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盛姑娘!” 盛芳华抬头一看,就见村里的王家大嫂子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你快些来我们家瞅瞅,我们家的鸡……” 王家大嫂子脸上有焦急的神色,一额头的汗。 “怎么了?”盛芳华心里一沉,昨天才在村口李大娘家看过她们家的鸡,今天王家大嫂子又来了,看起来这情形有些不妙。 李大娘家的鸡,好几只都有黏液,走路摇摇晃晃,其中有一只脖子扭成了观星之状,看起来该是遭了瘟。她昨日千叮嘱万嘱咐,要李大娘把那只鸡埋到后山,千万不要再让它到处乱跑,可也不知道李大娘有没有听她的话。 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鸡可是宝贝,能生蛋卖钱,母鸡养老了,不说卖个大价钱,就是自家媳妇有了娃,赶紧到山里寻点草药给炖了,那可是上好的补品。 匆匆忙忙跑到王家,盛芳华一个箭步就往鸡窝那边窜,窝棚前边有几只鸡在外边慢悠悠的走着,窝棚边上躺着几只鸡,“咕咕”的低鸣声从窝棚里边传了出来。 盛芳华低头看了看地上,有黄绿色相间的稀泥,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眉头即刻皱了起来,跟着跑进来的王家大嫂子觑着她脸色不对,不由得有几分惊慌:“盛姑娘,这是不是鸡瘟啊?” “是。”盛芳华点了点头:“不过你别着急,这才开始发病,好好控制就没事。” “真的?”王家大嫂子擦了一把汗:“盛姑娘,那可要劳烦你了。” “客气个啥子?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本来就该相互帮助的。”盛芳华站直了身子,指着那只扭着脖子的鸡:“这只鸡是治不好了,赶紧拿去埋了,其余的我还能想出法子救一救,快些去拿几个蒜球过来,另外还弄点绿豆玉米。” 王家大嫂子有些惆怅的望了望那只鸡,心里头觉得有些可惜,芳华妹子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大手大脚,好好的一只鸡怎么就能弄了去埋掉呢,家里人可是一旬都没尝过肉味了呢。 等盛芳华一走,自己就杀鸡,王大嫂子咬了咬牙,有肉不让吃,哪有这个理儿,这只鸡是得了病,可又没死,怎么就不能吃了。 盛华芳把大蒜绿豆和玉米捣烂,加上点醋,捏成小小的丸子交给王家大嫂子:“一只鸡喂一丸,每日两次,鸡窝要通风透气,别放那么多柴火堆到上边,你好好照看着,明天我再过来瞧瞧。” 王家大嫂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我知道,知道。” “盛姑娘!”农家小院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让我找得好辛苦!快快快,劳烦你来我们家看看阿毛,怎么的人就不好了。” 来人是李大娘,年近五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根苦瓜。 “阿毛不好了?”盛芳华心里头一咯噔,她可不是全科大夫,什么病都能治,虽然前世在医科大学念书的时候,基本上什么知识都涉及到了些,可是术业有专攻,她最擅长的是外科,这小孩子生病,她也不一定有把握治好。 “盛姑娘,我们家阿毛又呕又吐,抱着肚子喊痛哩。”李大娘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看上去很是可怜:“上午还好端端的!” 盛芳华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李大娘,你是不是给阿毛吃鸡肉了?” 昨天叮嘱李大娘要去把那只瘟鸡给埋了,是不是庄户人家舍不得,偷偷的杀了,给家中的宝贝疙瘩吃了? 李大娘没了声音,好像葫芦被勒了嘴。 盛芳华叹了一口气,李大娘家三个儿子,就老幺生了个孙子,其余两个都生的是女娃,把这孙子看得要紧,昨天那只鸡肯定是全部进了孙子肚子里边。 鸡瘟不是人畜共患的疾病,不会直接传染给人,可是阿毛吃了这么多瘟鸡肉,病从口入,有可能中毒了。 “李大娘,你别着急,我先去后山找点草药。”盛芳华伸手探进背着的布囊,掏出了一把草药来:“你先把这个洗干净,跟绿豆一起熬了汤给阿毛喝。” “好好好。”李大娘双手捧了过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谁让这位盛姑娘是神仙选中的人,自己不信她还信谁? 十六年前,桃花村来了大肚子的女人,穿得破破烂烂,倒在地边上直喘气,一双腿肿得再也走不动路,村里人同情她,拿了稀粥凉水给她用了,还把存东头那个孤寡老头留下的小破茅屋给她住,后来这女人就在桃花村安了家,过了三个月她生了个女娃儿,那小女娃天生聪明伶俐,可也伶俐得过分了些,八个月就会说话,到了一岁上头,还能指手划脚的教人去抓草药! 村里人都觉得这件事情挺妖异,几个老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下,赶忙请了对面山上道观里的道长来捉妖,可是万万没想到,那道长过来看了盛芳华的面相,大惊失色说这小姑娘是神仙派下来的人,他可得罪不起,朝盛芳华拜了两拜,匆匆忙忙就走了。 从此以后,村里人提起盛芳华,不免就带了几分敬畏之心,再也没有谁敢认为她是妖怪。 八月能言语,一岁识草药,到了两三岁上头,竟然央求她娘盛大嫂子去给她买医书来看,到了五岁上头,拜了城里回春堂的梁大夫做师父,开始学习行医,到农闲的时候,摇着木铎走乡串户的做起了铃医,不仅治人,还治牲畜。 最开始村民们还有些不相信,时间久了,见盛芳华确实也治好了不少人,一个个从怀疑到相信:“盛姑娘是老天爷派下来护着咱们村子平安的吶,多亏了有她在,要不是咱们桃花村的人和畜生可要遭不少罪哪!” 听着这些议论,盛芳华只是笑一笑,摇着木铎继续往前走,村里人说得也没错,她可不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刚刚做完手术的她才脱掉白大褂,闭了闭眼,人就变成了个小小婴儿。 她是个乐观的人,从来就没为什么事情悲伤过,从知名的主刀大夫变成了咿呀学语的小孩,盛芳华觉得她赚了,多赚了三十几年的时光,就如她看过的电影《若是时光倒流》一样,她忽然有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换了个身份,但又有着前世的记忆——这样的事情落到了头上,绝对是她赚大了。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盛芳华一边抹着额头的汗,背着篓子沿着山路朝上头走了过去,她今天不仅要寻些草药治疗阿毛的中毒之症,还找弄些清热解毒的药,熬一大锅子水给村民们拿回去喂鸡。 这两天还只有王家和李家来说鸡有问题,要是不控制,只怕这鸡瘟一发,她便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盛芳华站定了身子,极目四望,就看到山腰那里有一丛半边莲,这可是解毒的好东西,她拨开杂草就朝那边移了过去。 绿色的叶子狭长,就像美人倦了的眼,半边莲就如美人眼上的蝶翼,不断的随风舞动,粉白色的花瓣下透出点微微的粉紫色,看上去格外娇媚。盛芳华伸出手来,攀住了一丛半边莲,开始用药锄松土。 好不容易才将那一蔸半边莲挖了出来,盛芳华满意的笑了起来,捧着在鼻子下闻了闻,淡淡清香沁入心脾。 她反手将草药放到背篓里,上边的衣裳有些短,露出了一小截洁白的肌肤,盛芳华有些懊恼的拉了拉衣裳,及笄以后她又长了一大截,衣裳都不合身了,看起来这个月怎么样也得进城去扯几尺布来做件衣裳才行,要不是这衣裳也短得太不像话了。 盛华芳虽然四处行医,可毕竟庄户人家都不宽裕,每次看病收不了几个钱,好些人家送几个鸡蛋什么的,就当是诊金对付过去了。有时她看到穷得买不起药的,还会反过来将自己挣的几个铜板送过去。她娘盛大嫂子更是个手松的,只说自己的命是桃花村的人救的,应当要知恩图报,每次别人家有急事,她就很慷慨的将娘儿俩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抱着送出去,还生怕别人不肯接,一个劲的往人家手里塞。 “这个月攒下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得留着做衣裳。”盛芳华一只手捉着衣襟,掀起来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这颜色也淡得看不出本色来了。” 草丛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爬动。 盛芳华迅速把衣裳放了下来,厉声喝问:“谁?”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山风吹得杂草不住的摇摆着,发出簌簌的响声。盛华芳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团黑影,她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踏出了一步。 草丛里趴着一个人,不,应该是说平躺着一个人,脸是朝天的。 男的,还活着。 第0002章 褚昭钺睁眼望着一步步走过来的盛芳华,想要捏紧自己的拳头,可半分力气都用不出来。 半路遇到劫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跑到此处,再也动弹不了,整个人软绵绵的跌倒在草丛之中,正在寻思着怎么样才能摆脱险境,眼前便来了一个人。 可这个人……褚昭钺没有出声,习惯性的一张冷脸,静静的躺在那里。 一个村姑,若是胆小些,看见他这血肉模糊的样子,指不定会尖叫着跑开,说不定会引来那些正在搜寻他踪迹的人。 褚昭钺皱了皱眉头,自己该怎么样制止那村姑朝自己接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手努力摸索着,想要捡起一块小石头或者是一把泥土,可他全身无力,就连五根手指握到一处都不行,他眼睁睁的望着盛芳华慢慢挪到他面前,心里暗道,自己只能静待一声尖叫响起了。 没有如同他想象里的尖叫,盛芳华显得很平静,脸上没有半分惊讶的神色,只是俯下身来,静静的打量着褚昭钺。 那男人身上穿的衣裳看起来料子不错,应该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可不知为什么带着伤,鲜血把他身上的衣裳染得红了一大团,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已经成了深褐色,看起来是受伤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盛芳华有些惊讶,这桃花山距离京城差不多有三十来里路,算是个偏僻地方,平常都没看到什么陌生人,怎么在山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受伤严重的男子?出于医者之心,她慌忙弯下腰去,伸手想替褚昭钺诊脉。 她这是要做什么?褚昭钺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警惕心大盛,想将身子挪开,可又没有力气动弹,他嘶哑着嗓子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盛芳华一怔,这人看起来受伤厉害,可这气息却是不弱,说出话来还算有些力气,只是这话说得真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也太古板了。 “叔溺嫂援,可否?”盛芳华淡定的瞄了那张面瘫脸一眼:“我这是想给你诊脉看看,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出这般话来,真真可笑。” “姑娘……”褚昭钺看着盛芳华将手指搭在自己脉门上边,她真会诊脉?看她那样子还装得挺像的。 “别说话。”盛芳华一瞪眼:“我在给你诊脉,别打断我。” 诊脉?看她那样子,还真有几分像,可褚昭钺的戒备之心还是不能放下,大恨自己此时全无防备之力,只能看着盛芳华几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脉门上,时而按得重些,时而又放轻了力道。 此人看起来不似个寻常村姑,是敌是友?褚昭钺冷着一张脸,看着盛芳华的一举一动,就见她反手从身上挂着的布袋里抓出了一把东西往他嘴里塞了过去:“吃了。” “这是什么?”褚昭钺怎么肯张嘴?他咬紧牙关,瞪眼望着盛芳华手里抓着的那把叶子,那些若是有毒的草药,自己瞬间就小命不保,如何能轻易就着了她的道? “这是什么?这是……”盛芳华有些气馁,自己先给他诊了脉,接下来当然先是要弄些药给他吃着,先来缓解下伤势啊,这是很正常的程序好不好,难道不是该感激涕零热泪盈眶的望着她这个救命恩人?怎么这人冷着一张脸就跟千年冰山一般的看着她? 果然说不出话来了,吞吞吐吐的,褚昭钺心中冷笑了一声,眼睛朝天空看了过去,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彩,在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好像要在他眼前渐渐消失。 盛芳华憋足了一股子气,用力将草药朝褚昭钺的嘴里塞,这人虽然不肯接受她的医治,可医者父母心,自己不能看到病人固执就顺着他的意思放弃治疗,必须让他先将这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含着。 只不过自己也不能轻易放过他,盛芳华眼睛一转,“这是治鸡瘟的草药,先给你用着。”见着褚昭钺的脸微微变色,盛芳华哈哈一笑:“你先在这里躺着,我让人来抬你去桃花村。” 这人看似冷漠,也不禁吓嘛,说个治鸡瘟的药,他就脸上变色了,盛芳华心情愉快的望着褚昭钺,这些富家子弟,真是没出息,瞧着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没想到一个鸡瘟就把他吓住了。 她将药篓子摘了下来,从里边选了几样止血的草药,放到嘴里嚼烂,轻轻洒在褚昭钺的伤口上,细声道:“我先给你简单止下血,再去村里喊人来抬你。你且坚持着,等到了村里我再给你包扎伤口。……呀呀,怎么就伤得这么深,也不知道谁跟你有深仇大恨,下手这么重。” 褚昭钺没有出声,这姑娘看起来是跟谁学了两手,还知道止血,只是他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她,这山里出了个会医术的村姑,这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他眯着眼睛望了望那轻盈纤细的背影,嘴角牵动了一下,这事情真跟谜团一样,好像又根线藏在哪里,想要去找,可怎么也找不出来,想用劲去拽,又怕那根线段了。 或许,是那藏在暗地里的人忍不住出手了?褚昭钺心中暗自掂量,这地方离京城并不远,不是那天高皇帝远,没人管辖之处,郎朗青天,如何有歹徒这般大胆,敢大白天的出手来抢劫伤人?只是,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还不大方便回京城去,不如躲在这小山村里静观其变,暗地里寻访那暗中黑手的蛛丝马迹,到时候再揪出此人的狐狸尾巴。 褚昭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觉自己满腔浊气渐渐的呼了出来,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心情爽快了不少。他努力的挪了挪自己的双腿,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被腿压住的草木擦刮着,可自己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看来自己只有等那姑娘来救援了,褚昭钺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截小蛮腰,雪白的肌肤如凝脂,纤细得不盈一握——方才他正好瞧着了她掀了半截衣裳的模样,那是故意在给他看的不成?柔软的腰肢,寻常男人看了都会觉得有些情难自已罢?只是可惜自己不是一般人,绝不会受她这样的诱惑。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褚昭钺慌忙闭上了眼睛,装死。 “到了到了,就在这里。” 盛芳华伸手指了指草丛里的褚昭钺:“来,咱们快些把他弄回村子里去。” “盛姑娘,这男人来历不明,你确定要救他?”抬着门板的王二柱看了褚昭钺一眼,心里有些嫉妒,这男人虽然受了伤,样子也很狼狈,可看得出来是个富家公子,穿得不错,长得也不错,盛姑娘……他偷偷瞄了盛芳华一眼,盛姑娘不会喜欢上这个男人吧? 盛芳华生得模样俊俏,又有一手好医术,是桃花村的婶子大娘们心中好媳妇人选,暗地里喜欢她的年轻男人有不少,王二柱就是其中一个。 王二柱的爷爷是桃花村王氏一宗的族长,他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要比同伴们出身高了几分。他总觉得,虽然喜欢盛芳华的人这么多,可盛芳华肯定会嫁他——他家可是桃花村里最有权势的,水田差不多都有五十亩呢。 故此,对于盛芳华身边的年轻人,王二柱是从来不放到眼里的,可现儿瞧着地上躺着的这人,身穿锦缎衣裳,腰间还挂了一枚玉珏,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他心里那股酸水就咕嘟咕嘟的冒了出来。 “不管他来历如何,他伤得那么重,我总该出手相救。”盛芳华摆了摆手:“二柱,你不想抬他就算了,你回去罢,我跟虎子一块抬就行了。” “我只是说说,既然盛姑娘想救他,我当然愿意搭把手的。”王二柱见盛芳华似乎有不悦之意,心慌意乱,抢着弯腰去抱褚昭钺的双腿:“虎子,你抬他的身子。” 褚昭钺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双腿上传了过来,钳住他双腿的手好像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哪里是在救他,分明是想要害他,褚昭钺心中大恨,这庄稼人就是力气大,瞧着那人的架势,分明是想将自己一双腿给弄断了呢。 他感觉到自己被挪到了一张*的木板上,晃晃悠悠了两下,这才平稳,有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胸口处摸了摸,耳边传来啧啧的惊叹声,宛若林中鸟鸣:“伤得这般重,心跳却还好,这也真是少见。” 褚昭钺没敢搭腔,生怕这位火爆脾气的姑娘会又喂自己一把治鸡瘟的草药,只能继续闭着眼睛,侧耳听着那姑娘与抬木板的两人说着话。 那姑娘的声音可真好听,衬得那两个年轻男人说出的话就像铁匠铺里的破风箱一般,呼噜呼噜的,其中有一个的声音,尤其难听,除了呼噜呼噜的粗声粗气,还好像有锯子刮着铁片一样的响声,嘲哳哑呕,实在难听得很。 “你们把他放下。” 担架抬到了盛家,盛芳华朝虎子笑了笑:“你去搬两条长板凳来。” 王二柱看得眼中冒火,他跟虎子一同使了力气,盛姑娘怎么就对虎子笑得那么甜呢:“盛姑娘,我呢,要我做什么?” 盛芳华转过脸朝他也笑了下:“你去把村里的张屠户喊过来,要他记得带骟猪时用的绳子。” 看着甜甜的笑容,王二柱只觉得腿都软了几分:“好,我马上就去。” 盛大娘端着青花粗瓷碗从里边走了出来,手一哆嗦,碗里的水泼出了些:“芳华,你要做什么?怎么让张屠户带骟猪的绳子过来?” 虎子拖了两条长长的板凳过来,顺口接了下去:“当然是骟人喽!” “骟人?”盛大娘大惊失色,仔细打量了下躺在门板上的褚昭钺,一把将盛芳华拉住:“芳华,咱们再没钱,也不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早两日还听着村里的卖货郎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宫里最近要招一批内侍和宫女,桃花村里有几个动了心思的,还想把自家闺女送进宫去做宫女呢:“要是能进宫就好了,家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她在宫里吃香喝辣,每月还能拿例银,等着做满期限到了二十多岁出宫,拿回家的可不是一两二两,再给她许户人家,又能拿一笔聘礼,这买卖可真是合算,就怕丫头没那福气。” 难道女儿……盛大娘胆颤心惊的望着盛芳华:“芳华,我是怎么教你的?做人可不能没良心!何苦把这样一个好儿郎变成那阉人送进宫去?”盛大娘同情的看了看躺着的褚昭钺,虽然闭着眼睛,脸上沾着泥巴,可还是看得出来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后生:“芳华,你得等他醒来以后问问他的意思,想不想去当内侍再动手哇,怎么能自作主张呢。” 听着盛大娘的话,褚昭钺只觉某处一紧,和暖的春风此刻也变得凉飕飕的,吹得他不由自主想打摆子。 第0003章 盛芳华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盛大娘。 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娘真会胡思乱想,她不过是想要捆结实的绳子而已,怎么她就想到要将这受伤的男人给阉了送进宫去做内侍。 “娘,你想多了,我是想给他疗伤呢。”盛芳华推着盛大娘往屋子里走:“他受伤很重,我要用刀子把他身上坏了的烂肉给剜出来,怕他乱动,得用绳子把他捆结实了才行。” 即便是知道自己不会变成内侍,褚昭钺仍然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倒竖,这姑娘准备拿刀子把他身上的肉给剜掉!这滋味……身为从小便养尊处优生活在花团锦簇里的褚昭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会有多痛。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东想西想了,正在褚昭钺琢磨着自己该不该睁开眼睛央求那大婶大发慈悲将自己送去城里的医馆时,就听到脚步声匆匆,还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盛姑娘,今日要骟猪?” “不骟,不骟!”盛大娘慌忙迎了过去,指了指木板上躺着的褚昭钺:“我家芳华要给他治病吶。” 张屠户瞟了一眼褚昭钺,明白的点了点头:“盛姑娘,你放心,我会把他捆结实的。” 还没弄懂怎么一回事,褚昭钺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人抬了起来,然后被按到了两条*的条凳上头,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粗粗的绳索绕着他的脚脖子好几圈,牢牢的捆在了条凳上。 “张大叔真是利索。”盛芳华看着转瞬间就被五花大绑的褚昭钺,实在满意,伸手拍了拍褚昭钺的脸:“不把你捆好我还真不敢给你下刀子。虎子,你来帮忙,将那些掺了药粉的烧酒给他灌进去。” 褚昭钺正在琢磨着要不要睁开眼睛表示自己并没有晕过去,忽然就被人捏住了鼻子,有人将他的下巴一托,他的嘴巴就不由自主的张开,*辣的湿潮从他的喉咙里顺着滑了下去,一股说不出的呛辣让他咳嗽出声:“咳咳咳……” 条凳的桌子旁边摆着一张小方桌,上边有一盏小小的灯,盛芳华拿着小刀在火上炙烤着,气定神闲的看着褚昭钺咳得满脸通红。盛大娘不放心的看了看她:“芳华,是不是给他灌多了些,后生好像呛着了。” “娘,你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没吃过苦的,不给他多灌些,到时候中间醒了过来,我们家的屋顶少不得被他的尖叫声掀翻呢。”盛芳华继续烤着刀子,一面烤热了翻过来拷另外一面,等着将几把刀子全部弄好了,这才姗姗走了过来,伸手掀开褚昭钺的眼皮:“咦,已经晕过去了,可以动手了。” 虎子赶忙很自觉的充当了助手,跑到桌子那边给盛芳华递刀子:“开始用这把,是不是?” 盛芳华将褂子系好,赞许的点了点头,接过那把刀子轻轻一挑,就将褚昭钺的衣裳给撕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肉来。 “啧啧啧,看这身皮肉,比女娃子的还要嫩。”张屠户在旁边啧啧有声:“村里都难得找到这般好肉的女娃子了。” “盛姑娘比这人还要白。”王二柱有些不满意,张屠户就眼瞎了不成?面前分明不站着一个嘛,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张屠户嘿嘿笑了笑,摸了摸脑袋瓜子:“盛姑娘不干农活,这肉自然也嫩。” 盛大娘听着自家闺女被议论,很不满意的瞅了王二柱和张屠户一眼:“别拿我们家芳华说事。” 王二柱见着盛大娘生气,有几分慌神,这可是他将来的丈母娘哩,可千万不能得罪,赶忙陪着笑脸道:“大婶子,你别生气,我们是说盛姑娘生得好。” “生得好不好,跟你们可没啥关系。”盛大娘气愤愤的横了两人一眼:“嘴巴上把好门!” 盛芳华对身后的吵闹置若罔闻,只是聚精会神拿着刀子剜肉,虎子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一边眼疾手快的将瓷盘子捧了过去:“盛姑娘,盘子在这里。” 血肉模糊的一团被扔到了盘子里,深红浅红,有些地方还呈现出紫黑颜色,看得旁边的王二柱几乎要呕吐出声:“盛姑娘,我先回去了,等会再过来。” 没有人回答他,又一块烂肉被扔到了盘子里。 张屠户忍不住赞美了一声:“盛姑娘用的是什么药,这人跟死了一样,随你怎么动刀子也不见醒呢。” 盛姑娘没功夫搭理他,只是埋头继续清理褚昭钺身上的伤口,虎子托着盘子站在她身边,一本正经的回答:“这是盛姑娘家的祖传秘方,张大叔你就别躲问了,人家还得靠这个吃饭吶!” “你这小不丁点,就会讨好盛姑娘,想要她收你当徒弟哇?”张屠户瞄了一眼虎子:“要是你年纪再大两岁,倒不如入了赘,这盛家的祖传秘方你自然也能学了。” 虎子瞬间红了一张脸,低了头不敢看盛芳华,托着盘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盛芳华把最后一处伤口清理了,把刀子扔到桌子上,转头看了一眼张屠户:“张大叔,我觉得你要是改行去做媒婆,生意肯定不错。” 张屠户一愣,这边盛芳华已经开始在给褚昭钺敷药粉:“虎子,递了那卷布过来,我给他包扎下。” 褚昭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一灯如豆,散发着暖黄的光芒,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看上去十分慈祥和蔼。 “哎呀呀,芳华,芳华,人可算是醒了!”盛大娘听着床上有动静,探头过去看了看,见着褚昭钺已经睁开了眼睛,不由得惊喜交加,站起身跑了出去:“芳华,芳华,你快些来瞧瞧!” 褚昭钺挪了挪身子,伸手摸了下那床板,下边垫着薄薄的一层稻草,抓过去呲啦呲啦作响,稻草上铺了一床粗布床褥,有些扎手。再抬眼望了望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苦笑,自己这可是从金窝掉到了草窝里了,只不过应当庆幸,他还保住了一条小命。 眼前浮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这村姑委实有些不同寻常,方才给他灌了那些药,他马上就不省人事——这是哪里来的独门配方,怎么就落到她手上了?若是她想要杀他,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种迷药,只怕是那些江湖老手身上也未必有呢,褚昭钺抬了抬胳膊——自己竟然就能动了,看起来这村姑的医术实在了得。只是……手摸到了腰间,褚昭钺一愣,玉玦不见了。 玉玦乃是他周岁时母亲亲送他的礼物,据说这是当年父亲母亲的信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腰间,未曾离过身,怎的就不见了? 褚昭钺皱眉想了想,确定在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玉玦还系在腰间,须知挂玉玦的丝绳可不是一般物事,除非是有人将玉玦从腰间解下,否则一般的拉扯擦挂,是不会把那丝绳给弄断的。 肯定是被她拿走了!她拿自己的玉玦,所为何事?难道她不知道不告而取谓之窃?褚昭钺心中腾腾的升起了一把怒火,且不说窃不窃的问题,这玉玦对他实在意义重大,落到旁人手中,还不知道会拿了玉玦去做什么事情呢。 自己得向她讨回来才是,褚昭钺凝神望着那个从门口姗姗走进的女子,眉头皱得紧紧,她怎么能笑得如此风轻云淡,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醒了。” 声音真是好听,犹如空谷黄莺,褚昭钺有些痛恨自己,怎么听到她的声音就觉舒畅,身上的伤痛好像立刻轻了不少?他恨恨的掐了下自己的手腕,这是怎么了?他素来对女子冷淡,怎么今日偏偏会对这个村姑的声音有感觉?须知她还偷偷的拿走了他的玉玦! “怎么了?你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望着我?”盛芳华将手中的托盘放了下来,走到床边,伸手来探褚昭钺的额头,褚昭钺头一偏,她摸了个空。 “哟,你这是怎么了?”盛芳华一愣,误会了褚昭钺的举动,想到在山间他说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笑得更是欢快:“哎,我可不是要非礼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热而已。” 这里没有手术室的条件,就在露天给他清理了伤口,万一发炎感染,可不是件小事,盛芳华悲天悯人的看着褚昭钺,这男人怎么就比姑娘还古板,自己想来摸下他的额头都要避开。 褚昭钺没有出声,依旧端着副冰山一样的面容。 盛芳华见他不开口,也不勉强他,开始着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还得先面前的这冰块备个脉案,这是行医必要的一个环节。她盛芳华在床边坐了下来,褚昭钺朝里边挪了挪,皱眉望着她,不知道她准备做什么,盛芳华笑了笑,将盘子里搁着的毛笔拿了起来,翻开脉案本子,开始写字。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蘸了点墨汁,盛芳华照例询问起姓名住址。 “我不记得了。”褚昭钺越发疑惑,这女人问他的名字作甚?他瞥了一眼盛芳华,皓腕胜雪,手上没有一点粗皮——农家姑娘从小就开始做粗活,手上老茧一个又一个,哪里会有这般如凝脂的肌肤? 这分明是有人设下的圈套! 第0004章 暖黄的灯光照着褚昭钺的脸,让他显得格外无辜,提着笔的盛芳华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只觉他脸上疑惑的神色十分逼真,不似作伪,心中更是怜悯:“你真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曾经看到书上有过记载,一些人撞到头以后,因为记忆中枢受伤,会出现失忆的症状,有些是短暂性的,而有些则是十几年都不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面前这个人,莫非运气差到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见盛芳华的目光不住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褚昭钺只觉有数根针在自己身上扎来扎去,刺着发痛。这女子大概是在想着该如何动手?自己该如何才能逃过她的毒手? 迅速冷静下来,褚昭钺抬起头来,朝盛芳华微微一笑。 京城四公子的名头可不是白得的,昔日他走在京城,白衣胜雪,少年如玉,虽然生性冷清,面无表情,可只要他随意眼波流转,就会让街头少女们尖叫连连,对付一名看起来不像村姑的村姑,肯定是手到擒来。 可是,他错了。 褚昭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当年白马金辔头扬鞭过闹市的贵闼公子模样,灰尘扑扑,就如盛芳华家厨房角落里堆放着的地瓜。 盛芳华皱了皱眉头,这床上的少年看起来真是摔得不轻,这嘴角不停的扯啊扯,应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伸手。”她脸色凝重,低声呵斥了一句,褚昭钺忽然间有一种备受压迫之感,看着盛芳华竖起的两道眉毛,竟然乖乖地伸出手来。 几根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脉门上,忽轻忽重的按了几下,让褚昭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起来这女子真是在给自己诊脉,可是,她到底是敌是友,显得愈发的扑朔迷离。 诊脉过后,盛芳华只觉奇怪,这人的脉象虽然有些虚浮,可却也并无异象,可怎么就忽然得了失忆症了呢?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的在褚昭钺的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鼓鼓的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 “看来症结就在此处了。”盛芳华的手指探入了褚昭钺的头发里摸了摸,口中喃喃自语:“这个包有些大,看起来他还真是伤得厉害。” 一双手贴着他的头皮摸来摸去,让褚昭钺稍微放松下来的心又蓦然提了起来,沉下脸来低声叱呵:“姑娘,放手!” 须知脑袋乃是人最重要的部位,有时候只要下三分力气就能让一个鲜活的人气息奄奄,床边站着的这个女子看上去娇怯怯的,似乎没有半分武功在身,可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盛芳华根本没想到褚昭钺此时心中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她仔细将那肿块摸了一遍,这才挨着床坐了下来,背对着褚昭钺,拿起笔来飞快的写着脉案,将方才望闻问切的结果记录了下来:男,二十岁上下,脉象较为虚浮,又隐隐有沉压之感,头部有肿块,横竖皆一寸半有余,其内淤血积压,压迫颅腔致其患失魂之症。 她坐得笔直,褚昭钺从后边看,只见她微微低着头,聚精会神,似乎忘记了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他——若真是布下的杀手,如何会这般托大,将整个后背露了给他?他仔细端详着盛芳华那纤细的肩头,否定了方才自己的猜测。 这该不是暗线,若是暗线早就动手了,怎能让已经受了重伤的他活到现在。 “唉,你竟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如这样罢,我给你临时取个名,免得总是喊哎哎哎,这样实在失礼……你就跟我姓,我叫你阿大好不好?。”盛芳华猛然转过头来,正对上了褚昭钺的眼睛:“你在看什么?” “看你。”褚昭钺见她脸颊微红,似乎有几分生气,心中有几分得意,姑娘家还是有些害羞的,不如自己来调侃她下,只是他的语气依旧有些清冷,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看我作甚?”盛芳华大大方方,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是不是因为我生得美貌?” 褚昭钺一怔,简直无话可说。 她是生得很耐看,可这般不谦虚的自我赞美,这样的女子,褚昭钺还是第一次看见。 以前参加京城的游宴,他也见过不少贵家小姐,只要有男子转目过来,她们便一个个成了羞答答的娇花,不是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孔就是带着丫鬟匆匆朝一旁走过去,仿佛被人注视是一件太尴尬的事情。 有些小姐们,但凡被盯得紧了些,心中虽然得意,可嘴里却忍不住要轻轻啐上一口“轻薄狂徒”,伴着粉面含春,眼波流转。 可面前这个村姑,穿着粗布衣裳,落落大方,夸奖自己美貌一点都不觉得愧颜,褚昭钺实在想象不出,究竟是何人将她养成了这般样儿?莫非是方才慌慌张张跑出去的那个大婶?褚昭钺心中暗自摇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位大婶一看就是个敦厚老实的,怎么会养出这般古怪精灵的女子? 几颗药丸塞了过来,盛芳华嫣然一笑:“别看呆了。” 褚昭钺总算是反应过来,吃力地探出身子,呸呸呸几口,将药丸全部吐了出来,他苦大仇深的望着盛芳华,她又是拿治鸡瘟的药来堵自己的嘴? “我给你吃的,可是难得的活血疗伤的药,你竟然这般暴殄天物。”盛芳华惋惜的摇了摇头:“你难道是准备到我这里骗吃骗喝的住上半年?” “不过是些许皮肉伤罢了,怎么就要治上半年?”褚昭钺冷笑:“你是准备骗钱罢?”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手指摸了个空,往日挂玉玦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可是丝绳却不在那里了。 “你还记得起玉玦?”盛芳华有些惊奇,看起来这人也不是纯粹的失忆嘛,至少他还记得起他的玉玦。 选择性失忆? 有些人,内心排斥一些东西,或许就自动选择屏蔽了这部分信息,而有些他自己渴望记得的,就不愿意将它隐藏起来。 比如说这块玉玦。 盛芳华并不识玉,可是从这玉玦的颜色来看,通明透亮的绿,汪汪一碧,即便她再没见过玉,也明白这是好东西。 褚昭钺那紧张的样子更确定了她的推测,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可偏偏还记得那块玉玦,看起来这玉玦肯定是价值连城。 顷刻间褚昭钺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怎么样也该沉得住气,以后想办法将它拿回来。可自己这般一说,这女子肯定已经明白这玉玦十分贵重,指不定明日转手就给卖掉了,自己到哪里寻去?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东西。”盛芳华笑了笑:“我只是将那玉玦做抵押品而已。” “抵押?”褚昭钺抬起头来,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你去药堂看病,肯定你要付诊金,对不对?”盛芳华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褚昭钺,这男人生得一副聪明样儿,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糊涂:“你去药堂抓药,要付银子,对不对?” 褚昭钺呆呆的点了点头:“不错。” “我已经找过了,你身上统共就带了一两多银子,如何付得起诊金和药费?更别提还有各种护理费用了。”盛芳华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子,微微一笑:“阿大,这点钱连我的诊金都不够呢,怎么样我也得要弄些抵押的东西,等你们家来人接你的时候好换银子。” “你……”褚昭钺无语,她怎么能随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呢,阿大阿大,够土够难听,比他家那些下人的名字都不如。 “你不用感激我,有了名字是不是很开心?”盛芳华根本没有体会到褚昭钺的心情,嫣然一笑:“我先去给你熬药了,你且好好歇着。你放心,只要我盛芳华出手收治了你,肯定会让你康复的。” 褚对于她的误解,褚昭钺表示十分无语,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将一个小瓷瓶交给他:“看你还能动,就自己取药吃罢,一日两次,每次三丸,温水送服。”她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茶盏:“看见了没有,水已经快凉了,刚刚好能服用,你自己小心点。” “不是说收了护理银子?”褚昭钺脸一板,这个叫盛芳华的女子可真是厉害,宰人都不带眨下眼,说好的护理呢? “哎呀呀,你可真是麻烦,方才你晕死的时候,是谁坐在你床边等你醒的?这难道不是护理?”盛芳华将桌子上的茶盏拿了起来,塞到了褚昭钺手中:“呶,我已经开始给你护理啦,送茶一次,收一钱银子。” “这是在打劫?”褚昭钺挣扎着叫喊出声,他这是掉进了大坑里了吧?照这样住上半年,别说是玉玦了,只怕是将他卖了都筹不出药费来。 “要想省钱就自己动手,别以为自己还是那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盛芳华拍了拍褚昭钺的手,语重心长:“我送你一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0005章 “芳华。” 蹲在炉子旁边看火候的盛大娘站起身来,眼神有些飘忽:“芳华,你怎么能拿人家的玉玦,这样不好罢?” 春风吹过,盛大娘鬓边的头发钻出了几根,在脸庞边飘拂着,秀丽的五官,配着略显粗糙的肌肤,让盛芳华有种美人迟暮的感觉。 “阿娘,我素日里给村里的人看病,并未收过太多的钱,有时候还要倒贴钱给别人,是不是?”盛芳华笑着伸手挽住了盛大娘的胳膊:“好不容易来了个有钱的主,当然不能错过,咱们这叫劫富济贫。” “可是……”盛大娘还是有些犹豫:“这样做总归不好,你先得问过他的意思,若是他愿意拿出来,你才好去取那玉玦。” “阿娘,那人一看就是个小气的,他才不会心甘情愿将那玉玦拿出来做抵押呢,我又不是不还给他,等他们家拿银子过来接人,我自然会将玉玦退给他的。”盛芳华推着盛大娘就往院子中央走:“阿娘,这药还早着呢,你就别管这里的事情了,快帮我来做治鸡瘟的药,我瞅着很快该能派上用场了。” 虽然目前村子里请她来看鸡瘟的只有两家,可这瘟病一发就不会轻易平息,总得先做些预防,以免到时候忙不过来——村子里可没有兽医,给人治病,给牲畜治病,都是她一个。 听到盛芳华说要配治鸡瘟的药,盛大娘也紧张起来,将那玉玦的事放了下来,跟着盛芳华走到了外边院子:“芳华,要娘做啥子?” “阿娘,你快些去取写大蒜老姜和白酒过来。”盛芳华一伸手,将墙上挂着的玉米串扯了下来,手脚利索的剥起包谷来,这事情可真是迫在眉睫,村子里头谁家不养几只鸡的?就连盛大娘都养了好些只。 “芳华姐姐,芳华姐姐!”一串脚步声又急又快,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口,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子:“我家阿娘快要生了咧,现在痛得说话不出,只在喊肚子痛!” “啊?不是还要一个多月吗?”盛芳华放下手中的玉米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尘:“小红,你到这里帮我搭把手,给这些玉米籽给捋下来。” “好好好,芳华姐姐,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你快去看看我阿娘。”小红飞快的跑了过来,接过盛芳华手中的玉米棒子,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伸手抹了下额头,朝盛芳华勉强的笑了笑:“芳华姐姐,你快些去吧,别看我个头小,做事可不会含糊,保证你回来以后,这堆玉米就已经剥完了。” 盛芳华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眼见着日头从中天到了西边,又慢慢的落了下去。 褚昭钺坐在床上,透过破了的窗户纸望了过去,就见金色的夕阳带着暗红色的边,沉沉的挂在杏花树的枝头,将那满树杏花染得红艳艳的,就如烧得旺旺的炭火,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杏花,哪里是夕阳,那抹绚丽艳红里,还有一群暮归的鸟儿,翅膀扑扇,洒落点点金粉般入了树丛。 小院子里坐着一个小丫头,约莫五六岁模样,扎着两只翘翘的羊角辫,正在努力的掰着玉米棒子,她的身边横七竖八全是被剥掉颗粒的棒子,堆在脚边跟小山包一样。 “唉,芳华姐姐还没回来,真让人着急。”小姑娘晃着两根羊角辫,一脸的焦急。 “可不是吗,要早些回来我这心才能放下呢。”盛大娘也是愁容满脸:“一想着她,我就放心不下,可她偏偏不听我的话,一天到晚总是在外头不归家,唉……” 小红伸手拉了;拉盛大娘:“大婶,你别着急,有我在呢,放心好啦,这些玉米我会全部掰完,不会让姐姐回来弄的。” 盛大娘拉住小红的手看了看:“你自己看着点,都快长泡了。” “没事,我乐意替姐姐做事。”小红抬起头来,甜甜一笑,要是芳华姐姐能让她阿娘平平安安的把宝宝生下来,就算她十根手指头都长泡也没关系。 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两个女人,隐隐约约听到她们的对话,褚昭钺心中有些火大,那个盛芳华真是没良心,让她的妹妹在这里干活,自己却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褚昭钺同情的看了看小红,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小小年纪就要干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被她姐姐欺负,可半句多话也不敢说,还是笑眯眯的在说话,那个做母亲的怎么就能这样厚此薄彼呢——可真是偏心偏到天边去了。 这跟自己家里的情形倒是有些像呢。 褚昭钺眼前蓦然浮现出一个银发老太太的面容。 那是他的祖母褚老太君,褚国公府的老祖宗。 褚老太君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禇文偃,次子禇文心,幺儿褚文龙,虽然明面上看着褚老太君公正无私,对这三房并没有什么偏颇,可暗地里贴补老幺却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不说,就从三房的婶娘穿戴上就能看得出来一二。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对于老幺,褚老太君是疼爱到了心里头去,而对于大孙子褚昭钺,她却完全没有将他当命根子看,褚昭钺从来就没有感觉到祖母对他格外的照顾与疼惜,相反,对于三叔的三个儿子特别照顾,特别是三叔的长子禇昭志,每次褚老太君见着他,眼睛完全是弯成了一钩下弦月,闪闪的发着光。 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这眼睛看起来自然也会更弯些了,褚昭钺每次去给褚老太君请安,总是习惯的让自己坐到不显眼的角落——既然祖母喜欢的人不是自己,便让她喜欢的人坐到打眼的地方去,这才符合孝顺之道。 褚昭钺小时候有些想不通,为何作为长孙的自己没有得到祖母的青眼相看,反而让二弟得了脸,他也少不得跟褚昭志较量过,想要出彩让褚老太君高看他几分,可不论他怎么努力,褚老太君的眼中依然没有他。 有一回中秋,宫中赐下时新糕点,精致的镶银边的松木盒子里一色儿放着四种糕点,玫瑰茯苓酥,芝麻霜糖酪,桂花金丝糕,芙蓉枣泥冻。 说来也巧,褚昭志因着念书不上心,被褚老太爷罚着抄字,故此褚昭钺给褚老太君请安去得早些,他一眼瞧见了宫中御赐下来的糕点,不免好奇,走到四方桌子旁边,笑着道:“祖母,今年宫中赐下的是什么糕点?” 褚老太君没有回答他,只是吩咐身边的元婆子将那糕点收起来:“过会晚宴的时候再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共享天恩。” 褚昭钺本没有在意,可是在晚宴要开之前,褚昭志却拿着一块糕点奔了过来,示威似的朝他晃了晃:“你早些给祖母请安又有何用?宫中御赐的糕点还不是没吃到?” 他的嘴角沾着些芝麻,宛若有人点上了几颗黑色的斑。 虽然晚宴的桌子上摆了糕点碟子,可褚昭钺却再也没了兴趣,香软可口的糕点放到嘴中咀嚼反而有些苦涩。褚二夫人见儿子有些怏怏不乐,晚宴回到自己院子以后将儿子拉到怀中小声询问究竟,褚昭钺再也忍不住,抬头大声问:“母亲,为何祖母不喜欢,却只喜欢三叔家的几个孩子,这是为何?” 褚二夫人叹息了一声,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钺儿,有些事情无法强求,你有祖父、父亲母亲喜欢你边是了,又何必强着你祖母也宠着你?” 褚昭钺点了点头,将母亲说的话记在了心里,从此不再跟褚昭志计较,褚老太君暗地里塞什么东西给褚昭志,他也不再眼热。等及褚老太爷过世,褚老太君对褚昭钺越发冷淡,将褚氏三房看得尤其要紧,褚昭钺也能淡然处之了。 就这样,褚国公府看上去一片风平浪静,在外人眼中真是花团锦绣、子孝孙闲、祥和安乐的公侯府第。可是只有住在里边的人才明白,这褚国公府三房,并不是外人眼里见着的那般和睦。 比如说今日遇险……褚昭钺捏了捏自己的手,有些发痛。 是不是有些人再也按捺不住,已经暗中出手了?他的眼睛眯了眯,转头看了看院子中那个小丫头,她已经站了起来,蹦蹦跳跳的跑去了厨房,笑得十分欢快。 自己跟她何其相像,分明知道长辈偏心,可却还得装出一脸的笑容,开开心心的去讨长辈的欢喜。褚昭钺的额头汗津津的一片,心里有些寒意,若今日这事真是那人做下的,自己可绝不能再退让,否则就真会被他们踩在脚下再也不能翻身。 不管母亲如何劝他要忍让,他再也不忍了,越是忍,人家就越会步步紧逼,只有奋起反击,方才能让旁人畏惧,不敢再肆无忌惮的出手。 “大婶子,我回家去了!”小红站在厨房门口朝里边忙活的盛大娘,笑嘻嘻的举起了两只手:“我已经把玉米全剥完了。” 盛大娘赶紧从厨房的柜子里摸出小半块芝麻糖来:“小红,多谢你帮忙,要不是婶子可忙不过来了。” “大婶子,你别客气!”小红盯紧了那芝麻糖,吞了下口水:“我不要哪,你留着给芳华姐姐吃!” 盛大娘拉住她的手,把糖塞了过去:“别跟婶子讲客气,你芳华姐姐在,也肯定会把糖给你吃的,快拿着回去,看看你阿娘生了没有。” 按着日子来说,小红的娘还有一个月才得生,可今儿却喊肚子疼得厉害,盛大娘开始跟着过去瞅了一眼,原来是她去田里下秧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就见了红,将裤子都染红娘了。 盛大娘有些担心,虽然盛芳华也给人接过生,但都是顺产,今日这事情却是棘手。自古便有一句话,妇人生孩子,一脚踏进鬼门关,小红的娘能不能顺利的生下娃娃,母子平安,那可是要靠老天爷保佑了。 第0006章 山峦背后露出了淡淡的银辉,慢慢的,那银辉渐渐的扩散,弯弯的曲线开始出现在山谷之间,在两道山峦最深之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的朝上边拱动,一点点的将自己的身子露了出来。 仿佛积聚了力量,努力的一跃之后,一个半圆的月亮终于挂在了乌蓝的天幕上,旁边有数点寒星,正眨呀眨的闪着光。 褚昭钺靠着墙枯坐,实在想起来出去走一走,可才挪了挪腿,他就觉得有些难受,好像又什么在扯着他腿上的肌肉一般,蚁啮、针扎、刀割,各种刺骨的疼痛让他放弃了出去转转的念头,只能继续坐着,无聊的望着窗户外边。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大概是跑出去找她姐姐回来吃饭了,褚昭钺听到盛大娘在喊:“让她早些回来吃饭哪!” 小姑娘点了点头,两只手晃了晃,一蹦一跳的跑出了院子门,似乎很高兴的模样。 那个盛芳华也真是可以了,褚昭钺看着那两只羊角辫摇啊摇的不见了,心中有几分怜悯,又对那只顾自己在外边玩耍的盛芳华充满了愠怒。她不仅不在家帮着干活,还得让她妹妹出去寻她回来——难怪她的肌肤这般娇嫩,原来是会躲懒,肯定没做过什么粗活。 这孝悌之义,她竟然是没有学过么?褚昭钺出神的想了想,自己现儿暂时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不如就在这农舍里做个西席,教会这村姑孝悌之义,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 正在胡思乱想间,房门被推开了,盛大娘托着一个木盘子走了进来,歉意的对褚昭钺笑了笑:“后生,真对不住,我们家芳华这阵子还没回来,我做饭晚了些,你饿了吧?” “大婶,你怎么就不劝劝芳华姑娘?这样可不好。”褚昭钺看了一眼盛大娘,见她眼中似乎有无奈之色,不免摇了摇头,都说慈母多败儿,看起来眼前的这个大婶就是太骄纵自己的女儿了,等着她长大时便约束不住。 “唉,我也不想她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盛大娘叹了口气,最开始盛芳华给人看病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高兴,觉得能帮到别人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可在盛芳华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就连方圆十里的人都来请她看病的时候,盛大娘这才发现,其实做铃医这事情挺闹心的。 赶不上晚饭是常事,有时候半夜里睡得好好的时候,还会有人拍着门板扯着嗓子喊:“盛姑娘在不在?盛姑娘,盛姑娘!” 每次看着盛芳华打着呵欠,擦着眼睛穿衣裳的时候,盛大娘真是心疼极了,可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她学了医,吃了这晚饭,就不该去给人分忧解难的?盛大娘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唉,后生,你就别管了,赶紧趁热吃吧,我给你熬了点骨头汤,补补身子。” 褚昭钺看着盛大娘那难过模样,更是下定了决心,见着那盛芳华,可得好好的给她解说一番,让她明白她母亲的无奈与辛酸,要她好生体贴母亲,莫要淘气,让母亲伤心。 可是,一直到睡觉前,褚昭钺都没有见着盛芳华。 睡到半夜,方才听着院子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紧接着又杂沓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他勉强撑着身子凑到破窗之前,发现盛芳华由一个男子陪着走了进来,那男子手里还提着一小块肉。 原来是去幽会了,公然还将男人带回来了。褚昭钺心里忽然像烧了一把火,蒸蒸的往上边窜——她也真是不自爱!为了一小块肉,就将自己给……褚昭钺仿佛觉得喉咙里哽着一根鱼刺,扎得他十分不舒服,又酸又涩又刺痛。 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的打量了下盛芳华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应该是个老光棍吧?看着那男人眉开眼笑的盯着盛芳华看,一边将肉朝盛芳华手里塞,褚昭钺更是看得眼睛里冒火,这对男女都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他愤愤的撒手,将自己的身子落到了床上,没成想这床板很硬,硌着了骨头,牵扯着伤口痛了起来,呲牙咧嘴的才吸了一口凉气,就听着门外有脚步声沙沙,褚昭钺赶紧躺直了身子,闭上眼睛,装出一副睡熟的样子。 盛芳华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床上躺着的人睡得很香,呼吸绵长匀称,完全不是出手救他时那种虚弱。看来这人底子不错,恢复得很快,盛芳华满意的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搭了一把脉,脉象平稳,无凝滞之状,也无虚浮滑脉。 盛芳华俯下身子,仔细打量了褚昭钺一番,嘴角抿了抿,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个年轻男人,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可今天在她面前吃了不少瘪吧?想着褚昭钺皱眉恨恨叮她的模样,盛芳华就忍不住想笑——在桃花村里呆了十六年,日复一日的都是一些相同的事,乏善可陈,没想到今日倒是遇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盛芳华伸出手探了下褚昭钺的额头,没有发热,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总算是放下心来。 每次动刀子,她最害怕的是患者被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只靠着草药来消炎,效果肯定不是太好。故此有些体质不好的人,服药也没有用,难免就会有不幸之事发生,盛芳华在回春堂学医时,就亲眼见过一个患者死于感染,当时回春堂的梁大夫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幸好好此朝民风淳朴,那患者过世后,并未有医闹之事发生,逝者的儿子只是叹息说:“唉,此乃天命,也怨不得大夫。” 虽然此朝医患关系良好,可盛芳华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她深知一旦入了这一行,自己肩上的责任便格外重,人命关天,岂能疏忽大意? 探过褚昭钺的额头,盛芳华坐了下来,翻开脉案,开始记载方才诊脉的结果。她写得极为认真,一边写,一边仔细思索着明日的药里是否要调整一两味,却没有发现,身后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褚昭钺躺在那里,心中百味陈杂。 方才盛芳华伸手探他的额头时,他本能的想要躲开,可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他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任凭盛芳华纤纤玉指贴上了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好柔软,她的身子带着淡淡的药香。 虽然不能睁开眼睛,褚昭钺还是能想得到她那曼妙的身姿,弯腰间那玲珑的杨柳腰,一时间心中竟然暖洋洋一片,仿佛有什么在涌动着,蠢蠢的在爬行。 这到底是怎么了?见了鬼吗?褚昭钺不由得有几分生气,盖在被子下的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又不是没有见过美貌女子,为何现在对这个村姑有了一分别样的感觉? 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怎么能轻易的就心猿意马起来?褚昭钺咬了咬牙,一双眼睛瞄向了背对着他、伏案疾书的盛芳华。 不过是个寻常的村姑而已,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未婚妻盛明珠? 他是去年九月定下的亲事,未婚妻盛明珠乃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出身名门,又生得美貌,自小便在京城贵女圈里赫赫有名,等到及笄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前去求亲,差点要将吏部尚书府的门槛踏破。 千挑万选,盛家选定了褚国公府的长公子褚昭钺。 这亲事定下来,京城里的人个个赞这是天作地合的一桩好姻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一桩这样合适的亲事来了。 对于未婚妻盛明珠,褚昭钺表示,他其实并未有太多好感。 京城盛赞盛明珠的美貌,在他看来,只不过是跟她的身世有关而已,若不是她外祖父乃是当朝太傅,父亲官居二品,她的美貌定然到不了众*赞的地步——章太傅有三个儿子,可女儿却只有一个,盛明珠的母亲正是那个独女,当时在府中做女儿时便被骄纵得不行,等着到了成亲的时候,章太傅也竟然遂了她的心愿,许她自行择婿。 章大小姐千挑万选,最后选定了新科状元盛思文,这让京城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盛思文,庐州人氏,幼年丧父,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拉扯长大,为了让他念书,家里已经是穷到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之地,幸得他还有一个妹妹,寡母将刚刚及笄的女儿嫁了人,拿了聘礼塞到盛思文手中,让他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万万没想到,盛思文竟然高中了状元,这便是他发迹的开始。 只是准岳丈盛思文,在褚昭钺眼中,其实挺不是个东西,当时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褚昭钺还有些犹豫:“都说吏部盛尚书为人……” 褚二夫人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说起你岳丈的不是来了?好不容易才帮你定好亲事,你就莫要再挑三拣四了。” 褚昭钺没有出声,若是盛明珠的性子随了准岳丈准岳母,以后他的日子可能会不大好过。 第0007章 说起盛思文,不得不要翻出十七八年前的京城旧事。 当年三月的金明池畔,新科状元穿着御赐的大红锦袍,帽子边上簪着圣上亲手从琼林殿外折来的杏花,意气风发,打马扬鞭,奉旨夸官游街。章大小姐坐在金明池畔的风雅楼包间里,推开窗户便见着了那面如冠玉的少年郎,不由得心中春意盎然,自此便惦记上了那位少年得志的状元郎。 坳不过女儿,章太傅将盛思文唤道太傅府,脸上神色却并不大好看:“状元郎,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商议,我的女儿心中属意于你,想跟你结为夫妇,你可愿意?” 盛思文喜出望外,没想到竟然有飞来艳福,更要紧的是旁上了高枝,哪里还会不答应?即刻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太、太、太傅大人,思文自是愿意。” 见他一口应承下来,章太傅的脸色稍霁:“只是有一点我事先要跟你说清楚,我的女儿是捧在手心长大的,你可绝不能欺负她,只能处处让着她,不能让她生气。” “那是自然,我肯定会爱护章大小姐如同爱护我自己的性命一般。”盛思文笑得开心,若章太傅能做自己岳丈,只消他提携下,自己便能飞黄腾达——让章大小姐生气?那是蠢得何等地步才会去干这样的傻事? “还有,你需得与庐州乡下的亲戚断了关系。我的女儿,身份何等金贵,岂能弯腰去伺候一个乡下婆子,认乡里媳妇做小姑?你若是能让你那寡母与妹妹终身不来京城,便先去打发了她们,再派媒人来我章府求亲。” 这有何难?盛思文本来就还在考虑如何能让寡母住在乡下不过来,免得同僚到家中拜府时有些尴尬。现儿章太傅送了个好理由过来,他心中大喜,当即便答应下来,赶紧写了一封信回去,只说自己今年科考不利,准备在京城继续攻读,暂时不回家去了,必定要混到衣锦还乡的时候再回来。 封上信皮的时候,盛思文还洒了两滴水在上头,权充眼泪,好让寡母知道他其实心里是十分舍不得不见她的。 盛思文的寡母住在小山村里,消息闭塞,如何知道儿子中了状元?听得旁人将盛思文的信念给她停,心中虽然虽然难过,捏着那牛皮信封全身发抖,可依旧还是点头:“我儿有志气,麻烦你回封信去嘱咐他,好好爱惜自己身子,千万别饿着冻着了。” 接了他母亲的信,盛思文感到十分开心,知道母亲自然不会疑心他——春闱高中并非易事,有些人在京城刻苦攻读一辈子也未必能名列三甲呢,就让母亲以为自己一直没有考上进士罢。 过了几个月,春风得意的盛思文穿上了大红吉服做了新郎官,娶了章大小姐,自此以后平步青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盛思文为了迎娶太傅府的小姐,竟然让含辛茹苦抚养自己的寡母住到乡下的事情还是传了出来,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免有些愤愤不平:“这不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虽然盛思文成了章太傅的乘龙快婿,可不少人见着他还是有些鄙夷,只是表面上不露而已。只是这世上的事说不清楚,有些人虽然做事令人不齿,可或许是前世做了善事积了德,这辈子命就是好,比方说这位新科状元盛思文,朝中有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可架不住他能言会道,善于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下来,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正二品的吏部尚书,以前的旧事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褚昭钺对于准岳丈盛思文的大名,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他觉得这人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也没有过多关注他。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这京城远近有名的薄幸之人,竟然成了自己的岳丈,褚昭钺最开始还是有些吃惊的。 只不过家里的人并不打算考虑他的感受,褚二老爷甚至还对褚昭钺发了火:“要知道给你定这门亲事有多困难,你祖母本是不答应的,若不是你大伯父疼爱你,替你到你祖母面前说好话,她才勉强点头,派了人去求亲,你还有什么本事挑三拣四!” 褚老太君不喜欢他,褚昭钺也不喜欢她,祖孙两人相看相厌,褚老太君不答应的事情,褚昭钺便偏偏要点头,听着父亲这般一说,他也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亲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他们这样替自己费心,自己又何必再闹什么小情绪?反正他又没有心仪的女子,何必为了这事与父母闹僵? 只是……褚昭钺怔怔的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心中忽然有了一分惆怅。 方才还有个人坐在这里,就在他身边,身材窈窕,伸手过来,还有淡淡的药香,那般亲近那般真实,可转眼间,她便没了踪影,屋子里一片黑暗,唯有那淡淡的药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自己这是怎么了?一个如此不知检点的乡野村姑,他竟然能联想到自己的未婚妻盛明珠?她们两人有什么好比的?一个是高门贵女,一个是出身寒微,一个将来会是他的妻,一个……可能他伤好回京以后便再也见不到。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脑海里却依旧还是有那张小脸在不住晃动,闪闪有神的眸子显得那般灵动,就如幽深的寒泉一般,波光粼粼,小巧的嘴唇就如三月春风里开放的花朵,柔软而芬芳。 褚昭钺一怔,体内有一种暖流正在不住的朝他的四肢五骸涌了过去,让他的心都柔软了起来,就如冰块融化,那雪水慢慢的漫过了心堤。 一夜无眠,翻来覆去,直到窗外有了一丝极淡的微光,褚昭钺才勉强合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闻到了些许饭菜的香味。 盛芳华托着盘子站在床边,笑盈盈的望着褚昭钺:“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褚昭钺伸手抹了下眼睛,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开始想好的话都早已跑到九霄云外:“我饿了。” “我这不就给你送早饭来了吗?”盛芳华将托盘放下,把一个碗递过去:“你现在的情况,要忌口,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褚昭钺望着那碗清淡得似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几分失望:“真是这样?” 他心中暗自腹诽,指不定是她的借口,分明是家里穷,吃不上丰盛的饭菜。 盛芳华将碗塞到他手中:“我是大夫,你得相信我说的话。” 褚昭钺有几分气馁,此刻他已经不是国公府里那个处尊养优的大公子,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只能入乡随俗了。褚昭钺用小瓷匙舀了点儿稀粥放到嘴中吧嗒了两下:“没有放糖?” “阿大,我们家没准备砂糖,你将就点。”盛芳华用筷子叉起一个馒头来:“吃个馒头吧,你昨晚都没吃东西,这阵子肚子该空了。” “就只有馒头?”褚昭钺板起脸,即刻间犹如冰山般寒冷,那凛凛的寒气在三步之外都能感受到:“你不是拿了我的玉玦做抵押吗?还担心我没有银子付你的饭钱?昨晚我见着有人送了一块肉给你,去给我做碗肉粥过来。” “有馒头吃便已经不错了,村子里还有不少人家都吃不上这白面馒头,只能吃窝头哩。”盛芳华有几分惊讶:“你昨晚那阵子还未睡?我可是子时才回来的。” 见她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羞愧之色,褚昭钺不由得有些火大,他方才提起送肉之事,是准备以这个起兴来教她做人的道理,没想到她竟然还是这般不知廉耻,说起昨晚与情人幽会晚归的事情跟没事人一样。 “你这样怎么行?”褚昭钺带了些愠怒颜色:“怎么能拖到子时才回家?” 盛芳华有些莫名其妙,这年轻人怎么忽然就动怒了?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跟他有什么关系?只不过这么多年的行医生涯造就了她的好脾气,她并不想与褚昭钺争吵,只是微微笑着道:“我也不想那么晚回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找了过来,我也只能出去。” “他们找了过来,你就要出去?你不知道拒绝?”褚昭钺脸色铁青,他们、他们,除了那个老光棍,她还跟别的男人幽会? “拒绝?我怎么能拒绝?”盛芳华摇了摇头:“人家那般心急如焚的等着我,我怎么能不去?哪怕是自己再累,我也会要去的。” “你!”褚昭钺气得脸颊通红:“难道这样做很挣钱?你就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 “不挣钱。”盛芳华摇了摇头:“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怎么好意思要开口要多的钱,每次都只不过是几文钱或者是几个鸡蛋罢了,有时候遇着没钱的,我还得倒贴呢。唉,这世道,赚大钱的人少,我偏偏又没那个命。” “几文钱?”褚昭钺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几文钱你就这样不爱惜自己?” 盛芳华偏了下头,疑惑的看着褚昭钺:“怎么了?你为何这般生气?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有把握,撑不住自然不会再出去,你还是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吧,快些喝粥,过会凉了就跟难喝了。” 这人真是奇怪,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说出来的话也怪怪的。 “你……”褚昭钺有些绝望,面前这村姑真是太不知羞耻了,自己还只是委婉的从劝她爱惜身子入手,想好好点化于她,没想到她这般执迷不悟:“盛姑娘,即便你不爱惜你的身子,难得你就不该爱惜你的名声?” “名声?”盛芳华一愣,这人究竟在说什么?虽然说行医在这大周朝算不得什么上流之业,可也不低贱,她做铃医多年,村子里的人大都敬重她,这名声实在不差:“阿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褚昭钺看了她一眼,满脸无辜的小模样,看得他一怔,那话哽在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 第0008章 破窗将屋子外边的天光漏了进来,照在简陋的房间里,一点点金光跳跃,有几点正洒在褚昭钺的脸色,犹如浮动的金粉,似那庙里的木雕泥偶上的颜色。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沉默着不开口说话。 盛芳华是个直爽性子人,哪能让他说半句留半句,大步跨了过去,站在床边道:“有话快说,说话吞吞吐吐的,连个小女人都不如,还算个男人么?” 褚昭钺猛的抬头,眼睛直视着盛芳华:“盛姑娘,这可是你要我说的,若有得罪之处,请千万不要见怪。” “想说什么就说,别这般墨迹。”盛芳华一只筷子戳了个馒头朝他手里塞:“若是没底气,先吃了这个馒头打点底儿。” “盛姑娘,这姑娘家最要紧的便是名声,你这般半夜三更还跟男人出去幽会,可曾想过自己已是声名狼藉?你豆蔻年华,何愁找不到好婆家,却要跟那些老光棍眉来眼去的?况且你方才还说你跟一些男人都有来往……” 盛芳华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心中熊熊的升起了一股怒火。 她真想一拳头挥过去,将面前这男人的脸给打成肉酱大饼——这人实在是龌龊,竟然将她想成了那样的人!可是……盛芳华努力的将火气压了压,自己跟这样的人计较实在不值,打他别疼了自己的手。 “盛姑娘,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虽然在下说得实在了些,可你也该好好去想想,你就这样,抛下你的母亲妹妹,只顾自己在外边闲逛,这样委实不好,须知人最重要的便是要讲求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姐妹,你……”褚昭钺见着盛芳华的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停下来,只顾喋喋不休的说了下去。 他素来是个面冷的,平常很少说多话,可今日褚昭钺却觉得,能遇到便是缘分,若是他能让面前这位姑娘迷途知返,也算是功/德无量。 “呵呵。”盛芳华冷笑两声:“不好意思,阿大,你弄错了,那个小姑娘不是我的妹妹,她母亲难产,派她寻了我去给她接生,你看到送我回来的那个男人,就是那小姑娘的父亲,因着母子平安,他为了感谢我,故此才特地去屠户家里割了一块肉做为谢仪,请问我为何不能拿?你可要记好了,我是一个大夫,荷月而归乃是家产便饭,当然,这种辛苦,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定然是不能明白的。” 看着褚昭钺张大嘴巴坐在那里,跟个傻子一样,盛芳华淡淡一笑,顺手操起托盘上放着的一块帕子扔了过去:“对了,你还没洗脸擦牙,自己来吧。” 褚昭钺愣愣的接过了帕子,看着盛芳华窈窕的身姿轻巧的穿门而去,心里满不是滋味。 原来她是去接生了? 她……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会治病的事呢?若不是她将自己从山里捡回来救治,只怕自己还带着伤躺在草丛里,过得两日,肯定会伤势复发,不治而亡。 他误会了她。 忽然间,褚昭钺有几分发慌,自己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很生气,虽然方才见她容色淡淡,可自己把她推测成那种女子,哪个姑娘听了,都会不舒服的罢? 自己该给她去道个歉?褚昭钺脑中有如在天人大战,那通身的骄傲与知错能改的本心在不断的冲突。 “不过是个乡野村姑罢了,有什么好去道歉的?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堂堂一个国公府的长公子,还能向她低头认错?” “错了就是错了,你这般妄自揣测一个好姑娘,还想就这样带手过场?也不想想别人的感受?若是旁人想差了你,你又该如何反应?” 闭目思索良久,脑子隐隐发痛,褚昭钺最终拿定了注意,他必须给盛芳华道歉,错了便是错了,知错便要改。 盛大娘端着盆子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还未到褚昭钺门口,就听着屋子里边有很大的响动,她慌忙快步踏进了屋子,就见本该躺在床上的褚昭钺,已经滚落到了地上,黑色的一团拱起在床边,跟个小土包一样。 “哎呀呀,后生,你想下床怎么也不喊一声哇,我就在外头哩。”盛大娘赶紧把盆子放了下来,走到褚昭钺身边,弯腰下去,两只手抄到他的胳肢窝下边,褚昭钺借了她的力,总算是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大婶,芳华姑娘在哪里?” “她在外边忙着配药哩,你是不是哪里痛,要找她来瞧瞧?”盛大娘有些惊慌,昨日这后生被抬回院子的时候,身上有几处刀伤,自己看了都有些发晕,生怕他活不过来哪。 “我有要紧事情找她。”褚昭钺颤颤悠悠朝前边迈出了一步:“大婶,我自己去就行。” “这怎么行!”盛大娘赶紧推着他到床上坐着:“你稍等,我找芳华过来瞧瞧。”她抓起床上那块帕子放到了木盆里边:“后生,你先自己擦下脸,我这就去找芳华。” 握着帕子在手中,褚昭钺的心中一片暖,虽说国公府里有丫鬟婆子们伺候着他这些事情,可他却一点都没有现在觉得感动,虽然盛大娘并没有将帕子拧干净替他洗脸,可他依旧有一种被人关怀的感觉,久久不散。 没想到,在高门大户的国公府,曲廊回合,花红柳绿,却比不上这乡村角落土砖房更有亲切感。褚昭钺拿着帕子胡乱的擦了把脸,一只手拧着那块褪色了的帕子,心中有几分紧张,等会盛芳华进来,自己该怎么跟她说? “听说你找我?”盛芳华跨步进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盛姑娘,我……”褚昭钺的手将帕子捏出了几滴水,慢慢的渗透出帕子,落到了他的衣裳上:“我……”他迟迟艾艾两声,终于朗声说话:“是我不对,没有了解清楚就对你说那样的话,向你赔个不是。” 话一出口,褚昭钺就觉得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砰砰砰的越跳越快——她接不接受自己的道歉?他抬头望着盛芳华,有些紧张,鼻尖上有点点的汗珠子沁出来。 “还有别的事情没有?”盛芳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眸如水:“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没有?” “我是特地想向你赔个不是的,没有别的事情。”褚昭钺很真诚的望着盛芳华:“请你原谅我罢,盛姑娘。” 瞧着他冰山似的脸孔此时忽然柔和了起来,就如冰面上来了一条裂缝,瞧上去再也不是那般寒气逼人,盛芳华微微一笑:“阿大,我并未将这事放在心里。” 褚昭钺又一次张大了嘴巴:“你……” “那时候我跟着京城回春堂的梁大夫学着行医,期间不少人都对我投以过怀疑的目光,我到别处去做铃医时,肆意揣测我身份的大有人在,故此你这般说我,我却是一点也不惊奇,毕竟我朝还没开放到女子可以跟男子一般随处走动,旁人有什么揣测,自然是正常的。” 