他们看见……” 邓训笑道:“他们去城外东山的清风观找郑卦师,夜里赶不回来。” 整个院子里,就我和他了么?清柔的晚风拂面,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滚烫滚烫。 邓训将我抱进卧室,瞥见床上的鸳鸯喜被,床旁的大红喜烛,我便越发的心慌不已。 “忙了一整日,我们先沐浴了再吃东西。”邓训径直将我抱进内室,在盛满热水的浴桶旁放了下来。 我们?难道是要一起?! 我忙忙道:“这桶子太小了,要不,你先洗……” 邓训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凝眸道:“看来,以后应该换个大桶。” 明白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我的脸颊便越发滚烫。 “你先洗吧,和你一起洗,我只怕没定力挨到完成那些仪式。这一回,再不能落下什么了。”邓训含笑说罢,转身走出了内室。 舒适的热水洗去了白日的灰尘汗水,我换了浴袍一身舒爽的走出内室时,卧房的木桌上已经摆放着几碟精致小菜了。 “是你做的?”看着正在布菜的邓训,我诧异道。 邓训含笑将竹筷递给我,不置可否道:“饿了吧?赶紧吃东西。” 跟着他和都水官员在河堤上跑了这一日,我还真饿了。我接了竹筷便聚精会神吃起来。邓训也坐了下来,将我平日爱吃的鲜肉竹笋往我碗里挑。 吃了好一阵,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是和他一起回的家,内室浴桶里热水温度正好,这饭菜也上得这么快,明显是秦珊他们早就弄好的啊。 “想什么呢?”邓训突然问道。 我停箸道:“这饭菜不是你做的吧?” “夫人真是明察秋毫。”邓训放下手中竹筷,拎了桌上的酒壶,一边往两只白玉鸳鸯杯中斟酒一边道:“若是夫人愿意传授厨艺,为夫他日一定认真学习。” 这厮好生狡猾。若不是我主动问起,还真以为这些饭菜都是他亲自下厨的呢,差点被他感动。 “这是东海王着人送来的十年桃花酿,夫人尝尝。”邓训将手中的玉杯递了给我。 我摇头道:“我不会喝酒,什么酒入口都是一个味儿,辣。” “今日这杯不一样。” 看着他殷勤的表情,我疑惑接过酒杯,凑到唇边浅啜了一口,果然和往日喝的酒不一样,入口清冽甘甜,还带着淡淡的花香。好喝!我抬手便倾杯尽饮。 “这酒不是这么喝的。”邓训拿过我手中的空杯再次斟满。 我好奇道:“那该怎么喝?” 邓训的身子便靠了过来,他将斟满的玉杯放进我手里,随即又端起另一只玉杯,将手臂与我的手臂交缠在一起:“悦儿,这是合卺酒。” 合卺酒,交手执。同饮下,共甘苦。 红烛的光焰下,手中的白玉酒杯似被浸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如同Chun日桃花的色彩。我此刻才明白,这酒为何要叫“桃花酿”了。 执手倾杯,甘甜的酒液暖入肺腑。那张清俊的面孔在咫尺间与我对望,眼眸中光彩熠熠,如同Chun日胶河上的粼粼波光,看得我有些发怔。 便在这愣愣怔怔之间,他已将我带到了床旁,用一把扎了红绸的银剪将我的长发绞下了一缕。待他将剪子搁进我的手里时,我才醒悟过来,这是婚仪中的“结发绾”。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也从邓训头上剪下了一缕墨发。他将两缕黑发用红绸扎在一起,装进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后,悬挂在了红帐外的银钩之上。 不知是不是和喝了桃花酿有关,看着香囊在银钩上晃悠,我便觉得有些头脑昏昏了。 “海棠Chun睡,却便是夫人这般模样。”直到邓训沐浴后出来,含笑搂住我的腰时,我才发现自己竟倚靠在枕背上睡着了。 “仪式都结束了么?”我尴尬问道。 邓训摇了摇头:“还没有。” 我忙忙坐正了身子:“那还有些什么?” “敦伦礼。” 敦伦礼?!一回想起洞房那日的情形,我当即慌道:“这个,那日不是行过了么?” 邓训却转身将木几上的一个红木盒子递给我:“这是岳母的礼物,洞房那日没来得及打开。” ——“这个盒子,就是娘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帮你们完成大婚的最后一礼。” 记起我娘那日的叮嘱,我便接过邓训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铜锁。