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7给QQ阅读《孤芳不自赏 爱情是必需品吗? 如果得不到,便会死去吗? 也许,未必。 但也许,得不到,会枯萎。 花季,盛放是我们的本能。 并非不想被欣赏,只是能走近的那个他,必须是他。 只能是,唯一的那个他。 孤芳,是一种倔强的姿态。 如果要苟且,那宁可孤独地盛开,沉默地凋零。 枯萎时,也终还是昂着头地枯萎。 这是一本倔强的书,写了一双倔强的人儿。 谢谢你,来欣赏它。 风弄 第2章 分分秒秒,他体会着娉婷离去时的伤心。楚北捷无法道出,这是一种怎样的痛,怎样的绝望和无奈。 他的剑世间无双,他的铁骑纵横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爱意,却在一丝一丝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来,方知刻骨铭心,让人肝肠寸断。 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顾一切将自己托付于他?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誓言犹在,无一字虚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泪。 罗尚又来报,隐居别院娉婷居住的小院里,从土中起出一坛腌制的梅花,一开盖,香味扑鼻。 他仿佛亲眼看见,娉婷在梅树下采摘花苞的情景。脑海中那一瞬的风景,美如仙境。 她怀着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浇铸成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将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轻轻摩挲;他想把耳朵贴近,听自己骨肉的动静。 这种渴望使心纠结起来叫嚣着痛楚,楚北捷握紧宝剑,在风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将所有被压抑的悲愤从剑锋痛快地释放出来。 他却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儿,已经踏上远去的路途。那路漫长而危险,延到天边。 第三日,客栈里那位因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终于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转意,小两口结账离开。看来为了讨得娘子欢心,整日戴着斗笠的丈夫还特意买了不少东西,来时两个小包袱,走时小包袱已经变了大包袱。 “客官慢走,下次来都城,再关照关照小店啊!”小二吆喝着将她们送出门。 寡言少语的丈夫不吭声,那娘子却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方行走。 “还是要买两匹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买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这两天从云游四方的商人处悄悄买来的简陋地图,仔细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个小镇。到了那里歇息一晚,再买马不迟。” 两个娇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着包袱,脚程不快,看着夜幕徐徐降到头顶,勉强赶了十五里,却一直没有看见地图上标记的小镇。 “怎么还没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们手绘的地图没有我们通常看的军用地图精致,方向和距离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镇应该就在前面,最多两三里。” 山道中的冷风呼呼地在山石间穿梭,引出无数可怕的诡异回响。周围渐渐隐藏在深灰中的晃动的草树,直如狰狞的幽灵怪兽,不知什么时候会向她们扑过来。醉菊打了个寒战道:“姑娘,这样阴森森的路,还要走两三里?” “不走又能怎样,你想在这样阴森森的山道上过夜?” 两人咬牙继续前行,山势一直向上,她们走得更为辛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个时辰,都气喘吁吁。夜更深了,现身的明月被高树遮挡,若隐若现,大片树林的黑影让周围显得更为阴森。 “黑得快看不见路了。”醉菊道,“该点盏灯。”解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灯,刚提着油灯的长提手,准备晃火折子,却被娉婷阻住。 “噤声!”娉婷的声音里有一丝察觉到危险的紧张。 醉菊蓦然停下动作,随着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在东南方不远处的树林里透出来。 “有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灯放回包袱,“不知是干什么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着那隐在林中而显得微弱的火光,低声道:“从都城往北漠边境,这条山道是必经之处。” 对她有所图谋的人应该很清楚,云常、东林、归乐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为归隐之地的,只有北漠。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们的踪迹,理所当然会在这条山道上设一个埋伏的关卡…… “快走!”醉菊低声急道。 “这条山道不能不过。”娉婷缓缓摇头,淡淡的自信挂在唇边,“随我来。” 两人蹑手蹑脚潜入丛林,悄悄穿过茂盛林木到了近处,那簇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见的要旺许多。 “奶奶的,还要等几天?” 听见人声,娉婷和醉菊警觉地伏下身子,藏在草丛里。 篝火旁的几个男人或躺或坐,两三个酒壶和几把打磨得锐利的剑横七竖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边小声问。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脚踩到树枝的清脆声忽然冒出来,两人吓了一跳,不敢继续交谈,压低身子继续偷窥。 “说得也是,这么日日夜夜守着一条破路,要到什么时候啊?” 正仰头大口往喉咙里倒烈酒的男人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沉声道:“别废话,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这山道上,那两个娘儿们什么时候能来啊?”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两个娘儿们?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动,互相对了一下眼色。 另一个男人打了个哈欠,从地上坐起来,“我看啊,从都城到这里不过一天的路程。我们整整等了三天都没动静,她们一定是没走这条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们少废话。这样等我就耐烦吗?”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壶,恶声道,“奶奶的,随影队那群没用的东西,在都城跟踪两个娘儿们都能跟丢,现在倒好,害我们没日没夜地在这里吃北风。丞相说了,这条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经之道,此事事关重大,完成不了,我们就得一辈子在这里吃冷风。” 烤火的男人大叹不公,“人家都说姓白的小贱人狡猾,谁知道她走哪条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们岂不被她害惨了?” 醉菊不敢稍有动弹,在草丛中紧紧握住娉婷的手。 “这倒不怕,她迟早会撞上咱们的人。云常往东林、归乐的必经之路上也都埋伏了人。” “哼哼……”獐头鼠目的男人声音尖细,非常难听,“我倒希望两个小娘儿们选这条路走。听说楚北捷迷那小贱人迷得要疯了,驸马爷也把她当宝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过人,让男人欲仙欲死。” 男人们一听,纷纷邪气地大笑起来。 “不错,我也盼她走我们这条道,看看是她让我们欲仙欲死,还是我们让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阄排好顺序,免得事急时伤了和气。” 那头领冷冷警告,“随便怎么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们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丞相做个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爷王妃宠爱,流落他乡后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终被以礼相待,何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当即气得手脚发抖。 醉菊知道娉婷在生气,向她打个眼色,示意一同退离。 娉婷却毫不动弹,仍炯炯有神地盯着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兴高采烈地大谈了一番,柴火已经快烧尽,一人忽然站起来走进林间,娉婷和醉菊伏地不动,听见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响起,心吓得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草丛虽然枯黄一片,不过还是密密麻麻的,林中黑暗,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颜色都很深沉,漆黑夜色中,竟没被发现。 那人走了一圈,寻了一堆枯枝回来,一根一根扔进火中。 树枝燃烧,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剥离声。 “该换班了。”头领站起来,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脚边还躺着的男人,“你们三个,去守着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换高处的瞭望岗。南奉,你们两个去检查一下陷阱。” “我这就去看,嘿嘿,说不定小娘儿们已经掉在陷阱里面,就等着和我们相好呢!” 又是一阵大笑。 老七站起来刚要走,又转身去篝火旁,那里放了一大块红红的东西,像是他们没有烧完的生肉。冰天雪地里,生肉可以存放多日。他掏出锋利的刀子,割了一块带着碎冰的生肉揣在怀里,“换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们行动的时候会再次经过草丛,很容易发现她们的踪迹,扯扯醉菊的手,两人无声无息地退离了。 两人寻了一块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挤在几块大石后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觉,万一点起火折子,必定惹来敌人,遭受比死还痛苦的侮辱,余惊未消地轻轻喘着气,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想不到那耀天公主如此歹毒。姑娘,我们怎么办?” 娉婷沉着道:“前路有暗卡,高处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把这个抹到手脚上,脸上也抹一点。”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里的东西,醉菊凑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么。她按照娉婷的吩咐买回来的药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种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一种味道诡异的膏,小盒子里装的就是这奇怪的东西。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脸和手脚上,解释道:“这是用来对付猎狗的。” “姑娘怎么知道他们有猎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块生肉,一定是给猎狗吃的。”擦好药膏,娉婷收起盒子,又从包袱里掏出几样东西,一一摆在地上。 月光照不到这里,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在都城逗留的三天,娉婷将耀天公主赠的盘缠花了十之八九,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醉菊闻所未闻的东西,奇形怪状,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姑娘,我们不如再用一次在都城时的法子,慢慢耗时间。先沿原路回去,找个地方躲着,等他们撤走了,再去北漠。”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绕行太费时日,那时候何侠说不定已经知悉一切,必然会大肆派兵抓我。”漆黑中,娉婷闪烁着傲气的眸子晶莹剔透,宛如黑色的宝石般折射出光芒,冷冷道,“这群人如此无礼,岂能放过?” 醉菊知道娉婷动气,暗暗叫苦。 娉婷运筹帷幄或者可与楚北捷何侠等人一较高下,但论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们连区区一个寻常武夫也敌不过。 怎么可能“不放过”他们? “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他们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轻轻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别怕。那么一群莽汉,还不入我的眼。拿着这个。”说着从地上拿起几样东西递给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声道,“随我来。” 两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时侧耳倾听,或用心嗅着,寻找方向。不多时,终于寻到一条小溪,两人继续沿着源头走,很快就发现一个泉眼,泉水从乱石中淌出,发出潺潺水声。 夜色昏暗,娉婷艰难地观察周围山势,向醉菊分析道:“篝火处是他们的营地,可见暗中设置的瞭望岗和关卡都离篝火不远。为防我们绕过山道翻山而过,陷阱势必会设在这片丛林之中。他们三步齐下,分两班人马日夜监视,我们要过这里,不可能不惊动他们。” “绝不能惊动他们。他们人多,包抄过来的话,我们哪里逃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起冰凉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们要惊动他们。” “姑娘?” 娉婷让醉菊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放下,继续道:“这附近的树正好用上。”然后将那些东西三三两两组装起来,不一会儿,醉菊便看出一些端倪。 “装起来之后就是弩吗?” “是弩,但不是寻常的弩。”娉婷取出皮绳,巧妙地将连环发射的弩绑在树上,又将皮绳从树后牵到前方泉眼边上,设了一个机关,“踩到这个,这弩才会发射。” 装好了第一个,又装第二个,都用皮绳绑好了藏在树杈茂密处,绳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个时辰,七把连环弩都装好了。醉菊仔细看着,娉婷用皮绳将它们远远地连起来,原来这些弩并不是一同发射的。 “第一把弩的箭发射完了,才引发第二把,第二把弩放完了箭,才引发第三把……”娉婷忙完后,和醉菊走到机关的最开始处,站在泉眼边,举手指着那七把越离越远的暗弩,向醉菊道,“林中黑暗,箭连番射来,他们绝发现不了树上藏着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视力看着,忽然恍然大悟,“他们踩到机关,一轮箭就会射过来,就会让他们以为我们在小溪另一侧。第一轮箭放完之后,第二轮箭又从更远的地方射来,他们就会以为我们正在跑远,这样可以把他们引得远远的。” 娉婷道:“箭虽多,但毕竟是用机关牵引的,不能瞄准,也伤不了几个。真正的要害,在这里。”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从这里流淌出去,就可以影响整条小溪,他们追赶到另一边,必定踏入小溪,溅上水花。” “姑娘是说……”看见娉婷张开玉石般的掌,露出里面一颗深蓝的如石头般坚硬的药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错。放在泉中,缓缓融化,可以持续一天一夜。” 醉菊赞叹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可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触动机关?” 娉婷的脸上,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们不是有猎狗吗?” 醉菊看着她的笑容,竟蓦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来。 这位名动四国的白姑娘近日受够了窝囊气,今夜又听了一番侮辱之言,看来她满腔火气都要发泄在这班倒霉的家伙身上。 连楚北捷和何侠都不敢对她胡来的白娉婷,岂是好惹的? 第3章 三更时分,差不多打起瞌睡的南奉被一个不寻常的声音惊动。 “谁?”南奉从草地上一跃跳起,大喝一声。 难道是那个姓白的女人? 拨开丛林朝设好的陷阱看去,设好的圈套已经挂了起来,显然有人曾经不小心碰到它,但却没有被套到绳索里面去。暗处有一样东西亮亮的,南奉捡起来一看,居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绣花鞋。 “老高!快来看!” 南奉一吼,老高立刻从林子里钻出来,“什么东西?山狗子吗?” “是个女人,看这鞋子!” 绣花鞋的侧面边缘处,就着月光可以看见几个细如针尖的字——驸马府制。 “是驸马府的。” “一定是那个姓白的女人!”南奉大喜,“刚刚过去,差点中圈套,奶奶的,一定就在附近!” 暗卡处的人也被他的大吼惊动了,“南奉,怎么回事?” “老大,姓白的女人就在林子里。这有她的一只鞋子。” 几日来不耐烦的疲怠被绣花鞋一刺激,荡然无存。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嘿嘿,进了这林子还想逃?” 两只有半个人高的猎狗立即被牵了过来,低头在绣花鞋上一嗅,立即狂吠不已,几乎要挣脱颈上的皮链。 领头的解开猎狗的皮链,“追!” 猎狗疯狂地向林中猛蹿去。 夜风凛凛,一群男人野兽般的兴奋被挑起来了。 “嘿,兄弟们上啊!” “不行,该让老大先上!” “抓住那两个小娘儿们!” 剑出鞘,寒光闪闪。几道高大的人影扑入林中,追随着矫捷的猎狗。 “包抄!” “别让她们跑了!” 几个男人大汗淋漓追到泉眼边。两条一直狂吠的猎狗却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喝起水来。 “继续追啊!这个时候喝什么水?”猎狗被踢得呜呜直叫,但还是不肯离开水源。 这也怪不得它们,绣花鞋上的药粉是娉婷特制的,猎狗一嗅便如中了火毒般,干渴难受,发疯似的寻找最近的水源。 众人追到小溪前,见了两只拼命喝水的猎狗,都觉惊异,“人呢?怎么不追?”不知是谁恰好踩到娉婷设下机关的石块。 话音未落,嗖嗖嗖嗖,一轮箭破空而来。 “啊!”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惨叫一声。 “偷袭!奶奶的,小娘儿们手上有弓箭!”众人纷纷怒骂,低头寻找掩护,刚惊魂未定地藏好身躯,乱箭稍停。 伸出头去,又一阵破空声到。 “小心!” 黑暗中,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箭飞来。他们想着抓两个女人,有剑就够了,身边并没有携带弓箭,远程受袭,气得破口大骂。 “小贱人又在放箭!” “抓到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次的箭却射得不远,未到小溪就纷纷坠下。老大经验丰富,沉声道:“她们正在边射边退,追!” 一干手下手持利刃跨过溪流,溅起无数水花,刚过溪流,第三轮箭又到,竟又更远了。 “快追!” “奶奶的,还跑得真快!” 众人成包抄之势,拿着兵刃纷纷朝放箭处掩去。被追捕的女人越逃越远,射来的箭准头太差,除了第一次老七毫无防备地挨了一箭外,再没有人受伤,但却似乎指明了她们逃窜的方向。被惹急的男人怒气冲冲,想着怎么报复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女人,越追越紧。 夜色茫茫,林中怪石嶙峋,投下巨影。 第七轮箭飞来后,再不见任何动静。 南奉怪笑道:“嘿嘿,她们没有箭了。兄弟们,上啊!” 众人心头大定,一阵兴奋,他们在这把守了几天,对地形都已熟悉,前面是一条绝路,两个女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包围圈渐渐缩小,南奉一直淫笑的脸上却出现一丝古怪的表情,“我的脚……”挠心的痛痒沿着大腿直上,铁剑哐当一声掉在石上,南奉扭曲着脸抱着自己的脚,“好痒,好痒,啊啊!”用手伸入靴内一挠,竟疼得像被揭起一层皮,惨叫起来。 老大怒吼,“南奉,这当口你耍什么猴?咦……”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脚上的诡异感觉。轻微的痛痒,瞬间变为难以压抑的痛苦。 周围一干人等也纷纷摔倒在地,惨叫着捧着自己的脚。 “哎哟……啊!那贱人……疼啊!贱人下毒!”几个男人一边如野兽般地嘶吼,一边扭曲着狰狞的脸断断续续道。 老大痒得发颤,挠那痒处,却又疼得发抖,咬着牙道:“关卡处现在谁守着?” “全……全部兄弟都过来包抄了……谁……谁……妈的,真痒啊……谁还会守着关卡!”老七最是倒霉,肩膀受了轻伤,脚上又中了毒,他最不能忍痒,指甲将脚上抓出一条条血痕,疼得死去活来。 “糟糕,中计了!” 天色将明,灰蒙蒙的天仿佛在耻笑似的渐渐抬起眉头。 怪不得丞相再三吩咐,不能小瞧那姓白的女人。 可恶! 云常都城赶往边境的大路上,华丽的马车被众侍卫簇拥而行。传报消息的使者频频往来,向马车中的人呈报消息。 两件事情上传来的都是坏消息。 丞相贵常青处报上的消息源源不绝,一封接着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无踪,然后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落败而回,还得了怪疾。贵常青几乎动用手上所有的秘密力量,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设置种种陷阱,竟在从未与对手正面交锋的情况下被一一破除。 白娉婷和她身边的侍女醉菊一路只过关,不斩将,仿佛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最近一封书信里,才终于有人在一处关卡寻着这两人的踪迹,本来就快手到擒来,不知她们使了什么迷药,竟将众人迷得手脚无力,只好眼睁睁看着两人扬长而去。 “好一个白娉婷。”耀天公主看过贵常青的信,靠近火烛,看着信被徐徐烧成灰烬,低声问,“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禀公主,每个人都受过丞相严厉警告,只扮流寇,绝不在白娉婷面前泄露一个字。”使者跪在耀天公主面前,“她应该不知道是我们的人。” “难说呀。”耀天公主幽幽叹了一声,“不过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发无伤,又没有真凭实据,就算说出来,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诉丞相,不要再对白娉婷白费心思。我们屡屡失手,可见上天也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人既已远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应道:“公主吩咐的,属下都记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转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帘外,宽敞的马车里又响起耀天公主忧愁的叹息。耀眼夺目的各种装饰按照她最喜欢的样子垂吊在马车内,将这空间变得有如仙境般如梦如幻。耀天公主此刻却毫无观赏的兴致。 另一件事情的坏消息也在等着她。 拿到白娉婷的书信后,她将都城诸事托付给贵常青,便立即下令不必理会摄政公主外出的烦琐礼仪,尽快起程赶赴边境。与她欲结束这枉送无辜性命的争战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侠之间兵戎相见之心更显得急切。 耀天公主尚在路上,两军已经有过两次试探性的交锋。 第一次较量以纵阳平原为战场,楚北捷逼退何侠二十里,云常大军死伤数千。 第二次较量的地点仍为纵阳平原,但中心移到东侧。何侠不愧为名将,知道楚北捷急着进攻,反而不肯与东林大军主力正面交锋,改而对付其右翼单军,诱东林大将焦迸深入纵阴林。要不是楚北捷识破得早,飞骑通知焦迸撤退,东林右翼单军恐怕已全军覆没。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东林大军不再冒进。 耀天公主日夜兼程想阻止战争,但一路上还是不断接到伤亡报告。不但兵力已有损失,云常盛产人参的纵阴林,附近百姓赖以生活的地方,也因这把战火损失惨重,民心急需安抚。 云常不能再有无谓的牺牲,她必须尽快抵达。楚北捷驻扎边锋山脚,驸马何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战一旦打响,后果不堪设想。 何侠及众将军送上来的奏报都在手边。 何侠对战况轻描淡写,字迹挺拔苍劲,满是自信,百余字的军报,大半却是对自己情意绵绵的问候。众将军却更用心于战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沙场上惨烈的经过—— “楚北捷主军皆精锐,训练有素,来去如风。纵阳平原一战,实可看出东林练兵之精。 “剑光腾空,哀号遍地,尸骸引来无数秃鹰。我云常骁骑第三卫队与楚北捷正面对上,几乎无一人生还。 “楚北捷之威猛势不可挡,除驸马外,无一将可与其对阵十个回合。驸马实为我云常最骁勇之将。 “驸马之计甚为得当,先以油覆林,再诱东林右翼单军。 “火光冲天,两日两夜不散。纵阴林连绵三十里,今尽成灰烬。 “若无驸马,此战无望。 “臣领兵多年,未曾见士气如此强盛之军,斗志如此旺盛之将。大战将至,驸马虽能,臣仍恐两败俱伤,恳请公主颁布王令,命驸马千万莫急切应战。 “云常得驸马如此勇将,乃上天佑我云常。若此次将东林大军击溃,从此我云常将永居四国之首。 “东林有楚北捷一日,我云常绝不应轻启战端。臣拼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张单独的奏报都是洋洋洒洒数百言,无论倾向哪种意见,云常将士们的热血都已沸腾起来了。 耀天公主将整整一摞前线送来的奏报仔细看过后,揉着太阳穴,掀开侧窗上的帘子。 夜幕笼罩下的云常安静非常,大战的阴影像随时会从地底钻出来撕咬人肉的猛兽,匍匐在幽深远处。 “传令下去,速度再快一点。容安,我们离大营还有多远?” 负责贴身护卫的侍卫队长容安策马靠近马车,答道:“回禀公主,过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赶到。” “大营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吗?” “奉公主严令,来往信使都不许泄露公主行踪,大营并不知道公主即将驾到。”容安低声道,“不过,万一被当成敌军就糟糕了。臣奏请明早在马车上高挂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误会。” “嗯,就这样吧。”耀天公主放下帘子,靠回软枕上。 桌上将军们的奏报意见虽不相同,却都是忠心耿耿地为国家着想。 都知道何侠剑术超凡,谋略过人。 都知道和疯狂的楚北捷交战,即使获胜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奋力一战,又悲痛云常儿郎们满地的尸骸。 耀天公主含笑,缓缓闭上眼睛。 她选中的夫君,果然有对抗楚北捷的本领呢。但此时,却不是展现本领的最好时机。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有化解的办法,何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为她疯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将握在那个总是洋溢着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侠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公主。 “何侠在此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公主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新婚当夜,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对天发誓。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满魔力的深潭,要将人吸到无尽的深处。 何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当世名将。 她的驸马。 他是她千辛万苦,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出来,托付终身的人。 每个男人背后,都会有属于他们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为你而战,也将为你而弃战。可惜了,一世英名,凌云壮志,偏为儿女情长断送,毁在你一人手里。 枉费名将之誉。 何侠却不会这样。在他心中,你只是一个路过十五年的过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云常的驸马。永远都是。 第4章 连日跋涉,疲倦万分。 盘缠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购买、打造各种防身玩意,两人一行走来,买马买食,住店打赏,囊中已经羞涩。所幸越往边境,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云常丞相布置的关卡不再能处处顾及,少了许多危险。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连日与企图拦截她们的坏人斗法,娉婷的主意层出不穷,让她们一一有惊无险地过了关,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试过这般凶险刺激的事,开始还害怕畏惧,几次过后,渐渐乐在其中了。 “松森山脉!哈,再走一天,就要到达北漠了。”标志北漠、云常边境分割的松森山脉终于进入眼帘,醉菊欢喜得连连指给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会儿,点头道:“确实是松森山脉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气的脸上满是倦意。 醉菊仔细瞅瞅她的脸色,叮嘱道:“今天不要再赶路了,前面就有一户人家,我们去投宿吧。到了那里,我熬点补胎的药,你可不能嫌苦,要统统喝光才行。” “实在是苦。”娉婷皱起眉,“我自己开的方子从没有这么苦的。这几天我觉得很好,一点也没有烧心呕吐的感觉。”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药毒药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现在不比往日,绝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点头道:“是,醉菊神医。” 前面住的是一户靠打猎为生的老夫妇,看见两个姑娘楚楚可怜地前来投宿,爽快地答应下来,让出一间干净的小房让她们过夜。 醉菊在床上解开包袱,路上买来的药材已经剩得不多,她为娉婷定好的补胎方子,还差了一味草药。于是收拾了包袱,出门请教那老妇人,“大娘,这附近山里可有小末草?” “满山遍野都是呢,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会冻死,到前面山脚下,拨开雪就能看见,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问,“大姑娘要小末草干什么?那不是养孩子的人吃的吗?” “哦……”醉菊笑道,“没什么,我和姐姐不是远路去看哥哥吗?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点过去,到了哥哥家,说不定可以给嫂子补补身子呢。” “那倒是。穷人家买不起好药,就用这个补身子,最灵了。我觉得比人参还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惯了,难得有个女孩聊上两句,大娘呵呵笑着,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 “那我去摘点回来。” “路上石头多,小心点。” 醉菊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转回来,“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坏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请大娘转告一声,我摘药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帮我照顾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把挖雪挖泥的小铲子,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觉,悠悠醒来,张口唤道:“醉菊。”没有听见声响,不禁觉得奇怪。坐起上身,发现脚边放着醉菊的包袱,几样药材零散开来。 “醉菊?”下了床,又轻轻唤了两声,还是没有人应。娉婷透过木窗往外头看看,天色已经半黑。声音又稍微提高了点,“醉菊,你在哪里?” 有人掀帘子进来,娉婷高兴地回头,却发现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采药去了,说要采小末草给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着,“饭已经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没什么菜。” “谢谢大娘。”娉婷柔声应了,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随大娘到了简陋的小厅。那位哑巴大叔已经坐在桌旁。桌上放着干净的碗筷,一碟萝卜丝,一碟蒸咸鱼,半锅杂米熬的稀粥,热气腾腾。 哑巴大叔打着手势,“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对娉婷道:“姑娘,坐下来吃点吧。别担心,你妹子说了只到山脚,很快就回来的。” “谢谢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将黑的天。 虽是粗茶淡饭,但这两位老人家殷勤相待,令小屋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经黑沉。 仍不见醉菊身影,不由得担忧起来。 “啧,怎么你妹子还不回来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过去就是山脚,没有多长的路。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 娉婷心里隐隐不安,在门前小院中来回踱了几圈。想着醉菊虽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区可不是好玩的,野兽们过冬饿狠了,要是刚好撞上还了得? 