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洛阳冬寒 折枝识少年(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楔子 阴雨总是绵绵,层层乌云,密掩了所有的阳光。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皆是行色匆匆。 小小的女孩子跑出了院门,到了门槛儿的地方,她屈膝,再轻轻松松一跃,顺顺利利的溜出去了。明明已满六岁,她却身形小的只似四岁年纪,身后一名老妇追出来,打了一把纸伞,穿梭在人群中,有些费力的追着她跑来跑去。 太和殿内,绒布地毯上跪地之众人皆低泣不住,掌控朝政二十五度春秋的冯太后太终也敌不过人有命之生死,病倒榻旁。年近半百的妇人早已鬓发似雪,总是端庄的面容也是憔悴。眼眶深凹,其下的乌青色彩,昭示着病者之殃殃。被褥一直掩至下颌,她沙哑着声音,时不时从嗓子眼儿里冒些不明白的声音,却仍说不出话。良久,她忽觉着有些气力了,也猜想到多半是回光返照,她微撑着起来些许,眼中晶莹闪烁着,她费力的由人帮着趴在一侧侍奉此刻已然近来倾听的至尊帝王耳畔,交代着她几乎是传奇一般的人生之中最后的临终之言。 帝王泪目闻言,不敢也不忍言其他,只是不住的点头。临了了,冯太后气力几尽,她颓然倒在枕畔,她嘴角含着笑,满足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一路滑向耳边,终于,她静静无言的,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太和十四年九月初七,太皇太后冯氏薨逝于平城皇宫太和殿,谥号文明太皇太后。临终曾降遗旨并书之金册,言其逝后逾月即行安葬,其山陵之制,务行俭约,其幽房设施及棺椁修造,不必劳费。陵内不设明器,素帐、缦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孝文帝自幼由其皇祖母太皇太后冯氏抚养成人,冯太后薨逝,孝文帝悲极而恸哭,连五日而滴水未进,毁慕哀悼。高闾、游明根等联名上谏,请上按遗旨定丧礼之规格,孝文帝不许,坚持将坟陵再行拓宽六十步,其制几与国君葬礼同。遵冯太后遗旨,葬其于方山永固陵,并未与祖先帝文成帝合葬。孝文帝哀,择永固陵东北一里处修造其寿宫,欲万年后龙御归天葬于此处,永伴冯太后,以慰皇祖母阴间之孤独。并遵冯太后遗训,延续冯太后之政举,加大汉化之推行。 丧钟连鸣,声声皆凄凄然兮,如泣血之哀,惊起远远的林中一片鸟儿高高飞向天空。街市上的人们纷纷跪下,朝着远方的金銮殿,磕了三个头,以示哀悼。而小小的女孩子哪里明白这是什么,但也被身旁的老妇拉着跪下了。虽然姿态是跪着的,但小脑袋还是四处转着,看着周围的人。 身后一名太监急急地大喊着跑过来:“避让!避让!”人们又赶紧向两侧聚拢去,可怜的小女孩又被身畔的老妇给拉向一边。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少年男孩骑着马连同身后从者数十人片刻间呼啸而过,扬起许多浮尘。老妇去捂女孩的口鼻,却不料女孩不肯,扭了头去,虽然最后终还是拗不过老妇一个成年人的气力,但她好奇的目光,还是一直执拗的追着那匹马的方向看着。 秋已尽,远远一路伸向远方的路,槿花铺陈,落英缤纷。杳杳听见歌声,时高昂而时低沉,高昂者悠悠然绵绵极,低沉者凄凄然切切极,女孩子失神着,亦不知为何。 正文 初开了春儿的天气格外舒爽,街市上车来人往,好不闲惬。微风习习吹来,吹了几朵儿蒲公英飞上了天,吹开了那一厢马车的布帘儿。 素苡小心翼翼的拿两指头夹着帘子,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儿,使劲儿睁了睁还未怎清明的惺忪睡眼,往外窥探。看两眼即回头望望,似乎这般身后坐着的生母岑姨娘便发现不了她在做不规矩的事情似的。一对黑漆漆的眼睛完全醒了盹儿,滴溜溜的转着,四处瞧着,这周遭一切对她来说还真都是新奇玩意儿。 原先住在城外庄子上,嬷嬷们看的紧,真掰起指头论起来,这是素苡第二回上街。这些琳琅满目的商货只令她觉得眼花缭乱,不远处一个小贩挑着扁担一路叫卖,前后各一篮摆了许多杂乱的玩意儿。 素苡使了劲儿瞪大她探出去的这只眼睛,拼命的想要把这些通通记下了,往后一定要全买下来一个一个玩才好,却听得身后传来轻柔的叹息:“好了苡儿,过会儿眼瘾就罢了……记着娘跟你说的规矩,进了韩府,可千万别错了。” 怏怏的放下车帘,素苡抿着嘴唇可怜巴巴的看了一眼娘亲,但一对上娘亲忧愁的眼神,即使当真不舍,也终只能点头应了。 去往新都洛阳的路途经岑家所在,出于孝道,虽老父不在,但较老父年轻十九岁的继母尚生龙活虎,她不得不携素苡去往母家探望继母,及两位父亲原配所出兄长,虽然关系真的算不上不如何,但规矩到底不可破。 岑家早已没落,自岑父去世,掌家权交由底下两个败家兄长,左右一折腾,便被掏空了底儿。大嫂又是个极刁钻刻薄的女人,记得当年岑姨娘未嫁在家她便是如此,瞧不惯庶出的岑姨娘不说,对二房嫂子也是这般,岑姨娘在府时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她叉着两边的苗条腰身,站在两房之间的那块儿院子里阴凉地界上,瞪着她那一双细细的小眼睛,张着她一张红艳的唇,指桑骂槐冷嘲热讽。岑姨娘的小继母又是个没用的,整得住岑姨娘的娘却整不住大儿媳妇,也就无心管她了,只是每每听着,便是叹气不住。 说来她的小继母是个可怜人,出身微末,家里为了攀岑家把如花年纪的女儿嫁给了同她亲爹一般大的老头,也就是岑父,做续弦,一屋子两房嫡子四房庶女,全是事儿。后来老头子一蹬腿,岑姨娘回去祭拜过一回,瞧着灵堂里期期艾艾的小继母就知道,往后她这小继母的日子,不好过。 到底是差不多年纪的人,岑姨娘不过就比小继母小两岁,而她大哥岑文礼却比小继母还长了四岁,这位继母做的要是没手段,就是得憋屈死的命。 牵着素苡提裙入堂,便见比上回灵堂里见还足胖了两圈的岑文礼一脸谄媚的笑着,竟起身来迎这个一向不待见的妹妹。岑姨娘看的都想发笑,坐定了也不说话,她就想着接下来她这位大哥要开什么口嘞。 岑文礼来来回回的搓着手,话到了嘴边又觉不妥,再咽下,可这些话得说,不妥也得说,所以又提上来,想了想又咽下去……就这样好几个来回,岑文礼终于下定决心,他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的问:“妹妹是个有福气的,不知,不知,妹夫现在……要去洛阳了吧?” 岑姨娘微微一笑:“不错,不过这声妹夫怕是叫不得,私底下便罢了,只怕叫惯了人前顺口出来失了体面,叫人以为我们小门小户攀得人家韩家高门呢。” “哟!这说的哪里话!”岑文礼道:“到底也是吹锣打鼓用轿子抬进府去的,不至于韩大人还同我这舅子计较则个!” 岑姨娘摇了摇头:“非也,只怕旁人听者多心,毕竟韩家现在显达了,而官人上去一半还是靠的家中主母照顾,故而,哥哥言行还得慎重些。” 岑文礼笑容有些僵硬:“那般反倒生疏,况且妹妹肚子里还有吾家外甥,再外也是血亲,而小外甥又同他韩大人是血亲,我们又如何不能论亲戚?妹妹福气大,当年一时意气随苡儿去了京郊,多年未归,却不想妹夫眷顾……听闻,方一夜就怀了身?”他捻了捻胡子,笑的意味深长:“想来这孕期间,妹妹过的应当还算是锦衣玉食。” 唉,岑姨娘无奈叹息,她这才坐下多久,手中茶盏方温得可入口的温度,上边的岑文礼便已原形毕露,那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话语腔调……真是令人怀念! 杯盖掀起,水汽腾上来晕在面上,透着淡淡的茶香。岑姨娘盯着茶盏中绿叶沉浮,眨了眨眼,道:“是呢,妹妹这,还是托了当年大哥大姐的福。” 岑文礼正要点头,结果仔细一想察觉不对,原说托他这位大哥的福也就罢了,但托她那位没出息的长姐的福……这话便不是味儿了。想当年岑家人在朝为官,势力可是与韩家不相上下的,如若不是她那长姐在宫宴上丢了好大的脸面,又怎至于让后面几个妹妹婚事都不得意?若她那长姐争气,现在该也好几个妹妹可以扶持岑家,也不求多,帮衬着让他这哥哥有个闲散小官当着就成,而岑姨娘也便不至于一个与韩修青梅竹马长大的姑娘,反倒做妾嫁了进门,这倒好,现下韩修发达了,他想喊声妹夫都得受人制肘。 岑姨娘这话犹如一根针戳进心窝子里,岑文礼臭着脸,心里早把岑姨娘和她那舞姬出身的生母骂贱婢骂了一万遍。不过,岑姨娘现在怀着孩子,正是韩府上下的中心,要是一朝得男,那以后他可就有了平东将军的儿子做外甥了,那可是个时刻有钱的钱袋子!他几个小子的未来仕途也说不定就有了着落。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这些子利益,岑文礼觉得没什么不能忍的,谁还跟钱权过不去!脸上立马笑开了花儿:“妹妹还是那么会开玩笑,方才的话,是哥哥说岔了。” 岑姨娘没理他,岑文礼讪讪笑了笑,也正常,人家现在正赶上好时候,牛都牛的有理。干咳两声,他看向素苡:“哟,苡姐儿也来了!果然大了,长高了!” 岑姨娘听的险些笑出来,苡儿一开始便跟着自己一同进来,还给他行了礼叫了舅父,现下里才看着,又说素苡长高了,可,他这是第一回见素苡吧? 给素苡使了个眼色,素苡立马起身福了福:“头回见舅父便觉亲切,想来,血缘这东西是分不开的,就算不常走动,见着了也是不一样的。” 岑文礼笑着点了点头,有些紧张的搓着腿道:“苡姐儿,刚过年满十一了吧?苡姐儿生下来的时候才一点点大,现在这一晃,哟,都长成大姑娘咯!舅舅同你说,女孩儿早晚得嫁人,而嫁人了,娘家就是最坚强的后盾……” 岑姨娘微昂下颌打断岑文礼的话:“是,托大哥的福。”当年自己辛苦产女,娘家人漠视如待陌生之人,听闻是个女儿,又更是变本加厉的冷嘲热讽,笑她人不争气肚子也不争气,娘亲要来瞧女儿,拖着病体去求岑父,若不是岑文礼几次从中作梗,又怎会出嫁后这些年,除父亲发丧那次,她都未能再见娘亲?现在说的好听,娘家人好,娘家人是最坚强的后盾,那是她发达的时候,她落难的时候,没人落井下石一人踩一脚都是好的了,哪怕是一句关慰的言语,不过是上下嘴唇碰几下子的事儿,他们都懒怠的去做。 “早听堂里热闹,”门外二房嫂子挑帘进来:“便知是小姑来了。” 二房嫂子是个好脾气软柿子,说话一直也都这般温温柔柔的,从前整日被大嫂那样指桑骂槐的骂也没有发过火,丈夫败家又窝囊,她也没有置喙过丝毫,但也因此话少的很。 素苡上前见礼,声音小的若蚊蝇轻哼:“二舅母安。” 二房嫂子笑了,她来拉素苡的手,又同岑文礼寒暄过,便一壁坐下一壁感慨:“一直未曾见我这甥女,昨夜里紧张的很,怕见着了孩子都认生,却不想见着了才知道,这一瞧就是岑家血脉的孩子,这眉眼同小姑一模一样。” “哪里。”岑姨娘笑道:“女儿皆似父亲,其实这丫头同官人更像些。” 二房嫂子点了点头:“小姑出嫁时我得幸见过韩大人一面,果然是非凡,卓越之姿只应天上有,小姑有好去处,我这虚称了嫂子的倒觉心安。” “人家嫁得好,你心安什么?”门外一色的尖利嗓音直刺人耳膜,大嫂依旧是往年那风风火火的样儿,一嘴的尖酸刻薄话,这些年都不变。 岑文礼呵斥了声:“夫人,还有客人在!”岑文礼是个惧内的,对他这个夫人,他可真是浑身一百个招儿也制不住,虽然人前骂一骂她不会与他计较,但到底岑文礼还是有些抖索。 “大嫂安。”二房嫂子屈膝福了福,随后拿帕子掩口咳了两声:“今儿身上不大爽利,这便回去歇着了,我先失陪,还劳烦嫂子招待小姑了。” 大房嫂子斜着跨了一步拦住她去路:“哎呀!每每见了我便跑,弟妹这是做什么?” 不是不同她争,只是觉得这大房嫂子同她争来争去的不过口舌上的胜利罢了,没甚意思,反倒像小孩子过家家打打闹闹。摇摇头,她压低声音道:“嫂子,现在还有外人在,小姑再亲,也是别人家的姓儿,到底不一样。家丑不外传,这个道理,嫂子也该明白。” 是,外人还在。看了一眼上座的岑文礼,大房嫂子笑了笑,暂且放过了二房嫂子,继而过来同岑姨娘和素苡寒暄。岑姨娘并不愿同她周旋,她看了眼素苡,素苡会意,拿袖子遮着打了个呵欠,她来拉岑姨娘的袖子,拖着长音撒着娇:“娘亲,我累了。” 拍了拍素苡的肩,岑姨娘同岑文礼和大嫂道了抱歉,继而传人送上来赠礼,岑文礼顿时脸色大好,什么也没多说便两厢拜别。 岑父去后岑姨娘的娘吴氏便舍发皈佛,青灯常伴。虽吴氏已绝红尘往事,但既已来此,自然应当前去探望,也可慰藉相思。寺院遥远,一路颠簸,作为孕妇,岑姨娘倒是未如何,反倒是素苡颇觉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一壁给素苡顺气儿,岑姨娘一壁便思绪翻飞。虽然方才岑文礼的话里有意无意的在同她说这肚子里的性别不定,保不齐一朝就从衣食无忧落到原来那般,甚至更加局促的地步。不过话糙理不糙,岑姨娘轻抚上小腹,有些担忧。是,这胎如若要是还生的丫头,那不仅她和苡儿的好日子到了头,这小娃娃也跟着吃苦。况且彼时已是身处韩府,同庄子里可大不同,庄子里要斗不过吃喝,而且同粗人斗并没有太多弯弯绕,可到了韩府便大不同了,到时候真使起暗箭来,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揭过去的。 母女久别未见,于禅房中执手相谈甚久,素苡到底年纪小,颇有些不耐,便被岑姨娘打发了出来四处走走。远远瞧见小山坡上白梅开的正好,她不禁被吸引了去,轻轻抚上覆雪的枝头。平城冬天天冷,她搓了搓手,冲手心哈了热乎口气儿,伸上枝头,想着折几枝回去摆在吴氏禅房内桌上那花瓶中也是好的,是以上前,轻轻折下一枝开的正盛的梅花。 “喂!为什么折花?”身后传来一个少年清丽的声音。 素苡慌张回首,以为是不能摘折,但想想也不对,寺中四处所置花瓶中都该是折下的花,难道还是养的不成?再者说,就算是不能折,有人前来提醒,也不该是这样一个少年,这样一个华丽打扮的少年,一个……无礼的少年。 撅了撅嘴,小脾气便上来:“怎么?不能折吗?” 少年从未被人如此反问过,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一直以来除了长辈,别人都对他百依百顺。他挑了挑眉:“也没人说不能摘啊!但是——”唇角勾了勾,他道:“也没人没说能摘。” 素苡抿唇:“无理取闹!”她可不愿再与这无礼少年继续这种无聊的讨论,她转身过去,又折了三两枝,欲要离开。少年却一点点离近了来,他贴过来,贴的越来越近,早超越了寻常男女之防应保持了距离防线,隐隐约约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身旁少年呼出的白气渐渐看的清晰。 素苡一个劲的往后弯腰,却躲避不掉,眼瞧着她要倒下去,少年一把揽住她的腰,素苡一巴掌就要扇上去,却被少年掣肘住,他在她耳边道:“你不觉得自己在涂炭生灵吗?”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已全然忘了自己平时对待下人时偶尔的草菅人命之举,还一副悲悯苍生的模样。 素苡没好气的甩开他,退开几步远:“不觉得!它在这儿开着,不如到佛前去开!” 少年撇撇嘴:“你?礼佛?” “非也!”素苡理了理乱掉的发髻,道:“我外祖母住在这里,我来探望。你呢?登徒子一个,跑到佛前来倒不怕扰了清净地!你光问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难不成就是闲得无聊,来逗人玩的?” “才不会!”少年叉腰道:“我没那么无聊!我和你差不多,我要去探病,顺便来此祈福……我舅父病了。” 素苡笑起来:“那我们俩还算有缘人,就……原谅你方才的无礼之举了,不过你可不许往外说!还有啊,你小小年纪学坏可不好……” 少年看了看身畔女孩子的笑颜,眉眼如星,樱唇如花,酒窝浅浅两点,映衬的一张笑着的少女面目,格外明媚。忍不住笑了,他道:“我小小年纪,你恐怕比我还小个四岁吧!” “我虚岁十一了!” “我十三了呢!比你大!” 撅了撅嘴,素苡轻哼:“无聊。” “斗不过我就说我无聊,到底谁无聊啊?小孩子似的。”少年倚着树干笑起来:“欸,你叫什么名字呀?” 素苡看了眼他:“韩素苡。” 少年微昂首,点了点头,道:“我叫元恂。” “元恂……”素苡歪着脑袋想了想:“元宝的元,还是土字头的袁?” 对于面前人不识得自己这合该如雷贯耳的大名这件事,元恂感到惊诧、以及不满,懊恼的抿了抿唇,他有些不高兴:“当然是元宝的元。” 素苡“唔”了一声,又问:“那恂呢?是寻觅的寻呢还是循规蹈矩的循?” 于是不高兴的同时,他又有点不耐烦了:“都不是!是……竖心旁的恂。”本来想引经据典的,想想就这么个无知的丫头,她能知道什么经典! “哦。”素苡道:“那我认识你了!素苡,素面的素,草字头的苡。” “嗯。”他转身离开。 “唉!你这人好奇怪!”素苡追上去堵在他面前:“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的,六月天啊你!” “殿下?殿下!”忽然跑过来一个小黄门,他看见元恂,高兴的不得了,他抱着元恂的披风给元恂行礼,手触地,腰弯到最低,帽子顶儿都看的一清二楚,脸反倒一点儿看不见。他起了身,却依旧把帽子压得很低,看不着脸:“殿下!奴才好找!您快些把衣服披上小心着凉!” “殿下?”素苡吃了一惊:“你是皇室子弟?” 元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咬牙切齿道:“元宝的元可是国姓!你自己无知,还搞那么惊讶也不觉得丢脸?”瞪她一眼,元恂道:“当朝太子元恂的名头,没听过?乡野丫头。” 素苡哪敢再跟他计较口舌,连忙行礼问安,元恂这才露了些柔和神色,扬了扬下颌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他转身对小黄门道:“你先退下,等会儿我自会唤你。” 小黄门垂首:“是。”从头至尾,谅是个子矮矮的素苡也没能看到小黄门的正脸儿,可见,在这元恂的身边待着,要受多大的规矩。 心里顿时开始打鼓,自己刚刚……刚刚……到底惹了多大人物啊!太子……自己这还没回京,一个在乡下待了九年的野丫头,上来头一个大人物见着就是当朝太子!到底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元恂眯眼,瞧着不远处的一片白梅林地。光晕闪烁,影物交错,冬日明媚的阳光点点化作圆圆亮亮的浅色光斑,映在视线中,模糊了白梅掩映,眼前只余迷离。 身畔少女许是为他身份所吓住,许久未语,元恂以往见人畏惧自己,总还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成就感,但身畔这丫头的畏惧,却没能使他获得想象中的愉悦。良久的沉默让他觉得不大舒坦,清了清嗓子,他道:“你是哪家的孩子?”难得遇到一个好玩的,要是寻常人家孩子,要来到身边陪自己玩也无不可,还替她家里省一口人吃饭,还有俸禄可以拿。 素苡一副十分恭谨的模样,与刚才简直是判若两人,其中的疏离竟然还使得他微微有些不适的烦躁感觉,他听到女孩子清脆的好听嗓音正轻声答道:“民女韩素苡,平东将军韩修乃民女之父。” “嗯,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难怪,一副汉人做派。”元恂此言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向来自持当朝皇太子身份,瞧人也常用下巴尖儿瞧,习惯性、下意识的就要以出身高低衡量他人。 素苡闻言,咬了咬下唇,知眼前这位多少言语跋扈的年轻的太子殿下是看不起自己的,之前不还无礼,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暗暗翻了个白眼,素苡决定不理他。 元恂久久不闻回答,有些愣了,瞧见素苡低垂着的面上微有些不悦,多少有些觉得不太好了,许是……自己方才的话不妥?继而,他听见素苡又开口了,毕竟碍于他的身份,但就是答话,那言语也与他几乎是针锋相对,她昂首,有些小脾气:“是!不过近日陛下却下旨,要搬去汉人的地界。” 元恂轻哼,扭开头去:“移居洛阳吗?不过是身处汉人堆里就忘了本,忘了老祖宗,去趋于汉人的东西罢了。” 素苡依旧淡淡的:“噢,这样。” 她不会生气了吧?这是元恂听到素苡的回答后的第一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会对一个女孩子的喜怒而感兴趣,于是他又仔细审视了一番身边的素苡——也不怎么好看嘛!鹅蛋脸庞瘦鼻樱唇,并不出彩,比起皇后给自己挑的那些个画像上美若天仙的未来太子妃果真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就是……那一双眼睛挺大挺有神的,瞧人的时候晶亮亮的,但自从自己说了身份吓了她一番后,她便再没抬起头来过。推了推她的胳膊:“喂,你不高兴了吗?” “民女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元恂蹙眉,不耐烦道:“我知道,你现在就是在不高兴,不高兴我说你出身低了呗!” “民女出身卑微,的确不值得殿下青眼。” 元恂张了张嘴想说“你也知道啊”,但想了想觉得大大的不妥,又咽了下去。噎了半天,他反倒是笑了:“韩修那么一个老实人,却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也是奇怪。” “我没在我爹爹身边长大,当然性子不一样。”说着呢素苡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反正所有人都看重身份,可这是我能选的吗?这么多年我因为庶出身份被亲生爹爹丢在庄子上长大,统共就出过两次门,上哪儿知道元是国姓?上哪儿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讳?要不是娘亲怀了身子,指不定这次举家搬到洛阳,都没人能想起来有我和娘亲这两号人!” “你是庶出啊……”元恂给她哭的满脑袋都是浆糊,手足无措的去给她擦眼泪却又觉得行为欠妥,想言语安慰吧,他这人一向不会顾忌别人感受,落井下石也许会,但安慰……他不会。 素苡闻言,狠狠抿了下唇——终归还是问到了,她不敢想象,接下来又会被跟前这个跋扈的讨厌鬼给轻视至何等地步,怕是要低到尘埃里去了吧!“是又怎么样!谁能选择自己生在哪个娘的肚子里!我娘亲生我我就只能是庶出,所以就理应天下人都瞧不起我吗?” 元恂蹙了眉:“不是嫡出又怎的?有什么好难过的!” 上月里,皇后给他安排的那场“闺秀宴”,他就见着了位姑娘,骄傲的尾巴翘上了天,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家中独女,是由嫡母抚养长大,不过是借庶妾的肚子出来了而已。想着他便觉厌恶!“本宫最看不起那些连自己母亲的瞧不起的人了!” “我没有瞧不起我母亲!明明是你在看不起我的出身!”素苡气一直涌到脑门子上,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就想上去把这人脸抓花了才好:“庶出怎么了!庶出就应该被全天下瞧不起?庄子上那些人成天把我当丫鬟使唤,庶出的嫡出的不是一个爹吗!”她伸手去打元恂:“天天计较嫡庶之别!男人娶小妾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嫡庶之别!男人让小妾生孩子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嫡庶之别!都是一样的糟糕货色!” 小黄门闻声而来,跑着便要来抓素苡。一声大喝:“大胆!”把素苡一脑门子的怒火全都冲了个干净,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冷的彻骨。 完、蛋、了。 素苡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满心都是彻骨的凉,她得罪了什么人啊……人家是当朝太子!她是哪儿来的胆子动的手? 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素苡的声音都在颤:“民女有罪!民女不是故意的,是您先……殿下恕罪……” 元恂静静的盯着她瞧了半刻,脸色不大好看,不知是怒气消逝后的余温,还是被人直截了当说出他堂堂太子在判断上的失误的尴尬。想认错吧,但当朝太子可拉不下这个脸。默了半天,道了句“我该走了”,便转身离开,留下一个仓皇的背影。 第1回 洛阳冬寒 折枝识少年(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当朝太子元恂,可从来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当着下人面儿给一个小姑娘打,还不占理。想着干脆把人宰了吧,反正到时候也没人会说什么,可到底又没下去手。这着实是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元恂一路黑着脸回到车上、回到驿馆,脸色就没好过。 另一边,素苡的脸色也不太好。只不过,她是给吓的。但岑姨娘不知道啊,素苡也不会让岑姨娘知道,横竖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又不能解决,倒不如不知来的干脆,反倒能暂且落得一身轻松,且岑姨娘现在又正怀着身子呢,情绪起伏要避免,所以更是不能告诉她。 门一响,岑姨娘便打客房里屋打了帘子出来:“苡儿回来了?”岑姨娘笑着为素苡卸下沉重的披风,又细致的掸去素苡里头衣服上残留的雪花,拉她进了里屋。见素苡沉默寡言的一副模样,眼圈也红红的,不禁询问,而素苡只是说被风沙迷了眼睛。岑姨娘蹙了蹙眉,斟酌着问道:“苡儿是……见着什么人了吗?” 素苡点了点头:“是见着大人物,太子。” “太子?”岑姨娘心里一紧,那可不是个能得罪的人物,赶紧拉住素苡的手问询:“你可有什么地方失了规矩?” 素苡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没有,只是她不知道那位到底是生气了没,要是生气了,按他的身份,直接把她杀了都轻而易举,又不必兜圈子的,可他没有。悄悄掀了眼皮看了岑姨娘一眼,见岑姨娘松了口气放下心,素苡抿唇,不论如何还是娘亲放心更来的紧要,至于明天如何,那便暂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过,问还是要问清楚的:“他说他叫元恂。” 岑姨娘“唔”了一声:“是太子名讳。” 好吧,人家也没有骗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的理由,想了想,素苡又问道:“他很厉害吗?” 岑姨娘点了点头:“皇位传嫡长,谁生太子谁便是皇后,当然,同时也要遵循子贵母死之旧制,当今这位太子甫一出生便赐死其生母,养在先太皇太后膝下八年,后来先太皇太后去了,他才搬到太子府独居,辅以太傅及众教习宫人培养。不出意外的话,百年后圣上驾鹤西去,就将是他荣登大宝之时。” “难怪,”素苡想起元恂的嘴脸,撇撇嘴嘟囔道:“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仿佛天下人都欠了他的一般。” “人家可是太子!”岑姨娘拿起针线继续给腹中孩儿绣着小衣,闻言笑道:“这世间有什么是他想得到得不到的?况且,他又是先太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隔代宠上天!据说,先太皇太后对他也是宠惯的很的呢,陛下几次三番说要规矩规矩,先太皇太后也不肯听,所以后来没了祖奶奶护着,听说这位太子殿下受气的很,陛下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素苡“噢”了一声,忽然郑重起来,问岑姨娘道:“那皇上为什么要移居洛阳呢?” 岑姨娘抬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听太子提起,他似乎对这很不满意。” 岑姨娘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穿针引线,指引着金色丝线穿过轻薄的衣料,形成花纹。“迁都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洛阳城,接近南方,更利于汉化推进。”岑姨娘抬头看着素苡:“你看啊,你父亲、我,除了三夫人及其所出子女,我们都是纯正的汉族血统,而朝中也有许多汉族人在为魏国效力。” 她放下手中针线,取来剪子剪断线头:“鲜卑原是北方游牧民族,马背上得天下,居无定所,而如今说要入主中原,那便要西征。西征路途艰难,险阻颇多,北方将士又不习惯南方湿热。这拼刀枪上战场硬拼硬,比起巧计争夺,自然是要难些,而推进鲜卑与汉族的融合,两族通商、通婚,鲜卑与汉即是一家人,这是一条捷径,因为这样一来,既是一家人,那最顶层那把至尊之位坐的是汉人还是鲜卑人,不也就没那么紧要了吗?” “当年陛下下旨,为诸皇子、藩王、大臣赐下与汉家女儿的姻缘,并广纳汉女充入后宫,这是一个表率,虽然目的大家都知道,但这既然对大家都有利,所以也就没什么人会持反对意见了。像韩家,宜贵妃娘娘入宫为妃,甚得圣眷,若不是汉化的功劳,韩家也不会升的这样快。而太子殿下不高兴,或许是因为后宫……”她顿了顿,垂了眼笑道:“而且,这朝中唯一能真正完全鼎力支持他的,或许也只有鲜卑旧族了吧。” 人人心思皆缜密至此,素苡不禁暗叹生存之不易,而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得罪的太子可不是个平凡人物,是以又惶恐了半日。离开了客栈,一路行程上,素苡总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岑姨娘问了两回,最后确定是素苡累了,便叫素苡躺在腿上凑合歇着。素苡并睡不着,但为了让母亲安心,便一路装睡,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装着装着,竟也就真迷糊起来,渐渐的也就睡着了。 马车悠悠停靠于巍峨阔大的朱漆府门前,没众丫鬟婆子看着了也只是看着,没一个有上前迎接之举,毕竟岑姨娘如今地位如何还并不好判断,与其碰运气去讨好得罪了其他夫人,倒不如作壁上观,就是火烧起来了也烧不着自己身上。没人来,车夫便只好起身,到后头厢阁里搬来了脚踏。素苡才被岑姨娘叫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任由着就被领着下了马车。按理说,扶主子下车乃丫鬟们应尽之务,蹲下供主子踩着背下车乃侍者们的职责所在,但到底是人皆势利,不过都是远远站着,嘴上说的好听些罢了。 素苡抬头,瞧见那府门至上阔大一匾额,正铿锵有力的飞舞书写着“韩府”二字,她驻足昂首瞧了片刻,暗暗叹了口气,自此往后,她与娘亲,怕就要被锁进这一方府地了。 丫鬟婆子们将喜迎一大一小两位主子进府的消息一层一层的递了进去,都是一样儿的笑脸热情模样儿,道着:“苡姐儿同岑姨娘到了——”那相迎的笑脸一个个儿的如模子刻好的一般,就跟那真的似的,只不过从头至尾连半个礼也未有罢了。玉珠帘儿轻挑,屋内的茶香混着那紫檀香气幽幽袭来,几把阔大的精致雕纹木椅上,华贵的妇人们端庄坐着,似闲谈,却又仍暗流涌动。 三夫人阮氏手执与身上玫红色拥金线海棠纹绣衣裳相衬的淡粉色团花丝绢,她和蔼而得体的微笑着,见岑姨娘及素苡挑了锦帘进了屋来,状似要起身相迎,却是微挪了个方向,又继续正襟危坐着了。岑姨娘领着略瑟着的素苡上前见礼:“苡姐儿请夫人的安;妾身见过夫人。” 阮氏闻言轻点了点头,等她俩又拜见过各房闻讯来访看热闹的夫人们,拿了丝绢轻掩口笑道:“早知妹妹要来,但路途遥远,不知是个什么时辰,就教这一屋子人坐着,左盼右盼了那样久。现下可算是见着了,好叫我们欢喜!” 旁下首的三夫人马氏也道:“是呢!卉儿进门晚,未能有幸得见老三媳妇,这嘴里头天天念叨着的漂亮伶俐人儿!今儿可算见着了,果真与三夫人所言不差,竟不似是个姨娘……” “那似什么?”大夫人马氏笑着打断马氏的言语,嗤道:“不似是姨娘,难不成倒是夫人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拿一张粉底儿蓝丝绣花的帕子遮着脸笑的欢快:“哎哟,三夫人这话也亏说的出口来!” 马氏面色微僵,马氏有些得意,一壁捻着头发丝儿顽,一壁又道:“妾就是妾!爬一辈子也成不了妻。哦,对了,我倒是忘了,也有厉害的!喏,实实在在的例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嘞!” 马氏摇摇头,感慨非常:“唉!说来我是没那本事的!也只有服气的份儿。不过,这粉红衣裳妾室身份嫁进来的,是怎么也做不出名门出来的闺秀该有的样儿的,您说对吧二嫂。” 陈述句的下滑语调,就仿佛是那板上钉钉、衙门儿里那惊堂木一响——震的马氏脑子里嗡嗡响。 妾抬的正妻位子,那马氏嘲讽这么多回她都忍了,可今儿是岑姨娘带着姐儿回府的时候!竟也不依不饶!马氏这些天里被她老爷房里的两房妾室搅得日日不安生,便拿她出气?这软柿子挑拣的可真是有她一手!可偏偏她又无从反驳,只怪自己方才随意的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下,心底里倒有些埋怨起了,那底下至此仍跪着未起身来的岑姨娘来。 “好了!”阮氏适时开口,阻止了这场闹剧的继续:“姐儿还在呢!两位嫂子年纪也不小了,平白争小孩子口舌,当着晚辈的面小心着被笑!今儿还都是自家人,可下月里四弟妹新进门来,两位嫂子到时候可别……” 马氏到底是大房嫂子,占了个嫡长的,闻言赶忙道:“三弟妹这说的,自然不会!这阖府的脸面都在那一天摆着呢!我同二弟妹自然清省。” 阮氏微颔首,似是方察觉底下素苡母女还未起身,竟是讶异,作了欲起身的动作,连忙请坐:“瞧瞧,这你一言我一语的,这样久了也没让姐儿和姨娘起来——你俩也真是实诚,还要两位嫂嫂!也不照顾着提醒我一回!”说罢,又瞪了身边的侍女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两位主子搬凳子来!果是我近来忙着,管你们松了,便没规矩了!” 谁人又不清楚这是下马威的伎俩,故而请罪谢恩及搬绣凳的工作便变得异常复杂,好不容易磨蹭着起身去做活,一路又拉拉帘布理理茶盏,而门口明明有三两个绣凳,却都又偏要舍近求远,手忙脚乱的去各间特地寻那绝对闲置的绣凳来,请了站着许久的两位主子坐下。 阮氏笑着,唤来素苡细瞧着,一脸的慈爱,嘴里还念叨道:“好伶俐一个丫头!果真是我韩家女儿,一瞧便是!这端正的模样,哎呀……想着当年霜儿也是这般,结果一眨眼,霜儿都嫁人生子了,还有蘩儿,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我也老咯。” “三弟妹!你快得了吧!”马氏道:“我虚长你五岁呢!” “哎呦!”阮氏道:“我哪能与大嫂相比!我同大嫂站在一起,不晓得的,还以为我是姐姐呢!” 笑着说了声“瞎说八道”,马氏回转来拉素苡,又叹了几回。阮氏一副把庶出子女视如己出的样子,把素苡从马氏手里接来,抚着素苡的手满目怜爱,但装的再像,素苡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给她和娘亲带来的伤害。 阮氏笑着:“我是母亲。” 素苡摇头,不是她不肯认,而是她太清楚了,这些年来庄子上仗势欺人折磨她们娘儿俩的丫头婆子,哪个不是仗着这位撑的腰?想起那婆子手里头细如牛毛的银针,和讲学先生几日便要往她手心里使劲拍的戒尺,素苡便直哆嗦,什么也都反应不过来了,只知道往后缩:“我,我更想要娘亲。” 阮氏温言道:“岑姨娘是姨娘,而你是府里姐儿,是小主子!她亲自抚养你已是破例。苡姐儿,记着,你只能唤她姨娘,你是主、她是仆。来,苡姐儿,到母亲这儿来。” 素苡冷静的瞪着她。两年前的那天晚上,那杯递过来的下了毒的茶,要不是她娘俩一向谨慎,那夜娘亲和她一个都逃不了暴毙的结局!便是这个三夫人,她活了多少年,就受这个名头的压迫、折磨了多少年。 笑里藏刀,说的便是这种人吧。 忽然阮氏身边的嬷嬷看不下去了,不耐烦的前来拉她,素苡仿佛看见她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尖尖的,就好像之前那些丫头婆子拿来扎她的银针,她尖叫一声:“你们都不许过来!” 眼瞧着素苡扑进岑姨娘的怀里,众人脸色更是肃然。火候到了,阮氏把脸一冷,她身边的胡嬷嬷便适时道:“苡姐儿方自庄子回来,性子还野着,奴浅见,若此时不规矩更待何时呢?现下罚一回长长记性,对姐儿往后好。” 此时此刻该有眼泪,素苡这样想着呢,结果眼泪便毫无预兆的哗的落下来,岑姨娘心一疼,赶紧搂紧了小人儿,跪下道:“夫人!苡儿自小长在妾身边,一时间不习惯也是有的!这回言语冲撞夫人,实是苡儿年幼不省事,纯属无意之举,还望夫人念其年纪小,饶过她这一回!” “年幼方更应好生教导,”胡嬷嬷见阮氏不答,便顺着开口说下去,她的话,其实也就代表着阮氏的意思。她抬手对天一揖,道:“宫中贵妃娘娘当年如苡姐儿一般大时,都已由女师教导得当了一应闺范,而现如今,苡姐儿却还刚从庄子回京,还野着!这将来要是不好,那丢的可是整个三房的脸、沐府的脸、甚至是娘娘的脸!” “是。”阮氏一副不忍心罚却又不得不罚的痛心模样,拿帕子搁在眼睛底下假意拭了拭泪,她道:“胡嬷嬷说的不差,若将来不当丢了脸面,还该是我这个嫡母失了偏颇。”叹了口气,她作势揉了揉额角,又取绢按了按眼框,道:“今儿个我也乏了,大家都散了吧。” 岑姨娘坐在廊上,背对着挨罚跪着的素苡,一个劲儿的抽噎不住。素苡本来就觉膝上疼痛难当,如针刺般,火辣辣的直钻进了心窝子里头去,按照以往经验,这时候她必定是要转移注意力以减轻痛感的,可是看岑姨娘的背影,消瘦的肩膀薄薄的影,脆弱的好像一触即溃,眼下一耸一耸的,朦朦胧胧间甚是凄然,却又有一种变态的美感。看娘亲哭,她也就不禁跟着掉眼泪,一边掉眼泪一边难受,膝盖上也疼的更厉害了。 早就不是头回罚跪了,她还算是挺有经验的,但当着岑姨娘的面儿挨罚还是头一回,谁想到她这般看不得人哭,而她娘亲又这样爱哭。 不过罚会儿跪,几个时辰咬牙捱一捱就过去了,原先在庄子上,教书先生和那些子丫头婆子,都是受了三夫人指使刻意为难她的,动辄打骂,罚跪都是轻的,那细针戳进皮肤里去才是最难忍的。她从来没跟岑姨娘诉苦,她怕看到娘亲难过,更怕看到娘亲自责。有什么好自责的呢?谁都生来便无奈、被迫,选择不了的出身决定了的也许就是一辈子的痛苦与磨难,而岑姨娘根本就毫无还手之力,就算能斗,天性里的善良也使她没办法狠下心去斗,心不够狠,那就是败了,不战而败。 双腿跪的早没了知觉,只是仍旧因为疼痛而颇感四肢无力。背上的冷汗收了,却因为堂前风来来去去,吹的脊背冰凉。素苡挪到了下腿,一时间酥麻感和疼痛感一齐袭来,身体猛的一缩,她使劲儿咬了咬下唇——好久没挨罚了,竟都不习惯了。 跪罚结束,还需进屋向阮氏请罪以示受教,又是再跪。阮氏自然也不会这样轻易的放过她,那地上的绒布毯子下头也不知放了什么豆子类的东西,使这漫长的折磨又更深上了一层,这样的训话又是许久。 头脑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明明灭灭,身上发凉,寸寸肌肤皆觉震颤,果然是太久没挨罚了,这身子骨都差了。行完最后一叩拜礼后,由岑姨娘扶起来时,整个人眼前一黑一黑的都险些倒下去。被搀着迷迷糊糊走了好一段路,耳边嗡嗡响,好像是娘亲说了句什么,完全听不分明,紧接着不知是到了哪儿,脚下一个门槛儿一绊的一下子,人就昏过去了。 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家屋子里了。天色已晚,略低矮的阁中,一盏烛灯明灭。蜡烛是短的,一般是主子们用废了赐给下人们屋里用的。屋子朝西,阴暗且潮湿,地处韩府里最差之地界,比下人们的廊房还不如。 岑姨娘端了盆清水浸了毛巾,细细素苡跪得青紫的膝盖擦拭。眼泪水是最不值钱的了,啪嗒啪嗒的就往底下掉。素苡嘴唇依然是青白的颜色,脸色亦是如白纸一般,方才醒转过来,竟一时连口热水也没的喝,还是岑姨娘自行去打了水烧沸了来,这日子,还不如庄子上过得爽快。 素苡想着便觉鼻尖酸麻,膝盖上又痛,却又不能出声再引岑姨娘伤心,便只得忍着,拼命翻着眼睛向上看,但饶是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滚烫泪水。她自己其实不苦,苦的是娘亲,素苡打小生下来除了娘亲就没人疼没人爱的,吃点儿苦就是命。可娘亲不一样,她再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就算庶出也是好身份,不该嫁给韩修只是个妾室身份,嫡姐丢脸为何要连累上娘亲?为何让好好一个闺秀在深宅大院里做姨娘这半个奴才,浮浮沉沉,最后抱着女儿被一同赶去庄子上,时不时还要挨人鞭子,犁一犁地? 她静静看着岑姨娘忙碌,忽然默默伸了手背狠命抹了一把眼睛,嘴唇微张,却久久未语,嘴唇颤了半天她才开口道:“苡儿今日失仪,连累阿娘了。” 岑姨娘摇头:“不,苡儿本没有错,错都在娘罢了。” 素苡低下头去,不说话。 岑姨娘为素苡擦好了双膝,又浸了热水敷着,她问道:“苡儿,你知不知道阮氏的身份?” 素苡愣了下,抬头看着岑姨娘良久,不知其意。岑姨娘又重复了一遍,逼她回答,她方不情不愿答道:“阮氏的身份,是韩府的三夫人,阮将军的独女,掌上明珠。” “那三夫人又是谁?” 素苡已经明白岑姨娘所指,抿了抿唇拒绝回答:“娘……”奈何岑姨娘揪着她的袖子,坚定的说着“告诉我”,不答不成:“三夫人是父亲正妻。” 最后一步:“那娘亲呢?” 任谁再好的脾气,也容不得自己的娘亲被人亵渎啊!更何况抛出这些个问题的就是娘亲自己!娘亲这是干什么!不放过她这个女儿还不放过自己吗!猛地抬头,素苡梗着脖子,连声音都粗大了:“娘亲就是我的娘亲啊!亲生亲养的娘亲!” “你的娘亲还是你父亲的妾!” 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却不遂人愿的清晰入耳,素苡眼眶瞬间便红了,她哀哀戚戚的抹着眼泪,沉默着一言不发。岑姨娘取了绢布按了按眼角:“苡儿,你要明白,嫡庶有别,尊卑有序,现在我们回来了,有些事情就必须要面对。娘亲知道苡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也聪明,但是勾心斗角这种事情你没有面对过,吃些亏必然……娘亲心疼!可,莫说往后,就是现在娘亲都护不了你,你要学会自己去面对,才能安安稳稳的活下去,活的好。”她低头看着素苡,忽又伸出手来,将女儿鬓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素苡忍不住啪嗒啪嗒掉眼泪:“是,苡儿今天做的不好,娘亲罚苡儿吧。” 岑姨娘摇了摇头:“不,苡儿今天很好。至于三夫人,她本就欲要罚你,给你个下马威。今儿是头一天不宜重罚,要是今儿你不出错,以后她整日寻你岔子,罚的更狠,反倒不好。” 门外有丫鬟来传:“老爷来了,老爷来了!” 岑姨娘随即抬头:“知道了!”她缓缓起身,看了看一旁眼中仍有泪光闪烁的素苡,怪只怪自己无能,而现在九年未见,她不敢保证老爷还会眷顾于她,而宠爱不再,对于一个妾室而言是多么可怕与残酷。 韩修踏进阴湿的小屋时,确是微蹙了眉的,素苡虽是庶女,但怎说也是他的血脉,既是他允准了素苡随岑姨娘一处住,阮氏让她住在此等地界,便是拂了他的面子。他也知阮氏心思,九年前是如此,现如今亦如是,阮氏厌着岑姨娘,并时不时的就要使些小绊子,这些,其实只要不碍着他,他便也是懒怠的管的。彼时岑姨娘已然出了来对他见礼:“老爷。” 他扶了她起来,眼中似有柔情,道:“锦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岑姨娘面上微绯,低头轻声道:“妾身当年任性,非要陪着苡儿去庄子上。与老爷一别近十年,妾身都怕老爷要忘了妾了呢。” 韩修将岑姨娘拉入怀中,柔声道:“怎么会。”他温柔的笑着,拉着岑姨娘到坐榻处同坐下,作不经意似的问道:“锦儿,我下了朝回来去问亦儿功课,听旁的议论闲话,说婧娴头回见你们,便重罚了苡儿?” 岑姨娘瞧着这来的速度便已知韩修多半是为此而来,心里也多有准备,韩修不爱女人哭哭啼啼,故,她很快便整理了情绪,平静道:“此事不假,苡儿年纪小,在庄子上住的时候又只跟着妾身一人,认生的紧,乍一瞧见夫人如此盛情多少害怕,违了应有的礼数......