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 人老了总喜欢回头看,做鬼做久了,也不免喜欢回望前生。宜生做鬼时间不算长,五年而已,比不得话本子里动辄百年千年的老鬼,可她最近总时不时想起生前旧事,把那些事儿揣在肚子里反复咂摸,别说,还真咂摸出了点东西 。 这排在最前头的一条,就是她娘可真给她取了个好名字。 姓渠,叫宜生,渠宜生,屈一生,她可不就是憋屈了一生?最后还把自己生生憋屈死了。 虽做鬼后自觉已经通透不少,可每每想起这个,宜生还是忍不住想给生前的自己比个中指:个没出息的! 不过,若按世人眼光,她那一生其实算不得憋屈,说不定还有许多人歆羡不已。可不是么,出身高贵,嫁得夫君虽不算最好,当年却也是翩翩公子。只是中途出了点儿差错,受了点儿磋磨,可后期夫君宠爱,子女争气又孝顺,即便最后倒霉催地挂了 ,那也是心甘情愿为闺女挡刀。 生前被夸贤良淑德,死后大约也是慈母典范。 相比芸芸众生,她已经算得上幸运,再抱怨似乎实属不该。 然而,终究意难平。 回望前生,她为父母活,为子女活,却独独没为自己活过。即便心中有岩浆翻滚,面上却从来云淡风轻,温婉柔顺。即便那从来不是她所求。 不过,生前事生前了,如今做鬼的宜生也就比比中指感慨一下,大多时候,她的鬼生还是很愉快的,没那么多功夫伤春悲秋。 可最近,宜生很不愉快。 不愉快的原因,在于最近生活质量日益下降。 宜生不知道别的鬼怎么过日子的,也没见过别的鬼,但她觉着自个儿情况应该挺特殊:哪家的鬼像她一样,整天泡网上看小说过日子?这事儿说来奇怪,她搞不明白为何死了没进阴曹地府,反而来了这么个叫做“晋江文学城”的地方,然后她别的什么也不能干,就只能看看这个城里的话本子——当然,后 来她知道了,这个“城”不是真的城,这个“城”里的人也不管话本子叫话本子。 闲言少叙,总之,她成了一只飘荡在晋江的鬼。 飘在晋江,能做的事自然只有看文,而在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将整个“晋江文学城”摸索完毕后,宜生也彻底沦为一只沉迷话本子的鬼。 这着实有些不应该。宜生生前也是看过话本子的。虽然只是在做姑娘时偷偷看过一次,虽然看过那一次后,她被罚抄了十遍《女诫》。但不管怎样,她也是看过话本子的鬼,死时又已是将近 四十“高龄”,本不应对话本子这种小姑娘感兴趣的东西着迷。 然而,晋江上的话本子却与她看过的全然不同。 那是一个个新世界。是生前的渠家嫡长女、威远伯少夫人渠宜生最隐秘的肖想、却从未敢真正细想和窥视的世界。那些世界里,子女不必对父母事事顺从,妻子不必对夫君俯首帖耳,什么三 纲五常,什么君臣父子,俱已化作一抔黄土,新的准则取而代之,世界变成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若是换个别的古代鬼来,说不得会对着这些话本子怒叱:“伤风败俗!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烧了烧了,全都烧了!” 宜生起初也是惶恐的。就像当初看话本子被发现,被责罚,被说那不是大家闺秀该看的东西后,她就再也没看过话本子。哪怕后来成了婚,生了子,可以随意看话本子了,她也自觉地不再触碰 。 而这个晋江文学城里的“文”,比之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又离经叛道了何止十倍! 不过,做了鬼就这点好处:再没人对她说,你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云云。 于是宜生也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最初的震惊和惶恐之后,她像饥渴了数日的乞丐陡然看到满眼美食,无法自持地扑上去,然后夜以继日地沉浸在那些世界,接触着那些从未接触过的新鲜道理。 许是因为,那些话本子里的故事,是比五柳先生笔下的世外桃源更令她心向往之的世界。她彻底沉迷了进去。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晋江文都合胃口。宜生摸索了许久,发觉只要避开“古代”这个标签,就能淘到许多合胃口的文,无论是那些读者作者口中的近代现代还是星际未来, 都对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鬼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至于那些古代文?——曾经在真正的古代生活了三十九年,宜生实在不怎么想回味。 于是,做鬼的这五年,宜生几乎把晋江的现代文翻了个遍。 问题就出在“翻了个遍”。晋江文多,可再多,也挡不住一只鬼没日没夜,又不用担心近视眼地看。尤其看得多了,宜生也挑剔起来,再不像开始那般来者不拒。文笔、剧情、节奏缺一不可,从网 文菜鸟晋升为老白的宜生口味愈发挑剔,在晋江的现代频道溜溜达达半天,愣是没找着一本能入口的新文。 这事儿可大发了。 用个从晋江读者口中学来的词说:宜生文荒了。 对于一个只能看文消遣的鬼,文荒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人食五谷杂粮,鬼也得有精神食粮,如今精神食粮断了,宜生顿时就恹恹了。 再次翻了一遍现代频道也没找着能入口的文后,宜生盯着古言频道瞅了五分钟,最后,抱着神农尝百草的悲壮心情点了进去。 又五分钟后,宜生看着一篇名为《富贵荣华》的文愣了神。 这是篇典型的宅斗文。女主是名穿越人士,穿越前叫沈琪,是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工,一朝穿越,变成大梁朝威远伯府嫡女沈七月。沈七月虽是伯府嫡女,处境却算不得风光:一来威远伯府早已没落,沈七月的祖父虽然袭了爵,她父亲还能不能袭爵却很悬,再加上沈家没什么出色的男丁。只有一个爵位的名头,而且眼看还要不保,这样的威远伯府,在权贵云集 的京城根本排不上号。二来,伯府内上有偏心的祖母亲爹,下有恶毒的姨娘庶姐,偏偏沈七月的亲娘威远伯少夫人性子别扭,既狠不下心收拾庶女姨娘,又放不下身段讨好夫君婆母,偏还没个 亲儿子傍身,身份不上不下地,尴尬地紧。 这还不算,最重要的是,原来的沈七月不仅生日不太吉利——恰恰生在鬼节节,还是个傻子! 因为威远伯少夫人护着,沈七月的处境不至于凄惨,但想要多风光却是不行,而且看着那些姨娘庶姐蹦跶,也闹心不是? 当然,这一切在沈琪变成沈七月后都不再是问题。指点亲母拉拢渣爹,智斗姨娘踩死庶姐,宅斗技能满点的沈琪处境日益改善。而在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世子,即男主同志出场后,沈琪的宅斗之路更是顺风顺水,扶摇直上 。终于,沈琪以一没落伯府小姐之身嫁得位高权重的男主,使得书里书外众人羡慕嫉妒恨。不过这还不是结束,生命不息,宅斗不止,从娘家到夫家,对沈姑娘来说不过是 换个副本继续刷。于是继续砍瓜切菜般地斗,斗公婆斗表妹斗不长眼的小妾通房,最终,沈琪稳坐镇国公府当家主母位置,与男主的爱情更是历经考验,打败所有情敌,成为男主唯一挚爱 。最后女主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又与男主恩爱情深,几乎是书中所有女子羡慕的对象。 全书完。 这其实是篇几年前的老文,按理来说宜生不应该一眼看到,但千不该万不该,就在宜生点进古言频道的时候,作者从第一章开始全文大修了。 于是,习惯从更新榜上找文的宜生就这么点了进去。 宜生看着配角栏里一个名字出了神。 那是女主沈七月的母亲,在沈琪前期宅斗中占据重要戏份的威远伯少夫人。 按书里描述,威远伯少夫人出身清贵之家,然而为人行事在女主眼中却是大写的不及格。其缺点有数条:其一、天真、幼稚、不成熟,一把年纪了还对爱情抱有幻想,奢望丈夫只她一个女人。发现后愿望无法达成后,因为自幼的教养没有做太出格的举动,却从此冷心冷面, 专爱跟丈夫拧着来,以致丈夫与其愈行愈远,反而与姨娘更亲近了。 其二、对婆婆一味愚孝忍让,对姨娘庶子女心慈手软,只求面子过得去,从不下狠手整治。 因为这两条,沈琪最开始对亲娘是怒其不争的,不过,正是这样才有她的用武之地嘛!于是,穿越过来的沈琪开始了改造天真包子娘亲之路,帮娘亲拉拢回亲爹,整治死姨娘,威远伯府终于成为母女俩的天下。最终,威远伯府不仅没没落,反而因为男主的 帮扶而愈加显赫,女主爹成功袭了爵,女主娘从威远伯少夫人变成威远伯夫人。 是以,女主娘的一生虽比不上女儿,却也颇为人称羡。 只是,在全书接近尾声时,威远伯夫人却死了,死时年仅三十九岁。这是全书最后一个小高潮,原来之前被沈琪整死的庶姐并没有死,而是在男主表妹,也就是女主情敌的帮助下改换容貌活了下来,又在沈琪回娘家这天混进了伯府。本来 想刺死沈琪,结果,威远伯夫人为救女儿挡了刀。 威远伯夫人最终伤重不愈死去,彻底闭眼前,有一会儿的回光返照时间,威远伯夫人定定地看着沈琪,艰难地说了两个字:“你……是……” 人都说,这是威远伯夫人放心不下爱女。出了这事儿,沈琪和男主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这事儿居然跟男主表妹有关,于是新一轮的打脸扒皮开始,小白花表妹和心机婊庶姐自然下场凄惨,男女主的感情也 因此被催化升华。 男主对女配表妹彻底寒心,对女主又愧又爱,从此一颗心全部拴在了女主身上,再不看其他女人一眼。 结尾处,威远伯夫人被风光大葬,男女主历经重重阻碍后,深感幸福来之不易,相拥着相视一笑,从此富贵荣华,厮守到老。 整本书里,威远伯少夫人都没有出现名字,如书中其他所有中年女性一样,威远伯少夫人同样只有一个代号一样的称呼——渠氏。 沟渠的渠,渠宜生的渠。一生何似,渠中泥淖。 七月 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螓首蛾眉,皓齿朱唇,是张不折不扣的美人脸。只是飞扬的眉被青黛描弯,张扬的眼温顺地微敛,高挺的鼻沉入阴影,又兼铜镜模糊,整张轮廓 都柔和起来,便只显得镜中的脸孔温婉动人,端庄娴雅。 宜生恍惚了片刻,看着铜镜里的人,又看桌椅,看屋内摆设,看海棠纹槅窗外两个影影绰绰一红一绿的身影,心下才终于确定。 居然……又活过来了。 即便看了那么多重生文穿越文,宜生也从未想过,这种事竟会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重重帷幕与槅窗外,日光正好,蝉鸣噪耳,她醒来时躺在绣榻上,绣榻根儿上放置冰盆,没有丫头打扇,但红绡绿袖都稳稳地站在不远处,随时听候她的吩咐。自打生了第一个孩子后,她的身子就有些虚,午间必得小憩两刻。但她睡觉时不惯有人在跟前伺候,虽然午睡,却不像大多富贵人家的女眷那般喜欢令丫鬟在一旁打扇, 而只是用冰盆消暑降温。 可是,她生性虽不奢侈,却从不肯委屈自己的身体,这样燥热的天气,屋内四角非得全摆上冰盆不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只在绣榻旁摆了一个。 她一生富贵,这样连冰盆都只能用一个的“凄惨”光景,似乎只有那几年的时光。 那几年…… “红绡,绿袖!”她唤槅窗外两个丫头,不知是不是许久没说话,嗓子竟然干涩发紧地厉害。 “少夫人,您醒了。” 红绡绿玉赶忙进来,红绡服侍着宜生穿衣,绿袖端着一盆清水,正要伺候宜生洗漱。宜生却止住了两个丫头的动作,脸上带了急色:“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 两个丫头脸上都露出惊诧的神色,宜生看出两人诧异,却丝毫没有理会,只紧张地等待答案。 “少夫人,如今是承庆元年,六月十五啊,您昨儿不是还说快到姑娘生辰了,要奴婢准备么?”红绡素来稳重,即便心中诧异,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承庆元年,六月十五!宜生抓紧了胸前衣襟,目光焦急而迅速地在卧室内外扫视了一圈,没看到想要找的人后,眼中几乎泛出泪来,又咬唇,将泪意硬生生憋回去,稳了稳声音,对红绡道:“姑 娘在哪儿?快去将姑娘找来!” 红绡应声去找,绿袖留下来,继续伺候宜生洗漱。宜生任由绿袖伺候着穿上外衣,洗手,净面,梳拢因午睡而散掉的发髻。她看着绿袖,那是张圆润的、充满了朝气和喜悦的少女的脸,而不是记忆中,那个终日畏缩惶恐 ,最终又惨死的妇人。 又看向镜中,那熟悉的眉眼,的确不是她死时的样子,而是年轻了许多。 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承庆元年! 红绡很快回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女娃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窝在红绡怀里,即便进了屋也没有抬起头,只专心地玩着手中的九连环。那九连环是白玉制的,玉色温润,十分精巧,女娃白嫩嫩的小手也如 白玉一般,只是比白玉胖了不少。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像还不会玩儿的三岁娃娃,那九连环在她手里颠来倒去,叮当乱响。 宜生眼眶又是一热,快步上前,将女孩儿紧紧抱进怀里,低低地唤了声:“七月!” 沈七月依旧不抬头,像是没听到母亲的唤声一样,目光执着地盯在那九连环上,没有看宜生一眼。沈七月生下来就有些不足,即便后来仔细调养,身子却也比寻常孩子弱许多。此时虽然看着才七八岁,但其实已经整十岁了。在这个时代,十岁已经是大孩子,该懂的也 都懂了,这样的不理不睬的应对,实在有些失礼,也让做娘的心寒。 绿袖年纪小,伺候宜生时候也不长,见沈七月这样,怕宜生不悦,忙解释:“少夫人别见怪,姑娘刚得了这九连环,这会儿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红绡不禁扶额,赶紧忙拉了绿袖一把,心道这丫头实在是实在,可也太实在了,实在地都有点傻了! 难道她还怕少夫人对姑娘生气么?这整个威远伯府,谁都可能会对姑娘生气,唯独少夫人不会。 宜生也被绿袖的傻话弄地一愣怔,随即失笑地摇摇头,从方才便紧绷的心情倒是放松了些许。 她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只觉得胸口的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七月?”她又叫了一声。 沈七月依旧没有回应。绿袖在一旁看着着急。她是最近才调到少夫人身边,之前听人说姑娘是个小傻子,可见了姑娘几次后,绿袖却觉得,即便姑娘真是小傻子,那也是天底下最好看、最可人 疼的小傻子!府里人对姑娘少有善意,少夫人更是因为姑娘的缘故遭受不少非难,最近尤其如是,几乎可以称得上步履维艰。无端遭受这样的冷遇,即便是亲女儿,也不免会迁怒吧…… 就像她娘一样。 所以即便红绡拉了她一把,绿袖还是忍不住想为姑娘说话。 不过,当她看到少夫人的眼睛时,却蓦然止住了脚步。那样小心翼翼、饱含期待,像看着世间最珍贵宝贝一样的眼神…… 宜生没有注意小丫头的心思,她抱着七月,又轻轻唤了一声,然后便紧张地等待七月的反应。 沈七月依旧在玩九连环。白胖的小手已不似方才那样笨拙,反而越来越灵活。一根根小胖指头穿花蝶儿般,在白玉小环与环柄间来回穿梭,那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快得让人几乎分不 清玉和手。 “哗啦”一声,九个白玉小环和环柄完美分开,再无一丝勾连。 绿袖目瞪口呆地看着沈七月,不由脱口道:“姑娘真聪明!” “阿娘。” 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沈七月手上还抓着九连环,头却终于抬了起来,小脑袋朝宜生怀里蹭了蹭,软绵绵地叫了一声。那抬起的面孔精致无比,唇如涂朱,齿若编贝,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沉静如深泉,清晰地倒映出宜生的身影。虽还年幼,却不难看出长成后将会是何等的绝色 。宜生生得美,闺中时便名满京华,而她的夫君沈承宣,论皮相也是一等一的好,虽不至掷果盈车,却也是不少闺中少女的梦里人。两好合一好,沈七月的相貌便更是青出 于蓝。 看着熟悉的小脸,听着熟悉的嗓音,尤其那声平平淡淡,似乎不够甜,却没有一丝刻意的“阿娘”,宜生瞬间眼眶酸痛,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 红绡和绿袖惶然对视,不知如何是好。 “少夫人……”红绡担忧地唤了声。 宜生摆手,流着泪的脸忽又绽出笑来,“无事,我……我是高兴的……我很高兴……很高兴……”说罢伸手要抹脸上的泪水,却被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挡住。 宜生与丫头说话的时候,七月软趴趴的身子伸直了些,歪着脑袋,看着娘亲脸上的水珠,忽然凑近宜生的脸,伸出小脑袋,用温软的脸颊靠近,一点点蹭起那些泪珠。 温暖柔滑的感觉让宜生身子一僵,直到七月将她脸上的泪珠蹭完,身子才恢复松软。只是,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意,却似乎又要倾盆而出。 七月蹭完泪珠,脑袋又埋到宜生怀里,拱了两下,便不再动了。很快,宜生胸前便响起了小呼噜。 “姑娘睡了。”绿袖笑着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松快。夫人这样子,哪里会是迁怒姑娘的样子。果然,娘和娘是不一样的。 宜生摆摆手,示意两人下去。 红绡绿袖便安静地退出内室。 宜生抱着怀里的七月,走到绣榻旁,却没有将七月放到绣榻上,而是依旧自己抱着,贪婪地看着怀中的睡颜,仿佛数年未见一般。 可不是数年未见。 算上做鬼的日子,已经整整十五年。 即便是一样的脸,即便一样叫着“阿娘”,可一个母亲,又怎么可能会对女儿的变化毫无察觉。 人都说威远伯府嫡长女沈七月是个傻子,十岁了还只会叫一声阿娘,又是个鬼节出生的鬼孩子,看人都直勾勾地盯着,要惹她不高兴了,保不准还会挠你一爪子。 这样的孩子,长得再美也不讨人喜欢。 谁知,沈七月十岁生辰前半个月,不小心从假山上跌落,再醒来,傻病却慢慢好了!不仅病好了,还聪明灵巧地让人惊叹! 沈七月的爹沈承宣大喜,自此对沈七月热络不少,连带着对夫人渠氏也多了些耐心。即便是一向不喜欢这个孙女的威远伯夫人谭氏,也对此表示了欣喜——家里有个傻姑娘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不仅带累府里其他姑娘,说不得对宝贝孙子们的婚事也有妨 碍。 所以,沈七月傻病一好,除了少数人外,真真是皆大欢喜。 宜生起初也是欢喜的,比任何人都更欢喜,欢喜地甚至忽略了很多东西。可是,逐渐的,这欢喜变了味儿。变成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内心深处萌发、生长,绞缠着心肺,啃噬着脏腑。她想要将之拔除,却又不敢,因为拔除之后,很可能将是剜 心之痛。 她的七月话不多,十岁了还只会叫阿娘。但她的七月的每一声“阿娘”都是出自自然,没有半分生疏或刻意。 她的七月喜怒摆在脸上,不高兴就是不高兴,而不会用无辜的脸孔做出迷惑人的假笑。 她的七月不喜欢理人,不喜欢叫人,却绝不是傻子,她知道谁是真正对她好,她解九连环的速度谁也比不上。 她的七月…… 她的七月纵有千般不好,也是她揣在心口,含在舌尖,疼了整整十年的七月。那个七月再好,也不是她的七月。 请安 虽然是伯府少夫人,但宜生自有自个儿的院子,而不是与丈夫沈承宣住在一块儿。当然,起初并非这样,不过在她生了七月,且下身恶露不止,惹得婆婆嫌恶后,婆婆谭 氏以让她养病为由,另拨了一个景色清幽,位置却有些偏的小院子给她住。 她前脚刚搬出去,后脚紧跟着,谭氏就给儿子塞了两个如花似玉的通房。 从那之后,宜生与沈承宣便愈行愈远。 那时心灰意冷,黯然神伤,这时想起来,却只觉得,幸好幸好。 七月倒是与宜生一起住的。小时候,宜生搂着她睡,七岁后,七月开始一个人睡,不过依旧在宜生卧室旁,中间只用格子窗做了隔断。 重生后的第一个晚上,沈承宣没有来。两个丫头背着人说悄悄话,红绡拧着帕子,面带忧愁:“少爷已经快整月未踏进少夫人的院子了,这样下去,少夫人的处境定然更糟。那起子小人,各个跟红顶白,最近连 少夫人吩咐的事儿都敢怠慢了!” 绿袖的关注点却不在这儿:“少爷定是又去苏姨娘那儿了。苏姨娘明明没有咱们少夫人美,少爷都不长眼睛的呀!” 红绡立即瞪了绿袖一眼,又瞅了瞅四周,没瞧见人,松了一口气,心下却更忧愁了。原本少夫人跟前两个大丫头,一个是她,一个是绿绫,都是被调教已久的,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前阵子绿绫嫁人,求少夫人恩典赎了身出府,这大丫头的位置便 腾出了一个。 威远伯夫人着人送了十几个丫头让夫人挑,少夫人直接让她做主挑一个。少夫人信任倚重她,红绡自然高兴得意,可一看老夫人送来的那些丫鬟,顿时就愁上了眉头。 那一个个妖妖娇娇的,哪里是给少夫人选丫头,是给少爷选备用通房呢吧! 红绡挑了半天,最后挑出了绿袖。绿袖长得也好,可她年纪小,才十三岁,还是一团孩气,规矩都不怎么懂,估计是那十几个人里凑数的。红绡那时想着,规矩不懂可以慢慢教,可心要不正,那可就难扳 直了。 可想是想,真教起来,也是心烦。 绿袖这嘴上没把门儿,什么都敢说的性子,万一什么时候给少夫人惹了祸,那她才是后悔不迭。于是,瞪过之后,又把绿袖好好训斥教导了一番。 绿袖老老实实地听着红绡的教导,其实心里还有点儿委屈:她又没说错,少爷可不是没长眼,那苏姨娘,还有什么柳姨娘方姨娘的,哪一个比得上少夫人! 红绡未尝不知道她的心思,正是知道,所以训斥地并不怎么严厉。训斥她不是因为她说错话,而是因为她把实话给说出来了。主子再不好,也不是下人可以妄议的。 再说,少爷也不是没长眼。 正是因为长了眼,日日对着一张脸,再美也看腻了,所以想找些新鲜吧。 只是这些,绿袖定是不懂的。红绡悠悠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调教小丫头之路,任重而道远。 宜生自然不知道两个丫头的心思,沈承宣不来,却是正合她意。夜下来,宜生和七月一起在自个儿小院子里用了晚饭,饭后又陪七月玩了会儿,便到了睡觉的时候。 宜生没有让七月再在隔壁睡,而是将七月抱到自己的床上,搂在怀里,摸着柔软的发,闻着香甜的气息,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 一夜安稳。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宜生便起了身,在梳妆台前坐定,顶着两个丫头不解的眼神,细细画了眉眼。 自己收拾好了,又轻手轻脚地给还在睡的七月穿衣洗漱,中间七月醒过来几次,迷迷糊糊叫了声阿娘,然后就又睡过去,任由宜生摆弄。宜生生第一胎时伤了身子,到生七月时,她便明显感觉精力不济,身体不如以往。许是这个原因,七月刚生下来时瘦弱地可怜,小脸儿红通通皱巴巴的,像只丑兮兮的小 老鼠。威远伯夫人谭氏,也就是七月的亲奶奶,见到七月第一面,就嫌恶地撇了脸:“怎么像只小老鼠崽儿!” 即便后来七月越长越漂亮,也没能让谭氏扭转了印象。宜生千万般小心地调养,才让七月平平安安地长大,但却依旧没能从根子上改善七月的体质。长得比同龄的孩子矮小,还特别爱困,即便白日里睡过了,晚上也要睡许久 ,早上更是不到辰时醒不过来。 往常宜生醒来时都是不打扰七月,让她继续睡的,可今日,她却将七月也挖了起来,穿衣洗漱好后,便带着还睡得迷迷糊糊的七月,去了上房。 伯府人不算少,平日并不都在一处吃饭。中饭晚饭都是各自在自己住处吃,只不过有的有小厨房,如宜生,如苏姨娘;有的只能吃大厨房做的,如其他的姨娘。 但规矩还是要立的。 谭氏不喜欢宜生,不爱见她,所以晚上的请安就免了,但早上的却不能免。谭氏上了年纪,觉浅,醒得早,每日不到卯时便醒,早饭也用地早,不到辰时便开饭。年轻人少有能起那么早的,但谭氏自然不会是体恤儿媳的人。她的规矩,她醒了,媳妇们也得醒,她用早饭前,儿媳必得去请安,去伺候着她。不过谭氏可不觉得自己是 苛待儿媳,人家说了,请安是心意,随便你去不去,不去也没什么,她可是最最心慈不过的。当然,是不是真没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上辈子,宜生虽然跟沈承宣闹过几次,在伺候公婆这点儿上,却是没出过半分差错。即便谭氏依旧处处挑刺,在外人面前,却是没落下一点话柄。 卯时就起,请安伺候,这样的日子,宜生上辈子过了十几年。 …… 宜生来的已经算早,可有人比她来的还早,还没进屋,远远地便听见上房里笑声融融。“不是我说,夫人这把头发,真真是把咱这满屋子的人都比下去了!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秘方,夫人您疼疼我,快教教我罢!”苏姨娘代替了丫鬟的位置,站在谭氏身后,为 她梳理着一头乌黑的发,一边梳发一边说笑道。 苏姨娘生得杏眼桃腮,是个很标致的美人儿,头上斜插金钗步摇,行动间金钗颤颤,步摇危危,更衬得容貌可人。 苏姨娘这话一落,旁边便有丫鬟接道:“姨娘真是说笑,谁不知道咱们夫人是天生的好头发,也没特意保养过,洗头用的也都是些寻常东西,哪里去找个秘方让你学。” 谭氏面色不动,眼里却已经满是笑意。不论多大年纪,人总是喜欢听好话的,尤其这好话正搔到了得意处。谭氏年届六旬,肌肤早已松弛下垂,身材也走了形,唯独一头乌黑秀发,可以让她骄傲自得。当然, 平常是不是真的没有特意保养,也无人探究。 苏姨娘原是谭氏的梳头丫鬟,对谭氏的这点儿心思再清楚不过。 见谭氏眼中带笑,一屋子人便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为老夫人的好头发赞叹着。 宜生进去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其乐融融的情景。小丫头为她打起帘子,屋里的人看到她的身影,融洽的气氛为之一滞。 宜生施了礼,请了安,等谭氏发话让她落座,就把自己当做透明人一样,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不过,显然有人不愿意让她当透明人。“少夫人居然把大姑娘也带来了?真是稀罕,我可好些天没见过大姑娘了,霜儿总说想跟姐姐玩儿呢,可惜大姑娘平时不出门,霜儿都见不到她姐姐的面。”苏姨娘掩唇笑 着,看向宜生怀里的七月,眼里笑意更深,又转头对谭氏道,“夫人,您看,大姑娘来给您请安来了。” 谭氏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哼。 谭氏不待见七月,尤其七月长到十岁,竟还是只会喊阿娘,其余祖父祖母乃至父亲,都是一律不会叫的。跟其他嘴甜会说话的孙辈比,可不就是个小傻子! 一个连叫人都不会的小傻子,会请什么安,施什么礼?尤其谭氏斜眼一瞥,就瞥见那孩子还在她娘怀里睡着香,别说要请安了,这是压根没把她放眼里! 所以,苏姨娘这话一说,轻轻巧巧地就把谭氏的火给挑起来了。 “得了得了,我看我这辈子都听不着咱大姑娘请安了,我啊,就没那个福分!”谭氏说着,褶皱下垂的眼皮颤动着,浑浊的眼珠狠狠夹了宜生一眼。 这儿媳虽然不讨喜,可也好收拾,往常只要这么一瞪,她立马就得认错赔礼。所以,谭氏瞪过后,就端着身子等宜生诚惶诚恐地跟她认错。 可是,没有意料中的认错赔礼。 那人依旧直直地坐着,即便怀里抱着孩子,身条儿也窈窕直立如春柳,看着柔软动人,却又似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刚直意味。 便听那人说道: “正要跟娘说呢,七月最近身子不大舒服,许是热地厉害,苦夏,夜里都睡不好,媳妇也被折腾地不轻。”说罢,那人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眼下。 众人定睛去看,就看到她眼底青黑一片,显是没睡好所致。 “所以,今儿想跟娘请示,免了儿媳最近的请安,也省地媳妇这幅样子,让娘看了心疼。”她笑盈盈说着,表情真挚,话语舒缓,仿佛真的是怕婆婆心疼一般。 谭氏捂住了胸口。 心疼?她心疼个屁! 交锋 媳妇不事公婆固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婆婆苛待媳妇,这名声却也好听不到哪儿去。虽然当婆婆的有权任性,你要倚老卖老撒泼打滚,世人碍着你身份年纪也没辙,但谭 氏觉得,那是粗鄙的乡下老婆子才有的做法,她自诩出身高贵,自然不可能做出这样丢份儿的事。所以谭氏虽不喜宜生,经常给宜生添堵,但起码在大面儿上,却从不给人把柄,因她还要名声,还想让人夸她慈祥和蔼。所以她不明着克扣媳妇的生活用度,比如这热天 用冰问题。宜生怕热,这种天气,屋子里只摆一个冰盆是远远不够的,但前世的宜生,却过了好几年夏天冰不够用的日子。原因么,则是谭氏说府里开支大,进项少,府里挖的冰窖 存冰不足,外头的冰价又太贵,是以全府上下都省着用冰。而且,就连谭氏自己也只用一个冰盆,所以宜生这当媳妇的,自然也不可能要求多。 谭氏的确是只用一个冰盆,但这却不是因为她真的节省,要以身作则给媳妇做表率,而是她有老寒腿,怕冰盆摆多了会犯病。 就是这么一戳就破的把戏,但前世的宜生却忍受了几年。不是愚笨地看不破把戏,而是被名为“孝”和“贤”的两座大山压得不敢说破。 现在想想,宜生只觉得上辈子的自己是个傻逼。宜生的话一落,屋子里静了一瞬,谭氏捂着胸口,怒极反笑:“不想来自然可以不来,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也用不着人跟前伺候。嫌热就多用些冰,咱伯府家底儿 虽薄,可也不能委屈着媳妇不是?就算掏光了家底儿,也得让你用上冰!” 虽然允了请求,但任是谁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话,都很难坦然受之。 以往时候,宜生也不是没提出过要求,谭氏也是这般,说是应允了,但那应允的话,却能直接让人主动打退堂鼓,还得再陪着小心哄她。 而且,以前谭氏的话还没这次难听,宜生每每听到都羞耻地主动不再提起,而这次,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这媳妇该马上认错了吧? 谭氏面色阴沉,心里却很笃定。 许是谭氏的话声有些尖锐高亢,七月不舒服地在宜生怀里扭了扭,宜生轻轻拍了拍,看七月再度安稳地睡着,才面向谭氏柔声道:“娘这话说的不吉利。上次哥哥让张太医给您请平安脉,不是说您老身子骨好着呢么?”她微微笑着,“半截身子入土什么的……这话可不能再说了,哪能自个儿咒自个儿呢 ?” 这里说的哥哥,是宜生娘家,渠家的哥哥。威远伯府虽是伯府,府里却没一个掌实权的,想要请太医给府里人看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但渠家不同,渠家世代翰林,虽也不算有多大权,却也比威远伯府强得 多。起码,宜生的哥哥能给谭氏请来太医,沈承宣却不行。 宜生说这话,是故意膈应老太太呢。 你觉着你伯府勋贵人家出身高贵,可请个太医,竟还得靠你瞧不起的儿媳妇娘家。 你觉着你的儿子是块宝,可他却连你儿媳的娘家哥哥都比不上。 果然,一听这话,谭氏眼珠子立即瞪起来了。 可是,宜生还没说完。 “不过,不知是谁蒙蔽了娘,竟会让娘觉得,买些冰就能掏光咱们伯府的家底儿。”“如今外头冰价十两银子一筐,马上又要入秋,媳妇再怎么用,也只十来筐,百多两银子便尽够了。”宜生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谭氏身前的梳妆台上,浅笑道,“娘眼前 这闻馥阁的百花头油,一小盒就要五十两银子呢。” 谭氏一张老脸登时涨红,那眼神恨不得生吃了宜生。 似乎没看到谭氏的眼神,宜生话锋一转:“当然,娘是长辈,又是伯夫人,用多少两银子的头油都是应当的。”说罢,却又将目光转向苏姨娘,“不过,我瞧着,苏姨娘用的这面脂和胭脂,是天香楼的吧?天香楼的胭脂水粉可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一盒至少至少,也得四五十两,多 的上百两也不出奇。对吧,苏姨娘?” 谭氏指责宜生的话虽然夸张了些,但有一点却没说错:威远伯府家底的确不厚。谭氏的确用着五十两银子的头油,但她是当家主母,又是长辈,出去代表的是伯府的脸面,是以宜生说她用得应当,也不全然是挖苦。而且,这话恰恰说到了谭氏心坎儿 里。 在谭氏心里,她自然应当是这阖府上下的女人里,样样最好的一个。就算伯府家底儿薄,供她奢侈一下还是应当的。 可是,一个姨娘而已,居然用上百两一小盒的胭脂水粉? 威远伯府可没那么多钱。苏姨娘自己,也不该有那么多钱。 苏姨娘原本是谭氏的梳头丫鬟,说起来算是女承母业,因苏姨娘的娘,便是谭氏原本的陪嫁丫鬟之一,专门负责给谭氏梳头的。而苏姨娘的爹,则是谭氏奶娘的儿子。 是以,苏姨娘一家子,可以说都是谭氏倚重的心腹。 然而,再怎么是心腹,再怎么倚重,也不过是奴才罢了。 一个奴才,穿用居然越过了主子?! 即便心知宜生说这话是挑拨,谭氏却还是朝苏姨娘投去了狐疑的目光。 挑拨是挑拨,她自然不会放过宜生,但是,若她说的属真,那么苏姨娘也别想好过!苏姨娘身子僵了一瞬,很快又反应过来,笑盈盈地道:“少夫人真是好眼力,想来是天香楼常客了。妾命贱福薄,因着夫人怜惜,才攒了些银两,前些日子第一次踏进天香楼的门,只是想着府里快有喜事了,妾也得好好收拾收拾,省得丢了咱伯府的脸面。只是,一盒胭脂就要五十两,妾身可是肉疼了许久,接下来都要吃糠咽菜了,夫人您 可要再疼疼我。”说到最后,已经歪到谭氏身上,做出小女儿的撒娇举动了。 抵赖不认自然可以,但谭氏信不信就是两说了。所以,还不如干脆承认,自退一步。 但是,退不是认输,而是哀兵之策,是顺便给对手上眼药。 一个出身下贱靠谭氏生存的姨娘,和一个出身高贵还会跟谭氏顶嘴的儿媳,在谭氏的逻辑里,后者显然更可恶。 果然,苏姨娘这话一说,谭氏的脸色变好了些。 不管苏姨娘怎么样,到底是自己的人,就算有什么问题,回去再说不迟。现在,她得好好看看她这个好儿媳。 才一天不见而已,原本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居然也敢顶嘴,敢挑拨,敢下她的脸? 谭氏目光阴沉,朝苏姨娘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过是盒天香楼的胭脂而已。学学咱们少夫人,说起天香楼头头是道,想来是没少去吧?” 宜生笑笑。 “娘说笑了,媳妇不过是记性好罢了。不过天香楼啊……以前做姑娘时,倒的确是常去的。” 做姑娘时常去,对应的自然是嫁人后不常去。 渠家清贵,家底也不厚,但姑娘跟媳妇的待遇到底不一样,宜生又是嫡长女,做姑娘时父母兄弟宠爱,因此的确是娇养出来的。 可是到了伯府,境遇便立即变了。 这话说的,就只差直接说伯府穷酸,比不上亲家了。 谭氏心头一口血涌上来。 宜生却不等她发难,将话头又绕了回来。 “娘您看,不过是买些冰,天香楼的两盒胭脂罢了,哪里会到把伯府家底儿败光的地步。您怜惜苏姨娘,也怜惜怜惜我和七月吧。” 她笑嘻嘻地说着,那模样,竟浑似个无赖。 以往的威远伯府少夫人,哪里会做出说出这这等无赖话! 谭氏又捂住了胸口。 在以往跟儿媳的较量中,谭氏可以说是无往不胜。但那不是因为谭氏口舌多厉害,而是宜生完全不反抗,谭氏连锻炼口舌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宜生今儿猛不迭地来了这么一出,谭氏除了目瞪口呆和捂胸口,一时之间竟是想不出话反驳。 不仅想不出话反驳,还臊地老脸通红。 那些话,句句都在打她的脸! 谭氏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夫人,老爷、少爷,和小主子姨娘们来了!”恰在这时,外头守门的小丫头叫了起来。谭氏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立时转怒为喜,当即迈着小脚,由丫头们扶着 赶紧出去了。 宜生与谭氏一来一往的交锋间,时间已经过去许久,甚至过了谭氏往常的早饭时间,只是小丫头们不敢打扰,直到人来了,才敢出声提醒。 外间的饭桌上,小丫头们已经开始布膳,而原本空荡荡的地方,也进来了许多人,看到谭氏出来,一群女人和孩子便立即亲热地请安。 唯二没有向谭氏请安的,是两个长相有五六分相似的男人。 一个是威远伯沈问知。他看上去五十来岁,凤目高鼻,白面微须,身着玉带蟒袍,脚蹬黑缎朝靴,颇有几分威仪。而沈问知身边的年轻人,则更是令人眼前一亮。他有着同沈问知如出一辙的凤目高鼻,五官却又比沈问知更深刻精致,且身形高大,如崖上青松直立,伟岸却不粗糙,端 的一副好皮囊。这年轻人,正是威远伯唯一的儿子沈承宣。 沈承宣身着常服,沈问知却是穿的朝服,一看便知是刚上朝回来。 只是,以沈问知的官职,上朝却还轮不着他。他能上朝,凭借的不是自身的官职,而是威远伯这个爵位。 谭氏原本还沉着脸,出来一见丈夫儿子,当下不顾得找宜生的茬,也没搭理姨娘们的请安,只一边吩咐着丫头摆饭,一边面带急切地朝父子俩迎了上去。 “老爷,怎样了?”她伺候着威远伯脱下朝服外衣,脸上带着些焦急地问道。 威远伯笑着摸了摸颔下短须:“折子已经呈上去了,八九不离十。”沈承宣脸上也带着笑,那笑衬得他越发显得俊眉朗目。 谭氏大喜,双手合拢,朝北拜了三拜。北边,是皇宫的方向。 爵位 宜生抱着七月,看着三人喜不自禁的样子,终于想起他们为何欢喜,也明白了方才苏姨娘说的“喜事”是什么。现在是承庆元年,也就是说,正是新皇登基这年。新皇登基,心情好,也少不得要施恩与天下,大赦囚犯、封赏朝臣等都是惯例。更何况,当今圣上可是在太子的位子上 坐了二十多年,直熬到五十多岁才登上那把椅子,心情自然更好。于是,威远伯便也趁着这个好时候,给儿子沈承宣请封世子。 虽然沈承宣已经二十多岁,虽然沈承宣的儿子都已经开蒙,但他却还不是威远伯府世子,而只是威远伯府大少爷。威远伯府根基不深,第一代威远伯沈振英出身贫寒,以军功起家,半个出色靠谱的族人也无。沈振英娶了两个夫人,一是贫寒时的糟糠之妻,二是发达后攀附沈振英的小 官之女,因此沈振英既无母族可靠,又无妻族可依,整个威远侯府,全凭沈振英撑着。 于是,沈振英一去世,威远侯府便哗啦啦如大厦将倾。 沈振英去世后,长子沈问知成功袭了爵。可是,到了第三代沈承宣这儿,事情就不那么好办了。沈问知袭爵时,沈承宣就已经十几岁,按理说沈承宣被封世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但是,从沈问知袭爵开始,请封沈承宣为世子的折子几乎是年年上呈,却年年都没有回 音。 开始沈问知和谭氏还以为是有人搞鬼,请封的折子没能上达天听,后来花重金收买了宫里人,才知道折子早就呈上去了,先皇没理而已。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而威远伯府,却是眼看连三世都撑不下去了。 京城的人多鬼,一看这架势,立刻明白威远伯府要没落。老威远伯沈振英是军功起家,儿孙却都是习文,习文也就罢了,偏偏没一个出息的。沈问知学问平平,蒙父荫在礼部领个闲职,半点实权也无。沈承宣倒是有些才华,当 年也是正经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可谭氏不舍得儿子被外放做官,托了许多的人情,花了许多的银子,才让沈承宣留在京城任职。沈承宣是锦绣堆里养出的纨绔,吟诗作对,纸上谈兵可以,真要他干实事儿,那是半点也指望不上的。因此,蹉跎了几年,沈承宣官没升几级,吟诗作对的名气倒比为官 的名声还大。 这样的父子俩,若再没爵位傍身,威远伯府的未来已经可以预见。 偏偏此时先皇驾崩,新帝即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不待见威远伯府,新帝却说不定。先帝重务实,所以不待见沈问知父子俩,可新帝却是个众所周知的颜控。新帝做太子时便喜欢与文人士子结交,尤喜诗文做得好,人也长得俊的风流人物。而这两条,沈 承宣一个不落地,全中。 于是,威远伯府便又看到了希望。沈问知一大早便上朝递折子为儿子请封,看他那表情,显然是听了宫里什么消息,以为这次胜券在握了。 看着欢喜的三人,宜生讽刺地笑。 上辈子,沈承宣的袭爵之路可谓坎坷,最终还是靠女婿帮忙,才终于成功袭爵。所以自然地,这次也没能成功。 不过…… 宜生皱起了眉头。 这辈子……可没一个沈琪捣乱。 而且,她都重生了,难道别的事也会一成不变么? 宜生的心微微热了起来:不怕变,就怕不变! 那边三人喜不自禁,人人簇拥。宜生这边,却也有人靠了过来。 “母亲。”半大的小少年满脸严肃,恭谨地叫着宜生。小少年身后,一个身着素色罗衣,面相温柔的年轻女子也朝宜生施礼:“少夫人。”小少年叫沈文定,是沈承宣的长子,而他身后的,则是沈文定的生母方姨娘。除沈文定外,沈承宣还有一子,名叫沈文密,沈文密与沈文定今年均是十岁半,两人生日只 差了几个时辰,只是这几个时辰,便决定了长子与次子的差别。 沈文密的生母是苏姨娘,而除了沈文密,苏姨娘还有一个女儿沈琼霜,今年七岁,是沈承宣最小的孩子,嘴甜人美,颇得府中长辈喜爱。 所以,苏姨娘行事张扬一些也正常。 她是唯一一个有两个孩子的,而且,她还有儿子。 宜生也有过儿子,可刚生下来,没活过一天便夭折了。后来只生了七月一个女儿,直至如今,沈承宣和宜生都已年近三十,膝下却依旧无子。 所以,如今的威远伯府,正面临着有长子无嫡子的尴尬局面。按谭氏的想法,休了宜生,给儿子再娶个才是最好。可偏偏京城人都知道,威远伯府少夫人怀第一个孩子时,老威远伯病重,少夫人贤良孝顺,一直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伺候。后来老威远伯去世,也多亏了少夫人里里外外地操办丧事。许是因为伺候病人操办丧事太过劳累,老威远伯头七前一天,少夫人早产,生下一个不足三斤的男婴, 只活了半天,断气时,正好是老威远伯头七。 这样一个贤良孝顺的媳妇,因为伺候长辈丢了孩子,还坏了身子,虽然无子,却也让人十分同情。 若威远伯府休妻,少不得要被人背后指点。 所以,即便谭氏不喜宜生,却也只得忍着。 更何况,当初宜生贤良孝顺的名声还是伯府主动传扬出去的。那时谭氏逢人便说,说儿媳太孝顺,所以才累倒早产,又说那早夭的孙子是被曾祖父喜爱,所以才在头七那天一起带走。又说他们威远伯府是仁义人家,感念宜生恩德, 必然会善待她。如此云云。 前头已然做出这副样子,后脚再因为人家坏了身子生不出儿子而休妻,那岂不是太打脸? 只是,那时的谭氏可没料到,宜生自那次坏了身子便再也没能生下儿子,因此对宜生的厌恶还不算剧烈。若是谭氏能重生到那时,她指定得给当时的自己两耳刮子。 那段日子,是谭氏对宜生最亲切的日子。 呵。 她当然亲切。 想起往事,宜生摇了摇头,吐出胸中一口浊气。 过去的事,多想无益。 沈文定和方姨娘请过安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而另外几个姨娘和孩子,却是在沈承宣三人身边凑够了热闹,才挪步向宜生请安。除了带着两个孩子的苏姨娘外,还有一个柳姨娘。柳姨娘是教坊出身,论出身,是三位姨娘里最低的。原配宜生,妾室苏氏、方氏、柳氏,这便是沈承宣所有有名分的女 人。当然,沈承宣的女人不止这几个,但是通房丫头之类的,却是连向正室请安的资格都没有的。 苏姨娘带着两个孩子先向宜生请安,动作,言语,通通符合礼仪,端庄地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只是两个孩子毕竟还小,功力没那么深。沈文密低下头请安,起身的时候,眼睛便骨碌碌地转,目光从宜生,到宜生怀里的七月,最后溜到宜生身旁的沈文定身上时,不禁嘴角上翘,眼角微抬,带着隐秘的欢喜 和俯视。宜生一向不喜这孩子的眼神,前生不喜欢,今生也未改变,只是前生她忍着自己的不喜欢,按下不耐做出一副贤良主母的样子,今生,她却是不想忍了。 是以,见他又这样打量人,宜生面上便淡淡的,与方才面对沈文定时的态度判若两人。 苏姨娘漂亮的杏眼快速抖动了一下。 双方均不喜对方,这是彼此心知的事,但以往的宜生不会表现出来,可今天…… 沈琼霜年纪小,也更直接。见宜生对自己哥哥那样态度,脸上便立刻现出怒容。不过,她虽小,却也知道一个庶女直接挑战嫡母的权威是多么愚蠢的事。眼珠子一转,就转到了宜生怀里的七月身上 。 即便四周热闹喧哗,七月却依旧睡得很熟。“姐姐怎么还在睡呀?祖母说小孩子不能偷懒,偷懒长不高的!”她睁大眼睛,满脸天真地道,随即又委屈地抱怨,“平日去找姐姐,姐姐便总在睡觉,要么就是自己对着堵 墙发呆,都不理霜儿,也不跟霜儿说话,霜儿好想跟姐姐玩。” 小女孩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那边犹自沉浸在喜悦中的三人也不禁看了过来。 看着宜生怀里睡得安稳的七月,三人正在高处的兴致陡然降了一降。沈琼霜年幼不知事,只以为姐姐爱睡觉不爱说话,可在他们,在世人眼中,一个整天睡觉,除了“阿娘”再没喊出过第三个字的孩子,可不就是傻子!封世子一事板上钉钉 ,这是喜事。可一看到那孩子,这喜悦便立即被冲淡了。堂堂威远伯府,居然出了个傻孩子!这是整个威远伯府的耻辱。“今儿怎么把她带来了?”沈承宣终于对宜生说了第一句话,眉头微皱。 忆情 沈承宣长相俊美,即便皱着眉,也无法让人觉得他面目可憎。“夫君这话说的,”宜生淡淡一笑,又拍了拍七月的背好让她睡得更安稳,“七月是伯府嫡长女,我为何不能带她来?夫君总不去我的院子,七月见不着爹爹,我只好抱她来 见爹爹,也让她爹爹见见她,以免忘记自己女儿的样子。” “我……”沈承宣喉咙一堵,面色却突然软和下来。 他看向熟睡的七月。白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粉色樱唇微张,小鼻头因为趴着的缘故被压得有些扁,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合拢着,长长的睫毛如羽扇,偶尔扇动一下,便让人不禁放轻了呼吸,生 怕扰了她清梦。 只这样看着,倒真是个漂亮得惊人的孩子。 沈承宣的目光又转向宜生。虽然身边美人环绕,但若真论起容颜仪态,这个跟他结螭十余载的发妻,其实远超其余妾室通房。沈承宣还记得当年成功抱得美人归的得意,也还记得最初那段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日子。只是那段时间太短,不到一年而已,身边不断有新鲜的面孔,宜生的性子又越来越拧,人前与他相敬如冰,人后却对他冷面冷心,他心里恼怒,自然也 就淡了和好的心思。 可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表面上是呛了他,讽刺他不关心妻子女儿,可是——呛声也好,讽刺也好,归根结底,还是在乎他。这对宜生来说,已经是很大的让步。要知道,最近几年两人闹了别扭,都是沈承宣先找由头和解,宜生绝不会主动抱怨,就像块冷硬的石头,捂不热,揉不软。你对她好,她表面也会变热,但沈承宣知道, 渠宜生的心就像那石头,外面温热了,里面却还冰凉着。 妻子不爱抱怨固然好,可是,冷落了她,却连一丝丝抱怨都没有,那他这个夫君在她心里又算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么? 现在,她终于抱怨了。即便是用那样讽刺的语气,沈承宣却不仅没发怒,反而有一丝窃喜爬上心头。以宜生一向的作风,这样的抱怨不是示威,而是服软。 她对他,终于有了依赖和在意了么?想到这里,沈承宣的目光变得柔软,声音也不自觉放轻:“你明知我不是这意思。若不是你跟我拧,我又怎么会赌气一个月不去看你?七月——”他停顿了一下,“七月的生 辰不是快到了么?最近我出去都留意着呢,搜罗了许多东西,七月指定喜欢。” 说罢便探向腰间的荷包,摸出一条青色发带,“看,七月戴这发带肯定好看。”那发带用的是上好的绸缎,颜色青翠可人,带子上缀着珠玉,一颗颗攒成紫葡萄,还有碧绿宝石雕刻而成的葡萄叶。珠玉用的都是些边角料,但胜在做工精细,造型可爱 ,正适合年纪小的女孩子。 一见沈承宣拿出那发带,原本挽着谭氏胳膊撒娇的沈琼霜立即瞪大了眼睛,挽着谭氏的那只手也猛然抽出。 苏姨娘站在谭氏身后,见状忙死死拉住沈琼霜的手。沈琼霜脸上现出痛色,双手复又老老实实垂下来。 可双手老实了,双眼里的情绪却更加掩藏不住。 狠狠地、愤恨地瞪着宜生怀里的七月。 宜生微微一笑接过发带:“夫君有心了。” 似乎没看到沈琼霜的异常。最近几年,宜生已经很久没有对沈承宣笑过了,即便是笑,也是在外人面前,故意做作的笑。而这次,宜生冲着沈承宣微微一笑,那笑其实并不灿烂,也不甜美,反而淡 淡的,只嘴角微翘,眼中带了一些笑意罢了。但是,起码里面没有嘲讽,没有冷硬,而是二月春风一般,柔柔地吹过沈承宣的心头。 沈承宣不禁心旌一荡。 “宜——” “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一道苍老沙哑的厉喝倏然打断了沈承宣,与此同时,还伴随竹箸拍到桌面的声音。说话间,小丫头们已经布好饭食,众人纷纷落座,只是还没开始用饭。眼见沈承宣柔声与妻子说话,谭氏一脸阴沉,刚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筷子,立马便拍在了桌上,吓得 小丫头浑身一哆嗦。 谭氏打断的是沈承宣的话,那刀子似的眼神,却是紧紧黏在宜生身上。 沈承宣一脸无奈:“娘,咱们自家人,哪有那么多规矩。再说,这不还没用饭呢么?”谭氏的眼皮快速翻动了两下,视线从宜生转到沈承宣身上,脸色立刻柔和下来。“轩儿,你都要封世子了,不能像以往那样。家里怎么了?家里更得守规矩。”她说地语重 心长,似乎还想说什么,看了眼宜生,却又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早饭,还算是平安无事地渡过。 中间七月醒了,依旧是只叫了一声阿娘,对满座其他的人视若无睹。谭氏黑了脸,却不知为何没有发作,一直到一顿饭吃完,都风平浪静地没再起什么波澜。 吃过早饭,众人纷纷告辞离去,宜生抱着七月离开,正要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院子,身后便传来急促的唤声。 “宜生!” 沈承宣俊俏的脸上带笑,那一声“宜生”叫地很是温柔缱绻,仿佛之前一个月的冷战全然不存在,他们还是那对初初结为夫妻的少年少女。 “我不是有意冷落你,只是密哥儿近日学问上有些吃不准,要请教我,我才多去莞儿那坐了几回。”苏姨娘芳名苏莞儿。 “再说,上次若不是你赶我出去,我又何至于一月不去找你?你看,但凡你稍微服软,我都不会再计较了。”沈承宣继续道。 宜生抱着七月,微微低下了头,以致沈承宣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过,是一时别不开脸吧……相处十多年,沈承宣也算了解宜生,知道她外表柔顺,其实最是刚强,今天那样状似怨妇的抱怨,可以说已经是她的极限。 所以,他不能着急,不能逼太紧,要给她些缓冲…… 沈承宣想着,脸上又露出温柔的笑:“你先回去,今晚我——” “少爷,夫人唤您进来,说是有重要的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沈承宣的话。 沈承宣转头,就见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翠缕俏生生地立在门前,一边唤着他,一边指着屋内。 沈承宣无奈,转头匆匆对宜生撂下一句话:“今晚等我!”说罢便回转,跟着翠缕进屋见谭氏。 宜生抬起头,轻舒一口气。 ……“少夫人、少夫人!”刚走进自个儿院子,红绡就憋不住高兴地叫了起来,“少爷说今晚会来!”不仅说会来,还那么温柔地对少夫人说话,还送姑娘发带,还为了少夫人跟 夫人争辩!红绡跟了宜生五年,可从未见过沈承宣这副样子。 少夫人做了什么呢?不过是语带讽刺地说了几句话而已!这说明什么?说明少爷对少夫人并非没有感情,相反的,少爷对少夫人其实很看重吧?红绡高兴极了,以致失了平素的稳重,刚一进 院子便忍不住激动地叫了出来。 进到屋里,留守的绿袖迎上来,没听见红绡院子里说的那句话,只见红绡几乎要手舞足蹈的兴奋模样,便好奇地戳戳红绡肩膀,“红绡姐姐,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红绡看了宜生一眼,见宜生没反对,便绘声绘色的将一早上的事儿都跟绿袖说了。 除了少爷的改变,早上呛夫人和苏姨娘那一幕,也是大快人心啊! 红绡觉得,跟了夫人五年,再没有哪一刻如今天早上那般畅快。 绿袖听得一愣一愣地,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去瞅少夫人。少夫人不是最软和不过的么?对她们这些小丫头都和颜悦色,极少跟人红脸,人人都说少夫人性子好,最柔顺不过。这样的少夫人,居然跟夫人针锋相对地呛声,还把夫 人逼得说不出话来? 绿袖觉得自己有点懵。 很快,红袖便讲到饭桌上,以及离开上房时那一幕。 “真的?”绿袖瞪大眼睛,“少爷真那样说呀?” “当然!”红绡笃定地点头,“少爷说了,今晚要过来,而且少爷还送了姑娘一根发带,说是为姑娘的生辰准备的!” 绿袖眨巴着眼:“可是……姑娘的生辰不还有一个月么?少爷这么早就送了呀?” 红绡猛然梗住了。她想起了当时情景。 当时不觉,这会儿想起来,却怎么想怎么觉得:少爷好像就是随便从荷包里摸了个东西? 红绡想不明白。 不过,不明白不要紧,要紧的是,少爷今晚真的要来了。而且看少爷的态度,是想跟少夫人重修于好?红绡没当上宜生的贴身丫鬟时之前,听院子里的老人说过,少爷少夫人曾经可不是这幅模样。曾经的威远伯府少爷和少夫人 ,那可是一对儿人人羡慕的金童玉女,恩爱夫妻呢。 再说,就算真是临时找的东西充数,却也代表了少爷的态度。要知道,少爷可几乎从没送过姑娘东西。 而且,最重要的是,少爷今晚要来! 少爷和少夫人要和好了! “快收拾收拾屋子,少爷喜欢玉蕤香,我记得还有二两,拿出来——” “不用麻烦。”一个平稳的声音打断了红绡。 “少夫人?”红绡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宜生。 宜生坐在梳妆台前,正对着菱花铜镜,用软布蘸水,轻轻擦拭着眼底的青黑,那青黑色一沾水便融化,沾在软布上,露出下面白皙的皮肤。 “我说,不必收拾屋子,也不必准备熏香,”眼底青黑色全部被擦掉,宜生放下软布,对着两个愣怔的小丫头道,“不必那么麻烦。”“少爷今晚不会来。” 所求 苏姨娘将一朵崭新的珠花插到沈琼霜发上,退后打量一下,便故作轻松地笑道:“看,这珠花多漂亮,霜儿别气,娘给你买首饰,买好多首饰,绝对比那条发带好看。” 沈琼霜却遽然将珠花扯下,双手用力撕扯,一边撕扯一边愤怒地大喊。“我才不要什么珠花!我就要发带!那明明是我的发带!爹爹居然给了那个傻子!呜哇……”她哭了起来,是实实在在地伤心,仿佛沈承宣给出去的不是一条发带,而是她的 命一般。 苏姨娘呼吸急促,快速出去将房门关上,回来便训斥道:“霜儿,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叫大姑娘傻子!” 沈琼霜正哭着,被苏姨娘这一喝,登时打了个嗝儿,愣怔怔地看着苏姨娘。“哎呦你这是干嘛,咋能训霜儿呢?那丫头不就是个傻子?说实话还有错了啊?”一个身材削瘦双眼浑浊,身上还带着酒气的妇人冲苏姨娘一瞪眼,又一把搂住沈琼霜,“乖 乖不哭不哭,那破发带给她就给她了,反正你爹疼你,下次你再缠缠你爹,指定有更好的,一根发带算什么?就当施舍路边的叫花子!” “娘!”苏姨娘气得跺了脚,“那话是她该说的么?咱们自个儿悄悄地说没问题,可霜儿年纪小,万一她不小心在外面说漏嘴怎么办?” 苏姨娘的娘刘婆子撇了撇嘴。“说漏了又怎么样?本来就是个傻子,还不兴人说啊?夫人都说她是傻子了,姑爷也嫌弃她,就你还把个傻子当回事儿。”说罢又扭头抱着沈琼霜,干皱的老脸笑成菊花,“乖乖啊,下次跟你爹要东西,可别再要那不值钱的珠花啊发带啊,要金的,银的,玉的!那才是好东西啊,姥姥以前有个大金镯子记得不?那叫一个好看啊,可惜没喽, 唉……”她一脸肉疼和遗憾的表情,一边说一边瞅苏姨娘。 “莞儿啊,你看我这头上手上都光秃秃的,像什么样子?出去也丢你的人不是?” 苏姨娘拧眉,定睛一看,果然刘婆子头上手上一件首饰都没有。 苏姨娘呼吸一窒:“娘,你又去赌了!”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不是疑问。 “大惊小怪做什么?小赌一把而已。”刘婆子翻了翻白眼,“我这么大年纪,辛辛苦苦把你拉拔大,就这么点子乐趣,你还不知道孝敬,不孝女!”苏姨娘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那里突突地疼。她不是不孝敬,可她哪里来那么多钱去孝敬?而且今儿就被少夫人挑了错处,接下来更得谨小慎微,不能再出半点差错,不 然夫人一狠起来……她猛然打了个哆嗦。 门外突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苏姨娘赶紧去开门,就见外面站了个没留头的小丫头。 小丫头低头小声说道:“翠缕姐姐让我跟姨娘说,少爷本来去追少夫人了,夫人又把少爷喊回去说话了。翠缕姐姐说,姨娘不用担心。” “哎呦,我就知道咱们夫人有手段!”刘婆子一拍大腿笑道。苏姨娘太阳穴又是一突,几个铜板打发了小丫头,也顾不上说刘婆子,只细细思索着小丫头的话。今儿少夫人的举动很反常,不仅会反驳夫人了,还把夫人逼地差点下不 来台,早饭时又跟少爷那样说话,引得少爷服软…… 表面上看起来,少夫人出气了,少爷心软主动跟少夫人和解了,只有她和夫人吃了瘪。 可是,在苏姨娘看来,少夫人今儿实在有些不明智。 夫人是什么样儿,少爷又是什么样儿,苏姨娘再清楚不过。少夫人敢让夫人吃瘪,夫人就绝对不会让少夫人好过。让人不好过,最好的莫过于打击其所在意,所求的东西,让她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恰恰少夫人又做出挽回少爷的 举动,那么,接下来夫人会做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少爷? 呵,男人的话要能信,她苏莞儿三个字倒过来写! …… “所以,夫人恼怒少夫人,会在少爷跟前说少夫人坏话,不让少爷过来?”绿袖瞪大眼睛说道。她正研着墨,这一激动,墨汁都弄到袖口上了。 “不一定是坏话。”宜生温声解释道,“但一定是让少爷不想再来的话。” 说她坏话,这种招数谭氏用了不止一次了,但正因用得多,沈承宣现在已经基本免疫了,可谭氏的招数却远不止背后说坏话这一招。 至于具体什么招,她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她只要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她能过上安静日子就行。 “夫人怎么这样!”小丫头愤愤不平,“少爷和少夫人和和美美地不好么?干嘛非得搞破坏?哪有这样做婆婆的?” 红绡扯绿袖的袖子,瞪了她一眼。绿袖吐吐舌头,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宜生笑笑,面上没一点不平的样子。 求仁得仁,有什么好不平呢?从重生回来,她最强烈的愿望,最迫切的渴望,不过只一个而已。至于什么少爷,什么夫人,她通通不想搭理。可是,身在牢笼,想要清静也不容易。于是,就有了早上 那么一出。 不再看两个小丫头的反应,宜生摊开雪白的宣纸,在紫檀案前坐定,拿笔蘸墨,在宣纸上认真勾划着。 红绡嫌弃绿袖墨磨得不好,索性将绿袖赶去一边,自己上阵研磨。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看着宜生写在宣纸上的东西。 看了半天,“少夫人,这是什么啊?” 跟大多数丫鬟不同,红绡是识字的,不过识得不多,也没看过几本书,只勉强认得一些常见字罢了。 “这个啊……”,宜生又落下一划,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嗯……应该是算术吧。”红绡看着纸上的字,似懂非懂,“算术?学不用算盘么?” 宜生笑笑,“这个不用的。” 这个,也算是做鬼那几年的收获之一吧。仅仅是从故事里的只言片语,宜生也已经发觉,那个世界的人们有着远超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尤其是格致数理方面,有时作者只是在文中随意提起,好像是常识的东西, 她却要花费好长时间才能理解。苹果落地是因为地心引力?天圆地方是错的,人们脚下所踩的土地是一个球?数学三大猜想是什么?如此等等。 当然,这只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很多时候即便不理解,也不妨碍阅读整个故事,但是,宜生却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这些细枝末节。 只因为,她经常想起生前那三十九年,想起女儿“傻病变好”之前,似乎对这些格外感兴趣,且富有天分。而病好后的“女儿”,却最是厌烦计算。 于是,她格外注意文中这些东西,从故事中找出零零碎碎的信息,然后像初开蒙又无人教导的幼童一般,努力而艰难地理解吸收着那些对她来说像是天书一样的知识。 那时候辛苦,可现在想来,却只觉得幸运。 虽然比起那个时代的人,她依旧是缺乏常识的,但是,总算学到了一些东西,学到了些可以教给七月的东西——虽然很可能,这些东西对七月来根本没有用处。 将脑中记得的东西一一誊在纸上,宜生又拿出一本这个时代的数算书,细细温习起来。因为默认七月是傻子,伯府并没有为七月请先生。宜生只好自己教七月认字。没有人觉得一个傻子能够认字,即便宜生再怎么说也不信,因为七月从来都拒绝交流。可是,宜生觉得七月学会了,只是她从不念出、不写出而已,所以宜生一直坚信七月并不傻,她只是不爱说话而已。不过,也只是教认字而已,数理之术,却是几乎完全没教 过的。 既然可以认字,那么,格物数理应该也没问题吧…… 虽然学这些似乎没有用处,但也许,能让七月封闭的世界开阔一些,哪怕是无法与别人沟通的内心世界。只要这样,就是值得。 …… 当天晚上,沈承宣果然没有来。红绡绿袖愤愤不平,只不过一个埋在心里,一个表现在脸上。宜生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事一样,用过晚饭后,便拿着算术书,教七月背九九歌。九九歌本是基础,但因为七月没有上蒙学,以往宜生也只教她认些字,因此即便是 这样基础的东西,七月也是第一次接触。 宜生指着书上的九九歌,一遍遍地轻声念着,又仔细解释加乘法的意义,七月安静地窝在宜生怀里,似乎在仔细聆听,但若让外人来看,恐怕倒会觉得她是在发呆。 念了约五六遍九九歌诀,宜生握着七月的小手摇了摇,“七月,告诉阿娘,三三得几呀?” 七月漂亮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唇翕动,最终却还是没说出什么。宜生不以为意,将手里的算术书放在桌上,看着七月,笑眼弯弯,“没关系,七月最聪明了,阿娘知道七月其实什么都知道的,不想告诉阿娘就不说,当做七月的小秘密, 好不好?” 七月将脑袋埋进宜生怀里,蹭了蹭后抬起头,扭头去看放在桌子上的书。 “七月想看书么?”宜生将书拿到七月面前。 七月伸出白嫩嫩的手指,准确地指在书上某一点。 宜生看过去,便见那根白玉似的指头盖住了一个字,而那个字前面,是“叁叁得”。 ——七月,告诉阿娘,三三得几呀?——三三得九。 守护 不用每日早起请安伺候,也没人上门打扰清净,威远伯府少夫人的院子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沈承宣没有再来,伯府其他人也选择性忽视了少夫人的存在。 绿袖觉得,最近少夫人很奇怪。 不说前些天在上房弄的那一岀,就说少夫人最近对待姑娘的态度,也让绿袖觉得奇怪。 少夫人好像……太看重姑娘了?无论做什么事,少夫人都一定要让姑娘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姑娘在院子里看蚂蚁,少夫人就在旁边兴致勃勃地陪着姑娘一起看;姑娘在屋子里玩九连环,少夫人就坐在姑 娘旁边看书;晚上睡觉时,夫人不再让姑娘一个人睡,反而日日搂着…… 这两天更是离谱——连姑娘出恭,少夫人都要在外面等着!以往少夫人当然也疼爱姑娘,可那也就是普通母亲对女儿的疼爱,可现在,少夫人整个人都紧绷着,时时刻刻守在姑娘身边,就好像……就好像是怕如果一刻不在姑娘身边 ,就会永远失去姑娘似的…… 虽然姑娘身子有些弱,但也算健健康康的,完全不用那么紧张啊。绿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于想到一个理由:虽然少夫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少爷来不来,但内心肯定深受打击,进而对少爷彻底死心,转而把所有感情都转移到姑娘身上来 ,把姑娘看成最后的依靠,所以才会把姑娘看得那么重要! 嗯,一定是这样。绿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道理。 宜生等在恭房外,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甚至如果不是考虑到七月已经十岁,应该独立地完成一些日常活动,她甚至想陪着七月一起进入恭房。 她看到绿袖惊诧的眼神,却没有解释,也没有想要改变什么以掩饰自己的异常。 她的确紧张七月,紧张地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骼都严阵以待,因为,时间不多了。距离记忆中七月摔下假山,然后被取而代之的时间,仅仅只剩一天而已。明天,就是在明天,记忆中她的七月就会消失不见,变成另外一个有手段有心机,人人称赞的七 月,变成穿越女沈琪。 她不恨沈琪,毕竟曾经母女一样相处了十年,甚至最后还为沈琪挡了刀,哪怕那时她早已起了怀疑。可是,不恨不代表期待,她只希望,这辈子永远不要再出现沈琪! 她只要七月。所以她紧张,无措,做出的一切举动,都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守护住七月。故意跟谭氏闹一场,目的其实很简单,真的只是想要免去早上的请安,然后让沈承宣继续“冷落” 自己而已。她就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清清静静地,无人打扰地,时时刻刻守着七月。 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心慌了。 神经紧绷,不敢有一刻放松。 即便她守住了七月不让她去爬假山,可是,被穿越一定要摔下假山么?她都重生了,剧情还会跟前世一样么? 她不敢赌。 所以她只能守着,一刻都不敢离开,哪怕显得举动怪异。 难捱的一日过去,明天就是记忆中的日子。到了晚上,宜生照旧将七月搂在怀里睡,轻轻拍着七月的后背,看着七月闭上眼睛熟睡过去,夜也越来越深,可是,她却一直无法睡去。哪怕强迫自己睡去,也丝毫没有 睡意,就怕一觉睡过去,怀里的人还在,内里却换了个芯儿。 卧室的灯一夜未熄,宜生也一夜未睡。 她眼睁睁地看着纱帘外的光线由昏黄的灯光变为明亮的自然光,听着外间的红绡绿袖发出轻微的声响,最后,怀里的七月微微动了一动,睁开眼睛,叫了一声,“阿娘。” 明明一夜未睡,宜生却丝毫不感觉疲惫。宜生记得清楚,上辈子,就是在这一日的午后时分,她像往常一样午睡,睡到一半的时候,却突然被摇醒,从下人口中得知了七月摔下假山的消息,急匆匆请了大夫,大 夫说是脑袋磕了,其余倒无大碍。 当时府中人纷纷议论,说大姑娘脑子本就不好,这再一磕,可不就更傻了。 她不信,守了一夜,第二日,七月醒来,没有如旁人说的那样变得更傻,但却已经不再是她的七月。 就在这一天。 这次,她绝不再午睡了。 她要好好看着七月,任何妖魔鬼怪都别想再侵占七月的身体。 她握紧了双手,斗志昂扬。她陪着七月待了一上午,拉着七月的手,没有片刻松开过。很快,中午来临,主仆几人简单用了午餐,红绡绿袖吩咐小丫头收拾碗盘,宜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走几 圈然后去午睡,而是依旧陪着七月。 她看着围墙日影从长变短,又渐渐从短变长,心也像那日影一般,长长短短,无法自控。 当日影遮住围墙下的芭蕉时,院门陡然被拍响。 宜生的心脏猛然一跳。 绿袖去开门。“我们姑娘想跟大姑娘一块儿玩儿呢,这亲姐妹的,都快一个月没见过面了,叫外人听了也不像样子不是?”门外传来妇人虚假的笑声,带着丝趾高气昂,居高临下的指点 意味。 宜生抱着七月,绷着脸,吩咐红绡,“让她滚。” 红绡吃惊地看着她。 因为自小的教养关系,即便再怎么生气窘迫,少夫人也从未说过这样直接,甚至可以说是粗俗的话。 “我说,”宜生握紧拳头,又重复了一遍,“让她滚!” “不论是谁,都让她滚!”声音里已经带上明显的怒气。 明明是听惯了的、最是温柔悦耳不过的声音,却平白让红绡觉得不寒而栗。红绡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跑了出去。绝不能让她们进来! 毒妇 红绡跑出来,就看见院门处,瘦瘦小小的绿袖面前站着两个婆子,并没有二姑娘沈琼霜的身影。扭着腰正跟绿袖说话的,是个腰圆体壮,穿着普通的粗使婆子,红绡眯着 眼,隐约想起似乎在苏姨娘院子里见过。而另一个婆子,却穿着银红洒金杭绸褙子,脸上敷了厚厚的粉,发上还插了只赤金的小凤钗,显然不是一般的粗使婆子。这个人,红绡倒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苏姨 娘的母亲刘婆子。刘婆子原是伯夫人谭氏的梳头丫鬟,二十岁时被放出府,配了谭氏的奶娘之子苏柱儿。苏柱儿跛了一只脚,长得也寒碜,但耐不住有个疼他的娘,临死时把伺候人一辈子的积蓄,换成两百亩地并一座宽敞的农家大宅,还雇了长工短工,什么都打理妥帖了,又求谭氏给苏柱儿指个媳妇儿,最后看着儿子跟貌美如花的儿媳拜了堂,才终于了 无遗憾地咽了气。 刘婆子就是这样被配给了苏柱儿。当然,那时的刘婆子还不叫刘婆子,也不是现在这幅形容粗鄙的模样。苏柱儿虽然虽然人磕碜,但有那两百亩地,按理说刘婆子也能跟着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可谁料到,在苏姨娘八岁时,刘婆子带着女儿投奔伯府,说苏柱儿烂赌把家产输 得精光,后来又得病死了,家里没了钱也没了男人,母女俩孤苦无依,想起老主子,就投奔伯府来了,要主动卖身为奴。 于是,转了一圈,本来已成自由身的刘婆子和她的女儿苏莞儿,就又成了奴仆之身。当时许多人都同情母女俩,觉得两人命不好。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苏莞儿成了沈承宣的姨娘,因为有两个孩子傍身,不说最得宠,但地位却是最稳固的,再加上还有伯夫人谭氏的支持,正牌少夫人又没亲生儿子,种种原因综合之下,现 在的苏姨娘可以说是风光无限。 而刘婆子,自然也母凭女贵,从一个潦倒破落户,成了现在伯府内院婆子们的头头。 此时,刘婆子两手抄在袖子里,也不跟绿袖说话,只状似不经意地往院门内瞅。那样子,就像在打量院子里有多少值钱的东西好让她搜刮似的。 红绡心中不悦,眉头微皱,但转眼却又笑颜如花,迎了上去。 “刘妈妈,实在不凑巧,我们姑娘正午睡呢,劳烦您回去告诉二姑娘一声,说改日再请二姑娘来玩。”刘婆子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你这小丫头,还学会诓我了?我都听见大姑娘的声音了。二姑娘要找大姑娘玩,这是姐妹情深,你这贱蹄子故意拦着大姑娘不让见妹妹,是什么居心?啊?咱们少夫人最是贤良淑德,也是乐见两位姑娘姐妹情深的,你赶紧去通禀,就说二姑娘找大姑娘玩儿,说不定还能见着姑爷呢!快去快去,少夫人指定让 大姑娘出来。” 她掐着腰,声音粗哑如破漏的风箱,嗓门却不小,就是屋子里的宜生,也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红绡似乎又跟刘婆子说了什么,刘婆子执意不依,推推搡搡间就要硬闯进来。 “你做什么?刘妈妈!少夫人和姑娘在休息!”红绡的尖叫声传来。“哎呦,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休息个啥,小孩子就是要多跑跑跳跳才能长得好嘛,你看我们霜儿,长得多好,大姑娘就是要跟着霜儿多玩玩,才不会跟个老鼠崽儿似的……” 刘婆子喋喋不休的话从远及近,似乎已经走到了院中。 红绡和绿袖竭力拦着,院子里其他下人却没一人敢上前。 宜生牵着七月,站起身,推开窗户。 窗前摆着紫檀桌案,上面陈列着笔架、一叠宣纸,几本宜生教七月用的数算书,以及一方砚台,一条乌木镇纸。院中,刘婆子脸上现出惊喜:“哎呦,我就说嘛,看看看看,少夫人这不醒着呢么?还诓我,是瞧不起老婆子我怎么的?红绡你这黑心烂肺的小蹄子,真该早早发卖了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红绡脸涨地通红,却依旧上前想要拦住刘婆子。绿袖早已在先前的推搡中就被推倒在地,见红绡的动作,正要爬起来帮忙。除红绡绿袖外,整个院子里,其余的下人都躲 得远远的。 “红绡,让开。”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红绡愣怔怔地停住动作,眼看着刘婆子满脸带笑地又往前走。 宜生将七月放在书案前的太师椅上站着,一只手揽着七月脑后柔软的发,将其面向自己埋进自己怀里,一边拿起书案上的乌木镇纸。 “七月,捂耳朵。” 七月大眼睛里有些迷茫,但什么都没有问,只乖乖地抬起两只白胖胖的手,捂住小耳朵。 “七月乖。”宜生柔声夸赞,甩了甩手腕。 “啊——!” 杀猪般的惨嚎响彻小院上空。 乌木镇纸从窗内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中刘婆子额头。砸中额头后,镇纸行进受阻,偏了方向后又飞了几米,这才力尽落地。 “啊啊啊啊——”刘婆子额头上血流如注,她愣愣地抹了一把,看见那满眼的鲜红,惨嚎才脱口而出。 刚开始是真的因为疼而嚎,但逐渐地,“……杀人了!少夫人杀人了!”刘婆子高亢的叫声传出小院,几乎传遍整个威远伯府。 “红绡。”宜生叫了声已经愣住的红绡。 红绡双眼发亮,“少夫人!” “掌嘴。”宜生道。 刘婆子的哭嚎顿时哑在嗓子里,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内的人。 红绡也顿住了,但随即就俐落地上前,趁着刘婆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扬起手掌,狠狠扇了下去! “啪!”,清脆的耳光声。 “啊!”刘婆子的惨嚎声。 红绡右臂微抖,只觉得手心发麻,心里却有种畅快之感。这刘婆子,仗着自己女儿成了姨娘,平日里可没少欺负她们这些小丫头,跟了夫人后还好些,以往还没伺候夫人的时候,刘婆子简直是掌握小丫头们生杀大权的阎王,得 罪她后被发卖的小丫头就有好几个。“少夫人你行行好饶了老婆子吧,老婆子给你下跪,给你磕头,我不该来找大姑娘啊!我不知道少夫人不喜欢姑娘们一起玩啊!老婆子只以为少夫人宽容大度又心慈,肯定 乐见姑娘们姐妹情深,这才冲撞了少夫人,我该死啊!只是斗胆求求少夫人,看在老婆子伺候了夫人十几年的份儿上,饶我一命啊,老婆子给你磕头了啊……” 又一声惨嚎过后,刘婆子捂着额头,反应过来后正要上前扑打红绡,眼珠一转,忽然又干嚎起来,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大。一边嚎着,又一边作势要跪下磕头。 “红绡。” 相比刘婆子响亮的嗓门,宜生的声音很轻,但红绡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继续打,打到叫不出来为止。” 红绡甩甩发麻的手,快速上前,对准正弯着腰似乎要磕头的刘婆子,再次狠狠扇了下去!红绡虽然是女子,身材又苗条,但到底正当青年,身强体健,这一掌使出全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消受的。刘婆子又弯着腰,身子不稳,是以一掌下去,刘婆子就跟不倒 翁似的,原地晃了三晃,才终于站稳了身子。 但是,刚刚站稳,耳边就又听见清脆的耳光声,随即,已经肿起的脸颊更加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啪!” “饶、饶命啊!” “啪!” “别打了老婆子认错了,少夫人您——” “啪!” “发发慈悲——” “啪!” “啪啪!” 红绡的手臂已经麻木不堪,眼睛里看不到别的,也听不到别的,只记得少夫人的那句话,“继续打,打到叫不出来为止。”可是刘婆子还在叫,那就继续打。 刘婆子终于明白撒泼使计没用,想要反抗,但是,已经晚了。额头的伤并不算太重,不然她也不会有力气哭嚎卖惨顺带耍心眼子,仅仅额头上的伤还不算什么,但还有紧接着的一个个耳光,刘婆子上了年纪,身体又几乎被酒精掏空 ,受伤又失了先机之后,即便有心,也完全无法再反抗红绡。 她开始哭嚎叫骂着让一起来的婆子帮忙。 那婆子踌躇了下,想起苏姨娘,正要上前,眼睛往窗户一瞅,便见站在窗前面色沉静的少夫人,以及少夫人手里的那方沉甸甸的砚台。 镇纸是木头的,砸到顶多受伤,还死不了人,但是,那砚台可是石头的啊! 婆子打了个哆嗦,后退几步,试图将自己硕大的身躯藏进花木里。 院子里的其他下人则更加噤若寒蝉。 于是,一时间,院子里竟只剩下清脆的耳光声和刘婆子的叫骂和求饶声。 然而,无论刘婆子怎么叫骂,怎么求饶,那耳光声依旧不停,雨点一样落下来,噼里啪啦,将刘婆子的话声割裂地七零八碎。 最后,终于只剩下耳光声。 不知何时,刘婆子已经没了声息。 “好了,红绡。”一道足以称得上温和的女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红绡茫然地转了头,看到窗内宜生的脸,扬起的手臂才终于无力地垂下。 好酸。 打人真是个力气活。刘婆子瘫软在地,鼻涕眼泪合着鲜血糊了满脸,被打的那半边脸颊更是肿地老高,跟另一边枯瘦的脸颊形成鲜明对比。她瘫软着一动不动,若不是还有小声的和呜咽,几 乎让人以为已经是个死人。 即便耳光已经停下来,她也不敢再说什么了。耳中似乎还有那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啪啪声,声声响在耳边,然而,比耳光声更可怕的,是那个女人温和,却恐怖之极的声音。她温和地让女儿捂上耳朵、温和地将镇纸狠狠砸向她的额头、温和地吩咐丫鬟打自己;即便已经在话语里设下陷阱指桑骂槐,她却依旧用着那样温和的声音,像吩咐丫鬟捶腿打扇一般,说出“继续打,打到叫不出来 为止”的话。 这哪里是众人口中贤良软弱的少夫人,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恶魔! “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刘婆子浑身一哆嗦,颤抖着睁开一只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向身前。那个女人,那个她从来都以为软弱可欺,从来都以为终究会被自己女儿取代的女人,正站在自己身前,身着雪青色素纱中衣,发髻松松挽就,眼眸沉静如秋水,全身上下 一尘不染,连怀里拥着的女孩儿都干净漂亮地不似尘世之人。 越发衬托出她的卑微和狼狈。 她嗫嚅着:“我错了、我错了,少夫人饶了我吧……错了错了……” “错在哪里?”然而那人却不依不饶。 “错在不该来打扰少夫人和小姐,错在不该强闯院子,错在——” “——娘!” 伴随着一道悲切凄厉的女声,小院的宁静被打破。 苏姨娘提着裙子,满脸泪珠地跑到刘婆子身边,抱着满身狼狈的刘婆子痛哭,而在苏姨娘身后,还有许多人。 苏姨娘的儿女沈文密沈琼霜,以及威远伯夫人谭氏是一波,这波人之后,还有一群人,却是从西边赶来的西府二夫人聂氏,二少夫人李氏。老威远伯沈振英有三子,长子沈问知袭了爵,居东府,次子沈问章居西府,两府本是一个宅院,不过因分家,区别了叫法而已,若论空间,其实还是在一个大宅院里住着 。宜生的院子偏离东府上房,离西府倒不远,刘婆子之前的哭嚎,想来是既传到了东府上房,也传到了西府。 两拨人,主子下人加一起,足有十几号人,瞬间就将原本空荡荡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沈文密沈琼霜紧随苏姨娘其后,看到刘婆子的惨状,沈琼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刘婆子身边,跟苏姨娘抱在一起哭。沈文密却脚步一顿,先四下瞅了瞅 ,看到身后谭氏脸上现出怒容后,才加快脚步,跑上前跟母亲妹妹一起哭。“渠氏!你这是做什么?在自个儿家里喊打喊杀的,你能耐了啊你?自个儿留不住丈夫的心,就拿妾室的老娘出气,你可真是渠家教养出的好女儿!”谭氏也被丫鬟搀扶着 进来,伸着手指指着宜生怒骂。“大嫂,这苏姨娘的老娘,不是您以前的梳头丫鬟吗?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咱们少夫人怎么把您的狗给打成这样儿了?”西府二夫人聂氏捏着手帕,故作惊讶地道 。 “想来……是不怎么把狗主人放在眼里吧。”二少夫人状似不经意,却极其顺畅地接上了婆婆的话。 谭氏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又看向宜生,张口道:“枉你平日做出个贤良大度的模样,背地里竟然如此狠毒,对一个老婆子都能下这样的狠手,要不是刘婆子惨叫让人听见通报了我,你是不是就准备打死她了啊?毒妇,我 们威远伯府可容不下你这阴狠善妒的毒妇!” “咦,大嫂这是要给大少爷休妻?这可不太好吧?少夫人好歹伺候咱爹过世,又因此没了孩子,休妻实在不厚道啊。”聂氏又捏着帕子似笑非笑道。 “怎么处置儿媳是我的事儿,就不劳弟妹费心了。”谭氏又瞪了聂氏一眼,声音硬邦邦地回道。转眼又朝宜生冷冷一笑:“你于伯府有恩是不错,可你今日行事实在太过刻毒,只因嫉恨就这般毒打妾室的老娘,谁知道你还干了什么?这样的媳妇儿,呵呵……” 尊卑 伯府容不下……阴狠善妒……行事刻毒……婆母用这样的话指责儿媳,几乎等同于要休妻的意思了。而且,休妻的同时,还狠狠泼了一盆脏水。若是少夫人真的顶着这样的名声被休弃,那么,别说再嫁,只怕都没 脸出门见人了!而且,少夫人又是出身那样的人家,若真是这样被休弃,少夫人的下场会很惨! 绿袖终于忍不住:“夫人,不是这样的!少夫人她——” 谭氏阴狠的眼神从绿袖身上绕了一圈,嘴角刻薄地抿起:“让你说话了吗?不知上下尊卑的混账,翠缕,给我掌嘴!”站在谭氏身旁的翠缕挽起袖子就要上前。 看着翠缕气势汹汹的样子,绿袖瞬间吓傻了。 翠缕扬起手—— “慢着。”宜生出言喝止。 翠缕却看都没看宜生一眼,扬起的手只顿了一顿便要继续往下落,然而,这一掌却是怎么也落不下来。 “我说慢着。”宜生再度开口,同时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了翠缕扬起的手臂。 翠缕一愣,看向谭氏。 “渠氏,你做什么!”谭氏恼火地道。 “娘,”宜生一手钳住翠缕,一面转身温声对谭氏道,“敢问,您为何处罚绿袖?” 谭氏眉毛一挑,“这还用问?贵贱有别,尊卑有序,主人说话,一个丫头不经允许就插嘴,我处罚她还亏了她了?渠家连这都没教你?也配称书香世家!” 绿袖身子一抖,又要说话辨别,却被看见的红绡赶忙制止住,又往后一拉。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见绿袖已经退后,宜生便放下擒住翠缕的那只手,对谭氏道,“只是,我还以为娘忘了呢。” “我忘了?”谭氏高声重复。 宜生点头,“自然是娘忘了。” 说罢,不带谭氏回答,便走到抱成一团的苏姨娘一家面前。 宜生与谭氏说话间,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但刘婆子却依旧躺在地上,连伤口都没处理一下,只苏姨娘用帕子捂住了刘婆子额头上的伤口,然后母子三人便围着刘婆子哭。 见宜生靠近,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不是苏姨娘也不是沈文密,而是沈琼霜,她跳出来,挡在刘婆子身前,“你做什么!还要打我姥姥么?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个子小小,还是个娃娃,满脸泪痕,但站在那里,却像是有着一夫当关的气势似的。 “霜儿!”苏姨娘慌忙上前搂住沈琼霜,对宜生道,“少夫人别介意,霜儿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别跟她小孩子计较。” “怎么?欺负了老的再来欺负小的?霜儿是我们伯府的二小姐,即便你是她嫡母,也不能任意欺凌她!”谭氏赶忙上前为沈琼霜撑腰。 宜生摇了摇头,没说话,只又上前一步,看着沈琼霜,直接对上她还含着泪的眼睛。 沈琼霜到底年纪小,被宜生这么看着,就有点儿顶不住,但偏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谭氏,复又挺起了胸膛。 “霜儿,你要跟姐姐一起玩么?”宜生指了指怀里的七月。 七月抬头看了看宜生,又一脑袋扎进宜生怀里,连个正脸都没给沈琼霜。显然,这是不待见沈琼霜。 沈琼霜当然也不待见七月。 她满脸嫌恶:“谁要跟个傻子玩儿!” “霜儿!” 苏姨娘脸色惨白,扬起手掌就要去打沈琼霜,但是,如同翠缕一般,手臂被宜生抓住。 苏姨娘愣愣地看着宜生。 宜生继续看着沈琼霜道:“可是,方才不是你让你姥姥来,找七月跟你玩的么?” 刘婆子忽然挣扎着要起来,嘴里发出呼喝之声,“霜——” 然而,没等她叫全沈琼霜的名字,沈琼霜便已瞪大了眼睛,愤怒地大喊:“我没找她!我才不找个傻子呢!我刚刚跟姨娘在一起呢,干嘛要找她!”小孩子不是不会说谎,但此刻沈琼霜的语气表情,却显然不在“会说谎”之列。况且,这个谎,她说了没好处,坏处倒是大大的有。沈琼霜年纪小不明白,周围的一圈儿大 人可明白地很。 既然沈琼霜没吩咐,那刘婆子所谓的“二姑娘想跟大姑娘玩,所以来请大姑娘”的说法是怎么回事儿?就算沈七月是个傻子,那也是伯府的嫡小姐,这个身份就注定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刘婆子是苏姨娘的亲娘,但她依旧是下人。一个下人,没主子的吩咐,假传命令,擅 自要带走伯府嫡小姐,往好了说,可以说刘婆子想让两姐妹培养感情,因此自作主张了;但若往坏了说……那真是什么都可以说。 若是死掐着不放,甚至能给刘婆子扣上个谋害主子的罪名。围观许久的二夫人聂氏团扇掩唇,脸上故作惊奇之色:“咦?这么说来,二姑娘没让刘婆子来?那刘婆子是来干嘛的?作甚要让大姑娘出去?这是准备带去哪儿,做什么? ” 说着往七月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七月是个傻子,这是阖府皆知的事,但这个傻子有人疼,全身上下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好的。金的,银的,玉的,沈琼霜的穿戴恐怕还不及她十分之一。 若说刘婆子诓七月出去是要让她跟沈琼霜培养姐妹感情,在场众人自然没一个会信。但若不是,她目的到底为何? 众人疑惑的目光看向了地上的刘婆子。 苏姨娘也愣住了,看了看瘫软在地的刘婆子,像是想到什么,忽地俏脸一白。 这边,宜生在招呼绿袖,“绿袖,方才刘婆子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巨细无遗地,给夫人们说一说。”绿袖性子憨直莽撞,但却不笨,尤其听觉记忆非常好,如这般刚发生过的事,她能一字不落地给复述出来。而且,更绝的是,她扮演能力一流,一个小丫头,能把老妪扮 演地惟妙惟肖。 听得宜生吩咐,绿袖当下便把方才刘婆子的一言一行全都复述了出来,言语加动作,直把刘婆子的行为学了个十成十。 而随着绿袖的复述,一圈儿人的脸色也是各有不同。 西府的二夫人聂氏和二少夫人李氏,就跟那茶馆里听说书的看客似的,兴致勃勃,唯恐天下不乱,在绿袖演到好处时,不顾谭氏的脸色,捧哏儿似的引着绿袖继续说。 绿袖讲到,刘婆子说是沈琼霜想找七月玩儿。 “咦,二姑娘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难不成刘妈妈年纪大脑子糊涂,记错了?”二夫人聂氏道。 绿袖讲到,刘婆子让她们通报少夫人,说若大姑娘去跟二姑娘玩儿,说不定还能见着姑爷。“姑爷?这是什么称呼?”聂氏脸上笑得灿烂,语气却是十分疑惑的样子,“刘妈妈又不是渠家的奴才,怎么叫承宣姑爷?这是哪跟哪儿啊?难不成,是觉着自个儿闺女跟了 承宣,承宣就是她姑爷了?!” 苏姨娘脸色惨白,听到此言,却还是急急忙忙打断聂氏,“二夫人,定是绿袖听错或是记错了!” 绿袖委屈地瞪眼,“我才没听错记错呢!刘妈妈说地可清楚了!她还说自己是少爷的岳母,我们敢怠慢她,她就把我们发卖了呢!” 谭氏的脸从阴狠到铁青,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厉声啐道:“都给我闭嘴!” 绿袖和苏姨娘立刻噤声。 “娘,方才绿袖说的句句属实,若是您不信,大可问问这院子里,和这院子附近的人,刘婆子身体康健,嗓门不小,她喊的那些话,想来听到的人不少。”宜生说道。 “媳妇跟七月正在午睡,刘婆子闯上门来,说是要带七月去跟妹妹玩,丫头们阻拦,她便硬闯,惊扰了媳妇和七月午睡。” “若真是代霜儿找七月玩,听到七月在午睡,也该回去回禀,哪能做出这般强闯的行径,这哪里是下仆——这分明是强盗!” 宜生看着众人,“她是仆,我是主,主子教训一个不懂规矩侵扰主人的下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跟善不善妒、刻不刻毒有什么相干?娘,您说是不是?”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我从来都记得,不过,娘似乎不记得了,不然又怎会因为儿媳处罚一个犯了错的下人,便说儿媳阴狠善妒,行事刻毒呢?” 院子里阒然无声。聂氏拍手大笑:“哎呦,可不是这个理儿!处罚个下人而已,大嫂怎么就给儿媳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难不成还要为个下人休弃儿媳?这要传出去,满京城人笑掉大牙不说 ,也堕了大嫂你威远伯夫人的名头啊!”谭氏面色铁青,也不用丫鬟搀扶,上前几步,抬脚便要往刘婆子身上踹去,一边抬脚一边骂:“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了老了还把脸扔地上给人踩,你怎么不寻根绳 子自个儿吊死!”“娘!”苏姨娘喊了一声,也不知是喊谭氏,还是喊刘婆子,只喊过后,便挡在刘婆子身前,谭氏那一脚,便正正揣到了苏姨娘的心窝上。 输赢 谭氏那一脚是下了大力气的,苏姨娘被踢得闷哼一声,两眼一翻,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住。沈琼霜“哇”地一声哭出来,沈文密也红了眼睛,两人扑到苏姨娘身上,就连原本躺在地上,似乎已经奄奄一息的刘婆子,也挣扎着爬到女儿身边,“闺女啊我苦命的闺女啊 ”地叫着。 谭氏有点下不来脸。那一脚本就是她气急之下才踢出去的,一来是觉得刘婆子丢了她的脸,二来也是先发制人,省地宜生借着教训刘婆子含沙射影,指责起她这个做主子的,所以才自己先动 手教训了,那样宜生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但是,唯一没料到的,是苏姨娘竟然替刘婆子挡了那一脚。 她可不会为苏姨娘的孝心感动,她只觉得,苏姨娘坏了她的计划,还拦着她处罚下人,哪怕这个下人是苏姨娘的亲娘,那也是不该。 看着苏姨娘晕过去,谭氏不屑地啐了一口。 不过,现在这场面也不算坏。苏姨娘都晕倒了,刘婆子的事儿也好混过去了。刘婆子行事有错,但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恶劣后果,反而刘婆子母女俩一个伤一个晕,再不依不饶的,多少会显得宜生得理不饶人。而且,苏姨娘的身份摆在那里,宜生若是继续纠缠,不论事实如何,外人看到的,很可能就只是“大妇偏狭善妒,容不下妾室”。毕竟很多时候,人们只愿 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所以,如果她这个儿媳还想要贤良的名声,就该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最好。 不然的话,她可不介意败坏败坏自个儿儿媳的名声。 想到这里,谭氏就立刻吩咐起来,让去请大夫的请大夫,抬人的抬人。 完全没有询问宜生的意思。 然而,即便宜生不出声,也有人不想让她这么顺利地带走苏姨娘母女俩。“哎,这怎么就走了啊?刘婆子的事儿可还没完呢。这刘婆子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打着二姑娘的名头诓大姑娘出来,她一个奴才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我看啊,指不定是后面 有什么人指使!不行,得审出这个人,不然我可安不了心!”二夫人聂氏拧着眉,一脸担忧地说道。 谭氏心中恼怒不已,勉强压抑住怒气道:“弟妹多想了,刘婆子就是脑子犯浑,能有什么人指使!” 聂氏噗嗤一笑:“我可没多想,倒是大嫂,想必是多想了。不管背后有没有人,审审不就知道了?大嫂何必气恼?” 这话,分明是在说刘婆子是谭氏指使的! 谭氏当即摔了脸子。她哪里知道刘婆子干嘛诓那小傻子出来?她讨厌那小傻子不假,可要是她想整治那小傻子,还用得着派个奴才扯谎诓骗?她堂堂威远伯夫人,还不屑做这种事儿!聂氏这 是明摆着给她找不痛快! “我气恼?我哪里气恼了?我一辈子行得端坐得正!要审刘婆子是吧?那就审!我倒要看能审出个什么来!” 说罢,就让人将刘婆子绑起来。 这时,宜生却突然说话了。 “娘,刘婆子交给儿媳处置吧。” 她抱着七月,许是因为一夜未睡,声音有些虚弱沙哑,而眼底处,却是真真切切地染上了一层青黑。如此形容,倒让人想起一些她以前的柔弱样子。“虽然侥幸没有出事,可刘婆子意图对七月不轨是真的,若是不审出个什么来,儿媳实在无法安心。”她的话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是以往一贯的温柔如水,仿佛方才用镇纸 砸人、命令丫鬟打人,甚至公然给谭氏吃瘪的不是她一样。 配上那虚弱沙哑的声音和眼底的青黑,只让人觉得是个柔弱但却想保护女儿的母亲。 刘婆子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要对七月不轨,这一点之前没有人点出,但是,现在有人点出了,点出之人还是疑似受害者的母亲。 人们喜欢津津乐道大妇欺压妾室的戏码,但同样相信为母则强。 聂氏立即帮腔:“是啊是啊,我看这事儿交给轩哥儿媳妇最好,保准能审出个一二三四来。” 威远伯府东西二府不和,聂氏和谭氏这对妯娌更是别了几十年苗头,如今有机会下谭氏的脸,聂氏自然不遗余力。可是,她这帮腔却无异于火上浇油。若是谭氏原本还有点可能会将刘婆子交给宜生处置,聂氏这么一说,就算是为了跟聂氏别苗头,谭氏也不会让宜生如愿了。而且,谭 氏固然知道自己没指使刘婆子做什么,但她自个儿知道还不行,以己度人,她觉得若是把刘婆子交给了宜生,那就是给了宜生屈打成招的机会。 所以,绝对不能把刘婆子交出去! “哼,我自个儿的奴才我自个儿管教,就不劳弟妹费心了。刘婆子犯了大错,死不足惜,只要审清楚了,打杀还是发卖,我绝无二话!”说罢,也不管其余人的反应,径自带着一群丫鬟仆妇浩浩荡荡而去,自然,是带着苏姨娘母女的。沈文密和沈琼霜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沈文密只用袖子掩面,似乎在小 声呜咽,沈琼霜却是在临走时,回头狠狠瞪了宜生一眼。 “唉,真是没趣儿!”聂氏一甩帕子,满脸不屑。说罢,有些奇怪地瞅了宜生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宣哥儿媳妇今儿倒是有些不一样了。要我说,你以前的性子也太软和了,怪不得连刘婆子那种货色都敢蹬鼻子上脸 ,居然敢来你院子里撒泼。以后啊——就得这样。”她自然是希望宜生以后都这样。以往的威远伯府少夫人太过温和顺从,对婆母的刁难更是以忍让为先,让聂氏根本找不着机会看笑话。可今天,这个软和地面团儿似的人 ,居然敢明里暗里地顶撞谭氏了? 即便最后没能让谭氏下不来台,聂氏也高兴地很。 若是以后再多些这样看热闹的机会,她会更高兴。 宜生淡笑施礼:“婶婶说的是。” 聂氏挑了挑眉,似乎是惊讶于宜生的回应,不过,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儿媳李氏和一众丫鬟离去。 院子复又空空荡荡,除了抱着七月的宜生,也就是红绡绿袖两个丫头。 至于院子里的其他下人,早已躲在一旁,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今日的少夫人,与以往完全不一样……刘婆子之所以敢闯院子,他们之所以不拦着刘婆子,全因为少夫人是众所周知的宽容,对下人更是好。刘婆子闯进来的时候他们躲着不出面,之后就算少夫人怪罪,也可 以托词说自己不在,法不责众,少夫人顶多罚他们一个月月钱,但要是得罪了刘婆子,却会被穿小鞋儿。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即便不知道这句话,但这些大宅院里混迹的仆从们,却是深谙这样的生存之道的。 可是,如今这句话似乎不怎么适用了。 因为都知道少夫人脾气好,又不受宠不受婆母待见,所以刘婆子敢硬闯,但现在,少夫人变了。 变得那样狠厉,那样不给人留一点情面。 所以袖手旁观的他们,也会安然无事么? 院子里的仆从们惶惶不安。 不过,这时的宜生却还没有心思料理他们。 “居然就让刘婆子那么走了。哼,刘婆子是夫人的梳头丫鬟,又是苏姨娘的娘,被夫人带走了肯定不痛不痒地责罚一顿就算!”绿袖愤愤不平地道。 红绡又瞪了她一眼。 绿袖不甘不愿地闭上嘴。不过,马上又满眼放光地看着宜生。 “少夫人,您好厉害!”那天早上,少夫人也是这么对夫人的吧?之前听红绡姐姐说,她还有些不敢置信呢。但现在看来,少夫人是真的变了。不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而是令人不敢再轻易招惹 的母老虎! 小丫头又激动又澎湃的感觉。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 宜生闭了闭眼,摇头,只觉得全身疲累。 “这算什么厉害……” 只是跟些内宅妇人打嘴仗而已。赢了没什么厉害,输了也不见得就怎样。不过,身在这个宅院里,不打嘴仗就得被人欺辱,所以,还是赢了比较好。 但是—— “真累啊……” 这种日子,真累啊。 偏偏,她还不得不继续忍受这种日子。她抱紧了怀中的安静的孩子,目光却看向了威远伯府的重重飞檐之外。 可笑 威远伯府毕竟曾经显赫过,伯府的宅子还是先皇钦赐,工部建造,整个宅子建地十分整齐气派。不过老威远伯沈振英去世后,沈振英的三个儿子分了家,威远伯府便分成 了东西二府,再加一个致远斋。 东府是现任威远伯沈问知及家眷住着,西府是二爷沈问章及家眷,最后一个致远斋,则住了沈三爷沈问秋。 东西二府加上致远斋,整个威远伯府占地极广,从宅子最东头走到最西头,起码也得半刻钟。但是,再大的宅子,再高的院墙,也挡不住流言飞散。 刘婆子是苏姨娘的亲娘,又是夫人跟前的得意人,如今居然吃了个大亏,更重要的是,这个亏,是在人人都觉得性子绵软的少夫人那里吃的。 未到掌灯时分,下午少夫人院子里闹的这一岀,就飞快地在伯府各院之间传播开来。有人惊讶,有人狐疑,有人警惕,但无论如何,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少夫人不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儿,想放肆,想谄媚,想蹬鼻子上脸的,最好先掂量掂量自个 儿的分量。 相比下人,谭氏对这一点体会地更深。 一次顶撞或许是巧合,是偶然,但接连两次呢? 谭氏有些惊恐地发现:以前那个温婉顺从的受气包媳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敢顶撞她,一个让她全身上下都不舒坦的眼中钉,肉中刺! 谭氏自己心知肚明,下午她说那番伯府容不下如此毒妇的话,不过是想敲打威胁儿媳,而并非是真正想要休妻。她满以为祭出这个大杀招,宜生就会惶恐忍让,但是…… 现在,谭氏却是真的想休了这个儿媳!可是……这个儿媳,却不是她想休就休得了的。 “夫人,该怎么处置刘——刘婆子?”翠缕小心翼翼地问道。她本想说刘妈妈,看到谭氏的脸色,立即聪明地改说刘婆子。 这话,却是又勾起了谭氏心里的火。 “怎么处置?”她眉眼斜挑,看着被仆妇们拖着的刘婆子,就像看着一只恶心的爬虫,“打,给我狠狠地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背后指使她!” 翠缕低着头喏声下去吩咐。 …… 苏姨娘醒来时,刘婆子已经被打地半死不活。 从丫鬟口中听到刘婆子的状况,苏姨娘脸色一白,差点就又晕过去。 沈文密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沈琼霜则坐在床边,挽着苏姨娘的胳膊,哭哭啼啼地让苏姨娘向谭氏求情。 苏姨娘咬唇,摇头:“不,不能去。” “为什么?”沈琼霜又惊讶又委屈地抹着眼泪问。 苏姨娘看着女儿:“霜儿,你是觉着夫人平日疼着我,向着我,所以我去求夫人就有用么?” 沈琼霜想了下,才反应过来苏姨娘口中的夫人是指她的奶奶,谭氏。反应过来后,她愣愣地点头。苏姨娘八岁时被刘婆子带到威远伯府,谭氏说喜她聪明灵秀,又念着刘婆子和奶娘的旧情,并不让苏姨娘干什么活儿,反而当做小姐一般教养长大。因此苏姨娘虽是丫头,却识文断字,琴棋书画也略通一些,比一般丫头不知强了多少。沈承宣成亲后不到一年,谭氏便做主将苏姨娘给了沈承宣做妾,苏姨娘也就成了沈承宣第一个有名分的 妾室。后来苏姨娘生了沈文密,谭氏十分高兴,苏姨娘便成了贵妾,一应待遇比其他妾室都好很多,也就明面上比正室渠氏差一些罢了。整个威远伯府,除了谭氏的丈夫儿子,可以说苏姨娘最得谭氏欢心,别说别的姨娘丫头,甚至正牌夫人渠宜生,更甚至那几个谭氏的亲生女儿,都不一定有苏姨娘在谭氏 面前得脸。 所以,沈琼霜不假思索地便点了头。 苏姨娘轻轻摸着女儿的头发:“傻孩子。有些笑,不一定是真的笑,有些好,也不一定是真的好。你得看清楚这点,以后姨娘才能放心……” 沈琼霜一脸懵懂。 苏姨娘摇摇头,话又说得更明白了些:“霜儿,夫人若是真顾忌我,也不会招呼不打一声地,就让人重罚你姥姥了。” 一颗好用的棋子罢了,谁会顾忌棋子的想法?谭氏不会,从来不会,早在被送给沈承宣做妾时,苏姨娘就深深地知晓这一点。 所以,求也无用,甚至很有可能会火上浇油,让谭氏更恼火,然后让娘受更大的罪。 所以,她不能去求。 沈琼霜还是不太懂,但她听懂了一点:姨娘不能去求祖母,求也没用。“那……”小姑娘鼓起勇气,“那我去求祖母!祖母疼我,一定会答应我的!实在不行还有哥哥!”说罢,扭头看向一旁的沈文密,“哥哥,我们去求祖母好不好?让祖母不要 再打姥姥了。” 沈文密目光闪烁,“霜儿别胡闹,姥姥的确犯了错,祖母罚她是应该的。” 沈琼霜瞪大眼睛,满脸不解和惊讶,还有一些愤怒:“哥哥!”姥姥最疼她们兄妹,甚至比姨娘还疼他们,哥哥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沈文密脸色一沉,训斥道:“你懂什么?姥姥虽然是咱们的姥姥,可她还是伯府的下人,下人犯了错,受罚天经地义。霜儿你记着,咱们是主子,姥姥是下人,咱们地位不 一样的。还有,以后在外面别叫姥姥,那不合规矩!”见沈琼霜懵懵的模样,他脸色又和缓下来,柔声道:“当然,我不是不想为姥姥求情。可是,霜儿你要知道,祖母并不是能听人劝的性子,尤其今天西府那边挤兑祖母,祖 母正窝着火儿呢,我们去求她,反而很可能会火上浇油。到时祖母更生气,姥姥也受更多的罪。” 说罢又看向苏姨娘,“娘,您说是不是?祖母的脾气您最清楚了。” 苏姨娘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沈文密一眼,却还是点点头。 沈文密说的,确实是没错的。 于规矩于道理,都没错。 可是,世间的事又怎能全用规矩道理来衡量。 想到老娘这把年纪还要遭毒打,苏姨娘心里便像针扎似的痛。像是回到了幼年,那个被她叫做爹的男人,喝了酒或赌输了之后,虽然矮小,瘦弱,又跛着腿,却像座无法反抗的大山,拳脚雨点似地,毫不顾忌地挥向自己的妻女,她 吓得瑟瑟发抖,娘就抱着她,任那些重重的拳脚全落在自己身上。她想反抗,想保护娘,却因为自己的弱小而只能退缩。 明明已经是众人羡慕的伯府姨娘,明明已经不是那个弱小的小女孩,却还是那么弱,还是保护不了娘…… 苏姨娘握紧了双手,保养良好的指甲陷进肉里。 “对了,”像是想起什么,沈文密又说道,“姥姥到底为什么要去那院子?还诓那小傻子出来……难道是……”他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就变得很难看。 苏姨娘原本惨白的脸色泛起了红。 不是羞涩的红,而是羞耻的红。 …… “对了夫人,”绿袖满脸好奇,“刘妈妈到底为什么要诓小姐出去啊?” 一夜未睡,又经过方才那场闹哄哄的戏码,宜生身心俱疲,只紧紧抱着七月,脸上连表情都懒得做,但听到绿袖的这句话,她脸上却立刻现出极度讽刺的笑。 “很可笑的原因。” 绿袖眨眨眼。 宜生看着七月,或者说看着七月的一身穿戴和手中的玩物。 发上是上好南珠攒成的发簪,颈间是纯金足赤的项圈,手腕上玉镯叮咚作响,腰间佩玉水色温润,就连手上正在把玩的那白玉九连环,也是没一百两银子下不来的东西。无论伯府还是渠家,都算不得豪奢之家,但是,谁让威远伯少夫人只有一个女儿,且把这个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呢?又因为这个女儿不言不语,一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她好 ,二来怀着弥补歉疚的心理,所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穿戴都给她最好的。 更何况,除了亲娘,伯府里还有一个疼七月、愿意为她花钱的。偏偏那人又是个有钱且舍得花钱的主。 所以,虽然七月在父亲祖母跟前不受宠,穿戴却比沈琼霜好上不知多少倍。满身金玉,却又偏偏是个不受宠不被待见的孩子,那么,趁着无人的时候,让那孩子身上少些东西也没事儿吧?人缺钱缺疯了的时候,胆子总会大一些,更何况,这孩子 的母亲软弱好拿捏,且粗心大意,又清高地视金钱为粪土,自个儿女儿身上少了几样东西,只当是贪玩弄丢了,顶多让下人找找,而不会大张旗鼓地追查。 至于问孩子?那是个只会叫“阿娘”的傻子啊! 怎么看,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什么可笑的原因啊?”绿袖还在眼巴巴等着宜生解释。 宜生反问了绿袖一句:“刘婆子经常勒索小丫头钱财?” 绿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脸蛋皱成紧巴巴的一团:“也不是明着勒索,就是暗示我们要讨好她,孝敬她,不然就不给我们好果子吃。” “那你知道刘婆子为何这样做?”宜生又问。 “贪财呗!”小丫头不屑地撇撇嘴。宜生点点头,“贪财是其一,但更重要的,她好赌。” 改变 刘婆子好赌,这并不是件十分隐秘的事,起码威远伯府的下人中,有脸面的管事妈妈们,几乎都是知道这件事的。 但是,起码在这时,伯府的主子们都还不知道。 宜生原本应该也是不知道的,但她重活了一次。 上辈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是发现七月跌落假山真相的时候。 起初谁都以为,七月摔下假山不过是个意外,又因为这个意外,有名的傻子居然变聪明了,因此便更无人在意七月为何会摔下假山。 但这并不是意外。那一世的这一天,依旧与刘婆子有关。只不过,那一次宜生没有看好七月,所以刘婆子也不用费心诓骗七月出门。只是借故引开丫头,然后,便毫无顾忌地,完全将七月 当成一个真正的傻子,抢走了她的珍珠发簪和玉佩。 可是,七月当然不是真傻,所以她反抗了。 惊讶意外之下,刘婆子推了七月一把。七月跌倒,头磕在石头上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成了沈琪。 当七月被发现摔倒在假山时,刘婆子根本不在现场,自然也无人怀疑到她的身上。于是这事就此被尘封,人人都以为是七月贪玩才不慎摔下,甚至连宜生都这样以为。 只有沈琪和刘婆子知道不是。 沈琪起初并未说出真相,而是在跟苏姨娘斗地白热化的时候,才忽然翻出这桩陈年旧事,并借此将苏姨娘和刘婆子的老底儿全部揭开。伯府的主子们这才发现,刘婆子竟然有着烂赌、酗酒、偷盗、勒索、以权谋私等种种恶习。身为刘婆子的主子,谭氏顿觉脸面受挫,勃然大怒,下令将刘婆子打得半死不 活,对苏姨娘也许久没有好脸,之后的一连串事件,更是直接将苏姨娘及刘婆子,甚至沈琼霜、沈文密都打入地狱。沈琪大获全胜。 也是直到那时,伯府的主子们才知道刘婆子嫁人后的那段往事。 当初刘婆子投奔伯府,说法是丈夫病逝,家里的钱也因为丈夫的病而全填了药罐子。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事情还得从刘婆子与苏柱儿结亲说起。刘婆子年轻时也是个美人,不然也生不出苏姨娘这样的女儿。而她的丈夫苏柱儿,若单论人才相貌,就是搁在伯府的小厮里,也是最不出挑的那一拨。像刘婆子这样得宠 的大丫头,平日里,就是看苏柱儿一眼,恐怕都嫌埋汰。 但是,苏柱儿也有他的优点。 一来苏柱儿脱了奴籍,乃是自由身,若是跟他结合,生的孩子就不必再当奴仆伺候人;二来,自然就是苏柱儿的娘为儿子留下的身家财产。 虽然丑,虽然跛,但就冲上面两点,苏柱儿勉强也可算得上良人。 再说,那时刘婆子也没得多少挑头。 她不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而是被主子收用过的。这个主子,自然就是如今的威远伯沈问知。沈问知如今上了年纪,于女色上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显得后院清净了些,但在年轻的时候,却也是个风流惯了的,那 时他后院的女人数量,比其子沈承宣,完全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室妾室不说,通房也有好些个,而刘婆子,则连通房也算不上——不过是沈问知兴致一来,临时拉了泻火的罢了。身为谭氏的梳头丫鬟,刘婆子其实看得很明白:谭氏心狠手辣容不下人,沈问知又太过风流,所以,与其顶着谭氏的压力,跟一群女人挣破头,去抢那虚无缥缈的宠爱, 还不如另觅良人。 哪怕穷点,哪怕丑点。 所以,刘婆子不像其他被沈问知收用过的丫头一样争着上前,反而向谭氏大表忠心。果然,谭氏对刘婆子的表态十分受用。 于是,当谭氏的奶娘求上来时,谭氏便将刘婆子指给了苏柱儿。 跟沈问知比,苏柱儿又穷又丑还跛脚,但那时刘婆子想,好歹没穷到吃不饱肚子,也没丑到面目可憎,就是跛脚,也只是走路难看了些,并不妨碍过日子。像她这样被主子玩儿过,却又没成妾室,也没成通房的丫头,出路不外乎两个。要么留在府里,随意配个府里的小厮,生下的孩子也要继续伺候人;要么求恩典出府,嫁 给戏子贩夫等三教九流之辈,一辈子沉沦底层,终日为衣食奔波。 相比之下,苏柱儿真算是不错的选择。 于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刘婆子应允了这门婚事——虽然即便她不应允也得应允。 看着儿子拜了堂,成了亲,谭氏的奶娘终于欣慰又解脱地咽了气儿,而苏柱儿和刘婆子,也正式开始了小夫妻的新婚生活。 起初,苏柱儿是极稀罕刘婆子的。 若不是亲娘去求了谭氏,若不是亲娘置办的良田大宅,他苏柱儿哪里娶得到这样标致的媳妇儿!是以,最初苏柱儿也是把刘婆子捧在手心里宠过一阵子的。 但是,当新鲜感褪去,当他脱离老娘的管束,逐渐有了自己是一家之主、是刘婆子的主宰的意识的时候,原本的仰望和欣喜就彻底变了味儿。 标致又如何?还不是个被玩儿过的破烂货!而且,若论标致,只要舍得花钱,那楼子里的姐儿们不是更标致? 他有钱,他是男人,是刘婆子的天和地,他不需捧着她,应该反过来才对。 当意识到这一点,苏柱儿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缺陷。男人在外面再怎么不堪,面对自己的婆娘,却总有着无穷的底气,甚至会生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的错觉。于是浓情蜜意不再,苏柱儿把自己当皇帝,刘婆子便只能小心伺候。这时候,苏柱儿已经开始时不时地打刘婆子一顿,边打边说自己受骗,说自个儿娶了刘婆子这个被玩 儿过的烂货是倒了大霉,打她是应当,刘婆子若敢顶嘴,则只会打得更厉害。 对此,刘婆子忍着。乡下汉子打婆娘并不少见,苏柱儿不是唯一打的,也不是打地最狠的,日子还能过,吃喝还凑合,所以刘婆子安慰自己,觉着自己不是最惨的,那么,就继续忍着,过着 吧。 可是,隐忍换来的从不是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手头有钱,无人管束,再加上闲汉二流子引诱,苏柱儿很快就吃喝嫖赌四字全沾。 尤其是喝和赌。 喝醉了打刘婆子,赌输了还是打刘婆子,后来有了苏姨娘,拳脚也不会特意避开还是孩子的苏姨娘——他是她老子,生了她养了她,无意中踹到几脚算什么? 吃喝嫖赌打妻女,这样舒服惬意的日子,苏柱儿过了三四年。 三四年后,妻女还能打,吃喝嫖赌却只能想想了。一座农家大宅,两百亩良田,再加上刘婆子当丫鬟时积攒下来的全部身家,几年的功夫,就被苏柱儿败了个干干净净。没了钱财,以前捧着苏柱儿的狐朋狗友,立即也是 散了个一干二净。以往笑脸相迎的赌场青楼,也瞬间变得面目狰狞。没了钱财,没人瞧得起苏柱儿。有些人,愈是困顿,愈是斗志昂扬,还有一些人,愈是困顿,却愈卑劣。被比自己强大的人羞辱压迫,他们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只能在心里发酵,然后千百倍地作用 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苏柱儿显然是后者。宜生还记得,上一世,当刘婆子的劣迹被翻出,谭氏大怒要处置刘婆子时,苏姨娘涕泪满面地为刘婆子求情,甚至不顾众多丫鬟仆妇看着,掀开刘婆子的衣服,露出那即 便已经过了许多年,却依旧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刘婆子和苏姨娘的过去并非她们以往说的那样平静,苏柱儿也不是病死,而是被赌场追债的人打死。 若不是刘婆子和苏姨娘跑地快,下场可能比被打死的苏柱儿还要惨。 这些事,宜生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从苏姨娘的哭诉,以及刘婆子身上的伤痕中大致推测而来。 刘婆子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但是,想起刘婆子的那些作为,宜生却着实同情不起来。 明明饱受苏柱儿酗酒烂赌之苦,但当苏柱儿死去,母女俩脱离苦海,甚至因苏莞儿成功当上姨娘,而有了份十分光明的前途时,刘婆子却走上了苏柱儿的老路。女儿是姨娘,自己又是得脸的妈妈,若是不作妖,刘婆子满可以相对舒服地安度晚年。可是,吃喝嫖赌四个字,除了嫖没沾,剩下三项,刘婆子几乎是完全循着苏柱儿的 轨迹,一步步愈陷愈深。 刘婆子还算有几分理智,虽有勒索丫头以权谋私等举动,却也注意着分寸,但既要注意分寸,自然就敛不来多少钱。哪怕有苏姨娘时时孝敬,刘婆子也总是缺钱。 于是,就盯上了七月。 傻子不会告状,傻子的娘还是个软柿子,只是顺走几件首饰而已,只要行事谨慎些,就不会有人发现。 刘婆子是这样想的,于是她做了。 上辈子,不用她来诓,七月自个儿就在外面,所以她轻易得手,还把七月推倒,以致沈七月变成沈琪。 这辈子,宜生寸步不离地守着七月,本以为不会再有这一出,可谁想到,七月不出门,刘婆子就主动找上了门。 宜生有些愤怒,但比愤怒更强烈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惶恐。 她重生了,她变了,可是,剧情也变了。 即便她把七月看得牢牢地,上辈子的事却还是发生了,且是以更加激烈、更加无可抵挡的姿态。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改变前世的悲剧,该发生的依旧会发生? 知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宜生很紧张。 院子里粗使的丫鬟婆子很有自觉地不靠近主屋,只有红绡绿袖在宜生跟前伺候,但是,她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无事可做。 简单跟两个丫头说了几句刘婆子的事儿后,宜生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卧室,不休息,不看书,只紧紧盯着七月,目光没有片刻转移。七月不好动,没人管她的话,她可以全程保持一个姿势,然后一动不动地玩上半天。绿袖曾经很好奇,觉得长久不变换姿势,身体肯定很累,但七月却好像完全没感觉, 就算盘腿坐上两个时辰,起来时也没一点腿酸腰麻的迹象。 要知道,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累了! 不过,现在绿袖知道七月为什么能坐得住了——显然是随了母亲。 七月姿势不动,宜生的目光身体就也不动,专注地、紧绷地,像拉满的弓弦。虽然少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绿袖却直觉地没有多说话以免打扰到少夫人。 因为,总感觉贸然打扰地话,少夫人就会像崩地过紧的弓弦一样断掉。 宜生以前就不是个多事的人,今天就更是省事儿地紧,红绡绿袖是不用干粗活的,只要伺候好宜生和七月就行,可今日,她俩却颇有些使不上劲儿的感觉。 一直到晚饭时分,少夫人依旧是那种紧绷的状态,晚饭只用了少少一些,红绡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有心劝她多用些,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或许是因为刘婆子闹的那一岀,少夫人才会格外紧张吧……两个丫头悄悄讨论,对少夫人今日的反常做出如此推测。 很快,夜幕降临,各院吹灯落锁,宜生的院子也不例外,红绡和绿袖伺候着宜生和七月梳洗过,就如往常一般去隔壁的耳房休息。有些富贵人家会让丫头睡在床下的小榻上,好方便伺候主人起夜,但宜生没这个习惯,因此红绡绿袖夜里是睡在隔壁的,除非大声呼喊,两人并不会知道夜间宜生房里发 生何事。 所以,她们也没看到,这一夜,少夫人房里的灯依旧一夜未熄。 但是,当翌日清晨,两人起来伺候宜生洗漱时,便是绿袖这样有些粗心的,都很快发现了不妥。 “少夫人,您……”绿袖的声音有点大,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宜生黑发披散,面孔有些苍白,眼下的青黑却更加严重,可这一次,两个丫头都知道,这绝不是少夫人用眉笔故意画了骗人的。比憔悴的面色更让人心惊的,是少夫人的 眼神。眼角有些无力地下垂,双眼却依旧勉力大张着,只是里面空洞洞的,看着人的时候,似乎落不到实处——虽然少夫人几乎没怎么看她们两人,而是依旧如昨日一般,目光 紧紧地黏在姑娘身上。 绿袖隐约想起,昨日清晨,她和红绡来伺候少夫人起早时,少夫人似乎就已经睁着眼睛在床上等她们了。今日,也是如此。 红绡更细心,她瞅了瞅床边的灯台。 灯台里的灯油,比往常少了很多。 “无事。”看出丫头们的狐疑和担忧,宜生开了口。 只是那声音,却带着明显至极的沙哑和疲惫。 好丫头不该过问主人的事,主子说什么,只要照做就是。这是红绡所受的教育。所以,她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将疑问咽下,并且拦住了又要说话的绿袖。 少夫人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洗漱后吃过早饭,宜生依旧安静地待在卧室,看着七月玩耍。 日头慢慢升上来,又一天开始,六月远去,七月到来,窗外还有蝉鸣,然经过一个夏天的疯狂喧嚣,鸣声变得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的,不像盛夏时那么热烈。 少夫人安安静静地什么都不吩咐,红绡绿袖做好日常的活计,甚至把院子里的小丫头和婆子们耳提面命训斥了一番,旋即却又没了事儿做。 绿袖小孩子心性,当即提议去粘知了。 “少夫人脸色不好,都不让咱们在跟前伺候,这知了叫地扰人清静,少夫人肯定不喜欢。红绡姐姐,咱们去寻根杆子粘了吧。”理由倒是说地光明磊落。 “粘了烤了吃!可惜都老了,刚从土里爬出来的知了猴才好吃。”不待红绡回答,绿袖就又说道,说着还忍不住舔了舔嘴角。 红绡嘴角抽抽,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想吃就直说,说什么怕扰了夫人清净。” 旋即又忍不住有些好奇:“那知了……烤了会好吃?”绿袖先是被红绡说地脸一红,听到后一句,顿时又兴高采烈起来,重重地点头,“当然好吃!就是不好粘,手得快,还得稳,又要找蜘蛛丝,黏在杆子头上,桃胶也行,就是不太粘,得找软的,刚流出来的,不然知了容易飞掉。我哥最会粘知了了,有一次我想吃肉,家里没有,我哥就带我去粘知了,十几只呢,全烤了给我吃了。还有家雀 儿、泥鳅、蚂蚱,烤了也好吃的……”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绿袖一脸兴奋地说个不停,红绡也睁大眼睛听着。 绿袖不是家生子,而是出身普通农家,十二岁那年家乡糟灾,才卖身做了丫鬟,如今也不过才十三岁,对过往的记忆自然熟稔于心。 红绡却是家生子,虽做着伺候人的活儿,但也是长在宅院里,对那些个乡村野物自然不会熟悉,因此也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听,一边就跟着绿袖去寻起了杆子。 长杆很快寻到,不过蜘蛛丝却不好找,桃胶更是无处寻,两个小丫头便犯了难。院子里的下人刚被两人训斥过,都自觉地躲地远远的。只有管着小厨房的婆子,有心讨好两人,见两人一脸郁闷,问清缘由后,脸上笑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随即便抓了 一把面粉给两人看。面粉能做面筋,面筋的粘性可比蜘蛛丝更好。 红绡醒悟地点点头,正要吩咐那婆子做面筋,绿袖却扯住了她的袖子。 “红绡姐姐……好好的白面,拿来粘知了多糟蹋啊。”绿袖一脸心疼的样子。用白面洗出的面筋粘知了,这在绿袖眼中,真是实打实的糟蹋东西,进伯府之前,她只知道白面长什么样子,却连什么味道都没尝过。经历过饥荒,绿袖对食物有种虔诚 的敬畏,即便在伯府不愁吃喝,她却从不浪费食物。 旁边的婆子悄悄撇了嘴。 红绡愣了愣,旋即无奈地道:“那怎么办?” 粘知了粘知了,总得找着东西粘,可蛛丝寻不到,面粉又怕糟蹋,虽然还可以用鰾胶,但那东西,也只用木匠那儿备着,她们更寻不着。 绿袖皱着眉,最后还是可怜兮兮地道:“那就不粘了吧……” 于是,最终还是没能粘成知了。 两个无事可做的丫头在外间做起了针线,一边做,一边说着话儿,多是绿袖在说,红绡在听。 因为怕扰到宜生,她们声音放地很低,但是,人在疲惫且紧张地时候,五感似乎格外灵敏,即便两人已经压低了声音,宜生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宜生侧耳听着,窗外蝉鸣依旧。 虽然鸣声嘶哑微弱,却还好好活着。 即便过了那么久,依旧觉得这一幕熟悉至极。上一世的这时,她没有两夜未睡,但七月却出事晕了过去,她担忧又烦心,守着七月,没有让两个丫头伺候。依稀记得,也是绿袖提议要粘知了,忘记是因为什么,但是 ,最后却也是不了了之。 很多事已经改变,很多却还是未变。 绿袖还是提出了粘知了,最终却还是没有粘成。 那些知了,还好好地活着。 聒噪,喧嚣,不知疲倦,日复一日,虽然一生短暂,却完整地从生走到死,若无人相扰,便不虞夭折。 可是,上一世,她的七月却夭折了。 “红绡,绿袖。”她突然出声,打断了两个小丫头的悄悄话。 红绡立刻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放下针线赶紧跑进屋,绿袖紧随其后。 “少夫人,要看书么?还是想用些小点?或者喝水?您喉咙有些哑,喝点蜂蜜水最好不过了……”不等宜生吩咐,红绡便叽叽喳喳说开了,简直像个罗嗦的老妈子。 当然,红绡自个儿可不这么觉得。 她是少夫人的大丫头,可从昨天到现在,少夫人居然没吩咐她一句话! 这让一向勤快的红绡觉得有点儿不大适应。 是以,宜生一叫,她便迫不及待地问了。 “别忙。”宜生打断了红绡的迭声问询,又将目光转向绿袖。 “绿袖,去粘知了吧。”她说道。 红绡话音卡在喉咙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粘知了? 少夫人唤她们进来,就是为了让她们粘知了? 难道是真的觉得知了叫地烦心? 不过,不管为什么,少夫人吩咐了,那就去做吧。 红绡立刻转身,准备去洗面筋粘知了。 绿袖张了张嘴。 她还是觉得用面筋粘知了太糟蹋东西。 绿袖年纪小,并不太会掩饰脸上的表情。 宜生立刻就看出了绿袖的欲言又止。 “绿袖。”她温声唤着,声音虽然有些嘶哑,却很温柔,又沉稳,似乎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糟蹋东西当然不对。”她肯定了绿袖的观念,“但是,若是能得到更大的回报,适当牺牲一些也是值得的。” “见过打猎么?为了引诱猎物,猎人会先放出诱饵,一根骨头,一块肉,看起来糟蹋了,但猎人所获的,却是一整只猎物。” “一小团面筋就可以粘十几只知了,你能吃到烤知了,我也得了清净。”她微微笑着,“所以你看,这买卖很划算。” 绿袖双眼一亮,狠狠点了点头。 原来,少夫人真的觉得知了吵啊! 既然不是单单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那就值得了。 两个小丫头立刻去粘知了。 见两人去而又回,小厨房的婆子有些惊诧,问明缘由,得知是少夫人亲自吩咐的,便更加热心,抢着洗了面筋。 这婆子是个聪明的。 昨天少夫人跟刘婆子发生冲突时,她也躲在了一边,那时,她觉得少夫人砸了刘婆子只是偶然为之,就像咬人的兔子,被惹急了会咬人,但是,再怎么咬,不还是兔子? 所以她躲了起来。 但是,后来少夫人的表现,却让她改观了。 她怀疑自己以前看错了。也许,少夫人真不是兔子。 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跟准主子,自个儿都保护不了的主子,自然也没必要跟。可若这主子又能保护自己,甚至反击敌人了呢? 那自然是赶紧表忠心,抱大腿。 …… 有了长杆,有了面筋,知了似乎手到擒来,但是,红绡绿袖的粘知了大业却并不怎么顺利。 红绡是完全没经验的,绿袖说得多,但也只是会说罢了,真动起手来,杆子还没靠近,知了就“扑棱棱”地飞走了。 忙活半天,居然一只也没粘到。 宜生打开了窗户,目光虽未看着外面,耳朵却一直听着。 即便她亲自吩咐,即便绿袖红绡按她的吩咐去做,却还是无法改变么? 抱着七月的手臂越来越紧。 “阿娘……”七月忍不住叫了一声。 宜生恍然,看着一脸懵懂的七月,心里微微好受一些。 起码,现在还好好的…… 一道略显粗俗的声音打断了宜生的思绪。 “哎呦,姑娘们,这知了可不能这么粘。来来来,看老婆子我的!”小厨房的婆子——她男人姓曹,人称曹婆子——挽起袖子,上前对红绡绿袖说道。 长杆很快转到曹婆子手里。 而曹婆子也没有辜负红绡绿袖的期望。 半个时辰后,绿袖捏着两只知了,献宝似地给宜生看。 那知了还活着,在绿袖的手中挣扎鸣叫。 虽然被束缚住,但依旧活着。 “只捉了两只?”宜生接过一只知了,问道。 绿袖摆摆手,“不是不是,还有十几只呢!曹妈妈好厉害!剩下的被曹妈妈拿去小厨房了,说要帮我们炸了,炸了更好吃。少夫人你要吃么?” 宜生摇摇头,脸上带了笑,“不了,你们吃吧。” 说罢将手里的知了递了过去,又让绿袖出去。 绿袖接过知了,兴冲冲地跑出去。 跑到小厨房门口,突然停住脚步,抬起一只手看了看。 手里是那只递给少夫人,又被递过来的知了。原本还在挣扎鸣叫,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当然不是知了突然知道挣扎无用,所以才偃旗息鼓,而是死了。绿袖松开捏着知了的手指,那知了却还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 真死了啊。 许是不小心用力太大,捏死了吧。绿袖歪着脑袋想着,又蹦蹦跳跳地进了小厨房。 出府 最终,那十几只倒霉的知了果然进了油锅。清亮亮的滚烫荤油里过一遭,炸地略泛金黄,撒了细盐胡椒,一只只头朝里尾朝外,整整齐齐摆在白瓷盘子里。 曹婆子有心讨好,觉着光是黑乎乎的炸知了不好看,就又切了细细的葱花和芫荽,均匀地洒在炸知了上。 白的瓷盘,黑的知了,绿的葱花和芫荽,如此折腾一番,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乡村野物,倒被整治出什么佳肴珍馐的范儿。看着卖相极好的炸知了,绿袖倒有些不知所措。本还准备直接像记忆中那样下手抓着吃,曹婆子这么一捯饬,她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拿了筷子夹了一只塞嘴里,也不狼 吞虎咽,而是斯文地慢慢嚼着,闺阁小姐似的。 红绡没吃过知了,好奇地紧,但看着知了那样子,最终还是没敢下嘴。 “真奇怪……明明记得很好吃的,怎么刚刚吃着,就觉着也不是那么好吃呢?”离了小厨房,绿袖捧着茶杯漱口,一边漱口一边皱着小眉头说着。足足十几只知了,红绡不敢吃,曹婆子也不吃,绿袖只得自己全吃了,于是,一盘子炸知了都进了绿袖的肚子里。可吃到最后,绿袖甚至觉得油腻地反胃。若不是想着不 能浪费,恐怕还真吃不完那么些。 明明奢侈地又是用油炸,又是用各种料调味,可是,吃起来却全然没有记忆里那样美味呢。 红绡笑:“你如今平日里吃的都是什么?以前吃的又是什么?好吃的吃多了罢了。” 她虽没吃那知了,但只是看着,就觉着那肉又干又柴。若不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哪里会觉得老知了好吃? 在伯府讨生活虽有种种难处,但在吃上,机缘巧合混成大丫头的绿袖,吃的肯定比之前的贫穷农家女绿袖强数倍。 绿袖想了想,觉着很有道理。 可是,似乎哪里还有些不对。 算了,想不明白就不想,红绡姐姐比她懂地说,红绡姐姐既然那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 小丫头立刻心大地把难吃的炸知了抛到脑后。 “去看少夫人吧!”小丫头放下茶杯,蹦蹦跳跳地道,“院子里的知了都粘了,这下少夫人能睡个好觉了吧?” …… 来到卧室,两个丫头满以为又会看到少夫人静坐不动的样子,谁知却惊讶地发现:少夫人居然睡了。 安安稳稳地躺在那做工精致的千工拔步床上,床前只挂了薄薄一层帘幕,红绡掀开帘幕,就看到少夫人睡得沉沉的脸,以及少夫人怀里同样睡着的姑娘。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又轻轻放下帘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果然是因为那知了太吵了吧。”绿袖扬着下巴笑眯眯地道。 红绡摇头笑笑,伸出手指点了点绿袖脑门儿。 当然不是因为知了。 一日不午睡可能是因为知了,连续两宿没睡又怎么说? 最近少夫人好像变了,似乎就是从半个月前,有日少夫人午睡醒来,突然让她们去找姑娘开始。从那以后,就变了。 变得对姑娘更着紧,变得不再对夫人事事顺从,变得做出很多以往都不会做的事,变得……甚至让红绡有点儿不敢认。 红绡心里犯了嘀咕。 就像原本娇柔婀娜的草花,突然长出扎人的刺、长出直立坚硬的枝干一样。 但是,说实话,这变化不坏。 只要少夫人别再像这两日一样折磨自己就行。其余的,就不是她该管的了。 叹了一口气,红绡如此想着。 …… 宜生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长。 长长的一觉没有做任何梦,身心都陷入沉眠。是以即便之前两宿未睡,这一觉醒来后,宜生也觉着浑身精力充沛。 坐在梳妆台前,看着眼底还有一丝痕迹的青黑,她甚至带了些玩笑地对红绡绿袖道:“以后若是我再耍性子不睡觉,你们可得劝着我。女人熬夜不好,老得快。” 二十九岁,用做鬼时学到的词儿说,她可是奔三的女人了呢。 不再青春鲜嫩,却依旧年轻着,好好地活,还能活很长。 即便不准备以颜色侍人,也不能糟蹋自己的容貌和身体,不为给别人看,也得活得漂漂亮亮地给自己看。 不悦人,便悦己。 两个小丫头又对视了一眼。 少夫人说话也越来越奇怪了…… 不过,下次少夫人若在折腾自己,她们就可以劝慰了呢。这样也不错。 而且重要的是,少夫人居然说笑了?!那么,是不是代表少夫人的心情终于好转了?红绡绿袖暗暗高兴。 宜生没有让两个丫头白高兴。那一觉像是补足了她缺失的所有精力和自信,焦躁和不安也渐渐远去,日子似乎回到之前的样子。她依旧不敢放松对七月的看管,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分一秒都不离开 。 之前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想让七月变得小小的,可以捧在掌心,藏在袖口,好让她在自己的羽翼和保护下一世安稳无忧。 但是,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两人一起死,否则她不可能为七月遮挡住人生所有的风雨;除非七月是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玩偶,否则她也无权擅自将七月藏在自己掌心,从而不给她成长和见识外 界风雨的机会。 七月不是傻子,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但七月又的确是个特殊的、需要保护的孩子。所以,她依旧会尽自己所能保护七月,保护七月不受无端的伤害,保护七月不被狂风暴雨摧折。但是,她不该是七月一生的全部意义,七月也不该是她重活一世的全部意 义。 日子又平静无波澜地过去几天,这几天中,七月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没有突然变得“聪明”,没有突然语出惊人,没有突然用那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她的阿娘。 距离上一世沈琪穿过来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天,七月还是原来的七月,沈琪毫无影踪。 宜生的心便益发松快了。 只是宅院里的日子单调又无趣,若不跟其余女眷交往玩耍,就更是无聊至极。平日里除了教导七月,宜生也就只能看看书,或者自己跟自己下棋。 可一个人下棋终究无趣,而她能看的书,其实也不多。渠家是书香世家,女儿的嫁妆里除了寻常的陪嫁物事,必然还会有一箱子书,但是,那书多是圣贤经典,了不起便是些杂谈游记。以往宜生无事做时便爱看书,而作为没有管家权,又被夫君冷落的伯府少夫人,宜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无事可做的。于是,经年日久地,那些书她几乎已经能够背诵。至于坊间那些情节曲折离奇,却尽是情情爱 爱、妖魔鬼怪的话本子之类的,自然是不可能有的。 将一本已经被翻地边角起皱的游记放回书架,宜生叹了口气,终于唤了人。 “绿袖,吩咐曹升准备马车,我要出府。”曹升便是曹婆子的男人,是伯府的马车夫。往常宜生出府走亲访友,便多是曹升赶车。 绿袖应了声便跑出去,宜生又吩咐红绡准备东西,多是七月玩的吃的用的。 红绡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道:“少夫人,您要去哪儿啊?回渠府么?” 红绡的印象中,少夫人不是个爱热闹的,除了一些必要的宴会应酬,几乎很少出府,就是要买什么,也多是让人带了东西来府上挑选。 因此除了那些个交际应酬,少夫人唯一去地多的,就是娘家渠府了。 虽然同居京城,但伯府和渠家离得不算太近,乘马车得大半个时辰,且少夫人是出嫁的女儿,便是娘家就在隔壁,也没有频繁回娘家的理儿。 因此少夫人回娘家的频率很固定,差不多是半月一次。算算日子,似乎正该到了。 听到渠府二字,宜生愣了愣,旋即轻轻摇头。“不,先不去渠府。” 书铺 相比做姑娘,为人妇有一点好处,便是出入相对自由。 虽然没有主持伯府中馈的权利,但身为伯府少夫人,出府这样的小事,还是不必向伯夫人谭氏请示的。虽然即便不请示,谭氏也会知道地一清二楚。 宜生自然没有向谭氏请示。 来到二门处,曹婆子已经点头哈腰地在门口候着。 宜生看了曹婆子一眼。 她只吩咐绿袖去唤曹升,却没唤曹婆子。但此刻曹婆子却出现在了这里。 这可不符合曹婆子一贯的作风。当然,那日讨好红绡绿袖,帮着粘知了的举动同样反常。从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稀,曹婆子在伯府混了大半辈子,当然不会是雪中送炭的人,倒是见风使舵的本事使得炉火纯青,忠心那种东西更是绝对没有。不过还好 ,曹婆子虽没雪中送炭,但也没落井下石。上辈子,宜生觉得仆人忠诚于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尤其若主子没有不仁之举,下人不忠便是没良心,是品性有问题。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想法,这个时代,几乎所有 的上位者都是这样想。他们赞扬忠仆,鄙弃背主,只是因为他们自己是主。 但是,死去又拥有了那样一段奇异诡谲的经历后,许多宜生原本深信不疑的信念逐渐被动摇,日复一日地,最终彻底崩塌。 现在的她,不会再理所当然地认为下人就该忠于主人。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理所当然。 世上有忠心耿耿,哪怕主子坎坷落难也不离不弃的忠仆,但忠仆难求,也不必刻意去求。指望下人的忠心,不如指望利益的捆绑。 很快来到马车前。 曹升正站在马车前候着,见到宜生,立刻拿了个绣墩,放在马车前让宜生踩着上车。 跟曹婆子的油滑世故不同,曹升是个木讷寡言的性子,比如此刻,见到宜生只会默不作声地拿出绣墩,却连句“少夫人请上车”都不会说。 宜生抱着七月上了车,红绡绿袖也跟着,马车从伯府驶出,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人流熙攘的大街上。 与冷清的伯府小院不同,马车一驶到街上,洋溢着烟火气儿的喧嚣和吵闹便一股脑儿地挤进眼睛和耳朵。 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是天下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京城坊市分明,民众居住之坊与买卖交易之市并不在一处,宜生让曹升驾车前往的,便是一处距离伯府不远的街市。从最为喧嚣热闹的酒楼布庄等铺子前驶过,马车驶到 一条相对冷清些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家叫做归翰斋的文房铺子前。 左右俱是翰墨飘香,纸漾风流,却是一条专营文房之物的街道。归翰斋主营中低档的笔墨纸砚,也卖一些圣贤经典,名家著作,没什么特色,铺子又不大,在这条街上就是最普通的一家铺子,因此生意也就寥寥。偶尔有几个读书人进 来,大部分时候,掌柜跟伙计都闲地打苍蝇。 宜生抱着七月,后头又跟着两个丫头,一进店里,伙计立马打起精神,热情地上前招呼。 宜生却制止了伙计滔滔不绝的推销。 “赵掌柜可在?”她问道。 伙计不知其意,但见眼前一行人的穿着打扮,聪明地什么都没问,转身去内室叫掌柜的出来。 “少夫人,您认识这家铺子的掌柜啊?”绿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好奇地道。 宜生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微微点头,“认得。” 当然认得,因为,这归翰斋本就是她的嫁妆。 赵掌柜很快出来,见到宜生,先是迷茫了一下,直到宜生开口,这才认出人来。 “少夫人怎么突然有空来了?”赵掌柜擦着汗,有些紧张地笑道。 他自然是见过宜生的。宜生是渠家的嫡长女,出嫁时的嫁妆没有十里红妆,但也算得上十分体面。嫁妆里除了一应物事,还有铺子和田产,而作为陪嫁铺子的掌柜,赵掌柜和其余几个田庄的管 事,都是在宜生出嫁前就跟宜生见过面的。宜生是个不爱打理庶务的,婚后亦是如此,平日对书铺和田庄的经营管理都不会插手,因此赵掌柜只需在每年年底的时候,将铺子的收益和账本送到宜生跟前过过目就行 。 一年只见一次,关键是宜生平日里几乎从不亲自到铺子里,所以赵掌柜才一时没认出来。 可是,平日从不踏足书铺的主子,今日突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就登门,这是什么意思? 赵掌柜有些忐忑。 归翰斋的生意算不上好,一年下来,交到宜生手里的纯收益也就一二百两银子,但是这份收益很稳定,年年上下浮动不超过三十两。 这也不怪赵掌柜没能力或不思进取。京城里经营文房书铺生意的人家很多,渠家就是其中一家。渠家书香门第,别的生意不屑做,但文房书铺却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尤其渠家满门翰林,这生意不做简直是浪 费。渠家父子在官场上虽没什么实权,但在文坛却小有名气,且不是沈承宣那种酒场宴会里吟诗作对得来的文名,而是靠正经的经义文章出名,因此渠家父子的文集颇受读书 人追捧。偏偏渠家父子的文集只给自家书铺刊印,再加上渠家父子有许多当朝的同窗文友,也因为交情把文集交给渠家书铺,于是渠家书铺的东西虽不算最全最好,但也算是有优 势有特色,在京城里若是弄个几大书铺排名,渠家的书铺可以排进前五。 归翰斋是渠家嫡长女的陪嫁,却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老铺子,而是渠家在准备陪嫁的时候,出银子出人,在距威远伯府不远的街市上新开的铺子。 铺子里的伙计掌柜都是从原来的渠家书铺里调过去的,能力不说没有,但也称不上多出色,也就是中不溜的水平,比如赵掌柜。赵掌柜原本是渠家书铺的伙计,但一直不怎么得意,混了七八年才混成小管事,后来渠家嫡长女陪嫁的新铺子要选掌柜,能力差的自然不行,祸害闺女;但能力太好的也 不行,渠家不舍得。于是看上去有点能力,但整体又平庸的赵掌柜就这么入选,当上了归翰斋的新掌柜。原因不是渠家的主子觉得他够好,而是觉得他不够好。渠家不指望他把新铺子弄地多 红火,只求他不出什么差错,每年给渠家大小姐添些稳定的进项。 赵掌柜当时憋着一股气儿,有心想干出点儿什么证明自己。归翰斋店面小,没根基,远远比不上渠家书铺,但在这里,赵掌柜却是一把手,上面没人制约,新主子又是个不插手日常管理的,赵掌柜有心大干一场。但是,努力经营 了几年,赵掌柜的壮志雄心终究被逐渐消磨。 文房用具和书,这些东西的需求是非常固定的,因此书铺生意想要出头,也没有多少捷径可走。 想要出头,一般就两个方法。一是像渠家书铺那样,有名人效应又有独家书籍;二来嘛,则是把店铺撒下大把银子,把铺子做大做全,自然也就能吸引最多的客户。 但显然,以上两点归翰斋一点都不具备。归翰斋虽出自渠家书铺,但同样拿不到渠家父子及其文友们的文集刊印权,只能卖些普通的文房四宝和圣贤经典。没有渠家的名头,店面小,资金少,赵掌柜再怎么努力 没,归翰斋也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文房铺子。 饿不死,撑不着,每年能有两百两银子进项便是顶天了。 反正渠家当初的意思本就只是给女儿添个固定进项,陪送文房铺子一来是因为渠家身份,文房铺子说起来文雅。二来,则正是看中文房铺子的稳定性。 虽然挣不了大钱,但也不会亏本。 而以归翰斋的规模,每年一二百两的银子的纯收益,已经可以说是不错了,赵掌柜的努力虽然没让归翰斋红火起来,但却十分符合渠家的期望。 所以认真说来,赵掌柜本不该忐忑的。 但是,赵掌柜就是莫名觉得忐忑。 少夫人不打招呼突然上门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少夫人给他的感觉。 总觉得,似乎跟以前见的不太一样。 但具体哪里不一样,赵掌柜也说不出。 然而,少夫人接下来的话让赵掌柜更加忐忑了。 宜生提出要看账本。 一个除了过年盘点,平日从不过问账册的东家此时突然登门,就是为了看账册? 再怎么自诩问心无愧,赵掌柜的小心脏也不禁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接下来,赵掌柜便在一旁站着,满心忐忑地看着宜生看账册。 宜生看着站着的赵掌柜,“不用拘束,坐下吧。”赵掌柜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我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闻言,宜生也不再坚持,低下头继续看账册。 归翰斋生意一般,半年的账册并没有多厚,宜生也只是略略翻过,并不仔细看每一笔收支,因此看得倒是很快,不过两刻钟,便将赵掌柜搬上来的账册全部翻完。 见宜生这么快翻完,赵掌柜始终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看来,好像真的只是心血来潮看看帐? 然而,赵掌柜还是放心地太早。 “生意不算很好啊……”宜生喃喃道。 赵掌柜几乎听得到自己的心猛一下跳起来的声音。 这是对他的能力不满意了? 赵掌柜忙解释起来。说的无非就是上面那一套。 文房用具需求固定,归翰斋没名气没规模,他能力再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巴拉巴拉…… 宜生静静听着,待得赵掌柜停口时才道:“我自然信得过赵掌柜的能力。” 说罢,目光透过内室的薄纱帘子,看向了归翰斋门前的街道。 这条街上往来的多是身着长衫的读书人,他们追求仕途经济,他们熟读圣人典籍,他们最喜欢买的书是当朝重臣,尤其是科举主考官们的文集和经典注本。 但是,这街道上也并非全是读书人。 除了读书人,这条街上的还有许多下人,丫头小厮,婆子管事,或者一些虽不是下人,但也明显不是士子的人。 大部分读书人买书买笔墨是为求前程,但另一些人,买书却是为了求乐子。归翰斋主营文房用具兼营卖书,而卖的书,则与渠家书铺如出一辙,左不过四书五经及其名家注本、名人文集以及医书农书等等。许多书铺也如归翰斋一般,这是最正统 也最挣钱的经营方式。 但是,除了这般“正统”的书坊外,还有一些似乎不那么正统的。 归翰斋的对面就有一家。 奇趣书堂,光是听名字,就跟归翰斋不像一个路数。 奇趣书堂的生意可比归翰斋好多了,仅仅宜生看的这一会儿工夫,就见三人出五人进,与归翰斋这边的冷清相比,对面几乎可以称得上热火朝天。 不过,进出奇趣书堂的多是奴仆和普通人,读书人却不多。 这并不奇怪,因为奇趣书堂虽然也卖文房用具和圣贤典籍,但让它出名乃至生意红火的,却是坊间话本。 就是宜生做姑娘时偷偷地看,不幸被父母发现,最后被罚抄十遍《女诫》的话本子。 也是宜生做鬼后经常看的东西。虽然故事内容和行文用词都相去甚远,但本质上,她做鬼后每日看的那些,与奇趣书堂的话本子都是一个东西。 上门 看过帐后,宜生就没在归翰斋待多久,而是起身去了对面的奇趣书堂,在伙计的热情推荐下,买了五六本据说最近最受欢迎的话本子,然后便坐车回府。 马车上,宜生随手翻开一本。 是个老套但也算经典的故事。有才有貌唯独没财的穷书生,偶遇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奈何小姐父母嫌弃书生穷,冷酷无情棒打鸳鸯,期间又有小姐门当户对的未婚夫出来扮黑脸, 小姐与书生的情路一波三折,幸而书生争气,重重阻碍下仍然金榜题名,最终抱得美人归。以宜生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故事实在有些老套。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恐怕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尤其是对抑郁不得志的穷书生们来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故事一下就圆了他们两个梦。而对于困在樊笼里的闺阁女儿来说,又何尝不希望自己挑选称心如意的夫君,哪怕可能自己挑的还不如父母挑的。 又翻了几本,却没第一本这么老套了。 妖鬼仙神,诡异离奇,篇幅都不长,但一个个小故事却都算引人入胜,也怪不得能够畅销。 不过,终究还是局限了些。 而且,看惯了晋江的长文,再看这顶多几万字一篇的话本,宜生居然还有些不习惯。如今的话本只能算做是短篇小说,最多不过三五万字,故事固然精炼轻巧,却因篇幅所限,影响力终究还是不如长篇。而且,宜生看了看手中几册薄薄的书,从纸张质地 和印刻水平来看,这些话本子明显是比较廉价的麻沙本。麻沙乃是福建一镇,以盛行刻书闻名,京城坊间几乎有一半书册都是出自麻沙。然而多不代表好,麻沙本所用竹纸质地薄脆易损,刊印也多有错漏之处,因此麻沙本几乎 是廉价和低质的代名词。 有钱人自然对麻沙本不屑,但对手头不宽绰的人来说,麻沙本却是个好东西。 就比如这奇趣堂的话本子。 薄薄的一册,售价最多不过几十文,最便宜的一二十文便可得,与动辄几百文甚至几贯的正经书相比,可以说相当便宜,普通人也买得起。 “少夫人,您也看话本子呀?”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宜生的思绪。 她抬头,就见到绿袖满脸掩不住的好奇和激动。事实上,自从见她买了话本子,红绡和绿袖的脸上就带着蠢蠢欲动的表情,估计原来没摸准她买了话本子做什么,因此也没敢问。此时她翻完了一本,连上也没有明显愠 色,于是,一向性子急又好冲动的绿袖便开了口。 但这话说的,虽然把宜生拉到自己的同一战壕,却也直接把自己,或者说把自己和红绡都给暴露了。 也看,那不就是说自己也看?可绿袖不识字,想看也只能靠红绡给她念。 所以,这俩丫头估计私底下都偷偷看过话本子。话本子不算禁物,除非是描写太过露骨的风月,普通话本子也就是讲故事,因此一般主家都不会明令禁止丫头们看话本子,所以奇趣书堂里常见丫头小厮们的身影。这些 丫头小厮有的是为少爷小姐们买书,却也有些是买了自己看的。 可虽说不算禁物,但话本子多是讲些情情爱爱的戏码,又经常有比较出格的情节,在道德居士面前,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因此,也有家教比较严格的人家,严令禁止家中女眷和丫头们看话本子,比如渠家。 不过渠家终究是特例,大部分人家还是不太讲究的,顶多也就约束下未出嫁的小姐,对妇人和下人却不怎么做约束,威远伯府便是如此。 但是,即便主子没有约束,看话本被发现,似乎也是件极为羞耻的事。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好奇憧憬着话本中的浪漫瑰丽的爱情,但世情教导她,不可淫邪,不可妄念,好女子应端庄自矜,纯真如白纸,直到嫁人那一刻,才能由其夫君将白 纸染上颜色,在此之前,她最好什么都不懂。 还没嫁人的小姑娘看话本子,幻想爱情,幻想男人,被人发现了,好一点被嘲笑思春,坏一点,被说没脸没皮没羞没臊都有可能。 因此小心隐藏着,怕被发现,被嘲笑,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绿袖却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年纪小,还没开窍,看话本子就单纯是看故事,只觉得话本子里的故事有趣,别的却没想那么多。但红绡不同,红绡已经十七岁了。 一听绿袖把两人给暴露出来,她当即就俏脸一红,起身作势要掐绿袖。 绿袖嘿嘿笑着往一边躲,嘴里还嚷嚷着:“红绡姐姐你做什么?少夫人自己也看,肯定不会责怪咱们的!” 红绡的脸更红了,几乎想捂住眼睛跳下马车。正当青春少艾,哪怕是伺候人的丫头,也不免喜欢看那些瑰丽神奇的故事。于是,有些有余钱的丫头便会买上几本话本子,然后在交好的小姐妹之间偷偷传看着。当然, 很多时候不是传“看”,而是传“说”,因为绝大多数丫鬟都不识字。绿袖也是不识字的,但红绡却略识得一些,深奥的圣人典籍看不了,但看看几如白话的话本子,却没多大问题。红绡之前也不知道话本是什么,直到偶然之下看到一本话 本,讲的是个痴情公子为无缘的爱人孤守一生的故事。不知怎么的,她就着了魔,将那个小故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念念不忘,日思夜想。后来,又偶然得知了奇趣书堂的存在。红绡做了几年大丫头,买话本子的钱还是有 的。于是便开始偷偷让相熟的丫鬟帮着带话本子,有时候有空了,自己也会去亲自挑选,日积月累之下,居然积攒了满满一箱子的话本。但是,这事只有几个相熟的丫鬟知晓,比如绿袖,比如绿袖之前的绿绫。因为绿袖绿绫同样看话本,她们是“同党”,所以不必害怕会被对方嘲笑,所以可以把这小秘密与 对方分享。 可是,现在居然被少夫人知晓了! 少夫人性子好,当然不会因此罚她,但是,就算,就算是拿这事儿打趣,她也难为情啊…… 红绡捂着脸,两颊烧地通红。 宜生笑笑,似乎没有看到红绡的羞窘,只回答绿袖:“看啊,挺有意思的。” 红绡悄悄松了一口气。这边绿袖一听,立刻兴奋起来,巴拉巴拉地讲起自己看过的那些话本子,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宜生被逗地笑了起来,就连七月似乎都有所感应,倚在宜生怀里,黑琉璃 似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绿袖。 宜生不经意间看到七月的模样,心里一动,忽然起了个心思。 马车辘辘前行,车里笑声不断,红绡也逐渐忘了方才的羞窘,在绿袖换了一个故事,讲起那个最初让她迷上话本的痴情公子故事时,也不禁入迷地听着。这是她最喜欢的故事,哪怕后来看了更多更曲折更好看的故事,最喜欢的,却仍旧是这一个。绿袖演地活灵活现,车里也不会有人嘲笑打趣她,她开始还故意装作不感兴 趣的样子,但听到痴情公子爱慕的小姐别嫁,公子骤然得闻噩耗那一段时,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再也装不出不在意的样子。 终于,痴情公子的故事讲完,因为是个悲剧,车厢里难得地静了片刻,然后,红绡便听少夫人评价,“这样的人,挺好。只是,太少了,终其一生也难遇到。” 绿袖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又兴高采烈地讲起下一个故事,却是个欢欢喜喜的喜剧。 红绡却无心听下去了。 她在心里回应着少夫人: 才不是呢。 她就遇到了。 …… 归翰斋距伯府不远,绿袖才讲完那个欢欢喜喜的故事,马车就已经来到了伯府大门前。 曹升本准备赶着马车从侧门进去,可是,看到大门前那一幕,他手里已经甩起的鞭子便停在半空落不下来了。 “怎么不走了?”红绡掀开车帘一角冲曹升道。 “姑、姑姑……”曹升结结巴巴地说着,实在说不出来,索性挪开身子,马鞭一指前方,让红绡自己看。 其实,不用他指,红绡也看到了。 威远伯府的大门前,站着两个女子。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看着像是母女俩。母女俩都身着寒酸,像是母亲的中年妇人更是形容凄惨,满面风霜。可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妇人扯着 伯府大管家沈全福的衣袖,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四周还围了一群人。 那妇人嗓音尖利,即便马车离大门还有几乎百米距离,红绡依旧可以隐约听到她的哭诉声。 “叶儿真是宣少爷的亲生女儿啊!我要是说瞎话,让我遭天打雷劈!” 妇人突然扯着嗓子凄惨地嚎了一声,隔了那么远,红绡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忽然回头,一脸苍白地看向车内的少夫人。 青叶 沈琪,不,现在应该叫沈青叶了。 沈青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的思绪其实还有些混乱,总是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瘦弱的躯体,发黄的皮肤,干巴巴鸡爪一样的双手,当然还有那虽然已经浆洗干净,却依旧透露出寒酸与破旧的衣 衫。 眼前没镜子,但她心里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脸:五官秀美,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脸颊凹陷,神情畏缩却惹人怜爱,一副小可怜儿样。 那是沈青叶的脸,是她现在的脸。 “各位老爷太太看看啊!”妇人又大喊了一声,一把拉住了沈青叶,拨开她的头发,让她的脸完完整整暴露在众人面前,“看看,叶儿长得跟宣少爷一模一样啊!” 十来岁的小女孩,虽还未完全长开,但也已依稀可以看出长大后的样子。而这张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脸,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嘴唇……周围的民众立即喧嚷起来。 “真像啊!宣少爷要是女的,估计也就长这样!” “我见过宣少爷,真跟这小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看来真的是宣少爷的种了,嘻嘻,宣少爷可真是风流人儿……” …… “你胡吣些什么!”管家沈全福急得满头汗,却也偷偷瞅了一眼那小姑娘,瞅清楚后,却又恨不得自己压根没瞅。 任他如何否认,那张脸简直就是铁证。宣少爷四个儿女,却没一个能像这小姑娘似的,简直把宣少爷像了个十成十! 可是,再像又怎样?难道要承认这孩子是宣少爷的种?男人风流不是大事儿,可风流到在外面弄出孩子,还让孩子跟孩子他娘闹上门来——伯府的脸都给丢尽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厌恶地又看了那孩子一眼——这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出生! 沈青叶抬头,恰好对上沈管家的目光。 她的身子不自觉颤抖了一下。 一是因为妇人突然用力地将她往前拉扯,尖利的指甲几乎将她的皮肤划破;二来,则是因为沈管家的目光。 厌恶、不屑,像在看一滩路边的烂泥,本来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烂泥,偏偏,那烂泥沾上了他的脚…… 沈青叶很熟悉沈全福,却不熟悉用着这样的目光看着她的沈全福。 沈全福的目光从沈青叶身上移走,虽然心里发虚,却依旧挺起胸膛,对那妇人道:“是与不是,还得禀报了主子们才知道,可不是凭你一张嘴随便说的!” 说罢,便让小厮去府里禀报,又让母女俩进茶房等候。 不管最终怎样,可不能再在大门口这么杵着了。被闹上门已经够丢人的了,再杵在大门口让路人看完全场,他这个大管家也别想再干下去了。 沈全福这样想着,便招呼其余几个小厮,要将母女俩弄到茶房。 可他注定不能如愿。见小厮们涌上来,那妇人的脸瞬间白了,像是看到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一样,“蹬蹬蹬”连退几步,因为手里一直抓着沈青叶,是以她一退,沈青叶便也不由自主地被拽着 ,瘦小的身子连打几个趔趄,差点没趴到地上。“不去!我不去茶房,我哪儿都不去!”妇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尖锐甚至带着疯狂的声音引来了更多人围观,伯府大门大门前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都在看着这场闹剧议 论纷纷。 沈全福没有料到她竟是这副反应,不觉愣了一下。 那妇人却又继续叫嚷起来。 “我知道你们不想认!你们就想把我们娘儿俩诓进去,然后要了那我们娘儿俩的命!这事儿不当面掰扯清楚,我绝不进伯府的门!” 四周瞬间大哗。 沈全福又惊又怒。 闹上门不就是为了让伯府承认么?不该小心讨好伯府么?可这妇人说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把人诓进去要了她们的命?说得好像伯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私生女和私生女的娘闹上门,这是让人笑话的事儿,但也只是笑话,可这妇人却污蔑伯府要害她性 命!更关键的是,那神情和语气……竟完全不似作伪。 “闭嘴!”沈全福高声怒喝,瞬间压过四周的声浪。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一些,但仍旧密密麻麻的,蚊蚋一般。妇人被喝声一吓,倒是没再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眼珠一转,转眼换上一副凄凄惨惨的表情。“我也是没办法了啊,要不是为了青儿,我也不会腆着脸求上门啊……”她抹了一把泪,又把沈青叶拽到跟前,“当初我是宣少爷的侍妾,可是少爷的客人看中了我,少爷便 把我送给了那客人,我虽不愿,但我一个弱女子,除了顺从又能怎样呢?”说完这句话,两只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来。她衣袖掩面,虽然哭地凄惨,但却也没弄得一脸鼻涕一脸泪似的狼狈,衬着那瘦弱的身子,倒让一些人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仔细看来,这妇人的长相竟也是不错的, 只是面容太过沧桑,装扮也太过寒酸,才让人一眼只看到了落魄。 而她这话,则更引得众人好奇。 原本都以为是伯府少爷在外头的风流债,没想到,竟然是原来的姨娘? 那这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 马上就有人问了出来,“那你怎么又有了宣少爷的孩子?” 妇人觑了沈全福一眼。 沈全福眉头紧锁,但却没有任何制止妇人的举动。 他还纳闷着呢。 沈全福已经做了伯府整整十年的管家,说短不短,但说长却也不长,起码,以眼前这孩子的年龄看,这桩事儿是发生在他当上伯府管家之前。沈全福是伯府家生子,对伯府的事儿几乎件件熟悉,但唯独有几年,却是他不太熟悉的。那就是他当上管家之前的那几年。那几年,他在伯府的铺子里做管事,正干得好 好地,不知怎么,原来的老管家被撤,他这个在外面的人却被提拔当了大管家。 看这孩子的年龄,却恰好是生在他不在伯府的那几年。宣少爷的侍妾通房不少,前前后后的加起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确实不知道这妇人是不是大少爷的侍妾。可是,既然她敢这么说,应该不至于扯谎吧?毕竟这样的谎 很容易被戳破。原本他也以为这妇人是少爷在外头的风流债,所以他才震怒,想要让妇人先进了门再说,就算丢丑也是在自个儿院子里丢。但是,如果她原本是少爷的侍妾,那这事儿…… 可就不一样了。 见沈全福没有制止的意思,妇人心下便了然了,她又抹着泪哭诉起来。“我当时年轻,才十六岁,哪里知道些什么,少爷把我给了人,我也就只能跟着,那客人要了我就去岭南上任了,我连包袱都没放下,就上了车跟着去岭南。谁知一上车就 又晕又吐地厉害,我还当是自己身子不争气,怕客人知晓了嫌我晦气把我扔下,只得竭力隐瞒,直到肚子大起来,我才知道竟然怀了少爷的孩子!” “那后来呢?那客人发现了是什么反应?”周围又有人问道。“那位客人也是好心,得知真相后不仅没责难我,还说要派人送我回伯府,可那时已经离京城太远了,大夫说我身子受不了长途颠簸,还不如先去岭南,安顿下生了孩子再回京城,于是我只好先随那客人去岭南。”妇人又抹着泪道,“可是我生下叶儿后身子一直不好,就一直拖了下去,正想求那客人给京城去信说这事儿,那客人竟然遭了难 !” 这话立刻又勾起众人的好奇心:“遭难?遭什么难?那客人不是去岭南当官儿的么?怎么会遭难?” 妇人哭了起来,是真真切切地哭,“你们不知道,岭南那地儿穷山恶水,无法无天啊!刁民冲进府衙,把孙大人一家都杀了啊!” 这次却有个人站出来,问道,“你说的可是五年前的广州知府孙义庆灭门案?” 妇人忙点头。 人群再次哗然。 在场的虽多是平民,但却有不少跟官家沾关系的,比如那问话的男人,就是一个吏部的小书吏,妇人一点头,便有人向他询问,他也得意洋洋地开始炫耀自己的听闻。 灭门案并不常见,再说又是个知府,因此即便是吏部最底层的书吏,也略略知道一些。 不过,眼前要紧的不是灭门案,而是灭门案证明了妇人的话是真的。 但是,“不是灭门么?怎么唯独你逃了出来?”就有人问道。那妇人哭着,“孙大人高风亮节,虽然看上了我,但却从没碰过我,说我既怀了宣少爷的孩子,那就是宣少爷的人,以后终归还是要回去的,他不能污了我清白。是以一到广州,孙大人便将我安排在城里的一处宅院,又请人照看我,只等我养好了病,青叶也大一些时再送回京城,哪里知道……”她又痛哭起来,“孙大人是我们娘俩儿的恩人啊 !” 人群又嘈杂起来。 这么说来,那女孩就不是私生女,反倒是正经的伯府血脉,而且那妇人既不曾委身孙义庆,那就还是宣少爷的侍妾,回伯府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况且,这其中又牵扯到一位高风亮节却惨遭灭门的孙大人。 原本以为是伯府的丑闻,这样看来,若伯府能重新接纳妇人,反倒会成为一桩韵事也说不定啊……人们纷纷议论着。 作戏 沈全福大大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 幸好是这样…… 松口气之后,立刻又喊了个小厮,如此云云吩咐一番,那小厮便飞快地向伯府奔去。 人群却突然又起了喧哗。“咦,那不是伯府的马车?不知道是府里的哪位?”有人叫道,人群便齐齐往那儿看去。人群外围,一辆马车正向大门驶来。已有熟悉伯府的人认出,赶车的正是伯府的马 夫。 “少夫人,怎么办?”红绡脸色苍白地问着。 那妇人似乎想让四周的人都听清似的,声音极大,她们即便不在跟前,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少爷的孩子……不管是私生女还是以前的侍妾所生,对少夫人来说,都闹心。 宜生没有说话。 她居然忘了。 居然忘了还有这一出,忘了还有这些人。 马车的帘幕很厚,她看不到那些人,但却听得到声音,那个女人的声音。 虚张声势,仿佛末路穷途,事实上也的确是末路穷途,所以用这样最难看的方式逼得伯府认下这个女儿。然而即便拼命圆谎,却还是漏洞百出。 孙义庆一家五年前被灭门,可那孩子却已经十一二岁了。那么,孙义庆死之前的起码五六年,为何不给伯府送信,告知母女俩的存在? 如今众人粗粗听着,未及细想,所以才能让她糊弄过去,但只要人一引导,或者回去稍加思索,就会反应过来。 不过,或许这也正是那个女人的目的。 留下漏洞,未尝不是给自己留下后路。 不过,那跟她都没关系了。 “不用管,回府吧。”她稍稍掀起车帘,对着帘外的曹升道。 “哎!”曹升应了声,可看到门前那一堆堆的人,却又犯了难。伯府有几个门,大门旁边有个小小的角门,供门房和下人出入,只是又矮又小,只容一两人通过,马车是过不去的。东西两边还有侧门,却也是只供人出入,车辆过不去 的。所以平常府里主子们出府坐车坐轿都是走正门。可如今,正门被堵住了。 宜生自然也看到门前的光景。 “走后门。”她说道。 后门倒是宽敞,容得下马车通过,但是,后门一般是瓜果蔬菜日常所需的大宗采买进出,甚至收夜香的,也一向是在后门等候。 让少夫人走后门,似乎有些委屈。 “无妨,就走后门。”曹升正想着,就听马车里又传来声音。 闻言,曹升便也不再纠结,挥起马鞭便要将车往后门赶。这边厢众人还在猜着马车里的人,却只见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掀开车帘,看不到面容,只露出衣衫一角,似乎是个年轻女子。她吩咐了马夫一句,然后那马夫就要把车往后 门赶,竟像是没看到门口这茬儿似的。 虽说不论什么身份,年轻女子的确不好管这茬事儿,但这样淡定地毫不关心的模样,似乎也有点儿奇怪。 而且,走了后门,他们也就少看了一场热闹,很无趣啊。 “该不会是少夫人吧?”人群中便有人开玩笑似地道。 有人啐那人,哪来的那么巧。 不过,即便不是少夫人,应该也是府中几个少爷的内眷吧,那似乎也很好玩……趁着马车还未走远,人群便都伸长了脖子,想看车里人是谁。 正在此时,人群忽然又发出一声大喝,“大门开了!伯夫人出来了!” 伯府的大门徐徐打开,谭氏正被一群人簇拥而来。 曹升扬起的马鞭又放下了。 伯夫人都出来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就走,似乎不太好。 “少、少夫人……”他期期艾艾地喊了声。 然后,曹升便听车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等等吧。” 等着这些人把戏演完。 她也想看看,这一世,这场戏是否会有不同。 这一点,她很快便知道了。 “少夫人,夫人让您先别进府,稍等一下。”谭氏走出来,站在大门前没动,身边的大丫头翠缕倒是小跑着来到马车跟前,趾高气昂地吩咐道。 宜生笑。 前世这时她没出府,自然也没这一出。 这是想让她也陪着作戏的意思? “既然娘这样说,那就先等着吧。”她温声道。 …… 谭氏拄着龙头拐杖,还被丫鬟们扶着,一副老人家的作态,但她走路的速度和气势可半点也不像老人家。 虎虎生风,气势汹汹,几乎可称得上健步如飞,几个裹了小脚的丫头甚至有些跟不上她的速度,只得苦着脸竭力跟上。 谭氏却没空注意丫头们的感受。她心里正窝着一团火。 若是那贱人就在眼前,她恨不得拎起拐杖打死她! 不是死了么?不是死了么! 居然回来了,还闹到跟前了!是想干嘛?威胁她?呵,也不看看有没有那个命! 谭氏阴沉着脸,两只小脚迈地飞快,很快就过了二门,直冲大门而去。这时,却又有个小厮急冲冲地跑过来。 看到谭氏一行人,小厮大喜,“夫人!夫人!”他大呼小叫地喊着,也没施礼,见着谭氏就要往前冲。 谭氏心头正怒,见小厮这么没规矩的样子,当即扬起拐杖就要打下去。 打不了那贱人,还打不得这没规矩的奴才么! 然而,那小厮似乎没发现谭氏的怒火,在谭氏的拐杖扬起时,就噼里啪啦几乎不带喘气儿地说了一大通话。 宣少爷的侍妾……跟宣少爷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岭南孙大人……那妇人在门口说的那些话,小厮通通照说了一遍,又加以路人的议论。 谭氏半扬起的拐杖忽地落下。 她嘴角扯起一抹笑,嘴唇蠕动,看着那小厮,似乎在说小厮,又似乎不是:“倒是还有些聪明……” 谭氏突然放慢了步伐,恢复了贵妇人的徐缓从容。 不过,此时离大门也没几步路了,即便放慢步伐,大门也是转眼便到。 大门一开,谭氏自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马车。 从曹升准备马车开始,便有下人将少夫人要出府的事儿禀报了上来。平心而论,儿媳妇出府而已,并非必须向她请示,但是,她就是不爽。 以往的渠宜生可是无论大小都先向她请示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从那次早饭时竟敢公然顶撞她,就大大地不一样了。 谭氏本来被压下的火猛地又窜了起来。 她冷笑着,侧身吩咐了翠缕几句。 翠缕跑向了马车,她才将视线转向人群聚集之处,也不上前,就那样站在门前。 她是伯府夫人,出来已是给了那贱人天大的脸面,还想让她主动迎上去? 便是做戏,也没门儿! …… 自人群中爆发出那一声喊,沈管家和那妇人的目光便立即转向了大门。 沈管家自是松了一口气,赶紧小跑着上前,低声在谭氏身旁耳语了一番。谭氏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那边,那妇人也拖着沈青叶走了过来,走到离谭氏约十步远的地方,蓦地爆发出一声哭喊:“夫人啊,我是素素啊!” 来了 谭氏的眼皮狠狠跳动了几下,转眼换上一脸慈祥和蔼的表情。 “真是素素啊。”她作势向前走几步,那叫素素的妇人立即几大步跨到谭氏跟前,让谭氏挽住她的手,“好孩子,你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两人抱头痛哭,一边互相问候着,一边说起双方这些年的情况。而围观的群众也从两人的话中确认,这素素原来还真是沈承宣的侍妾,孙义庆向沈承宣讨要素素的事也确 实属实。 这样说来,这素素闹上门倒也不算什么丑闻了。人们纷纷议论着。 耳尖地听到周围人的议论,谭氏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没有耐心再跟素素作戏,作势哭累了便跟素素分开,分开后,忽地想起什么,又低头去看素素身边的那孩子。 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虽然方才就听小厮说,这孩子跟沈承宣长得像,但耳闻毕竟不如眼见。自己儿子的长相,谭氏是再清楚不过的,而这孩子,五官几乎全随了沈承宣,竟是半点不像素素。若是说谭氏之前还有些怀疑素素用野孩子冒充他们伯府的血脉,但在看 到这孩子的那一刻,这怀疑便立刻随风消散了。 像,太像了。 谭氏心硬如铁,四个孙子孙女,只有沈琼霜和沈文密嘴甜会说话,比较讨她喜欢,但,也只是比较之下罢了。 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对孙子孙女又能有几分真心。 唯一被她放在心尖尖的,只有沈承宣。 而这孩子,像极了沈承宣。 谭氏本就做出了一副慈祥模样,看到沈青叶的脸后,那故作的慈祥倒有了三分真诚。 “好孩子,受苦了吧?”算起来这孩子应该已经十三岁了,但看起来却跟七月差不多,要知道七月本来就长得比同龄人小些,而这孩子比七月还大了三岁。 还有身上的穿着。 谭氏看着那寒酸的衣服,再看着那张脸,就好像看到自己捧在手心上的儿子穿得那么破烂般。 一想到那场景,她就心酸地几乎落下泪来,再看沈青叶的穿着,也就更加无法忍受。 接下来,围在伯府前的民众们便免费观赏了一场血亲相认,祖母慈爱的戏码。 谭氏柔声细语地询问着沈青叶的情况,叫什么名字,有没有读过书,针黹女红如何……即便很多东西都已经从小厮口中得知,却还是挨个儿地问了一遍。 既要演给人看,自然要演的全乎些,才不浪费眼前这众多的观众。 …… 谭氏演地动情又投入,沈青叶心里却有些复杂。 她低着头,看着像是怕生不好意思,却也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谭氏的柔声问询一声声落在耳朵里,她却听地恍如梦中。 谭氏这个人,她还是十分了解的。 哪些是做戏,哪些是真心,她也多少听得出来。 而现在,谭氏虽是在演戏,却也的确有着几分真心。而这真心,却是她以前身为沈七月的时候,得不到,也不屑得到的东西。 没想到,换了个壳子,居然能得到谭氏这样的温柔。 还真是讽刺。 可是,再怎么讽刺,她也得陪着演下去。 如今的谭氏,是她的救命稻草。 是沉沦谷底的沈青叶不得不抓住的救命稻草。 一如前世那般。 前世那个沈青叶是怎么做的呢?撒娇?装傻?她不知道,但她相信她能做得更好。 心思绕了一圈又一圈,她终于抬头,将那张酷似沈承宣的脸完全露出来,看着谭氏,弱弱地道: “你……是我奶奶么?” 小小的孩子仰起头,语气里带着点期冀,带着点害怕,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孺慕。而那嘴角翘起的弧度、眉头拢起的模样,更是几乎跟沈承宣一模一样。 谭氏只觉得,心好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任她如何把沈承宣疼爱入骨,那个小小的娃儿也已经长大,不会再用软软的声音唤她,不会再用孺慕的目光看她。反而甚至会为了别的女人而反抗她、顶撞她,让她伤心 。 眼前的沈青叶仿佛变成了小时候的沈承宣。 “我是你的奶奶呀,可怜的孩子,十几年都没见过奶奶……”谭氏突然一把搂住沈青叶,一迭声地叫了起来。 沈青叶被箍地浑身难受,但她没有反抗,而是乖乖地待在谭氏怀里,乖巧的样子惹人怜爱极了。 那个叫素素的妇人在一旁抹着泪,脸上却仿佛放出光来,先前的颓唐与寒酸气也一扫而光。 把祖孙相认的戏码演足了,谭氏擦了擦脸上的几滴泪,斜眼看了看那还停在大门口的马车,忽然笑了出来。 “走,去见见你母亲。”她牵着沈青叶的手,笑眯眯地道。 沈青叶和素素皆是一愣。 母亲? 等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素素的身子有一瞬间的瑟缩,但随即却又昂首挺胸起来。而沈青叶,则快速扫了四周一眼。 她很快看到那辆马车。 谭氏可不会顾及别人什么反应,说过那句话,她便已经牵着沈青叶的手,往马车前走去。丫头们十分有眼色,见状赶紧赶在谭氏之前跑到马车前,通知车里的人下车。 路边围观的人群见状,也纷纷涌了过来。伯夫人居然让儿媳在当庭广众之下下车?而且还是在人家夫君旧日小妾带着孩子找上门来的场合?是当真不忌讳还是有别的缘故?不过不管怎样,对他们这些看热闹不嫌 事儿大的人来说,伯夫人谭氏让儿媳下车,就是个不容错过的围观机会。 大户人家的女眷啊,平时可是难得一见的。而且这伯府少夫人年轻时可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如今虽然快三十了,但应该也还不错吧? 想到这里,民众们的围观热情就更足了,纷纷涌向马车周围,而谭氏,却似乎并没有看到这情形,或者说看到了也并不当一回事儿。 那边厢,车里发出一阵悉悉率率的声响,然后车帘便被掀开了。 先下来的是两个穿红着绿的俊俏丫鬟,虽然也貌美,但也就是寻常大户人家里模样比较好的丫头,是以人群瞅了两个丫头几眼,便又伸长脖子往车里看。 好在,车里的人很快下来。 只是,头上却带了幕蓠,几乎把整张脸完全遮挡住。 虽然也能看出身段窈窕,但终究看不到脸,实在是让人遗憾。 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叹息。 见此,红绡脸上露出了怒色。她实在有些不明白,夫人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少夫人?让少夫人在大门前下车,让满大街的人看着少夫人指指点点,最关键的是,让少夫人下车的原因,竟是一个已经被送出去,如今又自己回来的妾室!若是想让少夫人承认那女人和那孩子,就不能进了府再说?偏赶在这当口,让少夫人被街上的粗人看去不说,还要逼着少夫人跟那女人 演出一场妻妾和睦的戏码么? 简直欺人太甚! 然而,更憋屈的是,明知道对方欺人太甚,却还是不得不按照对方的安排走…… 撕破脸皮?针锋相对? 那倒是爽了,可被这么多人看着,不论原因如何,他们都只会觉得是妻妾相争,会给少夫人扣上妒忌的帽子。 想到这,红绡目光有些不善地看向对面那两人。 那个叫素素的妇人,和叫叶儿的小女孩。那素素一副柔弱卑微的小白花姿态,配着那寒酸破旧的衣衫,再想想她北上千里投奔伯府的遭遇,一般人都会觉得她可怜吧?还有那个小女孩……对上那女孩的目光,红绡 有些愣住了。 这孩子的目光有些复杂……红绡不知怎么形容,只是感觉,那似乎不太像是十来岁孩子的眼神。 而且,那目光凝视着的方向,是少夫人,以及,少夫人手中抱着的姑娘。 “母、母亲!” 沈青叶喉咙滚动,眼泪几乎也随之滚落,但最后还是竭力抑制住了。 虽然面容被幕蓠挡住,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 这是她的娘,疼爱了她十余年,最后还为她挡刀而死的娘! 既然重生了,为什么不还是重生到沈七月的躯壳上?为什么竟然让她重生到沈青叶身上?! 沈青叶,这个出身下贱,早就该跟她那个娘秦素素一起下地狱的贱人!为什么她要重生到这样一个躯壳上?! 一看到那马车上下来的人,她就想甩开秦素素的手,想要飞奔上前,扑到她真正的母亲怀里。可是……母亲怀里已经有了人。 她的目光又在那个睡得正熟的身影上扫过。酣睡的侧脸,娇美又秀气,比京城任何一家的小娘子都好看数倍……那是她上辈子早就看惯了的脸,可如今,却长在了别人身上!即便那个“别人”本就是那张脸的原主,沈 青叶还是不舒服极了。 就好像……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 而且……她又看了一眼那熟睡的女孩。 沈七月……这次居然没有出事么?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因为沈七月没出事,所以她才穿成了沈青叶? …… 并非只有红绡注意到沈青叶目光的异常。谭氏和秦素素因为角度的问题看不到,红绡看到了但也只诧异了一下并未多想,只觉得或许这孩子经历坎坷,所以较同龄的孩子更为成熟。至于绿袖,更是看到了等于没 看。 只有宜生看出那目光的含义。那目光,不是秦素素那样装柔弱的楚楚可怜,也不是普通孩子见生人时的胆怯羞涩,反而……像是见到久别的故人,激动,喜悦,不敢置信,却又因为什么而压抑着,不敢 相见不敢相认。 宜生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儿,只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着:她来了。 她来了。沈琪来了,终于来了。 母女 沈青叶叫出这一声母亲,谭氏和秦素素都很满意。 多懂事,多乖巧的孩子啊,遭遇又那么可怜,任谁也无法对这样一个孩子冷面相对吧。何况是贤名在外的伯府少夫人,自然更得笑脸以对。 宜生没有让她们失望。 “既然回来了,就是伯府的孩子。”她温声说着,话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勉强。 谭氏嘴角微挑,露出胜利后洋洋得意的笑容。秦素素的表情也愈发惹人怜爱了。然而,说罢那句话,宜生没去看沈青叶,而是转头看向秦素素,“还有秦姨娘,既然千辛万苦回来了,先前又为何不愿进府,非得在大门口闹了这一出。只要你的经历属实 ,又为何要怕伯府呢?” 她这句话声音很低,只有靠的近的几人听到,外围的人群是听不到的。 秦素素的表情有瞬间的僵滞。 谭氏瞪起了眼。 宜生又抬高了声音,语调依旧温和从容:“秦姨娘这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吧?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伯府自是不会亏待于你。还有青叶,在外面十几年啊……也委屈她了。” 转眼又调低了声音,看着谭氏,对她说道:“十三年了呢,青叶都十三岁了,娘,您说是不是?” 谭氏绷紧的面皮止不住地跳动,却还是竭力压低了声音:“你胡说什么!这孩子今年十一岁!”普通民众不知道,但熟知孙义庆灭门案的,大多也同时知道,孙义庆是十一年前去的岭南。秦素素又是在跟着去岭南的路上才发现自个儿怀了孕,那么到如今,这孩子自 然最多也就十一岁。 宜生笑了笑,向前迈了一步,用几乎像是耳语般的声音对谭氏道:“娘,有些事你知我知,说出来,就不大好了。”又转头看了看秦素素,“对了,还有秦姨娘也知道。” 秦素素的脸刷地白了。 然而宜生却没再管两人的反应,而是又说了一番大方得体,贤良大度的漂亮场面话。 她抬高了声音,哪怕脸被幕蓠遮挡住,人们依旧可以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的情绪很平和,甚至有些喜悦,完全没有一般大妇遇见这种事儿时的闹心模样。 真是个不妒不争宽容大度的贤妻啊……人们纷纷感叹着。 谭氏的脸却已经有些扭曲。 “回府!”在脸上的表情彻底失控之前,她咬牙吐出了这一句。 …… 正主都走了,看热闹的民众们却还在议论纷纷,威远伯府大门前闹的这一出,也以飞一般的速度被宣扬开来。 当然,这事儿颇有些蹊跷之处,但民众们并不是很在意。本就是与己无关的事儿,看看热闹也就过去了,谁会费心探究真相呢?尤其是那样触摸不到的高门大户。 不过是闲来时说一嘴罢了。 但是,普通民众可以不在意,伯府却不能。 回到府中,没了外人在场,谭氏终于再也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 “渠氏,你说那话什么意思!”她大声叱问,但声音再大,也掩饰不了她的色厉内荏。 宜生看着她,看着她的色厉内荏,忽地笑了出来。 “娘,”宜生笑着,“我说的很明白了。有些话,摊开了说不好看。不过,我虽不好看,您却只会更不好看。所以,何必逼人太甚呢?” 被宜生的笑刺激,谭氏的眼皮狠狠抽动了几下,最终却没有说出一句话,而是拂袖而去。 甚至忘了交代下人安顿秦素素和沈青叶母女。 秦素素愣了下,随即便迈着小脚追赶谭氏,却又不敢靠地太近,而是一直保持着落后十余步的距离。 而沈青叶,则顿了顿脚步,看向宜生。 “母、母亲……”她叫着,声音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期许。 宜生也看着她,幕蓠后的面容上也泛起一丝复杂。 “嗯。”她轻声应着,声音里没有慈爱,但也没有厌恶,就像对待一个普普通通、不喜不恶的孩子。 沈青叶握紧了拳头。 宜生却又转头吩咐下人:“以后青叶就是伯府的姑娘了,仔细伺候着,不可怠慢。” 下人们应声。少夫人说话虽没夫人那么管用,但对他们这些下人来说,在不违背夫人命令的情况下,少夫人的话自然也要听。少夫人特意交代好好伺候这位凭空冒出的小姐,他们自然 得听从。 沈青叶咬了咬唇,弯腰向宜生施了一礼,动作标准而娴熟。 “母亲,女儿告退了。” “嗯。”宜生又应了一声,依旧不咸不淡地。 沈青叶双拳握地更紧,她张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一眼宜生怀里安静熟睡的七月,终究什么也没说。 又施了一礼,转身,飞奔着去追前方的谭氏和秦素素。 看着那飞奔离去的身影,宜生叹了一口气,也转身向自己的小院而去。 在上辈子为她挡刀而死的那一刻,两人的母女缘分便断了,若有缘或许还可再续,但是,两人如今的身份,却如一道鸿沟般阻隔着她们。 她不介意再续前缘,但是,首先她要确定沈琪——现在应该说沈青叶了——她要先确定沈青叶是可以信赖的。 …… 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过去。被人闹上门来,哪怕最终扯了块看似漂亮的遮羞布,但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真相是多么丑陋。尤其,这块遮羞布并不能遮住太多羞,不过是暂时圆过去罢了,人们的怀 疑都还藏在心里,如果不及时打补丁,这怀疑终究会发酵。 伯府可以不在意普通民众的闲话,但是,这事儿可不止是会传到普通民众耳中。 这半天的功夫,满京城有头有脸的权贵人家,该知道的可都知道了。 本来谭氏还想着过几天去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上坐坐呢,这事儿若没对好口径,她可不敢出门。谭氏带着秦素素和沈青叶回了住处没多久,威远伯沈问知和沈承宣也先后回了府,一回府便直奔谭氏住处,摒退下人,一家三口密谈了许久,期间房内传出威远伯的怒吼 ,以及伯夫人凄凄的哭声。再出来,三人的神色都恢复如初,而谭氏则吩咐下人收拾了一个小院出来,好安置秦素素母女。那院子跟方姨娘和柳姨娘合住的院子毗邻,说是院子,但其实占地很小, 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原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因此房间也又小又旧。 但是,再小,好歹是单独的院子,满伯府的妾室中,也只有苏姨娘这个有了两个孩子的,才有这份待遇。 伯府的下人们个个都瞅着,见这安排,心里都不由泛起了嘀咕。 单独拨了个院子,看上去是给了脸面。可偏偏,这个院子又小又寒碜…… 所以,伯夫人这到底是待见秦姨娘,还是不待见呢?下人们拿捏不定。 而宜生这边,自回了院子,外边的事也就基本听不到了。 红绡爱操心,倒是特意打听了下,但也只打听到谭氏将秦素素母女安顿到一个又小又破的院子,其他更多的,却是打听不出来了。 红绡说着打听来的情报,宜生一边听,一边教七月玩鲁班锁。 奇趣书堂不仅仅卖书,还卖一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就比如这鲁班锁,当时宜生挑了几本书,看到旁边还有鲁班锁,便也买了一个来。鲁班锁跟九连环一般,都是这时代最为常见的益智类玩具,不过,九连环的原理是数学中的拓扑原理,鲁班锁却是来源于建筑中的榫卯结构,说起来都是益智玩具,细究 原理却大不相同,玩得转九连环,却未必能玩好鲁班锁。 宜生也并没有抱什么指望,她只是觉得,要让七月什么都试一试。 鲁班锁易拆难装,七月很快将原本浑然一体的鲁班锁拆分开来,但在重新拼装的时候,却愣愣地看了半晌。 她看着那一堆零散的小木块,拿起一个又放下,又拿起一个,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 见状,宜生正想着是安慰还是鼓励,却见七月又拿起一个木块,没有放下,然后又拿起一个。 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再被放下,而是快速而精准地在七月手中搭建成一个整体,一个逐渐有了雏形的整体。 随着最后一个木块嵌入,鲁班锁恢复如初。 而此时,红绡的声音也正传来: “少夫人,夫人唤您去前头用晚饭。”这个前头,自然是指威远伯和威远伯夫人所在的正房。 条件 晚饭时分,正房从屋里到院里都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来往穿梭不绝,大厨房里更是煎炒烹炸好似过年一般。 宜生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这次她没有带七月,而是留下稳重的红绡看着七月,自己只带了绿袖来。跟正房热闹的景象相比,她这样只带一个丫头的,竟然显出几分冷清来。 正看着,翠缕便到了跟前,脸上笑地谄媚,“少夫人,怎么不进去?夫人正等着您说话呢。” 绿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翠缕这么谄媚呢。不,准确地说,是第一次对少夫人这么谄媚。 宜生已经抬脚进了谭氏所在的屋子。 绿袖顾不上多想,赶忙跟了上去。 到得门口,绿袖却被拦住,“夫人只让少夫人进去。”翠缕的下巴抬的高高的,像只打鸣的公鸡。 绿袖瞪了眼正要说什么,宜生摆摆手制止,一掀帘子,径自进了内室。翠缕跟着进去,绿袖跺跺脚,还是留在了外面。 屋里的人有点少。 谭氏,外加沈承宣,别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可不符合谭氏的做派。往常每次见儿媳,谭氏可都是被左右拥簇着的,众星捧月,她就是被捧着的那轮月。 “宜生。”沈承宣先开了口,声音里有一丝讨好,“你别生气,今日这事儿我是真不知道,若是我知道,万万不会让她就这么闹上门来。” 谭氏抬起手,示意沈承宣别再说话,她努力放柔了脸色,“今日都是我的不对。” 宜生对沈承宣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却看了谭氏一眼。 谭氏有些不自在——自然是不自在的,向人服软认错,且还是向自己的儿媳,这对她来说,简直是破天荒的事儿了。然而,想到书房里沈问知说的那些话,谭氏还是柔声说道:“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都是伯府的血脉,今后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齐心协力才是正道。不管是 谁,一出了这个府,人家看的都是伯府的脸面,伯府不好看,府里的人谁又能好看?” “娘,”宜生打断了谭氏,“您有话直说,说多了,我听不懂。” 谭氏只觉胸口一闷,几乎控制不住脸色,但看了看身旁的沈承宣,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不过,竭力放柔的脸色却是消失了。 她硬邦邦地道:“过些天就是七月整十岁的生辰,我的意思是请些京里交好的夫人小姐,好好为七月过个生日。” “这不好吧,七月人小,以往也没做过生日,再说又是中元节,日子不好,还是不要兴师动众了。”宜生敛眉低首。 谭氏几乎气了个仰倒。 这话听着很熟悉,因为这本就是谭氏以往的说辞。 但想到有所求,谭氏还是按下怒气,甚至还扬起了笑。 “以往是以往,”她语重心长地道,“如今可不同的,如今,七月都十岁了。” 宜生静静地看着她。 “十岁也不是孩子了。”谭氏悠悠地道,“十岁啊,都可以寻摸婚事了,何况七月这孩子又是那么个情况,更该早点——” “砰!” “啊!” 翠缕递到宜生手中的茶盏砰然落地,碎瓷和茶水瞬间在地面绽开,翠缕的惊叫声和茶盏落地声同时响起。 “翠缕姑娘在娘跟前那么久,怎么还毛手毛脚的呢?”宜生拿帕子擦了擦溅到身上的几滴茶水,淡淡地道。 翠缕瞪大眼睛,“我——” “翠缕!”谭氏的呵斥声打断了翠缕,“还不下去!没我吩咐不准进来,没眼色的东西!” 翠缕不敢置信地看向谭氏,却只看到谭氏阴沉沉的脸,无奈,只好委委屈屈地退下。 屋内只剩下三人,母子,夫妻,婆媳,世间再亲近不过的关系,气氛却僵滞冷硬如斯。 不过,没了外人,连最后一丝掩饰也不必掩饰了。谭氏索性也敞开了,“做生日不过是幌子,你也该知道,府上多了个姑娘,外面都好奇着呢。总得找个机会把这事儿过个明路,素素本就是宣儿的侍妾,这没什么好说的, 还有,她是十一年前跟孙大人去的岭南,青叶如今也是十一岁,而不是……十三岁。”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蓦地小了许多,沈承宣也不自在地将脸扭向了一边。 谭氏接着又道,“也是借着这个机会,让伯府的知交们见见青叶。当然,七月也的确该寻摸人家了,不然她那情况——” “娘。”宜生打断了谭氏。 “您说的,我都明白。”她轻笑着,但那笑却是讽刺的,“您的意思,不就是说要借着七月的生日,好把秦姨娘的来历给圆上,顺便再让青叶在众人面前露露面么?” 谭氏只觉得那笑笑地她极不舒服,但还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宜生却摇头,直视谭氏的眼睛:“可是,我为什么要同意?” 谭氏当即就要发怒。 “娘,您先别急。”宜生又道,止住了谭氏的动作,“一荣俱荣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我当然也想伯府好,但是,我有个条件。” 她看着谭氏,又看向沈承宣,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道: “七月的婚事,只能由我做主,其余任何人,”她又重复了一遍,“任何人,不得干涉。” 沈承宣先皱起了眉,“宜生,七月情形特殊——” “我只有这一个条件。”宜生道,又看向谭氏,脸上笑盈盈地,“娘,今日公公又去打探袭爵的事儿了吧?这时候,可不能出一点儿岔子。” 沈承宣皱眉:“宜生,你什么意思?”那话听着像是威胁,可是,他有点儿不敢置信。 宜生笑笑,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谭氏。 虽然没特意打听,但府里人都知道,这些日子沈问知为了袭爵的事儿跑的很勤,谭氏甚至还去几个庙里烧香拜佛,祈求沈承宣顺利袭爵。 如今,爵位是谭氏三人最为放在心上的,祈求了那么多年的事,丝毫不容人破坏。 恐怕,这也是谭氏之所以接纳秦素素的一个重要原因。伯府当然可以不认秦素素,不认沈青叶,一口咬定两人是胡乱攀扯,但是,秦素素先发制人,先在大门口闹开,让无数路人看到了沈青叶那酷似沈承宣的脸,即便伯府再 怎么否认,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伯府可以把秦素素打出去,但除非当场弄死她,不然,万一她乱说话呢?万一她把真相抖落出来呢?已经渴求了二十几年爵位的三人,绝对不会容许这时候出任何岔子。 所以谭氏只得演戏,只得接纳秦素素,只为了暂时堵住秦素素的嘴。 而现在,谭氏还得堵住宜生的嘴。 谭氏眯起了眼,“好,我答应你。七月的婚事你做主,其余人不得插手。” 宜生笑,不过那笑却未达眼底。 …… 门外丫鬟说人已经来齐,询问谭氏是否开饭。谭氏吩咐了开饭,便由沈承宣扶着,看也没看宜生一眼,率先走出了内室。 人果然已经来齐了。除了东府这一支,还有西府的人也全来了,二爷沈问章,二夫人聂氏,西府的大少爷沈承武,大少夫人李氏,小少爷沈承斌,以及沈承武的几个庶子庶女,光是西府的人 ,便满满当当挤了满屋子。 相比之下,东府倒还显得人少了一些。此时在外间坐着的,除了威远伯沈问知,以及沈琼霜沈文密和沈文定外,就是威远伯府的老夫人刘氏。 如今伯府管家的是谭氏,但谭氏却不是辈分最高的。 谭氏上面,还有个刘氏。刘氏是老威远伯沈振英的原配夫人,原本不过一乡野妇人,与当时还叫沈大石的沈振英成婚没多久,沈振英便上了战场,之后十几年无音信。十八年后,刘氏带着已经十 七岁的沈问知上京寻夫,才发现沈大石变成了沈振英,飞黄腾达成了烜赫一时的威远伯不说,身边还又有了娇妻美妾。 据说,沈振英是听了以讹传讹的消息,以为刘氏已死,所以才另娶新妻。刘氏找上门时,新妻子才刚娶了一天——刘氏正是听人谈论起威远伯的婚事,又发现此威远伯原来就是自己的丈夫沈大石。可娶了一天也是娶,总不能把人新娘子退回去 ,于是,沈振英奏请皇帝,开权贵先例,将原配刘氏与新妻柳氏列为平妻,先皇御笔亲许。 于是,威远伯府变成了满京城大户人家里唯一一户有平妻的人家。于是沈振英膝下三子虽然皆出自不同的母亲,但刘氏所出的沈问知,和柳氏所出的三子沈问秋却都是嫡子,唯有二子沈问章,是沈振英在刚开始打仗那几年纳的妾所生, 所以是庶子。当年沈问知成功袭爵也是经过了一番角力的,不过如今早已尘埃落定,更何况,老一辈的沈振英、柳氏,和沈问章的生母皆已作古,只有刘氏还健在,因此那些往事也就 没有多少人提起了。 今日,除了已经死去的,以及在外经商的三爷沈问秋,整个威远伯府的主子们来的是齐齐整整,一个不落。 为了什么,在场的人都很清楚。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个安静的小身影上。 ——沈青叶。沈青叶正一脸乖巧地偎在谭氏身旁。 众人 沈青叶已经梳洗干净,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缃色袄裙,细软的头发也挽了双髻,面上还抹了一层薄薄的膏脂,整个人虽仍显得枯瘦,却已有了几分小女孩的明媚灵动。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到她的脸时瞬间愣了神:太像了,太像沈承宣了。 沈承宣坐在父亲威远伯的下首,时不时地打量那女孩子一眼。 他也是第一次见这孩子,同样被吓了一跳。他听人说这孩子跟自己长得像,但万万没想到竟会这么像。似乎发现沈承宣在打量自己,那孩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沈承宣的眼睛,沈承宣一愣,正感尴尬,便见那孩子又迅速地收回目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小脸紧绷,正襟危 坐,眼神再不敢乱飘。 看着几乎是缩小版的自己做出那样的动作,沈承宣心里忽然一动。 这是他的血脉,他生命的延续……心里忽然涌上这么一句话。 这边父女俩眉眼交汇时,众人也已经纷纷落座。 坐在首座的是老威远伯夫人刘氏,她年过古稀,满头银发,精神倒是矍铄,坐在那儿不言不语的,虽然没什么富贵气,但却是个身体颇为康健的老太太。 刘氏左手边坐的是东府沈问知一支,右手边则是西府沈问章一支,依序按长幼尊卑坐好,两边都是长长的一排人,倒显得伯府人丁颇为兴旺。 秦素素自然也来了,不过姨娘没资格上席,她便跟其他的姨娘一般,只站在坐席的人身后,不过,今日她站的,是谭氏身后。 往常时候,那可是苏姨娘的位置。 除了谭氏身后,谭氏怀里的位置也换了人。 以往沈琼霜爱腻着谭氏,尤其吃饭的时候,喜欢赖在谭氏怀里以显示谭氏对她的宠溺,但是今日,谭氏怀里的人变成了沈青叶。 沈琼霜与哥哥沈文密坐在一处,眼睛像抹了胶水,紧紧地盯着谭氏怀里的沈青叶。 沈青叶恍如未觉——或许也是因为,有太多目光在盯着她了。 当宜生走出内室,盯着沈青叶的目光霎时有一半转移到她身上。好奇、怜悯、冷漠、幸灾乐祸…… 宜生顶着这种种目光,走到自己的位置,安静地落座。 食不言,寝不语,即便都知道今儿把大家伙儿都聚到一起是为了说事儿,但那也是饭后的事儿了,随着王氏伸出筷子夹了第一口菜,其余人也纷纷安静地夹着菜。 等丫鬟撤下杯盘,一家之主的威远伯才开了口。 说的正是沈青叶一事。“……当年孙大人跟承宣交好,文人互赠姬妾本是雅事,没料到秦氏当时竟然已经有了身孕。幸而孙大人高义,恪守君子之礼,照顾秦氏母女,生前更是数次给伯府来信,只是路途遥远,信件丢失,这才使得伯府血脉在外流落十一年。不过如今好了,总算回来了,以后青叶就是咱们伯府的姑娘,今儿让大家来,便是为了让青叶与各位长辈 见见面,也省地一家人相见不相识。” 沈问知说罢这些,谭氏便一一为沈青叶介绍在座之人,随着谭氏的介绍,沈青叶一一施礼,礼节做地半点不错,倒让在座的一些人刮目相看。 沈青叶施了礼,长辈自然要给见面礼,王氏给了只足金的长命锁,沈问知给了副上好的文房四宝,谭氏自己给了柄玉如意,沈承宣则给了一套女四书。 接下来是宜生。 “母亲。”沈青叶稳稳地行了一礼,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宜生,眼里几乎是满溢的孺慕和讨好,以及一丝无法忽略的委屈。 宜生面容不变,依旧如之前一样淡淡回应了一声。 又唤身后的绿袖,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递给沈青叶。 沈青叶伸出双手从绿袖手中接过,一看,却依旧是一副文房四宝,且是中等级别,比沈问知给的降了一个档次。 沈青叶失望地低下了头。 谭氏已经拉着她介绍下一个了。宜生后便轮到西府那边的长辈,介绍到二夫人聂氏时,聂氏圆圆的脸庞上满是讨喜的笑:“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不愧是咱伯府的血脉,跟承宣长得是一模一样啊,不过— —” 她顿了顿,话声在舌尖转了一个圈儿,“这孩子今年才十一?我看着怎么像是十二三的样子?十三年前,那不就是爹——” “弟妹。”谭氏蓦地打断了聂氏的话,“青叶只比七月高那么一点儿,七月都十岁了,还比同龄的孩子长得小,你是怎么看出青叶像是十二三岁的?” 聂氏双眼闪烁了下,掩唇笑道:“哎哟,那是我看走眼了,许是咱青叶长得好,才十一岁就是个美人胚子,倒让我觉得是个大姑娘了。” 沈青叶低头不语。 谭氏脸色有些不好,但还是竭力压抑住,又给沈青叶介绍起其他人来。 一桌子的人介绍个七七八八,最后就轮到跟沈青叶平辈的小萝卜头们。 到沈琼霜时,谭氏对沈青叶道:“这是你妹妹琼霜。”又对沈琼霜道,“霜儿,叫姐姐。” 沈青叶乖乖叫了声妹妹,沈琼霜稚嫩的小脸却瞬间拉了下来,语出惊人道:“谁是她妹妹!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还想来当我姐姐?做梦!” 沈青叶像是愣住了,随即双眼泛红,喃喃道:“我不是野孩子……” “啪!” 清脆的耳光声倏然响起,随后响起的,是沈琼霜不敢置信的哭喊,“祖、祖母……为什么打我!” 谭氏双眼盯着沈琼霜,厉声呵斥:“打你还委屈了?方才怎么说话的?往日教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什么野孩子?青叶是伯府的血脉,是你的亲姐姐!” 沈琼霜一愣,哭得更厉害了,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哽咽着。“夫人!”见状,后头的苏姨娘慌忙扑通一声跪倒,“霜儿年幼无知,定是听了哪个碎嘴的下人说话,才学的那些混账话,妾回去定会查明,求您念在霜儿年幼的份儿上,饶 过她这一回!” 沈文密左右瞅了瞅,也作势跪倒:“祖母,请您原谅妹妹这一次。” 谭氏皱眉,扶起沈文密,并没有让他跪倒。 沈文密跪自己没事儿,但自己身边还有个沈青叶,身后还有个秦姨娘,沈文密可不能给这两个人跪。 扶起沈文密,又看了看四周众人,尤其是聂氏惊诧的脸色后,谭氏心里暗暗点头,这才让苏姨娘起来,又让她把沈琼霜带下去,表示这事儿不再追究了。 苏姨娘带着哭哭啼啼的沈琼霜下去了,沈青叶的认亲见礼也到了尾声,又跟西府的几个小萝卜头认过,见礼便算结束了。 沈青叶回到谭氏怀里窝着,谭氏扬头看了众人一眼,慢声说出中元节给七月做生日的事儿。 在沈青叶见礼之后说这事儿,这个生日的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众人一半的眼光投向沈青叶,另一半却又转到了宜生身上。 不过,两位被关注的对象都不动如钟。 这时,威远伯沈问知却清清嗓子开了口: “今日我入宫,张公公说了,再过不到两月便是中秋佳节,届时圣上有意施下恩典,大行封赏,朝中不少大人都为亲眷请了封,消息应是无误。”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反应不一。 席中的主子大多做出一副高兴模样,只是显然都已知晓,并不怎么惊喜的样子,倒是伺候的下人们,却有不少是实实在在地高兴。这是沈问知第一次在人前说起这事儿,虽未明说沈承宣将在受封之列,但在场的众人却都听明白了。若无十全的把握,沈问知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炫耀,即便只是在家宴 这样的场合。只是,说完这话,沈问知却又重重叹了口气:“说句败兴的话,咱们威远伯府,可远不如以前风光了,要想不把父亲挣下的基业败了,起码,这威远伯的名头就绝不能丢! ”他扫了席中众人一眼,目光在对面西府几人身上停留的时间尤为久,“所以,如今这档口,咱们伯府更要拧成一股绳,万不能出一点岔子,要是让我听到有谁在外扯伯府的 后腿,坏伯府的事儿,就别怪我动用家法!” 威远伯府军功起家,所谓的家法,便是打军棍,且不是让内院的丫鬟婆子打,而是让府里当过兵的护院打,几棍出血、几棍断几根骨头都有规定,完全杜绝了放水。 被沈问知的目光重点关注了一下,对面西府的几人顿时现出不满的神色。 其中尤以沈问章和沈承武为甚。 跟长相斯文俊秀,自幼习文的沈问知父子不同,沈问章出生在军中,自幼跟在沈振英身边长大,十来岁就从了军,两个儿子也是走的武官一途。不知是否是经历所致,沈问章父子的外形十分符合武人形象,身材魁梧,长相也更粗犷一些,此刻两人皆是面色涨红,睁着一双喷火的眸子瞪视沈问知,若是胆子小些, 还真顶不住这阵势。不过,沈问知自然不会害怕。他悠悠地端起茶盏,“怎么,二弟和承武对我的话有异议?父亲去世时虽然让咱们三兄弟分了家,可却没让你们搬出威远伯府这宅子,父亲还吩咐我们,要兄友弟恭,齐心协力,不可兄弟阋墙,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威远伯府的名头。怎么,二弟是忘了父亲的话了?说来也是遗憾,二弟自幼跟随父亲从军,到如今 却只是个正五品的骁骑尉,该不会,就是没把父亲的教诲放在心上的缘故吧?” 沈问章满脸赤红,眼珠子一瞪正要说话,却被妻子聂氏拦了下来。聂氏笑盈盈地,“大伯说的哪里话,您又不是不知道,二爷和承武喝两口酒就上头。大伯的话说的在理,我们自然是没异议的,别说您了,就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是听到 外头有什么编排咱伯府的,也得维护伯府清誉不是?更别说自家人扯自家人后腿了,那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谭氏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聂氏脸上笑容不变,只当没听到。 沈问知抿茶一笑:“那就好。” “无事就散了吧。”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却是坐在最上首的刘氏,她双目望天,声音像是一条绷直的线,没有丝毫起伏波动,“该念经了。” 众人无奈一笑。 刘氏笃信佛道,虽未出家,每日早晚课却是雷打不动,据说就是当时老威远伯去世,刘氏也是照旧不耽误早晚念经,实在是虔诚至极。 “晚了,佛祖就该怪罪了。”刘氏又嘟囔了一句,便让丫鬟扶着走了。 其余人也只好散去。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该敲打的都敲打了,该探听的也探听到了,各自得偿所愿,又还有什么理由再待在一起各自相看生厌呢。 