她在都城的时候让醉菊在客栈等了一遭,回去时见到醉菊的脸色,还笑她多疑胆小。如今才知道担心别人的滋味比担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来,几乎是形影不离,此刻分外焦急起来,忍不住道:“大娘,我还是出去找一下吧。” 哑巴大叔呀呀叫了几声,用力挥着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来不见了你,又要着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脚转一转,马上就回来。”娉婷借了一根火把,问清楚了醉菊出去的方向,嘱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来,你可千万要她不要再出门。我在山脚不见她,立即就回来的。” 大娘叹道:“果然是两姐妹呢,她走的时候再三叮嘱我照顾你,你又叮嘱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边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虽是夜晚,风并不大,娉婷一路急走着,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似乎是追着她的身影直去的。不过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一路上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这里就是尽头了,月光再也侵不进这片林子里去。树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压来。娉婷举着火把四下寻觅,哪里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会儿,她放开嗓门叫了两声。 回音一浪一浪从看不见底的树林深处涌回来。 娉婷在林边仔细看着,几棵大树下有雪层被挖开的痕迹,她连忙凑上去看,确实有人曾在这里挖过草药,断根还留在土里。娉婷沿着痕迹一个一个找过去,很快发现几个脚印浅浅地印在雪上,要不是拿着火把,又认真地找,恐怕真会疏忽过去。她缓缓地沿着脚印一步一步地走,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盖了头上的天,才抬起头来。 醉菊进这林子里去了。不知为何,心蓦然一缩,一激灵便痛起来。 “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娉婷大声地用劲地喊起来。 一种苍凉的悲哀冲进她的心里,似乎从来不曾这么无助。她面对的不是人,是沉静的大山。这没有敌人、没有陷阱的地方却比沙场还叫人胆怯,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山峦和林影沉默地敌视着娉婷,她从不曾感觉如此孤独。 “你在哪里?”她骤然转身,火把照亮她苍白的脸。凭她满腹的智慧,竟手足无措起来。为何在几乎望见自由的时候,才平白无故胆怯起来?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边是盈满大地的月色,右边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虫的低语无从听晓,她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里?”她低声问,不复方才的高亢。 火把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声音。这轻微的声音,却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节奏。 脑海中浮现的,是一双锐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坚定强壮的臂膀,她原以为一辈子都会被那双臂膀紧紧搂着,怎知如今变成独自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无双的剑,惊天的勇,却没有一颗能让她安定的心。 无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来。连娉婷都不明白,怎么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腾起来,让眼泪在这望不到尽头的黑林入口滴淌下来,渗入脚下的雪,留不住一点痕迹。 她低着头,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将下坠的泪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间抬头,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带着哭腔,凄怆得骇人。 “姑娘!我在这!”沉默的林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吓住似的僵了,举着火把怔怔看着。 果然,一道人影从影影绰绰的林中钻了出来,提着小篮,飞快地跑过来,喘着气,“想不到这山上还有别的好草药,我沿着树根一棵棵过去,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天一黑,差点找不着回路,幸亏姑娘找来了,呀……”看见火光下红通通的眼睛,醉菊猛然停住脚,隔了一会儿,悄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 “哭成这样……”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没一丝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担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夸七窍玲珑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没出息。醉菊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心里现在正想着什么呢?眼睛一眨,又一滴泪珠无声淌了下来。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别过脸,轻声道:“这些草药又不是急用,这么冷的天,你也应该爱惜自己。”两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来拿。”接过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着小篮。她心中不安,不断转头看娉婷红肿的眼睛,试探地问:“姑娘在想什么呢?” 娉婷低头静静走着,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可过了一会儿,又开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给他的信。” 听娉婷主动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触动她的伤心处,不敢造次逗问,沉默地走着。 不一会儿,又听见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笔一挥而就,虽写了许多东西,脑子里面却全是乱的。现在想起来,那也许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声吧。” 醉菊忍不住问:“姑娘到底写了什么?”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动,却只逸出一声叹息,“说了给你听,只让你平添烦恼罢了。” 两人便又默不作声,继续往回走。抬头再看时,窗户透出亮光的小屋就在不远处,却忽然听见一把尖锐凶暴的声音吼道:“老不死的,还敢多嘴!”清脆的巴掌声在夜空中连响两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凛,这些天她们几次三番逃出敌人魔掌,神经已被锻炼得警惕万分,忙将火把往雪地里一插,灭了火光,躲到路边的大石后。 悄悄探头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见几个男人的身影气势汹汹阻在小屋门前。 “要不是官爷们和楚北捷顶着,东林人一路杀过来,你们的头早被东林人砍下来了。打仗就要养兵,这时候还敢不纳税,你们不想活了是不是?” 第5章 大娘慈祥的声音此刻变得惊惶恐惧,“官大爷,今年的税,我们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现在是今天的!”凶横地截断了老人的话。 咔嚓的断裂声传来,似乎是谁将老旧的木门踹烂了。 “实在是没有啊。” “没有?哼,这是什么?”又一把跋扈的声音插了进来,早闯进屋子搜刮的男人捧着一堆东西出来,嗤笑着,“看不出你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倒还有一些好东西。” “啊!啊啊……呀啊……”哑巴大叔激动地舞动着双手,拦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爷,大爷,这不是我们的东西。这是两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脚将哑巴大叔踢到地上,恶狠狠道,“在你屋里,怎么不是你的东西?老子告诉你,这些东西勉强算今天的份额,过两天来,你们还敢抵赖不交,就一把火烧了你们这破房子!” 抱着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他们经过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头一缩,待他们远去了,才探头看他们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声骂道,“哪里都有这些浑蛋,我们东林也常见到,瞧见达官贵人像狗一样,瞧见穷人就狠得像狼一样。什么时候撞到我师傅手里,一定狠狠修理他们一顿。” 娉婷瞧着那些人的背影已经消失,才低声道:“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天我就常常后悔,学琴学舞有什么用,早该学点武艺剑术,真路见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无用,连自己都帮不了,又怎么帮别人?” 醉菊不满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患得患失起来?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几个呀?”嘴里说着,却忽然想起王爷。倒也不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也会害怕。如果王爷在身边,自然是会呵护备至,不让别人伤她一丝一毫的。 没了能保护自己的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两人一同从大石后站起来。娉婷起来猛了,一阵头昏,脚步未曾站稳,肩膀晃了两晃。 “姑娘小心!”醉菊急忙叫道,就要伸手去扶。 “没事。”娉婷随口应了一声,似站定了,一抬脚,却又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这次再不像刚才那样还能站住,仿佛浑身力气蓦然被偷走,身子空荡荡的,直软下去。 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醉菊慌忙去扶娉婷,手已经抓到她的手腕,却不料娉婷这次是整个人摔下去,全身的重量都无所支撑似的。醉菊也是刚刚站起来,猝不及防,哪里扶得住她。醉菊惊呼一声,被娉婷的身子一带,竟随着娉婷一道摔了下去,膝盖恰好撞上脚边一块石头,手脚都被石子擦了,火辣辣地生疼。 虽然疼,醉菊却一骨碌爬了起来,顾不着看自己手脚上的伤,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么了?摔着了没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起来后,才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摇头道:“没什么。”想了想,似乎忆起刚才摔下时也撞到了哪里,却觉不出哪里疼。 “有没有摔到哪?” “没有。”娉婷揉揉手脚,摇头道。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我们快回去吧。” 两人回到小屋中,看到到处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家具东倒西歪,哑巴大叔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大娘正哭得伤心,见了娉婷和醉菊,抬起头来,停了哭声,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讷讷道:“姑娘,你们的包袱……” “我们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说,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娉婷温言劝了两句,总算让老人家收了眼泪。 帮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摆好家具,人都倦了,才入屋里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盘缠已经没了踪影,连换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徨,又不禁觉得好笑。 “银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赚钱也不难,我们一路过去为人看诊也是可以的。”醉菊让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来。” 她把两指按在娉婷手腕上,静心听脉,忽然“嗯”了一声,疑惑地看一眼娉婷,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怎么?孩子不好吗?”娉婷也吃了一惊。 “你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 醉菊道:“我再听听。”又侧着头细致诊了一会儿,蹙眉道,“这脉象有点奇怪,难道是今天晚上出去着了凉?哎呀,早说了你不该出去找我的。躺着,再不要乱动了。”说完提着小篮出去了。 娉婷顾念孩子的安危,听话静静躺着,睡意袭来,眼前又朦朦胧胧起来,眼看着亮光在眼中变成细细的一丝,黑暗覆盖上来,那黑色尽头,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摇曳。 正觉得舒舒服服,肩膀却被人轻轻摇晃了两下。娉婷睁开眼,看见醉菊捧着满满一碗药坐在床头,边吹着碗里冒出的丝丝热气,边柔声道:“喝了药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税吏,连药材也不放过,幸亏今天采了新的草药。” 看着娉婷忍着苦皱眉喝完一碗,醉菊这才满意地收了碗,吹熄烛火,一同睡下。 赶了一天的路,投宿后又去采药,还遇着不断的意外,醉菊实在比娉婷还乏,头一挨枕,瞌睡虫立即汹涌而至,不消一会儿的工夫,便将她密密实实埋进梦乡。迷梦中重见师傅严肃的脸,藏着笑意的眸子却是极慈祥的。一会儿后又似乎回到了隐居别院的梅园中,一个影子恍恍惚惚在前面,仿佛正望着明月。梦一个连着一个,稀奇古怪,什么都有,都淡淡地散发着温馨的味儿,像面前有几十条道,她却知道每一条道的尽头都是好的。 梦正香甜时,一阵刺痛却不知从哪传了过来,醉菊在梦中挣扎着,像是手疼,又像是脚疼,渐渐地,这阵痛楚宛如从水底浮到了水面,连带着把她也带出了梦境。 醉菊猛然睁开眼睛,又一阵刺痛传过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腕上正被什么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漆黑中娉婷的呻吟声显得异常痛苦。 醉菊惊得坐起来,月光下,娉婷秀气的眉纠成一团,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么了?” “好疼。”娉婷按着腹部。黄豆大的冷汗从她额头上渗出来,滚落到枕头上。 “我在这呢,别怕。”醉菊也慌了,声音不由得颤抖了起来,摸索着抓住娉婷的手,默听片刻,脸色煞白,“我的针呢?”翻身去找,才记起包袱已经被人抢了。于是连外衣也顾不上披,匆匆忙忙跑到两个老人家的房门前,把门敲得咚咚作响,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么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银针!你们有没有银针?” 大娘刚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们穷人,哪里会有什么银针?” “那那……普通的针呢?绣花针呢?”醉菊急得差点掉泪。 “缝衣服的针倒是有一根。你们这是怎……” “别问了,快借我!”醉菊取了针,匆匆回房,点起烛火。 烛光下,娉婷脸色蜡黄,大汗淋漓,枕头几乎全湿了,见醉菊进来,忍着疼,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字挤着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醉菊匆匆将针放在火上灼烧,快速地答道,“只要扎了针就好了,姑娘别怕。”口气笃定,手却抖个不停。眼见那针已被烧到将近发红,醉菊却一点也不觉得烫似的,捏着针眼的部位走到床前,轻声哄道:“别担心,扎了针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轻轻掀开娉婷的亵衣。 娉婷腹中一阵一阵抽疼,像有一匹发疯的马在里面胡乱撒蹄似的,怎么忍也受不住爆裂似的痛。见醉菊捏了针,要对自己的小腹扎下,吃了一惊,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劲,猛然半坐起来,拦住醉菊道:“不会伤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迟疑道:“不会的,信我吧。” 娉婷这才松手,她早疼得浑身无力,一松手,便径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湿的青丝散了一床。娉婷闭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热,随即又是一热,醉菊仿佛连续扎了几处,突然间,痛楚像不再潜伏似的从地下一股脑剧烈地涌了出来。 “啊!”娉婷一声惨叫,像虾米似的蜷缩、挣扎,待缓过劲后,似乎好了一点。她蹙眉感受着,似乎腹中的痛楚涌出来后,又从涌出来的裂口处悄悄缩了回去。 “好点了吗?”耳中飘进醉菊的声音,幽幽远远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气,“嗯……” 醉菊也是满头大汗,听娉婷应了一声,才放下手中的针,虚脱似的坐下来。 “孩子……没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说了,你身子骨挺弱的,不要逞强。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没事呢。”醉菊一抬头,瞧见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门外探头,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对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担忧地朝房里看看,小声地问,“现在好点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没事的。” 劝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边对娉婷说:“不能再赶路了。你要好好静养几天才行。” 娉婷半天没做声。 “不能留在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们的包袱,谁知道这些东西会落到什么人手里?”娉婷刚刚耗尽了力气,声音很低,“万一他们追来,我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醉菊叹了一声。 娉婷又问:“我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你有事可不要瞒我。” 醉菊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哽咽起来,“姑娘自己还不明白?本来底子就不好,一路上劳心又劳力,受得了吗?一定要想法子弄些上好的药材,老山参也好,够本色的灵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腹中痛楚停了,反而觉得一身冷森森的,缓缓扯了被子盖在身上,微笑着道:“我听你的话,离开这里后不再匆忙赶路,多多休养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着泪,咬牙切齿道:“现在想来,王爷真是可恨。既是心爱的人,就该好好爱护,怎么竟让姑娘到了这种地步?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第6章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来,蓦地一怔,想说她孩子气,却又觉得她字字皆说中自己心中所思。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场,白辜负了当初的无尽思量。家国与感情的相争,从不会有好结局。 她早隐隐料到,却没本事阻止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叹了一声,闭上眼睛,“别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们自己。”说着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虽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觉,但仔细感触的话,那里已经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你可不要再搅和于家国情仇中。道义是一把尺子,但往往到最后却变成沉重的锁、血色的布,它会囚住你的心,蒙住你的眼睛。 孩子啊,你可别像爹,也别像娘。爱也好,恨也好,别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为什么而爱,为什么而恨。 别忘了。 青紫色的烽烟,在平原上一处接一处地腾起,绵延到天边。烟雾扶摇直上,大剌剌昭告人间,大战在即。 旌旗蔽日,鼓声震天。 号角声远远地传来,怎么也掩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凄厉。 远远望去,平原上密密麻麻尽是高昂的戴着铁盔的头颅,指向天际的万千兵刃寒光闪闪,东林大军的铁骑浩浩荡荡。 楚北捷骑着骏马,在最前方迎风而立。镇北王的旗帜就在他头顶上被风吹展开来,旗上狰狞凶猛的图腾,宛如能摄人魂魄一般可怕。 对面山坡上,高高飘扬着另一色旗帜,同样是庞大的军队。 云常,那个一直养息于一隅,深藏不露,现在积蓄满力量的国家,已有着不可轻视的军力。 楚北捷眯起眼睛,遥望敌阵最前面那道俊逸自信的身影——云常大军的主帅。 他记得的,当日羊肠狭道,在悬崖上率伏兵悄然现身,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云常驸马。 那是自他手中夺走娉婷的男人! 狂风在两阵中穿梭,旋即又匆匆消停,仿佛也畏惧了即将成为修罗场的此处。所有招展的旌旗,因为忽然停止的风而垂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安静,在无声中传递着越来越紧张的节奏。数十万人马对峙的平原,如坟地一般死寂。连战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静静看着何侠。隔着那么远,但他们仍可以察觉对方的目光,那么相似的凌厉,那么相似的锐利。 那个男人夺了娉婷,夺了怀着我骨肉的娉婷。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剑上。 拔剑一挥,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边,和其他大将一样,他的掌心已经满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剑一出鞘,就是千军万马,铺天盖地,血浪翻滚。 为了一个人。 只为了一个女人。 白娉婷,四国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万兵发,就在他挥剑之间。 空气被紧张的呼吸搓成丝丝,宛如绷紧的弦,在两军对阵的空地上被双方缓缓收紧。 万籁俱寂中,却忽然响起了马蹄声。 骏马急奔。 南边的山坡上,几道影子在晨光中骤现,不顾后果地从侧边驰入两军之中的空白地带,就像将要被点燃的油面上,有人用刀轻轻划过,掠起一道优美的涟漪;就像凄凉的画面上,忽然被描了一笔春意,诡异而格格不入。 “云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语。 楚北捷目力过人,早将那旗帜上的大字看在眼里,眸中精光骤闪。 最早冲入中空地带的骑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马,一拱手,朗声问:“这位将军就是东林的镇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声问。 “我是云常王宫侍卫队长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传话,请求和王爷私下一见。” “大战在即,耀天公主现在身在何处?” “就在这里。”容安向后一指。 众人极目远眺,山坡上,一辆华丽的马车出现在晨曦中,正朝两军之间飞驰而来。 楚北捷的心被看不见的线微微一扯,黑眸深处颤了一颤。 耀天公主要和谈。 除了娉婷,她还有什么筹码能够和谈?她在大军临阵前匆忙赶到,从中插入而不经过何侠统领的那方人马,定与娉婷有关。 一直在发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烧起来,一时激动,不知该如何排解。 马车越驶越近,对方大军显然也认出马车上的王旗,赫然震动。 容安策马到了马车前,俯身在窗边请示了一会儿,又策马回来,“公主请王爷到车上一会儿。” 马车停在空地上,四匹浑身雪白的骏马驻步低着首,车夫似乎接了车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车离开,在百余步远的地方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觉地道:“王爷小心,何侠诡计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区区一辆马车,就算上面藏满了人,又怎敌得过本王手中宝剑?” 策马到了马车前,从容问道:“车内可是云常耀天公主?东林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话要说?” 耀天公主掀开帘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气势迫人,心中暗赞,柔声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书信要交给王爷。” “只有书信?”楚北捷瞳孔骤缩,身边空气蓦地变得冰冷,“那人呢?” “人已经不在我云常。”耀天公主道,“王爷看过书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着帘子,竟也让耀天公主打了个冷战,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东林大军千里跋涉,正是为了讨回此人。云常不将人还给我,只凭一封书信就想让本王退兵,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本王有言在先,此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誓让鲜血染红云常王宫。” 耀天公主在马车中沉默半晌,幽幽叹道:“久闻镇北王是位有卓识的英雄,耀天想请教镇北王几个问题。”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关娉婷,不可大意,勒马道:“公主请问。” 耀天公主道:“请问王爷,此次领兵大战,是否只为了白娉婷一人?” “不错。” “那么,东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这是我东林内务,与公主无关。” “王爷和白姑娘之间的事,似乎总免不了卷入家仇国恨。国重还是情重?为了国家是否要舍弃自身的幸福?永远都是残忍的难题。” “公主要说的就是这些?” 耀天公主叹道:“伦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实两者并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内心,而伦理出自道德。当各种伦理自成一体后,偏偏又凌驾于道德。于是,人们从此麻木地信服于大条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听从心声行事,所谓国家大义,舍己而为国,若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发自内心地去做,仅仅是受限于伦理的枷锁,那是多么遗憾。王爷当日舍娉婷而选择国家大义,致使违了初六之约,又何尝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时无动于衷,听到后面,蓦然动容,肃声道:“公主请说下去。” “其实国家与个人,谁重谁轻,并不是取舍的问题。”耀天公主顿了一顿,悠然道,“王爷可曾想过,古时的先人们是为了活得更好,为了他们自己的幸福而决定团结在一起,共同抵御外敌、对抗侵略,从此之后,才有国家之说。国的根本,从来都是人。一个借由剥夺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国家,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一个只知道保全国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楚北捷身躯剧震,紧紧拽着缰绳,只听耀天公主徐徐道:“由此刻看,一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轻视千万将士的性命,忍心将别人的幸福剥夺的将军,又怎么会是白娉婷真正爱上的英雄?王爷想想,你身后的这些将士,真的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去打这场大战吗?” 耀天公主长叹一声,低声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爷睁开眼睛,看清楚人世间何者为珍,何者为贵,看清楚即使是蚁民也该有自由和志向,也该享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紧咬齿根,半日说不出话来。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寻不到踪迹。 国的根本,从来都是人。若不是心甘情愿,发自内心,又为何要苦逼自己牺牲永远不忍心失去的,去换一个为国的名声? 国与己,不是选择,而是一体。听从心声,爱所爱,恨所恨,才是真正的英雄。 楚北捷蓦然仰首,对天长笑,眼泪沿脸颊而下,沉声道:“多谢公主赐教。” 一封书信,从门帘处缓缓递出。 “耀天见识浅薄,怎有这等本事。方才所述,尽出自白姑娘的书信。” 楚北捷下马,宛如对待初生婴儿一般双手接过这封轻飘飘的信,心潮起伏,“多谢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证,东林大军即刻撤返。” 耀天公主想不到他这样爽快利落,微微一愕,反问:“王爷难道不怕书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没有把握,怎会写一封这样的信让公主送来?笔迹可以假冒,这样的言辞锐意,是可以假冒的吗?”说完,策马回己方阵营。 臣牟等早等得发急,连忙迎上来问:“王爷,那云常公主到底说了些什么?” “撤军。” “什么?” 楚北捷长笑,“撤军!我们不打仗了。” 众将心中虽愕然,却也暗暗惊喜。又有人问:“那王妃呢?” “本王会去寻的。”楚北捷遥望天际,目光坚毅,“天涯海角,一定会找到她。” 天公垂怜,赐我娉婷。你有可以飞天的翅膀,楚北捷愿意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从今以后,爱我所爱,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明白所有的牺牲都应有价值。该珍惜的,便去珍惜;该决断的,便毅然决断。 明白国与家,家与人,本是一体。有懂得自珍自爱的人,才有兴旺的国,如同有鲜红的血,才有展翅飞翔的凌云壮志。 娉婷,娉婷,我听见自己的心声。它说,要生生世世,与你不离不弃。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撤军!” “撤!撤!” 东林大军撤回,大战在最后一刻化为云烟。 楚北捷望尽天边,看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会找到的,他要找到她,爱她护她,陪她月下弹琴,雪中看星。 和她共看稚儿慢慢长大,教他永远记住,道德出自人心,倾听心声,才不会被世俗蒙住眼睛,误入迷途,暗陷枷锁。让他知道,人有人的尊严,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这,并不是国家或者大义,可以剥夺的。 国之根本,从来都是——人。 第7章 天总有不测风云。 才出了两个晴天,今天一早,老天又开始沉下脸。乌云氤氲在头顶,沉沉笼罩着远近山峦。 醉菊看看天色,叹道:“看来又会有风暴。” 娉婷扶着山壁跨上脚下的陡坡,微微喘着气,无声打量远处晃动的模糊人影,“萧阳关就在前面,过了关卡进入北漠,再管风暴的事吧。” 醉菊点了点头。 她们的包袱在老夫妇家中被官吏抢走后,银子衣裳都没了,只能靠偶尔帮人看病挣回一点,一路行来,更多了一重苦楚,幼嫩的手都磨出了一层茧子。 今日看见通往北漠的关卡——萧阳关,都松了一口气。到了北漠,阳凤一定会好好安置她们。 两人相互扶持着从山上下来,从云常都城行至此处,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她们比当初更加倍小心。悄悄在林间掩藏踪迹,接着潜伏在路边,窥探萧阳关的动静。 几个商人模样的人领着一支车队正准备过关,想是都知道快要起风暴了,领头的商人焦急地看看天色,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塞在守兵队长的手里,搓着手央求,“军爷,你看这天,要下起暴雪来,人受得了,牲畜也受不了啊。您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我每个月打这出关没有四回也有三回,怎会没有出关证明?只是这处关卡向来都不查的,今天忽然查起来……” “哎哎,你倒怪起我们来了?”队长哼了一声,“从前不查,那是上头没叫我们查。现在在打仗……打仗,你懂不懂?公文就贴在那里,识字的自己去瞧瞧,上面写得清楚,没有出关证明,不许出关。” 路边丛林里,两个蹲着偷听的女子迅速交换了担忧的眼神。 “这里竟也和赫蒙关一样,要凭过关证明才能通过。”醉菊一脸愁容,“这可怎么办?亏我们辛辛苦苦从赫蒙关吃尽了苦头赶过来。” 娉婷深黑的眸子盯着萧阳关现在仅仅开了一道窄缝的陈旧关门,“看来云常通往北漠的所有关卡,都收到严令,必须查证过关。” 早该想到,战乱时期,关卡检查势必加强。 以云常的现状,在和东林开战的同时,不可能不担忧北漠的落井下石。 “怎么办?” “没有别的办法了。”娉婷仰头,看向高耸入云的松森山脉。 这延绵的山脉隔开了云常北漠两国,稍为低缓的山道都被设为关卡。冬天,高山处的林中寒冷,野兽饥饿,只有疯子才会试图穿越。 “姑娘?”醉菊不安地看着她。 娉婷从容一笑,“既然关卡过不了,只有从松森山脉的高山密林中穿越过去了。” “如此冒险……”醉菊道,“不如先在边境逗留一段时间,等……”目光落在娉婷的小腹处,顿时停住。 娉婷摇头道:“关卡不会放松,只会越来越严。