夫人说,苡儿这年纪,该立立规矩。” 韩修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还是一如既往,温婉贤淑,遇着事了也从不闹。” 岑姨娘笑了笑随着韩修在小桌旁坐下:“‘温婉贤淑’这四个字妾身可不敢当!妾身只不过想着,老爷是个透彻的明白人,什么肯定都比妾身这,一介没见识的女流之辈要看的清楚!所以,妾身只需道来即可,哭闹一类都是小孩子做的事,妾身都三十好几了!再哭哭啼啼的,岂不还要叫哥儿姐儿们笑话!” “是了,”韩修点点头:“这一点上,世上除了锦儿,再无他人合我心意!三十好几了又如何,我比你还大十岁!你嫌自己老了,那我岂不是老头子?”他叹了口气道:“至于今日之事,婧娴她啊,教女一向严厉!你瞧着霜儿,方出嫁一年,便已熟练执掌府中中馈,也是婧娴教女严厉的成效。虽然说,对苡儿来说是罚的重了,但,婧娴气的时候难免有失分寸,耳根子又软,她身边那个胡嬷嬷是老人了你也知道,跋扈些难免,回头我叫婧娴定要狠下心说一说!” 岑姨娘低眉不语。不错,胡嬷嬷是原先老太太身边的人,又得幸服侍过宜贵妃,虽是奴才,在府中实则已是半个主子,这回事情就算账赖在胡嬷嬷头上,她不能也不能追究,不能追究不说还得好言好语,毕竟这后院可是老夫人的天下,传到跟前再扇扇风,可落不着她们的好。心底寒了一片,不论是九年前还是九年后,韩修都是一点儿没变,朝堂上指点江山,战场上杀伐果决,回家后还不够,把家当军队整治,家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手底下毫无关系的兵,阮氏是帐下亲兵,而她和苡儿,就是最不受喜爱的兵。 “胡嬷嬷是母亲拨给婧娴的人,又是贵妃原先在府时候的侍仆,娘娘和母亲都是严苛守礼的人,所以也难怪,锦儿明事理,自然明白则个。” 心下几欲溢出的酸涩倒流,岑姨娘握着的双手指甲几泛了白,但面上却转而笑言:“是!当年妾身入府,娘娘方入宫去,仆从们几乎带走了大半,唯剩下的几个,老太太偏心,也没予妾身一个!” “锦儿太贪心!”韩修摇头:“瞧瞧!有我偏心着还不够,还要母亲也偏心于你?”他笑着起身,刮了刮岑姨娘的鼻尖儿:“得嘞!也就我偏心你到这般。你歇着,我去瞧瞧苡儿。” 岑姨娘点了点头,但还是起身引路:“苡儿受了点罪,有些小脾气——到底是给妾纵的,还请老爷莫要怪罪才是。” “无妨,小孩子家,小脾气有点也难免。原先霜儿如她一般大时,也时常和我闹脾气呢。” “不错,”岑姨娘点点头:“妾还记得苡儿出生的时候,霜姐儿也是苡儿这般年纪,那天除夕家宴刚过,霜姐儿瞧着宴饮新奇,闹着要老爷陪她下棋!到一半时妾身破了水,遣人请老爷来瞧,哎呦呦!霜姐儿可是好脾气!非截着要老爷下完了才放人!霜姐儿一向温温和和的,那回难得耍小孩子脾性,有趣极了!” 提及韩若霜,韩修的眼中便多了些许慈爱,他“唔”了一声笑道:“那时候的霜丫头可真是蛮横,好不讲理的!” 素苡得了岑姨娘示意,打了帘子自里屋出来屈膝见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苡儿?”韩修愣了愣:“都这么大了……和那时候的霜儿一般年纪,就是瘦小了些,怕是底下人拜高踩低的,让你受苦了吧!” 素苡抿唇摇了摇头:“还好,难得父亲记挂,这些年不过饭菜清淡,更多的,还是想见父亲不得罢了。” 韩修笑了:“苡儿嘴倒甜,比你这不开窍的娘亲甜!” “苡儿其实像爹爹些,”岑姨娘打量了番父女俩,开口道:“真真儿的!长的像不说,或许这嘴甜也像!” “那是!”韩修拉着素苡来坐:“我女儿!自然像我!” 素苡亦笑着落座,起坐行动难免拉动双膝伤处,素苡不禁微咧了咧嘴,落进韩修眼里,想着这与自己相像的女儿吃苦,韩修也多少心疼:“膝上还疼吗?” “回父亲的话,疼的。”素苡老老实实回答。 “唔。”韩修点了点头:“府上规矩大,不比庄子自由,老太太和婧娴呢,又是严厉的主儿,小心着些就好。”素苡点了点头,默不做声。 时候差不多了。韩修屈指,在桌子上假作无聊敲了一阵,不一会儿门外便侍女传话进来:“老爷,亦哥儿遣人来寻您说要同您交功课呢。” “哎哟!一时着急,我倒是忘了这茬!每月这时查亦儿的功课……”韩修低头靠近岑姨娘,双手抚上岑姨娘的面颊,一派柔柔温存:“白日里忙,我晚上再来看你,”他凑近她耳边,笑着小声道:“到时候苡儿睡了,我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岑姨娘嗔怪的看他一眼:“苡儿不在又怎的?”她指了指肚子:“这里头还有个捣蛋的竖着耳朵偷听呢!” 韩修叹了口气:“也是,那就只有等等,等他出来……还有几个月?” “怀胎十月,就是瓜刚熟也得九个月到时候,至少还得半年。”岑姨娘道:“哦对了,老爷快去吧,亦哥儿用功是好事,老爷可别为了和妾身多这几句话说说教亦哥儿好等,到时候就该是妾身的错儿了。” 韩修点了点头,在她额上匆匆落下一吻,便挑帘出去了。 直待人去半刻,岑姨娘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哪门子的功课?才说的从那处来,又到那处去?不过寻个由头想走了罢了。” 第2回 庭院深深 繁世难安宁(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西向的小屋终日难见阳光,又因着门外不远又是墙壁,连晚霞都难抵达,昏昏沉沉的屋子里头,令人好生不适。但到底还好,傍晚阳光照耀之时,屋后破旧的小院还可享受到一方暖阳。 “哎呀!” 素苡拉开亵裤,一声惊叫。接着她敲了敲恭房与里间相连的墙:“娘亲!你过来一下!看一下……” 岑姨娘放下手里的活计,打了帘子跑过来,素苡白着脸指了指亵裤:“娘亲,是不是,您说的……那个?” 岑姨娘探头看了看,笑了:“我倒说呢,近些日子看你时常懒怠,脾气又忽好忽坏的,原是长成大姑娘了。也是,十一岁多,都要迟的了。” 转身进里屋去,岑姨娘翻了根月事带和干净的亵裤藏在里衣里带来,拉着素苡在恭房狭小昏暗的空间里换好:“女孩子家总有这么一天,这可意味着你是大孩子了!每个月一回,注意着提前准备好,来之前包括这几天,都会脾气不稳定,要注意收敛,否则一不小心错了,可没人管你是不是有特殊原因,知道啦?” 红着脸点了点头,素苡小声嗫嚅了声“是”,想了想又问道:“刚刚看流这么多血都吓死我了,我怕我死在这上头。” “怎么会!”岑姨娘失笑:“所有女子每个月少则三日多则八日,都说这么多年熬下来的,可没见哪个死在这糟心事上。女孩子有了这个就是大人了,就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素苡面色一僵,慌忙捂住肚子:“娘是说,苡儿会有小宝宝?” “还没到你懂的时候!”岑姨娘佯怒,止住她好奇的话头:“现在不会有,会到嫁人以后,至于其他的,现在你不需要知道,就不许问,偷偷去问也不行!听到没?” 素苡撅了撅嘴:“我也没说要问……” 待到傍晚时候,韩修遣了人来,说原先预备着的院子一直未打扫得当,大老爷发了话换了一批仆从,才赶着打扫好了,现下里请槿姑娘及岑姨娘挪动玉步前往。一行人搬过后已是夜中,素苡又换了生地不适应,至三更方入眠,是以次日晨起素苡困倦不已,去往老太太处请安的一路连着打了四五个呵欠。 素苡到栖月堂时,老太太方由人服侍着起身,正梳洗着。房内已然有侍婢启开窗牖,没了那层油纸的阻碍,晨起的暖阳便肆无忌惮的进屋来,洒了金灿灿的一片。长长的花白头发垂近地面,侍女妙言跪在地上,执一细巧精致的篦子为老太太梳着发髻。 妙言浅浅笑着,一壁缓缓篦着老太太的发,一壁问道:“老太太今儿准备梳什么发髻?” 老太太咂了声:“自然还是老样子!你早习惯了不问的,今儿是怎么了?不会是昨儿个夜里撞了脑袋,或是半夜里去小厨房偷吃……也不对呀,咱府里的东西顶多吃死人,怎么会吃坏了脑袋呢?奇怪。” “老太太又拿我取笑!”妙言笑着给老太太篦发,一缕一缕捋的极为细致。“老太太您惯常梳抛家髻,非说自个儿老了!发髻什么的只端庄即可。可是老太太这一头漂亮的头发,不梳些好看的岂不可惜?况且,老太太您忘了?”妙言双手轻搭在老太太肩上,又自老太太右肩处探了脑袋出来,从铜镜里头瞧着老太太,道:“今儿七姐儿回来,头天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您不得趁此好好打扮打扮?” “得了吧!”老太太笑着轻拍掉妙言搭在右肩上的手,道:“你是想折腾我老太太才是真吧!” “没有!”妙言噘嘴道:“老太太!妙言冤枉!” “行啦!”这主仆正笑闹时,冉悠挑帘进来:“妙言手下快些!七姐儿同岑姨娘都到了。” 冉悠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之一,虽然也不过就十八岁,但却是实打实跟在老太太十余年的了,人皆尊称一声“姑姑”。 妙言一笑:“瞧姑姑您说的!七姐儿到了,八姑娘还不一定起身了呢!”继而妙言又转而向老太太得意的挑眉,道:“我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到!老太太还不快扮上?” “果是个真真儿的人来疯!”老太太笑嗔。她对着铜镜照了照,无奈笑了笑,道:“得了!今儿我老太太这脑袋,就归你这丫头摆弄了!” “是!”妙言把脑袋晃得跟街市上那种摇头晃脑玩儿的木头娃娃一般:“老太太的头发,今儿个妙言我一定给弄得妙不可言!” 冉悠退下去,接下来的天下尽归她妙言执掌。她低头寻思半刻,正择了寻常的朝六髻梳上,忽地眼珠一转,心中又有了鬼点子,她换了要梳的发髻,明明在履行自己的鬼点子,面上却是实打实的一本正经。老太太丝毫没察觉什么不对劲,她静静地看着镜子里妙言的影儿,止不住的感慨,这面容姣好的姑娘啊……年轻就是好。幽幽的叹了口气,老太太道:“你这性子,风风火火的。不过,我也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老太太我老啦!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丫头们,那么活泼。” 妙言一瞪眼:“您哪里老了?不过是几位少爷大了叫您老太太,您就真以为自己老了?我看是底下哪个胡说八道!” “唉!”老太太笑道,“我留你近身伺候也是因为你年轻!我老太太老了,但身边有不少活泼的年轻人,看你们每天笑笑闹闹的,也就跟着觉着自己都年轻了……” “那是!”妙言道,“老太太本来就年轻着,我们都是差不多年纪的人。” “胡说八道!”老太太无奈一笑,转而调了话题:“妙言啊,跟老太太我好好说说,你和邱……怎么样了?去年就在议着了的婚,今年怎的还没提上日程来?你这都十六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哎……怎么,你打算学冉悠不成?非要自己去碰着,一个丫头,天天还有活计干,哪里有功夫去大街上碰真命天子去?哎呀你们一个个的,我老太太都等不及了!” “别提了!”妙言满脸嫌弃道,“个没用的!什么都磨磨蹭蹭不说,我还不能提醒他!现在一说到亲事他就臊的满脸通红,跑的远远的!我追一步,他跑一步,弄的我现在跟上赶着要嫁给他一样!” “年轻人嘛!”老太太笑:“初尝情滋味,都这样!”顿了顿,老太太忽然怪道:“啧,你这是,给我梳的什么髻?我怎么看着……那么不对劲儿呢?”她指了指头上还未成型的发髻,问道。 妙言回神儿来,一本正经道:“哦,双丫髻啊。” “什么!”老太太一把夺下妙言手里的梳子,笑骂道:“臭丫头!又耍我!我都多大岁数了,这是还没梳起来,不然岂不是为老不尊?” 妙言赶紧的抱头跑远两步:“哪儿有那么严重!” 帘外又听得冉悠无奈的一声长叹:“老太太!八姐儿都到了!所有人都到齐乎啦!” 老太太“嗯”了一声,转而看向妙言:“还不快给我好好梳头!” 妙言笑着取了梳子来,道:“是,谨遵老太太的吩咐。” 老太太复又坐下:“这老八也是,今儿姐姐来,还跟往常一样不懂规矩,永远都是她最后一个到……” 栖月堂正殿内,素苡正正襟危坐着,岑姨娘因着是姨娘身份,是以只能于姑娘身畔跪坐,面前无桌遮挡,一言一行的规矩更是分外要谨慎着。屋内众人坐了许久,并无人上前来招呼,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屋里头的夫人姑娘姨娘们,二人是不可能个个都识得的,老太太过会儿梳洗好了出来,自然会一一介绍,又无什么仇恨心思,又何必闲得无聊去寻人茬子结梁子顽。可偏那外头的帘栊一挑,八姐儿进了来,她那眼睛一挑,便知是没安好心来的。 晚辈见长辈,宜早不宜迟。哪怕长辈还未起身,你到了,那也得等,这不算什么好行为,在众人眼里,你早到,来这儿等着,是理所应当,若是姗姗来迟,那便是没规矩。当然,既然有规矩,便也少不了不守规矩之人,眼下这八姐儿韩瑛蕊便是其一。 韩瑛蕊比素苡小上一岁,是长房韩修的第五个闺女,排行老八,阮氏以为头一个女儿养的好第二个就理应好,是以疏于管教,反养成了个骄纵性子,连韩修也不大喜她。且说那韩瑛蕊华方一进门便瞧见了素苡,当下便怪声怪气:“哟,只是谁呀,我怎生不识得,是,家中新来的……”她正要说出“丫鬟”二字,便由四姐韩蘩茵笑着拉了去,打断她的话道:“这是你八姐姐。” 韩瑛蕊眼睛一翻白她一眼:“姐姐?不过是个庶出的罢了!” 这下韩蘩茵脸色也不大好瞧了,她到底也是庶出,其母金姨娘为阮氏陪嫁。陪嫁的丫头,说白了就是陪嫁的妾室,嫁女儿文章上的老规矩,陪嫁的给老爷填房,好一心向着正室夫人,牵制住老爷的心。但这事儿可说不准,所以阮家嫁女拣了屋里的金姨娘金秋,是老人儿,心思单纯,长得漂亮,但年纪比韩修还大。可凡事总有个万一,这有了孩子可就不一样了,有了孩子便是有了依仗,母凭子贵,可惜左防右防着,活下来的却也只是个姑娘,就只得忍气吞声。金姨娘又生性软弱,韩蘩茵身份不比韩瑛蕊,便总要受气。 有句骂人的话,曰“汝母婢也”,可她的生母的确就是奴婢出身。明明顶着四姐的名头,却要频频受韩瑛蕊的气。虽说韩蘩茵明面儿上说是大夫人养女,可长房里头她和大夫人闹的不愉快之事,现在早已是人尽皆知。要不是金姨娘叮嘱要帮着照看韩瑛蕊些,她怎生也不会来招惹这泼皮丫头。 韩瑛蕊见她脸色不好,哪里又会不知其故,她故意在她伤口上撒盐:“也对,庶出自然帮着庶出的……唉!也是可怜,自幼由母亲抚养长大,便真以为自己能同嫡出的比肩了,可惜到底投生在庶妾的肚子里……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怎么能同我姐姐一般优秀!” 韩瑛蕊口中的姐姐,乃是韩家这一代最为骄傲的姑娘,韩家长女,阮氏所出的韩若霜。今年十八的年纪,已出嫁四载余,育有一子,在婆家也混的如鱼得水。韩若霜自幼由老太太亲自教导,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嫁与定远伯三子何邱岩后不足一年便已熟练掌家,为人人所称赞,堪为阖府、乃至京城贵女圈中各姑娘们的典范。 韩蘩茵正不知该如何作答,手足无措之时,里屋的帘栊便打起来,紧接着妙言便扶着老太太进了来。各夫人、姑娘、姨娘便都忙着起身请安,也不再顾着眼前这几天便有一回的无聊争吵。老太太颔首,示意各人皆起身,随后便是谢恩,再各自落座。 “瞧瞧这一屋子!”老太太落座笑道:“今儿老七来了也来凑上,哎哟!老太爷原来一直感慨着说,一辈子遗憾只有二女,还有一个未能常留身旁,这可好了,我们单这成了亲的三个儿子,就已经给老天爷添了七个女儿!” 众人皆掩口笑起来,阮氏道:“女儿好呀!这一屋子的孙女儿,将来都来服侍老太太,老太太好福气!” “是是是!只不过我老太太瞧着呀,服侍我倒不用喽!好好的学礼、习规矩,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就像若霜,给我韩家充门面增面子!” “那四夫人可责任重大了!”马氏笑道:“一口气添了十一十二两位姐儿,这教导责任可不重大!” 老太太却只是微抿了抿唇,道:“二房里头连着两位姐儿出生,也是喜事。咦?老二媳妇没来?” 妙言忙道:“噢,回老太太的话,二夫人说玥姐儿早起闹的厉害,弄的瑶姐儿也不大爽快了,说要好生哄一阵,过半刻再来给老太太您请安!不过定是要来,还带话求老太太您宽宥着等待一会子,也好允带着两位姐儿来瞧瞧苡姐儿,图个亲近!” 老太太点头:“嗯!娃娃方出了月子,正是容易闹的时候。原先啊,我记得柔儿初抱来给我的时候,也爱闹!”她顿了顿道:“倒是娘娘当年,有些不同。” “那是!娘娘与那寻常闺女自是不同。”马氏随口便道,其中意思自然也涵盖了说那十一姐儿不能成大事。马氏一贯是个没什么头脑的,不然也不会连丈夫都留不住,屋里姨娘一个接一个,两位都赶在她前头诞下海尔,要不是她命好,长孙都要生出来了。 老太太冲妙言招了招手,偏头附耳小声问道:“老七叫什么来着?” “回老太太:七姐儿闺名素苡。七姐儿生时逢除夕,岑姨娘言除夕华丽不如盏中素斋,素斋合人口,苡米可人心,取自于此罢了。” 老太太失笑:“想不到连给女儿取名字,锦知还用的尽是,她日日无聊乱作的打油诗。” 老太太挥了挥手,让妙言又退回后边,继而招来素苡:“苡儿,来。”素苡上前规规矩矩是行了礼,方缓步上前。 “你瞧着,这般多礼!想是给昨儿个你母亲罚的,吓坏喽!” 阮氏忙起身跪下道:“哎哟老太太!媳妇早知罚重了,昨儿个爷回来说我一回,今儿个您又说一回!这是准备教媳妇惭愧死吗!” “快起来!”老太太佯怒一拍大腿:“动不动就跪!还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阮氏一副难为模样起了身坐下:“是,老太太教训的是。” “啧!这丫头,哎哟!长得可真是标致!”老太太拉着素苡的手左看右看,满意道:“像极了当年的锦知!” 岑姨娘忙道:“妾身有幸服侍老爷,并诞下苡姐儿,这已是天大的福气,怎还能要求姑娘像妾身呢!” “你这话便说岔了!老太太笑嗔:“我倒不知自己养了个白眼儿狼!当年我可是把你当亲闺女养的!”她轻哼一声:“哟!现在倒来数落我!” “那倒是了!是妾说岔了,老太太确实是对妾万般呵护的,说来,妾的福气也果真是大。” “是啦,所以你当时执意要随苡儿走,我也觉着可惜!” “是,妾身当年也是心疼姑娘,怕旁人照顾不好,苡姐儿又是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的,妾不放心,才硬要跟着去的,后来才发现,旁人都十分呵护着槿姑娘,倒是妾小人了。” “哈哈,”老太太笑道:“是,你这丫头呀,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说是这样说,其实老太太心里边儿明镜儿似的。也是可叹,要不是当年岑姨娘家里出了事情,年纪又到底太小,韩修便娶了阮氏,正好也有了阮家雄厚的力量帮衬。而岑姨娘的孩子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女儿,血脉连着的,看着眼前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多少还是心疼的。 老太太轻轻抚着素苡的手:“素苡,这名儿倒是好听。”她回头看向妙言,妙言立即会意,挑了帘子到后头去吩咐入谱的一应事项。说来也好笑,明明阖府上下都知道素苡的存在,排行中的第七位也一直都留着,可就没人乐意去说,要不把七姐儿登上族谱?没人说,一个也没有,个个儿都装作不知道,一直到今儿个素苡回府来,还得老太太来提。 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当年就算手段再狠,现在也都软和了。晚年谁不想全家和和美美的子孙绕膝?她拉着素苡过来面前,又离近了些许,把着素苡的肩膀让她面朝着众人,她拍了拍素苡的肩道:“来,祖母给你介绍一番,想必这些人,你多半都是不认得的!” 素苡怯怯点了点头。老太太先将座上的夫人指了她看:“这是老三媳妇,你认得的吧?你母亲!哎哟,昨儿个她罚你你想必也晓得了——是个厉害角儿!好了,说正经的,你想必也听说了咱们韩家走出去的,你大姐若霜,便是她的女儿!她教女有的一套,也必会好好教导你,你要好好听她的才是!” 见素苡点头,老太太又指了头一个位子上的人道:“这是你大伯母,是你大伯元配;你二伯母还未来到,不过昨儿个你应该已经见过了。” 马氏一时间脸上笑意险些憋不住,老太太这话交代的可真是万分清楚透彻!生怕新来的姑娘不知道这荣氏非元配,是姨娘抬的? 老太太不觉,又转向姨娘那一侧:“长房里头的,何姨娘、柳姨娘、张姨娘、祝姨娘;三房里头的,是金姨娘、崔姨娘;这个祖母可得给你好好介绍,她呀,是花姨娘,”老太太指了指其中一个肚子很大的孕妇:“是这一群妇人们里头,最年轻的一个!十六岁,是二房的,现下里正怀着个小弟弟,指不定就是你二伯伯长子呢!” “老太太就爱拿妾身玩笑!”花姨娘急的直跺脚:“我家老爷常年在外,一年才回来一次,这好不容易调回来呢,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儿!这么些年,二房所出不过近来夫人一鼓作气一胎两个姐儿,至于儿子,夫人都没这福气,妾身又怎会有!” 素苡悄悄的瞥了眼花姨娘,暗道不易,她虽长在庄子上,但临着几家中的女人争斗她也听着看着了不少。这花姨娘定是个有些手段的,才能在二房长子未出世前保住肚子里的孩子。素苡带着佩服的心思点头,并又一一见过礼。 老太太指了指左手下的那一片位置上梳着未嫁发髻的姑娘们:“这边呢——全是姑娘们!老大若霜想来你早已听说,她已经嫁出去了,这是老四蘩茵,还有老八瑛蕊、老九辰祎,都是你三房的姐妹;老五信宜,老六婵媛,婵媛别看她一副老成样子,其实也只略长你几月罢了,她们都是长房你大伯的千金;还有十一、十二......” 门外有媳妇丫头传道:“老太太,二夫人携十一、十二两位姐儿来给您请安了!” 老太太忙道:“哟!说曹操曹操到咯!快!快请进来。” 随后便见一端庄的妇人梳着朝云近香髻,一袭浅粉色的裙装,缓缓踱步进来,身后的两妇人一人抱一个粉嫩可爱的小女孩。“来来!”老太太笑着招手,把她们唤到跟前,给素苡介绍:“这是你二伯母!还有老十一瑶儿和老十二玥儿。” 荣氏受了素苡的见礼,便忙上前给老夫人请安:“媳妇请老太太的安!媳妇因事来迟,还请老太太见谅!” “无妨!快坐下。”老太太摆摆手,笑问:“玥姐儿闹完了?” “可不是!”荣氏携二乳母落座,嗔道:“玥姐儿果真爱闹!媳妇给她闹的哟,这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到现在媳妇这头还一跳一跳的疼呢。” 老太太点了点头,正欲再言,便被马氏抢了白:“老太太还说呢,这丫头像小姑当年,爱闹。那敢情好,我这大嫂没能有孩子,便更是将几位姐儿都视作亲生,我想着呢,将来玥姐儿能像柔姑母一般优秀,夜里啊,别说二弟妹,我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众人都跟着微笑,又想起马氏先前的话了,荣氏偏还不明其意,又顺着说道了半天。老太太把话题岔了开来,她又说回去,好久才住。老太太脸色已经有些无奈了,长房同二房这两个都是沉不住气的小家子模样,一点儿小事就要斗嘴皮子,斗赢了什么也得不到,光图个痛快。老太太干脆掀了盖子饮茶,一盏茶下肚,方见荣氏这话唠歇下来,她才悠悠开口:“过些日子老四媳妇要进门,虽然说因为搬府的事情,婚事暂时耽搁,但准备工作还得好好的来,绝对不能马虎!老大媳妇我就不折腾你给你添事做了,老二媳妇这手上全是孩子的事儿,还要照顾花姨娘那孩子,所以这事情我便还是交给老三媳妇,不过这府里现在大小事务都在老三媳妇手里,你们几个得空了,也得帮衬着才是。” 各位夫人姨娘忙恭敬道是。 素苡的位置离的远,但正巧角度可以瞧见荣氏的小动作,她眼看着荣氏见时间差不多了,便手一伸探进玥姐儿襁褓里,揪了一块肉拧了一回。玥姐儿又哭闹起来,荣氏赶紧抬手隔着襁褓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真是闹!烦都烦死了!” “孩子还小!”老太太慌忙道:“你莫要那么凶。孩子既然乏了,带她回去便是,又何必顾忌我这老太婆!行了,”她伸手让妙言扶她起身:“我这里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了,累了,就也都散了吧,苡姐儿留下。”老太太言罢,便由妙言扶着往后头走了去,素苡连忙跟上进了里间。一众人跪安送老太太回屋后,方各回各家去。 第2回 庭院深深 繁世难安宁(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翌日清晨,韩府门外浩浩荡荡排了很长的车队,继宗室及各阶开国爵后的头一份儿调令恩旨,便放给了韩家。其实素苡祖父韩凌的资历并不高,但却比朝中资历最老的老将裘将军幸运的多,裘老将军坏就坏在他那直性子和臭嘴巴上,陛下一道旨,你留守旧都罢。 裘家没有女儿在后宫里做娘娘,这时候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韩凌得着恩旨调任入洛阳,虽官职并未变动,但自京外迁至京内,便是入了政治的中心地区,离帝王更近了些,要比待在这遭皇帝废弃的原都平城要好得许多。一时间韩府中上下皆忙碌起,各人眉眼间皆可见喜色,家生子及签了卖身契的多半都跟着走了,不跟着的也都细致安排了下家去处,遣散银子也丰厚,韩府也是好人家,所以韩府出来的用人,无论去到别处何家也都是要做好差事的。忙碌着,各人也就终没了闲心思,没空琢磨着折腾岑姨娘母女俩了,素苡终于得以安安稳稳的过了几天好日子,虽然有点累。 累在哪儿呢?说出来你别笑话,累在女红。 作为未出阁的女儿家,女红自然是重中之重的大头戏,可素苡在哪儿都心细,只要遇到女红,就粗枝大叶的不成样子,饶是岑姨娘好性子,也实在忍受不了自己这宝贝女儿的绣工,下了死命令,在素苡能完完整整绣出一副夏日荷风图前,整天便只能与荷花为伴。 当然这指的是绣出来的以及花样子上的荷花。 这才三天光景,素苡现在看到荷花,就已经想吐了。 外头阳光明媚,冬日里的暖阳照着还是很舒服的。平城地处北方,虽洛阳也算北方,但平城的的确确比洛阳冬日里要冷的多。冬日里最舒服的事情莫过于吃和睡。 素苡望了望窗外天色,揉了揉肚子,唔,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开午膳了,她转头看了一眼岑姨娘,早膳盘依旧一口没动。“娘亲,你不吃吗?弟弟也不要吃?” 岑姨娘看了看那因为肚子里那块肉而格外丰盛的早膳,摇了摇头,她仍觉着没有胃口。或许清粥小菜还可,这越丰盛了,越觉着看着便腻歪。叹了口气,她又拿起了手头绣了大半的新衣裳,在一旁坐着的素苡身上比了比,继续忙着了。 “娘亲,”素苡拖着长音撒娇,磨她娘亲:“吃一些吧娘亲。” “还是不了,”岑姨娘摇头:“冬日里人懒懒的,容易没胃口,一顿不吃无妨。” 素苡噘嘴:“夏天天热没胃口,冬天人懒没胃口,秋日秋老虎不舒服,春日春困没心情。” “你这泼皮货!”岑姨娘唬了脸拿指头点点她脑门:“敢调侃你娘亲!” 素苡吐了吐舌头躲开。算了算了,也知劝不了,还是赶紧把荷花绣好,免得真的绣吐。 素苡机械的重复着绣荷花,她已经悲催的预见到了夏日的时候,所有人积极赏荷,吟诗作赋,赞叹不已,唯有她,会站在廊下扶着柱子吐。 唉!素苡扶了扶额。 迁居的行程是异常艰难的,瞧瞧着一大家子,素苡叹了口气,男人说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是在他们娶三妻四妾的时候不仅没有想到会有庶出子女受气这件事,也还没有想到迁居行程困难这件事啊!她爹爹和这些伯伯们,好色一等一,脑筋倒是简单不多心。 不好色的,当数老太爷和四叔韩佩两个是也。老太爷正常,年纪大了,你让他好他也好不起来了,将军出身,身上伤又多,后遗症也就多,哪儿还有那些精力。韩佩呢,其实他更好,无妻无妾,老太爷好歹还有一妻一妾呢,但韩佩这人具体怎么样还真没人知道,反正还没开荤,作为庶出子,也没什么人照看。未婚妻甄氏小门庶女,出嫁前三天说没了娘就要戴孝三年,寻常人家早就推了,可素苡她四叔没推,因为想推也没人帮他推,他又没个娘亲在世照看,二十多了,正室未娶青楼不进的,也算是洁身自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长房大伯韩佑,书生死读书、读死书,元配马氏一直无所出,虽然他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一点很值得赞扬,但是因为正室无所出娶一堆小老婆这一点很值得批判!虽然有位份封了姨娘的只有两个,柳姨娘和何姨娘,但是通房却有八个,还有关系暧昧没有名分的三个近身丫鬟,也就是说,韩佩一个人就有十四个女人,是三妻四妾加一起的两倍,美其名曰,风流。 二房不必说,一妻一妾两通房,据说两位通房的门老二韩仁还没来得及进,就匆匆忙忙又出发了。将士戍守边关,一年可归家一次,一次不过七日,来回各两天,就只剩下三天,哪儿有功夫和女人温存。但三房素苡他爹就不一样了,同为将士,立了战功封了不用戍守边关的将军,幸好阮氏妒性大,不然姨娘三个通房三个恐怕打不住。女眷颇多便成了累赘,又有两个孕妇掺和其中,日上三竿才起程,傍晚便寻落脚地停下,一日下来能走上百余里路就已是大大的不容易了。结果就这么慢,花姨娘还整日喊说累的不成样子,白里透红的脸蛋上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包着泪。韩仁刚接了调令回京,可不必再戍边,荣氏高兴的不行,想着用两个女儿拖住丈夫好再努力要个儿子,结果花姨娘说,临近生产腿上水肿的厉害,两滴眼泪一掉,爷便心甘情愿留下了,把荣氏气的咬牙切齿。 有天经过那壁的房门前,素苡瞧见荣氏花姨娘两个掐架,荣氏没个主母样子,指桑骂槐说花姨娘自私,怀个孕就叫活生生一个壮年爷们儿当和尚,不能干就该放手给别人,花姨娘没个孕妇样子,叉着腰挺着肚,笑话荣氏留不住男人来找她茬,有本事她也怀一个,还能把男人留在房里做和尚,但也别试太多回,难保四五个都是女儿让爷再没心思往你处去。 啧、啧、啧。 素苡暗暗摇头,女人这一辈子,小时候跟姐妹斗,长大了跟那种“姐妹”斗。 花姨娘和荣氏的斗法没几天是歇着的,鸡飞狗跳乱的一塌糊涂,这更导致行程缓慢了,因为花姨娘一天到晚肚子疼。所以这日晨上四更时候花姨娘又喊着说腹痛的时候,狼来了喊多了,谁也没理她,甭管喊的多厉害,大家翻个身就又睡了,纯当没听见。 驿站的环境并不好,也不是说翻身睡就能睡的。素苡一向睡的沉,但是醒的也快,说醒就是真醒,醒了就睡不着了。所以这样说来,她该是阖府,不,阖驿站上下最关心花姨娘的人了吧,因为就连陪睡的二爷,在喊疼的花姨娘边儿上,也都懒的起来了。 终于在一刻钟之后,二爷爬起来,迷迷瞪瞪的:“怎么又改半夜闹了?” 花姨娘一脸无辜:“我是真疼,疼醒的……哎呀……可能是要生了吧……” “生?”迷迷瞪瞪的二爷喃喃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忽然一个激灵跳起来:“要生了?”二爷将军的嗓门儿一声大吼,自个儿的觉醒了,全驿站的人也醒了。 此是近来沐府上下的头一件大喜事情,大半的人手都去帮忙了,不管是帮忙的帮倒忙的还是假帮忙袖手旁观的,都跑了个精光。 空空荡荡的小院儿里,素苡与岑姨娘对过坐着继续练荷花。岑姨娘终于打算绣成品了,在素苡真的绣到吐的时候,说,行吧,那咱不绣帕子了,可以了,可以开始绣屏风了。 夏日的荷叶儿于笔下一点点勾画,栩栩如生,岑姨娘细细的画着屏风的纹样。一共三折三片绣样,连起来是一副夏荷图。 “就绣这个了。”岑姨娘很高兴。 素苡好奇的看了一眼,很美,但……还是荷花!她朝天看了看,砰的一声重重地倒在桌子上,装死。 又是荷花…… 荷花…… 呕。 一闪一闪荷花开,满天都是小星星。 韩府十三姐儿落地,取名离若。二房一连三个女儿,这一胎可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二房多女的名声。老太爷大为失望,虽这老二找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没用? 当然,比他更失望的是花姨娘。二房无长子,她费了多少心思劲儿才怀了且保下这个孩子,结果还是个不带把儿的,说什么也还是没用!但到底她和荣氏不同,荣氏虐待女儿起来可谓是丧心病狂,怀着离若的时候她一喊肚子疼荣氏就掐玥姐儿屁股让玥姐儿哭,她可不同,就算是女儿,怎么着也是会心疼的。 月子里不能受风,可总不能真叫花姨娘在驿站里住一个月不是!老太太和三位夫人商讨了半天,最后决定让丫头婆子赶制厚实的披风。三天后,一个被裹得不成样子连脸都没露出来的女人被二爷抱上了车。 素苡一头雾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裹棉被呢?一样的不美观。 一行人路上磨磨蹭蹭了半个多月,终于临近了京都洛阳。但到的晚了,城门已闭,便只得于驿站歇下。驿站为新修,占地阔大且修缮上乘,有亭有院,竹柏花木皆有培植,好不漂亮。晚膳过后,因着外头风凉,并无人常去,唯素苡心事重重,正于其中踱步以散心,正遇见于亭中负手而立的元恂。 素苡是不可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否则她早就跑了,她可一点儿也不想看见那个讨厌鬼,但是堂堂太子,怎么可能在这里?她不信邪,于是她跑到正面去瞧,撞进了元恂的视野里。 元恂笑着跟她打招呼:“又见面了,小素苡?” 小素苡?小?素?苡? 小素苡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咽了咽口水,素苡压下惊讶,屈膝请安:“民女素苡,见过太子殿下。” 元恂亲自拉她起身:“素苡,入族谱了,开心了?” 素苡微惊:“您怎么知道?” “本宫有什么不知道的!”元恂笑起来:“本宫又不是一个人,身边养了那么多传消息的又不是饭桶!我印象里韩家没有一个叫素苡的,就去查了一下,免得被你个鬼灵精怪的骗了。” 查别人身世还查的那么理直气壮!真是……好吧,人家是太子。素苡咬牙切齿的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小心翼翼问道:“殿下不怪民女了吗?那日,民女失礼于殿下跟前实当应罚……” 元恂笑了,抬手一挥:“你说那个,无妨的,是我误会你。我,我就是,就,就原先见过一位庶出的姑娘,她口口声声说是她是嫡母抚养长大的,还说她生来高贵,只是借她生母之腹出来罢了,听着难听,污浊不堪入耳,我也不知道皇后是怎么看上她来给我过目,癞蛤蟆也想做太子妃,做梦。”意识到自己约摸是跑题了,元恂握拳遮着嘴咳了两声:“所以,所以那天见你那般,就误以为你也是那般……就是,无情无义之人,误会你了……”元恂斟酌着想要道歉却又要保全面子的两全之法,结结巴巴道:“是,是本宫……本宫……不对!就是,”叹了口气,元恂一鼓作气,声若蚊蝇道:“对不起吧……” 对不起?素苡瞪大了眼睛,他这是在道歉? 发觉事实的确如此,她砰咚一声跪下,把脑袋低的快要垂到了地上:“民女受不起殿下道歉!也的确民女也误会了殿下!以为,以为殿下瞧不起民女的身份,也多有冒犯,还出手险些伤了殿下玉体,所以……最该道歉的是民女,民女还应当,应当请殿下降罪!” “你口才真好说的真溜……”元恂叹了口气。降罪?他能降什么罪?先前……他的确瞧不起素苡来着。干笑着说没事儿,元恂弯腰,手上一用劲儿,把面前的姑娘拽起来。“快起来,没的给人看见了以为你惹着我什么了。” 素苡扬起面貌微微一笑:“殿下怎么在这儿?” “哦,”元恂胡编道:“顺路路过,没想到你在这儿。” 素苡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路过这儿便来了?四下里看了看,人还都清的挺干净。韩家入住驿站这般大的排场,他不知?呃……想必,想必是来寻祖父。或是父亲,或是某位叔叔,有事的吧? 然则并不是,元恂确是特意寻来的,寻她来的。他觉着自己先前做的并不对,是以才嘱咐了身边人归京时要途径韩家的落脚地。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意这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反正……他就是觉着那天的事情是他,有点、有那么一点点的……对不起素苡。 素苡问道:“那你,你舅父的事情处理好了?” 元恂点头,想了想,亭外正是风大之地,是以他便并未循礼,顺手便拉了素苡到亭子一周围绕着的木制长椅上坐着,他感觉到女孩子细细的手腕,是以蹙了眉怪道:“你怎么这么瘦?皇太祖母和母后她们逼我看的,那些张,京中名门闺秀的画像,她们都不像你这般瘦。” “那是。”素苡想到娘亲说的,一般人家挑媳妇,都喜欢圆润一些的,因为……因为好生养。素苡不禁微红了面颊,夜色朦胧中月色皎洁明亮,映的女孩子红红的脸格外可爱。 “嘿嘿……”元恂笑了笑:“不过你就是瘦,也比她们好看,我觉得,我就这么一说,就是,画像上的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素苡噗嗤一声笑了:“那当然!画像是给你看人的吗?画像是给你看家世的,人肯定是按画师心目中最美的人画的!” 想到元恂大概的年纪,应该有不是很大,怎的已经在安排选妃了?是以她问道:“殿下今年多大了?” 元恂想了想,奇怪道:“上次我没说吗?” 素苡想了想,正色道:“应该说了,但我忘了。” 元恂抿了抿唇,道:“好吧,我比你大三岁,十四。” 素苡偏头看他:“殿下也不大嘛,民女还以为殿下比民女大好多,只是个子长的小。” 元恂撇撇嘴,看向素苡道:“谁像你一般,个子小的营养不良。” “你才营养不良!我这叫生的娇小!还衬的你个子很高!” 元恂“唔”了一声:“有道理,他们都说我矮,我将来娶妃,一定要娶你这个个子的。” “……”素苡大为光火:“你找个人!嘴怎么这么……不知道什么叫后起之秀?我告诉你,我要长个子,肯定比你还高!” 元恂撇撇嘴:“你长个子我就不长么?” 素苡噎了噎,怒道:“反正早听说了,二皇子比太子殿下高很多。” “……”元恂差点儿没跳起来:“韩素苡!会不会说话!” 素苡恭恭敬敬站起来鞠了一躬:“对不起太子殿下。” 一盆水浇下来,火不灭也得灭。 轻咳两声,元恂打量了一番素苡,奇道:“你的脸有些红……”环顾四周,雪中白梅摇曳,亭中寒风微荡,并不像是会热的样子。“这儿,热吗?” “没有!”素苡忙道:“约莫是冻的。” 越急脸越红,元恂看她连耳朵都红了,想来是冻的狠了,忙解披风道:“我给你披件衣裳吧。” “不用不用,”素苡慌忙拒绝,把他的手推回去,看着他把披风又系上才安心。脸上烧的厉害,大概是病了,素苡别开目光:“时候也不早了,民女先回去了!” 元恂“噢”了一声,点了点头,素苡施礼告退后转身,顺着亭边长廊落荒而逃。 皎月不作美,悄悄的隐匿于层云之间,久久不出,只遥遥见少女的身影渐渐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元恂默默看了半刻,笑颜如花,只可惜不过片刻。他拢了拢披风,再回头时已经是肃然面色:“快马回京。” 第3回 各怀鬼胎 酒壶藏机玄(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素苡趴在岑姨娘膝头上,抚摸着岑姨娘的小腹:“娘亲,这里头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岑姨娘笑起来,眼里头一汪澄澈的水温柔的不像话:“横竖都是庶出,说真的,娘亲也不知该盼什么好。” 素苡看着岑姨娘的模样,心底酸涩不已:“苡儿希望是小妹妹!这样,这样苡儿可以保护她,而且女孩儿家在这偌大的韩府里头,与世无争,也没人会打她主意!而且她也不必留在这里一辈子,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自然会有她的良人出现,喜欢她、娶她、对她好。” “什么良人不良人的!”岑姨娘嗔怪的看她一眼:“苡儿,你才多大!还没定亲呢,就思春啦?”见素苡哗的一下别过头去,岑姨娘笑着抱起素苡,道:“行行行!不管是男是女都好!只要像我的苡儿一般懂事,娘亲就满足咯!” 素苡笑起来:“这还差不多!哎,这话我爱听!娘亲夸我的话,我都爱听!” 岑姨娘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绣架:“那咱把荷花给绣好?” 素苡立马垮了脸:“哎呀娘亲!咱能不绣荷花了吗?” “你这孩子!”岑姨娘捏了捏素苡的鼻子:“屏风还没绣好呢,做事哪能半途而废?” “你要是只绣一个屏风就算了!”素苡直跳脚:“你想想看!你先前还绣了那么多张帕子,现在女儿看到荷花,真的要吐啦!” 荷花其实并不简单,其中色彩的渐变更是重要,是以岑姨娘把那绣图也画的细致,素苡绣起来倒也不难。虽说真的要绣吐了,但素苡是拗不过她家娘亲的,无奈执起绣花针,才绣了一点儿就分了心,思虑起那日的元恂来。 太皇太后在时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元恂便已在选妃,她不知是不是到了自己这般年龄便已该议亲,而碍于自己身份不受重视,才没有将亲事提上议程?想来花姨娘方十四岁便被二叔收房,十六岁便已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这个时候,即使未到议亲时,或许也离那时不远了。 如果自己出嫁了,那娘亲一个人怎么办?这样说来,或许娘亲这一胎是个弟弟才好,至少在自己出嫁之后还能护着娘亲些。 岑姨娘看着素苡盯着地面一个劲儿的发呆,便出声唤了唤声素苡,问道:“想什么呢?” 素苡一个激灵回了神儿:“呃?噢......我在想,娘亲您说,苡儿将来会嫁入什么样的人家呢?” 岑姨娘抬头看了眼女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原来是想这个呢?这个还早呢,怎么,苡儿不想多陪娘亲几年?” “没有!苡儿才不想嫁但是这又由不得我!我,我也想,但是......”素苡慌忙反驳,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明明不必要这么激动,抿了抿唇,她道:“苡儿那日遇到太子殿下,他说,太皇太后娘娘在时就有给他选妃,女儿寻思着,太皇太后娘娘千秋之前,他也就我这个年纪吧?” “那是皇家结亲。”岑姨娘一边继续画着第三片屏风的绣样,一边解释道:“皇家里头指腹为婚都是常有的事儿,像你这个年纪的公主摆在皇家应该都是有主儿的了。你瞧着,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的,他妃位的空缺会对他往后的储君位,造成一些不稳定因素,所以太皇太后娘娘着急为太子谋求皇妃也是情理之中。而且,太皇太后娘娘当初嫁给祖先帝的时候,也不过十一岁。” “十一岁?”那不就是自己这般年纪?素苡不禁惊奇。 岑姨娘笑起来,道:“是啊,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如若没有结过娃娃亲,女孩子的话,也没有中选入宫,那么结亲的年纪至少也要十三吧。” 素苡若有所思:“娘亲,那像一般庶出的女儿,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呢?” 岑姨娘叹了口气:“娘亲别无所求,只要我的苡儿,嫁给人做个堂堂正正的妻便好。”她住了手上活计,抚上素苡的额,道:“能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戴着金灿灿的凤冠,正经从大门八抬大轿的进去。可以一对凤凰花烛彻夜燃到天亮,可以由夫君拿一把秤杆,掀开正红色的大婚盖头。不必伏低做小,不必第二日去给正妻献茶被泼一身,生下来的孩子,也能是尊贵的嫡出子女。” 素苡慌忙掐住话头,低下头飞快的开始绣:“娘亲快别说了。” 岑姨娘却不听她的,摇了摇头道:“娘也知道是娘连累你,以你的身份,必定是只能嫁入至多三四品官位人家的,但只要他肯对你好,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明白吗?”素苡慌忙点头不住,便再不敢提及此事,以免触及岑姨娘伤心事。 彼时皇宫内,元恂同学就没这么好过了。虽说前夜元恂与素苡道了别就直接上了路,紧赶慢赶的在第二日午后抵达洛阳城门外,可他这一路上本来就走走停停的,好玩的好吃的各种都能绊住他,如果不见素苡倒罢了,但见面这一耽搁,就迟的狠了。何况眼下那一夜未眠的乌青,更是怎么也瞒不过他父皇陛下的火眼金睛。 