她的话音柔软里带着一丝清冷,嘴角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笑意,仿佛什么东西被扭曲了原形,却又恰如其分的装进了一个盒子里头,从外头瞧着十分妥当,可里边的东西却早就变模样。 她的身上究竟负担了多少为难之事?褚昭钺望着那看似清冷的脸孔,心中忽然有些怜惜,像她这般的女子,即便是生在这乡村角落里,也该是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如何能承受旁人异样的眼光?他喉间蠕动,艰难道:“你……若是不做这铃医,或许……” “旁人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情,我做不做铃医,却是我的选择。阿大,你用不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看着我,既然我都已经选择了这事情,我就定然会做下去,毕竟我自幼便有悬壶济世之心。”盛芳华朝褚昭钺笑了笑:“若你没有旁的事情,就请安心静养,我现儿正忙,便不陪你闲谈了。” 她转过身,一阵风般卷着走了,褚昭钺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有些敬佩,对于世人歧视的目光,她丝毫不纠结,而是淡然处之,这般胸怀,就连须眉都不如。 推开破窗往外看了过去,褚昭钺便看见了盛芳华。 杏花树下有一张木头方桌,上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盛芳华站在桌子旁边,伸手在捏小丸子。她的手很灵巧,就在一搓一揉之间,一颗药丸已经做成,细如米粒大小,亏得褚昭钺目力好,这才看得清楚。 春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红扑扑有如枝头开放的杏花,还带着灿灿的金边,微风将她额前的头发吹起,两道弯弯的眉毛就如柔软的树叶一般,笼住了秋水般的明眸。她的眼睛虽然没有朝褚昭钺望过来,可褚昭钺只觉自己的心有些微痒,似乎有一只小手正不住的在撩拨着他,让他的心就如算盘上的珠子一般,不停的一上一下在乱动。 芳华,他口中喃喃念出了这两个字,有些醺然欲醉。 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盛芳华……咦,褚昭钺怔了怔,好巧,她也姓盛? 第0009章 春日的上午,小小院落一片宁静,不知不觉的,杏花已经落了一地,粉白艳红交错飘零,被春风吹得翩跹起舞,而那站在方桌前的那个人,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双手在飞快的做着小小药丸。 褚昭钺也一动不动的靠着墙看着院子外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好像很惬意。 “盛姑娘,盛姑娘!”屋子外头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伴随着杂沓的脚步之声,慢慢的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褚昭钺一抬眼,就见好几个大嫂大娘涌进了盛家的小院。 “是不是大家家中的鸡有些不对劲?”盛芳华对她们的来意了若指掌,若是说家中有人生病,不可能这般凑巧全病倒了,肯定是那鸡瘟已经开始蔓延了。 “对对对,盛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几个大娘大婶不住的点着头:“我们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哪!” 盛芳华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扫到了一个篓子里,一只手拎着就往外边走,到了门口回头叮嘱了盛大娘一句:“阿娘,你继续照我教你的法子来捏丸子,要多做些,我觉得还会有不少人来讨药的。” “嗳嗳暧,你去你去,我在这里继续做。”盛大娘连连点头,这鸡可是庄户人的宝贝,要是控制不了鸡瘟,不少人家都会有损失哩。 “大婶,大婶!”褚昭钺费劲的才趴到了窗户上,冲着外头的盛大娘喊了两句。 盛大娘回头看了看他:“后生,你要做啥子哩?” “大婶,我想到外头坐着,老是在屋子里,有些闷。”褚昭钺眼睛盯着那一桌子的坛坛罐罐看,方才自己误会了盛芳华,总要想个什么法子弥补,帮她做事情,应该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盛大娘同情的望了褚昭钺一眼,这后生都躺了大半天啦,想来骨头都要睡酥了哩,是该出来走走。她慌忙将手擦了擦,跑到屋子里头,将褚昭钺搀了出来。 “后生,你到这椅子上坐着,晒晒太阳,别乱动,仔细伤口。”盛大娘将褚昭钺安顿下来,开始抓着玉米粒蒜泥和醋开始调和了起来,盛芳华说的比例啥的她不大懂,只能依样画葫芦的捏了些丸子。 “大婶,我也来帮忙做。”褚昭钺吃力地将椅子朝桌子旁边移了些:“我闲着也是闲着。” “哎哎哎,后生,你的手还有伤呢。”盛大娘不放心的看着褚昭钺吊着的一只胳膊:“你可别乱动,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没事没事,大婶,盛姑娘这般辛苦,我为她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褚昭钺伸手拿了玉米粉末,抬头看着盛大娘:“大婶,你教我,该怎么做?” 这后生心肠可真好,盛大娘有些感动,咋就这么命不好,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呐?真真可惜。她同情的瞥了褚昭钺一眼:“你要真想学,我教你。” 盛大娘把自己从盛芳华那里听来的话,原封不动的教给了褚昭钺,褚昭钺聪明伶俐,听了两耳朵就知道该怎么做,原来是个简单事情,不复杂,别说是他,便是六七岁的孩子也能做。 “大婶,你去忙吧,这里就交给我了。”褚昭钺做了几颗,越发有了把握,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日头已经到了中天,眼见着是午饭时分了:“盛姑娘等会该回来了,肯定肚子饿着呢。” 盛大娘这才恍然惊觉到了饭时,赶紧歇了手:“后生,那就麻烦你了。” 盛芳华还没到家门,就见着了屋顶上冒出的袅袅白烟,空气中夹杂着一种好闻的香味,“是葱花煎鸡蛋!”盛芳华笑了起来,自家阿娘怎么就舍得摊鸡蛋吃了哩,平常她都舍不得,攒着鸡蛋拿到城里去卖,赚到的那些铜板都收了起来:“到时候给你做嫁妆。” 可是……她的那些嫁妆,每次在盛大娘看到可怜人之后,便长着翅膀从放钱的罐子里飞了出去,每次她去摇着罐子听动静时,总能听到那仅剩的几个铜板撞击着陶罐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娘,我回来了。”盛芳华一步踏进了院门,眼睛正好撞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盛姑娘,”褚昭钺想很自然的冲她微笑,可心里却似擂鼓般,嘴角一扯,笑得十分僵硬:“你回来了。” 盛芳华一愣,自己都站在这门口了,不是回来了还是怎么样?面前这阿大怎么这般模样?嘴角扯成那样,肯定是面部神经受损,还没恢复的缘故。她瞥眼看了看褚昭钺面前的那张桌子,那些小罐子排得整整齐齐,似乎有人整理过一般。 “盛姑娘,我做了一些你要的药。”褚昭钺见她的目光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指着那几排小罐子,有几分拘谨:“大婶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放心,我没做错。” 盛芳华点了点头:“嗯,做这药简单。” 给人用的药,一定要注意这药的分量,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药效,可这给鸡吃的就没有这般讲究了,否则她也不会放心让盛大娘来做。 她走到桌子旁边低头看了过去,褚昭钺的心跳得尤其快,他抓起一点玉米粉,再抓了些蒜泥,到醋里蘸了蘸,开始捏丸子。他不敢抬头看盛芳华,两只手指微微的颤抖着,那颗小药丸没有调得太好,捏到一起又散开,他再一捏,又散了。 盛芳华噗嗤一笑,伸手将他手指间那一堆东西拿了过来:“你还没蘸这边的明矾水呢,自然揉不起来。” “啊!”褚昭钺这才忽然想到自己还少了一道工序,有些懊恼,结结巴巴道:“那、那、那些我都蘸了的。” “真的吗?”盛芳华伸手将一个小罐子拿了起来,倒出两丸摊在掌心,凑到鼻子下边闻了闻,这才点头吁了一口气:“嗯,确实,是蘸了明矾水的。” “我记得的,方才、方才……”褚昭钺忽然又结巴了,他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怎么见着盛芳华,他就会蠢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昔日那个京城翩翩公子的潇洒气度,半分全无。 盛芳华嫣然一笑:“没事,你记住就好,做了这么久,胳膊有些酸痛了吧?你且歇着,不要再做了,该好好养伤才是。” “不痛。”褚昭钺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做起药丸来,他不再抬头看盛芳华,暗自吸了一口气,自己要做回昔日的自我,如何能换了个环境便能性情也发生了变化?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她的脸。 盛芳华也没坚持,刚才接连去了五六户人家,委实也有些累,她将篓子放到一边,撩了下头发,走到厨房门外,弯腰拿着木勺舀了点水,冲洗了下手掌,直起身子来时便看到了那边褚昭钺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盛芳华有几分奇怪,这个在山里捡到的年轻人,目光怎么就这样怪怪的? “没事!”褚昭钺慌忙转过头去,继续开始做药丸。 她的衣裳有些短,一弯腰就露出了后边一小截洁白的后背,她是该给自己换件衣裳了,怎么能穿这样的衣裳出去呢?一想到别的男人也有可能这般看过她的肌肤,褚昭钺便觉得心里有几分燥热,抬头看看天,分明还是三月时分,可那日头却如此毒辣,晒得他额头上汗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 盛芳华瞅着褚昭钺那窘迫的样子,哈哈一笑,这个捡来的阿大可真有意思,看起来该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子弟,有时候看着一副冷峻的样子,拒人千里之外,可偏偏有时候却羞涩得跟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后生一样。 她想起了褚昭钺今日早上跟她说过的话,那般一本正经,那般认真。虽然说他的话糙了些,理却不糙,是真心实意为她好的,当然,只是他想错了而已。 抿了抿嘴唇,盛芳华走进了厨房:“阿娘,饭做好了?” 盛大娘担心的望着盛芳华,将菜起了锅:“怎么样?她们那些鸡能保住吗?” “哎,这鸡瘟说来就来,谁也没有料到。”盛芳华叹息了一声:“只能尽力而为了,好在我们村里养的鸡不多,损失不会有太大。” “死了一只鸡就是一笔钱哩。”盛大娘脸上有同情的神色:“唉,这下大家伙都要遭殃了。” 盛芳华沉默了下,可不是这样,她们家也养了十来只鸡,还不知道会不会染上呢,一般说来,鸡瘟若是发了,不做防治措施,一个地方的鸡都难逃此劫。她担忧的看了看院子里的几只鸡,正昂首挺胸的在闲庭信步,看起来很有精神。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目前看来,暂且没事。 第0010章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红色的长廊隐没在烟树之间。 长廊上行走几个人,都带着一道金灿灿的边,晃晃的耀着人的眼睛。走在最中间的那位夫人,远远望着,仿若那天上的神仙落到了人家,衣裳华美,轻绸软罗,簪环闪亮,及至近前,有香风阵阵,扑鼻而至。 “怎么样?可有了动静?”那夫人瞥了一眼凑到自己面前的婆子,压低了声音。 “没有。”婆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来:“二夫人现儿正伤心欲绝,听说都哭了好几回,只是被老太君给压住了,只说没事的时候哭甚,没由得给咱们府里带了晦气来。” “唉,也怨不得她,任凭是谁,好端端的,儿子忽然便不见了,想着这事难道不糟心?”那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走罢,跟我去瞧瞧二夫人罢。” “是。”婆子收敛了那副脸色,朝那夫人弯腰道:“夫人真是宅心仁厚,妯娌之间这般和睦,在这京城里也是少见的呢。” 那夫人弯了弯嘴角,没有说多话,只是款款朝前边走了过去,长长的群裾拖曳,就如春水一般,一波一波的朝前边涌了过去,淡绿色的披帛擦着橙黄色的衣裳,看得人眼花缭乱,恍若金光点点。 晴芳苑的大门只开了一半,两个小丫头子正在斗草,两人低着头看着对方手中握着的草梗,细细的数着对方采来的草叶品种:“咦,你这两种是一样的,不能混做一种。” 被发现作弊的小丫头子脸一红:“我瞧着叶片有些不一样。” “分明是你掐了一些。” 两人说说笑笑间,听到外头的脚步声,都抬起头来,见着那穿着橙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慌忙扔掉手中的草叶,低头行礼:“三夫人安好。” “你们家夫人呢?可在院中?”褚三夫人放柔软了声音,双眉微微皱起,似有担心之意:“我听闻她现在有些精神不佳,特地过来安慰一二。” “三夫人,我们家夫人正伤心呢,您来得可真是时候,快请进罢。”两个小丫头子慌忙将那扇门推开,让着褚三夫人款款走了进来,两人瞧着她的背影,感叹的相互点了点头:“唉,三夫人真真儿细心体贴,怨不得老太君更喜欢她些呢,事事都做得周到细致,为人谦和,这一大家子,都没有人能挑出她半个不字来。” “可不是,若是我家夫人有她一半圆滑,日子也就会过得更好些哪。”一个小丫头子没精打采的将一扇门拢上,掂量了下手里的那个小小银角子:“唉,瞧着三房那边丫鬟们赚的打赏可真是眼热,咱们却没那种福气了。” 褚三夫人走到内院,门口站着个打门帘子的丫鬟,见着那群人走近,慌忙掀起帘子朝里边通传了一声:“夫人,三夫人过来了。” 一只手撑着额头,无精打采坐在那里的褚二夫人,听到这句清清脆脆的声音,慌忙坐正了身子,拿出帕子钦了钦眼睛,努力将下垂的嘴角拉直了些,可那种忧戚之色却依旧还是能被一眼识破。 “二嫂。”褚三夫人跨步走了进来,急急忙忙奔到了褚二夫人面前,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手:“阿钺……有消息了否?” 褚二夫人本来已经将心情收拾了下,可是听到这句话,眼圈子又忍不住红了一圈:“弟妹……还未曾有消息。” “唉!”褚三夫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又慌忙摆出一副安慰的神情来:“二嫂,你莫要着急,不是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么?指不定阿钺是在路上遇到了朋友,一起去游山玩水了。要知道这般年纪的孩子,可不就喜欢青春作伴不辜负韶光么?” 褚二夫人抬头看了褚三夫人一眼,眼中含着泪:“弟妹,我也想这般想,可是见不到阿钺,我这心却总是悬着,好半日落不了地,只盼他能马上就回国公府便好,也让我与他父亲放个心。” “二嫂,不打紧的,阿钺今年都十九了,早过了要攥着你的裙角走路的年纪,我瞧他素日里做事情也妥当,断断然不会有别的事情。”褚三夫人在褚二夫人身边坐下,攥着她的手,轻言细语的劝慰着:“以前阿钺也独自出去过,过了几日便自己回来了,这次不过是多出去了几日而已,你又何必这般挂怀,孩子长大了,总会要离开我们做自己的事情去,咱们坐在府中胡思乱想,还不知道他们又在何处玩得正开心呢。” 褚二夫人的贴身大丫鬟梨花端了茶盏过来,顺着褚三夫人的话朝下边说:“哎呀呀,三夫人这话说得可真是理儿,大公子说不定真是遇到了好友,来不及派人回来送信,就一道去游玩了,夫人,你便放宽心罢。” 她将茶递给了褚三夫人,垂手退到了褚二夫人身后,望着自家主子红红的眼圈儿,心里头全是担忧。 褚昭钺已有五日没有回府,褚二夫人开始还并未在意,素日里褚昭钺也曾有过出府一两日未归的事情,只是都打发了长随回来报信,她心中以为恐是事发突然,来不及让人回来说清行踪,故此也还没放在心上。 可是到了第三日上头,还不见褚昭钺的影子,褚二夫人便着急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打发了人四处去寻,可却是音信全无。今日她去给褚老太君请安,正逢打发去外头寻人的下人回来,只说到处都没有找到大公子,夫人听了心中着急,当即便弹了几颗眼泪珠子。 没想到老太君却不乐意了,板着脸将褚二夫人训斥了一顿:“我这不还好好的?你怎么就当着我的面流泪?莫非是看我不顺眼,想要我早些去了么?” 褚二夫人被褚老太君一训斥,登时不敢再造次,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硬生生的将那眼泪珠子逼了回去。褚老太君见着媳妇听话,这才放缓了脸色,随意安抚了几句:“着急什么?阿钺又不是个孩子,他做事自然有分寸,你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等着他回来罢。” 这祖母的可以将心放宽,做母亲的如何能放宽?褚二夫人含着一泡眼泪回了晴芳苑,进了自己内室门,便是泪流如涌,看得贴身丫鬟婆子们都有些心酸,大家纷纷劝慰让她放宽些心,可褚二夫人哪里听得进去,哭得越发大声,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恰逢褚三夫人过来,这才将局势控制了些。 “唉……”褚二夫人无精打采的端起茶盏,眼睛从那水雾蒸蒸的茶汤上飘了过去,声音有几分沙哑:“弟妹,但愿如此便好。” “二嫂,不如让人去找个算卦的,测个字儿,看看阿钺的方位,或者是占卜一下,看看吉凶?”褚三夫人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只听说南大街口子上有个算卦的诸葛先生,十分神准。” 褚二夫人愣愣的一点头:“弟妹说的是,我这心中一急,缺将这事儿给忘记了。梨花,你快些打发个人去南大街诸葛先生那边去问个方向,要他们莫再乱找,按着诸葛先生说的方位去找细细的寻过来。” “是。”梨花答应了一声,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门口正巧撞见了两位小姐,一个身材高挑,圆圆脸盘,看着十分和气,身上一件浅蓝衣裳,鬓边簪着八宝滴露簪子,一对月白珍珠耳珰,淡雅宜人。她身边走着的那个,一个的春衫却是艳红,犹如一团火般,身量有些不足,双肩若削,可走起路来却是风风火火,跟她那纤细窈窕的身子全然不配。 “二小姐,三小姐。”梨花行了个礼儿:“夫人正在里边,三夫人也在。” “哼,她来作甚?”褚昭莹翻了个白眼:“脸上一脸笑,心里头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三妹,”褚昭涵拉了拉她:“女孩子家家,别这般牙尖齿利,不好。” “二姐,你就跟咱们母亲一样,实在太软了些,任凭着旁人欺负上门也不敢出声。”褚昭莹愤愤道:“别看着这大院子里一派和气,可谁不知道里头定然有些弯弯道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呢。你以为咱们那三婶娘是个好心的?脸上越是堆着笑容的那些人,心里头还不知道在算计谁呢。” 褚昭涵大惊失色,攥紧了褚昭莹的手心:“三妹,快些莫要胡说,咱们国公府可是仁义之家,哪里来的这么多名堂?那都是旁的府第里,孝悌之义没有学好,才会弄出兄弟阋墙这样的事情来,咱们府里怎么会有?三婶娘和和气气的一个人,如何就被你说得那般不堪?你不要被有些喜欢乱嚼舌头根子的人引着走偏了,快些收收心。” “二姐……”褚昭莹刚刚要说话,就见褚三夫人从内院走了出来,即刻住了嘴,眼睛瞄着不远处一株兰草,将心中那暗暗涌动的火气压了下来,这才转了头,笑着向褚三夫人见礼:“三婶娘可真是热心人,我们姐妹俩真得好好感谢三婶娘这般费心。” 褚三夫人笑得如沐春风:“昭莹你这般客气作甚,咱们可是一家人,你这样说,那便是见外了。” 第0011章 屋子外边阳光灿烂,天窗上有一线阳光漏了下来,正照在褚二夫人的脸上,温暖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有些透明的苍白,就如那细致的白瓷一般,胎底上多了一分白,只是那白瓷隐约透着点微粉,而现在褚二夫人的脸上却带着点黄。 门帘儿一动,上头绣着的牡丹花也跟着动了起来,绿色的叶片顷刻间将一朵粉色的牡丹花盖住了一半,花朵旁边的蝴蝶蜜蜂也不见了踪影,被那打门帘子的丫鬟攥着,嗡嗡嗡的只是飞不出来。 “母亲。”褚昭涵与褚昭莹两人齐步走到了褚二夫人身边,每人拉住褚二夫人一只手:“母亲又在胡思乱想了。” “母亲怎么是胡思乱想?”褚二夫人望了望站在两旁的女儿,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悲戚:“我昨晚做梦看到了你们兄长,他全身是血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神色惊怖,看得我心中异常难受,登时便姓转过来。唉……他这么多日没得消息,我只恐他是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头托梦于我……”说到此处,褚二夫人已经是涕泪如雨,哽咽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褚昭莹有几分心急,扑到了褚二夫人身上:“母亲,你快莫要这般想,哥哥哪里会有什么事儿呢,你千万别要自己吓唬自己了。” 褚二夫人双眼无神,枯涩得就像一片秋日的落叶。 “母亲,你快别心慌,大哥肯定没事,刚刚听梨花说,去找个人测字卜吉凶,定然会得个准信儿呢。”褚昭涵轻言细语的安慰着褚二夫人:“府中的人都在尽力寻找大哥,说不定明日便找到了。” “府中的人?”褚昭莹轻轻哼了一声:“若是靠着他们,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莹儿,别乱说,还会有谁怨不得你大哥好不成?”褚二夫人慌忙捏紧了她的手:“咱们不要凡事便往牛角尖里头钻。” 褚昭莹看了褚二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跟自己母亲说这些话,她总是不爱听,也不愿意相信,只怕是昔日在外祖家中做闺女时,家中一团和气,没有那利害冲突,总是想着只要是一家人,便是相亲相爱,哪有什么利害冲突,即便是有些小打小闹,也不过是带手就能过场的事。 褚二夫人出身并不高贵,乃是国子监五经博士吴承业的女儿,闺名唤作吴蕙莘。 昔时褚二老爷在国子监里念书,正是吴承业授课,期间跟着同学去给老师拜节时,遇到了吴家小姐。也是姻缘前定,褚二老爷只见了吴小姐一面,便对她格外倾心,不顾一切要娶她为妻。 那时候褚老太君上头还有个婆婆,尽管褚老太君百般不愿意,可禁不住她那婆婆心痛孙子,见褚二老爷因着家里不答允他的亲事,身子日益消瘦,心里难受,最后干脆做了主,让褚二老爷娶了吴小姐。 就这样,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褚老太君心里一万个不满意,自己的儿媳妇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家出身,五经博士,不过是从八品而已,几乎不入流,吴小姐如何配得上国公府这般门第! 褚二夫人在家做闺女的时候,家中只有一个兄长,兄妹关系十分好,亲密无间,父母对于两人也是平等相待,并无更宠男子看轻女儿家一些,故此吴小姐习惯了家里这种一团和气,只觉得旁人家跟自己娘家都是一般无二,等及嫁入褚国公府,见着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笑脸,热情得很,心中自是欢喜,京中都说褚国公府和睦无间,果然如是。 当然,国公府也有一个人让褚二夫人觉得有些不对付,那便是她的婆婆褚老太君。 昔时老祖宗在,褚老太君还不敢太显露出对媳妇的不满,等及老祖宗过世,褚老太君多年媳妇熬成婆,总算是到了自己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的时候,于是对于褚二夫人,自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褚二夫人心中自然知道原委,可又能耐几何?只能小心侍奉着婆婆,只愿她不要过于计较才好。 褚老太君表面上对这儿媳妇还是客客气气,只是暗地里却总喜欢给她添堵,比方说给褚二老爷房里塞人:“老二到现在还只一个阿钺,这可怎么成?这事儿本来不该我做,你要主动挑几个合适的人出来伺候着老二,好让咱们褚国公府人丁兴旺,可我心里思量着,你出身小户人家,也不知道这高门大户里头的规矩,那我就越俎代庖给你将这事给办了,你千万别要在心里恼了我。”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一丝温情,可那几句话说得褚二夫人无言以对,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低头,领了那两个打扮得跟花朵儿似的丫头回去。 好在褚二老爷并未违背当日许下的诺言,那两个丫头,他一个也没有收用,只是将他们留着做了前院的粗使丫头,就连后院的门没有跨进过一步。 为了这件事,褚二夫人心中对褚老太君颇有怨怼,只是却不敢出声,回到娘家诉苦,她母亲劝慰她道:“这大户人家里的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事?你婆婆这样做,京城里绝不会有人说她做错了什么,只会讥讽你不懂规矩,连通房丫头都不给女婿放一个呢。既然女婿没那份心思,你也可以不用再想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家和万事兴,怎么着也该欢欢喜喜的过日子呢。” 褚二夫人的娘家全靠着褚国公府才开始有了起色,她父亲由五经博士擢升成了正六品的司业,现在眼睛正盯着那祭酒的位置不放,哪里敢来得罪褚老太君,女儿吃点亏也没有什么大事,再说男人这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更何况女婿没有收用,这又有什么好堵心的呢。 吴司业在褚二夫人回府的时候,特地还谆谆叮嘱:“蕙莘,你须明白,吃亏是福,你越是吃亏,越是在给自己攒福气,更何况那褚国公府,钟鸣鼎食簪缨世家,都是明白人,哪里还会有婆婆故意来压着媳妇的,你这可是年纪越长,越不懂这世事了?凡事都要往好里头想,我素日都是这般教你的,如何进了褚国公府才几年,就变了思想?定然是被一些小家子的奴婢们给带着上了歪路,我吴承业的女儿,可不是这样拎不清的。” 父母都好好的将褚二夫人说道了一番,褚二夫人自己仔细想想,觉得他们说得颇有道理,自己本不该这般与婆婆去置气,只能按着孝道,好好侍奉着她才是。 这样日积月累的下来,褚二夫人对于褚老太君的偏心,竟然视若不见,总觉得无论婆婆做了些什么,都是应该的,对于婆婆的挑剔,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要去想得太多,忍气吞声的也就过了。 褚二夫人有三个孩子,老大褚昭钺乃是褚国公府的长公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儿,在小姐里分别排在第二和第三。其中褚昭涵跟褚二夫人的性子特别像,十分软糯胆小,每逢遇上了什么事情,便慌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而老三褚昭莹,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格外泼辣,嘴巴跟刀子一般,有时候说出的话直直扎到人的心窝子里去,褚二夫人劝过她许多回,做女儿要有做女儿的样子,要温柔敦厚,只是收效甚微。 “母亲,这测字之说,也未必见得准,还真的跟着他测出来的方位,不去寻别的地方不成?我瞧着不如多派几个人,细细寻访大哥的下落,到京城之外各处去找,或者是悬赏求得线索,这样更周全。”褚昭莹依偎着坐在褚二夫人身边,细声细气道:“父亲母亲做了这么多善事,定然会有福报,菩萨才不会看到母亲伤心难过呢,大哥会没事的。” 褚二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母亲也是这般想的。” 母女三人坐在一处说了些宽心话儿,虽然心里头没底,可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说着说着,这心里头的忧愁也真散了几分,褚二夫人的眼泪也渐渐的收住了。 “夫人,夫人。” 门帘一掀,派出去占卜的刘婆子走了进来:“夫人,方才去南大街那边找了诸葛先生,诸葛先生测了一卦……”望着褚二夫人那焦急的脸,她有些犹豫,好半日才迟迟艾艾说道:“他说可往西北去寻寻看。” 想了好一阵子,刘婆子才决定将诸葛先生说的凶卦隐瞒下来,将声音压低了些:“夫人,我从诸葛先生那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盛家的婆子。” “什么?”褚二夫人吃了一惊:“你有没有问问,他们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也要去诸葛先生那里问卦?” “那婆子见着我,就赶着往一边躲闪,似乎不敢见我,我也不去多事了,免得万一人家府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这边却凑了过去。”刘婆子尴尬的笑了笑:“夫人,有什么事儿以后总能知道的,何必这般赶着上去呢。” 褚二夫人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咱们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是一团糟,哪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事。” 第0012章 清晨的桃花村一片宁静,天空已经放白,淡淡的蓝色从那亮白的底子下渐渐的透了出来,与远处青翠的山峦交叠在一处,瞧着就如翡翠里流出些油白的光影来一般。 院子里已经有母鸡在走动,“咕咕咕”的叫着,呼唤着才破壳了几日的小鸡仔,刚刚躲过了那场鸡瘟,剩下为数不多的鸡看上去精神奕奕,昂首挺胸的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之下,不时的扭着脖子看向屋檐下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 屋檐下的那人穿着一件葛布衣裳,一双布鞋,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挂着两只箢箕,看样子是准备要出去干活了。 “阿大,还吃个馒头。”盛大娘追了出来,塞了个馒头在褚昭钺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 褚昭钺犹豫了下,把馒头推了回去:“大婶,你自己吃吧,我吃饱了。” 今日盛大娘蒸了九个馒头,他吃了三个,虽然肚子里还空着一个角,可他却不好意思再吃,明摆着是每人吃三个,他怎么还能再吃? 盛芳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阿大,再吃一个。” “不,不用了,我吃饱了。”褚昭钺慌忙站起身来,抓起锄头箢箕就朝外边走。 他在盛家已经住了一个来月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在盛家母女的照顾下,他恢复得十分之快,才二十多日便扛着锄头开始出去干活了。 人要知恩图报,褚昭钺在盛家吃住了这么久,心里头想着总该要为她们母女俩做点什么事才好。虽然褚国公府有金山银山,可他这阵子还不能回府去,没办法搬一点点角过来给盛家改善下生活,想来想去,也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来干活了。 最开始几日,褚昭钺还只是给盛芳华打打下手,早些天鸡瘟发作,盛芳华每日里忙得跟陀螺一般团团乱转,褚昭钺帮着捏药丸,在盛芳华出去的时候,替盛大娘扫扫院子,做些简单的活计。 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第一日扫地时,十分不成样子,盛大娘看着他扫地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经过指点以后,褚昭钺扫地终于有板有眼,瞧着像个做事的人了。 扫了几日地,褚昭钺觉得自己身子好了许多,该给她们娘儿俩去做些体力活了,想来想去,褚昭钺决定给盛家去开出一块地来。 盛家母女两人没有田地,只有一小块菜地,她们吃的粮食,有时是盛芳华给乡里乡亲看病以后,人家拿了一小袋子米当作诊金,有时候可还都得自己进城花钱去买。盛大娘与盛芳华两人都大手大脚,而且对吃的东西还颇为讲究,这般下来,保证了嘴巴,可穿的衣裳就十分不讲究了,更别提有闲钱去置地。 现在自己可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褚昭钺心里头想着,该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一想着能给盛家母女弄出一块田地来,褚昭钺便满是劲头,越想越美。 不声不响的开出一块田地来,盛姑娘定然会赞他能干,褚昭钺探头朝厨房里头看了过去,盛芳华正坐在桌子边上,慢条斯理的吃着馒头,一只手拿着筷子夹了咸菜朝稀饭里蘸了蘸,仿佛她正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真是奇怪,虽然是个农家丫头,可她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一点也不会比那些大家闺秀要差,甚至还要比她们更显得迷人。 盛大娘笑着把馒头塞到了褚昭钺手里:“你做田里活计,不吃饱可没力气。” 褚昭钺略略窘迫,再瞥了厨房一眼,盛芳华已经抬起头来,嘴角微微上翘,脸上莹莹有光,瞬间那略显灰暗的厨房光亮了不少:“阿大,我娘没说错,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干活?你拿着吧,现在不饿,做阵子事情就饿了。” 她这般一说,褚昭钺也不再推托,接了馒头在手就朝院子外边走了出去。 盛大娘很满意的瞅着褚昭钺的背影,连连点头:“阿大可真勤快。” 这一个月里头,褚昭钺的称呼,已经成功的从“后生”变成了“阿大”,盛大娘开始喊着觉得有些不习惯,后来竟然也喊顺溜了嘴。 “只可惜他都不知道咱们到底需要什么。”盛芳华夹了些咸菜送了一口稀粥:“听虎子说,他好像准备开块地出来,这村里头,好做水田的,早就给人开得差不多了,况且要把荒地整成良田,靠他一个人开,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开出来,哪有他想的那样简单?” “哎,阿大不是庄稼人,又怎么知道?”盛大娘瞅了一眼女儿:“你咋就不让我去劝阻他干活呢?” “阿娘,他现在正劲头十足,咱们也没必要去阻止他,等他发现做不成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难而退。”盛芳华掰了点馒头填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着:“高门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也该劳动劳动,知道这世事艰辛,再说他身体康复也需要干活来配合,就让他去做罢,咱们不用管了。” “万一……”盛大娘有些犹豫:“万一开出了地,那咋整?” “开出来?”盛芳华的筷子停到了半空里:“真开出地来,咱们就租给别人去种,或者卖掉,多多少少也是银子。” 盛大娘身子不好,盛芳华前世里没做过农活,不是种地的料子,曾经有人建议她们买块地种,她们娘儿俩都一致摇头,这么十几年下来,除了将小破屋上的稻草换成了瓦片,她们的状况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褚昭钺想给她们开块地?盛芳华抿嘴笑了笑,低下头去。 她倒想看看阿大的本事,要是真的开出地来了,那她还得对他刮目相看。瞧着一副冰山脸的富家公子,竟然还能自己动手整出一块地来,也算他不容易。 褚昭钺扛着锄头出了门,才走出几脚,就看到那边有个小小的身影朝盛家跑了过来,等及到了十步之外,见着那圆头圆脑,便看清那是村口的虎子。 “阿大哥,这么早就出门了?”虎子一只胳膊里挎着只篮子,里头放了些草药,上边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我刚刚赶早去后山给盛姑娘割了些草药过来。” 青翠的叶子从篮子里伸了出来,上边还缀着些零星的花,瞧上去煞是娇艳,可褚昭钺瞧着却有些碍眼。这时候才吃过早饭,虎子就割了这么多草药,分明一大早的就上山去了,他、他、他……他好像对盛姑娘太上心了些罢?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丝丝的从最底部钻了出来,酸溜溜的升到了喉咙口,褚昭钺瞥了虎子一眼,默不作声,扛着锄头就往外边走,看得虎子有几分莫名其妙:“阿大哥,你好像有些对我不满意?” “没有。”褚昭钺弹了弹衣裳往前边走,心中暗自嘀咕,这虎子借口说要来跟着盛姑娘学医,但他瞧着就有些不对劲,昨天开荒回来,在路上听着村里的大婶大娘们议论,这虎子家中兄弟有五人,穷得捉襟见肘,指不定是想入赘到盛家,既可以解决他的吃饭问题,又能娶到一个好老婆,真是一举两得。 这算盘打得真响,褚昭钺心中微微带着些气,这虎子才十四岁,盛姑娘都十六了,年纪上头就不配,一点也不配! 虎子挎了篮子站在盛家门口,看着褚昭钺的背影,一头雾水:“这是啥子意思哩,阿大哥今天脸色很不好,我是哪里得罪他了?” 桃花山处处青翠,山风吹拂,横于小径的翠微苍苍,此刻已经是四月末时分,盛春繁花似锦的场景已经不见,唯有野蔷薇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在绿叶里摇曳,圆圆看上去就如一副垂下的锦缎。 褚昭钺扛着锄头走到了山脚,那边有一个小坑,大约有几尺见方。褚昭钺跳了下去,脚踩了踩底下的泥土,咧嘴笑了起来,这便是他挖了三日的结果——开始村里还有人劝他说不要到这个地方挖,山脚下开出来也是旱地,引水过来不方便,只能种些玉米高粱,每年也没什么收益。 可是褚昭钺一点都不相信,这桃花山下有清泉,怎么就没有水?即算如那些村民们说的,只能整出一块旱地也不错,至少能让盛家母女有块种包谷的地,否则靠着盛芳华到外边做铃医挣些口粮,实在也太辛苦了。 “阿大!” 正在低头专心干活的褚昭钺抬起头来,有几个人影正在朝这边跑过来,跑在最前边的是村里王氏族长的孙子王二柱。 对于王二柱,褚昭钺实在没有好感,他每日都要到盛家来转悠两圈,有时盛芳华不跟他说话,他自己还要死皮赖脸的凑上来,好几次褚昭钺都有一种想将他拎起来扔出去的冲动,只是他现在只是寄居在盛家,实在没有越俎代庖替盛芳华做主的权力,只能将那冲动压了下来,静静的看着王二柱跟在盛芳华身后转。 “阿大!”见褚昭钺不答应,王二柱声色俱厉的又大喊了一句:“你怎么能随意在桃花村整地?” 难怪这两日去盛家都没见着褚昭钺,原本还以为他识趣自己避开了,没想到竟然是躲在这里偷偷的垦荒,想要整出田地来讨盛姑娘欢心! 一股火气直直的往脑门子上冲,王二柱恶狠狠的盯着褚昭钺,叉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茶壶。 第0013章 褚昭钺继续低头挖地,王二柱怒气冲冲的叫喊声对于他来说,好像跟没听见一样。 脚底的泥越来越多,褚昭钺几锄头就将黄泥扒拉到箢箕里边,一只手拎了一只箢箕,飞快的跳上了田埂,一抬头便见到了王二柱那挑衅的脸。 “让开。”褚昭钺说得很平静,脸色沉沉,寒气逼人。 王二柱带了四个人过来,站成一排,刚刚好把他围住,没有留一丝让他过去的余地。 “让开?”王二柱嘿嘿一笑:“你在这里开荒,有没有跟我祖父去说?就这样大喇喇的扛着锄头就过来?你到底懂不懂怎么做事的?” “本朝律令,民众有权开山为田,不超过十亩的,开荒以后只需到官府报备,每亩缴纳一百文钱,这山地便可以归为己有。”褚昭钺的声音风轻云淡:“王二柱,莫非你爷爷是京兆府尹,我开块荒地还要去向你爷爷说一声?” 王二柱的脸登时涨得通红:“我祖父不是京兆府尹,可他是王氏族长,桃花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归他管!” 桃花村没有设村长,只有春耕秋收或是需要收缴赋税的时节,才会有里正下来跟王老爷子商议如何,故此虽然村里的大小事宜,实际上都是王老爷子说了算——谁让桃花村里大多数人都姓王呢? “你祖父是王氏族长,跟我有啥关系?我又不姓王。”褚昭钺一手拎了一只箢箕,觉得有些沉,朝王二柱瞪了一眼:“你让开。” “你!”王二柱的脸红得跟新娘子的盖头一样,结巴了好半天,嘴里才蹦出一个字:“打!” 他今日来找褚昭钺的茬,不敢一个人过来,喊了几个同族的兄弟过来壮胆。那几个人听着说是找盛家收治的那个病人,都连声答应下来——这般年纪的年轻后生,血气方刚,每日里力气多得发胀,总要找个地方来消磨些。 王二柱喜欢盛芳华,在桃花村已经不是一个秘密,听说有人要来挖兄弟墙角,几个闲得没事做的摩拳擦掌的跟着过来了:“敢来打盛姑娘主意,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听着王二柱喊了一声“打”,围住褚昭钺的几个人马上就动了手,袖子一捋就朝褚昭钺扑了过去:“好意来跟你说明,还敢跟二柱子犟嘴,不打服你就不知道桃花村到底哪个姓氏大!” 本来以为几个人揍一个,肯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这事情偏偏不如人算,几个人才扑了过去,脑袋便撞到了一处,登时“哎哟哎哟”的大喊了起来:“石头你怎么打我呢?” “分明是你撞了我,还说我打你!” “咱们不该打阿大的吗,怎么你拳头打到我脸上了?” 几个人撞在一起,跌倒在了地上,还有一个滚落到了褚昭钺挖的坑里头,后背被石头硌到,摸着屁股直叫唤。而他们要打的那个人,一手拎着一只箢箕,气定神闲的站在三步之外,笑眯眯的望着他们滚到一团。 “他在那里!”几个人变了脸色,看着褚昭钺,惊疑不定。 分明刚刚还被他们围住,怎么转眼间就在圈子外边三步之远?众人看了看褚昭钺,他如同青松般站在那里,手中提着两箢箕黄泥,脚边的地上干干净净,没有落下一丝泥土。 “还真看不出你小子竟然这样灵活,跟条泥鳅一样!”几个人的好斗心理被褚昭钺挑了起来,恨恨的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捏起拳头冲褚昭钺冲了过去。 褚昭钺不慌不忙,双脚点地,轻飘飘的又滑开了几步,那四五个人奔到面前又扑了个空,王二柱没有收住脚,一头扑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阿大,你给我站着,不许跑!”王二柱撑着地,身子一节节的竖了起来,一只手抹了把脸,气哼哼的望着潇潇洒洒站在不远处的褚昭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绝没有弄错方向,他刚刚分明就站在那里,怎么忽然就到了左边去了? 褚昭钺笑着看了一眼王二柱:“王二柱,你脸上擦破皮了。” “真的?”王二柱摊开手掌一看,就见黄色的泥沙上隐隐有些红色的痕迹,大惊失色,嗷嗷的叫了起来:“你、你、你竟然让我破了相!” 虽然长在小山村,可王二柱却依旧自视甚高,他生得白净,祖父王志高见他生得不像个庄稼人,舍了点本钱送他去念了私塾,去年上头竟考取了秀才,这在桃花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小山村里的人,哪里见过大人物?一个秀才就足足让他们侧目了,只说王二柱是那文曲星下凡,了不得的。王二柱虽然明白,这次中了秀才,该是那评卷的老师还没睡醒才点了他,可不管怎么说,心中还是得意,只觉得就是桃花村里的头号英俊后生,每次他走在路上时,都能看到那些村姑们投过来爱慕的目光,王二柱对于自己的容貌相当有自信,像他这样英俊的男人,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走到哪里都会发光,怎么会允许自己的脸上留下一丝瑕疵? “你再不去找些药膏涂上,只怕会留疤。”褚昭钺看着王二柱的眉毛渐渐竖起来,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好心的建议着:“越晚就越难治了。” 王二柱即刻便想起了盛芳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嗷嗷的叫着朝村子里冲了过去,他带过来的那几个,见着王二柱撤了,看了看褚昭钺,都有些害怕,一个个朝后边挪了几步:“你当心点,莫要胡作非为!” 褚昭钺没有理睬他们,拎着黄土就往山路走,他还得赶着干活呐,怎么有闲工夫来理会他们?等他拎着箢箕回来的时候,那几个后生早就没了身影。 唉,自己还是没有康复,方才挪出去的时候脚步有些凝滞,不比以前那般灵活了,褚昭钺踢了踢腿,有些隐隐的抽痛。 也不知道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得彻底?他扶着锄头站在坑边,心里有些惆怅。想当年他可是身手矫健,功夫了得,没想到这次遭人暗算,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恢复过来。 这一个多月里,他躲在桃花村过了些清净日子,可光这么躲着也不成,怎么也要出去打探下外边的动静,他一个多月没回褚国公府,也不知道现在那边怎么样了?总该想个法子跟外边联系一下才行。 眼睛转了转,褚昭钺心里有了个主意。 玉玦,他不是有一块玉玦在盛芳华手上吗?只要那玉玦被认识的人见到了,自然会循着线索找过来的。 只是现在要动动脑筋,看怎么样才能让盛芳华将玉玦心甘情愿的拿出来才行。褚昭钺的下巴抵着锄头竿子,盯住了脚边的一株野草,山风吹得它不住的东摇西晃的,似乎没个稳定下来的意思。 这位盛姑娘,什么都好,只是有点财迷。 褚昭钺想到了被她收治的第一日,她向自己索要护理银子的事来——那时候的她可真是黑心,价码开得高高的。 既然她是财迷,那就该用财迷的法子来对付他,褚昭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来。 盛芳华站在桌子旁边,拿着草药正在教虎子认:“虎子,这是半边莲,你看它这花朵长得只有一半,故此有这名字,它最大的功效乃是利尿消肿清热解毒,能治大腹水肿、面足浮肿、痈肿疔疮、蛇虫咬伤等等,可是宝贝。” “是吗?”虎子眼睛一亮:“经常在山里看到它,没想到还是个宝贝疙瘩。” “这半边莲晒干出来就是这样了。”盛芳华从药篓子里拿出一棵干枯的半边莲来:“你可千万莫要弄混了,晒干以后的草药有不少看上去是一样的,现在我来教你如何识别这晒干了的半边莲,首先你得看它的这枝条……” 话刚刚说到此处,就听着外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王二柱惊恐的喊叫:“盛姑娘,盛姑娘,你快救救我!” “是王家的二柱!”虎子惊讶的抬起头来:“咋就叫得这样惨咧?” 王二柱捂着脸冲了进来:“盛姑娘,快帮我看看脸!” “你的脸怎么了?”盛芳华疑惑的瞅了王二柱一眼:“你把手拿开,让我瞧瞧!” “不不不,我的脸……这时候不好看。”王二柱着急得快要哭出声来,他要展示给盛姑娘最好的一面,现在他破相了,如何能把自己惨不忍睹的一张脸送过去让她瞧? “你不让我看,我怎么能知道你伤成什么样子?”盛芳华看着王二柱那模样便有些忍俊不禁:“你到底是来找我看病的还是向我来发牢骚的?” “呜呜……”王二柱从指缝里见到虎子也站在桌子旁边,犹犹豫豫喊了一句:“虎子,你先给我来瞧瞧。” 虎子走到王二柱面前,伸手将他一只手掰开:“怎么跟姑娘家一样,害羞啥子呢?”他瞅了王二柱一眼,就见着一张灰扑扑的脸:“你这是摔倒哪里了?又有泥巴又有灰,走路咋这样不小心?” “你先别问这个,你先给我瞧瞧哪里破皮了?”王二柱都快哭了出来:“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这张脸哇!” “没啥啊,不过是擦破点皮。”虎子将他另外一只手也扯了下来,端详了下:“洗个脸搽点药,过几日就好了。” “盛姑娘,阿大打我!”王二柱听着说没事,放下心来,用袖子擦了擦脸,这才转过身来向盛芳华告状:“你可得帮我主持公道!” “阿大打你?咋回事呢?”盛芳华吃了一惊,阿大在她家住了好些天了,虽然每日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可却也不是个凶悍的,怎么忽然会出手伤人了呢? 第0014章 “盛姑娘,我是听了有人去跟我祖父说阿大在开荒的事情。”王二柱坐在长凳上,心里美滋滋的,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跤摔得很值——盛芳华拿了帕子正细心的给他清理着脸上的泥巴,一只手拿了一盒膏药,看起来是要亲自给他搽上了。 她身上传来好闻的香味,王二柱的脑子整个儿成了泥浆,乱成了一团,咧着嘴傻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嗯?为什么要跟你祖父去说这事呀?”盛芳华有些奇怪,这开荒不是挺正常的?谁家里有空闲的劳动力,那就去开荒呗,又没有谁拦着,怎么阿大才一动手,就有人跑去王族长家说三道四了? 一只眼睛眯着,看到盛芳华脸上淡淡的笑容,王二柱心中充满了一种幸福,桃花村里最俊俏的姑娘,现在正围着他转个不停哩。 “我也不知道哇,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不得人好呗。”王二柱脑袋里晕乎乎的,信口开河:“你们家以前没有地,现在阿大想要给你们开块地,有些人就眼红了,私下里头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哩。” “原来是这样。”盛芳华将药膏瓶子塞到虎子手里:“给他搽药。” “盛姑娘……”好闻的香味一点点的远去了,王二柱有些心慌,怎么盛姑娘就把自己扔下来不管了呢?难道不该是她那纤纤玉手给自己抹上,让那冰凉的褐色药膏一点点渗入自己的肌肤? “虎子,你细心一点搽着,别弄痛了二柱。”盛芳华朝王二柱嫣然一笑,弯腰从地上捡起篮子:“我去后山那边瞧瞧,顺便采些草药过来。” 阿大打人?盛芳华有些不相信,就冲着王二柱这样的人,阿大会下手去打他?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看起来冰冷的脸孔,阿大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有些无所谓,高傲清冷,如何会对区区一个王二柱下手呢? 挎着篮子匆匆忙忙的往后山走,路上却恰巧碰上了王二柱的祖父王志高。 王志高穿着一件竹布衣裳,手里拿着一根水烟筒,走起路来腰杆挺的笔直,还有些一摇一晃,从后边看着就像一只大肥鹅。 “芳华丫头!”王志高虽然年过六十,可眼神却很好,一眼便瞥见了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的盛芳华,很严肃的朝她喊了一句:“你过来,我正好有事情找你哩。” 自家孙子真是没什么用处,一天到晚的往盛家跑,王志高心中早就有气了,这盛家丫头生得好有什么用?虽说做铃医能挣几个钱,可架不住她跟她那个娘大手大脚,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要是她嫁到自己家里来,不仅不能带些嫁妆,到时候还少不得要帮衬。 一想到这事情,王志高就觉得头疼,他早就瞅中了隔壁村里刘家的丫头了,还在想着啥时候让媒人上门去提亲呐,可孙子这天天儿的朝盛家跑,看得他心里一肚子火。 隔壁刘家跟自家,那才是门当户对!刘家老爷子也是那刘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田地比自己的还要多!刘家这一辈只得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听说那丫头挺受宠爱的,到时候出嫁少不得要带几亩地过来做嫁妆哩,想到这里,王志高心里就觉得美滋滋的,这才是上好的亲事,天作地合! 盛芳华笑微微的走到了王志高面前:“王大爷,有啥事?” 瞧盛芳华这气定神闲的模样,王志高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旁人见着他都会尊敬的喊一声“族长”,或者是“老爷子”,可盛芳华这称呼——王大爷,听得他有些憋屈,王大爷和老爷子,那可是天渊之别! “芳华丫头,你年纪也不了,”王志高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打算不跟小丫头计较,先来探探路:“你娘有没有想要给你找一个号婆家哇?” “找婆家?”盛芳华一挑眉:“我才十六,着急什么?” “十六不小了哇,这女人家总是要嫁人的,怎么还磨磨蹭蹭的?”王志高有些着急,他可不想做那恶爷爷,免得到时候孙子怨恨自己,必须先撮弄着让盛芳华嫁了人,让孙子死了这条心,再给他定下亲事,这样就能水到渠成了。 “怎么了,王大爷,莫非你还准备给我说亲?说说看,谁家的后生?”盛芳华一边朝前走,一边笑眯眯的问,抬头看到了那边提着箢箕走过来的褚昭钺。 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刺骨的寒气,盛芳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分明是四月末的时分了,如何会有这样冷的感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哪里是吹面不寒啊,分明是冷冽冻人! “芳华丫头,你就莫要装傻了,天天在你们家呆着的那个,难道不中意?我已经问过他娘了,她娘很欢喜哩,说只要你家派媒人过去,她保准点头!”王志高说得兴致勃勃:“你娘就你一个闺女,肯定舍不得你远嫁了,虎子家里答应入赘,这样多好,你也不用离家,还有人愿意倒插门,延续你们家香火,一举两得啊!” 褚昭钺越走越近,脸上的寒霜愈发的重了。 他耳力好,虽然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将王志高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村里的传言果然是真的,那个虎子原来真是居心不良,竟然想着要入赘盛家!可这是他能肖想的事情吗?盛姑娘那些能干那样美貌,是他这小兔崽子能娶到的人吗? “王大爷,虎子只是我徒弟,你快莫要乱说了。”盛芳华悠悠闲闲道:“虎子比我还小两岁,人都没变全,怎么就说起成亲的事情来了?”见着褚昭钺已经走到了身边,盛芳华笑着将篮子里头一个水罐子提了出来:“阿大,渴了罢?喝口水。” 褚昭钺伸出手来接过罐子,心间忽然似有清泉流过,说不出的甜,只是脸上神色依旧是那般冷,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 “芳华丫头,你咋能这样说话呐!”王志高见着盛芳华完全不搭理自己,只顾跟着褚昭钺说话,心中有气,在桃花村,谁不巴结着他?偏偏这个外来户还不将他放在眼里! “王大爷,咋啦?”盛芳华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嫁人可是要我自己点头的,虎子不是我想嫁的人,我回绝了又怎么样?你就算跟我阿娘去说也没用,我早就同我阿娘说过了,以后嫁人是要我自己点头的,不用她操心。” “哎呀呀,芳华妹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跟着王志高过来的几个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劝说着盛芳华:“这婚姻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快些莫要胡思乱想了,既然老爷子愿意出面保媒,这自然是不错的一桩亲事,你就赶紧点头答应吧。” “点头答应?”盛芳华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觉得虎子这样好,就赶紧把自家闺女嫁给他呗!下手要快啊,要不是会遗憾终身哪!” 几个人脸上都变了色,一个个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虎子?就冲他家穷成那样,自己也不会把闺女嫁给他哪。 “哼,芳华丫头,你可别不识抬举!说什么亲事自己做主呢,我得跟你娘去说说,今天只不过是碰到你顺便提一嘴罢了。”王志高有些狼狈,被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当众呛声,实在脸上无光。 “王大爷,你去跟我阿娘说说看,只管去说。”盛芳华有十分把握,她那便宜娘才不会管这件事情,早在好几年之前就已经跟她说清楚了,终身大事盛大娘只有参详一二的份,做主的是自己。 “我改日定然是要去说的,只不过现在还有件事情要与你说。”王志高很严肃的看了褚昭钺一眼,却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得逼了回来,掉转脑袋望向盛芳华:“听说你收治的这个人正在造田?” 王志高本来想伸手指着褚昭钺,可被扑面而来的那寒气弄得不敢出手,只能胆怯的看他一眼,急急忙忙又转头:“芳华丫头,你怎么不让他来向我报备?” “王大爷,这开荒造田乃是朝廷鼓励的事情,难道不能做?”盛芳华对本朝的律令知道甚少,只不过开荒造田这事却也有耳闻,昔日她给里正老婆去看病的时候,就听他们说起过这事情,里正老婆当时眉飞色舞的说,要里正低价收些别人开过的田地,被里正啐了一脸直骂她没脑子:“谁开出来的荒地就是谁的,若是田好,谁会低价卖你?除非是那些不好的旱地,你会去种?” 听着里正这话,盛芳华这才明白原来在大周,是允许村民开荒造田的。现在见着王志高咄咄逼人,她也顾不上这事情是不是朝廷鼓励的,反正抛出来个理由堵住王志高的嘴再说。 “朝廷确实鼓励开荒造田,可这是荒地吗?”只要不看褚昭钺,王志高便很神气。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桃花山:“这里山青水秀,哪里是什么荒地?” 第0015章 桃花山青青翠翠的一片,宛如碧玉,期间有零星花朵点缀,摇曳多姿,瞧上去真不是什么荒山,盛芳华忽然有些无言以对。 她对朝廷律令并不清楚,可王志高说的似乎也没错,桃花山哪里能叫荒山? “都不来报备就擅自造田,这是跟朝廷律令相悖的,懂不懂?”王志高见盛芳华没了声音,心里舒畅了不少:“你还不给他去说说,要他快些停手,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王大爷,那我现在跟你报备一下,可否?”盛芳华笑了笑:“亡羊补牢,犹未为晚,现在跟你说一句也行吧?” “现在说?”王志高忽然就拽了起来,这小丫头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是她说报备就能报备的?怎么着也得提上一壶好酒,带上百多个铜板到他家里去,他还得好好训斥她几句,让她明白村里究竟是谁说了算,这才给她添到备案里哪。 “阿大不是还没有开完地吗?我现在报备还不是一样?”盛芳华心中微微有气,看着王志高那得意的样子,顿时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族长,可权力却是不小,桃花村和附近几个村子里的王家人,都归着他管,逢年过节的,王志高家里可是热闹得很,不少人都要提着礼物来拜码头——毕竟以后出了什么麻烦事,还得让王志高罩着呢。 王志高是被那些人喂饱了,觉得凡事都要收礼是正常的事情,可她就不爱惯着他:“王大爷,你的意思是,等阿大把地开出了再跟你来报备?” “芳华丫头,你是听不懂话还是咋的?”王志高冷笑了一声:“等阿大开完地,早该有衙役来找他了,这可是擅自造田,违法的!” “汝意如何?”褚昭钺冷冷开口:“要抓我见官?” 京兆府尹见了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倒霉的是王志高。 只不过他还不想让褚国公府知道自己的行踪,暂时不能声张,否则的话,他就是要强行将这姓王的家中田地全买过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 褚昭钺一开口,王志高就觉得天上掉下了冰碴子,冷得打了个哆嗦,他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来:“这个你倒是放心,我这人心善,做事不会做绝。芳华丫头,你今日来我家报备一下也行,只是可别忘了要带的东西,手续要齐全,我才好给你写上备案,是不是?” 盛芳华不欲与他多说,点了点头:“行。” “盛姑娘,你怎么能答应他的要求?”褚昭钺愤愤不平,这分明就是敲诈,瞧着王志高转身离开的那得意神色,保准是没啥好事情。 “答应他也没什么呀。”盛芳华笑得甜甜:“阿大,我总不能让你吃亏不是?”她语重心长的伸手一拍褚昭钺的肩膀:“你放心,有我罩着你,没事的。” 褚昭钺心中一激灵,盛芳华这大大咧咧的举动,让他忽然间便局促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底回荡着,一直朝上边徐徐升起,喉咙里梗阻着一团什么东西,想吐出来却没有半分力气。 盛芳华全然没有体会到褚昭钺心中的暗流急涌,她笑眯眯的看着褚昭钺那没有半分表情的脸,朝他挥了挥手:“我先到山里去采些草药,等会喊你一道回家吃饭。” 一道回家吃饭?这几个字似乎带着些甜,慢慢的渗透进了褚昭钺的心,他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盛芳华疾步朝后山走了过去,口中甘美芬芳。 这几个字实在玄妙,让褚昭钺莫名联想到了一幅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的画面。 回家,盛家的小土砖房就是他们共同的家,每天早上他们两人荷锄出去,他种地,她采药,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与她携手一起回来……这样的生活,貌似也还不错,不用在国公府小心谨慎的过日子。 国公府的长公子,说出去这名头十分响,可期间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外边挂着一张高傲的脸孔,不苟言笑,眼睛横过去,冷若冰霜,众人都说这褚国公府的大公子难以接近,可又有谁知道真正的那个自我?真正的那个褚昭钺,被紧紧的掩盖在冰山一样的容颜之下,有几分热度,却怎么也也突破不了冰冷的外表。 他望着那个姗姗远去的人影,只觉自己心底的角落里有些蠢蠢欲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却被他紧紧压制住,扑扇了两下翅膀,终究停了下来。 冰山,面瘫,盛芳华一边走一边想着,阿大的五官很耐看,可惜他总是那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若是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眼前似乎蓦然出现了万道温暖的阳光,金灿灿的一片——阿大笑起来,可能会是灿若暖阳,会让百花盛放罢?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就看到远处的那个人影很仓促的转过身去,挥动锄头在挖地——自己莫非是眼花了?方才好像看到褚昭钺正在朝自己这个方向看。 不会的,盛芳华嘲讽的瞥了下嘴角,像褚昭钺那样的千年冰山,好像外边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才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呢。盛芳华快步朝桃花山上走了过去,褚昭钺生得丑生得俊跟她有什么关系,自己想法子治好他的失魂之症,让他家赶紧来接了他回去,好好的赚一笔诊金,以后他向东她朝西,不复再相见,如此而已。 盛芳华采了满满一篓子草药回到家时,王二柱还在。 “你怎么还没回去?是准备要到我们家吃午饭不成?”盛芳华扫了王二柱一眼,搽在他脸上的药膏已经被吸收干净,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来,脸上已经结痂,伤痕不很深,故此只有浅浅的一条。 “大婶已经留了我吃饭哩。”王二柱神清气爽,觉得自己这一跤摔得挺值。 “……”盛芳华有些无语,自己挣得再多,也会被自己这便宜娘给花没了,下次自己一定要偷偷攒些私房钱才是。 “芳华,吃饭了。”盛大娘笑眯眯的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虎子,二柱,吃饭啦。” 虎子赶忙从药槽那边站起身来,走到水桶旁边,舀了一瓢水冲了手:“大婶,我先去给阿大哥哥送饭。” “不用了,你吃,等会我出去再给他送饭去吧。”盛芳华朝虎子笑着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王志高说的那事情来,不由得朝他多打量了两眼,这大周朝男女开化得早,不知道虎子是不是也有这想法?若是他真是抱着这种念头过来的,自己可要跟他说清楚,千万不要让他认为自己对他也有那么点意思。 饭菜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桌子上头,三个菜碗,一个香椿煎鸡蛋,一大碗白菜,还有一碗汤,上头飘着几个菌子,是盛大娘从山脚一棵大树的洞里捡来的。 “好香。”王二柱吸了吸鼻子,这菜虽然瞧着简单,都是素菜,可闻起来真香。他端着碗朝盛大娘笑了笑:“大婶的饭菜做得真好,我能一口气吃好几碗饭哩。” 盛芳华端了碗坐了下来,王二柱赶忙朝她凑了过来:“难怪盛姑娘生得这般好,都是大婶的饭菜养人,养得这样好。” “你先别说话,我问虎子点事情。”盛芳华正眼也不瞧王二柱,用筷子敲了下瓷碗:“虎子,今日有人说要给我做媒哩。” 虎子抬起头来,一脸惊诧的望着盛芳华:“盛姑娘要嫁人了?” 他的眼神清澈,没有半分虚伪,盛芳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才十四岁的男孩子罢了,他懂什么,不都是那王志高在弄鬼,他想要将虎子说给自己,或许是想断了王二柱的念想?盛芳华瞟了一眼笑得殷勤的王二柱,心中暗道,自己还没那闲工夫,否则非得捉弄下王志高,让他心神不宁,吃饭不安。 “我没有说要嫁人啊,只是有人一头热的想要给我做媒而已。”盛芳华笑了笑:“没事,咱们吃饭。” 盛大娘的耳朵正竖得高高想听下文,见着盛芳华忽然就不说了,有些不乐意:“芳华,是谁想给你做媒哩?做的哪家后生?” “阿娘,还不是咱们村里那位王氏族长,闲得慌呢。”盛芳华见着王二柱眼里闪出了惊喜的目光,不咸不淡的补充了一句:“他想给虎子拉红线让他入赘咱们家呢。” “啊?”虎子一声惊叫:“不会吧?” 王二柱搁下碗,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边奔了出去。 “芳华,这、这……”盛大娘慌了手脚:“二柱他……” “他走就走罢,阿娘,你就别担心他有没有吃饱了。”盛芳华看了还没回过神来的虎子,笑着问道:“虎子,你该没这心思吧?” “盛姑娘,我、我、我……”虎子结巴了起来,最后才磕磕绊绊道:“我只是想来跟你学点医术而已。” “我知道,我没说不教你,吃饭罢。”盛芳华舀了一点汤在他碗里:“快吃饭吧。” 她先给王志高下个套,等会自己去报备的时候可就有把柄在手里了。 第0016章 王志高正端着饭碗坐在桌子旁边,一双筷子不住的扒拉着菜碗里的酸菜:“怎么又放了这么多肉,当家里有金山银山不是?” 王志高的婆娘王李氏嘀咕了一句:“哪里放多了?这还是前天称的肉,肥肉煎了油,剩下的油渣吃了两天咯,这是最后一点点了,今日就全炒了酸菜,咱们老幺那边好久都没吃过肉了,还想招呼小五过来尝点肉味哪。” “这么小就娇惯他,长大以后可怎么行!你看看小二,都成什么德性了?衣裳要干干净净,每天里头还要照好几次镜子才出门!”王志高愤愤的拿着筷子敲了下饭碗,一想到王二柱总是往盛家跑,心里就有气。 盛家那丫头,拿捏着要嫁到自家来不是?今日竟然这般趾高气扬的跟他说话!好在她也算是识时务,及时低了头,否则他一定要去跟里正说说,好好惩治惩治她。 只不过……要惩治这盛芳华也挺为难,她家没有田地,这地里头上交的赋税是靠不上边了,只能从她做铃医上头想法子。王志高心中盘算着,等着盛芳华过来,看她识不识趣,若是识趣,那也就算了,若是要跟自己强横,那就怨不得自己了。 “祖父!” 气咻咻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王二柱就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的,那几道疤痕倒是被衬得不太明显了。 “二柱,你这是怎么了?”王李氏见着王二柱额头上的汗珠子,还是挺心疼的,王二柱在她所有的孙子里头算是生得最俊的,她自然也偏心着些:“吃过饭了没有?正好多煮了些饭,你到阿爷这边吃。” “我吃过了!”王二柱气鼓鼓的看了王志高一眼,肚子里咕噜了一声,他现在才不想跟祖父坐到一块吃饭呢,想想那件事情都难受:“祖父,你怎么给芳华去做媒了?” “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这样跟我说话的?”王志高将饭碗一扔,站起身来找棍子:“我跟谁去做媒,跟你有啥关系?用得着你拉长着脸跟我说话?” “哎呀呀,有话好好说,爷孙俩红什么脸。”王李氏慌忙站了起来去拉王二柱:“二柱子,你咋能跟阿爷吵呢?你阿爷做啥事还不是在给你们打算?你莫要不识得他一片苦心哇!” 王李氏很无奈,王二柱喜欢谁,她心里头明白得很,盛芳华这姑娘生得模样俊俏,她也喜欢,可架不住王志高打的小算盘,想来想去还是隔壁村里的刘家姑娘更合适些——女人嘛,生得其貌不扬有啥关系?只要能生娃娃不就行了? “我……”王二柱见王李氏来拉自己的手,更是有些生气,平常王李氏最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都要偷偷的留着塞给他,可现在也跟祖父站在一块不让自己说话。他恨恨的盯了王志高一眼:“祖父,你别瞎操心,虎子哪能配得上芳华?娶芳华的人只能是我!” 听着王二柱骂他瞎操心,王志高眼前一黑,几乎要背过气去,他钻到墙角处捡了根棍子,奔着王二柱这边跑了过来:“看我打不死你这小兔崽子,翅膀还没硬就想飞了不是?老子可是都在为你打算,你还不识好心!” 王李氏见着王志高提着棍子气势汹汹的跑过来,赶紧松开手:“二柱,快回你房里去!” 王二柱慌忙跑到门口,可还是不甘心,回头冲王志高喊了一句:“我就是要娶芳华,别的人我都不娶!” 没等王志高赶上他,王二柱脚底抹油,飞快的跑开了去,王志高举着棍子追了两步,无奈年纪大了,哪里跑得过王二柱,只能扶着棍子呼哧呼哧的喘着气,瞪眼望着王二柱的背影,摸着胡子说不出话来。 “哎呀呀,好端端的怎么就吵起来了。”王李氏赶着过来拉了拉王志高的衣裳:“先吃过饭再说。” 王志高气哼哼的看了王李氏一眼:“都是被你惯的!” 王李氏没吱声,两人慢慢折回了堂屋,王志高端起碗来,犹自意气难平:“等盛家那丫头过来,我可非得好好为难她一番才是,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这些狐媚手段,把咱家二柱迷得七荤八素的,咳咳咳,真是可恶。” 王志高一门心思等着盛芳华过来巴结,可是等了一个下午都没见盛芳华的影子,心里有些奇怪,这丫头,不是说得好好的要来登门报备?咋就没动静了? “该是去买东西了,怎么好空着手上门?”王李氏在旁边揣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歹总会带点东西。” “那倒也是。”王志高点了点头:“总归要带点东西才好开口说话。” 一直等到吃过晚饭,月牙都从山峦那边跳了出来,才听到屋子外边有狗吠之声,王志高眉毛一扬:“嗨,总算是来了。” “王大爷!”盛芳华背着她的药囊站在院子门口,才朗声喊了一句,就见着王志高已经从屋子里边走了出来:“芳华丫头,你咋这时候才来哇。” “王大爷,白天这般好辰光,我自然是要去后山采药的咧。”盛芳华笑着走了进来:“你放心,我可把那事情记在心上了,不会不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王志高嘿嘿的笑了一句,看来盛芳华这娃子也禁不得吓唬,自己才吧朝廷律令抬出来,她就服软了。盯着盛芳华背着的那个布袋子看了看,他心里头琢磨着,也不知道盛芳华带了些什么东西来了,瞧着那布袋子鼓鼓囊囊的,看起来自己这次还能捞到些好处哩。 心中得意,王志高的眼睛都眯了起来,领着盛芳华走到堂屋里边:“你且坐着,我去拿本子来。” 王李氏慌忙将那盏昏暗的灯拨亮了些,就着暖黄的灯光看了看盛芳华,俗话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这盛家丫头越觉得美,她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真是可惜了这般水灵的丫头,家境若是稍微再好些,自己也得劝劝老头子,让她做自己的孙媳妇呐。 王志高拿着本子出来,坐到了桌子旁边:“芳华丫头,我可得给你说清楚,要不是看在你素日里乖巧的份上,我是不会跟你来说这事的,等着衙役抓了你去官府,你可就知道这里边的厉害了。” 盛芳华拍了拍鼓鼓的药囊,笑着道:“我知道王大爷心地好。” 听着那药囊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志高心里头得意,盛家这丫头挺上道,这是在告诉他准备了不少东西吧?他提起笔来凑在灯下开始写备注:桃花山山脚坡地,于庚子年四月末开始…… “来来来,过来按个手印。”写完以后,王志高招呼盛芳华按手印,这事就算是完了。 盛芳华走了过去仔细看了下,王志高这句子写得挺通顺,那记东西的本子上边写的内容有条不紊,不愧是当了多年的族长,毕竟还是有些长处的。她笑眯眯的提笔在哪备注后边添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着那盒印泥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王大爷,真是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提醒,我还不知道这竟然是违反朝廷律令的事情。” “呵呵,你们年纪小,等到以后自然就知道了。”王志高看着盛芳华把手伸到了药囊里,十分高兴,又很好奇,不知道盛家这丫头准备送什么东西给他呢。 盛芳华从药囊里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擦手指:“王大爷,多谢多谢,二柱是住在哪个房间?我去给他瞧瞧脸上的伤,顺便把这药膏的钱收回来。” 王志高张大了嘴巴;“你……” “怎么了?王大爷,你还不相信么?”盛芳华假意惊讶:“今日二柱摔了一跤,脸上挂了彩,在我那边搽了药膏,他那时候说没带钱,要我晚上来讨,我心里头想着,反正晚上是要来王大爷你这里报备的,故此就同意了。其实呢,钱也不多,就十个铜板,只不过王大爷你也知道,我这日子过得紧巴,一个铜板也是钱哪,你说是不是?” 王李氏登时想起了王二柱脸上那浅浅的疤痕来,“哎哟”了一声:“我就说呢,二柱脸上咋就留疤了,原来是这样!” 王志高横了她一眼,蠢婆娘就是蠢婆娘,这不是跟盛家那丫头一个鼻孔出气吗? 盛芳华笑着点头:“毕竟还是王家奶奶心疼孙子,一眼就看出来了。唉,他擦着脸,又粘了些沙子泥巴,若不及时治疗,只怕是会留印子,那样就难看了。” “芳华丫头,你到底想捣什么鬼?”王志高的耐心已经用尽,这盛家丫头,不但不送东西给他,反而还来问他家讨钱?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我没捣鬼啊!”盛芳华睁大了眼睛,显得很无辜:“王大爷若是不相信,尽可以找二柱出来问问,是不是真的?”她走了两步到了堂屋后门,对着隔院的那排屋子大喊了两声:“二柱,二柱!” “盛姑娘!”屋子那边传来王二柱激动的声音:“盛姑娘,你来找我了?” 盛芳华转过脸来,笑吟吟的看了王志高一眼:“王大爷,我可真没撒谎。” 第0017章 王二柱的心都快要从喉咙口里蹦了出来。 自己这是幻听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就听到了盛姑娘的声音呢?王二柱伸手压了压胸口,用力抹了抹,可那颗激动得砰砰乱跳的心依旧不能恢复平静。 盛姑娘从未主动来找过他,今日晚上她竟然来了!还甜甜的喊着二柱!王二柱觉得自己幸福得双腿发软,走出屋子的时候都快要跌倒,没有半分力道。 王志高脸色铁青的看着从后院走出来的王二柱,厉声吼了一句:“二柱,快些回去,出来作甚?” 瞧着这没用的小崽子,出来以后一双眼睛就只盯着盛家那丫头不放,真没出息!王志高恨恨的在心里头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这世上的好女子千千万万,怎么就偏偏揪着这个不肯放手? “王大爷,这可不成,你现在就把二柱赶回去,怎么好对质呀?”盛芳华笑着走到了王二柱面前,伸出手来在他脸上疤痕上轻轻按了按:“二柱,这里还疼不疼?” 这声音真好听,就像树上的百灵鸟一样,她的手指好软,就像村口那一汪清泉,伸手进去,那细细的水流从指尖流过,有说不出的温柔。王二柱觉得他的一生里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幸福得事情了,望着盛芳华灿若春花的脸孔,他呆呆的点了下头:“用了盛姑娘的药,现在不痛了。” “王大爷,你听听,我说的没错吧?二柱今日是去我那里求药了。”盛芳华转过身来,眉眼间全是笑意:“我这药膏可是独家秘方精心配制的,用了以后脸上不会留疤,难道十个铜板都不值?” 王志高骨笃着嘴不说话,这边王二柱开了口:“值,值,值,哪里只值十个铜板,二十个都值呢。” “小兔崽子,你别开口!”王志高气不打一处来,孙子是被这丫头给迷住了,她说什么他就会跟着说什么,完全是在这里添乱。 “本来就是嘛。”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王二柱觉得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来,他摸了摸自己脸,气哼哼道:“我亲眼看着盛姑娘去采草药,收集花瓣,还要捣碎,熬药膏,那些辛苦哪里是十个铜板就够了的?祖父,你是没有看到就不知道里头的辛苦。” “还不快给我滚回去!”王志高怒吼了一句,只觉得自己的威权受到了挑战,孙子竟然敢不听自己的话,怎么可以! 王二柱此时头脑发热,哪里还管王志高气得手发抖,挺胸站到了盛芳华旁边:“祖父,咱们可不能赖了盛姑娘的药膏钱,她给我看病都没收诊金了,这点药膏钱哪里能少了她的?