耀天公主现在应该已奔赴前线,何侠很快会猜到我们逃亡的方向。我熟知何侠的厉害,当他领军从战场上返回,有精力插手边境关防搜捕我们时,我们不会再有离开云常的机会。” 醉菊看向乌云下一片灰墨色的松森山脉,倒吸一口凉气。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在上山前,我要摘点草药备用,保胎的小末草只在山脚才有。” 娉婷打算穿越松森山脉的时候,云常和东林的决战已被耀天公主送来的书信化解。 何侠坐在马上,冷眼看东林大军一队一队从容退去。 空气中硝烟尽去。 紧绷的弦松开后,是无尽的落寞和失望。 十万军发之际,云常最至高无上的旗帜忽然出现于战场,他这个云常军事上的最高将领,事先却一点也不知情。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楚北捷和耀天公主在空旷的战场中央若无其事地隔车交谈。 他看着楚北捷勒马回阵,听着东林大军鸣金而返。 他明白,一切已经发生。 “东林撤军了?” “东林撤军了!” 身边、身后,密密麻麻等待着沙场血战的云常士兵,不敢置信地看着发生在大战之前的奇迹,终于惊喜地骚动起来。 副将在何侠身边低声禀报,“驸马爷,东林撤军了。” 何侠的眸子,骤然阴沉。 那一刻,他甚至有一股冲动,想拔出鞘中的宝剑,喝令进攻。两方大军人数相当,东林军撤退之际,云常军冲击过去,定能占据上风。 只要可以追击过去,他有把握砍下楚北捷的人头。 握剑的手紧紧攥着剑柄,何侠苦苦压抑着心里涌动的欲望。 他不能下令。 即使他挥剑,此刻三军也不会听他号令。 耀天公主在,云常最至高无上的旗帜在此处飘扬,他只是驸马,或一名武将。 “驸马爷,东林撤军了。”副将再度小声地禀报。 何侠铁青的脸终于逸出一丝冷漠的微笑,“我看见了。” 他微笑着,目视耀天公主的马车缓缓向大军行来。那样孤单而华丽的马车里,坐着他的妻子,云常的主人。 庞大的军队,蓦然沉默下来。 化解了这场大战的,是云常的一国之主,是所有将士效忠的对象——耀天公主。 马车静静行来,又静静地在阵前停下,后面是正撤去的东林大军,面前,是云常的十万将士,还有何侠。 耀天公主端坐在马车中。繁重的服饰层层包裹着她的身体,她却感觉到一阵阵不安的寒意。 说动楚北捷之后,她必须面对另一个更不想面对的难题。何侠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厚的车帘,她几乎鼓不起勇气,掀开面前的帘子,面对何侠。 白娉婷,已经不在驸马府。 已经不在了。 千万个大局为重的理由也好,但白娉婷,已经离开了。 来的路上,她已经想了许多次如何解释此中经过。 通情达理地,尊贵地以云常之主的身份劝导,或者委婉地,用女人的身份向何侠坦言,或带着不得已的忧伤…… 没有用,事到临头,毫无用处。 马车静静停在阵前,耀天公主脑海里,只有挺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何侠一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清晰的拔剑声。 那么清脆、那么悦耳,带着决断和毅然。 没有人能这般拔剑,除了她最深爱的男人。 驸马,驸马,你恨耀天吗? 你要杀了我吗? 耀天公主闭上眼睛。 何侠深深凝视马车的垂帘,拔出宝剑。 宝剑长吟,颤动不止。剑锋直指苍穹,何侠用尽最大的力气,吼叫起来:“公主万岁!” “公主万岁!” “公主万岁!” “万岁!万岁!公主万岁!” 身后众人齐呼,声动如雷。 “万岁!” “公主万岁!” 平原上,回荡着阵阵吼声。 屏障似的垂帘被霍然掀开,何侠的脸出现在耀天公主面前。 “公主。” “驸马……”耀天公主低低应着。 “多谢公主。” 耀天公主怔怔盯着今生今世也看不倦的俊容,轻声问:“驸马谢我什么?驸马知道吗,我放走了驸马费尽心血带回来的白娉婷,才能让东林撤军。” 何侠表情竟丝毫无异,专注地审视耀天公主片刻,悠然叹道:“经此一役,方知公主待我情真。” “驸马!”耀天公主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涌,不顾众目睽睽,扑入何侠温暖的怀抱中,被何侠一把搂住,不禁哭道,“我放走了白娉婷,辜负了驸马。” “公主错了。”何侠轻柔地爱抚着怀中的妻子,低声道,“只有懂得真爱的女人,才懂得嫉妒。公主肯放娉婷一条生路,何侠……何侠感激不尽。” 耀天公主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何侠宽阔的肩膀,给予她无限的力量。 何侠柔声说着温暖的言语,眸中,映出东林大军远去的旌旗。 娉婷若去,不会留在云常,不会返回东林。 唯一的方向,只有北漠。 松森山脉,暴风雪将来临。 深一步浅一步踩在雪地里,娉婷和醉菊气喘吁吁地向高处不停地挪动脚步。 “暴风雪快来了。” “在那之前,能赶到岩区吗?” 娉婷沉吟,“恐怕来不及。” 醉菊的心猛地一沉,十指抓着单薄的包裹,紧张起来,“那怎么办?在这雪林里,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风雪来了没有地方遮蔽,我们会被活活冻死。” 几天来给人诊病得来的钱,除了买了一套行医用的廉价银针和吃的,剩下的尽花在保暖的衣物上。但即使是身上最厚的衣服,也绝不能保护她们在露天里熬过任何一场风雪。 娉婷抬头,盯着天上浓得快滴出墨来的乌云。风雪未起,阴鸷在云中酝酿,此刻反而一丝风也没有。 “醉菊,点火。” “哎呀,这个时候点火有什么用?暴风雪一来,什么火都没用。” 娉婷从容地道:“点火,烧水。”秀气的脸上又隐隐露出悠然的笑意。 第8章 醉菊还想说什么,一看见娉婷唇边的笑意,不自觉地把话从喉咙里咽了回去,应道:“好,点火烧水。” 取出火种,林中干枯的树枝触火即燃,无风的雪地上,木柴噼噼啪啪地在火光中剥裂。 “在雪地上挖个洞。” 雪很松,两人膝盖着地,用手挖,不一会儿,手已经触到雪下的泥土。泥土一直被雪覆盖着,吸收了地热后比雪要难挖多了。 醉菊皱眉道:“这不够深,还要挖。” “不必。”娉婷道,“用树枝搭小棚子。” 时间不多了,黑色的乌云在头顶迅速涌动,仿佛急着寻找发泄的出口。 在雪洞上稀稀疏疏地用枯树枝架起小棚子,娉婷又找到许多枯叶,手脚麻利地撒在棚子上。 醉菊手忙脚乱地帮忙,一边急道:“风一吹这个就倒,有什么用呢?” 撒够了枯叶后,娉婷立刻将包袱打开,取出两人仅剩的两件换洗衣裳,展开来铺在小棚上。 “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把水端来,倒上去。” “还没有烧开呢。”醉菊愣道。 娉婷又好气又好笑,“冰融化了就行,要开水干什么?” 醉菊看看小棚子,又看看锅里已经融化的冰,终于恍然大悟,“哦!哦!”大眼睛顿时发亮,“是是,我这就端过来。” 将水浇在小棚子上,衣裳和枯枝之间填充的枯叶吸收了水分,薄薄的冰层瞬间出现在最外层的衣裳上。 “真的管用啊!”醉菊高兴地笑起来。 “别忙着笑,水远远不够,快点快点,再弄多点。” “是是,这就去。” 几个来回,火不断融化着冰块。 水一锅一锅浇上去,小棚子上的冰层越结越厚。 晶莹剔透的厚厚冰层下,可以看见铺开的衣裳,圆顶的棚子就像一间漂亮的小小冰雪屋。 醉菊端着锅子,又倒了一锅水在棚顶,“够了吗?”水落在棚子顶端,向四周滑下,未来得及淌至雪地,已经凝结成又一层冰。 “这一场风雪不小。”娉婷看着头顶涌动的乌云,“再浇多点才行。” 轰隆隆…… 连串闷雷,从乌云深处,仿佛经过很长的路途终于到达人间。 沉闷的雪地上,刮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风。 娉婷脸色骤变,“来不及再浇了,快躲进去。” 拉着醉菊,连忙钻进预先留出的小小入口。两人窝在里面,空间小得只可以紧紧搂在一起。 “里面好暖和。”虽然很挤,醉菊还是舒服地叹了一声。 “雪下面的泥土吸了地热,我们挖开了雪,在棚子里挨着地,所以会暖和一些。” 狂风已经起了。 有一半在雪下的矮小棚子,结实如冰砖砌成的棚顶,应该可以帮助她们抵抗这场风雪。 娉婷和醉菊心惊胆战地听着棚子外传来的可怕的动静。 相对于外面,棚子里显得格外宁静。 “我们应该可以穿过松森山脉吧?” 娉婷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道:“是的,应该。” “姑娘?” “嗯。” “你在想事吗?” “对。” “想什么?” 娉婷挪动了一下,缓缓道:“醉菊,不管外面的暴雪下多久,不管里面有多暖和,我们可都不能睡着。如果雪层遮蔽了入口的缝隙,我们又睡着了,就会活活闷死在这里。” 醉菊正被暖和的环境诱得昏昏欲睡,闻言吃了一惊,立即睡意全无,应道:“我知道了。”这样说着,情不自禁叹了一声。 小棚子里如此安静,娉婷又和她紧贴着,当然不会听不见她的叹气。 “你叹什么?”娉婷问。 “没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娉婷轻声问:“你是不是在想,假如我们真的闷死在这里,那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下落了?” 醉菊不由得又叹了一声,“白姑娘,你为什么这般聪明?” 娉婷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小棚子又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醉菊忍不住轻声问:“若我们真的在这松森山脉里送了命……” “不会的。”娉婷截断她的话,柔声道,“不会的,醉菊。” 酸气缓缓冒到鼻尖,醉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忽然红了眼眶。她摸索着伸出手,触到娉婷的指尖,紧紧握住了她纤细的手。 两只磨出不少血痕却仍灵巧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在一起。 安静的天地中,醉菊的呼吸声,却骤然停止了。 骤然消失的呼吸声让宁静的小棚显得非常怪异。娉婷静静感受,醉菊的手指在她腕上一丝不动地贴着。 许久过后,醉菊终于放开屏住的呼吸,传入娉婷耳中的呼吸声,似乎喘得比之前更急了。 “白姑娘,你的脉息……很乱。”醉菊的声音有点慌张,“我要立即帮你扎针。” “不要紧,醉菊。”娉婷淡淡地道。 “不行,要立即扎针。”醉菊习惯性地往后伸手摸包袱,手肘撞到身后坚硬的棚壁,好一阵火辣辣的疼。 包袱呢?醉菊猛地怔住了。 “我们进来太匆忙。”黑暗中,娉婷的声音轻柔、镇定,“醉菊,包袱落在外面了。记得吗?就是我解开包袱拿衣裳的时候。” 狂烈的暴风夹着冰雪砸在坚实的棚顶上,发出恐怖的声音。 棚子里面的死寂和外面的狂风呼啸,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醉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没有迟疑多久,咬牙道:“我去拿回来,应该就在附近。一钻出去,伸手拿了就回来。” “不。”娉婷轻轻吐出一个字。 醉菊忽然发现,娉婷占据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让她无法钻出去。 “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要把银针拿回来。”醉菊沉声道,“我是大夫。” 漆黑中,娉婷的影子朦胧至几乎看不清轮廓,无光的天地仿佛和她已合为一体,应该是瘦弱的身影,却有着泰山一样无法撼动的凝重。 “醉菊,你知道银针在哪里吗?风雪一起,它们已经不知道被卷到多远的地方了。” “说不定挂在附近的树枝上,我还是可以找找看。”她试着向前,碰到娉婷的手臂,手指缓缓滑落到手腕处,最后握住了她的手,“白姑娘,我说过,一定会保护你和孩子。” 娉婷的身影屹然不动,就像一座已有千百年的雕像。她的手也紧紧反握着醉菊的手。 “我也说过,我们不会死的。不会的,醉菊。” 两双冰冷的、纤细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后,些微暖意从贴合的掌心处缓缓升起。 藏身的棚子那么小,醉菊甚至也腾不出一点点空间让娉婷挪开。 “可是,孩子……”醉菊在幽黑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低微的抽泣。她松开了握紧的手掌,用指尖向上探索到娉婷的脉搏。 紊乱的脉象,让她的指尖微微战栗起来。 温热的液体,滴在衣襟上。 寂静的黑暗中,泪珠坠落的声音,很清晰。 银针,为什么竟会忘记了最重要的银针? 一路上不断用草药和银针为娉婷巩固体质,稳定脉象,为何偏偏在风暴来临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 外面狂烈的风暴,会将单薄的包袱连带里面的银针吹刮到何处? 醉菊今生也不会忘记这场残忍的风暴。 “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听错了吗? 娉婷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温柔和从容。 醉菊感觉着她腕上凌乱的脉息,这些淡淡的平静的话,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醉菊心上。 黑暗中,听见娉婷含着笑意的,如做梦般轻柔的语气,“孩子在我腹中,乖乖地睡着。我是他的母亲,我会好好护着他。风雪那么大,可他在我这里,会很暖和、很安全。” 听着娉婷的声音,醉菊几乎可以想象她此刻唇角逸出的微笑。 温婉动人,如春风化雨。 娉婷确实在微笑。 百密一疏,那一疏总会出现在最要命的时刻。 在风暴来临,匆忙进入小棚的瞬间,她想起了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银针。同时,她也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冰天雪地中的暴风雪,不但刮得走包袱,也能刮得走活生生的人。 她知道她的脉象已乱。 头有点昏乱,眼前的模糊,说不清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别的。她的力气,仿佛正被一丝一丝地抽走。 正因为如此,她更必须微笑。 “别为我和孩子担心,醉菊。我们会熬过这场风雪。” 这孩子虽然还小,但他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他孕育于冬夜。 在母亲的腹中,感受过隐居别院的安宁,听过名动四国的琴声,赏过断人肝肠的明月。 见识过,火光冲天的夜空,淌满鲜血的雪地,还有母亲登车离去时,洒落一地的绝望。 这孩子会比我们更坚强、更勇敢。 他的父亲是当世名将——永远不会被打败的镇北王。 他身上流着的,是楚北捷的血。 这世上最强悍的热血。 第9章 清晨,橙光刺穿层层厚云,朦朦胧胧透出一点光。 骤来的马蹄声打破宁静,在白皑皑的大道上急促响起。 嘚嘚,嘚嘚,嘚嘚嘚…… 一骑由远而近,马背上插着代表紧急军情的旌旗,确保一路通行无阻。 “开门!快开城门!东林撤军了!东林撤军了!” 传令者仰头对着关闭的城门大喊,精疲力竭中犹带兴奋的喜悦。 城头的守卫疑惑地竖起耳朵,探出脑袋向下喝问:“兄弟,你刚刚说什么?” “快开城门,赶着向丞相禀报呢。东林撤军啦!” “东林撤军了!东林撤军了!大战结束了!” 厚重的城门发出嘎嘎声被缓缓打开的同时,东林撤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冲入云常都城的上空,掠过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大战结束的好消息,加急传送入云常都城。 “丞相,丞相!东林撤军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老成持重的贵常青还是忍不住猛然从床上坐起来,“真的撤了?” “撤了,公主殿下亲达战场与楚北捷谈判,随后东林大军就撤了。”传令使跪着,利落干脆地禀报,“我军派出大量探子,密切监视东林大军动向。东林大军无丝毫异动,是真的撤返。” 贵常青一边急急忙忙要侍从伺候更衣,一边问:“公主和驸马爷呢?” “公主和驸马领军返回都城,正在路上。” “要盛大迎接。”贵常青一脸喜气地回头,指了一名贴身侍从,“去,要司礼官员立即来这。凡是负责采买、礼仪、鼓乐的官员,给我一起叫到这里来。等等……”他思索了一会儿,又吩咐道,“这次东林云常之战,毕竟还是有云常子弟伤亡,去把越老军务也请过来,我们商量一下抚恤的事。” 传话的侍从连忙点头,一一记下,转身要走。 隆隆隆隆!几声轰鸣骤然传来,震得屋顶簌簌落尘。屋里众人都吓了一跳,贵常青脸色一变,“都城里发生什么事了?快去查!”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侍从小跑着回来道:“禀告丞相,东林撤军的消息已经传遍都城,所有人都醒啦,在街上喝酒唱歌。到处都在放炮仗,城里最大的炮仗店把镇店之宝也抬出来放了,刚才那几声巨响就是他们闹的。丞相,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 贵常青听明白了,摇头笑道:“抓他们干什么?谁家没有子弟在军中,大战结束了,百姓高兴,我们悬着的心也可以放下来了。”喝令道,“来人,从我府里取一千两银子买足酒,放在王宫前的广场上,让百姓们自行取用。” 侍从笑道:“丞相,宫里酿造司的仓库都是满的,用不着拿银子去民间酒坊买。” “那些要等公主和驸马爷回宫时才用,那么多的将兵,那么大的喜事,我还担心仓库里的储酒不够呢。”想起会使国力骤损的大战在未造成重大伤亡前被化解了,贵常青心头无比畅快。 云常一直奉行静养避战的国策,贵常青在其中实在功不可没。 没多久,早前出去的侍从赶了回来,禀道:“官员们已经请过来了,都在前厅等候丞相。” “嗯。”贵常青再整理了一下隆重的官服,跨出房门。 一路沿着丞相府的小径,绕过后花园,打算直往前厅。心情愉快,稳重的脚步也变得轻盈。刚来到结了一层厚冰的湖边,忽然又一次听见传令者那熟悉的拉长嗓子喝喊的腔调,“报!军情急报!报!”声音由远及近,喊话人一路飞奔而来。 贵常青的心一悬。 东林已经撤军,前线怎会又一次传来军情急报? 难道事情有变? “你们下去。”贵常青挥退身边侍从。 转身时,传令者已经奔到眼前。 “报!军情急报!” 贵常青在通往小桥的台阶上驻步,沉声问:“是否发现东林大军佯撤?” 这名传令者刚从马上下来,气喘吁吁,摇头道:“不是,卑职不是从前线过来的。” “哦?”贵常青心中稍定,“有什么军情,说吧。” “禀报丞相,我云常与北漠接壤一带的关卡,连续被挑。” 贵常青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挑了哪些关卡?对方有多少人?是北漠的军马?” “统临关、赫蒙关、萧阳关、允僚关都被挑了。对方不是北漠的军马,那人是从我云常腹地方向来的。” 贵常青惊讶地问:“那人?” “是。”传令者也一脸不可思议,“单枪匹马,连挑我云常四个关卡。挑关者来去倏忽,剑法凌厉。因为与东林的大战,关卡中大多精锐将士都被驸马爷抽调去了前线,剩下的守卫根本不敢和此人交战。” 贵常青思忖片刻,又问:“昌将军坐镇一方,难道他不闻不问?” “昌将军手下的精锐也被驸马爷抽调殆尽,听说此事,立即派遣剩下的所有人马围剿此人。但此人实在厉害,来去无踪,而且精于反追踪,只选关卡人少力薄的时候挑关,来去从容,大队一到,绝对找不到他的影子。昌将军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命令各处关卡暂时关闭,以免又被他冲入关中。” “既然是连挑四关,看来不是为了闯关到北漠去。” “不是。那人每次挑了关卡后,就抓住管事的队长逼问一个女子的下落。他手里拿了一幅锦图,上面画着一个女人,只问每一个关卡里的人有没有见过那名女子,知否她去的方向。此人神勇彪悍,常人到了他面前,别说对着他的剑,就算被他扫两眼也胆战心惊。” 贵常青听到此处,已猜到端倪,反露出笑容,“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 传令者诧异地问:“此人每次出现都头戴斗笠脸蒙黑巾,只让人看见一双眼睛。难道丞相知道是谁?” 贵常青嘴角逸出微笑,负手在背,仰望渐亮的苍穹,感慨似的长叹道:“还能有谁?只有楚北捷。” 东林撤军的消息刚刚送至都城,楚北捷竟然已经挑了四处关卡,令人震惊的迅猛。一定是下达撤军令后即刻单骑起程。 楚北捷的心焦,由此可见一斑。 “东林镇北王?”传令者大吃一惊,瞪着眼睛,半天才呼出一口气,点头道,“怪不得如此厉害。卑职今夜就离开都城,把这个重要消息传给昌将军。” 军情对于国家相当重要,可以充当传令者的,都是军队中机敏忠诚之人,脑子比普通士兵灵活数倍。传令者稍有踌躇,随即又道:“卑职斗胆进言,东林镇北王领军来犯我云常,是我云常大敌。如今他孤身出没我云常边境,正是铲除此人的绝妙良机。” 贵常青何尝没有想到这个,东林镇北王是其他三国权贵的心腹大患,谁不想铲除? 楚北捷单枪匹马在云常地界出没,就像一块精美的透着热气的点心摆在饥肠辘辘的人面前。即便老成如贵常青,也需要苦苦压抑,才能按捺立即调兵围剿楚北捷的念头。 楚北捷又岂是这么容易被围剿的? 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中,要用大军去围住一个精于藏匿踪迹的猛将,是不可想象的艰难之事。 像楚北捷这样的人,不能一次将其围杀,便再难找到机会。 何况…… “纵然调动大军,一举将楚北捷击杀,那又如何呢?”贵常青苦笑着摇头,不得不放弃这个充满诱惑的念头,“消息万一走漏,正撤退的东林大军会冲杀回来,这一次他们绝对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好不容易得到的安定局面,将毁于一旦。 这是贵常青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第10章 传令者久闻楚北捷威名,知道贵常青说得有理,不敢继续妄言,跪着道:“卑职今夜离城,请问丞相还有什么吩咐?” “带话给昌将军。两件事,一、不可派军围杀楚北捷,此将凶悍威勇,杀不了他,反而伤及我云常军士。再说,战事刚刚结束,不应惹怒对方主将。至于关卡,他只是为了找人,不为伤人,不必抵抗。二……”贵常青顿了顿,眸光连连闪烁,沉声道,“通知各处关卡,不管用什么办法,绝不能让楚北捷和那个女人碰上。” “是。” “我说的第二条,切记在心。” “是,卑职明白。” 贵常青却不忙将他遣退,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空旷的湖面,身后是覆盖着白雪的小桥,无人能藏匿在他们附近而不被发现。贵常青问:“你熟悉松森山脉吗?” “卑职一直在松森山脉驻扎,非常熟悉松森山脉的地形。” “你叫什么名字,在军中是什么职别?” “禀丞相,卑职番麓,在军中为副队。” “我现在升你为骁将校尉。” “啊?”番麓愕然抬头,看见贵常青严肃的表情,才知道他不是在说笑,眼中一亮,响亮答道,“谢丞相!卑职定竭力报效丞相。” 贵常青步下台阶,俯身低声道:“还有第三条,这一条是给你一个人听的。出我口,入你耳。” “是。”番麓凛然,沉声应道,竖直了耳朵等贵常青说下去。 “那个女人现在也许就在松森山脉附近,绝不能让她与楚北捷重逢。你要比楚北捷更早找到她。” “杀了她?” “不。”贵常青轻声道,“别让她身上有被人杀死的痕迹。” 番麓眼中掠过军人才有的狠光,“那里常年都有野兽,卑职知道怎么做。” “见过她的画像吗?” “没有,那画像只有被楚北捷抓住询问的守卫见过。但这个时候敢在松森山脉走动的女人没几个。” “记住,她身上有一根夜明珠雕琢而成的簪子,那是她从东林到云常后,唯一一件不曾离身的饰物。” 醉菊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悬着心,煎熬令人觉得那份黑暗已经持续了几个轮回。 她轻捏着娉婷的手腕,一直不曾放手,仿佛一放手,就会永远失去娉婷的下落。空气因两人低缓的呼吸轻颤着。 老天爷啊,求您保佑娉婷姑娘和她腹中的孩子,熬过这一关。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滑落的眼泪浸润了肌肤。 “风暴什么时候会停?”醉菊努力让这几个字说得从容一点,不带出哭腔。 “也许很快。”娉婷柔声答着。 她越安然,醉菊的心反而越乱。 沉默了一会儿后,黑暗中又传来醉菊的声音。 “我真恨王爷。”她低声道。 “醉菊?” “我恨死王爷了,恨死他了。”醉菊咬牙切齿。 只能怪他,只能恨他。他有天大的本事,为什么他心爱的女人却在受苦? “都是王爷的错,都是他的错。男人不是该保护女人吗?不是应该把心爱的女人捧在掌心呵护的吗?”越想越气恼,越说越不平。 娉婷叹了一声,反握着醉菊的手,安抚着唤道:“醉菊,别说了。” “他应该在这的,如果他在这陪着你该多好。” 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骤来的沉默占据了窄小的空间,醉菊才猛然察觉自己快被黑暗和风暴逼得发疯了。 楚北捷,假如楚北捷在这,风暴又算什么?他的肩膀那么宽,可以为娉婷遮风挡雨。 “姑娘,我……”醉菊暗自后悔,“我不该提起他的。” “你说得对。”娉婷幽幽道,“如果他在该多好。” 如果真能海枯石烂,至死不渝,该有多好。 风暴遮蔽了天日,松森山脉一片白色的阴沉,狂风席卷而来,撞在坚硬的石崖上,不甘心地发出尖厉的呼啸。 楚北捷坐在岩缝中,摩挲着手中的宝剑。 他这半生几乎都在行军打仗,比这可怕一百倍的风暴也曾见过,懂得在山脉中如何寻觅最安全的岩洞躲避。 风暴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他只是默默等待着风暴过去。只要风一停,他会立即下山,再闯一次萧阳关。 萧阳关是云常防守最薄弱的关卡,娉婷如果要去北漠,很有可能选择此处。也许就在今天,娉婷会从萧阳关过去。 但如果今天还是一无所获呢?楚北捷眼底深处变得暗沉起来。 连日来,已经挑了云常四处关卡,但每一处关卡的人都不曾见过娉婷。难道娉婷并没有去北漠? 这更让人担心,留在云常,即使耀天公主肯放过娉婷,恐怕何侠也不会罢休。何侠派出的追兵也许一两天内就会到。 震耳欲聋的雷声从天上传来,血红的闪电仿佛击打在楚北捷心上,把心窝强行撕开一个大口,什么都掉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去了,只剩下空落落,和满腔焦灼心疼。 娉婷,你在哪里? 崇山峻岭,狂风暴雪中,你怀着孩子,还在路途上颠簸吗? 我只想用臂膀紧紧抱住你,用我的身躯为你挡住风雪。 假如可以让我那样做,我就是真正受上天宠爱的最幸福的男人。 “你在哪里?到底在哪里?”楚北捷凝视着剑鞘,上面的花纹无端让他想起了娉婷发髻上摇曳的金钗。 在这一刻,他深深渴望着感受娉婷的体温,再看一眼娉婷从容娴静的笑容。 狂风呼啸渐弱,大地变得不像原来那样阴沉,这是风暴快结束的前奏。 楚北捷精神一振,霍然站起。假如今天在萧阳关还无法寻得消息,那证明娉婷极有可能已经找到别的途径到达北漠了。 他将毫不犹豫地直扑北漠。 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娉婷。 醉菊几乎以为自己挨不到风暴的结束,但向苍天作出的种种祈求似乎有了回应,娉婷的脉息虽然一直不稳,但并没有恶化的迹象。 “风雪好像快停了。” 黑暗中,听见娉婷松了口气似的叹息,“是吗?”她一直挺直的腰杆软了一软,像累极的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到达了目的地。 “姑娘!”醉菊惊呼一声。 娉婷勉强稳住了身子,“不要紧。”语气中带着虚弱。 醉菊伸手,摸到她一额的冷汗,“胸口闷吗?” “嗯。”娉婷应了一声。 “风雪快停了。” 娉婷轻轻挪了一下身子,露出入口。入口处并没有淋水,不曾结成厚实的冰砖。用来固定冰屋屋顶的衣裳垂下一角,上面凝着风暴带来的冰屑。娉婷用力扳了一下,衣裳夹杂着冰末发出清脆的声音,再一掀,少许光透了进来。 虽然只是一点点光,但和刚才彻底的黑暗比起来,已经是天和地的分别。 冷风趁空穿越小小的缝隙,闯进温暖的冰屋内,醉菊和娉婷都打了个寒战。冷是冷,可风雪快停了。狂嚣着刮断枯枝的风雪逐渐平息下来,终于,她们将入口完全打开,爬了出来。 保护着她们渡过劫难的冰屋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小得难以想象两个女子曾钻进去躲避风雪。清冷的空气吸进鼻子,里面夹带着森林特有的新鲜的味道。总算熬过来了,看着眼前的光明,生机又到了身边,醉菊抖擞起精神,“姑娘,我们要继续赶路。” “好。” “再让我把一下脉。胸口还闷吗?” 娉婷摇摇头,“好点了。” 醉菊瞅她一眼,欲言又止。 娉婷没有说错,连树干都可以折断的风暴一来,遗漏在外面的包袱早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 没有了银针,甚至连上山前准备的草药都不见了。 醉菊担心地问:“还能走吗?” “嗯。” “希望老天继续保佑我们,让我们找到一些草药。没有银针,可以采松针暂用。”醉菊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四周找松针,扎上几针,可以暂缓你的难受。” 第11章 东林王宫。 “大喜!大喜啊,大王!”老丞相楚在然手持军报,几乎小跑着进入东林大王的寝宫,未入门,激动的喊声已经传进宫中。 东林王病倒多日,一直昏昏沉沉。王后正亲自在床前伺候东林王,闻言转头,正巧看见楚在然急风急火地进来,问道:“有什么喜事?” “娘娘,镇北王撤军了,大战没打起来。” 王后一愣,半天才不敢相信地问:“镇北王没有和云常大军交战?” 楚在然捏着军报的手激动得不断颤抖,“只差那么一点。听说两军已经对垒,云常公主却忽然出现,说动镇北王退兵。娘娘,我们东林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算是保住啦!” “再说一次。”床上一个虚弱的男声响起。 “啊,大王!你醒了?”王后吃了一惊,连忙扶住挣扎着要坐起来的东林王,“大王小心身子,御医说了,大王需要静养。” 东林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目光转向楚在然,“丞相再说一遍,镇北王怎么了?” “回大王,镇北王撤军了。大军和云常并没有展开大战。”楚在然虽然已满头华发,但中气依然十足。 “哦?”东林王咀嚼着楚在然的话,仿佛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因为生病而滞郁的眼眸渐渐多了几分神采,透出激动的光芒,手搭在王后肩上,倾前急切道:“军报呢?快,给寡人看看。” 楚在然连忙双手呈上军报。 王后唯恐东林王耗了气力,接过军报亲自捧着展开了,让东林王靠在背枕上看。 东林王将军报来回看了两遍,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舒服畅快,连日来身上的酸痛气闷全不翼而飞,让王后合上军报,畅笑道:“寡人就知道,王弟……王弟他心里还是有大局的……咳咳咳咳……咳……”忽然咳嗽不止。 王后连忙为他抚背顺气,柔声道:“大王要小心身体。现在镇北王悬崖勒马了,战事也已停了,只要大王身体好起来,就是东林百姓之福。” 东林王咳得辛苦,喘了几口气,又问:“大军现在哪里?” “正在回来的路上。镇北王下令,各处边关守军,回到东林境内后,各自分散,立即返回原来的驻地。” 东林王沉思了一会儿,命令道:“丞相现在就为寡人拟一封书信,给镇北王快马送去。告诉他,之前寡人送去的书信说的都是气话。东林王族这一脉,就我们两个亲兄弟,寡人对他还是寄着厚望的。要他早日回来,不要再离开都城了。” 楚在然微滞,踌躇着小声禀报,“大王,镇北王已经不在大军中了。大军现在由臣牟领军。” 东林王和王后都微微一愣。 “不在军中?”东林王刚刚舒展的眉又紧紧拧起来,勉强坐直了身子问,“那是怎么回事?” “传令的将官说,镇北王下令撤军,将领军大权交给臣牟后,就单骑离去了,至今不知踪迹。” 刚出的晴天又被乌云遮住大片。东林王叹了一口气,向后一倒,无力地靠在床头。 “有白娉婷的消息吗?”王后插了一句。 “白娉婷下落不明。还有一事……”楚在然抬眼瞅了东林王的脸色一眼,停下了要说的话。 “有什么事丞相就直说吧。” “这个……只是传言,尚未证实。”楚在然弓着身子,小心地道,“听说白娉婷被何侠带走的时候,已经是……” 王后暗觉不妙,警惕起来,忙问:“已经是什么?” “已经怀了镇北王的骨肉了。” 此语一出,不但王后,连东林王也吃了一惊,“真有其事?” “大王,这只是传言……” “我东林王族的血脉,竟被送到何侠手里去了?”东林王怒目圆睁,一口气续不上来,又开始连连咳嗽。 王后心里像塞满了冰块似的,手忙脚乱地帮东林王顺气,眼泪已经坠了下来,待东林王好不容易止了咳嗽,立即扑通跪倒,哭道:“大王,臣妾死罪!这都是臣妾的罪过。” 东林王怔了半晌,长叹道:“这事和王后无关,是寡人错了。天意弄人,我东林王族好不容易有了一根苗子……丞相……” “在。” “立即拟王令,派人寻找白娉婷。一定要护住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儿。”东林王缓缓道,“若找到她,便和她说,只要她生下王弟的儿子,寡人就封她为镇北王妃。” 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东林失去两个王子后,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只有镇北王,和镇北王的子嗣。 松森山脉连绵不断,横占百里。寒冬万物枯萎,幸好松树不畏严寒,依然矗立,醉菊这几天一边赶路,一边用采集的松针为娉婷针灸,才让娉婷勉强有力气赶路。 两人知道这个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靠着自己努力逃出一条生路,虽然辛苦,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但不曾喊过一声累。 娉婷的脉息时好时坏。白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林中,路仿佛越走越长,两人好几次迷了路,兜兜转转,才好不容易找回方向。 娉婷的腿脚渐渐无力,如今走一步比往常走十步更为费力,也知道自己挨不了多久,但生怕拖累醉菊,所以不肯开口说休息。 这日午后,她们好不容易又到达一片岩区。松森山脉的岩石之中生长着特有的浆果,冬天也能结出果实,虽然不可口,但对她们来说无疑是上好的食物。 “姑娘先坐一会儿,我去找点吃的。”醉菊搀扶着娉婷坐下后便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就用裙摆兜了一堆紫红的浆果回来。浆果树枝茂密且带刺,她头上手上都被划出了道道血痕。 一路上这般苦头吃得多了,醉菊不以为意,将浆果放在娉婷面前,两人趁着难得的暖日头填肚子。 “我们就快跨过松森山脉了吧?” “嗯。” “天啊,总算快到头了。日后等孩子出世,一定要把这段辛苦仔仔细细地告诉他,让他知道,当初他娘多辛苦才……”醉菊边说着,边转身,低头向娉婷看去。 娉婷盘腿坐着,背挨着岩石,脸上一股淡淡的神情,让醉菊蓦然不安起来。 “姑娘?”她小声地唤了一声,又跪下来问,“白姑娘?” “嗯?”娉婷动了动,眼睛睁开了一条线,嘴角微微扬起来,“醉菊……” 醉菊紧张地凑过去,“白姑娘,你怎么了?”赶紧把娉婷的脉息。 娉婷挣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招醉菊再靠近一点,几乎附耳了,才轻声道:“松森山脉横跨云常北漠两地,从这里直下,很快会到达北漠境内。阳凤和则尹就隐居在松森山脉的另一侧。你去……” “不!”醉菊惊叫了一声,瞪着圆圆的眼睛,“姑娘,你在说什么呀?我们一起走。我们就快到了,很快就到了。看,我还找了点草药,先帮你熬点草药,还有……还有针灸,我采了一把新鲜的松针,每根都足够硬。” “醉菊……” “不!不行的!” 娉婷总是那么从容,此刻却露出无可奈何的虚弱。 “醉菊,我实在走不动了。如果不是有你,我早就走不动了。”娉婷唇边逸出一丝苦笑。 醉菊看着她,只觉身后冷飕飕的,回头仓促地用目光搜寻四周。 纯净的一片雪白,如今看来如此恐怖。 “姑娘……”醉菊颤抖着嘴唇,不祥的预感那么强烈,几乎铺天盖地般把她给淹没了。 “我现在只能靠你了。这里有地图,去找阳凤。”娉婷轻咬着下唇,努力从怀里掏出画好的地图,“则尹是上将军,他手下一定有善于登山的勇士,见了他,请他立即派人来接我。” 醉菊一个劲地摇头,“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你还有力气……” “这样只会让我们一起死在这里。粮食也不够了,前面恐怕不会再有岩区。你现在还有体力,一个人赶路,大概两天就可以下山。则尹的手下善于野战,也许一天就可以找过来。” “不行的,真的不行。” 娉婷双目一瞪,声音稍大了点,“背着我,你十天也走不出这片山林。”她力气剩得不多,这么一费劲,胸口直疼起来,仰头不断用力喘气,一边把地图塞在醉菊手中,“拿着!” 醉菊拿着地图,满心慌张。 她知道娉婷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要娉婷有一点办法,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娉婷分开。 “去找阳凤,要她派最能干的手下来接我,来回只要三天。”娉婷望望四周,“这岩区有地方可以遮风避雨,有浆果可以采食。我在这等着。” 醉菊捏着地图。 她全身的劲似乎都到了手上,皱巴巴的地图几乎要被她捏碎了。 “知道了。”似乎隔了一个世纪,醉菊才找到自己破碎的声音,她深深盯着娉婷,“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我会在阳凤那里做好准备,熬好草药等你。” 娉婷柔和地看着她,微微弯起没有血色的唇,笑了一笑,“对,就是那样。”她艰难地抬手,要取头上的簪子,胳膊颤了半天,却总差那么一点,够不着。 醉菊看得心里发酸,帮她将簪子从头上取了下来,递给她。 娉婷没有接过,只道:“你拿着这个。这是阳凤送我的,可以当做我的信物。” 醉菊应了一声后半日没有动静,只用眼睛瞅着娉婷。 娉婷知道她放心不下,咳了一声,“醉菊……” “嗯?” “去吧。” 醉菊又应了一声,这次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她缓缓站起来,一手捏着地图,一手拿着那支夜明珠簪子,“姑娘,我走了。”犹豫了半天,终于转身离开。 娉婷睁着眼睛,看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岩丛中,舒了一口气。 