宜生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里,红绡正陪七月玩地高兴,宜生亲了亲七月的小脸蛋,正想抱着她一起洗漱,闻了闻身上,便吩咐红绡继续照看七月,自己先行洗漱去了。 去了这一趟,只觉得浑身都油腻浑浊了一般。 刚刚洗漱好,正要让红绡把七月抱过来给七月洗澡,就见室内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宜生。”沈承宣叫着,眼中有着不容错辨的惊艳。 用强 沈承宣在席间喝了两杯酒,虽未上头,思绪却已经微醺,出得正房,正想着要不要去秦姨娘院子里看看,冷风一吹,忽地想起晚饭前与谭氏宜生三人密谈时,宜生那句威 胁的话来。 那是威胁吧……沈承宣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向来贤淑大度地菩萨一般的宜生,会威胁丈夫和婆母?他有些不确定。但想起宜生威胁的事由,忽又觉得自己窥到了真相。 是吃醋了吧? 虽然已经是陈年往事,但那终究是他做得不对,何况本来以为已经消失的人居然又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宜生着恼也是正常。 想通这点,他又满心欢喜了。 又想起已经许久未踏足宜生的院子,脚尖便不由自主地转了个方向。 果然,来对了。 沈承宣倚在窗前,看着出水芙蓉般的妻子,如此想道。她身上还泛着氤氲的水汽,身着纤薄的月白中衣,身段玲珑有致,手腕脖颈等处露出的一小片肤欺霜赛雪,灯下竟如玉般莹然生辉。顺着雪白的脖颈往上看,便是那张让 他一见便倾了心的脸。 没有繁琐的发髻,没有华丽的钗环,没有油腻的脂粉,灯光下是一张清清爽爽却动人心魄的脸,一如初见时那个花灯下的少女。 满市花灯如昼,美人如云,他却一眼就看到她抬头看花灯的样子,温婉贞静,纯如稚子,瞬间撞入他猝不及防的心里,彼时方知什么叫做一见倾心,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于是软磨硬泡缠得母亲为他求娶,又使出诸般花样儿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婚后,两个皆是风流俊俏的人,自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好似缠颈鸳鸯般片刻不想分离,一时竟是羡煞旁人。 想起旧日的缠绵欢爱,再看看眼前刚出浴的美人,沈承宣的心陡然火热起来。“宜生!”他噙笑喊着,俊俏的脸颊微红,竟如少年般。只是,行动上却不如少年时那般谨慎青涩,叫了那一声,他便大步向前,三两步便走到宜生跟前,伸手欲将美人揽 进怀里。 美人却连退几步,使得他的手臂落空。 “宜生?”他皱起了眉。 宜生平复下因惊吓而急促的呼吸,又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道:“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秦姨娘刚回来,爷应当去看看。” 沈承宣露出了然的表情。“宜生,你知道,我对素素没什么的,若不是她使了手段……”说到这里,他也有些不自在,便转了话题,“青叶是伯府的孩子,稚子无辜,我自然会接纳她,但素素不过一 个侍妾,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你去,在我心里,她连你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声音像是含在唇齿间般暧昧。 说着,他陡然又上前,捉住了宜生的一只手。 他动作突然,宜生躲闪不及,竟被他捉住。 “放手!”宜生压抑地低叫,手腕使力,骤然挣脱。 沈承宣始料未及,一转眼手中便空了,他看向宜生,面带怒色:“宜生,别闹了!” 他可以把适当的拒绝和推辞当做她吃醋后耍的小心机,当做增加趣味的手段,但这样明晃晃挣脱他的手,几乎是避他如蛇蝎的态度,却让他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就好像回到了之前一样。 宜生没有理他,只迅速扯了一件搭在屏风上的外衣,先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冷笑着看着那人道:“这话应该我说。” 沈承宣恍惚了一瞬,仿佛又回到那些相敬如冰的日子。 与宜生成婚后的前半年,两人恩爱如神仙眷侣,但是很快,宜生有了身孕,两人只得分房而睡。随即,母亲送了两个丫头伺候他。起初他对那俩丫头也没什么心思,但他少年人初尝情事,偏偏宜生又不能伺候他,日子一久,他难免就有些想,恰巧那日吃了鹿肉喝了些酒,那两个丫头又主动勾引,他 便顺势将其收用了。 没想到,宜生知道后竟然大发雷霆。平日总是温温柔柔的笑脸变得如坚冰,甚至抗拒他的接近,以往那些柔情蜜意也全部不见,他哄了许久,又说起她腹中的孩子,才终于磨得她软化,再次对他露出笑脸。 只是,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似乎就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然后就发生了秦素素的事。秦素素的事后,宜生直接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让他碰。别说床笫之欢,便是日常亲近,也是避他如蛇蝎,好像他是什么毒虫猛兽一般,虽然在外依旧给他面子装作恩爱的模 样,但只有两人相处时,却完全不给他好脸色。 他憋闷又气恼,索性宠爱起谭氏塞进来的几个丫头,其中就包括如今的苏姨娘和方姨娘。没想到,苏姨娘和方姨娘居然接连有孕。 她这才有了些慌张的意思,后来回了几次娘家,许是被劝明白了,态度终于软化了一些,两人这才又开始同房,后来便是七月出生。 然后,几乎是相似的历程重复上演。母亲又往他房里塞了两个人,宜生索性搬去偏远的小院,而这一次,他再没能哄得宜生回心转意。两人见面经常不是冷战便是吵架,难得有握手言欢的时候。每次关系一有缓和,就总会出些事将两人推地离彼此更远,以致七月出生后的这十年,两人同房次数不过寥寥 数十次。别说跟受宠的苏姨娘柳姨娘比,就是老实木讷不解风情的方姨娘那儿,他去的次数似乎也比来宜生院子的次数多。 到如今,距离两人最近一次同床共枕,似乎已经有小半年时间。 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前满脸冰霜的美人,沈承宣虽还有些恼怒,却终究又有些心软。 若是还能回到最初多好啊。 于是他又放软了语气,放下了身段。 “宜生,我知道你恼,那的确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可这都过去十多年了,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多少恼恨也该散了。” 宜生沉着脸不发一言。沈承宣斟酌了下,便又道,“还有娘……我也听下人说了,今日娘做的的确有些不对。不该让你在大门前下车,给那一群粗人看了去,也不该进门后大声质问于你,让你在下人,尤其是在青叶母女面前失了面子。但是,娘也是出于好意,是想维护伯府脸面,你想想,若是换了你,不也是要这么处理?娘就是做的有些过了,没想到过犹不及 ,才伤了你的心……” 宜生看着眼前这个不停念叨着的男人,只觉得一刻也无法再忍受。 如今想想,上辈子后面的那十几年,她是怎么忍住跟他和好如初恩爱齐眉的呢?明明心里早就有了无法消除的隔阂,却还是强逼着自己原谅他,接纳他,将他身边的一个个女人赶走、除掉,让他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人,成为世人严重的恩爱夫妻,并 骗自己说自己很幸福,相比那些根本得不到夫君分毫宠爱的正室来说,她应该很满足,不该再有不满。 可是,终究意难平。 以致生前那么风光的日子不觉得多快活,哪怕已经怀疑七月不再是七月,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挡了刀,其中固然有相处十余年的情分的缘故,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心生厌倦。 死后成了孤魂野鬼,还困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地方,却觉得是比生前畅快百倍。 不用再为了家族声誉而故作贤良,不用再为了女儿的未来压抑本心,不用再操心再顾忌一切,随心所欲,无所拘束。 那真的是有生以来最畅快的日子。 如今重生,反倒不如死了畅快。 可是,好不容易重生,当然不能再去死。 不能死,那总得过得比上辈子畅快。起码,想拒绝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不必再因种种顾虑而屈从,而是直接拒绝。 “红绡。”宜生朝窗外唤道,“带七月进来洗澡。”竟像是完全没听到沈承宣那番推心置腹的话一般。 窗外,红绡脆生生地应了一声。 沈承宣皱眉,随即朝窗外吼了一声,“不许进来!带姑娘去厢房!” 窗外寂静无声。 宜生板起了脸,“夫君,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沈承宣气恼,“你还知道我是你夫君?夜深了我为何要回去?不正该与娘子你行敦伦之礼么?”说罢便要上前。 宜生不住后退,脸上好似结霜了一般:“沈承宣,你别逼我!”听了这话,沈承宣却瞬间双眼发红,“我逼你?我哪里逼过你?我对你从来温柔小心,你说不想伺候便不伺候,你说不想同房便不同房,我什么不顺着你?可你呢?对我不 是冷若冰霜便是敷衍应付,几乎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哪家的娘子这样对待自己的夫君?渠宜生,你说,到底是谁逼谁?” 说着,他猛然上前攫住宜生的腰肢,入手的香软娇躯让他心神一荡。他自诩谦谦君子,最不屑的便是对女子用强,哪怕对自己的妻妾,若对方表现出任何不满,他便不会勉强,以往数次求欢,宜生也经常拒绝,他虽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 自己忍下,大不了找别的妾室泻火。 可是,现在他却不想忍了。 为何要忍?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来的妻子,想跟自己的妻子欢好有什么错,为何要忍? 他这次偏偏不忍!“哗啦!”纤薄的白色寝衣倏然被撕裂,大片肌肤跃然进入眼底。 三爷 七月的夜风已经有点凉,没了衣物的遮挡,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凉意便一丝丝从肌肤挤入血肉,直至骨髓,乃至浑身发寒。 宜生打了个寒颤,使出全身力气挣扎,她想伸手抓他的脸,然而手被束缚住,她想抬脚踢他命根,然而双腿根本抬不起来。 任凭她有再多想法,一旦面临这样单纯的体力对决,她竟然丝毫无计可施。 对宜生的挣扎,沈承宣无动于衷。他收紧了双臂,将怀中挣扎的娇躯箍紧,像一座无法逾越无法反抗的山岳,死死地压着她,让她不得动弹,像一条暴晒在阳光下的鱼,徒劳无功的挣扎只能取悦路人,没 有任何生路可言。 “沈承宣你放开我!”他听到她这样呐喊,看到她漂亮的眸子泛着水光,然而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夫妻欢爱,天经地义,他没有错。 “沈承宣,你真叫我恶心,十三年前就是这样的吧?愚蠢急色,所以才会在——” “闭嘴!”沈承宣大吼,看着那开开合合的唇,只觉得爱极又恨极,当即低下头,想要用自己的嘴堵住那张嘴,好让它只发出诱人的喘息,而发不出伤人的利箭。 他的手摸上裸露的肌肤,头低下去,凑近那又要说话的唇—— “少爷!” 咋咋呼呼的喊声在安静的空气中倏然炸开,阻住了沈承宣的动作。 是沈承宣身边的小厮翰墨。 他抬起头,手臂依然紧紧箍着怀里的人,喘着粗气朝窗外怒吼:“给我滚出去!”窗外静了片刻,但很快,翰墨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过这次声音变得委委屈屈,也小心翼翼了很多:“少、少爷,三爷从广州回来了,说是您上次托他带的东西带来了,让您 去看看呢。” 沈承宣狠狠拍了下旁边的红木桌案,又朝窗外喊:“说我歇下了!明儿再去看!” 翰墨这下不说话了,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咳咳,宣少爷还是去去吧,我们爷特意惦记着您要的东西,一回来就要小的来找您,这会儿正在致远斋等着您呢。” 听到这声音,沈承宣愣了一下。 宜生咬着牙趁机挣脱,随即使出全部的力气,将愣怔之中的沈承宣推出卧室房门,又迅速插上插销,压抑地低吼:“滚!”沈承宣猝不及防,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推出房门,而门外的院子里,远远站着两个低眉顺眼状似恭敬的小厮,一个是他的小厮翰墨,另一个,却是三叔沈问秋的小厮靛 蓝。 他心头火起,却又无处可发,转眼看向靛蓝,还得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那表情便显得有些扭曲。 “……三叔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说过了中元节才能回来?”半晌,他才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靛蓝依旧低着头,恭敬地回道:“原本预计货物出手还得些时候,结果遇到一个大客商,将货物收了大半,三爷也就低价处理了剩下的尾货,提前返程,也好给主子们一个 惊喜。” 沈承宣脸色本就不好,一听这话,脸色当即黑透。 惊喜? 惊喜个屁! 他调整了下呼吸,又回头看了眼身后,却见房门紧闭,里面一点声音也无。 有一瞬间,他心里生出撞门而入的冲动,但到底理智尚存,冷风一吹,立刻明白眼前孰轻孰重。 竭力让脸色恢复正常,沈承宣走到靛蓝跟前,长袖一甩,“走吧,去致远斋!” 靛蓝和翰墨赶紧跟上。 …… 三人一走,小院很快恢复了平静。绿袖大眼睛里泪花儿打着转,眼巴巴地看着一旁的红绡。刚才少夫人挣扎,少爷强迫的过程,她们可都听到了。绿袖第一次见到少爷这样强势不容人反抗的一面,也是她 第一次见到少夫人这样无力的一面。红绡姐姐陪着姑娘玩儿,她便在卧室外守门,少爷来了,让她不要声张自己进了卧室。她想着少爷少夫人是夫妻,便没有拦着,谁想到,少爷进去不久,里面就爆出争吵 和挣扎的声音。 夫妻争吵本是寻常,床头吵架床位和嘛,但不知为何,绿袖就是觉得,这次的吵架并没有那么简单。少夫人都那么挣扎了,少爷还不放开她…… 她有些被吓到了。 一旁的红绡牵着安安静静的七月,脸色倒还算平静,只是仔细一看也有些苍白,她瞥了绿袖一眼,啐道:“哭什么哭,没出息的!” 说罢,抱着七月上前敲了敲门。 门内没有动静。 红绡又敲了敲。 依旧没有动静。 红绡心里一紧,“啪啪啪”拍起了门,一边拍一边喊:“少夫人是我!是我红绡!” 片刻后,门“哗啦”一下打开,红绡措手不及,欲要拍下的手便落了空。 红绡收回手,便看到少夫人静静地站在门内,身上一件家常穿的雪青色缠枝纹褙子,还未干透的秀发也用发带松松系着,浑身上下整整齐齐,没一点衣衫不整的样子。 “少夫人……”红绡呐呐地喊了一声。 宜生点了点头,接过她手里的七月,道:“无事,你们去睡吧。” 说罢便关上了门。 红绡绿袖对看了一眼,面面相觑。 …… 沈承宣一路到了致远斋,就见致远斋里灯火通明,两架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停在院中,小厮和伙计们大声吆喝着核对和卸载车上的东西。 喧嚣热闹,简直如同闹市。 沈承宣当即就皱起了眉头。威远伯府是勋贵之家,根基又浅,虽然经常被那些文官和世家看不起,但好歹也是权贵人家,家中子弟不是从文就是习武。就算文武都不行,做个纨绔子弟,富贵闲人, 也不能堕了身份去做掉份儿的行当。 但是,偏偏他这个三叔沈问秋就这么做了。明明老威远伯去世前给他留下了许多田庄铺子,怕两个哥哥抢夺,还立下遗嘱让三兄弟分家,又让两个哥哥必须无条件照顾幼弟,偏心偏地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结果沈问 秋守着那么多遗产不满足,居然自降身份去经商,当了个商户! 走南闯北,买高卖低,哪有利润哪有他,简直如苍蝇逐臭,毫无一丝文人风骨。 虽然他早就称不上文人了。 沈承宣长舒一口气,走进嘈杂的院子,瞥了眼那满满当当的大车,倒的确有许多新奇物件儿,不过,他现在却没心思去看那些物件儿。 越过大呼小叫着的小厮和伙计们,沈承宣抬脚走向正堂,还没进去,远远地就看到那个坐在廊下的男人。 坐着太师椅,身前摆一小几,几上有香茗杯盏,边上还有小厮打扇扇风。 沈承宣看了看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时序入了七月,天气便转凉,今夜虽有星有月,然夜里仍是凉气袭人,这骚包居然还扇风?走近了,便见那人一身银红洒金绸子长袍,绸子质感厚实,像是春秋季的料子,垂坠感倒是不错,那人倚着,长袍边角便流丽地垂散于地,配上边上打扇的小厮,沈承宣 心里不由再次蹦出那两个字:骚包! “承宣来了啊。”走到近前,就听那人极其敷衍地招呼了一声。 沈承宣肚子里还有气儿,一听这话,立刻挑起眉毛:“不是三叔唤侄儿过来的么?这么晚了,也不顾人是否歇下了。”沈问秋抬眼看了看他,又瞅了眼他身后的靛蓝,这才慢悠悠地道:“哟,打扰咱们宣少爷了?还不是你心心念念着那方古砚,让我一定要弄来。我这劳心劳力地弄到手,一 回来就马不停蹄地让人请你,还落着埋怨了?” 听到这话,沈承宣勉强一笑,“哪里,我当然记着你的好。只是——” 他忽然朝沈问秋挤了挤眼,露出个“男人都懂”的眼色,“只是这么个时候,有些事儿被打断可是会要人命的。” 沈问秋端起茶壶,将沏好的茶稳稳倒入几上的两只青花小盏中,听到沈承宣的话,水流依旧稳稳地没有丝毫变化。沈承宣有些不甘心,觑了他一眼,又道:“你这样孤家寡人的,虽然自在逍遥。不过,有些好却非成了家不能懂。说起来你也该着紧了,赶紧给我找个三婶,总这么下去总 不是办法。像我这般,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多好。” 沈问秋笑:“那是你有福气,不是人人都有你的福气的。” 沈承宣还要再说,沈问秋已经推了一杯茶过来。 “尝尝,这次去南方新开的茶山出的新茶,不是什么好的,胜在新鲜,独有一番风味。” 沈承宣接过茶,见那青花小盏中茶汤清亮,茶叶片片均匀舒展,还未饮下,便有茶香扑鼻。当下心里又是一顿白眼:这样的茶还不好,那还有多少茶敢称好? 他暗自腹诽,端起茶杯正要细品,忽又想起方才那话。 “茶山?你开了茶山?” 做生意的也有高下贵贱之分,南北往来高买低卖的是纯粹赚取其中差价,算得上最低等的,最初沈问秋干的便是这样的行当。但如盐茶等重要物资,却算是生意里的“贵族”,获益大不说,关键也不是一般人能买卖地了的,非手眼通天都不可得。就如这茶,商户拿不到茶引便卖不了茶,而茶引却 是由官府管着的。再说,如今江南的茶山茶庄多被世家大族和官府把持,一个没来头的商人想要插一脚进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沈问秋,居然已经有了这般能耐? 沈承宣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眼睛却瞥向了沈问秋。 却见沈问秋不在意地点了点头,“一个小山而已,每年不过出几百斤茶,一半还得上贡给当地官员,不值一提。” 几百斤? 那的确是小山,想来是狗屎运碰上了一个罢。 沈承宣想着,脸上笑道:“那也是你的本事。” 沈问秋点头:“那是自然。” 沈承宣猛不丁便被呛了下。 “哎呀宣少爷!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打扇的小厮忙上前给他拍背捶胸,好不容易把那口水咽下去了,沈承宣却觉得自己胸口背后被捶地发痛。 这小子,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沈承宣回头瞅那小厮,却见那小厮一脸无辜的模样,登时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出也出不来。 转头对上沈问秋戏谑的笑,只得闷声道:“不是说让我看古砚?砚台呢?” 沈问秋笑:“靛青,去取宣少爷的那方砚台来。” “哎!”一个小厮俐落地应道,沈承宣一看,正是那把他捶地胸痛背痛的打扇小厮。 不禁又是一阵胸痛。 …… 沈承宣拿着那方古砚走了,院子里的东西也差不多收拾妥当,靛蓝把帮忙卸车的伙计们都打发走了,只剩院子里几个小厮。沈问秋回来的晚,也没通知人,还没从大门进,因此宅子里许多人甚至不知道他回来了。不过,如威远伯和威远伯夫人,以及二房的几位主子,却肯定是知道的,不仅知 道,还立马打发了人来。 沈问秋只说回来的匆忙,明日再跟家人们见过,今日天晚便算了,然后让小厮封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交由上门的下人送了过去。 于是,此刻沈承宣走了,沈问秋所居的致远斋里便再没一个外人了。 靛青收了廊下的杯盏茶几,靛蓝便跟沈问秋汇报方才出去所见。 “姑娘挺好的,我看着像是又长胖了些,爷送的礼物她很喜欢,抓着就不放手了呢……” 沈问秋闭眼听着,忽然睁开眼,瞥了靛蓝一眼,“谁让你擅作主张,让宣少爷过来的?就不怕你家爷没料准,漏了馅儿?” 靛蓝立即笑嘻嘻地:“那哪能儿啊,爷是什么人物,靛蓝肚子里几条道道,爷还不是清清楚楚,靛蓝眨个眼,爷就知道靛蓝中午吃了白菜馅儿还是韭菜馅儿的饺子。” 靛青正走出来,一听便叫道:“中午吃的明明是肉馅儿的!” 靛蓝便瞪靛青。 沈问秋没说话,只一眼淡淡地扫在靛蓝身上。 靛蓝立马正经起来,“奴才去时红绡姐姐正陪姑娘玩儿,少夫人在内室沐浴,后来宣少爷来了,没看见奴才,也没让人招呼便进了屋,后来——”他瞅了瞅自家爷的脸色。 沈问秋脸色不变,跟个玉人似的。 靛蓝继续道,“后来,我就听到屋里传来争吵声,宣少爷似乎……似乎是要……用强。”说道最后两字,他的声音小了些,脸色也微红,“少夫人不情愿,似乎挣扎地厉害。” “奴才一时冲动,便装作从外面刚进来的样子,后面的事儿……爷您都知道了。” 说罢,靛蓝又偷偷瞅了瞅沈问秋。 沈问秋面色淡淡,惜字如金地回了个:“哦。” 哦? 哦什么哦?靛蓝心里猛翻白眼,直想掐着自家爷的脖子让他多说几句话来。 教女 打发走红绡绿袖,关上房门,宜生才想起还没给七月洗澡。浴房里洗过的水还没倒,若要再洗,便需得下人提水来,她自己可没那个本事提那么重的水桶。 “七月,”她蹲下身,平视着七月,歉疚地道,“阿娘不舒服,七月今天不洗澡了好不好?” 七月眨了眨眼,忽然叫了声,“阿娘。”叫过这一声,便扑倒宜生怀里,却不是让她抱,而是凑近她的脸,嘟着红润润的小嘴巴亲起了宜生。她亲地没有一点章法,小鸡啄米般,一下一下地胡乱落在宜生脸上, 触感温温软软如同热乎乎的糯米团子。 “阿娘、阿娘……”七月一边亲着,一边又叫了几声,声调却不大平稳,像是有几分急切,又有几分愤怒。 宜生的泪忽然“唰”地流了下来。 “七月,娘没事,娘没事,七月不用担心……”她张口,眼泪流地更加汹涌。 七月只会叫阿娘,但她不傻,她会心疼阿娘,会因为阿娘被欺负而愤怒,她只是说不出来。但没关系,她懂,她能听懂她没有说出的那些话、那些心疼和那些愤怒。 这样的七月,让她怎么舍弃。 她总想活得畅快,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可前世不能,是为了七月;今生亦不能,还是为了七月。 只要活着,就无法像死了那样畅快,就总有无数的束缚和牵绊,且根本无法割舍。可是,纵然无法像死后那样畅快,也不能再像前世一般。 起码,不能再像这次一样,软弱无力,任人掌控,完全无法反抗。 如果无法甩掉束缚,那就砍断它。 七月还在没头没脑地亲着,宜生却已经破涕为笑,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又拿干净的帕子擦了擦七月因为亲她而沾染上水迹的脸,然后便牵着她去睡觉。 脱衣睡觉时,却发现七月手里拿着个东西。是一只船。一只小巧玲珑,只巴掌大小,七月一手便可抓握的船,或者说船的模型。船模由上百个乳白色木质小块拼成,木块还泛着淡淡的香气,似乎是某种香料制成, 而那些木块之间并不是用鰾胶相粘连,而是完全借助木块之间的结构差异拼凑而成。船模虽小,构造却不简单,反而是一艘构造颇为复杂的双层楼船,不仅有仓有室,更有飞庐、雀室、女墙等,巴掌大的东西上汇聚了楼船上的所有重要部位,最小的木块 部件几乎只有米粒大小,端的是巧夺天工。 见宜生注意到手中的船模,七月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她朝屋里瞅了瞅,便利索地爬下床,蹬蹬蹬跑到放了茶水的桌案前。宜生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下床走到她身边。 七月翻起一个较大的瓷杯,抱起水壶,往那瓷杯里到了大半杯水,倒完又仰着头看了看宜生。 宜生此时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便笑着,鼓励性地摸了摸她的头。 七月便又高高兴兴地将目光转到茶杯上,她小心地拿着那只船模,将船模放在茶杯上方,然后轻轻将其落在茶杯中。 茶杯虽不大,但却恰好能容纳下船模,还能余下一些空隙,而那玩具一样的船模落了水,居然也不沉,就那么飘在水面上。 见船模成功浮水,七月脸上高兴的神色便更深了,她看向宜生,两只大眼睛弯成了月牙。 看,它浮起来了! 宜生读懂她眼神中的意思,双眼也弯成了月牙,她回道:“嗯,是呀,船浮起来了。” 幼稚无比的对答,母女俩却玩地兴起。七月生在威远伯府,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京城外的静潭寺,没见过江河湖海,也没见过桅帆楼船,甚至因为她的特殊,宜生把她保护地太过严密,以至于她连园子里的池塘 都未曾靠近过,以至于连船浮水面这种最寻常不过的景象都未见过。 她整天都在玩,整天玩的却几乎都是同样的东西。 小院几乎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宜生突然觉得心头酸涩。 她的世界其实并不比七月大多少,从娘家到伯府,前世今生都只在这两个大大的院子里辗转盘桓,见到的人,遇到的事,也无非是内宅所能见到的那些。 但她还见识过更大更宽广的世界,虽然只是在书中,虽然是在死后。 她想让七月也见识那样的世界。向阿娘展示过船浮水面,目的达成的七月又小心地将船模从茶杯中拿出,用小手帕珍惜地擦净船底,然后又兴冲冲地将楼船的零件一个个拆下来,似乎想要给宜生看一遍 那楼船是怎样拼接的。但这船模不同于鲁班锁和九连环,虽然也是分拆和复原,但船模复原不光考验脑子,更考验动手能力,还需要熟练度。而且七月手还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指捏起米粒大的 木块,那木块便陷进软肉里看不到踪影了,这给七月的复原工作带来很大困扰。 七月努力了两刻钟,也没能把整个楼船复原,反而快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整成斗鸡眼——木块太小,灯光太昏暗。 但她没有沮丧,依旧聚精会神地继续试图复原,小脸板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七月不在乎,宜生却不能不在乎,看着女儿向斗鸡眼趋势发展的双眼,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当下制止了七月继续玩船模——光线不好的场景下用眼可是会得近视眼的 ,真要那样,她可找不到眼镜给七月。 游戏被制止,七月显得有些怏怏,不过宜生的话很快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了。“七月,你知道船为什么会浮起来么?因为水有浮力,当船本身的重力小于浮力时,船就会浮起来……重力是什么?就是让苹果落地的力量……在一个叫做大英的国家,有 个人叫牛顿,他发现了重力……” “呃,具体重力是什么,是怎么产生的,阿娘也不太明白,七月以后若是明白了,再告诉阿娘好不好?” “……说回到船上,最简单的船仅需要几根木头,比如竹筏木筏,还有独木舟,乌篷船……当然还有这种楼船,这是打仗用的,所以有飞庐雀室和女墙……” “还有铁做的船、不需要划桨就能前行的船、潜在水底的船……不,阿娘没见过,但阿娘听说过,那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我们一生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这一晚,宜生说了很多,从船说到浮力,从浮力说到重力,从重力说到牛顿,从牛顿说到英吉利……很多时候她也不是很明白自己所说的东西,只能描述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给七月。她只是尽量地在将自己见识过的那些瑰丽的、不可思议地、让人茅塞顿开的知识、见闻一一展现给七月,以试图让七月内心的小世界更大一些,更丰富一些,而不是仅仅 局限于伯府的这个小小院落。 …… 昨晚说了太多太入神,以致到了翌日清晨,看到摆在梳妆台上的船模时,宜生才蓦地想起来:居然忘了问七月这船模是哪儿来的。 虽然其实她心底已经差不多有了答案。 梳头的时候,宜生还是问了红绡。“是三爷让靛蓝小哥送来的。”红绡笑着道,又多说了几句,“三爷对姑娘可好了,还让靛蓝小哥问姑娘平日起居,问姑娘最近喜欢玩什么……除了那船,还有好几个好玩儿的物件儿呢,不过姑娘最喜欢那艘船,一抓住就不放手了。靛蓝小哥说,姑娘喜欢船好办,下次再给姑娘带个更大更漂亮的船,三爷去广州那边儿,什么船都见过,什么 人都见过……” 小姑娘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以致宜生不得不打断了她,仔细询问起昨日的事情经过来。红绡当即说了一遍,只是,在说到宜生与沈承宣在屋内争吵那段儿时,却隐去靛蓝听到的事,只说靛蓝来给七月送过礼物后本就是要去寻沈承宣的,发现沈承宣也在便顺 道请了沈承宣去致远斋。 红绡觉着,少夫人肯定不希望她跟少爷争吵的事被下人听到,因此便隐去了那一段,将事实稍稍改了一下。 “这样啊……”听完红绡的叙述,宜生点点头,“对了,去库房里挑十册道典,要青云观刻印的,寻个好盒子装上,待会儿送去致远斋。” 一是为船模的回礼,二是为谢其无意中解了她的围。 红绡双眼一亮,脆生生地应了声,当下十指翻飞,麻利地给宜生梳好了头,就去库房挑道典去了。 别的不送,独独送道典,这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沈问秋每次外出经商,归来时都会为家人捎些手信土仪,全家一个不落,就是宜生也有一份。 但只要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虽都是礼物,用心程度却是截然不同的。 有些是完全程式化的礼物,比如给西府那几个的;有些虽然用了些心思,但也是中规中矩不出挑的,比如给东府众人,包括给宜生的。 而最用心的,便是给老夫人王氏和七月的。 且若单论用心程度,给七月的更甚于给王氏的。 整个威远伯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三爷对对谁都亲切,却也对谁都不亲近,独独最是疼爱那个连叫人都不会叫的傻侄孙女,也是让人啧啧称奇。不过,沈问秋本就是怪人一个。他年少习文,还颇有文名,但却深信佛道,整日与些和尚道士交游。后来更是离谱,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居然走南闯北做起了低买高卖 的勾当,自降身份做了个商户。 这样一个怪人,喜好奇怪些似乎也不怎么奇怪。 于是众人,尤其是伯府众人,也就比较自然地接受了他偏偏疼爱一个傻孩子的事实。 但是,接受不代表不嫉妒。沈问秋经常给七月带各种礼物,吃穿住用玩,用在七月身上的钱没有上万两也有几千两,这些银子对于已经衰败的伯府来说也不是小数目,见沈问秋为一个傻孩子花那么 多钱,少不得要说些小话儿。 不过,沈问秋却毫无所觉,依旧我行我素,照样疼爱七月,照样为七月花大把的钱,气地一些人背地里拍桌子摔帕子却丝毫无计可施。 人花自己的钱,疼自己想疼的孩子,干卿底事? 若是没分家还可以管上一管,但老威远伯高瞻远瞩,早早就让三兄弟分了家,以致到了这个时候,沈问秋变成了没人能管的混世魔王——谁让人辈分儿高又单门独户呢? 想管的不能管,能管的不想管,沈问秋便成了伯府最最自在逍遥的人。 不过,他自在逍遥我行我素可以,宜生却不行。 沈问秋给七月送了那么多东西,宜生自然也得回礼,同等价值的回礼送不起也不必送,但起码得表示表示。只是沈问秋辈分虽然年纪却轻,只比侄子沈承宣大了两个月,宜生别的不好送,也只能送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但沈问秋弃文已久,倒是依旧信佛信道,因此宜生便让 红绡挑几本道典送去。虽说沈问秋肯定不缺道典。 早饭后,红绡去了致远斋,七月又玩起了船模,宜生站在房檐下,看着空荡荡的小院。 小院的确小,但因为空旷,没什么东西,一眼望去倒也显得挺大——起码能跑圈。 宜生回屋换了身旧衣,用剪刀把拖曳的、妨碍动作的边角都剪去,又用针线缝缝补补一番,将衣服改成胡服那样贴身不累赘的样式。 …… 红绡一路带着笑从致远斋回来,一回来就见自家少夫人穿着身灰扑扑破烂烂的衣服,正一圈一圈地在院子里跑圈儿! “少、少夫人……”红绡结结巴巴地叫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跑圈儿? 平日最是注重仪态行动如风拂杨柳的少夫人在跑圈儿? 红绡揉了揉眼睛,然后就见少夫人朝自己道:“多运动,身体好。” 语气很正经的样子。 红绡又揉了揉眼睛。 一刻钟后,红绡不用揉眼睛了,因为她也被带进了跑圈儿大军。宜生绕着小院小跑了几圈儿,觉得感觉不错,虽然有失仪表,虽然看上去不那么优雅翩翩,但随着身体的奔跑,心中的浊气似乎也一点点被释放出来,那种感觉,非常好 。 而且,她真的需要运动啊。 起码,要有拿起刀剑的力气。 试跑几圈感觉不错,宜生便又拉了红绡绿袖以及七月一起跑。 红绡绿袖虽然惊诧,但身份的缘故使得她们没说什么便服从了,七月倒还有些难办。 七月好玩,但不好动,跑圈儿自然算是动。 尤其被迫停止玩有趣的船模,反而要去傻兮兮地绕着院子跑圈儿,七月一得知这个消息,小眉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皱了起来。 她眨巴着眼,虽然外人看来仍旧是一张面瘫脸,但宜生却立刻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控诉:不想跑圈儿! 当然,还有一丝可怜巴巴的祈求。 被那可怜的小眼神儿看着,宜生几乎心软,但理智很快让她摆脱了这份心软。 多运动,身体好,这是她在无数篇晋江文中看到过的观点,尤其她还看到,那个时候的小孩子每天都要上学,上学还要做早操、要跑步,据说这样才能健康成长。 她不知道那“操”怎么做,但跑步还是会的。 她要健健康康,要有力气,七月也一样。她不希望七月长成跟她一样娇弱无力的花儿,面对风雨摧折时毫无反抗之力。 而且七月身子虚,总是嗜睡,适当的运动对她有益无害。 想到这里,宜生笑了笑,蹲下来与七月的视线平齐:“七月,跑跑才能身体好,才能有更多时间玩,而不是总是睡觉。” 七月昂着小脖子,坚决不为所动。 宜生叹气,“唉……阿娘还想着让七月保护阿娘呢。七月跑圈才能长力气,才能打跑坏蛋保护阿娘,不过既然七月不愿意,那就算了,阿娘自己跑……” 七月眨巴着眼听着,忽然一跺脚,皱着小鼻子绕着院子跑了起来! 宜生在后面看,捂着嘴笑地一脸无良。 最终,红绡绿袖以及七月每人都被带着跑了十圈,虽说院子小十圈不算多,但第一次做这种事儿,还被满院子的下人看着,耻度实在有点儿高。 七月和绿袖两个没觉着,红绡脸皮薄,十圈跑完,了解了宜生的意图后,红绡当即跟宜生抗议换个锻炼方法,比如打打拳什么的都比跑圈儿好啊。 跑圈儿实在太傻了。 宜生点头,表示可以考虑。虽然她不觉得跑圈儿哪里傻了。 识字 宜生带着七月和丫鬟们跑圈儿的时候,伯府正为沈问秋的归来而热闹着。 沈问秋这次去地久,刚过了年便走,到如今入了七月才回来,整整大半年的时间都在外面。而致远斋就只留了几个下人照料,平日在伯府就跟不存在一样。 但如今沈问秋回来了,致远斋热闹起来了,情况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其实沈问秋回来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沈问秋这趟回来,似乎赚了大钱。 即便是夤夜归来,即便那两辆装满货物的大车走的后门,但同在一个府里,有些东西终究瞒不住。况且,昨夜下人们去致远斋问候,回来时带的礼物,可比以往更加贵重了。再一想,沈问秋这趟走的是广州,据说那边海运盛行,商贾富户如云,那些海外的香料也都是 从广州贩运到京城的,所以可想而知,沈问秋在广州待了七个月,肯定获利不菲。 威远伯府当年也是富过的,老威远伯的军功换来了一个伯爵之位,还换来了不少田庄财物。 但是,那毕竟是以前。 老威远伯一走,东西二府两个老爷没一个官途亨通的。沈问知虽习文,但没跟老威远伯认亲前,只是跟着王氏在乡下苦读,资质不算上佳,条件更是简陋,十八岁回伯府时只是个童生,回伯府后又读了三年才中了秀才。之后 又苦读十余年,才终于勉强考上同进士,在礼部下属的祠祭清吏司做了个笔贴式。如今沈问知年过五旬,在礼部也待了十几年,官职倒也升了,但不过是从笔贴式升到五品的郎中。照目前这光景看,最后能升到三品的礼部侍郎就是顶天了,但是,侍郎 也不是那么好升的。礼部本就是没权没油水的清水衙门,沈问知又只是个郎中,自然也就捞不到什么油水,除了吃俸禄,也只有偶尔才能捞到一点外快,收入跟伯府的日常生活开支相比实在 不值一提。 至于沈问章,虽是自小跟着沈振英上了战场,但没赶上好时候,外患几乎肃清,军中几乎无仗可打,沈问章根本捞不着军功。偏偏沈振英性子刚直,完全不是个以权谋私,为自己儿子开后门的人,甚至因为沈问章是自己的儿子,因而对他更加苛刻,以致沈问章只能老老实实往上升,到如今也只 是个正五品的骁骑尉,跟大哥沈问知倒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不过沈问知借口自己入学晚,走文官路子得不到父亲荫庇,所以自诩比沈问章好上那么一点儿。 两位老爷都是这么个情况,伯府的经济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当初伯府三兄弟分家时,沈问秋可是拿了田庄铺子等财物里的大头。这样的分家自然让人不满,但老威远伯沈振英的理由一套一套的:沈问知和沈问秋同是嫡子,但沈问知袭了爵,还已经有职务在身,因此自然要在财物分配上补偿沈问秋 ;沈问章不用说,他是庶子,分的家产比沈问秋这个嫡子少是应当的。 当然,不管怎么说,都掩盖不了老威远伯偏心眼子的事实。但沈振英性格强势说一不二,又没族亲指手画脚,于是这家也就这么分了。 到如今,无论是东府还是西府,其实都是在吃老本,库房里的财物一天比一天少,一听说沈问秋有可能发了财,自然热心无比。 昨夜里各院主子都打发了下人去问候,今儿白天,就该轮到主子们亲自上门了。 红绡去送道典时,便碰上西府的聂氏和李氏婆媳俩,两人满面春风地从致远斋走出来,身后的丫鬟怀里还抱着几匹上好的绸缎。 跑圈儿过后,宜生问起红绡去致远斋的经过,红绡便说到了这一茬儿。她满脸愤愤:“……听靛蓝小哥说,二夫人总旁敲侧击着问三爷这次挣了多少,又跟三爷诉苦,说当初分家就没分到什么,二爷俸禄少,还全拿去吃酒应酬。她既要维持伯府二房的颜面,又要管着一家子吃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看要换季了,居然连给家里人做衣服的料子都没呢,又说几个小少爷上学堂,连个好点的玉佩都没有,让人 笑话什么的……” 宜生一边翻着话本子,一边漫不经心地接道:“然后呢?”“然后?然后三爷就给了二夫人几匹上好的料子,还给了几个小少爷一人一块玉佩,加起来总得有百多两银子的东西……又不是不给她们东西,我可听靛蓝小哥说了,昨夜 里三爷就打发下人把这次的礼送过去了,给西府的也不薄,只比东府少几匹料子罢了,谁想到二夫人一大早就巴巴地过来讨要东西了,三爷都还正用着早饭呢……” 说到这里,红绡更加愤愤,末了又加了一句,“好歹是伯府二房……” 嫂子跟小叔子哭穷要东要西,这吃相也忒难看。当然,这后半句她没敢说出口。 “红绡姐姐。”一旁的绿袖小小声地说了句,“你说的,不能背后说主子是非……”红袖一噎,随即脸一红,偷偷瞅了眼宜生,见她脸上并无愠色,才松了口气,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对宜生道:“少夫人,奴婢听说,午后夫人也会去致远斋,二夫人都带 着儿媳去了,那……您要不要也跟着夫人去?”少夫人最近跟夫人不大对付,昨夜又跟少爷吵了一架,夫人若是得知了,肯定又要对少夫人着恼。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少夫人向夫人示示弱,说不定能让婆媳俩的关系 和缓一些。而且,也可以去致远斋当面谢一谢三爷嘛,老是送些道典佛经,三爷会不会觉得她们没诚意…… 宜生已经翻完一册话本,听了这话,合上那话本,又拿了一本新的,眼皮也没抬动半分:“不必,轮不到我的。” 有的是抢着想当跟班的,除非谭氏想整治她拿她作筏子,不然,这种场合还轮不到她。 红绡咬咬唇不说话了。 宜生却又开口了,却是对绿袖说:“绿袖,你不识字?” 绿袖点点头。 宜生道:“那让红绡无事时教教你,起码得能看懂话本子。” 红绡绿袖齐齐抬头,眼里都有不解。宜生笑,举起手中的话本,“学了字就可以看话本了,看了话本再给七月讲,七月喜欢听故事。”她当然也可以讲,她也试过,不过……很显然,她讲得没绿袖手舞足蹈地来 得生动,虽然七月很给面子地听她讲完,但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听到是这原因,绿袖当即双眼发亮,手拍胸膛,保证很快学会看话本子,到时好给姑娘讲故事。 “不急,”宜生笑着道,又把眼前的几册话本递给红绡,“先让红绡给你念这些,七月玩累了便给她讲这些罢。”话本子良莠不齐,而这些都是她挑选过的,有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却无世俗的说教和训导。她希望七月感受故事的奇妙和趣味,而不是被故事潜移默化地洗脑成以前的 自己。 绿袖欢欢喜喜地应下,并顿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 到了午后,谭氏果然没叫宜生一起去致远斋,而是带着苏姨娘,以及沈琼霜和沈青叶一起去。 红绡探听到后说给宜生,宜生只点点头,浑不在意的样子,惹得红绡又暗暗为她不平。夫人去小叔子那儿,不带儿媳和嫡出孙女就算了,偏偏又带上姨娘,还把剩下两个庶出的孙女全带上了,这算什么样子?尤其对比早上二夫人带着李氏的举动,夫人这做 法简直就是明摆着给少夫人难看。 果然是因为昨晚少爷跟少夫人争吵的事吧?夫人知道了,所以故意给少夫人难堪。红绡这样想着。 宜生自然不知道红绡的想法,说她不在意谭氏带了谁去也不不大准确,她也在意,只不过,她在意的,跟红绡以为的不大一样。 她不意外谭氏带苏姨娘和沈琼霜,她意外的是,竟然还带了沈青叶。 上辈子,沈青叶可是没去的。上辈子的沈青叶没有被穿,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十三岁小姑娘,有些心机,有些狠毒。但是,因为年龄和阅历的限制,她的心机和狠毒在谭氏这种大人面前根本不够看,使 出的手段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一次又一次被沈琼霜和穿成七月的沈琪利用,自食苦果,引来更多厌恶。跟着秦素素诚惶诚恐地来到伯府,因为不堪的身世,几乎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她想讨好谭氏和沈承宣,但却因手段拙劣而屡屡弄巧成拙,更因沈琼霜的厌恶和捉弄而饱受 欺凌。 直到秦素素出事,她才像是突然长大开窍了一般,意识到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那张酷似沈承宣的脸。于是她学着把心机和狠毒藏起来,装作改过自新和无害的样子,终于赢得来谭氏的喜爱和沈承宣的一点点照拂,把沈琼霜彻底踩在脚下,也渐渐跟沈琪斗地旗鼓相当,直 到最后落到惨败。 但是,这都是上一世的沈青叶了,那个沈青叶已经消失不见,就像上辈子那个原先“痴傻”的七月一样,被取代,消失于世间。 现在的沈青叶,是沈琪。 重生成上辈子的对手,沈琪自然不会再犯那个沈青叶曾经犯过的错,所以她一开始就乖乖的,竭力讨得谭氏和沈承宣的欢心。只是,现在跟着去致远斋,是她主动要求的么? 命运 沈青叶是主动要求跟去致远斋的。她很熟悉谭氏这个人,也熟悉上一世的沈青叶是如何讨得谭氏欢心的,今生立场转换,她心里有些别扭,但为了生存,她还是选择了在谭氏面前扮演一个孝顺的小孙女儿 ,然后初步取得了谭氏的欢心。 这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时的谭氏对秦素素,对沈青叶,厌恶的感情还是占据了大多数,只是暂时因为沈承宣的爵位问题不敢对她们动手罢了。若不是恰巧赶在这个紧要关头,沈青叶相信,谭 氏甚至有可能暗地里弄死秦素素——所以秦素素当初才在伯府大门前那样喊,也是想提前堵住谭氏动手的可能。她在谭氏心中的待遇比秦素素好一些,但也仅仅是好一些罢了,如果她不费心讨好,或者像前世的沈青叶一样讨好不到点子上,那么她的境况并不会比上辈子的沈青叶好 多少。 所以她必须小心,要把谭氏变成自己的靠山而不是敌人。 努力讨好的成果还是有的,谭氏对她的态度明显好过前世此时的沈青叶,但她知道,还不够。 即便谭氏为她训斥了沈琼霜,但那并不代表她在谭氏心中的地位就胜过沈琼霜了,这时候的她还是要小心,最好不要做任何可能招致谭氏厌恶的举动。 但当得知谭氏要带着苏姨娘和沈琼霜去致远斋时,她还是抑不住冲动地要求一起去了。 好在,谭氏并没有因此对她生出嫌隙。“……好不容易回来了,这次就在家多待些时日再走,又不是那不奔波就吃不上饭的穷苦人,犯不着那么辛苦,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在外头……你是威远伯府的三爷,无论怎样,伯府都是你的倚靠,虽然分了家,但血缘又如何是分家能分地开的?你跟你大哥虽非一母同胞,但却也没什么差别,你是知道的,你娘生前跟咱们老太太亲如姐妹 ,毫无嫌隙,哪里有外人传的那些个龌龊争斗……” 谭氏在一脸慈祥,慈母一般跟沈问秋说着话,沈问秋脸上带笑,无论谭氏说什么都笑着应和。 “还有件事……”谭氏又说道,只是语气似乎有些犹豫,好像并不太想说的样子。 但最终,她还是说出了口,“你也别怪我多管闲事,长嫂如母,尤其你又跟宣儿一般大,我心底里把你跟宣儿一样看待的。可如今宣儿早已娶妻生子,你却……”她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是打心眼儿里盼着你能过得好,能娶个贤良娇妻好好过日子,可如今你都三十了,却还蹉跎着……老太太一心礼佛不问世事,我这个伯夫人表 面风光,可却没人看到我的难处。你是不知道,外边儿有些小人说得多难听,说大嫂我怎么苛待你,连桩婚事都不给你好好张罗,我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啊……” 说到这里,谭氏捏着帕子抹起了泪,一边抹一边偷偷去瞅沈问秋的神色。 沈问秋抿唇,脸上依旧带着笑:“我知道,大嫂受委屈了。”谭氏收了帕子,又继续道:“你走的这大半年里,我也是时时牵挂着你的婚事,又给你寻摸了几位品貌不错的姑娘,就是……多半都有些别的短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你也知道,你如今是这个情形……” 她面露难色,没有将话说完。 沈问秋的情形,的确是不大好。虽说是伯府嫡子,虽说人品俊雅风流,但这伯府是已经没落了的,这人是年已三十且自降身份去做了商户的,加上之前又因为迟迟不婚以致有些不好的传闻,沈问秋这个 名字,在京城的婚嫁市场上实在是个比较尴尬的存在。 许多不懂事的小姑娘看他皮相出众,风采夺人,便将他当做如意郎君,哪怕伯府没落也愿意嫁过来,但父母们自然有别的考量。 这最最减分的一点,自然就是他如今的商户身份。 本朝对商户很是苛刻,征收重税不说,商户子弟三代之内不得科考,仅这一点,就一棍子打消全京城多数权贵父母的心思。剩下愿意跟把女儿嫁他的,不外乎大家族的庶女、末流小官吏之女、皇商家族的女儿以及小门小户的女儿,可就是这些人,但凡真心心疼女儿,也因为那些不好的传言而 打了退堂鼓。 总之,这么一筛下来,沈问秋的择妻范围实在是不大广,单论长相人品和他从前的名声风头,如今那些议亲对象,放在十年前简直就是辱没了沈三爷。别人不知道,谭氏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小叔子的眼光有多高,十年前京中大把名门闺秀任他挑他都看不上眼,如今会看上那些退而求其次的、有着种种短处、甚至有可能就 是奔着他的钱来的人家? 谭氏将自己寻摸的那些姑娘的情况说给沈问秋听,说着劝他从中挑一个顺眼的好早早成家的话,但心里却早已料到沈问秋的反应。 必然是不会同意的。 果然,待谭氏说完,沈问秋笑地一派风流,嘴里说的却是拒绝的话,“大嫂不必费心了,秋无意成家。” 谭氏还要再说些什么,沈问秋却已经唤起靛蓝,“靛蓝,去库房拿那匣子首饰来。” 转而又笑着对谭氏道:“这次货物里有些首饰,不算多贵重,胜在式样新颖,大嫂挑着看看,合眼缘便拿去。”谭氏立刻摆手,不那么坚决地说着些拒绝的话。说话间,靛蓝便已经拿来了首饰匣子,匣子一打开,满眼的珠光宝气,登时让谭氏本就不那么坚决的拒绝变得软绵绵。靛 蓝又在一旁说话,给她造台阶,她也就立时顺势跟着下了。 那匣子里有些单件儿的头花珠钗之类,更有几副整套的头面,谭氏便是被那几副头面吸引了目光。 头面倒的确不算顶贵重,但也值不少银子,而且的确如沈问秋所说,样式颇为新颖,想来是南边流行的样式,京中还不多见。年纪再大的女人也抵抗不了首饰的诱惑,谭氏更是个爱美的,如今年纪虽长,对首饰的热爱却丝毫不减,有人捧着下了台阶,目光便立刻粘在首饰上拔不下来,自然也就 无心再说什么婚事不婚事了。 谭氏在看首饰,跟着她来的人也在看。苏姨娘一直乖巧安静地站在谭氏身后,她晓得自己身份,这也不是跟家里女人们别苗头的场合,便不肯出半点风头,自进了致远斋就没说一句话,把自己当成个隐形人, 谭氏看首饰,她也不眼热地凑上去。 但两个小的却没那么安静。 沈琼霜小小年纪,看见那满匣子首饰也欢喜地不行,到底人小胆子大,没忍一会儿便壮着胆子凑到沈问秋跟前,一脸娇憨地道:“三叔爷,霜儿也想要好看的首饰。” 苏姨娘一听,两眼一翻,几乎就要晕倒。 哪有这样直白地跟人要东西的?还是伯府的小姐呢! 不过,好在沈琼霜还小,才七岁,说这话还不算太过分,不然的话苏姨娘就不是几乎晕倒,而是肯定晕倒了。 沈问秋却没因为沈琼霜这话有任何不快的样子,反而笑着让靛蓝拿了四支珠花,分别给了沈琼霜和沈青叶,每人俱得两支,珠花的式样用料都差不多,显然是毫无偏袒。 得了珠花很高兴,但却是跟沈青叶一起得的,沈琼霜顿时又不高兴了,拿了珠花谢过沈问秋后,便扭着头尽量离沈青叶远远地,以表示其不屑。 苏姨娘正提心吊胆着怕她再说出什么话,见她这样,当即便把她拉到身边,看着她省地她再语出惊人。 沈青叶却是终于得到了机会。“谢谢三叔爷。”沈琼霜之后,她也乖巧地上前道谢。但道过谢后,她却没有如沈琼霜一样退下,而是扬着一张天真又好奇的脸,问起沈问秋经商时的事儿,像是对他的经 商经历很感好奇的样子。 苏姨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谭氏也暗暗蹙了眉。 沈琼霜才七岁,但苏姨娘和谭氏都知道,沈青叶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已经是大姑娘了,说话必然不能像沈琼霜那样自由。沈青叶一直表现地乖巧安静,此时却对沈问秋表现出很是亲近的样子,问的还是他经商的事儿……虽不算错,但 到底有些与之前的形象不符,且……让谭氏不喜。 沈青叶自然知道谭氏不会高兴,但她还是想这样做。 谭氏固然不能得罪,但三叔爷的宠爱她也想要,就像前世一样。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知道的,三叔爷以后会成为顶尖的大商人,还做了皇商,总之赚的钱多的数不清,虽没官没职的,但交友广阔,是个极有能耐的主儿。 当然,这还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上一世的三叔爷很疼她。 对伯府别的孩子都没什么区别,唯独对她另眼相看,数次为她解困境,是除了那个如今还远在疆场的人之外,帮助她最多的人。 她起初不知道三叔爷为何这样疼她,后来知道了,却也只能徒呼奈何,感叹命运弄人。 只是她没想到,那时她感叹命运捉弄三叔爷,如今却轮到了她。 她变成了沈青叶,三叔爷没有原因再像前世那样疼她了。但是,她还想要。 父女 对于沈问秋选择经商的事,伯府的人态度不一,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他们认为沈问秋好好的前程不要跑去经商,这是自降身份、自甘堕落。 事实上不止是伯府的人这样想,恐怕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想。 没有人理解沈问秋的选择。 这样的沈问秋是孤独的,像踽踽独行的旅人,一路前行却从无知音,如果此时有人对他表示理解并支持他的选择呢? 沈青叶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突破点。 她的身份使得她不能像前世一样轻而易举地获得三叔爷的宠爱,所以只能兵行险招,投其所好。 说兵行险招,自然是因为这样做有可能引起谭氏不满,以及显得自己特立独行:没人会觉得一个女孩子理解一个商人是值得称颂的事。 她也想寻找更好的机会,但以她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三叔爷。而且,这种事做的越早越好。 不久之后,伯府的人就该知道三叔爷的身家有多丰厚了,那时候,讨好奉承三叔爷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她再怎么表示理解,恐怕也无法在三叔爷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所以这次她求谭氏带她来致远斋,所以她不顾谭氏和苏姨娘的眼光,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跟三叔爷攀谈。 然而,沈问秋的反应让她有些受挫。 “也没什么好说的,经商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一堆臭男人斤斤计较锱铢必较而已。”他笑着说着,沈青叶却觉察出他的敷衍。 虽然失望受挫,但也不算多大的打击,三叔爷本就是这样不好亲近的性子。 正要再说,谭氏却终于心满意足地挑好了头面——那匣子里有四副头面,四副各有特色,谭氏自然不好意思说都要了,是而犹豫了半天才选中两副。 目的达到,还白捞了两副头面,谭氏心满意足,自然不肯再多待,就说起了告辞的话,以致沈青叶没了机会再开口。 临行前,谭氏满脸带笑地道:“……你既然心里有数,大嫂也就放心了,今儿晚上我让厨房好好准备,咱们一家人亲热亲热,也是给你接风洗尘。” 说罢再寒暄两句,便带着苏姨娘和两个孙女儿,以及一众下人们浩浩荡荡地走了。 从早上到如今半下午,致远斋就马不停蹄地来人,到如今才终于有了几分清净。靛蓝收拾着空了一半的首饰匣子,方才一直带笑的脸上现出愤愤之色,他撇着嘴,朝沈问秋道:“爷,您也太惯着这些人了。您辛辛苦苦地挣钱,他们倒好,平日里舒舒服 服在伯府里当自己的老爷太太,还瞧不上您,结果您一回来,就明里暗里地打秋风,偏偏您还纵着他们!” 虽然那些头面布匹不值多少,跟爷的身家比起来就是九牛一毛,可就是一根毛,也不能便宜了那些白眼儿狼啊! 若是给七月小姐那样乖巧可人疼的孩子,或是知恩图报的人也就罢了,但一边拿着他家爷的东西,一边还瞧不起他家爷,这算什么啊?白眼儿狼! 靛蓝在一边儿看着,都觉得自己快被气死了。 沈问秋喝着茶,瞥了靛蓝一眼:“皇帝不急太监急。” 一边儿的靛青当即面无表情地道:“蓝哥,爷说你是太监。” 靛蓝白眼猛翻,又做出西子捧心状,就差学谭氏捏着个小手帕抹泪了:“爷啊,我这还不是为您着想?咱有那个钱干什么不行?哪怕扔地上,那还能听个响儿呢!” 给那些人呢?当面给你笑脸,背后说你满身铜臭。 沈问秋被他那怪样子逗乐,笑着道:“得了,得了,你这模样,不去登台唱戏还真是屈才了。” 饮尽杯中的茶,才收敛了脸上的笑,漫不经心地道:“那些东西又不算什么,他们想要便给了,权当买个耳根清净。只要别过分,就随他们去吧。” 给不给,给多少,这个决定权在他手中。 惹他不高兴了,他一个铜板儿也不给。 ……因为沈问秋的归来,晚上的时候,伯府再度开了家宴。许是刚从沈问秋那儿得了不少好处,谭氏准备地很是上心,傍晚的时候便打发下人通知各院子的人,让人都来齐全 ,连宜生都被特意嘱咐了一声,说要带上七月。 沈问秋疼七月,这在伯府是人尽皆知的事儿。 对此,谭氏是又高兴又恼怒。 高兴的是,好歹沈问秋疼的是她的孙女儿,而不是西府的;恼怒的是,沈问秋有那么多钱洒给一个傻孩子,还不如直接孝敬她和沈问知,或是给他侄儿也行啊。 一个小孩子,还是个傻的,穿戴的那么好做什么。 但无论心里怎么复杂,今儿刚从沈问秋那儿得了好处,谭氏也不介意做做好人。 反正再怎么着,还不是她孙女。 …… 这次是整个伯府的人全来了,甚至庶子女和有脸面的姨娘也都来齐,当然,姨娘不能上桌,但能在边儿上看着也是荣耀了。 饭前,威远伯沈问知说了番为沈问秋接风洗尘的话,一大家子人各个带笑地寒暄一场,猛一看倒也显得热闹亲近。 很快,晚饭开席,各色菜肴流水似的上来,却比昨晚丰盛许多,还有许多京城不常见的食材,譬如一些海货,显然是沈问秋从广州带回来的。“三弟这次去广州发了大财吧?这些鲍参翅肚的,在外边儿估计是天天吃吧?人都说山珍海味,你二哥我空长这么多年,却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尤其前些年在西北大营,那地儿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的,别说海味儿了,连条鱼都吃不着,更别说鲍参翅肚了,比不上大哥和三弟有福哟。”沈问章夹了一筷子白雪黄鱼肚,一边稀里呼噜地嚼着,一 边粗着嗓子道。 沈问知当即皱了眉,道:“二弟,注意仪表,圣人言食不言寝不语,二弟虽然没怎么读过书,却也该知道些基本的道理。”沈问章鼻孔里哼出一口气,大大咧咧地道:“哪来那么多穷规矩,一家子吃饭还不能说话了啊?这话你搁咱爹在的时候说说试试?我是读书不多,咱爹读的也不多,怎么, 你还看不起咱爹了啊?” “你!”,沈问知大怒,“你别胡搅蛮缠,我可没那意思!” 谭氏见状,忙出面打圆场:“好了好了,兄弟俩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吵起来让人笑话。” 说罢,又朝沈问秋笑:“倒是三弟真是能耐了,京城干货行里,这些个海货可都不便宜啊。” 这话一说,沈问知和沈问章的眼神儿便又都飘到沈问秋身上了。 沈问秋微笑,“大嫂说笑了,这些东西在京城贵,在广州那边儿却很是寻常。”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毕竟是席间,谭氏也就没再多说,不过沈问章却是依然故我,吃地唏哩呼噜不说,还不时跟沈问秋说话,又要劝酒,搞得今日的晚饭比昨日热闹了许多。 沈问知虽不满,却也没再发作。 宜生带了七月来,按规矩坐在自己的位子,从头到尾不多说一句话,只边吃饭边看顾着七月,好在今日幺蛾子没闹到她头上,还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忽然,她发现七月的目光有些不对。 顺着七月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隔了一桌子杯盘碟盏的沈问秋。七月大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沈问秋,朝他挤了挤左眼,沈问秋也看着七月,然后趁人不注意,朝七月挤了挤左眼。收到回应,七月高兴地小脸粉扑扑的,又朝沈问秋挤了挤 右眼,不一会儿,沈问秋也挤了右眼…… 宜生:……毕竟是人这样多的家宴场合,沈问秋虽疼七月,却基本没机会跟七月交流感情。宜生带着七月,本以为顶多等饭后牵着七月让沈问秋看看,哪知道这两人居然在饭桌上就 挤眉弄眼的了。 她知道这个三叔疼七月,但还真不知道,这么幼稚的游戏,他居然也能陪着七月玩下去。 不过……忽然想到一点,宜生脸上顿时露出无法掩饰的喜色。 七月不喜欢与人交流,长到十岁还只会叫宜生阿娘,平日也只有跟宜生才有一些明显的互动,让人感觉到她能够理解别人的意思,而不是全无思想的傻子的互动。 面对外人时,基本上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是毫无反应,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人们才断定她是傻子。 而这个外人,却是指“除宜生以外的所有人”。 无论是谭氏、沈问知还是沈承宣,甚至七月外祖渠家的那些人,也丝毫没有例外。 可是,现在七月却跟沈问秋进行眼神交流。 那眼神十分灵动,若是没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任谁看了那眼神,也不会再觉得七月是傻子。 宜生觉得自己的心都砰砰跳了起来。 除了自己,原来七月还是可以跟别人交流的!宜生心里的喜悦如烟花般绽开,脸上忽也绽放出无尽光华。不同于平日做出的端庄沉静模样,那般生动的眼神和表情,让她一时显得灼灼熠熠,容光摄人,仿佛回到十余 年前容颜最盛,京中闻名的时刻。 对面的沈问秋正跟七月玩儿地兴起,眼神虽已刻意避过七月旁边的那人,却还是无意中看到一眼。 眉眼生春,颜如舜华。 他愣了一愣,随即很快别过了视线,只将目光放在七月的小脸儿上。 那样的笑,沈承宣自然也看到了。 不止看到宜生满面光华的模样,更看到她是看了沈问秋才露出那样的表情,也看到七月跟沈问秋之间挤眉弄眼的小动作。 呵。 眼底风暴蕴起,沈承宣竭力压制,声音却依旧冷硬如冰,眉头皱地死紧:“七月,做什么呢,好好吃饭!多大的人了,连吃饭都不会么?” 因为忙着玩挤眼睛游戏,七月几乎完全没在吃东西。 “宜生,”他又朝宜生道,“七月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么?看着她好好吃饭,不会吃就喂她吃。” 他声音不算太大,但话里的怒气和冷硬却直刺耳膜。 七月当即就愣了一愣,原本灵动的脸上现出茫然呆滞的神色。 她只是不与外人交流,不代表感受不到外人的举动。喜欢、厌恶、微笑、怒骂、同情、鄙薄……她都感受地到,只是不说而已。 宜生立刻便发现了七月的变化。心倏地沉了下去,面容转冷,宜生看向沈承宣,眸子里乌沉沉一片。 记忆 她的表情看上去还很平静,只定定地看着沈承宣,不言不语,目光却已包含了所有的言语。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沈承宣便有了些不自在。 饭桌上,其他人也都诧异地望过来。在看到沈承宣口中所谓的“不好好吃饭”是什么情形后,那诧异便更明显了。平心而论,七月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小孩子喜欢玩儿不吃饭而已,算得上什么大事?当爹的念叨几句正常,但像他那样冷着声音吼孩子,还把孩子娘一起吼了,怎 么看怎么都像是无理取闹。 更何况,沈七月还是个傻子。 一个傻子,在饭桌上不拿手抓饭不尖叫不耍脾气就算好的了,能乖乖地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出丑不捣乱,简直已经出乎大部分人的期望。 所以,怎么看,沈承宣这怒气都来的毫无缘由。 感受到众人的诧异,尤其是看着宜生的目光,沈承宣有些心虚,不自在地偏过视线。“哟,宣哥儿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我还当怎么了呢。小孩子家家就是这样,胃口没雀儿大,偏就爱吃那些个果子蜜饯,不爱正经吃饭。宣哥儿小时候可也是这样呢 ,吃个饭还得让人千哄万哄地,这是闺女随爹啊……”聂氏掩唇笑道。 沈承宣脸色滞了一滞。 被当众说出幼时的糗事,这自然让他不舒服,但听到那句“闺女随爹”,心里却又莫名地舒服了一些。 再怎么挤眉弄眼感情好,也不是他沈问秋的闺女,而是他沈承宣的。 女儿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跟他沈问秋没有丝毫关系。 想到这里,沈承宣心里舒坦了。 他甚至扬起笑,带着隐晦的得意,朝沈问秋看了一眼。 沈问秋却正低着头,似乎在认真研究眼前的饭菜,压根没有看过来。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沈承宣神色微敛,心里的得意也倏地消失无踪。此时,谭氏也开口了。她并没有看刚刚说了话的聂氏,而是径直看向了宜生,“承宣也是出于好心,小孩子不爱吃饭,难道大人就能任由她不吃了?承宣平日里公务忙,顾 不上照看孩子们的饮食起居,你这当娘的就得多上点儿心,哄着劝着也得让她吃,不然,任由她想吃便吃,不想吃便不吃,长久下来那还得了?” 她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仿佛真的是在教导儿媳怎样养孩子一样。 聂氏暗暗不屑,脸上却带笑,当即就拆谭氏的台。“大嫂这话说的,宣哥儿媳妇还能不懂这些?您看咱们七月,白白胖胖多可人疼,若不是宣哥儿媳妇细心照料着,哪能长成这般模样?宣哥儿整日忙着宴会交游,兴许都没 见过七月吃饭吧?” 这话说的谭氏的脸顿时黑了。沈承宣的确挺忙,忙地没时间关心自己的孩子,但却不是像谭氏说的那样是忙于公务——他一个清水衙门的职官,能有多少公务可忙?却是如聂氏所说一般,沈承宣整日 忙的,是宴会交游,是跟一帮子气味相投的读书人吟风咏月,寻欢作乐。 虽说这也不算丑事,但到底说出来不如忙于公务好听。 更何况,谭氏刚刚说了沈承宣是忙于公务,聂氏说这话,就是打谭氏的脸。见谭氏面色不好,聂氏也怕过了火,当即见好就收,“宣哥儿是男人,男人啊,就是这般不细心。”说到这,她指了指七月面前的菜,“要我看,哪里是七月不爱吃饭,是她 面前摆的菜都不合胃口。” 众人望过去,便见七月跟前几盘触手可及的菜,竟俱是浓油酱赤的。“小女孩子嘛,就爱吃些酸的甜的,那一个个大油大盐的,别说七月不爱吃,就是我看了都腻得慌。也不知这菜是怎么上的,净在七月跟前摆那些不爱吃的,这可怪不着咱 们七月不吃。”聂氏再度掩着唇笑道。 餐桌上菜式摆放也是有讲究的。厨房里管事的也是人精,对各个主子们的喜好都摸地一清二楚,丫头们上菜时,便被嘱咐了哪盘儿菜要放哪个主子跟前。如沈问知、谭氏、沈承宣、沈问章夫妇,乃至沈问秋,都是重点关照的对象,上菜的丫头便会特意把好的、他们各自爱吃的菜摆着这些人跟前。至于其他的,待遇也是由 厨房管事掂量着来。 受宠得势的,口味偏好便能得到注意;不受宠的,只能祈祷自己好运,跟前别全是不爱吃的就行。其实聂氏也不知道七月爱吃什么,是真的爱吃酸甜不爱吃味儿重的,还是只是单纯不想吃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厨房里的人上菜的时候绝对没有考虑七月的 口味。 一个不受宠的傻孩子,还用得着费心考虑她喜欢吃什么? 而厨房的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态度,自然是看了主子的脸色。这个主子,自然便是管着整个伯府,当然也管着大厨房的谭氏。 谭氏的脸色刚刚好转,一听聂氏的话登时又拉长了。 还好,这时沈问知出来说话了。 他训斥道:“用着饭呢,有什么话饭后再说!”说罢皱了皱眉,却还是吩咐丫鬟将几盘酸甜口的菜换到了七月跟前。 沈问知都说这话了,其他人自然不好再多说。沈问章也没趣儿似的,不再劝沈问秋喝酒,而是自顾自地吃喝着。 七月的神情依旧茫然,不论是席上众人说话,还是自己跟前的菜被换,她都再无一点反应。 宜生垂下了眼眸。 她将七月搂在怀里,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又去桌子上给她夹菜,却不是夹那特意换过的酸甜口的菜,而是伸长了手臂,夹了一盘稍远些的白灼虾仁。 将虾仁送到七月嘴边,七月马上乖乖地张口,吃下了那白白嫩嫩的虾仁。 七月从来不喜欢酸甜口。 有人注意到了宜生的动作,有人没注意,但无论如何,没人再说话了,除了沈问章和沈承武还不时说着话,其余人都各自安静的用饭。 沈青叶坐在末位,跟几个西府庶出的孩子坐在一起,离主位有些远,但餐桌再长能有多长,她依旧把之前那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仅看到谭氏聂氏别苗头,更看到沈承宣为何会突然生气。这席上所有人中,估计也只有她和谭氏明白沈承宣为何发难。 不过,沈承宣这样做并不让她感到意外,让她意外的,是三叔爷,沈问秋。 沈承宣依旧跟前世一样,可沈问秋……为什么跟她印象中的三叔爷不一样?为什么……面对沈七月时是那样的情形?前世的沈问秋当然也是疼她的,这一点沈青叶从未怀疑过。但是,前世沈问秋是怎么疼她的呢?当她有难时,他看到了便会为她解围;当她需要帮助并找上他时,他也从 未拒绝。 这当然也是疼,尤其对比沈承宣和谭氏,沈问秋对她自然是好地不能再好。 可是,她却从未见过沈问秋方才的那副模样。 在饭桌上跟个十岁的小孩子兴致勃勃地玩着傻到家的游戏,即便没有说一句话,但两人之间那种亲密融洽的氛围却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沈青叶有些茫然。 在她前世穿越之前,三叔爷跟沈七月是这样相处的? 前世三叔爷帮她助她,却从未这样亲近过她。 不,亲近过的……前世的初见并非这一晚的饭桌,而是昨夜。因为得知她从假山摔下,还把“傻病”给摔好了,沈问秋刚回府便马不停蹄地连夜去探望她。那时,沈问秋对她似乎就是那样毫不设防的亲近,关心溢于言表。看着她头上 还缠着的绷带,他毫不遮掩脸上的愤怒和心疼,还把她当小娃娃一般哄着,拿各种好玩儿的东西哄她开心。 只是那时,她对沈问秋了解并不多,因此只能小心应对。 当时的她并没有继承沈七月的记忆。 很奇怪,她能感受到原身的记忆或者说意识的存在,它就像是一个模糊的光团,蜷缩在脑海深处,弱小的像是随时都会消散。她起初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但当她试图在脑海里搜寻原身的记忆时,便发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它,于是,她瞬间知道,那应该就是许多小说中提到的,原身的记忆残片 或者说意识。 许多穿越女会从原身残存的意识里得知原身的愿望,帮助原身完成愿望后,原身也就彻底消散。她想,她应该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形,于是她便试图融合那些记忆。 但是,不像小说中常常描写的那样,她并没有逐渐融合吸收它。 她试图进入光团,试图与它沟通,试图得到一些原身的记忆,但是它就像只磨砂的玻璃球,雾蒙蒙地看不清内里,毫无缝隙的表面也拒绝任何外物进入。 是因为原身没有遗愿?还是原身是傻子,所以本身记忆就模糊不清?不过不管哪个原因,既然无法融合,她也只好放弃,然后祭出穿越女必备大招:装失忆。好在原身是本就是傻子,根本没什么记忆可言,因此她装起失忆来也没多少破绽 。 傻子能有多少记忆?尤其是跟他人相处的记忆。 没有人怀疑她,她顺利成为了沈七月,于是她也就不再执着于融合脑海里的那个它,只放任它自生自灭。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似乎是母亲为她死了之后,她忽然想起原来的那个沈七月,想起脑海里的那个它,但再次在脑海里搜寻时,却已经不见了它的踪影。 没了也好,她松了一口气。有段无法融合的记忆在自己脑海里,虽然不碍事儿,但没了总比有好。 不过,那是后事了。 初见之后,沈问秋又来探望过她几次,怕她病中无趣,还带着许多哄小孩儿玩的玩具。但她不是原来的沈七月,自然不会对孩子玩的东西感兴趣。 于是她装作“病好”后兴趣转变,已经对那些玩具不感兴趣,沈问秋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不再带那些玩具。 同样的,与那些玩具一起消失的,还有那种毫不设防的亲近感。 沈问秋依旧疼她,会帮助她解决问题,会大方地为她花钱,但是,也仅止于此了。 第一次初见时那样紧张、心疼、关心溢于言表的神情,她再也没在三叔爷脸上见过。 那时,她以为是因为她有了意识,不同于以往奶娃娃一样什么都不懂的沈七月,所以沈问秋开始用对待大人的态度对待她,所以自然显得没有初见时那么亲近。 但是,看到方才三叔爷和这一世的沈七月之间的互动,沈青叶茫然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沈七月并不是傻子。 那样灵动的眼神,怎么可能会是傻子? 她以前一直以为沈七月是傻子,因为除了沈七月的母亲外,所有人都这样说。至于母亲,哪个傻子的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是傻子?她的话当然不能信。 于是,她也就一直觉得原身沈七月是个不会说话、脑部发育不全甚至完全未发育的傻子。 可是,刚刚看到那样的眼神,再结合前世今生的种种信息,她突然意识到:沈七月很可能不是傻子,而是类似自闭症一样的情况。 原来沈七月也是有意识的,而且能够跟三叔爷那样生动地交流眼神,玩游戏。而三叔爷……三叔爷看向原身沈七月的目光,与前世看她的目光截然不同。 这是因为什么? 沈青叶很茫然。 “七月,走,跟三叔爷去看大船。” 忽然,一道带笑的声音打断了沈青叶的茫然。她抬头,就见沈问秋已经站起来正要离席,还朝对面的沈七月招手。 沈问知面色不大好,“三弟,怎么这就要走?饭还没吃完呢。” 才开席没多久,沈问秋面前的饭菜也根本没怎么动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吃好了。再说,他还想着饭后留下沈问秋,打听打听他这次究竟赚了多少呢。 沈问秋却是一笑,睁着眼说起了瞎话:“大哥,我吃好了。你们先用着,我得出去溜溜消消食,正好陪七月玩儿。” 说罢又笑眯眯地朝七月招手。 七月眨巴眨巴眼,看向宜生。 宜生唇角微弯,朝七月露出赞许的表情。七月顿时眼睛一亮,蹬蹬蹬跑向了沈问秋,然后被沈问秋一把接住抱在怀里。 仿佛没有看到身边沈承宣刀子样的目光,宜生微笑着对沈问秋道:“那就麻烦三叔照顾七月了。” 沈问秋点了点头,拉着七月大踏步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碰撞 晚宴是为沈问秋接风洗尘的,结果正主先行离席,宴席自然也很快散了。西府一家子也不管沈问知的脸色,吃饱喝足后抬脚就走。 宜生也在西府众人之后离席。 问过屋外等候的绿袖,得知七月跟沈问秋去了致远斋,便没有回小院,而是直接去了致远斋接七月。致远斋同宜生的小院一样,同在伯府的偏僻角落,不过致远斋可比小院大得多。当年老威远伯沈振英缠绵病榻,心知自个儿三个儿子三条心,怕已经成家立业的长子二子 亏待幼子,便一心为幼子筹谋。 生前做主让三兄弟分了家不说,还撒了大把银子,请了能工巧匠,把沈问秋原先居住的致远斋扩建重修,弄成了伯府内景色最好的一处,说要留给沈问秋以后娶媳妇儿。 宜生到致远斋的时候,夜色已经深沉,越过矮墙,便见院中廊下挂起了一排排灯笼,朦朦胧胧的光线自灯笼中泄出,映照地整个院子也朦胧了起来。 满园花树不见白日芳景,只有花枝树影在一院朦胧的灯光中轻轻摇曳,显得静谧又温柔。 侧耳倾听,却能从风中听出隐隐传的笑闹声,那声音并不刺耳,反而与这夜色,这花枝树影恰到好处的融合。 守门的小厮飞快地跑进院子里通报,宜生便在茶房里等,倚在窗边,听着院中的笑闹声,隐约听出似乎有男子爽朗的大笑,似乎还有女童兴奋的尖叫。 他们在玩什么呢? 宜生有了些好奇。 七月一向安静,除了跟她在一起时会说话,面对外人几乎完全不曾开口。而即便是跟她在一起时,似乎也不曾这样兴奋地尖叫过。 所以,究竟在玩什么呢? 玩的什么,竟然能让七月发出那样高兴的声音? 又或者,让七月这样兴奋尖叫的不是玩的游戏,而是陪着玩游戏的人?宜生一直知道这个三叔跟七月关系好,却不知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好。她的记忆大多还停留在前世,前世的沈三爷疼爱沈七月,经常出手相帮,但似乎从未这样与七月亲密 无间地玩闹过。 “宣少夫人,我们爷请您进去稍等,七月小姐正玩得高兴,您进去先等会儿?” 思绪忽然被打断,却是先前进去通报的小厮回转,满脸带笑着朝她道。 宜生顿了顿。 若是在前世,她定是不会同意的。 她会一直在茶房等,而不是深夜孤身进入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子的院子——哪怕她还带着丫鬟,哪怕这个男子是她丈夫的小叔,哪怕她是去接女儿。 前世的渠宜生被教养地规规矩矩,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哪怕被刁难,哪怕自己受点苦,也不肯有丝毫持身不正。 可是,今日她却不想那么规规矩矩谨小慎微了。 心里没鬼,又有何惧之? 当别人想诋毁你的时候,无论你做地再好,也总能找到诋毁的地方。可有些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诋毁也无用。 再说,真的想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啊…… “带路吧。”宜生对那小厮说道。 “哎!”小厮响亮地应了一声。进了致远斋,便是一面高大遮挡住全院景色的影壁,绕过影壁后,小厮没有带着宜生走抄手游廊,而是径直走向了园子里的一条石子小径,而随着逐渐走进,那笑闹声便 越来越清晰。 原来实在园子里玩啊,怪不得在茶房都能听到。 宜生心下恍然。 沿着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径,绕过一丛长得茂盛的青竹后,便看见灯光下那两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是沈问秋,小的是七月。 两人都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大脑袋对着小脑袋,中间是一只大木盆,盆里有水,而水面上,则漂浮着各色物件儿。 有木碗,有树叶,有树枝,有树枝绑成的微型小木筏,还有纸折成的船,更有一只占了半个木盆的船。这船自然还是船模,不过跟七月收到的那只楼船不同,这只是商船,上有三层,舱室较多,还有一根高高的桅杆突出,尖尖的杆顶如利剑,其上风帆正扬。论小巧玲珑, 这只自然不如那小小楼船,但论完整度,这只却是完胜。 “开船,起锚哟~”男人声调拉长,如同悠长的号子。伴随着号子般的声调,船模在木盆中破开水波,缓缓前行。 只是,木盆能有多大?那船不过行进片刻,便碰到木盆边沿,再也无法向前。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已经足以让七月兴奋地小脸涨红,甚至十分配合地拍起了巴掌。 沈问秋笑着揉了揉七月的脑袋,“这盆太小,船舶终究要行在江海中,若是……”说到这里,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七月懵懂地看着他。 “咳,爷,宣少夫人来了。”小厮轻声提醒道。 “见过三叔。”宜生施了一礼。听到熟悉的声音,七月倏地抬起小脑袋,一见宜生,双眼发亮,马上便要站起来跑向宜生。只是,许是蹲地久了腿麻,这一站没站起来,反而一个不稳,小身子趔趄,眼 看就要往前栽去。 倒下的方向,脸颊却是直冲着那船模高高竖起的桅杆。 “七月!” 宜生心跳几乎停滞,身子下意识地便往前冲。 她站地离七月并不远,眼看七月马上就要倒在那船模尖尖的桅杆尖上,她眼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几乎再看不见别的什么,只看着七月的身影,张开双手向前扑了过去。 “哗啦!” “咚!” 接连响起两种声音,一个是船模倾倒激起的水花声,另一个却是……两个脑袋相碰撞的声音。 “嘶~”一旁的靛青反映稍稍迟钝,慢了一步没赶上救人,不过,听到那重重的一声“咚”,再看眼前的一幕,他不自觉摸了摸自个儿的额头,冷嘶一声。 幸好慢了一步。 这撞得,得多疼啊…… 可见,反应迟钝也有反应迟钝的好处。靛青心里暗暗点头。 而那边,两个脑袋相撞的人的动作却出奇的一致:一只手搂着七月,一只手捂着额头。 这景象,着实有点儿滑稽,靛青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然后便见他家还捂着额头的三爷一个眼刀飞了过来,吓得靛青登时闭上了嘴,有偷眼去看宣少夫人,还好,宣少夫人似乎没听见的样子? 宜生此刻觉得有点儿头晕眼花。 两人都是使劲儿上前扑,搂住七月后刹车不及,脑门儿可不就狠狠撞上了?除非铜头铁脑,不然搁谁谁也都会觉得疼。 不过,跟着头疼一起泛起的,还有淡淡的尴尬。 以沈问秋所处的位置,只要他动作快些,自然能护住七月不让七月倒下。反而是她,离了几步远,跑上来简直不像是救七月,而是专门去撞人家的脑门儿的…… 好在,这尴尬只浮起来一瞬,心思马上转到七月身上,见七月无事才松了口气,然后便是拉着七月向后退。 而沈问秋,则在看到宜生拉住了七月后便往后退,主动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拉开了,宜生心里却有些尴尬,不过看看对面,沈问秋捂着额头,头颅微垂,倒是没有什么尴尬的样子。 见状,宜生松了口气,心里那点尴尬便也散了。本就是无心闹成的乌龙,多加在意倒显得矫情了。 “阿娘!”作为事件的中心,小脸还差点戳在桅杆上,七月却没半点害怕的意思,意识还停留在刚刚见到娘亲的喜悦。于是被拉起来站稳后,没有后怕,反而还抬起头甜甜地叫了一 声阿娘。 宜生摸了摸她的脑袋,却朝沈问秋深深施了一礼:“多谢三叔方才救了七月。” 虽然最后结局有点儿窘,但若不是沈问秋及时拉住了七月,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来得及。 “不必。”沈问秋摆了摆手,“孩子在我这儿,自然该由我负责。这次,是我疏忽了。” 宜生没有再说话,却是又施了一礼。 ……宜生很快便带着七月走了,且由于七月渴望的眼神儿太过明显,走时还带走了那条惹事的大船船模。不过,等宜生回到小院,打开那装船模的匣子时,发现那桅杆顶上竟 然已经被缠上了一圈圈的软布。 如此一来,就算七月再不小心戳到桅杆,也不虞再有危险。 “三爷真细心……”红绡看着那桅杆顶,喃喃道。 宜生点了点头。 …… 致远斋里,等人都走远了,靛青拿了瓶药膏敲了沈问秋的门,要给沈问秋的额头抹药。当然,给爷抹药还是其次——额头撞得再狠能多狠呀,又没破皮没流血的——重要的是,得表现出他关心爷,好弥补之前动作慢没救上七月小姐,居然还作死笑出声的举 动。因为这,他已经被蓝哥指着鼻子训了一刻钟了——笑就笑了,居然笑地让爷听到! 沈问秋瞥他一眼,当即一脸嫌弃地摆摆手,“去去去!” 没伤没痛的抹个什么药,当他不知道这小子那点儿鬼心思啊。 靛青期期艾艾:“爷,真不抹啊?” 沈问秋再度摆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靛青一脸受挫,只得捧着药瓶出去。 结果,门槛还没跨出去,就听他家爷又喊道,“等等!”靛青转身,以为沈问秋改变主意又要抹药了。 “明儿找人在园子里挖个池子出来,挖大点儿,能跑小船的!” 转过身,就见沈问秋捂着额头,说出上面那些话来。 “挖、挖池子?”靛青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句。 “对,挖池子。”沈问秋眯着眼道。手掌轻轻摩挲着那似乎仍旧在隐隐作痛的额头。 相逼 宜生带着七月离了致远斋,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之后,立刻便有人将她的行踪报给了沈承宣和谭氏。“什么?还进了院子?”谭氏气得拍了桌子,“什么渠家长女,什么名门闺秀?深更半夜进男人的院子,她也有脸?!那么些功夫谁知道她干了什么龌龊事儿?要我说,当初 就不该求娶她!” 沈承宣坐在一旁,一脸阴翳。 他没有理会谭氏,只沉着脸问那来报的婆子,“少夫人进去了多久?” 婆子恭敬地道:“回少爷,不到一刻钟。” 沈承宣的脸色好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多的自然干不了,可是,一刻钟啊,只是接七月回去,要得了一刻钟么? 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是不是对他笑了?他们是不是详谈甚欢? 沈承宣心里像有只猫在抓在挠,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但是他知道,即便去问婆子,她也不可能知道。致远斋虽然主子就一个,但防卫却不疏忽。早在沈问秋还未成年的时候,沈振英便挑了几个忠心耿耿身手又好的属下,让他们随时跟在沈问秋身边保护。后来沈问秋经商 ,为了保障路途安全,更是直接养了些武师护院。 如今沈问秋回来了,那些武师护院自然也成了致远斋的防卫力量。谭氏派去的婆子很是泼辣胆大,但再怎么泼辣胆大,也只是内院的婆子,平日也就干过听听墙角窥窥门缝儿的勾当,真碰上护卫严密的,也只能隔得远远地瞅着。能看清 宜生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出就不错了,想知道再多的,却是无法了。 “一刻钟?谁知道这一刻钟里做了什么龌龊事儿……”谭氏满脸不屑地道。 “娘!”沈承宣皱眉,看了眼那婆子,阻止了谭氏说出更不好听的话。 即便知道那婆子是谭氏的心腹,绝对不会把谭氏方才的话传出去,沈承宣也不想谭氏在外人面前说那样的话。自己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儿,外人怎么想又是一回事儿了。 谭氏看了眼沈承宣的脸色,心知方才的话戳到他痛处,当即住了口,不过,却挥退了那婆子。 这下,屋里就只剩母子两人,说话再也没什么避讳了。谭氏换上一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姿态:“宣儿,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女人不能娶,当年你非不听,结果呢?品行不见得多好,还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多少年了,连个嫡子 都没给你生!”说到这里,她又抑制不住地愤愤了。 心爱的儿子至今没有嫡子,这对谭氏来说,简直成了块心病。而导致这个结果的宜生,自然更成了她最最看不顺眼的人。 听了谭氏这话,沈承宣神色却是一怔。 嫡子……宜生给他生过嫡子啊。 一瞬间,他差点脱口而出。谭氏似乎忘了,但他还没忘。那个孩子,那个生下来连半天都没活过的孩子,是他第一个嫡子,也是第一个孩子。曾经那么热切地盼望着他的到来,但谁能想到,当他真的到来,却只在这世上停留了 那么短暂的时间。 即便如今已经有二子三女,想到那个无缘的孩子,沈承宣还是忍不住心里一痛。 他都这么痛,宜生一定更痛吧?所以才会对罪魁祸首的秦素素那么痛恨,所以昨日才那样对他。 想到这里,沈承宣忽然又觉得舒服了一些。谭氏还在念叨:“……可恨不能直接休了她,拿个鸡毛当令箭,还真当咱们怕她了!还有那秦素素,杀千刀的下贱胚子,祸害了你还不够,如今还敢回来,还敢威胁我,枉 我当初瞎了眼对她那么好,白眼儿狼!等宣儿你袭了爵,等袭了爵……” 谭氏说着,眼里冒出戾气。 沈承宣却没注意到谭氏的目光,他揉了揉太阳穴,疲倦地道:“娘,您歇下吧,我走了。”谭氏不舍,“这就回了?你整日早出晚归的,娘都难得见上你一面。还有啊,虽说读书人宴会交游不是坏事儿,可也别太过了,每日早些回来,哪怕陪娘说说话也好啊。你 听今儿那姓聂的女人怎么说的,当我听不出来啊?她儿子又是什么好的?整日吃酒干架,一家子莽夫……” 沈承宣听地头疼,忙敷衍道:“好好,娘,我今后早些回来陪您。今儿吃了酒头有些痛,就先歇去了。” 谭氏一听,立即又要唤丫头去煮醒酒汤,好歹被沈承宣给拦住了。 搞定了谭氏,沈承宣抬脚正要走,谭氏忽地又问道:“宣儿,你去哪个院子?” 沈承宣顿了顿足。 谭氏已经又开始念叨了,“娘看啊,你还是去秦素素那儿看看吧,当务之急是把她先稳住,省得她狗急跳墙,胡乱嚼舌,等爵位的事一了,到时再收拾她不迟!” “娘,”沈承宣皱着眉,“我想去七月她娘那儿。”谭氏一听,眉毛登时挑地老高,尖着嗓子道:“去那儿做什么?这种女人就该晾着她,让她知道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省得觉得自己多金贵,多可人疼似的。我说宣儿,你 昨儿就是太给她脸了,才让她蹬鼻子上脸——” “娘!”沈承宣懊恼地打断谭氏的话。 “我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出了门。看着儿子的背影逐渐变小又最终消失,谭氏一愣,随即只觉得心痛地厉害,忍不住喃喃道:“我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居然为个女人顶撞我……”说着说着就流下 泪来。 …… 出了正房,沈承宣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朝宜生的院子走去。 他依旧生气,气她昨日那样拒绝他,也气她今日那般不自重,那般不避讳地进了沈问秋的院子。然而再怎么气,她也是自己的妻子。 往日一两个月不踏入她的院子,他也并不觉得怎样,因为他知道,她就在那里,跑不了,别人也抢不走。若是他在外面玩儿累了,一转身就能看到她。 可是,如今不同,沈问秋回来了,他们还见面了。 这让他无法忍受。 沈承宣到的时候,宜生正在洗漱。 白日里,宜生已经吩咐过红绡绿袖,说以后不管谁进院子,都必须得通报,哪怕对方是少爷,哪怕对方不让声张。想到昨夜的事,红绡绿袖都纷纷点头如捣蒜。 是以,今日沈承宣刚一进院子,宜生便知道了。 她先让七月脱了衣服上床躺好,嘱咐她先睡,阿娘一会儿就回,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才走了出去。 走出门,立刻转身将房门反锁。 正走过来的沈承宣一眼就看到她的动作,他的脸立刻黑了:“宜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宜生面色平静无波:“如你所见。” 沈承宣一脸疲累:“宜生,我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 宜生点头:“我也不想吵架。” “所以请走吧,这里不欢迎你。”她站在房门前,神情冷肃,因有台阶,便比站在院中的沈承宣高了一些,显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听了那话,又被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承宣又愤怒又不解:“宜生,你究竟怎么了?我知道你生气,你愤恨,可这一切——我也不想啊!” 他都这样委曲求全了,哪怕她昨日那样拒绝他,他也没有怎么生气,今儿照旧跑来,她还想怎样? 宜生却已经不想再跟他说话,“我不生气。”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生气,我只是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很累。” 沈承宣怒极反笑,想起昨日被打断的好事,不禁邪火又起。 他忽然大踏步地朝宜生走来。 “别过来!”宜生紧着嗓子叫了一声,声音有显而易见的紧张。 沈承宣视若罔闻,依旧大踏步上前。 这世上没那么多凑巧的事,沈问秋能坏他一次好事,难道还能次次都赶得及么? 渠宜生是他沈承宣的妻子。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惬意了。 “宜生……”两人只剩三步远,他露出微微的笑,伸出右手,“别拒绝——啊!” 温柔的情话忽然变成了受惊的短促尖叫,沈承宣的手急促收回,双眼大睁,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宜生抵在房门前,左手握紧贴在胸前,右手却向前伸出,手掌握紧,紧地骨节处绽出白色骨痕。 握紧的手掌中,是一把锋刃处雪亮的剪刀。 “我说过,别过来。”宜生道。 沈承宣看着她,依旧是不敢置信的。 “你……你究竟在发什么疯?!居然拿刀对准自己的丈夫?渠宜生,你是不是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他的声音有些大,若不是红绡绿袖早得了宜生的吩咐,将院里其他下人都事先赶走,恐怕已经惹得不少人探头探脑的围观。 宜生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握紧了手中的剪刀。 沈承宣摇了摇头,忽地想到一个可能:“对了!是沈问秋,是沈问秋对不对!是他让你这么做的,是他!” 宜生疑惑地皱起了眉,终于开了口。 她看着沈承宣,眼神里有着疑惑和嘲弄:“跟三叔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牵扯到别人做什么?我看你才是疯了。” 被那样疑惑加嘲弄的目光一看,沈承宣猛地低下头。 她不知道,不能说,不能让她怀疑…… 他握紧了拳,忽然转身,几乎像是奔跑一样地离开了小院。 …… “少、少夫人……”绿袖这次是真的哭出来了。 昨日还只是听到两人争吵,今儿却是亲眼看见,而且还不只是争吵,少夫人还拿剪刀威胁少爷! 红绡绿袖都被吓到了。 看着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宜生才忽然舒出一口气,手中的剪刀也“啪嗒”落地。 红绡忙上前捡起剪刀,正要说什么,却感觉手掌触摸到剪刀的部分一片湿润。 她低头去看。 昏黄的灯光中,剪刀上那一抹暗红格外刺眼。 “少夫人!”红绡惊呼。 宜生举起手看了看,随即笑了笑对红笑道:“别担心,我没事。” 红绡不信,几乎也像绿袖一样哭出来:“少夫人你别骗我,你都流血了!” 宜生摇头,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真的没事。” 自然没事,只是握剪刀的时候太过用力,不小心划破了手而已。能够保护自己,哪怕还很稚嫩,哪怕伤了自己的手,也已经足够让她满意。 娘家 那夜之后,沈承宣便没有再来。 宜生手上的伤在手心,不摊开手让人看便看不出来,如今也已经结了疤,而眼看着,中元节,也就是七月的生日就要到了。当然,对于伯府的部分人,比如谭氏,比如秦素素、沈青叶来说,中元节不是重点,七月的生日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七月的生日这一天,是沈青叶在威远伯府的人际圈 子中亮相的时候。谭氏派出了许多请帖,将跟伯府交好的、常来往的,还有那些身份尊贵,谭氏明知对方不大可能来的,却也依旧下了请帖。总之是将所有能请的都请了一遍。来不来是另 一回事儿,谭氏做的就是个姿态。虽说伯府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生日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明面上,打的幌子到底还是伯府七月的生日宴,因此下帖子通知亲朋时,说的也只是为七月做生日,其余的能 不能领会,就端看来客的消息灵通程度了。 不过,就算宾客们都不知道沈青叶这一茬,这生日宴也足够吸引人的了。 威远伯府有个傻孙女,这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是众所周知的,偏偏以往伯府捂得紧——谭氏等人怕丢脸,宜生怕众人异样的眼光和言语会伤害七月。 因此心思不同的两人却有志一同地刻意将七月藏了起来,几乎从不出现在人前。 除了至交亲朋,京城里跟伯府交情寻常的人家,基本都是没见过七月的。 这也没什么,一个傻孩子而已,谁还稀罕看啊,但是偏偏——那些见过七月的人均说:那孩子傻虽傻,样貌却完全没得挑。 甚至半年前,有个愣头青说:那傻孩子其实比如今京城公认最美的云霓郡主更美。 这话一传出来,京城的各位太太小姐们如何还能按捺地住?甚至不止太太小姐,就连一些听了这个传言的公子哥儿也十分有兴趣。 京城第一美人啊。 这虽不是个公开的名号,但圈子就那么大,人们私下总会评判八卦一番,八卦地多了,便得出这么一个共识:当今京城第一美人,非云霓郡主莫属。太太小姐们评判的自然都是上层圈子的贵女,而那些公子哥儿,却是连教坊瓦肆的各种伶妓也都算进来了。当然,后者不会直接说出来,说出来可就是得罪那些一起被比 较的小姐们了。但就算不说出来,心里却都有个掂量。 这样的情形下,云霓郡主能被公认为第一美人,这含金量不可谓不足。 当然,云霓郡主的出身也是个加分项——当朝三王爷睿王的掌上明珠,而睿王,则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儿子,单论圣眷,恐怕连太子都比不上睿王。 本人长得美,出身又足够高贵,热爱锦上添花的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将云霓郡主捧成了第一美人。 结果,现在有人说沈七月比云霓郡主更美? 若是换位小姐,兴许人们还不会惊讶,但是,沈七月啊! 谁不知道沈七月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谁不知道沈七月是个连十周岁都还没满的小孩子?谁不知道威远伯府已经没落地不成样子? 拿这样一个小傻子跟云霓郡主比,很多人觉得:这简直是在埋汰云霓郡主。 云霓郡主的支持者爱慕者们愤愤不已。偏偏说的那人一根筋,坚持自己说的是真的,说威远伯府的嫡小姐虽然不会说话,虽然如今还小,但单论相貌,却是比云霓郡主更精致更美貌,长大了定然比云霓郡主美 上十分! 这话再一传出来,叫人如何不好奇?不过,这好奇里还带着三分恶意、三分嘲笑,以及三分想看热闹的心情。只是以往再怎么好奇也无法,伯府把人藏得严严实实,平常根本不露面,一般人根本看不到。而在那些见过沈七月的人的口中,虽然都说沈七月长得好,但究竟好到什么 程度,能不能压过云霓郡主,却是莫衷一是。 有那好奇心强的,几乎就要直接登门去看了。 只不过这终究是私底下流传的八卦,没人会明着摆到台面儿上说,因此众位太太小姐们也只得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 如今好了,伯府为沈七月办生日宴,那么无论如何,主角得登场,只要去了宴会,总能见到那个传说中比云霓郡主还美的小傻子。 谭氏当然也知道这个传言。 不过,她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儿。云霓郡主是什么人?睿王捧在心尖尖上的爱女,深得当今圣上和皇后宠爱,可以不递牌子直接进宫,一年里倒有小半年是住在宫里。可以说,等闲的公主都比不上云霓郡 主。 放眼整个京城,十几岁的小姑娘里,就属云霓郡主风头最盛、最不能招惹。 这样一个云端上的人,她那个傻孙女哪里配跟人家比?当然,若是个正常孩子,能得个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倒也不错。到时候说不定能攀上门好亲事,甚至嫁入皇室,挽救伯府衰颓的现状。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正常孩子 ”。一个傻子,就是得了这个名头又有什么用?那些王孙公子难道会因为她长得美,就娶一个傻子?别说当正妻当侧室,就是送去给人当妾,说不定人家还怕她生出个小傻子 呢! 所以,对于这桩看上去似乎挺“长脸”的事儿,谭氏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七月又给她找麻烦。 谁知道云霓郡主是怎么想的?别万一惹恼了云霓郡主,第一美人名头的好处没捞着,反而给伯府招来祸患,那才是真作了孽。 所以,这次给七月办生日宴,除了让沈青叶正式亮相外,其实还有个意思,就是对云霓郡主表明伯府的姿态。所以谭氏给云霓郡主也下了帖子,当然,她倒没觉着云霓郡主会屈尊来参加七月的生日宴,但她也不需要云霓来。她只要说些好话、说些表明伯府姿态的好话,然后让这 些话传到云霓郡主耳朵里就行。不过,就算云霓郡主不来,其他来的人可不会少,这一点谭氏心知肚明。因此为了筹备这个生日宴,谭氏忙得不可开交,宴席都按上好的规格来准备,搞得伯府的一些下 人还以为夫人转了性,开始喜欢七月小姐,所以要为她大办生日宴呢。 眼看生日宴一日日临近,伯府便也越来越热闹,倒显得十分兴旺的样子。 不过,这一切都与宜生无关。虽然是七月的母亲,虽然是伯府少夫人,但在这种“大事”上,谭氏绝对会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可以凑上去帮着干活,但若想做什么决定,却非得请示了谭氏不可 。刚嫁入伯府那几年,宜生还傻呼呼地凑上去,想学着操持一应物事,当个好媳妇,为谭氏分忧解劳。谭氏表面不说什么,却在把活儿丢给宜生后,处处刁难指责,宜生几 乎要一步一请示,才能把事儿给做下去。 几次下来,宜生看明白了,心也冷了,自然就不再主动揽事儿。 到如今,更是懒得上前凑,给自己找不自在。 所以,七月生日宴临近,她还有空做些别的事。 第一件要做的,便是小院的安全问题。那夜之后沈承宣没再来,但宜生知道,只要她一日是沈承宣的妻子,沈承宣就依旧有可能再来,而这种事闹出来她完全不占理——没人会觉得沈承宣想与自己的妻子欢好 有什么错,只会觉得她脑子有病,不识好歹。 所以,必须防患于未然。 这次她用剪刀吓住了沈承宣,下次还能不能吓住却不一定。她还想守着七月好好过日子,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跟沈承宣鱼死网破。 于是只能从自身和小院的安全上着手。 每日的跑圈儿次次不落下,虽然红绡依旧抱怨跑圈儿显得傻,但在没有别的替代方法的情况下,她也只能用这个傻法子。 跑圈儿能增长力量,但她本身体质弱,力量增强也只是跟之前的自己比,想要比沈承宣强,不说三五年,起码短期内不可能。所以,她想学些技巧。 做鬼的那些日子里,宜生倒是经常在书里看到“女子防身术”、“防狼喷雾”等女子自保手段,但知道是知道,防身术没处学,防狼喷雾更没地儿买,所以只能另寻他法。 宜生第二日便乘了马车,把京城几个有名的武馆全逛了一遍。 去武馆自然是找武师,但她想找的是女武师,这就有点难办。武馆里自然也有女武师,但数量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且大多都有长期的合作对象,若想挖了去给自己做护院,挖不挖得到是两说,银子肯定要一大笔,而现在的她,还真 没有太多银子。 不过,没法直接请了做护院,起码可以跟着学。 于是,最终宜生在一家叫做和昌武馆的,找了个看上去比较靠谱的女武师,约定了每隔两日上伯府教授她拳脚。 只是,跟着学了两次,宜生有些失望。 那女武师教地认真,也有真本事,但是,这本事却不大适合她。 女武师是自小习武,虽然是女子,却也是走的正统武学路子,一身功夫练了十来年,身材矫健,力量不输大多数男子,而她也是按自己习武时的流程来教宜生。 可是,宜生跟她学,却并非是想练得多么厉害的功夫。 那就跟跑圈儿锻炼力量一样,是一个长久的过程,而她需要的,是短期就可以自保的力量。 这些,女武师教不了她。 不过,虽然失望,却也聊胜于无吧。所以宜生依旧学着,不过只重点学一套拳。那拳法简单易学,说是打架用,倒不如说更像是锻炼身体的。宜生也就把这拳法看做跟跑圈儿一样的东西,每日都打上几遍, 坚持下来,身手倒的确灵活了一些。 自身能做的暂时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小院的问题。 小院的问题,其实就是下人的问题。 打过拳后,宜生合衣坐在榻上,将目前院子里的下人全都梳理了一圈。 红绡绿袖是可以信任的,曹婆子可用但不可尽信,至于其他的……宜生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高门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嫁,自然要带一些陪嫁的下人,宜生当年出嫁时也是带了的,除了几个已经嫁人的陪嫁丫头外,还有两房家人。只是,那两房人,却还比不上身契 不在她手里的红绡绿袖,论起作用,顶多也就是另一个曹婆子。 宜生叹了口气。 不过,起码还有人用,比无人可用好。 当晚,宜生便将这两房家人都叫到了自己屋里。 这两房人,一家姓孙,男人叫孙勇,如今就白日里在院子里干些粗苯的杂活,孙勇家的则是守门婆子,两人有一儿一女,都在府里别处当差。还有一家姓杨,男人叫杨义,原本在渠家是是负责采买的小管事,跟着她陪嫁到伯府,却是再也捞不着采买的肥差,只能当当花匠,整日在伯府的大花园松土拔草剪枝的 ,完全没什么油水可言。至于杨义家的,倒是个老实的女人,之前管着宜生的小仓库,可惜身体不好,如今只能做些轻微的活计,宜生只好把仓库交给红绡管。杨义夫妻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府嫁了平常人,小女儿却是准备留在身边招赘。只是,下人的女儿,还是没什么前途的下人的女儿,想要招到合心靠谱的女婿 实在是难上加难。 叫了人来,宜生也没多说,只观察着几人的神色。孙勇木木呆呆,双眼放空魂游天外;孙勇家的眉眼乱瞟,身上竟还有若有若无的酒味儿;杨义面色悲苦,眼皮下垂,不时搓搓手掌心;杨义家的站在跟前这一会儿,就已 经咳了三五次。 宜生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呆的呆,滑的滑,木的木,病的病……能凑齐这么四个人,也是不大容易。 不过,也不是不能用。 “杨义,跟沈管家说,就说我说的,以后不用去大花园做花匠了,以后你负责我院子里的采买。”宜生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点了杨义。 杨义猛然抬头。 “不过,别抱太多期望,你是知道的,我没多少钱,所以,你也捞不着多少油水。”宜生又道。 杨义的脸顿时涨地通红,“少——” 宜生摆摆手:“不用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不会做欺上瞒下的事儿。我说的油水,是你该拿的。你可以拿油水,但事必须给我办好。” 杨义愣了愣,随即猛地点了点头。 宜生又看向孙勇和孙勇家的。 孙勇为人木木呆呆,也不在小院当值,却是没什么好说的,重点是孙勇家的。 “以后,若是少爷来了,先别让他进院门。”宜生慢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见孙勇家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宜生却又看向了杨义家的:“你做不了重活,平日就跟着孙勇家的一起守门,若是有什么人来了,第一时间通知红绡或绿袖。” 这话又让下面四人瞪大了眼睛。以前看门的可只有孙勇家的一个,如今却又加个杨义家的,还是只为了更快地报信?一个府内的小院子而已,看院门就要两个婆子?还把少爷拦在门外,还要第一时间报 上去? 连最迟钝的孙勇都意识到了异样。 宜生却已经懒得说了。 她只是拿出了四人以及四人子女的身契。 见了这东西,无论心里有再多想法,四人也不敢说什么了。待把四人打发了,宜生又吩咐红绡告诫了一番院子里的其他下人,说的无非也就是些好好做事,看紧院门别乱放进人的话,只不过,这个不能“乱放进入”的人,是包括沈 承宣在内的所有人。 做完了这些,宜生才有了些安全感。 但也只是一些。 能用的人太少,自己的力量太弱,在这个伯府里,她甚至连自己都无法完全保护,要如何才能给七月建筑一个坚强的堡垒? 如果可以,真的想带七月离开这里……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现在的她,太弱了。 而若是想带七月走,那么她面对的,将不止是威远伯府,更是整个阶层,整个皇朝,甚至整个时代。 敌人巨大地令人望而生畏。 所以,只能依旧待在伯府,在有限的范围内,为七月营造最好的环境。宜生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写一边想着。起码,得先赚些钱。而她目前能想到的,自己也轻易就能做到的,似乎也就这一种了……宜生看着自己笔下的故事,脸颊都不禁有 些发烧。 她可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靠写话本子赚钱的一天。 而且,现在还连一枚铜板都没赚到呢。 …… 话本子赚钱大业先放到一边,在七月的生日宴之前,宜生又出了一次门,这次是带着七月,不逛街也不访友,而是,回娘家。 以往宜生差不多每隔半个月就回一次渠府,而如今距离上一次回去,宜生虽不记得,红绡却记得清楚,“少夫人,您都快一个月未回过渠府了呢。” 宜生点了点头,“那今儿就回去。” 红绡便欢欢喜喜地开始收拾东西。这倒不是说红绡多喜欢渠府,只是她难得出府,以致于每次出府就难免像是过节一样。 而且,相比别的地方,渠府还算不错的去处了,起码是少夫人的娘家。收拾好东西,宜生便带了七月,以及红绡绿袖两个丫头出了府。依旧是坐了曹升赶的马车,车声辚辚中,绕过半个京城,渠府再度出现在眼前,看着那熟悉的宅院,宜生 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可不是隔世么?对她来说,这就是隔了一世啊。 父亲,哥哥,都是她隔世的亲人。 “哎呀,大小姐回来了!”到了渠府门口,守门的大爷见了宜生,皱纹纵横的老脸笑地褶皱更深,马上拍了把身边的小厮,让小厮去报。 “耿爷。”宜生笑着朝老人颔首。这是渠府的老奴,原本是宜生母亲的陪房,说是陪房,却又不同一般的下人,跟宜生的母亲关系很是亲厚。后来母亲去世,耿爷和耿奶也老了,宜生父亲念着旧情,不让 老两口再操劳,两人却闲不住,又担了看大门的差事。“哎,大小姐!”耿爷响亮地应了一声,虽然年纪大了,嗓门倒还洪亮,“大小姐这次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我家那老婆子昨儿还念叨呢,说做了红枣糕,结果莹小姐不喜欢 吃,要是大小姐在这儿,肯定馋地流口水了,还有小小姐也喜欢吃……”耿爷说着,又探头看车子里,“小小姐可来了?” 宜生笑着,转身将已经在路上睡着了的七月抱了出来。 一见七月,耿爷脸上的笑更浓了:“哎,小小姐这可人疼的,要是夫人还在,不知有多喜欢。” 宜生又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了些酸涩。 耿爷年纪大,有些称呼已经改不过来,因此听着就有些乱。唤她大小姐,自然还是按她当时在渠府做姑娘时的叫法,小小姐是七月,则是顺着她的这个大小姐而来。 至于莹小姐,则才是如今渠府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也就是宜生哥哥的长女。 至于最后一个夫人,却是指宜生的生母,而不是渠府如今的当家夫人,宜生的继母崔氏。 在门前与耿爷寒暄了一会儿,便很快有人引着宜生进了府。不过,时辰还早,父亲哥哥都还在翰林院未回,接待宜生的,是继母崔氏和大嫂梁氏。 旧案 宜生的父亲渠易崧有二子儿女,恰好是原配和继室各生了一儿一女。原配所出的是渠明夷和宜生,继室崔氏所出的是渠明齐和渠安生,只不过崔氏是先生了女儿渠安生, 隔了几年才又生了儿子渠明齐。 如今渠家四个子女中,包括宜生在内的前面三人都已成家,只有十九岁的老幺渠明齐还未婚,且还在进学。 宜生来地不早不晚,渠家的男人们都还没回来,因此只有女人来接待宜生。继母崔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杏核眼,圆脸盘,这样的长相显得年轻,崔氏与媳妇梁氏站在一处,若只看脸,竟像是同辈人。只是她梳了个暮气沉沉的发髻,身上穿的 是蟹壳青的妆花褙子,看上去便又显得老成稳重了些。梁氏说是崔氏的媳妇,但不过比崔氏小了十岁。她长相平平,但面相端庄,看上去颇为可亲。许是为了与婆婆显出辈分儿差距来,她格外爱穿颜色鲜亮的,如今日便是穿 了松花色袄衫下配桃红色马面裙,衬得她那平凡的面目倒有了几分颜色。 宜生和婆媳俩在花厅里说话,七月也揉揉眼睛醒了过来。 梁氏上下打量了下七月,然后便笑着将七月夸了一通:“……七月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往日只觉着是个漂亮的奶娃娃,如今眉眼一长开,啧啧,真真是个美人胚子!” 说着,梁氏笑容可掬地朝七月招了招手:“七月,来,让舅妈好好瞧瞧,这小脸儿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七月虽醒了,却依旧还有些睡意,窝在宜生怀里一动不动,目光显得呆呆的。梁氏朝她招手,她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更遑论走过去让梁氏看了。 宜生摸了摸七月的头,笑容有些淡淡:“大嫂说笑了,七月还小,经不住夸。再说皮相美丑是天生,没什么好说的。” 梁氏脸上笑容丝毫未变:“妹妹说的是,我啊,就是看七月这模样心里就喜欢,恨不能抢过来当成自个儿闺女!” 宜生笑笑,没再说话。一边,崔氏也在打量七月。见宜生和梁氏姑嫂两人说地热闹,她便一直安安静静地没有插嘴,此时见谈话有了间隙,才终于有些慎重地朝宜生道:“宜生,昨日你们府上太 太派人送了帖子,说过两日要为宜生做生日?” 梁氏脸上的笑蓦地收敛了些,她看了眼宜生。 宜生微愣,随即点了点头。 渠府是七月的外家,既是为七月做生日,自然没有不给外家下帖子的道理。 崔氏绞了绞帕子,小声道:“那……宣哥儿……真的多了个……”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 宜生脸色未变,只微微点了点:“嗯。” 崔氏唉了一声。梁氏脸上却带着笑,劝慰宜生道:“妹妹,你也别生妹夫的气。这男人啊,谁没个年少荒唐的时候,只要不过分,该收敛的时候收敛,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也就过去了……再说,好歹那女子是正经的妾室放出去的,而不是外边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虽说平白多出个庶女和姨娘,但你是正室夫人,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在你手底下讨生活,你 若能强势一些,保准她们翻不出什么浪……” 宜生头颅微垂,没有说什么。梁氏还在说:“……听说那妾室还承蒙孙大人生前照顾?这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当年孙大人一家被灭门的惨案震惊朝野,朝中不少大人都为孙大人喊冤,睿王陛下还亲自为孙大人请封。孙大人虽死,清名却犹存,如今那女子回了伯府,又将孙大人救济扶危的名声宣扬开来,那些孙大人的同窗好友们说不定会因此照看伯府一二,妹夫如 今仕途有些困顿,若是能得哪位大人提携,说不定就不一样了……” 梁氏虽是内宅妇人,却并非闭目塞只知养儿教女的妇人。她长袖善舞,消息灵通,不仅熟悉女眷圈子里的各种八卦,对朝事也知道的比寻常妇人多一些。 梁氏的父亲曾经位居吏部尚书,梁氏许是自幼耳濡目染,平日对朝中大事也就比较关注。 听到这儿,宜生终于抬起头,开了口。 “大嫂,五年前的孙义庆灭门案,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你可知晓?”她问道。 梁氏一怔,没料到她说了一大堆,宜生竟问出这么一句来。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便对宜生道:“这事儿,我一个内宅妇人知道的也不大清楚。只是当时闹地太大,听你哥哥还有我爹他们说了几嘴。”宜生点头,“当时我也听说了一些,只是只记得一个广州的大官儿全家被灭门,圣上很是震怒,罚了好一批官员,其余再多的却是不知了。大嫂消息灵通,知道的定然比我 多吧?” 梁氏抿嘴一笑,眼里有一丝丝得意,她道:“这个我知道的还真比妹妹多一些,不过,也只是一些罢了。”“那孙义庆孙大人是个人才,二十六岁时中了榜眼,后来一路官途也十分顺畅,不到四十便被派去广州做知府,人都说,等他在地方上历练回来,将来登阁拜相也未可知。 谁知道……” 梁氏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偏偏遇上那样的惨事……妹妹你是不知道,那些凶徒简直毫无人性,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杀,孙大人阖府上下四十七口人,无一人幸存,还有那些女眷……真是造 孽哟……” 梁氏没有具体说那些女眷怎样,但即便不说宜生也猜出来了。 定然是被糟蹋了,糟蹋之后还被杀了。 这样看来,这些灭了孙大人满门的凶徒,倒的确是称得上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那……凶手是什么人呢?”宜生问道。“是海匪。”梁氏道,“听说是一股曾经被孙大人剿过的海匪。他们人多势众,无恶不作,盘踞在海上劫掠过往商船,扰地出海的商户们苦不堪言,广州的税收都因此而连续 几年锐减。孙大人痛定思痛,才决意剿匪。”“起初很顺利,海匪被剿灭地七七八八,剩下少许漏网之鱼也都被打散,许久没有再出来劫掠。孙大人大喜,以为剿匪成功,便放松了警惕,谁知那些海匪只是故意示弱, 等孙大人这边一松懈,便纠集了人马上岸,深夜直闯府衙,这才酿成惨案……” “唉,真是可怜了一个好官……”梁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宜生又问道:“那之后呢?”梁氏拧眉:“之后我知道地也不大清楚,只是说新派去的知府又剿了一回匪,听说当时是剿干净了,如今怎样也不知道。孙大人全家遭此噩运,又是因剿匪被报复,因此圣 上震怒又痛惜,朝中大人们也是愤慨又惋惜。”关于朝中大事,梁氏的消息渠道无外乎丈夫公公以及娘家那边,但渠家父子在翰林院任职,对孙义庆一案也只能是听别人说,无法亲身参与。至于梁氏的父亲,更是致仕 已久,虽能从许多门生故旧那里听到些消息,但听到的其实也跟渠家父子所知的查不了多少。 所以,梁氏能知道灭门案的起因经过就已经算不错了,再多的,却是实在不知道。 知道从梁氏这里听不到更多,宜生也就点点头不再问了。 梁氏却有些好奇:“妹妹怎么突然问起这事?” 宜生扯了一抹笑:“只是突然好奇罢了。” 梁氏点点头,只以为是那个跟孙大人有关系的妾室的缘故。想是想打听那妾室是否真的跟孙大人没什么首尾吧。 不过,孙大人一家无一幸存,那么那妾室起码有一点没说谎,就是她的确没有被孙大人收入后院,而是在外面养着,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至于是被作为友人之妾养着,还是作为外室养着,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对威远伯府来说,不管事实是哪个,肯定还是愿意相信前者。 说过了这桩陈年旧案,梁氏又说起七月的生日宴来。 “……听说,伯夫人给云霓郡主也下了帖子?”梁氏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崔氏也看向宜生。 宜生一愣,脑海里搜索了一下,才想起云霓郡主是哪位。 云霓郡主啊…… 她点了点头。 虽然她没关注谭氏给谁下了帖子,但云霓郡主却定是下了的。 前世,云霓郡主可是出乎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亲身来了七月的生日宴的。 只是不知道今生是不是还会来。 跟云霓郡主有纠葛的是前世被穿越后的七月,而不是如今她怀里窝着的七月,那么,前世的一切还会照旧发生么? 见宜生点头,梁氏脸上露出一抹愁容:“那妹妹可曾听人说起,半年前英国公府的那小公子说……”她看了眼宜生。 宜生又点了点头。 想起云霓郡主,前世那场生日宴前前后后的各色人物,便也都在她心里过了一遍。 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名叫林焕,如今十三岁,半年前,正是他跟人说,威远伯府的小傻子比云霓郡主还好看。英国公府跟威远伯府境遇有些相像,也是打下基业的老国公去世,老国公的儿子却没能在老国公去世前成长起来,以致如今的英国公府空有一等封爵,家中却没有在朝中 任重职的子侄。 不过,毕竟爵位高了两等,第一代打下的家底薄厚也不同,英国公府再没落,也比同样情况的威远伯府好上数倍。 更何况,英国公府还跟皇室有姻亲。 这个到处嚷嚷着七月比云霓郡主还好看的林焕小公子,便是英国公世子和宁音公主所出。而宁音公主,恰恰是云霓郡主的姑姑,也就是说,林焕与云霓郡主是表姐弟。 也就是这样的人,才敢跟人说一个傻子比云霓郡主好看,换个人来,说不定就因为怕云霓郡主和云霓郡主背后的睿王而不敢说了。 不过,林焕是云霓的表弟,所以他可以不怕云霓,但其他人却不行。尤其是作为事件中心的威远伯府,或者说七月和宜生。 梁氏脸上露出一抹愧疚的神色:“唉,都是偲儿的错,若不是偲儿,那英国公府的小公子也见不到七月,也就不会有这摊子事儿了。” 宜生摇头:“这怎么能怪偲儿。”偲儿是梁氏的小儿子渠偲,跟林焕一般年纪,俱是十三岁。两人一人出身武将勋贵世家的英国公府,一个出身世代书香的渠家,却不知怎么玩儿到了一块儿,整日东家游 西家荡的,也经常去对方家里玩耍做客。 于是,有次林焕又来渠家找渠偲的时候,正好碰上宜生带七月回娘家。 不管别人怎么说,渠偲还是很喜欢七月这个小表妹的。安静漂亮不吵闹,坐在那儿就跟个精致的瓷娃娃一样。渠偲是渠明夷的幺儿,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整个渠家数他最小。偏人缺什么就想要什么,渠偲没弟弟妹妹,却最是羡慕有弟妹的小伙伴。尤其是有妹妹的,有个乖巧 漂亮的妹妹是件多美好的事啊,不仅能软软糯糯的叫他哥哥,还能带出去给小伙伴炫耀:看,这是我妹妹!漂亮吧?乖吧? 可是,渠偲空有一颗妹控心,却偏偏投生成了老幺,等了许多年也没见亲娘姨娘给他添个妹妹,所以只能放大目标搜索范围,在表亲里寻找。 于是七月就这么被他给相中了。 安静,漂亮,乖巧,可爱……除了不会软软糯糯地叫哥哥外,七月简直就是个完美的妹妹! 于是,当小伙伴林焕来找他玩儿时,渠偲小少年抑制不住炫耀得瑟的心理,把七月带到了林焕跟前,说出了早就想说的一句话:看,这是我妹妹!漂亮吧?乖吧?当然,渠偲知道七月的不同,所以其实心里还有点小忐忑,生怕林焕看不起七月,说出什么欠揍的话来。因此虽然渠偲满脸臭屁得瑟的表情,心里却已经做好了万一林焕 狗嘴吐不出象牙,就立刻揍他丫的准备。 不过,渠偲显然白担心了。 一见七月,林焕小少年就没出息地被迷得晕头转向,别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难听话了,临走时甚至还想把七月拐到英国公府当他的妹妹! 于是,渠偲最终还是跟林焕打了一架:居然想抢他妹妹?揍你丫的! 而在回府之后,憋不住话的林焕少年便跟人说起七月,后来不知怎么提到云霓,他就说出了那句惹起无数人好奇的话:沈七月比云霓郡主长得还好看!本来,以威远伯府和英国公府的关系,林焕是见不到七月的,可经过渠偲这个媒介一转,林焕见着了本该见不着的七月,然后说出那引起无数人好奇的话,最终导致的结 果,便是把七月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若七月是个正常孩子,这事儿还可以说是有利有弊,但偏偏七月不正常。 梁氏了解宜生,知道这个小姑子对女儿最是看紧,之前就是怕七月受到外界的伤害,所以捂着不让七月见人,除了至交亲朋几乎没多少人见过七月。 以往是这样的态度,如今自然也不可能骤然改变。 所以梁氏为渠偲道歉。 当然,这道歉多多少少也就是走个形式。真说歉意却是没多少的——不过是无心为之,谁会真觉得自个儿孩子有错呢? 所以,一听宜生那样说,梁氏脸上的歉意褪去,笑意却更真诚了些。 正在这时,有丫鬟来报。 “夫人,小少爷下学回来了。”这个小少爷,自然就是指渠偲,他才十三岁,如今还在渠家的族学里上课。 谭氏面露喜色,忙吩咐丫鬟:“快去让偲儿过来,他姑姑来了。” 丫鬟忙跑出去叫渠偲。一听到儿子,梁氏满脸的笑便抑也抑不住,在等渠偲来的这一会儿,便滔滔不绝地跟宜生说起渠偲的各种事儿,说他学业怎么进步怎么被先生夸奖了,说他长得太快每季 都要换衣裳啦,如此云云,中间还间杂着说起大儿子渠佚。 渠佚今年已经十八岁,去岁刚中了举人,人品文章均是京城年轻人里数得着的,自然也就是梁氏的骄傲。 这么说着说着,渠偲很快便来了。 不过,却还带着个意料之外的人—— “七月妹妹,还记得焕哥哥么!” 渠偲背着书包不情不愿地进了花厅,他身后眉眼漂亮的小少年却几乎是推着他进去,甫一进去,朝宜生等人行了礼后,便迫不及待地看向了宜生怀里窝着的七月。梁氏跟宜生说话这会儿功夫,七月已经彻底醒了过来,目光不那么呆滞,但听到林焕那热情洋溢的声音后,却还是没什么反应,眼睛睁地大大的,小脑袋微抬,专心致志 地看着头顶的藻井。林焕丝毫没有气馁,胆大包天地凑到离七月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凑上一张漂亮的脸:“七月,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啦?要不是收到帖子,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渠偲个小气吧啦的,连你生日都不告诉我……七月你喜欢什么啊,我准备了好多好玩儿的准备给你当生日礼物呢,可惜不知道你今天来,不然我就带来了,要不然待会儿 你跟我去我家好不好?我给你看我的收藏,可好玩儿了……”从偷溜到七月身前到说出这么一大段又快又溜的话,几乎只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宜生都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这少年凑到了自己闺女跟前,跟个大尾巴狼似的笑地一脸谄媚 。 许是林焕太过聒噪,说话速度又快,七月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头顶的藻井上移开,目光下移,来到依旧在聒噪不休的林焕少年脸上。 林焕登时大喜:“七月你看我啦?你终于看我啦我都说了这么多话你才看我——” 渠偲在一旁听着,终于忍耐不住,黑着脸把那不要脸的小子拽开了,“离七月远点儿!又不是你妹妹,哼!” 被强制拽走,林焕也怒了:“你不是说咱们情同兄弟么?咱俩不还义结金兰了么?你是我弟弟,七月是你的妹妹,那七月自然也是我的妹妹!” 渠偲气结:“你不要脸!” 林焕委屈:“七月,你看渠偲!他居然说我不要脸!” 七月面无表情。 梁氏也被林焕一连串的动作吓呆,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忙冲渠偲道:“偲儿,怎么能这么说话!” 说罢又朝林焕笑:“焕儿今儿怎么来了?也不叫人先通报一声。” 早知道他来,就把小姑子和外甥女给藏起来! 这英国公府的小公子身份尊贵,人也和气,可就是太和气了。尤其对她那外甥女,一见了面简直就像牛皮糖,倒贴粘人功力一流。 虽说两人都是孩子,但也一个十岁一个十三岁了,说小也不算太小,虽然小公子似乎只是把外甥女当妹妹,但有些事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该避讳就是得避讳。 被打断跟七月的“交流”,林焕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还是很得体地回答了梁氏的问话。之后,林焕便再没得到什么机会凑到七月跟前,只能坐在起码离了十步远的位置上跟七月遥遥相望,有几个大人看着,说话也很不尽兴,还经常被打断,可把林焕给憋屈 死了。 正在林焕这么憋屈的时候,丫鬟又来报: “夫人,少夫人,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这下,花厅里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个老爷和大少爷,指的自然是渠家的一家之主渠易崧,以及渠家长子渠明夷,宜生的父亲,和同胞哥哥。 分歧 渠家世代翰林,到了渠易崧和渠明夷这两辈儿,男丁并不算多,渠易崧是独子,渠明夷这辈儿也只有渠明夷和渠明齐两个成年男丁。但如今渠易崧和渠明夷都已进了翰林 院,就是渠明齐也不算差,十九岁就考中了举人,等过两年中了进士,在父兄的提携下,进翰林院也是迟早的事。 到时一门三翰林,定是又一桩佳话。 是以渠家虽不算多有权势,但京中却真没几人敢看不起渠府。宜生的祖父渠岱是一代大儒,生前广受爱戴和推崇,死后其诗文集册在渠家书坊也极为畅销,至今仍然常被谈起。渠易崧如今的成就尚不及其父,但也算得上文名远播, 德高望重。至于渠明夷,则更是有赶超渠易崧的趋势,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却已经成为清流的砥柱人物。 这样的两个人,自然能让渠家的女人们为之感到骄傲。 他们是她们的夫君、爱子、兄长……她们一生的荣辱富贵,喜怒欢乐,皆与这两个男人绑在一起,他们就是她们倚靠,她们的信仰。 丫鬟欢喜地说出那句话,花厅里几个女人便都高兴起来。 崔氏和梁氏自是欢喜,宜生面上虽还平静,心中却比崔氏和梁氏更加欢喜激动。 上辈子死了之后,威远伯府其实并没有什么让她牵挂太多的人。然而父亲和哥哥,却是她经常会想起的。 母亲早逝,继母虽没什么大的不好,两人相处却终究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因此对于少女时期的宜生来说,渠易崧和渠明夷便是她全部的依靠,是她最亲最近的人。 哪怕是后来嫁了人,父亲和哥哥依旧是她的靠山,是她心中受伤时可以回去疗伤的退路。 算上做鬼的日子,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亲和哥哥了。所以,宜生难免有些激动。 伴着小丫头的喊声,很快便传来两道沉稳的脚步声,哗啦啦地一阵响,珠帘被卷起,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地进了花厅。 走在前头,看上去刚过半百,相貌清癯的中年人是宜生的父亲渠易崧。渠易崧身后,年纪稍轻,相貌俊朗,却浑身一股书卷味儿的男人,则是渠明夷。 渠家人大多都有一副好相貌,宜生不用说,年少时虽不像云霓郡主一般有个具体的第一美人的名头,却也是一说起就让人赞一声的美人,放眼整个京城都是数得着的。渠易崧父子俩的相貌也极好,即便如今都已不是少年郎,却依旧可以称一句美男子。尤其两人俱是满身文气,书卷里浸染的那股斯文儒雅,甚至足以让人忽略他们的相貌 。 父子俩一进来,花厅便像是游鱼入池,整池水都因此而生动起来。 崔氏和梁氏都纷纷上前,伺候着各自的丈夫脱下厚重的官服,换上轻便的家常衣裳,梁氏还一迭声儿地唤丫鬟准备净面的物事。 “先别忙,我先跟妹妹说说话。”渠明夷阻止了妻子继续忙活。 渠易崧也朝崔氏摆了摆手。 真见到父兄久违的面孔,宜生心里反而平静了,等两人换好衣服才笑着上前,施礼唤道:“父亲,哥哥。” 渠易崧朝女儿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渠明夷却朝妹妹露出一抹笑。 宜生也同样回以笑容。 见宜生行礼,没来及溜出去的渠偲和林焕便也只能跟着上前行礼。大抵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有些怕男性长辈,尤其是渠易崧和渠明夷这样一看就像是夫子一样的长辈,又尤其是在跟小伙伴玩闹的时候,见到了肯定能避则避。只是渠易崧 和渠明夷一回府便直接来了花厅,把渠偲两人堵着正着,两人便只好苦着脸上前装乖。 渠偲乖乖施礼:“祖父,父亲。” 林焕则揖手为礼:“渠老,伯父。” 称渠明夷为伯父是显亲近,称渠易崧为渠老,却是为显尊重。渠易崧德高望重,朝中半数人皆以渠老称之,是以林焕才这样称呼。 渠易崧和渠明夷态度随和地让两人落座,对林焕的态度与对自家孩子渠偲的态度并无不同。林焕英国公小公子、宁音公主之子的身份固然尊贵,但渠家也是世家,又向来清高傲岸,对皇权敬重忠心,却从不迎合谄媚。因此渠易崧父子便也将林焕视作平常子侄, 并不因他在而拘谨什么。 只是渠易崧和渠明夷都是正经惯了的,哪怕是已经随和许多的态度,却依旧让两个刚才还闹腾的小子觉得压抑,一落了座,便你瞅我我瞅你地递眼色。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没瞒过大人们的目光,渠明夷轻咳一声:“偲儿,你带焕儿去别处吧,爹和祖父跟你姑姑说些事。”渠偲闻言顿时大喜,正要招呼着林焕走,便见那小子正腆着脸朝父亲笑地欢:“伯父,您和姑姑说事儿,我和渠偲就把七月妹妹带走吧,放心,我们肯定会照顾好七月妹妹 的!”说着还拍了拍自个儿的小胸膛。 渠偲嘴角一抽。 真……不要脸啊! 还叫起姑姑了,那是你姑姑吗! 不过,带妹妹一起玩儿的确是个诱人的提议啊……于是,渠偲少年也眼巴巴地望向了渠明夷。 渠易崧皱了皱眉。渠明夷也不为所动,“你们自个儿玩儿去吧,虽说是兄妹,但七月已经十岁了,你也该避讳避讳。” 渠偲和林焕顿时垂头丧气。 “不过……”渠明夷笑笑,朝自个儿的小儿子道,“去找你姐姐,可以让她跟七月一处玩。” 渠偲顿时又喜出望外。 让姐姐带七月玩,他们在一边儿也跟着玩不就行了? 渠偲当即道:“那我们带着七月去找姐姐!”说罢便走到宜生跟前,拉了七月蹬蹬地跑了。要不是七月动作慢,他几乎能跑出风声儿来。林焕自然在后边跟着,一边喊着等等,一边试图牵着七月的另一只手,只是渠 偲护地死死地,半点不让他沾七月的身。 三人身后,一群丫鬟自然也得跟着保驾护航,以免出什么意外,红绡绿袖也被宜生打发了去看着七月。 三个孩子一走,花厅里便只剩下一家子大人,崔氏和梁氏听到渠明夷说要跟宜生说事儿,便也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再说话。 “这小子!”望着儿子飞跑出去的背影,渠明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摇摇头。 渠易崧眉头皱地却更紧了一些,他朝渠明夷道:“今日便算了,以后还需注意些男女之防,孩子们都长大了。” 虽说这个外孙女不大正常……但到底是姑娘,以后总要嫁人的,这般未出阁时跟个没亲没故的同龄小子玩儿在一处算什么。 渠明夷收敛了笑,应声称是。 “爹。”宜生唤了一声,转移了渠易崧的注意力。 只是,看到女儿,渠易崧的眉头却皱地更紧,他缓缓说道:“伯府的那事,我也听说了。那个找上门的女子,还有五年前的广州知府灭门案——” “爹。”宜生却打断了渠易崧,“这事您不必管也不必忧心,女儿有分寸的。” 渠易崧却摇了摇头:“我怎么能不管。”说罢,又低声喃喃了句:“这事,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啊……” 宜生陡然睁大了双眼,疑惑地追问:“爹,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渠易崧却又摇了摇头:“莫要追问,宜生,你不需要知道多少,只要知道那女子恐怕不那么寻常就行,平日仔细观察一些,我怕……” 说到这里,他却又住了口。 宜生却急了:“爹,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诉女儿。” 渠易崧和蔼地笑:“告诉你做什么?告诉你能有什么用?你只要做好伯府的少夫人就行,别的交给我和你哥哥,至不济还有承宣呢。” 听到最后一句,一旁的渠明夷轻轻哼了一声。 渠易崧瞪了一眼儿子。渠明夷眼里有些轻蔑:“父亲,您也别为妹夫遮掩了,我看他就不像是个能担得起事儿的。居然还让人闹上伯府大门,即便是以前的妾室,这闹上门儿的行径也实在是丢丑 。再说,那女子的说辞也颇为可疑……” 渠易崧双眼微微闭了闭,旋即又睁开眼,道:“回去对承宣说,让他休沐时来寻我,我再考考他的学问,整日宴会交游地,别把正经文章都给扔下了,那才是叫人笑话。” “不。”没等宜生反应,渠易崧旋即又改口,“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寻他。” 女儿跟女婿这几年的关系本就不怎么好,如今又突然冒出个秦氏和一个庶女,虽然女儿脸上没什么悲苦的神色,但想也知道,依女儿的脾气,定是又跟女婿生气了。女婿向来有些怕他,偏他自个儿知道自个儿,一看到女婿那轻浮的模样便忍不住板起脸训斥说教。一次次下来,女婿便越来越怕他避他,极其不愿见他,尤其是以考较学 问为名的。 是以,若是让女儿叫女婿来见自己,说不定女婿便会迁怒女儿,甚至以为是女儿回娘家抱怨,才使得岳父出面名为教导实则训斥。这样的话,女儿女婿定会更加离心。 这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所以,那话刚一出口,渠易崧便立即改了口。 还是自己去找女婿吧。 还不能这两日就去,不然宜生今儿刚回娘家,自己没隔两天就去找女婿,女婿肯定多想。 再过几日再说,最后装作偶遇。 心里盘算完这些,渠易崧才松了一口气。 宜生自然知道渠易崧为何突然改口。 无论何时,父亲都是这样为她着想。 她眼眶有些酸涩,忍不住对渠易崧说道:“爹,您别费心了。我与沈承宣……”她顿了顿,又道:“我与他也只剩些表面情分了,只要他不太过分,能让我和七月安安生生过日子,便不必管他。您也不必费心教导他,不得感激不说,说不定反而还惹来 怨怒……” “宜生!”渠易崧浓眉倒竖,厉声喝住了宜生。 宜生不禁愣住。渠易崧却没注意女儿的神色,他道:“夫妻本一体,承宣虽有些不上进,却是你的夫君,感情不好得想着如何修补,而不是只想着一刀两断各自自在,那是过日子的样子么 ?”“什么只剩表面情分,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心里也别想。”渠易崧又道,这次声音里带了些疲累,“宜生,爹是为你好,渠家再好,也只是你的娘家,我和哥哥无法护住你 一世,你的终身终归是要落在伯府,落在你的夫君,落在那个叫沈承宣的人身上。” 宜生定定地看着他,神色有些难辨。渠易崧叹气,声音也软和了下来:“我知道,你气承宣,但再怎么气,你们也是夫妻,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是你这一生的依靠。你若一直跟他拧,最后又能得了什么 好?” 渠明夷头颅微垂,一直静静地听着父亲和妹妹说话,此时突然抬起头,猛不丁地说了句:“当初就不该把妹妹嫁给沈承宣,哪怕——” “明夷!”渠易崧拍了拍桌子。 渠明夷倏然闭口。渠易崧又叹了一口气,朝宜生道:“别听你哥哥胡说,虽说……爹当初的确有些看走眼,但承宣本性也不算坏,只是还有些立不起来,玩心重,不把心思放在正途上。这固 然不好,但也得慢慢教,他爹娘不教——”,他挑了挑眉,沉声道,“那我这个做岳父的,便替他们教!” 渠明夷点点头,扬着下巴,竟有些与其满身书卷气不符的无赖气质:“实在不行,我这个大舅子也可以教教他。” 见丈夫这副模样说出这样的话,梁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但一见宜生的神色,便立刻意识到不妥,旋即便忍住了笑。 好在,宜生完全没注意梁氏的笑。她脑子里还在回旋着渠易崧的话。渠易崧说了这么一大通,她静静听着,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只觉得,全身无力。 “爹……”她疲累地开口,“我们的事,您真的不必管,也不必费心操劳。我不关心他的仕途,也不在乎他是否上进,他怎样都与我无关,只要……只要他不打扰我。” 渠易崧一听,不禁重重拍了下桌子:“混账!” “怎么能说这些混账话!”渠易崧又重复,浓眉一挑,已经有些动怒。 崔氏赶忙给渠易崧倒了杯茶:“老爷,您别生气,宜生还年轻,一是转不过弯儿来也是有的。” 梁氏和渠明夷也忙打圆场。 渠易崧却还不放松,他看着宜生,目光炯炯:“你这是要跟他合离的意思?” 崔氏梁氏,包括渠明夷,都不禁愣住了。 宜生也有些愣。 愣过之后,却还是艰难地开口:“不,不能合离。” 若是她自己,自然是立刻合离不用二话,但是,还有七月。渠易崧松了一口气,“既然不合离,就继续好好过日子,别想那么多,也别再闹脾气了。”他神色疲倦,这倦色使得他那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脸庞显出了一些老态,现出 本属于那个年纪的苍老。渠易崧是个兢兢业业的官,以他的资历,在翰林院本可以将许多活儿交给底下的人做,等到完工之时再把功劳和名头都揽过来,但他却从不如此,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勤 恳勤勉,鞠躬尽瘁。 在翰林院忙活了一上午,刚一回来听说长女来了,他便立刻来了花厅,也没用食也没洗漱歇息,这对他这个年纪又劳累了一上午的人来说,的确是会感觉有些疲累。 但是,最让他感到疲累地,却不是身体上那少许不适,而是女儿的态度。 还没长大啊…… 他心里感叹着。 哪怕已经做了孩子的娘,却还是那个性子拧地像头牛,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的小姑娘。 以前在家时,他可以包容她如此,但是她嫁人了,是别家的媳妇了,这样的个性,却必须得改改了。 渠易崧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 即便渠易崧不说,宜生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有心再说些什么,但看着渠易崧苍老的脸,却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 只是,心里却难免又闷又堵。 还是梁氏会察言观色,见父女俩间气氛低迷沉闷,便笑着说该让厨房备饭了,问宜生想吃什么。 “大嫂随意就好,我没什么挑地。”宜生勉强一笑。 梁氏便又笑着问其他人,问过后又赶忙吩咐丫鬟去通知厨房准备午饭的菜色。 都吩咐完了,便劝丈夫和公公去洗漱换衣。渠易崧和渠明夷也没再说什么,依着梁氏的话各自回了寝室,崔氏也跟着渠易崧去了。 花厅便只剩梁氏陪着宜生。 宜生脑子里还回想这渠易崧方才的话,以及那苍老的面容。 “妹妹,别怪大嫂多嘴。只是我还是得说,咱们女人啊,还是得看开一些才能过得好……”梁氏做到了宜生身边,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宜生抬头看她。 梁氏甩甩帕子一笑:“这会儿他们都走了,大嫂也不跟绕弯子,妹妹,你的心事我明白。” “公公和夫君只想着妹夫仕途上不上进,学问上也不着紧,但那是他们男人的想法。女人的想法啊,还是只有女人才知道。” 宜生抿唇不语。 梁氏又道:“我知道,妹妹生气的,肯定不是妹夫学问怎样仕途怎样,我说的对吧?” 宜生突然笑了笑:“大嫂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为这个生气。” 梁氏拍了拍大腿。“就是说啊,他们老爷们儿的就是不懂咱们女人的心思。我知道,妹妹你生气的,是妹夫又弄了个姨娘,还平白多出个庶女对不对?还有以前那些个,苏姨娘柳姨娘的,各 个都是勾人的小蹄子。”说到这里,她脸上也有些愤愤起来,显然对她口中的那些“小蹄子”也十分厌恶。“可是傻妹妹哟,你得明白,咱们女人就是这样,你看哪个大户人家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通房一堆的?当然,也有那不爱色家规严格的人家,但那才多少啊!”梁氏说着也 有了一丝羡慕。京中大户人家的男子虽多是三妻四妾,但也不是没有一夫一妻两口子守着过日子的,但那实在太少,可遇而不可求。也有为防子弟沉迷女色,立下家规,家中男子三十或 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人家,但这样的人家同样是满京城找不着几家,且就算找着了,对方有没有合适的公子与自己配也是问题。 总之,想要嫁个一心一意只有自己的夫君,实在是难如登天,且可遇不可求。 若是遇上了,自然是人人羡慕,便是如梁氏这般早已嫁为人妇多年的,说起来时也忍不住心生羡慕。渠明夷对她好是好,却也不是只她一个女人。梁氏长相普通,但平日为人很是贤惠大方,渠明夷对这个妻子很是满意,夫妻俩感情很好,但渠明夷毕竟是男人,是男人就爱色,更何况他还是那样一个风流人物,因此除了有梁氏这个长相平平但足可称为贤内助的贤妻外,渠明夷还有两个面貌姣好的通房。但因为敬重梁氏,渠明夷对那两个通房完全不看重,只是用来发泄欲望而已,跟 梁氏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许是想到这里,梁氏眼中的那丝羡慕很快褪下去。 那些夫君只有她们一人的女子固然值得羡慕,但是,她梁氏也不差。于是,她继续对宜生道:“男人若是生了别的心思,你拦是拦不住的,反而只能让男人跟你越来越离心。你若是因为这些女人跟妹夫生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嫂子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我也不想给你哥哥有别的女人,可当时我怀着佚儿,没人照顾你哥哥,我若不主动给他准备通房,难道要让他去找外面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么?所以我只得主动开口。这样想找什么女人还能自个儿做主,男人也觉得咱通情达理不嫉妒,这样夫妻才不会离心。当年妹妹你怀孕,妹夫收了两个通房,你便跟他大吵一架,还气得回来住了几天。嫂子不是说你做的不对,只是,这做法实在不大聪明,这就是生生把妹夫推向那些小蹄子身边啊,你看,现在那苏姨娘方姨娘居然还生了儿子!你说, 若是你像我一般,先大度地接纳那两个通房,再把她们都捏在自己手里,难道还会出这样的事儿?”梁氏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宜生听着,几乎不说话。直到最后,丫鬟喊说厨房饭菜已经备好,问是否开饭时,梁氏才停了口,问一直不说话的宜生:“妹妹,你倒是说句话 啊?嫂子今儿可把心底话全都说给你听了。” 宜生轻轻地摇了摇头。 梁氏不解,摇头什么意思。 宜生笑:“嫂子,我知道你是好意。” 梁氏也笑。她自然是好意。 宜生又摇了摇头,“可是嫂子,我跟你不一样。”自然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 美丑 梁氏还欲追问,丫鬟却已经来通知她午饭已经大致备好,让梁氏去看菜色是否适合,是否要增减一些菜色。今儿是府里的姑奶奶回娘家,男客里还有个英国公府的小公子,午饭必然要比平日隆重些。跟宜生不同,梁氏这个渠府的少夫人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主母,府中管家权 利除少部分还在崔氏手中,其余均已被梁氏接管。厨房这样最能体现主母地位的地方,自然也是梁氏的势力范围,待客的菜色是要她亲自决定过问的。 “嫂子,您先去忙吧。”看出梁氏的境况,宜生对梁氏说道。 梁氏想继续追问,但厨房又的确需要她,听了宜生这话,只得站起来,“那妹妹你先坐着,我去去就回。” 宜生不想她再追问,便道:“嫂子不用急,正好,我去看看七月和偲儿。” “哎。”听到儿子的名字,梁氏爽快地笑应了一声,“那也好。” 很快,梁氏去了厨房,宜生则被丫鬟引着去找七月三个人。 渠明夷让渠偲带七月找渠莹玩,只是渠莹一大早便和几个闺中小姐妹去首饰铺子挑首饰了,是以宜生刚到渠府的时候才未出来迎接。 渠明夷身为父亲应该知道这点,说出让渠偲带七月找渠莹的话,其实不过是宠溺小儿子,故意给小儿子放水,好遂了他的愿罢了。 不过,如今都到午饭时分了,渠莹也该回来了。果然,宜生刚到渠莹的院子外,就听到里面传出几个孩子的笑闹声。七月自然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渠偲和林焕却聒噪地很,偏两人都正在换声期,虽说不上公鸭嗓,但 的确不大好听。 两个男孩子七嘴八舌的抢话声中,渠莹温温柔柔的声音便显得格外舒服悦耳。 毕竟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少年少女,即便是亲戚,即便有丫鬟仆妇陪着,也不好待在屋里。因此渠莹几人都只在院子里说话,宜生一进去便看到了。 院里有个凉亭,亭上爬着一架郁郁葱葱的葡萄藤。时值七月,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紫葡萄藏在青枝绿叶间,成熟的果香盈满小院。渠偲和林焕正在摘葡萄,只是那模样显然玩地成分居多,一个个手脚麻利,比赛似的,简直像是孙猴子进了蟠桃园,藤上的葡萄一串串飞快地减少,藤下一只水晶盘里的 葡萄却越堆越多。 而七月,则仰着小脑袋,双眼一眨不眨地往上看,只不知道是在看两人摘葡萄,还是单纯在看葡萄藤。 不过,显然渠偲和林焕觉得是前者,所以才那么兴致勃勃地祸害那一架子葡萄。 三人一个看两个摘,俱没有注意宜生的到来。 还是渠莹最先发现了宜生,甚至还没等丫鬟通报,她便遥遥地起了身,待宜生走近,便朝宜生施礼道:“姑姑。” 渠家人大多都是一副好相貌,但渠明夷信奉娶妻娶贤,因此在当年满京城闺秀几乎是任他挑选的情况下,偏偏选中了相貌不出色,但在闺中时名声极好的梁氏。 梁氏生了二子一女,长子渠佚、幼子渠偲都继承了父亲渠明夷的好相貌,但唯一的女儿渠莹,长相却更像梁氏,甚至比梁氏的相貌更为普通。 美人是受上天眷顾的,若真有女娲造人,美人便是那精雕细琢的第一批小人,如渠家其他人;而渠莹,则无疑是那用枝条蘸满泥浆,随意一甩甩出的小人。渠莹今年十六岁,正是女孩子最好的时候,然而除了还算袅娜的身条,其余所有地方平平无奇,泯然众人,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孩子,擦肩而过后转身就再记不得模样 。 这本来也没什么。 世人有美有丑,美人总是少的,大部分人都普普通通,甚至形容丑恶。相比那些可以称得上丑的人,渠莹只是长相普通,并不算太糟糕。 但糟糕的是,她生在美人扎堆的渠家。 一母同胞的兄弟全都相貌出众,偏偏她这个最需要好相貌的女孩子,却生了张再平凡不过的脸。 更何况,还有个年少时以美貌闻名的姑姑,如今眼看似乎又将有个“第一美人”的表妹。 实在是造化弄人。 不过,眼前盈盈笑着跟宜生行礼的少女,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抱怨命运不公的模样。 她嘴角带着笑,年纪虽小,却有股温婉的气质,再衬着那笑,普普通通的脸也让人看着颇为舒服。 看到这个侄女,宜生心里涌上些疼惜,她笑着唤了声:“莹儿。”一听这声音,七月立刻扭过头,看到宜生后,两只眼睛便笑成弯弯的月牙,也不看葡萄藤了,站起身子就朝宜生跑过去。宜生忙快走两步,接住了跑过来的七月,揉揉她 的脑袋。 听到声音,渠偲和林焕也赶忙从葡萄架上溜下来,收敛了泼猴儿样,朝宜生行礼。 行过礼,林焕顶着张漂亮脸蛋朝宜生笑地谄媚:“姑姑,你吃葡萄吧?莹姐姐这儿的葡萄可甜了,我去给你和七月妹妹洗葡萄怎么样?” 渠偲嘴角一抽。 马屁精! 听了这话,宜生有些无奈,对林焕道:“葡萄让丫鬟去洗就是了,你是客人,怎好辛苦你动手。” 林焕一听,顿时笑地春光灿烂,同时猛摆手:“不辛苦不辛苦,我就喜欢洗葡萄!” 说罢竟也不等宜生再说话,像是怕她再说便要阻止他似的,端起亭中石桌上那一满盘的葡萄,便蹬蹬地往院子里的水井处跑去。 渠偲一跺脚:“哎,等等我,我也去!”说完拔腿就要跑。 只是刚跑出一步,又猛不丁刹住脚步,回头同样朝宜生笑地谄媚:“姑姑,我也去给你和妹妹洗葡萄!您等着哈!” 说完这才又去追林焕去了。 “这孩子。”看着渠偲飞跑出去的背影,宜生笑着摇摇头。 “真好啊……”渠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宜生没听清,转头疑惑地问:“莹儿?” 渠莹摇摇头,矜持地一笑:“没什么,姑姑。我是说偲儿和林小公子,跟表妹感情真好。” 宜生看着渠莹的神色,顿了顿,才道:“许是投缘吧。” 渠莹笑着点头,眼神却无意中瞟到七月,然后便愣了一愣。 七月窝在宜生怀里,眼睛睁地大大的,一脸又像茫然又像呆滞的表情,就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渠莹。当然,渠莹知道,这是她这个小表妹最常有的模样,并非针对她。 只是,虽然表情呆滞茫然,那双眸子却黑白分明,纯澈如水,没有一丝杂质。也不知为何,有一瞬间,渠莹觉得那双眸子的主人已经看透了她心底真实的想法。 渠莹躲开了视线。 幸好,这时宜生也开口了,不过显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因此便拿渠莹早上去首饰铺子的事儿做了开场白,问渠莹选了什么首饰,跟哪家的小姐一起去地云云。渠莹便让丫鬟去拿首饰匣子来,等丫头跑去房间拿匣子,她便笑着朝宜生道:“是跟卢翰林家的小姐一起,去的如意楼,姑姑您知道吧?就是上个月在居善坊新开的那家, 他家的首饰式样新颖别致,又有许多南洋来的珍珠宝石,我今儿也是第一次去,却差点儿没挑花了眼,也不知买什么好,最后只胡乱买了些。” 听到如意楼这名字,宜生愣了愣,随即点头:“如意楼啊,听说过的。”自然听说过,因为这是她那个三叔沈问秋的产业,刚开业便生意兴隆,后来更是成为京城数一数二的首饰铺子,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只不过,现在的京城,恐怕还没 几个人知道,那是沈问秋的产业。渠莹又继续道:“……好在如意楼有画师绘好的各式图样,可以让客人细细挑选。客人若看了样子有想修改的地方,也可以标注了,让楼里的人按着要求定做。还可以完全 自己想花样儿,只要你想得出来,如意楼便能给你做出来。” 说到最后一句,渠莹猛然不好意思地掩住唇。 那一句是听如意楼的伙计说的,她却不小心照样在姑姑面前学了出来。只是,那般狂妄又商贾气息浓厚的话,委实不大符合她的身份。 宜生却没在意那句话,她微笑着:“这如意楼的东家是个会做生意的。”见宜生没注意,渠莹便也忘了方才那小小的失误,附和地点头:“嗯,不仅如此呢。我和卢小姐今儿第一次去,掌柜便送了我们一张有编号的牌子,说以后再买首饰,出示 编号牌子,便能把花费的金额记录下,等到了一定数额,如意楼便会在年节时送上特制的节礼,我问掌柜是什么节礼,掌柜还小气地不说。” 说到这里,渠莹不禁嘟起了唇,即便面容普通,却也有着满满的少女的娇嗔。 宜生一笑:“他这是故意逗着你,引你再去光顾呢。若是说出来,你还会惦记着么?”如意楼这做法,不就是她曾经在许多现代文中看到过的,积分卡一样的东西?估计那所谓特制的节礼也不会多贵重,但定会十分讨巧,能讨得渠莹这样的小姑娘的欢心, 再加上之前神神秘秘地不说是什么,把客人的胃口吊足了,自然更吸引人去再次光顾。 沈三爷,真的是个会做生意的人啊……渠莹想了想便点头赞同了宜生的说法,又说道:“……临走时我朝掌柜索了份样子,准备拿回来仔细挑挑,只是一回来就被偲儿给堵在这儿了。姑姑,您眼光好,帮我参详 参详。”这句话方落,去拿首饰的小丫鬟和去洗葡萄的渠偲林焕便一起回来了。 少年 渠偲和林焕果然洗了葡萄,水灵灵的紫葡萄上沾着沁凉的井水,再整齐地摆在水晶盘里,样子煞是好看。葡萄一端回来,两人便殷勤地转了一圈,虽都抢着往七月跟前凑 ,但好在没光顾着七月,而是同样招呼了宜生和渠莹。宜生和渠莹都很给面子地拈了葡萄吃,至于七月,刚开始渠偲和林焕殷勤招呼,她却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眼睛紧紧盯着那葡萄。但当宜生示意过后,她便眨巴了眼睛,慢 吞吞抓了一颗又大又圆的葡萄,塞进小嘴。接着,白嫩嫩的脸颊仓鼠似的一鼓一鼓,转眼间,葡萄肉咽下肚,葡萄皮吐出来,整个过程快地不可思议。接下来,不用宜生说,七月便一颗接一颗地吃了起来。她小脸神情严肃,动作不算快但干脆利落,葡萄只从一串上揪,不揪完一串坚决不朝下一串动手,而吐出的皮也准 确无比地落入丫鬟摆在她跟前的盆盂中,葡萄皮堆成宝塔状,简直像是特意叠成,而不是自然落下。 渠偲和林焕都看得目瞪口呆。林焕更是连葡萄都不吃了,只捧着脸专心致志看七月吃葡萄,脸上惊叹的表情随着七月的动作起伏变化,嘴里还不停说着“好棒”之类的话。 渠偲嘴角抽抽,趁着林焕又一次说“好棒”的时候,揪下一颗葡萄往林焕嘴里塞。 看,看什么看,吃你的葡萄! 嘴里冷不丁被塞颗葡萄,林焕差点没噎住,挽起袖子就要回敬渠偲。 渠莹见状,横了弟弟一眼:“好了别闹了,姑姑和七月还在呢。”渠偲笑嘻嘻躲在渠莹身后,朝林焕扬着下巴得意地笑。林焕气得牙痒痒,但一看旁边笑盈盈看着他们胡闹的宜生,和一直专心致志吃葡萄的七月,不知怎么,只觉得脸上 一阵发烫,破天荒地红了脸,红晕还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耳朵根儿。 不过,林焕自个儿却没发现自己脸红了,他不好意思地乖乖坐下,同时朝渠偲送去一个“大人不记小人过”的眼神儿。林焕自个儿看不到自个儿脸上的红晕,其他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渠偲依旧嘻嘻哈哈,半点没觉出异常。渠莹却特意看了林焕一眼,又看了看毫无所觉,只专心吃葡萄的 七月。 宜生看到林焕脸上的红晕,不禁愣了一下。 她不是不识情滋味的少女,自然看得出来那红晕意味着什么。若只是单纯的兄妹情,自然不会脸红不好意思,尤其林焕又是这样无法无天爱玩爱闹的性子,脸红对他来说绝对是破天荒地事。印象中,宜生就从不记得这位英国公府小 公子有露出过这样羞涩的表情,无论今生,还是前世。当然,脸红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说爱,恐怕连喜欢都还差得远,年轻人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哪怕对那姑娘没有爱慕之意,羞涩脸红也是常有的,这并不代表年轻人就心 悦那姑娘。 但是,会脸红,便意味着在他的潜意识中,已经不再把对方当做一个孩子,不再把对方看做一个无性别的个体。 看到漂亮姑娘会脸红,但看到漂亮孩子,难道也会脸红么?那是女孩子,跟自己不同的女孩子,不是孩子,也不是男孩子。少年对异性总是好奇又畏惧,他们本能地被吸引,却又因为青涩而胆怯畏惧,所以会想要在对方面前展现 出最好的一面,会注意往常注意不到的事情,所以当察觉到自己可能丢了丑后,才会不好意思,会脸红。 但是,林焕这样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又不一样。 他见惯了美人,也习惯了众人的讨好,他又不是内向害羞的性子,等闲的人自然无法让他脸红,所以宜生甚至不记得他曾经有过这样羞涩的模样,哪怕是在前世。 可是,现在,他脸红了。 即便他自己都意识不到那意味着什么,可是宜生却没法不多想。 重生回来,一切都可能会变,七月还是七月,而不是顶着七月壳子的沈琪,那么,七月未来的婚姻,自然也很可能会变。 可是林焕……宜生不自觉握紧了拳。 前世她跟林焕接触不算多,但却知道,这位英国公府小公子……英年早夭。 死时甚至还不到十八岁。“姑姑,帮我看看今儿买的首饰,还有图样子,您帮我参详参详,下次我再去就有头绪了。”少女带笑的声音忽地打断宜生的思绪,她有些茫然地抬头,便见渠莹已经打开 了丫鬟拿来的那首饰盒子,盒子里珠光璨璨,放着好些精致的簪镯钗环,渠莹正从中取出几只,拿在手上让宜生看,盒子里还有一个折叠的薄册子。 渠莹拿着的是两只钗子,一只步摇,还有一只龙凤镯,数量倒的确不多,但各个样式都新颖别致,且很衬渠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渠莹方才说是胡乱挑了几样,但看那几件东西,却怎么也不像是胡乱挑的。一钗一环,都是少女怀着虔诚而认真的心,仔细比较,精心挑选,好装饰自己青春却并不美丽 的面容。宜生将心思收回,对渠莹笑道:“你是打趣姑姑吧,你这眼光若还不好,我自然也不敢说自个儿眼光好了。要说眼光好,你娘的眼光才是最好的,一样的衣裳首饰,大嫂总能搭配出最好看的样子,当年我出嫁时……”说到这里,宜生顿了顿,随即又继续笑着说道,“我出嫁时,嫁衣上的花样,身上的首饰,几乎都是大嫂一手操办的。一转眼, 你居然也就要出嫁了……”渠莹已经十六岁,正是该说亲的时候,甚至以京城女孩子们定亲出嫁的年龄来说,这个年纪还没定亲,已经可以说是有些晚了,像是宜生,当年便是不满十六岁便嫁了沈 承宣。而渠莹,宜生依稀记得这个时候梁氏正在为渠莹物色人家,已经大致圈定了几家人选,只是应该还没确定具体是哪家。但就算没确定,出嫁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了,渠 莹今日去如意楼挑首饰,未尝没有为自己准备嫁妆的意思。 渠莹先还抿着唇矜持地笑着,听到宜生最后一句,脸上不禁也泛起了红晕,低下头不依地嗔了一句。 偏偏渠偲这次开了窍,看着自家姐姐娇羞的模样,二乎乎地打起趣儿来:“姐,你脸红了哎!是不是想着我未来的姐夫了?”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放肆了。不说一边伺候的丫鬟婆子,旁边可还坐着个林焕呢。果然,一听渠偲这混账话,渠莹当即粉脸含怒,也不言语,只泪眼盈盈地瞪着他。 被自家姐姐这么含怨一瞪,渠偲当即就心虚地投降,腆着脸跟渠莹陪小心道歉。 渠莹也不是不依不饶的性子,更何况渠偲是自己亲弟弟,又瞪了渠偲一眼,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胡说后,脸上便雨散云收,重新露出笑容。 宜生却看着渠莹的笑脸起了踌躇。 “姑姑,您再帮我看看这些图样子。”许是为了摆脱方才的羞窘,渠莹瞪了渠偲后,马上又拿起首饰盒子里那薄册子,打开来让宜生看。 宜生只得把话暂时咽回肚子里,跟渠莹一起看起那图册来。图册是用上好的玉版纸做成,还熏了香,添了茉莉花瓣做成花笺,一打开便散发出悠悠地香气。而册子上的图样,显然是出自功底深厚的画师之手。每一幅图都绘制地十 分精细,就连一个小小的戒子都巨细无遗地绘出每一个细节。 而图样下方,还有首饰各部位的具体材质说明,又根据材质给出定价,但在末尾又注明客人可根据自己心意更改图样细节,或直接自己设计图样,然后交给如意楼订做。 不说别的,单是这样一副册子,恐怕就值几两银子,虽然肯定会为如意楼招揽更多生意,但如意楼说送就送,可见其东家的魄力和手腕。 又为那个三叔的手腕赞叹了一番后,宜生便专心陪着渠莹看起了图样,从中挑出了好些适合渠莹的花样。 中途,看到七月还在吃葡萄,宜生怕她吃坏了肚子,再加上待会儿还要吃饭,便只得无视了她渴求的小眼神,让丫鬟把水晶盘端到一边,禁止她继续吃下去。 渠偲见状,忙拍着胸膛打包票,说待会儿走时会让丫鬟把葡萄给七月打包带走,架子上的葡萄也全给七月留着,下次来了再摘给她吃。 林焕不落人后,又说自己家有御赐的西域葡萄,更甜更大更好吃,等他回去就让人送去威远伯府。 七月不知听没听懂两人的殷勤,不过因为被禁止继续吃葡萄的沮丧神情倒是消散了不少。见状,宜生便也咽下了推辞的话,却朝渠莹歉意地一笑。这院子是渠莹的,院子里的葡萄说起来自然也是渠莹的,虽然渠莹渠偲姐弟俩感情好不分彼此,虽然几串葡萄完全不算什么,就算渠偲不说,渠莹肯定也会这样做,但越 过姐姐把姐姐的东西送给别人,若是姐姐是个心思多的,定然会不舒服。 接到宜生歉意的眼神,渠莹笑眼弯弯地摇了摇头:“姑姑,您不必在意,我还不知道偲儿,这小子,眼里有谁都不会有他姐姐。”渠偲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儿,一听渠莹这话,当即委屈地喊起冤来。 婚事 姐弟俩又笑闹了一阵,很快,下人便唤几人去前厅吃饭。 因为有林焕在,一家人便不好再坐在一起,因此分了男女两桌,渠易崧渠明夷以及一起下学归来的渠明齐渠佚和林焕坐在一桌,崔氏梁氏和渠莹陪着宜生和七月坐一桌。 开饭前,渠明齐和渠佚过来向宜生问好。跟渠明夷的落落大方不同,渠明齐是个略显内向的年轻人,他比渠明夷和宜生都小了十来岁,倒是跟大侄子渠佚年龄相当,因此在渠明夷和宜生面前不怎么像是弟弟,反 而倒像是子侄。许是因为年纪差地大,渠明齐跟宜生兄妹俩相处时是恭谨有余,亲近不足,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三人差的不只是年龄,还有不同的生母。 而渠佚,则几乎是跟他爹像了个十成十,不过却比他爹渠明夷更稳重些,仔细看来倒是更像祖父渠易崧。渠明齐今年十九岁,渠佚则是十八岁,两人都还在念书,但因为年纪已长,且都有了举人的功名,因此并不像渠偲一样去族学,而是在国子监念书。除了去国子监,两人 平日自学和寻访大儒还更多些。当然,渠家有渠易崧和渠明夷在,两人也算近水楼台,不用再奔波着到处寻访名师。此外,两人也都还未成亲,不过都已经订好了亲事,依崔氏和梁氏,以及女方家的意思,便是想着等两人明年中了进士,再趁着金榜题名把婚事一起办了,到时说出去又 好听又吉利。当然,拖到明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怕现在成亲让两人分了心,误了明年的大考。 两人跟宜生问了好,两边便各自落座,安静用饭。饭后林焕虽依依不舍,到底还是跟着渠偲一起走了。渠偲要去族学,林焕也不是能随意玩乐的。他是勋贵子弟,虽然如今习文,但却没有把武艺给落下,上午习了文,下午便要去练武,中间能偷溜出这么一大段时间跟渠偲胡闹已经是难得,若是继续赖在渠府的话, 估计教他武艺的师傅就该上门抓人了。 临走时,林焕还不忘对七月说,让她回伯府等他派人送的葡萄,若是喜欢吃了,他就再送来。 七月依旧不说一个字,而林焕则已经被渠偲拖走了。 除了渠偲,渠家的其他男人们也要出去办公的办公,求学的求学,只是,渠易崧和渠明夷临走前,被宜生叫着说了些话。自重生以来,宜生便想做些什么,而如今首先要做,或许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方设法多挣些钱,至于挣钱的法子,却还是死后做鬼,发现那个网站的作者们可以用故 事换钱得来的启发。 不用抛头露面,不用惊世骇俗,只要写一些引人入胜的故事,然后或交给奇趣书堂,或者干脆放在自己的文房铺子里卖,多少也是一笔收入。 当然,自己想写话本的事不能说出来,因此宜生只假托说想看奇趣书堂生意好,便想让翰墨斋的掌柜寻几个书生,为归翰斋写话本子。 这当然也是她的想法,甚至已经让归翰斋的赵掌柜去做,只不过她隐瞒了自己也想成为“书生”之一的事。 而要对父兄说的事,则是借渠家的书坊刊印话本子。写了话本子自然要印出来才能卖,但归翰斋只是个买卖文房的铺子,并不能自己刊印,铺子里卖的货物也都是从渠家书坊拿货。而想要将话本子刊印成册的话,则必须借 助有自己的印厂的大书坊。渠家书坊便是这样的大书坊,不仅有买卖文房书籍的铺子和掌柜伙计,还有许多熟练的雕版师傅,这是宜生一时间根本无法自足的资源。 当然,宜生不是非要在渠家印书不可,在别的书坊印也是一样的,无非是价格贵了些,但若是能保密,贵些也无妨。但是,归翰斋是渠家给的陪送铺子,赵掌柜也是渠家出来的,虽然如今已经是她的人,但因为平常都是在渠家书坊拿货,所以依旧跟渠家有些联系。若是归翰斋突然改卖 话本,不用宜生说,渠易崧和渠明夷也很快就会知道,所以还不如宜生自个儿先说了,主动坦白,还可以直接在渠家书坊印书,降低些成本。 听了宜生的话,渠易崧皱起了眉:“话本子?为何突然想起做这生意?可是缺银子了?待会儿我让你母亲——” “爹,”宜生赶紧打断了渠易崧,“您别担心,我不缺银子,只是……我想试试做点事。而且,银钱自然是只嫌少不嫌多的,您就当……我想为七月攒些嫁妆吧。”听了这话,渠易崧神色松了些,只是仍旧有些不赞同:“玩物丧志,话本虽也是书,却叫人沉迷,且无甚道理,若是由那心思淫邪之徒写的,更是容易误人子弟,引人堕落。所以你还在闺中时,我不许你看话本,便是怕你年纪小不懂分辨。不过你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我也不怎么禁你看这些东西了。但是宜生,你须记住,你是渠家的女儿,即便是要挣钱,也莫要太过沾染铜臭,更要清清白白地挣钱。若是那些书生写的话本子不成体统,胡言乱造,你就不许给他们刊印,只许刊印些引人向善,合乎圣人之 言的……” 渠易崧年轻时曾任过国子监博士,教导起人来滔滔不绝,如今虽已经不做博士,但教导起自己女儿来,却依旧颇有当年风范。 宜生大着脑袋听着,不禁有些后悔把这事儿告诉他了。 渠明夷自然看出宜生的窘状,忙笑着解围,对渠易崧说要快些去翰林院办公,不然可就要迟到了。 如此,渠易崧才终于停止说教,叫来了管家,将宜生要借渠家书坊印话本子的事吩咐下去,并嘱咐不要收钱,哪怕宜生坚决推辞也不允。 渠易崧吹着胡子道:“你说得对,七月都十岁了,一眨眼就该议亲了,是该准备些嫁妆,你这个做娘的要准备,我这个做外公的难道就不能准备了?就当是替你娘……” 说到最后一句,渠易崧的神色有些伤感和怀念。 这里说的娘,自然不是指崔氏,而是指宜生的生母。渠易崧跟宜生的生母伉俪情深,但奈何佳人早逝,渠易崧情深意重,至今都常常思念亡妻,甚至做了许多悼亡诗。 渠易崧擅做文章,并视诗词小令等为末技,因此诗作不多,仅有的少数诗词作品中,悼亡诗便占了一大半,并且诗中情深意切,广为文圈传颂。 听到渠易崧提起母亲,宜生自然不好再做推辞,只得应允。 很快,送走渠易崧和渠明夷,渠家又只剩下崔氏梁氏和渠莹,宜生也无意再多待——她还想回去找赵掌柜商量话本的事。 只是,想起渠莹,宜生却临走前却叫了梁氏,单独说了几句话。 她问起渠莹的婚事。 说到这个,梁氏脸上满是笑容:“已经选定了几户人家的公子,杜翰林家的二公子,国子监祭酒吴大人的长子,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幼子,还有……” 说到这里,梁氏顿了顿,却是带了些得意,“还有睿王的长子,云霓郡主的哥哥,文郡王。” 听到最后一句话,宜生心头猛地一跳。“嫂子。”她有些紧张地唤着,“其他三位公子还好,最后这个……皇家之人是非多,莹儿性子温和,怕是应付不来。再说那文郡王将来说不定……就是现在,也肯定有许多 妾室通房,莹儿嫁过去恐怕会委屈。” 梁氏一听,脸上还不显,心里却有了些不悦。皇家自然是非多,但皇家也是富贵窝,况且渠莹又不是入宫,要跟那无数美人争抢已经是半个糟老头子的皇帝,而是嫁给年纪相当,风流倜傥的文郡王。这其中的差别可 大了去了。渠家虽清贵,但门第也不算顶好,渠莹能被睿王妃看上,那是她女儿的本事,就像当初的她一样。若不然,京城还有那么多长相美貌,家世也不差的贵女,为何睿王妃不 看上别人,偏偏看上渠莹了呢? 这不是坏事儿,是荣耀,是代表着渠莹价值的荣耀。 当然,文郡王有妾室通房,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她这个小姑子不喜妾室通房,便把所有婚前有妾室通房的公子视作毒蛇猛兽,实在是太过孩子气。 而且,不说渠莹,七月那个有问题的孩子都能引得英国公府小公子围着团团转,那林焕还是宁音公主的儿子呢,她渠宜生怎么不说皇家不好了? 她渠宜生的女儿有美貌,能引得皇家子弟青睐,可那又怎样?光有美貌没有脑子,最后日子还不是过得跟她渠宜生一样? 所以梁氏不嫉妒,因为她知道,她和渠莹有自己的优势。 但是,宜生这样说,还是让梁氏有些不悦了。 只是她说惯了好话,如今又是关乎自己女儿的亲事,不好对其中某一个人选太过热乎,省得被认为攀龙附凤。因此她只收敛了笑,做出听进宜生的话的模样,点点头道:“妹妹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公公和你哥也说不想跟皇家扯上关系,反正如今也只是寻摸,文郡王一表人才风度翩 翩,又对莹儿有意,我才考虑了下,最后怎样还做不得准。” 宜生怕她没听进去,又说了好些话,将文郡王的缺点统统找出来说了一通,见梁氏似乎打消了念头,才终于放下了一些心。那文郡王,对渠莹来说实在不是良人啊。 开口 坐上马车,回到伯府,宜生没有歇着,当即就让人找了归翰斋的赵掌柜来,交给他一个装订好了的册子,又交代他找些穷书生写话本子。 赵掌柜翻了翻那写满簪花小楷的册子,脸上表情很是精彩。 他只知道这位渠家大小姐、伯府少夫人温婉贞静少有才名,但可从来不知道,这位姑奶奶居然还喜欢写话本子?! 赵掌柜是渠家伙计出身,耳濡目染地听说过一些渠家的家规,其中有一条,便是未成年的小姐少爷们不能看话本子。违者女抄十遍《女诫》,男抄十遍《论语》。可眼前这小册子,虽然没仔细翻,但只粗粗瞄了一眼,便可以看出上面写的尽是些神仙妖怪,显然不是什么正经文章,而是坊间最为流行的话本子。而那手簪花小楷,赵 掌柜很确认,就是出自眼前端庄温婉的伯府少夫人,他的主子之手。 难道少夫人是之前做姑娘时压抑地狠了,现在没人管着,于是就释放天性放飞自我了?赵掌柜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真相。宜生自然不知道赵掌柜所想,她吩咐道:“找人写话本的事尽快去做,就找那些生计艰难,脑子灵活不迂腐的读书人,写的故事文采不用多好,关键故事要有趣,能吸引人读下去。可以让他们选择两种结算方式,一种是买断,即一次性付给他们一定款项,之后买卖盈利所得与他们无关。另一种是分红,即按照卖出的数量给予一定比例的分 红,故事卖得好,他们的所得自然也就越多……”宜生将自己这些日子所想的一些东西梳理后一一说给赵掌柜,这其中许多点子都是受死后那段经历所见而启发。她不知道这些法子在这个世界能否依旧行得通,但起码得 试一试。 最后,看了一眼赵掌柜,宜生指了指他手中的册子:“这个,要保密。对任何人都要保密,哪怕是……我的父亲和哥哥。” 赵掌柜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不过,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高门大户的贵妇看看话本子不算什么,但亲自写话本子,还以这些话本子牟利,说出去的确有些不大好听。尤其少夫人又一向有着端庄贤淑 的名声,还出身渠家。所以,少夫人不想被人知道,的确是再正常不过了。至于要连渠府的老爷和少爷也瞒着,赵掌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渠府关心的是他能不能给少夫人挣钱,至于其他 的,只要少夫人做的事不伤害到自身,他自然也没必要向渠府汇报。更何况,如今捏着他身契的,是少夫人。 于是,赵掌柜十分上道地点点头,眼睛一咪,笑地像只狐狸:“少夫人放心,这故事是一个穷书生所作,少夫人只是出钱向书生买了故事,其余再没什么关系。” 宜生点点头,对赵掌柜的上道也觉得十分省力。 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写话本子,有失身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只是有种强烈的直觉:不能让人知道。 哪怕她并不打算写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哪怕只是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但那是她另一个精神世界,是脱离了皮囊的存在。不被人知晓,她才能大胆地展露出这个存在。 吩咐完事情,宜生便让赵掌柜走了,只是,在赵掌柜说“少夫人,那小的就告辞了”的时候,她忽然说了一句话。 “以后,别再叫我少夫人了,你也不是伯府的下人,没必要这么称呼。以后,就唤我东家吧。” 赵掌柜有点惊讶:叫了这么多年少夫人,怎么突然要改口?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于是赵掌柜没有提出异议。 打发走了赵掌柜,还没歇上一刻,便有丫鬟告诉宜生:英国公府派人送了东西来,指名要送给七月小姐。 这自然是林焕送的葡萄到了。待丫鬟引着送东西的小厮进来,宜生打开装饰精美的礼盒,便见里面果然整整齐齐摆着几串紫嘟嘟的葡萄,个头儿比渠莹院子里的葡萄大地多,颜色也更深,看上去颇为 诱人。“……是西域那边进贡的,滋味极好,只是皮薄易破,一路用冰镇着,快马加鞭送到京城,最后完好无损地也只有百余串,我们公主也只得了十余串……”送葡萄的英国公府 小厮笑着道。 宜生看了看装葡萄的盒子,里面不多不少正好十串。林焕这是把家里的葡萄全拿来了啊…… 宜生让红绡拿了红封给小厮,又说了些替她向宁音公主和国公府诸人问好的话,便将那小厮打发走了。这边小厮刚一走,宜生便发觉身边多了个软乎乎的小东西。 七月原本趴在床榻上玩船模,宜生打开盒子,清清甜甜的葡萄味儿散发出来,她的眼睛便蹭地亮了起来。 她装作不经意似地下了床榻,一路磨磨蹭蹭,直到那小厮走了,才终于蹭到宜生跟前,也不出声,也不自己动手去拿盒子里的葡萄,只眼巴巴地瞅着宜生。 宜生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今天吃地太多了,再吃就要肚子痛了,阿娘给你留着,明日再吃可好?” 七月很纠结。 她看看葡萄,再看看宜生,目光在两者之间逡巡了好几个来回,最后举起右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继续渴求地看着宜生。 宜生几乎瞬间就忍不住投降,但看着七月那期盼的模样,她心里忽然一动。 她故意说道:“一?什么一?七月是想吃一串葡萄么?那可不行,你今天吃地太多了。” 七月呆了呆,又执着地举起那根竖起的手指,还在宜生眼前晃了晃。 宜生心里忍不住想笑,脸上却依旧做出一副坚决的模样,她摇头:“不行,说什么都不行,一串太多了,再吃会拉肚子的。” 七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盒子里晶莹剔透饱满诱人的大葡萄,神情忍不住有些沮丧,她几次张口,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着七月的嘴开开合合,宜生的心情也从好笑、期待,最后变成满满的心疼。心肝脾肺似乎都搅在一处,然后被一只大手撕扯揉捏着。 她赶紧把头扭到一边,飞快地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 转过身,也没心思再继续逗七月,她打开盒子,对七月笑着道:“阿娘突然想起来,七月是想说再吃一颗吧?” 七月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宜生一边将盒子送到七月跟前,示意她摘葡萄,一边笑着道:“再吃一颗当然可以,但是,下次七月要努力说出自己要的是什么,像这次,万一阿娘最后还是没有猜出你想 说什么,你不就吃不到葡萄了?” 七月伸出小手,几乎是以虔诚的姿态摘了一颗葡萄,然后小心地放入口中,吞咽,吐皮,动作一如既往地认真而专注,虽然只是在吃一颗葡萄。 宜生的话落下,她也恰好咽下葡萄,听到这话,她的两只小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双眼看向宜生。 她再次张了张口。 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 宜生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她摸了摸七月的头发,又抵着她的额头蹭了蹭:“没关系,没关系的七月,我们慢慢来,阿娘陪你……其实说话很简单的,你看,一颗,一颗,一颗葡萄,七月要吃一颗葡 萄……就像你叫阿娘一样,葡萄很好吃,葡萄也不会伤害你,就像阿娘一样……” 七月也拿额头蹭了蹭宜生,依旧没说话,嘴巴却跟着宜生的动作微微张合。 一颗,一颗,一颗葡萄,七月要吃一颗葡萄…… ……马上就是中元节,也就是七月的生辰,府里明显热闹忙碌了起来。之前派出去的帖子有了回音,不少人家都已经确定要来,光是这些已经确定了的,数量就已经很是可观 ,再加上那些虽没回音但到时应该会来的。可以想见,届时威远伯府定是宾客如云。 作为主持宴会的一把手,谭氏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可即便如此忙碌,她也没放过府中任何一点异动。 “英国公府?”她乜斜着眼,不轻不重地问了句。“是,门房说那小厮拿着英国公府的帖子,本来门房想要报给夫人您的,但那小厮说只是给七月小姐送些东西,就不用劳烦您了。后来少夫人把那小厮叫去,待了一会儿, 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婆子恭敬地答道。“给七月送东西?”一个惊讶地女声响起,婆子悄悄抬眼去看,便看到了站在谭氏身后,跟着小丫鬟似的为谭氏捶肩的沈青叶。谭氏毕竟上了年纪,亲自操持一个大型宴会 ,难免会觉得腰酸背头,需要人为她捶捶筋骨。 谭氏也回头看了眼,“怎么,羡慕她?”沈青叶立刻摇头,脸上还带着乖巧的笑容:“当然不是。叶儿只是好奇,妹妹怎么跟英国公府扯上了关系,英国公府还派人送东西给妹妹?没听祖母说起咱们家跟英国公府 有交情啊……” 虽然都是勋贵,但威远伯府跟英国公府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根基不同,底蕴不同,又完全没什么姻亲交集,因此两家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既没冤仇也没交情。 这样的情况下,英国公府突然派人给伯府的小姐送东西,的确有些奇怪。 听了沈青叶的话,谭氏哼了一声。 沈青叶好奇,她还好奇呢。 不过,想起之前的传言,她不禁眯起了眼。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生日 英国公府和伯府没关系,但国公府的小公子和伯府的嫡小姐沈七月,却有那么点关系。 半年前惹得满京城太太小姐们好奇的那句话,可不就是出自国公府的小公子之口? 只是,那时谭氏得知的情况,是国公府小公子偶然在渠府见了七月一面,却并不知道他们之后还有往来。 英国公府虽然也没落,但比威远伯府却好上许多,更何况,那小公子的娘还是宁音公主……谭氏心下盘算起来。 而站在她身后的沈青叶,心里却有些迷惘。 英国公府,这四个字她并不陌生,更不陌生的还有英国公府的小公子林焕。 前世,作为沈七月的她是在去渠府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林焕,但却不是今日,而是她额头上的伤好后不久,母亲就带她去了外祖家,时间上来说,要比这一次早了几天。那是她第一次见林焕,林焕却不是第一次见她。得知她傻病好了,林焕还很高兴,跟渠偲一起耍宝逗她乐。但是,她虽然穿到沈七月的萝莉身上,芯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 成熟女人,渠偲和林焕这样年纪的小男孩,对她来说太青涩太幼稚,根本让她提不起兴趣。不过,多两个出身高贵又疼自己的竹马哥哥也没什么不好,因此她继续扮演着乖巧可爱的妹妹,渠偲和林焕也一直很疼她,曾经她还动过嫁给林焕的念头,若不是后来那 冤家出现…… 想起那人,沈青叶的心不禁跳了起来。 之前他远在疆场,但马上就到沈七月的生日,他也该回京述职了。前世,本来不该出现的他,却偏偏阴错阳差地出现在伯府嫡小姐的生日宴上,也造就了他们的初见。 可是……那时她是沈七月,如今却是沈青叶,一切还会如前世一样么? 沈青叶不禁扭头看了看不远处梳妆桌上的铜镜。这张脸自然也算得上漂亮,但是,跟她前世作为沈七月时的长相却差了许多。更何况,如今她的身子还没调理好,面色甚至还有些发黄,身子也干干瘪瘪,既没少女的窈 窕,也没孩童的可爱,跟前世的她一比,简直就是只丑小鸭。 她忽然握紧了拳。 有些事可以变,但有些事,哪怕她从沈七月变成沈青叶,也绝不可以变。 …… 转眼七月十五来临,这一日是道家的中元节,佛家的盂兰盆节,俗世的鬼节,当然,于威远伯府来说,这一日还是伯府嫡小姐沈七月的生日。 以往这生日都是无声无息地过去,但这一次,却不能再无声无息,反而要大张旗鼓。 日头渐渐升高,伯府门前也越来越热闹,客人们一一来临,多是些太太小姐,莺声燕语地便显得十分热闹。 只是,虽然来的多是太太小姐,却也不是没有男客。也有那陪着母亲姐妹来的年轻公子,他们人数少,却更显得矜贵,谭氏不敢怠慢,将男客女客分成两拨,女客由她招待,男客则交由沈问知,男客女客待在不同的院子, 如此一来就省事不少,不容易闹出什么尴尬来。 当然,如今今日来客虽有年轻的小姐公子,但他们的母亲基本也都来了,在有长辈看着的时候,年轻人之间发乎情止乎礼地见见面交流交流,也不是不可以的。 事实上,那些带着适婚之龄的儿女的夫人们,也未尝没有趁机为儿女寻摸亲事的念头。 虽说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能让小儿女们婚前见上一面,彼此多些了解,最好彼此满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因此,正式的宴会之后,来客便可以自由地在伯府的花园赏赏花,当然,赏花是假,让年轻人们趁此机会见见面才是真的。 为此,谭氏特意让人备了百十盆早开的菊花,再加上花园池子里断断续续仍在开花的荷花,还有正当花期的芙蓉,倒也让这赏花的名头看上去挺名副其实。 不过,那是饭后的事了,如今,这生日宴才刚刚开场。宾客越来越多,除了伯府的亲朋外,还有一些沈问知父子同僚家的女眷,以及一些拐弯抹角扯上关系的人家。只是伯府毕竟已经没落,因此来的人大多还是底层官员和勋 贵的家眷,其中身份最高的,是勇毅侯府的老封君,其余便多是一些伯府和中等文官武将的家眷了,那些真正地位十分尊贵的,却是一个没来。 对这情形,谭氏并不意外,但却难免有些难受。她是经历过老威远伯沈振英还在时的盛况的,那时候沈振英还军权在握,威远伯府也不只是个有着伯府名号的空架子。那时候,她主持的宴会能请来不少重臣女眷和皇亲 国戚,哪像如今,身份最高的居然只是一个侯府的老太太! 若再不想办法,威远伯府可就真要沦落到京城的二三流圈子里了…… “夫人,宁音公主携小公子来祝贺大小姐生辰!”下人带着喜气的声音忽地打断谭氏的沉思,也让离得近的宾客们惊讶又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宁音公主啊。 宁音公主不仅是公主,还是英国公府的少夫人,代表的是皇家和英国公府。哪怕宁音公主不是身份最尊贵、最得圣上宠爱的公主,哪怕英国公府也不复往日辉煌,但对于在座的绝大多数太太小姐们来说,宁音公主依然是鲜少能够见到的尊贵人物 。 因此,这消息一散开,人群便明显更加兴奋活跃了些。 看着这景象,谭氏的心情也倏地好上不少,扬起笑脸马上起身去迎接贵客。 谭氏急急忙忙跑出去,在二门前便碰上迎面而来的宁音公主,以及跟在宁音公主身边,正兴奋地东张西望的漂亮小公子。谭氏急忙施礼。宁音公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她的气质不像多数天家子女那般气势凌人,反而十分温和,平易近人的样子。以公主之尊,来威远伯参加宴会算得上是屈尊了,但她并 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模样,就连随身带的下人也不算多。 看到谭氏施礼,宁音主温和地说了声:“夫人不必多礼。”然后便随着谭氏一起走向女客待的院子。 谭氏看着宁音公主身边的林焕,不禁欲言又止。 宁音公主很快发现了谭氏的神色,她轻轻咳了声,道:“焕儿还小,就让他跟我一起吧。” 林焕闻言,忙笑眯眯地点头:“对对,我还小呢,我跟着娘就好。” 宁音公主好气又好笑,若不是谭氏还看着,恐怕当即就要忍不住敲这小子一个爆栗。 磨着她来了这威远伯府参加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生日会,又磨着她要跟去女眷席,再加上半年前说出的那句惹事儿的话,当她不知道这小子什么心思啊? 不过,宠溺儿子的宁音公主决定还是装作不知道好了,看这小子一脸狗腿的模样还是很爽的。 再说,她也想见见据说比云霓还漂亮的孩子。当然,比谁漂亮不是关键,关键是漂亮地都让她这傻儿子上心了。如此,她自然得考察考察。 宁音公主都这么说了,谭氏自然也只好应着。 虽然心里忍不住腹诽。 小?都十三岁了还小啊?没见人跟着母亲的男孩子都是十岁以下的娃娃么? 当然,这些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且,林焕和宁音公主这幅模样,对她来说可不是坏事。想到这里,谭氏便不禁笑了起来。 宁音公主的到来果然让宾客们大为兴奋,尤其当看到宁音公主还带了林焕来时,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便更是抑制不住热情,拼命往宁音公主跟前凑。 正凑着热闹,宴席也快要开席时,却又来了一个贵客:镇国公府老夫人。跟英国公府威远伯府这样的没落勋贵不同,如今的镇国公陆临沧可还掌着西北大营的军权,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实权人物,因此镇国公府老夫人,自然也算得上身份十分尊 贵了。 不过,不比较宁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单说镇国公府老夫人和宁音公主,自然还是当今圣上亲生的公主身份更尊贵。 宁音公主都来了,再来个镇国公府老夫人,自然也就没那么让人惊讶了。更何况,谁都知道镇国公府老夫人和勇毅侯老夫人交情好,这次来说不定就是因着勇毅侯老夫人的缘故。待镇国公府老夫人坐下跟勇毅侯府老夫人相谈甚欢时,这个猜测 也被证实,自然就更没人惊讶了。 而镇国公府老夫人之后,倒是没再有贵客来临。 客人全来了,正主自然也要登场。 宜生牵着七月来到宴会,刚一露面,便感受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原本正说说笑笑的太太小姐们忽然安静了一瞬,有志一同地看向那紧贴着母亲进来的女孩儿。 好奇、恶意、轻蔑、好笑……那些目光带着种种情绪,挑剔又苛刻地将七月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七月今日穿了一身红,胸口还绣了只圆圆胖胖的寿桃,头发被梳成两个小抓鬏,两边脸颊还扑上两团红扑扑的胭脂,被打扮地像是喜庆的年画娃娃,身上的各种配饰也都是低幼款,看上去固然漂亮可爱,却也更显得稚气。虽然已经满了十岁,看上去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跟已经是窈窕少女的云霓郡主相比,完全不像是一辈人的感 觉。 两位少女争夺第一美人的名头,这自然能引得人们好奇兴奋。但若一个是风华正茂的少女,另一个却只是个看上去还没断奶的女娃娃,这吸引力也就大打了折扣。女娃娃五官长得再好,那也只是个娃娃,等到这女娃娃能谈婚论嫁时,少女很可能都已经为人妇了。所以,这样两个人争夺第一美人的名头,其实颇有些关公战秦琼的意 思。各家的太太小姐们纷纷打量着伯府少夫人怀里那女娃,心中大多冒出如此想法。 席间 一个一团孩气的女娃娃,长得再好看,也不一定能让一个自恃容貌的花季少女产生敌对的情绪。女人,或者说人就是这样,面对相同年龄的人时就会不自觉地比较,若是哪方面不如对方便有可能会嫉妒,会不平衡。但若对方的年龄过大或过小,这些情绪通常就不会 再产生,因为,她们潜意识里知道——对方跟她们不在一个年龄阶段,不会对她们造成威胁。 所以,在看到伯府嫡小姐出场那一刻,许多太太小姐都在心中念叨着:的确是个漂亮孩子,但——也只是个孩子。 一个孩子,无论是对已经十六岁的云霓郡主,还在在座的许多花季少女来说,都不会产生任何威胁。 于是,太太小姐们的目光便变得柔软宽容许多。 “真是个漂亮孩子。”坐在尊位的宁音公主首先开了口,说出的却正是许多人心中的那句话。 “是啊。”一旁的镇国公老夫人也点了点头,笑地满脸慈祥,“这小模样长的,我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真让人恨不得拐回家去好好疼爱。” 宁音公主掩唇轻笑:“老夫人,知道您老想要孙女,可也不能见着个可人疼的女娃就想拐回自家吧?”镇国公府几代单传,且只生儿子不生女儿,到了镇国公府老夫人孙子这一辈,倒是打破单传魔咒,有了两个孙子,却还是没有一个孙女,因此镇国公老夫人便格外喜欢女 孩子。 宁音公主这话一说,镇国公老夫人佯怒,脸上却还带着任谁都能看出的愉悦,又跟宁音公主说笑几句,席中气氛便明显活跃轻松起来。谭氏脸上也笑着,却还是为镇国公老夫人那夸奖的话心里打了个突,忙道:“公主和老夫人太抬举了,她一个小孩子,都还没长成呢,也就现在小,白白嫩嫩地看着可人疼 ,以后能不长歪,我就谢天谢地了。要说漂亮,从小到大都漂亮不长歪才是难得。” 这话一出,席间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从小到大都漂亮,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瞬间便想起了云霓郡主。云霓郡主不仅是其父睿王的心头宝,还深受当今圣上宠爱,在云霓郡主小时候,便被圣上亲口亲口夸过冰雪可爱。而作为风头最盛,也颇爱参加宴会的贵女,云霓郡主可 不就是在场年纪稍大的人眼看着从小漂亮到大的? 威远伯夫人这话,明显是捧云霓郡主呢。 镇国公老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却也没再说什么。宁音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淡了淡,然后不着痕迹地瞅了瞅自个儿儿子。 果然,因为谭氏的话,林焕小少年已经浑身散发出一股不爽的气息。 说谁长歪啊,你才长歪呢! 不过,好在他还知道这场合不适合发火,因此林焕虽然不爽,却还是按下了脾气,转而挤眉弄眼地想要跟座位隔了老远的七月交流感情。可惜,七月只一脸茫然地倚在宜生怀里,无论是镇国公老夫人和宁音公主夸她,还是谭氏踩着她夸别人,她都无动于衷,仿佛这些都跟她毫不相干。而林焕更是几乎把眼 挤地都抽抽了,也没能得到七月的一丝回应。 得不到回应的不止林焕一人。 镇国公老夫人似乎是真的很喜欢七月,谭氏说过那话后,她没有反驳,却顿了顿后朝七月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说着,还从手上褪下一只水头温润的玉镯子。显然,这是要给见面礼了。众人既是为七月的生日二来,自然也会备上礼物,只是礼物早就在登门时便由伯府派人收下并登记造册了,如今再给,却是长辈为表示喜爱而 给的见面礼了。 看到镇国公老夫人的举动,在座不少人心里都发出羡慕的叹息。 能得镇国公老夫人青眼,这孩子也算是有福分了。 更何况,还有那眼尖地,发现宁音公主也在袖子里摸了摸,显然也是要送见面礼。 于是,众人望去七月的目光便更加羡慕了。 可是,镇国公老夫人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七月依旧倚在宜生怀里,脸上表情丝毫未变,更是看都没看镇国公老夫人一眼。 直到那位伯府少夫人牵着那孩子来到镇国公老夫人面前,歉意地笑了笑:“老夫人别见怪,七月不大爱说话。”又低头柔声对那孩子介绍镇国公老夫人和宁音公主等人。 然而,那孩子只转了转眼珠,然后便依旧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没有说哪怕一个字来。宜生再次歉意地朝镇国公老夫人和宁音公主笑了笑,却没有因此对怀里的孩子生气,脸上的表情反而更加柔和了。她摸了摸怀里小姑娘的头,满怀歉意地又对镇国公老夫 人和宁音公主说了一遍:“七月有些怕生,不爱说话。” 许多人心里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还叫有些怕生?这还叫不爱说话? ——果然是个傻子。 众人心中得出这个结论,有些怜悯,亦有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长得再漂亮,连话都说不出来,又有什么好让人嫉妒的呢? 哪怕长相不怎么好看的小姑娘,此时看着七月的眼神都已经是俯视的角度。 宜生自然看到了这一切。但她并不怎么在乎。她只看着七月,发现七月只是因为人多而有些不大高兴,并没有别的什么情绪后,眼里却再看不到别人的眼光。 外人怎么看她不想管,也管不了,只要七月没事就好。而见了七月这反应,镇国公老夫人不禁叹了口气,却依旧将手里的镯子塞到了七月怀中,只是再没说什么话了。随后,跟镇国公老夫人一起的勇毅侯老夫人也拿了见面礼 ,然后就是宁音公主。她笑着道:“不爱说话也好,安安静静地可人疼。”说罢,也送了见面礼给七月,却没有直接塞到七月怀里,而是交给了宜生,然后对宜生道:“我虚长你几岁,就腆着脸叫你声妹妹吧,渠妹妹,我可是早就听过你的名声,只是以前只远远见过几面,倒没机会说话。今儿一见七月这孩子就觉着投缘,以后若有空,妹妹不妨带着七月多来我府 上走动走动。” 听了这话,宜生有些惊讶地看了宁音公主一眼,随即温声回道:“承蒙公主厚爱,那以后就多有叨扰了。” 而席中众人都已经惊讶地眉眼乱飞。 宁音公主主动邀请上门做客啊……对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个可望而不可求的殊荣。 这威远伯府的少夫人不过生了个傻女儿,就得了公主青眼,还真是让人没处说理去。难道,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众人心中腹诽着,不过,面上自然是什么都不露出来,依旧一派乐意融融的气氛。 而这时,谭氏终于觉得气氛适合,便吩咐人将沈青叶带了上来。因为怕事情生变,在将沈青叶介绍给众人前,谭氏并没有让太多伯府的女眷出现。除了让宜生带了七月来,其余的西府婆媳俩却是在外间招呼其余的宾客,内间身份较为 尊贵的,都只由谭氏亲自招待,怕人坏事儿,谭氏连沈琼霜都没让出现。而沈青叶,也是到了时机适合的时候才准备出场。 一听谭氏的吩咐,席中众人顿时又起了好奇心。 那些消息灵通跟伯府关系好的,都已经得知了这么一个伯府庶女的存在,加上那颇有些传奇的来历,此时不禁有些好奇,都纷纷朝门口望去。 很快,门外进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眉目如画,神情天真。 沈青叶是下人带过来的,秦素素并没有陪同。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穿了一身嫩黄色如初发春柳的衣衫,面上用了一层薄薄的粉,掩盖了之前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的皮肤,眉眼更是用黛笔隐晦而又小心地描过。 这样一番装扮后,猛一看倒也是个娇美动人的小姑娘,尤其对比被打扮成了年画娃娃的沈七月,虽然五官仍旧比不上,但却也不是毫无优势了。 看到倚在宜生怀里的七月后,沈青叶这样想着,然后便昂着头,袅袅娜娜地走向了众人。 她是沈琪,是沈七月,如今又变成了沈青叶,但不管是谁,她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一点,从未变过。 “祖母。”走到谭氏跟前,沈青叶乖乖巧巧地唤了一声。谭氏一脸笑容,对众人介绍道:“……这是我们伯府前些日子才找回的孙女,叫青叶,今年十一岁,当年她姨娘……多亏了苏大人,当年派人送了好几封信来,可惜广州离京城太远,那几封信件都丢失了,孙大人误以为伯府不想再管青叶母女,因此没再联系,青叶母女也差点对伯府生了嫌隙,所以那日在门前言行过激了些,倒是让路人笑 话了。不过如今好了,孩子回来了,误会也解开了……”她将秦素素那番说辞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同时又打上几个补丁。在座的一些人是早就听过沈青叶的来历,有些却还是第一次听说,因此倒听得津津有味,加上谭氏补丁打地不错,即便有些人心里还有疑惑,此时却也不好质问,只将疑 问吞进自己独自里,面上还说着恭喜伯府找回孙女的话。 终于将沈青叶的来历说完,谭氏满意地看着众人的神色,又想起这终究是七月的生日宴,不好太喧宾夺主,因此便吩咐青叶跟七月坐在一起。 沈青叶却不大情愿,她看了看一脸慈祥的镇国公老夫人。 “老——”她扬起笑脸,刚说出一个字,话音却立刻被打断。 “夫人,云霓郡主来了!”小丫头咋咋呼呼又带着不可置信的声音打断了沈青叶的话,也惊坏了一屋子的人。 云霓郡主?云霓郡主来了威远伯府嫡小姐的生日宴? 云霓 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生日宴而已,若不是因为那第一美人之争,在座的许多太太小姐根本都不会来。但即便来了,也只是想看看这传说中比云霓郡主还漂亮的小傻子究竟长 什么样子而已,没有一个人想到——云霓郡主也会来。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生日宴,还是个没落伯府的孩子的生日宴,这样的宴会,能让镇国公老夫人出席就足够让人惊讶,宁音公主的到来更是让人跌破眼球,但鉴于那句惹出 这一切的话是宁音公主的儿子说的,那宁音公主来倒也算事出有因。 可是,云霓郡主也来了! 以云霓郡主的身份,跟一个没落伯府的傻小姐比美,不管结果是输是赢,对云霓来说恐怕都是输,因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人。 所以,若是云霓聪明,就该自持身份,装作完全不知道有比美这回事儿,彻底无视沈七月,而不是巴巴地跑来,让一众闲得无聊的太太小姐们看热闹。 可是她偏偏就这么不聪明地跑来了。 众位太太小姐脸上难掩兴奋之色,纷纷伸长了脖子向外看。 宾客们兴奋,谭氏可一点儿不兴奋。 她心里只有恐慌。 云霓郡主来了?云霓郡主来干嘛?而且还是在快要开席的时候?难道是生气了?来警告伯府? 谭氏心里像是有几百只老鼠一样又抓又挠。 她不禁狠狠地瞪了七月一眼。 惹事精! 若不是这惹事精,她何至于这么心焦! 察觉到谭氏的眼神,宜生眉头一皱,将七月的脑袋揽到怀里,挡住谭氏的视线,不咸不淡地对谭氏说了句:“娘,云霓郡主马上来了,您不去迎接一下么?” 听着这话,谭氏不禁又怒,可宜生说得对,云霓郡主马上来了。 于是她顾不上生气,赶紧撑着拐杖站起来,小脚一颠一颠地走了两步,又回头朝宜生低声恶狠狠地道:“跟我一起去,你可别享清闲!” 宜生心里嗤笑,脸上却没有任何不情的样子,她站起身,还拉着七月,跟上谭氏,微笑着说道:“娘让我去,我便去。” 谭氏愣了愣,随即又怒:“你带着她做什么?不怕——” 不怕云霓郡主生气? 宜生依旧没有放开拉着七月的手,一脸无辜地看着谭氏:“怕什么?我又没做坏事。” 谭氏当即气了个仰倒。 不做坏事就不怕了?这什么逻辑?!再说,没做坏事所以不怕,但她怕,所以她做坏事了? 要不是身后一群宾客看着,前头还有云霓郡主,谭氏恨不得当即就翻脸。 可如今,她也只能气冲冲地黑着脸,小脚走地飞快,恨不得把身后那人赶紧甩了。 宜生不紧不慢地走在谭氏身后,心里却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无所畏惧。 怕?她当然也怕,但她怕的跟谭氏怕的却不一样。 前世,云霓郡主便是出人意表地来了七月的生日宴,今生她依旧来了,且目前看来,来的原因应该也是相同的。 而这个原因,跟众人猜测的所谓比美可没一点关系,跟现在的七月更没关系。 所以,她自然不怕带着七月去见她。但她依旧怕,她怕七月依旧像前世一样跟云霓郡主变成那样狗血的敌对关系。虽然云霓的下场必定不会好,但在那之前却还有一段得势的日子。只要云霓还像前世一样敌 视七月,那么云霓失势之前,七月就注定不会好过。前世,沈琪那般聪明灵巧,都几次在云霓手底下吃了亏,次次都要等她的爱郎来搭救来反转打脸。今生七月还是七月,不会害人亦不会躲避伤害,若云霓还如前世一般, 七月怎么可能避过那些伤害? 所以她怕。 但是,再怕也无用,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所以还不如主动迎上去,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味避让。 谭氏跟宜生并没有走多远,很快便碰上迎面而来的云霓郡主。她一身红衣,腰身扎地极细,走动处袍袖翻飞,像在风中飞旋的落红,有种凄厉的艳色。她走在最前方,被丫鬟仆妇簇拥着,头颅高高昂起,容色艳丽摄人,像一只高昂 着脖颈的白天鹅,目光只看向云端,根本不屑去看地上的微尘。 与其美丽柔软的名字不同,云霓郡主自然是美的,只是她的美张扬肆意,如同烈酒,如同她身上的红衣,唯独不像她的名字。 不过,跟谦逊平和的宁音公主相比,云霓郡主这般作态,似乎才符合人们心中对皇家子女的印象。 目中无人,骄横跋扈,让人羡慕嫉妒却又畏惧厌恶。 云霓郡主以美貌闻名,但在上层圈子里,与她的美貌一样出名的,还有她暴烈的脾气。 据说,云霓郡主曾活生生打死贴身丫鬟。 也无怪乎谭氏怕她。 “你就是威远伯夫人?”看到急匆匆而来的谭氏,云霓只稍稍停下脚步,眉眼斜睨着说道。 谭氏愣了一愣。 虽然她惧怕云霓郡主威势,虽然她有心讨好,但她却未料到,云霓竟这般不客气。 她的身份不及云霓,但她是长辈,是个五十多岁快到六十岁的老人家,身上还有诰命,而云霓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这般说话,实在是太不客气,太不尊老。 所以谭氏愣了。 谭氏愣的这一瞬间,云霓却又已经看向了谭氏身后的宜生,以及宜生牵着的七月。 哪怕被打扮成年画娃娃,七月的容貌依旧如明珠般瞩目。 “看来是了。”云霓轻轻一笑,嘴角翘起些微弧度,“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可不多见,就是今天的小寿星吧。” 旋即,她坦然至极地道:“可惜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备礼物。” 这是明白告诉所有人,她来伯府只是临时起意,甚至根本没有为伯府的傻小姐庆生的意思。可是,不是为庆生,那是为什么呢?谭氏心里琢磨着,越想越战战兢兢,只是这次不再愣怔,听到云霓那话,急忙接道:“郡主能来便是伯府的荣幸了,还准备什么礼物。再说她一个小孩子,福气太过受不起 。” 云霓瞥了谭氏一眼,没有应答,只对身后的丫鬟道:“小刀,把早上皇祖母赏的八音盒拿来。” 那丫鬟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然后便从袖子里摸出个小小的绸布裹着的盒子,上前躬身行礼,将礼盒举到身前。 谭氏慌忙推拒:“这、这可如何使得!皇太后赐下的东西,郡主好好收着,她一个毛孩子,哪里配用这好东西……” 云霓脸上现出一丝不耐,挥挥手:“好了好了,皇祖母每日赏我的东西没十件也有八件,赏给我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 说罢又看向宜生:“你是她儿媳?你婆婆不收,你收吧。” 宜生眼神闪动,却弯身福了一福:“那我就代七月谢过郡主了。”说罢便示意红绡收下那盒子。 红绡将盒子接过,那叫小刀的丫鬟才又面无表情地退下去。 云霓脸上露出笑:“这才痛快。” 又看了眼七月,“叫七月?是因为生在七月?这名字取地也太简单,怎么想着就这么叫了?” 谭氏的脸色有些不好。宜生怀七月时,谭氏一心盼着是个男胎,请来的大夫和有经验的产婆也都为讨她欢心说定会是个男胎。谭氏便喜不自禁,跟沈问知沈承宣把孙子名字都定下了,结果生下 来却是个女娃,还是个先天不足,瘦巴巴跟个小耗子似的女娃。 谭氏大为扫兴,便对七月不闻不问,权当没这个孙女一般。 谭氏不当回事儿,七月的爷爷和父亲也没当回事儿,直到周岁,也没一人提起给七月起大名的事儿。宜生本就因孕中时沈承宣宠幸姨娘通房而生气,见此情景就更是生气,索性也不提醒,只叫着自己按出生月份取的小名儿,之后也一直未提醒,于是七月这个名字就这么 叫了下来。 沈问知三人后来自然想起还没给七月起大名,但一个女孩子,大名叫什么又有什么要紧?有个小名叫着也就尽够了。 于是,七月就一直叫七月。 只是,这番缘故却不好说出口,所以谭氏脸色有些难看。幸好,没等谭氏回答,云霓便自说自话起来:“……不过倒也有趣,照这样我不是要叫十二月?十二月,十二月郡主,哈哈哈……”她兀自念叨着,然后便因为十二月这自个 儿臆想的名字笑地乐不可支。 