人家又不是开善堂的,总得赚钱养活自己吧?” 盛芳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万万没想到王二柱竟然还有这份胆量,今日中午故意将王志高想给他她做媒的事情透露出来,就是想要布下先手,看看王二柱会不会在她来王家报备的时候站在自己这边说话。 她本无意于王二柱,但是偏偏要煽动出王二柱的情绪来,自己才有筹码跟王志高来谈交易,故此才有此一着,效果不错,王二柱这愣头青果然按着她的想法做了。 “你、你、你……老子送你到私塾里念了两句书,你就拽起来了?在私塾里学了些啥子?连孝顺都不知道了!”王志高气得胡须翘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墙角那根棍子:“还敢跟老子犟嘴?看我打不死你!” “哎呀呀,爹,你这是干啥呢!”一声尖叫,后边窜出来一个肥硕的身子,一把抓住了王二柱就往后边拖:“爹,你咋就把气给撒到二柱头上了?” 窜出来的妇人乃是王二柱的娘,王志高的二媳妇,她将王二柱藏在了身后,身子像一堵墙般拦住了王志高的去路:“爹啊,二柱这是怎么了?你打他,我没意见,可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家二柱说的话没错啊,到盛姑娘家看了病,是该给钱,十个铜板也不多,我们王家难道还出不起?” 王志高恨恨的看了儿媳一眼,只能将棍子放了下来:“你就会护短,二柱都给你护得糊里糊涂的,分不清好坏!” 盛芳华微微一笑,觉得到了她该出面说话的时候,在这王家闹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总该要收尾回家睡觉了。她朝前边走出了一步,对着王志高点了点头:“王大爷,你也别生气,咱们现儿将这事情说清楚,以后就不会这样闹腾了。” “说清楚?”王志高看着盛芳华朝他挤了挤眼睛,有些会意,这个鬼丫头肯定是要和自己说王二柱的事情哪!她是将二柱子捏在手里做把柄,想要自己退让不是?王志高有些生气,只不过一想到王二柱就头痛,这事情是得解决了才行! “二柱他娘,你带着二柱子回去!”王志高威严的朝儿媳瞪了一眼:“管着二柱些,不要让他再这般不知礼仪!” “娘!”王二柱从他娘背后探出头来:“我……” 王家二媳妇拖着王二柱的手就往院子里头走:“还说啥呢,快些跟娘回屋子去!”临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的看了盛芳华一眼,这丫头是个不错的,她也挺中意,只可惜是家底子薄了些,若是有点家产,她就算跟公爹撒泼打滚也要替二柱子将她娶回来! 王二柱一走,堂屋里登时清净下来,王志高瞪眼望着盛芳华:“芳华丫头,现在没有人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王大爷,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盛芳华笑着点了点头:“可是你咋就不想想,我并没有看上你家二柱?” “什么?”王李氏在一旁惊叫了起来,骨笃着嘴,为自己的孙子鸣不平:“你竟然看不上我家二柱?你也不瞧瞧你们家是个啥样子,一分地都没有,土砖房都快倒了哩!” “王家奶奶,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就是想说像我们家这样的家底,怎么能高攀上你们王家呢?”盛芳华走上去,亲亲热热的挽住了王李氏的胳膊:“王家奶奶,这成亲不要讲门当户对么?像我这样的出身,怎么能配得上二柱。” “唔,芳华丫头,算你有自知自明。”王志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千真万确,真得不能再真!”盛芳华举起手来:“我对天发誓,要是我盛芳华有一点想嫁王二柱的私心,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着盛芳华发了毒誓,王志高这真真实实才放下心来,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芳华丫头,像你这样的模样,也是不愁嫁的,你放心,到时候肯定能嫁个好男人。” 只要包袱没有甩到自家,这人都会不吝同情心的祝愿别人过得好,王志高这时候兴致很高,看着盛芳华越发顺眼了,他走到桌子面前,把那本子合拢来:“芳华丫头,你放心,这报备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以后村里有谁敢欺负你,你来找我,我一定给你出头。” “那就多谢王大爷了。”盛芳华的眼睛望向了王李氏:“王家奶奶,二柱还欠我十个铜板呢……” “婆娘,快去拿了给芳华丫头,毕竟人家费心了,怎么能欠着人家的钱?”王志高此刻情绪很好,十个铜板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是盛芳华要二十个铜板他也会舍得给。 盛芳华接过十个铜板,跟王志高与王李氏道了一声叨扰,脚步轻快的走出了王家堂屋,刚刚下了台阶,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月色如水,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落在了地坪上。 “咦,你怎么也来了王家?”盛芳华有些奇怪:“累了一日,你该好好歇歇。” 褚昭钺没有说话,看了盛芳华一眼,默默的跟着她一道朝田间小径走了去。 “阿大,怎么了?”虽然已经习惯了褚昭钺不怎么爱说话的情况,可两个人不言不语的走在这静谧的月夜,着实有些诡异。 “我怕你在王家吃亏。”褚昭钺开口说了几个字,又闭了嘴。 其实褚昭钺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却说不出口。 得知盛芳华来王家,他就有些坐不住,那王志高一看就是个狡猾的,王二柱又对盛芳华心存觊觎,这让他十分不放心,在盛家的小院里走来走去好一阵子功夫,最后还是跑到了王家来寻她。 方才他站在王家的地坪里听着里头的动静,几次想冲进去将盛芳华拉出了,最后还是平心静气的制止了自己的举动——在盛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发现盛芳华做事比较稳当,既然她能只身来王家,肯定是已经想好了对策,自己且在外边静观其变,若是王志高敢欺压她,自己便冲进去将他好好教训一顿。 他侧耳倾听,当听到盛芳华发誓说她没有半点嫁王二柱的私心,褚昭钺忍不住嘴角牵动,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 她肯定不会喜欢那个小子,像她这样的人,王二柱怎么配得上?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褚昭钺瞥了一眼走在自己身边的盛芳华,心中忽然有一丝丝甜,正欲多看几眼,就感觉到盛芳华正要抬头,他飞快的将目光调转,目不斜视的看着蜿蜒前行的乡间小径,脸上没有半分其余神色。 盛芳华看了看走在身边的褚昭钺,心中叹气。 这么俊的一张脸,偏偏得了面瘫之症,甚是可惜。 第0018章 公鸡的啼鸣之声将盛芳华从睡梦里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窗户外头一片白,还夹杂着浅浅的金色,看起来已经快到辰时了。 昨晚半夜被人喊了出去看病,回来时已经快到丑时,才做了个梦,怎么就到了这般时候了呢,盛芳华慌忙翻身起床,今日还要到京城里去置办过端午的东西,可不能晚了。 急急忙忙梳了下头发,随意织了两根辫子,盛芳华打了个呵欠便朝屋子外边走,刚刚出门便撞到了一堵墙上。 “哎哟。”盛芳华伸手揉了下额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褚昭钺:“阿大,你这是干啥呢?怎么一大早的站在我门口?” “盛姑娘。”褚昭钺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忽然间有些局促:“我有一件事情找你。” “什么事?你说。”盛芳华有些惊诧,褚昭钺竟然主动来找她,这可真是新鲜。 “你今日要进城?” “是啊,你可是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盛芳华笑着抬了下眉毛:“你说,我记着。” “你把那玉玦卖了吧。”褚昭钺点了点头:“卖掉。” “什么?”盛芳华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傻,可在褚昭钺看起来,却十分可爱。 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张开的嘴就如那含苞欲放的蓓蕾,柔软粉嫩。 “这玉玦应该是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哎,怎么能随意变卖?”盛芳华有些不解,从褚昭钺身上解下来的那块玉玦,她握在手里琢磨了好多遍,底座上镌刻着一些蝌蚪文,她看不懂,给盛大娘去看,也看不懂,完全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只不过她明白得很,这玉玦肯定跟褚昭钺的身世有莫大的关系。 “能证明身份又如何?我现在只是桃花村的阿大,我过得很快活。”褚昭钺的双目落到不远处的一株石榴树上,绿意葱茏,中间有一点点鲜艳的红,就如此刻他心头灼烧着的一把火,不住的在跳跃。 “阿大,我不能这样做!”盛芳华很有气节的拒绝了,虽说阿大自己提出了这个要求玉玦肯定也很金贵,可她怎么能顺坡下驴呢?这可是人家贴身挂着的东西,万一他家人来寻他,找不到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可不是害了他? “为什么?”褚昭钺万万没想到盛芳华会断然拒绝,看来只能抓住她财迷的弱点了:“我给你五五分成,若是玉玦卖了一万两,你拿五千。” “能卖一万两?”盛芳华果然犹豫了:“不能吧,一块玉玦就能卖一万两银子?” 上下打量了下褚昭钺,盛芳华越看他越觉得不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据她的推测,即便是那种有钱的土财主,也不会随随便便将一块价值万两的玉玦给自己的儿子挂着,就是挂块上千两的还得想好半日呢,身上能随意挂着这般贵重东西的,该是那种真正的高门大户人家,或是皇室贵胄,或是积年世家。 “你拿了去京城的琢玉堂,那里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会亏你的。”褚昭钺见盛芳华心动,谆谆善诱:“你看看这土砖房,好像来场大雨就会倒一样,难道不该翻新盖个青砖大瓦房?” 其实……褚昭钺瞄了一眼盛芳华身上那件洗褪色了的衣裳,当务之急是给盛芳华买两件好看的衣裳,这些衣裳都太短了些,上衣刚刚好及腰,弯弯身子就会露出一线白色的肌肤。 盛芳华感觉到了褚昭钺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上衫,脸微微一红:“阿大,你看什么呢。” “卖了玉玦罢,你给自己和大婶买两件衣裳回来,然后盖幢新房子。”褚昭钺真诚的看了她一眼:“我是说真话,不是开玩笑。” “你真的不要那玉玦了?”盛芳华觉得自己的心就如摇摇欲坠的七层宝塔,只要谁轻轻的戳一下,就会听到分崩离析的声响。 “不要了,那玉玦乃是身外之物,何必如此执着?”褚昭钺的目光从盛芳华身上掠过,不再做停留:“我意已决,还请盛姑娘帮我去卖了吧,千万记得一定要去琢玉堂,别的地方肯定会坑你。” 他已经放下了诱饵,这香食打得重,他便不相信鱼不会上钩。 褚昭钺弯腰捡起地上的箢箕,转身走下了台阶,慢慢朝院子门口走了过去。 “卖了玉玦以后,咱们真的五五拆帐?”盛芳华挣扎着朝褚昭钺的背影喊了一句,五千两银子,这实在是个大数目,对于穿到此间十多载的她来说,家产最多的时候不过是半两银子,转眼还被便宜娘给施舍了出去! “我说到做到。”褚昭钺转头看了盛芳华一眼,实在想笑,只不过还是极力压制住,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你便相信我罢。” 瞧着那一张板得紧紧的脸,盛芳华放下心来,阿大虽然不苟言笑,可却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绝不会食言而肥。 十来日前,他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忽然说了句:“我去开块地。” 盛大娘和她都觉得惊诧:“阿大,开块地作甚?别费力不讨好,挺麻烦的。” 后来,他真的扛着锄头出去了,忙了是来日,桃花山山脚下已经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来,看他那样子,是准备开一大块荒地出来哩。 盛芳华瞅着褚昭钺的背影,心里愉快,看起来自己终于能在大周朝挣到一大笔银子了,她一定要找个妥当地方将银子藏起来,免得被贼人觊觎,更重要的是不要被自家那心慈手软的便宜娘知道,到时候零零碎碎的又施舍了出去。 “芳华,快些来吃早饭!”盛大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了看盛芳华,丫头怎么这样呆呆的看着门口呐,是不是……盛大娘心里头忽然有几分欢喜,是不是丫头跟那阿大看对了眼?若是阿大一辈子记不起他的身世,入赘到家里来,也是门不错的亲事呢。 盛大娘笑眯眯的招呼了盛芳华过来吃饭:“芳华,等会你进城先去给梁大夫送点礼,回来的时候记得割些肉,还买几根大骨回来熬汤喝。” 盛芳华点了点头:“阿娘,我知道。” 回春堂的梁大夫是她在这里的授业恩师,逢年过节她总要去看看他,尽点弟子的孝心。 虽然盛芳华前世已经是闻名远近的主刀大夫,可对于中医,她也只是略懂一二,拜在梁大夫门下,她这才系统的接触到中医,并且探索着将中医和西医结合起来给人看病。 西医胜在临床,中医靠的是经验,盛芳华觉得谁也不能说谁就不好,只有将两者融合到一处,这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而且在这大周朝,她即便是想要用西医的法子来治疗病人,条件也是十分有限的,大部分情况下还只能靠中医来救死扶伤。 梁大夫是个不错的老大夫,教得细致耐心,见盛芳华天生是个学医的料子,十分喜欢她,毫不吝啬的将家中的古籍医书借给盛芳华看,有什么疑难杂症,还跟盛芳华一道商议,跟着他,盛芳华学了不少东西。 “师父,我来看你了。”盛芳华拎着一个篮子走进了回春堂的后院,正在坐堂看病的梁大夫见着她,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芳华,怎么又带东西来了,不跟你说过了以后不用行什么节礼吗?” “师父,一年能有几个节?这些东西都是我阿娘自己做的,没花钱去买,你就放心罢。”盛芳华将篮子上盖着的布打开,拎出了一串粽子:“师父,那些系红线的是我包的,绿色线是我阿娘包的。” “那我肯定不吃那些系绿线的粽子。”梁大夫笑眯眯的看了盛芳华一眼:“你这丫头啥都好,就是鬼精鬼灵的,专坑师父!” 去年盛芳华也是这般交代,他拆开绿色细线包着的粽子咬了一口,只觉得有些苦,后来才醒悟过来,绿色丝绳的分明便是盛芳华自己包的,还赖到她娘身上。吃一亏长一智,今年他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师父,今年我的厨艺已经有进步了,你不要不相信我好不好?”盛芳华提起那串粽子晃荡了下:“保证好吃!” 梁大夫笑而不语,看了看篮子里装着的咸鸭蛋:“自己留着吃,干嘛送这么多来?” “表示点意思嘛。”盛芳华将篮子端着放到了梁大夫桌子上:“师父,京城里有一家琢玉堂,你可知道?” “琢玉堂?”琢玉堂是京城有名的古董铺子,到里边去的人非富即贵,哪里是盛芳华这样身份的人能进去看的?梁大夫抬起头来看了盛芳华一眼:“芳华,你问这个作甚?” “有个朋友上次进京城买东西,到琢玉堂里边逛了下,只说那里边好气派,有不少好东西,我听了觉得新奇,想过去瞧瞧。”盛芳华见梁大夫一脸疑惑表情,只能胡扯了个由头:“师父,你可听说过这琢玉堂?它在哪里?” “哎呀呀,这琢玉堂来头可大哩,听说上头有人……”梁大夫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下四周,压低了些声音:“是四皇子哪。” 第0019章 当今圣上一共有六位皇子,长子是皇后娘娘所生,早两年已经被立为太子,可虽然太子已立,但京城无人不知最得圣上欢心的却是贵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一干用度比对太子,没有丝毫差别。 除了三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似乎都过得不怎么得圣上欢心,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皇子的身份,对于老百姓来说,还是颇有震慑力的,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龙种,可不是寻常人,故此这琢玉堂也足以让人侧目了。 “四皇子?”盛芳华一愣,没想到一个堂堂皇子还要开铺子,她还以为皇子都是好吃懒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会管这金钱之事? “也是听闻罢了。”梁大夫摸了摸胡须:“或许是有人打着四皇子的名头虚张声势罢了,不过既然四皇子都没有出来辟谣,总是有些许关系的。” “嗯,或者老板跟四皇子的门房沾亲带故。”盛芳华笑得灿若春花:“师父,我去琢玉堂那边转转,再去买些东西就回桃花村了。” 梁大夫点头:“芳华,自己仔细着,到琢玉堂里头可别动手去摸那些瓶瓶罐罐,万一打碎一个,你卖掉自己都赔不起哪。” “知道啦,师父你放心,我不是毛手毛脚的人。”盛芳华朝梁大夫摆了摆手,她是去卖玉玦的,没事去摸那些古董花瓶作甚?拿到钱就速度走人,她保证自己奔走的速度会比兔子还要快。 京城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热,盛芳华走在人群里,隐约能闻到些许汗臭气息,她皱眉低头匆匆朝前边走,一口气奔到了宽阔的金水街那边,站在几条街道交错的口子上,看着那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紫色花朵的槐树,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梁大夫说琢玉堂就在金水街上,盛芳华打量了那条明显宽了不少的街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里边沉甸甸的,有些忐忑。 阿大说琢玉堂童叟无欺,可万一掌柜的看到那块玉玦如此金贵,起了歹心,将玉玦给换了,那又该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呢?盛芳华忽然觉得,这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好赚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正在犹豫间,忽然就听着一阵喧嚣,盛芳华转头一看,就见一辆马车朝这边飞奔了过来,坐在车辕上的那赶车人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不断抽打着马匹,恍若正在草原上赶马一般。 这是谁人车驾,竟然如此旁若无人在闹市疾驰?金水街这边异常繁华,人来人往,万一有人躲闪不及,少不得会被奔马踩踏。盛芳华眯了眯眼睛看着那辘辘而过的马车,帘幕是白色的锦缎,看起来十分厚实,上头还有金丝银线绣出来云彩波浪的图案,瞧着十分气派。 还没等她好好打量完,就听着“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随之而来的是人群的惊呼之声:“哎呀呀,撞到人了!” 盛芳华一惊,出于一个大夫的本能,她飞快的朝那边跑了过去。 马车已经停下了,车夫跳了下来,站在那个趴在地上的人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起来,装什么死呢。” 地上的人穿着灰褐色的短上衣,下边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草鞋,并未着袜,身边还有一副被撞得稀烂的竹筐,看上去该是来京城置办过节用具的乡下人。 虽然发生了马车踩踏的事情,可围着看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家都只是站在街道两旁张望,一边小声的议论,无人上前。 盛芳华急急忙忙往伤者那边跑了过去,旁边有个老者拉住了她:“姑娘,你千万莫要去凑热闹,那可是三皇子的马车!” “三皇子?”盛芳华一怔,停住了脚。 难怪没人敢上前,原来是最受宠爱的三皇子在招摇过市。 可是……盛芳华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心中想到了当初将手按在医学书上,虔诚的一句一句念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措施去拯救病人……现在自己面前就躺着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为何却因为有一个三皇子而停下了救人的脚步? 救人,跟惹怒三皇子,应该没有什么冲突吧?盛芳华吸了一口气,挣脱了老者的手,头也不回的朝那伤者跑了过去。 一阵抽气之声瞬间此起彼伏,大家都眼睁睁的望着盛芳华跑到了伤者身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些,怎么敢搅和到这事情里头去!” 此刻的盛芳华已经顾不上旁人的议论,蹲在伤者身边,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温热一片,还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 没有人帮她,盛芳华只能一个人费力的将那人翻过身来,见着那人额头上有着殷红的血迹,看起来是倒下去的时候额头撞到了青石砖上,另外马蹄踩踏,说不定有内伤,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小丫头在这里作甚?还不快些退开!”车夫吆喝了一句:“不要惹事生非!” 盛芳华没有抬头,只是专心的在给那伤者进行救治,先给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再掀开他身上的衣裳去看马蹄踢到了他什么地方。 “啧啧啧……这姑娘也忒大胆了,竟然当街掀男人衣裳!”围观的群众忍不住惊呼了起来,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黄花大姑娘,没有一丝害羞之意,大大方方的将一个男人的衣裳给解开。 马车帘幕一动,里边伸出了一只手来,将帘子挑起来些,露出了半张脸。 “干嘛还不将车子赶走?错过了三殿下回府的时辰,你可是想要找死?”声音清脆,脸孔粉嫩,乃是一个美貌少女。 “琉璃姑娘,有人拦着马车不好过去。”车夫跑到马车旁边,点头哈腰:“我去跟她说说,让她挪开些。” “快些去,误了三殿下的事情,我看你有十条命都赔不起!”那少女冷冷的哼了一声,将马车帘幕放下,转过脸来,对着那斜躺着的一个年轻男子笑得妩媚:“殿下,外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拦了车子,故此停了下来。” “谁敢拦本王车子?拉到一旁去打上一顿,他便知道厉害了。”三皇子许珑眉毛都没抬一下,伸手摸了摸半靠在他身边的女子:“晶玉,你说是不是?” “殿下,这京城里谁敢跟您作对?那不是老寿星吃□□,活得不耐烦了?”半靠着的女子直起身来,撩起马车侧面的软帘,见着蹲在那里的盛芳华,不由得掩嘴一笑:“殿下,您可知道是谁人将马车拦住了?” 许珑懒洋洋的将身子抬起来些:“莫非是朝中那派支持我皇兄的老臣?” “不,殿下,您可猜错了,人家一点也不老呢。”晶玉娇笑着,眼波流转:“那人年轻得很,实在是太年轻了。” “年轻?哪个年轻的胆敢来挡我的马车?”许珑来了些兴致,将头探到了软帘后边,落入眼中的是一抹白色的肌肤——盛芳华上衫有些短,蹲下身子去时,腰际露出了凝脂般的一截,有些显眼。 “这女子在作甚?”许珑将眼睛凑到侧窗仔细看着盛芳华的举动:“怎么在撕扯那人的衣裳,还将手贴到男人胸膛上去?” 他阅人无数,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其中也不乏大胆之辈,可她们的大胆也仅限于在晚上,红烛高照,帘幕低垂之时,像盛芳华这般,光天化日之下抚摸男人胸膛,这倒是第一次看见。 “殿下,这女子也实在太放浪了。”晶玉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来,脸上有微微的红晕:“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盛芳华全然没有想到马车上的人正在关注她,她认真的在为伤者检查伤势,一根根肋骨摸了过去,她发现这人已经断了几根肋骨,若不及时处理,肋骨戳穿肺部,只怕是会有些危险。 “烦请帮个忙。”盛芳华抬起头来看了看那车夫:“他断了几根肋骨,需要及时救治,能否借块木板将他抬去回春堂?这人是你赶车撞伤的,你自然要负责任。” 车夫勃然大怒:“你说什么?我负责任?谁叫他不长眼走撞到了马车?” “你自己看看,这并没有在路中间,分明靠着路边了。”盛芳华指了指街道:“分明是你讲马赶得斜了些。” “你这丫头片子,胡说什么!”车夫满脸的不耐烦,举起了一只拳头:“你休管闲事,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盛芳华一点也不害怕,神色如昔:“莫非你以为是三皇子府的人,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我想三皇子殿下知道是你的错,也会惩罚你,而不是来整治我这无辜的路人。” “阿福,殿下吩咐你去寻人将这伤者送去回春堂。”马车帘幕一掀,跳下来一个穿着粉蓝色衣裳的丫鬟,走到了盛芳华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盛芳华两眼:“好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我们家殿下说他书房正好少个研墨的丫头,你跟了我们回去罢。” 第0020章 “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竟然让三皇子看中,要收进府里做丫头!”啧啧的惊叹声没有停歇过。 有人出言附和:“可不是吗?能进三皇子府,那可是掉进了金窝窝里,你看看那个丫鬟,穿金戴银的,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软罗,比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差不到哪里去!” “进了三皇子府,吃穿不愁,每月还能拿月例贴补家里,若是运气好,被三皇子收了房,那可是大富大贵的命!要能再生个儿子,娘家几辈子都不用发愁了,旁着大树好乘凉!”有人捶胸顿足,深恨自己没有一个这么命好的女儿。 无数羡慕的目光落在了盛芳华的身上,个个都在眼热。 “我?进三皇子府做丫头?”盛芳华瞥了琉璃一眼:“这位姐姐,看来你该是三皇子府的大丫鬟了?” “不错。”琉璃傲慢的点了点头:“我乃是三皇子殿下身边的一等丫头。” “姐姐真是好福气,可惜芳华从小就算过命,说这辈子没有享福的命,若是掉到那金窝银窝,那就八字相冲,危险重重。”盛芳华朝琉璃笑了笑:“唉,若是我有姐姐这般好命也就罢了,只可惜……还请姐姐替我回绝了三皇子殿下,就说芳华福薄,没法子消受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如贴,让人找不出半分错处,只不过琉璃还是有些吃惊,睁大眼睛看了看盛芳华:“姑娘,不是人人都能进三皇子府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盛芳华笑得十分谦恭:“不是我不想进三皇子府,委实是我这八字生得不好,享不了这福分。” 进三皇子府?哪里比得上她背着药囊悬壶济世的好?救死扶伤,还自由自在,不用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行事,一年给她一千两银子她也不会去那地方! 琉璃盯着盛芳华看了两眼,点了点头:“那好,我去替你说一声,只不过我们家殿下答不答应,那可不知道了。” 看着她姗姗远去的背影,盛芳华有几分担忧,难道那三皇子殿下竟然是个不讲理的?自己婉言拒绝了,他还要强迫自己进他的府邸?三皇子府少个研墨的丫头……他到底是要多少人服侍他啊,研墨的丫头……盛芳华觉得实在无语,终于理解到杜甫那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含义,贫富不均,反差太大! “姑娘,你怎么不愿意进三皇子府呢?”忽然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盛芳华转过脸去,就见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袍的公子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恕我直言,姑娘身上的衣裳破旧,看起来家境贫寒,现儿有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姑娘为何不赶紧抓住呢?”那蓝袍公子笑得很是温和:“姑娘,过分有骨气并不是一件好事。” “难道做丫鬟便是我最好的出路?”盛芳华有些愠怒,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去低三下四的服侍人才是她该做的事情呢?她冷冷的瞥了那蓝袍公子一眼:“我想做什么事情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那蓝袍公子也不生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姑娘颇有气节。” 盛芳华只是哼了一声,不想理睬他,那蓝袍公子见着她板着脸的模样,只觉好玩,正准备再说几句话,身边的随从低声道:“殿下,莫要耽误了正事。” 声音虽小,可盛芳华却清清楚楚听到了“殿下”两个字。 前世听到过一句话,到了北京就别提你的官有多大——因为北京到处都是官,有时候你吃个饭,一桌十个人有八个是厅级以上的官!这蓝袍公子的随从喊他殿下,看来也该是一位皇子了,不知道真的是京城达官贵人太多,出门便能遇到一大把,还是自己运气实在太好,到京城来一回就能遇着两位皇子! 盛芳华回头看了看,蓝袍公子已经不见了,身后站着几个闲汉,都是一副专业看热闹的表情,神色专注。 唉,若是早知道他也是个皇子,自己对他客气些就好了,若是那三皇子强迫她进府,自己还能拜托他去说几句好话。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盛芳华有些担心,那三皇子会不会就此放过她?这十六年里她从未接触过什么大富大贵的人,没见到过权势威严,也并未感受到什么压迫之感,最多也是王二柱的爷爷仗着自己的势力在村里横着走罢了。 可是,今日却真真实实遇上了权贵,圣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不知道他的答复是什么?盛芳华的左脚轻轻擦了下右脚,心里头迅速在盘算着该如何应对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那个三皇子一定要她进府去做丫鬟,自己也只能先答应,逮着机会再出府了,跟这样的人来硬的,肯定不行,自己一个小小老百姓,如何能强得过那皇子殿下,即便是告去京兆府,人家也会说她不识好人心,还不赶紧包袱款款滚去三皇子府,用心伺候贵人。 “姑娘,我们家殿下今日心情好,”琉璃走到盛芳华面前,有些嫉妒的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心甘情愿的从荷包里抓出了一个银锞子:“我们家殿下说了,你若是现在不想进府做丫鬟,他也不勉强你,等着你哪日想通了,自己去慎王府找管事。这个银锞子,是我们家殿下打发给你的,他瞧着你衣裳破旧,让你自去买件新衣穿。” 盛芳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咦,这三皇子殿下就如此轻轻松松的将她放过了?还给打赏银子?看起来这人也不特别坏啊,哪有京城里那些人说的可怕?看着洁白的手心里托着一个雪亮的银锞子,盛芳华毫不客气的将银锞子抓了过来:“多谢姐姐帮我说好话。” “殿下,您输了。”晶玉倚靠在窗边,看着盛芳华将银锞子接过去,咯咯的笑出了声:“奴婢一看便知那位姑娘是个贪财的主儿。” 许珑有些沮丧:“怎么可能?她既然能推辞来我府里做丫鬟,自然也会不要银子,她开始的骨气都去哪里了?” 他盯着站在人群里的盛芳华,有些费解,看上去她是个有气节的,否则也不会推掉到自己府上来做丫鬟的美差了,可、可、可……可她怎么竟然连推都不推托下,直接就将那银锞子拿走了呢? “殿下,我赢了,到时候可别忘记给我彩头。”晶玉眼中带笑:“琉璃赔大了,赔了个银锞子,还跟着殿下赔了赌注。” 许珑一只手勾住了她的下巴:“本王还会少你的彩头?” 晶玉趁势倒在了他的怀里:“殿下,晶玉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软帘放了下来,男女之间的嬉笑声渐渐的小了,马车前边那两个破烂筐子已经被人拿走,车夫跳上马车,挥动鞭子开始赶着马车继续前行,不多久那辆豪奢的马车便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姑娘,你可真是走运呐,三皇子不但不见怪,还给你打赏银子!”站在旁边看热闹得人眼睛都直了,传闻三皇子殿下十分骄纵,若是要惹到他定然会是吃不了兜着走,可从今日这事情看来,三皇子殿下似乎也不是那般任性而为的人嘛。 “咳咳,可能是看着姑娘生得美貌,不怎么计较。”有闲汉在一旁说风凉话:“赵三,若是不相信,换了你去试试看,三皇子殿下保准会说看我不打死你。”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哄笑之声,盛芳华耸耸肩,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这些人说什么跟她已经毫无关系,重要的事情是,她莫名其妙就赚了个银锞子,掂量分量,怎么说也该有个二两重。 今日真是个好日子,难怪出门之前盛大娘说今日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心情愉悦的朝前边走了小半条街,盛芳华终于找到了琢玉楼。 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商铺,门开得比其余铺面要显得宽阔些,黑底金字的招牌看上去格外闪亮。门口有一块地坪,停着几辆马车,单单看那马车的帘幕,便知它们的主人非富即贵。 盛芳华抬腿往琢玉堂台阶上走,这时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裳的伙计正点头哈腰的送了客出来:“盛夫人,您走好,下次想买什么,只需派人送个名剌过来,我们自然会将新到的货单送到府上去。” 盛夫人?哪个盛字?难道和自己一个姓?盛芳华好奇的看了那位夫人,只见她容长脸儿,一双眉毛拔得细细,嘴唇皮儿薄薄,虽然瞧着四十上下年纪了,可依旧搽着鲜红的口脂,让那刀片似的嘴唇格外显眼。 这相貌瞧着就有些刻薄,盛芳华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夫人瞧着便不是善类,不等她身边的丫鬟出声呵斥自己,慌忙就将头一低,盯住了脚下的汉白玉台阶。 第0021章 “伙计,你们琢玉堂什么时候掉了身价?就连这样的人也能往你们铺子里头走了?” 尖锐的声音就如薄薄的刀片在桌子上擦刮作响一般,听起来很不舒服,盛芳华压住那种不舒服的感受,没有停住脚步,继续朝琢玉堂里边走了去。 “嗳嗳暧,姑娘,你且站着!”伙计也注意到了盛芳华破旧的衣裳,脸色一变,慌忙伸手将她拦住:“这琢玉堂可是你能进去的?” “哦?”盛芳华抬起头来:“可我并未看到琢玉堂外边有告示呀?哪些人能进,哪些人不能进,你总得先写清楚,此处既无禁令,为何我不能进?” “这……”伙计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个嘴尖舌利的丫头!”那位珠围翠绕的夫人冷笑了一声:“这琢玉堂虽然没有写告示哪些人能进哪些人不能进,可是你自己也得掂量下,穿得这般寒酸还要往这里头闯,那不是自取其辱?万一失手打破了一样东西,把你这小命赔进去也不够。” “我们家夫人是好意提醒你,莫要不识好人心!”扶着盛夫人的大丫鬟赶紧出声叱呵:“出入琢玉堂的人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你这穷丫头也往琢玉堂跑,掌柜的口里不好说你,可心中早就将你埋怨了千百次,做人要知道察言观色!” 盛芳华一怔,这位夫人为何要这般针对自己?她仔细想了想,自己似乎从未见过这位夫人的面,更别说有什么过节了。 “你这穷丫头,还看什么看,我们家夫人可是你这般肆无忌惮打量的?”那穿着浅黄色衣裳的丫鬟见盛芳华不但不退缩,反而落落大方的看起身边的主子,心中暗道这丫头也真是不识趣,怎么就跟自家夫人死磕上了呢? “这位夫人,你可听说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盛芳华一点也不生气,微微的笑了下:“我今日是要来与琢玉堂做生意的,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把客人朝外赶吧?” “你?跟琢玉堂做生意?”盛夫人轻蔑的瞥了盛芳华一眼:“你若是有那个本钱,不如先去买套新衣裳穿上。” 盛芳华拍了拍身上的衣裳:“我就爱穿旧衣裳,有何不可?缺什么就爱炫耀什么,有些人好不容易得了一件新衣,就会赶着穿上,好出去让人瞧见她换了衣裳,可有些人因着不缺这衣裳,故此随意穿件旧衣裳出门,夫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盛夫人的脸瞬间就红了一片,面前这丫头分明是在拐着弯骂她,可她要是回嘴,那就不坐实了她是那号人?她气得全身哆嗦,可又拿盛芳华没半点办法,只能恶狠狠的盯着盛芳华那张脸,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琢玉堂的三楼,有一扇窗户半开,微风吹得那窗户不住来回晃动。 “殿下,是吏部尚书盛夫人跟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吵起来了。”随从走了过来,对着坐在书桌后边的蓝袍公子行了一礼:“那丫头,方才殿下在金水街街口刚见过。” “什么?又是她?”蓝袍公子站起身来,疾走两步到了窗户门口,推开那雕花格子窗朝楼下看了过去,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果然是她。” 侧耳听了两句,他嘴角笑意更深:“秦旻,你去跟掌柜说一句,让那位姑娘进来。” “是。” 此刻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饶有兴趣的看着贵夫人与穷丫头争吵,伙计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住朝盛芳华作揖打拱:“这位姑娘,你就别开玩笑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穿得这般破旧,还大言不惭的说要来跟琢玉堂做生意,这姑娘是得了失心疯罢?只不过他也做了一年多伙计了,深谙不能赶客这个理儿,况且东家也交代过,不管是谁都要好好接待,可是盛夫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伙计的眉毛耷拉成了个八字,只希望盛芳华能自己识趣离开。 “吵吵什么呢?”一个穿着灰蓝色茧绸衣裳的胖子从琢玉堂里走了出来,朝盛夫人行了一礼:“盛夫人,可是小店招待不周惹了您?” 盛夫人冷冷的哼了一声:“你们琢玉堂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进来?” 掌柜的慌忙赔笑:“盛夫人,我们东家说过,来者都是客,让我们好生招待着这位姑娘,盛夫人,你就莫要为难小人了。若是这位姑娘有什么说得不对做得不对的,我替她向您赔罪,您大人大量,就宽宥了她罢。” 东家?盛夫人微微眯了下眼睛,听闻这琢玉堂的东家乃是四皇子许瑢,虽然自己暂时不能证明传言非实,可也不能不相信一二,跟一个皇子对着干,也没什么必要,更何况……她瞥了一眼盛芳华,那模样儿确实有几分相像,可她也不能确定。 “我就卖你们东家一个面子。”盛夫人抬起头来,下巴几乎要翘到天上:“碧华,去让车夫将马车赶过来。” “是。”身边一个丫鬟舒了一口气,快步朝台阶下走了过去,经过盛芳华身边时,抬眼打量了下她,嘴角一撇,这才提着裙子飞快的离开。 盛芳华一点也不在华,淡淡一笑,三步奔作两步的跨进了琢玉堂,正眼都没朝那位贵夫人看一下,掌柜和伙计见她这般落落大方,不由得也起了几分疑心,瞧着这姑娘神色悠然,根本不像那些农户家的丫头,莫非她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出于好玩,才故意打扮成这样出来的? 想到此处,两人添了几分恭敬,慌忙将盛芳华迎了进去。 盛芳华在黑檀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荷包,圆弧型的玉玦依旧还在,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掌柜的,我今日是来卖东西的。” “不知姑娘想卖什么?”掌柜亲自给盛芳华端上一盏香茶:“可否给我瞧瞧?” 盛芳华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掌柜的,你先坐。” 自己可不能让他离开视线范围,万一他把自己的玉玦调了包,自己怎么向阿大交代? 掌柜的有些莫名其妙,只不过还是依言坐了下来:“姑娘,这下你可以拿给在下看看罢?” 盛芳华点了点头,将荷包打开,拿出了玉玦:“掌柜的,这是我一个朋友托我来卖钱的,他要一万两银子,你给看看,能不能值这么多。” “一万两!”掌柜的吃了一惊,双手将玉玦接了过来,他的眼睛落到了玉玦托座上的几个大篆上,额头上瞬间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怎么样。值不值一万两?”盛芳华仔细观察着掌柜的神色,见他忽然露出了一幅紧张的样子,心中有了几分把握,看起来阿大没有撒谎,这玉玦委实是块宝物,那掌柜的一看就额头冒汗了。 唉,早知道这玉玦金贵异常,自己要开口一万五千两银子该多好!盛芳华懊悔不已,指不定阿大也不知道这玉玦究竟值多少呢。 “姑娘,这玉玦是个好东西,可东家给我的权限只在八千两银子之内……”掌柜的擦了擦汗,笑着望向盛芳华:“故此……” “不行,一万两银子,一个铜板也不能少!”盛芳华立刻接口,这是进入讨价还价的环节了,她深恨自己方才开口少了些,现在都没有还价的余地了。 “姑娘,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这玉玦我须得给东家看看才能决定。”掌柜的将玉玦捧起来,仔细看了看:“东西成色不错,我觉得也值一万两,只是还得给东家过目。姑娘,你且放心,我们东家看到好东西自然会收的。” “那把你们东家喊过来,让他瞧瞧。”盛芳华听到这句话,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原来银子不会少她的,这就没问题了。 “我们东家不喜欢跟旁人打交道。”掌柜的朝盛芳华笑得眉毛眼睛挤在一处:“我将玉玦送上去让他瞧瞧,姑娘且到此处等等,应该马上就能有回音。” 盛芳华站了起来,“唰”的一声,从掌柜的手里抄走了玉玦,利落敏捷。 掌柜的张大了嘴望着盛芳华:“姑、姑、姑娘……” “哼,你捧着玉玦去给你东家看?若是被调包了怎么办?我这可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盛芳华将玉玦攥得紧紧:“你去跟你东家说,来了好宝贝,让他自己下来瞧瞧,若是不肯,那咱们这生意也不用做了。” 价值万两的玉玦,她怎么放心随意交给旁人! “这……”掌柜的看了盛芳华一眼,没柰何站起身来:“姑娘,我这就去跟我东家说说。” 楼梯拐弯处,露出一角蓝色的长袍,俊秀的眉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这姑娘甚是好玩。” “殿下,那位姑娘要您下去品鉴那玉玦。”掌柜的气喘吁吁的爬上楼梯,见着许瑢正站在拐弯处,慌忙行礼:“殿下,她实在有些无礼。” “何东,那块玉玦是什么样子?竟然要价一万两?”许瑢一点也不计较,笑得风轻云淡。 “殿下,那块玉玦成色不错,但值不到一万,最多也就两三千,只是……”掌柜的犹豫了下,低声道:“玉玦的篆文里,有个褚字。” 第0022章 店铺里一色都是黑檀木博古架,四角雕花,上头搁着各色古董,有花瓶,有砚池,有玉镜屏风,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 盛芳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白瓷茶盏,一边慢慢喝着茶,一边打量着这闻名遐迩的琢玉堂,从装修来看,这铺子比一般的店铺要上档次,单单从这木材用料与漆水来看,还真没几家能比得上的。 她在回春堂学过五年徒,有时候会到旁边店铺里串串门,虽说回春堂的地段也算得上繁华,可那附近的店铺没有一家像这琢玉堂装得这般气派。盛芳华的手指从桌面上抚摸而过,到大周这么多年了,也略微识得些木材,这桌子沉实纹理细密,该是檀木做的。 有几家能用檀木做货架?难怪别人都说这回春堂背后的主儿是四皇子呢,放眼京城看过去,也只有皇子们才有这般手笔了。 盛芳华听闻过太子与三皇子许珑的一些传言,可这四皇子许瑢,却几乎没有什么话给别人说,他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仿佛跟隐居在京城一般。这样也好,盛芳华低头喝了一口茶,想到前世看过的那些史书和电视剧,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有野心,成王败寇,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结局。 “姑娘,听说你有宝物要卖?”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盛芳华抬头一看,就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站在桌子旁边,身材颇高,有些清瘦。 她略略一愣,这是什么鬼?这东家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只不过转念一想,盛芳华便释然了,财不露白,人家不想让自己知道他是什么模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笑着点了点头:“是,我有一枚价值万两的玉玦,先生看看可值这么多银子?” “给我瞧瞧。”许瑢伸出了一只手。 盛芳华犹豫了下,还是将玉玦递了过去,既然来了,就该赌一把,玉玦放到自己手里还是玉玦,只有让人家认可才能变成钱财。 许瑢将玉玦接了过去,仔细打量,心中一喜,果然是某人随身携带的东西。 “这位姑娘贵姓?宝乡何处?”许瑢看了盛芳华一眼,瞧着她通身的打扮,该是一个农家丫头,可是模样气质,却全然跟他想象里的农家女不同。 “这位爷,我是来卖玉玦的,不是来跟你攀交情的,你只需告诉我,这玉玦值不值一万两银子,你们琢玉堂要不要收。”盛芳华警惕的盯着许瑢手中的玉玦,这人不会看中了玉玦的金贵,却又不想掏银子出来买罢? “这……”许瑢一怔,面前这姑娘实在也太厉害了些:“一万两便一万两,这玉玦我要了。” 不用说,这玉玦是褚昭钺特地拿来给他通风报信的,一万两银子买他的下落,值。 只不过这农家姑娘委实有些难对付,竟然一丝口风都不透,许瑢微微的笑了起来,然而这并难不倒他。 “我要两张银票,一张五千两。”盛芳华听说琢玉堂将玉玦买下了,心中十分高兴,追着掌柜的背喊了一句:“要汇通钱庄的银票。” “姑娘为什么要两张银票呢?”许瑢很是好奇,这姑娘每说出一句话来,都让他觉得惊奇,她的言行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吸引着他想要探究她真正的用意。 第一眼见到她时,她正蹲在一个受伤的人身边,有条不紊的用药粉给他止血,从背着的布囊里拿出布条来给他包扎,她的动作是如此娴熟,让他一时误认为她是太医院的医女,可当他看到她身上破旧的衣裳和那个七歪八扭的发髻,他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是个农家姑娘罢了。 可这个农家姑娘真不是一般的农家姑娘,许瑢看着盛芳华笑得眯成了弯弯新月的双眼,心中有说不出的困惑。 盛芳华接过掌柜的递上的银票,仔细看了看,确认是汇通钱庄的银票,这才将它们折好塞到了荷包里边:“多谢东家掌柜,我也不到这里久坐了,免得别人看着我这模样坐到你们琢玉堂,都会以为你们琢玉堂变成了善堂了。” 许瑢瞠目结舌的看着她,盛芳华嫣然一笑,朝他摆了摆手:“多谢多谢,我先走了。” 小小的身影轻巧的从门槛上跨了过去,很快就消失不见,许瑢朝身边的秦旻吩咐了一声:“速速跟上。” 秦旻会意,双脚点地,高大的身影变得十分轻巧,飞掠了出去。 盛芳华并不知道她被人跟踪了,她抓紧荷包,大步走向南大街,那边有不少成衣铺子,卖的衣裳大都是半新的二手货,或者是料子不太好的衣裳。 她现在急需一件衣裳,盛芳华知道得很清楚,再不买衣裳,过上些日子,她的上衫都可以当亵衣穿了——这一两年她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得连盛芳华自己都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分明早两年还只到盛大娘的肩膀处,现在就已经跟她差不多高矮了。 成衣铺子的老板娘见着盛芳华走进来,指了指那些半新不旧的衣裳,没精打采道:“这些都挺便宜,只需二十个铜板就能买一件。” 东头挂着的衣裳,料子看上去不错,只可惜是半旧的货,盛芳华觉得自己有些不敢穿,谁知道这些衣裳的来路,是偷来的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她听到过一种说法,有些人专门盗墓,金银珠宝衣裳什么的都拿,反正只要能换成钱,统统带走。 “我要买新的。”兜里有银子,不怕,盛芳华指了指西头的衣裳:“你把那件淡红色的拿下来给我看看。” 老板娘眼睛里冒出了光,即刻有了精神,站起身来将衣裳取下来,笑得满面春风:“姑娘你瞧瞧,这可是上好的茧绸衣裳,这式样这做工,都没得说!” “给我试试吧。”盛芳华拿着衣裳跟着老板娘走到里间,趁着换衣裳的时候将荷包里的银票塞到了袜子里,硬衬衬的两张纸在脚背上,与袜子不住的摩擦着,有些微微的痒,让她只觉得有几分开心。 在成衣铺子里一口气要了七八件衣裳,除了给自己买,还给盛大娘与褚昭钺都买了两套,老板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姑娘真是好眼力,选的都是上好的。” 盛芳华毫不客气的砍了一半价,让老板娘将衣裳打了包,把那个银锞子拿了出来付过账,还剩了差不多一两银子。她拿着剩下的钱到市场那边割了一块肉,又买了几根大骨,东西就算是买齐全了。 想了想,她最后去了下回春堂。 送来的伤者经过梁大夫的救治,已经醒了过来,只不过躺在床上翻身不得,伤及肋骨虽说不会致命,可是万一翻身不好,断骨入肺,那可是极其危险的。盛芳华问了梁大夫几句,方知这伤者乃是京城西郊人氏,家中贫苦,本是挑了些咸鸭蛋出来卖的,没想到遭此飞来横祸,一时三刻是没办法能做体力活来养家糊口了。 盛芳华捏着荷包搓揉了好半日,才将里边的铜板掏了出来:“我身上就这么些钱了,要是不嫌弃,你便拿着罢,多一个钱总比没钱好。” 那人含着一泡眼泪望着盛芳华,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盛芳华将铜板放到他手中:“你别推辞了,好些日子你不能出去干活了呢,家中少了个劳力,如何能吃饱穿暖?我自己手头也紧,暂时帮不到太多,只望你快些好起来。” 梁大夫赞许的点了点头:“芳华,你做得对,只不过自己也该攒点钱,到时候也好有点嫁妆,免得不好找婆家。” “师父,我要嫁的人必然是了解我的人,若是嫌弃我没有嫁妆便不娶我,那这样的人我又为何要嫁?”盛芳华笑嘻嘻朝梁大夫扮了个鬼脸:“师父,到时候有合适的,你可得替我留心,省得我在家里做老姑娘。” “你呀,还是这样调皮。”梁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你娘肯定在家盼着呢。” “嗯,师父,那我走啦。”盛芳华将肉和骨头放到拎节礼来的篮子里,朝梁大夫摆了摆手,步履轻盈的走了出去,梁大夫摸着胡须叹息了一声:“只可惜芳华身家差了些,要不是这阵子媒人都要将她家门槛踏破了。” “大夫,这位姑娘这般心善,以后必有善报。”床上躺着的那人眼里闪着泪花,攥着那一把钱,心里头热腾腾的。 虽然铜板不多,可只有庄稼人才明白,一个铜板都来之不易。 盛芳华走出回春堂,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过了中天,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她从药囊里拿出一个饼,吭哧吭哧吃完以后,肚子饱了,全身也有力气,抹了一把嘴巴,飞快的朝东门跑了过去。 第0024章 “殿下,我见着褚大公子了。” “真的?”许瑢眼睛一亮:“他在哪里?” “我跟着那姑娘一直走了三十来里路,最后拐进了一个小山村,在一棵大树下边,我见着了褚大公子。”秦旻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穿着农家的粗布衣裳,乍一看就是个庄稼人,可仔细打量,那张脸……属下是不会弄错的。” 许瑢点了点头:“唔,总算是知道他的下落了,好歹让我放了心。” “殿下,要不要去褚国公府捎个信?这些日子,褚国公府一直在派人寻褚大公子呢。” “不用。”许瑢摆了摆手:“阿钺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回京城,那个村姑还能拦得住他?况且为何那村姑拿了玉玦来咱们琢玉堂换银子,这里头有什么门道,你难道看不出来?” “属下糊涂,还望殿下恕罪。”秦旻一拱手,默默站到了一旁。 许瑢才说了一句,秦旻便即刻想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褚国公府似乎有些复杂,褚大公子为何不直接回京,而是要托那村姑到琢玉堂里来卖玉玦,这分明是只想跟自家殿下送个信儿,不想让旁人知晓此事。 “明日,我去那个小山村瞧瞧。”许瑢推开琢玉堂的雕花窗,看了看金水街上人来人往,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那个村姑,倒也挺有意思。” “殿下,明日乃是端阳节。”秦旻有些疑惑:“这时候去,只恐不合适。” “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宫里明日又没有别的活动,我只需进宫觐见下父皇母后,看望母妃一番便可出宫做自己的事情。”许瑢想了想,做了决定:“一个多月都没见着阿钺了,我还真想早点见着他。” 秦旻站在一旁没有出声,自家主子和褚大公子的情分可不同一般,两人自幼相识,因着身世有些相似,这份知己之感让他们关系密切,两人几乎是无话不说。现儿找到了褚大公子,自家主子着急见他,也是情理中事。 端午的早晨有着碧蓝的天空,明澈如用水洗过一般,偶尔飘来一丝白云,慢慢悠悠的从那天空飘过,棉絮般的底子里透出了些许蔚蓝,敲上去让人心旷神怡。 盛家的灶台上有一只很大的蒸锅,腾腾的白雾从锅子里升腾了起来,朝乌黑的屋顶上飞了过去,盛大娘拿了扇子不住的扇着火,火苗从灶膛里蹿了出来,明晃晃的照着她的脸,好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儿似的。 “阿娘,这水快煮开了吧?”盛芳华提着一只大木桶走了过来:“不用扇了,等火熄了咱们就把这锅凉茶水倒出来。” 每年五月初五,盛芳华都会与盛大娘一道,抬着凉茶水到河边去,端阳节这一日有赛龙舟,人多,天又热,免不得有人口渴想要喝水,若是路边能喝到凉茶水,那就更是舒心了。 当然,盛芳华去河边主要的目的不是去给路人提供凉茶水。 端阳节正是涨水的时候,看赛龙舟的人多拥挤,每年都有因着看龙舟被挤着掉到河里去的人,有些被河水冲走杳无音信,有些打捞上来却因着没有及时救治丢了性命,故此盛芳华觉得自己该到河边去转悠转悠,万一见着有溺水之人,自己也好及时援助。 褚昭钺一早就出去在菜地里忙活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去小溪屯子那边挑了水过来将菜园子都浇了一遍,又摘出一篮子新鲜菜蔬,这才用锄头挑着篮子回了盛家小院。还未到门口,就见到了屋顶上袅袅的白色炊烟,心中就有几分充实,嘴角微微带上了一丝笑容。 每日从外边劳作回来,看到盛家屋顶上的炊烟,就有说不出的踏实,劳累的感觉瞬间就不翼而飞,腰杆挺得笔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特别是在踏进院子的时候能见着那张胜似春花的脸,更是心情愉悦。 “阿大回来了,快来吃早饭。”盛大娘指了指放在小桌子上的一碗稀饭和几个馒头:“我和芳华都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着的。” 褚昭钺坐了下来,抓起一个馒头在稀饭里蘸了蘸,张嘴咬了一口,馒头松软,慢慢咀嚼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甜——他已经习惯了早餐只吃馒头稀饭的生活,昔日褚国公府里精致的早点,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正在吃着馒头,盛芳华拿了个勺子走了进来,她伸手试探了下蒸锅,热气已经散了,她这才开始一瓢瓢将灰褐色的水舀到木桶里。褚昭钺看了几眼,见她一边舀水一边擦汗,赶紧放下馒头站起身来,用抹布端了蒸锅,将那凉茶水全倾在桐子里。盛芳华冲他甜甜一笑:“还是阿大力气大。” 褚昭钺只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几乎要飞了起来,见着盛芳华那甜美的笑,几乎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他飞快的将目光调开,坐了下来,端起盛着稀粥的碗,开始呼噜呼噜的喝起那白米稀粥来。 菜碗很大,将褚昭钺的脸遮了一大半,喝粥的声音也很响,恰到好处的掩盖了他的窘迫,只是盛芳华与盛大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褚昭钺这份尴尬,两人站在一旁议论:“芳华,今日咱们是不是要多备些?去年一桶明显不够。” 褚昭钺尖着耳朵听她们娘儿俩说话,这才明白原来她们两人是准备要去给路人提供凉茶水的。他很想说一句“带上我”,可那三个字在喉咙口打着转,就是说不出来。 他想跟着盛芳华一块儿出去,可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用得着一个姑娘带着到外边去看赛龙舟?褚昭钺一边喝着稀粥,一边恨恨的骂了自己一句,怎么到了这桃花村,自己明显就变得愚笨了呢。 盛芳华和盛大娘忙了大半个早上,总算是把东西收拾齐整了,两人把凉茶和小桌子小凳子抬到借来的木板推车上,盛芳华背上药囊,看了一眼低头打扫庭院的褚昭钺,笑着问了一句:“阿大,你要不要跟着我们去看热闹?” 褚昭钺心中雀跃,可吐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字:“不。” 盛大娘有些困惑的看了看他,自己原来莫非是看错了?阿大这样子,好像完全没有要跟着芳华一块儿出去的意思啊……盛芳华倒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到厨房里摸出一个水煮的咸鸭蛋塞到了褚昭钺手里:“那你中午就吃这个,锅子里有几个玉米饼子,还带点酱瓜咸菜,哦,对了,你还要记得带一壶水,我今日可不去给你送午饭了。” “好。”褚昭钺握住了那个咸鸭蛋,心中恨恨不已,自己怎么就不能说句心里话呢,这般高冷又是为何?在京城,他高冷是因着生活不易,要将自己好好掩藏起来,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面对两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又何必这般模样? 他呆呆的看着盛家母女推着车子朝外边走,很想跟着过去,可是一双脚却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手里握着的咸鸭蛋还有一丝温热,让他的心似乎慢慢的暖了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一个红火太阳跳到了空中,毫不留情的照着大地,似乎要将天地万物烤出一层油来。桃花山的山脚下,有一个穿着灰蓝色衣裳的人,挥动着锄头,完全不顾自己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似乎没有要停手擦一下的意思。 “没想到,褚大公子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身后传来了嬉笑的声音。 褚昭钺直起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果然来了。 “怎么,你嫉妒了?”褚昭钺猛的转过身来,朝站在田埂上的许瑢笑了笑:“要不要下了试试身手?” 许瑢脚步点地,纵身一跃,人已经到了褚昭钺面前,伸出手来捏了个兰花,朝褚昭钺面门而来:“好好好,那我就来试试褚大公子有没有武功精进。” 褚昭钺轻轻扭身避过,许瑢的手指落了个空,两人跳了起来,在空中交手数招,这才又落到了地上。许瑢看了看褚昭钺,嘴角露出揶揄的笑:“阿钺,你黑了瘦了,月夕见了肯定会心疼。” “阿瑢,莫要说笑。”褚昭钺皱了皱眉,许瑢是嫌他的事情过得太平淡了,想要把他的日子弄得一团糟不可? “阿钺,我可没说笑,是真的。”许瑢看了他一眼:“你失踪以后,月夕便病倒了,茶不思饭不想,人瘦了一大圈。” “阿瑢,你又何必提她?你知道我并不心悦于她。”褚昭钺摇了摇头,许瑢的心事他知道,可月夕对于他,只是一个小妹而已。 “唉……”许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盛明珠真的那般好?我看她也不过尔尔,而且,”他的眼睛眯了眯,面容收敛:“你不在京城的日子,褚国公府派人去东大街诸葛先生那里去算卦了,盛家,也去了。” “盛家?”褚昭钺微微一怔:“他家去算什么卦?” “跟你有关。”许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第0025章 端阳节的午后,日头白花花的一片,十分毒辣,晒得行人额头上亮晶晶的一片,可这却依旧阻止不了民众看龙舟的兴致,河堤上全是人,摩肩接踵,个子矮些的,被陷在人墙中,着急得直跳脚,不住的扒开人群朝前边挤,惹得不少人愤愤不平的骂:“挤个啥子咧,就不会安分些!” 炮仗的声音响了起来,鼓声震耳欲聋,众人都齐齐往渡口那边看了过去:“祭河神啦,很快就要赛龙舟了!” 河堤上一棵大柳树下有个摊子,小小的桌子上放着十几个粗瓷碗盏,里头盛着透明似琥珀的凉茶,上边还仔细的盖着一层细白布。 盛芳华朝人群看了看,不住的叹气:“唉,每年都有赛龙舟,每年都有这么多人。”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人们对赛龙舟这般狂热,后来才慢慢明白,在这没用什么娱乐活动的大周朝,赛龙舟那可是每年的盛会。 大周朝的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桃花村里的人都是早早的起来去地里干活,晚上也是早早就睡下了——这小山村里没有几家富裕的,大家为了节约灯油,只能早点上床睡觉。相比起来,她做铃医还算是日子充实,每日里头都还能有些事情做,不至于让她觉得枯燥无味。 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逢年过节便成了大家放松自己的最好时机,也怪不得众人对于这看龙舟这般狂热。 盛大娘点着头:“谁说不是呢,今年也不知道会是哪个村子能得彩头哪。” 像赛龙舟这般盛会,大家都十分重视,沿河附近的村庄都会参赛。先是村里一道扎龙舟,然后再选出一批年轻力壮的练习上大半个月,就等着端阳节这日与邻村一较高下了。 桃花村自然也参加了龙舟赛,挑了二十四个年轻后生。 “盛姑娘,我们村肯定能赢到彩头的。” 王二柱第一次被挑了去参加赛龙舟,开心得不行,瞬间觉得自己强壮得天下无人可比,开开心心跑到盛芳华这边来报喜,他挺直脊背拍了拍胸膛:“盛姑娘,你会看到咱们村里的龙舟第一个冲过红绳的。” 盛芳华点点头:“努力,我们会看着咱们村的龙舟一马当先的。” 赛龙舟讲究的不仅仅是参加的后生要有力气,更重要的是合作,力气要使得一致,跟着那鼓点走,吭哟吭哟的口号喊起来,矫健的胳膊甩动,木浆入水,激起白浪滔滔,这才能将龙舟飞速像前推动。 很显然王二柱力气不够,而且也没太多的协作精神,之所以今年会选他去赛龙舟,大家推测,可能是村里去年走了几个服兵役的,实在挑不出什么人来了。而在盛芳华看来,王志高这是在有意培养自家孙子,看看以后能不能接他的手,在桃花村里独当一面呢。 “姑娘,劳烦给我一碗水喝。”有人挤到了盛芳华摊位面前,朝她点了点头,随手放下几个铜板:“多谢了。” 盛大娘慌忙将铜板推了回去:“不过是一碗凉茶水,不用给钱。” 那人一怔:“大婶,这么大热天,你们摆这摊子,难道不是拿来赚钱的么?” 盛芳华笑了笑,揭开细白布,端出一碗凉茶来:“什么事情都讲钱,那也太没人情味了,大叔,你只管喝,这钱我们是不要的。” “咦,大婶与姑娘倒是心善,还特地在这里设个茶水摊位哩。”那人将碗盏接了过来,仰头一口气喝完,只觉喉咙间有一种清凉的感觉,整个人都没那样燥热:“这凉茶委实好喝得很,大婶,可是你自己配的药方?” 盛大娘赶紧又递过去一碗:“这凉茶是我女儿配的方子,若是你觉得解渴,便再喝一碗吧。” 那人也不推辞,接了过来,一饮而尽,深深看了盛芳华一眼,这才转身走开。 盛芳华看了看那人的背影,有些疑惑,这人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一般,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芳华,怎么了?”盛大娘看着女儿神色犹疑,只觉奇怪,伸手推了推她:“你在看什么呐?” “我觉得方才那人,好像在哪里见过。”盛芳华转过脸来笑了笑:“算了,不记得便不记得了。” “你素日里到处行医,肯定见了不少人,指不定这人就是你看病时见过的呢。”盛大娘将两个空碗又满上,将布盖住碗盏,温柔的朝盛芳华笑了笑:“芳华,你帮人看病是在做善事,娘很开心。” “怎么样?一碗茶水卖多少钱?”许瑢掀开侧窗的软帘,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摊位,虽然看龙舟的人很多,可大家都自发的不去挤那个摊位,空出了一片地方来,坐在柳树下的两个女子,正在说话,年长的那个面善,年轻的那个娇俏。 “不要钱。”秦旻摇了摇头:“而且卖的不是一般的茶水,是凉茶,喝下肚子去,满口都是凉丝丝的,全身燥热尽消。” “不要钱?”许瑢很是惊诧,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褚昭钺:“阿钺,不要钱她们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作甚?” 褚昭钺也是惊奇,盛大娘确实是个不计较的,可盛芳华……他想到了昨日她从袜子里掏出两张银票的神情来——分明就是个小钱篓子,攥着那张银票不肯撒手呢。 这小钱篓子竟然不要钱?虽说这些草药是她自己从后山挖过来的,可毕竟也花了功夫,况且晒干卖到京城的药店,多少能贴补点家用,她竟然不要钱?这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在他看来,以盛芳华这性格,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这位姑娘,可真是与众不同哪。”许瑢笑意深深:“昨日里头她去琢玉堂卖玉玦,在门口跟你那未来岳母争执起来,气势颇足,丝毫不让呢。” 褚昭钺拉了拉嘴角,他那未来岳母可不是个什么善茬,名声早就传遍京城,盛芳华竟然敢跟她对峙? “她们争执什么?” “仿佛是你那岳母不让她进琢玉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得拦住那位姑娘,按理来说,像盛夫人这般身份,如何会跟一个村姑计较?”许瑢捶了褚昭钺一拳:“幸得咱们兄弟心有灵犀,知道那姑娘是替你来送信的,否则她还真进不来琢玉堂的大门呢。” 昨日盛芳华穿得破烂,又有吏部尚书的夫人拦着,若是他不在,或者伙计还真不会准盛芳华进来,许瑢回想起盛芳华那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暗自赞叹一句,也不知道那姑娘的母亲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人,竟然能将她养成这般人才,若单单论起气质,绝不会比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要差。 “阿瑢,你这琢玉堂也要看人才能进的么?”褚昭钺哼了一声:“没想到你也是这般俗气。” “不是我俗气,是世人俗气也。”许瑢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即便我超凡脱俗,铺子里那些伙计却不能免俗。” 褚昭钺沉默了一下,嘴中喃喃自语一句:“盛夫人……” “怎么了?你不是看不惯你那未来岳父岳母,怎么现儿又将她名字挂在嘴边?”许瑢在一旁取笑:“看起来还是媳妇儿重要,都能让你重视起那些不喜欢的人了。” “不,不是这样,我只是奇怪盛夫人为何要拦着盛姑娘。”褚昭钺漫不经心的漏出这一句话,忽然的,仿佛得了个什么启示,惊讶出声:“盛……” “这位姑娘也姓盛?”许瑢也猛然醒悟过来,许乃是国姓,赵钱孙李排在百家姓前边,可是要想随随便便找出两家姓盛的来,也非容易的事情,毕竟这京城里姓盛的不太多。 “阿瑢,你派人好好去打探一下,是否盛姑娘跟吏部尚书盛思文可有什么关系?”褚昭钺沉吟了一声,虽说盛思文于纳妾这事情上头风评十分好,和太傅府家的小姐成亲十七八年,可却没有纳一个妾,这让京城不少贵夫人羡慕得眼睛红得堪比兔子,可是他还是有一种隐约的感觉,盛芳华或许跟京城盛家,有某种联系。 “嗯,”许瑢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帮你盯褚国公府和盛思文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忽然就见河堤上一阵骚动,有人慌慌张张的喊叫着“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赛龙舟的鼓点声依旧从容不迫,咚咚咚的响着,好像撞在人们的心头一般,许瑢和褚昭钺两人挤到侧窗朝河堤上看着,就见那些人一个个倾斜着身子朝河的方向探头探脑,有些人还攥着自家孩子的手走了下来,口里嘟嘟囔囔:“快些走,莫要让落水鬼寻上哩。” “每年的端阳节,都会淹死人,唉,这也是命数如此了。”许瑢摇了摇头,脸上有悲悯之色:“只盼能快些将那落水之人救起,可能还有救。” 褚昭钺没有出声,眼睛盯住了那个凉茶摊位,就见那个年轻姑娘站了起来,窈窕纤细的身材朝人群里挤了过去。 他一掀帘幕,冲了出去。 在河堤上摆个茶水摊子,本来就够危险的了,现在又往拥挤的人群里冲,她是嫌自己命长吗? 第0027章 穿着一件深蓝色衣裳的王二柱匆匆忙忙走在小路上,手里提着一个竹篮,上边盖着一块布,不知道里头放着些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一团。 “二柱,去哪里哇?”迎面来了个婶子,看了看王二柱挎着的竹篮,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可是去盛姑娘家?” 王二柱点了点头,春风得意:“是,我给芳华去送点东西。” 他昂首挺胸的走在路上,心里头美滋滋的一片,万万没想到盛姑娘原来是对自己有点意思的!原先看她那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模样,还以为她不怎么待见自己,经过自己溺水这事,他才弄明白了盛姑娘的心。 这次赛龙舟,王二柱虽说被选入了村里的龙舟队,可他力气小,被分了去船首擂鼓,端阳节那日,他正拿着鼓锤擂得正欢,邻村的龙舟眼见着赶了上来,心中着急,全身的力气都使在擂鼓上头,只将那鼓擂得震天响。可万万没想到,邻村那龙舟的头猛的撞上了桃花村的龙舟,船只晃荡了几下,全副精力擂鼓的王二柱跟着左摇右摆两下,最后没有控制住身子,坠入河中。 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现在却还活着。 听那些看赛龙舟的人说,是盛姑娘将他亲回来的。 亲回来?王二柱有些遗憾的擦了擦嘴唇,他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些人说得眉飞色舞,一五一十的将当时的情景都告诉了他,什么盛姑娘两只手捧着他的脸,亲了一次还不够,不住的亲着他的嘴:“只可惜你那时候还没醒,要不是……嘿嘿……” 说话的人一脸羡慕,王二柱则无比惆怅,自己怎么就没醒过来哪?这也真是的……王二柱的手指摸上了嘴唇,确实,好像有点香味,到现在都还有淡淡的味道。 等盛姑娘成了自己媳妇,王二柱的嘴巴咧到了耳朵根子,到了那个时候,她保准每天都会亲自己!王二柱眉毛都飞了起来……日子可真是有滋有味哪! 端阳节那日抬回家,休养了一日没有出门,他躺在床上,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盛家的小土砖房,盛芳华明亮的大眼睛在他面前不住的晃悠着,让他心里头痒痒的,真恨不能马上爬起来,飞奔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自己心悦于她,要娶她做媳妇。 在床上躺了一日,没见家里提起去盛家求亲的事情,王二柱有些忍不住,抓住他娘的手不肯放:“娘,什么时候去盛家提亲哇?” 王二婶子看了他一眼:“这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操什么空心?” 怎么会不知道儿子的心事,可是公公执意要聘邻村刘家的女儿,王二婶子又有什么办法?虽然说盛家那丫头对自家儿子有救命之恩,可公公做了决定,谁还能反对? “娘,这怎么说也是我的亲事嘛,我问问都不行?”王二柱眼中充满了热情的神色:“盛姑娘这般深情厚谊,我怎么能辜负了她?怎么样我也要娶她。” 王二婶子脸色一僵,盛芳华为了救二柱,竟然不顾自己的名声,大庭广众之下跟二柱亲得昏天黑地,这才将二柱给救回来,这可是豁出了一切的做法——若是二柱不娶她,以后还有谁会娶她? 名声坏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到时候只有那娶不上媳妇、穷得叮当响的老光棍才会接手了吧?唉,好端端的一个姑娘,长得跟鲜花儿似的,偏偏命不好,王二婶子心中有几分难过,觉得自家公公实在太不讲理了:“二柱,你就别管了,娘会把你的意思告诉你爷爷的,到时候总得要妥当的解决这事情。” 要是公公坚决不肯给二柱聘盛姑娘做媳妇,王二婶子下了决心,自己便将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拨出一半送给盛姑娘,有了点银子胖身,一个人过也好,嫁人也好,总是要活得滋润些。 听着王二婶子这般说,王二柱这才放下心来,只不过他一头热的只想见到盛芳华,捉住王二婶子的胳膊不放:“娘,虽说这亲事马虎不得,总要仔细筹划了再说,可我怎么着也要上盛家表示谢意吧?” “那倒是。”王二婶子点了点头:“我刚收拾出来一篮子鸡蛋,还有一百个铜板,用青色绳子串好了,你给送去盛家吧。” “还是娘想得周到。”王二柱高兴得跳了起来,接过王二婶子给他准备好的东西,飞快的就出了家门。 这一路上他的步子十分轻快,恨不能胳肢窝底下生出两只翅膀来,几颗就能见到盛家那扇木板门。路上遇见的人,仿佛个个都在用羡艳的眼光看着他,王二柱心中十分得意,大概他们都在嫉妒盛姑娘对自己情根深种吧?他高高的昂起头,走得更快了。 刚刚拐到往盛家去的那条道上,王二柱就看到了扛着锄头的褚昭钺。 “阿大,你又要去开荒了?”王二柱心情很好,满脸带笑。 若是在往日,王二柱对于褚昭钺,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凭啥?一个后山捡来的人,竟然能在盛家住那么久,每日里跟盛姑娘打无数照面!每每想到这一点,王二柱就觉得心中搁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可今日他看见褚昭钺,忽然间没了嫉妒之心,相反的,他有一种胜利者的骄傲。 不管阿大跟盛姑娘住得多么近,盛姑娘喜欢的人是自己! 王二柱洋洋得意的看着褚昭钺,忽然觉得他那张脸顺眼多了,没有以前让他看了就觉得不舒服的感觉、 褚昭钺根本没有理会王二柱,就跟平常一样,用锄头挑着箢箕朝前边走了去。 “哎哎哎,阿大!”见褚昭钺与自己擦肩而过,王二柱有些懊恼,一迭声在褚昭钺身后嚷嚷——自己还没炫耀够呢,怎么就能让他给瘤了? 褚昭钺置若罔闻,继续往前走。 王二柱追了过去,拦在了褚昭钺的面前:“我知道,你现在心情肯定很不好。” 褚昭钺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不屑出声。 “你不想承认也没办法,可是你改变不了盛姑娘喜欢我的事实。”王二柱洋洋得意的昂着头,好像是一只战胜了对手的公鸡:“端阳节那日,她可是不顾一切的把我救了回来,若换成那个溺水的人是你,她肯定不会这样做。” 褚昭钺静静的站在那里,继续默默无语,王二柱更加得意了几分:“你看,你无话可说了吧?盛姑娘喜欢的是我,你再做更多的事情都没有用!就算你给她开出了百亩良田,盛姑娘还是喜欢我!阿大,我看你最好趁早歇手好了,免得白费了力气!” “说完了吗?”褚昭钺一抬眉毛。 “啊?”