她挣扎着想起来走动看看地形,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先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不用赶路了。娉婷闭上眼睛,头靠在岩石上。不一会儿,耳朵听见脚踩在枯草上的声音,娉婷惊讶地睁开眼睛。 “姑娘……”醉菊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把浆果,“这些留给你。”她把浆果小心地放在娉婷面前,然后站了起来,看了娉婷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次,我可真的走了。” “醉菊。”娉婷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唤了一声。 醉菊连忙转了回来,“怎么?” 娉婷晶亮的眼睛瞅了她许久,才微笑着道:“没什么,你自己也要当心。早点下山,早点平安。” “嗯,我明白。”醉菊点点头。 这次,她真的走了。 一触即发的大战,消弭于云常公主与东林镇北王几句不为人知的言谈之间。 眼看着血即将流成河,忽然间,干戈平白化成了玉帛,最感失望的正是四国中另外两国的君主。 想当初敬安王府功累数世,牢牢掌握归乐兵权,深受大王忌惮。于是归乐新王何肃登基不过一年,即趁何侠凯旋之日,诓骗何侠佩带兵器入宫觐见,诬陷何侠造反。 凶狠毒辣的阴谋下,赫赫扬扬百年的敬安王府毁于一旦。 这般深仇,何侠怎会忘记? 第12章 一听说楚北捷召集整个东林的军队,要与云常驸马何侠决一死战,归乐王心中的畅快和期待,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 归乐军队甚至整装待发,一旦何侠败退,归乐军将加入战争,攻破云常关卡,将何侠这个归乐王的心腹大患一举解决。 谁料云常公主一个露面,将沙场上对峙了许久的阵势破坏得一干二净。 “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从王座上站起来,舒展着筋骨,他已经听了半天的军报,最后,淡淡地说了一句。 “大王?”国丈乐狄诧异地问,“大王是说军报有误?” “不,我是说,令楚北捷退兵的不是耀天公主。”归乐王仰天长叹,神态中有几分不甘的落寞,“是白娉婷。” 乐狄脸色微微变了变,“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怎么总是听见这个名字?区区一个王府侍婢,不过会弹一手好琴,如今竟左右了大局?就连上次王后与他私下谈话时也提起了这个名字。 “国丈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楚北捷这般英雄,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挑起大战,又为了一个女人,休止了大战。现在想起来,云常和东林的命运,似乎冥冥中掌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上。” 乐狄不以为然,“大王过虑了。女人都该好好待在闺房中,想着如何伺候父亲夫婿。楚北捷为了一个女人干下蠢事,误入歧途。他曾经领兵侵犯过我归乐疆土,现在自取灭亡,正是我归乐的大幸。” 归乐王挥退一旁报告完毕的传令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道:“告诉国丈一件事,白娉婷当初被何侠从东林掳回云常时,寡人曾经派军潜入东林伏击何侠,希望可以将白娉婷带回归乐。” “啊?”乐狄微愣。 “没有和国丈商量,是因为寡人知道,国丈是万万不会赞成的。”从侧边看去,归乐王脸上的轮廓在烛光下透着王者的刚毅,“不瞒国丈,事到如今,寡人常常在思索一个问题。当年白娉婷不过是敬安王府里一个小小侍女,这么多年就待在寡人眼下,今日却被何侠和楚北捷争来抢去,身价百倍。如果早知道这样,寡人当初是否应该就将白娉婷纳入后宫?” 话题一转,居然提到后宫之中。 乐狄脸色再变,心里念头像风车似的不断打转。他的女儿是如今的归乐王后,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身为国母的宝贝女儿,乐家声势才如日中天,在敬安王府败落后,顺理成章接管了归乐兵权。 思忖了半天,乐狄微笑道:“大王说笑了。白娉婷出身低贱,是侍婢身份,听说长得也不怎样好看。何侠是因为与她有故主之谊,楚北捷则是目光短浅,利令智昏而已。” “说笑吗?”归乐王也淡淡笑了笑,转身坐下,半边身子挨在宝座的扶手上,温言道,“国丈错了。” “哦?” “白娉婷之美,不在容貌,而在心胸气度。若论这个,现在四国中的任何一位国母,都不能与白娉婷相比。否则,楚北捷这样的枭雄,怎会因为白娉婷的一封书信而尽退举国之兵?”归乐王长叹一声,“你我识人,实在不如楚北捷啊。”苦笑不已。 乐狄正不知该如何接口,殿外使者忽然禀报,“王后娘娘驾到。” 听着一阵环佩叮咚的声音,宫门无声无息地被推开,露出归乐王后笑意盈盈的脸来。 “哦,娘娘来了。”乐狄暗幸可以借此停了白娉婷这个头疼的话题,连忙从座上起来。 “大王。”王后朝归乐王袅娜施了一礼,回头瞧见乐狄,柔声道,“父亲也来了?快请坐。”一边在归乐王身边坐了下来,一边闲话家常道,“这几天天气反复,恐怕父亲的腿病又犯了,正打算派人送些药给父亲呢,正巧父亲就进宫了。国事虽然要紧,也要保重身体才行。” 说到这,转头对归乐王嫣然一笑,“大王今晚又要熬夜?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吧?” 归乐王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云常和东林的大战已经不打了,还有什么大事?寡人不过正和国丈谈起白娉婷而已。” 王后听见“白娉婷”三字,心里猛然发虚,脸上笑容便有几分不自然,“听说她跟着何侠到了云常,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楚北捷为了她一封书信罢兵,王后知道吗?” “竟有此事?”王后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低声道。 殿中骤然沉默下来。 归乐王与乐狄讨论国事,乐狄在几乎天明时才辞出宫殿。一出王宫,登上马车,沉声喝命道:“去将军府,快!” 马夫敲响将军府的大门,乐震大将军昨夜和小妾畅饮作乐,此刻还未睡起,听说父亲来了,匆忙从床上爬起来。 “父亲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派人来唤孩儿就好。”乐震迎到门口,见父亲一脸阴霾。 乐狄不做声,直向书房走去,进入了书房,屏退左右,亲自关了房门,才舒了一口气,沉声道:“大王动疑了。” “啊?”乐震忙问,“大王说了什么?” “大王一直在提白娉婷,甚至说后悔当日没有纳她入宫。”乐狄斜了儿子一眼,哼道,“那是在警告我们,娘娘的宝座并不稳啊。” 乐震不屑道:“一个侍女怎能和娘娘相比?我们乐家世代为归乐重臣,娘娘可是先王指定的太子妃。” “世代重臣?敬安王府就是一个榜样!何况,如今的白娉婷已经不是侍女那么简单,和她有联系的,不但有云常的驸马,还有东林的镇北王。甚至北漠众位大将,都和她有说不清的瓜葛。” “父亲……” “那个派去向何侠报信的人,你处置了没有?” 乐震道:“父亲放心,我已经安排他远离都城,绝不会让大王发觉。” “不!”乐狄眼光一沉,“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乐震面有难色,“飞照行是我手下难得的干将,而且他从小就随着我,忠心耿耿……” “不必多说,照我说的办。”乐狄冷冷道,“大王派人伏击何侠,我们却暗中向何侠报信。此事如果泄露,就是灭族的叛国大罪。如今我们乐家声势日隆,大王已经心存顾忌,万一让大王抓到把柄,敬安王府就是前车之鉴。” 语气稍顿,目光中掠过一道寒气,咬牙低声道:“飞照行一定要死!只要他一死,没有了人证,就算大王疑心,也不能无端向娘娘,向我这个国丈、你这个大将军问罪。” 乐震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思忖再三,终于狠着心肠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采来的浆果已经吃了大半。 一夜冷风吹袭,幸亏有岩洞藏身,才免了被冻僵的危险。娉婷从洞口探出头去,天色灰白,希望今天也是晴天,正在路上的醉菊不要遇上风雪,平安达到阳凤身边。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虽然之前对着醉菊信誓旦旦,但此刻娉婷的心中却空荡荡一点底也没有。孩子在腹中安安静静,昨夜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害她腹痛。但娉婷却为这样的安静感到分外的担忧。 宝宝,你不会有事的。 她轻轻按着腹部,希望可以探听到孩子的动静。他正在慢慢长大,赶路的时候,娉婷肯定自己曾经感受到他在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踢打母亲的肚子。 醉菊说孩子还小,现在还不会踢打,但娉婷却知道他是在动的。小生命的动作是如此充满朝气,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她感动得想流泪。 “孩子,保佑醉菊阿姨平安,保佑娘渡过这个难关吧。”娉婷轻轻抚着小腹,温柔地低语。 她知道这梦呓般的低语并无用处,可在她的梦中,这孩子却和他的父亲有着同样顶天立地的气度,同样足以保护任何人的力量。 保护? 娉婷扯着嘴角苦笑。醉菊采来的浆果还剩了一些,就在手边,过了一夜后,原来光滑饱满的果皮都有点发皱。娉婷看着这些颜色不如昨日好看的果子,竟一时痴了,思绪飘到云崖索道下的深谷里。 那人迹罕至的被林木覆盖的落了满地果子的深谷。 她和楚北捷在那里互疑。 楚北捷的轮廓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坚毅,充满了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 她直言道:“是我命人截断索道以阻挡你突袭帅营。” 楚北捷虎目中闪着冷光,看她许久,仰天长笑,“楚北捷呀楚北捷,你这个傻子!” 他的笑声,凄厉入骨。 娉婷猛然心惊,回过神来。低头,手中的浆果已经被捏成碎泥,红色的果汁沾得她一手都是。 对了,浆果。 她当时也采了浆果来。那人在生气,明明是堂堂大将,生气的时候居然像孩子似的,也不顾着自己身上的伤,只管逞强。不肯让她帮他包扎伤口,也不肯吃她采来的果子。 那些果子,有的很苦很涩,就像现在的这些一样。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偎依在一起了呢? 那人还对着她笑,吻她的唇。 热乎乎的气息钻进她的心肺里,霸道得仿佛要昭告天下:白娉婷是属于楚北捷的。 他说:“我在东林等你。” 相视而笑时,真的以为将来就是这么简单而幸福。 后来呢? 再后来呢? 仿佛总是风波不断,是老天容不得他们吗?滚烫的泪滴淌到衣裳上,娉婷惊觉自己满腮泪水。 不,不要再想他了。不会有好下场,再真,再耗尽心血,似杜鹃啼出血来,也无善终。 不要再想了,不要再伤自己的心。 娉婷努力把心窝中的那股温暖驱逐出去。一夜的休息,让她总算有了点力气,颤巍巍地扶着岩石站起身,打算去采一点新鲜的浆果回来。 走了两步,一阵剧痛从腹中猛然涌起,遍及全身,宛如被烧红的刀子刺入了腹部。 “啊!”娉婷一声惨叫,捂住小腹跌倒在地。 冷汗潺潺而下。 孩儿,我的孩儿,你怎么了? 你嫌浆果苦吗? 你嫌天气冷吗? 爹不在这里,娘会保护你。 “啊!啊!”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娉婷在地上翻滚,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渗入黄土中,十指无助地在黄土中抓了又放,把地上抓出道道指痕。 “北捷,北捷……”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越压越近的灰蒙蒙的天空,“楚北捷,你在哪里?” 为什么你不在身边? 如果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为你抚琴唱曲。只要你牵着我的手,说一句,娉婷,我来找你了。我会忘记一切,忘记从前,忘记烽火连天的战争,忘记初六那轮残忍的明月。 我会将碎落一地的心一瓣一瓣拾起来,只要你现在出现。 我多想见你,我想见你啊。 你不是说过爱我吗? 你不是说过会赶回来吗?我殚精竭虑,等到了初六的月儿升起,却等不到你回家的身影。 我想见你,只想见你一眼,哪怕只见到你的影子。 你可知道,世间没有言辞能说出我的绝望。 你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能不相负? 真的能永不相负? “恨你……” 灰色的天在眼眸深处渐渐变黑,娉婷在快把身体撕裂的痛楚中,听见自己力竭声嘶地哭泣,“我恨你!我恨你!”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宣泄,直到沉入深深的黑暗时,她才隐隐约约察觉,恨一个人,比忘记一个人,要容易多了。 第13章 除了归乐,在边境对云常和东林大军虎视眈眈的,还有一支军队。 则尹辞官隐居后,若韩登上北漠上将军之位,他跟随则尹多年,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又有应变之才,这次升迁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若韩率领的大军正等待在北漠距云常边境不远的地方。北漠上次几乎被楚北捷灭国,所有北漠将领视楚北捷为虎狼之祸,如果可以趁这次云常与东林大战的时机落井下石,将楚北捷杀死,那自然对北漠有莫大好处。 但是…… “大战结束了。” “不是结束,是根本没打。” “这是怎么回事?” 帅帐中,若韩将手中的军报放在案台上,两手负背,抬头看着圆圆的帐篷顶部。 “上将军?” “白娉婷……”若韩露出回忆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当日的堪布城,“白姑娘,你的书信里到底写了什么,竟能消解一场大战。若韩真不知该失望,还是该佩服你。”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直到现在,他还深深记得那琴声。满目疮痍的堪布城墙摇摇欲坠,楚北捷数万精兵涌现在城外,就在那个时候,他听见了世上最悠扬的琴声。 白娉婷在城楼上,长袖迎风,翩翩欲飞。 她拯救了堪布,拯救了北漠,甚至可以说,若韩今日的上将军之位,全拜她当日的运筹帷幄所赐。 但那个曾经让北漠所有将领甘心跪拜的女子,如今又在何处? “上将军,东林已经撤军,我们怎么办?” “大战未起,东林大军元气未伤,此刻我们才不会傻到主动出击呢。既然不能捡这个便宜,那就全师回撤吧。”若韩毅然下令,“传令,今夜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拔营回程。” 各位将军领命散去,右旗将军森荣走在最后,到了帐门停下脚步,想了想,又走回来,“上将军有没有白姑娘的消息?” “听说她离开了云常,不知踪迹。”若韩叹气。 森荣皱眉道:“她与东林王有杀子之仇,云常何侠又想囚禁她,归乐看来她也回不去了。上将军,你说她会不会……” “我也这么想。”若韩点头道,“明日你挑选三十名干练的部下留下,在边境附近巡视。如果能碰上,至少我们也算帮了点忙。” 森荣连忙点头道:“对,我也是这么想。唉,心里真不是滋味,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他看了若韩一眼,还想张口,但话到了喉头,到底说不出来,只好忍住了。 若韩见他欲言又止,帐中只有他们两个,又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兄弟,怎会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低声道:“不用说了,我们心里明白。自从则尹上将军离开,大王的心思越发难测。万万想不到,大王竟答应与何侠联手,三十万大军兵压东林国境,逼东林王交出白姑娘。恩将仇报,人所不齿,但王命又不能有违。森荣,我领军多年,没有试过一次带兵带得这么心虚啊。” 两人的心思都想到一块去了,森荣重重一跺脚,粗声粗气道:“不要说了,说起来就气闷。要是则尹上将军还在,一定会劝阻大王和何侠那贼子联盟。要是……唉……”大声叹气,掀开帐帘,大步走了。 若韩独自留在帅帐内,若有所思。 云常和东林的大战虽然没有打起来,但四国的情势已经变得更加微妙,大家都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着雷霆击破寂静的一刻。看来不出三年,真正的四国大战就会开始,北漠的兵力,能够抵挡将至的劫难吗? 他在帅帐中缓缓踱步,把军中需要整改的几个地方想清楚了,转身坐下,摊开纸张,提笔写给北漠王的军报。 数百字的军报写好,若韩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想唤传令兵快马送回都城,抬头之际,浑身猛然剧震。 眼前一道魁梧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已静静立在面前。 “和上将军打个赌,我可以在上将军开口叫喊之前,挑破上将军的喉咙。”来者右手按剑,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巾,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剑未出鞘,却已散发出隐隐杀气。 若韩身经百战,生死关头不知遇过多少,但此刻与来者从容冷漠的目光一碰,只觉寒气扑面。 这般气势,这般胆略,此人是谁? “杀了我又如何,你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若韩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来人笑道:“再和上将军打个赌,我杀了你后,不但可以来去自如,甚至还有闲工夫顺手干掉北漠的几名大将。云常和东林大战未起,北漠士兵们绷紧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了。你下令明日回程,现在是深夜,士兵们当然抓紧时间休息,十有八九都在沉睡中。” 尽管现在不是战中,防守有所松懈,但此人能无声无息潜入军营最中心的帅帐,本事可想而知。 若韩凝视着他。 他的手有着被太阳晒出的麦色,显得皮肤坚实,像经过冶炼的钢,像大师精心雕凿的像,不可击破。 这双手很稳,轻轻按着剑,似乎仅仅这么站着,已似君临天下。 若韩盯着他很久,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楚北捷?” “则尹的继位者,总算还有点见识。”楚北捷轻笑,取下黑巾,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 这是若韩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清这个北漠的大敌。 怪不得,这般气势,这般胆略。入北漠大营如儿戏,这位就是东林的镇北王,赫赫扬名天下的楚北捷。 那个被白娉婷深深爱上的男人。 “镇北王深夜潜入军营,是想刺杀我?” “你的性命,本王暂时还不想取。”楚北捷道,“本王到此,是要你为本王给北漠王传一句话。” “什么话?” “他敢派兵窥视我东林大军,妄想落井下石,就要承担后果。”楚北捷低头,淡淡看着手下的宝剑,“和云常的大战没有打起来,本王手痒得很。从今天开始,本王会用各种方法将北漠的大将一个一个杀死,让北漠王再无可用之将,让他看着他的军队慢慢瓦解。这不是挺有趣吗?” 若韩一愣,冷笑道:“说来说去,镇北王还是来当刺客的。”他思忖必死,也不胆怯,霍然站起,抽出手中宝剑,仰首喝道,“我北漠大营岂能容你来去自如,今天纵使没了性命,我也要为大王杀了你。来人啊!”扬声一喝,等了等,居然无人冲进来。 若韩又是一愣。 楚北捷不屑道:“要喊就喊大声点。你帐外的亲兵全部身首异处了,最接近的军帐也在五丈外。这也怪你们北漠军中的规矩不合常理,帅帐定要和其他军帐保持距离。” 若韩心中微寒,他帅帐外心腹亲兵都是强悍死士,居然全被楚北捷无声无息解决了。撑着心窝里一股怒气,大喝道:“来人啊!有刺客!”挺剑就刺。 楚北捷冷眼看敌人举剑到了面前,眼中瞳孔微缩,宝剑终于出鞘。 寒光掠过,锵的一声交了一剑,若韩感觉一股大力袭来,手臂一阵酸麻,尚未回过神来,楚北捷被摇曳烛光照出的身影已经不见。若韩惊觉不妙,霍霍向左右虚刺两剑,后退两步,背上骤然汗毛尽竖,惨叫一声,腹部已经挨了一记膝撞。 若韩忍着剧痛,挥剑再刺,却正好将手腕送到楚北捷面前。楚北捷顺势一扯,一掐,若韩虎口剧痛,宝剑哐当一声,掉在几案上,将烛台打翻在地上。烛台在地上滚了两滚,烛火全灭,帅帐内顿时沉入一片黑寂中。 若韩眼前全黑,脖子上寒气袭来,知道楚北捷的宝剑已经抵在自己脖子上。 此人当日在堪布城下,当着两军的面三招击杀则尹最凶悍的部下蒙初,勇悍盖世,果然名不虚传。 若韩自知已到绝路,也不求饶,听着外面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咬牙道:“你要杀就杀,但你绝逃不了。” 楚北捷却非常自傲,冷笑道:“要杀也从最大的将领杀起,你的性命暂且留着。面见你们大王时,记得提醒他不要来招惹我东林。” 第14章 若韩还想开口,后脑勺上一疼,顿时昏了过去。 松森山脉被冰雪覆盖,夕阳照耀到雪上,反射着红色的光。一道娇小身影在积雪中深一步浅一步匆忙赶路。 雪很深,几至膝盖,每一步下去后要拔出腿来都需耗费不少力气。 醉菊喘着粗气,雪光太刺眼,她的眼睛开始一阵一阵发黑,看不大清楚前面的路。有时候,她不得不扶着树干歇一口气,但只要一停下来,她的心就仿佛被猫用爪子狠狠地挠着。 岩区中力竭的娉婷正在等她。 娉婷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在等她。 娉婷在硬撑,醉菊心里清楚。她是大夫,怎会看不出娉婷的状况。但两人一同赶路更无生机,娉婷说得没错,让一人赶去见阳凤,火速来援,是唯一的生路。 死路中的生路。 老天,老天,为什么会这样? 隐居别院的梅花还在开着,淡淡香气还飘逸在风中,为什么物是人非,转眼就到了尽头,到了绝路? 为什么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爱上一个英雄盖世的男人,会有这样的下场? 阳凤送给娉婷的夜明珠簪子,如今稳稳插在醉菊的头上。那簪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在醉菊身上的,是娉婷和孩子的性命。 她掏出地图,仔细地看着。 “又迷路了?”醉菊紧张地皱眉。白色的松森山脉常常使人分不清方向。她知道已经很接近了,阳凤就在这附近,不敢稍停,拼命赶路。 松森山脉靠近北漠一侧的山峰,就是目的地。 就在这附近,一定就在这附近。 “哎呀!”脚步一滑,醉菊又跌倒在雪地上。 不要紧,她已经不知道跌了几千几百跤。师傅,师傅,你定不曾想到,小醉菊也有这么勇敢的一天。 天气这么冷,但我的心里却像有一团快烧坏我的火。 她咬着牙,从雪地里爬起来,抬目处,眼帘蓦然跳入一个男人的身影。醉菊吓了一跳,她在松森山脉奔波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娉婷以外的人。 一个男人。 男人穿戴着攀山的装束,手中轻轻倒提着一把轻弩,刚好挡在醉菊面前。 醉菊看着他冷冽的眼神,警惕起来。 她缓缓地直起了身子。 番麓静静打量她,最后,扬起嘴角,吐出三个字,“白娉婷?” “你是谁?” “原来你就是白娉婷。”他将目光定在醉菊的发髻上,赞了一声,“好精致的簪子。” 醉菊颤抖起来,不祥的预感像攻城锤,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心。 她瞪着番麓,一步一步地向后退。 番麓手中的轻弩慢慢举了起来。闪着森森冷光的箭尖,对准了她的胸膛。 醉菊感觉自己这一刻已经死了,她浑身冰冷,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抖。头上的夜明珠簪子那么重,压得她几乎要软倒在地。 不可以,不可以死。 她想起了娉婷。 倚在榻上看书的娉婷,雪中弹琴的娉婷,采摘梅花的娉婷,月过中天时,终于颓然倒地,撕心裂肺痛哭的娉婷。 不可以死。醉菊狠狠盯着番麓,她无力反击,番麓手中有弓弩,但她还是狠狠盯着他。 番麓几乎被她的目光迷惑了,他从来不知道女人面对死亡时也能毫无畏惧。犹豫的瞬间,醉菊转身狂奔。 不,不能死! 她从上天那里借来了力气,让她疯了似的在林中逃命。 嗖! 耳边响起轻微的破空声,一根箭几乎擦着她的脸飞过,扎入身旁的树干。醉菊吃了一惊,步子更加凌乱。 嗖!嗖! 破空声就在耳边,箭一支接一支,射入树干,射入草地,醉菊惊惶失措地闪躲着,避过一次又一次。 老天,是你在帮我吗? 请你帮到最后,请你让我活着见到阳凤,让她知道,白姑娘等着她去救。 还有孩子,王爷的骨肉,东林王室的血脉。 醉菊仓皇逃命,当惊觉眼前空荡荡时,脚下已经踩空。 “啊!”醉菊惊慌地叫起来,身不由己地跌落下去。 落地时厚厚的积雪接住了她的身躯,右腿却不巧撞上一块突出的岩石。 咔嚓! 可怕的剧痛从腿上传来,痛得醉菊几乎全身都快失去知觉。 “啊……”她呻吟着,勉强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希望可以看看自己的腿。 一定是断了,断裂的骨头疼得她浑身打战。 怎么办?还要赶路,还要报信,绝不能停。草药,只要敷点草药,忍着就好。 哪里有草药? 她转头,努力用眼睛搜寻四周。白茫茫的一片,枯树,偶尔露出雪面的岩石……还有什么? 看向东边,她愣了愣,仿佛不敢相信般,慌忙抬手揉了揉眼睛。 “啊,在那里!”醉菊惊喜交加地轻唤起来,湿润了眼眶。 看见了,看见了!阳凤隐居的山峰,就在眼前。原来已经熬到了山脚,原来就在这里。 醉菊喜极而泣,终于找到了。白姑娘,我们有救了。 “白姑娘,你等着我,我已经看见了。” 腿上的痛一阵一阵,醉菊尝试着爬起来,站起一半,却没有力气支撑,又无助地倒下。 “不要紧,不要紧的。”她小声对自己说,“我可以爬过去,我可以爬上山。”她的眸子晶晶发亮,像深海中的珍珠,经过天地精华的孕育,这一天终于发出光芒。 醉菊在雪地里拖着身子向前挪,路好长,路为什么这么长?她拼了命地咬牙,挣扎着向前,以为已经走过天涯到海角的路途,回头一看,却仍在这片白茫茫中。 鲜红的血,在白雪上蜿蜒,好一幅艳丽的画。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她抬头,绝望伸出魔爪,轻轻地、冷漠地扼住了她的心。 番麓站在高处,冷冷看着她。 残阳如血,血红色的光芒将他的身影包裹起来,把他化为死神。 不,不…… 醉菊抬头怒视着他。 你不可以就这样夺走这一线生机,我已经到了这里。 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 番麓没有动手,他右手持弩,左手拿着一大把箭,刚刚射出的箭,他已经一根一根拔了回来,二十七根,一根不少。 醉菊瞪着他,瞪着他的箭。 不可以,不可以死。 娉婷在风雪中等待,三天是极限,她和孩子的极限。 楚北捷误了初六之约,葬送了她的幸福。我不能再误一次,葬送她的生命。 雪地冰冷无情,苍山冰冷无情,死亡的感觉如此浓稠,浸透了心肺,却盖不过令人心碎的绝望。 醉菊仰头,悲愤大叫:“阳凤!阳凤!你在哪里?求你出来! “阳凤!上将军夫人阳凤,你听见了吗? “谁都可以,楚北捷,何侠,救救白娉婷吧!你们忘记白娉婷了吗? “楚北捷,你这个懦夫,你忘记白娉婷了吗?” 那是你的妻,你的骨肉,绝不该流落天涯,葬送在这松森山脉里。 “你怎么可以不出现?怎么可以……”醉菊无力地哭泣,“你还记得白娉婷吗?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怎么可以忘记……” 山中回声阵阵,奇迹没有出现。 不公平,太不公平。 她抬头,泪眼婆娑中,看见番麓唇边的微笑。 夕阳沉入山的另一头,血红色的光渐被黑暗替代。 “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第一次见到娉婷,娉婷这样问她。 她随着师傅穿梭于王宫豪宅,见识过许多人和事,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沉的爱。 白娉婷和镇北王。 王者之爱,如此悲切,如此凄怆,让人如此心碎。 苍天啊,真忍心。 为何不怜惜这一份深深的爱? 小小的一朵醉菊,纵使心甘情愿付出性命,也无法改变这偏离幸福的结局。 “阳凤!阳凤!你快出来!求求你快出来!” 山林中回荡着醉菊的哭声。番麓静静坐在高处,看她不甘地挣扎。 他没有再次举起手中的轻弩,没那个必要。 醉菊喊哑了声音,喉咙像被火烧着一样。当她哭尽了力气,停下来喘息时,雪的芬芳飘入她的鼻尖,伴随着的,是鲜血的腥味。她腿上潺潺流出的鲜血。 醉菊若有所觉,努力撑起上身,紧张地四望。 夜幕笼罩下,她看见了林中无声无息靠近的盏盏绿色小灯。 狼群! 她终于明白,番麓唇边那抹微笑的含意。 第15章 “上将军?上将军!快醒醒!” 若韩头疼欲裂,睁开眼睛,帅帐中灯火通明,头顶上是将领们一张张关切的脸。 楚北捷呢? 若韩捂着头,用力从榻上猛然坐起,“人呢?人抓到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森荣被大家推了推,走到最前面,闷声道:“我们听见上将军的喊声,冲进帐内,到处一片黑暗。当时未知上将军生死,到处都乱糟糟的,等点起灯火,再四处搜查,已经找不到刺客踪迹。” 若韩“唉”了一声,拍腿道:“可惜,可惜!”但回心一想,楚北捷又怎会如此容易被人擒到。他入营之时,应该早想好退路。 新晋升的隆尧将军华参低声禀报道:“上将军帐外的亲兵一共有十五人被杀,看来是偷袭,喉间一剑毙命。刺客剑法真可怕。” 亲兵们的尸首各位将领都亲自检查过,对刺客高强的武艺都觉得不可思议,脸上均露出一丝惧色。 森荣摇头道:“这么可怕的刺客,四国未曾听说过。我们北漠军营也该整顿了,万一上将军出什么事,大军失去统帅,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刺客到底是谁?” 若韩沉默片刻,道:“是楚北捷。” 偌大帅帐,骤然沉默下来。众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森荣喘了口气,终于反应过来,张大嘴道:“竟是镇北王?” 楚北捷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噩梦一样。 堪布一战,楚北捷几乎让他们灭国。此人运筹帷幄,智谋让人心惊,武功更让人心寒。 这次,又显示出他独闯敌营的胆略和高超的潜匿本事。 有这样的敌人,谁不头疼? “他到底要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若韩脸色极难看,“他要我传一句话给大王。”接着把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军营大事不容有失,被敲晕的事虽然丢脸,若韩还是一五一十原本道出。 大家知道来者是楚北捷,知道若韩是虎口余生,哪里还想到别的。知道楚北捷口出狂言,说要将北漠大将一个一个屠杀,人人气得双眼通红,破口大骂。 若韩道:“楚北捷也并非说大话。如果我们的军营防守仍是如此松懈,将来还是抵挡不住他这样的高手。” 这一开口,众人都有点讪讪。 北漠的军营,严密远远不如东林训练有素的大军,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明白。楚北捷这个将才调教出来的军队,恐怕只有何侠能够对抗。 若韩看看帐外,天还未大亮,只有一点橙光从灰云中隐隐透出来。 “行程不改,天明出发,众将先退下,我要好好想想。”若韩遣退众人后,叫住森荣,“你留下来。” 森荣点点头,坐下想了想,皱眉道:“上将军,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楚北捷出言威吓说要杀我北漠大将,为何已经成功潜入,却只要上将军带口信,而不下杀手?” 若韩道:“我也正觉得此事蹊跷。我看他的神色,仗着自己武功高强,非常自傲。扬言要将我北漠将领从最大的开始杀起,一个一个,直至北漠再无可领军之将。” “但是,上将军已经是北漠军最高将领了。楚北捷如果真想这么做,就不会放过上将军。” 若韩神色一变,从椅上猛然站起,“糟糕!我知道了!” 森荣惊道:“上将军想到什么了?” 若韩神情凝重,沉下嗓子,缓缓道:“上将军,则尹上将军。” 这次轮到森荣脸色大变,“不错,他第一个要杀的是则尹上将军!” 则尹是北漠军的顶梁柱,他虽然已经归隐,但在军中威望不减,地位相当于楚北捷之于东林军。 假如则尹被楚北捷刺杀的消息传遍天下,那么军心溃散的北漠军将不堪一击。 森荣也是跟随则尹多年的老将,不禁为则尹担忧,搓着手焦急道:“怎么办?事关则尹上将军生死,我们可不能干坐着。” “上将军是我北漠剑术名家,身边又有心腹护卫,就只怕楚北捷有心算无心,偷袭得手。” “一定要立即通知则尹上将军,要他提防楚北捷。”森荣忽又想起一事,苦恼道,“上将军辞官后不知隐居在什么地方,我们要立即派出人马寻找,将消息告诉上将军。楚北捷持有东林大军军权,眼线众多,万万不能让他比我们先找到上将军。” 若韩胸有成竹,露出笑意,“这个不必担心,我知道。我这就写信。上将军何等英雄,只要有所防备,必不会让楚北捷得手。” 晨曦初现,一骑快马从北漠军营冲出,朝松森山脉奔去。 一直守候在另一高坡的楚北捷从草地上站起来,看着远处迅速变小的送信者的背影,轻轻抚了抚身边的爱马,“该上路了,我们找你的女主人去。” 翻身上马,缰绳在手中从容一扯。 骏马低嘶,放开四蹄,踏起一溜轻尘,追逐传信兵而去。 瞧那传信兵奔去的方向,则尹和阳凤果然不出他所料,隐居在茫茫松森山脉之中。 娉婷,你常和我提起你的好友阳凤。 如果她隐居在靠近云常的地方,你一定会去找她的,对吗? 你已经见到阳凤了吗?还是依然在路途之中? 我楚北捷无能,挑了云常的关卡,却问不到你的下落。手中宝剑虽利,对着茫茫雪海,却无法向苍山逼问出你的去处。 我能做的,只有潜入北漠军营,诱得若韩和则尹联络。他是则尹的继位者,应当知道则尹的隐居之地。 娉婷,请你停下脚步,不要再孤零零地漂泊。但愿你不要忘记你的好友阳凤,来见一见她。 我会在那里等你,截住你,拥抱你,亲吻你,向你道歉,求你宽恕——为了我们曾经清澈如水的相思,暗香萦绕的缠绵,期待着,可以坚定如山的爱恋。 我已经明白,什么是海枯石烂,什么是沧海桑田,什么是——永不相负。 云常都城里,笙歌通宵达旦。五彩烟花升入夜空,轰的一声,照亮城中百姓的笑脸。 公主回来了,驸马回来了。 华贵马车上,垂帘全部掀起,耀天公主露出幸福的笑意,偎依在何侠怀中。这令人感动又欣慰的一幕,深深印入云常百姓心底。 衬托着这一双璧人的,是随后万千安然无恙返回家园的云常士兵。他们带着战死的决然出发,却得到老天垂怜,没有经历烽火的肆虐。 等待着他们的,是欢呼和满天绚丽的烟花。 还有,美酒。 艳丽的歌舞姬穿梭在大殿上。欢笑的百官喝得畅快,醉态可掬。何侠笑意正浓,连连饮下众官敬献的美酒,挥了挥手暂止没有尽头的敬酒人群,自行端起酒杯,踱到一直微笑着坐在一旁的贵常青面前。 “这一杯,要敬丞相。” 贵常青有点愕然,连忙举杯,“臣不敢,此酒应敬驸马爷。驸马爷领兵远征,辛苦了。” 何侠喝了不少,俊美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睛深处却无一丝醉意,“丞相太谦虚了。领兵打仗只是体力活。丞相坐镇都城,才是劳心劳力。” 贵常青向来不大喝酒,但大战消弭于瞬间,这般天大的喜事,再不善饮的人也会忍不住喝两杯庆祝,豪情一起,举杯道:“好,臣和驸马爷干了这杯,祝我耀天公主福寿无边,嗯,还要早生子嗣。” 何侠哈哈笑道:“这个愿许得实在,多谢丞相吉言!”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驸马爷……” “绿衣?”何侠转头,见是耀天公主身边的心腹宫女,环视周围取乐喧闹的众官,将她叫到一边,低声问,“是公主要召见?” 绿衣摇头,俏皮地咬着下唇笑道:“不是呢。公主要我来和驸马爷说,她一路颠簸,十分劳累,沐浴后就要睡了,请驸马爷明日再来见她。公主还说,请驸马爷小心身体,不要喝太多酒。驸马爷路上也辛苦了,再喝酒容易伤身。” 何侠朗声笑起来,“我还愁这里敬酒的百官不好应付呢,有了公主的王令,正好辞了他们回去睡觉了。” 当即用耀天公主的话挡了还想继续敬酒的官员,先行出了王宫,回驸马府。 驸马府门口早有大批侍从等候,冬灼带头,伸长脖子,远远看着人影幢幢,马蹄声声,一队人马奔了过来。 “恭迎驸马爷!” 马匹停下,冬灼当即向前牵了缰绳,仰头道:“少爷,你回来啦。” “嗯。”何侠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就往大门走,见了门口站满恭迎他回来的侍从侍女,微微拧了拧眉,“这么多人都待在门口干吗?都散了吧。” 冬灼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侍从,屏退所有侍从,自个跟了上去。 何侠步子迈得很大,毫不停留,冬灼在后面匆匆跟着。 直接进了后院,转了三两个弯,娉婷居住的房间出现在眼前,何侠骤然止步,站在房门外,一时间竟怔住了。 冬灼见他静静盯着娉婷的房门,仿佛木雕一般。此情此景,只让人觉得一阵苍凉。 他当初觉得何侠无情,于是趁耀天公主发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了娉婷。可如今见了何侠的模样,又觉得何侠当真可怜。 冬灼又是心虚,又是难过,忍不住走了过去,轻轻唤道:“少爷……” 何侠被他唤回心神,心不在焉地转头看他一眼,缓缓走到门前,举手将房门轻轻一推。 吱呀…… 门轴转动着,发出轻微的声音,房里的摆设,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窗台上的盆景已经枯了,床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两边垂着流苏。床底下,摆放着一双绣花鞋。 梳妆台上立着铜镜,旁边静静放着他为娉婷定做的镏金首饰盒。 