谭氏松了一口气,面上也敬畏,只心里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云霓郡主,美则美矣,却骄横跋扈地厉害,又不尊老,又不淑女,莫名其妙地厉害。 真是不讨喜。 可是,谁让人命好,投胎皇家还深受宠爱呢? 谭氏叹了一口气,面上神色更恭敬,笑着迎着云霓进了待女客的院子。 走到院门前,云霓才从“十二月郡主”的笑话中回过神来,她忽地整容,甚至带着些紧张地朝谭氏问道:“镇国公老夫人也来了是吧?” 虽是问句,但那语气却十分笃定。问谭氏,不过是再次证实罢了。 谭氏愣了愣。 镇国公老夫人? 问这个做什么? 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来了来了,镇国公老夫人,还有宁音公主,勇毅侯老夫人,都在厅里坐着呢。” 云霓便笑了笑,又整了整容,敛去方才那稍显轻浮的笑,艳丽的面容竭力做出端庄的模样,她说:“那就好,来了就好。”声音里甚至有着一丝紧张和忐忑。 陆澹 云霓的到来让厅中顿时一滞。 虽然云霓郡主名声在外,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奶娃娃,几乎都是听过云霓的名字的,可听过是听过,真正见过云霓的人却并不太多。 因此,此时一见云霓进来,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过去,打量她的容貌,打量她的表情,并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些火药味,一些能让她们想看的热闹更热闹的火药味。 可是,她们失望了。 云霓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生气的模样,反而带着克制而矜持的笑,若不是那红衣太张扬,面容太艳丽,几乎就像一个性子端庄的腼腆少女。 她丝毫没有在意众人的打量。 她径直朝镇国公老夫人走去。镇国公老夫人与宁音公主坐在一处,正说笑着,见云霓走来,脸上的笑淡了一些。待云霓走到她身前,向她行礼时,她笑着道:“郡主怎么突然有空来?今儿早上不是才进 了宫,太后娘娘也没留你在宫里住几日?” 云霓抿了抿唇,却道:“太后娘娘留我住了,只是我不想住。” 附近能听到她说这话的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宁音公主也望了她一眼。 只有宜生、林焕和七月毫无所觉的模样。宜生是心里知晓原委,林焕是没心没肺兼忙着看七月,而七月,自然更不必说。 云霓却好像没发现众人的惊讶似的,她只看着镇国公老夫人,笑容依旧腼腆,目光却直白而炽热:“老夫人,他……回来了?” 他?她? 众人竖起了耳朵。镇国公老夫人愣了愣,似乎因云霓的话想到什么,当即双眼一亮,但随即看向云霓,又几不可查地蹙起了眉。她不悦地扫了眼四周打量和窥伺的目光,看向云霓时,脸上 的笑不禁更淡:“郡主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 云霓脸上现出一抹怒色,但很快又压抑下来。她平缓了下呼吸,看着镇国公老夫人,执拗地道:“老夫人,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镇国公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淡,几乎就差直接露出不喜的神色,她道:“郡主别跟我老人家打哑谜,我听不懂。况且……”她看了看席间,又道,“这眼看就要开席了,郡主 还是快点落座吧,别让主人家难做。”云霓郡主来之前,宴席本就快开了,如今又耽误了一会儿功夫,负责指挥上菜的婆子已经在谭氏身边候着有一会儿了,只是见云霓还站着跟镇国公老夫人说话,便一直没 敢出声打搅。听了这话,云霓仅有的耐心似乎也即将告罄,她暴躁地走了两步,正要说什么,就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蓦地响起。她抬起头,就看到威远伯老夫人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小 姑娘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镇国公老夫人不远处,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一脸好奇的开口。 “老夫人,您的儿子就是西北大将军,陆临沧将军吗?”沈青叶仰着头,大大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镇国公老夫人,目光中带着一丝好奇,更有一丝孺慕。听到人这般提起自己的儿子,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镇国公老夫人有些奇怪,同时还有些自豪。看着沈青叶乖巧天真的模样,她不禁放柔了声音:“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若是沈青叶是普通的京中小姑娘,知道这一点自然不足为奇,但她不是。她在路途遥远的广州出生长大,来到京城才不过十几天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光是熟悉京城的礼仪规矩,记住伯府的至交亲朋恐怕就够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忙活的了,像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虽然显赫,但跟伯府却没多大关系,并不属于沈青叶急需记住并了解的那 一拨。 况且,镇国公老夫人来这个生日宴是临时起意,所以她不认为,沈青叶说这话是谭氏教的。 谭氏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 谭氏皱着眉看了沈青叶一眼,见镇国公老夫人并没有生气,眉头才又舒展开来。 沈青叶倏地笑弯了眼,声音糯糯地说道:“因为青叶听说过呀!” 镇国公老夫人满脸笑容地接道:“听说?在哪儿听说的?在京城?听你祖母说的么?”说着看了谭氏一眼。 谭氏尴尬地笑了笑,正想着是承认还是否认,沈青叶已经又接了话:“不,我在广州听说的!” 镇国公老夫人感兴趣了:“广州?”镇国公府威名赫赫,在北地是令蛮夷闻风丧胆的存在,在京城也颇有威名。现任镇国公,同时也是西北大将军的陆临沧征战沙场二十年,是当今朝中武将第一人,提起当 世英雄,就定然会提起陆临沧。 难道,陆临沧的名声都传到广州了? 这个猜测让镇国公老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开来。沈青叶重重点了点头,脆声道:“是呀。广州海匪多,出海的船只经常遭难,小时候总听奶妈和丫鬟们说,要是陆将军在广州就好了,定能打得海匪满地找牙!”随着说出 最后四个字,她孩子气地举起了小拳头,好像要跟她口中的陆将军一起去打海匪似的。 镇国公老夫人噗嗤一下笑了,也不知是笑她说的话,还是笑她孩子气的动作。 立马有人察言观色,捧场地道:“这么说,镇国公的名头都传到广州去了?可真是了不起。” 这话一出,顿时附和者云集。她们说起陆临沧曾经的功绩,说得如数家珍,细致详实,仿佛她们曾经亲临那些血肉横飞的战场一样。 镇国公老夫人便笑地更慈眉善目了。 突然,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小声说了句:“说起来,世子爷也是英雄出少年,前两年不就跟国公爷一起上了战场?如今也该高升了吧?” 附和赞颂的声音顿时停了一瞬,众人都看向说话的那人。 那是个六品小官的夫人,才二十出头,样子还有些腼腆,见众人看向她,顿时手足无措,恨不得没说方才那句话。只是——哪句说错了?她也想奉承贵人,但她夫君官儿小地位低,娘家婆家又都不是什么大族,能见到国公夫人郡主公主这种贵人的机会不多,知道地自然也不多,想奉承也插不上话。只是突 然想起,镇国公府的世子爷似乎前两年从军去了,她想着虎父无犬子,国公爷那般厉害,世子爷应该也不会差。 哪个祖母不爱男孙? 镇国公世子是陆临沧的长子也是嫡子,镇国公老夫人那般以儿子为荣,想必提起孙子也能让她高兴吧……她这样想着,于是便说了那些话,本意不过是想奉承而已。 可是,如今众人的目光,却让她立刻意识到:她说错话了。 她惶恐不知所措。 一旁的女伴忙拉了她一把。 勇毅侯老夫人笑着打了圆场:“澹哥儿还年轻,要多磨砺磨砺,别急别急。”众人又纷纷附和。 谭氏不悦地扫了那小官夫人一眼,下定主意以后都不请这见识浅薄的妇人了。 镇国公陆临沧自然是战功赫赫威武不凡,但陆临沧唯一的嫡子陆澹却颇让人非议。起初陆澹倒也是允文允武的佳公子,又兼长相不凡,更是备受京中少女们推崇喜爱。 可是,这位佳公子在十五岁科举不第后便开始变了。 勋贵人家的子弟,自然不必非得挤科举这条独木桥,但陆澹偏偏去挤了。 挤了没什么,他少有才名,是众人欣羡的才子,早在他准备走科举之路前,便有人赞叹地说他即便不靠父荫也能出人头地,因此他参加科举并不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事。 令人意外的是,在他一路顺风顺水中了秀才举人,且次次头名后,却在考会试时栽了跟头。这自然不是说他落第了,天底下落第的士子那么多,哪能各个一帆风顺金榜题名?更何况他也不算落第,他考上了,可偏偏,他考前放下豪言,声称要连中三元,头名非 他莫属,更重要的是,夸自己的时候还把南北各地有名的才子都脚踩了一遍,这可就惹了众怒。 结果,会试一放榜,陆澹勉强吊在最后,之前被他踩过的才子们通通压在他头上,简直是自己抽自己耳光,还是左右开弓连环抽。当然,这也没什么,若是干脆认怂夹起尾巴做人,甚至继续苦读下次逆袭,那么凭他镇国公世子的身份,过段时间后人们自然会忘记且谅解:谁不曾年少轻狂?可以理解 。 可是,陆澹没有知耻而后勇,反而就此堕落了。颓废了数天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陆澹俨然变成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好勇斗狠,眠花宿柳,为争一个妓子就能跟人打破头,跟以往风度翩翩沉稳持重的镇国公世 子简直判若两人。 陆临沧英雄一世,自然看不惯儿子这幅模样,父子俩摩擦矛盾频生,情分越来越淡,到如今几乎已经是形同路人。前年陆澹去了北地参军,但京中听到的消息却全是他又怎样惹是生非,怎样无所作为,怎样又惹镇国公生气。跟镇国公府走的稍近的人家,都知道这位世子如今有多么不 成器,原本提起孙子就满脸笑的老夫人也是满腹愁绪。 所以,听了那小官夫人的话,众人如何能不愣?说陆澹英雄出少年,说陆澹高升,这话哪里是奉承,分明是让镇国公老夫人不痛快。 纨绔 听了那小官夫人的话,镇国公老夫人自然不痛快,好在勇毅侯老夫人打了圆场,其余人又一阵附和,才让镇国公老夫人的心里好受了点儿。只是却再没了方才的兴致,整 个人都有些没精打采。 云霓郡主看着镇国公老夫人,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坐了下来,愣愣地看着远处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青叶四下一打量,便又退到谭氏身后,没有再出头。 眼看终于没事儿了,谭氏松了一口气,忙吩咐下人上菜。 一顿饭顺顺利利吃完,无论是沉稳持重的夫人们还是活泼好动的小姐们,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离了席,由伯府的下人引着去逛园子赏花。 当然,一半是为赏花,另一半却是为赏人。 男客那边也已经停杯搁箸,此刻同样朝园子里走来。伯府的花园子很是宽敞,男客和女客们活动的范围之间有一大片木芙蓉隐约隔开。大胆些的小姑娘可以在女伴长辈们的陪同下越过那丛芙蓉,矜持些的亦可以留在芙蓉花 丛后面,让芙蓉半遮掩住自己的容颜。 太太小姐们便分散开来,各自寻了交好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散落在园子各处,柔软鲜亮的颜色衬得整个园子都花团锦簇起来,芙蓉花映芙蓉面,端的美妙之极。 而园中最漂亮的一朵芙蓉,自然莫过于云霓郡主。不知怎么,男客那边也得知了云霓郡主到来的消息,便不时有年轻的公子往女客这边溜溜达达,祈盼着能见佳人一面。只是云霓郡主实在不解风情,早早寻了个无人的亭 子,怏怏地趴在那儿谁也不理,周围还站了一圈儿的丫鬟婆子,使得人想亲近佳人也无法。 看不到云霓郡主,年轻人们自然失望,但还好,不是还有个据说比云霓郡主更漂亮的小傻子么? 今儿来伯府的男客们,有些是真心陪母亲姐妹来赴宴,但更多的,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来伯府不过是想看看传说中比云霓还漂亮的傻子究竟长什么模样而已。 好不容易捱过了无聊的酒席,此时自然该见见佳人芳容了。 此刻芙蓉花丛的另一边,几个公子哥儿就在笑闹着。 “承斌,快带我们去见你那小侄女,让我们也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绝色。”一个年轻公子说道。 “就是就是,这传言我都听了大半年了,却愣是没见着正主,简直比留香阁的楚楚姑娘都难见!”另一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吊儿郎当地接口。 同伴立即啐他:“陈二,你拿人家伯府小姐当什么了?居然跟窑子里的姐儿比?也不怕承斌跟你生气?”那陈二瞟了沈承斌一眼,便笑嘻嘻地道:“哎呦,承斌你可别误会,你可是知道我的,就是说话不带把门儿,其实没坏心。你不会生气吧?你要是生气,哥哥跟你赔礼了, 你想要什么玩儿什么,尽管跟哥哥说,包在哥哥身上!”他说着,把胸膛拍地啪啪响。 沈承斌原本的确有些动怒。 虽然跟那堂侄女不怎么亲近,但好歹都姓沈,都是威远伯府的人,陈二说那话是羞辱七月,又何尝不是变相羞辱了他? 不过,陈二这般赔礼道歉一番后,他心里也就好受了不少。再说,陈二虽然是个不成器的,但他背靠大树又睚眦必报,实在没必要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跟他翻脸。 所以,心里衡量一番后,沈承斌也就脸色稍霁,不再说什么了。 他不说什么,其余的公子哥儿却还催着他,要他带他们去见那傻小姐。沈承斌平时在这一班子年轻人中并不出挑,无论家世容貌还是自身才学武功,都没有什么让人羡慕的地方,如今却因为一个堂侄女而备受瞩目,他心里有些别扭,但更多 的却是得意。 他看了看芙蓉花后的女客们,假意推辞了一番,便带着众位公子哥越过了芙蓉花丛,去找七月。 沈承斌是伯府的主人,下人们自然不敢拦,而那些女客们一看这一大帮年轻公子走过来,也都自觉地掩面避让,沈承宣便一路畅通地找到了七月的所在。 七月自然是由宜生带着,而宜生则正跟娘家人在一起。 渠家这次来了四个人,宜生的继母崔氏,大嫂梁氏,侄女儿渠莹,以及侄子渠偲。 席间时,崔氏和梁氏以及渠莹的位子离宜生有些远,便没找着机会说话,来到园子里后,宜生跟娘家人汇合,几个人坐在荷花池边上的亭子里,一边说话一边赏花。林焕原也想凑上来,却被宁音公主拉着去跟一帮子夫人应酬问好去了。至于渠偲,虽跟林焕同样年纪,但因为脸皮没林焕厚,因此坐席时是在男客那边,此时也还在男客 那儿没回来。 没有外人在场姑嫂婆媳三人便也能说些私密话了。梁氏正说着云霓郡主,脸上带着满意的笑:“……这云霓郡主我以往见过,那时许是小,小姑娘有些骄横,后来又听人说了些闲话,说云霓郡主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但今日一见,才知是听了小人编排的坏话。郡主虽有些娇气,但比起小时候可好多了,也没人说得那样目中无人骄横无礼。想来是流言害人,我就说嘛,文郡王那般文质彬彬 ,他的同胞妹妹怎么会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呢?” 崔氏没说什么,只附和着点了点头。宜生原本神色还平静,一听到梁氏最后一句提到“文郡王”三字,立刻看向梁氏,皱着眉道:“大嫂,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你可听进去了?那文郡王虽然看着文质彬彬,但毕 竟是天家子弟,实在不适合……”说道这里,想起旁边还有渠莹在,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是,宜生虽没明说,渠莹的脸却悄悄地红了一些,未免被发现,她赶紧低下了头。 还好,宜生正紧紧盯着梁氏,并未注意到她的脸色。 渠莹悄悄松了一口气。 被宜生这么一说,梁氏脸上的笑便有些僵硬了,她甩了甩帕子,掩唇道:“妹妹说的哪里话,我不过就是随口一提罢了。哪里有你想的那么多。” 宜生看着她的脸,还有些不放心,但渠莹在这里,她也不好继续多说,只能勉强应声。 正说着,就见沈承斌带着一大帮年轻公子哥儿向他们走来。 渠莹抬头看了一眼便脸红了,忙躲在母亲梁氏身边,垂下头不去看那些年轻人。 而宜生和梁氏则皱起了眉头。 不等宜生站起身,沈承斌便先发制人地道:“堂嫂,今儿是七月的生辰,虽说是一家人,但我这个做堂叔的也该表示表示嘛,这不,我准备了礼物,特意来送给七月呢!” 说着,他便从袖子里掏出个绒布盒子,一打开,便露出里面几朵精致的宫花。 他身后那些公子哥便纷纷往亭子里看去,目光在亭子里几人身上打量一圈,最后落在七月身上,但因为七月面朝里窝在宜生怀里,是以他们根本看不到七月的脸。 陈二便赶紧捣了捣沈承斌的腰眼。 沈承斌便将那装着宫花的绒布盒子举到前方,笑容可掬地朝窝在宜生怀里的七月道:“七月,快来看,小堂叔给你买了漂亮的宫花。” 七月窝在宜生怀里一动不动。 宜生看着面前一群公子哥,还有已经快把脑袋低到地上的渠莹,眉头不禁深深蹙了起来。她将七月的小脑袋按到自己怀里,让那些公子哥看不到七月半分面容,然后便吩咐身后的红绡去接礼物,又对沈承斌到:“多谢斌哥儿了。你陪几位公子在园子里逛逛,我 就不送你了。” 这话压根没提七月,却是明明白白不打算让这些公子哥儿们一见佳人芳容了。 虽然见了七月的背影后便发现这个“美人”似乎还只是个小孩子,但都为她专程来一趟了,若是不看着脸,这些公子哥儿却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陈二急得拧了沈承斌一把。 沈承斌却没那么厚脸皮,他嗫嚅了两声,便红着脸想要退下。陈二暗啐了一口,索性将沈承斌拉到身后,上前一步,腆着脸道:“这位姐姐,您怀里的就是今天的小寿星?我们哥几个可是专程为给小寿星祝寿来的,可却到现在还没见 着小寿星长什么样子呢?您就让我们见见呗~” 亭子里几个女人目瞪口呆。 这哪里是什么公子哥儿,这分明是个二流子! 宜生也有些动怒,她瞪向陈二身后的沈承斌,却还是得按下性子对陈二道:“小女吃饱了闹觉,这会儿正困着呢。几位公子还是自便去吧。” 陈二如何能干休,他索性又上前了两步,腆着脸继续纠缠起来。 宜生隐忍的怒气终于抑制不住,正要发作,不远处忽然起了喧哗。 “……镇国公世子!”隐隐有兴奋而又好奇的少女声音说出这五个字。 虎奴 镇国公世子。 除了方才席间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官夫人,今日来的宾客们大多都听说过这位的大名。 从芝兰玉树一般的翩翩公子到如今人人提起便忍不住叹息的大纨绔,陆澹是个让人十分纠结的存在。 人们鄙视他,却又对他好奇,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他的,都忍不住想看看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偏偏陆澹前年便去了西北大营,中间几乎只有年节时才匆匆回来一次,很多人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了,不知道印象中那个风流纨绔是否还是那般模样,不知道西北大营 单调而残酷的生活有没有稍微将其改变一些。 于是,陆澹来临的消息一传开来,不少人都抑制不住好奇地想去看看热闹。 除了这些普通的、单纯是想凑热闹的人以外,却还有一些更加热切地盼望见到陆澹的人。 云霓郡主全然没了方才百无聊赖地模样。她眸光璀璨,满面生辉,提起飞扬的裙角,几乎是风一般地奔向陆澹所在的方向,全然不顾身后教养嬷嬷们焦急的呼喊。 正陪着谭氏跟几位夫人说话的沈青叶,也倏地双眼一亮。 一听到那个名字,她的心就抑制不住地跳动起来。 前世她是沈七月,当然,不是现在那个因为痴痴傻傻而一刻都离不开母亲的沈七月,而是凭借着聪明灵巧而争取到了一定自主活动空间的沈七月。 那一次,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丫鬟和仆妇的跟随,摸到一个假山里不易被人发现的空隙里乘凉,结果恰巧碰到陆澹与云霓郡主在假山外面“私会”。被迫听了一场妾有意郎无心的女追男戏码,等到云霓郡主伤心而去后,她正准备等陆澹也走了再悄悄溜走,却不下心摔了个大马趴,弄出动静不说,还摔地她眼泪汪汪, 小脸红红,委屈地不得了。 然后,听到动静的陆澹就发现了她。 那是他们缘分的起始,也是一切的开始。 今生她不再是沈七月,许多事情都无法再像前世一样,但起码她可以再制造一次这样的相遇。 想到这里,沈青叶便忙不迭地随便寻了个借口离开。好在,成了沈青叶也不是全无好处,比如自由活动的空间和时间都多了许多,不会再有那么多丫鬟婆子跟着,只要搞定了谭氏,她就有大把的时间做在自己的事情。而谭 氏,其实只要摸准了她的性情,也是个很好对付的人。 找借口离开后,沈青叶的心情便瞬间飞扬起来。 但是……她不由看了看远处荷花池边的亭子。她记得,沈七月被母亲带到了那里。 她可以完美地复制地复制和陆澹的相遇,但这必须没有其他变数。 如今的一切都跟前世差不多,唯一不同的,似乎便是她和沈七月身份的对调。她可以确保自己不出岔子,可是,沈七月呢?如果沈七月也阴错阳差地遇到陆澹了呢?如果因为沈七月的存在而引起蝴蝶效应让事情生变呢?如今的沈七月长着跟她前世一样的脸,而她偏偏又知道,陆澹是有多么喜 欢她那娇嫩美丽的容颜。甚至两人定情后,陆澹还曾说过,其实早在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被惊艳到了。 沈青叶停下了脚步。 ——不能让沈七月的存在破坏这一切。 ……许多人因为陆澹的到来而兴奋激动;许多人想要亲眼见见这个从才子变成纨绔的人物;更有沈青叶云霓这样芳心牵挂在陆澹身上的少女,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陆澹身边…… 可是,宜生却对陆澹避之唯恐不及。一听镇国公世子五个字,她也顾不上眼前的一帮纨绔公子哥儿,霍地站起身来,牵着七月,同时用身体死死挡住七月的脸,招呼了崔氏梁氏一句后,便看也不看那帮纨绔 一眼,径直牵着七月,在一帮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离去。 崔氏梁氏和渠莹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陈二等纨绔更是目瞪口呆。 尤其是陈二。他还想着使出十八般手段好一见佳人芳容呢,结果——人直接走了? 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完全把他当空气一般,这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脑子有病? 陈二扭过头,问沈承斌:“她不知道我是谁?”沈承斌其实也不大确定,但看着陈二的脸色,当即果断地道:“不知道!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这么对你了!你知道的,我这位堂嫂是渠家嫡长女,最是重规矩的,平时对外男 都是不假辞色的!” 陈二这才好受点儿,可旋即又不平了:即便不知道他身份,当着这么多人不给他面子,也实在是让他恼火地紧。不过,想起方才沈承斌那堂嫂薄嗔的俏脸,陈二不禁眼珠转了转,朝沈承斌道:“承斌,你不厚道啊,藏着个漂亮的堂侄女不说,居然也不告诉我们你还有个漂亮的堂嫂! ” 没料到陈二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沈承斌张着嘴巴,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陈二摸着下巴,眯眼咂摸了会儿道:“都说云霓那丫头是京城第一美人,我却觉得全京城人都瞎了眼,那哪里是美娇娘,分明就是个母大虫!” 几个公子哥儿纷纷笑起来,有人叫道:“二哥,你不会是又在郡主手里吃瘪了吧?你还是她小舅舅呢,被她一个丫头片子骑头上,你觉得憋屈地慌?”陈二脸色一沉,有心想夸个海口,但想起云霓凶悍的样子,还是不禁抖了抖肩,做出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哼,我那时让着她,要不是看在她是我外甥女的份儿上 ,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其余公子哥儿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怕再被挤兑,陈二赶紧绕过这个话题,又扭头对沈承斌说道:“倒是承斌你这个堂嫂,可真是个温柔如水的美人儿,虽然年纪大了点儿,可也更有味道,就像西街巷子里那寡妇,都三十多了,却比十几岁的小姑娘还勾人……也不知道她那傻子闺女又有多漂亮,居然让林焕那小子念念不忘,要不是林焕一再说起,二爷我今儿也不会特意跑来, 结果居然没见着?真特么地不甘心!” 陈二自言自语了一通,面上表情起起伏伏。 沈承斌在一旁听着却是又吓又怒。他是知道这陈二有多混账的,整一个色中饿鬼,整日跟妓子暗娼寡妇什么的厮混不说,还经常勾搭良家妇女,并以此为荣。可以往陈二也都知道分寸,勾搭的都是没什么 背景来历的民妇,可如今,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那样说威远伯府的少夫人? 沈承斌虽然想讨好陈二,却也实在受不了他这般口无遮拦。 “陈兄,请慎言!”他硬邦邦地道,“威远伯府少夫人可不是什么西街巷子的寡妇!” “哟,还生气了哈?”陈二不以为忤,反而捏着下巴笑了起来,却也没继续说惹怒沈承斌的话,反而又赔了些好话,才让沈承斌脸色稍霁。 不能说美人,陈二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来。 “方才我听人说镇国公世子?”他疑惑地说道,瞪大眼问其他几个公子哥儿,“陆澹回京了?” 其他公子哥儿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他们整日跟陈二混在一起,以陈二马首是瞻,陈二不知道的,他们自然也不会知道。 况且,虽然都是京里公认的纨绔,但陆澹这个纨绔跟他们却不是一路人,尤其是陈二,更是把陆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陈二的家世说起来比不上陆澹,但他有个好姐姐。陈二的姐姐是睿王妃,也就是文郡王和云霓郡主的生母。陈二是睿王妃的幼弟,只比文郡王大了两岁而已,睿王妃十分 疼爱这个幼弟,再加上陈家人的宠溺,就把陈二养成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性子。以往,陈二自诩是京城第一纨绔,最看不上那些“装模作样”的好孩子,而这些好孩子中,陆澹便是代表人物;后来,陆澹堕落了,陈二本来还挺乐的,结果陆澹一堕落, 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到了京城第一纨绔的名头。 一说起纨绔,一说起会玩爱玩的公子哥儿,陆澹绝对是第一个被提起的,就是那些楼子里的姐儿们,也最爱说镇国公世子怎样怎样。 纨绔也是分档次的,跟陆澹这样爱玩会玩儿又有本钱玩儿的一对比,只会仗着睿王妃的势趾高气昂的陈二,则立马就被衬成了不入流的纨绔。 于是陈二便看陆澹格外不顺眼起来。 此时一听陆澹回来,陈二便不由起了斗志。 ——以往陆澹在西北,他想找他麻烦都不行,这下可好,逮着机会可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他眼神一转,不禁冒出个主意。 “美人看不成了,咱哥几个再找些乐子吧。”他朝那几个公子哥儿道。其余人纷纷好奇地问是什么乐子。 陈二眯着眼,得意地道:“你们不是总想看我家那虎奴么?今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说罢,又朝沈承斌道:“承斌,你家有校场吧?今儿借你家地方一用。” 沈承斌长大嘴巴说不出话。校场?虎奴?这陈二想干什么? 半章 宜生带着七月避开了那群纨绔,同样也避开了正被人群簇拥的镇国公世子陆澹。 离得远远地,宜生就看见那个一身戎装尚未卸下的年轻人的身影。 他身量很高,只是站着便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度,虽看不到面部,但作为男主,自然有着能让书中一切同年龄男性自惭形秽的英俊面容。而此时,这个年轻人正乖顺地站在镇国公老夫人面前,周围围着一群人,谭氏也在其中,但那年轻人似乎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只仔细聆听老夫人讲话。离得太远,宜生 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是,看过那篇以沈七月(沈琪)和陆澹为男女主的文的宜生却知道,这一次陆澹是随着得胜的西北大将军,同时也是他父亲的陆临沧班师回朝。但陆临沧所率领的大队 人马都还有起码三天才能回到京城,陆澹却是自己偷偷提前溜了回来。 一回到京城,发现祖母不在镇国公府而是外出赴宴后,陆澹便立即赶赴到了威远伯府。 所以才会戎装未卸,所以才会宴后才赶到伯府。 这样急切地想要见到祖母的确让人动容,但擅离军队私自回京,却也是违反了军纪。 虽然不是什么大过错,虽然以陆澹的身份犯个这样小小的错几乎不算什么,但毕竟是犯错,而陆澹的父亲陆临沧偏偏又是个将军纪看得大过天的人。 陆澹这般作为,定然又会让陆临沧对儿子更加失望,让陆澹纨绔的名声更加重一些。 所以镇国公老夫人又感动又生气,感动于陆澹的孝心,生气于他不拿自己的名声当回事儿。所以此刻老夫人训斥陆澹,陆澹乖乖听着,而在不远处,云霓郡主难掩激动。等到祖孙俩的戏码过后,就该轮到云霓郡主表白陆澹惨被拒绝,然后沈七月(沈琪)恰巧待 在两人说话的假山后,沈七月(沈琪)与陆澹初见。见识到陆澹拒绝云霓的冷酷无情,沈琪对这个京中盛传的有名纨绔起了好奇,觉得他似乎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而陆澹,也对沈琪这个精灵可爱的小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 。 后来,两人数次巧合地相遇,纠缠愈来愈深,最终结成连理,比翼双飞。 当然,对于宜生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陆澹还是沈琪,前世事前世了,无论他们是再续前缘还是怎样,宜生都不想掺和。若是两人依旧能修成正果自然最好,可前世的沈琪顶着七月的躯体,宜生不知道 ,当沈琪换了个身体,七月还是原来的七月时,这份感情又会有怎样的走向?今生的七月不是沈琪,根本没有足够的手段去应付陆澹那层出不穷的桃花,更何况前期还有云霓郡主。方才初见时云霓对七月没有任何偏见恶意,但那是因为七月对云霓 没有任何威胁,可一旦七月成为陆澹在意的人,宜生不敢去赌云霓的态度会不会变。 所以宜生一点都不想让七月跟陆澹扯上关系。 跟陆澹相亲相爱的是前世顶着七月身体的沈琪,那么今生,陆澹还是交给沈琪吧,七月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无论陆澹沈琪如何,都不应该再让七月掺和进去。所以,听到陆澹到来的消息,宜生便迅速地将七月带离了陆澹所在的地方。 礼物 宜生想带着七月回自己的小院,不过,最终却还是没能顺利成行。 眼看着已经离陆澹和镇国公老夫人一行人远远地,突然一个声音喊住了她。 “宣少夫人!”是年轻男孩子洋溢着热情的声音。 宜生回头,便看到一个长着张讨喜娃娃脸的小厮,正是沈问秋身边的小厮靛蓝。 宜生心里一松,牵了七月走到靛蓝身前:“靛蓝小哥有什么事?” 靛蓝脸上带着笑,看了看宜生,又看了看宜生牵着的七月,挠挠头道:“宣少夫人,我家爷请——请七月小姐过去。” “三叔?”宜生疑惑地道。 靛蓝点头:“今儿不是七月小姐生日嘛,我家爷准备了些小玩意儿……” “三爷果然最疼姑娘了。”宜生身后的红绡高兴地插了句嘴。 靛蓝嘿嘿直笑,既不肯定也不反驳。 宜生心里一暖,点点头:“既是如此,那我带着七月去一趟吧。” 如红绡所言,沈问秋一向疼爱七月,将七月交给沈问秋,宜生没有丝毫担忧。不过,既然此时无事,她自然要陪着七月一起去。 而且……她也有些好奇,沈问秋准备了什么礼物给七月。 说起来她似乎应该惭愧。 今天是七月的生日,而身为七月的亲娘,她却依旧是像往年一样,只早起为七月煮一碗长寿面,别的也没想过特意送什么东西。倒是沈问秋,之前从广州回来就送了许多合七月心意的东西不说,今儿还特意准备了礼物。沈问秋只是七月的叔爷爷,真论起来也算不上多亲近的关系,一对比起来,她 这个当娘的似乎都有些比不上了。 不过,宜生并没有怎么沮丧或自责。她心里很清楚,她爱七月,如果有能力,她愿意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七月跟前,而她也正尽力在这样做着。只不过,跟走南闯北见识过许多新鲜玩意儿的沈问秋相比 ,只局限于伯府,局限于京城的她,能给七月的很有限。就连准备礼物,无论是去京城哪个铺子里挑选,又能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况且七月的特殊使得她不像一般的小姑娘,她喜欢的很少,很多一般小姑娘喜欢的东西她都不喜 欢。 所以,宜生没有特意准备礼物,只依旧像往年那样,下一碗长寿面,看着她的小姑娘吃完,然后亲亲她,祝她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所以她不沮丧自责,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不能像沈问秋一样,见识那么广阔的世界,搜寻那么多新奇好玩儿的东西,好逗她的小姑娘开心。 红绡正叽叽喳喳地跟靛蓝说着话,无意中扭头,便看到宜生脸上那有些复杂的表情。那表情,像是她年幼时,错失了一件漂亮花裙子,以后再也寻不着同样的,以致怅然若失,渐成执念;又像是她长大后,逛街时看到一件漂亮的首饰,她想买,无奈囊中 羞涩,于是依旧只能错失。 一个是懵懵懂懂无意中错失,一个是明知不可得而无奈放弃。 当然,少夫人不可能像她一样买不起裙子首饰,身为渠家的嫡小姐,威远伯府的少夫人,她不说要什么有什么,但跟她这样的小丫头比起来,自然要顺遂如意地多。 那么,少夫人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于是,红绡忍不住脱口而出:“少夫人,您在想什么?” 靛蓝也望过来。 晃神的思绪回归现实,宜生看着两人,笑笑说:“没什么,只是在想,不知道三叔准备了什么礼物给七月,有些好奇。”这样么?红绡还有些疑惑,却没有再追问,只笑眯了眼道:“肯定是姑娘喜欢的,三爷在这事上从没失过手,姑娘最喜欢的几样东西,可都是这几年三爷陆陆续续搜寻来的 呢!三爷一定是十分用心地为姑娘挑选了礼物,”她又转头,对靛蓝道,“是吧,靛蓝小哥?” 靛蓝猛点头,娃娃脸顿时灿烂无比,好像红绡在夸他似的。 红绡见他这模样,不由嗔了他一眼。 靛蓝顿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宜生没注意两人的互动,只点点头:“三叔的确有心。” 红绡点头附和,又扭头笑着套靛蓝的话:“靛蓝小哥,三爷这次究竟准备了什么礼物啊?你肯定知道,先跟我们透透呗?” 靛蓝又挠了挠头,嘴巴却像蚌壳似的崩地死紧,嘿嘿笑道:“到了就知道了。” 任凭红绡再怎么软磨硬泡也不多说一句。 好在,说话间,致远斋已经在望了。到致远斋的最后一段路,正好经过伯府的校场。威远伯府是军功起家,早年的老威远伯沈振英每日都要捶打身体,因此自然少不了校场,此时沈振英虽不在了,二爷沈问 章一支却还习着武,虽然没能像沈振英那般做出一番功绩,但好歹校场还是保留下来了。 此时,正逐渐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向校场聚集。 聚集的人群多是男客,他们有的高声喧哗,有的窃窃私语,但无论喧哗还是私语,脸上都无一例外地带着兴奋和期待的神色。 “这是在做什么?”绿袖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兴许是比武?”红绡不怎么感兴趣地道,“二房的几位爷不是最喜欢这个,今儿来了些男客,还有不少勋贵武将家出身的,说不定便是二爷和两位少爷又起了兴致,想跟人 切磋切磋呢,不过,这切磋结果——” 说到这里,她噗嗤笑了一声,随即看了宜生一眼,便自觉地掩唇不再说话了。 不过,在场的除了绿袖,其余人都听懂了她为何笑。 沈问章一支有着老威远伯的余荫却依旧不成器,原因自然不只是老威远伯铁面无私不特意提携自己儿孙的缘故,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沈问章和沈承武沈承斌太扶不上墙。 空长了一身肌肉,脑子却空空如稻草,偏长了肌肉也只是长蛮力,真论武艺,也就是稀松平常,跟真正的好手一比就是个渣。往常二房的人就爱设擂台,跟京里其他的武将勋贵之后比试,可是,结果嘛……除非遇到的是一直待在京里的纨绔,那还能说是稳操胜券;可一旦遇到真上过军营战场历练 过的,几乎都是输多胜少。 于是渐渐的,二房便也不怎么爱玩儿这比武的游戏了。 只是不知今儿怎么突然又起了兴致。红绡觉着背后说主子话不好,于是不再说了,靛蓝却似乎没这顾忌似的,笑嘻嘻地瞟了校场边儿一眼,道:“我方才瞧了眼,今儿来的公子哥儿们没几个是上过战场的,上 了战场的几乎都跟着陆将军呢,几天后才能回京。” 红绡恍然大悟,又觉着自己配合着靛蓝这样不好,因此赶紧又做出一副端庄的模样,惹得靛蓝嘻嘻地笑。 绿袖却还不大明白这其中缘故,缠着红绡要她讲。 丫头小厮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眼看就要转过一个弯儿,再看不到校场的踪影。 一直没对这事说任何话的宜生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往校场望了一眼。 “少夫人,怎么了?” 见宜生停住,红绡也停住,不解地问了句。靛蓝和绿袖也看着她。 宜生看着那人声逐渐鼎沸的校场,又迈开了脚步,道:“无事。” 红绡绿袖和靛蓝不明所以,但还是赶紧跟上。 宜生走在前面,耳朵里却还是隐约能够听到校场传来的声音。 事实上,当然不是像她说的一样无事,她停下,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看到那校场,听到红绡靛蓝提起二房,才突然想起的事。前世,她错过了校场上的那场热闹,也错过了那个人,后来再听到那人时,已经是尘埃落定,只留叹息。而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她跟那个世人惧怕、厌恶又惋惜的人 ,居然曾经离得如此之近,就在她女儿十岁的生日宴上。 她在温暖日光下陪太太小姐们微笑聊天,而他却在同样温暖的日光下殊死搏斗。相距不过两个院子,百十余米。 不过,想起也没什么。 无论怎样都与她无关,前世错过,今生也没必要特意去看。 所以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无事。 …… 很快来到致远斋,沈问秋已经在院子里等候了。 而致远斋的院子,却赫然已经跟宜生十来天前来时比变了模样。 原本种着一大丛繁盛花草的地方,花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池子,一个直径长约七八米的圆形池子。 池底铺了各色的鹅卵石,池中注满了清水,水里有游鱼,鱼在水草中穿行,水草中间杂着数盆开得正好的碗莲。 池子虽不算大,但干净可爱,尤其伯府中一直没有池塘,便更令人耳目一新。 不过,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才不过十来天的时间,居然就凭空多了这么大一个池子,还整治地这么干净漂亮? 宜生和两个小丫头都愣了一愣。倒是七月,她完全没愣,只在看到池子的时候两眼放光,看到池子旁边朝她招手的沈问秋后,双眼更是亮到不行,抬头看了看宜生,得到她的允许后,便笑眼弯弯地朝沈问秋奔跑而去。 泛舟 七月像只小炮弹似的冲进沈问秋怀里,沈问秋笑着把她抱起来,甚至拎着胳膊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七月的小身子便飞旋在空中,像一朵红色的花,沿着中心的花柱旋转着 绽开。 宜生的眼睛不由瞪大了,甚至低声惊呼了一声。 她经常陪七月玩儿,但却从未这样玩儿过。 除了一贯受到的教育要求她端庄优雅,不能做这样豪放或者说粗鲁的举止外,单是七月的重量,也不是她能轻易拎着转得动的。所以她和七月玩的都是文文静静的游戏,像这般肆意且需要出力气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当然,她没跟七月这样玩过,沈承宣更没有。看到了逗弄两句,抱上片刻,摸 摸脑袋,这就是沈承宣仅有的父爱表现,且少的可怜。当然,沈承宣并不是一个人,哪怕宜生的父兄,乃至这时代大部分的读书人,几乎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孩子的娘不止一个女人,他们要维 持在孩子面前的威严,所以绝少爱在还在面前这般肆意。 如沈问秋这般把孩子抱起来转圈儿的举动,宜生只在那些平民父子间见到过。 亲昵,毫无隔膜,虽然略显粗鲁不优雅,但却莫名让人觉得,这才是亲昵,是疼爱…… 宜生有些晃神。 而这时,沈问秋显然也听到她的低呼。 他把七月稳稳地放到了地上,托着她的后背,以防她转圈儿后头晕摔倒,然后看向了宜生。 他的目光只轻轻扫过,并未久留,扫过时目光也没有什么波动,相比对待七月时,这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淡。 宜生自然不会在意他的“冷淡”。 沈问秋疼爱七月,但只是七月,对她,乃至对沈承宣的态度,都没有因为七月而有什么改变。 这也正常,一个做叔叔的,对侄子亲热些还好,对侄媳妇若是也亲热,宜生肯定不会觉得荣幸,反而只会觉得困扰和恐慌。 所以,沈问秋这样近乎无视的态度反而让她很舒服。 “三叔。”宜生弯腰施礼。 “嗯,来了。”沈问秋笑着回了句,语气十分随意,并没有招呼宜生进屋子,只吩咐靛蓝给宜生看座。 “我给七月弄了些小玩意儿,要在这院子里玩儿才好,屋里不大方便。”他笑着对宜生解释了一句。 宜生自然没什么说的,只笑着点头。 靛蓝搬来了绣凳让宜生坐下,而沈问秋身边另一个小厮,那个叫靛青的,则也抱着个什么东西跑来了。 跑到沈问秋跟前,他举起怀里那用绸布裹着的,像是盒子一样的东西,举到沈问秋眼前,直愣愣地道:“爷,您的东西!” 沈问秋接过来,弯腰对七月笑着:“以后就是七月的东西。” 七月好奇地看着,却只是看着,双手依旧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 沈问秋将那东西放在面前的石桌上,又示意七月去打开它。 七月这才伸出手,掀开上面包裹的绸布,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绸布下是一只木匣子。宜生忍不住好奇地看了眼沈问秋。这木匣子外表极其普通,倒有些像大夫行医时带的药箱,外表光滑干净无一丝纹饰,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唯一不大普通的,便是匣子整 体都很光滑,根本没有锁头一类的东西,若不是形状体积和表面的清漆,甚至让人怀疑那不是个匣子,而是一整块木头。 只看这匣子,宜生实在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宜生的目光,沈问秋轻轻敲了那木匣子,示意七月打开它。 七月微歪着脑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匣子,手掌在匣子表面转了一圈儿,才终于摸到些不同,小手一按,匣子的盖瞬间弹射而开。 七月的眼睛和嘴巴,顿时都张地圆圆的。 这次不用沈问秋示意,她自个儿便趴在那匣子上,尤其是方才使匣子弹开的地方,仔细去瞅那处的机关。 宜生的目光却落在了匣子里面。 匣子不大,里面的东西却不少,只是,作为一个十岁小姑娘的生日贺礼来说,匣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诡异。最下面是数片薄木板,木板不知是什么材质,颜色雪白,表面已经被打磨地光滑无比,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摞放在匣子最底部。而薄木板上面,则是各式各样,让人眼花缭 乱的……工具。镊、锉、刀、夹、钳、锯、规、钎……几乎所有宜生能够想到的小工具,匣子里都有。这些工具大多是铁制,尺寸玲珑袖珍,看着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但样式却跟正常尺寸 的一般无二,只不过照比例缩小了一号而已。 宜生看向了沈问秋。 七月也终于从匣子开关上回过神,大眼睛溜溜地瞄到匣子里的东西,然后,同样看向了沈问秋。被母女俩有着五分相似的脸齐齐看着,沈问秋干咳了宜生,然后便指着那匣子里的东西,笑眯眯地对七月道:“你不是喜欢船模么?那船模就是用这些东西做出来的,七月 要不要自己试一试?当然,这不只是可以做船,还可以做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也不用拘泥于木料,凡目所见,皆能为所用……” 听了这话,七月的眼睛不由瞪地更大了,她看向匣子里的东西,似乎很是惊讶那些东西如何变成精致的船模,甚至变成更多好玩儿的东西。 看了一会儿后,不用人说,她主动伸手,拿出里面的工具和几块木板,然后苦大仇深似的盯着那些工具和木板,似乎在琢磨怎样才能将其变成船模。 “先不急着玩儿这个。”沈问秋却笑着阻止了七月,指了指池子旁一个被红布盖着的东西,“咱先玩儿那个。” 宜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才发现那儿居然还有个东西。长条形状,只是还没有一张床长,被一张红布盖着,静静地放置在池子旁的地面上。 随着沈问秋这一指,靛蓝满脸带笑地上前,将那东西上的红布“唰”地扯开。 七月嘴巴大张,发出了无声的惊呼。 那依旧是艘船,跟之前沈问秋送给七月的一样的船,只不过体积大了许多,不再是孩子的玩具,而是已经可以载人的、真正的船。 虽然顶多只能坐下两人,还得是没长大的孩子,虽然眼前只有一个长不过七八米的池子,但有了这小船,有了这池子,便可以乘船在池水中泛舟。 这对大人自然没什么吸引力,但对一个没怎么见过船的孩子来说,还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尤其是,因为之前沈问秋送的那两艘船模,七月对船啊水啊的大感兴趣,洗澡时都喜欢带着那只小船模,看小船在洗澡水中起起伏伏。 而此刻,七月的表情已经足以表明她的欣喜。 靛蓝连同其他几个小厮一起使力,将小船推进了池子。 沈问秋站在靠近小船的池子旁,亲自握住了缆绳,然后朝七月招手。 七月咬咬手指,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手中的工具和木板,最终还是抑制不住玩心,跑到沈问秋身前。沈问秋抱起七月,将她放进小船,又将两只小小的船桨塞进她手里。沈问秋握着缆绳,温声教七月如何划桨:“……把桨放进水里,用桨推动水流向后,水流就会推动小船向前……要注意方向,避开那些莲花,不然小船就会把花撞断……还有 掉头,这里太小,不能像在江海里那样一直向前……” 讲解完毕,七月握着双桨跃跃欲试,沈问秋便笑着,单手用力一推小船,喊道:“开船~” 七月挥动双桨,小船成功向前滑行,只是她动作不熟练,小船摇摇晃晃地,好像随时都会翻倒。 宜生在一旁看着,见此顿时揪心地站了起来。 “不用担心。”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宜生一愣,扭头便看到沈问秋侧对着自己,目光还看着池子中的七月,口中却明显是对她说话。 “你要相信自己的女儿。”他又说道,忽然微微偏过了头,看了她一眼,“更何况,还有我在。”他扬了扬手中的缆绳。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又将头转过去,依旧只看着七月,关注着七月的每一个动作,准备随时发现情况不对便拉缆绳或下池子。 宜生愣怔了一下。 他转头的动作太快,声音又太轻,使得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他已经又看向了七月,她也不好询问或是什么,只得也看向七月。 不过,再看到那摇摇晃晃的小船,揪心的感觉却奇迹似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笃定的安全感。 他拉着缆绳呢,再说,还有那么多人,七月肯定当然不会有事。而池子里,划着小船的七月动作越来越熟练,她挥动着双桨,灵活自如的穿梭在盛开的碗莲间,没有撞断一朵莲花,反而在小船经过碗莲时,调皮地侧身去用小脸亲昵地 蹭蹭那直立水面的莲花。 玩到兴起,七月甚至咯咯笑了起来。 像是普通的小姑娘一样,因为欢喜而肆无忌惮地笑,笑声清脆,如同荷叶上滚动的水珠。 宜生看着,却忽然觉得眼眶酸涩。 七月不爱说话,不爱发出一切声音,连笑声都绝少,如现在这般,跟个普通小姑娘似的笑,对七月来说都是鲜少发生的事。 所以,看着眼前这一幕,宜生心里又柔软又酸涩。 柔软酸涩之余,她看了沈问秋一眼。 此刻,她深深地感激着他。 沈问秋看着池子中七月的身影,突然若有所觉,眼神朝宜生的方向漂移了一下。 ——正正对上她感激的目光。 他飞快地将目光移开了。 …… 七月又将小船从池子那头划到这头的时候,致远斋外来了人。 “爷,夫人身边的翠缕来了,说园子里还有那么多客人,要少夫人去陪客。”靛蓝听了守门小厮的话,又报给沈问秋道。 宜生站了起来。 谭氏找她?她看向沈问秋。 厌恶 翠缕进来时,便看到院子里或坐或站的三人。 七月小姐站在少夫人跟前,少夫人拿着张帕子,给她擦身上脸上不知怎么溅上的水珠。不远处,三爷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微倾,安静地看着母女二人。 不知怎么,翠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不过,目光扫到三爷斯文俊秀又温柔的脸时,那感觉顿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让脸颊灼热发烫的心悸。她是谭氏最为倚重的大丫头,心里对于自己的未来不是没想法的。丫头的未来,自然不外乎三条路,要么出府配个寻常人家的寻常男子,要么配府里同样身份的小厮管事 ,再要么……便是给府里的爷儿哥儿们当姨娘通房。以翠缕的身份,前面两条路满可以走地顺顺当当,无论是出府嫁人还是留在府里,未来的夫婿都会比一般的丫头好上不少。但是,走前两条路,翠绿不甘心,她有些别的 想法——她想走第三条路。无论是嫁给外头的平民百姓还是府里的小厮管事,再怎么好,又怎么好得过当主子?若是府里的爷儿们都像二房几位爷那般举止粗鲁长相一般也就算了,但长房却有宣少 爷和三爷这两位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单是那俊秀远超常人的长相便让人心动,更何况还有数不尽的富贵,若是能成了这两位爷的人,岂不比嫁个寻常庸人好上百倍?就像那苏姨娘,因为得了宣少爷和夫人的 青眼,日子过得简直羡煞旁人,将来她若是能过成苏姨娘这般的人物,那才叫不枉富贵窝里走一遭。 只是,宣少爷好归好,后院的女人却太多了,又已经有儿有女,再加上夫人这个难伺候的,所以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三爷不一样。三爷长得更加斯文俊秀,这次出去又挣了偌大身家,哪怕没有官身,跟了他也是一辈子吃喝不尽。此外,三爷平日也最是好脾气,从没听说过苛待下人的传闻。当然,更 重要的是,三爷的后院空无一人。 只要能成了三爷的人,那就是头一份儿。 若是能生下一子半女,则更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翠缕的心都不由滚烫滚烫地。她笑意盈盈地走到沈问秋跟前,行了一礼,娇嫩嫩的声音婉转如黄鹂:“三爷好,奴婢翠缕,奉夫人的命来请少夫人。” 沈问秋看也没看她,只伸手掩住口鼻:“离我远些。” 翠缕一愣。 站在沈问秋身后的靛青忍不住肩膀抖动,噗嗤偷笑。 沈问秋斜了靛青一眼,靛青立马捂住嘴不再笑,只是脸上那憋得通红的脸色,还是泄露了他的内心。 沈问秋懒得再管他,只继续掩着鼻,还作势挥了挥,不悦地蹙眉:“你熏着我了。” 离我远些,你熏着我了。 将沈问秋的两句话连在一起在心中念一遍,翠缕的脸唰地一下通红,红地像是傍晚的火烧云。只是这次却不是羞涩的红,而是羞耻的红。 “三……”她一脸盈盈欲泣的模样,期期艾艾地叫了声。 沈问秋不悦地皱眉,手掌直接捂住了口鼻。 翠缕的心都要碎了。 靛蓝忙上前打圆场,他挡在翠缕跟沈问秋之间,又笑着指了指宜生:“翠缕姐姐,宣少夫人在这里,您不是奉大夫人的命来请宣少夫人的么?” 翠缕脸还通红着,听了这话,却还是赶紧就着台阶下了台,又走到宜生跟前,施了礼。 宜生将七月身上的水珠全部擦干净,看了翠缕一眼,道:“娘有事唤我?” 毕竟是谭氏跟前得脸的大丫头,翠缕很快抑制住情绪。她看向宜生,心里却又莫名冒出一股火。伯府里有她这般心思的丫头不在少数,可却至今没有一个丫鬟成功,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便是致远斋压根就没一个丫鬟,除了干粗活的婆子,平日里致远斋根 本就见不着女人的踪影。 再加上三爷总是外出经商,在府里的时间少之又少,以至于府里的丫头们绝少有机会能凑到三爷跟前。 而致远斋之所以没有丫头,则是因为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言:威远伯府的三爷厌恶女人,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人。至于为什么厌恶女人——自然是有特殊的癖好。 ——要不怎么沈三爷身边的小厮个顶个地清秀呢? 以往,翠缕对这传闻嗤之以鼻。 外人不知道,她们这些伯府的下人却都知道,什么龙阳之好什么断袖分桃,三爷是否厌恶女人不说,但这点却绝对是子虚乌有。让伯府下人如此笃定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桩,便是曾经有个长相清秀的小厮胆大包天地想爬三爷的床,结果却差点没被打死。而据说,那事儿之后三爷恶心地都吐了,还让人把屋子里的摆设什么的全都换了新的。恰好,翠缕认识那个爬床的小厮,后来听那小厮具体描述过经过,翠缕虽没见过真有那龙阳之好的是什么模样,却直觉地觉 得,绝对不会是三爷那样。 至于不用丫鬟不近女色,翠缕和伯府的很多下人都一致认为:这是因为三爷笃信佛道,信奉清心寡欲,远离女色。 可是,方才沈问秋的表现,却让翠缕有一瞬间的动摇。 难道三爷真的是厌恶女人? 但是,看到宜生的那一刻,这念头便立刻被她抛掉了。 她是女人,少夫人难道不是女人?嫌她离得近熏着了,难道少夫人就不会熏着? 翠缕愤愤不平。当然,心里再怎么不平,脸上也不会带出来。相反地,翠缕扬起了笑脸:“少夫人,今儿是姑娘的生辰宴呀,这么多贵客来祝贺姑娘生日,少夫人带着姑娘提前离场,这… …多失礼呀?您说是不是,少夫人?” 宜生也笑:“怎么,翠缕姑娘这是要教我规矩?” 她虽笑着,但任谁看了她的眼神也不会觉得那笑代表着愉悦。 翠缕唬了一跳,陡然想起了被砸地满脸血的刘婆子。 她莫名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夫人方才的话,顿时又挺直了身板,恢复了勇气。“少夫人说的哪里话,奴婢哪里敢教少夫人规矩,是夫人说,您是伯府的少夫人,今儿又是姑娘的生日宴,那么多宾客在园子里,之前您只跟娘家人说话也就算了,现在还 干脆缺席,这可就……”翠缕捂嘴笑道。事实上,在看到少夫人跟娘家人在一旁躲清静的时候,夫人就已经有些不悦了,后来得知少夫人带小姐去致远斋,夫人的脸色更是沉地吓人,要不是还招呼着客人,恐怕 当场就要发作。 然后,夫人便当着客人们的面,让她来寻少夫人。 所有翠缕不惧。 身为伯府的少夫人,少夫人提前离席本来就不像话,这事儿说出去怎么都是夫人占理,少夫人若是聪明,就该乖乖跟她回去向夫人覆命。 若是少夫人不聪明……那更好。这次可是无数宾客看到少夫人提前离场,也有不少人看到少夫人带着大姑娘来了致远斋,夫人让她来唤少夫人的事儿更是被好几位夫人亲眼所见,若是少夫人脑子犯浑不 跟她回去……贤名能成亦能毁,因为老国公去世时的辛苦侍奉上下操劳,少夫人赚足了孝顺贤良的名头,但如今,若是少夫人公然违抗夫人的命令,还是相当合理的命令,那么,这孝 名贤名自然也能毁去。 少夫人最近行事有点儿让人看不懂,但显然,她比以前胆大了,敢违抗夫人,敢当着无数下人的面跟夫人呛声,敢下夫人的面子。 那么,这次呢? 这次会不会也违抗夫人的命令呢?想到这里,翠缕不仅没收敛,反而更加放肆:“少夫人,您别怪婢子多嘴,您在这儿优哉游哉地,夫人一个人招呼客人,累地嗓子都哑了,您不心疼夫人,我都心疼了。再 说,虽说三爷是长辈,但您也该知道避嫌,这年纪相当地——”“既然知道多嘴还说,看来是规矩没学好。”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让翠缕接下来的话顿时就哽在了喉咙里。她望过去,就见三爷冷冷地看着她,俊秀的面容并没有怒色, 却也再没有方才那般闲适惬意的姿态。 他双眼微微眯起,看着她的目光像看着一件死物。 翠缕突然打了个寒颤:“三、三爷……”“话说完了就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儿!”沈问秋又冷冷吐出一句,而他这话刚落下,不远处廊下两个站着的彪形大汉便同时上前,走到翠缕跟前,那架势,竟像是要将翠 缕架出去。 翠缕的脸登时火辣辣地。 身为谭氏身边最得脸的大丫头,她还从没遇到过这种待遇! 都说三爷最不会怜香惜玉,都说三爷身边乃至院子里伺候的全是小厮没一个婢女,是因为三爷厌恶女人……她以前总不信,可现在,却忍不住有些信了。 三爷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眼看那俩彪形大汉就要上前架住翠缕,宜生却突然站了起来。“走吧,不是说娘唤我么。”她淡淡地对翠缕道。 人虎 “不是说夫人唤我?走吧。”宜生起身,对僵在当场的翠缕道。 那两个彪形大汉对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沈问秋,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亲眼看着那两个大汉退下,翠缕才松了一口气。 再开口,却不敢再放肆了。 “是,少夫人,请……跟奴婢来。”她弯腰,规规矩矩地道,因为方才的惊吓,声音不复清脆活泼,而是有些无力和颤抖。 宜生抬脚走了一步,却又转身看了看七月。 七月睁大眼睛看着她,目光却还时不时飘到池中的小船,以及身边的沈问秋身上。 宜生叹了口气,随即笑着柔声对七月道:“七月,先待在三叔爷这儿玩儿好不好?阿娘待会儿再来接你。” 七月眨了眨眼睛。 宜生便知道她这是明白的意思了。 七月难得有这么活泼的时候,她不忍心打断这份活泼。更何况,在沈问秋这儿,总比带去谭氏那儿,给一群夫人小姐们看猴戏似的指指点点要好。 宜生揉了揉七月的脑袋,又恭敬地对沈问秋道:“侄媳告退,麻烦三叔看顾七月,待我事了就来接她。” 沈问秋随意地挥了挥手手,示意她自便。 宜生便转身。 翠缕赶紧追了上去。 ……宜生和翠缕一走,沈问秋便嫌弃地掸了掸根本不脏的衣袖,恹恹地吩咐靛青:“以后门看紧些,别什么东西都给爷放进来,尤其是那些夫人小姐丫头的……有话让门房传就 行,不必巴巴地带到我跟前。” 靛青原本木着脸,一听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爷,您那毛病……不是好了么?” 沈问秋当即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靛青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道:“爷,您看我我也得说。您以前就是讨厌女人嘛?可现在不是好了嘛?广顺行当家的不也是女人?还有漕帮的顾三娘子,您以前都把人家给 损成什么样儿了,现在不也跟人家相谈甚欢了么?” 沈问秋又斜了他一眼:“你和那梨花馆的兔儿爷都还是男人呢,你们能一样么?再说爷什么时候说我讨厌女人了,爷只是讨厌讨厌的女人。以前……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爷,您怎么能拿小的跟兔儿爷比呢!”靛青顿时委屈地叫开了。 只是,嘴上叫着屈,心里却模模糊糊似乎明白了一些。 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和女人自然也不一样。爷现在讨厌的不是女人,而是某种女人。可是,某种女人又是哪种女人?靛青仔细想想,又觉得想不明白。广顺行当家的和顾三娘子都是女中豪杰,一介女身却抛头露面做起男人的营生,他心里其实是佩服这样的女子的,只是世人对这两位的评价却并不太好,尤其顾三娘子那 般的,嫁了三次死了三个丈夫,最后一个还死地不明不白,如今更是似乎跟个手下人不清不楚,若不是顾三娘子手腕够足够强大,恐怕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而在最开始,三爷也是厌恶顾三娘子的。 只是后来接触愈多,三爷逐渐变了,变得不那么厌恶女人,无论是广顺行当家的还是顾三娘子,都跟三爷成了知交,他便以为三爷的毛病好了。 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靛青也不喜欢翠缕那溢于言表的谄媚和野心,但真说起来,翠缕也没做错什么,下人媚主再自然不过,只要没不长眼地爬床或作出别的什么作死的事儿来,言语里示好甚 至暗示,其实都无可厚非。甚至跟顾三娘子广顺行当家的比起来,翠缕简直就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了。 说起来,翠缕跟顾三娘子等的区别之处,大概就是一个柔弱美丽如花朵,另外两个坚韧不拔如大树?可是,宣少夫人和七月小姐同样是养在深闺的娇花啊…… 靛青顿时迷茫了,不由求助地看向靛蓝,而靛蓝,则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眼前两人说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七月瞪大了眼睛,小脑袋左右转动,一会儿看着沈问秋一会儿看着靛青,神情迷惘极了。 沈问秋一扭头就看到她这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拍了拍七月的脑袋:“看,像咱们七月这么乖的孩子,爷什么时候讨厌过?” 七月听懂了这句话,顿时高兴起来,大眼睛亮亮地看着沈问秋,清澈纯净地仿佛刚出生的婴儿,没有一丝污秽。 看着七月的眼睛,沈问秋的面容便柔和下来,站起身,牵着七月道:“七月还想玩儿什么?今儿是你生日,想玩什么叔爷都奉陪!” 七月顿时笑眼弯弯。 …… 这边,宜生已经和翠缕出了致远斋的大门,一路两人都不说话,很快便经过校场。 此时的校场,相比宜生来时经过时显得更加热闹。校场北侧有个圆形的台子,是沈问章父子为了方便跟人比试特意弄的擂台,而此时,那擂台四周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乌压压的人群时不时爆发出兴奋的尖叫和大吼,声 浪一叠比一叠强,使得整个校场都喧嚣震天起来。 离擂台最近的都是些男人,而远处还有少少的一些女宾,大都是一些成了婚的夫人,未出阁的小姐倒是少见。 夫人们比内圈的男人们矜持文雅许多,她们矜持地坐在绣凳上,绣帕遮口,发出的尖叫也是矜持而克制的。 不管是内圈的男人还是外围的夫人们,让他们发出惊呼的,毫无疑问,是擂台上的东西。 宜生忍不住看了过去。圆形的汉白玉擂台上,一只黢黑的大铁笼子巍然耸立,离得远,笼子外围得人又多,宜生看不清笼子内的景象。只是,人群挡住了铁笼里的景象,却挡不住连绵不断的虎 啸。 是的,虎啸。 被激怒的、战意勃发的老虎的啸声。 仿佛一只巨大的利爪,一啸便撕碎了满园的繁华锦绣歌舞升平,激起人心底深处的嗜血渴望。 让人不寒而栗,却又忍不住探视究竟。 除了虎啸声,人群兴奋的尖叫大吼,别的再没有什么声音。 宜生不由得停下脚步。 翠缕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停下脚步,见宜生望向校场,脸上顿时现出一丝不耐,但想起方才的经历,忍不住竭力放柔语气道:“少夫人,怎么不走了?” 宜生没有回答,只将目光看向校场内那铁笼子。察觉她的目光,翠缕撇撇嘴:“那有什么好看的,弄地到处是血,怪吓人的。也就是些莽夫和没教养的才爱看,您看那些有身份的夫人,哪个会来看这个啊。再说夫人还等 着您呢,咱们得赶紧了,别让夫人等急了……” 宜生不说话,径自走上前去。 “哎——少夫人您干什么?”翠缕正要再说,眼前却已经没了宜生的踪影,一看宜生向校场走,顿时跺脚跟了上去。 这是要跟她作对么? 说不好看却非要看,耽误这点儿时间是想给夫人添堵还是给她添堵?可是,即便耽误了时间,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地跟着她去见夫人? 翠缕嗤之以鼻地想着。 这反抗方式,真是幼稚。 …… 宜生一步步向前,心思却全然不是翠缕想的那般。 给翠缕乃至谭氏添堵什么的,她从来没想过。 她只是突然想看看前世错过的这场生死搏斗,想看看那个人最落魄时的样子。前世她只听说,却从未设身处地地想象过那场景,所有一切都只是夫人们无聊时的笑谈,哪怕再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听来也只是一个趣闻,并不曾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 象。 但是,听到那骇人的虎啸,听到人群狂热兴奋地呐喊怒吼,曾经听来的故事便似乎有了实质感,让她忍不住想要亲自看看,看看这副前世错过的场景。 反正无论去早去晚,谭氏都是必定要生气的,所以为何不看呢? 所以,宜生忽略了翠缕不满的叫声,一步步走近了擂台。 而随着她的走近,擂台上的场景也逐渐清晰起来,宜生终于可以看清楚那大铁笼子里的场景。 笼子里的东西很简单。 一只老虎,一个男人。一只身躯足有两三米长的猛虎,和一个瘦地几乎脱了型、满身污秽和鲜血的男人。 阎王 宜生从擂台的一侧看过去,正好对上男人的正面。他身上的衣物几乎成了破布,一条条地半挂在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只能看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黑红色色块。破布般地衣物下,是瘦地露出肋骨的身躯,而比瘦更 触目惊心的,是身躯上重重叠叠、一层摞一层的伤疤。抓痕、烧痕、利器砍刺、铁烙灼烧……几乎能够想象的一切伤痕都能在那具身体上找到,有些伤痕已经痊愈只剩下伤疤,有些伤口却还流着脓水,有些伤口皮肉翻卷着,血 已经不流了,却露出白生生的肉和骨头来。 若不是还站着,任谁都不会以为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活着。 可他偏偏站着。 不仅站着,还站地笔直。像一柄插在岩石中的锈剑,哪怕剑身已被雨水侵蚀地锈迹斑斑,依然执着地深深插入岩石,在岩石顽固坚硬的躯体上制造出裂缝,终有一日,岩石与锈剑一起被风雨侵蚀 殆尽。 宜生的心突然猛烈跳动了一瞬。 她不禁又往前走。 “少夫人,离得远远地看就是了,前面都是些男人!”翠缕又叫了起来,这叫声引来外围那些夫人们的注意。 她们诧异地看过来,见是伯府的少夫人后,纷纷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彼此交头接耳着。 宜生像是没听到翠缕的尖叫和那些夫人们的窃窃私语似的。 她只一步步地向前走,知道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脸为止。 那是张可怖的脸。 起码,对于养在深闺的夫人小姐们来说,这张脸半点也称不上好看。 数道深深的刀疤几乎贯穿整张面容,从左上蔓延到右下,即便都已结疤,却依然狰狞可怖,难以直视。不同于身体上琐碎而不规则的伤疤,脸上的那几道刀疤整齐规律,深浅程度也几乎是一致的。显而易见不是多次伤害造成的,而是有人一次性在上面划了数刀,才会留下 这样的痕迹。 这些刀疤破坏了男人的整张脸,任谁看到这些伤痕,也无心再去看男人的五官。 宜生也吓了一跳。 她早知这人面目狰狞容颜尽毁,但到底从未真正见过。 前世,等她听说这人的名号时,只知人们唤他罗阎王,便是因为他长相与行事一般可怖。而关于他脸上伤疤的来历,有人说他是天生恶人,所以打从生下来就带着那些伤疤;有人说是因为他曾经做海匪,好勇斗狠时伤了容貌;有人说,是他曾经在陈家做虎奴 时,被陈家人用刀子一刀刀将脸划成那样。 还有一个说法,是说那是他自己划的。只不过这说法并没有多少人相信——那么深那么多的刀口啊!得多狠的心才能对自己下得去手。然而,不论那刀疤是怎样的来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刀疤让罗阎王之名名副其实,不但手段令人心悸,面容同样恐怖可憎,人们一提起他,除了他的手段,便是 他那张能止小儿夜啼的脸。 宜生曾听过不下五人跟她描述罗阎王的脸。 然而,耳闻千百遍,都不如亲眼所见来地震撼。 只不过,如今站在铁笼子里的男人还不是人人惧怕的罗阎王,而只是一个卑微的虎奴。 困在铁笼里,身体羸弱,手无寸铁,对面还是一只饿极了的猛虎。 任他长相再怎么狰狞可怖,也吓不到台下取乐的公子哥儿们。 他们不觉得他可怕,只觉得他卑微、肮脏、丑陋、可笑…… 他的肮脏丑陋和卑微,恰好映衬了他们的干净漂亮和高贵。 所以他们不怕,不仅不怕,还以此为乐。人群的最里面摆了一张桌子,陈二大马金刀,一脚踩在桌子上,一手指着擂台上的一人一虎,正吆喝着众人下注:“来来来,十两银子一注!是爷儿们就痛快些,咱今儿不 赌输赢赌生死!” 不赌输赢赌生死。 这意思,今儿笼子里的一人一虎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如同沸水入油锅,人群顿时喧闹起来。 远处的夫人们惊呼着,一面用手帕遮住嘴,连连低呼着“残忍”,一面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擂台,甚至还有几位夫人取了银子,让丫鬟挤进人群里下注。 而男人这边则因为陈二的话更加兴奋激动起来,他们看着擂台上的场景,纷纷鼓噪着下注。 不知为何,宜生全身打了个哆嗦。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擂台。 擂台上,男人站立的姿势丝毫未变,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台下人不是在拿他的生死押注,似乎眼前没有一只随时可能扑咬过来的猛虎。 宜生有些愣住,这才细心打量他那淹没在数道可怖刀疤中的眉眼。他全身肮脏不堪,脸上自然也干净不了,但即便面上满是污秽,即便刀疤如干渴龟裂的大地交错纵横,宜生依然看出高挺的鼻梁,聚而不散的双眉,以及眉下那双漆黑的 眼。 那双眼的四周满是血迹和污秽,眼周的皮肤已经看不出本色,只有黢黑和黑红的一片,甚至连睫毛上,都凝结着干涸的暗红的血。 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掩饰那双眼睛的美丽。 是的,美丽。 不是英气也不是锐利,而是美丽。 像深夜天幕上的星子,像茫茫荒漠中的清泉,像积蓄了无数时间,雨季一来临便迫不及待绽放,又随着雨季过去瞬间枯萎的戈壁上的花。 遥远、珍稀、转瞬即逝。 若是没有那些刀疤,应该是个很好看的人吧……宜生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宜生打量的时候,下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因是临时起意,也没有特意弄什么筹码,下注是直接用真金白银,而此刻,陈二脚踩的那张桌子上,已经堆了不下千两银子,而且还不断有人下注。然而,擂台上被禁锢在狭小铁笼中的老虎听不懂人言,自然也不会等台下的公子哥儿们下好了注再开始搏斗。它焦躁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儿,似乎是想要试试能否撞破铁笼 ,发现无果后,将一双圆睁的虎瞳瞪向了笼子里的另一个活物。 它已经整整两日未进食,对面男人身上却有着浓烈的血腥气。 “吼!” 一声长啸,身长三米的黑黄斑纹虎猛然前扑,硕大的身躯几乎瞬间覆盖住那个身形高大却瘦弱不堪的男人。 “我押老虎,十注!” “老虎活,虎奴死,二十注!” 下注声猛然高涨了起来,仿佛到达了沸点的热水,而使得温度陡升的火,无疑是老虎的勇猛和虎奴的瘦弱。那虎奴看着弱不禁风,别说老虎了,恐怕一个稍微强壮些的小孩都能打倒,而那老虎呢?身长三米,皮毛油亮,显然状态极好,而之前陈二说了,这老虎已经饿了两天没 喂,正是肚子最饿、攻击性最强的时候。 这情形,瞎子也知道该下哪边。 于是,一时间下注的人竟几乎全都押了老虎胜,唯一一个押虎奴的,竟然是不小心下错了的。 陈二笑嘻嘻地看着桌上的银子越堆越多,也不去提示人们什么,他手里掂着锭银元宝,笑嘻嘻地看着台上的场景。 擂台上,铁笼中,老虎猛扑向看似瘦弱地不堪一击的男人,满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有如愿以偿地撕咬下饱腹的血肉。 因为男人终于也动了。 他的身体忽然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一个错身,迅捷如闪电般地闪过老虎的巨口和爪牙,瞬间绕到了老虎的背后。 “艹,咬死他!”有押了老虎赢的人愤怒地大吼。 台上的一人一虎恍若未闻。 发觉扑空,老虎愤怒地大叫转身,想要拍死那个胆敢戏弄它的男人,然而,它的动作快,那个男人的动作却更快。 明明身体比最瘦弱的闺阁小姐还要瘦弱,却灵活地仿佛一只鹞子,双腿弹地,身子便轻飘飘似的弹起,落在老虎的脊背上。 “吼!”老虎大吼。 “砰!”男人挥动拳头,猛地砸向虎头。 “押虎奴!押虎奴!没想到这小子看上去风一吹就倒,居然这么勇猛!”形势陡然倒转,于是立刻又有人兴奋地叫起来,掏出荷包里的银子便往桌子上撒。 见这人做法,又有几人跟风下注。“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一个跟在陈二身边的公子哥嘿嘿笑道,“这虎奴都在二哥家待了五年了,打死的老虎没百只也有八十只,要不怎么叫虎奴呢?”说罢,还不屑 地看了方才那男人一眼。 陈家虎奴的存在在京城不算秘密,但亲眼见过的却不算多,尤其今日来伯府的宾客中,许多以前都跟陈二没交情,也攀不上陈家这棵大树,因此自然对虎奴不大了解。 那公子哥儿一说,立刻引起众人的好奇,纷纷要他仔细说来。那公子哥儿得意地晃着脑袋,又看了眼擂台上的情形,见虎奴打了那一拳后便丝毫未停,一拳又一拳地往老虎头上招呼去,不出片刻,那老虎便被打地蔫头耷脑,似乎全 无反抗之力。 几个之前就见过虎奴搏斗的人便唾沫横飞地讲了起来,从虎奴的来历,到其战绩,到其曾经数次九死一生的惊险局面,说起来简直如数家珍。随着几人的讲解,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有一阵的惊呼,连矜持的夫人们都不由被吸引,小声议论着。 来历 “说起来,这虎奴跟今儿伯府那位新小姐还能扯上些关系呢!”宜生听到一位夫人大着嗓门说着,其余不知情的夫人纷纷好奇起来,忙追问那位夫人。那夫人带着些得意地道:“不是说那位青叶小姐正是多亏了孙义庆孙大人的照拂么,这虎奴啊,就跟孙大人有关系……当年那些海匪屠了孙大人满门,先皇雷霆震怒,下令陈玄朗将军彻底剿了海匪老巢,为孙大人满门上下四十七口人报仇。陈将军虽不如陆将军名声响亮,但也是难得的骁勇猛将,陈将军一出马,海匪就被剿灭地七七八八, 几乎没有一人生还。” 陈玄朗,乃是当朝武将中除西北大将军陆临沧外的第一人,同时也是陈二和睿王妃的父亲。相比镇国公府陆家,陈家可以说是后起之秀,根基底蕴都不如陆家,但陈家出了个睿王妃,跟皇家攀上了亲,陈玄朗也越来越受圣上器重宠爱,因此真论起来,陈家也不 差陆家多少。 这也是沈承斌巴结陈二的原因。沈承斌不想去西北大营苦熬资历,便只能在京城下工夫,而在京城,京畿守备乃至御林军都可以说是陈家的势力范围。 听到那夫人说起陈玄朗,陈二那边的公子哥儿也接话儿似的说了起来。“……陈将军抄了海匪老巢,将海匪全部诛灭,谁知道千算万算,居然还是剩下条漏网之鱼,后来陈将军班师回朝,这条漏网之鱼居然跟着到了京城,意图刺杀陈将军!”说 到最后一句,那公子哥儿拔高了声音,说书似的,让人心跳陡然一紧。 “难不成,这虎奴就是那条漏网之鱼?”立刻便有人接道。“可不是。”公子哥儿笑着点头,“当时他乔装混进陈府做了马夫,然后趁机刺杀,幸好陈将军功夫高强反应灵敏,才躲过了这贼子的一刀。陈将军擒了这贼子,启禀圣上,圣上震怒不已,本打算剐了他,还是陈将军请求饶他一命,让他为陈府为奴为仆好洗刷罪孽,皇上这才应允,还特意说了,这奴才不同一般的奴才,陈家人想怎么处置就 怎么处置。”奴仆命贱,但当朝律令不可罔夺人命,就是奴仆的命也一样,虽然大多时候主杀仆都不会有什么事儿,顶多训斥罚银,但若遇上有人非要揪你小辫儿,那打杀仆人也多多 少少算得上是个污名。 可那虎奴不一样,他不同于一般的奴仆,而是犯下死罪的戴罪之身,更有皇帝金口玉言,哪怕陈家人把他活剐了,也是白死。 所以陈二敢肆无忌惮地将虎奴带出陈家,敢让人虎相斗,敢以人命下注,因为这虎奴,根本就算不得一条人命。 早在五年前,这条命就就捏在陈家手里,陈家让他生他便生,陈家让他死他便死。 至于怎样死,什么时候死,就端看陈家人高兴了。 听那公子哥儿讲完,原先不了解的人也明了,看向台上的人时,目光便更高高在上了一些。 竟是连个最卑贱的奴仆都不如啊…… “他叫什么啊?”突然有人问道。 那是个年纪还不算大的小公子,只十四五岁的样子,他也看向台上的人,目光里有些不忍。“叫虎奴啊,”有公子哥儿笑嘻嘻地道,“据说起初是让他跟人斗的,陈将军嫌没趣儿,便弄了头老虎跟他斗,结果,简直精彩绝伦!尤其是饿极了的老虎,斗起来可比人勇 猛多了,据说第一次相斗时,那老虎差点撕了他一条胳膊,修养两个月才好。后来陈将军便专门养了十几头老虎跟他斗,久而久之的,大家便唤他虎奴了。” 那小公子忙摆摆手,红着脸道:“不是不是,我是说,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 “谁知道叫什么!”立刻便有人嗤笑道。 “一个玩意儿,还管他叫什么?” 人群顿时轰然大笑。 …… 台下的哄笑声一阵又一阵,海浪似的连绵起伏,但虎奴充耳未闻,哪怕台下说起他的过往,哪怕有人问起他的名字。 他只专心地应对着身下这只猛虎,这只他面对过的不知道第几十只猛虎。 他的力气几乎枯竭,身上无数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哪怕跳上了虎背,哪怕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将拳头狠狠砸向虎头,但力气依旧迅速地流失。 甚至连举起拳头的力气都快没有。 可身下的老虎还没死。 老虎没死,他就不能停。 因为一旦停下,就是死亡。 他不能死。 “砰!”又一拳狠狠地砸向虎头。 然而,在他意识中的狠狠一拳,对老虎来说却是软弱无力的。 “吼!”老虎猛然怒吼,突然将男人从脊背上甩落。 “哐啷!”男人的身体狠狠撞上铁笼,又被反弹回来落地。 无数伤口裂开,溅出一蓬蓬血花,向铁笼四周喷洒,甚至有些溅到了围观的公子哥儿们身上脸上。 然而没有人因为被溅到血而生气,血腥味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咬死他!老子可是押了二百两银子!”他们面红耳赤,如同喝醉的赌徒般疯狂呐喊。 方才被制住的疼痛,摆脱敌人后的欣喜,四处弥漫的血腥味,以及台下震天的呐喊,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初占上风的老虎更加战意勃发。 “吼!”它怒吼着,尾巴高高翘起如铁棍,硕大的身躯直扑向那落到地上又努力爬起的男人。 男人还未爬起,又被猛虎扑倒。 锋利的虎爪携着几百斤的重量和加速度,一起重重落在他的胸前。 “咯啪、咯啪……” 仿佛有什么清脆的声音密集地响起,胸口传来麻木般地痛。他立刻知道,胸骨断了。 眼前已经模糊了。 可是,不能死,不能死啊! “呵呵,加油啊!”台下忽然传来陈二的声音。“虎奴,今儿你要赢了,爷就饶你一条命,放你出去,以往的事儿爷既往不咎!” 虎奴恍惚了一瞬。 这声音似近还远,像是耳边又像是在梦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话,事实上,这话他已经听了不下几十遍。 每当几乎撑不下去时,陈家人便会拿这样的话诱惑他,让他一次又一次撑下去,战胜本以为不可战胜的对手,一直撑过这漫长的五年。 可是,哪怕他赢再多次,那些话也一次都没有兑现过。 哪怕已经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哪怕觉得他就是一只蝼蚁,却依旧要戏弄,依旧要给他希望再一次次打破。 所以,陈二的话根本就是放屁。 可是,即便是屁话,他也要听。 “啊——” 男人的喉咙里忽地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在老虎的利爪大口再一次扑来,想要将他的胸膛开个洞时,他伸出双拳,猛地挥向虎头。 人虎正面相对,拳头直直打在老虎脆弱的鼻头和眼睛上。 老虎痛苦地嘶吼起来。 男人的双拳却雨点似地落下来。 一拳又一拳,精准地落在老虎面部最脆弱的地方,原本就被打地头晕的老虎开始口鼻流血。男人最后一拳落下来,老虎庞大的身躯忽地软软一歪,随即,砰然倒地。 台下沸腾起来! “赢了!虎奴赢了!我赢了哈哈!” “艹,没想到这老虎这么中看不中用!” 输的,赢的,欢笑的,怒骂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完全掩盖住台上男人粗重的喘息。 又赢了。 又活下来了。 真好。 他躺在台上,眼前完全模糊一片地,心里这样想着。 “咦,镇国公世子来了!”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是陆澹,真的是陆澹啊!” “还有老虎,又一只老虎,怎么回事?” 然后陈二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哟,陆大才子,真是稀客稀客啊,不过你能来真好,今儿这场戏没了你,可是失色不少啊!” 校场外,一身甲胄的陆澹踏步而来,他面容端肃,丝毫没有因为陈二暗含讽刺的话而动容失色。他只淡淡地看了陈二一眼,满身的英气和气度便将陈二比地渣渣都不剩。“不是你唤我来的么?”他长眉一挑,微微讽刺地看着陈二道,又看了看随着他进来,被关在一只小号铁笼子里的另一只老虎,“还有这只老虎,不也是陈二公子特意为陆某 准备的么?” 陈二嘿嘿一笑,竖起大拇指:“陆兄果然聪明!兄弟今儿有个新玩儿法,就想邀陆兄玩一玩儿呢,怎么,敢不敢玩儿?” 陆澹淡然笑之:“有何不敢?” 陈二一拍大腿:“痛快!”随即便唤人将那装着老虎的小号铁笼子抬到擂台上,然后对陆澹道:“方才我家奴才刚打死了一只老虎,陆兄在西北几年,武艺定然长进不少,想来定比我家这不成器的奴 才强上百倍吧?不如,就跟这头老虎切磋切磋?”“哦,对了,我家那奴才可是满身伤的情况下打死了一只老虎的,陆兄这没病没伤的,即便是同样打死了一只虎,怕是也没什么好说的,不如——”陈二拉长了音调,看了 看大铁笼子里已经慢慢站起来的男人,脸上露出笑来。“——不如,陆兄一对二,一人对战猛虎,再加上我家那奴才如何?这才能显出陆兄的英勇嘛!”陈二慢悠悠地道。 表象 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跟老虎搏斗也就算了,还跟个卑贱肮脏的虎奴斗,让台下众人取乐,这对陆澹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来说,简直就是侮辱。 倘若是以前自矜身份的陆澹,绝对不会答应陈二的要求。 但是,现在的陆澹就不一定了。 现在的陆澹,可是个有名的混不吝的主儿,都能为了花魁跟人打破头了,那么再做点儿更失身份的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尤其在有人相激的情况下。 果然,陆澹先还有些犹豫,但陈二及其狐朋狗友几句话一撺掇,立马禁不住激,点头应了。 不过,上台之前,陆澹提出要玩点儿彩头。 若是他赢了,下注赢的钱他要分一半,此外,他还要陈二跪下叫他三声爷爷。当然,所示他输了,跪下喊爷爷的就是他陆澹。 这话一出,顿时就把陈二惹恼了。 只是,陆澹固然禁不住激,陈二却更禁不住激且没脑子的,陆澹几句话挖个坑,陈二立马就跳了进去。 等到陆澹一脸轻松地上了台,并且轻蔑地瞥了眼陈二时,陈二才反应过来。 他本来是想坑陆澹的,但现在看来,怎么像是坑了他自个儿? 等到陆澹钻进铁笼子,面对猛虎也毫无惧色,并且开场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后,陈二更是悔地肠子都青了。 可是,再怎么后悔也晚了。面对猛虎,陆澹明显比虎奴轻松数倍,老虎腾挪扑咬,却丝毫碰不到陆澹一根毫毛,而他的另一个对手虎奴,却一直小心躲闪着陆澹和老虎,显然是想做壁上观,安然捱 过这场混战。 方才笼子里只有他和老虎,除非将老虎打死,否则绝无生路,但如今笼子里多了个陆澹。 只要活下去,输赢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陈二显然不这么想。 眼看陆澹越来越占上风,陈二急躁起来。 而这时候,随着陆澹的到来,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群涌来。 之前只是虎奴跟老虎斗,虽说是生死相斗,虽说刺激心跳,但终究只是场血腥的表演,跟看一场马戏猴戏也没什么区别。大多数夫人小姐都自矜身份,不愿前来。 但现在,是镇国公世子跟老虎相搏。 搏斗的人不同,吸引的观众自然也就不同。 不只是那些纯粹想凑热闹的人,几乎大多数的宾客都被这消息引来:镇国公世子要以身搏虎!这跟纨绔们之间的打架可不同,纨绔再混不吝,下手也有轻重,面对同样身份的公子哥儿,只要理智还在,一般都不会闹出人命。但是,老虎可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 什么叫适可而止。 闹不好,可是要送命的! 所以,随着陆澹要跟老虎搏斗的消息一传出来,几乎整个园子的宾客都涌了过来。 而陆澹的祖母镇国公府老夫人,更是被这消息吓地差点没晕过去,婢女们一阵拍胸捶背掐人中好不容易缓过来,立马就让人搀扶着来到了校场。 陪着她一起来的,还有宁音公主母子、云霓郡主、勇毅侯老夫人,渠家的崔氏梁氏和渠莹,以及谭氏等人。 谭氏一眼就看到了台边的宜生,她眼睛瞪过来,翠缕忙跑过去,宜生见状,只得也慢吞吞地走过去。 谭氏严厉地瞪了宜生一眼,正想说些训斥的话,就被身边一声凄厉的喊声止住。“澹儿啊!”镇国公老夫人一声悲号,立刻让笼子里正躲闪老虎进攻的陆澹动作一顿。虎爪袭向陆澹的肩膀,陆澹回过神来连忙躲闪,但肩膀上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划出一 道长长的血口子。 镇国公老夫人差点又要晕过去。 “陈家小子,赶紧把笼子打开,放澹儿出来!”镇国公老夫人含怒朝陈二道。 陈二这下高兴了。 但脸上却还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这不好吧?您孙子可是自愿上去的,说好的事儿怎么能不作数呢?君子言而有信哪,老夫人……” “言而有信个屁!”镇国公老夫人破口大骂,“今日澹儿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在你陈家大门口吊死!” 陈二顿时唬了一跳。 他虽不成器,却也知道当今是敬长崇孝的,若镇国公老夫人真因为他在陈家门口吊死了,别说被人唾沫星子淹死,恐怕父亲姐夫甚至圣上都饶不了他。 虽然他并不信这老婆子真敢吊死,但这话一说出来,他还敢不应承,那就是他的不对了,真传到圣上耳朵里,他肯定得被训斥。 更何况,还有镇国公老夫人身边的云霓,他那没比自己小几岁的外甥女,可是正一脸凶狠地瞪着他呢。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坚持不开锁,云霓肯定不会顾及什么舅甥关系。 想到这里,陈二立刻陪着笑道:“哎呦老夫人,您可别吓我,我胆儿小。我给您开还不行么?立马就开,立马就开!”说着就要招呼人开锁。只是,一边招呼人,一边儿凑到台下距离铁笼子最近的地方,朝陆澹喊道:“陆兄,这可不是我故意占便宜啊!你家老夫人非要开笼子,我也没办法 呀,这样一来你可就输喽,先前说的可别忘了哈!” 因为之前被抓的一下,陆澹的动作变得有些迟缓,面对老虎也有些落了下风,但听到陈二这话,却冷哼一声,阻止了那些欲要开锁的人。 “祖母,您别担心,我可还想听陈二叫爷爷呢!”他哈哈笑着,一转身又扑向了老虎。 开锁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听谁的。 镇国公老夫人一听顿时大急,连声呼唤请求。但无论她怎么请求,陆澹却都不为所动,依旧要跟那老虎拼个你死我活。 围观的人群顿时议论起来。 “这镇国公世子……也太狂妄太好勇斗狠了,还罔顾祖母的关心,让长辈担惊受怕的,实在是……不孝啊!”有人摇头晃脑的小声说道。“要不怎么说是纨绔呢?要是往后还是这性子改不了的话,说不准哪天就——”又一人窃窃私语,说到最后却咽下了没说出口的话,而那句话,自然是“说不定哪天——就 丢了命了” 人群中遍是指责陆澹狂妄不懂事的议论。 远远地,躲在一丛茂密灌木后的沈青叶小声哼了声。——陆澹才不是狂妄不懂事的纨绔。 九死 无论镇国公老夫人和云霓怎样劝说,陆澹依旧坚持要继续。 陈二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心里却挺高兴。 许是因为肩膀的伤,陆澹的动作不如之前灵敏,原本被压制的老虎终于夺回一些优势,阵阵虎啸中频频进攻。 看着陆澹狼狈地招架着,陈二愉快极了,但是,看到那个同在铁笼中,却极力躲避陆澹和老虎的身影时,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贱胚子! 他在心里狠狠骂道。 心里却也知道虎奴为何不听话。他只求保命,命在的情况下,他总是会做出对自己伤害最小的选择。至于用自由诱惑,这个饵陈家人用了太多次,虎奴不傻,只有生命真的受威胁的情况下,才会心甘情 愿的吞饵。但当有别的更好选择的时候,这诱饵就是个笑话。因为陈家人的信用早就破产。 陈二一时竟无计可施。 他烦躁地看着台上,突然眼睛一亮,大声朝陆澹道:“陆兄,之前我们赌的可是生死,你这场自然也不能例外,想要赢得话,你可得把这老虎和虎奴一块儿打死了才算!” 台下一片哗然。 杀人啊……真可怕。 不少夫人小姐不忍地捂住了双眼。 陈二算盘打得好,奈何陆澹并不接招。 上一场是上一场,事先又未说明,他为何要遵守上一场的规矩?虽然那虎奴看上去几乎要死的样子,但能打死老虎的人,肯定有些真功夫。当然,他不是怕虎奴,可若再加个虎奴,虽然他仍旧有自信笑到最后,但恐怕无法避免地会受 些伤。 其他时候还好,但如今祖母还在台下,若是他受伤,祖母定然承受不住。 更何况,既然有更轻松的取胜方法,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用最轻松却省力的方法达成目的,这是他的原则,哪怕是这样一场玩乐似的搏斗,他也依旧坚持这个原则。 所以,任凭陈二如何叫嚣,陆澹都只当作耳旁风。 而这时,台下的镇国公老夫人和云霓也恶狠狠地看着陈二,那目光,简直像是恨不得把陈二扔进铁笼子里喂老虎似的。 陈二被瞪得心里发憷,无法,只得小声骂了几句孬种便作罢。 然而,看着虎奴消极躲避的模样,他的火却怎么也消不下去。可他又不好当着那么多人,尤其是云霓和镇国公老夫人的面,直接威胁虎奴加把劲儿揍死陆澹。 眼珠转了转,终于又想出个主意。陈二笑着,朝陆澹道:“既然陆兄不愿杀了这贱奴,我陈二自然也不会逼你,可是,比试总得有个输赢,不如就定个规矩,陆兄若是能把老虎打死,再把虎奴双腿打断,自 然就是你赢了,反之亦然。” “当然,”看了眼云霓和镇国公老夫人的脸色,他赶紧又加了一句,“陆兄若是不敌,直接认输便可。”说罢,便不怀好意地看着陆澹。 因为来地晚,镇国公老夫人并不知道陆澹与陈二之间还有赌注,此时一听,立刻便道:“澹儿,咱们认输,咱们认输吧!”陆澹瞥了陈二一眼,也没提醒祖母,只在又一次躲过老虎的袭击后笑了笑,英俊的面容引得台下许多小姑娘不自觉地红了脸,他却没注意小姑娘们的反应,只冲着台下一 脸担忧的老夫人道:“祖母,您放心,我不会输。” 又扫了那虎奴一眼,转头朝陈二道:“如你所愿,不过,若是我赢了,你可别忘了上台前说的话。” 虽然身体还在狼狈地躲避,但陆澹的声音十分轻松,姿态也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上去就让人莫名觉得:他会赢,一定会赢! 然而,就在陆澹的话刚刚落下,甚至目光还停留在陈二身上未收回时,原本一直消极躲避的虎奴却忽然暴起! 他躲在老虎巨大的身躯后,从陆澹的视线死角跃进,眨眼间便落到陆澹身后,然后从后面勒住了陆澹的脖子。 陆澹身前,猛虎也咆哮着奔来,而身体被缚的陆澹,看似完全无法躲避这一击。 “澹儿!”镇国公老夫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陈二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不能明着威胁教唆虎奴对陆澹下死手,但他可以来暗的。虎奴以前是陈玄朗的专属奴隶,但没过两年,陈玄朗就玩腻了,于是随手将虎奴送给了一直眼馋虎奴的幼子。刚得到虎奴时,陈二很是高兴了一阵,怕他死太早以后没得 玩,每次搏斗后都会给他好好治疗,所以虎奴身上的疤痕虽然一层摞一层,却一直顽强地活了下来。 但是,如今,陈二也腻了。该看的戏码都看过了,哪怕虎奴浑身流血,哪怕人虎互相撕咬两败俱伤,都不怎么能激起陈二的兴趣了。若不是还能拿出来显摆显摆,虎奴在陈二那里的价值已经约等于 无。况且,过了整整五年的非人生活,虎奴的身体上留下太多暗伤,普通的大夫根本治不好,每次都得请太医才能保住他的命。以往陈玄朗和陈二以他取乐,需要他有一副健 康的身体,因此也不嫌麻烦地为他一个奴隶请太医。但如今腻了,自然不会再上心。 最近的三个月里,虎奴平均每个月要跟各种各样的野兽斗上十来场,虽然每次都能赢,但每次下来时都多多少少会受些伤。 但是,陈二却只随便叫了个大夫给他包扎伤口,至于内里的暗伤,却是丝毫没有处理。 所以今日上台前,虎奴身上还带着昨天新添的伤口,连外伤都没有来得及包扎。 既然玩儿腻了,自然也就无所谓生死。 今日若是虎奴被打断了双腿,陈二不会再去请太医,甚至连普通大夫都不会请。 陈二看惯了一头头野兽被虎奴以各种方式杀死,却还没亲眼见过野兽吃人。 若是虎奴的腿断了,陈二不介意再看最后一场虎吃人的游戏。 没了双腿,虎奴身手再好,意志力再顽强,也只有被老虎吞吃入腹这一个下场。 这一点,陈二知道,虎奴也知道。 伤了陆澹,他可能会死;不伤陆澹,他必死无疑。 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 台上凶险万分,台下乱成一团。 镇国公老夫人叫了一声,再没能捱过,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谭氏、宁音公主公主等人连忙扶住她,连声打发下人去唤大夫。 云霓凄厉地大喊:“开锁!开锁!” 一边喊,一边向那一直守在铁笼子下,拿着铁笼钥匙的壮汉奔去——竟是要夺了钥匙自己去开铁笼。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陆澹在劫难逃。 众人脸上皆是一片惶惶,便显得面容冷静的宜生格外突兀起来。 宜生自然冷静。 因为她知道,陆澹不会有事,有事的是虎奴。 她看向擂台。 台下的人群也都看向了擂台。 因为台上场景赫然已经转换。 就在台下一片惶惶时,台上的陆澹不知怎地摆脱了虎奴的钳制。他有些发怒。因为自己的大意,更因为这大意竟被虎奴抓住,以致将祖母吓晕。 他面色冷厉,不再隐藏分毫。 台下惊呼起来。 因为陆澹仿佛变了一个人。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干净,以最快地速度逆转形势占据上风,哪怕虎奴频频利用老虎做做助攻,也丝毫无法伤到他。 更何况,老虎可分不清谁是自己的敌人,若不是方才陆澹主动进攻,两人在它眼里都是一样的。虎奴能够利用老虎对付陆澹,陆澹自然也能。 于是,人们只看到陆澹越来越占上风,浑身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势,将对面的一人一虎压制地死死地,而之前给陆澹造成致命威胁的虎奴,却狼狈不堪,左支右绌。 “好!不愧是陆将军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 台下已经有人赞叹了起来。少年们激动崇拜地看着陆澹,少女们羞涩憧憬地看着陆澹,所有目光集聚在他身上,好像在看一个英雄。 大概只有宜生一人没在看陆澹。 宜生在看虎奴。 从来到校场,大部分时间,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似的黏在了他身上。 那个众人眼中狼狈不堪,像条丧家狗一样无力地躲避着陆澹的男人。他很瘦,褴褛的衣衫中露出肮脏又丑陋的皮肤,还有似乎风一吹就折断的身体。他还流着血,是第一场搏斗新添的伤口,本来血液已经凝固,在他猛然袭击陆澹的那一刻 ,伤口瞬间又迸裂开来,鲜血淋淋漓漓地洒满了擂台。 他一次次被打倒,却又一次次站起来。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没了力气,但当陆澹想要废了他的双腿时,他还是会尽力躲闪,尽量让自己受的伤少一些。 最让宜生关注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美丽的,却仿佛被黑雾笼罩住的眼睛。自始至终,那双眼睛几乎一直冰冷、毫无感情,但当他向敌人发出致命一击时,眼中骤然迸发出的光彩几乎灼痛宜生的双眼。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她懂得这个男人的目光。 不甘,不屈,不折。哪怕已经被踩入泥底,依然不屑地看着那个将自己踩在脚下的人,尽最大的努力,争取一丝微弱的生机,逃出生天后,再把那些丑陋的、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世界搅得地 覆天翻。 腐朽的就应该摧毁,肮脏的就应该清洗,不公的就应该推翻。 而不是沉默着接受,屈服着顺从,苟且一隅,委曲求全,然后安慰自己这就是最聪明最妥善的选择。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所以当初的渔家少年才会成为海匪,所以五年前已经逃掉的海匪才会成为囚徒,所以今日的囚徒才会成为日后让京中贵人闻风丧胆、让儒林咬牙攻讦的罗阎王。 明明有更平坦安全的路,他却偏偏总是选择最艰难的一条。 那里荆棘丛生,那里刀剑拦路,他一路走一路流血,脚底磨破,体无完肤,面容毁伤,却依然执拗地向前走——直至倒下。 就像前世。 毁了容,断了腿,满身伤病日日折磨,最后,万箭穿心而死。 人群陡然再度鼓噪起来。 “世子爷赢了!” 宜生双拳紧握,朝台上看去。 那头看上去威猛无比的猛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虎头处溢出大量的鲜血,将擂台染地殷红。而陆澹也已经不再管那头老虎。 老虎解决了,就剩下一个虎奴了。 结果似乎是毫无悬念的。 虎奴一次又一次爬起来,陆澹一次又一次将其击倒,直到虎奴再也爬不起来,像那只老虎一样安静地躺在擂台上,死了一样。 陆澹一脚踩在虎奴的胸前,面无表情,嘴角却分明带着浓浓的讽刺,目光看向台下的陈二。 “说吧,陈兄想让这腿怎么断?在哪里断?断多狠?” 陈二一脸苍白。 陆澹轻轻一笑,踩在虎奴胸前的脚抬起,目光却依旧在陈二身上——且从面部移到了双腿。 “既然陈兄不说,那我可就自作主张了。”他说着,右脚向后,脚尖正正对准虎奴的膝盖——目光却是盯着陈二的膝盖,“先是膝盖。” 他将将右腿弯曲,微微蓄力——“住手!” 出笼 那声音并不刺耳,却十分清楚明晰,又快又滑如同滚珠落地,砰然一声直直撞入耳膜。 陆澹的脚已经抬起,闻言,惊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人群也纷纷惊讶地望过去。 立刻有人认出是威远伯府的少夫人。 谭氏已经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宜生没有管那些惊讶疑惑的目光,只上前走了几步,朝陆澹道:“还请陆世子手下留情。” 陆澹惊讶地挑眉,没有说话。宜生呼出一口气,目光从台上扫过,又看向台下围着的众人,面色温和,观之可亲:“今日是小女的生日宴,妾身先谢过各位,拨冗来为她一个小孩子庆生。本来不该打扰 各位的兴致,只是,今日——毕竟是小女的生日宴。” 她又强调了一遍,说话的时候,目光温和地知识着台下那些情绪正激动亢奋的年轻公子们。 被她的目光这么一打量,不少公子哥顿时有些不自在,恍然间才想起:是啊,今天,是伯府小姐的生日宴啊…… 一个寄托着祝福和祈愿的宴会,一个十岁孩子的生日宴。 不管私底下抱着什么目的,起码表面上,他们都是为了祝福而来。 为祝福而来,却在人家的生日宴上以这样血腥的方式取乐,先前死了两只老虎,现在还要生生打断一个人的双腿。 血腥,残酷,有伤天和。 对这场宴会的主角来说,这不是祝福,是造孽,是添堵。哪怕再混的纨绔,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前主人家不说,自然你好我好。但如今人家出面说了,还是孩子的母亲亲自出面说,那么,只要他们还要些脸面和名声,或者 说还把伯府稍微放在眼里,都该适可而止。 宜生又将目光看向陆澹。 “陆世子,妾身斗胆请您手下留情,莫要再生血腥,就当为小女积福。”她顿了顿,“请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情。” 陆澹的脸色僵了一僵。 他自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忘了。忘了这还是伯府小姐的生日宴。 不止他忘了,很多人也都忘了。 一直混在公子哥儿们中间的沈承斌羞愧地低下头,以谭氏为首的一干伯府女眷则同样脸色僵了僵。不同于其他听到消息才赶来的女宾,身为伯府主人,她们自然早就知道这些公子哥儿们干的好事儿。事实上,要运送两只猛虎进伯府,这般大事自然是要禀告谭氏的,而 谭氏问明缘由后,便亲口应允了。 陈家的公子要玩,自然要要给予方便。 至于这玩乐会不会折了七月的福气——她不是觉得陈家公子比七月重要,她是压根没想起这茬。 这场宴会,无论主客,都怀着种种别样的心思。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这是伯府嫡小姐的生日,本该充满祝福和祈愿,远离一切血腥不吉的生日。 人群静默了一刻。“这话说的是。”一道女声蓦地响起,语调舒缓温和,众人望去,却是宁音公主。她朝宜生笑笑,又摸了摸身边林焕的脑袋,“可怜天下父母心,做母亲的,一生所愿不过是 孩子平安顺遂,福寿绵长。” 这一句话,顿时引得夫人们起了共鸣。勇毅侯老夫人也叹了口气,一脸不忍地道,“之前老婆子不敢说,怕主人家嫌我多嘴,既然少夫人开口了,我也就多嘴说几句。小孩子命薄,便是为孩子,也该多多积福行 善,更何况是在这生日宴上。哪怕不是生日宴,伤人生怨,杀生造孽,你们这些小子——”她指了指那些年轻公子,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她想说虎奴毕竟也是一条人命,纵然有罪,一刀下去也给人个痛快,人虎相斗实在太过残忍无人性。 可是,这人虎相斗的取乐法子,还不是从陈玄朗开始的?以她的年龄身份,她可以指责这些年轻公子,但是,她不敢公然指责陈玄朗。 平阳侯陈玄朗,这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啊…… 不为她这条老命,也得为儿孙的前途着想。 不过,她说这些话也够了。有了宁音公主和勇毅侯老夫人这样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开口,便是定了风向。其他夫人小姐纷纷开口附和,说这般对小寿星不好,是折了小寿星的福气,就算是为小寿星积 福,也该适可而止了。 还有不少夫人小姐面露悲悯,表示之前的景象太过残忍,她们都不忍心看。 只有云霓面色冷冷地,面上毫无悲悯不忍。她站在已经醒转过来的镇国公老夫人跟前,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时不时地就溜到擂台上。 而那边,又有位小姐提出,要为方才死去的两只老虎做法事,让它们转生早登极乐,也好为今日的小寿星积福。 这位小姐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一致称赞。 听着众人称赞她仁慈心善,那小姐白嫩的双颊顿时飞上红霞,显得娇艳无比,引得好几个年轻公子肆无忌惮地打量。 “那人也是个可怜人,要不也将他放了吧?我看着都不落忍……”又一个年轻的小姐满脸不忍地说道。 众人的目光又看向她,立刻便知道她口中的“那人”是谁。 她指着台上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的男人。 当然,像是死了,却没死。离擂台近的人可以看到,他虽然满身血痕,眼睛却睁着,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只是目光空洞,似乎全然没有在意台下的事。 方才伯府少夫人开口让他免于断腿,他的眼皮还颤了颤,但那位小姐开口说要放了他,他却没有一丝反应。 仿佛说的不是他一样。 不过,他是何反应都不重要。 知道虎奴来历的人都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二。陈二面色阴沉,也不看众人的目光,只不屑地瞟了那开口的小姐一眼:“人?那是人么?那是刺杀我父亲的死刑犯,若不是父亲福大命大,差点就折在这贱种手里。先皇都 说了,我们陈家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烹了还是剐了都是他该的,让他活到现在是我们陈家仁慈。” 一听这话,那小姐原本已经有些羞红的脸颊顿时变得苍白。 陈二继续又道,话却更毒了:“装心善也看看对象,对着那老虎装装也就是了,对着那么个玩意儿……啧!” 这话一出,不仅是那小姐面色苍白,方才说话的夫人小姐们,几乎一半都白了脸。 “陈小子!”一声中气十足的呵声,却是出自已经醒转过来的镇国公老夫人,“你那说的什么混账话!” 宁音公主也不悦地瞥了陈二一眼。陈二忙暗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不得不陪着笑道:“哎呀呀是我口无遮拦了,我可没说其他人,只是这位小姐——”他指了指方才开口的小姐,“她那话我实在不爱听,为谁 说话不好,偏为个刺杀我父亲的死刑犯,还想让我放了他。” 这次他没掩饰,明明白白地翻了个白眼。 其他夫人小姐松了一口气。那位被指着的小姐,却面色苍白又涨红,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闻言低着头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刺杀过陈将军呀……”“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勇毅侯老夫人忙打圆场,让丫鬟搀了那不知谁家的小姐下去抚慰,又对着镇国公老夫人,替陈二说了句话,“老姐姐你也别生气,陈二公子也 是一片孝心,毕竟——”她看了看那台上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狠狠心道,“毕竟差点害了陈将军,死不足惜。” 陈二立刻笑嘻嘻地:“还是贺老夫人明白我。”勇毅侯姓贺。 镇国公老夫人直接当没听见陈二说话,但到底没再说什么了。 她只心疼地朝台上的陆澹道:“澹儿快下来,快些让大夫包扎伤口,你这是要疼死祖母了……” 陈二虽不肯放人,但起码以目前这架势,那虎奴的腿肯定保住了。 既然如此,陆澹自然没必要再待在台上。 虽然陆澹肩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但看在镇国公老夫人眼里,依旧疼地心肝直颤。 陆澹闻言,也没耽搁,只冲着宜生抱拳,歉意地道:“方才是我疏忽了,忘记这是令千金的生日宴,还请夫人原谅。” 宜生道:“世子严重了,是我该谢谢世子才对。” 陆澹笑笑,便要下台来。 陈二却上前拦住。 他翘着嘴角:“陆兄,你没忘了咱们先前说的规矩吧?说好了断了虎奴双腿才算赢,现在虎奴的双腿可还好好的呢!” 陆澹挑眉。 镇国公老夫人狠狠敲了敲拐杖:“陈家小子,你给我闭嘴!” 陆澹忙安抚了老夫人两句,又嘲讽地对陈二道:“怎么,你还想让我认输?” 顿时,无数谴责的目光投向陈二。 眼前这光景,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陆澹赢了,只是因为伯府少夫人的要求,陆澹才没废了那虎奴的双腿,若陈二以此为借口非要让陆澹认输,那实在是让人太过不耻。 而陈二,则被陆澹这话和那些谴责的目光弄得暴跳如雷:“我什么时候说让你认输了!” 他只是不想输了后被迫跪下叫爷爷而已,所以想耍赖把输局变成平局,结果,陆澹居然这么说!真是气死他了! 陆澹一笑:“没有就好。” 说罢,便抬脚走下擂台,快走几步搀住了镇国公老夫人。祖孙俩一阵情深,两人都没有再搭理陈二的意思。 陈二暗暗抹了把汗。 看来是不用跪下叫爷爷了。陆澹肩上的伤口虽不致命却也够吓人的,校场却不是个包扎疗伤的好地方,于是一行人便匆匆转换场地。除了跟着陈二的几个公子哥,其余宾客基本都紧随或簇拥着镇国 公老夫人、宁音、云霓以及陆澹,先后离开了校场。 宜生也被谭氏叫走跟上。 她看了眼依旧躺在铁笼子里的男人。 众人想着陆澹肩上的伤需要包扎,却忘了还有一个人比陆澹更需要。 “还看什么看!”谭氏回头,低声呵斥了一声。 宜生收回目光,瞥了谭氏一眼。 谭氏不禁浑身一激灵。 那目光…… 宜生却什么也没说,转身立刻跟上大部队,温婉得体地跟几位贵客搭上了话。 倒是谭氏,只是一愣神的功夫,她这个伯府女主人便被心急孙儿伤势的镇国公老夫人撇下,落到了第二梯队。 她赶忙追上去。 只是,追上去的时候,心里不禁怀疑方才那目光是否是她的幻觉。那目光不温顺,不温婉,有几分像之前反抗她时的目光。狠厉,坚决,似乎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而她目光所凝视的,便是挡着去路的障碍。那样的目光,让人看了都忍 不住害怕。 但是,之前谭氏从来不怕。 哪怕被打了几次脸,哪怕知道这儿媳再不如以前温顺,谭氏也从不怕宜生,更不用说区区目光。 再怎么狠厉,再怎么坚决,她也还是她儿媳。 就像那困在铁笼子里的老虎,再怎么凶狠可怖,也被笼子关着,顶多吓唬吓唬人,却并不能给笼子外的人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可是,方才那目光…… 谭氏打了个寒颤。她自然不怕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可是,若这老虎出笼了呢? 争执 人都陆陆续续走光,校场长只剩下陈二和他的狐朋狗友,还有几个陈家的家丁和小厮。 陈二狠狠啐了口:“娘的,今儿真特么晦气!” 没见到想见的美人儿,还差点被陆澹反整一把。陈二心里窝着一把火。 狐朋狗友们自然知道他为何着恼,纷纷出着馊点子给他排忧解难。 “……方才那个拦下陆澹的,不就是小美人儿的美人娘么?”一个公子哥儿忽然嘿嘿笑道。 陈二瞥了他一眼,示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那公子哥儿挤了挤眼睛:“若不是她拦着,咱们不早就见到小美人儿了,我可看得清楚,她没带着小美人儿,方才又跟着威远伯夫人一起走了,二哥,这不正是咱们的机会 么?” 陈二的目光立刻亮起来。 “走,找小美人儿去!”整不到陆澹,总得看看美人儿找找补。没了那护崽儿的少夫人挡着,他就不信还见不着美人的面! 一众公子哥儿自是笑嘻嘻地应和。 几人抬脚就要走人。 “二少爷!”一直守在铁笼子旁边,拿着铁笼钥匙的壮汉连忙凑上前拦住了陈二,道:“这虎奴怎么处置?他伤太重,不赶紧找大夫,恐怕——” 陈二的脸立刻耷拉下来,瞥了眼没有丝毫动静的虎奴,恶狠狠地道:“处置?能怎么处置?这贱奴,方才竟然敢不听话,若不是他一开始当缩头乌龟,爷哪里会输?” “不许找大夫,也不许包扎!就让他这么躺着,熬不过去就去死!熬过去了,等爷看了美人儿回来,自有一千种法子让他死!”抛下这句话,陈二便扬长而去。 这是今天就要弄死虎奴的意思?壮汉揣摩着陈二的意思,事不关己地剔了剔牙。 不过,就算二少爷不弄死他,他也挺不过去吧?那伤口,看着还真挺唬人的。 他走到笼子前,将笼子踢得咣咣响:“喂喂,死了没?” 笼子里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壮汉无趣地撇了撇嘴,从腰间掏出一个骰盅,招呼着另外几个家丁:“哥几个,玩儿两把?” 家丁们均眉开眼笑地凑到他跟前。 得亏带了骰盅,不然守着这半死人,不得无趣死。 …… 宜生与谭氏等众女眷一起去了客房。作为伯府女主人,谭氏忙前忙后地,赶紧让丫头们收拾好一间房,让人把陆澹扶进去,大夫也被火急火燎地赶鸭子似的赶到房里诊治。镇国公老夫人眼泪流个不停,被勇 毅侯老夫人搀扶着,一起进了房。 云霓走在身侧,也要进去。 镇国公老夫人停住脚步:“云霓郡主,你且在外间歇着,我陪着澹儿就好。” 云霓长眉紧缩,红唇抿成了一条线:“我也要进去,我——”她顿了顿,“我担心他。” 镇国公老夫人面露不悦,用着几乎可以说是厌恶的语气,低声道:“郡主,男女授受不亲!” 陆澹的伤要包扎,必然要脱掉上衣,她和勇毅侯老夫人这样的长辈进去还行,可云霓—— 一个年轻女子,算什么样子! 有姑娘爱慕自家孙子自然是好事,但那得是教养良好的姑娘,嚣张蛮横、不矜持不检点、仗着出身盛气凌人……这样的孙媳妇,身份再高她也不喜欢。 听到镇国公老夫人的话,云霓的脸白了一白,还有几乎抑制不住的暴躁和愤怒。 她抿着唇,又说了一遍:“我想进去。” “你!”镇国公老夫人瞪大了眼,像是没想到云霓竟会这么不要脸。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 勇毅侯老夫人赶忙拉着她进屋:“哎呦老姐姐,咱们还是赶紧看去看澹儿吧,澹儿的伤势要紧。”说着,又赶紧给云霓身后的宁音公主使眼色。宁音公主便上前拉住了云霓,声音温柔和蔼,舒缓着云霓的焦躁:“你别担心,世子的伤是在肩上,只是皮肉伤,不要紧的。咱们先在外边等着,反正只隔着一堵墙,哪怕 有事了,你还担心来不及么?” 谭氏有些心惊胆战,但见宁音说话,况且云霓也的确不适合进去,便赶紧在旁边帮着劝说。 云霓沉默,又看了屋里一眼,便转头去外间等候。 宁音轻轻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到了外间,伯府的女眷和几位身份高的女客都在,众人坐着等待,说着些关心和祈祷的话。唯有云霓一言不发,面上没什么表情,好像既不紧张也不担心,但她的双拳始 终紧握着,目光微微倾斜,朝向内间的方向。 见状,谭氏犹豫了片刻,便做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招呼翠缕道:“我这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翠缕,你去看看陆世子什么情况了,看了赶紧来报,也好安安我的心。” 闻言,云霓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谭氏便朝她露出讨好的笑。 云霓目光又移开,却看向了翠缕。 翠缕赶紧应了声,迈着小碎步急急奔向内室。翠缕进去的时候,陆澹的上衣被全部脱掉,露出健壮的胸膛。许是在西北大营待地久了,他的皮肤不像一般公子哥儿那样苍白,身条也不是白斩鸡似的瘦弱,而是恰到好 处的健美。 大夫正为陆澹清理肩上的伤口,陆澹闭着眼,没有叫痛,脸颊和身上却有滚滚汗珠顺着皮肤的肌理滑下来,最后滑到他深色的裤子里,化作一点点湿痕。 猝不及防看到这场景,翠缕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陆澹却已经睁开了眼,一睁眼,就看到那掀开帘子,满脸羞红地看着自己的俏丫鬟。 他懒懒一笑。 仿佛打盹儿的雄兽悠悠醒转,朝雌兽释放出骚动的气息。 翠缕的脸更红了。 不仅脸红,心也猛地跳了起来。镇国公老夫人却也已经看见了翠缕,见她一脸通红的模样,顿时不悦地皱了皱眉。但记着这似乎是谭氏身边的丫头,到底压下了不悦,冲着还呆呆的翠缕道:“你来做什么 ?” 翠缕这才猛地醒过来,忙进来施礼,又说了谭氏吩咐的话。 镇国公老夫人不耐地挥手:“大夫正包扎呢,添什么乱,赶紧出去!”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翠缕有些无措。 镇国公老夫人可以这样说,她却不能这么回,总得说些什么才好交差。 于是她看向陆澹的肩膀,准备看清楚伤势。 目光一扫,又瞥见那赤裸精壮的上身,和那俊俏的、懒洋洋带着笑的脸。 …… 回到外间禀告谭氏的时候,翠缕脸上的红晕都还未退,唇间吐出“世子爷”三个字时,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春情。 她正对着谭氏禀报,但一边的宁音公主和云霓,也能将她的面色看得清清楚楚。 宁音一见,不由蹙了蹙眉头。 下意识地往身旁的云霓脸上看,而此时,云霓的俏脸已经结冰。 “你脸红什么?”她低声问道,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翠缕。 翠缕愣了愣,但到底是谭氏身边的大丫头,吓了一跳后忙打起笑脸道:“想是内间太热了,婢子心里又急,这才脸红了。” 云霓冷笑一声。 翠缕脸上还带着笑,但却已经有些勉强。 云霓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她瞪着翠缕,直瞪地她脸上的红晕一丝丝消退,变成一片惨白。 谭氏唬了一跳,顿时恶声训斥:“还不跪下给郡主赔罪!” 翠缕“扑通”一声跪下,颤着声:“婢子知错,婢子知错了,求郡主大人有大量,绕过婢子这一回!” 云霓皱眉:“谁让——” 话声刚起,内间便走出人来。先出来的是大夫,然后就是镇国公老夫人、陆澹,以及勇毅侯老夫人。陆澹的伤势显然已经处理好了,肩膀微微隆起,脖颈出露出一截包扎的白布。他卸去了甲胄,换上了一套宝蓝色茧绸直缀,浑身便少了些边关的风沙和肃杀,多了几分贵 公子的风流和肆意,嘴唇微挑似笑不笑,便是阅人无数的花魁见了怕是也心动。 “跪下做什么?”他也不向前走,只倚在门边,看着跪在地下的翠缕问道。声音低沉,如两块儿上好的桐木相击。 翠缕看着他的模样,眼泪唰地一下掉下来,话音里带着难掩的委屈和惊惧:“奴、奴婢惹得郡主不高兴了,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打……” 陆澹看向了云霓。 云霓也看向陆澹。 “三年了……”陆澹面色沉沉,“云霓,三年了,你还是那么……让人失望。” 云霓猛地站起来。“你是为了这贱婢指责我么?”她声音尖利,俏容生怒,烈烈的红衣衬着两颊因愤怒升起的红晕,像是一朵火焰上的红莲。“一个勾引你的贱婢而已,今日我就是打死了她, 你又能怎样?还像上一次?再跑到西北三年?” 陆澹冷冷地看着她:“郡主,你想多了。我去西北是想见识见识西域美人和美酒,跟你可没关系。” 云霓面色顿时煞白。 顿了半晌,她猛然一扯腰间,红影闪过,“啪”地一声,整个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一条鲜艳如蛇信的鞭子陡然从云霓腰间旋出,鞭影闪过,在空气中爆开一个空响,如同急促爆炸的爆竹。 镇国公老夫人捂着胸口后退一步,随即脸色沉沉,怒声喝道:“够了!郡主是看我老婆子碍眼,想多吓我几次,好让我早点儿死么!” 云霓脸色顿时煞白。 陆澹一看祖母的模样,看向云霓的目光更加冷淡。 “别闹了。”他轻轻地吐出三个字,冰冷如刀。 云霓胸口剧烈起伏,忽地提起裙角,风一般地冲到外面!留下的或冷漠或不悦或惊呆或疑惑的一众人,相顾无言,面面相觑。 不怕 沈青叶站在客房外院子里的花树后,抚摸着一朵开得正好的芙蓉花。 看着那抹红艳如火的身影飞一般奔出去,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摘下那朵芙蓉花,嗅了嗅,又看向客房。 很快,客房里又走出几人。 站在最前头的是陆澹,陆澹跟前是镇国公老夫人,老夫人似乎在吩咐陆澹什么,脸上带着些无奈,还有些厌恶。不过,这厌恶自然不是对陆澹的。除了镇国公老夫人,一起出来的还有宁音公主、林焕、谭氏、宜生,还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在后边儿恭谨地站着。其中有个穿月白袄儿水绿裙子的,正张着一双桃花眼 ,含情脉脉地看着陆澹。 这自然就是翠缕。她站在谭氏身后,目光却在陆澹身上逡巡不去,头颅微微低着,含情的双眼中水汪汪的还含着泪,模样楚楚可怜如雨后梨花。 听完祖母的吩咐,陆澹无意中瞟了翠缕一眼,便朝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如风过梨花林,撩落花瓣无数。 翠缕的脸再度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然后,陆澹便对谭氏说了句话,似乎是有关翠缕,谭氏看了眼翠缕,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翠缕一脸感动的样子,红着脸,咬着唇,悄悄看着陆澹,益发显得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陆澹又是轻佻地一笑。 看着这一幕,沈青叶不觉碾碎了手中的芙蓉花。 重来一世,或许是因为她身份的变化,有些事也随之变化,但有些事却依旧未变。沈青叶记得清楚,前世母亲并没有去看校场上那场角斗,自然也没有出面阻止,所以那虎奴便被陆澹废了双腿,即便后来再怎么把大梁搅地天翻地覆,也难免每日受伤痛 和断腿之苦。 可是,这一世母亲意外出现在了校场,救下了虎奴的双腿。 沈青叶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她身份变化的原因,也不知道母亲为何会出现在校场,但是,这个变化,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当时她有些忧虑,甚至想出面阻拦。 可是,她没立场也没理由阻拦,更重要的是,她要以最美好的姿态出现在陆澹面前,这一点绝不容有失。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救下了那虎奴,而陆澹还恍然不觉,不知道他放过了日后对手的一双腿。 好在,还有一些事没有变化。 云霓依旧夺门而出,陆澹依旧跟了上去。 然后就是假山后的摊牌告白和拒绝。 这点未变的事实让沈青叶感到踏实了一些,但是,看到楚楚可怜样的翠缕,一股怒火陡然冒出来。 她怕改变太多,怕初遇无法如前世一样,所以只能暂时躲着陆澹,但这同时也使得她无法阻止翠缕勾搭陆澹。 若是这时候阻止了,也省得以后那么许多事儿,可是,怕与陆澹的初遇生变,偏偏又不能跟进去阻止。 狠狠碾碎了那朵芙蓉花,浅红色的汁液冰凉凉地染红了手,沈青叶又看了那郎情妹意的两人,终究还是恨恨地转了身,绕小路往假山而去。 算了,还是跟陆澹的初遇最重要。翠缕这贱丫头,以后再收拾不迟。 前世都收拾得了她,这世自然也不在话下。 哪怕换了个身体,前世能做到的,这世她也依然要做到。 …… 陆澹走后半刻钟,宜生也离开了客院。 谭氏自然不想让她走,但相比整治儿媳,她这会儿还有更烦心的事儿。 翠缕那不争气的丫头惹恼了云霓郡主,这让谭氏很生气。陆澹未从内间出来前,她本打算重重地罚翠缕一顿,或者干脆把翠缕送给云霓出气,但是,陆澹偏偏出面了。 为了翠缕跟云霓吵架不说,临走时还特地吩咐她,不得为难翠缕。 这让谭氏有些左右为难。 无论云霓还是陆澹,都是她得罪不起的人物。 心里有这烦心事儿,再加上镇国公老夫人和宁音公主还看着,宜生的借口又是担心女儿要去接女儿,她便不好太过阻拦,只好放她走。 于是宜生才得以脱身。 出了客院,她慢慢走着,向着致远斋的方向。 红绡留在了致远斋陪七月,她只带了绿袖,这会儿绿袖就跟在她后面,叽叽喳喳说着方才的见闻,多半是在感叹云霓的美貌和与陆澹的狗血纠葛。 虽然还不开窍不懂情,但女人的八卦天性,还是让绿袖说起这些事儿来兴味儿十足。 好在她知道注意分寸,只在无人的路上才跟宜生小声嘀咕,人多的时候就自动闭嘴,因此宜生便也没有阻止她。“……世子爷也好看,跟郡主站一起很般配啊,就像那本状元郎和宰相女儿的话本子里说的那句什么……就像天造、天造,对,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为啥世子爷不喜欢 郡主呢?郡主多漂亮呀,出身又高贵。”绿袖语气里满是疑惑。 宜生忽地停下脚步,扭头道:“方才云霓对翠缕发怒,你不害怕?” 身为郡主,云霓自然可以看不顺眼翠缕便为难她羞辱她甚至边打她,但可以是可以,人心自然各有一杆秤。 谭氏想讨好云霓,所以不在意云霓此举是否有不给伯府面子的嫌疑,甚至为了避免伯府被翠缕牵累以致被云霓厌恶,她甚至会主动送上翠缕让云霓出气。 而镇国公老夫人,乃至当时厅中的大多数贵妇,也不会认为这有错。但是,不认为有错不代表赞同。 云霓还是个未嫁女子,言行举止却这么不矜持,搞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镇国公世子也就算了,居然还特地为难一个丫头。 丫头罢了,别说翠缕跟陆澹还没什么,就算翠缕成了陆澹的人,那也就是个通房丫头,了不起是个妾,一样是被她们踩在脚底的泥。 她们厌恶泥弄脏了鞋子,却不会多么在意那些泥。以她们的身份,在意脚底的泥,那简直就是自降身份。 以云霓的身份,更不该把翠缕放在眼里。所以,在贵妇们看来,云霓这举动简直傻透了。真看不顺眼,也没必要自降身份当场就闹啊,临走时吩咐谭氏两句,不就想怎么整那丫头就怎么整?非得当场翻脸,还惹 得镇国公世子对她生出隔阂,实在是不聪明。 至于陆澹,若是云霓教训的是个小厮,他自然也是无动于衷,但是,那是个柔弱可怜的小丫头啊…… 他自觉不是特别怜香惜玉,却也见不得弱女子在他面前被欺负。 哪怕这弱女子是个丫鬟,哪怕这欺负弱女子的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主子们各有各的看法,但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同为丫头的绿袖眼中,宜生本以为会是另一番看法。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同样身为丫鬟,绿袖不应该对翠缕的遭遇感同身受,然后对云霓又惧又怕么? 绿袖点点头,又摇摇头:“开始有点儿怕,但后来不怕了。” 宜生看她。绿袖歪着脑袋思索:“嗯,刚开始郡主突然出声,声音还好吓人,我就吓了一跳。但是,后来郡主没做什么啊?我感觉……就算夫人不让翠缕姐姐下跪,郡主也不会做什么 的。” “可是,后来她还甩了鞭子啊,不怕么?”宜生又问绿袖,这次脸上带了丝笑。 绿袖想了半天,最后小脸都皱起来了,只跺脚说出几个字:“反正我就是不怕郡主!” 宜生笑笑,拍了拍小丫头炸毛的脑袋,再没说什么了。 倒是绿袖一直在心里琢磨着。为什么不怕呢?她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其实每个下人心里都有一本小账,伯府里的主子谁好伺候谁不好伺候,哪怕没有都伺候过,但只凭平日的接触,也会做出本 能地判断。 这样的小帐,绿袖自然也有一本。 少夫人自然是好伺候的,夫人自然是不好伺候的,而西府的二夫人,虽然整日笑眯眯地,却也给她不好伺候的感觉。 而云霓郡主呢? 虽然郡主跟少夫人性子完全不一样,比少夫人张扬,比少夫人喜怒无常,但她就是莫名觉得,郡主应该也不是个难伺候的人。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感觉,自然也无法告诉少夫人为何不怕郡主。 绿袖想着这问题,终于没再叽叽喳喳,宜生也不说话,只慢慢地走着。 直到又路过校场。宜生停下了脚步。 打架 原本喧嚣热闹的校场此时空无一人,风声呼啸着穿过宽阔的校场,将几片落叶吹地不停打旋儿,发出呜呜的声音。 离得有些远,宜生只看得到擂台上那个大铁笼子还在,里面那个浑身脏污的人已经坐了起来,背对着她倚在铁笼子上,而铁笼周围,并没有看守的人。 宜生疑惑地睁大了眼。 “少夫人?”绿袖疑惑地问了句。 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握,宜生吩咐绿袖:“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去就回。” 绿袖不明所以,但却没有再问,只懵懵懂懂地点了头,然后便老老实实在站在路口把风。 宜生已经朝铁笼子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穿的又是柔软的绸缎绣花鞋,脚步落在干净平坦的校场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是,当她逐渐靠近时,笼子里的男人还是迅速抬起了头。 没有人群阻隔,没有喧嚣干扰,宜生终于有机会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倚在笼子上,显然正在试图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只是他动作非常缓慢,每完成一个动作,都像是完成了一项极艰难地任务般。他并没有什么有用的疗伤工具,只能撕下破烂成缕的衣衫,将其捆扎在几个还在流血的部位。因为受伤的地方太多,他撕下的布料自然也更多,整个袖子和上身的下摆都 被撕掉包扎,因此裸露出了更多皮肤。 那些皮肤,比宜生之前看到的更惨不忍睹。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立刻停下了包扎的动作,抬起了头,目光从下往上看向来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绣花鞋,玫红的底儿,上面用银线绣着茜草纹。鞋子是最普通的样式,鞋头圆润,鞋身妥帖地顺着脚面的弧度起伏,一路蜿蜒直至脚踝,最后没入 堆叠的裙纱之中,没露出半点不妥。 再往上,则是一条缃色裙子和雪青色小袄,都是非常好的薄纱衣料,柔软、干净、一尘不忍,如云一般裹在女子同样柔软的身上。 看到这身衣服,男人的目光闪动了两下,抬头看向来人的脸。 宜生的目光便跟他这么直直地撞在了一起。出乎意料的,他的目光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充满警惕和凶恶,反而十分平静,像一潭古井水,丝毫不起波澜,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宜生看着他,感觉自己就像看着一块石 头,一棵树,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物件儿。 眼前的人仿佛只剩一个躯壳,里面的灵魂已经被抽离。 仅从目光和表情来看,她甚至以为他根本没认出自己,没认出自己就是之前阻止了他双腿被废的人。 她又上前走了两步。 他依旧无动于衷。 宜生忽然笑了笑。 这下,他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的睫毛迅速颤动了几下,随即便又立刻恢复到之前的模样。 不过,这就已经够了。 他的睫毛很长,还带着微微弯曲的弧度,看上去很柔软。哪怕睫毛上还沾着污血,哪怕脸上刀疤纵横,这长长翘曲的睫毛,却让他平白显得有几分少年气。 事实上,他也的确不大。宜生想着。 十七岁孤身一人从广州北上京城,刺杀失败后被囚五年,到如今,也才不过二十二岁而已。 二十二岁,比她小了整整七岁啊。 可是,却有着她前世今生都不曾有过的勇气和决断。 “那些看守的人呢?”宜生突然出声问道。 她的声音很平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怜悯,只是单纯地问了一句话,像是随口而出一样。 他抬眼看她,半晌没有说话,就在宜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张口了,声音沙哑紧绷,像是几天都没有喝水了一样。 “走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就像两块儿金属摩擦,沙哑尖锐地令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像是没有注意到这难听的声音,宜生继续追问:“怎么走的?为什么会走?” 虽然他看上去根本逃不掉的样子,但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似乎也太不正常。 “被叫走。”他又开口,“打架。” 然后,嘴巴便像是阖上的蚌壳,怎么都不再开口。 宜生也没有再追问。她的目光在锁住铁笼的一排大锁上逡巡了片刻。是的,一排锁而不是一把锁,可能是怕决斗时猛兽的力气撞开铁笼,陈家在铁笼子上上了足足四把锁,从上至下排成一排 ,每把锁都有成人的两个拳头大,锁身黑黢黢的,布满斑驳的锈迹和血迹。 那绝不是凭借蛮力能够打开的。 目光从那排锁上移开,宜生又看了眼铁笼。 铁笼子里只有一个虎奴,此外空无一物,两根铁条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指,再瘦小的人也钻不过去,但同样的,想要在里面窝藏什么东西,也同样艰难。 除了虎奴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 …… 绿袖的身子像跟标枪,笔直直地站在路口,小心地瞅着两边是否有来人。 她心里有点小紧张。虽说不管少夫人吩咐什么她都会照办,但现在做的这事儿,却怎么看怎么像是少夫人做坏事,她在一旁把风。 绿袖当然不觉得少夫人会做什么坏事儿。应该只是好奇吧?那个虎奴,那样的人,对于少夫人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就像看待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法理解,充满新奇,所以会忍不住好奇地想要靠近观看,就像人 们幼年时期也会好奇蚂蚁是怎样生活的一样。 不知怎么,想到这里时,绿袖有点儿沮丧,沮丧地甚至不敢再去看校场那边,只专注地盯着道路两旁。 那个人,很快就会死了吧。 一只垂死的蚂蚁,哪怕再怎么挣扎,也活不过几天了。 一边盯着,一边胡思乱想着。 “绿袖?” 温和的女声突然响起,打断了绿袖突如其来的沮丧。 她抬起头,就见少夫人站在她面前。 “少夫人!”绿袖唤道,声音依旧清脆,相比以前却似乎少了点儿元气。 宜生没说什么,只抬脚迈步:“走吧。” 绿袖忙应声跟上。 看着那双茜草纹玫红绣花鞋逐渐远出视线,最终完全消失不见,虎奴垂下眼眸,握紧了手心。 手指与掌心的交汇处,一点银光粲然生辉。 …… 只往前又走过一个路口,宜生便听到前面隐约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 “沈三你别嚣张!小爷告诉你,今儿你打了我的人,明儿我就让你在京城混不——哇!你打我!”陈二正中气十足地叫嚣着,然而很快就也跟着其他人一样哭喊起来。宜生停下脚步,透过一丛竹子看过去,就见致远斋的门口一片混乱。陈二和他身边的几个公子哥儿都在,还有他们的小厮跟班儿们,以及后来运送虎奴和老虎的几个壮汉 ,也都堵在致远斋门口。 不过,现在他们的情形有些凄惨。 五六个身着蓝色短打的彪形大汉正追着这群人打。宜生一看便认出来,这些大汉都是致远斋的护卫。 致远斋的护卫只有五六个,而陈二这边主子加下人却足足有二十多个,可局势却是一面倒向致远斋——陈二一方被打地根本还不了手。那些年龄不大的小厮完全是抱头鼠窜,壮汉们看上去倒像是能顶些用,但也只是看上去,因为他们被陈二寄予厚望,因此反而成为了被打击的重点对象,好几个壮汉已经 被打倒在地完全爬不起来,还有几个也已经完全没了还手的意思,只学那些身形瘦弱的小厮一样抱头鼠窜。 至于那些公子哥儿,则瑟瑟缩缩地站做一堆儿,不敢出声也不敢看,跟大雨淋过的鹌鹑似的。 只有一个陈二,非常有胆地离开那群鹌鹑跑到沈问秋跟前叫嚣挑衅,然后——他就被揍了。宜生透过竹叶看过去的时候,便看见致远斋门口摆着副太师椅,正是沈问秋平日常坐的那张。而此时,沈问秋也正坐着,不仅坐着,还喝着茶,时不时指点那些护卫几句 ,一副舒舒服服的大爷样,似乎根本没听到陈二的叫嚣似的。 这模样,简直是要气死陈二。 于是陈二喊出了上面那句话,一边喊话一边朝沈问秋走去,手指还气势汹汹地指着沈问秋。 正当陈二的手都快指到沈问秋跟前的时候—— “噗通!” 然后就是陈二那哇地一声。宜生看得清楚,沈问秋在陈二靠近的时候,突然抬脚踢向陈二膝盖,然后,陈二就哇了,紧接着就跪了…… 发钗 沈问秋一脚踢出,又甩了个眼神,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立马站了出来,跟夹只小鸡崽儿似的把跪趴在地上的陈二夹在肋下。 “沈三你好大的胆子!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陈玄朗!我姐是睿王妃!我哥是陈升!”被人整个儿架起来,陈二又恐慌又羞恼,顿时把后台全都搬了出来。 沈问秋扑哧一笑,脸上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如沐春风:“哦,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陈二一愣,脑子里开始思索威远伯府有什么靠山。 沈问秋却已经笑盈盈地自己回答了:“我是沈问秋。” 沈问秋? 沈问秋?! 特么逗他呢! 陈二大怒。 可是,再怎么怒,他也没招。沈三不受威胁,他自个儿受制于人,至于他那些小厮打手——陈二瞥了一眼,立马就转过了头。 那抱头鼠窜的熊样,多看一眼他都嫌丢人!果不其然,没过片刻,陈二这方从主子到下人全都全军覆没。公子哥儿们还好,只依旧鹌鹑似瑟缩着,那些小厮和打手们却没这么好的待遇,统统被致远斋的护卫们拿绳 子五花大绑了扔做一堆。 看到这结果,陈二的脸顿时黑地不能更黑,再也忍不住,也不拿后台压人了,直接对着沈问秋破口大骂起来:“沈三你个婊子养的!我——啊啊啊啊!” 哗啦啦的泼水声和陈二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就在陈二嘴里不干不净的时候,沈问秋一手端起身旁那壶正喝着的茶,手腕一抖,便将整壶茶水浇了陈二满头。陈二满头满脸都湿透了,上面还挂着几片或卷曲或舒展的 茶叶,模样可怜又滑稽。那壶水虽已不再滚烫,但到底还冒着热气,再加上沈问秋动作突然,看上去实在吓人,陈二被兜头浇了一脸,只觉得脸上滚烫,还以为自己被毁容了,登时差点没被吓哭 ,直到嚎了几声发现脸上只是发烫但却不疼后,叫声才小了些。 沈问秋也不再优哉游哉地坐着,他站了起来,右手还托着那已经空了的茶壶,长腿一迈便走到陈二跟前。 他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就跟方才他游刃有余地收拾了陈二一行人时一样的笑,但是,不知为何,陈二忽然打了个寒颤。 “你、你想干什么!”他想捂住刚刚逃过一劫的脸,但双手却还被护卫掣着,只得缩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道。 沈问秋笑:“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二扯着嘴巴欲哭无泪。这会儿他总算看出来了,这个沈三简直就是油盐不进无法无天!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陈二仗势欺人惯了,但眼前这人根本不理睬他所仗的势,陈二顿时觉得自 己成了没牙的老虎。 “我、我错了还不成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先妥协认错,等回去再让他好看! 陈二心里默默流泪扎小人。 谁成想,沈问秋笑地春风满面,却气死人不偿命似的吐出两个字:“不成。” 陈二气结。“先是擅闯伯府内院侵扰女眷,后又辱骂污蔑逝去的威远伯夫人,我倒要看看,陈家是觉得你这个不肖子做得对,还是我做得对。”说完这些话,沈问秋没再给陈二说话的 机会,当即便让人拿布堵住了陈二的嘴。 陈二的肺几乎都要气炸了。 不过是想见见小美人儿而已,得知小美人在致远斋,他刚开始也是想正正经经地走大门来着,结果这沈三死活不让进! 那他扒墙偷看还不行么! 结果不小心被致远斋的护卫发现,然后就被当成了登徒子,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情形……虽然他好像的确是登徒子……但是,不就是爬个墙么,别的不还都没来得及做么!伯府再怎么没落,也还有着勋贵的名头,他虽然蠢但也不会蠢到公然猥亵伯府的小姐,因 此说实在的,他也没想干啥出格的坏事儿呀。事实上,他连美人儿的衣角都没看到呢! 所以,陈二觉得自个儿简直冤屈死了。 他呜呜着想要说话,但嘴里被塞得满满地,双手也被两个铁塔一样的护卫紧紧锁住,简直没有丝毫自由。 而沈问秋呢?他又回到他的太师椅上,也不说话了,只重新沏了一壶茶,然后一边优哉游哉地喝茶,一边冷冷地盯着挣扎呜咽的陈二。 早秋的凉风吹来,陈二浑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然后重重打了个喷嚏。 他可还被沈问秋泼了一身水呢! …… 在竹丛后面看完整场戏,等到沈问秋的第二壶茶的第一杯喝完时,宜生才从竹丛后出来。 看到竹林后走出的身影,沈问秋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目光略略从她身上扫过,却又突地顿住,在她的头上停留了片刻。 但是,他很快便移开目光,对宜生道:“来接七月么?” 宜生觉得沈问秋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只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又点了点头。 然后,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些谱,却还是指了指陈二一行人:“这些人?” 沈问秋道:“一帮被惯坏的臭小子,以为天底下哪里都可去得。” 被堵住嘴巴的陈二闻言立刻瞪他。 沈问秋笑:“怎么,不服气?” 陈二仰着脖子还想说话,但嘴巴被堵,费了半天劲儿也只能发出几声呜呜声。 宜生点了点头,没说话,只目光在陈二等公子哥儿脸上慢慢逡巡了一圈儿。她看得很慢,很仔细,从陈二到那堆老老实实的公子哥儿,一个个都没放过。从方才的情形和沈问秋的话来看,应该是陈二一行人想想擅闯致远斋,然后与致远斋的人发生了冲突。可是,这群公子哥儿虽然整日胡天胡地地,但若不是有特殊癖好, 怎么也不会对一个男人的院子感兴趣。 致远斋有什么好去的?致远斋除了沈问秋,还有什么?这些公子哥儿对什么会感兴趣?沈问秋基本可以算得上是个好脾气的人,能让他动怒,以致丝毫不给陈家面子地修理陈二,自然是因为陈 二犯了他的忌讳。 就像方才陈二嘴里不干不净地辱骂他的生母一样。 而此时的致远斋,又有什么是能让陈二惦记,又让沈问秋放在心上的? 看到致远斋门口的景象,再扫视在场的众人,宜生几乎是瞬间就想到那个最坏的可能。若不是陈二这边一直被压着打,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现在陈二被制住,她面色虽还算平静,目光却冷冷地。 刚刚还硬气的陈二被她这么一看,顿时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别开了视线。 宜生却没再说什么,只对沈问秋道:“七月在哪里?” …… 宜生随沈问秋去找七月,至于陈二一行人,靛蓝请示沈问秋时,沈问秋没说话,只看了看宜生。 宜生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道:“陈公子受了凉,还是先在客房休息会儿吧。另外通知下陈家的夫人。”陈家自然不止陈二一人赴宴,只不过陈家的当家夫人,也就是陈二的母亲跟伯府关系不怎么密切,这次的宴会也推辞了。不过陈家还是来了人,那是陈家一个支系的夫人 ,按辈分陈二应该叫婶婶,陈二便是借着陪伴婶婶的名义赴的宴。 于是,陈二一行人便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客房休息。 七月自然还在致远斋,外面的喧嚣打闹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宜生随着沈问秋一起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张小榻上,专心致志地拼着沈问秋送的第一艘船模。七月对这艘船模十分喜爱,拿到手后就经常自个儿一拼拼半天。巴掌大的一艘小船,零件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想要将这些小零件拼在一起,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可除了 开始时有些无从下手和生疏,后来七月的进步简直是飞速的,到如今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完全分散的零件完整地还原成一艘小船。 不过,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结果就是对外界信息的完全忽视。 哪怕宜生和沈问秋进了屋,七月也依旧在专心地拼凑着,完全没有发觉母亲的来临。 宜生便也不打扰她,看了看她手中的模型,依据经验判断大概还需要等一刻钟左右。 沈问秋也看向七月,神色微微有些动容。 “七月很聪明。”他忽然说道。 虽然他并没有看着自己,但宜生知道,他是对自己说话。 “嗯。”她点头,声音极轻极轻地道,“七月一直很聪明。”虽然说出去可能会惹人笑话,但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 沈问秋不再说话了,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七月就将船模拼凑完整,所有的零件都各归原处,完整而协调。 发现阿娘来着,七月的双眼立刻亮了,捧着刚拼好的船模让宜生看。 宜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心中因为陈二的无礼举动而窜起的邪火便又柔柔软软地熨贴了。 时间已经不早,宜生便想带七月走。 七月眼神里还流露出一丝不舍,沈问秋倒是配合,当即允诺明天还陪七月玩,这才让七月高高兴兴地跟着宜生走了。 因为沈问秋的配合,宜生感激地向他微微颔首。 沈问秋摆摆手。 宜生便要带七月走,只是,临走前沈问秋突然又出声:“听说我回来之前,有人硬闯你的院子,要诓七月出去?” 宜生愣了一瞬,才想起他说的应该是之前刘婆子的事儿。 她抿着唇点了点头。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虽然刘婆子因此受了重罚,从那以后都没再七月面前出现过,但只要一想前世刘婆子给七月造成的伤害,她就有些难以释怀。 “还有今日这事。”他又道,“打发了一个陈二,还有李二张二。” 宜生的唇抿地更紧了。 沈问秋顿了顿,继续道:“不论怎样,承宣是七月的父亲,今日的事,合该是他的责任。你们是夫妻,七月不该你一个人护着。” 今天是七月的生辰,但沈承宣只在开始陪着男客喝了会儿酒,没多久就被他那些文友叫出去参加什么文会,而沈承宣居然也不推辞,早早便离了席。 宜生在女客那边不知这般情形,沈问秋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听了沈问秋的话,宜生低头不语。 沈问秋揉了揉太阳穴:“晚些时候我找承宣谈谈。” “不用!”宜生猛然抬头,断然拒绝。她的声音有些紧绷:“多谢三叔,只是,我和承宣的事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沈问秋的神情有些难辨。 最终,他自嘲地一笑:“也是,夫妻俩的事本就不该外人掺和,是我多事了。” 宜生低头,咬着唇道:“三叔——” 沈问秋摆摆手阻止了她。 …… 走出致远斋,宜生牵着七月走在前,红绡和绿袖跟在后,红绡细细地说起宜生走后致远斋发生的事。 三爷如何会逗姑娘高兴;三爷对那帮纨绔如何不假辞色;三爷怕那帮纨绔脏了姑娘的眼,还特地让她陪着姑娘在屋里等着他教训完了纨绔再回来,三爷…… 直说了一路,说地口干舌燥,才将将讲完。 “红绡姐姐,你很喜欢三爷啊?”绿袖突然问道。 红绡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 “你、你胡说什么!”绿袖一脸无辜:“我哪里胡说了?我也喜欢三爷啊,三爷对姑娘好,对少夫人也好,比——”她本想说比少爷对姑娘和少夫人还好,但在红绡的耳提面命下,终究懂了些规 矩,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红绡松了一口气,随意地应付了几句:“三爷自然是好的……” 说罢,便也不再说方才在致远斋如何如何了。 只是,绿袖说着无心,走在前面的宜生却听出些味道。 她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绿袖觉察不出的东西,她却突然有些恍然。 眼看已经回到自个儿院子,四周也无外人,宜生便不由问了句:“红绡,你想过以后要嫁个什么样的人么?” “少夫人!”红绡捂脸,“您怎么也拿我打趣!” 宜生道:“我没打趣你。” 她是真的想知道。 但是,即便她这么认真的说了,红绡却像闭紧了嘴巴的蚌壳,丝毫不露半点口风。 宜生蹙眉,正要再问,却听红绡突然道:“咦,少夫人,您头上插地那只蝴蝶钗呢?早上我亲手给您插上去的呀,怎么不见了?” 一听这话,绿袖也往宜生头上看,然后便也跟着叫道:“是呀夫人,那只蝴蝶钗不真的见了!” 宜生心知红绡在转移话题,却也只得回道:“许是不小心掉了。” 红绡道:“在哪儿掉了啊?咱们去找找吧,那钗子还是三爷——”她忽然住了口,一脸懊恼。 宜生却听到了那两个关键的字眼,她道:“三爷?那钗子跟三爷有什么关系?” 红绡吞吞吐吐:“少夫人,您不记得了?三爷第一次外出跑商挣了钱,回来时给满府的女眷都带了礼物,给您的便是那只蝴蝶钗啊。” 宜生嘴唇微张。 红绡这么一说,她也想起来了。那是沈问秋第一次去外地跑商,出去了整整五个月。那是他第一次离开伯府那么久,好在结果不错,他挣到了些钱,因此回来时给满府的人都带了礼物。除了各种土仪外 ,女眷们大多还有一件首饰,而她收到的,便是那只碧玉蝴蝶钗。钗子的两股钗身是纯银的,钗头的蝴蝶却是碧玉雕成,蝴蝶是尾突长长的凤蝶,双翅半开未开。碧玉的成色不错,但也不算最好,妙就妙在玉雕师傅匠心独运,将玉上的 瑕疵就势做成了蝴蝶身上的黑斑,使其不仅不突兀丑陋,反而有画龙点睛之感。而且那蝴蝶姿态灵动蹁跹,哪怕碧玉成色不算最好,也是件十分漂亮的钗子,因此颇得宜生的喜爱,哪怕过去好些年,也依旧在她的首饰盒里躺着,日常也是经常会戴的 。 只是,沈问秋送给伯府女眷们的东西实在不少,这一个小小的蝴蝶钗,宜生便一时忘了竟是沈问秋送的。不过,沈问秋送的首饰实在不少,除了第一次的这只蝴蝶钗,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带给府中女眷的礼物自然也越来越多,后来宜生也收到过不少首饰,甚至收到过成套 的头面。在沈问秋所送的首饰里,这只蝴蝶钗可以说是十分不起眼的了。 因此,即便想起来了,宜生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只是微微惋惜了下那钗子。 她还挺喜欢那只钗子的,不然也不会在七月的生辰宴上戴出来。 不过,对着红绡,她依旧说道:“那你就去找一找吧——找不着也不打紧。” 虽然这么说着,她却知道,红绡肯定是找不着钗子的。红绡却高高兴兴地应了。 丑闻 红绡出去找钗子,宜生留在院子里陪七月。谭氏兴许是忘了她这一遭,也没再让人来喊她,宜生便也乐得自在。不过,她也没跟七月独处多久,因为很快,崔氏梁氏便带 着渠偲和渠莹过来了,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牛皮糖林焕。 渠偲和林焕自然是一来就找七月去玩儿了,崔氏和梁氏却给宜生带来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那个新来的,跟那姨娘养的杠上了!”孩子们一走开,梁氏便打发了丫鬟,迫不及待地对宜生道。 宜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梁氏这说的是谁。“我早就看出来了,那个新来的就不是个省事儿的!你看看你看看,开席前对着镇国公老夫人笑地那叫一个殷勤谄媚呀,我只想着她人小心眼儿大,知道要讨好谁,却万万 没想到,她心眼儿竟大到这个地步!才多大年纪呀,就——哎,我都不好意思说。”梁氏继续说道,双眼发亮的,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一般。 宜生这才反应过来,梁氏说的是沈青叶。而那个“姨娘养的”,自然就是沈琼霜。 宜生蹙眉:“她怎么了?”“咳咳……”梁氏咳了两声,才道,“陆世子不是追云霓郡主去了么?两人不知为何,孤男寡女地在假山前说话,结果这个青叶,就抢先一步躲在假山里头,等云霓郡主走了 ,她就故意弄出动静,让陆世子发现了她,哎呦……不是说这孩子才十一岁?”梁氏笑着捂住了嘴。 宜生却笑不出来。 “这些都是琼霜说的?”她问。梁氏点点头:“可不是。假山那儿可没几个人,若不是这位伯府的三姑娘嚷嚷出来,谁会知道这事儿啊。这苏姨娘看着精明,怎么养出来的丫头这么蠢,虽说踩了那新来的 一把,可这事儿闹的不好看了,她自个儿难道还能得了好处?怪不得苏姨娘都快气疯了。”看着眼宜生,梁氏又叹了口气:“还带累咱们七月,真真是个蠢货!妹妹啊,听嫂子劝,你呀,就是太心慈手软了,才让这些姨娘养的也抖了起来,无法无天地每个样子!今儿那三姑娘能捅出这篓子,明儿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呢!还是得好好管教,等年纪一到,再赶紧找户人家打发出去,不只是这个三姑娘,那个新来的大姑娘,也得赶紧 地,小小年纪就……再长大些可怎么得了。”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崔氏弱弱地说了句:“这个……大姑娘不是说误会么?毕竟关乎女儿家的名节,不好……妄下定论。” 梁氏不屑地笑:“娘,你还真信啊?您可能没看见,那位大姑娘刚开始的表情可精彩了,简直恨不得把三姑娘生吃了!后来见咱们来了,才立马换了另一副模样。” 崔氏唉了声没再说话。 “有多少人知道此事?”宜生突然问道,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笑容。梁氏笑着道:“说起这个也是好运,那假山偏僻,虽然三姑娘大声嚷嚷了好几声,也只我们和其他三四位夫人听到赶了去,一听是这么回事儿,我就赶紧打发了丫头去唤亲 家,要不然若是闹大了,可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她又甩了甩帕子:“唉,妹妹是不知道,我当时可不想管她们那破事儿呢,那俩丫头啊,没一个省油的灯!说句不该说,可却是嫂子掏心窝子的话——”梁氏低着头,小声 道,“要不是为了咱们七月的名声不受影响,我乐得见她们出丑呢!” 一听只有三四人,宜生才略略松了口气。 她忽然站了起来,对着梁氏和崔氏深深作了一揖:“母亲,嫂子,今日的事,还请切莫传扬出去。” 崔氏忙也站起来,发誓不会说出去。 梁氏自然也应了。 “妹妹放心,嫂子又不糊涂,方才你婆婆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和其他几位夫人都是打了包票的,不然这会儿你也见不到我。”说到这里,她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会儿是没外人才跟妹妹你说说,对外人,嫂子自然一个字儿都不会说出去。”她又斩钉截铁地道。 宜生道谢,却又神情凝重地再次叮嘱了一番。梁氏只以为她是担心这事儿传扬出去后会影响七月,倒是不以为忤。 宜生也没有解释。 叮嘱完,宜生便要去上房——出了这么个事儿,无论是沈青叶还是沈琼霜,此刻定然都被拘在上房看得牢牢地。 梁氏诧异:“妹妹,你怎么这会儿凑上去?” 以梁氏的了解,她这小姑子前几年还有些生气,最近几年却越来越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事儿没摊到她头上,就绝不主动上前凑。 尤其这次是两个庶女闹出了丑事儿。 不过——难道方才她那番话起了作用,她这小姑子下定决心,想趁此机会好好收拾那两个庶女和她们的娘? 脑子里这么一转,梁氏便觉得自己猜到了真相。 “也是,就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收拾收拾那些小蹄子!”她捂着嘴,笑着对宜生道。 宜生知道她误会了,但也没有解释,只草草交代了几句,便要赶往上房。 正要出门,恰巧谭氏身边另一个丫头,叫做青釉的,又来寻宜生,说是要让宜生去送客。 时间不早了,宾客们纷纷告辞,而宜生作为小寿星的母亲,自然也该随着谭氏一起送送宾客们。 宜生没说什么,便跟着青釉去了。 走到门前,恰巧正看到陆澹和镇国公老夫人,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勇毅侯老夫人。镇国公老夫人的脸色十分不好,根本不耐烦听谭氏说什么,只敷衍地点了点头,便转身要走。陆澹面色也有些不虞,一个字儿没说,搀着祖母上了马车,他自己翻身上了 一匹神骏的黑马,马车和黑马便一起驶出了伯府。两人一走,谭氏的脸立刻耷拉下来,看见走过来的宜生,邪火更是上窜,又是一顿数落。宜生不软不硬地回了几句,谭氏气结,可不停有客人要走,她也只得按下怒火笑 脸送人。 宜生陪着她站着,送走一个又一个客人,嘴里说着重复的话,心里却一直想着别的事儿,直到陈家的人来告辞,她才又打起了些精神。 来告辞的是陈家那位旁支的夫人,已经换了身衣衫的陈二也跟在后面。 不知道沈问秋是怎么说的,见到宜生和谭氏,那位陈家夫人的表情似乎有些羞愧,陈二的面色更是不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不过,除此之外,倒没别的什么异常了。 客人告辞自然是走大门,但陈二带来的那大铁笼子,还有两头已经死了变成尸体的老虎,则还是走后门,因此宜生并未见到拉铁笼子的车,也不知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不过,陈二的模样已经表明了一切。 宜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滋味。 在扔出蝴蝶钗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所做的意味着什么。 可是,她不知道虎奴会怎么做。 被囚禁被凌辱了整整五年,一旦有逃脱的希望,应该会迫不及待地立刻逃走吧? 可是他没有。这自然不是因为他不会用钗子撬锁——据说,前世他就是偶然得到一根铁条,磨细后打开了束缚他数年的牢笼。只不过那时他的身子已经被摧残地不成样子,虽然逃出去 了,伤病和断腿依然让他后来的道路吃尽苦头。 至于怕撬了锁后被伯府的守卫逮到——陈家的守卫只会比伯府更严密百倍。能从陈家逃出,宜生不认为伯府对他来说有太大难度。 当然,或许他顾虑着伤口,或许他想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但是,宜生却莫名地相信,他此时不逃或许还有一个理由。 想到这个理由,她的心便微微地温热。 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前世,她曾经听人这样形容过罗阎王。那也是她唯一听过的一句类似正面褒扬罗阎王的话。 她不知这句话的真假,出手也不是为报恩,她那样做,只是因为她想做。 当然,她也不想成为那东郭先生。 好在,目前看来这个担忧应该不会成真。 …… 终于送别了全部客人,连渠家的几人,以及硬赖着不想走却还是被宁音公主拉走的林焕都被送走后,就该关起门儿来处理自家的事了。 谭氏一路沉着脸往上房走去,宜生默不作声地跟着。到了上房,才知道沈琼霜和沈青叶都被关了柴房。 求情 上房的柴房就在厨房边儿上,里面堆满了柴薪和各种杂物,而最让沈琼霜崩溃的,是时不时从柴堆里冒出来又钻进去的老鼠。 她的嘴巴被堵上,双手被捆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整个人狼狈极了。 相比之下,沈青叶要镇定地多。 她的双手也被绑着,但因为之前没有大吼大叫,因此嘴巴没有被堵住。 可是,她也不是不怕的。哪怕芯子是个活了几十年的灵魂,她也依旧怕蛇虫鼠蚁这些东西,哪个女孩儿不怕呢?上辈子,她就曾经被陆澹身边的女人陷害了一次,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与爬虫 老鼠为伴。 那是她至今都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但幸运的是,上辈子陆澹来了,发现了那女人的真面目,对那女人彻底失望,逐出伯府不说,连她生的孩子也不闻不问起来。 而她虽然受了创伤,但在陆澹的温柔抚慰下,也终于慢慢走出了阴影。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要重新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而比被关在肮脏杂乱老鼠横行的柴房更让沈青叶绝望的,是刚刚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她看向了沈琼霜,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刻骨恨意。 都是她,都是沈琼霜这个损人不利己的蠢货!她担心陆澹不会如前世一般去假山跟云霓摊牌,她担心这世的七月会先于她出现在陆澹面前,她担心……她担心的那么多最终都没有发生,可偏偏,最终是她从没放在眼里 的沈琼霜,因为嫉妒而坏了她的大事,把她打入这再糟糕不过的境地。她哪里会想到,沈琼霜居然会因为嫉妒而一直注意她的行踪,然后在她和陆澹刚刚四目相对时,跳出来将她一路跟踪、提前埋伏的事儿全都抖落出来,甚至还嚷嚷着把几 位女客引了过来。 她其实不在意那些女客怎么想。事关伯府两位小姐,最重要的是还牵扯到云霓郡主和陆澹的名声,不论是伯府还是镇国公府,都会想尽办法把这事儿遮掩过去。那几个女客除了渠家的女人,没有一个身 份高的,这自然就让事情更加好办。 所以,对于这一点,沈青叶并不担心。 可是,她依旧恨极了沈琼霜。 她可以不在乎谭氏怎么处置她,可以不在乎那些女眷怎么想,但是,她不能不在乎陆澹。 四目相对那一刻,她看到了陆澹眼中的惊讶,还有一丝兴味,虽然没有前世的惊艳,但起码也算不错的开头。 可是,在沈琼霜跳出来,将她一路跟踪事先躲藏的事儿全揭出来后,陆澹的目光就变了。 变得让沈青叶胆寒。 他并没有怎么生气的样子,只是眼里却再没了一点真诚,而是满满的轻佻和玩味,轻佻玩味的后面,是他掩藏起来的讥诮和不屑。 庸脂俗粉。 她仿佛看出陆澹那目光中的四个字。 她很熟悉这样的陆澹。对于那些别有用心投怀送抱的女人,陆澹一直是这样的态度,表面上乐呵呵地接受了,心里却鄙夷之极。陆澹身边有好几个这样的通房,大多是自个儿投怀送抱,或者同僚们送的,他也不拒绝,一副色中饿鬼地模样照单全收。但是,他只是把那些女人当作发泄欲望的工具罢了。别说真正走到他心里,他对那些女人的看重,还比不上一个 用久了的物件儿。 所以以前的她从未在意过这些女人。 连个物件儿都不如,她要是在意这些女人才是笑话,更何况,跟她成婚后,陆澹便把这些女人全都打发了。 但是,现在她成为了陆澹眼中那样的女人! 一想到这,她心里就泛上一阵阵绝望。 她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看着沈琼霜的目光也愈发深沉。沈琼霜忍不住瑟缩了下,但随即便也瞪过来,圆溜溜的杏核眼睁得大大的,倔强地与沈青叶对视。但是,到底年纪小,她连半刻钟都没撑住,便在沈青叶的瞪视中落下阵 来,狼狈地移开视线,然后又没出息地小声呜呜起来。 沈青叶双拳握紧,闭着眼睛不再看沈琼霜。 正在这时,柴房外传来脚步声。 沈青叶睁开眼,便看到被人群簇拥着进来的谭氏,苏姨娘、秦姨娘,还有—— “母亲!”她的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对着面前这群人,泪眼朦胧地喊道。 “啪!” 秦姨娘突然冲上前,狠狠甩了沈青叶一巴掌。“你个死丫头瞎叫些什么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讨债的,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啊,竟给我惹事儿!快,快给夫人少夫人赔罪认错,说以后再也不会这么不小心了,你个没 脑子的,听了哪个杀千刀的蛊惑啊,哪里不好非去假山玩儿!”打了那一巴掌,秦姨娘便一边捶着沈青叶的胸口,一边就抹着眼泪哭嚎起来。 沈青叶的目光被秦姨娘挡住,脸上火辣辣地疼,胸口也被捶得难受欲呕,她目光冰冷,没有向秦姨娘解释那声母亲叫的不是她。 “秦姨娘你做什么!” 忽然,一道带着薄怒的女声响起,然后便有人将秦姨娘便拉走,雨点似的捶打消失,沈青叶面前也恢复了光亮。 她看向了眼前的人。 那人衣饰整洁,妆容得体,面貌比她记忆中年轻了许多,也漂亮了许多。 可是,这人却再也不是她的阿娘,她再也不能叫她阿娘,而是只能叫一句恭谨有余亲近不足的“母亲”! 沈青叶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母亲……”她又喃喃地唤了一声,声音却极轻极轻。 众人的耳朵却已经被谭氏的大声训斥占据,根本没人听到她那一声轻喊。“……我好心好意接纳了你们,结果呢?今儿这出,你们是嫌我这张老脸,嫌伯府的脸太干净了,想要往上边儿撒把灰是吧?啊?怨不得之前有人跟我说,外头养大的野孩 子终究上不得台面,我还不服气,我还说你们的好话……我真是瞎了眼!” “还有你!”谭氏又将目光对准了沈琼霜,目光更加凶狠。“我白疼了你这么多年啊!为了跟自己的姐妹斗气,居然在外人的面前下伯府的面子,毁伯府的声誉,沈琼霜,你好啊,你好样儿的!”她又指了指苏姨娘,“这就是你养出 的好孩子!” 苏姨娘眼眶含泪,背部几乎佝偻成煮熟的虾子,唯唯诺诺不敢反驳一句。 这时候,没有人敢反驳谭氏。 不让她骂爽了,不让她把气儿撒了,别人就只会更倒霉。 所以,整个柴房便都只充斥着谭氏的控诉、责骂、咆哮…… 直到宜生突然冷冷地开口。 “娘,您气儿顺了么?若是还没顺,就再大声些骂,最好骂地整个伯府,整个京城都知道今儿出了什么事儿。” 谭氏正指着沈青叶的鼻子,骂她小小年纪就心思骚浪,一天这话,嘴里剩下的辱骂便噎回了肚子里。 “你什么意思!”她怒气冲冲地朝宜生道。 “没什么意思。”宜生语气淡淡的,“娘,您自己也该知道,若是为了伯府好,这时候该做的就不是指着鼻子骂人。” 谭氏还指着沈青叶的手指颤抖着收不回来。“况且,青——”宜生停顿了下,“青叶不是解释了,说不是故意躲在假山后面的,琼霜误会了而已。不过是一场误会,误会解开了不就好了。可娘您这么大动干戈地,会让 外人也误会的。” 沈琼霜瞪大了眼,但却意外地没有试图想说什么反驳。苏姨娘也哭着说了话:“夫人,我不是为霜儿说话,她的确没脑子,做错了事儿,但请您看在疼了她这么些年的份儿上,暂且饶过她这一回。不为别的,就当是为了伯府的 声誉也好啊!” 秦姨娘也连忙诺诺地应着。 三个本该为了同一个男人斗地你死我活的女人,此刻却出奇地意见一致了起来。 谭氏脸上依旧还有怒色,但看着眼前三个立场一致的女人,又看了看缩头缩脑的下人们,到底还是暂时按捺下了怒气。 她也不是没脑子。哪怕沈青叶说地好听,把一切都归结于误会,但亲眼见到当时场景和沈青叶表情的,却都多多少少猜到了真相。而谭氏之前一直跟沈青叶在一起,等沈青叶找借口离开, 到沈琼霜说发现沈青叶悄悄跟踪陆澹,时间恰好对得上。 所以,哪怕沈青叶说地再好听,哪怕苏姨娘也配合着沈青叶说谎,谭氏却早已认定了她所认定的事实。 所以她才生气。这个孙女,长了一张跟儿子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所以她才心存怜惜。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她本来已经给予了几分疼爱的孙女,居然会做出这样恬不知耻给伯府抹黑 的事情! 做就做了,还被发现,被当着外人的面揭了出来! 谭氏气得心跳都有些不稳了。 所以,她一气之下让人将两个孙女都关了柴房,所以送走了客人后她憋不住狠狠地骂她们。 但是,骂有什么用?关有什么用?如今这关头,想要不引人注意,恰恰不能惩罚这两个臭丫头。 教养 既然想遮住丑闻,就不能在这档口做出什么惹人怀疑的动作,而平白无故地将两个小姐关柴房,这自然会惹来怀疑。当然,真想处罚两个丫头,理由尽可以找,但到底多 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完这些,谭氏又厌恶地看了沈琼霜和沈青叶一眼。 即便心知如此,她却也不想让这两人好过! 她看着两人,忽然又转头看宜生,目光里带着打量和审视。 看着谭氏的目光,苏姨娘忽地心一凉,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抓紧了裙角。秦姨娘还哭哭啼啼地摸不清状况。 “以前是我糊涂了……”谭氏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伯府的孩子,不管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都该交给主母教养才对。姨娘身边养大,终究会出岔子。” 苏姨娘猛地抬起头,秦姨娘也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宜生眉心微微拢起。 “好在,现在还不晚。”谭氏笑了笑,看向宜生,“今后,霜儿和青叶就交给你来教养吧。” ……“奇怪,所有的地儿都找遍了,就是找不着!那是三爷送的呀!”红绡一进屋就抱怨开来,话声刚落地,便惊讶地看着屋里的人,眼睛都瞪大了。“少、少夫人?”她结结巴 巴地叫了一声。 被她看着的人同时也看着她。 沈琼霜一脸鄙夷:这丫头进来不出声,刚进门就嘟嘟囔囔,没一点儿大丫头稳重知礼的模样。 而沈青叶,则双眼闪了闪。 三爷?三爷送的什么丢了? 宜生没理会红绡的惊讶,只淡淡地道:“找不着就算了,也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红绡一听,心里有些难受。 虽然不是多贵重,但那是三爷送的啊。而且,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挑选的。 若是送给她,她定会极其珍视,仔细看护,绝不会像少夫人这般粗心大意地丢了去。当然,这只是想想。红绡自嘲地笑了笑。 随即,目光便转向少夫人跟前的两人,眼里还有挥之不去的惊讶。两人皆是花骨朵儿般的年纪,五官有三分相似,一个明艳一个清秀,虽然年纪差了几岁,个头却几乎差不多,穿地又都是粉嫩嫩的衣裳,站在一起,就是一双漂亮的姐妹 花。 一个是沈琼霜,一个是沈青叶。 都是不该在此时上门的人。 怪不得红绡惊讶。别说这两人了,就是这两人的娘,都是很少来少夫人的院子的。在伯府,要论哪个院子最清净最少人来,除了主人不在时的致远斋,没有哪个院子敢跟少夫人的院子比。 然而现在,这两人齐齐站在少夫人跟前,而且,除了两人身后的丫头,从她进院子便没看到她们亲娘的踪影。所以,这两人是单独来的?居然没有让亲娘陪同? 所以,这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红绡满头雾水。 宜生摆摆手,没多说,只让红绡进屋里照顾七月:“七月又犯困了,你看着别让她睡多了,逗着她玩儿,省得夜里睡不着。” 红绡只得点点头应了,进卧室里间去寻七月,同时也是找绿袖问个清楚。 看着红绡进了里屋,宜生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个小姑娘,头皮有些发麻。 谭氏的算盘打地好,将两个庶女交给嫡母教养,对庶女及庶女的生母来说,自然不是好事儿,对谭氏来说,也就达到了惩罚沈青叶和沈琼霜的目的。然而,对于宜生呢? 部分嫡妻可能会喜欢调教掌控庶子女的一切,但对宜生来说,她只想跟七月过清净日子,对于教养别人的孩子没半点兴趣。 更何况,这“别人的孩子”,和孩子的娘,是压根不希望被她教养。 宜生耳边还回荡着秦姨娘几乎要背过气的哭声,以及苏姨娘那仿佛自家孩子被大灰狼叼走了一样的神情。 她有那么可怕么?看着眼前两个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沈琼霜瘪着小嘴巴,可怜兮兮地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至于沈青叶……从听到谭氏的那句话后,沈青叶虽然极力掩饰,却还是遮不住 眼里的欢喜雀跃。 秦姨娘哭地几乎要背过气,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想松开,是她主动挣脱了秦姨娘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在了宜生身边。 宜生心里有些复杂。 但终究,看着这个前世疼了十余年的人,心还是不自禁地柔软起来——哪怕之前早就想过这辈子各不相干。 “你们不必拘束。”宜生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们。”这句是看着沈琼霜说的,原因无他,沈琼霜的眼神,总让宜生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大灰狼一般。 她跟这个庶女接触不多,对她最深的印象只有一个字:蠢。上辈子,沈琪、真正的沈青叶还有沈琼霜,三姐妹就是一个互相攻击随时乱斗的大三角。在穿越人士沈琪和成长型小白花沈青叶面前,沈琼霜也算有点儿手段,但奈何性子莽直智商不足,经常一撩就炸下钩就咬,因此大多时候都是被当枪的角色。而在最后,她也不负众望地成为一朵华丽的炮灰,嫁了个人嫌狗憎狗屁不如的男人,从此过 上鸡飞狗跳鸡犬不宁的生活,眼睁睁看着沈琪风光无限,而自个儿只能一身狼狈,满心嫉妒,在故事的最后,死于最肮脏的病。 在宜生看来,沈琼霜之所以如此悲剧,跟她错误的自我定位,以及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有关。总觉得自己才应该是伯府最体面的小姐,总觉得嫡母和嫡姐会因为她的庶女身份而害她,结果遇上一个穿越来的沈琪,还有个心机手腕高出她不知多少倍的沈青叶,她就 成了最早出局的炮灰,就连凄惨的结局,也只费了草草几句笔墨。 而造成她这般性子的根源,不得不说,谭氏,还有她那个姥姥刘婆子的责任最大。 可不管谁的责任,这个时候,这小姑娘的性子就已经被养成了。 在她眼里,宜生就是居心叵测肯定会虐待她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真心对她好的嫡母。 所以,一听从此要被交给宜生教养,她简直吓坏了。 就像此时,听宜生这般说话,她也没半点松懈的样子,看着宜生的目光反而更警惕了。倒是沈青叶,目光乖巧而明媚,让宜生瞬间生出错觉,仿佛回到了前世。 她的心便更加柔软起来。 “别站了,坐下吧。”她对两人说道,让两人坐在绣凳上。 沈青叶和沈琼霜都乖乖地坐下。 “你们知道,今天的事,你们都错在哪儿了么?”宜生问。 沈青叶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沈琼霜索性别过了头,铁了心不想说话的样子。 “琼霜,你先说。”宜生敲了敲桌案,不紧不慢地道,“不说的话,我便去回禀娘,说我教不了你。” 沈琼霜瞬间将脑袋别过来,赌气似的道:“我错了,我不该大声嚷嚷引来别人,我不该把她——”她指着沈青叶,“不该把她做的丑事说出来!” 说完便梗着脖子,几乎是一副引颈就戮状。被沈琼霜这般指着,沈青叶并没有动怒,只是朝沈琼霜不屑地笑了笑,然后声音软软地道:“母亲,我没有做丑事。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和该做的,没有妨害到任何一个 人。” 她不像沈琼霜,说话像炮仗似的,还带着火药味儿,让人一听就不喜,而是努力释放出诚意,让对方理解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相比沈琼霜,她这样成熟的表现无疑更能赢得母亲的好感。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因此也不在意沈琼霜的挑衅,而是心平气和地说话,只为了让母亲对她留下好的印象——与陆澹那样弄巧成拙的错误一次就够了,这次,她不会 再错。 以她的了解,伯府的少夫人从来都是个宽容的、愿意相信和理解别人的话的人,哪怕这个别人是让她膈应不已的庶女。 除了有时候有些蠢和懦弱,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之前一直没机会接近母亲,好让母亲放下芥蒂重新接纳她,好再续前世的母女缘分。这次,简直是老天都在帮她。谭氏想处罚她,谁知却是遂了她的心愿呢! 她的娘只有一个,那就是伯府的少夫人,沈承宣明媒正娶的妻子,教养良好的渠家大小姐,而不是一个出身卑微,心思下贱,靠爬床上位的贱人! 沈青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宜生。 她相信,母亲会理解她的。 宜生却有些头痛。 事实上,她真的不怎么擅长教孩子。 七月很特殊,她也为七月操了很多心,但是,七月本质上是个很省心的孩子,起码,宜生不用担心她三观长歪。 而如今眼前的两人,沈琼霜的三观无疑即将长歪,或者说已经歪了,但到底年纪还小,说不定还有矫正的可能性。而沈青叶…… 即便心里总免不了将她当成前世的女儿,可宜生清楚地知道——无论是披着七月皮的沈琪,还是披着沈青叶皮的沈琪,骨子里来说,都是一个成年人。 一个有着自己牢固三观的成年人。 想要改变一个成年的、思想立场几乎已经固化了的人的三观,就像矫正一棵已经定型的大树。 或者拦腰截断使其重新长出新枝,或者刀劈绳缚强制矫正,再无其他方法。而这两种方法,哪一个不是痛彻心扉? 扔书 虽然前世做了十几年母女,但直到死后,宜生才发现自己对沈琪的了解有多么匮乏。 她所了解的,只有沈琪在她面前展现的一面,乖巧、聪明、善良,简直再完美不过的女儿。然而沈琪在与他人相处时是何模样,宜生并不清楚。 但即便并不清楚,宜生也知道,这个“女儿”在某些事上跟自己的想法常常是南辕北辙的。她无意干涉沈琪的选择,却也不想看她因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迷途深陷。 沈琼霜和沈青叶说完,屋内静默了片刻,良久,宜生才缓缓开口。 先是对沈琼霜道:“你说得对,你的确错在不该将事情公之于众,但是,你只是嘴上说,却并未意识到自己为何错了,并且为之反省,是么?” 沈琼霜梗着脖子依旧不说话。 宜生揉了揉眉头:“大道理我不多说,你只需想想,这事若是没被压下来,青叶固然出丑,可你便能得了好么?即便如今,事情被压下来,你又得了什么好?” 沈琼霜眼眶里开始滚动泪花,脸也羞愤地红了。 宜生:“做事前需三思而后行,最蠢的事,莫过于损人不利己,其次损人利己,因你不知道那个为你所损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反过来坑你一把。” 沈琼霜倔强的神情依旧未变,不过,许是因为等待这么久,却也没等来想象中来自嫡母的折磨羞辱,警惕和惧怕却已经少了许多。 宜生也没再多说,说罢那话便看向了沈青叶。 对沈青叶,却没多说,她只说了一句话。 “有些事,不能强求。” ……谈心灌鸡汤显然不是宜生的强项,因此,简单说过几句后,宜生便让两人先回去,一个人去了书房,望着满架的书,还有书房中摆设的棋盘琴案,开始思考要教导她们些 什么。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则是按自己做姑娘时所学,教沈青叶和沈琼霜习字作画弹琴。至于棋,宜生并不擅长,且学棋须得多下,经常与人切磋才能长进,因此宜生便将棋 排除了。 当然,她做姑娘时所学的并不止这些。 除了琴棋书画这些高门贵女们通常都会学的东西,还有渠家人必不可少的言传身教,礼教熏陶。从夫从子,德言容功,这是渠家女儿必须有的品德。曹大家之《女诫》、宋若莘之《女论语》之类,更是身为渠家女儿,或者说大多书香世家的女儿都必须倒背如流的。若是哪家女儿能完全做到曹大家等人所言,自然便是 人人称赞的有德女子。 以前的宜生,便是这样一个“有德女子”。虽说谭氏将两人交给宜生不安好心,但也未必没有丝毫想让宜生好好教养两个孙女的意思。她希望宜生教的,自然不会是琴棋书画,而是渠家女儿被人称道的“教养”。无 论谭氏嘴上多么看不起渠家,心底却一直很清楚,渠家的教养是颇为人们称道的。 宜生知道谭氏的心思,也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是怎样被教导的。 定下琴书画这三样要教的,她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 并非大部头的四书五经,而是几本薄薄的册子。 因为经常翻看,这几本册子的书页边角都已起皱翻卷。 宜生向来爱惜书,经常翻看的书都用纸裱上边角,可即便如此,这几册已被裱过的边角的书却依然起了皱,可见其主人翻看之勤。 事实上,宜生根本不必翻看,这些书里的每一个字,她都早就倒背如流,甚至曾经奉若圭臬。 《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这是几乎每个上层女子都不陌生的几本书,于宜生而言,则更是熟悉。 出嫁前,她不知翻看过多少次,抄写过多少回,即便是出嫁后,她也时时看看,常常以此警醒。 可是,死而复生后,她再未翻看过这些东西。 此时再看那翻卷的书页边角,竟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先翻开《女诫》。《女诫》有七则,《卑弱》、《夫妇》、《敬顺》、《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字字句句教导女子要谦顺敬谨,以夫为天,夫可再娶,女不可二嫁, 曲从公婆,和睦叔妹…… 一声脆响,宜生手中的书便飞出去,直直落入书案旁的青花釉里红净手盆。 盆里还有宜生刚刚用来净手还没倒掉的水。 书瞬间便下沉,纸张被水浸润。 “哎呀!”红绡焦急地叫起来,“少夫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着便扑向净手盆,想要抢救一下那已经被水淹没大半的书。 然而,宜生阻止了她:“不用捞了。” “啊?”红绡的手已经沾到水,指尖被水浸润地凉凉地,她傻乎乎地回头,一脸问号地看着宜生。 宜生又重复道:“不用捞了。” 红绡愣愣地收回了手。 宜生看向那净手盆。 书已经沉到盆底,书封上《女诫》两字慢慢变得有些模糊。 宜生突然笑了。 她看了看手中的其他几本书,突然将它们也扔了出去,也是直直落入那淹没了《女诫》的净手盆里。 红绡一脸目瞪口呆。 看到她这样子,宜生拍了拍手,笑道:“大惊小怪什么,不就是扔几本书。” 红绡委屈:“哪里是我大惊小怪。少夫人,您不是最喜欢书,最爱惜书的么?” 虽说少夫人不缺买书的钱,而且名下还有个书铺,但在红绡的印象中,少夫人从来不是喜欢糟蹋东西,更遑论是糟蹋书的人。 搁在以往,别说扔书了,就是不小心弄破了书,少夫人都心疼地跟什么似的。 她记得少夫人跟她说过,书是好东西,是比珍馐佳肴还要珍贵的好东西,所以不可糟蹋,不可浪费。 可是,现在少夫人居然扔了书? 还说出那样的话? 所以,红绡自然惊讶不解又委屈。 宜生笑:“红绡,书是好的,可不是所有书都是好的。” “这些书,”她静静地看着那净手盆,“太旧了,早就该扔掉了。” 红绡依旧不解,也看向了那净手盆。 先前她并未在意少夫人在看什么书。 可是,红绡终究没看到那是什么书。 水将墨晕开,模糊了书页上的字,也让原本清澄的水变作模糊的一片,再也看不清水中是何情况。 …… 第二日,沈琼霜和沈青叶来到小院,宜生教了两人一个时辰的丹青,中午,两人回住处用午饭,下午又来,宜生便给出两本字帖,让两人照着临摹一小时。 最终,宜生决定只教琴棋书画,不论道德文章。 沈琼霜和沈青叶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也没有像谭氏告状或是什么。 沈青叶一直很乖巧,而沈琼霜,则还在为如何适应新的环境而苦恼。谭氏原本的打算是让沈琼霜和沈青叶直接住在宜生的小院,将两人与其生母分开,这样才好惩罚两人。只是,宜生的态度却十分坚决:教导两个庶女可以,可是,想住进 她的小院?绝对不可以。 谭氏气急,但她不敢逼得太过,最后只好妥协。 只是,不敢逼宜生,对沈琼霜和沈青叶却没那么多顾忌了。 她让沈琼霜和沈青叶搬出其生母所住的院子,挪到另外一个空置的小院,两人住在一起。沈琼霜自然又哭又叫不肯搬,但在谭氏吃人似的目光中,苏姨娘硬逼着她搬了。至于沈青叶——她根本没让谭氏出马逼迫秦姨娘,而是在谭氏发话后,就十分乖觉地主动 搬走,倒是秦姨娘还不舍得,想跟谭氏闹,反而被沈青叶生气地拦下了。 于是尘埃落定,沈青叶和沈琼霜两人住在了一起。 经过之前的事,如今沈青叶已经成为沈琼霜眼中最讨厌最可恶的人,被迫跟沈琼霜住在一起,还远离了姨娘,这对年纪不大的沈琼霜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晴天霹雳。 可是,不管她怎么求怎么闹,苏姨娘都硬下心肠,不去求谭氏也不说把她接回去的话,只依旧让她独自跟沈青叶住一起,还吩咐她好好听嫡母的话,好好跟沈青叶相处。 于是沈琼霜整个人都蔫儿了。 她脑子不算聪明,以前又只由苏姨娘和谭氏教导,不过略认了几个字,可以说全无根基,再加上不用心,学习效果可以说是惨不忍睹。 学了好几天,作画如虫爬,写字像爬虫。 哪怕宜生并不是真正的教习先生,在看到沈琼霜的“大作”后,也忍不住嘴角一抽。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沈青叶。 沈青叶比沈琼霜大了几岁,但因为身形瘦弱发育不良,两人在外表上差距并不大,可是,在学习的表现上,沈青叶简直甩了沈琼霜十八条街。 无论写字还是作画,都挺有模有样,甚至远超许多同龄小姑娘的水准。 对此,沈青叶的解释是以前在广州时,孙义庆便请了女教习教她琴棋书画,只不过她学得不精,因此还得向母亲学习。 说这话时,她睁着漂亮的杏核眼看着宜生,眼里满是孺慕:“母亲,您比我以前的教习师傅厉害多了!” 宜生哑然,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接口。 因为她知道,沈青叶说谎了。真正的沈青叶才没有什么女教习,此时的沈青叶之所以写字作画有模有样,是因为前世便跟着她学过,之所以编出一个女教习,不过是为了掩盖重生的事。 挣钱 每天上午拨出一个时辰教沈青叶和沈琼霜弹琴或作画,下午的一个时辰尽可以让丫鬟看着,因此虽然平白多了两个庶女要教导,宜生也没觉得增加多少负担。她情绪平静,心思无垢,除了刚开始面对沈青叶时心里还有一点涟漪,后来也渐渐平息下来。对待沈青叶两人,她没有丝毫苛待,却也没有半分母亲似的关爱,除了教导 两人学问技艺,其余一概不问。 简直就像个女教习一样。 这个态度,让沈琼霜,苏姨娘,乃至谭氏都有些纳闷。在谭氏和刘婆子的言传身教中,沈琼霜早就为嫡母预设了形象,在她心里,嫡母就是她的敌人,是肯定看不得庶女好,肯定会打压庶女的存在。所以,她本以为要面对宜 生的百般刁难和折磨。 但是,她想象中的折磨和刁难完全没有发生。 甚至,在嫡母的教导下,她居然真的学到了东西。沈琼霜脑子笨,但这不代表她不想学,相反地,她心底里其实是知道自己身份不如嫡女尊贵的,更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本不过只是个丫鬟,就连出身小户人家的方姨娘都不 如。苏姨娘教她认字,却也仅仅是能教她认字,那些高雅的琴棋书画之类,苏姨娘自己也半通不通,自然教不了她。而谭氏,则向来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最重要的技 艺是茶饭女红和管家功夫,其余都是不必要的。就连琴棋书画这些东西,谭氏也懒得给家中女孩儿请教习。所以以前沈琼霜只学过认字和女红,琴棋书画一概没有学过。 如今有机会学,哪怕教的人是她一向讨厌又害怕的嫡母,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好好地学。 可是,几天过去,在沈青叶的衬托下,沈琼霜越来越沮丧。 跟沈青叶相比,她简直就是个废物。 看着自己虫爬一样的“画”,再看沈青叶那寥寥几笔就勾勒出形态远山近水,沈琼霜红着眼睛,几乎要哭出来。 “青叶比你大,又比你早学了那么多年,画得比你好是应当的。不必为此懊恼。”突然一道声音传来,沈琼霜张大了嘴巴,愣愣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宜生却已经走到前面,为两人讲解起工笔画法。 沈琼霜摇摇头,觉得方才肯定是幻觉。 那个女人,怎么可能那么温柔地对她说话,还安慰她呢?她翘起鼻子哼了一声。 不过,耳朵却直直地竖了起来,将宜生的话听地一字不漏。 一边,沈青叶看着自己画地有模有样的山水图,又看了看沈琼霜那狗屎一样的画,眉头微微收拢。 她画地那么好,表现那么出色,平时又那么乖巧,可是……母亲却似乎从未因此而多看她一眼。 那个蠢货画地一团糟,母亲那么温柔贴心地安慰她,自己画地那么好,母亲却只淡淡地一句“不错”。 沈青叶咬起了唇。 是因为出身吧。 母亲对庶子女一向宽容,但即便是前世,母亲也不喜欢沈青叶。 因为沈青叶的生母是秦素素,是害得母亲小产的重要人物。今生,她是秦素素的女儿,母亲自然也不喜欢她。 比不上沈七月,甚至连沈琼霜都比不上。 哪怕她聪明、乖巧、对她满心孺慕。 看着那个认真讲解着工笔画法的女人,沈青叶的心思却逐渐飘走。 ……教导两个庶女的事逐渐进入正轨,除了要腾出上午的一个时辰,其他时候宜生都很自由,大多数时候,她都还是在陪着七月,有时候陪七月一起玩,有时候待在七月身边 ,然后做自己的事。 不过,她要做的事,其实也只有一件,写书。归翰斋的赵掌柜已经听她吩咐找了些穷书生,短短时间也凑齐了几篇故事。这些故事大多只有三五万字,主角多为不得意的文人书生,或得奇遇,或获奇宝,或遇贵人相 助,或蒙美人垂青,或被奸人陷害终得昭雪……宜生看过所有稿子,最后剔除了一篇,其余全部通过,然后便一并交给渠家书坊印刷,印好后便放在归翰斋卖。 当时,赵掌柜看着被退回的那篇,纳闷地问:“少夫人,这篇文采不错呀,怎么——” 宜生:“我不喜欢。” 赵掌柜立刻闭上了嘴。 管你文采怎样,老板不喜欢,这就是最强大的理由。 而且,赵掌柜又偷偷翻了翻那稿子,想起稿子里的故事,顿时觉得自己察觉了少夫人为何不喜欢这篇故事的真相。这是个俗套但喜闻乐见的故事。一对夫妻因战乱失散,妻子坚信丈夫未死,苦守着年迈的婆母等丈夫归来,二十年后,婆母已死,妻子还在等,甚至上京寻夫。而丈夫, 则阴差阳错以为妻子已死,因此二十年未归,沙场上打拼数年,终于功成名就,得帝王赏赐,又与一小姐两心相许,结为夫妻。谁知,就在成亲当日,妻子找上门来。 夫妻相认,自是相对而泣,而丈夫新娶的妻子,也对原配心感钦佩,自愿称妹,奉原配为尊。皇帝闻此奇事,亲自下旨封原配与小姐为平妻,两人平起平坐,一般无二。 妻子守得云开,破镜得以重圆,结局自是一片和乐融融。 这故事没什么新意,前人就有类似的故事,但是,最后丈夫娶妻当日原配寻来的场面,却让赵掌柜瞬间想起了威远伯府。这写的,可不就是老威远伯沈振英的故事?故事里的原配妻子是如今伯府的老夫人,小姐则是伯府三爷已逝的亲生母亲柳老夫人,除了一些细节不一样,简直就是老伯爷 人生的翻版。 赵掌柜啧啧摇了摇头。 写这故事的书生估计是知道归翰斋的背景,特意写了这故事来讨好伯府,因此在故事里对“沈振英”颇多溢美之词,沈振英与原配夫人也被写得如同神仙眷侣。 但是,现在看来,这马屁似乎拍到了马腿上。 的确有很多权贵喜欢自己的经历被写成故事为人传扬。不能凭文治武功留名青史,说不定能靠逸闻故事被世人记得呢?尤其又是足以被人赞扬的佳话。 但是,显然少夫人并不这么想。 赵掌柜稍微一想也有些明白:老威远伯毕竟已经去世,而少夫人是孙媳妇,出了这本书的话,别的不说,肯定会出些风头,被伯府的人注意到。 以少夫人的性子,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赵掌柜这般想着,也就没再多说,而是继续跟宜生说起后续的印书事宜。故事找好了,接下来自然就是印刷,因为宜生之前跟父兄说好,因此印刷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直 接去渠家书坊印就是,因此这事儿两人也没说多久。 最后,赵掌柜期期艾艾地问了宜生一句:“东家,那个《画梦》的故事,署名写什么?” 宜生一愣。她之前交给赵掌柜一沓稿子,稿子上写的故事,就是《画梦》。故事写一个闺中小姐,通过一幅奇异的画遇到到如意郎君,其中虽经历了种种坎坷,最终却还是有情人终 成眷属。这故事很俗,也无甚深意,看起来就像闺中少女的妄想,但俗不要紧,重要的是人们喜欢看。尤其对情窦初开的丫鬟小姐们来说,这故事里的少女就是她们的化身,少女 的经历,何尝不是她们偷偷幻想过的。 宜生曾将这故事拿给红绡看,从红绡羞红了的脸,以及抱着稿子不放手的结果来看,故事的吸引力应该是不错的,所以她才有了些自信,然后将稿子交给了赵掌柜。 但是,故事要印成书,总得有个作者,而宜生的身份自然不能暴露。 “要不,也叫个什么什么主人?什么什么先生?”赵掌柜试探着问。话本故事在正经文人眼里是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写话本故事虽不算丢人,但也不是多光彩的事儿,有人愿意署上真名,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用别名,通常取表字、别号 、室名以代替真名,比如什么花溪先生,什么风月庵主人。就是赵掌柜找来的那些穷书生,也大多没用真名。 宜生神思恍惚了一瞬,道:“叫晋江先生吧。” 若不是死后那段诡异神奇的经历,便不会有今日的渠宜生,她也不会动了写故事的念头,所以,就叫晋江先生吧。 于是,作者署名晋江先生的《画梦》,便与其他几个故事一起付梓印刷,很快摆在了归翰斋的书架上,任人翻看购买。 没过几天,赵掌柜便满脸带笑地跟宜生报喜。话本子果然比正经无趣的经书典籍更吸引人,原本归翰斋所在的那条街上只有奇趣书堂卖话本子,需求其实是远远大于供给的。这会儿突然又冒出一个归翰斋,也开始卖 起话本,立刻便吸引了不少顾客。归翰斋比以前热闹红火了不少,每日的客人比以往多了三倍还多,但话本子本小利薄,赚的钱其实也没有多多少,但归翰斋的话本印刷不费一文,本钱自然大大降低,虽 然定价与奇趣书堂一致,纯利润却比奇趣书堂高了些。 赵掌柜算了算,算上《画梦》在内的共五篇话本,估计能为归翰斋带来至少二三百两的收益,这还是以目前归翰斋名头没打响,销量不如奇趣书堂的情况来计算的。 此外,赵掌柜还笑眯眯地告诉宜生一个消息:五本书中卖的最好的,是《画梦》。 宜生笑笑,心里其实不怎么惊讶。 她观察过,会买话本的,除了少数寻常百姓和一些书生外,大户人家的小姐和婢女占了很大数量。而《画梦》,则就是她特地为这些女孩子们写的。哪个闺中少女不曾向往过一段美好而奇异的恋情?因为作者的缘故,如今市面上描写爱情的话本基本都是男性视角,而《画梦》则是彻头彻尾地女性视角女性思维,女主 所思所想,几乎完全契合了十几岁少女的心态,而故事里的男主,更是符合少女对未来夫君的一切美好想象。 所以,宜生对这结果并不算多意外。 不过,自己写的故事能得到别人喜欢,这种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更何况还能顺便挣钱。 因此,听了赵掌柜的汇报后,宜生对写故事也更加有兴趣了,平日除了教导两个庶女和陪七月,其余时间不是看书便是写书。 《画梦》成功了,就说明之前的思路是对的,因此宜生也不多想其他题材,只专心写起了闺阁少女们喜欢的故事。这也是她在死后那个“网站”得来的启发。积累是很重要的,针对特定人群的长久积累更能产生质量的变化。若“晋江先生”这个名号一直写少女喜欢看的故事,自然能积累越来越多的少女读者,按那个世界的说法 ,就是粉? 宜生不太明白为何读者又称作粉,但这不影响她跃跃欲试想要在这个时代“圈粉”。当然,圈粉不是为了收获小姑娘们崇拜的目光——她遮掩身份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想着收获什么崇拜的目光,再说,若她的身份爆出来,收获的是崇拜的目光还是鄙夷的 目光还说不定呢。至于圈粉,其实宜生的想法很朴素:粉越多,挣得银子也就越多。 于是,宜生每日安安静静地写书,只是都避开了沈青叶和沈琼霜,知道的人除了赵掌柜也就只有红绡和绿袖,至于七月——宜生并不知道她是否理解写书的具体意思。 就这么安静地教孩子,写书,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小院突然有人拜访。来人居然是沈问秋,而且,他不是只身前来。 阿幸 与沈问秋一同前来的,除了靛青靛蓝,还有一个少女。宜生猛一看还以为是丫鬟,正纳闷一向不让丫鬟服侍的沈问秋怎么突然改了脾性,就看到少女怀中抱着的剑。 乌沉沉的剑鞘看上去毫不起眼,定睛看去却有种冷冽肃杀之感,绝不是陈二那种纨绔挂在腰间装模作样的剑。 宜生没来得及仔细看,寒暄过后,沈问秋马上为宜生介绍起来——少女叫“阿杏”,是沈问秋特地找来给七月做护卫的。 只听到这一句,宜生便愣住了。 她心里想了好几种可能,却完全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经过生日宴陈二的事,宜生不是没有想过七月的安全问题。上辈子,七月就是因为刘婆子的恶意消失,后来沈琪变成七月,美貌的名声传扬出去,沈琪又经常在外露面,因此招惹来不少麻烦,只不过都被沈琪或陆澹一一化解和挡 去了。 今生,七月不如沈琪那般高调,但是,这就意味着安全了么?当然不是。恶人不会因你退缩而收敛,只会觉得你更好欺。如生日宴那日,陈二等人只是听说了七月美貌,就千方百计想要见到七月,这难道要怪七月长得美引人觊觎么 ? 所以宜生无法不担心。这些日子里,除了写书和教导沈青叶和沈琼霜外,她又去京城的几个大武馆和镖局去了一趟,想要找个身手好人品好,最好能一直贴身伺候七月的女武师。只是女武师本就少,大多都已被聘去,没被聘去的大多又有家累,不可能住进伯府贴身伺候七月,比如教宜生打拳的这位就是这般。如此一来选择就不多了,宜生见了几人,却都觉得 不太合心意,因此一直都还没有定下。 结果,正瞌睡呢送枕头,沈问秋主动寻上门来,要给七月送一个护卫。 是被陈二的事触动,还是因为听说她去武馆镖局打听女武师才想起来? 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可见其用心。 “多谢三叔。”宜生心里感激,深深地作了一揖。 沈问秋笑着摆摆手,没多说什么,只继续介绍起阿杏来。阿杏是他找来的护卫不假,但阿杏却并非武馆镖局的女武师。她有正经师承,之前一直待在师门学艺。这次出来是因为阿杏的师父觉得她功夫学得差不多了,反而该出来历练下人情世故,恰好碰上沈问秋想为七月找个护卫,而阿杏的师父又是沈问秋的至交。于是沈问秋就拐了阿杏,让她给七月做护卫,保护七月的安全,直到七月出嫁为 止。而且,七月喜欢玩的那些船模,也是出自阿杏的师门之手。按沈问秋的说法,阿杏的师门其实主要就是玩儿木工活,功夫反倒是次要的,不过阿杏习武天分高,不凭借外 力的话,身手比她师父还好,因此就算不是专门学武,当个伯府小姑娘的护卫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阿杏手还很巧,会做包括船模在内的很多东西。 所以说白了,阿杏就是沈问秋找来保护七月,兼陪七月玩儿的。 听了沈问秋的话,宜生嘴唇微张,满脸惊讶地又看了看“阿杏”。 她一身劲装,身量高挑笔直,抱着剑,也不说话,明明站在那里,却很容易让人忽视。 但这不意味着她长相普通。相反,她皮肤白皙,眉眼精致,整个人立在那里便如同一把剑,雪白锋锐,剑光冷冽,炫目地让人移不开眼。但是,这是在特意去看她的时候。若是不注意,她就像被裹 上了剑鞘,光华内敛,锋芒不露。 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来说,这种内敛的气质比漂亮的相貌更难能可贵。若说她还有什么不足,或许就是她稍显硬朗的脸部轮廓,这让她缺少了一些女儿家的柔美,反而有种英姿勃发的感觉。而且,她的身量也比同龄女孩子高挑许多,加上虽 是女式却极其简单的发髻和衣服,看上去便有些雌雄莫辩。 宜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目光里有初见新鲜事物的新奇,更有不加掩饰的狐疑。 高手、师门、历练……她还以为这些东西只存在于话本中。 即便死后看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知道这世界远比她以前认为的复杂而多彩,但毕竟,无论前世今生,在活着的日子里,她的生活一直是困在内宅里的。 重生以来,四周仍旧是这高高的院墙,所见的仍旧是那些熟悉的男男女女,关注的忧心的也依旧是她和她所在乎的那一小撮人。 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个前世错过,今生却忍不住主动靠近了一次的罗阎王。 但即便是罗阎王,也是她前世听说过的人物。可这个阿杏,还有她的出身来历,却是前世的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所以宜生忍不住好奇,还有疑虑和防备。 她信任沈问秋相信他是为七月好,但毕竟关乎七月,她无法不小心一些。 沈问秋自然看出了她的疑虑。 “你不必担心。”他温声道,“她师父是我多年好友,阿杏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绝对信得过。” “三爷救了我的命。”阿杏冷不丁地开了口。 这也是她自进了院子第一次开口,沈问秋说这是因为她不爱说话。她的声音少年气十足,清朗,却不够清脆,若是不看长相,定会以为是男孩子的声音。 宜生恍惚觉着自己似乎明白了阿杏不喜欢说话的原因。 不过,想到阿杏那句救了她的命,宜生还是不觉朝沈问秋看过去。 沈问秋摇摇头,直接笑着拍了阿杏一脑袋:“原来你还记得爷救过你啊?爷还以为你忘了,平日连个笑脸都不给爷。” 阿杏则抿紧了唇不说话。宜生则惊讶于两人的熟稔。沈问秋没在意阿杏的沉默,只对宜生道:“阿杏是孤儿,当年我第一次出去跑商,在路上遇到阿杏,做生意没法带着,便把她交给了她如今的师父教导抚养,当时她才九岁 ,跟七月如今的年纪差不多。” 说罢,笑道:“说起来,七月呢?阿杏再好,也得七月喜欢才好。” 宜生眼里的疑虑渐消,道:“昨夜里有些没睡好,吃过早饭不久就又闹觉了,已经让红绡去唤了。” 闻言,沈问秋眉头微蹙,突然道:“以后让七月跟着阿杏也学些拳脚吧——权作强身之用。” 七月已经十岁了,十岁的孩子还这么嗜睡,实在不太正常。 宜生一愣,随即眼眶一酸,默默点了头,轻声应:“嗯。” 正说着,红绡便牵着七月的手从内室出来。七月穿着家常的浅葱色棉绫袄,下着素纱裙,头发只用发带松松系了,许是刚醒的缘故,小脸还红彤彤的,双眼惺忪,被红绡牵着往前走,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显然是还没睡饱。 不过,看到好几天没见的沈问秋,她还是很努力地睁大惺忪的睡眼,用一般人都看不懂的眼神跟沈问秋交流了一番。 沈问秋丝毫不以为忤,从红绡手中接过七月的手,跟她介绍起阿杏。 “七月,她叫阿杏,阿杏,她会功夫,还会做你喜欢的船模,以后让她保护你,教你功夫,陪你玩儿,好不好?” 七月表情呆呆的,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一样,但当沈问秋话落,指着阿杏问她时,她的眼珠转了转,抬起头,看向阿杏。 阿杏也看向七月。 两人离得很近,阿杏高挑,七月矮小,七月很努力地仰着头,也无法与阿杏的目光平视。 阿杏一愣,微微弯下了身体。七月双眼眨了眨,然后便一脸认真地看着阿杏。她看得极仔细,眼珠转动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将阿杏的脸来回扫描了不知多少遍,过了足足有半柱香之久,才又眨了 眨眼,然后移开视线。 沈问秋笑:“看来七月很喜欢你呢,阿杏。” 阿杏面无表情。 沈问秋挑了挑眉,又道:“要是不喜欢的人,七月可是一眼都不会看的。她看了你那么久,可见有多喜欢你。” 阿杏依旧没说话,只是又看了眼七月。 七月已经慢吞吞地挪回到沈问秋身边,揪着沈问秋的衣角,不知道是研究衣角上的花纹还是神游天外。 沈问秋笑:“不过,这样的喜欢还不够。你要让她彻底信任你,亲近你。” 说罢这句,他忽然转头,朝宜生道:“能否让他们单独相处片刻?” 宜生一愣,没有立即回答。 沈问秋也不急,静静地等待她的回复。 只有阿杏和七月两人的表情始终未变——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宛如面瘫。 良久,宜生缓缓点了头:“好。” 她有些明白沈问秋为何要让七月和阿杏单独相处。七月对外界的反应太迟钝,心里眼里的空间也太小,她的心里只盛了寥寥几个人,当看着这几个人的时候,她的眼里几乎看不到别的人。而目前来说,这所谓的“几个人” ,其实也只有宜生和沈问秋两个,严格来说什么无法说“几”。 虽然在沈问秋的引导下,七月看了阿杏,但那其实多半是由于沈问秋的命令,七月只是在跟随这个命令在动作而已。命令结束,她的眼里便不再有阿杏。 但阿杏是要随身陪伴七月的,而看沈问秋的意思,似乎并不只是想让阿杏成为红绡绿袖那样服侍七月的角色,他想让阿杏也成为七月心里的“几个人”之一。 所以,要让两人单独相处,让他们互相接触。 不仅要让七月信任阿杏,还要让阿杏信任七月。 他们不是主仆,信任必须是相互的。 …… 在宜生的命令下,七月一脸茫然地跟着阿杏去了内室“培养感情”,外间便只剩宜生和沈问秋,当然,还有红绡绿袖和靛青靛蓝。 