王二柱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淡定,张大了嘴巴望着褚昭钺:“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褚昭钺的手握紧了锄头柄,极力的压制着想要一掌将王二柱推到旁边稻田里去的*。跟一个乡里人一般见识,势必将自己拉到跟对方一样低的层次去了,他可是国公府的长公子,焉能因为这小事跟王二柱打将起来? 王二柱开始有几分紧张,以为褚昭钺要打自己,慌忙朝旁边跳开一步,等他站稳了身子,褚昭钺已经从他身边过去了,他追上去两步,刚刚想开口继续啰嗦下去,就见褚昭钺转过半张脸,眼中带着一种冷冷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到了嘴边的话都不敢再说出来。 “哼,神气什么?再神气,盛姑娘还不是喜欢我?”王二柱提着篮子站在那里,看着褚昭钺越走越远的身影,嘀咕了一句,这才赶忙朝盛家小院奔了过去。 院门半开着,透过半扇门,能见着挨墙种着的一排石榴花,此时正是当季,艳红的榴花似火,在绿意葱茏间十分耀眼。盛大娘正在做酸菜,将那已经用开水浸泡过的白菜一颗颗的挂在绳索上。 “芳华,娘从小到大都没说过你,可今日却不得不说了。”盛大娘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碾槽前边磨药的盛芳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端阳节出了那事情,盛大娘都没敢走出院子门,生怕听到那些三姑八婆们的议论,到时候自己的脊梁都直不起来。虽然盛芳华回来跟她解释了一番,说那是救人必要的手段,可盛大娘还是无法理解,救人就救人,干嘛跟二柱亲上了? “你到底喜不喜欢二柱哇?”见着盛芳华不回她话,盛大娘没辙,只能挑明了说:“你若是喜欢二柱,娘也没办法,厚了脸皮上王家去说道说道。” “阿娘,你说啥子哩?”盛芳华停下手里的伙计,抬起头来看了盛大娘一眼:“你去王家作甚?谁说喜欢二柱啦?快些莫要乱点鸳鸯谱了!” 王二柱对她的情意,盛芳华心里十分清楚,可她对王二柱,可却是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如何能跟他谈婚论嫁?现在村里对她救人这事情肯定是议论纷纷,盛大娘跑王家去,那不是送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给旁人么! 第0028章 “芳华!”王二柱一脚跨进盛家小院,口中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 方才他站在门口想了好半日,这才决定改口,盛姑娘都这般明确的表示出了爱慕之意,自己哪里能还是盛姑娘盛姑娘的喊呢?这不是显得太生疏了?好歹也得将那个姓氏去掉,只叫她名儿,方显亲热。 盛芳华只觉得自己全身一凛,胳膊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猛然抬头,一双眼睛盯住了王二柱,目光中透着不悦,让王二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那称呼赶紧又改了回去:“盛、盛姑娘!” 见着王二柱过来,盛大娘心里头有几分欢喜,二柱这后生,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哪!早就听着村里头的人议论,说那王志高往邻村刘家跑过几次,小道消息说是相中了刘家的姑娘,要聘了回来做孙媳妇哩,没想到王二柱竟然不服他爷爷的安排,跑到自家来找芳华了。 “二柱,过来了啊。”盛大娘朝盛芳华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对王二柱这般冷淡,慌忙迎了上去:“快些过来坐坐。” 见着盛大娘热情无比,王二柱这才胆大了些,将提着的篮子朝盛大娘手里塞:“这是我娘准备的,要我特地送过来感谢芳……盛姑娘的。” 感觉到盛芳华眼中似乎嗖嗖的飞出了小刀子,王二柱赶忙将称呼又改了,心里头暗暗的想,可能是盛姑娘比较害羞,不想要自己改口这么快——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时间,王二柱一想到要娶盛芳华,心里头便美滋滋的。 “哟,你娘实在也太客气了。”盛大娘一个劲的将篮子往王二柱那边推:“让你娘别太客气了,救人乃是行善积德,何必什么谢仪。” “不不不,大婶子,你一定得收下,这是我们一点小小心意。”王二柱哪里肯将这东西带着回家?也十分谦让:“也没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一篮子鸡蛋,一百个铜板罢了,大婶你真的别推辞了。” “阿娘,收下吧。”盛芳华从碾槽那边站起身来,走到王二柱面前,伸手将篮子提了过来,把那上边盖着的青地白花粗布一掀,白色的鸡蛋码放得整整齐齐,上头还有一串铜钱,灰黑颜色,串钱的绳子是青色的。 “芳华,怎么能拿旁人这么多东西?”盛大娘见着真有一串铜钱,唬了一跳,庄户人家,几个铜板都是一笔钱,莫要说是一串铜板了:“鸡蛋我们收下,铜钱让二柱带回去吧。” “娘,莫非二柱一条命还不值一串铜钱?”盛芳华哼了一声,将篮子放到了旁边桌子上,为了救王二柱,她做了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现在村里已经是流言蜚语满天飞了,收王家一篮子鸡蛋和一串铜钱有什么要紧的?她都还没问他家要精神损失费哪! 这两日,芳华明显的感觉到了村子里不同的气氛,昨日背着药篓上山去采药,路上看到不少闲着在外边磕牙花子的大婶大娘,见了她过来,全部停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尴尬的笑,等她走过去了,就听着身后有小声的议论之声。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盛芳华心里头明白得很,肯定是在说自己救王二柱的事情。 大夫不就是救死扶伤吗?面对一个已经没了呼吸的溺水者,不管他是谁,自己都会给他施救,只不过因着这溺水之人身份特别,是每日必然要到盛家小院报到的王二柱,这就让她成了绯闻女主? 盛芳华笑了笑,不用说,那些大娘大婶肯定是在口诛笔伐,说她如何的不检点,做出的事情有伤风化。虽然她给桃花村不少人看过病,但这并不能成为她们坚定不移相信她是清白无辜的理由,在很多人心里,只要是能让自己嘴巴爽快一时的,不管那人曾经对自己有多好,他们都会人云亦云的看热闹,在背后说人闲话。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盛芳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王二柱,她微微一笑:“多谢你了,二柱,你也该多休息几日,虽说年轻熬得住,可毕竟还是在鬼门关面前打了一个转回来,怎么能等闲视之?” “我、我、我知道了。”王二柱激动得脸都红了,盛姑娘这是在关心他啊,真是没有想到,盛姑娘竟然将爱意埋得这么深,若非自己落水,还试探不出她的心哪。 在那一瞬间,王二柱对邻村的对手感激涕零,这落水,真是值了! 站在石榴树下的盛芳华,穿着一件崭新的衣裳,好像是茧绸的,光亮亮的面料,领口袖口还绣着花,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富家小姐。她的肌肤娇嫩白皙,双眉如黛,眼睛黑黝黝的犹如深潭,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美丽,比那身后艳红的榴花还要娇艳。 王二柱着迷的看着盛芳华,一时间看得呆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菜好,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既然你知道了,那就回去歇着吧。”盛芳华将篮子里的鸡蛋捡了出来,把篮子递回给了王二柱:“至少到家里呆三天再出门。” “哦哦哦。”王二柱一迭声应着,接过了篮子,眼睛还是痴痴的盯着盛芳华不肯挪窝。 盛芳华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到碾槽前边,继续开始磨药,她低着头,两只手抓住把手,不断的转动着砂轮,对于那边站着的王二柱,就跟没看到这个人似的。 盛大娘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王二柱的肩膀:“二柱,你回去吧。” “哦。”王二柱依依不舍的看了盛芳华一眼,这才回过神来:“大婶子,芳华她……” 盛大娘拉了王二柱一把:“走,咱们到院子门口说说话。” 王二柱见着盛大娘殷勤,心里十分快活,高高兴兴的跟着盛大娘走到了院子门口:“大婶子,有啥事,你只管说!” “我听人家说,你爷爷中意的是邻村刘家的闺女哪!”盛大娘想了好半日,这才鼓起勇气道:“你……可打算娶我家芳华?” “我要娶的当然是盛姑娘!”王二柱几乎要跳了起来,哪些多嘴多舌的,竟然造谣生事,还把这话传到盛大娘耳朵里头来了?邻村那个刘家闺女,上回他见过一次,生得圆圆的一张脸,腮帮子都鼓了出来,这模样,就连盛姑娘的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可笑的是,他爷爷总说生得肥壮是福相,照他的话说,那他家猪圈里的猪可是最有福气的了,一个个方头大耳,肥得肚子都快贴到地上了! 那个刘家姑娘,打死他都不娶,他要娶的只有盛姑娘!王二柱郑重其事的向盛大娘做了保证:“大婶子,你放心,不管我爷爷怎么说,我肯定是要娶盛姑娘的!” “那就好,那就好。”盛大娘见王二柱说得坚决,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那婶子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没问题!”王二柱高高兴兴的应了一声,拎着篮子飞快的朝自己家里跑了过去,心里头跟烧着一把火般,怎么也扑不灭——虽然他要去面对严厉的祖父,可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好日子,无论如何他也要去拼上一拼! 盛大娘站在门边擦了擦眼睛,这才回转过来,一转身,就对上了盛芳华的眼睛:“阿娘,你方才在门边跟王二柱说啥呢?” “哎呀呀,芳华,二柱可真是个好孩子!”盛大娘满心欢喜,走到了盛芳华身边:“刚刚我跟二柱在说你们的事情哩!” “我们的事情?”盛芳华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我跟他能有什么事情?阿娘,拜托你不要成天东想西想的好不好?你是嫌弃我,一门心思想要赶我出家门不是?好好好,那我明日就去京城找我师父,托他到回春堂里给我谋个医女的事情做,以后我就不回桃花村了,省得你看着我心里头烦。” 没想到前世对付逼婚的手段,今生又要用上一遍,盛芳华心中苦笑,前世自己三十多岁没结婚,是标准的大龄剩女,可今生,自己才十六,便宜娘就开始盘算着她的亲事了!命运就是这般惊人的相似,曾经经过的事情,今生轮回,又要再来一遍。 “芳华,你怎么能误会了阿娘呢?阿娘哪里舍得你走?只不过现在事已至此,你不跟王二柱成亲,还能嫁给谁去?村里头这两日肯定都在议论纷纷,昨日晚上隔壁春花娘特地跑过来跟我说了这事情哩……”盛大娘的声音渐渐低了几分:“你都跟二柱亲过了,当然是他的人了,没有旁的法子了,阿娘现在就担心王家不打发媒婆过来哩。” “阿娘,你别管我的事情,我才不要嫁王二柱!”盛芳华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谁说跟他亲了就是他的人了?更何况我那个不叫亲,那是人工呼吸,那是在救人!”看着盛大娘依旧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盛芳华叹了一口气:“阿娘,我不是说过我的亲事自己做主吗?这一辈子没遇到合适的人,我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将就,阿娘,你就别再管了!” “孤独终老?”盛大娘身子摇晃了下,心中有一分绝望的悲凉。 感谢上天赐了个女儿给她,否则她的一辈子就是孤独终老,难道自己的女儿也要延续自己的悲剧? 泪水,终于没有忍住,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第0029章 五月已经开始有些炎热,若是一个人在大太阳下头劳作,那便会更热。 褚昭钺挥锄挖着泥土,没有半分停歇之意,汗滴从他的额头上点点落了下来,滴到了脚边的泥土上头,开始还是圆润如珍珠般晃动了两下,被阳光一照,五彩缤纷的闪耀着,不比那珍珠逊色,只是很快的,这汗滴就渗透进了泥里,再也寻不到踪迹。 五月的天清爽晴朗,可在褚昭钺看来,这天气实在太糟糕。 心中堵着一团什么东西,看什么都不顺眼,白花花的一个日头,似乎要把人都烤焦,褚昭钺觉得自己就像一堆干柴,只要蹦个火星子过来,就能被点着。 “阿大,吃午饭了!”身后传来甜美的呼唤之声,就如清泉,汩汩流淌。 褚昭钺全身立刻凉快了几分。 他停下了手,扶着锄头站着,酝酿了很久的情绪,才极力将嘴角那丝微笑收拢,缓缓转过身来,对上了盛芳华那笑眯眯的一双眼睛。 “阿大,歇息一阵子,别太劳累了,你难道忘记了,现儿我可是有钱人了,五千两银子在手,还愁买不到田地?”盛芳华将篮子上盖着的布掀开,端出一个大菜碗:“快些过来吃饭,今日我阿娘特地做了你喜欢吃的菜,还给你熬了大骨汤。” 褚昭钺有几分感动,盛大娘对他可是真心真意的好,虽然家里穷,可还是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哪怕就是煮个青菜都不重复,每隔三四日才会吃到重样的菜式。盛家穷苦,但在盛家养伤两个月了,过两日必然有大骨熬汤,熬出一碗,大半进了他的肚子,给盛芳华小半碗,她自己只用筷子蘸着尝尝咸淡罢了。 他跳上田埂,到不远处的溪水屯子里洗了手,走了过来,接过盛芳华手中的菜碗,开始低头扒拉饭菜,盛大娘的菜做得很好,在褚昭钺看来,比褚国公府的厨子手艺还要好,每餐他都吃得有滋有味。 只是今日,他却全无品尝饭菜的心情,漫不经心的吃着饭,眼前闪过的是王二柱拎个篮子朝盛家走的样子。 盛芳华蹲在旁边看着褚昭钺吃饭,越看越奇怪:“阿大,你把饭扒到鼻孔里去了!” 褚昭钺一惊,打了个喷嚏,几粒米饭喷到了大骨汤里,在上头挣扎着飘荡了两下,很快就沉了下去。 盛芳华赶忙拿出一块帕子来给他擦脸:“擦擦,擦擦,怎么就这样不小心!” 她的帕子上有淡淡的药香,她的手指十分柔软,按在褚昭钺的脸上,让他忽然间就乱了方寸,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再也装不下矜持,脸蓦然就红了起来。 他一把将盛芳华手里的帕子夺了过来,转过头去,用力擦了两把,可即便他用尽全力,也没能将那小鹿乱撞的心擦平静了,越是擦着脸,一颗心越是慌乱得停不下来,跳得越发的厉害,脸上*辣的发烫,怎么也凉不下来。 “阿大,阿大?”盛芳华有几分疑惑,阿大这是怎么了?今日他有些反常呀,行事跟平常大相径庭,沉着稳定都去了哪里,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 “我有些不舒服。”褚昭钺咬咬牙,他是真不舒服,怎么忽然间就热得不行,全身难受。 “我给你把脉。”盛芳华迅速绕到了褚昭钺面前,没等他表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别说话,我给你接一把脉相便知。” 褚昭钺身子一僵,原先盛芳华也给他诊过脉,那时候他却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而今日,盛芳华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让他忽然间有几分窘迫,那颗跳得很快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几乎都能听到那砰砰的响声,感觉到那颗心快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滑溜溜的落到地上,再也不肯跳回去。 “哎呀,阿大,你这是中暑了,快些回去歇息!”盛芳华测了下褚昭钺的脉象,又急又快,就如走珠,心中一惊,阿大的脉象素来很稳,如何会变成这般样子?她抬头看了看褚昭钺的脸,见他面红耳赤,额头上还有豆大的汗珠子掉下,心中一惊,这样子该是中暑了呢。 伸出手,盛芳华探上了褚昭钺的额头。 褚昭钺一闭眼,手都软了几分,拿在手中的帕子落到地上。 她的手指真软,那药香真好闻。 他贪婪的嗅着空中飘散的气味,默默感受着软绵绵的指腹贴着他额头的滋味,有一种慌乱的感觉,可却又十分满足。 “阿大,你是中暑了,快回去歇着。”感觉到褚昭钺的体温有些高,盛芳华断定他绝对是中暑了,不应该再顶着大太阳在田间劳作。她站起身来,伸手在随身背着的药囊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斜着瓶身倒出几滴深褐色的液体在手指上,然后迅速抹上了褚昭钺的额角。 清凉夹杂着微微的辛辣感冲上了褚昭钺的额头,这让他忽然间舒服了不少,乱糟糟一团的思绪瞬间被刺激得平静了下来,他低头看着面前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有些羞愧——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面对别的姑娘,怎么还能有别样的感觉,这绝非君子所为! 褚昭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盛姑娘,我好许多了。” 盛芳华将那个小瓷瓶递了过来:“是我疏忽了,该让你随身带着这个的。” 这是她独家配方,类似于前世的风油精之类药物,用了能提神醒脑,还能防蚊叮虫咬。本以为五月天气还不算太热,可万万没想到阿大竟然中暑了呢,盛芳华有些不好意思,阿大是在给她家开荒造田才会中了招,自己可不能太苛刻了他,还是让他早些回去歇息。 褚昭钺将那瓷瓶接了过来,深深呼吸了两口,清凉辛辣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孔,让他的气息忽然顺畅了不少,心里也没那么慌乱了。低头瞅了下,褚昭钺看见了那块掉落的帕子,慌忙捡了起来:“还你。” 盛芳华接了过来,顺势抓住了褚昭钺的手:“阿大,站起来,别蹲着。” 小手软绵绵的,柔弱无骨,褚昭钺的心又一次不争气的跳了起来,他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子,被盛芳华这般拉着,顷刻间口干舌燥,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大,今日你就别干活了,好好歇歇。”盛芳华笑微微的看着他:“你都分了五千两银子给我,也用不着这样辛苦开荒造田了。” 褚昭钺没有说话,心中执念却更深。 五千两银子总有用尽的时候,可是开出的这块田总会在,在他离开桃花村以后,盛姑娘每次经过这块田,就能想到这是他替她们家开出来的。 这样想着,心中忽然有一丝丝甜。 “阿大,咱们回家吧。”盛芳华哪里想到褚昭钺此刻心情复杂,将他从地上拉起,她放开了褚昭钺的手,开始收拾碗筷:“回家以后再吃饭吧,你中暑了,这阵子也吃不进去,先好好歇息,这才是最要紧的。” 谁说他吃不进去的?褚昭钺用锄头挑着箢箕跟着盛芳华朝桃花村走,心中有些愤愤不平,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才吃了几口就遭变故,自己肚子的一个角都没填上呢,实在是饿得慌了,可偏偏盛芳华却不让他吃饭! 他很想反抗一句,可内心的骄傲让他不屑开口,只是跟着盛芳华默默的朝前边走了过去,初夏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得路边树上的叶子掉落了几片,飘飘扬扬的飞在了他的衣襟上,褚昭钺伸手弹了弹,那几片树叶又从他的衣裳上飘走,随风上上下下的飞了一阵,这才落到了地上。 褚昭钺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了又看,这不跟他现在的心情差不多么?起起落落,没个停歇的时候。 “阿大,你在看什么呢?快些跟上。”盛芳华听着身后没有了脚步声,有些奇怪,转头一看,却见褚昭钺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地上,脚跟扎了钉子一般,一动也不动。 这也是中暑的症状,盛芳华有些着急,被烈日照射久了的中暑,会出现头晕乏力,甚至是头痛呕吐,看着阿大这般模样,该是被晒得晕头转向,就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唉,自己也是太疏忽大意了,都没有记得带一把伞过来,好歹也能替阿大挡挡日头哪。盛芳华暗自责备了自己一番,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要早些将阿大弄回家去,让他到床上躺躺,给他喝点防暑降温的药汤,歇息一两个时辰,才能缓解症状。 “阿大!”盛芳华迅速折了回去,一把拉住了褚昭钺的手:“我知道你没力气走路了,抓紧我的手,靠着我的肩膀,我带你回家去。” 褚昭钺身子一麻,两条腿发软,真的走不动路了。 第0030章 “哎呀呀,你瞧瞧,瞧瞧!”路边传来抽凉气的声音。 盛芳华目不斜视,一只手拉住褚昭钺,一边用肩膀抬着他半边身子,飞快的朝家里走了过去。 她知道那些闲得无聊的婶子大娘们在说什么了,肯定是在说她不知检点,怎么能跟阿大这般模样走路呢?盛芳华轻轻哼了一声,将头抬了起来,一脸无畏。 “啊哟,你看盛家那丫头!”一个大婶张大了嘴,盛芳华分明看到她们在议论她,可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来——她难道不该是羞愧得满脸通红,将阿大的手放开,迅速逃之夭夭? “可不是,真不知检点,咱们村里的姑娘,可能就数她脸皮最厚了!”一个大娘很气愤的望着盛芳华,心中恨恨,凭什么村里那么多后生都喜欢盛芳华,可自家孙女打扮得再漂亮,也没有人瞅一眼?还不是这盛家的小丫头喜欢卖弄,性格浮浪,这才让那一众后生神魂颠倒,心里头只想着往盛家小院跑。 尤其可恨的是,她竟然勾走了王二柱的心! 王二柱在桃花村的大娘大婶心目里,可是最佳的女婿、孙女婿人选,他家世不错,桃花村里再也挑不出比他家宽裕的了,更何况王二去年还考取了秀才——虽然夫子说,王二柱最多也就是能考中秀才,可这依旧阻挡不了桃花村的大娘大婶们对他的偏爱:家世好,长相俊,还是个秀才,真真难得! 王二柱这秀才,跟一般的秀才有些不同,旁的秀才怎么着也要穿件长衫表示自己乃是斯文人士,王二柱这秀才,只有进城去才穿青色长衫,在桃花村里他跟村里人穿着打扮完全一样,十分接地气,这让不少姑娘都忘记了他秀才的身份,总觉得他是跟自己青梅竹马,自己跟他可是十分般配。 可是,毕竟每个人都长了一双眼睛,若是没瞎的,自然明白王二柱喜欢的是谁,故此盛芳华被村里不少人记恨上,虽然当面不明说,可暗地里聚到一处,唾沫星子横飞的说上几句,好像心里头就能舒服些。 “水生大娘,快莫要说了,盛姑娘可是神仙派下来的人!”李大娘慌忙制止了那人往下说:“当年对面山上的道长不是这样说的?口里积点德,莫要说得太不像话了。” “神仙派下来的人?”水生大娘一横眼:“都过了十六年,你还记着这混账话?对面山上的道长去年得病死了,要是他真那么能看得准,那他怎么没来得及给自己准备棺材咧?要这盛家的小丫头真是神仙派来的,怎么不能给他起死回生哪?” “不是听说那道长死前交代了要焚化的……”李大娘才弱弱的说了一句,旁边早有人将她的话压了下去:“别管这些了,咱们又不是第一日在说盛姑娘了,也没见神仙降罪下来,你担心个啥子哟!” 三姑六婆们聚到一块,看着盛芳华和褚昭钺慢慢走远的背影,唾沫星子飞溅:“真是了不得,端阳节才与王家二柱亲了,现在又跟阿大勾肩搭背,可真是不要脸!” 褚昭钺的耳力好,即便那三姑六婆的声音比较小,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的火气渐渐的聚到了一处,怎么能这般在背后说人坏话?若非是一群女子,他定然要出手好好教训她们一番。 不知道盛姑娘听到了这些议论没有?褚昭钺低头,用眼角漏出的余光瞟了盛芳华一眼,见她脸色不变,不免有些惊奇,这位盛姑娘还真真是与众不同,一般的姑娘遇到这种事情,谁不是哭哭啼啼的?有软弱些的,指不定还会寻死觅活,可盛姑娘呢,全依旧是容颜淡淡,仿佛那些事情跟自己没有半分瓜葛。 他有些钦佩盛芳华的胆量,这小小的女子,看起来身姿柔弱,可那纤细的身躯里,却有一颗无比坚强的心。他努力将身体调整了下,尽量不要让自己压着了盛芳华,这稍微的变化都让盛芳华发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不打紧,我能扛得住。” 她这一抹笑容极为甜美,褚昭钺看得呆了呆,忽然间领悟到了一句话的真谛——万般繁华也不及你莞尔一笑。 听到这句话是在一次游宴里,他佯装喝醉,躺在水榭里头歇息,却无意听到了外边两个有情人的呢喃低语。那时候的他,心中暗自好笑,这可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可是方才那瞬间,见着娇柔的花瓣中微微露出的丁香颗,心中竟然荡漾了起来,就如一叶小舟,在那碧波之间不住摇晃。 “怎么了?”盛芳华有些奇怪,阿大今日眼神有些不对劲,唉,可怜的人,中暑了就变得这般痴痴呆呆了,得快些将他扛回去才行。 正在努力朝家里走,半路上遇到了盛大娘,手里提了个篮子,脚步匆匆忙忙。 “阿娘,你要到哪里去?”盛芳华招呼了一句:“阿大中暑了呐。” “中暑了?”盛大娘见到褚昭钺一张红红的脸,不由得也慌张了起来,赶紧走过来搀住褚昭钺的一只胳膊:“芳华,你撒手,娘来扛着他走。” 芳华可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怎么能跟年轻男人勾肩搭背?特别是在这要紧关头,正是关系到她的亲事哪,可不能再有绯闻传出去了。 盛芳华一挑眉,瞬间猜到了便宜娘的心事,耸了耸肩,她搀扶着褚昭钺行走之事,只怕此刻村子里有大半人已经知道了,经过那些大娘大婶们添油加醋的描述,只怕已经变成了他们不顾羞耻,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哩。 只不过盛芳华并不想让她这便宜娘伤心,故此还是很听话的将褚昭钺交到了盛大娘手上:“我去叫虎子来帮忙。” 见着她那窈窕的身姿飘忽着远去,褚昭钺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离他越来越远,想要伸手抓住,可却怎么也捞不着,只能站在那里,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忽苦忽甜。 “阿大,现在天气热,你别累着,好好的在家歇着。”盛大娘扶着褚昭钺,看了看他满脸通红,有点心疼:“不着急要地的,我和芳华十多年没地,不也过来了吗?” 褚昭钺默默无语,盛大娘的话虽然朴实,可却让他心里暖洋洋的,褚国公府里头,表面上笑嘻嘻可心里藏刀子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不少人说得客套,可却没有一丝真心的关怀,就连他的母亲褚二夫人,也不知道如何真正关心他。 “阿大哥!”虎子惊讶的呼叫声传了过来,一只胳膊插进了他的臂弯:“快些进院子歇着去!” 盛芳华刚拎起路边放着的那只篮子,就听着里头传来咕咕的声音,揭开那块布一看,两只老母鸡的脑袋钻了出来,昂首挺胸,只是暗红色的鸡冠耷拉着,不比那公鸡高高竖起。 “阿娘,你提这两只母鸡是准备去作甚?”盛芳华疑惑的看了看盛大娘,她这便宜娘心地好,若是村里有人生了病却没钱买好东西补充营养,她就会送只鸡过去让人家补补身子,可最近村里风平浪静的,也没见谁家有人生病,她准备把鸡送到哪里去? 老母鸡在篮子里咕噜咕噜的低低叫唤了两声,似乎被太阳晒得有些不乐意,翅膀艰难的扑扇了下,盛芳华看到了一根青色的绳索从母鸡羽翼下露了出来。 她吃惊的瞪大了眼睛,用手把那母鸡挪了挪,轻轻一勾,一串铜板就出现在面前。 这根绳子有几分熟悉,那不是王二柱送来的铜钱里边的串绳吗?只不过那时候绳子还余了很长一段,结了个图案,现在那绳结已经不见了,口子扎得紧紧,很明显这绝不止一百个铜钱,起码上了一百五十个。 “阿娘,你到底准备去做什么?”盛芳华有些生气,这个便宜娘也真是的,大手大脚,完全不将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当一回事!好不容易才挣了一百个铜钱,她却这般大方,添上了好几十个又送了出去! “我……”盛大娘支支吾吾,不敢看盛芳华的眼睛。 盛芳华忽然心中一亮,便宜娘该不是想提了东西去王二柱家吧? “阿娘,你是不是打算去王志高家?”盛芳华的声音里明显有些生气。 褚昭钺的耳朵支了起来,盛大娘提了这么多东西去王志高家?她打算去做什么? “芳华!”盛大娘被女儿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只能讷讷说了实话:“我想去王家商议下你跟二柱的亲事。” 盛姑娘跟王二柱要成亲?顷刻间褚昭钺只觉得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他偷偷瞄了一眼盛芳华,见她的脸上忽然变色,不似欢喜模样,一颗心又稍微落了下来。 “阿娘!”盛芳华真是有些恼了,她这便宜娘怎么就不死心呢?自己都跟她说过了,她不要嫁王二柱,亲事自己来挑,可她偏偏就是这般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心巴望着要将自己嫁到王家去呢。 第0031章 “唉,阿娘,先回去罢。”盛芳华叹息了一声,此刻的盛大娘,就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孩童,怯生生的站在那里,不敢再看她的眼睛,让她忽然觉得有几分羞愧,自己是不是语气太严厉了些,再怎么样,她也是这个世间给了自己生命,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自己怎么能这样跟她说话呢? 见盛芳华的面色稍霁,盛大娘这才缓过些神思来,不敢再说话,跟虎子一起扶住褚昭钺往院子里走,心里一边低低哀叹,女儿怎么就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就当下这种状况来说,王二柱是她最好的选择。 褚昭钺一边走,一边听着盛大娘低声细细跟盛芳华说着话,全是在讲那王二柱的好话,心里不免有丝丝焦躁,不知为何,他不希望看到盛芳华嫁给王二柱——桃花村里的人个个都说王二柱好,可在他心目里,王二柱哪里配得上盛姑娘,这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么。 盛大娘与虎子将褚昭钺扶着放到床上,盛芳华端了碗水进来递给他:“喝了这碗水,我加了些药在里边,治中暑很有效。” 那碗水的颜色带些黄褐色,就如透明的琥珀,还带着一种奇怪气味,褚昭钺抬头看了盛芳华一眼,见她脸上笑容融融:“你别闻着气味不对就不敢喝,这是用藿香做主料,配了十二种其余的中草药制成的,治疗中暑高热十分有效,赶紧喝了罢。” 褚昭钺哪里敢不喝?方才他一路靠着盛芳华走过来的,合着中暑之状,现在若是推着不喝,盛芳华不免会疑心。他眼睛一闭,只能大口大口将碗盏里的药汁喝完,抹了抹嘴,把碗盏递了回去。 “你歇着罢,好好躺一阵子,等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喊你。”盛芳华十分体贴,将褚昭钺安顿下来,同着盛大娘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门无声无息的被关上,褚昭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呆呆的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里空荡荡的一片。 今日为何这般感觉怪异?仅仅只是她给自己擦了脸,用手拉住了自己手?褚昭钺慢慢的回味着在田间的那一幕,一种说不出的甜慢慢的在心间荡漾起来,张口呼出一口气,仿佛都带着春天的气息,有蜜糖般的芬芳。 将脑袋凑到了窗户那边,看到盛芳华正站在地坪里跟盛大娘说话,那两只装在篮子里的母鸡已经被放了出来,快活的扇着翅膀,围着盛芳华不住的打转,不时的养着脖子发出咕咕的叫喊声。 母女两人的对话不时随风飘了过来,褚昭钺听到王二柱的名字不时被提起,即刻间心里头酸溜溜的一片,真恨不能冲出去告诉盛大娘,王二柱怎么能配得上盛姑娘,让她莫要固执己见了。 王二柱配不上,谁配得上? 褚昭钺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盛姑娘总是要嫁人的。 他靠着墙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思考着,盛姑娘该嫁什么样的人合适?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盛姑娘应该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庇护她,给她盖上一间安稳的屋子,不要让她遭受风雨,还要能懂她的心思,只要她转转眼珠子,就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芳华丫头!” 正在沉思间,外边传来了一声怒气冲冲的吼叫,透过破烂的窗户纸,褚昭钺看到王志高和王李氏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群村民,从他们脸上兴奋的神色看得出来,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老爷子,今日怎么过来了?”盛大娘慌忙迎了上去,心中暗自合计,是不是王二柱回去说了要娶芳华,王志高为了这事特地赶过来了?觑着他的脸色,盛大娘觉得这事有些玄乎,王志高的脸黑得跟锅底儿似的,一双眼睛死死的盯住了盛芳华,那模样,仿佛要将她掰碎了吃掉一般。 王志高没有理睬盛大娘,伸手将她拨开,径直走到了盛芳华面前:“芳华丫头,你咋说话不算话哩?那天晚上,你在我们家是怎么说的?” 盛芳华一点也不生气,望着王志高只是笑眯眯的点头:“王大爷,那日晚上,我不是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你怎么还过来问我啊?” “你这小丫头片子,别跟我耍花样!”王志高气哼哼的伸手指着盛芳华,咬牙切齿:“你、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花言巧语能糊弄得过我去?” 自己也真是大意了,竟然相信了她的鬼话!王志高懊悔不迭,那晚上分明是这丫头的缓兵之计,哄骗着他写了报备材料,然后又设计来勾引自家二柱!王志高恨恨的盯住了盛芳华,想着这两日村里头传得沸沸扬扬的风言风语,一万句骂人的话堵在喉咙口,跃跃的想蹦出来。 这死不要脸的盛家丫头,竟然趁着自家二柱落水,大庭广众之下跟他亲到一处,好坐实了她跟二柱关系匪浅,可自家能要这没脸没皮的丫头吗?做出这般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还想要进王家大门?我呸,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响,可自己非叫她落空不可! “王大爷,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何时糊弄了你?”盛芳华眨巴眨巴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点也不生气,脸上依然挂着笑:“你说的话我可真是听不懂呢。” “你听不懂?”王志高脸涨得通红,手里拿着的水烟筒挥动了一下,火星子溅出了几个,差点落到了盛芳华的新衣裳上头:“你这是故意装不懂吧?今日我家二柱跑回来,一个劲的颠来倒去的说要娶你,还不是你怂恿的?” 盛大娘见王志高举起水烟筒,心里头害怕,慌忙一个箭步蹿到了盛芳华前边:“老爷子,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哼,还不是你惯的!养出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闺女出来!”王志高朝盛大娘唾沫横飞:“你想将你家闺女嫁进我们王家,没门!” 盛大娘的脸瞬间就红了,她低下了头,木讷讷的说不出半个字来,王志高见着她模样窘迫,冷冷的哼了一声:“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想当年你大着肚子晕倒在村口,咱们看着你可怜才收容了你,这么多年来,你这丫头的生父就从未来看过她,只怕不是明媒正娶落下的种!” 王志高说得刻薄,盛大娘一张脸忽然转白,站在那里全身觳觫,半个字都说不出口,眼睛里慢慢的透出一丝丝凄凉与绝望来。 “王志高你满嘴胡嘬些什么!”一声怒喝,盛芳华从盛大娘背后走了出来,双目直视王志高,半分也不肯放松:“作为王氏族长,满嘴污言秽语,可有一族之长的风范?单单是看着你,也知道桃花村这王氏一脉难以中兴。” “你、你、你!” 没想到盛芳华竟然这般胆大包天,当着一干人众的面怒斥他,王志高结结巴巴,说话都不利索了,身边的王李氏见着自家男人受挫,嗷嗷的叫着冲了出来:“盛家的小丫头,你胆子可真不小,敢顶撞长辈!” “长辈?为老不尊,却要我尊他为长辈?”盛芳华站在那里,丝毫没有退让,冷冷一笑:“我告诉你们,二柱虽然是个好后生,是桃花村里的香饽饽,可我盛芳华却没有一点想嫁他的念头,你们两人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去找他,让他断了想娶我的念头才是!” “你说什么?”王李氏的嘴张得大大,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盛家这小丫头说啥呢?她还看不上自家孙子,可是疯了不成?她家的二柱,任凭是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后生,桃花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嫁自己闺女嫁给他哩,偏偏这个穷措大家的丫头还大言不惭放出话来,她没有想嫁王二柱的心思? “我说什么你还没听清楚吗?”盛芳华笑得风轻云淡:“我没想嫁你家二柱,你们赶紧回去让他打消了这念头才是。” “你这死丫头,装蒜倒是一把好手,上回你骗着我们,也是说你没有想嫁我家二柱,可你瞧瞧,你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撩拨得我家二柱神魂颠倒的,转过身去又说不嫁他,你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王李氏抬起手来就往盛芳华身上招呼过来:“你这暗地里煽风点火的,弄得我们家鸡飞狗跳,还要装出没事人一般,哼……” 王二柱从盛家回去,吵着要娶盛芳华,跟王志高对着干了一场,听着王志高说要他娶刘家的姑娘,他当即掀了桌子砸了碗:“我这辈子只娶盛芳华,那个刘家的丫头,谁爱娶谁去娶,不管我的事!” 王志高气得全身打摆子,王二柱横着眼睛背靠着墙,平常那清秀模样早就不见了踪影,王李氏看得心惊胆颤,孙子好好的怎么成了这样儿,莫非是被鬼附了身? 两个老的一合计,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情必须找盛芳华。 到了盛家,本以为三言两语就能让盛芳华乖乖听话,没成想她比自己还要凶,王李氏气不打一处来,举手就准备给盛芳华两个大耳刮子。 “哎哟哟……”手腕仿佛被铁钳夹住,痛得跟要断了一半,王李氏挣扎了一下,可那疼痛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哎哟哟,你快放手,放手!”----氫妇鍔炰竴-------晋-江文学网唯一正版~ 第0032章 穿着灰蓝色衣裳的少年郎面沉如水,一双剑眉微微蹙起,仿佛要飞入鬓里,一双眼睛似乎有寒意闪动,目光冷冽,仿佛能将人给冻住。 王李氏不断的扭动着身子挣扎,想要从褚昭钺的手指间把自己的手腕拽出来,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的手腕还是牢牢被褚昭钺钳制住,半分没有松懈:“啊呀呀,你这后生想干啥子?还不快些松开手!” 豆大的汗珠子从她的额头上滚了下来,经过那沟壑般的皱纹,一颗颗碎裂,成了小点小递,最后在下巴那处融在一处,滴滴的落了下来。周围看热闹的见着这般情状,觉得正是好拍王志高马屁的时候,纷纷出言指责:“阿大,你怎么这样粗鲁?还不快些放手!” 褚昭钺的眼神一扫,周围的人顿时觉得有寒风扑面,一个个闭了嘴,偷偷往后退了一步,唯有那个水生大娘朝前走了一步,咧嘴桀桀的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就如林间的乌鸦:“阿大,你给芳华丫头出头,是不是看上她了?” 院子里的人瞬间又一个个的活了过来,不住的朝盛芳华看看,又朝褚昭钺身上瞧,只不过他们都不敢久看褚昭钺,只觉他神色清冷,仿佛正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大冰柱子,多望一眼身上都凉了几分。 乍一听到水生大娘这句话,盛芳华耳边忽然打了个炸雷般,阿大……看上自己了?她有些不相信,阿大素日里跟自己都说不上几句话,而且每次说话那语调也是清冷寡淡,听不出半分热情来,怎么可能会看上自己? 只不过,内心的角落里又有一丝丝悄悄的欢喜,似乎有个小人儿本来趴在地上,此刻已经跳将起来,不住的雀跃前行。盛芳华悄悄捏了捏手指,眼角余光朝褚昭钺那边飘了过去——还是寒冰一般的脸,看不出半分情绪,他可真的有半分喜欢自己的意思? 跟盛芳华一般纠结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正为盛芳华的亲事操碎了心的盛大娘。 本来还想去王家说说亲事,没想到王志高和王李氏带着人上门,明明白白的将这亲事给回绝了,自己也再不好开口去说。芳华若是不嫁王二柱,还能嫁谁?村里虽然有好些后生喜欢她,可端阳节那事一出,真心实意想娶她的人只怕也不多了。 现在听着水生大娘这么一问,盛大娘来了精神,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不就站着一个么?她热切的朝褚昭钺看了过去,只希望能听到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只可惜,让她失望了,褚昭钺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呵呵……”水生大娘发出了一长串得意的笑:“芳华丫头,刚刚看着你们搂搂抱抱的走过来,还以为你跟阿大好上了呐,万万没想到人家看不上你,连一句回答都不给!” 盛大娘身子摇晃了下,猛的冲了过去,捉住了褚昭钺的胳膊,用力摇晃了下,褚昭钺无奈放手,王李氏立刻得了空隙,赶紧逃脱出来,站到王志高身后,惊魂未定的望着那边的褚昭钺,再也不敢吱声。 “阿大,你说句话,你喜不喜欢我家芳华?要是你喜欢她,我马上就给你们办亲事,也不要聘礼什么的,只要你真心实意对我们家芳华就好。”盛大娘抓住了褚昭钺的胳膊,眼神急切,无论如何她也要从褚昭钺口里得句真心话才行,要不是她的芳华可该怎么办呢? 娶盛姑娘?褚昭钺的心里头有几分暖,有几分甜,很想冲口而出就答应下来,可是才转了个念头,他便生生的将这想法压了下去。 他还有个未婚妻在京城等着成亲呢,去年定下亲事,大婚的日期定在今年七月初七,正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那一日。不管他对盛明珠有没有好感,既然定下了亲事,就不能反悔,他总不能做那负心人,让未婚妻望穿秋水的等着他,而他却在这桃花村里逍遥快活。 若是早些时候遇到这位盛姑娘,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应允这门亲事的,褚昭钺有些懊恼,“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他总算了解这是何种滋味。 “阿大,你说句话!”盛大娘见着褚昭钺面色渐渐缓和,可依旧不肯出声,有些着急,扯住褚昭钺的衣袖摇晃了两下:“我知你不好意思开口,那便这般,你愿意娶我们家芳华就点头,不愿意娶就摇头,好不好?” 日头越发的毒辣了,白花花的一片洒了下来,将人烤得全身发烫,有一层油慢慢的从皮下边钻了出来,掺和着汗珠子,把衣裳湿透。有人举起手抹汗,眼睛却依旧盯住了褚昭钺不肯放松。 那蓝衣少年的头慢慢的从左至右,又从右到左,缓缓摇动了两下。 盛大娘擦了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褚昭钺确实是在摇头,她不能否认。 “阿大……”盛大娘脸色苍白,差点没有站稳脚跟:“我们家芳华有哪里不好,你看不上她?” 盛芳华一把将盛大娘拉住:“阿娘,这感情上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看对眼了就是喜欢,没有看对眼,自然就是不喜欢了。你别逼着阿大表什么态,我今年才十六哪,阿娘你操这么多心做什么,又不是嫁不出去。” “芳华丫头,我劝你一句,你要是再这样到处撩拨人,确实会嫁不出去哪。”水生大娘见着褚昭钺摇头,心里美滋滋的,比喝了凉水还舒服。她那孙女喜欢王二柱,可王二柱正眼都不瞧她,只知道往盛家跑,还不是盛家这丫头生得好看的缘故?可生得再美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没有人要的货! “水生大娘,口里积点德。”盛芳华抬眼望了望那张得意的老脸,微微皱眉:“我又撩拨了谁?成天红口白牙的胡说八道,菩萨知道了也会降罪下来的!” “啊呀呀,你这丫头竟然咒我!”水生大娘气得直跳脚,王李氏见她吃瘪,赶紧来帮忙,直起了腰杆不住点头:“芳华丫头,你做都做了,还不能让人说?小丫头子别仗着你一副好皮肉就成□□这个飞眼风,跟那个勾勾搭搭的,仔细过些日子名声臭了可没人敢娶你。” “啪”的一声响,众人愕然看了过去,就见王李氏捂着脸站在那里,含含糊糊的咳了两声,“呸”的吐出了一口血痰,伴着半颗黄里透黑的牙齿在地上不住滴溜溜的滚。 “我本不打女人,”褚昭钺的眼神闪过,仿若冰刀子落了下来:“可谁若再说盛姑娘的坏话,我会继续动手。” “你!”王志高勃然大怒,伸出手来指向褚昭钺:“你这个外乡人,还想在桃花村称王称霸?今日我可得教训教训你,让你明白桃花村里究竟是谁最大!” 王志高绝不是疼爱婆娘,只是因着王李氏挨打,就等于打了他的脸,作为王氏族长,自家婆娘被人打了都不出来说句话,以后这腰杆还能挺直么?他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举起水烟筒在嘴边呼噜呼噜吸了两口,这才转过身来朝后边的人威严的喊了一句:“去,挨家挨户给我把人喊过来,我就不相信了,这桃花村由着一个外乡人胡闹。” “是是是。”几个跟着看热闹的王氏族人连声应着,转过身去就想朝盛家院子外边走,还没走上两步,一条身影就飘着闪到了他们面前。 没等他们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膝盖上一麻,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你……会妖术!”王志高惊骇的睁大了眼睛,盛家门口倒着几个人,让他看得心惊肉跳:“我、我、我……我要去告官,你是妖党余孽!” 褚昭钺不紧不慢的朝王志高走了过来,通身寒气逼人,王志高不由自主朝后边退了两步,额头上汗滴如雨,衣裳已经湿透。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听得王志高说起“妖党”两个字,个个脸上变色,战战兢兢。 “妖党余孽?”褚昭钺逼近王志高面前,抬起了手:“你敢去告发,我会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早些年有一伙贼人到处布道,自成天明教一派,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实则干着谋逆的勾当,圣上派威武大将军领十万人马剿灭了乱贼,只不过那为首的却逃脱了,一直搜捕至今。天明教被灭,民间不敢再用那天明称呼,故此沿用了官府告示里的妖党二字。 这天明教里边有不少会道术的,只不过那些所谓撒豆成兵刀枪不入皆是虚妄之事,全是百姓们闲得无聊,口口相传才有了这种怪异,若真是有这般神通,杀进京城,闯入皇宫岂不是易如反掌? 见王志高将自己的点穴功夫看成了那天明教的手段,褚昭钺心中只觉好笑,只不过脸上却越发的冰冷,寒气逼人。 “大仙饶命,饶命!”王志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绝不会去告发的,大仙,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 第0033章 “那你可记清楚了,若是有什么歪门心思,我必不饶你!”褚昭钺将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正眼也不看王志高,一转身,蓝色衣裳飘然而去。 王志高身子觳觫不已,趴着跪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地上有一小摊黑色的水渍,全是他额头上掉落的汗珠。 在地上趴了好长一阵功夫,王志高这才敢匀了匀气息,慢慢的抬起头来,这才瞧见那穿蓝色衣裳的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边,他怯生生的看了下褚昭钺,见他没有转身之意,这才战战兢兢的爬了起来。 王李氏也跟着王志高爬了起来——跟着来盛家看热闹的人,都跟着王志高跪倒,此刻全跟着他爬了起来,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褚昭钺飘然进了房间,谁也不敢说话。 “你们回去罢。”盛芳华笑眯眯的看了众人一眼:“下回来可别行这样的大礼,我和我阿娘可受不起,会折寿的。” 门口躺着的那几人哼哼唧唧的叫了起来:“盛姑娘,你给我们来瞧瞧,怎么我们就是爬不起来了,膝盖这里又酸又麻。” 盛芳华走到他们几个面前,用手捏了捏腿骨,不见有什么地方不对,摸了一把脉,也是好端端的,不由得有些迷惑:“方才阿大对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也没看得清,只看见他飞了过来,伸出手点了点,我们就走不动路,摔倒了。”有人摸了自己的腿,眉毛耷拉成了个八字:“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我这双腿要是废了,家中老小该怎么办?” 点一点?盛芳华脑中有个念头闪过,这莫非就是传说里的点穴功夫? 从中医理论来看,点穴是完全说得通的,人身上有无数穴位,是人体经络上特殊的点区,中医可以刺激穴位来治病,武林中人也可以用点中穴位的方法让人的某个功能受阻。看起来褚昭钺出手点中了这几人的穴位,故此他们便寸步难行了。 “盛姑娘,你可要救救我们啊!”那几个人见盛芳华沉吟不语,紧张得话都快说不出来,豆大的汗珠子一个劲的往脑门子外头钻:“盛姑娘,我们可不能变成废人哪!” “没事的,你们别慌。”盛芳华朝他们笑了笑:“我会治好你们的。” “那就多谢盛姑娘了。”几人听说有救,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感激的望着盛芳华,满脸羞愧,盛姑娘这般体贴人,可自己却还要跟着王志高过来看她出丑,实在是不应该,几人相互看了一眼,心中皆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相信有关于盛姑娘的流言蜚语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哪里是他们口中的那种人! 屋外的日头将影子悄悄的挪了进去,褚昭钺盯着地上那条渐渐显得修长的人影,抬起头来,对上了一双平静如水的眸子。 “阿大,我想问你一件事。”盛芳华指了指院子门口躺着的那几个人:“他们可是中了点穴之术?” 褚昭钺一挑眉,略觉惊讶。 “我是大夫。”盛芳华朝着他一挑眉:“你用不着吃惊。” “盛姑娘,方才……”褚昭钺此刻心情十分复杂,刚刚在院子那处拒绝了盛大娘的提议,不知道盛姑娘可否心中会生气? “我想问你,那几个被你点穴的人该怎么救治?”盛芳华迅速打断了褚昭钺的话,只觉得有些别扭,若是褚昭钺要向她解释刚刚的事情,那大可不必——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不想娶她就不想娶呗,她又不是金子银子,每个人都会喜欢。 “用劲按住足三里,传力助他们冲破点中的穴道。”褚昭钺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我只用了两分力气,你用些力气应该能解,若是解不开,他们再躺片刻就能自行解除。” 盛芳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日影就如一条金色的光带从敞开的房门照了进来,她轻盈的走在日光里,全身金灿灿的,仿佛被镶了一条金边一般,纤细的身影渐渐的走远,地上的那道身影从门槛那里摇了摇,最终消失不见。 褚昭钺微微的叹息了一声,心里空荡荡的一片,似乎用什么都塞不满,一种无法排斥的惆怅遗憾慢慢的升了上来,爬到了喉咙口,有些发苦。 他怎么会忽然对她有了异样的感觉?他在这桃花村才住了两个月,如何就对她这般依恋了起来?每日早晨起来,走到屋檐下边,见她拿了粗瓷茶盏捧着在擦牙,心里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见着她,就如有万道金光在眼前闪过,明晃晃的一片,就连天空都蓝了几分。 有一日傍晚,他扛了锄头挑着箢箕回到盛家,只见到盛大娘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瞬间便有说不出的空虚,没有她的屋子,仿佛没了生气,呆呆的站在屋檐下边,双眼无神的看着院子的大门,耳边只有她欢快的话语和娇俏的笑声不断的回响,一遍又一遍,直到他看到盛芳华踏进院子的身影,才重新快活起来,好像帆船扬起白色的翼,飞快的行进在汪洋的海上。 无可否认,他喜欢上了她。 可是,他却不能娶她。 褚昭钺靠床坐着,脑子里边纷纷乱乱,努力的回忆着他那未婚妻盛明珠的模样,可是他惊讶的发现,他竟然不记得盛明珠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曾在游宴上见到过盛明珠,当时并不知道她会是自己将来的妻,也没有仔细去看过她,眼角余光扫了过去,只觉得盛家这位大小姐打扮得十分艳丽,而且喜欢堆上满头首饰,就如一座闪闪发亮的七彩琉璃宝塔。 后来订了亲,为了避嫌未婚夫妻不能见面,每次京城里的游宴他都不再往女眷那边走,对于这位盛大小姐就更没有印象了,现在要他去想盛明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他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除了她那华丽的装扮。 盛明珠之于他,就像一个遥远的影子,他跟她仿佛隔了一座山,那影子怎么也透不过来,而这个院子里头的盛芳华,却是那般真实鲜活,她就在那里,仿佛他只要再走近一步,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 褚昭钺的手慢慢的捏紧,越来越紧,握成了一个拳头——他不是薄幸之人,即便自己再喜欢盛姑娘,可也不能背叛了婚约,他要克制住自己,不能让自己这几分喜欢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才思及此处,忽然间心就痛了,恍惚间有人用刀子在剜着他的心,一刀,一刀,又一刀。 五月的月夜有说不出的清爽,盛家的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摆着一张竹靠椅,靠椅里头斜躺了一个人,头发盘在了头顶,两条腿伸直交叉,一只手摇着蒲扇,闭了眼睛听草丛里夏虫的呢哝低语,十分惬意。 她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额头光洁,没有一颗汗珠子,不知为何,忽然间她用力摇了两下,将那蒲扇往地上一扔,重重的翻过了身去,似乎有些烦闷,还蹬了蹬腿。 几缕发丝从鬓边溜了出来,在她脸庞处飘拂,她咬了发丝在唇间,轻轻吹了口气,发丝又飘了起来,落在竹靠椅上边,就如游丝,飘忽不定。 “你这是怎么了?” 一阵凉风吹过,将那已经安稳下来的几缕头发又扇了起来,盛芳华一转身,就见褚昭钺拿着蒲扇站在身边,脸上再无素日见着的那种神情。 此刻天空已经有半个满月,月亮很白,仿佛一块饼被切去了一半,诡异的挂在天上,如轻纱的月华里,那蓝衣少年俊眉朗目,看得盛芳华也是一呆。 原来阿大神色柔和的时候竟是这般好看。 “你平日也该这样,老是板着脸,好像别人欠了你几千两银子一般,多难看。”盛芳华嘻嘻一笑,抬起手来指了指褚昭钺:“你这模样,我很喜欢。” 她口无遮拦,这句话随意而出,说了以后,盛芳华自己呆了呆——这算是在调戏良家男子吗? 褚昭钺也呆了呆,一颗心忽然就跳得飞快,越是想控制,可却怎么也不能控制,他低头看着半躺在竹靠椅上的盛芳华,肌肤娇嫩犹如春日里的娇花,只能轻轻碰在手里好好呵护,不能有半分的不仔细。 “你怎么啦?为何这般看我?”盛芳华一伸手,从褚昭钺手里将蒲扇夺了过来盖住了脸,将那渐渐润开的粉色红晕遮了泰半。 躲在蒲扇之下,盛芳华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矫情了,拿着团扇遮面,这不是那些大家小姐才做的事情?几时自己也要东施效颦了?人家手里拿的可是纨扇,自己呢,拿的是一把破蒲扇,已经用了几年光景了,上头还有几个破了的孔。 她的眼睛贴着一处小孔看了过去,看到了乌蓝的天,银白色的月,还有一张俊秀的脸。 脸上神色十分有趣,盛芳华从未见到过褚昭钺有这样的神情,她不由得低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0034章 “你为何发笑?”褚昭钺盯住了盛芳华,有些苦恼。 满腹的话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偏偏盛芳华还不给他好好说话的机会,她的笑声又脆又亮,就如铃铛般在他耳边不住的晃荡,撩得他心里一阵酥麻,那已经准备好的话顷刻间不翼而飞,满心盼望的只是这笑声不要停歇,就这样一直萦绕在耳边就好。 盛芳华止住笑,将蒲扇扔到了一旁,坐了起来:“我觉得你很好笑。” “我?”褚昭钺眯了眯眼睛,习惯性的将脸又板了起来:“何处好笑?” “难道不是吗?分明是一个大好的帅哥……”盛芳华见褚昭钺眼中透出迷惑之意,忽然想到他大概还不能理解这帅哥的含义,只能换了一种说辞:“本来生得这般俊,却故意要板着一张脸,让人见着就想退避三舍,世人都想将自己变得俊些,可你倒好,偏偏要将一张俊脸折腾成冰山,这难道不好笑么?” “那不是因为你分了我五千两银子去,心痛么。”褚昭钺语出惊人,将盛芳华唬了一大跳,她急急忙忙的站了起来,很认真的看着褚昭钺的眼睛:“你可不能出尔反尔,说好的玉玦卖掉,每人一半,你想反悔?” 见着她这模样,褚昭钺心底微微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触及到他嘴软的一部分,让他呼吸都痛了起来。 那眉眼,那笑容,都是这般让他动心,就如春水,汩汩的流入了他的心田,就如春雨,冲刷了他寂寞的尘埃。 以前在游宴上也见过不少京城贵女,可她们对于他,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一些被规矩礼仪束缚着的木头人,直到他见到了盛芳华,才明白原来世上竟然还有这般聪明伶俐的人,她能让人跟着她的思绪起伏,一颦一笑都能让人心动,让人几乎可以忘记一切,只想时光停驻在此刻,不要再想旁的事情,只要有她在身边,听着她的欢笑声,感受到她身上的淡淡药香,呼吸着她呼吸着的空气,看着她看着的月光。 “我逗你的。”褚昭钺微微一笑:“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就好。”盛芳华拍了拍胸:“吓坏我,我都在画新房的建筑平面图了。” 褚昭钺知道建筑之意,却不懂平面图究竟是什么,只是他并不想深究,他走出来本是想跟盛芳华说说下午的事情,可是见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 盛芳华渐渐的收敛了笑容,褚昭钺今日有些不对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感觉,可直觉告诉她,褚昭钺那面无表情下边,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若真是心如止水,那他绝不会来教育自己要明白孝悌之义——这又关他什么事? 她回忆起那个早晨,他一本正经的教训自己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事情,只是他不想让旁人发现罢了。 “盛姑娘,今日下午,我让你尴尬了,实在过意不去。”褚昭钺站在那里想了很久,终于开口:“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可是我……” 这是被发了好人卡吧?盛芳华有一丝丝悲凉,前世里大家也都夸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然而这夸奖并没有什么用,她没有男朋友,直到迈入奔四行列依旧是孤家寡人。 哪个姑娘不渴望着有一份爱情,有人呵护?不是她不想找,实在是找不着。 医学专业本硕博连读下来,又去美国博士后站点进修两年,十年韶光悠悠而逝,她成了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最重要的是,她成了这世上的第三性。 那个时代,有一个流行的段子:这世上的人分成三种性别,男性,女性,女博士。 她就是那第三种性别,而且更可怕的是,她是医学女博士,是一个忙得如陀螺没有任何时间分出来去谈恋爱的女人。 博士后拿到手,和自己的博导一起做课题研究,她被分派到一家知名的医院进行临床采集数据。虽然她的身份特别,可她却一直以一个普通医生看待自己,医院里哪里需要她,她就义无反顾的奔向那里,曾经最忙的一次,她一天做了八台手术,只吃了中餐,只在医生休息室里打了个盹。 “何医生真是个好人。” “可不是?专业技术过硬,人还那么好,和气大方,见人都是笑。” “专业过硬又怎么了?女人最重要的还不是要有个家?何医生至今都没有男朋友……” 盛芳华至今还记得那次从病房里查房出来,听到几个护士在小声议论,最后那个小护士点评她的话语里带着几分骄傲——医院里的护士永远比女医生要抢手。 前世被人发好人卡,今生又来了一张,盛芳华心中微微有几分苦涩,但表面上还是笑着将那好人卡接了过来:“我知道自己是个很好的姑娘,阿大,你不用提醒我。” 褚昭钺见她笑得明艳,不由得一怔,那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阿大,你不必解释,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盛芳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阿大,你是不是记起了以前的事情?” 她一直在给褚昭钺治疗,希望能将褚昭钺短暂性失忆之症治好,褚昭钺脑袋上那个大包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盛芳华若是她用的药正好对症,能将那受损的神经修复好,或许某一日,褚昭钺能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情来。 前世见过不少疑难杂症,曾经有失忆的病人,因为遭受刺激,又忽然记起了以前的一切,褚昭钺今日这般奇奇怪怪,是不是已经记起了从前? “我……”褚昭钺微微有一丝窘迫,自己哪里没有做好,竟让她看了出来? “阿大,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里人氏?我也好送你回去。”盛芳华灿灿的笑了起来,几颗洁白的牙齿就如珍珠一般闪着淡淡的光泽:“哪怕你家再远,我也会将你送回去!”她拍了拍自己的荷包:“放心,我有五千两银子哪,雇辆马车或者是雇一条船绰绰有余。” 回褚国公府?褚昭钺猛然间迷茫了起来,他的脑海里,竟然没有想要回褚国公府的打算了。 在桃花村住下,是想要躲在暗处观察某些人的动静,可在这里住得久了,褚昭钺却渐渐的对盛家小院生出了一种依赖的感觉。这种平静安宁的生活让他感到十分惬意,一点也不愿意再回那花团锦簇般的锦园绣户。 “我只是模模糊糊记起了一点影子,可还没有完全记起。”褚昭钺摇了摇头:“我好像记得我有一个未婚妻,但我也不能确定,故此你母亲问我愿不愿意娶你,我只能摇头。” “哦,这样。”盛芳华低下头去,忽然有些怅惘。 阿大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年纪差不多有二十了,像他这般条件好的公子哥儿,早该定下了亲事。 可是,他定亲又关自己什么事?盛芳华恨恨的咬了下牙,怎么就如此矫情起来了,人家阿大也没说喜欢你,你听他说有未婚妻,心里头怎么就酸了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抬起头来,正好撞上了褚昭钺的下巴。 “哎哟!”褚昭钺托着下巴,呲牙咧嘴。 方才他正低头出神的看着盛芳华敛眉深思的样子,没想到盛芳华猛然抬头,他猝不及防,下巴与盛芳华的脑袋瞬间做了亲密接触。 “阿大,你?”盛芳华有几分讶异,赶紧伸手去摸褚昭钺的下巴:“撞到这里?有没有被划破皮?” 她将头发盘在头顶,上边插了一只虫草头的簪子,那只虫草头儿是打磨过的,不刮人,可那头的簪子却有些尖,有时不留神,拿起来戳到手还会渗血珠子。 褚昭钺一只手捂着下巴,一只手不住乱摇:“没事,没事!” 盛芳华见着他那窘迫模样,吃吃一笑:“没事就好,那我可不管你了。” 见着那淡绿色的衫子慢慢的朝屋子里头走了去,褚昭钺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喊了一句:“盛姑娘!” 盛芳华站定了身子,转过头来。 站在月华下的少年,俊美得如画中的人物,一双眼睛恍如灿灿星辰,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 “何事?” “我们明日便开始盖房子罢。”褚昭钺手捏了个拳头,极力压制着自己三番四次爬到嘴边的那句话。 “好。”盛芳华莞尔一笑,就如那摇曳在风中的蔷薇花,淡淡容华,可却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看着她走到屋檐下的背影,褚昭钺轻轻叹息了一声。 若是我无未婚妻,咱们便成亲罢。 这是方才他真正想说的话。 可是他不能说,做人不能自私,他要考虑到盛大小姐的感受,好端端的被人退了婚,换做任何人,也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况且婚期定在七月七日,现在盛大小姐肯定是在备嫁,自己如何能开口提退婚的事情? 帮她开一块地,给她盖一座房子,他只能给盛姑娘做这么多了,月白如水,褚昭钺看着地上的那道身影,觉得惆怅又凄凉。 第0035章 王志高的家,此刻已经是乱成一团。 一间屋子房门反锁,里边传来拍打门板的声响:“放我出去,我要去见盛姑娘!” 王二婶子站在门口,听着里边儿子焦躁的喊叫声,重重的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她拍了拍门,低声喊道:“二柱,二柱,你消停些!” 听到她的声音,王二柱瞬间安静了下来,半张脸侧在门上,眼睛眯着从门缝里往外边瞧。 他看到了一堵墙般的身子,一颗心渐渐的沉了下来:“娘,怎么样了?你帮我去说了没有?祖父他们怎么说?” 王二婶子有几分为难,公公婆婆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将刘家那姑娘给王二柱聘回来,她哪里有说话的余地?刚刚才替二柱去说了几句,只讲那盛姑娘有一手好医术,娶回家来也能照看人,这边王李氏就骨笃着嘴冷笑:“照看人?只要她莫打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李氏跟着王志高去盛家找岔子,没成想被打掉一颗牙齿回来,心中真是恨恨不已,对于盛芳华,哪有半句好话? “老二媳妇,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王志高面色不虞:“咱们家里有菩萨保佑着,一直兴旺发达,怎么会要聘个铃医回来照看家人?你这是在诅咒我们不成?” 公公这么一大顶帽子扣了下来,王二婶子的脸红得跟猪肝一样,垂手站在那里,讷讷不能言语,只能听着王志高拍着桌子骂她:“素日里头就是你将二柱惯坏了!我那时候说要送他去学堂继续念书,你却不肯,只说二柱不是念书的料,莫要把他逼出病来,考了个秀才就将他弄了回来,什么事情也不做,每日里只知道往盛家跑,慈母多败儿,正是你这样的娘,才有这样不听话的儿子!” 在盛家院子里吃了瘪,这是王志高今生最大的耻辱——他竟然下跪了! 虽然跟着他去的人都跪下了,可王志高却依然觉得自己这一跪,几十年的名望全没了,以后在桃花村里再难以抬头。 将盛家那丫头聘了来做孙媳妇?没门!那不是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他曾经在她面前跪着,即便不是给她跪,王志高心里头还是旺旺的烧着一把火,全身都不舒服。 “老二媳妇,你这是怎么了?吃了猪油蒙了心?也不看看盛家穷成什么样?你把她聘进来,不但不会给咱家带些贴补,反而还要从咱们家抠钱去养她那个大手大脚的娘!你是昏了头?还跟着二柱一起犯浑?”王李氏想着盛家那破旧的土砖房,嘴边露出了一丝冷笑,盛家这么薄的家底,还想跟老王家来攀亲?她们想得可真美! “明天我就去京城里看看,找个价钱便宜点的书院,把二柱送去念书,免得他每天都围着盛家那丫头转!”王志高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水烟,做了决定:“这小兔崽子,非得花老子的钱!” 王志高与王李氏两人一道合力将王二婶子骂了一顿,转过头去,不再理她,王二婶子站了一阵,这才摇晃着肥硕的身子朝院子里边挪了去,走到后院门口,将袖子捋了捋,转头看了看坐在那边的公婆,捏了下拳头,这才迈过门槛朝自家屋子走了过去。 真是死没良心的,把她的二柱关了起来,好几日都只给他送一顿饭进去,还说什么是要他自己反省下错处,若不是自己每晚还偷偷的从门下塞块玉米饼子进去,还不知道二柱会饿成什么样子哩!二柱在里边啃饼子的声音又快又急,王二婶子这颗心便拧得发痛,她的二柱以前都不怎么爱吃玉米饼子,可现在却这样狼吞虎咽,还不是被公婆给逼的! “二柱,我跟你说,你暂时歇歇这个心。”王二婶子身子抵住门,有些难以启齿,怎么样才能委婉的告诉儿子,他爷爷奶奶都不同意娶盛家丫头进门呢? “娘,怎么了?你不是说帮我去跟祖父祖母说的吗?我就是要娶芳华,这一辈子,除了芳华我谁都不娶!”王二柱听着王二婶子的语气有了变化,呼呼欲狂,拍着门板喊了起来:“娘,你快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二柱,我没钥匙,在你阿爷那里。”王二婶子苦恼的皱了皱眉头:“你稍微再等几天,让你爹跟你阿爷去说。” 王二柱的身子沿着门板溜了下来,背抵着门,一句话也不说,王二婶子听到里边没动静,心里头发慌,拍了拍门板:“二柱,二柱,你这是咋啦?” “娘,你去歇息吧,辛苦你了。”过了好一阵子,王二柱这才幽幽的说出了一句话。 “那你别多想,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王二婶子叮咛了一句,这才挪着粗壮的腿慢慢走开。 王二柱眯着眼睛朝门外看了看,台阶上一地亮闪闪的银色,那是月亮的光,一分分的将台阶前那树棵树的影子拉得长了些,本来是黑乎乎的一团,后来竟至于长长的一线,就如那个窈窕的身影。 自己不能总被关在屋子里,他一定要出去,要去见到盛姑娘。王二柱一双手贴着门板,一阵阵的凉意传了过来,将他的心也渐渐的浇得冷了,天边清冷的星子眨了眨,就如渴睡的人的眼。 王二柱被放出来,已经是三日之后。 他低头站在王志高面前,一言不发,早没有刚刚被关进去的时候那般生龙活虎。 王李氏看着自己疼爱的孙子成了这般模样,不免有些心疼,刚刚想上前去安慰几句,王志高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她慌忙将脚又收了回来。 王志高威严的望着王二柱:“二柱,你可知道错了?” “祖父,我知错了。”王二柱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言不由衷。 王志高可不管他这表态是不是诚恳,只要孙子向他低了头,这就证明了他作为王氏族长的威权。他伸手摸了摸胡须:“咳咳,二柱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你知错了,阿爷也不跟你计较了。” “多谢祖父宽宥。”王二柱有气没力接了一句,心里头合计着,等到家里人放松了警惕,自己就去找盛姑娘,告诉她自己一定会娶她,让她跟自己一块儿走,离开桃花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见到王二柱服了软,王志高很是开心:“二柱,我已经给你找了个学堂,明日你就带了一个月的饭米银子过去,好好念书,可别让我们失望。” “什么?”王二柱惊诧的抬起头来:“让我去念书?” “哎呀呀,二柱哇,你阿爷可是一门心思给你打算哇。”王李氏见着王二柱不再坚持要娶盛芳华,心里头高兴:“听说那学堂里出过不少举人哩,二柱你好好念书,听说明年就有秋试了,指不定还能中个举人,做老爷!” “祖母……”王二柱心中叹气,原来念私塾的时候,夫子只说他不是念书的料子,他中了秀才,夫子差点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念了几年私塾,他就学会了文绉绉的喊人,比方说他的堂兄弟喊王志高与王李氏都是喊“阿爷阿奶”,只有他喊“祖父祖母”,除了这点和别人不同,他还真没想出来念个私塾有什么好处。 “别泄气,事在人为嘛。”王李氏笑眯眯的鼓励他:“你也别太想家,夫子说了,一般不让出来,但你隔一个月就回来一次吧,到家里吃点好吃的养养身子。” “什么一个月回来一次?我听着夫子说,好些人过年才回家!”王志高横了王李氏一眼,很不满意:“只不过现在家里余钱不多,你先带一个月的饭米银子,吃完了再回来讨。” 王二柱迅速盘算,这倒也是个好法子,他可以借着念书的由头将银子攒下来,到时候和盛姑娘逃走的时候荷包里头也不至于是空的。 就这样,王二柱去念书的事情定了下来。 王二婶子舍不得儿子去吃苦,将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铜板摸出一串来:“二柱,可别亏了自己,想要吃些什么,只管去买,啊?” 王二柱接过那串铜钱,连声道谢,心中雀跃,他的钱财可是越来越多了。 王志高给王二柱找的是京城最便宜的白石书院,里头只有三个夫子,学生倒是有四五十人,小院子里有两进屋子,一进是给学生与夫子住的,一进是授业的房间,旁边还有几间是厨房澡堂之类的杂屋,坐在教室里,能闻到外边飘来的饭菜香味。 王志高亲自将王二柱送到白石书院,交了半年的费用,叮嘱了王二柱两句便回了桃花村。王二柱等他一走,便跟同窗打听白石书院的规矩,听闻三个夫子有两个是不管事的,心里头便有了计较。 第二日王二柱找到那个管事的夫子,很是诚恳的交了个底:“夫子,我念书肯定是念不出什么名堂的,不如你放我出去做事,我依旧在你这里吃饭住宿。” 那夫子拿着王二柱带来的文章看了几眼,叹了口气:“好罢,就这样,只不过你可要准时回书院,别到外头闲逛,别给书院惹麻烦。” “多谢夫子!”王二柱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还是念过书的人讲理! 第0036章 “盛姑娘!” 盛芳华抬头一看,就见村里的王家大嫂子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你快些来我们家瞅瞅,我们家的鸡……” 王家大嫂子脸上有焦急的神色,一额头的汗。 “怎么了?”盛芳华心里一沉,昨天才在村口李大娘家看过她们家的鸡,今天王家大嫂子又来了,看起来这情形有些不妙。 李大娘家的鸡,好几只都有黏液,走路摇摇晃晃,其中有一只脖子扭成了观星之状,看起来该是遭了瘟。她昨日千叮嘱万嘱咐,要李大娘把那只鸡埋到后山,千万不要再让它到处乱跑,可也不知道李大娘有没有听她的话。 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鸡可是宝贝,能生蛋卖钱,母鸡养老了,不说卖个大价钱,就是自家媳妇有了娃,赶紧到山里寻点草药给炖了,那可是上好的补品。 匆匆忙忙跑到王家,盛芳华一个箭步就往鸡窝那边窜,窝棚前边有几只鸡在外边慢悠悠的走着,窝棚边上躺着几只鸡,“咕咕”的低鸣声从窝棚里边传了出来。 盛芳华低头看了看地上,有黄绿色相间的稀泥,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眉头即刻皱了起来,跟着跑进来的王家大嫂子觑着她脸色不对,不由得有几分惊慌:“盛姑娘,这是不是鸡瘟啊?” “是。”盛芳华点了点头:“不过你别着急,这才开始发病,好好控制就没事。” “真的?”王家大嫂子擦了一把汗:“盛姑娘,那可要劳烦你了。” “客气个啥子?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本来就该相互帮助的。”盛芳华站直了身子,指着那只扭着脖子的鸡:“这只鸡是治不好了,赶紧拿去埋了,其余的我还能想出法子救一救,快些去拿几个蒜球过来,另外还弄点绿豆玉米。” 王家大嫂子有些惆怅的望了望那只鸡,心里头觉得有些可惜,芳华妹子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大手大脚,好好的一只鸡怎么就能弄了去埋掉呢,家里人可是一旬都没尝过肉味了呢。 等盛芳华一走,自己就杀鸡,王大嫂子咬了咬牙,有肉不让吃,哪有这个理儿,这只鸡是得了病,可又没死,怎么就不能吃了。 盛华芳把大蒜绿豆和玉米捣烂,加上点醋,捏成小小的丸子交给王家大嫂子:“一只鸡喂一丸,每日两次,鸡窝要通风透气,别放那么多柴火堆到上边,你好好照看着,明天我再过来瞧瞧。” 王家大嫂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我知道,知道。” “盛姑娘!”农家小院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让我找得好辛苦!快快快,劳烦你来我们家看看阿毛,怎么的人就不好了。” 来人是李大娘,年近五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根苦瓜。 “阿毛不好了?”