琴还在,就无声地摆在桌上,只是已铺了薄尘。 何侠跨入房中,他的脚步很轻,犹如怕惊碎了什么。他坐在冰凉的椅上,将腰间的宝剑解下,置于桌上。 这柄宝剑,他用它舞过剑。 就在这,就在这驸马府中。 剑温柔出鞘,如蛟龙入水,酣畅自在,如古藤虬干曲枝,变幻莫测。 娉婷也在这,她倚亭而坐。他们默默相看。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指下弹出的一曲《九天》,琴声激越间,差点让他以为,一切都没有改变。 差点让他以为,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消逝。 他错了。 此刻他的眼眸深处,凝起冷冷的精光。他错了,傲气年华已逝,风花雪月亦不复存在。 智谋武功抵不过赫赫权势。 要戳破他费尽心血,努力保留的一幅从前的美丽幻象,只需耀天公主一道轻描淡写的王令。 耀天公主,他的妻,云常的主人。 面对着失去娉婷的空房,失去温度的驸马府,何侠深深地被事实刺醒。 只要耀天公主存在一天,他便只能是驸马。 一个连自己的侍女,都无法保住的驸马。 “少爷,这古琴……要收起来吗?” “不用。”何侠凝视着覆着尘的古琴,扯动嘴角,“留着,它会等娉婷回来。” 娉婷会回来的,回到我的身边。 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玷污“敬安王府”这四个字。 我不会让云常王族和贵常青那个老滑头束缚我的手脚。 我不会让雄心壮志屈服于耀天公主的柔情与王威之下。 再没有人,能那样对待我。 一路尾随传信兵的踪迹,楚北捷在松森山脉一处山脚下勒马仰视。雄伟的山峦在白雪映衬下增添了一分神秘的美丽。 阳凤就在此山中。 娉婷,应该也在此山中。 她也许在弹琴,也许在看书,也许在轻声低唱英雄佳人,兵不厌诈。 仰望着肃穆的山峦,楚北捷的心压抑不住地怦怦乱跳。 他竟是这般渴望看见娉婷。 思念,对着黑夜狂吼出的思念,梦中的思念……远远不够,远远不足以按捺这份焦灼。 传信兵受若韩嘱托,小心翼翼地赶路,不断查看是否有人跟踪,但任他如何精干,又怎会是楚北捷的对手。 第16章 楚北捷远远跟着他,直达则尹隐居所在的山峰,策马上了山道,终于瞧见十几座木屋,藏匿在林中。楚北捷昂扬前行,未到屋前,路边蓦然跳出几名大汉拦在路中间,喝道:“站住!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乱闯?”手中利剑一横,寒光闪闪,身手都很不错。 这些威吓对楚北捷来说不啻儿戏,他哪里放在眼里,不避不闪,坐在马上,环视一圈,沉声道:“告诉则尹,楚北捷来了。” “楚北捷?” “东林的楚北捷?” “镇北王?” “是我。”楚北捷唇角逸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我来接我的王妃——白娉婷。” 统领东林大军征战四方,杀得所有人胆战心寒的魔王,竟然出现在眼前? 有人一个手颤不稳,手中的剑差点掉下来。 “还愣什么?快去通报。”楚北捷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挪了一步。 众人猛退数步,一脸警惕。这位当世名将,曾在堪布将他们则尹上将军打得一筹莫展,几乎毁灭了整个北漠。 机敏者呼啸一声,转身便去报信。剩下的人强压着胆寒,持剑围着楚北捷,人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腰间的宝剑上。 传说中镇北王的宝剑只要出鞘,就会血流成河。 楚北捷端坐马上,宛如从天而降的神将,被他们狠狠盯着,神态却悠然自如,隐隐透出一丝喜悦的期盼。 娉婷,我已经到了。 你在做什么? 和阳凤下棋吗? 你曾说,阳凤棋艺甚精。可允许楚北捷在旁观棋?让我坐在你身边,看你纤纤指儿,捏起黑白色,轻置于棋盘上。那情景必定赏心悦目,让人看一辈子也看不倦。 跑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脸色古怪,不敢站得离楚北捷太近,拱手道:“镇北王,我们上将军有请。” 楚北捷欣然点头,跟着引路的侍从一路到了大门前面。门前寂静无人,不见阳凤娉婷,也不见则尹,他艺高胆大,在东林王宫单身与宫廷侍卫血战尚且不怕,更不会畏惧这么一片小木屋。 下马后,手按剑柄,昂首直入。 跨入屋中,却愕了一愕。入目处满眼素白,白色的垂帘横幔,偌大客厅,并无座椅摆设,唯有孤零零一具棺木摆在中间。 楚北捷跨进的,竟是一间灵堂。 屋中只站着一名脸色沉肃的男子,眉目浓黑,眸中精光慑人,“镇北王?” 楚北捷从容迎上他犀利的目光,“北漠上将军?” 忽然听见一把尖锐的女声,“楚北捷!楚北捷在哪里?” 楚北捷心系娉婷,听见女声,猜想该是上将军夫人阳凤,朗声应道:“本王在此。” 话音未落,侧屋垂帘被人霍然掀开,一道娇小身影骤冲过来。阳凤脸色苍白,状若疯狂,对着楚北捷当胸就刺。 她来势虽快,但又怎能伤得了楚北捷。剑未及胸,楚北捷伸手一按,已经按住阳凤手腕。 则尹没料到阳凤会这般提剑从侧屋冲来,发觉时已经太晚,变色道:“你敢伤我妻?”纵身扑上。 楚北捷一招制住阳凤,想着她是娉婷好友,倒不敢怎样,指尖在她细白的腕上用力一弹,再顺势轻轻一推,阳凤立足不稳,向后跌去。 则尹正好扑上来,一把接住,他素知楚北捷厉害,唯恐阳凤受伤,忙问:“有没有受伤?” 阳凤摇摇头。她发髻俱乱,双目通红,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悠闲镇定的模样,转头瞪了楚北捷一眼,忽然痛哭起来,抓着则尹的袖子央求道:“你帮我杀了他!快杀了他!” 楚北捷从娉婷口中了解的阳凤,向来温婉有礼,怎料到第一眼看见的竟是个疯女人。他心里生疑,眼角余光扫了中间那具棺木一眼,暗觉不妙。一颗心竟隐隐害怕起来,沉声道:“娉婷在哪?” 阳凤似乎听不见他的问话,只是捶打着则尹的胸膛,哭求道:“夫君,你帮我杀了他!是他害死了娉婷,是他害死了娉婷!” 楚北捷犹如被一记响雷击在头顶,猛然向前两步,喝道:“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这喝声宛如虎啸,反倒让阳凤清醒过来,停止了捶打一直安抚她的则尹,呆呆转头瞪着楚北捷,通红的眸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字一顿道:“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字字从洁白齿间挤出,阴冷的声音,仿佛从鬼域深处传来。 楚北捷骤然倒退一步,回头看了看厅中的棺木,强扯出一抹笑容,“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是骗我的,你为娉婷不甘,要使计诈我。”他虽如此说,却止不住浑身冷汗潺潺,仿佛堕入冰窟中一般。 阳凤是娉婷至交好友,和娉婷一同长大。楚北捷识人无数,自然明白阳凤此刻的哀伤,绝非作假。 一生之中,从未尝过的寒意侵袭而至,破入肌肤,直割筋骨。 “你们骗我,娉婷就在这里,藏在这里。”楚北捷哈哈大笑,扭曲着面容,目光一转,停在拥抱着阳凤的则尹脸上。 他的手按在剑上,仿佛只要则尹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就要拔剑将他碎尸万段。 则尹什么也没说。他静静拥着自己痛哭的爱妻,直迎楚北捷的目光。 楚北捷的目光,除了坚毅、刚正、执著、霸气,还带着一丝怯意、一丝央求似的期盼。 炯黑的眼眸深处,激荡着狂涛,渐渐沾染上不敢置信的绝望。 他竟然,从则尹这个昔日敌人的脸上,看到了一分同情。 “不可能,这不可能……”楚北捷恍若被利刃刺中心窝,狂叫一声,踉跄着连退几步,仰头大叫,“娉婷,娉婷!你快出来!我来了,楚北捷来了!我来向你赔罪!任你责罚!娉婷,你出来呀!” 受伤野兽似的吼叫震动山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抖落。整座松森山脉,在楚北捷悲怆的吼声中沉默。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那灵巧的指,那绝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轻舞的身影,怎么可能逝去? 他明明听见,她在弹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纷乱,唱成则为王败则寇,兵不厌诈,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欢。 她明明就在这里,在风里、雾里、云里、雪里,笑得清雅娴静,她乌黑的眼珠静静瞅着他,仿佛无尽的心思,全要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里?娉婷在哪里? 楚北捷麻木地转过脸,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经到了山脚,却遇上狼群,只差一点,”则尹沉声道,“就只差最后一段路……” 阳凤渐渐冷静下来,用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楚北捷,凄声道:“她是来找我的,我知道她会来找我。她戴着我送给她的夜明珠簪子,攀过了松森山脉,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我为什么不早点派人下山?为什么?为什么……”伏在则尹肩头,双肩止不住剧烈地颤动。 楚北捷直愣愣瞪着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过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朵上面,软绵绵的,没一点实在的感觉。 一切宛如在梦中,棺木一会儿近在眼前,一会儿又似乎到了很远的地方。短短几步路,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走完。 他终于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气从那里散发出来,沿着指尖蔓延到心里,让这天下闻名的镇北王生生打个冷战。 “娉婷,你在这里……”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对着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开棺木,拥抱他的爱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当十指扣住棺盖,一向神勇的镇北王,竟找不到一点力气。满是剑茧的手颤抖着,楚北捷如何努力都无法让颤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那支夜明珠簪子和残破的衣裳,还有……”则尹的拳头紧了紧,低声道,“还有几根骨头。” 字字重若千斤,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他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躯,颓然跪倒。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娉婷不是这样的。她娇小、玲珑,在雪天里,脸颊会透出一抹淡淡的云彩,喜欢看雪夜中的星星,却又像猫儿一样,常常寻找温暖宽阔的胸膛,惬意地依进去。 “娉婷……”他伸开双臂,竭尽所能地拥抱。 他来晚了,晚得太厉害。 他应该初六那天赶回来,用他的臂膀,紧紧拥抱倚门等候的娉婷。他应该拥抱着她,不让任何事伤害她,让所有的危险远离她,让她微笑着,在暖暖的冬日下懒洋洋地看书,小睡,让她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孕育他们的孩子。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不相负? 永不相负,在哪里? “你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颦,就在空气中,在花香中。 无所不在。 “王爷是要去打仗吗?” “王爷不必向娉婷解释。现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爷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牵挂。”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他没有做到,他负了她。 让她踏着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远去的马车。 让她流落在云常,怀着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尽人间苦楚。 让她被围绕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断筋骨。 “不!”楚北捷狂声长啸,啸声止后,毅然拔剑。 震慑天下的镇北王的宝剑,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剑刃和地砖铿锵相碰,激起一瞬火花。 楚北捷缓缓转头,看向阳凤,“是我负了她,你动手吧。”不再多言,仰头闭目。 阳凤沉默了一会儿,挣脱则尹的怀抱,捡起地上的宝剑。宝剑很重,她要双手才能握紧,就算用了双手,仍颤得厉害。 剑刃指着楚北捷的喉头,只要轻轻一划,这当世名将,各国君王欲除之而后快的镇北王,就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滴答,滴答…… 灵堂中寂静无声,只有阳凤的眼泪,大颗大颗,流淌不尽似地滴在地上。 她刚刚那般地恨这个男人,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此刻持剑抵在他的喉头,她却在颤抖。 娉婷,娉婷,让你伤心哭泣,让你绝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剑下。 他是否让你幸福地微笑过?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柔情和憧憬,悠然举手,掠平两鬓被风吹乱的发丝。 阳凤清楚地记得,娉婷站在窗前,她远眺的方向,是东林,镇北王之所在。 阳凤紧握着剑的手越颤越剧,交缠的指渐渐松开,哐当一声宝剑跌落在她的脚旁。 楚北捷诧异地睁开眼睛。 阳凤冷冷看着他,“我不会让你去黄泉打扰娉婷。她不想见到你。”她痴痴说着,伸手抚摸着棺盖,细声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从此以后,再不需要为谁伤心了。” 那里面静静躺着地是他心爱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亲,他生前或死后,都没有面目相对的娉婷。 不错,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远不会原谅他,无论在人间或黄泉。 死,他无颜央求她的原谅;生,他无颜索取她的尸骨。 他倾心相求的绝代佳人,被他亲手葬送。 “你说得对……”楚北捷眼神空洞,泥塑似的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说得对……”他不舍地瞅着那具棺木,却再没有勇气用颤抖的双手触碰它一下。 他有什么资格碰它? 楚北捷转身,他的眼里看不见任何景象,没有阳凤,没有则尹,也没有路。 他忘了宝剑,忘了一切,走出大门,怔怔地看着前方,朝山林深处走去。在门口低头吃着干草的骏马嘶叫一声,小跑着跟在楚北捷背后。 它不明白,为什么主人进了这屋子,出来后就失去了魂魄。 则尹的手下看着这一人一马远去,低声问:“上将军,此人是我北漠大敌,我们要不要趁机将他……” 则尹凝视着楚北捷的背影,摇头叹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敌。” 威名赫赫的镇北王,已经死了。 他的心,已经死了。 第17章 北漠大军踏上回家的路。 若韩在途中接到了传信兵带回来的则尹的书信。 久经战火考验的心,随着书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书信仿佛也非常沉重,若韩双手捧着,叹息着看向森荣,“白姑娘死了。”这位已经是北漠最高军事将领的男人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 去了,那位风姿绰约的巾帼统帅已经去了。 死在天寒地冻的松森山脉,残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闪闪发光的,是只余下的一支精致的夜明珠簪子。 当初兵发堪布,面对东林大军谈笑自若……谁想到那位奇女子,竟会是这般下场? 森荣闷了许久,低声道:“是真的吗?” 不相信,让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智退堪布城下十数万大军。 仅凭一曲。 “上将军夫人也病倒了。”若韩顿了顿,苦笑道,“我们都错了。” 森荣不解。 若韩道:“楚北捷正是因为不知道则尹上将军的隐居处,所以才夜闯军营,虚言恫吓。其实他跟踪我们的传信兵找到了则尹上将军。” 森荣变色道:“那岂不是……” “他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顾死活夜闯军营,不为国家大事,只为儿女情长?”森荣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长气,“原来楚北捷攻打云常是为了白姑娘,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韩点头道:“不错。如今白姑娘命丧松森山脉,看来楚北捷的雄心壮志也会被消磨掉。他虽和我北漠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当世难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叹。 一个是英雄,一个是佳人。 天意弄人。 两位战将都曾跟随娉婷打过堪布之战,心下恻然。沉默片刻,森荣沉声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今晚要找个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粮军务要一些好酒好菜,还有,军营中剩下的几坛好酒,我也要了。上将军,军旅中将领不得喝酒,我向你讨个情,让我今晚喝个痛快,可行?” “怎么不行?”若韩感慨一声,“今晚,我们所有曾经参与堪布之战的北漠将领,就在月夜下为白姑娘痛快醉上一场。” 长醉忘痛,怎能不醉? 这世间,又能有几个白娉婷呢? 天色为什么一直那么灰暗,暗得近似不祥。还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着,不曾真正地睁开? 记忆中她曾被白雪围绕,雪的芬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她也曾被五彩的霓裳包裹,裸足在王府中别致的歌台上,低低清唱,回眸时,瞅见熟悉的人经过,被她的歌声留下,驻了脚步,沉迷地听。 但都散去了。 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巨大的悲哀沉甸甸压过来,让人不明所以,仿佛没有理由,悲哀只是天命,辜负了这份冰雪聪明。 “大姑娘?大姑娘?”声音好遥远。 娉婷睁着眼睛,瞳孔渐渐凝起,有了焦点。眼中映出的人影有点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哪里?娉婷转头,想看看四周。但全身仿佛被痛打过似的,动一根头发都会牵扯出浑身的痛。 “嗯……”娉婷缓缓吐了一口气,忍耐着等待酸痛过去。 孩子呢? 对了,孩子!她骤然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用双手捂住小腹,急切地渴望能摸索到小小的动静。 “别怕,我们已经喂你喝了药啦。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头顶上的脸乐呵呵地笑着。 娉婷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她望望上面的屋顶。多好,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屋顶了,每天都是岩石和白雪,仿佛永远也见不着屋顶。 真好,终于获救了。 “醉菊呢?阳凤呢?”娉婷打量着四周。 “醉菊是谁?阳凤……”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露出不解的表情,不一会,咧嘴,呵呵笑开了,“哦,我知道,你说的是我们上将军夫人。哎呀,大姑娘,你还没找到上将军夫人吗?都这么久了,马儿都生马驹了,你还没找到?” 一定有什么事情遗忘了。娉婷困惑地看着那笑脸,忽然,她想了起来,恍然道:“你是我去朵朵尔山寨路上碰到的那个大个子,你叫阿汉。” “哈,大姑娘你想起来了?就是我,阿汉!你还送马给我呢,叫我留下银两娶媳妇。”阿汉爽朗地大笑起来,“告诉你,我娶了媳妇了,快有小阿汉了。” 屋顶被他的笑声震得簌簌落灰。 娉婷跟着他笑了笑,奇怪地问:“你不认识醉菊?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 “撞见的啊。我上山给老婆打野味补身子,有只灰兔子中了我一箭,还溜溜地跑个不停,钻进岩堆里不见了。我进去找,哎呀,找不到灰兔子,找到一个快冻僵的大姑娘。”阿汉兴致勃勃地说着,很是高兴的样子。 “你救了我?” “当然,当然啦!”阿汉比画着,“从雪山上抱回来,还要背着弓箭和兔子,幸亏我劲大呀。你快冻僵了,喝了好多野兔子汤才好一点,嘿,野兔子汤就是补身子。还有我请别人从远处带回来的上好安胎药,都喂了你啦,本来是要给我老婆吃的。” 听他这么说,娉婷心生感激的同时又大觉不安。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不怕,我老婆皮粗,骨头硬,怀着小阿汉还能干活,不怕的。” 阿汉正得意地说着,屋那边走过来一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女人,小腹高高隆起,笑着问:“阿汉,你又自己和自己说话啊?” “喂喂,老婆,大姑娘醒了!”他把女人招过来,向娉婷得意地介绍,“这是我老婆。”又指指女人的小腹,啧啧地说,“这是小阿汉。” 阿汉嫂有着和阿汉一样的热情,笑着拧了阿汉一把,“柴没有了,快砍柴去。”又对娉婷说,“大姑娘,你总算醒了。怎么好好的大冬天爬雪山?松森山神不好惹的,冬天男人都不敢上去,阿汉这笨瓜,居然瞒着我上去打野兔子。” 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大概救的人醒了,阿汉嫂显得很高兴,乐滋滋地端详着娉婷,“再弄一只肥鸡来,就可以让你脸色红起来了。” 娉婷心里却想着别的。 三天的期限过了没有? 假如救兵到了,却找不到她的踪影,岂不把阳凤和醉菊急个半死? 不过,老天还是慈悲的,让她和孩子都熬过来了。 孩子啊,你福大命大呢。 娉婷温柔地抚着小腹——鼓鼓的,似乎很柔软,又似乎很坚硬,一种说不出的充实感全在里面,那是生命的感觉。 “阿汉嫂,我想……” “饿了吧?我去端吃的。”这位阿汉嫂说风就是雨,倒真的和阿汉非常般配。 “不不……”娉婷摇头,“我想赶路。” 阿汉嫂瞪大眼睛,“赶路?你这个样子,要去哪里?不行不行,我还准备明天弄只肥鸡呢。” “我一定要走。”娉婷在床上撑起上身,“我要去找阳凤,找你们的上将军则尹。” 阿汉在门外边砍柴,边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这时候他把头探进窗子嚷嚷道:“上将军归隐了,大姑娘,你找不到的。听说大王都找不到他。” “不,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定要尽快过去,他们找不到我,会很着急的。” 阳凤,还有醉菊,都会很着急的。 隆冬快要离去,日光照耀下,雪水沿着直条的小坎,缓缓流淌。 松森山脉上的雪,也会这样融化吗? 何侠取了云常虎符,领兵出征,今日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肃穆地将虎符双手奉还。 征战已经结束,调动大军的权力收归耀天公主。 贵常青看着何侠手中的虎符在众目睽睽下,重新回到公主的手中,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耀天公主对何侠情意深重,要不是老丞相再三要求,绝不会颁布收回虎符的王令。 “驸马生气吗?”早朝结束,耀天公主瞅着归还的虎符,心里还是有点忐忑,连忙派遣绿衣将何侠召来,见夫婿神采奕奕,应命而来,心里才安定了些。 何侠愕然,“何侠为什么要生气?” “耀天收回了虎符呢。” 何侠恍然,哈哈笑起来,无奈又怜惜地看着耀天公主,摇头道:“公主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我难道不是夫妻?我嫉妒谁,也不可能嫉妒自己的妻子。”撩衣坐在耀天公主身边,携起她的手,表情忽然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问:“丞相祝公主早生贵子呢,怎么样才能向公主讨个王令,让本驸马帮上忙呢?” 耀天公主见他靠过来低语,本以为有什么大事要说,认真地听了,才知道这个人又在逗她,两颊顿时红了,蹙眉把头扭到一旁,嗔道:“刚刚才下早朝,驸马又不正经了,让丞相知道,不知道要教训多久呢。” “公主这话就不对了。”何侠一本正经,挺直了腰杆,咳嗽两声,“生儿育女,是人生大事,连老成持重的丞相也再三提起,怎么会是不正经?不管公主下不下王令,这个忙本驸马是帮定了。” 耀天公主心里甜得像吃了蜜糖一般,红着脸道:“不找驸马帮,能找谁帮呢?”声音似蚊子般细微,让人几乎听不见。 “嘿,那我今晚在驸马府恭候公主大驾。”何侠喜滋滋,也不顾王室礼仪,猛然往耀天公主脸上亲了一口,才站起来,“我先去处理军务,公主记得今夜之约。” 耀天公主瞅着他大步走远,越发有龙虎之姿,唇边不禁逸出掩不住的自豪微笑。正巧绿衣送莲子糖水上来,瞧见耀天公主的神态,娇笑道:“奴婢就说不用这么早将糖水端上来嘛,公主刚刚见了驸马,已经甜得发腻了,怎么还尝得出别的甜味来?” “绿衣,你现在本事大了,懂得取笑我了?”耀天公主恢复端庄的坐姿,低斥一句,“一定是跟着驸马学的。”一会儿又撑不住,笑了起来。 第18章 当夜耀天公主驾临驸马府,下了马车,却不见何侠出来。冬灼跑过来请安道:“公主殿下,驸马爷派人来传话,他今天处理军务,要稍晚一点回来。晚饭已经备上了,都是驸马爷吩咐下的,有公主爱吃的小菜,就在后院侧厅用饭可好?” 耀天公主听见何侠未回来,不免一阵失落,只得点头道:“你看着办吧。” “那就吩咐他们将饭菜摆在后院侧厅了。” 饭菜果然可口,耀天公主常来驸马府,驸马府的厨师自然知道她的口味,饭菜汤水里花尽了心思,做得比王宫里的还精细。 但何侠不在,耀天公主食之无味,懒懒动了几筷子,抬头看了几回天色,又命绿衣去派人打听。 绿衣道:“不用公主吩咐,奴婢早派了几拨子人去问了。大战虽然结束了,但军需抚恤犒赏,都有得忙呢。” 耀天公主幽幽叹了一声。 等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向外观望的绿衣忽然叫道:“驸马爷回来了!” 耀天公主暗喜,站起来往窗外望,果然见熟悉的身影雄赳赳地往这边赶。何侠一进门就抹汗,笑着问:“公主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驸马吃过了吗?” “哪有时间吃饭!”何侠将抹汗的白巾扔给侍从,就在桌旁坐下来。耀天公主忙吩咐侍女们端上热饭热菜,亲自递过来一双筷子。何侠接了,瞅着她笑了笑,一边夹菜,一边解释,“我也想早点回来,但今天的事不干完,明天更没工夫。让公主久等了,都是我的罪过。” “军务竟这么忙,我看还是调两个武官过来,帮驸马分担一些才是。” 何侠匆匆扒了两口饭,摇头道:“现在不患人少,只患人多,再调两个过来,更有得忙了。” 见耀天公主不解,又耐心解释道:“抚恤犒赏这些事,评定等级都不难,难就难在需要调动钱粮。我管辖下没有专门的钱粮库可供军队支取,每一笔钱都要向国库请领。请领一笔,不知道要经多少官员点头,要写多少单子。我能等,可军中的士兵们怎么能等?今日我在国库那里磨了半天,他们才批了我头五千人的赏钱,明天还要去和他们缠呢。” 耀天公主听得认真,自己手中也持了一双筷子,一边在旁帮何侠夹菜,一边缓缓道:“这可不是小事,犒赏抚恤都这么磨蹭,士兵们心里不痛快,可不是动摇军心吗?” 何侠显然累了,一碗饭很快下肚,又要侍女再盛一碗上来,赞同道:“公主说得对。但我现在反而不担心这个,大不了我就累一点,总能办下来。但军队钱粮调动这么磨蹭,万一战事忽起,兵临城下,哪里还有时间慢慢地申领?东林军来过一次,路线地形都已熟悉,下次再来,未必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准备。” 何侠向来有将才之名,耀天公主执政的日子也不短,知道他说得不错,也不犹豫,当即道:“军队确实应该有自己的钱粮库,我明天早朝就下王令,设立一个新库,全归驸马掌管。这样有钱有粮,才好带兵。” 何侠轻笑着劝道:“公主不要忙着下令,这事还是先和丞相商量一下才好。万一丞相事前不知,我们可能都要挨训呢。” “驸马放心,于云常有益的事,丞相从没有不答应的。” 说了一番正事,何侠饭已经吃完,惬意地伸个懒腰,斜眼看着耀天公主,坏坏地笑道:“国家大事已经说完,该轮到夫妻小事了。公主想听什么甜言蜜语,尽管下王令吧。” 耀天公主嗔道:“刚才那一本正经的驸马跑哪去了?我才不为这个下王令,你的甜言蜜语太多了,直叫人吃不消。” 何侠爽快应道:“好,那我从此不说,公主可不要伤心。嗯,让我想想,既然不能说亲密话,那弄些什么东西哄我的爱妻高兴呢?” 耀天公主见他苦思冥想,映着烛光,长眉入鬓,俊美非凡,又带了那么点讨人喜欢的邪气,左右都是心腹,没有外人在旁,也不再摆出一国之主的矜持,笑着用指尖戳戳他的肩膀,撒娇道:“驸马不许再装,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藏了好东西不让我知道。快拿出来进贡,否则小心家法伺候。” 何侠见她露出女儿娇态,一把抓了她的手腕,暗中用力,耀天公主轻呼一声,身不由己被扯了过去。何侠搂住她的腰肢,就势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摩挲着她的脸蛋,问:“歌舞好看吗?” “什么歌舞?” 何侠黑曜石般闪闪发亮的眸子凝视着耀天公主,蓦然低头,在她颈上轻轻咬了一口,她又“呀”地叫了一声,尚未开腔责怪,何侠就戏谑道:“公主又在哄我。前日驸马府请了一班北漠舞姬来,个个美艳动人,这么大的事,没人向公主禀告?公主会不知道?恐怕醋坛子早就在肚里翻出无数大浪了……啊,好疼……” 耀天公主狠狠拧了何侠一把,收回手,扭头道:“驸马看错了,我可不是乱吃醋的女人。” 何侠揉着被拧的胳膊,“既然不吃醋,怎么手劲那么大?”又凑上去,在耀天公主耳边低声道,“禀公主,这两天忙着干活,那些舞姬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呢。不如趁着今夜,唤她们出来跳舞,我们喝酒取乐。也免得你一个人在宫里乱吃飞醋。” 耀天公主听他说不曾见过那些女人,心里喜不自禁,转过头来,“那样有趣,让我也看看北漠的歌舞有何不同。”又帮何侠揉揉胳膊,红着脸问,“真的很疼?” 不问还好,一问,何侠立即愁眉苦脸,“很疼,比挨了一剑还疼。” 耀天公主忍不住又擂他一拳,小声骂道:“还天下名将呢,威名都满天下了,怎么见了我就这么个不正经的样子?” “你又不是我的兵,我那么正经干吗?”何侠不再作怪,畅快大笑,豪气顿显。 传令侍从将那群北漠舞姬都唤过来,就在后院亭子前的小石台上跳舞。他们夫妻俩则在亭子里喝酒欢悦。 当夜天公倒也作美,月亮挂在空中,又圆又亮,照着一院欲化不化的白雪。 舞姬们穿着北漠的舞裙,五彩斑斓,腰间系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耀天公主从未见过,分外新鲜,看得十分入迷。 何侠明明劳累了一天,兴致却比耀天公主更好,一舞既了,击掌高声赞道:“这一曲舞得漂亮,仅为此舞,就应喝上三杯。” 耀天公主与他对饮了一杯,掩住杯口,摇头道:“驸马,我酒量可比不上你,不要三杯,一杯就好。” 何侠快意正浓,也不勉强她,点头道:“公主请随意,但这般妙曼舞姿,令人心神俱迷,我一定要喝够三杯助兴。” 连饮两杯,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他声音清朗,中气又足,竟非常悦耳。耀天公主听多了何侠的甜言蜜语,却从不知道他唱歌也如此好听,眼中露出诧色。 但何侠一句既了,不再继续,停了击剑,扭头笑着吩咐,“刚刚的腰鼓舞很好看,还有没有系着腰鼓跳舞的?再选一曲来跳。” 不知不觉,月过中天,美酒去了十之八九,多数入了何侠的肚子。他酒量再厉害,此刻身子也有点摇晃。 耀天公主怕他喝多了伤身,柔声劝道:“歌舞虽然好,但我们已经尽兴了。进房休息好不好?” 何侠并不贪杯,他向来对耀天公主百依百顺,当即放下酒杯,“不错,是该休息,公主也累了。” 他站起身,屏退了侍女侍从等,独自携耀天公主一同入房。 两人闹了大半夜,伺候的众人早昏昏欲睡,见两位主人总算知道该去歇息了,心里都大呼万岁,那群北漠舞姬更是如逢大赦。 只等何侠和耀天公主进了房间,后院中顿时撤灯的撤灯,收拾的收拾,不一会儿,刚刚还热闹喧嚣的后院,顿时变得冷冷清清。 只有月亮还没变,又大又圆,依旧挂在天上。 清冷的空气在院中缓缓流动。 冬灼也累了一天,上床就闭了眼睛大睡。不知为何,睡到一半却忽然莫名地醒了,睁着眼睛看看天外,月亮还是挂在天上,看来自己没睡多久。 不由得又想起娉婷。 娉婷是极喜欢赏月的,不但喜欢明月,也喜欢星星,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这样一想,睡意全无。冬灼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出到屋外,一阵冷风直卷过来,让他猛地打了两个寒战。 风中隐隐传来什么。 冬灼觉得奇怪,驻步,侧耳听了听,不错,是有声音。他一路走过去,绕到后院,利刃破空声更盛。 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明月当空,剑刃森寒。 清清冷冷的后院中,白雪上一道矫捷人影。 “少爷……”冬灼轻轻喊了一声。 何侠仿佛全然不知身边有人,双眼炯炯发光,宝剑到处,便掠起一道白光。 冬灼见何侠剑势正盛,院中风声猎猎,仿佛在发泄着天地间所有的怨愤。便不再开口打扰,静静站在一旁。 没有人会打扰此刻的何侠。 他的剑在手。 天下名将,小敬安王,当今的云常驸马,此刻宝剑在手。 在朗朗明月下,持剑而舞。 仿佛要将他的一生,在这剑光中映照出来。 腾挪闪转之际,势如蛟龙,剑势如涛,气吞山河。 一套敬安剑法舞完,额上已经满是热汗,单衣全贴在身上。何侠这才收了剑,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与冬灼擦身而过时,淡淡道:“北漠传来消息,娉婷去了。” 何侠提剑回到耀天公主所在的寝房前,轻轻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房门无声无息关上。 冬灼呆立风中。 院中清冷。 万籁俱静,人们沉睡在甜蜜的梦乡之中。 更鼓在远处响起,越发显出这一片寂静。 娉婷,那个巧笑倩兮,爱看月儿的娉婷姐姐,去了。 第19章 “死得好,早该死了。”熏香弥漫,烟雾中,归乐王后的脸露出一丝冷笑,懒洋洋道,“这奴婢也算本事,毒死了东林两位王子,勾引了楚北捷。要说小敬安王那是和她有从小的情分,可谁想到她死后,居然还有北漠将领为她大行拜祭。哼,天下人都疯了不成?” “娘娘说得是。”乐狄矜持地拈着修剪得当的美须,“白娉婷确实算不得什么。不过听说她一死,楚北捷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这倒是对四国现在的形势有莫大关系。” “一蹶不振?”王后愕了一下,目光变得有些哀怨,不由得叹道,“可见世上也有真心的男人,怎么偏偏是姓白的得了呢?我们大王若有镇北王一半痴心,也是我的福气了。” “娘娘先别感叹楚北捷,眼下有一件事先要办好。” “什么事?” 乐狄推窗,左右看看,又将窗掩上,踱到王后面前,低声道:“娘娘,你还记得飞照行这个人吗?” 王后思忖片刻,想了起来,“不就是哥哥的手下吗?那次大王派人潜入东林,欲袭击何侠和白娉婷的车队,我们派他向何侠……” “正是。” “怎么,这个人不是早该处置了吗?” “要是处置了,还有什么好心烦的?说起这个,都怪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乐狄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心不够硬,想着他是从小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也算心腹,回来后没有找人杀了他,只派人给了他钱,要他躲到外面去。” 王后色变道:“哥哥怎么这么糊涂?这岂是可以心软的?唉,就算哥哥想得不周全,父亲总该教训哥哥才是。” 此事可大可小,万一被掀出来,那可是私通军情,灭族的死罪。 乐狄皱眉道:“怎么不教训?你哥哥也听了我的,立即派人去找飞照行。没想到他却机灵,如今没了踪迹。” 王后心中暗恨父兄做事不周,却也无奈,冷然道:“这个飞照行从小就精得像鬼似的,放虎归山,他有了戒心,要弄死他哪有这么容易?” “他一天活着,我们就一天不安心。万一让大王先找到他……” “我知道了。”王后思忖了一会儿,嘱咐道,“飞照行的事,我会派人处置。父亲见了哥哥,叮嘱他不要再理会别的,只管好好带兵,平日多笼络众将。只要牢牢抓住兵权,就算是大王也不敢随便拿我们乐家开刀。哼,前车之鉴就在鼻子底下呢,我们可不能学老敬安王的愚忠,辛苦一辈子,落得个灭门的下场。” 乐狄点头道:“娘娘说得是。”