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场面有了片刻的停滞。 打破平静的是沈问秋。 他轻轻呷了一口茶,忽然说了句:“听说,陈家那个虎奴逃了。”宜生手一晃,正在拨茶的杯盖碰到茶杯,陡然发出一声脆响。 隐瞒 仿佛没听到那一声脆响,沈问秋继续道:“陈府也是松懈了,那虎奴除了起初跑过几次,后面几年一直老老实实的,陈府以为他不会跑了呢。又因他浑身是伤,便没安排几 个看守的人,谁知道,他不知怎么竟打开了锁,又将看守打倒,到陈二发现的时候,已经寻不着人了……” 他笑了笑:“蛰伏五年,这虎奴也是个人物。” 宜生轻轻“嗯”了声,问道:“那陈府如今还在搜查么?他满身是伤,陈家又那般势大,应该不难找吧?” “你希望陈府找到,还是不找到?”他低声问,目光却不看着宜生,只看着茶盏中在亮黄茶汤中起起伏伏的嫩叶,眉眼隐在氤氲的水汽后。 未料到沈问秋竟会问出这话,宜生怔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脸上有丝无措的窘迫。 沈问秋抬眼,目光迅速从宜生脸上扫过,恰恰看到她的无措她的窘迫。 不过,宜生很快回过神来,那一瞬间的无措和窘迫瞬时消失无踪。 她看向沈问秋,便对上他似乎毫无所觉的脸。 她便敛下了眉目,一派温婉模样:“看着有些可怜,但行刺朝廷命官,其罪当诛,我自然是希望陈家早日将他找到。” 沈问秋目光闪动。 “不过,我怎样想又有什么干系,该找到总会找到的。”宜生又笑着道。 该活的死不掉,该死的活不了,她拨动了一颗棋子,但能否将死局变为活局,却不是由她掌控的。 沈问秋也笑笑,道:“这倒也是。” …… 沈问秋没待多久。两人说话的功夫,阿杏和七月便手牵着手走了出来,七月满眼亮闪闪地看着阿杏,那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炽热。而且,与其说两人手牵手出来,不如说七月抓着阿杏的手 指头不放。 宜生很有些惊奇地瞪大眼睛去看阿杏。 她比谁都清楚七月有多难讨好,除了她和沈问秋,七月从未如此明显地流露出对一个人的喜爱和信任,更遑论这还只是第一次见面。 宜生的目光太过直白,阿杏似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抬起右手,想要将手从七月的小手中抽出。 然而,七月并没有体会到她的不自在,见阿杏想要抽手,七月立刻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合拢,抱住阿杏那比她大了几乎一倍的手。 阿杏抽了两下没能成功,她低头看了看七月,正对上七月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嘴角抽抽,不再试图将手抽出。 沈问秋:“阿杏,看来七月很喜欢你啊。” 阿杏:“……” 七月的反应让宜生疑心大去,于是阿杏就被留了下来,沈问秋塞人成功,心满意足离去。 离了宜生的小院没几步,靛蓝便有些憋不住地问道:“爷,这样行得通吗?现在还好,十四五岁看不出来,可再过几年,就不好瞒了啊。”他有些怕怕地捂住胸口。 沈问秋斜了他一眼:“你怕什么?爷都不怕。” 靛蓝便苦了脸:“我这不是为您担心嘛!不说几年后,就现在,这住在一个院子里朝夕相处的,万一被宣少夫人发现了,您可就好心——” 沈问秋弹了靛蓝一个爆栗:“行了行了,别杞人忧天了。阿幸要是那么废物,爷还犯得着费劲儿巴拉地拐过来?” 靛蓝捂着脑门儿闭了嘴。 靛青却忍不住又开了口:“爷,相里先生知道您让他徒弟做什么吗?” 沈问秋:“……” …… 宜生牵着七月的手,站在一间客房前,对阿杏道:“阿杏姑娘,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委屈您先暂居此处。” 阿杏的脸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不委屈。”她道。宜生笑笑:“七月原先一直跟着我睡,如今她也大了,该有自己的房间,只是之前我不放心她,如今有了你,我也就放心了。稍后我便让人收拾出两间屋子,就在正房不远 处,两间屋子挨着,你和七月一人一间。” 阿杏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 宜生又指着身边一个小丫头道:“院子里人少,一时之间找不到凑手的,小玉之前在厨房,但好在细心,暂且让她在你身边伺候,过几日我再挑个好的。” 那叫小玉的丫头模样寻常,也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听了宜生的话,怯怯地抬头看阿杏,一双眼睛倒是十分灵动。 然而阿杏却拒绝了宜生的安排。她只说一句“我不要人伺候”,别的也不多说,但看她神情,宜生便知她并非客气,而是真的不想要人伺候。 宜生便也不勉强。 安排了住处,宜生又略微打探了下阿杏的来历。 之前沈问秋说的含糊,她只知道阿杏有师门,功夫好,还会做模型,但具体怎样却一无所知。而且,最让她感到好奇的,是阿杏怎样让七月信赖她。 只是,阿杏实在太惜字如金,宜生打听了半天,才勉强拼凑出阿杏的身世。阿杏就叫阿杏,只有名,没有姓,因为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她还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有爹娘,但什么模样,姓甚名谁,却是通通不记得了,因为在她两三岁的时候 ,便被人贩子拐了。人贩子将她卖给了一对没孩子的夫妇,但那家人对她并不好,尤其在那夫妇自己生出孩子后。于是阿杏逃了出来,逃出来后一直流浪,成了个小乞丐,期间无数次差点被 饿死、冻死、被成年的乞丐打死……但她都挺了过去,直到九岁那年遇到沈问秋。 沈问秋救了她,也结束了她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涯。 阿杏原本想跟在沈问秋身边,但沈问秋却将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相里青,于是之后六年里,阿杏便一直跟着相里青学艺。 前几日,沈问秋突然找来,相里青便让阿杏跟沈问秋走了,说让她出门历练一番。 而在来伯府之前,阿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要给一个小女孩来当护卫和玩伴的。 听到这里,宜生不由对阿杏满心怜爱,又有些羞窘。 怜爱是因为她的身世,而羞窘……她怎么感觉,沈问秋好像为了七月坑了阿杏一把呢?阿杏如今也不过才十五岁,若说什么都学成了,宜生是不大信的。 克星 于是阿杏便在宜生的院子住了下来。傍晚,听说了消息的谭氏立即便来打探了。她上上下下将阿杏打量了半天,许是因为阿杏是沈问秋送的,所以倒没对阿杏有什么挑剔 ,只是含沙射影地暗暗讥讽了宜生几句。 宜生左耳进右耳出,全当做了耳旁风。 倒是阿杏因为谭氏讥讽的话皱起了眉头,用目光向宜生询问,收到宜生制止的眼神后,才垂下了略显细长的眉眼。 嘴上占了几句便宜后,谭氏也见好就收,没再过分。 没过几日,为她和七月准备的房间收拾好,两人便一起搬到了正房隔壁,七月的屋子挨着正房,阿杏的屋子挨着七月的。 虽只多了一堵墙,七月却还是很不适应。 她也不哭闹,只总是夜里惊醒,白日也更粘宜生了,晚上要分开去自己房里睡时,表情就像被毒辣的日头晒地打蔫儿的花儿似的,看得宜生心疼不已。 心疼地她几乎要马上后悔,要继续抱着她搂着她一辈子。 可她心知这不可能,七月不可能永远待在她怀里。所以只能眼睁睁地七月萎靡。 不过,这样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两三天,她便完全无暇再为离开了母亲而伤郁郁不乐。 这完全是因为阿杏。 阿杏是个称职的玩伴,更是个称职的师父。 每天早晨,东方放白,晨露还挂在枝头的时候,不管七月睡地多香多沉,阿杏都会毫不心软地把她从香香软软的被窝里挖出来。 七月也不是没脾气的,以前那样乖巧是因为宜生基本事事都顺着她,可真要是逆了她的意,她绝不哭闹,但却会用无视、无声的方式表达抗议。 阿杏第一次叫七月起床,便是因为头天晚上说好了卯时三刻开始练拳,可都辰时了,七月还赖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之前宜生每日早起锻炼,七月也被迫跟着早起跑圈儿,但宜生到底心疼她,是以从未强迫她一定要早起,尤其是起这般早,且每日跑圈儿时间也不长,顶多顶多一刻钟。 可现在,监督七月早起晨练的人换成了阿杏。 顶着阿杏瘆人的目光,绿袖跑进跑出地叫了七月好几次,却依然没有成功。 于是阿杏就冷着一张脸进了七月的房间。 阿杏叫人起床时可不像绿袖那样温温柔柔哄小孩儿的调子,她说话就像下冰雹,一个字落下来就是一个坑。 可七月不为所动。 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她皱着小鼻子哼了一声,然后扯着被子卷巴卷巴,把自己卷地严严实实,好似一只蚕蛹。 继续睡地昏天暗地。 阿杏愣了下,然后,没有丝毫迟疑地,一把抓起被子角,用力一拉。 被子卷里的七月便咕噜咕噜滚了出来,停止滚动时,还一脑袋撞在了里侧的床板上——幸好床板上裹了厚厚的段子。 她穿着白色的丝绸寝衣,因为没发育所以无走光之虞,但雪白的锁骨和小脚还是暴露无遗。 阿杏只猝不及防地瞥到一抹比丝绸寝衣更白更滑的色彩,便下意识地扭了头。 脑袋撞到床板上,七月立刻就醒了过来,她腾地一下坐起来,捂着被撞到的鼻子怒视阿杏。 当然,她的所谓“怒视”,在别人眼里看来就是面无表情。 而阿杏完全无视了她的“怒视”。 见她醒过来,阿杏立刻唤绿袖给她穿衣洗漱,限定时间一刻钟,吩咐完便出去等候。 绿袖火急火燎地围着七月忙活,七月也乖乖地任由她摆布——她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仇恨目标阿杏离开了视线范围,她便立刻忘了方才被强迫清醒的痛苦。 再说,睡地迷迷糊糊时被挖起来洗漱打扮,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以前宜生这样做时都温温柔柔地,甚至能全程不弄醒她。 于是,梳头的时候,七月便又睡着了。 于是,阿杏又进了屋,直接把睡地迷迷糊糊的七月拎了出去。 两脚悬空的感觉立刻让七月再次醒过来,然后就看到阿杏冷面无私的脸,仿佛看到一只魔王。 事实证明阿杏真的是魔王——对七月来说。阿杏不会像宜生那般心软,也不像红绡绿袖那般碍于身份不敢越矩,沈问秋吩咐她锻炼七月,她便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解了七月嗜睡体弱的状况后,她制定出一套能够锻 炼全身却又不至于损伤身体的方案,然后就是盯着七月也一丝不苟地完成。 任凭七月如何耍赖装可怜,阿杏都丝毫不为所动。七月左瞅右瞅想搬救兵,可是红绡绿袖和其他下人都听阿杏的,至于宜生——因为早跟阿杏通了气儿,此刻正躲在附近,一边看着七月的可怜模样心疼不已,一边一再告 诉自己这是必须的,她硬不下心来,就要让个能硬下心的人来。 于是,七月孤立无援孤苦伶仃凄风苦雨地被大魔王阿杏押着完成了第一天的晨练。 等到晨练结束再见到宜生的时候,七月几乎是哇地一声冲进了宜生怀里——当然,哇是脑补。 而她看阿杏的目光,又哪里还有前日初见时的信赖喜爱——此刻阿杏简直成了她仇恨目标榜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 阿杏面不改色。 宜生十分心疼,然而饭后还是把七月扔给了阿杏。 不过,饭后的时光比起晨练好上一万倍。 这次宜生正大光明地在一旁观摩,然后就知道七月为何在第一次见面就那么喜欢阿杏了。 阿杏简直是个百宝箱。 除了一把常见和几件换洗衣物,阿杏搬来时还带了一个木箱子,木箱里整齐地陈列着不下百种器具原料还有成品。 模样外表看着很熟悉——正是沈问秋送给七月的那只工具箱放大版。 里面的器具也大同小异,镊、锉、刀、夹、钳、锯、规、钎……七月的小匣子里有的这里面都有,七月没有的,这里面也有。当初收到那小工具箱后七月很兴奋,整日拿着瞎捣鼓,甚至在短短几天内就用那些工具和薄木板捣鼓出一艘小船。而此刻,一看到阿杏的这只大号工具箱,七月立刻两眼 发光,小狗看到肉骨头似的,紧紧抱着大箱子不放手。 阿杏残忍地将七月从箱子上拎走。 七月来不及愤怒,就被阿杏从箱子里拿出的东西吸引住目光。 栩栩如生的小动物,袖珍可人的缩小版宫殿房屋,还有——各种带有机关的小玩意儿。阿杏拿出一只小小的、可以轻松放在袖子里的直筒似的东西,手指轻轻一按,一支细如牛毛的长针弹射而出。不知是材质的缘故还是弹射力的缘故,那纤细的针身竟然能 毫不费力地穿透木板。 虽然木板很薄,但相较纤细的真身,这样的效果已经足以让人震撼。 可以想见,若是这长针射向人,几乎是防不胜防。 所以宜生震惊了。 七月显然没想那么多。 她的目光随着阿杏拿出一个又一个小玩意儿而越来越亮,方才对阿杏的恼怒仇视一扫而空,只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阿杏。 阿杏被她陡然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头,轻声解释起那些小玩意儿的作用来。除了那可以弹射长针的暗器长筒,阿杏的箱子里还有不少有类似危险功能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个,外表是普通之极的折扇,阿杏单手一甩,也不知碰到哪个机关,扇面上的清隽的水墨山林消失不见,数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弹射而出。 墨家 那折扇不大,小小巧巧的,合起来便能放在袖子里,可若不碰到机关,很难想到里面竟藏着那样锋利的刀片。阿杏演示了一番,见七月眼里满是好奇,便将扇子递给七月 。 七月拿着扇子,左摸摸又摸摸,很快便摸索出控制机关的方法,然后,她就抱着扇子不舍得撒手了。 阿杏伸手想要将扇子拿回来,就对上七月睁得圆滚滚的眼睛。 阿杏:“……” “送给你。”她道。 七月笑眼弯弯。 阿杏的嘴角也露出一抹笑。只是那笑看起来很生涩,像是平时不习惯笑似的。虽然七月似乎摸索出折扇的用法,但毕竟是危险的利器,阿杏便打开折扇,仔细地为七月讲解扇子的功能结构,甚至还三两下便把整把扇子拆分开来,又迅速地还原成扇 子的模样。 七月的眼睛顿时睁大。 阿杏将扇子又递给七月,示意她按照自己方才的步骤照做一遍。 七月接过扇子,只微微迟疑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照做起来。折扇的结构很简单,虽然扇骨是用刀片做成,相比其他机关也算是简单的了,因此七月没遇到什么困难,很快就将折扇拆开又复原,每一个步骤都与阿杏方才的动作丝毫 不差。 阿杏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很聪明。”阿杏说道。只是她似乎并不怎么夸人,这话说出来也硬邦邦的感觉。不过,七月并不在意就是了。她依旧兴致勃勃地探索着阿杏箱子里的其他小玩意儿,虽不说话,却用眼神缠着阿 杏为她一一解说。阿杏倒是好耐性,不厌其烦地通通解释了一遍,又说起那些小机关是怎样制成,有什么诀窍,是什么原理……只听得七月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简直把阿杏当神仙一样来看 了。被她这样看着,阿杏有些不好意思,俊俏的脸微红,却依旧温声讲解着。待讲完那些现成的小机关,阿杏又拿出箱子里的各种工具,向七月讲解它们各自的用法,甚至当 场便用那些工具,三两下就做出一只能隐藏匕首的首饰匣子来。 七月当下就要学,阿杏也不藏私,细细地教导起来。 看着两人相处融洽,宜生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阿杏教七月的东西虽然多且杂,且有不少虽精巧却无害的机关,比如那些船模,但毕竟还有不少利器,比如那内里藏着锋利刀刃的折扇,而这类机关,似乎并不太 适合一个闺阁小姐学习。若是换了别的母亲,恐怕就会阻止了。只是宜生却没有阻止。 那些利器虽凶险,但七月没有害人之心,利器可害人,也可护人,七月若能学会用那些利器保护自己,宜生求之不得,因此自然也不会阻止。 所以她对阿杏的作为视而不见。 只是,如此一来,她倒对阿杏的师门来历更加好奇了。 那些精巧绝伦的机关可不是普通的木匠铁匠能打出来的,也不像是话本子中常提的江湖门派。 后来,等关系更熟了些,宜生又跟阿杏提起,才隐约摸到一点儿门道。阿杏的师门的确不是普通的江湖门派,而是居然跟墨家有些渊源。墨家起于战国,曾经同儒道两家分庭抗礼,并称显学。墨子之后,墨分三家,即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 墨、相里氏之墨。邓陵氏多游侠,相夫氏重辩论,而相里氏,则更注重科技研究。 其时三家皆自谓正宗,互相倾轧,只是如今整个墨家都已没落,三家之争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到了战国后期,三家又合三为二,一派多为游侠,一派则是以学科研究为主的墨家后学。而到了秦汉时期,秦皇崇法,汉武尊儒,与法儒两家理念有着根本分歧的墨家便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再加上自身固有的缺陷,墨家逐渐式微,典籍传人俱已零落,乃至根 基断绝,许多人甚至以为世上不再有墨者。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墨家的确已经没落,却也不是全无传人。 阿杏的师门,可算是相里墨这一支,她的师傅相里青,便是战国时秦墨钜子相里勤的后人。 原本宜生以为阿杏的师门是什么世外高门,门派中人自然也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但听阿杏说了跟墨家的渊源后,才知道自己错地厉害。 阿杏说的不多,但只从阿杏透露的那一言半语,加上记忆中各家典籍的记载,宜生也大致明白了阿杏的师门是什么情形。墨家从来不是远离世俗、高高在上的孤高形象,相反地,自墨翟始,墨家弟子便多为社会下层人员,有农夫工匠,也有贩夫走卒,甚至连墨子本人便曾经做过舆人,即造 车的工匠,因此还被当时的人称为“贱人”。 数百年过去,如今的墨家与最初的墨家自然不尽相同,但有些特质却保留了下来,比如成员的来源。直至如今,墨家依旧主要由社会底层人士构成。据阿杏说,她的师门里有技艺精妙的车船工匠,更有精于格致数理之道的学问家。阿杏自九岁起便入了师门,方方面面都学了些,机关术略通,天文地理略懂,但她最擅 长的却还是武艺,在满门数理学家和能工巧匠的师门里也算是另类了,不像是相里氏墨者,倒偏向游侠一些。 不过阿杏性子内向沉稳,虽重然诺,却不会意气上头便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性格,自然再适合做护卫不过。 宜生越发觉得沈问秋是有预谋地拐了阿杏给七月做护卫,于是也就越发地对阿杏愧疚起来。 阿杏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甚至还说就算沈问秋没有找来,等学成出师,她估计也是要寻个武馆或镖局落户,靠一身武艺过活。 说罢,阿杏便又绷着脸指导七月扎马步。 被逼着扎马步的七月眼泪汪汪。 阿杏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仙子和大魔王的综合体。 与阿杏相反,七月喜欢机关术也喜欢格致数理,却唯独对一切运动深恶痛绝,其中自然也包括武艺。 不过,有大魔王阿杏压着,七月再怎么对学武深恶痛绝,也只得每天乖乖地起床跑圈打拳扎马步。这样坚持了一个月,七月毫无武艺天分的事实便暴露出来,虽然拳法套路全学会了,但实战中,她依旧被比她还小了两岁的孩子,也就是厨房曹婆子的女儿小环虐成渣渣 。不过,虽然练不成武林高手,身体却真的好了许多,再不像以前那样嗜睡了。 这让宜生高兴不已。 此外,与毫无成就的武艺相比,七月在机关和数理上的进步却是飞速的。 阿杏在这点上比任何人体会地都更深。 开始她只以为七月是个比较聪明的孩子,但现在,她觉得七月何止是聪明,简直就是妖孽。阿杏虽说在武学上更有天分,但这并不代表她脑子就笨,相反,阿杏很聪明。论起在机关术和数理学问上的造诣,阿杏的水平在师门中可以称得上中流,这自然不算什么,但她才只有十五岁,而她的那些师兄弟们绝大多数都已经是成年人,浸淫机关术和数理学问数十年,自然不是才十五岁的她可比的。所以,阿杏绝对不笨,甚至可以算 是相当聪明的那一拨。 可是,跟七月比起来,阿杏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算。 七月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阿杏传授给她的知识,毫无消化不良的迹象。 阿杏顿时有了紧迫感。于是,某天,宜生偶然发现阿杏托人从师门带来了一大箱子书,里面都是师门最近的各种研究成果,还有一些阿杏本就该学,却因为被沈问秋拐来当护卫而中断了学习的 书籍。 “阿杏真用功啊。”宜生带着赞叹和欣赏感叹了一句,“离了师门也不忘继续学习。”阿杏俊俏的脸顿时有些泛红。 价值 转眼到了月末,冷风一阵寒似一阵,院子里几棵李树和海棠哗啦啦地落叶子,每日清晨都在地面上铺成厚厚的一层。 刚用过早饭,院子里的落叶还未清扫,阿杏就带着七月在李树下扎马步,红绡绿袖在一旁候着。 宜生坐在窗前与赵掌柜一起盘点归翰斋的帐,时不时看窗外一眼。 “少夫人,这月铺子的收益又比上月多了五十多两呢!”盘完账,赵掌柜喜滋滋地道,看着宜生的目光便带着丝钦佩。 他这个女东家,可着实是让他刮目相看啊。 原以为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谁知道脑子里竟有那么多好点子! 接收到赵掌柜眼里的喜悦和钦佩,宜生微微一笑,心里也有些欢喜。五十两银子,不论是对渠家,还是已经没落的伯府来说,都是个不值一提的数字,但对宜生,对归翰斋这个以往每年收益二百两银子顶天的小铺子来说,却都是个值得欣 喜的数字。更何况,这才是归翰斋正是开始卖话本子的第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宜生为了这桩生意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除了亲自写话本外,更为归翰斋定下了大方向,又出了无数点子。话本虽受欢迎,但却是个本小利薄的,所以专卖话本的奇趣书堂便是以量取胜,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在这一点上,奇趣书堂已经做的相当好,作为对门,归翰斋若是 跟着奇趣书堂学,根本捞不着什么好,所以宜生一开始就没打着学奇趣书堂的主意。 论根基、论话本子的齐全程度,一百个归翰斋也比不上奇趣书堂,所以归翰斋只能另辟蹊径。 拼量拼不过,那就只能拼质、拼特色。奇趣书堂的话本子固然多,却质量上却难免参差不齐,大量作品都低俗老套,大家小姐和穷书生的故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基本都是换汤不换药。而话本本身又是质量低 劣的麻沙本,纸张薄脆黄暗,薄薄的一个小册子,看上去就跟正经书籍不是一个档次。 而归翰斋呢? 宜生让赵掌柜陆陆续续又找来十来个愿意为归翰斋写话本的穷书生,这样一来,每月为归翰斋写书的穷书生已经有二三十人,这不是为了以量取胜,而是为了精中选精。 每月无论那些书生交上几个故事,翰墨斋最终至多只选取十个,每月只刊印选中的故事作为新书,其余没选中的都弃之不用。审稿严格,自然也就保证了话本的质量。而在印刷和用纸上,归翰斋是借着渠家书坊的印坊印书,质量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当然不可能像正经书籍那样用上好的纸,但相 比普通话本子,却还是好上不少的。当然,质量高定价自然也就高,归翰斋的话本子售价普遍比一般话本高几文钱。这几文钱会让普通老百姓犹豫,甚至直接将很大一部分客人拒之门外,但对手头有些闲钱 的人来说,这几文钱却又完全算不上什么。尤其那些爱看话本子的少爷小姐们,多花几文钱就能买到看上去上一个档次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是求之不得。因此归翰斋的优质话本一推出,首先吸引到的便是这些不 差钱的。其他就算没这些少爷小姐有钱,几文钱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钱,因此若话本质量真好,也依旧会有不少人会买。 所以,归翰斋刚一开始便凭着高出一截的质量和价格赢得了部分客人和眼球。 高质高价是大方向,在小的细节上,宜生也想了不少点子。 比如,宜生让赵掌柜找了个说书先生。 每月上新书的时候,说书先生便在归翰斋门口摆下阵势开讲,这讲的自然就是新书里的故事,不过说书先生顶多只讲一半,想知道剩下的?买书呗!这时候大多书店可没买前试阅一说,书籍金贵,书铺顶多让客人买前翻两眼看看是否有缺页和刊印错误,还多是让伙计翻而不是客人翻,因此想要在书铺蹭书看几乎是不 可能的。 因此,归翰斋弄个说书先生让客人“试阅”,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此外还有各种招揽培养顾客的方法,比如每月固定时间上新书养成读者惯性,比如对新书甚至是作者做出一定推介活动。 读书人清高,连带着书铺书坊之类的生意相比其他生意也显得清高一些,再加上这时候纸墨都贵,书更是贵,也就造成了书店坐等客来的经营模式。当街吆喝招揽顾客什么的,放在别的铺子上很正常,但书铺却大多不屑为之。当然也有没架子的,比如专做平民生意的奇趣书堂,门口就常年站着个伙计招揽客人。但归 翰斋做的却又巧一些。归翰斋不用伙计扯着嗓子招揽顾客,而是在店门口立上木板,上写着当月新书、新书简介、作者简介自述等等,虽也是招揽客人,却比奇趣书堂显得雅了一些,也取巧一 些。 当然,宣传板还是小意思,更重要的,是宜生想的那些宣传活动。“少夫人,我看那个‘每月最佳话本’评比可以一直办下去,您是没看到,那些少爷小姐们为了喜欢的话本能得第一,可是一点儿都不心疼钱哪,三两五两的都是小意思。那些没那么多钱的,因为有奖金勾着,也都踊跃投票……这几日投票板可热闹了,每日都有人专门跑来看票数,甚至还有人为了投票多买话本,连带着铺子里的其他书都好卖 了不少……”赵掌柜继续兴致勃勃地道,这说的,便是宜生想出的宣传点子之一。归翰斋每月都进行一次“最佳话本”的评比,凡是买了归翰斋话本的,都可凭书给自己最喜欢的话本投上一票,最终获得第一名的话本作者会得到二十两银子的奖励,而投 票的客人则可参与抽奖,奖品同样是实打实的银子,十两。 这样一看,归翰斋先就倒贴了三十两,话本子本小利薄,归翰斋又不像奇趣书堂那样能以量取胜,到最后还真说不准是赚还是赔。 因此赵掌柜开始时是不大同意宜生这提议的。 可是事实证明,这点子完全是有赚无赔。 凡是买了话本的都能投票,但却并非每人只能投一次票,若是有格外喜欢的故事,除了凭买话本投出的那一票外,还可以另外花钱投票。归翰斋走精品路线,顾客里不差钱的少爷小姐多,愿意为了喜欢的故事而花钱的自然也就多,虽然发给作者和中奖客人的奖金就要三十两,但算上那些用钱投的票,归翰 斋不仅没赔,反而还赚了。 当然,除非真遇上一掷千金的土豪,归翰斋在这个环节上赚的还是不多的,而目前归翰斋名气还小,顾客也少,所以归翰斋赚归赚,却也没赚多少就是了。 而宜生弄出这个评比,除了想要赚这份钱外,更重要的目的却是为了宣传归翰斋,打响归翰斋的名气。 这个评比的宣传效果,可比投票赚的那点儿钱重要的多。 更何况,这个评比说是要倒贴三十两,目前看来,却是只要倒贴十两就可以…… 宜生:“那就继续办下去吧,只是要注意公平,票数万万不能弄虚作假。”说着,略带迟疑地看了赵掌柜一眼。 赵掌柜拍着胸脯:“东家放心,这个我自然晓得,票数都是随时记录着的,就在门口放着人人都能看,任谁也不会怀疑咱们弄虚作假。” 说罢,看着宜生的脸色,又忍俊不禁地道:“东家,难不成,您觉得我为了讨好您,故意给您算高了票数?” 被说中心思,宜生也有些不好意思。 说这评比只用倒贴十两便是这个缘故了——这月获得第一名的话本,著者恰恰便是“晋江先生”,也就是宜生。 宜生不缺那二十两银子,她弄这评比除了想赚钱和宣传,还有一个目的,却是为了激励那些写书的穷书生们。 无论何时,银钱总是最直接最有诱惑力的激励,尤其是对那些生活拮据的穷书生来说,用二十两换得那些书生们用心写故事,宜生觉得这个买卖非常值。 只是,如今第一是她自己,这却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此外也难免怀疑,是不是赵掌柜为了讨好她,或者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暗箱操作。 不过,赵掌柜这样一说,又将投票过程仔仔细细掰扯一遍,宜生才终于放下疑心,确定自己得第一不是暗箱,而是——她的故事真的得到很多人喜欢。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高兴。 谁不想被人喜欢呢。 无论是自己还是自己的作品,被人喜欢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尤其…… 宜生弯起嘴角,几乎是头一次笑地这么真心这么轻松。 尤其,这次是她写出的故事被人喜爱,而这些喜爱她故事的人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出身、年龄、性别……他们只是因为她的故事而喜欢,而非为了别的什么。 跟她是不是渠家大小姐没关系,跟她是不是伯府少夫人也没关系,不会因为她的身份而恭敬,也不会因为她的性别而侧目。 仅仅是因为故事,因为她写的故事,因为渠宜生这个人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宜生忽然想起做鬼那段日子看过的一个词,那时她还有些不懂具体是什么意思,如今却恍惚有些明白了。 那个词,叫做“个人价值”。活出个人价值,一辈子才叫不白活。 冲突 盘点过账册,赵掌柜告辞离去,宜生推开窗户,便看到七月面无表情地扎着马步,只是虽然看上去是面无表情,眼珠子却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周围。 而这个周围,重点则是阿杏。一旦阿杏的目光稍稍远离,她就趁隙放松下绷紧的身子,而在阿杏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又迅速摆正姿势,一副十分认真听话的样子。阿杏的目光并不经常离开七月,即便 离开也只是片刻,但就在这片刻的时间里,七月硬是能争分夺秒地抠出那点儿时间偷懒,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天赋。 宜生在窗边看着,又好气又好笑。 正在七月又一次趁着阿杏不在意时偷懒,宜生思索着要不要出面教育教育的时候,阿杏忽然将目光转回来了! “今日加练三炷香!” 阿杏如冰雪般冷酷的声音响起。 七月瘪着嘴欲哭无泪。 于是,到沈琼霜和沈青叶一前一后来小院报道时,七月依旧在院子里苦逼地练功,旁边还站着面罩寒霜,目光片刻也不离七月身上的阿杏。 平时沈琼霜和沈青叶来小院时,七月都已经晨练结束,宜生也有意让三人错开不相见,因此,这竟是自来小院上课以来,沈青叶和沈琼霜第一次正面碰上七月。 “那是什么?”沈琼霜看着七月手中的折扇,疑惑地叫道。 沈青叶恰好也来到,听到这话便走到沈琼霜身边,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树叶金黄的李树下,穿着缃黄色衣裙的小少女手持折扇起舞,落下的黄叶随之而舞,衬着少女出尘脱俗的面貌,一时间竟让人恍惚以为不在尘世。 真美…… 这念头瞬间撞入脑海,沈青叶神情暗了一暗,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扇子里有刀!”尖锐的女声打断了沈青叶的思绪,她回过神,沈琼霜带着惊讶和厌恶鄙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吓人,这小傻……她怎么玩这种危险的东西!” 沈青叶定睛再去看,才发现方才没发现的东西。 沈七月手中所持的并非普通折扇,而是一把内里藏着无数雪白刀刃的折扇。沈七月也不是在跳普通的扇舞,而是在用那把折扇练习招式。 沈七月在学武? 这念头让沈青叶愣了一瞬。 待看到沈七月旁边身材修长高挑、面庞冰冷俊秀的少女时,她的目光更添疑惑。 这少女,有些眼熟…… 只是,没等她的疑惑解开,阿杏便发现了这边两人的目光。 她皱皱眉,立刻提着七月换了地方。 眼看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一丛修竹后,沈青叶才缓缓收回目光,喃喃自语似的道:“二妹身边那丫鬟是谁?以前好似没见过?” 沈琼霜这才发现,沈青叶竟然站在自己身边,她“呀”地一声,猛然向后退了好几步,像看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看着沈青叶。“你没见过的多的去了,你才来几天呀!”她趾高气昂地撂下这一句,转身就雄赳赳地往院子里走,走时却又训斥了句跟在身边的小丫鬟,“金桔,以后看着点,别让什么脏 东西都凑到你姑娘身边来,尤其那些丫鬟生的,不懂一点儿规矩,得了点儿脸就要上天似的,哼,也不拿张镜子照照自个儿!”虽然已经一起学习了不短的日子,但沈琼霜对沈青叶的敌意却没怎么变过,尤其最近沈青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让谭氏重新对她宠爱有加,以致冷落了沈琼霜。这自 然使得沈琼霜对沈青叶更加看不顺眼。 听了自家姑娘的话,沈琼霜的小丫头一愣,有心想说姑娘您也是丫鬟生的,但到底还有些眼色,因此只诺诺应着。待走地远了些,沈琼霜似乎也想到自己方才话中的漏洞,瞅了瞅身边,便有些不自在,却又强装自然地道:“哼,别以为现在都叫姨娘,她娘就跟我娘一样了。我娘是祖母 做主给父亲抬的姨娘,名正言顺,她娘呢?一个爬床的贱蹄子罢了,哪里能跟我娘比?哼!” 小丫头金桔忙不迭点头,“是是,姑娘说地是。”只是心里却嘀咕开了:当年是秦姨娘主动爬的少爷的床?不是说也是老夫人做主给抬的姨娘么? 主仆两人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入沈青叶的耳中。跟在沈青叶旁边的丫头面貌普通,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看向低着头的沈青叶,心里有些愤愤,又担心沈青叶年纪小经不起刺激,便小声地道:“姑娘,您不必把那些话放在 心上,如今老夫人宠爱您,老爷也常去姨娘的院子,这可比口舌上占占便宜好多了。”以她的容貌和资历,本来是当不上姑娘们身边的大丫鬟的,只是前些日子青叶小姐的大丫鬟犯了错,恰好被少夫人看到,于是那丫鬟便被降职成了粗使丫鬟,而她则被青 叶小姐挑中,一跃成为大丫鬟,羡煞昔日姐妹。她本来很是忐忑,谁知青叶小姐却是个性子柔软又善良的小姑娘,得知她老娘常年卧病在床,便经常允她经常出府看望老娘,甚至还拿出本就没多少的月钱,让她给老娘 抓药。为此,蓝绫感激极了,原本的七分忐忑便成了十二分的真心,故而菜处处提点关照沈青叶。 沈青叶握紧的拳头松开,朝丫鬟绽放出甜甜糯糯的笑容,“嗯,我知道,蓝绫姐姐不必担心。” 说罢,便小女孩儿似的拉着蓝绫的手进了院子。 只是,心里却并非面上那么平静。 从沈七月变成沈青叶,她失去的何止是美貌,更有嫡女的天然正义身份,出身高贵的母亲、身家万贯的叔爷、书香门第的外家……乃至忠心得力的奴仆。作为沈七月时,无论红绡还是绿袖,都是忠心耿耿毫无二心的忠仆,但沈青叶呢?沈青叶身边,要么是蠢笨不堪用的,要么就是看她年纪小不受宠爱而欺负她的,比如她 那个已经被贬去做粗使丫鬟的前大丫鬟。 赶走那丫鬟是她有意为之,但最终能成却是靠了渠氏,她前世的母亲。 不知怎么,她竟然恰巧看到那丫鬟薄待羞辱自己的场景,于是一向公正的她便罚了那丫鬟,又让她自己挑选新的丫鬟。 虽然也许是巧合,但无论如何,渠氏帮了她大忙。 踢走了那个贱丫头,她赶紧挑了蓝绫,这个上辈子就因为沈青叶给她生病的老娘请了大夫,就把命给了沈青叶的傻丫头。 虽然傻,但就是傻她才敢用,相比之前那个捧高踩低的丫头,身边的大丫鬟换成忠心又可靠的蓝绫,无疑是帮了她的大忙。 而这样的“忙”,渠氏还帮了她不止一次。沈七月的生日宴后,因为谭氏的不喜,她在伯府的待遇直线下降,那些跟红顶白的奴才们也是看人下菜碟儿,对她多有薄待,甚至过分到连吃穿上都敢明目张胆地克扣, 再加上秦姨娘也不是个温柔的娘亲,那段日子沈青叶的日子很是难过。 那时她这才明白,上辈子的沈青叶为何越来越偏狭极端。 那样艰难的处境,对一个小女孩儿来说的确是残忍了些。 但她可不是没经历过风雨的小女孩,更何况,这辈子她的遭遇要好很多。她有重生的优势,对谭氏和沈承宣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虽说一时失了宠爱,但只要用心,想要重新获得两人的宠爱也不算太难,甚至她还能顺便给秦姨娘出几招,让 沈承宣对秦姨娘重新恢复热情。 只不过,这到底需要些时间,而在这之前,她还得熬过一段不受宠爱人人可欺的艰难日子。 不过,这段艰难的日子比她预期的短了很多,而这,则全是因为渠氏。 身为伯府少夫人,即便是个不当家的,她的一句话也能让沈青叶这个小小庶女的日子好过许多。 她重罚了那个羞辱沈青叶的丫鬟,以致其他的下人不敢再对沈青叶太过过分;她看到沈青叶入秋了还穿着夏日的薄衫,因此训斥了掌管分发姑娘们衣物的婆子;她…… 她似乎对沈青叶并没有什么另眼相待的地方,只是做了一个宽容大度的嫡母所应该做的,但这一切却让沈青叶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沈青叶对此并不疑惑。 渠氏就是这样的人,对该讨好的人从来不讨好,比如丈夫沈承宣;却又对不该讨好的人宽容大度,比如姨娘和庶子女。 上辈子她觉得渠氏简直傻透了,但这辈子,她不禁有些庆幸渠氏这样傻。 只是,这样傻的渠氏,若还是她的母亲该多好,那个爬床的秦素素……想到那女人,沈青叶厌恶的皱起了眉。 为什么她偏偏穿成了沈青叶,一个爬床丫鬟生的庶女! 不过,再过不久……算了算日子,沈青叶突然停下了脚步。 再过不久,秦素素就要…… 她咬住了唇,心里一时有些复杂。 秦素素虽然不怎么温柔,又出身下贱贪慕虚荣,但对沈青叶这个女儿其实还行,起码在目前的伯府里,对她最真心的就是这个便宜娘亲了。 但是…… 似乎想到什么,沈青叶忽地坚定了决心。 她握住了手,近似无声地呢喃道:“我尽力帮你,若是不行,你也别怪我……” “姑娘,你说什么?”蓝绫疑惑地问了句。 “没什么,没说什么。”沈青叶转过头笑眯眯地回道。 宜生并不知晓院中的这一场小波折,她按部就班地教导两个庶女技艺,表面上对两人并不苛责也不爱护,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老师。 教导两个庶女并不怎么费时间和心力,除了教导两人意外,宜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写书或者陪七月玩。以往,因为怕七月被异样眼光和言语伤害的缘故,宜生一直把七月藏地严严实实,生怕她受到外界的伤害,但如今她的观念有了改变。何况,现在还有阿杏这个得力保镖 ,安全问题也不用担心了。因此宜生有空便带着七月出府游玩,准备把京城好玩能玩的地方都慢慢玩个遍,平日里也不再只让七月待在小院,而是带着她满伯府的玩。 不知是不是错觉,宜生觉得七月的性子慢慢开朗了起来,这让她很受鼓舞,因此更不把七月拘在小院里了。 而且,随着一日日不间断的锻炼,七月的身体也逐渐好转,起码白日里不再像以前那般嗜睡,面色也从无血色的雪白变得白里透红。 宜生便更欣喜了。 归翰斋的生意蒸也蒸蒸日上,虽还有不顺心的丈夫婆母,但好在都不在她跟前,一时之间,宜生觉得日子过得很是舒心,甚至觉得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未尝不好。 只是,随着日子临近,沈青叶想到的事情,她同样也想到了。 秦姨娘……宜生只皱眉想了片刻,便抛开这事不再想了。 她其实不恨秦姨娘。 虽然是秦姨娘导致了她和沈承宣感情的彻底破裂,但她心底其实真的不恨秦姨娘。 很多正妻乃至母亲都不喜欢这样勾引自己丈夫儿子的丫鬟,宜生也不喜,但也仅仅是不喜,顶多加上些厌恶,至于恨,却谈不上有多少。她跟沈承宣的感情彻底破裂是因为秦素素,但秦素素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的爬床丫鬟,就算没有秦素素,也还有李素素王素素,重要的不是秦素素爬了沈承宣的床,而是 沈承宣不没有绝秦素素的爬床。 所以,哪怕是在前世,宜生也只恨沈承宣,对秦素素却只有厌恶。 到了今生,无论恨还是厌恶,都更加淡了。 只是,虽然不恨,她也不会那么好心地帮秦素素就是了。 所以,虽然想起前世那事,宜生却也没想着怎么提醒秦素素,这事儿便只在她脑子里转了一个圈儿,随之便被抛之脑后。 她继续过着自己的悠哉日子,看着七月一日比一日开朗,归翰斋的话本生意也一日比一日火爆,她便觉得自己的日子其实也挺不错。 可是,重生以来似乎一切都变了,哪怕宜生已经尽量避着伯府里那些麻烦人物,却还是难免遇上兵发生冲突。 而这次,遇上的好巧不巧正是秦姨娘。与秦姨娘发生冲突的,却是七月。 留柳 因为宜生不再拘着七月,这段日子里,七月便跟撒了绳的小狗儿似的,满伯府地乱钻。宜生自然不能时时跟着,但因为有阿杏在一旁,她便也不担心什么,只叮嘱阿杏看好七月,然后最好不要让七月去谭氏、沈承宣,以及几个姨娘的院子里去。阿杏点头应 了。 这一天,七月摸到了伯府的东北角,一个从外面看上去有点儿破旧,但隐约可见往昔精致模样的园子。 进园子前,阿杏抬头看了看门,发现这园子叫柳园。 不是谭氏和沈承宣的院子,姨娘们住的地方也没有叫柳园的。 阿杏便不拦着七月,跟在她后面进了柳园。 柳园没有辜负七月的期望,是个非常好玩儿的地方。 柳园不大,但构造的十分精巧,不像京城常见的建筑风格,倒像是苏杭一带的园林,小小的园子被影壁回廊和矮墙分割成好几处空间。时值深秋,草木大多都已凋零,如宜生的那个小院,就已经看不到一丝绿色。但此时的柳园,却因为种着许多耐寒的松柏而依旧郁郁葱葱,甚至还有不少花盛开。这显然 是造园时就设计过的,好让草木凋零的秋冬也不至无景可赏。 只是,设计虽精巧,园子却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花木没有经过修剪,几年下来便长得支楞八叉毫无美感,许多花树长得比人还高,野草更是疯长,原本是估计是假山流水的位置还被挖了一个大坑,碎落的假山石凌乱地 散落坑中,光秃秃地丑陋无比。而那些原本华彩奕奕的影壁亭台和回廊上,更有不少刀斧挥砍的痕迹,让这草木森森的园子更添了一分诡异。 但是,这样的地方,对小孩子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碎石堆,野草丛,小树林……没有人迹践踏过的地方,便是孩子最好的寻宝乐园。 七月很快就玩儿疯了。 她在草丛里钻来钻去,摘了许多野果子,还掐了一大把花花草草,小脸被草叶划出浅浅的红痕,衣服也脏了乱了,活像只泥猴儿。 阿杏拍掉她身上的草叶等物,检查了那些野果,发现都能吃后,便用随身带的水壶洗了,喂给七月。 七月很快就吃饱了,倦意升上来,趴着阿杏的腿沉沉睡去。 阿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然后就拿着她摘的那一大把花草,双手上下翻飞地编了起来。 正编着,不远处突然传来声音。“不瞒妹妹说,看着这园子,姐姐心里真是羡慕。”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女子,怀里抱着只皮毛雪白的猫,正捂嘴对身旁的面容如冰似玉的清冷女子笑 盈盈地道。 两人身后还远远站着两个丫鬟。 不认识。阿杏扫了一眼,心里迅速做出判断。 对方跟自己和七月之间隔着一丛茂密的花树,应该是看不到自己。所以阿杏便没动,低下头,继续编花儿。 最好快点儿走,别吵醒了七月。他想着。 只是,她这个愿望落空了,两人并没有走,反而一直说了下去。 阿杏便听那看上去清冷的女子问道:“这……便是柳园?” “妹妹进府也有两年了吧?竟然连这里都没来过么?”先前的女子便吃吃笑了起来。 清冷女子也不恼,只道:“听过名字,来倒没来过。这是柳老夫人的故居,老夫人又在隔壁住着,一向又不喜人打扰,我一个姨娘,平白无故地来这里做什么。” 听着有些自怜自伤的话,她说起来却没什么情绪。先前的女子又道:“妹妹这话说的。虽说是柳老夫人的故居,可又没人说不许人进,要不然门口也不会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不是?只是当年柳老夫人刚去时,三爷太过悲痛,看着母亲昔日居所睹物思人,一时入了魔,又是挖假山又是砍树的,把大家吓得不轻,才把这园子锁了段时间。后来三爷好了,这园子也不锁着了,只是怕三爷再入魔, 才没有重新修整,以至于逐渐荒废。” “至于隔壁的。”她嘻嘻笑了,“这就更不用担心了。” “那位呀,就是个泥捏的菩萨。” 两人一直说着话,声音虽低,但阿杏是习武之人,耳力非常好,因此一字不落地都听在了耳里。 虽然不在意,却也从两人的话里得知了许多东西。 这两人,竟是沈承宣的两个姨娘,秦姨娘和柳姨娘。 阿杏虽没见过这两人,却也知道有这两号人物在。 而这个柳园,则是老威远伯沈振英的妻子柳氏,也就是伯府三爷沈问秋的亲娘生前居住之所。 据说,柳园是老威远伯沈振英专门为爱妻柳氏造的园子。柳氏为人十分风流雅致,喜好与大老粗的沈振英和村姑出身的原配刘氏截然不同。沈振英宠爱柳氏,生怕她不习惯伯府粗狂的风格,便特地在伯府的西北角拨出一块儿地 ,建造了柳园。 据说当年沈振英特意从苏杭请了造园名匠,不惜花下重金,在园中遍植垂柳,种上名花异草,造假山流水,建亭廊相接,可谓五步一景,精巧非凡。只是,那都是曾经了。十几年过去,园子主人和建造的人都已经不在,而柳氏死后,沈问秋许是伤心过度,看着母亲生前居住的地方,一时无法承受,便发了疯似的让人 挖了园子里的假山流水,又自己拿着斧子,在园子里见树就砍,见景便破坏,宛如疯子一般。 伯府的人被吓坏了,等沈问秋累及倒下后,便赶紧让人锁了园子,不许任何人进入。 后来沈问秋再没来过柳园,但许是怕再刺激到沈问秋,柳园的门锁虽打开了,却再没有人住进去,也没有修整,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至于秦姨娘和柳姨娘口中的“隔壁”,则是柳园隔壁的留园,留园如今还住着人,正是沈承宣的亲祖母,沈振英的另一位妻子刘氏,如今在府里被称为老夫人的。阿杏听过这个人,据说是个一心礼佛的老太太。许是因为太虔诚了,平日连儿孙都不怎么见,也完全不管府中事物,因此虽然在府里地位辈分最高,却跟个透明人似的, 没什么存在感,平日不提根本不会有人想起似的。 阿杏正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亭子里又传来说话声。“妹妹来得晚兴许不知道,我就是府里长大的,当年柳夫人和老伯爷还在世时,有幸见过两人。老伯爷对柳老夫人呀,那可真是没得说,虽说柳老夫人比隔壁——”秦姨娘 指了指与柳园一墙之隔的园子,“比隔壁那位进门晚,平白低了一头似的,但这点儿身份上的差距算什么?说句不该说的话……” 她突然把声音放地很低,“论在老伯爷心里头的地位,十个隔壁加起来,恐怕也比不过一个柳老夫人。” “就像柳妹妹你,”秦姨娘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虽说你进门最晚,但论在少爷心里的地位,我和苏姨娘方姨娘,甚至还有少夫人,我们几个绑一块儿都比不过你呀!” 清冷女子,即柳姨娘脸上稍稍有些不自在,她低下了头,声音如冷玉相击,清冷中却还掺杂着隐隐的火热:“姐姐说笑了,这话……万万不可再说了。” 秦姨娘又捂住嘴笑了起来。 “妹妹怕什么?”她笑着说,“这儿没旁人,我说的又都是实话,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不知道呀,当年还有个笑话呢。”她指了指隔壁园子,声音更低了一些。 那园子与柳园仅一墙之隔,不远处的园门上用红漆写着两个大字:留园。许是年日久了,红漆有些剥落,衬着同样遭受数年风吹雨打的木门,便显得有些寒酸寥落。刘氏不仅不爱见儿孙,还不喜铺张,或者说节俭到了极致,平日清粥咸菜地坚持茹素就算了,连住的地方也丝毫不讲究。沈振英走了十多年,留园便十多年都没修正过, 据说沈问知曾提出把留园翻修翻修,起码把门窗的漆重新上一遍,也省得让客人看了笑话,谁成想却遭到了刘氏的断然拒绝。 沈问知气恼,便也不提这事儿了。至于谭氏,更是乐得节省一笔开支。 于是留园便成了如今这副看上去有些寥落的模样。 不过,留园之所以显得寥落,没翻修还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没人气。 偌大一个院子,据说只住了刘氏一个,外加一个仆妇,连个丫鬟都没有。 而这,也是刘氏自己要求的。 的确有点儿怪啊……阿杏想着,手中的花环已经初具雏形。“你也知道,咱们这位老夫人,是实打实的乡野农妇,大字不识一箩筐,若非老伯爷飞黄腾达,她一辈子也就是个寻寻常常的农妇,哪里享得了这般富贵?结果老伯爷发达 了,她也跟着享福了,可享福是享福,骨子里,却还是个粗俗不堪的农妇,跟老伯爷又能有什么话好说?”秦姨娘略显尖利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所以,也怪不得老伯爷偏爱柳老夫人。你是不知道,当年这柳园刚修好,咱们这位老夫人便缠着老伯爷,说她也要个园子,老伯爷应了,给她拨出柳园旁边儿这地儿,还 让那些能工巧匠听她的吩咐,她想修成什么样儿就修成什么样儿,结果,你猜猜怎么着?”秦姨娘抑制不住地笑着问。 柳姨娘有些好奇,便顺着问道:“怎样?” 秦姨娘长叹一声,说书先生似的拍了拍大腿:“咱们这位老夫人呀,那可真是个利索人!” 她在“利索”两字上重读,“只花了三天,就把园子修好了!” 柳姨娘瞪大眼睛:“这、这怎么可能?”三天修一个园子,这也太赶了,三天能修出什么来? “怎么不可能?”秦姨娘笑着道,“咱们这位老夫人呀,她让人在园子里挖了口井,然后让人将整个园子都翻了土,全翻成了田垄!” 柳姨娘小嘴微张,说不出话来。“你说可笑不可笑?”秦姨娘捂着嘴笑个不停,“老夫人在乡下时是做惯了农活的,据说是到了伯府不干活反而不习惯,看着那园子地儿挺大,种上花啊树啊什么的太浪费, 所以就全给整成了田,在园子里种上了粮食和瓜菜!” 种些瓜菜也就算了,居然还真种起了粮食,而且还是当家夫人自个儿整天亲自下地,拔草浇水施肥……真跟个农妇没什么两样。若刘氏是个老太太也还好说,但是,那时的刘氏可才刚满四十,虽说也不年轻了,但有个年轻貌美的“妹妹”在一边儿衬着,她不想着怎么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儿,反而当 起了农妇,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再说,那时她可是当家主母。 堂堂一个伯府的当家主母,每日不修边幅跟个农妇似的下地干活,还是在伯府里开辟出的“地”,在京城上层圈子里,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就是不说这些,柳园建地那般精巧风雅,隔壁却偏偏是留园。 到了盛夏,留园的瓜果蔬菜都长得繁茂起来,被一道矮墙隔开的两个园子便登时相映成趣:一边是匠心独运的风雅庭园,一边是田垄整齐瓜果飘香的农家大院。 就像一个沐浴焚香后正欲弹琴的雅士旁边站了个不断打喷嚏的泥巴腿子似的! “还有更离谱的呢!”秦姨娘捂着嘴笑道。 “据说有次柳老夫人请了些女眷办赏花会,正在园子里赏花饮茶呢,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恶臭,妹妹,你猜是怎样?” 柳姨娘一想那画面,便不由皱起了眉头,也不愿深想,只摇了摇头。秦姨娘:“客人们被熏得纷纷掩鼻避走,柳老夫人便派了小丫鬟去隔壁看,还有几个客人不知怎么想的,也跟去看,结果——原来老夫人收集了整个伯府的夜香,正用夜香 沤粪,好给自己的瓜菜上肥呢!” 秦姨娘笑地花枝乱颤。 柳姨娘不由捂了胸口,只觉得一阵阵恶心向上翻涌。 “姐姐,快别说这些事了……”她脸色有些苍白的道。 秦姨娘收敛了笑,道:“好好好,不说不说,咱们看花,妹妹你看,这茶花开得多好,要不是昨儿听丫头说这里有丛秋茶开的好,我也不会想起邀妹妹来这儿来。” 柳姨娘闻言,便强压下因方才那事儿泛起的恶心,向身前的花丛看去。 两人身前,正是一大片开得热闹的秋茶,洁白如玉的底色,几缕殷红飘于其上,在这花草大多凋零的深秋,确是难得的景致。 柳姨娘看着茶花,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多谢姐姐相邀,这花开得的确好。”她轻轻摸了摸眼前一朵茶花上的红丝,眼中露出怀念。 似这般白底上有红丝的茶花有个名目,叫做抓破美人脸,可算是难得的名种,昔年她家未遭难时,家中也有这样一株,她甚是喜爱,谁知,转眼就…… 她悠悠叹了一口气。 当年看这花,只觉花好看,名儿有趣,如今再看,才觉出这名字有多恰当。那白色花瓣上的缕缕殷红,可不就是美人脸上殷红的血泪? 本该一尘不染,孰料沦落风尘。 就如她一般。 秦姨娘察言观色,见柳姨娘面露忧容,便知她又在感伤身世了。 她心里划过一丝不屑。这柳姨娘出身官宦世家,后来柳父犯了事儿,革职身死,妻女籍没为奴,柳姨娘便入了教坊,成了一名乐姬。只是,柳姨娘运气比较好,在教坊待了不到半年,还没被磋 磨地失去天真,就遇上了沈承宣。沈承宣爱她品貌出众,更爱她那冷冷清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因此入府以来一直对她宠爱有加,甚至比宠爱苏姨娘更甚。苏姨娘是朵解语花,可已经在他身边待了十来 年,又生过两个孩子,哪里比得上正新鲜,又年轻貌美还能诗能文的柳姨娘? 而这位柳姨娘,偏偏又将一颗芳心牢牢地拴在了沈承宣身上。他让她脱离了教坊,从此不用倚栏卖笑,用昔日为了怡情养性讨夫君欢喜而学的琴艺来讨好无数个男人。他对她宠爱有加,甚至冷落了正妻,遗忘了旧爱,仿佛她是他命 定之人。 这让她如何不心系于他。 这满府里,除了谭氏外,对沈承宣最真心的女人,或许就是这个柳姨娘了。 秦素素看着柳姨娘,有些冷冷地想着。 回到伯府没多久,她便把几个姨娘的情况都摸得清清楚楚。 她回来,可不是想像只丧家犬一样摇尾乞怜的,谭氏想把她冷在一边自生自灭,门儿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对柳姨娘笑地更真心了。 眼前这个虽蠢,但蠢有蠢的好处呀。 “……再说,这园子虽荒废了些,却自有一股天然野趣,置身其中,未尝不能畅神怡情。”柳姨娘只伤感了一瞬,很快便打起精神又道。“听你这么一说,我竟也觉得这院子不错了。”秦姨娘笑,“妹妹真真是个雅人,怪不得少爷那么喜欢你。”她极真心地道,旋即眼珠一转,又道,“说起来,妹妹跟柳老夫人 都姓柳,连品貌性子都极相似,想来少爷也是肖了他祖父,就是爱妹妹这样风风雅雅的人物,就跟老伯爷爱柳老夫人一般。” 柳姨娘粉白的俏脸上泛出一抹喜色,旋即却又黯然,轻声道:“姐姐莫要说了,我如何能与柳老夫人比,我……不过一个姨娘罢了……”柳老夫人是小官之女,虽然按说也算是高攀了伯府,但人家最起码出身清清白白,不像她,一个罪官之女,还是教坊出来的,如今也不过是几个姨娘中的一个,与柳老夫 人怎能相提并论。 秦姨娘嘴角讥诮地一挑,绽出一丝冷笑。 “妹妹,这可就是你不对了,你读书比我多,该知道一个词,叫做‘妄自菲薄’。” 柳姨娘抬头看她。 秦姨娘悠悠地道:“姨娘怎么了?姨娘就该畏畏缩缩谨小慎微,把大妇当成天半点不敢逾越么?像方姨娘那样,活得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柳姨娘猛地睁大眼,惊诧地看着秦姨娘。秦姨娘瞟了她一眼,又继续道:“妹妹,你问问自己的心,你甘不甘心?都是一样的人,为何有的人生下来就高贵,能享锦衣玉食,能得万千宠爱,还能理所当然地嫁得如意郎君,瞧不起姨娘妾室?难道做姨娘妾室使我们甘愿的么?你若非遭难,我若非自幼家贫被卖,又何至于沦为奴仆?为了脱离苦海,为了不再受难,选择当姨娘有错么 ?再说……”她冷笑一下,“有时候,当不当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据说柳老夫人是庶出,当年还是被家人逼迫才嫁了老伯爷,可谁能想到,老伯爷虽出身行伍,却也能铁汉柔情,对比柳老夫人嫡出姐妹们嫁的人家,柳夫人嫁给老伯爷, 得了老伯爷宠爱,虽然不是原配,但却比那些是原配,夫君也年纪相当相貌英俊的好上不知多少倍!” “留园那位先进门又如何?是原配又如何?那般粗俗的农妇根本配不上老伯爷,老伯爷真心爱的是柳老夫人,就跟少爷一样,相比那位,你才是少爷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就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她凭什么要比咱们高贵?就凭她投了个好胎?就凭她是正室咱们是姨娘?” “可是,她是正室又怎样?少爷如今看都不看她一眼,只能一个人缩在个小院子里自怨自艾,就跟留园那位似的,得不到丈夫的宠爱,正室原配又算什么?” 柳姨娘猛地站起来,满脸煞白:“秦姐姐,莫要说了!” 说罢转身就要走。 秦姨娘也不急,悠悠地说了一句:“妹妹,你且问问你自己的心。”“你,甘心么?” 流血 女人略显尖利的逼问声清晰地落在阿杏耳中,她脸上却没什么变化,只专心地编着手里的花环。有些花枝上生长着小刺,她仔细地将小刺一个个剔除,然后才编进花环。 秦姨娘的话问出,柳姨娘并没有接话,她转过了头。 “妹妹,你不知道姐姐有多羡慕你。”秦姨娘又幽幽地说了一句。 柳姨娘看向她。 “你年轻美貌,又有才情,但最难得的,是少爷真的把你放在心上。” 柳姨娘咬紧了唇。秦姨娘:“咱们女人一辈子靠什么?还不是男人?所以最要紧的,就是抓住男人的心。只要抓住了男人的心,其他又有什么要紧?什么出身,什么身份,什么外人的言说指 点,都是虚的。”“就像那柳老夫人,不是原配又如何?在老伯爷眼里,她比原配强上百倍千倍,她过的日子,她生的儿子,哪样不比刘老夫人强?当年柳老夫人意外去世,老伯爷伤心过度 犯了心疾,没多久就跟着去了,就跟那鸳鸯鸟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便绝不独活。死前还一心一意为三爷谋划,生怕死后三爷遭了欺负。” “刘老夫人虽是原配,却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三人里,刘老夫人就是那两只鸳鸯后面多出的一只野鸭子。” “妹妹,难道你不想像柳老夫人一样?” 秦姨娘的话滚雷一般一句句砸在柳姨娘心头。 她面色苍白,心跳如擂鼓,一边怕有人听到秦姨娘那大逆不道的话,一边心里又隐隐地有丝雀跃,有丝期盼…… 是啊,像柳老夫人那样……纵使晚进门,纵使身份比不得正室原配,但温柔美貌有才情,所以才能虏获老伯爷的心,两人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 可是…… “可是,少夫人很美,又出身渠家……”她不禁喃喃出声。 她当然想像柳老夫人那样,但是,少夫人却不是刘老夫人。 刘老夫人面貌普通,大字不识,为人又那般粗俗,老伯爷不喜也是人之常情,若是少夫人跟刘老夫人一样,她自然无需担忧。可是,少夫人却不一样…… 更何况,依她的观察,少爷心里未尝没有少夫人。 哪怕少夫人对他不假辞色,哪怕少夫人生了个傻孩子害他被人耻笑,他心底,却还是有少夫人啊。 一想到这里,柳姨娘的心脏就像被丝线绞了一样的痛。 谁知,秦姨娘一听她喃喃的话,顿时嗤笑出声:“噗,我还当你担心什么呢!” “妹妹,你还不明白么?你的对手不是少夫人,你的对手,是苏姨娘。”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柳姨娘有些茫然地看着秦姨娘。 秦姨娘:“除了你那里,少爷最常去的是哪儿?一有了烦心事儿,少爷最爱去找谁?谁给少爷生的孩子最多?谁最得伯爷夫人看重?” “这可不是少夫人,这是苏莞儿。”秦姨娘冷笑着道。 柳姨娘皱眉,轻声道:“苏姐姐……人挺好的,很和气。”秦姨娘嗤笑:“傻妹妹哟,你真当那姓苏的是什么好的?姐姐告诉你,越是表面和气的人,骨子里越是阴险。你不知道吧?少爷身边前前后后有过五六个女人,怀过孩子的也不只是她和方姨娘,但是,在你之前,能一直平平安安留在伯府的,除了木头似的方姨娘——只有她苏莞儿一个。不仅留了下来,还备受宠爱,尤其是居然能让夫人另 眼相看——夫人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不说,你也清楚。” “你以为,苏莞儿能有今天的位置,是因为她善良和气么?别傻了!” 柳姨娘低下头,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苏莞儿内里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其实并不太关心。她只知道,自从她入了府,苏莞儿就再不是最受宠的那个,论在少爷心中的位置,她完全比得过苏莞儿。至于身份,两人都是姨娘,虽然苏莞儿更受夫人器重,但那又有 什么关系呢?就像秦姨娘说的,最重要的是男人的心。 至于苏莞儿是不是笑里藏刀内里阴险,她看不出来,但起码,入门两年间,苏莞儿没对她下过什么绊子。 柳姨娘这不在乎的模样让秦姨娘有些着急。 但她面上未显,只叹了一口气道:“你啊,还是太年轻……” 柳姨娘不语。 秦姨娘继续叹气。 “妹妹,你难道没有想过,将来有了孩子要如何?” 柳姨娘一愣,随即摸上了小腹。秦姨娘:“你如今只一个人,想事情难免不周全。可是我不同,我有女儿,我想的比你多。你可曾想过,将来若你有了孩子,你想让你的孩子遭人欺侮么?你想让你的孩子 明明生在伯府却什么也捞不到,就像二老爷那样?” 秦姨娘一句句地问,柳姨娘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秦姨娘心中暗笑,嘴上还在说着。 “当然,少爷宠爱你,若你有了孩子,定然会疼爱有加,可是妹妹,你得清楚一点:少爷跟他祖父可不一样。”“老伯爷满心满眼都是柳老夫人,想当年,就因为柳老夫人不喜,老伯爷就把当初在边关收的几个侍妾全打发了,只剩一个生养了二爷的,也跟摆设没什么两样了。而对刘老夫人,更是只做个样子给外人看。就是因为老伯爷爱极了柳老夫人,去世前才百般为三爷谋划,不然你以为三爷能有如今的逍遥日子过?伯爷和二爷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 “而妹妹你呢?我说句你不爱听的实话——虽说少爷也宠爱你,但他同样宠苏莞儿,对渠氏也并非全没了情分。” 柳姨娘的脸色瞬间白了下来。秦姨娘似乎没看到她的脸色,只笑着继续道:“当然,那两个都比不得妹妹你,可就算比不过,也是在少爷心里占了个位置吧?少爷对你,跟当年老伯爷对柳老夫人,还是 差了一些。更重要的是,如今少爷可不想当年的老伯爷那样说一不二。” “那时候老伯爷就是整个伯府最大的,他说什么没人敢反抗,可是少爷呢?”秦姨娘说着,声音里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蔑视,只是她掩藏的极好,很快就将这情绪隐去。“如今的伯府不同以往,少爷也不像老伯爷那般强势,妹妹你又不如柳老夫人受宠,身份又是姨娘而不是平妻,所以,你觉得,你若生下孩子,是会像三爷那样,还是像二 爷?” 秦姨娘悠悠地说完。 柳姨娘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 在秦姨娘将一项项事实挑明前,她的确觉得自己的孩子会像沈问秋一样,成为沈承宣最宠爱的孩子,哪怕身为庶出,也不会遭受什么磨难。 可是,秦姨娘的话将她的幻想狠狠地地打碎了。 “更何况,”秦姨娘又开口了,“少爷可不缺孩子,他已经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苏莞儿更是有一儿一女,且都颇得少爷喜爱。” “你觉得你将来生的孩子,会比沈文密沈琼霜更受宠爱?” …… 花丛后,阿杏抖了抖耳朵,只觉得满耳嗡嗡作响,像被糊了一耳朵油膏似的。 早知道,他肯定带着七月马上溜走,省得耳朵还得受这样的荼毒。 正想着,“荼毒”就又来了。“……渠氏?担心她做什么?抓了那么一手好牌,却生生被自己打烂了,那性子说好听是菩萨,说难听就是个废物,想当初我……总之,你不必担心她,担心她还不如担心 苏莞儿。” “可是……少爷心里还有她啊……”柳姨娘喃喃着。秦姨娘不屑地嗤笑:“心里有她又怎样?她如今公婆不喜,丈夫不爱,少爷对她是还有些情分,却也只剩一些了,这样一个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也不看看她如今的处 境,整日带着她那傻子闺女躲在个破院子里,你别看她表面上不在乎少爷的样子,估计每天夜里都以泪洗面,悔地肠子都青了呢!我要是她呀,都恨不得一头撞死!”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声音中带着浓浓的鄙夷,还有意思掩藏不住的得意。 阿杏觉得腿上有什么蠕动了下,低头一看,就见七月缓缓直起身子,眼睛透过花丛的空隙,定定地看着花丛后滔滔不绝的女人。 她的目光乌沉沉的,像雷雨之前的乌云。 阿杏正欲将花环戴到七月头上的手顿了一下。 七月已经站了起来。 阿杏想了想,将花环小心地放在一边,跟着也起了身,跟在七月身后。 七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只要跟在她身后,保护她不被人欺负就好。 至于七月欺负别人,那她可管不了。那边的两人背对着七月和阿杏,此刻显然还没发现有人正在靠近,秦姨娘还在继续说着:“……不过,她倒是挺会收买人心的,我的叶儿在她那儿待了才多久啊,居然就处 处偏向她了!上次我不过说了她一句,叶儿居然就对我甩脸色!”声音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什么大家闺秀?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当年要不是她勾引少爷,少爷会死活缠着夫人娶了她?如今居然连我的叶儿也不放过。装得一副清高模样,骨子里呀,就是个婊子 !” 阿杏皱起了眉,只觉得最后一句话刺耳至极。 而七月已经拿出了腰间的折扇。 阿杏愣了下,却也没有阻拦,只道:“注意分寸,吓吓就好。” 七月轻轻点头,折扇“刷”地打开,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了秦姨娘。 秦姨娘正说着,忽然瞥见一道小身影正迅速朝自己靠近,而那身影手中像是折扇的东西,却赫然闪烁着金属的银光。 “啊!” 秦姨娘惊叫一声,慌不迭地后退,手中的白色波斯猫尖叫着被扔上了天。 “喵!”波斯猫惨叫着在空中翻滚,旋即正正落在慌乱后退的柳姨娘头上。 利爪扒着头发,划到脸颊,划出长长一道血印,柳姨娘大痛,双手一边挥打着波斯猫,一边捂着脸慌不择路地向后退。 没退两步,脚底便没跑几步便被绊倒在地,身子一晃,身子猝不及防地倒下,肚子正对着一块山石突出的角。“啊!” 喊冤 柳园出了事儿。去柳园赏花的秦姨娘和柳姨娘碰上大小姐,大小姐二话不说冲上去,把柳姨娘撞倒,又拿着内藏刀片的折扇冲向秦姨娘,秦姨娘惊吓之下没抱紧手中的猫,猫把柳姨娘的 脸抓花了。 秦姨娘身边的丫头一路大呼小叫着跑出去请大夫,一路就将这消息传遍了伯府。 宜生很快得知了消息。 等她赶到柳姨娘的院子,丫头请的大夫还没到,听到消息赶来的其他人却已经到了不少。 —— 室内,秦姨娘在床前站着,一脸苍白,身前就是躺在床上,一手捂着腹部,一口捂着脸,口中不停哀哀的柳姨娘。 柳姨娘的大半张脸都被挡住,看不到眼睛,只看到殷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脸颊流下,如数条溪流,触目惊心。 柳姨娘的丫头和秦姨娘都一脸担忧和惊惶地守着柳姨娘。 此外,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个人,住得近的方姨娘和苏姨娘都来了,只是方氏没带着沈文定,苏氏却带着沈文密和沈琼霜。 沈承宣是跟苏姨娘一块儿来的,此时正一脸焦急地站在柳姨娘身边,探下身想要看她的伤势。 柳姨娘死活捂着脸不让看,啜泣着,眼泪合着鲜血汩汩地流。 沈承宣试了几次都被拒绝,终于没了耐性,站起身往屋外走,站在门檐下来回踱着步,不时向外张望,似乎在等大夫。 只是,还没等到大夫,就先等来了宜生。 宜生进了院门,走到檐下,没有看沈承宣。抬脚就要往里走。 一晃眼,身前站了一人,却是沈承宣。 “见到夫君连个招呼都不知道打么?渠家就是这样教女儿的?”他咬着牙低声道,脸上微带薄怒。这些日子,他一直为了袭爵的事儿四处奔走,为了爵位违心讨好奉承,做了无数以前不屑做也根本不会做的事,他满心疲累,回到伯府只想有个人陪着他,陪他好好说说 话。后院的几个女人中,方氏是个木头,若不是还有个儿子,沈承宣甚至经常忘了他还有这么个姨娘。柳姨娘柳丝晴年轻貌美又能诗能文,他最宠爱她,但柳丝晴性子清冷,在他面前甚至还生出些骄纵,虽然对他倾心,平日两人相处却多是沈承宣顺着她。平日里沈承宣还就喜欢她这骄纵清冷劲儿,但这时候,他自己都需要人顺着,哪还有心 思去哄她。秦素素更是不用考虑。当年就没多喜欢她,不过是一时冲动才让她钻了空子。如今秦素素回来,他倒是不像谭氏那般对她那般不满。但是,在外漂泊了十余年,秦素素也 成了个中年妇人,全没记忆中娇媚。沈承宣自然对她提不起什么热情。 剩下就是苏氏了。 苏莞儿是朵解语花,平日最能为他解闷,但事关爵位官场,这些事情是苏莞儿根本无法触及的,自然也说不了什么开解他的话。 于是他便想起了妻子。 他的妻子出身翰林世家,虽不像男子那般读书入仕,但自小的耳濡目染也让她的眼界与丫鬟侍妾们截然不同。 在两人感情还好的那几年里,沈承宣常常将仕途上遇到的烦恼说给妻子听,而妻子也总能提出很好的建议,或者恰到好处地开解他。 想起往日种种,他又起了和好的心思,主动登了妻子的院门。 可是,上了几次门,就吃了几次闭门羹。 他甚至连妻子的面都没见到。 这让他如何不憋气?今日又是在外奔波一天,爵位究竟如何却还是悬而未决,他装了一肚子牢骚回来,刚到苏姨娘的院子里坐下,想放松享受片刻,转眼就得知消息,他的长女撞倒了他宠爱 的柳姨娘,柳姨娘的脸还被猫爪子抓花了。 沈承宣一听就有些动怒。 等赶到现场,看到满脸血的柳姨娘和即使他来了也没有任何反应的七月,心里的怒火就更蹭蹭蹭地往上冒。 女儿对他视而不见,如今妻子来了,同样对他视而不见。 再想想前段时间的龃龉,他又怎么可能不怒。 他带着质问和愤怒地话出了口,宜生脚步微顿,抬眼看了他一眼,利落地屈身行礼:“见过夫君。” 沈承宣一愣,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宜生说罢,转身就进了屋子。 许是因为忙乱,屋内门口连个守门的小丫头都没有,宜生自己打了帘子,走入屋内。 一进去,就看到格格不入的两个人。 阿杏和七月。 阿杏眉心微皱,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是身子将七月遮挡地严严实实,宜生的角度看过去,只能两人紧握的手,以及七月略显迷惘的侧脸。 两人没有说话,但其他人,无论是秦姨娘还是苏姨娘、沈琼霜、沈文密,下人们,都时不时地看向两人,那目光里或明或暗地带着些恐惧和厌恶。 宜生抬脚就朝两人走去。 像是感应到她的到来,七月猛地扭过头来,灿烂的小脸正对着她,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宜生仔仔细细地看了,见她身上似乎没什么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却还是疾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 “吓到了没?”她柔声问。 “哼!她有什么好吓的?倒是她姨娘,差点被她给害死!”沈承宣也跟着进了屋,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宜生背后响起。 宜生没有理会他,只转头问阿杏:“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阿杏还未回答,沈承宣就怒气冲冲地抢道。 “你养的好女儿,莫名其妙疯子一样,撞倒了丝晴,又拿着凶器对素素喊打喊杀,害得丝晴遭这么大的罪!若不是躲得快,指不定连命都没了!” 说着,他瞟了七月一眼。 七月倚在宜生怀里,眸子幽幽地看着柳姨娘和秦姨娘,看不出在想什么,但是,内疚和后怕肯定是没有的。 他的怒气便更盛了。 “你就是这样教她的?不高兴就可以杀人,姨娘的命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浑身戾气,哪里像个伯府小姐!” 沈承宣近乎咆哮地朝宜生吼着,目光瞟到七月时,眸子里满是厌恶。 “爷,您别气,您别气。”秦姨娘期期艾艾地开口。“……大小姐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是妾和柳妹妹,不知怎么惹了大小姐不高兴,大小姐才想教训教训妾,妾实在没用,没及时拉住柳妹妹,一见那明晃晃的刀片又慌了神, 没抱紧雪球,这才连累了柳妹妹……都是妾的错,若是妾不带着雪球,若是妾胆子大一些抱紧了雪球……我对不起柳妹妹,更对不起爷……” 说着说着,她捂脸啜泣起来,身子也颤抖起来,衬着细弱的身骨,颇有些弱不禁风之感。 床上的柳姨娘的呻吟却突然停顿了片刻。 片刻后,她又痛苦地呻吟起来,只是声音低了些许。 没人注意到这小小的细节。 “这怎么是你的错。”沈承宣怒气未减,“不高兴就可以去撞姨娘,拿凶器想杀姨娘?这么小就如此凶狠,等长大了,那还了得?!” 门外,一个小丫头正引着一个老大夫急慌慌地跑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秦姨娘啜泣声更大,嘴里不断地说着:“是我的错,是我惹恼了大小姐,是我没护住柳妹妹,是我胆子太小没抓住雪球,是我害了柳妹妹……” 宜生对沈承宣的咆哮和秦姨娘的啜泣听而不闻,只看着阿杏,再次问道:“阿杏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阿杏嘴唇紧抿,面上仿佛罩着一层寒霜,漆黑的眸子在秦姨娘和躺在床上的柳姨娘身上转了个圈儿。 秦姨娘不禁打了个颤。 不知怎么,当被那丫头的的眼神扫到,她就感觉仿佛寒冰迫近,巨石压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原本想抢着说话的,也被这眼神压得说不出口。 “七月没推她。”阿杏指着床上的柳姨娘。 又指向秦姨娘:“人是你推的,猫也是你扔在她脸上的。”秦姨娘立刻哭着喊冤。 流产 一方指控,一方喊冤,双方均是空口无凭。 阿杏说了那句话后边没再出声,静静地立在一旁,与不停啜泣辩解暗戳戳把责任全推给七月的秦姨娘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承宣对秦姨娘不停的哭诉有些不耐。秦姨娘年轻时长相也只可称得上清秀,当初若不是被她勾引地一时鬼迷心窍,他也不会与她做出那等糊涂事,毕竟,身边比她好看的丫头不少,他也没那么饥不择食。所 以事后他百般后悔,谭氏要处理她,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但如今她又回来了。 若不是再见面,沈承宣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所以,要说情分和宠爱,沈承宣对秦素素还真没多少,因此也不至于一听她的话就偏向她。 但是,不信秦素素,也不代表就信了另一方。 沈承宣看向阿杏。 他没有见过这个丫鬟,但却知道她的来历——他的好三叔,像是堂堂伯府还缺个丫头似的,巴巴地从外头找了个丫头给自己的侄媳妇。 当然,对外的说法当然不是给侄媳妇,而是给侄孙女儿。 可是,若不是在意孩子娘,会那么疼孩子? 爱屋及乌,由来如此。 一想到阿杏的来历,沈承宣看向她的目光就带了些厌恶,哪怕阿杏长相颇为标致俊美,气质又是女子中难得一见的凛冽。 “空口无凭,你有什么证据?若是胡乱污蔑,伯府的家法可不是吃素的!”他看着阿杏,沉着脸道。 阿杏眼神奇怪地瞟了他一眼,道:“没有证据。” 还不等沈承宣接话,又继续道:“她也没有证据。”指着秦姨娘。 而且,“我不是伯府的人,伯府家法管不了我。” 沈承宣一时气结。 “大夫、大夫来了!”还好,恰在此时,丫头的喊叫声响起,大夫终于姗姗来迟。沈承宣再也顾不上阿杏,一脸担忧焦急地跟着大夫去看柳姨娘。 沈承宣走后,宜生遣退身边的丫鬟,找了个僻静地方,又问起阿杏事情具体经过。 阿杏一板一眼地将过程全说了,说到秦姨娘那些羞辱之词时只含糊带过,但宜生又如何听不出来。不过,她只笑笑,没半点生气的样子。 只是,听到七月拿着那把折扇冲上去时,脸色才赫然沉了下来。 “太莽撞了!”她瞪着七月,表情严肃。 七月耸耸鼻头,双眼倔强地与宜生对视。宜生心微微一软,但想到当时的场景,依旧沉着脸教训:“我知道你是为了娘,但是,七月你要记住,在娘心里,什么都比不过你的安危。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对方夺了折 扇,将刀刃对准了你怎么办?” “还有你,阿杏。”宜生又对准了阿杏,“你是觉得你能护住七月,不让对方伤到七月,所以才没有阻拦,甚至鼓励她,对不对?” 阿杏的表情有一丝龟裂,面无表情地点头。 “可是,”宜生微微叹了一口气,“世上很多事不是打赢了就算赢的,尤其是在后院中。”后院的战斗从不是力气和武力的较量,打赢了未必有好处,反而是被打的一方,可以趁机卖惨,可以将自己置于弱者的地位尽可能地博取同情,无论事件起因为何,打人 的一方将处于“非正义”的地位。 阿杏冷着脸又点了点头。 宜生又道:“再说,被说几句算得了什么?又不会少块肉。她们说就说了。” 七月面色未变,眼睛里却现出显而易见的郁闷。 宜生看着她笑:“当然,不在意不代表就可以任由他人侮辱,更不代表逆来顺受,有气就受着。” 七月眸光一亮。宜生伸出手,在她白嫩的脑门上弹了个爆栗:“出气的方式有很多,当面冲上去将人撞翻固然解气,但却授人以柄。出气可以,但一定要先确保不会危及己身。比如这次, 你完全可以让阿杏偷偷用石子击打秦姨娘的穴道,让她在床上瘫软几天,可不比你直接冲上去将人撞翻还授人以柄强?”被点名的阿杏:“……少夫人,打穴可使人麻痹,但至多不过一柱香功夫。”点个穴就让人躺在床上几天下不来什么的,那是只存在于话本子里的东西。现实中,那不是点穴 ,是把人揍了一顿。 宜生:“……不要在意这种细节!”旋即又语重心长地教导两人:“重要的是精神,精神懂么?为人处事固然要固守君子之道,可直取不可曲求,但遇上如今天这种事,对待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法子,可曲求 便不用直取。懂了么?” 七月两眼迷茫。 阿杏:“……懂了。” 意思就是:打人不能直接冲上去打,要找个没人的地儿套上麻袋打,还不能让人发现是自己打的。 阿杏嘴角抽抽。 其实他还是觉得直接冲上去打一顿比较爽。 显然,七月跟阿杏的想法是一样的。 受了气不能当面打回去,还得绕个圈儿,虽然好像也很解气,但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当面打回去更爽。 宜生看出了两人眼中的意思。 她微微蹙眉,胸口也陡然有些憋闷。 她当然知道直接打回去好,若凡事皆可直中取,她又何必曲中求?但是,力量不足够碾压对手的时候,就必须采取更迂回的手段。 尤其是在后宅。 哪怕私底下早已撕破脸皮,表面上却还要维持和睦的假象,假装亲热,假装毫无矛盾,然后私底下见不得光的暗招不断。 的确不爽,但若想生存,就只能如此。 宜生的脸色微微暗淡下来。 阿杏误会,以为她在担心这次的事,问道:“这次的事很麻烦?”她小小年纪就入了师门,对世俗的规矩并不太清楚,但她知道妾通买卖,姨娘对正室所出的嫡子女也算不上什么长辈,所以才没有阻拦七月,因为她衡量过,觉得就算秦 姨娘被吓到然后告状,结果也是能够承受的。 但是,现在事情出现意外。 后果超出了原本的预料,而沈承宣的态度,更是与她以为的大大不同。 所以,她有点担心,也很自责。 宜生回过神,摇头道:“不用担心。会有点麻烦,但不是不能解决。”双方均是口说无凭,除非身份地位悬殊,又哪能定得了一方的罪?沈承宣就算再偏心,只要脑子没坏,就不会为此大动肝火处罚七月,就算他脑子真的坏了,这府里还有 其他脑子没坏的人在。 最糟不过会落些处罚,训斥、冷落、禁足,或者克扣月钱供给之类的。 但是,那是在最糟的情况下:秦姨娘、柳姨娘口径一致,将责任全推到七月身上。当时在场的人有六个,阿杏七月,秦柳,以及秦柳的丫鬟。但现在,开口的只有阿杏和秦姨娘以及秦姨娘的丫鬟,受到伤害最大的柳姨娘却还未开口,所有对七月不利的 说辞都是出自秦姨娘之口。 这并不具备多少说服力。 但是,若柳姨娘也开了口…… 宜生皱起了眉头。 印象中,柳姨娘是个相当清高的人。 而清高之人,一般都不会违背内心,做出冤枉他人之事。 不过,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人身上是最蠢的事,宜生只略微想了一想,就将柳姨娘的态度抛到一边。 无论柳姨娘态度如何,她都要做好迎接最糟结果的准备,再对应结果设计出对七月伤害最小的方案。 宜生以为自己已经想到最糟的情况,然而,真正的结果却比她预想地更加糟糕。 过了不知多久,宜生突然听到内室传来一道痛苦的哀嚎:“不!大夫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宜生脸色一变。 ——“是大小姐……我和秦姐姐正在赏花,大小姐不知怎么突然冲上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们,然后就上来将我撞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若是知道,就是撞破 了头也会把肚子护住的,护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呜呜……” 柳姨娘被搀扶着坐在厅中,面色惨白,巴掌大的瓜子脸被白布缠住一半,几乎只露出嘴巴和眼睛,模样看上去有些瘆人。 而除了柳姨娘,此时花厅里的人数已经比之前多了将近一半。 谭氏、沈青叶、西府的婆媳俩,通通都挤在了花厅,全都看着嘤嘤啜泣的柳姨娘。他们早就得到柳姨娘受伤的消息,但当时柳姨娘被抬回了自己的院子,他们身为主子,又是长辈,自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地去一个姨娘的院子探望,因此不过是遣了丫头来 问一句。 谁知,丫鬟回来就带回个消息:柳姨娘怀孕了,但因被大小姐推倒,又流掉了。 事关伯府子嗣,谭氏也顾不上摆架子,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身边跟着之前正为她按摩的沈青叶。 至于西府的两人,更是看(东府的)热闹不嫌事儿大,一听到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于是,刚刚包扎完毕,身子还虚弱不已的柳姨娘便坐在了花厅里——这可是谭氏破例给出的殊荣,照理说,这种真正的主子和长辈俱在的场合,姨娘是不能落座的。 柳姨娘断断续续地说完,事情似乎顿时一目了然。 秦姨娘顺着就接上话:“妹妹节哀,要小心身子啊,如今养好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还年轻,跟这个孩子无缘,以后总还会有的。” 听了她这话,柳姨娘却哭地更加伤心了。 以后再生,谈何容易!她身子不好,体虚宫寒,最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跟了沈承宣两年,虽说要跟好几个女人争宠,沈承宣却最爱在她那里过夜。可是,就是这样,她日盼夜盼,却也一直没盼 来一个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已被告知噩耗。 她的孩子,她盼了整整两年的孩子啊……她怎能不恨! 她看向那个面无表情的孩子,又想起她的母亲,心中的酸涩和愤怒就更盛。 虽然不是那孩子直接将她撞倒,但是,罪魁祸首就是她! 柳姨娘无声地流泪。 沈承宣顿时心疼不已,握住她的手安慰,看着七月,心火顿时又层层上窜。这时,秦姨娘又在一旁火上浇油。 “妾知道自己笨嘴拙舌讨人嫌,又是刚回到伯府,大小姐对我不喜也是正常。可柳妹妹性子这么好,一向与人无争的,不知道怎么也惹了大小姐……”她一脸伤心地啜泣着。 沈承宣的怒火便更盛,看着七月的眼里满是嫌恶。 谭氏也冷冷一笑,满脸乌云地看着七月。“我还不知道,咱们伯府的大姑娘居然这么有脾气,不喜姨娘就对姨娘喊打喊杀,不喜姨娘就害死姨娘肚子里的孩子,自己的亲手足!” 底线 谭氏不喜柳姨娘,但更不喜的却是儿媳,尤其前阵子跟吃错药似的,突然不怕她了,甚至还顶撞她让她下不来台了。这简直岂有此理!谭氏憋了一肚子火想发泄,奈何找不到由头,儿媳安安生生地躲在自己小院子里,她想发火都师出无名。更憋屈的是,原本塞两个庶女是想给儿媳添堵的,但现在看来, 这堵却全添到了自己身上——儿媳半点不介意教导庶女,反而还有把两个庶女收拾的服服帖帖的趋势。 尤其沈琼霜,原本简直视嫡母如虎,可现在,谭氏冷眼瞧着,竟发现她这孙女对嫡母有点儿孺慕佩服的意思! 谭氏原本不明白,为何原本给人添堵的招,到头来反而给自己添了堵,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过来。 ——她这儿媳,真的已经不在意儿子了。 以前的渠宜生虽从不苛待折磨庶出子女和姨娘,但厌恶却显而易见的。把两个庶女丢给她教导,犹如逼她对仇人强颜欢笑。 其实谭氏很理解这心理,任男人们怎么说,在女人眼里,妾室就是抢了自己夫君的狐狸精,而庶出子女,就是狐狸精生来给自己添堵,分薄自己孩子家产的。 就是因为知道庶出子女在自己跟前晃的膈应劲儿,谭氏才想出把沈青叶沈琼霜送到儿媳跟前的招。 然而这招并没有奏效。 因为已经彻底不在意夫君,因为觉得那就是个不相干的男人,所以什么姨娘,什么庶出子女,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更不用说膈应了。 除非对这个男人彻底死心,不然怎么会一点儿不在意。 所以谭氏的招数失效了。 就像蓄满了力气狠狠一巴掌打出去,然而对方却已不在原地,巴掌打在了空气上,还把自己晃了一把。 谭氏最恨的,是儿子对渠宜生的在意,最享受的,是渠宜生在意儿子。但如今,渠宜生不在意了。 这个认知让谭氏有一瞬间的慌乱。以往她拿捏儿媳,都是利用儿媳的在意,变着法儿地给儿媳添堵,可是现在儿媳不在意了,那她还有什么可以拿捏儿媳的? 而且儿媳似乎学聪明了,也更大胆了,平日根本不给她找茬出气的机会,乌龟似的龟缩在自己的院子里,让她根本无处下口,憋着一肚子气找不着地儿撒。 谭氏就更憋屈了。 所以,一听到那小傻子把柳姨娘害得流产,她马上眼前一亮。 女人可以不在乎夫君,却很少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哪怕这孩子是个傻子。渠宜生也不例外。 谭氏说完那通话,看着儿媳咬着唇,脸上浮现出隐隐怒气,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她并非想要拿那小傻子怎样。再怎么生气,她也还没失去理智,那小傻子是伯府嫡长女,若是传出伯府嫡长女谋害弟妹的丑闻,那丢脸的可不只是儿媳和那小傻子,整个 伯府都得跟着一起受罪。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紧要关头。 一家人盼了几个月,盼过中秋,盼过重阳,到如今,沈承宣的爵位似乎终于有了着落。 沈问知已经从礼部的官员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下月初将会有一批封赏,其中就包括封沈承宣为伯府世子的诏令。 这个紧要关头,伯府是一点丑闻都不能出的。 所以,虽然面上气势汹汹,其实谭氏早就吩咐好了,今日这事儿半点不会传出,如今不过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 但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 不然还怎么吓唬敲打儿媳呢? 看着儿媳的脸色,谭氏嘴角扬起了笑。 宜生的脸色的确有些难看。 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都无法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扣上杀害手足的罪名。 所以她面色冷了下来,看着谭氏嘴角得意的笑,冷冷地道:“娘似乎还没问过七月,只是听信一面之词,就要给自己孙女定罪了么?” 谭氏嘴角的笑意一僵,有些恼羞成怒:“问她?她一个……不会说话的,我问她,她还能说出什么不成?” 宜生:“所以娘的意思——不会说话就活该被定罪?” 谭氏怒:“胡说!我何时这么说过!” 宜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秦素素见势不妙,顿时白着脸,一脸坚决地道:“少夫人是怀疑妾说谎么?可妾说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但凡有一句虚言,就叫妾——”她咬了咬牙,狠狠心道,“就让妾 不得好死!” 最后四个字咬地格外重,映着她惨白的脸色,厅内胆子小一些的丫鬟不禁打了个寒颤。 柳姨娘没有说话,头颅微微低了下去。 谭氏却满意了,似乎打了胜仗一般扬着下巴看向宜生。 宜生面色淡淡:“发誓谁不会。”宜生话声刚落,阿杏平板无波的声音立刻响起来:“七月没有推柳姨娘,猫是秦姨娘自己扔出去砸到柳姨娘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千真万确,但凡有一句虚言,就叫我不得 好死。” 二夫人聂氏噗嗤一声笑出来。 众人纷纷侧目。 聂氏掩着唇笑:“抱歉抱歉,这小丫头说话实在好笑,一时没忍住,噗——” 除了对事实的描述,后面发誓的部分一模一样,且是在宜生话声刚落就立马接上,对应着秦姨娘发的誓和谭氏得意的脸,真是相映成趣。 厅内一些事不关己的人也心里暗暗发笑。 是啊,发誓谁不会。虽说人们对因果鬼神之事大多有些忌讳,但事非临头不知惧,拿发誓当吃饭喝水一般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这这种双方都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还真不是谁发毒誓谁就能 占了上风了,尤其现在双方都发了誓。 谭氏不悦地瞪了聂氏一眼,却也不好说什么,只乜斜着眼睛恶狠狠看向阿杏:“让你开口了么?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没规矩的东西!” 宜生轻嗤一声:“娘,阿杏是三叔请来保护七月的,并非伯府奴仆。” 不是伯府奴仆,自然也不必遵守什么劳什子规矩。 谭氏又被噎了一下,想出的气儿一点没出,反而越来越憋火,顿时没了耐性。 “秦姨娘的话不可信,柳姨娘的话还不可信么?”她冷笑道,“难不成她还能为了诬赖你女儿弄花自己的脸,还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没了?” 柳姨娘是这次最大的受害者,女人最重要的脸被抓伤,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也没了,此时她最恨的无疑就是害她如此的人,万不可能包庇对方。 双方都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受害者的说辞无疑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谭氏这话一说出来,厅内便静默了片刻。 柳姨娘凄凄悲咽,呜咽声令闻者落泪。 她半张脸都被白布裹着,但露出的部分仍旧白皙俏丽,又着了一身素服,此时低头凄凄呜咽的样子便格外弱不胜衣,引人怜爱。 沈承宣看着,眼里便有些心疼,看向七月的眼神便更加恼火,也不管正在你来我往的宜生和谭氏,看着七月,满脸厌恶和失望。 “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手,我沈承宣怎会有你这么心狠手辣的女儿?” 这是根本不管宜生跟谭氏方才那通扯皮,直接将事件定了性。听了沈承宣这话,谭氏顿时得了支持似的,也不跟宜生再说下去了,径自道:“以往是我太放心渠家女儿的教女本事,才从不插手七月的教养,还把琼霜青叶也送过去,但 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了。” 她看着宜生,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晃晃的残忍意味:“以后琼霜青叶还是回各自姨娘身边吧。” 苏姨娘秦姨娘顿时面露喜色,沈琼霜沈青叶却都犹豫地看向了宜生。 宜生没有看两人,而是皱着眉低头看向了七月,面色虽未变,却明显紧绷了些。 谭氏继续道:“至于七月——还是由我这把老骨头亲自教养好了。” 宜生猛地抬头。 厅内也顿时停滞了片刻。 府里众人皆知,谭氏不喜欢痴傻的大姑娘,每见必皱眉。 一个痴痴傻傻不会说话的小女孩子,被一个讨厌她的祖母教养,能得什么好? “不行!”宜生断然开口,语气十分冷硬,“七月离不开我。”谭氏笑了:“果然,渠家就是这般的家教?教导女儿这样对婆母说话?看来七月真不能在你身边待了,即便脑子不好,也还是我们伯府的姑娘,教养上可不能有疏忽,若不 然,以后丢地可是伯府的脸面。” 沈承宣的目光从柳姨娘身上移开,不知想到什么,忽地也开口:“娘这话不错,以后,七月就待在娘身边,由娘教导好了。” 说罢,又对着宜生意味不明地笑:“你若是想七月了,大可以去娘那里探望。” 谭氏笑,对儿子的帮腔感到十分快活。 宜生握紧双拳,胸口闷闷地疼。 “不。”她低声,但口齿十分清楚地吐出一个字。 “七月不能离开我。” 她看着谭氏,看着沈承宣,看着厅内各怀心思的每一个人,身形柔弱,神情却坚毅地如同面对千军万马的主将。很多事都可以退,很多亏都可以忍,但是,关乎七月的,绝不可以。 和离 宜生的口气太强硬,谭氏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沈承宣的面色也乌沉沉的,就连一直悠哉悠哉,仿佛置身事外的沈问知,也不悦地皱起了眉。 几个姨娘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不语,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就连一直啜泣的柳姨娘都没了声音。几个孩子中,方姨娘所出的沈文定一脸木然,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无所绝。沈文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看看谭氏这边儿,一会儿看看宜生那边儿,不知道具体在想 什么。 而沈青叶和沈琼霜,则均是皱紧了眉头。 沈青叶看着宜生的目光有些失落。 谭氏说出让她和沈琼霜回自己姨娘身边的时候,宜生没有丝毫反应,但是,说到七月,却犹如逆鳞被触,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一面是姨娘的女儿,一面是自己的亲女儿,宜生这反应似乎没什么不对。 但沈青叶还是抑制不住的失落。 以致当秦姨娘因为听到好消息,而忍不住用力抓了把她的手臂时,她不耐烦地将秦姨娘的手臂甩开。 秦姨娘眼神黯了黯,却也没说什么。 整个客厅里,只有二房的几人满脸兴味。 谭氏狠狠拍了桌子:“渠家就是这么教你跟长辈讲话的?!” 旋即又看了七月一眼,皮笑肉不笑:“怎么,我教导自己的孙女还不行了?是觉得老婆子我粗鄙没教养教不了你闺女,还是觉得我这个做祖母的会害自己亲孙女?啊?” 她这话说地无赖,可众人明知她无赖,却也无法也不会反驳她。 除非撕破脸皮,可要真那样,这事儿可就真闹得难看了,照渠氏的脾气,应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吧……众人这般想着,都忍不住看向了宜生。 宜生笔直地站着。早在谭氏说出要把七月夺走自己教养的时候,她就站了起来。七月也站着,被她护在了身后,只露出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阿杏站在两人身后,犹如一棵笔直矗 立的树。 整个客厅,只有他们三人是一起的。 除了她们自己,没有人会帮她们。 宜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即使重新得到一次生命,即使因为接受了那些颠覆性的现代观点,很多东西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 心向自由,身在樊笼,然而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前世整整将近四十年的樊笼生涯,也已经让她习惯了这种生活。 再怎么不满,却还是缺乏打破樊笼的勇气。因为心知打破樊笼会让自己头破血流,更因为对樊笼外未知世界的恐惧。若是只有自己,或许还有勇气闯一闯,但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七月,所以她顾虑重重,选择了 未必最遵从自心,但却是自认最稳妥的做法。 只要能在这小小的樊笼里偏安一隅,在自己的小院里得到自由,偶尔能出去放放风,似乎就已经满足了。 可是,若整个笼子都握在别人手里,又谈何稳妥、遑论自由? 宜生握紧了七月的手。 “娘,我有些话要单独跟你说。”她看着谭氏,眼神平静无波。 谭氏嗤笑:“有什么话不能不单独说,难不成还不能见人?” 宜生笑了:“娘说得对,的确不能见人呢……” 谭氏心头猛一跳。沈承宣也蓦地看向宜生。 看着几人脸色,聂氏揣摩着话里的意思,越揣摩心里越痒痒。 她早就觉得大嫂根本这个侄媳之间有秘密,侄媳应该是有大嫂什么把柄,可是之前两人和和睦睦从没露出过什么马脚,但最近侄媳妇的表现。却让她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她将事情前前后后串联起来,最终的猜测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可是,若猜测是真的,那大房可就再也翻不了身了!说不定,当今还会夺了大房的爵位,他们趁机好好表现,爵位说不定还能落到二房头上! 聂氏越想心里越是火热。 所以,眼见两人话里有话的模样,聂氏就忍不住了。 “是啊,承宣媳妇,大嫂说得对,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避讳的?” 宜生笑盈盈地,看了眼谭氏,道:“娘,我是不在意的,既然二婶这么说了,那我就在这里说了,十三——” “住口!”谭氏厉喝出声。 “跟我来!” …… 无论聂氏再怎么言语相激,谭氏都不为所动,坚持带走了宜生单独谈话。沈承宣和沈问知也跟了上去,其他人想跟,但都被谭氏轰走了,就连苏姨娘和秦姨娘也不例外。聂氏只得悻悻而归,但是,想到宜生说出口的“十三”那两字,她的双眼又 亮了起来。拉着二房的几个人。不远不近地缀在了谭氏和宜生一群人身后。 这边,谭氏和宜生几人走出柳姨娘的院子,谭氏走在前面,踢踢踏踏仿佛跟路有仇似的,沈承宣和沈问知跟在后面,一脸阴沉不悦。 宜生牵着七月慢慢走在后面,也没有说话,整个队伍很是沉默。 但是,走到岔路口时,宜生开口唤住了前面闷头走的三人。 “娘,您走错了,走这边。”她指着一条路,是通向她的小院的路。 谭氏猛地转头,险些没跌个趔趄:“你说什么?”她怒气冲冲。 “我说,走这边。”宜生淡淡地道,继续指着通向自己小院的那条路,“要不然。在这路上说也行。” 谭氏看了眼身后缀着的二房一行人,咬牙走上了通向宜生院子的路,并让手下丫鬟留下来拦着二房一行人。 很快,几人终于到得宜生的院子,进屋前,谭氏将所有下人都打发了,只自己和丈夫儿子进了屋,扭头一看,宜生不仅带了七月,还让那叫阿杏的丫头进了屋。 “让她给我出去!”她怒气冲冲地指着阿杏。 宜生没理她,吩咐阿杏关上门。 阿杏点头,走到门口。想了想,扬手向空中一挥,袖间有什么光亮的东西在空中一闪而逝。 等阿杏关上门回到宜生和七月身边时,双方的气氛已经是剑拔弩张,宜生更是说出一句让阿杏也有些意外的话。 “我要和离,七月归我。” 她语气平平无波地说出这句话,却像一颗巨石投入湖中,激荡起一圈圈涟漪。 “宜生!” 沈承宣满脸不敢置信。 沈问知眉头紧皱。 谭氏“霍地”站起来:“休想!你是想陷伯府于不义么?!” 宜生看着几人。 “十三年的事,我不用多说,你们自己最清楚。”她轻轻地笑,眼里带了鄙夷,“你们以为,我会永远守口如瓶,永远为你们遮掩么?” 几人的脸色猛地苍白起来。 谭氏色厉内荏:“你、你敢!说出去你有什么好处!” “娘大可看我敢不敢。”宜生淡淡道。 “说出去,我顶多丢些脸,可伯府,要担心的可不就仅仅是丢脸的问题了。” “没弄错的话,夫君册封世子的诏令快要下来了吧?”她笑盈盈地看着沈承宣,她口中的夫君。 “还有公公,”她又看向沈问知,“当年公公成功袭爵,除了因为是嫡长子,相比起三叔,已有子嗣也是一个原因吧?” “可是,若世人,乃至圣上知道,您的儿子在他祖父灵堂之上——” “住口!”沈承宣陡然起身,暴怒地大喊。 “这事不是早就过去了么?”他血红着一双眼看着宜生,“我也是受害者啊!若不是喝了酒,若不是秦素素在那酒里放了催情的东西,我会做出那等事么!” 他嘶哑着嗓子低吼着,眼里面上俱是满满的受伤和难堪。 谭氏心疼地拍了拍沈承宣的胸口,扶着他让他坐下。 沈承宣却执拗地不肯坐下。 宜生看着他,眼神很冷,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酒后乱性,以前的她还天真地相信这个说辞,如今,却只觉得这说辞再恶心不过。真醉了什么都干不了,还能乱性的,不过是假借醉酒之名,做了平日想做而不敢做的罢了。至于催情药,不过是令人略微提高性致,让人热血上涌罢了,只需稍微有些自 制力,便可以控制住自己,那种中了催情药不交合就怎样怎样的情节,仅仅存在于话本子中,作者创造出来方便服务情节罢了。 那件事之前,哪怕伤心失望过无数次,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曾经真心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这样没自制力、没责任感、敢做不敢认,把所有错误都推到别人身上的怂包。 所以,那次之后,她就对这个男人几乎完全死心了。 如今,再听他说出那样推卸责任把自己完全摘干净的话,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失望。会失望是因为有期望,但对这个身份是她夫君的男人,她却已经完全不抱任何期望。 运气 宜生没有理会沈承宣,她只看着谭氏和沈问知,嘴角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如利箭,扎向谭氏三人心口: “一生忠勇的威远伯去世,长孙却在其灵堂上与丫鬟白日宣淫,甚至使丫鬟受孕,生下一女,这般的丑事,若是被世人知道,不知会如何评断?” “住口!” 三道不同高低不同音色的话音一齐发出来,正正地合成了一股,虽则话音高低有不同,却俱是一般的气急败坏。 这三道气急败坏的喊声甚至盖过了宜生的声音,但是,就站在宜生身后的阿杏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睁大眼睛,颇有些惊讶地看了沈承宣一眼。 就算再不知世事,也知道这事儿着实有些荒唐离谱。堂堂威远伯沈振英,沙场征战一生,深受先皇器重,还挣下威远伯府这样一份响当当的家业,结果尸骨还没寒呢,他的嫡长孙,如无疑问将来定会继承他家业的人,居然 在祖父灵堂上跟丫鬟鬼混?! 啧。 阿杏轻轻啧了一声。 那厢的三个人却顾不得理会阿杏的反应,他们满心怒火,满眼血红,愤怒又恼怒地看着宜生。 谭氏瞪着宜生,像是要吃掉她一般,“住口!”生怕宜生抖落出更多东西来,她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宜生:“你满嘴胡吣什么!发癔症么!和离?宣儿再不对,也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天!我们伯府还未嫌弃你十几年下不出 一个蛋来,你倒是先拿捏上了,呵!” 宜生似乎没听到谭氏的话,唇角含笑,却是讥讽的笑。 沈问知看着那笑,狠狠扯了扯妻子袖子。 看儿媳这模样似乎是下了大决心,这时候就得先说好话把她安抚下来,谭氏说这些话不是火上浇油么。 无论怎样,这事儿绝不能抖落出去。 这不然,别说儿子能不能成功封世子了,就是他的爵位,能不能保住都两说…… 被丈夫一拉,谭氏也有些清醒过来,看向宜生的脸色,她猛地打个激灵。 对,现在不能刺激她,要安抚,安抚住,不能让她说出去…… 她面皮抖动,半晌才勉强收敛了脸上的怒色,又试图做出苦口婆心的慈母模样。 只是这也太违心,她努力了一番,面容扭曲的厉害,却还是做不出慈祥的神色,最终只装出良言苦口的模样,瓮声瓮气道:“你也别嫌我话难听,娘说这话可都是为了你好,你当和离是什么好的呢?和离说着好听,仿佛比被休弃好上多少似的,可外人看了,还不是夫家不要的女人?哪个大户人家会要你?便是那死了老婆要续弦的,也要找个黄花闺女,哪个要你?宣儿虽有不是,可却一表人才,满腹经纶,又是伯府嫡长公子,你放眼京城看看,有几个男子比得 上宣儿?!离了宣儿,你上哪儿找比宣儿更好的男人?!” 说到这里,谭氏简直愤愤不平了。 她的宣儿长得好,又风流俊雅,还凭着自己本事考科举,虽然时运不济暂时没能袭爵,但除此之外,简直再完美无缺不过了! 而渠氏,此时居然嫌弃她完美无缺的宣儿,要跟宣儿和离?! 自己视若珍宝的却被别人当做烂瓦砾,而这个“别人”还是自己的儿媳,理应仰视自己和儿子的儿媳!谭氏觉得自己被深深地羞辱了。 宜生不语,看着谭氏的嘴一张一合地唾沫横飞声情并茂,心里却没多少波动,只当做在看一场并不精彩的、即将落幕的戏。 心意已决,旁人说什么又怎能轻易动摇? 且让她说罢,说完了,就该她说了。谭氏继续说,努力一番后语气终于又柔和了一番:“宣儿有不是,可却没犯下什么大错,起码没像有些人家那般宠妾灭妻吧?虽说这些年有些冷待你,可这也不怪宣儿啊,起先宣儿对你多热乎,当初还是他千般万般地求我向渠府提亲,可你呢?没一点儿容人之量,为几个丫头姨娘就给宣儿甩脸子,长久下来,再热的心也给你伤透了,变凉了。十三年前……那也是宣儿着了素素那贱蹄子的道儿,事后他不也后悔不已么?我还把那贱蹄子远远地打发了,谁知道她竟好命地攀上高枝儿,如今又腆着脸回来要名分,我知道你憋得慌,我也憋得慌哪,可还不是为了伯府的名声,为了宣儿的前程,才暂且容下她,你放心,等宣儿袭爵的事儿定了,那贱蹄子也就是那秋后的蚂蚱,蹦跶 不了几天了!” 想到秦素素,谭氏脸上露出一丝阴狠。 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抚渠氏,却也几乎都是她的肺腑之言。尤其那个害得儿子有了污点的丫头,待儿子成功袭了爵,定然饶不了她! 宜生依旧不说话。 谭氏的话果然还没完。为儿子开脱完毕,她又一副真心为宜生着想的苦口婆心样:“你呀,还是太年轻,做事瞻前不顾后的。为了一时之气和离,爽是爽了,和离之后呢?难不成你要待在渠家一辈子?娘跟你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这人哪,什么都是远的香,近的臭,你如今能跟娘家相处愉快,可若日日住一块儿呢?更何况——”她撇了撇嘴,压低了声音道,“如 今渠府当家的,可不是耿夫人。无论是姓崔的还是姓梁的,那可都是外姓人哪……” 耿夫人是宜生已经去世的生母。 血脉相连的生母去世,当家的女主人是继母和大嫂。 一个和离的女子回到家族,没了生母疼爱庇护,反而要在继母和大嫂手底下讨生活,多多少少,要受些磨折。 谭氏觉得自己说地十分有道理,若不是场合不对,几乎要忍不住为自己鼓掌。“出了嫁的女人,娘家就是她的退路,可若和离了、被休了,这退路就没了。这条路一堵上,你还能上哪儿去?再寻户人家改嫁?说句不好听的,你这般年纪大、嫁过人,又带着个拖油瓶的女人,也只有死了老婆的平头百姓或是商贾才要。寻常有权有钱的男人,哪怕再小的官儿,找续弦不也喜欢找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姑娘?”说到这里,谭氏 到底没忍住,话里露出丝丝刻薄来。 嫌弃我儿子?和离之后我倒要看你能找着什么好的! 她的话有些言过其实,却也不算危言耸听。 和离后,倘若想再嫁,几乎绝无可能嫁给一个条件比沈承宣好的男人。而沈承宣,和离后却依旧是京城婚姻市场上抢手的香饽饽。凭着他的皮相,凭着伯府的名头,虽然可能娶不到正经的高门贵女了,但是,却大可以在次一等的人家里挑挑 拣拣。“还有,”谭氏又意味深长地道,“就算不为自己想,你这做母亲的,也该为七月想想啊。你要和离,还要带走七月,那你想过七月的处境没?离开伯府,她就不再是出身高 贵的伯府孙小姐,而是一个拖油瓶。” “伯府孙小姐沈七月,和离了伯府的沈七月,境遇可是云泥之别。”她看着宜生,话里有无数的未尽之意。对于女孩子来说,出身便是她最初的依仗,父亲便是她第一片天,离了出身,没了父亲的女孩子,无疑相当于天塌了。无论宜生和离后是待在娘家还是再嫁人,七月的位 置都会很尴尬,将来长大议亲,将会非常被动。 宜生突地笑了起来。 谭氏被这笑弄地有点儿懵。 这是戳中她痛脚,被气疯了么?谭氏瞪大眼睛看她。 宜生自然不是被气疯了。她只是忽地想起,做鬼那段日子看过的许多文中,有一种叫做“弃妇文”的。这种文里,女主被极品夫家休弃,亦或好一点和离了,却总会机缘巧合地找到一个比前夫好上百倍千倍的男人,让女主扬眉吐气,将曾经被打过的脸,一巴掌不漏地全还回去,多半还要再踩上几脚。若是有儿女的,儿女也并不会因此遭受什么噩运,顶多一时受气 ,最终必然气运恒通,成为人中龙凤,人人称羡。 然而许多文故事不严谨,细节处经不得推敲,看在宜生这个深深了解古代桎梏有多深重的人眼里,这些文便显得有些异想天开似的天真。 那些故事里的女主,哪怕被人踩到泥里,也会一路畅通无阻地重返高处,甚至直上云端,这期间,自然少不了无数的巧合,以及无数的运气。 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又哪来那么多幸运。 然而宜生并没有笑话这些异想天开似的文,反而有段日子还看得兴致勃勃。 无巧不成书,若要事事贴合现实,还看故事做什么?故事的迷人之处,就在于能将现实里的种种不可能化为可能。 市井俗人,可不就爱看个欢喜热闹,哪怕这欢喜热闹是故事里的。 所以人们爱看善恶有报的故事,所以她爱看弃妇逆袭的俗文。 不过,故事终究是故事,她不会将自己看做故事里气运逆天的女主角,不会也不敢期望女主角的运气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和离后的种种艰难,她早早想过无数遍,谭氏说的,没说的,她都反复斟酌考虑过,正是因为知道谭氏说的都是现实,所以裹足不前,所以一直龟缩,想着就这样在伯府 偏安一隅,守着七月安安静静地老死一生也好,总好过出去后面对陌生世界的惊涛骇浪。 可是,这次的事将她狠狠一巴掌打醒了。 伯府不是可以让她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而是锁住她双足翅膀的黄金笼子,只要在这笼子里一天,她和七月就像那笼子里的鸟儿任人揉捏。 飞出笼子有可能会遭遇暴风雨,有可能因习惯了被圈养的生活而无法适应笼子外的世界,但是,谁又能说,不会一飞冲天? 何况,她也不求一飞冲天。 她只求出去后七月能好好地,不用成为什么人中龙凤,也不用人人称羡,只要七月平安顺遂,她就满足。 这要求,应该比弃妇逆袭需要的运气少多了吧。 宜生微笑,看着谭氏一张一合又在说什么的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地道:“我要和离。” 初见 天还没亮,宣少夫人要跟宣少爷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威远伯府,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想知道的却也都知道了。 “和……离?”柳园旁边的刘园里,刘老夫人用着早餐,一碗白米粥加一小碟酸豆角,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向跟随多年的老仆确认。 老仆点点头:“是啊,看来这次是真把少夫人惹急了,竟连和离都提出来了,唉,少夫人多和气的人哪。”“不过,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还差这一次么?和离之后可怎么办哪,听说还要带走孙小姐,不说老爷和夫人放不放,真要带走了。带着个有……的姑娘,再想嫁人都不好 嫁哪……” “还是太年轻,做事欠考虑,太冲动了些……” 老仆用一句感叹结束了对事件的评论。 末了,还寻求主人的支持:“老夫人,您说是不是?” 刘老夫人微微点头:“是啊,太年轻……” 外面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一个不小心,命就没了。伯府后宅里再多不如意,起码吃得饱穿得暖,也不用担心时刻有无妄之灾降临到头上。 所以,再不如意,也要在这儿待着。 得到主人的支持,老仆更有底气,信誓旦旦地道:“所以我看哪,这次准离不成!”说罢又看向刘老夫人,“您说是吧?” 刘老夫人却没看着老仆,她眼神怔怔地看向前方,低声喃喃:“不过,起码有勇气……比我强。” 老仆没听清:“老夫人,您说什么?” 刘老夫人却没说话,她低下头,夹起碟子里最后一根酸豆角吃下去。如此,碗碟便都干干净净的,什么都不剩了。 苦日子里过过来,哪怕如今日子过好了,也做不来糟蹋粮食这种该天打雷劈的事。 酸豆角咽下肚,她道:“我说,该做早课了。晚了,佛祖该怪罪了。” 老仆哎了一声,忙伺候着刘老夫人去做早课。 阖府皆知,老夫人潜心礼佛,最是虔诚。 …… 距离京城百里外城镇的一间客栈里,沈问秋也在用早餐,靛蓝急匆匆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细细的竹筒。 “爷,府里的信!” 沈问秋纹丝不动,照旧用着早餐。 靛青瞪靛蓝:“爷还在吃饭呢!”就不能等吃完饭再拿来? 为了一笔大生意,沈问秋最近几日忙地几乎脚不沾地,饭食也不能按时用,今儿好不容易得了闲,能坐下好好吃顿饭,靛蓝又拿事情来烦爷。 府里,府里能有啥事儿?不过是太太老爷们又要这要那,要他说,就不该搭理他们!一群填不饱的白眼儿狼。 靛蓝不理靛青,只笑着朝沈问秋道:“爷,阿幸来的信。” “拿来。”沈问秋放下碗筷,伸出手。 小竹筒里只放了薄薄的一卷纸,纸上内容不多,是以沈问秋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后,他眉头狠狠一皱,将纸卷握在手心。 “靛蓝备马,”他霍然起身,“回府!” “哎……唉?”靛青呆愣地应了一声,“爷,这儿的生意还没完呢!” 虽说已经基本谈好,但还没签下契约,现在走了,不就功亏一篑了吗?那可是几万两的生意啊! 靛青想抓住靛蓝不让他去备马,可靛蓝早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靛青只抓到空气。 再转眼,他家爷也不见了踪影。 所以只留下他收拾摊子么?几万两的生意啊! 我的亲娘老子喂~ …… 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赶回伯府时已是晚霞满天,沈承宣正红着眼睛写下和离书最后一个字。 一夜又一天的争执、吵闹,完全是他们单方面的纠缠,而对方的态度,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和离。 坚决,强硬,大有你们不同意就鱼死网破的意味。 谭氏和沈问知其实早就已经屈服。不屈服又怎么办呢?为了儿子的前程,那件事必须捂死了,为了捂死这事儿,他们忍了秦素素,如今,自然也得忍渠宜生。 反正和离了只是走个不讨喜的媳妇,伯府和沈承宣并不损失什么。 唯一需要扯皮的是七月的去留。 媳妇是外人,但孙女却是伯府的血脉。除非那不讲究规矩礼法的破落户,哪怕是乡下土地主,也没有儿媳和离带走孙女的道理。 那样外人会怎么看伯府啊?伯府的人又不是都死绝了! 所以,你渠宜生可以走,但沈七月得留下! 谭氏和沈问知便为此一直扯皮。 沈承宣在意的却不是七月的离去会不会折了伯府的面子。从昨晚到现在,他的心从愤怒火热到冰凉一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了。 毫不留情,不屑一顾,看一眼都嫌费力气。 不是欲擒故纵,不是以退为进,不是内心在乎表面却装作不在乎。 是真的不在乎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承宣便顾不上愤怒了。他有些慌了。哪怕那次被用剪刀威胁着拒绝求欢,他也没有恐慌过。可现在他真的有些慌了。 他还记得初见时的场景。 人潮涌涌,花灯如昼,小叔设下的连环灯谜始终未有人解出,他和伙伴们坐在暗处,笑看众多不自量力的挑战者一一败退而去,直到又见一小娘子踱步而来。 蒙着面纱,身形纤弱,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 “哎呦,是个小姑娘,猜不出可别哭鼻子啊!” 小姑娘却已经在纸上写出第一道谜底。 伙计将谜底递给暗处的他们,旋即向外喜庆地喊着,“中!” 暗处的沈家子弟依旧嬉笑着。 连环谜,上谜谜底即下谜谜面,环环相扣,周而复始,最终谜面之谜底需为初始之谜面,成一圆环,故称连环谜。 连环谜之难在于环环相扣,而不在其中一环,因此,猜出第一道不算什么,因为后面还有无数道,其中任何一道猜错,便无法将环接下去。 而沈问秋出的这一连环谜,足有一百八十八道。 连环谜常见,足足一百八十八道的连环谜,不说后无来者,却绝对是前无古人。 要解出这一百八十八道谜,除了需要文思敏捷外,还得与出谜之人思路相合,不然一个想东一个想西,便怎么也扣不到下一环。 沈承宣试着解了一下,才解到三十道便被卡住,其他的沈家子弟比他还不如,多半在止步于二十道之前。灯市开始一个时辰,无数才子大儒在伯府灯楼前驻足过,就是此时,也还有数人苦思冥想,但最多也只解到五十三道,那是一位国子监博士,平素善谜,如今便站在那小 姑娘身边,苦思第五十三道的谜底。 所以,解出第一道真算不得什么。 不过,这么小的小姑娘,能解出第一道也不错了。沈承宣想着。就是不知道会止于哪一步,三步?抑或五步? 然而很快,那小姑娘又解出了第二道…… 第三道…… 第四道…… 第五道…… 第六道…… …… 一道又一道,似乎不过片刻,便追上旁边那位国子监博士,然后五十三道、五十四道、五十五道…… 伙计喊了一声又一声的“中!”,人群拍手惊叹。 那位国子监博士干脆不再苦思,专心盯着那小姑娘。 沈承宣也在盯着小姑娘。 或者说沈家灯楼周遭的所有人都在盯着小姑娘。 国子监博士在看,沈承宣在看,沈问秋自然也在看。 有人想看这纤纤稚龄的小姑娘能否解出这一百八十八道连环谜,有人想看这小姑娘面纱下遮住的究竟是怎样的面容,抑或有人两者都想看。 半个时辰后,小姑娘递给伙计最后一张纸。 伙计将纸向沈家子弟展开。 沈问秋点头。 “中!” 伙计嘹亮喜庆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整条街。 小姑娘笑起来,即便蒙着面纱,也掩不去眼里的小得意。 恰好一阵风吹来,掀起面纱一角。 沈承宣只觉得眼前万千烟花绽放,绚烂地再也看不见任何外物。 “小姐小姐!”一个慌慌张张的丫头跑来,拉着小姑娘就要跑,“夫人找您呢!您怎么跑这儿来了,让奴婢一顿好找!” 小姑娘眼里的得意褪去,脸色瞬间惨白,像偷吃点心被抓包的小孩子,满眼委屈和惶恐,也慌慌张张就要走。 那一刹那,沈承宣做出他一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他冲出昏暗的灯棚,冲到那小姑娘身前。 小姑娘惊讶地看着他。 “我叫沈承宣,威远伯嫡长孙。”他话声颤颤,语速飞快,指着身后还挂着那一百八十八道连环谜的灯楼道,“这座灯楼,我家的。” 话声颤是因为紧张,语速快是因为怕说慢了她就走了。 从未如此过啊,心跳如擂鼓,手心都在冒汗,毛头小子似的紧张忐忑视死如归。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事后想想,真是丢死人了。 好在,她没有笑话他。 她用那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小刷子似的上下扇动。 然后便被那不解风情的丫头急慌慌地拉走。 沈承宣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一颗心似乎也跟着她远走了。 元宵后第二日,他听说小叔在打听那小姑娘的来历。 他惶惶不可抑,找上母亲。谭氏立刻借故让沈问秋为生病的威远伯求药,将沈问秋打发出京城。 然后便是辛苦打听,终于打听到那时渠翰林家的掌上明珠,渠宜生,年方十五,才貌双绝,因家教甚严,养在深闺人未识。 于是他磨着母亲提亲,磨着渠翰林应许,使出百般手段,千辛万苦终于抱得美人归。 洞房之夜,看着惦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小姑娘披着嫁衣,成为他的妻,他像是追着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子终于要到了糖,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终于把这糖含在了嘴里,谁来也抢不走。 小叔回来了也抢不走。 小叔抢侄子的女人,要脸么?世人的唾沫星子都得淹死他!可是,现在,这颗糖狠狠地敲碎他的牙,要自己飞走了! 圣旨 谭氏和沈问知还在为七月的去留扯皮不已,沈承宣看着宜生平静的脸色,心里的茫然却越来越大。 不是已经得到了么? 不是已经是他的妻了么? 妻子的去与留,不是应该由他这个夫君来掌握的么? 谭氏曾在他耳边念叨过数次,想要让他休妻,婆媳争执时,谭氏也曾用休妻做杀手锏威胁宜生,那时候,宜生分明是容忍退让,只求不被休弃的啊。 历来只有夫家不要的女人,哪有几个女人会主动求去? 可是,纵然再怎么不解,眼前的事实却告诉他:渠宜生,他的妻子,他本以为已经含进嘴里咽下肚腹的糖,不要他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被父母宠溺,养成一副霸道性子,经常跟同龄的孩子抢东西,因为伯府嫡长孙身份,少有什么是他抢不到的。但是,他也不是没有吃过瘪,当遇上 府外的、比他出身高、比他拳头硬的孩子时,哪怕他使了手段得到了,常常还是会被对方再抢回去。同阶层,甚至高一阶层的小孩子跟自家的孩子抢东西,威远伯夫妇自然不会管,所以哪怕东西又被抢走了,沈承宣跑去跟谭氏哭诉,也无法向对待府里的孩子那样将东西 抢回来。他就跑去跟祖母刘老夫人哭诉——小时候,他似乎有过一段跟祖母刘老夫人极亲近的时光,只不过越长大越觉得与大字不识几个的祖母无话可说,祖母又常年闭门不出地 礼佛,才越来越疏远了。 但沈承宣还清楚的记得,那时刘老夫人抱着小小的他,面容与京中同龄贵妇们比起来老态许多,除去身上的锦衣绸缎,就像一个真正的农家老太太。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啊,你莫强求。” 刘老夫人摸着他的头,满脸慈祥地说着。 那时候,他不懂这句话,后来懂了,却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信命,他只信自己。 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哪怕用上手段,抢到手里就是自己的了。 可是,现在,他似乎忽然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有些东西可以争抢来,有些东西,哪怕抢到了,却终究还是会失去。 他有些迷茫,更多的却是委屈,还有即将失去的恐惧。 “你走吧,七月也带走……”他听见自己这样说着,然后看到父亲母亲惊讶不解的表情,以及宜生微微皱眉的样子。 宜生却警惕地看着他,怀疑他要耍什么花招。 “你走,七月也可以带走。”他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但是,只要你想回来,伯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宣儿!”谭氏不悦地叫道。 什么伯府大门随时为她敞开?她渠宜生今天要出去了,以后求着也别想再回来! 沈承宣却没有看谭氏,他只看着宜生,依旧面无表情,眼里却隐约有丝祈求。 毕竟相处多年,刹那间,宜生忽然看懂了他的眼神。 他在示好,在用最后的示好来挽留她。 可是,那又怎样呢? 宜生缓慢却清晰地摇了摇头。 那眼里的祈求便如同春日水面的薄冰一样片片碎裂开来。 “那么,写和离书吧。”宜生道。 …… 和离不是夫妻两人关起门就可以解决的事,需有双方诸亲见证,由丈夫写下和离手书,再上报官府,方算解除夫妻关系。 “总得去渠府一趟,把亲家请来。”谭氏眯着眼道。 宜生:“不必了,待我回去与父亲秉明即可。” 谭氏眉头狠皱,却没再说话。沈问知轻叹一口气。 把柄被人捏住的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红绡很快拿了笔墨来,沈承宣红着眼,朝宜生看了又看,依旧得不到半点回应后,终于死了心,一笔一笔地写下和离手书。 解释怨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沈问秋挟着满身风霜归来时,沈承宣正写下最后一行:丙申年九月廿四,沈承宣谨立。 “等等!”沈问秋高声喊。 …… “为什么?”沈问秋问,话声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 自然是疲倦的,一路未停奔波百里,下马便急急赶来,阻了沈承宣在和离书上按下手印,顾不得避嫌,要求与宜生单独说话,只为说这一句:为什么? 面对沈问秋,方才仿佛石头一样油盐不进的宜生,瞬间变得拘谨起来,甚至还有丝忐忑和内疚。 她可以对伯府的每一个人冷面相向,甚至撕破脸皮,从此陌路,但只除了沈问秋。这个丈夫的小叔,是这府里唯一让她感受过温暖和关怀的人,她可以对谭氏沈问知等人不假辞色,可以用把柄拿捏威胁他们,但对绝不会这样对沈问秋。对沈问秋,她心 里是感激的,所以自然不想让他失望伤心。 沈问秋性子不算热乎,平日对她也淡淡的,起初她还觉得这个三叔性格冷清不好接近,但相处益久,便发现他是面冷心热。宜生还记得,那是刚成亲不久,她才失了第一个孩子,谭氏却趁机给沈承宣塞了两个妾,她那时才十六七岁,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顾着身份和素日的教养不吵不闹 ,但心里却实在难受,于是她支开丫鬟,跑到无人的柳园偷偷地哭。 谁知道,沈问秋竟然恰好路过。 他没有立刻现身打扰,而是待她哭累了,情绪渐渐平息时才现身。 得知原因后,他没有指责她不够大度贤惠,反而和蔼地开解劝导,像一个真正的长辈。 忍一忍,无论如何,你总是正室,况且,承宣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你。他这样道。 与父亲大嫂一般无二的口吻,不合她心意,但她知道,他和父亲大嫂一样,初心都是为她好。 所以她感激。 因为真心难得,所以哪怕他所说的话她并不认同,却也珍惜他的善意。 可现在,她似乎要让他失望了。 “我不想忍了。”宜生道。 你总让我忍一忍,父亲也让我忍,所有人都让我忍,可是现在,我不想忍了。 沈问秋沉默半晌,双拳握住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几乎过去半柱香时间,才忽然释然似的,对宜生轻笑道:“既然不想忍,那就不忍了吧。” 宜生便像得到长辈认可的孩子似的,眼里带笑却又涌出了泪。“离开伯府后诸事小心,你……七月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我若不在,找靛青靛蓝都可以。七月缺什么了也告诉我,别自己硬撑着,哪怕你离了伯府,七月也还得叫我 叔爷爷,你若想还想让七月认我这个叔爷爷,就别有什么见外的想法……” 沈问秋絮絮地说了很多,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见时间已经不短,才终于让宜生离开。 宜生打开门,就见到门外沈承宣几乎要冒火的眸子。 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再不关心。 要离开这里了,要自由了! 这个念头猛然冒出来,就像煮沸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地不停冒着泡,那喜悦几乎撑满了她的胸膛。 沈承宣怎样都与她无关了! 丢下那一摊心思各异的人,宜生满心雀跃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一迭声地吩咐红绡绿袖收拾东西。简单收拾一下,今晚就回渠府,向父亲秉明和离的事。以父亲的性子,定然不会轻易同意她和离,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都要说服父亲。只要将沈承宣灵堂宣 淫之事告知,即便是父亲,也不会再阻拦了吧? 说服父亲后便去官府报备,正式与沈承宣解除关系,从此,伯府高高的院墙便再也困不住她。 想到这里,宜生觉得脚步都轻快地像飞起来一样。 “快些快些!”她笑着催促红绡绿袖。 “少夫人!”院门外忽然传来大喊。 宜生疑惑地向外看。 “少夫人,快带上大小姐,有圣旨到!” 一个不熟悉的下仆跑到院门口,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恐慌地喊着。 红绡绿袖收拾的动作一停。宜生的笑容也猛然僵住。 圣旨?什么圣旨? 为什么会有圣旨? 威远伯府早失了圣心,上次接圣旨还是老伯爷沈振英去世,先皇为老伯爷追封。 从那之后,伯府再也没有接过圣旨。 这时候,为什么突然有圣旨?宜生忽然有些心慌。 册封 大厅里已经挤了乌泱泱一群人。 沈承宣一家三口自然在,西府的人也是一个不落,而刚刚赶回来的沈问秋,也赫然在列。 沈承宣三人虽然竭力忍住,但还是隐隐露出喜色。看着三人神色,猛然想到一个可能,宜生心下一沉,脚步登时一顿。那边厢,沈问知三人正围着传旨的天使连声恭维,并试图打听点儿关于圣旨的消息。被簇拥着的天使皮肤极白,面目清秀如好女,才二十多岁的样子,却身着御赐的大红 织锦斗牛服,看来很受宠幸。 “那是张之鹤张公公,听说是当今跟前的第一红人……”下仆悄声提醒了一句,证实了宜生的猜测。 不过,听到张之鹤这名字,宜生还是愣了下。 这名字她听过。 当今登基后重用了许多宦官,其中最宠幸的,便是这个张之鹤。甚至据说许多“无关紧要”的奏折,都是由这个张公公批阅的。“陛下何其糊涂!宦官弄权由来已久,前朝便是灭于宦官和外戚之手,陛下怎地还不警醒?反而愈发宠幸那些阉人!尤其那个张驴儿,不过是个媚上欺下的小人,让他批阅 奏折,这不是胡闹么!”回娘家时,宜生曾偶然听父亲渠易崧这样痛心疾首地道。 张驴儿便是张之鹤。他出身京郊的农家,因家贫才去了势入宫。先帝时,他不过是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当今登基后,不知得了怎样的机缘,竟然一步登天,成为当今的贴身內侍,甚至还染 指朝政,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然成为内廷最炙手可热的宦官。据说张驴儿入宫后跟着大太监学了认字,觉得张驴儿这名字太过粗鄙,遂给自己改名为“之鹤”。只不过,在他还是个小太监时,没人把这个文雅的大名当真,多数还是以 张驴儿呼之。 不过,如今却是没几人提起张驴儿这名字了,哪怕是在宫外。 但渠易崧素来不喜宦官弄权,因此故意以张驴儿称之,以表示厌恶不屑。 但是,渠易崧再怎么厌恶不屑,张驴儿,张之鹤,也是如今皇帝跟前最当红的大太监。 现在,这个皇帝跟前最当红的大太监居然来伯府传旨? 厅内,张之鹤的声音响起:“威远伯莫急,待会儿您便知晓了。不过,咱家跟您保证,是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您呀,生了一个好儿子。”面对沈问知等人的探寻,他拿着腔调,笑呵呵地道。说话 时还瞅了一眼沈承宣。 即便已经隐约有了猜测,但听到这更为确切的讯息,沈问知三人仍旧不由欣喜若狂。 好事儿,生了个好儿子…… 那还能是什么好事儿?自然是册封沈承宣为世子! 从先皇还在时便多方活动,今上登基后又是费劲了心思,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威远伯府的爵位不失,为了他们这支可以完完整整继承伯府?可努力了那么久,今上已经登基快一年,沈承宣都三十岁了,册封的旨意却迟迟不下,请托的人总是说快了快了,快了几个月,仍是一点儿没一点动静,让人焦躁又窝火 ,却除了隐忍等待外没一点法子。 可如今,旨意真的来了! 还是御前红人张之鹤传旨,御旨亲封!请封世子的折子早就呈了上去,若是圣上对威远伯府不上心,随便准了折子,宣个小太监传旨就行,一些没落勋爵家的请封折子便是如此待遇。只有圣上在意的、放在心 上的,才会派心腹大太监传旨,并赐下许多财物以示恩宠。 早在张之鹤等人上门时,沈问知谭氏便得知,除了传旨的太监们,一同登门的还有数十宫廷侍卫,这些侍卫们,可是押着好几辆沉甸甸的马车进府的。 马车上是什么?自然是御赐的财物! 想到马车进府时那深深的车辙印,谭氏只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御赐的财物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财物背后代表的意义,是当今对威远伯府、对沈承宣的恩宠! 自儿子出生便盼着的心愿终于得偿,果真是天大的好事儿! 谭氏喜地差点两眼迷瞪,旋即双手合十,颤抖着嘴唇念了几声感谢佛祖保佑老天保佑。 谭氏猜到的事儿,其他人自然也猜到了。 大部分人自是喜不自禁,就连下人们也喜气洋洋的,毕竟主子好了下人才能好,唯独西府沈问章和其夫人李氏却悄悄撇了撇嘴。 不,还有宜生。 站在厅门外,宜生的心微微下沉。 沈承宣被封世子了,那她手里的把柄还有用么?她看了眼谭氏三人,却见三人依旧沉浸在喜悦中,浑然没在意她的到来,似乎也没想到此事对于她的影响。 不,没事的,哪怕被封了世子,谭氏三人也不敢让她将那丑事抖出去,不然就算封了世子,要收回去也很容易。 只是,皇帝前头刚封了沈承宣为世子,她后头就跟沈承宣和离,这似乎有打皇帝脸的嫌疑…… 不,只要皇帝不关注沈承宣就好了,哪怕再拖上一段日子,也得真的和离了。 宜生心头念头转过,稍稍安慰了自己一番,旋即又想起别的。张之鹤是当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据说圣上甚是依赖他,片刻都离不得,因此张之鹤无事很少出内廷,传旨的差事他虽然也做,但次数却屈指可数,传旨的人家无不是位 高权重、深得圣心的人家。 以沈承宣的身份和伯府如今的光景,就算是要册封沈承宣为世子,似乎也用不着出动张之鹤吧? 宜生在心里将张之鹤的来历过了一遍,心里升起丝疑惑。 带着这丝疑惑,她踏进了大厅。 进入前,下意识地将七月护在了自己身后。 她本不想将七月带来,但那传消息的下仆一再强调,天使着令,要伯府所有主子都去接旨。这所有人,自然包括七月。 一道好听的男声传来,“这位就是宣少夫人吧?” 明明被一群人簇拥着,张之鹤却第一时间发现了进入大厅的宜生。他眯着眼,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了宜生一番后,竟然一口道出宜生的身份。 宜生有些惊讶。她可没见过这位张公公。 谭氏急忙回道,解答了宜生的疑惑:“正是我那儿媳,拖拖拉拉的,这许多人就等她一个,害得大人也久等了,实在是失礼。”说着狠狠瞪了一眼。 宜生恍然,原来是只差她了。 对谭氏的眼神视而不见,她上前几步,略一施礼:“见过张公公。” “无妨,总要等人齐了才能宣旨。”张之鹤轻笑着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了谭氏的话。 他笑声如铃,声音也极好听,虽然也阴柔似女子,却与一般宦官尖利的声音很是不同,倒是难得。 只听他用那好听的声音,对宜生道:“您身后的就是府上孙小姐?久闻孙小姐美名,可否让咱家一观?” 宜生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 张之鹤依旧笑吟吟地,看不出丝毫厉色,也没有多少身为御前红人的骄矜倨傲,看上去倒很是和善。 眼神瞅着宜生身后,似乎很是好奇。 久闻美名……这美名的美自然不是指通常所说的德行之美,而是实实在在的“美丽”之名。 经过那场生日宴,七月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的确更加响亮了,一般人说久闻美名,倒也不算夸张。 但是,张之鹤可不是一般人,他这样的宫廷内侍都听说了七月,那……宫廷的主子们呢? 宜生迟疑了一下,稍稍侧身,将身后的七月露出来。 张之鹤的目光便立即锁在了七月身上。 七月穿着家居常服,一身半新半旧的粉色碎花襦裙,头上简单梳着双丫髻,只看打扮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可打扮再普通,也掩不住惊人的美貌。 神色间虽有些木木,却不像外间传闻那般痴痴呆呆,被那惊人的美貌一衬,那木呆呆的神情似乎都变得美妙起来。 果然是个美人儿啊……唯一可惜的是年岁的确还小。 张之鹤啧啧一叹,走到身旁一小太监身旁,拿了小太监手中木盒所盛圣旨。 “众人接旨!” 厅中众人立刻哗啦啦全部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已故威远伯沈振英功勋彪炳,福泽长存,绵延子孙……曾孙女沈七月,柔嘉居质,婉嫕有仪,颜如舜华……特封,舜华郡主!” 宜生猛然瞪大了眼!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 张之鹤似乎没看到众人异样,读完圣旨,笑眯眯地看向宜生身边的七月,双手将圣旨捧到七月跟前:“舜华郡主,接旨吧?” 七月眨了眨眼睛,没有动。 看来虽然不见得多傻,却绝对是个呆的。张之鹤依旧笑眯眯地,只索性直接将圣旨塞到七月怀里。 七月又眨了眨眼,也没害怕,只握着明黄的圣旨上下打量。还不等伯府众人反应过来,张之鹤一扬手,身旁一小太监便取出一条长长的礼单抑扬顿挫地声念道:“赐舜华郡主黄金千两,白银千两,金如意一对,玉如意一对,南珠十 串,宫缎五十匹,笔锭如意锞十锭……” 小太监一边念,一边有宫廷侍卫两两鱼贯而入,一抬抬沉甸甸彩绣披挂的木箱逐渐堆满了大厅空余的地方。 众人已经惊地完全说不出话。 郡主,册封郡主,册封伯府的傻小姐沈七月为郡主! 不是册封世子来的么? 不是说老伯爷功勋彪炳所以要福泽子孙么? 怎么一转眼说起什么曾孙女了? 放着正正经经的孙子不册封,封个曾孙女,还是郡主! 哪家福泽子孙不福泽到儿子孙子身上,反而福泽到曾孙女身上的?!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吧…… 谭氏身子摇摇晃晃,两眼一花,晕了过去。 “夫人!”大厅里惊叫一片。 颜控 谭氏并没有晕过去太久,掐人中拍胸口后,她就幽幽地醒转过来了。刚一醒来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神儿都是迷茫的,但一看到不远处做着的张之鹤,立马一脸急切 地挣扎着上前。“张公公,张公公,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啊?不是、不是要册封……怎么是册封郡主呢?!”谭氏急急地挪到张之鹤跟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一心想从他的面目表情里 看出什么自己想看的东西来。 张之鹤却在悠悠地喝茶,方才谭氏晕倒,他只略挑了挑眉,见人都围到谭氏身边,他也不用人招呼,径自坐下喝茶。 此时听了谭氏的话,他仍旧挑了挑眉。 “伯夫人,”他拉长了腔调叫道,“皇上今年五十又三,太医都说了,正是春秋鼎盛之时,且耳聪目明没一点儿毛病。” “至于咱家我,今年才不过廿四,腆着脸说一句:更是年轻着呢。”说着这后一句,他捂着嘴笑了起来。 谭氏一脸茫然,不知道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宜生在一边看着,却立刻反应过来。 圣旨这么重要的事儿哪会搞错,除非老糊涂了。 张之鹤这是在说,他这个传旨的,和皇帝那个下旨的,都没老糊涂呢! 当然,宜生看出来了,也没提醒的意思。 她的脑子还懵懵的。 那边,谭氏还没琢磨出来,见惯官场人弯弯绕绕说话的沈承宣和沈问知却很快懂了,懂了之后,便只得憋下心里的苦,陪着小心奉承张之鹤。 谭氏说话虽不妥当,但他们两人又何尝不想这么问呢?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不是应该册封沈承宣为世子么? 就算不是册封世子,封七月为郡主又是个什么意思?七月不是皇亲国戚,也没进宫见过哪位贵人,不存在得了贵人眼缘的可能性,更不是那极少数因做出有功社稷的大事儿,而被封郡主的奇女子。七月就是个普普通通勋贵家的女孩子,威远伯府虽说辉煌过,老威远伯沈振英虽说的确有过战功,但那都是过去了,若皇上真是感念沈振英功绩,就不会拖着不册封沈承宣,更不会越过沈承宣封 他的女儿为郡主! 所以说,这事儿怎么说都透着一股奇怪。 只是,现在伯府众人还没空仔细琢磨。 不管怎么着,先把张之鹤这尊大神送走了再说。虽然心里苦地胆汁挤出来似的,沈问知还是不得不殷勤地邀请张之鹤留下用饭。但张之鹤却摆了摆手:“用饭就不必了。”他抿着嘴笑道,“皇上身边儿离不了我,出来这一 趟,不知道皇上又怎么念叨呢,我要再耽搁,皇上该发火儿了。” 沈问知只得干笑两声。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再强留就不合适了,但是,从张之鹤方才的话却可以听出:张之鹤是真的很得圣宠。 一个皇上身边边儿上的人,说话恐怕比等闲高官还好用,尤其今上又是个信赖宦官的。 沈问知脑子一转,便下定了主意。 虽说不再强留张之鹤在伯府用饭,但套亲近的话却说得一堆堆,明里暗里透露着让张之鹤在皇上跟前为沈承宣美言引见的意思。 宜生暗地里摇了摇头。 沈问知身为一等伯,以这样可以称上谄媚的态度对待一个宦官,细想起来,其实有点儿可怜。 但凡有点儿傲气的勋贵人家,哪怕知道张之鹤得圣宠而恭维他,却也不会这般低三下四,活生生把自己当做奴才似的。 就像沈承宣。沈问知是半路成的勋贵,或许就是因此,他骨子里更多的还是将自己当成个小人物,因此奉承讨好起张之鹤来丝毫没有负担。但沈承宣却不同,他衔着金汤匙出生,打小 就养的傲气十足,骨子里又有股读书人的清高傲慢,对宦官这种人十分看不起。因此自然无法像他父亲那般谄媚,甚至看着父亲的做派,他打心眼儿里觉得羞耻。 但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却也只能顺着沈问知,竭力在张之鹤跟前表现着,就为了张之鹤回去能给他在皇帝面前说几句好话。 袭爵,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执念,尤其又发生了今天这一出。 他的女儿被封为郡主了! 这听起来似乎是好事儿,子女受封,父母也有脸不是?女儿是郡主,那他不就是王爷了? 但是,他不是王爷,甚至根本没有爵位,连伯府世子都不是! 除了威远伯嫡长子的身份,他只有一个礼部的闲职在身。所以,若认真说起来,如今他见了七月——是要行礼的。七月是郡主,哪怕原本跟皇家没关系,郡主这名号一定,那便成了半个皇家人,而他这个没有爵位的礼部小官,见了皇亲自然是要行礼的,就好像那些女儿嫁进皇家的官 员,外人面前,也要对自个儿女儿口称娘娘、王妃。 对七月行礼? 只是想想那场景,沈承宣就堵心地不得了。 而且,女儿都被封郡主了,从圣旨上看还是因为蒙了祖荫而受封,但他这个当爹的却没被封,这让世人怎么看他? 宁愿封曾孙女都不封孙子,难道孙子有什么不好? 有那么一瞬间,沈承宣甚至生出冲到皇宫质问皇帝为什么这么给他难堪的念头。 但是,理智回笼后,他知道现在要做的不是发疯质问,而是牢牢抓住张之鹤这条线,务必让袭爵的事儿赶紧落实。 所以,哪怕内心觉得羞耻,他还是违心地顺着沈问知讨好起张之鹤。 对于父子俩的奉承,张之鹤显然很是受用,只是话却说得虚虚实实地,并不应承父子俩什么。 沈问知无法,咬咬牙,悄悄往张之鹤袖子里塞了包东西。 张之鹤一愣,上手捏了捏,然后脸上的笑容便真心了许多。 不是硬硬的金银,倒像是厚厚的一沓纸。 沈问章腆着脸笑着:“知道公公不差什么,只是这也是咱的一点儿心意,公公切莫推辞。” 张之鹤拱手,笑眯眯地道:“伯爷客气了,如此,咱家也就却之不恭了。” 沈问知顿时松下一口气,同时还有些肉疼。 伯府可不宽裕啊…… 不过,打量着地上那一抬抬的御赐之物,他不禁又动了心思。张之鹤却看到了他的眼神,刚收了人家好处,便咳了声提点道:“伯爷,皇上可特意说了,这些赏下来的东西——”他指了指地上的赏赐,“是给舜华郡主做嫁妆用的,毕竟 ,郡主以后算是半个皇家人了,皇上这就算是提前为小辈准备贺礼了。” 沈问知猛地打个激灵,顿时明白了张之鹤的意思。 郡主的嫁妆,自然不是随便能动的,尤其这是皇上“为小辈准备的贺礼”。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有胆子动那些东西? 不过,把册封郡主时御赐的东西当成送嫁妆,这意思是等真出嫁时就不再送了? 虽然好像不应该,但沈问知却还是忍不住暗暗觉得,皇上这样……好像有点儿不要脸啊。 一国之君也这么抠。 但不管怎么说,沈问知是不敢再打那些东西的主意了。 一想到这,他还是有些郁闷的。 这次赐下来的东西可不少呢! 金银珠宝就不说了,还有庄子有店铺,那可都是能生钱的钱啊,而且还有每月的俸禄,那也是不小一笔钱,可如今,只能干看着不能动? 沈问知有些牙疼。 谭氏也牙疼,不仅牙疼,心更疼,还憋闷。 好不容易等张之鹤走了,她看着七月的眼神简直像是要冒火。 她儿子没成世子,这丫头片子到成了劳什子郡主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蹬蹬走上前正要发火,宜生却已经拉着七月转身,并吩咐阿杏招人将御赐的东西抬走。 沈问知拉了拉谭氏的袖子。 宜生不耐烦再跟谭氏纠缠,是以先走为上,只是,走到一半,步子却越来越慢。 她还在消化七月成为郡主这个消息。 怎么会这样呢? 前世这时候可没有这一出啊…… 而且,这个册封简直太没有理由,虽然圣旨上说是因为老威远伯的功勋,但稍微有脑子都不会把那当真,真正原因肯定不是这个。 那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 宜生一句句思索起圣旨内容。 除了那些套路话,那些夸赞老威远伯的话,涉及到七月的,似乎只有……宜生猛地停下脚步。柔嘉居质,婉嫕有仪——这没什么问题,也是夸奖女子品德礼仪的套话,基本上可以套到任何一个闺秀身上,虽然用来形容七月这个有傻名在外的孩子似乎有点儿滑稽, 但没人会计较这些。 但是,下一句却是颜如舜华,而且,封号也是舜华。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形容女子容貌姣好如木槿花,舜华便是木槿花的意思。 这可不是什么套话。甚至,册封女眷的圣旨并不经常夸奖容貌,而是重点提德行,但是,这封圣旨里却偏偏提了,还用到诗经里的句子,还赐七月舜华为号。 宜生想起一个传闻。 据说,当今最爱美人,身边服侍的无一不是美人不说,便是朝廷官员,也对皮相好的更加偏爱,反之,则对容貌不佳者多有嫌恶。关于这喜好,他做过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因厌恶前吏部侍郎李容膺长相丑陋,而将其降职到岭南做知府,转眼却将李容膺的副手——一个政绩平平但容貌上佳的美髯公 ——任命为新的吏部侍郎。 当然,对外的理由自然不能说是因为长相,可朝臣们都长了眼睛,皇帝也没费心掩饰,因此很多人都内里真相。 用现代的话来说,当今圣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而且,还是非常没品的颜控。 所以,皇帝难道是因为听到七月的美名,才册封这个郡主的么? 宜生皱起了眉头。 “三爷!”红绡忽然欢快地叫出声。宜生抬头,便看到沈问秋站在自己前方。 消息 “还走吗?”他问。 “……不走了。”她答。 答后微微欠身颔首,一步步远去,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沈问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眉头微皱,旋即却又松开。 然后大踏步地离去。 “少夫人……您跟三爷在打什么哑谜呀?”红绡神色里难掩失望,走远了才疑惑地问宜生。 宜生苦笑,轻轻喟叹:“红绡,我们不能离开伯府了啊……” 三叔问她还走吗,她答不走了,但哪里是不走了,是不能走啊。 这道圣旨颁下之前,她自然可以利用手中的筹码跟伯府尽情博弈,而事实上也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只差一步,她就要达成心中所愿,离开伯府,自此海阔天空。 但是,就是这一步,这一道圣旨。 皇帝前脚颁下圣旨封伯府嫡孙女为郡主,后脚郡主父母就要和离? 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更何况,不论这道册封圣旨到底因何而来,起码表面上,是因为老威远伯沈振英的功勋惠及了子孙。因为七月是沈振英的重孙女,所以才被册封为舜华郡主,但如果舜华 郡主的娘要跟她爹和离,还要把舜华郡主带离威远伯府呢? 寻常无论休妻还是和离,子女皆是归父族所有,但有些不受重视的女孩子也不是没可能跟着母亲离开,只要两族同意,旁人也没什么说的。 可是,这道圣旨一下,七月就再也不是寻常的、可以跟着母亲离开的女孩子。 承了沈家前人的恩荫得以受封郡主,就别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执意带走七月,等同于将皇帝的脸面扯下来放脚底踩。 那结果不是宜生,甚至不是任何一个人能够承受的。 所以,不走了。 因为不能走。 …… 七月被册封为郡主的消息很快传开,宜生的娘家,渠府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册封的翌日,宜生的嫂子梁氏便带着渠偲上门了。 打发了渠偲和七月去玩,姑嫂俩便在一起说话。梁氏满脸喜气,不住声地恭喜宜生。“……这可是大好事儿,七月成了郡主,以后这威远伯府还有谁敢小看你们娘儿俩?我看你也该硬起腰杆子,让那起子贱人好好看看, 你如今的身份可不同了!” 宜生却始终面上淡淡的。 梁氏这才看出她似乎兴致不高,有些疑惑,便问了。宜生苦笑:“嫂子不觉得这册封太过蹊跷么?臣子有功,恩荫子孙,这面儿上的理由似乎说得过去,但是——老伯爷已经去世十余年了。而且,若真想恩荫子孙,准了沈承 宣请封世子的折子岂不是比这好?越过孙子却去封重孙女,哪里有这样的事……” 所以,真正的理由绝对不是圣旨上所说的那样。 “哎呦,你怎么直接叫起姑爷的名字了?”不想,梁氏首先关注的竟是这点。 宜生垂眸,没有解释。 梁氏也知道小姑子跟姑爷感情不好,所以见她不解释,只得叹叹气,摇摇头,没有再追问。再仔细一想宜生的话,她也皱起眉头,不过想了半晌,还是拍手笑道:“这事儿确是有些蹊跷,但咱们管那么许多做什么?反正如今这情形对你有好处,就算是上头那位— —”她小声道,手向天一指,“上头那位脑子中邪,只要不是坏事儿,咱就只管接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不接着又能怎样?不管什么原因,圣旨已下,除了接受,除了往好的方面想,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然难不成还能抗旨? 宜生笑笑,心里却依旧没有放下。 说罢七月的事儿,两人又聊起别的问题。宜生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说起圣旨来前她正要跟沈承宣和离的事儿。 现在事情没成,以后希望也是渺茫,说出来,不过是多添是非。 而这事儿她若不说,相信伯府的人也绝不会主动往外传。 所以两人说来说去便又说到了渠莹的婚事。宜生暂时抛了烦恼,打起精神道:“莹姐儿的婚事怎样了?可有再相看人家?我前些日子听说御史台刘御史家的小儿子最近也在寻亲,那孩子我见过,很是知礼,学问也不 错,去岁才中了进士,他母亲人很和善,跟大儿媳相处便很是融洽……”宜生对渠莹的婚事很上心,之前跟梁氏说过文郡王并非良配后,便一直关注京中适婚的青年才俊,最后挑来选去,觉得这个刘御史家的小儿子再好不过,若不是有和离的 事,说不定她已经去渠府找梁氏说这事儿了。梁氏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应道:“刘御史家的啊……好是好,可这个刘御史脾气也太犟了,上次为了皇上令江南道选美人的事,竟然在朝会上就跟皇上吵了起来,如今 还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呢。而且……那刘家儿子,容貌也是一般。虽说咱们莹儿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可……”梁氏掩了嘴不好意思说。 毕竟这样直白的挑剔人家容貌,且也心知自家女儿并非美人。宜生愣了愣,想想还是道:“嫂子放心,刘御史的事,如此正说明刘家家风清正。而且刘御史也有分寸的,要不然如今也不会是只在家中闭门思过。只要他懂得分寸,不会 殃及家人,这样的人家未必不是良配。” “至于容貌——”她苦笑,“嫂子,咱们这般年纪,难道还看不透这些皮肉表象的东西么?夫妻两人相处久了,皮相变成了次要的东西,最要紧的,还是性情人品。” 沈承宣皮相足够出色,可人又如何呢?性情人品不合,皮相再好又有什么用。“当然,同等条件下,长相俊俏的自然更佳,不过刘家儿子除了长相不出挑外,别的都是上佳,嫂子可以先比较比较,若是没有别的更适合的人选,不妨仔细考虑下那孩子 。”宜生又说道。 她是真的很看好刘家儿子,长相不说,就说刘御史跟皇帝吵架那事儿,她也听了一嘴,但她却对刘御史的做法很是赞同。事情起因是皇帝要令江南道甄选美人入宫,但如今并非大选之年,皇帝又刚登基不久,甚至严格来说还属于要为先帝守孝的时期,所以,这个时候甄选美人显然是不妥当 的,虽然皇帝用的是选宫女的理由,可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打的什么心思。 于是御史台自然不干,第一个站出来的就是这个刘御史。 不过刘御史给皇帝留足了面子,半点不提皇帝的小心思,也不提先皇的孝期,只从选秀靡费国力说起,算得上深谙进谏的艺术。 可皇帝不甘心,当时竟在朝会上跟刘御史争论起来,然而最后争论结果是皇帝落败,皇帝怏怏地打消选美人的主意,也没斥责刘御史,像是没生气似的。 可转眼没过两天,刘御史一个本家子侄与人打架毁民财物的弹劾折子就递上了皇帝案头。刘御史因“治家不严”而被勒令停职一月,在家闭门思过。 皇帝这作风,让宜生瞬间就想起沈承宣。 连带着看刘御史顺眼许多。 而且正如她所说,刘御史虽耿直敢谏,但也不是没分寸的愣头青,事实上当做御史的又哪有真正的愣头青?所以,她还是很看好渠莹嫁入刘家。 而且,她了解自己的父亲,刘御史这样的清流最是合渠易崧的胃口,长相一般更不是什么问题,而且刘家儿子又不是长相丑陋,只是普普通通不出色罢了。 所以,只要刘家那边也有意愿,这亲事就没有不成的。听了宜生的话,梁氏拧着帕子想了想,“这么说来刘家倒也是个好选择……”旋即又抬头对宜生笑,“不过,不怕妹妹笑话,这毕竟是莹儿自个儿的婚事,所以我我寻思着, 还是得莹儿满意。” 宜生也笑:“这是自然,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当事人不愿,说不得便成了一对怨偶。只是——”只是,想起渠莹上一世的表现和自己,她顿了顿,还是道,“只是,孩子毕竟还小,只隔着帘子远远见上一两面,又哪里能分得出对方是好是坏、对不对自己脾性?所以, 莹儿的意见固然重要,咱们却也得好好帮她把关,就比如——”她忍不住旧话重提,“就比如那文郡王,虽然位高权重一表人才,但到底齐大非偶,且他后院里也早已有了几房美貌姬妾,相比起来,朝中几个清流世家,都是有着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这样的人家岂不比什么郡王侯爷好得多?刘家虽没这样的家规,但刘御史本人就无妾侍,其长子如今也只妻子一人,料想次子也不会差。可惜那 几个清流世家如今都没适婚的公子,不然在那几家里找是再好不过的。” 梁氏拧着帕子听宜生说,待听到她提起文郡王时,手中的帕子不由绞地更紧。 待宜生说完,她拧着帕子笑笑道:“妹妹说的是,我回去自然会再好好寻思寻思。” 话音刚落,门外冲进一股小旋风似的人影,“娘,姑姑!妹妹刚才对我笑啦!” 渠偲拉着七月,阿杏跟在两人身后,渠偲冲到宜生两人跟前,献宝似的举着七月的手,满脸傻笑。 “哟,七月笑了?”梁氏一脸惊喜地看着七月。 七月笑不稀奇,可对着除宜生沈三以外的人笑却很稀奇,就连渠偲这个最喜欢她的小表哥,也很少见到她的笑容,更何况是特意对着他笑。 所以渠偲激动,梁氏惊喜。 宜生也欣喜地看着七月。最近,七月的表现越来越好,经常做出让她吃惊的举动,好在,都是好的方面。 七月对着三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嘴角扯出一丝微小的弧度,白净的脸蛋便像是微微开放的花蕾,甜美地让人心醉。 一点也看不出呆傻的样子。 “真笑了真笑了!”梁氏拍手叫道。 七月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似的,那尚未绽开的笑容凝在了嘴边。 梁氏连忙搂住七月,“看我这咋咋呼呼的,别吓着咱们七月,七月啊,多笑笑,笑笑多好看啊……” 宜生也鼓励地看着七月。 七月扭了扭头,半晌,那微微的笑才又出现在嘴边。 宜生、梁氏、渠偲,甚至阿杏都高兴地围着七月,不断地逗七月笑,一室笑声不断。傍晚时分送走梁氏母子,宜生和阿杏继续兴致勃勃地进行逗七月笑的事业,其中又以阿杏为主力,毕竟宜生逗起来难度太小。所以,阿杏便只能嘴角抽抽,听着宜生的指 令,做出一个又一个幼稚的动作,只为逗七月发笑。 好在,七月很给面子,对着阿杏笑了好几次。 于是,这天直到睡觉,宜生的心情都是愉悦的。 虽然和离未成,虽然莫名其妙来了个圣旨,但起码,还是有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没过几天,梁氏再度登门,告诉了宜生两个消息,这两个消息,却让宜生瞬间高兴不起来。 梁氏是带着满脸喜色和少许忐忑登门的。 因为她带给宜生的两个消息,其中一个便是——渠莹跟文郡王已经交换了婚贴,算是正式订婚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赐婚圣旨马上就到。 至于第二个消息,梁氏却是带着邀功的心理说给宜生听的。“我知道妹妹你不看好文郡王,可我觉得郡王还是不错的,虽说后院有姬妾,可他是郡王啊,当今的亲孙子,又深受宠爱,以他的身份,若没姬妾才叫不正常呢!再说身份,齐大非偶是没错,可……咱们渠家也不算差啊,再说这婚事可是郡王主动求的莹儿,又怎么会看低莹儿的出身?若非郡王主动求,我也不会动心,咱们又不是那些攀龙附 凤主动凑上去的人家。”说这些,多少是为解释为什么还是给渠莹定了这门亲事。 “而且,妹妹我跟你说,郡王可真是个有心人啊。”旋即,梁氏捂着嘴神秘地看着宜生。“你道七月为什么被册封郡主?这其中的确有蹊跷,这蹊跷啊,就是这个郡主,是郡王特意在皇上面前,为七月求来的啊!” 愤怒 三日前。 “徐先生,渠家还未允婚?”文郡王扔了手中的书,揉揉颈间,问着王府幕僚。 “是。”徐先生微微颔首。 文郡王英气的眉顿时皱了起来,“一个翰林之女,又不是什么天姿国色,长得还不如王府的丫头,居然还拿乔起来了?” 徐先生不赞同地道:“郡王切莫这样想。”“渠小姐可不仅仅是一个翰林之女,她的哥哥,她的祖父,甚至曾祖,都是翰林。累世翰林,门生遍布,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翰林能比的。清流之中,渠家虽不是最当权,却是名声最好的,文人士子中更是名声斐然。如今王爷和郡王深受陛下宠幸,只是朝臣多有非议,与名声好声望高的渠家结亲,实在是上上之选。况且——”说着,徐先生 神秘一笑。 “况且,那渠小姐相貌平平才好,如此才更显得郡王重贤不重色。”文郡王的爹四王爷是个喜欢美人儿的,娇妻美妾几乎挤满王府后院,年轻时甚至还做出为美人与人相争的荒唐事儿,如今虽然收敛了,但却依旧本性不改,也因此为不少 朝臣诟病。而其子文郡王,虽然还没做什么荒唐事儿,但收的几个侍妾也是个顶个的美貌,若是娶妻时再以容貌为标准,难免让人联想起其父的作风。 但是,若是娶个有名无颜的却不一样了。 纳妾纳美,娶妻娶贤,只要有个贤妻坐镇,纳几个美貌的侍妾又算什么?正好说明文郡王虽爱色,但却不被美色误。 所以,渠家小姐是再适合不过的郡王妃人选。 文郡王懒懒地挥手:“行了行了,我哪里不知道这些。只是这渠家也太过拿乔,王府主动求娶,居然还推三阻四地,实在让人恼火。” 徐先生摇摇头:“郡王,这次却不是渠家拿乔,而是——有人从中阻挠。” 文郡王俊眼一挑,“哦?” …… “郡王也是有心,居然不知从哪得知了妹妹你的事。”梁氏一脸做了好事不好意思讲,却又忍不住炫耀的神情。“郡王佩服妹妹贤良纯孝,称你为天下女子典范,还说渠家家风清正,才养出妹妹这般的贤良女儿,侄女肖姑,妹妹这般贤良,莹儿定然也不错……咳咳,郡王还说,妹夫 娶得你这般贤妻却不知珍惜,反而宠幸小妾,实在是令明珠蒙尘,错把鱼目当珍珠。” “郡王同情妹妹和七月的处境,这才向皇上进言,册封七月为郡主。”“这郡主就是个虚名,在咱们看来了不得,可对郡王那样真正深得圣宠的皇家子弟却算不了什么。众多皇孙中,皇上最宠爱的就是文郡王,如今文郡王为七月求一个郡主的 虚名,自然是随口就允了,左不过一道圣旨的事儿。” 梁氏叽叽喳喳地说完,脸上已然染上兴奋的薄红。 文郡王是什么人?天之骄子,龙子凤孙!这样尊贵的人物为了求娶自己的女儿居然这般煞费心思,这让梁氏顿时觉得脸上有了无限光彩,心里记得得矜持,可对着小姑子,却还是忍不住喜气洋洋地将话一股脑地 倒了出来。先前小姑子说文郡王齐大非偶,见惯美人之类的,她虽不大喜欢,心里却也不是不暗暗赞同的。可如今看来,人家文郡王的确是真心求娶,不然怎会连对方已出嫁姑妈的 事都打听清楚,但费心为其解决呢?文郡王那样的人物的确见多了美人,渠莹的样貌对他而言可能没什么吸引力,但正是因为见惯美人,才更明白娶妻要娶贤,渠莹、渠家,乃至渠莹的姑姑都名声在外,被 郡王看上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小姑子担心的——后院妖妖娆娆的姬妾再多又怎样?物件儿一样的,丝毫威胁不了她女儿的地位! 梁氏真心实意地高兴着,并试图把这份心情传达给小姑子。 可是,宜生注定感受不到她这份心情,她猛地站起身,双拳紧握,哑着嗓子问:“嫂子,你……把莹儿许配给文郡王了?”梁氏被她突然站起的动作吓了一跳,想起小姑子以前说的那些话,她有些心虚,但旋即又挺起腰杆:“妹妹,我知道你是为莹儿好,但如今你也看到了,文郡王并不像你说 的那般,便是龙子凤孙又怎样?咱们莹儿哪里不好,怎么就配不上了?” “嫂子,你把莹儿许配给文郡王了?” 宜生似乎没听到梁氏的辩解,只盯着梁氏的眼睛,咄咄地重复问道。 在她目光的盯视下,梁氏也恼了,一甩帕子:“是!那又怎样?莹儿是我的女儿,我还做不了她的主了?!” 虽然跟这个小姑子关系还不错,但她未免也管地太多! 宜生缓缓坐下,目光不再盯着梁氏的脸,神色似乎已经平静。梁氏以为她被自己吓住,正要松一口气,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 然而—— “我不同意。” 她听见宜生一字一字地说道。 掷地有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 …… 宜生无法不愤怒。 重生以来,她就一直试图扭转一些人的命运,比如七月,比如自己,比如渠莹。开始,她以为自己改变了一切,然而现实告诉她并没有。 起码,在渠莹的事上,她是失败的。即便她一次次在梁氏耳边吹风,却依然没有改变渠莹的命运,而渠莹前世的曾遭受的命运,是她绝不愿重见的。 前世,文郡王也是如今生一般向渠府提了亲。梁氏也是喜出望外,恨不得立马点头。但宜生的父亲,渠莹的祖父,渠易崧,却并不看好这门婚事。文郡王是四王爷长子,而四王爷是当今最宠爱的儿子,宠爱程度甚至 超过了嫡长子,许多人都私下议论说,当今百年之后,皇位花落哪家还未可知。 于是四王爷一党便如日中天,拥趸极多,声势竟远远超过太子。渠易崧是嫡长子继承制的忠实拥护者,自然对四王爷一党殊无好感。但渠易崧并不是,而是坚定的皇党,哪怕心里更倾向太子,但只要皇帝下诏传位四皇子,他便是忠实 的四王爷拥护者。 所以,渠易崧可以说是坚定的中立派,而清流之中,跟他一样的中立派还有很多,并且隐隐以渠易崧为首。 可是,若孙女嫁了文郡王,渠易崧这个中立派便再也做不成了。 任他再怎么自诩大公无私,外人眼中,他的孙女嫁了四王爷的儿子,那么他自然就是四王爷一党。那时,他怎么说,怎么做,都不重要了。 所以,一开始渠易崧是拒了这门婚事的。 但是,抵不住渠莹自己愿意。 文郡王第一次向渠府提亲时,渠莹还对他没什么印象,隔着帘子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是个丰神俊秀的年轻人,但那般尊贵的气度,姣好的相貌,却离她很远很远。 可是,渠府拒婚后,渠莹居然数次在贵族女眷举行的宴会上巧遇文郡王。 再怎么稳重内敛,也才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何抵挡得住文郡王那一次次看似不经意的温言相询、轻声浅笑? 飞蛾扑火般,渠莹一颗心牢牢系在了文郡王身上。 为了嫁给文郡王,她在渠易崧的书房外跪了一夜。 第二天,渠易崧黑着脸应了这门婚事。 渠莹出嫁那天,仿佛她姑姑渠宜生出嫁时的翻版,只是场面更辉煌,更隆重,引得全京城的人都竞相观看。 十里红妆迤逦了整个京城,锣鼓喧天中花轿进了四王爷府,世人眼中,清流之首的渠家正式倒向四王一党。 然而,婚后的渠莹并没有得到预期中的幸福。 婚前文郡王对她的温柔爱慕仿佛一场大梦,在她嫁进王府的那一刻,这梦便醒了。婚后的生活不是想象中的温柔旖旎,却是标准的相敬如宾,他敬她,却从不亲近她,连行房次数都寥寥可数。她以为他天生冷漠,一次次努力试图靠近,却总被他客气疏 离的面孔击败。 直到她看到他与其他姬妾在一起时风流惬意的模样。 直到她满心忐忑和期待地做了拿手的汤羹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却看到那人怀抱美人,满脸调笑,用最轻松的口吻说出于她而言最恶毒的话: “一看到她那张脸就倒胃口,要不是看上渠家的名声,本王何必委屈自己娶这么个无盐女。” 渠莹嫁给文郡王第五年,四王爷篡位未成反被杀,文郡王死在乱刀之下,云霓郡主被送去北方鞑靼和亲,嫁给了足以当自己父亲的鞑靼首领。而作为镇压四王爷谋反和拥护新君上位的主力,镇国公世子陆澹圣眷加身,恩宠不绝,从此成为京中最为赤手可热的人物,荣耀最盛时,他迎娶威远伯府嫡女沈七月,邀 她一起共享这份荣辉。 除了少数几人,世人都不知道,四王爷党的计划之所以如此迅速的被识破镇压,是因为文郡王妃向表妹传递了消息。 所以,四王爷坏事后满王府的女眷或被囚禁或被发落,唯有文郡王妃得以全身而退。 但全身而退的文郡王妃并没有重返繁华,而是落发为尼,从此一生常伴青灯古佛。 这就是渠莹前世的人生轨迹。 这一世,宜生一回来就阻挠两人婚事,可是……两人还是定亲了。 而且,多出册封七月为郡主这个变数。册封郡主真像梁氏说地那般轻而易举么?文郡王几句话就哄地皇帝做出这般不着调的册封? 有脑子想想都会觉出不妥来。 梁氏喜气洋洋,丝毫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可是,宜生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 梁氏黑着脸回了渠府,姑嫂二人不欢而散。 梁氏刚走不久,宜生便也乘上马车去了渠府——却不是为找梁氏道歉和解。一入府,她便径直去了书房,找到了渠易崧。 解决 渠易崧刚从翰林院回来,大氅都还没来得及脱下,就被宜生堵在了书房里。“爹,嫂子将莹儿许配给了文郡王,您可知晓?”一见了父亲,没有行礼没有问候,宜生正颜问道。渠易崧是个非常注重礼节的人,见女儿上来就这般抢白,眉头瞬间皱起 ,但听到女儿的话,不禁沉默半晌。见他这反应,宜生便知道答案了。 她深吸一口气,“爹,文郡王居心不良。” “不可胡说!”渠易崧斥道。“怎么是胡说呢?”宜生冷笑,“您一世英明,难道看不出文郡王打的什么主意?他为何会求娶莹儿,还不是为了借您和渠家的名声?身为皇孙,他如此做倒也无可厚非,但 您不是一向不参与皇位之争么?将莹儿嫁给文郡王,不论您怎么说,在皇上眼里,在百官眼里,您就是四皇子一党。”更何况,为了求娶渠莹,文郡王居然还曲线救国,为她这个已出嫁的渠家女的女儿求了个郡主封赏?若是前世的宜生,指不定就信了梁氏说的那番话,但如今,她却是一 个字都不信的。这是前世并没有发生的事,因为前世的宜生并没有对渠莹的婚事施加任何影响。但今生,宜生一直向梁氏灌输“文郡王并非良配”的信息。在渠莹的婚事上,宜生是唯一的 变量。 结果,文郡王就在宜生这个唯一变量上下了功夫。渠易崧沉默不语,良久才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道……可叹梁氏无知愚妇,一心贪图富贵,不与我相商便允了婚,如今木已成舟,皇家的脸面打不得,为父又能如何! 你哥哥的这个媳妇,娶错了,娶错了啊……” 宜生面色沉沉,但依然道:“不,木未成舟——不是还没下定么?现在,还不晚。” 闻言,渠易崧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自己的女儿。梁氏的允婚的确打了宜生一个措手不及,但好在,许是为了炫耀,又许是为了安自己的心,刚刚允了婚,梁氏便去侯府将这消息说给了宜生。所以,虽然如今渠家与四皇 子府已两相默契,外面许多人家也已经知晓,但实际上,这门婚事却还未正式过礼,所以,虽然情况很糟糕,却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爹,这婚事必须拒。” …… 皇家的婚事不好拒,更何况已经允了婚。换成普通人家,文郡王根本不必顾及什么,一句戏弄皇室就能把渠家整死。但渠家并非普通人家,哪怕是文郡王甚至四皇子,都不可能轻易整垮渠家,所以在还没有交换 婚书的时候,若是渠家执意反悔也不是不行,四皇子府再恼怒,也不可能把渠家人砍了。 但那样无疑是非常愚蠢的——堂堂皇子皇孙,即便砍不了渠家人,但让渠家受些罪还是很容易的。况且,直接出尔反尔拒婚的话,对渠家的名声也是一大打击。 所以当宜生离开渠府时,并未完全达成自己的目的。渠易崧也想退了这门亲事,但前提是最好无损于渠莹的名声,以及最重要的,必须无损于渠家的利益和名声,尤其绝不能让“出尔反尔”、“背信毁诺”印象玷污渠家的名声 。 若非顾忌这点,不用宜生说,渠易崧自己就上四皇子府把婚事退了。 三天后,四皇子府便要遣媒人过礼。 若是这三天里宜生想不出什么妥帖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她这趟也就白走了,渠莹依旧会按照前世的轨迹嫁给文郡王,而那是宜生绝不愿看到的。 去渠府前,她满心踌躇,抱着即便渠府受些损害也要阻止这事的决心,然而那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想走到那一步。 所以,带着满腹愁绪,宜生回到了伯府。她饭都未吃,就枯坐在书房里一动不动,绞尽脑汁。既要毁诺退婚,又要不损害渠家,这个问题实在太难解决,不然渠易崧也不会无奈接受了。宜生脑子里冒出许多想法,她甚至想起做鬼时看的那些后宅争斗话本,试图从 那些女主的斗争经历中找出什么解决之道来,但仔细理理便发现,大多都是听上去可行,实际施行起来却漏洞百出,有些靠谱地却又根本难以施行。 直坐到玉兔东升,都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察觉腹中饥肠辘辘,宜生才站起身,习惯性先找七月,却没找着。“姑娘被三爷带去致远斋玩儿了,阿杏和红绡姐姐跟着呢。”绿袖忙道。 宜生便去致远斋找七月。 夜露降下,玉兔高起,夜晚的威远伯府有些冷寂,宜生一路走来,落了一身霜寒,直到迈入致远斋,笑声灯火扑面而来,瞬间如以汤沃雪,融化了她一身的寒气。 致远斋大开着院门,屋檐下通明的灯火甚至照耀了院外,宜生迈入院门,过了照壁,便见交织着月辉和灯影的院中,大大小小的几个人正笑闹着做游戏。七月、红绡和沈问秋一组,靛青靛蓝和阿杏一组,六个人就着月色灯火踢起了蹴鞠。不过场面上明显七月这组落下风——没办法,红绡态度很积极,然而裹了小脚想跑也跑不动,而七月则明显消极怠工,一见没人注意,就偷摸慢吞吞地跑步如走路。沈问秋带着这俩大累赘还能勉强抗衡阿杏三人,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乍一看简直有种一 夫当关的气概。 看到这场景,宜生不禁莞尔,满心的愁绪暂时褪去。她缓缓走向玩闹的六人。 沈问秋很快发现了宜生。 他表情微怔,旋即又恢复正常,一个跨步迈到正低头数蚂蚁似的七月跟前,拍蹴鞠似的拍着她脑袋,指着宜生来的方向:“看,谁来了?” 七月一抬头看见宜生,小脸顿时亮了,迈起小短腿就要往宜生怀里扑。 ——然而却被沈问秋扯住了后领。 “呔,方才那么偷懒,当你叔爷爷我没看到啊?咱们怎么说的?偷懒的人要受惩罚哦——去,一百下蛤蟆跳!” 七月眼睛瞪地大大的,张嘴似乎想反驳,然而,瘪了几下嘴,最终还是走到一边,双手背后,弯腰曲腿,慢慢地往前——蹦跶。 她下盘还不稳,肉肉小小的身子往前一蹦一蹦,还真像只小蛤蟆,还是只哭丧着脸的小蛤蟆。 无良的靛青靛蓝顿时就噗嗤笑了出来,阿杏也罕见地弯了嘴角,红绡则一边捂着嘴笑一边迅速来到宜生身前。 沈问秋也走向宜生,在离她足有三米远的位置停下。 “不介意吧?”他指着正蛤蟆跳的七月,似乎在认真征询,但配上那笑盈盈的桃花眼,话里的诚意立时就打了折扣。宜生摇头,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稳端庄:“三叔说笑了,我知道,您是为七月好。”七月别的都好,就是太懒地运动,虽然最近在她和阿杏的刻意引导下好了很多,但还是喜 欢在运动的时候偷懒,沈问秋能疼爱她却又不事事纵着她,宜生是真心感激。 沈问秋笑笑,便又扯起别的闲话。 可宜生的心思却不在对话上。渠莹的事又漫上心头。 只剩三天了,三天之内,她必须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退婚,又不损害渠府…… 于是,即便正在跟沈问秋谈话,她还是不自禁地走神了,眉宇间的浅愁藏也藏不住。两人聊起了沈问秋在外经商的事,主要是沈问秋说,宜生只是不时点点头,或“啊……然后呢……很辛苦吧……”,这样时不时应和一下,也是这样,她才能分神去想渠莹的 事。 沈问秋似乎没发现她的异常,一直很有耐心地讲着行商时的趣事。 直到他说起行商时经常会路过一些偏僻的地方,见识一些稀奇古怪的风土人物:某种奇葩的吃食、怪异的风俗、奇特的草药——宜生猛然抬头! 沈问秋的话被她这突兀的动作打断,戛然而止。 但他似乎并没有很吃惊,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宜生察觉到自己失态,扯起嘴角尴尬地想解释一下。 但一张口,就看到沈问秋平静的眼眸。 沈问秋长了双桃花眼,这样的眼睛容易给人风流之感,但宜生看着他的眼睛,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的眼神温和,平静,丝毫没有因为她的突兀举动被吓到或恼怒,反而似乎还很……温柔?如一汪湖水,沉静包容,让人忍不住想沉浸其中……宜生与他的目光对视,愣了 片刻,才忽然察觉到不妥,赶紧移开目光。 那汪湖水登时便消失了。 不知为何,宜生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清清嗓子,看着已经只剩最后几蹦的七月,想将话题扯到七月身上。 然而,心底忽然又冒出那湖水一样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本不想问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口:“……三叔在外行商,可见过什么奇特的方子?” “方子?”沈问秋低声反问。 他的目光依旧湖水一样。 “对,方子。”宜生又不自觉地张口。“能够……让人看上去像是重病,但其实无事的……方子。” 毒草 怎样才能在不损害渠家的前提下拒婚?宜生想了很多法子,而想的最多的,就是让渠莹装病。身为备受宠爱的皇孙,甚至有可能继承大统的皇孙,就算文郡王为了显示自己信守承诺,甘心娶个病歪歪眼看马上就要一命归阴的妻子,皇帝还不愿意呢。届时渠家再以 渠莹命薄无福,不敢耽搁皇孙的理由主动退婚,不仅不会被非议背信毁诺,反而显得忠心耿耿为皇家着想。如此一来,婚也退了,渠家的名声也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唯一受到影响的就是渠莹,重病会让渠莹在婚姻市场上的价值大打折扣,甚至无人问津,但只要渠莹“病愈”,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渠莹如今十六岁,哪怕再过两年也才十八岁,所以她起码有两年的时间用来向人们证明她已经完全“病愈”,到时,凭借渠家的名声,渠莹依旧不愁 嫁。 然而,这个法子唯一的问题是实际操作的可行性。以文郡王势在必得的架势,渠莹若敢装病,他就绝对敢请太医验病,除非渠家手眼通天把整个太医院,甚至民间的大夫都买通了,不然就极有可能露馅。而一旦露馅,后 果恐怕比直接悔婚更严重。 所以,这个法子也只是看上去很好,实际操作起来,可行性几乎为零。 但是,听着沈问秋讲述行商时的趣事,宜生忍不住心里一动。在她看过的后院争斗话本中,装病,甚至装死,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桥段,而这些桥段中,往往少不了一些奇特的药物或偏方,而这些药物偏方往往来自偏僻的民间,太医 们长居京城,对医书上的病自然熟悉,对奇症怪症却往往束手无策。 民间的确可能有什么能让人看上去重病,但实际无碍,或者服下解药后无碍的偏方,但同样长居京城,甚至连后院都不出的宜生根本接触不到。 可是,沈问秋却不一样。 从未及弱冠到如今年过而立,十几年来他的足迹几乎遍布天下,若说宜生认识的人中谁接触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多,毫无疑问就是沈问秋。 所以,鬼使神差之下,宜生便问了出来。 可是,刚一问出,她就有些后悔。 太大意了…… 虽然沈问秋一贯表现地谦谦君子,她也相信他不是会背后告密的人,但这种关乎渠家利益甚至安危的事,自然最好捂在自己心里,除了父亲,甚至连梁氏都最好不说。 可是,方才不知怎么,看着他的眼神……她竟然觉得不论什么,都是可以对他坦白的,他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真是——见了鬼了! 宜生不禁一脸懊恼。 沈问秋眼神闪烁了一下。 “这个——”他低声道,“倒是未曾耳闻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宜生收敛了懊恼,竭力将神情恢复正常,强笑道:“不、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沈问秋没有再追问下去。 宜生松了一口气。 待七月终于跳完一百个蛤蟆跳,可怜兮兮地撒娇要宜生抱的时候,宜生也顾不得教育七月,顺从地抱起她,然后便跟沈问秋告辞,随后匆匆离去。 宜生一行人走去,致远斋依旧灯火辉煌,但却似乎忽然冷清了下来。 沈问秋背手立在院中,一动不动,目光似乎指向了冥冥夜空。 “爷?”靛青不解地问。 沈问秋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夜空,似乎落在那个他看不到的地方。 “去查查今日三少夫人的踪迹,见到了什么人,什么事,巨细无遗,一一查明。”他低声吩咐。 靛青眼皮一抬,却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只同样低声应道:“是。” …… 三天的时间,无论如何也算不得长,在宜生越来越焦急的心情中,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而宜生却依然没什么好办法。 用过晚饭,红绡绿袖带了七月去洗漱,宜生枯坐书房,双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若实在无法,便只能用那些下下策了……可能渠家会受些损害,但只要尽力将损害降到最低,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比眼睁睁看着渠莹入火坑强些。 此时,书房门帘外忽然传来绿袖的声音。 “少夫人,靛青小哥来了,要求见您。” 宜生有些惊讶,以为是沈问秋又要找七月,便一边让绿袖去找七月,一边召见靛青。 不过,靛青却不是来找七月的。 “三少夫人。”靛青笑眯眯地,随即袖子里抖出个黑漆漆的木匣子来,双手捧着,呈给宜生。 “这是——”宜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们爷送给三少夫人的一份小小礼物,是我们爷早年在东胡收皮毛药材时偶然发现的,不是值钱的东西,但胜在稀罕有趣。不是小的吹,天下能认出这东西的,除了 我们爷,也就东胡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外面的人,哪怕是皇宫里的太医们,也绝认不出……”东胡在天朝之北,聚居了乌桓、鲜卑等北方少数民族,本朝开国曾与东胡大兴兵戈,双方有输有赢,最后天朝才稍占上风,使得东胡各部落臣服。但如今战事平息已久,最近的大规模战事还是老威远伯沈振英那时候的事儿了,如今的西北大将军陆临沧虽然常驻北地,但威慑作用大于实际作用,以致近些年胡人颇有些蠢蠢欲动,与天朝的 关系也时好时坏,一般人根本不敢去东胡走动,生怕一去就回不来了,也因此民间交流几近于无,尤其京城的人们,胡地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而沈问秋居然还去过东胡收皮毛药材,也不知是真有门路,还是要钱不要命……要知道,商队可是胡人最喜欢劫掠的对象,不知多少商人把钱财和小命都葬送在了胡地。 不过从结果看来,沈问秋显然全身而退了,而且生意还做地风生水起。 宜生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靛青已经一口气说完了,脸上还笑眯眯地。宜生心中一动,看看那木匣子,再看靛青脸上的笑,就总觉得他的笑别有深意。 但一想到那个可能,她便顾不上想靛青的笑容有没有什么深意了。 她接过了那木匣子。靛青走后,宜生便打开了匣子。匣子很轻,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玉,也不是什么人参灵芝,而是一把草——一把看上去跟花园里的杂草没有任何区别的草。除了这把草之 外,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宜生抽出纸,一打开,入目便是数行俊逸至极的行书。 她仔仔细细将每一个字都看了,看完后,再看向那把貌不惊人的“杂草”时,目光却已变得炙热。这草并不是什么希世奇珍,在胡地,它也的确是杂草,但因生长条件较为奇特——只长在寒冷的火山喷发之地,因此数量十分稀少,就连胡地也很少有人见过,而即便见 过,也没几人清楚它的作用。其实说是杂草,倒不如说是毒草——它的草叶挤出的汁液,或晒干后研磨的粉末加水,接触皮肤后,片刻间便能让皮肤上生出一个个红肿如豆的疙瘩,十分丑陋可怖。这些疙瘩不痒不疼,但若不管不问,便会盘踞在皮肤上长达一月之久才会慢慢自行消除。神奇的是,若要快速消去这些疙瘩,唯一的方法,就是用这种草的根部的汁液涂抹 皮肤,然后最多两个时辰,疙瘩便会全消,否则就只能硬捱时间。 但对此时的宜生来说,这毒草却比什么仙丹灵药都要珍贵! 虽然它并没有能让人看起来重病然而实际上无碍的神奇功能,但它同样能够解决她如今所处的困境,而且恐怕效果还更好。 若渠莹脸上长满了红肿吓人的疙瘩且一直不褪,文郡王还会娶她么?不说文郡王愿不愿意,龙椅上的那位就绝对不愿意,不仅是因为他喜欢美人,更因为皇家的颜面。 堂堂皇孙,妻子的脸却恐怖吓人,不仅说出去丢人,这样的妻子怎么对外交际?怎么进出皇宫?万寿节千秋宴等命妇齐聚的场合,是让她去还是不去? 对皇家来说,相比重病,满脸疙瘩恐怕更难接受。 所以,若这草的果真有如此效用,那……可真是太好了。 可是,沈问秋为何恰在此时,送来这样一匣子草? 宜生低头,愣愣地看着那草。匣子虽小,草却不少,打眼一看起码有四五十株,草色还青绿着,显然是刚从土里拔出不久,绝不会是放置很久的存货。但是,若这草只长在胡地,又是怎么在短短两日 内到达京城的?从胡地到京城,快马加鞭一路不停,也得起码一日的功夫,再加上去信通知、寻草……两日的时间只勉强够用,且每一环节都要动用人力,每一环节都不能耽搁,尤其从胡地到京城,虽然理论上快马加鞭一日便到,但这一路上有无数关卡,每个关卡都会对来往行人进行盘查,所以除了手眼通天者,想要一路不停地奔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事。 宜生握着匣子,想起前世听说的有关沈问秋的那些传闻,忽然觉得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除了用不完的财富,他拥有的,恐怕比她想象的更多…… 而这样一个人,却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送上这木匣,恰恰解了她的困境。 是巧合么? 宜生想起那晚她鬼使神差突然说出的那句话。难道,是因为她那句话?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宜生下意识地摇头。这草跟她当时问的东西可不一样,虽然同样解决了她的问题,但,从他的角度来说,突然让靛青送来这草,实在是怎么看 怎么诡异啊……除非他知道她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呢?她只问了句话,正常人都不会太在意吧?而就算在意,只是想也想不出什么,除非他——调查了她,知道了渠莹 的婚事,还知道她想阻挠渠莹的婚事? 这个想法让她一瞬间有些不悦,有些恐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念头。她竭力让自己不要想,可心里的思绪却翻滚不停,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冒出来质问她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做?为什么因为她一句话就调查她?是防范她怀疑她 还是……重视她?他,可不可信? 初妆 打心底里,宜生其实是相信沈问秋的。她不知道这种信任是何时开始又因何而根深蒂固,或许是因为他对七月的疼爱,或许是一次次的接触下逐渐累积的影响,但不可否认,她从未想过他会对自己和七月不利 。 但这一次,如果他真的只是单纯想帮她,他的帮助却让宜生觉得太重,重到有些承受不起。不说在短短两天内弄到这匣子草需要耗费多少钱财,宜生深知沈问秋身家,知道这对他来说其实不值一提,所以这不是真正让她在意的。真正让她在意的,是他做出这件 事的意义。 是要下套子让她钻?还是单纯只是关心她,想帮助她? 若是下套,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呢?无冤无仇,又没有利益,就算她真的中了套,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以宜生两世对他的了解,他根本没有动机这样做。 否定了这一条,剩下的一个原因却让她更想不通。沈问秋的确一直对她很好,但那种好就是对待普通后辈的好,可能还掺杂了些七月的原因,但无论如何,那都是正常的,淡淡的,有距离的好。他对她好,是像对伯府每 一个人那样的好,即便因为七月可能对她更好些,但整体还在一个范畴内。 可是,这种好足以让他因为她一句话就去调查她,进而大费周章帮她解决问题么? 宜生有些想不通。她想了半晌,最后,她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兴许人家真的只是出于好心,又或者只是因为喜欢七月,所以爱屋及乌,更何况对她来说大费周章 的事,对他来说可能只是随手为之。 想到这里,宜生终于舒了口气。 一定是这样的。 想通后,宜生看着匣子里的草,只犹豫了片刻,便揪下一片草叶,碾碎,待汁液全碾出后,深吸一口气,将汁液涂抹到左臂的一小块儿皮肤上。 她的手臂光滑白皙,朦胧的灯光下恍如一截白玉,没有分毫瑕疵,草汁抹上去后,一小片皮肤被染成了绿色,然皮肤还是光滑的。 但是,几乎就在片刻之后,被染成绿色的那一块儿皮肤开始发痒,发烫。 宜生咬着唇,盯着那处皮肤,眼睛一眨不眨。 一刻钟后,原本光洁白皙的手臂上凭空多了一片丑陋的疙瘩。用手帕擦去绿色的草汁后,露出的皮肤已经红通通一片,一个个米粒大的红疙瘩挤挤挨挨着,让人看了不禁头皮发麻。哪怕已经做好准备,宜生还是被这景象吓了一跳。 这还是在手臂上,若是长在脸上…… 惊吓过后,宜生心里却升起兴奋。想要成功退婚,自然是越恐怖越好。 草叶的效果已经试验了,那么草根呢?如果这丑陋吓人的疙瘩褪不去,那她就不是救渠莹,而是毁了她。 宜生咬着唇,开始研磨草根。 疙瘩起得快,褪的却慢,按沈问秋纸上所写,需要两个时辰才能消去,宜生抹了草根汁液后没有苦等,而是合衣睡了。 翌日,天还蒙蒙亮,宜生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就着熹微的晨光看自己的手臂。晨光有些模糊,但宜生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手臂光洁无一物。她呆呆地看着,又有些不敢置信似地,伸出手指摸了摸——触感也是一样的,光滑,柔软,没有任何凸起 。 沈问秋没骗她。 …… 天光乍亮,致远斋里已经开始忙碌。 沈问秋正在用早饭,靛青满脸带笑地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沈问秋身边,弯下腰捂着嘴朝沈问秋耳语道:“爷,方才三少夫人出府了,说是要回渠府!” 沈问秋喝下一口粥,瞄了靛青一眼,“你这是什么做派,偷偷摸摸地做贼不成?” 靛青顿时委屈地瘪了瘪嘴,为自己叫屈:“爷,小的还不是为了您?”说罢,又捂着嘴小声说了句:“爷,三少夫人回渠府了呀!” “听到了,不用重复一遍。”沈问秋擦了擦嘴,站起,转身,“三少夫人出府怎么了,跟你家爷有何相干?” 靛青瞪大眼,有心怼他一句死鸭子嘴硬,终究只是撇撇嘴,翻白眼。 白眼翻地正欢,忽听到头顶他家爷悠悠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翻白眼。” 靛青一口气没喘匀,呛住了。 沈问秋勾唇一笑,大踏步走了。 靛青连忙小跑着跟上去,一边跑一边看着他家爷。 ——切,还不承认,走路都比平日有精神! …… 宜生到了渠府,依旧没找梁氏和曾氏叙话,而是径直找了渠易崧。 “这草,真有此奇效?”渠易看着木匣中的草,崧惊奇地道。 宜生点头,也看向木匣——匣子中的纸已经被她拿出烧掉,“不错,女儿已经亲自试验过,确如我所说。” 渠易崧脸上的惊奇之色稍褪,旋即却又皱起眉,目光严肃地看着宜生:“实话告诉爹,你怎会有这种东西?从何人手里得来的?”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她的性子最是光风霁月,喜好虽杂,人却称得上端庄稳重,且从不屑玩弄那些后宅阴私的手段,怎么会接触到这般旁门左道的东西?莫非,有人给 她下套? 宜生摇头,目光直视着他:“爹,关于东西的来源,女儿不能说。” 渠易崧眉头皱地更紧:“糊涂!来源不清不楚的东西,你怎么就敢用?若是有人有心害你,有心害渠家,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宜生叹了口气:“爹,您放心,来源绝非不清不楚,女儿可以向您保证。”虽然昨夜她也曾怀疑过沈问秋,但此时面对父亲的质疑,她的心里却更加坚定了。 渠易崧还有些狐疑,但在宜生一再保证下,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罢了,既然你有信心,那就放手去做。只是——”他皱着眉头,“这事不要让梁氏知晓,以免她露出破绽,让人看出蹊跷。” 宜生点点头,她本就没想要告诉梁氏,不然——恐怕阻挠地最厉害的就是她。 不过,“爹,这事要让莹儿心里清楚。” …… 渠莹正坐在梳妆台前。丫鬟都被她支在了外头,她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台上铺陈着许多东西,螺黛眉笔,口脂朱砂,金钗花钿,华胜步摇……她挑了一点口脂,抹在颜色暗淡的唇上,镜子里 的少女便似乎生动了一些。她拿起眉笔,细细地描画着眉峰,只是似乎怎么都描不满意,反复数次,才放下眉笔。而后,她又点朱砂,挽发髻,戴钗钿…… 良久妆成,盛妆之下,镜中少女平凡的面容似乎平添了几分颜色。渠莹抿唇一笑,细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她抹去朱砂口脂,取下钗钿步摇,最终,发上只剩一支简单的白玉簪,面上也只剩淡淡脂粉。 宜生找到渠莹时,小姑娘正端坐在书案前写字,一袭娇俏黄衫,脂粉轻描,发上只有一支玉簪,虽面容普通,却浑身娴雅。 宜生看着她这模样,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她缁衣素颜,秉烛诵佛的模样。 “姑姑?”渠莹一抬头发现了她,惊喜地叫道,“您来了,怎么丫鬟也不知会我一声。文竹,给姑姑看茶。” 宜生摆手,挥退了正欲上茶的小丫鬟,看着渠莹道,“莹儿,我有话对你说。” 渠莹疑惑地看着她。 宜生也看着她,心里却在猜着渠莹如今跟文郡王到了哪个阶段。之前梁氏透露,睿王妃邀请梁氏和渠莹参加了王府的小宴,就是在这次宴会上,梁氏得知了文郡王为求娶渠莹竟为七月请封郡主的事儿,于是脑袋一热,将渠莹许配给了 文郡王。 这是梁氏的角度。而渠莹呢?渠莹去睿王府赴宴,会没有与文郡王来个“偶遇”么? 要知道,前世的文郡王便是凭着一次次的“偶遇”,才将渠莹的心抓地死死的,以致非他不嫁。 但现在呢? “莹儿,你可知道,你母亲已应允了睿王妃,要将你许配给文郡王?”斟酌片刻,宜生问道。 渠莹竭力保持镇定,但面上却浮出一抹无法抑制的羞红。 不用回答,宜生便知道她的答案了。“那你心底愿意这门婚事么?你可了解文郡王,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渠莹低头,双颊更红了,“姑姑……” 宜生心底叹气。看渠莹的模样,文郡王多半已经出手了。这样一来,渠莹难免会伤心。但好在还未情根深种,现在断了她的念想,比拖到最后强。 转念想完这些,宜生吸了一口气,看着渠莹道:“莹儿,文郡王非良配,这桩婚事要退。” 渠莹猛然抬头,整个人怔住了。 渠莹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女孩子。她少识明经,能诗能文,才学在京城同龄的闺秀中是拔尖儿的。且她并不是死读书的呆子,亦非只会伤春悲秋,渠眀夷和渠佚讨论一般朝事时也不回特意避着她,因此相 比相比普通闺秀,她对朝中局势还算是比较了解了。 “……睿王深得今上宠幸,然其性好奢靡,沉迷女色,在朝臣中名声不佳,认为他难堪大任。文郡王如今还未开府,却已有许多其父的影子。” “……其实这不是睿王府第一次提亲,几个月前,睿王府就透露出要跟渠府结亲的意思,但全被你祖父婉拒了。” “莹儿,你知道是为何么?”“知道。”少女低着头,声音如氤氲在阴湿的黄梅天里,“因为,祖父不愿掺和皇位之争。” 提亲 渠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所以根本不用宜生继续讲下去。 “因为,祖父不愿掺和皇位之争。”她说道,脸颊上的羞红早已没了踪影。 她低着头,似乎在细细思索。宜生没有开口打扰。 再抬起头时,脸色已经恢复平静。 “——所以,睿王府提亲,不过是看上了祖父的名声和人脉,想将渠家拉入睿王一党,以壮其势。”她慢慢地道出睿王府提亲的动机,话语间显得十分冷静。她一边冷静地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想起了初次见到文郡王的场景——睿王妃的小宴上,她被冒失的丫头泼湿了衣裳,被王府丫鬟的引导着去换衣,却在游廊转角一头撞入 一个男子怀里。 她抬头,就看到一张俊美耀眼的脸。 除了父亲哥哥,她从未跟这么好看的异性离得这么近过。她的脸立刻红了。 他嘴上连声说着抱歉,看着她的眼神,却直白地让她暗暗着恼又心乱如麻。 她想快些离开,但他颀长的身子歪倚在廊柱上,长腿似是无意地一伸,便将她的去路堵死了。他熟稔地逗她说话,像是遇上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似的,直把她逗地面红耳赤。在他面前,她简直像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手足无措,任他摆布。她恼他,却又不自觉被他 吸引。 最后,他说自己是文郡王,问她是哪家小姐。 她自然没有回答。 但若他真想知道她是谁,又有什么难的呢? 谁成想,当日晚上母亲便告诉她,睿王妃有意让自己做她的儿媳,而母亲已经应了。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他的脸,不知为何,心中竟冒出一丝窃喜。 ——他知不知道,白天走廊来偶遇的那个少女已成为他的未婚妻了呢? 他会不会也像无数凡夫俗子一样,看女人只看相貌? 少女的心思如同白纸,些许尘埃沾染,便留下显眼深刻的痕迹,于渠莹来说,文郡王就是无意落入她心房的那一缕尘埃,显眼地无法忽视。 可现在,必须要亲手抹去这缕尘埃了。什么一见钟情,什么缘分巧合,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做戏而已罢,只是因为她是渠家的女儿,因为她是渠易崧的孙女,而不是什么他看透了她平凡表象下的内心……只是她 太蠢,被幻想冲昏头脑,才失去了素日的冷静。 好在,尘埃刚刚落下,要拂去也容易。 “姑姑,谢谢您特意来告诉我,不过,其实也不用如此,这种事祖父做主就好,我都没关系的。”她微笑着对宜生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早她就知道,未来会嫁什么人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父母和祖父自会给她把关,所以当得知母亲将自己许配给文郡王时,她便将他当做自己未来 的丈夫看待。如今,因为朝堂的原因,这桩婚事不能成了,那么她自然也会接受。她知道,姑姑特意来这一趟,是想跟她说明白,不想让她心里有疙瘩。但其实,即便没有人告诉她, 她依旧会接受的,不管是当初被允婚,还是如今要退婚,她都会听从长辈们的安排。 渠莹说地很安静乖巧,但宜生听地却有些心疼。 她伸出手,抚摸着侄女乌黑柔亮的发,“怎么不用呢?傻孩子,这是你的事,如果你不愿意,就没有人有资格强迫你。无论是我,你父亲母亲,还是你祖父,都不可以。” 渠莹瞪大了眼睛。 这样的话,她以前可从未听到过。作为渠家的女儿,她幼承庭训,熟读诗书,还有长辈们的言传身教,在所有这些的影响下,才教养出现在的渠莹。而无论书里还是长辈的教导里,都在教导她女孩子应该 听话,温顺,顾大局,舍小我。 宜生的话,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 宜生看着渠莹,恍惚间像是看到过去的自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果没有意外,她们两人的人生本都应该按照早已设计好的脚本走下去。前世的宜生勉强可以算是按照脚本走,但重生后,她试图走上另外一条路 ,她想背叛既定的道路,成为一个反叛者。 而若单论前世的话,渠莹其实是比宜生更符合“反叛者”的身份的。同样遭遇了不如意的婚姻,前世的宜生先是愤怒挣扎,然后心如死灰,但最终却还是在“女儿”的“帮助撮合”下与丈夫重归于好,开始的挣扎就像是砧板上活鱼的无畏反抗 ,最终还是按照既定脚本走上无数人曾走上的那条路。 但渠莹却不一样。 这个给人印象总是安静乖巧的姑娘,面对痛苦无望的婚姻时,没有选择无奈妥协,而是孤注一掷,给自己的丈夫送上致命一击,但却也将自己送上绝路。 所以宜生知道,她看上去安静乖巧的外表下,心中却埋藏着炽热的岩浆。 世俗的教导将岩浆包裹上坚硬的岩石躯壳,但重压之下,岩浆就会迸裂而出,烧尽身边的人,却也将自己毁灭,就像前世的渠莹。 这一世,知晓了前世剧情的宜生就是要阻止这种事情。 将她心底的岩浆慢慢疏导出来,总好过猛然喷发后的彻底毁灭。 之前她一直专心于七月,对这个侄女的命运其实是多有疏忽的。难得有时间,时机又恰当,她想尽力让渠莹改变。“对姑姑的话感到很惊讶吧?”宜生笑了笑,“其实我以前跟你也是一样的。但后来才知道,书不可尽信,教导也不可尽信,唯一要相信的,是自己的内心。长辈可以给你提 供意见,但不能代替你的人生,归根结底,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过,在文郡王这桩亲事上,姑姑还是建议你退婚。”鸡汤灌了一堆,宜生也没忘记她这次的目的,万一渠莹心底其实还是喜欢文郡王不想退婚,听了她的话准备来个“顺 心而为”,那就搞笑了。 “因为有时候,心会被眼睛蒙蔽。”宜生给出了自己的理由,然后——科普了文郡王的一堆黑料…… 于是,一个时辰后,渠莹脸上已经没有丝毫不甘和幽怨了。听了文郡王的那些黑料——而且是宜生添油加醋过后的黑料,她现在只觉得之前的自己简直瞎了眼。 初次蠢动的少女情怀什么的……就当喂狗了吧。 于是现在她对退婚的事倒变得无比积极了,而且马上便想到实际问题,开始忧虑怎样退婚才能不得罪睿王府不损害渠府。 宜生这才真正进入正题,将那匣子草拿出来。听了宜生所说的这草的效用,渠莹的脸色瞬间变的有点儿白。虽然现在她也想退婚,但……要让脸上长满恶心下人的红疙瘩,这实在有点儿超出她的心理承受范围……最重 要的是,万一疙瘩长起来最后却下不去怎么办?想到那场景,渠莹就不寒而栗。 她本来就没什么姿色,再长一脸疙瘩……宜生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哪个女孩子会不怕呢?但她没有再次向渠莹保证什么,而是揪下一片叶子,准备故技重施。说不如做,好在现在还有时间,她还能亲自用事实 让渠莹安心。 看宜生将草叶碾碎,渠莹还以为现在就要开始,脸色不禁更白了。 但谁知,她却看到——宜生却将草汁抹在了自己脸上。 “姑姑!”渠莹顿时惊呼。宜生笑笑,安慰她,“别怕,姑姑昨天已经试过了,待会儿抹上解药,再等两个时辰就好了。”不过她没说昨天她试的是手臂,今天试的却是脸。她也想做最终的确认,脸 上的皮肤比手臂娇嫩,万一手臂上的疙瘩能消脸上的却不能消,她自然也不会让渠莹毁容。脸上的皮肤果然比手臂娇嫩,宜生话声刚落,脸上便有了熟悉的感觉。而渠莹则看到,她那一向以美貌著称的姑姑,年近三十却仍旧白皙美丽的脸上迅速浮现一片红色, 然后一个个米粒大的疙瘩争先恐后地鼓起,娇美的脸庞多出一片吓人的疙瘩。 “姑姑!”渠莹一把抱住了宜生。 宜生拍了拍她的头,“做什么,还撒娇啊?” 渠莹摇头,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姑姑,不用试了,现在就给我用药吧。” 宜生诧异。 渠莹钻到宜生怀里,像小时候撒娇一样在她怀里蹭了蹭:“不用试,姑姑,我相信您。” 宜生一愣,随即笑了,心里暖暖的,有些窝心。 被信任的感觉,真的是很好啊…… …… 梁氏听下人说小姑子来了,又听说小姑子径直去找了老爷子,她心里就有点儿不得劲儿。 她知道小姑子不喜欢她给渠莹定的这门亲事,估计心里还觉得自己攀龙附凤,但她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渠莹,为了渠家? 况且文郡王居然还给七月求了个郡主,这是多大的脸面,多大的恩情啊!就这样宜生还跟头犟牛似的,着实让梁氏觉得她不识抬举。 所以现在她也生气了,宜生不来找她,她也不会犯贱地主动凑上去,就当自己不知道家里来了客人似的,该干嘛还是干嘛。 又听到说宜生去了渠莹院子,梁氏就有些担心渠莹被她的花言巧语说动,思虑再三,还是放下赌气的心思,去看两人在干什么。 万一渠莹真被她说地动了心思想退婚,她上哪儿找地儿哭去啊。 梁氏一路风风火火地到了渠莹的院子,走到院门前,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拦住了。 “夫人,”小丫头为难地道,“姑娘和姑奶奶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去。” 梁氏目瞪口呆,指着自己:“连我也拦?” 小丫头没敢点头,不过看那畏畏缩缩的神色,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梁氏快气炸了! 在自己的家,进自己女儿的院子,居然被拦下了?她被气地手都哆嗦了,指着院子半天没说出话,最后一跺脚,转身走了。 不管她渠宜生给渠莹灌了多少迷魂汤,她都绝对会让渠莹顺顺利利嫁到睿王府的! 嫁出去的女儿还瞎搀和娘家的事儿,她以前居然还为这个小姑子操心,真是瞎了眼!梁氏带着一肚子气回去了,到了要准备午饭时,按理宜生来了应该吩咐厨房将饭菜做地丰盛些,不过梁氏还气着,不仅没让厨房额外准备,还特地吩咐今天吃素,且分量 也是按照平时的来。 她就是存心膈应宜生。 不是不来打招呼么?不是把我拒在门外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来了,没准备你的饭啊。 成熟世故的渠大奶奶第一次做这种幼稚小心眼的事儿,心里却觉得爽快极了。 …… 然而很快,梁氏便爽快不起来了。 不仅不爽快,反而还快吓死了。“夫、夫人!”渠莹身边的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跑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不好了,姑娘脸上长了好多疙瘩!好吓人!”梁氏手一抖,手里的茶盅“咣当” 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梁氏很快就见到了渠莹。渠莹背身坐在床榻上,撒下了帘子,一动不动。一群丫鬟站在外边不敢吭声。梁氏心一凉,快步走上去,掀开帘子,掰着渠莹的肩膀让她转过了头,“莹儿怎么了?让娘看 ——” “啊——!” 梁氏的尖叫声几乎刺破了渠府上空。 夜幕渐临,京城几家出名的医馆正要关门,却很快又热闹了起来。 京中几乎所有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到了渠府,随着夜色深重,一个个大夫又摇着头陆续走出来。 有人好奇地询问,大夫们皆是摆摆手不说。每一个大夫临走前,渠府都会送上些银子,并请求大夫们不要讲渠莹的病情说出去。这也是人之常情,一个十六岁的花龄少女脸上却长满了吓人的疙瘩,换谁家愿意抖落 出去啊?所以大夫们都很配合地保守秘密。 但是,大夫们不说,这事儿却也瞒不下去了。 因为没有一个大夫能看好渠莹的脸。 “请太医,快去请太医!一定要把莹儿的脸治好!”梁氏跺跺脚,咬牙喊道。