盛芳华心里头一咯噔,她可不是全科大夫,什么病都能治,虽然前世在医科大学念书的时候,基本上什么知识都涉及到了些,可是术业有专攻,她最擅长的是外科,这小孩子生病,她也不一定有把握治好。 “盛姑娘,我们家阿毛又呕又吐,抱着肚子喊痛哩。”李大娘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看上去很是可怜:“上午还好端端的!” 盛芳华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李大娘,你是不是给阿毛吃鸡肉了?” 昨天叮嘱李大娘要去把那只瘟鸡给埋了,是不是庄户人家舍不得,偷偷的杀了,给家中的宝贝疙瘩吃了? 李大娘没了声音,好像葫芦被勒了嘴。 盛芳华叹了一口气,李大娘家三个儿子,就老幺生了个孙子,其余两个都生的是女娃,把这孙子看得要紧,昨天那只鸡肯定是全部进了孙子肚子里边。 鸡瘟不是人畜共患的疾病,不会直接传染给人,可是阿毛吃了这么多瘟鸡肉,病从口入,有可能中毒了。 “李大娘,你别着急,我先去后山找点草药。”盛芳华伸手探进背着的布囊,掏出了一把草药来:“你先把这个洗干净,跟绿豆一起熬了汤给阿毛喝。” “好好好。”李大娘双手捧了过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谁让这位盛姑娘是神仙选中的人,自己不信她还信谁? 十六年前,桃花村来了大肚子的女人,穿得破破烂烂,倒在地边上直喘气,一双腿肿得再也走不动路,村里人同情她,拿了稀粥凉水给她用了,还把存东头那个孤寡老头留下的小破茅屋给她住,后来这女人就在桃花村安了家,过了三个月她生了个女娃儿,那小女娃天生聪明伶俐,可也伶俐得过分了些,八个月就会说话,到了一岁上头,还能指手划脚的教人去抓草药! 村里人都觉得这件事情挺妖异,几个老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下,赶忙请了对面山上道观里的道长来捉妖,可是万万没想到,那道长过来看了盛芳华的面相,大惊失色说这小姑娘是神仙派下来的人,他可得罪不起,朝盛芳华拜了两拜,匆匆忙忙就走了。 从此以后,村里人提起盛芳华,不免就带了几分敬畏之心,再也没有谁敢认为她是妖怪。 八月能言语,一岁识草药,到了两三岁上头,竟然央求她娘盛大嫂子去给她买医书来看,到了五岁上头,拜了城里回春堂的梁大夫做师父,开始学习行医,到农闲的时候,摇着木铎走乡串户的做起了铃医,不仅治人,还治牲畜。 最开始村民们还有些不相信,时间久了,见盛芳华确实也治好了不少人,一个个从怀疑到相信:“盛姑娘是老天爷派下来护着咱们村子平安的吶,多亏了有她在,要不是咱们桃花村的人和畜生可要遭不少罪哪!” 听着这些议论,盛芳华只是笑一笑,摇着木铎继续往前走,村里人说得也没错,她可不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刚刚做完手术的她才脱掉白大褂,闭了闭眼,人就变成了个小小婴儿。 她是个乐观的人,从来就没为什么事情悲伤过,从知名的主刀大夫变成了咿呀学语的小孩,盛芳华觉得她赚了,多赚了三十几年的时光,就如她看过的电影《若是时光倒流》一样,她忽然有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换了个身份,但又有着前世的记忆——这样的事情落到了头上,绝对是她赚大了。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盛芳华一边抹着额头的汗,背着篓子沿着山路朝上头走了过去,她今天不仅要寻些草药治疗阿毛的中毒之症,还找弄些清热解毒的药,熬一大锅子水给村民们拿回去喂鸡。 这两天还只有王家和李家来说鸡有问题,要是不控制,只怕这鸡瘟一发,她便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盛芳华站定了身子,极目四望,就看到山腰那里有一丛半边莲,这可是解毒的好东西,她拨开杂草就朝那边移了过去。 绿色的叶子狭长,就像美人倦了的眼,半边莲就如美人眼上的蝶翼,不断的随风舞动,粉白色的花瓣下透出点微微的粉紫色,看上去格外娇媚。盛芳华伸出手来,攀住了一丛半边莲,开始用药锄松土。 好不容易才将那一蔸半边莲挖了出来,盛芳华满意的笑了起来,捧着在鼻子下闻了闻,淡淡清香沁入心脾。 她反手将草药放到背篓里,上边的衣裳有些短,露出了一小截洁白的肌肤,盛芳华有些懊恼的拉了拉衣裳,及笄以后她又长了一大截,衣裳都不合身了,看起来这个月怎么样也得进城去扯几尺布来做件衣裳才行,要不是这衣裳也短得太不像话了。 盛华芳虽然四处行医,可毕竟庄户人家都不宽裕,每次看病收不了几个钱,好些人家送几个鸡蛋什么的,就当是诊金对付过去了。有时她看到穷得买不起药的,还会反过来将自己挣的几个铜板送过去。她娘盛大嫂子更是个手松的,只说自己的命是桃花村的人救的,应当要知恩图报,每次别人家有急事,她就很慷慨的将娘儿俩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抱着送出去,还生怕别人不肯接,一个劲的往人家手里塞。 “这个月攒下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得留着做衣裳。”盛芳华一只手捉着衣襟,掀起来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这颜色也淡得看不出本色来了。” 草丛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爬动。 盛芳华迅速把衣裳放了下来,厉声喝问:“谁?”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山风吹得杂草不住的摇摆着,发出簌簌的响声。盛华芳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团黑影,她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踏出了一步。 草丛里趴着一个人,不,应该是说平躺着一个人,脸是朝天的。 男的,还活着。 第0037章 褚昭钺睁眼望着一步步走过来的盛芳华,想要捏紧自己的拳头,可半分力气都用不出来。 半路遇到劫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跑到此处,再也动弹不了,整个人软绵绵的跌倒在草丛之中,正在寻思着怎么样才能摆脱险境,眼前便来了一个人。 可这个人……褚昭钺没有出声,习惯性的一张冷脸,静静的躺在那里。 一个村姑,若是胆小些,看见他这血肉模糊的样子,指不定会尖叫着跑开,说不定会引来那些正在搜寻他踪迹的人。 褚昭钺皱了皱眉头,自己该怎么样制止那村姑朝自己接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手努力摸索着,想要捡起一块小石头或者是一把泥土,可他全身无力,就连五根手指握到一处都不行,他眼睁睁的望着盛芳华慢慢挪到他面前,心里暗道,自己只能静待一声尖叫响起了。 没有如同他想象里的尖叫,盛芳华显得很平静,脸上没有半分惊讶的神色,只是俯下身来,静静的打量着褚昭钺。 那男人身上穿的衣裳看起来料子不错,应该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可不知为什么带着伤,鲜血把他身上的衣裳染得红了一大团,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已经成了深褐色,看起来是受伤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盛芳华有些惊讶,这桃花山距离京城差不多有三十来里路,算是个偏僻地方,平常都没看到什么陌生人,怎么在山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受伤严重的男子?出于医者之心,她慌忙弯下腰去,伸手想替褚昭钺诊脉。 她这是要做什么?褚昭钺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警惕心大盛,想将身子挪开,可又没有力气动弹,他嘶哑着嗓子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盛芳华一怔,这人看起来受伤厉害,可这气息却是不弱,说出话来还算有些力气,只是这话说得真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也太古板了。 “叔溺嫂援,可否?”盛芳华淡定的瞄了那张面瘫脸一眼:“我这是想给你诊脉看看,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出这般话来,真真可笑。” “姑娘……”褚昭钺看着盛芳华将手指搭在自己脉门上边,她真会诊脉?看她那样子还装得挺像的。 “别说话。”盛芳华一瞪眼:“我在给你诊脉,别打断我。” 诊脉?看她那样子,还真有几分像,可褚昭钺的戒备之心还是不能放下,大恨自己此时全无防备之力,只能看着盛芳华几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脉门上,时而按得重些,时而又放轻了力道。 此人看起来不似个寻常村姑,是敌是友?褚昭钺冷着一张脸,看着盛芳华的一举一动,就见她反手从身上挂着的布袋里抓出了一把东西往他嘴里塞了过去:“吃了。” “这是什么?”褚昭钺怎么肯张嘴?他咬紧牙关,瞪眼望着盛芳华手里抓着的那把叶子,那些若是有毒的草药,自己瞬间就小命不保,如何能轻易就着了她的道? “这是什么?这是……”盛芳华有些气馁,自己先给他诊了脉,接下来当然先是要弄些药给他吃着,先来缓解下伤势啊,这是很正常的程序好不好,难道不是该感激涕零热泪盈眶的望着她这个救命恩人?怎么这人冷着一张脸就跟千年冰山一般的看着她? 果然说不出话来了,吞吞吐吐的,褚昭钺心中冷笑了一声,眼睛朝天空看了过去,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彩,在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好像要在他眼前渐渐消失。 盛芳华憋足了一股子气,用力将草药朝褚昭钺的嘴里塞,这人虽然不肯接受她的医治,可医者父母心,自己不能看到病人固执就顺着他的意思放弃治疗,必须让他先将这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含着。 只不过自己也不能轻易放过他,盛芳华眼睛一转,“这是治鸡瘟的草药,先给你用着。”见着褚昭钺的脸微微变色,盛芳华哈哈一笑:“你先在这里躺着,我让人来抬你去桃花村。” 这人看似冷漠,也不禁吓嘛,说个治鸡瘟的药,他就脸上变色了,盛芳华心情愉快的望着褚昭钺,这些富家子弟,真是没出息,瞧着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没想到一个鸡瘟就把他吓住了。 她将药篓子摘了下来,从里边选了几样止血的草药,放到嘴里嚼烂,轻轻洒在褚昭钺的伤口上,细声道:“我先给你简单止下血,再去村里喊人来抬你。你且坚持着,等到了村里我再给你包扎伤口。……呀呀,怎么就伤得这么深,也不知道谁跟你有深仇大恨,下手这么重。” 褚昭钺没有出声,这姑娘看起来是跟谁学了两手,还知道止血,只是他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她,这山里出了个会医术的村姑,这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他眯着眼睛望了望那轻盈纤细的背影,嘴角牵动了一下,这事情真跟谜团一样,好像又根线藏在哪里,想要去找,可怎么也找不出来,想用劲去拽,又怕那根线段了。 或许,是那藏在暗地里的人忍不住出手了?褚昭钺心中暗自掂量,这地方离京城并不远,不是那天高皇帝远,没人管辖之处,郎朗青天,如何有歹徒这般大胆,敢大白天的出手来抢劫伤人?只是,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还不大方便回京城去,不如躲在这小山村里静观其变,暗地里寻访那暗中黑手的蛛丝马迹,到时候再揪出此人的狐狸尾巴。 褚昭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觉自己满腔浊气渐渐的呼了出来,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心情爽快了不少。他努力的挪了挪自己的双腿,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被腿压住的草木擦刮着,可自己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看来自己只有等那姑娘来救援了,褚昭钺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截小蛮腰,雪白的肌肤如凝脂,纤细得不盈一握——方才他正好瞧着了她掀了半截衣裳的模样,那是故意在给他看的不成?柔软的腰肢,寻常男人看了都会觉得有些情难自已罢?只是可惜自己不是一般人,绝不会受她这样的诱惑。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褚昭钺慌忙闭上了眼睛,装死。 “到了到了,就在这里。” 盛芳华伸手指了指草丛里的褚昭钺:“来,咱们快些把他弄回村子里去。” “盛姑娘,这男人来历不明,你确定要救他?”抬着门板的王二柱看了褚昭钺一眼,心里有些嫉妒,这男人虽然受了伤,样子也很狼狈,可看得出来是个富家公子,穿得不错,长得也不错,盛姑娘……他偷偷瞄了盛芳华一眼,盛姑娘不会喜欢上这个男人吧? 盛芳华生得模样俊俏,又有一手好医术,是桃花村的婶子大娘们心中好媳妇人选,暗地里喜欢她的年轻男人有不少,王二柱就是其中一个。 王二柱的爷爷是桃花村王氏一宗的族长,他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要比同伴们出身高了几分。他总觉得,虽然喜欢盛芳华的人这么多,可盛芳华肯定会嫁他——他家可是桃花村里最有权势的,水田差不多都有五十亩呢。 故此,对于盛芳华身边的年轻人,王二柱是从来不放到眼里的,可现儿瞧着地上躺着的这人,身穿锦缎衣裳,腰间还挂了一枚玉珏,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他心里那股酸水就咕嘟咕嘟的冒了出来。 “不管他来历如何,他伤得那么重,我总该出手相救。”盛芳华摆了摆手:“二柱,你不想抬他就算了,你回去罢,我跟虎子一块抬就行了。” “我只是说说,既然盛姑娘想救他,我当然愿意搭把手的。”王二柱见盛芳华似乎有不悦之意,心慌意乱,抢着弯腰去抱褚昭钺的双腿:“虎子,你抬他的身子。” 褚昭钺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双腿上传了过来,钳住他双腿的手好像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哪里是在救他,分明是想要害他,褚昭钺心中大恨,这庄稼人就是力气大,瞧着那人的架势,分明是想将自己一双腿给弄断了呢。 他感觉到自己被挪到了一张*的木板上,晃晃悠悠了两下,这才平稳,有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胸口处摸了摸,耳边传来啧啧的惊叹声,宛若林中鸟鸣:“伤得这般重,心跳却还好,这也真是少见。” 褚昭钺没敢搭腔,生怕这位火爆脾气的姑娘会又喂自己一把治鸡瘟的草药,只能继续闭着眼睛,侧耳听着那姑娘与抬木板的两人说着话。 那姑娘的声音可真好听,衬得那两个年轻男人说出的话就像铁匠铺里的破风箱一般,呼噜呼噜的,其中有一个的声音,尤其难听,除了呼噜呼噜的粗声粗气,还好像有锯子刮着铁片一样的响声,嘲哳哑呕,实在难听得很。 “你们把他放下。” 担架抬到了盛家,盛芳华朝虎子笑了笑:“你去搬两条长板凳来。” 王二柱看得眼中冒火,他跟虎子一同使了力气,盛姑娘怎么就对虎子笑得那么甜呢:“盛姑娘,我呢,要我做什么?” 盛芳华转过脸朝他也笑了下:“你去把村里的张屠户喊过来,要他记得带骟猪时用的。 第0038章 盛芳华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盛大娘。 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娘真会胡思乱想,她不过是想要捆结实的绳子而已,怎么她就想到要将这受伤的男人给阉了送进宫去做内侍。 “娘,你想多了,我是想给他疗伤呢。”盛芳华推着盛大娘往屋子里走:“他受伤很重,我要用刀子把他身上坏了的烂肉给剜出来,怕他乱动,得用绳子把他捆结实了才行。” 即便是知道自己不会变成内侍,褚昭钺仍然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倒竖,这姑娘准备拿刀子把他身上的肉给剜掉!这滋味……身为从小便养尊处优生活在花团锦簇里的褚昭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会有多痛。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东想西想了,正在褚昭钺琢磨着自己该不该睁开眼睛央求那大婶大发慈悲将自己送去城里的医馆时,就听到脚步声匆匆,还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盛姑娘,今日要骟猪?” “不骟,不骟!”盛大娘慌忙迎了过去,指了指木板上躺着的褚昭钺:“我家芳华要给他治病吶。” 张屠户瞟了一眼褚昭钺,明白的点了点头:“盛姑娘,你放心,我会把他捆结实的。” 还没弄懂怎么一回事,褚昭钺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人抬了起来,然后被按到了两条*的条凳上头,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粗粗的绳索绕着他的脚脖子好几圈,牢牢的捆在了条凳上。 “张大叔真是利索。”盛芳华看着转瞬间就被五花大绑的褚昭钺,实在满意,伸手拍了拍褚昭钺的脸:“不把你捆好我还真不敢给你下刀子。虎子,你来帮忙,将那些掺了药粉的烧酒给他灌进去。” 褚昭钺正在琢磨着要不要睁开眼睛表示自己并没有晕过去,忽然就被人捏住了鼻子,有人将他的下巴一托,他的嘴巴就不由自主的张开,*辣的湿潮从他的喉咙里顺着滑了下去,一股说不出的呛辣让他咳嗽出声:“咳咳咳……” 条凳的桌子旁边摆着一张小方桌,上边有一盏小小的灯,盛芳华拿着小刀在火上炙烤着,气定神闲的看着褚昭钺咳得满脸通红。盛大娘不放心的看了看她:“芳华,是不是给他灌多了些,后生好像呛着了。” “娘,你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没吃过苦的,不给他多灌些,到时候中间醒了过来,我们家的屋顶少不得被他的尖叫声掀翻呢。”盛芳华继续烤着刀子,一面烤热了翻过来拷另外一面,等着将几把刀子全部弄好了,这才姗姗走了过来,伸手掀开褚昭钺的眼皮:“咦,已经晕过去了,可以动手了。” 虎子赶忙很自觉的充当了助手,跑到桌子那边给盛芳华递刀子:“开始用这把,是不是?” 盛芳华将褂子系好,赞许的点了点头,接过那把刀子轻轻一挑,就将褚昭钺的衣裳给撕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肉来。 “啧啧啧,看这身皮肉,比女娃子的还要嫩。”张屠户在旁边啧啧有声:“村里都难得找到这般好肉的女娃子了。” “盛姑娘比这人还要白。”王二柱有些不满意,张屠户就眼瞎了不成?面前分明不站着一个嘛,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张屠户嘿嘿笑了笑,摸了摸脑袋瓜子:“盛姑娘不干农活,这肉自然也嫩。” 盛大娘听着自家闺女被议论,很不满意的瞅了王二柱和张屠户一眼:“别拿我们家芳华说事。” 王二柱见着盛大娘生气,有几分慌神,这可是他将来的丈母娘哩,可千万不能得罪,赶忙陪着笑脸道:“大婶子,你别生气,我们是说盛姑娘生得好。” “生得好不好,跟你们可没啥关系。”盛大娘气愤愤的横了两人一眼:“嘴巴上把好门!” 盛芳华对身后的吵闹置若罔闻,只是聚精会神拿着刀子剜肉,虎子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一边眼疾手快的将瓷盘子捧了过去:“盛姑娘,盘子在这里。” 血肉模糊的一团被扔到了盘子里,深红浅红,有些地方还呈现出紫黑颜色,看得旁边的王二柱几乎要呕吐出声:“盛姑娘,我先回去了,等会再过来。” 没有人回答他,又一块烂肉被扔到了盘子里。 张屠户忍不住赞美了一声:“盛姑娘用的是什么药,这人跟死了一样,随你怎么动刀子也不见醒呢。” 盛姑娘没功夫搭理他,只是埋头继续清理褚昭钺身上的伤口,虎子托着盘子站在她身边,一本正经的回答:“这是盛姑娘家的祖传秘方,张大叔你就别躲问了,人家还得靠这个吃饭吶!” “你这小不丁点,就会讨好盛姑娘,想要她收你当徒弟哇?”张屠户瞄了一眼虎子:“要是你年纪再大两岁,倒不如入了赘,这盛家的祖传秘方你自然也能学了。” 虎子瞬间红了一张脸,低了头不敢看盛芳华,托着盘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盛芳华把最后一处伤口清理了,把刀子扔到桌子上,转头看了一眼张屠户:“张大叔,我觉得你要是改行去做媒婆,生意肯定不错。” 张屠户一愣,这边盛芳华已经开始在给褚昭钺敷药粉:“虎子,递了那卷布过来,我给他包扎下。” 褚昭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一灯如豆,散发着暖黄的光芒,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看上去十分慈祥和蔼。 “哎呀呀,芳华,芳华,人可算是醒了!”盛大娘听着床上有动静,探头过去看了看,见着褚昭钺已经睁开了眼睛,不由得惊喜交加,站起身跑了出去:“芳华,芳华,你快些来瞧瞧!” 褚昭钺挪了挪身子,伸手摸了下那床板,下边垫着薄薄的一层稻草,抓过去呲啦呲啦作响,稻草上铺了一床粗布床褥,有些扎手。再抬眼望了望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苦笑,自己这可是从金窝掉到了草窝里了,只不过应当庆幸,他还保住了一条小命。 眼前浮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这村姑委实有些不同寻常,方才给他灌了那些药,他马上就不省人事——这是哪里来的独门配方,怎么就落到她手上了?若是她想要杀他,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种迷药,只怕是那些江湖老手身上也未必有呢,褚昭钺抬了抬胳膊——自己竟然就能动了,看起来这村姑的医术实在了得。只是……手摸到了腰间,褚昭钺一愣,玉玦不见了。 玉玦乃是他周岁时母亲亲送他的礼物,据说这是当年父亲母亲的信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腰间,未曾离过身,怎的就不见了? 褚昭钺皱眉想了想,确定在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玉玦还系在腰间,须知挂玉玦的丝绳可不是一般物事,除非是有人将玉玦从腰间解下,否则一般的拉扯擦挂,是不会把那丝绳给弄断的。 肯定是被她拿走了!她拿自己的玉玦,所为何事?难道她不知道不告而取谓之窃?褚昭钺心中腾腾的升起了一把怒火,且不说窃不窃的问题,这玉玦对他实在意义重大,落到旁人手中,还不知道会拿了玉玦去做什么事情呢。 自己得向她讨回来才是,褚昭钺凝神望着那个从门口姗姗走进的女子,眉头皱得紧紧,她怎么能笑得如此风轻云淡,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醒了。” 声音真是好听,犹如空谷黄莺,褚昭钺有些痛恨自己,怎么听到她的声音就觉舒畅,身上的伤痛好像立刻轻了不少?他恨恨的掐了下自己的手腕,这是怎么了?他素来对女子冷淡,怎么今日偏偏会对这个村姑的声音有感觉?须知她还偷偷的拿走了他的玉玦! “怎么了?你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望着我?”盛芳华将手中的托盘放了下来,走到床边,伸手来探褚昭钺的额头,褚昭钺头一偏,她摸了个空。 “哟,你这是怎么了?”盛芳华一愣,误会了褚昭钺的举动,想到在山间他说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笑得更是欢快:“哎,我可不是要非礼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热而已。” 这里没有手术室的条件,就在露天给他清理了伤口,万一发炎感染,可不是件小事,盛芳华悲天悯人的看着褚昭钺,这男人怎么就比姑娘还古板,自己想来摸下他的额头都要避开。 褚昭钺没有出声,依旧端着副冰山一样的面容。 盛芳华见他不开口,也不勉强他,开始着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还得先面前的这冰块备个脉案,这是行医必要的一个环节。她盛芳华在床边坐了下来,褚昭钺朝里边挪了挪,皱眉望着她,不知道她准备做什么,盛芳华笑了笑,将盘子里搁着的毛笔拿了起来,翻开脉案本子,开始写字。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蘸了点墨汁,盛芳华照例询问起姓名住址。 “我不记得了。”褚昭钺越发疑惑,这女人问他的名字作甚?他瞥了一眼盛芳华,皓腕胜雪,手上没有一点粗皮——农家姑娘从小就开始做粗活,手上老茧一个又一个,哪里会有这般如凝脂的肌肤? 第0039章 暖黄的灯光照着褚昭钺的脸,让他显得格外无辜,提着笔的盛芳华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只觉他脸上疑惑的神色十分逼真,不似作伪,心中更是怜悯:“你真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曾经看到书上有过记载,一些人撞到头以后,因为记忆中枢受伤,会出现失忆的症状,有些是短暂性的,而有些则是十几年都不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面前这个人,莫非运气差到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见盛芳华的目光不住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褚昭钺只觉有数根针在自己身上扎来扎去,刺着发痛。这女子大概是在想着该如何动手?自己该如何才能逃过她的毒手? 迅速冷静下来,褚昭钺抬起头来,朝盛芳华微微一笑。 京城四公子的名头可不是白得的,昔日他走在京城,白衣胜雪,少年如玉,虽然生性冷清,面无表情,可只要他随意眼波流转,就会让街头少女们尖叫连连,对付一名看起来不像村姑的村姑,肯定是手到擒来。 可是,他错了。 褚昭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当年白马金辔头扬鞭过闹市的贵闼公子模样,灰尘扑扑,就如盛芳华家厨房角落里堆放着的地瓜。 盛芳华皱了皱眉头,这床上的少年看起来真是摔得不轻,这嘴角不停的扯啊扯,应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伸手。”她脸色凝重,低声呵斥了一句,褚昭钺忽然间有一种备受压迫之感,看着盛芳华竖起的两道眉毛,竟然乖乖地伸出手来。 几根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脉门上,忽轻忽重的按了几下,让褚昭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起来这女子真是在给自己诊脉,可是,她到底是敌是友,显得愈发的扑朔迷离。 诊脉过后,盛芳华只觉奇怪,这人的脉象虽然有些虚浮,可却也并无异象,可怎么就忽然得了失忆症了呢?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的在褚昭钺的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鼓鼓的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 “看来症结就在此处了。”盛芳华的手指探入了褚昭钺的头发里摸了摸,口中喃喃自语:“这个包有些大,看起来他还真是伤得厉害。” 一双手贴着他的头皮摸来摸去,让褚昭钺稍微放松下来的心又蓦然提了起来,沉下脸来低声叱呵:“姑娘,放手!” 须知脑袋乃是人最重要的部位,有时候只要下三分力气就能让一个鲜活的人气息奄奄,床边站着的这个女子看上去娇怯怯的,似乎没有半分武功在身,可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盛芳华根本没想到褚昭钺此时心中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她仔细将那肿块摸了一遍,这才挨着床坐了下来,背对着褚昭钺,拿起笔来飞快的写着脉案,将方才望闻问切的结果记录了下来:男,二十岁上下,脉象较为虚浮,又隐隐有沉压之感,头部有肿块,横竖皆一寸半有余,其内淤血积压,压迫颅腔致其患失魂之症。 她坐得笔直,褚昭钺从后边看,只见她微微低着头,聚精会神,似乎忘记了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他——若真是布下的杀手,如何会这般托大,将整个后背露了给他?他仔细端详着盛芳华那纤细的肩头,否定了方才自己的猜测。 这该不是暗线,若是暗线早就动手了,怎能让已经受了重伤的他活到现在。 “唉,你竟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如这样罢,我给你临时取个名,免得总是喊哎哎哎,这样实在失礼……你就跟我姓,我叫你阿大好不好?。”盛芳华猛然转过头来,正对上了褚昭钺的眼睛:“你在看什么?” “看你。”褚昭钺见她脸颊微红,似乎有几分生气,心中有几分得意,姑娘家还是有些害羞的,不如自己来调侃她下,只是他的语气依旧有些清冷,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看我作甚?”盛芳华大大方方,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是不是因为我生得美貌?” 褚昭钺一怔,简直无话可说。 她是生得很耐看,可这般不谦虚的自我赞美,这样的女子,褚昭钺还是第一次看见。 以前参加京城的游宴,他也见过不少贵家小姐,只要有男子转目过来,她们便一个个成了羞答答的娇花,不是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孔就是带着丫鬟匆匆朝一旁走过去,仿佛被人注视是一件太尴尬的事情。 有些小姐们,但凡被盯得紧了些,心中虽然得意,可嘴里却忍不住要轻轻啐上一口“轻薄狂徒”,伴着粉面含春,眼波流转。 可面前这个村姑,穿着粗布衣裳,落落大方,夸奖自己美貌一点都不觉得愧颜,褚昭钺实在想象不出,究竟是何人将她养成了这般样儿?莫非是方才慌慌张张跑出去的那个大婶?褚昭钺心中暗自摇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位大婶一看就是个敦厚老实的,怎么会养出这般古怪精灵的女子? 几颗药丸塞了过来,盛芳华嫣然一笑:“别看呆了。” 褚昭钺总算是反应过来,吃力地探出身子,呸呸呸几口,将药丸全部吐了出来,他苦大仇深的望着盛芳华,她又是拿治鸡瘟的药来堵自己的嘴? “我给你吃的,可是难得的活血疗伤的药,你竟然这般暴殄天物。”盛芳华惋惜的摇了摇头:“你难道是准备到我这里骗吃骗喝的住上半年?” “不过是些许皮肉伤罢了,怎么就要治上半年?”褚昭钺冷笑:“你是准备骗钱罢?”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手指摸了个空,往日挂玉玦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可是丝绳却不在那里了。 “你还记得起玉玦?”盛芳华有些惊奇,看起来这人也不是纯粹的失忆嘛,至少他还记得起他的玉玦。 选择性失忆? 有些人,内心排斥一些东西,或许就自动选择屏蔽了这部分信息,而有些他自己渴望记得的,就不愿意将它隐藏起来。 比如说这块玉玦。 盛芳华并不识玉,可是从这玉玦的颜色来看,通明透亮的绿,汪汪一碧,即便她再没见过玉,也明白这是好东西。 褚昭钺那紧张的样子更确定了她的推测,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可偏偏还记得那块玉玦,看起来这玉玦肯定是价值连城。 顷刻间褚昭钺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怎么样也该沉得住气,以后想办法将它拿回来。可自己这般一说,这女子肯定已经明白这玉玦十分贵重,指不定明日转手就给卖掉了,自己到哪里寻去?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东西。”盛芳华笑了笑:“我只是将那玉玦做抵押品而已。” “抵押?”褚昭钺抬起头来,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你去药堂看病,肯定你要付诊金,对不对?”盛芳华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褚昭钺,这男人生得一副聪明样儿,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糊涂:“你去药堂抓药,要付银子,对不对?” 褚昭钺呆呆的点了点头:“不错。” “我已经找过了,你身上统共就带了一两多银子,如何付得起诊金和药费?更别提还有各种护理费用了。”盛芳华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子,微微一笑:“阿大,这点钱连我的诊金都不够呢,怎么样我也得要弄些抵押的东西,等你们家来人接你的时候好换银子。” “你……”褚昭钺无语,她怎么能随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呢,阿大阿大,够土够难听,比他家那些下人的名字都不如。 “你不用感激我,有了名字是不是很开心?”盛芳华根本没有体会到褚昭钺的心情,嫣然一笑:“我先去给你熬药了,你且好好歇着。你放心,只要我盛芳华出手收治了你,肯定会让你康复的。” 褚对于她的误解,褚昭钺表示十分无语,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将一个小瓷瓶交给他:“看你还能动,就自己取药吃罢,一日两次,每次三丸,温水送服。”她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茶盏:“看见了没有,水已经快凉了,刚刚好能服用,你自己小心点。” “不是说收了护理银子?”褚昭钺脸一板,这个叫盛芳华的女子可真是厉害,宰人都不带眨下眼,说好的护理呢? “哎呀呀,你可真是麻烦,方才你晕死的时候,是谁坐在你床边等你醒的?这难道不是护理?”盛芳华将桌子上的茶盏拿了起来,塞到了褚昭钺手中:“呶,我已经开始给你护理啦,送茶一次,收一钱银子。” “这是在打劫?”褚昭钺挣扎着叫喊出声,他这是掉进了大坑里了吧?照这样住上半年,别说是玉玦了,只怕是将他卖了都筹不出药费来。 “要想省钱就自己动手,别以为自己还是那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盛芳华拍了拍褚昭钺的手,语重心长:“我送你一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要想省钱就自己动手,别以为自己还是那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盛芳华拍了拍褚昭钺的手,语重心长:“我送你一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第0040章 “芳华。” 蹲在炉子旁边看火候的盛大娘站起身来,眼神有些飘忽:“芳华,你怎么能拿人家的玉玦,这样不好罢?” 春风吹过,盛大娘鬓边的头发钻出了几根,在脸庞边飘拂着,秀丽的五官,配着略显粗糙的肌肤,让盛芳华有种美人迟暮的感觉。 “阿娘,我素日里给村里的人看病,并未收过太多的钱,有时候还要倒贴钱给别人,是不是?”盛芳华笑着伸手挽住了盛大娘的胳膊:“好不容易来了个有钱的主,当然不能错过,咱们这叫劫富济贫。” “可是……”盛大娘还是有些犹豫:“这样做总归不好,你先得问过他的意思,若是他愿意拿出来,你才好去取那玉玦。” “阿娘,那人一看就是个小气的,他才不会心甘情愿将那玉玦拿出来做抵押呢,我又不是不还给他,等他们家拿银子过来接人,我自然会将玉玦退给他的。”盛芳华推着盛大娘就往院子中央走:“阿娘,这药还早着呢,你就别管这里的事情了,快帮我来做治鸡瘟的药,我瞅着很快该能派上用场了。” 虽然目前村子里请她来看鸡瘟的只有两家,可这瘟病一发就不会轻易平息,总得先做些预防,以免到时候忙不过来——村子里可没有兽医,给人治病,给牲畜治病,都是她一个。 听到盛芳华说要配治鸡瘟的药,盛大娘也紧张起来,将那玉玦的事放了下来,跟着盛芳华走到了外边院子:“芳华,要娘做啥子?” “阿娘,你快些去取写大蒜老姜和白酒过来。”盛芳华一伸手,将墙上挂着的玉米串扯了下来,手脚利索的剥起包谷来,这事情可真是迫在眉睫,村子里头谁家不养几只鸡的?就连盛大娘都养了好些只。 “芳华姐姐,芳华姐姐!”一串脚步声又急又快,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口,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子:“我家阿娘快要生了咧,现在痛得说话不出,只在喊肚子痛!” “啊?不是还要一个多月吗?”盛芳华放下手中的玉米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落下的灰尘:“小红,你到这里帮我搭把手,给这些玉米籽给捋下来。” “好好好,芳华姐姐,这事儿就交给我吧,你快去看看我阿娘。”小红飞快的跑了过来,接过盛芳华手中的玉米棒子,一屁股坐到了板凳上,伸手抹了下额头,朝盛芳华勉强的笑了笑:“芳华姐姐,你快些去吧,别看我个头小,做事可不会含糊,保证你回来以后,这堆玉米就已经剥完了。” 盛芳华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眼见着日头从中天到了西边,又慢慢的落了下去。 褚昭钺坐在床上,透过破了的窗户纸望了过去,就见金色的夕阳带着暗红色的边,沉沉的挂在杏花树的枝头,将那满树杏花染得红艳艳的,就如烧得旺旺的炭火,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杏花,哪里是夕阳,那抹绚丽艳红里,还有一群暮归的鸟儿,翅膀扑扇,洒落点点金粉般入了树丛。 小院子里坐着一个小丫头,约莫五六岁模样,扎着两只翘翘的羊角辫,正在努力的掰着玉米棒子,她的身边横七竖八全是被剥掉颗粒的棒子,堆在脚边跟小山包一样。 “唉,芳华姐姐还没回来,真让人着急。”小姑娘晃着两根羊角辫,一脸的焦急。 “可不是吗,要早些回来我这心才能放下呢。”盛大娘也是愁容满脸:“一想着她,我就放心不下,可她偏偏不听我的话,一天到晚总是在外头不归家,唉……” 小红伸手拉了;拉盛大娘:“大婶,你别着急,有我在呢,放心好啦,这些玉米我会全部掰完,不会让姐姐回来弄的。” 盛大娘拉住小红的手看了看:“你自己看着点,都快长泡了。” “没事,我乐意替姐姐做事。”小红抬起头来,甜甜一笑,要是芳华姐姐能让她阿娘平平安安的把宝宝生下来,就算她十根手指头都长泡也没关系。 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两个女人,隐隐约约听到她们的对话,褚昭钺心中有些火大,那个盛芳华真是没良心,让她的妹妹在这里干活,自己却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褚昭钺同情的看了看小红,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小小年纪就要干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被她姐姐欺负,可半句多话也不敢说,还是笑眯眯的在说话,那个做母亲的怎么就能这样厚此薄彼呢——可真是偏心偏到天边去了。 这跟自己家里的情形倒是有些像呢。 褚昭钺眼前蓦然浮现出一个银发老太太的面容。 那是他的祖母褚老太君,褚国公府的老祖宗。 褚老太君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禇文偃,次子禇文心,幺儿褚文龙,虽然明面上看着褚老太君公正无私,对这三房并没有什么偏颇,可暗地里贴补老幺却不知道有多少,别的不说,就从三房的婶娘穿戴上就能看得出来一二。 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对于老幺,褚老太君是疼爱到了心里头去,而对于大孙子褚昭钺,她却完全没有将他当命根子看,褚昭钺从来就没有感觉到祖母对他格外的照顾与疼惜,相反,对于三叔的三个儿子特别照顾,特别是三叔的长子禇昭志,每次褚老太君见着他,眼睛完全是弯成了一钩下弦月,闪闪的发着光。 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这眼睛看起来自然也会更弯些了,褚昭钺每次去给褚老太君请安,总是习惯的让自己坐到不显眼的角落——既然祖母喜欢的人不是自己,便让她喜欢的人坐到打眼的地方去,这才符合孝顺之道。 褚昭钺小时候有些想不通,为何作为长孙的自己没有得到祖母的青眼相看,反而让二弟得了脸,他也少不得跟褚昭志较量过,想要出彩让褚老太君高看他几分,可不论他怎么努力,褚老太君的眼中依然没有他。 有一回中秋,宫中赐下时新糕点,精致的镶银边的松木盒子里一色儿放着四种糕点,玫瑰茯苓酥,芝麻霜糖酪,桂花金丝糕,芙蓉枣泥冻。 说来也巧,褚昭志因着念书不上心,被褚老太爷罚着抄字,故此褚昭钺给褚老太君请安去得早些,他一眼瞧见了宫中御赐下来的糕点,不免好奇,走到四方桌子旁边,笑着道:“祖母,今年宫中赐下的是什么糕点?” 褚老太君没有回答他,只是吩咐身边的元婆子将那糕点收起来:“过会晚宴的时候再拿出来让大家一起共享天恩。” 褚昭钺本没有在意,可是在晚宴要开之前,褚昭志却拿着一块糕点奔了过来,示威似的朝他晃了晃:“你早些给祖母请安又有何用?宫中御赐的糕点还不是没吃到?” 他的嘴角沾着些芝麻,宛若有人点上了几颗黑色的斑。 虽然晚宴的桌子上摆了糕点碟子,可褚昭钺却再也没了兴趣,香软可口的糕点放到嘴中咀嚼反而有些苦涩。褚二夫人见儿子有些怏怏不乐,晚宴回到自己院子以后将儿子拉到怀中小声询问究竟,褚昭钺再也忍不住,抬头大声问:“母亲,为何祖母不喜欢,却只喜欢三叔家的几个孩子,这是为何?” 褚二夫人叹息了一声,将他揽入怀中,低声道:“钺儿,有些事情无法强求,你有祖父、父亲母亲喜欢你边是了,又何必强着你祖母也宠着你?” 褚昭钺点了点头,将母亲说的话记在了心里,从此不再跟褚昭志计较,褚老太君暗地里塞什么东西给褚昭志,他也不再眼热。等及褚老太爷过世,褚老太君对褚昭钺越发冷淡,将褚氏三房看得尤其要紧,褚昭钺也能淡然处之了。 就这样,褚国公府看上去一片风平浪静,在外人眼中真是花团锦绣、子孝孙闲、祥和安乐的公侯府第。可是只有住在里边的人才明白,这褚国公府三房,并不是外人眼里见着的那般和睦。 比如说今日遇险……褚昭钺捏了捏自己的手,有些发痛。 是不是有些人再也按捺不住,已经暗中出手了?他的眼睛眯了眯,转头看了看院子中那个小丫头,她已经站了起来,蹦蹦跳跳的跑去了厨房,笑得十分欢快。 自己跟她何其相像,分明知道长辈偏心,可却还得装出一脸的笑容,开开心心的去讨长辈的欢喜。褚昭钺的额头汗津津的一片,心里有些寒意。。。。。。 第0041章 山峦背后露出了淡淡的银辉,慢慢的,那银辉渐渐的扩散,弯弯的曲线开始出现在山谷之间,在两道山峦最深之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的朝上边拱动,一点点的将自己的身子露了出来。 仿佛积聚了力量,努力的一跃之后,一个半圆的月亮终于挂在了乌蓝的天幕上,旁边有数点寒星,正眨呀眨的闪着光。 褚昭钺靠着墙枯坐,实在想起来出去走一走,可才挪了挪腿,他就觉得有些难受,好像又什么在扯着他腿上的肌肉一般,蚁啮、针扎、刀割,各种刺骨的疼痛让他放弃了出去转转的念头,只能继续坐着,无聊的望着窗户外边。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大概是跑出去找她姐姐回来吃饭了,褚昭钺听到盛大娘在喊:“让她早些回来吃饭哪!” 小姑娘点了点头,两只手晃了晃,一蹦一跳的跑出了院子门,似乎很高兴的模样。 那个盛芳华也真是可以了,褚昭钺看着那两只羊角辫摇啊摇的不见了,心中有几分怜悯,又对那只顾自己在外边玩耍的盛芳华充满了愠怒。她不仅不在家帮着干活,还得让她妹妹出去寻她回来——难怪她的肌肤这般娇嫩,原来是会躲懒,肯定没做过什么粗活。 这孝悌之义,她竟然是没有学过么?褚昭钺出神的想了想,自己现儿暂时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不如就在这农舍里做个西席,教会这村姑孝悌之义,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 正在胡思乱想间,房门被推开了,盛大娘托着一个木盘子走了进来,歉意的对褚昭钺笑了笑:“后生,真对不住,我们家芳华这阵子还没回来,我做饭晚了些,你饿了吧?” “大婶,你怎么就不劝劝芳华姑娘?这样可不好。”褚昭钺看了一眼盛大娘,见她眼中似乎有无奈之色,不免摇了摇头,都说慈母多败儿,看起来眼前的这个大婶就是太骄纵自己的女儿了,等着她长大时便约束不住。 “唉,我也不想她这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盛大娘叹了口气,最开始盛芳华给人看病的时候,她还觉得挺高兴,觉得能帮到别人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可在盛芳华的名声渐渐传了出去,就连方圆十里的人都来请她看病的时候,盛大娘这才发现,其实做铃医这事情挺闹心的。 赶不上晚饭是常事,有时候半夜里睡得好好的时候,还会有人拍着门板扯着嗓子喊:“盛姑娘在不在?盛姑娘,盛姑娘!” 每次看着盛芳华打着呵欠,擦着眼睛穿衣裳的时候,盛大娘真是心疼极了,可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她学了医,吃了这晚饭,就不该去给人分忧解难的?盛大娘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唉,后生,你就别管了,赶紧趁热吃吧,我给你熬了点骨头汤,补补身子。” 褚昭钺看着盛大娘那难过模样,更是下定了决心,见着那盛芳华,可得好好的给她解说一番,让她明白她母亲的无奈与辛酸,要她好生体贴母亲,莫要淘气,让母亲伤心。 可是,一直到睡觉前,褚昭钺都没有见着盛芳华。 睡到半夜,方才听着院子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紧接着又杂沓的脚步声与说话声。他勉强撑着身子凑到破窗之前,发现盛芳华由一个男子陪着走了进来,那男子手里还提着一小块肉。 原来是去幽会了,公然还将男人带回来了。褚昭钺心里忽然像烧了一把火,蒸蒸的往上边窜——她也真是不自爱!为了一小块肉,就将自己给……褚昭钺仿佛觉得喉咙里哽着一根鱼刺,扎得他十分不舒服,又酸又涩又刺痛。 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的打量了下盛芳华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应该是个老光棍吧?看着那男人眉开眼笑的盯着盛芳华看,一边将肉朝盛芳华手里塞,褚昭钺更是看得眼睛里冒火,这对男女都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至极! 他愤愤的撒手,将自己的身子落到了床上,没成想这床板很硬,硌着了骨头,牵扯着伤口痛了起来,呲牙咧嘴的才吸了一口凉气,就听着门外有脚步声沙沙,褚昭钺赶紧躺直了身子,闭上眼睛,装出一副睡熟的样子。 盛芳华一只手提着灯笼,一只手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床上躺着的人睡得很香,呼吸绵长匀称,完全不是出手救他时那种虚弱。看来这人底子不错,恢复得很快,盛芳华满意的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搭了一把脉,脉象平稳,无凝滞之状,也无虚浮滑脉。 盛芳华俯下身子,仔细打量了褚昭钺一番,嘴角抿了抿,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个年轻男人,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可今天在她面前吃了不少瘪吧?想着褚昭钺皱眉恨恨叮她的模样,盛芳华就忍不住想笑——在桃花村里呆了十六年,日复一日的都是一些相同的事,乏善可陈,没想到今日倒是遇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人。 盛芳华伸出手探了下褚昭钺的额头,没有发热,她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总算是放下心来。 每次动刀子,她最害怕的是患者被感染,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只靠着草药来消炎,效果肯定不是太好。故此有些体质不好的人,服药也没有用,难免就会有不幸之事发生,盛芳华在回春堂学医时,就亲眼见过一个患者死于感染,当时回春堂的梁大夫慌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幸好好此朝民风淳朴,那患者过世后,并未有医闹之事发生,逝者的儿子只是叹息说:“唉,此乃天命,也怨不得大夫。” 虽然此朝医患关系良好,可盛芳华却不敢有半分懈怠,她深知一旦入了这一行,自己肩上的责任便格外重,人命关天,岂能疏忽大意? 探过褚昭钺的额头,盛芳华坐了下来,翻开脉案,开始记载方才诊脉的结果。她写得极为认真,一边写,一边仔细思索着明日的药里是否要调整一两味,却没有发现,身后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褚昭钺躺在那里,心中百味陈杂。 方才盛芳华伸手探他的额头时,他本能的想要躲开,可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他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任凭盛芳华纤纤玉指贴上了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好柔软,她的身子带着淡淡的药香。 虽然不能睁开眼睛,褚昭钺还是能想得到她那曼妙的身姿,弯腰间那玲珑的杨柳腰,一时间心中竟然暖洋洋一片,仿佛有什么在涌动着,蠢蠢的在爬行。 这到底是怎么了?见了鬼吗?褚昭钺不由得有几分生气,盖在被子下的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掌——又不是没有见过美貌女子,为何现在对这个村姑有了一分别样的感觉? 他可是有未婚妻的人,怎么能轻易的就心猿意马起来?褚昭钺咬了咬牙,一双眼睛瞄向了背对着他、伏案疾书的盛芳华。 不过是个寻常的村姑而已,哪里比得上自己的未婚妻盛明珠? 他是去年九月定下的亲事,未婚妻盛明珠乃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出身名门,又生得美貌,自小便在京城贵女圈里赫赫有名,等到及笄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前去求亲,差点要将吏部尚书府的门槛踏破。 千挑万选,盛家选定了褚国公府的长公子褚昭钺。 这亲事定下来,京城里的人个个赞这是天作地合的一桩好姻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一桩这样合适的亲事来了。 对于未婚妻盛明珠,褚昭钺表示,他其实并未有太多好感。 京城盛赞盛明珠的美貌,在他看来,只不过是跟她的身世有关而已,若不是她外祖父乃是当朝太傅,父亲官居二品,她的美貌定然到不了众□□赞的地步——章太傅有三个儿子,可女儿却只有一个,盛明珠的母亲正是那个独女,当时在府中做女儿时便被骄纵得不行,等着到了成亲的时候,章太傅也竟然遂了她的心愿,许她自行择婿。 章大小姐千挑万选,最后选定了新科状元盛思文,这让京城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盛思文,庐州人氏,幼年丧父,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拉扯长大,为了让他念书,家里已经是穷到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之地,幸得他还有一个妹妹,寡母将刚刚及笄的女儿嫁了人,拿了聘礼塞到盛思文手中,让他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万万没想到,盛思文竟然高中了状元,这便是他发迹的开始。 只是准岳丈盛思文,在褚昭钺眼中,其实挺不是个东西,当时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褚昭钺还有些犹豫:“都说吏部盛尚书为人……” 褚二夫人不满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说起你岳丈的不是来了?好不容易才帮你定好亲事,你就莫要再挑三拣四了。” 褚昭钺没有出声,若是盛明珠的性子随了准岳丈准岳母,以后他的日子可能会不大好过。 盛明珠的脸涨得通红,眼角淌下几颗眼泪:“母亲,你竟然一点都不疼爱明珠了么!眼见七月就快来了,你是准备让明珠嫁去褚国公府,做一辈子寡妇?” 第0042章 说起盛思文,不得不要翻出十七八年前的京城旧事。 当年三月的金明池畔,新科状元穿着御赐的大红锦袍,帽子边上簪着圣上亲手从琼林殿外折来的杏花,意气风发,打马扬鞭,奉旨夸官游街。章大小姐坐在金明池畔的风雅楼包间里,推开窗户便见着了那面如冠玉的少年郎,不由得心中春意盎然,自此便惦记上了那位少年得志的状元郎。 坳不过女儿,章太傅将盛思文唤道太傅府,脸上神色却并不大好看:“状元郎,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事商议,我的女儿心中属意于你,想跟你结为夫妇,你可愿意?” 盛思文喜出望外,没想到竟然有飞来艳福,更要紧的是旁上了高枝,哪里还会不答应?即刻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太、太、太傅大人,思文自是愿意。” 见他一口应承下来,章太傅的脸色稍霁:“只是有一点我事先要跟你说清楚,我的女儿是捧在手心长大的,你可绝不能欺负她,只能处处让着她,不能让她生气。” “那是自然,我肯定会爱护章大小姐如同爱护我自己的性命一般。”盛思文笑得开心,若章太傅能做自己岳丈,只消他提携下,自己便能飞黄腾达——让章大小姐生气?那是蠢得何等地步才会去干这样的傻事? “还有,你需得与庐州乡下的亲戚断了关系。我的女儿,身份何等金贵,岂能弯腰去伺候一个乡下婆子,认乡里媳妇做小姑?你若是能让你那寡母与妹妹终身不来京城,便先去打发了她们,再派媒人来我章府求亲。” 这有何难?盛思文本来就还在考虑如何能让寡母住在乡下不过来,免得同僚到家中拜府时有些尴尬。现儿章太傅送了个好理由过来,他心中大喜,当即便答应下来,赶紧写了一封信回去,只说自己今年科考不利,准备在京城继续攻读,暂时不回家去了,必定要混到衣锦还乡的时候再回来。 封上信皮的时候,盛思文还洒了两滴水在上头,权充眼泪,好让寡母知道他其实心里是十分舍不得不见她的。 盛思文的寡母住在小山村里,消息闭塞,如何知道儿子中了状元?听得旁人将盛思文的信念给她停,心中虽然虽然难过,捏着那牛皮信封全身发抖,可依旧还是点头:“我儿有志气,麻烦你回封信去嘱咐他,好好爱惜自己身子,千万别饿着冻着了。” 接了他母亲的信,盛思文感到十分开心,知道母亲自然不会疑心他——春闱高中并非易事,有些人在京城刻苦攻读一辈子也未必能名列三甲呢,就让母亲以为自己一直没有考上进士罢。 过了几个月,春风得意的盛思文穿上了大红吉服做了新郎官,娶了章大小姐,自此以后平步青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包不住火,盛思文为了迎娶太傅府的小姐,竟然让含辛茹苦抚养自己的寡母住到乡下的事情还是传了出来,京城里知道的人不免有些愤愤不平:“这不真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虽然盛思文成了章太傅的乘龙快婿,可不少人见着他还是有些鄙夷,只是表面上不露而已。只是这世上的事说不清楚,有些人虽然做事令人不齿,可或许是前世做了善事积了德,这辈子命就是好,比方说这位新科状元盛思文,朝中有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微词,可架不住他能言会道,善于察言观色,这么多年下来,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正二品的吏部尚书,以前的旧事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褚昭钺对于准岳丈盛思文的大名,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他觉得这人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也没有过多关注他。只是没想到,一夜之间,这京城远近有名的薄幸之人,竟然成了自己的岳丈,褚昭钺最开始还是有些吃惊的。 只不过家里的人并不打算考虑他的感受,褚二老爷甚至还对褚昭钺发了火:“要知道给你定这门亲事有多困难,你祖母本是不答应的,若不是你大伯父疼爱你,替你到你祖母面前说好话,她才勉强点头,派了人去求亲,你还有什么本事挑三拣四!” 褚老太君不喜欢他,褚昭钺也不喜欢她,祖孙两人相看相厌,褚老太君不答应的事情,褚昭钺便偏偏要点头,听着父亲这般一说,他也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亲事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他们这样替自己费心,自己又何必再闹什么小情绪?反正他又没有心仪的女子,何必为了这事与父母闹僵? 只是……褚昭钺怔怔的睁眼看着黑乎乎的屋顶,心中忽然有了一分惆怅。 方才还有个人坐在这里,就在他身边,身材窈窕,伸手过来,还有淡淡的药香,那般亲近那般真实,可转眼间,她便没了踪影,屋子里一片黑暗,唯有那淡淡的药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自己这是怎么了?一个如此不知检点的乡野村姑,他竟然能联想到自己的未婚妻盛明珠?她们两人有什么好比的?一个是高门贵女,一个是出身寒微,一个将来会是他的妻,一个……可能他伤好回京以后便再也见不到。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脑海里却依旧还是有那张小脸在不住晃动,闪闪有神的眸子显得那般灵动,就如幽深的寒泉一般,波光粼粼,小巧的嘴唇就如三月春风里开放的花朵,柔软而芬芳。 褚昭钺一怔,体内有一种暖流正在不住的朝他的四肢五骸涌了过去,让他的心都柔软了起来,就如冰块融化,那雪水慢慢的漫过了心堤。 一夜无眠,翻来覆去,直到窗外有了一丝极淡的微光,褚昭钺才勉强合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闻到了些许饭菜的香味。 盛芳华托着盘子站在床边,笑盈盈的望着褚昭钺:“怎么了?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褚昭钺伸手抹了下眼睛,肚子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开始想好的话都早已跑到九霄云外:“我饿了。” “我这不就给你送早饭来了吗?”盛芳华将托盘放下,把一个碗递过去:“你现在的情况,要忌口,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褚昭钺望着那碗清淡得似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有几分失望:“真是这样?” 他心中暗自腹诽,指不定是她的借口,分明是家里穷,吃不上丰盛的饭菜。 盛芳华将碗塞到他手中:“我是大夫,你得相信我说的话。” 褚昭钺有几分气馁,此刻他已经不是国公府里那个处尊养优的大公子,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只能入乡随俗了。褚昭钺用小瓷匙舀了点儿稀粥放到嘴中吧嗒了两下:“没有放糖?” “阿大,我们家没准备砂糖,你将就点。”盛芳华用筷子叉起一个馒头来:“吃个馒头吧,你昨晚都没吃东西,这阵子肚子该空了。” “就只有馒头?”褚昭钺板起脸,即刻间犹如冰山般寒冷,那凛凛的寒气在三步之外都能感受到:“你不是拿了我的玉玦做抵押吗?还担心我没有银子付你的饭钱?昨晚我见着有人送了一块肉给你,去给我做碗肉粥过来。” “有馒头吃便已经不错了,村子里还有不少人家都吃不上这白面馒头,只能吃窝头哩。”盛芳华有几分惊讶:“你昨晚那阵子还未睡?我可是子时才回来的。” 见她说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羞愧之色,褚昭钺不由得有些火大,他方才提起送肉之事,是准备以这个起兴来教她做人的道理,没想到她竟然还是这般不知廉耻,说起昨晚与情人幽会晚归的事情跟没事人一样。 “你这样怎么行?”褚昭钺带了些愠怒颜色:“怎么能拖到子时才回家?” 盛芳华有些莫名其妙,这年轻人怎么忽然就动怒了?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跟他有什么关系?只不过这么多年的行医生涯造就了她的好脾气,她并不想与褚昭钺争吵,只是微微笑着道:“我也不想那么晚回来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找了过来,我也只能出去。” “他们找了过来,你就要出去?你不知道拒绝?”褚昭钺脸色铁青,他们、他们,除了那个老光棍,她还跟别的男人幽会? “拒绝?我怎么能拒绝?”盛芳华摇了摇头:“人家那般心急如焚的等着我,我怎么能不去?哪怕是自己再累,我也会要去的。” “你!”褚昭钺气得脸颊通红:“难道这样做很挣钱?你就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 “不挣钱。”盛芳华摇了摇头:“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怎么好意思要开口要多的钱,每次都只不过是几文钱或者是几个鸡蛋罢了,有时候遇着没钱的,我还得倒贴呢。唉,这世道,赚大钱的人少,我偏偏又没那个命。” 第0043章 破窗将屋子外边的天光漏了进来,照在简陋的房间里,一点点金光跳跃,有几点正洒在褚昭钺的脸色,犹如浮动的金粉,似那庙里的木雕泥偶上的颜色。 他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沉默着不开口说话。 盛芳华是个直爽性子人,哪能让他说半句留半句,大步跨了过去,站在床边道:“有话快说,说话吞吞吐吐的,连个小女人都不如,还算个男人么?” 褚昭钺猛的抬头,眼睛直视着盛芳华:“盛姑娘,这可是你要我说的,若有得罪之处,请千万不要见怪。” “想说什么就说,别这般墨迹。”盛芳华一只筷子戳了个馒头朝他手里塞:“若是没底气,先吃了这个馒头打点底儿。” “盛姑娘,这姑娘家最要紧的便是名声,你这般半夜三更还跟男人出去幽会,可曾想过自己已是声名狼藉?你豆蔻年华,何愁找不到好婆家,却要跟那些老光棍眉来眼去的?况且你方才还说你跟一些男人都有来往……” 盛芳华的手捏成了一个拳头,心中熊熊的升起了一股怒火。 她真想一拳头挥过去,将面前这男人的脸给打成肉酱大饼——这人实在是龌龊,竟然将她想成了那样的人!可是……盛芳华努力的将火气压了压,自己跟这样的人计较实在不值,打他别疼了自己的手。 “盛姑娘,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虽然在下说得实在了些,可你也该好好去想想,你就这样,抛下你的母亲妹妹,只顾自己在外边闲逛,这样委实不好,须知人最重要的便是要讲求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姐妹,你……”褚昭钺见着盛芳华的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停下来,只顾喋喋不休的说了下去。 他素来是个面冷的,平常很少说多话,可今日褚昭钺却觉得,能遇到便是缘分,若是他能让面前这位姑娘迷途知返,也算是功/德无量。 “呵呵。”盛芳华冷笑两声:“不好意思,阿大,你弄错了,那个小姑娘不是我的妹妹,她母亲难产,派她寻了我去给她接生,你看到送我回来的那个男人,就是那小姑娘的父亲,因着母子平安,他为了感谢我,故此才特地去屠户家里割了一块肉做为谢仪,请问我为何不能拿?你可要记好了,我是一个大夫,荷月而归乃是家产便饭,当然,这种辛苦,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定然是不能明白的。” 看着褚昭钺张大嘴巴坐在那里,跟个傻子一样,盛芳华淡淡一笑,顺手操起托盘上放着的一块帕子扔了过去:“对了,你还没洗脸擦牙,自己来吧。” 褚昭钺愣愣的接过了帕子,看着盛芳华窈窕的身姿轻巧的穿门而去,心里满不是滋味。 原来她是去接生了? 她…… 他怎么就忘记了她会治病的事呢?若不是她将自己从山里捡回来救治,只怕自己还带着伤躺在草丛里,过得两日,肯定会伤势复发,不治而亡。 他误会了她。 忽然间,褚昭钺有几分发慌,自己这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很生气,虽然方才见她容色淡淡,可自己把她推测成那种女子,哪个姑娘听了,都会不舒服的罢? 自己该给她去道个歉?褚昭钺脑中有如在天人大战,那通身的骄傲与知错能改的本心在不断的冲突。 “不过是个乡野村姑罢了,有什么好去道歉的?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堂堂一个国公府的长公子,还能向她低头认错?” “错了就是错了,你这般妄自揣测一个好姑娘,还想就这样带手过场?也不想想别人的感受?若是旁人想差了你,你又该如何反应?” 闭目思索良久,脑子隐隐发痛,褚昭钺最终拿定了注意,他必须给盛芳华道歉,错了便是错了,知错便要改。 盛大娘端着盆子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还未到褚昭钺门口,就听着屋子里边有很大的响动,她慌忙快步踏进了屋子,就见本该躺在床上的褚昭钺,已经滚落到了地上,黑色的一团拱起在床边,跟个小土包一样。 “哎呀呀,后生,你想下床怎么也不喊一声哇,我就在外头哩。”盛大娘赶紧把盆子放了下来,走到褚昭钺身边,弯腰下去,两只手抄到他的胳肢窝下边,褚昭钺借了她的力,总算是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大婶,芳华姑娘在哪里?” “她在外边忙着配药哩,你是不是哪里痛,要找她来瞧瞧?”盛大娘有些惊慌,昨日这后生被抬回院子的时候,身上有几处刀伤,自己看了都有些发晕,生怕他活不过来哪。 “我有要紧事情找她。”褚昭钺颤颤悠悠朝前边迈出了一步:“大婶,我自己去就行。” “这怎么行!”盛大娘赶紧推着他到床上坐着:“你稍等,我找芳华过来瞧瞧。”她抓起床上那块帕子放到了木盆里边:“后生,你先自己擦下脸,我这就去找芳华。” 握着帕子在手中,褚昭钺的心中一片暖,虽说国公府里有丫鬟婆子们伺候着他这些事情,可他却一点都没有现在觉得感动,虽然盛大娘并没有将帕子拧干净替他洗脸,可他依旧有一种被人关怀的感觉,久久不散。 没想到,在高门大户的国公府,曲廊回合,花红柳绿,却比不上这乡村角落土砖房更有亲切感。褚昭钺拿着帕子胡乱的擦了把脸,一只手拧着那块褪色了的帕子,心中有几分紧张,等会盛芳华进来,自己该怎么跟她说? “听说你找我?”盛芳华跨步进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盛姑娘,我……”褚昭钺的手将帕子捏出了几滴水,慢慢的渗透出帕子,落到了他的衣裳上:“我……”他迟迟艾艾两声,终于朗声说话:“是我不对,没有了解清楚就对你说那样的话,向你赔个不是。” 话一出口,褚昭钺就觉得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砰砰砰的越跳越快——她接不接受自己的道歉?他抬头望着盛芳华,有些紧张,鼻尖上有点点的汗珠子沁出来。 “还有别的事情没有?”盛芳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明眸如水:“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没有?” “我是特地想向你赔个不是的,没有别的事情。”褚昭钺很真诚的望着盛芳华:“请你原谅我罢,盛姑娘。” 瞧着他冰山似的脸孔此时忽然柔和了起来,就如冰面上来了一条裂缝,瞧上去再也不是那般寒气逼人,盛芳华微微一笑:“阿大,我并未将这事放在心里。” 褚昭钺又一次张大了嘴巴:“你……” “那时候我跟着京城回春堂的梁大夫学着行医,期间不少人都对我投以过怀疑的目光,我到别处去做铃医时,肆意揣测我身份的大有人在,故此你这般说我,我却是一点也不惊奇,毕竟我朝还没开放到女子可以跟男子一般随处走动,旁人有什么揣测,自然是正常的。” 她的话音柔软里带着一丝清冷,嘴角却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笑意,仿佛什么东西被扭曲了原形,却又恰如其分的装进了一个盒子里头,从外头瞧着十分妥当,可里边的东西却早就变模样。 她的身上究竟负担了多少为难之事?褚昭钺望着那看似清冷的脸孔,心中忽然有些怜惜,像她这般的女子,即便是生在这乡村角落里,也该是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着护着,如何能承受旁人异样的眼光?他喉间蠕动,艰难道:“你……若是不做这铃医,或许……” “旁人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情,我做不做铃医,却是我的选择。阿大,你用不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看着我,既然我都已经选择了这事情,我就定然会做下去,毕竟我自幼便有悬壶济世之心。”盛芳华朝褚昭钺笑了笑:“若你没有旁的事情,就请安心静养,我现儿正忙,便不陪你闲谈了。” 她转过身,一阵风般卷着走了,褚昭钺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有些敬佩,对于世人歧视的目光,她丝毫不纠结,而是淡然处之,这般胸怀,就连须眉都不如。 推开破窗往外看了过去,褚昭钺便看见了盛芳华。 杏花树下有一张木头方桌,上边摆着一堆瓶瓶罐罐,盛芳华站在桌子旁边,伸手在捏小丸子。她的手很灵巧,就在一搓一揉之间,一颗药丸已经做成,细如米粒大小,亏得褚昭钺目力好,这才看得清楚。 春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红扑扑有如枝头开放的杏花,还带着灿灿的金边,微风将她额前的头发吹起,两道弯弯的眉毛就如柔软的树叶一般,笼住了秋水般的明眸。她的眼睛虽然没有朝褚昭钺望过来,可褚昭钺只觉自己的心有些微痒,似乎有一只小手正不住的在撩拨着他,让他的心就如算盘上的珠子一般,不停的一上一下在乱动。 芳华,他口中喃喃念出了这两个字,有些醺然欲醉。 这可真是个好名字。 盛芳华……咦,褚昭钺怔了怔,好巧,她也姓盛? 钺望过来,可褚昭钺只觉自己的心有些微痒,似乎有一只小手正不住的在撩拨着他,让他的心就如算盘上的珠子一般,不停的一上一下在乱动。 第0044章 农家小院,香樟树亭亭如盖,清风送爽,一阵阵淡淡的香味飘进了褚昭钺的鼻孔,慢慢的沁入心脾。 他一点点的轻松了下来,一颗心犹如开在春风里的花朵,正随着柔风在不住的摇曳,脸上的表情从紧张渐渐放缓,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意。 “大公子,”苏福看着褚昭钺这模样,有些莫名其妙,怎么自己将盛大小姐要改嫁二公子的事情一说,大公子不但不着急,反而显得有些高兴?他摸了摸脑袋:“大公子,你快些拿个主意罢,赶紧回府去,倘若再慢些,二公子就要顶替了你跟盛大小姐拜堂成亲了哪。” “他们想成亲便成亲罢。”褚昭钺淡淡道:“我这么着急回去作甚?” 苏福张大了嘴巴,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大公子,这、这、这……” “我母亲怎么样了?”褚昭钺打断了他的话,盛明珠要嫁谁,与他没半分关系,现在他只牵挂褚二夫人,他深深知道自己母亲,个性软弱,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每逢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她没有别的法子,只会一个人坐在那里哭哭啼啼。在桃花村住着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担心褚二夫人,褚昭钺经常暗自揣测,自己有这么久没有回褚国公府,还不知道她会着急成什么样子。 “大公子,夫人她很伤心,一直是皱着眉头没个笑影儿哪。” 提起褚二夫人,苏福更是心情沉重,盛明珠与褚昭钺的亲事是昨日才定下来的,刘媒婆拿了银子眉飞色舞的回了家,第二日这桩逸事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虽然褚大公子出了事,可褚国公府与吏部盛府的秦晋之约依旧没毁,只不过男方换了一个人,由长公子变成了二公子而已。 褚二夫人得知将来的儿媳妇竟然变成了侄媳妇,悲伤欲绝,本想冲到大堂去理论,可后来转念一想,自己儿子杳无音信,总不能耽搁了盛大小姐的大好年华,只能用帕子蒙着脸痛哭了一场,褚昭涵与褚昭莹过来相劝都没有劝得住,这边褚老太君还派人过来指责了一番:“府中不久便要办喜事,你这般哭哭啼啼的,是要将府里头的喜气给冲走不成?总不能不见了一个昭钺,昭志他们的亲事都要一推再推,你这个做伯娘的,怎么就这般不为后辈考虑呢。” 被褚老太君一训斥,褚二夫人不敢再大声哭,只能躲在屋子里伤心,一想到褚昭钺便流几行眼泪,泪流干了便斜躺在美人榻上歇一阵子,醒了以后又是哭,弄得她的贴身丫鬟婆子都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陪着她掉眼泪。 看着下人们跟着她一起哭,褚二夫人又慌了手脚,转过来劝她们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不要再跟着她受累,梨花她们擦着眼睛,抽抽嗒嗒:“夫人这般难过,我们做下人的不能替夫人分担一二,这又怎么行呢?” 褚二夫人心软,听着下人们这般说,只能强装笑颜:“好了好了,我没事,你们自己忙自己的去。” 褚昭钺听着苏福这般说,沉默了一下,心里的愧疚越发深了些:“苏福,我还过些日子便会回府,你暂且不要将我在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夫人听。” “什么?”苏福有几分着急:“大公子,你还不回府?盛大小姐初二那日就要嫁给二公子了。” 本来盛明珠与褚昭钺定下的婚期是七月初七,这次改嫁褚昭钺,她不愿意用同一个日期,查来查去七月就初二,初七,十六和二十四是好日子,盛明珠怕夜长梦多,就选了最前边那个——反正两府一直在筹备这嫁娶之事,只不过是新郎官不同罢了。 “不回府,我还有自己的筹划。”褚昭钺沉了沉脸:“你回去先给四皇子殿下报个信,就说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让他赶紧些。” 他长随里边的苏福与苏禄,是六年前许瑢送给他的,两人身手不错,褚昭钺与许瑢之间联系,很多情况下都是他们来完成的。 苏福见褚昭钺神色坚定,不再劝他,只是拱手应喏,飞身而去。 盛明珠竟然要嫁褚昭志?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嫁谁就嫁谁罢,他才不去阻拦呢,他们相互看上眼,那便要恭祝他们白头偕老,一辈子也不要分离。 褚昭钺看着那离去的身影,心里头忽然间空明一片,一点点欢喜,渐渐从心底升起,刹那间蔓延开来,就如鼓胀的风帆,带着他要往天空飞升而去。他猛的跳了起来,一只手攀住了香樟树的树枝,整个人吊在树上,来回晃悠了几下,有说不出的快活。 “哎,你在作甚?”盛芳华清脆的声音响起,褚昭钺一激灵,差点没从树上摔下来。 皱眉望了望正吊在树上打秋千的褚昭钺,盛芳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那个冰山脸的阿大吗?看他笑得那样舒畅,俊眉舒展,修目灿灿,仿若夜空里的星辰坠落人间,眼前万点光华。 “出了什么事情了?”盛芳华看着褚昭钺从树上飘然而下,有些疑惑的伸出手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这该不是梦游吧?像这样灿烂的笑容,绝不可能会在褚昭钺清醒的时候出现,只有一种解释,他在梦游。 有时候人心里压抑着什么,就会在他的梦境里体现出来,盛芳华觉得,眼前阿大的笑容肯定是平常压抑久了,终于在他梦游的时候浮现在了脸上:“阿大,你快醒醒,快醒醒!” 褚昭钺有些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她难道没看得出来自己很清醒吗?有站着睡觉的人吗?他渐渐将笑容收敛了起来,简单的吐出了三个字:“我没睡。” “没睡?”盛芳华偏着头打量了他几下:“怎么我瞧你一副梦游的样子?” “梦游是什么?”褚昭钺听了只觉新鲜。 “当你睡着了,不自觉从床上爬起来,到处游荡,这就叫梦游。