下了朝,元恂跟着到了御书房,跪在殿前等他父皇议事完了召见他,可偏偏他父皇知道他跪在外面,也不召见,左等右等议事也不完,地砖硬的很......元恂咬牙切齿的问候了地砖的祖宗十八代,本想趁这个时候想想对策的,也因为膝盖太疼,没了思考的力气。 疼的倒吸气,整个人早已经没有了刚跪下时的端庄,现下里整个人跪坐在地上,蜷缩着,双手揉着膝盖。结果膝盖越揉越痛不说,现在主要重量压在脚踝上,连脚踝也跟着一起痛起来了,地上还冷,父皇还不叫他起来。可到底是自己为表诚意要跪的,就是哭着也得跪下去,不能起来啊。 他生无可恋的看向身边跟着他长跪的小太监:“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现在、马上、立刻跪昏过去啊?” 小太监扶了扶额:“殿下,这才小半个时辰……” “可,”元恂满面痛色,连声音都揪在一起:“可你家殿下我已经不行了……” 其实刚刚朝堂上父皇并没有说什么,但关键是朝臣们不放过啊,探病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一个个的抹的比他自个儿都清楚,然后他绕了路了,在哪一处停的久了,朝臣们假设出了各种猜想,说他偷懒了。 所以他现在跪在这儿呢。 元恂咬牙切齿暗下决心,等他登了基,一定要把这群人好好的大换血一番。 他抬头看了看天:“话说……嘶……本宫今天……没戴护膝……嘶……啊……真的是……天大的决策失误啊……啊……” 他不戴护膝,是因为洛阳很热!很热!虽然现在是冬天,但是朝堂上离他父皇很近,他父皇跟前的炭盆很热,而他很怕热。 那些个朝臣们有时如长舌妇一般议论起来,就都说怕热是因为胖,可实际上他没多胖,只是怕热,怕的紧,仅此而已!只有长舌妇一样的朝臣们才会想这么多种可能性,然后一股脑儿的用来攻击他这个未来帝王。自幼在终年寒凉的平城里长大的孩子,哪里能适应的了洛阳的烈日炎炎? 人人道洛阳冬日里气候暖和宜人,好啊好,可他也依旧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他还是更喜欢旧都平城,那里有小时候他和皇祖母欢笑的身影,有他最美好的记忆,还有母妃……他从未谋面过的母妃,为他的出生而死的母妃,便是葬在平城那片土地之上。 他知道父皇迁都是为了更好的与汉族融合,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赞成父皇的举措。拓跋氏千万年代代相传的姓氏说改就改,驻守多年的政治中心说迁就迁,无论是已故的皇祖母,还是父皇,都这般赞成着汉化,可他即使对祖奶奶和父亲百般崇拜,也如何不愿这样就抛弃了老祖宗根源上的这些东西。等他登了基,一定要让都再迁回去,谁反对,他就流放谁。 年少轻狂的太子殿下一时间臆想的高兴,全然忘了膝盖还疼着,也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所以当面前御书房的门打开来,掌监公公请他进去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理由还没打草稿呢。 幸好他家父皇送走一应朝臣之后要出恭去,或许是水喝多了吧,给了他一点儿编故事的时间。他绞尽脑汁编了他与一位好姑娘的好一段缘分,想着这般也能挡挡近来父皇越逼越紧的订婚势头。 原先在皇祖母还在的时候他只有七八岁的年纪,那时候还未册封太子,皇祖母就一天到晚的拿了各家的名门闺秀来给他挑选了。而今还未定下,他父皇着急,朝臣更急,身为皇长子、这天下的未来储君更是未来的天下之主,太子妃之位的空缺确是万万不可。但即使如此,即使自小自己便崇拜爱戴的皇祖母也常常以她自己与曾祖先帝的婚姻为例教育他,他也不太愿意盲婚哑嫁。 什么娶妻应娶贤良淑德者,什么要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需见过,什么见不见的到了大婚之后二人都自然会是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的一对合璧夫妻?他总还是觉得要娶一个自己称心如意的女孩子,怎说也要相处过、相处的来、相处的令自己满意令自己可以放心,能为自己负担让自己少些操劳的女孩子吧?反正冥冥之中,他觉得,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不久的将来的某一时刻等待着他。 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现起素苡的模样,他低声笑起来,不妨父皇已经进门来,他慌忙请安:“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大跨步迈上前坐上御座:“这些天玩的可还开心?” 元恂吓的也顾不上疼不疼,咚的一声就跪下了:“父父父皇,儿臣没有,没有,儿臣遇到了一位姑娘,所以才……” “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太子与皇子的差别。” “儿臣,儿臣明白,儿臣是因为……” 皇帝摇了摇头:“朕知道你贪玩,但若只是贪玩便好。”皇帝叹了口气:“你便在此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思。” 元恂看着皇帝离开,嘴张了又张,却又都没有说话。近日隐隐听朝臣议论,皆以为他有反心,原先他不予理会,毕竟一群老顽固罢了,随意几句揣测本就是捕风捉影毫无可信度,可如今看来,他父皇似乎已受其影响,那么此时此刻他再多理由都会变成掩饰,反倒是越描越黑。 太祖母不在了,他现在只是一个人,孤立无援,或许现在鲜卑旧族还会帮他,出于他或许能帮助他们取得其异于汉臣的地位,但倘若有一天他没了这种能力,谁还会帮他? 那壁朝臣们下了朝,竟有近半者亲往韩府贺乔迁之喜,一时韩府门庭若市。诸多朝臣都来拜会,身为亲家的定远伯府更是不会落下。更何况各有各的小心思,那圣上才下的恩旨,准宜嫔上元回府探亲。谁不想跟皇亲国戚攀关系?就算都说韩若霜嫁入伯府那时候是高攀,但人家亲姑姑可是嫔妃,你还能说人家身份低不成?定远伯府从没这么积极过,择着紧凑日子就把韩若霜给送来了。 大姐儿归宁回府,府里头自然是要好好热闹一番的,各位姑娘皆要过老太太房中拜会。岑姨娘拉着素苡嘱咐又嘱咐:“别看那韩若霜好像很好相与的样子,娘亲可是领教过,她们母女俩青出于蓝胜于蓝!可得小心!” 素苡摸了摸岑姨娘已明显显怀的小腹,点了点头。六个月的身子臃肿,原先受老夫人特意嘱托裁制的这件阔大许多的衣裳穿在身上仔细瞧瞧,竟也不显得那样的浮夸了。肚子大了,素苡便再没法儿趴在岑姨娘腿上了,想着以后娃娃生出来也不过从肚子里变成抱手上,这个不知弟弟还是妹妹的小娃娃,从现在开始,就真真正正的把她的娘亲给占用去了。 老太太召各位哥儿姐儿前去见客,通知到素苡的院儿里已经是最晚的一个了,素苡急急忙忙准备了往老太太房里赶去,幸好还不是最后一个。各姐儿们围坐老太太身边,一派的祥和温馨。老太太执着韩若霜的手抚了又抚,赞叹不已。见素苡进来,忙介绍着道:“苡丫头怎么才来!快来见过!这是——现在的定远伯府孙少奶奶,得叫,何三夫人!” 韩若霜掩面,嗔怪道:“祖母!”她转看向乖乖喊她“何夫人”的素苡,抿唇笑道:“妹妹快别听祖母讥讽我啦!叫长姐就成,没的疏远了去。”说着韩若霜就又同老太太和几位熟识的姑娘闹到一块儿去了,素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在一旁被当作空气。 “素苡!”忽然听到有人很小声的叫她,素苡四下里看了看,原来是四姐姐韩蘩茵。韩蘩茵拉她过去:“杵那儿做什么!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等会儿老八来了,你更得惹得一身骚!” 素苡乖乖点头,话虽难听,但却发自内心的真——这也是韩府上下唯一一个会与她说真心话的人了。 她又看了看,韩蘩茵身边坐着的是韩辰祎,她轻声唤了句“就妹妹”,韩辰祎怯怯的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垂下目光去,眼观鼻鼻观心,似乎要让这一屋子人都不认识她才好。素苡略觉得奇怪,韩辰祎的生母崔氏虽然只是个姨娘,但到底是老夫人的人,身份不比一般庶女,她也这般小心谨慎,又是为了什么? “蕊儿呢?”韩若霜和老太太说笑的差不多了,想起来妹妹,无奈皱眉道:“怎的?现在还是老毛病,永远最后一个到?” 老太太故意唬了脸:“可不是嘛!”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真是!天天叫我老太太和一屋子姐姐妹妹等她,一进来还要找事找半天,真真儿的——同是阮四娘的女儿,怎么就差别那么大!你瞧瞧你,端庄,大方,再瞧她——” 忽然门外嘈杂声起,这是大牌韩瑛蕊的入场排场。老太太笑起来:“说曹操曹操到,你瞧着,这不来了!” 韩瑛蕊一来,便更没人说话的地儿了。当然,各人也都不想往前凑,只想乖乖儿的把自个儿埋起来,别让小霸王瞧见了才是正理儿。一屋子人皆开始垂首沉默,适时笑笑,便再无其他。 拜会过了老太爷老太太,韩若霜又去见过了韩修,之后便一刻也没耽搁的去了大夫人院里,母女俩一阵寒暄过后,便要进入正题。阮氏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何三郎对你可好?” 韩若霜有些讽刺的勾了勾唇角:“好不好的不就那么回事儿?咱们做女儿家的生来就低人一等,爷们儿朝三暮四的,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否则就是妒妇,要被休的。” “怎么回事儿?”阮氏一听女儿过的不舒坦,赶紧追问下去:“你父亲当年可是说那何三郎好的不得了的!怎么,现下里你们俩不舒坦?” “舒坦?何为舒坦?怎么舒坦?女子嫁人夫为妻纲,丈夫做什么我们能置喙?您呢?您舒坦么?父亲房里多少个妾,您敢扪心自问的说自个儿心里头舒坦?只不过是不能说罢了!还得给花心男人生孩子,替他管家、替他照顾小妾,累死累活的还没好处!当然,我又能怎么样呢!我嫁过去的时候,咱们是高攀,他定远伯府就是娶公主殿下做大少奶奶都成的,才不稀罕我呢。” 阮氏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你,你同三郎吵架了?” “你瞧瞧!”韩若霜重重的搁下茶盏:“我要是吵架了,恐怕我亲生的娘都得骂我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 “行了!”一提这话便分外败兴。韩若霜摆摆手:“不说这个,难得回来一趟,正事儿要紧,现在一堆事儿压着,三郎再做事令我不喜我也得帮衬着,毕竟我还有一双儿女,不管不行。不过,听闻永轶候夫人近来在京中四处寻觅儿媳人选,老四是其中一个吧?” “噢,这事儿啊。”阮氏喝了口茶,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一个庶出的丫头嫁入孙府高门。金秋那贱骨头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可不能便宜了她!也不晓得出去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据说小侯爷很喜欢她,侯夫人也很满意,这要来看本尊,要是真成了,岂不比你位份还高!” 韩若霜淡淡的未置可否,只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道:“这倒不是重中之重,女儿觉着,母亲莫把大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她爬到我头上又如何?她还得有能力坐稳那位子!现下,母亲该动动脑子,思虑思虑蕊儿的未来。” 阮氏有些反应不过来:“蕊儿?” “朝局已定,将来入主东宫之人非太子莫属,倘若太子当真已经到了合适的年纪,蕊儿便没有优势了。趁现在朝中各家各族还未动作,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你的意思,要把蕊儿送入太子府?” 韩若霜点点头。 “这……”阮氏沉吟:“太子足足比蕊儿大了六岁有余……” “那又怎样?难不成您还指望着以蕊儿这身份,能嫁入什么极好的的门第为妻吗?” “母亲担心的不是这个,蕊儿年轻,她,她能驾驭太子妃之位吗?” “年轻就是资本!太子是比蕊儿大了六岁,但母亲有没有想过,将来太子倘若登基,他身边的女人绝对不会少。而这些当中,又有哪个不是年轻貌美的?如果不年轻,指不定还要被比下去了呢!再说,这正妃,蕊儿还不一定能拿下。” 阮氏急了:“什么?蕊儿还不一定是正妻?” “您莫要太宠惯蕊儿!”韩淑挪开目光:“蕊儿迟早要出去面对这些。祖父荣升一品官位指日可待,但隔了一代便是隔了千山万水!而父亲,如今在平东将军位上慢慢爬着,自然比不上那些开国爵,更别说那些佼佼者冯氏、高氏!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就看中了她本家的一位姑娘,只不过一直未过定,蕊儿凭什么同她们争?你心疼蕊儿我明白,但您想想,蕊儿若为宠妃,父亲的仕途会容易,弟弟的仕途也会一路坦荡!文明太皇太后,父亲是燕朝旧臣,燕朝覆灭,太皇太后罚没入宫为奴。一个罚没入宫的女儿尚能爬那么高还不掉下来,蕊儿为何不能?您宠惯蕊儿久了,埋没了她自身的光芒!她是您的女儿我的妹妹,绝不可能差!太皇太后十一岁被选作贵人留侍祖先帝,从贵人位子一点一点的爬上去做到皇后做到太后,蕊儿虽然脾气烈了些,但时日还长,这些母亲都可以慢慢调教,您难道还担心这个不成?” 阮氏点了点头:“话是不错,但是……” 韩若霜微恼,阮氏宠爱蕊儿未免太过!这种大事面前居然还在疼惜闺女!她有些不耐烦道:“没什么但是了母亲!蕊儿如若能嫁入太子府,那便是一世的荣华!就算做小,将来再问鼎中宫也不是不能,又有什么亏的呢?” 阮氏静静地看着女儿,默了良久后叹了口道:“果然为人妇就是不一样了,与从前大不相同。” “不错!女儿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明白了,在这世上说的难听些,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女儿都是要嫁进别人家的。女儿最重要的用处,就在于她可以以她的夫家的能力,为她的兄弟铺下荣华富贵。眼瞧着,当年的太皇太后一人之荣华,扶持了冯氏一族多少代繁荣昌盛?说真的,女儿也有私心,女儿在何家过的不好,也是因为儿子不争气。但现在倒罢了,将来,女儿也想要个依靠。这才,想到了蕊儿的婚事……想当年太皇太后为皇后,冯氏一族的势力便开始壮大,为太后时冯氏更是不可一世。而现下,太子又是由太皇太后亲自抚养长大的,与冯氏家族的感情颇深。太皇太后一人之显贵,冯氏一家便跟着沾光维持屹立不倒四朝之久。而这之后呢,不论如何,其朝中势力已然根深蒂固,非轻易可动摇的了,所以不论下一代皇帝如何,冯氏一族都能保其昌隆繁盛不灭。” 阮氏被说的心动,但还是担心:“可到底文明太后只有一个,冯家也只有一个!千年难遇。” “那又怎样?蕊儿是我的妹妹!我清楚她的能力!她没问题。只不过,”韩若霜有些咬牙切齿的一下一下拿茶杯盖敲击着茶杯口:“老太太那儿我已经提过了,她的意思,押注不能只押蕊儿一个,所有适龄的都要送画像进宫,韩信宜、韩婵媛、韩辰祎,甚至那个才来的韩素苡……都得参选。所以母亲最近得留神,每一个都有可能跟你的蕊儿竞争。” 翌日大早素苡便被迷迷糊糊的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紧接着梳洗、打扮,妆容浓浓的糊了一脸,素苡迷迷瞪瞪的睁着惺忪睡眼,看着镜子里白的鬼一样的自己:“这……干什么?” “姑娘不知道?”丫鬟橘青笑着给素苡梳了发髻:“今儿个老太太请了宫里的画师来给小姐们画像,要送进宫参加选秀呢!” 素苡摆摆手:“快饶了我吧!”她悄声说:“我要进了宫,那几姐妹还不得剁了我!” “姑娘这是哪里话,这选秀各人凭各人的本事,如果选上了,到时候姑娘就是秀女了,她们还能动姑娘不成?” 素苡微弯了弯嘴角,不再答话。 哪儿有那么好捡的便宜事情?她知道这一次多半是选去充填太子府后院的,不然宫里都有一个姑姑在做贵妃了,再弄个侄女进去,不像话不说,就是这重复两遍手续的事情,韩府也不会做,更何况像现在这样积极。 太子,想来是个很好的人吧,不计较嫡庶出身,还愿意和她一小小臣子之女道歉,不过那等身份的人众贵女肯定是抢着要嫁的吧!这可轮不着她,就算打扮的天仙一般……唉!莫说打扮成天仙了,就说西汉的王昭君,生来天生丽质吧?可她没有贿赂画师,到头来不也没进成皇帝后宫? 虽然她不知是否人人如此,但皇宫里生存的人,绝对都不会是头脑简单的人,更何况进了韩府,不知收受多少贿赂多少嘱咐,就是她想,她也没那个经济能力去贿赂人家,大不了,便做个陪衬罢。 韩瑛蕊一向爱迟到,结果今儿个是众多姐妹里到的最早的一个,据说是被大夫人硬生生扯起来的,这会困的直打哈欠,一遍一遍的揉眼睛捂嘴巴,身边的丫鬟就只得也跟着一遍一遍的查看是否需要补妆。待到画师来时又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虽说该是按排名来一个一个画的,但韩瑛蕊等不及,谁也不敢抢。素苡的排名也靠后,等到日上中天,等到日又西斜,才得以坐到画师跟前。画师看她两手空空,等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素苡其实压根儿就没准备贿赂,摸了摸鼻子,画师瞧了眼身边装东西的屉子,暗暗叹了口气,颇觉此趟来的不值。 素苡是最后一个,是以也就有幸可见所有画像摆在一起的壮观景象——韩家的五个姑娘个个儿水灵灵的,长的那堪是一模一样,唯独最后一个姑娘双颊上一堆细细密密的小斑点,其余的姑娘皮肤都如新生婴儿一般光洁。 素苡险些笑出声来,原来,历朝历代的这皇宫画师都是一样的啊。古有明妃昭君,今有庶女素苡,只不过她始终不能如王昭君一般有什么大作为的,她是女儿家,出身卑微,充其量不过小家碧玉一枚,没什么大报复长远志,心里头只想两件事,一是照顾好娘亲,二是照顾好自己不让娘亲担心。至于对未来的期许,素苡仔细想了想,或许还是那句老掉牙的话吧,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就够了。 第3回 各怀鬼胎 酒壶藏机玄(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次日永轶候府夫人到访,各位姑娘自是要作陪,素苡丢下荷花绣样欢欢喜喜的梳洗打扮,却被岑姨娘严肃的拉去,细说了个中缘由。此后素苡方知,这永轶候夫人是为挑儿媳妇而来,据说她已走遍了大半个京城。这阖家上下不过韩蘩茵一个适龄的闺女,其意再明显不过,只不过就算意思再明显,表面做个傻子看的形式还是得有,各位姐儿还是要好好打扮,争后恐先相继到达,以免落在韩蘩茵的前头才是。 为了特意突显素苡年纪小,岑姨娘给素苡梳的是双丫髻,再配上澄澈如水的天蓝色菡萏襦裙,素苡本就生的显小,这下更如那六七岁女娃娃一般,在这时候更是没法儿在永轶候夫人面前打眼了。 只是……素苡揪了揪裙子,脸色难看:“娘亲,咱是跟荷花仙子干上了吗?” 岑姨娘哈哈笑起来:“只是裙子而已嘛!没事儿!别看不就行了?” 叹了口气,因要磨蹭着去,却又不要误了时辰,素苡只待了一会儿就启程了,但这一路走的格外的慢,左看右看,平日里不敢左顾右盼,今时这一趟倒是把府里想看但没看着的通通看了个齐全。 老太爷年纪大了,各位少爷也都成了家,三房更是连重孙辈儿都有了。四世同堂自然是好事,大吉,但终究多少不方便。但老太爷尚健在不可分家伤了和气,是以各房自觉分了地盘,中间一堵圆拱门罢了。素苡不识路,身边又没个伺候的,不过是长了张嘴好四处去问罢了,但此时既是要磨蹭时间,那路也不必问了,干脆由着随意乱走好了,只要长了一双聋子的耳朵和狗的鼻子,及时听不见和随时嗅着危险气息及时躲避就成。 长房就是长房,素苡的大伯韩佑既嫡且长,要分家产也绝对是拿的最多一份,就现下里瞧着各房的分配,那长房不是一般的大,也不是一般的交错复杂,便能从中看出尊卑来。绕来绕去似乎不知绕去了何处,好似已出入了两扇圆拱门,却又好像还在长房的地盘里。渐渐地来往的丫鬟少了,隐隐约约听得一些不一样的动静,有女子低吟,有男子喘息。 女子似乎轻声说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呜咽。素苡不明所以,只寻了处角落避开,毕竟人家在哭,还有人在安慰,指不定是家生子里某对凑合作伴的小夫妻,这个时候你总不好直愣愣闯进去叫人难堪,心底里只默默指望着那女子哭完好尽快出来给她指路。 忽然一声带着婉转尾音娇吟:“哎……大郎,奴婢……” 素苡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她的脸腾的就红了——还哭呢!根本就不是哭!那是在……在…… 男子低笑:“怎么这么快就喊我了,嗯?不是说要给大房生个长子吗?这就耐受力不住……” 素苡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也不是不懂世事的小孩子了,只是这,这明明在杂役房……她这大伯可是酸书生一个,日常行事言语皆死板的很,却不想这时候倒是风流快活丝毫不输他人…… 他大伯,算算,唔,四十了,到现在没个长子,屋子里一堆姨娘、通房,只有两个女儿。是该着急了,不然将来大房分得多少家产也无人继承。 素苡平静了一番,但跑开去时仍是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知繁复长廊绕来绕去,忽从那一端的廊下走来一个姑娘,正迎面碰上,避都避不开——是七姑娘韩瑛蕊。 这些天听得见得的这疯丫头的“光荣事迹”种种,自是躲为上计,但眼下人家已经看见了你,素苡只能很快的执了个平礼,绕过便走。不想韩瑛蕊正愁没人找茬顽呢,她往身侧迈开一步,挡住素苡去路,晃了晃右手里托着的盛酒的盘子,趾高气昂的发号施令:“你去送酒。” 素苡驻足,韩瑛蕊这一回壶里又卖的什么药? 四下无人,只有她俩而已,此处已经离方才地界很远了,要是还无侍者在旁,便是被韩瑛蕊支走了。这般准备,想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只不过素苡实在是想不出韩瑛蕊要闹什么妖。 韩瑛蕊昂起下颌眯着眼睛看她:“屋子里那个是庶出,你也是庶出,多配呀!我一个嫡出的去给庶出姑娘送酒,岂不是自贱身份?”素苡看着韩瑛蕊那转来转去的眼珠子,心下无法,只得接了。 韩瑛蕊轻笑:“昨个儿听我霜姐姐说了句话,我觉着很适合你,现在跟你说说,让你以此为勉——‘有福气归有福气,可这荣华富贵呀,你得撑的住才成。’” 虽说这么多天相处下来,素苡知道,韩瑛蕊虽然骄纵蛮横,但实则没什么心计城府,可昨儿个韩若霜来了,一个能在定远伯府中立稳脚跟,把那么多妾室整的井井有条的女人,绝对不是良善之辈。眼瞧着这韩瑛蕊这么胸有成竹的样子,想来多半是那韩若霜出的主意,那就不是小女孩之间闹闹那么简单了。 不过她这可就是错怪韩若霜了,韩若霜昨个儿没那闲工夫去想怎么折腾她一个小姑娘,这是阮氏和韩瑛蕊的功劳。 素苡想了想:“这酒有什么用吗?” “今日永轶侯夫人来访,茵姐姐亲自酿酒以迎,不好吗?”韩瑛蕊笑着拍拍她的肩:“我的七姐姐,别问那么多!叫你做事,那是抬举你!搞这个样子,难不成我让你送酒,去人家候爷夫人面前转一圈,是委屈你了?” 素苡垂头:“不敢。” 酿酒?素苡见娘亲酿过,但都是自己家人弄来玩玩的,不少夫人小姐其实都会,但并不能摆上台面,这送酒过去,难道有什么别出心裁的用意? 素苡并不大懂这些,但总觉得事有不对劲,端着酒盘缓缓踱步至门前,也没想通究竟哪里不对劲,所以驻足在门外迟迟未进。 韩瑛蕊那么瞧不起韩蘩茵,可是韩蘩茵是阮氏带大的,按理说,韩瑛蕊和韩蘩茵的关系就算不如韩瑛蕊和韩若霜一母同胞的关系,也不该差,难道说,因为韩蘩茵,韩瑛蕊错失了许多在阮氏面前表现的机会? 屋内檀香冉冉,阮氏与永轶候夫人相携而坐,看似交谈甚欢。一旁韩蘩茵端坐着,垂目不语。永轶候夫人瞧着韩蘩茵,心下满意,言语之间也多少都带了情绪。虽说是庶出,但教养倒是不差,眼瞧着这般好的孩子,就是侯府委屈些让她做正妻也无不可,毕竟这是次子,夫人家世稍差些倒也无妨,品性反倒重要,若如她大媳妇那般善妒且无城府,不善收敛脾性动不动搅得侯府天翻地覆,才是大大的坏事。 永轶侯夫人执了韩蘩茵的手瞧了又瞧:“你们家茵姐儿都读过什么书呀?” 按规矩,阮氏作为嫡母,应当为庶出子女着想、为她作答,所以韩蘩茵再着急也不能开口,只能被阮氏左右着走。 阮氏笑着道:“哟,这丫头呀,旁的不如何,就爱看书!什么四书五经之类,已然熟读多遍了,这一点上,怕是丝毫不输那些个男儿!” 女子无才便是德,韩蘩茵暗叹,早知阮氏定要坏事。可惜她也无法,面上还需泰然微笑:“长日无聊,偶尔翻翻书,打发打发罢了,四书五经熟读倒不见得,茵儿日常爱绣些花样,累了会翻翻《诗经》。” “茵儿谦逊,倒不好意思说了!”阮氏接话道:“不过这也怪我这嫡母,我的大姐儿与她不太相像,玩不到一处,家中又无姐儿与茵儿一般年纪,是以她便多少无聊些,也不能总做女红不是。” 孙夫人点头,笑了笑:“女孩子性子还是要活泼些,毕竟是年轻人呢,太冷清了长日不就无聊了吗。” 韩蘩茵点头:“夫人说的是,茵儿平日里也偶会同年龄差不多的别家姐妹相约一起,不过家父严厉,不太许我出门。” 孙夫人这才点了点头:“这才有个年轻人的样子,我家老二也是个静的,若都太静,反倒不好了。” 韩蘩茵这才暗暗舒了口气。可一回唱罢二回又起,阮氏存心要搅,又怎会放过。“是!夫人说的是!像二小爷这般就该娶活泼些的姑娘家,什么都会,可以带着你们家小爷开心的!我们家这个虽然看上去并不大活泼,但会的东西不少,我镇日里无聊,便偶尔让茵儿酿酒,那味道着实不错!” 韩蘩茵闭了闭眼。 她亲娘金秋全靠一手酿酒的好技艺博得父亲喜爱,她自然也是得金姨娘真传,金姨娘倾囊相授她,她自然是好好学的,只可惜一直偷偷摸摸的不敢告与他人,毕竟上不得台面。那时候她不过八岁年纪,心里头没什么算计,不小心事情就抖露了出去,被阮氏罚跪了半日。她以为事过便罢,结果阮氏现下里还要拿此做文章。 韩蘩茵是闺阁女子,酿酒合该是出阁嫁作人妇后做的事,虽说许多闺秀都略通一二,可这都是摆不上台面的东西,怎可外传?门外素苡恨不得脚底抹油的溜走,这种时候她掺和进去,可不是要害死四姐姐了吗! 永轶侯夫人也是人精似的人,像阮氏这样的伎俩也不会看不出来,只待她自己认为如何。她笑了笑:“这也会呀,那倒是好,我有口福了,若是酿的好,将来嫁了人,韩府的四小姑爷也有这口福哩!” 阮氏道:“是呀,茵儿会不少东西呢!也不必人教,全凭她自个儿琢磨,正巧才出了一盏,我方叫人去取了,也给夫人您尝尝。” 素苡知是躲不过,是以想好了说辞,确定无错处,方打了帘栊进屋,却不想门槛前不知为何滑的很,手上又正好一托着酒一打着帘栊,无法去扶住,脚跟前又是门槛,一下子便倒将下去,然更意外的是,那托盘竟滑离手掌,先一步碰上地面。 原来韩瑛蕊笑成那般,心底打的竟是这个主意。膝盖疼得厉害,定是破了皮,但此时此刻是没空理睬了,地面上碎片混着酒水,中有一小小的浅蓝色衣裳的女孩子咬牙跪在地上,一片狼藉。 阮氏可真想的出来!韩蘩茵的心凉了半截,这可是丢人的大事!那可是要影响一家女儿的名声的!韩蘩茵竭力镇定下来,吩咐了侍女送了素苡回屋,结果还没待怎么着,门外又进来个韩瑛蕊。“呀!姐姐怎么摔倒了呀!我就说,姐姐莫要争这头筹,这是何苦!为了见什么世面,可是要害苦我们一众人!若任我送了来,姐姐没抢了我的酒,又怎会摔着?” 素苡知道此时此刻就算是说也没有用,但是她绝不能任由阮氏母女得逞,就算她此刻反驳嫡出姐妹落在旁人眼里,是以下犯上,也显示她们韩家姐妹不睦,但是不能为了什么大体什么荣耀,让阮氏此等奸邪之人害了她亦害了四姐姐! 素苡微微一笑:“蕊儿妹妹的心我知道,觉得自己偷懒了说出去不好听,但此时此刻我摔倒了,蕊儿妹妹虽然嫡出身份高于我,是不是也该不要随意出此言论,落井下石?” 韩瑛蕊包一包泪:“姐姐这是何意!我好心替你辩解,你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到底谁拿的酒我就不信小厨房没一个人长眼睛看到!只不过是不敢言,你便以为自己得逞了吗?” “够了!”阮氏大怒,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响:“不许再闹。老七,我念你养在生母身边多年,又方回来不适应,没让人去教你规矩是体谅你!莫要过分。” 素苡方才是热血上头口无遮拦了,此刻静下来了便也知自己的话过了度。方才光去想正义不正义了,忘记了自己和娘亲现下里可是捏在人家手里…… 一想心便凉透了,素苡赶忙跪下请罪,阮氏也梗着脖子,好像气的狠了,一直没喊平身。侍女把素苡和韩瑛蕊拉下去了,永轶侯夫人看罢一场闹剧,挑了挑眉道:“这又是一个庶出的?” 骤然间玉勺离手,清脆碎于地上,韩蘩茵回过神来,慌忙起身告罪。永轶侯夫人叹了口气,装作不满意的样子,暗地里却拍了拍韩蘩茵的手:你慌了。韩蘩茵看了看永轶侯夫人,明白这是看透了一切,且有心帮她。方才是她慌了,所以才没明白话中讽刺之意。 但阮氏听着这话倒咂出来了点味道,是以干脆转移话题:“茵儿,你怎地这样不小心!”阮氏一脸的担忧,忙帮韩蘩茵道:“夫人,茵儿也是不小心。方才一事您也莫要介意,这家虽不及您侯府大,但是乱却也乱,老七生来算命先生说不好,便让她离开,自幼长在庄子上,没什么规矩。虽都是庶出,但和茵丫头可不同,茵儿自幼长在我身边,我待她如亲生,与大姐儿当年一起受的同一个嬷嬷教导,与那些——不同。” 又叙话半刻,永轶侯夫人还有下家要去,连午膳也未留。人一离开,阮氏便卸下面上担忧,勾唇一笑:“山鸡也想变凤凰?还指望攀上侯府高枝,也不怕摔着。”她们之间的那层窗户纸早在三年前便已经捅破了,掩饰,已经是无旁人在时最没意义的事了。 今日无风,韩蘩茵站在门口却觉浑身寒凉,果然是她想的太好了,阮氏根本就不可能放过她。 偌大的韩府里那小小的一方后院,乃主子们的院落不及之处,也是行罚最佳之地。高高的惨白院墙下,阳光惨白照着,清脆的板子夹杂着凄厉的风声喧嚣落下,击打在的脊背上、后腰上。执杖的婆子专拣了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下手。 不过一尺半长的木板,打下来却疼的厉害。伤痛重重叠叠,一道又覆上一道,行刑的婆子是老手了,跟了阮氏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分寸,要让人疼,自然是板板皆落于一处。每一杖都犹如一把时钝时利的刀子,对着身躯拦腰砍下去,却又钝着砍不下去,只割裂了皮肉,继而复又提起,似要撕离那单薄的血肉之躯,引起身躯痛苦的痉挛与震颤,继而再要拣那同一处,再准确无误的下刀去,再反复的蹂躏下去。 素苡早已是满脸的泪痕,刚开始紧咬的牙关早已快要咬不住,但这些年挨打受罚,些许忍耐并不会真的耐不住。跪着的膝盖紧贴着冰冷的地砖,忆起曾多少次被庄子上那些仗势欺人的狗,揪着小辫子就拿戒尺打手心儿,她都是偷偷躲到角落里咬着牙生挨,不敢认岑姨娘听见。戒尺那东西,不过十下罢了,却能让手心儿肿老高,一碰就疼的钻心。都说十指才连心,素苡觉着,那手掌心也该是连着心的,而如今她发觉,这板子打在背上,才是真真切切的痛入骨髓。 怕岑姨娘伤心,一直以来挨戒尺之类素苡都是小心翼翼的把左手藏在袖里,晚上偷偷起来擦药酒,疼的龇牙咧嘴也没的喊。可如今岑姨娘还怀着身子,却要眼睁睁瞧着她挨打。 岑姨娘早被人架了出去,可再如何眼不见耳也听得心也绞得,只不过是无力反抗。腹中犹有一孩儿,她知道自己伤心过度对孩儿不好,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孩儿会理解阿娘的吧,会的,阿娘在替你姐姐伤心。 天色阴沉下来,雨点噼里啪啦的打落,刑杖也依旧不歇,与那雨点打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着,胡乱的没有丝毫章法,只是令人闻之痛苦的噪音。 刑杖依然沉重的击打上为鲜血所染红的衣衫,和衣衫上方积蓄了的水潭,复抬起时,溅起几滴混着血色的雨滴。素苡发觉自己真是没用啊,不过是身上挨了打,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了。雨水顺着面颊落下,分不清楚究竟是雨还是泪,只是一股脑儿连人带心全浇了个透湿。 四十板子不多也不少,足以叫人老老实实躺上起码半个月。虽下手狠辣,但到底数目不多,也未伤的太厉害。岑姨娘已经哭的将要背过气去,胡嬷嬷看着,因着也的确怕真出些什么事情,违背了自家主子嘱咐重罚这丫头的原意,故而草草收场。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本来是罚跪的好时机,但瞧岑姨娘那样子……罚素苡有的是机会,可便让那位出了什么事赖上阮氏去。是以胡嬷嬷也没敢再罚,让侍奉的丫头橘青半扶半抱着素苡就回去了,没再挑错处。 事情禀到韩修时,韩修已经送走了告状的阮氏及痛哭流涕了半日哭的他头痛的韩瑛蕊,正唤了丫鬟侍上笔墨,预备着写奏章上报前些日子他到底下旱灾的县城巡查的情况呈递圣上。闻言只“嗯”了一声,继而又吩咐了送些伤药过去,便挥手让那人退下了。 说来这人到底是个新来的,倒也是果真不懂的个中关系,果真是实诚,他还真去了长房里头常备的小药间取了上好的药来,却又没负责到底,只是按例递给了韩修身边负责跑腿的小厮,照原话吩咐了一遍。 韩瑛蕊等的便是这时。她在那垂花门下站了许久,终于见了那小厮来,他拦了那人去路:“诶?你去做什么?我槿姐姐在疗伤,外人不方便进的。” 见是韩瑛蕊,原本不满意给素苡这样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姑娘送药差事的小厮立马高兴了,卸下垂头丧气,换上一副讨好的哈巴狗儿样,笑的谄媚:“回八姑娘,奴是奉老爷命令,来给七姑娘送伤药的!” “哦,拿来。”她伸手,道。那人是个待长久了的,清楚的很,便交给了韩瑛蕊。 韩瑛蕊细细瞧了瞧,眉头紧锁:“你们这起子小人,这是什么?什么破东西也拿来亏待我姐姐?我姐姐是什么身份?你们这又是什么破药?” 那人慌忙告饶:“姑娘!小的冤枉!小的只是奉命,取药者另有其人啊!” “罢了罢了!”韩瑛蕊摆了摆手:“饶过你们这一回。”她举起药瓶细看了看,这般质地的浅蓝色瓷瓶——这样好的伤药,倒险些便宜了素苡!她勾唇轻笑:“我身边那丫头昨儿个替我绣衣裳刺了指头,用这下等的药倒也合适。行了,退下吧。” 瞧着韩瑛蕊远去的背影,那人叹了口气,唉,倒是真真儿糟践了那实打实的上好伤药,不过里头那不过一个庶出女儿,无需重视。那人径自起身,拍了拍膝盖处的裤腿儿,便回韩修书房继续等差去了。 素苡苍白着面色,额上冷汗涔涔,眸中神色迷离。岑姨娘跪坐榻旁,也着实是束手无策,府上的女医也是传了再传怎也不来,也不知是传了不来,还是压根儿就没传出去。瞧见外头不远处垂花门下韩瑛蕊的身影,岑姨娘的心头更是凉了大半。 没有伤药,素苡就只得先这般挨着,岑姨娘小心翼翼的替她剥了上身的血衣,又因着血迹,衣裳已然与伤口半黏连了去,又叫素苡好生遭了一回罪。素苡没肯叫,但越是一声不吭,岑姨娘越觉心中酸痛。这绝非头回受罪,岑姨娘看的明明白白,她一直以为自己将女儿护的很好,可看样子,素苡并不是头回挨打,只是自己不知道。极力压下喉中哽咽,酸涩全全上压至鼻梁,鼻子酸痛的几近麻痹,刺激的眼框里也不大清明了。 不敢再看,岑姨娘别开目光去,只是泪水还淌个不住。再心急如焚,现下也依旧是束手无策。她能怎么样?眼瞧着韩瑛蕊在就晓得了,她就是闹也闹不出这个门,到头来指不定更连累她的苡儿。 时间似乎得很漫长,素苡勉强撑着眼皮盯着更漏,唔,一刻钟了。忽然身上一沉,接着橘青大叫起来——快来人呐!岑姨娘晕倒了!岑姨娘晕倒了!素苡连忙起身,顾不得身上疼痛,只拼命的摇晃着岑姨娘,嘴里喊着:“娘亲!娘亲!” 房里有个婆子是阮氏的人,见着还讽刺:“姨娘别装了!晕不晕的老奴又不是看不出来,不就是要女医么,过阵子大夫人得空了自然让女医过来。” 结果半天没人应声,橘青叫喊了一圈儿也没人管,素苡也哭着喊着快断气儿了,岑姨娘也没反应。大家这才反应过来——岑姨娘是真晕了。这可吓坏了一众人,连忙去请韩府的家医周隽。 彼时韩修正在老太爷老太太处,老太太把他叫了来,意思倒也明白。韩修行礼罢在一旁落了座,又径自整了整衣襟。老太太揭开茶盖轻吹了吹,小饮一口罢,问道:“听说你准允那位动了私刑?” 韩修皱眉:“母亲这说的什么话!什么私刑!” “是是是!我老太太失言!”老太太置下杯盖,将茶盏放于手边小几上,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脑子里却一点聪明劲儿也没有了!这么明显的事,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还下令罚她。” “母亲!”韩修叹气:“您别真当您儿子没算计。” 老太太没好气道:“是啦!你聪明!你什么都看出来了?” “母亲,这背地里的终究拿不上台面来说!到底是老七的错,有错就当罚!而且,不也没重罚吗?” “四十板子还没重罚?”老太太白他一眼:“啊,是!听起来是不重!但打板子这东西,轻重上稍微一点儿的变化,可比那数量上的变化厉害多了!” 韩修想了想,轻咳道:“这儿子倒没多想,只是想着做做样子……” “你不上心!”老太太哼了一声:“当然没多想。” “好了典滢。”老太爷道,又沉重的咳了一番,老太太为他拍背顺气了半刻,他方停止咳嗽,道:“罚便罚了吧,你就不要再怪他了,平白叫人内疚。” 韩修嗫嚅道:“母亲担心孙女儿子知道,儿子也替苡儿谢过您这位当祖母的,您不必担心了,儿子已经吩咐了人送药过去了。” 老太太瞪他一眼:“不麻烦你!我老太太吩咐人去送!”她瞥自己这个一到家事上就犯糊涂的儿子一眼:“你觉着你的药能送的进去吗?” 韩修闻言,也大抵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摸了摸鼻子,不语。他对内府的事情是一向不上心…… “阮氏也是糊涂!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焉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好歹也是大家嫡女,怎的就这般小家子气!府中上下荣辱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这一来,倒让咱们家的姑娘都丢了脸面!” 老太爷也点点头道:“这个是!得好好提点一下阮氏!” 韩修只得诺诺称是:“是,父亲母亲教训的是,儿子这回去便同阮氏好好说。” “不用!”老太太摆手:“不要你!你一向在这些事情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说她,她打心底里听不懂,一切都白搭!行了!别的你别管,把老四的嫁妆备好就是。” “母亲这是?” 老太太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儿子:“永轶候夫人是什么人?会这么轻易被那些骗过?在侯府跌爬滚打那么多年还看不出这些把戏?阮氏把别人当傻子,别人可不一定是傻子!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若永轶候夫人有意,自然还是会选我们老四的,毕竟老四乖巧,身世么,这次她也看了个明白,知道这样的环境里头,老四肯定是个懂事的,而且你瞧瞧,二小侯爷是个风流的,也需要一个懂事识大体的镇后院。” 韩修了悟的点了点头,忽然门外匆匆忙忙奔进来一个小厮:“三爷!岑姨娘她,昏倒了!她她……” 韩修急的跳起来:“那还不快请周郎中?” “已经去请了!就是,爷您要不要去……” 爷已经没影儿了。 第4回 三福临门 贵妃省亲来(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女医不好请,但周隽是府医,吃着这份俸禄的,自然是随叫随到,只不过碍于男女大防不能给素苡看伤,只能隔着屏风问侍奉的橘青:“姑娘身上可是青紫一片且伴有淤血?” 橘青一看着伤眼泪就掉下来了,半天才哽咽着答“是”。周隽又问伤处破皮情况,橘青亦一一答了。不过都是些外敷药,内服的总不过那几幅预防感染的,但若非岑姨娘晕倒去,恐怕明天也讨不来这些本不值几个钱的药材。 韩修进门来直奔岑姨娘处,四下一打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人呢?人呢?房里怎么只有两个侍候的?” 橘青闻言走出屏风,冲韩修微微福了一礼,道:“三爷莫气恼,大夫人只安排了两个说够了,还有一个是不做事的只每天负责讽刺姨娘,生怕姨娘没个好歹,方才还拦着我们不许喊叫说姨娘是装晕。” 韩修哪里不明白这话所指,若日常里阮氏整整小动作便罢了,碍于其母家的恩情,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下这关乎自己未出世的儿子,他怎么能不管。 那婆子早进来哭天抢地喊冤枉了,黑了脸,韩修哪会理睬她,只对左右喝道:“如此喊叫苦恼扰姨娘清净!你们瞎了吗?还不快把人拖出去!配了粗使的活儿,省的养了这一身的膘,倒对主子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周隽看过,岑姨娘确是因为累着了才晕倒的,开了安胎的药方,韩修方才放下了心,又连忙遣人去老太太处请安排得力的来照看岑姨娘。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老太太身边得力人手不少,派来的都是平素身边的小丫头,但做起事来倒都一丝不苟。姨娘身边一般是只配一个的,暂且便让橘青来做。但素苡不同,虽是庶出,身边也该配四个侍奉的,便派来了小艾、灵芝、倾婳、禾苏四个,说是侍奉素苡,但素苡与岑姨娘既在一处,那当然也便是一块的了,这般安排也不惹眼,倒是妥当。 安定日子过了一阵,永轶侯府来过了定,顿时府里上下又闹腾起来。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阮氏一定咬碎了一口牙,素苡身上伤还疼着呢,想着阮氏该不舒服了心里就高兴,而前前后后阮氏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也没一箭双雕成,最后不过打了她一顿板子,还摊上了自己的慈母名声。 韩蘩茵大婚之日,韩府阖府上下喜气洋洋,紫檀木的门槛儿可怜见儿的被彻底磨亮了中间那块儿的面儿。 日子过得太闹腾,素苡并不喜欢。各个人脸上带着的笑都各不一样,却都一样的假。永轶侯府是真的高攀了,原先韩若霜嫁入定远伯府时也是高攀,那时候韩修的官职还要低上许多,但至少韩若霜是嫡出,而现如今永轶侯府最终看上了这韩家的庶女,看得出来,有不少人是好奇,想来一看这韩蘩茵到底是个多好的伶俐人儿的。 素苡最不爱这种场合,以病推脱不去宴席,只在屋子里待着。韩府的园子很大,离宴席很远的地界便有些荒了,前儿个下了雨,落花打了一地也无人理会。屋子里闷,素苡便来此处走走。 雨后会有蜗牛,不错的,就在那杂役院的石阶上有两只蜗牛,爬的果真是慢。心下好奇,便过去瞧,伸手戳一戳它的壳,蜗牛将缩起来,这可有趣极了,虽然原先在庄子上常见,但那些婆子刻意为难,时时刻刻看着她,她什么都不能做,要是当时去戳蜗牛的壳,早早就被寻着错处说她行为不雅不似闺秀打一顿戒尺了。 素苡安安静静的蹲在那儿等着,软软的身体在半刻都无危险来临之后缓缓的探出,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像极了她在这深宅大院里的生活状态。等蜗牛爬了两步,她又伸手去戳,然后蜗牛就又缩起来,不一会儿伸出来走两步,她就又再戳,如此反复玩的不亦乐乎。 “原先庄子上那些人可不喜欢蜗牛了,还老抓它们去卖。”素苡噘着嘴嘟囔:“我觉得挺好的啊。” “因为蜗牛是害虫。” 身后冷不丁一句回答,把素苡吓的大叫一声跳起来,却被人捂了嘴:“别乱叫!你叫一声,他们就都来了,我就得回去了……” 素苡狠狠咬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猛的倒退到墙角里去,看着捂着手跳的人竟是个年龄差不多的少年,心下微微放心。“你是谁?跑到这里做什么来?” 少年毫不输气势道:“你又是谁?