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白娉婷的死讯,大王已经知道了吧?” “北漠的将军们都为她拜祭了,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王后想起这个就气,反正面前只有自己的父亲,也不掩饰地咬牙恨道,“不知道一个奴婢出身的女人有什么能耐,也不是个美人。大王知道她死了,一整天没怎么说话。我听说大王还打算颁布王令,说她的琴技是归乐的国宝,御封她为归乐琴仙,要为她立碑呢。这不是笑话吗?” 乐狄忧心忡忡道:“娘娘,大王这样做,似乎是在警告娘娘你啊。” 王后脸色微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敬安王府没了,乐家的权势越来越大,你看看朝中领兵的,有几个不是你和哥哥举荐的?当初为了阳凤的事,大王一直忍着。如今为了白娉婷,大王更看我这个王后不顺眼。” “说起来,娘娘也太厉害了点。”乐狄瞅着女儿的脸色,小心地道,“大王是一国之君,身边多几个美人也是常事。像当年那个叫丽儿的,当时娘娘若大度一点,让她当个侧妃又如何呢?却偏偏逼着大王将她送给了东林王。” 王后哼了一声,“我还不是帮了她?她跟着东林王,封了丽妃,还生了个公主呢。父亲不要再说了,女儿正心烦,什么事都不顺心,父亲您还要来气我。” 乐狄知道女儿善妒,暗叹一声,正想继续劝,忽然惊觉有脚步声接近,连忙停了话题。 坐回原位,捧起茶来,还未饮到口,就听见王后的心腹侍女仰容在门外道:“娘娘,大王派人传话来了。” “进来吧。”王后唤了那传话的侍从进来,一边喝茶,一边问,“大王有什么话?” “禀娘娘,大王已经颁下王令,封白娉婷为归乐琴仙,大后日在王宫正门为她举行拜祭仪式。大王说了,那日也请娘娘来,一同拜祭,为归乐的女子做个榜样。” 王后听到一半,几乎将手中的茶碗捏得粉碎,手气得颤了几颤。乐狄在一旁紧张地使眼色,要女儿忍耐一些。 王后忍着气,轻轻笑道:“知道了。大后日,王宫正门,对吧?去告诉大王,我会准备的。” 侍从领了命,直接复命去了。 乐狄掩了房门,转过身,看见女儿变了脸色。 “果然,果然!又是这个白娉婷,阴魂不散!”王后咬着细白的牙齿,“她到底做了什么,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堂堂大王,下令御封一个奴婢,怎么向归乐的百姓交代?” 乐狄的脸也沉了下来,他想得更远,“大王是打算用敬安王府来压制我们乐家。敬安王府虽然没了,但归乐的百姓还没有忘记他们啊。敬安王府是大王判罪的,大王不能直接用敬安王府的名头牵制乐家,只能借敬安王府的丫头,何侠身边的侍女来做个声势。” “父亲想得没错。”王后冷静下来,缓了语气,顿了顿,苦笑着道,“不过,说大王只是为了立威,对白娉婷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可是不信的。”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才更可恨。”王后长长的指甲在木椅扶手上抓出几道白痕,“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不合理,也再没有一件事比这个更合理。 白娉婷的死讯,传遍天下。 一个王府侍女的死,震动了天下。 她是归乐的琴仙,何侠的侍女,北漠曾经的最高军事将领,同时,也是镇北王的妻子。 虽然没有隆重的婚礼,但曾经见过她与镇北王的人都明白,只有她,才是那位顶天立地的沙场英雄一生一世的妻子。 白娉婷已去。 楚北捷呢? 昔日无敌的勇将,又在哪里? 东林王后凝视着面前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道:“霍神医,这里没有外人,无须隐瞒,你就直说吧。” “启禀王后,大王的病……恐怕拖不了多久了。”短短数月,东林神医霍雨楠仿佛老了十年,黑色的胡须中夹杂着白丝。 “和我说实话,还有多久?” “怕是……怕是挨不过七天。” 王后呆住了,半天才找回了飘离身躯的神志,脊梁宛如承受不住这个消息似的软了下来,只能完全靠椅背支撑着。怀着最后一丝期待,她几乎是祈求般地看向这能断人生死的东林名医,“纵使不能回天,也该可以多延几个月吧?” “王后娘娘……”霍雨楠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把话说明白,硬着头皮道,“方法都用尽了。大王的后事,也要……” “娘娘,娘娘!”霍雨楠的话忽然被帘外跑进来的侍女打断,这侍女匆匆对王后行了个礼,急道,“娘娘,大王醒了,正要找娘娘呢。” 王后猛然站起来,却眼前一黑,猛地一个趔趄,几乎栽倒。 “娘娘!” “王后娘娘!” 侍女和霍雨楠同时惊呼,一同抢上,将她扶住。 王后抚着太阳穴,站稳了脚,“不碍事的。” 她的脸是苍白的,唇也是苍白的。 自从白娉婷的死讯传来,她的脸色就再不曾出现血色。 什么都毁了。 白娉婷肚子里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 到如今,大王和镇北王膝下连一个男丁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 当初北漠云常三十万敌军压境时,怎么就没料到今日这般下场? 懊悔快将她的身子和脑子给煎熬干了,一个个难题都摆在前面。 白娉婷,前世里东林王族到底和她有什么孽缘?这般纠缠不清,欲罢不能。 匆匆赶到寝宫,她陪伴了一生的男人就躺在床上。 他也曾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和镇北王一样,会挥舞宝剑,马上饮酒,发出浑厚的笑声。 “大王,臣妾来了。”王后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真瘦,瘦到只摸得着骨头,瘦到令人心疼。 王后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要落泪,“大王唤臣妾来,有什么吩咐吗?” 东林王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 “王弟呢?王弟回来没有?”他沙哑着问。 “已经派人去找了,镇北王很快就会回来。” 东林王艰难地抬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王后,想哭,就哭吧。”他的声音虽然沙哑无力,却饱含着温柔,“寡人心里明白,北捷他不会回来了。” “大王!” “白娉婷……云常、北漠三十万大军压境,王令调走东林龙虎大营主帅……”他喘了一下,“我们……我们合三国的兵力,将他的妻子引入死地。” “这是臣妾之错……” “不要自责。”东林王握着王后的手,狠狠紧了一紧,仿佛要把最后一丝力量传给他的妻子,“不能怪王后,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王弟从小性情就如此,寡人以为这一次可以将他磨砺得无情一点。如果有错,那也是寡人错了。” 他转头看看左右,喘息着吩咐,“你们都下去。老丞相,你帮寡人守住这门。” “是。”楚在然一直守在东林王身边。他见惯人事,知道东林王这是要诀别了,眼泪实在忍不住,簌簌掉了下来,跪下向东林王磕了个头,老态龙钟地退出门外,轻轻地关上大门。 寝宫内只剩东林王和王后。 “王后,你将床头上那个玉盒打开,里面有份王令,拿过来。” 王后取了王令,轻声劝道:“大王身体不适,还是暂时不要劳心政务。这些事,交给老丞相处理,如何?” 东林王缓缓摇了摇头,“你打开。” 王后见他坚持,也不好违拗,依言打开王令,低眉一瞅,当头一行,就是“遗令王后摄政”几个大字,大吃一惊,“大王,这万万不……” “这是寡人的遗命。” “大王,镇北王一定会回来的,他是大王的亲弟,是东林的王族,怎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自己的国家?” 第20章 “王后……”东林王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柔和。他聚集目力,看着王后,“先不说这些。来,坐到寡人身边来。” 王后听他这般温柔言语,更是心碎,顺从地坐了过来,见东林王伸手,忙双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问王后一件事。” “大王请问。任何问题,臣妾都会回答。” 东林王的声音越发低了,气若游丝,“并不是军国大事,这个问题寡人想问王后很久了,但又觉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问,就永远也听不到答案了。” 王后转头悄悄拭去眼泪,柔声道:“大王问吧。” “王后,我们由先王指婚,夫妻缘分……水到渠成,无风无雨。”东林王抬着头,看着王后的眼睛,问,“假若我们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样,生于敌对的国家,效力于敌对的人,王后还会……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吗?” 王后想了很久,轻声吐了一个字,“会。” 一生一世。 会的,只是做起来很难。 海枯石烂,海誓山盟吗?若生为仇敌,爱却在其中滋生,到底会谁背叛谁?到底是难忘国恩重,还是难舍瞬间的欢愉,投向心上人的怀抱? 天幸,他们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这般不幸选择了他们呢? 王后闭上双目,握紧了夫婿瘦骨嶙峋的大手。 会,虽然很难,就像与天上的闪电比疾速一般的难。 但依旧会。 “我们互为敌国。”东林王道。 “是。” “我们互为敌阵。” “是。” “我们还会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许久。 她还是只吐了一个字,“会。” 东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冬天快去了,空气中带着春的味道,冷冷的,涨满他惬意的胸膛。 会,会的。 他闭上双眼。 唇边,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几日后,若韩的传信兵再次到达松森山脉。 平地的雪已经开始融化,土壤里有嫩绿的小草探头。春还未曾真正到来,人们心中已充满憧憬的喜悦。 传信兵不但带来了若韩四处搜集的上等药材,也带来了北漠王的问候。 “这一棵千年老参,是大王赐的。” 则尹感激地收下,对着王宫方向遥遥行礼。 传信兵当年也是则尹麾下小卒,将消息传达完毕,礼物交割清楚,不禁关切地问:“上将军,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则尹微微摇头,一脸愁容,“就算有一点好转的迹象,我的心里也好过些。这是心病,心病难治啊。” 娉婷下葬后,阳凤手持那支夜明珠簪子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簪子在黑暗中盈盈发光,戴簪者已埋入黄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这绝顶聪明的人,明明已经挣脱了,所以才离开何侠,离开楚北捷,从归乐单骑奔赴北漠。 娉婷来找她,是为了遗忘从前的不幸,而她轻轻一跪,三言两语,将娉婷推到了北漠军与楚北捷之间。 两军对垒,鲜衣怒马,环环杀机,从这里开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东林王宫、隐居别院、云常驸马府,终结于松森山脉的漫天白雪中。 娉婷那样淡泊悠然的人,为什么竟得了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阳凤不能原谅自己。 种种不幸,她是因,娉婷却成了果。 “阳凤,爱妻,你还记得我们的孩子吗?”则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庆儿,你答应过,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来,喝了这碗药。” “庆儿……”阳凤的眸子略微转动了一下。 “他总哭着要娘。阳凤,不要再自责。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怎能将她唤回来?她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来,喝了这药,快点好起来。” 温热的药端在手上,则尹先尝了尝,才送到阳凤唇边,“喝吧,就当是为了庆儿。” 阳凤心里空荡荡的,娉婷的尸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脑中来回浮现,没有停过一刻,则尹温言安慰,“庆儿”两个字,唤醒了母亲的天性,终于让她找回了一丝神志。 她缓缓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曾经的北漠上将军,如今一脸憔悴,看着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她幽幽叹了一声,张开唇。 则尹见她听话地喝下药汤,喜道:“这是若韩特意派人搜来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呛着。”他一手扶着阳凤,一手持碗,见阳凤真的将整碗汤药喝完了,悬起的心才放下一半。又柔声道:“若韩说了,你的病按这个方子,连喝七天……” 话未说完,阳凤在他臂间蓦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对着床边“哇”了一声,刚刚入肚的浓黑汤药,吐了一地。 阳凤几乎将肺腑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好不容易抬起头,就直直往床上倒。 “阳凤!”则尹一把抱住她,见她在自己怀里紧闭双目,往日温润的脸蛋一丝血色也没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几乎急出眼泪来,“我的妻啊,你这是何苦?难道你除了白娉婷,心里就没有我和庆儿?” 阳凤艰难地喘息,听了则尹的话,微微睁开双眼,苦笑道:“我何尝舍得你们?只是心病已深,无可救药。我和娉婷一同长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别哭,别再哭了。病成这样,最忌伤心……”则尹用粗糙的大手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珠,却越擦越多。 他又着急又心疼,虎目不禁红了一圈。 阳凤啜泣一阵,喘息一阵,又抬了头,气若游丝地对则尹道:“不是我舍得你们父子,瞧我现在这病,看来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宫廷和沙场一样险恶,我不想庆儿日后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旧路。你既然答应了我归隐山林,就要信守承诺,永不出山,也不要让庆儿再牵扯上那些事。你……你答应我。” 则尹听她这话,竟是在嘱托后事了,大为不祥。他浑身上下冷汗津津,只管紧紧抱着阳凤,急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答应,我什么都不答应!”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说!” “不能再陪你赏花,为庆儿缝衣……” “胡说!” “我要去见娉婷,向她请罪……” “胡说!胡说!不要再说了!” 则尹抱着阳凤,连声喝止她。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则尹一腔不安统统化成怒火,咆哮道:“谁在外面?我说过不许打扰夫人静养,你们都聋了吗?” 门帘一下子掀开了,一名侍从跑了进来,满脸古怪的表情,一边抹汗,一边对脸色阴沉的则尹道:“上将军,有人求见。” “谁都不见,给我滚!” “她她……” “夫人正在静养,不管是谁,都给我滚!” “她她她……”侍从皱着眉,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出来的话很不可思议,“她说,她是白……白娉婷!” 娉婷? 则尹和蓦然睁大眼睛的阳凤,都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 连征战沙场多年,见惯大风大浪的则尹也呆了许久才想起该干什么,喝道:“快,快请进来!” “夫君……”阳凤紧张地贴着他的胸膛。 听见这消息,缠身的病魔仿佛退了三十里,阳凤的眼里重新有了一点神采,饱含期盼又怯生生地盯着门帘。 则尹铜铃大的眼睛也睁圆了,却不禁有点担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阳凤伤心……不管是谁在冒充,我一定将她碎尸万段! 只是谁又有这个胆子,敢到阳凤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别提她是如何知道他们隐居之地的。 忐忑不安间,廊上已经有了动静,帘后窸窸窣窣一阵轻响。 阳凤五指死死拽着则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撑起身子直往门外看。帘子被掀开了,光从帘子那端透进来,给人一种炫目的感觉。阳凤只觉双眼所见稍微一晃,一张脸已经映在她眼底。 “阳凤,你怎么病成这样了?”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只听到一个字,也足以让人落泪。 阳凤屏住呼吸,将眼前这张脸看仔细了,低呼一声“天啊……”,一口气松下去,强撑着的力气似乎立即被抽走了,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在则尹的臂弯里。 娉婷吃了一惊,“阳凤!你怎么了?” “爱妻,爱妻!” 两人连连呼喊,侍从忙取来温热的毛巾。 阳凤额上敷了热巾,缓缓醒来,眼珠子只管定在娉婷身上,生怕一眨眼她就不见了,然后低声叹道:“娉婷,你还活着?老天爷,你总算慈悲了一次。” “你们都以为我死了?怪不得刚才的侍从见了我一脸古怪神色。”娉婷满脸歉意,“是我不好,没信守三天之约在那里等你们。找不到我,你和醉菊都急坏了吧?醉菊呢?快把她找来,也让她早点安心。” “谁是醉菊?” 娉婷一怔,“她没来找你们吗?” 则尹和阳凤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起摇了摇头。 娉婷心知不妙,忙问:“既然没有见到醉菊,没有上山救援,就不会发现我失踪,你们又怎会猜想我已死了?” “我们在山下找到了被狼群啃咬过的碎骨和女人衣裳,里面有阳凤送给你的夜明珠簪子,阳凤只道你……” “老天啊……”娉婷整个人僵住了,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半天才撕心裂肺悲呼了一声,“醉菊!” 松森山脉的暴风雪仿佛在眼前重演。 恍恍惚惚中,醉菊回眸转身,捏着银针。指尖的银针反射着雪光,越来越亮,好像只凭借这针就可以照亮天地。 极亮之后,天地又迅速变暗,娉婷浑身乏力,视野里一阵天旋地转,双膝软了下来,倒在地上。 阳凤大惊,“娉婷!娉婷!你怎么了?”挣扎着要下床去看。则尹唯恐她摔倒,扶着她道:“阳凤,小心……” “别管我,你快去看她!快去呀!” 则尹抱起晕倒的娉婷,喝令道:“大夫,把大夫找来!” “快快,把最好的老参取出来炖了。” “夫人,那是给你的病……” 阳凤见了娉婷,心疾顿去,病也好了大半,竖起眉道:“娉婷都活着了,我还能有什么病?快去!”喝令了一顿,见侍从们听命去炖老参,才稍停了停。她到底也是大病了一场的,觉得心突突地跳,手脚都没了力气,又喊住一个小侍女,有气无力道:“去,把我的药也熬一熬,给我送过来。” 活着。 还都活着呀。 第21章 好暖和。 经历了松森山脉的风雪,在岩石堆和雪地里过了夜之后,才会深深感叹厚厚的棉被真是暖和。 断了的骨头一直抽搐地痛,再昏沉的人也被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腿上的伤口。有人粗粗地帮她包扎了,纱布下散发出草药的香味。 但总觉得怪怪的,她蹙眉想了一会儿,伸手探入被窝里,触手就是滑腻的肌肤。 “啊……”醉菊吃了一惊,吓得忙缩回了手。 “呵。”房间阴暗的角落里传来男人戏谑的笑声。 醉菊瞪起眼睛,“我的衣服呢?” “在雪地里。” 对了,雪地,阳凤,求救…… 娉婷…… 糟了,娉婷! 她赶紧摸自己的发髻,上面空空如也。 “我的夜明珠簪子呢?”醉菊着急地问。 “在雪地里。我还很辛苦地找了一具女尸,和那支簪子放在一起。不过,恐怕有大半已经进了野狼的肚子。” “多久了?” “什么多久?” 醉菊心悬娉婷,连珠炮似的问:“你把我赶进狼群里离现在多久了?半天吗?还是一天?你把我的衣裳和簪子都留在雪地里了?怎么才可以找回来?我一定要找回来的!” “半个月。” “什么?”醉菊不敢相信地看着角落。 番麓从暗处走出来,手上仍旧耍弄着那把精致的轻弩,勾着薄唇,“路上的雪已经化了,你睡了半个月。” 醉菊的胸口仿佛被砸了一锤子,差点呼吸不了,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三天,娉婷说,她会等三天。 她就在松森山脉的岩区,那时她的脉息已经不稳。 “你叫嚷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不迷晕你,怎么带你上路?” “你……” 他截住她的话,问:“我救了你的命,你怎么不谢谢我?” 醉菊狠狠盯着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这个浑蛋!天杀的!该死的!你为什么害我?你又为什么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力竭声嘶骂了小半个时辰,气喘吁吁,腿伤又开始叫嚣似的疼,只得停下来,拥着被子伏在床上喘气。 那番麓的脸皮倒不知是什么做的,不管骂得多难听,只是站在那里不在乎地听着。见醉菊停了下来,便问:“你骂够了?” “还没有!”醉菊的悲愤哪里是骂得尽的,霍然抬头,又磨牙道,“你这个卑鄙小人,六十岁没牙吃鸡蛋的畜生……” 她向来伶牙俐齿,竟将四国里骂人的话都信手拈来用上了。 番麓听着听着,脸上居然渐渐带了笑,环起手来靠在墙边瞅她。醉菊更恨,深吸了一口气,骂得更大声。 番麓笑吟吟听了一会儿,猛然收了笑容,沉下脸道:“够了,你再多骂一句,我就扯了你的被子。” “你……”醉菊一滞,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她倒不怕死,但此刻棉被底下自己的身子光溜溜的,如果被他扯开棉被看个精光,那可是连死了都没面目见鬼的,普天下的女人没几个不怕这种威胁的。 番麓见她这样,不由得又邪气地笑起来。 醉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软了一些,冷冷道:“我不稀罕你救命,你还是杀了我吧。”怒气一去,哀怨涌上了心头,缩在被窝里,别过头去。 想起娉婷在山上这么半个月,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心里又存着一些盼头,想着这个坏人既然以为自己就是白娉婷,那么松森山脉上害娉婷的人就会少了一批。说不定老天可怜,给娉婷一条活路。 想到这个,恨不得插翼飞到松森山脉看看。可她这个样子,怎么能走? 这个秘密更是不能让眼前这个恶人知道的。 想到这,醉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到腮边。 番麓见她缩成一团,在床上显得更为娇小,肩膀不断抖动,看来是在哭泣,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端了一盘饭菜进来。 “吃点东西。” 醉菊哪里有食欲,又恨番麓恨得要死,咬着牙不做声。 番麓见她不动,知道她想什么,冷冷道:“我不是在求你,是在命令你。乖乖的你就自己吃,要让我动手,就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醉菊感觉裹在身上的棉被让人轻轻扯了一下,吓得翻身坐起来,紧紧抓着棉被,又惊又怒,“你……你想怎样?” 番麓唇角又勾起笑,眼神却异常凶狠,“我辛辛苦苦把你救回来,路上每天还要喂你米汤,不知费了多少工夫。你真打定主意求死,不如让我先讨回一些便宜来。” 醉菊见他伸手过来,连忙往床里缩,满眼惧意。 番麓却只是存心吓唬她,伸出的手半途就缩了回去,环在胸前,仍旧懒洋洋地靠着墙,朝放在床边的饭菜扬扬下巴,“给我吃干净了。” 醉菊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掺了血丝,狠狠地瞪着他,见他似乎又要动手,才不甘不愿地端起碗来,小口小口地扒饭。 她在雪山上饱受饥饿,被迷昏后一直只有米汤灌下,心头虽然哀苦怨愤,但吃了一两口后,肚子里的肠子都呼唤起来,不禁越吃越香。 最后不但将一碗白饭吃个干净,连两碟小菜也一点没剩。 放下饭碗,一抬头,才察觉那恶人一直在旁边审视她的吃相,不由得又瞪他一眼。 她怕番麓真将她的棉被扯走,除了狠狠瞪眼之外,却是不敢再骂出口一字。 “你总是这样瞪镇北王?”番麓忽然问。 醉菊愣了愣,才想起他仍将自己当成白娉婷。她当然不会向番麓解释这个问题,抿嘴道:“不干你事。” 番麓没再做声,静静打量着醉菊。 他的目光既无礼又大胆,醉菊纵然裹着被子,也有里面光溜溜的身子被人窥见的错觉,她忍耐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迎上番麓的目光,恶声恶气地问:“你看什么?” 番麓不答,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道:“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 醉菊心里一阵发悸,警惕地看着他,十指将棉被抓得更紧。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变得黏稠起来,让人难以正常呼吸。 番麓也不走开,就不言不语地打量着醉菊。 醉菊觉得他的目光比狼还可怕,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脊梁上感觉撞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原来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退到床的另一边,抵着墙壁。 “这是哪里?”醉菊开口问。 番麓扯了扯唇角,不答。 醉菊暗怒,“你笑什么?” 番麓道:“我正和自己打赌,一炷香之内你会开口和我说话,果然。”他邪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你怕我?” “哼,你想得美。” 话音未落,番麓猛兽一样扑了上来。 “啊!”醉菊惊呼一声,被强大的冲力压在墙上,动弹不得。睁开眼时,眼帘里骤然跳入番麓近在咫尺的脸。 “你……你干什么?” “看你的样子,显然未经人事。”番麓毫不留情地捏住她的下巴,“你跟了楚北捷这么久,难道他从未碰过你?” 醉菊从小跟着宠溺她的师傅,出入各处都有“神医弟子”的名头关照着,就连东林王族中人对她也是规规矩矩,何曾被一个男人这么贴身威胁过。 番麓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比将她扔在狼群里更可怕。醉菊又怕又羞,急道:“走开,你快走开!” “你到底是谁?” “白娉婷,我是白娉婷!” “白娉婷?”番麓哼了一声,放开她,下了床。 醉菊恍如死里逃生,松了松气,往墙里贴得更紧。 番麓是探子出身,人又机敏,最懂察言观色、窥探敌情。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 不管她为何头上插着那夜明珠簪子,她都不是白娉婷。 丞相得知白娉婷已死,大喜之下立即升了他的官,让他成为且柔城的城守。 他冒着死罪,弄虚作假,谎报白娉婷的死讯,满以为奇货可居。结果,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番麓满脑子转着不同的念头,眼角扫了扫正戒备地盯着他的醉菊。 这个女人不是白娉婷,那她就一点价值也没有。 再说,这件事如果被丞相知道了,那可是死路一条。 杀人灭口? 他的手,缓缓伸向放在桌上的轻弩。 触到那熟悉的牛筋捆绑的把手,他又停了下来。 杀了她又有何用?如果白娉婷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就算杀了眼前这个女人,谎话一样会被拆穿。 番麓转头,凝视着床上对他充满敌意的女人。 乌黑的大眼睛,浓密的青丝,倔犟的唇。 那日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般救了她呢? 除了奇货可居外,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自己冒那么大的险,不惜玩命地把她从狼嘴里抢回来? 他盯着她,又看了半天,才道:“这个地方叫且柔,是云常的一个小城。” 他瞅着醉菊,嘴角又扬起那种只属于他的邪气的笑容,“我刚刚接任这里的城守,是这里最大的官。你要是想跑,我会像逮兔子一样把你逮回来。”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然后,像剥兔子皮一样把你剥得光溜溜,挂在城墙上。” 阳凤在床上饮了药,略躺了躺。她心病一去,浑身都觉得舒爽,心里牵挂着娉婷,招手唤了侍女过来。 侍女怯生生道:“夫人,上将军说了,白姑娘就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里,只等大夫把完脉开了药方,上将军就过来见夫人。白姑娘有人照看着呢,夫人只管好好养病。” 阳凤在床上坐了起来,垂下脚去找鞋,“你别怕上将军,有我呢。放心,我不逞强,只瞧一眼就回来躺着。刚刚那么一照面,我还没看清楚娉婷的模样呢。站着干什么?快来扶我一把。” 侍女生怕则尹生气,见了阳凤的模样,又怕惹了阳凤,两头为难。最后只好上前扶了阳凤,再多叫了一个人过来,两人扶着。 侍女央道:“真的只见一眼就好?要是上将军怪罪下来,夫人好歹替我们说句话。” “知道了。”阳凤忍不住笑道,“就你们机灵。都怕上将军,难道就不怕我?”双臂搭在两名侍女肩上,一步一步走出房门。 刚上走廊,则尹刚巧和大夫一同走出客房。则尹抬头看见阳凤,黑了脸,大步走过来,双手将阳凤抱起,带着无奈地责备道:“叫你好好躺着,怎么又下床了?娉婷人在这里呢,要见什么时候不能见?” 两个侍女被他冷冷一瞅,吓得往后缩了缩。 阳凤被他抱在怀里,又舒服又惬意,抬头对心爱的男人甜笑道:“你别怪她们,她们怎敢违我堂堂上将军夫人的令?夫君,娉婷怎样?病得重吗?” “她是身体太虚了,一路颠簸,也不容易。”则尹一边抱她回房间,一边沉声道,“她有孕了。” 阳凤愕然,满脸诧色。 “那一定是楚北捷的孩子。”她低低道。 “不错。”则尹叹道,“昨日若韩的书信中提到,东林王病重了。他两个王子都死在我们大王和何侠手上……”他俯身将阳凤放回床上,为她掖好锦被。 “娉婷腹中的,是东林王族的血脉啊。”阳凤幽幽吐了一句,又问,“那楚北捷呢?他人在哪里?” “所有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自从他知道娉婷的死讯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大王正为此事高兴呢,在王宫里办了三天的筵席。如果大王知道娉婷未死,还怀着楚北捷的孩子,一定会立即赶来的。”则尹顿了顿,目视着阳凤。 阳凤也挺踌躇,想了良久,叹道:“楚北捷虽然可怜,但也可恨。别看他今日为了娉婷伤心欲绝,日后不知何时遇上国家危难,生死关头,兴许又把娉婷送给别个了。依我看,天下都当娉婷已去,不如将错就错,让娉婷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这……” “这当然也要看娉婷的意思。我去和她说,她会想明白的。”阳凤斟酌了一会儿,“这般乱世,我不会再让娉婷离开我的眼皮子底下。富贵也好,清苦也罢,我们姐妹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第22章 则尹知道阳凤心中还为堪布之战一事内疚,这是一辈子也无法补偿娉婷的。只要阳凤安好,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则尹做事最不犹豫,毅然点头道:“好。如果娉婷真的打算和我们一同隐居,那我们就立即收拾行装,离开这里另觅他处。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若韩知道,大王知道,楚北捷也摸了来,保不定日后还有谁会找到我们。” “这次隐居后,再也不要和北漠有任何瓜葛了。就算是若韩、大王,也断了音信吧。” 则尹凝视着她,沉声应道:“好。” “夫君……”阳凤一阵感动。 冰雪融化,春风已在途中。 娉婷,记得我们在何肃王子府唱歌取乐,折了杨柳枝,笑拂水纹……记得我们在敬安王府弹琴竞技,贺你生辰…… 如今何肃已贵为一国之君,敬安王府则化为了灰烬。 何侠一走千里,入了云常,做了驸马。 人世沧桑,不经历过的,绝难猜想。 但真好,你和我,都还在啊。 则尹为着阳凤的病早日好起来,下了严令,不许阳凤下床。另行派人照顾娉婷,自然也是百般周到,各种珍贵补药用得流水似的,毫不心疼。 阳凤无奈,只能忍了七八天。她遵从医嘱,日日按时喝药,很快就好起来,偶尔则尹带儿子过来探望娘亲,她就喜滋滋地抱着儿子,又吻又亲,附耳道:“庆儿啊,你待会帮娘去看看娉婷姨姨。她肚子里有个小弟弟,以后可以陪你玩呢。” 则庆才将近周岁,怎会明白阳凤的话,只见他乌溜溜的眼珠左看看右看看,不时咧开嘴对着阳凤呵呵笑。 则尹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好笑道:“你怎么知道娉婷肚子里面是个小弟弟?” “猜的嘛。娉婷好点了吗?” 则尹脸色微黯,摇头道:“她不大说话,看来还在伤心。醉菊是她的侍女?” 阳凤也摇头,“敬安王府没有这个人,若是侍女,也是楚北捷给的。”她没有见过醉菊,虽知道她葬身狼口,下场可怜,却没有娉婷那样悲伤。 换了话题,问则尹道:“你看娉婷的意思,她心里到底还想不想着楚北捷?楚北捷行事可恶,但娉婷腹中有他的骨肉,我只怕娉婷又会心软。” 则尹一愣,他带兵打仗头头是道,论起这个来可是一窍不通,挠头道:“女人的心思难猜得很,我怎么看得出来?” 阳凤娇媚地横他一眼,笑道:“我能看出来呀。上将军,人家的病早就好了,你就大发慈悲解除不让我下床的禁令吧。岂不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病人也要适当走动才能好得快呢。” 则尹见她笑靥如花,身心皆醉。想着阳凤被困在床上也已经好些天了,不由得心软,抚着她软软垂在两鬓的青丝道:“你别逞强,才好一点就到处走。现在冬雪刚融,天冷着呢。你要见娉婷,我抱你去吧。”俯身将阳凤抱在怀里。 小则庆被留在床上,大声叫嚷,以示不满。 则尹笑着看他,“乖儿子,你还小呢,等以后大了,抱自己的女人去。” 阳凤见他这般教育儿子,连连摇头,好笑又好气。 两人甜甜蜜蜜地进了客房,晴天般的心情却因为房中的一片寂静顿时打了折扣。 “娉婷?” 娉婷醒了,她也受了则尹“不得下床”的严令,此刻坐在床上,上身挨着床头靠枕,下身盖着锦被。听见阳凤的声音,似有些惊喜,转头看过来,长长青丝缓缓从肩膀上滑落,“阳凤?” 昔日的风流依稀还剩几分,只是脸蛋凹下去了,看起来娇弱得直叫人心疼。 “娉婷,娉婷……”阳凤眼睛一红,几乎哭起来。 则尹将阳凤从臂弯里放下,让她和娉婷并排坐在床上挨着。 “哭什么?”娉婷轻轻抓着阳凤的手,轻笑道,“听说你的病好多了,今日总算可以出来了?”抬头瞥一眼。 则尹铁塔似的站在旁边,一脸老婆就是要如此保护的表情。 “嗯,好多了。”阳凤问,“你呢?” 娉婷感激地道:“我也好多了,多亏了上将军。” “安胎药都按时吃着吗?” “嗯。”娉婷低头,温柔地抚了抚自己已经微微突出的小腹,“孩子很乖,今天没踢没闹呢。” 阳凤叹道:“你也知道孩子要紧,就别总是暗地里伤心。娉婷,不要再自责。那个醉菊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怎能将她唤回来?她既然和你亲密,在天上一定也不愿见你如此。” 则尹皱了皱眉,觉得这话像在哪里听过。 娉婷听见“醉菊”二字,笑容不翼而飞,长叹着,抬起眼睛来看着阳凤,“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还是难受,想起她,就像针扎似的疼。本来叫她下山,是想救她的命的,逃得了一个总好过两人都饿死冻死。没想到反而害了她……” 阳凤见她又伤心起来,连忙岔开话题,“我今天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的。先说明,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再不容你离开我四处漂泊,害我牵肠挂肚。我们换个地方,一道隐居可好?事到如今,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想想。你别只管伤心,要好好打算将来。” 娉婷知道阳凤说得有理,不欲让她又担心,强打起精神,思忖着点头道:“隐居也好。但你家上将军名气太大,身边大批侍从侍女,带着万贯家财,怎么隐得起来?就算换了地方,不到三天,恐怕又有北漠的将领找了来。我不想再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还是独自带着孩子另找个安静的地方吧。” 阳凤见她没提楚北捷那可恶男人,言谈间又恢复了几分往日深思熟虑的神采,大感欣慰,可听到后面,才知道娉婷另有打算,急道:“那有什么!侍从侍女都可以遣散,我们既然打算隐居,难道还留恋上将军府的奢华?” 娉婷瞅了瞅她,摇头道:“你和我不同,我是吃过苦头的——被官吏抢了包袱,爬过雪山,挨过饿,知道艰苦的滋味。你从小就在王子府锦衣玉食,到了北漠又是上将军夫人,哪里懂得世态炎凉?” 阳凤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正容道:“娉婷,我可不是开玩笑。