有些人自己在梦游却不知道,被喊醒以后,还坚持说自己没有梦游呢。”盛芳华哈哈一笑:“果然是真的,就像你刚刚就坚持说自己没有睡。” “我真没睡。”褚昭钺坚持。 “是是是,我知道你会说你真没睡的。”盛芳华忍住笑,点了点头:“那你告诉我,半夜三更的,你一个人在这树上吊着作甚?若是胆小的遇着了,保准会被吓死,还以为是碰上吊死鬼呢。” 褚昭钺无话可说,他总不能告诉盛芳华,方才有人过来找他罢? “看吧,你没话说了?”盛芳华很是得意:“说了你是在梦游,你却不相信。阿大,我跟你说,你得了这病也不必忌讳,要坦然面对,你要配合我积极治疗,这样才能把梦游之症治好。”她拍了拍胸:“你要相信我,我是大夫。” 褚昭钺暗自嘀咕,这是什么蒙古大夫?自己分明没病,还要压着自己说有病。 “阿大,虽然梦游一直找不出原因来,可是应该有一部分是跟潜意识有关,当你压抑久了,总要找一个发泄的渠道,故此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表现了出来。”盛芳华同情的望向褚昭钺:“阿大,我相信你的家庭背景有些复杂,或者是你在你的家里受到了排挤,是不是?” 褚昭钺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向了盛芳华:“你、你知道?” 这就是了,盛芳华有几分得意,这是根据佛洛依德精神分析理论来说,潜意识里压抑的情绪总要找适当时间发作,否则人会因为过于压抑而犯上精神类疾病,梦游正是一种自我纾解的极佳方式。 “我当然知道。”盛芳华点了点头,从她对于这大周朝的掌握,贫富分化严重,高门贵户里多的是各种倾轧,皇宫里有宫斗,豪宅里有宅斗,从阿大那块玉玦看起来,该是高门大户的子弟,宅斗是绝对免不了的。 “阿大,你们家是不是有人准备加害于你?” 若不是有人下手害他,如何阿大会受伤躺在桃花山?盛芳华怜悯的看了一眼褚昭钺,其实生在大户人家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还不如小家小户里头和和睦睦的过日子。 褚昭钺没有说话,转身朝屋子里边走了去。 这位盛姑娘确实有一手,不仅会治病,还能看出些东西来,这般冰雪聪明,世间难寻出几个来。他低头看了看地上,一条黑影跟了过来,很快就赶上了他。 “阿大,你不要忌医,明日我便给你配点药,喝上几服药,或许能见效。” 褚昭钺一怔,又要喝药?喉咙口瞬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刚刚来桃花村,他足足喝了一个多月的药,每日里头几大碗,咕嘟咕嘟的当开水喝,好不容易不用喝了,怎么盛姑娘又要给他开药了? “我没病。”褚昭钺简洁的打断了盛芳华的话。 “阿大,我是大夫,你要听话。”盛芳华也很执拗。 “我……”褚昭钺站定了身子,看着那双如小鹿般黑黝黝的眼睛,不由自主道:“我喝。” “这才对了。”盛芳华笑了起来,灿烂若春花。 第0045章 盛夏的桃花山一片绿意葱茏,日头从绿叶间透了过来,满是砂砾的地面上全是金色的斑点,或大或小,不住的变幻着各色光芒。山脚下绿草茵茵,绿草之侧有一块初步成形的田地,这块地开得很大,约莫有一亩大小,这样一来,就衬着那田地里做事的人显得格外的小了起来,而且看着背影,有些孤零零的感觉。 站在田地中央那个人,用耙头正在整平地面,他做得十分认真,眼睛盯住了脚下,一双手握紧了耙头,一点点的将那地耙了过去,一条又一条,灰褐色的地上留下了一道道印记。 “褚大公子越来越会做事情了,还真是像模像样的,跟个庄稼人差不多了。”戏谑的笑声响起,十分欢快:“任凭谁从这里经过,也不会想到这便是那褚国公府的大公子罢?” 褚昭钺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往后一抛,那东西正好落在锦衣之侧。 许瑢负手而立,笑了起来:“阿钺,你这功夫是越来越好了,不用回头便知道我的方位,这土块又丢不中我,是不是那位盛姑娘给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让你武功精进了?” “阿瑢,你可真会说笑。”褚昭钺直起身转过脸:“你今日来,可是知晓了盛姑娘的身世?” “不不不,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的。”许瑢笑得格外快活,眼睛眯了起来,狭长就如狐狸:“你的未婚妻今日变成了你的弟媳,这消息难道还不糟糕?” “呵呵,我并不介意。”褚昭钺想了起来,今日七月初二。 “我让苏福给你捎信过来,便是让你快些回京城,免得亲事变卦,如何你却这般不上心?”许瑢摇了摇头:“我还记得去年你父亲来我这里,谆谆拜托,让我劝你听他们的话,定下亲事,可见这门亲事你父母极为看重。” “那是他们的事情,可跟我没关系。”褚昭钺脸上并无半分别的神色:“当时我便不大愿意,现在看来,盛大小姐似乎也不愿意嫁我,不如就让她去嫁她想嫁的人,免得到时候凭空添了一对怨偶。” “阿钺,你这可是真心话?”许瑢盯住他看了好一阵子:“我怎么就觉得你另有隐情?” 褚昭钺心中忽然一虚,含糊道:“我还有什么别的隐情?盛大小姐那父亲,我素来不喜欢,当初我跟我父母提及盛尚书,他们全不在意,可我这心里头还是很介意的,若是盛大小姐随了她父亲那性子,少不得以后要闹得鸡飞狗跳。” 许瑢点了点头:“阿钺,你想得对。” “盛姑娘的身世,你查了这么久,难道还没有查出来?”褚昭钺有些失望的看了下许瑢,盛明珠想嫁谁,他一点都不介意,盛芳华的身世,这才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的事情。 一个乡野村姑,会医术,而且还这般见多识广,气质不凡,褚昭钺觉得这里必有蹊跷,盛姑娘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姑,她肯定有些来历。 “你以为查一个人的身世有那么容易?我派了秦旻去办这事情,他来来回回奔波了两个多月,才将这事情给结了。”许瑢朝褚昭钺招了招手:“阿钺,这盛姑娘……嗯,跟你还颇有些渊源呢。” “跟我有渊源?”褚昭钺有几分莫名其妙,将耙头一丢,飞快的跳上了田埂:“快说,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真真是无巧不成书!”许瑢啧啧叹了一声,故意卖了个关子:“就连我都没有想到,这世上有这样巧的事情!” 见许瑢就是不直接将盛芳华的身世点出,褚昭钺有几分着急,一把抓住了许瑢的胳膊:“阿瑢,盛姑娘是不是与盛思文有什么瓜葛?” “哎哟,你怎么猜出来的?”这下轮到许瑢惊奇了:“不错,跟盛思文关系。” “因着她姓盛,京城里姓盛的也没几家。”褚昭钺喘了一口气:“快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是盛思文的侄女?” “非也,”许瑢很是得意,脸上都放出光来:“你错了。” “那?”褚昭钺眼神里透出迷惑:“是盛家的亲族?” “哈哈哈……”许瑢快活的笑出声来:“盛姑娘是盛思文的女儿!” “什么?”褚昭钺大吃了一惊,全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是说盛思文并无姨娘,只娶了一位夫人,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何此间又来了个女儿?” “唉,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许瑢摇了摇头,连声叹气:“我母妃自小就告诉我人心不古,世间总有一些卑劣小人,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盛尚书会卑劣如此,简直让人难以想象。”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些告诉我。”褚昭钺有几分迷惑,他在盛家住了好几个月,对于盛大娘也有一定的了解,从平素的事情看起来,盛大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而且她也很有气节,肯定不会做出给人做妾这样的事情来。 “这就说来话长了。” 盛思文高中状元,娶了章大小姐,最开始授职正六品的翰林编修,因着章太傅的面子,放在平章政事府里做了右司郎中,飞速拔高一级,从五品的官,第二年紧接着又放了外任,做了云州知州,即刻间又升了一级。 盛思文去云州的时候,刚刚好盛夫人有了八个多月身孕,整日里只说头晕目眩,根本不能移动半步,如何还能跟着过去?章夫人心疼女儿,特地打发人去跟女婿说,让他独自去任上,女儿留在京城由她来好好照顾。 “岳母真是想得周到,思文实在感激。”盛思文得了这话,心中欢喜,盛夫人乃是个喜欢吃醋的,自己跟她成亲以后,看着她的陪嫁丫鬟个个美貌,有贼心却无贼胆,半分垂涎的样子都不敢表露出来,现儿有了单独出行的机会,如何不欢喜? “你给我记着,可千万别想到外头打野食。”临行前一晚,盛夫人揪住盛思文的耳朵,两道眉毛竖起差不多要成个八字:“若是被我知道了,可饶不得你。” “夫人你且放心,思文有了你这般温柔贤淑又美貌如花的夫人,如何还会去看路边的野花野草?”盛思文笑着将脸孔贴到盛夫人面前去:“你便是推着我去,我也不会去。” 盛夫人听着盛思文这番话,心里头跟吃了蜜糖一般,笑吟吟的将手放了下来:“姑且相信你一回。” 口里说着相信,却不敢放松半点,打发跟着盛思文上任去的,全是清一色的长随,就连粗使丫鬟都没有,更别说是有几分姿色的陪嫁丫鬟了。盛思文见着那几个穿着青灰色衣裳的长随,心中挺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自己去任上,天高皇帝远,盛夫人的手哪里还能这么长。 当下打定主意,用银子收买了那几个长随,众人见着老爷宽厚,个个都向盛思文表态,老爷你也是有正当需求的,背着夫人做点什么,我们都会当做媒看见。 盛思文收买了长随,一路逍遥快活的往任上去了,途经庐州,忽然想起寡居山村的母亲,不免有些内疚,于是吩咐船只在庐州停下,让长随们在客栈等待,自己换了装束,穿了一身寒酸的衣裳,赶着前往老家去探望母亲。 盛思文的母亲终年劳累,加上思念儿子,身体大不如前,盛思文的妹子当初被母亲嫁了个三十来岁的老光棍,过得十分不如意,心中不免怨恨,对老母亲也没什么补贴,前年跟着男人去了岭南那边投靠亲戚,更是音信全无。 回到小山村,见着母亲这般模样,盛思文不由得忽然有了几分愧疚之意,心里正在琢磨着,要用什么法子才能侧面周济下老母亲,这时婷婷袅袅的走来了个美人儿,看得盛思文眼前一亮。 盛思文的母亲慌忙给儿子介绍:“这是钱秀才的女儿,你还记得否?” 村里有个落魄的秀才,数次考举人没有中,最后只能铩羽回乡,靠着教村里孩子们识些简单的字,学着记数来谋生。当时盛思文就是由他发的蒙,钱秀才极其赏识他,直夸这孩子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夸得多了,盛思文的母亲也不免做起了美梦,指望儿子能金榜题名,不仅能光宗耀祖,还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省吃俭用供盛思文念书。 钱秀才家境极其贫寒,靠着考取了“廪生”,每月能领取些许微薄的粮食,再加上村里人给的几个大钱,勉勉强强能养家糊口。他四十多岁上头才娶了妻,才过了两年有人照顾的日子,没想到妻子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撒手尘寰了。 这女儿闺名唤作钱香兰,今年才十五,正是好时节,生得跟花朵儿一般,她走进盛家的大门,仿佛屋子都亮堂了起来,盛思文的一双眼睛盯住了她,都没有挪过窝,看得那钱家姑娘有几分不好意思,悄悄的避到了一旁。 “钱秀才去年过世了,香兰孤苦伶仃一个人,怪可怜的,她心肠极好,见我一个人住着,时常过来照顾我。”盛思文的寡母见着儿子一双眼睛只是盯住钱香兰看,心中很是欢喜,儿子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要找个媳妇了。 第0046章 盛思文与钱香兰,从小便认识。 昔日盛思文拜在钱秀才门下开蒙时,钱香兰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钱秀才教孩童们念书的时候,她便一个人站在一个木头做成的围栏里头,手里拿着些小东西把玩,还不时往嘴里塞。 盛思文比钱香兰大五岁,三年前他离开家乡去京城参加科考时,她才十二岁,留在盛思文记忆里的,是一个清汤挂面的小丫头,或许不是出身一般的农家,她生得十分白净,一双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就像天边的月亮。 没想到,离家三年,小丫头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盛思文瞅着钱香兰,心里琢磨了又琢磨,这莫非是天意,让他要将这朵花儿摘下来? “思文,你现在年纪也大了,阿娘想着,你也该成家了。”盛思文的寡母瞅着儿子那神色,又看了看钱香兰,心里头直琢磨,要是这位钱家姑娘愿意嫁给自己儿子就好了,温柔贤惠又生得美貌,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盛思文点了点头:“母亲说得是。” 母亲身子不好,总得要有人在这里照顾她,钱香兰生得美貌,若是能娶了她,倒是一举两得的事情,既能帮自己照看母亲,以后自己回乡来还有个暖床的,到时候生下一男半女,也能给母亲一点慰籍。 他眼睛不由自主朝钱香兰瞟了过去,看得她羞得脸都红了半边,急急忙忙说了句:“盛大娘,既然思文大哥回来,有人照顾你了,那我便先回家,过一日再来看你。” 盛思文的寡母一手拉住了她:“香兰,这两年多亏你照顾我,要不是我早就闭了眼!今日大娘就跟你说直话,愿不愿意嫁我家思文?虽说年岁大了些,可却也生得一表人才,配得上你。” 钱香兰被盛家寡母抓住手,好半日动弹不得,羞答答的低了头:“容我回去想想。” 盛思文看着那窈窕的身影朝门外走了去,心里头痒痒的,口水都差点流了出来,他那寡母擦了擦眼睛:“唉,只怪母亲不好,没有能力给你早些娶妻,害得你这时候还单着身娶不上媳妇。” “母亲,我在京城里替人润笔写信,也能赚些银子,除了缴纳书院里的钱,也节约出了几两银子,母亲不如拿了这个做聘礼去钱家说媒。”盛思文想了又想,捏了下荷包,从里边摸出了一个银锭子:“这十两银子,五两做聘礼,还剩五两就给母亲你旁身。” “我儿……”盛思文那寡母眼泪汪汪:“也不知道是怎样省吃俭用才攒下来的银子!以后你可别这般节俭,多吃些东西养着身子才是!” 盛思文将银子塞到寡母手中,口中只是推托:“做儿子的不多想想母亲,还能想谁?” 第二日,盛思文的寡母就打发了个媒人去钱家提亲,钱香兰羞答答的点了头:“我同意。” 钱香兰回去想了一个晚上,折腾到早上才合眼,一想到盛思文那似笑非笑的模样,脸上就滚烫烫的发了烧。这小山村里,难得看到一个长得俊秀的男子,盛思文蓦然出现,钱香兰觉得仿佛眼前出现了一线光亮。 她记起了当时父亲曾盛赞过这盛家的少年,只说他聪明伶俐,文思敏捷,将来必成大器。钱香兰心里琢磨着,盛思文虽然现在还没有高中,可总有一日他应该会出人头地,自己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总要找个依靠,不如就答应了盛家的提亲,至少也有了个照应。 起床梳洗以后,没过多久,媒婆就来了,钱香兰下定了决心,一口应承了下来:“我答应。” 这边钱香兰一答应,那边盛家寡母就即刻开始动手办起喜事来,钱家没有大人,山村里又没这么多规矩,第二日便宴请乡里乡亲,将钱香兰娶过门来。钱家跟盛家隔得不远,盛思文牵了一头毛驴过去将新娘子接了过来,钱香兰没有准备好嫁衣,临时托人去了镇上买了件红色的成衣,又扯了一块红布,匆匆忙忙绣了一朵花,权充喜帕,蒙在脑袋上,由邻居家的小丫头搀扶着上了毛驴,颤颤悠悠的到了盛家这边来。 揭开盖头,见着眉眼精致的钱香兰,盛思文早就将京城的夫人抛在脑后,心安理得第二次做了新郎,拥着钱香兰娇软的身体,颠鸾倒凤,直到丑时两人才沉沉睡去。 在家里头过了五六天快活似神仙的日子,盛思文想起了该去云州上任,当下向寡母和钱香兰辞行:“我要去京城了,等着有空闲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们。” 盛思文的寡母推着钱香兰跟他走:“香兰,你与思文既然成亲了,自然要跟着他去京城,好好照顾他,就别牵挂我这老婆子了。” 盛思文心中一紧,她如何敢让钱香兰同行?连忙堆着笑道:“母亲,百事孝为先,你身子不好,香兰当然是在家中伺候好你,到时候等我金榜题名,再将你们一道接去京城享福。” 钱香兰也在一旁点头:“夫君,你只管放心去便是,家中有我在,你无须牵挂。” “娘子实在贤惠。”盛思文见钱香兰这般说,心中大为高兴:“我便将母亲托付给你,你好好照顾着她。” 钱香兰虽然心中不舍,可还是只能放手,嫁入盛家,便是盛思文的人,他的母亲便是自己的母亲,自然要好生伺候着,自己将婆婆伺候好了,夫君也就能安安心心的在京城读书了。当下含泪将盛思文的包裹收拾起来,塞了好几个荞麦饼子到里头:“夫君,你一路上当心,出门在外,好生照顾自己。” 盛思文点头应允,挥手作别而去,钱香兰扶着婆婆一直送到村口,两个女人望着那个身影,两人怅怅然都流下了眼泪。 这日子过得飞快,成亲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可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快六个月,盛思文一去便没了音讯,而钱香兰的肚子却隆了起来——她有喜了。 十一月初三乃是盛思文寡母生辰,她心里头高兴,那晚上打了两角酒,斟满放到夫君灵位之前,拜了两拜:“我算是没辜负你,总归给思文娶了媳妇,现儿又有了身孕,盛家的香火总算是没有断,就算是去了黄泉也能有脸见你了。” 钱香兰在旁边默默听着,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只是不敢说,炒了两个菜,服侍着婆婆吃了晚饭,盛思文寡母兴致很高,从灵位前将那酒取了过来,喝了一盏又一盏,只将那两角酒全部喝完,之后又哭又笑了一场,由钱香兰扶着昏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钱香兰早晨起来去喊婆婆,好半日没有动静,推门进去,却只发现婆婆直挺挺的睡在那里,鼻间气息全无。钱香兰惊骇得倒退了一步,飞奔着跑出去喊人,热心的街坊邻居涌进来一瞧,钱家寡母确实是断气了。 钱香兰年纪轻轻,顿时慌了手脚,好在乡邻们照顾,帮着她将婆婆给埋了,然后替她拿主意:“你一个弱女子,又怀着身孕,如何能独居?不如去京城找你夫君,两人好好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再说了,你婆婆的死讯,怎么样也要让你夫君知晓,功名前程重要,可孝道也不能短,怎么着也该要守着孝才是。你那夫君这几年就写过一封信回来,还没写落款,你只能自己去京城慢慢寻访他才是,写信过去定然找不到人。” 到了这个时候,钱香兰也没了别的出路,想来想去自然是要去京城寻夫,简单收拾了些东西,乡里乡亲见她可怜,大家伙一起凑出了二两银子:“你且拿着银子上路,虽然有点少,也是我们一份帮衬的心意。” 钱香兰含泪收下,将婆婆箱底里找到的那五两银子和自己的聘礼银子放到一处,合着也有十多两,心里打定了主意,告别了乡亲,雇了村里一辆骡子车送到庐州码头。正巧码头上停了一条船是被人包了要到京城里去的,钱香兰好说歹说,总算是讲妥当,十两银子搭了个顺风船,只不过没有好船舱睡,蜷缩在一个小杂间里呆着,钱香兰也没怨言,一心盼着只要有船送她去京城找到盛思文便好。 这一路过去,顺风顺水,只不过钱香兰怀着身孕,自然辛苦些,本来孕吐是有身子早期,可钱香兰却是吐了一路,那船老大看着她可怜,发了恻隐之心,给她换了间船舱,与雇船主家的仆妇们住到了一处。 那主家乃是京城商贾,老家庐州,这次是特地为了族里的事情回来的,眼见着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年关,自然不能再拖,尽管事情没全部处理妥当,还是雇了船回京城——年关是好做生意的时候,自然要赶着回去捞银子。 商贾家里没那么多规矩,仆妇们也热络些,见着钱香兰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怀着身子,都对她多有照顾,听说是要去京城寻夫,都热心的给她出主意:“我们主家是商贾,跟那书院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只不过呢,京城里鼎鼎有名的书院便是国子监,我们却是知道的,那地方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你夫君应该没在那里念书,且去京城白石书院问问看,这书院就在我们住的那条街上,学费收得便宜,里边还有学生出来偷偷做些零工养活自己的,指不定你夫君就在那里头。” 钱香兰得了指引,感激不胜,下了船不敢乱动,只是跟着主家那几个仆妇走,那主家见了这肚子妇人一路跟着自己的车,有些惊疑,唤了钱香兰过来询问,得知她千里寻夫,也不胜感叹,让下人取了十两银子过来:“这京城里要用钱的地方多,这船钱就退回给你罢,到时候也有个救急之用。” 这世间真是好人多,钱香兰捧着银子拜了两拜,热泪盈盈,走到三岔路口,一个仆妇给她指了白石书院的路,钱香兰背着褡裢挺着肚子蹒跚朝那白石书院挪了过去。 只是,让她失望的是,白石书院里并没有一个叫盛思文的读书郎。 第0047章 这韶光就如那落日的余晖,才眨眨眼睛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转瞬间,钱香兰已经在京城里寻寻觅觅了大半个月,依旧还是没有寻到盛思文的踪迹。 眼见着年关就要到了,钱香兰心急如焚,找不到盛思文,带出来的十多两银子已经用了一半,让她有些坐立不安,有时候到半夜都不能入眠,才一闭眼,就觉得面前站着一个人影,睁开眼睛却依旧只见到桌子旁边的一盏油灯在不住摇晃,暖黄的灯光跳跃,投下淡淡的光。 那日寒风呼啸,钱香兰吃了两个馒头,背了褡裢便准备出门寻夫,却被掌柜的喊住:“小娘子,你也打听到什么消息否?” 钱香兰愁眉苦脸摇了摇头:“京城里的书院我都问过了,没有。” 她心里一紧,是不是盛思文出了什么事……想到此处,便慌慌乱乱的一片,肚子里头的孩子忽然间也动了个不停,不住的伸脚在踢着她。钱香兰心中凄然,若是夫君出了事,叫她这孤儿寡母的该怎么办才好呢?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小娘子,不如你去国子监问问?” 钱香兰有些无精打采:“国子监?不是说要富贵人家子弟才能进去念书么?” “这也未必,国子监需要有人举荐,一般是要有祖荫或者新贵家里的公子哥儿,但也有例外,若是你夫君文采好,遇着了贵人,推荐他去念国子监也未可而知。”掌柜的瞅了钱香兰一眼:“京城里各处书院你都寻遍了,何不去国子监试试运气?” 得了掌柜的这些话,钱香兰眼睛里又点点的闪出了亮光,擦了擦眼睛,吃力的朝掌柜弯了下腰:“多谢指点迷津,我这就过国子监那边瞧瞧去。” 这盛思文是三年前中的状元,他那名字也是当年在读书郎那边口口相传惊艳了一把,京城里旁的人也就知道状元姓盛罢了,而且过了这么些年,新鲜事儿年年有,谁还记得当年鲜衣怒马游街夸官的状元郎?故此钱香兰在京城里四处寻找,说出盛思文的名字来,却是无人知晓。 今日已是二十五,小年已过除夕将至,天色阴沉沉的如一床旧棉絮般,腾腾的翻出些阴晦颜色来,北风渐起,将路面上的细屑慢慢卷了起来,扬起到半空中,那些细屑慢慢落下,就如下了雪花末子一般。 钱香兰吃力的行走到了国子监门口,看了看那赭红色的围墙,明黄色的琉璃瓦,她有些犹豫,这比她以前去过的任何一家书院都要显得威严,站在大门口,怯生生的不敢抬脚,站在国子监门口走了一圈又一圈,望着那扇大门只是流泪叹气。 两个看门的正闲着没事情做,见着一个年纪轻轻的大肚子女人站在门口迎风流泪,不由得有些奇怪,一个年纪大些的朝钱香兰招了招手:“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为难之事?” 见着门房和颜悦色,不像是那种看人衣裳才说话的,钱香兰鼓足了勇气朝前边挪了几步:“这位大爷,我是来京城寻我夫君的,他是三年前来京城赶考只可惜落了榜,于是在京城书院里念书,准备着再参加春闱之试。婆婆上个月亡故了,家中再无他人,我一路寻了过来,想要将这噩耗告知夫君,顺便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原来是这样。”那门房同情的看了她一眼:“你这弱小女子,还怀着身子,实在是让人怜惜。你是想要来国子监寻你夫君?他的名字唤作什么?” “我夫君姓盛,名思文。”钱香兰听着门房主动问起盛思文名字,心中有了希望,急急忙忙将盛思文的名字说了出来,一双眼睛盯住了门房,只盼着他说一句“认识”、 “盛思文?”老门房朝年轻的门房看了一眼:“你可有印象?” 那年轻些的,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掰了手指头算:“太学、广文馆和四门馆掌教五品以上,或者是郡县公子孙等高门贵子,既然你那夫君出身乡野又无功名,那便该是律学、书学和算学几科里寻,只是……”他皱了皱眉头:“仿佛未曾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年纪老些的那门房皱着眉头:“可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说过。” “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听说过。”年轻的不住的拍着自己的脑袋:“哎呀呀,还真觉得有些耳熟。” 忽然间,老门房惊叫出声:“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了?”年轻的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三年前也没有一个叫盛思文的读书郎在我们国子监念书啊,凡是出身贫寒的能来国子监,肯定是得了贵人相助的,过了三年如何还没能出人头地?这样的人我肯定是能记住的。” “不是说在我们国子监念书,而是说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春闱,那状元郎也姓盛?”老门房望了一眼钱香兰,心中有些不忍,那位姓盛状元可是娶了章太傅的爱女,如何此刻又钻了个怀着身子的妇人出来,口口声声说那位状元郎是她的夫君? “哦!”年轻的门房忽然醒悟过来,用手掩住嘴,当年仿佛听说过那位盛状元的闲话,说他为了娶章大小姐,将自己的老母抛在乡下不闻不问,莫非……还抛了结发之妻?可是瞧着也不像啊,如何现在面前这位女子还怀着身孕?听说盛夫人十分厉害,就连通房丫头都没给盛大人设一个,更别说能容下姨娘小妾了。 “怎么了?”钱香兰看着两人神色有些不对,心里头着急:“两位可是知道我夫君的下落?可否告知于我?” 老门房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 年轻的门房毕竟气盛,口中嘟囔:“老林,为何不告诉这位小娘子?让她这般孤苦无依的到处寻她那夫君,咱们看着也不忍心。” 听着年轻门房的话,钱香兰愈发认定这两人该知道盛思文下落,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还请两位大发慈悲,告知我夫君下落!” 年轻门房慌忙上前搀扶她:“地上冷,你快些起来,若是你想打听你那夫君下落,不妨去金水街那边寻着盛府问问看,是不是知道盛思文这个人。” 钱香兰疑惑的看了看那门房:“大哥,你可知道我那夫君他……一切可好?” “这个,我也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问问便知。”门房好心将她引着到了街边,伸手指了指金水街那边:“你朝那边走过去,过两个路口,你再问金水街便是。” 金水街,是京城三品四品官员们聚居的地方,本来盛思文还没这资格在这处落脚,全是托了章太傅的福,说要给女儿女婿找套住宅,早就有人颠巴颠巴的将一套小宅子给送了过来,价格极低,位置还算不错,跟章太傅住的御前街没隔多远,盛夫人回娘家甚是方便。 钱香兰得了指引,奔着朝金水街过去,一边走,一边按紧了褡裢,仿佛怕有人忽然冲出来抢走她唯一的行李,心里有些慌,砰砰的跳得厉害。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官员们都开始休春假,金水街这边走动的人并不多,偶尔能见着一辆青底花纹帘幕的马车辘辘的碾着青石地面过去,那该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赶着车出去采买年货的,除此之外,路上还走着几个卖货郎,肩膀上挑着担子,专往那些后门走,盼着丫鬟婆子能买走一些货物。 于是,一个大肚子的年轻妇人走在街道上,便格外引人注目了。 钱香兰站在金水街口子上,有些踌躇,这金水街与她一路走过来的街道看起来有些不同,两边的院墙都刷了一层浅灰色的粉,上头用的是浅碧色的琉璃瓦,站在院墙外隐约能见着里边绿树成荫,树木之间,不时能见着一角飞檐探头而出,似乎在张望街头的动向。 夫君会住在这里?钱香兰有些不敢相信,盛思文回乡的时候,不是说得清清楚楚,说他名落孙山,一直在书院里借读,穷途潦倒,当时她还鼓励他:“夫君,只要你努力,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她将父亲留下的那点银子都给了他,只有盛家给的聘礼她舍不得拿出来——这是盛思文的心意,她要好好的珍惜,可万万没想到,后来竟然派上了用场,聘礼银子随着来京城寻夫,一点点的不见了。 钱香兰站在街口,忽然有一种很不详的预兆,莫非自己的夫君,就如那慢慢消逝的聘礼银子一样,只是存在过那么一阵子,随后便再也不会出现? 她想起了那几个晚上,他缱绻温柔的话语,那亲密无间的举动,心中又热了起来,捏紧了褡裢,她朝前边迈了一步,一座座府邸寻了过去。 红色的牌匾,两个金字格外显眼。 盛府。 48 盛府的门并不太宽,可却还是有两个门房,皆穿着灰褐色衣裳,一双手笼在衣袖里,躲在那避风之处,凉爽眼睛骨碌碌的转着,朝站在大门不远处那个年轻妇人不住张望。 “这女的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了,瞧那打扮,不知道是从哪个乡村角落里钻出来的,难道跟我们府上沾亲带故?”一个门房用胳膊顶了下旁边那个:“你去问问。” “盛府怎么会有这般穷亲戚?快莫要说笑了。”旁边那个嗤之以鼻。 “怎么不会有?咱们老爷不是庐州乡下出来的?”那个门房嘴角带着一丝笑:“指不定是谁家穷得吃不上饭,跑过来寻亲了哪。” 钱香兰有几分茫然站在盛府门口,看着那两个门房对她挤眉弄眼,心里有些害怕,北风呼啸,寒意刺骨,她拉紧了衣裳,朝盛府大门走了过去。 “哎哎哎,你要找谁?这大门可是能随随便便进去的?”一个门房站起来拦住了她:“你若是来找这府中的婆子丫鬟,需往那边角门过去问问。” “我……”钱香兰鼓足了勇气,小声问道:“我想打听个人,不知大哥能不能告诉我?” “你说,叫啥名字?”见着她穿得单薄,一张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仿若搽了两块胭脂,另外一个门房动了恻隐之心:“说个全名,我们或许还能知道。” “我想问问,你们府里有没有一个叫盛思文的?”钱香兰心中感激,声音也大了些:“他是我的夫君,婆婆上个月过世了,我来京城寻他告知此事,顺便想请他回乡守孝。” “什么?”两个门房相互看了一眼,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你……”一个门房用胳膊碰了碰下同伴:“你进去通传下。” “我可不敢,万一夫人恼了,少不得吃一顿排头,说我们怎么阿猫阿狗的事情都往里边传。”那个门房耷拉了一张脸,老大不乐意的模样:“小娘子,你是记错名字了罢?你那夫君叫盛思文?” 钱香兰点了点头:“不错,确实是叫盛思文,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我自小便识得他,绝不会记错名字。” 两个门房朝她大着的肚子瞄了一眼,闭了嘴,不再说话。 瞧着两人神色有异,钱香兰心里有几分疑惑:“两位大哥,这府中是不是有一位叫盛思文的?” 两个门房有如闷嘴葫芦,只是骨笃了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门口一片沉寂,只有那萧萧的风声,刮得树叶哗啦啦的响。 “哎哎哎,这是谁呢?怎么站在门口挡着路?老爷和夫人要去太傅府那边了,还不快些打发她走开!”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大门里传了出来,这声音听起来就如刀子在石头上磨着那般难听,钱香兰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就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裳的中年妇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头上的发丝盘得紧紧,上头插着一支金色的簪子,不知道是真金还是包金,耳朵上戴着一对耳珰,亮闪闪的。 这人家看起来家底殷实,就连仆妇都穿戴得这般好,自己的夫君是不是得了这主家的赏识,认了个同宗,寄居在此?钱香兰心里有些高兴,若真是这样便好了,夫君也算是过上了好日子,总比在庐州乡下吃苦要强。她将身子朝墙壁那边挪了挪,想尽量空出些位置来,免得这妈妈生气。 “哎哎哎,你这妇人怎么就不长眼睛?快走开些,莫要挡了我家老爷夫人的路!”那仆妇跨步过来,凶悍的推了钱香兰一把:“快些走开,穷酸货莫要弄脏了我们家的地!” 钱香兰被一把推得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她扶住墙壁,喘了口气:“这位大婶子,我是来京城寻我夫君的,他跟你家老爷同宗,也是姓盛,名叫盛思文,不知道大婶子可认识他?” 龚妈妈鼓起了眼睛,就如一只青蛙:“盛思文?” “是。”钱香兰陪着笑脸道:“我夫君正是叫那名字,庐州人氏。” 龚妈妈“嗷”的叫了一声,转身朝大门里跑了进去。 “小娘子,你快些走罢!”两个门看了一眼钱香兰,见她一脸莫名其妙懵懵懂懂,叹了一口气:“你快些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两位大哥,这是什么意思?”钱香兰只觉茫然一片,眼见着好像有夫君的下落了,可这两个门房神色怎么这样奇怪?这让她觉得好像隔了一团迷雾,朦朦胧胧能见到夫君的影子,可却伸手够不到他。 “我们家老爷,名字就叫盛思文!”有个门房点了点脑袋:“听说,也是庐州人氏。” “多大年纪?”钱香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沉,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大约二十上下。”那门房瞧着钱香兰那越来越白的一张脸,有些担心:“小娘子,你赶紧去寻个地方歇息一阵子……” 天空里仿佛惊响了一个巨雷,钱香兰耳边嗡嗡的响了个不歇,她手扶着墙壁,支撑着自己不摔倒在地,只觉全身都没了力气:“你们府里的老爷也叫盛思文?” “可不是?我们家老爷姓盛,娶的是本朝太傅的独生爱女,今年六月里头得了大小姐,两人正是情深意浓的时候,如何又钻出了一个你来跟我们家夫人抢夫君哪?”门房又瞄了一眼钱香兰挺起的肚子,有些为难:“小娘子,你还是速速离开罢。” 钱香兰扶着墙壁站了片刻,百感交集,脑子里乱纷纷的一片,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夫君的下落,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结果。她的身子不住颤抖着,就如枝头的一片枯叶,只需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走。全身冰冷,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从眼睛里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可刚刚爬过脸颊,却冰凉得就如天空里落下的点点冰雨。 “小娘子,你快些走罢。”一个门房探头看了看园子里头,就见一行人影影绰绰朝大门这边走了过来,不免有几分焦急,夫人要过来了! “我走,我走。”钱香兰咬了咬牙,既然自己的夫君过上了好日子,自己也不要再打扰他,只是婆婆过世的消息却是要让他知道的:“这位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告诉下去那夫君,他母亲今年十一月初三晚上过世了,若是他还有一分孝心在,就请他给母亲守孝三年。” “你快些走罢,这事儿以后我们若是有机会,自然会向老爷提起的。”两个门房齐声催促钱香兰走开——守孝三年?他们家老爷正削尖脑袋往上爬,如何会肯丁忧? “多谢两位大哥了。”钱香兰含着一泡眼泪,正准备转身离去,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喝:“那妇人休走,我们夫人有话要问你!” 钱香兰站住了身子,凄然一笑,盛思文的妻寻了过来。 原以为自己终身有靠,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却做了小!钱香兰一只手压着胸口,只觉得那里压着一块大石头,快要喘不过气来。 “将她给我带过来!”年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否认的坚定:“我倒要瞧瞧,是谁跑到盛府跟我来抢夫君!” 钱香兰被拖拽着到了一位华服夫人面前,全身上下金光灿灿,一只累丝八宝朝天凤钗吐出了一串东珠流苏,下边几颗红宝石坠子不住的在晃动,擦着耳朵下垂着的水晶琉璃耳珰,不住的微微作响。 “你说你夫君名叫盛思文?”盛夫人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不住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穿着乡土的小妇人。 生得实在是美貌,即便她怀着身孕,形容憔悴,也掩盖不了她那风姿妩媚,弯弯柳叶眉下一双含泪的眼,就如有春波荡漾,看得人心中好一阵怜惜,原来是这般美人儿,难怪盛思文会做出这胆大包天的事情来! “我……夫君是叫盛思文,可我却不知道是不是贵府的老爷。”钱香兰全身觳觫,看着盛夫人那竖起的一双眉毛,心里头有些发毛,若是这位夫人知道盛思文背地里又娶了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对待夫君呢,一想着盛思文那如白玉般的脸,那柔情蜜意的眼神,钱香兰心中便一阵发紧,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快,去让老爷出来!”盛夫人眼神变得十分凶悍,看得钱香兰又一阵发抖。 站在盛夫人身边的两个年轻媳妇子捋了捋衣袖,转身就朝大门里奔了去,钱香兰张了张嘴,想喊住她们,可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没过多时,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钱香兰略略抬起头,就见着一件宝蓝色的锦缎衣裳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她想再抬头看清那人的面目,可却没有勇气,目光只停留在那腰间的皂色腰带上,那腰带中间有一块白玉,似乎能照出人影来。 “这妇人,你且抬头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夫君?”盛夫人一把揪住盛思文的胳膊:“你可速速抬头!” 49 “盛姑娘,我是听了有人去跟我祖父说阿大在开荒的事情。”王二柱坐在长凳上,心里美滋滋的,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跤摔得很值——盛芳华拿了帕子正细心的给他清理着脸上的泥巴,一只手拿了一盒膏药,看起来是要亲自给他搽上了。 她身上传来好闻的香味,王二柱的脑子整个儿成了泥浆,乱成了一团,咧着嘴傻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嗯?为什么要跟你祖父去说这事呀?”盛芳华有些奇怪,这开荒不是挺正常的?谁家里有空闲的劳动力,那就去开荒呗,又没有谁拦着,怎么阿大才一动手,就有人跑去王族长家说三道四了? 一只眼睛眯着,看到盛芳华脸上淡淡的笑容,王二柱心中充满了一种幸福,桃花村里最俊俏的姑娘,现在正围着他转个不停哩。 “我也不知道哇,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不得人好呗。”王二柱脑袋里晕乎乎的,信口开河:“你们家以前没有地,现在阿大想要给你们开块地,有些人就眼红了,私下里头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哩。” “原来是这样。”盛芳华将药膏瓶子塞到虎子手里:“给他搽药。” “盛姑娘……”好闻的香味一点点的远去了,王二柱有些心慌,怎么盛姑娘就把自己扔下来不管了呢?难道不该是她那纤纤玉手给自己抹上,让那冰凉的褐色药膏一点点渗入自己的肌肤? “虎子,你细心一点搽着,别弄痛了二柱。”盛芳华朝王二柱嫣然一笑,弯腰从地上捡起篮子:“我去后山那边瞧瞧,顺便采些草药过来。” 阿大打人?盛芳华有些不相信,就冲着王二柱这样的人,阿大会下手去打他?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张看起来冰冷的脸孔,阿大好像对什么事情都有些无所谓,高傲清冷,如何会对区区一个王二柱下手呢? 挎着篮子匆匆忙忙的往后山走,路上却恰巧碰上了王二柱的祖父王志高。 王志高穿着一件竹布衣裳,手里拿着一根水烟筒,走起路来腰杆挺的笔直,还有些一摇一晃,从后边看着就像一只大肥鹅。 “芳华丫头!”王志高虽然年过六十,可眼神却很好,一眼便瞥见了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的盛芳华,很严肃的朝她喊了一句:“你过来,我正好有事情找你哩。” 自家孙子真是没什么用处,一天到晚的往盛家跑,王志高心中早就有气了,这盛家丫头生得好有什么用?虽说做铃医能挣几个钱,可架不住她跟她那个娘大手大脚,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要是她嫁到自己家里来,不仅不能带些嫁妆,到时候还少不得要帮衬。 一想到这事情,王志高就觉得头疼,他早就瞅中了隔壁村里刘家的丫头了,还在想着啥时候让媒人上门去提亲呐,可孙子这天天儿的朝盛家跑,看得他心里一肚子火。 隔壁刘家跟自家,那才是门当户对!刘家老爷子也是那刘氏一族的族长,家里的田地比自己的还要多!刘家这一辈只得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听说那丫头挺受宠爱的,到时候出嫁少不得要带几亩地过来做嫁妆哩,想到这里,王志高心里就觉得美滋滋的,这才是上好的亲事,天作地合! 盛芳华笑微微的走到了王志高面前:“王大爷,有啥事?” 瞧盛芳华这气定神闲的模样,王志高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旁人见着他都会尊敬的喊一声“族长”,或者是“老爷子”,可盛芳华这称呼——王大爷,听得他有些憋屈,王大爷和老爷子,那可是天渊之别! “芳华丫头,你年纪也不了,”王志高压了压心头的火气,打算不跟小丫头计较,先来探探路:“你娘有没有想要给你找一个号婆家哇?” “找婆家?”盛芳华一挑眉:“我才十六,着急什么?” “十六不小了哇,这女人家总是要嫁人的,怎么还磨磨蹭蹭的?”王志高有些着急,他可不想做那恶爷爷,免得到时候孙子怨恨自己,必须先撮弄着让盛芳华嫁了人,让孙子死了这条心,再给他定下亲事,这样就能水到渠成了。 “怎么了,王大爷,莫非你还准备给我说亲?说说看,谁家的后生?”盛芳华一边朝前走,一边笑眯眯的问,抬头看到了那边提着箢箕走过来的褚昭钺。 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刺骨的寒气,盛芳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分明是四月末的时分了,如何会有这样冷的感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哪里是吹面不寒啊,分明是冷冽冻人! “芳华丫头,你就莫要装傻了,天天在你们家呆着的那个,难道不中意?我已经问过他娘了,她娘很欢喜哩,说只要你家派媒人过去,她保准点头!”王志高说得兴致勃勃:“你娘就你一个闺女,肯定舍不得你远嫁了,虎子家里答应入赘,这样多好,你也不用离家,还有人愿意倒插门,延续你们家香火,一举两得啊!” 褚昭钺越走越近,脸上的寒霜愈发的重了。 他耳力好,虽然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将王志高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村里的传言果然是真的,那个虎子原来真是居心不良,竟然想着要入赘盛家!可这是他能肖想的事情吗?盛姑娘那些能干那样美貌,是他这小兔崽子能娶到的人吗? “王大爷,虎子只是我徒弟,你快莫要乱说了。”盛芳华悠悠闲闲道:“虎子比我还小两岁,人都没变全,怎么就说起成亲的事情来了?”见着褚昭钺已经走到了身边,盛芳华笑着将篮子里头一个水罐子提了出来:“阿大,渴了罢?喝口水。” 褚昭钺伸出手来接过罐子,心间忽然似有清泉流过,说不出的甜,只是脸上神色依旧是那般冷,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 “芳华丫头,你咋能这样说话呐!”王志高见着盛芳华完全不搭理自己,只顾跟着褚昭钺说话,心中有气,在桃花村,谁不巴结着他?偏偏这个外来户还不将他放在眼里! “王大爷,咋啦?”盛芳华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嫁人可是要我自己点头的,虎子不是我想嫁的人,我回绝了又怎么样?你就算跟我阿娘去说也没用,我早就同我阿娘说过了,以后嫁人是要我自己点头的,不用她操心。” “哎呀呀,芳华妹子,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跟着王志高过来的几个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劝说着盛芳华:“这婚姻大事哪有自己做主的?不都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快些莫要胡思乱想了,既然老爷子愿意出面保媒,这自然是不错的一桩亲事,你就赶紧点头答应吧。” “点头答应?”盛芳华冷笑一声:“既然你们觉得虎子这样好,就赶紧把自家闺女嫁给他呗!下手要快啊,要不是会遗憾终身哪!” 几个人脸上都变了色,一个个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虎子?就冲他家穷成那样,自己也不会把闺女嫁给他哪。 “哼,芳华丫头,你可别不识抬举!说什么亲事自己做主呢,我得跟你娘去说说,今天只不过是碰到你顺便提一嘴罢了。”王志高有些狼狈,被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当众呛声,实在脸上无光。 “王大爷,你去跟我阿娘说说看,只管去说。”盛芳华有十分把握,她那便宜娘才不会管这件事情,早在好几年之前就已经跟她说清楚了,终身大事盛大娘只有参详一二的份,做主的是自己。 “我改日定然是要去说的,只不过现在还有件事情要与你说。”王志高很严肃的看了褚昭钺一眼,却被他那冰冷的眼神看得逼了回来,掉转脑袋望向盛芳华:“听说你收治的这个人正在造田?” 王志高本来想伸手指着褚昭钺,可被扑面而来的那寒气弄得不敢出手,只能胆怯的看他一眼,急急忙忙又转头:“芳华丫头,你怎么不让他来向我报备?” “王大爷,这开荒造田乃是朝廷鼓励的事情,难道不能做?”盛芳华对本朝的律令知道甚少,只不过开荒造田这事却也有耳闻,昔日她给里正老婆去看病的时候,就听他们说起过这事情,里正老婆当时眉飞色舞的说,要里正低价收些别人开过的田地,被里正啐了一脸直骂她没脑子:“谁开出来的荒地就是谁的,若是田好,谁会低价卖你?除非是那些不好的旱地,你会去种?” 听着里正这话,盛芳华这才明白原来在大周,是允许村民开荒造田的。现在见着王志高咄咄逼人,她也顾不上这事情是不是朝廷鼓励的,反正抛出来个理由堵住王志高的嘴再说。 “朝廷确实鼓励开荒造田,可这是荒地吗?”只要不看褚昭钺,王志高便很神气。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桃花山:“这里山青水秀,哪里是什么荒地?” 听着里正这话,盛芳华这才明白原来在大周,是允许村民开荒造田的。现在见着王志高咄咄逼人,她也顾不上这事情是不是朝廷鼓励的,反正抛出来个理由堵住王志高的嘴再说。 “朝廷确实鼓励开荒造田,可这是荒地吗?”只要不看褚昭钺,王志高便很神气。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桃花山:“这里山青水秀,哪里是什么荒地?”只要不看褚昭钺,王志高便很神气。他傲慢的伸手一指桃花山:“这里山青水秀,哪里是什么荒地?” 50 王二柱的心都快要从喉咙口里蹦了出来。 自己这是幻听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就听到了盛姑娘的声音呢?王二柱伸手压了压胸口,用力抹了抹,可那颗激动得砰砰乱跳的心依旧不能恢复平静。 盛姑娘从未主动来找过他,今日晚上她竟然来了!还甜甜的喊着二柱!王二柱觉得自己幸福得双腿发软,走出屋子的时候都快要跌倒,没有半分力道。 王志高脸色铁青的看着从后院走出来的王二柱,厉声吼了一句:“二柱,快些回去,出来作甚?” 瞧着这没用的小崽子,出来以后一双眼睛就只盯着盛家那丫头不放,真没出息!王志高恨恨的在心里头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这世上的好女子千千万万,怎么就偏偏揪着这个不肯放手? “王大爷,这可不成,你现在就把二柱赶回去,怎么好对质呀?”盛芳华笑着走到了王二柱面前,伸出手来在他脸上疤痕上轻轻按了按:“二柱,这里还疼不疼?” 这声音真好听,就像树上的百灵鸟一样,她的手指好软,就像村口那一汪清泉,伸手进去,那细细的水流从指尖流过,有说不出的温柔。王二柱觉得他的一生里再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幸福得事情了,望着盛芳华灿若春花的脸孔,他呆呆的点了下头:“用了盛姑娘的药,现在不痛了。” “王大爷,你听听,我说的没错吧?二柱今日是去我那里求药了。”盛芳华转过身来,眉眼间全是笑意:“我这药膏可是独家秘方精心配制的,用了以后脸上不会留疤,难道十个铜板都不值?” 王志高骨笃着嘴不说话,这边王二柱开了口:“值,值,值,哪里只值十个铜板,二十个都值呢。” “小兔崽子,你别开口!”王志高气不打一处来,孙子是被这丫头给迷住了,她说什么他就会跟着说什么,完全是在这里添乱。 “本来就是嘛。”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王二柱觉得必须要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来,他摸了摸自己脸,气哼哼道:“我亲眼看着盛姑娘去采草药,收集花瓣,还要捣碎,熬药膏,那些辛苦哪里是十个铜板就够了的?祖父,你是没有看到就不知道里头的辛苦。” “还不快给我滚回去!”王志高怒吼了一句,只觉得自己的威权受到了挑战,孙子竟然敢不听自己的话,怎么可以! 王二柱此时头脑发热,哪里还管王志高气得手发抖,挺胸站到了盛芳华旁边:“祖父,咱们可不能赖了盛姑娘的药膏钱,她给我看病都没收诊金了,这点药膏钱哪里能少了她的?人家又不是开善堂的,总得赚钱养活自己吧?” 盛芳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万万没想到王二柱竟然还有这份胆量,今日中午故意将王志高想给他她做媒的事情透露出来,就是想要布下先手,看看王二柱会不会在她来王家报备的时候站在自己这边说话。 她本无意于王二柱,但是偏偏要煽动出王二柱的情绪来,自己才有筹码跟王志高来谈交易,故此才有此一着,效果不错,王二柱这愣头青果然按着她的想法做了。 “你、你、你……老子送你到私塾里念了两句书,你就拽起来了?在私塾里学了些啥子?连孝顺都不知道了!”王志高气得胡须翘了起来,一把抓起了墙角那根棍子:“还敢跟老子犟嘴?看我打不死你!” “哎呀呀,爹,你这是干啥呢!”一声尖叫,后边窜出来一个肥硕的身子,一把抓住了王二柱就往后边拖:“爹,你咋就把气给撒到二柱头上了?” 窜出来的妇人乃是王二柱的娘,王志高的二媳妇,她将王二柱藏在了身后,身子像一堵墙般拦住了王志高的去路:“爹啊,二柱这是怎么了?你打他,我没意见,可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家二柱说的话没错啊,到盛姑娘家看了病,是该给钱,十个铜板也不多,我们王家难道还出不起?” 王志高恨恨的看了儿媳一眼,只能将棍子放了下来:“你就会护短,二柱都给你护得糊里糊涂的,分不清好坏!” 盛芳华微微一笑,觉得到了她该出面说话的时候,在这王家闹腾了这么大的动静,总该要收尾回家睡觉了。她朝前边走出了一步,对着王志高点了点头:“王大爷,你也别生气,咱们现儿将这事情说清楚,以后就不会这样闹腾了。” “说清楚?”王志高看着盛芳华朝他挤了挤眼睛,有些会意,这个鬼丫头肯定是要和自己说王二柱的事情哪!她是将二柱子捏在手里做把柄,想要自己退让不是?王志高有些生气,只不过一想到王二柱就头痛,这事情是得解决了才行! “二柱他娘,你带着二柱子回去!”王志高威严的朝儿媳瞪了一眼:“管着二柱些,不要让他再这般不知礼仪!” “娘!”王二柱从他娘背后探出头来:“我……” 王家二媳妇拖着王二柱的手就往院子里头走:“还说啥呢,快些跟娘回屋子去!”临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的看了盛芳华一眼,这丫头是个不错的,她也挺中意,只可惜是家底子薄了些,若是有点家产,她就算跟公爹撒泼打滚也要替二柱子将她娶回来! 王二柱一走,堂屋里登时清净下来,王志高瞪眼望着盛芳华:“芳华丫头,现在没有人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王大爷,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盛芳华笑着点了点头:“可是你咋就不想想,我并没有看上你家二柱?” “什么?”王李氏在一旁惊叫了起来,骨笃着嘴,为自己的孙子鸣不平:“你竟然看不上我家二柱?你也不瞧瞧你们家是个啥样子,一分地都没有,土砖房都快倒了哩!” “王家奶奶,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就是想说像我们家这样的家底,怎么能高攀上你们王家呢?”盛芳华走上去,亲亲热热的挽住了王李氏的胳膊:“王家奶奶,这成亲不要讲门当户对么?像我这样的出身,怎么能配得上二柱。” “唔,芳华丫头,算你有自知自明。”王志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千真万确,真得不能再真!”盛芳华举起手来:“我对天发誓,要是我盛芳华有一点想嫁王二柱的私心,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着盛芳华发了毒誓,王志高这真真实实才放下心来,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芳华丫头,像你这样的模样,也是不愁嫁的,你放心,到时候肯定能嫁个好男人。” 只要包袱没有甩到自家,这人都会不吝同情心的祝愿别人过得好,王志高这时候兴致很高,看着盛芳华越发顺眼了,他走到桌子面前,把那本子合拢来:“芳华丫头,你放心,这报备的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以后村里有谁敢欺负你,你来找我,我一定给你出头。” “那就多谢王大爷了。”盛芳华的眼睛望向了王李氏:“王家奶奶,二柱还欠我十个铜板呢……” “婆娘,快去拿了给芳华丫头,毕竟人家费心了,怎么能欠着人家的钱?”王志高此刻情绪很好,十个铜板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哪怕是盛芳华要二十个铜板他也会舍得给。 盛芳华接过十个铜板,跟王志高与王李氏道了一声叨扰,脚步轻快的走出了王家堂屋,刚刚下了台阶,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月色如水,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落在了地坪上。 “咦,你怎么也来了王家?”盛芳华有些奇怪:“累了一日,你该好好歇歇。” 褚昭钺没有说话,看了盛芳华一眼,默默的跟着她一道朝田间小径走了去。 “阿大,怎么了?”虽然已经习惯了褚昭钺不怎么爱说话的情况,可两个人不言不语的走在这静谧的月夜,着实有些诡异。 “我怕你在王家吃亏。”褚昭钺开口说了几个字,又闭了嘴。 其实褚昭钺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却说不出口。 得知盛芳华来王家,他就有些坐不住,那王志高一看就是个狡猾的,王二柱又对盛芳华心存觊觎,这让他十分不放心,在盛家的小院里走来走去好一阵子功夫,最后还是跑到了王家来寻她。 方才他站在王家的地坪里听着里头的动静,几次想冲进去将盛芳华拉出了,最后还是平心静气的制止了自己的举动——在盛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发现盛芳华做事比较稳当,既然她能只身来王家,肯定是已经想好了对策,自己且在外边静观其变,若是王志高敢欺压她,自己便冲进去将他好好教训一顿。 他侧耳倾听,当听到盛芳华发誓说她没有半点嫁王二柱的私心,褚昭钺忍不住嘴角牵动,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 她肯定不会喜欢那个小子,像她这样的人,王二柱怎么配得上?那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51 公鸡的啼鸣之声将盛芳华从睡梦里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窗户外头一片白,还夹杂着浅浅的金色,看起来已经快到辰时了。 昨晚半夜被人喊了出去看病,回来时已经快到丑时,才做了个梦,怎么就到了这般时候了呢,盛芳华慌忙翻身起床,今日还要到京城里去置办过端午的东西,可不能晚了。 急急忙忙梳了下头发,随意织了两根辫子,盛芳华打了个呵欠便朝屋子外边走,刚刚出门便撞到了一堵墙上。 “哎哟。”盛芳华伸手揉了下额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褚昭钺:“阿大,你这是干啥呢?怎么一大早的站在我门口?” “盛姑娘。”褚昭钺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忽然间有些局促:“我有一件事情找你。” “什么事?你说。”盛芳华有些惊诧,褚昭钺竟然主动来找她,这可真是新鲜。 “你今日要进城?” “是啊,你可是要我带什么东西回来?”盛芳华笑着抬了下眉毛:“你说,我记着。” “你把那玉玦卖了吧。”褚昭钺点了点头:“卖掉。” “什么?”盛芳华张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拢,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傻,可在褚昭钺看起来,却十分可爱。 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张开的嘴就如那含苞欲放的蓓蕾,柔软粉嫩。 “这玉玦应该是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哎,怎么能随意变卖?”盛芳华有些不解,从褚昭钺身上解下来的那块玉玦,她握在手里琢磨了好多遍,底座上镌刻着一些蝌蚪文,她看不懂,给盛大娘去看,也看不懂,完全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只不过她明白得很,这玉玦肯定跟褚昭钺的身世有莫大的关系。 “能证明身份又如何?我现在只是桃花村的阿大,我过得很快活。”褚昭钺的双目落到不远处的一株石榴树上,绿意葱茏,中间有一点点鲜艳的红,就如此刻他心头灼烧着的一把火,不住的在跳跃。 “阿大,我不能这样做!”盛芳华很有气节的拒绝了,虽说阿大自己提出了这个要求玉玦肯定也很金贵,可她怎么能顺坡下驴呢?这可是人家贴身挂着的东西,万一他家人来寻他,找不到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可不是害了他? “为什么?”褚昭钺万万没想到盛芳华会断然拒绝,看来只能抓住她财迷的弱点了:“我给你五五分成,若是玉玦卖了一万两,你拿五千。” “能卖一万两?”盛芳华果然犹豫了:“不能吧,一块玉玦就能卖一万两银子?” 上下打量了下褚昭钺,盛芳华越看他越觉得不是一般的富家公子,据她的推测,即便是那种有钱的土财主,也不会随随便便将一块价值万两的玉玦给自己的儿子挂着,就是挂块上千两的还得想好半日呢,身上能随意挂着这般贵重东西的,该是那种真正的高门大户人家,或是皇室贵胄,或是积年世家。 “你拿了去京城的琢玉堂,那里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会亏你的。”褚昭钺见盛芳华心动,谆谆善诱:“你看看这土砖房,好像来场大雨就会倒一样,难道不该翻新盖个青砖大瓦房?” 其实……褚昭钺瞄了一眼盛芳华身上那件洗褪色了的衣裳,当务之急是给盛芳华买两件好看的衣裳,这些衣裳都太短了些,上衣刚刚好及腰,弯弯身子就会露出一线白色的肌肤。 盛芳华感觉到了褚昭钺的目光,低头看了下自己的上衫,脸微微一红:“阿大,你看什么呢。” “卖了玉玦罢,你给自己和大婶买两件衣裳回来,然后盖幢新房子。”褚昭钺真诚的看了她一眼:“我是说真话,不是开玩笑。” “你真的不要那玉玦了?”盛芳华觉得自己的心就如摇摇欲坠的七层宝塔,只要谁轻轻的戳一下,就会听到分崩离析的声响。 “不要了,那玉玦乃是身外之物,何必如此执着?”褚昭钺的目光从盛芳华身上掠过,不再做停留:“我意已决,还请盛姑娘帮我去卖了吧,千万记得一定要去琢玉堂,别的地方肯定会坑你。” 他已经放下了诱饵,这香食打得重,他便不相信鱼不会上钩。 褚昭钺弯腰捡起地上的箢箕,转身走下了台阶,慢慢朝院子门口走了过去。 “卖了玉玦以后,咱们真的五五拆帐?”盛芳华挣扎着朝褚昭钺的背影喊了一句,五千两银子,这实在是个大数目,对于穿到此间十多载的她来说,家产最多的时候不过是半两银子,转眼还被便宜娘给施舍了出去! “我说到做到。”褚昭钺转头看了盛芳华一眼,实在想笑,只不过还是极力压制住,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你便相信我罢。” 瞧着那一张板得紧紧的脸,盛芳华放下心来,阿大虽然不苟言笑,可却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绝不会食言而肥。 十来日前,他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忽然说了句:“我去开块地。” 盛大娘和她都觉得惊诧:“阿大,开块地作甚?别费力不讨好,挺麻烦的。” 后来,他真的扛着锄头出去了,忙了是来日,桃花山山脚下已经挖出了一个小小的坑来,看他那样子,是准备开一大块荒地出来哩。 盛芳华瞅着褚昭钺的背影,心里愉快,看起来自己终于能在大周朝挣到一大笔银子了,她一定要找个妥当地方将银子藏起来,免得被贼人觊觎,更重要的是不要被自家那心慈手软的便宜娘知道,到时候零零碎碎的又施舍了出去。 “芳华,快些来吃早饭!”盛大娘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了看盛芳华,丫头怎么这样呆呆的看着门口呐,是不是……盛大娘心里头忽然有几分欢喜,是不是丫头跟那阿大看对了眼?若是阿大一辈子记不起他的身世,入赘到家里来,也是门不错的亲事呢。 盛大娘笑眯眯的招呼了盛芳华过来吃饭:“芳华,等会你进城先去给梁大夫送点礼,回来的时候记得割些肉,还买几根大骨回来熬汤喝。” 盛芳华点了点头:“阿娘,我知道。” 回春堂的梁大夫是她在这里的授业恩师,逢年过节她总要去看看他,尽点弟子的孝心。 虽然盛芳华前世已经是闻名远近的主刀大夫,可对于中医,她也只是略懂一二,拜在梁大夫门下,她这才系统的接触到中医,并且探索着将中医和西医结合起来给人看病。 西医胜在临床,中医靠的是经验,盛芳华觉得谁也不能说谁就不好,只有将两者融合到一处,这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而且在这大周朝,她即便是想要用西医的法子来治疗病人,条件也是十分有限的,大部分情况下还只能靠中医来救死扶伤。 梁大夫是个不错的老大夫,教得细致耐心,见盛芳华天生是个学医的料子,十分喜欢她,毫不吝啬的将家中的古籍医书借给盛芳华看,有什么疑难杂症,还跟盛芳华一道商议,跟着他,盛芳华学了不少东西。 “师父,我来看你了。”盛芳华拎着一个篮子走进了回春堂的后院,正在坐堂看病的梁大夫见着她,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芳华,怎么又带东西来了,不跟你说过了以后不用行什么节礼吗?” “师父,一年能有几个节?这些东西都是我阿娘自己做的,没花钱去买,你就放心罢。”盛芳华将篮子上盖着的布打开,拎出了一串粽子:“师父,那些系红线的是我包的,绿色线是我阿娘包的。” “那我肯定不吃那些系绿线的粽子。”梁大夫笑眯眯的看了盛芳华一眼:“你这丫头啥都好,就是鬼精鬼灵的,专坑师父!” 去年盛芳华也是这般交代,他拆开绿色细线包着的粽子咬了一口,只觉得有些苦,后来才醒悟过来,绿色丝绳的分明便是盛芳华自己包的,还赖到她娘身上。吃一亏长一智,今年他肯定不会再上当了。 “师父,今年我的厨艺已经有进步了,你不要不相信我好不好?”盛芳华提起那串粽子晃荡了下:“保证好吃!” 梁大夫笑而不语,看了看篮子里装着的咸鸭蛋:“自己留着吃,干嘛送这么多来?” “表示点意思嘛。”盛芳华将篮子端着放到了梁大夫桌子上:“师父,京城里有一家琢玉堂,你可知道?” “琢玉堂?”琢玉堂是京城有名的古董铺子,到里边去的人非富即贵,哪里是盛芳华这样身份的人能进去看的?梁大夫抬起头来看了盛芳华一眼:“芳华,你问这个作甚?” “有个朋友上次进京城买东西,到琢玉堂里边逛了下,只说那里边好气派,有不少好东西,我听了觉得新奇,想过去瞧瞧。”盛芳华见梁大夫一脸疑惑表情,只能胡扯了个由头:“师父,你可听说过这琢玉堂?它在哪里?” 52 当今圣上一共有六位皇子,长子是皇后娘娘所生,早两年已经被立为太子,可虽然太子已立,但京城无人不知最得圣上欢心的却是贵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一干用度比对太子,没有丝毫差别。 除了三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似乎都过得不怎么得圣上欢心,可即便如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皇子的身份,对于老百姓来说,还是颇有震慑力的,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龙种,可不是寻常人,故此这琢玉堂也足以让人侧目了。 “四皇子?”盛芳华一愣,没想到一个堂堂皇子还要开铺子,她还以为皇子都是好吃懒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会管这金钱之事? “也是听闻罢了。”梁大夫摸了摸胡须:“或许是有人打着四皇子的名头虚张声势罢了,不过既然四皇子都没有出来辟谣,总是有些许关系的。” “嗯,或者老板跟四皇子的门房沾亲带故。”盛芳华笑得灿若春花:“师父,我去琢玉堂那边转转,再去买些东西就回桃花村了。” 梁大夫点头:“芳华,自己仔细着,到琢玉堂里头可别动手去摸那些瓶瓶罐罐,万一打碎一个,你卖掉自己都赔不起哪。” “知道啦,师父你放心,我不是毛手毛脚的人。”盛芳华朝梁大夫摆了摆手,她是去卖玉玦的,没事去摸那些古董花瓶作甚?拿到钱就速度走人,她保证自己奔走的速度会比兔子还要快。 京城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热,盛芳华走在人群里,隐约能闻到些许汗臭气息,她皱眉低头匆匆朝前边走,一口气奔到了宽阔的金水街那边,站在几条街道交错的口子上,看着那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紫色花朵的槐树,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梁大夫说琢玉堂就在金水街上,盛芳华打量了那条明显宽了不少的街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荷包,里边沉甸甸的,有些忐忑。 阿大说琢玉堂童叟无欺,可万一掌柜的看到那块玉玦如此金贵,起了歹心,将玉玦给换了,那又该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呢?盛芳华忽然觉得,这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好赚的,手心里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正在犹豫间,忽然就听着一阵喧嚣,盛芳华转头一看,就见一辆马车朝这边飞奔了过来,坐在车辕上的那赶车人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不断抽打着马匹,恍若正在草原上赶马一般。 这是谁人车驾,竟然如此旁若无人在闹市疾驰?金水街这边异常繁华,人来人往,万一有人躲闪不及,少不得会被奔马踩踏。盛芳华眯了眯眼睛看着那辘辘而过的马车,帘幕是白色的锦缎,看起来十分厚实,上头还有金丝银线绣出来云彩波浪的图案,瞧着十分气派。 还没等她好好打量完,就听着“噼里啪啦”的一阵响,随之而来的是人群的惊呼之声:“哎呀呀,撞到人了!” 盛芳华一惊,出于一个大夫的本能,她飞快的朝那边跑了过去。 马车已经停下了,车夫跳了下来,站在那个趴在地上的人身边,用脚踢了踢他:“起来,装什么死呢。” 地上的人穿着灰褐色的短上衣,下边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草鞋,并未着袜,身边还有一副被撞得稀烂的竹筐,看上去该是来京城置办过节用具的乡下人。 虽然发生了马车踩踏的事情,可围着看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家都只是站在街道两旁张望,一边小声的议论,无人上前。 盛芳华急急忙忙往伤者那边跑了过去,旁边有个老者拉住了她:“姑娘,你千万莫要去凑热闹,那可是三皇子的马车!” “三皇子?”盛芳华一怔,停住了脚。 难怪没人敢上前,原来是最受宠爱的三皇子在招摇过市。 可是……盛芳华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人,心中想到了当初将手按在医学书上,虔诚的一句一句念过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措施去拯救病人……现在自己面前就躺着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为何却因为有一个三皇子而停下了救人的脚步? 救人,跟惹怒三皇子,应该没有什么冲突吧?盛芳华吸了一口气,挣脱了老者的手,头也不回的朝那伤者跑了过去。 一阵抽气之声瞬间此起彼伏,大家都眼睁睁的望着盛芳华跑到了伤者身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姑娘胆子也忒大了些,怎么敢搅和到这事情里头去!” 此刻的盛芳华已经顾不上旁人的议论,蹲在伤者身边,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温热一片,还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 没有人帮她,盛芳华只能一个人费力的将那人翻过身来,见着那人额头上有着殷红的血迹,看起来是倒下去的时候额头撞到了青石砖上,另外马蹄踩踏,说不定有内伤,自己也不能掉以轻心。 “你这小丫头在这里作甚?还不快些退开!”车夫吆喝了一句:“不要惹事生非!” 盛芳华没有抬头,只是专心的在给那伤者进行救治,先给他处理额头上的伤口,再掀开他身上的衣裳去看马蹄踢到了他什么地方。 “啧啧啧……这姑娘也忒大胆了,竟然当街掀男人衣裳!”围观的群众忍不住惊呼了起来,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一个黄花大姑娘,没有一丝害羞之意,大大方方的将一个男人的衣裳给解开。 马车帘幕一动,里边伸出了一只手来,将帘子挑起来些,露出了半张脸。 “干嘛还不将车子赶走?错过了三殿下回府的时辰,你可是想要找死?”声音清脆,脸孔粉嫩,乃是一个美貌少女。 “琉璃姑娘,有人拦着马车不好过去。”车夫跑到马车旁边,点头哈腰:“我去跟她说说,让她挪开些。” “快些去,误了三殿下的事情,我看你有十条命都赔不起!”那少女冷冷的哼了一声,将马车帘幕放下,转过脸来,对着那斜躺着的一个年轻男子笑得妩媚:“殿下,外头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拦了车子,故此停了下来。” “谁敢拦本王车子?拉到一旁去打上一顿,他便知道厉害了。”三皇子许珑眉毛都没抬一下,伸手摸了摸半靠在他身边的女子:“晶玉,你说是不是?” “殿下,这京城里谁敢跟您作对?那不是老寿星吃□□,活得不耐烦了?”半靠着的女子直起身来,撩起马车侧面的软帘,见着蹲在那里的盛芳华,不由得掩嘴一笑:“殿下,您可知道是谁人将马车拦住了?” 许珑懒洋洋的将身子抬起来些:“莫非是朝中那派支持我皇兄的老臣?” “不,殿下,您可猜错了,人家一点也不老呢。”晶玉娇笑着,眼波流转:“那人年轻得很,实在是太年轻了。” “年轻?哪个年轻的胆敢来挡我的马车?”许珑来了些兴致,将头探到了软帘后边,落入眼中的是一抹白色的肌肤——盛芳华上衫有些短,蹲下身子去时,腰际露出了凝脂般的一截,有些显眼。 “这女子在作甚?”许珑将眼睛凑到侧窗仔细看着盛芳华的举动:“怎么在撕扯那人的衣裳,还将手贴到男人胸膛上去?” 他阅人无数,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其中也不乏大胆之辈,可她们的大胆也仅限于在晚上,红烛高照,帘幕低垂之时,像盛芳华这般,光天化日之下抚摸男人胸膛,这倒是第一次看见。 “殿下,这女子也实在太放浪了。”晶玉装出一副害羞的样子来,脸上有微微的红晕:“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盛芳华全然没有想到马车上的人正在关注她,她认真的在为伤者检查伤势,一根根肋骨摸了过去,她发现这人已经断了几根肋骨,若不及时处理,肋骨戳穿肺部,只怕是会有些危险。 “烦请帮个忙。”盛芳华抬起头来看了看那车夫:“他断了几根肋骨,需要及时救治,能否借块木板将他抬去回春堂?这人是你赶车撞伤的,你自然要负责任。” 车夫勃然大怒:“你说什么?我负责任?谁叫他不长眼走撞到了马车?” “你自己看看,这并没有在路中间,分明靠着路边了。”盛芳华指了指街道:“分明是你讲马赶得斜了些。” “你这丫头片子,胡说什么!”车夫满脸的不耐烦,举起了一只拳头:“你休管闲事,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车夫满脸的不耐烦,举起了一只拳头:“你休管闲事,否则让你吃不” “你这算不算是狐假虎威?”盛芳华一点也不害怕,神色如昔:“莫非你以为是三皇子府的人,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我想三皇子殿下知道是你的错,也会惩罚你,而不是来整治我这无辜的路人。” 53 “这位姑娘真是好福气,竟然让三皇子看中,要收进府里做丫头!”啧啧的惊叹声没有停歇过。 有人出言附和:“可不是吗?能进三皇子府,那可是掉进了金窝窝里,你看看那个丫鬟,穿金戴银的,身上的衣裳是上好的软罗,比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差不到哪里去!” “进了三皇子府,吃穿不愁,每月还能拿月例贴补家里,若是运气好,被三皇子收了房,那可是大富大贵的命!要能再生个儿子,娘家几辈子都不用发愁了,旁着大树好乘凉!”有人捶胸顿足,深恨自己没有一个这么命好的女儿。 无数羡慕的目光落在了盛芳华的身上,个个都在眼热。 “我?进三皇子府做丫头?”盛芳华瞥了琉璃一眼:“这位姐姐,看来你该是三皇子府的大丫鬟了?” “不错。”琉璃傲慢的点了点头:“我乃是三皇子殿下身边的一等丫头。” “姐姐真是好福气,可惜芳华从小就算过命,说这辈子没有享福的命,若是掉到那金窝银窝,那就八字相冲,危险重重。”盛芳华朝琉璃笑了笑:“唉,若是我有姐姐这般好命也就罢了,只可惜……还请姐姐替我回绝了三皇子殿下,就说芳华福薄,没法子消受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如贴,让人找不出半分错处,只不过琉璃还是有些吃惊,睁大眼睛看了看盛芳华:“姑娘,不是人人都能进三皇子府的。” “这个我自然知道。”盛芳华笑得十分谦恭:“不是我不想进三皇子府,委实是我这八字生得不好,享不了这福分。” 进三皇子府?哪里比得上她背着药囊悬壶济世的好?救死扶伤,还自由自在,不用小心翼翼看人眼色行事,一年给她一千两银子她也不会去那地方! 琉璃盯着盛芳华看了两眼,点了点头:“那好,我去替你说一声,只不过我们家殿下答不答应,那可不知道了。” 看着她姗姗远去的背影,盛芳华有几分担忧,难道那三皇子殿下竟然是个不讲理的?自己婉言拒绝了,他还要强迫自己进他的府邸?三皇子府少个研墨的丫头……他到底是要多少人服侍他啊,研墨的丫头……盛芳华觉得实在无语,终于理解到杜甫那句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含义,贫富不均,反差太大! “姑娘,你怎么不愿意进三皇子府呢?”忽然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盛芳华转过脸去,就见一个穿着淡蓝色长袍的公子从人群里挤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恕我直言,姑娘身上的衣裳破旧,看起来家境贫寒,现儿有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姑娘为何不赶紧抓住呢?”