跑到这里又是做什么来?” 素苡都被气笑了:“我在问你话!这是我家!” “我也在问你话哦!”少年道:“这是你家的话,那我的身份肯定比你高,你应该先遵尊卑回答我的话。” 素苡白他一眼:“韩家老七韩素苡,你呢?” 少年点了点头:“蜗牛是害虫,喜阴暗潮湿,喜食草木幼芽,你说你们有人抓它们,是因为蜗牛可以入药,医书上说食用其可清热、消肿、解毒、利尿、平喘。” 素苡抿了抿唇:“我问你名字,结果你跟我拿蜗牛打马虎眼儿,难道你叫蜗牛吗?” 少年笑了:“我姓高,但我不想别人知道我是谁,这是个秘密。”想了想,他又道:“如果你想叫我蜗牛,我也不介意。” “唔,”素苡点了点头:“高蜗牛。” 少年失笑:“太难听了啦!” 难听?那我还偏要叫!“高蜗牛!高蜗牛!” 少年无奈,叹息着摇了摇头:“随你好了。不过……你既是韩家姑娘,为何方才不在席上?” 素苡抬头,笑了笑道:“身上不大爽利,也不想去,太热闹,我不喜欢,人多是非就多,像我这种生来身份上就不占优势的人,就没有凑热闹的资格。” 高蜗牛点了点头:“唔,听起来,姑娘怨气颇重啊。” “才挨了打!”素苡轻哼:“身上还疼着呢!心里,十分不爽!” 高蜗牛哈哈笑起来:“才?我懂些医术——姑娘的伤是几月之前的?” “嗯?”素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三月,三月前啊。” “天儿也不热……”高蜗牛扶额笑道:“三个月骨伤都养好了吧?” “听闻宫中昭仪娘娘性情柔和,是位极好相与的贵人!是以我想,高家之人应也尽是和善之流。可如今高公子您,无缘无故的一上来便要揭我的短,看来,一家人也不一定都是一个样。”素苡被揭穿,气的跳脚,说罢转身就走。她也不怕这人告状,就算身份高又怎的,他闯入人家后院就是无礼,他难道还能恶人先告状? “姑娘误会了!”高蜗牛来拉她的胳膊,被她甩开也不恼,恭恭敬敬作了个揖道:“在下并无揭姑娘的短的意思,只是医术上小有涉猎,心头一热随口问问,不想惹姑娘烦恼,至于和善与否,或许是因为在下出身旁支,性情变化了罢。再说——何为和善?在下以为,世间除却出家人,并无人能做到万事皆以和善态度相待。和善之面,只是对待一部分事情的态度。更有人,和善模样不过表面尔。说起来,在下冒昧,姑娘借这旧伤复发的由头,是不想同那些人一处罢?那姑娘同姑娘那些挤破头要往人多地方去的姐妹们,不也不一样?”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素苡点点头:“我只是不想惹祸上身,况且我本就懒得动,才不要去趟那滩子浑水。不过,我还是要去送送四姐姐的,她帮我不少。”素苡福了福身子,笑道:“我失陪先行一步,高蜗牛公子自便。” 梳妆罢,韩蘩茵一袭拖地红衣杳杳自房内而出。淡淡的目光扫过身边众姐妹,经过素苡身上时也一丝停顿、一丝色彩也无,好似从没过交情一般。冲喜娘点了点头,喜娘便取了大红盖头为韩蘩茵戴上,扶着她一直至门外,上了大红花轿。 红轿起,喜乐鸣,经久不息。洋洋喜气街头巷尾尽传遍,侯府娶妻,韩府嫁女,浩浩荡荡。 府中上下此刻倒是静的很了,未前往参宴的人都抱着各自的缘由在房内忙着或歇着,“旧伤未愈”的素苡和“身孕不便”的岑姨娘便是其中之二。屏风已经绣了大半,已然绣到了花边的地方,素苡近来绣艺也愈发见长,岑姨娘乐得见此,绣起来便也愈发积极。 依然如往常一般,母女二人对坐绣画屏,刚说了,荷花绣罢,接下来要再绣一副百鸟朝凤图,待三月后老太太五十五岁寿诞作贺礼用,岑姨娘正在画花样,忽见岑姨娘放下了针线,扶了腰身:“阿槿,来帮个忙,扶阿娘去榻上歇息一下。” 素苡抬头,看见岑姨娘蹙着的眉头,忙道:“阿娘怎么了?”听得旁人说,女人怀孕多少都有危险,但岑姨娘现下已然足月,难道还能有事? 岑姨娘笑着摇了摇头道:“别担心,肚子有些疼,许是要临盆了。” 素苡慌张起来:“阿槿这就去喊人帮忙!”都是女人生孩子鬼门关上走一遭的,她可不能让阿娘有事! “不必!”岑姨娘把素苡一把拉住了道:“阿娘是生养过的人,明白的很,这腹痛才刚刚开始,要等到生产还要许久呢!急什么。” 素苡挠了挠头道:“哦,这样啊。” 岑姨娘微笑着扶了素苡的胳膊往床榻处走,一壁走一壁道:“今儿个二姑娘出嫁,谁人也顾不上咱,这也是好事情,免得出岔子。这个时候要出什么岔子,我想顾也顾不过来。” 素苡点头,将岑姨娘扶上了床榻,又帮着把岑姨娘的鞋子褪了,又把她的双腿抬上了床,然后便就着岑姨娘搁置双脚的空地方坐着,叹了口气:“阿槿会尽力看着的。” 岑姨娘看着小大人一般的女儿,摇头笑着叹了口气:“唉,阿槿长大了,果然是不一样了。” 与生产素苡时不同,生素苡时岑姨娘足足疼了两天两夜,而许也是第二胎好生养些,也有经验些,这个孩子的生产倒是顺利。婚宴结束时已然天黑,又寒暄一阵,身为新妇父亲的韩璥言自永轶候府归来时已然很晚了,但却发觉大房处隐隐约约的仍是灯火通明。老太爷身子不好挨不得夜,早早也就歇下了,韩修刚自宴席上回来,正迷迷糊糊在自个儿房间里头更衣,产房的外堂现下不过老太太同素苡两位主子,老太太也心下着急,但她若都急了,岂不叫素苡担心,是以便牵着素苡的手,一壁叙话一壁等待。 那壁韩修闻讯,急忙喝了碗醒酒汤就赶了过来。里屋还算平静,但也可想见产妇正在经历的煎熬,韩修坐在产房外头许多回了,横竖都没有自己格外上心的女子,不过是耐心等待,品品茶说说话,时间到了自有奶娘抱着小娃娃出来给他看,看过事了,回去睡觉也就是了。 这一坐便又是一个半时辰过去,韩修暗暗叹气,这第二日还需上朝,若这一胎依旧折磨人,如素苡当时一般难以生产,他岂不是连着两日都没的休息?茶又接连着换了好几趟,旁边的老太太与素苡说了太久的话,不断饮茶,但此也仅能保证不觉口干,而不能说让人嗓子不哑。幸好素苡年纪小嗓子扛得住,便又自告奋勇给老太太唱歌听。 这些尽是岑姨娘教她的,岑姨娘的生母原是乐妓,岑姨娘也喜欢这些,只不过因着旁人皆瞧不起伶人一类,所以才不常于人前展露。但韩修是知道的,歌声悠扬入耳,倒唤起了韩修少年时和岑姨娘一处的时光。 或许是遗传岑姨娘天生的美妙嗓音,不仅那素苡的歌声轻柔而动听,半个时辰后,那初生的婴儿方出了娘胎,便张大了一张小嘴,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怒吼着哭了出来,响彻了大房院中的角角落落。房内的稳婆大喜着来报:“恭喜老太太、大少爷,姨娘这一胎是位孙少爷!” 天际红日初生,晨曦那赤红混合着玫瑰粉红的色彩,透过敞开着的窗照耀进来,洒了满地,犹如那高山上的红色山茶花,开了漫山遍野。素苡静静的瞧着,喃喃道:“太阳初生的时候,便是晨曦。” 韩修笑着抚了抚素苡的肩,道:“苡儿说的不错,不如你这小弟弟的名字,便取昕字,日斤昕,太阳升起的时辰。” 韩临昕。素苡微微一笑,乖顺的点了点头:“苡儿代弟弟昕儿谢过父亲。” 老太太大喜过望的抱着新添的孙儿乐的合不拢嘴,初生的小娃儿睁着一双顶大的眼睛,神采奕奕,厚厚的被褥里伸出来的双手紧紧握着小拳头,却不似一般的孩子合抱胸前,而是四处挥舞着,漂亮的脸蛋儿一点儿新生婴儿的皱皱巴巴也没有,虽算不上平滑,却已是难得的好看了。 素苡初见刚出生的孩子,很是新奇与欣喜,她轻轻的摸了摸小娃娃的脸颊,在心底默默道:小昕儿,你要快快长大,娘亲将来还等着你我一起去守护呢。 太和十九年十一月廿日,平东将军次女嫁入永轶侯府;太和十九年十一月廿一,平东将军韩修四子韩临昕诞;陛下降旨,允宜嫔韩氏于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回府探亲。是为:三福临门。 正月初二圣旨下,晋封宜嫔位份为夫人。上元省亲仪式便更是隆重,韩府上下皆备齐了一应各物数份以备不时所需,菜单更是经各人之手,又过了数十遍,街道自天不亮就已经清路戒严,洒水洗扫。但此时距离夫人省亲的时辰其实还早的很。 宜夫人受恩免了晨昏定省,但依例仍要去往皇后、太后处拜会辞行,并于上书房外等候皇帝下朝回来,行跪拜大礼已以谢隆恩圣眷。韩家阖府上下亦是忙碌,莫说那天还未亮便得起身,昨夜里又灯火通明到很晚,老太太更是大半宿皆忙着准备未睡,足算了来方两个时辰人定,着实是有些吃不消。 虽夫人未到,但这从天亮起便会有的拜会是免不了的,一时间那顶宽巷子便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单是这些拜会之人便险些踏破了韩府新换的紫檀木门槛。眼下阖府上下皆忙碌,唯素苡得以清闲,谁人不是势利眼,这些小地方是没人愿意来的,素苡也就畅快待着了。但在这没人来的地方,她便偏偏遇见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太子殿下。彼时她正悄悄的挂了一个香囊在树梢上,按着闺中姑娘许愿的老法子,双目轻闭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信女卑微,自知平凡,不敢奢求,一愿娘亲弟弟身体康健永世平安,二愿平平凡凡等到出嫁无事烦身,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太子这就绕到了她身后:“你在这里做什么?” 素苡避之不及,转过身来,一脸的慌张掩饰不住。她见过礼后便转身就要匆忙离开,太子是受皇帝嘱托前来相助,若是耽误得,太子没错,错可在她。可偏偏见的这太子并不在意自己的“要务”在身,反而笑着拦住素苡去路,嗳了一声道:“去哪里?躲我犹老鼠见了猫。” 素苡又拘一礼:“殿下今日要务在身,民女不便打扰,这里您是客,是贵客,到哪里都会有人欢迎您,可偏偏这里地处偏狭人也偏狭,您何必来此等小地方,拘着了您黄帝后裔天生的龙气?” 元恂想了想,全然忽略了后天素苡的反话,他点点头,笑道:“是啊,你是主我是客,我对这儿一点儿也不熟悉,所以就勉为其难许你引路带我逛逛吧。” 素苡扯了扯嘴角道:“不瞒您说,民女对这边儿不熟悉,刚搬来不久。不过,府上为迎接来往众客,已然叫诸位管家好生备下、候着了。这些管家们都是新府上修缮时就跟着了的,比民女对此的熟悉程度那是好的不要太多!殿下既然有心要好生逛一逛府中各处,倒不如听信民女建议,由民女去命了他们来,好为殿下仔细指引一番。” 元恂负手立,瞥她一眼:“伶牙俐齿的丫头。” 素苡又是一个蹲福:“多谢殿下夸奖。” 元恂习惯性咂了声就脱口而出:“你哪只耳朵听着是本宫在夸奖你了?” 素苡垂头:“是,民女听岔了,不过——不知民女做错了什么?” 元恂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走了两步又走回来:“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嗳,你怎么总是民女、民女的?” “哦,是……臣女?臣,臣女幼时因高人算及命格不详,恐导致家父命途不顺,便特受家父嘱托,两岁时与生母一同前往平城临县,在家中产业里的一处庄子上住着,一直到今年方回到府中,所以,因着习惯导致臣女口误,还望殿下恕臣女御前失言之罪。” 太子揶揄的看着她,“啧”了声道:“‘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才不见多久,想不到你竟然一下子口齿伶俐起来了!得,带路吧。”说罢便要去拉素苡。素苡忙退开一步:“臣女对这儿真的不熟!还是让管家们带路吧。” 太子笑起来,逗弄心更起,他挑起素苡的下巴,道:“本宫只要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带路,不要那些个粗鄙汉子。不管你对此熟悉与否,反正本宫就要你陪着,哪怕陪着说说话也行。本宫也就不信,这小小一家韩府,难道还能教我们两人迷失其中?”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素苡也不得不应,她避开太子的手,恭敬施礼道:“臣女领命。” 素苡老大不情愿,太子的身份她自然惹不起,可偏偏又没躲得成,一路垂头丧气。心想着,自己这身份,与太子同路实属高攀,男女二人同行叫人瞧见又难免惹人非议,万一要是影响了自己往后的订亲,那岂不是糟透了? 素苡头痛极了,她要是跟元恂亲近过了,将来恐怕就只能进太子府做一小小媵妾了,那时候指不定一辈子没见过夫君几次就老死宫中了。不经意的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忽然有了点子。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素苡道:“殿下,臣女虽然对这儿不熟悉,但是,多少还是能勉强介绍一番的。” 元恂挑眉看她。“殿下您看,这儿——是树,这儿——是花坛,这儿呢——是好一片青青草地,这儿呢——又是好一座高大的假山。”她回头看了一眼正憋笑的元恂,还没发作?传闻中极为没耐心的太子殿下怎么还不发话阻止……但还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呀!殿下您看,这儿——还有好清澈的一汪池水,呀——还有好多的小红鱼!” 元恂低低的笑着望了一眼池中一众鱼儿,缓缓的点了点头。素苡磨牙的声音吱嘎吱嘎响:“殿下!新府的修缮!家中的各位匠人!可见!是极为用心了的!您看!那雕栏玉砌!那精致的花纹……”然后,她确实,编不下去了。 她叹了口气。 遥遥见韩瑛蕊趾高气昂的领了两个伺候的小丫头迎面走来,素苡仿佛瞧见了大救星,赶忙加快了脚步跑过去:“啊呀!原来是蕊儿妹妹!” 韩瑛蕊脸色一板刚要发作,便听素苡接着道:“妹妹呀!这是太子殿下!姐姐平日里不爱出门这你也知道,我对这里可当真是一点儿也不熟悉!可园子里又没有什么人,殿下又说要漂亮的女孩相伴,勉为其难!点了姐姐。这一路上,怕是也难过极了,妹妹,你对这里可熟悉?可愿意陪太子殿下游园?” 韩瑛蕊欢喜的眉飞色舞,那日大夫人阮氏便已经同她说了要送她入太子府一事,听闻太子常嫌弃画师画不出女孩的神韵气质,需得见了真人才好,这不就是天赐的好机会吗!她拼命点头,两眼都放光:“愿意的愿意的当然愿意的!妹妹正好闲着,也时常来到园中,对此极为熟悉!”她对向元恂,施施然施礼道:“臣女韩瑛蕊愿意为殿下引路游园!” 元恂挑眉,想不到素苡这丫头竟打的这个主意,看着方才这个叫韩瑛蕊的,趾高气昂的那好一副模样,便知是韩家诸多女儿中的某位嫡女了。他脸色一板:“本宫不要她!就要你!真是!什么女人都敢往本宫面前带!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引路!” 素苡是真的愣了,这是……走的哪一套?元恂眼睛微眯:“本宫的令,你都不听了?” “哦哦,是是是!臣女这就……”她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就给您引路!” 可怜那韩瑛蕊,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就这般冷却住了脸上的欢喜,被人生生丢下了,在这园子里的假山后。素苡久而不语,元恂逗了她几回,素苡也未曾理睬。终于,当元恂第三次问她怎么了,问她是不是生气了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刷的一下站定顿足:“殿下这玩儿的又是哪一招?” 元恂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哪儿有哪一招?我就是不喜欢她,就想你来带路嘛!你不听,我就只能,只能另寻法子咯。” 素苡冷冷的晲着他:“殿下不觉得这样很不好吗?” 元恂却不答,反而问她道:“那丫头是你嫡妹?”素苡只看着他不说话,他又道:“时常欺负你?”元恂哈哈笑起来:“你知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 元恂说着说着脸就靠过来,等素苡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离的很近了。她红了脸颊赶紧躲开:“殿下自重!” 元恂哈哈大笑起来,一边鼓掌一边笑:“哈哈哈!真好玩儿真好玩儿!” 素苡来气:“你故意的!” 元恂挑眉:“当然!不这样,怎么把你这个死心眼儿拉来,给我老老实实带路啊!” 素苡转身便走。元恂收敛了玩笑神色,赶紧去追:“素苡!你走我就治你的罪!御前失礼!” 素苡顿足,回头狠狠的瞪他:“你惯常拿别人玩笑,你知不知道你的玩笑对别人来说其实是伤害?拿别人的痛苦当乐趣,恶趣味,很好玩吗?” 元恂又恢复了一派嬉皮笑脸的模样:“事已至此了都……你就老老实实为我带路,陪陪我呗?” 素苡看着他,神色异常严肃:“殿下,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臣女明白,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含着金汤匙长大跟我们这些鄙贱之人不一样!但您不该已给人添乱为乐,今日您的所作所为,会影响我们姐妹关系,甚至毁坏臣女的名声,臣女可不想因为今天一段小小的闹剧付出终身。” 再说假山后的那位,待二人刚刚走远些便忍将不过去了:“该死的丫头!” 韩瑛蕊大骂,却又还觉不甚解气,便又一脚踢翻了旁侧草丛里隐蔽着的浇花用的空水桶,“咣当”一声吓坏了假山前天的阮氏及另三位夫人。 阮氏一声大喝:“谁在那里?” 若是此时韩瑛蕊推出去个丫鬟替了罪倒也好,只可惜一贯娇惯的韩瑛蕊哪里有这个反应,日常会提点她的嬷嬷也不在身边,她便磨磨蹭蹭走出来,扁了扁嘴就要哭。 阮氏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蕊儿,你在做什么!”韩瑛蕊愣愣的张了张嘴,继而很快反应过来,辩解道:“身边的丫头不懂事!踢翻了水桶,洒了女儿一身。” 这些个夫人个个儿都跟那人精儿似的,究竟是水桶先翻还是骂声先起,韩瑛蕊身上又到底又没有被“洒了一身”的“水渍”,还有那远远离开的一袭黄袍的少年……她们都打个哈哈撇开了话题。 阮氏狠狠瞪了韩瑛蕊一眼,韩瑛蕊委屈的靠过去,压低了声音同阮氏诉苦:“母亲,都怪那个素苡!” “别说了!”阮氏当即低声怒斥,唬的韩瑛蕊再委屈也不敢再说一个字。目送了阮氏与三位夫人离开,韩瑛蕊的眼泪便扑索扑索掉下来。她可要委屈死了!她恨死了素苡,结果素苡却是个没什么记性的,元恂那一双眼睛滴溜滴溜转上两圈,几句好话便让她把方才的事全抛到了脑后。此时二人正说趣儿着,素苡笑的正开心:“可不是!先前有个来拜会的,是原先我们家,在平城旧居往西的第十户那家、素未谋面的邻居!” “这个嘛!脸皮厚些的,如何都能与你沾亲带故,我不也是!我和你们家还真的是没什么关系呢!平时我这儿也有好些人这样来找,什么同窗也就罢了,素日一个照面的事情也拿出来讲,我后来烦了,也顾不得什么名不名声的了,直接拒之门外!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来了。” 素苡看他:“那殿下平时岂不是很无聊?” 元恂抿唇,特意驻足强调道:“本宫平日里有的是事情做!” 素苡撇撇嘴:“哦。” “你不好奇?不好奇我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素苡瞥他一眼:“什么?” “嘿嘿!”元恂得逞一笑:“等哪天我娶你进府你就知道了!你可以天天看、慢慢研究!” “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不害臊!”素苡掉头就跑,却被元恂拉住胳膊:“我和你闹着玩儿呢!” 素苡回头:“你经常这样对别人说吗?” 元恂嘿嘿笑起来:“也没有!我就只对自己喜欢的漂亮姑娘这么说。” 素苡瞪眼,这不就是娘亲常说的花心男人吗!“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不负责任吗?” 元恂也不恼,反而厚脸皮应道:“嗯,好像是有点,那往后我都不这么说了!就对你说!” 素苡扶额,全然不想理他。 忽的听见门外一路的引路拍手声已经过了三巡,一声尖细的太监嗓音高高的刺破宁静的天际:“娘娘驾到——” 第4回 三福临门 贵妃省亲来(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韩若霜上前时,宜夫人方同老太太叙话毕,先与宜夫人客套两回,见韩若霜一个劲儿的把话题往韩瑛蕊身上引,宜夫人这个在深宫里跌爬滚打的老人哪里还会不明白。韩若霜再次提及老八韩瑛蕊时,宜夫人笑笑道:“日子过的实在太快,本宫的侄女儿,当时若霜也不过那一丁点大的小孩子,在母亲处承欢绕膝,结果,现在都已嫁为人妇,还有了子女。本宫也听说,这府里又出嫁了一位,后头的几位妹妹年纪也渐长,本宫都不曾见过,便都要准备着议亲咯!真真儿是太快!太快!本宫今儿早还说呢,年纪这东西在女人身上可展现的太明显了!这皱纹说爬上来就爬上来,一声招呼都不带打的!” 一阵笑闹揶揄,韩若霜笑着把一应妹妹们叫上来一一见过礼,只不过给韩瑛蕊多介绍了些,宜夫人面色依旧柔和的紧,待一水儿的姑娘们下去了,她拍了拍韩若霜的手背:“都是自家人,帮衬自己的母家,是本宫应该做的,也希望以此报答养育之恩。” 韩若霜忙应是,又顺着说了两句,接着就又不经意间将话题转回了过来:“家里妹妹多,臣妇日常根本照顾不过来!只得照顾老八多些,可惜这丫头自小就厉害着,心气儿也高,现下里好生教导了一番才好了!倒是臣妇和臣妇母亲累坏啦!就指望苍天不负有心人,能让我这八妹妹,有个好去处。” 宜夫人吃吃一笑,微微倾身靠近去些许,举手遮住另一侧对韩若霜道:“放心罢!帮衬选秀本宫已听母亲说过了,不过,你也知道,本宫是韩家嫁出去的女儿,母亲的意思,要帮衬至多也就是韩家,再细了可顾不过来!”宜夫人微笑着垂目,摆弄起金色漆红色花纹的护甲。 韩若霜微微颔首:“臣妇明白多些人多些胜算的道理,横竖哪一个得幸入了太子殿下的眼都是阖府的荣耀,臣妇自然也是高兴!只不过,将来若谈封妃,怕是还要看家室门面,这府里头正经的嫡出,当真没几个。” 不是没几个,是只韩瑛蕊一个。宜夫人微微一笑:“既然已抬了正室,又何必论之前是否做过姨娘?妃嫔封后,那就是妻、就是嫡,其所出亦是正经的嫡出。” 韩若霜笑笑:“是!臣妇愚笨,娘娘看的清明,谢娘娘指点。”抬头时,已见正殿朱门缓缓启开。 一众人簇拥宜夫人入了正殿,各自见过了礼,皆赐坐。礼罢,宜夫人坐于阖屋至高坐上,与父亲母亲、各位兄弟、嫂子弟妹、侄子侄女叙话。执老太太手时,更是一时间落泪不住。 宜夫人身边伺候着的中贵人执一拂尘立于旁侧,叙话毕了,忙道年老易往事,使了眼色来,中贵人一哈腰的工夫便有门口的宦官轻拍手两下,两列宫女便各端一水儿的礼盘自左右门外上来,金色锦缎覆面,一揭开,尽是珠光宝气盈室。宜夫人阅罢,微颔首一下,朗声道:“都赐下罢!” 众宫女领命,福了福身子,便向各坐去了。老太爷韩凌,赐玉编甲胄一副,镂空纹镶金手柄弯木拄拐一柄;老夫人韩典氏,赐南红玛瑙佛珠一串、金镶红玛瑙头面一副、金手镯一对、绸缎四匹、丝缎四匹; 韩府少辈,韩佑、韩仁、韩修、韩佩,从武者皆赐下铁制甲胄、甲衣各一件,从文者则赐下玉笔挂、砚台、笔架及镇纸各一;宜夫人庶妹韩柔贞因嫁在平城路途遥远,并未到场,赐礼已派下人快马送至;三位夫人马氏、荣氏、阮氏,各赐下玉如意一柄、金头面一副、银手镯一对、绸缎四匹;妾室则各赐下玉镯一对,姨娘位份多赐珠钗一支; 韩府孙辈,宜夫人之贵侄,韩临亦、韩临未,皆赐下文房四宝各一,镶圆玉八块之腰带两束;韩临昕年幼,则亲赐长命锁一只、宫中所制锦被一套;韩若霜、韩蘩茵、韩信宜、韩婵媛、韩素苡、韩瑛蕊、韩辰祎,各赐下钗冠一壁,金镯一对,韩欣瑶、韩欣玥、韩离若年幼,则各赐下金长命锁一只、珠串一对。 众人谢恩后皆落座,茶酒过三巡,素苡便悄然离座,借出恭之由。惹不起,便躲吧。而素苡方出去片刻,韩瑛蕊便也跟了出去,然后毫不费力的堵住了素苡的去路。在假山的拐角,韩瑛蕊自死角冲出,横冲直撞撞上素苡,一个狠劲儿把素苡险些撞进河里。素苡一个趔趄,随后听到韩瑛蕊一声怒喝:“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继而又眼见着韩瑛蕊眼里满是惊讶:“呀!怎么是七姐姐呢?七姐姐怎的这般不小心呢!”她上前扶起素苡,不让素苡起身:“七姐姐有没有摔疼?都是妹妹不好!妹妹一贯喜欢走快步,就没注意到姐姐。” 素苡不语,继续看着韩瑛蕊忽然害怕起来,一下子将素苡狠狠推倒:“我的钗子呢?哎呀糟糕,哎呀坏了坏了!”她回身在侍女的盘子里寻了片刻,侍女很配合的道:“姑娘,钗子是您拿着的呀!” 素苡扶额,也不知阮氏最近是怎么教的,竟真把韩瑛蕊教到这个地步,就快出师了!想来阮氏是打定主意要把韩瑛蕊嫁进太子府,可惜,跟着阮氏这样的师父,就是出师,韩瑛蕊也不可能在太子府里过的怎么样,还有的她哭呢! “哎呀!我忘了,一定是刚刚掉进池子里了!哎呀怎么办呀!”最后,她“冷静”了一会儿,很诧异的看着素苡:“七姐姐趴在地上?这是想帮妹妹下河寻钗?姐姐真好!” 素苡静静坐着,望了望韩瑛蕊,又望了望一直以来平静的一点儿波纹也没有的池水,叹了口气。 韩瑛蕊蹙眉:“姐姐既然有心为何不做?帮妹妹把钗子拣一番,有什么不妥的呢?这般可是看不起妹妹?妹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姐姐为何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妹妹流露出不满?” 河下无钗,捡什么钗?寻不得,便又是自己偷了的,若搜房也没搜到,便是自己丢了钗子恐被惩罚,栽赃嫁祸。听着韩瑛蕊的嗓门儿,一会儿命令一会儿哭求的在耳畔哇啦哇啦吵了许久,素苡觉得此时此刻她是一个头两个大,抬头,咧出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这样吧,我把我的钗给了你,反正都一样的,你既然急便先回去,我再在这儿慢慢寻。” 韩瑛蕊自然是应下了的,然后便催促着素苡赶紧给,这样好赶快回去告状,说素苡刻意丢了夫人娘娘赏的钗子,治这斯个不敬之罪!哼,叫这素苡上次故意捉弄自己,教太子殿下都不喜欢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素苡并没有寻,随后即到殿上。韩瑛蕊撇撇嘴,见众人歇下,各自饮茶休息,捅了捅身边的素苡,忧心忡忡道:“姐姐这么快就回来了?钗子呢?钗子找到了吗?” 阮氏问:“怎么了?瑛蕊?” 韩瑛蕊想了想,答:“也没怎么,姐姐丢了东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钗子而已,女儿家在意的玩意儿,丢了好好寻就是。” 阮氏眉头一紧:“钗子?什么钗子?” 素苡再听不下去,她没好气的抢道:“夫人娘娘赐的钗子。” 阮氏当即怒斥:“夫人娘娘赐下的金钗?你,你怎能不好生收着?” 素苡不予理会,走出位置跪下,对坐上的宜夫人平静而述:“此非臣女之错!还请娘娘明察!是先前臣女游偶遇八妹,八妹对娘娘的赏赐极为欢喜,一路拿着不肯撒手,却又一贯喜欢走快步,便撞到臣女,说是,钗子不慎跌落池中,央臣女下河去寻。” “你说什么!”韩瑛蕊扁了嘴巴:“妹妹不知做错何事,引得七姐几次三番针锋相对也罢了,如今竟如此栽赃陷害!” 素苡头也不抬,连眼神都没给韩瑛蕊一个,只微微侧脸,冷冷道:“妹妹何必着急打断?” 元恂笑道:“宜夫人,儿臣觉着听她说完也罢,横竖也耽误不了多少会子。” 宜夫人点了头,韩瑛蕊只得含泪应道:“是,只是臣女实在痛心。七姐自幼长在庄子上,与臣女没什么交集,后来七姐回来了,臣女甚是高兴,以为找到了玩伴,却三番五次被七姐推脱不应,还冷嘲热讽,那嫡庶有别说话。臣女不知做错了什么!引七姐不爽,这般排斥臣女。” 素苡微笑:“妹妹何必牵扯这么多,究竟是谁不待见谁,众人平日里那些双眼睛都看着,心里也都有评判,又何须妹妹这般一不小心便说出这许多来?” 韩瑛蕊一脸的委屈,摇了摇头,钻到自己位置上捏着帕子啜泣。 素苡跪直了身子:“今日是娘娘省亲之,仪容仪表皆是重要,臣女想着,倘臣女依妹妹所求下河寻钗,极有可能御前失仪,是以臣女无法,便将自己的金钗予了妹妹,这也不知怎的又闹出来这一桩。” 阮氏气的浑身发抖:“我女儿与你素无仇怨,你为何出口便是栽赃!” “母亲别忘了,苡儿也是您的女儿。”素苡看向座上夫人:“娘娘圣明,慧眼如炬,是否臣女丢失金钗,又居心不良有意栽赃陷害亲生姐妹,还请娘娘明察。金钗不会说话,但人是长了眼睛长了嘴的,只不过太聪明,又会睁眼说瞎话,臣女逾越,却并无针对嫡妹之意,想必是前些日子不懂事与嫡妹有过几句口角,倒险些引来半场祸事。” 宜夫人蹙眉,阮氏现下里寄希望于自己,想自己帮她的女儿平步青云高攀皇室,却又明里暗里的探测自己的心思。叹了口气,宜夫人道:“那你方才所说之事可有证据?” 素苡平静道:“没有。当时在场者唯臣女和妹妹及身边侍女,此等人证不足为信,臣女明白。” 宜夫人点了点头:“那你的意思,叫本宫如何查起?” 素苡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臣女也不知……但唯知,娘娘慧眼!所以这才请求娘娘明察。” 宜夫人笑,道:“罢了!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什,这般你推我搡的反倒失了姐妹和气,不值得!本宫想着,不论是你丢失了金钗也好,是你妹妹心底害怕不敢承认也罢,到底都是你们身边人没能照顾的好——没能保管好主子的东西,是为失职;没能及时阻止主子做错事情,亦是为失职,理应请罚。” 此言一出,素苡身边的小艾便已然跪倒:“娘娘恕罪,奴婢……” 素苡不知道小艾的打算,情急之下她决定打断:“娘娘!”顿了顿,她迅速思索着道:“娘娘,今日娘娘省亲乃是天大的喜事,是以……是以今天也是天大的好日子!臣女认为,在这天大的好日子里,不宜大罚……臣女,臣女愚钝,虽不知,娘娘圣明,将如何判决、降罚,但是……” 宜夫人点了点头:“本宫明白你的意思!本来就没准备重罚。” 素苡俯首:“娘娘仁慈。” “这个关头还想着为身边侍者求情……倒是重情义。” 素苡再俯首:“谢娘娘。” 宜夫人点点头:“唔,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但奴仆不忠其主便是大事情了,罚做几日粗使丫头罢,也算是给旁的侍候之人提个醒。”跪伏之人皆谢恩典,宜夫人点头请起,这事方了。素苡连腿都没什么知觉的就让这两条撑着自己走到椅子边坐下,悄悄扯了扯衣衫才发觉手心满满的冷汗,背上也湿透了几层。 说话这功夫门道太多,稍有不慎就可能出错,方才这一遭走下来,素苡顿觉自己连活着都是一件幸事了。 第5回 爆竹声声 岁去人依旧(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姑娘请用。”小艾怯怯的倒了杯茶,递给方回院子里坐下的素苡。 一时间万千心思过心间,也不知这苡姐儿发现她是三夫人的人了没有?都说这姐儿脾气好,也不知,这脾气好的人对有异心的身边人,处置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素苡重重搁下茶盏:“小艾!” 小艾一个激灵,膝盖一软就跪下了,跪下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她跪什么? 素苡看她一眼,明明是个小孩子,眼神却格外有一股子凌厉劲儿。“小艾,茶烫了而已,这是做什么?” 小艾想了想,道:“奴,奴婢,只是,只是想着今天,”她俯首拜下去:“多谢姐儿的救命之恩,结果又失手,一不小心茶又烫了,小艾一直笨手笨脚,还请姐儿恕罪。” 素苡掀开茶盏抿了一口:“救命之恩不是什么,只是,你的错误已酿成,三夫人会不会保你?” 小艾沉默。三夫人当然不会保她一个小小丫鬟,不过一场交易,若能“功成身退”,得到的或许是有好的身份嫁入好的人家,又或许是一大笔银子,但中途若反水惹了正主儿,新主势力又不够的话,此等眼线便是谁也保不了。 素苡轻咳一声把小艾的思绪拉回来,她道:“三夫人一定觉得保你很没有必要,而且她现在在三房,可谓是一手遮天,我也没有这个能力赶你走,但,我留你,她会留你吗?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只管去三夫人处大胆投诚,说我允你继续在我身边,也就是说,你当个双面的眼线,实际上是我的人,我呢,则要靠你传一些消息到她房里,混淆视听之类,我有我的目的。” 小艾讷讷道:“夫人不会相信我的。” 素苡问她:“你怎么知道?” 小艾摇摇头:“三夫人一向谨慎,我在她那儿当差过一段时间,她跟我们说过什么,三千都得杀,没有一个人。” 素苡微笑:“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小艾点点头。 素苡站起身自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小艾:“这个可以成为我的把柄,你拿去给三夫人看了,她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个只是点皮毛,不足以做证据,所以,她会派你这个知情人来继续当耳目传消息,在找出证据之前,你都有利用价值,是安全的。至于我,我是不会让她找到真正的什么证据,你也别想真的投诚向她,因为本来就没这么回事儿,你去见了她以后,和我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小艾接过信封,问:“这是什么?” 素苡毫无保留,答:“我与太子殿下的通信。” 小艾吓了一跳:“太子殿下?” 素苡微微一笑:“三夫人对我的所有忌惮都来自这个人,因为韩瑛蕊想进太子府,而太子对我有好感对她没有,所以三夫人着急了,怕我抢了她女儿的好事。”素苡故意透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得意:“她要进太子府,我还不稀罕呢!至于这般,几次三番给我使绊子?” 小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奴婢听凭您的安排。” 素苡“唔”了一声:“过会儿你就可以去了,我会给你安排个机会往她那儿走一遭,刻意安排的痕迹越明显越好。好好说,别着急,免得露了马脚。” “是。”小艾缓缓退出去。冬日里凉,素苡这个不得宠的姑娘房里更是没一点儿暖和气儿,要不是因为韩临昕,恐怕岑姨娘的屋里也是一样光景。小艾在里头便觉手脚冻的有些僵,以为出来更冷,却发觉竟还比阴冷的屋子要暖和。 也是,这屋子原本就朝向不太好,炭盆自打来到就从来没点过,估计是知道讨不找好,素苡也没去要,只跟老太太说了一声请了恩典在厨房可以多要些热水灌汤婆子,倒也是聪明,大厨房三夫人插不进手,只能是老太太的人,所以一个冬天过来倒也没横生枝节。 橘青是信得过的老人,原先岑姨娘自娘家带来的,是她奶娘的女儿,二人一奶同胞关系很好,后来奶娘去世,橘青就做了陪嫁跟过来了,岑姨娘去庄子上时求了老太太收留下橘青,再回来,老太太才又把人送了回来。 橘青挑了帘子进来问:“姐儿同那丫头谈拢了?” 素苡摸着杯子上的花纹想了一会儿:“算是罢。” 橘青奇怪道:“什么叫算是?” 素苡抿唇:“因为本来就没想她会过来啊!” “她除了向姑娘投诚,难道还……”橘青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也是,我倒忽略了,她可以和三夫人和盘托出,继续做三夫人的人肯定比跟着我们要稳定。” “对呀,”素苡道:“三夫人给她的好处肯定不少,指不定是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呢,可我呢?她投诚过来,我什么也不能给她保证。最多,最多算个有潜力的,把身家性命赌在我这儿,将来要走了狗屎运,可能能做个昭仪。”想着她自己都笑了,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没可能的事儿!想它作甚!” 橘青也笑了:“姐儿别妄自菲薄,姐儿现下还没长开便有此姿色,做那昭仪又有何不可?” “别了吧!”素苡摇头:“整日勾心斗角,我无福消受!” “那倒是……”橘青沉吟:“姐儿,三夫人是这上面的老手,您现下搞这么一出,她不会看破吧?” 素苡道:“应该不会,她自负惯了,又一向欺负我惯了,就会习惯性以为,我很没算计,就不会多想。况且,她一定自大的以为若非今日之事,小艾是不会暴露的。” 橘青怪道:“你早知道?” “当然!连新来的那四个粗使的丫头,都大有来头!” “她们也是?”橘青惊愕,掰起指头算了算:“翠玉我是知道的,是三夫人拨过来的人,红米是大夫人拨过来的,绿萝呢?” “绿萝是新采买进来的,是三夫人的人。翠玉是三夫人拨过来的,却不是三夫人的人,是父亲的人,因为察觉了是父亲的人,三夫人才把她踢到我们这儿来的。红米是大夫人的人不错,只不过,拨人来是二夫人的主意,两个平日里不对付的人在这上头倒是和平了,反倒联手起来,所以红米是谁的人还说不准。不过我是想不明白大夫人为什么要派人在这里,难道是怕我们这房里有任何一个抢了她的风头?”素苡不明白的摇摇头:“就算她没儿子,也不至于这么草木皆兵吧?” 想了想,橘青道:“那采薇呢?我看她稳重,是个可用的。” “采薇应该是老夫人的人,可用。” 橘青点点头:“嗯,采薇年纪比姑娘还小些,也没什么心眼儿,但是做事情还不错。” 素苡微笑:“只要平日里小心些,应该不会有问题的,倒是娘亲实诚,你得多照顾些。” 橘青嗔怪:“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些本来就是奴婢的分内之事,您这般说多不好!” 素苡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我能信任的也就你一个了,娘亲活的简单,以为忍让,便能在这大宅院儿里求得一席之地,又心善,一心向佛,这些年我跟着娘亲,几乎是从没碰过荤腥……好吧,本来也就没有荤腥会送进我们院子,庄子上是,这里亦然。”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尤其是最近要注意,我们院儿现在是众人眼里头,一个新冒出来的眼中钉,昕儿出生,这一年三房去除夕宫宴的名单上,除了韩瑛蕊和韩辰祎还有我。韩辰祎也就罢了,毕竟生母身份不一般,可我……”莫说岑家早已败落,单说岑姨娘在这三房里的地位,若不是有了个儿子,还不知要低到哪里去。女眷参加除夕宫宴,按理说是京城官眷皆可,但没点儿身份地位的去了难受,带着去的人也难受,所以到最后真正报上去并且出现在宫宴受邀名单上的,那都是有些身份的,不是嫡长,即是受宠的庶出。素苡不过刚刚回来便得此机会随行,自然是树大招风的典范。 除夕宫宴盛大,莫说娘娘公主郡主等等都会在场,就单是那些个大官重臣的夫人小姐,也都是会看不上素苡这样身份的,是以素苡很快便被接去了老夫人那儿亲自教导了七日,吃住亦全在老夫人处。魏国与旁的国不太一样,魏国女子参与政治讨论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但素苡年纪小不说,日日生活在宅院一隅,哪里能接触到政事? 韩修只想着不能亏待庶女,老夫人没法子,只得赶紧的临时抱佛脚。老夫人讲的颇细,可是讲到最后,素苡也没闹明白这些事情发生之后,身为女子的她们,该给予怎样的评价。无法,素苡干脆拿上纸笔,一边听讲一边记,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笨鸟总有办法,不说笨鸟先飞吧,总也不能落后太多,更何况她不是因为笨,而是因为从来没接触过,根本就没有这种思维。 太和乙亥十九年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洛阳金墉宫修建完毕,帝与后妃、夫人、嫔御等及内外文武百官迁京都于洛阳。设国子、太学、四门小学。陛下迁都,加强汉化,为的自然是与大民族融会贯通,以助自己皇权的稳定,便于向南的继续扩张。不过这对于鲜卑旧臣来说是大不利,所以朝中多有不同的声音,而太子元恂也是其中之一。素苡问老太太,如若太子一直支持旧臣,会不会影响继位?老太太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太子想来也不一定是非支持旧臣不可,功高易盖主,旧臣因为自己是鲜卑族人帮着打下了天下,便一直自命不凡,终究有一天得被拉下去抄家灭族。但太子现如今必须站阵营,与后宫的那位对垒……这话你莫要乱说,但心里得有数,千万别被旁的人带着说错了话得罪了人才好。素苡点头。 陛下崇尚佛教,此次宫宴上也有佛门中人受邀在列,为安顿敬仰之印度高僧跋陀,辟寺庙于与洛阳相望的嵩山少室山北麓,因坐落于嵩山腹地少室山茂密丛林之中,故名“少林寺”。素苡没有问再多的,因为岑姨娘信佛,曾悄悄与她说过,陛下其实不是信佛之人,只是一个朝代要有信仰,陛下借助佛教渲染皇权的独尊地位,所谓的信,或许也是信的,不过,恐怕信的程度还不如岑姨娘一个官员妾室。 年初,大魏与齐国交战,当然结果败逃可不能说,应该发扬光大的是,起先进攻时大军离作战地点还有百余里便已将齐军主帅吓得举步不前一事。二月里行军时,帝与军士共登八公山乘兴而作诗,途遇大雨,帝令去伞盖与兵士淋雨共苦,后见生病士兵,还予亲自前去慰问。年中,司徒长乐元懿公、乐安长公主驸马冯诞逝世,其幸与帝同年生,儿时相伴读书,是为挚友,闻其死讯,帝大恸,下命依晋齐献王厚礼安葬。同月,太皇太后娘娘之兄、太师京兆武公冯熙于平城去世,帝遣太子亲至参加丧礼。此皆陛下仁义重举,该为众人颂扬,想必宫宴上关于此些话题的讨论不会少。次月帝至鲁城,亲去孔子庙祭祀,次日下命封孔子后代四人及颜渊后代两人官职,并择孔子嫡系后代长子一人封崇圣侯,奉掌祭祀孔子之务,又命令兖州修缮孔子的墓,重建碑铭。加强鲜卑与汉族的融合。同月二十六日,皇太子元恂于太庙举行加冠之礼。再次月初,文帝下令,朝中不得讲鲜卑语,违者免职。改用长尺、大斗度量法,具体依照《汉书》。九月,迁洛阳。十一月,文帝于委粟山祭天,大赦天下。十二月,文帝宣布在官员中实行九品之制,大选群臣。并颁赐冠服,易去胡服。 除夕当日清晨,天犹未明,老太太便派了人来唤素苡起身梳洗。妆容依例是闺女儿家的略施粉黛,梳双平髻,簪新择下的月季花于髻间,耳悬一对两粒银质小珠之下垂挂一枚银质镂雕叶子的耳坠,走起路来悠悠摇着,阳光灿烂中明灭生辉。 素苡本不想穿着这一身,只不过是拗不过老太太罢了。既然阿娘说了不宜招摇,但又脱不得这身衣裳,那便照例,出殿外躲着便是。 韩瑛蕊也是得了叮嘱的,一路上都跟着宫中女官的指引走,素苡也是一样,该跪的时候跪,该拜的时候拜,山呼万岁的时候俯首下去千万别往旁处看,午后一直拜到天黑,众人入了席,再话几回,素苡便找了机会溜了出来。 果然殿外便凉爽清新许多,即使现在是在这一年里头最冷的时节,那徐徐而杳来的微风也似乎不是那么刺骨了。除夕夜无月,只余点点浅浅繁星,但宫中四处灯火通明,红绸耀目,彩灯明灭,好不漂亮。素苡一路瞧着竟不知觉行至偏僻,本就是顺着宫墙走的,更是不容易到人多处。 这不知哪处宫殿的杂物房附近四下无人,素苡便忽然玩心大起,在再三确定无人后,便爬上了屋顶。 站得高便看得远,屋顶上的景致更不一般,也能瞧见远远的锣鼓声声抑或乐声悠扬。 然好景不长美景不久,素苡正无拘束的笑出声来,便忽听得屋顶底下有人猛地抬头,厉声道:“谁在上面?” 被发现了!素苡赶忙缩成一团挤在底下人瞧不见的角落里,慌忙寻找着逃跑的路,却不想底下人轻松两下便攀了上来,现下里就站在她的面前。 没谁——高公子外号蜗牛的那个。 素苡拍了拍胸口,鼓了腮帮子:“怎么两次遇见你我都这么狼狈?都要被你吓一大跳!” 高蜗牛哈哈笑起来:“是你不经吓还怪我?你不在宴席上待着,跑出来还爬上了屋顶,这又是哪门子爱好?” 素苡答的理所当然,还拿手对着脸扇了扇:“里头太闷了!不适宜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啧,你这话说的倒像是皇上不该办这宫宴一般。” “哎呀,皇上办宫宴,最重要的目的是文化融合,本来就与欢乐没多少关系。”在熟人面前,素苡原形毕露,说话倒也没了忌讳:“而且,我说的好日子不是除夕,而是我的生辰。” “你生在除夕?” “对啊!”素苡点头:“听娘亲讲,我是在父亲参加除夕宫宴的时候生下来的,刚哭了一声,天上的礼花便忽然齐齐盛放。所以呢,即使我的到来十分不受人欢迎,他们也依然得为我庆贺。”素苡昂首,摇头晃脑起来,连屁股也跟着一扭一扭的,笑的很是得意:“而且,每年都得庆贺,以千万束礼花绽放来庆贺,我就当它们是为我而开。” 高蜗牛亦笑了:“你倒是看得开。” “我娘亲说,人如何都是过日子,越是难过越要快乐着过,否则便是教坏人开心。