一掀开盒盖,我便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我小时偷看过的那盒水果人儿么?! 我拿起那个丝毫没有褪色的火红瓷石榴,驾轻就熟的扳了开来,里面依然是那两个没穿衣服的小人儿以奇怪的姿势抱坐在一起。我搁下瓷石榴,又随手拿起瓷柿子轻轻扳了开来,里面还是两个赤身的小人儿,只是姿势换成了交叠而卧。我的脸颊顿时便滚烫起来:洞房那日,我和邓训不就是这般模样么?! “岳母真是费心了。”不知何时,邓训已和我并肩而坐,他的手臂缠在我的腰间,唇瓣抵在我的耳畔,这一声轻轻吐息,让我的身子不由一紧。 “这敦伦礼,难道有九次?”我数着那横竖三格摆放的九个水果,说出来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九次?”邓训一怔,随即便闷声一笑:“夫人说得不错。” 我的心顿时沉入海底:我娘在开什么玩笑啊,一次我都痛得半死,居然会有九次?! 感觉这厮的手在我身上不安分的游走起来,我便越发心慌了,抬头瞥了眼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我顿时计上心来:“六郎,难得今夜月色清明,后院的槐花又开得热闹,我们何不先去院中赏玩一番?” “月下赏花?”似沉吟了好一番,邓训才放开了摸着我衣结的手:“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难得夫人这般雅兴,为夫自然奉陪。” 见他上了当,我忙将木盒搁回床旁的木几,起身往室外走。他上前执了我的手,与我并肩走出卧室。 室外,一片银光流泻,皓洁的月光穿过花木、藤架,在青石地砖上投照出斑驳柔软的光影,就连青瓦屋顶之上,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光。 后院那株遮蔽了大半个院子的老槐树上,繁花密缀,层层叠叠,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皎白的微光,如雪似雾,美到极致。 “好美!”我立在树下,仰望树冠,适有微风拂过,清甜的花香便直入肺腑,怡神悦心。 却正是陶醉之时,我的身子便突然一轻,再回过神时,我已被邓训搂抱着掳上了槐树粗壮的枝桠之上。 脚下悬空,裙裾浮荡,心慌之下我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惊骇道:“做什么啊,吓死我了!” “夫人说要赏月看花,坐在这树上,不是离花月更近些么?”邓训一声轻笑,将我搂得更紧了一些。 这话却不假,坐在槐树枝桠上,置身花海,幽香不绝,而穿过花叶望向深蓝的天幕,那轮皎白的明月也似乎更大更圆了。 却在我仰首望月时,邓训柔软的唇便落在了我的脖颈之上,细密亲吻。我慌忙低下头来,他的唇瓣却又一路向上,直抵我的耳畔。一串槐花恰好垂在我耳边,他的唇舌在含住我耳垂时,带落了一朵槐花。 他灼热的唇舌卷裹着那朵柔软的花瓣,一路游移,直到擒住我的双唇。淡淡的芬芳在舌尖弥散开来,在唇舌的卷裹交织中,那朵柔弱的槐花化作甘甜的汁液,流入了我的心田。 月下花影,斑驳似梦。待得手臂一凉,我才惊觉不知何时,我已被他抱坐在怀中,肩头的衣衫不知何时滑落,他柔软的唇瓣正流连在我的肩窝。灼热的掌心在我腰腹间游移,一次次勾勒着我身体的曲线。而身下,隔着薄薄的睡袍,我清晰感觉到了那处滚烫的坚硬。 这个姿势,和那瓷石榴里的小人儿何其相似!我心下一紧,一把抱住他的肩背,想撑坐起来。他却双手将我牢牢钳在怀中,喑哑的声音在我耳畔焦渴响起:“悦儿,这一次,不会痛,相信我……” 在我犹豫不决间,他便再次封住了我的双唇,卷裹交织,索取交付,悱恻缠绵。灼热的火焰从唇瓣开始,蔓延全身,我忍不住轻吟出声。却在这燥热的难耐之中,他搂着我腰肢的手往下一送,那处灼热便满满的挤入了我的身体。 一丝细微的胀痛之后,便只感觉弥合无间的饱满。在他轻缓的动作下,那处灼热缓慢而有力地一寸寸深入。不同于洞房那日的猛烈撞击,他的动作温柔而沉缓,那种紧贴、融合、满胀、温暖的感觉,瞬间充盈身心。 呼吸相闻,唇瓣交织,身心交融,我与他竟是从未有过的深入和亲密。原来,彼此的交付和给予是这样的圆满愉悦。 我紧紧搂着他的肩背,任他带着我起伏沉落。