那蓝袍公子笑得很是温和:“姑娘,过分有骨气并不是一件好事。” “难道做丫鬟便是我最好的出路?”盛芳华有些愠怒,为什么在这些人眼中,去低三下四的服侍人才是她该做的事情呢?她冷冷的瞥了那蓝袍公子一眼:“我想做什么事情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那蓝袍公子也不生气,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姑娘颇有气节。” 盛芳华只是哼了一声,不想理睬他,那蓝袍公子见着她板着脸的模样,只觉好玩,正准备再说几句话,身边的随从低声道:“殿下,莫要耽误了正事。” 声音虽小,可盛芳华却清清楚楚听到了“殿下”两个字。 前世听到过一句话,到了北京就别提你的官有多大——因为北京到处都是官,有时候你吃个饭,一桌十个人有八个是厅级以上的官!这蓝袍公子的随从喊他殿下,看来也该是一位皇子了,不知道真的是京城达官贵人太多,出门便能遇到一大把,还是自己运气实在太好,到京城来一回就能遇着两位皇子! 盛芳华回头看了看,蓝袍公子已经不见了,身后站着几个闲汉,都是一副专业看热闹的表情,神色专注。 唉,若是早知道他也是个皇子,自己对他客气些就好了,若是那三皇子强迫她进府,自己还能拜托他去说几句好话。看着越走越近的琉璃,盛芳华有些担心,那三皇子会不会就此放过她?这十六年里她从未接触过什么大富大贵的人,没见到过权势威严,也并未感受到什么压迫之感,最多也是王二柱的爷爷仗着自己的势力在村里横着走罢了。 可是,今日却真真实实遇上了权贵,圣上最宠爱的三皇子。 不知道他的答复是什么?盛芳华的左脚轻轻擦了下右脚,心里头迅速在盘算着该如何应对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那个三皇子一定要她进府去做丫鬟,自己也只能先答应,逮着机会再出府了,跟这样的人来硬的,肯定不行,自己一个小小老百姓,如何能强得过那皇子殿下,即便是告去京兆府,人家也会说她不识好人心,还不赶紧包袱款款滚去三皇子府,用心伺候贵人。 “姑娘,我们家殿下今日心情好,”琉璃走到盛芳华面前,有些嫉妒的看了她一眼,有些不心甘情愿的从荷包里抓出了一个银锞子:“我们家殿下说了,你若是现在不想进府做丫鬟,他也不勉强你,等着你哪日想通了,自己去慎王府找管事。这个银锞子,是我们家殿下打发给你的,他瞧着你衣裳破旧,让你自去买件新衣穿。” 盛芳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咦,这三皇子殿下就如此轻轻松松的将她放过了?还给打赏银子?看起来这人也不特别坏啊,哪有京城里那些人说的可怕?看着洁白的手心里托着一个雪亮的银锞子,盛芳华毫不客气的将银锞子抓了过来:“多谢姐姐帮我说好话。” “殿下,您输了。”晶玉倚靠在窗边,看着盛芳华将银锞子接过去,咯咯的笑出了声:“奴婢一看便知那位姑娘是个贪财的主儿。” 许珑有些沮丧:“怎么可能?她既然能推辞来我府里做丫鬟,自然也会不要银子,她开始的骨气都去哪里了?” 他盯着站在人群里的盛芳华,有些费解,看上去她是个有气节的,否则也不会推掉到自己府上来做丫鬟的美差了,可、可、可……可她怎么竟然连推都不推托下,直接就将那银锞子拿走了呢? “殿下,我赢了,到时候可别忘记给我彩头。”晶玉眼中带笑:“琉璃赔大了,赔了个银锞子,还跟着殿下赔了赌注。” 许珑一只手勾住了她的下巴:“本王还会少你的彩头?” 晶玉趁势倒在了他的怀里:“殿下,晶玉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软帘放了下来,男女之间的嬉笑声渐渐的小了,马车前边那两个破烂筐子已经被人拿走,车夫跳上马车,挥动鞭子开始赶着马车继续前行,不多久那辆豪奢的马车便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姑娘,你可真是走运呐,三皇子不但不见怪,还给你打赏银子!”站在旁边看热闹得人眼睛都直了,传闻三皇子殿下十分骄纵,若是要惹到他定然会是吃不了兜着走,可从今日这事情看来,三皇子殿下似乎也不是那般任性而为的人嘛。 “咳咳,可能是看着姑娘生得美貌,不怎么计较。”有闲汉在一旁说风凉话:“赵三,若是不相信,换了你去试试看,三皇子殿下保准会说看我不打死你。”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哄笑之声,盛芳华耸耸肩,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这些人说什么跟她已经毫无关系,重要的事情是,她莫名其妙就赚了个银锞子,掂量分量,怎么说也该有个二两重。 今日真是个好日子,难怪出门之前盛大娘说今日是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心情愉悦的朝前边走了小半条街,盛芳华终于找到了琢玉楼。 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商铺,门开得比其余铺面要显得宽阔些,黑底金字的招牌看上去格外闪亮。门口有一块地坪,停着几辆马车,单单看那马车的帘幕,便知它们的主人非富即贵。 盛芳华抬腿往琢玉堂台阶上走,这时一个穿着青灰色衣裳的伙计正点头哈腰的送了客出来:“盛夫人,您走好,下次想买什么,只需派人送个名剌过来,我们自然会将新到的货单送到府上去。” 盛夫人?哪个盛字?难道和自己一个姓?盛芳华好奇的看了那位夫人,只见她容长脸儿,一双眉毛拔得细细,嘴唇皮儿薄薄,虽然瞧着四十上下年纪了,可依旧搽着鲜红的口脂,让那刀片似的嘴唇格外显眼。 这相貌瞧着就有些刻薄,盛芳华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位夫人瞧着便不是善类,不等她身边的丫鬟出声呵斥自己,慌忙就将头一低,盯住了脚下的汉白玉台阶。 盛夫人?哪个盛字?难道和自己一个姓?盛芳华好奇的看了那位夫人,只见她容长脸儿,一双眉毛拔得细细,嘴唇皮儿薄薄,虽然瞧着四十上下年纪了,可依旧搽着鲜红的口脂,让那刀片似的嘴唇格外显眼。 盛夫人?哪个盛字?难道和自己一个姓?盛芳华好奇的看了那位夫人,只见她容长脸儿,一双眉毛拔得细细,嘴唇皮儿薄薄,虽然瞧着四十上下年纪了,可依旧搽着鲜红的口脂。 54 阳光无精打采的照在晴芳苑里,树叶缝隙里有金色的日影漏了下来,斑斑驳驳的在青石地面上跳跃交织,晃晃的耀花了人眼。 “夫人,夫人!”急促的叫喊声从墙外传了过来,气息粗重。 看门的两个小丫头子互相张望了下:“是张妈妈的声音。” 一个穿着青色镶滚黑色绒边的婆子从外边奔了进来,头上的青丝里夹杂着一些斑白的头发,一个岜髻在脑后盘得一丝不乱,上头插着一支金包银的簪子。 “张妈妈,慌什么呢。”看门的小丫头子笑嘻嘻的迎了过去:“什么事儿这般大惊小怪?” “大、大、大公子……”张妈妈喘着气,一只手揉着胸口:“回来了!” “什么?”两个小丫头子吃了一惊:“大公子回来了?” “可不是!”张妈妈白了两人一眼,飞奔着往里头走:“不跟你们瞎扯,我得赶紧给夫人去送信儿!” “夫人!”张妈妈没等打门帘的丫鬟靠过来,一把将门帘掀了起来,从底下钻了进去:“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褚二夫人正懒洋洋的靠着美人榻半躺着,湘妃竹的枕头塞在腰间,上头点点的瘢痕,真如那离人的泪水,深灰浅灰的一片。 “什么?”听着张妈妈上气不接下气的来送信,褚二夫人猛的惊了起来,坐得端端正正,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张妈妈,你说什么?” “夫人,大喜啊!”张妈妈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大公子回来了?” 褚二夫人双眼一亮,弯下身子,一把抓住张妈妈的胳膊:“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张妈妈不住点头:“大公子真的回来了!” 褚二夫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眼中热泪滚滚:“老天有眼,终于把我的阿钺送回来了!” “夫人……”张妈妈等着褚二夫人将眼泪珠子擦干净,这才犹犹豫豫的开口:“夫人,夫人,只是公子……” “公子怎么了?”见着张妈妈神色不对,褚二夫人的心又提了起来:“活着罢?” 千万可不要送个死尸回来,她是怎么样也接受不了的。褚昭钺人没回,她还能自我安慰他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可若真是见着他的尸首,那她这一辈子再无指望。 “活着,大公子活着!”张妈妈急急忙忙的接话:“只是有些不大好……” “什么叫有些不大好?”褚二夫人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看!” 她已经等不及褚昭钺来晴芳苑来向她请安了,她要尽快见到他,见到他就以前那样,芝兰玉树般站在她的面前,嘴角带笑的喊一声“母亲”。 然而褚二夫人却失望了。 她看到的,是一个面如金纸的褚昭钺,看上去羸弱不堪,送他回来的老者说,他的腿断了,虽然请了大夫看过,可却依旧还不能走路,只能躺在那里,想要挪动身子,还需两人搀扶才行。 褚二夫人眼前一黑,脚下发软,若不是身边的贴身丫鬟们眼疾手快,她便已经跌倒在了地上:“阿钺,阿钺!”她快步走到了褚昭钺面前,半蹲于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可褚昭钺似乎没什么反应,半眯着眼睛,一副将醒未醒的样子。 “阿钺,阿钺!”褚二夫人的眼泪又滚滚的落了下来。 “这位夫人,贵府长公子能留口气回来,已经纯属不易,你就别再这般吵了他,赶紧去回春堂请了大夫过来瞧瞧罢。”送褚昭钺回来的老者摇了摇头:“我家主人也替他请过大夫,来看过以后都只愿开些将养的保守方子,却没吃出什么效果来,好在最终贵府公子记起他的名字和住址,我家主人这才赶紧派车将他送回来的。京城不比我们乡下,肯定是有好大夫的,听人提起过回春堂,都说里边的大夫医术精妙,夫人,你便速速的去请大夫来给公子看病罢。” 褚老太君沉着脸道:“老二媳妇,昭钺成了这样儿,你哭也没用,赶紧给他去请了大夫回来罢。” 褚二夫人猛的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望向褚老太君,满腹的怨恨,可是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朝褚老太君行了一礼:“多谢母亲关心。” 当下让刘妈妈拿了腰牌出府去请回春堂的大夫过来,眼睛瞄着躺在担架上的褚昭钺,心如刀绞。 褚老太君挥了挥手:“快些带昭钺回他的院子去罢,等会阿志与新妇就要来见礼了,让亲友们瞧着,这都是什么!” 昨日娶了盛府的大小姐,今日新妇要敬茶,因着这是褚国公府孙儿辈里第一个成亲的,褚老太君觉得应该要办得隆重些,故此给京城的亲友都下了帖子,就等着热闹热闹。敬茶的时辰定在已正时分,此时已经是辰时末刻,再不打发褚二夫人领着褚昭钺下去,这敬茶的仪式不免要受干扰。 毕竟阿志的媳妇本来是定给长孙的,褚老太君的手紧紧的捏住了那檀木佛珠,心里头有一分慌乱,毕竟、毕竟……这件事儿可真不好办。 “母亲……”褚二夫人泪水涟涟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等会见礼少了我,亲戚们会怎么说?” 从昨日开始,褚二夫人便有些别扭,本该是自己的儿媳妇,却嫁给了自己的侄子,而自己还得笑眯眯的给她见面礼——脾气再好的人,也会有些不舒服,更何况褚二夫人还记挂着自己儿子,如何有心情来见礼?此刻听着褚老太君让她带着褚昭钺下去,倒也松了一口气,能不见便不见,莫要让自己堵心,赶紧给褚昭钺请大夫来看才好。 “我自然会帮你圆了场面。”褚老太君难得在褚二夫人面前挤出了一丝笑容,此刻的她显得很慈眉善目:“老二媳妇,昭钺的身子要紧,你还是照顾他罢。” “多谢母亲替媳妇着想。”褚二夫人感动得涕泪交零,慌忙让婆子们抬了担架下去。 见着褚二夫人带着褚昭钺离开,褚老太君将身子往后一靠,长长的吐了口气:“真真是巧,为何昨儿阿志才成了亲,今日昭钺便回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曼珠捧着茶上来,一脸的甜笑:“老太君,二公子成亲是大喜之事,故此将大公子招了回来,这也算是咱们褚国公府祖上积德,更兼着公子们兄友弟恭,才会有这样的巧事儿呢。” 好一张巧嘴儿,褚老太君的贴身妈妈觑着曼珠脸上的那抹笑容,心里头有些嫉妒,现儿老太君是越来越信赖这小丫头了,就连她这个跟了老太君大半辈子的,风头都没曼珠劲,也不及以前得脸了。 “老太君,亏得还是这时候回来呢,若是再回得晚些……”皮妈妈一脸的担心:“这可就糟糕了。” 褚老太君的脸瞬间板了起来,这可是一件烦心的事情,怎么褚昭钺就回来了?盛明珠变成了他的弟媳,这事情该怎么解决才好? “老太君,二太爷和三太爷带着家眷过来了,刚刚在大门那边下了车。”门帘儿一掀,一个管事婆子走了进来,朝褚老太君行了个礼儿:“人来得多,只怕大堂里的椅子还摆得少了点。” 褚老太君脸色如常:“快些请进来。”等着管事婆子出去,她鼻孔里轻轻的哼了一声:“人来得多?老三定然是带上了他那孙子孙女过来,莫非是还打算刮点什么东西回去?” 褚老太爷有两个弟弟,当年褚国公府分家,爵位落在长房褚老太爷头上,褚二太爷只能搬了出去,在金水街买了一处宅子,跟褚国公府倒也住得不远,两家来往还算勤密;而褚三太爷手头最松,虽然当年得了些银子,还有朱雀街的大园子和若干商铺,也只供他挥霍了十余年,最后负债累累,不得已从褚老太爷这边讨要了些银子,带着家人搬回去了老家,自此不再来京城。只不过这次褚昭志成亲,他也带了几个孙子孙女来了京城,一边是来喝喜酒,另外存了念头要给长孙和长孙女来寻门合适的亲事。 这新妇敬茶,长辈是要给见面礼的,而新妇逢着比自己小的,却反过来要给他们见面礼,故此褚老太君觉得,褚三太爷这次带着一群孙子孙女过来,肯定是有打秋风的心思。 有些人脸皮厚,是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他的,褚老太君一想到五年前褚三太爷过来问褚老太爷要银子便觉生气,当初分家的时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将银子给挥霍完了,就跑到长兄这边要银子,这都是些什么做派!偏偏褚老太爷心善,只说自家兄弟不能放任不管,硬是给了他五万两银子,打发他回乡下去安居,现儿褚老太君想着都有些心疼。 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扔到水里头还能听见个水响,扔给那些没良心的人,那可是水花都不见一个。 “哎呀呀,嫂子可真是精神好,昨日才收了孙媳妇,今儿还是腰杆笔直,一点疲倦之态都没有!” 一阵喧哗之声从掀起的七彩琉璃门帘里透了过来,影影绰绰的走进了一群人。 55 大堂里很快就坐满了人,这些年来,即便是过年也没这么热闹过了。 褚二太爷与褚二太夫人带着四个儿子儿媳过来,刚刚好就凑了个十全十美,而褚三太爷却是一个人带了九个孙子孙女,也刚刚好凑了十个,最小的那个,还抱在奶娘手中,一只手从襁褓里伸了出来,手指含在嘴里,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 丫鬟婆子们根本没料到竟然来了这么多人,一时间手忙脚乱的搬椅子过来,正值盛夏,故此椅子上都配了垫子,垫子有两种,一种是白玉做成的冰雕玉垫,而另外的却只是乌石做成的垫子,虽然有凉意,可却远远不及白玉做的那般凉快。 “怎么我的垫子是这种黑色的?”这边还没将椅子搬完,就听着那边有人抱怨,众人觑眼看了过去,原来是褚三太爷的一个孙子,不知道排行第几,约莫□□岁上下,嘟着一张嘴,扯了一个婆子的衣裳角儿不让她走:“给我去换一张白色的过来。” 婆子有些尴尬,这冰雕玉垫只有二十套,褚国公府自己要用上十来套,那边褚二太爷家以及褚三太爷有十来个,小孩子这边就只得用乌石座垫了。 “公子爷,长辈们用的都是冰雕玉垫,晚辈用的都是乌石座垫。”婆子陪着笑道:“还请公子松手。” “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快些给我去弄一张来。”那小子气哼哼的揪住了婆子的衣角就是不肯松手,还大声嚷嚷着:“我祖父说京城里的褚国公府乃是大富大贵之家,没想到也是这般小气,也别是欺负我们这些做晚辈的!” 这孩子不仅横蛮,嘴还挺刁,众人不由得皆是一愣,朝那孩子看了过去,就见他穿着一身抽纱绣的衣裳,脖子上挂了一个黄金项圈,下头有个坠子,上头镶嵌着一块美玉,明晃晃的闪着人的眼睛。 “呵呵……”褚三太爷摸了摸胡须,并没有出言制止,只是开心的笑:“这是我第三个孙子,孙子里头就数他最伶俐。” 褚老太君实在有些无语,这小子如此猖狂,做祖父的不好好教训着,反而是一副骄纵的口气,如何能教好?难怪一副横蛮样子。 “把我的垫子给他罢。”楮国公站了起来,指了指椅子上的座垫:“用什么垫子都一样,何必要争强好胜。” 那婆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慌忙朝楮国公那边走了过去,心里头暗自赞叹,国公爷可真是大度,像他这般心胸的,京城里还真找不出几个来,只是命不好,到了这般年纪,膝下却依旧空虚,老天爷可真是不长眼。 好不容易安慰下了那位小公子,屋子里渐渐的安静了下来,皮妈妈看了一眼墙角的漏壶,铜兽张着大嘴,慢慢的聚集了一滴水,正要落下来,底下搁着的那铜壶里伸出的刻钟,已经过了已时初刻,再过一会儿,这新妇敬茶就要开始了。 可是褚二公子与新妇却还未来。 皮妈妈有几分焦急,眼睛朝旁边瞟了下,站在后门那处的丫鬟即刻便得了她的意思,悄悄的从后门摸着出去了。 跑到半路上,便遇着了穿着红色衣裳的一对新人,两人手挽着手,十分亲热。 “二公子,二少夫人。”丫鬟行了个礼:“老太君在大堂等着呢。” “哟,祖母该不会生气了罢?”褚昭志斜着眼看了看那丫鬟,有几分轻佻:“曼雪,你有没有帮我说几句好话?” “二公子,你就别取笑奴婢了。”曼雪一低头,不敢看旁边二少夫人,垂手站到了一侧:“二公子,二少夫人,快些过去罢,大堂坐满了人,就等着你们两位正主儿哪。” 盛明珠轻轻哼了一声,抬头朝前边走了去,褚昭志一把拉住她的手:“明珠,今儿是新妇敬茶,到时候你能收不少见面礼。” “你当我是那种眼皮子浅,没见过见面礼的不成?”盛明珠回眸瞥了瞥了褚昭志一眼,嘴角撇了下,搽得粉白的一张脸簌簌的落下了些许细微的颗粒,她的口脂颜色上得很浓,一层层的正红颜色刷下来,感觉镪糊了一面墙。 “明珠,我只是告诉你,今儿你可是主角。”褚昭志笑着追了过去,一只手拢住了盛明珠的肩头:“明珠,你莫要生气,都我为夫嘴拙,不知道该怎么说,像你这般的人,自然不会将那见面礼放在眼里。” 他的手微微用力,似乎要将她搂得不留一丝空隙一般,盛明珠低头,心中有一阵甜,眼角微挑看了过去,嗔怨道:“阿志,你轻些。” 褚昭钺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还不知道是谁,昨晚嘴里只说要我用力些,怎么今日便改了口?” 盛明珠脸色绯红,啐了一口:“阿志,你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儿,快些闭嘴。” “这话我又没与别人说,只跟我的明珠说,有何不可?”褚昭钺嘻嘻一笑,嘴唇在她的耳朵边擦了擦:“明珠好香。” 盛明珠吃吃的笑了起来,两人闹成了一团,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都放缓了脚步,不敢跟着过去,曼雪有几分着急,可也不敢前去催促,任凭两人一边甜言蜜语,一边相拥前行,这青石小径足足走了半刻钟,这才赶到了主院。 褚昭志与盛明珠走进大堂时,铜兽嘴里那滴水坠落在铜壶里,发出了叮咚的一身响。 刚好是已正时分。 虽然两人来得略微有些晚,可褚老太君笑着看两人进来,没有一丝不愉快,毕竟褚昭志是她最喜欢的孙子,早些晚些,自然是没什么关系的。 “既然阿志和孙媳妇都来了,这仪式便开始罢。”褚老太君看了楮国公一眼:“你这个做大伯的,先说几句勉励的话罢。” 楮国公站起来,恭恭敬敬朝褚老太君行了一礼:“府里乃是母亲最大,焉有儿子先说话的道理?这不是僭越了么?” 褚老太君笑得舒心,嘴角一咧,鬓边那玉簪上头的流苏都微微的抖动了起来:“文偃,你是最知礼的。” 长子袭了爵,按着理儿来说,楮国公府乃是他最有话语权,可他却主动请自己先说,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尊重,褚老太君不免有几分得意,这国公府里,可还是她最大哪。望着花朵儿一般站在褚昭志身边的盛明珠,褚老太君有说不出的高兴,并没有为难她,随便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儿,接过盛明珠敬上来的茶喝了一口,然后从自己手腕上抹下了一个油绿的翠玉手镯子:“这镯子是当年你□□母在敬茶时给我的,原本有一双,一只给了你大伯娘,剩下的这只就给了你罢。” 盛明珠抬眼看了下,那手镯绿油油的,水头很好,颜色也亮,遍体通透,一看就是珍贵非凡的,她十分满意,干忙微微弯腰道了声谢:“祖母太客气了,以后明珠定然会谨守妇道,安心内宅,晨昏定省,不敢有违。” “好好好,我就知道尚书府里出来的小姐自然是端庄贤淑,有大家闺秀风范。”褚老太君笑眯眯的望着盛明珠,越看越觉得这孙媳妇不错,倒也没有聘错人,只是……她想到今日才回府的褚昭钺,不免心里有些沉沉的,这事情还是有几分尴尬。 “二姐,”坐在小姐堆里的褚昭莹朝身边的褚昭涵侧了侧脑袋:“那只镯子,不应该是留给咱们嫂子的吗?怎么却给了堂嫂?” 这对镯子乃是褚国公府的传家之宝,素来都是传给长媳的,不知为何,褚老太君却只给了长媳一只,大家暗自揣测,觉得剩下的一只将来肯定给长孙媳妇,毕竟这传家之物,总是要归长字的,可万万没想到今日她却把那只给了盛明珠。褚昭莹在一旁看着,想到自己病得几乎要断气的兄长,不由得有几分恼怒,祖母这意思,难道是将自己兄长看做已经故去之人了么? 褚昭涵轻轻拉住了褚昭莹的手,眼睛飞快的瞟了她一下,微微摇头:“三妹妹,不得造次。” “哼,什么造次不造次的,我就想问问祖母,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本该给我大嫂的镯子,为何戴到了二嫂的手上?”褚昭莹的脸拉得老长,一双眼睛盯住那个油绿镯子不放,这不是一个镯子的问题,完全就是祖母的态度问题。 从小便知道祖母偏心,可这顺序却是乱不了的,大哥是褚国公府的长公子,这传家之宝,可不得给大嫂?褚昭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要问问祖母,看到底是大哥年长还是二哥年长。” 褚昭涵急急忙忙拉住了她:“三妹妹,快些莫说了,镯子戴在祖母手上,她想给谁便给谁,哪有我们小辈置喙的份儿。” “我又没有替咱们将来的大嫂讨要这手镯,我只是想问问,究竟祖母有没有想到过大哥?今晨他才被人送回来,气息奄奄,祖母没一句关心的话,就连个派过去看看大夫问诊情况的贴身妈妈都没有,这边却将传长媳的镯子给了二嫂,你说,让人如何想得通?” 褚昭涵一把抱住了她:“三妹妹,你且安静些。” 56 “涵丫头,莹丫头,你们两人在作甚?” 虽然褚昭涵尽力压着褚昭莹,这动静还是闹腾得有些大,褚老太君虽然年纪大,可眼睛却还没花,一眼便瞥见了姐妹两人正在拉拉扯扯,不免有些不悦:“你二嫂正在敬茶,你们怎么却闹出声音来了,可还有一点点规矩?” 坐在褚昭涵左侧的,乃是三房的长女褚昭芸,她掩嘴一笑:“祖母,好像三妹妹有什么贴心话儿要跟嫂子说,二妹妹竟是拉都拉不住呢。” “莹丫头,现儿还轮不上你说话,等轮到你说话的时候再出声。”褚老太君望过来的目光有几分不满,对于褚昭莹这个孙女儿,她实在喜欢不起来,有时候说的话跟刀子一样,字字句句都戳着人的心眼儿,听得她都觉得有些堵得慌。 若是在往日,她定然要呵斥褚昭莹两句,可今日不比寻常,褚老太君决定暂时不跟这个孙女计较,免得扰了气氛。 “祖母,那我过会再说。” 嘴角泛出一丝笑意,褚昭莹脸一抬,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她施施然坐正了身子,眼波朝褚昭芸转了过来:“大姐姐,你倒是我心底的蛔虫,怎么便知道我有话要跟大嫂说?” 褚昭芸一愣,捏紧了帕子,本来是想让祖母好好训斥褚昭莹几句,没想到今日祖母并未动气,轻轻巧巧的就将褚昭莹给放过了。她扯着衣袖将手放下,垂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衣裳,心中暗自合计,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祖母竟然不跟三妹计较了? 敬茶的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敬完褚老太君那一辈儿,盛明珠又由婆子领着向楮国公、褚二老爷敬了茶,贴身丫鬟手里托着的盘子上,瞬间便堆满了各色见面礼,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饶是盛明珠高门贵女出身,见着长辈们的打赏,也觉得有些咋舌,都说积年世家气度与新贵自有分别,果然如此,自己外祖父乃是当朝太傅,父亲也官居二品,可与大周朝的老牌世家一比,却还是有天壤之别。褚国公府的长辈们口里都谦让着说不过是些寻常物事,让她拿着玩玩便好,可她瞧着,那些东西可却是不寻常,件件精致,唯有一位长辈打赏得比较寒酸,只是轻轻放了一个荷包在盘子里头,盛明珠心中想着,或许里头是一张银票。 向长辈们敬茶罢了,婆子引着盛明珠往公子小姐这边来:“二少夫人,这边都是您一个辈分的,全是弟弟妹妹,还请认全了,日后相见也好称呼。” 昨儿坐在洞房里边,盛明珠听着身边有人吃吃娇笑,心里知道该是几位小姑子,只是她头上蒙着盖头,却也没法子看清楚人,只能见着那丝绸的衣裳下摆在自己面前飘来摆去,有时候还能见着绣花鞋的尖尖头儿,上边缀着指甲盖大的珍珠。 婆子引着盛明珠一一认了过来,盛明珠的贴身丫鬟托着盘子跟在身后,每认一个,便塞个七彩丝线绣的大荷包儿,这是盛明珠备嫁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的,新妇敬茶的这日,弟弟妹妹们改口喊嫂子,她要给改口费。 褚国公府有五位公子,只是现在坐在右首的,只得三位,而且都是三房所出,盛明珠只觉他们比旁人更亲近些,笑得也格外甜,恨不能给个双份荷包才好。小姐们有四位,二房三房各有两位,盛明珠暗暗记下了三房的两个,这才是褚昭志的亲妹子呢。 等及将褚国公府的公子小姐认全了,剩下的便是褚三太爷带过来的孙子孙女,婆子望着那黑压压的一排坐着的公子小姐,却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好,这边褚三太爷的小孙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在喊“嫂子”,喊完以后坐了下来,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了一圈,盯住剩下的几个荷包不放。 盛明珠有几分窘迫,她万万没想到褚三太爷会带这么多孙子孙女过来,荷包是准备充足了,可那些都是打赏下人的,每个里头不过一个小银锞子,半两来重,哄着他们高兴罢了,而给正经主子的,荷包里全是银票,一百两一张。褚三太爷一家虽住在乡下,可谁能说这一堆公子小姐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盘子里还剩几个荷包,显见得是分不到了的,盛明珠的丫鬟跟在她身后,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汗珠子。 “二嫂,”有人站了起来,伸手拉住了盛明珠的衣袖,随着这一拉,一只荷包滚到了她的手里:“你暂且借了我的荷包罢。” 盛明珠脸色发红,瞥了一眼那站起来的少女,见她穿着淡黄色衣裳,头上只插了一只白玉梅花簪子,面容看上去十分素淡,似乎一伸手,便能将那五官全抹去似的。 这是二房的小姑子,盛明珠即刻反应过来,她是故意想让自己丢脸?盛家虽然比不得褚国公府这般富贵,可区区几百两银子的见面礼可是能拿出来的,何须她来做好人塞荷包过来? 盛明珠一咬牙,将那荷包塞了回去:“妹妹,些许几百两银子,我却还是有的。” 褚昭涵站在那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她本是一片好心给盛明珠解围,却没想到被她曲解误会,褚昭涵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分辩才好,只是愣愣的望着盛明珠,神色委屈。 褚昭莹见着姐姐受了委屈,连忙也站起身来,她本来并不赞成姐姐这种做法,完全是费力不讨好,可现儿姐姐被盛明珠误会,不得不也要替她说上几句。 “二嫂,我们早已听说过吏部盛尚书的名声,也知道盛府有金山银山,可现儿二嫂没准备这么多荷包却是明摆着的事,我二姐好意将她荷包送出,好让二嫂能圆了场面,如何二嫂反倒用话刺她?谁家里没几百两银子?刮着家底也能掏出来哪,更别说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盛家了。”褚昭莹浅浅一笑,摊开手掌:“二嫂,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个呢。” 褚昭莹的脸微微抬起,眼中清明,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神色,她年纪小,还不足十四,此刻瞧着更是一副烂漫的样子,那话说得又急又快,跟放水儿似的,可却又十分伶俐,每一个字都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番话说出口来,就跟刀子一样剜着盛明珠的心,她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被褚昭莹说得哑口无言,扭头冲着身边的丫鬟呵斥了一句:“不中用的东西,还不要荣妈妈去现封几个荷包过来。” 那丫鬟应了一声,慌慌张张的跑开了,盛明珠咬牙对褚昭莹道:“多谢妹妹这般贴心着想,实在感激,明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素日在府里,我自己的亲妹妹都没这般替我考虑过呢。” “二嫂,咱们现在可是一家人,自然要互相照顾着,更何况,”褚昭莹笑了笑,嘴角露出两个小小梨涡:“你本该是我大嫂,故此昭莹见了你便觉更亲切些。” 这话一出口,大堂里皆安静了下来,众人眼睛全望向了盛明珠。 褚昭莹的意指,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在讥讽盛明珠守不住,才几个月便改定婚约,嫁了褚昭志。 褚老太君紧紧的咬着嘴唇,一张脸拉得老长,这莹丫头是故意的不成?竟然挑在这当口来说这样的话!她一只手捏住了紫檀佛珠,喉间动了动,正欲开口说话,此时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匆匆,大堂门口的七彩水晶琉璃珠帘哗啦啦的响了个不停。 “母亲。”褚二夫人由两个丫鬟扶着,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额头上满头大汗,看起来该是一路奔了过来的。 “母亲,大哥怎么了?”褚昭莹与褚昭涵见着褚二夫人这般模样,心里暗自叫了一声不妙,莫非兄长是撑着一口气回到国公府,然后…… 褚二夫人苍白着一张脸奔到了褚老太君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母亲,阿钺、阿钺他……”说到此处,她抬起手里,将那湿哒哒一团的帕子掩住了脸,悲悲戚戚的哭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钺怎么了?”褚老太君只得暂时将褚昭莹无礼这事情放了下来,毕竟褚昭钺乃是国公府的长公子,她再不喜欢他,也要关注几分。 “老太君,回春堂的大夫给长公子诊过脉以后说,长公子经脉紊乱,气息微弱,无药可救,只能好生将养着,若上天有好生之德,长公子便能恢复过来了。”刘妈妈一边搵着眼泪一边低声替褚二夫人回禀,心中也实在是难受——长公子好好的一个人,转瞬之间便成了这般模样,任凭是谁,看着都会难受哪。 大堂里的人听了刘妈妈的话,个个脸上变色。 回春堂这大夫的话,说得十分隐晦,实则就是“尽人事知天命”罢了,看起来褚国公府刚刚办了喜事又要准备办丧事了。 57 店铺里一色都是黑檀木博古架,四角雕花,上头搁着各色古董,有花瓶,有砚池,有玉镜屏风,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 盛芳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白瓷茶盏,一边慢慢喝着茶,一边打量着这闻名遐迩的琢玉堂,从装修来看,这铺子比一般的店铺要上档次,单单从这木材用料与漆水来看,还真没几家能比得上的。 她在回春堂学过五年徒,有时候会到旁边店铺里串串门,虽说回春堂的地段也算得上繁华,可那附近的店铺没有一家像这琢玉堂装得这般气派。盛芳华的手指从桌面上抚摸而过,到大周这么多年了,也略微识得些木材,这桌子沉实纹理细密,该是檀木做的。 有几家能用檀木做货架?难怪别人都说这回春堂背后的主儿是四皇子呢,放眼京城看过去,也只有皇子们才有这般手笔了。 盛芳华听闻过太子与三皇子许珑的一些传言,可这四皇子许瑢,却几乎没有什么话给别人说,他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仿佛跟隐居在京城一般。这样也好,盛芳华低头喝了一口茶,想到前世看过的那些史书和电视剧,最是无情帝王家,若是有野心,成王败寇,谁知道将来会是什么结局。 “姑娘,听说你有宝物要卖?”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盛芳华抬头一看,就见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站在桌子旁边,身材颇高,有些清瘦。 她略略一愣,这是什么鬼?这东家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只不过转念一想,盛芳华便释然了,财不露白,人家不想让自己知道他是什么模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笑着点了点头:“是,我有一枚价值万两的玉玦,先生看看可值这么多银子?” “给我瞧瞧。”许瑢伸出了一只手。 盛芳华犹豫了下,还是将玉玦递了过去,既然来了,就该赌一把,玉玦放到自己手里还是玉玦,只有让人家认可才能变成钱财。 许瑢将玉玦接了过去,仔细打量,心中一喜,果然是某人随身携带的东西。 “这位姑娘贵姓?宝乡何处?”许瑢看了盛芳华一眼,瞧着她通身的打扮,该是一个农家丫头,可是模样气质,却全然跟他想象里的农家女不同。 “这位爷,我是来卖玉玦的,不是来跟你攀交情的,你只需告诉我,这玉玦值不值一万两银子,你们琢玉堂要不要收。”盛芳华警惕的盯着许瑢手中的玉玦,这人不会看中了玉玦的金贵,却又不想掏银子出来买罢? “这……”许瑢一怔,面前这姑娘实在也太厉害了些:“一万两便一万两,这玉玦我要了。” 不用说,这玉玦是褚昭钺特地拿来给他通风报信的,一万两银子买他的下落,值。 只不过这农家姑娘委实有些难对付,竟然一丝口风都不透,许瑢微微的笑了起来,然而这并难不倒他。 “我要两张银票,一张五千两。”盛芳华听说琢玉堂将玉玦买下了,心中十分高兴,追着掌柜的背喊了一句:“要汇通钱庄的银票。” “姑娘为什么要两张银票呢?”许瑢很是好奇,这姑娘每说出一句话来,都让他觉得惊奇,她的言行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吸引着他想要探究她真正的用意。 第一眼见到她时,她正蹲在一个受伤的人身边,有条不紊的用药粉给他止血,从背着的布囊里拿出布条来给他包扎,她的动作是如此娴熟,让他一时误认为她是太医院的医女,可当他看到她身上破旧的衣裳和那个七歪八扭的发髻,他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是个农家姑娘罢了。 可这个农家姑娘真不是一般的农家姑娘,许瑢看着盛芳华笑得眯成了弯弯新月的双眼,心中有说不出的困惑。 盛芳华接过掌柜的递上的银票,仔细看了看,确认是汇通钱庄的银票,这才将它们折好塞到了荷包里边:“多谢东家掌柜,我也不到这里久坐了,免得别人看着我这模样坐到你们琢玉堂,都会以为你们琢玉堂变成了善堂了。” 许瑢瞠目结舌的看着她,盛芳华嫣然一笑,朝他摆了摆手:“多谢多谢,我先走了。” 小小的身影轻巧的从门槛上跨了过去,很快就消失不见,许瑢朝身边的秦旻吩咐了一声:“速速跟上。” 秦旻会意,双脚点地,高大的身影变得十分轻巧,飞掠了出去。 盛芳华并不知道她被人跟踪了,她抓紧荷包,大步走向南大街,那边有不少成衣铺子,卖的衣裳大都是半新的二手货,或者是料子不太好的衣裳。 她现在急需一件衣裳,盛芳华知道得很清楚,再不买衣裳,过上些日子,她的上衫都可以当亵衣穿了——这一两年她长得实在太快了,快得连盛芳华自己都觉得有些措手不及,分明早两年还只到盛大娘的肩膀处,现在就已经跟她差不多高矮了。 成衣铺子的老板娘见着盛芳华走进来,指了指那些半新不旧的衣裳,没精打采道:“这些都挺便宜,只需二十个铜板就能买一件。” 东头挂着的衣裳,料子看上去不错,只可惜是半旧的货,盛芳华觉得自己有些不敢穿,谁知道这些衣裳的来路,是偷来的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她听到过一种说法,有些人专门盗墓,金银珠宝衣裳什么的都拿,反正只要能换成钱,统统带走。 “我要买新的。”兜里有银子,不怕,盛芳华指了指西头的衣裳:“你把那件淡红色的拿下来给我看看。” 老板娘眼睛里冒出了光,即刻有了精神,站起身来将衣裳取下来,笑得满面春风:“姑娘你瞧瞧,这可是上好的茧绸衣裳,这式样这做工,都没得说!” “给我试试吧。”盛芳华拿着衣裳跟着老板娘走到里间,趁着换衣裳的时候将荷包里的银票塞到了袜子里,硬衬衬的两张纸在脚背上,与袜子不住的摩擦着,有些微微的痒,让她只觉得有几分开心。 在成衣铺子里一口气要了七八件衣裳,除了给自己买,还给盛大娘与褚昭钺都买了两套,老板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姑娘真是好眼力,选的都是上好的。” 盛芳华毫不客气的砍了一半价,让老板娘将衣裳打了包,把那个银锞子拿了出来付过账,还剩了差不多一两银子。她拿着剩下的钱到市场那边割了一块肉,又买了几根大骨,东西就算是买齐全了。 想了想,她最后去了下回春堂。 送来的伤者经过梁大夫的救治,已经醒了过来,只不过躺在床上翻身不得,伤及肋骨虽说不会致命,可是万一翻身不好,断骨入肺,那可是极其危险的。盛芳华问了梁大夫几句,方知这伤者乃是京城西郊人氏,家中贫苦,本是挑了些咸鸭蛋出来卖的,没想到遭此飞来横祸,一时三刻是没办法能做体力活来养家糊口了。 盛芳华捏着荷包搓揉了好半日,才将里边的铜板掏了出来:“我身上就这么些钱了,要是不嫌弃,你便拿着罢,多一个钱总比没钱好。” 那人含着一泡眼泪望着盛芳华,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盛芳华将铜板放到他手中:“你别推辞了,好些日子你不能出去干活了呢,家中少了个劳力,如何能吃饱穿暖?我自己手头也紧,暂时帮不到太多,只望你快些好起来。” 梁大夫赞许的点了点头:“芳华,你做得对,只不过自己也该攒点钱,到时候也好有点嫁妆,免得不好找婆家。” “师父,我要嫁的人必然是了解我的人,若是嫌弃我没有嫁妆便不娶我,那这样的人我又为何要嫁?”盛芳华笑嘻嘻朝梁大夫扮了个鬼脸:“师父,到时候有合适的,你可得替我留心,省得我在家里做老姑娘。” “你呀,还是这样调皮。”梁大夫无奈的摇了摇头:“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你娘肯定在家盼着呢。” “嗯,师父,那我走啦。”盛芳华将肉和骨头放到拎节礼来的篮子里,朝梁大夫摆了摆手,步履轻盈的走了出去,梁大夫摸着胡须叹息了一声:“只可惜芳华身家差了些,要不是这阵子媒人都要将她家门槛踏破了。” “大夫,这位姑娘这般心善,以后必有善报。”床上躺着的那人眼里闪着泪花,攥着那一把钱,心里头热腾腾的。 虽然铜板不多,可只有庄稼人才明白,一个铜板都来之不易。 盛芳华走出回春堂,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过了中天,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她从药囊里拿出一个饼,吭哧吭哧吃完以后,肚子饱了,全身也有力气,抹了一把嘴巴,飞快的朝东门跑了过去。 “大夫,这位姑娘这般心善,以后必有善报。”床上躺着的那人眼里闪着泪花,攥着那一把钱,心里头热腾腾的。 虽然铜板不多,可只有庄稼人才明白,一个铜板都来之不易。 盛芳华走出回春堂,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过了中天,是该回家的时候了。她从药囊里拿出一个饼,吭哧吭哧吃完以后,肚子饱了,全身也有力气,抹了一把嘴巴,飞快的朝东门跑了过去。 58 日头慢慢的朝西边落了下去,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乡间小路上,就如数支金箭,明晃晃的照着人的眼睛,看得久了,好像眼前全是一片暖黄,就连路边的树都镶了一道金边。 盛芳华左边挎着包袱,右手拎着篮子,身上还背了个药囊,可脚步却一点没有停滞,在黄土小路上走得飞快。若是在前世,盛芳华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能在这小路上健步如飞走上三十来里,可今生条件有限,她已经练就了走路的好本领——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为难。 今日盛芳华比往日走得更快些。 或许是身揣巨款,她有一种危机感,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她,让她有几分提心吊胆,一路狂奔向前,特别是路上没人时,她跑得更快,就如后边有猛虎在追她一般。 她不敢回头看,只是拎着包袱挎着篮子飞快的朝前边走着,道路两边的绿树不住的往后倒退,她眼睛直视前方,心跳得很快,脑子转得飞快,不住的想着万一出现了情况,自己该如何应对。 药囊里有针灸用具,等歹人靠近,用银针刺他穴位,或许能自保。盛芳华摸了摸药囊,踏实了几分,首先扮柔弱,等着歹人放下戒备再突然出手,应当能得手。她紧紧攥着针灸包,脚步不敢有片刻停歇,直到见着村口那棵大樟树,心才放了下来。 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一双眼睛望着远处的小路,脸上没有半分别样的神色,似乎十分冷漠。 “阿大!”盛芳华很开心的奔到他面前:“阿大,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褚昭钺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接过了盛芳华手里的包袱和篮子,转身往村里走。盛芳华跟在他的身后,抿了下嘴,阿大分明是在来接她的,要不是他来这树下站着作甚?素日里他可是老老实实在地里头干活的哪。 哼,这事情分明都已经做了,可就是不承认,盛芳华看着那背影,笑了笑,不承认句不承认罢,反正事实上他已经在这树下等着她了。 “芳华,今日怎么要回来得晚些?”盛大娘听着脚步声,赶忙走了出来,两只手上还沾着面粉:“我想着你该申时就到家了的。” “路上遇着一个病人,耽搁了些时候。”盛芳华将药囊摘了下来,放到了桌子上,摇了摇头:“怪可怜的,家里没钱,挑了咸鸭蛋出来想赶着节前卖个好价钱,却没想遇到了惊马,刚刚好被踩踏到了。” “啊呀呀,要不要紧?”盛大娘听了慌忙合手念了一声佛:“没有什么大碍罢?” “头被撞到,肋骨断了几根。”盛芳华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一看,却是褚昭钺站在旁边递上来的凉水。 刚刚收治阿大的时候,他啥事都不会做,简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被自己好好教导了一个月,可算是上路了,家里的活抢着做,就连端茶送水这些小事都注意到了,若是他的那面瘫脸能转过来,多几分微笑脸色,那便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了。 盛大娘也注意到了褚昭钺的举动,心中欢喜,又有些担忧。 阿大要是一心一意能跟芳华好,那自己也算是了却心事——只是阿大家里平白无故少了个儿子,肯定会很难过,盛大娘是个心慈的,每次想到这种可能性便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很坏,在谋夺旁人的孩子一般。 看了看两个年轻人,盛大娘微微叹息了一声,现在瞧着挺般配的一对,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阿娘,没事的,我把剩下的铜板给他了,应该多多少少能帮到他一些。”盛芳华朝褚昭钺挤了挤眼:“阿大,你到房间里去,我给你检查下,看看恢复情况。” 褚昭钺点了点头,明白这是盛芳华有话要跟他说,快步走回了他的屋子,心中揣测,今日盛芳华进城是否顺利,那块玉玦有没有被琢玉堂的掌柜认出来。 琢玉堂掌柜何东,是个能人,许瑢之所以能用他做掌柜,是有原因的。褚昭钺相信,对古董玉器鉴赏有一手的何东,不会看不出那玉玦上的大篆,只要认出了那个褚字,他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办。 “没想到你那快玉玦还真值这么多银子。”盛芳华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坐到椅子上头开始脱鞋子。 褚昭钺有几分奇怪——盛姑娘这是走累了么? 盛芳华将鞋子撇下,用手轻轻一褪,袜子落了下来,粉嫩如莲藕般的小脚,几个微微翘起的脚趾头,让褚昭钺看得有几分口干舌燥。他暗暗吞了下唾沫,尽量将目光显得很淡定,假装没看见她露在外边的那几个嫩生生的脚趾头:“嗯,值钱。”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盛芳华低头翻了个白眼,从袜子里掏出那两张银票出来,递了一张给褚昭钺,将那一张紧紧的攥在手里:“说好了的啊,每人五千。” 瞧着她那紧张的样子,褚昭钺有些好笑,只是仍旧绷着脸,一本正经道:“我说过给你五千,自然不会反悔,你拿着罢。” “那就多谢了。”盛芳华欢快的朝褚昭钺眨了下眼睛,笑着将那张银票展开,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从天而降了一大笔银子,我该怎么花才好呢?” “盖房。”褚昭钺吐出了两个字。 “盖房?”盛芳华抬眼看了看房间,确实有些简陋,是该盖间青砖大瓦房了。 褚昭钺点了点头:“是。” “哎,你为何说话总这么简单?”盛芳华有些不能接受,多说一个字又怎么样?会给他增加很多负担吗?她有些费解,某个早晨,褚昭钺教训她要懂得孝悌之义,长篇大论的说了一堆呢,怎么忽然又变得那样简洁了。 “不是话说多了才有用,有时候说得越多越是废话。”褚昭钺压抑着想笑的心情,将那银票收了起来,匆匆忙忙走了出去,才出了房门,两条眉毛就朝上边一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到盛芳华那张生动的脸,他便心情大好。 “阿大,吃晚饭了。”盛大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见着褚昭钺站在门口,一脸笑容,不由得一怔,慌忙揉了揉眼睛,什么时候都没见过阿大这般开心的笑呢,莫非自己眼睛花了?等及她将手放下来时,却只发现褚昭钺依旧是素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唉,自己大抵是心中只盼着他们两人能相互对上眼,这才会有这种感觉罢?盛大娘看着从房间里走出的盛芳华,不免有些感叹,一转眼就过了十六年,这十六年虽然过得艰苦,可有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在身边,她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阿娘,咱们盖新房子吧。”吃饭的时候,盛芳华兴致勃勃的提起了这件事情。 “盖新房?”盛大娘唬了一跳:“咱们家哪里来的钱?” “今日我不是回来晚了?”盛芳华掂量一二,若是说卖了阿大的玉玦,分了一半的银子,盛大娘肯定不会同意的,不如撒个小谎好了:“我不单单只是遇到了一个病人,我还碰上了另外一个。” 褚昭钺闻到此言,从饭碗里将一张脸抬了起来。 盛芳华朝褚昭钺瞪了下眼,这才继续往下说:“第二个病人可大有来头!他乃是官居一品的……”说到此处,盛芳华语塞,不知道怎么往下编,前世她对于古装片不是很感兴趣,根本记不起来有哪些官是一品,这时褚昭钺接口了:“是不是丞相?” “差不多吧。”盛芳华舒了一口气,继续编:“他在街头忽然晕倒了,我正好碰上,就冲上前去把他就醒,为了表示感谢,他送了我五百两银子,我心里头想着,咱们这屋子破破烂烂的,该新盖一座青砖瓦房了。” 盛大娘用手捂着胸口,脸上惊魂未定:“芳华,这么大的一个官儿,你怎么也敢出手?若是没救醒,人家还不得找你的麻烦,说你是庸医误事?以后千万莫要这般做了。” 见成功的将盛大娘糊弄了过去,盛芳华很是开心:“阿娘,以后我不会这样做啦,咱们来想想,这房子该盖成什么样子的?几进?前院后院留多大面积?” “今天你是遇着贵人了,芳华!”盛大娘咧嘴笑了起来:“五百两银子,足够盖三幢青砖大瓦屋了呐!咱们别浪费,花个一百四五十两盖上房子,其余的银子留着,以后还有的是要用钱的时候,比方说到时候你成亲……”她抬起头来,别有深意看了盛芳华与褚昭钺两人一眼,微微的笑了起来。 盛芳华顺着盛大娘的目光看了过去,就见着褚昭钺也在鼓着眼睛看她,两人视线相触,又飞快的。 59 巍巍华堂,高朋满座。 主院大堂里,坐满了章家的亲朋好友,夫人小姐们头上各色簪子钗子发着亮,就如夏日夜空里的星星,迎着那漏过来的日影,忽而一闪,几乎耀花了人的眼睛。丫鬟们托着茶盘过去,那镶嵌着金边的茶盏上绘制着团花粉彩牡丹,一个个细瓷茶盏摆放在黑色檀木桌子上,就如黑色的土壤里开出了花朵儿一般。 除了宴会,夫人小姐们难得出门一趟,此番都有些时日不见了,众人皆与自己相熟的说得热闹,一时之间也忘记了今日的正主儿还没有露面这件事情。 盛夫人脸上有着从容淡定的笑,心里却有些着急,趁着端起茶盏的时候,微微偏头,朝站在身边的碧华看了一眼。 碧华觑着主子这眼神,心中便明白盛夫人是想要她打发个人去褚国公府那边瞧瞧,今日是大小姐回门的日子,客人都快到齐了,大小姐和姑爷却还未到,这可是失礼。 她蹑手蹑脚的从后门溜了出去,绕到了主院前门,才走出去不远便见着那边有个婆子正在拿着花剪正在剪着树枝,慌忙喊了一句:“林妈妈,你去二门那边说一句,夫人让人去褚国公府那边催下,请大小姐与姑爷早些回门才是。” 那婆子应了一声,放下花剪,人从灌木丛里挤着出来,才一转脸,就望见那边小径上来了一群人:“碧华,大小姐和姑爷不是回来了?” “哎哟哟,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碧华听着婆子在身后喊叫,一转身便见着了迎面而来的一群人,走在最前边的,正是出阁才两日的盛明珠,身边跟着一位俊俏不过的公子爷,想来便是那姑爷了。 “大小姐,大姑爷。”碧华赶忙行礼,高高兴兴的喊了一声——大小姐回门,可都是有打赏的,自己是夫人身边得脸的大丫鬟,自然会封赏更多,指不定能拿双份的荷包儿呐。 碧华低头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就见裙袂晃晃的从她的鞋面上飘了过去,可却未见有人停下来塞荷包给她,不由得一愣,直起身子来时,那群人已经走远了。 “大小姐和大姑爷……”修剪花枝的婆子凑了过来:“两人脸色都不好,莫非是吵架了?” “这才新婚,怎么可能就吵架?”碧华有些不相信,瞥了那婆子一眼:“林妈妈,你老眼昏花,看错了。” “我可真没看错,大小姐沉着一张脸,大姑爷的眉目也不通顺,瞧着是有些心事的。”林妈妈摇了摇头:“啊哟哟,这可怎么好,才成亲几日便是这般模样,这还有一辈子要过哪,如何熬得上岸?” “林妈妈,你就别胡嘬了,且去修剪你的花枝罢。”碧华有几分着急,赶紧朝主院走了过去,一颗心却是忽上忽下,怎么也沉不了底——可千万要别出什么事儿哪,夫人将大小姐看得要紧,简直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一般呢,若是她过得不好,夫人心里头烦躁,她们这些做丫鬟的,也就没了好日子过。 “父亲,母亲。”才进得大堂,盛明珠便直奔到了盛夫人身边,嘴一撇,似乎要哭出声来。盛夫人捏了下她的手:“明珠,几日不见母亲就这般想念了?先不着急跟母亲说话,去跟你外祖父外祖母见礼,还有各位长辈呢。” 盛明珠被盛夫人捏得反应了过来,慌忙扮出一副笑脸,与褚昭志并肩向章太傅与章老夫人请过安,章老夫人笑眯眯看了这对新人一眼,将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拿了出来:“第一次见着外孙女婿,总得表示点心意。” 褚昭志慌忙行礼接过:“多谢外祖父外祖母赏赐。” 直起身来,却将章老夫人赐下的东西交给了盛明珠身边站着的陪嫁丫鬟:“明珠,你帮我保管着。” 盛明珠点点头,眼波流转,笑意浓浓:“那是自然,你的便是我的,咱们还分什么彼此。” 盛夫人与章老夫人相视一笑,两人提起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看起来小两口并没有争吵,这神情言语甚是相得。只要两个人没出什么问题便好,旁的事情都不要紧,慢慢的总能被解决掉。 盛明珠与褚昭志向各位长辈见礼以后,盛夫人觑了一眼沙漏,见着已是午时初刻,遂让丫鬟领着宾客去湖畔的花厅落座:“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先去吃饭,饭后听堂戏,我请了常庆班的过来唱戏哪。” 宾客们听说有常庆班的戏听,个个欢喜:“听说常庆班被江南某家请去唱堂戏,半年没回来,没想到今日却能听到,还是盛夫人面子足。” 盛夫人笑得十分得意:“哪里,还是早一个月就提前定好了。” “明珠,今日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究竟有什么事儿将你们绊住了?”盛夫人陪着章老夫人朝前边走,一面转头询问盛明珠:“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有我和你外祖母在呢,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外祖母,母亲!”盛明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谁遇着这事情心里头都堵得慌呢。” “究竟是什么事情?”章老夫人微微一皱眉毛:“明珠,现儿你也已经出阁了,不比在家做闺女的时候,须知有些事情要放到心里,别在脸上表露出来。方才你走进来就直奔你母亲去了,一副焦急情状,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以后又如何能担当得起一府主母之责?” 被章老夫人一顿说,盛明珠拉长着的脸这才慢慢有了和缓神色,盛夫人看着有几分心疼,拍了拍她的手:“明珠,你外祖母是在教你,有些事情都需得好好学哪,你不比母亲嫁得自在,褚国公府里上边有不少长辈,你说话行事都不能再像在娘家一般,有些话该如何撒火,自己都要掂量了以后再出口,知否?” 盛明珠低头,咬了咬嘴唇,恨恨道:“母亲,其实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跟明玉关系大着呢。” “什么?关明玉什么事?”盛夫人吃了一惊:“你快说说看。” “还不是那褚昭钺,要死了都不肯消停!”盛明珠气哼哼的一顿足:“今儿我与阿志正准备回门,褚家二房那个叫褚昭莹的三小姐闯了进来……” 桌子上堆放着各色礼品,几个丫鬟婆子正靠在桌子前边对礼单,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的雕花窗里透了过来,丫鬟们的脸孔光洁得就如一面镜子那般,上边隐隐的芝麻点儿都已经淡得再也看不见。 “三小姐,三小姐!”门外传来惊呼之声:“二少爷与二少夫人今日回门,就要出发了,你有什么事情过一日再来罢。” 几个小丫头子追着褚昭莹从外边跑了进来,可都只是口里嚷嚷,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去拉住那个走得如一阵风般的少女,就见着那穿着绯红色衣裳的姑娘甩着手儿,飞快的穿过了月亮门,一直跑到了内院深处最后边的一进屋子。 “三妹妹来了。”盛明珠见着褚昭莹,心里头有些不欢喜,那日新妇敬茶上头,这小妮子就给了自己难堪,今天这般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还不知道又有什么啰嗦事儿要来寻她。 “二嫂,你倒是过得如意哇。”褚昭莹红着一双眼睛,盯住了盛明珠,她想哭,可骨子里头那点骄傲却不容许她这般做,她只是挺直身子站在那里,脑袋昂得高高,半步不肯退让的望向了盛明珠。 今日一早,褚昭钺那边的婆子就来送信,说大公子看着有些不好,褚二夫人听着当即便晕了过去,还是婆子们七手八脚的掐着人中才将她喊醒转过来,褚昭涵与褚昭莹心急如焚,陪着褚二夫人到了褚昭钺屋子,只见他面如金纸般躺在床上,气息微弱,三个人都慌了心神,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大哥,大哥!”褚昭涵与褚昭莹扑到了床边,两人不住的呼喊着,这才将褚昭钺喊着睁开眼睛:“母亲,今日是初几?我记得我初七便要成亲了。” 褚二夫人心如刀割,擦着眼泪道:“阿钺,今日才初五,还早呢,还得两日才初七。” “母亲,你快些让丫鬟给我熬药,我要快些好起来迎娶盛家的小姐。”褚昭钺咬着牙说了这句话,重重的喘了两口粗气:“只不过……要盛小姐嫁过来也不好,那不是冲喜了?只恐害了她的终身。” “阿钺,阿钺!”褚二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哑着嗓子只是说不出话来。 “母亲,我要是能娶到盛家小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褚昭钺闭着眼睛,气息奄奄:“我虽是不中用了,可总得在走之前将这人生大事给完成了不是?或许还能留下点香火,让母亲心里能得些安慰。” 褚昭莹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腾腾的往外边跑了去,褚昭涵有些害怕,颤着声音喊道:“三妹,三妹!” “让她去罢。”褚二夫人抬起眼来:“张妈妈刘妈妈快快跟上,别让小姐吃亏。” 不用说,自己这个急性子女儿是去褚昭志院子里了,褚二夫人闭了眼睛只是在流泪,去了也好,她还真想问问那盛大小姐,如何这般守不住,急急忙忙的就要改着跟三房的褚昭志成亲呢。 60 “三妹妹,瞧你说的,我当然过得如意,这还用你来跟我说么?” 盛明珠从菱花镜后抬起一张脸,搽得粉白的一张脸,双眉微微蹙起,有些不悦:“三妹妹,你这么急急忙忙跑到我这里来,便是要来告诉我这句话?” “哼,二嫂,你觉得我只为了来告诉你这句话?”褚昭莹飞快的从门口奔了过来,走到梳妆台前,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住了盛明珠:“二嫂,你本该是我大嫂的,此刻应该是在盛府备嫁,等着七月初七那日嫁到我们褚国公府来的。” 盛明珠瞬间面容有些生硬,她先与褚昭钺定亲,这是不争的事实,虽说与褚昭志成亲也是按着规矩来的,可毕竟还是有些心虚,若是从道理上来说,却是完全说不过去。 “三妹妹,你这是怎么了?”盛明珠好半日才压制住自己心中的不快,笑着看了褚昭莹一眼:“这世事无常,我也不知道你大哥会回呀,若是知道他会回来,我定然也会等他的。” “等他?”褚昭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她将手缓缓搁到了盛明珠的梳妆匣子上边,慢慢的抚摸着上边精雕细琢的花纹:“二嫂,你只等了几个月就迫不及待想要改了这门亲事?你连我大哥的死讯都没得,仅仅就凭着测字先生的一句话,就凭着我大哥几个月没在京城现身,就说他过世了,你们盛家就打发人过来说改人成亲的事情,你这不是在诅咒我大哥死么!” “你……”盛明珠气得脸色通红,只是却无话可说,面前这个褚家三姑娘,说话跟扔刀子一般,扎得她心里头直打颤,可又没法子反驳她。 “我跟你说,方才我大哥说了,他要成亲,就是要娶你们盛家的姑娘!你嫁人了,没事,你不还有个妹妹吗?让你妹妹嫁我大哥,这事情也算是扯平了。” “你!”盛明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竟然想要我妹妹去嫁你那个要死了的哥哥,你可真想得出来!” “什么叫想得出来?若你不同意你妹妹嫁给他,那你便改嫁,反正本来也是你要跟我大哥成亲的!”褚昭莹跳着脚儿喊了起来,一脸的愤怒:“你以为你爹是吏部尚书,你外祖父是当朝太傅便了不起了?我告诉你,我们褚国公府也不是吃素的,大伯父素来喜欢我大哥,他定然会要替我大哥去出头的,这件事情闹了出去,到时候要对簿公堂,我们褚家是没脸,更没脸的,是你们盛家!” 张妈妈与刘妈妈追着跑了进来,一把拉住了褚昭莹:“三小姐,别吵扰了二少夫人,今日她还要回门哪!这事情总会有个妥善解决的法子,大公子都病成这样了,可他还是心心念念的要娶盛家的小姐,咱们府里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褚昭莹一把抱住了刘妈妈的胳膊,假意哭闹起来:“若是盛家不肯履行先前的婚约,我便要不顾脸面,去盛家门口将这事儿抖出来,让京城百姓评评理,哪有这样狠心的人!我非得让她们盛家的名声扫地不可!” 她抹了一把眼泪,肩膀耸动,刘妈妈与张妈妈皆擦着眼泪劝慰:“三小姐,你便放心罢,咱们国公爷才不会任凭这事情就此了结哪。” 盛明珠悔了婚约,重新跟褚昭志定了亲事,这是褚老太君做主定下来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褚家也有脱不了的干系,褚昭莹心里头明白得很,自己必须先下手为强,胡搅蛮缠一通,让盛明珠心里生了惧意,方才好回去与爹娘说。 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让哥哥的心愿得到满足——哥哥想娶盛家的小姐,那自己便无论如何要想法子让盛家的小姐嫁给哥哥——病得只剩一口气又如何,不是有冲喜之说?有些人病得快要死了,逢着大喜事,忽然又活转过来的事情又不是没有! 故此褚昭莹先拿了盛明珠三心二意的话头压住她,又搬来楮国公来做后盾,让盛明珠乱了阵脚,没法子反驳她,这边有张妈妈与刘妈妈帮着敲边鼓,盛明珠登时便没了气焰。 “你……”盛明珠本来想吼着让褚昭莹滚出去,这可是她的地盘,这褚国公府的三小姐怎么能跟泼妇一般闹呢,可是听着她说得头头是道,自己偏偏没法子反驳她,初来乍到,先还得装些温柔模样,不能像在娘家做闺女时,想说啥就说啥。 “我难道说错了?”褚昭莹抬起头来,冷冷一笑:“你还有别的话说?” “你休要到这里胡闹,这事情哪里轮得上你这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开口的!”盛明珠终于忍无可忍,重重的在梳妆台上拍了一掌:“你给我出去!” 褚昭莹瞪眼看了她一下,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头走,盛明珠轻轻哼了一声,小姑娘不禁吓,自己拍一巴掌她就认栽了:“来,重新给我净面上妆。” 本来高高兴兴,被人一搅和,心情完全不一样了,盛明珠瞪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发现那眉型都有些不对,一边高一边低,不由得大怒:“快,来替我将这眉毛给擦了重新画!” 贴身丫鬟翠玉捧着水盆走了过来,崔喜拿了帕子蘸了点水给盛明珠擦眉毛,才擦了个眉尖尖,褚昭志从外边跨了进来:“明珠,准备好没有?时辰不早了。” 盛明珠“腾”的一转身,板着一张脸不理睬他。 “怎么了?”褚昭志有些奇怪,走到梳妆台面前,伸手搭在了盛明珠的肩膀上:“明珠,你何故生气?” “要你在的时候,你人影儿都不见了!”盛明珠气哼哼道:“你那个三妹妹,方才过来闹腾了一阵子,听得我心中烦躁!” “三妹妹?她来闹腾什么?”褚昭志一愣,赶忙伸手捏了捏盛明珠的肩膀:“明珠,你管她这么多呢,她素来是个泼辣货,在府里是知了名的,姐妹里头,祖母最不喜欢的便是她了,现儿她只管逞强,到时候嫁得不如意,看她倒哪里找人哭诉去。” “哼,你就会用这些话来哄着我。”盛明珠脸色稍霁,不过想着方才褚昭莹说的话,还是有些堵得慌:“她说那褚昭钺坚持要娶我们盛家的小姐,还说你大伯会出面去跟我爹娘交涉……” “反正不是要你嫁他就行,你不还有个妹妹么?”褚昭志弯下腰去,嘴唇在盛明珠的脸旁边擦了擦:“明珠,你真美。” 盛明珠低头吃吃一笑:“我妹妹就不要紧了?就要去嫁你那个快要落气的大哥?” “我只在乎你,旁的人都与我无关。”褚昭志一点也不忌讳还有丫鬟婆子在场,一只手伸了过来,将盛明珠抱住,两人在梳妆台前腻歪了好一阵子,直到外头有人在高声喊“老爷夫人来了”,这才肯罢手。 褚三老爷与褚三夫人进来的时候,盛明珠依旧还在补妆,丫鬟们围着她在重新梳头发,褚昭志挽了衣袖斜着坐在旁边,嘴里叼着一支珠花,正笑眯眯的觑着菱花镜里的那张脸。 褚三老爷与褚三夫人相似一笑,媳妇与儿子这感情可真是好。 “阿志,明珠,你们该动身了,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呢。”褚三夫人走到梳妆台边看了看盛明珠:“明珠,你这般人才,怎么穿怎么打扮都美。” 盛明珠抿嘴笑了笑:“母亲这是在取笑明珠么。” “我说的可是真话。”褚三夫人看着丫鬟们给盛明珠选相配的首饰,亲自在打开的梳妆匣里挑出了两支紫玉的宝钗来:“配上这个罢,最合适。” 褚三老爷朝褚昭志点了点头:“阿志,你且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褚昭志跟着褚三老爷走到角落里,父子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你三妹过来……”褚三老爷压低了声音:“是不是难为了明珠?” “可不是?”褚昭志抱怨了起来:“三妹妹真是越发的不懂事了,仿佛怨不得明珠好,一大早的就来吵扰,今日是我跟着明珠回门的日子,她这是故意在捣乱。” 褚昭志的声音打,盛明珠听得清清楚楚,她猛的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望向了褚三夫人与褚三老爷:“父亲,母亲,怎么咱们府里就这么娇纵着她,三妹妹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唉,这事儿……”褚三夫人叹了一口气:“你大伯膝下无子无女,你这三妹妹不知为何合了他的眼缘,很得他的喜欢,好在你祖母是个明白人,素日里还压着她些,若不是这般,只怕是会要上天了呢。” 盛明珠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头却有一丝不安。 方才褚昭莹过来,口口声声的说她大哥要娶盛家的小姐,也不知道这事情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儿,她是有个妹妹,而且这个妹妹平常还喜欢与她唱反调,她有时候还真是讨厌她,可她还是不希望明玉嫁给褚昭钺——明摆着就要落气了,怎么能让盛明玉嫁过来就守寡呢? 61 “盛姑娘!” 盛芳华抬头一看,就见村里的王家大嫂子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你快些来我们家瞅瞅,我们家的鸡……” 王家大嫂子脸上有焦急的神色,一额头的汗。 “怎么了?”盛芳华心里一沉,昨天才在村口李大娘家看过她们家的鸡,今天王家大嫂子又来了,看起来这情形有些不妙。 李大娘家的鸡,好几只都有黏液,走路摇摇晃晃,其中有一只脖子扭成了观星之状,看起来该是遭了瘟。她昨日千叮嘱万嘱咐,要李大娘把那只鸡埋到后山,千万不要再让它到处乱跑,可也不知道李大娘有没有听她的话。 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鸡可是宝贝,能生蛋卖钱,母鸡养老了,不说卖个大价钱,就是自家媳妇有了娃,赶紧到山里寻点草药给炖了,那可是上好的补品。 匆匆忙忙跑到王家,盛芳华一个箭步就往鸡窝那边窜,窝棚前边有几只鸡在外边慢悠悠的走着,窝棚边上躺着几只鸡,“咕咕”的低鸣声从窝棚里边传了出来。 盛芳华低头看了看地上,有黄绿色相间的稀泥,她蹲下来仔细看了看,眉头即刻皱了起来,跟着跑进来的王家大嫂子觑着她脸色不对,不由得有几分惊慌:“盛姑娘,这是不是鸡瘟啊?” “是。”盛芳华点了点头:“不过你别着急,这才开始发病,好好控制就没事。” “真的?”王家大嫂子擦了一把汗:“盛姑娘,那可要劳烦你了。” “客气个啥子?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本来就该相互帮助的。”盛芳华站直了身子,指着那只扭着脖子的鸡:“这只鸡是治不好了,赶紧拿去埋了,其余的我还能想出法子救一救,快些去拿几个蒜球过来,另外还弄点绿豆玉米。” 王家大嫂子有些惆怅的望了望那只鸡,心里头觉得有些可惜,芳华妹子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大手大脚,好好的一只鸡怎么就能弄了去埋掉呢,家里人可是一旬都没尝过肉味了呢。 等盛芳华一走,自己就杀鸡,王大嫂子咬了咬牙,有肉不让吃,哪有这个理儿,这只鸡是得了病,可又没死,怎么就不能吃了。 盛华芳把大蒜绿豆和玉米捣烂,加上点醋,捏成小小的丸子交给王家大嫂子:“一只鸡喂一丸,每日两次,鸡窝要通风透气,别放那么多柴火堆到上边,你好好照看着,明天我再过来瞧瞧。” 王家大嫂子小鸡啄米一样的点着头:“我知道,知道。” “盛姑娘!”农家小院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让我找得好辛苦!快快快,劳烦你来我们家看看阿毛,怎么的人就不好了。” 来人是李大娘,年近五十,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上去就像一根苦瓜。 “阿毛不好了?”盛芳华心里头一咯噔,她可不是全科大夫,什么病都能治,虽然前世在医科大学念书的时候,基本上什么知识都涉及到了些,可是术业有专攻,她最擅长的是外科,这小孩子生病,她也不一定有把握治好。 “盛姑娘,我们家阿毛又呕又吐,抱着肚子喊痛哩。”李大娘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看上去很是可怜:“上午还好端端的!” 盛芳华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李大娘,你是不是给阿毛吃鸡肉了?” 昨天叮嘱李大娘要去把那只瘟鸡给埋了,是不是庄户人家舍不得,偷偷的杀了,给家中的宝贝疙瘩吃了? 李大娘没了声音,好像葫芦被勒了嘴。 盛芳华叹了一口气,李大娘家三个儿子,就老幺生了个孙子,其余两个都生的是女娃,把这孙子看得要紧,昨天那只鸡肯定是全部进了孙子肚子里边。 鸡瘟不是人畜共患的疾病,不会直接传染给人,可是阿毛吃了这么多瘟鸡肉,病从口入,有可能中毒了。 “李大娘,你别着急,我先去后山找点草药。”盛芳华伸手探进背着的布囊,掏出了一把草药来:“你先把这个洗干净,跟绿豆一起熬了汤给阿毛喝。” “好好好。”李大娘双手捧了过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谁让这位盛姑娘是神仙选中的人,自己不信她还信谁? 十六年前,桃花村来了大肚子的女人,穿得破破烂烂,倒在地边上直喘气,一双腿肿得再也走不动路,村里人同情她,拿了稀粥凉水给她用了,还把存东头那个孤寡老头留下的小破茅屋给她住,后来这女人就在桃花村安了家,过了三个月她生了个女娃儿,那小女娃天生聪明伶俐,可也伶俐得过分了些,八个月就会说话,到了一岁上头,还能指手划脚的教人去抓草药! 村里人都觉得这件事情挺妖异,几个老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下,赶忙请了对面山上道观里的道长来捉妖,可是万万没想到,那道长过来看了盛芳华的面相,大惊失色说这小姑娘是神仙派下来的人,他可得罪不起,朝盛芳华拜了两拜,匆匆忙忙就走了。 从此以后,村里人提起盛芳华,不免就带了几分敬畏之心,再也没有谁敢认为她是妖怪。 八月能言语,一岁识草药,到了两三岁上头,竟然央求她娘盛大嫂子去给她买医书来看,到了五岁上头,拜了城里回春堂的梁大夫做师父,开始学习行医,到农闲的时候,摇着木铎走乡串户的做起了铃医,不仅治人,还治牲畜。 最开始村民们还有些不相信,时间久了,见盛芳华确实也治好了不少人,一个个从怀疑到相信:“盛姑娘是老天爷派下来护着咱们村子平安的吶,多亏了有她在,要不是咱们桃花村的人和畜生可要遭不少罪哪!” 听着这些议论,盛芳华只是笑一笑,摇着木铎继续往前走,村里人说得也没错,她可不是老天爷派下来的?刚刚做完手术的她才脱掉白大褂,闭了闭眼,人就变成了个小小婴儿。 她是个乐观的人,从来就没为什么事情悲伤过,从知名的主刀大夫变成了咿呀学语的小孩,盛芳华觉得她赚了,多赚了三十几年的时光,就如她看过的电影《若是时光倒流》一样,她忽然有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换了个身份,但又有着前世的记忆——这样的事情落到了头上,绝对是她赚大了。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盛芳华一边抹着额头的汗,背着篓子沿着山路朝上头走了过去,她今天不仅要寻些草药治疗阿毛的中毒之症,还找弄些清热解毒的药,熬一大锅子水给村民们拿回去喂鸡。 这两天还只有王家和李家来说鸡有问题,要是不控制,只怕这鸡瘟一发,她便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了。盛芳华站定了身子,极目四望,就看到山腰那里有一丛半边莲,这可是解毒的好东西,她拨开杂草就朝那边移了过去。 绿色的叶子狭长,就像美人倦了的眼,半边莲就如美人眼上的蝶翼,不断的随风舞动,粉白色的花瓣下透出点微微的粉紫色,看上去格外娇媚。盛芳华伸出手来,攀住了一丛半边莲,开始用药锄松土。 好不容易才将那一蔸半边莲挖了出来,盛芳华满意的笑了起来,捧着在鼻子下闻了闻,淡淡清香沁入心脾。 她反手将草药放到背篓里,上边的衣裳有些短,露出了一小截洁白的肌肤,盛芳华有些懊恼的拉了拉衣裳,及笄以后她又长了一大截,衣裳都不合身了,看起来这个月怎么样也得进城去扯几尺布来做件衣裳才行,要不是这衣裳也短得太不像话了。 盛华芳虽然四处行医,可毕竟庄户人家都不宽裕,每次看病收不了几个钱,好些人家送几个鸡蛋什么的,就当是诊金对付过去了。有时她看到穷得买不起药的,还会反过来将自己挣的几个铜板送过去。她娘盛大嫂子更是个手松的,只说自己的命是桃花村的人救的,应当要知恩图报,每次别人家有急事,她就很慷慨的将娘儿俩好不容易攒下的钱抱着送出去,还生怕别人不肯接,一个劲的往人家手里塞。 “这个月攒下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得留着做衣裳。”盛芳华一只手捉着衣襟,掀起来看了看,轻轻叹了口气:“这颜色也淡得看不出本色来了。” 草丛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似乎有人在爬动。 盛芳华迅速把衣裳放了下来,厉声喝问:“谁?”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山风吹得杂草不住的摇摆着,发出簌簌的响声。盛华芳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团黑影,她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踏出了一步。 草丛里趴着一个人,不,应该是说平躺着一个人,脸是朝天的。 男的,还活着。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山风吹得杂草不住的摇摆着,发出簌簌的响声。盛华芳打量了一下周围,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团黑影,她吸了一口气,慢慢的踏出了一步。 62 褚昭钺睁眼望着一步步走过来的盛芳华,想要捏紧自己的拳头,可半分力气都用不出来。 半路遇到劫匪,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跑到此处,再也动弹不了,整个人软绵绵的跌倒在草丛之中,正在寻思着怎么样才能摆脱险境,眼前便来了一个人。 可这个人……褚昭钺没有出声,习惯性的一张冷脸,静静的躺在那里。 一个村姑,若是胆小些,看见他这血肉模糊的样子,指不定会尖叫着跑开,说不定会引来那些正在搜寻他踪迹的人。 褚昭钺皱了皱眉头,自己该怎么样制止那村姑朝自己接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手努力摸索着,想要捡起一块小石头或者是一把泥土,可他全身无力,就连五根手指握到一处都不行,他眼睁睁的望着盛芳华慢慢挪到他面前,心里暗道,自己只能静待一声尖叫响起了。 没有如同他想象里的尖叫,盛芳华显得很平静,脸上没有半分惊讶的神色,只是俯下身来,静静的打量着褚昭钺。 那男人身上穿的衣裳看起来料子不错,应该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子弟,可不知为什么带着伤,鲜血把他身上的衣裳染得红了一大团,斑斑驳驳,有些地方已经成了深褐色,看起来是受伤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盛芳华有些惊讶,这桃花山距离京城差不多有三十来里路,算是个偏僻地方,平常都没看到什么陌生人,怎么在山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受伤严重的男子?出于医者之心,她慌忙弯下腰去,伸手想替褚昭钺诊脉。 她这是要做什么?褚昭钺看着那只手越来越近,警惕心大盛,想将身子挪开,可又没有力气动弹,他嘶哑着嗓子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盛芳华一怔,这人看起来受伤厉害,可这气息却是不弱,说出话来还算有些力气,只是这话说得真奇怪,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也太古板了。 “叔溺嫂援,可否?”盛芳华淡定的瞄了那张面瘫脸一眼:“我这是想给你诊脉看看,不识好人心也就罢了,竟然还说出这般话来,真真可笑。” “姑娘……”褚昭钺看着盛芳华将手指搭在自己脉门上边,她真会诊脉?看她那样子还装得挺像的。 “别说话。”盛芳华一瞪眼:“我在给你诊脉,别打断我。” 诊脉?