而且,别人的生辰与除夕撞上会觉得不高兴,是因为除夕里亲人会顾不上他们的生辰,他们就失去了纪念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日子的仪式,而我不同,我是因为生在了除夕,才拥有了生辰,我因此得到,更该欢喜。” “你在家中很不受待见?” “这也不奇怪啊,一个家里头女孩子一大堆而男孩子稀有,这家里的一个姨娘生的庶女,境遇能好到哪里去?况且,我刚一生下来便有算命的来说我命格不好,会让父亲仕途不顺,而后父亲,又的确许久都未能升官……这倒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两岁的时候父亲上朝,莫名其妙挨了批,回来以后夫人苦口婆心劝说,才成功把我送去了庄子上。听说,当时娘亲在祖母门前跪了一个时辰,苦苦哀求,才得以伴我同去。我是一直不知道,既然家里头不喜欢女儿,也不在意女儿,干什么不在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我?” 高蜗牛抿唇,一本正经道:“那可不成,如若你一生下来就叫你父亲掐死了你,那这些年家家户户的烟火不都白放了?” 素苡笑着哼了一声:“我小时候住的那庄子在那时候的京城、也就是平城的边上的一座县里,穷的很!每年除夕有个福字再弄副对联就已经不错了,倘若还能搞到那什么县令写的对联,就很不得了了!哪里有什么烟花!” 她蜷起双腿,双手托腮架在膝盖上,陷入回忆:“除夕夜里,家家户户的关了门吃团圆饭,我就会爬上屋顶或者很高的大树,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京城里灯火,但是要想听见鞭炮声就难了,得跑到离县令家或者京城与县城临界的地方去。 “县令那么凶,他家我可不敢去,所以就只能趁阿娘,和那些凶神恶煞的臭婆子们不注意,往临界那儿跑。要是他们真的想放烟花给我看放鞭炮给我听,那怎么不到我跟前来放?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在庄子上过了九年,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回来就被罚跪、挨打,不想我好,干嘛还留着我。” 高蜗牛默了半刻,道:“你在庄子上待了九年?” “嗯,差不多有九年半的样子呢!你呢?从小就在京城?” “嗯,迁都的时候也是一起跟着来的。” 素苡撅着嘴想了想,问:“那你多大了呀?” “十四。” 叹了口气:“你已经定亲了吧?那你现在跟我在一处是不是不太好啊?” 听着这哀叹的语气,高蜗牛险些笑出声:“放心吧!我还没有定亲。” “嗯?可是我娘亲说,一般贵族子弟很早就就定亲了呀?” “我是寻常人家的儿子,和贵族有亲戚关系却不能说就是贵族,而且,我上头有个挑剔的哥哥,他还没选到呢,轮不到我。” 素苡莫名开始安慰他:“没关系啦,做寻常人家的孩子也挺好的,不用早早的定亲,或许还可以拥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我反正是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亲事非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原先住在庄子上,可能见识浅薄吧,但在那里,莫说是那些奴婢,就单说邻里的普通百姓,他们即使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也都是早先便见过面打过交道的。”素苡缩了缩肩膀:“我不能想象,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结婚,二人平生第一次见面,便已经是夫妻就要同榻而眠,而且一辈子都不能改换这样的身份,好的赖的都得过一辈子。尤其是女的,如果遇上不好的,也只有委曲求全,男的却可以休妻。我几次想和我娘亲说,倘若她给我选夫家,一定要让我瞧上一瞧,哪怕偷偷摸摸的比如说,让我躲在屏风后看上一眼,也成、也好啊!可是,每次刚刚提及选亲,我娘亲便会掉眼泪,便会说她别无所求,只要她的苡儿能嫁为人妻,不必伏低做小,孩子可以是嫡出。她常说是她连累了我,让我只能嫁入官位平凡的人家,可我不觉得,没有她又哪里来的我?而她也没有想过,如果我是,嫁给人做了妻,可要是不能做到举案齐眉呢?夫妻离心,屋子里一丢小妾通房踩上头来还得遵守七出之条不能妒不能怒,那还不如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哪怕做妾呢!” 话题一下子严肃起来。高蜗牛抿唇:“也不一定,凡事都有两面,为妻,有与丈夫举案齐眉的,也有……你们俗称的下堂妻,为妾,有宠妾,也有不受待见的妾,换一方面来看,如果可以选择下堂妻和不受待见的妾,哪一个好呢?” “这样说来……”素苡沉吟。 “女子总有人老色衰的一天,作为妻,就算丈夫有了新欢,她至少还有地位,还有嫡子依仗,可是若是妾室人老色衰,失了宠,就什么都没有了。平妻暂且不论,而且这种情况也很少,但凡为妾,最大就是姨娘,姨娘身是半个奴。” 素苡微笑:“高公子,其实我觉得你可以叫我小名,我小名……” “苡儿。” 素苡惊异:“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同我说的啊!不过我觉得还是素苡好,苡儿总觉得是在叫个孩子,抑或阿素、素素也不错。” 素苡忖了片刻,蹙眉道:“我刚刚说了那么多话,你竟然都听着了?” 他颔首:“既然决定听了便要用心听,不是吗?” 素苡笑了,当她回头欲再赏灯火辉煌时,看到的却是一行提着宫灯的太监正在行来,而此时他们已然看见了屋顶上有人,神色惊慌,仿佛见了刺客一般。 素苡暗叫不好,忙慌张道:“有人来了,你快随我一同跑!我大概知道路!” “大概?”高蜗牛失笑,摇了摇头:“你赶紧去吧!这儿我有办法。” 素苡不放心的望着他,高蜗牛微笑:“放心!快去!” 素苡点头,随即跳下屋顶逃走。她方逃脱没片刻工夫,便听见那领头的太监尖细的嗓音,他拿着手里的拂尘,指着高蜗牛,道:“是谁人这般无礼,跑到屋顶上去,欲意何为?” 第5回 爆竹声声 岁去人依旧(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本宫在这儿欣赏美好的夜景,”高蜗牛低头,微眯着眼睛,目光淡淡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看着他们方才的威风尽无,以及一点点渐渐发白的脸色,依旧是淡淡的语气,道:“碍着你们的事儿了?” 众太监看清其面目,都慌忙跪下请罪:“奴才不敢。” 远远却闻见一声轻笑,优雅高贵的年轻女人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走来,道:“本宫道是谁,原来恪儿啊,现下里赏夜景的怎都这般不俗了,今夜又无月,恪儿还要跑上屋顶去,又不知,是怎样新鲜的雅致?不如下来,咱娘俩儿好好说道说道?” 高蜗牛叹了口气,认命的跃下屋顶,跪地请安:“恪儿给母妃请安。” 容贵妃高氏照容笑着看着儿子,临了点了点头:“起来吧。”继而拉着儿子的手,硬要元恪陪她散步,元恪自知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心里则盘算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母妃不问问,儿臣方才在那屋顶上做什么?”容贵妃拉着元恪陪着散步,却一言不发,也不逼问,饶是元恪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终于忍耐不住,率先开口试探问道。 容贵妃闻言驻足,侧身看他:“本宫问,你便会说吗?”元恪恭敬垂首,又虚扶着容贵妃的手走了几步,容贵妃笑道:“本宫有时候就不明白,你这小子,满肚子里头全是心思,本宫都看不透,而怀儿吧小你五岁不错,但未免太没算计了些,什么想法全写在脸上不说,嘴上连个把门儿的都没有!都是皇上和本宫的孩子,怎的便差这么多!” “弟弟还年幼,母妃不应对现在还是孩子的他,期望太高。” 容贵妃摇摇头:“都七岁了!不小了。莫说别人,就是本宫七岁的时候也比他有心思的多了!” 元恪笑起来:“您不一样。母妃可是梦见耀日灼身、拥有成为帝母之兆的非凡之人。” “行了!别拍马屁了。说说,方才在做什么?” “儿臣方才,遇见一位姑娘。” 容贵妃顿喜道:“姑娘?” “是,儿臣见过那么多位京中闺秀,知道儿臣的身份,便一个个的都变得规规矩矩,头低低的垂着,话也不肯多说一句的,而她不同。也许,也是因为儿臣没告诉她儿臣的身份。” “甭与本宫说那么些有的没的,本宫就问你,是不是动心了?” 元恪微蹙了下眉,思忖片刻后道:“儿臣不知。” “罢!”容贵妃恨铁不成钢的摆了摆手,但脸上的喜悦到底还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她道:“问你也白问,不如着人传她进宫来好好瞧瞧。” 正月里事忙,是以高照容想起来传素苡入宫时已是十五之后,忽然被传召,把素苡吓了一跳。惴惴不安的以为是那日冲撞,现在昭仪娘娘想起来要追责了,谁知传唤到月容殿,却是被引去偏殿抄经祈福。好吧,这都算不得什么罚了,抄佛经也抄不出什么问题,便耐性子抄便是。 因着原先在庄子上长大,闲来习女红练写字,没有字帖,不过是按娘亲的字样照葫芦画瓢,是以字并没什么特别明显的书法大家的痕迹,不过个个皆小巧玲珑,如墨色的一朵朵花朵儿一般在她笔下缓缓的一个个散开来,倒也形态可爱。 一页又一页的过去,竹简之间轻微敲击铮铮作响。大宫女清秋跟着瞧着,不禁也略有欣赏之色溢于形色,毕竟能耐着性子一刻不停抄这乏味的佛经梵语着实不易。 许久,素苡放下笔,轻舒口气理好卷宗,对清秋福了福:“时辰不早,想必昭仪娘娘已在午睡,素苡不便叨扰,还劳烦姑姑代素苡送到。” 清秋点了下头,微笑道:“韩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会交到娘娘那里,姑娘还请挪步,奴婢这便让人送您回去。” 这便回去了?素苡没有说什么,只微颔首,跟着清秋出了门。 彼时太子府内,下了朝后刚补觉结束的尊贵的太子殿下正在不住的哀叹漫漫人生中诸多的不如人意,如何不如意呢?就好比说,起床正来火时,便有个讨厌的老太监抱了一堆内容不同、但外表令他极其熟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画卷来找他:“这是皇后娘娘吩咐了送来的画像,还请殿下过目。” 元恂装作没听见,掉头就走,落荒而逃一般的却装作泰然模样,回身到桌前,好似一番样子的拿来竹简来,提笔欲写些什么,却又迟迟为能下笔。 也是……能写些什么呢…… 老太监也不说什么,默默放下画卷,长叹道:“殿下,不是老奴说您!您呐,也别嫌老奴啰嗦……” 一听他这开头便可猜到了这之后的万千言语,元恂扶额,深呼吸几回,预备着忍耐接下来这些,听的他耳朵起的茧子厚的都快要堵住耳朵眼子的话。老太监慢条斯理的絮絮叨叨:“您说,这后府里啊,总得有个女主人的人选不是?太皇太后娘娘在世时,便时常,交代老奴,盯着殿下,叫殿下,一定要挑个好的,贤惠、淑德、才情皆备……” 元恂一甩手打断道:“好了!我看就是了!” 还同以前一般,巨大的桌上,规矩的摆开一幅又一幅名门闺秀的画像,老太监依旧不厌其烦的一个一个挨字儿念着。其实就这么扫那么一眼便可罢了,因为主要看的其实并不是画像上的她们那基本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样貌,而是身份、家世、地位,元恂就心不在焉的扫视着,不过拖一会儿工夫就可以了,看完了说不满意便成,接下来的事儿便大可以丢给父皇。 然,他却看到了一个人,他凑近了细看,口中念道:“平东将军韩修之女?不是她……嘿!本宫瞧见了一个本宫认得的!老胡!”元恂喊了身边那正为他不选妃之事哀叹不已的老太监,吩咐道:“就她!” 老太监大喜,忙躬身道:“是,哎呀殿下,您总算开窍啦!”老太监喜的两眼泪汪汪,他激动的声音气比声多不说,还颤颤巍巍的,他道:“老奴,老奴还以为,以为您又跟从前一样,盯着一堆画像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总算……”他抹了把泪:“太皇太后娘娘,也一定,一定开心极了!” “那也是你们的错!你们这画像上的闺秀都长一个模样,要是光看家世,那叫父皇看便是!还拿来给本宫作甚!” “哎,您这话就不对了,您瞧,就老奴面前这两副,这位,是杏眼,那位,是桃花眼,而这个,她……” 老毛病又犯了!元恂扶额,咬牙切齿道:“行了!赶紧跟父皇复命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脑海里闪过花林里把亲手绣制的香囊挂上树梢的清丽身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么?我愿意成你所愿,你可愿要我? 皇太奶奶曾说,年少时的欢喜压根儿就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是好感,当不得真,他信了,说自己一定不会胡乱为事。可是当这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又鬼使神差的去当真了,他觉得自己和皇太奶奶说的一定不是一码事。 他瞥一眼画像,唔,平东将军之女韩瑛蕊…… 殿内炭盆烧的正旺,四下里倒还暖和。高照容柔柔的倚在枕上,与在座郑、赵两位充华叙话。清秋拿了书卷进来,福了福,道:“娘娘。”又向两位充华按例施了礼,继而上前,将书卷递与一旁的侍女,上前给高照容捏肩。 “怎么样?”高照容问。 清秋微笑:“从头到尾一直没间断,抄毕便回去了,说是不便叨扰娘娘午休。” 郑充华道:“这倒不错,起先义阳公主惹祸,和始平公主一块儿闹,却不想玩闹间把人推下池塘。太皇太后罚义阳公主抄经,公主哭闹了好几个时辰才抽搭着去,中午去半夜才回!果然是天之骄女,不能比。” 赵充华面色微僵,咳了咳道:“义阳年幼,当年无心之失,倒劳妹妹记挂这样久。”她转而对高照容问道:“这位韩姑娘便是娘娘您说的,二殿下中意的?” 高照容颔首。赵充华又道:“哪家的女儿?好福气!能入得了二皇子法眼!” 高照容道:“平东将军韩修之女。” 郑充华道:“原来是他女儿!难怪一进门就有一种不平凡的气质。”似是察觉到自己言行逾矩,郑充华本来还想说什么,只好笑笑,讪讪闭了嘴。 赵充华瞥她一眼,好歹也是与自己差不多年份入的宫,怎还没看透这恩宠的风水轮流转?也是可怜。赵充华暗叹一声不予理会,只对高照容道:“汉族姑娘,近来倒格外受陛下中意。” 高照容颔首:“不错,只可惜是庶出,而且很不受待见,小时候一点大时便被丢到庄子上养着,才接回来不久。” 赵充华讶异:“这样!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高照容奇道:“你见着了?” 赵充华轻笑:“只是初进门时远远瞧见罢了,相貌倒是生的不错。不过也是,二殿下那双眼睛同太子一般——都刁得很!稍微差些的都看不上呢!” 高照容笑着拨着茶盏盖子:“恪儿但凡喜欢、肯娶便是好的,只可惜这丫头性子似有些冷淡。” 赵充华迟疑:“二殿下的性子本也就不是什么热络的,这再来一个……往后这二皇子府上怕是不要太清静吧!” 高照容笑着摇头:“由着他去吧!横竖这男儿也不可能一辈子就一个女人。” 素苡跟着小宫女出宫,一路上皆埋头走路不言不语,一是宫里的确规矩大不宜抬头更不宜言语,二是她此刻是腰也痛来肩也痛的确也不想抬头了 “瑛蕊!是你吗?” 瑛蕊?哪家姑娘的名字,与韩瑛蕊那臭丫头这般像?素苡暗暗抻了抻脖子,觉得奇怪极了,但也没回头。 后边的人却穷追不舍:“韩!韩瑛蕊!听见没!本太子在喊你!” 我说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素苡暗暗咂舌,却又一股无名火猝发,这个元恂,转身又同韩瑛蕊好了!先前明明说是喜欢她!脚下步伐又赶着迈了几步,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却见元恂正笑着看着她,又喊了一遍:“瑛蕊!你可算听见了!” 素苡微微施礼:“殿下,臣女名韩素苡。” 元恂顿时愣住:“韩,韩素苡?” 许久再未有声音,素苡复抬头再看时,元恂已经没了影儿。 “奇奇怪怪的。”素苡没理会,出宫要紧。 太和二十年正月十七这日,魏宫中出现了百年难遇十分罕见的一幕:当朝皇太子殿下元恂,一路径直来到皇上寝殿外,一撩袍子,跪在门前地上,迎着午后的灼灼烈日,跪了半个多钟头。虽然期间不断龇牙咧嘴的,但竟一直熬着等皇帝起身后许他进入时方罢,由太监扶着颤颤巍巍的进门,然后,又跪地请安,继而待皇帝道平身时,又继续跪地不起。 其实,不是不起,是果真起不来,膝盖上针刺一般的疼,疼的麻木了却又更疼,钻心的疼,疼的他都觉着自己现下里应该是脸色苍白了。 又暗暗龇牙咧嘴了一番,元恂垂头拱手恭谨道:“父皇,儿臣有罪。” 皇帝挑眉:“哦?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居然会有罪?” 元恂头垂的更低,手拱的更高了,他知道,父皇已经传话给了韩家了,自己再反悔……岂不是让父皇身为君主而食言?他咽了咽口水,道:“嗯,儿臣……儿臣……看错了。” “看错?看错了什么?” “儿臣……看中的是……是……是韩家的另一个女儿,也就是这个……的……姐姐。” 皇帝默了半刻,等的元恂都开始冒冷汗,皇帝方悠悠道:“这也能看错?”元恂冷汗涔涔,又揖的更深了些。忽然,皇帝“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竹简,唬的元恂猛的一抖,他轻声道:“连这都不上心,你叫朕将来怎么放心将家国交于你手上?” 元恂把头垂到最低,磕在地上:“儿臣知错!” 皇帝开始批奏折,约莫批了十来本,他叹了口气,看了眼地上汗湿了整个脊背的元恂,道:“罢了,韩家也不是什么显赫出身,一块儿封了孺人便是。至于正妃,看你那一点儿也不上心的样子!还是朕替你物色着吧!”气了一阵,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缓了缓,挥了挥手:“退吧退吧!朕不想看见你!” 元恂如获大赦,慌忙“落荒而逃”去了。 翌日天方蒙蒙亮起,为赴早朝,一应朝臣不论尊卑此刻已皆起身梳洗罢了,而当朝除皇帝陛下以外最尊贵的男子、太子殿下元恂却还只是方起了床未久,由人服侍着擦脸漱口后,才是今日第一次站起身来。他半睁半眯着双眼,双手平举开,一侧的太监正忙活着替他一件件套上繁复的衣衫。 他皱着眉头:“汉服麻烦死了!一件一件的!非得迟了!快换!” 老太监踌躇片刻,躬身劝谏:“这……上朝可是要面圣的,这陛下的脾气……” 元恂暗暗咬牙:“我知道!”他的膝盖到现在还青着呢!但横竖胡服上朝也不是第一回,看了眼更漏,衡量再三:“还是换胡服吧!迟了更要命!”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道:“真搞不明白!明明我们鲜卑是这片土地的主子,干嘛要仿什么汉人习俗穿什么汉服、?” 老太监叹了口气,为元恂披上了胡服外衣,又替他理了褶子:“殿下,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 “你的提醒太多还一遍一遍的说!本宫有记性!也不是聋子!南征南征,既然是征战,武力就是王道!只要我们的军队高举着自己的旗帜踏上了那片土地,将旗帜插上城楼,那里以及那里的人民,就是属于我们的!”元恂嗤道:“占领了它,那土地上的人难不成还能反了?汉服一件一件的麻烦极了浪费时间,还害得本宫三番五次挨骂!” 老太监为他系好腰带,他知道太子小孩儿心性,你越说他越要反着来。他又叹气:“殿下身为太子,应当遵循殿陛下的意思。殿下这话在自个儿宫里说说便罢了,出了这寝宫的门儿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您也不是不知道,您有多少皇弟在虎视眈眈着这储君之位,想必您心里也是有数的。殿下,您现在还不是这天下的主子,您只是当朝之储君,所以您现在的一言一行,皆应合规合矩,顺从陛下的意思。而且殿下,您又说韩家姑娘好,又说汉人坏,都不是好东西,您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高道悦!别老揪本宫错处!本宫告诉你!这两个不一样!”元恂瞪他:“哪儿都不一样!”他抻了个懒腰:“看!还是穿惯了的胡服方便!舒服!凉快!” 高道悦笑:“不过是热些罢!待殿下问鼎天下,天下尽归了您,那到时候您想要多少人为您掌扇都可!” 元恂双手抱胸:“本宫才不要一堆人掌扇!” “殿下,老奴的意思,您现在还不是这天下之主,便得遵着陛下的意思来,而且汉化推行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得民心者得天下,天时地利易而人和不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您自小就该烂熟于心了才是……再者,太皇太后娘娘也是支持汉化的,您既为太皇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便更应当支持太皇太后娘娘的遗嘱,秉承太皇太后娘娘的遗风不是?全面推行汉化是动用武力之外最有效推行我朝统一天下之大略的办法了。您应当明白,不用一兵一卒而得天下者,方为真正之英雄……” 元恂轻哼“你个老东西,一个阉人罢了,说这些倒是头头是道!至于这汉化,哼,忘了祖宗的东西……” 高道悦赶紧掐住他的话头:“殿下!这话可不能说!” “是是是!”元恂翻了个白眼:“本宫知道了。” 高道悦赶紧跟着元恂往殿外走,还在身后絮絮叨叨:“既然殿下都知道,又何必一遍一遍的让老奴反反复复提醒……陛下对您的种种举措有所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现下是还没发作,若是陛下真发起怒来追究,您也不一定承受的住……这次的陛下为您扩充后府的闺秀们大半皆是汉人,汉人可不会鲜卑语,殿下应该明白陛下这样安排的用意……” “闭嘴!”他哪里有不明白的?他要连这都不明白,也枉他做这太子!元恂听的烦透了,快步跑起来,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第6回 羽簪定情 高墙锁春深(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韩瑛蕊摔破了一屋子发瓷器,阮氏远远走来便听着韩瑛蕊在怒吼:“她一个庶女,竟真能同我一起入太子府?位分还一样,她也配?她做她的青天白日大梦去吧!” 阮氏闻言挑帘进屋,板了面孔:“蕊儿!你的脾性收敛些吧!别忘了,她到底还是你姐姐!” 韩瑛蕊见了娘便觉委屈,可娘见了自己开口却是责骂,她红了眼眶:“娘!你光顾着质问女儿,殊不知那狐媚子使了什么手段!明明我们还做了手脚,没把她的画像送进去,她怎的还能受封?” 阮氏赶紧瞪她一眼止住她的言语:“行啦!嘴上留个把门儿的!” 韩瑛蕊扁嘴:“不是在自个儿院儿么……” “自个儿院儿里也要注意!毕竟自家姐妹,跟她斗,总比跟那些个还没见过的人斗要好!至少咱们清楚这韩素苡的斤两,何况,她娘都没斗过你娘,你怕她做什么?” “那倒是……只是,那韩素苡先前就认得殿下,又教我在殿下面前出了丑。” “出丑不一定是坏事!”阮氏可谓是苦口婆心:“不管她有心无心,都可以是她陷害你的!牵住男人的心才是紧要!这男人认为是你对的,那就是你对。你也不要怕她先认得殿下你后认得,你父亲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岑姨娘,当时可是说非她不娶,可之后一遇到了我,我便顺利成了他的正室,而那岑姨娘被我设计,赶得远远的,不也没法子怎么着不是?” 阮氏把沐棉华的手拉到跟前说个不住:“别放错了重点。韩素苡不足为虑,你没听着吗?太子正妃人选陛下属意冯诞的长女,”她松了沐棉华的手,絮絮叨叨:“她同你们一般,都因为年纪还小,还需等待几年,所以现下刚下了旨意,娶了刘、郑两家的女儿为孺人,她们年纪可不小了!先比你入府,其实也就先拥有了抓住殿下的心的机会!而且你和那丫头还没准确下旨呢!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阮氏想了想,又把沐棉华的手扯过来抓着:“还有,倘若韩素苡和太子待在一起的时间很久,那她说的话太子总多多少少会听进去些许。所以你要留心,注意着不能让她和太子殿下常在一处!当然不能莽撞,要用巧计!最简单的来说,就是让其中有第三个人出现,也不一定非得是你,好的时候可以,不好的时候,太子后府里还有两位孺人呢!” “可,韩素苡明显已经是占尽先机了呀!上回她让我在殿下面前出了大洋相!殿下现下,怕是对我没好印象了!”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她陷害你的手段!男人喜欢贤良淑德的女子,更喜欢柔弱的!这样他会觉得你需要他的保护,他会有成就感!你的柔弱恰好让她捏住了欺负,你很委屈,殿下是爷们儿家,看着了是会心疼的!” 见韩瑛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阮氏便取了绣盘来:“但是首当其冲的,你要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他身边与他比肩而立,便不能只在意他。他是太子,未来还会是皇上,他的女人自然也会是大家都瞧紧了的人,贤良淑德一个都不能少。” 韩瑛蕊一瞧见这些东西便蹙眉:“可是我觉得,只要他喜欢我,这些东西有没有都不重要。” “那可不是!你这话就错了,朝中那些个大臣,他们都盯着你呢!只要你有一丁点儿的失误,他们就都会向殿下说你的不好。这样的次数少还好,要是多了,不管他如何喜欢你,也禁不住这一遍又一遍的耳边风,会对你心生不满的。” 韩瑛蕊直叹气:“麻烦!”继而气呼呼的拿起绣盘,蹙着眉头胡乱绣起来,阮氏满意的点了点头,但好景不长,很快,韩瑛蕊就因为自己针下绣的东西连自己都看不下去,而生气都把桌上的东西一齐扫到了地上。 太极殿内,一众大臣皆有序列队,执笏垂首静立。文帝坐于堂上至尊之位,一旁的宦官正执着金黄色的圣旨宣读着圣上的旨意。不过是继续加强汉化的举措,只不过这一回的变动着实太大,一下子下去一剂猛药,让鲜卑旧族与新晋汉臣享平等待遇。朝中大半的还是旧臣,这一时间竟都忘了规矩,小声的议论起来。 元恂作为维护旧臣利益的代表人物,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正欲出列,身旁冯诞就好一阵咳嗽。可这用处不大,旧臣们议论起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没办法装作听不见,过了不到半刻他就隐忍不住,出列跪地请谏:“儿臣以为不妥。” 冯诞蹙眉,知这太子殿下不听人劝,现下这个节骨眼儿反对皇上的裁决,必定逃不过受罚。果然此言既出,朝堂上霎时肃静。文帝坐于至高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言语淡淡:“哦?太子有不同的意见?” “儿臣以为,各位鲜卑族的臣子皆是随祖先帝、先帝及陛下的人及后人,其劳苦功高,而汉室之臣,儿臣以为,其方归顺我魏朝未久,不宜如此迅速的与我鲜卑旧族同列。儿臣愚见,还望父皇……” “既是愚见,又何苦来说?”文帝淡淡抚掌,一点儿情面不给太子这个自己亲生的嫡长子留:“看来太傅所授你还没有完全听进去。汉人既已为朕之臣子,便是朕的子民,理应当于朕旧部之臣子同列,享同等之待遇,不宜有尊卑之分。你身为太子、国之储君、魏朝未来之希望,入主东宫,竟连这也不明白?” “儿臣有罪,只是儿臣以为,陛下汉化的推行理应循序渐进,不该如此冒进,恐引我鲜卑族旧部众人心寒。” “心寒?朕不过提拔汉臣罢了,何来心寒?难不成,朕对他们有所亏待?” 众人慌忙跪地:“臣等不敢,陛下之恩,臣等没齿难忘,又怎敢僭越?” “儿臣……” 文帝扬起手示意元恂不要再说:“朕不想听!出去跪着,想明白了再来回朕。” 元恂暗暗咬牙,终究还是只能垂首恭敬道:“是。” 身为东宫之主,为了维护鲜卑旧族之利益,触怒圣颜,受罚长跪于太极殿外,虽说确是失了颜面,却是得了鲜卑旧族的人心。细想来,元恂这罚跪的一回多少还是赚了的,但此刻的元恂却不这么想。 这汉人的服饰繁杂,一层又一层的极是热燥,虽说是刚刚开春儿,但这洛阳里不知怎的日头就毒的很,在殿外跪着又恰好正对着那炎炎烈日,元恂身上额上冒了一层又一层的汗,衣衫更是浸湿了几层,膝上又疼,加上前些日子跪久了的伤,已然破了表皮,倒又便利了汗水浸流进伤口。 元恂暗暗握着拳头忍耐,想着这次上朝时间怎的似乎异常的漫长,首先是因为这鲜卑汉族两族文化交融地位平衡的事宜的确较多,而其次,便是因为他跪在这殿门外捱着,度日如年。 下了朝元恂被许了入堂陈情,一通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认罪的话罢了,但元恂起身了又跪,还是忍不住哼了几声,引得皇上生气,又训斥一顿,方放了他回去。这一回当朝尊贵的太子殿下再也不能拍拍膝盖大摇大摆的出宫去了,因为这回他没有做准备——在膝盖上多垫几层布料,现下着实是跪得双膝破了皮,疼的紧,一路龇牙咧嘴的,给老糊扶了回去。 听闻元恂挨罚,素苡不管不顾的便跑了出来,取了瓶伤药,在皇宫去太子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元恂一见着素苡,马上疼也不疼了,忙把人请进了府邸,一路入了自己的书房。 方一瞧见元恂膝上的伤口,素苡便红了眼圈儿道:“你怎么那么傻非要跟皇上公然作对?现在怎么样,挨罚了吧?你这么做,难道还有人会记得你的好不成?” 元恂只是叹气,不肯多说。他现在的境地不好说,不能言,素苡将来嫁给了他也注定要面对,虽然说嫡长子,注定的太子,未来的至尊,可不是至尊之前,他就得被压着。宫里还有个冯妙莲,如若他再不讨好旧族,他就极有可能一个踉跄摔下高台,一杯毒酒了余生。 素苡气不过,却也的确不知道内部情况,只得依他:“罢了,你是我未来的夫君,你做什么我跟着就是了,只盼着你一路顺利吧!” 听着“未来的夫君”几个字,元恂觉着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好听悦耳,他笑着静默良久,继而轻轻的握住素苡的手:“真好!幸亏我让父皇现先不要下旨,否则现在,你已然奉旨,成了我板上钉钉的未来准侧妃,那么现下里单一条‘男女授受不亲’我俩就不能这样私底下见面了。” 素苡但笑不语,自袖中取了个小瓶,炫耀似的在元恂跟前一晃:“喏!我给你带了伤药,怎么样?” 元恂不以为然:“我这儿可有的是,都是上好的。” 素苡白他一眼,这可是当初她爹亲自送过来的顶好伤药,宜夫人所赠,韩修借花献佛,为了讨好这个有孕爱妾岑姨娘,就给了素苡用。当时老太太已经送了药来,这样上好的素苡恨不得干脆摆个香案供起来,放了许久,却不想现在竟能用上。“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就说要还是不要?” “要要要!你送的药,就是装着盐我也捱着!” 素苡被他逗乐了:“谁无聊装盐折腾你玩儿?” 打开伤药,细细为元恂涂抹。少女美好的指尖在膝上轻柔的抚摸着,虽然仍有刺刺的疼痛,但暖在心底柔在心窝,他微笑着,注视着心上人低垂眼帘细致上药的清秀面容,从未有过这般的满足。他说:“我愿许你一生一世,只对你好。” 怔愣的看着他良久,素苡才慢慢的红了两腮,又低下头去,她道:“殿下和臣女现在还年轻,这种话怎么说得准。” “谁说说不准!”元恂不高兴的撅起嘴:“我才不会像你爹爹对你娘亲那样始乱终弃的,我是一个好人,你看不出来吗?” “好人脸上又不会写字。” 元恂嘿嘿一笑,拉过素苡的手放在心口,他力气很大,不容素苡挣脱丝毫,他微笑着说着甜腻腻的话:“听见我的心跳了没?它是在为你而跳!相信我,没了你,它也就不跳了!” 素苡赶忙抽出手去,别在背后,头低垂着,嘴角却满是笑意。 他笑吟吟道:“愿你我璧人成双,之后举案齐眉,同心合意,整个后院我都不要,我只喜欢你一个。” 素苡嗔怪的瞥他一眼,不理他。细细擦好了膝盖上的青紫肿伤,她赶紧问他怎么样:“看看还疼吗现在?这是我爹给我的上好金创药,说是宜娘娘赏的,刚敷上去的时候可能还有点疼,过一会儿风一吹就感觉凉凉的,可舒服了!” “嗯!感觉,感觉好多了!”元恂咧着嘴笑:“嘿嘿,你的手真巧……” 日子久了也熟了,素苡胆子大了,闻言便啐他一口:“我呸!油嘴滑舌一点儿正形没有!难怪殿下那么有女人缘啊!一张嘴,这能说会道的,也不知道这十句里边,能不能有一句是真的?” 元恂赶紧举手冲天:“我,我对天发誓!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以前是,以后……也肯定是!” 素苡撇嘴:“你这誓言还是小心着点儿发吧!万一哪天真的应了验,天打雷劈。” “我不怕!”元恂很坚定道:“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又笑闹一阵,素苡才想起今天来此的目的,她轻哼:“甭管你说的真假吧,反正,也不重要。殿下马上就要新纳两位如花似玉的孺人入府,这伤可得好好养,免得到时候站都站不起来,白白失了与美人,双目脉脉相对的好机会。至于我么,反正也没过定,不着急,大不了过阵子发现不喜欢了,丢掉便是。” 元恂失笑:“我说怎的!原来是醋坛子打翻了!我们家小苡儿,吃醋啦?” 素苡白了他一眼:“才没有!我吃什么醋?有什么醋好吃?还小苡儿,腻歪人不!你是当朝太子,未来要坐上那把至尊位子成为这天下之主!天下人都是你的子民,女人更是想有多少有多少!你会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真要吃你的醋,我还吃不过来呢!真的是,现在说,我年纪小你等不及,怎的不直接就换了别人?我又不是上赶着要嫁给你!我原先是要嫁给人堂堂正正做正室的,是委身给你作侧房的!搞得如此折腾,两个孺人要入府,还弄出个冯家小娘子居正,说等长大些同我俩一起再行娶入府中?还要什么‘成人礼’,搞一位侍妾送入房教人事……”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人的话,素苡的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她背过身去,小声嗫嚅道:“娘亲说,男人都喜欢第一个……你到时候真……真就不喜欢我了。” 元恂赶紧握住她的手:“不会不会!我高攀韩家七姑娘,怎的也不会,不会移情别恋!小娘子放心!这个,至于其他,都是父皇安排的我也没办法!我当时选妃就,就只选了,只选了两个人……”元恂舔了舔嘴唇,支吾着道:“就是,其他的吧……你……我不知……” 素苡把药瓶放下,叹了口气:“殿下贵人多忘事,说着喜欢,名字都记不得。” “我当时也是着急!”元恂急的快要哭出来:“看了之后我还说这名字怎么觉得有点儿奇怪呢后来遇到你我才知道,我我不是故意……”元恂蹙眉求饶:“我错了还不成吗?” “别!殿下!”素苡腾挪了一下屁股,转身背对他:“臣女受不起。” “你放心!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将来我要是当了皇上,一定让你成为我唯一一个宠冠后宫的女人!不管其他人怎么想!你,你看到了,宫里冯昭仪,把父皇迷成什么样儿!我到时候,嘿嘿,肯定也被你迷成那样儿。” 灯光昏暗,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根儿。“好不害臊呢……那我不成了妖妃?” 元恂赶紧往前一扑捉住素苡的双手,把她拉着面朝着自己:“妖妃怎的?他们能拿我怎么着?我是我父皇的儿子,我肯定和我父皇一样专情,我就是要你成为我唯一宠冠后宫的妃子……对了!有个东西给你!”他低垂着眼睛眨巴眨巴的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下来,抬头道:“那个,我现在腿脚不方便,你拿一下,就在书架上,”他指着道:“第三列,自下向上数第三格,你把书拿开,里面有个小盒子你替我取来。”素苡自磨磨蹭蹭去了。 藏蓝色丝绒布面精致小盒轻启,元恂小心翼翼的从中取出一支雕刻细致的银簪来,上嵌九根彩羽,并镶各色宝石,元恂递与素苡道:“我叫人特意打听了,你的小名唤作苡儿,是以,我在这孔雀簪簪身上刻了字,元、苡。我的小名……叫阿元,父皇下令改汉姓之前,我的字是元道,后来重了,才改的宣道,在那之前,我太祖母都唤我阿元的。” “阿元?” “嗯。”元恂点头,随即又是一笑:“苡儿,告诉你个秘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听人唤我的小名这样好听过。” 素苡羞愤的瞪他:“油腔滑调!” “我说的是真的!不过,就算是油腔滑调油嘴滑舌……我发誓!这辈子的好听话,都只对着韩素苡!”想了想,他很快地敛了笑容,有些抱歉道:“那个,只有皇后才能用九尾凤冠,我……抱歉啊,我只能给你侧妃位。因为父皇说,正妃之位还是要朝中重臣之女,有助于将来更放心用人……但是,我,我可以为了你,让后宫形同虚设!用不了九尾凤冠咱就不用嘛!咱不稀罕它!咱们有这漂亮的九羽孔雀,还要那没什么新意的老旧东西做什么!你看你看!这银的质地多好!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戴的便是一支极素的银簪,还有银制的耳坠,格外好看!银的东西,也只有你配的上了!” 素苡背过身去,笑颜如花:“那你快给我戴上。” 元恂笑了,忙不迭为她插上了发簪,素苡急急忙忙转回身来看着元恂:“好看吗?” “当然!我挑的簪子和我挑的人都好看!只不过,”元恂蹙眉道:“啧,这簪子吧……我明明已经挑了最好看的了呀?可是,可是,怎么看也没人好看。” 素苡瞪他:“当真是油嘴滑舌极了!舔了一罐蜜似的!” “嗯……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喽!嗳,感没感觉到这簪子轻飘飘的?我跟你讲,我最不喜欢汉人的麻烦玩意儿了,什么饰品都老沉老沉的,衣服也都一层又一层的穿也穿不完,所以我给你的这支簪子有点不一样……” 素苡闻言便伸手把簪子从发间取下来看了看又晃了晃,疑惑的看着他。元恂笑道:“我怕太沉,就特意教人做了空心的,你看现在多轻巧!” 素苡有点小感动:“你想的真好。” “还有呢!这上头刻字是按着你们汉人的办法,我特意让银簪和第九根彩羽相连,这样可以逢九……听说在民间,于逢九的地方刻上二人名字,便能长长久久!我也对着这簪子起誓!我只对你一个人好!簪子在多久,我们的情就多久!” “那不行!”素苡慌忙拿来盒子把簪子收好,紧张道:“要这样,我可得好好保存了!伤着一点点,都关乎我的终身大事呢!” 元恂挠了挠头:“没那么严重吧……好吧!那就——不管簪子如何我们的情都能永恒,如何?” 素苡笑起来:“这还差不多。你等下,我也有东西给你。”素苡说着便在袖口里掏了掏,拿着了,却又不肯拿出来:“你闭上眼睛!” 元恂乖乖点头,闭眼。素苡这才放心,把亲绣的香囊挂上他腰间。元恂眯着眼睛偷看,结果啥都没看着呢,素苡就一抬头——被发现了。 素苡的指头差点没戳进元恂眼睛里,她又羞又怒:“你偷看!” “我没有我没有!眼睛,眼睛眼睛不舒服!” “你这骗子!我不喜欢你了!” “哎别别别呀!”元恂好言好语的哄她:“哎呀一点小事嘛……消消气消消气!所以这手真巧真好看!人美,绣的东西也美!” 素苡白他一眼:“得了吧!你这是没见到好的,我家八妹妹天天窝在屋子里练女红,上心的很!到时候你瞧见了,指不定就又去夸别人,对旁的漂亮姑娘家动心了!” 三夫人院里照旧被三夫人阮氏押着修习女红、及女德等等书籍的韩瑛蕊打了个喷嚏。 “蕊儿?可是冻着了?”阮氏赶忙关切。 韩瑛蕊没好气:“没事儿。” 阮氏叹了口气。韩瑛蕊不比韩若霜乖巧,亦不及韩若霜伶俐,学东西慢不说还没什么耐心,脾气也不大好。她不禁感叹自己惯坏了女儿,便只得严厉了脸色,如何也逼着韩瑛蕊认认真真的学下去了,不然,出嫁之后,还不晓得要吃多少苦挨多少难。 这些时日下来,韩瑛蕊的绣艺虽不至于说多好,但多少还是可以看了的。左右绣个什么东西,也好像是那么回事儿了。光这一点,阮氏便已经觉得甚是心满意足了,但想起隔壁那个庶出的贱丫头将来也要和她的蕊儿一起嫁入太子府……不,是还早一步嫁进去,想想阮氏便多少糟心。若是正妃,那等也就等了,可偏偏也就是个侧的!这侧室本就可有可无,叫她又怎么能不担心? 门外通传四房新妇遣人来送礼,随后便有脸生的丫鬟端了一屉物什进来,对阮氏微福了福:“问三夫人安!我家夫人刚刚嫁入韩府,托奴婢来传话,入府不久,对这里一切也都还不熟悉,既然嫁进来了,便与各位夫人是妯娌,往后,还要劳烦各位夫人多多照拂!因为院子里只略有几个陪嫁丫鬟,又诸多事物不熟悉情况,所以进门忙活许久,才迟迟给夫人送来见面礼,但又只派了我一个来,显得寒碜,却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夫人莫要怪罪!” 阮氏点头:“嗯,放下吧,也回去帮我问候四弟妹安好,说我稍后便去拜访。” 等人退下了,她转身对女儿道:“方才你四婶的这番话,可听着了?” 韩瑛蕊满不在乎:“听见了!不过是一般的客套罢了,没什么稀奇的呀?” 阮氏挑眉:“那你记得了?” 韩瑛蕊抬头,困惑的眨眨眼:“要记得这个做什么呀?” 阮氏阴沉了脸色:“我叫你多学多看!你倒好,什么都瞧不上!到时候等你要用的时候看你怎么办!” 韩瑛蕊一脸不耐烦:“您也没说要学呀!我上哪儿知道?再说了,学那么多,也得学的过来呀!还有好几年呢,急什么。” “什么都要为娘在一边提醒着!那娘要是不在身边呢?谁提醒你?难不成你还要娘和那些个婆子丫头们,一起做你的陪嫁,一起嫁进太子府?没出息的东西!我怎么就生了你!霜儿那么聪明,自小学什么也都是一点就通!呢?脑子笨也就罢了还不认真学着!” “您整日整日的就知道说大姐这儿也好那儿也好的!怎么不想想为什么女儿这么笨?不是您的问题吗?大姐是老太太带大,不然,您以为大姐,您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心急有什么用,马后炮又有谁不会!您嫌我笨,怎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早早的把我给掐死呀!”韩瑛蕊气呼呼的站起来转身远去,丝毫未闻身后一声闷响,阮氏愣愣的坐于坐榻上,失手把手里方才捧着的书一股脑儿全倒在了地面上。身边的丫鬟一壁慌慌张张的拾书,一壁言语劝阮氏宽心,阮氏也不理。良久,她才甚是疲乏的叹了口气,就她蕊儿这个性子,要让那个贱人肚子里爬出来的货先行入府,可是坏了大事!想了又想,四夫人甄茹茵……她微笑:“她倒是提醒了我。” 金纱帐铺地,华美无限皆尽力聚集于此一处。帐内影影绰绰,冯氏妙莲身着桃色纱衣,半趴半倚的躺在皇帝腿上,纱衣隐隐约约的展露着她那窈窕曼妙的身姿,手中酒杯仅盛半盏,晃啊晃的递到了皇帝的唇畔。 冯妙莲软软的唤了声“陛下”,正是云雨初歇时,正怀抱美人坐于芙蓉帐里,那长长的尾音柔柔的一搅,就好像一片羽毛在心窝儿上软软的那么一滑。 顿时失了定力,皇帝微睁开眼,含着酒便低头凑上去。冯妙莲却躲过,满眼的全是笑意:“陛下总是这般……” 皇帝不理她,掌心摸上她腰身就是不轻不重的那么一捏,冯妙莲忍不住痒的叫了声,身子顿时软和下来。细柳一般的腰扭了一扭,她抬头,受了这一回。温和酒气在唇齿间萦绕,久久不去,更为这芙蓉帐里添了一分迷离气息。 指尖在皇帝胸膛上轻轻的划着圈儿,眉目含情,樱唇轻颤,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止住不语。皇帝斜斜的躺在榻上,任由冯妙莲在他跟前放肆,见美人眉眼间似含愁容,他连忙问询:“怎么了?妙儿?” 冯妙莲看着皇帝的笑颜,迷离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笑着,却又忽然抿了抿唇,蹙着眉头摇了摇头。果然是难得的美人,连这颦眉,竟也是美的,叫这天下至尊的帝王也一时间看的痴了。