刚开始渠易崧和渠明夷就想请太医了,但梁氏却不肯,因为她知道,一请太医,渠莹脸上长满疙瘩的事儿就瞒不住了,就算以后治好了,万一睿王府怕复发,或者怕渠莹 身体有什么问题,因而要退婚,那又怎么办? 所以她拦住了公公和丈夫,派下人到各个医馆请大夫。 但现在,不请太医不行了。所有的大夫看到渠莹的脸后都摇摇头叹气,束手无策。 梁氏将这些京城名医们通通骂做了庸医,然后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太医身上。 因此,太医也很快被请来了。这位太医姓王,是跟渠府比较相熟的一位,因此梁氏第一反应便是请他来。一方面是自然是想凭他的精湛医术治好渠莹,另一方面,却是希望凭借两家的关系让他能保密 ,最好他能今天就治好了渠莹,然后出去不泄露一个字,这样渠莹脸上曾经长满吓人疙瘩的事儿就跟没发生一样,杜绝任何不好的影响。 可是,梁氏还是失望了。“这个……惭愧,老夫从未见过如此症状,看上去像是少年人火气郁积滋生痤疮,但仔细看来却又完全不同,谨慎起见,老夫也不敢给夫人保证什么,只是可以开些温和无 害的清火方子,今日先喝药试试,待明日再看效果。”王太医皱着眉头说道。 梁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温和清火的药,莹儿已经喝过了呀……”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王大夫的说辞与之前的大夫们几乎一模一样,温和清火的方子自然也早开了,药也早熬了喝下去了,但如今几个时辰过去了,渠莹的脸却还是那样,根本没半点变化。王太医叹息,要了之前大夫开过的方子,看过之后点头——这方子跟他要开的是一样的。其实也是因为渠家请的都是名医,名医们为了自己的名声,自然不敢乱开方,再 说渠家可不是什么普通百姓,万一乱开方子把人姑娘的脸治地更烂,他们承受不起后果。 王太医也是基于如此原因才实话实说。 王太医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劝梁氏再等等,说不定现在药效还没到,最好等到明早看情形再做决定。 梁氏无法,也只能听了。几乎一夜没阖眼地熬过一夜,凌晨时,梁氏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梁氏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已经是平常用早饭的时间。 梁氏草草梳洗过后便急急忙忙跑到渠莹的院子。 然而结果却注定让她失望。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我怎么就这么命苦!”梁氏抱着渠莹痛哭,旋即又擦干眼泪吩咐,“去,再去请其他太医!实在不行请院使大人,请所有太医!” 仆人们听了吩咐忙拿着帖子出去了。 然而去请太医的仆人们正要出门,就撞上了一群浩浩荡荡的人马。 睿王府来提亲了……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不仅有穿红着绿的媒人,有衣着整齐簇新、抬着一箱箱聘礼的下人,有骑马开道的王府卫士,还有……睿王妃。 退婚 睿王妃亲自登门,自然是想表示对着门婚事的重视,若是平时梁氏定会喜气洋洋,觉得倍有脸面,可如今,她却宁愿睿王府只随便遣个媒婆来。 但事实却是,睿王府将场面搞得很是宏大,梁氏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于是,当睿王妃提出见一见未来儿媳时,梁氏白了脸,嘴巴张了又张,最后噗通一声坐倒在地,“王妃……这门婚事,还是算了罢!” 她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嘶喊,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既是为不得不退亲而不甘,更是为女儿的悲惨命运而心痛。 她可怜的莹儿,眼看就要嫁入王府,成为皇家之人,运气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成皇子妃,甚至——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如今,一切都毁了,就因为那突如其来可恶的怪症! 梁氏是真的又悲又痛,因此即便睿王妃还在眼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她是完全真情流露了,这一点睿王妃也能看得出来。 睿王妃显然被吓了一跳:“这说的什么话?好好地怎么能退亲?”梁氏的悲切不像演戏,但她心里还是怀疑,毕竟之前渠家一直不愿结这门亲事,还是她忽悠了梁氏先斩后奏,越过渠易崧那老顽固,才使得渠家不得不答应了。但谁知道 渠家会不会反悔?若渠易崧强硬逼迫梁氏退亲,梁氏身为儿媳,恐怕也不得不听吧?睿王妃眯起了眼,想着是不是渠易崧那老狐狸搞的鬼:“夫人快起来说话,这婚事是咱们早就定下的,怎么能轻易反悔呢?我们睿王府可没有这样的做派。是不是……什么 人逼迫了您?”她一边说,一边瞅着正院渠家之主居住的地方,暗示着梁氏。不料,梁氏见了,却只哭着摇摇头,嘴巴张了又张,最后才哽咽着道出:“……承蒙王妃抬爱,只是……我们莹儿福薄……昨日突发怪症……脸、脸上……呜!”她实在说不下 去了,只双手捂脸,悲悲切切地呜咽着。 睿王妃被她说得糊涂,但也明白是渠莹出了事儿,她也坐不住了:“带本王妃去看看渠姑娘!” 渠莹的房间还弥漫着药味,门帘帷幕都放了下来,遮地严严地。渠莹没有起身,就合衣躺在床上,用一张素帕蒙了脸。 睿王妃进屋时,丫头们正低声劝着渠莹,让她好歹吃些饭,但渠莹没有任何反应,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一路上,睿王妃也总算听到了前因后果,知道渠莹脸上长了疙瘩,但她心里觉得渠家人小题大做了。十几岁的小姑娘,脸上长几个疙瘩也是正常,反正睿王府看中渠莹又 不是为了貌,再说就渠莹原来那相貌……睿王妃心里嗤笑,本就无盐女一个,脸上长不长疙瘩有区别么? 真是丑人多作怪。 所以,一进了渠莹屋子,看渠莹遮遮掩掩躲着人,听到下人禀报自己来了也不动弹的死样子,她心里的不屑就更重了。一边心里不屑,一边脸上扬笑,她径直走向床边,掀开帘子,一手拍着渠莹的肩膀,一边亲昵地笑道:“唉,小姑娘就是脸皮薄,多大的事儿啊,谁年轻时脸上没长点儿东 西,几个疙瘩而已,有什么大不——” 渠莹忽然抬手,一把扯掉了脸上的素帕。 素帕下,是一张面目全非,甚至堪称恐怖的脸。除了五官,脸部的所有皮肤都被密密麻麻米粒大的红疙瘩挤满,一眼看上去甚至不能称之为人脸,而是什么畸形怪物。 猛然看到这样一张恐怖的脸,睿王妃却反常地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动弹,也没有尖叫。 跟在后面的梁氏听见睿王妃突然不说话了,忐忑地上前,小声唤道:“……王妃?” “噗通!” 先前梁氏在睿王妃面前噗通倒地,这次,反过来了…… 睿王妃结结实实,“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两眼瞪地大大的,嘴巴微张,原本美貌的脸这样看着竟有点儿像蛤蟆…… “王妃!”睿王妃的婢女们顿时尖叫上前。 屋子里顿时乱了。 …… 睿王妃当然没被吓死,半柱香过后,她就醒了过来,但醒过来之后,却是再也没说什么,而是像是后面有什么猛兽追赶似的,脸色煞白,急急忙忙地就要离开。 梁氏心里忐忑,生怕睿王妃这一走彻底得罪了她,因此在一边挽留,睿王妃却是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一刻钟,场面话都懒得说,逃也似地逃离了渠府。 留下一个梁氏面如死灰。 而回了睿王府的睿王妃,却是第一时间在侍妾院子里找到了睿王。刚刚受了惊吓的睿王妃一看自个儿丈夫搂着个妖妖娇娇的小妖精,心里的火顿时窜了上来,黑着脸让身边的嬷嬷将那小妖精拖到一边,啪啪两个大耳瓜子扇地美人儿脸立 即肿了起来。 睿王一见,顿时暴怒。 “你这毒妇!发疯了不成!”睿王妃黑着的脸立刻变得楚楚可怜,美目顾盼,未语泪先流:“王爷,妾身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庶务,又为咱们儿子的婚事奔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连个侍妾都处置不了 么?”她狠狠地剜了那已被打肿脸的侍妾一眼。 年轻的侍妾浑身抖了抖。睿王被她说得没脾气,再说一个侍妾,也犯不着他大动肝火,只是睿王妃上来就让人动手,浑然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这才是让他生气的,现在见她服软,火气儿便去 了大半。 最重要的是,如今父皇对她娘家的那位哥哥还宠着呢,他也不好得罪她太过。 不过,他还是绷着脸,对睿王妃没什么好脸色。 睿王妃自然知道自己丈夫生气什么,但现在她也顾不上安抚他了。 想到之前看到的景象,这次不用装,她的眼泪便刷刷的掉下来了:“王爷,您不知道臣妾方才在渠府看到什么……” “渠家的女儿,不能娶啊!幸好臣妾发现了,不然就是把咱们澈儿往火坑里推啊!”睿王妃激动地哭喊。 睿王惊讶地挑起眉。 …… 很快,不仅睿王,文郡王甚至云霓都知道了渠莹如今的症状。被吓得不轻的睿王妃一边哭一边描述渠莹的脸有多吓人,听地文郡王也白了脸。他本就不稀罕这门婚事,若不是父母亲和幕僚劝说,就凭渠家姑娘那脸,他是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可原本渠莹虽长得普通,但好歹还是正常人,青春无丑女,看着渠莹这 样的名门淑女被自己逗地芳心乱颤的模样,文郡王还是能觉出点儿趣味的。 但是,如今渠莹成了个怪物! 这下可不是有没有趣味的事儿了,而是惊不惊吓的事儿! 所以,一听睿王妃说完,文郡王立刻道:“退婚,立刻退婚!孩儿可不想娶回个怪物夜叉来!” 云霓没说话。 睿王摸了摸下巴,却还有些不想放弃。 渠府真的是目前最好的联姻对象,其余的也不是没适合的,但既然有最好的,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呢? 再说——“我看,渠家姑娘这病症说不定有什么蹊跷呢,刚刚订婚便脸上生疾,这未免太过凑巧……” “难不成渠家还敢耍花招戏弄睿王府?”文郡王剑眉一皱,浑身戾气地道。 睿王摇摇头:“说不准,不过,我总觉得蹊跷。” “再说,有病了可以治。”睿王眯眼,“来人,拿我的帖子,把胡庸正叫来。” 胡庸正正是太医院院使,也是睿王的人。 即便自个儿王妃已经亲眼看到渠莹脸上的惨状,睿王却还是心有怀疑,若渠家在渠莹的病上弄虚作假,或许能蒙得了普通人普通大夫,却绝对蒙不过见多识广的太医们。 他已经得知,渠家只请了一个王太医,王太医推说治不好,但万一王太医是渠家事先收买了的呢? 不让自己的人看看,他终究还是不放心。 于是,当天睿王就带着胡太医去了渠府。 胡太医在给渠莹诊治,睿王则跟渠易崧保证:睿王府言信行果,断断不会做那弃信背义之事,孩子有了病可以治,但婚约却不能轻易退。 渠易崧一脸悲戚,听了睿王的话,无声地做了个大礼,以表感恩睿王高义,如此时候还信守承诺。 见状,睿王毫不客气地受了渠易崧的礼,心里还有些自得。不管最后这婚退不退,睿王府先摆出这般姿态,名声上必然好听,就算最后渠莹实在治不好退婚,那些惯会叽叽歪歪的清流腐儒们也没得挑剔,说不定还会称赞睿王府呢 。 自觉办了件漂亮的事儿,睿王颇有些自得。 不过,胡太医带来的结果却不太好。 不仅胡太医,后来睿王把所有的太医都请了个遍,一个个流水介儿地请进渠府又送走,但温和清火的方子开了无数个,愣是没有一个有把握能把渠莹的脸给治好的。 转眼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睿王府请遍了名医,想尽了法子,却愣是没能让渠莹的脸有丝毫好转——甚至似乎不仅没好转,好像还更严重了些。 睿王终于死了心。这时候,渠易崧亲自登了睿王府的门,躬身长揖,将姿态摆地很低,一边感恩睿王府患难不弃的恩义,一边又说渠莹命蹇福薄,不愿连累王府,耽误文郡王,遂主动登门 退婚。 睿王这还有些犹豫呢,皇帝就替他做了决定。睿王府请遍了太医院的太医,这么大的动作自然瞒不住人,因此京城文武百官都知道了,渠翰林家的小姐跟文郡王正要订婚,脸上却生了恶疾,睿王府为此请遍名医,却依旧没将渠小姐治好。人们一边感叹渠小姐倒霉,一边称赞睿王府这事儿办地漂亮,符合道义,还有腐儒提议睿王府立刻就把渠莹娶进门,促成一段道德佳话——这提议 可把睿王府吓得不轻,暗地里恨死了提出这馊主意的腐儒。 这时候,渠易崧便上门了,主动请求退婚,搭好了梯子给睿王府下。而同样听说了这事儿的皇帝,更是直接一道圣旨把这事儿给做绝了——皇帝颁下御旨,赐婚文郡王和另一清流世家的小姐。那小姐家世名声皆不如渠莹,但容貌却远远超 过渠莹。睿王找皇帝心腹太监一打听,原来皇帝听说了这事儿,生怕心爱的孙子真听那些腐儒的狗屁话娶回个夜叉丑女回来,这对视颜值为真理的皇帝来说可是大事儿,于是一不 做二不休,皇帝陛下直接一道御旨,彻底绝了睿王府与渠府结亲的可能。得知这真相,深知自个儿老子脾性的睿王也不奇怪,想着渠莹那迟迟治不好的怪物一样的脸,不甘地叹息一声,还是只能顺着渠易崧登门和赐婚圣旨的梯子,顺理成章地 把跟渠府的亲事退了。渠莹自由了。 悦己 女儿患上恶疾,到手的皇孙女婿也跑了,梁氏最近的心情不可谓不郁卒。人不高兴了就想让别人也不高兴,梁氏也是这样,看着女儿依旧没好转迹象的脸,她牢骚满腹, 将一腔怨恨全都倾泻在了小姑子身上。文郡王的赐婚圣旨一下,梁氏辗转反侧了一夜,小声跟丈夫咬耳朵,抱怨了宜生几句。但她的抱怨却几乎立刻便被渠眀夷打断了,“说什么胡话?这事儿跟妹妹有什么关系 ?”渠明夷跟宜生兄妹关系很好,一听妻子说起妹妹的不是,心下顿时不悦。 梁氏外面表现地强势能干,但在渠眀夷面前却总是低姿态的,渠眀夷这一呵斥,她一肚子的话只得憋着。 可她也只憋了这么一夜。第二天,梁氏便请了一位平日相熟投契的翰林夫人上门,冲着那位夫人大倒苦水。“怎么就那么巧,她一走莹儿脸上就生了东西?在那之前莹儿可是好好地!那天也蹊跷,我这个当家夫人要进自己女儿的院子,居然被拦下了?莹儿是我女儿怎么会拦我?定然是她搞得鬼!可怜莹儿还拿她当好人!你说说,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坑害自己亲侄女的姑姑?”梁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翰林夫人诉着苦,把被渠眀夷堵在肚子里的话一 股脑儿全倒出来了。她就是一门心思地认定了,渠莹的脸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定然是小姑子渠宜生害得。至于为什么渠莹自个儿矢口否认这一说法,她只觉得是渠莹傻,是渠宜生手段高超 ,才骗得自己的傻女儿被人害了还帮人说话。 “……这个,倒不好说。你也说了,哪有亲姑姑故意害自己侄女的呢?莫不是你多心了吧?”翰林夫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嘴上却还劝着梁氏。梁氏拽紧了帕子:“我哪里知道!我就是觉着她不对劲,睿王府来提亲前一天,她一大早就来找老爷子,出来招呼也不跟我打一声,就直奔莹儿的院子,我想进去还被拦住了!结果等她一走,莹儿的脸就变成那样子了!莹儿那傻孩子还道是自己在园子里玩时招惹了什么虫螯,什么虫蝥能那般厉害?莹儿这傻孩子,就是不愿把人往坏里想, 我苦命的莹儿……”梁氏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唉,你也别多想了。事已至此,还是多寻寻名医,想法治好侄女的病才是最要紧的。”翰林夫人劝慰着,将早就说过不知多少遍的说辞又说了一遍,眼里却兴致盎然,跟 看了场大戏似的。 …… 梁氏为了痛失金龟婿而懊恼,“金龟婿”本人文郡王其实也不大高兴。 虽说他不喜欢渠莹,尤其渠莹现在的模样让他想起来都恶心,但他心里也知道,若娶了渠莹,他得到的好处将会比娶现在这位赐婚的小姐多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辛苦谋划了几个月,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勾引渠莹,就为了促成这桩婚事,但最后却没办成?虽然没成的原因看上去像是意外,但文郡王还是很不爽。更何况,他很快就得知一个消息——渠莹得病前一天,唯一的不寻常之处就是渠家姑奶奶渠宜生的到访。联想到之前,听说这位渠家姑奶奶非常不愿意让侄女嫁给自己, 文郡王就不能不多想。他跟梁氏一样,怀疑是渠宜生暗地里搞鬼,才搅和了这门婚事。况且,没过两天,幕僚就给他带来了新的消息——王府提亲前那一天,渠宜生曾与渠莹单独待在一起好几 个时辰。 本就疑心的文郡王,顿时就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了。 ……当初赐婚时,为了阻止孙儿娶个夜叉女回来,皇帝不仅急慌慌地把婚给赐了,还顺便让钦天监算好了良辰吉日,将成亲的日子也算好了,而这个日子则就在三个月后,对 一个皇孙来说,用这点儿时间准备大婚,算的上仓促了。 这也是让文郡王以及睿王、睿王妃不满的一点,只是这日子是皇帝定的,他们再不满也没办法。但对于渠莹来说,这却是件好事儿。三个月后文郡王成亲,她的脸也可以慢慢“痊愈”了。虽然渠莹一天都不想再顶着这张恐怖的脸,但她知道轻重,若是婚事一退她的脸 立马就好,不说惹不惹人怀疑,说不定就有那无聊之人嚼舌她夫妻宫不顺,以后注定婚姻不顺没福气呢。所以,她也只能慢慢等待。不过,也没等太久。一个月后,渠莹还想着再多装些时间,但宜生却不忍她再受罪,反正现在婚约已解,文郡王又马上要新婚,渠莹的脸自然 可以变好了。 不然的话,拖得越久,渠莹受到的影响越大——如今整个京城的官宦人家都知道渠翰林家的姑娘长了张疙瘩脸,只要还想给渠莹再找婆家,这时候自然要及时止损。 所以,在宜生的劝说下,渠莹开始使用解药,而她的脸也终于开始逐渐“康复”。 为了不引人怀疑,她将先只抹极小量的解药,先让疙瘩褪去一点点,然后每天都褪去一点点,又半个月之后,她的脸完全恢复了。 屋外阳光正好,透过槅窗射入渠莹的闺房。渠莹坐在梳妆台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之前这三个多月里,她知道自己的脸变得有多么恐怖,因此平时已经刻意养成了不照镜子的习惯,但再怎么刻意,她还是看到了几次镜中的自己。 那才是真正的恐怖又丑陋。 习惯了那张恐怖丑陋的脸,渠莹现在忽然觉得,她本来的脸……其实……也挺好的嘛。 固然不像姑姑表妹那样美地动人心魄,但五官端正,身姿娴雅,稍微收拾下,就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丑。 只是不那么漂亮罢了。 可是,这世上漂亮的人本就是少数,更多的人却是不美也不丑,她就是在那“更多的人”之中。或许,她应该庆幸自己起码不算丑。 想到这里,渠莹笑了笑。她抿起唇,指尖挑起一抹口脂,动作轻柔地在唇上细细抹匀。 口脂抹罢,她那平淡无奇的脸孔上,便陡然多了些鲜活之色,整个人气色都好了些。 抹过口脂,她又取出眉笔朱砂,珠玉钗钿,慢慢装扮起自己。 良久妆成,渠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然后走出了门。 这次,她没有将好不容易做好的妆容再毁去大半。 以前,她是为未来的夫君涂朱描黛,所以生怕妆容不妥,哪怕喜欢浓眉红唇的自己,却又怕这样的自己失之沉稳,显得轻浮,让人看不起。 但如今,她却不必再为了取悦谁而装扮自己——她只要取悦自己就好。 以往为悦己者容,如今,只为悦己容。 ……渠莹的脸恢复原貌,最高兴的莫过于梁氏和渠明夷,尤其是梁氏,之前她几乎已经放弃了希望,谁知最后它竟慢慢好了起来?梁氏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而渠易崧和宜生 早就知道结果,因此反应倒是淡定多了。 有人欣喜,有人淡定,却还有人恨地牙痒痒。 文郡王此时就十分不爽。 他这才退了亲一个多月,渠家那丑女的脸就好了,那岂不是说,只要睿王府这边再多等一个多月,这门婚事就不会告吹? 但是,如果睿王府真的多等一个多月,渠莹的脸还会好么? 文郡王得知,就在半个月前,渠家那位姑奶奶渠宜生又回了趟娘家。 而渠莹的脸,也是在半个月之前才开始慢慢好转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也不需要证据,文郡王心里早已认定,现在不过又多一佐证。 ——就是那个该死的渠宜生坏了他的好事儿。 有仇不报非君子,而文郡王一向自诩君子。 …… 渠莹的事有惊无险地解决了,这让宜生的心情持续愉悦了一段时间。 渠莹的脸彻底恢复的那天,回到伯府后,宜生特地去了趟致远斋,亲自送上一份礼,说是为了感谢沈问秋一直以来对七月的照顾。 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感谢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宜生走后,沈问秋让靛青将刚收的礼匣拿过来。 他在礼匣光滑的表面上抚摸着,看着礼匣的大小,猜测着里面的东西。 这次是什么呢?分量不重,看来不是文房四宝,难不成是佛经?因为外出经商回来时常常给府里的人带礼物,沈问秋也收到了不少回礼,谭氏和二房那边不用想,回礼多半是直接从库房拿出来的普通布料茶叶等物,价值还不及他送出 去的东西的零头。但不管那些人送什么,沈问秋其实都不在乎,他又不缺那些小钱,他们爱占便宜就占吧,毕竟是伯府的人。而宜生的回礼则很简单——要么是佛家之物,要么是文房四宝。但宜生不会像谭氏等人拿普通货色糊弄人,她送的文房四宝不说最好,也是上等的,而佛家之物也都是请 护国寺的大师加持开光过的——宜生不信这个,但据说沈问秋信佛,所以她每次送的佛物都是开光过的。以前的无数次,宜生回的谢礼无一例外不是文房四宝就是佛家之物,所以,这次沈问秋也做好了再收一本或几本经书的准备——虽然他早已不信佛了,但她送的佛家之物 ,他都好好保存着。 这次,又会是经书么?是《法华经》、《楞伽经》、《药师经》,还是《维摩诘经》、《六祖坛经》、《妙法莲华经》? 沈问秋轻轻打开了礼匣。 然后他便愣住了。 入目的不是任何一本经书,而是一件衣裳,一件衣领袖口滚了银边的玄色披风。 披风用料很好,针脚也还算细腻,但跟专业的绣娘比却还是差了点儿,一看便知并非绣娘或成衣坊的作品。倒像是深闺女眷自己做的。 披风 沈问秋楞了一下,双手托着披风,目光在上面缓慢移动着,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滚来滚去。 以至于在他几乎将披风上每一个花纹纹路都印在脑子里之后,才发现礼匣底部还有一张茜色花笺。 茜草汁将纸张染成浅浅的红色,笺眉随意压着几朵茉莉,小小一张,却香气盈鼻。花笺之上,是一行秀气的簪花小楷: “……承蒙深恩,无以言谢,思及自入伯府未尝为叔动针黹,实乃不孝,遂制披风,期为叔稍御风寒……侄媳渠氏敬上。” 沈问秋拿着花笺,目光几乎粘在上面,笺上的每一字,都深深刻入他脑海中。出嫁的媳妇为长辈缝制衣物是很正常的事,普通百姓家男人的衣物都是家中女眷缝制,如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自然不需要女眷们辛苦地操心一家子男人的衣物,平民男子一年可能就三四套新衣裳,但贵族男子却可能三四十套都不止,女眷们再勤快也满足不了。所以这种人家一般都会专门养些做衣裳的绣娘,家中无论男女主仆的衣物基 本都是由绣房所制。 但一般针线好的女眷每也会动动针线,为家中男人亲手缝制个荷包、袜子之类的小物件儿,手艺更好地就亲自做件衣裳,不为省钱,只为表达对亲人的关切。宜生的针线活很好,能绣花也能裁衣,虽比不上专门的绣娘,但在女眷中也算不错的了。刚嫁入伯府那一年,她就给沈承宣以及沈问知、谭氏和老国公——那时老国公还在世——都亲手制了衣裳,但后来跟沈承宣关系冷淡,她便不再为沈承宣制衣,只每年为公婆做一件。虽然跟谭氏关系紧张,但也从没落下她的,因为这是宜生从小受的 教育。 宜生嫁过来第一年老国公就去世了,后来又跟沈承宣关系冷淡,因此后来几年,宜生也只是给沈问知和谭氏做衣裳,倒是很轻松。 而二房那边毕竟隔了一房,再说两房人向来不合,因此宜生也就没想过自讨没趣儿地给二房长辈做衣服。 至于沈问秋,一来同样隔了房,没必要,二来则是为了避嫌。毕竟虽然名义上是叔叔和侄媳,但却是一般年纪,衣裳这种贴身之物,还是要尽量避避嫌的。 所以,宜生从未给沈问秋做过衣裳。 沈问秋每次外出回来给各房送礼,宜生回的也多是文房四宝和佛经佛珠,同样是为避嫌。 但这次,她却送了亲手做的披风。 沈问秋已经很久没穿过家人亲手做的衣裳了。他的亲生母亲柳氏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女子,又好像总是忧郁着,日日哀缠多病躯,夜夜愁挂罥烟眉,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柳氏虽然疼爱沈问秋,但却从未为他做过衣裳 ,一来她不会做,二来……沈问秋也想象不出母亲安静贤淑地做针线的样子。 而沈问秋的外祖家,也就是柳氏的父族,却是除了上门打秋风就不会干别的事儿了,更指望不上。毕竟柳氏生母早逝,当家的是柳氏的继母。 后来柳氏去世了,就更没有人为沈问秋做衣裳了。 唯一一件“家人”为他做的衣裳,却是出自老夫人刘氏之手。那是柳氏去世的第二年,也是沈问秋弃文从商的第一年。他第一次离开伯府,像个普通的行脚商人一样,去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低价收取货物,再 跋涉千里到繁华之地转手高价卖出,赚的其实就是辛苦钱。 第一趟买卖做成回到伯府时,他下巴长了胡子,皮肤变黑便粗,身上的衣裳也破旧地不成样子,除了依旧挺拔的身姿,几乎没了半点往日伯府三少爷翩翩少年的样子。 他为伯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带了礼物,他们嘴上说着感谢、夸奖的话,然后送来几乎没半分诚意的回礼。 左不过茶叶布匹之类,还都是普通不值钱的货色。 只有两件回礼不一样。 一件是宜生的。宜生得知他信佛,因此特地去护国寺请了个平安符,又请方丈加持开光,然后将这平安符作为回礼送来。行商可不是什么美差事,风餐露宿不说,官府盘卡,水贼路匪,无赖刁民,这都是很可能遇到的。所以行商之人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赚多少银子,而是能否平安归来。宜生 这份不同的回礼是用了心的。 而另一份不同的回礼,则是来自老夫人刘氏。那时刘氏早已搬入刘园,她像个隐形人一样,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老伯爷去世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表现出多悲伤的模样。她深居简出,每日在她的刘园里种瓜种菜,甚 至还种起了庄稼,劳作后就虔诚的诵经礼佛,专注地不问世事。相比沈问秋这个伪信徒,她才是真正的笃信佛祖。 按理说,沈问秋应该不喜刘氏的。 若没有刘氏,他的母亲柳氏就是威远伯府唯一的、毫无争议的女主人,而他也将是伯府唯一的嫡出少爷,沈振英百年之后,这伯府和爵位都将是他的。但因为刘氏的到来,柳氏成了“平妻”,沈问秋也从嫡长子变成嫡次子——甚至在某些人眼里,论先来后到,刘氏才是无可争议的原配嫡妻,沈问知才是真正的嫡子,而柳 氏和沈问秋,论地位都要低刘氏和沈问知一等。 这样看来,伯府两位夫人以及她们所出子女之间似乎应该是势同水火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刘氏在伯府的存在感很低,当年她以那样轰动京城的方式回归,最后皇帝亲自出面,令刘柳二人不分尊卑,皆位为平妻,这才结束了一场闹剧。可虽然貌似和平收场,但 京城的闲人们满心想看笑话,满以为以后能看到伯府两位夫人斗地你死我活的场面,但事实上,两人其实几乎都不怎么碰面。刘氏从一个农妇摇身变成伯府女主人,但她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在重新夺丈夫的心上,她常年吃斋念佛,从不主动到沈振英跟前来。而柳氏也是贤惠,她平日对刘氏尊重有 加,甚至常常规劝沈振英多去刘氏房里。 两位夫人见了面,虽不至于姐姐妹妹地叫,但却能相互礼让尊重。 为此,不知多少男人羡慕沈振英。 也因为刘氏和柳氏特殊的相处方式,所以沈问秋不仅不敌视刘氏,相反还一直很尊重。第一次外出经商归来,给伯府众人的礼物中,刘氏的礼物是最贵重的。 而刘氏的回礼,论价值简直连谭氏等人的回礼还不如——她送了一件自己做的粗布棉袄。布是很受普通百姓欢迎的一种粗布,价格便宜,但结实耐磨,比娇贵的丝绸绫罗耐用多了,刘氏还用了整整三层,论结实耐磨是绝对够的。棉花是当年新弹的,量很足,以致棉袄显得很厚实,甚至有些臃肿,再加上粗布的外罩,这棉袄简直土不可言,就像农村老爷们儿冬天裹着的老棉袄似的,跟沈问秋翩翩公子的形象委实差地有点儿大 。 据说,当时已成为袭爵的新威远伯沈问知得知这事儿后,还特地跑到刘园,跟母亲抱怨了一番,嫌她送的东西太拿不出手,让人笑话。 府里有些下人私下议论也多有嘲笑,说刘氏虽然摇身变成尊贵的伯府夫人,却怎么也脱不掉浑身的土腥气儿。 但沈问秋却很喜欢这份礼物。第一次外出行商,他到底经验不足,要带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尤其去北边那些苦寒之地时,冷风刮地人骨头缝子都疼,他带的那些华贵衣物通通中看不中用,虽有皮毛大 氅,却不贴身,冷风从缝隙钻进去,照旧冻地人发抖。若是那时他有这么件粗布棉袄,就能少受不少罪。 回来后,跟伯府的人说起在北地的遭遇时,他也说起了北地的苦寒和自己准备的不足,但只有刘氏送了他一件棉衣。 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亲自做的衣裳。 从幼时起,他身上的衣物全部都是出自伯府的丫鬟、绣娘之手。 所以沈问秋特地去刘园郑重谢了刘氏,并对她更尊敬了。 而这次,是他第二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裳。 他看着手中的披风,目光复杂难言。 她是出于什么心思送出这件披风的呢? 她以前一向注意避嫌,为什么这次却不注意了呢? 是不是……他最近的所为,让她动了什么心思? 沈问秋的手缓缓攥紧。 披风光滑的布料被他攥出深深的褶皱。 …… 为什么送沈问秋披风? 宜生想的其实很简单。一来的确是为感谢,二来除了衣裳,她也实在想不出送别的什么了。 文房佛物送了十几年,但这其实是最寻常不过的礼物,不仅宜生送,寻常人情往来也有很多人送。 所以宜生估计,这种东西沈问秋那儿估计都快堆地放不下了。但她这次是真的想好好谢谢沈问秋,自然不想再像往常一样,那样总是有些敷衍。但别的东西也实在不好选,沈问秋身家不菲,又走南闯北地见多识广,京城什么新奇巧 妙的东西估计都入不了他的眼。 宜生思来想去,最后想到自从沈问秋去外面闯荡后,身上穿的衣服就几乎都是从外面成衣坊买来,全身上下没一件亲人做的衣裳。 所以她就想着亲手做件衣裳。以前不送衣物是为了避嫌,以免谭氏沈承宣等人多想,但如今她跟沈承宣谭氏等人已经撕破脸,她再也懒得管他们的想法,只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而且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她就决定以后也不会再为沈问知谭氏做衣服,有那闲功夫,她还不如给真正值得她真心对待的人做。 况且无论沈问秋再怎么年轻,他也是叔叔,为长辈缝衣天经地义,只要不带龌龊心思去想,这事儿就无可指摘。 所以宜生就做了这件披风。 礼物送出后,她就不再想这事了,因此当沈问秋托人送来一个锦盒时,她还有些莫名其妙。 她好奇地打开锦盒,发现里面只有一张纸和一本书。 纸上是沈问秋的笔迹,大意是让她以后不要再送他衣物,两人年纪相当,应该避嫌。 而那本书,却是《女戒》 宜生的脸“腾”地爆红,全身发抖。气的。 逃跑 靛青觉得他家爷有点儿不对劲儿。 自从让他送了个锦盒给三少夫人后,他家爷就一直坐着一动不动,不仅身体没动,甚至连表情、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简直就像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而且,他的坐姿并不是很放松的姿势,相反,他正襟危坐,背脊挺直,这样的坐姿时间一长就让人难以保持,更何况保持这样坐姿的同时,还要全身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外面,就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而他紧绷的坐姿,也很难让人相信他此刻不紧张。 于是,靛青得出一个结论:他家爷现在很紧张,他家爷正在等一个人。 等谁呢? 这个问题似乎根本不需要问,刚刚送过锦盒的靛青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答案。 从小就跟在沈问秋身边,靛青与沈问秋之间早就不是普通的主仆关系,沈问秋将他和靛蓝当朋友、兄弟、家人,而靛青靛蓝则将沈问秋当做自己一辈子誓死效忠的人。 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秘密,沈问秋有什么事都会交给他们做,所以靛青靛蓝都多多少少察觉出……他们爷似乎对伯府的三少夫人有些不一样。当然,这个不一样并不代表他们爷就对自己的侄媳有什么非分之想——这个想法太过惊人了,若是传出去,那么毫无疑问将是一桩丑闻——靛青只是觉得,自家爷对三少 夫人很欣赏,或许还有七月小姐的原因,因此爱屋及乌了一些。 至于更深的,靛青没想,也不敢想。 那是挑战世人容忍底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啊。 即便拥有再多权势财富,只要触碰这个底线,就会招来世人的唾骂抨击。 当然,这世上多的是那没脸没皮寡廉鲜耻的人不在乎这种事,但靛青知道,他家爷和宣少夫人可不是那种人。再者,靛青可不想自家爷被那些不相干的人骂,哪怕自家爷自己不在乎。而三少夫人……那个温柔美丽养在深闺的女子,恐怕完全无法承受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大非议,而且 她还出身渠家,届时恐怕不用世人非议,渠家的愤怒就足以杀死这个女人。所以,靛青只是潜意识里这样想过,但事实上,他从不认为自家爷会有什么越轨的举动,这只是一对关系良好,互相关心的叔叔和侄媳,除此之外,不应该再有别的什么 了。 靛青的信心来源于沈问秋。 沈问秋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他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与宜生相处,而且他总是会主动避嫌,务必让人找不到什么发作的由头。 但今天很奇怪。 靛青不知道锦盒里是什么,但当他从沈问秋手里接过锦盒时,他发现沈问秋的表情难得的有一丝犹豫和挣扎。这对沈问秋来说是极不常见的,常年的经商生涯让沈问秋炼成了坚决果断的性格,他总是能很快地拿定主意,而主意拿定后,他也绝不会再犹豫挣扎,而是按照已定的选 择一直朝前走下去,是对是错,也要走到尽头才能见分晓,而在那之前,他绝不会回头。 可是这一次,沈问秋眼神中的挣扎很明显,靛青接过锦盒时,甚至还感觉到沈问秋攥了锦盒一下,以致靛青第一次竟然没有成功将锦盒接过。 但很快,沈问秋松开了手。 而送了锦盒回来,靛青就看到他家爷正坐中堂,浑身紧绷,身姿笔直——好像接下来要面对千军万马的冲击似的。 靛青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哂笑了一下。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靛青,准备一下,我们要出发了。” 端坐了许久之后,沈问秋终于变换了姿势,他站了起来,然后吩咐靛青道。 靛青有些傻眼:“出去?爷,去哪儿啊?” 今天的行程并没有出门一项。 沈问秋脚步一顿。 “去……”去哪儿?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迫不及待想逃离这里。既然是逃离,那么,越远越好,越久越好。 “去离京城最远的地方。”沈问秋道。 “快点,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我们就要出发。” 这下靛青是真的傻眼的。突然出远门,还是去“离京城最远的地方”,一刻钟时间来得及准备什么啊?! 这哪里是出门,简直像是后面有追兵,而他们在逃跑一样! …… “——混蛋!” 站在人去院空的致远斋门前,宜生再也忍不住,爆出一句完全不符合她平日形象的粗口。看到锦盒里的东西后,她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往脑袋上涌去一般,“轰隆”一声,将她的理智炸个粉碎。她来不及多想沈问秋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想,因为事实上意思 很明显,唯一还值得质疑的是沈问秋为什么会这么做。 宜生可从未想过,只是送出一件披风,就要蒙受这样的羞辱——是的,她认为这是羞辱。 她一心赤诚坦荡,将他当做值得相交、信赖的朋友甚至家人,然而她万万没想到,他会以那样龌龊的心思去想她。 一张纸,一本《女戒》,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让她恪守妇道,莫忘了《女戒》上的教诲。 愤怒之极的宜生完全顾不得再想什么,热血上涌,她一把撕了那张纸,却并没有扔掉,而是拿着那些撕碎的纸和那本《女戒》,她只想将这些东西扔到沈问秋脸上! 但一路走过来,热血褪去,宜生的理智稍稍回归,她想着自己可能不会再把书纸扔到沈问秋脸上了,但是,她一定要质问他。 一路上,她都在想到了致远斋要怎样开口,怎样让他为自己龌龊心思而感到羞愧,怎样让自己胸口堵着的那口气散发出去,而面对她的质问,沈问秋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是,她想了一路,却没想到自己会扑空。 “宣少夫人,真不巧,三爷刚刚离开。”致远斋空无一人,只有茶房留下个老头守门,他咧着嘴粗声粗气地道。 “离开?去哪里?”宜生一愣,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老茶房的嘴咧地更大了,“这个小的就不晓得咯,说是去南边?还是北边?反正够远的,说是这趟要做个大买卖,没几个月回不来哟……” “——混蛋!” 宜生再也控制不住,骂了出来。 ……沈问秋的突然离开并没有对伯府产生什么影响,伯府的人早就习惯了他的来来去去。刚开始时,每次沈问秋离家,谭氏等人还会假惺惺地送别,后来次数多了,谭氏等人 似乎觉得没有必要了,便连表面功夫都不怎么做了,有时沈问秋都离开一两天了,主院那边才得知消息。 不过这没关系,谭氏不在乎沈问秋什么时候走的,她只在乎他什么时候来——因为他来时总会带来丰厚的礼品。 所以,沈问秋的离去唯一影响到的,或许只有宜生的。 哦,还有七月。三叔公的离开让她很不高兴。最近七月的进步很大,她的情绪越来越丰富,心智似乎也跟常人相差无几了,除了依旧不爱说话,经常两眼呆滞地盯着空中,其他方面,她已经越来越接近普通人。比如沈问秋的离开,以往沈问秋也经常离开,但那却不会让七月的心情有什么起伏,或许是有起伏的,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而这次,她明确地表现出不高兴的情绪,这事实 上是一种进步,因为她不再把自己的情绪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外面的人终于也可以一探究竟,与她分享她的喜怒哀乐。 以往的她就像个行为无法自主的婴儿,但现在的她,却逐渐显露出一点符合她年纪的气质——她已经十一周岁,不再是孩子,而是个小少女了。 所以虽然对沈问秋的逃跑行为愤怒不已,但看到七月的反应,宜生还是很高兴的。 不过,现在她可不希望七月太依赖信任沈问秋,所以她想尽办法转移七月的注意力,想让七月尽快把那个该死的男人忘掉。可能还是年纪小,如宜生所愿,没过两天,七月的忧郁就过去了,在宜生和其他人的耐心陪伴下,她像一株春天的小树,身条儿拔高的同时,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 有时甚至对着红绡绿袖都会蹦出几个字来,更不用说对最亲近的宜生,以及时刻陪伴着她的阿杏。 因此宜生最近的心情很不错。过了不久,文郡王成婚了。虽然只有三个月的筹备时间,但这场婚礼却办地声势浩大,煊煊赫赫,迎亲的队伍绕遍全程,鼓乐喧天中,王府家人沿路遍撒铜钱,一路下来 ,不知撒出去几万钱。 而到了王府,满座权贵不说,皇帝更是亲临为新人主婚,荣宠圣爱一时无两。无数家有女儿的人家,都羡慕那个嫁给文郡王的女子,恨不得让自己的女儿以身代之。同时还有无数人提起渠家,或惋惜或同情或嘲笑或打趣……都认为渠家错过了一桩大 好事。 但是渠家自己却并不那样认为。文郡王终于成婚,这让宜生和渠家父子皆松了一口气。梁氏自然还是不满的,文郡王的婚礼越盛大,她的心就越酸,如今看见宜生就只差没甩白眼儿了。但好在,渠莹的 脸好了,梁氏有了更重要的事儿要忙,就是为了渠莹重新寻一门可心的亲事。 就算再找不到文郡王那样的佳婿,也得找个差不多的嘛。 梁氏一门心思扑在找女婿上,宜生这才解脱了,也不用每次回渠府都担心受白眼了。 无论娘家还是伯府,宜生的生活都又重归平静,可能除了依旧要留在伯府不能跟沈承宣和离这一点外,她的生活就没有别的什么烦恼了。 直到文郡王成婚后的一个月,北边传来消息:东胡老乌桓王去世,新乌桓王即位。而新乌桓王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立刻便派了使臣谒京。 和亲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刚送走乌桓使者和户部尚书等一众官员,承庆帝松弛衰老的脸皮便瞬间垮了下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镶金嵌玉的龙椅上。 张之鹤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太平猴魁,呈到承庆帝手上,“皇上,先用茶,说了那么会子话,该口干了”。 承庆帝接过茶盏,啜了一口,不冷不热的温度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拍了拍张之鹤的手:“唉,还是鹤郎你贴心。” 张之鹤抿唇一笑,“皇上这话说的,这不都是奴婢该做的么。” 承庆帝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很难得了。多少人都做不好自己该做的事,要我说,这满朝文武……”他鼻子里冷嗤一声,“这满朝文武——能像鹤郎你这般做好分内之事的,只怕都没几个。” 张之鹤握住承庆帝的手,“皇上,可是乌桓使者有什么非分之求?您跟我说说,也好让我给您分分忧。”承庆帝摇摇头:“倒也不算什么非分之求,都是惯例了。乌桓新王即位,按惯例咱们大梁是该例行赏赐的,只是那使者说,乌桓去岁遭了雪灾,域内泰半百姓食不果腹,衣 不蔽体,朕就寻思着,这次的赏赐就该比往常更丰厚些,不然这乌桓使者恐怕不好打发。”大梁立国时曾与东胡各部落交战数年,最终才使得东胡各部投降称臣,但说是称臣,东胡各部却并不归大梁管辖,除了名头上的臣服,便再没别的关系了,近些年大梁与 胡地关系有些紧张,普通百姓甚至不敢越过边线,因为一旦越过边线去到胡地,就很有可能一去不能回。大梁作为东胡各部名义上的“首领”,自然也是要尽一些义务的,比如每逢各部落首领更替,或遇上天灾人祸的时候,大梁总要赐下大笔赏赐,一来安抚东胡各部,二来宣 扬天朝强盛国威。 这笔赏赐的数目本就不小,若是要更丰厚些,哪怕倾大梁全国之力,也绝不是蚊子吸血的程度。 “只是——”承庆帝皱起了眉头,“户部那些官员,一听朕要赏赐,就装穷叫苦,就差直说朕的国库已经穷地叮当响了。”承庆帝眉头死死皱着,一想起这事儿就气闷不已。他觉着自己也够悲催的,在太子的位子上苦苦熬了二十多年,终于从太子熬成皇帝,这还没享受两年呢,户部居然就跟他叫穷,说先皇在时落下多少多少亏空,他登基后 造园选秀建行宫又花费了多少多少银子,只听户部官员们的那些话,他这个天下之主的九五之尊,竟然穷地叮当响了。 苦恼的事还不止这一桩,“除了例行的赏赐,乌桓使者此次前来,还想要为乌桓王求娶一位大梁公主。”说到这里,承庆帝的眉头皱地更紧了。 张之鹤觑着承庆帝的脸色,心里盘算了一圈,有些明白承庆帝为何为此苦恼。承庆帝子嗣不丰,直至如今,也只四子三女,三个女儿中,最小的宁音公主也早就出嫁生子,儿子林焕都十几岁了。因此,承庆帝绝没有真正的“公主”可以嫁给乌桓王。但这也不是事儿,没有皇帝的女儿,也可以是皇帝的孙女、外孙女,届时封个公主的名号,乌桓王难道还能跟承庆帝较这个真儿?可问题就出在这儿,承庆帝不仅没适龄 的女儿,就是孙女、外孙女,也实在没几个人选。 张之鹤在脑子里快速过了遍几位王爷公主的子女,赫然发现,适龄的女孩子竟然寥寥无几,而最适合的,竟然就是睿王之女——云霓郡主。“按理说云霓那丫头是最适合的,可睿王和睿王妃,还有太后,都把她疼地如眼珠子一般,断然不舍得送她去那蛮夷之地受苦。唉……别说睿王他们了,就是朕,看着这孩 子打小儿在跟前长大,若非不得已,也是万万不想让她受罪的。”“我原打算从宗室中随便选个女孩子封做公主送去乌桓,可那乌桓使者还特地说要美人,那意思,恐怕寻常的姿色他们还看不上,可姿色上佳的女子,哪个不是各家父母捧在手心上的。再说,近些年已从宗室中选了好些女孩子去东胡各部和亲,结果大多音讯渺渺,如今但凡势大一些的宗室,都不愿把女儿送去和亲,更何况是姿色上佳的女儿。”除了那实在败落的破落户,恐怕没几个皇亲想把女儿送去和亲的,一来大多父母疼女儿,二来,女儿留在大梁,寻一门可靠的高门贵亲,所得好处可比一锤子买卖的 和亲多多了。 承庆帝絮絮叨叨地跟张之鹤倾诉着心里的苦恼,浑然没有半分防人之心。 张之鹤心里转着念头,面上却依旧不急不缓地伺候着承庆帝,听他说完了心里苦恼,便扯些俏皮话儿牵动他注意力,没一会儿就把承庆帝哄得眉开眼笑。 “还是鹤郎懂朕……”承庆帝握着张之鹤的手,脸上的褶子因为笑容而重重叠叠摞在了一起。 张之鹤清秀苍白的脸上露出温顺的笑。 是夜,睿王府迎来了一位遮遮掩掩的客人。 “和亲?” “……可有人选了?” “云霓?哼……” “……父王,我这里倒有个好人选。” 客人来了又走了,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又悄无声息地回到暮色深重的深宫。 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夜访,让无数人的命运——地覆天翻。 …… 翌日清晨,文郡王难得地起了个大早,他很是梳洗打扮了一番,直至镜中的青年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瑕疵,才志得意满地坐上马车,朝着皇宫而去。 与此同时,宜生带着七月去了渠家。恰巧林焕也在,一见七月,登时就跟见了肉包子的狗似的,死缠烂打地跟在七月身边不挪地儿了。自诩称职好哥哥的渠偲自然也得一步不离地守在两人身边,生怕七月妹 妹被林焕臭小子欺负了。 宜生对林焕的感觉不错,见状便让几个孩子去玩了,只吩咐阿杏一定要在旁边看着。身边没了一群吵吵嚷嚷的熊孩子,宜生便去找渠易淞,这一去,就听到一个大消息:老乌桓王去世,新乌桓王即位,新王使者昨日已抵京面圣,如今户部正为了给新乌桓 王的赏赐而苦恼不已。 渠易淞和渠明夷就正在讨论这事儿。 “乌桓鲜卑等部皆是狼子野心之徒,如今大梁以民之膏粱饲狼,虽能得一时安稳,但长久以往,无疑是养虎为患。”渠明夷有些忧心忡忡。“这也是不得已。”渠易淞长叹一声,“先帝初登位时,也曾大兴兵戈北伐蛮夷,可僵持数十年,损耗人力物力无数,也才勉强使东胡再度称臣,协议不再每年侵扰边境,南 下威胁京师。而如今国库更是空虚,西北大营的军士数量都一减再减,军饷年年拖欠,大梁兵力十不存一,若此时再兴战事,以大梁如今国力……实难承受。”渠易淞忽然狠狠拍了下书案:“可恨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的国之蠹虫!若不是他们个个罔顾大局,只趋私利,国库何愁不丰,国力何愁不强?陛下此时也不必为一个小小 乌桓而愁眉不展了。” 渠明夷挑了挑眉,张口道:“贪官污吏固然可恨,只是……先皇和当今也——”实在不是什么明君。 只是他这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渠易淞瞪了回去。 渠明夷耸了耸肩。 有一个如此忠君爱国的父亲,也是压力山大呀。 宜生到时,父子俩正在讨论,见她来了,也没有特意避着她,因此宜生才得知了乌桓使者进京的消息。 听着父亲和兄长的讨论,宜生的注意力却不在他们的话题上。靠“赏赐”得来的安稳必然不会长久,她觉得这甚至根本不需要讨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满朝文武没几个眼瞎的,自然也都看得出来,但看得出来跟能够解决是两码事儿,若不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讨论再多也是纸上谈兵于事无益。至于先帝和当今是否明君……哪怕渠易淞竭力为皇帝保全面子,从宜生的角度来看,这两位还真像兄长说的 那样。一个穷兵黩武好大喜功,靡费无数财力人力最后却只得来一个虚假的安稳;一个胸无大志喜好享乐,登基以来政事上无一建树,宫殿倒是一座接一座地建,未见选拔出什 么能臣,御前百官的颜值却蹭蹭地往上涨。 于黎民百姓来说,这两位的确都算不上什么明君。 不然的话,前世也不会有那样一场几乎倾覆了大梁的起义出现。 经历过一世的宜生对这些看得很清楚,但是,看得清楚却也无法改变,以她的身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已是不易,更何况是整个皇朝的命运? 所以,她并没有对此思索太多,听到乌桓使者的消息,她只是想到另一件事,一件渠易淞和渠明夷没有讨论的事。 前世,乌桓使者也是在这时候来京,也是这般讨要赏赐,以及——求娶公主。宜生记得清楚,最终乌桓使者的确带走了一位“公主”,但这“公主”原本并不是什么尊贵的公主郡主甚至县主,而是一个与当今皇帝出了五服的破落宗亲之女。皇亲国戚说起来风光,但也分亲疏远近,如睿王这般的帝王之子自然是第一档的,但还有那些数代下来血缘越来越远的,他们说起来与皇帝是一家,是尊贵的皇亲,但许多人过得甚至还不如普通京城小官。大梁自建国至今以泱泱两百余年,偏远的皇亲数不胜数,这些人如今也就占着个皇亲的名头,每月或许还能从宗人府领些粟米,但若自身不上进 ,说不定日子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 上一世,那个最终去了乌桓的女孩子就是出自这样一个宗亲之家。皇帝不舍得自己的亲孙女亲外孙女儿,便在宗亲里寻摸和亲人选,但但凡还有些脸面的宗亲,都不想把女儿嫁到乌桓那样的地方,所以皇帝只能在败落的宗亲中寻人,最 后就找到了这个女孩子。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但生母早逝,父亲和继母一心想用她的亲事大赚一笔,若能靠她的亲事重返上层圈子则更是求之不得。因此,宗人府的人一找到他们,一透口风,这 对夫妻便忙不迭地应了。 和亲不是什么好事儿,但要看对谁而言。 对没钱没势没人看得起的破落宗亲来说,女儿能被封为公主去和亲,这简直是天下掉馅饼儿的好事。 于是,这对夫妻欢欢喜喜地送女儿上了花轿,花轿里的女孩子走过千里和亲路,嫁给了从未蒙面,年龄足以当她父亲的乌桓王。 对于京中的贵人们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女孩子嫁去乌桓后,便再没有人关注她的消息。 直到五年后,女孩子病殁的消息传来,乌桓王再次派遣使者,想要再次求娶一位大梁公主。 这一次,皇帝不必再在破落宗亲里寻找合适的女孩子了。 因为那时的龙椅已经换了人坐,承庆帝驾崩,太子即位,睿王篡位失败,睿王府一脉男丁死得死,关得关。 而女眷中,还未嫁人的云霓郡主则成了绝佳的和亲人选。 云霓踏上和亲之路时,正是陆澹和沈七月(沈琪)大婚之日。 那时,作为新娘母亲的宜生坐在高位,看着两位新人向自己拜来,有一瞬间,她脑海中却闪过云霓的模样。 身为母亲,她不喜欢为了争夺陆澹而伤害自己女儿的云霓,但身为女子,她却也有些同情身不由己被送去和亲的云霓。 和亲啊……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个血淋淋的字眼。 但是,对大多数男人来说,不过是不得已时必选之策。 宜生看着讨论地正酣的父亲兄长,忽然感到索然无味,甚至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 她打断两人的讨论,言说突然想起伯府还有事要处理,便要告辞。渠易淞立刻点头,挥挥手让她路上小心,又嘱咐她事事要以伯府为重,毕竟她现在是出嫁女,伯府才是她的家,平日没事就不要总往娘家跑,伯府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他还不知道宜生已经跟伯府撕破了脸。渠明夷倒是笑眯眯地让她有空多回娘家,然后获得渠易淞白眼一枚。 不管他们说什么,宜生都一一应了,然后屈膝告退。 留下父子两人继续忧国忧民。 ……威远伯府自然没有什么事需要宜生处理,如今她就像是一个租客般,除了还住在伯府里,平日跟谭氏等人已经完全没了交集。她不再晨昏定省地请安问候,路上碰到也只做做最表面的功夫。为此谭氏气得不轻,但把柄还在宜生手里握着,她再气也无法,索性也当宜生不存在,甚至连月例银子都扣了下来,什么都不再往宜生的院子里送, 几乎是任凭她自生自灭了。她以为长久这样下去,等宜生的那点儿嫁妆花完了,迟早会向自己屈服,却不知宜生如今生财有道,不依赖伯府也能过得好好的,因此任凭谭氏断了所有供应,宜生依旧 不忙不慌。 这次回来,宜生依旧没去谭氏的院子打招呼,而是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但才刚坐下没多久,谭氏身边的大丫头翠缕便来了。 “夫人让你快些去前院。”翠缕仰着头,话说地硬邦邦的,像是吩咐下人似的。她身后跟的一帮小丫头也是一般无二的倨傲表情——也不知道她们在倨傲什么。 宜生早习惯了她们这狗仗人势的模样,倒没为此生气,只是有些奇怪谭氏这又是弄得哪一出,是想出什么法子整治她了么? 不过——宜生摇了摇头——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告诉夫人,我不去。”她面色淡淡的对翠缕道。 一般而言,这时候传话丫头应该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然后借着谭氏的威势向她施压,讽刺或是挑衅,威胁或是强迫,左不过这些招数,宜生都见惯了。 但是,这一次,翠缕的反应却出乎了宜生的预料。 她嘴角露出不屑的笑。 “少夫人,您驳了夫人的面子没关系,可不能连当今皇上的面子也驳了吧?”她仰着头,颇有些得意洋洋。 宜生心里一跳,问道:“皇上?” 翠缕重重地点头,“少夫人,这次可不是夫人找您。” “这次可是皇上找您呢,您可真是有胆量,连皇上的召见也敢不去?” …… 宜生很快来到正院。 只听翠缕的话,估计会以为皇帝御驾降临威远伯府要召见宜生了呢,但事实上皇帝当然没来,不过——也差不多了。 皇帝没来,皇帝最宠幸的内侍张之鹤张公公却来了。 一看到那张苍白阴柔的脸,宜生的记忆便瞬间复苏。 上一次他来到伯府,带来了七月被册封郡主的消息,那么,这一次呢? 张之鹤与沈问知沈承宣正相谈甚欢。自从上次传圣旨时见了张之鹤一面,沈问知父子便一直想走张之鹤的路子,好搞定沈承宣的爵位问题,但张之鹤这人着实有些滑不留手,而且胃口颇大,收了伯府不少好 处,爵位的事却一直模棱两可地不给个确切回复。平常时候沈问知父子也见不到张之鹤,此时逮到真人,自然是想方设法地套话。 而且,他们也很好奇,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张公公,怎么又登了威远伯府的门?上次是册封七月为郡主,这次呢? 他们心里忐忑,百般询问,好在张之鹤笑眯眯地总算给了个准话,“威远伯和公子请放心,这次绝对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说完这话,他便问起威远伯府中孩子们的婚事,“——舜华郡主可曾许配了人家?” 沈问知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舜华郡主”说的是他那个傻孙女沈七月。反应过来后,自然是连忙摇头否认。 那傻孩子,能许配给什么人家?再说他那儿媳把那小傻子护地跟什么似的,他们想把那小傻子许配人,也是有心无力啊。 一听他这话,张之鹤阴柔的脸上立时露出一丝笑来。 “那就好,那就好。”他说道。 沈问知不明所以,只能陪着傻笑。 沈承宣却比他爹聪明些,一听这话,便知张之鹤此行恐怕是为七月的婚事而来。 听张之鹤的口风,说不定皇上要给他那傻女儿指门好亲事? 能让张之鹤用“天大好事”形容的,总不会太差吧? 沈承宣心里也不禁涌起了期待。 不过,想起宜生对七月婚事的看重,他连忙跟张之鹤道:“张公公,我那内人脑筋有些不清楚,若是待会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请您多担待。”“就说七月的婚事,以前我们也为七月寻摸过,偏偏七月她娘脑筋不清,觉着谁都不安好心,谁都配不上七月。可这不是耽误孩子么?所以我就想,以后若是碰上好的姻缘 ,坚决不能再让她搅和了,七月父亲和祖父母俱在,她的婚事,有我们做主就好,七月她娘若是胡搅蛮缠,我也只得振一振夫纲。” 闻言,张之鹤挑了挑眉,随即朝沈承宣露出一个足可称为和善的笑。 沈承宣一见,心中一喜。 他赌对了。 这时,宜生恰好来到。 因为翠缕特意强调,所以她还带来了七月。 张之鹤看着那个随着母亲走进来的小女孩。虽然上次就已经见过,再见却仍忍不住为这孩子的美貌感叹。——如此天姿国色,文郡王倒真是狠心。 顾三 宜生想了无数可能,却也没料到结果竟然会是如此。“……乌桓王求娶大梁公主为王妃,皇上闻说舜华郡主形貌昳丽,温婉贞顺,遂收郡主为义女,赐公主衔,舜华公主可上皇室宗谱,享皇族香火……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以往和亲的公主们可没几个有这福气的……如此一来,贵伯府可也是皇亲了,这满京城的哪个敢不给您面子,想办什么事儿,还不是信手拈来……皇上还说了,舜华公主出嫁时,皇上会亲自封赏,届时诸位顺滑公主的至亲——,”张之鹤笑眯眯地瞅了身边一圈儿,“爵位诰命可都少不了……”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沈承宣身上,似乎意有所 指。 沈承宣被张之鹤前面一段话砸地晕乎乎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听到最后这话。 看着张之鹤意有所指的笑容,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爵位…… 沈承宣眼中露出狂喜的光芒。 与他一般反应的还有沈问知和谭氏。 唯有宜生——如坠冰窟。 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冻住了,完全无法思考。 为什么皇帝会想起七月?为什么和亲的人不再是那个没落宗室家的女孩子而是七月?宗室女那么多为什么皇帝偏偏选毫无皇家血脉而且才只十一岁的七月?!无数个为什么涌进她脑海,而她却几乎无法思考。被她牵着手的七月似乎还没有明白张之鹤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目光时而游移时而发呆,直到握着自己的手越握越紧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张之鹤则拿出圣旨,准备宣读圣旨了——封七月为公主的圣旨,至于和亲的圣旨,则要在朝会上由皇帝亲口御赐,到时七月也不必到场,只要乌桓使者在就行了。 所以,张之鹤这一次不过是来通知伯府,以及顺便封七月为公主的。 张之鹤拿出了圣旨,谭氏等人以及下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唯有宜生和她牵着的七月还站着。 谭氏急了,正想过去把母女俩拽着跪下,就见宜生“腾”地走到张之鹤跟前。“张公公”她开口,声音像无鞘的利刃,冰冷锋利没有一丝温度,但她的表情却很冷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惊慌失措,看上去像是要好好跟张之鹤谈话一样,因此张之鹤 没有退后,任凭她走到自己跟前。 “封小女为公主和亲,这恐怕不妥。”她说道。 谭氏等人顿时吸了一口冷气,谭氏几乎想站起来捂住她的嘴。 宜生似乎没听到那抽气声,她的目光直视张之鹤,模样看上去甚至很是诚恳,“一来,和亲公主向来是选取宗室之女,而小女虽有郡主封号,却毫无皇家血脉。” “二来,小女如今周岁不过十一,还远远未成人,即便嫁到乌桓,只怕也无甚用处。”张之鹤听完宜生的话,脸上的表情分毫未变。宜生心下一沉,闭着眼说出最后一句,“最后,小女当年因故早产,生来便……心智不全,此事京中尽人皆知。因此臣妇以为 ,从大局计,封小女为公主北去乌桓,实乃有害无益。” 谭氏等人张着嘴巴看向了她。 张之鹤也微微收敛了表情,两眼微微眯起,苍白的脸上像是溶入模糊不清的阴影里。 “你、你在胡吣些什么!”谭氏再也顾不得什么,“腾”地半起身,伸手一把抓住宜生衣裳下摆。 宜生冷不防被拽地一个趔趄,但她最终还是维持住了平衡,没有跌倒。站稳后,她没有看拽自己的谭氏一眼,而是稳住气息继续对张之鹤道:“张公公,臣妇句句皆是肺腑之言,小女能得天恩眷顾,臣妇感激涕零。但小女的情形殊为不同,圣 上想来是受了小人蒙蔽,一时不察,但和亲之事兹事体大,圣上不察,臣妇却不能不报,否则无异于欺君。因此还请公公务必禀明皇上。”张之鹤阴柔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完全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柔和:“夫人,您这话跟咱家说有什么用呢。圣上金口玉言,岂能轻易更改?今儿咱家就是 来传旨的,别的——可是丁点儿都管不着。” 说罢,他拿起明黄的圣旨,尖尖的嗓子拉地长长的,“宣旨——” 那尖利的声音如雪亮铁刃,“哗啦”划破宁静。 ……大运河南起余杭,从京城到余杭,最便捷的方式便是乘船沿运河南下。沈问秋乘船南下,扬帆顺水,不过一日便到了杭州。从杭州再往南便须得弃舟换马,一行人下了船 ,在惯去的客栈下榻,休整一晚,明日重整出发。 晚饭时分,却有客人拜访。 “若不是下头小的说起,我还不知道你来了,怎么,看不起我顾三呀?”女子大步飒踏而来,鲜红的裙裾像飞扬的烈火,似乎瞬间便让客栈冷清的客舍火热起来。 女子身后是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身姿如松,面容冷峻,紧紧跟在女子一丈之内。 沈问秋瞥了眼那青年男子,只随意地拱手为揖,笑道:“三娘又开玩笑。这次是借道而行,稍事休整下,明早便走,便想着不叨扰你了,谁知还讨了嫌。” 顾三笑笑,不用人招呼便自行落了座,显然方才的确是开玩笑。 “不是刚回了京城,怎么又要往哪里去?”坐下后,顾三便问道。 “去南边逛逛,许久没去了。”沈问秋道,“京城……也没什么意思。”他低头饮了一口茶。 顾三挑了挑眉,“天下最最堂皇富丽的地儿,在你嘴里竟成了没意思,你可真是个怪人!” 沈问秋笑:“彼此彼此。你不也是,放着好好的杭州城不待,十天里倒有八天在船上风吹日晒的。” “这怎么一样。”顾三挥挥手,“吃的这碗饭,不辛苦怎么行?若是可以,你当我不想像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似的养尊处优衣食不愁呀。”她叹了叹气,状似忧伤的样子。 沈问秋哂笑:“怎么不可以?你如今也是万贯家财了,就算就此金盆洗手,相夫教子,在这杭州城里不也一样养尊处优衣食不愁?” 顾三顿时噗嗤一笑。 “相夫教子?你倒是说说,哪来的夫?哪来的子呀?我倒是有过三个夫君,不过——”她耸耸鼻子,不屑一顾的样子,“都死了呀。” 说着这样的话,她脸上没有一丝悲伤的样子,反而很是满不在乎,“要不我顾三的名头怎么那么响?我可不像你一样家中排行第三。” 沈问秋沉默,又看了眼顾三娘身后的年轻男子,不禁轻叹一口气:“三娘,为什么不找个人好好嫁了呢……如今这般,终归不是正途,也授人以柄,落人口舌。” 顾三娘子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她看着沈问秋,艳丽的嘴角带了一丝嘲讽。 “沈三啊沈三,认识那么久,看来你还是没变,还是当年那个迂腐的臭书生。” 沈问秋苦笑,并不反驳解释。 “我要是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也就不是今日的顾三了。” “授人以柄如何?落人口舌又如何?反正他们奈何不了我,能让他们痛心疾首地骂我恨我,我倒觉得很是荣幸呢。” 她高昂着头,像平日站在船首掌舵时一般,风来,雨来,她都不惧,明明是个女子,却充满了悍勇无畏和顽石一般的坚韧。 “沈三,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挨的那顿揍了?”她扬着眉,笑地很有些得意。 沈问秋并未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想起当年,不禁摇头一笑。那时他刚刚出来闯荡,虽赚了些钱,但于人情世故上依旧没什么长进,还在用着在伯府学的那一套与人相交,加上脸嫩面白,浑身掩不住的书卷气,顾三唤他书生倒是贴 切。 而他挨地那顿打,如今想来倒是不冤。 那时,他也是乘船从京城南下余杭,泛泛地听说船主人顾三娘子德行有亏,红杏出墙气死了三任丈夫,没做任何了解,他便觉得有污耳目,愤愤地说了几句泄愤的话。 谁知却早被顾三娘子的人听到,于是半夜里被人绑了一顿痛揍,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 那时也没想到,结果竟是不打不相识,两人如今虽算不上多交心的知己,却也是关系极好的伙伴和朋友。“人人说我顾三荒淫无耻克夫克子,那些装模作样的正人君子就差指着我脑门儿骂,可那干我屁事!干不过老娘,就他娘地统统给我闭嘴。”顾三冷笑一声,虽然身穿绫罗 绸缎,却陡然一身匪气,一把刀似的,仅是刀锋掠过,便生生刮地人脸疼。 这时候,再没人一眼看到她想:这是个女人。 而只会想:这是个狠人。 这一点也不奇怪。 作为把控着运河上近乎九成船工的人,不这样狠,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好!”沈问秋抚掌叫好,端起手中茶,“三娘当世奇女子,方才是我的不是,且以茶代酒,敬三娘一杯!” 一碗凉茶,一口饮罢。 ……顾三没待多时便走了,临走时,她还不忘反将一军:“你别老操心我的事儿了,你可也老大不小的了,又不像我似的名声坏透,怎么也不见你张罗着娶妻生子?难不成,嘿 嘿……真应了那些江湖传言?” 说罢,像是生怕他找她麻烦似的,不待他回答便扭头就走。 沈问秋也没找她麻烦的意思,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笑笑便过。 然而脑海里却不停回荡着顾三的话。 顾三说他没变,但他当然变了,相比数年前的他,如今的他几乎已经脱胎换骨,看人看事与以往几乎截然不同。 但是,变化再大,有些东西是埋在骨髓深处的,若非经过敲骨吸髓的痛,又怎能轻易去除? 他能与顾三自在相交,而不再在意她身为女人的污点,反而相当欣赏她,归根究底是因为两人并不亲近。有些东西,人们往往对亲近的人更严苛,却对外人宽容以待。 沈问秋便是如此。 可是……他这样做真的对么? 他望着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漆黑的来路自然看不到什么,但他心里却抑不住在想: 她如今在做什么呢?恐怕……还在生着他的气吧。如果可以,他多希望不做那么混蛋伤人心的事儿。 牢笼 张之鹤阖上圣旨,笑眯眯地对沈问知道:“乌桓使者五日后离京,时间紧迫,威远伯务必早做准备,不可误了使者的行程。”沈问知双手平举恭敬地接过圣旨,声音里有掩 不住的喜意,“张公公放心!” 沈承宣谭氏皆是一脸喜色,唯有宜生面白如纸。张之鹤很快离开了,看着一行人的背影,宜生咬咬牙,牵着七月的手就要走,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肩膀却忽然像是被铁臂箍住似的,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就看见沈问知 一脸莫测地看着她。 “在七月出嫁前,你都待在伯府里好好反省,不必出府了。” 宜生瞪大了眼,正要挣扎,剧痛自脑后袭来,眼前一黑,眼前纷繁的色彩变成黑白,旋即连那黑白也消失,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 第二日的朝会上,乌桓使者大大咧咧地跟着百官一起朝见皇帝。 皇帝笑意盈盈,似乎丝毫没有因为他的失礼而恼怒。 朝会的第一件事,便是乌桓使者跪地向皇帝诉说乌桓部落的艰辛穷苦,使者巴拉巴拉说了一堆,说地眼泪鼻涕都要出来了,最后哭着恳请皇帝降下恩泽,搭救乌桓。 见使者哭的一脸磕碜的腌臜样儿,方才还笑盈盈的皇帝脸上立刻露出了嫌弃,但是,使者的话却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暂时也就忘了嫌弃乌桓使者有碍观瞻了。 大手一挥,身边司礼监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赏赐单子念了起来。 黄金白银,牛羊布匹,瓷器茶叶……林林总总各项赏赐足足念了将近半刻钟,封赏不可谓不丰厚。 然而乌桓使者却并不满意。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再次哭起了穷。皇帝被他哭地心烦不已,恨不得直接喊人将他拉下去砍了,可想想他背后彪悍的乌桓,再烦也得耐着性子听。但听归听,他可不愿意再出血了,就现在这些赏赐,就割了 他好大一块肉了,户部尚书都直说了,如今国库没钱,能挤出这么些钱物给乌桓已经不错了,若是再给多,他要建新宫殿的计划可就要推迟了。 所以,任凭乌桓使者哭穷卖惨,皇帝始终不动如磐。 哭了一会儿,乌桓使者似乎终于明白自己再讨不到什么好处了,只得悻悻地起来。 但起来后,他转眼又提出一个要求。 “皇帝陛下,我乌桓如今尚缺王后,恳请陛下赐一公主予吾王。听闻威远伯府舜华郡主容颜绝美,冠绝京城,臣斗胆乞求陛下,为吾王与舜华郡主赐婚!” 皇帝一听,乐了。赐婚的事儿他早就跟乌桓使者沟通过,那时这使者只说要公主,要长得美的,倒没指定哪一个,他是听了人的劝说,他脑袋一热,拍巴掌就定了威远伯府的小姐,后来想想还觉着是不是有些草率了,他没见过那女孩子,也不知道具体什么个情况,万一不合乌桓使者的意,那不就白折腾了么。只是昨儿脑子一热直接让鹤郎去宣了旨,还特 地让那女孩子的父亲今日上朝,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反正据说那女孩子的确漂亮地很,乌桓使者应该不会挑刺儿。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不踏实。 如今倒好,乌桓使者自个儿提出来了。 能用个女孩子满足乌桓,让他少割点肉流点血,这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因此,乌桓使者话音方落,皇帝便迫不及待地应允了。 皇帝亲口玉言,封威远伯府沈氏女,舜华郡主公主封号,赐予乌桓王。 皇帝和乌桓使者这一唱一和地,就把事儿定了下来,堂下百官却大部分都还摸不清情况。威远伯府沈氏女?舜华郡主?威远伯府什么时候出了个郡主?乌桓使者这才来了京城几天,怎么就听了这个舜华郡主的美名?而且……册封的公主可没半点皇室血脉,让这 样的“公主”去和亲,可靠么? 一些人还在迷茫着,一个人却在司礼监叫道“沈承宣出列”时,袍袖一抖,仪态无比潇洒地越众而出。第一次上朝会的沈承宣白面玉冠,锦衣绶带,满脸的意气风发。他来到大殿正中跪下,双眼瞄过御座的帝王,随即垂下头颅,跪谢恩典,言道定会教导女儿,使其不负君 恩,以促邦交。 其声如金玉相击,字字清朗;其人如梅兰相映,飒飒盈香。 端的是一副好皮囊,不愧是昔日探花郎。 殿下跪着的脸孔突然从乌桓使者那貌丑又磕碜的脸换成这样一张皎皎玉面,皇帝不禁眼前一亮。 看着沈承宣俊朗的脸,他双目璨璨,一连说了三个“好”,大大称赞了沈承宣一番。 称赞完,沈承宣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起来了的时候,皇帝扫了眼他身上的官服,关切地道:“听闻沈爱卿乃是探花之才,如今却只在礼部任闲职?” 一听这话,沈承宣不由有些窘迫。当年的状元榜眼如今皆已是四品大员,许多同科进士也比他如今的官职高,相形之下,他可算是过得十分不如意了。 如今被皇帝这般当着百官的面说出来,难免觉得无颜见人。不过,显然皇帝说这话并不是为了讥讽他,待听到沈承宣低声道是后,皇帝略微沉吟后便脱口道:“以爱卿之文采风流,只任闲职实在是埋没人才,我看……即日起,擢沈 爱卿为礼部侍郎!” 堂下百官纷纷倒吸了一口气。礼部侍郎,这可是正四品的官职,沈承宣原来却不过只七品小官,皇帝金口一开就是三级跳,原因……只因为他曾是探花?且如今礼部已有一名侍郎,现在又平白多了个沈 承宣,原来的那位侍郎大人怎么办? 不少人偷偷望向了原来的礼部侍郎。那位侍郎大人正苦这一张脸,想言不敢言的样子。皇帝却显然没注意到这情况,他用欣赏又温和的眼神打量着沈承宣,捋捋胡须,叹道:“朕往日也曾听闻爱卿人才风流,只是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始觉传言非虚。” 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沈承宣被这话夸地脸颊涨红,而一些了解皇帝脾性的官员却已在心里纷纷扶额。 唉,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们这厢说地热闹,同在殿上的乌桓使者也没觉得受到冷落,他高高兴兴地跪地称谢,感谢皇帝赐了一位美丽的公主给乌桓。 于是,皆大欢喜。 ——除了大吃一惊的渠易崧和渠明夷。 渠明夷当即就忍不住想要进言,却被皱着眉的渠易崧拉住了。 天子之命不可违。 有什么不妥也不能这时候说出来,不然不是打了皇帝的脸么?还是回去再商对策为好。除了渠家父子,余下百官们少有关心威远伯府后院女眷情况的,因为威远伯府早已只剩名头,没了半点实权,根本不值得人费心了解。但因为之前闹出了跟云霓郡主比美 这一出,因此殿上其实还是有不少人知道“舜华公主”真实情况的,他们都对皇帝的决定有些惊讶。 但没有人多说什么。哪怕他们觉得不合适,但那又怎样呢?做出这个决定的是皇帝,而在送哪个女子去和亲这种小事上,皇帝有充分的权利任性。 没有人问过被送去和亲的女孩子愿不愿意,也没有人去问女孩子的母亲愿不愿意。 这显然并不重要。威远伯府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乌桓使者五日后便离京,要说这时间也的确仓促,但其实伯府也没多少要忙活的,他们只要把新娘子准备好,再送上一些陪嫁就行了,而且陪嫁的大头并不用伯府出,财物方面,上次册封郡主的赏赐就是现成的嫁妆,而人员则是由皇帝直接拨了若干宫女、嬷嬷乃至兵卫,拉拉杂杂快有一百来号人,这些人 将跟随七月一起去到乌桓,兵卫们一路护送后再返回,宫女和嬷嬷则是直接留在乌桓,一来服侍七月,二来,也是控制七月。这快一百来号人则在颁下圣旨的当天就住进了伯府,将个伯府塞地满满当当,尤其是七月和宜生所在的院子,不仅塞满了宫女嬷嬷,院外还不停有兵士巡逻,小小的院子 简直水泼不进,蚊飞不出。除了这些皇帝派来的人,伯府所有下人也被谭氏下了命令,要看好少夫人院子里的人,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跑出去。 院子里的人,无论是昏迷的宜生,还是混混沌沌不知发生何事的七月,乃至红绡绿袖以及洒扫丫头,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困在牢笼。渠明夷下了朝就急慌慌地来探望自己的妹妹,却被伯府和皇帝派来的一位嬷嬷拦下,说宣少夫人如今不宜见客。渠明夷只能无功而返。和他一样的还有林焕,林焕甚至比渠明夷来地还要早,一听到七月要去和亲的消息,他便偷溜出府,跑到威远伯府来,结果大门都没进去就被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不甘心的他转悠几圈,从伯府后门附近 的围墙翻进了院子,结果一跳下围墙,就看到一堆身穿铠甲腰配刀剑的士兵正虎视眈眈。 宁音公主很快把他领了回去,并将他扔到书坊,外面上锁,还命几个得力仆妇在外面守着。 “娘,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再不放我出去七月都要被送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和亲了!娘!娘!放我出去!求您了!”林焕使劲儿拍窗户,扯着嗓子嚎。 “你去能做什么?圣旨已下,你是准备抢人还是怎么?”宁音公主厉声呵斥着。 “娘,您是公主啊,您去求求皇上好不好?求求他不要让七月去和亲,七月那脑子去和亲会死的!您不是也很喜欢七月么?”林焕继续嚎,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哭声。 宁音公主苦笑,“我的面子哪有那么大……”她低声呢喃了一句,又吩咐看守的嬷嬷,“看好世子,一步都不能让他离开这里!”嬷嬷们忙应声道是。 宁音公主大步离去,像是逃离什么似的。 而渠明夷这边,无功而返的他找到渠易崧,将伯府的情况告知。“爹,情况有些不对。”他沉着脸道,“威远伯府里很多士兵,说是要保护七月平安出嫁,但我觉得倒更像是软禁,不然为何不让我探望妹妹?我难道还会害妹妹和七月不成 ?况且皇上居然会让七月去和亲,这也着实诡异,我怀疑,是有什么人在搞鬼!” 渠易崧静坐着,默然不语。 渠明夷急了,“爹,您说说话啊!时间不多了,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七月被送去和亲吧?” 渠易崧长舒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儿子,低声道:“为父刚刚收到消息,说前几日文郡王频繁拜访乌桓使者,两人相谈甚欢。” 渠明夷瞪大眼,顿了下,不可思议地道:“难道——是文郡王对之前莹儿的事怀恨在心?可这又关妹妹什么事!” 渠易崧眉头紧皱。 “多说无益,如今还是想想对策罢。皇上定是受了人蒙蔽。” “明夷,你代我写封奏折,向皇上秉明七月的情况,让皇上知晓七月绝不适合去和亲。为父去睿王府一趟,且探探睿王好文郡王的口风。” 渠明夷忙点头。 父子俩分兵行事。 …… 威远伯府,宜生醒来时,便是渠明夷刚吃了闭门羹,打道回渠府时。七月守在床前,看到她醒来,不禁喜出望外,一把扑了上来,委屈地叫了声阿娘。红绡绿袖愁眉苦脸地站在不远处,看到她醒来脸上也露出一丝喜色,但叫了声夫人后又 齐齐苦了脸。想起昏迷前的事,宜生心脏狂跳起来,勉强沉声向红绡绿袖询问起情况。 绿袖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在她抽抽噎噎的叙述中,宜生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情况:自己昏迷了整整一天,小院被围地水泄不通,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那些名义上说是来保护他们的 人,却俨然将她们当做犯人一样看管着。 宜生抱着浑然不知自己即将面对怎样命运的七月,拍拍她的后背,狂跳的心一点点冷静下来。 她扫了扫屋子,忽然问道:“阿杏呢?”红绡绿袖张了嘴,四处打量了下,绿袖又跑出去找,回来时气喘吁吁地道:“少、少夫人!阿杏不见了!” 突变 从守卫森严的伯府出来后,阿杏一路狂奔,来到城中一家挂着“解春商会”牌子的屋舍前,也没有拍门,倒退几步助跑后便一跃翻过两米多高的院墙,悄无声息进了院子。 解春商会的主事人被剧烈摇晃着从梦中惊醒,张开眼便看到一张严肃冰冷的女子面容近在眼前。 即便见惯了江湖风浪,主事人还是不由得惊叫一声。 “别叫,是我。”阿杏低声说道,声音低沉,完全不似女子。说着,他又亮出一枚印章。 主事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阿、阿幸?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威远伯府保护七月小姐么?”阿杏——不,是阿幸——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他自腰间掏出一封信,塞入主事人手中,语速飞快:“听着,马上派人将这封信送到三爷手上,务必要快,动用一切力量 !三日内,我要见到三爷的回信!”主事人眉头一跳,接过那信,迟疑道:“可……三爷如今恐怕都已经过了杭州了,而且,现在城门已关,想出去还得等天亮,三日内……哪怕乘最快的船或一路换马,三天 的时间,恐怕也赶不及。” “赶不及也要赶!”阿幸星眸如漆,紧紧盯着主事人,“若是赶不及——三爷必定抱憾终生。” 主事人瞪大了眼睛。 ……京城外,官道上,暗夜未明,漆黑的天幕几乎无一丝光亮,一匹骏马于黑夜中飞驰,沿路树影疾驰着倒退,哒哒马蹄声如迅雷急落。阿幸握紧马缰,俯身贴在马背上,心 跳也如马蹄声般,急速而有力。 将消息传达到解春商会后,他通过解春商会的关系,买通城门守卫出了城,出城后,一刻不停地乘上骏马,直奔师门驻地。 他不知道三爷那边赶不赶得及,他不敢赌,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愚蠢的,所以他必须准备别的后路。 若三爷那边来不及,他就只好用最笨却也最直接的法子——劫人。但以他一人之力,却无法将七月和夫人全部安全带离,尤其是在守卫森严的侯府,所以,他只有先回师门找帮手,即便要在和亲路上再劫走七月母女二人,也容易过直接 从侯府脱身。 “驾!” 狠狠抽下马鞭,身下骏马痛嘶一声,马蹄踢踏之声更迅疾了些,阿幸伏在马背上,依旧长眉紧敛,只觉得不够快,还不够快…… 如今,他最缺的便是时间。 只盼望来得及。 …… 威远伯府。 早饭时分,谭氏派来的婆子把小院的人查点了一遍,发现阿杏不在,立刻报给了守卫士兵首领。 于是,小院的下人们立时都被禁锢在一处,被喝令不许乱动,其中包括红绡绿袖。 宜生身边没了信任的红绡绿袖,反而是谭氏派来的心腹丫鬟和婆子在一旁虎视眈眈,房间外,还有无数带刀兵卫。 宜生和七月被彻底囚禁了起来。 任凭宜生再怎么智计百出,面对这样铁板一块、蛮不讲理的囚禁,也毫无计策可施。 伯府之外,渠明夷上奏皇帝,不惜自污名声,以七月生性痴傻愚顽,并时有疯癫之症为由,奏请皇帝收回成命,改换和亲人选。 然而这奏折只递到皇帝心腹太监张之鹤那里,便没再能往上传。 睿王府,渠易崧亲自登门,却连睿王乃至文郡王的面都没见到,枯坐半晌,喝了三盏茶水,最终一无所获,拂袖而去。 宁音公主府,林焕被锁在书房,原地转圈却毫无办法。 京城最大的酒楼内,文郡王与乌桓使者举杯痛饮,相视而笑。 宜生侯府中枯坐,没有等到任何一方传来好消息,只等来了乌桓使者登门。 迟则生变,文郡王深知这道理,因此,没有任何拖延,大殿上觐见过皇帝的翌日,乌桓使者便启程离京,离京前,自然要将要和亲的“公主”沈七月带走。这时,渠明夷还在为奏折未能奏效而发愁;渠易崧在睿王府吃了闭门羹后,联络了一帮清流老臣,准备翌日上朝时奏请皇帝收回成命;林焕还被关在书房;南下的沈问秋 还未收到消息;回师门搬救兵的阿幸堪堪才回到师门…… 宜生抱着七月,困在伯府的牢笼之中,看着窗外的日光,从白等到黑,又从黑等到白,没有等到任何救援,只等来最后审判般的噩耗。 “少夫人,请松手,公主要上车了!”谭氏派来的婆子不耐烦地催促,屋外佩刀兵卫虎视眈眈。 宜生枯坐许久的身体缓缓转动,看向婆子,但双手依旧紧紧搂着七月。 “跟你的主子说,”她盯着婆子,双眼似幽深的古井,“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送七月去乌桓。” “否则,就算我死了,她儿子所做的丑事也会大白于天下。”正午时分,京城城门大开,文郡王代天子为乌桓使者及和亲的舜华公主送行。和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百米,上百护卫开道,乌桓使者一行随后,位于最中间的,则是赏 赐的财物和舜华公主的嫁妆,当然,还有舜华公主的车驾。队伍最后,又是数百精兵殿后。 京城百姓夹道围观,人群中,渠偲和在他帮助下终于逃出公主府的林焕焦急地要追赶和亲的车驾,却很快被赶来的公主府下人制住,捂住嘴,压住手,再也动弹不得。 “呜呜!呜呜!” 和亲队伍出了城门,渐行渐远,渠偲林焕已经泪流满面。 已经走远的和亲车队里,宜生抱着七月坐在马车中,安抚着因为环境骤变而紧张不安的女儿:“七月不怕不怕,无论去哪里,娘都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她的脸上带着笑,安静的,温和的,足以抚慰人心的笑,好像此去不是去遥远陌生的外族之地和亲,而是三月三乘车去郊外春游,一路春光相送,哪有凛冽寒风? 在这样的笑容安抚下,七月脸上的惊惧之色褪去,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小脑袋重重一点,吐字十分清晰地说出一句话: “……七月……不怕,阿娘……也不怕……” 宜生眨了眨眼,一滴泪忽然自眼眶滑落。 “好的,阿娘不怕。” …… 承元三年春,大梁发生了许多事,这其中,乌桓使者进京为乌桓王求娶大梁公主的事并不算十分特别,但这件事却让后来的人们反复提起。 无论是文人学子,亦或是市井小民,都喜好将这段故事当做闲聊时的谈资。 “据说啊,那位七月小姐美貌无比,比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云霓郡主还要美,听闻七月小姐貌美,为安抚乌桓,承元帝竟不顾其年幼,遣其前往乌桓和亲。” “承元帝可真是老糊涂,怪不得江山早早败落了。”“可不是,承元帝不仅老糊涂,还用人不明,偏信宦官和睿王一脉,堂堂帝皇竟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说这事,那七月小姐不仅年幼,更兼天生心智不足,哪里是和亲的适合人选?只因文郡王挟私报复,一力促成了此时,承元帝竟就被牵着鼻子走,走出了这么一个昏招。不过,若非承元帝走出这一昏招,恐怕也不会有后世大名鼎鼎的渠夫 人了。” “咦,此话怎讲?” “你想啊,若承元帝没有为七月小姐赐婚,七月小姐又怎会远嫁?渠夫人又怎会因担心女儿,而登上和亲的车队,又怎会在路上遭遇马匪,被马匪掳走?” “马匪?!这又是怎么说?”“嗐!这事真相如何众说纷纭,当时只知道那和亲队伍出京不过两日,便遇上了漠北马匪,那些马匪凶悍无比,不仅把财物劫掠一空,更是杀光了护送的人马,无论是乌桓 使者,还是大梁派送的送嫁士兵,只要是男子,通通一个不留!” “呀,那渠夫人和七月小姐就被掳走了?” “可不是。消息传回京城,朝廷顿时哗然,不过却不是为渠夫人及七月小姐的遭遇,而是害怕乌桓发怒,担心乌桓因此索要更多赏赐,更坏的是挑起战事。” “唉,这反应虽说正常,但世人总说红颜薄命,殊不知世人本就看轻红颜,红颜又怎会不薄命?” “此言极是。” “那后来渠夫人和七月小姐又怎样了呢?”“后来?后来可就说来话长喽!” 匆匆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三年。承元六年夏,威远伯府一早就忙碌起来,谭氏风风火火地指挥着下人布置摆放,从大门到正房,一路陈列了无数名贵的花草盆栽,游廊饰以锦罗幔帐,招待客人的客厅里 ,更是摆上了无数古董珍玩。 这一路铺陈地耀眼辉煌,再加上伯府年前刚刚翻新过,入目的便是一副繁华锦绣的模样,哪里还像个没落的勋贵人家,分明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旺族之家。 今日这银子流水价地花出去,衣着鲜亮整齐的下人们忙地脚下打跌,只为了迎接一位娇客的到来。 巳时末,娇客乘着马车缓缓而来。 伯府大管家在大门接了娇客,经过那特意布置过的走道游廊,到了二门处,谭氏正带着两个孙女沈琼霜和沈青叶,还有一群丫鬟婆子翘首以待。 一见了娇客,谭氏那长满了褶皱的脸便笑成了一朵花,一口一个“陈小姐”叫地亲热。 陈小姐是个美人儿,难得的是十分贵气,身上穿戴乍看不起眼,细瞧却全是顶尖精细的东西,非大富大贵之家置办不来。 她姿态颇高,十几岁的小姑娘被谭氏这般热情奉承,脸上却也未见动容,至始至终下巴微抬,看着花厅里那摆设的各色奇珍也丝毫不惊讶,仿佛看惯了似的。 然而谭氏偏偏就吃她这套,不但不恼,反而在心里赞叹着这才是大家气派,一看就不是穷酸人家能养出的姑娘。 谭氏虽努力想拉近关系,但到底一把年纪,说的话都挠不到陈小姐心坎儿上,两人聊了半天,谭氏茶都喝了两盏,陈小姐不过“嗯”、“啊”地敷衍应付。 谭氏看出这点,心里有些忿忿,但想到陈小姐背后的那泼天富贵,那点不忿立时便淡了,给了旁边的沈青叶一个眼色,示意她好好与陈小姐攀谈。 沈青叶如今已十七岁,正是最好的年纪,身条亭亭玉立,妆点精致的脸虽不算绝顶美人,却也是个难得的清秀佳人。 她极有眼色,谭氏的眼神一过来,便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顿时言笑晏晏地跟陈小姐攀谈起来。 她是个玲珑心肝的人儿,最会察言观色,揣摩他人心思,言谈风趣自然又不卑不亢,不一会儿就把陈小姐逗地露出了笑容。 谭氏见状,不由对沈青叶更加满意。 反观一边的沈琼霜,却是从头到尾木头似的呆坐着,看着就让人觉着闷。沈琼霜也已十三岁,婴儿肥褪去,显出少女的模样,相貌像极了苏姨娘,性子却没继承苏姨娘半分的圆滑,小时候还活泼外向挺招人喜欢,近几年却越来越沉默寡言,加 上性子古怪,竟是越发不招人喜欢,尤其是不招谭氏喜欢了。 便如此时,看着两个孙女一个长袖善舞,另一个却呆板木愣,谭氏便不由对沈青叶越加满意,对沈琼霜越加厌烦。 更何况,沈青叶可不只是说话讨喜。 也不知怎么走了狗屎运,她一个庶女,竟被镇国公世子看上了。 镇国公府乃是数代累积的武将世家,如今的镇国公陆临沧掌管西北十万兵马,是军中第一号实权人物,便是陈小姐的父亲,也就是睿王妃的父亲陈玄朗也压不过的。虽然这几年陈家越发势大,不仅在军中,甚至整个朝堂都可说是一家独大,但镇国公府毕竟底蕴深厚,陆临沧名声赫赫,深受无数将士和百姓爱戴,这一点是父亲陈玄朗 拍马也不及的。而那镇国公世子陆澹,前几年还是个浪荡纨绔,一副付不起的阿斗模样,但今春却一鸣惊人,在镇压反贼的时候立下赫赫功劳。皇上为此龙心大悦,一举将陆澹从骁骑尉 提为将军,手下掌管三万人马,陆澹成为了军中最为年轻的将军。此一役后,陆澹名利双收,在京中的风评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从原来的狗不理,变成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尤其他如今年已二十三,却还未有妻室,京中那些操心女儿婚 事的夫人们顿时眼热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陆澹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亲自登门,向威远伯府的一个小小庶女沈青叶提亲。 此举简直惊掉了一地眼球。自老威远伯沈振英去世,威远伯府便迅速没落下来,眼看就要沦为京城的三流人家。虽然三年前沈承宣意外得了皇帝青眼,顺利册封了世子,还被提拔为礼部侍郎,后来 更是时常被召进宫陪伴御侧,但到底还是没什么实权,跟镇国公府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更别说,陆澹提亲的对象只是个庶女。 这怎么看都不门当户对的一桩亲事,却让谭氏喜出望外。 儿子得了皇上青眼,孙女又找了这么一桩好亲事,谭氏只觉得威远伯府要发达了,她的好日子终于到了。 因此,她自然对沈青叶多有偏爱。 此时看着沈青叶跟陈小姐处地融洽,她便放下心来,左看右看,对沈青叶都满意至极。 几人正坐着,丫头报告谭氏,沈承宣回来了。 谭氏喜上眉梢,忙跟陈小姐告辞,出了厅堂去迎儿子去了。 沈承宣刚从宫里回来。 他坐了宫里的马车,由內侍接送,径自下了车,也没看那內侍一眼,态度虽说不上多高傲,却也有些目中无人。谭氏迎了出来,喜滋滋地道,“宣儿快,陈小姐可等久了!陈小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你先去换身衣服,就昨儿用皇上赐下的料子新做的那件,快快 !” 沈承宣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顿时凝结,回首紧张地看了眼马车里的皇宫內侍,忙挥手制止谭氏再说下去。 “娘!早说了我无意续弦!你别瞎张罗了,再好的姑娘我也不要,快让那什么陈小姐走吧!” 谭氏一听,脸上的喜意登时去地无影无踪,险些没掉下泪来。 “宣儿,你这是怎么了啊?难不成还念着那个祸胚子?!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沈承宣心里烦躁,忙否认了谭氏:“娘,你想什么呢!我就是不想再娶妻而已!跟她没关系!” 说罢,转身看向马车里的內侍,扯下腰间的荷包塞到他手里,又拜了拜,“一点小意思,公公拿去喝酒,家里还有点事儿,恕我不远送了。” 那內侍捏了捏荷包,随即挑眉笑了笑,口中称道:“好说好说,侍郎大人自去忙,不必理会咱家。” 沈承宣又拜了拜。 待內侍的马车远去,沈承宣才黑着脸跟着谭氏进了伯府。 路上,母子俩又争吵了一番。自前儿媳在送女儿和亲的路上被马匪劫走后,谭氏便一心想给沈承宣续弦,前后张罗了不知多少姑娘,但沈承宣却全都拒了,先前谭氏还以为是因为他眼光高,看不上那 些条件一般的姑娘。但后来随着沈承宣越发受皇帝宠爱,身价水涨船高,谭氏可选择的范围就大大增加,一些以前嫌弃沈承宣没实权,又是个已经一堆儿女的鳏夫的人家,也露出想要结亲的 意思。谭氏顿时大为得意,挑挑拣拣了几个家世容貌都不错的姑娘,想着这下沈承宣总能看上了吧?结果,沈承宣却还是统统拒了。 直至这次,她看中了陈家的小姐。这陈小姐是嫡女,父亲是陈玄朗,睿王妃是她的亲姐姐,陈玄朗深受皇帝宠爱且实权在手不说,睿王更俨然已是皇位继承者,当今已经年过五旬,身体也不算太好,一旦 当今驾崩睿王登基,睿王妃便成了皇后,陈家则成了皇后的母族。 所以,可以说除了皇家,如今京城最风光的人家就是陈家。 身为陈家的嫡小姐,又是深受宠爱的幼女,按理说陈小姐应该是怎么也看不上沈承宣的,但谭氏上次在一个聚会中稍稍透露点意思,陈小姐竟主动说要来伯府做客。 谭氏大喜过望,想着自己儿子一表人才又前途敞亮,便心头火热地打起将陈小姐变成自己儿媳的念头。 至于自己儿子大了陈小姐十几岁,且有了一堆孩子的事儿,在她眼里根本不是事儿。 她儿子那么优秀,年纪大点儿,有孩子又怎么了。 谭氏满腔热情,奈何却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陈小姐今日表现地不冷不热不说,自己儿子更是大为抗拒,哪怕她说了陈小姐无数优点也丝毫不动心。 谭氏简直伤心死了。 难道真是还念着姓渠的那女人? 谭氏一想到这,就恨得咬碎了牙。三年前,她被那女人威胁着,让她离了伯府,跟着和亲的车队去往乌桓送亲,正憋屈地不行,几日后忽然听到消息,说和亲队伍遭马匪洗劫,护卫全部身死,女眷则被掳 走。 她第一反应竟是拍着巴掌笑了整整半刻钟。 笑过之后,又怕那女人被救回来,以不洁之身重回伯府,给她儿子戴绿帽子,那可就太恶心人了。谭氏很是为此忧心忡忡。幸好,朝廷派人搜寻马匪踪迹,找了一个月,剿了一些马匪,却没找到母女俩。不过朝廷放弃了,有的人却还没放弃,许是为了七月那个小傻子 ,她那小叔子沈问秋也发疯似的撒了大把银子,撒地她心惊肉跳,一边吃惊她这小叔子居然那么有钱,一边心痛那些钱居然不给她,而是花了去找那该死的母女俩。 沈问秋这么疯狂地找人,不过一年时间,竟把出事那地连同附近几个省的马匪窝全给剿了,却还是没找到母女两人的踪迹。 人们都说,母女俩肯定已经死了。 谭氏这才放下心来。 而这时,随着沈承宣越来越受皇上宠爱,伯府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沈承宣也成功袭了爵。 谭氏顿时觉得那渠宜生就是个扫把星,专克伯府,不然怎么她一离开伯府,伯府就诸事顺遂呢? 可如今儿子似乎还念着那女人,竟然为此都不愿续弦。 谭氏简直满腹心酸。那女人除了长得好看点儿,到底哪里好了?值得她宝贵的儿子这么心心念念? 离府 沈承宣可没空理会谭氏的烦恼,他没有听谭氏的话去换身新衣,而是一路快走到了厅堂,远远瞥见那高贵美丽的陈小姐,顿时头大如斗。 他脚下发虚,竟是看也不看一眼,扭头就走。 谭氏傻了眼,又不敢高声叫他,愣在后面急地差点掉泪,半晌才想起来追上去,也不让丫鬟扶,迈着小脚气喘吁吁地追进了沈承宣的院子。 沈承宣见她追来,心里更是烦乱。 “娘,你就死了这份儿心吧,我是不会续弦的!”烦乱之下,他索性咬牙闭眼,把话给彻底挑明了。 谭氏直觉眼前一阵乌黑,好险没晕过去,被丫鬟搀扶着才站稳,一站稳就立马急慌慌地哭问:“儿啊,这是怎么了?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不续弦?你可还没嫡子啊!娘还盼着抱孙子呢!你这么做,你对得起娘么?娘为了操了多少心啊,你就当为了我这老婆子,你 可怜可怜我啊……你不满意那陈小姐,娘就再去找,总能找到你满意的,就算——就算你想再找个姓渠的那样的,娘也给你找来!”沈承宣心里苦闷之极,甚至有心把真相告诉她,只是这念头刚一起,他就觉得羞耻之极,根本说不出口。在谭氏眼里,他这个儿子是天底下最出色最有本事的男人,可若 她知道……沈承宣摇了摇头,深深的恐惧涌上心头。 “娘,你别管那么多,你只要知道,要想保住咱们伯府如今的富贵,保住儿子的官职和爵位,儿子就不能续弦。”无法明说,他只得用谭氏最在意的东西点醒她。 谭氏懵了。 “这、这续不续弦跟伯府、跟官职爵位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去了。 沈承宣心里闷闷回道,然而又无法说出,只得再次郑重告诫谭氏一番。 谭氏被沈承宣一番话打击地整个人懵懵的,心里不断想着是富贵重要还是儿子续弦生嫡子重要,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陈小姐所在的花厅,眼神还呆呆的。 陈小姐似乎没发现她的异样,依然泰然自若,不过谭氏却没心思再奉承讨好她了,勉强应付了一会儿,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开,让两个孙女招待陈小姐。 谭氏一走,陈小姐瞥了眼谭氏离开的方向,目光若有所思。沈琼霜早待得不耐烦了,此时屁股下面跟长了钉子似的,见谭氏走了,便也捂着脑袋说头疼,不待沈青叶和陈小姐反应便起身告退,从花厅走到外面还一副娇娇弱弱真不 舒服的样子,一出了花厅,脚下立马跑地比兔子还快。 花厅里便只剩下了陈小姐和沈青叶。 沈青叶依旧一脸笑容,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谭氏和沈琼霜扔下客人的行为有不妥似的,仍然热情地招待着陈小姐。 但是陈小姐的态度却变了。 她上上下下地扫了沈青叶好几眼,半晌,鼻子轻哼一声,极是不屑。 沈青叶脸上却还是挂着笑,问道:“陈小姐可是不舒服?这几日的天儿又是风又是雨的,若不注意鼻子便不通顺。” 陈小姐嘴角勾起,却没回她的问话,只讥诮地说了句: “也不怎么样嘛,这脸连云霓的一半都赶不上,倒是生了张油滑的嘴,你就是用这张嘴花言巧语迷惑了镇国公世子?” 沈青叶微愣,心里一怒,但随即便调整好脸上表情,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害怕畏缩模样:“陈、陈小姐,我不敢、怎么敢跟郡主比……”“不敢比?可你倒是敢直接抢呢,京中谁人不知云霓和陆澹从小青梅竹马,要不是你个贱胚子勾引迷惑陆澹,他会放着云霓不要选你这个卑贱的庶女?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 不要脸的招数!” 沈青叶脑袋轰地一声,心里涌上熊熊怒火,指甲一下子掐进了肉里,钻心地疼。 陈小姐还在不依不饶:“不过今日一看,我倒是不奇怪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了,上梁不正下梁歪,整个威远伯府没一个正经人,你爹一把年纪,女儿都跟我一般大了,居然还想娶我为妻,真是笑死 我了!” 她又说了许多话,无非是嘲讽沈青叶,嘲讽威远伯府,骂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她里里外外没一处比得上云霓。 然而沈青叶始终没有反驳。 她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露出的一截下巴惨白惨白的,像是快被陈小姐的话说地崩溃了。 如此一来,倒是陈小姐自己先觉得没趣儿了。 最后,她狠狠瞪了沈青叶一眼,便悻悻地起身离开了。沈琼霜离开花厅后,自然没老老实实回自己院子待着,她贪图凉爽,又童心未免玩儿心大,索性趴在花园一处有流水的假山湖石上,只是还没惬意多久,一会儿工夫就见 沈青叶低着头走了过来。 “哟,姐姐不陪着人家尊贵的陈小姐了?怎么,难不成姐姐把人家惹恼了?不是吧?姐姐那么会哄人开心呢!” 听到声音,沈青叶停下脚步,看向沈琼霜。 沈琼霜陡然吓了一跳,差点没从石头上掉下来。 那双眼,沈青叶的眼,满含着沈琼霜从未见过的狠意和煞气。 然而沈琼霜定定神再看过去,却发现沈青叶的眼神已经恢复正常,又变成平日那副温柔的模样。 她温柔地笑着,轻声对沈琼霜道:“尊贵?很快就不尊贵了……” 说罢转身离去,留下沈琼霜一头雾水。 白日里,伯府这般热热闹闹地迎接娇客,结果却是不欢而散,从谭氏到沈青叶没一个开心的,不过,到了晚间,谭氏的心情便又好了起来。 皇帝又赏赐伯府了。 金银珠玉,茶瓷布匹,一个太监念着赏赐单子,其余內侍便将那一箱箱的抬进伯府大门。 这一箱箱的,可不只是简单的财物,而是代表着皇上的荣宠啊!谭氏一想到这,心里就美得不行,不由得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好像年轻了几岁。 身边的沈承宣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笑。 二房的人,全府的下人,都与有荣焉般地笑容满面。 整个威远伯府似乎都弥漫着这欢快愉悦的气氛。 却有一辆马车,在看到大门前这热闹景象后,悄无声息地转向了伯府后门,从后门进了伯府。 马车进了府后也不停,直接驶去了致远斋。 马车停在致远斋院子门口,车当先跳下两个人,是两个小厮,一人着青一人着蓝,两人下来后,又拉开车帘,一个身形挺拔却消瘦的男人下了车来。 三人站在致远斋院门前,看着致远斋里面的情景,默立了片刻。 时令正是盛夏,然而致远斋却莫名有着股萧条气息,院子里的花木久未修剪,长得枝丫斜出,院中挖的小池塘,水质浑浊不清,再无一分清澈。 “唉,可惜这么好的院子……”靛蓝长叹道,有些不舍地问身边的男人,“爷,咱们以后真不回来了?” 盛夏的天气,男人却穿着宽大的斗篷,头上还戴了兜帽,遮住大半张脸,月色下,露出的那部分脸半明半暗,让人看不清表情。 靛蓝却看到他极轻地点了头。 他又叹了声:“唉,也好,院子虽好,人却实在倒胃口,能自此离那些人远远地,也清静自在了。”一旁的靛青却显得十分高兴,愤愤地道:“早该走了!三年前他们那恶心嘴脸我还没忘呢,不仅趁着三爷离开时把七月小姐送进火坑,发现三爷富可敌国后还跟疯了似的,一个个地想方设法想从三爷口袋里抠银子,简直恨不得三爷直接把座金山银山都给他们了!还拦着三爷不让找七月小姐和少夫人,好像花的是他们的银子似的,我呸!一 想到就是这么一群人害死了七月小姐和少夫人,我就恨地牙痒痒!”说到后面,他又变得十分气愤起来。 靛蓝扶额,狠狠瞪了靛青一眼。 愣头青,哪壶不开提哪壶! 赶忙转移话题,“三爷,咱们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吧,收拾完了明早就走,索性也不必应付他们了。” 男人——沈问秋却摇了摇头。 靛蓝呆了下:“明早不走?哦哦,三爷是想去看看老夫人吧?也是,别的不必应付,老夫人那里还是要去一下的。” 沈问秋又摇了摇头,没回答靛蓝的话,只扭头看了下靛青。 “靛青,你记住,她们没死。”他轻声说着。 靛青愣住了,靛蓝也愣住了。 不怪他们愣住。三年前,沈问秋几乎都把出事方圆几千里掘地三尺,雇私兵也好,联合当地官府也好,剿了不知多少马匪的老巢,逼问了不知多少疑似犯案的人,却得出七月母女两人早 已身死的结论。 他们甚至还找到了母女俩的衣物,为两人立了衣冠冢。 那之后,沈问秋便不再疯狂地找了。 他们都以为,他已经死心了。 可是,难道还没放弃么? 沈问秋似乎没有发现两人的疑惑,抑或是发现了却没有理会。 他只是抬头看了看那高远的夜空,然后紧了紧斗篷,道,“走吧。” 说罢便抬脚迈步,走进满目萧条的致远斋。 靛青张了张嘴巴,赶紧也跟了上去。 靛蓝落在后面,无奈地叹了今日的第三口气。他也想少夫人母女没死啊,可是……若是没死,人又在哪儿呢? 渔村 大梁疆土最南端的百越之地,有个叫南山村的小渔村。南山村依山傍海,南边是乱礁险滩密集的南海海滩,北边是数座呈围拱之势的山峰,这些山峰组成的形状形似海螺,因而得名螺山。南山村位置隐蔽,几乎是被夹在南海 与螺山之间,若是不仔细寻找,根本发现不了这里还藏着一个村子。 清晨,喷薄而出的红日染红了整片天空,天空又映红海面,天水之间,南山村数座错落起伏的简陋木屋里,村民们起床,劳作,开始一天的生活。另一边,螺山山青如黛,山间有一小径,小径连通南山村和村外的世界,是陆上进村的唯一通道。但事实上它几乎无法被称为路,横生的乱树和杂乱的藤条让人难以通行 ,等闲人根本进不来。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却丝毫不受这些阻碍的影响,他身形快速灵巧,或跳或跃,轻而易举地就绕过那些乱树杂藤的阻拦,行过处滕树几乎还是原来的模样,看不出有人经 过的样子。 一路快速前进,山势越来越平缓,枯藤乱树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海风的气息扑面而来。 男人前进的速度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站住身,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服。他穿着一身普通百姓常穿的褐色短打,式样布料都是极寻常的,但尺寸裁剪地很合身,便衬出他身材的挺拔修长来,因此衣着虽简,却半点不显邋遢穷酸。只是,到底一 路穿山越岭,身上虽没什么损伤,衣裳却难免有些脏污了。 看到这情形,男人立时转身,瞅了瞅四周,几个跳跃后便偏离了进村的道路,来到一条小溪边上。 男人使劲儿拍打着衣裳上的灰尘,拍打不掉地便就着溪水揉洗干净,弄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衣裳弄干净。弄好了衣裳,他又撩开兜帽下沿,用溪水洗了个脸。 做完这一切,男人扭扭身体,摸摸脸,对着清澈如镜的溪水仔细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前前后后足足看了好几遍。 衣裳是没什么问题了,就是脸。 在炎热多雨草木茂盛的西南山区行走,戴着兜帽能防止脸部被树枝划伤,更能防止蚊虫叮咬,但进了村,自然不能再戴兜帽了。 男人犹豫了半晌,才把兜帽摘了下来。 一张交横错布着伤疤,宛如恶魔的脸暴露在阳光之下。 男人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眉头皱地紧紧地,终于伸出手指,从发髻里勾出几缕头发,遮住疤痕最严重的半边脸,让自己的脸显得没那么可怕。 只看没有伤疤的地方,男人的脸竟意外的清秀,且非常年轻。“海生,注意观察!蟹仔,你又偷懒!小心我告诉村长,下次不让你来巡逻!”距离南山村村口不过一千米左右的密林中,一个半大少年煞有介事地挥舞着手中的石刀,铿 锵有力地指挥着小伙伴们,或趴在地上,或挂在树上,在进村小径周围布下“埋伏”。 被叫做蟹仔的是个小豆丁,才六七岁的样子,听到自己被点名,立马急了,“我、我才没偷懒!阿金你、胡说,我明明在、在、观察、敌情!” 半大少年阿金大眼珠子一瞪:“你才胡说,我都看到你闭眼睛啦!” 蟹仔顿时脸都气红了:“那、那是我、眼睛小!”说这话,他竭力把眼睛睁大,但再怎么努力,眼睛却依旧是一条线似的。 林中顿时响起“噗嗤”的笑声。 一听这笑声,小蟹仔的脸顿时更红了。 阿金歪着头上上下下仔细瞅瞅,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海生低呼:“小心,发现敌情!” 话声一起,小伙伴们立刻噤声,趴倒的趴倒,上树的上树,林子瞬间便静悄悄地。 果然,没过一会儿,进村的路上便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长相,但高大的身材足以让孩子们紧张地如临大敌。南山村只有老弱妇孺,成年男子不是病就是残,像这般身形高大又没缺胳膊少腿的成年男人, 阿金他们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外面来的人。 “注意!”待男人走到一棵歪脖子树下时,阿金压低嗓子吩咐,“海生!” “拉!” 海生点头,用力猛拉手中的绳子。 “嗖!”一截顶端削尖,小孩儿腰粗的圆木携着风声,从身后直直朝进村男子撞去,眼看就要把男人戳个对穿。 然而,男人似乎被什么绊到似的,身子忽然向一侧一晃,恰恰躲过了圆木。 阿金咬牙,“山仔!” 一条藤条朝男人甩去。 “阿圆!” 一张大网朝男人罩下。 “蟹仔!” 男人跟前的地面忽然塌陷。 “虎头!” …… 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后,林子里一片狼藉,圆木、渔网、藤条、木箭等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然而,被这一堆武器当做攻击目标的男人,却安然站立在中间,毫发无伤。 看着这场景,阿金嗓子发紧,愣了一瞬,随即猛然发出一声尖叫:“快跑!快去通知大家!” 说罢,他蹬脚从树上跳下,挥舞着手中的石刀就朝男人扑去。 几个孩子中跑的最快的虎头扭头就往村里跑,其他人,包括才六岁的蟹仔,却都没有跑,而是纷纷挥舞着手中简陋的木剑石刀,高喊着,朝着男人一哄而上。 男人似乎没看到他们的攻击,身形依旧一动不动。 眼看阿金距离他只有一步,他忽地上前,侧身一扭,一把把冲过来的阿金拦腰夹起来。 “臭小子,不认识我啦?” 他低笑了一声,掀起了兜帽。 阿金正拼命挣扎的小身子忽地一顿,大眼珠子张地大大地看着男人兜帽下的脸。 “哇!”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你终于回来啦!” 小七 男人被一群孩子拥着向村子走去,孩子们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大当家的,咱又跟官兵打仗了没?打赢了没?” “大当家的,这次你带着我走吧!我都十二岁了,我娘说我是个男子汉了,可以杀狗官了!” “大当家的,我们厉害吧!刚刚那些机关全是我们布置的,虽然拦不住大当家你嘿嘿……” “大当家的,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呀,二虎奶奶昨天还问二虎爹啥时候能回来呢。” …… 叽叽喳喳的孩童们麻雀一样,向他询问着外面的世界,向他说着村子里的新变化,虽然个个穿着简陋小脸漆黑,却个个鲜活活泼地让人欣喜。 男人眼里漾出笑意,拍着孩子们的脑袋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打了,自然是赢了……阿圆是个小男子汉了啊,不错不错,就是身板还有点儿瘦,等你能搬起村口那块大石时我再带你走怎么样?……二虎爹……海生,待会儿我去跟 二虎奶奶说,二虎爹要再等些时日才能回来。”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看向阿金。 “阿金,村外那些机关是你们自己做的?自己想的?”他走时村外可没那些机关,也没人教过村子里的人。许是孩子们人小力气小的缘故,那些机关稍显简陋,但虽然简陋,威力却并不算小,若非是他,换做普通的武人,只 怕都过不了那一环接一环的攻击。 有那些机关挡着,村子自然更安全。不过南山村如此偏僻,若非有人特意来寻,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危险,所以当初他才能放心离开让这些老弱妇孺在此安置。若真有人来寻……那只能是大批前来剿匪的官兵, 那么那些机关也是挡不住的。 不过男人没有出言打击。 对这群孩子来说,能有自保意识,能想方设法保护自己的家园,哪怕效果甚微,也是值得鼓励的。 阿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旁的蟹仔抢着答道,“才、才不是呢!是、是小、小七教、教我们、的!” 其他孩子跟着点头。 “对啊对啊,小七可厉害了!” “不过是我们自己动手的哦!小七在一边指导,小七是、是——啊,先生说了,这样小七也是先生!” …… 孩子们七嘴八舌着帮阿金回答了,阿金也嘿嘿笑着,“嗯,小七可厉害了!”说罢还重重地点头以加强说服力。 男人有些惊讶,不过想想那孩子异于常人的聪慧,倒也很快理解了,因此他的关注点在其他方面。 “先生?”他疑惑地问,心里却隐隐有猜测。 “对了,大当家还不知道呢,先生就是小七娘呀!”孩子们又抢着回答起来,“先生叫我们读书识字,我们认识很多字了哦!” “先生还教我们读孙子兵法,说是学了可以打仗!” “今天是休沐日,所以不用上课,不是我们逃课哦!” …… 男人含笑听着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脚下步伐却不由得更快了。 不过片刻,就看到山海之间仿佛被遗忘掉的村庄。 霞光下的小渔村仿佛披上一层温润的纱,茅屋,炊烟,村民,海浪,安详静谧地像一幅画。 村口几个妇人正在晒海货,其中一个眼尖地远远瞅到村口一群孩子的身影,同时也看到孩子群中间那鹤立鸡群的男人。她愣了下,随即惊喜地扯开嗓子。 “大当家的,是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回来啦!” 随着妇人这一嗓子,安静的渔村顿时热闹起来。 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涌出许多人来。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是显然老人、女人和小孩更多,而少数的成年男人则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一脸病容,看上去很是凄惨。但是,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出凄苦 的表情。他们大多身着粗布麻衣,皮肤被海边热辣的阳光晒地黝黑,一部分人长相与中原人无异,还有一部分明显矮小精瘦一些,面部也与中原人稍有差异,是两广、琼州等地本 地人的长相。 但此刻他们不分你我,脸上洋溢着欣喜,纷纷拥着大当家的进村,如刚刚的孩子们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大当家的打听着外面的情况。 许多问题已经是第二次被问及,但大当家的依旧不厌其烦地认真回答着。 进了村,该问的也问地差不多了,人群陆续散去,妇人们吆喝着去给大当家的准备中午的饭食,几个病残的男人拥着大当家的进了屋。 这些病残的男人身上多半是刀箭之伤,有断手断脚的,有刀剑伤了肺腑的,都不是普通村人应该受的伤。 虽然一身伤病,但他们却十分关心局势。“大当家的,如今局势怎么样了?我听说漠北孟老大的人全被西北军镇压了,整整三万人全部被杀,真有这事儿?”一进屋,一个拖着残腿的汉子就焦急地问道,问的却是 当着孩子和女人没有问出来的。 一听残腿汉子这样问,其他人也纷纷看向大当家的,目光都有些焦灼不安。 大当家的点了点头,“孟老大的确栽了……”孟老大是漠北的一支义军首领,当然,朝廷称之为叛军。与大当家的守在南方不同,孟老大的据点在西北,手下多半都是当地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穷苦百姓。因着几年前的一件旧事,孟老大与大当家的交好,双方经常互通消息,但在半年前,孟老大突然没了讯息,与此同时,朝廷传来镇国公世子镇压叛军大捷,三万叛军尽皆伏诛的消息 。 这尽皆伏诛的三万叛军,正是孟老大那支义军。 当然,事实上孟老大手下只有八千人马,三万这个数字也不知是镇国公世子夸大还是朝廷夸大。 但即便夸大,八千义军悉数被灭却是真真切切的。 男人们又讨论了一番,良久才散去。 大当家的这才有时间在村中信步而走。 他没有四处游逛,而是根据方才得来的信息,目标明确地想着村子东边的一幢木屋走去。那是幢跟其他木屋没有任何区别的房子,甚至屋前也晒着鱼干,不同的是,屋前有一片平整的沙地,沙地前方立了一片光滑的石板,石板上用烧黑的柴炭整整齐齐地写着 一些简单的字,沙地上,几个光屁股小孩儿正撅着屁股,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学写石板上的字。 大当家的看着这些写字的小萝卜头,脸上露出笑意,也没打扰他们,径直去敲木屋的门。 但屋里却无人回应。 一个大些的孩子已经看到了他。 “大当家的,你找小七和先生么?小七在庆爷那儿,先生进山了!” 进山? 大当家看着不远处的莽莽青山,心里不由有些紧张,赶紧询问那孩子,但那孩子也并不知道什么,无法,只得先找小七。 小七很好找。庆爷是个老船工,在广州最大的船坞做了二十多年的工,能掌舵能造船,可以说是个十分有本事的人,以前大当家的还在海上时,唯一的一艘宝船就是庆爷掌舵的,只是 后来队伍散了,宝船也被官府收缴,庆爷便没了用武之地,他虽会造船,但没有船坞,凭他一人却是造不成的。 去年庆爷受了伤,加上年纪也大了,便跟着一批老弱病残撤到了南山村。 庆爷的屋子是最靠近海边的,屋子旁边堆积着许多造船工具,还有几艘小船。虽然一个人造不成大船,但小船还是没问题的。大当家的才走到屋前,就看到瘸着腿的庆爷正拿着把锤子,对着一艘新造的小舢板敲敲打打。庆爷旁边,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孩子认真地看着庆爷的动作,不时给庆爷 递个工具,一老一小配合地很是默契。 大当家的刚走近,女孩子就察觉了。 她抬头,被额发掩着的脸露出来,那五官竟漂亮地不似凡人,虽还有几分稚嫩青涩,却已足够颠倒众生。 大当家的却没对女孩子漂亮地过分的容貌做出什么反应。 “庆爷。”他先跟庆爷打了招呼,又和蔼地唤那女孩子,“小七。” 小七看着他,大大的眼睛琉璃似的清澈透明,也不说话,只用那眼睛看着他。 大当家的不以为忤,继续问:“小七在跟庆爷学造船么?” 小七依旧用那双琉璃似的眸子看着他,就在他以为她依旧不会回答时,她却飞快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细细的音节——“嗯。” 庆爷拍了拍旁边一块木板,招呼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坐。” 又看着小七道,“这孩子还是太腼腆了些。” 他说着,脸上却带着十分的慈祥和骄傲,“不过,咱小七脑子聪明,大当家的,你猜,这船谁造的?”他指着正打磨着的小舢板。 大当家的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看庆爷,又看看小七,又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庆爷。“没错。”庆爷点头,呵呵笑着,“是小七做的。这孩子,开始也没跟我说想学造船,就看我做了一次,就想自己做了,居然还做的有模有样。就是力气太小,干不了活,没 办法,庆爷我只得给咱小七做活。”庆爷挥了挥手里的锤子,嘴上虽说着状似抱怨的话,脸上却满是欣慰的笑。 自然是欣慰的。 自从宝船被官府收缴,之后又断了腿,庆爷便觉得自个儿跟个废人似的。 但自从有了小七这个小徒弟,却让他觉得自己又有用了起来。 听庆爷这么说,大当家的真的有些惊讶了。 这种小舢板做起来并不算难,但那是跟大船相比,只看一遍就能做的分毫不差,这就相当难能可贵了。 更何况,小七如今不过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呢。 不过,想到村口那些陷阱,大当家的就又不觉得惊讶了。 “小七真能干。”大当家的真心实意地称赞着,随即又确认了一遍,“我听阿文说,村口的陷阱也是小七设的?” 小七沉默片刻,随即又飞快地点头,“嗯”了一下。 听到这,庆爷忽然正了正脸色:“大当家的,正要跟你说这事,你觉得,村口那些机关如何?” “很好。”大当家的点头。 的确是很好。虽然那些机关困不住他,但那是因为那些机关是一群毛孩子布下的,许是力气太小,他们所用的材料都是简略过的,威力自然也大减。但力道虽减,那些机关却都十分准 确,可以说指哪打哪儿,而且启动机关也十分方便。庆爷叹了声,看着小七的目光有些复杂:“这孩子……不过是听我们几个老家伙说起些军中常用的机关,居然就无师自通的弄出来许多,有些东西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 见,连想都想不出来。也不知道她这小脑袋瓜儿是怎么长的。”“大当家的,你也看到那些机关的威力了,虽说要倚赖地形之便,正面拼杀时当不得什么用,但若是跟官兵打——那个词儿怎么说地来着?”庆爷皱着眉思索了一下,半晌 才想出来,“哦,对了,是打游击!”“若是跟官兵打游击,在那些树林子、草甸子里,事先布置好陷阱,岂不事半功倍?”庆爷说着,脸上神色激动起来,仿佛又回到往年腿脚利索骑马砍杀的时候似的,恨不 得立时跟官兵干上一仗。 大当家的眉头微拢,半晌后却摇了摇头,“不,庆爷。” “小七那些机关还是繁琐了些,真用到军中,若不能瞬时大量地造出来,倒还不如绊马索、滚石之类简单易得,且威力也够大。” “不过,”他忽然又笑了笑,脸上的伤疤因着笑显得愈发吓人,“你说的也对,若是遇上小股敌人,这些机关就派上用场了。” “小七,”他又目光温和地看着小七,“那些机关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庆爷虽也会些机关,但都是些军中常见的,任谁看过一眼也都会做,若是那些机关他倒也不会意外,但小七布下的却显然不会是庆爷能教的。 问过话,大当家的并不急着得到回复,而是耐心地等小七的回应。 果然,过了半晌,小七才张口。 她吐出四个字。 “阿杏,说过。” 说过这四个字便不再开口,显然没有解释阿杏是谁的意思。 倒是庆爷许是从小七口中听过多次,倒是了解一些,此时悠悠神往道:“这位阿杏是个有大本事的,教了小七许多东西,若是有缘,真想拜会一番。” 大当家的暗暗摇摇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他没有打击庆爷,但想起小七的来历,却觉得恐怕庆爷是见不到这位阿杏了。而他也不想庆爷见到。 因为那便说明,小七和她又将与过去那些人那些事牵扯上。 感叹完那位只闻其名的阿杏,庆爷又说起一件事。 “小七前儿跟我说……想去广州的船坞看看。” 大当家的一愣。 庆爷叹了口气。“这村子,终究太小了。小七这孩子聪明,想学东西,可在这村子里,我已经没啥东西好教她了,再待下去,那是耽误她。若是一般女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嫁人就是好的,可小七太聪明了,偏偏还与常人有些不同……若跟平常女孩子一样嫁人生子,不说可不可惜,以她寡言的性子,能不能讨夫家欢心也是难说……如此一来,我倒想让她走 另一条路子。”庆爷看着安静地待在一旁,似乎浑然不知道正在讨论她的小七,眼里有怜惜还有遗憾。或许是渔村的生活单纯淳朴,相比起初见时,如今的小七可以说长进很多,面对普通村民都能简单交流几句,但也仅限于几句,且对答反应极慢。村子里的生活单纯质朴 ,没有复杂的利益关系,大家都怜惜小七,自然不会因此看不起她,但若是外面的人,小七这样子显然不讨好,万一遇上苛刻的夫家,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样儿。 一想到那场景,再想想小七在机关和造船上令人咋舌的天赋,庆爷就觉着不能看着小七跟平常女孩子一样,将命运交到未来不知哪个男人以及他的家族手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女孩子除了嫁人生子还能做什么,但如今小七想学造船,那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成全她。再说,多学点儿东西总是没错的。“大当家的,”庆爷看着他,“我没问过你小七的来历,不过,听渠先生和小七的口音,怕是京城人吧?就算跟咱们一样得躲躲藏藏,但广州天高皇帝远的,若小七的仇家手 没那么长,也伸不到广州来。” 大当家的低头细思,片刻后道:“这事,宜——渠先生知道么?”庆爷叹气:“渠先生知道的,她也希望小七多见识些东西,只是,到底是为娘的,不放心孩子,若是小七去广州,那么渠先生八成也要跟着去。况且——我瞧着渠先生,似 乎也是想四处走走的。她常对孩子们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无论做什么,闭门造车都不可取,可她却不得不待在村子里教书写书,虽然安全,却也不得自由。” 大当家的脸上露出笑。 “那,便让她去吧。”村子的确安全且人际关系单纯,但也实在太小。若从小生於斯长於斯,又未曾了解外面的世界,那么一辈子不出村也没什么,但对见识了外面广阔世界的人来说,又怎会 甘心一辈困居与此?她好不容易从京城后宅的牢笼中挣出,他又怎么会忍心看她困在另一个牢笼? 罗钰 告别庆爷和小七,按小七说的方向,大当家的进了螺山。螺山层层叠叠,一峰连着一峰,即便小七指了大致方向,想在这里面找个人依旧不容易,但大当家地却没翻几座山峰,就看到那个荆钗布裙,做普通农妇打扮,身形有些 纤弱的女子。 他脚步猛然一停,惊喜陡然从胸腔漫出来,想叫她的名字,又怕突然出现吓着她,平缓了呼吸,快速迈步走向她,距离约有数十米远时才从胸腔喊出那一声,“宜生!” 听见喊声,那背对着他的女子转过身,温和娴静的面庞如秋月,双目秋水一般望了过来。 看到大当家的,那秋月般的脸庞上漾出浅笑。 “大当家的,你来了。” 你来了。 大当家的只觉得胸口剧烈地跳动着,像是有什么要跳出来一样,他不禁捂住了胸口,压在心口满满的问话却忽然一句都说不出来。 最终,只化作一句:“嗯,我来了!” …… 宜生一早就进了山。 将七月——不,现在叫小七了——托给庆爷照看,她背上竹篓,拿着一把小锄头,又带上防蚊虫的药和小七做的小机关,晨露半干就只身行向深山。 这在以前,于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没有丫鬟仆妇,没有车马随从,孤身一人进深山,不说旁人会不会允许,会不会担心,便是她自己,也没那个胆量。 但如今,她却已经十分习惯独身一人进山了。相比其他山峰,螺山的草木并不太茂盛,因此没有什么大型猛兽,最危险的就是一些蟒蛇,但只要小心不去招惹它们,也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而且她还带了驱逐蛇虫的药 ,因此即便孤身进山,却也的确是没有太大危险的。 而且,如今她的身体也比以往好多了。虽然看着还很纤瘦,但不再像以往那样困在宅院里,事事假手丫鬟仆妇,每日像普通妇人一样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每隔一段时间进山爬山……这都让她的身体渐渐强壮起 来,虽还比不上真正的乡下农妇,但却再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后宅娇花,起码若是遇上贼人或野兽,她还能反抗或者逃跑一下。村中生活清苦,在这里居住一年,她慢慢地,一步步地适应了这样清苦的生活,从刚开始还要红绡伺候,到如今一人便可以照顾自己和小七,学会很多以前从未想过会做 的事,中间受了许多苦,也十分不适应,但最终她还是慢慢改变了。她学会自己烧锅做饭,真正的做饭,而不是像以往那样,有人烧火,有人切菜,她只需动动铲子放放食材;她学会辨识能够食用的野菜山珍,见到它们最初的样子,而不是等着像以往那样,品尝着下面人送上来做成佳肴的野味,却连它们本来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学会用最省钱的法子教导未启蒙的孩童,用沙地,用石板,用尽一切能 够利用的东西,而不是像以往那样用着上好的笔墨纸砚;她学会…… 她学会了很多,很多以她以前的身份根本不会做,也根本不必做,对一般人来说可能是吃苦的事。 但她却很快乐。那颗总在躁动的、惴惴不安的心在这些平常琐碎中慢慢安静下来。她很喜欢进山,进山就像寻宝一样,她喜欢找各种有趣的东西,比如好吃的野菜、成熟的野果、漂亮的山花,甚至一块长相奇特的石头,只要感兴趣,她就会停下来细细 观看,或者采下一些带回去。 不过今天,她没有关注那些野花野果,而是径直朝着一座植被最稀疏的山峰走去。 绕着整座山峰行走了一圈,捡了数十块石头仔细观察后,终于印证了之前的猜测,她心中有些复杂,有些犹豫。 正愣愣地看着一块儿赭红色的石头,就听身后有人喊。 “宜生!” 她恍惚了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她了。自从三年前离开京城,就只有一个人这样喊她,而一年前离开义军来到南山村定居后,便连那一个人都没有了,因为在村中教导村民读书识字,村民们有的喊她先生,有 的喊她小七娘,但没有人喊她宜生。 久而久之,“宜生”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变得很远很远,远地简直像上辈子的事儿。 恍惚中,她转过头来,然后就看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 果然是他。 她笑了,“大当家的,你来了。” “嗯,我来了!”年轻人脸上也扬起了笑,但因为布满脸部的可怖疤痕,这笑反而让他显得十分吓人,若是胆子小的妇人,吓晕过去也不是不可能。 宜生自然没有被吓到。她早就过了凭面貌美丑评定一人的阶段,而且她也从未得他长得丑。虽然脸上有着数道深可见骨的可怕长疤,但除去那些伤疤,他还有着挺直的鼻梁,聚而不散的眉,所以年轻人本来的容貌必定不差,甚至可能还相当好。更何况,他还有 着那样一双好看的眼。 初见时,就让她觉得美丽地惊人的双眼。无可挑剔的眼形,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瞳,但最打动人的,还是他那即便身处绝境,却依然饱含了热忱和希望,赤诚和热血,让人胸膛忍不住发烫,想要与他一起摧毁所有 不公、压迫和桎梏的眼神。 也正是有着这样一双眼的人,才能让这整个王朝颤抖吧。 再次见面,转瞬间许多思绪从宜生脑中闪现,想起前世这个年轻人悲惨壮烈的结局,想起曾见过那些可爱的人们,原本还在犹豫的心忽然做出决定。 “大——” “罗钰。” 年轻人打断了她的话,“叫我罗钰。”他说,并不是强制霸道的语气,反而带了点委屈和祈求。 说罢又加了一句,这句更委屈了:“你以前也叫我罗钰的。” 宜生“扑哧”一下笑了,从善如流,没有在小小的称呼问题上纠结。 “好,罗钰。” “嗯。”罗钰立刻语气轻快地回应,若不看那满脸伤疤,简直像个羞涩腼腆的少年郎,哪里还有外人面前凶神恶煞大当家的模样。 这也是宜生能在他面前放松的原因。 “你捡石头做什么?我来背!”罗钰这才发现宜生手里还拿着块石头,甚至背篓里还装了十几块石头,一边问着,一边要帮宜生背背篓。 宜生摆摆手表示不用,然后将手里的石头递给了罗钰,罗钰忙伸手去接。 “这可不是普通石头,”她笑着说,“这是铁矿石。” 罗钰伸出的手忽然顿住。——铁矿石? 木钗 《管子·地数篇》有云:“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钢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石者,下有铁。” “我无意中发现螺山上有许多赭石,且山上草木稀疏,山体表面只有薄薄一层泥土,其下皆是坚硬的岩石,便有了怀疑。” “方才我已绕着螺山查探了数次,已经确定,这螺山下,的确蕴含着十分丰富的铁矿石。” 宜生含笑解释着。 罗钰眼中异彩连连,胸口激动地甚至有些发烫。 他当然明白宜生这个发现的意义。 有了铁矿石,就意味着有了铁,而有了铁,就意味着有了武器。 而武器,对义军来说是比银子还重要的东西。古往今来,每个腐朽王朝的末期都少不了起义,远有陈胜吴广,近有黄巾赤眉,但起义者众,成功者稀,甚至可以说,农民起义从未真正成功过。失败的原因很多,而对 大部分发展初期的义军来说,武力的直接差距就是一个重要原因。 一方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官兵,一方是百姓出身无兵无甲的义军,双方一旦正面相抗,义军几乎没有什么胜算。到如今,罗钰的义军中还有一大半人用菜刀斧头乃至木棍石头做武器,只有小半部分的人配备有正经的刀枪,而这些刀枪则基本是在一次次的对战中,从败亡的官兵和其 他匪寇手中收缴而来。 朝廷对铁管制地十分严格,普通义军除了抢掠根本无法得到大量的武器。 但,如果有了一整座山的铁矿石…… 罗钰看着螺山的眼神已经火热起来。螺山地处偏僻,易守难攻,就算是在这里立地开采矿石锻造武器也不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螺山外围的州县已经多半被他占据。广州因为距离京城太远,例来不被朝廷所重视,如今义军四起,朝廷恐惧担忧京城附近的义军,派了大批的兵力镇压,却没有将他这支力量放在心上,这就给了他喘息和发展的机会,他大可以偷偷开采锻造武 器。 得到这座铁矿山,成事的几率便起码提升了一半! 想到这里,罗钰便待不住了,两人带着那一背篓铁矿石下了山。 回到村里,罗钰自去找男人们讨论开采矿石的事,宜生借口回家做饭,将背篓给了他,便自行回了自己家。 “小七。”回家前,自然是先去看小七。 “阿娘!”小七双眼一亮,小炮弹似的冲到她怀里。 小七已经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身形拔高了许多,只比宜生矮半个头,这一撞,便差点将宜生撞地站立不稳。 宜生笑着抱住这个大姑娘大宝贝,笑眯眯地问她今儿做了什么,有没有听话,有没有跟庆爷捣乱…… 小七歪着脑袋掰着手指头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她听。 “小七的船做好了,庆爷帮小七打磨上漆,小七打下手。” “小七听话。” “小七没捣乱,庆爷夸小七乖。” 说完,就仰着那张羞花闭月的脸,小孩子似的求表扬。 可不是小孩子么。 虽然比以前长进许多,但她的心智和心思,却还是琉璃似的透明无暇,一眼就能看到底。而且,看样子一辈子也不会变了。 宜生摸摸她的头:“嗯,那小七很棒啊,中午奖励小七吃炸小鱼。” 小七两只眼睛立刻瞪地圆圆地,随即握着小拳头,小老鼠似的捂嘴欢呼。 宜生笑眯了眼,挽着她的手,“走,我们回家吃炸小鱼。” “嗯,炸小鱼!” 母女俩手牵着手,在凉爽的海风中一脚一脚向前走,沙滩上留下两行整齐的脚印,海风吹过,脚印又渐渐变得模糊。 …… 手牵着手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已经有人。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俏丽女子正里里外外地忙活着。 “先生,小七,你们回来了!”见到宜生两人,女子惊喜地叫道,“稍等,饭马上就好!” 说着,她麻利地盛菜端碗,简陋的饭桌上整齐摆着糙米饭、拌海菜、芋头糕,赫然还有一盘炸小鱼。 这样的饭菜在以往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个物资贫乏的小渔村,却可以算得上丰盛了。 宜生有些无奈:“红绡,不是说过了,以后不用做这些。” 年轻女子,也就是红绡,双眼蓦地红了,“少夫人,您别不要奴婢!” 宜生心里暗叹,接过红绡手里端着的盘子,熟练地摆放在桌上,摆好,冲那还傻站着眼圈红红的姑娘道:“还站着做什么,快吃饭。” “哎!”红绡立即破涕为笑。 三人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了饭。 吃完饭,红绡又抢着把锅碗收拾了,才恋恋不舍似的走了,宜生看着红绡的背影,揉了揉眉头。 三年前,红绡和绿袖陪她一起上了送亲的车队,罗钰带人“劫”她和七月时,自然也将红绡绿袖一起带了出来。离了伯府,她不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伯府少夫人,但红绡绿袖却还是把自己当作丫头,即便在义军中还是事事以她为先,务必让她和七月过得舒舒服服,但她们这般 做派,与义军中其他人太过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宜生也不想她们继续做丫头了。 在伯府时,她是少夫人,她能给她们月银,能给她们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如今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又何必还维持着过去的做派,让她们担惊受怕又辛苦呢。 宜生没有奴仆必须忠诚于主人的想法。 做鬼的那几年,她的思想整个被洗刷了一遍,在许多问题的观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主仆观念。 以前她觉得奴仆就应该对主子忠诚,背主的就是心思不正的,主子落难了,奴仆就该拼死拼活护着主子,主子买了奴仆,奴仆就理所应当忠于主子。 可是,这世上哪有这样理所当然的事。 人生而平等,无论男女,无论主仆,无论长幼。以往还在伯府时,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红绡绿袖的服侍,因为她将她们当作领工资的员工,且对那时的红绡绿袖来说,留在伯府,在她的照拂下到了年纪出嫁,可以说是最 好的出路,所以她从未说过什么主仆平等的惊世骇俗的话。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离了伯府,她不能再给她们保护和银钱,反而会让她们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宜生将她们的关系看作老板和员工,员工自然没必要跟着落魄的老板吃苦,所以宜 生撕了两人的卖身契,强硬地不再让她们服侍。 红绡绿袖开始自然是不肯的,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哭成了花猫,宜生解释了许久才让她们安心。 只是说远不如做的力量大,后来宜生尽量事事亲力亲为,慢慢地让红绡绿袖习惯了她的变化。绿袖年纪小,性子又烂漫,还没被洗脑太过满脑子忠心,逐渐也就扭了过来,虽然还是对宜生尊敬,但也逐渐不将自己当作低人一等的下人。后来,绿袖跟义军中一个小 首领互相有意,罗钰为两人主婚,绿袖便夫唱妇随,跟着那小首领一直待在义军队伍中。 但红绡却一直跟着宜生。红绡已经二十岁,可以说是个老姑娘了,但她颜色好,性子也温柔,义军中很多人都对她有意,但她谁也没看上,一心一意跟着宜生,无论宜生怎么说都不走,一年前宜 生带着七月来了南山村,她也收拾包袱跟了过来。跟过来后,虽然不住在一块儿,但只要逮着机会,红绡就总会帮宜生干活,就好像还在伯府一样,甚至比在伯府更甚——毕竟在伯府时,红绡这种大丫头可是不用做粗活 的。 宜生说了许多次,见红绡依然故我,也就不再说了。 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那么好改变的,投以木瓜,报之琼琚,红绡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尽量回报就是了,只要自己心态摆正,主仆也只是个名头。 转眼又到了傍晚。 红日从金光闪闪的海面落下去,海面从金色被染成红色,最后又恢复成一片一望无际的蔚蓝,浪潮汹涌地击打着海岸,雪白的浪花扬起又坠落,不知疲倦地永不停歇。 宜生喜欢看这傍晚的水天一色潮涨潮落,因此晚饭后便来到沙滩散步,一直到天色彻底黑透才准备回转。 然而一转身,却看到一个身影就站在她身后,挺拔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着,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昏暗的暮色中,她看到一双星子一样闪亮的眼睛。 “……罗钰?”她疑惑地出声。 “嗯。” 那人影,也就是罗钰低低地应了一声。“我与村子里几个主事的人说过铁矿的事了,开采具体事宜已经商定,过些时日会有一批人先来,采矿的、炼铁的、锻造武器的……都会陆续到来。”罗钰开口,那双星子一 样明亮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她。 宜生笑了:“这是好事。” “可是……”罗钰又开口,这次声音却带了一丝……委屈?“这样一来,我明日就必须离开了。”开采铁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他必须马上离开在外面做好安排。 但是这样一来,他原本准备在村子里多留几天……多跟她相处几天……的计划就泡汤了。 他看着她,眸子里的确是不可错辨的委屈,这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像某些幼小的动物依恋着主人一样。 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他身上,给人以巨大的反差之感。 宜生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低下头,轻咳一声后道:“那,你早去早回。” 早去,早回? 不知想到什么,罗钰听到宜生的话,神色忽然高兴起来,他慎重地点了点头:“嗯!” 宜生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回去吧,天黑了。”说罢就迈步往村子里走。 “哦。”罗钰顿了下,很快赶上宜生,与她并排走在一起。 “我听庆爷说,”罗钰微微侧着头,看着她的侧脸,“——小七想离开。” 宜生的脚步一顿,点了点头:“嗯。” “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让小七离开么?你自己——想离开么?” 宜生扭头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他看着自己,双眼明亮,目光诚恳,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隐瞒。 原本准备好的托词便咽了下去,她张口,“嗯”了一声。 “但是,”她又说了个但是,“如果麻烦的话,就不用了。在这里也很好。” 她脸上露出笑意,为自己的话作证:“真的很好。” 的确是很好。这里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只要付出努力,就能收获清贫但简单的生活。 相比过去在伯府那样的日子,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但,若不跟过去相比呢? 好不容易逃出伯府逃出京城,无数次在心中幻想过的万里河山就在她眼前,若蜗居在这个小山村一辈子,真的会甘心? 不甘心。 她知道,自己不甘心。 更何况,还有七月。 七月毕竟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宜生想让七月看到她所有想看到的一切,学习她想学习的一切。但是,她无法不考虑安全问题。不管是本应已经死去的“威远伯府少夫人”身份,还是跟义军的这层关系,都让她和小七的处境敏感又危险。若是无法保障安全,那么她宁 愿带着七月在这个小山村过一辈子。 “不,不麻烦。” 恍惚间,身边人突然轻声说道。宜生抬头,才看到罗钰看着她说道,“再过些日子,等采矿的事安排好,我就送你和小七去广州城,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年轻人语速有些慢,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宜生耳中。他没有发誓,没有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如何如何,但她却从他口中听出了承诺的意味。 她知道,他说的就一定会做到,他说让她放心,那他就一定会安排好,从认识他以来,他一直是这样。 宜生忽然心里一动,不由低下了头。 眼前却忽然多了件东西。 “这个……”罗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声音里带着紧张,甚至……颤抖,“送给你!” 说完,他粗鲁地把手里的东西塞到宜生手里,然后就——迈开腿大步跑了! 活像身后有猛兽在追他似的。 宜生哭笑不得地看着罗钰落荒而逃的背影,低头看着手中被硬塞进来的东西,又不禁哑然。 手心中静静躺着一支木钗。宜生用过许多钗子。身为翰林之女,伯府少夫人,她见识过无数金钗银钗玉钗,她甚至能看首饰辨认出是京城哪家首饰楼的师傅的手笔。后来跟随义军辗转流离时,她也 学义军中的妇人用木棍竹筷挽过发,及至来到南山村,她便跟其他村妇一样,用那货郎贩来的廉价铜钗或木钗。 可手中这木钗,却不同于她用过的任何一支钗子。它不如京城出名匠人打造的钗子那般精巧,甚至猛一看还很粗糙;但它又不像小贩处买来的廉价铜钗木钗那般呆板无灵气,它弧度圆润,钗头处雕了一朵花,一只蝴蝶, 雕刻手法并不怎么高明,但却用了十足的心思,反复打磨了无数遍,或许还用手摩挲了无数遍,才使得那一花一蝶栩栩如生,灵气十足。 而且,这钗子形状有些眼熟。 蝴蝶……蝴蝶……宜生忽然微微张开口。 蝴蝶啊…… 这支蝴蝶钗,可不就是仿的她从前的那支碧玉蝴蝶钗? 那支被她装作无意,扔到罗钰身前,却因此帮助他逃脱牢笼的蝴蝶钗。那时候,罗钰还被叫做虎奴。 择道 第二日,罗钰就就离开了南山村。 开采铁矿并非易事,尤其还要瞒着官府耳目,但两广是罗钰起事之地,且远离京城,颇有些天高皇帝远的意思,因此真正操作起来也很快。不过十来日,就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到达了南山村,采矿的、冶铁的、锻造武器的……偏僻平静的南山村很快热闹起来。得知了螺山有铁矿的消息,南山村的村民都十分振奋 ,虽然村民多是老弱妇孺,却也竭尽全力帮助开采铁矿,一时间整个螺山显得很是热火朝天。螺山的铁矿质量非常优良,表层只有薄薄的一层覆土和少量石灰岩,稍微深挖一些便是含铁量非常高的铁矿石,因此,不过十来天后,第一批从螺山挖出的铁矿石熔炼出 的生铁便锤炼了出来。 第一批生铁出炉时,罗钰正好赶回来。听说第一批生铁已经炼好,就邀请宜生一起去看。 一条条生铁块淬冷后被码放地整整齐齐,闪着簇亮的光,过不了多久,这些生铁块就将被打造成刀枪、箭矢、锁甲…… 罗钰看着那些铁块,目光闪亮。 他深知,这些如今看着不起眼的铁块,将给予他的义军多大的帮助,能让多少义军免于伤亡。 良久,目光从那些铁块上移开,罗钰看向身边的女子。 “谢谢你,宜生。” 他轻声道。 宜生摇了摇头:“不用谢,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虽然如此,但她话语间有一个停顿。 罗钰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停顿。他的双拳微微握紧。 虽然宜生这样说,但他知道,她跟他,跟南山村的人们,跟那些被逼无奈才举起反旗的义军都不一样。她出身名门,父亲是当世大儒,虽是女子,却也自幼被灌输着忠于君王,忠于皇室的思想,虽然被逼迫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携女远逃,但她还有亲人在京城,她的亲人还是 朝廷命运,是皇权忠实的拥护者。 她这样帮助义军,就意味着将自己完全放在了那些亲人的对立面。“渠家那边——你不用担心,常去渠府请平安脉的宝安堂林大夫说,渠老气色红润,身体康健,其他人也俱是平平安安。朝中太子党和四王党党争激烈,已波及了不少权贵 ,但渠老和渠小翰林并未加入任何一党,又只专心修书著书,因此党争风波也影响不到渠家。” 宜生一愣,看向罗钰。 随即屈身,深深施了一礼:“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罗钰忙伸手想将她扶起,手刚触及她的衣袖,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他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稍显突兀的举动,只是耳根处抑不住泛起了薄红:“不用谢,这也是我该做的。” 宜生笑:“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 这一次,罗钰依然没有待太久。与主持铁矿开采的主事人定下第一批要打造的武器数量和样式后,仅仅又逗留了一天,他就不得不急匆匆地离开了,只是,离开前夜,宜生交给他一样东西,并告诉他路 上在看。 离开南山村,在外歇脚的第一夜,就着昏暗的烛火,罗钰打开在外面裹了几层的麻布,看到一卷薄薄的册子。 册子显然是自己用白纸裁剪,又用针线封边做成的,封皮用了厚厚硬硬的牛皮纸,光秃秃的,没有名字。 罗钰翻开册子。 只看了第一页,他的眼睛就再也无法从册子上离开。 昏暗的烛火中,他的双眼亮如繁星。 …… 南山村的铁矿开采热火朝天,如火如荼,连孩子们都受影响,整天往矿山跑,甚至还出现了“逃课”的情况,当然,作为南山村唯一一个先生,他们逃的自然是宜生的课。宜生问过后了解,原来这些孩子被热闹的开矿冶铁吸引,如今一个个都对锻造武器感兴趣的不行,原本几乎个个都是一心想快些长大跟着大当家一起杀狗官,如今却觉得 当铁匠也不错,锻造出锋利的武器,也是为义军做贡献嘛! 不过他们这想法遭到了他们爹娘的无情打击。“兔崽子!世上有三苦,乘船打铁磨豆腐,打铁有什么好的?不是没出路了谁会干这活儿?你们命好,有渠先生教导读书,不求你们读书中状元,好歹出息点儿,别跟我们 一样就会卖苦力!” 有孩子的爹娘揪着孩子的耳朵,来跟宜生赔罪,又用这样的话训斥孩子。 但宜生劝住了这些家长。知道原委后,她没有要处罚这些“逃课”的孩子的意思。 把“逃课”的熊孩子揪回来,简陋的沙滩“课堂”上,宜生坐在前面,一溜儿小萝卜头在她身前排排坐。 “海生,”宜生喊那个皮肤微黑,性格腼腆的少年的名字,“你为什么想做铁匠?” 海生微黑的脸红了红,有些害羞。 宜生用眼光鼓励他开口。 海生鼓起勇气:“我、我功夫不好,学了很久都比不上阿金他们。也不机灵,脑子笨,只会听话做事。就算去跟大当家的杀官兵,也、也杀不了几个。”“但是,”他顿了顿,腼腆地低了低头,“田师傅说我力气大,手劲儿稳,天生适合打铁。田师傅还说,好的铁匠,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宝剑,宝剑能杀敌,所以,我、我想, 要是我能变成一个好铁匠,就好了。” 田师傅是罗钰从外面送来的铁匠师傅。 宜生点了点头,“不错。” 又看向另一个说要做铁匠的孩子,问:“那蟹仔,你呢?你为什么想做铁匠?” 蟹仔才六七岁,之前一直嚷嚷着要做铁匠,可这会儿宜生一问,他的小脸立刻扭曲成一团,吭哧半天没说出什么原因。 宜生笑笑,又问剩下几个。 一番询问下,宜生大致也了解了情况。 有如海生这样清楚地认知自己,真心想要学做铁匠的;有蟹仔糊涂懵懂,连打铁意味着什么都还不太懂的;也有一时兴起,见别人喊自己也跟着喊的…… 宜生看清楚他们的状态,却没说出来。 她只是将这些孩子编成一个“铁匠小组”。“铁匠小组”的孩子们除了跟其他孩子一样学习,每日还多增加了一个铁匠课程。由年龄最大的海生担任小组长,每日跟随铁匠师傅进行两个时辰的铁匠学习,不再是以往那样凑热闹似的玩闹,而是认认真真地学习,不仅要在一旁观摩,还要亲自上手 锤炼铁块。 这个决定让小组里的孩子一阵欢呼雀跃。然而,不过几日,最小的蟹仔就对打铁失去了兴趣,一到铁匠学习时间就蔫头耷脑满脸愁苦,可他咬牙撑着,没出言放弃——因为他记得先生的教导:凡事善始善终,做 事要有耐心和毅力。 一个月后,依旧没有人主动抱怨退出,但显然,除了海生外,其他孩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打铁的兴趣。 这时候,宜生又问他们,谁还想做铁匠。 除了海生没有人举手。那些加入铁匠小组,却没有举手的孩子脸上都有些羞愧的神色。 宜生没有批评那些孩子,反而表扬了他们。“你们做的很好。”她鼓励道,“能对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并且坚持下去,这很棒。”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选择都是正确的。当你尝试过,努力过,察觉到这个选择并不适合自己时,放弃并不可耻,能及时止损,也是正确的选择。”排排坐的小萝卜头们认真地听着,或许有人听不太懂,但这些话将会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潜移默化下,总有一天,这颗种子会发芽长大,进而深深地影响他们以后 的人生。 这样的种子,宜生已经种下了许多。 作为南山村所有孩子的先生,也是唯一的先生,刚开始,宜生担任的只是启蒙夫子的角色,每日不过教孩子识字、算数,其他方面却没有太多指点。 但渐渐的,她有意多教一些基础启蒙以外的东西。那些她上半辈子悟出来的,那些她在那个奇特的“网站”感悟到的,许多观念与如今的教育都是相悖的,甚至惊世骇俗的。重新活一次,回到这个时代,原本宜生并没有散播这些东西的想法,只有教导七月时才毫无保留全心相授,便是那段短暂的教养沈琼霜和沈青叶的日子,也是尽量按照普通母亲教导女儿的方式教授,虽也会说些为人处 事的道理,却绝无超出当前这个时代的观点。但是,脱离了京城和宅院的环境,来到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面对着这些几乎没有被教导任何思想,宛如白纸一样,却因为特殊身份而天生流着叛逆骨血的孩子们 ,接触着这些为反抗命运的不公而不屈抗争的人们时,不自觉地,那些喧嚣的、叛逆的、与当世格格不入的观念想法就全冒了出来。 世人倡导大孝至善,子女必须遵从父母的意志,哪怕明知父母的要求是错,她却教导说,不辨对错一味服从是愚孝,是陷亲于不义。 世人将人分作三六九等,将职业定了贵贱,她却教导说,出身天定,命却是人为,人无贵贱,命非恒定。 世人要女子以父以夫为天,以生育后代操持家务为职责,她却鼓励女孩子们像男孩一样选择未来,女孩子也可以像男孩子一样做出一番事业。 世人尊崇皇权,以为皇帝是真龙天子,代天行事,她却说从没有什么天子,世人皆凡人,所谓天子不过是统治者装饰自己的华美外衣。 …… 若非在南山村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村民又都是义军的地方,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 若七月没有被送去和亲,也许她还是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会努力让家人过更好,却不会有什么教化世人的念头。 但命运弄人,将她推到如今这个处境,从她决定将铁矿的存在告知罗钰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已经走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一条注定充满了疾风骤雨,注定坎坷不已,却有着无数希望的道路。 举旗 螺山的铁矿开采的如火如荼,不到半年时间,就已经锻冶了一批批的武器装备,刀枪剑戟,铁甲锁链,锻好的武器装备被分批运送出去,送到最前线的义军手中。 这半年里,不止是螺山的武器在飞速增多,罗钰的义军队伍也在不断壮大。过去几年,罗钰虽说集结了一批人马,也经常与官兵作战,但总体来说,还是处于逐步发展的蛰伏状态的,为了保存力量,与官兵的作战都是小范围小规模的缠斗,尽量避免像其他义军那样,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似的直接向朝廷宣战,进而引来官兵的大批兵力围剿。甚至一直以来,罗钰的人马都没有一个统一的名号,罗钰更没有像许多 义军首领一样称王,而是依旧让人以“大当家的”称呼。 这也是无奈之下的举措。纵观历朝历代数次乡民起义,鲜少有成功的,只因乡民起义多是因一时的义愤揭竿而起,人少势寡地很快就被朝廷镇压了,而人多势众的,则多是靠着集结成军后滚雪球 一样一路裹挟乡民,破坏社会经济,壮大自身的同时瓦解王朝根基,最后才有跟朝廷扳手腕的可能。 但这样的义军到最后也鲜少——或者说完全没有能成事的。 靠武力和恐吓裹挟乡民以壮大自身,这样的方式只能使义军获得一时的强大,实际上领导团体不完善,经济来源靠抢掠,内部存在无数问题。这样的义军看似强大,内里其实虚弱不堪,一旦朝廷腾出手来认真对付,极少有义军能不被剿灭的。少数没被朝廷剿灭的,义军首领却几乎没有真正是农民出身的,反而 多是雄踞一方的门阀世家,或是官僚之后,如刘汉李唐,说是农民起义建立的政权,然而坐上皇位的刘邦李渊,哪一个是真正的农民? 所以,罗钰很早就清楚:只凭一时悍勇能成事,却不能成大事。 起义是需要脑子的。所以,在几年前刚刚有人揭竿而起时,他没有趁势一起举起反旗,这几年朝廷愈加腐朽不堪,又有天灾人祸相逼,各地起义的义军数量更多了,然而罗钰依旧在稳扎稳打 ,一步一个脚印地发展自身。 不举旗,不冒头,即便干着造反的事儿,但如今大梁境内四处起火,朝廷忙着镇压那些举了反旗攻城略地的,便也顾不上收拾罗钰,罗钰才得以慢慢发展。 但总归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蛰伏一时是为发展,一直蛰伏下去,指不定就给闷死了。 罗钰一直在等时机成熟,而如今,时机终于成熟了。 螺山铁矿开采半年后,琼州人氏罗钰于广州府率数万乡民揭竿而起,因义军多头缠红巾,是以自号红巾军。 与许多举旗的义军装备简陋,多半以农具甚至木石做武器不同,红巾军几乎人人执刀枪,且进退间训练有素,迥异于众多义军。一日之内,红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广州府衙,不到一月,又练下五城,琼州、两广全部陷于红巾军之手,乃至福建、湘赣等地部分州县亦被攻陷,消息一出,举朝哗 然。 皇帝恐慌,着令京城兵马司加强守备,命南方数省务必阻击红巾贼,又敕令西北军撤军二十万回防京畿。西北大将军陆临沧上血书,请求留守西北以防胡人南下,皇帝震怒,连发数令,强令陆临沧班师回朝,否则陆家将以谋逆罪论处,陆临沧不得不从,率部众二十万回京, 西北守卫为之一空。 京城,黑云压城,天青欲雨,镇国公府气氛一片肃穆,下人行走间也屏息敛声,仿佛高声一些就会惊破满天乌云,引来一番豪雨。 陆澹与府上幕僚和几个留在京城的陆临沧旧部在书房交谈,却是越说越气愤,有性子暴烈的将军气愤之下摔了两只天青色汝瓷杯,惊地书房外守门的小厮心脏一跳。 及至普通幕僚和武将渐渐散去,书房里只剩下陆澹和威武将军钱大虎。钱大虎是陆临沧旧部,也是陆临沧一系最心腹的力量,与陆家关系匪浅。“……我实在没想到,皇上竟然已经糊涂成这样儿了!那红巾贼还没过岭南呢,皇上就怕成孙子了,西北军回防京畿,那西北怎么办?莫非他以为胡人都是纸做的美人儿,西北军全撤回,这美人儿还能扭腰跳舞供他老人家享乐不成?朝里那些人一个个也是酒囊饭袋!皇上糊涂,满朝文武也糊涂了不成!也不拦着皇上,如今将军回也得回, 不回也得回,真是窝囊,憋屈——气死老钱我了!” 只剩陆澹在跟前,钱大虎便丝毫也不掩饰,话里话外对皇帝毫无尊崇,反而怨气满腹。 陆澹神色却很平静,面上没半点怒色,见钱大虎说地过火了,便提醒道:“钱叔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钱大虎更憋屈了,狠狠挠了把头发,又骂了几句脏话。 陆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笑道:“钱叔不必担忧,父亲自有应对。” 钱大虎却依旧愁容满面:“应对?咋应对?再咋应对还能把兵留下挡着胡人?唉!” 陆澹微微皱了皱眉,心下有些不耐跟这粗人继续缠磨下去,正要找个借口赶人,就听门外小厮语带欢喜地报来。 “世子爷,沈姑娘来了!” 陆澹眉眼一亮,正要让小厮将人带来,钱大虎已经暴躁地朝外面吼了起来。 “去去去,什么深姑娘浅姑娘,没见我跟世子爷谈正事儿呢么!妇道人家帮不上忙也别捣乱!” 门外小厮被吼地一愣,顿时不敢出声了。 陆澹握杯的手紧了紧。钱大虎犹自不觉,骂骂咧咧地,“这些女人,啥时候了还来捣乱!我说澹儿,你这会儿可别犯糊涂,平时多花些时间在女人身上也没啥,这会儿可别分不清轻重。将军班师 回朝,四王爷那些人指不定又要出什么招,西北咱们管不着了,京城可不能再乱了。” 说罢,又满脸哀戚地感叹一句:“女人什么时候都有,可这江山,却只有一个啊……” 陆澹神色不变,语气却淡淡地回了钱大虎一句:“钱叔,那不是什么女人,那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钱大虎说地也没错,可普通女人,跟青叶又怎能一样?他的青叶,才智谋略不输男儿,又岂是寻常庸脂俗粉能比得了的? 闻言,钱大虎愣了下,正想回一句“什么女人不都一样”,抬眼一见陆澹淡淡的脸色,那句话就不由地咽了回去。 只是低声咕哝道:“嗐……就是未婚妻,这会儿也不及江山重要啊。” “钱叔,若没事的话侄儿就不远送了,父亲回京事宜,我会着力安排的。”陆澹站了起来,脸上带笑,说的却是赶客的话。 偏钱大虎还丝毫没察觉,一边出去一边粗着嗓子喊:“那澹儿你有什么用得上我老钱的就尽管说啊!” “一定一定。”陆澹含笑应下。 钱大虎出去时,就碰上在廊下亭亭玉立的沈青叶。沈青叶如今正当妙龄,眉眼不算特别出挑,却也是个清秀佳人,且她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衣裳首饰无一不精美,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华服首饰一衬,便几乎有了十分的 美貌。 钱大虎却是正烦躁着,见这小娘子打扮地花枝招展地来见陆澹,虽说陆澹说了是未婚妻,心下却也十分看不过。 他从不是能憋住话的性子,不由地就小声嘟哝了句:“澹儿咋定了这么个姑娘……这还没成亲呢就巴巴地上门。” 他绝不是有意当面给沈青叶难堪,不然也不会小声嘟哝了,可关键是他嗓门奇大,他自以为的“小声”,事实上并不怎么小。 起码沈青叶就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 她妆扮精致的脸上闪过一丝怒气。 然而终究却什么都没说,维持着世家淑女的礼仪,主动退避,目送钱大虎远去。 …… 书房里,陆澹与沈青叶情意缱绻。 沈青叶坐在陆澹腿上,陆澹眼神炽热,大掌隔着衣物熟稔地在她身上四处游动,沈青叶小脸微红,用手推拒着情郎,力道却轻地跟猫儿似的。 眼看就要擦枪走火,沈青叶只得俏目一瞪,挣扎着从陆澹怀中脱身,这次却是用了力气了。 “别,最宝贵的东西,我想留到咱们洞房之夜……”她娇羞地道。 “好,听你的。”陆澹心中热火难耐,但见沈青叶这般模样,也只得生生忍着,只觉着这般自重自爱的沈青叶才更值得他珍惜。 终于脱身,沈青叶整理了衣服在陆澹一旁坐下,心下却还有些不舍。 虽然顶着小姑娘的壳子,但内里,她却是已经经过人事的成熟妇人,上辈子还是沈七月时,她跟陆澹连孩子都生了,自然不会在意让陆澹占些便宜。 可她也深知,未嫁女的贞洁有多么重要,不论她与陆澹怎样两情相悦怎样熟稔情热,也只能等到成婚那天才能跨出最后一步。不然的话,之前那些纠缠觊觎陆澹,被她设计着失了贞节名声,最后被家族放弃,或是落发为尼,或是被关祠堂的世家女子,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禅位 亲热过后,两人才说起正事。 “怎么突然来找我了?”陆澹疑惑地问。 虽然他很高兴沈青叶主动来找他,但两人如今终究还没成婚,沈青叶这般举动还是很不妥的,若被人追究,轻浮、不知羞的帽子很容易就扣到沈青叶头上。 沈青叶自然看出了陆澹眼里的意思。 想起刚刚门外遇到钱大虎的遭遇,眼圈儿顿时红了。 “怎么了?”一见她这般模样,陆澹不由蹙眉。 陆澹拧着眉,沉声道:“是不是又有人找你麻烦了?” 沈青叶咬着唇不说话,头却低下了。 陆澹眼冒怒火,“是谁?告诉我。是不是云霓?她又欺负你了?!”沈青叶微微惊讶,正想说不是,转念一想,头却更低了,嘴里低低地说着:“不、不是郡主,郡主脾气大,如今我又与你订了婚,她心里不痛快也是正常的,平日里一些小 麻烦,我都已经习惯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啪!”陆澹猛地一拍书案,眼里怒火更炽,“忍什么?她云霓凭什么让你忍?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她便是金尊玉贵的郡主,也不能这样折辱于你。” 说罢,眼里又闪过一抹痛色,“我原本……还念着幼时情分……罢了,她既不领情,我也不必念旧。”他神色渐渐坚决起来,似是做出什么决定。青叶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人儿,她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年纪小,为人却聪慧善良识大体,只因出身而不得处处忍让,但她忍得,他却忍不得,他陆澹认定的女人,便容 不得旁人折辱,哪怕是青梅竹马的云霓,也不行。 沈青叶低着头,心里却在回想着上一世这时候发生的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世她重生成了沈青叶而不是沈七月,许多事情都变了,比如渠家那个渠莹没有嫁给文郡王,比如红巾军起义比前世推后了半年,又比如,这时候的 云霓还没有被送去和亲,而是依旧蹦跶……云霓依旧如上一世那般可恶,哪怕她变成了沈青叶,依旧处处刁难于她,甚至因为她卑微的庶女身份,这一世她所受的刁难比上一世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上一世她对云 霓的恨只有三分,这一世便有了十分。 因此,即便这次与云霓无关,既然陆澹自己提到云霓,她自然也不会放过上眼药的机会。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她也没忘了初始的目的,伸手拉住陆澹,温声安慰着他。 “……你别生气了,这次,真的不是因为郡主。” 陆澹拧眉,有些心疼她的善良和傻气,“到这时候了你还为她说话,不是因为她是因为什么?”沈青叶摇头,“真的,真的不是郡主。只是……方才在外面,一位将军见我来找你,以为我是……那些不知检点的女子。”她声音越来越低,想起方才那粗人的话,仍旧委屈 不已,声音里便不由带上了哭音。若她还是沈七月,哪里用得着受这样的屈辱?可她这一世是沈青叶,一个没任何外物可依靠的卑微庶女,重生以来,她受了多少委屈,暗暗掉过多少泪,人前却还要装作 懂事不计较的模样,以维护那好不容易挣来的些许幸福。就连面对陆澹……前世她何曾这样百般算计小心翼翼过,那时她虽长袖善舞为人圆滑,但在陆澹面前,却一直是天真小女孩一般。而如今……她不再是沈七月,身份的巨大 差异,使得她面对陆澹时的态度也不由复杂起来,再也不能像前世那般单纯。 “我……我也不想让人这般看待,只是,我这次真的是有正事来找你。”她委屈地看着陆澹,终于说出今日的来意。 陆澹却没在意她口中的所谓“正事”。 一听沈青叶说外面遇到的将军,他便知是钱大虎,按沈青叶所说,钱大虎似乎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折辱了她。 想起方才钱大虎那般粗人行径,陆澹冷哼一声。“那人,你不必担心。不过一个无脑莽夫罢了,以往跟着父亲征战,凭着蛮勇立了些功劳,却是个没脑子的蠢货,等……那些该收拾的收拾完了,若他不安安分分的,迟早 也收拾了他。” 钱大虎这人悍勇是有,战场上也是一员猛将,只是脑子实在太蠢,又不知变通,是以虽然陆临沧将其倚为心腹,陆澹却不怎么待见他。 更何况,如今他还侮辱了他的心上人。 沈青叶并不怎么关心钱大虎怎样,但听到陆澹这样说,觉着他是为自己出气,心里便好受不少,想起自己要说的“正事”,不由又将话题扯回来。 “我听说,南方有红巾贼叛逆,如今已经攻陷了两广之地?”她做出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道。 陆澹笑了:“这个你不用担心,听着唬人,其实不过是一时势大罢了。这样的叛军我剿了不知多少,年初西北那个号称手下有十万兵马的‘孟王’,不也是不堪一击?” 沈青叶却着急地摇头,“不,陆郎你不要轻敌,这个不一样。” 陆澹笑,摸摸她的头:“不,一样的。” “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股逆贼装备精良,一举便拿下两广之地,比孟王之流的确是强上许多,但——青叶,你要相信我。” 他看着沈青叶,眼里满是自信的神采。 “你要相信,你的男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战场之上,我陆澹还从未怕过谁!”他傲然铮铮道。 沈青叶心脏急剧跳动,看着这个自傲却又霸气的男人,只觉得幸福极了。 是的,她看上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啊。 前世那罗阎王那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虽然开始的确给陆澹造成一些麻烦,但最后不也败在了陆澹手下么? 沈青叶便笑起来。 但即便如此,能让陆澹少些麻烦也是好的。如今京城的人对那罗阎王一无所知,但她却是重生一次的人了,如今论对罗阎王的了解,全京城恐怕只有她最了解。虽然这一世红巾军造反推迟了半年,很多事情都改变 了,但还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借鉴的,比如红巾军高层领导的信息,比如红巾军在京中的窝点…… 有了她的帮助,陆澹必然能更顺利地剿灭红巾军。 …… 半个时辰后,陆澹面带惊喜,却又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沈青叶。 “青叶……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青叶咬着唇,目光一转不转地看着陆澹:“陆郎,你相信我,原因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我是为你好。” “相信我。”她声音里几乎带了祈求。 陆澹心中还是有疑虑,但看着沈青叶这样子,也就暂且压下了心中的疑虑。 “我相信你。”他说道。 沈青叶笑了。 “不过,”陆澹抚了抚沈青叶的头发,悠悠地道,“现在红巾军还不是最主要的。” 沈青叶疑惑地抬头。 陆澹笑:“青叶,你是不是也觉得,父亲被皇上敕令召回是被迫的?是无可奈何?” 难道不是?沈青叶瞪大了眼。 忽地,想起上一世局势的发展,她猛然站起了身,“难道——?” 陆澹赞许地笑:“青叶,你明白了?” 沈青叶有些愣愣的。“这次皇上之所以如此昏聩,连发数令要求父亲班师回朝,一来确实是被那红巾军吓破了胆,二来,却是睿王一党背后怂恿,想要借此让皇帝对父亲生隙,更甚至想要借此 夺了父亲的兵权。陈玄朗一心想取父亲而代之,如今是觉得睿王铁板钉钉地会继承大统,所以一时都忍不住了吧。” “他们料准了父亲一心为国,必定不肯乖乖回朝,如此皇上便会怨恨父亲;而等到父亲入京,哼……想再回西北,却是不那么容易了。” “这世上,好人总是被坏人拿捏,忠臣良将总是被奸佞陷害,睿王一党不就是料定父亲心系西北子民,怕大军一调被胡人有机可趁,才有恃无恐逼他回京么?” “可……若我陆家不愿再做忠臣,或者不愿再做愚忠之臣呢?” “父亲的确是一心为国,可若被逼到绝处,他也不是那愚忠之人。”陆临沧却是为国为民的大将,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下西北无数百姓,然而,陆澹却没有他父亲那么纯粹。只有把权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更好的为国为民 ,而为了掌握权利,暂且牺牲一些民众,也不是不可接受的。 便是西北之地暂时被胡人占领,以后再夺回来便是了。 如今,先将睿王一党打下才是正事。 …… 红巾军起义一月后,西北军二十万大军在西北大将军陆临沧的带领下班师回朝。 大军行至距京城五十里处,皇帝便派了宦官前来宣旨,要求西北军卸甲前行。这举动,摆明了皇帝根本不信任陆临沧,说着让他班师回朝回援京城,却又防着他拥兵作乱。陆临沧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听从,但他的家人,整个镇国公府都在京城,只怕 他这头刚一反抗,那头皇帝就能让禁军围了镇国公府。 皇帝如此作为,实在令人心寒。 陆临沧红了眼,西北军也闻声一片哗然,然而宣旨太监高高举着圣旨,宛如尚方宝剑一般,垂在众将士头颅上方,令数万将士不得不纷纷卸甲。 卸下盔甲武器的西北军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威胁。 然而,有些人却忘了,老虎即便没了牙齿,却还有利爪。 西北军卸甲后,当日行军三十里,夜晚在距京城二十里处驻扎。 深夜时分,京城忽地喊声震天,人影火光四动。 夜色掩盖下,本应卸了甲的西北大军却又分出一股,上万装备精良的人马深夜疾行,京城四处城门大开,上万西北军如虎入羊群,让京城顷刻间换了天。 火光和哭喊声持续了一夜,无数死尸从达官贵人们的府邸被拖出。清晨,皇帝禅位太子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天授 大梁是有太子的。 当今太子乃是元后所出,作为皇帝嫡长子,刚一落地便被封了太子,不出意外的话,皇帝百年后太子即位,就是再应当不过的了。 然而偏偏出了意外。太子刚刚满月,元后便因生产时失血亏损太多,撒手离世,如此太子便背上一个克母的名声。待至太子逐渐长大,其荏弱的身体又成了皇帝不满的理由。到太子成年,身 体却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多病,一年里起码有半年时间是躺在病床上,如此,就连朝中大部分朝臣,也都不看好太子即位了。 更何况,一边儿还有个皇四子睿王在一边儿比着。睿王是贵妃之子,其外家是世家大族,在朝中根基深厚,对睿王多有襄助,而睿王本人也争气,一表人才气宇轩昂,单外表就甩了整日病歪歪的太子几条街,且睿王自小聪慧,熟读诗书,时事国策对答如流,被数位大儒交口称赞。到了成年,睿王娶了大将军陈玄朗之女,而陈玄朗是除陆临沧以外大梁武将第二人,且陈玄朗备受皇帝宠幸 ,这一点时陆临沧也比不了的,如此一来,睿王在武官中便也有了极大的支持力量。太子不仅自己比不过睿王,就连生的儿子也比不上。文郡王肖其父,且外表更加俊雅风流,因此极得颜控的皇帝喜爱,而太孙却是太子三十多岁才终于得的儿子,身体如 其父一样瘦弱,因为是晚来子,太子和太子妃都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平日里深居简出简直像个小姑娘,见了生人还腼腆。 由此,无论是睿王和太子的比拼,还是文郡王和太孙的比拼,太子一方都是落于下风的。 更何况,皇帝的偏心从未遮掩过。成年皇子封王后一般都要迁居封地,然而因为皇帝一句舍不得,睿王便一直待在京城,经营数年,如今早已在京城布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可以说,朝中起码有一半人是支持睿王即位的,剩下一半里,还有一半是不偏不倚保持观望的中立党,再一半才是支持太子的,而这些人支持太子,多半是因为太子嫡长子和太子的正统身份,若皇帝 废太子,这些人也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这两年,朝中一直流传着皇上要废太子的传言,尤其睿王已经开始渐渐管理朝政,甚至代替皇帝批理奏折,皇上什么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人人都以为太子没救了。 然而,就是这个人人都不看好的太子,联合镇国公府,来了一出让京城所有达官贵人都心惊胆寒的大洗牌。 皇帝禅位,睿王党却仍旧垂死挣扎,甚至有文官联合几位有名望的大儒,要求面见皇上,质疑皇帝是受太子胁迫才被迫禅位。 然而,这些文官大儒甚至没走出皇宫,就被浑身铁血气息的西北军砍下头颅。 不过几日,皇帝瘫痪在床,无法言语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更何况皇帝已经下了禅位诏书,因此,太子理所当然地登基为帝。 新帝登位后便改元,年号天授。天授元年,京城无数豪宅换了主人,对待有异议的人,有二十万铁血西北军在背后支持的新帝毫不手软。兀自挣扎的睿王同党,杀;质疑他皇位得来不正的腐儒,杀;所 有阻挡他创立新王朝的阻碍,杀。 而这场屠戮的领头人,便是镇国公世子陆澹。 从此,从这场浩劫中逃过的达官贵人无不闻陆澹而胆寒。 陆澹,以及镇国公府,成了新帝眼前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相比之下,睿王——不,被剥夺了封号后,现在只能叫四王了,四王的下场则令人唏嘘。 四王及其子,被同样剥夺了封号的文郡王,被圈禁在皇陵,无令终身不得出皇陵。 四王妻族陈玄朗更是因宫变当晚意图镇压西北军,全族以谋逆论处,陈家嫡系男丁悉数砍头,女眷充入教坊,支系或流放或入狱,一个偌大的武将之家,瞬间七零八落。四王府的女眷倒没有被波及,然而,王府没了男人,这些依附于男人的女眷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出嫁了的守在后院孤苦一生,而没出嫁的……虽说新帝没说什么,可哪家敢 娶?已经定亲的也被纷纷退了亲。 …… “我要见陆澹。” “郡主,我们世子爷最近忙着呢,皇上刚登基,这方方面面的都离不开我们世子爷,您还是回去吧。”守门人笑嘻嘻地摆手,口中称着郡主,话里却每一点尊重的意思。 不仅不尊重,那双不大的眼睛还在来人身上贼溜溜地逡巡着。 啧啧,这可是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云霓郡主啊。虽然一直追着他们世子爷没嫁人,生生拖成了个老姑娘,但只看这脸,可一点都看不出老来。放以前,他哪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打量,就是偷偷看一眼都怕冒犯了这金尊玉 贵的皇家贵女,可如今——父兄皆被圈禁,即便还顶着郡主的名头,她如今的处境,恐怕还不如城门吏的女儿呢!可即便这样了,这美人儿还对他们世子爷痴心不改,也是让人啧啧称奇,不过他们世子爷肯定是看不上她的,不然也不会帮着新帝把四王一党彻底给拔除了。世子爷不要 ,她又天天来……指不定自己的艳福就要到了呢! 守门人越想越激动,眼睛几乎粘在了云霓身上。云霓依旧一袭如火的红衣,她没带丫鬟,孤身骑马就到了镇国公府,到了大门,却敲了半天门都无回应,她不喊不叫,就一直拍,前门不开就拍后门,拍到守门人终于受 不了,将后门的小角门开了。 可门开了也没用,陆澹不肯见她。 其实,早就料到了不是么。若他对她还有一丝丝情谊,也不会下手那么狠,她的父兄,她的外家,她所有能依仗的一切,都被他彻底摧毁。 他们青梅竹马的情谊,在他眼里到底有多重? 而她云霓,这痴傻等候的二十年又是为了什么? 云霓低下头,红衣依旧鲜艳,却似乎再没了往日的招摇。 一抬头,就看到门房眼里毫不掩饰地贪婪和淫邪。 她忽地一笑。她生地极美,哪怕如今已经是二十一岁的“老姑娘”,哪怕曾经被个没长成的小丫头暂时夺去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但毫无疑问,她是极美的,这一笑,更是羞花闭月,令 周遭一切景物都失了颜色。 守门人被这一笑迷地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嘴巴大张着,就差流下口水。 忽地—— “啪!” 一道厉响划破空气,随即,守门人凄厉地惨嚎起来。云霓轻轻挥着手中的马鞭,看着鞭身倒钩上沾染的血迹和肉丝,嘴角又勾起了笑。不同于方才那一笑百媚生的笑,这笑艳丽,却也凛冽,像淬毒的利刃,雪亮的刀刃上闪 着幽幽地蓝光,美丽却更致命。 守门人哀嚎着,他身上又一道深可入骨的鞭痕,从脖颈一直到腰腹,脸颊也被鞭尾扫到,留下一道显眼的红痕。 “你、你这贱人!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金枝玉叶?你不怕我告诉世子爷?!”他捂着痛处,看着云霓目眦欲裂。 云霓便大笑起来。 她笑得毫不矜持,像患了失心症的疯子,失去理智一般。 守门人不由害怕地后退一步。 然而,没等脚步落下,“啪!”,有一道挟着风声的鞭子重重落在守门人身上。 “啊!”守门人痛地跌倒在地打滚,这一鞭比刚才更重更狠,且鞭尾直接打在了他的眼上,鞭尾的倒刺入眼球,生生将他的眼睛扎破。他又怕又痛,满地打滚,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疼痛,时间仿佛也变得漫长,他只觉得似乎过了很久,透过完好的那只眼睛,他看到那个冷厉孤艳的身影帅气地翻 身上马,对着在地上翻滚的自己嘲弄道: “去告诉陆澹吧,说我嚣张跋扈横行妄为,我求之不得。” 云霓在镇国公府后门闹的这一出自然不可能瞒得过陆澹,即便守门人不告状,他也知道地一清二楚。 翌日,镇国公世子陆澹上书新帝,陈述云霓郡主无故虐打镇国公奴仆的恶行,请求新帝将云霓郡主禁足。 新帝欣然应允,并且一并将四王府所有女眷奴仆都禁了足。 从此,四王府便仿佛在京城中消失了。 哪怕府里的人还活着,人们也只当他们死了。 直到半个月后,胡人大举进犯边境。 …… 新帝登基,有无数事情要忙,但无论新帝还是陆澹都没有忘记,除了朝堂上的阻碍,他们还有两个心腹大患。 一个是胡人,一个便是红巾军。红巾军闪电般攻下两广和琼州后,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无不惶恐不安,生怕逆贼打到京城来,就连先帝——如今已经是先帝了,也因恐惧红巾军而召回西北军,自此一步错 步步错,将皇位拱手让给自己的儿子。 然而,出乎人们意料的是,红巾军并没有趁势一路攻城略地,抢占地盘,反而以两广为根基,逐步扩散,稳扎稳打起来。两广因偏离政治中心,向来不受重视,许多京城人还将岭南以南的地方视作蛮夷之地,以为两广都是些穷乡僻壤的地方。然而事实上,经过多年的开发,如今的两广已是不逊于两湖的物产富饶之地,尤其广州府,坐拥良港,海上贸易繁华无比,广州府每年进款甚巨,只是这些钱交到朝廷的并不多,大半都被地方上截留下来,数年下来藏 银无数。 红巾军攻下两广后,立刻便接管了两广的行政军事。 有了两广做根基,红巾军采取逐步推进的方式,从南到北逐步蚕食渗透。 新帝登基时,红巾军已从广州蔓延至湘赣。 但起码离京城还远。 所以新帝和陆澹并不特别忧心。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扫清朝堂上的阻力,等腾出手来,再好好对付红巾军。只是,还没等他们对付红巾军,胡人就来了。 担忧 新帝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地登基,二十万西北军在背后的支持是最大的原因。整整二十万大军,还全是战场上被刀锋和鲜血淬炼过的精锐之师,与京城那些血都没见过的禁卫军可不同,有这二十万大军,新帝各项举措才能顺畅地推行下去,那些反 对他的势力才能那么快地扫除,尤其陈玄朗手中的兵力,只有借助西北军才能暴力接收,不然即便坐上皇位,那椅子也不会牢固。因此,登基后新帝并没有让西北军立刻拔营回防西北,反而让西北军一留再留,也因此,还没等西北军离开京城,胡人就闪电南下,一路烧杀抢掠,路过处十室九空,哀 鸿遍野,消息传到京城,刚刚建立的朝廷立即震荡,人人惶恐。西北大将军陆临沧请命出征,率二十万西北军北上抗敌,新帝却犹豫不决——他才登基半月,朝廷中反对他的势力并没有完全清扫完毕,京城守卫也没有完全换上信任的 人,这关头陆临沧一走,他的处境就艰难了起来。 况且,陆临沧走了,万一打不过胡人怎么办?胡人打败了陆临沧,接下来不就到京城了?到时候难道他要指望那些没上过战场一天的花架子禁卫军保卫京城? 那还不如让西北军死守京城呢! 陆临沧心焦北地百姓,新帝担忧政权不稳,两人便僵持下来,而恰在这时,胡人送来了和谈的意愿。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 新帝气地将和谈书扔了出去,因长久卧床而苍白的脸颊被气地通红。 不怪他这么生气。 胡人虽然求和,然而提出的条件却足以让新帝剜心般地痛。 无数布帛、粮食、瓷器、金银珠玉……甚至还有靠近胡人居住地的十座城池!先帝性喜奢侈,私库里的钱早被挥霍地一干二净,就连国库也被挥霍不少,近年天灾人祸不断,税收难收,还要拨出一些钱来赈灾,偏偏又义军四起,大肆破坏经济,使 得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加拮据。更不要说前些年刚刚为了安抚胡人送出一大笔金银财帛。新帝一登位,除了专心清算四王党和反对他的人,最头疼的就是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和空虚的国库,原本他准备上位后狠抓吏治,先让那些巨贪把贪墨的银子吐出来,可还 没等他开始,胡人气势汹汹地来了,这一来,就狮子大开口。 更何况,钱财还是次要,这次胡人居然还要了十座城池! 朝中的武官,尤其是那些常年驻守西北的武官早就喧喧嚷嚷起来,一个个都叫嚣着要披挂上阵杀胡贼,然而除了这些武官外,却甚少有人赞同再次开战。 新皇初立,政权人心都还不稳,更何况南边的红巾军正在一步步壮大,再放任其发展下去,大梁一半江山都将沦落逆贼之手!而胡人虽然可恶,但朝廷早已经习惯跟他们打交道,知道胡人就是群喂不饱的饿狼,隔三岔四总要侵扰大梁,可同样的,胡人各部落权利分散,没有一个统一的领袖,因 此每次起战事都是来势汹汹,去势匆匆,朝廷只要付出一些钱款,就能保得几年安宁。 两害相权取其轻,许多朝官认为,相比胡人,红巾军才是朝廷应该重视的。 胡人南下顶多劫掠一番,再给些钱帛就是了,红巾军若北上——大梁被推翻了他们这些旧官安能无恙? 刚刚经历了一番朝堂地震的百官谁也不想短时间内再经历一次。 于是,朝堂之上,主战主和派吵成一团,总体来说,主和派占了上风。 这时候,就要看皇帝的态度了。 皇帝选择了和谈。 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捶胸顿足,然而无论如何,皇帝的旨意不能改。 和谈很快进行,经过一番扯皮后,大梁以五座城池及大量金银财物的代价,换得胡人撤军。 不过,和谈条款中还有一条。 在此之前,没有人将这一条当一回事儿——胡人要求大梁再送一位公主和亲。 三年前,胡人同样要求和亲,大梁这边也选好了人,却因不知哪里来的“马匪”,和亲护卫全被杀,女眷包括和亲的灼华郡主不知所踪,和亲自然也就告吹了。 如今,胡人又重提旧事,巧合的是,提出和亲要求的依旧是三年前的乌桓王。 乌桓王久慕中原女子美色,三年前未能如愿,这次却是旧事重提。 与城池和金银相比,区区一个女子显然不值一提,因此,主战主和派争论时甚至没有谈过这一点。但现在已经和谈,和亲人选自然也要提上日程了。 真选起来,才发现这人依旧不好选。朝堂更换,皇族更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如今宗室女子要么是新帝倚重人家的女儿,要么是获罪人家的女儿,至于皇帝自己的女儿——皇帝体弱多病因而子嗣艰难,除了太 孙一个儿子外,连女儿也只两个,皇帝自然舍不得将女儿送去和亲。 而且,这乌桓王最看重的是和亲人选的容貌。 随便选个宗室女可没法糊弄他。 为此,皇帝不得不令内侍选秀一般将京城各个宗室,甚至各个朝官家的女儿滤一遍。这实在让新帝恼火不已——他这个新任皇帝还没选秀呢,倒先替胡人选上了! 身为如今新帝最倚重的人,陆澹自然也知道皇帝的这桩烦心事儿。 只是他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一个和亲人选而已,跟他如今每天要处理的大事来说,一个女子算什么事儿? 沈青叶也知道了这事。 她心里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折磨地她不得安宁,眼看选秀人选马上要定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这几年,她可一直都没闲着。 因为知道皇位之争最终的胜利者,这几年她刻意与前太子现皇帝一脉交好,相熟的女孩儿们也多是当今皇后,也就是前太子妃娘家的女孩儿。皇后娘家并不怎么显赫,加上之前太子势微,几乎没人觉得太子能继承大统,因此太子妃娘家的女孩儿们在闺秀的交际圈中并不怎么受欢迎,沈青叶有心交好下,很容易 就赢得了一帮女孩儿,甚至是太子妃的友谊。 这些后宅女眷们看似依附男人毫无权势,但利用好了,却也是很好用的武器。 沈青叶请了许多女孩子到威远伯府玩。 如今的威远伯府,几乎已经没有人能辖制她了。 先皇禅位,随后就传出消息说中风瘫痪在床,而宫变当时正在皇宫的沈承宣,就再也没能出宫。当然,他没死。据谭氏好不容易打听来的消息,是说太上皇瘫痪在床,需要细心的人照顾,而沈承宣之前经常陪伴君侧,深得太上皇欢心,皇上纯孝,便让沈承宣留在宫 中照顾太上皇。 听到这消息,谭氏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谭氏便哭闹着要进宫要找儿子,被其他人死活拉住了。 所有人都明白,皇上不发话,沈承宣恐怕要一辈子在宫里“伺候”太上皇了。伯府这几年的繁荣一是靠太上皇对沈承宣的宠爱,二便是靠沈青叶与镇国公世子的婚事,如今沈承宣太上皇这边彻底指望不上了,沈承宣能不能出来都还未知。反倒是镇国公世子,几年前还是人人皆知的纨绔,近两年突然展露锋芒,而今,更是一跃成为新皇最信任的人,便是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作为镇国公世子的未婚妻,沈 青叶简直要被京城贵女们嫉妒死了。 而在威远伯府内,沈青叶更是如鱼得水,人人巴结。 苏姨娘、沈琼霜之流早就不是她的对手,谭氏被儿子囚禁宫中的消息打击地失魂落魄,二房因为陆澹的关系只会巴结她,由此,整个威远伯府尽在她掌握。 请一些女孩儿们在伯府聚会自然轻而易举。请来的女孩儿中,有一个皇后娘家的侄女,这个侄女深受皇后喜爱,甚至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后是想让这个侄女嫁给自己的儿子,亲上加亲,将来自己的娘家也能出两位 皇后。 因为这个原因,这女孩入宫很勤,即便不是每日都去,也差不多就是了。 经过上一世的沈青叶知道,这个女孩就是未来的皇后,因此自然将其作为自己结交的重点,有心经营之下,这女孩已经将她当作了最好的闺中密友。 沈青叶借故打发了其他人,跟这个女孩儿单独“闲聊”了一会儿。 闲聊中,沈青叶露出失意的神色,女孩儿再三追问,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是担心云霓。如今的云霓几乎等同阶下囚,与以前仗着身份欺辱沈青叶不同,如今两人身份反转,云霓再也不能在身份上威胁沈青叶。但是,正是因为如今云霓落到了泥土里,对比她 以前的骄傲矜贵,不由让许多人生出怜香惜玉之心。陆澹不可能娶高高在上的云霓郡主做妻子,但是,却有可能为了往日情谊也好,单纯怜惜也好,总之,对落到泥里的云霓,陆澹依旧不会娶她做正妻,却有可能——纳她 做妾。 沈青叶能感觉得到,如今的陆澹虽然看似对云霓冷酷无情,但在他心底,其实是对她是有一些愧疚和怜惜的。上一世,红巾军被镇压后才是胡人入侵,然后才是逼宫兵变,睿王倒台。整倒了睿王一党,也没有红巾军这个后患,陆澹和陆临沧父子联手,大败胡人。胡人各个部落本 就是临时联合,一旦兵败立刻分崩离析,有的部落还在负隅顽抗,有的部落却已经萌生怯意。 为了分化胡人,便有人提出用和亲和赏赐的方式笼络那些主动求和的部落。 也是在这时候,失去所有权势地位只剩美貌的云霓,废物利用一般,被送去和亲。 然而,这一世情况已经变了。 需要和亲的胡人不是主动求和,反而是武力逼迫,这时候,皇帝考虑和亲人选时,自然就不会第一时间想到云霓。沈青叶要做的,就是让皇帝想起。 报应 听沈青叶说起云霓,这位未来的皇后姑娘顿时同仇敌忾起来。以往云霓可没少当面给沈青叶难看,作为沈青叶的闺中密友,这位姑娘就亲眼目睹过好几次。她有心为好友打抱不平,可那时她不过是个普通闺秀,虽说姑姑是太子妃, 可这太子根本等同虚设,身为睿王的掌上明珠,那时的云霓是她和沈青叶都需要仰望的存在。 可如今不同了。 那样落到泥里的人凭什么还能给她们添不快? “这人真是讨厌!都被皇上关禁闭了还缠着世子不放,真是不知羞耻。”她满脸厌恶,一想起云霓以往那放肆妄为的行径,就又嫉恨又恼怒。 京城无数贵女,最耀眼最引人注目的,却永远只有云霓一个。 她出身高贵,她美貌无双,她一袭红衣烈艳,迷了不知多少男儿的眼。就是这样一个人,好似与普通闺秀不在一个世界。她从不把礼法教导放在眼里,她追着男人到处跑,她为了镇国公世子拒了不知多少桩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婚事,生生把自己拖成了老姑娘。满京城都知道云霓郡主痴恋镇国 公世子,多少人说她不知羞耻,说她丢了女儿家的脸,然而她却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好觉得羞耻的。可谁若敢在她面前放肆,她的马鞭便会毫不迟疑地甩过来,管你什么王孙贵女,丝毫不留情面地抽打,简直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可所有人又都知道,她有肆无忌惮的资 本,出再大的事儿,睿王,乃至皇帝都会给她兜着。所以所有人都只能忍她。 哪怕她如今沦落到泥里了,想起她那些嚣张往事,这位未来皇后姑娘还是忍不住气愤。 凭什么她能那么肆无忌惮? 她为人和善大方,几乎与所有人交好,却唯独讨厌云霓,除了为密友抱不平外,看不惯云霓行事也是一大原因。 此时一听密友又在为云霓烦心,顿时一起愤慨起来,又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想帮助沈青叶。 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又没什么手腕心计,哪能想出什么有用的办法,苦思冥想出的办法被沈青叶稍微一说,就发现根本无法实施。 这姑娘就沮丧极了。 “其实……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嫁人,这才让世子一直念着她,还因此觉得对她有愧……要是她嫁了人就好了……”沈青叶忽而低低地说道,仿佛不经意地将心中愿望说出口。 一说出口,她就捂住了嘴,后悔似的甩了甩头。 那位皇后姑娘却忽然两眼一亮。 “对啊!” 她猛地一拍手,这动作非常不淑女,刚一拍完,她立刻察觉到不雅,赶忙收起双手,又恢复了端庄淑女的模样。 只是眼中的亮光却依旧不减。“青叶你说得对,把她嫁出去不就好啦?现在不知多少人说她痴情呢,万一世子那天忽然被感动了,把她抬进府里,哪怕是做妾,以她那霸道性子,你岂不是又要受她的气 ?所以,最好让她嫁人!” 这姑娘越说越兴奋,只觉得终于找对方法能帮到密友。 沈青叶却惨然一笑:“哪有那么容易。” 姑娘不解地看着她。 沈青叶解释:“她如今这处境,寻常人家谁会娶她?会娶她的,她又绝对看不上,再说,以前那么多名门公子求娶,她都从未松口过,如今又怎么会松口?除非——” “除非什么?”姑娘心急地追问。 “除非,皇上赐婚。那样,她不想嫁也得嫁。” 姑娘又一拍手,对啊! 皇帝赐婚,云霓再怎么不愿意也是枉然!如今的皇帝可不是先帝,不会再惯着她了! 姑娘顿时兴冲冲地,恨不得现在就入宫,请皇上给云霓赐婚。不过——姑娘又皱起了眉。虽说皇后姑姑看中自己,但皇上毕竟是皇上,她再怎么不懂事儿也知道不能拿这种小事儿烦皇上,况且,她一个未出门的姑娘请求皇上给另一个姑娘赐婚,这也不是一回 事儿啊。 再再说了,赐婚总得有赐婚对象啊,就像沈青叶说的,云霓如今的处境,赐给哪家都不适当。 她苦恼地将这些说给沈青叶。 沈青叶同样状似苦恼地跟她一起埋头苦思,苦思无果,她又主动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聊起别的来。 半晌,她才似乎无意间提起胡人要求和亲的事儿。“听说,皇上最近还为和亲人选苦恼呢,那乌桓王眼光奇高,寻常美貌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你还记得么,三年前,太上皇便是选了我妹妹七月去和亲,全因为七月容貌 太过出色,当年很多人说,七月甚至比云霓都漂亮呢!”她说着往事,眉宇间还带着清愁,“说起来,也不知七月怎么样了……” “哎呀,我想到了!” 那位未来皇后姑娘忽地跳起来。 “什么?”沈青叶一脸懵懂地看着她。 未来皇后姑娘兴奋地道:“和亲呀!云霓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 次日一早,皇后娘娘将侄女召到宫里,姑侄俩关系亲密,摒退宫人说了些悄悄话,不久,那未来的皇后姑娘离开皇后寝宫,然而她一离开,皇后就去找了皇帝。 下午,命云霓去往乌桓和亲的圣旨便送到了四王府。 听到圣旨已下的消息,沈青叶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曲折了些,但,所有一切总算回归正轨。 云霓和亲了,睿王倒台了,陆澹成为新帝心腹,她马上要嫁给陆澹,这一切,真是再好不过了。 云霓离开京城的日子很快就到。圣旨下过第三日,送亲的人马便出了京城,为防再发生三年前那样的意外,这次护送的队伍十分庞大,相形之下,被护送的人和嫁妆就显得寒酸许多——皇帝刚被胡人割 了一大块儿肉,哪里还有心思给云霓准备嫁妆,只是让内务府按最低规格,用仓库里积压了数年的旧货糊弄而已。 如此,往日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云霓郡主,终于落得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 云霓被送去和亲那日,沈青叶又在伯府与亲近的女眷们聚会,话题便不可避免地谈到云霓。 席间人都知道她与云霓的关系,自然都作出一副愤慨的模样,不过以往云霓那做派的确引得许多人暗中不满,因此这愤慨做起来也算真心。她们越说越有兴致,逐渐地,云霓就成了千夫所指般,无一处不招人厌恶,以往她那些恶形恶状也都被扒出来说,夫人小姐们鞭尸一样,用“云霓”这个名字发泄着以往憋 着的窝囊气。 还有人说起三年前那次和亲。 “……我记得当初那位灼华郡主,也就是伯府嫡小姐,便是接到圣旨后三日便被送去和亲,仓促之下也没准备什么嫁妆,如今云霓也是,你们说巧不巧?”一位贵夫人道。 旁人一想,果真是这样,便点了点头。见有人应和,那夫人来劲儿了,拿那不知道在哪儿道听途说的传闻炫耀起来:“哎,你们知道么?——我听说呀,当时太上皇之所以会选中灼华郡主可不是偶然的,是那云 霓在背后使的坏!” “这、这怎么说的?”旁人惊愕,纷纷追问。“嫉妒呗!那时不都说伯府的七月小姐才是真正的京城第一美人,你想想,云霓那种心高气傲的人能忍得了这种话?定是她看不惯沈小姐抢她风头,才设计让沈小姐去和亲 !” “呀!这么说这云霓还真是恶毒!”“可不是?不管怎么说,和亲这种事哪有好的?那些男人说地好听,什么为国为民为大义,还不是——算了算了不说了。总之,哪个女人愿意去那蛮夷之地和亲啊?咱们都 是女人,自然都知道其中的苦楚,可云霓居然做出这种事,也是活该她有今日的报应!” “报应!” 报应! 这两字如重锤般忽地砸在沈青叶心上。 她脸色有些苍白。 身边人细心地注意到她的异样,忙关心地询问,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继续打起笑脸招呼客人。 可没过一会儿,她还是告辞了,脚步有些踉跄地去自己房间休息。 屏退丫鬟,她坐在挂了名贵纱帐的千工拔步床里,双手抱膝,耳朵里还在回荡着席间那些女人们的话。 报应? 可不是,如今云霓的处境与三年前的沈七月何其相似,可不就是报应?虽然她知道三年前那次和亲,主导之人是睿王和文郡王而非云霓,但,又有什么区别?那是她的父亲和哥哥,她既享受了父兄的荣光与庇护,自然也得承担他们的罪孽与 报应。 可是……云霓已经遭到了她的报应,那么……她呢? 她沈青——不,她沈琪呢?忽然想起这个二十一世纪的名字,她还有些不习惯,因为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想过了,那些二十一世纪的往事,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远到她几乎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是沈 琪,而是沈七月或者沈青叶。 然而,今天她却忽然想起曾经是沈琪的自己。 许多以为已经忘记的记忆,忽然又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她还记得初中时上历史课,老师讲到汉朝,讲到和亲政策,讲到古代和亲公主的悲哀和痛苦,她和同桌都听得愤愤然,一起大骂那些用无辜女子来维持王朝安定的男人。她还记得,她那时候喜欢看小说,尤其喜欢那些古代宅斗文,她喜欢正妻嫡女文,只看女主是正妻嫡女的小说,她代入书中,看着女主收拾那些通房小妾和庶姐妹们,收 拾不知死活纠缠男主的女配,就觉得特别爽快。 她还记得,初初穿越成沈七月时,她那满心的欢喜。无双的美貌,高贵的身世,温柔的娘亲,英俊但略渣的爹和极品的奶奶……这不就是宅斗女主文模板么?她怀着满心的欢喜,收拾了碍眼的姨娘和庶姐妹,斗倒了极品的奶奶,帮温柔娘亲挽回了渣爹的心,最后,她还遇上了陆澹,那个让她一见倾心,宛如小说里走出来的男 人。 他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他出身显赫,他霸道强大,他装作一副纨绔的样子,其实却是在隐忍蛰伏。 但他也有男主标配的烂桃花,还有碍眼的通房和庶子,但那又如何? 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烂桃花云霓和不长眼的通房挑衅她,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让陆澹看到她们的丑恶嘴脸,陆澹就会自然而然地厌恶她们。最后结局也是那么美好。云霓被送去和亲,几个通房花样作死,下场自然也都大快人心,有的配给老丑的奴仆,有的守不住偷情被杖毙,有的因为伤害她被陆澹发现,被 震怒的陆澹直接卖到窑子……所有通房都消失了,只剩两个庶子,但他们年纪小,直接把她当成了亲娘,后来也是对她孝顺有加。 直到第二次穿越前,她对作为沈七月的一生都无比满意。 可是——为什么又要第二次穿越呢? 还是穿成沈青叶,这个上一世她眼中的敌人,需要打倒的对象,一个卑贱的、不安分的妾生庶女? 她讨厌沈青叶的生母秦素素,她讨厌沈青叶的出身,她还想做回沈七月,可是,回不去了,这一世,她只能是沈青叶。没有美貌,没有出身,没有有权势的长辈相助,没有青梅竹马的男配式人物付出……作为沈青叶的这一世,她拿到一手再烂不过的牌,拿着这副牌的她,注定无法只凭美貌 和善良就赢得上一世沈七月所得到的。 所以,她只能改变,变得有心计,变得处处算计。 这一路,她变了太多。 上一世,很多时候根本不用她算计,陆澹身边那些碍眼的女人自会作死,然后她身边的人自会帮她收拾,直到最后,她都只是被动反击,从未主动陷害过哪个人。 然而这一世…… 她想起那个被她主动诱导着失了贞,最后被杖毙的陆澹通房,她想起那些纠缠着陆澹,被她设计坏了名声的贵女,她想起了刚刚被送去和亲的云霓。 上一世云霓也是和亲的结局,然而,促成和亲这个结局的人并不是她,她从来都是清清白白单纯善良的,局势和身边的人自会帮助她扫除所有阻碍她的人事物。 然而这一世一切都变了,她只能靠自己,只能脏了自己的手,亲自设计着那些人,让她们走上如前世一样的道路。 她成功了,那些女人——包括云霓——都得到了与前世一样的结局,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可是她知道,她变了。 变得不再无辜。 连穿越这种事都有了,那么报应之说真的是子虚乌有么?如果真的有报应,如果云霓的下场是她的报应,那么——她沈琪呢? 寻美 钱帛美人城池到手,胡人终于退了兵,退回的路上仍旧免不了烧杀抢掠,北地数个州县遭难,胡人过处,民生凋敝。为避胡害,不少百姓举家南迁,京城附近流民日众。 但这些小事已经不会让朝堂上的大人物们烦心了。 胡人退兵,朝廷就能腾出手来专心收拾红巾军了。之前新帝忙着夺位,忙着固权,对于红巾军,虽也派了兵围剿,但彼时陈玄朗、陆临沧这大梁最大两个武官派系的交兵夺权都正白热化,新帝不敢用陈玄朗一派的人,同 样不敢动陆临沧一派,就怕因此在与陈玄朗的斗争中落了下风,因此领兵围剿红巾军的将领并不是什么名将,兵力也不充足,如此一来,就没能成功阻击红巾军。 但如今不同了,虽说陆临沧已经带了西北军回去镇守西北,但陆澹还在。 很快,皇帝颁下圣旨,封镇国公世子陆澹为大将军,领十万兵马剿匪,地方守军全力配合大将军行事,务必剿灭红巾贼。 …… 广州。碧蓝的海水之上,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船只星子般停泊着,港口上人来人往,船坞栈道纵横交错,无数的货物吞吐着,北地的皮毛,江南的鱼米,还有海外的奇珍异宝, 天南海北的货物都在此集散运输,场面如火如荼。红巾军的占领似乎没有对这个繁荣的港口造成任何影响,一切都还像以前那样繁华,甚至更甚,因为红巾军整顿了港口,对以前的一些乱象大力整改,港口愈加井然有序 ,船队和商家都能各得其所。 然而,有些事却是整改也无法阻止的。“昨天只有一艘北边来的货船,今天却连一艘都没有了听说北边朝廷已经下了令,禁止北地的货商再来南边买卖货物,不过,就算北边朝廷不禁,也没人敢在这当口跑来广 州吧……” 港口,几个商人打扮的人愁眉苦脸地交谈着,却是因为战事阻绝,南北货物不通,如今广州港已经很少有北边的商船停泊,北地货物便紧缺了起来。别的还好,像瓷器茶绢一类,却向来是海上贸易的大头,广州港汇聚了众多海商,许多都是专门在广州港收了江南和北地贩来的瓷器茶绢等物,再乘海船贩运到南洋诸国 ,只要不遇上海盗和大风浪,就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是,广州忽然被占领了!红巾军动作太过迅速,根本就是早早策划好的,广州城里不知多少地方都已经被安插了他们的人,所以从红巾军举旗起事到广州城被占,不过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绝大 多数海商都没来得及逃出去,只能滞留在广州。 海商们顿时人人自危,缩在寓所或客栈不敢出门——这时候别说做生意了,有命赚还没命花呢!因此广州港很是沉寂了几天。 