看她那样子,还真有几分像,可褚昭钺的戒备之心还是不能放下,大恨自己此时全无防备之力,只能看着盛芳华几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脉门上,时而按得重些,时而又放轻了力道。 此人看起来不似个寻常村姑,是敌是友?褚昭钺冷着一张脸,看着盛芳华的一举一动,就见她反手从身上挂着的布袋里抓出了一把东西往他嘴里塞了过去:“吃了。” “这是什么?”褚昭钺怎么肯张嘴?他咬紧牙关,瞪眼望着盛芳华手里抓着的那把叶子,那些若是有毒的草药,自己瞬间就小命不保,如何能轻易就着了她的道? “这是什么?这是……”盛芳华有些气馁,自己先给他诊了脉,接下来当然先是要弄些药给他吃着,先来缓解下伤势啊,这是很正常的程序好不好,难道不是该感激涕零热泪盈眶的望着她这个救命恩人?怎么这人冷着一张脸就跟千年冰山一般的看着她? 果然说不出话来了,吞吞吐吐的,褚昭钺心中冷笑了一声,眼睛朝天空看了过去,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彩,在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好像要在他眼前渐渐消失。 盛芳华憋足了一股子气,用力将草药朝褚昭钺的嘴里塞,这人虽然不肯接受她的医治,可医者父母心,自己不能看到病人固执就顺着他的意思放弃治疗,必须让他先将这些清热解毒的草药含着。 只不过自己也不能轻易放过他,盛芳华眼睛一转,“这是治鸡瘟的草药,先给你用着。”见着褚昭钺的脸微微变色,盛芳华哈哈一笑:“你先在这里躺着,我让人来抬你去桃花村。” 这人看似冷漠,也不禁吓嘛,说个治鸡瘟的药,他就脸上变色了,盛芳华心情愉快的望着褚昭钺,这些富家子弟,真是没出息,瞧着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没想到一个鸡瘟就把他吓住了。 她将药篓子摘了下来,从里边选了几样止血的草药,放到嘴里嚼烂,轻轻洒在褚昭钺的伤口上,细声道:“我先给你简单止下血,再去村里喊人来抬你。你且坚持着,等到了村里我再给你包扎伤口。……呀呀,怎么就伤得这么深,也不知道谁跟你有深仇大恨,下手这么重。” 褚昭钺没有出声,这姑娘看起来是跟谁学了两手,还知道止血,只是他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她,这山里出了个会医术的村姑,这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他眯着眼睛望了望那轻盈纤细的背影,嘴角牵动了一下,这事情真跟谜团一样,好像又根线藏在哪里,想要去找,可怎么也找不出来,想用劲去拽,又怕那根线段了。 或许,是那藏在暗地里的人忍不住出手了?褚昭钺心中暗自掂量,这地方离京城并不远,不是那天高皇帝远,没人管辖之处,郎朗青天,如何有歹徒这般大胆,敢大白天的出手来抢劫伤人?只是,现在自己这个样子,还不大方便回京城去,不如躲在这小山村里静观其变,暗地里寻访那暗中黑手的蛛丝马迹,到时候再揪出此人的狐狸尾巴。 褚昭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只觉自己满腔浊气渐渐的呼了出来,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心情爽快了不少。他努力的挪了挪自己的双腿,就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被腿压住的草木擦刮着,可自己的身子却纹丝不动。 看来自己只有等那姑娘来救援了,褚昭钺无奈的闭上了眼睛,眼前出现了一截小蛮腰,雪白的肌肤如凝脂,纤细得不盈一握——方才他正好瞧着了她掀了半截衣裳的模样,那是故意在给他看的不成?柔软的腰肢,寻常男人看了都会觉得有些情难自已罢?只是可惜自己不是一般人,绝不会受她这样的诱惑。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褚昭钺慌忙闭上了眼睛,装死。 “到了到了,就在这里。” 盛芳华伸手指了指草丛里的褚昭钺:“来,咱们快些把他弄回村子里去。” “盛姑娘,这男人来历不明,你确定要救他?”抬着门板的王二柱看了褚昭钺一眼,心里有些嫉妒,这男人虽然受了伤,样子也很狼狈,可看得出来是个富家公子,穿得不错,长得也不错,盛姑娘……他偷偷瞄了盛芳华一眼,盛姑娘不会喜欢上这个男人吧? 盛芳华生得模样俊俏,又有一手好医术,是桃花村的婶子大娘们心中好媳妇人选,暗地里喜欢她的年轻男人有不少,王二柱就是其中一个。 王二柱的爷爷是桃花村王氏一宗的族长,他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要比同伴们出身高了几分。他总觉得,虽然喜欢盛芳华的人这么多,可盛芳华肯定会嫁他——他家可是桃花村里最有权势的,水田差不多都有五十亩呢。 故此,对于盛芳华身边的年轻人,王二柱是从来不放到眼里的,可现儿瞧着地上躺着的这人,身穿锦缎衣裳,腰间还挂了一枚玉珏,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他心里那股酸水就咕嘟咕嘟的冒了出来。 “不管他来历如何,他伤得那么重,我总该出手相救。”盛芳华摆了摆手:“二柱,你不想抬他就算了,你回去罢,我跟虎子一块抬就行了。” “我只是说说,既然盛姑娘想救他,我当然愿意搭把手的。”王二柱见盛芳华似乎有不悦之意,心慌意乱,抢着弯腰去抱褚昭钺的双腿:“虎子,你抬他的身子。” 褚昭钺只觉得一股剧痛从双腿上传了过来,钳住他双腿的手好像用了十分的力气。 这哪里是在救他,分明是想要害他,褚昭钺心中大恨,这庄稼人就是力气大,瞧着那人的架势,分明是想将自己一双腿给弄断了呢。 他感觉到自己被挪到了一张*的木板上,晃晃悠悠了两下,这才平稳,有一双柔软的手在他胸口处摸了摸,耳边传来啧啧的惊叹声,宛若林中鸟鸣:“伤得这般重,心跳却还好,这也真是少见。” 褚昭钺没敢搭腔,生怕这位火爆脾气的姑娘会又喂自己一把治鸡瘟的草药,只能继续闭着眼睛,侧耳听着那姑娘与抬木板的两人说着话。 那姑娘的声音可真好听,衬得那两个年轻男人说出的话就像铁匠铺里的破风箱一般,呼噜呼噜的,其中有一个的声音,尤其难听,除了呼噜呼噜的粗声粗气,还好像有锯子刮着铁片一样的响声,嘲哳哑呕,实在难听得很。 “你们把他放下。” 担架抬到了盛家,盛芳华朝虎子笑了笑:“你去搬两条长板凳来。” 王二柱看得眼中冒火,他跟虎子一同使了力气,盛姑娘怎么就对虎子笑得那么甜呢:“盛姑娘,我呢,要我做什么?” 63 盛芳华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盛大娘。 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娘真会胡思乱想,她不过是想要捆结实的绳子而已,怎么她就想到要将这受伤的男人给阉了送进宫去做内侍。 “娘,你想多了,我是想给他疗伤呢。”盛芳华推着盛大娘往屋子里走:“他受伤很重,我要用刀子把他身上坏了的烂肉给剜出来,怕他乱动,得用绳子把他捆结实了才行。” 即便是知道自己不会变成内侍,褚昭钺仍然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倒竖,这姑娘准备拿刀子把他身上的肉给剜掉!这滋味……身为从小便养尊处优生活在花团锦簇里的褚昭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会有多痛。 可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东想西想了,正在褚昭钺琢磨着自己该不该睁开眼睛央求那大婶大发慈悲将自己送去城里的医馆时,就听到脚步声匆匆,还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盛姑娘,今日要骟猪?” “不骟,不骟!”盛大娘慌忙迎了过去,指了指木板上躺着的褚昭钺:“我家芳华要给他治病吶。” 张屠户瞟了一眼褚昭钺,明白的点了点头:“盛姑娘,你放心,我会把他捆结实的。” 还没弄懂怎么一回事,褚昭钺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人抬了起来,然后被按到了两条*的条凳上头,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脖子,粗粗的绳索绕着他的脚脖子好几圈,牢牢的捆在了条凳上。 “张大叔真是利索。”盛芳华看着转瞬间就被五花大绑的褚昭钺,实在满意,伸手拍了拍褚昭钺的脸:“不把你捆好我还真不敢给你下刀子。虎子,你来帮忙,将那些掺了药粉的烧酒给他灌进去。” 褚昭钺正在琢磨着要不要睁开眼睛表示自己并没有晕过去,忽然就被人捏住了鼻子,有人将他的下巴一托,他的嘴巴就不由自主的张开,*辣的湿潮从他的喉咙里顺着滑了下去,一股说不出的呛辣让他咳嗽出声:“咳咳咳……” 条凳的桌子旁边摆着一张小方桌,上边有一盏小小的灯,盛芳华拿着小刀在火上炙烤着,气定神闲的看着褚昭钺咳得满脸通红。盛大娘不放心的看了看她:“芳华,是不是给他灌多了些,后生好像呛着了。” “娘,你看他那模样,就知道是没吃过苦的,不给他多灌些,到时候中间醒了过来,我们家的屋顶少不得被他的尖叫声掀翻呢。”盛芳华继续烤着刀子,一面烤热了翻过来拷另外一面,等着将几把刀子全部弄好了,这才姗姗走了过来,伸手掀开褚昭钺的眼皮:“咦,已经晕过去了,可以动手了。” 虎子赶忙很自觉的充当了助手,跑到桌子那边给盛芳华递刀子:“开始用这把,是不是?” 盛芳华将褂子系好,赞许的点了点头,接过那把刀子轻轻一挑,就将褚昭钺的衣裳给撕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肉来。 “啧啧啧,看这身皮肉,比女娃子的还要嫩。”张屠户在旁边啧啧有声:“村里都难得找到这般好肉的女娃子了。” “盛姑娘比这人还要白。”王二柱有些不满意,张屠户就眼瞎了不成?面前分明不站着一个嘛,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张屠户嘿嘿笑了笑,摸了摸脑袋瓜子:“盛姑娘不干农活,这肉自然也嫩。” 盛大娘听着自家闺女被议论,很不满意的瞅了王二柱和张屠户一眼:“别拿我们家芳华说事。” 王二柱见着盛大娘生气,有几分慌神,这可是他将来的丈母娘哩,可千万不能得罪,赶忙陪着笑脸道:“大婶子,你别生气,我们是说盛姑娘生得好。” “生得好不好,跟你们可没啥关系。”盛大娘气愤愤的横了两人一眼:“嘴巴上把好门!” 盛芳华对身后的吵闹置若罔闻,只是聚精会神拿着刀子剜肉,虎子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她,一边眼疾手快的将瓷盘子捧了过去:“盛姑娘,盘子在这里。” 血肉模糊的一团被扔到了盘子里,深红浅红,有些地方还呈现出紫黑颜色,看得旁边的王二柱几乎要呕吐出声:“盛姑娘,我先回去了,等会再过来。” 没有人回答他,又一块烂肉被扔到了盘子里。 张屠户忍不住赞美了一声:“盛姑娘用的是什么药,这人跟死了一样,随你怎么动刀子也不见醒呢。” 盛姑娘没功夫搭理他,只是埋头继续清理褚昭钺身上的伤口,虎子托着盘子站在她身边,一本正经的回答:“这是盛姑娘家的祖传秘方,张大叔你就别躲问了,人家还得靠这个吃饭吶!” “你这小不丁点,就会讨好盛姑娘,想要她收你当徒弟哇?”张屠户瞄了一眼虎子:“要是你年纪再大两岁,倒不如入了赘,这盛家的祖传秘方你自然也能学了。” 虎子瞬间红了一张脸,低了头不敢看盛芳华,托着盘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盛芳华把最后一处伤口清理了,把刀子扔到桌子上,转头看了一眼张屠户:“张大叔,我觉得你要是改行去做媒婆,生意肯定不错。” 张屠户一愣,这边盛芳华已经开始在给褚昭钺敷药粉:“虎子,递了那卷布过来,我给他包扎下。” 褚昭钺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一灯如豆,散发着暖黄的光芒,坐在桌子旁边的那个中年妇人,看上去十分慈祥和蔼。 “哎呀呀,芳华,芳华,人可算是醒了!”盛大娘听着床上有动静,探头过去看了看,见着褚昭钺已经睁开了眼睛,不由得惊喜交加,站起身跑了出去:“芳华,芳华,你快些来瞧瞧!” 褚昭钺挪了挪身子,伸手摸了下那床板,下边垫着薄薄的一层稻草,抓过去呲啦呲啦作响,稻草上铺了一床粗布床褥,有些扎手。再抬眼望了望那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心中苦笑,自己这可是从金窝掉到了草窝里了,只不过应当庆幸,他还保住了一条小命。 眼前浮现出一张俏丽的小脸,这村姑委实有些不同寻常,方才给他灌了那些药,他马上就不省人事——这是哪里来的独门配方,怎么就落到她手上了?若是她想要杀他,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种迷药,只怕是那些江湖老手身上也未必有呢,褚昭钺抬了抬胳膊——自己竟然就能动了,看起来这村姑的医术实在了得。只是……手摸到了腰间,褚昭钺一愣,玉玦不见了。 玉玦乃是他周岁时母亲亲送他的礼物,据说这是当年父亲母亲的信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挂在腰间,未曾离过身,怎的就不见了? 褚昭钺皱眉想了想,确定在他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玉玦还系在腰间,须知挂玉玦的丝绳可不是一般物事,除非是有人将玉玦从腰间解下,否则一般的拉扯擦挂,是不会把那丝绳给弄断的。 肯定是被她拿走了!她拿自己的玉玦,所为何事?难道她不知道不告而取谓之窃?褚昭钺心中腾腾的升起了一把怒火,且不说窃不窃的问题,这玉玦对他实在意义重大,落到旁人手中,还不知道会拿了玉玦去做什么事情呢。 自己得向她讨回来才是,褚昭钺凝神望着那个从门口姗姗走进的女子,眉头皱得紧紧,她怎么能笑得如此风轻云淡,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你醒了。” 声音真是好听,犹如空谷黄莺,褚昭钺有些痛恨自己,怎么听到她的声音就觉舒畅,身上的伤痛好像立刻轻了不少?他恨恨的掐了下自己的手腕,这是怎么了?他素来对女子冷淡,怎么今日偏偏会对这个村姑的声音有感觉?须知她还偷偷的拿走了他的玉玦! “怎么了?你干嘛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望着我?”盛芳华将手中的托盘放了下来,走到床边,伸手来探褚昭钺的额头,褚昭钺头一偏,她摸了个空。 “哟,你这是怎么了?”盛芳华一愣,误会了褚昭钺的举动,想到在山间他说的那句男女授受不亲,笑得更是欢快:“哎,我可不是要非礼你,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热而已。” 这里没有手术室的条件,就在露天给他清理了伤口,万一发炎感染,可不是件小事,盛芳华悲天悯人的看着褚昭钺,这男人怎么就比姑娘还古板,自己想来摸下他的额头都要避开。 褚昭钺没有出声,依旧端着副冰山一样的面容。 盛芳华见他不开口,也不勉强他,开始着手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还得先面前的这冰块备个脉案,这是行医必要的一个环节。 64 暖黄的灯光照着褚昭钺的脸,让他显得格外无辜,提着笔的盛芳华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只觉他脸上疑惑的神色十分逼真,不似作伪,心中更是怜悯:“你真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曾经看到书上有过记载,一些人撞到头以后,因为记忆中枢受伤,会出现失忆的症状,有些是短暂性的,而有些则是十几年都不能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面前这个人,莫非运气差到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见盛芳华的目光不住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褚昭钺只觉有数根针在自己身上扎来扎去,刺着发痛。这女子大概是在想着该如何动手?自己该如何才能逃过她的毒手? 迅速冷静下来,褚昭钺抬起头来,朝盛芳华微微一笑。 京城四公子的名头可不是白得的,昔日他走在京城,白衣胜雪,少年如玉,虽然生性冷清,面无表情,可只要他随意眼波流转,就会让街头少女们尖叫连连,对付一名看起来不像村姑的村姑,肯定是手到擒来。 可是,他错了。 褚昭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当年白马金辔头扬鞭过闹市的贵闼公子模样,灰尘扑扑,就如盛芳华家厨房角落里堆放着的地瓜。 盛芳华皱了皱眉头,这床上的少年看起来真是摔得不轻,这嘴角不停的扯啊扯,应该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 “伸手。”她脸色凝重,低声呵斥了一句,褚昭钺忽然间有一种备受压迫之感,看着盛芳华竖起的两道眉毛,竟然乖乖地伸出手来。 几根纤纤玉手搭在他的脉门上,忽轻忽重的按了几下,让褚昭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起来这女子真是在给自己诊脉,可是,她到底是敌是友,显得愈发的扑朔迷离。 诊脉过后,盛芳华只觉奇怪,这人的脉象虽然有些虚浮,可却也并无异象,可怎么就忽然得了失忆症了呢?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的在褚昭钺的后脑勺上摸了一把,鼓鼓的有一个鸡蛋大小的疙瘩。 “看来症结就在此处了。”盛芳华的手指探入了褚昭钺的头发里摸了摸,口中喃喃自语:“这个包有些大,看起来他还真是伤得厉害。” 一双手贴着他的头皮摸来摸去,让褚昭钺稍微放松下来的心又蓦然提了起来,沉下脸来低声叱呵:“姑娘,放手!” 须知脑袋乃是人最重要的部位,有时候只要下三分力气就能让一个鲜活的人气息奄奄,床边站着的这个女子看上去娇怯怯的,似乎没有半分武功在身,可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盛芳华根本没想到褚昭钺此时心中有这么多弯弯道道,她仔细将那肿块摸了一遍,这才挨着床坐了下来,背对着褚昭钺,拿起笔来飞快的写着脉案,将方才望闻问切的结果记录了下来:男,二十岁上下,脉象较为虚浮,又隐隐有沉压之感,头部有肿块,横竖皆一寸半有余,其内淤血积压,压迫颅腔致其患失魂之症。 她坐得笔直,褚昭钺从后边看,只见她微微低着头,聚精会神,似乎忘记了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他——若真是布下的杀手,如何会这般托大,将整个后背露了给他?他仔细端详着盛芳华那纤细的肩头,否定了方才自己的猜测。 这该不是暗线,若是暗线早就动手了,怎能让已经受了重伤的他活到现在。 “唉,你竟然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如这样罢,我给你临时取个名,免得总是喊哎哎哎,这样实在失礼……你就跟我姓,我叫你阿大好不好?。”盛芳华猛然转过头来,正对上了褚昭钺的眼睛:“你在看什么?” “看你。”褚昭钺见她脸颊微红,似乎有几分生气,心中有几分得意,姑娘家还是有些害羞的,不如自己来调侃她下,只是他的语气依旧有些清冷,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看我作甚?”盛芳华大大方方,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是不是因为我生得美貌?” 褚昭钺一怔,简直无话可说。 她是生得很耐看,可这般不谦虚的自我赞美,这样的女子,褚昭钺还是第一次看见。 以前参加京城的游宴,他也见过不少贵家小姐,只要有男子转目过来,她们便一个个成了羞答答的娇花,不是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孔就是带着丫鬟匆匆朝一旁走过去,仿佛被人注视是一件太尴尬的事情。 有些小姐们,但凡被盯得紧了些,心中虽然得意,可嘴里却忍不住要轻轻啐上一口“轻薄狂徒”,伴着粉面含春,眼波流转。 可面前这个村姑,穿着粗布衣裳,落落大方,夸奖自己美貌一点都不觉得愧颜,褚昭钺实在想象不出,究竟是何人将她养成了这般样儿?莫非是方才慌慌张张跑出去的那个大婶?褚昭钺心中暗自摇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位大婶一看就是个敦厚老实的,怎么会养出这般古怪精灵的女子? 几颗药丸塞了过来,盛芳华嫣然一笑:“别看呆了。” 褚昭钺总算是反应过来,吃力地探出身子,呸呸呸几口,将药丸全部吐了出来,他苦大仇深的望着盛芳华,她又是拿治鸡瘟的药来堵自己的嘴? “我给你吃的,可是难得的活血疗伤的药,你竟然这般暴殄天物。”盛芳华惋惜的摇了摇头:“你难道是准备到我这里骗吃骗喝的住上半年?” “不过是些许皮肉伤罢了,怎么就要治上半年?”褚昭钺冷笑:“你是准备骗钱罢?”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手指摸了个空,往日挂玉玦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印记,可是丝绳却不在那里了。 “你还记得起玉玦?”盛芳华有些惊奇,看起来这人也不是纯粹的失忆嘛,至少他还记得起他的玉玦。 选择性失忆? 有些人,内心排斥一些东西,或许就自动选择屏蔽了这部分信息,而有些他自己渴望记得的,就不愿意将它隐藏起来。 比如说这块玉玦。 盛芳华并不识玉,可是从这玉玦的颜色来看,通明透亮的绿,汪汪一碧,即便她再没见过玉,也明白这是好东西。 褚昭钺那紧张的样子更确定了她的推测,这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可偏偏还记得那块玉玦,看起来这玉玦肯定是价值连城。 顷刻间褚昭钺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怎么样也该沉得住气,以后想办法将它拿回来。可自己这般一说,这女子肯定已经明白这玉玦十分贵重,指不定明日转手就给卖掉了,自己到哪里寻去?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的东西。”盛芳华笑了笑:“我只是将那玉玦做抵押品而已。” “抵押?”褚昭钺抬起头来,眉头紧皱:“什么意思?” “你去药堂看病,肯定你要付诊金,对不对?”盛芳华用一副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褚昭钺,这男人生得一副聪明样儿,可万万没想到会这般糊涂:“你去药堂抓药,要付银子,对不对?” 褚昭钺呆呆的点了点头:“不错。” “我已经找过了,你身上统共就带了一两多银子,如何付得起诊金和药费?更别提还有各种护理费用了。”盛芳华从荷包里掏出两块碎银子,微微一笑:“阿大,这点钱连我的诊金都不够呢,怎么样我也得要弄些抵押的东西,等你们家来人接你的时候好换银子。” “你……”褚昭钺无语,她怎么能随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呢,阿大阿大,够土够难听,比他家那些下人的名字都不如。 “你不用感激我,有了名字是不是很开心?”盛芳华根本没有体会到褚昭钺的心情,嫣然一笑:“我先去给你熬药了,你且好好歇着。你放心,只要我盛芳华出手收治了你,肯定会让你康复的。” 褚对于她的误解,褚昭钺表示十分无语,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将一个小瓷瓶交给他:“看你还能动,就自己取药吃罢,一日两次,每次三丸,温水送服。”她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茶盏:“看见了没有,水已经快凉了,刚刚好能服用,你自己小心点。” “不是说收了护理银子?”褚昭钺脸一板,这个叫盛芳华的女子可真是厉害,宰人都不带眨下眼,说好的护理呢? “哎呀呀,你可真是麻烦,方才你晕死的时候,是谁坐在你床边等你醒的?这难道不是护理?”盛芳华将桌子上的茶盏拿了起来,塞到了褚昭钺手中:“呶,我已经开始给你护理啦,送茶一次,收一钱银子。” “这是在打劫?”褚昭钺挣扎着叫喊出声,他这是掉进了大坑里了吧?照这样住上半年,别说是玉玦了,只怕是将他卖了都筹不出药费来。 “要想省钱就自己动手,别以为自己还是那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盛芳华拍了拍褚昭钺的手,语重心长:“我送你一句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65 天空中有白花花的一个太阳,甚是毒辣,晒得路上的行人汗如雨下,可村口依旧还有嬉戏的孩子,头上戴着荷叶,或是用柳条编成圈子,插上一些长长的草叶,将脸遮了大半,有时候只能见着那雪白的牙齿在草叶的影子里露出来,一闪一闪的发亮。 “吱呀吱呀”的一阵响声传了过来,正在吵闹的几个孩子停住了脚步,朝方向来源之处看了过去,就见村子通往外边的路上缓缓来了辆马车,到了村口,那路慢慢的窄了下来,再也无法容那马车通过,车夫长长的“吁”了一声,将马缰一勒,那两匹马便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不住的甩着脖子。 “两匹马拉的车子!”几个小孩都瞪大了眼睛,一个个迟疑着往马车那边挪了过去。 桃花村里只有王志高家有辆骡车,在村民们心里,已经是十分的了不起,现在却来了辆马车,还是两匹马拉着!这让一群小鬼头不免有了一份羡慕和敬畏,几个人跑到村口的紫槐树下,犹豫着朝前边走了两步,屏住呼吸望着那马车的前门。 坐在车辕上的长随下车,将前门打开,却见着一块油绿色的绸缎,上边隐隐还有着花纹,将那绸缎撩起,从上边跳下来一个中年男子,身量颇高,肤色白净,眉眼瞧上去十分养眼,若是再年轻些,真是难得一见的俊男。 他头上戴着远游冠,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衫,腰间束着玉带,孩子们眼巴巴的望着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们村有个姓盛的吗?”一个长随走了过来,看了几个满脸是泥巴的孩子:“她是个寡妇,带了个十六岁的女儿。” 盛思文脸色一沉,什么寡妇不寡妇的,他还活得好好的哪。 “哦,你是问盛大娘?”一个孩子歪着头看了那长随一眼:“你们找她?” “我是她的亲戚,特地前来探望,能否带下路?”盛思文跨上前一步,满脸堆笑。 “哦,原来是这样,你们跟我来!” 乡下的孩子是很淳朴的,没有什么心机,哪里知道盛思文来桃花村的目的,几个孩子欢快的朝前头走着,一边还不时回头看看提着长衫走在后边的盛思文,几个小脑袋凑到一处窃窃私语:“没想到盛大娘还有这样的阔亲戚!” 盛思文跟在后头走着,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此次见了钱香兰还能不能认得出来,毕竟两人隔了十多年没有见面,记忆里就只有一张娇花似的脸孔,能不能经得起风雨侵蚀,这又是另外一回事。 孩子们带着盛思文往前边走着,桃花村的路并不是很烂,只是有些尘土,跟京城的青石地面自然没办法比,尽管盛思文撩起了长衫,可一双鞋子上边还是落满了灰。 “盛大娘,盛大娘!”一个孩子站在门口大声喊了两句:“大娘,有人找你!” 院子里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在呢在呢,谁找我?” “他说是你一个亲戚!”孩子们探头朝里边望了望:“芳华姐姐不在?” 盛大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拿着抹布擦了擦手:“她出去采药了,应该快回来了,是谁找我呐?” 在桃花村生活了这么多年,风平浪静,没有谁来找过她,怎么忽然就有了亲戚过来?盛大娘心中狐疑,父母双亡,自己一个人住在庐州的时候,都没有看到什么亲戚寻过来,大抵是怕要养自己这个孤女,个个都缩着头不吱声,就当没有她这个人一般,现在自己也没大富大贵,怎么就有亲戚寻了过来呢? 盛思文站在几个长随身后,听到盛大娘那柔软的声音,心里头忽然就有几分快活,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声音却还是没变,依旧是那样软绵绵的,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温顺,比起自家夫人来说,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她的容颜……盛思文琢磨着,从长随身后探出了头,就见院子里走出了一个中年妇人,虽然比起年轻时候要丰盈些,可身段还是那样窈窕,粗布衣裳一点也掩盖不住她的婀娜。再仔细打量她的脸,这张脸虽然与记忆中的脸有些差别,可还是能看得出来,她就是钱香兰。 算起来她该有三十多岁了,可她瞧着比这个年纪要显得略大些,难怪那些孩子们都喊她盛大娘。盛思文忽然有些胆怯,一个单身女人要拉扯大一个孩子,谈何容易,莫怪眼角处就有了皱纹。 “香兰。”盛思文从长随身后走了出来,笑着望了一眼盛大娘:“是我啊,你莫非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钱香兰站在那里,全身发抖,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苍白。 不认识?这张脸烧成灰她都会认识!那个骗得她半辈子漂泊的男人! 因为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因为他是父亲的学生,因为有他的寡母亲自给张罗亲事,因为自己万万没想到一个成过亲的男人会来骗婚,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掉进了陷阱,赔上了自己的青春年华,赔上了自己的清白,更可悲的是,在风清月明的夜晚,她还会偶尔想念到他那柔情缱绻的眼神,和那火热的话语。 这就像有什么在灼烧着她,让她咬着牙流下泪来,为何老天爷要这般捉弄她,在她最美丽的时刻遇上了一个烂人,渣到了极点,丝毫就没有一点同情之心,而且还让她依旧会想到他——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她唯一的男人? “怎么啦,快让哥哥进去吧。”盛思文脸皮厚得很,跟没事人一样,一步踏了进来,身后的几个随从将带路的几个孩子拖了出来,每人塞了两个铜钱:“没你们的事了,快些去玩罢!” 那几个孩子掂量了下铜钱,欢呼出声:“咦,得了钱哪!” 有了钱在手,他们也很听话,几个人蹦蹦跳跳着跑开了。 盛大娘倒退了一步:“盛思文,你要作甚?” “我知道你还是认得我的。”盛思文得意的看了她一眼:“这些年过得如何?”他打量了下院子,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竟然盖了这样好的房子?” “我过得好不好,跟你没关系。”盛大娘脸色苍白,全身微微颤抖:“盛思文,我跟你再也没有半分瓜葛,你快些走吧,以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本来以为这次见面,钱香兰回哭哭啼啼的跟他诉说离情,请求他将自己带回去享福,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赶着他走,盛思文觉得威严受到了挑战,她都已经嫁给他了,还敢把自己赶走?她现在要做的事,难道不是好好的巴结着他,好让他带她走? “你是不是找了别的男人?”盛思文重新打量了下那青砖大瓦屋,这样一幢大房子,没一大笔银子是建不好的,就凭着钱香兰孤儿寡母,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肯定是有野男人!他望了一眼盛大娘,虽然她显得有些老气,可那眉目依旧能看得出昔日的标致来,乡下男人没见过什么美貌女子,即便她老相一点,也能吸引一些老光棍。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扎进了盛大娘的心,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没了力气,似乎马上要倒到地上去。 “虎子,虎子!”盛大娘转过身去,朝屋子里边喊了一句,心中暗自庆幸,这家里还有旁人在。 今日盛芳华一早就上山去挖药了,叮嘱虎子将已经晒干的药材切碎或者磨粉,分门别类将它们整理好,虎子刚刚已经将要切片的全部切完,搬了笸箩去了厢房那边。 “大娘,怎么了?”虎子正在讲切片往柜子里头收,就听到外边有盛大娘慌张的声音,他赶紧将手头的活计放了下来,飞奔着走了出去:“大娘,什么事情?” 一出门就见到了院子里站着好几个男人,虎子吃了一惊,跑到盛大娘面前,将她挡在身后:“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到别人家里来了?” 盛思文看着满脸稚气的虎子,心中更是酸溜溜的一片,上回酒宴上,那人不是说钱香兰是一个人带着女儿过生活的?怎么又出来了个儿子?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肯定是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难怪能住上这样好的屋子! 哼,她命不好,不知道享福也就罢了,不管怎么样,总得要将女儿带回去,将她嫁给那褚大公子,既不得罪楮国公,又不让夫人为难。 “我是谁,问你娘便知!”盛思文一挺胸:“小兔崽子,还不让开!” “我娘怎么知道你是谁?”虎子有些莫名其妙,简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盯着盛思文看了两眼:“未必还是我们家亲戚?” “我不跟你这小兔崽子说话,快去把你姐姐喊出来!”盛思文气哼哼的一指瓦屋:“怎么来了客人也没得招待?” 盛大娘快步从虎子身后走了出来,推了推他:“虎子,这不关你的事,你快回家去吧。” “大娘?”虎子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盛思文,一昂头:“不,大娘,芳华姐姐不住,我要保护好你。” “快去找你芳华姐姐!”盛大娘推了虎子一把:“让她暂时别回家!” 66 桃花山上一片青翠,树底下一片荫凉,绿色的草丛窸窸窣窣作响,一袭浅粉色的衣裳在草丛里若隐若现,就如那树底下开出花来一般。 “芳华姐姐!芳华姐姐!” 盛芳华一只手揪住一蔸草药,另外一只手拿着药锄仔细的在松下边的土,这种草药的根茎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尽量不弄伤它,以保证最好的药效。正在仔细清除着泥土,就听到由远及近的喊叫之声,她倾耳听了听,这不是虎子的声音吗? 她站起身来,响亮的应了一句:“虎子,啥事儿?” 虎子见着山腰草丛间那一抹粉色,总算是放了心:“芳华姐姐,不好了不好了,你们家来了一伙人,看着那模样,好像是来找茬的,大娘让我来找你,千万别回家!” “什么?”盛芳华迷惑的皱了皱眉,还有这样的事情?她们娘儿俩在桃花村里住了十多年,虽然生活里不免有些小矛盾,可从来没有闹到盛大娘要他不回家的地步,这究竟是来了一伙什么人? “有好几个,走在最前边的那个穿着长袍子,看起来是个斯文人,可是大娘好像很害怕他,脸色都白了。”虎子气喘吁吁:“芳华姐姐,你是回去还是躲起来?” “躲起来?我干嘛要躲?”盛芳华将药锄往篓子里一放:“我怎么能放着阿娘不管?” “是是是!”虎子不住的点头:“芳华姐姐说得对,咱们怎么能将大娘扔下呢?芳华姐姐,我先回去了,你快些来啊。” 等盛芳华一脚跨进她家大门的时候,盛思文已经将盛大娘逼在了角落里。 盛大娘手里拿着一把笤帚,高高的举起:“盛思文,你再过来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阿娘,你莫要害怕,我回来了。”盛芳华瞧着盛大娘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便知道她此刻十分害怕,只不过是强行装出坚强来而已。 盛思文听得身后有人说话,转过身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槛上,脸上有着薄薄怒意的盛芳华。 果然生得跟自己有七八分像,盛思文暗自喝了声采,这个女儿比明珠与明玉都生得美,自己和钱香兰的长处都集在她身上了,柳叶眉杏核眼,鼻梁高高,嘴唇软软,特别是那肌肤,就跟用羊乳洗过一般,白得柔润,又带着一丝丝微微的粉红。 “这就是我们的女儿?”盛思文回头看了钱香兰一眼:“香兰,辛苦你了,将咱们的女儿抚养成人,而且还生得这般好。” …… 这是她爹?那个十几年没见过人影的爹?盛芳华疑惑的看了看盛大娘:“阿娘,这是哪里来的失心疯?怎么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呢?” “大胆,胡说!什么失心疯不失心疯的,这是我们家老爷!”一个长随鼓着眼睛瞪了盛芳华一眼:“我们家老爷愿意认了你做女儿,那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道,你还不赶紧谢过我们家老爷?” “这爹可不能乱认,他说是我爹就是我爹了?”盛芳华轻蔑的一笑,从容不迫的朝盛大娘走了过去:“阿娘,你别害怕,我回来了,就在你身边呢。” 盛大娘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把笤帚放了下来,看了盛芳华一眼,略带埋怨道:“我不是让虎子告诉你,暂时不要回来吗,怎么就不听娘的话呢?回来做啥子,这里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好好采你的草药去。” “这里的事情跟她大有关系,香兰,你怎么能不让她回来呢?”盛思文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小姑娘家家的,在这乡野之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忽然间出来了个有权有势的爹,肯定会惊喜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了,自己只消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儿,保准她就会笑眯眯的跟着自己回京城。 “丫头,我真是你爹,不相信你去问你娘。”盛思文得意洋洋的抬起头来:“香兰,你可不能否认我是她爹,咱们可是拜过天地的。” 他这模样,还真是自信满满,盛芳华疑惑的看了看盛大娘,莫非这人真是她的便宜爹?那为何十多年没见他来找过自己,也没听便宜娘提起过他? “你、你……”盛大娘气得全身发抖,没想到盛思文这般不要脸,睁着眼睛说瞎话! “阿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盛芳华感觉到了盛大娘的愤怒,连忙搀扶住她:“先别生气,什么事儿都会解决的,这人……到底是不是我爹?” “怎么不是你爹?”盛思文神气的一抬头:“十七年前我跟你娘在庐州成的亲。” “你还好意思说!”盛大娘再也忍不住,拼命吼出声来:“你这个厚颜无耻的骗子,分明在京城里已经成了亲,却骗着我说你是未婚之身,我这才答允了媒人妁嫁给你,我好恨,好恨怎么就认识了你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面前这个人确实是她的便宜爹,只不过是个黑心的。 大周是个没有先进科技的朝代,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面前这个人瞒了他已经在京城里成亲的事,又在庐州骗了一个年轻女人与他成亲,按着前世的概念来说,他是犯了重婚罪。 真是可耻可恶!盛芳华心头的一把火旺旺的烧了起来,真恨不能将盛思文痛痛快快的打一顿,好替自己的便宜娘出气。 只是,她不能动手,这个渣男带着好几个长随过来了,自己与虎子,加上阿娘,肯定是对付不过的。盛芳华眼睛转了转,笑得分外甜蜜:“原来你是我爹啊!” 盛思文见她笑得明媚,心中大喜,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见着自己这样的富贵爹,姑娘肯定是巴巴的追着要靠过来呢,他大力的点了点头:“是啊,丫头,我就是你爹哇,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爹,你可真是关心我啊。”盛芳华笑得越发的甜了,她交代虎子将盛大娘给扶住,朝盛思文那边走了两步:“爹,你过来,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你只管问。”盛思文点了点头,朝盛芳华走了过来:“乖丫头,你有什么想问爹的?” 盛芳华等着盛思文靠近,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另外一只手迅速从身上背着的药篓子里摸出了一把锋利的镰刀:“我想问的是,要你真是我爹,为什么将我和阿娘扔到这山沟沟里边,十几年没见人影?你说你跟我娘拜过天地,那为什么我娘又说你在京城里已经娶过亲?你说说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说不出来,那就别怪我的药镰不客气。” 盛思文唬了一大跳,挣了两下,可没想到盛芳华力气挺大,一时之间没有挣脱得成,更兼那药镰贴着他的手腕,迎着日头雪亮亮的闪,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敢朝几个长随瞪眼睛:“还不知道过来救我?” “过来?”盛芳华冷冷一笑,药镰朝上边移了移:“敢过来,我就把药镰搁到他脖子上!” 几个长随见着盛芳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副不要命的泼辣样子,不由得一个个傻了眼,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知道究竟该上前去,还是原地不动比较好。 “虎子,你快去村里喊些人来,就说我们家里来了盗匪,请大家来帮帮忙,把他们帮我扔出桃花村去!”盛芳华转头冲虎子喊了一嗓子,这边盛思文逮着空处,刚刚想要挣扎,就觉得有个什么东西移到了他脖子上,让他不由得惊叫了起来:“我没动,我没动!你不要把药镰割我脖子!” 盛芳华轻蔑的笑了笑:“你放心,只要你不乱动,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为了一个渣男赔上自己的大好年华去大牢里蹲着,她还没这样傻,这药镰嘛,只是吓唬吓唬那些贱人,争取点时间好让虎子快点出去喊人罢了,否则就凭他们三个,怎么也敌不过面前站着的这几个人。 “我不动,不动。”盛思文吓得额头上汗珠子不住的往外钻:“我真没乱动,你别手抖啊!” “只要你老实,我就不会乱动。”盛芳华瞅了那边目瞪口呆的盛大娘与虎子一眼:“还不快些去喊人来!” 一直见着盛姑娘笑嘻嘻的脸孔,忽然间她就翻脸了,还拿镰刀搁人家脖子上边,虎子吓了一大跳,扶着盛大娘站在那里,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听着盛芳华这一吼,如梦方醒,撒腿就朝大门外边奔了去。 “来人哪,快来人哪!”虎子一边跑一边喊,还没跑完盛家门口那条小路,就见前边影影绰绰来了一群人,他停住了脚,抬手擦了擦汗,村里人可真是来得及时哪! 那群人慢慢的走了过来,走在最前边的是王志高,他走路的姿势跟素日里不同,佝偻了背,看起来比平常矮了不少,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 他的身边走着的是一个穿着青色衣裳的人,戴着高高的帽子,三角胡须,昂首挺胸的走着,后边跟了一群穿着暗红色镶深蓝色边子的人,手里还拿着锁链和镣铐。 那些人是衙役! 虎子记得很清楚,每到了征收赋税的时候,就会有穿成这样的人下乡来,由里正和王志高陪着到处转悠。 他们来做什么?难道也是到盛家去的?虎子一惊,一颗心提了起来。 67 春日的上午,小小院落一片宁静,不知不觉的,杏花已经落了一地,粉白艳红交错飘零,被春风吹得翩跹起舞,而那站在方桌前的那个人,却依然站在那里,一双手在飞快的做着小小药丸。 褚昭钺也一动不动的靠着墙看着院子外边,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好像很惬意。 “盛姑娘,盛姑娘!”屋子外头传来了焦急的呼喊声,伴随着杂沓的脚步之声,慢慢的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褚昭钺一抬眼,就见好几个大嫂大娘涌进了盛家的小院。 “是不是大家家中的鸡有些不对劲?”盛芳华对她们的来意了若指掌,若是说家中有人生病,不可能这般凑巧全病倒了,肯定是那鸡瘟已经开始蔓延了。 “对对对,盛姑娘真是料事如神!”几个大娘大婶不住的点着头:“我们正是为这事来找你的哪!” 盛芳华将桌上的瓶瓶罐罐扫到了一个篓子里,一只手拎着就往外边走,到了门口回头叮嘱了盛大娘一句:“阿娘,你继续照我教你的法子来捏丸子,要多做些,我觉得还会有不少人来讨药的。” “嗳嗳暧,你去你去,我在这里继续做。”盛大娘连连点头,这鸡可是庄户人的宝贝,要是控制不了鸡瘟,不少人家都会有损失哩。 “大婶,大婶!”褚昭钺费劲的才趴到了窗户上,冲着外头的盛大娘喊了两句。 盛大娘回头看了看他:“后生,你要做啥子哩?” “大婶,我想到外头坐着,老是在屋子里,有些闷。”褚昭钺眼睛盯着那一桌子的坛坛罐罐看,方才自己误会了盛芳华,总要想个什么法子弥补,帮她做事情,应该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盛大娘同情的望了褚昭钺一眼,这后生都躺了大半天啦,想来骨头都要睡酥了哩,是该出来走走。她慌忙将手擦了擦,跑到屋子里头,将褚昭钺搀了出来。 “后生,你到这椅子上坐着,晒晒太阳,别乱动,仔细伤口。”盛大娘将褚昭钺安顿下来,开始抓着玉米粒蒜泥和醋开始调和了起来,盛芳华说的比例啥的她不大懂,只能依样画葫芦的捏了些丸子。 “大婶,我也来帮忙做。”褚昭钺吃力地将椅子朝桌子旁边移了些:“我闲着也是闲着。” “哎哎哎,后生,你的手还有伤呢。”盛大娘不放心的看着褚昭钺吊着的一只胳膊:“你可别乱动,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没事没事,大婶,盛姑娘这般辛苦,我为她做点事情也是应该的。”褚昭钺伸手拿了玉米粉末,抬头看着盛大娘:“大婶,你教我,该怎么做?” 这后生心肠可真好,盛大娘有些感动,咋就这么命不好,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呐?真真可惜。她同情的瞥了褚昭钺一眼:“你要真想学,我教你。” 盛大娘把自己从盛芳华那里听来的话,原封不动的教给了褚昭钺,褚昭钺聪明伶俐,听了两耳朵就知道该怎么做,原来是个简单事情,不复杂,别说是他,便是六七岁的孩子也能做。 “大婶,你去忙吧,这里就交给我了。”褚昭钺做了几颗,越发有了把握,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日头已经到了中天,眼见着是午饭时分了:“盛姑娘等会该回来了,肯定肚子饿着呢。” 盛大娘这才恍然惊觉到了饭时,赶紧歇了手:“后生,那就麻烦你了。” 盛芳华还没到家门,就见着了屋顶上冒出的袅袅白烟,空气中夹杂着一种好闻的香味,“是葱花煎鸡蛋!”盛芳华笑了起来,自家阿娘怎么就舍得摊鸡蛋吃了哩,平常她都舍不得,攒着鸡蛋拿到城里去卖,赚到的那些铜板都收了起来:“到时候给你做嫁妆。” 可是……她的那些嫁妆,每次在盛大娘看到可怜人之后,便长着翅膀从放钱的罐子里飞了出去,每次她去摇着罐子听动静时,总能听到那仅剩的几个铜板撞击着陶罐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阿娘,我回来了。”盛芳华一步踏进了院门,眼睛正好撞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盛姑娘,”褚昭钺想很自然的冲她微笑,可心里却似擂鼓般,嘴角一扯,笑得十分僵硬:“你回来了。” 盛芳华一愣,自己都站在这门口了,不是回来了还是怎么样?面前这阿大怎么这般模样?嘴角扯成那样,肯定是面部神经受损,还没恢复的缘故。她瞥眼看了看褚昭钺面前的那张桌子,那些小罐子排得整整齐齐,似乎有人整理过一般。 “盛姑娘,我做了一些你要的药。”褚昭钺见她的目光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指着那几排小罐子,有几分拘谨:“大婶告诉我该怎么做,你放心,我没做错。” 盛芳华点了点头:“嗯,做这药简单。” 给人用的药,一定要注意这药的分量,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药效,可这给鸡吃的就没有这般讲究了,否则她也不会放心让盛大娘来做。 她走到桌子旁边低头看了过去,褚昭钺的心跳得尤其快,他抓起一点玉米粉,再抓了些蒜泥,到醋里蘸了蘸,开始捏丸子。他不敢抬头看盛芳华,两只手指微微的颤抖着,那颗小药丸没有调得太好,捏到一起又散开,他再一捏,又散了。 盛芳华噗嗤一笑,伸手将他手指间那一堆东西拿了过来:“你还没蘸这边的明矾水呢,自然揉不起来。” “啊!”褚昭钺这才忽然想到自己还少了一道工序,有些懊恼,结结巴巴道:“那、那、那些我都蘸了的。” “真的吗?”盛芳华伸手将一个小罐子拿了起来,倒出两丸摊在掌心,凑到鼻子下边闻了闻,这才点头吁了一口气:“嗯,确实,是蘸了明矾水的。” “我记得的,方才、方才……”褚昭钺忽然又结巴了,他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怎么见着盛芳华,他就会蠢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昔日那个京城翩翩公子的潇洒气度,半分全无。 盛芳华嫣然一笑:“没事,你记住就好,做了这么久,胳膊有些酸痛了吧?你且歇着,不要再做了,该好好养伤才是。” “不痛。”褚昭钺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做起药丸来,他不再抬头看盛芳华,暗自吸了一口气,自己要做回昔日的自我,如何能换了个环境便能性情也发生了变化?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看她的脸。 盛芳华也没坚持,刚才接连去了五六户人家,委实也有些累,她将篓子放到一边,撩了下头发,走到厨房门外,弯腰拿着木勺舀了点水,冲洗了下手掌,直起身子来时便看到了那边褚昭钺正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盛芳华有几分奇怪,这个在山里捡到的年轻人,目光怎么就这样怪怪的? “没事!”褚昭钺慌忙转过头去,继续开始做药丸。 她的衣裳有些短,一弯腰就露出了后边一小截洁白的后背,她是该给自己换件衣裳了,怎么能穿这样的衣裳出去呢?一想到别的男人也有可能这般看过她的肌肤,褚昭钺便觉得心里有几分燥热,抬头看看天,分明还是三月时分,可那日头却如此毒辣,晒得他额头上汗珠子滴滴的落了下来。 盛芳华瞅着褚昭钺那窘迫的样子,哈哈一笑,这个捡来的阿大可真有意思,看起来该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子弟,有时候看着一副冷峻的样子,拒人千里之外,可偏偏有时候却羞涩得跟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后生一样。 她想起了褚昭钺今日早上跟她说过的话,那般一本正经,那般认真。虽然说他的话糙了些,理却不糙,是真心实意为她好的,当然,只是他想错了而已。 抿了抿嘴唇,盛芳华走进了厨房:“阿娘,饭做好了?” 盛大娘担心的望着盛芳华,将菜起了锅:“怎么样?她们那些鸡能保住吗?” “哎,这鸡瘟说来就来,谁也没有料到。”盛芳华叹息了一声:“只能尽力而为了,好在我们村里养的鸡不多,损失不会有太大。” “死了一只鸡就是一笔钱哩。”盛大娘脸上有同情的神色:“唉,这下大家伙都要遭殃了。” 盛芳华沉默了下,可不是这样,她们家也养了十来只鸡,还不知道会不会染上呢,一般说来,鸡瘟若是发了,不做防治措施,一个地方的鸡都难逃此劫。她担忧的看了看院子里的几只鸡,正昂首挺胸的在闲庭信步,看起来很有精神。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目前看来,暂且没事。 盛芳华沉默了下,可不是这样,她们家也养了十来只鸡,还不知道会不会染上呢,一般说来,鸡瘟若是发了,不做防治措施,一个地方的鸡都难逃此劫。她担忧的看了看院子里的几只鸡,正昂首挺胸的在闲庭信步,看起来很有精神。 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目前看来,暂且没事。 68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朱红色的长廊隐没在烟树之间。 长廊上行走几个人,都带着一道金灿灿的边,晃晃的耀着人的眼睛。走在最中间的那位夫人,远远望着,仿若那天上的神仙落到了人家,衣裳华美,轻绸软罗,簪环闪亮,及至近前,有香风阵阵,扑鼻而至。 “怎么样?可有了动静?”那夫人瞥了一眼凑到自己面前的婆子,压低了声音。 “没有。”婆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神色来:“二夫人现儿正伤心欲绝,听说都哭了好几回,只是被老太君给压住了,只说没事的时候哭甚,没由得给咱们府里带了晦气来。” “唉,也怨不得她,任凭是谁,好端端的,儿子忽然便不见了,想着这事难道不糟心?”那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走罢,跟我去瞧瞧二夫人罢。” “是。”婆子收敛了那副脸色,朝那夫人弯腰道:“夫人真是宅心仁厚,妯娌之间这般和睦,在这京城里也是少见的呢。” 那夫人弯了弯嘴角,没有说多话,只是款款朝前边走了过去,长长的群裾拖曳,就如春水一般,一波一波的朝前边涌了过去,淡绿色的披帛擦着橙黄色的衣裳,看得人眼花缭乱,恍若金光点点。 晴芳苑的大门只开了一半,两个小丫头子正在斗草,两人低着头看着对方手中握着的草梗,细细的数着对方采来的草叶品种:“咦,你这两种是一样的,不能混做一种。” 被发现作弊的小丫头子脸一红:“我瞧着叶片有些不一样。” “分明是你掐了一些。” 两人说说笑笑间,听到外头的脚步声,都抬起头来,见着那穿着橙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慌忙扔掉手中的草叶,低头行礼:“三夫人安好。” “你们家夫人呢?可在院中?”褚三夫人放柔软了声音,双眉微微皱起,似有担心之意:“我听闻她现在有些精神不佳,特地过来安慰一二。” “三夫人,我们家夫人正伤心呢,您来得可真是时候,快请进罢。”两个小丫头子慌忙将那扇门推开,让着褚三夫人款款走了进来,两人瞧着她的背影,感叹的相互点了点头:“唉,三夫人真真儿细心体贴,怨不得老太君更喜欢她些呢,事事都做得周到细致,为人谦和,这一大家子,都没有人能挑出她半个不字来。” “可不是,若是我家夫人有她一半圆滑,日子也就会过得更好些哪。”一个小丫头子没精打采的将一扇门拢上,掂量了下手里的那个小小银角子:“唉,瞧着三房那边丫鬟们赚的打赏可真是眼热,咱们却没那种福气了。” 褚三夫人走到内院,门口站着个打门帘子的丫鬟,见着那群人走近,慌忙掀起帘子朝里边通传了一声:“夫人,三夫人过来了。” 一只手撑着额头,无精打采坐在那里的褚二夫人,听到这句清清脆脆的声音,慌忙坐正了身子,拿出帕子钦了钦眼睛,努力将下垂的嘴角拉直了些,可那种忧戚之色却依旧还是能被一眼识破。 “二嫂。”褚三夫人跨步走了进来,急急忙忙奔到了褚二夫人面前,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右手:“阿钺……有消息了否?” 褚二夫人本来已经将心情收拾了下,可是听到这句话,眼圈子又忍不住红了一圈:“弟妹……还未曾有消息。” “唉!”褚三夫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又慌忙摆出一副安慰的神情来:“二嫂,你莫要着急,不是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么?指不定阿钺是在路上遇到了朋友,一起去游山玩水了。要知道这般年纪的孩子,可不就喜欢青春作伴不辜负韶光么?” 褚二夫人抬头看了褚三夫人一眼,眼中含着泪:“弟妹,我也想这般想,可是见不到阿钺,我这心却总是悬着,好半日落不了地,只盼他能马上就回国公府便好,也让我与他父亲放个心。” “二嫂,不打紧的,阿钺今年都十九了,早过了要攥着你的裙角走路的年纪,我瞧他素日里做事情也妥当,断断然不会有别的事情。”褚三夫人在褚二夫人身边坐下,攥着她的手,轻言细语的劝慰着:“以前阿钺也独自出去过,过了几日便自己回来了,这次不过是多出去了几日而已,你又何必这般挂怀,孩子长大了,总会要离开我们做自己的事情去,咱们坐在府中胡思乱想,还不知道他们又在何处玩得正开心呢。” 褚二夫人的贴身大丫鬟梨花端了茶盏过来,顺着褚三夫人的话朝下边说:“哎呀呀,三夫人这话说得可真是理儿,大公子说不定真是遇到了好友,来不及派人回来送信,就一道去游玩了,夫人,你便放宽心罢。” 她将茶递给了褚三夫人,垂手退到了褚二夫人身后,望着自家主子红红的眼圈儿,心里头全是担忧。 褚昭钺已有五日没有回府,褚二夫人开始还并未在意,素日里褚昭钺也曾有过出府一两日未归的事情,只是都打发了长随回来报信,她心中以为恐是事发突然,来不及让人回来说清行踪,故此也还没放在心上。 可是到了第三日上头,还不见褚昭钺的影子,褚二夫人便着急了起来,有些坐立不安,打发了人四处去寻,可却是音信全无。今日她去给褚老太君请安,正逢打发去外头寻人的下人回来,只说到处都没有找到大公子,夫人听了心中着急,当即便弹了几颗眼泪珠子。 没想到老太君却不乐意了,板着脸将褚二夫人训斥了一顿:“我这不还好好的?你怎么就当着我的面流泪?莫非是看我不顺眼,想要我早些去了么?” 褚二夫人被褚老太君一训斥,登时不敢再造次,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硬生生的将那眼泪珠子逼了回去。褚老太君见着媳妇听话,这才放缓了脸色,随意安抚了几句:“着急什么?阿钺又不是个孩子,他做事自然有分寸,你只管将心放回肚子里头去,等着他回来罢。” 这祖母的可以将心放宽,做母亲的如何能放宽?褚二夫人含着一泡眼泪回了晴芳苑,进了自己内室门,便是泪流如涌,看得贴身丫鬟婆子们都有些心酸,大家纷纷劝慰让她放宽些心,可褚二夫人哪里听得进去,哭得越发大声,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恰逢褚三夫人过来,这才将局势控制了些。 “唉……”褚二夫人无精打采的端起茶盏,眼睛从那水雾蒸蒸的茶汤上飘了过去,声音有几分沙哑:“弟妹,但愿如此便好。” “二嫂,不如让人去找个算卦的,测个字儿,看看阿钺的方位,或者是占卜一下,看看吉凶?”褚三夫人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来,脸上有着浅浅的笑意:“只听说南大街口子上有个算卦的诸葛先生,十分神准。” 褚二夫人愣愣的一点头:“弟妹说的是,我这心中一急,缺将这事儿给忘记了。梨花,你快些打发个人去南大街诸葛先生那边去问个方向,要他们莫再乱找,按着诸葛先生说的方位去找细细的寻过来。” “是。”梨花答应了一声,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门口正巧撞见了两位小姐,一个身材高挑,圆圆脸盘,看着十分和气,身上一件浅蓝衣裳,鬓边簪着八宝滴露簪子,一对月白珍珠耳珰,淡雅宜人。她身边走着的那个,一个的春衫却是艳红,犹如一团火般,身量有些不足,双肩若削,可走起路来却是风风火火,跟她那纤细窈窕的身子全然不配。 “二小姐,三小姐。”梨花行了个礼儿:“夫人正在里边,三夫人也在。” “哼,她来作甚?”褚昭莹翻了个白眼:“脸上一脸笑,心里头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三妹,”褚昭涵拉了拉她:“女孩子家家,别这般牙尖齿利,不好。” “二姐,你就跟咱们母亲一样,实在太软了些,任凭着旁人欺负上门也不敢出声。”褚昭莹愤愤道:“别看着这大院子里一派和气,可谁不知道里头定然有些弯弯道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呢。你以为咱们那三婶娘是个好心的?脸上越是堆着笑容的那些人,心里头还不知道在算计谁呢。” 褚昭涵大惊失色,攥紧了褚昭莹的手心:“三妹,快些莫要胡说,咱们国公府可是仁义之家,哪里来的这么多名堂?那都是旁的府第里,孝悌之义没有学好,才会弄出兄弟阋墙这样的事情来,咱们府里怎么会有?三婶娘和和气气的一个人,如何就被你说得那般不堪?你不要被有些喜欢乱嚼舌头根子的人引着走偏了,快些收收心。” “二姐……”褚昭莹刚刚要说话,就见褚三夫人从内院走了出来,即刻住了嘴,眼睛瞄着不远处一株兰草,将心中那暗暗涌动的火气压了下来,这才转了头,笑着向褚三夫人见礼:“ 69 屋子外边阳光灿烂,天窗上有一线阳光漏了下来,正照在褚二夫人的脸上,温暖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有些透明的苍白,就如那细致的白瓷一般,胎底上多了一分白,只是那白瓷隐约透着点微粉,而现在褚二夫人的脸上却带着点黄。 门帘儿一动,上头绣着的牡丹花也跟着动了起来,绿色的叶片顷刻间将一朵粉色的牡丹花盖住了一半,花朵旁边的蝴蝶蜜蜂也不见了踪影,被那打门帘子的丫鬟攥着,嗡嗡嗡的只是飞不出来。 “母亲。”褚昭涵与褚昭莹两人齐步走到了褚二夫人身边,每人拉住褚二夫人一只手:“母亲又在胡思乱想了。” “母亲怎么是胡思乱想?”褚二夫人望了望站在两旁的女儿,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悲戚:“我昨晚做梦看到了你们兄长,他全身是血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神色惊怖,看得我心中异常难受,登时便姓转过来。唉……他这么多日没得消息,我只恐他是出了什么事,半夜里头托梦于我……”说到此处,褚二夫人已经是涕泪如雨,哽咽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褚昭莹有几分心急,扑到了褚二夫人身上:“母亲,你快莫要这般想,哥哥哪里会有什么事儿呢,你千万别要自己吓唬自己了。” 褚二夫人双眼无神,枯涩得就像一片秋日的落叶。 “母亲,你快别心慌,大哥肯定没事,刚刚听梨花说,去找个人测字卜吉凶,定然会得个准信儿呢。”褚昭涵轻言细语的安慰着褚二夫人:“府中的人都在尽力寻找大哥,说不定明日便找到了。” “府中的人?”褚昭莹轻轻哼了一声:“若是靠着他们,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呢。” “莹儿,别乱说,还会有谁怨不得你大哥好不成?”褚二夫人慌忙捏紧了她的手:“咱们不要凡事便往牛角尖里头钻。” 褚昭莹看了褚二夫人一眼,欲言又止。 跟自己母亲说这些话,她总是不爱听,也不愿意相信,只怕是昔日在外祖家中做闺女时,家中一团和气,没有那利害冲突,总是想着只要是一家人,便是相亲相爱,哪有什么利害冲突,即便是有些小打小闹,也不过是带手就能过场的事。 褚二夫人出身并不高贵,乃是国子监五经博士吴承业的女儿,闺名唤作吴蕙莘。 昔时褚二老爷在国子监里念书,正是吴承业授课,期间跟着同学去给老师拜节时,遇到了吴家小姐。也是姻缘前定,褚二老爷只见了吴小姐一面,便对她格外倾心,不顾一切要娶她为妻。 那时候褚老太君上头还有个婆婆,尽管褚老太君百般不愿意,可禁不住她那婆婆心痛孙子,见褚二老爷因着家里不答允他的亲事,身子日益消瘦,心里难受,最后干脆做了主,让褚二老爷娶了吴小姐。 就这样,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褚老太君心里一万个不满意,自己的儿媳妇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家出身,五经博士,不过是从八品而已,几乎不入流,吴小姐如何配得上国公府这般门第! 褚二夫人在家做闺女的时候,家中只有一个兄长,兄妹关系十分好,亲密无间,父母对于两人也是平等相待,并无更宠男子看轻女儿家一些,故此吴小姐习惯了家里这种一团和气,只觉得旁人家跟自己娘家都是一般无二,等及嫁入褚国公府,见着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笑脸,热情得很,心中自是欢喜,京中都说褚国公府和睦无间,果然如是。 当然,国公府也有一个人让褚二夫人觉得有些不对付,那便是她的婆婆褚老太君。 昔时老祖宗在,褚老太君还不敢太显露出对媳妇的不满,等及老祖宗过世,褚老太君多年媳妇熬成婆,总算是到了自己想怎么样便怎么样的时候,于是对于褚二夫人,自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褚二夫人心中自然知道原委,可又能耐几何?只能小心侍奉着婆婆,只愿她不要过于计较才好。 褚老太君表面上对这儿媳妇还是客客气气,只是暗地里却总喜欢给她添堵,比方说给褚二老爷房里塞人:“老二到现在还只一个阿钺,这可怎么成?这事儿本来不该我做,你要主动挑几个合适的人出来伺候着老二,好让咱们褚国公府人丁兴旺,可我心里思量着,你出身小户人家,也不知道这高门大户里头的规矩,那我就越俎代庖给你将这事给办了,你千万别要在心里恼了我。”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没有一丝温情,可那几句话说得褚二夫人无言以对,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低头,领了那两个打扮得跟花朵儿似的丫头回去。 好在褚二老爷并未违背当日许下的诺言,那两个丫头,他一个也没有收用,只是将他们留着做了前院的粗使丫头,就连后院的门没有跨进过一步。 为了这件事,褚二夫人心中对褚老太君颇有怨怼,只是却不敢出声,回到娘家诉苦,她母亲劝慰她道:“这大户人家里的男人三妻四妾不是常事?你婆婆这样做,京城里绝不会有人说她做错了什么,只会讥讽你不懂规矩,连通房丫头都不给女婿放一个呢。既然女婿没那份心思,你也可以不用再想了,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家和万事兴,怎么着也该欢欢喜喜的过日子呢。” 褚二夫人的娘家全靠着褚国公府才开始有了起色,她父亲由五经博士擢升成了正六品的司业,现在眼睛正盯着那祭酒的位置不放,哪里敢来得罪褚老太君,女儿吃点亏也没有什么大事,再说男人这三妻四妾也是常事,更何况女婿没有收用,这又有什么好堵心的呢。 吴司业在褚二夫人回府的时候,特地还谆谆叮嘱:“蕙莘,你须明白,吃亏是福,你越是吃亏,越是在给自己攒福气,更何况那褚国公府,钟鸣鼎食簪缨世家,都是明白人,哪里还会有婆婆故意来压着媳妇的,你这可是年纪越长,越不懂这世事了?凡事都要往好里头想,我素日都是这般教你的,如何进了褚国公府才几年,就变了思想?定然是被一些小家子的奴婢们给带着上了歪路,我吴承业的女儿,可不是这样拎不清的。” 父母都好好的将褚二夫人说道了一番,褚二夫人自己仔细想想,觉得他们说得颇有道理,自己本不该这般与婆婆去置气,只能按着孝道,好好侍奉着她才是。 这样日积月累的下来,褚二夫人对于褚老太君的偏心,竟然视若不见,总觉得无论婆婆做了些什么,都是应该的,对于婆婆的挑剔,自己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要去想得太多,忍气吞声的也就过了。 褚二夫人有三个孩子,老大褚昭钺乃是褚国公府的长公子,另外还有两个女儿,在小姐里分别排在第二和第三。其中褚昭涵跟褚二夫人的性子特别像,十分软糯胆小,每逢遇上了什么事情,便慌忙躲到一旁,不敢出声,而老三褚昭莹,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格外泼辣,嘴巴跟刀子一般,有时候说出的话直直扎到人的心窝子里去,褚二夫人劝过她许多回,做女儿要有做女儿的样子,要温柔敦厚,只是收效甚微。 “母亲,这测字之说,也未必见得准,还真的跟着他测出来的方位,不去寻别的地方不成?我瞧着不如多派几个人,细细寻访大哥的下落,到京城之外各处去找,或者是悬赏求得线索,这样更周全。”褚昭莹依偎着坐在褚二夫人身边,细声细气道:“父亲母亲做了这么多善事,定然会有福报,菩萨才不会看到母亲伤心难过呢,大哥会没事的。” 褚二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母亲也是这般想的。” 母女三人坐在一处说了些宽心话儿,虽然心里头没底,可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说着说着,这心里头的忧愁也真散了几分,褚二夫人的眼泪也渐渐的收住了。 “夫人,夫人。” 门帘一掀,派出去占卜的刘婆子走了进来:“夫人,方才去南大街那边找了诸葛先生,诸葛先生测了一卦……”望着褚二夫人那焦急的脸,她有些犹豫,好半日才迟迟艾艾说道:“他说可往西北去寻寻看。” 想了好一阵子,刘婆子才决定将诸葛先生说的凶卦隐瞒下来,将声音压低了些:“夫人,我从诸葛先生那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了盛家的婆子。” “什么?”褚二夫人吃了一惊:“你有没有问问,他们府上可是出了什么事,也要去诸葛先生那里问卦?” “那婆子见着我,就赶着往一边躲闪,似乎不敢见我,我也不去多事了,免得万一人家府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们这边却凑了过去。”刘婆子尴尬的笑了笑:“夫人,有什么事儿以后总能知道的,何必这般赶着上去呢。” 70|第 70 章 清晨的桃花村一片宁静,天空已经放白,淡淡的蓝色从那亮白的底子下渐渐的透了出来,与远处青翠的山峦交叠在一处,瞧着就如翡翠里流出些油白的光影来一般。 院子里已经有母鸡在走动,“咕咕咕”的叫着,呼唤着才破壳了几日的小鸡仔,刚刚躲过了那场鸡瘟,剩下为数不多的鸡看上去精神奕奕,昂首挺胸的走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之下,不时的扭着脖子看向屋檐下站着的那个年轻男人。 屋檐下的那人穿着一件葛布衣裳,一双布鞋,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锄头上挂着两只箢箕,看样子是准备要出去干活了。 “阿大,还吃个馒头。”盛大娘追了出来,塞了个馒头在褚昭钺手里:“吃饱了才有力气。” 褚昭钺犹豫了下,把馒头推了回去:“大婶,你自己吃吧,我吃饱了。” 今日盛大娘蒸了九个馒头,他吃了三个,虽然肚子里还空着一个角,可他却不好意思再吃,明摆着是每人吃三个,他怎么还能再吃? 盛芳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阿大,再吃一个。” “不,不用了,我吃饱了。”褚昭钺慌忙站起身来,抓起锄头箢箕就朝外边走。 他在盛家已经住了一个来月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日,可在盛家母女的照顾下,他恢复得十分之快,才二十多日便扛着锄头开始出去干活了。 人要知恩图报,褚昭钺在盛家吃住了这么久,心里头想着总该要为她们母女俩做点什么事才好。虽然褚国公府有金山银山,可他这阵子还不能回府去,没办法搬一点点角过来给盛家改善下生活,想来想去,也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手来干活了。 最开始几日,褚昭钺还只是给盛芳华打打下手,早些天鸡瘟发作,盛芳华每日里忙得跟陀螺一般团团乱转,褚昭钺帮着捏药丸,在盛芳华出去的时候,替盛大娘扫扫院子,做些简单的活计。 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第一日扫地时,十分不成样子,盛大娘看着他扫地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经过指点以后,褚昭钺扫地终于有板有眼,瞧着像个做事的人了。 扫了几日地,褚昭钺觉得自己身子好了许多,该给她们娘儿俩去做些体力活了,想来想去,褚昭钺决定给盛家去开出一块地来。 盛家母女两人没有田地,只有一小块菜地,她们吃的粮食,有时是盛芳华给乡里乡亲看病以后,人家拿了一小袋子米当作诊金,有时候可还都得自己进城花钱去买。盛大娘与盛芳华两人都大手大脚,而且对吃的东西还颇为讲究,这般下来,保证了嘴巴,可穿的衣裳就十分不讲究了,更别提有闲钱去置地。 现在自己可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褚昭钺心里头想着,该是自己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一想着能给盛家母女弄出一块田地来,褚昭钺便满是劲头,越想越美。 不声不响的开出一块田地来,盛姑娘定然会赞他能干,褚昭钺探头朝厨房里头看了过去,盛芳华正坐在桌子边上,慢条斯理的吃着馒头,一只手拿着筷子夹了咸菜朝稀饭里蘸了蘸,仿佛她正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 真是奇怪,虽然是个农家丫头,可她全身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一点也不会比那些大家闺秀要差,甚至还要比她们更显得迷人。 盛大娘笑着把馒头塞到了褚昭钺手里:“你做田里活计,不吃饱可没力气。” 褚昭钺略略窘迫,再瞥了厨房一眼,盛芳华已经抬起头来,嘴角微微上翘,脸上莹莹有光,瞬间那略显灰暗的厨房光亮了不少:“阿大,我娘没说错,不吃饱怎么有力气干活?你拿着吧,现在不饿,做阵子事情就饿了。” 她这般一说,褚昭钺也不再推托,接了馒头在手就朝院子外边走了出去。 盛大娘很满意的瞅着褚昭钺的背影,连连点头:“阿大可真勤快。” 这一个月里头,褚昭钺的称呼,已经成功的从“后生”变成了“阿大”,盛大娘开始喊着觉得有些不习惯,后来竟然也喊顺溜了嘴。 “只可惜他都不知道咱们到底需要什么。”盛芳华夹了些咸菜送了一口稀粥:“听虎子说,他好像准备开块地出来,这村里头,好做水田的,早就给人开得差不多了,况且要把荒地整成良田,靠他一个人开,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开出来,哪有他想的那样简单?” “哎,阿大不是庄稼人,又怎么知道?”盛大娘瞅了一眼女儿:“你咋就不让我去劝阻他干活呢?” “阿娘,他现在正劲头十足,咱们也没必要去阻止他,等他发现做不成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难而退。”盛芳华掰了点馒头填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着:“高门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公子哥儿,也该劳动劳动,知道这世事艰辛,再说他身体康复也需要干活来配合,就让他去做罢,咱们不用管了。” “万一……”盛大娘有些犹豫:“万一开出了地,那咋整?” “开出来?”盛芳华的筷子停到了半空里:“真开出地来,咱们就租给别人去种,或者卖掉,多多少少也是银子。” 盛大娘身子不好,盛芳华前世里没做过农活,不是种地的料子,曾经有人建议她们买块地种,她们娘儿俩都一致摇头,这么十几年下来,除了将小破屋上的稻草换成了瓦片,她们的状况还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褚昭钺想给她们开块地?盛芳华抿嘴笑了笑,低下头去。 她倒想看看阿大的本事,要是真的开出地来了,那她还得对他刮目相看。瞧着一副冰山脸的富家公子,竟然还能自己动手整出一块地来,也算他不容易。 褚昭钺扛着锄头出了门,才走出几脚,就看到那边有个小小的身影朝盛家跑了过来,等及到了十步之外,见着那圆头圆脑,便看清那是村口的虎子。 “阿大哥,这么早就出门了?”虎子一只胳膊里挎着只篮子,里头放了些草药,上边还沾着晶莹的露珠:“我刚刚赶早去后山给盛姑娘割了些草药过来。” 青翠的叶子从篮子里伸了出来,上边还缀着些零星的花,瞧上去煞是娇艳,可褚昭钺瞧着却有些碍眼。这时候才吃过早饭,虎子就割了这么多草药,分明一大早的就上山去了,他、他、他……他好像对盛姑娘太上心了些罢?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丝丝的从最底部钻了出来,酸溜溜的升到了喉咙口,褚昭钺瞥了虎子一眼,默不作声,扛着锄头就往外边走,看得虎子有几分莫名其妙:“阿大哥,你好像有些对我不满意?” “没有。”褚昭钺弹了弹衣裳往前边走,心中暗自嘀咕,这虎子借口说要来跟着盛姑娘学医,但他瞧着就有些不对劲,昨天开荒回来,在路上听着村里的大婶大娘们议论,这虎子家中兄弟有五人,穷得捉襟见肘,指不定是想入赘到盛家,既可以解决他的吃饭问题,又能娶到一个好老婆,真是一举两得。 这算盘打得真响,褚昭钺心中微微带着些气,这虎子才十四岁,盛姑娘都十六了,年纪上头就不配,一点也不配! 虎子挎了篮子站在盛家门口,看着褚昭钺的背影,一头雾水:“这是啥子意思哩,阿大哥今天脸色很不好,我是哪里得罪他了?” 桃花山处处青翠,山风吹拂,横于小径的翠微苍苍,此刻已经是四月末时分,盛春繁花似锦的场景已经不见,唯有野蔷薇开得正好,洁白的花朵在绿叶里摇曳,圆圆看上去就如一副垂下的锦缎。 褚昭钺扛着锄头走到了山脚,那边有一个小坑,大约有几尺见方。褚昭钺跳了下去,脚踩了踩底下的泥土,咧嘴笑了起来,这便是他挖了三日的结果——开始村里还有人劝他说不要到这个地方挖,山脚下开出来也是旱地,引水过来不方便,只能种些玉米高粱,每年也没什么收益。 可是褚昭钺一点都不相信,这桃花山下有清泉,怎么就没有水?即算如那些村民们说的,只能整出一块旱地也不错,至少能让盛家母女有块种包谷的地,否则靠着盛芳华到外边做铃医挣些口粮,实在也太辛苦了。 “阿大!” 正在低头专心干活的褚昭钺抬起头来,有几个人影正在朝这边跑过来,跑在最前边的是村里王氏族长的孙子王二柱。 对于王二柱,褚昭钺实在没有好感,他每日都要到盛家来转悠两圈,有时盛芳华不跟他说话,他自己还要死皮赖脸的凑上来,好几次褚昭钺都有一种想将他拎起来扔出去的冲动,只是他现在只是寄居在盛家,实在没有越俎代庖替盛芳华做主的权力,只能将那冲动压了下来,静静的看着王二柱跟在盛芳华身后转。 “阿大!”见褚昭钺不答应,王二柱声色俱厉的又大喊了一句:“你怎么能随意在桃花村整地?” “阿大!”见褚昭钺不答应,王二柱声色俱厉的又大喊了一句:“你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