“无妨,妙儿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冯妙莲还是摇头:“不了,本来也就不是什么要紧的,陛下难得高兴,忙公务累坏了又来陪臣妾的,很是不易,还说那劳什子不开心的做甚……”话音未落便是一声低喘,门外的侍卫又退的更远了些。 皇帝近日政务压身,很累,疲累后也自然要有些乐事慰藉,越难得的越好。冯妙莲便是个难得的尤物,既是大家闺秀,却又懂得些情趣,皇帝着实喜欢的紧。又是一通搅和,似是飘飘然飞入云端,眼前有万千烟花炸开,迷离恍惚间声声暧昧入耳,便又是一番飞又落。 明明浑身已经软的不像话,冯妙莲却还用脚尖去勾啊勾的,天渐渐昏黑下来,也没有停的意思。“陛下……”情动之时,她断断续续的唤着一声又一声,皇帝将冯昭仪又搂得紧了些:“妙儿……朕真想,把天下,最好的都,给你……” 冯妙莲咯咯的笑着,腰身一送,竟是一个翻身大胆坐在了皇帝身上,她贴过去,轻声道:“其实妙儿,今日是不开心的……但是,一见到陛下……好高兴……” 腰肢一扭,皇帝刚出口的话音便断了:“朕……朕……朕也高兴……有妙儿在,如何,朕都是高兴的……” 冯妙莲只觉自己都快成仙了,但心下也知都是假的,不过一时愉悦。香汗淋漓,她依偎进皇帝怀中:“陛下,惯会以此取笑……臣妾知道,主上对臣妾好,您,给太子安排,侍奉的人,却又下旨,不许太子天黑,前,入后府……可见,以为此事,不妥,可您却,来陪臣妾……臣妾受陛下,这般,眷顾,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皇帝迷迷瞪瞪的搂着她,轻轻喘息着,拍着她的背脊,就好像在惯一个孩子:“朕自然不同,朕多大年纪了,但太子毕竟年幼。崔卿说的对,孔圣人言,‘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太子年幼,此等欢娱,不利于他成长。而朕已近三十岁,戒,也就没有意义了。” 冯妙莲浅浅笑着:“是,但陛下可一点儿也不老哦!方才……”她嗔怪的看他一眼道:“方才怕是比十八九的还厉害呢!而且,人家都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您又是天子,当活万岁,自然年轻。”她撅起嘴来:“可臣妾却与陛下同岁……难道,您嫌弃臣妾老了?” “这又是哪里的话!”皇帝笑着:“朕的妙儿如此年轻,瞧着,说是十岁出头的女娃娃,也有人信呢!” 冯妙莲羞红了脸:“陛下就不要拿臣妾取笑了!” “妙儿今日不高兴……可是因为去了皇后宫中?” “不是……”冯妙莲从皇帝的怀里挣脱出来,眼神有些闪躲:“臣妾……臣妾位分不及皇后娘娘,但到底,皇后娘娘是臣妾娘家妹妹,臣妾……想代她向陛下请罪。”说着便跪在榻上,一副真要请罪的模样。 “冯清?”皇帝勉强撑着坐起身,一听这名字,便觉头脑里的混沌一清,但愉悦也一扫而空了。他皱了眉头:“她又怎的了?她一日不给朕添堵就浑身不舒服?” 冯妙莲蹙眉,一脸的委屈,眼眶里包着的晶莹闪着光芒,蠢蠢欲动就要落下:“瞧瞧瞧瞧!臣妾这还没说呢!陛下便着紧要生气,臣妾可不敢说了!” 皇帝摇头:“你说!”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事。不过是,前些日子,臣妾听闻妹妹时常在宫中身着胡服。妹妹身为皇后,母仪天下,是六宫乃至天下表率,怎会如此糊涂?臣妾自然是不信的!便,非要前去眼见为实……臣妾真真切切瞧见了,妹妹她居然......她,还在自己宫中,带头用鲜卑语与下人侍婢对话……” 皇帝眉心一跳:“好个冯清!” “陛下莫要生气!”水蛇腰凑过去,冯妙莲紧紧抱着皇帝的腰:“您答应了妙莲!不为这事儿生气的!您这下气坏了身子,岂不是妙莲之过?臣妾往后可不敢说!不敢说了!” “朕不生气不生气!朕就是想着她就心里堵的慌!”皇帝叹了口气:“这个冯清,虽说无妒忌之心,也不做害人勾当,多少担得起贤良淑德。但她着实是个多事的女人!整日叫朕不得安生!” “这也怪臣妾,”说着她便理了理袖子去按眼角:“臣妾当年若不是因为染了咳血症,也不至于回到家中,日思夜想着陛下而不得见面,就也不至于让母家以为,臣妾这是不得好了,弃了希望,才补了妹妹入宫。” “这哪里是你的错?朕一开始也是心疼你,想着一家同姓的闺女儿,都该是一样的!谁曾想,这一家里说是最出色的女儿,都比不妙儿的一根着手指头!” 冯妙莲破涕为笑:“陛下说笑!妹妹现在可是皇后娘娘,陛下您堂堂正正的妻子!又是正经的嫡出,臣妾不管怎么说,也不过是庶出罢了。” “那又怎么?朕倒觉着,这嫡出的实际上还不如庶出的。什么地位分别,在朕看来,妙儿就是最好的。” 脚尖儿又勾上去,冯妙莲笑的开心:“那臣妾年纪也不小了,您要不也赐臣妾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皇帝身形一顿,继而又笑了,任冯妙莲凑过来。“朕也想!像妙儿这样可心的人儿和朕的孩子,定是个聪明伶俐的!不像那太子,和那冯清一样,整日整日的给朕添堵、叫朕糟心!” 冯妙莲娇俏的笑:“太子顽劣!也是因为从小被人宠惯着养的,性子有些偏执,毕竟太皇太后生前极喜欢他的!” “正是因此,所以才养成了他那嚣张跋扈的性子!还厌烦学习,他不学,将来如何成才?” “哎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是!还是朕的妙儿最好。”皇帝叹了口气,又卷入了新一轮的漩涡之中。 第6回 羽簪定情 高墙锁春深(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天已大亮,素苡方迷迷糊糊坐在妆镜前。昨儿个夜里蹬被着了风,早上起来脑袋一跳一跳的疼,跟老夫人告了请安的假就又睡,这就睡到了临近午时。 素苡坐在那儿对着窗外的大好春光,直打哈欠。 给她篦发梳妆的碧痕见了,无奈道:“姐儿是有多困?外头春光明媚的,窝在屋子里,春光空辜负!” 素苡又打了好大一个哈欠:“什么姑母姑父的?” 碧痕叹气:“冬天都过了,蛇都不冬眠了。” “人有春困,亦,有病困。”素苡言之凿凿道。 “春困我晓得,病困什么?” “生病了,需要休息。” 梳的发髻倒是精气神儿十足,可惜挂在了素苡脑袋上,就顿时跟着一起萎靡不振起来。 素苡身子一晃一歪,便又倒在了床榻上。碧痕长叹一声赶紧去拉:“我的姐儿哎!前头都热闹坏了,偏您在这睡大觉!” 素苡迷迷糊糊的问:“前头为什么热闹?” “四姐儿归宁,姑娘可要前去拜会?” 素苡忖了一会儿:“四姐?不是,她,宜娘娘省亲的时候,不才回来过吗?” 碧痕趁机把人从床上拖起来,给她套上衣衫:“家中猛兽虎视眈眈,不在身边,如何放心?” 素苡点了点头:“嗯,也是,四姐一走,金姨娘可就孤零零了,不过三夫人最近忙,忙完了,可能就有工夫折腾人了。” 碧痕摇了摇头:“听说最近蕊姐儿惹得三夫人院儿里鸡飞狗跳,三爷也不肯常去了,但忙,也没幸通房,就歇在两位姨娘那儿。这崔姨娘好歹有人撑腰,又有儿子,金姨娘有什么?唯一独女也……” 门帘上忽映上一道阴影,素苡赶紧竖了指头示意碧痕噤声。门外有人福了一福,道:“奴婢给七姐儿请安,不知冒昧打扰,可方便?” 素苡应了声,进来的是个极生的面孔,她心下多少防备:“这位姐姐瞧着面生,可是识不得路走错了院子?” “怎么会!奴婢渺音,原是老太太院儿里的人,跟了老太太多年,才赐给四姐儿做陪嫁,又怎会记错韩府府中路?奴婢本就说是来寻七姐儿的,又何至于走错院子来此?” 素苡点了点头:“所以,是四姐让你来的?” 渺音颔首:“我家夫人早想到姐儿您会避着人多处,寻由头推了不去,便早早的备下东西,叫奴婢送来了。”她把手里的食盒递上前给了碧痕:“我家夫人说,上回路过姐儿的院子,无礼造访,还劳姐儿赔了些点心,心里一直记挂着、过意不去,这便想着,挑了些韩府里,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想来姑娘是没有尝试过的,送来也讨个上元的喜气!当然这上元节里头,元宵可少不了,头层就是,是我家夫人亲做的呢!” 素苡和韩蘩茵确实从未有过“无礼造访”的一段,但人家既认真说出来了,便是真的思虑周全了要同她交代事情的。想罢,素苡笑着点头:“四姐客气!不过几样粗鄙点心,倒叫四姐挂记心上,叫我这个做妹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定要替我带到话,多谢你家夫人,再问安好。” “那奴婢便先行告退了,”来者福了福身子:“夫人还说,知道姐儿喜欢甜的,这食盒的最下头一层里,尽是蜜糖做的玩意儿!甜腻腻的,她都吃不下去!想来,姐儿是欢喜的!” 素苡笑了:“还是四姐知我!不过交道一回,便如此懂我,妹妹心底里暖的紧!竟觉得伤寒都好多了,身子也暖了!今儿个不巧,逢上伤寒,下次四姐再来,妹妹定要,好好前去拜谢才是!” 渺音退下,素苡确认四下无外人,便打开了最后一层。一一挪开点心后,底下竟是个同这盒子一样大小的托盘,素苡奇怪的看了又看。 素苡想了想,把托盘递给碧痕:“你可曾见过这种托盘?” “托盘?不过一个托盘,什么稀奇?”碧痕仔细看了看,“唔”了声道:“这是……放滚汤用的托盘,厨房里头倒也常见。姐儿不知道,也不奇怪,这都是底下粗使下人做事时的小发明,厨房与餐厅路远,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设置,底下还有一层,隔热的。” 素苡点了点头:“是,这层按理说,都是由胶粘了的,但你看这当中,胶明显是被人用刀割开、晾晒过,已干涸了许久。厨房里头不会如此不谨慎,洒了东西算她们的,除非是刻意。如果记得没错,这就是当时给四姐送酒的时候,韩瑛蕊给我用的。” “嗯,胶没有了,用水临时短暂的粘合也不是不可以。”碧痕道。 素苡笑了笑,幽幽叹气道:“这东西用来盛酒实则不必要,但也无大不妥,顶多说是厨房里头忙,随手取了一个罢了,没人会追究。而且当日三夫人特地叫人送了新的衣裳和绣鞋,我还以为问题出在鞋上。可仔细想想吧,在鞋上动手脚,与特意留有把柄教人抓,有何区别? “先后三夫人永轶候夫人和四姐姐,三人都曾进过这个屋子,怎么偏生就我滑倒了呢?我后来想,许是我穿绣花鞋乃头回,摔倒是情理之中,但门口的确是很滑……门槛处有帘子掩着,里外相互看不见,在她们聊天的时候有人到门口做些手脚,其实没人会察觉……这样想来,好像也说的通吧?”可素苡又不解了:“可是,首先酒我就不能理解,四姐会酿酒,明显不是好事……” 碧痕叹了口气:“为了搅黄四姐儿的婚事呀!您别以为四姐儿是三夫人养女就真给当成亲生的养!三夫人是逢场作戏的高手,才不会真对一个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好呢!但此举,的确,可以看出三夫人目光之短浅。 “我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时候,老太太就常说,三夫人的阴谋诡计多但是思虑不成熟,胆量够大,但城府不够,没有长远心思。就说这趟,她单想着,不能让四姐儿嫁的门第比大姑娘高,却没想到这样一来,会把脸丢到外头去,坏了韩府女儿的名声。她还有八姐儿未嫁,她以为,自己说是庶女犯错,就能撇清关系,其实不然,阖府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不是这次来的永轶候夫人人精儿似的,瞧出了三夫人的心思,否则顺了三夫人的意,四姐儿没嫁到好人家,阖府女儿都得遭池鱼之殃!” 素苡蹙眉:“可,这个名声,怎么说呢?怎么就是好,怎么就是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一个女儿不好,其它就都不好?” 碧痕颔首:“当年岑家和韩家其实勉强也算门当户对,只可惜,姨娘嫁之前,岑家老大在外臭了名声,大着肚子,也敢往街上跑,当街摔了一跤,全城都知道了,岑父又心疼女儿,没舍得一脖子给勒死!那男的有家室,府里七八个女人,岑父还好好的把女儿嫁给人家家做了平妻,后来一入府,所有姬妾前后脚儿都死了,后来,岑姨娘几个做妹妹的,就连九品芝麻官的儿子都不肯要了震后府,只能做小。” 素苡倒吸一口气:“阖府的姬妾都死了?” “各种办法,不管暗害也好,威压其让其自尽也罢,府里唯一的男丁还掉河里了,死到没死,就身子骨差的不行,后来岑家老大肚子争气,整了个龙凤双胞……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素苡奇怪:“还能不是真的?” 碧痕撇撇嘴:“偷龙转凤呗……” “这么勾心斗角的,不怕遭报应的么?” “报应这东西是死后的事情了!当下活得好才是要紧。况且人人都勾心斗角法不责众,倒也无妨了,自觉只要不过分的,做起来都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在这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呢?”岑姨娘笑着走进来,脸色依旧不太好,有些发白发黄,唇色也是淡淡的,还常常言语中挟着几声低声咳嗽。 素苡冲碧痕笑了笑,示意她什么都别说,继而转对着岑姨娘道:“没说什么,不过是女儿最近听了个故事,消遣玩玩的,说高府大院儿的后宅里人害人的事情,说她们不怕报应天打雷劈呢。” 素苡笑着扶着岑姨娘坐下:“娘亲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女儿的香囊绣坏了,扔了,现在新的刚开头,赶明儿才能交功课。” 岑姨娘没好气的瞥她一眼:“哼,趁着娘亲病着,就偷懒!” “没呀!”素苡偷瞄了一眼榻角摆着的簪盒,偷偷笑了笑。 华丽的地毯如何也掩盖不住地砖的透骨凉意,曾经象征着这宫殿之主无尽荣宠的满殿金丝红毯似乎也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帝王负手而立,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跪地的冯皇后一眼,她的辩解她的哀哀戚戚,更是充耳不闻。一朝圣旨颁下,皇后成了庶人,凤冠褪下,取而代之的是灰色庵帽;昭仪冯氏位及中宫,册封大典在即。 众人都心知肚明,什么皇后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却公然带头反对皇帝圣意,不过是皇上终于对这个贤惠、却也仅仅只是贤惠、并不得自己欢心的皇后忍耐不下去罢了。能荣登皇位的人,见惯了多少伎俩,冯昭仪的心思他大半都能看透,不过是装看不到,顺水推舟遂了自己的意而已。 冯妙莲得宠势大,宜夫人一时间也尽失荣宠,华殿空空与冷宫无异。韩府也着急的紧,却也只能是团团转没有办法,整日乌云叆叇布空,人道一句愁。 人人道什么后宫形同虚设是爱极了,可谁又会去想,被虚设的人和她们的家人之后如何?繁华背后是多少血泪和别人的一生痛苦。 冯废后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说她不嫉不妒,身为嫡出,身份远高于冯妙莲那个歌舞伎人的女儿,这简直是所有人选妻的标准,可真做了妻,皇帝却又把她废了。 “如果天下女人都一个样,就会喜欢不一样的了。”碧痕这样说。 可一日夫妻当百日恩呐!素苡端着茶杯出神许久,直到床帏后岑姨娘咳了几声,才赶紧回过神来,把开水倒入茶壶,兑了凉开,让茶水可以马上入口,给岑姨娘递了过去。 静静的看着岑姨娘饮茶,素苡又不禁犯愁。原以为岑姨娘这是受凉诱发旧日咳疾,可卧榻休养了这么久也不怎么见好。周隽这些日子来请脉,除了照例询问了几番近日药的煎制是否有纰漏外,神色竟显得奇怪,尤其是今日,开了新方后,偷偷拉了她说,让她去外头请一位他的师兄来瞧瞧。 他道他为府医多年,虽祖上两代行医,但所得皆源于书本,或许病症有些看不出来也未可知,应当再另请高明之医为其诊治。他举荐的师兄居于京南,常年游历四方知道甚多,人人道其妙手回春,是为名医,只偶尔会回京来,倒是可以去碰碰运气,指不定便能得幸见着请他来瞧上一瞧。 见素苡神色凝重,岑姨娘微笑:“我愈发不中用,稍微着了些风就病殃殃的,也不用担心!哎,我的苡儿长大了,幸好,你也知事了,七日后昕儿周岁宴,他是庶出,怕也没什么人重视,苡儿,这担子你得接着!” 素苡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娘只要好好休息就成,别再累着了。” 岑姨娘欣慰的笑,却坚持不了多会儿又咳了两声:“苡儿长大了,娘亲也放心了。” 看着岑姨娘难受,素苡不禁要落泪,但岑姨娘的身体现在又没有如何,这时候就哭哭啼啼算什么事呢!赶紧着收了情绪,她笑着接道:“是呢!娘亲不必担心了!我已经长大了!” 岑姨娘笑着点了点头,又咳了一阵,素苡帮着她顺过气,她却不肯多让素苡留,好说歹说要女儿离开,以免过了病气去。 素苡无奈应下,看岑姨娘因头疼不适又睡下了,轻叹口气。岑姨娘睡梦中犹还有破碎的咳嗽声,香炉点了香,多少对病人还是有影响的,或许撤了会更好。素苡走过去,谁料手还未触及香炉边缘,门外便闯进来一人影:“姐儿!那个可不能动!” 素苡回头看她,是红米,前些日子大夫人来访算是露了脸立了功,横竖大夫人不会害她,便就提了上来。其实在这府里很少有人称她姑娘、姐儿,因为大抵的都看不上她,红米自然也不例外。此番慌慌张张,言语又极礼貌着,难不成有什么猫腻? “这香炉烫着呢!您身娇肉贵的,还是让奴婢来做比较好!”红米说着便要上前取走香炉,眼睛一个劲儿的盯紧的香炉,不准素苡触碰半分。 素苡展颜一笑,拿走香炉,轻声道:“红米,阿娘才睡下,声音轻些。” 红米忙不迭点头:“是,姐儿。” “姐儿?以往你可不是这般称呼,你不是还曾说,我是小姐的命丫鬟的身子么?” 红米忙赔笑,伸手过去好说歹说拿走了香炉,抱歉道:“红米先前不懂事,瞎讲的!您怎说也是府里的小主子,这些个事情,有下人们来做就好了!” 她笑着便要拿走,却被素苡拉住了胳膊:“红米,这点的什么?” “哦!方换的!是极好的安息香。” 素苡似笑非笑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然入睡的岑姨娘,笑了笑,依然是轻轻的道:“那便不用换了,放着吧。” “这怎好?虽说这是安息香,但里面还有些之外的成分,既然现如今姨娘已经睡下,应换纯的安眠香来点着才好。”红米看素苡并无阻止之意,又笑了笑,然后慌慌张张的抱着香炉出去了。 还有些之外的成分?这么直白就告诉她了? 素苡驻足门口,看着红米的身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她想了想,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随着那红米,竟一路兜兜转转的竟到了大夫人后院,红米缩进一个小角,不知怎的寻出了一柄小铲,就地找了株树挖了坑,将香灰尽数倒入,随即又细细的掩埋好,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无人,才又偷偷摸摸的摸了出去。大夫人的后院连通后花园,待红米走上花园小径,素苡走过去:“红米?你怎么在这儿?” “七,七姐儿?” 素苡把脑袋一歪:“怎的?想偷阿娘的东西被我抓了个正着?” 红米丝毫没有掩饰的慌张起来:“没有!没有!姐儿明察!” “那你倒个香灰,”素苡抿了抿唇:“怎的跑这么远?” 红米吞了吞口水,支支吾吾道:“是,是,是府上的管家吩咐了!说香灰倒在自家院子里不好,所以都要到园子里来。” “这样。好吧。”素苡很快的绕过了这个话题,道:“对了,这个月已经三日了,但月例还未领,方才你不在,我本想着顺路就去的,不过既然现下遇到了你,不如劳你跑一趟,我回去也好照应着昕儿些许,毕竟,”她微微一笑:“我还是这府里的小主子。” 笑着取过她手中的香炉,素苡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倒过了,那我先带回去了,也不劳你辛苦拿着。不过这香炉清洗起来麻烦极了……我就不帮你了。” 红米扯了扯嘴角:“那敢情好,劳烦您了。” 屋后花园里的月季花簇簇绽放,恰似那冬日里头雪压枝头。素苡嗅着淡淡的花香在其中穿梭,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与惬意。 朱门斑驳痕,高墙锁春深。此处事事悬,人心难辨真。文章不知为几何,炉中似有玄机深。 第7回 人心难测 少年不知愁(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朱漆的宏阔大门侧的小门开了,单薄的少女身影轻巧的冒了出来,水青色的衣裳飘逸着,仿佛从不曾沾染过这俗世尘埃。 街市上常年都是热闹的,素苡一人孤身走在路上并无人注意,但却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名字。她回头,就看那元恂一路拨开人群快跑而来:“可算遇到你了,近日可好?” 素苡展颜一笑,退后半步,向元恂行礼:“臣女恭请殿下安。” 元恂把她一把拉过来,然后四下跟做贼似的看了看,冲素苡瞪眼,低声道:“多礼!我私服出来的不是殿下!叫我公子就成。” 她点了点头,又福了福道:“公子。” 元恂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又多礼。”他拉了素苡的手拽她到一旁的偏僻巷口,多少清静了些,无那些个过路的人瞧着,多少也能自在着些。 素苡有些不好意思的把手抽出来,她腼腆的笑:“殿……公,公子怎么有空出来的?” 元恂道:“父皇去嵩山了,不在洛阳。老规矩,我留守在这儿替他看着。” 素苡点点头“唔”了声道:“您是太子,理应在皇上不在的时候,承担守护京都的职责。” “唉!”重重叹了口气,他扶额:“你怎么也来这套?还嫌我听的不够的多?” “那倒是,你身边有的是人替我说!”素苡笑嗔:“况且,很快你就会有两位孺人伺候了,不出意外,我进府的时候你也有正妃了!不说那些孺人,就单这太子正妃,未来将会母仪天下的皇后,就一定会好好劝诫太子殿下……哎呀!容臣女高兴高兴啊!”掩饰不住的笑意在素苡脸上蔓延开来:“不做这正妃有个绝好之处,就是知理上进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以推咯!” “你呀你!可厉害着呢!”元恂也笑:“这么说来,我倒该庆幸!你这么拎的清各人职责的丫头,幸好没做正妃!否则呀,我这耳朵不出两日,便得被你那些个职责所需的话塞满喽!” “哎呦呦,这是什么话!”素苡轻哼:“自己做的不好,还不许旁人提点?” “当然不是!要是你说我就忍了吧!指不定,心里还甜丝丝的!”元恂拉住素苡的手便要往另一处走:“哎,小苡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素苡浅浅一笑算是应了,跟着往前走了两步,看了眼身后远远跟着的一众侍卫,奇道:“咦?那个年纪挺长的公公呢?” “你说老糊啊?” 素苡笑:“原来他姓胡啊?” “不是!”元恂笑着摇头:“他姓高,叫高道悦,因为他老是稀里糊涂,我有天就说,你是不是姓糊名涂,结果他就说,谢我赐名给他!” 素苡“扑哧”一声笑出来。元恂摆摆手:“哎,别提了,从那往后我叫他高道悦他都不应,非得我唤他老胡才成!你说搞不搞笑!” 素苡点点头:“这位公公可真有趣!” 元恂想到那个红色的身影就气不打一处来:“有趣个屁呀!我跟你讲,我现在就后悔,当时没说,‘你是不是姓讨名厌’!话说,他都快烦死我了!整日那叫一个忠诚,天天苦言相劝,说我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什么好好学习、要听父皇的话,这些,也就罢了!听多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是他连本宫娶妻生子也要管!我又没多大年纪,父皇娶妻的时候都十七了,我还有近三年呢,急什么!本太子都不急,他个太监急什么急!要不是因为,他是太祖母留给我的人,换了别人,这么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早给我命人几棍子打死了!” 素苡嫌弃的皱了皱鼻子:“你太残暴。” 元恂极为失望的嗳了声:“你不心疼我,反而说我!这是个什么理儿?” 素苡偏过头去,噘嘴道:“我不要跟残暴的人待在一起,否则每天都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 元恂跑到她眼前,非要撞进素苡的视野里:“我保证对你不会!”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他挠了挠头:“而且,是他们惹我我才这样的。” 素苡很天真但很认真的看着他:“他们惹你,你应该跟他们讲道理。” “讲道理有什么用!”元恂觉得完全说不通!他叹气:“你不知道,跟很多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还不如省省力气残暴点儿得了。” 素苡叹了口气:“好吧,臣女也觉得跟您讲道理讲不通,所以还请您行个方便让一下,臣女还有急事。”她侧身一步踏了出去,元恂赶忙追过去,挡住素苡的去路,素苡止住步子,蹙了眉头道:“我不喜欢残暴的人,是因为残暴的人都不长久,昔日秦始皇秦二世……你别多想,我只是不想因为您,将来成日活的战战兢兢。” 元恂白高兴一场,他还以为素苡是关心他呢!他叹了口气:“好吧,我应你就是。” 素苡却不放过他:“羽簪定情,说得好听,现在您身边接触到的,并且有兴趣的闺秀,只有我一个,所以您这样说。但是天下定情者众多,人生那么长,真正能坚持到最后的能有几人?咱们且不说完全不纳妾的,就是和妻子能够勉强举案齐眉的放眼全京城又能有几成?” 元恂挠了挠头:“我肯定是那几成。” 素苡明知故问:“哪几成?” 想了想,元恂把身上的香囊解下来:“你这般不信任我,又何必送我这个?” 素苡挑眉:“这就不要了?”元恂盯着她一言不发,她愈发来气,眼底竟有水光闪烁:“好!不要便不要!也是我天真是我傻,居然熬了两个晚上给你绣香囊,还撒谎,为了延迟要交给母亲的女红功课!我有病,我才会觉得一根羽毛簪子就能代表你的真心!我有病,才会相信你,还把一个用来把我当小孩子糊弄的破簪子天天放在枕边!反正,现在圣旨没下,你还有反悔的机会!往后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也全然没有关系!再见,就当陌路人好了!人家都说少年夫妻得长久,我信。现在看来,也许话说的是对的,但是我定错了位,没拎清自己不过一个妾!” “好了好了!”元恂去抓她手没抓到,便强硬的抱住她,然后用力箍住她不让她反抗自己给她顺气的动作。“我错了我错了,这个香囊我很宝贝的!少年夫妻得长久,我不说了吗!我和你虽然因为一些事情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但是我们的感情绝对是更胜夫妻!我这个人,一旦动情一定是天荒地老的!你,你,就是,我不会说话,你不要恼我,气坏了身子。” 素苡渐渐平息了挣扎,良久,她擦了擦眼泪想站起身:“臣女真的有急事!” 元恂都要哭了:“你还在恼我!要怎么样吗!我以后保证都不惹你了!” 素苡无奈叹气:“别小孩子一样,我真有事。” “谁才小孩子一样嘛!”元恂嘟囔。回想了一下发现她的言语中已经换了“你”“我”的称呼,估计是真消气了,于是赶紧放开她免得她再恼人。“你去哪儿?我陪你!” 素苡没有拒绝:“我去药房请一位名医,我娘亲病的奇怪,想让他瞧瞧。” 元恂问:“什么名医?我怎么不知道京城最近有名医来?” 素苡轻哼:“您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这些?不过小女子的小事一桩,往后您府上小女子只会越来越多,您还顾不过来呢!” 元恂摸了摸鼻子,避开这个话题:“那个,你娘亲,要看病,宣太医不是更好?” “我不要!府医说那位名医会有办法,我就只请他。” 元恂没好气的白她一眼:“死心眼儿!” 素苡也毫不逊色的一甩头:“我就死心眼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一个选择就赖到底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你要怕被撞,最好趁早反悔!” 元恂嘿嘿一笑,又一次妥协:“好好好!你肯定撞不上来!我这么心疼你怎么会舍得让你撞墙呢!你以后就赖上我吧!我喜欢。那,那个,你要什么医,我下令!我下令让他来就是!不来,我就以他妻儿老小要挟!” “残暴!” 元恂快疯了,老糊那个干儿子不是说了,女人要哄着来,哄着哄着就好了吗?为什么这素苡这么难哄?“哎!我不这样了,我……” 素苡不想听他说话再浪费时间,于是绕过他就走,元恂忙追上去,一路跟着她走一路道:“我真的不了!我……罢了,我跟着你就是。” 一路又行过一条街,素苡见元恂还跟着,当即心也软了。这些日子和元恂几番相处,她也大致了解了,这位小殿下其实也是被惯坏了。小时候母亲就被依例赐死,打小跟着太皇太后,隔代宠坏娃,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肯定是有求必应。所以,虽然他表面上一副纨绔子弟样儿,心应该还是很好的。 不过一间小小医堂,人不少,想来诊金不会高。素苡暗暗庆幸的捏了捏袖中瘪瘪的钱袋,老老实实排队。等了好一会儿,转头去发现元恂竟还在,脸上居然也没有什么不耐之色,心下一暖,微微一笑。 “姑娘面色还不错,不知是什么病症?” 素苡反应过来是“名医”在问询她了,她赶忙坐下道:“这位名医先生!我,我是,我,我想请您去瞧瞧我娘亲!她,身子不太好,府上,呃,家里,一贯请的郎中说,看不太出来,说,您一定有办法。” 那郎中闻言笑着摇头:“名医不敢当,勉强算是医罢了。” “呃,”素苡想了想道:“周,周隽周先生,您认识吧?” 他一笑:“这般,在下先行自我介绍一番,在下同介绍姑娘来此的周先生同姓,算起来年纪略还小些,姑娘若不嫌弃,可唤我小周先生。至于这‘名医’,是他说的吧?” 素苡点头:“是,周先生说,您医术高超,他看不出来的病,您或许有办法。” 小周先生微微一笑:“在下并非医术高明,也不可能看出他看不出来的病。只不过,”他压低声音道:“他是府医,而在下不是,在下逍遥自在、孜然一身,有些话他不敢说,在下敢说。” 素苡拿出她从香炉底磕出来的一小包香灰:“这么说,这香的确有问题了?” 小周先生挑眉:“姑娘为何认定这香有问题?”他接过纸包,看了看又嗅了嗅。 “我……”素苡揉了揉眉心:“就是,我,我身边一个丫头,是,是,哎呀,就是,我知道她没安好心,她也不可能投诚,就是,最多做一个两面转圜的,现在,负责的就是点香,总是躲着我,不过前些日子,怕是发觉我看出了什么,便已经不再用这香了,更换上的应该是妥当的香料,我看过,如果没记错,和书上画的安息香是一样的,没问题。可,如今这个,已经渐渐弃掷不用七八日了,我娘亲的病,却还不见好转。” 小周先生道:“在下见不到病人,不能随意臆断……姑娘可曾听过,三十六计第六策?” 素苡哪里有机会看那么多书,她纳闷道:“什么意思?” “你娘的病,问题约莫不是出在香上。别的,在下还是要见到病人才能下定论。”他想了想,道:“你阿娘入眠时,同屋可有旁的丫鬟?” 素苡摇头:“我阿娘睡眠不好,很浅,稍有声音便会醒。冷了热了也是。阿娘每晚都要饮用安眠的汤药,但仍旧见效不大。” 小周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提笔写了方子,递给素苡:“在下未见病人,无法下论断,只择了些调理的药。另外,药方要注意,莫要给旁人瞧见,见者有心,防不胜防。周隽他不能说,是因为幕后之人得罪不起,而在下,虽避世医馆中,多少还是会受权贵势力染指,有的时候,话都只能点到为止,韩府,水有很深。您且看看,可否有丫鬟愿意侍夜。” 素苡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我都明白,回去,我会细细揣度。也请先生放心,我行事一定多加小心。先生愿意慷慨相助,令我感激不尽,自然不敢轻率,让此事牵连先生。” 医馆外一派明媚阳光,元恂耐性等着,无事可做便只能看着,又觉这光刺眼的紧,不禁蹙了眉头。见素苡出来,他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好了吗?” “嗯,好了。”她笑着挽了元恂的臂膀,缓缓踱步与元恂并肩同行,元恂也不在意她这无礼且不宜的举动,反倒是高兴非常。二人之间距离很近,素苡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后面跟随着的人,并听不清明。 “殿下,臣女有一事相求。” “你相求于我?好!你说!我一定竭尽所能!” 素苡微微一笑:“殿下,明日臣女准备请宫中的太医来瞧瞧。我现在好歹也是东宫未来的人,想必,太医院也不会怠慢着,怎生也会派个跑腿的来。” “跑腿的?”元恂摇头:“那不行!我一定叫他们派最好的去!” 素苡慌忙打住:“不必多事!我要的,就是他们派小人物来,小人物方好掌控,那些个厉害的,个个儿都是‘老油条’,两面三刀的,谁敢信他们!”她笑了笑:“臣女继续说啊!臣女这次请殿下帮忙,让明日太医来,”她取出一方小小的木片,上书许多药材:“是让他照着这个方子写,此事莫要让阮氏他们知道,我只是为了一层保险,免得偷偷熬药,被发现了更要大事不好。” 元恂舒了口气:“嗨!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就这个那没问题啊!不过我不明白!这方子有什么问题,非要经太医之手呢?” 素苡喃喃着,好像在跟元恂解释,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府医,虽说是府医,但也是匍匐于阮氏,一类掌权者脚下的奴。拿着这份工钱,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话还不得不烂于腹中。此事背后定有幕后推手,令我府上郎中不敢说,只能几次三番示意我来此‘另寻高明’……不过,你是太子,权势这东西,一头压一头,有你在,我护娘亲周全便容易的多了!哎,你不会介意我这般利用你吧?我可都跟你老实交代了,没有半分隐瞒!刚刚那郎中都不许我把药方给旁的人看,我想着我来你都知道,看看药方也就那么回事了,你不会害我,对吧?” “那肯定啊!”说罢元恂没心没肺的一笑:“你放心好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自幼便没了娘,现在你娘就是我娘,没什么分别!我自然要好生相护。至于你利用我,我不觉得这是利用!这是你身为我的爱人,合情合理的权益!我很高兴你这样!让我放心——你是真的把我当作你的……未来夫君了。”言罢,他止住脚步,素苡亦随之停留,随后,元恂俯身,轻轻在素苡粉粉的颊上,亲了一口。 素苡红着脸站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开口,然而“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好羞愤的掩了面颊转过身去。 元恂就这样笑着看她害羞的模样,一时间觉得心里头前所未有的高兴,世间幸福或许也不过如此了吧! 结果回到宫里,他高高兴兴的同老糊的干儿子云鸠儿说了,反倒被泼了一头冷水:“您这就开心了?未免经事太少!马上您要纳孺人,宫里会送来家人子教习,您到时候就又会改变看法了!觉得,今天这一遭,就对着姑娘脸,啄的这么一下,根本不算个事儿!” 元恂脸阴沉沉的黑了一半:“什么叫啄?啄一下?” 云鸠儿摆摆手:“奴才用词不当!但是,就这么回事儿啊!一点儿不夸张!信不信随您。但,最后如果印证了,有没有什么赏的?有没有?” 元恂瞪他一眼:“贪心!想得美你!” 信不信随他,那他就不信,怎么可能! 宫里赐下家人子这事是逃不掉的,这等同是皇族男子的成人礼,太子府的后门一开,一顶粉红小轿抬进去,门一关,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 那是一个小小圆圆的女孩子,眼睛小小圆圆的,脸蛋小小圆圆的,嘴巴也是小小的,竟连鼻子,也是小小的圆圆的,有点塌,只有一个翘翘的鼻尖玲珑可爱,远远望过去不过是一个一丁点儿大的小圆点。两道眉毛似柳叶,浅浅的淡淡的两弯,嵌在眼眶上头,中心一点红痣是出宫前皇后亲点的,也算是给元恂的恩赐之一,以表其身为母后的爱子之心。 整个人的长相简直不要太不起眼,性格也甚是内敛,怯怯的站在元恂跟前行了跪拜大礼,便算是入了府邸,眼瞧着天黑了,便开始卸妆沐浴更衣,之后就是一卷红色被褥裹着送出去,一直到太子寝房。 一卷被子把小小圆圆的姑娘裹的严严实实,只露个脑袋,她睁着一双眼睛四处张望。众多候选的家人子中独挑了她一个,其实她自认也没什么优势,要说家世干净那些家人子哪个家世不干净?要说身子清白那些家人子又哪个身子不清白?长相比她姣好出众的更不是一个两个。只能说,因为她们是普通人家出身,至多入选成为教习奴,将来可以飞上枝头做个妾室的。听闻大多男子都会对头一个女人多少眷顾,倘若再是个长相出众的,搞不好就要成个狐媚子了,所以才这般草草寥寥的选了她。她也不是说不好看,只是不出众。她皮肤格外的好,现下连眉心的美人痣也一齐擦去,便当真是一点儿斑点都没有了。年龄也显小,原本十四岁的身子,看上去也不过十二三。 她张望着,忽然屏风处便有一道明黄色的影子撞进来,她吓的一缩,跟刺猬似的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要不是被子裹得严实,怕是早已经缩成小小圆圆的一个球了。 元恂本来为这事儿是不悦的,结果一看她的反应便被逗笑了:“你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人。” 女孩子腼腆的笑了笑,红着脸埋进被子里:“殿下……奴,可伺候您更衣了。”她揪着被子坐起来,露出肩来,白净的玉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元恂也不伸手让人更衣,反倒是驻足跟她说话。 “回殿下的话!奴……妾姓吴,闺名沁雅。” “好,”元恂点点头:“那沁雅,咳咳,你……紧张吗?” 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沁雅小声道:“比起殿下,妾身至少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妾身身担教习任务,却比您还紧张,岂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她心一横,手一松,被子落下去。强压下心里的紧张感,她尽可能的镇定下来,上前替元恂把衣裳除了。衣裳一件一件的除去,她的脸也愈发的红,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一直到最后一件内衬,元恂忽然抓住她的手,带她到床边坐下:“你放着,我自己来吧。” 次日清晨醒来元恂的心情格外的好,身为皇长子,打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其太子身份,生母也很快被一条白绫了解了性命,他自幼养在太祖母身旁,而从两岁起,他就再没有同乳母一起睡过了,准确来说,是再没有同乳母一起在一个房间里过夜了,自此以后他习惯独眠。生下来就身份高贵的人,注定有失必有得,他得到尊贵,却失去了情感,同时也失去了害怕的权力。 可以说,不论何时,他都是没有和人同榻而眠过的,害怕的时候他只能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团,蜷着身子寻求一丝丝的暖意以抵挡席卷而来的畏惧之情,他是这样长大的,所以他渴求爱,渴求被爱,他和素苡是彼此有好感,而他和吴沁雅已经实实在在的夫妻,他们昨夜才认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刻意非常,却也让元恂感受到了久违的被爱之感。 因为他脾气大,昨夜好不容易有好心情,老糊一等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了,没按规矩到时候把吴沁雅搬走。一夜好眠,元恂觉得神清气爽的,清晨起来都说自然醒,也没有什么起床气。 身边人忽有了些许动静,元恂偏头,看见沁雅转过身来对着元恂,却不想这一动作,就把被窝里的暖气搅和没了不少,外头的冷气灌进来,冷的她一个寒颤。 元恂伸手抚了抚她瑟缩的肩:“你……还好吗?” 女孩子红着脸笑了笑:“回殿下,妾身很好。” 元恂想起昨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有些无措的别过去脸:“本宫,没什么做的不好的吧?你那么难受,我……” 见他连自称都忘了,吴沁雅噗嗤一笑:“殿下说笑!妾身身份卑微是女子,生来就是伺候人的,您不必放在心上,若您往后真疼哪位娘娘,缓着点儿就成。”她笑着摇了摇头:“至于妾身,不过是殿下奴仆里略得恩宠的一个罢了,殿下不必在意。” 元恂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沁雅,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吴沁雅一愣:“妾身?妾身不过一物件尔,何敢对其他男子动心?”忽察觉失言,她慌张的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元恂,想来此话中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其他情感,元恂并没有感觉出来。她便又顺着往下说道:“不过若真说起来,沁雅虽然昨夜才初见殿下,却已是对殿下倾心了。” 此话听的元恂分外舒心,他微微一笑:“一见倾心么?这种经历我也有。” “那位姑娘,”她垂下眼帘:“真是好福气。”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她挺好的,可是,也说不上哪里好,就是觉得和她过一辈子会很不错,但这个东西,说不准!就像昨天你嫁给我了,我也就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沁雅没有回答,她还是盈盈一笑:“妾身替您更衣吧。” “不用!你歇着,我自己来吧。” 沁雅笑起来:“都说殿下是个跋扈性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不想还会心疼人!宁愿自己动手。果真,外头的都是讹传!行啦!殿下,妾身就是伺候您用的,您没必要这样。” “是……”他有些心虚的转过身去自己换衣服:“是讹传。本宫自认还是很好的一个主子!你歇着,多睡会儿。” 吴沁雅正还要言语,便听门外来人轻叩门三下:“殿下,奴婢们代皇后娘娘前来验帕。” 尊贵的太子殿下应了声,然后无奈的转头看了看吴沁雅。女孩子笑着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时一个踉跄,被元恂稳稳扶住。 “谢殿下。妾身是无福多睡的,到时,还要随您同去皇后娘娘宫里谢恩、听训,得梳妆打扮得体。殿下放心,就由得妾身替您更衣好了!” 元恂拍了拍她的手:“好吧。”他转头对门外头喊:“都进来吧!” 这天朝会上的元恂表现非常不好,本来嗅着衣服上犹还带着的女子身上熏香的味道,心里下定决心要好好表现的,结果一上朝,就瞧见了素苡她爹韩修。 元恂那叫一个尴尬,虽然真的没什么好尴尬的,但是他就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这么快就变了想法很对不起素苡。他反反复复的在心里默念着跟自己强调,自己喜欢的人只能有一个,可不能朝三暮四,后院儿里就现在他父皇给他安排的“额度”,正正好,保持就成。可他后院儿进了人的事儿素苡肯定知道,那他该怎么办呢?云鸠儿说,女人爱吃醋,原先素苡对那两个孺人即将入府的事情都多少在意,更何况这个拿着头一份儿的吴氏? 元恂跑了一朝会的神儿,下朝的时候跟夹着尾巴溜的老鼠似的,结果坐上车还没多会儿,就停了下来——他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素苡。 