然而,很快,海商们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的好很多。红巾军占领广州后,火速接管了广州的方方面面,除了杀了一些官吏,对普通百姓几乎可以说是秋毫无犯,尤其是他们这些颇有身家的商户,之前人人都以为红巾军定会“劫富济贫”,首先拿他们开刀,但红巾军却只是拿几个确有欺行霸市行为的不法商人杀鸡儆猴,对普通商人却几乎可以称得上慈眉善目,尤其广州府的官吏被红巾军整个更 新换代后,新上任的市舶司主管还鼓励海商贸易。 商人最是趋利,一看没有性命之忧,赚钱的心思自然就冒了出来。 可虽然表面看港口贸易并没有太受影响,实际上却不可能不影响,尤其是北地和江南的货物都不可避免地紧缺起来。往日广州港吞吐着大梁全国各地的货物,北地和运河两岸的货物多是经由运河运到杭州,再由杭州经海上到达广州,商人们直接在港口收货,或是直接贩运到两广各地, 或是贩到南洋。 然而如今,北边几乎已经不来船了。 这几个愁眉苦脸的都是准备去南洋跑海船的商人,如今船就要开了,他们却还没凑齐货物,是以才这般发愁。他们几个是敢拼的,如今形势虽然特殊,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有利可图。现在许多海商不敢再出海,南洋那边对大梁的货物必然紧缺,所以他们就想趁着这时候干一笔 。 可是,没有货物,他们想干也干不了啊。 几人眼巴巴地看着人来船往的港口,望夫石似的,就盼着能看到艘北边来的大船。 忽地有人喊。 “来了来了!来了艘北边的船!大船!” 港口顿时热闹起来。 船果然是从北边来的,据说是搜罗了北地各种特色货物,再从杭州走海上直接过来,船吃水很深,货舱里满满的都是货物,且还都是在南洋各地畅销的。 几个海商欣喜不已。 当然,这时候冒着风险运来广州,货物价格自然比往日贵了许多,但无妨,运到南洋后,无论贵多少都直接在成本里加,他们依旧稳赚不赔。 几个商人就欢欢喜喜急急忙忙地跟船上主事谈收购货物的事。船上主事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谈起生意来游刃有余,显然是做惯了的,一方想买一方想卖,只在具体价格上稍微撕扯一下,双方很快达成买卖,你好我好相视甚欢 。 做成买卖的都是朋友,是朋友,自然就能打探些别的事。 推杯换盏间,双方交流了信息,海商们知道了这艘船是解春商会的,不由恍然大悟,直道难怪。 解春商会在商户间十分有名气。这商会涉及领域很广,衣食住行,几乎什么买卖都能插上一手,背后的主事人手眼通天,渠道宽广,而且据说跟运河上的漕帮关系密切,所以这当口别的船都过不来,解 春商会却还能顶风狠赚一笔。 能跟解春商会的人攀上关系,哪怕只是一艘货船的主事,那也是不错的事,几个海商顿时更加热情了。席间除了那个小胡子中年人主事,其实还有一个黑衣青年,生的一张玉面,端地是俊俏无双,可惜这俊俏青年不言不语,连酒都不喝,整个人跟块儿冰似的。海商们看人 眼色,碰了几次壁自然不再自找没趣,只是看着那小胡子主事对青年很是恭敬,便不由猜测青年的身份。 酒吃到一半,就在海商们以为那青年准备不吭不响一直坐到散席时,青年忽然开口了。 “广州最漂亮的年轻女子是谁?” 这一开口,就让海商们长大了嘴巴。 这是什么问题?看这青年的气度,他们还以为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呢,敢情——却是个真正贪花好色的? 相见 送走了海商,小胡子中年人和黑衣年轻人也没乘车,并排走回了货船。年轻人面容冷肃,真如冰块儿一般,小胡子走在他旁边,甚至觉得有丝丝寒气从他身上冒出来,想起方才那几个海商刚听青年开口时那大张着嘴巴的蠢样子,不由吐槽道 :“也不怪人家,哪有你这样打听消息的?正常人一听你要找最漂亮的女人,不说青楼花魁说什么?”那几个海商一听说要找广州最漂亮的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脸“原来兄弟你也是同道中人”的眼神,兴致勃勃地跟年轻人推荐起了广州各家花楼的头牌姑娘,说的那 叫一个津津有味如数家珍。然后他就看着年轻人脸色越来越冰,越来越冰,坐在一旁的他不由地心惊肉跳,想起这个年轻人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独挑匪巢的事迹,连忙打着哈哈岔开话题,才让那几 个海商免了一场可能的危险。 年轻人大步前行,眼神都没给小胡子一个。 小胡子浑然不觉,继续道:“再说了,这女人啊,美丑也是各人眼里的,你觉得最美,人家指不定不这么认为呢?你看我家那婆娘,旁人都说她算不上美人儿,可我就是看她顺眼,旁人再怎么说我还 是觉得她最好。” 年轻人终于斜了小胡子一眼,突然道: “她就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这话简直说地理直气壮,斩钉截铁,仿佛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一般,把小胡子听得一愣,随即失笑,又想起那位小姐“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倒也很快释然了。他没亲眼见过那位小姐,既然有第一美人的名头,那想必的确是漂亮的,但若说这世上就没人比她更好看,他却是不信的。就像他觉得自家婆娘顺眼,却也知道外面比他 婆娘好看的美人多了去了,他觉得顺眼,不过是移情之故。 而这年轻人…… 想起年轻人这几年坚持不懈地寻找,若说只是因为给那小姐当过几个月的护卫,嘿,打死他都不信。小胡子悠哉悠哉地想着。只是一看身边年轻人依旧散发冷气生人勿近的模样,他这么悠哉似乎有些没心没肺了。不由摸了摸鼻子,安慰道:“你别急,只要消息没错,人总 能找到的。” 年轻人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小胡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放心,这次的消息应该不会错,那人是孟老大心腹,他亲口说人是一个疤脸的姓罗的带走的,疤脸,姓罗,可不都跟那罗阎——罗将军对上了?所以,夫人和小姐即便不在广州,也跑不出两广地界儿,不然过去几年也不会翻遍了漠北也找不着人影儿,这漠北跟广州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啊,谁能想到会跑到这 儿来?” 年轻人沉默不语,忽地问:“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问罗钰?” 小胡子又摸了摸鼻子。 ——他总不能说三爷已经找上门儿去了吧? 刚一得到消息,说人有极大可能在红巾军首领罗钰手里,三爷立马安排人马,顶着风险来到红巾军老巢,若非为了找人,以三爷如今的身家,犯得着冒险挣那几船货钱? 船一到广州,三爷就吩咐他照顾好年轻人,看好他别让他冲动,然后就自个儿下了船。 三爷虽没明说,小胡子却已经猜出来他要去做什么。他自然是担心的。毕竟对方是凶名赫赫的罗阎王,京城人都把他传成吃人的妖怪了,虽说来了广州后发觉传言大有谬误,但那毕竟是敢造反的主,凶性之大,谁也保不齐 三爷去了会发生什么事儿。 可他哪里拦得住三爷? 这些年,他虽不是时时跟在三爷身边,却也看过知道三爷对找到那对母女的事有多执着。 一说起这个,小胡子就忍不住心酸。 他家三爷,这几年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为了找人,天南海北地都走遍了,捣过匪巢,闯过官衙,风里来雨里去,脸上再没了笑。可最苦的还不是这,最苦的,是一次次满怀希望却又一次次扑空。 人心要多坚韧,才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之痛? 他这旁人在一边儿看着,都替三爷难受地不行,更何况是三爷自个儿? 所以他拦不住,也不忍心拦。 他只期望着这次三爷能得偿所愿,哪怕受些磨难,可再多的磨难都受过了,眼看人就在眼前,又怎么可能因为害怕而却步? 小胡子一直觉着自个儿早过了为红颜不顾一切的年纪,但后来他一想,要是他婆娘身陷匪窝,那他就是再怕,再没种,也得把他婆娘安安生生地给捞回来!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爷离去。 只是这会儿,他显然不能把真相就给年轻人这么说了。 不然,他敢肯定,这年轻人立马就能拎着剑架到那罗阎王脖子上逼问。 所以他打着哈哈。 “咳,你别急呀。”“虽说当年是被那罗、罗将军带走了,但也只是跟着红巾军一起走,罗将军记不记得她们还说不准呢,咱们先自个儿找找,反正这次咱们带的人多,三爷在广州也算熟人熟 地儿了,整个解春商会在广州撒网,我就不信,这样还找不着?——呃,真要是找不着,再去找罗将军也不迟嘛!” 年轻人冷飕飕的目光瞟过来,那眼神就差在脸上写上“我不相信你”几个字儿了。 小胡子讪讪地摸摸鼻子,闭嘴不说话了。 多说多错,多说多错,年轻人不好糊弄啊。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人来人往的码头。码头依旧一片繁忙,靠海的船坞里,一艘高大巍峨的楼船正在入水,船工们喊着号子,岸上行人惊叹地仰望,看着那小房子一样 的巨船被水托起,巨鲸一般劈开水面。 “哟!” 小胡子也惊叹了一声。 “这么大的船!” 然后一脸惊叹:“啧啧,早听说广州这边造船工匠能人辈出,亲眼一看果然名不虚传,这可比太上皇游运河的宝船还威风啊!不过,一个是河里游一个是海里游,一个是供人玩乐一个是出 海远航,也真是比不了呵呵。” 小胡子说着说着就讽刺起太上皇来。说起来,这一点上他跟这红巾军倒是挺有共同点,那就是对皇权没啥敬畏。相比京城那些保皇思想严重的文武百官,商人走南闯北,见的事见的人都多了,许多时候比当 官的都要通透看得开。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跟的主子就不是个对皇权多有敬畏之心的人。 小胡子还在感叹,年轻人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了那楼船的甲板上。楼船极为高大,他们距离楼船也不算近,这么远看着,那站在甲板上的人也就只能看清个身影,面孔都是模糊的。此时那楼船甲板上占了十多个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船工 衣服,除了高矮能看出区别来,别的却是再难分辨了。 然而,年轻人的目光却牢牢锁在其中一个身影上。 相比甲板上的其他人,那身影有些瘦小,同样穿着灰扑扑衣裳,若不是站在靠前的位置,根本连身影都露不出来。 年轻人俊俏如女子的杏核眼睁地大大的,盯着那个瘦小身影,努力想看清五官,可是,真的太远太远了。 他捂住胸口,感受着胸膛下那颗不断跳动的心,“砰砰”的声音如擂鼓,如三年前那个夜晚,他飞奔疾驰,拼命想要改变那个小姑娘远嫁和亲的命运。 可是,三年前的他终究是迟了。 三爷迟了,他也迟了。 他找了好久,找了好多地方,好多人劝他放弃,说她八成已经遭了不幸,说他只是受命保护她一段时间而已,那样的情况谁也没有办法,他不需要为此内疚…… 可是,他不甘心。 他只记得离开师门下山那天,三爷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让他保护一个女孩子,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伤害,不要让她被欺辱。那是他第一次被郑重其事地托付一件事情,那时他还有些不太明白,直到他看到那个漂亮地不像话,却又安静地过分的小姑娘,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三爷的话。 保护她,免她受伤害,免她流离失所,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甘心情愿。 远处,楼船已全部入水,船工们解了锚索,张开风帆,巨船顺着风势一点点驶离船坞,开始试航。 甲板上的人影更加小了。 ……“我琢磨着啊,等找人的事一了,要不也跟三爷说说,咱也弄个这样威风的大船,据说过了南洋还有更多国家,现在可还没有人去过呢,咱们要也弄个这样的船,出海把南 洋,和南洋以西所有的地儿全逛一遍,那才叫长见识呢!” 小胡子念念叨叨着,忽地,身边衣衫一动,他只觉着一阵风从身边掠过,一转眼——身边的年轻人不见了! 顿时慌忙陀螺似的转了一圈,一圈儿没转完,就看到那个离弦箭一样奔向楼船的身影。 “我的祖宗!”他急得大喊。 “什么人?!” 楼船上的人也在大喊。楼船试水成功,正要试航,船工们都正欢呼雀跃着,忽然有人惊呼起来,就见码头上飞快奔来一个黑衣人影,身形烟雾似的轻忽缥缈,又像箭矢一样迅捷无比,纵身一跃 便是数丈,不过片刻间,便离楼船只剩数十米。 楼船已经稍稍驶离了船坞,中间隔了十来米的水面,且这水面距离还在扩大,等那黑色人影跑到船坞时,距离楼船甲板恰有二十多米的距离。 这距离,除非长了翅膀,不然谁也过不来。 所以船上人虽有些慌,不知这忽然冒出的人影是什么来头,但也并不太担心。 可是,只在一眨眼间,那黑色人影腕中弹出一条细丝,挟着破空之声,尾端直直钉在了楼船船身上! “拦下他!” 船上人惊慌地大叫! 岸上也一片哗然。 小胡子已经捂着脸欲哭无泪了。 无数人的惊呼中,那黑影鬼魅一样跃到了甲板上! 他冲向甲板上人群中那个灰扑扑的瘦小身影。没有人能阻挡得住他。 当怀中感受到切实的温度,当看到那张眉毛被描粗,皮肤被抹黑,脸颊点了密密麻麻的雀斑,却依然熟悉无比的脸时,他躁动许久的心忽然落定了。 他艰难地张口,想喊她的名字,却怎么都喊不出来。 怀里的人睁大眼睛看着他,大大的瞳仁里倒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她忽然眉眼弯弯,糯糯地喊:“阿杏。” 绽放 罗钰并不是那么好见的。红巾军占领了两广和琼州后,罗钰便空前地忙碌起来,哪怕早有准备,刚开始也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好在如今一切逐渐走上正轨,但是北边朝廷那边同样已经腾出手来, 所以打下来的地盘要守,红巾军也要继续北上推进,千头万绪,让罗钰忙地无暇分身。 但沈问秋还是见到了他。 从商数年,积累下来的不止是巨额财富,更有无处不在的人脉,广州城贸易繁华,沈问秋以前也没少来,因此结识了不少当地三教九流的人。红巾军接管广州后并没有大肆破坏政治和经济结构,因此沈问秋的那些人脉多半都还能用,中间绕了几道,终于找到能直接引见罗钰的人,只是,罗钰忙得根本没空见人 。 引荐人告诉沈问秋这个消息时,神色间还有些遗憾,毕竟沈问秋出手大方,若是能成功为他引见罗钰,那么他的好处必然少不了。 沈问秋神色平静,丝毫不意外的样子。 他拿了纸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折叠后交给引荐人。 “劳烦将这个交给罗将军。”他微笑着道。 引荐人好奇地瞄了眼那纸,有心劝沈问秋别白费力气了,罗将军说不见就是不见,怎么会一张纸几个字儿就改变主意? 不过,他还是把劝告的话咽了下去。 递就递吧,也好让他死心。 引荐人将那写了几个字的纸送到了罗钰案前,心想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谁知,不到半刻钟,就有一小兵匆匆跑来问他。 “刚才那纸条是你递过去的?谁写的?将军要见那人!” 引荐人目瞪口呆。 …… 沈问秋终于见到了罗钰。 他神色平静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看到他脸上那恐怖的伤疤时,脸上没有丝毫异色,仿佛他与普通人无异似的。 罗钰也在打量他。 这个男人长着一副文雅书生的模样,眉宇间开阔豁朗,是个令人见之忘俗的人物,然而这并不是让罗钰在意的东西。 他捏紧手中纸团,冷冷地问:“你是谁?” 沈问秋微笑答道:“沈问秋。” 罗钰蹙起了眉。 沈问秋又补充道:“解春商会主人,以及,京城威远伯沈振英三子。” “今日登门,是为了向将军询问两个人。” 罗钰目光沉沉,握紧了手中的纸团。 纸团上只写了六个字:渠宜生,沈七月。 “三年前,威远伯府孙小姐沈七月被封灼华郡主,赴乌桓和亲,其母渠氏相陪,然而,和亲路上却不幸遭遇马匪,护送兵卫尽皆被杀,灼华郡主及渠氏不知所踪。” 沈问秋没有看罗钰的眼色,他语气淡淡地说起这桩三年前的往事。 “对此,朝廷震怒不已,着令严查,然而终究还是不了了之,至今作为悬案悬而未决。” “不过,在下倒是查出了些线索。” “事发之地方圆一百里共有三股马匪,然而事发那日,这三股马匪,我一个个地都审问过,乃至再远一些的马匪,我都一个个地审问过。” 罗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沈问秋微笑:“可是,没有任何一股马匪承认曾经劫了和亲的队伍。直到今年,漠北起义军中,有一支打着‘孟’字旗的,被朝廷剿灭镇压,绝大多数主力被灭,但——也不 是没有活口幸存的。” 罗钰冷冷地打断他,“够了,我没空听你讲故事。” 沈问秋笑:“巧了,我也最不喜欢讲故事。罗将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所为何来你应该很清楚。” “这几年,承蒙你照顾她们母女,三年前,也多谢你出手相助。” “沈某在此,谢过。” 他对着罗钰,深深一揖。 ……码头楼船上的风波很快过去,本以为能围观一场黑衣人大战船工的路人们,却眼睁睁看着那黑衣人突然跟船上的人相谈甚欢,预想中的刀光剑影血花飞舞什么的……纯属想 多。 路人败兴地散去。 小胡子看着这情景才松了一口气,但又一看,那楼船并未返回船坞,而是继续向海里驶去!小胡子顿时急了,忙雇了艘快船想要赶上楼船,可是——丫地根本赶不上! 那楼船看着笨重,速度却着实不慢,小胡子眼睁睁看着那楼船在视线里消失,真是满心委屈地都要哭出来了。 而此时的楼船上,气氛却很是融洽。 “七月怎么认出我的?”阿幸紧紧攥着女孩儿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贪婪地看着那双久未再见的明眸。 七月皱着眉头,半晌,才终于道:“看到,就认出了啊。” 阿幸咳了下,“那……七月不觉得奇怪么?我……从女人变成了男人。” 七月瞪大眼看着他,很认真地否认:“阿杏没变。” 她歪歪脑袋,随即迟疑地看了看阿杏地衣着打扮,忽然指着阿杏的衣裳,“这个,变了。” 又指阿幸的头发,“这个,变了。” 然后又笑眼弯弯,指着阿幸胸膛,“阿杏,没变。” 阿幸也笑,“嗯,阿杏没变,阿杏永远在小姐身边。” 七月就抿着唇笑。 阿幸轻轻摸摸她那扎地跟男孩子似的头发,“真好,七月也没变。” ……傻乎乎地对笑一番,两人津津有味地交流着各自分开后的情况,当然,以七月的情况为主,阿幸一句句地问,七月慢吞吞地一个个地答,阿幸也不催她,就听着她慢悠悠 地,有些困难地将这几年的经历一一地为他描述。 当听到七月说这艘楼船是她设计建造时,阿幸微微惊讶,但很快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他早就知道七月别于常人的聪慧。阿幸出身的师门教授颇杂,他的师兄们有功夫高手亦有能工巧匠,只是阿幸在工匠上实在没什么天分,倒是武学天分奇高,因此一直以来都是专心习武,机关术之类不过 是学了个皮毛。当初他见七月对机关之类感兴趣,便教了她一些,但他也只是学了皮毛而已,教给七月的又能有多深?可是,七月却聪慧地只需要他将她领进门,剩下来的她就会自己琢 磨,可以说一点即通,简直是再省心不过的学生。 然而,那时候的七月是一个高门闺秀,哪怕她再聪慧,再有才华,又有什么用处? 后宅那种地方,根本没有她施展才华的天地。然而,如今她已经离了那个牢笼,这三年他缺席的时间里,她悄然成长,终于绽放出本应有的耀眼光芒。 精分 楼船试航成功,阿幸和七月也终于回到码头。七月很有礼貌地挥挥手跟船工们告别,船工们回以爽朗善意的笑。 几个月前,船坞里突然多了个看上去就娇滴滴的小姑娘,船坞主事吩咐要大家多照看照看她,她想做什么都随她,还要所有人都配合她。 那时候,可是有不少船工对此不满的。 不管造船掌船,可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儿,这突然跑来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儿?女人也就罢了,还是个根本还未长成的黄毛丫头!而且那娇滴滴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娇小姐,万一这娇小姐在船坞磕了碰了,娇小姐觉得委屈了,她后面的人怪罪到他们身 上怎么办? 所以,那时候没几个人心里愿意接受她。然而,几个月下来,这个娇小姐几乎每日混迹船坞,模样看着依旧娇滴滴的,然而身上却没有一点船工们想象的骄矜之气,她很安静,不吵不闹不耽误别人做事,就是每 天旁观他们做事,她的眼神澄澈,目光很认真,很专注,好像他们做的工作是多么重要,多么值得学习的东西一样。 开始船工们还以为是自己错觉,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观摩过后,那娇小姐居然开始一个个地向他们请教问题! 一个明显出身高贵的娇小姐,却对他们这些粗人干的活感兴趣,甚至还认真请教……船工们心里忽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船工大多来自贫苦人家,没读过书,没别的本事,就只有在船上卖力气,甚至卖命。船坞里造船的船工好一些,基本不用冒着生命危险出海远洋,然而也只是如此了,他 们的工作从没有被重视过,在所有人眼里,船工都没什么好值得尊敬的,他们的工作似乎也是能被任何人取代的。 但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神,却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也很重要,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人,他们也在创造价值! 这是一种尊重,一种被认可的尊重。 当然,船工们不懂这些。 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喜欢这种感觉。 七月在船坞逐渐受欢迎起来,但真正让她赢得所有船工尊重的,却是之后。 这个小姑娘,每日玩耍似的在船坞里游荡,然而忽然有一天,她说她要造船,造一艘最大、最牢固,不怕狂风巨浪的船。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小孩子说笑话,然而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从一张图纸开始,巨型楼船的一点点在船坞成形,船坞的每个船工都亲眼见证着这个小姑娘怎样一手创造出这个奇迹。 …… 刚跟船工们告别完,两人身边就多了一个人。“哎呦,我的祖宗喂!”小胡子满头大汗地挤到两人身边,开口就是一句祖宗,“阿幸少侠,大侠!下次干啥能提前通知一声不?老杜我胆子小,经不起你吓啊!三爷还让我 看着你,我——” “杜管事,这是七月。”阿幸开口打断了小胡子的话。 小胡子的绿豆眼瞬间瞪大变成了黄豆眼,哎呦,他看到了什么?这万年冰块居然在笑着跟他说话? 小胡子晕乎乎地拍拍脑袋,忽然,他又张大了嘴巴,指着七月,“找、找到了?” 阿幸依旧笑着回答:“嗯,找到了!” 于是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阿幸牵着七月肩并肩的手走着,小胡子杜管事距离两人只有半米远,然而他却感觉自己离这俩人足有十万八千里,顿时感觉孤独寂寞冷。 一边孤独寂寞冷,一边偷偷打量那位传说中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 粗眉毛,黑皮肤,满脸雀斑…… 小胡子确定以及肯定,阿幸病得不轻。 …… 七月带着阿幸和杜管事直接往码头里面走,没走几十步就停了下来,七月挣开阿幸的手,小鸟儿一样往前扑去。 “阿娘!” 手里突然空荡荡的,阿幸正陷入莫名的失落中,就见七月扑上前,然后叫出这么一声。他顿时愣住了。 前方,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面对他们站立着,显然正在等人,七月就是扑到了她怀里。女子身边还有一名做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此刻这丫鬟正俏目圆瞪,怒视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跟我家小姐在一起?”丫鬟满怀戒备地瞪着他俩询问,当然,重点是放在阿幸身上。方才这男人突然奔向楼船,鬼魅一样的身影让路人啧啧称奇,却差点没把她和少夫人吓死。若不是很快发现船上并没有发生冲突,船工们也放了安全的信号,她和少夫人 早就追上去了。 虽然是虚惊一场,却也够吓人的了。 再说——这年轻男人刚才可是牵着她家小姐的手!虽然这男人长得特别俊俏,而且……似乎还有些眼熟,但这也不是轻薄她家小姐的理由! 丫鬟质疑的目光看得阿幸不自在极了,玉白脸泛起薄红,从耳垂红到脸颊,讷讷地竟然不敢开口。 那边,戴帷帽的女子忽然摘掉帷帽,她安抚身边做丫鬟打扮的女子:“红绡,不用担心。” “这是故人啊。”她浅浅一笑,容光慑人,晃地一直好奇盯着的小胡子杜管事眼一花。 “阿幸,好久不见。” 宜生看着眼前这青松一般的青年道。 ……宜生和七月居住的地方离码头很近,那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就住了宜生七月和红绡三人。小院貌不惊人,所在的巷子也并不整齐宽阔,然而,小院两旁的邻居皆是红巾军 将领。甚至小院的左侧,就是罗钰经常来休息的地方——罗钰经常忙地来不及回来,在官衙就睡下了。 因此小院虽小,安全保障却极好,宜生带阿幸和小胡子回家还在小巷入口的守卫处费了一番功夫。 进了院子,红绡愣愣地去泡茶,走时目光还直勾勾地盯着阿幸,让原本就不自在的阿幸更加不自在了。 茶还没上来,宜生微笑着对着阿幸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的声音很轻柔,脸上笑容也很温柔,没有给人丝毫压迫的感觉,然而阿幸还是觉得压力好大。 宜生要的解释是什么,两人都很清楚。好好的贴身保护女儿的丫鬟忽然变成男的,哪个做母亲的都得要个解释。事实上,宜生没有没有大发雷霆把他赶走,甚至叫兵卫打他一顿(虽然兵卫打不过他),阿幸就 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他此刻乖乖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简直不能再乖巧,完全没有一丝方才那高冷剑客的模样,让小胡子杜管事再次掉了一地眼球。 阿幸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将当初事件的原委说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内情。沈问秋想为七月找一个护卫,要能力强又要绝对可靠,他与阿幸的师父是忘年好友,知道阿幸师门中人各个身负绝技,恰好听说好友有个武艺高强的徒弟要出世下山历练 ,便打上诱拐老友徒弟的主意。当然,光武艺高强出身清白还不行,人品也要靠得住。 而阿幸这人,虽然冷地像冰,却坚韧如石,还有些认死理的牛性,一旦答应什么事,就绝对会做到。 于是沈问秋就把人拐来了。可当时威远伯府那情况,沈问秋虽能把阿幸塞进伯府当护卫,却没办法让他成为七月的贴身私人护卫,一来闺秀本就没有贴身护卫一说,二来以当时的情形,若他说给七 月找了个护卫,谭氏定会闹地不眠不休。 恰好阿幸男生女相,少年人身子单薄,声音也还有几分柔和,稍微装扮一下,便是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于是,丫鬟阿幸出炉了。 听完阿幸的陈述,宜生扶扶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给女孩儿塞个男扮女装的男护卫,这事儿沈问秋做的绝对称不上对,宜生是很有资格生气的。然而,想想沈问秋竟为了七月如此用心,想想当时阿幸的确保护了七月,她 就对沈问秋怎么都怨不起来了。更何况,沈问秋那么多年的用心,她都记在心里。 然而,她记在心里的,除了他的用心,还有最后一次见面,他送给自己的那册《女戒》。 她心怀坦荡为表感激为他亲手缝制衣物,他却回她一本《女戒》劝她恪守女戒严守妇德? 直到如今,她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情。 委屈,愤怒,恨不得把那本《女戒》拍在他脸上! 是,她就是这么小气,就是这么记仇!可再怎么生气记恨,她也不会忘了他的好,这个威远伯府唯一一个真心疼爱七月,也对她多有照拂的人,她是打心眼里感激的。如今又得知阿幸的事,经过做鬼那段经历 ,她早已不是迂腐的呆子,对男女大防并不如普通母亲那样看重,不然也不会放任七月在满是男人的船坞一待几个月。所以,这件事上她也并不怎么怪沈问秋。 但是—— 他连给自己子孙女塞个男扮女装假丫鬟的事儿都做出来了,当初又为什么送她那一本《女戒》?! 从阿幸这事来看,沈问秋分明不是迂腐之人,而且他少年便弃文从商,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恪守礼教之人,所以——为什么他独独对自己这么苛刻? 想到这里,宜生不由又有些忿忿。 用她做鬼时学到的一个词儿来说,沈问秋这表现就是个精分。 宜生这边厢想着,也不说话,阿幸便越来越忐忑,头越来越低。 宜生从沉思中回神,抬头见阿幸这模样,知道他误会了,正想解释,忽而想起方才在码头上,他和七月手牵手走向她的样子。以前阿幸还是“阿杏”时,经常牵着七月的手到处玩儿,甚至七月玩累了耍赖不想走路时,“阿杏”多半都被被七月磨得投降,抱着她,背着她。那时候,“阿杏”真的是将贴 身婢女的角色扮演的很好。 可是,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 宜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三年的时间,让这个少年长成了青年,身形仍旧不壮硕,但也不至于单薄地像女孩子;眉眼彻底长开,精致但并不显女气。这样一个年轻人,即便是坐着,也如苍苍青松 ,郁郁翠竹,是个让人看了就十分喜欢的年轻人。 然而,再让人喜欢也不行。 宜生又看看七月,顿时又有了扶额的冲动。 这会儿功夫,七月不知怎么竟挪到阿幸身旁去了,饶有兴致地拉着阿幸的衣角,一个人在那儿玩地高兴。 这是三年前宜生看惯了的场景。 人依旧是那两个人,但三年前一个是还未长成的小小姑娘,一个是她眼里的“贴身婢女”。如今呢?一个是初初长成的少女,一个是英俊帅气的少年侠客! 宜生心情不是很好地唤道:“七月,过来。” 七月闻言,立刻乖乖地放下阿幸已经被蹂躏地皱皱的衣角,欢喜地扑到宜生怀里。 宜生的心情顿时好了一些。 微笑着对阿幸道:“阿幸,七月如今也大了,有些事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说罢就不再说话,微笑地看着阿幸。点到即止,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果然,话声刚落,宜生便注意到阿幸愣了下,随即眼中的亮光便暗淡了些。 他乖乖地点头:“是,少夫人。” 宜生:“不要叫少夫人了,以后——就叫我渠夫人吧。” 阿幸:“嗯,先生!” 正说着,红绡进来问阿幸和杜管事要不是留下用饭。今日是七月设计建造的楼船首次试航,宜生和红绡早早准备了一桌子七月爱吃的东西,试航成功就是庆祝,试航失败就是安慰。但虽然准备地丰盛,饭菜的量却不多,过 去三年辗转而又清贫的生活已经让宜生和红绡养成节俭的习惯,哪怕是庆祝,也不会做太多饭菜,以防浪费。 因此若阿幸和杜管事留下用饭,红绡就要再准备一些饭菜了。 看着天色,的确要到晚饭的时间了。 宜生正要吩咐红绡直接备下阿幸两人的饭,一直沉默着的小胡子杜管事突然说话了。 他拱手朝宜生作揖:“渠夫人,先不忙着备饭。除了阿幸,您……就没有别的什么想问的?” 宜生疑惑地看向他。 小胡子暗自叹气,却还是问了出来:“您……就不想问问三爷如今怎样。在哪里么?” 宜生一愣。红绡猛地捂住了嘴,眼中亮光闪烁。 感激 “您就不想问问三爷如今怎样,在哪里么?” 宜生愣住了。 恍惚间她有种错觉,这个杜管事的眼神,似乎充满了控诉,就好像他对面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似的。 宜生的心猛一跳:难道……沈问秋出事了? “三叔怎么了?”宜生霍地站了起来! “哈?”杜管事一脸茫然。 宜生急了:“三叔是不是出事了?” “啥?”杜管事继续一脸茫然。出事?出什么事? 他只是抱怨下她一点都不关心三爷,见了面问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不知道问一下三爷——怎么就扯到出事上了? 三爷能出什么事儿? 杜管事这副蠢样子急坏了宜生,转头问阿幸:“阿幸,你告诉我,三叔是不是出事了?你可别瞒我!” 阿幸微微张着嘴,表情同杜管事一个模子出来似的。 宜生真是急死了,“你们,三叔到底——” “宜生。” 忽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堂外传来,隐隐带着笑意。 宜生惊愕地转头。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从外面走来,长身玉立,文雅风流,那张熟悉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无事,不用担心。谢谢……你的关心。” …… 沈问秋来了,但是来的却不止是沈问秋,还有罗钰。沈问秋那句话后,宜生尴尬至极,有心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他那样说好像也没错,她的确是担心他,但,如果不知道前情,他会误以为她对他是那种关心吧? 可是两种关心是不一样的!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宜生也说不出。 宜生很纠结。或许是因为那本《女诫》,如今她面对沈问秋很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总怕做出什么让他多想的事,因此才会那么在意,若是换成以前,她根本不会为什么两种关心纠结 。 只要自己心怀坦荡不就行了? 然而经过《女诫》一事,她不自觉地就多想了。 啊! 真是烦恼! 宜生摇摇头,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摇出脑海。 纠结于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沈问秋直呼了她的名字。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沈问秋和罗钰来了,吃晚饭的人从三人变成五人又变成了七人。红绡从巷子里叫了个小兵去酒楼订菜,自己又在厨房忙地脚不沾地,虽然忙,但她脸上神采飞扬,显然高兴极了。宜生有心也去厨房帮忙,只是却被沈问秋和罗钰齐声留 了下来。 几个人坐在厅堂里说话。 气氛有些奇怪。大部分时间都是沈问秋、杜管事在说,他们两人在外行商,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沈问秋,他说的话其实并不算太多,但每一句都恰到好处,且几乎每一句都涉及宜生 和七月,使得宜生和七月也被带动地说笑起来,杜管事则在中间插科打诨,阿幸时不时冷不丁冒出一句。 只有罗钰,从头到尾没主动说话。 宜生初时没察觉。 她被沈问秋和杜管事说的事惊讶到了。“……夫人,您是不知道,那漠北的马匪一个比一个狡猾,三爷为了撬开他们的嘴,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可是——这里真是不得不佩服罗将军,做的局天衣无缝,瞒过了所 有人啊,可惜……也把我们给瞒住了。”杜管事手舞足蹈,讲述着当初沈问秋一个个匪巢挑过去,生生让漠北马匪绝迹的光辉事迹。 宜生听得有些愣。 她实在没想到沈问秋能为她和七月做到这种程度。 可是,这还不止。“……夫人,您现在在广州,觉着广州也挺好的是吧?可您要是在京城,哟!那传言,一个个地,都快把广州传成十八层地狱了!我们出发前,三爷几个好朋友听到消息知 道三爷要去广州,一个个的,都来劝,说三爷钱那么多,何必冒风险再跑这一趟?这话说的也没错,可三爷哪是为了钱啊。” 说着,杜管事的眼睛就直勾勾意有所指地瞄了宜生一眼。“现在北边朝廷也的确管地严,天津那边的港口已经不放船往南边来了,运河上往南的船也是严查,一旦有嫌疑,说不得就得被扣上个通匪——咳,当然如今一见才知道罗 将军和红巾军都是英雄人物,总之,一被扣上私通红巾军的帽子,那可就惨喽!” “三爷还是托了漕帮顾三娘子,才顺顺当当地来到广州,今儿我们来的时候你是没看到,整个码头就我们一艘北边儿来的船!” 杜管事摇头晃脑地,言语颇有夸张,带着些邀功的意味。 宜生自然看出他有些夸大了。 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心里的感动。 这世她虽没在京城,但上一世她却是在的。 那时候的确如杜管事所说,京城的达官显贵,尤其是后宅中,几乎把红巾军妖魔化了。或许是朝廷故意污名化了红巾军,或许那时候的红巾军的确更加凶残,不论如何,宜生都记得,那时候京城中人一提起红巾军,都是颤栗不敢言,提起罗阎王,更是把他 说地跟地狱罗刹似的。 这一世,或许是因为身体并未朽坏,腿也完好,罗钰的性子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决绝狠厉,战场上也不像前世那样狠辣,因此凶名不如上一世那般显赫。 然而,即便如此,沈问秋一行居然敢在这时候来广州,直接深入“反贼”老巢,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 他们来广州前,可是不知道广州是什么情况的。三年前满心绝望地坐上和亲的马车离开京城,又被罗钰带人假扮的马匪救下,从此她和七月隐姓埋名,远离亲人,辗转流离到离家千里之隔的广州,她便几乎断了短期内 再见到过去亲朋的念头。 她本以为,或许只有等到红巾军推翻大梁时,她才能重归故里,才能重新见到旧时的亲朋。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后这么快就见到熟悉的旧识,更万万没想到,她离开的这几年里,有人那样坚持着寻找她和七月。 宜生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断地上涨,然后满溢,几乎要化作开心的泪水流出来。 “三叔……”她看向沈问秋,只叫了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 她不知道怎样感谢了。 其实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女诫》事件,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真的是给了她太多帮助,而以他的身份,似乎根本不用对她这样好。 她有父亲兄长,有丈夫公婆,亦有知交旧友,随便哪一个拎出来,似乎都比她跟他的关系亲近,然而,却只有他,只有他在她和七月“被马匪劫走”后坚持不懈地寻找。 这早已经超出了一般叔叔对侄媳妇和侄孙女的情谊。 当然,他最疼爱七月,所以这好主要还是给七月的,她不过是附带的。 然而,对宜生来说,对七月好就是对她好。 所以,她真心感激这个男人。 见宜生这幅感动地说不出话的模样,沈问秋笑地很温柔。 “不要叫我三叔了。如今你已经不是威远伯府少夫人了,不是么?” 宜生一愣,旋即点头。 “是。” 是的,威远伯府少夫人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渠宜生,没有什么头衔,若有头衔也只是沈七月的娘这般的,除此之外,她就只是渠宜生。 而沈问秋—— “那我以后也唤您三爷。”她笑着道。 沈问秋神情一滞,瞄了眼杜管事,不过还是笑着点了头。 三爷就三爷吧,总比三叔好。 接下来基本还是杜管事起头讲过去几年发生的那些事,大事小事,巨细无遗,总之,听完后任谁都能感受到沈问秋对渠宜生母女的情深意重。 宜生自然是感受到了的,她也的确非常感动,而随着杜管事的述说也越来越感动。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杜管事脑袋里有个小人儿拄着下巴思考。 按理说,正常女人听到有男人这样为自己奋不顾身坚持寻觅,都会感动地恨不得以身相许吧?这位渠夫人感动是感动了,但—— 以身相许?他完全没看出她有这个意思。 好吧,就算没感动到想以身相许,但起码知道三爷这么爱慕她,也该羞涩一下不好意思一下吧?但—— 为什么她还是只有感激?! 这事儿大有蹊跷。 杜管事脑子里的小人皱着眉头下了定论。 “……七月,以后要孝顺三爷啊,三爷对你那么好。”宜生揉着七月的脑袋,笑着道,七月就乖巧地郑重点头,“嗯!” 沈问秋也笑,慈爱地看着七月。 孝顺…… 三爷对你…… 杜管事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感觉抓住了什么。 等等! 杜管事想起之前自家爷跟这位渠夫人的关系。 一个叔叔,一个侄媳妇……一个年纪轻轻风流俊雅的叔叔和年纪相当温柔貌美的侄媳妇……叔叔对侄媳妇那么好,为什么没有人怀疑?看着乖乖巧巧的七月,杜管事觉得自己真相了。 质疑 沈问秋的确对宜生很好,但是,这种好是隐秘的,是披着别的外衣的。 威远伯府人人都知道三爷特别疼爱七月,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七月带各种礼物,顺便地当然也会给宜生带一些,这不奇怪,因为他同样给伯府其他人带。 有时谭氏太过刁难宜生,他也会开口解围,但他做地并不明显,况且他疼爱七月,爱屋及乌帮着七月的娘一些也实属正常。 而更重要的是,与宜生的接触中,他从来恪守礼节,从来没有过稍微越矩,哪怕是一点点会让人怀疑的举动,他都会竭力避免。 就比如,宜生缝制一件披风送给他,他却还了一本《女诫》…… 所以,别说别人,就是当事人宜生自己,也从未想过别的。别人不会多想,但杜管事这几年跟在沈问秋身边,看着他为了找寻这对母女几乎走遍天下的样子,就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自家爷对这对母女感情不一般。他没见过沈问秋 在伯府里严守礼教,恨不得与宜生保持十丈远距离的样子,但他是有婆娘的人,他知道三爷眼里的感情绝不只是对一个疼爱小辈的母亲应该有的。 杜管事心疼这样的三爷。所以他费尽了口水为三爷在宜生面前表功劳,就是想让她知道,过去三年三爷都为她做了什么,他想着只要这样,她就会感动,进而心动,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跟三爷成 就好事了吧? 然而——敢情人家一直觉得他家爷对她好,完全是因为她女儿的缘故! 杜管事突然觉得有点儿牙疼,牙好累,不想说话。 而他这么一消停,宜生也终于注意到罗钰的沉默和游离话题外。罗钰平时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像今日这样沉默,却显得不正常,宜生稍微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和沈问秋杜管事聊地融洽,却不小心忽略了罗钰,他们聊的话题 都与罗钰无关,而罗钰又不是喜欢主动接话找话的人,沉默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发现这一点,宜生顿时愧疚,便有意将话题引到罗钰身上。 杜管事从消沉中恢复过来,正重新鼓起斗志,准备再接再厉可这劲儿地为自家爷唱赞歌时,发现情况已经变了。 “……那时我也以为真是马匪呢,心想着死就死吧,能跟七月一块儿死也是好的,没想到竟是绝境逢生。” “……这几年我和七月也是多亏了罗将军照顾。” “……罗将军治下严明,红巾军只与官兵作战,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乃是一支真正的义军。” “……京城对罗将军和红巾军多有污蔑,那些人害怕、造谣,不过是因为未知,因为恐惧未知,若他们真正见到红巾军,就会知道红巾军与贼寇有多大的区别。” …… 杜管事听着这位自家爷心仪的女子一口一个罗将军,一口一个红巾军,再看看满脸疤痕也挡不住笑容的罗钰,和依旧带笑但嘴角紧抿的自家爷,顿时,头都大了。 失策了啊! 好在,很快红绡进来,脆生喊了句“吃饭了!”,厅堂里这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身份出身千差万别的七个人,终于停止说话,开始吃饭。 在杜管事眼里,这一场情敌间的较量,自家爷,败了! 真是让他老杜操死个心哟。 夹起一块儿肥而不腻的红烧肉,看着还神在在似乎完全不紧张的自家爷,杜管事摇头晃脑地暗暗下定决心。 一定要帮三爷把心上人追到手! …… 饭后没多久,天色就黑了,沈问秋一行人只得告辞。 宜生得知他们在广州有下榻处,也就没有留人。主要她这小院太小,留下三个大男人住下还是不太方便。 沈问秋三人走了,罗钰自然也得走,哪怕他不想走,旁边沈问秋三人虎视眈眈一副“你不走我们也不走”的架势,他也不得不走。 宜生看着罗钰和沈问秋三人一起出了巷子。 然而,没等多久,宜生就又见到了罗钰。 天色黑下来,七月已经梳洗过去睡了,宜生看着七月睡去后,也梳洗了一番,却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去了书房。 书房灯光昏黄,宜生只着了宽松的白色中衣,湿润的秀发披散着,她低着头,伏案疾书,灯光照着她的侧脸,勾出清晰的剪影,肌肤朦胧中泛着如玉的光泽。 罗钰在窗外看着,心忽地砰砰跳了起来。 良久,看着宜生有些疲倦地掩唇打了个呵欠,他才按下疯狂跳动的心脏,敲了敲窗棂。深夜被敲窗,宜生自然很是吓了一跳,见是罗钰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自己只着中衣披头散发的样子,顿时又有些气恼,连忙取了搭在屏风上的外衣披上,才有些迟疑 地让罗钰进来。 虽然有些气恼临睡前的样子被看到,但罗钰并不是孟浪的人,深夜前来,想必是有事。 她一开口,罗钰就像一只矫健的豹子,纵身一跃,从窗户跳了进来。 宜生扶额。 进了屋,罗钰反而拘谨起来,眼睛都不太敢看宜生。 她和白日里的样子,很不一样,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迟迟等不到罗钰开口,宜生只好自己问。 “将军此来有事么?” 罗钰英挺的眉毛扭了扭,纠正道:“还是……叫我罗钰吧。”红巾军举旗后,他这个大当家的也成了将军,众人皆称他将军,宜生也是如此,可是,罗钰还是喜欢她叫自己名字。之前她唤他大当家,他不喜欢,说过一次后她才又叫 他罗钰,结果他身份一变,她又变了称呼。 为什么不能一直叫他罗钰呢? 罗钰微微抿着唇,有些不高兴地想着。 宜生目光闪烁了一下,“将军,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上位者就需有上位者的自觉,称呼虽小,但却是最简单直接地区别于普通人的办法,就像皇帝连自称都要与众不同一样。罗钰如今虽只称了将军,也没想着靠这个将军的 名号高人一等们,但将军带兵打仗,除了自身的智谋和悍勇外,最重要的就是要树立威信,因此自然不能让人直接以姓名相呼。 宜生没有细说,因为她知道罗钰也明白这个道理。罗钰虽出身穷苦,却又与普通的乡民截然不同,他曾经受过很好的教育,虽然时间应该不长,达不到提笔赋诗写文的地步,然而读书启蒙明智的作用是达到了,而且他脑 袋也聪明,许多事一点就通,并不需要多言。 而且,虽然没有问过,但宜生曾猜测,他应该也是官宦人家出身。 罗钰籍贯琼州,但他身材样貌迥异于黎族等琼州本土人士,显然是从别处迁来的,而琼州的外迁人口中,除少量平民和商贩外,最多的却是犯官、罪犯以及他们的后人。 因地处极南,孤悬海上,加上炎热多雨的气候和未经开发的原始森林,很久以来,琼州都是作为流放之地,尤其犯错又不至死的官员,许多都是被流放到琼州。 一年年下来,琼州人口中犯官和犯官之后便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宜生不信什么血统高贵论,那不过是权势阶层抬高自己的花招,然而教养对人的影响却是切切实实的,有些人看着就给人感觉出身高贵,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血统比普 通人多了金屑银箔,不过是从小的教养使然罢了。 而从罗钰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显然受过官宦人家的教养。 所以宜生知道,很多话她都不必讲太明。 罗钰果然懂宜生的意思。 然而,懂是一回事,接不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身份不同了,但我还是我,还是罗钰。”他看着她,执拗地道,“外人面前我自然是罗将军,但是,现在——叫我罗钰好不好?” 罗钰瞳色极深,如上好的色泽黑亮的油烟墨,衬着白水般的眼白,黑白分明,锐利如星,看着人的时候,总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然而现在,这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宜生,没有一丝锐利,简单单纯如少年。 宜生心里暗叹了一口气,看着天色,不欲与他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终究还是妥协了,“好吧,罗钰。” 罗钰的目光便闪亮起来。 称呼的小插曲过去,两人终于说起正事。 罗钰的确不是脑袋一热一时兴起地夜探香闺,他自然是有正事的,只是他一开口,就让宜生愣住了。“……虽说他是七月的叔公,虽说他可能真的疼爱七月,但是,只是为一个疼爱的小辈,至于费尽周折艰苦寻人么?即便那个杜管事所说的是真的,但他们这次来广州,你 就没有怀疑过他们的来意么?”“……这些天广州混进了不少探子和刺客,但我们早早做好准备,守卫严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但——若是被有心人打进内部,从内部瓦解红巾军,结果如何你明白吧? ” “你就没有怀疑过他么?” 罗钰一句句地问着宜生,而他口中的“他”,则是沈问秋。 宜生愣住了,但愣住的原因,却不是觉得罗钰不应该这样质问她。 相反,罗钰刚一开口,她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形势紧张,红巾军看似发展顺利,但终究根基太浅,北边朝廷不可能坐视红巾军慢慢发展,最后再推翻它,所以红巾军还是要继续疯狂地作战,扩大地盘,所以新帝 一腾出手就调遣大军镇压红巾军。 而这时候,探子和刺客,乃至细作都是免不了的。红巾军在京城有埋伏的细作,京城那边自然也可以在红巾军中埋伏。 所以,谁又能保证沈问秋不是朝廷派来的呢?毕竟这个时候来广州,真的是太不寻常了,虽然那个杜管事说沈问秋是特意来找她和七月,又说了那么多沈问秋为了找她们母女所做的事,可是——都是他在说,谁又能 保证他说的是真的? 所以,罗钰的怀疑真是再正常不过,再合理不过的了。 甚至他能等到现在才跟她说,而不是白日里直接就让人将沈问秋几人拿下,都绝对是看在她的态度上。 罗钰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 为什么,她丝毫没有怀疑沈问秋呢? 他,甚至是第一次见面,打着他手下标签的杜管事,他们说的什么,她都完全不怀疑地相信了。她的内心深处,是这样信任他么? 狂妄 “我不是不相信你。”说完质疑,罗钰向宜生解释道。 宜生将杂乱的情绪暂且压下,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说得对。如今红巾军正是关键时刻,若是因为疏忽导致大错,才是悔之莫及。”她又低头,想了想,才斟酌着道:“我无法确定沈问秋是否完全可信,只是凭借以往对他的了解和……直觉,觉得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红巾军的事,但是,你说得对 ,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虑我。”她说道。 见宜生这样说,罗钰眼里露出柔色来。他就知道,她从来不是只顾人情不顾大局的人。而且,虽然表面上她只是一个受红巾军庇护的弱女子,他一手领导着红巾军走到今天,但只有他和她知道,红巾军能有如 今,她同样功不可没。 螺山的铁矿直接让红巾军战力大增,而他离开南山村时她给的册子,则是更加让他震撼的东西。 那册子上是她亲笔写的一些对红巾军、对乡民起义的建议和看法。 并不是什么成系统的长篇论著,而是许多零零碎碎,甚至不太确定的思索碎片,然而只是这些碎片所透露的,就是他以前从未听说过的、仿佛跨越了这个时代的东西。她在上面写历来乡民起义鲜有成事的原因分析,以及应对策略,写历代王朝灭亡原因……选题并不新鲜们,许多问题都是史官乃至文人说了无数次的,然而她的观点却迥异 于那些文人士大夫,新鲜,甚至闻所未闻——因为她是站在义军的角度,站在王朝推翻者的角度。 那根本就是个专门探讨怎样造反的册子。 虽然不成体系,虽然有些地方含糊不清,但已经给了罗钰很大的帮助。 罗钰不是愚笨的人,相反,他很聪明,所以即便册子上很多东西写地并不怎么清楚,他却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结合红巾军处境,吸取和改进适合当前情况的建议。 铁矿山,造反手册,还有平日闲谈时她无意中流露出的奇思妙想,都给了红巾军莫大的帮助,甚至可以说,若是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红巾军。 红巾军是他的心血,同样也是她的作品,她同样不想红巾军失败。 可是外人提起红巾军,却只知他罗钰,而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女子。当然,如今红巾军还未成事,在世人看来,红巾军不过是一群暴民,是逆贼,逆贼首领并不是什么风光的头衔,戴在一个女子头上也只会给她增加压力。若是最终红巾军 失败,恐怕逆贼首领还会名留史册,只不过是作为乱臣贼子被记录而已。 所以他没有特意给她在红巾军中安排什么职位,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她,但想起她做的事,还是觉得如今委屈了她。 最近他都太忙,几乎没时间跟她说话。 本来,说完沈问秋的事,他就应该马上回到官衙,准备红巾军彻底占领湘赣两地的事宜的,然而现在,他想多留一会儿……多跟她说几句话。 “宜生,你想做官么?”他忽然问道。 宜生被他问地一愣。 罗钰道:“以前你不是跟我说过,总有一天,这世道会越来越公正合理,女子也可为官,商户子也可科举,寒门频频出贵子……” “等到我们成功,等到这万里江山都在我们掌握时,我们一起努力,让这世道变成你说的样子。” “到时候女子也可为官,所以……你想做官么?” 等罗钰说完,宜生不由失笑。 她的确是跟他说过这个。 但那是她做鬼时在话本中看到的未来世界,从她如今所处的时代到那个话本中的未来世界,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变革,多少次流血才能达成。 她从来没有指望过红巾军推翻如今的皇室,建立新国家后,就能将新国家变成那些话本中的样子。 况且,如今的红巾军,离建立新国家都还远着呢。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笑着问。 罗钰认真地看着她:“以你的才能,不该只是如今这样。”“若不是如今红巾军还未成事,冒头的人容易被朝廷盯上,我本想让你做红巾军的军师的。以你的才能,比过不知多少男儿,我想让天下人知道,红巾军中还有你这样一个 巾帼奇女子。” 罗钰话还未说完,宜生已经想要捂脸了。 他话声方落,宜生便忙摆手,哭笑不得又有些羞耻地道:“别这么说,我可算不上什么奇女子。” 罗钰皱眉,以为她还在谦虚:“你当然是!你给我的那卷册子,上面所写简直闻所未闻,若写出那些东西的你还算不上奇女子,那这世上岂不都是庸人?” 宜生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原来是那册子惹的。 可这样一来,她简直更羞耻了。 那册子上所书的,的确有一部分是她所思所想,然而最重要最有价值的观点,却是她从别人那里取来的,哪里好意思以此居功?事实上,那是历史沉淀千百年后无数人积淀总结下来的智慧,她不过是因为有做鬼的那段奇遇,偶然窥得一鳞半爪,又觉得对如今的红巾军或许有些用处,才撰写成册, 交给罗钰。 事实上她不怎么懂政治,更不懂怎么行军打仗,让她做红巾军军师?她可不认为,仅凭一些先进理念,她就能胜过熟读兵书经验丰富的将军。 但是,事实虽是如此,但她却无法如实对罗钰说。 死后成鬼,还到了那样一个世界,窥到世道的发展,时代的变迁……这样匪夷所思的经历,她自己明白就行了。 所以,她只能找借口:“纸上谈兵和真正带兵打仗如何能混为一谈?我不过是会空口说说罢了,做军师我肯定是不成的。” 然而即便她这样说了,罗钰依旧觉得她是自谦。 这从无比欣赏甚至还带着一丝崇敬的目光就能看出来。 事实上,宜生早就察觉到,罗钰对自己的感情似乎很复杂。毫无疑问,罗钰对她是特别的,这与他们之间相交相识的经历有关。他对她的感情,有对恩人的感激,对朋友的关爱,对遭遇不幸者的怜悯,还有……对有大才能之人的崇 敬,以及……一丝宜生并不确定的,似有若无的男女间的情感。 而那丝似有若无的情感,却也多半是前面几种感情综合作用的结果。 宜生不觉得罗钰多么爱自己,但因为她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些东西,他的确十分欣赏甚至崇敬自己。 偏偏那些他欣赏和崇敬的东西,大多数并不是她本身所有。 宜生心里叹气,只好再度转移话题:“当官我是没兴趣的,我没那个才能。不过,若将来真如你所说,红巾军成事,万里江山尽在掌握,我倒是有些想做的事。” 罗钰睁大了眼,有些好奇:“你想做什么?” 宜生笑吟吟地道:“我想办一家书院。” 罗钰疑惑:“书院?” 他没有在书院读过书,但也知道那是教人科举的地方,开书院的话,钱不是最重要的,权势和名气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开一家书院?他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个梦想。 宜生点头:“对,书院,但不是普通的书院。” “书院之地,乃是教化学子,开明启智之所,但是,我不想教学子怎样科举,我想——”,宜生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无比狂妄的词,“教化万民!” 她语气狂妄,说的话更狂妄,说话时,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薄红,双眼仿佛落满星辰,却比星辰还要耀眼夺目。 罗钰有些愣愣地看着她。 他先前觉得她太过自谦,又终究还保留着一些后宅女子的内敛谨慎,习惯隐于男人背后,不愿抛头露面。 然而,这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 教化万民,这可比当一个区区女官的志向狂妄多了——即便这个女官是首相这样一人之下的高位。古往今来,能称得上教化万民的不过寥寥数人,而这些人非贤即圣,如孔圣孟圣,天下人皆是他们的弟子,乡野愚夫可能不知道皇帝姓甚名谁,却不会不知道孔圣的大名 。 权势富贵皆是一时,然而思想是不朽的。 然而,想要教化万民又谈何容易? 孔孟之所以为天下共师,其本身才能思想固然重要,然而,真正让其登上神坛的,却是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后来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大力推崇和推广。 思想的传播最快,因为它有无数载体,思想的传播也最慢,因为总有无数对立思想阻挠它传播。 若宜生真的想办书院,办一家迥异于当世普通书院,传授她那些诡奇新鲜念头的书院,势必会被传统势力所阻挠,甚至完全不被世人所接受。 然而,正如汉武帝某种程度上成就了儒家一样,若有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在背后支持,宜生的梦想就不再只是梦想,而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 想到这一点,罗钰看着她,目光微亮。 “所以,到了那时候,你需要我的支持么?” 带领红巾军走到今天,若说罗钰没想过做皇帝,这绝对是假话,但是,以前的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这样渴望登上那个世间最有权势的位置。 她要教化万民,那么他就做她的汉武帝又如何? 宜生微笑:“当然需要。” 罗钰点头:“那么说定了,将来你开书院,我全力辅佐你,怎样?”“辅佐”这两字咬地很重,就好像她是君他是臣一样。 宜生哈哈笑了。 “好啊。”她说。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搬家 天色已经很晚,浓重的墨色侵染庭院,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小巷里传来士兵巡逻时铠甲与武器相撞的铿然之声。 宜生便要送罗钰出去。罗钰站在那里,还有些不舍得,只是似乎实在找不着理由留下了,目光在书房逡巡一番,最后落在书案上,那里还摊着宜生之前正在写的东西,也是一本线装的册子,与 那本造反手册看着很相像。 顿时惊喜地指着那册子,好奇又期待地问:“这是什么?也是跟之前的册子一样的?” 宜生失笑,收了那册子,挥手道:“不是不是,这个只是写着玩儿的东西。” 罗钰闻言也没失望,仍旧好奇地问道:“我能看看么?” 宜生想了下,卖了个小关子:“过几日吧,还没有写完。” 罗钰也只得作罢。 实在没了理由再留下,罗钰终于告辞。 来时走窗,离去依旧是走窗户。 宜生扶额失效。 回头看看刚收起来的书册,又有些激动,若不是天色实在太晚,她甚至还想继续写下去。 她似乎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呢。 就当是为以后办书院预热吧吧! …… 第二日,红日初升,彤云未散,宜生和七月红绡刚刚用过早饭,碗盘还没收拾,小院便迎来了五位客人。自然是昨日来的沈问秋、阿幸、杜管事,依旧另外两个旧人,靛青和靛蓝。靛青靛蓝是一直跟着沈问秋的,与沈问秋的关系比杜管事还要亲近许多,宜生以前也与他们相 识,昨天还有些疑惑怎么不见这两人,不想今儿就见着了人。 寒暄过后,宜生有些惊讶地问:“怎么来的这样早?用过饭了么?” 杜管事看着饭桌上已经空了的碗盘,摸着空空的肚子当即苦着脸开始诉苦水。还真让宜生问着了,这几人的确是没吃饭,因为他们天刚亮就起来往这里赶,若是按正常速度,估计恰好赶在宜生她们吃饭前——这个点儿来,似乎摆明了想蹭饭,不过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来的路上一直被刁难! 走两步就有红巾军用看贼的眼光打量他们,拐个路口就遇到盘查的,尤其进巷子时,守着巷子口的红巾军小兵差点没把他们盘问地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都给交待出来!这还不算,阿幸还发现有人明目张胆地跟踪他们,且是打他们从客栈出来就跟着,跟踪手法十分拙劣,或者说跟踪者压根没想掩藏自己,所以刚走出客栈没几步,阿幸就 察觉到不对了。 停下来,揪出那追踪者,一看,竟又是红巾军!杜管事一问,人家理由无比正当:如今广州城形势严峻,为防探子细作使坏,罗将军说了,所有外面来的人,尤其是京城来的,有京城口音的,都要严加核查和监视,若 你没有问题自然不用担心,有问题的话——自然是抓起来严刑审问伺候。 对了,若是袭击红巾军,那么不论有没有问题,都算是有问题。 阿幸只能无可奈何地放了他。 于是,接下来那跟踪者就更加明目张胆地跟着他们了。 这么一步三停地,可不就大大耽搁了时间? 于是,等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来到小院时,看到的只有已经吃饱喝足的三人和空空如也的碗盘。杜管事摸摸自己肥肥的肚子,想念着下榻客栈的蟹仔云吞面,一个幽怨的眼神儿就往自家三爷身上飘去。蹭饭的主意是三爷出的,结果这会儿饭没蹭上,火倒是积了一肚 子。 沈问秋一身如雪的白衣,浑身上下衣角没一丝褶皱,腰间系了环佩,上好的羊脂白玉配着精巧的络子,就连头发也打理地清清爽爽,一路过来,头发丝儿都不带乱的。 往那儿一站,端的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 杜管事觉着,三爷今儿打扮地有点儿骚气。 ——就跟那开屏的白孔雀似的。 沈问秋可不知道杜管事心里怎么吐槽他呢,杜管事幽怨的眼神儿没有对他造成一丁点儿影响,他看着宜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地道:“一路走来的确有些饿了。” 言下之意,留我们吃饭呗。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哦。 不过很显然他的不要脸奏效了。 宜生当然不会不舍得一顿饭,而且,听杜管事一说,她就大致猜到,恐怕昨日罗钰一回去就吩咐下去要看严沈问秋他们了,只是她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吩咐的。 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我就是防着你,人就跟着你,你能怎么着? 这样罗钰是光明正大了,但沈问秋几人却是被骚扰地不轻。 宜生有些愧疚。虽然不是自己吩咐的,但也是她昨天跟罗钰说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所以沈问秋他们今天才会遇到这事儿。当然她并不怪罗钰,事实上罗钰还是因为相信她,才只是让人这样紧跟着沈问秋,若不是她说自己相信沈问秋,罗钰恐怕就直接把人抓起来了,哪里还用得着这样费时费 劲儿地跟踪监视。 这事儿谁都不怪,只能说这局势让人不得不小心。 确定了沈问秋几人要在这里吃饭,红绡立刻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切切剁剁,准备这五个大男人的早餐去了。沈问秋一个眼神,靛青靛蓝那是十分自觉的,立马跟着红绡去了厨房,帮着她打下手。而阿幸都不用他示意,一到这儿就围着七月转了,这会儿七月吃了饭要去码头,他 也不等红绡做好饭了,立即表示要陪七月一起去。 于是,一转眼就只剩下宜生、沈问秋,还有一个杜管事了。 杜管事先还不觉,在沈问秋几个关爱的眼神从他脸上扫过后,再迟钝也察觉到了。 得,敢情这是嫌他碍事儿了啊! 杜管事捂着胸口也跑厨房去了。 好在,一进厨房,闻到食物的美味香气,他就立刻被治愈了。三爷那是有情饮水饱,他老杜这会儿可快饿死了啊。 于是,眨眼间又只剩下宜生和沈问秋两人。 其他人一个个转眼都走了,宜生突然有些尴尬。 她还从没这样单独跟沈问秋在一起过。 以往两人见面,从来都是有外人在场,没外人也有丫鬟小厮在一旁守着,总之绝对不可能出现这样孤男寡女两两相对的局面。 沈问秋向来很注意避免给人留下这方面的把柄。 所以,现在这情形让宜生觉得有些不适应。 更何况,沈问秋还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她。 总觉得……重逢以来,这个沈问秋跟她记忆里的三叔,差别似乎有点儿大。 沈问秋也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别紧张。”他笑道,“只是有些问题……不太方便在人前说。” 什么问题不方便在人前说?宜生疑惑地看着他。沈问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斟酌了一下才道:“我只是想知道……如今你和七月,是以何为生?当初和亲被救走,就算当时身上带了些财物,如今应该也所剩不多了吧 ?” 原来是说这个。 宜生点点头。事实上当时被罗钰带着伪装成马匪的义军救走时,和亲队伍里的嫁妆自然也被义军一并笑纳了,因为那是皇帝赐给“舜华郡主”的嫁妆,所以安顿下来后,罗钰便让人把那 些嫁妆全都还给了宜生。 但宜生却不愿接受,至少不能心安理得地全部接受。为了救出她和七月,义军死伤了数十人,那些死者还有亲人在世,那些伤者中有几人已经注定不能再上场杀敌,而义军当时很是穷困拮据,甚至没有私产一说,战利品都 是收缴上来后统一分配,死伤者和他们的亲人会分地多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次活动损伤数十人,这对义军是很大的损失了,结果却什么都没捞着,金银财宝全都给了她这个被救的人,即便别人不说,宜生也不会要这笔钱。 所以,她只留下一小部分保障生活,其余大部分都又给了罗钰,让他分发给义军,尤其是哪些为了救出她而死伤的义军和他们的亲人。后来,她跟随义军四处辗转,留下的那部分钱越用越少,到如今,她手里总共也不过三十多两银子了,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节省下,会持家,再想办法弄些进项,这三十 两也不算少了。但宜生毕竟过惯了有钱的日子,这样猛然要扣扣索索过日子,还真有些不习惯。之前在渔村里,几乎与世隔绝,什么都要自己做,钱基本派不上用场,她倒还能习惯,但 如今在广州,吃穿住行都要钱,花费陡然大了起来,她便也琢磨着要想办法开源了。 虽然罗钰曾多次表示缺钱就找他要,光是她发现了铁矿这一个理由,就足以让红巾军把她供起来了。 但宜生并不想太依赖红巾军和罗钰。而且,七月实在太争气,几个月时间就给她捣鼓出一艘船来,虽然造船的原料人工都是在罗钰的授意下船坞出的,但作为楼船设计者,七月自然不会做白工,昨日楼船试 航成功,等再检查下,确定没有问题后,船坞那边怎么也得给七月一笔钱,而且这笔钱还不会太少。 所以她如今钱虽少,也想着开源,却也并不怎么急。 不过,沈问秋问了,她也便照实说了。听宜生说完情况,尤其是听她说不想太依赖罗钰和红巾军后,沈问秋的双眼便始终亮亮的,等宜生说完,他便笑眯眯地道:“你的想法是对的,坐吃山空自然不行,还是要 有些持续赚钱的法子。” “这次来地匆忙,以前为七月准备的嫁妆都没带来,正好,你若想久居广州,我这里有几个铺子和住宅,就先给你,也算作七月的嫁妆里头吧。” 宜生瞪大眼。沈问秋又兴致勃勃地道:“我那几个宅子中,有两处特别好的,原来的主人是京城来的官员,宅子修的很有京城那边的风格,你看了肯定喜欢,而且两处宅子是挨着的,我 昨日已经让人打扫了,今儿我就先搬进去其中一处,另一处就留给你和七月,这两天你收拾下,不然明天就搬怎样?” 宜生张着嘴,有些说不出话来。这……怎么突然她就要搬家了啊? 设想 “这个……搬家就不必了,我们在这里住地挺习惯的,而且离码头近,七月每天去码头也方便。” 想了下,宜生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一来确实如她所说,她和七月在这里住地挺好,而且已经习惯了,离码头又近,根本没有搬家的理由。 而二来……沈问秋这有些过分热情的态度也让她有些吃不准。 单单只是宅子也就罢了,他居然还要送铺子,以他一贯的手笔和行事,能送出手的铺子必然不会差,一个好铺子可以日进斗金,就算他钱多不在乎,她也受之有愧。 以往他虽然也会送七月许多值钱的礼物,但那些礼物再怎么值钱也只是死物,与能生钱的铺子是没法比的。 “还有铺子,这个太过了,虽说您疼爱七月,但这也有些过了,三爷,我不能接受。” 说到铺子,宜生没有委婉,直接拒绝了。“您放心,我和七月有收入的,我——”宜生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以前在京城时,我有个陪嫁的文房铺子,原本不怎么挣钱,后来我让掌柜找了些书生写话本放在铺子里卖,若是受欢迎,就多印些,低些价格给别的文房铺子寄卖,一本只收两文钱,利虽薄,但话本子颇受欢迎,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 的进项。” “所以,我准备过几天盘个文房铺子,也按京城里的方式比照着来,想来应该能挣些银子。如今我和七月也没什么大的花费,有这么一个铺子也就足够了。” 她将自己的打算徐徐托出,却没有说她不止是想找贫困书生写话本,她自己同样也在写。在京城时,她假借“晋江先生”之名写的话本子可是挺受欢迎呢,甚至还培养了一批忠实读者。离开京城后,除了想念亲朋外,她最舍不得的反而就是那个书铺和“晋江先生 ”这个名字,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做一份事业,而且这份事业还取得了一些成就。 所以,这几个月在广州安定下来,需要开源想法子挣钱时,她第一反应就是重开书铺,以及重新捡起“晋江先生”这个名字。 而且,现在与那时的情况也不同了。那时候,她写故事多少有些束手束脚,不敢在故事中透露出什么反叛的思想,写的多是神仙鬼怪、书生小姐之类的俗套喜剧。 但现在,她连造反的事儿都做了,还怕什么世人眼光礼法束缚么? 如今的宜生,用一个未来的词儿形容,就是放飞自我了。 她心里是这样打算的,但并没有对沈问秋合盘托出。 见宜生这样说,沈问秋不由叹了一口气,没能成功拐走人是有些遗憾,但也完全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这就是他认识的渠宜生啊。 不能急,慢慢来,之前那么多年他也一直忍下来了,现在有什么好急的呢? 于是放弃拐人计划,转而将注意力放到宜生说的话上。 “京城的铺子?你是说归翰斋?”他笑着问道。 宜生有些惊讶,“三爷也知道归翰斋?”“当然。”沈问秋点点头,“京城哪些铺子赚钱哪些铺子亏损,我不说个个了如指掌,但也差不多都略知一二。归翰斋之前并不怎么挣钱,是突然开始卖话本,又做了许多新 颖有趣的活动才突然生意红火起来,我那时就关注了下,只是没想到竟是你的主意。”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眼里有不掩藏的欣赏和赞叹,这让宜生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更多的却是咕嘟嘟泡泡一样向上冒的窃喜。 她的第一份事业,真真正正属于自己的事业,虽然是很小很小的事业,但能够得到认可和欣赏,就足够让她高兴了。 这样的成就感,是前世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渠宜生从未体会过的。 “而且,”沈问秋忽然又道,“归翰斋对面有个专卖话本子的书铺,叫做奇趣书堂,你知道么?” 宜生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奇趣书堂。当初她想起卖话本子还是受了奇趣书堂的启发,甚至还专门去人家铺子里偷师观摩,后来归翰斋也卖话本子,生意又红火,就抢了奇趣书堂一部分 生意。她还记得有次去归翰斋,无意中瞥到对面奇趣书堂的伙计,正眼神哀怨地瞅着翰墨斋。后来,奇趣书堂的掌柜主动找上门合作,想从归翰斋这里进些话本子,每本给归翰斋两文的利,这样归翰斋有的话本奇趣书堂也有了,生意便不会太受影响。而且奇趣书堂还允诺帮归翰斋与京城乃至外地的各个书铺牵线,让归翰斋的话本也能出现在其他书铺,相当于为归翰斋的话本铺开一个完善的销售网络。而奇趣书堂当然也要从中抽 一些利润,但相比奇趣书堂给归翰斋带来的利润,归翰斋还是稳赚不赔的。 当时宜生仔细看过奇趣书堂提供的合作条款,发现的确是双赢的好事,便同意了合作。 只可惜,合作还没进行多久,七月就被封为郡主,然后就是和亲,远走京城。 也不知现在归翰斋和奇趣书堂的合作怎样了。 宜生正这样想着,忽听沈问秋带着些笑意的声音道:“其实,奇趣书堂的东家——是我。” ——什么? 宜生有些恍惚地看着沈问秋。沈问秋轻咳了下,又说了一遍:“书铺生意我也略有涉足,奇趣书堂便是其中一处产业,当时我注意到归翰斋,便让书堂的掌柜联系归翰斋掌柜寻求合作,只是那时候不知 道归翰斋是你的铺子。” 听他说完这话,宜生有些惊讶地笑了。 世界还真小。 宜生知道沈问秋在京城有许多铺子,但却不知道奇趣书堂竟也是他的,而像奇趣书堂这样的铺子,想必还有很多很多。 而且沈问秋说地显然有些谦虚了,奇趣书堂能帮归翰斋与整个京城乃至外地的书铺牵线合作,哪里是略有涉足就能做到的? 从前世的经历里,她知道沈问秋是真正的深藏不露,伯府的人都以为他不过是普通商户,挣了些钱,但也是辛苦钱,却不知道他何止是有些钱,简直是富可敌国。 而且钱还不是最难得的,难得的那些生钱的生意带来的庞大关系网。比如奇趣书堂能够联合所有书铺的能力,这绝对是比一个简单的铺子更难得也更珍贵的资本。 想到这里,宜生忽地心里一动。 她抬头望沈问秋,就见他正巧也看着自己。 那眼神专注,认真,像看着什么珍宝一样。 宜生被他这目光看得有些愣。 好在很快,沈问秋的目光就恢复了正常,只是,他一开口说话,就又把宜生给惊愣住了。 “虽然只对书铺略有涉及,但我也算有些经验了,所以——若你开书铺,缺不缺一位掌柜?” 沈问秋笑吟吟地指着自己问:“缺的话——你看我怎么样?” 若是在喝茶,宜生说不定这会让已经被茶水呛住了。 即便没喝茶,沈问秋这话也把她惊地不知作何反应。 “这、这……”她哭笑不得,“这也太大材小用了!” 沈问秋是单枪匹马创下一个商业帝国的人,如今却要给她一个还没开的小铺子做掌柜? 宜生摇摇头,再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沈问秋的话再次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没听错,沈问秋是真的要给她那还没开的小铺子做掌柜。他已经在煞有介事地分析书铺的前景和趋势了。“你的想法总体是没错的,话本子虽然在文人眼中不入流,但需求量却很大,平民百姓和小户人家都喜欢看,因此只要经营得当,还是很有利可图的。但只是找人写话本还 是不够,那样别的书铺也都能做,而且能把话本写得好的书生也不是那么好找,所以,要做就做大些!”“我们自己刊印,在所有话本末页印上征稿信息,公开向所有人征求好看的故事,中者即可得一笔润笔费,润笔费多寡视故事质量而定,但不可太低,起码要能打动普通书 生。如此一来,必然有许多不得志的书生会动笔一试。”“待到选出优秀的话本,便是付梓刊印,既然要印,量就不妨大些,就像当时在京城那样,翰墨斋的话本子销往京城其他书铺乃至外地的书铺,如此薄利多销,利润才能累 积到客观的量。”“再下一步,就是打响名头。无论是在哪里售卖的话本,只要是出自我们书铺的,就要打上专属的标记,就像当初你在翰墨斋做的一样。但只是标记还不够,还要有拥趸, 拥趸从何而来?从话本作者而来。所以我们还要有意捧出一些出色的话本作者,培养他们的拥趸,同时也是培养我们书铺的拥趸……”“只是卖书还是单一了些,若是有需要,还可以找些戏班子合作,话本故事曲折离奇,最适合改成戏,普通百姓大多不识字,也买不起书,但戏却是人人爱看,也容易看到 ,所以若将话本故事排成戏,影响力必然更大,而影响力,一定程度上就等于钱。” …… 沈问秋一条条地说着,宜生却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开一家小书铺,这分明是一个古代版书籍出版发行帝国的雏形! 注书 宜生很心动。 沈问秋是从商人角度出发,所思所想都是为了创造更多利润,但宜生所看重的,却是其他的东西。按照沈问秋的描述,他要做的就不再是她原本设想的一个小书铺,而是一个能够辐射整个国家,影响整个国家的系统,用未来的话说,它兼具出版、发行和传播的功能。 而且不仅局限于识字的人群,如果真的能够做成,那么受它影响最深的,反而是底层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因为话本、戏曲的乃至说书的主要受众是普通百姓。 这代表的意义是什么,宜生很清楚。孔子为宣扬自己的学说周游六国,历朝帝王的传奇故事往往变成民间流传的戏文桥段,思想只有传播开来才具有统治力,而沈问秋描述中的那个系统,就是一个强有力的 思想传播工具。 有了这个工具,许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这意味着,那些她想要传播的思想,完全不必等到红巾军推翻王朝,罗钰坐稳政权,而是从现在开始,随着这个庞大的出版系统的成长而铺展开来,而她相信,以沈问秋 的人脉、能力和积累,是有可能让这个系统顺利铺开的。 相比起红巾军成功,罗钰登基,这是一条更快捷也更具有可行性的路,当然,若她想传播那些挑战如今道德伦理的观点,最后还是要有政权的支持。 所以,开书铺和造反缺一不可! 宜生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看着沈问秋,眼里有掩不住的激动,然而,忽然间,她又心头一冷,瞬间冷静下来。 是的,沈问秋的设想很好,但是,如今她是站在红巾军这边的,他这样帮她,难道是准备也站在红巾军这边了么?她虽然相信他不会害她和红巾军,却也不觉得他会与红巾军“同流合污”,毕竟他在京城还有亲人,自己又已经坐拥大笔财富,完全没必要冒着送命的危险跟一群“反贼”合 作。 而且,宜生想起了那本《女诫》…… 若是她写个“不守妇道”的话本故事,然后让他拿去刊发传播,那他岂不是要送她一屋子《女诫》? 她想要的是传播思想的工具,但若这个工具的持有者与她三观不合,那么分道扬镳乃至翻脸都是迟早的事。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沈问秋就见她神色先是激动,明显对他所说的很感兴趣的样子,然而忽然脸色又冷下来,眼里的亮光也倏然消失。 脸色变化之快,简直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 然后,他就听宜生笑着道:“不用劳烦三爷了,不过是个小铺子。” 虽然脸上笑着,但语气和话里的意思,却再客气疏离不过,完全看不出她方才还还很动心的模样。 短短时间内被拒绝两次。 沈问秋摸着胸口,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正想再开口,红绡清脆的声音响起,“开饭了!” …… 蹭了顿饭,又东拉西扯闲聊许久,实在找不着借口再留下了,沈问秋一行才告辞。 送走那几人,宜生不由松了一口气。 太反常了。 这次重逢,虽说关系不同了,她不再是伯府少夫人,与沈问秋也不再是叔叔和侄媳妇的关系,但沈问秋的变化也太大了些。 他变得……似乎有些太热情了,热情地她有些吃不消。 若不是以前的固有印象和好感还在,她几乎觉得如今的沈问秋就像个追求女人的狂蜂浪蝶,而她,则就是那个被追求的女人。 当然,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她多想了,也或许……沈问秋这人脑子有些问题吧。 ——毕竟之前就有精分的前科。 嗯,一定是这样。 得出结论后,宜生就不再想沈问秋的事。 如今她的时间几乎都花在写作上。 她想开书铺,赚钱其实还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想要传播那些她从未来世界学到的东西,对罗钰说的办书院,也是基于此目的。 如今书院还远,但书铺可以先开起来。 她依旧准备找些书生来写话本,但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想写,想捡起“晋江先生”这个化名,写一些以前想写但不能写不敢写的东西。 而除了写话本外,她还在为典籍作注。 为典籍作注,这是许多大儒才敢做的事,比如宜生的父亲渠易崧,渠易崧虽然早有才名,但也是直到五十岁才开始尝试为先人经典做注本。这一来是因为注书本就艰难,如宋人洪迈所言:“注书至难,虽孔安国、马融、郑康成、王弼之解经,杜元凯之解《左传》,颜师古之注《汉书》,亦不能无失。”,如孔 安国等人这般大儒,尚且不能保证注书不出差错,寻常学问不到家的,强行注书恐怕只会错漏百出,贻笑大方。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名望问题。注书者需有名望方能服众,同一典籍众多注本,自然是有名望的大儒大学问者更加让人信服,一个无名小卒的注本很可能会无人问津,因 此历来能为经书作注的,莫不是有一定名望和地位的。宜生虽然自幼通读诗书,即便嫁人后也手不释卷,算得上是博览群书了,但若因此就说她能比肩大儒,对经书每一句每一字都理解清晰无误,乃至穷源竟委,却是绝对夸 张。 所以,她的注书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注书。所谓注书,是为解析、注释前人所著之书,凡是认真做学问的,注书时无不力求字义、词义、句义尽量准确,分毫不错,还有知识渊博者,注书时喜欢“挖脚跟”,即纵观 古今,将书里一句话乃至一个字的来源出处,乃至后来又有谁引用过都挖出来,这样的注书方式,非大学问者不能为。 宜生做的,自然不是这种。 起码现在不是。 而她现在做的,与其说是“注书”,倒不如说是“驳书”。 她作注的书是《女四书》。女四书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这四本书的总称,正如男人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以四书作为 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一般,《女诫》等四本书便是当世女子的《四书》。 宜生最熟悉的也是这四本书。 从她牙牙学语,从初次拿笔歪歪扭扭写下第一个字开始,她的人生便似乎再离不开这四本书。 平日里长辈用女四书教导她,犯错了用女四书罚她抄写,若哪里做的不温婉不淑女不合女子规范,便有人拿女四书教训她…… 这是她的经历,也是几乎每一个出身官宦家庭的女孩子的经历。 可以说,她闭着眼睛都能把女四书默写出来,顺带连各个注本都一清二楚。 所以,选择这四本书作注,难度上就小了很多,一来这四本书相比真正的经典,可以说十分简单,也没有什么隐晦难懂的道理;二来,自然是宜生对它们太过熟悉。 只是解释这四本书的字词句义,她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但她要做的当然不只是如此。 她所作的注本分两部分,一为释义,二为驳斥。 解释它的意思,然后一字字、一句句地驳斥它!注书就只能揣摩原作者思想,为原作者唱赞歌么?书上所说的就一定是对的,是颠扑不破的么?书是人写的,人都有私欲,有缺点,将一个有私欲有缺点的人写的书奉若 圭臬,不加辨别的规矩自己的言行,甚至要求天下人言行举止都遵从于一本书,这难道不可笑?读书是为明智,却不是为了让自己盲目信书,变成书的奴隶,若有书要求人必须按它所说的怎样怎样做,那这种书不读也罢,因为这种书写出来便不是为了让人明智,而 是为了培养它思想的奴隶和信徒。 在宜生眼里,女四书便是这样的书。 世人推崇它们,要求闺阁女儿时刻谨记着它们,事事以其为向导,这并非因为这四本书多么完美,不过是因为这样做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诉求。 而被当做被要求看这些书的女孩儿们来说,她们大多数甚至只读过这些书,那些真正有思想有见地的书,在世人甚至在她们自己眼里,都是她们不需要的。她们接受的信息极其单一,耳濡目染下便对这几本书深信不疑,等到成为母亲,便又用它们来教导自己的女儿,如此一代代传下去,才有了那么多温婉柔顺的“贤妻良母” 。 前世的宜生便是这样一个“贤妻良母”,哪怕她除了《女诫》等还读了其他很多书,哪怕她也时时有疑惑,怀疑那些书上所说难道都是对的。但身边所有人都用一遍遍地用言语用行为告诉她:是的,书上是对的,你要贤良,你要忍耐,你要做世间女子典范,花心的丈夫要原谅,不慈的婆母要孝顺,姨娘小妾要 和睦相处,庶子庶女要善待……熬过这所有一切,你便是人人夸奖人人羡慕的贤妻良母,人生赢家。 她听从照做了,但内心的怀疑和不甘却从未消失过。 所以她直到死,也没有真正舒心快乐过。 她不想让那些尚未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孩子再如她一样了。所以她写《女四书注》,不为注释,不为颂扬,只为批驳。 变化 沈问秋一行人原本是住在客栈的,昨日沈问秋让人收拾了那两处靠近码头的宅子,想着今天若能拐了宜生和七月去住其中一处,那他们就搬进另一处。 然而,如今拐人计划没能成功。 “三爷,码头那边的宅子已经打扫好了,咱们这就搬去吧?”一回到客栈,杜管事就这样问道。 虽然他们住的客栈算是这附近最好的一家,房间干净饭菜美味,但再好的客栈也比不过自己的地方住着舒服,所以杜管事还是很想立刻搬去宅子里的。 沈问秋却摇头,“不,不搬了。” 说罢又唤靛青,“靛蓝,你去夫人住处附近看看,看哪个院子愿意卖或者出租,最好就是巷子口的,多少银子都没关系。” 靛青向来听话,听了吩咐问也没问一句,立马就出去办事儿了。 但留下来的杜管事和靛蓝却是上了心。 “三、三爷?”杜管事惊讶地看着沈问秋,“你这是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沈问秋桃花眼一挑,笑道:“怎么,不行?” 杜管事忙摇头,又竖起大拇指:“行,当然行!想要的女人就去追,这才是真爷儿们!” 杜管事这话让沈问秋心情大好,然而,想到方才宜生屡屡拒绝他的示好,最后还突然变脸的行为,眉头便不由皱了起来。 他皱着眉,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地不对。 杜管事又问:“不过三爷,你这是……准备在广州长留了?” 沈问秋闻言轻轻点了头。 杜管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三爷,我的三爷啊!”“虽说渠夫人在这里,可这儿是红巾军的老巢啊!您没见今儿那些红巾军怎么对咱们的?那个罗将军嘴上说地好听,心底里不知道怎么防着咱们呢,继续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况且义军能成事的有几个,这红巾军虽说比普通的乌合之众看上去好一些,但如今朝廷腾出手了,皇帝下了决心要收拾红巾军,咱们来时不是刚封了镇国公世子做剿 匪将军?” “我看啊,这红巾军十有八九是成不了事儿的,咱们如今跟他们走这么近,到时候若是落人把柄,也是麻烦一件啊。” 杜管事苦口婆心地给沈问秋一条条分析,最后得出结论。 “所以,您喜欢渠夫人没问题,喜欢咱把她带走不就行了?怎么也犯不着就这么待在广州啊!” 然而,他这般苦口婆心,却只换来沈问秋一句——“怎么犯不着?爷喜欢,那就犯得着。” 杜管事吐血三升。 吐血的杜管事气咻咻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沈问秋兀自坐着思考问题,根本没注意杜管事已经走了。 沈问秋认真思考时,文雅俊俏的面上神情淡淡的,眉如远山,目如寒星,配上那一袭白衣,不说不笑仿如谪仙,半点看不出之前在宜生小院里脸上一直带笑的模样。 不过,这才是众人熟悉的三爷啊。 靛蓝揉揉眼睛,心终于落回原位一般松了一口气。三爷以前也爱笑,但却也从未如今天一般,脸上的笑就没带停过,而且对着少夫人,哦不,现在应该叫渠夫人了,对着渠夫人,三爷今天特别多话,简直有些聒噪了,这 跟他熟悉的三爷可完全不一样。而且,过去这三年里,因为迟迟找不到渠夫人和七月小姐,三爷几乎再没有开怀大笑过,嘴总是抿地紧紧的,而且还瘦了许多。看到这样的三爷,靛蓝自然心疼,但三年 下来也已经习惯这样的三爷了。 现在终于找到夫人和七月小姐,靛蓝当然为三爷高兴,看到三爷笑地开心的模样,靛蓝自己也开心地不得了,但是,他很快发现,三爷似乎太过亢奋、太过开心了。虽然靛蓝以前就隐隐约约猜到,自家爷恐怕对自个儿的侄媳妇感情不一般,但沈问秋表现地实在太守规矩,靛蓝也只是隐隐猜测而已。后来少夫人和七月小姐失踪,见了 三爷疯狂寻人的模样,靛蓝才终于确定自家爷的确对少夫人有情。 但是,有情是有情,这刚一重逢就立马这么热情就差直接在脸上写四个字“我想追你”……这样真的好吗?! 十分清楚三年前自家三爷跟少夫人是什么相处模式的靛蓝觉得有点儿绝望。 他觉着,要是自个儿是少夫人,一个三年前对自己冷淡守礼的“长辈”,重逢后忽然态度大变大献殷勤跟个狂蜂浪蝶一般——他一定会被吓到的。 所以,这会儿看到他家爷又回到谪仙模式,靛蓝就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从小就跟在沈问秋身边,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献过殷勤(七月不算),也从未见过他跟哪个女人有什么男女间的暧昧,所以从来不知道,动起心来的三爷居然是这样子 的。 简直亢奋地不像平日的三爷了。 不过——靛蓝好奇地、有些小声地问道: “爷,您怎么突然想开了?” 是因为少夫人终于不再是少夫人,两人之间没了身份的阻隔?还是过去三年的经历让爷终于明白想要就去追的道理?可这想开之后……这也太激动了啊。 靛蓝没明白说想开什么,但沈问秋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端起茶杯,也不喝,只是轻轻晃着,看着杯中的茶叶慢慢舒展着身躯,被热水冲开,逐渐变了模样。 “靛蓝,”就在靛蓝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唤了一声。 “哎!”靛蓝忙回应。 “你在我身边很久了,你的印象中,我是怎样的人?从你开始跟着我到如今,我的变化大么?”沈问秋问道。 靛蓝眨眨眼,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还是皱眉细想。靛蓝是七岁时开始跟着沈问秋的,那时候他和靛青一起逃荒,好不容易逃到京城,城门处却不许他们这样的流民进入,那时候天寒地冻的,他和靛青两个小孩子,实在活 不下去了,就在京城外的官道旁守了半天,直到看到一个衣着干净整齐又华贵的少年人,才突然冲上去双双跪在少年人跟前,请求他买了兄弟俩。 这个少年人,就是沈问秋。 当时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其实也不少,其中不乏一看就是有钱人的,但是靛蓝却守了半天,直守到沈问秋才冲上去自卖自身。因为那件事决定了自己和靛青以后的命运,靛蓝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他之所以选择沈问秋,除了他看上去就挺有钱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看着就是个心软善良的书呆 子。 是的,沈问秋给他的第一眼印象是书呆子。 满腹诗书,不通俗务,作得锦绣文章,却不懂人情世故。 那时候的沈问秋看着就是这样一个少年,而这样没有什么阅历的少年人心软,也容易被眼前的悲惨打动,比那些成熟世故的人好说话的多。 靛蓝赌对了,沈问秋果然收下了他们俩,从此以后他和靛青就一直跟着沈问秋,他和靛青从小孩儿长成少年,沈问秋也从当初的书呆子变成如今的三爷。 这十几年间,沈问秋的确变化很大。靛蓝记得,他跟了三爷不久,三爷的母亲,也就是老威远伯沈振英的平夫人柳氏便因意外去世,这对三爷的刺激很大,他性情突然大变,消沉甚至疯狂了很长一段时间,做的最疯狂的事就是有天半夜里突然拿了一把斧子,把老威远伯府为柳夫人建的柳园毁地乱七八糟,一直到天亮被人发现才被阻止,那时候他双手已经被斧子磨出血,而 柳园已经面目全非,好好一个精巧玲珑的园子生生被毁掉了。 那件事之后,三爷忽然信起了佛,整天跑去跟一群和尚论经,京城的寺庙门槛几乎都被他踩烂了,京城人都整天议论说威远伯府三少爷是不是要出家了。 结果,他倒是没出家,却弃文从商去了! 这简直比出家还让人惊讶。 那时的沈问秋,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在学问上比同龄的侄子沈承宣更出风头,且当时已经有了举人功名,只要继续考下去,必然前途无量。然而他却忽然要跑去行商,且不是投些银子买商铺,而是真正走南闯北地买高买低以赚取差价,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举人突然跑去做这样又累又不被人尊重的行脚商人, 当时京城人一致认为,威远伯府三少爷的脑袋怕不是被驴踢了。 而做了行商后,沈问秋迅速地成熟起来,人情世故也懂了,再不像以前那样白纸一般。 刚开始行商的几年,他依旧沉迷佛家,甚至又迷上了道家,得了空就跟一群和尚道士谈经论道。 但随着接触的人和事越来越多,他便越来越宽容豁达,对佛道也不那么热衷了,初识时读书人常有的迂腐守礼更是逐渐消失殆尽。就比如那三次嫁人名声狼藉的漕帮顾三娘子,沈问秋与顾三娘子初识时,便是因为他只因听船夫嚼舌说顾三红杏出墙不守妇道,没做任何了解,便觉得有污耳目,说了几 句泄愤的话,因而被顾三的人抓去揍了一顿。 那时的沈问秋就是个迂腐书生。但过去那么多年,如今的沈问秋早已不是那个迂腐书生了,他甚至还跟顾三娘子成了朋友,即便知道她在男女关系上十分不清不楚,甚至是世人眼中的荡、妇,他也能以 平常心与顾三相交,甚至极为欣赏她的行事手腕。 靛蓝想到这儿,看看如今眼前的三爷,再想想初见时的三爷,便认真地道:“三爷,您变化还真挺大的。”然而,听了他这话,沈问秋却摇了摇头。 发现 沈问秋摇了摇头。 不,他没变。起码直到三年前,都还没有变。 外表看上去,他的确是变了,变得豁达,变得通透,变得处理任何事都能游刃有余尽在掌握。 然而,骨子里的一些东西还是没有变。 他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拘谨怯懦的书呆子,害怕改变,害怕越矩,害怕踏出世人为他画好的圈。 直到三年前。 靛蓝疑惑地眨眨眼,没明白。 沈问秋苦笑,眼神望着远方,突然提起一件旧事:“靛蓝,你还记得三年前,咱们离京前,少夫人送了我一件披风,我让你送了回礼么?” 靛蓝想了下,点点头。 那次的回礼是三爷自己准备的,他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当时还好奇地心如猫抓似的,所以记得倒是清楚。 “那是本《女诫》。”沈问秋道。 “……啊?” 靛蓝以为自己听错了,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沈问秋,模样有点儿蠢。 “我让你送的回礼,是一本《女诫》。”沈问秋重复了一遍。 这回说地再清楚不过,靛蓝也听地再清楚不过,所以,他直接咳起来了,“咳、咳咳!” 沈问秋瞄了他一眼,手里的茶杯滴溜溜地转,却依旧一口都没喝。 靛蓝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三爷,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爷、爷,你、你那时候……咋想的啊?”脑子里到底是在想什么才会做这种摆明了打人脸的事儿啊!最关键的是,你打脸的那个,是你喜欢的女人啊! 这一瞬间,靛蓝甚至冒出个念头:三爷这种人,果然注定会孤独一生吧! “所以我说我没变,”沈问秋转着杯子苦笑,“起码三年前还没变。” 靛蓝这次乖乖点头了。 回礼送《女诫》这事儿,明明得是十几年前的迂腐书呆子三爷才能做出来的事儿,三年前居然还能做出来——那果然没怎么变。 “所以三年前我受到惩罚了。”沈问秋嘴唇紧抿起来,“惩罚我愚顽不灵,惩罚我不知悔改,惩罚我胆小畏缩……过去三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当时我不是那样畏手畏脚,而是清清楚楚地向她表明 心迹,带她离开伯府,那么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再怎么悔不当初也晚了。” “于是我又想,要是找到她们,我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心悦她。” “所以你看,这次一见她,我高兴坏了,恨不得立刻告诉她,我心悦她已久。” 恨不得立刻与她永结连理,白首不离。 他忽然笑起来,好看的桃花眼里波光潋滟,温柔地让人沉醉。 靛蓝忽然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问秋被他哭地一愣,旋即笑骂:“哭什么!” 靛蓝捂着嘴不说话,只是依旧哭。 哭什么?自然是为三爷哭。他才知道三爷的反常是为什么,也才知道,过去三年,原来三爷竟是抱着那样的心思,觉得少夫人和七月小姐出事全是因为他;也才知道,三年前又往前的那十几年,三 爷是怎样压抑自己对少夫人的喜欢。 靛蓝不懂男女之事,他觉得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三爷和靛青,哪怕以后他娶妻生子了,妻子孩子在他心里的分量也越不过三爷和靛青。 所以过去三年,他一直不理解三爷为什么那么拼。 嘴上劝着三爷,心里头,他其实是有些怨少夫人的,怨少夫人让三爷那么苦那么累,哪怕他心里也知道这实在怨不着人家,但谁让亲疏远近在那摆着。 可是现在,他却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三爷了。 靛蓝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一个大小伙子哭地跟小姑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寒碜地不行。 沈问秋实在受不了了,强制命令他不要哭了,他才慢慢停止,只是还在抽抽噎噎。 一边抽噎一边问:“那三爷,接下来怎么办啊?少夫人她……” ——好像并不怎么喜欢你啊。这句话靛蓝很明智地没有说出来。可虽然没说出来,但那眼神儿,也已经将言下之意表达地明明白白了。 沈问秋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他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 “今天是我操之过急了。” “所以,要改变下策略。” 他微微一笑,一口将杯里的茶饮尽。 …… 第二日,早饭时间,红绡特地多做了些饭,就是为沈问秋几人准备的。 然而沈问秋几人却没来。 红绡去门口望了几次,终于望来了人,却不是沈问秋,而是阿幸,只有阿幸,沈问秋没来。 阿幸依旧是来找七月。 “三爷……怎么没来?”红绡有些迟疑地问。 阿幸规规矩矩地等七月收拾好出门去码头,听到红绡问,扭头往身后指了指。 红绡瞅了瞅他身后,没明白,“什么?” 阿幸又指了指,这次红绡看清楚了,他指的是巷子口。 “三爷他们忙着搬家,今儿或许来不了了。” “搬家?” “嗯,三爷买了处宅子,就在巷子口,昨晚才跟房主谈妥,今天早上便忙着搬进来,三爷说待会儿还要去找罗将军,所以,今天恐怕是来不了这里了。”阿幸解释道。 宜生得知沈问秋搬到巷子口时,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觉得事情好像有些超出她的预料了,有什么东西,很不对劲。 而很快,她就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了。 沈问秋几人很快就搬好了家,那处巷子口的宅子不算很大,但住几个单身男人也足够了,甚至还有很多空余的地儿,根本就住不满,但很快,这宅子就满满当当起来。 以前跟着沈问秋的那些仆人下属也很快到了,成家的另找住处,没成家的基本都住在了沈问秋的宅子。 除了增加的人,还有各种精巧名贵的家具物什,流水似的往宅子里送,很快就把原本空空荡荡的宅子点缀地满满当当,富有生气。 宜生疑惑,只是一个临时住所,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地收拾? 这架势简直像是要再此定居了似的。 “就是要定居呀。”靛蓝眼睛瞪地大大的,“夫人您还不知道呀?” 宜生也瞪大眼睛看靛蓝。宜生一直以为沈问秋很快就会走,毕竟如今的广州是是非之地,不管最后红巾军能不能成事,如今广州都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没看尽管红巾军尽量安抚,还是有不少商 户想着法儿地想离开么? 他来广州是为了找七月和她(当然重点是七月),如今人见到了,要么两种反应,一种是把人带走,一种是他见过了安心了然后离开。 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要带走她和七月的事。宜生想着,这或许是因为她和七月如今尴尬的身份。在京城人眼里,她和七月是已经失踪,甚至是已经死了的人,自然不好再回京城,而若是去其他地方,跟如今在广州 又有多大区别? 所以宜生以为,再过些时间,应该就要回京城了。 毕竟那里有他的亲朋,那里是他的家。 她从未想过,除了带她和七月走以及离开之外,还会有第三种可能:沈问秋留下。 然而这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却发生了。 宜生想不明白。 但是她也没问。 如今的沈问秋让她觉得有些怪异,她下意识地有些不愿跟他过多交谈。 但是逐渐地,沈问秋又恢复了正常。 好像又变成了以前在威远伯府时,他还是她丈夫的小叔时的样子。 当然没那时冷淡疏离,但也不像初初重逢时那样热情自来熟地让人招架不住。 他的态度既不过分热情,又不至于冷漠,对待她就像对待一个关心的朋友,把握在一个恰恰好的距离,这个距离让她觉得很舒服。 于是渐渐地,她心里的那点儿戒备便又放下了。 说到底,她心底还是信任他的,前提是只要他不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七月的楼船试航成功,船坞主人给了七月一个大大的红包,七月高高兴兴地拿给宜生,宜生便用这笔钱和之前剩下的积蓄盘下一个小铺子,铺子取名叫晋江书坊,经营一 些文房四宝以及话本。她照旧找了些穷困的书生,买了他们的故事,连同自己写的一起付梓刊印,结果效果还不错。广州这边不如北方和江南文风盛,但因为靠着良港码头,海上贸易繁荣,百姓的生活并不如京城人以为的那般穷困拮据,反而有些闲钱的普通人并不少。这些人不像读书人那般清高自傲,反而能花钱,爱热闹,明白如话的话本子自然便受欢迎了 。 书坊开始盈利,虽然挣不着什么大钱,但有收益就是好事,宜生也不贪心,就这么一步步地走。 沈问秋看着她一手把这个小铺子开起来,却没有再提什么给她做掌柜的话了,这多少让她松了口气。 这次她化名晋江先生写的故事,若被他看到了,宜生觉着,他估计会想跟自己绝交。 不想,某日,她看到沈问秋正看书,而那书的装帧眼熟无比——正是晋江书坊出品的话本子。 她惊讶极了:“三爷……也看话本?” 沈问秋合上手中的话本,书封上话本名字和著作者清晰地暴露在宜生眼中。 宜生僵在当地。 沈问秋扬着话本,微笑道:“以前是没看过,不过如今看看倒觉得挺有趣。”“尤其这个晋江先生,他写的故事——很有意思。” 旧闻 宜生已经说不出话了。这感觉就像她还在少女时期时,有次从别的小姐妹那里得来一本话本子,话本子讲的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那小姐妹给她时还特意叮嘱,要偷偷地看,不能让人发现。 于是她怀着紧张无比的心情,像做贼一样偷偷地看,然而——却还是被发现了! 沈问秋手中的话本封面上,晋江先生四个字无比显眼。 “我以前以为,话本子都是些情情爱爱的风月故事,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有意思的。这个晋江先生挺有想法。”沈问秋微笑着说。 宜生听见自己用干巴巴的声音笑了下,然后问道:“三爷不觉得……这故事太离经叛道了么?” 沈问秋手中拿的,自然是她写的故事。故事是讲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被贪心的父母卖给一个有钱的老爷做续弦,这老爷对少女很好,给她穿金戴银给她奴仆如云,在外人眼里,对少女这样一个贫家女子来说 ,这老爷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如意郎君。然而少女过地并不开心,她一直在想办法离开。于是,她巧施妙计,故意让老爷对自己失去兴趣,又让老头迷上一个青楼女子。老爷为了给青楼女子腾位置,只得与少女和离,因为对少女心存愧疚,和离后,老爷给了少女一些财物,少女离开后,得以靠着这笔钱谋生,最终少女嫁了个自己喜欢的打铁汉子,余生清贫但也磕磕绊绊地过下 去了。 总体来说,这算不上一个人人喜欢的圆满故事。许多人看过后,都觉得少女不知好歹,那老爷对她那么好,她却还不知足,还主动设计老爷,最后还从老爷那得来补偿银子,简直恬不知耻。而看到最后少女嫁给一个一 穷二白卖苦力的打铁汉子,日子过的紧紧巴巴,对比少女以前被那老爷宠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简直就像是报应她的不安分不知足。 但也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宜生曾经打扮成客人,在书坊与那些真正的客人交谈,有人讨厌,有人喜欢,身份不同,站的角度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但总地来说,这故事并不如普通风月和传奇故事受欢迎,甚至几乎可以算是书坊出品的话本子里销量最差的一本了。 但宜生已经不在意销量了,相反她还“以权谋私”,让书坊的伙计把她的书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有客人询问哪本好看时也多是推荐这本,如此才让这书的销量挤到前面。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沈问秋居然会看到,而且还说出这话本“有意思”的话,还说晋江先生“有想法”……难道正确的反应不该是气愤么?“……人人都觉得春儿嫁给方老爷是她的福气,但春儿不喜欢,不愿意,所以她反抗,但她的反抗并不是一味的硬碰硬,反而颇有机智……最后成功离开,还得了一笔钱财 ,保证了自己不至于得了自由后却无法生存……”沈问秋含着笑,把故事简略地说了一遍。 宜生睁大眼,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怎么觉着,沈问秋对“春儿”的做法很是赞赏? 他不是最重礼教,连她送个披风都要回送《女戒》么? 宜生这样想着,不小心就问出了口。 沈问秋一愣,随即笑道:“自然是赞赏的,春儿很聪明,会用脑子,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样的女子如何让人不赞赏?” 宜生没接话。 好在沈问秋也不需要她接话,径自说了下去。 “我有个长辈……”他低声开口,语气有些迟疑,顿了下,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 宜生漂亮的凤眼静静看着他。他便笑了下,不再迟疑,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个长辈,也是被家人逼迫着嫁了人,成亲后相公对她很好,但是……她却从不快乐,一心想离开,后来——”他看向宜生 ,“后来,她与人私奔了。”“……可是她运气不好,私奔途中遇到山贼,和情郎被山贼抓住。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她那情郎,一听山贼要杀了男人留女人,立刻跪地求饶,举手要将她送给山 贼。” “你说可不可笑?” “费尽心思逃离,却换得这样的结果,所以当初为什么不安安分分留在相公身边?” 沈问秋笑着问宜生,只是,笑着笑着,他眼里忽然有些闪光。 宜生正要仔细看,他却很快低下了头,再抬头,眼中已经恢复正常。 “我以前不理解这位长辈,觉得她贪心,不知足,放着好好的相公不要,好好的日子不过,却非要出去,最后落得那样的下场,或许就是报应,是她应受的。” 他定定地看着宜生:“你说,这是不是她的报应?” 宜生却有些慌乱。 一位长辈……被家人逼迫着嫁人……遇到山贼…… 这些信息拼凑在一起,一个可怕的猜测便拼命地、压也压不住地在她脑子里叫嚣起来。沈问秋的长辈,无外乎沈振英这边,和他母亲柳氏那边的亲戚。沈振英是泥腿子出身,早年离家时家里便只剩一个寡母,后来寡母也去世,沈振英虽回乡给宗族见了个宗祠,却也没大力提携族人,与族人往来也不多,因此可以说沈振英这边早没什么正经长辈。而柳氏娘家那边,却因为柳氏厌恶她后母,嫁到伯府后几乎再没回去过,因此 沈问秋说的长辈,也不大可能是柳家那边的。 而且,宜生在伯府那么多年,即便不问俗事,若是伯府相干的人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丑事,她也不可能一点没有耳闻。 所以,沈问秋说的这位长辈……宜生不由捂住了嘴。沈问秋的母亲柳老夫人出自一个小官之家,其父官职不过六品,还是没什么油水的衙门,在京城这个地方这家世完全算不上什么。但柳老夫人颜色生得极好,人也文雅, 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声美人,沈问秋的长相便是随了她。因为生得好,柳老夫人闺中时提亲者众多,其中不乏许多门当户对甚至条件更好的青年才俊。然而,威远伯沈振英无意中见到她,这一见便惊为天人,念念不忘,不日便 登门提亲。柳老夫人贪图沈振英彩礼权势,就将继女许给了沈振英,而据说,柳老夫人当初是不乐意的,不仅不乐意,简直是十分抗拒,她继母是生生把她绑起来,又用了药让她浑 身无力,才使得她顺利嫁入伯府。 后来的事世人都知道了。威远伯对新娶的美貌小妻子十分疼爱,哪怕原配找上门,也硬是跟皇帝求了恩典,开大梁男子立平妻的先河,使得柳氏与刘氏平起平坐,之后十几年,更是视原配刘氏如 无物,一心专宠柳氏,对柳氏所出的三子沈问秋更是疼爱有加,临终前分遗产都偏心地没辙儿。 沈问秋十七岁那年,柳氏出城上香遇到惊马,车翻人亡。 伯府对外是这样说的,但宜生却听过一个传闻,说其实柳氏是遇到了山贼,恐怕生前受了,伯府不过为了颜面才说成惊马。 而后来沈问秋那被刺激过度的反应,更是让知道这个传闻的人深信不疑。 宜生想过这传闻或许是真的,却没想到,这传闻竟还不是全部的真相。 沈问秋似乎没看到宜生惊讶的样子,他依旧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像个执拗认死理的孩子,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报应么? 柳氏落得那样一个结果,是她贪心不足、不守妇道、不知感恩的报应么?宜生嫁给沈承宣时,柳氏便已经出事了,所以她没有亲自见过这位柳老夫人。但是,因为老威远伯对柳氏那过分的宠爱,她没少从伯府各色人等中听过柳氏的传闻,尤其 是沈承宣的那些姨娘通房,不少都以柳氏为榜样,虽然她们与柳氏根本没太多相似的地方。 从那些传闻中,宜生轻易就能勾勒出那个女子的形象。美貌有才情,占尽了夫君宠爱,但难得不邀功不媚宠,反而与夫君的其他妻妾相处极和睦,简直是贤妻典范,而她那伤春悲秋,见风流泪的性子,则是被当成了才女有别 于庸脂俗粉的标志。 宜生以前很不明白柳氏这个人,如今听了这桩秘闻,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所有的大度,不过是因为不在意。 沈问秋还在等着她的答案。宜生看着他,之前的种种猜测畏惧和记恨,在这一刻却忽然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看着沈问秋,心里居然只觉得他可怜。 “不,不是报应。”宜生缓缓说道。“只是——实在蠢了些。” 求仁 宜生不信什么报应,哪怕她死后有过那样离奇的经历。相比起报应,她更相信人为,无论好的还是坏的,不然为何恶贯满盈者能得善终?为何无辜善良者常遭磨难? 所以,有时候真的并非报应,而只是蠢了些而已。 宜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若是之前,在猜到沈问秋说的“那位长辈”就是他的母亲后,她是万万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一来觉得可能会得罪人,二来觉得没必要与沈问秋说那么深,虽然她信任沈 问秋,但这信任里多少带着一些敬畏和距离感,这些敬畏和距离感让她在沈问秋面前无法放开,始终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戒备。 但她如今说了,甚至丝毫没有犹豫就脱口而出,说出口后还没有半点后悔。 宜生想,这或许是因为此时的沈问秋完全没有一丝攻击性,让她升不起任何防备。 沈问秋听了她的话,半晌却没有回应,只是眼神变得空茫茫一片,似乎在看着远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宜生没有打扰他。 感觉像是过了很久,沈问秋忽然笑了。 “对,你说的对。” “的确是太蠢了。” “所以我欣赏春儿,起码春儿没那么蠢,得其所愿,也没把命赔进去,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吧。” 沈问秋脸上带笑,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指尖与檀木敲打出清脆的声音,仿佛代表了他此时轻快的心情。 宜生却又摇了摇头:“……蠢与不蠢,也不过是旁人如我这般随口一说。叔齐伯夷兄弟为求仁义而让国,又因仁义耻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这听起来难道不蠢透么?但圣人都说:求仁得仁,亦 复何怨?”叔齐伯夷是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孤竹君要将国君之位传给次子叔齐,叔齐认为国君之位应该由哥哥伯夷继承,遂拒而不受,然伯夷却同样不愿继承,两人彼此相让, 因听闻周文王仁义,两人先后逃往周国。然彼时文王已经逝世,武王即位,起兵伐商,叔齐伯夷认为武王此举不仁不孝,因此拒受周国官职,隐居首阳山。为表气节,两人不食周粟,只以山上的野菜为食,却又 被人提醒,野菜难道不是周国的么? 叔齐伯夷因此便连野菜也不吃了,生生饿死在首阳山上。 后来,子贡问夫子,叔齐伯夷有怨乎?夫子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孔圣人这一句话,便使得世人将叔齐伯夷当做了抱节守志的典范大加赞扬。因此,沈问秋一听宜生拿叔齐伯夷做比,便忍不住摇头:“这如何能比?叔齐伯夷是为仁义,而我……那位长辈呢?为了那危难当头将她双手送人的情郎么?”说这话时,他 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和自嘲。宜生温声道:“我不是那位长辈,不清楚她是作何想的,或许是为自由,也或许是为情郎,但,自由也好,情郎也好,为何不能与仁义相比呢?都是心之所求,那么无论所 求是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她所求的自由只得到一瞬,虽然她所求的情郎是个白眼狼,但这是结果,在她做决定时,是并不知道结果的,成果可以定成败,却不能定是非。” “若我今日出门落了水,那我出门便是件蠢事了么?” 她娓娓说完,话声并不激烈,徐徐如清风入耳,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而不是要逼迫你认同她。然而却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让人更加她所言有理。 沈问秋认真听完,忽地笑道:“我竟不知,你居然还如此善辩?” 宜生却看着他,摇头:“不是我善辩,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只是三爷你身在局中,才会看不清楚。” 身在……局中? 这话几乎就差明白告诉他,她已经猜到那位长辈是谁了。 于是沈问秋脸上的笑便收敛了。 “所以,你觉得我那位……”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词,“那位,没做错么?” “三爷,对错也是人定的。”宜生只回了这一句。 沈问秋却点点头。 “对,对错也是人定的。” 说罢这话,他又低头摊开那话本,翻到最后一页。 这一页写着故事的结局。 当年的少女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妪,身旁打铁的老伴儿已经挥不动铁锤,门前有大户人家纳妾的轿子经过,吹吹打打,唢呐震天,操办地竟比普通人家娶妻还排场。 小孙女羡慕地看着那漂亮花轿,天真的童声脆脆地问奶奶:那花轿里的姑娘一定很开心吧,能坐那么漂亮的轿子。 奶奶摸摸小孙女的头,笑地慈爱,却没说话。 遂有诗云: 莫只看他光鲜,谁知腹里心酸。 对错谁能评断,各人自知苦甘。 这最后一页,沈问秋看得十分仔细,尤其那首明白如话、意思再清楚不过的篇尾诗,更是在口中一遍遍低声念诵,仿佛什么寓意深远的名家佳句一般。 方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没觉得尴尬,这会儿被沈问秋这般看着、念着自己写的诗,宜生却觉得尴尬了。她有些摸不准沈问秋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毕竟晋江先生这名字,与晋江书坊一看便是有关系的,而晋江书坊,又是她一手开起来的铺子。所以,便是沈问秋因此断定这 个“晋江先生”是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当然她也可以抵赖,用无数个理由抵赖。 但是这会儿,她却觉得有些说不出谎话来骗他。 所以,这般尴尬之下,她轻咳一声,便要告辞。 “宜生。” 沈问秋却忽然唤住了她,叫的是她的名字。 因为周遭极静,又只有他们两人,所以宜生听得很清楚。女子的闺名,理应只有父母亲人及丈夫才能直呼。但离开京城之后,宜生便不再恪守这种规矩,刚逃出京城时,她不仅摒弃了威远伯府少夫人这个身份,甚至连渠姓都不 敢用,便只让人或者直接唤她宜生,或者唤她所取的假名。 因此,她对被直呼名字并不是那么不适应。 但这次直呼她姓名的是沈问秋。 他的声音与以往很不相同,很柔软。 这让她感觉有些奇怪。 强忍住奇怪的感觉,她抬头看他。 沈问秋对着她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却又一直没有说。” 宜生不疑惑地看着他。 沈问秋说道:“三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送了我一件披风。” “一直没有对你说,我很喜欢这份礼物,非常非常喜欢。”他看着她,眼神温柔地几乎能滴出水来。 然而,一听他提这一茬,宜生却气得胸口几乎喷出火来。 “所以,你很喜欢的方式就是回送我一本《女诫》,然后劝告我要守妇道避嫌,以后不要再送披风再做这么惹人闲话的事儿了?”气愤让她忍不住语出讥讽。 沈问秋苦笑。 “所以,我还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他忽然站起来。 站起来的沈问秋长身玉立,比宜生足足高了一头还多,这样的身高差让宜生不由后退了一步。 然而,她便见身前这长身玉立的人忽然深深低下了腰,向她深深地鞠躬,作揖。 他弯下腰,瞬间便比她矮了,她看到他挺直的背脊曲成一座微微拱起的桥,用白玉冠束起的发整整齐齐攒在头顶,修长的脖颈露出,发边两只耳朵形状精巧优美。 她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沈问秋,压迫感不再,反而让她有种俯视的尽在掌控感。 怪不得人道歉总要鞠躬作揖,这一瞬间她想着。 “抱歉,三年前是我不对。”沈问秋一边弯腰一边说。 宜生很快反应过来,忙让他站起来。 “那你可原谅我了?”沈问秋却没直接起来,而是微微抬头,双眼润润地看着她。 宜生叹气,忙道:“我原谅了,三爷您快起来。” 虽说她心眼儿小,记恨,但也不是揪着不放的人,沈问秋都这般道歉了,她自然不会再不依不饶。 沈问秋终于站了起来,双眼却仍旧润润的,亮亮的,仿佛有光芒倒映在其中一样。 他说道:“三年前是我愚钝,那么多年了还想不通,我总记得我那个长辈。” “我总记得那个长辈,我总想着……她是不守妇道,所以才遭了报应。” “但其实,我心里也知道,我只是怨她。因为怨她,所以成了执念。” “所以即便在外面表现地如何豁达,如何开明,在面对真正在乎的东西时,我就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若是只有摘下花才能赏花,那儿我宁愿不赏花。若是得到一件东西的代价便是毁去它,那么我宁愿得不到。” “宜生,你明白么?”沈问秋一字一句地问。 勇气 宜生猛地后退一步。 明明沈问秋没有上前,明明两人间还有一丈多的距离,她却忍不住向后退。 宜生不是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她尝过情爱滋味,知道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沈问秋的话和眼神,都在清晰地向她传达着一个信息。但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以致震惊之下,竟猛然倒退了几步。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却轻轻点头,微笑着默认了她的想法。 “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居然觊觎自己侄子的妻子,还正人君子似的装模作样许多年?”宜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但为什么摇头,她其实并不清楚,现在的她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怎么,怎么会这样呢?她现在的感觉,与其说羞涩慌乱,不如说更多是震惊 和不知所措。 许是因为说出藏在心底许多年的话,这会儿沈问秋却显得放松极了,他笑着安抚宜生:“别紧张。” 又让她坐下,然后自己坐在她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桌面宽大的石桌。他这样落落大方,宜生若再拒绝倒显得扭捏了,她看着中间的石桌,还是坐下了。 她毕竟不是小姑娘了,这事固然让她震惊,却也不至于一直慌乱失措下去。 男欢女爱,不过人之常情,她这个年纪,已经不会轻易再脸红心跳了。石桌旁有炉火烹茶,恰好此时水沸,沈问秋便提了茶壶,慢悠悠沏了两盏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宜生面前,“尝一尝,昨日刚让人送来的。赣州一个小山上产的茶,名唤翠缕 眉。” 宜生并没什么品茶的心思,但还是低头看去,见那茶叶青翠如缕,舒展似眉,果然不愧翠缕眉之称,未至唇边,便有茶香盈鼻,可见是难得的好茶。 品着茶,心里的最后那点慌乱也逐渐褪去。 见宜生的情绪稳定了,沈问秋才继续开口:“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你成亲后。” 宜生微讶,但旋即又了然,原来是早就见过了啊……可是……她拧起眉头,仔细思索,却丝毫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他。 沈问秋笑:“不用想了,你想不起来的,因为,说是见面,其实只是我看到你,你却没有看到我。”“辛酉年元宵,威远伯府在广济楼前设灯楼,灯楼上设一百八十八道连环灯谜,过了许久却没有一人能全部解出,直到一位蒙面的年轻姑娘出现。连国子监大儒都解不完的 连环谜,却没有难住这位姑娘。”沈问秋含笑看着宜生。“你可还记得?” 宜生哑然失笑。 原来是那时候啊。 她当然记得。 不仅是因为那是她少女时期鲜有的几次在大厅广众下出风头,所以印象格外深刻;更是因为,那也是她和沈承宣的初见,是两人孽缘的开始。 “原来,那时你也在啊……”她恍然道。 也是,那是威远伯府的灯楼,沈承宣在那里,年纪相当的沈问秋自然也极有可能在那里。“是啊。”沈问秋道,“那时的你……很耀眼,很美,哪怕蒙着面纱,也让人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你身上。你知道么?开始时我们还打赌,说你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肯定解不出十道就要打退堂鼓了。” 沈问秋眼中波光潋滟:“可是你却给了所有人惊喜。”“你解出最后一道时,所有人都为你欢呼起来,平日里最顽劣最看不起小姑娘的,都对你啧啧称叹。有人当即便打探起来,说这样连国子监大儒都压过的女子,乃是不世出 的奇才。” 宜生被他说地有些不好意思,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夸张?解谜不过是游戏,善解谜者不一定有大才,有大才者也不一定善解谜。”这话倒不是谦虚,而是的的确确的。解谜一要心眼灵活,二来其实也是有技巧的,而技巧通过习练提高。宜生少女时期没什么娱乐,除了读书就是磨练厨艺女红,但她对厨艺女红实在没什么兴趣,学得过得去了便不肯再花时间在上面,空出的时间她多是读书,或者玩谜语,久而久之也就十分擅长了,因而这并不能代表她就比那位没解出 全部谜语的国子监大儒有才。 沈问秋也点头:“你说得对。有时候,任你机智百出,若解谜者和出谜者想不到一处,谜底便久久不可得。” “是这样没错。”宜生颔首。 “所以,你觉不觉得,解谜者解谜,便是一个寻求与出谜者灵犀相通的过程?”沈问秋含笑问她。 宜生一愣。 这样说倒也没错。一个谜面往往只对应一个谜底,但其实适合谜面的却往往并非只有一个谜底,只看出谜者选择哪个角度,而解谜者能否也选择这个角度。 想到这里,宜生又点了点头。 沈问秋便笑地更灿烂了:“那么,你解出了那出谜人的一百八十八道连环谜,岂不是与出谜人大大的灵犀相通?” 他笑眼灿灿,仿佛有无数光点落入他眼睛,汇聚成明亮的光芒。 宜生失笑,可也无法反驳,只得又点了点头。 沈问秋眼中的光芒便更亮了。 像是个赢得游戏的孩子,他颇有些得意的宣告道:“——那一百八十八道连环谜,是我出的。” 说完,双眼便亮晶晶地盯着宜生,似乎等着想看她震惊的模样。 宜生的确有些震惊。 她双唇微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沈问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难得的模样。她平时总是温柔端庄的,便是生气时,也不会失了风度,更是鲜有小儿女姿态,沈问秋却很喜欢看她这副模样。 他还记得,初见时她便是这样鲜活的模样,而不是嫁给沈承宣后,日复一日地愈加温柔端庄,也日复一日地愈加沉默。 可惜,宜生的惊讶并没有维持多久。 她很快便恢复常态,又思及方才沈问秋那绕着圈儿的一对话,忽然反应过来,凤眼不由一瞪:“刚才你是——” “调戏”两字险些脱口而出,意识到后她立刻闭上嘴,换了个词,“——逗我玩儿么?” 因为气愤,她脸颊薄红,语带嗔怒,狭长明媚的凤眼像是春水洗过的兰芽,明媚而挺秀。 沈问秋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这模样。 宜生很快发现,登时三分薄怒也变作了七分,“腾”地一下起身便要走。 沈问秋却忽然道:“你知道么?其实,我是很瞧不起承宣的。” 宜生顿了顿。 沈问秋脸上依旧带笑,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侄子坏话,也没看到宜生正要走的模样一样:“他这个人优柔寡断,自命不凡,贪心不足,好大喜功,沽名钓誉……” 一连串贬义词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丝毫不带卡壳的,可见他心里早就是这么想的。宜生听着,心里那点薄怒便被冲地不剩多少,只是觉得好笑。 觉得好笑,一是为他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刻薄自己侄子的模样,也为自己过去的眼瞎。 沈问秋话说地刻薄,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他每一个字都说到了点子上。 沈承宣可不就是个优柔寡断自命不凡贪心不足……许多许多缺点集一身的人么?只是,新婚时她被他的温柔蒙蔽,根本看不到他的缺点,后来看清了,却也晚了。 “然而……便是他有再多缺点,也有一点是我比不上的。”沈问秋叹了一口气。 “他比我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勇于争取。” 宜生鼻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我常常想,若是那时候冲出去拦下你的是我,那么最后是不是结果就不一样了。”沈问秋看着她,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我甚至在心里想过无数次,若是拦下你,我要说什么,是像承宣一样直接自报家门,还是说些别致的话吸引你注意。”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欣赏少女的才情,惊讶于少女与自己的灵犀相通,心里掩不住地雀跃,想要认识她,想要知道她姓甚名谁,但却不敢拦下她,怕被 当作登徒子,于是悄悄唤人去打听她。 但是,他不敢做的,沈承宣却做了,他拦下她,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在她心里眼里烙下了印记。 而他呢? 他失落了一下,但又想着没关系,等元宵过后,他便让母亲去打听她是哪家姑娘,他求母亲去提亲,他想跟这个姑娘一生偕老。 然而,元宵过后,他母亲便死了。 死在山贼凌辱之下,死在他眼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完全无能为力。 然后他便疯了。 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父亲威远伯又生病,他被长嫂谭氏挤兑着去为父亲寻药,不是没法子躲避谭氏的挤兑,只是他那时不想再待在京城,于是顺势离开寻药。 谁知道,回来时便是听到侄儿沈承宣将要成亲的消息。 新娘子是翰林渠易崧之女,年仅十五,容颜姝丽,才情冠绝京城。沈问秋不知道那些形容,那些头衔,他只知道,新人新婚第二天,新人夫妇敬长辈茶时,那个双手端着茶杯,脸上还带着羞涩和红晕的,是他平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动心的姑娘。 胶着 有时候沈问秋也想,若是渠宜生再不出现在自己面前,或许他就不会愈陷愈深,那年元宵初见的心动便会只停留在心动,多年后想起还会莞尔一笑,却不会撕心裂肺般地 痛。 但偏偏,她就日日出现在自己眼前,以自己侄媳妇的身份。 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关注她,而越关注,就陷得越深,也就越害怕。 他怕她重走他母亲的路,更怕是他让她走上那条路。 所以,就这样看着她吧,哪怕她是侄儿的妻子,只要她好好地。 所以,那么多年,他恪守礼节,从不越矩一步,光风霁月好似真的只是因为疼爱七月才爱屋及乌对她照拂一些,久而久之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真的是那样。 直到三年前。 有些道理很简单,但却非要大痛后才能大悟。 沈问秋笑吟吟地,看着宜生的眼睛里开满桃花:“追悔无用,不如把握今朝,所以宜生,从现在起,你能接受我的追求么?” …… 在广州风平浪静一片祥和之时,广州以南的湘赣等地已经厮杀震天,死尸遍野。镇国公世子陆澹领兵十万剿匪,兵强马壮,又有地方驻兵一路相助,十万大军很快抵达长江,然而,渡江之时却遭遇红巾军埋伏,猝不及防之下,剿匪大军损失惨重,江 面上船毁人亡,好在镇国公世子指挥得当,才及时止损,没有让剿匪大军全军覆没。 但这般还未踏上反贼老巢,就先被绊了一个大跟头的事,自然不会让皇帝高兴。 陆澹更不高兴。他原本以为这红巾军不过是群靠人数取胜的蛮夫,之所以能够接连占下岭南各地,不过是因为天高皇帝远,那些地方军事守备力量不足,又是穷乡僻壤的,所以才会被连 下数城。即便后来听说红巾军装备精良,武器盔甲一应俱全,也只是比之前稍稍正视了些,在他的骨子里,便是看不起这些一帮泥腿子集合起来的乌合之众,认为这帮人再怎么装 备精良,也不会比骁勇善战的胡人更难对付。 但是,似乎从京城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不顺。 大军开拔前,其实他还做了一些其他工作,就是按照沈青叶所提供的消息,在京城排查红巾军探子和窝点,然而……探子窝点没找到,反而闹了不少笑话。 沈青叶所说的那些地方那些人,根本就是错误的!陆澹满心恼火,然而却根本无处可发,他再没品也不会冲着沈青叶一个弱女子发火,更何况沈青叶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是,因为她错误的情报害得自己丢了丑,要说陆澹 心里完全不在意,却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临行前连告别都未告别,只想着赶紧碰上红巾军,用红巾军发泄心中怒气。 谁知道,这红巾军居然这般难对付,甫一交手,便让他吃了个大亏。陆澹虽然自傲,但却不是狂妄没脑子的,相反他很聪明,因此一发现红巾军不如他意料中的那么好对付后,他立刻收敛了轻敌之心,稳扎稳打,大军没过多久便渡过了长 江。 渡过长江之后,陆澹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好许多。原本看红巾军在长江上设伏,他还以为长江以南已经皆被红巾军掌控,但渡江之后,却发现湘赣还有许多城池未被攻破,地方军也还大致完好,能够给他以支持,这让陆 澹不由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没什么花招,真正战场上的比拼了。双方皆是装备精良,但红巾军的士兵原本都是普通百姓,这一点上完全比不上陆澹手下训练有素的精兵,因此硬实力上,陆澹还是占优的。更何况陆澹还有地方守兵驻军的帮助,还有北方朝廷在源源不断地供应兵马粮草,如今刚刚开始剿匪,皇帝还没到心疼粮草的时候,因此后备军需给地很是大方,陆澹这才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与红 巾军开战。 相比之下,红巾军就没那么多优势了。虽然已经占下琼州、两广、福建以及湘赣各地,但攻城容易守城难,尤其红巾军接管城池时并不像普通义军那般杀光抢光,而是以尽量不破坏当地为标准,较为平和地接 管过当地军政。这样一来,就需要许多管理人才留守,还需要可靠的守城将领。因此,每占一地,红巾军便要分出一部分力量留守,如此逐渐地,原本也算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红巾军数量越来越少,罗钰不得不快速地从普通百姓中选人进入红巾军, 但是这些刚刚加入的新兵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对上陆澹的精兵根本没有优势。而粮草方面,因为红巾军打着仁义之师的旗号,不宰富户,不伤百姓,因此只能开官粮,靠税收,然而刚刚占领的地方,光接管就是好一通忙活,税收哪里是一时收的上 来的,官粮官银的大头也要下做官衙日常所用,因此红巾军的粮草其实是有些拮据的。 如此一来,红巾军竟是处处落於下风,战局似乎应该大幅度向陆澹的剿匪大军倾斜。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当陆澹真正跟罗钰在战场上交手时,才意识到这个被京城人唤作“罗阎王”的人,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将才。 有勇武,有谋略,以身作则鼓舞士气,而最重要的,则是他身上那股一往无前、为了前进能够粉碎眼前一切路障的狠厉。 那是无数次拼杀和流血中才能培养出的气质。 哪怕陆澹少年时便上了战场,身上狠厉气息却也不及这男人一半。 这也正常。 结合之前的情报,在看到真人时,陆澹一眼便认出,这个罗阎王居然还是跟他打过交道的。京城陈家的虎奴,曾试图刺杀陈玄朗陈大将军,于是被陈家人关进兽笼,让他每日与人斗,与兽斗,让他浑身破败伤痛却偏一直留着一条病……这样生不如死的非人生活, 他忍受了整整三年,最后不知怎么逃出,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便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阎王罗刹。 任谁有他那样的经历,也会狠厉地恨不得毁灭一切的。 陆澹还记得,在那威远伯府的比武台上,硕大铁笼里的虎奴刚刚斗罢一只老虎,便又要与一只老虎一起,迎战被陈二设计着进了笼子与一人一虎相斗的他。 虽然陆澹最后赢了,但那看上去奄奄一息几乎快死的虎奴却给他添了些小麻烦,所以他记忆倒是深刻。 只是可惜,那一次要不是威远伯府的少夫人,也就是沈青叶的嫡母阻止,他差点就废了那虎奴的双腿。 当时没觉得有什么,放过一个虎奴于他而言不过像是放开一只蚂蚁。 但如今想起,陆澹却忽然有些后悔。 若是那时候把他的腿断了多好…… 不然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在罗钰的带领下,红巾军虽然人员粮草上略逊一些,但气势上丝毫不输,且罗钰极有谋略,数次用计谋狠狠坑了剿匪大军,简直多智近妖。 如此一来,剿匪大军和红巾军持续拉锯,剿匪军久攻不下,远征的弊端便显现出来。首先是粮草便开始出现短缺。从京城运粮费时费力,陆澹下令就地征取,如此却不免与当地百姓和官府发生矛盾。这些与剿匪军发生矛盾的官府百姓,虽说表面上还服从 着,内心的怨气却一日日与日俱增。二来一深入南方,陆澹带来的这些北方兵多少有些水土不服,时日一久也不免倦怠思乡,加上剿匪军总是追着红巾军跑,少有安稳扎营休息的时候,久了兵士们都极其疲 乏。 而且士兵人数不断折损,陆澹不得不也从地方守备中调军,剿匪大军中便分为了新和旧、本地和京城两股势力,团结战斗力相比之前大大下降。 至此,这次远征剿匪的难度已经完全出乎了陆澹的预料。 僵滞如泥潭的战况拖地他肝火一日比一日旺盛,却无法发出来。 …… 战事的胶着不仅让陆澹着急,红巾军这边同样着急。 陆澹的阻止眼中阻碍了红巾军北上的进度,因为陆澹,如今红巾军依旧还是只能窝在原来的地盘,连湘赣的大部分地区都没拿下,距离渡过长江剑指京城似乎更加遥远。 然而起义这种事,拖久了变数便大。如今大梁各地义军四起,北方有几股势力也已经不可小觑,只是因为红巾军占领了数个州府,实在太过打眼所以才吸引了大部分炮火,如今红巾军被陆澹拖住,那几股义 军却趁机飞快发展自己,这其中不乏有想要等到红巾军和朝廷斗地两败俱伤时摘桃子的。 所以,哪怕红巾军如今稍占上风,却也不能这么跟陆澹死耗,还是要速战速决为好。 宜生接到罗钰书信,得知如今的形势后,便紧紧蹙起了眉。 “怎么,愁什么呢?”正发着愁,沈问秋便来了。 加入 看到沈问秋,宜生一脸淡定。 自从那日表明心迹后,沈问秋就再不遮掩,一言一行明明白白地向所有人宣告:他喜欢渠宜生,他在追求渠宜生。 当然,这个“所有人”基本都是沈问秋这边的人。 原本罗钰在时,哪怕沈问秋就住在巷子口,也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动辄盘查动辄封禁,然而如今罗钰带领红巾军北上,就彻底没人制得住沈问秋了。宜生与留守广州的红巾军高层虽然相识,但还远远不到分享这种私事的程度,而且那些红巾军因为她是女子,相处起来多少还是有些拘谨,平常无事也不会随随便便登门 。 不过,普通人谁也不会无事随便登门吧。 除了沈问秋。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无事”的,他总有各种理由,而且这些理由一个个看起来都还挺令人信服。但他又很注意分寸,恰好把握在一个亲热但又不让人反感的程度,一旦发现 宜生有烦躁的苗头,便立刻后退,不逼她太紧,给她空间喘息。所以总体来说,他的追求并没有给宜生带来太大的烦恼。 除了刚开始依旧有些不适应,甚至一看到他就想跑,到逐渐习惯,直至现在,宜生已经能够很淡定地面对。 而沈问秋的努力也不是没结果的,起码如今宜生跟他说话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拘谨客气了,而是像对待普通朋友。 从“长辈”到朋友,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哪。 沈问秋满足了。 见沈问秋问起,宜生只顿了一下,便将罗钰信上所说告诉了他。这些战场局势,若沈问秋有心知道,那么以他的能力很容易就能查到,所以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听了宜生的话,沈问秋沉思了下,然而一开口,关注点却不在怎样应对如今的形势上,而是宜生与红巾军的关系。 “你经常与罗将军讨论这些?”他问道。 宜生答:“是”。 “罗将军经常向你求计问策?”沈问秋又问。 宜生看了他一眼,收起书信,依旧答了一个“是”。 “那么,你在红巾军中处于什么位置?或者说,红巾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要帮助红巾军——推翻皇室么?” 宜生笑,却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依旧答了一个“是”。 沈问秋沉默了,双眼直视她的眼睛。 宜生没有躲避他的视线,而是同样看着他,眼神坦荡明白。 半晌,沈问秋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也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么?若是有一天红巾军真的推翻皇帝,你回到京城,要怎样面对伯父,你想过么?” 宜生与红巾军中的其他人不一样。 红巾军大多是贫苦百姓出身,或者被迫害,或者活不下去,加入红巾军不过是殊死一搏,成功了,咸鱼翻身,失败了,左不过一条命。 但宜生明明还可以选择离开红巾军,用手里的钱安安生生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管红巾军成功与否,她都还可以全身而退。但现在,她住在红巾军把守的地方,与红巾军首领交情莫逆,甚至还为红巾军出谋划策……虽然现在外面还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若继续下去,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而那时候,若是红巾军事败,她势必会被当作同党一并剪除。 但对宜生来说,或许这还不是最难以克服的。 最难的,是以后如何面对她的家人。渠家世代书香,门风清正,一门父子三翰林,是佳话,更是榜样和楷模。渠家不站队,不结党,但没有人怀疑过渠家的忠诚,渠家不忠于哪一个皇子,但渠家忠于皇室, 忠于朝廷。 宜生还记得,小时候听父亲哥哥议论朝事,父亲对于奸臣祸国,叛贼夺国是多么痛恨。红巾军以暴力,势必会引起守旧势力的抵抗,儒林也必然大加挞伐,那时候,渠易崧作为文坛领袖,岂会置身事外?而她这个参与了“叛国”的人,到时候又要怎样面对父 兄? 哪怕跟着红巾军流离失所,宜生却也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京城里还有她的父亲哥哥,除了七月,他们就是她最亲最爱的人,她做梦都想能够回京城与父兄团聚。 但是,若是以“逆贼”的身份回去,她的父兄还会认她么? 那时候,或许他们会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妹妹一直“失踪”吧? “可是,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做的。” 宜生终于开口,展颜一笑,“我不能一边享受着红巾军的恩情和庇护,一边袖手旁观坐等结果。” “更何况,”她的双眼亮起来,声音坚定,“你不觉得,如今的王朝也好,世道也好,都已经太过腐朽了么?” “我曾经偶然看过一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宜生看着沈问秋,眼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芒:“我想让这大梁的天,也换一换。”这污浊的天,这压抑的天,这逼着她一步步后退却依然落入悬崖的天!苟且偷安的念头不是没有过,过去的她不就是那样?想着退一步,退一步就好,可每当她退一步时 ,就会发现那些逼迫着她的东西就会进一步。所以她一步退,就得步步退,直到最后退无可退,要么投降,要么坠入深渊。 她退缩地够了,这一次,她想主动上前,主动出击。 若是有机会能将这世界变成自己想象的模样,那么她为什么要说“不”呢?从决定将螺山铁矿的存在告知罗钰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怎样的路,就已经想过以后可能遇到的问题。她知道前路有许多困难,她知道还有更安逸的道路, 但是她仍旧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因为这是她心之所向。 宜生的脸颊因激动而微红,眼中闪耀光芒如暗夜星火。 沈问秋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没有说话。宜生也没有说话。除了罗钰以外,她还没有跟别人说过这样的话,跟罗钰说时她无所顾忌,因为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们是并肩战斗的伙伴,但是,沈问秋不是——起 码现在,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 所以说完后她便沉默了,她不奢望沈问秋赞同她,但是不赞同也无所谓,便是觉得她疯了也无所谓。 道不同不相为谋,及时发现不合然后分道扬镳,总比走到最后却反目成仇好。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忽然沈问秋笑了一声。 “所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他笑着道,眼里没有嘲笑,没有讽刺,没有指责,而是温和平静如湖水。 “那么,加我一个怎么样?”他微笑着问道。 ……镇国公世子率领的剿匪大军与红巾军鏖战数月,战事陷入僵局,时日一久,远离各自老巢远征的双方都疲乏不已,粮草装备也都出现了短缺,这时候,似乎就要拼谁能支 撑到最后,谁的后方支援给力了。 几日内,陆澹已经写了三封急信,请求皇帝为大军调拨粮草,并且请求增加兵力以补充损耗。然而刚刚登基的新帝朝堂内外破事儿一堆,似乎哪哪儿都要钱,新帝连想翻新下皇宫都快找不着钱了。刚开始剿匪大军出发时粮草兵马充足,不过是因为觉得此役必胜, 到时镇压了红巾军,收回被占领的国土,这笔钱花地也不心疼。但是,如今战事胶着,剿匪军十万人,哪怕如今因为损耗早已不足十万,但也有至少五万人,这几万兵马每一天都在烧钱,关键是这烧钱的日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剿匪军根本拿不下红巾军。皇帝不满,但陆澹是他的心腹,自然不会把这不满放在脸上,可朝臣们却不会掩饰,朝中批评镇国公世子无能的声音越来越多,户部尚书也哭穷,跟皇帝一笔笔地算账, 算出若继续为剿匪军不断提供粮草,朝廷多少事儿都得因此被耽误。 皇帝为此烦心不已,又收到陆澹请求粮草兵马支援的密信,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 半晌后才忍着烦躁看信,看着陆澹请求的支援数目,再想想户部尚书跟他所说的如今国库的情况,还有朝臣们对陆澹无能的质疑,皇帝顿时头都大了。 头大不已的皇帝最后给了陆澹两个选择。 第一,陆澹回来,皇帝另任命其他将领剿匪。 第二,陆澹继续剿匪,但粮草自给自足,而自给自足的方法,就是皇帝准许陆澹就地征兵征粮。 据说,收到皇帝回复后,陆澹将军帐里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砸了东西还不解气,又去红帐将那两个专属他的营妓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如此发泄一番后,陆澹做出了决定。 不回京城,自给自足就自给自足! 然而,自给自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虽然皇帝给了陆澹权利,理论上地方官府要配合陆澹,但哪个地方官愿意开自家粮仓,供应一支今天在这儿明天就追着红巾军跑到不知哪儿的外来军队?以往陆澹也征用过地方上的钱粮甚至兵马,但那只是一时的,地方官都知道朝廷还在供应着剿匪军,碍着皇帝命令和剿匪军的威胁,不想给也得给,但如今朝廷已经完全不管剿匪军,这 剿匪军就成了一条永远喝不饱还胃口巨大的蚂蝗,是要生生吸地方的血过活! 所以,陆澹就地征兵征粮的计划推行地很是艰难。 无奈之下,陆澹只得想了一个别的法子——“劫富济贫”。地方上为富不仁者不在少数,陆澹带着数万大军,虽没钱粮,但威慑力却是十足的,再加上皇帝的宠信,陆澹便每到一处,就打听当地有哪些富户豪商家财丰厚且为富不 仁,打听到了后,将草草搜集的富户为富不仁的罪证一甩,便以代天子行令,整顿地方斩奸除恶为由,将富户家财籍没一空。 剿匪军的粮草问题顿时得到解决,甚至还有许多将领趁机发了财。 只是如此一来,剿匪军在地方上简直成了比红巾军,比流民匪寇更加让人避之不及的存在。那些被剿匪军“劫富济贫”的富户豪商中,的确有许多为富不仁甚而引起民怨纷纷的,剿匪军“劫”了这样的富户,虽然引起富户豪商们的警惕敌视,但还得到了一些被富户 欺压的普通百姓的拥戴,认为剿匪军此举是匡扶正义,斩奸除恶,这些人为剿匪军的做法拍手叫好。 也是这些人,让陆澹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为富不仁者,劫之又如何?劫富户既解了粮草之急,又得到百姓拥戴,岂不是一举两得? 然而,世事又怎么会完全按照人设想的发展。剿匪军又不是专门查案的钦差,行军打仗中还要替天行道斩奸除恶,哪里会有充足的时间辨别那富户是不是真的为富不仁,且大富之家哪有真的完全干净的,只要想找理 由,那么每个豪富之家都有一团污糟事儿能做由头。而且,这般劫富济贫,可以说轻而易举地就能收敛大批财富,而这些财富除了用于剿匪军外,还有不少进入了剿匪军将领乃至士兵的私囊。陆澹自己是不贪的,但他无法 管住手下每一个人都不贪。劫一富户所得,比拼命杀敌数十还强,这样的差距,又怎能不让人疯狂?钱财助人胆,胃口越来越大的剿匪军开始热衷于“劫富济贫”,大军每到一地,最先想的不是红巾 军在哪里,而是富户在哪里。一个又一个江南豪富之家被连根拔起,数代积累毁于一旦。开始时,剿匪军还能稍微明辨下,先查清这些豪富之家到底有无作恶,以及后面有什么动不得的靠山,但到后 来,劫富劫地眼睛发红的底层士兵及将领眼里便只剩下钱财,哪里还看得到别的。于是,许多并无大恶的富户也被“劫”,再后来,连颇有善名的富户也被卷进去,就像滚雪球一样,开始时滚雪球的人还能控制其方向,但当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时, 雪球便已经脱离了人的控制。 整个江南,所有有点家财的人家都人人自危,闻剿匪军如闻恶鬼。 …… 剿匪军的粮草问题借助这样的方式得到解决,红巾军却没有这样做。鏖战数月,红巾军的粮草问题同样很严重。 有将领劝罗钰效法剿匪军,却被罗钰罚了五十军棍,差点丢了命,从此再无人敢提。 然而不提不代表问题不存在,随着剿匪军兵马粮草日益充足,红巾军却捉襟见肘,胜负的天平也开始向剿匪军倾斜。此时,因为剿匪军肆无忌惮的“劫富济贫”,剿匪军几乎可以说引得民怨沸腾,那些富户不乏有在朝中有人的,于是,雪花般的弹劾便飞上了皇帝的桌案,全是弹劾剿匪军 和陆澹的。 陆澹此时才发现他原本设想的劫富济贫已经变了质,事态似乎有些失控了,但眼看战局已经向己方倾斜,红巾军不过是垂死挣扎,他便是发现不对,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只要剿了红巾军,那他犯的错便都不再是错。 可是,若剿不了呢? 新帝登基元年秋,有商队从两广之地运送大量粮草、军服等进入湘赣赠予红巾军,对当时几乎弹尽粮绝的红巾军来说,这大批粮草简直如同久旱之地乍逢甘露。 然而对承受着朝廷地方双重压力的陆澹来说,却如同催命恶符。后来直到大梁倾覆,新朝建立,人们才知道,那支商队是解春商会属下。 分治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由此可见粮草在战争中的重要性。当红巾军有了充足的粮草和军备补给,原本已经逐渐明朗的局面很快又发生变化。重新有了补给的红巾军自然是气势高涨,而陆澹率领的剿匪大军,却显得军心散乱,从 将领到士兵,最热衷的不是杀红巾军,而是“劫富济贫”,甚至恨不得天天“劫富济贫”,至于红巾军,反倒成为他们“劫富济贫”的借口了。 因为这股气势上的不同,两支原本就旗鼓相当的军队,很快又呈拉锯之势,陆澹预想中的很快剿灭红巾军眼看已经无法实现。 而这时,皇帝终于扛不住群情激奋的弹劾,下召令命陆澹立即停止查抄富户,并且半月内剿灭红巾军,否则便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换帅。 然而半个月时间,很显然根本不够。 急躁之下,陆澹几次下令强攻,然而这样仓促的进攻非但没有收到成效,反而被罗钰抓住漏洞打了反击,剿匪军损失惨重。 而这时,距离半月之期已经没剩几天了。 陆澹还未死心,皇帝却已经新派了剿匪大将军和新增的一万兵马,不日就将抵达,陆澹只等交接后便必须回京。 再次接到皇帝换帅的密信,这次陆澹却连砸东西和在营妓身上发泄的力气都没了。 他颓唐地坐在空无一人的营帐中,眼神里是茫然一片。 结果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怎么会这样呢? …… “天授帝换帅了。”沈问秋看过京城传来的密信,说一句后便交给了宜生。自从说了要加入后,沈问秋便连对皇帝的称呼也变了,不称皇上不称陛下,只直呼其年号。 宜生接过,匆匆一览,便见上面写着天授帝封威武将军钱大虎为新任剿匪大将军,代替陆澹剿灭红巾军,而陆澹,则需在钱大虎到达后次日立即离开,十日内返京。密信上还写着,因为陆澹放任手下大肆胡乱查抄富户的行为,如今京城的朝堂之上充满了对他的指控,数位家在江南,与那些被查抄富户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朝官联名上书 ,请求天授帝严惩陆澹,并让其将查抄的财产返还,但也有一部分朝官认为陆澹也是权宜行事,因此为陆澹辩护,朝堂就此吵成了一团。 等陆澹回到京城后,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无比热闹也无比麻烦的局面。 宜生看到陆澹被召回,不由露出笑容,看到威武将军钱大虎,不禁又皱起眉:“这钱大虎是什么来头?比起陆澹怎么样?” 她前世并不怎么关心朝事,只知道是陆澹带领剿匪军镇压了红巾军,那时也没有换帅这码事儿,自然也就没有这个新冒出来的剿匪大将军钱大虎。 沈问秋笑:“不用担心,钱大虎远不及陆澹。”“陆澹此人虽有些自傲,但的确是难得的将才,甚至若单论有勇有谋,怕是其父陆临沧也不及他。而钱大虎原本只是陆临沧麾下一小兵,因为作战勇猛,屡次杀敌立功,又 救过陆临沧一次,得了陆临沧赏识,才一步步升到了将军。但比起陆澹,他却不过是个徒有悍勇的莽夫,天授帝舍陆澹而用钱大虎,无异于舍神兵而就柴刀。” 说到最后,虽然不情愿,但沈问秋还是加了一句:“以罗钰的才能,钱大虎不足为惧。” 宜生没注意到他的那点儿小心思,只是听沈问秋这样说,她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她也不怀疑沈问秋的消息有错,前世到后来,曾有人盘点沈问秋的生意,却发现他简直是衣食住行无所不沾,尤其解春商会,更是蛛网一般密布大梁各地。有这样的生意网,想要打听消息无疑轻而易举,尤其京城是沈问秋经营多年的地盘,这些日子已经无数次证明,他的消息可比罗钰千辛万苦安插在京城的探子所得来的消 息更快更准确。 所以一听沈问秋这样说,宜生便放下了一半的心。 而另一半的心,想想前世的听闻,便也放下了。 前世时,一开始被派来征剿红巾军的并不是陆澹,而是连换了数个将领,依旧奈何不了红巾军后,皇帝才派上陆澹。 结果陆澹一出马,不到两月便荡平红巾军,朝野内外一片称赞,也是经此一役,陆澹的权势地位达到鼎盛。虽然在宜生看来,前世那时的红巾军经过轮番作战,应该已经在勉力支撑了,而且前世的罗钰身体太差,又断了双腿,只能在后方指挥,因此那时的红巾军必然没有现在 勇猛,所以当时的陆澹颇有些捡漏的意味。但不管怎么说,陆澹绝对是大梁武将中顶尖的存在,毕竟他可是男主。 以陆澹那样男主的顶尖配置都打不过罗钰,那么这个她前世听都没听过的钱大虎,应该也不会给罗钰造成什么麻烦。 想到这里,宜生展颜一笑:“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就该我们出招了。” …… 钱大虎带领一万兵马,与陆澹顺利交接。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至于是否顺利,则只有当事人知道,反正陆澹踏上返京旅程时,脸色是黑着的。 而新任剿匪大将军钱大虎,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严令禁止剿匪的兵将不得再找富户们的麻烦,粮草的问题还是由朝廷解决。当然,因为朝廷现在实在不充裕,所以粮草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而在此之前,剿匪军就只能花用之前查抄富户剩下的钱财。虽然陆澹没有给他查抄的账册,但钱大虎 知道,底下这些兵将肯定私藏了不少钱财,再加上陆澹留下来的,紧紧裤腰带,支撑到朝廷的粮草到来是完全没问题的。 钱大虎原本在漠北领兵,习惯了说一不二,将命令下达后就不操心这事儿了,只专心想着怎么打红巾军。 然而,他这命令却让那些陆澹留下来的兵将们炸了窝。这些兵将本来日子过得不知多舒心,隔三差五查抄个富户,腰包就一个比一个鼓,现在钱大虎一来,不让继续查抄不说,居然还要他们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现在才刚开始 就粮草不足了,等时间一久,岂不是又要跟陆澹领兵时没劫富济贫前一样饿着肚子打仗? 当然他们现在有私财,真到那地步了也不会饿着自己,但揣到腰包里的钱想让他们再吐出来,这就是难为他们! 一心只想杀红巾军立功的钱大虎全然没注意到手下兵将已经人心浮动,派斥候查探清楚红巾军据点后,便直接点兵拔营,数万大军全部压上强攻红巾军。 然而,那据点却不过只是红巾军做出的一个诱饵。 钱大虎带领的数万大军中伏,直接被红巾军包了饺子,损失惨重,若不是钱大虎悍勇难挡,恐怕就此被全灭也不是没可能。 消息一传到京城,满朝又是哗然,一群人又叫嚣着换将,陆澹更是主动请战。 可陆澹还一堆麻烦事缠身呢,那些与被查抄富户有干系的朝臣们恨不得把他剥下一层皮,又怎么会就此就让他逃了,所以不管陆澹怎么想出战,也是无法得偿所愿。而钱大虎也不是傻的,第一仗就损失惨重,他也知道自己很可能要被怪罪,因此战报特意突出了他的悍勇——若不是他如此悍勇,说不定剿匪军就全灭了!所以不怪他无 能,只怪红巾军太狡猾,他也是一时大意才失手。这话有没有人信不知道,但朝堂上吵成一团,也没找出个铁板钉钉比钱大虎更强的将军能代替他。再说即便有人可用,剿匪的可是远征军,不像京城禁卫军能说换帅就换 帅,刚换的帅才没多久立刻又换,军心难免会浮动,所以能不换将最好还是不要换。 想想以前钱大虎也是战功赫赫,那么,这次说不定真是一时大意? 终于,钱大虎将位保住。 如此一来,逃出生天又差点被换的钱大虎气急,却也因吃了大亏,不敢再蛮干,而是准备先休养生息,补充兵源,待人手足了再收拾红巾军。 然而,他这般慢悠悠地修养生息补充兵源,红巾军却趁着这难得的喘息之机攻城拔寨,不过半月又是连下数城。而红巾军之所以能这么快便连下数城,也是多亏了陆澹。陆澹把富户抄了,把官府的钱粮征了,末了因为手下兵将贪心不足肆无忌惮地敛财,便是在百姓中的名声也臭了 。 反倒是红巾军一直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一路打仗一路宣扬自己,渐渐地许多百姓不再害怕红巾军,甚至觉得相比起来红巾军比朝廷还好许多。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又有沈问秋在后面源源不断地供应粮草,红巾军自然是勇不可当,钱大虎一个恍惚,就是数个城池失守。 钱大虎又怒又怕,再顾不得手下人马还不充足,立刻追着红巾军打,可是,他实在不是罗钰对手。 对付他之余,罗钰甚至有能力分兵指挥其他红巾军将领去继续攻占城池,他只带一两万人马牵引着钱大虎,就跟遛狗似的,简直是将钱大虎玩弄于股掌间。 有几次他明明有机会将钱大虎斩杀,却又故意放了他。 钱大虎再傻也察觉到了不对。 从他刚刚接替陆澹时,红巾军便已经设好了局。第一次中伏后逃出生天,不是因为他多悍勇,而是因为红巾军要留着他,因为罗钰已经知道他的本事,有把握能将他玩弄于股掌,所以留下他,不过是为了麻痹朝廷,不 让朝廷派来别的将领,例如陆澹陆临沧那等难对付的。 但是,他明白地太晚了。 北边朝廷明白地更是晚。 钱大虎接任剿匪大将军后不到两月的时间,红巾军闪电般控制住长江以南绝大多数地方,然后又闪电出击,一举灭掉钱大虎的剿匪军,钱大虎也兵败身死。至此,红巾军已经占据半壁江山,与大梁朝廷划长江而治。 坦然 时序入秋,树上的叶子从深绿变成橙黄,一场秋雨敲打后,叶面更加斑驳陆离,风一吹便晃悠悠离开枝头,坠落地面。满地落叶,秋雨声声,秋色中的威远伯府显得有些 凄清。 陆澹甫一回京,沈青叶便在想他,想他什么时候回来看自己,想知道他如今怎样,想知道他镇压红巾军的具体细节。 陆澹的失败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甚至可以说让她十分震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很多事情变了,但——陆澹怎么可能打不过一群农民起义军?她不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夫人小姐,她是现代穿越而来的灵魂,她知道农民起义军是怎么回事儿,而且前世她也亲自见证了陆澹的成功。前世,无数将领灰溜溜无法打败 红巾军后,陆澹一出马,就让那似乎无人能敌的红巾军溃灭,那个被称为一世枭首的罗阎王也死在陆澹的大军箭阵之下。 这才是沈青叶心中应该走的剧本,而不是现在这样——陆澹怎么会被一群农民起义军就打败了呢? 沈青叶有点无法接受。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所以她迫切地想见到陆澹,当然,除此之外,许久不见,她也很想念他。但是,陆澹已经回来十来天,却依旧没有来找她。沈青叶也知道,这或许是因为他太忙了,因为现在朝堂上对他诸多非议,他要处理好那些事情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觉得 有些委屈。前世陆澹大败红巾军,带着十万大军班师回朝,京城为凯旋的将士们大开城门,百姓夹道欢迎,他银鞍白马,英姿飒飒,人潮涌涌,他是最耀眼的那一个,满城少女的目 光都粘在这个英俊的将军身上,但他的目光却穿过重重人海,准确地找到酒楼里的她,捉住她偷窥的视线。 那样的心灵相通四目相对,是沈青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甜蜜。 而且,上一世陆澹回京的当夜,刚从皇宫出来,没回镇国公府,没找知己好友,而是第一时间来到威远伯府来见她,与她倾诉衷肠,与她耳鬓厮磨……可是,这次陆澹兵败了,没有风光凯旋,没有四目相对,也没有甜蜜的夜探香闺……虽然知道两世情况不同,不能要求陆澹做地跟前世一模一样,但已经回来那么多天却还 没来看自己,沈青叶就觉得很憋闷,很委屈。 左等右等等不来,她只好自己登门。 然而,第一次登门的经历并不愉快。 陆澹果然很忙,忙着对付找茬的朝臣,忙着替皇帝分忧解难,每日匆匆来去,整个人都瘦了些。他那样忙碌,以致沈青叶主动登门,都没有空来见她。 沈青叶耐着性子等了快有半个时辰,才等到他匆匆赶来。 然而,跟着陆澹一起出现的,还有薛瑶,陆澹的舅家表妹——也就是上一世联合原本的“沈青叶”,害死她母亲渠氏的恶毒小白花。 陆澹生母早逝,父亲陆临沧很快续娶,然而继母却是个刻薄又狠毒的,尤其继母很快生下自己的亲生儿子,因而对陆澹便更加恶意,甚至刻意将陆澹养废。 但陆澹早早就察觉了继母的险恶用心,一边装出一副纨绔模样,一边跟外家亲近,而薛瑶是陆澹舅舅唯一的女儿,与陆澹的关系向来很好。 陆澹是将薛瑶当亲妹妹看的,但薛瑶却逐渐喜欢上了陆澹。 与云霓那样把恶都表现出来不同,薛瑶是个特别会伪装的女人,也就是沈青叶穿越前常听说的小白花型女人。上一世就是因为薛瑶伪装地好,陆澹便一直觉得薛瑶还是他的好表妹,对薛瑶的种种亲近也不拒绝,几次有意无意地伤了沈青叶的心。沈青叶几次抱怨,反被他责怪多心 、不懂事,气得她掉泪,若不是实在太爱,差点都要放弃这个男人了。直到最后,薛瑶联合“沈青叶”想害她,却阴错阳差害死了她母亲,陆澹大怒,而她也态度无比坚决地要求陆澹严查,这才终于查出原来是薛瑶在背后作祟,暴露了她表面 柔弱善良,实则虚伪狠毒的真面目。 陆澹身边那么多烂桃花,薛瑶是唯一一个让上一世的“沈七月”屡屡吃亏的,只因这个女人实在太会装模作样,又是陆澹的表妹,陆澹很是相信她。 所以,今生再一次见到薛瑶,内里是沈琪的沈青叶登时怒火上涌。 她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去抓烂这虚伪小白花的脸。 然而她不能。上辈子已经吃过亏,沈青叶知道,对上薛瑶这种女人,你一生气,她就成功了。男人总是怜香惜玉的,陆澹更是,就像她和云霓,云霓出身好长得美,这辈子却依旧被她比下去,就是因为陆澹特别反感云霓那副嚣张放肆的模样,而她天真温柔,而且总是被云霓欺负,屡次激起陆澹的保护欲,如此以陆澹的性格,最后自然是选她而不是选 云霓。 薛瑶便是抓住了陆澹这一点,而薛瑶不论外形还是性格,都比沈青叶更加楚楚可怜,更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所以,哪怕心里气得要死,沈青叶依旧忍下了。然而她忍下了,薛瑶却不会忍,依旧如前世一般,薛瑶以表妹的身份公然与陆澹亲近,有意无意地挑衅沈青叶,一点一点地拱起沈青叶心里的火,而迟钝的陆澹依旧如前 世一般丝毫没有察觉。 沈青叶满怀期待而去,满腔委屈和怒火而归。 但是,再怎么委屈和愤怒,她也不会把陆澹拱手让给薛瑶那个女人。 所以,又过些日子,眼见陆澹还是拨不出空来找她,沈青叶只得再次主动出击。 可是,还没出门,就被人拦住了。 “你跟世子说,把你爹救出来。”谭氏两眼通红,声音嘶哑,拦在了沈青叶的马车前。 自从沈承宣出事儿,谭氏便整日以泪洗面,还动不动就不吃不喝,逮着人就让人救她儿子,疯婆子似的,伯府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沈青叶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 “祖母。”她眉头微皱,眼底的厌恶毫不掩饰。“您好歹是威远伯府夫人,请注意些形象。” 谭氏惨然一笑,“形象?儿子都没了,我还要什么形象?”笑罢,她两眼幽幽地发亮,像一头一老又瘦的恶狼,恶狠狠地盯着沈青叶:“我知道你有办法的,世子那么看重你,怎么会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父亲,他未来的岳父生死 不知?” “我知道你能办到,你能办到的,你一定能办到的……”她喃喃地说着,眼神几乎失去了焦距,真的像是疯了一样。“宣儿,我可怜的宣儿啊……这些丧良心的,以前怎么巴结你的,如今一个个地都忘了你,你孩子老婆忘了你,你爹也忘了你,这些丧良心的,都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就我这个老婆子还记得你,那些人都忘了你,可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就是忘了自个儿,也不会忘了你啊,我的宣儿啊!”谭氏颠三倒四,念念叨叨,说着说 着,老眼里便流出浑浊的泪,从她那因无心保养而迅速衰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 沈青叶厌恶极了,一秒钟都不想再跟这疯婆子纠缠,眼神示意旁边的丫鬟,丫鬟们便立刻涌上来,有意无意地将谭氏挤到一边。 沈青叶抬脚就要绕过去上马车。 谭氏却忽然大叫出来。 “沈青叶!” “你别不放在心上!”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救出你爹,你会下地狱的!你会遭报应的!” 嘶哑刺耳的声音冲进沈青叶的耳膜,她顿了顿,脚步却更加快速地走向马车,一边小声吩咐丫鬟,“去告诉祖父,祖母又发病了。” 丫鬟点点头,赶紧去叫沈问知。 如今的威远伯府,上上下下最听从的就是这位庶出的青叶小姐,自然是她怎么说怎么做。 沈青叶弯腰进了马车。 不是她不想救自己父亲,而是救不了。不仅她救不了,陆澹也救不了。 ——因为沈承宣亲眼目睹了当今夺宫逼位,并下药将太上皇毒成瘫痪的一幕。 若不是他识时务,当即跪地求饶,痛哭流涕地表示要效忠新帝,只怕当场就要被斩杀,加上太上皇又的确还缺个知根知底伺候的人,所以沈承宣才得以活到现在。 但是,活到现在不代表能一直活着。用不了多久,等到太上皇终于“病重不治”时,沈青叶知道,她那父亲肯定也会“伤心过度,追随太上皇而去”。 所以,沈承宣必死无疑。 对此,沈青叶还是有些难受的。前世今生,沈承宣刚开始对她都不算好,但在她有意讨好之下,沈承宣对她也有了几分真心的喜爱,所以她当然不想沈承宣死。 但是没有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沈承宣碰上那样的事儿,就是他逃不过的命,她不是救世主,自然救不了他。马车驶动,外面隐隐约约还有谭氏的叫骂声,但很快就听不见了,沈青叶闭上眼睛,心里一片坦然。 再战 陆澹是真的很忙。钱大虎兵败身死,红巾军闪电攻下长江以南各州府,虽还未称王称帝建立政权,却已经在事实上占去大梁半壁江山,而有长江天险阻隔,朝廷想再夺回失去的领土却是难 上加难。 所以,消息一传来,陆澹便再次请命出征。 可是他第一次的表现并不能给人信心,再加上之前“劫富济贫”造成的烂摊子还没解决,也让人担心他再来次“劫富济贫”,因此朝臣中没几个附和他的,反而大把人反对。皇帝也是头痛,他还是信任陆澹的忠心的,毕竟陆澹在他低谷时就效忠于他,但经过与红巾军一役,他也对陆澹的能力有了怀疑,再加上朝臣反对,因此最终陆澹的请战 被驳回。但不能出战不代表陆澹就可以闲着,皇帝依旧倚重他,许多明着暗着能见人不能见人的事儿就交给他做,更别提还有因为“劫富济贫”的事儿疯狗一样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的 朝臣们了。 能力被怀疑,整日被朝臣弹劾,不能做自己最擅长的带兵打仗,反而要帮皇帝处理各种繁杂事务,陆澹忙的脚不沾地,心里的火气儿却日渐累积,愈加暴躁。 沈青叶就是在这时候登门的。 这次沈青叶倒没有等太久。陆澹听说她来,想起这段时间因为太忙都没有陪她甚至没有见她,心里也是有些内疚,因此立马放下了手里的事儿见了沈青叶。 然而,不过短短两刻钟,陆澹便被人叫走了。 却不是因为公务被叫走,而是被薛瑶的丫鬟叫走,因为薛瑶吐血了。薛瑶是个实打实的病美人。她打小就是病秧子,药罐里泡大,时不时就吐几口血,曾经有大夫断定她活不过十岁,然而十岁过后她依旧活地好好的,除了依旧时不时吐几 口血。又有大夫断定她活不过十五岁,可如今她十六了,虽然苍白柔弱了些,虽然动不动就吐血卧床,但起码还活着。薛瑶出身不差,容貌也是数得着的,但就因为这仿佛随时会挂掉的身体,以致直到现在都还没订一门婚事。她父母心疼她,知道女儿心系表哥,哪怕他们知道这事九成九 成不了,却也不忍心拒绝让女儿带着遗憾离世,于是才做出了送自己女儿去已去世姑姑家“小住”的事儿。 薛瑶是打着嫁给陆澹的主意的。 明眼人都明白她的心意,偏偏就陆澹不明白。陆澹亲近外家,对舅舅家的孩子都很亲近,对薛瑶这个唯一的表妹更是自小疼爱,薛瑶身体又是这个情况,更是让他心疼不已,只要薛瑶要求的,不是太过分,他都会尽 量满足。像一个未嫁女住到姑姑已逝的表哥家这种事儿,任谁都会觉得不妥,但陆澹就不。他觉得薛瑶喜欢住在镇国公府,那就来住呗,反正镇国公府房子多仆人多,养一个表小 姐完全不算事儿。 于是,薛瑶就这么住进了进来。 一到男女关系上,陆澹的脑子就好像被什么啃去了一块儿似的。 这会儿听到薛瑶吐血,那被啃了的脑子不假思索地就让他做出扔下未婚妻跑去看表妹的决定。 当然,走之前他说的是“青叶你先等一下,我去看一下瑶瑶,她那身体太不让人放心了。” 沈青叶咬着唇,忍下心中怒火,抱着陆澹的胳膊,软声撒娇,希望挽留陆澹留下。 陆澹动摇了一下,然而想起薛瑶吐了血脸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模样,还是狠心拒绝了沈青叶,“我去去就回。” 沈青叶握紧手,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去去就回? 呵呵,以薛瑶的手段,他会去去就回?上辈子她还是“沈七月”时又不是没吃过这种亏!薛瑶这女人极有心机,最擅长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陆澹心疼她,陆澹面前总是善解人意贴心小棉袄的样子,暗地里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刺激“沈七月”。她也不会做 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儿,像什么把“沈七月”关小黑屋、和其他贵女一些嘲讽奚落“沈七月”之类幼稚又极易拆穿的把戏,她从来不用。 她只需要一边用那张楚楚可怜的脸让陆澹怜惜再怜惜,让陆澹无意中忽视“沈七月”,再刻意让“沈七月”看到陆澹对她的好,让“沈七月”嫉妒让“沈七月”失控,就足够了。 上辈子,“沈七月”就几次没忍住,因而很是吃了些亏,甚至差点就跟陆澹彻底缘尽。 可除了忍,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薛瑶。除了暗中挑拨刺激,薛瑶在陆澹面前一直完美扮演着贴心好表妹的角色,根本没什么把柄让人抓。前世最后,还是薛瑶自己作死,眼看光是挑拨刺激无法分开“沈七月”和陆澹,便想要借沈青叶(真正的沈青叶)之手把“沈七月”杀死,结果被渠氏挡刀,这才让陆澹真正 看清薛瑶的为人,对她彻底失望且厌恶。 想到这里,沈琪便烦躁起来。 今生没有了渠氏为她挡刀,难道她要冒着被刺死的危险一直等薛瑶出招?再说,这次她变成了沈青叶,薛瑶要杀她就要想别的招,可她却无法预知! 就像明知前路有夺命陷阱埋伏,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走。 而且,在抵达最终的陷阱前,还有很长一段路布满了各种恶心人的玩意儿——上辈子薛瑶可是差点儿就爬上了陆澹的床。 一想起这些往事,沈琪就无名火起。 眼看陆澹抬腿便要走,沈琪脱口而出:“我也去看看薛表妹吧!” 陆澹果然带着她去看薛瑶了。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薛瑶的演技一如前世那般高超,一副濒危垂死的模样,让陆澹担忧心疼地不行,扶着她喝水,抚摸她的额头,如此种种亲昵动作针一样刺痛了沈琪的心。 陆澹看不到的角度,薛瑶朝着沈琪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一如前世。 这个笑容像一点明火,“轰”地一下点燃沈琪早就洒满了火药的胸膛。 不能,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了。 什么都不做的话,薛瑶还是会爬陆澹的床,还是会想杀她,前世薛瑶都失败了,但这一世变化太多,万一她成功了呢? 要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用眼神挑衅过沈琪,薛瑶又柔柔弱弱地倚在陆澹怀里撒娇,却没有看到,沈琪盯着她的目光,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 …… 红巾军占领下长江以南后,没有立即渡江北上,而是暂时缓下攻势,休养生息。但没人认为红巾军会就此满足,就像一头猛兽在你床榻边打盹,谁能安心睡觉? 所以,虽然陆澹无法出征,但朝廷还是很快又派了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去剿灭红巾军。 但是,这实在有些难为那位将军了。如今的红巾军已经占领大梁半壁江山,而且正在有条不紊地接收各地军政,如今长江以南的普通百姓们甚至已经认同了红巾军的统治,虽然罗钰还未称帝,但已经有人私 下称他为“南皇帝”,北边朝廷的天授帝自然是被称为北皇帝。可以说,除了没有正式称帝建国,如今的红巾军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国家了。那位刚刚走马上任的剿匪将军带着数万兵马一路奔波,不仅要先度过重重埋伏的长江,遇到红 巾军时,人家是以逸待劳,他这边却是人困马乏,这样的情况,哪怕白起李广再世,恐怕也得不了什么好。 这位将军显然是不如白起李广的。他率领大军千辛万苦渡过长江,然而甫一碰上红巾军,便葬送了自个儿性命。 这一次,确是比钱大虎溃败地更快更彻底。 之后,天授帝又几次派兵,然而无一例外地惨败归来。 几次远征下来,大梁本就空虚的国库这下真是穷得叮当响了,原本户部尚书哭穷还有些假装的意思,现在却是真哭了。 朝堂上停战之声渐起,且越来越多。 红巾军眼看是剿灭不了了,继续这么战下去,只会徒耗人力钱财,莫不如——主动与红巾军停战,允许红巾军建国,就把长江以南的州府给红巾军算了?虽然江南富庶,虽然国土不可分割,然而起码现在大梁还保留着半壁江山,对这些达官贵人来说,能有半壁江山供他们挥霍,总比到最后被红巾军攻进京城人头掉地好太 多。 红巾军原本不过是群泥腿子,他们造反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江南那千里沃野都给他们了,那些没见识的泥腿子总该满足了吧。 而且现在主动停战还能占据主动权,让红巾军觉得是大梁宽宏大量,大梁还能压红巾军一头。 这些人越想越觉得,停战是个好主意。 于是越加怂恿皇帝停战。当然反对的声音也很多,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贪生怕死又鼠目寸光的。镇国公陆临沧远在漠北,血书请求皇帝不可怯战;以渠易崧为首的清流朝臣们据理力争,坚持必须 除掉红巾军,不然大梁剩下这半壁江山迟早也会沦陷。 皇帝当然不想放过红巾军。江南之地有多富饶,看看每年各地税收就知道了,没了江南,皇帝觉得这已经不是割肉,而是生生砍去他一条腿! 然而,能派的将领都派了一遍,却没一个能奈何得了红巾军,难道,真的要将那半壁江山拱手让人? 皇帝不甘心。 而陆澹再次请战的折子就在这时递了上来。 皇帝看着折子,做了决定。 再试这最后一次吧!大梁天授元年冬,镇国公是世子陆澹再次被封剿匪大将军,出征镇压红巾军。 闻名 陆澹再次披挂出征,沈青叶除了担忧不舍外,却也松了一口气。有些事,尽管已经下定决心,但她却还是不想在陆澹在的时候做。陆澹一走,镇国公府便显得死气沉沉了。初冬时节,树叶几乎落尽,连阳光都变得稀疏单薄,薛瑶命下人抬了软榻进花园,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晒着冬日的阳光。她的脸 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相比陆澹在时却好上许多。 她体弱多病不假,却远远不是陆澹以为的一碰就碎,没几天可活。 这两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好转,虽然大夫依旧说她活不久,但却也说了再撑五年,甚至十年都没问题。 听到大夫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五年,或者十年,任何普通人听到都会觉得是天大的噩耗吧。 但对薛瑶来说,这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还有起码五年那么久呢! 小时候,大夫断定她活不过十岁,但她活过了,大夫又说她活不过十五,然而她依旧活下来了。一次次死里逃生,她不再信那些大夫,她只信自己。哪怕所有人都说你不行,但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你就可以。正如所有人都劝她不要再想着嫁给表哥,但她听而不闻 。生命那么短,那么珍贵,她只想好好享受这得之不易的生命,做所有想做的事。 薛瑶眯着眼,有些意兴阑珊。没了表哥,这镇国公府对她来说真是了无趣味啊…… “小姐,威远伯府的沈小姐来了。” 丫鬟的声音让她睁开眼睛:那个女人?她来干什么? 沈青叶从阴影中走来,身上似乎还带着一丝清寒。 情敌见面,又没有男人在场,那便也不需要寒暄也不需要伪装。薛瑶眼神嘲讽地看着沈青叶,一句话没说,但那眼神就足以让人心里起火。 沈青叶看着她,脸上却带着笑,“瑶妹妹,我看你今儿身子还好。” 薛瑶诧异地瞅了她一眼,不明白她这时候怎么还能笑颜如花。表哥又不在,她装给谁看?不过,要比装,她不会逊色任何人。 于是,她捂着胸口,惨然一笑:“不过是多活几日罢了,我这副身子……”说着,她便嘤嘤地哭了起来。 沈青叶急忙安慰。两人一个哭诉一个安慰,远远一看还以为姐妹情深。 可只有两人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最后,薛瑶已身体太差,不宜在外面久待为由回了自己院子。她搞不明白沈青叶今儿是来的哪一出,难道她真的傻地没看出自己的挑衅?还真把自己当表妹了?薛瑶百思 不得其解。不过,如今表哥不在,她也懒得再刺激沈青叶,因此特意夸大了自己的病情,一步三喘地被丫鬟扶着回了院子。 离开时,沈青叶一脸惋惜和担忧,似乎是真心实意惋惜薛瑶大好年华却要不久于世。 薛瑶心里笑:呵,果然是个傻子。 然而,嘲笑沈青叶傻子的薛瑶,却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第一场雪落时,镇国公府中传来噩耗:寄居在府中的表小姐薛瑶,没了。 据说是不小心吹了风,染了风寒,而薛瑶身子太弱,这风寒来势汹汹,最后竟直接要了她的命。 消息传到与红巾军鏖战的陆澹那里时,已经连续两天不眠不休的陆澹双眼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信,但想想表妹那身子,最终还是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 薛瑶的死让陆澹伤心了两天,但除了薛瑶的死,红巾军带给他的痛苦却更大。 出征一月有余,这一次他没有轻敌,没有自负,认真缜密地制定作战计划,研究红巾军和罗钰的每一个弱点,然而,他依旧镇压不了红巾军。他终于认识到,那个被叫做阎王的男人,在打仗上的才能绝不输于自己。陆澹向来喜欢有本事的人,有时候甚至宁愿敌人有勇有谋惊才绝艳,也不想对手是个草包,因为 他觉得,对手不堪一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侮辱。 若是在平时,若是在战胜罗钰后,他或许还会惺惺相惜,生出英雄惜英雄的心思。 然而此刻,他只恨不得罗钰是个脑子里装满稻草的草包。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继续僵持下去,他迟早落败,到时候,恐怕是比第一次无功而返更加让他无法接受的结局。他是大梁最年轻最前途无量的将军,他韬光养晦,他扶持新帝上位,他的未来本应该如大鹏展翅,万里晴空任他遨游,然而,如今他却要两次折戟于一人手下么?再次灰 溜溜地回京,还有多少人相信他的能力?在史官笔下,在后世人们说起红巾军作乱时的言谈中,他会是如钱大虎那般莽夫一样,同样敌不过红巾军的无名将领之一么? 陆澹无比后悔。 后悔为什么那次在威远伯府,会放过那个卑贱的虎奴。 …… 京城的勾心斗角,战场的刀光剑影,似乎都影响不到疆域南端的广州。自从红巾军将江南各地也占领后,广州的各项贸易便重新繁荣起来,码头热热闹闹,人来人往,无数艘大小船只或抛锚靠岸,或扬帆起航,甚至比红巾军占领前还有过之 而无不及。码头上,除了来往匆忙的生意人、船工,也有卖吃食的、耍百戏的,甚至还有说书的。傍晚时分,劳累了一天的船工们买上两文钱的小食,看百戏,听说书,以此缓解一 天的疲劳。 “说书的来啦!” 伴随着一声喊,一个说书先生在茶水摊边儿上摆开了架势,开讲。“今儿给大家讲的,是晋江先生最新的故事,叫做《海珠记》,讲的是一个渔家姑娘海珠,家中世代以采珠为生……”说书先生一把透亮的好嗓子,配上丰富的肢体动作,将一个渔家姑娘采得宝珠,却不仅没一夜暴富,反而招来横祸,被欲献宝珠于皇帝的狗官害得家破人亡的故事讲得荡气回肠,海珠的凄惨,狗官的贪婪,皇帝的虚伪,皆被 表现地淋漓尽致。听书的船工们个个眼里含了泪。广州靠海,海中盛产珍珠,而珍珠向来是本地官府上贡朝廷的贡品之一,因此许多人以采珠为生。采珠人身体浸泡在海水里,为了找到好 珠摸险礁潜深海,千辛万苦才得来那一颗颗美丽圆润的珍珠。可辛苦得来的珍珠,却并不一定能为采珠人带来美好的生活,官府低价收购,甚至强征珍珠的事屡有发生。 被强抢珍珠的渔民们无不恨贪官,恨这艰难的世道。“……那皇帝得了宝珠,把完了几日,又觉得没什么稀奇,便随手赐给了一个妃子,别的妃子不依,也跟那皇帝要一样的宝珠,皇帝经不住磨缠,令那狗官以后每年都要上 贡十颗宝珠,来讨他妃子的欢心。”说书人挤眉弄眼,做出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贵人模样,显然模仿的是那个皇帝。 “狗皇帝!”“这皇帝咋比狗官还可恨?” 听书的船工们愤愤地骂了起来,骂声中,已然没有一丝对皇帝的惧怕。但还是有人小声嘀咕,“这说书先生也真敢说,居然骂皇帝?虽说北边儿那位皇帝管不着咱了,可哪罗将军不迟早也得做皇帝?如今红巾军还满大街呢,万一以后罗将军当 皇帝了,有人把这事儿说给罗将军听……这说书先生是不想活了啊?” 旁边有人听他嘀咕,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听吗?这是晋江先生的新故事!所以不是说书先生敢说,是晋江先生敢写!” 嘀咕那人不由好奇地问:“晋江先生?”“对啊,晋江先生!”拍肩那人满脸兴奋,热情地介绍起来,“晋江先生你还不知道啊?那晋江书坊知道不?就卖话本子的那个!大家都说晋江书坊就是晋江先生的呢!晋江 先生不仅开书坊,还写书,我就喜欢他的故事,敢写,敢骂!痛快!有些话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每次晋江先生的新书出来,我都得买上一本!” 嘀咕那人讪讪地道:“我、我不识字呀。” “不识字就听嘛!如今有好些说书人都说晋江先生的书,听说还有戏班子按晋江先生的书排了戏,到时候还能去看戏呢!” 那位晋江先生的拥趸手舞足蹈,听的人频频点头。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对话,并不独独发生在广州。南海以北,长江以南,所有被红巾军占领的地方,几乎都会很快冒出一个叫做晋江书坊的文房铺子。这个铺子卖读书人用的文房四宝,还卖简单通俗的话本子,话本子里 的作者里头,有个叫晋江先生的,常发惊人之语,似乎什么都敢说敢写。有人爱他,有人恶他,但无论爱恶,起码,他们知道了晋江先生,知道了他的故事。 而那些说书人和戏班子,更是让晋江先生的故事被更多人听到。 甚至在京城,晋江先生的话本也逐渐流传开来,但京城人不敢公然谈论传阅,只敢自己看了偷偷揣摩。 如同一点星火丢进枯草满地的荒原,枯草见火即燃,风助火势,仿佛只在顷刻间,便席卷了整个荒原。 迟早有一天,晋江先生之名,天下皆知。这一天马上就会来到。 攻城 与晋江先生之名闻名天下的燎原之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剿匪军不可挽回的溃败之势。大梁天授帝元年冬,剿匪大军与红巾军在武昌展开激战,剿匪大军溃败,数万兵马仅不到一千人突围,剿匪大将军陆澹左胸中箭,生命垂危,陆澹部下带领残兵及陆澹连 夜渡江北逃。 红巾军趁胜追击,同时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所过州县。 大梁的城池一座座失守,快地甚至让人反应不过来。 等陆澹的部下带着奄奄一息的陆澹逃回京城时,红巾军已经打到了河北。 陆澹的兵败直接导致红巾军北上,依旧后面城池的连续失守,按常规来说,应该要给陆澹治罪的。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有心思管陆澹了。 红巾军近在咫尺,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睡觉时都仿佛能听到红巾军铁蹄哒哒,攻破京城大门的山摇地动之声。 而这一天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城破那日,沈青叶正在镇国公府伺候陆澹。 陆澹左胸中箭,又一路颠簸逃回京城,这般能捡回一条命,简直是侥天之幸,许多人都说镇国公世子运气好。 然而,陆澹却宁愿不要这样的运气。他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被人伺候着吃饭喝水,拉屎撒尿,耳边却听着红巾军攻下一座又一座城池的消息,一开始愤怒不已,渐渐地便麻木了,整日地不说话,眼睛 盯着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看半天,里面盛满了迷茫。 他瘦了一圈儿,脸色青白,看上去不如以前英俊,整个人颓唐萎靡地让人看了心疼。 然而沈青叶却没心情安慰他。 因为她同样迷茫,甚至比陆澹更迷茫。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世会这样呢? 红巾军,那些农民乡巴佬,怎么就要打到京城了呢?! 穿越到古代,她从没有过什么大志向,什么反抗封建王朝,什么大放异彩留名青史,她通通都没想过。她看过很多穿越文,那些文里头,越是蹦跶地欢的穿越女死地越快,只有好好融入古代的女主才能成为人生赢家。所以从上一次穿越成沈七月开始,她就努力融入这个时代,所求的很简单,不过是一生安稳富贵而已,而上一世的结果很让她满足:嫁给陆澹,备受娇宠,身边所有不顺眼的极品要么自己作死要么被她弄死,完全就是穿越文 女主的一生。 然而,这一世为什么不一样了呢? 沈琪一遍遍地想,想着两世的不同之处,试图从中找出导致她如今处境的原因。 然后真被她找到了。 两世的不同之处实在太多,沈琪不看其他的,只看直接导致她如今处境的。经过那么多努力,她终于像前世那样得到了陆澹,掌控了威远伯府,但这一切似乎都要因为红巾军的到来而变得毫无意义了,那么,红巾军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上一世被 陆澹打败的红巾军这一世却这样勇猛不可挡? 沈琪没想多久就得出了答案。 若论对天下局势的影响,她作为沈七月和沈青叶的这两世,最大的不同之处,或许就是红巾军首领罗钰的处境。 沈琪记得清楚,上一世罗钰是个双腿断了的残废,而且据说身体也早就腐朽不堪,哪怕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几年好活了。 但是这一世,罗钰好好的。 腿没断,身体健康,除了容貌依旧被毁因而同样得了个罗阎王的称呼,其他的都与前世大不相同。 前世红巾军兵败,罗钰身死后,朝廷查出罗钰就是陈家那个虎奴,他的腿和身子,都是做虎奴时被毁坏的,而那个断了罗钰腿的,却正是陆澹。 然而这一世…… 如果没有渠氏阻拦,这一世的罗钰本来也应该被陆澹打断双腿。 而且上一世罗钰逃出陈家的时间并不像这世那样靠前。 所以,问题出在虎奴身上,而虎奴的问题,出在渠氏身上。 沈琪心情有些复杂。对这个上一世的母亲,刚穿成沈青叶时,她还是想靠近的,她甚至幻想着还像前世一样,重新做她的女儿,做不成亲的就做记名的,不是有嫡妻将庶出子女记在自己名下 的例子么?这样她又成了渠氏的女儿,而且还能摆脱庶女的卑贱身份。 然而后来,她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回不到过去了。有真正的沈七月在,渠氏的目光就永远不会看向自己,在渠氏眼里,她就是个庶女,是勾引她丈夫的贱女人生下的贱胚子,渠氏不虐待她已经是大度了,又怎么会把她当 成亲生女儿疼爱? 所以后来她死心了。 虽然死心,但因为前世的经历,她还是对渠氏有一丝孺慕之情的,所以三年前听到渠氏出事,她是真的伤心了好一阵子。 可是,想到她如今这困境竟是间接由渠氏造成的,她便不由地有些怨,怨渠氏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不然,今生的她依旧会如前世一般。 沈琪呆呆想着,半天才想起,陆澹又该换药了,看一眼死气沉沉躺在床上的陆澹,她抿紧了唇,放轻了脚步,走到隔壁房间去拿药。 走到隔壁门口,却听到丫鬟低低的说话声。 “……眉儿姐姐,‘敢叫日月换新天’是什么意思?天还能换吗?”一个声音稚嫩的女孩子问道。 被唤作眉儿的丫鬟低声笑:“傻环儿,这是隐喻,是说让这世道改换,让压在咱们头上的不公改换,可不是真的换天。” 环儿懵懵懂懂地:“嗯,我好像懂了。那换天之后,环儿是不是就能不挨打了?”眉儿叹息:“你呀,以后长点儿眼色,世子爷最近脾气不好,谁靠近谁倒霉,以后世子爷房里叫人,只要没叫你名字,你就躲起来,省得撞到枪口上,被世子爷拿来撒气。 ” 旋即又心疼地问:“额头好些了没?之前真是吓死我了,那么重一个痰盂就砸到额头上……世子爷也是狠心……”环儿道:“没关系的眉儿姐姐,环儿不痛了,环儿不去世子爷房里了,世子爷变得好可怕,现在连金枝姐姐梅香姐姐都不去世子爷房间了,以前她们最爱去世子爷房间了。 ”眉儿声音便带了点儿讽刺:“她们那是指望着一步登天呢,也不看看世子爷身边的女人如今都什么下场,真以为爬上世子爷的床就能一步登天了?环儿,你可别跟她们学! ” “嗯,环儿不学!”环儿信誓旦旦地保证,很快又好奇地问起来,“眉儿姐姐,你说晋江先生写的故事……会变成真的么?大家都说晋江先生是红巾军指使来妖言惑众的,可是我觉得……红巾 军好像也没那么吓人呀……” “砰!” 房门突然被打开,两个窃窃私语的丫头双眼惊恐地看向门口,眉儿忙将一本薄薄的书藏在身后。 沈琪站在门口,逆着光,让人看不清神色。 她走向两个丫鬟,声音竭力平静,却也藏不住其中的那一丝颤抖:“眉儿,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眉儿快要吓哭了,“沈、沈小姐……” “我再说一次,交出来,或者我把你们刚才的话说给世子爷听。”沈青叶声音冷硬。 眉儿抖抖索索地将手中的书递给了沈青叶。 书是翻开的,沈青叶接过书,一眼就看到那句让她心神大乱的诗。 “余曾山中偶遇一老翁,翁自称姓毛……毛翁有诗云: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啪嗒!” 书掉在了地上。 沈青叶心底一片冰凉,她看向两个丫鬟,问那个较大的眉儿,声音艰涩:“这书,哪儿来的?谁写的?” 眉儿强装镇定,但还是吓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书、书是奴婢捡、捡的……是、是晋江先生写的。” 其实书是其他下人传给她的,但她不能出卖那人。要死,就让她自己死好了!眉儿闭上眼,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沈琪冷笑了声。 她才不相信这丫头的鬼话。她弯腰,又捡起掉在地上的书,一目十行地翻过,翻到写着“毛翁”那页时,动作便停下了,像是看着怪物一般看着那几行字。好半天才翻过那一页,她合上书,便看到封 面上“晋江先生著”五个大字。穿越前的沈琪算不上什么学霸才女,穿越后也没有大抄特抄古人诗词好用来出风头,但不管怎样,那位毛姓伟人的名句,她也是听过的。至于晋江先生……她知道晋江是个 地名,但是,前世她最熟悉的晋江,却是个小说网站。 是巧合么? “你方才说,”沈琪目光转向环儿,“晋江先生是红巾军的人?” 环儿瘪着嘴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 大家都这样说,应该没错吧。 沈琪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她握着手里的书,忽然感觉悲愤莫名。 原来……原来…… 她一直以为她是独一无二的穿越者,却没想过,这一世竟然又多了一个。而这个穿越同胞,却是选择帮助红巾军,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不行,要告诉陆澹……她想着,拿着书就跑,刚跑出房门,回头看着屋里那两个丫头,冲院子里守着的丫鬟婆子们喊道:“把里面那两个丫头绑起来。” 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来。 身后传来两个丫头恐惧的求饶声。 沈青叶充耳不闻。 她飞快地跑着。 然而,还没跑到陆澹的房间,忽然有人惊恐地大喊。“红巾军攻城了!” 皇后 红巾军的速度比京城人们想象的还要快。 他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从开始攻城到京城沦陷,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京城的人们有些甚至还未反应过来,糊里糊涂地,回过神就发现这京城再次换了主人。京城四个城门大开,无数头缠红巾的士兵潮水般涌入,他们阵容齐整,列队严明,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鲜血,浑身掩不住的肃杀之气,让躲在门后偷看的百姓胆战 心惊,近乎绝望。 会屠城么?会抢劫么?会把他们当成猪狗一样随意糟蹋么? 有些人绝望地想着,却还有一些人,他们同样害怕,却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兴奋和期待。 他们都看过晋江先生的话本,如果晋江先生没说谎的话,红巾军是从不滥杀无辜的。 他们的期待成真了。红巾军一入城,迅速分成几股,有的闯向官衙,有的闯向朝廷重臣之家,而更多的士兵,却是直接冲向皇宫。他们从街道上流水一样奔涌而过,没有任何停留,自然也没 有普通百姓担心的抢劫杀人。 如此,百姓们放心了。 可是,朝官和皇宫里的人却绝望了。 皇宫。 几番抵抗后,宫门彻底失守,皇宫如同一锅煮沸的水,四处逃窜的人就是那水里翻滚的饺子。 天授帝坐在龙椅上,头上的冠冕歪了半边儿,旁边只有一个忠心的內侍如丧考妣地守着。 大殿里不时有宫女太监进来,想要浑水摸鱼偷拿些之前的东西,天授帝冷眼瞧着,他毕竟积威尚存,那些太监宫女被他的目光瞧地心里打鼓,大多都是悄悄地又溜走了。 也有不死心的,居然还想抠龙椅上的宝石,天授帝也不说话,等他们靠近了,抽出藏在身后的剑,狠狠刺进他们的肚子里。 鲜血喷涌出来,喷了天授帝一身一脸。 他回到龙椅上,继续坐着,也不去擦脸上身上的血,反而用心的、小心翼翼地擦着剑上的血。 “皇上,咱们逃吧。”那內侍哭着脸劝,“逃出去,还能有一线生机。”逃出来,才有翻盘的希望。 天授帝充耳不闻,依旧在擦那柄剑,直到把那剑擦地雪亮如初,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擦干净了。”他高兴地说道。 见他这样,內侍嘤嘤地哭了起来。 天授帝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嘴里却在训斥着內侍:“哭什么。” 內侍依旧止不住哭。 天授帝道:“逃?你看这情形,还逃得出去么?”大殿外已经传来了喊杀声。 內侍嘴唇动了动,想说从皇宫地道里跑出去。 只是,那地道口如今只怕也已经堵了人,就算没堵人,只有他和皇帝两个,又能跑多久?到时候,还不是被抓回来。 就像被猫玩弄的老鼠一般。 “朕是天子,便是死,也要尊贵体面地死。”天授帝冷笑。 而伴随着他这句话的,是已经冲到大殿外的喊杀声,脚步声,有人在殿外露了个头,向里看一眼,旋即惊喜地大喊:“将军,大梁皇帝在这里!” 天授帝瞟了殿外一眼。 手中的剑毫无征兆地刺出,捅向那忠心內侍的肚腹。 內侍两眼圆瞪,不敢置信地看着天授帝。 天授帝脸上露出了笑:“去吧,你也清清白白的死,这是朕最后一次赏赐你了,算是表彰你的忠心。” 內侍两眼依旧瞪着,身体却软软地倒下,再没了声息。 天授帝拔出了剑。殿外,罗钰一身染血的亮银铠甲,裹挟着寒霜而来,目光一眼便看到御座上的天授帝。 天授帝也看到了他。 原来,就是这个人啊。 就是这个人,毁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 天授帝叹息一声,那还沾染着鲜血的剑蓦地调转方向。 “噗嗤!” 是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 天授帝眼里的光芒散去,身体却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御座上,仿佛一尊雕像,只有那还在流血的腹部证实了这是一个刚刚死去的生命。 “将、将军?” 看到这一幕的小兵结结巴巴地问罗钰。 罗钰沉默地看了眼那尸体:“留十个人,看好遗体,别让人糟蹋。走,去别处!” 除了留下看守天授帝遗体的,其余红巾军迅速跟着罗钰转换战场。 冷泉宫是个远离正殿的偏僻宫殿,因而红巾军攻到正殿时,冷泉宫的人还有时间躲藏。冷泉宫最大的一座宫殿里,已经说不出话的太上皇躺在床榻上。虽然说不出话,身体动不了,但他眼睛还好着,耳朵也没聋,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太监宫女的恐惧嘶喊, 也就明白了如今的处境。 他眼睛里留着泪,哀求地看着床边的男人。那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颀长,样貌俊朗,很有股翩翩美男子的模样,只是如今他有些不修篇幅,也太过瘦弱了些,一身长袍晃晃荡荡地挂在身上,七分的样貌也只 剩下三分。 男人正在拼命地扯床榻上的幔帐,完全没看到太上皇的眼神。 太上皇见状,只得“啊啊”地叫着。他说不出完整的字,只能这样叫,被毁坏的嗓子就像一个破了洞的风箱,声音嘶哑难听。 男人终于听到声音,他手里扯着幔帐,看了眼太上皇。 太上皇又激动地“啊啊”了两声。 男人的手握紧了幔帐,看着太上皇的眼神有些诡异。 在这样眼神的注视下,太上皇眼里的希冀一点点灭了,反而涌起惧怕来。 男人笑,放下手中幔帐,走到太上皇身前。 “皇上。”他语气温柔地叫了一声,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你知不知道,对着你这张老脸——我有多恶心?” 太上皇一愣,随即眼里浮现出愤怒。 男人呵呵笑了,“你觉着你给我荣宠我就该感恩戴德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不要这‘恶心’的荣宠?” 