上次让你离开上将军府去东林见楚北捷,我事后几乎悔断了肠子。你独自隐居的事,不许再提。你从前在敬安王府也是锦衣玉食,千金小姐似的,怎么你吃得了苦,我就吃不了?”阳凤似忽然想到什么,遣散了侍从侍女,过清贫日子,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怎么也该问过则尹一声,想到这不由得停了话音,转头去瞥则尹。 则尹沉声道:“不要紧,我会处理。” 他当年求得阳凤答应嫁给他,早许下诺言归隐山林,全心全意和她过日子。侍女侍从家财,又算什么? 阳凤知道他的心意,又感动又感激。 娉婷在一旁看着,猛然想到楚北捷,心头一阵刺痛,不能自已。唯恐让阳凤看出端倪,在枕上别过头去,悄悄拭了眼角沁出的一滴泪珠。 则尹说到做到,当晚将所有侍从侍女都召到大厅,道:“我已经答应夫人,这次归隐,绝不再出山。荒山野岭,我们夫妻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年轻,男的有心报效国家,尽管回都城去,我给你们写荐书,请若韩上将军给你们安排一个去处。至于侍女,有家的回家,无家的也自行离去,另寻归宿,这屋里的家具、摆设,多半是我沙场厮杀挣来的赏赐,都是宫廷里的宝物,你们把这些分了,变卖成钱,或者当嫁妆,或者养老。”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则尹神色不变,沉声道:“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一令既下,三军都不得不听,何况你们?不要婆婆妈妈,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潇洒而聚,快意而散,才是我北漠儿女的本色。还有一事,这里多了个人,你们多少也猜到她是谁。天下都以为她死了,她活着的事,一个字也不可以泄露出去。你们随我多年,我信得过你们,但还是要你们发下一个毒誓,绝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话说到这里,谁都明白则尹心意已决。 侍从们跟随则尹走南闯北,都是一腔热血的汉子,多半都盼望则尹有朝一日像上次那样重返都城为国效力。听了则尹的话,当即慨然发誓,绝不泄露白娉婷仍活着的消息一字一句。 侍女们多半从小在上将军府里长大,对则尹忠心耿耿,虽不懂军国大事,但知道白娉婷是上将军夫人好友,也跟着许下诺言。 则尹办事利落,当即吩咐笔墨,快刀斩乱麻般,为侍从们分别写好荐书。又将剩下的珍玩宝物逐件分给各位侍女,好让她们日后不愁饥寒。忙到深夜,总算将各事安排妥当,偏偏遇上一个难题。 侍卫魏霆是唯一坚持不肯离开的,他红着眼睛道:“我跟随上将军这么多年,哪里有别的去处?上将军知道我的臭脾气,别的将军使唤我,我是不会听的。上将军就算归隐种田,也需要人帮忙挑水赶牛吧?若不肯留下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说罢拔剑横在脖子上。 他为人直率不会看脸色,在军中不知和多少将军起过冲突,连若韩他也敢当面顶撞。但他打仗时悍不惧死,忠勇可嘉,为了这个,他被则尹看重,一直提拔着放在身边。 则尹知道他的脾气,只要自己一摇头,说不定他真的就抹了脖子。想起魏霆在他领军时曾经得罪过不少北漠大将,推荐回去也是受气的多,只好点头道:“也罢,你就留下吧。” 除了魏霆,还有从小看着则尹长大的许伯和奶娘,这两人年岁已高,则尹自然是要带在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的。 “万事已经周全,还需寻一个妥当的隐居之处才好。” 娉婷思量了一会儿,道:“我倒想起一个地方,是个宁静的小村庄,就在松森山脉另一侧的山脚下,有田可耕种,有草地可放牧。虽然清贫一点,但那里的人心肠都很好。” “连你也赞好的地方,一定不错。”阳凤对娉婷的建议向来信任,便问则尹道,“就那里,好吗?” 则尹宠溺地看着她,“你若喜欢,就选那里吧。” “还有一事,”娉婷道,“我想把醉菊的坟也移过去,总不能让她一人孤零零留在这里。” 阳凤道:“这个好办,我们请出遗骨,带着上路。” “醉菊的师傅,是东林神医霍雨楠。听说他只有醉菊这一个弟子,视醉菊若掌上明珠。”娉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笺,“我写了一封信,请上将军派人为我送给他。如果问起是谁写的,就说是醉菊的一个朋友吧。” 则尹接过,“你放心,一定送到。” 当天回了房,则尹却问阳凤:“这封信,到底送还是不送?” 阳凤愕然,“为何不送?” “霍雨楠是东林名医,常常出入王宫,和东林王族有很深的交情。这信一送去,霍雨楠恐怕就会生出疑心。既然死的是醉菊,娉婷又在哪里呢?就怕他们猜出其中关键。” 阳凤这才明白过来,色变道:“娉婷现在肚子里有了楚北捷的骨肉,楚北捷又不知踪迹,王族里的争斗最为可怕,万一牵涉到王位之争……他们会不会派兵来追杀娉婷?” 则尹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么一说,这信绝不能送。”阳凤只管保住娉婷平安为先,哪管得了什么东林的神医,想了想,打定主意,伸出手道,“给我。”得了信,将它就着烛火一燃。 看着青烟袅袅升起,低声喃喃道:“娉婷,我知道你心肠极好,不忍醉菊的师傅苦寻他徒儿。但你的安危也是要紧的,这次就让我做主吧。” 隐居山庄众人都秉承则尹雷厉风行的作风,虽恋恋不舍,但也没有哀伤犹豫。 几日内,大家散得七七八八,各居室内的古董珍玩摆设也搬了个空。 剩下则尹一家三口、娉婷、许伯、奶娘,还有魏霆,一共八人,带着则尹留下的部分金银,出发上路,真正告别藕断丝连的北漠王室。 第23章 贵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高兴地赏了功臣番麓一个城守的职位,叮嘱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极泰来,眼看战云密布,云常就要生灵涂炭,居然奇峰突起,不但仗打不起来,楚北捷还因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了踪迹,东林王室乱成一团,再无力觊觎云常。 而驸马爷的虎符,也因为没有战事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贵常青笑着感慨,“看来白娉婷这步棋子,真的是走对了。”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白娉婷的死与云常有关,将消息瞒了许多天,等天下因为北漠将领们的公开拜祭而传遍了白娉婷的死讯,才进宫面见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公主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战已息,就让那白娉婷自生自灭好了。为何不放过她?” “公主误会了。公主的吩咐,臣怎会不听?白娉婷想绕过云常边境的关卡,从松森山脉进入北漠,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山上遇到了狼群。” 耀天公主半信半疑,静默了一会儿,蹙眉道:“驸马知道吗?” “消息已经传遍了,驸马爷应该也知道了。” 耀天公主长叹一声。 贵常青奇道:“公主怎么了?白娉婷死于非命,对公主来说不是一桩好事吗?” 耀天公主苦笑道:“驸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他心里难过,我又怎会高兴?” 贵常青见耀天公主对何侠这般重情,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转个话题道:“对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给军中设立专用的钱粮库。这道王令,臣暂时给压下了。” 耀天公主诧异地看着贵常青,“军务紧急,赶着办理还来不及呢,丞相为何压下?” “臣觉得,这样有点不妥。” “他是堂堂驸马,管着一个钱粮库,有什么不妥?” “公主,请听臣一言。”贵常青站起来,走前两步,温言道,“驸马现在手中已有兵将,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钱粮。如果他连钱粮都有了,公主手上哪里还有可以约束驸马的东西?” 耀天公主微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丞相是为我着想。但我和驸马是夫妻,他为了云常日夜操劳,我们反而猜度他,处处制约他。丞相,这样真的好吗?别忘了他和我已是一体,将来,他的儿子就是云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难割舍,多少人陷了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耀天公主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么想是千好万好的,偏偏她又是云常王权的代表。 贵常青知道难劝,却又不能不劝,咳了一声,轻声问:“公主还记得出嫁之日,曾对臣说过的话吗?” “出嫁之日?”耀天公主露出回忆之色,浅笑道,“怎么会忘记?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请丞相入室密谈。” “公主说,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要臣日后好好为公主思量。”贵常青躬身道,“臣当时答应公主,必为此殚精竭虑。” 耀天公主听了,将目光移到他处,幽幽道:“可如今,为什么我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将驸马爷的人和心,都拉得离我越来越远呢?” “公主……” “丞相不必说了。”耀天公主开口截住他的话,顿了顿,神色中透出一股决心已下的威严,“我已经答应了驸马,要设立军中专用的钱粮库。此事利国利民,丞相勿再多言,迅速去办。” 贵常青欲言又止,再看看耀天公主的脸色,知道已无法挽回,只能低头道:“臣……遵命。”叹了一声。 贵常青为官多年,兢兢业业,耀天公主从小视他为长辈,还不曾这样当面驳回他的意见,心里也觉得难过,默默坐了一会儿,柔声道:“丞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贵常青正好有话要说。 “咳……”贵常青道,“还有一事。” “嗯?” “臣想请公主送一个人给驸马爷。” 耀天公主微愕,看向贵常青,“什么人?” “是臣新认的干女儿,名唤风音,虽不甚美,但性情温柔,善弹琴,也会唱歌,而且对云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公主明白过来,心里一阵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给驸马?” “云常法令列有明文,驸马与公主不同住,驸马府里至少要有一个姬妾侍寝。驸马爷上次几乎就立了白娉婷为姬妾。白娉婷既死,公主这次何不大度一点,送一个给驸马爷呢?” 耀天公主脸色难看,“谁说驸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废。” 贵常青笑道:“公主错了。法令可改,人心又怎么能改?与其让驸马爷自行选立一个会与公主争宠的,不如公主送出一个会帮公主看住驸马爷的。有她在,驸马爷也不好轻易另立姬妾,再说,万一驸马爷的心思被谁勾走了,公主至少有个报信的人。” 耀天公主胸膛急遽起伏,摇头道:“不行。别的都可商量,只有这个不行。” 贵常青知道此时不宜冒进,退了一步再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决定也不迟。”说罢,躬身告辞离去。 耀天公主看着垂帘一阵耀眼晃动,屋内只剩自己一人。 本来好好的心情为着贵常青的提议变得糟糕透顶,不由得暗恨起贵常青来。 拦还拦不住呢,如今竟要送一个过去? 想着云常法规可恶,女儿家出嫁,就该与夫婿一同生活才对。怎么公主倒偏偏可怜,定要留在王宫内,夫妻仿佛成了银河两边的星,一颗在王宫,一颗在驸马府,干看着难受。 只是…… 何侠英气勃勃,威名震动天下,他这样的英雄,见的世面本就大了,如今做了驸马爷,名利权势全有,不知多少闺秀暗中瞅着他脸红,怎能保他没有个三心二意的时候? 万一驸马真的看上谁,要立其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难道真要废除法令,让天下人都耻笑她的妒心? 耀天公主不满地看着镜子,镜中自己嫉妒的眼神吓了她一大跳,忙随手扯过一条纱巾,覆了镜子。 这时,绿衣在帘外道:“公主,新进贡的干花送来了。” 耀天公主心情正烦躁,不想被人打扰,扬声道:“拿开。没大事不许禀告。” 绿衣听她话中隐有怒气,被吓了一跳,低声道:“是。”偷偷吐吐舌头,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说了什么,将公主气成这样。 刚要捧着装干花的碟子走开,又听见耀天公主命令,“绿衣,你就待在那。” 绿衣忙停了脚,道:“是。”站在帘外等着。 为什么身为公主,就要住在王宫里呢?这般没有常理…… 耀天公主想着贵常青的提议,仔细琢磨,又不是没道理。 那风音“不甚美”,就算驸马贪图新鲜,十天半月后,兴许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温柔,善弹琴,也会唱歌”,那也只能陪驸马取乐解闷。 风音是丞相找来的人,耀天公主对风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一则端茶倒水,近在枕边,驸马一举一动都洞悉无遗;二则万一驸马真被别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风音出手应付,吵闹纠缠,当那个丑角。 “如此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耀天公主自言自语,微微颔首。但想起何侠身边要多个姬妾,眉头仍是深蹙,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说不出的气闷。 绿衣站在外面,听耀天公主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将窗边坠着宝石的垂帘狠狠拽着搓着,弄得丁零作响,不一会儿,又一点动静都没了。 隔了许久,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绿衣。” “公主,绿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说,就说……”里面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绿衣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帘内。 耀天公主站在屋中央,挺着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公主?”绿衣试探着问了一声。 耀天公主无奈地吐了一口气,脸色死灰,“你就说,公主想通了,丞相尽管去办吧。王令会写好送到驸马府。” 何侠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驸马府还没有喝一口水,王宫的使者就携着王令来了。 在屋内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门。冬灼见左右无人,低声抱怨道:“下面已经这么多眼线了,还不心足,连枕头边也要塞一个。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侠拿着王令,脸色铁青,没有做声。 不一会儿,侍从过来禀报,“驸马爷,府外有一队马车过来,说是公主送给驸马爷的风音姑娘到了。” 何侠眼中掠过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接。”一路放开步子,跨出驸马府门槛时,铁青的脸已经带了笑容。 “风音姑娘,劳累了。”何侠亲自上前,优雅地扶了马车中的女人下车。 风音落了地,对何侠缓缓屈膝行礼,“驸马爷。”声音娇怯,抬眼看何侠时,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进了府,何侠将她引到后院,边走边道:“王令刚到,姑娘的房间还未来得及布置。不如先到厅中喝茶,吃过晚饭,侍女们就该弄好了。” 风音低着头道:“风音是奉王令来伺候驸马爷的奴婢罢了,何须另行布置房间。驸马爷就将从前侍女住过的房随便赏一间给风音好了。”停下脚步,刚好就站在娉婷曾住过的房门前。 冬灼勃然变色,忍不住跨前一步,却被何侠警告地扫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侠柔声道:“既然如此,这间房空着也是空着,委屈姑娘住这里了。” “多谢驸马爷。”风音温婉地笑了笑,朝何侠微微屈膝,“风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来伺候驸马爷用膳。” “去吧。” 看着她推开房门,跨了进去。何侠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冬灼黑着脸跟在后面。转过假山,听见身后传来铮铮琴声,显然是风音正在房中拨弄那张古琴。 冬灼刹住脚步,磨牙道:“贵常青,你这个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爷,你怎么……”抬头时,发现何侠已经去远了。 白雪化尽,春天终于到来。 又是摘花入鬓时。 比之前年,四国情势,已是又一番局面。 归乐王宫内,大王与王后一族的关系如薄冰下的暗流,旋涡越转越急。 北漠上将军则尹正式归隐,带着夫人娇儿离开旧所。 东林大王在失望和悲愤中病逝,东林王后在群臣跪拜下,庄严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宝座。 而随着白娉婷的死讯而来的,是东林镇北王楚北捷的失踪。 当世两大名将失其一,另一位小敬安王何侠却没有妄动。 要称雄天下,须先卧薪尝胆。 云常驸马宝剑在手,不动声色。 云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虫低吟。 林中的小屋内,有白发老者盘坐席上,年轻的学生恭敬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师请教。老师在北漠传道授业已有多年,深受爱戴,为何定要离开北漠,到这云常来?” 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四国即将大乱,不来云常这个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里去?” 学生奇怪道:“老师怎么知道云常最安全?” “呵呵,天下名将,一个楚北捷,一个何侠。现在还剩谁?” “楚北捷不知踪迹,何侠正在云常都城当他的驸马。” “小敬安王怎会是甘心当驸马的人?”老者叹道,“归乐自取其祸,毁了敬安王府这道护国屏障,北漠走了则尹,东林失了楚北捷。一旦何侠领云常大军杀来,三国根本没有可以对抗何侠的大将。要避战祸,除了云常,还能是哪里?” “老师结论下得太早了吧。” “何侠的将才,还有谁可以比肩?” “有。”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着看他,似宠溺地看着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现在何方?” 那弟子倒也倔犟,道:“只要活着,他就仍是名将,仍是何侠的对手。” “人活着有什么用?如果像行尸走肉般,就算和何侠碰了面,也不过白送性命。” “有一个人,定可以让他重新振作。” “谁?” “白娉婷。” 老者笑问:“白娉婷如今何在?” 弟子一愣,低头道:“她已经死了。” “不错,她已经死了。”老者抚着灰白的长须,低声长叹。 弟子还是不肯放弃,道:“楚北捷若能为一个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别人振作?” 老者温和的目光落在弟子的脸上,苍老的双目深处昏昏黄黄,但仍闪烁着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听过白娉婷的琴?” “弟子没有。” “你可曾见过白娉婷的人?” “弟子没有。” “你可曾看过白娉婷请云常公主在战场上交给楚北捷的信笺?” “弟子没有。”弟子低头答道,“弟子只听过她的名字,听过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传遍天下。 她的故事,却尚未结束。 第24章 松森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北漠和云常两国。 这个小村庄就位于松森山脉下,论地界还属于北漠领土,不过这地方偏僻又无军事用途,离关卡也远,村中人常常上山采药打猎,荒山野岭,哪管什么云常还是北漠。 松森山脉是我们的——阿汉总是嘿嘿笑着这样嚷嚷。 远眺着山峦上经年不化的雪在日光照射下闪着白灿灿的光,宛如一面光亮的银镜。村子里春耕的种子已经播下,而东边的大片草原上,嫩草喜气洋洋地舒展着手臂。 春天已经来了,无处不这样吶喊着。 “羊群叫得真欢啊。”阿汉一早就乐呵呵地提着一只鸡,兴冲冲地来了,他的大嗓门从不知收敛,“大姑娘,我们家的鸡够肥了,弄一只给你们宝宝吃。” 阳凤从屋里面走出来,竖起指头贴在嘴边,摇头道:“阿汉啊,每次你都没记性。宝宝正睡觉呢,又会被你吵醒的。” 阿汉猛然想起,不好意思地挠头,“嘿,我怎么又忘了?我家小阿汉也常被我吵醒呢。” 阳凤接过他手里的鸡,笑道:“大姑娘出门去了,进来坐吧。” “阿哥呢?” “他和魏霆上山去了,说要猎点野味回来换米和油。” 则尹等人在这里住下后,只管放牧打猎,甚少和其他人交往。只有阿汉因为娉婷的关系,常来串串门。 他个性大大咧咧,好在从不多事开口问他们的来历。见则尹年长,就叫他阿哥,至于阳凤,当然就成了阿嫂。 “我不坐啦,我还要去看着马群呢。” “哎,先别走。”阳凤叫住他,转身进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小纸包出来,“阿汉嫂不是手上生了大疮吗?这个是草药,拿去熬给她喝。” 说起老婆手上的大疮,阿汉心疼得直皱眉,“草药没用,喝了很多啦,还是鼓鼓一个,晚上疼得睡不着。” “这个草药不同,我告诉你,这可是大姑娘从山上摘回来的。” 阿汉瞪大眼睛,“大姑娘会看病?” “她会的东西多着呢。看病嘛,虽不是神医,但也比你们那个楼大夫强多了。”阳凤将药包塞进阿汉手里,提醒道,“阿汉嫂治好了,自己高兴就好,可别到处嚷嚷。” “知道。大姑娘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和别人说嘛!嫂子,草药我收了,要真管用,我就再提一只鸡来。”阿汉提了草药,忽又转身,拍着脑袋道,“你看我真糊涂,我女人吩咐的事都给忘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这里两件衣裳,都是我女人缝的,粗是粗了点,不过布料还结实,一件给阿哥的庆儿,一件给大姑娘的娃娃。” 阳凤接过衣裳,先看小的那件,唇角逸出笑来,“这衣服小了,长笑的肩膀可宽呢。” “那么个小东西,肩膀能有多宽?”阿汉多少有点失望,“试试,说不定穿得下。” 阳凤领他进了屋,到了小小的木摇篮前面,用小衣比着摇篮里的小宝宝,真的差了一点。阳凤道:“你看,肩膀不够吧。不过没事,我等下拆开再接一块布就好了。” 小娃娃躺在摇篮里静静睡着,脸蛋白白嫩嫩,鼻子挺得笔直。一般娃娃睡觉都是东动西动,他却睡得笔一样直,规规矩矩的。 阿汉仔细瞅了瞅他,啧啧道:“这小娃娃长了一副好脸,大了不知会迷了多少女人去。长笑,长长久久,天天都笑……嘿,大姑娘起的名字真有意思。” 他看长笑睡得香甜,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逗逗长笑。长笑在梦中感觉被人触碰,不高兴地转转脖子,眼睛没有睁开,胖嘟嘟的手动了动,紧紧握住了阿汉的手指。 “呵,力气还真不小呢。”阿汉高兴地笑起来,“以后准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那当然。”阳凤淡淡笑起来,垂下眼,温柔地看着熟睡中的小宝宝。 长笑,楚长笑。 他的父亲,可是天下闻名的镇北王呢。 风音入住驸马府,占了娉婷的房、娉婷的琴。驸马府中人人都知她身后有着公主和丞相两重势力保护,哪敢把她当奴婢看。 连何侠平时也对她温言细语,不曾使唤。 如果耀天公主不驾临驸马府,她便是这府里的另一个女主人。 “还有什么?” “还有……”风音蹙眉思索,“好像驸马收留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像是归乐来的。” “归乐来的?谁?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风音摇头道:“只隐隐约约听他们说过一次,反正是归乐来的人,别的都不知道。” 贵常青失望地瞥了她一眼,叹道:“何侠的权势越大,我心里越不安。可惜公主不听我劝。风音,你可要尽心尽力帮着义父啊。” 风音点点头,“义父放心。” “何侠对你怎样?” “他对我始终以礼相待,还吩咐下面的侍从要好好伺候我。” “他爱听你弹琴吗?” “他从不吩咐我弹琴。” “你回去之后,还是每天都在房里弹弹琴。你的琴技很好,不要荒废了。” 风音欲言又止,抬眼偷瞧了贵常青高深莫测的脸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每次女儿在房中弹琴之后,驸马爷好像就会变得不大爱说话。” 贵常青问:“你可知道,你现在用的是谁的琴?” “我知道,那琴是白娉婷的。” 白娉婷,还是白娉婷。 人已经去了,名字为什么还被人念念不忘? 贵常青淡淡回答:“那是他心上的一根刺。你时常拨一拨,让他牢牢记住——这里是云常,这里能做主的只有公主。公主要谁生,谁就生;公主要谁消失,谁就得消失。这,就是王权。” 军队独立钱粮库在耀天公主的首肯下正式设立,何侠在云常朝中的势力一步步膨胀。 东林王病死,王后遵遗命摄政。东林军失了镇北王,犹如失了主心骨,完全没了昔日的霸气。 何侠蛰伏多时,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草高马肥之季,趁着军权钱粮在手,终于向耀天公主请求出兵。 “这样……妥吗?”耀天公主蹙眉,将随手拿起把玩的果子重新放下,看向何侠。 何侠俊朗地笑着,回视耀天公主,“公主觉得哪里不妥?” 未等耀天公主回答,一旁静坐的贵常青笑道:“我云常的国策,向来是安居一方,自给自足,不与人纷争。照顾好了百姓,国家才能富强安定。” 耀天公主露出认同的表情。 何侠沉吟片刻,释然道:“这样的大事,也不急于一时片刻下决定。明日朝会上,召集群臣商议再定夺。公主你看如何?” 耀天公主正担心何侠和贵常青当面冲突起来,连忙点头,又看看贵常青,“丞相觉得呢?” 何侠的提议正中贵常青下怀,他在朝中有众多文官支持,云常向来重文轻武,凭何侠手下那些武将,说什么也无法在朝会中争得过他。“驸马爷说得很对,这样的大事,应该在朝会上让群臣商讨一下,公主再行定夺。” 出战的事总算暂时搁置一边,两人又跟耀天公主聊了一些国事后,都有自己的要务在身,遂向其请辞。 耀天公主眼看着他们两人远去,舒了一口气。朝中驸马丞相两派暗中争斗愈演愈烈,到如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手背手心都是肉,倒叫人为难。 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起,听得有一点耳熟。 耀天公主诧异地抬头,“驸马怎么回来了?” 何侠朝她微微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目光却投向窗外远处,道:“我本来要回驸马府的,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忍不住又走了回来见公主。” 耀天公主奇怪地问:“驸马想起了什么重要的话?” “在我心里,那的确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何侠唇边逸出浅笑,仿佛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接着又带了一点感叹的语气,道,“只可惜公主可能已经忘记了。” 耀天公主情不自禁靠近了点,柔声道:“驸马不说,耀天怎么知道是哪一句呢?” 何侠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在新婚之夜,曾向公主许诺,总有一天,我要亲手为公主戴上四国之后的凤冠。” 耀天公主心中微颤,失声道:“驸马……” “言犹在耳,为何现在却变成这样?”何侠苦笑着看向耀天公主,“但如果公主想要的只是一个坐守一隅的驸马,我定不会让公主失望。” “驸马……” 何侠眸若灿星,从容道:“我回来只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公主是一国之主,云常的大事还请公主自行做主吧。”言毕对公主恭敬地行了一礼,潇洒离去。 第25章 当夜,贵常青连发二十七封亲笔信笺,交付至都城各朝官的府邸,准备着连通一气,在朝堂上反对何侠的贸然出兵。 谁料第二天朝会一开始,耀天公主刚刚驾到,坐上王位,便高高在上地宣布了王令,“东林是我国大敌,敌人既弱,就该乘机打击,不能给予东林喘息的时间。驸马……” “在。”何侠朗声应道,跨出一步。 “为了云常将来的安宁,本公主命你领兵征讨东林。即日起,凭虎符统率云常七军,予你生杀大权。” 那些早想好了一肚子理由反对征战的臣子没想到耀天公主一出现就颁了王令,顿时傻了眼,一个个都看着贵常青。 贵常青脸色青紫,刚打算出列禀奏,又听耀天公主冷冷道:“东林镇北王领兵侵犯我们云常的日子还未过去太久,苟安一方,未必就可以保住百姓平安。众卿不要忘了过去的教训。”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所有人都明白了耀天公主的决心。贵常青心里一凉,那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咬着牙看何侠领了虎符,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无可挽回。 一下朝,何侠和一群早就渴望立下军功的武将精神抖擞地离了大殿。文官们则三三两两围住了贵常青,满面愁容。 “丞相,你看这……” “丞相,出兵是大事,不可草率啊。” “丞相是否应该立即进宫,与公主殿下面谈?” 贵常青摇摇头,一言不发,也不顾众人簇拥,独自上了马车。回到丞相府,小儿子贵炎匆匆到大门前候着,一路跟着他入了内屋,关上门就问:“父亲,公主殿下真的已经下了王令,让驸马领军出征东林?” 贵常青脸色阴沉,点点头,瞥了小儿子一眼,“何侠已经领了虎符,可以调动云常所有大军,包括你手中的永霄军,还有你二叔统领的蔚北军。” 两人默然,门外忽然响起重重的脚步声,来人显然是个急性子。 贵常青道:“一定是你二叔来了。” 还未说完,房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遮挡住照进屋的大半阳光。贵常宁一身甲胄,高声问:“大哥,听说公主殿下下令,让何侠领兵出征东林?” 贵常青点了点头,脸色沉重。 贵常宁却露出喜色,哈哈笑道:“总算要打东林了,爽快!可惜我出去练兵,刚刚才回到京城,倒错过了公主下王令的场面。” 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到了这一代,以贵常青为首,文臣出了不少,但武将却只有二弟贵常宁和小儿子贵炎。贵常青知道二弟的秉性,横他一眼,叹道:“打仗是什么好事?何侠对我们贵家已暗生怨恨,在朝内他忌惮着我,还不敢怎样。我就怕他拿了虎符,出征时会将你们两军调到前线……” “我只怕他不调我呢。打仗杀敌,本将军也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怕他不成?” 贵炎虽是武将,为人心思却比自己二叔要细,沉吟了一会儿,道:“父亲是怕何侠大权在手,二叔在前线有什么闪失。这样吧,万一何侠果真将二叔的蔚北军调上前线,孩儿也领着永霄军请调。我们叔侄两位将军,再加上两路大军在手,何侠也奈何不了我们。独臂难挡四拳,他难道敢调动其他大军围剿我们?”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万一……” 贵常宁打了个哈欠,摆手道:“大哥不用担心。我觉得呢,最危险的是何侠不调我们两路大军,他领兵在外面灭了东林,回来功劳自然都是他的,我们贵家都要站到一边去。” 他为人大大咧咧,这话却说得也有道理。 贵常青瞧瞧小儿子,贵炎轻轻点了点头,显然也认同二叔的看法。贵常青想了良久,叹道:“既然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实话说,何侠领大军出征,如果我们在军里没有大将互通消息,也不行。不过,二弟……”他转向贵常宁,肃容道,“大哥可有言在先,这次出征不同往日,行军中你千万不……”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粗粗的黑眉拧了一下,一咬牙,“这次出征,我滴酒不沾。沾一滴,我就不是贵家的子弟!” “你可千万要记住,不要一时兴起,又犯了这个毛病。” 贵常宁拍着胸口道:“大哥,你放心,我小事糊涂,大事可不糊涂。” 贵常青嘱咐了二弟,目光落到小儿子身上。贵炎站了起来,朝贵常青深深作了个揖,缓缓道:“父亲放心,孩儿会尽量不与二叔一同出阵,以免被何侠一网打尽。” 贵常青最疼爱这个聪明的小儿子,偏偏他不肯当文官,硬是领了军。贵常青柔和地看着他,叹了一声,“到了前线,不要争强好胜动不动就自请出战。” 将领和文官不同,将领们都是经历过沙场厮杀的,他们只敬佩有本事的人,不看家世资历。可恨何侠武功策略都高人一等,短短时间里已经博得军中大部分将领的忠诚。否则以贵家在云常根深蒂固的势力,又何必这样担心? 贵常青心里难受,起来开了房门,微风拂面而来。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心腹侍从,贵常青召了他来,“公主可曾派人来传召我?” 侍从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答道:“没有。” 贵常青脸色又是一黯,在门外站了片刻,吩咐道:“你去吧。宫里要是来了消息,立即告诉我。” 战马已肥,战鼓将擂。 何侠兵权在手,又得了虎符,连钱粮也不再受制于朝廷。 公主啊,你难道真要用云常的未来赌这一把吗? 何侠虎符到手,第二天就调动大军。想着东林虽然没了镇北王,但镇北王一手调教出来的东林大军仍不能小看,何侠显示出虎视天下的气魄,将云常七军全部调动,贵常宁的蔚北军和贵炎的永霄军也在其中。 选了良辰吉日,耀天公主亲自在城门为驸马送行。 云常百姓涌到城下,看着城楼上驸马爷一身银白色的甲胄,恍如天将下凡,纷纷赞叹。 “瞧咱们驸马爷多威风!” “东林这下可知道我们云常不好惹了,他们没了镇北王,再遇上我们驸马爷,保证竖着来,横着去。” “打他个落花流水,让天下人知道我们云常可不是好欺负的!” 一年前被怒火熊熊的东林军压得抬不起头,今日这怨气总算可以出了。 连执意下令出兵的耀天公主也没有想到,一向生活安定的云常百姓也会如此支持这次出征。 耀天公主以美酒敬过了何侠,扫过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轻声道:“百姓们都知道驸马一定会凯旋。” 何侠笑问:“那公主呢?” 耀天公主看向何侠,“不管战事如何,驸马一定要平安回来。” 何侠瞅着耀天公主,眼眸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亮,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何侠没有答话,朝她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转身抽剑。 锵! 磨砺过无数次的宝剑出鞘,在阳光下锋芒尽露,刃上耀眼的光照得仰头的众人一阵目眩,朦胧中只看见何侠的身影就站在光圈中,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驸马万岁!”片刻的沉默后,不知从何处开始,爆发出一声高吼。瞬间蔓延至所有人。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驸马万岁!” “驸马万岁!” …… 从站列整齐的军队,到城楼下形形色色的百姓,无人不热血沸腾地吶喊。 何侠朗声长笑,俊逸的轮廓多了一股霸气,插剑回鞘,走下城楼翻身上了战马,策马在军前来回跑了一圈,让所有人瞧见他矫健的身影,接着一扬手,全场骤然安静下来。 他已不再只是驸马。 他成了云常强大的希望,代表了王权的蔓延。 何侠的目光缓缓扫过即将随他征讨天下的大军,满意地勾起一丝微笑,喝道:“出发!” 一言既出,十万军发。 蹄声轰鸣,踏起淹没人影的一片浓浓黄尘。 耀天公主看着何侠斗志昂扬地离去,却像有什么落空了,双手按在心上,怔怔眺望着,直到何侠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将都城远远抛在身后,眼前黄土大道延伸开去,看不尽前路。何侠走在大军的最前端,后面蹄声匆匆,冬灼赶了上来,紧紧跟随在他身旁,低低禀了一声,“已经按少爷的吩咐布置好了。” 何侠不曾勒马,看着前方,微微点了一下头。 “冬灼,握紧你手中的剑。”何侠回头,看了身后庞大的军队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冷冽的笑意,“这次,可是真的要见血了。” 冬灼也跟着他回头,远远瞥了后面高高飘扬的“蔚北”、“永霄”两面大旗,握着剑柄的手不禁紧了一紧。 他熟悉少爷的手段,不动手则已,动手必为雷霆之击,不留余地。 这才是小敬安王的本色。 