他磨磨蹭蹭的下了车,素苡便开口了,紧张的元恂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心口咚咚咚的犹如一只兔子在四处乱撞。 素苡蹲了蹲福:“殿下,臣女日前所求,不知殿下可否记得?” 元恂忽然发现自己失忆了,不记得了,他更加紧张,手足无措的四处看了看:“什,什么,什么求?” 素苡看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就噗嗤笑了出来:“殿下又贵人多忘事!”她把下颌一扬:“请太医!” “哦哦哦哦哦哦哦!对对对对对对对!”元恂把脑袋点的跟中了邪魔了一般:“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对对对,请太医请太医……我,我这就去!” 素苡一把拉住正准备开溜的元恂:“急什么!慢点儿走,小心摔倒!真奇怪,有车不坐,非要用跑的!你是不是坐车坐多了,想念跑的感觉了?” 元恂尴尬的笑容都僵住,他挠了挠头:“没,没,没有,啊。” “那你慢慢去!”素苡笑的乐呵:“不着急!我在府上等,最好,最好你也来。”红霞掠过两腮,素苡松了手,转身跑开。 结果元恂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太医更是不见踪影。 第7回 人心难测 少年不知愁(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元恂踉踉跄跄冲入大殿,一进门,便见那老太监略发福的身子立于中央。其侧摆着两只大敞着的箱子,金碧辉煌的瞧不真切。 他有些颤抖的走过去:“老糊!你,你想干什么?” 高道悦微笑着转身,他手里拿着一副金质的铠甲,微微躬身:“殿下金安。老奴没干什么,只是做老奴应做的事罢了。” 元恂看着高道悦和他身后身后堆满了铠甲兵器的数只箱子好一会儿,最终颤抖着闭上双眼。方才忽听得此等消息还不相信,如今眼见为实了,又怎么说?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高道悦!本宫,本宫自认,素日待你不薄,虽然,日常,日常会因为你唠叨,而嫌烦,但最多,最多也就不过如此!你扪心自问,本宫从未对不起你过吧!你这是,上来就要置本宫于死地?” 高道悦很平静的点头:“殿下猜的很准,老奴承认,是要置您于死地,不过,殿下,您素日待老奴不薄,这事儿不假,可对不起老奴的,却有一桩。其实也算不上吧,殿下是对不起老奴的兄长。您想必查过老奴的底,只可惜,您没查出老奴兄长的真正死因。想来,实乃天意吧,当年处理这件事情的人被您自己弄走了,他们又掩盖的太严实,以至于后来老奴到您身边您派人查,也没查出来什么不对劲。您素日待人如何,您应该也清楚,死在您那一句一句判刑话下的人,不在少数。” 元恂眯眼:“所以你是来替你兄长报仇的?” 高道悦笑起来:“是也不是吧,不然怎的说实乃天意呢!老奴也是伺候您两年多之后才知道的。从前,我只知道哥哥是被权贵下令杖毙,却不知那权贵,竟是您这样权贵中的至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命不好,生下来就克死了娘,过几年爹也没了。我和哥哥寄人篱下,吃不饱穿不暖,是哥哥拼力护着才把我一手拉扯大,连娶妻之事都愿意搁置只为了我能好好长大。” 他渐渐捏紧了拳头:“八岁那年村里大旱,哥哥新添了儿子,可是田地颗粒无收。在逃难入京途中,嫂子病死,娃娃也急着医治,哥哥无法,就托了一位公公,安排他到勋贵府上,做最下等的杂役伺候。哥哥是良籍,签的也是活契,是不能随意要命的。可您是太子,就算杀的是良民又如何?哥哥才做了三日工,就被您下令杖毙,之后您身边的人,将哥哥的工钱,狠狠的掐了油,摔在我脸上……首当其冲的那个人,已经被我给杀了。” “所以,现在杀的差不多了,来找罪魁祸首,找本宫寻仇了?” 高道悦不答:“我当年跑了多少地方鸣冤,鸣冤之后又被怎样冷言冷语的给扔了出来,后来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在怎样的境遇下,才下定决心付出巨大的代价成为宦官,来到您身边,又是怎样,在不能相见的情况下拉扯哥哥的孩子长大成人,还有,一心想要报仇雪恨,您知道吗?我都不相信自己原来已经走过这么多步!” “您在杀了哥哥之后,还是日日该怎样就怎样!不过是要了一个平民的命!对您来说有什么呢?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亲人!我眼睁睁的看着亲人离世别人还要对他欺辱!我连他的尸身都找不到只能立一个衣冠冢!我来到堂堂太子身边为了用这天下第二大的权贵身份去帮我复仇!结果……” “结果发现,哥哥就是死在这天下第二大的人的,手里……我还要好好伺候,好好帮着,只为了,这一天!就是今天!我手握着兵器,想到可以靠这个让你这天下第二大彻底沦为阶下囚,很快,我也可以报仇雪恨,不止为我哥哥!更为了你随口一句了结的那些千万亡魂!” 元恂一把揪住高道悦的领口:“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被人当枪使了!这些绝对不可能是你一人所为!你背后究竟是谁?是皇后!还是……”他喘息了半刻,忽然松了手,艰难问道:“还是父皇?” “哈哈哈!”高道悦大笑不已:“果然是太子殿下!活的最逍遥,却也活的最不安!我劝——您还是放弃吧!那个人,对您太熟悉太了解了!您斗不过的!认命吧!接受死亡!就算你不甘!那也是你应有的报应!总比我哥哥好!死了,冤都没处申!” 元恂急了:“到底是谁?” 高道悦轻哼一声,反问道:“恨您的人,难道还少吗?” 元恂怔愣。 他缓缓转身对着门外,看着正堂上太阳落山后映照着的天空上的盈盈余辉。独属于夜晚的月光轻轻柔柔的洒下来,太阳也渐渐收敛了余辉,一切都是夜晚的模样。 灯还没有点,他的心底里却前所未有的亮堂,就像夜风还没有穿堂而入,他的心底里,就已然是前所未有的冰凉一般。 连素苡都说自己残暴,可这一切难道真的都只是因为他残暴吗?他脾气一向比较坏,他从没觉得怎样,身居高位,尊贵的地位荣华与生俱来,这是他的命,就理应拥有这一切!可是现在,他还尚未登至尊座,便因这平日里略苛待些下人奴隶就被人陷害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眼下,他却又不能仁慈。 他默了半刻,终于缓缓的抽出随身所佩的剑,指向高道悦的心口。“就算你哥哥的死是由我所造成,但我从未对不起过你。今日你陷害我我认了,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会束手就擒。接下来,我就要真的对不起你了。”话音未落手腕便忽然发力,锋利的剑刃穿透高道悦的心脏,他喷出一口鲜血出来,零零散散几滴溅上了元恂的前襟。可他却依旧浅浅的笑着,颤巍巍的往后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 元恂淡漠的收手,然后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剑身:“对不住了,你必须死,否则本宫就逃不掉了,不过,这一切因你而起,我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的,扯平了。” 高道悦朦胧着双眼,却是幸福到极致的笑着:“逃?逃得掉么?” 元恂看着老太监最终终于永远的闭上了眼睛,竟觉得一瞬间双目湿润。他闭了闭目,随即身后有侍从上前收拾了这大殿内的那两只箱子,以及身亡的高道悦。 逃不掉吗?有人精心布了这样大一张网来捕,自然不会那么轻易的让鱼儿逃掉,元恂沉默。直到所有都清理干净了,他方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又顿足,又不放心的再三嘱咐道:“记得,那两只箱子千万要处理妥当了。” 直到侍者再三应下,元恂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身影,再也没有嚣张跋扈的大摇大摆,只余落寞。他当真是失败,他活了将近十五载居然是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天下,有这么多人都恨着他。 他想,现在,他应该需要好好的静一静。 夜幕低垂,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在天边凋谢,靛青色铺开,深浅交融。素苡正给岑姨娘捶腿,听岑姨娘讲三十六计为几何。“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瞒天过海、围魏救赵、借刀杀人、以逸待劳、趁火打劫、声东击西、无中生有、暗渡陈仓、隔岸观火、笑里藏刀、李代桃僵、顺手牵羊……然后……”岑姨娘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剩下来的我就记得后面的几个了,第三十一计应该是美人计,然后空城计、反间计、苦肉计、连环计,最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素苡跟着掰指头数出了第六策,她问岑姨娘道:“那娘亲,‘声东击西’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打西边,却又迷惑敌人,给其制造你要打东边的错觉。” 素苡点头,喃喃:“打西边,却给人觉得要打东边……” “不好了不好了!”小艾自门外奔来,面色惊惶。素苡蹙眉,瞪她:“发生什么事儿了慌慌张张?是土匪劫府了还是怎的!” 小艾知道素苡是在暗示她不能让岑姨娘知道大事,这些日子素苡同橘青两个轮流看着她生怕她给岑姨娘透露什么影响岑姨娘养病的心境,她都知道。虽然她现在也不算是素苡的人,但到底还在这儿,也没必要惹事,是以话到嘴边变成了:“听说宫里出事了。” 素苡淡淡的抬眼看了眼小艾:“东府还是后宫?” 小艾答道:“东府。” 素苡勉力装作轻松模样,轻笑一声道:“太子殿下又惹什么事了?” 岑姨娘轻轻握住素苡的手:“苡儿,太子他……” 微微一笑,素苡道:“没事的!您放心,太子顽劣,陛下又不是不知,不管大罚小罚都不会动真怒的。”她看向小艾:“父亲怎么说?” 这不是在问韩修的意思,这是素苡嘱咐了小艾她们的暗号,答曰“三爷没说什么”就是没有大事,摇头代表着有大事发生。 手心里汗湿一片,小艾摇了摇头。 他出事了?所以一直没有太医来,是因为他那里出事了?“今日佛前供奉可还够?” 小艾道:“约莫还能用到明儿个。” 点点头,正瞧见橘青面色有些凝重的走来,想问她,却又不能放任小艾一个人和娘亲独处。素苡道:“正好橘青来了,这样好,你同我去抄经,研墨之事你也是做过的。” 墨水轻蘸,传闻过耳,手中笔忽然一时失了控,点在宣上,晕开一片墨痕。 “事实真相”传出宫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素苡依旧定定的坐着,反倒是韩瑛蕊那块儿鸡飞狗跳。据说刚听到了消息三夫人就摔了一跤,韩瑛蕊砸了全屋的东西,韩修糟心的紧。人人道太子只是贪玩,谁知这次,竟趁陛下不在,秘密调兵欲返平城,这可是要反!反还不说,中庶子高道悦就因总爱逆耳劝阻惹不悦,又撞破反事,被灭了口,太子一向以孝著称,谁曾想,现在竟连太皇太后的人也不顾了! “事实真相”有一半编自元恂,也就是杀高道悦的原因,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传言传出来就变了样,因为他们的统领元俨元大人捣乱——其实也说不上是捣乱,你想想,身为禁军大统领,看到太子的亲兵牧马轻骑跑出去了,你能不着急吗?元俨闻讯大惊,把守城门严加防范,而传出去的言论则更加厉害更加危急——直到当晚,局势方平。 文臣怎么也坐不住了!这马上都要变天了!天下都要易主了!坐?都火烧屁股了坐个屁啊! 翌日清晨尚书陆琇就将此事快马飞报陛下,陛下听闻后大为震惊,下令对外严守秘密,之后居然还镇定的按计划到达汴口,最终才返回京城。众臣含泪感慨陛下仁慈,为了保全太子名声竟能做到此等地步!两厢一对比,这意欲弑其君父的元恂简直太过分!没人性! 严守这东西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陛下归京之日,元恂早就接到了消息。自知逃将不过,元恂早早的梳洗穿戴好了,于自己宫内的正殿里坐着静候传召。 云鸠儿哆哆嗦嗦的“保护措施”拿上来,是耐打的料子,元恂看着,叹了口气。 连云鸠儿都想到他今天必定难逃一顿好打,可是,平日里就算了,这时候他父皇正在气头上,如若让有心人钻了空子给父皇得知……他怕是承受不住文帝的滔天怒火。 虽然知道云鸠儿和他义父不是一伙儿的,但是……他现在真的很累,没有精力没有信心再去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了。自皇太祖母走后,他的庇护所就自此永远的没有了,冯家也逐渐没落,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一个人跌爬滚打了。 云鸠儿看他挥手,有些迟疑的问:“您确定不用?” 元恂咬牙,半天才下定决心:“不要!不能再给别人机会给我火上浇油了!疼就忍着,咬死牙关也得熬着啊!” 含章殿上,皇帝及咸阳王等诸王三位皆在场,门外的刑凳刑杖亦准备就绪。元恂看着那刚硬厚重的刑具就哆嗦,他恨不得自己此刻能忽然失去所有痛觉就好了!哪怕,得个什么重病,能勉强逃脱了也行! 可偏偏,他现在康健的很,只能被迫承受皇帝的怒火……也不知道他承受不承受的住。 用力深呼吸压下恐惧,他回头望了望明媚的阳光,觉得自己真恨不得就做一小族之子,做什么天下第二大…… 诸王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他,唯皇帝气极,侧着脸看着殿侧的窗。元恂低下头去,听着咸阳王元禧声音轻柔淡若云烟,却字字掷地有声,正一字一句的细数着他的罪行:“你身为太子!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陛下都不追究。但陛下外出,你理应挑起监国之大梁!这次,你非但未曾履行职责,竟然糊涂至此!趁陛下外出,于宫禁之内,杀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高氏!还不思悔改,竟下调令,调兵出逃平城!” 座上皇帝的手忽然一颤。元恂闭目,完了完了!生大气了! 可元禧年纪大了话多,他还在说着:“你原先就日日思北,甚至常出不妥言语,质疑陛下圣裁!但我们,都没想到你竟如此荒唐!幸亏!要不是元统领及时阻止,你将会铸成大错!而之后,你却不闭门思过!仍日日安然!于府中度日歌舞依旧!陛下甚感痛心——太子,你可知错?” 元恂静静的跪着:“元恂知错,父皇……” “闭嘴!”皇帝非但不消气反而怒火更盛,抄起一个茶盏就掷了过去,茶杯响亮破碎于元恂身侧,惊的元恂不禁一个激灵。他暴怒着拍桌而起,指着元恂便厉声大骂:“你个无君无父的逆子!不配喊出‘父皇’二字!你知错?你知什么错!你哪次在朕面前不是你知错了?而哪次又改了?” 元禧向皇帝一揖:“陛下息怒!太子这回,应该是真的知道错了!” “好!”皇帝怒极反笑,道:“那你让他自己说!他为什么杀高道悦!” 说?他能怎么说?说是因为高道悦联合外人污蔑他谋反?而且搬来了一大堆兵器军火污蔑他谋反?此话要说出,那他的罪行就不只是为了调兵而杀了一个苦劝的老奴这么简单了!皇帝一定会认为他是谋逆!谋逆大罪,不仅他必死无疑,连同他府上众人,甚至新来的那两名娘家在朝中地位不低的姬妾,也一并会被连坐处死! 他闭上眼:“儿臣知错!儿臣……因为晨起时,高道悦又管束儿臣……儿臣近日已经醒悟好好学习了!并且也不再举止不端惹父皇生气了!所以,所以,高,高道悦又这么说儿臣,儿臣气不过!所以才……” “气不过?好,很好。”皇帝点了点头:“气不过就杀了他,够暴虐!将来倘朕归西,这把龙椅传给你,你是不是要这天下为你血流成河!‘天子一怒,流血漂杵’,是吗?” 头重重磕下去:“儿臣不敢!请父皇明鉴!” “请朕明鉴?好,很好!上半年太子卧病,迷糊之中对朕说,朕对你太严厉了,你想念你的皇太祖母。好,朕依你!朕不再像从前一般严厉之至,朕也想让你感受到,朕对你的爱犊之心。你呢?”皇帝怒火中烧,青筋暴起:“你自己扪心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 元恂被骇的闭上双眼,双手都不禁有些颤抖。他俯首再拜:“儿臣万万不敢辜负父皇爱子之心!儿臣此番确实荒唐了!儿臣知错!还……”他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他支支吾吾道:“还望,望父皇降罚……” “怎么降罚?你犯了什么罪?你不肯说你杀高道悦的原因,朕帮你说!你杀高道悦,是因为高道悦阻止了你擅自调兵,出逃平城!” 惊慌抬头:“儿臣不敢!” “不敢?太子还有不敢的时候?你在朝堂之上公然与朕叫板维护鲜卑旧族利益!怕是得了平城那儿不少的支持吧?要真放你过去,不出一年这世上就没有大魏了!得分北魏和南魏!或者,干脆就大魏易主,天下易主好了!” “儿臣当真没有!儿臣替旧族说话,只是因为儿臣自幼听人说,鲜卑族是最高贵的血统,儿臣想回平城,是因为……因为洛阳太热!儿臣受不住……儿臣万万不敢违逆父皇的意思,儿臣只不过是……凡事皆……未能思虑周全。” “未能思虑周全?是!你没能思虑周全,所以才没成功出逃没能成功自立为王没能成功的,把朕拉下王位?” 元恂闭眼。什么父子之情!什么血浓于水!可笑吧?到头来这些还不是一个你君我臣便可代替!父皇不信他没有谋反,想要他死以求自己安心,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又何必再这儿跟他苦苦饶舌!他挺直脊背,一字一句道:“父皇!您既然听信小人谗言不信儿臣!那您就尽管依您的意思降罚便是!又何必再问儿臣!” “你这个逆子!来人,把板子拿上来!朕既然是严父,就要把这严父做到底!好好教训一番朕这个不争气的逆子!” 第8回 父子离心 雨夜锦枝断(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墨色亮漆刷就的扁圆木板在不怎么亮堂的殿中盈盈闪着几朵光电,白晃晃的直刺得人目痛心也寒。 木板高举,携着呼呼而过的喧嚣风声,夹着皇帝刻意放任的暴怒,狠狠的落在元恂的身上。元恂吃受不住,身上一阵痉挛,痛呼声冲出喉咙,响彻大殿。 头脑因为疼痛而有的刹那空白让元恂有些不知所措,他一直以为自己就算怕疼也不至于意志力太差,可他现在发现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早知道,就带上“保护措施”了…… 板子没有丝毫的犹豫,举起又落,绝情的重重击打下来,一下、又一下。每一板的疼痛都是剧烈,自最上方的肌肤丝丝渗下去,仿佛一把利刃缓缓的割穿过薄薄的身躯。而每每前一板的疼痛方消丁点,正要蔓延至四肢百骸,便又一板子落下。 伤痕没有办法不叠加,当板子再一次落下时,意料之中的狠狠碾压上才散去疼痛的伤痕,眼前一阵发黑,他不受控制的往后一仰,意识迷离中,他听到自己胸腔嘶吼出的喊叫。手指紧紧扒住刑凳,他心里默念着祈祷着他父皇赶紧消气,也希望自己赶紧失去知觉的才好。 云鸠儿是小太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势入了宫,从小到大挨打跟吃饭一样平常,他跟元恂“传授经验”,一就是要大喊大叫,既可以减轻疼痛的难捱程度,还可以向人表明他受教了,刑罚也会快些过去。 宫里的规矩,宫女挨打不可出声,太监挨打要大声求饶。在大家看来,太监是没有脸的贱奴,所以对于这条“经验”,元恂是很不齿的,他想,自己堂堂一太子,仪表堂堂翩翩君子,就是挨打,定也是要英姿飒爽的!就算痛极满脸汗水那也得是楚楚可怜状,而不是嘶吼。 而现在,别说按照他设想的去做到,就连想他都完全没办法去想。 忽然一记板子破空落下,比任何一下都用力都沉重,砸的他险些去了半条命。元恂惨叫着回头去看,原来是皇帝夺了板子亲自上阵。就算都是练武的有力气,但他父皇从来没受过训练,打起人来完全是蛮力,马背上得天下的鲜卑族人、大魏皇帝,力气可真是不小,还没有章法,也不懂技巧。受过训练的侍卫都是让人疼而不会大伤筋骨,抑或让人疼且大伤筋骨表面还不太看得出来,可他父皇出马…… 真的太疼太疼,元恂嘶吼个不住,紧紧抱着刑凳大哭特哭。疼痛一阵盖过一阵,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益发的多起来,继而混聚一起,合为豆大的一粒,顺着面颊的弧度或急或缓的无声滑落,只余下丝丝痒觉,却又很快的被身上那无止尽的痛楚,吞噬得再感觉不到。 终于身上沉重的板子渐渐轻飘了,但因着到底是伤上加伤,怎生也没有减轻什么痛楚。他知道皇帝到底是打累了,终于听到一声:“元禧!你帮朕!给朕接着打这个逆子!狠狠打!” 拿过刑杖的元禧叹了口气,趴在刑凳上的元恂松了口气。 明显轻下来的板子,令生生挨了数十折磨的元恂终于从痛楚中扯回了那么一丝理智,即使伤痕重重叠加,依旧是很痛,汗如雨下,但终归恢复了点理智。他一向爱惜面子,是以很快的就一咬牙关,硬生生堵住了喉头处奔涌欲出的痛呼,化作一声闷哼。 皇帝显然对这不满意,他继续放任着自己的怒火,以达到痛打太子杀鸡儆猴的目的,他怒吼着让元禧狠命下手,“打死也是他活该!” 元禧答着是,板子却也没重多少,只是到底打的也不轻,元恂却自始至终狠咬牙关,娇生惯养长大的身子受不住,便狠狠一咬嘴唇。唇上鲜血随即涌出,破处积成血珠,新的一板下来,元恂一个震颤,血珠或被打散滴落地面消失不见,或弥漫入喉头口腔,在元恂头脑昏昏沉沉的嗡嗡作响中含糊挥去。 元恂已几近昏迷,身上痛楚到了极点,炸的整个头脑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皇帝的怒吼:“拓跋恂!你知道错了没有?”元恂不答,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对于元恂的不答话,皇帝更是怒火中烧:“朕问你话!”元禧放下木板,忙上前去,拉住盛怒的皇帝,劝道:“陛下!太子必然是知错了的!只不过现在怕是昏过去了。恕臣弟多嘴,太子犯错,您教训一番即可,不宜打坏了太子才是。” 台阶铺好了,但嘴上不能松,皇帝点了点头,继而怒指元恂道:“他皮糙肉厚还怕挨打?” 元禧垂首:“陛下,太子年幼不晓事。” “罢了!来人!来扶太子!让他滚回他宫里头去!”想了想,他又把方离开没两步、抬着元恂的几人叫住:“等等!扔去城西别馆,闭门思过。” 太子府都不许住了,这是要废太子啊!元禧一惊,连忙劝阻道:“陛下!” 皇帝挥了挥手道:“不必多言!” 天色昏昏沉沉,闷的人透不过气来。雷霆不断,白芒自天边一下一下的打下来,紧接着又是轰隆鸣响。一日骤雨,傍晚方歇,后园中新开的花,败的一败涂地。花凋枝残,花叶吹离枝头,飘飘然落入其旁那方浅浅清澈池塘,搅扰了池中一方初生皎月。波纹漾漾,送那残花流转塘中,久久不休。 翌日清晨亦无明媚阳光,小径幽幽,繁华点点铺陈其上,粉粉的花瓣儿上些许颓然金黄,昭示着秋风的残忍摧残。素苡把香囊挂上枝头,愿望默默许下,只愿君得安康。苍天无眼,世风日下,人心险恶。长路漫漫无尽,不知何处,可得以安生…… “七姐好兴致!”韩瑛蕊悠悠从身后转出:“哎呀,大清早的来赏花的,恐怕也就我同姐姐了!想来也是有缘。咦?姐姐这是跑哪儿去弄得这一头灰呀?哦,也是,奴才们嘛!见风使舵的多了去了,他们也不知姐姐迷起太子来时是什么模样,让他对你另眼相看的呢!” 阮氏摇头,韩瑛蕊还是这般沉不住气。但也未阻止,只上前去替韩瑛蕊理了理鬓发:“蕊儿何苦,无端费这样多口舌?” 抚着新染的红指甲,韩瑛蕊不高兴的嘟囔:“母亲惯会帮着外人欺负棉儿。” 这孩子又听不出好赖话,又当真了!阮氏当即又好气又好笑:“蕊儿!” “好好好!”韩瑛蕊道:“母亲对我最好!整日教我说这些子违心话也不知是要做甚!” 一年前头日来府,阮氏重罚于她,而后第二日再见阮氏,她哆嗦着站在阮氏跟前嗫嚅着唤“母亲”,却反被冷冷斜了一眼,她记得那日阮氏的话:“以你的身份也配叫我‘母亲’?你叫不叫岑姨娘娘亲其实我并无所谓,但你不要叫我母亲,你这般叫只会作贱了我。不过一个庶出的女儿,也好意思腆着脸跟我们套近乎?” 素苡缓步上前:“三夫人、蕊妹妹。” 外人面前,她与阮氏的疏离并不会让人认为是阮氏苛待庶出,反倒会让她给人留下无礼印象,谁叫人家表面功夫做的好,人人都要赞一句“贤惠佳妻”呢! 可惜贤惠佳妻大夫人阮氏仗着小聪明逍遥多年,上天赐了她一个韩瑛蕊。就依着韩瑛蕊现在这样,就算一切变故都不在,她能顺顺利利嫁进府,哪怕阖太子府上下就唯她一个女儿家,即使她青春永驻……太子也不会对她有多久的兴趣的。一个人的任性,终究有一天会到达敬她爱她的人的忍耐之最大限度。素苡嫣然一笑:“不知夫人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阮氏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听闻岑姨娘身子总不见好,身为主母,我理当来瞧瞧。” 素苡福身:“劳烦夫人跑这一趟,素苡代姨娘谢过夫人。” 阮氏扬首:“怎说我与岑氏也是一同伺候三爷的人,理当互相细心照应,况且往后,你与蕊儿要同入太子府侍奉,那可是要亲上加亲的,不也要彼此帮衬?” 韩瑛蕊当即就不乐意了:“母亲!谁和她亲上加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个什么东西!配和我平起平坐?再说,那太子现下失势,今儿早上父亲上朝会,到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有要事相商!说不定就是太子那事儿……” 忽听咚的一声,竟是小艾在石子径上跌了一跤。韩瑛蕊轻哼:“果然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奴才!一样是没规矩的乡野丫头!” 素苡微微一笑,心道那小艾的主子可是你的母亲大人呢! 小艾连忙告饶:“八姐儿恕罪!小艾只是,只是,只是怕……刚得了消息!太子殿下他……陛下让太子居城西别馆,闭门思过!” 阮氏大喝:“什么!”想了想,她扭头便走。好好的太子说失势便失势了!那她蕊儿怎么办?这一遭,就算以后与元恂也是个逍遥王爷,但终究和富贵沾不上边!老夫人的女儿能坐上夫人位,为何她的蕊儿却与之擦肩而过?难不成,往后她的宝贝女儿还要嫁给一个没有前途的弃子?相较而言,素苡却是淡然,她转身回屋,对小艾道:“回屋替我更衣。” 小艾一惊:“您……这,不好吧?” 素苡冷冷晲她一眼:“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小艾垂首:“是!奴婢这就去打水伺候姐儿梳洗。” 素苡道:“你最好别动歪心思,别想着去告诉三夫人告诉父亲,你现在还是我的人呢!等会儿去探视我不会宣扬,你,得跟着我一起去,如果最后父亲怪我罚我,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小艾慌忙点头不住,老老实实去拿了盥洗的盆:“是!奴婢一定听从姐儿的安排!” 太子被拖进了别府住下,高烧不退,太医们束手无策,幸好太子已经失宠,倒也没牵连他们被处置。昏暗的寢间里,元恂方上药完毕,正疼的厉害,哼哼唧唧个不住。他把头深深埋在枕头里,沉沉的喘着气,借深呼吸缓解身上的疼痛。 手边空处忽陷下去一块,来者却悄无声息,他想看看来者何人,但却着实没力气,也不敢再扯动已经很疼的伤口了,他问:“谁?” 依旧静默。元恂蹙了眉,伸手去摸,却不想这样趴着的姿势动个胳膊还能触及伤处,又是一口凉气倒吸,他怒喝,却因为没什么气力,显得一丁点儿怒喝的气势也没有,他道:“嘶……到底是谁!好歹吱个声儿……” 还是静默,半刻,一声少女的轻笑,终于打破了这只有一个自言自语一般的静谧。元恂叹了口气:“原来是你。你说说你,一个姑娘家身上也不熏香料,你不出声,我如何也猜不着啊!” “我哪儿有你们金贵!不习惯把上上下下弄的处处香气馥郁缭绕的。”素苡伸手轻轻的碰了下元恂的伤处,元恂疼的一抽:“你干什么!” “你还知道疼?”素苡没好气:“我都不敢跟我爹明面儿上顶撞,那可是你父皇!陛下天威,能容下你任性?” 忽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声,素苡赶忙回头,一晃明黄撞进视野。她忙跪地:“臣女素苡请陛下安!”皇帝扬手,身后有太监搬来椅子,皇帝便坐在了元恂榻旁,素苡则恭敬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元恂勉力拱手一揖:“父皇请恕儿臣无礼。”皇帝点头:“躺着吧。”“是,谢父皇。”皇帝欲去瞧元恂的伤,却不料方触及伤处上盖的被褥便听见元恂一声闷哼,便赶紧放了手。抬头看到素苡闭着双眼侧身而立,反应过来此处不仅自己,还有一位未出阁的闺中女儿。 有些许尴尬,他道:“你们都先先退下吧。”素苡欠身:“臣女告退。”皇帝想想又道:“在门外等朕片刻,朕有话问你。” “她倒是有情,是你被囚以来第一个探望的吧?” 元恂抿唇:“儿臣一罪人,怎还能要求别人常来探望。” “你有没有罪,有什么罪,朕比你怕是还清楚些。你已经位居太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这么早就预备着夺权?” 元恂沉默。 脑海中闪过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一幕,皇帝叹息:“朕见过母子相残,所以,朕不愿与你也到那般地步,朕的意思是给你处清静地界待着。恂儿,你要她作陪吗?” 元恂摇头:“儿臣不过一罪人,往后无论何时何地,带给别人的恐怕都只有麻烦。所以,儿臣不能逼迫别人舍身相陪。父皇仁慈,废了儿臣亦予儿臣一处可待,儿臣知足。” 皇帝看了看他,昔日大殿上整日与他顶嘴的意气少年如今一朝便成长。他身为皇帝,总有些时候不自由,有些事情不能自己做主,元恂不是个好君王。良久,他道:“你且歇着,朕再想想。” 素苡于外静候,见皇帝出来,再而行礼问安。皇帝负手静立,道:“如若元恂被废,到时候,你还会如这般待他吗?” 不过最坏的情况。素苡低垂眼帘:“臣女幸得殿下关怀,既已认定,又怎会变卦?” “说的好听。元恂一旦被废,即使有命在也绝不会过的多舒坦,陪着他的人亦如是。所以自古以来废太子都不会活太久,一朝跌落深崖便会想着反抗,可朕不想父子做到这个地步。虽然朕与太子是父子亦是君臣。而女子出嫁,最初都是为了荣华,情感乃第二位,你嫁他,只有共苦而无同甘,也愿意?” “臣女认人,至于身份,或许身份低些还能予以臣女想要的一生一世,而富贵往往妻妾成群,有所得必有所失。” “那倘元恂被废迁至远地,你愿意陪他同往吗?” 素苡把身板跪的直直的:“臣女愿意,但,仍有相求,愿陛下应下。臣女身份卑微,母亲缠绵病榻,恐不久矣。臣女相求之一,便是臣女方满两岁的小弟,臣女在府,也只能护得半点周全,倘臣女离去,又是嫁给废太子……小弟的日子必定不好过。所以臣女愿意,也还请陛下怜悯,不过对臣女父亲一句嘱咐,父亲必定当真,有所顾忌。二者,臣女愿嫡妹可解除与太子的婚约,再行另嫁人家。三者,臣女愿陛下答应,若殿下无反心,还请护殿下周全,不过一世平安,在太子位或许得不到,离位而去,不能还得不到。” 皇帝沉默了半刻,点了点头:“你先去吧,容朕三思。” 素苡起身恭敬退下。她知道,皇帝要三思的不是她说的条件,而是是否要元恂就这样下马。二皇子元恪听闻是个软和性子,也没有大主见,真若一朝登基,怕是江山不稳。皇帝必定也是清楚的,而大魏又没有兄长尚在弟弟继位的先例,不可能另择子嗣登位。天下至尊,亦有天下至尊的愁苦。 第8回 父子离心 雨夜锦枝断(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岑姨娘的身子骨越来越差,常头晕头痛,时不时便是上吐下泻,这日起来时更是险些坐都坐不起来。 周隽叹气:“准备后事吧。” 素苡站在门外,闻言并未有什么反应。她扬起手微微遮挡了些许刺目的阳光,阴沉沉这许多日子,今日天倒是放了晴。沉默片刻,她道:“娘亲病因几何,你是清楚的。” 周隽尴尬的抄了手道:“我也让您去问了师弟,他应该,已经提点过您了。” 素苡“唔”了声:“三十六计第六策,声东击西,我听明白了,东是香炉,可我找不出西在哪里。膳食、香料、被褥枕巾,我一个都没放过。” 周隽摇了摇头:“其实都不重要了,就以姨娘的身子,找出问题也不过是多拖几年,庄子上的这些年落下的病根,只要一点手脚就足以致命。” 素苡不怒反笑:“医者父母心,你倒是真不负医者身份啊!” 周隽垂首:“姨娘觉浅,其实就已经是征兆了。” 想了想那日医馆中诸言,素苡蹙眉:“小周先生说要注意有无丫鬟愿意侍夜,什么意思?” 周隽看了眼周遭确定无外人,他叹了口气:“夜间就寝于此者,皆难逃病痛。” 素苡一惊:“是房间的问题?” 还是摇头:“门窗紧闭不透风,姨娘怕冷,很容易就醒,所以炭火烧的很旺。而炭火一旦烧热,姨娘便很不容易醒了。” 素苡轻笑:“我知道了,你还是不能说,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一谢提点之言,二谢,谢谢你教会我人心叵测,医者仁心之类,有的时候真敌不过权力施压。”她提步往前走,忽然被周隽叫住。“等等!”沉默片刻,周隽道:“今夜就不要折腾了,照旧让门窗关好炭盆烧旺……给姨娘一个好的结局吧。” 两行泪珠刷的一下滚将下来,素苡狠狠的回过头去给了周隽一个耳光:“你闭嘴!” 周隽比素苡稍微高些,却没有还手,他叹了口气:“也许明日就醒不过来了。”他退后一步躲开素苡的第二掌,他抬头,眼中似也有悲哀,他道:“世人多有身不由己时。我也曾有母亲,她去的很痛苦,可最后的日子我一刻也没有陪在身旁,而且……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身不由己。 又是身不由己。这世上有几个人的生活是完全由得自主的?就算是隐士高人也总有不如意处,所谓豁达,也不过是看开了,就忽略了自己的无奈,装作看不见罢了。 屋内昏暗,炭盆仍旧烧着,时不时爆出一两颗火星。岑姨娘见她进来,微微一笑,干裂的嘴唇苍白无一丝色彩,声音虚弱,低垂而无力。“苡儿……” 素苡倒了杯茶走到榻前:“娘亲喝口水润润吧。” 岑姨娘点头。素苡看着岑姨娘喝下一盏茶后,淡淡一笑:“先生说娘亲的身子在恢复,很快就好了,娘亲放心。等您好了,苡儿还要和您,和昕儿一起,出去玩玩、转转……”她尽力含住泪水:“我让爹爹去请太医了,先生说,太医院的药,会见效更快些,我就说是我病了,没人会说什么。” 已经严重到请太医了吗?岑姨娘叹气:“娘亲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太医还是府医……他们都束手无策吧?我,现在是,一日不如一日。不论是何原因,苡儿,人迟早都得走……”她握紧素苡的手,道:“别打断我的话,好好听我说。苡儿十二岁了,当年太皇太后,十一岁就入宫了,所以这么说来,你也大了,一日比一日,更成熟、稳重。娘亲看着,很欣慰……” 她深吸口气,道:“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娘亲可能,可能看不到苡儿出嫁的那一天了,昕儿,又那么小……娘亲还有牵挂,牵挂着他,可身子不争气,就要这样撒手,当年生养你时月子没坐好,落下病根,之后又不好好将养,不管是否有人做手脚,现在,也多说无益。娘亲只希望你能照顾好昕儿,长姐……如母……” 岑姨娘通透,此时此刻再说什么你没事之类的话都没有用了,素苡苦笑:“嫁什么人啊……要不是嫁人这一遭,又怎么会……” 岑姨娘摸了摸素苡的头发,笑道:“娘亲好想亲眼看到女儿出嫁啊,即使不是正妻,现在想想,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就好啊!和和美美,幸福一生,比什么都重要。” 橘青挑帘,她把韩临昕抱了过来。岑姨娘有些紧张,素苡却是拍拍她,笑道:“娘亲,子女于父母榻前尽孝侍疾,自古以来就是孝道传统,身为子女又怎能害怕过病气,而放弃尽孝呢?虽说昕儿还小,但也不能坏了规矩……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岑姨娘难得展出灿烂的笑容,韩临昕出生以来其实和岑姨娘接触的并不多,不说素苡,就是跟橘青都比跟岑姨娘亲。但也许是血缘相连的力量,韩临昕不哭也不闹,抱着岑姨娘口齿不清的喊着“娘亲”,听起来却像是“你呀心”。 门外突然窸窸窣窣的热闹起来,随后便见侍女打了帘子,韩修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并亲自扶着帘子,请太医进屋。素苡把床帘拉上,又把岑姨娘的右手自帘后拉出来,取了腕枕垫好,又覆一条白巾,方退到一边。 诊完脉不过笑语晏晏,老的方子继续用,出了门,依旧是摇头。岑姨娘没看到这一幕,但或许她心中早已有数。一双儿女依偎榻前,无言,却更胜有言。韩修亦在,岑姨娘嘴角含笑——若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定格,夫妻、儿女,即是圆满。 看着岑姨娘的双眸色彩忽然暗淡,素苡心头一跳,慌忙大喊:“娘亲!” 韩修捏了捏素苡的手心。 岑姨娘果然又睁开了眼,笑了笑,道:“娘亲有些累了,照顾好昕儿。” 素苡点了点头。岑姨娘不过三十三岁,发间却染雪白,此刻闭目沉沉睡去,颇有种女子老矣后的安详。 韩临昕哭闹了一夜,素苡陪了他一夜。这世间最亲密不过血缘,素苡坚信这血脉相连者心灵亦有感应。夜里烛火一支燃着,昏暗光中,橘青走了进来:“姨娘安寝了。” 素苡静静的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周隽的话语在耳畔回荡,她搂紧了怀中的弟弟,静静地闭上眼。她轻声道:“或许从现在开始,世上血亲,便真的只有你我了。” 韩临昕年幼,灵前是哭但更多是闹,素苡无法,便让乳娘好生带回去休息,自己孤身于缟素满堂的房内一直守到第三日孝仪毕。岑姨娘去后,她心痛加之内疚自责,根本就睡不着,是以她也是刻意而为的守了三日夜,疲惫之至,也就如愿一头睡去。四个时辰后醒转天色已晚,屋内仅两盏烛火明灭,素苡望着墙角立放着的琴筝,一时间出了神。 碧痕侍候她梳洗了起身,又道:“老太太派人传唤,叫姐儿往后在房中侍奉起居,这是,想护姐儿周全呢!” 素苡颔首:“我心里有数,明日不会怠慢。我一个人待一会儿,碧痕姐姐且退下吧。” “是。”碧痕退将出去,回身关门时瞥见素苡缓缓踱步走近墙角处,身影淡淡,瘦瘦高高的影影绰绰。她伸手,轻抚琴筝,曾经娘亲手把手教她习筝的场景一幕幕展现脑海,如刻一般历历在目,记忆犹新。筝弦微动,少女的指尖轻柔滑过,自最高一弦至最低一弦,如同曲终时候,流水远逝。 琴筝架起,夜幕中的乐音低吟,凄然的曲调,忧伤浅奏。 曾经娘亲,第一次握住三岁时候女孩子小小的手,拉她在筝前坐下,对懵懵懂懂的她说:“虽然他们都瞧不起伶人,但是女孩子总还是要学一些美好的东西的,你父亲送我们娘俩儿来这儿,还特地让筝同行,想必也是这个意思。”温柔的声音轻轻拂过耳畔,如风吹过,却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这些自诩出身高贵门第的人们总是瞧不起学艺唱戏的伶人,认为此等下贱,却不知为何,又非要时不时的去听下贱的人唱戏弹琴,又有不少愿意纳伶人为妾,还都很是支持自己的女儿去拜伶人为师习艺,譬如说,这素苡的父亲韩修,便是其中之一。 曾经娘亲,时常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每每弹琴便要高高翘起的小指头给按下去,然后对她说:“老是翘小手指,是以为自己弹的好骄傲了?学艺陶冶情操还能抚平心绪,你却总是急躁,动不动就骄傲,这怎么行?” 曾经娘亲,因为她把一曲《广陵散》弹成而刹那热泪盈眶,坐着听她弹了三遍,才真正点了头,而随即又精益求精的教她其中的情感融入。 娘亲,娘亲,您总是苡儿的性子太软弱,会被人欺负的,您临终前,还说担心苡儿,可是您看,苡儿现在长大了,也变强了,不会再轻易教人欺负了!苡儿也懂事了,可以帮你继续守护弟弟。 娘亲,娘亲,害您的人苡儿知道,苡儿会让她们千倍、百倍的偿还以赎她们的罪孽,您等着,我也知道您在天上看着。 娘亲,娘亲,来府里之后女儿就再没有弹过筝曲了,女儿新习的《云裳诉》您还没有从头至尾听过,还没有教女儿怎么融入情感呢?您怎么就走了,怎么丢下女儿一个人了呢? 素苡无声的落泪,丝毫未能察觉到身后屋门外,韩修默默而立,静静听筝,亦是,泪流满面。 忽然柔柔拨弄琴弦的指尖手法陡然一变,一扫而去,刷的一下毫不犹豫的刮下去,从潺潺高音到沉沉低处,如江河行到瀑布处急转而下,一泻千里,终收回静潭。 室内一派静默。 翌日清晨天未明素苡便来到了栖月堂,既然是侍奉起居,便要有侍奉的样子。老太爷与老太太据说过了轻狂的少年年纪后感情就非常好了,几年前老太爷病后才分居两处,但就素苡这头天的观察,依照二人习以为常的模样,想必晨起后老太爷经常会来栖月堂,坐下聊一聊,或长或短。 头天就摊上事,老太太篦发的头油没有了竟也无人发觉,只好现去领了,回头方到老夫人房门外,便听到老太爷道:“你护她做什么?不是同你说心思不要摆在庶出身上,又成不了大气候光耗工夫……” 老太太道:“好啦!又来!你现在都是太爷了,咱们到了这年纪,最希望看到的不还是儿孙承欢膝下,日子和和美美的?当年暂且不提,锦知是个好姑娘,素苡也是!就是修儿不心疼,我也心疼啊!再说,到时候下人欺上瞒下乱了尊卑不是更不好?您难道不想后宅清静?” 老太爷轻哼:“呵,我的错咯?” 老太太叹息:“这又是哪里话!多大人,还整日整这些嘴皮子上的毛病,没事儿找气,马上都要做曾祖父的人,还是这一副小孩子脾气也不改改!” 素苡撇开围廊,自转角走出,面色如常。妙言帮着打了帘子让她进去,她上前微笑着福了一福:“老太爷、老夫人。” 老太太面色微哂,但很快便用笑容掩盖下去,彼时素苡又道:“老夫人,内务的人说前儿个刚进了新的头油,不是老旧的桂花香,倒也香气怡人,闻着清新淡雅的很。苡儿自作主张便拿来了,若您不喜,苡儿便让内务的人尽快去采买桂花香的。” 老太太点了点头,冲素苡挥了挥手:“来!让我瞧瞧!” “是!”素苡恭敬递上瓷盏。 老太太笑着皱眉:“我不是说要看这个!我是要看你呀!”她抚了抚素苡的发丝,问道:“方才你可有听见什么?” “听见了啊!”素苡俏皮一笑:“听见老太太说太爷小孩子脾气。” 老太太笑:“可不是!你说是不是吧!我说一句话,他总有十句话等着来回!非要占嘴皮子痛快,可不就是小孩子!” 素苡笑嘻嘻的拉着老太太的袖子道:“是倒是,但苡儿愚见,这人吧,总有少年心性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就算长大了也都是那时候过来的,而且小孩子脾气也好玩……苡儿倒觉得,偶尔小孩子脾气一回其实也没什么,无伤大雅嘛!说不定还是返老还童了呢!” 老太太往她鼻尖一点:“又开始瞎说八道!一早上还没够吗!” 素苡摇了摇老太太的胳膊:“哎哟,现在要求都挺高的,小孩子要持重,长大了要稳重,还不能小孩子脾气,那不关起门来耍一耍,还能什么时候嘛!” 二人笑闹一阵。老太爷起身离去后祖孙二人又一番嬉笑,忽然老太太话锋一转:“昨夜里筝音朗朗,可是你?” 素苡说是:“看到角落里的筝忽然就……娘亲教我教的很认真。” 老夫人忽然莫名其妙的叹了口气:“苡儿,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也该给予反击。你娘在世时诸多忍让,殊不知忍让并不能得到和解,反倒让人觉着好欺负。” 素苡抿唇:“娘亲说,凡事合该忍让多些,惹得众人不合,最终受害者还是自己。” 老夫人摇头:“锦知就这么个性子,所以她这一辈子,竟活得……称得上艰难。” “老夫人,其实……”素苡骤然住口,她险些脱口而出岑姨娘是为阮氏所害。她既不是嫡出也没有利用价值,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听了做何感想?她身为家中女主,岂容自己以下犯上,说她三媳的是非? 老太太问道:“怎的?” 素苡微微一笑:“其实,我娘亲的身子骨,原先在庄子上时便不好。听说,有一夜我受了风,半夜里烧的厉害,夜深露重的,庄子上不肯去请郎中。娘亲便拿了支嫁妆簪子,冒着大雨抱我去敲医馆的门。