似乎想起了什么,男人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太上皇“啊啊”叫着,似乎想辩驳什么,然而男人已经不看他了。男人继续撕着幔帐,待撕了足够的幔帐,就将它们打上结,结成一条长长的绳子。他拿着这绳子跑到殿外,殿外有个水井,只是却早已枯了,只有轱辘还立在那里。男人 将绳子一头系在腰间,一头系在轱辘上,就要下井。 只是,井才下到一半,绳子就被人往上提,上方有人喊:“井里有人!” 男人满脸惊惧,心如死灰地被拉了上来。 “是太上皇么?”有人问。 “不是,是个太监——咦,这穿的也不像太监啊?是当官儿的?” 有人扯了个太监问:“这是谁?” 那太监哆哆嗦嗦,“沈、沈侍郎,威远伯府的沈侍郎,伺、伺候太上皇的,大、大人,饶了奴婢……” “沈侍郎?威远伯府?”那大兵念了下,不记得将军有交代过要注意这号人物,便想让人将男人先绑了。 然而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你是沈承宣?威远伯世子沈承宣?” “将军!”士兵们忙肃容叫道。 罗钰走向那个被人刚从井中拉上来的男人,仔细地看着他。 沈承宣满心惊惧,牙齿有些打颤,“是、是的。”“将、将军,我、我是被胁迫的!是太上——那老贼胁迫我,您看我,”他指了指自己瘦弱的身体,“我一堂堂七尺男儿,却被那老贼害得如此模样,将军,多亏了您和红巾 军啊!”他说着说着眼里就流出泪来,神情真挚丝毫不似作伪。 罗钰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完话,最终,却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你这种人……” “真是——配不上她。” 沈承宣一脸茫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罗钰却已经拂袖而去了。 ……短短一天时间,京城和皇宫都彻底沦陷,红巾军火速接管了京城,不动平民,却对反抗的守兵和朝廷重臣毫不手软,敢反抗的都死了,剩下的就算有怨言也不敢在这个时 候出声。镇国公府算得上权贵高门,但镇国公陆临沧还在北地抵抗胡人,镇国公世子虽然之前镇压红巾军,但如今躺在床上形同废人,府中只有几个惊惧的女眷,从红巾军攻城开 始就下令下人紧闭房门,因此第一波清洗的,竟没有镇国公府。 威远伯府也不在清洗之列。 伯府里最“出息”的世子沈承宣早在天授帝登基后便再没回来过,如今的伯府连个能拿出手的人都没有,红巾军入城后经过威远伯府门前,停都未停一下。事实上,除了跳地太高的和这关头还对大梁表忠心的,红巾军的手段几乎可以称得上绵软,只要不是主动跳出来反对红巾军的,就几乎全都好好地,算下来红巾军杀的人 还不如天授帝登基后清理的人多。 如此,无论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不由都松了一口气。 半个月后,新朝建立,罗钰称帝,国号为“新”。 ……新帝登基十天后,京城城门之前来了一辆马车,马车看上去普普通通,丝毫没什么出奇,只是驾车的年轻人长了副冰雪般清冷又俊俏的面容,引得城门处的大姑娘小媳妇 们纷纷偷看,窃窃私语。七月把车窗悄悄掀起一条缝,就看到远处有不少未婚或已婚的女子偷偷往车辕处打量,车窗不远处还有个姑娘,也在痴痴地看着车辕处,羞羞答答地嘀咕着:“好俊啊,就 是冷了些……” 七月两眼一亮,爬到前面,戳了戳驾车年轻人的后背。 年轻人扭头,掀开帘子:“七月,怎么了?” 七月笑眯眯的:“阿杏,好看。” 年轻人的脸登时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朵根,他抿抿唇:“七月更好看。” 七月就嘿嘿地笑了,丝毫没有被夸奖了不好意思的样子。 坐在车厢里看书的宜生“噗嗤”一声笑了。 七月扭过头,扑到宜生怀里,娇娇地喊:“阿娘最好看!” 宜生被她这句小马屁拍地花枝乱颤,书也不看了,搂着她眯眼笑。 笑完了,宜生也掀起帘子,看外面那熟悉的京城风景,问七月:“七月,你想广州么?” 七月歪着头想了想,旋即重重地点头:“想!”想她的大船,想蓝蓝的海,想码头上各种鲜香的海味小食,想船坞里的大家…… 宜生抚着她乌黑如缎的头发,“那七月怕不怕回京城?” 七月歪着的小脑袋还没直起来,索性一直歪着,想了想又飞快摇了摇头:“不怕!”她搂着宜生的腰,“跟阿娘在一起,七月不怕!” 宜生也搂着她:“嗯,跟七月在一起,阿娘也不怕。” 前方城门大开,要进城的人排成队,城门吏检查了他们这辆马车,确定没问题后,收了入城费,便顺利放行了。 马车缓缓驶向京城。 耳边此起彼伏的是熟悉的乡音,两旁迎风招展的是看惯了的老字号店铺,宜生眯着眼,看着这久违的风景,心里默念着:京城,我回来了。 …… 马车入城没多久,宜生一行人便被接进了皇宫。事实上他们从广州这一路行来也是由红巾军相送,只是城门处不想引人注意,红巾军才隐去了身影,但也早已有人报到宫里,罗钰一听到消息,便派了手下一个得力的将 军将宜生三人接到皇宫。 宜生牵着七月一起走在皇宫的道路上,阿幸跟在她们身后,佩剑却未解下,引得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但看到前方引路的是新帝身边一位心腹将军,便也没有人上来询问。 宜生看着周遭,将记忆中的皇宫与此时对照,很快就发现了不同。宜生是进过宫的,而她记忆中的皇宫,似乎总是人很多,却又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的样子,而宫中的景物无一处不美,就连那侍卫都一身鲜亮,立在那里仿佛一个精致的摆 件儿。然而此时的皇宫绝少见宫女太监,来往的几乎都是士兵,守门的侍卫穿着并不鲜亮的铠甲,身高胖瘦也不像宜生记忆中仿佛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但他们身上有一股气质 ,那股血里浸染出的气质,这让他们如同一杆笔直的枪,而不是精致的摆件儿。 宜生有些感叹。 直至如今,她都还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感。原本的皇室,居然真的被推翻了。如今这天下,是罗钰的了。 那么,这天下会真的如她所愿的改变么?还是只是龙椅上换个人坐而已? 在没有成功之前,她并没有想太多这个问题,因为不成功的话,想再多也没有意义,但如今,却已经由不得她不想了。 她的心忽然沉沉的,牵着七月,一步步跟着那位引路的将军往前走,去见罗钰。 罗钰如今已经登基,却没住在原本梁朝皇帝的寝宫,而是就在勤政殿侧殿的房间休息,因为他几乎每日都处理政事到深夜。 还未到勤政殿大门,宜生就看到了罗钰。 他没有待在巍峨严肃的大殿中接见她,而是跑到了大殿门口,亲自迎接她。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身形肃肃如崖上青松,伟岸挺直,只是这样挺秀的男人,脸上却有数道可怖的刀疤。但一看到她,他那满是刀疤的脸立时笑了起来,仿佛每一道刀疤 都散发着欢悦的信号。 宜生拉着七月,上前行礼:“民女渠——” 只是刚一开口,腰还没弯下去,就被罗钰拦住,他不高兴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宜生也不再执意行礼,抬起身,看到他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摇头笑笑:“陛下,我们先进去吧。” 罗钰觉着“陛下”这个称呼也很刺耳。 但四周无数人看着,直呼姓名似乎更加不好,于是只得引着几人进殿。 一进殿,便将其他人都打发出去,殿中就只剩下他和宜生、七月、阿幸,连那位引路的将军都被他打发出去守门。 都是熟人,没有外人在场,熟稔地彼此问了问近况后,罗钰便递给宜生一个东西。 是一张纸,确切地说,是一封文书。 宜生打开,愣住了。 这是她和沈承宣的和离书。 她看向罗钰。 罗钰脸上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那个人……我留着他,就是为了这个,毕竟你如今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子。” 说罢,他忽然又有些忐忑,看着宜生,又瞄了眼七月:“你对那人……还有感情么?七月……毕竟是他的女儿。”他没说“那人”是谁,但他们都知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喊起,七月看了看罗钰,见罗钰没再叫她,也就不管了,拉着阿幸在大殿里寻宝一样四处溜达。宜生笑了,摇摇头:“你不必顾忌我,在我心里,我早已跟他没干系了,如今有了这和离书,更是断地干干净净。他若是有罪,或是阻碍你了,不管……杀也好,留也好, 都不必顾忌我,也不必顾忌七月。” 她说地坦坦荡荡,没有一丝勉强和不舍,显然是全然不在乎那个人了。 罗钰眼睛里便漾出笑来,不说话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欢喜。 他的胸口忽然剧烈跳动起来,早早藏在心底想要说出的话,终于冲破喉咙,脱口而出。 “宜、宜生,”虽然早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但真到叫她的名字时,他却结巴了下。 宜生抬头看他。 他握紧了拳,声音有些颤抖,却没有再结巴。 “你,愿意做我的皇后么?” …… 进宫时是中午,出宫时已经是日暮,宜生坐在马车里,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突突乱跳。 “你,愿意做我的皇后么?”罗钰说这话时的神情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唯一的皇后。”像是怕她误会,罗钰又赶忙补充。 “就像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以后的国家,就算是国家元首,也是一夫一妻,没有什么皇后妃子。”他语气有些兴奋,“宜生,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唯一的妻子。” 这些话在宜生脑子里跳来跳去,像一粒调皮的豆子,想捉却怎么都捉不住,只能任它捣乱。 思绪又被这粒豆子扯回去。 当时她是怎么反应的呢? 她似乎呆愣了很久。 没有打断罗钰,任由他兴冲冲地说着那些话,而她仿佛在梦里。宜生是隐约有些察觉到,罗钰对她有好感,甚至可能有些男女之间的喜欢的。但是,她却从未想过,当他登上那个万人至尊的位子后,那些喜欢竟然还没散去,甚至还对 她说出那样的话。宜生知道罗钰或许喜欢她,但她从未说破,因为很多喜欢都不会开花结果,尤其以前她和罗钰所处的是那样的环境,而当罗钰成为万人之上后,她更不准备再提起过往那 些若有若无的情愫,毕竟如今与以往已经有太大差距。 如今的罗钰是皇帝,哪怕他毁了容,哪怕他性格凶恶,世人却依旧只会看到他皇帝的身份。 而皇帝,又怎么能立一个和离过、有孩子,甚至还比皇帝大了七岁的女人为后?更甚至,他还打算为她让后宫虚置,连妃子美人都不纳? 若他真将自己的决定公之于众,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一片非议。 宜生甚至已经想到,那些守旧老顽固们会涕泪横流地,会一副为国为民为社稷的模样,劝导罗钰广开后宫,开枝散叶。 而她也将被当做妒妇、不贤的典范,被世人指点唾骂。 呸。 宜生摇了摇头,想这些做什么。 她如今还怕被说妒妇、不贤么? 问题并不出在这里,而是…… “宜生,七月。”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是清朗的男音,不高不低,不亢奋不低落,如同家人最寻常的问候。 伴随着这声喊的,还有马车停住的声音。 “夫人,咱们到家了。”阿幸扭头掀开帘子朝她道,脸上也带了笑容,“三爷在等咱们呢。” 宜生隔着帘子望过去,就看到马车前立着的那人。沈问秋。 情怯 回到京城,明明有娘家有婆家,宜生却哪个也不能回去。于是只能另外寻住处,却是沈问秋帮找的,一个两进的宅子,跟她们在广州时住的差不多,布置摆设也很合宜生 的喜好。 宜生和七月还未到京城,宅子就都打扫摆设好,直接就可以入住。宅子不算大,但却只住了她和七月还有红绡三个人——阿幸虽然几乎快跟七月形影不离了,但也不可能跟她们住一起,所以宅子还是显得很空,只有沈问秋临时找的几个 粗使下人在打扫院子。 “明日让牙婆领些人过来吧,想要什么人你自己挑。”沈问秋道。 宜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不用了,这院子小,用不了那么多人的,雇几个浆洗和打扫院子的婆子就是了,其他事我和七月自己就可以做。” 在外面的这几年,她最大的变化或许就是习惯了身边没有丫鬟婆子围绕的日子,只有七月和红绡,一个家,一家人,虽然很多事都要自己动手,但家的感觉却更浓烈了。 沈问秋便不再说什么,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笑眼弯弯地告辞:“那我便先走了,有事让阿幸寻我,我就住在隔壁。” 宜生点头,送了他出门,亲眼看到他进了隔壁宅子的门。 果然是隔壁,就只隔了一堵墙而已。 宜生扶着额头回去。 七月拉着阿幸在新家探险,红绡去找雇佣的粗使仆妇,宜生找到新家的书房,将从广州带来的书稿拿出来,准备继续写书。 《女四书注》即将完稿,正在做最后的校对,这个月也要给书坊新的话本刊印,她要做的事很多很多。 然而,拿起笔,却迟迟落不下一字。 “陛下,我恐怕不能接受。”大殿之上,她对罗钰躬身说道。 罗钰失望的神色还历历在目。但是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也没有再许诺种种好处种种誓言试图打动她,他只是用一种失望、受伤的眼神看着她,然而只是这眼神,就足以让宜生懂得他所有的 感情。 宜生是懂的。于罗钰来说,她或许就像一道光,一道划破他黑暗生命的光,在他生命的最低谷,在他任人凌辱时,被所有人当做取乐的玩物时,她是唯一开口为他说话的人,她使他的 双腿免于被废,她还给了他生的希望,让他逃离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狱。 而后来,他又拯救了她,她依赖他,但也帮助他,她告诉他许多令人惊诧又惊艳的东西,在他的心里,她是无所不能的奇女子,是有别于世上所有其他所有人的存在。 而据宜生了解,罗钰在感情上的经历其实是相当贫乏的。虽然很可能是官宦之后,但在琼州时,他也只是个普通的渔家少年,虽然或许还读书,但也像其他渔家一样,每日出海撒网,捕鱼还家,身上有着普通渔家人的淳朴。若 是没有遭逢不幸,也许他接下来就会娶个同样淳朴的渔家少女,清贫但简单地过一生。 但是,他十五岁时,父母家人被当时的广州知府孙义庆所害,只因为他父亲好不容易保留的几副名家字画,被孙义庆看上了。 之后,逃过一劫的罗钰成了海匪,专劫官船的海匪。 他加入的那支海匪多是受官府迫害,因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官府,更准确地说是孙义庆制造麻烦,最终目标还是报仇雪恨。可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三年,忍无可忍的孙义庆请求朝廷支援,朝廷派来了陈玄朗。而面对陈玄朗的大军,罗钰所在的海匪团体几乎完全倾覆,只有少数人逃出生天,其 中就包括罗钰。 然而,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罗钰没有就此躲藏起来,那时才十八岁的他,纠结了幸存的其他海匪,上岸后深夜突袭知府衙门,终于杀了孙义庆报仇雪恨。 然而他也落入了陈玄朗的手中。 自此开始了长达五年,被囚禁做“虎奴”的日子。 在之后,就是宜生亲身经历过的:发展红巾军,对抗官府,一步步建立属于自己的力量,直到如今,坐上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这还不到三十年的人生,足可以称得上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然而同时,从他十五岁开始,无论之后他生命的哪个阶段,都没有什么正常接触女人的机会。 十五岁情窦初开,却遭逢巨变,加入海匪。 十八岁风华正茂,却惨遭囚禁,与兽相搏。二十三岁正当青年,却为了一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梦想披荆斩棘,与一群糙汉子整日同吃同睡,平常见的女人两只手都能数出来,而且基本都是义军们的女眷——义军这 种“非正规军”,当然不可能有军妓这种配置。 而宜生就是出现在了他这样生命中。 她救了他的命,她温柔貌美,她胸有丘壑,她见识不凡,她就天下大势都能与他侃侃而谈,甚至能给他许多启迪…… 这样的宜生,他喜欢上再正常不过,哪怕宜生大他七岁,哪怕宜生还带着七月。 所以宜生理解罗钰对自己的情感。 但理解不代表接受。罗钰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宜生感激他,也喜欢他,但这份感激这份喜欢似乎就像对家人,对朋友,对一个喜爱的小辈,至始至终,她更多是将他当做一个弟弟一样的人物 。 更何况,罗钰喜欢她,何尝不是因为她那些“不凡的见解和想法”? 然而那些见解那些想法,并不是她的。 她只是偶得奇遇,取了他人智慧为自己所用而已。 而且,他相处过的正常女人实在太少,在那种近乎没有选择的境况下喜欢上宜生,更像是不能选择下的选择。 他应该拥有更多选择。 宜生叹了一口气。 而且,还有个沈问秋啊…… 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被两个男人同时追求,简直像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桥段。 这种事上,她还真没经验。 …… 感情的事还只是小烦恼,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棘手的问题需要宜生去面对。 比如亲人。第二天,宜生就让人备了马车。跟沈问秋一起住在隔壁的阿幸早早就来了,一听到她吩咐,就又抢了车夫的差事。宜生无奈,只得任他去了。她把自己和七月打扮地干干 净净,整整齐齐,然后让阿幸驾车去往城南。 城南,是渠家所在的方向。宜生坐在马车里,原本拿了书想看,却但怎么都看不下去,索性搂着七月,倚在马车壁上,侧耳听着外面熟悉的人间烟火喧喧嚷嚷,身体却不自觉地绷紧,怎么也放松不 下来。 七月在她怀里扭了扭。 十四岁的孩子是个大姑娘了,她一扭,宜生便几乎抱不住她。 宜生低头看她:“七月,怎么了?” 七月把身子扭地正对着宜生,她伸出双手,搂住宜生的脖子,又把香香软软的小脸蛋贴在宜生脸上,小嘴巴里糯糯地道:“阿娘,不怕。” 宜生的双眼瞬间一酸。 她忙止住泪意,反抱住七月:“傻七月,阿娘不怕,阿娘只是——”说到这里,却梗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是什么呢? 只是近乡情怯? 只是近乡情怯会让她这样浑身紧绷如临大敌么? 当然不是,她心里很清楚。 七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好像什么都无所遁形。她叹息一声,终于承认了内心的恐惧:“不,七月说得对,是阿娘不对,阿娘的确害怕。” 不是普通的近乡情怯,而是害怕,害怕亲人不能接受如今的自己,害怕亲人相认的结局不是愉悦圆满而是分崩离析,害怕刚见到他们就又失去他们。 那是她的父亲哥哥啊,怎么会不怕。 “不过没事,七月不用担心,阿娘很勇敢的。” 她摸着七月的头,喃喃念着,似乎在安抚七月,更像是在给自己力量。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去一瞬,马车终于停下,阿幸微微掀开帘子,说道:“夫人,七月,到了。” 宜生的心剧烈跳动去起来。 透过阿幸掀起的车帘望过去,渠家那熟悉的、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大门,赫然再度展现在眼前。 渠家大门紧闭着,连旁边的角门也不开,莫名地显得有些萧条。 许是听到门外的马车声,正在宜生向门前望时,角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佝偻的身影稍稍探出来,浑浊的老眼谨慎打量着门前的马车,似乎想分辨马车是什么来头。 阿幸回过头,目光对上老人的眼。 “小哥,你是哪家的?怎么停在我们渠府门口?” 看了阿幸的脸,老人迟疑了下,到底没关上门,而是小心地问了一句。 阿幸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挪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宜生和七月。 老人的目光便落在那马车里的人。 宜生眼里已经蕴满了泪。 老人张大了嘴,久久地,久久地,忽然浑浊的眼里涌出清澈的泪来:“我老耿莫不是在做梦吧?” “怎么又梦见大小姐和小小姐回来了呢?” 宜生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倾盆而下。 “耿爷您没做梦。”“我,回来了。” 亲人 清净多日的渠府陡然热闹起来。原本以为失踪甚至死亡的姑奶奶和表小姐,居然又完好无损地出现了,下人们自然是惊诧极了。这边,耿爷激动地赶紧让下人们通知家里的主子们,连还在学堂上课的小 少爷那儿也派人去叫。 而原本就在家的崔氏和梁氏自然是第一时间就迎了出来。 只是,看她们的表情,显然也是惊吓多过惊喜。 毕竟三年过去,她们都以为人已经死了。 崔氏忍不住摸了摸宜生的手,触碰到那柔软的皮肉,才喃喃地道:“没事儿啊,真没事儿啊……没事儿就好……”说着眼泪也掉下来。 梁氏也摸摸宜生,又摸摸七月,哭地比崔氏更狠:“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妹妹……嫂子……对不住你啊……” 宜生在马车上刚止住的泪,也瞬间又掉下来。 她哽咽着抱住了继母和嫂子。 这也是她的亲人啊。 虽然没有血缘,虽然曾有龃龉,但依旧是亲人。就算曾经有再多矛盾,也不会盼着她死,看到她平安回来还是会为她高兴落泪。 几个人哭着笑着到了花厅,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回来。 这时候正是上朝上学的时间,因此男人们都不在家,不过渠明夷和渠明齐是去当差,渠易崧却是去了一位老友家,渠偲则还在学堂。 最先回来的是渠偲。 离得远远地,就听到他不敢置信地大呼小叫声。“姑姑!姑姑!七月!七月!”那饱含着惊喜和颤抖的呼喊,在看到真人那一刻瞬间爆发,已经十六岁,长成少年的渠偲,旋风一样刮进了花厅,然后冲了上来,长臂一展 ,狠狠抱住了宜生和七月,他的姑姑和表妹。 “呜哇哇~姑姑~七月~我、我还以为~哇!” 十六岁的大男孩哇哇地哭着,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像个小娃娃似的。可是,此时没有人提醒他注意世家公子的形象。 而后,渠明齐回来了,渠明夷也回来了,就连已经出嫁的渠安生和渠莹也回来了。 几乎每来一人,都要抱头痛哭一番,就算往常不怎么亲密。毕竟这般暌违多年,本以为已经生死相隔,却居然还能再见,总是让人无法不激动。 断断续续地,宜生也得知了她离开这三年渠家的一些变化。 上一辈们没什么变化,变化最多的是孩子们。渠明齐已经在两年前考上进士,如父亲哥哥一般也入了翰林院,如今就跟着渠明夷编书,算是不惊不喜,意料之中的发展。便是前世,他也是这样的发展,所以宜生并不 吃惊。 而渠偲却有了些变化。渠偲性子活泼,不爱读书,但前世他还是按照渠家人的传统,一路科举考过去,最后考中进士,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但这世,渠偲却死活不愿走祖父和父亲为他安排 好的道路。他选择了习武,这与一向书香传家的渠家可谓大相径庭,无论渠易崧还是渠明夷都不赞同他,就连梁氏也不赞同,但他铁了心,跟家人闹了将近一年,才终于勉强获得允 许习武。碍于长辈的压力,他的书还是读着的,但每日都会匀出至少半日的时间,跟英国公世子林焕一起,勤练武艺,每日不辍,有机会就找人切磋。如今的他比宜生记忆中他十 六岁是黑了壮了许多,想来是每日练武所致。 而他选择习武的原因,竟然是因为七月。“以后我也要去西北大营,去打胡人,打地他们满地找牙!再不敢提什么狗屁和亲!”他年轻的眉眼飞扬,浑身涌动着热血,像一棵顶天立地的小树,虽还稚嫩,却已学会 用自己的肩膀面对风雨,并为自己在乎的人遮风挡雨。 宜生心口微热,认真地夸奖和肯定了他。 许是第一次从渠家人口中得到这样的认同,渠偲高兴极了,甚至还洋洋得意地像他母亲梁氏炫耀,那模样让宜生不禁会心一笑。 而除了渠偲外,变化最大的自然是渠莹。渠莹在三年前就出嫁了,嫁的是渠明夷的一个朋友之子,对方也是书香门第,没什么权势,家里也不富贵,就是普通的读书人家,但家风很是清正。渠莹的丈夫相貌人才 都不算出挑,对渠莹却极好,成亲三年都没闹过什么矛盾,也没碍眼的姨娘通房给小夫妻添堵。 渠莹去年生了儿子,如今又怀上了,在夫家被当成眼珠子一般,这次回来她丈夫便寸步不离地陪着。宜生看着那人的眼神,知道他是真心爱惜渠莹。看到渠莹如今这样幸福,宜生高兴极了。可以说当初正是为了阻止渠莹嫁个文郡王的命运,才导致了七月和亲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她并不后悔帮助渠莹,后悔也只是后 悔当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没有把事情做地更妥帖更仔细些。 所以,看到渠莹如今这样,宜生很高兴。 梁氏却又感激又羞愧,看到渠莹后这感激和羞愧便达到了顶峰。 当年因为宜生阻挠渠莹嫁文郡王,她便对宜生生出怨恨,对她诸多抱怨,小人之心地以为宜生是不想自己女儿好。可如今看吧,不说渠莹如今生活美满,就说那文郡王。那次文郡王没娶成渠莹,换了个别的书香门第的贵女,起初倒还好,但很快文郡王便掩不住本性,跟他父亲睿王一 般,整日地贪花好色,冷落正妻。梁氏后来也见过那位文郡王妃,整日落落寡欢的模样,与渠莹婚后幸福的模样形成极大反比。 这时候,被权势迷了心的梁氏才幡然醒悟,明白了小姑子的良苦用心。更不用说,后来睿王一脉倒台,睿王和文郡王直接被圈禁,没多久便送了命。而那位文郡王妃,却是与许多其他睿王府女眷一般,在尼姑庵落了发,才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却每日吃斋念佛,一辈子都望到了头。 若当时不是宜生阻拦,如今在尼姑庵里枯对青灯的就是渠莹了。 每每想起这点,梁氏就又庆幸,又后悔,又羞愧。 所以如今宜生回来,她是真心高兴,也想为过去自己的小心眼和错误弥补,因此说着说着,就抱着宜生痛哭忏悔起来。 宜生拍拍她的肩,没有说什么。 梁氏为人她早就清楚,做出救渠莹的决定时便也预见了梁氏可能会怨恨她,但她依然做了,因为对她来说,相比起被梁氏怨恨,渠莹的一生幸福更重要。 如今渠莹过得好,梁氏也明白了,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总归是一家人。 这般哭哭笑笑地叙着旧,终于,渠明夷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出大家早就藏在心头的话。 “妹妹,你和七月这些年……怎么过的?” 花厅里瞬时便是一静。 问的是怎么过的,潜意思却是当年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时都说宜生和七月是被马匪掳走,而被一帮马匪掳走的女人会有什么下场? 左不过被糟蹋。 这对宜生和七月这般出身的闺阁女子来说,简直是比死还糟糕的结果。 许多贞节烈女,被贼匪侮辱后自感无言再存活于世,多半便自杀了。而没自杀又被救回来的,下场却多半还不如自杀。 旁人的冷眼流言,世俗的非议指责,甚而还有至亲之人的责难和迫害,所以许多女子被糟蹋后宁愿死,便是不想受那般痛苦。 曾有个书香世家的女子,也是被贼人糟蹋了,好不容易挣着一口气逃回来,结果,却是被其家族悄悄沉了湖。 渠家不至于像那个书香世家那般残忍,但若宜生和七月真被糟蹋了,他们心里也绝不可能没一点异样,况且,就算渠家人不在乎,外人却在乎地很。 宜生和七月今日这样回来,恐怕明天满京城就传开了关于她们的流言。 所以,渠家人一直忍着没问,直到似乎无话可说了,渠明夷才这般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宜生愣了下,旋即便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 她笑了笑:“哥哥你放心,三年前我和七月遇到的不是马匪,是被人救了。” 渠家人都愣了,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好奇地追问。 然而宜生却不开口了。 她望了望大门处,问道:“父亲还没回来么?这事……说来话长,还是等父亲回来一并说罢。” 她是没遇到马匪也没被糟蹋,但对渠家来说,她的遭遇……或许并不比遇到马匪好多少。渠明夷便道:“你还不知道吧?红巾——当今登基后,父亲便辞了翰林院的差事,这些日子心里都有些……不畅快,每日便去寻访旧友,每每傍晚才回家。今儿也不知去了 哪儿,派去的人也不知去哪儿找,只能多派人挨个儿地寻,所以怕是要回来地晚一些了。” 听到渠易崧在罗钰登基后便退出翰林院,宜生便心里一苦。 果然。 脸上却保持着镇定,说道:“无事,那便再等等吧。” 渠明夷也不再追问,一群人便只好等。 好在,渠易崧并未让他们等太久,还不到午饭时分,渠易崧就回来了。渠易崧如今已年届七旬,头发胡子都花白了,但他身体一直硬朗,宜生记得,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父亲时,他还每顿能用两碗饭,站着时依旧如松柏一般高大挺直,比普 通老人矍铄健康许多。 然而,此时看着那个大步走向自己的老人,看着那明显瘦了许多,甚至连身材也矮小了些许的身影,宜生眼里瞬间漫上泪来。“爹!”她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从龙 渠易崧大步踏进花厅,一向沉稳的步伐难得紊乱,听到宜生唤他,他浑身一震,沟壑纵横的脸上皮肉颤抖着,一行清泪流下,哑着嗓子叫了声:“宜生。” 宜生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双手紧紧抱住了这个年逾古稀的老人。 “爹!”她哭喊着。 “哎。”渠易崧抚她的头发,眼泪还在不停地流。 渠明夷梁氏等人忙上来劝解父女俩,好一会儿才分别落座,宜生就坐在渠易崧旁边。 又是一番互道近况后,终于,渠易崧也问出了之前渠明夷的话。问话时,渠易崧的神情比渠明夷更紧张了数倍。 宜生看着父亲紧张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笑,试图让气氛放松一些。 “爹,您别紧张,当年我们没有遇上马匪,其实我们是被人救了。” 渠易崧的神情陡然一松,但目光仍旧注视着宜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宜生咬了下唇,声音有些发紧:“救我和七月的,是一支义军。” 渠易崧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渠明夷却已经疑惑地问道:“义军?” 宜生点点头:“嗯,义军。” 花厅里众人面面相觑。义军,如今说是义军,可事实上,不就是反贼?当然,如今最大的一支“反贼”得了天下,红巾贼成了红巾军,其他“反贼”也跟着成了“义军”,但如今毕竟新帝初登基,京城的人们还需要一个接受和转变的时间,尤其是 在渠家。 梁氏想起平日贵夫人们口中的反贼们,紧张地声音都颤了:“那、那些‘义军’,待妹妹怎么样?”在梁氏,乃至京城几乎所有权贵女子心中,义军跟山贼马匪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山贼马匪顶多抢钱抢人甚至抢命,而义军抢的却是皇位,是天下。虽说目的不太一样, 但总归都是匪。 一帮贼匪,“救”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结果会比落到马匪手里好多少么? “嫂嫂放心,我很好。”宜生自然看出了梁氏的担忧,摇头安慰她,随即顿了顿,才道: “救我的那支义军,是红巾军。” “啪!” 渠易崧手中的茶杯陡然滑落到茶几上,倒没有碎,只是水撒了一茶几,茶杯还在滴溜溜地转。 宜生拿帕子擦了茶几上的水,捡起茶杯,又倒了一盏茶,正正地放到渠易崧手边。 渠易崧没有端茶杯,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她。 宜生恍然不觉,收拾了茶几,将脏了的帕子叠起来放到一边,便开始娓娓说起过去三年的经历来。“……红巾军起初只是一群被逼迫地家破人亡的可怜人,他们与普通义军和贼匪不同,红巾军纪律严明,虽是义军,却从不裹挟胁迫乡民,也未滥杀无辜。罗将军胸怀大志,他少年时遭受官府迫害,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起事后,他不像其他诸路义军一般忙着称王称帝,便是因为他心怀的是天下,是万里河山的无数黎民百姓,而不是自己 的功名霸业。”“这几年,我随着红巾军辗转了许多地方,从漠北到琼州,看到许多以前在京城看不到的人和事。爹,您知道么?我曾路过一个州府,恰逢大旱,辖下数十乡镇几乎易子而 食,然而朝廷却只拨下还不足救济一个乡镇的粮食,而那些粮食经过层层克扣,最后真正用于救济灾民的,尚且不足一成。” 渠易崧眼睛一瞪,握紧了拳头想要说什么,宜生却打断了他的话。 “爹,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她微笑着,“我知道,您比谁都痛恨贪官污吏,可您也认为,百姓受苦,都是贪官污吏的错,皇帝只是被奸佞蒙骗了。” “可是爹,我见到的并不是个例。”“贪官污吏不是个例,受苦的百姓更是比比皆是,从漠北到琼州,百姓皆苦。而皇上真的那么无辜么?您觉得皇帝只是受了奸佞蒙骗,可为君者,明辨忠奸不也应该是本分 么?况且不管天授帝还是之前的皇帝,爹,您想想他们的所作所为,配得上称仁义,配得上称明智么?” 渠易崧呼吸有些急促,双拳都握紧了。 宜生却越说越顺,先前的那些担忧好似也跟着心里话的吐出而消散:“爹,小时候您教我和哥哥,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既然民为贵,那么当天下黎民皆在受苦时,这社稷和君王,还有必要存在么?” “住口!”渠易崧忽地喝止。 只是那声音却多少有些无力。 宜生没有停下:“爹,其实您心里明白的不是么?” “大梁已经腐朽了,从头到脚,都彻底腐朽,病入膏肓了。与其费心救治,不如重换新天。” 渠易崧闭上了眼,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本就苍老的容颜,瞬间显得更老了十岁。 宜生看得心酸,却不得不忍下那心酸继续说下去:“方才我听哥哥说,爹您已经辞去了翰林院的职位。爹,大梁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渠易崧依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渠明夷担忧地看着他,阻止了宜生继续说下去。宜生欲言又止,只好做罢。 似乎过了很久,渠易崧才睁开眼睛。 他看着宜生,眼里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惊喜和温情:“今天这番话,是新帝让你来说的?你认识新帝?” 梁氏陡然“呀”了一声,引得众人纷纷看她。梁氏赶忙摆手,不好意思道:“我、我只是太惊讶了……妹妹——竟然认识新帝?”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虽然刚才听宜生说她过去三年一直跟红巾军在一起,但红巾军那么多人,哪里就那么巧,能恰好跟首领,跟如今九五至尊的新帝结识呢?如今这满京城的达官显贵,可都 正愁着怎么巴结新帝却没门路呢,谁要是跟新帝有点儿交情,不都恨不得嚷嚷地所有人都知道? 可新帝登基十来天,最信任的仍旧是他原来的心腹将领,这些将领一个个都跟石头一般,嘴里撬不出什么话来,急地想找门路的达官显贵们直跳脚。 于是宜生不说,众人也就默认她与罗钰并不相识,对罗钰的那些了解,估计也是听其他红巾军说的。 此时一听渠易崧和梁氏这般问,便不由都看向了宜生。 宜生摇头又点头。 “不,不是陛下让我来的。”摇头是为这个,“爹,我只是……不想看您入了迷障。” 渠易崧冷哼了一声。宜生苦笑,“爹,我知道您是为何此时翰林院职位,又是为何整日寻朋访友,可是,您仔细想想,大梁值得您如此么?您一生为国为民,俯仰无愧于天地,便是如今继续为 新朝效力,又哪里对不起前朝?改朝换代本是常事,我只是……不想您为此不快。”宜生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是个对他人要求严苛,但对自己要求却更严苛的人,忠君爱国已经成为他恪守将近一生的理念,对大梁皇室,他已经下意识地效忠,所以对突然 冒出来,以武力夺了大梁江山、灭了大梁皇室的新朝肯定不待见,甚至心存愤懑,而他离开翰林院便是最好的证明。每日寻朋访友,也是因为他心中烦闷,无可排解。 若是没有人开导,怕是他一辈子都转不过弯,一辈子都沉浸在亡国旧臣的哀伤里。 所以宜生只得下猛药,撕扯开了跟他说。 听宜生这般说,渠易崧又冷哼了一生,只是那冷淡却显然有些外强中干。一边哼一边问:“那新帝呢?你跟他又怎么回事?” 见渠易崧这样,宜生松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道:“新帝……我的确是认识的,当年救了我和七月的那支红巾军,便是新帝亲自带领的。” 接着,宜生便将过去三年与罗钰的交集大致说了下,只是只简略一提,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比如她帮助红巾军,比如罗钰对她有特殊感情的事,都隐去不谈。 但是,即便如此,也足够让众人惊讶了。 梁氏两眼发亮:“哎呦妹妹,你这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居然搭上了新帝,这样你是不是也算有从龙之功?” 渠易崧的脸色瞬间黑了黑。 渠明夷无奈地掐了把妻子的腰。 梁氏吃痛,抬头看见渠易崧的黑脸,才意识到说错话,不由摆了摆手,讪讪地笑。 宜生无奈地摇摇头。 她这个嫂子,虽说吃了亏,但爱追逐权势的性子还是没改啊。渠明夷忙道:“无论如何,妹妹,你跟陛下有旧交也是缘分,只是咱们渠家不是那趋炎附势之辈,也不指望凭别的向上爬。这份交情……若是没人问起,你也就当作没有了 吧,省得徒生事端。” 这话是给梁氏打圆场,也是给渠易崧打圆场。 虽然跟新帝认识似乎是好事,但显然如今渠易崧心气儿还不顺,所以,还是先不提这事儿了。 渠明夷说罢,终于又提起另一个话题,却是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妹妹,你……还回威远伯府么?”他有些期期艾艾地问道。 流言 原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却没死,回来了,那么以前的关系自然还是存在的,渠宜生还是沈承宣的妻子,还是威远伯府的少夫人,哦,沈承宣已经被封世子,所以是世子夫人 。 正常来说这样没错,渠家人也不会多想,女儿妹妹没事,还好好活着,那么自然还是要回夫家。但是,如今的渠家人心情却有些复杂。 宜生失踪后,沈承宣很是消沉伤心了一阵子,这为他赢得了痴情的美名,也让渠家人对他很是增添了些好感,觉得他对自己女儿妹妹总算还有心。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所有知情的渠家人感觉颜面无光。 沈承宣频频被皇帝召见,甚至频频夜宿皇宫,皇帝的赏赐流水似的送到威远伯府,因为沈承宣,威远伯府就跟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的鸡犬似的,整个抖了起来。渠家人先还纳闷,不明白沈承宣怎么突然就得了皇帝的眼。不久,原本皇帝身边的宠幸宦官张之鹤不知怎么惹了皇帝震怒,被杖毙,渠易崧还没来得及为此拍手称快,就 发现自个儿女婿除了身份不同,其余几乎完全顶替了张之鹤的位置。 再加上一些风言风语,这时候渠家人再不明白那就是傻的了。 事实上很快几乎大半个朝堂都明白了。 那段时间,渠易崧简直不敢上朝,不敢去翰林院,恨不得每日躲在家里不见人。 丢人啊!在那之后,渠家便再没有跟威远伯府有任何来往,逢年过节沈承宣派人来送节礼,都被渠易崧吩咐扔出去了,一次两次后,沈承宣也明白渠家人的态度,兴许是自己也知 道自己干的事儿不光彩,也就默默地不再送礼,默契地跟渠府断了联系。 渠府早当没了他这个女婿。之前天授帝登基,沈承宣被留在宫里伺候太上皇,渠易崧听了也只是脸一黑,什么都没说。后来红巾军攻占皇城,前朝皇帝太上皇全翘了,太上皇身边伺候的沈承宣倒是 活着回了威远伯府,就此还引起一阵小轰动,但渠家刻意摒除那人的消息,一点儿上门跟“女婿”联络联络感情的意思都没有。 可见是真不把沈承宣当女婿了。 然而,再不把人当女婿,如今女儿回来了,那个名义上的“女婿”一还活着二也没再娶妻,照理来说,女儿回去继续做人家的妻子也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想起沈承宣那情况——天经地义个鬼。 渠明夷问过后,就生怕妹妹说出个“回”字。 好在,宜生摇摇头,给了否定的答案。 不仅如此,她还给了他们一个惊喜又惊吓的答案。 “哥哥,我已经与沈承宣和离了。” 渠明夷目瞪口呆,渠易崧浓眉一皱:“和离?何时和离的,我怎么不知?” 和离可不是一纸和离书就能解决的事,要在官府过档,要夫妻双方父母亲属甚至宗族见证,单单夫妻俩写张纸说两人和离了那是不能算数的。 所以,若说宜生和离了渠易崧却不知道,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所以渠易崧一听就皱了眉。 宜生笑:“所以待会儿,还要请父亲和哥哥帮我在和离书上做个见证。” 渠易崧没笑,表情严肃地瞪着她。渠明夷则问道:“什么意思?” 宜生将随身带着的和离书拿了出来。 渠明夷一看就明白了。这和离书是沈承宣所写,只写他与渠宜生夫妻两人有缘无分性格相左,所以两相分离,断绝夫妻关系,下方有男方亲属的落款证明和官印。立书时间就在上月,红巾军刚 刚占下京城,罗钰还没登基的时候,是以连墨迹都还是新的。 所以如今,只需要再有女方亲属的落款见证便可以了。 渠明夷拿起那和离书,左看右看,的确是沈承宣的字,虽然貌似很久不写变丑了些。 渠易崧也看了那和离书,只问了一句:“这是怎么来的?”上个月,宜生都还没来到京城,所以绝不可能是她去伯府找沈承宣要的,再说就算她去要,以伯府和沈承宣那样死缠烂打的性子,又怎么会什么都不说就乖乖地把和离书 给了她?更何况那和离书上可是写的清楚,宜生的嫁妆全部退还,以威远伯府夫人谭氏的性子,这是比割她的肉还疼的事儿。 所以,这和离书必定是别人帮宜生弄的,而这个别人,还是能把威远伯府压服地服服帖帖,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人。 而上个月,能办到这一点的人有谁? 一个名字几乎在渠家人喉咙里呼之欲出。 宜生沉默片刻:“是当今陛下。” 最终,渠易崧和渠明夷还是给宜生的和离书上添上了见证。虽然这和离书显然来地不清不楚也不合乎规矩,但相比起这,让渠易崧重新接受沈承宣当女婿显然更难以忍受,于是这份不完整的和离书终究还是补完了,从此无论律法 还是道义,宜生都与沈承宣再无干系,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可和离书搞定了,其他的事儿还没多着呢。 宜生和离了,那么她以后住在哪儿? 渠家人理所当然地以为她要回渠家,梁氏甚至已经吩咐下人去将她以前做姑娘时住的院子打扫出来。 然而宜生却拒绝了。 “父亲,我在外面买了个宅子,如今跟七月住在那里,就不必麻烦家里了。”宜生微微欠身,语气有些抱歉,但还是坚定地说道。 渠易崧的脸又黑了。 渠明夷和梁氏等人也都劝宜生回渠家,梁氏还怕宜生是担心她会不喜,几乎就差指天发誓,表示自己十分欢迎宜生回家,若是有一丝不甘愿就怎样怎样。 宜生哭笑不得,但仍旧坚持在外面住。她不是不信梁氏,可就算梁氏如今十分欢迎她回来,但已经出嫁的女儿和离后回家,时日久了,难免有些小龃龉。况且,寄人篱下终究不如自立门户,哪怕这个“篱下”是 她的娘家。 宜生一再坚持,渠明夷等人也不好再劝,而渠易崧也没说什么,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宜生依旧住在外面,是以当晚也没留宿,直接便离开了渠府。 离开渠府时,渠家人的脸色还有些复杂难辨。 今儿一天听到的消息,实在需要些时间让他们消化。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宜生与新帝的关系。 刚攻下京城就帮着弄来和离书,这岂是一般的交情会做的事? 而宜生离开渠府之后,不过多久,渠家长女,威远伯府世子夫人回来的消息就几乎传遍了京城。 毕竟渠家叫人时没有故意隐瞒,这样劲爆的消息又一向是无聊人的最爱,因此到了第二天,原本知道渠宜生这号人的人,便几乎都知道她回来了的消息。 不好的揣测自然是有的。毕竟当年朝廷说的是被马匪掳走,而如今回来,那么是从马匪窝里回来了?而且连她那个脑子有问题但长相却绝美的女儿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这真是不得不让人臆想纷 纷。哪怕渠家很快放出消息,说宜生和七月是被人救了,并没有遭遇马匪,但这样“平平无奇”的真相哪里比得上谣言吸引人?因此,哪怕渠家人说破了嘴,也止不住流言蜚语 的传播。 而有那闲极无聊的八卦人士直接找到了威远伯府,想要从这里探问一些他们府里才回来的世子夫人的事儿。 结果,这么一登门才知道——人家压根没回伯府,而且,居然已经跟威远伯世子和离了? 来人不禁好奇地打听起和离的原因,至于这打听的人,自然是谭氏。 好不容易逮到个人上门,谭氏自然是滔滔不绝。 此时的威远伯府,几乎可以说是废了,近些日子连个登门的人都没有,也无怪乎谭氏憋了一肚子话没处说。二房沈问章一脉本就没什么出息自不必说,大房沈问知这一脉,沈问知之前还在礼部当个小官儿,红巾军一来就躲在府里再没敢出过门,而如今新帝登基,他好不容易鼓 起勇气去了礼部,却被告知以后都不用来了。而沈承宣,则是自从上个月突然从皇宫回来后就大病了一场,如今整个人形销骨立的,竟像是不久与世的样子。大夫仔细检查了,才发现他身上有些极阴损的内伤,这些伤不会让沈承宣死,却会让他痛苦不堪,比如膝盖骨,以后他的膝盖便用不得力,每逢阴天下雨还会疼痛不已,这样类似的暗伤一堆堆,要不了人命却折磨死人,简直就 是存心报复。 本来儿子回来了谭氏简直喜出望外,结果却又来了这么一出,简直让她的心都碎了。 之前突然有红巾军的人拿了一纸和离书让伯府的人签字,谭氏惊疑不定地按了手印,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在她心里,渠宜生这个媳妇儿可是早就死了的。 结果,如今却听到说她回来了! 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回来了! 回就回来了,去了渠家,却连伯府的门都没敲过! 联想起之前那被迫签下的和离书,谭氏顿时觉得真相了。 于是,一碰到有人好奇来打探关于宜生的事儿,顿时像抓到什么把柄似的,编排了一堆有的没的往宜生身上泼。 最恶毒的,却是她说宜生被马匪侮辱,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攀上了红巾军里哪位将军,如今是眼看着人家飞黄腾达了,于是便将她儿子一脚踹开了。 这就是谭氏给出的和离版本,马匪部分恰好对应了大众的猜测,于是自然被喜闻乐见的人们立刻传播起来。等宜生意识到时,已经是流言满天飞了。 夺爵 如今新朝初定,在没摸清新帝脉络前,京城的达官贵人们也无心大肆宴饮取乐,但娱乐乃是人之天性,不能明目张胆地宴饮取乐,有些趣事儿谈论也是好的。 于是,原威远伯少夫人那跌宕起伏的经历就成了他们口中最好的谈资。更不要说这经历里貌似还牵扯到一位红巾军将领。 谣言越说越离谱,口口相传后什么荒唐的传言都出来了,最后传到当事人口中,已然是面目全非。 沈问秋比宜生先一步知道了这情况,他回了趟伯府,没待多久,扭头便进了宫。 他如今无官职在身,但红巾军中不少人都认得他或听过他,而且罗钰又给了他直接面圣的权利,这些天他进出皇宫数次,完全不像个商人,也已经引起各方打探。 沈问秋进宫翌日,新帝罗钰便颁下一系列举措。 头一个,就是达官显贵们最最关心的前朝旧臣的处置问题。 罗钰最先动刀的,就是爵位。爵位有大有小,有实有虚,有异姓赐爵也有宗族封爵,前朝累积百年下来,各种虚衔爵位几乎多如牛毛,京城大街上扔块砖头,说不定就能砸到个有爵位的,虽然这个爵 位多半也只剩个名头,并没有实际的食邑俸禄。 如今新朝建立,自然没可能再继承前朝的爵位封赐,所以,罗钰诏令一出,京城立马变天了。 那些虚占爵位尸位素餐的自然是最先被清理的,将近一半的封爵被剥夺,无数显贵一夜变平民。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威远伯府。 威远伯府威风凛凛的大宅前,一群人狼狈地堵在门前,周遭围了一圈儿兵士。站在最前面的是沈问知和沈问章,两人皆是一脸凄惶,正拱手作揖地跟士兵首领套话。两人身后,沈承宣躺在一个竹子做的软榻上,软榻直接被抬了出来放到地上,只是 软榻上蒙着条薄被,把沈承宣连头到脚都盖住了,自然也让人看不到表情神态。软榻旁边,站着二房的几个男丁。男人们身后,就是伯府的女眷和孩子了。以二房聂氏李氏为首的女眷凄凄惨惨,哭哭啼啼,落水的鹌鹑们抖抖索索挤在一处,苏姨娘、沈琼霜和其他几个年龄较小的男孩 都在其中,只是唯独缺了沈青叶。 而这些女眷之中,还有一个格外不同的。“天啊,老天爷啊!你们这群强盗!强盗!凭什么让我们搬走?这是我们沈家的宅子,就算我们老爷如今不是伯爷了,你们也不能明抢啊!这跟强盗有什么区别!”谭氏坐 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痛哭,她身上还穿着名贵丝绸做的衣裳,头上带着贵重的头面,只是此刻那衣裳沾了泥,头面摇摇欲坠,再也维持不了她贵妇人的形象。 伯府众人周围,为了一圈士兵,虎视眈眈地看着伯府众人,领头那个听到谭氏聒噪,不由皱起了眉。 他没有搭理谭氏,也不理一直在自己旁边作揖的沈问知沈问章,只是朝自己手下的兵挥了挥手。 那些粗鲁的士兵们立刻上来推搡。 众人,尤其是女眷们一见这些粗鲁的大头兵围上来,也顾不上哭泣,忙自己往前走,连不能走的沈承宣也被几个男丁抬了起来。 但也有顽固异常的,比如谭氏。她干脆躺在了地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不走,我不走!我在这儿过了大半辈子,谁都别想让我走!除非我死!” 她的声音嘶哑又刺耳,听得人心头烦躁,然而那些士兵却充耳不闻,一见她赖着不走,两个大头兵立刻低身弯腰,一头一脚地把谭氏抬了起来。 “啊!”谭氏尖叫起来。 “你们!你们做什么!我是威远伯夫人!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居然敢碰我!放我——” “我”字还含在喉咙里没完全落下,“砰”地一声,抬着她的两个士兵齐齐松了手,谭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两个士兵双臂抱拳,一脸嘲弄地看着摔傻了似的谭氏。 谭氏的确摔傻了。 她清楚地感受到身体坠落后,屁股率先撞上青砖铺的地面,然后是背、是腿,是后脑,这“砰”地一声,不仅摔地她屁股疼脑袋疼,更加难堪的,是脸疼。 “自己走,还是让我们抬?”一个士兵冷冷地问。 谭氏躺在地上没动,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两个士兵眉头一皱,正要弯腰再抬起她,谭氏猛地一滚,然后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跑到沈问知旁边,抹着眼泪直叫:“老爷,老爷啊!老爷你为我做主啊!”沈问知一脸酱色,却一手把谭氏拨开,又跟那首领哈腰祈求:“大人,内子无礼,让您见笑了,只是她也是一是情急……这、陛下要收了我的爵位,也是应当的,只是这仓促之下,我们这一大家子还什么都没收拾,这出去了连个住处都没有,一家子都得流落街头啊……我跟您保证,明儿——不,今晚,今晚就搬!您就再通融通融一些,让 我们再收拾收拾……”他语露哀求,几乎掉下泪来地恳求着,而他这么一求,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都哭着请求起来。连谭氏都突然明白过来,也不撒泼了,一群女人中就数她哭地最卖力最 伤心。 她这伤心可一点儿都没作假。 今儿对于威远伯府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大清早的,有偷懒的甚至都还没起床呢,皇帝便派人宣旨,剥夺沈问知的威远伯爵位,谭氏的四品恭人封号,沈问知和沈问章,乃至沈家其他几个男丁的官职,也尽数 被免。总之,沈家在前朝的一切身份地位,全部都成空,一大家子全成了无官无职无衔的三无人员平头百姓。 虽然大多数人也都知道,新帝登基后不可能全部沿用前朝人马,尤其爵位之类肯定是要大动的,就是全撸了都不奇怪。但到如今新帝登基十来天,手段可以说相当温和,日常政事基本都是倚赖前朝留下的班底,并没有大肆安插跟随自己的功臣。当然这也正常,红巾军不过是一群会打仗的 粗人,封他们做个武将还行,日常朝政还是要靠文官,这些可是新帝如今最缺的,他不可能把前朝的人全杀了或换了,不然他这个刚打下的天下能维持几天都不好说。 所以人们心里不免期冀,期冀一切仍能如过去一般,继续保有他们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 威远伯府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然而今早这一纸圣令,却是彻底打碎了他们的美梦。不仅如此,那伴随着宣旨官员而来的一群士兵,在宣旨后立刻就把伯府的大小主子们一个个赶出了府,说是这宅子是前朝皇帝用国库的钱财建造赐给伯府的,现在伯府爵 位没了,宅子自然也该收回。 这个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可是,若只是收宅子还好,然而——根本不止是收宅子!圣旨一宣,那些跟着宣旨官员来的士兵们就跟虎入羊群似的,片刻时间就把伯府的人都给赶出去了,根本没有给伯府众人收拾东西的时间,除了身上的首饰佩饰外,顶多 有人仓促之下顺手拿了些贴身好带的东西,那些平常锁在箱子里的房屋田产地契、金银珠宝玉翠,等等真正贵重值钱的东西却是完全没来得及收拾。威远伯府虽没落,但搜刮搜刮还是有不少钱的,哪怕没了这座宅子,用那些钱也完全可以继续过着吃穿不愁奴仆环绕的生活,可如今……伯府众人彼此看看各人身上头上的 首饰玉佩——这几乎就是他们以后生活的依仗了! 可这些东西就算典当又能当多少银子? 了不起当个几千两,对普通百姓来说这是笔巨款,可是对过惯了奢侈日子的贵人们来说,这就是全府一两个月的花销! 除非他们以后不用奴仆,一切从简,像普通百姓一样生活,不然这几千两银子是怎么也不够用的。 所以,早早想明白这点的沈问知哪怕觉得屈辱万分,也只得打掉牙齿肚里咽,卑躬屈膝地讨好那首领,希望能回去收拾下财物。 谭氏这时候也是明白了,一想到没钱的话将沦落到什么处境,她便再也顾不得刚才所受的羞辱,悲声恸哭起来,还跟着沈问知一起哀求那首领。 那首领冷眼看着众人哀求,却很快便厌倦了这戏码。 他敲了敲手中剑的剑鞘,说出的话让伯府众人如坠冰窟。 “走,或者死,你们选一个。” 他眼神冰冷,丝毫不让人怀疑他在开玩笑。 最终,威远伯府——不,现在应该说沈家众人,还是被赶出了原本的威远伯府,身上只带着顶多价值几千两的东西。被赶走后,沈家人在京城找了个两进的小宅子暂且安置,一大家子人倒也勉强住得下,但跟以前在伯府比,那真是前所未有的拥挤。当天晚上谭氏就跟二房的聂氏爆发了 一场大战,旁边拉架的也没几个真心,每个人都各怀心思。 然而事已至此,沈家人再怎么埋怨也无济于事,只能哀叹世道,再在心里暗暗骂一通新帝,嘴上却是什么都不敢说。 可是,很快沈家人心里的怨愤就又达到了顶峰。原来,就在沈家人被夺爵赶出伯府这一天,京城有无数封爵世家同样被夺了爵位,但是,那些人家却极少有受到沈家人的待遇,起码都给了些许收拾东西的时间,能把大 部分财物带走,没了爵位照旧能做个富家翁。只带了随身物品就被赶出去的,沈家是独此一份。 讹上 谭氏等人惶惶如丧家之犬被赶出伯府时,沈青叶正在镇国公府。陆澹的伤势已经好些了,起码能够起来走走,不用整日废人一般卧在床上,这让陆澹的心情好了些,但是每日听着新帝怎样怎样的消息,即便身体一日日地好转起来,心 里的坎儿却怎么都过不去。 其实陆澹并不是多么忠君爱国的人,那个万人至尊的位子上坐的是谁他并不是很在乎,血统正不正宗,得来皇位的方式光不光明,对他来说也不重要。相比一腔忠心的父亲陆临沧,陆澹更灵活,也更知道怎样做才对自己最好,所以他奋力一搏,辅佐天授帝逼宫夺位,并非因为他对天授帝多么忠心,只是因为天授帝登基 对他来说是最好的。 既然没有什么真心,这时候自然也就无所谓悲愤。陆澹对天授帝被赶下皇位这件事并不是无法忍受,虽然之前的投资失败了,但盯着错失的好局哀叹不是他的风格,此时正常来说,他应该尽力在新帝面前表现,再次获得 帝王的信任。 但是,如今的皇帝是罗钰。 这让陆澹感觉无法忍受。 若取代天授帝的是其他皇子,甚至哪怕是已经失败的四王爷,他都不觉得怎样,因为那本来就是皇位的竞争者,本来就是比他陆澹地位高一等的人。 但是,罗钰?那个曾经卑微不堪,在他的些许怜悯之下才得以保住双腿的卑微虎奴,那个曾跟他两军对峙,被他当做贼匪围剿的叛军头子……无论哪个身份,罗钰这个人在陆澹的眼里, 始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不配与自己相提并论的人。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如今那个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人,却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甚至是能随意左右自己生死命运的人。 这种身份的反转并不那么容易接受,尤其是对陆澹这样骄傲的人来说,让他此时放下骄傲,向对待天授帝或先帝那样恭敬而忠心地、以臣子的身份面对罗钰,他做不到。 好在此时他有伤在身,不用找理由避免面对罗钰。 然而,即便他躲在家里养伤,罗钰依然能够给他带来影响。这几天,镇国公府门庭冷落,因为谁也不知道新帝对于镇国公府的态度,毕竟镇国公世子曾经率军镇压围剿过新帝数月,虽然当时是立场不同,但一直为敌的人那么容易 就握手言和么? 众人不敢打赌,所有他们自动远离了镇国公府,生怕这时候沾上了,等到新帝想起收拾镇国公府的时候,也把他们给连累了。 镇国公府门可罗雀,与不久之前陆澹深受天授帝宠信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陆澹并不会因此觉得寒心,人情冷暖他早已看透,这世上向来是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稀,如今镇国公府成了众人眼中的烫手山芋,自然也怨不得别人害怕远离。 他只是愤怒。愤怒那个人甚至还没对他做什么,旁人就已经替那个人做出了对他的惩罚,就好像大人物不会为难路边一个小乞丐,但他身边的狗腿子却会因为害怕小乞丐污了大人物的 眼而主动去驱赶那小乞丐。 陆澹觉得,如今他就是那可怜的乞丐。 这种想法让他不得安宁。 唯一的安慰,或许就是他心爱的姑娘还一直陪伴着他。自从陆澹重伤归来,沈青叶就几乎住在了国公府一般,也不管什么名声什么非议,每日无微不至地照顾陆澹。人心都是肉做的,再说陆澹本就喜欢她,这些天下来,一颗 心更是被她捂地滚烫,想起之前还曾经冷落过她一阵子,便不由更加内疚。 这个处处污浊不堪的世界,只有他的青叶一如既往地单纯善良,痴心恋他。 所以当沈青叶提出想要尽快完婚时,他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 只是,就在这对有情人刚刚约定完婚时,威远伯府被剥夺爵位,全府贬为平民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沈青叶的身子立时便僵硬了。 她面色惨白,盈盈欲泣地看着陆澹,又低下头,仿佛一枝被暴雨打折了的花朵。 陆澹顿时心痛地搂住她,安慰她,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跟她在一起,与她一起面对风风雨雨,无论她是伯府小姐,还是平民女子。 他这话说的很是真心。 他是个自傲的人,自傲到根本不屑于依靠妻族势力为自己增添羽翼,之前他无数次拒绝出身高贵的云霓,却选择了沈青叶这个没落伯府的庶女,便是最好的明证。 况且,如今的镇国公府,恐怕也没什么资格嫌弃沈青叶。 新帝既然已经动手,连威远伯府这样置身事外的人家都被夺取一切贬成平民了,又怎么会少了他这个曾经打击镇压过的宿敌呢? 过几天,镇国公府说不定还不如威远伯府。 所以陆澹的话说地没有一丝虚假,真诚极了。 听了这话,沈青叶眼里的泪顿时落下,抱着陆澹失声痛哭。 这日,沈青叶离开镇国公府时,是乘着国公府的马车,由国公府管家亲自去送的,而除了沈青叶乘坐的马车,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却是装满了礼物。 威远伯府已经去不了了,国公府管家派人打听到沈家人的落脚处,直接去了新的沈宅。 到了“沈宅”,管家便不由皱了眉。 慌乱之下找到的宅子自然算不得好,沈家一大家子两房人,正经主子加上姨娘小妾,浩浩荡荡几十号人挤在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那场面真是不太好看。 管家没自家主子陆澹想得远,他还觉着自家是镇国公府呢,一想到以后自家世子爷的妻子家竟是这模样,就不禁浓眉紧皱。 而一见镇国公府的人送沈青叶回来,沈家的人,尤其是谭氏和沈问知,顿时像是抓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双眼立即亮了。 而当管家奉上两个马车的丰厚礼物,表示世子爷想尽早定下与青叶小姐的婚期,尽早完婚时,谭氏等人的目光已经如恶狼一般了。 一旁的沈青叶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然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谭氏等人就已经主动出击了。 “……可怜的青叶,原本我们伯府可是给她攒了许多嫁妆,就想着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可如今您也看到了,别说风光出嫁了,我都怕给镇国公府丢脸啊……”“……那些杀千刀的,什么都没让我们收拾,可怜我们如今都要靠典当首饰过日子,买下这个小宅子就去了一多半的钱财,剩下那点儿不知能支撑几天,就是我们整天吃糠 咽菜,恐怕也等不到青叶风光出嫁那天呀。” “……我这一把年纪也不怕丢人,可我怕给我乖孙女丢人啊!到时候世子爷迎娶青叶,青叶的祖母娘亲头上身上都光光的,那可真是……给国公府丢脸啊!”谭氏,乃至二房的聂氏李氏,甚至沈青叶的亲生母亲秦素素轮番上阵,凄凄惨惨地跟镇国公府管家哭诉沈家如今的艰难处境,话里话外无外乎一个意思:我们没钱,你想 风风光光娶我们家女儿,总得也让我们风风光光地送嫁吧! 至于怎么让她们风光,自然是给钱。 而且给的还不能少了。 如今的沈家真正是一穷二白,要想让他们把新娘子风光地嫁出去,镇国公府自然得帮着重新振兴沈家。 钱财是必须的,可能的话,能给沈问知沈问章等男人重新谋个官自然是最好的。 镇国公府管家越听脸越黑。 几乎想立刻拂袖而去,仿佛再继续在这儿待一刻就要忍不住爆发。 而反应过来的沈青叶则几乎是面目狰狞地打断了谭氏等人,然后努力挤出优雅的笑容送管家出门,出门时悄悄对管家道不必理会谭氏等人的话。 然而,她说不必理会就不必理会了么? 谭氏等人可还跟在后头凄凄惨惨地继续哭诉呢! 再说……就算谭氏等人不哭诉,镇国公府也的确应该帮扶沈家一把,陆澹在这时候让他送来厚礼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然而,主动帮扶和被动被讹上,这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管家这会儿就有一种被狗皮膏药沾上,又恶心又甩不掉的感觉。 于是,原本准备与沈家人谈论婚期的事儿也没谈,只想着回头让媒人登门便罢了。 他可是再不想来这儿了! 管家落荒而逃。 谭氏等人喜气洋洋,仿佛生活又有了希望。 而沈青叶看着谭氏等人,双拳紧握,眼里有幽冷的光芒闪过。新帝对前朝势力的清洗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几天时间京城势力便重新洗牌,无数达官显贵变成平民百姓,当然这其中有不甘心身份变化,死活不愿接受的,而对于这些 人,罗钰只有一个答案。 坚决不从者,杀。 先礼后兵,不吃软的那就来硬的。 几天时间,四家还认不清新帝作风的人家便丢了性命,成为新帝杀鸡儆猴的最好手段。 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这个新帝似乎也没有多么心慈手软。 但这只是小插曲,并不影响人们对新帝的整体看法,他们认为新帝算得上是为宽和仁厚之君,但心肠还是有些软,因此便让人少了许畏惧。 若是心不软的话,又怎么会不仅没动曾经为敌的镇国公府,甚至还召见了陆澹,鼓励他伤好之后继续为国效力呢?是的,和很多人想象中,新帝一腾出手来肯定会拿有仇的镇国公府开刀不同,镇国公府安然无恙。 往事 当然,也有很多人看明白了新帝的用意。镇国公可不是什么虚衔封爵,也不是新帝想撤便撤的。如今的镇国公陆临沧还在西北率军抵抗胡人,无论经验还是能力,几乎可以说是无可替代。新帝若是现在把京城的 镇国公府给撸了,不说万一陆临沧直接起兵造反怎么办,就是他稍微消极怠工一下,放一撮胡人南下,也就够新帝受的了。所以,哪怕新帝跟镇国公府有仇,哪怕新帝看不惯陆澹,也不能随随便便,像收拾其他世家一样收拾镇国公府。而且,以新帝如今的行事来看,倒是真不像个小心眼儿的 。虽说镇国公世子曾经与新帝为敌,但那毕竟是各为其主,新帝若是个心胸开阔的,说不定不仅不会计较前仇,反而还会与镇国公世子上演一出英雄相惜,君臣相和的美谈 。 而接下来,新帝的作为充分证明了他的确是个心胸开阔的君王。政权的运转,必然需要文武百官,所以即便朝代更替,也很少有新朝将前朝官员全部撸下来换自己人的,但同样的,能够完全不计前嫌重用前朝之臣的帝王,其实也没几 个。 但罗钰却做到了。几位之前效忠前朝,屡屡劝谏天授帝坚决抗击红巾军的前朝老臣,通通得到了罗钰的重用,甚至还有个在红巾军攻入皇宫当天,浴血杀了数个红巾军,想要救出天授帝的 武将,还被封了将军衔。 这足以证明新帝并非心胸狭小,只因立场不同就睚眦必报之辈。 所以,镇国公世子似乎也不会被追究什么罪责了,更何况新帝还亲自说,等世子伤好后,要依旧重用他呢。 因此,起码短期内,镇国公府的权势富贵依旧无忧。 这时候,之前那些刻意避开镇国公府的短视人家才后悔不迭,镇国公府重新又变得宾客如云,炙手可热。 这样的结果有些出乎陆澹的意料。 他揣测罗钰会清理自己,然而对方却似乎根本没把两人的“恩怨”放在心上,所作所为完全是从一个合格君王的角度出发。 如此一来,倒显得他小人之心,落入下风了。 这感觉让陆澹十分不适。 索性伤还没好,于是依旧用养伤的借口逃避。 而在陆澹养伤的期间,他与沈青叶的婚事也迅速提上日程。 那日镇国公府管家回到国公府,便将在沈家所见所闻的一切都说给了陆澹。听完管家的话,陆澹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威远伯府一家子没几个好人,以前沈青叶是个没什么身份的庶女,还经常被那些极品欺负,后来沈青叶成了他的未婚妻,他几次出面为沈青叶撑腰,才让沈青叶的 处境好一些。 没想到如今伯府彻底没落后,那些极品竟又像水蛭一般攀附上来,是想借青叶吸他镇国公府的血? 陆澹有些不悦。 但他并不是个吝啬的人,且沈家如今这处境,镇国公府作为亲家的确该伸手拉一把。因此陆澹决定,只要沈家的人不太过分,就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当是为了青叶。陆澹这般想着,就让管家送了许多财物到沈家,帮着沈家先把起码得体面捡回来,然后就是安排媒人,赶紧确定了婚期,因为看出了沈青叶的不安的急促,婚期就定在三 个月后。 如此一来,沈青叶几乎板上钉钉地成为未来的镇国公世子夫人。 以她如今的身份,这桩婚事还是引起了一些轰动的。 就算是之前,沈青叶一个没落伯府的庶女,这出身也是有些配不上陆澹的,更何况现在?一个完全的平民女子,却能嫁给镇国公世子,这简直是不般配到了极点。 尤其镇国公府救济沈家的事儿被传出去后,众人眼中,这更是成为一桩完全只有女方受益的婚姻。 人们称赞镇国公世子守诺诚信,但更多的人却觉得如今的沈青叶已经配不上陆澹,尤其是与陆澹亲近的人。 陆澹与沈青叶婚事定下后,据说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气得两天没跟孙子说话。 陆氏宗族也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 毕竟照目前情况来看,娶了沈青叶,恐怕就要等于娶了她身后那一大家子啊! 沈家人的所作所为完全验证了世人对他们的揣测。虽然沈青叶回家那日镇国公府送了许多财物,但对于一个有着几十号习惯做主子的家来说,这些财物顶多让他们衣食无忧,能稍微将自己收拾地体面些,不太丢镇国公府 的面子,这也是镇国公府的目的。刚开始沈家人还庆幸感激,觉得幸好抱上了镇国公府这条大腿。 但是,贪心是无止境的。 衣食无忧,有了基本的体面后,沈家人又开始怀念过去的生活了。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可自己挣钱是不可能的,之前那么多年,伯府几乎都是在吃老底儿坐吃山空,这会儿突遭巨变,主子们也没一个想着自立自强干些普通人的 营生的,沈问知沈问章都还想着重新当官儿呢! 不靠自己,自然就要靠别人。 除了镇国公府,沈家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沈问秋。沈问秋在沈家的地位很特殊,他是沈家人,但却好像游离于这个家一样,他与沈家的每个人都格格不入,哪怕面上叫着哥哥嫂嫂,也没让人感觉到多亲热,众人看着,他 也就对刘老夫人还有几分真心。 谭氏等人知道沈问秋是有钱的,虽然应该没什么大钱,以前伯府也看不上他那些钱,但如今不同往日,如今的沈家一穷二白,沈问秋的钱再少,那也是钱呀。 于是,打听了沈问秋的住处后,谭氏等人就上门打秋风去了。 然而,他们根本就堵不到沈问秋。 一次又一次,次次都只有那个脑子似乎有问题的小厮靛青,绷着那张面瘫似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谭氏等人。 “三爷不在家。” “三爷出去了。” “三爷去哪了?我不知道啊。” “三爷忙着挣钱呢。” “三爷之前去广州跑商,正碰上红巾军,一船货物全赔了,如今已经没多少钱了。” “但三爷说了,再难也不会不管沈家,不管老夫人。若是老夫人愿意,三爷就把老夫人接来孝敬。” “大老爷和大夫人?三爷不是早就分家了吗?听过赡养父母,没听过分了家的小叔子还要赡养哥哥嫂嫂的啊……” “都吃不上饭了?大夫人您别急,虽然我们三爷穷,但挤出几十两银子还是可以的,几十两银子,够买上千斤白米了,肯定不会饿着大夫人!” ……说这些话时,靛青的神情无比认真严肃,谭氏都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故意讽刺她了……于是,听着靛青那些装疯卖傻的话,谭氏无可辩驳,却又憋了一肚子火,索性也不跟 靛青掰扯。跟个小厮吵有什么用,还是得堵着正主沈问秋。谭氏觉着,沈问秋就是故意躲着她,于是不顾靛青阻拦,硬闯了几次院子,结果里里外外翻遍了,还真是找不着沈问秋。 次次皆是如此。 而且翻院子时,谭氏也发现,这个小叔子恐怕还真没什么钱。 一个穷酸兮兮两进的小院子,来往的就没几个下人,风景摆设也平平无奇,看着实在不像是有大钱的样子。 之前沈问秋去广州做生意,结果却因为红巾军而滞留广州回不来的事儿,谭氏也是知道的,因此对靛青所说的赔钱倒也有几分相信。 但是,谭氏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沈问秋是故意装穷。她从不惮以恶意揣测别人。 可虽然她觉得沈问秋是装穷,但逮不着人也没办法啊。当然,若是没别的法子了,谭氏才不管沈问秋怎么躲,她就每天在沈问秋住处外面守着,一刻不停地守,她就不信守不到。而一旦守到,她便是撒泼打滚,也得逼着这个 小叔子拿出钱来。 但是,这会儿沈家来钱的门路却不止沈问秋这一处。 除了沈问秋这个滑不溜手的小叔子,谭氏更中意人傻钱多的镇国公府。 因为陆澹的态度,沈家想从镇国公府打秋风,可比从沈问秋那里抠钱容易多了。 沈问秋这儿,谭氏还得亲自上门,还得跟那个面瘫似的小厮磨缠,要是打定主意堵沈问秋,更是费心费力又麻烦,就算最后堵到了,沈问秋到底有多少钱也是不好说。而镇国公府呢?这等世家豪门,有钱是不用说的。而且谭氏不用亲自上门,也不用撒泼打滚,只要哭诉几句,将沈家如今的难处无限扩大,爱面子的镇国公府就会自动乖 乖地给他们送钱。 于是,比较了从两边弄钱的难度后,谭氏果断暂时放弃沈问秋这边,而是专攻镇国公府。 谭氏暂时放弃了,沈问秋这儿也终于清净了。 与沈问秋的宅子只有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宅子里,沈问秋正端坐在院中的凉亭,品茶赏花,悠哉悠哉。 宜生看着这个人,扶额。 “三爷,无事的话,您……该回去了吧?” 这些日子谭氏之所以堵不到沈问秋,倒不是他费心躲着谭氏不回家,而是……谭氏一来,他立马就跑到墙边,架副梯子,蹭蹭翻到宜生院子里。 宜生简直哭笑不得。 谭氏在那边灰头土脸地满院子找人的时候,沈问秋就在隔壁院子里喝茶读书赏风景,谭氏能找着人才怪呢。宜生很清楚,被谭氏和沈家那帮子人缠上会是什么后果,所以她也就默默地做了藏匿沈问秋的帮凶。怕遇到谭氏等人引起怀疑,每次出门她还特意坐在马车里从后门走, 避着谭氏等人走。 时间一久,总找不着人的谭氏果然偃旗息鼓,从沈问秋的最新消息看,如今沈家人是一心一意讹上镇国公府了,如此一来沈问秋这边也就松了一口气。然而,谭氏不来了,沈问秋却爬梯子翻墙上瘾似的,每次也不走大门了,隔着墙招呼宜生这边一声,那副最近使用频率超高的梯子便又架在了墙上,蹭蹭几下,人又过来 了。人来了,他也不打扰宜生,自个人就能给自个儿找事儿做,七月在时就陪七月玩儿,七月不在他自己玩儿,看宜生闲着没事儿了,就特不要脸地凑上去,谈天说地拉近感 情,其目的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偏他平时并不打扰宜生,亲近宜生却不过度,让宜生也没话好说。 但现在谭氏都不上门了,他还整天翻墙爬梯子,连喝口茶都喜欢在宜生这儿,宜生就忍不住委婉地赶人了。一听宜生这么说,沈问秋叹息一声,看着茶几上那一整套名家出品的名贵茶具,一副惋惜模样:“唉,我这人就是毛病多,喝茶用惯了这套东西,猛然不用了还不习惯,这 才天天来打扰你。” “也好,我就先回去吧,那普通器具也是能喝茶的,只是不那么舒坦罢了,忍一忍也是可以的。” 他装模作样地起身,看着那套茶具的眼神依依不舍。 宜生惊讶:“这茶具三爷不带走?” 沈问秋幽幽看她:“我那大嫂别的不行,眼光却是不错的,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一眼便知。”一旁的靛蓝听地嘴角抽抽,但还是十分配合,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道:“是啊夫人,您不知道,以前还在伯府时,每次大夫人到致远斋,看到什么值钱的,定然会拐弯 抹角地讨要。她那双眼可尖了,一看三爷用什么好东西,就觉着三爷肯定是发大财了。”“虽说现在她暂时死心了,可万一啥时候杀个回马枪,到时候三爷倒是好躲,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时想不起来也不好藏呀,到时候让大夫人看到了,顺手牵羊弄走倒是小事,若是她因此认定了三爷手里有钱,以后日日上门纠缠,那才叫烦心呢!所以之前一听大夫人登门,我立马就让靛青把那些好东西都藏起来,平时在自个儿宅子里都 不敢用。”靛蓝就差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谭氏的过往劣迹,又一副心疼的模样道:“唉,可怜我们三爷,在自个儿宅子里却不敢用好东西。后来我想着在自个儿院子用不了,那就在您这 儿用呗!这才把这些东西陆陆续续地挪过来,也让三爷在夫人您这儿能轻松轻松,用用平常用不了的东西。” 靛蓝这一番唱作俱佳,真情流露,简直没有分毫作伪的痕迹。 沈问秋脸上表情还绷着,私底下却悄悄给靛蓝竖了个大拇指。 而这主仆俩一唱一和,却把宜生说地一愣一愣的。 宜生还真没去隔壁沈问秋院子里去看过,但她这个院子倒的确是布置的极好的,陈设景物不说,各项用具都是一等一的。 这些陈设用具有些是她自己添置的,还有些却是最近沈问秋陆陆续续搬进来的。因为谭氏总是上门,沈问秋屡屡翻墙,他在她院子里喝茶读书处理生意公务,于是惯用的东西也就一件件儿地也搬到了她这里,翻墙离开时也不带走。她还以为只是沈问 秋用不惯别人的东西,没想到还有防着谭氏的意思? 只听靛蓝那话,沈问秋简直憋闷极了。 有钱不能花,有好东西不能用,这可比锦衣夜行还让人郁闷。 不过……宜生看着沈问秋一本正经的脸,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为了防谭氏把好东西藏起来,这事儿兴许是真的,但——若说沈问秋因此就用不着好东西,非得躲在她这儿才能用,如此憋屈可怜,那纯粹扯淡。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是沈问秋故意的。 如今宜生也算对沈问秋有了解了,虽然猛然被靛蓝唬地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主仆俩是合作卖惨呢。 偏偏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还不好意思揭穿他们。 宜生扶额,选择了闭嘴。 于是,哪怕谭氏不来了,翻墙的人依旧照翻不误。 那副立下汗马功劳的梯子每天被架在两座宅子之间的院墙上,而宜生院子里,属于沈问秋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谭氏这边放弃了从沈问秋身上抠钱,自然就要在镇国公府上使劲儿下功夫。 于是,镇国公府那位管家最近简直烦不胜烦。之前管家已经按照陆澹的意思,给沈家送上上万两的银子,帮着沈家重新找了处宽敞气派的大宅子,又买了些调教好的下人,还帮着沈家人用剩下的钱开了两家小铺子, 买了一千亩地。 这样一通忙活,沈家俨然又是一个小富之家,虽然比不上以前,但却肯定衣食无忧,沈家但凡上进点儿用心过日子,等到三个月后,依旧能体体面面地送沈青叶出嫁。 可是,习惯了奢侈生活的沈家人又怎么会仅仅满足于衣食无忧?每隔两天,沈家人便会有意无意地抱怨,不是缺了这个就是短了那个。而这些抱怨都会恰巧被这位管家听到,若是他不能把这些抱怨给平息,那么,这些抱怨就会流传开 来,满京城的后宅妇人们就又议论起镇国公世子未过门妻子娘家日子怎么怎么不好过,怎么怎么缺东少西。 而沈家人缺什么呢?谭氏要燕窝鱼翅保养容颜,沈问知要古籍珍本怡情养性,沈承宣要人参灵芝调养身体,二老爷沈问章要建个演武场操练武艺……就连小妾姨娘们都哼哼唧唧地表示她们如今 的日子还不如以前的丫鬟。只有少数几个人不闹幺蛾子。除了本就生活简朴,搬家后好似毫不受影响的刘老夫人外,就只有几个心性尚正的小孩子,二房的几个孩子,大房的沈文定,以及一向跟沈 青叶不对付,这会儿自然也不肯靠着沈青叶婚事要好处的沈琼霜。 但了他们之外,其他人的各种要求就足够镇国公府受了。 镇国公府管家每来一次沈家,心里对自家世子爷这桩婚事的不满就愈深了一分。如今的沈家,就好像攀附着镇国公府的水蛭,靠吸着镇国公府的血过活。偏偏这帮以谭氏为首水蛭还丝毫不知感恩,明明是求这人要东西,却不肯低下身段,而是各种拐 弯抹角、明敲暗打地让镇国公府主动给她们送东西,好像是镇国公府主动求着供养她们似的。 这感觉,可把管家恶心坏了。 管家都如此恶心,镇国公府后宅的当家人自然也不会高兴。陆澹生母早逝,继母不是什么善茬,在陆澹少年时很是给他找了些麻烦,害得陆澹装成纨绔才没被她养废。但那段时期早就过去了,如今的陆澹已经把继母和继母所出的 弟弟镇压的死死的,根本不敢对他的亲事置喙。所以虽然继母十分不满沈青叶,但她的不满没有任何意义。 可她的不满没意义,另一个人的却十分有意义。 这个人就是陆澹的祖母,镇国公府老夫人。老夫人十分疼爱陆澹,对陆澹这个宝贝孙子的妻子人选自然挑剔地很,以前云霓天天追着陆澹跑,她不喜云霓的做派,觉得她轻浮浪荡,没有半点女子应有的矜持和规矩 ,因此哪怕云霓身份高贵,她也依旧不喜欢她做自己的孙媳妇。 而沈青叶却十分投她的眼缘。乖巧灵秀会说话,举止有规有矩,唯一不好就是出身不算太好,一个没落伯府的庶出小姐,配镇国公府世子实在有点儿低了。但跟陆澹一样,老夫人心气儿高,不是那种 指望靠亲家地位来给自家增光彩的。 她觉着自个儿孙子有大本事,根本用不着靠妻族,因此对孙媳妇的出身倒不是很挑剔。 不在乎沈青叶出身,又觉得她性子讨喜,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孙子自己喜欢,这般种种因素下,老夫人才同意了孙子娶沈青叶。 但是,如今看着沈家人这副烂泥似的模样,老夫人有些后悔了。 她不止一次在人前表现出对沈家人的不满。 距离沈青叶和陆澹婚期只剩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原本镇国公府应该紧锣密鼓地筹备的,但沈青叶却发现,这些天镇国公府根本没什么动静。 看着谭氏等人还在贪得无厌地一味吸血,而镇国公府老夫人看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温柔,沈青叶便是再傻也知道出问题了,跟何况她可一点儿都不傻。沈青叶不得不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谭氏等人收敛下,不要再向镇国公府提那么多非分要求。这样的劝告她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不止劝告,她甚至还威逼利诱,从各个角度 跟谭氏等人分析,如今她们这做法有多么短视。 然而,不管好言相劝还是威逼利诱,谭氏却都是油盐不进。之前谭氏求沈青叶把沈承宣从皇宫捞出来,沈青叶却根本不搭理她,还让下人把她当疯子似的关起来,从那之后谭氏便恨死了沈青叶,但凡能让沈青叶不痛快的,她都会 跃跃欲试,更何况如今的沈家确实需要吸血镇国公府。所以,沈青叶劝也好威胁也好,谭氏一概不听。 谭氏不仅不听,还嘲讽地看着沈青叶:“你是觉着自个儿如今翅膀长硬了是吧?我看你是忘了,你那出身有多不能见人吧!” 沈青叶胸口一跳,强笑着:“祖母开什么玩笑,我是您的孙女,出身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她的出身,或者说她的出生当然见不得人。 她是沈承宣在祖父灵堂上跟丫鬟厮混生下来的孩子,这已经不是出身高低的问题,而是违逆了人伦孝道,她的出生,根本是被这世道所不容的。 可是她也笃定,谭氏不会蠢地把这事儿捅出去,因为那样的话最丢人的不是她沈青叶,而是谭氏的宝贝儿子沈承宣。 所以虽然慌乱,沈青叶倒还是乱了阵脚。 谭氏自然明白沈青叶在想什么。 她冷笑两声,“呵呵,我看,你是忘了在广州的那段日子了吧。” 沈青叶猛然瞪大眼。谭氏嘲讽地弹了弹手,“你当你那贱人娘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以为我后来没让人查?你那贱人娘在广州时给那孙义庆做外室,后来孙义庆死了,你跟你娘上京,路上没了 盘缠,你娘就操起皮肉生意,连你也做起了‘清倌儿’……这些事儿,你当真没人知道?” 谭氏笑盈盈地看着她,目光如毒蛇。沈青叶如坠冰窟。 封爵 沈青叶身上裹着狐裘,那是陆澹在北地时亲自猎的,皮毛厚密紧实,冬天里穿上一件便暖暖地不惧严寒。 然而此时沈青叶却觉得全身发冷。 思绪仿佛重新回到这一世那不堪的开始。广州知府孙义庆被海匪被灭门,被孙义庆养在外面的秦素素母女逃过一劫,然而没了靠山,母女俩生活难以为继,勉强支撑三年多,孙义庆留下的银子快花光后,秦素素 便动了北上投奔伯府的念头。可是,在这交通落后的古代,对这对无钱无势的母女来说,从广州到京城简直就像南极到北极。一路乘车换船,没过多久盘缠就花光,京城却还遥不可及,无奈之下,秦素素只得操起皮肉生意,每到一处先找地方歇歇脚,靠做暗娼赚些银子再上路,如此走走停停,母女俩花了整整一年多时间,才终于到达京城,而在快要到京城那两个月 ,为怕消息走漏,秦素素才停了皮肉生意,一路省吃俭用蓬头垢面地到了京城。沈青叶穿过来时,秦素素还在一路行一路做暗娼,而跟在秦素素身边的她,自然也被当作了雏妓,只是秦素素想着真到了京城的话沈青叶就是伯府小姐了,万万不能失了 清白,因此有那好玩弄小姑娘的客人想要沈青叶时,她都是尽力阻拦的,也说过沈青叶是清倌儿暂不卖身的话,若因此说沈青叶做过清倌儿,似乎也没什么错。那时候,刚刚穿越过来的沈青叶几乎懵了,若不是秦素素护着她,说不定就真要失了清白,而等她回过神来,便自残一般不吃东西,把自己弄得面黄肌瘦,让人看了就没 兴趣,再加上秦素素的保护,才终于清清白白地到了京城。 对沈青叶来说,那是她有生以来最耻辱最黑暗的记忆,若不是谭氏提起,她几乎就要忘记了。 然而谭氏偏偏让她想起来了。 她手足发冷,像是被吓傻了。 见她这样子,谭氏便得意了。 “哼,小贱人,别以为我收拾不了你!你就是飞到天上,脚脖子也在我手里牢牢攥着,想抛开我们自己去过好日子?想得美!” 她的神情得意又恶毒,全然没有一丝身为祖母的慈爱,仿佛之前那三年里,沈青叶对她的讨好尊敬,以及她后来的慈爱都是假的一般。 只是因为无奈下没有救沈承宣,便被她恨成这样。 沈青叶渐渐缓了过来,她看向谭氏,目光冰冷漠然。 谭氏瞪眼:“看什么看!别以为我怕了你!反正如今我是光脚的不怕你这个穿鞋的,你若是还想顺顺当当地嫁到镇国公府,就老老实实听话!” 沈青叶目光更加幽冷,却顺从地低下了头,轻声道:“叶儿知道错了,祖母说的是。” 谭氏便如那打了胜仗的大公鸡般得意地笑了起来。 …… 沈家和镇国公府这边闹腾时,朝堂形势也在一直变化着。罗钰先拿封爵贵族们开了刀,然后就是对前朝留下的文武百官修修补补,许多位置上换了人,但更多的位置却还是原来的官员。只要没什么确凿的证据或大的恶名,大多 数官员都还能保住头顶乌纱。 罗钰这举动让文武百官不禁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再次认定,新帝是个性子宽厚仁和的。 “他性子宽厚?”沈问秋挑眉笑。 那些人只看到罗钰杀的人少,却没看到如今红巾军可就驻扎在京城内呢。 “相比许多暴君,的确算得上宽厚了。”宜生道。 沈问秋点点头,又道:“这么说也对。不过接下来,恐怕不会有多少人再认为他宽厚了。”他笑地眼睛微咪,像狐狸。 宜生微微迟疑,“你……真的跟他说了?” 沈问秋点头:“当然。” 宜生道:“其实……也没必要,清者自清,只是流言而已,我不在乎,那流言便是再猖狂也无用。况且如今沈家人都这般了,没心思造谣,流言自然会淡下去。” 她说的是之前沈家人造谣她倚身红巾军将领,翻脸无情抛弃前夫的事。 这几天京城被新帝的动作弄地人心惶惶,而沈家自顾不暇,没有心思继续造谣传谣,因此这几天倒没多少人关注这种流言了。 沈问秋却笑着摇头。“如今是没什么人谈论了,但只要以后你还正常交际,还与那些人接触,他们心里总会想起那些流言,并且信以为真。流言会一时停歇,但不会断绝,除非用更醒目更令人 震惊的真相去代替它。” 他看向宜生,表情认真:“宜生,你不能凡事总想着不争。你若不争,就会被人推着后退。” 宜生舒了一口气。 “你说地对。” “那便让世人震惊吧。” 她挺直背脊,像一面张开绷紧的帆,准备迎接滔天的风浪。 朝堂上,新帝在清理旧臣,同样也在封赏功臣。 原本的红巾军将领们基本都被授予高低不等的武衔,红巾军中还有少量的文人军师之类,则被安插到六部,填补那些被清理旧臣留下的空缺。 这是实际的官职,除此之外,还有功勋爵位,公侯伯子男,新朝建立总要封爵,之前清理前朝的封爵也有为现在的封赏腾位置的意思。低级的爵位好说,就是封个百十个也不痛不痒。罗钰果然也是先从低封起,原本红巾军中的小首领们大多都有了个虚封,虽然爵位不高,但总算是脱离了“泥腿子”的称号 ,正式进入权贵阶层。 值得一提的是,受封的红巾军将领中有一位女子。 琼州人士李六娘,原为红巾军千夫长,因为屡立战功,被赐县侯爵。 这个封赏一出,立马震翻了一众朝臣。 县侯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爵位,公侯伯子男下面才是县侯,但即便如此,封一个女子为县侯?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古往今来,女子的封号都是与男人捆绑在一起的,如皇帝的女儿可以封公主,王爷的女儿封郡主,皇帝的女人封后封妃,大臣的妻子封孺人夫人安人等等……千变万化,无 非凭父、凭夫、凭子。 女子的封号代表的并不是女子本人,而是她与有权势的男人之间的关系。 但现在,新帝却直接将一个女子封爵了。朝中不禁议论纷纷,一些人义愤填膺,直斥皇帝胡闹,封一女子为爵,实乃是扰乱纲常,牝鸡司晨之举,就算那李六娘有功,封赏些金银财物不就得了,封个县侯是怎么 回事儿? 这些人议论纷纷,甚至还有几个老御史打算写折子苦谏,不过,当大家都见过这位李六娘,了解她的事迹后,反对的声音却忽然小了些。 无他,只因这位李六娘打眼一看,简直比男人还男人。 身长七尺,身如圆柱,因为常年在外面带兵打仗,一张脸风吹日晒地比男人还糙,腰间挂着把二十公斤重的大刀,据说徒手就能把个成年男子小鸡儿似的拎起来。 这样一个女子,起码从外表上来看,真的是比许多男子勇武许多。 许多原本对新帝封一个女子为县侯的决定不满的,在看到这位李六娘后就闭上了嘴。 估计新帝就没把这位李六娘当成女人看吧。 他们想着。于是,李六娘被封虽然引起不小的轰动,但却没闹出什么大浪来,尤其在她那长相身材广为人知后。当然,更重要的是,李六娘只是被封县侯,而县侯不过是个没食邑没 租税,只每月领些俸禄的虚封,实在引不起什么眼馋嫉妒。 就当是新帝对旧属下比较大方吧。 但从“伯”这一级别开始,赐爵就不能那么大方了。 红巾军中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来位将军被封为侯或者伯。 伯侯封过,众人最关注的,自然就只剩最后一个,国公。 前朝天授帝时共有四位国公,但如今却只剩两位,一个是镇守北地的镇国公陆临沧,另一位则是守卫京畿的英国公林济,也就是林焕的父亲,前朝宁音公主的丈夫。 同时,林济也是之前那位闯进皇宫欲救天授帝,一人杀了数十红巾军的武官。他有这样的“黑历史”,又娶了前朝的公主,天授帝的亲妹妹,照理说应该被新帝打压甚至砍头的,但罗钰却没有收回他的爵位,还重用提拔他。正是如此,才让许多朝臣 放下心来,觉得新帝宽厚,爱才如渴。 除了陆临沧林济外,如今还空出了两个国公位,人人都盯着这两个国公的位子。 当然,国公位不是固定的。有些开国皇帝大肆封赏功臣,甚至会封几十个国公,但也有“一毛不拔”,一个国公也不封的,这个就全看新帝怎样想了。 但已经大致熟悉了红巾军各位将领的百官们一看,有功又得新帝信任,同时还没被赐爵的,只剩一位黄将军,除此之外似乎便没什么人有资格获封国公了。 因此众人几乎也就默认,接下来只会再出现一位国公,也就是那位黄将军。 不出众人所料,很快,这位黄将军果然被封魏国公,与陆临沧、林济在爵位上平起平坐,但在与新帝的关系上,显然还是这位黄将军更胜一筹。 封赏诏书一下,这位黄将军立刻成为如今最最赤手可热的大人物,无数人想要巴结上这位新贵。 至此,众人以为,封赏功臣似乎已经结束了。 然而,罗钰却告诉他们,没有结束。 新帝登基第十五天,御笔朱批,明黄诏书,封下新朝第四位国公。京城人渠氏宜生于国有大功,特赐一等国公,封号——定国。 定国 渠易崧正坐在书房看书。 朝中闹地纷纷扰扰,权利交接如鱼浮水,今日这家权贵沦为平民,明日那个反贼一步登天,这家哭那家笑,喧喧嚷嚷热热闹闹,然在渠易崧眼中却都殊为可笑。他依旧没有去翰林院,哪怕许多昔日老友都已经重回,哪怕新帝礼贤下士请他出山,但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个坎儿,所以不动如山,躲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 圣贤书,朝堂发生什么大事都不关心。 “父亲!” 渠明夷气喘吁吁地推开书房门,又急又快地叫道。 渠易崧的浓眉狠狠蹙起,正要教训儿子注意教养,就听渠明夷又急急地道:“父亲,陛下又封了一位国公!” 渠易崧的眉头皱地更紧了,不悦地道:“这算什么大事,就让你这般慌慌张张失了风度?” 封个国公而已,便是新帝他封个异姓王,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值得大惊小怪? 渠明夷没有因为父亲的训斥而注意起风度,而是苦着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大事,怎么不是大事!” “陛下新封的这位定国公——是妹妹啊!” 渠易崧依旧皱着眉看着儿子,像是没听到渠明夷说什么似的。 “你说什么?”他问道。 “我说,”渠明夷捂着胸口喘了口气儿,“我的妹妹,您的女儿,渠宜生,被当今陛下封为定国公了!” 渠易崧愣了下,随即更加不悦了,“你在发什么癔症?还是想拿我寻开心?” 渠明夷欲哭无泪。 “爹,我说的是真的!” 渠易崧看着儿子,久久没有说话。 这样的场景不止发生在渠家一处。 几乎所有人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以为在开玩笑。 封一个女子为定国公? 哦,那个女子还是前些天流言蜚语满天飞的前威远伯府少夫人、渠翰林之女? 呵呵,真逗。 编这样离谱的瞎话骗我,莫不是当我傻子? 然后很快,许多人觉得自己真是傻子。 新朝开国不到一个月,新帝罗钰就做了一件足以让后世人反复提起仔细研究的事——前无古人地赐封一个女子为国公,而且这女子还不是什么巾帼英雄。当确定这消息不是骗人后,整个朝堂乃至整个朝堂的后院儿都快疯了,无论之前听没听说过渠宜生这个人,这会儿所有人都疯狂地打听起来,于是,新任定国公渠宜生的 祖宗十八代就这么被翻地一干二净。出身书香世家,闺中时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加美女,后来嫁予威远伯嫡子,怀过两次胎,第一次因为在老威远伯的葬礼上太过操劳,孩子没保住,因而被许多人赞为孝顺贤 妇,第二胎倒是顺利生下一个女儿,美貌更甚母亲,却是个脑子不好的,话都说不全。 三年前送女儿和亲,途中被马匪劫走,三年后又回来,一回来就与夫君沈承宣和离,沈家人说是因为攀上了红巾军中某位将军的高枝儿。 这样比一般闺阁女子复杂些,但也没什么惊世骇俗的经历,完全满足不了众人的好奇心和不解。 只从这些扒出的事儿来看,真是完全让人看不出来她何德何能能获封国公。若是像李六娘那般有实打实的战功在手,又长得男人似的也就罢了,事实上许多大人们见了李六娘,都下意识地将她当成个男人看待了,如此封李六娘一个县侯也不算多 么难以接受。 然而,见过这位渠家宜生的人却都说,那就是个温柔贤淑风吹就倒的美貌妇人! 杀敌?她连杀鸡都不会吧! 而从诸多红巾军将领的说辞中,也证明了她并没有上阵杀敌,立下过什么战功。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封这样一个女子为国公?皇帝被下了降头了? 此时的众人,心中的不解远远大于愤怒。 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事儿实在太过荒唐,以至于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而不是“怎么能?” 虽然封爵诏书是真的,但大多数人却还是觉得,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诏书写错名字了?皇帝酒后脑袋不清楚?甚至传旨官员私下调换圣旨? 人人脑洞大开,甭管这脑洞多离谱,但总比这事儿本身靠谱吧? 当然,即便不解,也不妨碍诸位忠臣良将们及时劝谏。给宜生封爵的消息一出,罗钰的御案上就飞来无数折子。 罗钰压下,一概没有批复,于是第二天上朝,就有朝臣当面问了出来。 不是一个两个官员,而是一人带头出列后,呼啦啦一大群人同样出列,齐声质问罗钰为何做出此等荒唐之事。 罗钰笑着,将殿中百官反应一一记在心中。 半晌,眼看有御史脸红气喘地盯着柱子似乎想撞柱子血谏时,罗钰才挥挥手,让旁边的秉笔太监宣读一早写好的陈功书。 陈功书,顾名思义,乃是为陈述功劳,当然,古往今来可从没这种文体,这也算罗钰自创的。 而陈功书的内容自然沈问秋主笔。沈问秋如今虽行商,当年可是满京城闻名的神童才子,十几岁就考了进士,文采不必说,即便过了十几年,依旧能笔下生花,满篇华彩,而经商之人的狡诈,也充分地体 现在这份陈功书中,条条道道地一分析,愣是给人唬地一愣一愣的。这篇陈功书中,主角就是一个谋略超绝,心怀天下,却又虚怀若谷淡泊名利的高人,寻铁矿,献计谋,从红巾军蛰伏到京城夺权,新朝建立的每一步都有这位主角的参与 和贡献,说是功劳巨大绝不为过。 听完这陈功书,殿中众大臣只觉得,这人还真是劳苦功高,不封爵简直天理难容! 然而,一篇陈功书而已,当然不至于让朝臣们的脑子集体进水,忽视了最为重要的问题。 ——这篇陈功书的主角是女人!一个女人,任她再怎么劳苦功高,有功社稷,赏她金银珠宝,甚至封她公主郡主,亦或者加封其父兄子侄……无论哪一个,都能让朝臣们接受,但是,直接封女子为爵?还 是至关重要,如今拢共也就四个的一等国公爵? 开什么玩笑!反应过来后,许多大人们义愤填膺满腔热血,纷纷出列苦口婆心,出发点从为国为家为社稷,到为天地正统为乾坤阴阳,几乎所有人都表达着一个意思:这个国公,不能 封。 罗钰就一言不发地看着朝臣们轮番表演。 他满脸疤痕,不说话脸部不做大动作时,谁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在想什么。 待朝臣们一个个轮番说完,终于把所有的说辞都说尽时,他才开口。 “有罪当罚,有功当赏,渠先生有大功,为何不能封国公?” “我定国号为‘新’,便是欲荡涤旧规陋习,欲不拘一格降人才,普天之下有识之士都能为国效力,无论出身贵贱,也无论男女。” “诸卿以为如何?” 朝堂上的纷争宜生不清楚,只是想也知道那必是一摊烂账,嘴炮流血都不会少,最后只看是罗钰的拳头硬还是那些执意反对她的大人们的脊梁硬。 宜生并不是太关心朝堂。 许是因为信任沈问秋和罗钰,她一直相信他们能够做好。 文武百官他们去怼,但有一些却只能宜生自己面对。 看着首次登门的父亲渠易崧,宜生心里有些酸涩,然而脸上依旧扬起笑容,轻柔地唤了声父亲。 然而她这轻声的呼唤丝毫没有让渠易崧脸上的寒霜化解。 “你写封折子,向……向皇帝表明,不敢受爵。” 宜生敛去笑容,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父亲,恕我不能从命。” “你——”渠易崧气得伸手指她,“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女儿?” “妇人干政乃是历朝大忌,我从小教你读史书,你都忘了不成?”宜生却仰着脖子,目光凛然不惧:“我没忘。可父亲您也教过我,人有千百种,不可一概而论,同是女子,可为贤妻亦可为愚妇,同是官吏,可报国亦可祸国,既然如此, 妇人涉政,又怎会全是祸国?” 渠易崧气得拍桌子。 “你这是牝鸡司晨!”“男主外女主内,女子便该尽好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你做这个国公又能怎样?到时谁还敢娶你?便是真有娶你的,又怎能保证他是真心待你,而不是冲着别的目的?再说 你一个女人家,一个出身渠家的大家闺秀,难道以后要以国公的身份整日抛头露面,与官员们结交?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你丢渠家的脸!” “若是全天下女子都像你这般,这世道还不乱了套?” …… 渠易崧说了许多许多,他真心觉得女儿误入歧途,他作为父亲就有责任将她拉回正途。 宜生试图反驳,然而他根本不听。 于是宜生也就不再反驳了,静静地听着他说。 直到他说完了,宜生却还是摇着头,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案。 渠易崧伸出手指着她,气地一连说了三声好,终于拂袖而去。 宜生看着他的背影上了马车,面露苦笑。这还只是开始呐,以后……还会有更多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风口 朝臣们很快明白:皇帝是认真的。 认真地想封一个女子为国公,认真地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挑战几乎所有朝臣的底线。 这下,朝臣们炸锅了,炸锅的朝臣依旧不死心,千方百计地出招,为罗钰想出了种种折衷的方法。 许是因为那陈功书的原因,倒没人对宜生的功劳提出太大异议,但对于如何封赏,大臣们却异议很大。 大多数人都认为应该封赏,甚至哪怕封个一品夫人,或者皇帝认渠氏为义姐,封个异姓公主,再赏赐宅邸金银,这都无可厚非,朝臣们也接受。 再不然就将渠氏的功劳算在其父兄身上,加封渠易崧渠明夷等人,妇人的荣耀本来就是靠男人得来,父兄被赏不也跟封赏渠氏一样么? 再再不然,也可封渠氏为女官啊。 女官前朝就有,因为有了先例,朝臣们倒比较好接受一些。而且认真来看,女官跟正经的朝廷官吏其实并不是一个东西。女子若想获得封号,除了靠父、夫、子外,还有一个途径,便是靠自己的德行和才学。前朝便有一些德才兼备的女子被召入宫中为女官,有文才的教导宫人书学,有德行 的作为宫妃典范,善管理的做宫中管事……这些女官的职能定位更像是教书先生、教养嬷嬷、宫廷诗人等。 当然,女官往往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帝王的嫔妃,虽然不像后妃那般有正式封号,但若皇帝求欢,女官往往无法反抗。 皇帝为什么给一个女子,且还是一个十分貌美的女子那么大的恩宠? 听说那渠氏虽年已三旬但却容貌不减后,许多人便揣测着,新帝怕是对那渠氏有些别的心思。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给渠氏封个宫内女官的职位?虽然宫内女官也可能干政祸国,但女官的地位跟国公相比可是天上地下的,再说,女官职位再高,那也是女子封号,而国公——那是能给女人的封号么?女子为国公,简 直就像乞丐穿龙袍、乌鸦披凤羽一样可气可笑。所以,相比之下还是封个女官比较好,只要注意压着那渠氏,谅她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这些人自以为摸着了新帝的脉络,忙不迭地上奏提议。还有那提议封渠氏公主封一品夫人的,提议将渠氏功劳算在其父兄头上封赏渠易崧父子的,甚至还有人提议说渠氏不是刚和离么?那么赏她个如意佳婿岂不妙哉?甚至还 在折子里给罗钰罗列起几个“如意佳婿”的适合人选。 这些折子都被送到了罗钰面前,而因沈问秋早早言明要从头到尾插手此事,因此也看到了这些折子。 罗钰越看那些折子脸越黑,尤其是看到提议说给宜生找个如意佳婿的,而沈问秋却是一边看折子一边笑。 他自己笑,还开导罗钰:“你跟这些人生什么气?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再说这不就是你的目的?赐爵是真,借此试探百官也是真,如今真试探出来了,你又不高兴了。亏得她给你当靶子了。” 罗钰听了不说话,只拿了笔,恨恨地在那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叉。 沈问秋慢悠悠地也处理起这些奏折。 回到住处,他还不忘翻墙到宜生院子里,将朝臣们出的种种奇葩点子当笑话一般讲给宜生听,让宜生不出院门便知朝堂事。 但很快,他们便不能再这么悠哉悠哉了。因为当罗钰把一个又一个折子丢进垃圾堆后,朝臣们发现,不管他们怎么苦口婆心地跟皇帝分析利弊,怎么呕心沥血地写折子甚至血谏,依然都得不到皇帝任何回应。于 是他们主动换了方法。 劝谏不行,那就逼迫吧。皇帝自然是九五至尊至高无上,然而大臣也不是泥雕木塑的牵线木偶,当许多朝臣汇集在一起想做一件事时,许多帝王也不得不低头,这也是史上许多帝王的不得已之处 。 宜生被赐封国公第四天,百官罢朝,学子罢学。 这是对罗钰的逼迫。这算是手段比较温和的逼迫,因为罗钰是天子,是掌握着他们生杀大权的人,所以他们也只能这般,用不合作表达他们的不满,百官和学子都这般做,就算罗钰震怒,法 不责众,他总不能把所有人都砍了。 对付皇帝只能采取这样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但对付一个女子,那就太简单了。 宜生的住处被人发现,一群穿着素白儒衫的士子堵在宜生小院门前,手持写着诸如“牝鸡司晨”、“祸乱纲常”等字的长卷,静坐示威,引来无数路人侧目。而一旦有路人好奇,那些士子旁边便有些书童小厮样的人物义愤填膺地为路人讲解,重点讲解这院子里头的女人多么不要脸,邀功求赏,媚惑君王,让新帝为了她连历朝 历代留下的女子不可干政的教训都忘记,简直就是红颜祸水,乱国之根啊!短短几年内,京城的百姓们头顶上的天就换了三次,恐慌动乱也经历了三次,此时正是渴望安定太平之时,那些书童小厮将一个祸国女子的形象讲地栩栩如生,再加上对 女子当权的本能排斥,一些民众的情绪很容易被挑起。 士子们静坐一天后,有百姓也加入了抗议的队伍。不过平民百姓的愤怒自然不会像士子们这样“优雅”,他们表达愤怒的方式简单而粗暴:堵在门口用极尽侮辱的言辞咒骂里面的女人、用臭鸡蛋烂菜叶扔到院子里,甚至根 据那些从书童小厮处听来的消息,自己加工润色,脑补出一出又一出“美色上位”的龌龊故事,并且大加宣扬。 不过短短两天,满京城的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市井小民,全都知道了新任定国公渠氏有多么不堪。 “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不听劝偏要一意孤行,如今这处境也是活该,活该!” 渠易崧听着外面的传言,回到家便摔了东西,还指着儿子渠明夷怒吼,好似把渠明夷当成那个胆大包天的逆女似的。 渠明夷没有反驳父亲,他眉头紧皱,心里既怪妹妹不听父亲的劝,却又为她如今的处境担心。 女子的名声最重要,可如今……若是选个当今名声最差的女子,他妹妹定能力压群芳一举夺魁。 渠明夷都这么想了,他妻子梁氏更是吓地不轻。还没从自个儿小姑子居然被赐封国公这种听起来就荒唐的事儿中缓过神儿来,就发现外面关于她小姑子的流言蜚语侮辱指责满天飞。梁氏去了几个相熟的官夫人那儿串门 子,结果差点没被当成瘟疫赶出来! 人家怕沾染上渠家,进而沾染上渠宜生,如今渠宜生人人喊打,谁都不想这关头惹一身骚。 遭遇这般对待,梁氏差点没气死,虽然因为渠莹的事对小姑子心存愧疚,但如今又因她而被这般对待,梁氏心里还是有些不爽的。 梁氏打心眼儿里也觉得,小姑子这事儿做的不对。女人家就该相夫教子,把男人调教地老老实实攥在手心不就好了,做什么要去抢男人的差事?当然,小姑子似乎立了大功,刚听到这消息时真是让梁氏高兴极了,觉得与 有荣焉,小姑子跟新帝有了患难时的交情,那么即便她和离了,以后也不愁找不到个比沈承宣更强的男人。 可是,做那个劳什子国公做社么?那些朝廷里的大人们的提议就很好嘛,不管是封小姑子个公主、夫人,还是恩及父兄,甚至是先给她挑个好相公然后再封赏她相公……在梁氏眼中,这都是不错的办法,哪 个不比封国公强?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国公,这名头听着是好听,而且铁定能留名青史,可是在梁氏看来,这名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难道封了小姑子做国公,她就真能上朝跟文武百官并 列了?就真能如镇国公英国公那般位高权重执掌一方了? 不过是做梦罢了。还不如要些金银赏赐实在。 梁氏知道,公公渠易崧曾经劝过小姑子,结果却是被断然拒绝。 再看看如今的局面,梁氏便不由又有些心急。 果然像她担心的那般,如今这做国公的好处小姑子没捞着,反倒被拱上风口浪尖,成了无数人眼里的活靶子,简直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啊。眼看着舆论越来越离谱,她再怎么相信自家小姑子不是外面说的那种祸国殃民的女子,也不由提心吊胆。于是,她悄悄乘了马车去找宜生,想好好跟小姑子谈谈心,劝她 主动跟新帝说不要做那劳什子国公了。 结果,到了宜生住处却压根进不去!那乌压压堵在门前的市井粗人们像是狂欢一般,肆无忌惮地污蔑咒骂着那个他们根本没见过的女子,梁氏胆战心惊地听了一会儿,却觉得他们根本也不知道自己骂的是什 么。他们骂她“淫荡”,骂她“祸国殃民”,骂她“不检点”,骂她“嫌贫爱富瞧不起自己夫君”……他们几乎将所有能加诸在女人身上,所有能侮辱女人的话都骂出来了,无论那个被 骂的人跟他们骂的话相不相干,反正他们只要骂,只要发泄就是了。 只不过如今大家都骂,所以他们也骂。 只不过平时骂惯了家里的婆娘,觉着此时再骂个平时多看一眼都不敢的贵妇人很是爽快。 只不过看那院子里的人缩头乌龟般怎么骂都不出来,所以更加肆无忌惮。 梁氏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忽然觉得愤怒。 她也不赞同小姑子的做法,甚至因此而有些埋怨小姑子,但那是因为,她觉得做国公对小姑子没好处,或者说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好处都小于害处。 但若小姑子真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便是真受了这国公之位又怎样?就应该被这群整日打老婆骂孩子的市井莽夫肆意侮辱肆意践踏? 既然那位黄将军能因功劳被封国公,那么皇帝口中立下同样功劳的小姑子,自然也当得起这个国公之位! 哪怕她女子的身份有些不适合,但仅因这点不适合,有功之臣就要被这样辱骂? 仅仅因为宜生是女子?梁氏一直知道,女子要谦卑柔顺,要以夫为天,要像藤萝紧紧攀附着大树那样抓牢自己的男人,可是她觉得这是她生存的智慧,女人不需要抛头露面掌握权力,女人只要 掌握男人就行了,所以虽然柔顺,但她却并不觉得自己就比男人低一等了。 男人顶天立地,这是男人的活法,女人柔弱恭顺,这是女人的活法,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女人照着女人的活法过,这不是逼不得已下的屈服,而是生存的智慧。 可眼前这一幕,却仿佛一把刀。 一把狠狠击碎她自欺假面的刀。她所谓生存的智慧,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初露 因为宜生住处围堵的民众,梁氏最终也没能进去与小姑子谈谈心。 她悻悻而去,将所见告诉丈夫,渠明夷也不由担心起妹妹。渠易崧犹豫再三,还是去找渠易崧,希望他出面帮帮妹妹。 如今这局面多少有些诡异,尤其那些竭力污蔑宜生的人,根本就是有预谋的,不然就算女子封爵碍了许多人的眼,也不至于让普通百姓也恨之入骨人人喊打。 之所以会发展到现在这样,还是因为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可以污蔑。 这时候,渠易崧作为文坛中流砥柱,他若出面,必然会让情况好一些。 可是——“我不会管她。”渠易崧说道。 “你也不要去管。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这事正好让她清醒清醒,省得轻飘飘地搞不清楚自己什么分量,以后再闹出大乱子。” 渠明夷无奈。 渠易崧不管,但总有人管。 住处被围堵,这两天宜生和七月都没法出门,宜生不出门没关系,她每日写书,也用不着出门,但七月却有些忍不住了。七月原本是安静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但自从三年前跟着红巾军到处跑,又在广州在船坞厮混半年后,现在整一个好奇宝宝。虽然京城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但在以前,她 的活动地点几乎只限于威远伯府和渠家,繁华京城的千般面孔,却只在她眼前展现了极小的一角。因此这次重回京城,她便像来到一个新地方一样,每日都跟阿幸一起出去玩耍,当然,每次出门前都得故意将那张过分显眼的脸弄丑些,加上有阿幸在身边寸步不离,宜 生才不担心。 而这两天小院前门后门都被堵住,别说从门进出了,阿幸试图翻墙都被外面的人堵个正着。 于是,沈问秋的梯子又派上了用场。 乔装过的七月和阿幸从沈问秋住处大门出来,外面居然也有一些民众。因为怕外面的人暴乱起来出乱子,从大门出来时,阿幸便牵着七月的手。七月五官太出众,即便故意扮丑,看上去仍旧是个漂亮的姑娘,而她身边的阿幸更是少年剑眉星 目一表人才,两个少年人手牵着手,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然而,这画面却刺激了某些人的眼。 “果然住在妖妇隔壁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梳着姑娘头就跟男人拉拉扯扯的,不知羞耻!”一个头发胡子白了一半,身着儒衫的老书生朝着七月阿幸吐了口唾沫。 “哎呦,这小娘们儿脸虽黑,长得可真是标致,要是……嘿嘿。”一个身着短打,无赖模样的中年男人猥琐地笑。 “不知道跟那姓渠的女人比怎么样,听说姓渠的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要不皇帝怎么会昏了头。” “哎你们听说过没?据说这隔壁住的不是一般人?说是什么……那姓渠的娘们儿以前夫家的叔叔?” “这个我听说了!昨儿有个人逮着我说的,说那姓渠的在夫家时就跟叔叔不清不白的,所以啊,皇帝肯定也是被她使了手段,才弄了这么大的封赏!” “哟,还有这事儿?” “当然,我亲耳听到的!” “果然是是个妖女,荡妇!” …… 听着那污言秽语,阿幸的手倏然握紧,眼中露出寒光,冷冷地看向那几个男人。 “呸,小兔崽子看什么看?”那身着短打的男人恶狠狠地瞪阿幸,还扯开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膛挺了挺。 阿幸捂住七月的眼睛。 “阿幸?”七月不解地问。 “别看,脏了眼。” 那边几个男人却又污言秽语不停起来,却是扯着嗓子,直呼宜生的闺名大骂。 妖女、祸国、母鸡、破鞋…… 七月掰开阿幸捂在自己眼前的手,“阿幸。”她唤道。 “他们,在骂阿娘么?”她软软地问着,双眼琉璃一样清澈。 那些人说的话她很多都听不懂,但是,他们的神情,他们的声音,都清晰地传递着让人不舒服的恶意,而被他们用恶意唤出的那个名字,是她的阿娘。 阿幸握紧她的手,有些自责让她听到这样的污言秽语:“不用管,不过是一群疯狗狂吠而已,马上就会有人来收拾他们。” 他拉着她的手,想快点离开这糟心的地方。 然而七月却不走了。 她睁着大眼睛,眼神天真,声音清脆: “你们,为什么骂我阿娘?” 宜生小院所处的巷子口,两个一看穿着便知是权贵子弟的少年探了探头。 一见那小院门前乌泱泱的人群,其中着蓝衣的少年不由泄气:“果然被堵住了。” 另一个白衣少年却双眼发亮,摩拳擦掌,“堵住又怎么样?今儿小爷闯也得闯进去,我就不信这群暴民还敢拦我?” 蓝衣少年犹豫:“要不……还是算了吧?你娘知道又该教训你了。” 白衣少年俊眼一瞪:“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畏首畏尾?我娘——”他梗着脖子,“我才不怕!” 蓝衣少年无语,暗地里翻个白眼。 说到这里,白衣少年又抱怨。 “都怪你,这么大的消息都不通知我,要是早知道,我还用等到现在?渠伯母也不用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污蔑,我也早该、早该见到七月妹妹了……” 说到最后,白衣少年脸上浮起一个荡漾的笑容。 蓝衣少年闻言一瞪,抬脚就要踩白衣少年脚踝。 白衣少年立刻哇哇叫起来,“喂喂你做什么!” 没踩到人,蓝衣少年气哼哼地:“哼,我警告你林焕,不许打我妹妹主意!” 白衣少年,也就是林焕登时红了脸,“谁、谁打七月主意了!”他那只是、只是非常纯洁的、哥哥对待妹妹的感情! 蓝衣少年自然是渠偲。看到林焕脸红地猴子屁股似的说出那句话,他撇撇嘴,一个字都不相信。 林焕红着脸欲要再辩,渠偲忽然皱起眉,“那边怎么了?” 林焕闻声看去。 只见那些原本围堵在宜生住处门前的人忽然往巷子另一边涌去,口中还嚷嚷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渠偲和林焕听不清楚。 “走,看看去!”林焕当即道,拉着渠偲就往前跑。 跑到那群人后面,两人终于听清楚那些人口中嚷嚷的什么了。 “快快,那妖女的女儿出现了!” “妖女躲着不出来,堵住她女儿也是一样的!” …… 渠偲双眼猛地瞪大,看着那足有上千的人群,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而林焕已经拔腿飞奔过去了。 “滚开!” “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年轻人清朗的怒叱在人群中响起,然而一个人的声音丝毫阻挡不了疯狂的人群。 有人不管不顾地挤上前,伸手就要抓七月。 阿幸抱住七月,一脚踢在那人膝盖,那人惨嚎一声,单膝跪地。 这一人被阻住,然而他身后还有无数人。 “抓住这两个人!” 人群外有人煽风点火地叫嚷。 无数的人涌上来。 阿幸护着七月,俐落地又踹倒几个挤上前的男人,扭头看了看周围,眼见无法从地面突围,脚尖一踮,便准备踩着人头跃出去。 只是,刚在一个倒地的男人身上借力蹬了一脚,忽然冲进来两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七月不要怕,哥哥来保护你了!”这是渠偲。 “敢欺负七月妹妹,问过小爷的拳头没!”这是林焕。 喊出这两句颇有些傻气的开场白后,两个少年便像虎入羊群般,不由分说便打了起来,几个围在七月阿幸身边的男人首当其中。 场面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阿幸收回借力的脚,叹了一口气,却也有些高兴。 那就打吧。 早就憋着气儿了! 阿幸的身手自不必说,渠偲林焕也都是勤练武艺的,三人不留手,很快地上就倒了一片,一时间竟将周围的人都逼退了。 然而,他们毕竟只有三人,且他们下手都还留有分寸,只用拳脚而没用武器,因此倒在地上的人也只是受些轻伤。 “别怕,他们就三个人,怕个球!”又有人在外面卖力吆喝。 原本有些退意的人群顿时又鼓噪起来,一窝蜂地涌上去。 眼看场面就要失控,突然人们感觉地面震动起来。 一些人茫然地抬头四顾。 于是他们很快看到,巷子口突然出现的那一列列盔甲鲜明,持刀佩剑的士兵。 “暴民作乱,围攻定国公私宅,速速束手就擒,否则——杀无赦!” 列队严明的士兵前方,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扬起手中长刀,朗声喊道。 在这天之前,大多数朝臣对新帝的印象还是宽厚仁慈,当然,宽厚仁慈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了,宽厚仁慈也可以等同于没魄力没手段,等同于能被朝臣的意见左右。 所以,对一个帝王,尤其是开国帝王来说,只宽厚仁慈显然是不够的。 而罗钰当然不是只宽厚仁慈的人。新帝赐封定国公后第四日,儒生和暴民围堵新任定国公私宅,甚至对定国公之女施暴,新帝震怒,依旧驻扎在京城的红巾军雷霆出击,迅速平息事端,当场格杀十三人, 其余闹事的儒生和暴民也被通通抓捕。 这消息刚刚传出,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那些普通百姓自然不会有人关注,但是,被抓的可还有读书人,甚至还有不少国子监的读书人! 立刻有人鼓噪着要上书,要抗议! 然而,还没等他们上书抗议,就发现,他们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新朝元年二月,初初登基的皇帝第一次向朝臣露出自己冷酷决绝的一面。 自杀 前朝之所以灭亡,与红巾军骁勇善战有关,与前朝连续三任皇帝都昏庸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前朝的整个统治体系都被蛀空腐朽,犹如一棵生病的大树,树干外表 看着还好,里面却早已经被害虫蛀地千疮百孔。 此时若还想救树,要么将害虫涤荡一空,要么将整个树干截去,使其从根部另发新枝。 若以罗钰的性子,他是宁愿痛一时,砍去所有树干促发新枝的。 然而真要那样做风险还是太大,很可能新枝还未发出,大树便已死亡。 所以,只能尽可能地荡涤蛀虫,就算不能消灭所有,也要让它们害怕龟缩,给大树以喘息之机。 定国公住处被围堵攻击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以这个导火索起点,那些放松警惕,优哉游哉,以为新帝登基后依然可以与前朝一样混日子的蛀虫们一个个被揪出。 连续十余天,整个京城都仿佛被笼罩在一层乌沉沉的阴云之下,每天都有官员权贵被查抄,无数积累数十甚至数百年的世家被拔根而起。不是没有人反抗,甚至还有人动用私兵,联系前朝皇室遗脉策划造反,但一直镇守京城的数万红巾军可不是吃素的,而且掌控着京畿最大兵力的英国公林济,如今也已经 彻底站在新帝这边,在绝对的武力镇压下,所有的反抗都像毛虫的挣扎一样不堪一击。 这时候,所有人都才明白,之前的所谓宽厚仁慈不过是麻痹朝臣的假象,新帝不是不想动他们,而是想先站稳一些,先观察一番,再给他们狠狠来上一击。 只可惜,这时候明白已经太晚了。 在这番风雨飘摇中,曾经是威远伯府,但如今却已是平民百姓家的沈家,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关注。然而没人关注,却不代表沈家过得好,相反,如今的沈家惨极了。 红巾军抓了上千儒生和作乱的暴民,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人都砍了,几天之后,这些人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出去,当然,要么是交了罚金,要么挨顿板子,没有人毫发无损。 然而相比起来,这些交了罚金或挨了板子的其实还算幸运,因为还有继续蹲在大牢,压根没放出去的呢。 从犯可放,主犯却不能轻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民众之所以如此疯狂暴乱,正是因为背后有人不断煽风点火,不遗余力地抹黑污蔑定国公,才将那些底层百姓心中的怨恨煽动到极点,进而火山 般爆发。 煽风点火的人很快被揪出来,大部分人竟是受几个极端反对赐封女子爵位的大儒指使。 这几个大儒没有跟那些儒生一样在定国公私宅前静坐抗议,表面上甚至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却私下成立了一个小团伙,一手指使煽动了这次暴乱。 这几人算不得多么德高望重,但在儒林文坛也是有一定地位的,且其中还有两个是国子监的博士,那些去定国公住处门前静坐抗议的国子监监生便大多是他们煽动的。他们没有什么重要的官职在身,但却也不是说动就动的,因为儒林有时候可不看官职,而且儒林抱团更严重,虽然这次指使煽动的是这几人,但其他人又何尝没有相同的 想法? 动了这几人,几乎就等于动了整个文坛儒林。 许多人都笃定新帝不敢动他们。 ——了不起将那些被抓进大牢的爪牙们砍了,背后的几位大儒,总要给些台面下下的。 然而,他们都错了。 罗钰的决心和魄力出乎了几乎所有人想象。 查出幕后主使后,几个大儒直接被砍了头,理由是煽动民乱,其心可诛。 于是,许多原本高谈阔论的,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的……通通如同暴雨中的鹌鹑,瑟瑟地闭上了嘴。面对死亡的威胁,大部分人都无法坦然面对。 然而这事并不能简单止息。 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读书人便几乎等同于儒生,天下皆尊之敬之,无论哪朝哪代,帝王对儒生总是礼遇尊敬有加,儒生地位一直岿然不可撼动。 然而,此次新帝却毫不犹豫地砍了几个大儒的头,这让儒林中人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仿佛千百年前始皇帝焚书坑儒,早已习惯高高在上的儒生们谁也不想再遭遇那般浩劫。 于是儒林大震,人心纷纷,虽则大部分人做了鹌鹑,却依然有腐儒捶胸顿足,大呼新帝乃暴君,新朝岌岌可危,江山不日又将陷入战乱,国将不国,民将不民。还有人悲愤疾书,列数新帝诸般罪状,没胆子的写完只在自家里一遍遍诵读,仿佛这般就可以讨伐暴君;有志气的,则去那市集人员车马辐辏之处,登一高台,声声泣血 地问天地何时清明,哭圣人之道崩殂。 思想最无力,思想也最有力,只看这思想能不能煽动大部分人的心。 儒生们疾声高呼,罗钰也不是没有对策。 他没有简单粗暴地将人抓起来,而是让人挑了那能言善辩、机智灵巧之人,与那些儒生打对台。 儒生们出口必称圣人如何如何,儒林如何如何,他们所悲愤的,无非是皇帝所为动摇了儒生无比尊崇的地位,触犯了儒家的利益,不合乎圣人之道。 然而,普通百姓哪有那么关心什么圣人什么儒家? 百姓关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吃饱穿暖日子太平。 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而不是儒家的天下。 当把这点挑明后,任你如何字字泣血声嘶力竭,也不过是白费力气,徒增笑而。 反正如今风波没烧到自己身上,百姓才不关心读书人跟皇帝哪个才是正义。 只是看热闹罢了。 …… 主犯的几个大儒被砍头引起如此风波,便让许多人忽略了其他东西,比如引导煽动民众围攻定国公住宅的,并不止是这些腐儒。 还有沈家。 没错,就是原本的威远伯府沈家。腐儒们攻击抹黑定国公多半是说她祸国殃民,牢牢地站在大义的高岗上,然而还有攻击她私德的,如与前叔叔暧昧不清,与皇帝与红巾军的关系靠美色……那重重不堪传言 ,才是导致一些底层男人愤怒却又激动的原因。 而这些传言,经查后全是出自沈家,准确地说,全是出自沈家夫人,谭氏。 沈家原本已经树倒猢狲散,然而在镇国公府的帮扶下,沈家渐渐又立起来,谭氏找回许多以前的忠心老仆,这次散播传言,便是靠这些忠心老仆。 然而她没料到,这些人竟全被抓进了大牢,与他们一同被抓进大牢、被大儒指使的已经被砍了头,就连那些大儒也被砍了头。 谭氏快吓疯了。 她原本也没想做什么的,什么定国公什么女子封爵,跟她有什么关系?如今她只一个心思,就是想方设法地从镇国公府捞好处,别的一概不想管,也管不着。 可是,本来专心捞好处的她,却忽然听道说那个新封的定国公居然是渠宜生?!而渠宜生的住处就在沈问秋隔壁?! 谭氏就像那堆满了火药的库房突遇火星,“嘭”地一下,熊熊的怒火几乎淹没了她。 这些天她所遭遇的所有坎坷所有不幸,仿佛都有了源头。 是的,这源头就是渠宜生,就是那个勾搭上红巾军还与沈问秋不清不楚的渠宜生! 一想起她和沈家最近遭的难,谭氏就恨不得生吃了渠宜生。 可是,即便再愤怒,谭氏也不是没脑子的。 她很清楚,如今她再也不是什么伯府夫人,也不是渠宜生的婆母,她和沈家如今只是依附于镇国公府生存,而对方呢?却是皇帝亲封,能与镇国公平起平坐的定国公! 谭氏恨地咬碎了牙,可清楚两人如今的差距后,她便是再恨也只能忍。 幸好,天下人都站在她这一边。 儒生围坐抗议,朝中大臣群情激奋,渠宜生虽得了个国公,却完全不得人心,还有人说她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她住处前已经围了许多普通百姓。 如今的渠宜生,就像那众人推的危墙,或许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将她推倒,背负骂名,永远不能翻身。 无意中听到仆人们唾沫横飞地讲着这些话,谭氏终于控制不住满心的愤怒和激动,派出几个新任的老仆,四处散播传扬新任定国公的“浪荡不堪”。 听说定国公住宅已经被愤怒的民众围堵,谭氏兴奋不已。 可如今,所有的兴奋都变作彻骨的冰凉。 连大儒都被砍了头,难道她还能幸免? 甚至不只是她……那些老仆是属于沈家的,追究到背后之人时,难道只会罚她一人? 她的丈夫,以及最重要的——她的儿子沈承宣。 她的宝贝儿子,她还指望着他重新振作起来,指望着他重新做官,再娶个真正的贤妻,再给她生几个孙子,可如今—— “祖母,父亲的一辈子算是彻底毁了。” 少女淡漠的脸庞在灯火中时隐时现,语气是惋惜的,嘴角却诡异地挂着笑。 “这都是因为你啊。” “祖母。” 当大理寺将几个沈家老仆严刑审问,得知是沈家主妇谭氏指使他们污蔑定国公后,立即派人去沈府捉拿罪妇谭氏。 然而,此时的沈家却已经一片缟素。谭氏自知罪孽深重,愧疚后悔不已,已然畏罪自杀了。 登门 朝堂上腥风血雨地覆天翻,宜生的院子里却可以称得上安稳祥和岁月静好——除了少年人时不时的咋咋呼呼。“喂我说你,就是你!给我站住!说,你一个大男人总跟着七月妹妹做什么!”好不容易逮到阿幸不在七月身边,林焕立刻气势汹汹地来找茬,看着阿幸的眼神恨不得马上 打上一架。 阿幸瞟了他一眼,抿紧的唇蹦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我是七月小姐的侍卫。” “呃……”林焕被噎了下。 侍卫跟着主人保护主人似乎没错……可是,特么这个侍卫长得太不安全了! 况且,哪家小姐用男人做贴身侍卫的! 林焕自觉找到解决方法,立刻得意地道:“七月妹妹已经大了,你跟在她身边已经合适了,我待会儿就跟伯母说,给七月妹妹找几个女护卫!” 阿幸:“那些女护卫保护不了七月小姐。” 林焕嗤之以鼻:“她们保护不了你就能保护得了?前几天是谁让七月妹妹陷入险境,还得让小爷我来救的?” 阿幸斜他一眼。 干脆闭上了嘴,不再理他,径直往前走。 林焕急了,“哎哎哎,你干嘛?心虚了?有种打一架!看咱俩谁厉害!打不过小爷以后就别往七月妹妹身边凑!” “糕点要凉了。”阿幸忽然低头,看着手里端着的一盘糕点说道,“凉了七月就不爱吃了。” 林焕看着他手里那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糕点,楞了一下。 他怔愣的这一下,阿幸已经端着糕点去找七月了。 林焕连忙又“哎哎”叫着追上去。 七月正在花园里捣鼓什么,一见阿幸端来了糕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高高兴兴地吃起了糕点。 而林焕则跟只陀螺似的在七月身边打转。 阿幸守在一边,不多话,但时刻注意七月的需求。 不一会儿,下了学的渠偲也来了,几个少年人玩成一团,虽然时不时你来我往讥讽几句,但总体氛围还算欢乐。 沈问秋一进院子,就看到这几个兔崽子围着七月转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手痒。 姑娘长大了,漂亮又可爱,可却惹了一群狼。 真手痒,好想揍人啊。 咬着牙逡巡了下,就看到花架下恍然不觉安静伏案写书的宜生。她神色认真,恍然没有察觉花园里的喧闹,目光只专注于手中的书纸之上。她没有特意打扮,穿着家常的衣裳,头发只用一根发簪挽着,浑身打扮素净地近乎简陋,然那 种认真的模样,却有种奇异的魅力。 沈问秋呼了一口气,上前。 听到脚步声,宜生抬头,微笑着招呼他。 沈问秋也笑着回应。 在她身边坐下,沈问秋再看向那几个玩闹的少年人,便不由问道:“七月的婚事,你怎么打算的?她如今也十四了。” 十四岁的姑娘,在京城的贵女中已经是大姑娘,要开始寻摸婚事了。 宜生也看向那些少年人。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热烈而直白,清水一样让人一眼就看透。阿幸也好,林焕也好,他们的心思都毫无遮掩,宜生自然也看得到。 不过,看到不代表就要插手。 她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等七月再大一些,我会问她的意见,在那之前我不会插手。” 沈问秋噗嗤笑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说的,好像她已经七老八十的样子。 宜生被他笑地有点儿懵,扭头疑惑地看他。 他忙摆摆手,又提起另一个话题。 “等过几天朝堂肃清了,六部又会多出许多空缺,我的意思是——你做礼部尚书怎么样?”他微笑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颇有些惊人。 宜生的确有些被惊到。 “礼部……尚书?” 沈问秋点头。“原礼部尚书何近俞被查到有贪墨,罗钰正想罢免他,估计这两日就会出结果了。况且便是没贪墨,何近俞也太过食古不化,对学子约束甚多,这些年的士子们越来越呆板 迂腐,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罗钰要推行新政,就必须得到士子,或者哪怕一部分士子的支持,而如今的教育风气却并不适合推行新政,所以,你来做礼部尚书,再适合不过。”中央行政机构权分六部,其中礼部掌典礼事务与学校、科举之事。相比诸如户部、吏部这样人人挤破头想进去的部门,礼部算得上个清水衙门了,但这并不代表礼部不重要,恰恰相反,从礼部掌管学校科举上看,礼部可以说掌管着天下读书人的教育,往深了说,甚至可以说礼部掌管着王朝的命脉,因为归根结底,王朝还是要靠读书人来 治理。若是平常年月,一切科举学校事宜沿袭前人,不做什么更改的话,或许用个普通官员做礼部尚书也可以做到不功不过,但当皇帝想推行新政,且明显想借助礼部的力量, 改变天下读书人思想,以推动自己新政改革的情况下,这个礼部尚书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当。 而现在,沈问秋居然想让完全没有为官经验的宜生做这个礼部尚书。 说出去的话,只怕造成的轰动会比赐封一个女子为定国公反响更大。 国公之位再怎么尊崇,也只是一个爵位,有爵位不代表有官职,而礼部尚书,却是实打实的官职,而且还是一部之长,举朝也只有不超过十人能与其平起平坐。 这样的位置让一个女子,一个没有任何为官经验的女子来做,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到那时,宜生所承受的风浪,只怕会比受封国公时更大。 所以,沈问秋问她:“宜生,你怕么?” 宜生揉了揉眉:“怕倒是不怕。只是——我实在没经验。” 她不怕有多少风浪,只怕自己无法胜任这样重要的位置,怕无法帮助新政推行。沈问秋笑:“无碍。其实罗钰早看好了几个礼部的年轻官员,都是脑筋活络有想法的,只是罗钰想再打磨打磨他们,平日礼部的具体事务还是由他们做,你需要做的,只是 把握大的方向,给他们指出方向。”“其实让你做礼部尚书也是无奈之举,如今朝中最缺的就是可以信任的人,礼部还算好,诸如户部吏部这样的,那些空缺出的位置都亟需人填充,之前罗钰虽物色了一批, 但到底还是不充足,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科举取士,选拔新的年轻官员。” “而这次科举,罗钰想在试题上做些变化,少些圣人文章,多些时事民生,最要紧的,是能理解和执行新政。所以,这次科举可谓重中之重。” “你不是说,你想办书院,教化万民么?所以,先做个礼部尚书怎么样?” 沈问秋一口气说完,就拿笑眼看宜生,那笑眼颇有些挑衅的意味,像是在问她敢不敢。 宜生看出他的挑衅,自然不会被简单的激将。 但是,礼部尚书啊…… 的确是个艰难但又让人激动的挑战呢! “好,我答应。”她同样笑着回答。 …… 这边两人谈笑间谈论朝政,门外,两拨人聚在门口,恰恰撞上了。 “门口是什么人?”沈青叶掀起马车帘子,问前头的马夫。 “好像……是宫里的大人?”马夫有些瑟缩地道。沈青叶眯眼看了下,果然是宫里的人,衣裳都是宫廷内制的,只是人却早已不是她熟悉的了,但看那依仗以及那几辆拉着东西的车,她略一思索,便猜出恐怕是宫里来传 旨封赏了。 “母亲……还真是深得陛下信任啊……”她叹了一口气,眼里泛起幽幽的光。 “既然是宫里的,就先避一避吧。”她说道。 沈青叶猜地没错,门口那些来人的确是宫中来宣旨的,却是为了定国公府的事。 如今宜生的定国公爵位已经是定了,但宅邸却还没定,而一般来说像国公这样的爵位,都会封赏宅邸,只不过宅邸有特地拨款新建的,也有拿现成的宅院赏赐的。 之前罗钰询问过宜生的意见,宜生是说不用再特地新建一座定国公府,毕竟如今新朝百废待兴,用钱的地方很多,万万没有浪费在这种地方上的道理。甚至若不是国公品级在那儿,一直住在如今这小院子里实在不像话,宜生都想继续住在这儿,反正只她和七月两人,这小宅子正好,真建了富丽堂皇的豪宅,反倒还不如 现在。 不过,这话她没有对罗钰说,因为说了罗钰也不会就同意她不搬的。 果然,在她表达了不想浪费国库钱财新建宅邸后,没两天,罗钰便派人传旨,将选中的宅邸给了她。 只是这宅邸让宜生有些惊讶又有些哭笑不得。 罗钰选的定国公府,便是原本的睿王府。睿王做了几十年皇子皇孙,也受了前朝老皇帝几十年宠爱,他的宅邸,在京城绝对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甚至除了皇宫,睿王府几乎可以说是最好的宅子了,虽然几经战 火毁坏了些,但只要稍加修缮,便是一个绝好的地方。 京中不知多少人都盯着这地方呢。 结果罗钰却给了她做定国公府。 这恩宠,实在不能说不深。 虽然宜生并不怎么在意住的地方大或小,漂亮或简陋,但却不能对罗钰这样的心意无动于衷。 自从那次拒绝了他,罗钰便没有再说什么,每次见面也几乎都是说正事,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宜生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并不惧怕为了她与朝臣,与天下人为敌。 这样的话只要一想想,就足以让无数少女芳心乱动了吧。 然而,宜生却早已经过了那个年纪。 况且她也清楚,罗钰对她这般信任,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是同道之人。 他们都有一颗想要荡涤旧风气,让日月换新天的心。 就算做不成夫妻,也是同行路上的最好旅伴。 所以,虽然这宅子让宜生感慨了下,但她也没有多想。 不过,沈问秋却很是吃味儿了下。新的定国公府赐下来,宜生很快就要搬走,那么他们就做不成邻居了,他也爬不成墙了,就算他费劲儿再把新定国公府旁边的房子买下来,但那定国公府简直堪比小皇宫 ,一个宅子便占了一条街,所谓邻居都已经不在一条街上了,哪里会像如今这样只隔一堵墙方便。 而且,以后宜生做了礼部尚书,那可是要上朝的,那……岂不是又给了两人更多见面的机会? 沈问秋忽然觉得,他似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疼。 “你哪里不舒服?”宜生疑惑地看着沈问秋,他正一脸牙疼似的模样。 沈问秋干笑了下,摇头。 “没,我只是忽然觉得……等以后朝政上了正轨,各部人才都选拔好后,你还是不要做那劳什子礼部尚书了,咱们开书院吧!你的性子还是比较适合单纯治学。” 宜生失笑,有些不明白怎么刚才他还怂恿她做礼部尚书,这一会儿时间又成了“劳什子礼部尚书”了。不过,开书院本来就是她的目标,而在朝为官杂事太多,她也不是特别擅长处理复杂的关系,先前答应做礼部尚书也有帮助罗钰渡过现在这个青黄不接阶段的原因,等到 一切上了正轨,她的确是准备再请辞的。 所以,“好啊。”她说道,“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 沈问秋牙疼似的表情立刻换成春花烂漫,笑地特别灿烂:“好,我等着。到时你是书院山长,我就是书院总管事。” “噗。”宜生笑了。 …… 看着传旨的宫人走后,沈青叶才让马夫去敲门,并且递上拜帖。 看到拜帖上写着沈青叶名字的时候,宜生和沈问秋都惊讶了一下。 沈青叶,沈家,对他们来说似乎已经很遥远了。 思索了一下,宜生还是让人进来了,当然,让人进来前,沈问秋已经又爬着梯子溜到隔壁自己家去了。 一见到宜生,沈青叶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口中却没有称“渠夫人”,更没有称“母亲”,而是叫的“定国公”。 这又让宜生惊讶了下。然而旋即却又释然。 这孩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聪明啊。虽然已经成了国公,但固有印象是很难改变的,对世人来说,称呼一个女人为国公本就是很奇怪的事,虽然国公只是一个爵位,但人们早已将其默认为带着男性色彩的词 ,用一个明显男性色彩的词称呼一个女人,总是让人觉得不适应。这几天宜生也出去了几次,进了几次宫,遇到她的人有些还改不过口来,有叫夫人的,有叫先生的,直呼国公的却是寥寥。那些不称呼她国公的人未必就是不尊敬不认同 她,很多单纯只是因为习惯罢了。 但如今沈青叶,这个理应对她的固有印象更重的人,却开口就唤她“定国公”。 不得不说,这是极聪明的表现。 既点出了宜生如今尊崇的地位,又没有用“母亲”这样让她与沈承宣联系在一起的词,显然也是清楚宜生如今不想与沈承宣再有任何关联。 想起前世的母女情,宜生终究没有对她板起冷脸。 虽然前世母女情已缘尽,但当做一个普通相识的朋友看待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心平气和地问起沈青叶的来意。 沈青叶低头轻声说起。 她此次来有几重意思。 一是告知宜生谭氏的死讯。其实此时宜生已经知道谭氏的死讯了,她还与沈问秋谈论了一番。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如今的沈家和谭氏,对她来说都是过眼云烟,哪怕谭氏死了,也只是让她惊讶一 下,却不能让她多浪费时间思考几秒钟。 所以听到沈青叶说起谭氏的死讯,宜生并没有惊讶。 沈青叶也没有对宜生淡定的反应表现出惊讶。接着她说的,则是为谭氏死前的作为向宜生道歉,并希望宜生,或者七月,能接受所有沈家人的歉意,若是宜生同意,沈问知等人即刻便可登门谢罪。而即便宜生不接受 沈家的歉意,沈家以后也会约束自身,老老实实过日子,再不会诋毁宜生名声。 唯一所求的,就是希望宜生能求求情,让这次谭氏指使人污蔑宜生的事,不要太过牵连沈家其他人,为此沈家愿意答应宜生任何条件。 她态度诚恳,言辞恳切,言语里没有耍花招,也没有刻意扮可怜,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真的想表达歉意。而这次只有她登门,也是怕沈家人一股脑儿全来了,会给宜生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和麻烦。毕竟那样一大家子人上门,说是道歉,其实弄不好就有些逼人接受道歉,道德绑 架的意思。 所以这也实在是个很贴心的举动。 无论怎么看,她此次登门的目的都很正当很诚恳。 这样的态度就算不能为她加分,起码也不会增加恶感。 所以宜生也心态平和地回答了她。 她不会为谭氏的事牵连沈家其他人,当然,这是在查出沈家其他人真的与此事无关的情况下。 所以也就是说,一切公事公办,沈家其他人若是没做什么,自然不必害怕,她不会趁机打击报复,但若其他人做了什么,那么道歉也没用。 一切交给大理寺裁决,该怎样就怎样。 很不近人情但也很公平的答复。 沈青叶对这样的结果表示了感激。 以宜生以往在沈家所遭受的待遇,不落井下石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沈青叶也就不再多言,恭敬地告辞了。 只是临走前,她的目光瞄向宜生放在书案上的手稿,似是无意地问道:“定国公……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读书写字啊……我还记得,当初您教我和琼霜妹妹读书习字……” 这句话说得带着些怀念的意味。 那是还在威远伯府时,宜生曾教养了她和沈琼霜一段时间。 宜生会教导她们一些知识和道理,但大部分时间还是让她们自学,她们自学的时候,宜生多半在一旁读书习字,手不释卷。 那段时间,恍然已经过去许久。 宜生也想起那段时间,只是她并没有多少怀念。 她不动声色地收起手稿,笑道:“我也就这点儿爱好了。” 沈青叶也恭谨地笑笑,然后双手举向胸前,右脚后支,庄重而缓慢地屈膝低头,向着宜生做了个万福。 “如此,青叶便告退了。” …… 从宜生的住处出来,沈青叶转身便又去沈问秋的门前递了拜帖。 谭氏是沈问秋的大嫂,如今谭氏死了,无论如何也要通知沈问秋一下的。 沈问秋也没有将她拒之门外,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 看到风华如昔清俊如竹的沈问秋,沈青叶心里却有些难受。 这一世,哪怕她刻意讨好接近,这个三叔公与自己的关系,终究还是形同陌路。 前世对她的宠爱,仿佛都是假的一般。 当然,她知道,那宠爱也不是假,只是他的宠爱只给沈七月,当她不再是沈七月时,这宠爱也就不复存在,哪怕她做出再多努力,也无法再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而他之所以宠爱沈七月,也是因为隔壁那个女人而已。 多可笑啊,前世她还曾为这个三叔公的疼爱而感动地一塌糊涂。 心里难受了一下,沈青叶很快又恢复正常,依旧如刚才面对宜生一样的态度,恭声请求沈问秋回沈家一趟,一来主持下如今混乱的沈家,二来也要出席下谭氏的葬礼。虽然谭氏畏罪自杀了,但自家人却也不好薄待她,所以只要朝廷不发话,谭氏依然是要有葬礼的。只是沈家不准备大半,只小小地操办一下,请至亲好友送谭氏最后一程 。 沈问秋虽分了家,也没有不参加大嫂葬礼的理由。沈问秋自然没有拒绝,一口答应会回去沈家看看并参加谭氏的葬礼。 推迟 沈青叶一走,沈问秋便又爬墙来找宜生。对此,宜生已经见怪不怪,一脸淡定了。 两人交流了下沈青叶此行的目的,宜生便有些迟疑地问道:“沈家……你准备怎么办?”她是彻底跟沈家断了干系了,因为除去跟沈承宣那层关系外,她本就不是沈家人,七月虽是沈家人,但沈家除了沈问秋,也没一个真把七月当亲人的,所以七月断了与沈 家的联系也罢。 但沈问秋不同,他是真真正正的沈家人。 而且若他讲的那个“长辈的故事”,真的是他生母柳老夫人的故事的话,那么他对沈家应该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就算那些人再怎么不堪,他应该也不会彻底撇下沈家不管。 果然,沈问秋的回答没有出乎宜生的意料。 沈家的确不堪,但再怎么不堪,也是沈问秋的家,看在老威远伯沈振英的面子上,沈问秋就不会看着沈家就这么继续败落下去。 但是,他的确是不准备管沈问知等人,甚至还在一步步地打击他们。 当初沈问知的威远伯爵位被撸,其实也是沈问秋的原因。以沈问秋对红巾军的贡献,为自己的家族求一个富贵久安并不是难事,然而他却让罗钰夺去沈家的爵位,即便当时有沈家散播宜生流言的原因,但打击流言也不是非要用 这种方法。 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沈问秋想让沈问知等人彻底安分下来。从高高在上的位置陡然跌落谷底,很少有人能再爬起来,少数能爬起来的,无不是有大毅力心智坚强之辈,而沈问知等人显然不是。夺爵、夺产,再加上这次谭氏的事, 接连的打击足以打击他们的气焰和心气儿,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而从这次沈青叶前来,带来的沈家的态度来看,显然他们已经彻底认清了局势。 对沈问秋来说,这就足够了。“大哥二哥还有——承宣,我不会让他们有再次为官的机会。”沈问秋说道,脸上带着淡笑,仿佛口中所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亲人一般,“以他们的才能和为人,做个平民百姓 还行,给他们权利,就是害他们。” 之前沈承宣受前朝皇帝宠爱,威远伯府不知道借着这宠爱闹了多少幺蛾子,要不是后来接二连三的政变夺权,威远伯府说不定败落地比现在还快。 沈问秋又道:“不过还好,孩子们还没长歪。” 宜生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将已经扶不起来的沈问知沈承宣等打压下去,培养还没长歪的孩子,这样沈家才是真正有复兴的希望,也算对老威远伯在天之灵的告慰。 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了。 …… 谭氏的葬礼在三日后,提前一天,沈问秋便乘车前去,临走前问了下宜生去不去,宜生摇头拒绝了。 其实现在的她若是去沈家,绝对不会被刁难,反而很大可能会被奉座上宾,被那些以前曾轻慢甚至侮辱她的人阿谀奉承,想想那场面似乎也有些令人激动。 就像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主角咸鱼翻身后再到落魄的反派前面晃荡一圈,收获一堆羡慕嫉妒恨,惹得看官们拍手叫爽。 可是,生活不是话本,宜生没有送上去当猴子的兴趣,自然也就敬谢不敏,让沈问秋一人前去了。 那边,沈问秋到沈家前,就拿到了手下这段时间收集的关于沈家的情报。如今天下初定,罗钰不再需要他贡献钱粮,但是以解春商会为根基而构建的情报网络却更加壮大,这些日子罗钰能将那么多贪官污吏连根拔起,沈问秋的情报系统也是功 不可没。 而坐拥这个便利的工具,沈问秋也就顺便监视了下沈家。 不过他的本意更多是想看看沈家的下一辈里,有哪些孩子值得去扶持帮助。 只是,看着看着情报,他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靛蓝。”他忽然敲了敲车壁唤道。 “爷?”靛蓝从车窗探进头来。 “查查这几个人的去向。”沈问秋在几个人的名字上点了点。 靛蓝看了眼记下,又问到:“现在?” 沈问秋点头:“对,现在。” 靛蓝眨了眨眼,却没再问,立刻打马转身离开。 沈问秋到了沈家,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欢迎。除了刘老夫人依旧不冷不热地待他,大房二房的人都纷纷往他身边凑,奉承的话反正不要钱,索性一箩筐一箩筐地往他身上倒,什么“光宗耀祖”,什么“复兴威远伯府有望 ”,什么“深得皇帝信任”…… 从他们的奉承中,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知道沈问秋与新帝关系匪浅。 所以此时才会这般奉承。 以往的沈问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时不时给他们送礼物的冤大头,一边收着他的东西,一边心里却还骂着他傻。 而现在,不管他们心里骂不骂他,起码表面上很是尊敬了。 这也是几次打击后学乖了,而且没有谭氏这个搅事精,不然还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总之,沈问秋对他们如今能够这样认清形势还算满意。 不过,他瞄了一眼,却没看到沈承宣。 “承宣呢?”他问道。 沈问知顿时笑地有些尴尬,“承宣、承宣他、身子还没好,大夫说还要再卧床些日子。” 沈问秋眸光闪了下,“哦,原来如此。”此外便没再说话了。 见他没再追问,沈问知不由松了一口气。 沈问秋心里却笑了下。 什么身子还没好,不过是借口罢了。托谭氏的福,也是托镇国公府的福,沈承宣的伤虽不轻,但被无数上好伤药养着,如今也算好个七七八八了,虽然不能健步如飞,但起来见个客人还是可以的,现在不出 来,无非是不想见他罢了。 不见便不见,反正见了也只是徒惹尴尬。 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彼此都不喜欢对方。 白天寒暄并参与了明日谭氏葬礼的一些主持事宜后,晚上沈问秋在沈家住下,靛蓝也带来了他白天让查的消息。不仅带来了消息,还带来了人。 看着那几人两股战战地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沈问秋的眼神不由变得幽冷。 “继续查。”他说道。 靛蓝点了点头,却没问要查谁。第二日,沈家的至亲好友们来为谭氏送葬,但如今沈家已经败落,而谭氏又是那种死因,因此来的人实在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几十人,与谭氏曾贵为伯府夫人的身份相比 ,死时只有这点儿人相送,可以算得上十分凄凉了。 值得一提的是,来宾中有一位比较特殊的。 ——陆澹。 他是作为沈青叶的未婚夫君来的——虽然这个身份似乎也并不该来,但作为如今沈家最大的靠山,他能来就是给沈家面子,沈家哪里会有人对此提出质疑。沈问知围在陆澹身边忙前忙后的招呼,沈青叶就在不远处矜持地立着,面上没有因为未婚夫君前来而露出不合时宜的笑,但每当陆澹看向她,她的眼中便会绽放出柔情来 。 沈问秋看了会儿,问旁边二房的侄子沈承武:“大嫂去世,青叶与镇国公世子的婚事要推后到何时?” 谭氏是沈青叶的祖母,谭氏去世,沈青叶作为孙女应为谭氏齐衰一年,这一年里,理应不得嫁娶。 所以沈青叶原本与陆澹定在三个月后的婚期,肯定是要推后了。 沈承武愣了下,“呃……”了下,却没答出话来。 规矩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规矩说要守孝一年,实际上却不一定非要如此。 如今的沈家处处依赖镇国公府,哪里会主动提起什么守孝什么推迟婚期的事儿,而镇国公府那边也没提,因此沈问秋这么一问,沈承武便愣了。 沈家人都还没讨论过这事儿呢。 不过,沈问秋这样一问起,结果肯定是要推迟了。守孝这种事,你若偷偷摸摸破了戒,没人检举便什么事儿都没有,顶多被知道的人指指点点,脸皮厚即可破。但只要别人盯上你,一揪出你哪里破戒了,就是能够影响一 生的污点。 沈青叶一个女子还好,陆澹可是还要继承镇国公府,还要在朝为官的,所以万万不能坏了规矩。 想到这里,沈承武看向了沈青叶。 这个侄女,最近可是恨不得立刻嫁到镇国公府啊,如今要再等一年,恐怕心里会不大高兴。 沈承武猜的一点儿没错。 当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要为谭氏守孝一年,而很快沈家人传达了沈问秋的问话,将这事将可能变成板上钉钉后,沈青叶的心情已经郁闷到了极点。 她一刻都不想再在沈家待下去了,之前甚至连三个月都嫌长,但现在却又要等一年。 这一年里,谁知道会发生多少事?这一年里,陆澹身边又会出现多少女人? 母子 众人真真假假的哭泣声中,谭氏简短的葬礼很快落下帷幕,送走客人们,沈家人一家人关上门,却立刻又心怀各异。沈承宣看也没看沈问秋一眼,木着脸便回了自己房间,而他几个妾侍姨娘脸上都木呆呆的,没有一个像以往那样殷勤地跟上前,当然,这时候要是还顾着邀宠,那才是脑 袋坏掉了。 没有人关注沈承宣,留下的人中,目光都投注在沈问秋身上。 沈问秋提出告辞。 沈问知沈问章立刻有些急切,拉着他的衣袖东扯西扯起来。 话里话外,说的无不是如今沈家的艰难。 这兄弟俩还端着些架子,学不来谭氏那样撒泼耍横似的打秋风,手段比较委婉,但只要不是傻子,任谁一听就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如今的沈家,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体面,但这完全是靠吸镇国公府的血而来的,一旦镇国公府不再让沈家吸血,又或者,镇国公府也倒了,那沈家就会像那无根的浮萍,顷 刻就被激流冲散殆尽。 “……三弟,大哥羞愧啊,看着沈家如今这光景,大哥心痛,可大哥无能,不像你一样能干,日后就是死了,也无颜见父亲啊!”沈问知拉着沈问秋,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沈问章武人性子,演技不如沈问知,却也瓮声瓮气地道:“父亲英明一世,千辛万苦才挣来的家业,就这么眼睁睁地没了……三弟,我听说,陛下很是器重你?”他渴望地看 着沈问秋,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沈问知忙顺势说出自己的目的:“是啊三弟,我可听说了,陛下几次三番地召你入宫,许多大事都找你商量,还有人唤你‘布衣宰相’呢!你看,如今家里坐吃山空的,不找 些营生实在是不行,可哥哥们做了几十年官,也只会当官,哪里会什么营生啊,所以,你看、你看……” 沈问秋微笑:“两位哥哥的意思我明白。” 沈问知沈问章闻言大喜。然而,“只是陛下说过,要肃清朝堂风气,前朝旧臣不是不可用,但是务必要查证清白,无任何欺压百姓、贪污渎职者方可重新启用,且还要重考科举,通过方可为官。两 位哥哥若是还想做官,只需等科举开考即可,前朝官员已经考过科举,可直接进入会试,武举也是一样的。” 沈问知两人傻了眼。 沈问秋又笑着道:“哥哥不用担心要等太久,陛下近日就会宣布开恩科,两位哥哥若是有心,现在便准备,还是来得及的。” 沈问章若有所思,沈问知却瞬间垮下了肩膀。 这不是难为人么。 沈问知恼火地想着。 对沈问知来说,这的确是难为他了。虽然他是文官,当初也是通过科举走的官途,但沈问知其实是没什么才学的。他自出生到及冠都是跟着母亲刘氏在乡下苦熬,读书条件差,想用功也缺乏资源。后来跟沈振英认了亲,从乡下穷书生摇身变成伯府公子,教育资源是好了,可沈问知却也被繁华迷了眼,只勉强考过会试,以同进士出身做了官,做官后正经文章便放到一边,整日吟风咏月地倒是热衷,如今几十年下来,让他再去考一次科举,可不正是难 为他? 沈问秋说得好听,其实却是堵了他重新为官的路。 可以沈问秋与新帝的关系,为他谋个官职还不是轻而易举?不过是不想帮罢了!想到这,沈问知也不顾着矜持了,脸上的笑也没了:“三弟,哥哥如今年纪大了,脑子比不过那些年轻人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没官做吧?要是咱爹还活着,看到 沈家,看到你哥哥我落到如今这处境,他老人家该多心疼啊!咱们爹最疼你,就是看在咱爹的面子上,你也——” “知儿,住口!” 沈问知的话被一道沙哑老迈的声音打断。 沈问知的话梗在了喉咙里,看向来人,眉头不由皱起,“娘,你来做什么?这事儿你不懂,别瞎掺和。” 来人正是沈问知的母亲刘老夫人。被儿子这样说,刘老夫人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只看向沈问秋:“别听你哥哥胡吣,他就不是做官的料,如今就挺好的,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饿不死冻不死,平平安安 地过一辈子,就是老天爷保佑了。再求别的就是贪心不足了。” 沈问知急了,“娘!你胡说什么呢!” 沈问秋敛去脸上笑容:“大哥,怎能对母亲这样无礼?” 沈问知一梗,瞪着眼睛一时说不出话。 刘老夫人仿佛没看到儿子的窘迫,继续道:“他们两个,你不用管,活路都是自己个儿挣出来的,整天想着靠别人,一辈子也是个没出息的。”这话说的就太直白了,沈问知和沈问章两人的人登时都红了,看着刘老夫人的眼神颇有埋怨。沈问知心里恼怒,嫌亲娘搅局,可当着沈问秋的面,碍于孝道不好直接呵斥 刘氏,便瞅了瞅边儿上,想着让旁人把他娘架走。 可一瞅,往常最能扮黑脸执行他意图的谭氏却已经不在了。 沈问知便一愣。 而他愣的这下功夫,刘老夫人却已经敲着拐杖,下了驱逐令,“你们两个出去,我要跟秋儿说几句话。” 沈问秋便笑吟吟地要送两人出去。 沈问知沈问章对望一眼,不甘心地出去了。 待屋里只剩沈问秋和刘老夫人,刘老夫人忽然发出一声长叹。 “真是……让你看笑话了啊……”她闭上眼,橘皮般老迈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悲哀。 沈问秋摇头:“母亲,您别这么说。” 刘老夫人睁开眼,眼神怔然:“你大哥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你爹一去不回,我带着你大哥在乡下苦苦地熬,你大哥打小儿喜欢读书,我就供他读书,可我拼了命的做活,却还供不起,人家读书人买书,你大哥只能厚着脸皮一次次跟人家借……那时候他可用功啦,整天捧着书看,忘了吃饭也不忘看书,全村没一个比得上他……学里先生就是爱他这份用功,连束脩都只收一半。我那会儿就想着 ,我就是再怎么难,也要让我儿子读书。所以,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带着他找你爹,结果没想到……”刘老夫人一声怅然。 沈问秋低下了头。 千里迢迢千辛万苦地携子寻夫,结果丈夫却已经另娶新人。另娶不说,相认后的几十年里,丈夫的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新人,将发妻全然视为摆设。刘老夫人又道:“你知道吗?那时候看你爹又娶了妻子,我真想扭头就走。可是,我不能走啊,我还有儿子,我儿子喜欢读书,我儿子读书很好,可我没本事,供不起他读 书。” “所以我得留下来,让他有本事的爹供他读书。” “母亲。”沈问秋叫了一声。 刘老夫人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讲话。 她继续说下去,“我原以为认了亲,变成尊贵的有钱人家少爷,知儿就能安心读书,再也不会因为买不起书而发愁,可是……唉……” “要是知道会变成如今这样,我宁愿当初扭头就走,宁愿从没来京城找过你爹。” 她说着,眼里终于滚出一滴泪来。 “母亲。”沈问秋忙搀着她,递上手帕为她擦泪。 刘老夫人摇摇头,甩了甩眼角的泪,继续道: “秋儿,我说这些,就是想跟你说,你大哥他本性原来是不坏的,这些年……是干了些错事儿,可也没太伤天害理。”“我听说你如今很得皇帝看重,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别给他,也别给章儿机会,别让他们再有机会犯错,这样才能平平安安的……还有承宣,”说到沈承宣,刘老夫人眼中 泪意又起,“承宣小时候也是个好孩子……可惜,如今也是废了……”“我老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本来啥都不想管了,可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大家子,我也不能不管啊……你放心,想做什么只管做,你哥哥们要是拿孝道压你,逼你做 不想做的事儿,你都别理会,跟我说,我管教他们,这次,他们不听也得听。” 沈问秋郑重地点头:“母亲,您放心,您的意思我明白。” 刘老夫人抹抹眼睛,干皱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唉,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点上,你娘比我有福气啊。” 沈问秋沉默。 刘老夫人叹一声:“你娘的事儿……你还放不开?” 沈问秋紧紧抿着唇,依旧不说话。 他不敢开口。 当年生母柳氏遭难,被人找到时已经面目全非,而他陪着柳氏一起出城,却没能保护母亲,而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山贼手中,被山贼肆意侮辱。 人人都以为,他是因此刺激太深所以性情大变,才做出种种不可理喻之事。沈振英更是这样以为,因此对他心疼极了,仿佛想将对柳氏的疼爱和愧疚都转移到他身上,在柳氏去世后,沈振英对他无限宠溺,偏心到让两个哥哥愤怒,甚至对父亲生 出怨恨。 可是,没人知道,他受刺激不仅是因为亲眼看着母亲受辱却无法相救,更是因为—— “你娘当年,不是出城上香,是私奔吧。” 刘老夫人忽然哑声道。 说出的话却如一道闷雷,陡然劈向沈问秋。 他震惊地看着刘老夫人。刘老夫人苦笑:“唉,憋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恨谁 沈问秋脑子昏昏沉沉,像是有重物猛然敲击他的大脑,瞬间激起急促的剧痛。他勉强张开眼睛,看着刘老夫人,又张了张嘴,最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看他这样子,刘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 “唉……冤孽哟……” 好半晌,沈问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嗓子干哑,声音又低又弱:“您……都知道?” 刘老夫人叹着气点头,又摇头:“我知道你娘有个相好的,只是不知道她那日说出城原来是要私奔,也不知道她还带上了你。” 沈问秋的唇抿地紧紧地,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几个字:“她……给我……下了迷药。”若非被下了迷药,他也不会毫无反抗地被她带出去;若非被下了迷药,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受辱却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可同时,若非被下了迷药被藏在马车 底,他也不会逃过一劫,熬到救援前来…… 刘老夫人点了点头,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以你的性子,应该不会那么粗心大意,竟让她单独和一个男人就去那荒郊野岭的地方。” 旋即她又感叹:“你娘……还是疼你。” 沈问秋却道:“她若是真疼我,就不会做出那种事。” 刘老夫人看着他,有些心疼,摇头道:“你还是不懂。你娘也有你娘的苦。” 沈问秋有些迟疑:“您……不应该讨厌我娘么?毕竟是她……从您身边抢走了爹。” 刘老夫人有太过充足的理由去讨厌柳氏。她在乡下辛苦为沈振英的母亲养老送终,拉扯沈振英的长子长大读书,辛辛苦苦熬了那么多年,找到丈夫后却发现丈夫已经有了新欢,而丈夫为了这个新欢,顶着无数人 眼光请求皇帝开平妻之先河,之后又一心偏宠美貌新欢,对她这个劳苦功高的糟糠之妻却当做空气一般视而不见。 寻常女子有这种遭遇,怕不得恨死了那美貌新欢。 在沈问秋心中,他和他母亲柳氏的存在是有些对不起刘老夫人的,而刘老夫人心底多少也应该有些怨恨他们母子俩。 然而奇怪的是,记忆中刘老夫人与他母亲柳氏的关系虽然说不上情同姐妹,但也完全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剑拔弩张,两人甚至可以说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而在他母亲柳氏去世后,刘老夫人对他依旧没有敌视,反而还有淡淡的关怀,哪怕父亲明显太过偏心他,以致薄待了本应最受宠爱的刘老夫人的亲生儿子沈问知,她也没 有迁怒到他身上。 听他这样问,刘老夫人脸上皱纹荡开。 “讨厌啊,怎么不讨厌。”她悠悠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娘的时候,她穿着嫁衣,正跟你爹拜堂,结果生生被我搅和了。我跟你爹对质,她就自己掀了喜帕,小脸儿白惨惨地看着我,细眉俊眼尖下巴,长得 可真好看,比那戏台子上的皇帝妃子还好看,可我当时恨呀,心里就想:呸,这个狐狸精!抢老娘的相公!老娘挠花你的脸!” 说到这里,刘老夫人忍俊不禁,自己笑了起来。 “可是啊,等我成了如了愿,真正成了尊贵的伯府夫人,看着你爹一颗心巴巴地全贴在你娘身上,对我不理不睬的,我哪里还恨得过来你娘啊。” “我跟你娘是啥关系呀?她又不认识我,我对她也没恩没情的,她用不着对得起我。对不起我的——是你爹。” 沈问秋低下了头。 “再说,你娘也是可怜人。”刘老夫人叹气。“她跟我,跟你爹,就不是一路人。” “你爹对她够好了吧?我估摸着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他那样儿的,就是一颗石头都能给捂热了,我在一边儿看着,都觉着你爹跟被下了降头似的,咋就对她那么好。” “后来我估摸着,你爹应该也是知道你娘原先不想嫁他,所以加倍地对她好,想证明你娘嫁给他是对的。” “可是,你喜欢她,你对她好,她就非得喜欢你啦?没这样的道理呀。” “我长着眼睛哪,我看得出来,你娘就是不喜欢你爹,你爹待她再好都没用,你说这没道理吧?可喜不喜欢这事儿,它就是一点儿道理都不讲的。”“你说,你娘都这样了,我还怨她恨她做啥?我有时候都觉着,她比我活得还可怜,起码人人都知道我受委屈了,知道你爹对不起我,可你娘呢?你爹对她那么好,人人都 说她撞了大运,福气好,该谢谢她那继母当初非要把她嫁过来。她稍微露出点儿不如意,就被骂不惜福。”“其实啊,开始我也想骂她,骂她矫情,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抢了我丈夫,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可是——你看着她整天郁郁寡欢的样子,你就知道她有多不快活 ,你就不忍心骂了。” “人活着还不就是图个乐?别人待她再好,她不乐意,那又有什么用。”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我不懂她,她也不懂我,我俩相安无事,自然干不了架。” …… 刘老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沈问秋一句没有接,只是认真的听,直到刘老夫人说起,她发现柳氏有了情郎。 “您替她瞒着,是可怜她么?”他问。 刘老夫人笑了,却没有点头。 “可怜?兴许有点儿吧。不过——”她看了沈问秋一眼,眼里笑意更浓,“更多还是为我自个儿。” “我一想到你爹一辈子都拴在你娘身上,结果你娘却给他戴了绿帽子,我就高兴啊。”她捂着嘴,笑地几乎上气儿不接下气儿。 “你当我真不恨你爹啊。” “一想到你爹跟个傻子似的被蒙了半辈子,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沈问秋呆住了。 …… 沈问知沈问章被赶出来后,也没离开,就站在门口,沈问章绷着张脸若有所思,沈问知则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门口不停打转。 一边打转,一边埋怨着自己母亲,心里还纳闷儿平日里只知道吃斋念佛的人,今儿怎么突然管起事儿了,难道是因为谭氏去世,家里没了女主人,她就想管家了? 沈问知杂七杂八地想着,身子几乎要贴到门上,想要听到门里在说什么,正贴着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他吓了一大跳,急忙往后退,却没留神后面就是台阶,一脚踩空,顿时整个人摔在地上,脚踝传来剧痛。 沈问知发出杀猪似的惨嚎。 从门里走出的沈问秋嘴角一抽。刘老夫人也跟在后面走出来,她拄着拐杖,身体挺地笔直,见了沈问知这模样,竟然没有如一般母亲那样露出心疼急切的神情,也没有立刻喊人,而是先徐徐松了一口气 。 “这样儿总该消停了。”她喃喃地道。 下人们急急忙忙地把沈问知扶起来,又急急忙忙地去请大夫,沈问秋一直在旁边儿看着,最后只对着刘老夫人行礼道别。 刘老夫人挥挥手,让他只管走。 沈问秋走到院门外,靛青靛蓝早备好了马车等着他,他上了马车,脑子里却还不断回旋着刘老夫人的那些话。 那些关于他母亲的,关于他父亲的,还有……关于他的。 “……秋儿,其实你跟你娘像极了。” “不止是长相,就是那个左性,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娘不喜欢你爹,她就是不喜欢,你爹掏心掏肺地再怎么对她好她也不喜欢。” “你呀,却是喜欢一个人,就一直喜欢,喜欢地旁的姑娘再好都看不进眼里。” “普通人哪像你们娘儿俩这样的啊,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都是一会儿一会儿的,说变就变,也就你们娘儿俩,脾性比牛还倔。”“我也听说啦,你现在住在宣儿媳妇——唉,现在不能叫宣儿媳妇啦,你就住在她边儿上吧?我一听就知道,你还是没死心哪,就跟你娘一样,憋屈了十几年,最后还是憋 不下去了。” “大娘也不劝你,你想干啥就干啥,就是干之前想想你娘,不想憋了没事儿,可别把自个儿人给赔进去。” “人没了,可就啥也都没了,还说啥憋不憋屈呀。” …… 马车晃晃悠悠地回到住处,两座毗邻的宅子门口都挂着昏黄的灯笼,昏黄的光照亮地面的青砖石板,也照亮沈问秋明明灭灭的思绪。 马车打宜生宅子门前走过,他敲敲窗让马车停下。 他下了车,径直去拍了宜生宅子的大门。 不一会儿有人开门,开门的是红绡。 “三爷?”红绡又惊又喜地道。 沈问秋笑问:“宜生歇下了么?” 红绡滞了一滞,为他那亲昵的称呼,但旋即摇摇头,“还没呢,夫人习惯晚饭后再写会儿书。” 沈问秋便让她在前带路。 宜生果然还没睡。 她穿着家常的衣裳,在灯下伏案写作,却是《女四书注》到了最后一点,马上就要全部完书。 沈问秋没让红绡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红绡伸伸手想拦,终究却还是缩回了手,看着沈问秋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的肩膀也一点点垮下来。 唉。她幽幽地叹气,带着一缕不为人知的清愁。 为何 见到沈问秋来,宜生有些惊讶。 虽然如今两人很是熟稔,沈问秋又经常翻墙,但他很注意分寸,像这样夜里前来的事是从来没做过的。 不过,今日谭氏的葬礼结束,他恐怕是刚从沈家回来。 于是便问道:“沈家那边出什么事了?” 沈问秋看着她,抿紧的唇像一条线,闻言愣了愣,随即摇头:“沈家无事。” 宜生疑惑,又怕太直白,不好意思直接问他:那你这么晚来是做什么? 好在沈问秋又继续道:“只是……听了一些旧事,心里有些烦闷。”说完,他就低下头,肩膀微微垮下,双眼盯着自己的脚面。 宜生微微惊讶地看着他。 他这模样与自己印象中的沈问秋完全不同。她的印象中,沈问秋成熟、豁达、强大,好像无论何时都能掌控一切。 除了在广州那次,他似乎从未失控过。 但那时也与现在不同,现在的他,就好像一个普通的,有了烦心事想要与人倾诉的少年郎。 想起他刚从沈家回来,那么他所说的“旧事”,恐怕十有八九也是在沈家听来的,而沈家能对他造成如此影响的“旧事”……宜生想到了他那位“长辈”。 她有些迟疑不敢问。 又好在,沈问秋这样的模样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他抬起头,道:“可以陪我聊一会儿么?” 他看着她,目光专注,瞳孔中映出她的倒影,眼神却不若往常那般自信强大,反而带着一分祈求和希冀。 面对这样的眼神,任谁也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 何况只是聊天这样简单的请求。 宜生“嗯”了声,又让他先坐下。 沈问秋乖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认真听夫子讲课的蒙童,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宜生。 宜生被他看地有些不自在,目光微微偏了过去。 见她这模样,沈问秋目光闪了闪,旋即说道:“抱歉,有件事,以前未对你坦诚。” 闻言,宜生不由又将偏转的目光投向他。 “在广州时,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个与人私奔的长辈,不是什么普通长辈——而是我的母亲。不过,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宜生一愣,虽然早就猜到,但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地说出来。 无论如何,以他为人子的身份,这种事都是难以启齿的吧。 而且,这种事完全没必要向她道歉,哪怕他一直瞒着她,也是天经地义的啊。 沈问秋已经娓娓说起在沈家与刘老夫人的交谈。 宜生认真地听着。沈问秋的声音不高,潺潺流水一般从耳边流过,也没什么抑扬顿挫地起伏,就很平淡地,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般,然这样平平淡淡说出口的,却是放出去就会引起 轩然大波的伯府阴私。 表面看似恩爱的老伯爷和娇妻,表面看似无欲无求宽和大度的发妻刘氏……所有一切都只是表面看起来。 这有关沈问秋自身的种种不堪,就这样被他毫不隐瞒,原原本本地展现在宜生面前。 宜生听着,思绪随着人物的思绪而起伏,直到沈问秋讲完刘老夫人最后对老伯爷的恨,讲到她如今的求,才从故事中抽离出来。 沈问秋继续讲着。讲完故事,他说起对沈家的安排。正如刘老夫人所求那样,他不会让沈问知等人再有机会为官,也不会在金钱上多有资助,但他会在沈家挑选品性尚正的孩子,培养资助 他们读书上进,而沈家将来的希望,便是落在这些孩子们身上。 他对沈家其他人是没多少感情的,做这些,可以说全是为了他的父亲老威远伯。 “……小时候,我爹是我心中世上打仗最厉害的将军,也是最最顶天立地的英雄,哪怕后来长大了,知道军中不少将领比我爹强,我也依然固执地那样认为。” “因为便是他不厉害,他也是世上最好的爹,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沈问秋仰着头,目光似是落在房顶的横梁之上。宜生沉默不语,却想起柳氏和柳氏两个女人。 两个与老威远伯有着深深牵绊的女人,如今看来却似乎没一个过得舒坦,两个人,一辈子,俱是郁郁寡欢。 而造成这结果的,毫无疑问是老威远伯。但老威远伯再怎么不对,却没有一点对不起沈问秋,相反,他对沈问秋太好,以致即便如今沈问秋从刘老夫人口中听到那些于老威远伯不好的话,也依旧无法转而与刘老 夫人同仇敌忾。 因为他便是再不好,却也没对他不好。 人心就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夜色渐渐重了,寒气侵袭,灯花爆了几朵,屋里的人对坐而谈,一个娓娓叙说,一个侧耳倾听,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坦荡自然,宛如多年知交好友。 街道上更声响起时,沈问秋也不得不告辞了。 只是告辞前,他又问了宜生一个问题:“你觉得沈青叶怎么样?” 宜生有些疑惑他怎么突然问这问题,想了下,还是将自己对沈青叶的印象说出:“很聪明圆滑的女孩子。”这是她这世以旁观者的身份得出的结论,至于前世……因为她顶着七月的身体,宜生根本无法做到客观看待,发现她的不对劲之前,宜生只觉得她简直是世上最漂亮最善良 最可爱的小姑娘,后来心生怀疑,整日疑心,这感觉变了,便发现其实她并不如自己先前以为的那般纯然地单纯,但毕竟她用着七月的脸,宜生无法不受影响。 直到这一世,真正的七月就在身边,宜生才能坦然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评价沈青叶其人。 只凭沈青叶以伯府庶女身份依旧让镇国公世子迷上她,又让伯府众人对她俯首帖耳,便足以见其聪明圆滑。 至于其他的……仅凭前世的了解和今生不多的几次接触,宜生实在无法断言。 听了宜生的话,沈问秋点点头,却又问:“你与她有仇怨过节?” 宜生瞪大了眼。 一见这表情,沈问秋便知道不用再问了。这一世,宜生跟沈青叶的交集其实很简单。她们是嫡母与庶女,听起来似乎应该关系火爆互相敌视,但宜生在伯府完全不争宠,又因为没管家权,对姨娘和庶子女们也造 不成什么约束和压迫。虽说她曾管教了沈青叶一段时间,但沈问秋相信以宜生的性格,绝不会借机打压庶女,而且从调查结果来看,以前的沈青叶也完全没有记恨宜生的迹象,甚至秦姨娘还骂 过沈青叶有奶便是娘,见了尊贵的大妇便想踹了她这上不得台面的老娘。不管当时的沈青叶是真的孺慕嫡母,还是只是嫌贫爱富地讨好,现在宜生身份更尊贵,对她也没有什么妨碍,难道她不应该更加亲近宜生?还是觉得自己攀上了镇国公府 今非昔比,已经不屑于巴结讨好了? 沈问秋凝眉思索着。 而宜生惊讶过后也意识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便问沈问秋。 沈问秋顿了下,还是告诉了她。 “之前民众被煽动,背后有沈家仆人作祟,大理寺审出那些仆人其实是谭氏指使。” 宜生点了点头,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沈问秋叹:“然而真相不止如此。” “谭氏之所以会做出如此举动,也是被人煽动。” 宜生双唇微张,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是……沈青叶?” 沈问秋点了点头。“谭氏原本一心想着怎么从镇国公府敲来更多好处,别的都不怎么关心,但却总有人适时地将你的消息在她面前反复地提起,且其中多有讹误,比如抹黑……你我的关系, 比如夸大你所处的困境,让她以为只要她再添一把火,便能将你踩进泥里……”“大嫂其实还是很聪明的,她虽胡搅蛮缠,但却只对自己能拿捏得住的人胡搅蛮缠,若是明知自己斗不过,她就会改变策略。以你如今国公的身份,她就算再记恨你,也会 小心考虑下,或者至少做事仔细些,起码不派自己的心腹直接出面抹黑你。” “所以,她会如此,还是被人有意无意地怂恿了。” 沈问秋敲着桌子,说出最后一句,“这个人就是沈青叶。” 宜生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闷闷地道:“我不明白。” 沈问秋叹息:“我也不明白。”“从过往来看,她不该做出这事。大嫂整日敲镇国公府的竹杠,很是妨碍她与镇国公世子的婚事,若说因为这她想害大嫂,想借你的手杀了大嫂,也不是不能说通,但当时 局势不明朗,她怎么就能确定你一定不会有事,而大嫂一定会死?若只是想害大嫂,她大可用其他更简单更隐蔽,也更有把握的法子。” “而用这个法子,最后大嫂会不会倒霉不一定,但你的处境会更艰难却是一定的,哪怕如今抓了首犯,还是有人私下碎嘴。” 宜生苦笑,“所以,无论她动机为何,对我恐怕都殊无善意?” 沈问秋颔首。 “所以我真不明白……”宜生叹息道。虽然这辈子不再将她当作女儿,虽然也知道她或许并不像前世表现地那么单纯善良,但无论如何,前世她们有着十几年的母女情,最后自己还为她挡了刀……结果,如今她 却对自己抱有恶意?宜生实在不能理解。 不甘 沈青叶实在不能理解。 同是穿越女,为什么那个“渠宜生”比自己好运那么多? 当陆澹黑着脸,带来“渠宜生”被新帝授以礼部尚书一职的消息时,沈青叶心里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豁然轰塌。不管是作为沈七月的前世,还是作为沈青叶的今生,她一直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她就像是穿越小说中的女主,不管遭遇什么困难险阻,都只是为了让她所在的“那本书”的 情节更加精彩,她会一一战胜那些困难,在最后成为整本书最令人羡慕的女子。作为沈七月的前世的确如此,可是这一世,她开局就不利,穿成沈青叶,可以说是抓了一手烂到不能再烂的牌。没关系,她安慰自己,像玩游戏一样,就当从前世的简单 难度切换成噩梦难度,通关后她依然是最后的赢家。所以她比前世更努力,比前世付出更多,甚至一次次打破自己底线,做出许多以前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她终于无限靠近前世的结局,可是……从红 巾军出现开始,一切忽然都变了。 仿佛所有不顺心的事都忽然找上她一样。 陆澹兵败,皇帝换人,伯府倒台,谭氏纠缠……这些都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也是让她始料未及的。 她的处境仿佛日趋恶劣,然而与此同时,那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掉的人,却又以一个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方式回来。 那个她记忆中怯懦寡言,让人恨其不争的女人,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遍身光华,引人瞩目,一个国公之位将她推上风口浪尖,却也给了她无上的荣耀。 而如今,皇帝更是开天辟地似的让她一个女人做礼部尚书? “这简直荒谬!”陆澹恨恨地道。 是啊,太荒谬了。在此之前,谁能想到一个女子能做国公,能执掌六部? 哪怕是她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都没想到。从上一世穿成沈七月开始,她就坚定地抱着一个信念:想要在古代混的好,就要融入古代,接受古代人的思维和道德观,出头的都是要被打死的,君不见那些穿越宅斗小 说中,越闹腾的穿越女越悲惨?反而低调谋划的都能收获美好人生?所以她不会傻逼地把丫鬟当姐妹,所以她不会因为渣爹渣就让包子娘跟渣爹离,所以哪怕陆澹的通房庶子让她如鲠在喉,她也要安慰自己这是古代,这是正常的,她不能 拿现代人的婚姻观爱情观来要求陆澹。她只要让那些通房消失,让陆澹以后只有她一个就行了。可上辈子她运气好,那些碍眼的通房和情敌要么自己作死,要么被她身边的帮手帮着除掉,所以她不必动手,她 双手清清白白毫无脏污……可是这辈子,仿佛一切都跟她作对。那些碍眼的东西不自己消失,也没有了人帮她让那些东西消失,她只能自己动手,让自己的背上罪孽。 可是,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就不会后悔。 她坚信,只有忍受了这些,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像那些小说里的女主一样富贵美满一生。 可是……这辈子她也忍了,甚至还脏了自己的手,但为什么她没有得到想要的? 然而那个不忍的,那个居然胆大到支持农民起义军、肆意宣扬二十一世纪观念的“渠宜生”,反而混地比她好许多倍?! 凭什么?她一直疑惑,为什么她已经穿越一次,作为沈七月过完一个完美的人生,却又要再穿一次,而这次运气已经不站在她这边,她要耗费比前世多许多的努力,才能重新得到 前世已经得到的。 这简直太不合常理了。 然而发现那写着“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话本子,发现这话本子是出自红巾军中的人,发现这人就是她原本还孺慕敬仰的“母亲”时,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 如果这世界是一个小说,那么,这一次的女主恐怕早已不再是她沈琪,而是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渠宜生”! 凭什么? 她凭什么? “青叶?”忽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沈青叶猛然惊醒。 抬头就见陆澹一脸心疼地看着她,“这些天苦了你了。” 沈青叶思绪纷乱,勉强笑着应付他。 陆澹却以为她还在为谭氏的去世而伤神,“唉,我知道你与你祖母感情好,只是逝者已矣,而且你还有我,不是么?以后都让我疼你。” 他深情款款,脸上的宠溺一如前世。 沈青叶猛然双眼一酸,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陆澹的腰:“陆澹,你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只剩你了……” 汹涌地泪水沾湿陆澹的胸前衣衫,也让他的心软地一塌糊涂。 他看着伏在自己胸前苦地可怜的姑娘,陡然产生自己是这个姑娘的一切的感觉。 “别担心青叶。”他摩挲着她的腰,“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 沈青叶的不甘,陆澹的愤怒,都只是宜生被授以礼部尚书之职后的冰山一角。朝堂之上,再次因为渠宜生这个名字掀起滔天巨浪。如果说先前赐封国公让宜生被推到风口浪尖的话,如今以一介女子之神任一部尚书之职,就完全是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而且,这次她不能再躲在小院里,任由沈问秋和罗钰解决外面的风风雨雨,而必须要亲自站出来,直面无数朝臣的愤怒和质疑。因为不同于国公这样荣誉性的封号,礼部 尚书——是要上朝的。大殿之上,穿着各色朝服的官员们分列林立,他们有老有少,有胖有瘦,有俊有丑,然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男人,只有那个穿着御赐的礼部尚书朝服,背脊挺直,却依 旧明显比其他人纤弱许多的身影,成为万绿丛中唯一一点艳色。 经过一番清洗,如今的朝臣对罗钰不说俯首帖耳,却也可说是相当顺从了,但再怎么顺从,也依旧有人不甘心一个女子担任这样的高位。从之前罗钰的态度看,他分明不在乎什么男人女人,哪怕大儒们说出花儿来,也无法让他那进了水似的脑子认识到一个女人在朝为官有什么不适合的。所以,这次不满的 朝臣们试图从别的角度刁难这个新任礼部尚书。 赐封国公可以说她渠宜生有功,有功就赏天经地义,爵位本来就是用来封赏功臣的,从这点上皇帝的封赏十分站得住脚,部分人再不满也无法刁难。 但是,官职跟爵位是不一样的。 爵位是荣誉,是头衔,哪怕封一个傻子做国公,也顶多浪费银钱,却不会造成什么难以承受的恶果。 但是,官员是要做实事的,尤其礼部尚书,作为六部长官之一,能让一个傻子去干? 当然人人都知道渠宜生肯定不是傻子,但是,不是傻子也不代表就能做礼部尚书了。 朝堂之上,反对宜生的朝臣们轮番发问。礼部下设四司,仪制、祠祭、主客、精膳,每司又分掌许多分项事务,其中种种繁杂琐碎,常人根本无法面面俱到,因此礼部尚书其实也不需要面面俱到,只需把控全局 即可,具体各司事务自有各司的郎中和员外郎司掌。 但再怎么不能面面俱到,礼部尚书也需要对整个礼部的各项事务,尤其各项礼制熟稔于心。 对于在礼部沉浸多年的官员来说这不成问题,但是,对一个女人,一个以前从未做过官的女人,一个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女人呢? 朝臣们一个又一个问题咄咄而出,大殿上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一人,这样的压力,不说一个女人,就是普通年轻官员,也受不了这样的压力。 然而,那个在朝臣们眼中弱不禁风,只凭皇帝宠信官至高位的女子,却没有弯下一分脊梁,也没有因为朝臣们咄咄的气势露出一丝胆怯。相比起男人,她身材矮小瘦弱,然而她站地笔直,脸上神情始终如一,面对朝臣们的一声声质问,她有条不紊地一一回应。她熟悉古礼,通晓诗书,礼部具体事务虽不熟 悉但显然做好了功课,对答有条有理,逻辑分明。 以她的年龄,以她的经历,能有这样的对答,足以证明她不是不学无术之辈。 而更重要的,是她不卑不亢,重压之下依然面色如故的心理承受能力。 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份镇定,就足以压过无数与她同龄的年轻官员。 经过罗钰的一番清洗,朝臣中自然已经有了许多罗钰的支持者,此时便纷纷站出,夸奖新任礼部尚书才能兼备,堪当大任。 而那些原本中立,或者真心只想看她是否有能力的朝臣,见她这表现,心里的天平也不由偏向她这一边。 这时候,罗钰再出面,再次强硬地强调自己的决定。 此时,剩下的那一小撮不服气的,也不得不服。 新朝第一位女朝官,第一位女尚书,就这样顶着重重压力,重重质疑,在天下人面前亮相。可以定论的是,无论结果是成是败,作为第一位女性尚书,渠宜生这个名字势必会记在史册。 期待 宜生的日子变得空前忙碌。 她几乎已经没有时间再写书,书坊数次催促催要新稿,然而宜生无暇顾及,从决定要做朝官开始,她的所有精力便放在了学习怎样为官上。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虽然熟读诗书,虽然谙熟礼制,但纸上所得与躬身践行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她脱下柔软舒适的锦衣,穿上宽大厚重的朝服,从官署到 朝堂,背脊一直挺直,不让人看出一丝胆怯的模样。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露出一丝胆怯,那些暗处窥探着的,等待她犯错出糗的,就会立刻跳出来,洋洋得意地将她的不安无限放大。她像大旱后龟裂的土地,饥渴地吸收着一切能吸收的水分。她研读礼部案卷,向经验丰富的老大人求教,与年轻的官员们交流经验互取长短,她在勤政殿里与罗钰对坐夜 谈,在朝会上与意见相左的朝臣针锋相对…… 她像一棵小树,虽然还稚弱,但健康,蓬勃,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茁壮。 这样的变化自然不会被无视。 人们总是喜欢积极向上的,除了难以根除心中偏见的,越来越多的朝臣向她这个闯入者露出善意的笑,这个满是男人的朝堂,也终于渐渐有了她的立锥之地。 朝堂上,宅院里,这位仅有的女国公、女尚书被频繁谈论,从愤怒不屑到习以为常,时间和努力会改变一切。 文书铺子里,晋江先生的新书已经久久未上架,不时有人询问晋江先生何时有新作,铺子伙计只能无奈地摊手。 沈问秋继续做着他的生意,只是兼着新帝耳目这个不太能见光的身份,虽然也是忙忙碌碌,但也比宜生清闲一些。宜生和七月已经搬进了新国公府,也就是原来的睿王府,其内里之奢华精巧果然不负盛名,宜生虽然没多少时间赏玩游园,好在七月倒是对新住处颇有兴趣,整日拉着阿 幸探索新领地,当然少不了三天两头就跑来的渠偲和林涣。宜生搬到国公府第二日,距离国公府不到一条街的一个宅子便换了主人,沈问秋指使着伙计将家伙事儿一一在新住宅里摆放整齐,一边对听了消息前来的宜生抱怨:“这宅 子也太小了些,小就小吧,还丑地不能看。周边有几处倒是好,偏主人家死活不卖,唉,我又不是那仗势欺人的恶霸,只得委屈委屈,暂且在这儿窝着了。”沈问秋的这处新宅子的确小,莫说两进了,进了大门正对着的就是堂屋,左右各一列厢房,中间一片空地就算是院子了,院子里没一棵草树,光秃秃的黄泥地被踩踏地高 低不平,上面还堆满了各种杂物。 以沈问秋的身价来看,住这宅子说委屈还真不为过。 然而——这是他自找的啊。全京城那么多好宅子不住非住这个破宅子,还不是自找苦吃。 宜生难得地在心里默默吐了个槽,但想想他自找苦吃的原因就是自个儿,也就不好把吐槽的意思露在脸上,还安慰他院子虽小还格局不错,收拾收拾就好了。 可是虽然住地近了,两人见面的时间与机会依旧无可避免地减少。宜生在朝,沈问秋在野,宜生每日往返于国公府与朝堂官署之间,没了半点闲工夫,自然也就没空跟沈问秋闲谈。沈问秋经常去国公府,但往往见不到宜生,只能兀自对 着空空的院落,或者陪七月等一群孩子玩儿。 相比起来,宜生与罗钰的相处时间直线上升。罗钰要开恩科,要增加录取名额,还要对以前的科举出题模式进行改革,这都不是小事,而宜生这个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便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与罗钰探讨,从朝堂到私下 ,可以说宜生每日见的最多的不是七月,而是罗钰。 这样一日日地磨合,让两人的默契和情谊都飞速增长着,彼此心无隔阂,两心相通。 朝臣们都知道新帝极为倚重信赖渠尚书,而新帝的心思,也只有渠尚书最能摸清楚。 朝臣们知道的事沈问秋自然也知道。 他还知道有次宜生与罗钰讨论地太晚,当晚便歇在了皇帝寝宫,次日罗钰为她准备了新朝服,才骗过朝臣让人以为她前日并未留宿。探讨朝政至深夜以致留宿皇宫,这对朝臣来说是荣誉,也是褒奖,是受帝王信任倚重的表现,哪个朝臣有这经历都是会被人羡慕的。但是,当这个朝臣的身份是女子,且 是个貌美的女子时,这事仿佛就变了味儿。哪怕你说一百遍你是清白的,但能有几人会信? 所以宜生不得不小心翼翼,好在终于还是遮掩了过去。 然而,她骗得过朝臣,却骗不过沈问秋。次日下朝回来,宜生便听红绡说,沈问秋昨日等了她一夜。 他白天就来了,见宜生还没回来也不急,就陪着七月玩儿,一直玩到晚饭时间,宜生还没来,七月想母亲,心情有些低落,他也就没回去,陪着七月用了晚饭。 晚饭后,七月都睡了,他说都等这么久了,索性就再等等吧。然后他就在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宜生。 然而宜生一直没回来。 沈问秋就在书房待了一夜。红绡也等了半夜,时不时去大门口看看,时不时去书房看看,最后实在困地受不了了,就在书房旁边的厢房歇下了,她睡之前书房里还亮着灯,也不知道沈问秋何时睡下 ,亦或是一夜未眠。 早上起来,书房油灯里的油少了大半盏,而沈问秋已经走了。 听红绡说完,宜生的眉头拧了起来。她心中是坦荡的,昨夜虽然留宿皇宫,但她和罗钰绝对没有一丝暧昧,他们讨论科举试题都要讨论地头晕眼花了,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风花雪月。也是看她实在太累,罗 钰才让她留宿,留宿的地方与罗钰的寝殿还隔了一座宫殿呢。 可即便自己心中坦荡,不知为什么,听到红绡说沈问秋等了一夜,知道了她在皇宫留宿后,她的心里便莫名有些焦灼。 她脱下朝服,换上日常的衣裳,本想把昨夜和今晨朝堂上讨论的东西整理下来的,转了几圈儿后,那股焦灼感却依旧没有褪去。 就在她正认真考虑要不要去找沈问秋,向他解释清楚时,沈问秋却来了。 从她回府到沈问秋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显然他是一听到消息便来了。 “你回来了。”他说道。 眼里有淡淡的笑,神情不激动亦不低落,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 这一句,让宜生忽然就心定了下来。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灼也随之散去。 没见时怕他误会,怕他怨愤生怒,但一见了,就发现自己的担心仿佛全是多余的。他的眼神他的声音他的面容,他身上的每一处,都散发着让人心安的信号。 “是啊,回来了。”她说道。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终究还是解释了一句:“昨日跟陛下谈科举的事,谈到很晚,便在宝泉殿歇下了。” 宝泉殿离皇帝寝宫隔了一座宫殿,这个沈问秋自然是知道的。 她话声方落,沈问秋眼里便漾出遮掩不住的笑意来。 仿佛春风催开百花,苍穹星子洒落,繁密而热烈地迸发,让每一个看到他眼睛的人都知晓他此时的开心。 一点都不遮掩的开心。 她能跟他解释,真的让他很开心。 他笑着,柔声道:“我知道。” 被他那毫不遮掩的灼热目光注视着,宜生有些羞恼,此时听他这样说,不禁瞪他一眼:“你连我歇在宝泉殿都知道了?这么神通广大,昨晚怎么还傻等了一宿?” 沈问秋道:“我不知道你歇在哪里,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正事才没回来。” 顿了下,又挑着眉补充了一句,“——与罗钰无关。” 最后五个字,简直是得意洋洋的口吻。 宜生好气又好笑,对他这是不是显得幼稚的举动却也习以为常了。 得意洋洋地暗暗打击了一下罗钰,沈问秋又正颜道:“不过,夜宿皇宫总是不好的。” “不说万一被人发现,被人说嘴不说,昨天你没回来,七月很失落。”他这话说的没一点虚假,不说旁人的说嘴,七月也的确不习惯睡觉前看到母亲。因为七月的特殊,母女俩相处比普通母女更亲密许多,即便七月如今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 ,临睡前却依旧要跟宜生亲亲抱抱,说一声晚安。宜生可以想象,昨夜她没回来,七月心里有多失落。 她当然是心疼的。可是,一来她的确忙碌,如今恩科开考在即,她承担重任,却又毫无经验,不得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半点错都不敢犯。如此,不可避免地就减少了陪伴七月的时间 。 二来,她也想渐渐让七月习惯,习惯没有她陪伴的生活。 在她活着时,她可以一直陪着七月,但当她离开人世后呢?父母注定只能陪伴孩子走过半程,却无法陪她走完全部的人生路。 因为七月特殊,所以她总是尽可能地陪伴七月,但也正因为七月特殊,她就更要让七月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不然,等她百年之后,她无法想象孤身一人的七月怎样生活。 哪怕那时七月身边或许已经有了丈夫子女陪伴,但她知道,她在七月心中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她的七月,是个认死理的孩子。 想到这里,宜生眼中酸涩。 柔软的面巾擦上眼角,她才发现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 “抱歉,让你伤心了。”沈问秋的声音里有着懊恼。 宜生按着他递过来的面巾,竭力忍住泪,摇了摇头,“不、不管你的事,我只是……” 沈问秋静静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 仿佛是泪水的怂恿,她看着他,没有忍住,将心里关于七月的种种忧思全部对他和盘托出。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直留给了七月,关于七月的种种,也是她最珍视最隐秘的秘密。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神,或许是因为他同样疼爱七月,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 归,宜生向他袒露了这最柔软最隐秘的一面。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沈问秋便安静地听,不插话,不打断她,只是静静的聆听。 等到她终于发泄一般地说完,他又递来一张干净柔软的面巾,轻轻擦拭着她的眼角。 宜生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昵,微微偏头,伸手去接面巾。沈问秋笑,也不强求,将面巾放到她手里。 “你说得对。”他徐声说道,“七月的确应该学会独处,学会没有你陪伴的生活。” “但是七月情况特殊,所以要慢慢来,反正日子还长,我们慢慢教她,好不好?” 宜生点头,又觉得他的用词有些别扭,“我们”…… 沈问秋却完全没觉得自己用词有什么不妥似的,他笑地露出了牙齿:“所以忙过这段之后,还是要多陪陪七月。” 宜生便又点了点头。沈问秋又道:“而且,你不是还想要开书院么?如今在朝为官固然好,但难免陷入繁杂事务中,可以历练心性,增长阅历,却于治学无太大益处,我的想法是,你若还想办 书院,这礼部尚书之职,还是帮罗钰渡过这段交接时期后,尽早辞了为好。” “到时候,你专心治学,书院杂物我来理,后盾罗钰来当,甚至七月还可以在书院上学。啧,这么一说,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呢。”他露出悠然神往的模样来。 宜生“噗”地笑了。 管个书院而已,对他来说算什么迫不及待的好事吗? 然而,想想他描述的场景,她心里却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期待不是因为办书院本身,而是因为,想到那时会有的温馨生活。 似乎的确有些迫不及待啊。 “好,待我当够了官,就向陛下请辞来开书院,到时书院杂物你来理,可不许耍赖?”宜生眼神亮亮地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狡黠。 “好。”沈问秋却一口应承。答地快速,却也郑重。 震惊 说完留宿皇宫的事,沈问秋才说起正事。 昨夜沈问秋来找宜生,还等了一宿,也不是闲的没事儿干了,而是真的有事要跟她说。 “我查到一些事,关于沈青叶。”他说道,同时递给宜生一卷厚厚的案卷。 宜生接过来翻看,越看,心里惊骇便越重。及至翻完整个案卷,她的心已经像被水草缠住了一般,说不出的憋闷。 这案卷里,几乎是巨细无遗地记载着沈青叶从出生到如今的所有一切。 从她出生,在广州的那些年,到与母亲秦素素上京寻父,到她在伯府的这几年……记载十分详细,她所遭遇的,所做过的,桩桩件件皆有据有证可查。 案卷上甚至从她的出生时间,推断出她是秦素素与沈承宣在老伯爷去世没几天时怀上的。但这一点宜生早就知道,所以她并不惊讶,乃至秦素素并非如她当初所言与孙义庆清清白白,乃至她们母女上京路途上经受了许多磨难,甚至沦落到做暗娼的事,因为有 上一世的记忆,宜生也没有惊讶。 让她惊讶的,是沈青叶到了伯府后这几年的所为。在宜生印象中,沈青叶,或者说沈琪,是个虽然聪明圆滑,但依旧保有底线和原则的姑娘,在前世作为七月的时候,她的一些做法,尤其是撮合她和沈承宣的做法,让宜 生有些抗拒,但宜生也知道,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对自己好。 所以,哪怕死后知道了她的真正来历,哪怕这一世她已经不是自己的女儿,宜生对她依旧是好感多过恶感。 但是,这案卷里记载的,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完全不是那个她记忆中聪慧圆滑但有原则的姑娘。 在伯府的这几年,沈青叶从一个不受重视,甚至颇受欺负的卑微庶女,一步步到如今的地位,没有贵人相助,没有敌人自己作死,她就只能用心机,用手段。 她数次陷害沈琼霜,在谭氏面前给沈琼霜上眼药,终于使得沈琼霜失宠,从原来备受宠爱的小姐变成伯府的边缘人物,而她则取代了沈琼霜,成为伯府最受宠的女孩儿。她设计打击那些陆澹的爱慕者,从贵族小姐道通房丫头,手段有轻有重,开始还注意分寸,不过是让陆澹远离那些女人。但当爱慕者越来越难以打发时,她便似乎也失去 了分寸,从简单地上眼药,让陆澹对那些女人产生恶感,逐渐变成主动设计情敌,使其被迫退出争夺。 甚至云霓被送去和亲,居然也有她在背后推动。 看到这一桩,宜生心里便蓦地一凉。 她从未想过,沈琪居然会做出这种事。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她不应该更能理解和亲的丑陋,更加痛恨和亲这种事么? 然而这还不是最过分的。 当看到“薛瑶之死”四个字时,宜生疑惑了一下。 薛瑶这个名字她是记得的,因为上一世的她,便是间接死于薛瑶之手,虽然是做鬼后看了那话本子才知道前因后果,但也足够她记住这个疯狂爱慕陆澹的女人。 按照上一世的记忆,薛瑶起码还要活好几年,为什么这案卷上会出现这四个字? 她带着疑惑看下去,然后便看到更加让她震惊的东西。薛瑶死时,陆澹还在外面镇压红巾军,收到薛瑶的死讯便只是一句久病而亡,因为薛瑶的身体一直被大夫说命不久矣,所以陆澹虽然伤心,却也没怀疑。然而回京后,他 却渐渐发现一些不对。很快,他“发现”薛瑶的死有蹊跷。久病而亡恐怕是假,背后有人杀害才是真,而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为他生了两个庶子的通房白氏。 这样的结果让陆澹雷霆大怒,不管白氏如何求情,也不管两个庶子尚在稚龄需要娘亲,直接便让人将白氏发卖到最低等的窑子里。 白氏这样的结局,倒与宜生记忆中前世的结局一样。然而,前世白氏是在沈琪已经嫁给陆澹,并且被陆澹独宠,她心有不忿后陷害沈琪,才落得那样的下场。可这一世,薛瑶虽然纠缠陆澹,却完全不占名分,白氏便是想陷 害人,首先想陷害的也应该是沈青叶才对,怎么会脑子有病地去陷害,甚至是直接害死了薛瑶? 白氏的脑子当然没病。她想害的的确是沈青叶,至于为什么这世那么没耐性,还没等沈青叶嫁过来就出手,则正是因为沈青叶不断有意无意地刺激她,刺激地她情绪累积到不能承受后,再让人 诱导白氏,诱着白氏来害自己。 然而当白氏听信诱导,将沈青叶要吃的点心加了料时,沈青叶却使了手段,让薛瑶吃了这些点心。 白氏虽然受了刺激,却还有些理智,那时候根本没胆直接害死沈青叶,更怕做的太明显被查出来,所以下的毒分量很轻微,顶多让沈青叶病一场,也就是出出气罢了。 