耳畔槐花轻触,幽香阵阵,头顶圆月高悬,清辉皓洁,而我们如同月光下的两株藤蔓,在交付痴缠中紧紧相依,如此深邃,又如此美好。 此时此刻,花好月圆。 后记 【后续的故事】 永平二年,原鹿侯阴识去世。长子阴躬承袭爵位。程素失去当家主母身份,郁郁返回汝州程家养老。 永平三年,邓训和苏悦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为怀念救主而亡的朱雀,邓训为长子取名为邓骘。同年,刘庄在阴丽华劝说下,册封马敏为后,阴莲秀为贵人。 永平六年,东北乌桓局势不稳,刘庄再次启用邓训,拜邓训为护乌桓校尉,镇守东北辽东、渔阳及朔方一带。因邓训夫妇为人正直,乐善好施,原羽林军退役军人等诸多故人携将老幼,跟随邓训徙守边关。 永平七年,太后阴丽华逝世,后与光武帝合葬于原陵。 永平十八年,刘庄病逝,章帝刘炟即位。 建初三年,刘炟任命邓训为谒者,率军队、民工治理滹沱河、百臼河,疏通漕运。邓训夫妇俩认真走访考察后,发现此段漕运线路途经三百八十九处险要之地,在前期的工程施工中,因天险难通,导致民工溺亡摔伤者无以计数。估算考量后,邓训认为该项工程劳民伤财,他冒着得罪一帮官员的风险,上书刘炟停罢此项工程,改由陆路通行,解散民工劳役数千人,为国库节省开支数以亿计,此举深得百姓拥戴赞誉。 元和三年,甘肃河西一带的卢水胡反叛,刘炟任命邓训为谒者,率兵至武威平息叛乱,后又拜邓训为张掖太守。 永元二年,西北一带的羌族再次起事,和帝刘肇拜邓训为任护羌校尉,驻守西北临羌一带。邓训收罗小月氏豪健少年数百人组成“义从胡”。继又派长史任尚率部制造革船,渡过黄河,再击迷唐羌于大、小榆谷,迫迷唐率部西迁千余里。湟中安定后,邓训留弛刑徒2000多人屯田黄河两岸,修城堡,兴水利。邓训以恩信对待羌人,备受信任和爱戴,人心收复,两族停罢干戈。 永元四年,邓训因病卒于任所,和帝追封为平寿敬侯。邓训去世后,每天前来祭奠者多达数千人。他曾任职过的地方百姓闻知后,也奔走哭告,追忆恩德。河湟百姓还特别为他立祠,以示纪念,这种习俗保留至今。 邓训和苏悦一共育有五子一女。长子邓骘,官至大将军,赐封上蔡侯。次子邓京,赐封黄门侍郎。三子邓悝,官至城门校尉,赐封叶侯。四子邓弘,官至虎贲中郎将,赐封西平侯。五子邓阊,官至侍中,赐封西华侯。女儿邓绥,则为历史上有名的“兴灭国,继绝世”的和帝皇后。 邓绥母仪天下,亲掌汉朝江山十六年,智慧超群,勤勉躬耕,挽危机重重的东汉江山于既倒,立下了不世之功。邓骘位极人臣,力谋为国,忠心耿耿,且恭顺节俭,孝心动天,品德高尚。整个邓氏家族光宠显赫,但都遵守法度,毫无骄横跋扈之形态,时称“阖门静居”。 唐高宗永徽年间的吏部尚书唐临撰写的《冥报》一文赞曰:“邓训岁活千人,遗和熹之庆”。 【邓训史料】 邓训,东国第一功臣邓禹的第六子,生于汉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历明、章、和三帝,先后任郎中、乌桓(东北)校尉、张掖(甘肃)太守、护羌(西北)校尉。 无论在哪任职,官职高低,他对同事对下属始终都平等相待,毫无贵贱之分,且宽洪大量,并乐善好施,《后汉纪》说他:“好施爱士,济人之急,士无贵贱,见之如旧。”邓训对人宽恕,但对家人尤其是对待下一代要求非常严格,闻过即纠,决不姑息。因而其高尚品德受到朝野上下一致爱戴。 邓训一生的功绩很多,但是,他最后出任护羌校尉,以德立信,恩施异族,迅速平定西北乱局,为维护国家的统一,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最为后人千秋传颂。 公元88年(东汉章和二年)正月,章帝刘炟逝世,其四子,时年9岁的刘肇继承皇位,是为和帝,就在这主弱臣强,容易出现政局动荡不安的关健时期,河湟流域(今青海甘肃一带)少数民族聚居地区的安全形势却急剧恶化起来。由于时任护羌校尉张纡诱杀了羌人首领迷吾,各部羌人群情激愤,一时间反抗朝廷的羌人达四万之众。在这种情况下,在民族矛盾触即发的严峻形势下,张纡被撤职。朝中大臣一致举荐德高望重的邓训接任护羌校尉这一重任。 邓训到任后,正赶上羌人首领前来进攻。迷唐是被张纡杀的羌人首领迷吾的儿子,他为父报仇心切,所以率先前来。迷唐率一万多骑兵来到城外,不敢直接攻打邓训,准备先攻打小月支部落,意欲将其制服后,再胁迫他们一起攻打邓训。在这关健时刻,邓训力排众议 下令打开城门,放胡人进城,派重兵保护。不仅如此,邓训甚至敞开自己的家门,收留老弱妇孺。