待回来,那些人又非说首饰也是庄子的财产,不仅以此说了娘亲好些,还把娘亲的带去的首饰皆收了去,而且那夜推说都睡了开门不方便,一直让娘亲淋着大雨等到翌日日上中天,娘亲便落下了病根,时不时就犯咳疾。” 老太太闻言不忍:“我知道锦知要吃苦,却没想……你们是主他们是仆,就如此怠慢,想来是太舒坦!是时候该把庄子上的人都换一换了!省得他们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素苡摇了摇头:“那些子人没读过书,不懂得什么礼义廉耻,多趋于势利拜高踩低,就算换了一批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最多就是新人都没有得罪过我,让我看着舒心。换了一轮折腾一轮,耗财耗力的,过阵子混熟了,就又卷土重来了。” 老太太道:“好。真是苦了你。” 素苡摇头:“苡儿没事,若非老夫人护着,苡儿现在还不晓得多艰难。” 老太太笑:“还叫着老夫人呢!叫祖母!” 素苡微微一笑,道:“苡儿这般身份,若唤您祖母,不该失了尊卑?” 老太太道:“哪里的道理!胡说!又是哪个在嚼舌根子同你乱讲!” 素苡垂眼:“不过一个婆子罢了。”是谁老太太自然也心知肚明,素苡也不点破,她拉住老太太的手,唤道:“祖母。” 第9回 别府月夜 舞影牵罗袖(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瞧着太子殿下喜欢她,原以为是福!谁曾想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下里竟成了灾!真是个灾星!” 夜,无月无星,沉沉压得人快要透不过气。方毕的一场大雨散去了所有的暖气,将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的冰凉刺骨。寒风凌冽,跃跃欲试的样子似要穿透这世上每一件御寒衣衫。远远的,便听三房书院里韩瑛蕊尖酸的话刺痛耳膜,紧接着韩修一拍桌子:“住嘴!她是你姐姐!” 韩瑛蕊委屈的扁嘴:“什么姐姐!自小没见她几回,一回来就惹事!要不是她作祟,太子殿下能看上她给我们家整这么多事吗?订亲的是两个人,最后退了一个还留了一个,难不成是我有错?” “不是妹妹的错!”素苡冷冷开口:“太子注定被废,他需要一个人照顾,他的两位孺人都相继病倒,所以前去的人不是你就是我,谁的错?” 韩瑛蕊脖子一梗:“我反正没错!太子喜欢的人是你不是我!要不是当天府内他要你带路你不肯非要我来让我在他面前出了糗,我才不会被那个灾星看上!你勾引了他又来招我,现在还把错推到我身上!你到底有没有脸皮啊!” “谁没有脸皮?事实如何妹妹比我更清楚!当时我就知道我的画像无论如何是不可能送进宫的所以我也没有心存妄想!我知道三夫人大姐姐都寄希望在你身上,都想你进太子府!我不会跟你抢我甚至很希望你早点嫁出去别再来骚扰我的生活!不管是罚跪还是挨打,我哪一次不是栽在你手里!本来我的日子过的好好的,你连我娘亲都不放过!是谁没脸没皮!” 韩瑛蕊气的脸红脖子粗:“韩素苡!那是你自找的!你娘亲要死……” “韩瑛蕊!”阮氏气的发抖:“给我滚出去!” 素苡强硬的接下去道:“我知道!我娘亲要死也是因为我!” “住嘴!”一声拍案巨响,紧接着杯盏碎地。韩修冷冷道:“不能好好说话就通通滚去死!” 韩瑛蕊哭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才不要,嫁什么太子,我,我都为他,累,累死了……天天女红,诗书,琴棋书画,后府计谋,烦死了,我才,不要嫁……” 素苡抿了抿唇,道:“父亲……” “你闭嘴!”韩修道:“这件事情,陛下只是告知我通知我,根本就没有转圜余地,所以老七必须去!不论如何,为了我韩家满门上下每一个人!要追究起来上到主子下到贱奴都逃不掉!所以你必须去……” 素苡垂目:“苡儿明白。” 韩修长长舒了一口气:“明白就好。至于昕儿,横竖母亲要去养了,也不至于被怠慢了,你放心。还有,陛下让你去不止是陪太子照顾他,你应该明白吧?” 素苡道:“监督他不能反。” 韩修默了半刻,道:“也不一定。你就时刻把动向汇报给陛下吧,反正你不汇报他身边也有的是人看着。” 素苡想了想,点了点头。 韩瑛蕊今日受了莫大的气恼,但因为差点说漏了嘴,不,是已经说漏了一半的嘴,她一路战战兢兢的跟着阮氏回房,已经全然没有精力再去折腾素苡了。 素苡迁居城西别府,老太太是唯一一个落泪的人,她拉着素苡的手眼泪落个不住,直喊她们母女命苦。素苡却是一滴泪都没有掉,她只任由老太太搂着,最后道:“素苡不孝,不能孝敬祖母左右,还望祖母体谅则个,照顾好自己,还有小昕儿。”她忍住不去看旁边在哭闹不住的韩临昕,转身便离去。 城西别府虽是皇家别院,但刚迁来洛阳,还基本没怎么收拾,不过是初初建成。而初初建成第一个接待的就是大势已去的太子,用做宗亲的受罚之地,这着实是一盆加冰的凉水打脑门子顶浇下来,也自然没什么好态度。 四处新却简陋的可怜,绕过玄关墙后便听身后大门上闩落了锁。玄关之后一派坦荡,基本点缀陈设都没有,想来是觉得元恂失势心情不好一定会摔东西,都撤走了。 一向娇生惯养脾气怪的可怕的元恂却什么都没说,在众人小心翼翼的眼神中拉着素苡的手就进了屋。 素苡却挣开他的手,出门对左右道:“已过午时许久,殿下自晨起便未进食,拿些饭食抑或点心也可。” 身后传来生硬的话音:“我不饿!” 素苡不理他,自发上取下一根金簪递过去:“劳烦照顾,帮弄些绿豆糕吧。” “说了不饿听不懂吗!”元恂一脚踹翻了绣凳,怒喝道。 素苡忍无可忍的扭过头去:“你不吃饿死了罢!可你还要连累我!我凭什么和你一起死!” “不想来就不要来!” “是我想来的吗!” “不想来他娘就给本宫滚蛋!” “你定情信物都交换了现在来说这屁话!” 门外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二人拌嘴,最后太子竟闭了嘴,安静的一言不发。 绿豆糕送来的时候太子更是一反常态,居然就这样好好吃了。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难伺候的紧,不管是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都爱挑刺不肯吃,一日三餐时辰永远不规律,想吃就吃,爱甜食,恨不得把每粒米都换成点心,铺满整间餐厅慢慢吃。 结果啧啧赞叹还没一会儿,太子刚吃了一块就丢下:“吃饱了。” 素苡冷冷的盥了手擦干,拿了一块递到元恂嘴边:“起码三块。” 震惊中,元恂张嘴吃了嘴边那块,然后素苡再递、再吃,一盘子六个通通下了肚。 元恂喜欢吃绿豆糕,素苡知道。有回二人私底下见面,元恂搞的神秘兮兮,跟她说,小苡儿,我给你看个东西,顶好的宝贝!我可喜欢了!她好奇问什么宝贝?他从手拎的小食盒里取出一个蒙着白色锦帕的玉碟,揭开来,是绿豆糕。元恂还笑,说,我最爱吃这个了!你快尝!当时素苡撇嘴,不就是绿豆糕嘛!元恂一脸失落,叹了口气,哦,原来你已经吃过了,我还当个宝贝似的献给你!她笑着迎合,取了一块咬了一大口,其实我觉得你们这种大富大贵到一定境界的人家吧,好!但也不好!比如说这在民间很常见的物什,你们都当个宝!我自小在民间长大,这东西顶顶平凡的!真说起来,寻常人家肯定还嫌油腻呢!不过……我喜欢。然后元恂就笑了,你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呢! 元恂慢吞吞的吞完最后一块绿豆糕,然后淡淡道:“素苡,我现在不喜欢绿豆糕了。” 素苡道:“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喜不喜欢的,时迁事移,人心会变事物也会变。就算你现在再也不喜欢绿豆糕了,但想必你讨厌的东西,你会觉得绿豆糕还勉强能下咽。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吃什么都不会咂出喜欢的味道,但你记着,清粥小菜和滑腻甜点,味道永远不可能一样。” 元恂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素苡冷冷的收拾了盘子送出去,她道:“意思就是以后都没有绿豆糕吃了,现在时迁事移,谁还惯着你!” 她往后一抬脚,砰的一声踹上了门。 元恂纳闷儿了一整天,又不肯拉下脸去隔壁询问,只能等。一直等到翌日日上三竿,素苡才慢吞吞走进来,看着元恂自己在手忙脚乱的洗脸漱口,脸没洗干净,至于漱口,也不知道是漱口呢,还是拿水泼衣裳前襟。 “笨手笨脚!”素苡没好气的走过来从元恂手里夺过帕子浸了水拧干,然后给元恂擦脸,擦过一遍又擦一遍,最后端盆到门口,忽然回头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调侃了一句:“眼睛肿了,昨晚哭了?” 元恂气的又踹飞了凳子。 素苡又进门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絮絮叨叨道:“我离家的时候可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掉眼泪没有用啊!只是把自己的怯懦展示给所有人看而已。我很害怕把自己怯懦给别人看到,所以我不肯最后昕儿在哭闹,我都没敢看他一眼,否则我一定忍不住这该死的眼泪……” 元恂捏了捏眉心:“你说够了没有?” 素苡顿了顿道:“没有。殿下啊,我知道人难过了就想哭,不哭憋着越憋越难受,但也有个好处,就是憋着憋着一朝需要爆发,山洪暴发一样的就出来了……” 元恂忍无可忍:“闭嘴吧你!” 素苡问:“要是不闭呢?” 元恂答:“求你。” 素苡:“……” 静默了半天,夜幕降临时,素苡走到元恂面前,不张嘴道:“武吴屋吴武屋?” “……”元恂:“有话就说。” 素苡继续不张嘴:“武物武吴物武屋物!” “什么?” “可是你不让我说话!” “我让你说!你快说呀!” “我弹筝给你听?” “……”叹了口气,元恂道:“好啊。” 第9回 岁短情深 筝音绕梁久(2)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指尖轻勾,筝音若潺潺流水泻出于之间,似有一曲流觞,清乐泠泠,花落其间,自有其美。浅浅吟唱:“一曲《长相思》,我把心意寄:只愿无分离,与君长相忆。君心知我意,绵绵无穷极……” 忽然琴音戛然而止,素苡手一盖,止住琴弦嗡嗡震颤。她抬头微微一笑:“靡靡之音,不宜多听。” 元恂轻哼:“那你还弹。” 素苡挑眉:“其实就是想吊着你而已。”想了想,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其实我唱错了,原来的词是‘一曲《长相思》,妾把心意寄,只愿无分离,与郎长相忆,郎心知我意……绵绵无穷极。’” 元恂没有看她,反而轻轻转身面对着床榻后的墙壁,半晌他问道:“他们怎么同意你把琴带进来的?” 素苡道:“你是面壁思过又不是囚禁,而且思过的是你,不是我。”她卸下护甲,从袖中拿出一方手绢递去:“喏,怕你哭了,借你使使。” 哭笑不得的接过去,元恂看了一眼帕子上绣的连理枝便知道是素苡特意送给他的,只可惜不好意思说。他笑着往脸上胡乱抹了一通,然后赶紧收进怀里:“已经脏了!恐怕用不了了,就给我吧!” “你倒是想得美!”素苡伸手虚虚一抢:“还给我!” 元恂连忙抓住素苡的手过去:“小苡儿最好最好了!就给我吧!” 嬉戏笑闹之声隐隐传出,荡漾在这一方别府天地之中。 清晨的阳光和煦的洒遍小院,素苡换了第三遍洗脸水,元恂还是不肯起,忍无可忍,素苡一把把元恂的被子一掀:“滚起来!” 元恂理了理睡得乱七八糟的衣衫,嘟囔道:“原先上朝,高道悦都没这么早叫我……” 素苡冷冷道:“高道悦?他惯着你的臭毛病,是为了让你的懒名远扬人人皆知!被人坑沟里去了还不自知!” 元恂叹了口气:“自知。但,但我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反正没什么事情做,你就容我落寞的休息一会儿吧!别人问,你就说我在念佛、思过。” 素苡翻了个大白眼:“我又要撒谎?真是毁我一世英名!”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打开了柜门露出佛像,翻开经卷摊开来,又点上三支香,最后想了想,还是把柜门关上了。“佛看了,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不到半刻,一声太监尖利的嗓音拖得长长,刺破了本来宁静无波的天空:“圣旨到——太子接旨——” 素苡正在院子里洒扫地面,闻声赶忙放下笤帚准备去拖也把人拖起来,结果头还没回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元恂衣衫齐整的迈着阔步便走了出来。 素苡放下心来,传旨的人要是等不到元恂必定觉得是受了怠慢,回去更是要在陛下面前添油加醋的煽风点火,元恂现在亏就亏在不在陛下身边,此等不利地位简直就是在任人宰割,天高皇帝远的,别人还不是说什么皇帝听什么?连辩解的余地都没有。素苡碎步跟上去,道:“你倒是快。” 元恂垂下头:“其实这几天我睡得很不好,现在有公公来传旨,想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我一下子就吓醒了。” 其实若论惊吓,或许韩修并不比元恂受到的少。忽然陛下便召见群臣于清徽堂,商议废储重立之事就这样打了众人好一个措手不及。皇帝话一出,大家都感知到了其中的分量——陛下这是铁了心要废太子了!阖宫上下也是嘴严的不行,居然这么多天一点儿风声没透出去。鲜卑旧臣个个儿在堂上如坐针毡,冷汗涔涔,接着噗通通几声响吓得他们一抖,回头去看,司空、太子太傅穆亮,尚书仆射及少保李冲都已经跪倒在地。 没人敢抬头看皇帝。但听着他的声音平稳极了,好像自己的儿子废起来好似并没什么不舒服的,甚至比堂下群臣还轻松,众人便知道这主意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帝摆了摆手道:“众爱卿不必自责,你们自责都是为了自己,而朕今日所商之事却是国家大事。太子野心勃勃,势力染指处竟是意图盘踞恒朔二州,包藏祸心,篡权夺位,今日不除,恐成大患。古人言大义灭亲,太子为朕长子,朕必然不忍……不过倘此刻心软,便是对朕的朝臣、对朕的子民不负责任!今日不废太子,将来祸患无穷,恐会效仿永嘉故事!” 太傅垂首一揖:“是臣有罪!不曾将太子教导好!” “是他被惯坏了!以为这天下早就是他囊中之物!倘真有一天他坐上皇位,天下怕是一日不得安宁!而大魏那时,恐怕也寿数将近。朕意已决,太子元恂无德无能,欲意谋反,朕心痛不已,着拟旨,废元恂太子位,贬为庶人,迁至河阳看管……衣食供应不减,望他悔改,闭门思过,诚心向善。” 黄河北岸有河阳,面或山的南面,河阳正在黄河北岸,再北有太行、有王屋,隔山与冀州比邻。河阳地北天凉,若是受封于此,元恂一定雀跃欢呼,但如今身载镣铐以囚犯之身光临此地,便决然是另一番完全相反的感受了。 日夜在此度过,似乎天下最难熬的也不过如此。元恂苦笑,又蘸了蘸墨,落笔,不算工整却认真的字在经卷上一个个展现。“他一点儿余地都没给我留。” 磨墨的手当即一顿,墨珠溅起,三粒墨点洒在素苡指尖。半刻她道:“我明白……其实之前陛下就问过我,如果废了你我愿不愿意跟随,当时我就预感到了。” 元恂道:“他要一个稳定的江山,鲜卑旧族一日不除,他的南征就不可能不费兵利的达到目的,他想要的天下一统,也就不可能实现。皇祖母说得对,汉化必定会成功,不过是早晚,其中也必有牺牲……原来我以为牺牲的会是鲜卑人的尊贵地位,现在才知道父皇狠心着呢!他想牺牲我。” 素苡道:“其实你早就看出来朝中局势走向,汉人必定多于鲜卑人,维护鲜卑旧俗利益就是和汉族对着干,和你父皇对着干……” 元恂道:“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是走投无路,我不可能跟汉臣站在一起,当今皇后冯氏妙莲,她能亲手策划一场大戏,把自己的亲妹妹从皇后位上拖下来,让她一下跌下云端贬为平民,不过一日冯庶人在自己宫中取了件旧日的胡服,那是与父皇初遇时她穿的,拿出来看看有何不妥?她来找我,想让我替她求情可我都不能……那时候我就已经自身难保了。不过几日的枕头风,便能顺利坐上至尊后位,父皇不会真的一点儿没看出来是冯氏的手段,但是却没有管。 “父皇对她已经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宠爱而已,已经是没有原则的迁就!太祖母是她的亲姑姑,没有太祖母安排她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到父皇身边伺候,可是面对我,这个太祖母亲手带大的孩子,也从没有留过情。我知道她意不在此,生儿子,子贵母死,她不会这样做,但我不好控制,她可以找一个好控制的皇子捏着,未来她一定是太后,那么她就可以效仿太祖母,垂帘听政掌握大权,她的野心太大了!她也不想想,她几斤几两能与太祖母相比?” 素苡道:“所以你必须要在朝中寻求一个,能与她抗衡的势力。” 元恂点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不想……但谁叫她先下手为强,她跟着父皇的意愿在走棋,我要和她对立就只能和父皇对立了……况且,洛阳这个地方真让我恶心。” 一夜飞雪。 轻打了帘子,素苡从外头钻进小屋,雪花趁机飘进来,落在地上化成水珠涟涟。素苡冲手心儿呵了口气,又搓了半日方和缓过劲儿来。“外头真冷。” 元恂静静的抄着《金刚经》,这已经不晓得是多少卷,素苡近来都觉得再这般继续下去元恂便要剃度了。元恂头也不抬道:“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的。” “喂!”素苡靠过去:“你真不冷?” 元恂摇摇头:“平城不是更冷?” 素苡叹气:“可是原来在平城哪怕是在那破庄子上,也好歹也炭火可以烧吧?这儿吧,要陈设没有就算了,可不能说现在连炭火也没有了吧?每天早上咸菜配薄粥,中午白菜配剩饭,晚上干脆没有,有的也还都是凉的,根本就不够我们这一天早晚都消耗。” “沦为阶下囚,还能有何求?” 素苡愤愤然:“又开始写打油诗!我真拿笔给你记下来,能出一本‘元恂诗经’了!” “既已深陷苦,何不中做乐?” “不押韵啦!” 第9回 岁短情深 筝音绕梁久(3)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在河阳城的日子平静的出奇,时间流水一边淌过,时而一两首打油诗作起,笑闹过后,夜晚的梦也都安宁静谧的不像话。门是紧锁着的,锁链层层缠绕,看护排排罗列,日子依旧清贫几乎贫困,但似乎除了这些,天地间阻隔他们的也再无其它。 一人研墨一人誊抄,抄写的经卷似已有小山高。原先元恂怎么也不相信什么“抄写可清心静心”,认为那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可今朝却又颇觉是这个理儿了。 平静在第三个月来临的那个夜晚被打破。 一封家信抵万金,亦是抵万斤。整间屋子的言语似都销声匿迹了,静的连一丝啜泣声都没有。韩凌急病危在旦夕,韩肖氏也病倒高烧不退,韩家老太爷老太太两个一下子全出了事,韩家此时此刻一定乱如麻。只是在这一方天地,素苡是感觉不到什么乱如麻的她的身边有条不紊的安静的可怕,阖府上下不过她一个人心急如焚。 一件披风搭上瘦弱的肩:“难过归难过,别冻着了。” 素苡冷笑:“难过有什么用?我娘亲去的时候我还在身边,不一样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阮氏将我娘亲置于死地还不能复仇?” 元恂低下头去:“我知道……你祖母要照顾你弟弟,如果她有事,你弟弟……” “我是为这个吗?”素苡看着他:“娘亲去后,是祖母一直在照拂我们姊弟,若只是为了弟弟的安危而不是真心担心祖母,我在你眼里,未免过分冷血!” 元恂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觉得别人也利用价值才不该死别人没有利用价值就不必担心是吗?那我陪你来,你有什么利用价值与我来说?” 本就不善言辞的人一时间卡在了那里,半天方喃喃道:“我只是想让你别难过……” 夜深沉。露深重。径深幽。 元恂在马蹄哒哒声中醒来,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束缚在马车壁上。眉心紧蹙,他大喊道:“谁?” 帘轻挑,熟悉的面目映入眼帘——云鸠儿。元恂挣扎了一阵,大喝道:“你要做什么!” 云鸠儿赔笑道:“殿下莫怪罪,这人功夫好,只要您不出声天亮前绝不会有人发现,所以……” “我问的是这个吗?”元恂狠狠瞪着云鸠儿,此时如若不抓紧时间回去,便是出逃罪名落实,到时候他得死韩家也逃不过!“你想做什么!我好好的待着,你来救我干什么!”他狠狠一踹踹上车厢壁:“我要你救吗!” 云鸠儿一笑:“您骂的是,但您以为您好好的,其实您并不好。” “我很清楚我自己的处境,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安宁的时候!我好不容易脱离了该死的太子身份,算是自由了,你们现在为什么又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来搅扰我平静的生活?我吃斋念佛真的挺好的,有朝一日元恪登基他愿意放我出去我就安心做一个闲散王爷,若他信得过我也可以学元禧做一个皇帝的得力助手!你们为什么又要来打乱我的生活!” “您以为的安逸,并不是安逸。陛下不好放过您,二殿也不会。您是有谋反前科的人,让您学元禧,天方夜谭似的,您总是想的这么简单。”云鸠儿笑道:“或许您舒坦了,但您有没有想过韩小姐……” “我就是想到她,所以更不能跟你们一起胡闹!我会害死她的!” “可您早已经在害她了!”云鸠儿道:“您以为韩小姐的嫡母为什么要弄死韩小姐生母?只是因为争宠吗?是因为她嫡母想自己的亲生女儿,韩小姐的八妹妹在韩小姐之前入太子府占得先机,所以让韩小姐没了生母戴孝三年,得以延迟,这是一。 “二,家信您知道了吧?韩小姐祖父母皆出了事,而家信送到的时候其实她祖父已经下葬了,而为什么没有第二封来信?因为陛下不许河阳出去人,不许她去吊唁。您有没有想过,您现在再不反抗,是不是她的弟弟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韩小姐最在意的就是她的那个弟弟了吧?不管出不出的去,她总会知道,那时候,您想反抗帮她复仇都没得机会了! “再说,您不要为林皇后想想吗?林皇后为了您被依旧例赐死,而最后等待她的不是留名青史,却是史书上轻飘飘带过的一笔——废太子之母!她便永永远远只有一个皇后头衔了!她为了您去接受赐死,不是只要一个皇后而已! “殿下!河阳不宜久居!平城的大臣们都等着您回去呢!您也要为他们想想!他们为了您付出了多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爹爹是跟着莫将军的,说死便死了,因为他是鲜卑族人,汉人看不上我们……” 元恂摇头:“莫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云鸠儿激动道:“我不管!我爹爹死在他手里,我就不会放过他!汉臣!汉臣算什么?在我大魏土地上匍匐,却还要高的地位!妄想!可笑!” 车马一路直抵平城。云鸠儿解开元恂身上的绳子,半拖半拽的拉他下了车。平城城门外有不少将领已经被俘,都不用看也知道是洛阳的人。旁边有女眷嘤嘤低泣,小孩子都被捆了堵上了嘴扔在一边。这就是战争的开始,女子小儿无辜不说,忠于皇帝的将士们,又何错之有? 为首的老将和云鸠儿交换了眼色,顿眉头一皱,继而便一脸凶神恶煞的走过来:“殿下!我们为你而战,你可不能退缩?” 元恂笑道:“为我而战?不过是打着我的幌子,兴复你们理想的鲜卑贵族和汉人奴隶的大魏罢了!而我,如果战能胜即是你们要挟来去的傀儡,不胜,则是替罪羊。” “殿下此言差矣!我们拥护殿下多年,你这一言,岂非寒了众将士的心!” “好了好了,”元恂摆摆手,叹息一声道:“都已经来了,照你们这架势,恐怕洛阳也知道我来了,除了被你们逼着反,我这没用的废太子还能怎么样?” 废太子元恂出逃,至平城寻得众旧族支持,举兵南下,欲犯上作乱,谋权篡位,逼宫其父。皇帝震怒,立刻派军平息变乱,战火半月,浩浩荡荡灭了叛军。然后顺水推舟一道圣旨,特许不习惯洛阳气候的鲜卑老臣秋冬居洛阳、春夏迁平城,人称——“雁臣”。 原以为洛阳会挟持素苡威胁元恂,却不想直到洛阳安定,平城叛平,河阳城门下才出现一辆小小车马杳杳而来。车上袅袅婷婷走下来的一袭绿衣女子抬头——“碧痕!”素苡扑过去,虽然不过两个多月罢了,却觉得已是分别良久,泪水不争气的往下啪嗒啪嗒的掉。“是你啊!洛阳怎么样?祖母身子怎么样了?” 碧痕亦含泪答曰:“老太太没事!只是太伤心。还担心您担心的厉害,想来也是,在河阳日子一定很苦……” 太伤心。想来便知是老太爷去了。素苡问道:“祖父他?” “车马走的慢,当初信刚送出去两日,老太爷就不行了,估摸着您收到信的时候,灵柩早入了土,现下都过了二七了。说来也是急忙忙的,怎的一日坐在家里忽然间就打了碗,然后人就倒下去了,吓得昕哥儿直哭,后来一直就不醒,等到醒了神采奕奕的……就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一路似有说不完的话,只是渐近洛阳,心情愈发沉重。碧痕也不多说,只待车马休顿时细细泡了盏茶递过去。饮了茶,素苡方顿觉身心舒畅许多。似乎许久没曾喝过茶了,在河阳,就是白水也是凉透了的,井水打上来直接就送进来。微微一笑,素苡问道:“现在被关在哪儿?” 问也不用问就知道素苡想问的那个人是谁。碧痕答道:“还是京郊别府。” 素苡竟笑了出来:“这间别府的下人也是惨,以为做了皇家奴仆,不得了了,要鸡犬升天了,结果现在,是彻底沦为了皇室宗族,有罪之臣的关押宝地。” 碧痕都不忍听下去:“您可怜他们做什么!” 素苡摇摇头:“在别府,他们好歹还照顾着些……或许也是因为正经旨意没下,又或者,是因为我贿赂了他们,反正和河阳两厢一对比,简直天与地。” “您都瘦了……瘦了好多……您吃苦了。” 摇了摇头,素苡道:“至少我收获了一份短暂的感情。” “可往后,您定是很难嫁给同龄少年了。” “嫁?”素苡苦笑:“嫁什么?嫁给谁?还不如在家做个老姑娘,横竖名声坏了,到哪儿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小姑身份地位比媳妇高些,不留家里,我何苦来呢!” 碧痕直叹气:“您……唉!” 素苡笑着拿出九羽簪和一枚小锥,道:“估摸着今日是差不多了,照着车马的速度,明儿过了午时恐怕才能入京。既然他在京郊,那么到时候,就先过去探望一下。天黑前到府邸里,再去拜会祖母、父亲。”她低头,将羽簪抚了又抚。“我让你备的东西?” 碧痕犹豫着递过来:“说好了不是您……” 素苡没理她,毫不犹豫的打开纸包,血红粉末缓缓倾入中空的簪子中。白蜡滴落,封住那使小锥细敲了半夜方开的小小洞口。素苡微微一笑:“还说是上好的工匠所制,谁曾想还有这么一处小洞没封好,倒令我钻了空子。” 第9回 岁短情深 筝音绕梁久(4)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门“吱呀”一声的开了。 不必再问,此刻会来见者,身上无龙涎香气,除她,不会再有他人。可明明欢喜,他却闭着眼,迟迟不肯看。他害怕,害怕这一看便是伤心落寞,这一看便是执手泪眼,这一看便是最后一次……永远的诀别。 素苡亦不动声色,轻轻将那象征着定情的九羽簪,放在了他面前。良久,她轻声道:“既誓不得兑现,这簪也无用。” 声音轻轻缓缓,却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密密的狠狠滑过心尖。心口抽痛,元恂猛地睁眼,扭头看到的,却只是她的背影,她不动,只静静立在门口。小屋简陋,只一桌一椅一榻,门槛破败,门帘蛛网联结,窗外淡淡金光映入,蛛网细细的丝灿灿耀目,少女的背影昏暗,秀发及腰,随风微微摇摆。 她什么也没问,也没有他意想中泪流满面的告别,她只是静静的背对着他。似乎是知道他本来伤就没有好,此番折腾过后,更是起身艰难,他坐在榻上,她就这样背对着他一言不发,落泪,也只在他目光所不及之处。他听见,她轻轻缓缓的道:“阿元,天意如此,我们难以违背……” 她却忽止住话语不说了,静默良久,因为落泪时久而不住微微颤抖的双肩在窗外涌入的灿烂阳光里明明灭灭,她道:“天无情,人无情,如若真不得已了,不防细看九羽……”她颤抖着闭上双眼,喉头哽咽难以言语。皇帝下令去除元恂身边一切可以用于自尽的物品,又命人看着,不过是想明君慈父名声双全罢了,以亲生长子日日生不如死的光阴折磨为代价,换去自己于青史之上的光鲜一笔。 元恂轻笑,良久,他叹了口气问道:“沐槿,你喜欢我吗?”沐槿看着他微微一笑:“当然,自你赠我簪子起,也许更早也未可知,比如说,你那次当众指定我为你引路,抑或者……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元恂点点头:“是了,我还许你,要相守一生一世的,如今,我竟都觉得,我这一生最守承诺的人,就要食言了。”苦笑着摇头,他道:“不是我悲观,不是我自弃,是我知道有人想要我死。我写了陈情书递上去,向父皇阐述了前因后果,并表明强烈忏悔之意,可是陈情书却被人扣下了,递不上去。陈情书被扣,是因为现在父皇还没有下旨,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定,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如果父皇已经下旨废了我了,那时候有再多的陈情书也是回天乏术,因为父皇是至尊,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一个被废弃的儿子,而让天下人诟病他圣裁有失。” 素苡点了点头:“我明白。”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平城?”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她叹了口气:“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们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所以就……就就此别过吧。” 皇帝一直等在门外,却迟迟没有进去,素苡遥遥拜下:“臣女见过陛下。” “你来了?平身吧。” 素苡顿了顿,道:“臣女来和殿下道别。” 皇帝轻笑:“道别?你那日不是说,不论他落得何等地步你都愿意舍身舍命去陪伴吗?” 素苡低头看着地上白雪,和雪上的浅灰色脚步印迹。半刻方答道:“臣女的确说过这话,但时迁事易,近来,一切的变化都这样快,也难保人心不会变。” “时迁事易,这可是欺君之罪。” “如若如此,臣女倒希望陛下赶紧判了臣女的罪,有个女儿犯了欺君之罪,可要比女儿嫁给废太子对韩府名声之辱大的多。或许这样权衡利弊,臣女及弟弟都能如愿保全。但陛下不会。臣女胆小,但今日斗胆妄言,还请陛下恕罪。陛下是明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得了陛下的允许,臣女方敢斗胆一言。” 皇帝微颔首:“好,朕许你说,朕倒要看看,你还要说给朕什么样的震撼之言。” 素苡微欠身:“震撼不敢说,陛下乃天子,世间哪里会有能使您震撼的呢?”她顿了顿,道:“臣女不过是想,您为君子,又是明君,必定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更不会因为臣女年幼无知的妄言而动辄治罪。即使是欺君,在那些文人眼里,处置狠了都是为不仁,所以陛下不会。况且,陛下接下来应该不会让此事这么快收场,有臣女多一人在元恂身边,也多少会阻碍您的计策吧?” 皇帝眯眼:“胆子倒大,竟敢揣度圣意。” 素苡微笑:“既陛下恕臣女无罪,臣女便大胆敢言,陛下您九五至尊,身为您之爱子,是子更是臣。但不论是为子还是臣,您都不会容忍其有反心,但身为明君,大义灭亲终归落得狠绝名声,您也想以对元恂的宽宥,来成全您仁慈之名吧?” “你倒是真胆大,这无人之地朕随口一许,几人知道?你惹怒朕,都不需要安你罪名,你也得死。” “臣女早已绝望,又怎会惜命?” “绝望?不过是没了个元恂罢了,京中众多闺秀,她们对于出嫁,不过是要嫁进好人家,享受荣华富贵,帮衬自己娘家,你倒是当真不同?” “臣女也是俗世女子,自然不敢说与众不同,臣女只知道,臣女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就终身不会改变。” 皇帝颔首:“好一个终身不会改变!那元恂要是负了你,你接下来就一辈子不嫁人了?” 素苡反问:“元恂辜负了您的期望,您接下来就一辈子不立太子了?立归立,只不过会吃一堑长一智,不再任之所为,而嫁人,或许嫁归嫁,但伤痛常留心中,往后再动情,也会难上加难。” 韩府不复往日阔气,昔日两位太子准侧妃母家,今日家主易,事境迁,哪里还有能摆阔气的理由。老太太的居处也换了匾额,抬头望了一眼,素苡喃喃道:“昔日栖月堂,今之寿安居……人已去无疑,何必留月栖?” 老太太还未归来,侍女按老太太吩咐引素苡进殿内。眼前未变的墨色窗帘高束,屋内还算亮堂,伸手去抓,纱制的粗糙滑过指尖手心,似乎狠狠的要把脆弱的肌肤划破。心口空落落的,那里似乎曾经装过什么东西,怅然若失,化作空寂。身上的每一处血液皆涌向空缺的心口,挣的生疼。 何必留月栖?月把柳梢依。柳树千万里,何处皆可依。 第10回 琴箫知音 物是人非旧(1) - 孤舟一系洛阳边 - 远岫出云 天大雪,纷纷扬扬散落的一朵朵雪色精灵,落在大地上,融入大地厚重的白色锦被中。拢了拢厚重的披风,推开身边碧痕递来的伞,她迎面走向雪中。一步一脚印,踏上漫天的白雪。百花凋零,唯余几株红梅点点缀上,其余的树枝早不复往日繁茂美好,只剩那脆弱的枝干,摇曳于风中,凄凄摇摆。 冬日雪漫遍野,埋殣万物之灵。琴音缓缓流淌,诉尽凄然之绪。箫声起,追随琴声而和,一曲《云裳诉》。琴声戛然而止,仿佛人刹那失去了听觉,执箫静立,他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懊悔的呼吸,懊悔自己的鲁莽,鲁莽的和琴音而奏,打搅了这方天地的静谧美好。循声而去,途径层层小院,偏僻处有一小亭,有少女单薄瘦弱的背影缓缓映入眼帘,筝弦震颤,素手抚上去抑制住其嗡嗡作响。元恪暗觉心跳都是一窒,忽想起曾经所见母妃,在庭院深深处寂寂抚筝沉思。他不禁脱口而问:“是谁?” 少女缓缓转身,拂袖间刮过筝琴左畔,奏出一片不协和的杂音,明明不悦耳,却又符合极了这心境。“高公子?”素苡看清来人,微微一笑道。 元恪道:“嗯,是我。” 素苡抿唇:“蜗牛公子好有兴致,怎么又来洛阳了?还闲来无事逛到这儿来,没事情做同我合奏?” 元恪笑了笑:“哦,我,我,我今日有事造访,忽听得美妙琴音,故情不自禁的……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其实也没什么,两人相隔甚远,得以合奏一曲还是有缘,只是,”素苡顿了顿道:“《云裳诉》乃诉情之曲,恕我不敢奉陪。”她想了想,又抬手弹了一段,然后抬头微笑道:“公子出身名门贵族,想来博学通习,不知可识得此曲?” 元恪“唔”了声道:“平淡而深远,如水墨画山川,意味自在心中。若猜测无失,这是《广陵散》第二段。姑娘不愿合奏便罢,何必出此难题?若非是在下,恐无几人能答出。百年前贤士嵇康受迫害而去,临终言‘《广陵散》于今绝矣!’一语成谶,不过有幸得残谱流传,在下亦有幸得片段二、七段。不过,姑娘与在下既同为爱琴之人,又何必互相为难,何不与在下联手,好歹也将昔日名曲奏出一二?” 素苡微微一笑:“怕是要让高公子失望,时辰不早,改日再见吧。”她转身,瘦弱的身躯搬起硕大的筝琴,那比她还高的琴,就这样被她小心翼翼的捧着,放在亭台一角,那模样,仿佛捧着的不是琴筝,而是宝玉,是她那一段即将失去的感情。 风过,吹起少年的雪白衣角,风涤荡过少年微笑着的喃喃言语,散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改日再见吧。 废太子恂服毒自尽,皇帝只得下旨赐死,以平常礼下葬。林皇后的身后之名,真的若云鸠儿所说那样,只一个“废太子生母”罢了。 废太子生前所书陈情书被递了上来,朝堂哗然,陛下惩治了送信弄丢了却欺瞒不报的侍卫,这一页便就揭了过去。之后忽然圣躬违和,连三日未朝,大家都知道,陛下生病要让宫外头都知道了,那就不会是普通的受凉发热而已。 素苡独坐小院里,看尽花开花落,便也觉世事尽如此,不必伤春秋。照常侍奉老太太晨起梳洗早午膳食,晚膳众人齐聚,散后再入屋更衣洗漱就寝。日子大概也就是这样,忽略了韩瑛蕊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忽略了家里为了分家事宜吵翻天的父亲和三位叔伯,素苡觉得自己的生活竟比河阳时还要平淡。 跟着老太太每日吃斋念佛,老太太都笑着说她老太婆快要养出个年纪轻轻的姑子了,素苡只是笑,其实有什么不好呢,一个人真的看到了太多懂得了太多,自然就能离看破进一步再进一步。 可惜,她尚且还留恋这红尘。 韩临昕一点点长大,可能也是因为在素苡手底下习字,房间里书案上,除了经书还是经书,抄经书抄多了,性子也平和,竟能一个人端坐着看书看上一天。这日他小大人一样的负手站在素苡跟前,面色严肃极了,眉心也皱着:“姐,去前厅。” 韩临昕不是头一回这般,虽然以往都没有这天这么严肃,但素苡也没有放在心上,只答道:“好好好,你去吧,别闹我,我昨儿个不小心偷了个懒,今儿的经书得抄双份儿。” 韩临昕看着她抄了一会儿,见素苡完全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把他一个小孩儿的话放在心上。抿唇叹了口气,他道:“姐,那个……” “好啦!”素苡微笑着打断他:“去玩吧!你也不能老是这么老成的严肃模样,像个小老头子一样,小心你的同伴们都不喜欢你了!” 韩临昕摇了摇头:“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我好不好!但姐,这不是重点,我想说,前厅爹爹在会客,有大事……” “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有大事!我迟早会知道的,去那儿偷听做什么,什么大事等不了这一会儿?” 重重的叹了口气,韩临昕恨铁不成钢:“好好!我反正提醒过你了,你别后悔。” “嗯嗯!”素苡点头不住,却完全没有在听。 韩临昕又叹气,人家都说长姐如母,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呢?他反倒觉得为人弟弟真的颇有半个爹的感觉,照顾着还被嫌弃着,身累心亦累。 碧痕来报时已经是一刻钟之后的事情了,她面色看上去很沉重的道:“姐儿别着急,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况且您也不能总留在家里,眼下,这也是个好去处,无论如何总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了……” 素苡一头雾水:“什么?什么解决什么办法?不是,就,什么事儿?又出什么事了?” 碧痕的面色很复杂:“您不知道?昕哥儿不是早跑您这儿来了吗?奴婢是看您半天没过来才好不容易脱身想来看看的……您,不知道?” 茫然的点了点头,素苡赔笑道:“那,那我们边走边说?” 甫一从后门踏进厅堂,便听得韩修的笑声,透过屏风的缝隙去瞧,哟呵!韩修这笑的,牙花都快盖不住了!他连连对高肇道:“小女得娘娘青睐是天大的福气!这八辈子都修不来的啊!若被您认为义女,那简直!哈哈,说实话,因为,因为一些事情,我这个小女儿啊,她,她出嫁难呐!我让她跟着我母亲,这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啊!” 很快就要分家,老太太按例自然应该是在长房安顿,故而长房也会多分得一些家产,所以素苡是不可能跟过去的。韩修叹了口气:“我就怕我那丫头,您不一定看得上……” “没事没事!”高肇连连摆手:“我听娘娘说了!能让娘娘那般赞誉的姑娘家绝对不是一般的姑娘家!如果这样,她成了我的义女,不仅免了韩大人的担忧,我那外家甥男……何不成就一段佳话?” 高肇的外家甥男,还说的这么隐晦,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的,想必不过二皇子府里的那位了。一口火气燃上来,素苡闭着眼睛连着好几个深呼吸才平静下来。元恪!他注定是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人!他已经抢了元恂的皇位,他还想怎么样?把自己娶进府里,百般折辱? 方才昕儿说的同她有关,竟是真的……她有些抱歉的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的韩临昕一眼,却被冷冷的白了一眼,此时不宜出声,但这么久相处下来,又是血缘至亲,他的唇语她全看懂了,韩临昕说的是:早告诉你了,你自己不听。 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素苡忽然有些怀疑当初娘亲是不是为了儿子优秀一些而吃了什么秘方,让这小子比她开窍早那么多…… 但现在不是讨论生聪明孩子秘方的时候,现在火烧眉毛迫在眉睫,当务之急是解眼下之困。本以为是嫁进高家,却不想竟是……哪怕是嫁给老头子给人养老送终当大半辈子寡妇,她也没兴趣同那个占了元恂皇位之人纠缠不清。 谈妥了事情便是午时该用膳的时候,按理说以高肇的品性和一贯作风是不会留下来的,只是今日却一反常态。素苡看着韩修欣喜的把高肇引去了餐厅,又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离开。 刚踏出门槛,便忽觉手腕被人箍住,随即在她要喊的时候被人捂住嘴随后放开,他低低道了声:“是我。” 素苡没好气的甩开他:“登徒子!” 尴尬笑笑,元恪道:“我,我……” 迎面而来的是素苡的字字带刺:“你跟着高肇来的?哦,你跟他关系挺好啊?那他还没让你留在洛阳,看来你也是真的地位低下了。” 抿了抿唇,他道:“我想说……” 素苡道:“想说你那个二皇子堂兄还是表兄的人很好值得我托付?” 元恪道:“是也不是,就是……” “他见过我吗?仅仅只是一面之缘,或者是遥遥一瞥便以为自己动了什么真心想要娶我?那不是说笑话吗?等到和我相处一阵子发现并不喜欢就把我一把推开?反正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妻妾通房,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我被抛弃可能在角落低泣,他却还在芙蓉帐暖,还在歌舞升平。这样,我赌不起。 “我知道我爹爹很赞成,在他眼里从来没有自己的孩子,每个孩子的脸上似乎都不是五官而是写满了这个孩子的可利用价值!我不一样!他可以把我礼物一样的送出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可我有弟弟要照看!我有我要守护的人!我不是一个附属品我不是非要依附个谁!我走了,他怎么办? “再说,我又不是只有一个人要!我也有很多选择,到了必要的时候我随便那个人都可以嫁!我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去赌他会不会把一时的兴趣变成永恒的喜欢?” 元恪紧紧拉住素苡的手不肯放,他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来。 素苡,我知道,我是不能许你凤冠霞帔,但,我能许你一世荣华、一世真心、一世无忧。 素苡甩开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其实我就是元恪”这句话,最后的最后,还是堵在了嗓子眼儿,卡在最后一秒,她终还是不知道。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