然而这对寻常人来说很轻微的毒,对身体孱弱的薛瑶来说,却直接要了她的命。案卷中没写沈青叶具体怎样刺激白氏,也没写她使了什么手段让本该她吃下的点进进了薛瑶的肚子,若是没有一些细节作证,只看表面,恐怕任谁都会以为她也是受害者 ,白氏才是万恶之源。 然而,根据这案卷上的前因后果蛛丝马迹一串联,最后得出的结论,沈青叶却并不无辜。 她没有直接下手杀害薛瑶,但薛瑶无疑是因她而死。 而最后的结果,薛瑶死,白氏被卖,得利的只有她。 真相已经不用多说。 宜生反复将“薛瑶之死”这段看了几遍。至于后面沈青叶怂恿谭氏让人抹黑她名声的事,因为早已知晓,她只是略略扫过一眼。 哪怕沈青叶让人抹黑她名声,也不及薛瑶一事让她来地震惊。 抹黑名声是软刀子杀人,而薛瑶,却是真真正正地死了。宜生有些理解沈青叶为什么要杀薛瑶,因为薛瑶日后对她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因为薛瑶以后可能会害她,但是……懦弱也罢,圣母也罢,宜生一直认为生命是十分严肃的, 除非迫不得已,除非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了,不然抹杀一个生命都是最下下策的选择。 而以当时沈青叶的处境来看,完全没有到必须要杀掉薛瑶的地步。薛瑶装模作样挑拨离间,沈青叶可以在陆澹面前揭穿她,哪怕故意设计薛瑶。当然,以前世的经验来看,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陆澹完全不听不信沈青叶的话,一味地相 信薛瑶。 但是,若是都这样了……沈青叶到底为什么还要吊死在陆澹这棵树上? 事实上,这才是宜生最大的疑惑。 前世,在沈琪还是沈七月,宜生还没察觉到自己的“七月”的不对劲时,她就并不是很喜欢“七月”跟陆澹在一起。 无论陆澹装作纨绔蛰伏时,还是他不再蛰伏展露锋芒时。他比“七月”大了将近十岁,“七月”在感情上还是个白纸一张的小姑娘时,他就已经跟别的女人识过情滋味,甚至还有了两个庶子,身边莺莺燕燕环绕,哪怕后来知道他是 为了做出纨绔的假象骗过继母,宜生也依旧介怀。 在宜生心里,“七月”还是那个心思单纯如琉璃的孩子,而陆澹太复杂了。 但后来她发现“七月”并不像她记忆中那么单纯,反而颇有些世故圆滑,甚至之所以选择陆澹,也未尝没有陆澹位高权重的因素。然而,陆澹身边实在太多狂风浪蝶,这些狂风浪蝶搅起无数事端,每次都波及到“七月”身上,所以宜生依旧不喜陆澹。她觉得,若陆澹真正喜欢“七月”,就不会放任身边 那么多狂风浪蝶给“七月”带来麻烦。 但无论如何,前世的“七月”一心拴在陆澹身上,而且那些麻烦事都一一解决了,因此宜生心里便是不满,也依旧尊重女儿的意愿。可是她总是想,“七月”为了跟陆澹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次陷害和委屈,为什么不觉得累?为什么依旧要认定了陆澹,身边那么多喜欢她的青年才俊,比如林焕,为什么 她都不看一眼呢? 不仅上一世,今生更加如此。面对比前世更加艰难的局面,变成了沈青叶的沈琪依旧照着前世的路一条道走下去,甚至不惜使尽手段,谋害人命,只为了得到陆澹?宜生设身处地地想了下,自己若是身处沈琪的位置会怎样做,会不会去害薛瑶,然而,代入之后却发现根本没有意义——因为相比起挖空心思地赶走陆澹身边的狂蜂浪蝶 ,她只会直接放弃陆澹这棵树。天下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吊死在陆澹这一棵? 霹雳 宜生不理解沈青叶的做法,不过她理不理解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知道了沈青叶做的这些事,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毋庸置疑,沈青叶做的很多事都很过分,但是她又非常狡猾,手段都是后宅常用的伎俩,只能说让人不齿,却算不得犯法,而对付薛瑶亦是借刀杀人,且并无直接证据表 明薛瑶绝对是她有意害了的,若是她咬死了不认,便是送到刑部,也无法定她的罪。 当然,很少有审判只看证据,更何况如今这纷乱的世道,新朝初定,新律未修,若是用势压人,那么想让沈青叶生她就生,想让她死她就死,根本不必看证据。 可是,谁又有那个闲心去打压或拯救沈青叶呢? 起码宜生是没有的。她对沈青叶的作为感到震惊,但也仅是如此而已,早在上一世为她挡了刀,宜生便在心里将自己与她的缘分分割干净。这一世,宜生不会帮她,也不会害她,若是可以, 宜生当然还是希望她能过得好。但行善自有善报,为恶自有天收,一切罪孽因果,还需自己承担,宜生不会因为希望沈青叶过得好,便无视那些被她害了的人。 更何况,如今的沈青叶不知为何对她怀有恶意,并且已经将这恶意付诸行动,宜生虽然性子温,却还没圣母到以德报怨的地步。 她看向沈问秋,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他把沈青叶的所作所为都查地底朝天,自然不可能继续放任下去。 “秉公判案的话,衙门是治不了她的,无非让她的名声不好听,而且这样还会影响到沈家的其他孩子们。所以,我不准备将她送到衙门。”沈问秋道。 “只是,她意图害你,所以我不可能让她安然无事。”沈问秋说着,神色有些冷。 谭氏想害宜生都被砍了头,那还是他大嫂呢,而对沈青叶这个没什么感情的侄女,沈问秋自然也不可能手软。他的眼里漾出淡淡的笑意,却没有一丝温暖,“她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富贵和男人,那便让她失去这些好了。我倒想看看,若陆世子知晓她所作的一切,还会不会要她这个 未婚妻子。” 他说地轻描淡写,话里的意思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世界上有无数种方法,能让人比死更痛苦。机关算尽费尽心机最终却落得一场空,也不知比起死来哪个更难受。 闻言,宜生叹息,却并没有说什么。 …… 沈青叶在绣嫁衣。 正红的嫁衣,绣上吉祥的纹样,一针一线都承载着女儿的心思,祈愿出嫁的女子一生美满,所以这嫁衣须得新娘子自己绣,便是女红再不好的姑娘,也会亲手缝上几针。 沈青叶的女红算不得太好,前世的嫁衣,她只绣了一朵并蒂莲,其余皆是由绣娘代工。 这一世,她的女红依旧不好,但当如前世一般样式的嫁衣拿在手里,她摩挲着那柔软的布料,却油然生出整件嫁衣全部自己绣的冲动。 可是,若是嫁衣与上一世不同,那她与陆澹的结局会不会也不同? 兴许上天就是注定了,她与陆澹的因缘就像那朵她亲绣的并蒂莲,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所以前世她才那般顺遂。 她纠结地想着,心里知道这是迷信,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想来想去,想地近乎魔障。 最终,她还是决定只绣那一朵并蒂莲。 只是这一次,那一针一线,她都无比认真地去绣,她要绣一朵最漂亮的并蒂莲。 又绣完一片莲瓣,她放下嫁衣,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距离能够嫁给陆澹还有一年时间呢,她不急,她慢慢绣。 只是,如今的沈家,她真是一点儿都不想待了。因为谭氏去世,如今的沈家已经停了一切宴饮游乐,自葬礼后,久已不管事的刘老夫人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突然开始管家,严格约束家中子弟,而这个家中子弟,自然 也包括沈青叶。 没有哪个未过门的新娘子会频频登未来相公的门,这是很不合规矩的。但对以前的沈青叶来说,这所谓规矩根本形同虚设。以前管家的是谭氏,但谭氏指望着沈青叶多多登门,好多从镇国公府刮些好处,自然不会阻拦她,因此沈青叶去镇国 公府,从未有什么阻碍。 可如今,刘老夫人管家,这规矩便突然又管用了。 无论沈青叶如何求情,刘老夫人都始终一张冷脸,以不合规矩为由不让她出门。 沈青叶出不去,只能盼着陆澹来。 然而陆澹已经好些天没来了。 难道在出嫁前都要过这样的日子么? 可是,离出嫁还有整整一年啊。 一想到这,沈青叶的心就像被什么拧住,拧地她喘不过气来。 历经两世,她非常清楚陆澹招惹桃花的能力,没了云霓、白氏和薛瑶,却还有其他女人,她不敢去赌这一年时间里又会有什么女人出现在陆澹身边。 虽然她相信以陆澹对她的爱,就算再出现什么女人,也不会动摇她的地位,但是,地位不动摇,不代表她就喜欢那些烂桃花。可是,无论她再怎么着急,出不去就是出不去,刘老夫人就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无论沈青叶说什么,依旧每日拘着她,哪怕沈家因为不再去国公府 打秋风,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她也丝毫不在乎似的。 这样的日子沈青叶熬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一直盼着的陆澹依旧没来,但却来了个往日交好的小姐。朝代更替,朝堂冲洗,京中权贵全部重新洗牌,沈青叶以前特意交好的贵族小姐们,比如那位原本会 成为未来皇后的姑娘,几乎全都跟沈青叶一般,从高门大户的小姐沦为平民百姓的女儿。 或许是因为打击太大,新帝登基以来,沈青叶原本交好的小姐们便再没有聚过,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找沈青叶。 所以,一见有人来,沈青叶还是很高兴的。 然而,听了那小姐的话后,她高兴的心情顿时荡然无踪。 “你还不知道吧,世子最近跟苏如真那个小蹄子打得火热呢,大家都说苏家要把苏如真给世子做妾!” …… 春日将近,镇国公府已经有春意冒头,园子里的花木抽出嫩芽,早开的花朵点缀着庭院,但比花朵更亮眼的,是少女们鲜艳的衣衫。花园里,数十位妙龄少女在游园,镇国公府老夫人与少女们的母亲在另一处相谈甚欢。陆陆续续又有客人前来,每个人前来都引起一阵善意的笑声,直到下人喊了句“沈小 姐”,园子里的欢笑声却忽然一滞。 沈青叶款款而来,一身素服与园中少女们的鲜艳活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怎么来了?” “不是还要给祖母守孝?” “真不明白世子怎么还不退婚。” ……短暂的安静之后,园中的夫人小姐们开始窃窃私语,沈青叶听不清她们说什么,却也可以猜到,但那又如何,她不在乎。然而,被众人簇拥着的镇国公府老夫人也面色略 显不虞地看着她,这让她有些心慌。 她知道老夫人早已对她不满,但那是谭氏造成的,如今谭氏已经不在了,她可以重新努力赢得老夫人的欢心。 陆澹十分尊敬祖母,她不能失去老夫人的支持。 尤其……她看着老夫人身边那个妇人,心猛地被刺疼了一下。 她认识那妇人,正是苏如真的母亲。 苏家原本也是有爵位的,苏如真的父亲是南乡候,但新帝登基后爵位同样被夺,可与沈家不同的是,苏家依旧有人在朝为官,因此虽然同样没落,却比沈家好多了。 若是苏家想要重振,与高门联姻自然是不错的方法。以往的苏家定然不会把苏如真送给人做妾,但如今的苏家,却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况且,苏如真那女人生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简直就是薛瑶的翻版,正是最戳陆澹 的类型。 一想到这,沈青叶就不得不慌。所以,一得知消息后,她不惜偷偷跑出沈家,也要来镇国公府,来问陆澹好求一个心安。只是没想到老夫人正在宴会,这场合显然不适合她来,然而,如今她已经顾不得 这些了。 顶着众人的各色眼光,她在人群中寻找苏如真的身影,却一直未能找到。 这让她坐立难安。 终于,她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往陆澹的院子跑去。 一路避过下人,到了陆澹的院子,门口和院子里居然都没个人,空气安静地有些奇怪。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进了院子。 这院子她再熟悉不过,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来过无数次,也熟知陆澹会在哪里。她先去演武场找,没见着人,又去书房,依旧没见着人。 那么便只剩卧室了。 她一路走去,没碰着一个丫鬟小厮。这反常让她眉头紧皱,心也越跳越快,然而,脚步依旧不停。终于到得卧室门前,里面传来的声响却恍如晴天霹雳。 恶心 卧室里,衣衫不整的男女搂抱在一起,女子娇羞满面,男人却一脸淡漠,仿佛做着那档子事儿的不是他自个儿一样。 沈青叶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呀!”苏如真惊慌地尖叫出声,急忙找寻蔽体的衣物,脸上红地几乎滴出血来,两眼里也已经涌起两泡泪花。她背对着沈青叶,急促地喊道:“出去出去!世子爷,您让她出去呀 !” 沈青叶站立着不动,感觉整个心都仿佛被撕扯开来一样,痛地她几乎要昏过去。 但是不能,她不能昏过去。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澹,看着他不动如钟地斜躺着,对她的到来,对苏如真的惊慌,仿佛没有任何反应。 是太心虚了?还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 沈青叶有点无法思考,她似乎应该转身就走,只留给陆澹一个背影,事实上她的确想这样。 但是她看到了陆澹的眼睛。 陆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 没有正常的被人撞破好事的羞窘,没有被心爱女人发现做错事的害怕急切……如果他眼里有这些正常的情绪,沈青叶相信自己一定会转身就走,就让他去急,去后悔吧。 可是,陆澹反常的表现让她愣在了那里。 两人对视了片刻,沈青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隐忍着愤怒:“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陆澹一把推开了怀里的苏如真。苏如真尖叫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澹,随即又恨恨地瞪了闯入的沈青叶一眼,裹紧了衣服,缩在床角。 陆澹随意拢了拢衣裳,看着沈青叶,道:“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竟是将沈青叶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了她。 沈青叶一愣,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落下来,胸膛剧烈起伏着:“陆澹你、你混账!” 被未婚妻撞破这种事,他不仅没觉得对不起自己,居然还怪她撞破他好事?便是这是古代,便是如今男人没有为未婚妻守贞的说法,他这样也太过分了! 深感被羞辱的沈青叶扭头就想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然而,被骂做混账的陆澹却忽然惨然一笑,问:“青叶,我问你一件事。” 这句话让沈青叶脚步一顿,但是她没有回头。 陆澹的表现太过羞辱人,她无法忍受,有些事可以忍,但有些事不能忍,若是今日她轻易就原谅了陆澹,那么他以后只会更加看轻自己。那绝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必须给他一个教训,必须虐一虐他。 她抬起脚,想离开。 然而,陆澹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抬起的脚恍如千钧重。 “你告诉我,瑶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眼里涌起莫大的惊骇。 …… “世子爷!世子!” 被赶出门外的苏如真难掩羞愤地叫了两声,然而房门关地紧紧地,门里一点声息都不露。苏如真又拍了两下门,依旧没有没有得到回应,她便有些害怕又委屈起来。虽然打定主意给陆澹做妾,虽然婚前便跟他做出那种事,但是……她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之所以跟陆澹,也是因为打定了要嫁给他,可是,他如今这样是把她当成 什么了?!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通房婢女么?! “我不走,我就不走!反正身子都给了他,要敢赖皮,我就让镇国公府也没好脸!” 苏如真倔劲儿上头,柱子一样守在了门口,趴在门上试图听到里面两人交谈的声音。 门里面,只剩下了沈青叶和陆澹两人。 沈青叶脸色惨白,目光见鬼似的看着几乎铺满了地面的一页页纸。 这些纸上,记载着她所有的不堪。 这些纸,是陆澹拿出来的。 “好了,现在没有别人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陆澹目光冷厉,一转不转地看着她。 “陆澹……”沈青叶弱弱地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看着那张让她喜欢的脸,“陆澹,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呢。”陆澹道。 “我是有苦衷的。”沈青叶干巴巴地道。 “我也不想的,但是,很多时候,我不得不那样做。”她眼睛通红,“如果不那样做,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这步,也根本不会跟你在一起。你明白么?” “我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她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看着陆澹的眼睛痛苦而绝望。 陆澹呵呵笑了一声,笑声里却满是悲愤:“不得已……连杀人都是不得已么?” “瑶儿那么柔弱,那么与世无争,她碍了你什么?让你竟然狠下杀手?哦,还顺便嫁祸了下白氏,让我的两个儿子没了亲生母亲。” “青叶,我从不知道,你竟然是这么个精于算计的女人。” “你告诉我,那个单纯善良,精灵可爱的沈青叶哪里去了?” 他站起来,一边走向她,一边一声声地质问着她。 他身形高大,对比地她越发娇小,以前她喜欢这种反差,觉得窝在他怀里特别有安全感。然而现在,看着他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靠近,她却猛然退了一步。 然而身体退了,气势却不能退。 “陆澹,你听我说。”她竭力冷静地道。 陆澹很是听话地停下脚步,认真听她说。 沈青叶心里涌起一丝希望。“陆澹,你总是看不到许多东西。你以为薛瑶真的那么柔弱,那么与世无争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她是怎样刺激我、挑衅我的?你知不知道,她一心想害死 我,好取而代之做你的妻子?这些——你都知道么?” 想起薛瑶那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做法,沈青叶不由越说越悲愤。 是啊,她是害了薛瑶,但是薛瑶是无辜的么?薛瑶若真如陆澹说的那样与世无争,她是脑袋坏掉了才去害薛瑶么? 她不是没跟陆澹说过薛瑶挑拨他们的事,也不是没劝过陆澹跟薛瑶保持距离,甚至为此与陆澹闹了好几回别扭。 然而陆澹呢? 陆澹不信。 陆澹只以为她闲着没事儿拈酸吃醋,只以为她闹小脾气,每次都像哄孩子一样哄哄她就算,转身继续跟薛瑶表哥表妹地相亲相爱。她无数次气愤委屈时,都忍不住地想:算了,放弃吧,跟陆澹在一起太累了。狠狠甩了他,让他跟他那好表妹,跟他那些莺莺燕燕相亲相爱一辈子,她另嫁他人,让陆澹 后悔一辈子! 她又不是没人要,除了陆澹还有大把的男人可供挑选,就算如今沈家没落了,她也不是嫁不出去。 可是……她不甘心啊。 的确有别的男人可选,可是,别的男人却没几个能比得上陆澹的。 原本还有个英国公世子林焕,上辈子他也是“沈七月”的追求者之一,无论出身还是相貌,都并不比陆澹逊色多少。 但是她觉得林焕太幼稚,简直就跟个小孩子一样,相比起来,陆澹成熟腹黑,又有着复杂的身世经历,成熟男人的魅力每次都撩地她脸红心跳。 而且陆澹有从龙之功,权势赫赫,前途无量,无论哪方面来看,都是陆澹更像“男主”,所以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陆澹。这一世,因为不再是“沈七月”,她与林焕没了接触机会,只是偶尔见过两次,而那仅有的两次见面里,她主动释放出善意,但林焕却毫无反应,对待她就像对待普通女孩 子一样。 没有接触机会,林焕又是这个态度,沈青叶也就没再主动做什么。 反正她有陆澹,林焕不喜欢她,她也不稀罕。 可是,这也让她没了退路。 这一世她一心一意对陆澹,早早就认定了陆澹,以致当她气愤委屈时才发现,若她放弃了陆澹,居然很难再找到更好的人。 所以,即便再怎么委屈,她还是忍了下来。 这辈子,她还是陆澹的,陆澹也必须还是她的。 但是,陆澹为什么总是一次次伤她的心呢? 若不是为了陆澹,她又何尝想做那些事?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陆澹啊。 她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不,你是为了你自己。”陆澹却这样冷冷地回答。 “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单纯善良,以为你善解人意,以为你宽容大度……然而,这一切都是你装出来的。你骗了我。” 陆澹长出一口气,苦笑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我简直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地团团转。” “所以,该结束了。” 他看着她,眼里再没了一丝温情和爱意,“明天我就会派媒人去沈家退婚。” “至于你——你害了瑶儿,念在以往的情意,我不会做的太绝,但是,你必须为自己的恶行受到惩罚。” 沈青叶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连眼珠都一动不动,就这样听完陆澹说话,好半晌,她才干涩地开口,声音细若游丝: “所以……你不要我了么?” “所以……你想怎么惩罚我?” 陆澹叹气,“不是我食言,是你自己的作为,让我没办法再要你。”至于惩罚……虽然沈青叶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但是他也不想她再嫁给别的男人,而且她还害了薛瑶,这让他很生气很生气。所以,他准备告诉沈家沈青叶做的那些有辱闺誉 的事,让沈家好好管教她,实在不行……把她送到庙里修身养性也好。 “城外有处观音庙,住持是个得道高尼,你去住一段时间吧,修身养性。” 沈青叶看着他,仿佛没听到他那残忍的“惩罚”,只是又问了一句: “你真的不要我了?” 陆澹烦躁地走动两步,“不是我不要你,是你自己毁了你自己!” 呵呵。 沈青叶忽然冷笑。 “陆澹,你是不是觉得,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错?” “你一点错都没有?” 陆澹也冷笑:“我有什么错!” “是啊,你没错……”沈青叶喃喃道。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痴心妄想,不该以为一切都还会跟前世一样,不该以为你会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不该……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你说什么?”陆澹皱眉问道。 沈青叶喃喃的声音非常轻,他听得并不清楚,但是,他恍然似乎听到“前世”?什么前世? 沈青叶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一直流泪。 她蹲下身子,仿佛所有支撑的力量都离她而去,只能蹲在地上,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自己给自己温暖。 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染花了她清淡的妆容,让她的面容显得凄楚又惹人怜爱。眼泪顺着脸颊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不一会儿竟然就在地面集聚了一片水渍。 她这模样,实在是很可怜。 于是陆澹便不由又有些心软。 他的确是喜欢过沈青叶的。 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不在乎她的出身,喜欢到为了她愿意容忍沈家的吸血,但是,他的喜欢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他喜欢的人是真实的。 他喜欢那个单纯善良古灵精怪的沈青叶,可是,如今他却发现,他以为的单纯善良古灵精怪全都是假的?她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一切,都只是她想让他看到的? 甚至她还害了薛瑶,还害了许多许多爱慕他的女人。 这让他无法忍受,这不是他想要的妻子。再加上祖母一直不喜欢青叶,所以他下定决心,取消与沈青叶婚约,另外再聘一个配得上他的高门贵女吧。以往他并不怎么看得上所谓的高门贵女,觉得那都是些装模作 样的庸脂俗粉,所以沈青叶一出现便吸引了他的目光,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挚爱。 可是,如今看来,起码高门贵女不会像沈青叶这般偏狭嫉妒。 至于沈青叶,她需要好好反省,若是一直不悔改,那么他就有办法让她一辈子待在尼姑庵里。可若是她诚心悔过…… 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陆澹的心便不由软了。 他开口:“你……” 沈青叶也同时开口:“陆澹,最后抱抱我好么?” 陆澹叹气,满足了她的要求。 他搂着她的腰,感受着熟悉的幽香在鼻尖环绕,想起往日亲昵的日子,心不由更软,终于还是没忍住,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 “你……你好好反省,改改性子,只要你改了,我还会要你的。” 沈青叶猛然抬头,眼里绽出惊喜的光芒:“真、真的?你还要我?” 陆澹笑着点头,很是享受她此时的表情。 沈青叶很高兴,甚至高兴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呜呜……” 陆澹摸着她的头发没说话。 沈青叶抱紧了他,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心中有着逃出生天般的狂喜,然而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一幕,无边的嫉妒又淹没了她。 苏如真那个贱女人,那么不知羞耻,居然敢勾引陆澹! 而陆澹为什么也不拒绝?因为忍不住么?男人的劣根性,天生管不住下半身?是了,距离她嫁过来还有一年,而白氏又被卖了,还有陆澹的其他几个通房,之前也都被她使计或送或卖,如今的陆澹身边已经没有伺候女人,欲望来了连个泻火的都没 有,所以才会对送上门的苏如真来者不拒吧? 陆澹想的是反正沈青叶也做不成他的妻子了,用不着保持处子之身,那他也没必要忍了。 想到这,他再不迟疑,一把抱起沈青叶去了床上。 幔帐放下,围出一处封闭的窄小天地,小天地里两个人如同交颈鸳鸯,情火愈燃愈炽热。 陆澹笑着道:“给我。” 沈青叶猛地往后退,“不行!” 陆澹的脸立刻黑了。沈青叶委屈地解释:“现在还不行啊,这个要留到咱们的洞房之夜的,不然元帕上没血,祖母那边不好交代的。”因为前世的记忆,她早早便跟陆澹一样唤镇国公府老夫人 为祖母了。 听她这样说,陆澹一怔,才明白她误会了什么。 元帕验身,这一般是正妻才有的待遇,平常纳个妾并不一定会弄这个,所以苏如真才没有顾忌地把身子给了他。 他也不解释,就想强上。 然而沈青叶死死地推着他,拼命摇头:“不行,不行的!”若只是元帕还罢了,大不了到时随便弄些什么血糊弄过去,但她有上一世的记忆,她可是清楚地记得,上一世跟陆澹洞房前,镇国公府老夫人居然派了个宫里的老嬷嬷给 她验身! 所以,哪怕陆澹再想要,她也不能给他。 然而她这推拒让陆澹烦躁起来。 “给我。”他说道。 “求求你了,陆澹,我想把这留到咱们洞房那天。”沈青叶哀求。 陆澹再也忍不住,不耐烦地道:“什么洞房夜?什么元帕?你以为我说的还要你,是还能娶你做正妻吗?” 沈青叶仿佛被雷劈中一般,不敢置信地讷讷道:“——什么?” 陆澹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经过方才的亲热,束发的玉冠和簪子本就摇摇欲坠,再被他这么一挠,立刻便掉了下来,恰好落在沈青叶手边。 长发披散着,陆澹已经按捺不住欲火,也不再瞒了,直接说道:“我是说——别想着嫁给我做正妻了,我还要你的意思,是要你给我做妾室,而不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娶你!我会按祖母的要求再定一桩婚事,对方起码得是没有品 行问题的闺秀。” “你做了那些事,怎么还有脸面想着做我的正妻?” “便是做妾也是我念着过去的情谊,不忍心你青灯古佛一辈子,所以你好好反省,等我娶了妻再纳你进门,到时你好好尊敬主母,别再拈酸吃醋,我自然会疼你。” “所以,做妾还守什么身!” 说完最后一句,他欲火又起,说着就要再扑上来。 沈青叶的目光呆愣,仿佛神思魂游了一般,陆澹扑过来也毫无反应。 陆澹的脸颊泛红,因为激动,脖颈间还绽出了青筋,面容也有些扭曲,这让他显得没那么英俊了。 对陆澹的这副模样,沈青叶并不陌生,前世她见过无数次。 可是,却是第一次,她觉得这副模样居然那样恶心。 恶心。 太恶心了。 她的手在床上摸索。 触到那坚硬冰凉的东西后,她紧紧握在手中。 ……苏如真还等在门外,然而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越等越不耐烦,心想着不等了,反正不管则样,陆澹要了她的身子就得负责,至于沈青叶那女人,等以后嫁过来了,她 在好好跟她斗一斗。 如今她还妾身未明,沈青叶却是陆澹名副其实的未婚妻,这时候就跟沈青叶对上太不明智了。 这样想着,她便想离开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从门内传来。 “啊啊啊——” 是男人的声音。苏如真猛地回头。 落幕 京城出了个大八卦:镇国公世子被未婚妻废了命根子,不能人道啦!消息一传出,整个京城都鼓噪起来。这些日子朝堂动荡,权贵人家的门庭换了一拨又一拨,人们精神紧张,正是精神缺乏娱乐的时候,陡然冒出这么个大新闻,可不就跟 那冷水入油锅似的,“啪”地就炸开了。 无数人激动不已地探听着事件进展,一点点动静都能引得众人探讨一番。 最终结果虽还未出,陆澹,乃至整个镇国公府,却是毫无疑问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反正这下谁都知道镇国公世子不能人道了。 据说这桩事件牵扯到的苏家,家主呕出一口老血,苏如真闭门不出。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假装慰问实则撒盐地登苏家的门,然后毫无疑问地被轰了出来。 当然,苏家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事件的男女主人公还是镇国公世子和沈家那位庶出的小姐。谁也没亲见事发时的场景,而案件交给了大理寺公开审理,距离审理还有几天,事件版本已经数次易改,最后形成一个众人比较认可的版本:镇国公世子与苏家女儿苟合 ,被登门的未婚妻沈小姐撞破,妒火中烧的沈小姐一怒之下,愤而废了未婚夫的命根子……当然这版本里有诸多漏洞诸多不解,因此还有无数其他版本,比如还有说其实是陆世子精虫上脑要强了沈小姐,沈小姐为保贞洁才反抗的,只不过这种版本比不过二女争 夫正室吃醋的戏码有趣,因此流传不甚广。 如此这般沸沸扬扬了几天,终于等到了大理寺公开审理的日子,而这一日,大理寺几乎没被看热闹的人给挤破。 据说看到这一幕时,镇国公府老夫人本就憔悴的身体差点儿没直接气晕过去。 换谁谁也得气呀。长子嫡孙被人废了不能人道,动手的偏偏还是自家未过门的媳妇儿,这可是实打实的家丑,若不是为了惩治凶手,若不是自诩不是擅用死刑的人家,镇国公府根本不会同 意让大理寺来审理这案件,可你审就审吧,公开审理是个什么意思?如今的镇国公府其实也没个主心骨,国公爷陆临沧还在北地,世子爷命根子被废躺在床上,能做主的就一个老夫人,老夫人除了骂沈青叶就是心疼孙子,于是大理寺审理 的事儿就没怎么管,谁知道这一“没怎么管”,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老夫人气得半死,但事已至此,全京城人都等着看热闹,她也只得打起精神,务必要给心爱的大孙子讨回个公道,让那敢害了她孙子的贱蹄子生不如死。 因此,公开审理这一日,镇国公府老夫人拄着龙头拐杖亲自上了堂,而同样上堂的,还有自那日后便没人见过的沈青叶。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夫人几乎恨不得扑上去咬死沈青叶,然而大理寺卿在此,自然不会让她这般肆无忌惮,因此她也只能忍着。 审理开始,宣读案卷后大理寺卿先让沈青叶陈述当日情形。 而上堂以来一直沉默不言的沈青叶,只咬死了一件事:陆澹强奸她。 老夫人一听,又是气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当堂就指着沈青叶鼻子骂了起来。 沈青叶眼珠一动不动任由她骂,仿佛麻木了一般。 大理寺卿不得不拍案令老夫人安静,又让老夫人陈述。 老夫人噼里啪啦就将从陆澹那儿得知的“真相”说了出来,同时还呈上了一卷厚厚的案卷——正是记载着沈青叶所使的那些阴私手段的案卷。在陆澹告诉老夫人的版本中,自然略过了自己与苏如真苟合被撞破的桥段,自己后来忍不住诱惑又与沈青叶亲热的事也没有说,而是只说因为揭穿了沈青叶真面目,欲要 退婚,才使得她恼羞成怒,起了伤人意。 这个说法里,陆澹真是清清白白一丝错儿都寻不着,被人断了命根子也纯属运气不好遇上疯狗。 然而沈青叶冷哼一声,顶着老夫人要吃人的目光,将自己撞破陆澹与苏如真好事,两人无媒苟合的事捅了出来。 对于那案卷上的事,她却没有多做辩解。 或许是因为太多了,辩也无从辩,又或者,她已不在乎自己会因为那案卷受到什么惩罚了。 如今的她,只一心咬着陆澹。咬不死他也要恶心死他。 于是,后面的事便被她描述为陆澹退亲后还想强逼她为妾,她不从便用强,她悲愤之下才伤了他的命根子。 对她这说法,老夫人自然又是一通大骂,完全失了国公府老夫人的风度,倒是又让看热闹的闲人多了些谈资。 大堂之上,老夫人与沈青叶你来我往,争论的却已经不是对沈青叶伤人的判罚,而是对陆澹为人的定义。 或许是自知难逃惩罚,抑或是自暴自弃,沈青叶完全不顾自己后有什么下场,只专注抹黑陆澹,给陆澹泼脏水,无论陆澹做过的没做过的,触及法律的和只涉及私德的。 前世今生加起来,她与陆澹相处那么多年,对陆澹可谓了如指掌,此时想编排抹黑陆澹,简直易如反掌。 十句话里八句真话两句假话,便能让许多人全部信以为真。 虽然便是如此也无法让陆澹真受什么罪,然而,只是名声受辱,被人低看,被人当做熏心的色胚,便足以让陆澹不好受了。 失去了男人最根本的东西,又被人看了一场大笑话,陆澹这辈子九成九是废了。 只要陆澹废了,她也就满意了。 沈青叶低着头的时候,眼里都是带着笑的。 而这边厢沈青叶和老夫人为着陆澹的为人争吵不休,大理寺卿却从那记载着沈青叶过去的案宗上发现另一件事。 沈青叶乃是秦素素离开京城前怀上,而这个怀上的时间,似乎恰恰就在沈青叶曾祖父刚刚去世时。 作为嫡长孙,为祖父守孝期间生子纳妾都是大不孝的行为,更何况从那案宗上来看,沈承宣与秦素素苟合时,恐怕老威远伯死了还不到一月。 这种大不孝的案件,可比听两个女人扯皮有意思多了。 大理寺卿眼前一亮。 于是,本来只想着看陆世子命根被断案的闲人们,居然又免费看了一场戏。 已经削职为民,久已未出现在京城人民眼前,甚至也久已未出现在人们口中的沈承宣这回大大出了一回风头。 虽说这风头换谁谁也不想出。上一次京城人说起沈承宣,还是同情他被富贵发达起的妻子渠宜生“抛弃”,那时他是被同情的,被可怜的,哪怕许多人知道他做了前朝老皇帝男宠,但一个男人被发达后 翻脸不认人的妻子“抛弃”,虽说窝囊,但总归是有些引人同情的。 虽然这“同情”有八成是为了表示对渠宜生的反抗。 然而这次,随着大理寺卿雷厉风行的调查,陈年旧事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沈承宣再也没有人同情了。 陈年旧案不好查,原本大理寺卿以为要查探这事儿还需要费一番周折呢,谁知冥冥之中好似有人相助似的,案件进展简直顺利地不可思议。当年的事知道的人已经不多,除了沈承宣秦素素和宜生三人外,当时威远伯府的许多仆人也是知道的,然而这些仆人却多半都被谭氏清理了,想要再找当年的人证,的确 不太容易。 然而,大理寺卿还没来得及发愁,这些人证几乎是自个儿就送上门来了。 据他们说,当初他们因为知道了少爷的丑事,或是自己,或是家中亲人便被谭氏清理,有的直接打死,有的卖到远处,他们慑于谭氏威胁,始终不敢说出当年真相。 然而如今谭氏已死,威慑不再,官府又有意调查,他们自然是和盘托出,也是为当年的亲人或自己讨一个公道。 有了这些沈家旧仆的证词,案件真相几乎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了。 再加上当时出了那事儿之后,秦素素立刻便被送给孙义庆,这个时间节点更是一查便能查出,对比一下沈青叶的真实出生日期,真相如何已经无需多言。 当然,最骇人听闻的不是祖父死后不满七日便与家中丫鬟交欢,而是交欢的地点居然就在祖父的灵堂之上。 这岂止是大不孝,简直是大逆不道。 而且,做出这等丑事还被妻子撞破,以致妻子小产,事后阖府上下又把这事儿瞒地天衣无缝,居然还有脸说妻子是为操持祖父葬礼太过劳累而小产。 如此丈夫,如此人家,怪不得女尚书要和离! 不孝乃人伦大忌,更何况是这般的大不孝,因此,这次便是再迂腐的书生也不站在沈承宣一边了。 沈承宣如此作为,是为大不孝,且大大的有伤风化,影响恶劣,因此除了被判终身不齿——即终身不被录用,彻底断送官途外,还被杖责三十,流三千里。 同样,沈问知做为沈承宣之父,虽然包庇儿子情有可原,然而不敬父亲无法可恕,因此同样终身不被录用。 判决一出,除了沈家外的几乎所有京城民众都拍手称拍。 而这边父亲沈承宣的判决刚出,那边女儿沈青叶伤人致残的案子也落下帷幕。 杖二十,牢狱三年。毕竟只是致残并未致死,因此没有如镇国公府的愿一命偿还,然而对于一个普通古代女子来说,这样的惩罚,可以说一辈子已经毁了。 基石 沈承宣和沈青叶的判决一出,宜生便知道了,作为沈承宣守孝期间犯戒案件的当事人,她也被大理寺的人询问过当年的事。 于是自然也发现了沈承宣案件的蹊跷之处。这种陈年旧案,不说无人告发的情况下大理寺那帮人会不会出力,便是出力了,因时间久远,难以查证,往往也无法快速结案。但沈承宣这事这般迅速,很显然,是有人 在背后推动。 宜生有些迟疑地问了沈问秋:“是你么?”沈问秋似乎没动机做这种事。虽然他不喜沈承宣,对他倒霉或许乐见其成,但讨厌沈承宣的同时,他还把如今的沈家视作自己的责任。前些日子,他悉心寻找名师,就为 了教导沈家的孩子们成器,沈家人有愿意脚踏实地自力更生的,他也都尽力相帮。他心底里,是希望沈家能够重新振作的。 然而,沈承宣和沈青叶的事一出,沈家几乎成了京城最不堪的人家。沈家人出门都被指指点点,合家上下每个人,包括沈问秋自己,都被人拿出来嚼舌一番。还有老伯爷沈振英,有人提起他当年抛弃发妻娶新妻的事,说他之所以子孙不肖 ,也是他自己当年造下的孽。 沈家遭此打击,想要洗白,恐怕没个一二十年都缓不过来,这还需要沈家子孙争气,若是被此时打击的一蹶不振,那沈家才真叫完了。 所以宜生才有些迟疑地问沈问秋,沈承宣案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否有他在背后主导。 听宜生问,沈问秋摇头,又点头。 若说沈承宣这场灾祸的根源,倒的确是他,因为那记载着沈青叶出身隐私的案卷是他让人送到陆澹手上的。然而之后的发展,却不是他能控制也不能想到的了。 及至大理寺卿审理陆澹沈青叶一案,发现沈承宣有大不孝逆行,都是自然而然的发展,然而之后,却的确是有人在推动。 这个“人”,是罗钰,也是沈问秋。罗钰早对沈承宣不满,但原先沈承宣都已经那样,烂进泥里的人,便是踩一脚,也不过弄脏了自己的鞋,因此罗钰不屑,也根本没功夫收拾他。但如今,沈承宣他自己撞 上来让人收拾,罗钰自然不会放过。 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叮嘱大理寺全力彻查便可。皇帝一句叮嘱,胜得过黄金万两的引诱。本就对这案子感兴趣的大理寺卿自然是卯足了劲儿要把当年的事查地水落石出。大理寺真用心查起来,当年那事儿也不是多隐蔽 ,迟早都会查出,因此,沈问秋便让这个时间提前了。“晚痛不如早痛。”沈问秋道,“只要大理寺秉公办理,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他们应得的。念在父亲的面上,我会照顾沈家,但却绝不会包庇纵容他们。人总要为自己做的错 事付出代价,一味包庇,那才是真正害他们。”“况且,不破不立,知耻而后勇,若那几个孩子是有志气的,就该知道要重振沈家,就需得自身立得正,一步步用荣耀来洗刷长辈带来的耻辱。若他们不争气……那更没有 什么必要好包庇的了。” 沈问秋的话说地很淡然。 他将沈家当作责任,却不会将沈家抗在肩上。 重振沈家,终究还要靠沈家后辈,他这个已经分家的叔叔,不可能把什么都替他们做了,那只能是又培养出一堆沈承宣。 “你觉得我冷血么?”沈问秋又问宜生。 宜生摇头,“不,这样很好。” 沈承宣便抑制不住地笑了。 宜生也失笑。 过了一会儿,宜生又说起沈青叶,“虽说判决已下,但镇国公府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牢狱那种地方,想弄死一个人……太容易了。” 沈问秋道:“放心,罗钰不会让镇国公府的手伸那么长。” 如今罗钰虽给了镇国公府信任,但这信任是带着条件的,镇国公府老老实实还好,一旦出什么幺蛾子,罗钰绝不会容忍。镇国公府掌握着北地的军权,如今的镇国公算得上忠心耿耿,但谁也不能保证这衷心能保持多久,更何况如今陆澹已废,也已经不可能再有后代,虽有两个庶子,却又年 纪太小,况且就算以后长大,能不能出息可一点都说不好。可以想见,一二十年后的镇国公府,几乎肯定会衰落。 所以,镇国公府若是聪明,就不会把事情做的太过。沈承宣和沈青叶的案子,都是在罗钰的关注下,由大理寺卿秉公做出的判决,无论他们以前做了什么,受到惩罚便算是两清了,沈问秋不会帮他们,却也不会让别人为了 泄愤借机将他们彻底踩死。 大衍五十,其用四九,天道尚且处处留一线,为人何必事事做绝。 “不要像这些了。”沈问秋笑道,“以后如何看他们自己造化,都不关你我的事了,咱们只关注眼前便好。恩科不是马上便要开了?你别的事不要想,只专心于此便可。” 宜生也笑着点了下头:“嗯。”跟沈问秋谈过后,宜生果然不再关注那两人的事,只偶尔听红绡提起,说沈承宣已经被流放了,却没有一人愿意陪同,他的父亲,他的侍妾,他的子女,不管往日如何信 誓旦旦山盟海誓父慈子孝……到了这般需要共赴死地的时刻,却没有一人愿意陪沈承宣去受那磨难。 这时候,宜生想起了谭氏。若谭氏还在,她定会二话不说,不管前路如何,都陪着沈承宣一起吧。 然而谭氏已经不在了。 不知道沈承宣会不会也想起谭氏,宜生心里这样想着,然而也不得而知。而沈青叶也已经被下狱,她被打了板子,几乎去了半条命,镇国公府果然想趁机让她“伤重不治”,然而却没能得逞。沈青叶从大理寺移交到刑部,每一步都透明公正,该 她受的罪她逃不掉,不该她受的,别人也别想妄加。只是,便是镇国公府不做什么手脚,一个原本娇养在闺阁的弱女子在牢狱里待三年,能不能活着出来,活着出来后还能不能好好活着,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能不能挺过 来,只能看她自己。 宜生只听红绡闲聊时说起,之后便再没听到那两人的消息,不过对他们来说,没消息便是好消息吧。 她也不在意,只是如沈问秋所说,一心扑到了新朝建立后的首次科举上。此次科举重在选官,补充朝中众多空缺的官位,因此录取名额比前朝多了许多,而考题范围,选拔标准也与以前大相迥异,主要变化便是重实干,轻经义,经义做的再是 花团锦绣,深谙圣贤之道,没自己的思想也会落榜,而若士子了解民生,对朝政对民生有自己的见解,便是经义答的不太出色,也有可能被录为同进士。 此外,前朝已经被废除的明算、明法等科重新被纳入科考范围,只是此次仓促之下开恩科,通晓算学法律等的学子并不多,因此没有多少表现亮眼的学子。甚至连天文历法之学,也出了几道问题,倒不是真想以次为据选拔人才——毕竟之前数朝数代,私习天文都是一条被明令禁止的罪状,因为天文学与“天命”扯上了关系。 除了一些天文世家,民间乃至一般读书人都对天文知之甚少。所以可想而知,这突然加上的几道天文题目,几乎没人能答得出来。当然——也不排除有人能答出,然而怕新帝故意设套,真答出来反被安个私习天文的罪名,因此故意 藏拙不答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以前科考不会涉及的问题,比如农学、水利等具体知识,绝大部分学子都是一头雾水。许多学子出来考场一通气儿,皆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许多人暗骂这届科考存心难为人。宜生当然不是难为人。事实上这些题目的主要目的并非真心选拔相关方面的人才,那样简单的几道题也选不出什么人材,之所以出那几道题,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以后做 铺垫,是为以后的科举风向放出一个信号,就算学子们完全答不出,也不是说便上榜无望了。而试题之中,也加入了一些关于变革的问题,来试探学子对于变革的看法。实在愚顽不灵,固守古人规矩的,便是其他答地再好也得斟酌着录取,而心眼灵活,对改革不 抗拒的,便算是一个加分项。如此这般大改过的科考,自然是大大超出朝臣和参考学子的意料,考过后也引起了一番轰动,尤其那些照着原来的科考要求学了十几年的学子,都不胜惶恐,生怕白努力 了那么多年。然而在罗钰的强力支持下,阅卷和录取工作依旧按照原计划进行,共录取了五百多名进士及同进士,这些考中的学子大多很快便被授了官,有朝官有地方官,虽然如今都 还是末品小官,但他们为朝堂注入了新鲜血液,也是罗钰以后变革的第一批基石。 而忙完科考之后,也不意味着忙碌就过去了。 宜生更忙了。科考的变革,意味着教育也要随之变革,如今无论官方或是私人的学府书塾,教导学子都是以经义文章为第一位,教导出的学子很多都是死读书的书呆子,这显然无法应 付新的科考。因此,作为主管科考和教育的礼部,必须尽快出台新的科考范围,以安天下学子的心。 以后的学子要学什么,怎么学,去哪儿学,都是礼部需要操心的问题。而且第一次恩科不过是试验,以后肯定还要根据情况加以改革,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宜生每日都在忙碌,身体疲累,然而心却感觉到无比的充实。如今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以后铺路,每一个微小不起眼的铺垫,都是以后变革成功的基石。 封后 恩科过后,新进进士们被填充到新朝的各个职位之中,一直缺官少员的新朝才终于像一架完整的机器,运转起来或许还有些生涩,但到底开始了,只要有条不紊地运转下 去,假以时日必定会越来越顺畅。 至此朝堂终于走上了正轨。 这时候,一些原本被搁置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又一天与几位心腹朝臣议事后,罗钰挥挥手,示意今日到此为止,朝臣们可以告退了。然而,几位大人目光来回对视了一番,最终一位最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上前,对罗钰 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 罗钰有些疑惑:“何事?” 老大人道:“为社稷计,臣请陛下尽快选秀,充实后宫,早日封后,也好早日诞下皇嗣。” 罗钰一下就愣住了。老大人开了头,其他几位大人也纷纷开口,无不是向他叙说皇后和皇嗣对王朝的稳定有多么重要。之前新朝初建太忙也就罢了,如今朝堂事务基本理顺,后宫之事不可再 拖延了,尤其如今罗钰后宫里别说皇后了,根本除了宫女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几位大人还跟宫人打听了,也没听说皇帝有宠幸过哪个宫女。 这情况实在有些反常——就算有那清心寡欲不好女色的帝王,也不会完全禁欲,连一个服侍的女人都没有啊! 会有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有特殊原因,原因无外乎两种:生理原因,心理原因。 几位大人私下交流,首先坚决而一致地排除了生理原因,最后猜测:莫不是因为脸部有残,陛下才不敢亲近女子? 有了这个猜测,大人们立刻觉得选秀的事儿刻不容缓,要用美人们治愈陛下的心理顽疾。因此,这会儿除了跟罗钰说皇嗣的重要性外,一个个地还小心翼翼地试探起罗钰对自己的脸的看法,就差直接拍着他的肩膀说“大男人脸长啥样不重要有疤才是男人的象征 ”了。 直把罗钰弄地哭笑不得。 大人们说了半天,见罗钰一直没表示,心里不由忐忑,眼巴巴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让他们承受不了的话。 比如他独爱男色,比如他因为脸部有残心理问题特别特别严重…… 罗钰凝神思索了片刻。旋即,看着眼巴巴等待他答案的大臣,他给出自己的答案:“朕心有所属。”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 这倒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的答案。 既然早已心有所属,那为何不急着早早把人抬进宫来,反而憋到现在,登基几个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况且,之前皇帝可是没有漏一点儿风声啊。 况且,若新帝不近女色是因为“心有所属”,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好答案。 这个“心有所属”,怎么看都是个蹊跷又不太好的答案。不过,相比起之前胡思乱想的恐怖结果,这个答案还算勉强能接受。 大人们对视一番,心思转了几圈儿,又由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提问:“敢问……陛下属意哪家闺秀?年岁几何?父兄是否在朝为官。” 罗钰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大殿之外的瓦蓝天空,眼中有丝渴望,还有抑制不住的忐忑。 他缓缓道:“我属意的女子……其实各位大人也都认识的。”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飞快在脑中扒拉起共同认识的待嫁闺秀。 “我属意渠尚书。” “噗通!” 这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摔倒在地的声音。 …… 皇帝爱慕渠尚书已久,有意立渠尚书为后。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并没有藏太久,不到一天就几乎传遍了朝堂与后院,朝堂关注的是新后人选对社稷对皇室的影响,后院关注的,则是这渠尚书,渠宜生,怎么就那么让 人嫉妒呢? 宜生得知消息的时间不算早。 《女四书注》已经全部完稿,之前忙于朝堂事务无暇顾及,这会儿好不容易腾出点空,她便想着把它拿去付梓刊印。只是在著者署名上,她还有些犹豫不决。用晋江先生的话,可以让她现在的生活尽量保持平静,不太受打扰,但同样可能会面临抵制,以及无止尽地找茬,毕竟在寻常人眼里,晋江先生也就是一个普通写话本的 不入流文人,居然敢写《女四书注》这样可以说惊世骇俗的书,势必会被敌视其的人疯狂地踩踏。而如果用真实身份,用她定国公和礼部尚书的身份,那么毫无疑问,她又将站在风口浪尖,之前好不容易对她改观,逐渐接受她朝官身份,认可她能力的人们,恐怕又会因此而敌视她。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作为位高权重的定国公兼礼部尚书,她写的书必定会受到比“晋江先生”写的书,多出数倍的关注和重视,而不会被当成疯子博人 眼球的把戏。 宜生最后一遍将书稿校对完毕,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正忙着这事,就听说了罗钰要立她为后的消息。 这时候,距离那几位大人劝罗钰广开后宫选秀立后其实也没多久。得到罗钰的答案,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惊地摔了个屁股墩儿,其他几位也没好到哪里去。目瞪口呆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后,大人们回过神儿来,自然是言辞激烈地表达 反对。反对理由其一:渠尚书已为人妇。虽然如今已经和离,但也掩盖不了已经嫁过人的事实。史书上也不乏嫁人后还能进宫做妃子甚至当皇后的例子,但那可多半是发生在昏 君乱政之时,普通时候普通皇帝哪个会立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子为后?更何况,这还是新帝第一次立后,是元后,与普通皇后又有所区别,总该郑重些。反对理由其二:渠尚书年纪已大,以及因此而来的皇嗣问题。三十岁的女人,说一声人老珠黄也不为过,当然若皇帝不在乎,那容颜不必说。可年纪大不仅代表容颜不再,更重要的是皇嗣怎么办?三十岁的女人能像那些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样顺利诞下皇嗣么?更何况之前沈家的事儿闹地沸沸扬扬,渠尚书在沈家受的委屈也被人翻出来,人 人都知道,渠尚书因为落了一次胎,因而难以受孕,好不容易又怀了一个,生下来的女儿却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若是渠尚书给皇帝生个傻子出来怎么办?反对理由其三:渠尚书若被封后,那她如今的官职和爵位怎么办?爵位还好说,虽说又是定国公又是皇后地有些挑战人们的接受能力,但好歹都是头衔,实际上并不冲突 。然而,难道皇后也能兼职礼部尚书么?这不就成后宫干政了! 总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渠尚书都绝不是合适的皇后人选。这几位大人都算的上罗钰的心腹股肱之臣,支持变革,脑子灵活,对罗钰几乎可以说是无条件服从,对罗钰在朝堂上的种种举措都大力支持。然而,即便如此,在立后这 个问题上,他们也都十分一致地选择了反对。 可是,他们的反对并没有什么用。 罗钰任由他们说,不激动,不反驳,只等他们说完了,给他们来了一句:“我意已决。” 大人们:…… 最终,身心俱疲又毫无所获的大人们还是先回了家。然后有位大人没忍住,跟自个儿夫人说起了这事儿。 事实证明这位大人的夫人是位十分合格的后宅妇人。 新帝要立后,要立的后还是如今最出风头的女人渠宜生。 这消息足以让后宅的夫人们心跳加速两眼放光如同饿久了的饿狼一般,迅速而疯狂地讲这个大新闻飞快地传播出去。第二天,与这位夫人交好的夫人们也都知道了这消息,这些知道了消息的夫人们又将消息传给自己交好的其他夫人,不到一天的时间,就传到了渠家,确切地说是渠家的 两个女人,梁氏和崔氏耳朵里。 梁氏急慌慌让人备了马车来定国公府。 而这时宜生也是刚刚得到消息。 听着阿幸一板一眼地说着如今外面人对此的议论,宜生有些哭笑不得。 这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仔细说起来也在意料之中。 出乎意料是因为没想到罗钰就这般说出来了,意料之中是因为——从那次拒绝罗钰,而罗钰并没有选秀纳人,甚至连宫女都未宠幸后,她便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如今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早来。 梁氏着急忙慌地赶来时,宜生已经吩咐下人准备马车,正准备进宫。见嫂子来了,宜生便让下人告诉马夫,牵了马在门口等着,她待会儿再入宫。 刚迎了梁氏进来,梁氏便急慌慌地问宜生消息是不是真的。 宜生点了点头。 “呀!”梁氏叫了声,又狠狠一拍大腿,眼睛瞪着宜生,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她才忽然又笑又跳地抱住宜生:“妹妹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宜生苦笑。梁氏犹未察觉,抱着宜生,兴奋地脸都红了,“这可真是、这可真是!要不是见你点了头,我到这会儿还不敢相信呢!我还当又是什么小人想抹黑你声誉,还想着怎么给你 辟谣,没想到——真没想到哎!” “你不知道,那几个告诉我消息的夫人,一个个地都快好奇死,羡慕死妹妹你了!” “先前她们可还一个劲儿地犯酸,说妹妹你不守本分,去朝堂上跟男人公事不像样子,说你以后都找不到人嫁了呢!”“呸,叫她们碎嘴!我就知道,妹妹你这般人才,只要想找,哪里会找不着人嫁?就是白费了我给你介绍那么多青年才俊,你还推说忙于公事,我还信了,唉,你还信不过 大嫂我?早早跟我说你心有所属,对方还是陛下,我还白费那些劲儿干嘛呀!”“妹妹放心,甭管别人怎么眼红犯酸,陛下既然对你情深意重,你就得好好把握住,虽说定然又会一帮子人跳出来嚷嚷,不过呀,嫂子我可看明白了,咱们这位陛下主意正 ,他拿定的事儿就没有做不成的,就算那些大臣再嚷嚷,只要陛下稳住,你的这个皇后之位,那就是稳稳地手到擒来!” 梁氏说地双眼晶亮,唾沫横飞,仿佛已经看到宜生被册封为后的场景似的,拉着宜生的手都激动地出了汗。 宜生轻笑着叹气,挣出自己的手。 “嫂子,我正打算入宫。” 闻言,梁氏猛点头:“对头对头,这时候是得进宫,你跟陛下好好通通气儿,也多给他吹吹风,可千万别让他被动摇了!” 宜生淡笑:“不,嫂子,我进宫是为向陛下请辞。”“这个皇后,我不当。”她说道。 说谎 不管梁氏怎样惊诧怎样劝阻,宜生都微笑着摇头,看时间不早了,便让红绡招呼着梁氏,兀自要进宫去。 梁氏拿她没办法,捂着胸口,一脸心痛地目送她离开,那眼神儿就像看一个白捡了金子都不要的二傻子。宜生没看到梁氏的目光,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在意。马车晃悠悠地载着她入了宫,在宫门处下了车,也不用麻烦,宫门处的人见是她,直接便放了行——自当上礼部尚书起 ,罗钰便给了她自由出入宫廷,直接面圣的权利,每次入宫都不需提前奏请。 跟着引导的內侍走过一道又一道门,终于来到勤政殿,然而到了殿前,却被告知陛下正有事,请她改日再来。 宜生也未沮丧,只是温声问那传话的內侍:“这位公公,敢问陛下有何事?” 那內侍脸色顿时有些窘迫,支支吾吾着道:“陛下、陛下在批理奏折,今日、今日的奏折比往日多许多。” 宜生笑道:“奏折总能批完的。无妨,我等等就是。” 那內侍脸色更窘迫了。 只能引着宜生去偏殿休息等候。 宜生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內侍宫女轮流进来,给她上茶上点心,又问她需不需要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解解闷儿,似乎生怕怠慢了她。宜生看着天色,便要了一本书来打发时间。 中间,那个传话说罗钰正批理奏折的內侍也来了一次,看她还在等,脸色便又不好了一些,旁敲侧击着问她什么时候走,宜生微笑着,却没给他具体答复,只说再等等。 如此,整整一个时辰后,宜生喝了两杯茶,吃了三块儿点心,要来的书也翻了一半,终于內侍又传话:罗钰终于忙完,要宣见她。 宜生放下书,整整衣衫,温声道:“劳烦公公带路。” …… 罗钰正在勤政殿,也的确在批奏折。只是奏折的数量看上去并不算很多。 当然,也可能桌案上摆的只是一部分奏折。 宜生行了礼,问道:“陛下,听闻今日奏折比往日多许多,可有什么麻烦?” 罗钰抿唇看着她,却并不回答。 他的瞳仁极黑,眼白又极白极清澈,看着人的时候便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被这样的眼睛盯着,宜生却不闪不避,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 两人目光交锋,虽未言一字,却已明白对方许多心思。 最后还是罗钰先败下阵来。 他偏过了头,目光从宜生脸上移开,扫到桌案上的奏折上。 “你早猜到了吧……”他的语气有些沮丧,“什么奏折多——不过是借口而已。” 宜生没说话。 罗钰又将目光重新放到宜生脸上,似乎要观察她的反应。 然而宜生的反应,就是没什么反应。目光和神情,都如方才一样平静。 罗钰便更气馁了,几乎是气愤地说道:“我只是不想见你!” 宜生面上没有变化,心里却叹了一口气,问道:“陛下为何不想见我?” 罗钰看她:“那我问你,你是来做什么的?” 宜生张口。 罗钰却摆手,“不,你别说,你先别说。” 宜生默然。 两人都沉默起来,罗钰不让宜生说,他自己却也不说,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儿,以为不说出口矛盾便不存在。 过了许久,罗钰才干巴巴地道:“你说吧。” 宜生叹气,却还是正了正容,向罗钰长长一揖,沉声道:“臣听闻陛下欲立臣为后,臣以为不妥,故特来请辞。” 罗钰便苦笑了起来。 “所以说……我不想让你来。” “因为我知道,你来,就是来拒绝我。” “陛下。”宜生唤道。 罗钰摆摆手,“不要文绉绉地跟我讲话。你知道我的,虽然也读过书,但跟个草莽也没什么区别,最听不惯人总是文绉绉的。” “陛下,”宜生又道,“您是陛下,以后总要习惯的。” “那起码,你别这样跟我讲话。”罗钰固执地道,“你没发现,我一直自称‘我’么,现在又没别人,你却没叫一声我的名字,总是‘陛下’、‘陛下’的。” 宜生无奈地笑笑,“罗钰。”她叫道。 罗钰便笑了。 “罗钰,这个皇后我不能当。”宜生又道。 罗钰刚露出的笑意又隐没了。宜生继续道:“且不说你立我为后会受多少阻挠,我知道你不会怕那些,若是你怕,你便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罗钰了。其实我也一样的,我也不怕,若是我想做什么事,便是 被人指点,被人非议,我也一定要做成的。” 罗钰嘴唇紧抿着。 “所以,我不答应你,不是因为害怕外界的阻挠。” “只是你想过没有,我若是做了皇后,搬进了后宫,那么我还要怎么在朝堂为官呢?” “作为后宫之主,皇后也要担起皇后的责任,要操持后宫事务,要母仪天下,要管理妃子……” “我不要什么妃子!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罗钰飞快地抢白了一句。 宜生愣了愣,随即又摇头,“便是你不立别的妃子,皇后也不是无事可做了呀。” “况且,不说后宫事务与朝堂事务能否兼顾,便是能兼顾,我又怎么能以皇后的身份,还同时担任礼部尚书之职?”后宫不得干政,这条规矩有些压制女性的意思,然而却绝非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若将皇帝作为一个裁决者,那么朝臣便是建议者,而后妃若是干政 ,便有着天然优势,能够比普通朝臣更容易影响到帝王的决策,若这后妃有一点儿私心,便会造成意想不到的恶劣后果。宜生自己认为自己没有私心,罗钰或许也相信她没有私心,但朝臣不会相信。况且有时有无私心也不是绝对的,人非草木,总有自己的感情倾向,只要身在其中,便不可 能做到完全的理智客观。 当她既是皇后又是朝臣时,她就像是与朝臣们在同一考场考试,却与主考官关系匪浅,倍受主考官照顾的考生一样,被其他考生敌视是必然的。 而且,无论她获得什么成就,恐怕都会有人质疑是帝王偏心的结果,是她吹枕旁风的结果。 罗钰静静地听她说完了话。 直到她说完,等待他回应时,他才看向她,说了四个字:“你在说谎。” 宜生愣住。 罗钰继续指责。 “你在说谎,因为你说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理由。” “你说了,你不会怕他人的阻挠,那么为后与为官的冲突,何尝不也是来自他人的阻挠?只要我们坚信,只要我们互相信任彼此,后宫与朝堂为何不能兼顾?” “你不是跟我说过,以后迟早女人也能顶起半边天,女人可以为官行商,但这并不耽误她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所以,你可以继续为官,那又与你做皇后有什么冲突呢?” “你怕后宫事务繁琐,会占去你太多精力,那我大可以精简后宫,甚至精简礼仪,你只需要做我的妻子,不需要母仪天下,也不需要摆出端庄稳重的样子给世人看。” “只要你想,无论什么困难,总有法子克服的。” “但是……你不想。” “你只是不想做我的妻子罢了。” 便是说了再多理由,最根源的理由却只有这一个。 什么做官与做皇后冲突,什么皇后要管理后宫无暇他顾,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当人不想做一件事时,那么她便有一千种借口一千种理由不去做,但若是想做,那便只需要一个理由,就是她想做。 这也是宜生曾经告诉他的话。 但直到如今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想做他的皇后,那么她便有一千种理由,但若是她想做,但那些理由便都不再是理由,而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 罗钰一声声地说着,语速有些快,有些急,像是在指控。 然而,说完那些话,宜生还未怎样,他自己却哭了。当然不是像女孩子哭哭啼啼地哭,而是悄无声息地,说着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滚出来,若不是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嘴边,尝到那苦涩微咸的滋味,他甚至还没有发现自己已 经哭了。 发现后,他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甩了甩头,想将泪水通通甩走。 然而甩走了旧的,眼里却又有新的泪珠流出来。 好不狼狈。 宜生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 她拿出手帕,为他擦泪。 他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她动作,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擦干净他脸上的泪迹,宜生才开口。 “你说得对,我说谎了,我也不该找理由拒绝你。” 她捏紧了手帕,“事实就是,我并没有做好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的准备,我甚至无法想象那种场景。” “因为在我心里,你就像我的弟弟一样啊。” 罗钰瞪她。 宜生便笑,“其实,你对我也未必是单纯的喜欢吧。” 喜欢也分很多种,有仰慕的喜欢,有心动的喜欢,有依赖的喜欢。罗钰喜欢她毋庸置疑,然而这喜欢又有几分是单纯的男女之间的喜欢呢? 笃志 宜生救过罗钰,也与他交流,甚至是教导了他许多东西,她的年纪,她所处的阶层,都是她可以给他经验,引导他成长的资本。而他因为她的救命之恩,从一开始就对她 信任有加,对她的话几乎从未怀疑过,在没有其他出色女性在身边的情况下,他喜欢上她再自然不过。然而这份喜欢里,尊敬、依赖和仰慕所占的分量,或许并不比单纯的男女之情轻。从他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就像个依赖姐姐,甚至是母亲的孩子一样依赖着她,然 而事实上,他的性格并不是这样喜欢依赖别人的,面对大臣乃至别的所有人时,他都是坚决果断的性子,绝不会露出那样软弱委屈的模样。父母去世后,尚在少年的他便走上坎坷的人生路,再没有能给予他温暖和指导的长辈,也没有能让他少年心动的女性出现,而就在这时,宜生出现了,填补上他心中的空 缺,于是自然而然地,他喜欢上了她。 但这份喜欢很复杂,它可以让两人互相依赖,成为一生的恋人,但也可以转化为单纯的友情,乃至亲情。若宜生自己也喜欢罗钰,那么她或许不会拒绝这份感情,但如今的问题,就是宜生对罗钰并无友情和亲情之外的感觉,也没有成为他的皇后,跟他一起面对风雨,共度一 生的意愿。 没有感觉,便要及早拒绝,不然拖到最后反而是对罗钰的残忍。 所以一听到消息,宜生便进了宫。 她不希望拖到最后,两人连朋友,甚至君臣的关系都无法保持。 听到宜生的话,罗钰有些呆呆的,他紧紧咬着唇,看着宜生的目光不解而委屈。 宜生叹息,突然摸了摸他的头。 这样的动作,完全就是长辈对小辈。 “罗钰,我希望你接触更多的姑娘,认识更多的人,这世上好姑娘有很多,我希望你找到一个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的姑娘,相信我,那才是世间最美妙的事。”“我也可以答应做你的皇后,但你心中也清楚,那不是我心底真正的意愿。我若答应你,那便只是为了我们之前的情谊,我不想损了这份情谊,所以才妥协了。但是,这样 的话,你想要这样并非心甘情愿的妥协么?” “可是我不想要别的姑娘,我只想要你。”罗钰忽然道,语气有些气冲冲地。 宜生笑,“所以啊,我们彼此给对方一段时间好不好?”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彼此是自由的,我希望你多接触别的姑娘,敞开心扉,尝试去接受别人,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不会与别人成亲。” “怎样?”她问道。 罗钰眼神忽然亮了。 “你——不会与别人成亲?”他问道。 宜生点头。 罗钰笑了,“好,我答应!”他痛快地道。 …… 宜生回到定国公府时,天色已经暗沉,晚饭时间都过了,七月已经吃过饭,正在等她,见她回来,便高兴地拉着她转圈。 宜生笑着与她玩了一会儿,便让她去睡觉。 沈问秋还在一旁等着呢。 沈问秋微笑着看着她,那笑怎么看怎么有些戏谑的意味。 宜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冲道:“你笑什么?” 沈问秋丝毫不以为忤,依旧笑地开心:“我笑,因为我高兴。” “我高兴,因为我知道你今天进宫了,而且我知道你入宫做什么去了。” 他一脸的洋洋得意,仿佛对她所做的事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且认定了她做的事是让会让他高兴的。 看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宜生心里忽然就生起一丝小小的、作弄人的恶意。 “哦?那你说,我入宫是做什么去了?”她问道。 沈问秋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听说罗钰要立你为后。”他先是说道。“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愿意的。所以,你今日进宫,自然是为了拒绝他。我说得对不对?”他眉眼弯弯地看着她,像个自认为给出正确答案后等待夫子夸奖的学童,自信地 一塌糊涂。 宜生嘴角微微上扬。 “嗯,你说得对。”她点头道。 沈问秋眼里立刻绽放出闪亮的光来。 然而下一刻,宜生的眼角也弯起来,带着戏谑地看着他,说道:“但是,我跟他做了一个约定。” 沈问秋疑惑了一下。 约定? “我跟他约定,给彼此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和他都是自由的,他不能强迫我,但他可以接触别的姑娘,若是他有了心仪的姑娘,大可以娶她做皇后。”沈问秋点点头:嗯,这样不错。只要接触了别的姑娘,他才不相信罗钰那小子会一直为宜生守身守心,毕竟像他这样一眼定终身,一生只钟情一人的男人,可是世间少有 的,说是稀世绝品也不为过。宜生眼里笑意继续,又道:“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自由随时转而喜欢别的姑娘,只是一旦喜欢上别人,便代表了他已经自动放弃我,以后都不可再纠缠我。作为条件,在 这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嫁予别人。” “这段时间,是三年。” 宜生微笑着说完。 沈问秋猛然一拍额头。 不能嫁人! 三年! …… 在朝臣与朝臣们后院中流传一时的“新帝欲立渠尚书为后”的传言,最终被证明只是传言。渠尚书依旧日日上朝,与朝臣与皇帝讨论朝政毫无异色,而皇帝也再没提起立后的事,只推说新朝初立,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忙碌,立后一事并不着急,以此来推迟立后。至于朝臣们上奏要求他选秀的要求,更是被他以国库空虚,选秀以及之后带来的封赏、修建宫殿、后宫花费等一连串事务耗费靡巨,于国无利为借口,生生义正言辞地给 驳回了。 任凭朝臣们怎么皇上不急太监急,他依旧稳稳地不动如山。 当然,他那些借口糊弄得了一般人,却糊弄不了那几位曾劝他选秀立后的大人。他们可是亲耳听到他说心有所属,所属那人便是渠尚书的! 但是……即便他们知道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虽然不知为何皇帝改变主意不再坚持立渠尚书为后,但在几位大人看来,不管什么理由,这总是好事,哪怕先拖着不立后,也比立渠尚书强啊。 于是,几位知情的大人有志一同地选择了闭嘴。当然,虽然他们闭了嘴,虽然皇帝与女尚书的情事貌似已经被证实是谣言,但也挡不住人民群众八卦的心思,还是有无数人坚信新帝与女尚书关系不一般,不然为何新帝 坚持不选秀不立后呢? 明摆着有猫腻嘛! 不得不说,群众们真相了。 而真相了的群众们虽然不再明目张胆地议论皇帝与女尚书的事,但私下里却没少交流,以至于后来这传言从朝臣们的后院,竟然流传到民间。 英明神武的青年开国帝王,与亘古未有的第一位女尚书,这样两位主角,就足以吸引民间群众的目光和兴趣,而只要有这两点,就足以演绎出无数故事和传奇。当达官显贵们都在关注皇后之位究竟什么时候能有分晓,又究竟会落在谁家时,民间关于新帝和女尚书的离奇爱情故事已经演变出无数版本,其中有几个版本十分受人欢 迎,乃至竟有戏班据此编排了新戏,虽然皇帝是假托前前朝的某位帝王,但一看那女尚书,谁还不知道原型是谁呀。故事的当事人毕竟是当朝天子,起初还有人害怕会因此招来祸患,因此大家也就私下八卦下,但眼看无论民间怎么传说,上面似乎都没有要干预的意思,于是,这样符合 人民喜好的故事便飞快地流传开来,乃至形成人尽皆知的局面。 宜生知道民间有人把她和罗钰编成了戏,也不生气,还兴致勃勃地便装去看了,看罢点评:“唱腔不错,故事略老套。” 那被编排成戏的故事无非是落魄天子潜龙时得女尚书搭救,并肩起事惺惺相惜,一朝江山在手,天子美人江山同时在握,真是无比的美满惬意。显然这是往圆满的方向编排,因为看戏的人们大多喜欢圆满,而民间流传的另外几个版本,就大多比较坎坷离奇,若宜生看了,定不会再说出“故事略老套”的评语。可惜 她看过一场戏后便兴趣缺缺不再关注,因此也未能得知。 她与罗钰的纠缠,哪怕一直流传到后世,历经数代成为无数人浮想联翩的传奇故事,然而与她本身而言,也不过只是她人生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她这前世今生,加起来几十年的时间里,实在经历了太多。 从少女时谨遵长辈命令的温柔端庄,到出嫁为妇后的郁郁不得意,再到为“女”挡刀一命归阴却去了那样一个离奇的地方。 及至重返人世,从伯府开始,从开始的想苟且忍让,到逼到无路可退后的孤注一掷,再到坚决地踏上反途。 最后及至如今。 她犯了一些错,走了许多弯路,懦弱过,迷茫过,悔不当初过。 然而好在,最终她还是找到了自己的路,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她年过三十,对许多人来说,她已是半老徐娘,作为一个女人而言,甚至没有了谈论情爱,乃至谈论梦想的资格。 然而她却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她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还要这天下太平,要这世道清明,要这世界一点点变得更好,一点点向她曾见过的那个未来世界靠拢。 她知道那很难,难到恐怕穷尽她一生,也很难达成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然而那又如何? 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已经找到了她的道,接下来只需努力便可。 她曾抱怨父母为自己取了个坏名字,觉得“渠宜生”便是“屈一生”,然而那都不过是无能者对所谓命运的抱怨。 渠宜生,可以是屈一生,亦可以别的无数意思,可以是驱一生心血为梦想而奋斗,亦可以是一生向道,不因艰难利诱而避趋之。她只望余下半生,皆能坚守本心,笃志前行。 我心慕你(罗钰番外一) “陛下,齐小姐求见。” “不见!” “陛下,齐小姐又来求见。” “不见!” …… 如此对话发生在罗钰与內侍间,近些时日几乎每日都在发生。那位齐小姐锲而不舍日复一日地求见,而罗钰便果决无情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又一次说出“齐小姐求见”,然后得到又一个“不见”,內侍第无数次一脸无奈地对守在宫门外的少女说道:“齐小姐,陛下国事忙碌,实在无暇分身,您还是回去吧。”他可 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儿啊,哪里像他家陛下,硬邦邦的“不见”两个字,多伤人家的少女心。 齐小姐是位看着十八九岁的少女,眉目如画,鲜活生动,一身暖黄衫子活泼又亮眼,就像春天的黄鹂儿,浑身都洋溢着美好青春的气息。 啧啧,这样一位佳人,他家陛下怎么就无动于衷呢!內侍心中感叹着。 齐小姐听了內侍的话,漂亮的脸蛋上却没有一丝郁闷,反而扬起大大的笑容,对內侍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多谢公公,那我明日再来。” 浑然没发现自己被拒绝了似的。 內侍心里叹息,不由劝道:“齐小姐,您……要不听小人一句劝,放弃吧。” 齐小姐愣住了,灿烂的笑也忽然僵在脸上,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委屈。內侍又叹了一声:“陛下的心思……您也是知道的,您便是再来多少次,恐怕也不会变。您如今……小人斗胆说句不好听的——您如今已经十九,都快二十了,再耽搁下去 ……上次我还听见齐大人为了您的婚事唉声叹气。您便是不为自己想,也为齐大人齐夫人想想呀。” 內侍一边说着一边叹息。这位齐小姐是朝中重臣之女,那重臣是皇上心腹,因而宫中宴饮游乐时有资格带女眷入宫,然后不知怎么的,这位齐小姐见了皇上,竟然一见倾心,从此一颗红心向陛下 ,从十七岁到如今十九岁,最好出嫁的年华,全都蹉跎在陛下身上。 她的表现太过直白炽热,简直就像民间男子追求喜欢的姑娘一样,然而,她是高官嫡女,她追求的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又怎能与民间凡夫俗妇相比? 因为她这大胆炽热的追求攻势,京城与齐家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没了跟齐家结亲的意愿,而她的名声,也多多少少受损。 內侍虽不是内宅妇人,但他们这种人最要紧的就是要心眼儿灵活,消息灵通,因此他自然知道,这位齐小姐如今几乎已经成了京城众夫人小姐们的笑柄。 她们嘲笑她不知羞耻地追求男人,没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端庄。她们嘲笑她如此不知羞耻地追求了,却没得到帝王的一丝丝回应,简直就是热脸贴在人家冷屁股上,真是——哎呀,换了她们,臊都臊死了!她居然还有脸继续追求下去 ! 其实起初并非是这样。皇帝迟迟不立后,甚至不封妃,不选秀,偌大的后宫一个人都没有,朝臣们操着老妈子的心,整天地劝皇帝为江山子嗣着想,为皇帝推荐了无数大家闺秀,然而皇帝心如 顽石,岿然不动。 于是久而久之,朝臣们死心了,本来有点儿心思的夫人以及她们的女儿也死心了。 谁知突然冒出这么个齐小姐。 居然堂而皇之,狗皮膏药似的追求起当今天子! 胆子够大,脸皮够厚,然而也实在让人羡慕。那些觊觎皇后之位的夫人小姐们纷纷心动。虽说这齐小姐不知羞耻脸皮太厚,但俗话说得好,女追男隔层纱,哪个男人能抵挡地了青春少女如此强烈的追求攻势?听说皇帝以前都没正经接触过什么像样儿的女人, 说不定是还没开窍,而这个齐小姐一追,恰巧开了他那个窍,让他君心沦陷了怎么办? 若真让这个姓齐的真的如了愿,那她们还不得后悔死!因此,一大堆贵女争相效仿,大胆热情地向皇帝发起追求攻势,狂蜂浪蝶般蜂拥着扑向皇帝这唯一的一朵娇花,什么御花园偶遇,什么情诗表白,什么宴席上悄悄抛媚眼 儿……让保守顽固的腐儒们纷纷表示世风日下,大呼看不下去。 然而偏偏主管礼制的礼部尚书渠尚书对此不仅不加阻拦,反而还暗暗有鼓励的意思。 于是有意在后宫占据一席之地的贵女们更加积极了。 大约长达半年的时间里,罗钰就像那盛放的香花,吸引地贵女们如痴如狂,争相想要把他这朵香花采下。然而,半年之后,罗钰大发雷霆,命人将一个见了他直接脱了衣服,试图生米煮成熟饭的贵女直接扔出宫门,并下诏给那贵女的父亲,命他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儿,又分 别斥责了其余几个行为太过火的贵女的父亲。 之后,无论哪个贵女,只要再做什么稍有越矩的举动,罗钰立刻毫不犹豫地啪啪打脸。 几次下来,狂蜂浪蝶退地一干二净。 贵女们都是要脸的。 可是,唯有一个人,却还在坚持不懈地追求着帝王,丝毫不怕打脸似的,一次次被拒绝,最后甚至被拒绝入宫,也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这个人自然是齐小姐。从开始,到结束,不管中间其余贵女们是何态度,她始终维持着自己的步调,大胆直白地追求,却不会像那些投怀送抱的贵女一样过分,追求,却不纠缠,只是直白地表 达爱意。然而那些贵女的作为到底是牵累了她,即便她的行为不过分,也惹得罗钰反感不已,因为正是她的追求,才引来了那些狂蜂浪蝶。 因此,她也被罗钰拒之门外。 也因此,被拒绝却还不放弃,继续“倒贴”的她变成了几乎所有贵女们的笑柄。 再说她如今已经快二十岁,这般情形下,可以说已经很难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了。 说她被陛下耽误了也绝不为过。 可是,陛下又有什么错呢? 她喜欢陛下,但陛下又不喜欢她,拒绝她也是理所当然的啊。陛下总不能因为她喜欢他,就委屈自己接受不喜欢的人吧? 內侍心里叹息着想着,心想这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可真是麻烦哟,他这般阉人虽然不幸,倒也免了一番纠结。 內侍说罢,齐小姐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是个脸庞丰润的美人儿,笑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有种如沐春风之感。只见她笑着,柔声对內侍道:“多谢公公相劝,我知道您是好意。” 这话说地內侍心里熨帖。 “可是,我心慕陛下啊。”她又说道。 內侍不由捂着额头闭了眼。 这般痴人,讲不通啊!齐小姐仍旧笑着,“公公,你知道么,当世我最佩服的人,其实不是陛下,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定国公,渠尚书。在她之前,我从不知道,女子也可以那般大胆,那般 肆意,竟能跟男儿一般站立在朝堂之上。” “我是比不过渠尚书的。” “可是我钦佩她的勇气,钦佩她当年孤注一掷,放弃京城贵女的身份,反而帮助当时还是草莽的陛下,从无人能看起的反贼做起,最后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步。” “我学不到她治国的本事,但我可以学她的勇气。起码得为自个儿拼一次,将来老了也不留遗憾。” “陛下不回应我是陛下的事,我心慕陛下是我的事,我不会太打扰陛下,他若不想见我,尽可不见我,但我不会因此而退却。” …… 如花的少女娓娓地说着心事,只可惜听她心事的人却是个不懂风情的阉人。 內侍心里叹了一回又一回,哪怕少女如此说,却还是不懂她到底为何如此执着。 “那齐小姐,你准备等到何时呢?”他问了个很实在的问题。女儿家的青春是有限的,她总不能这么一直等下去吧?如今十九岁还可以说不太大,及时停下,说不定还能觅个不错的夫君,但若再蹉跎几年下去……二十多岁的姑娘,那 可就太老了。 齐小姐摇摇头,仍旧笑着:“我也不知。” “我只是总觉着,要再试试,再试试才能不留遗憾。” 內侍气馁,实在无话可劝,只得作罢,唉声叹气地进了宫,寻思着要不要跟陛下说说齐小姐的话,想想又摇头。算了,说了又怎样?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陛下的心思全拴在渠尚书身上,对旁的女人是一丝儿一点儿都看不进去,齐小姐再怎么痴心,陛下也不会心动,所以他 说了又有什么用?齐小姐的痴心陛下又不是不知道,若是陛下会因为他几句话就改变主意,那他早就接受齐小姐了。 所以,算了吧。 內侍摇摇头作罢。 只是想到齐小姐那句“我心慕陛下”,不知为何,竟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痴男怨女哟,公公他真是不明白。 …… 看着內侍的背影逐渐远去,齐小姐也转身,慢慢上了马车,吩咐车夫送她回家。 马车上,她怔怔地坐着,一会儿,拿出一方素帕。 这素帕有些旧,本应素白的绢面竟有些泛黄,十分不符合她朝廷重臣之女的身份。 她轻轻抚了抚素帕,动作轻缓温柔。 她其实没有完全对內侍说实话。 她最钦佩的人是渠尚书,不仅因为渠尚书有着不输于男人的才能和勇气,也因为——她俘获了那个人的心。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宫中夜宴,她随母亲赴宴,玩闹心思一起,竟甩开丫头自己在御花园探索起来,谁知因不熟悉夜路,竟然先是跌倒,而后干脆落入假山旁的水池里 。 虽没受什么大伤,却狼狈极了,也丢人极了。 彼时她身边无人,她身上又冷又湿,心里又怕又难过,想叫人来帮忙,却又怕人看到她这狼狈模样,不由抱着膝盖低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 正在那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清朗,是个年轻男子。她慌忙后退,就见朦胧的树影后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夜色晦暝,看不清男人的衣着长相,她嗫嚅着说不出话。男人递过一张帕子,说道:“先擦擦泪。你是哪家的,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齐小姐不知对方身份,有些犹豫,但听他的声音,不知为何,莫名就觉得他不会是坏人。因此她哽咽着,说了父亲的姓氏官职。 “原来是齐之恒的女儿啊。” 她听到男人笑着说了一句,然后又道,“你且等等。” 然后,男人就抛下她走了。 然后就此一去不回了! 直到丫鬟急匆匆地找来,带着换洗衣物哭哭啼啼地自责自己没跟好小姐让小姐受了罪,直到她换了衣服回到宴席上,男人也没回来。 齐小姐就有些生气。 不是说让她等等么?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她闷闷不乐,听着丫鬟念念叨叨,正想让她闭嘴,忽然又听她道,“还好有位好心的公公告诉奴婢,奴婢才找到您,小姐啊,您下次可别再乱跑了!” 她的心猛一跳,急忙问丫鬟那公公什么样子,“是不是很高大?声音很好听?” 丫鬟皱着眉回忆,“唔,是挺高大的……声音——的确没一般公公那般刺耳。” 齐小姐一颗心,顿时就跟那打翻了的调味瓶似的。 又酸,又甜,却又苦。 原来……他是公公啊。 不知为何,之后的日子里,她总是想起那位公公。他给她的帕子被她好好收起,他的声音被她刻在心里,他对她说的寥寥几句话,总是时不时在脑海里响起。 后来她又进了几次宫,特别留意身材高大的內侍,想找到他说声谢谢,却总没有找到,一开口,她便知道不是他。 直到又有一次,宫中再次设宴,却不再只是夫人小姐们的聚会。朝臣们带着女眷,皇帝也露面敬酒,讲了几句话。 隔着远远的人群,她看着那个脸上有着狰狞的疤痕,却身材伟岸,卓尔不群的男子,正想着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他的传奇故事,却猛然听到他开口。 声音正是在她脑海中反复了无数遍的那一个。 她登时愣了。 …… 少女的心最是不可捉摸。 自从确定了那位好心的“公公”不是公公,而是当今天子后,齐小姐便不由自主地越发关注起天子的事来。 明明往常当做故事听的,比如天子当年曾被囚为虎奴,被人关在铁笼中与猛虎搏斗,再听一次,她就不禁想到他的样子,心里就不可抑制地涌起心疼。 听得多了,想得多了,芳心沦陷也是自然而然的。 可是,身为齐之恒的女儿,她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么无望。 她的父亲齐之恒,正是当初劝诫新帝选秀立后,充实后宫,却被告知对方已经心有所属的几位大臣之一。 旁人都以为皇帝与女尚书的事不过是传言附会,然而她们这些靠近皇权的人却知道,那不是传言,是真实。 虽然不知为何陛下没有与渠尚书在一起,也没有另娶他人,但他喜欢渠尚书,这是毋庸置疑的。 齐小姐不知自己是以什么心情继续喜欢着陛下。 她不敢做什么,甚至不敢跟母亲说自己的心事,只是像个偷窥者,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陛下的一举一动,同时还关注着渠尚书。 越关注,她便越发觉自己与渠尚书的差距。 她想,怪不得陛下喜欢渠尚书,渠尚书比她强多了啊,起码,比她勇敢多了。 然而,这样勇敢的渠尚书,这样得陛下真心相付的渠尚书,却似乎对陛下并没有别的心思——关注渠尚书许久后,齐小姐得出了这个结论。 是的,她那么喜欢的陛下,那么喜欢着渠尚书,甘愿为渠尚书不立后不封妃甚至完全不近女色的陛下,竟然并没有得到渠尚书的青眼。 齐小姐不明白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得出这个结论后,她的心忽然有些蠢蠢欲动。 若是陛下与他爱的人心心相映,彼此相爱,那么她绝不会去打扰他们。 可是,现在事实是,陛下只是单相思。 像她一样的单相思。 那么,为什么她不能努力一下呢? 毕竟,她是那么地心慕陛下。 就像陛下心慕渠尚书一样。我心慕你,她多想亲口对着陛下说出这句话。 我心慕你(罗钰番外二) “陛下,齐姑娘离开了。”內侍恭敬地对罗钰道。 罗钰淡淡嗯了声,头也没抬地继续看着手中的奏折。如今他已经能很熟练地从奏折上大臣们骈四俪六的措辞中看到重点信息,也习惯了朝臣文绉绉的讲话方式,三年来,这个国家在一日日变好,他的皇位也越来越稳固,许多以前不敢做的变革,现在也开始渐渐逐步施行,今年恰又是科举年,正是收获果实的季节,他对此次科举很是上心,朝堂上下也都盯着,因此作为主管科举的礼部尚书 ,宜生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此刻他手中的奏折,便是宜生关于此次科举的建议。 一条条一段段,条分缕析,逻辑严密,字字落到实处,没有一个字是废话,相比那些骈四俪六卖弄文采的奏折,看得他眼睛舒服心里更舒服。 她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正确的,是让他舒服的。 ——除了拒绝他这件事。 看完手中奏折,他拿了朱笔仔细批奏,批好后妥帖地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本奏折,一打开——却又是劝他选秀的。 他烦地一把将奏折给扔了。 旁边站立的內侍吓了一跳,小心看他的脸色,也不敢去捡奏折。 “福元,今天几月几日了?”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內侍吓了一跳,又听陛下问这种问题,他不由奇怪心想怎么陛下连日子都不记得?然而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今天是三月廿三,明儿就是谷 雨了。” 然后他就见陛下闭上了眼睛。 今儿这日子有什么特殊地吗?福元不解地想着。 良久,罗钰突然睁开了眼睛。 “福元,找身寻常百姓的衣服来,朕要出宫。” 福元又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 罗钰皱眉微斥,“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福元应声,兔子一般快速跑走准备去了。 …… 罗钰扮成了一个普通富家翁的形象。登基这三年,他除了熟练了政务,适应了作为皇帝的生活外,还有一些别的变化,比如脸上那些狰狞的旧疤,在太医的妙手施为下,也变淡了许多。如今虽然仔细看仍有 些吓人,但起码不至于走在街上引起轰动,再用头发巾帽遮挡一下,收敛收敛身上的气势,他这个富家翁扮地也有七八分像。 他骑着马,除了福元也骑着匹小马跟着,暗处还有好些侍卫。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不可能独身一人出宫。 出了皇城,一路打马朝定国公府而去。定国公为人和善,不好什么排场架子,并不像许多达官显贵那样划街为王,自家在哪条街上,就把整条街都管地死死地,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因此罗钰到时,便看到定国 公府左近人流熙攘,甚至还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小贩,定国公府门前的守卫们也不去驱赶他们,只是若有人闹事,他们才会去干预。 人流熙攘中,罗钰下了马,将马牵到一棵大槐树下,槐树旁边还有个卖卤食的小摊,摊主正卖力地吆喝:“卤猪尾卤猪蹄儿,花生毛豆浸酸梅!” 还怪顺口的。 看罗钰在旁边停下,那小贩一看他衣着富贵,便忙上来招呼生意,罗钰摇头表示不要。小贩悻悻:“哎呀,这位老爷您别看不起我这摊子小,不是我自夸,我王六的卤猪蹄儿浸酸梅,那可是定国公渠尚书都夸的!要不我咋就单单在定国公府门前摆摊儿了?渠 尚书喜欢吃呀!” 罗钰愣了下,“渠尚书喜欢吃?” 小贩猛点头,忙不迭地将渠尚书哪月哪日在他这儿买了什么都巴巴儿地倒出来,又说国公府的下人也经常上他这儿来采买,定然也是给渠尚书吃的云云。 罗钰挥挥手打断他没完没了的自夸,道:“那就一样来一斤吧。” “哎,好嘞!” 小贩高兴地应了,手脚麻利地给他一个个地称了包好。 正忙活着,国公府门前喧闹起来。几辆马车停在门口,每一辆都装地满满地,十来个伙计忙上忙下地搬东西,其中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个人,白面青衣,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了,然而依旧一派的斯文俊秀。国 公府早有小厮进内禀报,不一会儿,门里就来了人,打头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后面跟着一个黑衣青年,以及一个红衣丫鬟。姑娘容颜摄人,面上却天真纯净如稚子,一见了那青衣男子,便眉开眼笑地冲到他怀里,丝毫不知避讳什么。青衣男子笑盈盈地抱抱她,又拍了拍她脑袋,两人并肩进了 定国公府。 “哎,是这位爷呀!” 那小贩王六儿忽地叫道。罗钰目光茫茫地看向他,王六儿便高兴地指着那已经进了定国公府的人影道:“那位老爷我认识的!他也在我摊子上买过东西,说他家娘子喜欢吃我的浸酸梅,他家姑娘喜欢啃猪蹄儿,他那样身份的人,竟亲自为妻女买吃食,真是好相公啊。而且出手阔绰,光打赏就有快一两银子了呢,可真是个爽快人儿!”说到最后一句,声调明显拔高, 显然那才是最让他念念不忘的。 罗钰登时冷哼一声:“他家娘子?他家姑娘?” 他怎么不知道沈问秋什么时候娶妻了,还生了个姑娘了? 小贩犹未察觉,一个劲儿地点头。然后又疑惑地念叨:“这位老爷似乎也是住这左近的,就是不常见,不过他乘的马车我可认得啦,每个月总来来国公府一趟,什么吃的用的都往国公府送,莫不是国公府采 购的大管事?可看着那气派也不像呀……” 罗钰又冷哼一声。一年前,沈问秋便主动卸了暗哨的身份,把解春商会情报系统全交给朝廷,他自个儿倒是又自在逍遥地行商去了,天南海北地搜罗稀罕玩意儿、能人异士,为他举荐了几 位得用的人才,也给他送了些稀罕东西。 只是他却不知道,沈问秋居然还每月都给她送那么多东西。 果然是奸商,油滑地很,惯会讨好人。 罗钰重重地一哼。 这下那小贩终于发现身边这位“老爷”情绪似乎有些不对,讪笑着将打包好的吃食递给他,一旁站的福元忙接过去。 罗钰扭头就走。 小贩不由瞪着眼,“呃呃”地叫了两声。 切,看着阔绰,竟然一毛不拔,一个铜板的打赏都没有! 罗钰马也没牵,大步地走了几百米,绕到了定国公府侧墙,看着不高的围墙,以及墙边一棵大树,他瞄了瞄四周,忽地一撩衣袖。 “陛——爷、爷!您做什么?”福元惊叫道。 “闭嘴。”罗钰呵斥。说罢俐落地蹬地起跳,人如鹞子般蹬了几下便落到墙边的树上,站在树上往定国公府里瞅了瞅,扭头朝福元说了句:“在这儿等着,别让暗卫跟过来。”说罢,看准围墙内 的位置,一个纵身便跃了进去。 只留下福元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 罗钰翻进墙,就照着记忆找宜生在的院子。他来过定国公府,但却仅仅一次而已。这宅子是他赐给她的,但作为皇帝,他却不能自由自在地想去哪儿去哪儿,每日只能在朝堂上,在议事时才能与她相见,却不能像 沈问秋那样,想来就来,随意登她的门。 想到这里,罗钰的心情又坏了一分。 定国公府守卫不多,面积又实在太大,罗钰躲着人走,还真让他有惊无险地摸到了宜生的院子。 可这让他心情更坏了。 他沈问秋不是面面俱到送吃又送穿的么?怎么没送几个高手护着她?今儿是他还好,万一是心怀不轨的想刺杀她的人怎么办?把一腔怨气毫无缘由地发泄到沈问秋身上,罗钰心气儿才顺了些,到了院子,赫然发现这院子的守卫比外面多多了,才知道这格局是外松内紧,不得不小心再小心地避过 一拨拨侍卫,堂堂国君跟偷儿似的,偷偷摸摸地潜进了院子。 院子里,该在的人都在。 七月,阿幸,红绡,沈问秋,以及宜生。七月正兴奋地拆着一个又一个的礼物,全是沈问秋这次出去带回来的,各种各样,多是海外的物事,七月看得小脸泛红,一见不认识不理解的,便开始皱着眉头琢磨,甚 至还动手拆了起来。罗钰就眼见着她将一座做工精细的挂钟拆地七零八落,旁边人还没一个阻拦的。 沈问秋和宜生在一旁,都笑吟吟地看着七月折腾。 他们说着话,离得远,罗钰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却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眼里的光彩。 沈问秋看着她的眼神,便是瞎子也能看出,那是看心爱女人的眼神。 而她呢? 她的神情依旧温柔,笑也只是微笑,端庄的模样同在他面前时并无二致。 然而,还是有不同的。 她依旧端庄温柔,却比在他面前,在朝堂上轻松惬意了许多。这不奇怪,在自己家里自然轻松惬意。 可是,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在他面前,她向来是端庄自持的,有时甚至如长辈,如母姐一般,没有任何小女儿的举止,像湖水一样让人感觉静谧安详且可以依靠。 然而,在沈问秋面前的她,却像溪流。 欢快,活泼,每一滴晶莹的水花里都反射着日光的光辉。 罗钰定定地看着他们说笑,玩闹。 心却忽然钝钝地疼。 明日就是谷雨,三年前的谷雨时节,她与他定下了一个三年之约。 这三年里,没有什么别的姑娘走进他的心,他也不允许有人走进,可是,他也从未能走进她的心。他忽然想起有次偶然听到她的哥哥,渠明夷渠翰林很是忧愁地长吁短叹,说担心妹妹要一辈子守着女儿过了,说他妻子为妹妹介绍了许多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能成,他 和妻子都忧心不已,毕竟她年纪不小了。 三十多岁,对于朝臣来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然而对于女人来说,这岁数却绝不算年轻了,每一年还未彻底老去的时光,都如同金子一般珍贵。 然而,他却拖了她整整三年金子般的时光。 罗钰眼眶酸痛,泪水忽然无声地落下来。 院子里,他们还在说笑,斯文俊雅的男人,温柔貌美的女人,还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儿。 多像和谐亲密的一家人啊。 “……他家娘子喜欢吃我的浸酸梅,他家姑娘喜欢啃猪蹄儿,他那样身份的人,竟亲自为妻女买吃食,真是好相公啊。” “……每个月总来国公府一趟,什么吃的用的都往国公府送!” 他等了她三年,沈问秋也等了她三年。 在这三年之前,沈问秋还找了她三年。 在那三年之前,他还作为丈夫的叔叔,在她身边看着她和丈夫或恩爱或不和了十三年。 三年三年再加十三年,整整十九年的时光。 几乎是人一辈子的三分之一。 他不忿沈问秋那样讨好卖乖地讨她欢心,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这份坚持。 然而……他难道就不能这样坚持么? 他也可以等她十九年啊。 可是,他可以等她,却不想害她。 偏偏他若等她,便等同于害她,等同于让她不开心。 他不想让她不开心。 罗钰悄悄退出院子,又从围墙根儿翻了过去。 看着远处摇晃的树影,阿幸抿紧了唇,看着笑地开心的三爷、夫人,还有七月,他叹了一口气,抱着剑,身体依旧如修竹般挺直地守着眼前的三人。 罗钰一翻出墙,就被急得快哭的福元迎上来,马也被牵了过来。 罗钰也不说话,翻身上马,双腿夹紧马腹就向前疾奔。 福元“啊啊”地叫唤着,手忙脚乱地也上了马想追上去。然而罗钰那马是神骏的悍马,福元骑的却是匹骟过的温顺小马,本来马就比不过,罗钰骑术又甩了福元一大截,信马狂奔起来,福元便是急死了也追不上,一转眼就不见 了罗钰的踪影。罗钰骑着马狂奔,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捡那人少的地方跑。被饲养在皇宫大内的骏马少有这样尽情奔跑的机会,此时得了机会,便一个劲儿地撒蹄狂奔。风吹地他的鬓发 狂飞乱舞,春日的风还有些料峭,钻进他衣衫里,吹地胸膛一片冰凉。 跑了不知多久,胸膛都凉透了,才驱着马慢慢地往回赶。 路上便遇上寻来的福元和侍卫们。 不搭理福元哭哭啼啼的哀求,罗钰依旧没回宫的意思。 他牵着马,慢慢地走在这片名义上属于他的土地。 路旁的民居商铺,客栈酒家。路上的男女老幼,士农工商。喧嚣热闹的人间烟火,耳鬓厮磨的风月悲欢,似乎通通都与他无关。 日上中天,已是午饭时分,街道上无处都飘荡着诱人的香气,有从民居中飘来,有从路旁的酒楼飘来,还有从那推车沿街叫卖的小摊上飘来。福元牵着那匹不中用的小马,马脖子上还挂着刚在定国公府门前买的猪蹄儿酸梅等物,因被油纸紧紧包着,香味并不能透出来,即便透了出来,那寻常的卤物,也比不上 这满街上刚刚出炉的新鲜香气。 罗钰却忽然停下脚步,对福元道:“找个地方,吃饭吧。” 福元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欢喜点头。 不回宫便不回宫,知道饿了吃饭也是好的。最后福元找了一家干净精巧的酒楼,叫做浮云楼,算得上京城有名的酒楼了,其招牌菜“浮云三最”,桂花鸡,太白鱼,鲍鱼盏,最为驰名,福元没入宫时就听说过,一听 罗钰要找地方吃饭,便带他来了这地儿。 进了浮云楼,福元要了个二楼临栏杆的位置,放眼望去整个酒楼一收眼底,便是有人行刺也好反应。 小二很快就伶俐地凑上来,含着笑问客官要点儿什么。 罗钰坐下,没搭理小二,扭头见福元两手空空,便对他道,“把刚才买的那些卤味拿上来。” 又对小二道:“来壶水。” 小二脸色一僵,福元赶紧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子,这才没让他发飙,麻溜地端水去了。 福元赶忙又去楼下拿卤味。 福元跑下去的时候,一楼包厢里正出来一群人。 穿着花花绿绿,色彩分明,一出来便让大堂里漾满了馥郁的香气,莺声燕语更是让大堂里的客人纷纷看过去。 却是一群妙龄少女,还是一群显然出身高贵的妙龄少女。新朝建立三年,许多事物都还是沿袭旧制,但有些东西却悄然有了小小的改变。或许是因为当朝有一位女尚书一位女将军,或许是因为礼部倡导权贵家的女儿们也多多出 门见识,又或许是一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群女追郎戏码,如今京城达官贵人家的女儿们并不像前朝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结伴出门游玩是常有的事。 只是,眼前这群少女显然分成了两个阵营,莺声燕语不是在说玩笑趣事,却是在互相攻击。 说“互相”也不准确,单方面围攻还差不多。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齐小姐啊,啧啧,你怎么还有脸出来?” “有些人哪,脸皮就是比城墙还厚,我可是听说了,某人今儿一早就想进宫,可惜呀,没进去!” “所以说这是刚吃了闭门羹,就没事儿似的出来玩儿了?” “换了我,早躲在闺房几个月不敢出门了,怕羞。” “真是没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跟那乡村野妇似的,追着男人跑,不害臊!” …… 小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面带嫌弃语带讥讽地指点着中间一名黄衫少女,声声如莺,更如刀。 随着她们的讥讽,大堂里的客人也都不禁将目光投向那黄衫少女。少女明显比其他小姑娘们大一些,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也高挑,匀净白皙的鹅蛋脸儿,凤眼长眉,长地十分漂亮。这样漂亮的姑娘,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讥讽, 一般都会受不了哭鼻子。 然这姑娘脸上却没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其他少女说的都是耳旁风,只皱眉看着挡路的少女,平静地道:“劳烦让一让。” 她这平静淡然的模样,倒愈发显得其他姑娘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了。 其中一个小姐便愈发恼怒了。 “真是不知道齐大人齐夫人怎么教出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莫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齐小姐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姐,“孙小姐,请慎言!”终于激地她发怒,那孙小姐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得意起来,仰着脖子道:“怎么?被我说中了?哪家的姑娘像你这样不知羞耻呀?定然是你们齐家家风不正,我看不仅齐家 的女儿不能娶,齐家的男人也不能嫁,诸位姐姐妹妹,你们可要记住了,千万别让父母胡乱给定了齐家这样的人家,表亲堂亲的姐妹也提点着点儿。” 有几个少女嘻嘻哈哈地附和。 那黄衫少女这下彻底动怒了,双眼通红,忽然叫道:“我怎地不知羞耻了?我心慕陛下,我追求陛下,又没使什么下三滥的手段,怎地就不知羞耻了?怎地就是家风不正了?若说追求男人便是家风不正,你——”她忽然指着那孙小姐,怒道,“你姑姑家的的那位……小姐,当初不也曾追求陛下,那时她可还有婚约呢!”她含混了一下,没将孙小姐姑姑家那位小姐的名字说出,然后面一句却说得 清清楚楚。 那孙小姐脸色顿时白了一下。 然还没有停止。 黄衫少女冷笑,指着那群姑娘一个个算起了帐。京城贵女就那么些,认识的都是一个圈儿里的,当初那么多贵女轰轰烈烈地追求陛下,其中不少都与眼前这群少女关系匪浅,甚至就是这些人中,也不乏当初曾经亲自追 求过的。 只不过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所谓追求不过是妄想,于是所有人都退却了,只剩她一个还在坚持。 于是她就成了那个被排挤的异类。 黄衫少女说地痛快了,然而对面那群少女却一个个羞愤难当,也不知是谁突然动了手,立即文斗变武斗,一群贵女们泼妇一般厮打成一团。 “啊!” 被其他人仇视的黄衫少女自然是被重点照顾的对象。堂下客人有的着急着想拉架,但一群贵女打架,他们男人哪里插得上手,真插手了,最后恐怕落不得好还惹得一身腥。更多的人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看热闹,看热闹不嫌事 儿大地在一旁煽风点火。 福元抱着卤味跑上来时,就恰逢少女们厮打地正激烈地时候。 他惊恐地越过战场,一路小跑上了楼,就见他家陛下正定定地看着楼下。 他放下卤味,也望过去,却才在楼下那群疯婆子里发现一个熟人。 “呀!那个是齐小姐!”他惊叫起来。“陛、陛下,齐小姐她——” 齐小姐快被那群疯婆子打死了呀! 罗钰拆开那卤味,一边拆一边道:“叫人把她们分开,弄清是谁先动手,先动手的送到府上,传我的旨,让她父母好好管教管教女儿。其余地,也都送到各自府上。” 说罢,看也不看楼下一眼,也没拿筷子,伸手拈了一只梅子便往嘴里送。 梅子入口,那刺激的酸味儿顿时令他的脸皱了起来。 好酸。这场众女酒楼厮打的闹剧没闹多久,一群面相英武气势冷厉的男人突然冲进来,浑然不管什么避嫌什么男女之别,小鸡儿一般把众贵女一个个拎起来分开,再一个个扔麻 袋似的贴着墙扔成一排,只有被围在最里面的黄衫少女,也就是齐小姐没有遭受这样的待遇。 贵女们惊恐异常,惊问是何人,还有贵女哭哭啼啼地说要让父亲砍了他们这群人的头。 这时福元出场,举着块内廷的令牌,冷着脸呵斥哭闹不休的贵女们,又宣读了罗钰的命令。 堂中一片哗然,众人这才知道,这场闹剧竟然落入了天子眼中。 哭闹的贵女们通通像被掐住脖子的小鸡,脸色惨白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唯有齐小姐看着福元双眼晶亮,又往酒楼四处望去,却没发现任何疑似的人影,知道他定然已经走了,心下有些落寞,但更多的,却还是欢喜。 贵女们被一个个地送回了家,齐小姐留在最后,走到福元身边,期期艾艾地问:“公公,方才、方才……” 福元含笑着点点头。 齐小姐登时又羞又喜。 羞地是她那般泼辣无状的样子被他看到,喜的是……起码他看到了她。 福元瞅着齐小姐,不由担忧地问:“齐小姐……你,不疼吗?” 齐小姐被众女围攻,虽然花拳绣腿造不成什么大伤害,然而那么多双手又掐又抓又挠的,光是脸上、脖子上便有不少伤了,此时的模样简直凄惨极了。 福元真怕她脸上那几道伤口留下疤,女儿家的脸,便是留下一点点疤也是不行的啊。 齐小姐愣愣地摸了摸脸,旋即痛嘶一声,疼地眼泪立马掉下来了。 福元目瞪口呆。 等福元回到宫里时,罗钰已经又在处理政事了,他穿着冠冕朝服,正襟危坐,全然看不出白日出去的那副模样。 好容易等到他批完奏折,靠在椅背上休息喝茶,福元凑上去,跟他汇报酒楼事件的后续。 说道最后,鬼使神差地,便把齐小姐脸上受伤却不自知,还巴巴儿地跟他确认陛下是否真来的事儿说了出来。 说完又觉得不妥,干笑着道:“奴婢、奴婢就是担心,姑娘家脸上万一留了疤就不好了,齐小姐大大咧咧地,也不知道操心自个儿。” 罗钰默默地喝完一杯茶,一个字没答。 就在福元以为得不到任何回应时,忽然听他淡淡地道: “明儿让黄太医去齐府一趟,给齐府上下都看看。齐爱卿整日殚精竭虑为朕分忧,朕也要为他分分忧。” 福元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响亮地答了一声“是!”。 黄太医……可不正是那位擅治外伤,擅去疤痕的太医嘛!陛下脸上的疤便是多亏了黄太医才淡了许多。 说是为齐府上下都看看,可如今……最需要黄太医的,可不就只齐小姐一个嘛!想起那微笑着说“我心慕陛下”的少女,福元忽然觉得,或许,她的等待终于要熬过寒冬,迎来春天了。 我心匪石(主CP番外一) 谷雨很快过去了。 三年一度的科举重新开启,作为礼部尚书的宜生忙地脚不沾地,沈问秋千里迢迢赶回来,她也只是抽出时间与他闲聊了一会儿,很快便又回房忙碌起来。 次日谷雨,她甚至忘记还有这么个节日,一整天都在官署忙碌,深夜回了家匆匆洗漱后倒头便睡,第二日依旧是如此节奏。 沈问秋直到第五日才又逮到她的人影。 “最近很忙?”他有些心疼地问,不过这问的显然是句废话。 宜生难掩疲惫地点头。 沈问秋不由不悦:“礼部那么多人,全是吃干饭的不成?你是礼部尚书,有什么事交给下面的人做就是了,何必事事躬亲?” 宜生笑:“有些事交不了的。” 三年前的那次恩科只是试探,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改革。这三年来,她对科举制度做了许多改动,其中变动最大的便是科考内容,从原来笼统的考进士,又正式分了明算明法等科,而一些偏研究性的学科,则与科举分开,另设 一“研究科”,比如天文历法水利等都归属于研究科。 研究科考中后,并不一定会授官,却能进入“研究院”。 研究院,便是宜生这三年间搞出的另一个东西。在做鬼的那些日子里,所见的未来世界有着无数让她惊诧惊喜之处,而尤其所谓“科技”的发展,更是让她印象深刻。尤其在一些清末、民国等背景的小说中,她得知未来 封建王朝之所以灭亡,人民之所以沦为他国铁蹄下亡魂,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当时的国家“科技”远远落后于海外诸国。汽车、铁路、飞机、枪炮、轮船、钟表、天文望远镜……许许多多她从未听过的新奇物事,却有着不可思议的作用,而这些都是“科技”带来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 天文、医学、地理……这些不同于如今人们所学,却分类清晰内容丰富的学科,便是“科技”的基础“科学”,而“科学”,在未来却是推动世界发展的力量。记得那时她思考了许久,花了好长时间才稍稍理解那些词的大概意思,后来还特意找有那些内容的话本看,但涉及具体知识的话本到底太少,哪怕她尽力去找,依旧对那 个所谓“科技”的世界一知半解。这其实也不怪她,一来她是典型的文人性格,感性思维,从小也学算学,却没什么天赋,因此若她生在未来,恐怕也会是个“理科渣”。二来,却是如今这个时代,乃至往 前数数个时代的原因。 相比起未来那个世界,如今,乃至以往数朝数代,都可以说是没有“科学”的。稍微能与“科学”沾边的,大抵也就只有天文、历法、农学、医学、算学、水利,乃至丹术,而这些学科在如今这时代的发展,可以说范围十分狭窄,大多仅仅局限于一个极窄的方面,且经验总结大过理论研究,许多成果都是工匠、方士、乃至农人在工作中总结出的经验和窍门,其发现是点状的,是零散不成体系的,与后世所谓“科学”有 着极大的差别。也可以说,如今根本没有真正的“科学”。 士农工商,世人重文章,重经义,许多与“科学”沾边的职业,例如工匠、天文学家、术士、炼丹师等,都是被轻视,或是被当做旁门左道的东西。 然而这些被如今世人轻视的东西,却会在未来毁了人们居住的这片土地。 宜生以往还不清楚,但近些年与沈问秋走得近,之前又有在广州寓居的经历,方才接触了许多以往完全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东北海上有倭国,南洋有群岛,南洋以西还有国,丝路上的西域并不是尽头,西域以西还有许多她听都没听过的国家。 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大到以前金丝雀一般养在后宅的渠宜生甚至无法想象,大到如今已经与男人一样并立朝堂的渠宜生也无法全部探索。 这些东西,恰巧与她死后所见的未来世界对应上了。 还有沈问秋从海外带来的那些被腐儒斥做“奇技淫巧”的东西,如挂钟,如玻璃镜,如八音盒,这些她原本以为很遥远的东西,却原来已经存在了。 那么,这些东西都有了,坚船利炮还远么? 宜生无法不急切而紧迫。 所以,哪怕这三年忙碌异常,哪怕反对声不绝,她还是说服罗钰,力排众议,在京城设了一个研究院。 这个研究院地位等同国子监,院内的人——被称作“研究员”的,每月都有朝廷颁给的银两禄米。研究员们不必做官,不必管事,只需要专心研究。 研究什么呢?天文地理、算术、医药、水利……若只这样说似乎还很正常,然而事实却是,这些顶着天文算术等名头的所谓研究,与世人眼中的迥然不同。天文不测吉凶,地理不观祥瑞,算术是围绕她自己理解,又托沈问秋从海外得来的一些以“阿拉伯数字”为基础的书籍来展开研究,至于医药,更是从传统的中草药,从号脉观相脱离开来,注重外科和 器械,乃至尸体解剖也在悄悄展开…… 这些研究内容,若是全部公开,恐怕会引起外界的轩然大波,但如今仅仅只是泄露一点点,再加上研究院这个新生事物的存在,便足以让许多人不满。更何况,如今的研究院里,所谓“研究员”大多都是民间招来的奇人异士、能工巧匠,乃至丹师术士,完全是传统士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人,如今却被授以个什么研究员的 称号,每月享受俸禄,甚至最低级的研究员都被授以五品虚衔,见了同级别官员便可不下跪,低级别的官员见了甚至要口称“先生”! 这可实在让人有些受不了。 然而不管一些人怎么反感反对,这个研究院终究是建了起来,并且在此次的科考中正式招考“研究员”。 研究员的录取与普通进士录取截然不同,它不要求报考者文章做地多好,它甚至只要求你识字便可——甚至一些术业有专攻的能工巧匠,便是不识字也可以。 因此这也注定了它的考核和录取流程都比普通科考复杂数倍。 宜生全程全心盯着的,便是这一项。 只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办的是什么,礼部有些官员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意图,所以她必须作为一个掌舵者,让研究院的初次航行行驶在正确的航线上。 她不懂具体的什么科学什么科技,但是她知道大体的概念,知道未来的方向,这是她的优势所在,也是她能建立并掌控研究院的根本原因所在。所以这些东西根本不可能假手他人,也容不得她偷懒。 我心匪石(主CP番外二) 其实沈问秋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实在有些心疼。他是个很会给自己放松的人,手下那么多商铺商队,他要是事事躬亲,那就是累死了也做不到,所以他会放权,会培养 各级管事,他只要把握大方向就行,他希望宜生也能跟他一样,这样才不会累。 但如今的宜生就如同他刚开始经商时,那时的他什么都要自己摸爬滚打,自己亲力亲为,这样辛苦了许多年后,才能做到如今这样“清闲”。 所以,宜生这段时间的辛苦是必须的,逃也逃不过。 沈问秋有些心疼,但看着这样的宜生,心里却同样有着喜悦以及自豪。两人又谈了下这次科举,沈问秋还向宜生推荐了几个能人异士,以及这次船队去南洋,辗转前来的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研究院不仅设有自然学科研究,还有一个重要的部门,便是翻译院,宜生早跟沈问秋提过,想让他引荐一些熟悉番邦语言的人才,进入研究院,专门翻译研习番邦书籍,以后甚至还有专门招收一批小孩子学习番邦语 言。 因此一听沈问秋说起这个,宜生便有些喜不自禁,恨不得马上去见那些人。 但是,沈问秋却按住了她。 “先不忙,人就在那儿,跑不了的,咱们先说说别的事儿?” 他笑眼盈盈地道。 宜生疑惑:“什么事?” “你跟罗钰三年之约的事。”沈问秋挑眉笑,“谷雨可已经过了,三年前的谷雨,你跟罗钰约定,你忘了么?” 宜生双唇微张,轻“啊”了一声。 她还真忘了。 这几天忙地脚不沾地,罗钰也未露出什么异样,她便把这事都抛到脑后,沈问秋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沈问秋又道:“谷雨前日,浮云楼发生了一起贵女斗殴事件,恰巧被微服出宫的陛下看到,当事的贵女都被送回各自家中,先动手的贵女还被陛下训斥,要求其父母好好管 教。” 宜生微微蹙眉,这事她恍惚听官署里有人八卦过,只是不清楚其中详细,也不知沈问秋此时说这话是何意。她疑惑地看向沈问秋。 沈问秋笑:“斗殴的贵女中,有一位齐小姐,你应该知道吧?” 宜生一愣,随即笑了,道:“自然知道。”就是那位追求的罗钰的齐小姐啊,她自然是知道的,她甚至派人搜集过那位齐小姐的资料,也亲眼见过人,几年的了解下来,倒是觉得她与罗钰能成的话倒也不错,只是 可惜……罗钰似乎全然没有松动的迹象,让她头疼极了。 不过,现在沈问秋说起齐小姐,又说起三年之约…… “难道——”她有些期待地看着沈问秋。 沈问秋微笑着点头。 “前几日陛下派了黄太医去齐大人府上,为齐府上下请平安脉,尤其是在斗殴中受了伤的齐小姐,黄太医可是有一手祛疤的绝技。” 宜生忽然松了一口气。 所以,罗钰这是终于开窍了?这三年来,虽说她全身心地忙于朝政,无暇顾及个人感情,但对罗钰的感情却始终没有超出友情、亲情乃至君臣之情的范畴,若三年之约过去,罗钰依旧执意要她做他的 皇后,她似乎也无法拒绝,然而她却真的无法想想怎样跟罗钰做夫妻。 那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此时听到罗钰似乎终于有接受别的姑娘的迹象,她便不由松了口气。 一口气刚呼出,眼前却忽然多出一张脸,吓了她一跳。 脸的主人却浑不知羞,腆着脸笑问她:“你看,你跟罗钰的约定都过去了,现在该轮到我们了吧?” 他眉眼生春,像在严冬里等待许久的树,乍逢春来,每一个枝桠上便陡然开满馥郁的花,令人见之则喜。 宜生看着他的笑脸,沉静的心忽然微动。 她捂住胸口。 他还在看着她,春意盎然的眉眼晕出一丝伤感。 “第一次见你时,我十七岁,如今,我却已经老了。” 他的脸离她那样近,近地她清楚地看到,他依然文雅俊秀的脸上,眼角赫然已有淡淡的细纹。他第一次见她是十七岁时,然而彼时她却没有看到他。第一次见他,还是成亲后的次日,她端着茶,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与自己丈夫同龄,比自己也不过大了两岁的“叔叔 ”。 他身着锦绣,头戴玉冠,身姿笔直地坐在长辈之位,却显然与旁边的长辈们截然不同,与真正成熟世故的长辈们相比,他唇红齿白的少年面容,显得那样的青涩干净。 端的是翩翩英俊少年郎。 可如今,当年的少年郎,眼角却已生了细纹。 心里忽然冒出一丝丝的酸楚,还有一丝丝的悸动。辗转半生,历经坎坷,却原来这颗心还会这样跳动。那不寻常的跳动,让她不由地捂住了胸口。 “你不老。” 沈问秋忽见面前女子轻启朱唇这样说道,温柔的眉眼里漾着活泼的笑意。 “你也只比我大两岁,你若老了,那我岂不是也老了?”她的眼睛如黑玉,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有丝羞怯,亦有丝无畏,一如那年上元灯会,风吹起少女的面纱,猝不及防地面对众人的目光,她眉眼微带羞怯,却又勇敢地扬 起下巴,像一只骄傲又活泼的小鹿。 就是那样的眼神,让他一眼沦陷。 沈问秋伸手,摸上她的脸,拇指按在她的眼角。 宜生怔了一下,却终究没有挣扎。 她看着他的眼睛。 他也看着她的。 不需要什么言语,千言万语,眼神已经足够传达。 沈问秋轻轻地、有些颤抖地,将她拥入怀中。 宜生依旧没有挣扎。 沈问秋闭上眼,忽然有晶莹的水珠从眼角流下。 他用十九年等待一朵花开,没有人支持他,甚至曾经连他自己都未奢望过真的会有花开的一天。然而如今,花开了。 我心何归(沈琪番外一) 新朝三年暮春,科举又兴,满京城里挤满了大江南北的考生。这次科举与以往不大相同,遂成了京城人民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待得科举落幕,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名落 孙山,这股热潮仍未散去,因为从参考过的学子们口中,人们才知道此次科举岂止是与以往不大相同,简直是大不相同。 尤其是研究院的存在,随着此次科举的展开,也第一次正式在世人面前展露模样,让人们惊异咋舌不已。 人们热闹纷纷地议论着科举,议论着皇帝新政,议论着如今最时兴的话题……春光三月,已从战乱的疼痛中恢复的京城人民显得快活而热烈,处处都洋溢着新气象。 但有些地方,却是永远阴森冷清的。 京城刑部大狱,是仅次于诏狱的监牢,入了这里的犯人,许多都再也没有机会出来,尤其是女犯。 入了狱的女犯,往往也代表着沦为狱卒牢头的玩物,再加上监狱里恶劣的环境和饮食,女子一入狱,便基本代表着有去无回。 然而这日,刑部大狱却放出一个刑满释放的女犯。 沈青叶站在暮春明晃晃的日光下,身上仿佛还带着监牢里的阴湿之气,她目光迷茫,愣愣地站在刑部大狱门口。 门口除了大狱的守卫,还有偶尔送来收监的犯人外,极少有普通行人,来探监的也很是稀少。 接人的更是没有。 沈青叶呆呆地站着,站了许久,直到经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她才睡醒了一般,像只老鼠一样,贴着墙根里的阴影,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她来到一处人流熙攘的街道。她站在路口,穿着一身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头发如杂草,瘦骨嶙峋,因为瘦,两只眼睛便显得特别大,瞪着这双大地吓人的眼睛,她看着已经三年不见的人间 景象,恍惚似乎仍旧在梦中。 “臭花子别挡道!” 一道呵斥忽然在身后如雷声般炸响,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啪!” 皮鞭入肉声,惊地四周人纷纷惊叫着躲避。 而被皮鞭切切实实抽中的沈青叶,已经歪倒在地,疼地两眼泛白,险些没晕过去。那甩鞭子的,是一个面色发青,满脸狠厉,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男人看也没看一眼那个被自己抽倒的可怜虫,又一鞭子狠狠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登时撒蹄狂奔 起来。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几个躲避不及的行人混乱之下受了伤,还有慌忙躲避的小贩,匆忙之下货物撒了一地,被慌乱的人群踩成了碎渣,待那一人一马 过去,小贩看着毁坏的货物,不由坐在地上哀哀地哭。 待人马彻底没了踪影,街道上顿时骂声一片。 沈青叶疼地神思恍惚,忽然感觉一双手握住她的胳膊,艰难地把她拉起来。 “姑娘,没事吧?姑娘?” 是个苍老的声音,腔调不是正宗的京城话,带着些儿土气儿,一听便不是上层人物。沈青叶勉强睁开眼,便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扶着她,关切地问着。 她想说话,一开口,便又被那伤口处火辣辣地痛刺地冷嘶一声。三年的牢狱之灾,她自觉生不如死,然而,似乎是有人在背后打点,比起普通犯人,她过得已经可以说是天堂般的日子了。不用动不动被殴打,也不用像普通的女犯那般 被狱卒玩弄……因此三年来,她受过饿,生过病,却唯独没受过打,此时本就虚弱的身体被这一鞭子猛抽下来,便有些挨不住。 见她这模样,那妇人有些心疼,又看看街上人仰马翻的混乱景象,不由恨恨地咒骂那纵马的男人:“这杀千刀的混账,自个儿不痛快便拿别人出气,活该做不成男人!” 旁边有人插话:“就是!也不知陆大将军英雄一世,怎么就生出这么个混账来!” 另有几人也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也就是仗着陆大将军是他爹,换个平常纨绔,陛下早就收拾了!且等着吧,等陆大将军老了,他这个世子也就到头儿了!当今陛下可是对仗势欺人的事儿最是厌恶的,他 再敢惹事儿,恐怕终有一天,他老子也保不住他!” “就是就是!” …… 身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沈青叶却越听越茫然。 “刚才那人……是谁?”她眼睛看着妇人,脑中却在回想着刚才那人的模样。那一瞬太快,她被鞭子抽中,根本来不及仔细打量抽中自己的人,只模糊看到一个侧脸。瘦削的颧骨高高突出,下巴留满胡子,一身锦绣华服明亮耀眼,对比他的行为, 却更让人觉得纨绔无耻。 “你不知道啊?就是那个镇国公世子啊!” 妇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便有人抢白。 “对呀对呀,你不知道啊?就是三年前被未婚妻废了命根子的那个镇国公世子啊。” “哈哈,这事儿当时闹地那么大,叫花子也不该不知道吧,喂,小叫花,你是刚从外地来的呀?不知道吧?这位镇国公世子在我们京城可是个‘名人’!” “看到那大胡子没?以前他可是被称作白面将军的,如今留了一脸胡子,就是因为命根子废了,怕被人当成公公呢!” “这叫啥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 许是镇国公世子的事迹太过出众,难得遇到一个不知道的人,众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位镇国公世子的事迹倒地干干净净。镇国公世子,名陆澹,乃是镇国公兼西北大将军陆临沧的长子,少年时也是个纨绔,然而后来突然一鸣惊人,在前朝时还曾经很受皇帝重用依赖,于打仗上也颇有天赋, 眼看就要继承其父衣钵,甚至青出于蓝的样子,然而——从前朝派他剿灭红巾军开始,他的人生似乎便走上了下坡路。 尤其是三年前与人偷欢,被未婚妻撞破后,被未婚妻废了命根子之后。自那之后,他性情大变,初时闭门不出,躲了足足半年才敢出门,然而性情却变得乖戾难测,动辄动怒,起初还只是迁怒自己身边的人,后来却似乎越来越肆无忌惮,便 是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发起火来便不管不顾。 就比如这次当街纵马,如此嚣张行事,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加上他本来知名度就高,因而百姓们几乎都知道他。 “唉,这些达官贵人的事儿咱们也管不着,咱们小老百姓的,能安安生生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遇事儿机灵点儿,躲着点儿,不然指不定就怎么没了命,唉……” 那扶着沈青叶的妇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继续高谈阔论,只是叹息着说了这些话,随即便问沈青叶伤势,问她有无家人。 沈青叶摇头。 她的眼神空洞洞的,让人看着就觉着揪心。 “我……无处可去了……” “唉,可怜哟……”妇人摇摇头,把她拉进了自家,“闺女,先上上药吧。” 沈青叶任她拉着往前走,眼神茫然空洞如同失魂。 陆澹啊。 那个人居然是陆澹啊。 呵呵。 …… 沈青叶在妇人家住了下来。妇人姓齐,她让沈青叶唤她大娘。齐大娘无儿无女,家中只有一个才三岁的外孙,还有一个瘸了腿的老伴儿,一家三口只靠齐大娘支的一个早点摊子勉强度日,日子过得 十分清苦。 可就是这样艰难,齐大娘还是把沈青叶带回了家中,又给她买药上药。 “大娘,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在齐家待了十天,真切了解到齐家的情况后,看着小心翼翼,捧宝贝一样捧着药膏给自己伤口抹药的齐大娘,沈青叶忽然问道。 齐大娘笑地慈祥。 “要什么为什么?人活着不就该互相拉一把?再说……我那姑娘要是还活着,便是跟你一样的岁数。” 说起自个儿去世的姑娘,齐大娘便不由伤感起来。 沈青叶握着齐大娘的手,忽然道:“大娘,我给您做女儿吧!” 于是,沈青叶,不,沈琪变成了齐家的一部分。沈青叶已死了,她是沈琪。齐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过得实在拮据,可三个人,包括才三岁的小孙子,却都是平凡却善良的人,齐大娘还有些老好人,不然当初也不会管她这个小叫花子。沈琪认了 齐大娘做义母,齐大爷便是她义父,小孙子便是她外甥儿。 之后,沈琪听说,沈家在她离开后几个时辰才想起她这个女儿,派了人去刑部大牢接她,然而没有接到,刑部又说人已经走了,沈家便再也没什么动静。 倒是镇国公府,被沈家这么一弄,也终于想起来,还有她这么号人物在。 于是镇国公府动用了几百人搜查她,然而没几天便被御史以扰民为由弹劾,这才偃旗息鼓。 镇国公陆临沧还在西北,此时的镇国公府,能当家做主,让几百人出动寻人的,沈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她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陆澹找她是想续旧情的。 她为这个男人着魔一样疯了两辈子,然而最后才明白,她的着魔却是那样可笑。 陆澹可笑,她也可笑。 …… 新朝五年,皇帝大婚。新朝六年,礼部尚书渠宜生主持创办晋江书院,教授百家之长,兼收并蓄,有教无类,不以门第出身择人,甚至不以性别择人,因其比较寻常书院,还开设了女院,而女 院学子,成绩优异者,同样可参加科考,或被推举为官。 最让人咋舌的,却是这书院并不以儒为尊,而是百家并立,思想自由,学子依旧读孔孟之道,却不必尊其为圣,也不必将四书五经每一句都尊为金科玉律。这消息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赞成,但更多人却还是反对,尤其儒林,反应激烈如同被刨了祖坟,呼天抢地哀叹礼崩乐坏圣人之道不复存者亦不在少数。其中最为人瞩目的,是礼部尚书渠宜生之父渠易崧,听闻女儿创办晋江书院,并立下那样“辱圣”的规矩,渠易崧愤怒至极,竟当众宣布与渠宜生义绝,断绝父女关系,从此两不 相干。 为此,渠宜生几乎被天下所有儒林中人唾骂挞伐,定国公府的院墙,总有人偷偷摸摸地扔臭鸡蛋烂菜叶,便是出行的车马,也免不了被激进的儒生拦下大骂。 然而,汉武尊儒,秦皇坑儒,儒教兴衰,终究还是看统治者意志,读书人反对地再怎么慷慨激昂,亦斗不过统治者的强压。无论儒林如何反对,皇帝始终与礼部尚书同站一个战壕,晋江书院依旧艰难地办了起来,任沈问秋为书院院长,书院山长有从民间请来的名士,亦有致仕的老臣,甚而能 工巧匠,能人异士,各色人等皆有。书院起初可以说是步履维艰,大多权贵人家都在观望,不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书院就读,这让书院的生源有些寥落,去书院的就读大多是寒门子弟,甚至还有奴仆、工匠等等身份卑贱的人,有些甚至是冲着录取后,书院对学子的禄米补贴去的。这让权贵人家更加不愿意与晋江书院沾上关系,仿佛沾上了,便会让自家孩子多了份穷酸气 似的。 然而,三年后又一次科举,晋江书院多人考中,随后任职为官,迅速涌入朝中,形成一派力量,与传统书院乃至国子监学子分庭抗礼。 这时,礼部尚书渠宜生又给世人献上一份“大惊喜”。一部《女四书注》横空出世,出现大江南北几乎所有的文房书铺货架上,上面赫然写着礼部尚书渠宜生的大名,翻开书页,里面几乎字字都颠覆了过往人们教导女儿的准 则。而晋江书院中,《女四书注》甚至已经是女院学子的必读书目,对男院学子来说亦是选读书目。 这份“大礼”还未让人消化下去,另一则引人注目的新事又将人们的目光吸引过去。 那个由礼部尚书渠宜生一手成立,神神秘秘,古古怪怪,几乎所有朝臣都不看好的研究院,终于研究出一个东西。 ——能将百丈外的巨石轰地粉碎的“火炮”。 火炮试射那日,轰隆隆的炮弹声响彻了京城,无数达官显贵吓得面色惶惶,闭门不敢出。 同时,广州船坞传来消息,已制造出能够搭载“火炮”的巨型轮船,从此远洋航行再不惧海盗倭寇,而新朝的远洋航行事业,也可以从南洋扩展到更遥远的地方。以火炮为契机,接下来几年,研究院便如刚刚打通急速喷发的水井,许许多多提升国力,改变生产的东西被研发出来,例如手雷,例如远镜,例如纺纱织布机……有些东西 只能作用于极小的方面,有些却能极大地改变如今世界的格局。 但无论怎样,这些东西都是极具威胁力,乃至极具诱惑力的。 然而,这些东西却都直接掌握在渠宜生手中。 研究院隶属于礼部,而礼部是渠宜生的天下,朝中其他各部以往是不屑于染指这个研究院,而如今想染指了,却发现根本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好不容易打听出一丁点儿消息,其中竟还有一条更让人吃惊的:研究院能工巧匠颇多,但之所以近些年成果井喷,其功劳竟是多半要归功于一人身上。 这个人,便是渠宜生的亲女,那个传说中的傻子美人儿。——这要还是傻子,那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 我心何归(沈琪番外二) 早晨的街道,来来往往的是忙碌的人群,有没吃饭的挑夫小贩,便会选择花费几个铜板,在早点摊子上草草对付一下早饭。 街角处,一个早点摊子生意特别红火,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出笼,氤氲的白雾还未散去,便几乎已经被等候的客人们抢光。 人这样多,收钱的沈琪却一点也不慌乱,左右不过几文钱的生意,甚至不必过脑子,该收多少钱都清清楚楚,甚至还能一心两用地帮着齐大娘搬蒸笼收拾杯盘。 有客人善意地对齐大娘道:“大娘,你这闺女伶俐啊。” 齐大娘便骄傲地挺挺胸:“那是!” 沈琪笑笑,对这样的场景早已习以为常。 她一个现代读了十几年书的研究生,若是连个早点摊子的账目都算不清楚,那也太废了。 摊子上的食客们喝着汤,吃着包子,调侃完老板的闺女,又开始天南海北天上地下地胡聊起来。 而在食客们口中,那位女尚书必然会提及的人物。 事实上,不只是这个小小早点摊子上的食客,这京城,乃至这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少不了对这位女尚书的议论。 原因无他,只因她总能做出让人们无法忽视,让人们议论纷纷的事情来。 沈琪快手快脚地收拾着,耳边充斥着食客们的议论,心里却已经波澜不惊。 这几年来,她已经主动或被动地听到太多关于那位“穿越同胞”的消息。她改革科举,她建立研究院,她创办类似现代大学模式的晋江书院,她写出让世人惊诧侧目的《女四经注》,她的女儿甚至成了研究院的大脑,她的父亲却因为她的大胆 出格举动而与她断绝关系…… 一桩桩一件件,她清楚地甚至能倒背如流。 起初她是带着些嘲笑和看好戏的心思看着的。 她恶毒地诅咒那位同胞摔跟头,希望古代人能教会她怎样说一个低调合格的穿越女,期待她像自己一样凄惨。 然而她的愿望和诅咒没有一个能够实现。 她眼看着那位“同胞”搞出那么多事情,甚至被世人议论,被书生拦车唾骂,被激进的儒生刺杀,乃至被亲生父亲断绝关系。 古代人的确如沈琪想象的一般,阻挠她,敌视她,对她出格的举动反应强烈。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唾骂侮辱压不垮她,敌视冷眼打不败她,至亲的疏离也无法让她改变,她一直向前走,每一步都在“搞事”,一点都不符合穿越女的低调生存法则,然而她也不需要,因为此时的她已经足够强大,她有皇帝的支持,有一手扶持出的许多年轻官员拥戴,有让整个朝堂所有大臣的忌惮的研究院,甚至京畿守卫英国公的儿子,都是她女儿的追求 者,而她的侄子,也成为了一名年轻优秀的武官,统管着火炮的使用事宜。 她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改变这个世界,而不是改变自己以适应这个世界。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天,沈琪无法自控地嚎啕大哭,疯子一样哭地停不下来。 那次把齐大娘吓坏了,一遍遍地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哪儿不高兴。 沈琪哪里说得出。 她的伤心,她的悔恨,根本无法与这个世界的人诉说。 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穿越以后,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低调,要忍耐,要学习古代人的生存方式,要接受古代人的人生标准,所以她以成为宅斗赢家为目标,所以她像天生就是个古代后宅妇人一 样去宅斗,所以她的底线一退再退,所以她对这个处处充斥着不公和压迫的世界熟视无睹,因为她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那个接受过现代教育,曾经也相信公平,相信正义,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琪,仿佛已经死了。 是被她自己杀死的。 她杀死了她自己,那个与如今的渠宜生一样的自己。可笑的是,即便退到这样的地步,她也没有得到自己曾经奋力追求的东西,反而最后才发现,她贪求的那些,财富、地位、优秀的男人……如今竟然让她感觉作呕。尤其那个男人,那个让她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底线的男人,当被大脑不再被爱情荷尔蒙支配,再回过头看,她只觉得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昏了头瞎了眼地一心扑在一个渣男身上 ,生生在一棵树上吊死,最后还被这棵树嫌弃地一脚踹开。 到最后,居然是一个毫无亲缘,身份卑下又贫穷的家庭,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对她嘘寒问暖。 所以她突然痛哭,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错了,错不在哪一件事做的不对,而是从一开始,整个心态就错了。 从一开始,她想的就是适应这个世界,融入这个世界,为此一次又一次打破自己的底线,容忍以前的自己绝不能容忍的东西。 然而,那样的她还是她么? 生活需要妥协,却不能无底线地妥协。 前方也不止一条路,一条不通大可以再换一条。 她终于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却太晚了。简陋的早点摊子上,食客来来去去,年轻女人听着食客们说起那位渠尚书的惊人事迹,脸色平淡,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市井妇人,过往的种种都好像镜花水月般,了无踪 迹。 …… 时间又过去几年。齐大娘的早点摊子生意依旧红火,但齐大娘年纪已大,身子骨无法再继续每天早起的高强度劳作,如今每日早上忙完,她都像死里逃生一样,腰疼地要命。沈琪看了,便 坚持要关了早点摊子,齐大娘拗不过,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只得同意了。而这时,齐家的小孙子齐小宝也已经七岁,按现代来说,便是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而小宝也是个聪明的孩子,平日沈琪教他读书数数,都可以看出他脑子不笨,甚至还 颇为聪明。 沈琪便建议送小宝去读书。 齐大娘老两口自然是愿意的,然而一算家里的存银,却又愁眉苦脸起来。早点摊子本小利薄,虽然因为生意红火,这几年他们还是赚了一些钱的,然而齐老爹的病便用去了一半儿的钱,如今剩下的不过够普通生活而已,想要供出个读书人,却 是还是不够的。当然,如今晋江书院开设,学子能够入学的话不仅不需要束脩,甚至还能得到不少的禄米,然而那是对十几岁,已经一定程度上学有所成的学子来说的,如今的齐小宝还 只是个未开蒙的娃娃,自然不能适用。 沈琪也知道这情况,因此一边想着别的法子挣钱,一边自己教齐小宝读书。 除了笔墨纸砚等读书用具上差一些,齐小宝接受的教育并不比那些书院的学子差。沈琪穿越前是数学系研究生毕业,虽然不是学霸级人物,虽然穿越那么多年已经忘记许多,但即便如此,如今的她对于古人来说,依旧是站在相当高远的位置。若在以前,她的所学或许还没什么用处,但如今科举不再局限于八股文,反而大兴自然科学,作为自然科学中的中流砥柱,数学几乎是一切的基础,因此如今算学好的人很是吃香 ,沈琪便想着着力教导齐小宝学数学,将来……便是进那个研究院,也是不错的。 放下心中的嫉妒和不甘后,如今她已经能够平和地看待那位“穿越同胞”了。 甚至,在某天听到人们又非议起那位同胞时,竟然第一次生出愧疚和同仇敌忾的情绪。 这一次人们议论渠宜生,终于不再是因为朝堂政事,而是因为私事。 原本被人们以为终身不会再嫁的渠尚书,终于要再次嫁人了。而嫁的这个人,是晋江书院的院长沈问秋。 晋江书院院长这个名头不稀奇,稀奇的是,沈问秋还同时是她前夫的叔叔。 这可就惹地天下人兴致盎然八卦心顿起了。 虽然渠尚书已经与前夫和离多年,虽然两人如今都是独身一人,然而只说两人曾经是叔叔和侄媳妇的关系,便足以让无数人指着鼻子痛骂。再联系渠宜生那本《女四书注》,那本教女孩子不必温婉顺从,不必从夫从父,甚至还教导女孩子争求自己的“婚姻幸福”的逆书,她能做出再嫁前夫叔叔的事,似乎一点 儿也不让人惊讶,而以她如今的权势地位,她这样做了,也无人真能拿她怎样。 所谓伦理道德,从来都是约束弱者的,王侯将相夺自己儿媳的尚不在少数,乱伦在所谓的上流阶层更是屡见不鲜。 然而不同以往的是,以往那些事例,主导者都是男人。 男人花心叫风流,男人乱伦顶多算荒唐,并不会因此而影响他的文治武功,然而同样的,甚至程度更轻微许多的事,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便显得那样让人无法接受。厌恶她的人更加厌恶她,甚至编排了无数下流笑话来消遣她,意图让她成为市井俗人口中的淫娃荡妇,事实上他们的目的也达到了,对于这位风头鼎盛的女尚书,无数人 不惮以最恶意的话语侮辱她。 刑部抓了几个当众侮辱她的,这风头才总算刹住一些,然而私底下,她依旧堵不住天下人的攸攸之口。沈琪偶然听到几个粗鄙的男人猥亵地说起渠宜生,那些话说地极其不堪,极其下流,让她只听着便觉得难以忍受。那些人不只是侮辱渠宜生一人,没有渠宜生也会有别的女人,他们想做的无非是借用侮辱猥亵女人的方式,好满足他们卑微的男人虚荣心罢了,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这不妨碍他们以自己男人的身份找回一点信心,而这点信心自然是从世人认为比男人低一级的女人身上找,若这个女人位高权重,那自然就更好了。他们骂地不只是渠宜生,更是天下所有女人,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沈琪 。 第一次亲耳听到那些无耻下流的话,沈琪呆立当场。 曾经的她,就做过跟这些男人所作的一样的事。虽然她只是撺动谭氏,引导着谭氏去做,并没有亲自说出那些话,然而,又有多大区别呢? 她知道自己错了,然而亲眼再见一边自己曾做过的丑恶,她才真心发现自己错地有多么离谱。 她转身离开了。 没有义正言辞地冲上去指责那些男人,连暗暗吐口唾沫鄙视他们都没有。 曾做过一样事情的她,没有资格这样做。比起双方的身份,沈问秋和渠宜生的婚礼办地很“简朴”,一个有钱的,一个有权的,两人的婚礼却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大宴全城,不过简简单单像是寻常人家娶妻,锣 鼓开道,新郎骑着骏马,一身红衣,接了新娘子后,绕了京城走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定国公府。 一路上因为全程有护卫,倒没让那些有意挑事儿的人找着机会,这会儿一看新郎官儿居然进了定国公府,登时嘲讽声一片。 什么吃软饭,什么倒插门,什么面首,什么渠宜生养的狗……这般的话,都出来了。 以往他们主要攻击渠宜生,而如今见这个娶了渠宜生的男人非但没有代他们教训姓渠的意思,反而完全服服帖帖以渠宜生为主的样子,如何不让他们不气。 于是沈问秋便也成了他们发泄怒气的靶子。 然而人群中还是不乏有人羡慕的。那穿着大红婚服,骑在骏马上的男人绕着全城走了一圈,便也让全城的大姑娘小媳妇看了一圈儿,人人都能看到他的风姿如玉,人人也都能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幸福 笑容。 看了这样的笑容,没人会觉得他是被强迫的。 到了定国公府门前,新郎抱着新娘子进门时,他小心而珍视的动作,更是明白地昭示着:他喜欢这个女人,珍视她,为此不惜主动退让,进她的门,哪怕被世人瞧不起。 男人们鄙视唾骂他,女人却没一个不羡慕渠尚书能得这样一个男人珍视。 沈琪牵着齐小宝的手,站在围观的人群中,身边男男女女都在议论着,不同的是男人在骂,女人在夸。 齐小宝疑惑地问:为什么同一个人,人们有的骂有的夸,那么那个新郎到底是该被骂还是被夸呢? 沈琪摸摸齐小宝的头。 “因为立场不同啊。”她淡笑着道。 在男人们看来,沈问秋是丢了他们男人的脸,然而,对女人来说,哪个女人不希望得这样的郎君相待。 她那位穿越同胞,终于还是等来了她的幸福啊。 而如今的自己,终于也可以毫无芥蒂地,在心中对她说一声祝福。 ……因为没钱,齐小宝一直跟着沈青叶读书,沈琪古文功底不怎么样,基本也就能写字,能大致看懂文言的水平,因此若想教齐小宝经义文章是觉不够格的,她也知道自己的 水平,因此她也不教他什么之乎者也,而是只教他数学和一些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 她穿越前好歹是数学系研究生,虽然如今已经忘了很多,但教古代一个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且她打听了晋江书院的招生要求,知道对待算学成绩突出的学子,书院格外青睐,甚至哪怕别的一窍不通,也有可能会被破格录取。 她想了想,便明白了那位穿越同胞的用意。 她一定是想发展科技,所以特别重视理科人才。然而她也打听了下书院入学考试的内容,从泄出的几道数学题看,入学考试的难度顶多初中数学的水平,不能更多了。 于是她推断:那位穿越同胞穿越前数学一定不好。 如此,她就更有信心了。 她一个数学系研究生,难道还教不出一个初中生?时间一眨眼过去,转眼五年过去,齐小宝十二岁了,在晋江书院每年一次的入学考试中,齐小宝力压众多比他年龄大了好几岁的考生,夺得算学第一,被晋江书院录取。 因为成绩优异,不仅不需要交束脩,甚至每月还有很可观的补贴。 齐老爹齐大娘高兴地老泪纵横,买了爆竹红纸,过年一样高兴。 沈琪更高兴。她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成就感”这种情绪,可是看着齐小宝在自己的教导下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变好,最后拔得头筹,成为众人眼中优秀的孩子,她骄傲和自豪的心 情几乎满溢出来。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穿越前所学的专业知识竟还有用,她的穿越起码不是毫无用处,起码她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而随着这个孩子以后越飞越高,焉知他不会改变世 界呢?她所教授他的超过这个时代的数学知识,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改变么? 她很期待。 爆竹声中,邻里也来贺喜,齐大娘高兴地合不拢嘴,又一个劲儿跟邻居说这都是干女儿的功劳,说地邻居们看着沈琪的目光就跟看金子似的。 沈琪不禁头疼,知道干娘依旧不死心地想让她嫁人。她说过无数次了不想嫁人,但老人家的观念里,女人就得嫁人,生孩子,这辈子才算圆满。好在齐大娘平时比较听她的话,她不愿意便也不逼她,但一遇到这种能夸她, 能让外人知道她有多好多好的场合,必定会不遗余力地夸她。 沈琪摇摇头,今儿这么高兴的日子就先随她去吧。然而左邻右舍三姑六婆的眼光看得她实在有些受不住,只好找借口出门买菜,逃一般出了门来。随意买了些酒菜,逛了一圈估摸着那些邻居们对她的热情应该消退了,她 才溜溜达达地回去,只是,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当那人转过身来,熟悉的面容完全落入她眼中,她瞬间呆住,刚买的菜散落了一地。 “你……”她张口,声音艰涩。 “好久不见。”那人开口,眉眼依旧像记忆中温柔,然而全身却多了以往不曾有的气势。 渠宜生。 她怎么会来? 她来做什么? 沈琪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她听到渠宜生那温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此次来,是想代表晋江书院,聘请你做书院的山长。”渠宜生微笑着道。 沈琪嘴巴微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宜生微笑:“齐小宝很优秀,而这样优秀的孩子,是你教出来的,对吧?” 沈琪愣愣地点了点头。宜生眼角微弯:“所以,能教出小宝这样优秀的孩子的你,应该也能教出更多优秀的人吧?而这正是书院所需要的,你是适合的人选,所以,我来请你,请你做晋江书院的 山长,用你所学,教授天下学子。你,愿意么?” 沈琪呆愣半晌。 “你愿意么?”宜生又问了一次,语调依旧温柔和缓。 沈琪抿紧了唇,看着宜生的眼睛。 宜生不闪不避,目光平和地看着她,让她清楚地看到她的诚意和真诚。 “我愿意。”沈琪说道。 我心如兰(红绡番外) 定国公府里一派热闹。沈家的刘老夫人被请来做了长辈席,渠家正经的长辈渠易崧却不愿来,好在渠明夷和梁氏来了,才没让敬高堂这一步太过尴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三拜过后,新娘被送入洞房,新郎则去招呼宾客,宾客并未请太多,因此也并未花许多时间,各个都照应了一遍后,新郎狠狠灌下一大杯酒,然后便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入了洞 房。新郎不是毛头少年,新娘也不是普通的闺中少女,这两位的洞房可没人敢闹,于是沈问秋进洞房时,只有红绡跟着,新房里还有一个喜娘,喜娘满脸福气地指引着新人挑 喜帕、吃饺子、喝交杯酒……一套程序走下来,又说了一番吉祥话儿,眼见着新郎官儿脸越来越红,眼睛几乎要黏在新娘身上,喜娘便笑吟吟十分识趣地退了出来。 喜娘出得门来,就见到门外站着一个红衣姑娘,记得是府里一个颇有地位的管事丫头,叫红绡的。 喜娘见人便说吉祥话儿,对着红绡便道恭喜恭喜。 红绡被这婆子的油嘴弄笑,问道:“我有什么可喜的?” 成亲的又不是她。 喜娘扬起笑脸,神情夸张:“姑娘的主子嫁得如意郎君,姑娘的着落还会远吗?以姑娘这人品才貌,满京城的小伙子还不紧着姑娘挑!” 红绡笑容淡淡,“什么着落不着落的,我跟着我家夫人便挺好的。”喜娘见她如此反应,眼珠蓦地一动,忽然低声道:“姑娘莫灰心——我看渠尚书也不是不能容人的,您是渠尚书贴身丫鬟,沈老爷总不能没人伺候,您呀,擎等着吧,好日 子在后头呢!” 红绡一愣,随即明白过喜娘什么意思,登时柳眉一竖:“呸,胡吣些什么呢!” 喜娘吓了一跳,哎哎着后退几步,一看两人还在洞房外,也不敢跟红绡争执,忿忿地唾了口唾沫便转身走了。 只是离开时,还用红绡恰好能听到的声音嘀咕:“呸,我说错啥了?那眼珠子都快粘到男主子身上了,还敢说自己没攀高枝儿的心思?假清高!” 红绡气得跺脚,只是那喜娘嘀咕过后便风一般地踮着小脚跑了,红绡跺了几下脚,想想又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也没再追上去。 而这时,洞房里已经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男人女人低低的说话声,还有些别的声音。 红绡一愣,随即红晕爬上脸颊,赶忙也匆匆离开了。 …… 沈问秋与宜生成亲后,便彻底住在了国公府,真跟外面说的,像是倒插门“嫁”到了国公府一般。偏他自己不以为意,每日乐不思蜀,比宜生还上心怎么折腾布置国公府,原本宜生住了好几年都没怎么收拾的国公府,在他手里不到半年,便变得花团锦簇,假山修竹, 可以说是一步一景。偏偏别人还不能说他什么,因为人用的全是自个儿的钱,没花媳妇一个铜板。事实上宜生领着礼部尚书一份俸禄,定国公一份俸禄,还有罗钰赐下的许多金银田产,所有 这些都加一块儿,却还不到他身家的半成。国公府的下人账目什么的也被他一手接管过去,以前宜生不耐烦也没精力管这些,多半都是交给红绡打理,沈问秋“嫁”过来后,自然而然地接手了过来,只是见红绡管地 也挺好,便依旧让她管,他只定期查看一番。 红绡名义上还是个丫头,做的却是国公府大管事的活儿,时间久了,人们也都知道渠尚书夫妇十分信任她,里里外外便没人敢瞧不起她。 受人尊敬,生活优渥,红绡活地简直比一般的权贵人家女儿还惬意,偏偏婚事始终未能解决。宜生和沈问秋都问过她对婚事有什么想法,不管她是想出府嫁入良家,还是想继续留在国公府,找个能跟她一起留在国公府做事的人嫁了,他们都支持她。事实上宜生早 把她的卖身契还给她了,如今的她已经是自由身。 然而无论谁问,她都只说还不想嫁人。 沈问秋本就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便不再过问了。宜生却是跟她仔细谈过,发现她是真的完全不想嫁人才作罢。 有了前世死后那段经历,宜生并不觉得女人一辈子不嫁人有多么稀奇,也不觉得女人非要嫁人,因此才能理解红绡。 可她能理解,很多人却不能理解。 比如绿袖便不能理解。如今的绿袖已经是一位官夫人了。当年她与红绡一起跟着宜生被红巾军救走,后来随红巾军辗转中,与一位红巾军小首领生情,便毫不犹豫地嫁了,后来虽然与宜生红绡 分开,但等罗钰登基,她随着丈夫也进了京,昔日的主仆三人又重新聚首。 红绡平日与后宅妇人和丫鬟们都不算特别亲近,唯有相交许久的绿袖,才会说说心里话。 宜生成亲后,绿袖来国公府串门,找红绡叙旧。看得出来绿袖过得很不错,本来脸就圆圆的,如今更圆了,眼里的天真却没褪去。她与夫君恩爱,又生了三个孩子,上头还没公公婆婆给她立规矩,自然过得舒舒服服。 她过得好,便想让红绡也像她一样过得好。 “红绡姐姐,你为什么不嫁人呢?”她托着下巴,问这话时,神情依旧像少女时一样天真。 红绡早听够了这种问话。府里的丫鬟婆子,府外打交道的男男女女,一见她这么大年纪还未嫁人,都热切又八卦地询问着,还有不少人不管她愿不愿意,都给她介绍男人。开始她觉着是人家的好 意,虽然不会接受但也不好驳回。但这种所谓“好意”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不耐烦。 不就是不嫁人么? 又不关他们的事,问一次两次就算了,一直问一直想给她介绍男人算什么事? 红绡烦了,从此对总说这种话的人便再也没了好脸色,久而久之也就少有人再拿这种话问她了。 但她也知道绿袖不是三姑六婆,她那天真的脑瓜,即便过了那么多年依旧没什么长进,如今这样问她,不过是觉着自个儿成亲了过得比不成亲好,便想让她也跟她一样。 所以红绡也没动怒,只是笑着道:“不想嫁人。” “为什么不想嫁人呀?”绿袖从不是个有眼色的,她虽这么说了,依旧在追问。 红绡也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没有看上的男人,我总不能随便把自个儿嫁了吧?” 绿袖点点头,赞同她,“嗯,这个是不能随便。” 红绡笑笑。 “那红绡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绿袖托着下巴继续问。 红绡毫不怀疑,若她给出条件,绿袖回家立马给她找一堆符合条件的男人来介绍给她。 她扶额,为了以后清净,便诓她道。 “其实——我有喜欢的人了。” 绿袖“呀”了一声,登时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红绡苦笑,“但是,他已经娶妻了。” 绿袖的脸立即苦了下来,“怎么会这样呢?那……那红绡姐姐你忘了他,再喜欢别人吧!” 红绡长舒一口气。“绿袖,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咱们看过的一个话本,叫做《荒园录》。”她忽然问道。 绿袖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她们一起看过许多话本,只说一个名字,她实在想不起是哪个故事了。红绡笑笑,便悠悠地讲起那个故事来。 那是个痴情公子为无缘的爱人痴守一生的故事。京城人士邵公子,春日游园,偶见尚书家小姐,一见即倾心,昼夜思之,然邵公子家中虽算得小富,却远远及不上尚书门第,为能向尚书小姐提亲,邵公子发奋读书,想 要考中科举后风光求娶。然而时乖命蹇,转眼三年过去,邵公子科举不顺,名落孙山,尚书小姐却已到了花嫁之年,听从父母之命,嫁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公子。 邵公子听闻噩耗,心痛之下吐血不止,卧床三月。 尚书小姐嫁人后过得美满如意,邵公子倾尽一生,也未能与小姐结缘。 他一生未娶,年老时故地重游,又去当年与小姐相遇时的园子,却见荒草萋萋,断壁残垣,当年的美景早已不在,佳人更是不在,而他也已白发苍苍。 有路人见他对荒园流泪,问其故,他便讲出自己了与尚书小姐的那段故事。 红绡一说起邵公子,绿袖便想起了这个故事。 绿袖还记得当年她不喜欢这个故事,因为太悲了,可红绡喜欢,跟她讲过许多次,她想忘记都忘不掉。 “我喜欢邵公子。”讲完故事,红绡悠悠地道。 “他爱慕尚书小姐,哪怕未能与尚书小姐结缘,却终其一生未再喜欢别的女子,因为他只爱一人,别的人再好,不是他爱的,他便不要。” 绿袖撇撇嘴不以为然:“邵公子太傻了。那尚书小姐恐怕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呢!” 红绡笑笑:“那又有什么关系?” 绿袖瞪眼:“当然有关系呀,喜欢一个人,若是对方连知道都不知道,那多没意思,多可怜呀。”红绡摇头,笑道:“绿袖,我以前跟着夫人读书,学过一句话:兰生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是说兰花长在空荡荡没有人的山谷里,没有人欣赏,但它却不会因为无人欣赏便不散发香气。我想,喜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吧。邵公子喜欢尚书小姐,便如同兰花开放,尚书小姐知道他的心意,那自然是最好的,但即便是不知道又如何?尚书小姐 过得好,邵公子便不去打扰她,自己的心事也一直未让她知晓,这才是最好的吧。” 绿袖眼睛瞪地圆圆地,气呼呼地道:“不懂!” 红绡依旧笑:“你不必懂啊。” 因为你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你,你们又圆满顺利地结为夫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可是,这世间这样圆满的事又有几桩呢? “红绡姐姐,老爷唤您!”正说着,有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来叫红绡,她口中的老爷,则是沈问秋。沈问秋的称呼问题有些尴尬,府中仆人除红绡外,称呼宜生都是喊大人,他们的主子是宜生,而沈 问秋虽是大人的丈夫,却并不是他们的主子,似乎怎么喊都不对劲,最后还是沈问秋自个儿定的规矩:就叫老爷! 反正宜生总有不做官的一天,到时宜生是夫人,他是老爷,多完美。 红绡便跟绿袖告了辞,跟着小丫头去了。 沈问秋找红绡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过些日子便到重阳,沈问秋又寻思着送宜生什么——虽然红绡从没听过重阳节丈夫还要送妻子礼物的,可事实上岂止重阳,一年大大小小那么多节日,再加上二十 四节气,每个节日里,沈问秋都要送宜生点什么东西,从吃到穿到玩儿,次次不带重样儿的。 这次沈问秋又要送东西,可在选择上犯了难,唤红绡便是想着集思广益。 这事儿红绡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看着堆了满屋的首饰布匹,珍玩字画,山珍海货,乃至盆景宠物,真是应有尽有。 红绡以前便问过沈问秋,为什么不直接把所有东西都送给夫人。 她记得,那时沈问秋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目光看着她,语重心长地教导道:精心挑选送一件礼物那叫心意,送一堆礼物,那叫暴发户! 仿佛以往一车一车地往国公府送东西,现如今依旧没事儿便一车一车地往府里拉的人不是他似的。 当然,他对此也有解释:平时送的那是满足生活所需,是提升夫人的生活质量,节日里送礼,那是制造惊喜,是提升夫妻生活品质! 反正什么理都让他占了。这一次,红绡陪着他纠结了大半天,提出了无数意见,最后沈问秋一个她的意见都没采纳,盯着盆还未开花的菊花盆景,看着那被凹成桃心造型的菊花植株,大手一挥: 就它了! 沈问秋小心翼翼地抱着菊花走了,准备在府中寻个地儿悄悄养起来,到重阳那样再让它重见天日,以悦佳人。 红绡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以往她可没想到三爷竟是这样的性子,她满以为三爷就跟那餐风饮露的神仙似的,虽对所爱之人倾尽满腔热忱,却高洁内敛,寡言清冷,爱在心口难开。却不知当他真与 所爱结缘后,竟是这个模样。 其实这样也很好,但就是与她所幻想着的,所爱着的,不那么相符罢了。 红绡沿着碎石小径往回走,一路上园景如画,一草一木仿佛都在昭显着沈问秋的爱意。 只是这爱意从来与她红绡无关。 她也从不奢求与自己有关。那年情窦初开,她偶然发现府里三爷竟然似乎对自家夫人有别样心思,她起初惶恐,不敢对任何人说,只是偷偷地看着他,看着他苦苦压抑着自己,看着他那样艰难地爱 着,看着他为了心中所爱,宁愿独身也不愿将就他人…… 观察他成为她的习惯,久而久之,这观察便成了藏在心底不能说的暗恋。 后来她读《荒园录》,一读便爱上这个故事,爱上故事里的邵公子。 其实这故事并不曲折离奇,于众多话本有所区别之处,只是邵公子的痴情罢了。 世间无数自诩痴情人,但如邵公子这般,能为无缘的爱人痴守一生,不娶妻不纳妾,便是被人嘲笑痴傻,却依旧不改其志的人,又有几个呢? 只是有时候她也想,邵公子之所以能这般坚守,也是因为求而未得吧? 世间种种求不得,得之固然好,不得也未必便是末路。 况且,得不到的总是好的,若故事里邵公子真如了愿,与尚书小姐结成眷侣,会不会又于每日的柴米油盐中消磨了往日爱意,终究成为世间一对平凡的夫妻,乃至怨偶? 那么邵公子坚持的,到底是尚书小姐这个人,还是他心底的爱恋呢?他守着他的爱恋,就像空谷中的兰草独守着芬芳,无人来嗅,但那又如何?兰草芬芳,是因它本身便要散发香气,与有没有人来嗅无关。他爱慕她,是他本身产生的感情 ,与她爱不爱他无关。 兰的心事,从来隐藏于幽微里。得之,欢喜;不得,亦无咎。 我心无悔(云霓番外) 胡地的冬天比京城冷很多,也长很多,北风烈烈地刮着,雪花无止境地下着,叶落草枯,天穹之下到处一片雪白。天寒地冻中,胡人饲养的牲畜艰难地熬着寒冬,一遇雪 灾便可能有无数的牛羊死去。牛羊死去,胡人的日子便不好过,便要劫掠。 云霓牵着马,站在高岗上,低头看下面白皑皑的雪地中虽然简陋,但整齐有序的帐篷和房屋。 这里是乌桓,是她如今的安身之所。乌桓在胡地众多民族中并不是一个特别强大的存在。乌桓人零散地居住在辽东、辽西地区,又分为许多部落,乌桓王统领了辽西的大多数部落和辽东的小部分部落,虽然 称王,但却并没有完成对乌桓的统一,更不用说一统胡地了,所以这个“王”其实并不是那么名副其实。胡地人种纷杂,虽然生活习性大致相同,都是游牧民族,但种族之间又有着种种差异,从西到东语言都不相通,虽在前朝早期时曾短暂统一过,但又很快被南边的天朝打 散,平日各部落各种族各自为战,偶尔联合起来,但这联合脆弱无比,但凡出现一点利益纠纷,就会击垮这个脆弱的联盟。 云霓嫁过来后,这个曾经逼得前朝议和,逼得前朝将她嫁过来的联盟,就早已经消散殆尽了。 帐篷、牲畜、粗鲁的言语、游走的民族……这是云霓对这个民族最初的印象。 被爱人背叛,被自己的国家放弃,与所有的至亲天人永隔,从温柔绮丽的人间富贵乡来到这苦寒的蛮荒之地,还是嫁给一个年级足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 当初的云霓,是抱着心如死灰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然而,或许是人在绝境时总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人生跌落到最低谷时,反而会触底反弹。 云霓来时,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走上一条以前从未想象过的路。 风狂雪乱,吹地人眼迷离。 云霓忽然眯起眼睛,向远处眺望,漫天的风雪阻挡了视线,然而风中却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地面也有微微的颤动。 不远处,高高的哨塔上黑滚滚的狼烟升起。 云霓再不迟疑,一跃翻身上马,那条少女时期便一直使用的长鞭在空中甩出一道脆响,随即鞭尾抽向马的臀部。 吃疼的马儿长嘶一声,纵身朝高岗下的部落跑去。 “儿郎们,敌袭!” “迎敌!” 云霓的声音穿透风雪,随着马儿的奔跑传遍部落。随着狼烟升空和她的喊声,远远近近的部落涌出无数的人来,身穿简陋的盔甲,拿着样式不一的兵器,有的骑马,有的徒步,他们像水流一样,自动向云霓汇聚起来,片 刻间便汇成一堵坚实地城墙,护卫起身后的部落。 哨塔上,哨兵用狼烟传递着消息。 狼烟浓烈示意来敌数量众多,疏忽分为两股说明来敌是骑兵,狼烟被扇向西边,代表着敌人来自西方。 乌桓士兵们根据狼烟的变化调整着排兵布阵。 片刻后,风雪中马蹄踏地和盔甲相撞声越来越大,地面震动越来越强,便是不用云霓喊,所有人也已经知道,敌人真的来了。很快,一队装甲严明,一人双马的队伍从西边风雪中突然闪现,看到已经列队迎敌的乌桓士兵愣了一瞬,急忙勒马,但看着漫天风雪,和对面部落那整齐有序的房屋帐篷 ,以及成群的牲畜,片刻过后,马蹄声又起,恶狼般扑了过来。 云霓眯眼,嘴角露出笑意,长鞭在空中甩出凌厉的裂响。 “儿郎们,上!” 这一场战役,以乌桓的大胜而告终。来袭的是乌桓西面的一个匈奴部落,匈奴是比乌桓更善战的民族,前朝时还曾经让乌桓各部俯首称臣,纳岁上贡,因而匈奴人看待乌桓向来是高高在上的,冬天难捱时除 了南下打草谷,有时也会在附近弱小的部落,如乌桓部落里劫掠一番。去年老乌桓王去世,年轻的乌桓王继承了父亲的王位,也继承了父亲的妻子,然而还没享受几天,就在骑马时摔下来死了,最后老乌桓王的小儿子,年仅八岁的辗迟阿育 继位。 一个八岁的小孩子会统领什么部落?周围几个部落听了消息,都把乌桓当成了笑话。有野心的,还想着趁着新乌桓王幼小,一口吞下这口肥肉。然而一年过去,乌桓不仅没有溃散倒退,反而发展地越来越好,部落里冻饿而死的人比往年少,牲畜也养地更多更好,甚至还开始开辟耕地,建造房屋,竟还引得一些小 部落和流民投靠。 而这些,据说都是乌桓王太后,那个八岁小儿的母亲,来自南边朝廷的和亲公主做的。小孩子无法管理部落,但他的母亲却已经成年了。 乌桓风俗不同中原,除战事外,部落内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妇女主持,那么王太后做出这些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会发展部落,却不代表会打仗。这年冬天苦寒,西边的匈奴部落再次出现冻饿死人的惨剧,匈奴首领想起东边还有个邻居,寡母弱儿,人畜兴旺,正是一头大大的肥羊,不抢都对不起自己,于是纠集三 千精锐匈奴男儿,气势汹汹而来。 谁知道,结果竟是有去无回。 而且还不仅如此。 灭尽三千来敌,收缴了五六千匹战马,乌桓却还没有满足。 匈奴部落的人等待着战士们凯旋而归,结果他们的确等来了战士,然而却不是凯旋的匈奴战士,而是如狼似虎的乌桓突骑。 乌桓突骑,即乌桓兵精锐骑兵,脱离部落和氏族,以正式军队的方式存在,曾为汉魏王朝用以征战匈奴,在西汉一朝,乌桓突骑天下闻名。如今胡地各族几乎都是全民皆兵,百姓们平时放牧游猎,战事一起便提枪上马,虽然勇猛机动,却比不上专门的军队精锐。辗迟阿育继位后,王太后从乌桓男儿中挑选三 千精锐,使其不必从事生产,配以最好的装备战马,兼以日日操练,才让乌桓突骑重新现世。 而这一现世,便将本就混乱的胡地搅地风起云涌。 新朝九年,乌桓王辗迟阿育即位,封其母云霓夫人为王太后。 新朝十年,乌桓灭匈奴一万人部落,缴获牛羊数万,兵马上万,乌桓突骑再次为世人所知。 新朝十六年,乌桓一统辽东辽西乌桓各部,实现乌桓各部的统一。 新朝十七年,乌桓王辗迟阿育向新朝递交国书,请求与新朝互开边境通商,加强交流合作,并以十万马匹皮毛换百工匠人入乌桓。 乌桓国书上盖着乌桓王辗迟阿育的王玺,同样还盖着王太后的印玺。 国书最末写着,为表明乌桓诚意,同时也是为解王太后思乡之情,王太后云霓夫人将亲自随押送马匹皮毛的乌桓使者入京。 乌桓国书抵达新朝皇宫皇帝案上次日,准许乌桓王太后及使者入京,并同意百工匠人入乌桓的召令便发了下去。 三月后,乌桓使者进京,浩浩荡荡的礼物和衣饰整齐的使者让京城人大为惊叹。以往胡人进京,几乎都是来烧杀抢掠的,凶神恶煞,野蛮粗俗,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而少数一些投靠中原政权的小族群,无不是被欺压地过不下去,才向中原寻求庇 护。是以像乌桓这般本身实力不俗,看上去也不像野蛮人,反而正正经经寻求合作的胡人,京城百姓们还真没见过。 而议论纷纷中,一些人们原本不知道的事也被扒了出来。 “你们不知道呀?乌桓那个王太后还是咱们这儿嫁出去的公主呢!” “对对对,听说是前朝的一个郡主,父兄造反丢了脑袋,她就被送去胡人那里和亲,没想到如今做了王太后,乌桓王不过一黄口小儿,整个乌桓其实是她手里攥着呢!” “这些年这些娘们儿咋这么厉害?女将军,女尚书,这又出来个摄政太后……还有晋江书院的那些女学生,一个个的真是不像样子,唉世风日下啊!” …… 京城民众议论纷纷,朝堂之上,乌桓王太后与使者大殿上面圣,就两国交流合作之事相谈甚欢。最终,两国顺利签署协议,就合作相助之事达成共识,乌桓供应新朝良马皮毛,新朝援助乌桓发展工农,两国贸易免税,同时新朝与乌桓在军事上也达成合作,共同抗击 西匈奴等西胡各部落。 至此,大新与乌桓的百年融合进程正式开启,为后世北方的安定和稳固奠定下坚实的基础。 ……乌桓使者团住在礼部安排的外使馆里,协议达成后,使者团并没有立即返回乌桓,而是停留了两天,团里成员多半是借此时机或逛逛这繁华富丽的京城,或与大新的官员 们打好关系。 王太后——或者说云霓,也没有闷在使馆里。 她先去父母兄弟的坟茔祭奠了一番,又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参观了研究院、晋江书院,以及她离开这里后新增的许多东西。 研究院里,她看到一个容色摄人的绝色佳人,那容颜看着有些眼熟,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位姑娘也是研究员么?”她问礼部官员。 礼部官员早看到那女子了,一听云霓问,便立刻挺起胸膛骄傲地道:“那是渠研究员呀!我们礼部尚书渠尚书的女儿,也是研究院的这个。”他伸出一只大拇指。 云霓愣了半晌。渠尚书是何许人她自然是知道的,在乌桓时,她便让人时时注意新朝的消息,以确定能否与之合作,而传来的消息中,那位渠尚书所占比重可是非常多的。这次来京,礼部全程负责了使节团的接待以及一些具体协议的商谈,她也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渠尚书,想起多年前两人在一些后宅宴会上数次碰面,她似乎还参加过渠尚书女儿的 生日宴,想想往日,再忆及今朝,不禁有物是人非之感。 而方才那容颜摄人的美人,竟就是当年那个过生日的小姑娘么? 虽然眼神清明纯澈如孩童,但分明没有一丝痴傻的痕迹。而记忆中,那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孩子,呆呆地被人叫做傻子,来贺寿的夫人贵女们表面上说着恭贺的话,背地里提起她,却使用鄙夷又可怜的语气说着“那个威远伯府的傻 子小姐”。 世事如棋,当初那些鄙夷可怜她的人,谁能想到他们口中的“傻子小姐”竟有今日的造化? 又如当初她被当做弃子远嫁乌桓时,谁能想到她有一日能这般荣归? 巧合的是,她们两人曾都被选中去和亲,只是那位“傻子小姐”比她幸运,被人搭救,走上另一条光辉灿烂的路途。 而她无人搭救,但是,她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劈出了一条路。 她这一生仿佛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恨过人,爱过人,将自己的情绪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最后发现这爱恨都仿佛笑话一样。 然而,若没有那时犯蠢的云霓,今日的云霓也不会存在吧? 她这辈子犯过错,犯过蠢,灰心过,绝望过,然而,却唯独没有后悔过。她永远是骄傲的云霓郡主。 我心琉璃(七月番外一) 时间过得很快,孩童很快就变成少年,少年又变成青年。一转眼,林焕已经二十岁,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大多已定下婚约,如渠偲,便已经与一位书香世家的小姐订亲,秋下就要成亲了。但林焕却一直没定下来,也没一点着 急的意思。他不急,他的母亲宁音公主——如今只能叫英国公夫人了——却急坏了,搜集了全京城权贵小姐的画像堆在他面前,语气坚决不容抗拒:“选一个,选好了我让媒人上门 !” 林焕撇嘴:“娘,您当选白菜呢!” 英国公夫人冷笑:“白菜你能给我选一个也行。” 林焕叫:“娘,我还是不是您儿子?” 英国公夫人继续冷笑:“你要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管你。” 林焕看着那堆成堆的画轴,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闷闷地道:“娘,您知道我的心思的。” 英国公夫人不由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她当然知道林焕的心思。 前威远伯府的孙小姐,如今是定国公府小姐,身份上是绝对配得上林焕了,然而…… 若不是以看媳妇的眼光,英国公夫人其实还挺喜欢那姑娘的。 长得漂亮地不像话,虽然有些呆呆的,但起码乖巧,跟个孩子似的,让人看着就心疼,恨不得搂在怀里好好疼爱。 然而,以挑媳妇的眼光来看,那绝不是适合做英国公世子夫人的人选。国公府的夫人,是要担得起国公府脸面的,她只林焕一个儿子,以后国公府迟早要交给他,到时偌大一个国公府,后宅庶务繁多,且不说管理下人盘点账务这些复杂的了,只说府里办个宴会,便是不用国公夫人亲自操持细节,到时招呼宾客起码要她亲自来做吧?而那姑娘,不熟的人压根都不跟你说话,什么客套寒暄更是一句不会,怎么 做国公夫人? 所以打一开始,知道儿子对那小姑娘上心,她就不怎么支持,只是想着林焕不过是少年人爱美色,久了也就好了,谁想林焕却在婚事上一拖再拖,就为了等那小姑娘。 最后把她折磨地没脾气了,妥协了,心想就顺了他吧,儿媳妇不通庶务便不通庶务吧,多安排几个可靠的仆人管事就是了,于是便让媒人上门提亲。 结果,人渠尚书特别开诚布公地说,婚事要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孩子答应就答应,孩子不答应,她也不会擅自替孩子做主。 英国公夫人无法,便只能指望着自己儿子争气了。 可这臭小子不知怎么搞地,往渠家跑地倒勤,也经常蹭着渠偲的面子去见那姑娘,可一年多了却愣是没搞定人家,眼看拖到二十了还没订亲,她这做娘的能不急么? 看着儿子的样子,她也心疼,想想那姑娘的性子,不禁给儿子出谋划策起来。“焕儿,你是不是没跟人家姑娘说清楚啊?娘跟你说,烈女怕缠郎,你要追到人家姑娘,就不要脸皮薄,尤其七月那姑娘,脑子有点儿、嗯,有点儿直,你不能跟她弯弯绕 绕的,你要说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跟她说,你喜欢她,想娶她!” 林焕看着自个儿娘,一副傻乎乎的模样。 英国公夫人忽然恍然:“你不会还没跟人家姑娘表明心意吧?” 林焕迟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英国公夫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儿子!” 于是林焕就被英国公夫人踢去表白去了。 这次林焕没蹭渠偲,独自一人去了定国公府。他也是定国公府常客了,门房见了他,问了问,得知是来找小姐后,便飞快地去通报了。 等待的这段时间,林焕站在门前,双拳反复握住又松开。 其实他跟母亲说谎了。 他并不是没有跟七月表白过。这几年,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再明白不过地告诉着所有人:他喜欢沈七月。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沈七月。他甚至有次鼓起勇气,颤抖着对七月说了句:“我喜欢你 ”,而七月看着他,迟疑了片刻,随即说道:“我也喜欢你。” 那一瞬间,他开心地胸膛仿佛要爆炸般,他激动地抓住七月的手,说:“嫁给我吧!” 然而七月困惑地看着他,似乎根本不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那天真的眼神,就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纯粹地让人自惭形秽。他被这眼神看得有些愣怔间,那个可恶的、居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七月身边的所谓“侍卫”,鬼一样地突然冒了出来,端着碗冰镇莲子粥,瞬间就把七月的注意力夺走,她欢快地吃起了粥,那“侍卫”在一边温柔地看着,看她嘴角粘上米粒,便用帕子轻轻擦去,他伸帕子时,她根本没有抬头,却会恰到好处地微微抬起下巴,让他好为她擦 拭,却不耽误她吃粥。 这亲昵默契的画面落在他眼中,忽然无比刺眼。 他忽然上前,一把抓住阿幸的手腕,想把它从她脸旁拉开。 七月吓了一跳,抬头呆呆地看着他。 阿幸皱眉,手腕却稳稳地纹丝不动,任林焕如何用力都拉不动。 “世子有何事?”他冷着脸问他。 林焕怒气冲冲:“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男女之别?七月不是小孩子了,你这样是败坏她的名声!” 阿幸轻飘飘地看着他,眼神里却像是根本没他这个人。 “可是,七月喜欢。”半晌,他回了他这么一句话。 林焕愣了下,随即冷笑,挺起胸道:“刚才,七月说喜欢我。” 这下轮到阿幸愣了,但很快,他笑了笑,问七月:“七月,你喜欢我么?” 这次七月没有丝毫迟疑,立刻重重地点头道:“喜欢!” 说这话时,她脸上带着无比灿烂的笑。 阿幸微笑地看着她。 林焕愣愣地呆在那里,连自己何时走的都忘记了。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对七月说过喜欢,也没有再让她嫁给他,但他在竭尽所能地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喜欢,想让她对他也有同样的喜欢,然而,一年多过去,一切似乎都 在原地踏步。 她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清澈透明如琉璃,丝毫不懂情滋味,他的悸动他的犹豫他的苦涩他的甜蜜……他的所有有关爱她的一切她都体会不到。 林焕觉得自己像是在追逐一只天上的风筝,跑地越快,离得越近,越发现他和风筝的距离不是在地面,而是他在地上,而风筝在天上。 除非他飞上天,或者风筝跌落,否则他永远都追不上风筝。 可是他怎么可能飞上天,又怎么忍心让风筝跌落。 门房很快便回来,告诉林焕七月正在府里,让他直接进去便可。 林焕握着拳,走进了定国公府。 七月正在画图纸。 是一艘楼船的图纸,很复杂,林焕看不大懂,但也看出上面有装载火炮的槽位,有一个奇怪的舱室,整体模样和设计与一般的船有些不一样。 见他来了,七月也没抬头招呼,依旧沉浸于图纸的世界里。 倒是在一旁的阿幸招呼了他一声。 “先别打扰她。”阿幸轻声道。林焕看着他。自从那次之后,他便毫不掩饰地将对阿幸的厌恶摆在脸上,然而阿幸像没感觉似地,或者是把他当做不懂事的孩子?总之阿幸就像对待寻常人一样对待他, 完全没有面对情敌的剑拔弩张,这让他觉得奇怪,更让他恼怒,他觉得自己似乎完全没有被对方放在眼里。 但是此时,他懒得跟阿幸斗气,目光看向认真绘图的七月,也小声问:“七月在做什么?她想造船么?” “嗯。”阿幸点点头,脸上露出笑来。“她一直想造一艘厉害无比,不惧任何风浪的船,然后乘船出海,环游世界。之前在广州时也造过一艘,但那艘船还是差了些,只能应付一般的风浪,而且没有装上火炮,船体还是木制的,以风帆做动力也太过局限且缓慢,因此她想再造一艘,构思是早就想好了的,只是一些问题还没有结局,比如火炮,之前一直未研发成功,不知威力和 射程,也不好设计槽位的位置。还有动力系统,她想做成蒸汽式的,但蒸汽机的研究也还未成功……” 阿幸一连串话,说地林焕两眼有些转圈儿。 什么动力、什么系统、什么蒸汽式蒸汽机……根本闻所未闻。 他不想承认自己孤陋寡闻,第一反应是阿幸胡诌了蒙他的,但看着那复杂的楼船图纸,心底一个声音又告诉他:他说的是真的。 他听不懂,只是因为他没有在七月身边,所以不懂七月所做的事,所了解的知识,而阿幸近水楼台,所以才懂。 这个想法,让他更加嫉妒了。 为什么他不能陪在七月身边呢? 他摇摇头,甩去这个想法,注意力转移到阿幸的第一句话上。 “环游世界?”他疑惑地问道。这也是个他无法理解的词汇。后面那些他虽然不懂,但也知道是与造船相关的,他不懂也情有可原,毕竟他又不会造船,但“环游世界”,这个明显不是造船术语的词是什 么意思? 阿幸点点头:“是啊,环游世界。” 说到这个词,他眼里也露出有些憧憬的光芒。“夫人说,我们所处的这片土地,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圆球,我们在这个圆球的一面,而圆球的另一面还有许多我们不了解的人和国家。我们只是在圆球上的一点,若沿着一 个方向一直走,最后你会回到开始出发的地方,所以如果乘船出海,一直往东或者往西去,最后还会回来,夫人说,这叫做‘环游世界’。七月便一直想‘环游世界’。” “而如今,还没有人成功地‘环游世界’,广州有许多海商,但他们多半只到南洋,最远不过三佛齐国,但三佛齐国往西,还有无数国家,远不止南洋东洋那些许地方。” “而若想国祚绵长,想我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不被遥远国家的人欺辱,就必须了解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广开海贸,开辟新航线,这也是七月‘环游世界’的目的之一。” …… 林焕已经完全听呆了,他耳朵里嗡嗡地,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团,阿幸的那些话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快要把他绕晕了。 他看向七月,她还在画图,认真的样子很美很纯净,就像他记忆中一样。 然而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他知道七月聪明,然而却从不知道她到底有多聪明,即便知道她进了渠尚书所办的那个“研究院”,也从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 在他心中,她一直是初见时的那个小姑娘,漂亮地惊人,安静乖巧不喜欢说话,让他忍不住想怜惜疼爱。 然而,他真的了解七月么? 七月的世界,他又究竟参与了多少? 他忽然有些惶恐。他不懂阿幸说的那些东西,但却知道那一定对七月很重要,不然她此时的神情不会那样认真,可是,如果以后他和七月在一起了,他根本不懂那些东西怎么办? 我心琉璃(七月番外二) 尽管心里还茫然震惊着,但等到七月终于停下笔不再画图,林焕依旧立刻凑上前。 一看那碍眼的也跟上来,他立刻黑着脸赶阿幸:“出去出去,接下来的话你不能听。” 阿幸不为所动,说道:“我必须保证七月在我的视线里。” 林焕气结:“那你就离远点!” 阿幸便站在十丈远处不动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 林焕气,然而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就当他不存在。他转身看七月。 七月正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和阿幸,似乎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争执。 看着她天真的脸,林焕登时觉得酸楚难言。 “七月。”他叫了一声。 七月依旧用那副天真的面孔看他,也不答话,只安静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林焕忍着酸楚开口:“七月,我喜欢你。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就像、就像沈叔叔对你母亲那样的喜欢。你……明白么?”七月的眼睛渐渐瞪大,眼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深。她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然而思考半天,她眼里的疑惑依旧没有散去。于是她耿直地摇了摇头,道:“不明白!”说 地有快又脆。 林焕心中酸楚更甚。“不明白……也没关系。七月,你嫁给我好么?等你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比现在还好,比、比阿幸对你还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到时候你再慢慢喜欢上我,像我喜欢 你一样喜欢我……好不好?”他近乎哀求地说。 七月从没见过这样的林焕。 她有些不知所措,眉头紧皱想了好一会儿,依旧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 她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起来。 看到不远处那如松如竹一样屹立的人影时,她的眼睛立即亮起来,喊:“阿幸!” 几乎是瞬间,阿幸便到了两人身边。 “怎么了?”他问七月。 七月抓住阿幸的衣袍下角,将整个身子都往他靠,又扭头看林焕,眉毛拧了一圈儿,才纠结地道:“林焕说,嫁给他,好不好?阿幸,好不好?” 林焕呆在那里,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而阿幸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着,问七月:“七月,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么?” 七月点头,旋即又有些困惑地摇头。这矛盾的反应没让阿幸困惑,他依旧微笑着:“七月,你若是嫁给林焕,就意味着你要离开这里,搬到英国公府,如果想夫人、三爷,还有我了,你可以隔些天——最好不 好太频繁,隔些天回来一次,来看我们。” 七月的眼睛越瞪越大,听到最后,她一脑袋扎进阿幸怀里:“不嫁!我不嫁!” 阿幸摸摸她的头:“嗯,七月不嫁。” 林焕立在一旁,怒火中烧,指着阿幸指责:“你卑鄙!” 对着林焕,阿幸立刻切换了冷脸,道:“哪里卑鄙,我只是告诉七月事实。你说我说的哪一句话不对?” 林焕指着他“你”、“你”了半天,却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因为阿幸的话的确没一句话不对。七月要嫁给他,肯定要到英国公府,肯定要与父母分开,与这个阿幸分开,而且作为出嫁的女儿,她不可能天天往娘家跑,英国公府无法容忍这种事,或者说任何一个大 户人家都无法容忍媳妇天天往娘家跑。 七月嫁给他,不仅仅是嫁给他,更是嫁到英国公府。其实英国公府还算开明的人家,他母亲也不是刻薄的性子,他相信七月可以和母亲相处好,但是……七月如今的心理,似乎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离不开亲人,更重要的是 ……离不开这个阿幸。 想到方才她答不出话下意识找阿幸的样子,林焕只觉得胸口的酸楚顿时变成了针扎般的疼痛。 他可以忍受她天真懵懂不识情滋味,他可以想尽办法克服她想家想亲人的难题,可是……他无法忍受,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如另一个男人。 七月已经从阿幸怀里出来,只是似乎是哭了,眼角红红的,情绪也不高。 阿幸拿手帕仔细擦她的眼睛,手指不小心拂过她娇嫩的皮肤,他的心便不自禁地颤动,用尽力气克制,然后不露痕迹地继续给她擦拭。 擦好眼泪,他又理了理她有些乱掉的鬓发,然后轻声道: “七月,别害怕,不是所有嫁人都要离开家人的,你看,夫人也嫁给了三爷,但她也没有离开这里,也没有离开你,不是么?” 七月顿了下,想了想,随即立刻绽放出笑意来。她用力点头。 阿幸也笑,又道:“但是,嫁人可不只是那么简单啊。” “你嫁了人,便意味着,你要与你嫁的那个人在一起,你们同食同宿,同出同行,你们总是在一起,你们想每天看到对方,你想让对方快乐,你想……亲她,抱她,想……” 他忽然说不下去,看着七月懵懂的眼神,心里也如林焕一般泛起无尽的酸楚。 …… 对于七月的婚事,宜生始终坚持顺从七月自己的意愿。林焕上门后没过几天,英国公夫人也亲自登门了,以一个母亲的身份,与宜生长谈一番。英国公夫人离开,宜生便与七月认真而详尽地交流了一次。她仔细地跟她解释成 亲的意思,说到她若嫁给林焕后必须要面对的事,甚至跟她说喜欢是怎样一种心情,男女间的喜欢和亲人、朋友间的喜欢又有什么不同。可感情哪里是那么容易解释地通的,更何况七月根本情窍未开。她听得糊里糊涂,依旧不明白喜欢为什么还要分那么多种,但是,有一点她倒是很明确——她不要嫁给林 焕。 而目前宜生也只需要确定这一点就行了。 她给英国公夫人写了亲笔长信,委婉地拒绝了两家的婚事。 收到她的信时,英国公夫人房里的叹息一声接一声。 林焕又硬捱了两年。 他一有空就往定国公府跑,而宜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便给他接触七月的机会。然而任凭他如何努力,结果似乎依旧没什么改变。 七月的确似乎更喜欢他了,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更熟悉了而已。 于是渐渐地,他来地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最后一次来找七月,告诉她自己要去北地了。 七月明白了去北地的意思后,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 “你要,小心,要好好的。”她拙于表达,这样便已经是极限了。林焕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那样直白无遮,任何心思情绪都清清楚楚地在其中呈现,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里有关怀,有担忧,亦有不舍……然而这一切都十分符合 作为朋友的反应。 他就是她的朋友,一个并非无可替代的朋友。 所以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她不劝阻他留下,也丝毫没想到随他去,而只是作为朋友送上关怀和祝福。 只是朋友啊。 第二日,林焕随着数万新征的儿郎,去了苦寒的北地。 他孩童时曾立志做一个大英雄,少年时看着喜欢的姑娘被送去和亲,这志向便愈加清晰,变成要做一个把胡人打地闻风丧胆的大英雄。 他终究未能揽喜欢的姑娘入怀,但起码,还可以努力做一个英雄。 林焕走后,七月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变化,偶尔会想起他,但只是作为对朋友的关心。然而朋友间的分离,终究让她懵懂的心更添了一些平常人应有的情绪。 阿幸依旧一直在她身边。 他从没有像林焕那样亲口对七月说喜欢她,也没有诱哄她嫁给他,但是谁都知道他的心意。七月也知道,然而她知道的所谓喜欢,与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他在七月心里的确比林焕重要,但是,本质上又有多大差别呢? 她一直这么天真懵懂,浑然不识情滋味,就像个孩子一样。 若他卑鄙一些,是可以很容易地诱哄地她嫁给他,但他无法那样做。 她不懂,他便不逼她,他等着她,等着她开窍,等着她真正喜欢上他的那一天。 转眼又过去三年。七月已经二十岁,没有成亲,没有定亲,甚至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家也都被她母亲客客气气地婉拒了。本来许多人看中她一是为她的美貌,二是为她母亲的权势,不然以她 小时候傻子的名头,还有如今呆呆的样子,恐怕根本无媒人登门。而宜生这样全部拒绝后,登门提亲者更加寥寥了。 她成了全京城最有名气的“老姑娘”。 美貌无双,母亲有权势,却偏偏拖到二十岁都没成亲,怎能不惹人注目。 有在背后碎嘴的,有说她母亲大逆不道报应在她身上,活该她一辈子嫁不出去的,然而这话也只敢在私底下说说,话到不了宜生和七月跟前,自然影响不到她们。 虽然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但七月过得很快乐。 她如今有很多朋友了。她每天去研究院“上班”,认识了许多研究院的人,大多是跟她一样的研究员,相比官员,研究员们大多比较纯粹,大家靠本事吃饭,不必相互倾轧捧踩,人际关系简单, 说话不用弯弯绕绕。七月性子单纯,除了埋头研究,根本就与世无争,而且她年纪小,再加上那张开挂般的脸,研究员几乎都喜欢她,这也让七月感觉很自在,她几乎可以跟每个研究员都说 上几句话,研究员们知道她的情况,也不会因为她说话慢而不耐烦。 在这样的环境中,七月越来越开朗,外露的情绪也越来越多,甚至对宜生的过度依赖也减弱了许多。 这让所有关心她的人都备受鼓舞。 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仍旧在上不开窍。阿幸一直在她身边,像贴身侍卫一样,每天七月“上下班”,他都风雨无阻地接送,其实本来就算七月到了研究院,他也是陪着的,但后来为了让七月独立地接触人群,加 上研究院保卫力量强大,不用担心她在里面受到伤害,所以阿幸才只接送。 但这样也足以让其他研究员们知道他的存在。 “七月,你为什么不嫁给阿幸啊?” “下班”时间,看着研究院门口青松一样屹立着等候七月的人影,与七月一起出来的一位女研究员感叹地问道。 七月愣了一下,看看不远处的阿幸,又看着女研究员。 女研究员三十多岁,是研究院里除七月外唯一的女性,因此两人关系最亲密,她比七月大十来岁,将七月当晚辈看待,此时便有些忍不住。 “你看阿幸多喜欢你啊,每天这样接送,真是……唉,羡煞我了,哪像我家夫君。”她摆出一脸哀怨的神情,然而眼里还带着笑意,显然并非真心抱怨。 “况且你也喜欢他啊,每日里我光听你说阿幸怎样阿幸怎样了,你说要是他娶了别人,围着别的姑娘转,你能受得了?” 七月睁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 “阿幸,娶别人?”她呆呆地道。 女研究员点头:“是啊,阿幸也不小了吧?虽说没人催他成亲,但男人年纪到了就该成家,你若一直不表态,他迟早要成亲的吧?” “等他娶了亲,难道还能像如今这样日日陪着你?便是他愿意,他夫人也不愿意呀,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自己男人围着别的姑娘转的。” 七月更呆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幸看她迟迟不过来,几步走到她跟前,轻唤了她一声,她才忽然缓过神来,目光转到阿幸身上,忽然一瘪嘴。 “不娶!”她突然冲着阿幸喊道。 这样没头没脑地一句,阿幸自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可他看清楚了七月眼里的委屈,便放缓了声音问答:“怎么了?” 七月抓住他手臂,仰着头,可怜巴巴又带着丝霸道:“阿幸不娶,不娶别人!” 阿幸当场愣在那里。 旁边的女研究员不由捂着嘴笑,逗七月:“可是阿幸总要娶媳妇的呀,你不让阿幸娶别人,总不能让阿幸打一辈子光棍儿吧?那阿幸多可怜呀。” 七月无助地看着她,又看看阿幸,眉头皱地死紧,几乎要哭出来了。 女研究员噗嗤一笑:“愁什么,你嫁给阿幸不就行了!” 七月张嘴“啊”了一声,随即一脸欣喜地看着阿幸。 “阿幸,我嫁,我嫁给你!” 而阿幸已经呆若木鸡。 …… 于是,这日从官署回到家,宜生便被七月拉着胳膊,听她欢欢喜喜地说,“阿娘,七月要嫁给阿幸!” 宜生一愣,随即笑开,摸着她已经比自己还高一些的脑袋:“好啊。”翌日,定国公府便热热闹闹地准备起了婚事。这次是真热闹,宜生上心不说,沈问秋先是横眉竖眼地教训了阿幸一顿,然后自个儿比谁都高兴地为婚事忙活,他不差钱,这次更是把银子当流水似的使,定国公府每天热热闹闹地像是过节,每日都有东西抬进定国公府,京城最好的酒楼最好的厨子,也都被早早地打了招呼,为定国公府小姐 的婚宴准备。还没正式成亲呢,满京城的都知道定国公府小姐要出嫁了,且出嫁那日定然是十里红妆,轰动全城,真是招了满京城姑娘的艳羡嫉妒,再也没有背后酸七月嫁不出去的人 了。七月出嫁了也不能总住在定国公府,不是要遵守规矩,也不是怕世人非议,只是宜生和沈问秋觉得要借此机会让七月更加独立,适应不与母亲在一起的生活,因此最终决 定还是让七月和阿幸出去住,至于住的地方——其实就是定国公府隔壁。未雨绸缪的沈问秋早早地便把隔壁一片宅子土地全买了,这会儿便不惜成本地找来成百数千的工匠,三个月时间便在定国公府旁边起了一座新宅,用来做七月阿幸的新居 ,新居大门距离定国公府大门也不过几百米远,说是分开了,其实不过几步路的事儿。 这样热热闹闹地准备着,所有人都高高兴兴,七月更是欢喜,再也不用担心阿幸娶别人了。 唯独阿幸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当然是高兴的,有时候甚至突然就傻笑起来,别人一恭喜,他便脸红地不得了,却又忍不住笑,因此惹来更多打趣。 然而,跟七月独处时,他却又经常看着看着七月便发起呆来,明显有心事的样子。 七月虽然呆,心思却最敏感,起初的高兴过去后,她很快发现阿幸的反常。 如今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了,她要和阿幸成亲,她自己那么高兴,阿幸却突然反常,这是不是就是阿幸不想和她成亲的意思? 想想从她说要嫁给他开始,似乎的确一直只有她说,他只是点头同意,而不是像她一样欢喜地说要娶她。 一想到这,七月便觉得胸口闷,很难受。 又一次看到阿幸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再也憋不住,眼泪啪地就掉下来,对着阿幸哭得稀里哗啦。 阿幸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七月抹着眼泪,撅着嘴不看他,阿幸急得又一连串地问,她心里数着数,心想再数十下就理他,结果还没数到十,她自己就先憋不住了,一头撞进阿幸怀里,把眼泪全擦 到他身上。 阿幸急忙抱着她,不住地问她怎么了。 终于把鼻涕眼泪全擦在阿幸衣服上,自觉出了气的七月抬起头,一看到阿幸的样子,眼泪顿时又在眼眶里打转,抽抽噎噎地问:“你、你不想娶我!” 说罢,又扬着脑袋,气冲冲地道:“你不娶,我也不嫁!” 阿幸愣了,半晌后苦笑。 “我怎么会不想……” 他的手轻轻摸上七月的脸颊,用手心擦她未干的泪迹。 “傻七月,我怎么会不想娶你。”他又轻轻地呢喃了一句。 七月不懂,伸出手摸着他的胸口,“可是,你不高兴。你,有心事。” 如果不是不想娶她,为什么还会有心事呢?不应该像她一样高高兴兴的么?自从说出要嫁给阿幸后,她可是一直都很高兴,很期待的啊。 阿幸伸手,捂住她按在自己心口上的手。 那只手柔软娇小,轻易便被他的大掌笼罩,隔着这只手,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七月,你感觉到了么?”他问,“这里,我的心跳。” 七月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被他捂住的手。 手心下,有什么在剧烈地跳动着,清晰地震动着她的手掌。“七月,你还记得么?林焕向你求亲时,我曾跟你说过,你嫁了人,便意味着,你要与你嫁的那个人在一起,你们同食同宿,同出同行,你们总是在一起,你们想每天看到 对方,你想让对方快乐,你想……亲她,抱她,想……”他的脸突然通红,别过脸不敢看七月的眼睛。 “你会因为她,心脏剧烈地跳动——就像我一样。”他捂着她的手,心跳更加急促了。 “七月,你想嫁给我,是因为不想我娶别人,那么……你为什么不想要我娶别人?你——”他突然说不出口,只有愈加急促的心跳依旧一下下震颤着七月的掌心。 他怎么会不想娶七月。 他只是不确定,只是不敢相信,哪怕七月亲口说不想让他娶别人,他依旧怕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样,只是不喜欢心爱的玩具被抢走。 七月拧眉,回想起那时的心情,忽然抽出被他覆盖着的那只手,按在自己胸口。 “因为,这里痛。”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这里,也跳地很快。” “你摸摸啊。”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阿幸傻在了那里。 七月咬了咬唇,白玉似的脸上忽然有一丝红晕,然后,飞快地在他嘴上碰了一下,刚一接触后又飞快地退回去。 她的脸已经红通通地像胭脂一样了。 阿幸愣愣地摸了摸嘴唇,表情像梦游一样。 七月羞红的脸颊就在眼前,那娇嫩水润的唇,刚刚与他的唇相触。 手掌下,隔着单薄的衣物,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七月柔软的肌肤,以及那柔软下与他一般剧烈的心跳。 “七月。”他忽然唤道。 七月“嗯”了一声。 阿幸颤抖着,慢慢将她揽进怀中,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小心翼翼地低下了头。 唇与唇相触,两人的心脏都一样剧烈地跳动。(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