对此,小月支胡人非常感动,说:“过去汉朝常常欺压我们,如今邓使君却用恩德诚信对待我们,打开城门接纳我们”,都欢喜叩头顶礼,纷纷表示“听凭使君号令”。后来,邓训利用这支胡人的力量,使西北地区得到了平定。 这是一个伟大壮举!历史上有谁在当时民族矛盾如此尖锐的严峻局面前,竟力排众议,敢大开城门,并敞开家门,从而避免另一个民族被屠戳的惨剧发生的呢?倘若邓训博大的胸襟,稍存“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念,岂肯开门纳胡,爱之如子?这怎不让羌胡百姓敬如父母,感戴千秋?! 秦汉时生活在青海湟水河流域一带仍处于蒙昧状态,当地的羌和小月支等少数民族,四处游猎,居无定所,是邓训任护羌校尉后,首先筑城郭,修水利,教他们盖房子,将屯田分给戌边移民和当地贫民耕种。此外邓训还派人教他们把捕捉到的的幼兽饲养起来,养大后再宰杀,从此青海有了原始的驯化动物。 古湟中河流众多,但那时的羌人只能在陆地上活动,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怎样渡过那湍急的河流。邓训就派人用剥下来的牛羊皮做成船,“缝革为船,置于箪上以渡河”。这就是最早牛羊皮筏子的原型。从此,青海有了这一独特的水上交通工具。 当时的羌人与无医药知识,得病后,不会寻医看病,而是请法师施展法术,祈求病情好转。然一量病情加重,性格倔强的羌人常常Cao刀**,了结自己的生命,所谓“羌胡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剌。”这一现象在当时非常普遍,或许与当时科学水平低下有着密切的关系。邓训对羌胡这一陋习十分了解,每听闻有羌人生病时,就派人把他们绑起来,将兵器拿走,同时派医生为这些人治病,且提供药品,悉心照料,结果治好了很多人。这是个改变一方陋习义举,在羌有地区具有划时代意义。邓训此举,不仅最大限度地保护了羌胡等少数民族种族的繁衍,也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生产力持续发展。行动超越语言,邓训的这番作为,使得羌胡各族百姓无不感动悦服。 和帝永元四年(92年),邓训在西宁任所病故,享年五十三岁。邓训逝世的消息传开后,无论是汉官百姓,还是羌胡人等,他们都自发前往哀掉,每日多达数千人。后汉书载:“吏人羌胡爱惜,旦夕临者日数千人”深受邓训恩泽的各少数民族军民“莫不吼号,或以刀自割,又剌杀其犬马牛羊”他们当时的感觉是有如天塌,甚于逝去父母之悲,他们哀号道:“邓使君已死,我曹变俱死耳”。邓训数年前担任乌桓(今大兴安岭中部)校尉时的部下和百姓,在得知邓训去世的噩耗后,“前乌桓吏士皆奔走道路,至空城郭”,这是一幅何等感天动地的画面!在给邓训送葬的队伍中,甚至还曾出现过大量因悲伤过度而**的人。这一现象,在中国历史上难计其数的帝王将相中是仅有之个案! 在邓训最后任职的所在地西平(今青海省会西宁)“家家为训立祠,每有疾病,辄此请祷求福”,邓训由生前为守护一方的大将,其死后又被羌胡百姓奉为自己部族的保护神。 (PS:这一部分资料,来自百度网友微音1959整理,真诚致谢。) 【期待再次相遇】 写作就像是双线的人生,在枯燥平庸甚至让人腻烦的现实生活中,为我铺开了一条充满奇遇和亮丽风景的心灵之路。 但写作的过程又是寂寞而漫长的。亲们,感谢一路有你陪伴,让我有勇气和责任,将六郎的追妻之旅写到最后。不可避免的,这本书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为此,我希望你们给予谅解和包容。 在写完《花好月圆》一章时,我还不觉得难过,可当我整理完六郎的生平作为后记时,我的眼眶却突然有些酸涩。几个月以来,这些人物在我脑海里辗转浮现,朝夕相伴,却在一刹那间就要与我道别了,我突然有了失恋的感觉。 都说治愈失恋,最好的方法是尽快开始一段新的恋爱。可是年底单位工作十分繁忙,加之最近半年身体屡有不适,我需要一段身心的休整期。因此,虽然新书《碧城》的大纲已经完成,但我暂时还不会开文。亲们,网海茫茫,后会有期。希望在下一个传奇的爱情故事中,我们再次相遇。 最后,真诚祝福我所有的读者和作者朋友,爱情美满,生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