第26章 马膘的时候,羊也长得肥了。今年雨水好,草原上的牧草长疯了似的,牛马羊都不缺吃的。放牧也舒服惬意,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则尹是武将出身,力气大又不怕吃苦,领着魏霆种粮食又养马羊,阳凤她们闲时织点布,自给自足,日子倒过得很悠闲。 “长笑会走路了。” “走路?我看他下地就会跑了,一天钻来钻去的,你不知道要抓住他多不容易。” 娉婷给这孩子取对了名字,果然是爱笑的。 阳凤见了他就高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娉婷抱住了蹒跚的长笑,点着他的鼻子责怪道:“你啊,走得还不稳呢,就想跑啦?要摔多少次才知道疼?” 则庆扯着娉婷的衣角,仰头道:“抱抱。” 阳凤连忙把儿子抓到一旁,忍着笑摇头道:“你还小,不能抱长笑呢。万一摔坏他怎么办?”又对娉婷道,“我看你把长笑给庆儿认个兄弟吧,他老爱黏着长笑。” “何必认?他们老黏在一起,别人看了都以为是亲兄弟。” “怎么会看成亲兄弟?庆儿看起来傻气,长笑天生就有一股霸气,你瞧他的眼睛和鼻子,真是活生生一个小……” “镇北王”三个字堵在喉咙里,让阳凤说到一半便骤然没了声音。阳凤知道自己言语疏忽,心中不安,抬眼去看娉婷。 娉婷逗着儿子,脸上淡淡的,半晌后才苦笑道:“不仅眼睛鼻子,连眼神也像。”不甘心地戳戳儿子嫩嫩的鼻尖,小声道,“像娘不好吗?为什么要像那个人?” 儿子啊,你知道镇北王吗? 镇北王的名字,是楚北捷。 他能挥动很重的剑,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下敌将首级,他有君临天下的威势,怀有异心的人见了他都会瑟瑟发抖。 他聪明、果敢、勇毅,是沙场上无敌的名将。 他应该正在东林王宫吧?秋天过后,冬日来临,会有隆重的贺筵为他庆贺生辰。 初六,我记得的。 他的生辰,是初六。 云常大军气势汹汹到了东林边境,多年安享太平的东林王族一梦惊醒,才知道没了楚北捷的东林竟是如此危机重重。东林王后立即授了虎符,命令臣牟统率东林大军对抗何侠。 但既然领军来犯的是何侠,无论是东林王后还是臣牟自己,都知道这是一场毫无底气的大战。 何侠到了东林边境,立即召集所有大将,抛出了第一个任务。 “探子回报,敌帅臣牟已经上路,东林援军很快会赶到这里。我军要稳住阵脚,首先要攻下雁林城。各位将军,谁愿意领军立这个头功?”说完,何侠面带微笑,扫视自己熟悉的几个武将。 武将向来凭战绩论功行赏,谁不想立头功?几名年轻的将领跃跃欲试,贵炎开口最早,排众而出,“贵炎愿意为驸马爷取得雁林城。” 何侠似乎早猜到他会开口,听了微微颔首,温和地问:“贵少将军知道雁林城现在由谁守卫吗?” “知道,是楚北捷旧日手下,罗尚。” “嗯。”何侠略略点头,脸上高深莫测,“罗尚是楚北捷一手调教出来的勇将,非常悍猛,人马也不少。贵少将军手下的永霄军恐怕攻不下雁林,不如派遣蔚北军同去,也好……” “不必。”贵炎一口回绝,傲然道,“末将已经派人打探清楚,永霄军人数比雁林守军的人数多上一倍,攻城有余。区区一个罗尚,又不是楚北捷,何必要我二叔出马?” 贵常宁故意“嗯嗯”两声后,粗声道:“杀鸡焉用牛刀。那么个小城,要我们云常两路大军去攻,东林军岂不笑话驸马爷?” 何侠看着他们叔侄两人一唱一和,也不动气,反倒应允下来,“那好,本驸马就等着为贵少将军庆功了。” 贵炎夺了立功的机会,想起父亲的再三嘱咐,不禁多了个心眼,又拱手道:“驸马爷,末将领军攻城,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何侠问:“什么要求?” “万一真出了不测,大营派人救援,请驸马爷让我二叔领兵接应我。” 他年轻气盛,说得太直了,这么一来,明摆着担心何侠这位主帅在后方害他,对其他大将也不放心。 众将早为何侠的名将风范折服,对在朝中处处为难何侠的贵家并无好感,听了这话,个个斜着眼睛瞅着贵炎这个靠家荫平步青云的少将军。 何侠的“心胸宽广”却出乎众人意料,只听他沉吟着道:“这个是小事,我答应你。” 贵炎轻轻松松得了何侠承诺,自己也觉得稀奇。众将在帐中讨论完军情,各自散去,贵炎和贵常宁一道回营帐。贵常宁边走边啧啧称奇,“想不到他这么好说话。不过,对付雁林那么一座小城,永霄军绰绰有余,哪可能求援?他也不过是给我们一个口头人情。炎儿,你这次要做场好戏给大家看看,为我们贵家争口气。” “那当然。”贵炎笑了笑,沉思片刻,换了正色,“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二叔,侄儿领军在外,你在后方千万看紧点,万万不可……” “不可喝酒嘛。”贵常宁不满地瞪他一眼,“二叔是这么不知道轻重的人吗?我和你父亲说好了,不喝酒,不误事。你放心!” 第二天,天还未亮,贵炎领着所辖的永霄军向雁林城进发。 到底是自家骨肉,贵常宁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出营,沉声道:“罗尚是楚北捷带出来的人,你要是遇了异常情况,不要逞强,立即派人回营报我。” 贵炎点头应了,年轻的脸上泛起自信的笑容,“要是得了手,也立即派人告诉二叔。” 贵常宁哈哈笑起来,“早去早回,二叔等着你的好消息。” 黎明之前,天色比夜里更暗。贵常宁看着贵炎的人马离去,自行回了大营。 大营中其他不相干的几路军仍在休息中,小队小队的哨兵在外围巡视。 贵常宁想着今日也就是等雁林城的消息,没什么大事,索性回去补眠。他一路往回走,穿过自己的亲兵营,跨进军帐,顺手把沉甸甸的甲胄扔到床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这时一只手从身后无声无息掩过来,猛然捂住他的嘴巴。 “嗯嗯……” 贵常宁瞪大眼睛,他也算沙场老将,伸手便往腰后摸去,还未摸到剑柄,后脑勺发出咚的一声,他被人隔着纱布狠狠敲了一下。偷袭者劲大力巧,贵常宁挣扎了两下,瘫倒在地,没了知觉。 他一倒下,露出身后偷袭者的身形。穿着黑衣,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在昏暗的军帐中炯炯发亮。他瞅着倒在地上的贵常宁,眸中流露出高傲不屑的眼神,俯身探了探贵常宁的鼻息,从床下拿出几瓶贵常宁藏着的陈年老酒,又在怀里掏出一包迷药倒入酒里。 摇摇酒瓶,让迷药在酒中化了。 “这酒,敬你的大哥,云常的丞相大人。”偷袭者低低说了一句,音色清朗,居然是大营中身份最高的主帅何侠。 何侠扶起昏过去的贵常宁,将酒瓶凑了过去,撬开贵常宁的嘴就猛灌。他对姓贵的恨得咬牙切齿,毫不手软,连灌了贵常宁十瓶八瓶美酒,才把贵常宁放到床上,施施然潜迹离去。 嗒嗒!嗒嗒!嗒嗒…… “求援!” 到了中午,营外奔来一骑快马,骑马者穿着云常军服,浑身浴血,到了营门,仰头扯着喉咙道:“求援!贵炎将军求援!快……快报……” 守营的都认得他是贵炎的心腹侍卫,大吃一惊,连忙开营门放他进去。 众将得了消息,纷纷赶到主帅军帐。 “求援!求援!”报信的侍卫跌跌撞撞过来,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倒,喘着粗气道,“驸马爷,我军被东林大军在雁林城外伏击,情况危急,求驸马爷立即派大将救援!” 何侠早猜到如此,脸上却露出极惊讶的表情,冲前两步,站在那侍从面前喝问:“怎么会这样?” “是埋伏!贵炎将军领着我们刚靠近雁林城,两支东林军一起冲杀出来,我军腹背受敌。” “埋伏?何人的军队?” “伏兵领队的是楚漠然。” “现在战况如何?” “东林军占了地利,人数又比我方多。我军猝不及防,伤亡惨重,贵将军领着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带着剩下的弟兄退到衡炼山的山谷里,死守着谷口,将军命我杀出来报信。驸马爷,敌人攻得很紧,弟兄们撑不了多久啦,请速派援兵!” 征讨东林第一战就中了埋伏,云常众将领脸色都一片黑沉。 “立即派援!”何侠当机立断,环视帐中一圈,“嗯?怎么不见贵常宁将军?” 不少将领早就注意到贵常宁缺席,见何侠发问,招了帐外去打探的小兵,问:“贵常宁将军怎么没到?” 小兵刚从贵常宁军帐中回来,答道:“贵将军喝醉了,怎么叫也叫不醒。” 贵常宁嗜酒如命,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听小兵这么一说,众人都皱起眉头。 “我们去看看。” 何侠领着众将领一起来到贵常宁的军帐,一掀帘门,好大一股酒味直冲鼻尖。 一看,帐内酒瓶东一个西一个,全部都是空的。 贵常宁一身酒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鼾声如雷。 他身边的侍从满头冷汗,不断用水擦拭贵常宁的国字脸,急呼道:“将军,将军,快醒醒!贵炎将军求援啦!” 何侠沉声道:“我答应过贵炎将军,万一他求援,只派贵常宁将军领军去救。这可怎么办好?”又向贵常宁的侍从命道,“快点,用冷水泼,想办法把他唤醒!” 侍从们也知道战况紧急,连忙抬了水来,哗啦一下,泼得贵常宁满头满脸。但贵常宁被灌了掺有迷药的陈年老酒,哪里醒得过来?鼾声依旧。 拼命回来报信的是从小跟在贵炎身边的心腹,想着自家将军生死只在一线间,暗恨将军的二叔不争气,猛扑上去跪在何侠脚下,嘶声求道:“驸马爷,不能再等了,请驸马爷另派一位将军去吧。” 何侠俊朗的脸也显出一丝焦急,却又偏偏摇头,“君子一诺千金,何况我是主帅?贵炎将军年少聪颖,临去前请求如有变故,定要贵常宁将军去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那侍从急得几乎掉下眼泪,转身到了床前,也不顾身份尊卑,左左右右甩了贵常宁几个耳光,吼道:“醒呀!醒呀!我的爷爷呀,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家少将军的命吗?” 贵常宁挨了几个耳光,还是睡着,鼾声倒是停了。 第27章 众将领对贵常宁这个凭借家族势力登上大将军之位的莽汉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现在见他这个样子,更加瞧不起他。 那侍从对贵常宁无计可施,满心绝望,又回身跪在何侠脚下,咚咚咚地磕头,“驸马爷,驸马爷,我家少将军的性命就在您手上了。驸马爷,我求求您,您派兵吧!”又转身去求别的将领,“将军,将军们,求求你们!谷口那里,东林军的箭就像雨一样射下来,他们都是云常的子弟啊,将军们,求你们发发慈悲,向驸马爷讨了情吧……” 他杀出来时身上已经沾了一身血迹尘土,此刻磕得用力,鲜血流了一头一脸,非常骇人。 众将领都是沙场硬汉,虽然鄙夷贵常宁,却不禁对这小小侍从敬重起来。 何侠见他们将目光投向自己,知道日后要靠他们打天下,就不可以逆了众意,做得太绝,不等有人开口,已经沉声问道:“哪位将军愿意前往援救?”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一会儿,掌管永泰军的大将军祁田站了出来,“末将愿意。” “那好,请祁将军立即领军出发,援救贵炎少将军。” 救人如救火,因为贵常宁酒醉不醒,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祁田接了命令,立即领军出发。 永泰军消失在众人视野后小半个时辰,小兵才来主帅军帐禀报,“驸马爷,贵常宁将军总算醒了。” 何侠和几位忧心忡忡的云常大将正在商量军务,一听这话,冷哼道:“给我把他绑起来!” 几个亲兵立即去了贵常宁的军帐,一把拽住刚刚醒来还不曾看清楚东南西北的贵常宁,凶神恶煞地绑了他,他们事前得了何侠嘱咐,为防贵常宁咆哮抵赖动摇军心,将他的嘴也用粗布严严实实地堵上了。 贵常宁手下亲兵近侍都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驸马爷大怒,没有胆子拦,也实在没有面子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将军被人绑走。 下午时分,前去援救的祁田风尘满身地回来了。 他带回了贵炎伤痕累累的尸体,向何侠复命,“末将去晚了一步,赶到时东林军已全部退走,永霄军全军覆没,贵少将军当场战死。” 贵炎的尸身上插了十几支羽箭,惨不忍睹,纵使没有目睹此战的人也可以猜想到战况的惨烈。 “要是听我一言,永霄、蔚北两路大军一起攻城,怎么也不至于是这种下场……”何侠悲痛地沉默了一会儿,又怒道,“第一次交战,我云常七路大军就丧失了其中之一,叫我怎么向公主交代?来人,带贵常宁!” 贵常宁被五花大绑推进来,他醒来就被又绑又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憋了一肚子气,打算见何侠的时候定要讨回公道。不料一进帅帐,发现帐内乌云密布,众人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空气中飘着一股血腥味,地上摆着一具尸体,尸身上穿着染满血尘的云常将军服饰。 等仔细看清楚了,贵常宁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蒙了。 “贵常宁,你身为云常大将,掌管蔚北军,竟不顾军令,在帐中喝得大醉,贻误援救战机,致永霄军全军覆没,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何侠一示意,亲兵们掏出贵常宁嘴里的粗布。贵常宁看着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侄儿,眼前天旋地转,觉得闪电一道一道劈在自己头上,直着眼睛,喃喃道:“怎么……怎么……” 何侠喝问:“贵常宁,你认不认罪?” 贵常宁浑身颤动,猛然抬头,“没有,我没有喝酒,我没有喝酒!我冤枉!” 其他将领亲眼看见他浑身酒气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见他当场抵赖,深觉不齿,眼里都不禁露出不屑。 “你还敢抵赖?如此大过,不杀你,我无颜见公主。来人啊!给我砍了!” 贵常宁看这个阵势,知道不妙,嚷道:“我冤枉,我没有喝酒!我贵家世代为云常重臣,为云常立下赫赫功劳!何侠,你不能杀我!我要到公主面前和你对质!” “我手持虎符,统率七军,不能杀你?”何侠冷笑,喝道,“来啊,拖出去!” 亲兵们早有准备,上前将绑得像粽子似的贵常宁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捧上贵常宁怒目迸裂的头颅。 有将领问道:“雁林城一战受挫,云常七路大军损了一路。请问驸马爷接下来打算怎样对付东林军?” “我们不对付东林军。” “驸马爷的意思是……” “我们回都城。” 众将领都觉愕然,只有冬灼早知道何侠另有计划,垂手站在一旁,脸色如常。 “七路大军损失其一,不是由于东林军强大,而是因为云常朝局党派倾轧。内患不去,如何对外进兵?”何侠道,“区区一个东林不在我何侠眼里,众位将军都是有大志的人,可愿与我一同先整顿内政,再领兵出征,纵横天下?” 众人都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何侠的打算。何侠当驸马时间也不短,贵家处处压制他,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何侠势大,要收拾贵家也是理所当然。 帐内一阵沉默。 何侠笑道:“没关系,各位将军有话,尽管说出来。” 他一计铲除了贵家在军中的势力,声势大盛,神情冷傲,眼光一扫,人人都觉得有点心悸。 “流血流汗不要紧,我们这些军人就怕闲放着发霉,只要别把我关在城里无所事事,其他的事驸马爷说了算。”祁田斟酌了一会儿,咬咬牙,带头开了口。 他的心思,和其他武将不谋而合。 驸马摆明了是要清除贵家,与他们何干?将军们最怕就是没有仗打,闻不到血腥味,没有机会施展能耐,被文官处处压制。贵常青老成持重的偏安政策与军方向来不合,若换了有名将之称的驸马爷主事,对于军队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众人交换一个眼色,当下做了决定,朝何侠拱手齐声道:“我们都听驸马爷的!” “好。”何侠矜持地点了点头,“那请各位将军立即拔营,随我返回都城。” 云常,且柔城。 杨柳拂面的季节,却与囚室无关,从冬到夏,囚室始终都是四面墙,一扇窗。 铁锁的机关被解开的滴答声响起,从囚室外走进来的,还是番麓。 “怎么又不吃饭?” “不想吃。”桌上干净的饭菜几乎未曾动过。醉菊坐在床边,低头整理着膝上的衣裳。 番麓顿了顿,轻声道:“不吃就算了。” 他这么轻易放过自己,这反而让醉菊惊讶。这男人把她当成了一只猪,每天关在圈里就是不停地喂食,她不吃的话,他定会惹出许多事来硬逼着她吃完。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子? “喂……” 番麓站住脚,“怎么?” 醉菊走过去,狐疑地打量他,“出什么事了?” “与你无关。”这是醉菊向来用来气他的话,今天却被番麓拿来反击了。 醉菊被他堵得一愣,哼道:“不问就不问,了不起吗?”回去床边坐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道,“喂,你就算不能放我,也让我写一封信给我师傅吧。算我求你,别忘了,我可救过你的命。” 忽然听见哐当一声,醉菊猛然抬头,番麓已经不在了,门又被锁了起来,气得醉菊咬牙,“这坏人,总有一天让他被狼吃掉才好。” 整理好了衣裳,醉菊把它们叠起来放进柜里。 囚室里也不能说一点没变,床帐被褥时常换新的,都是番麓挑的花色,他眼光还不错。几个月前,番麓搬了衣柜进来。再接下来,梳妆台、首饰盒、胭脂水粉……渐渐齐了。绿色的纱窗、丝绸的被面,还有垂幔、风铃、铜镜,要不是窗有铁条,门有机关锁,这简直就是一间小姐的闺房。 那个男人,来来去去,每次都落下一点小东西,也不直接递给醉菊,只调侃醉菊两句,气得醉菊牙痒痒,可等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醉菊才发现桌上放着一根银钗或梳妆台边多了一个小小的泥偶。 她被关了这么久,闷坏了,每天只盼着见个活人,就算是番麓这样的坏人也不要紧。可这两天番麓来去匆匆,放下饭菜就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醉菊不免忐忑不安起来。 滴答。 门又打开了。 醉菊抬起头。 番麓大步走了进来,往椅上一坐,不说话,直瞅着醉菊。 醉菊奇怪地问:“怎么又回来了?” 番麓似乎有心事,闷了一下,才开口道:“驸马爷领军征讨东林,半路又回了都城。听说军队得了确凿证据,贵家企图谋反,大军围了都城,到处搜捕逆党,凡是贵家的亲信,一个都不放过。” 他停了停,又道:“我是丞相提拔起来的人,说不定也在被绞杀之列。要是我死了,你高兴吗?” 醉菊怔住,老实说,听了这件事,她倒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垂下眼睛,半天才轻声道:“这些是都城里的党派倾轧,关外面小城的官员什么事?你这人,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女子,遇到大事,怎么就杞人忧天起来了?” “驸马爷的手段,让人心寒啊。”番麓没有一点平日里不正经的表情,静默了一会儿,沉声道,“他说丞相虽然谋反,但毕竟是云常老臣,不忍用兵刃伤害,下令将丞相关在房中,给水不给食。丞相熬了四天四夜,在承认谋反的文书上画押按印后,才服毒死去。” “啊!”醉菊低呼一声,惊疑道,“那公主呢?公主怎么会让何侠这么做?” “大军在何侠手中,将领们都只听何侠的,公主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大局。况且,她怎能不支持自己的丈夫?难道她要让丞相杀了何侠?” 云常都城,现在一定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醉菊向来见惯了番麓可恨的样子,今天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面前,反觉得不自在,于是没话找话道:“你担心什么?你不是云常最厉害最精干的探子头吗?要是何侠下令捉拿你,你躲进松森山脉好了,在那里,猴子也摸不到你的影子。” 不料番麓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醉菊愕了愕,低头道,“正好,你放了我,我要回东林去见师傅。” “不放。”番麓断然拒绝。 醉菊气急,抬头恶狠狠地问:“为什么?” “路太远,你一个女人,我不放心。” “你……你……” “你什么?”番麓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扔下一句话在身后,“今天饶了你,下次再不好好吃饭,我剥了你的裤子,打你屁股三百下。本城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给我记住了。” 哐当一声,门依旧锁了,剩醉菊一人切齿不已,“坏人,坏人!巴不得你被何侠杀了才好呢!番麓,你这个恶棍!” 第28章 反扑朝中老势力的一战,打得迅速而精彩。数十万大军团团包围都城,耀天公主惊惶失措下被发现有了身孕,这可帮了何侠一个大忙,公主殿下当即被“请”进深宫中静养,不得再过问烦琐国事。 不出数日,贵常青临死前按印的谋逆供认状被送到耀天公主面前,随即被张贴在云常都城城门处,与许多贵家逆贼的头颅一起,供百姓辨认。 “想不到,丞相他……居然……” “贵家是云常世代重臣啊,怎么竟出了逆贼?” “人心难测,难测啊……” 证据源源不断出现,每天都有人揭发贵家过去的逆行。连贵常青自己都已承认了谋反,根本没有机会了解内情的升斗小民又怎会弄明白谁是谁非? 何况这次征讨东林出师不利,就是因为贵家两位不争气的将军,一个逞强、一个嗜酒,整路大军,上万云常子弟的性命,断送在他们手里。 凡是家里有男丁在军队的,谁不痛恨这样不顾士兵死活的将军? 令人欣慰的是,国难之际,驸马爷展现出卓越的军事政治才能,迅速将逆党连根拔起,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任命官员,不到一个月,曾经让云常百姓热血沸腾的场面再度出现。 锦旗蔽日,十万军发。 英姿勃发的驸马爷再度领军出征。 “天下之大,没有我们云常军到不了的地方!”城楼上,何侠挥剑长击。 何侠身边,已经看不见公主端庄的身影,她正在深宫中孕育着云常未来的大王。 士兵们依然欢呼沸腾,雀跃不已。 他们为何侠欢呼,为何侠沸腾。 他们拥有了一个英雄。 归乐曾有何侠,东林曾有楚北捷,北漠至少还有一个则尹。但如今,楚北捷不知踪迹,则尹归隐。 而何侠,已经属于云常。 有何侠在,没有云常军到不了的地方。 更让人猜想不到的是,何侠领兵离开云常都城五十里后,下令全军扎营,召集各路将领到帅帐中。 众人一到,何侠即道:“大军转向,不去东林。” 他总是奇峰突出的思考方式早已被众将熟悉,大家并没有十分愕然,只是问:“不去东林,那去哪里?” “从现在开始,大军化整为零,昼伏夜行,在北漠边境会合。” 大家稍微明白过来,这是要对北漠下手了。 先对付北漠也是对的,东林军虽然现在没有了楚北捷,但毕竟破船还有三斤钉,不易对付。北漠军实力向来不强,又没了则尹。打仗就如吃柿子,应该先选软的吃。 祁田征战经验丰富,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另一个不能忽略的问题,恭敬地问何侠道:“驸马爷想打北漠,这当然好。但东林是我们的大敌,归乐也在虎视眈眈。万一我们和北漠打起来,其他两国乘机参战,我们岂不三面受敌?” “谁也不想三面受敌,所以北漠人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忽然向他们发动进攻。”何侠淡淡笑道,“各位将军放心,我既敢拿北漠开刀,自然想好了迅速击溃北漠大军的方法。东林现在由王后做主,说起打仗,妇人总会犹豫不定,在她下定决心派遣大军夹击我们时,北漠军的势力已经被我们扫荡干净了。” 众人的胆气却没有何侠那么壮,“扫荡北漠后,还要对付东林,我们哪有精力对付归乐?” “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何侠豪气顿生,扬声道,“照行进来!” 帘门应声而掀,一名瘦削武将大步跨了进来,不卑不亢朝众将拱了拱手,束手站在何侠身边,显得颇为沉稳。 何侠介绍道:“飞照行曾是归乐大将军乐震手下第一心腹,他就是这次阻挠归乐王出兵坏我们好事的关键。”手一扬,朝飞照行微微颔首。 飞照行沉声道:“归乐王后曾命我暗中带信给驸马爷,密报归乐大王打算伏击驸马爷的车马。只要我写一封信,让人送到归乐大王面前,告发归乐王后和乐氏一族,归乐内部立即大乱,再不会有余力关注云常和北漠的战事。” 蔚墨军沉景奇道:“归乐王后所在的乐氏一族在归乐的势力如日中天,怎么会向驸马爷密报?她竟敢背叛归乐王?” 飞照行简单答道:“为了不让白娉婷进入归乐大王何肃的后宫。” 众将释然。 听见娉婷的名字,何侠眼中一黯,沉默半晌,才打起精神来,“飞照行的密信已经在送往归乐的途中。北漠王现在对我们毫无戒心,东林前阵子受了我们的威吓,不敢轻易出战。诸位,此时正是夺得北漠的最好时机。” 何侠这番布置周密细致,令一开始不大有信心的将领们精神大振,面露喜色,朗声应道:“末将随时听候驸马爷调遣!” 就这样,云常大军,在征伐东林途中销声匿迹,不知去向。 “哇哇……哇哇哇……” 娉婷匆匆走进屋里,看见小则庆正被阳凤按在膝盖上,小屁股袒露出来,阳凤手上手下,打得他的嫩肉啪啪作响。 “阳凤,你这是干什么?” 阳凤显然余怒未息,一伸手,指着地上道:“你看看,他把什么东西从床底拖了出来,还和长笑一道玩,要是弄伤了长笑,这可怎么办?” 娉婷低头看,地上明晃晃的一把宝剑,也吃了一惊,“这两个孩子真太淘气了,长笑,你也该打。”把站在一边的长笑拉过来数落。 长笑还不大会说话,长得胖嘟嘟,眼睛明亮清澈,看见娘回来了,直咧嘴笑。 “阳凤,你也别打则庆了。我看准是长笑捣的鬼,别看他小,现在会走会跑了,不知道多可恨呢。” 则庆和长笑一样,也不爱哭,很快,挨了几下的小屁股不疼了,他便扭着要下地。阳凤打了几下,也着实心疼,只好放他下地。 “呵……笑笑……笑笑……”则庆下了地,一溜烟地远离痛打他小屁股的娘,直冲到乐呵呵的长笑身边,抓住长笑就往外跑,“竹子、竹子……”他跑得比长笑快多了,长笑被他踉踉跄跄拖出木门。 “则庆,不许又去摇晒衣服的竹子。”阳凤追出门口,教训道,“你快放手,小心长笑摔倒。” “阳凤,好啦。”娉婷走到她身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笑道,“瞧你紧张的样子。不用担心长笑,让他们摔吧,小孩子这样才会长大。”转身拾起地上的宝剑。 真是柄好剑,剑刃如薄冰,轻轻一抖,似乎在日光下泛起一圈圈凉气,森寒入骨。娉婷翻过剑柄,果然,上面刻了“神威”二字,不禁默然。 片刻后,怅然问道:“震慑天下的神威宝剑,你怎会在这蒙尘?可惜了……” 阳凤转过身来,发现娉婷持剑凝视,心里一跳。当日楚北捷上山寻妻,得知娉婷死讯后失魂落魄离去,这事她从没告诉娉婷,楚北捷留下的神威宝剑也被塞到了床底下,谁知道神差鬼使,竟被两个小鬼拖了出来。 阳凤想了一想,低声道:“这是楚北捷留下的,他曾到我们之前隐居的地方找你。” 见娉婷静默无言,阳凤忍不住又问:“娉婷,你还想着那个男人吗?” 娉婷不答,只在屋里站着,良久之后,缓缓将剑插回鞘中,挂了起来,转身出去唤道:“长笑,来,来,娘给你唱一段好听的小曲。”秀气的脸上,流露出宠溺的笑容。 “娘……娘!”长笑咯咯咯地笑着扑过来。 “我也听!”则庆跟在长笑身后,抢在长笑之前占据了娉婷身边的位置。 艳阳高照,小屋前,池塘水波微漾。 有人柔声清唱。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儿啊,娘心里有一个故事。 故事中有英雄,也有佳人。 佳人英雄,曾经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永不、永不,相负…… 歌声温婉动人,爱蕴于心,怨启于唇,两个小家伙安安静静挨着娉婷坐在门槛上,虽不懂里面的深意,也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未完,则尹的身影出现在篱笆前,他匆匆走进来,脸色沉重。 娉婷一瞧则尹的表情,立即停了唱曲,站起来疑道:“怎么了?” 则尹黑着脸摇了摇头,身后紧跟着魏霆,两人脸色都极难看,一言不发,跨进屋中。 叫奶娘将两个小子带到别处玩,关上门,则尹才沉声道:“大王去了。” 阳凤吃了一惊,“大王一向身体安康,怎会这样?” “是何侠。”魏霆悲痛答道,“何侠送来信函邀请大王在边境会面饮宴,云常、北漠向来有同盟之谊,大王不疑有他,应邀前往……” “何侠那个恶贼,竟在酒中下毒,外面埋伏刀手,大王和随行的大臣亲卫当即毙命。现在消息已经传遍全国,到处人心惶惶。”想起北漠王对自己的垂青,则尹这曾经的虎将也两眼通红。 阳凤一脸不敢置信,“何侠疯了吗?大王遇害,在附近护卫的北漠大军一定会发动进攻。” “北漠大军绝不敢动手。”身后传来清脆果断的声音。 三人回头,娉婷站在桌子边,思忖着续道:“何侠既然敢毒杀北漠王,那么,他在边境一定有足够的兵力对付反击的北漠大军。” 则尹凛然道:“云常如果敢调遣全军攻打北漠,东林和归乐一定不会坐视。何侠胆敢漠视三面被攻的危险?” “上将军,你未曾和何侠对阵过吧?”娉婷抿了抿唇,不知是怨是叹,轻声道,“他在战场上,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是否要立即派人通知若韩小心?” “……” “来不及了……” 飞照行一封告密信,激化了归乐王和乐氏一族之间的矛盾。 白娉婷的事不能明说,于是王后被归乐大王找了个借口逐进了冷宫。 但乐家在归乐的势力已经扎根,清除起来相当不易。早有准备的国丈乐狄在大王动手之前,走了有生以来最聪明的一步棋,将儿子乐震捧成大将军,并且在归乐大王发难之前,让儿子离开都城,外出练兵。 就这样,归乐大王在内,大将军乐震拥重兵在外,两方对峙,就差当场撕破脸了。 当北漠王被害的消息传来时,归乐正陷入内乱的阴影中,谁也无暇顾及何侠的对外扩张。 对于何侠的行为,四国中反应最为紧张的是东林。 “众卿说话呀。” 东林王宫中,东林王后坐在宝座上,不安地扫视着阶下沉默的大臣们,“军报你们都看过了,难道就没有话要说?臣大将军,你说说看。” 臣牟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站出来,“娘娘,臣还是那句话,何侠要是对付了北漠大军,接下来就会进攻我们。当务之急,是要立即派遣大军,与北漠夹击云常。” “万万不可。”楚在然苍老的声音响起来。 王后的两个王子死在北漠王的谋害之下,她心里也是千万个不愿意帮助北漠渡过危机,听见楚在然出言反对,忙温言道:“老丞相有什么提议,尽管直说。” 楚在然颤巍巍走出来,仰头奏道:“娘娘,我们东林今时不比往日啊。若有镇北王在,何必惧怕何侠?可如今,镇北王不知踪迹……老臣以为,何侠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臣牟急道:“何侠野心勃勃,我们不招惹他,他也会来招惹我们。王爷不在,我方势弱,更要主动出击,配合北漠大军迎战何侠,这样才可以保住我们自己。” “兵凶战危,此时只宜自保。” “现在出击,才是自保之道。” “有话慢慢说,老丞相……” “云常和北漠大军大战后,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练兵……” “臣大将军别激动,待我们细细商议……” “还商议什么?等何侠胜了北漠后,东林就成为他下一个目标。只怕我们兵还在练,敌人已经杀到家门了!” “不要吵了!”大殿中两方争论不休,东林王后的目光从东到西,从西到东,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扶手上大喝道,争吵的大臣们顿时安静下来。 “兵战是国家大事,不能仓促决定。”东林王后揉揉太阳穴,叹道,“此事众卿再思量一下,明日再议。” 臣牟皱起浓眉,焦急地跨前一步,“王后娘娘,不能再犹豫了。北漠上将军若韩已经集结大军迎战,何侠兵法厉害,只怕没几天,北漠大军就会被击溃。” 东林王后微怒,“不是说了还要思量一下吗?臣大将军不必多言了。”站起来,匆匆转入后面的帘帐内。 东林王后的反应完全在何侠意料之中,没有了归乐和东林的威胁,何侠才能够以所有兵力对付北漠。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震惊四国。 在松森山脉脚下,一个名叫周晴的地方,仿佛凭空从地底钻出来的云常散兵集结成一支强大的军队,迎头对上悲痛于国君之死,来势汹汹的北漠哀兵,在何侠的精心谋划和指挥下,这场规模空前的大决战成了一场大屠杀。 云常大军彻底击溃了若韩的队伍,北漠军死伤无数,保命逃出的不到十分之一——那曾是北漠最庞大、最主要的军事力量。 周晴之战,再次证明了何侠杰出的军事才能。 随后,何侠的势力扩张之迅速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在击溃了若韩的大军后,何侠以闪电般的速度消灭了北漠其他几路援军,然后转身将目光投向错失了时机的东林。 云常的将士从未想过攻占一个国家会如此轻而易举,胜利像美酒一样迷惑了他们的心智,使他们斗志更加昂扬。 数十万利刃,划开了东林的关卡,鲜血喷溅中,何侠的旗帜始终飘扬在最前方。 在追随他的将士眼中,他已如同战神。 血腥沾染了千里土地,以云常为中心,战争的阴影向四面八方蔓延,云常大军一寸寸拓宽了疆土。 北漠军大败,北漠王族尸骨无存。 东林军大败,大将军臣牟血战而死。楚漠然领着残兵,护卫东林王后逃离东林王宫。白发苍苍的老丞相楚在然不愿被俘受辱,在云常兵破门而入之前,服毒自尽。 没有人想过,何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切。 “云常军来了!云常军来了!” “逃啊!快逃啊……” “爹爹!爹爹你在哪?” 黄土大道两旁枯骨遍野,败军和逃离家园的百姓形成滚滚人流,人人争先恐后,扶老携幼地拼命逃亡。 但又有谁,快得过何侠的战马? 第29章 战火蔓延,就连偏僻的小村落也不能幸免。 国破的悲痛尚未稍弱,被何侠统治的阴云已经笼罩在这些与世无争的百姓头顶。 “宣,云常驸马令,村中百姓按人头算,每口上交粮食三担,后日交齐,不得延误。” 村口被集中起来的人群大哗。 “每口三担,让我们怎么过冬?” “真是不让人活了!” “老里长……”有人一把扯住宣读完命令的里长,央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日子,我老婆病了,粮食都换药去了。别说三担,一担也交不出啊。” 里长愁眉苦脸,压低声音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家里几个孩子都算人头,也正为粮食犯愁呢。老罗,不交不行啊,这些都是要当军饷的,迟一点就会要你的命,那些云常兵杀人可是不眨眼的。” 老罗傻了眼,抹抹眼泪,颓然道:“我们大王在时,可从没要我们一次交三担粮食。何侠,哼,何侠凭什么占了我们北漠?” “你还敢提大王,不要命了?”里长紧张地看看四周,狠拽了老罗破破烂烂的袖口一下,警告道,“老老实实的吧,连若韩大将军都不知道躲哪儿逃命去了,你逞什么强?”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轰然响起,吓了众人一跳,个个抬头往村外望,远远瞧见一队云常兵马朝这边冲过来。 “怎么了?” “什么事?” 士兵们到了村口,勒住马匹,村民们仰头看去,明晃晃的利刃在阳光下耀目得刺眼。 “你们谁是管事的?”当前一个,看起来是士兵们的队长,骑在马上傲然问道。 里长被推了出来,战战兢兢道:“大帅,我是这里的里长,不知道有何吩咐?” “你就是里长?”队长上下打量了里长一眼,“驸马爷的征粮令,你知道了吗?” “是、是,已经宣读了。” “有人闹事吗?” “没有没有,我们可都是良民。” “嗯。”队长哼了一声,拖长了声调道,“本来你们这些北漠人,都该拿去给我们云常军人当奴仆的,不过驸马爷仁慈,留下你们供应军饷物资。给老子好好种田养马,还有,驸马爷颁布了分界令,从今天开始,任何村庄发现了外来人,必须立即报告,胆敢隐瞒不报的,全村当谋反处置。听清楚了没有?” 里长心惊胆战,连忙点头,强笑道:“是是,听清楚了,我们都是良民、良民。” 那队长见他吓得手脚发抖,不屑地笑了起来,“良民?前面五十里的交口村也说他们是良民,竟然私藏了几个北漠败兵,全村一百一十七口,全部被我们给屠了。哼哼,我看要在这里挂几颗带血的脑袋,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良民。兄弟们,我们走!” 吆喝一声,马蹄声又响。马队从村民面前耀武扬威地过去,扬起一阵烟尘。 村民等他们去远了,才敢抬头看看身边的人,低声道:“啧啧,一百一十七口……瞧瞧那刀,上面好像还有血呢。” 老罗猛然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老罗,你哭什么?” “别问了。”旁观者叹了一口气,“他妹子嫁到了交口村。” 所有人心里沉甸甸的。 亡国了。 受尽欺凌,生死不由己。 阿汉气鼓鼓地大步迈进篱笆,一屁股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冲着则尹嚷嚷:“阿哥,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当兵,打何侠这个贼子去!什么日子啊?粮食,哪来这么多粮食?养活了兵,我女人孩子怎么办?” “阿汉,快闭嘴,别惹祸。”阳凤从屋里匆匆出来,责怪地瞥了阿汉一眼,轻声道,“何侠下了令,揭发一个有逆心的人就赏五两金子呢。你这样嚷嚷,小心被人告上去。” “粮食被抢了,屋子也被搜了,连刚长大的鸡也没了,我还怕什么?”阿汉愣头愣脑道,“我不怕死。” “那你老婆孩子呢?” “我……”阿汉喉咙哽了哽,到底还是垮下了肩膀,“想活有什么用?根本不让人过日子……”声音弱了下来。 院中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则尹一直不做声,默默擦拭着手中的锄头,仿佛那不是一把锄头,而是当年配在上将军腰间的宝剑。 魏霆忍不住走过来,低声道:“这样下去,真会被活活逼死,倒不如……” “不如什么?北漠军已被打散,谁可以对抗何侠的大军?” “难道我们真要当亡国奴,让子孙都受这样的欺凌?”魏霆加重了语气,压着嗓门,“以上将军的名望,此时出山,定一呼百应。” 魏霆的话似乎唤起了昔日的壮志,则尹眼眸骤然亮了亮,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方正的脸绷得紧紧的,神采在两颊流星似的掠过,渐渐地,又黯淡下来。 假如出山,确实会有不少热血的北漠子民跟随他。但这样聚集起来的力量,即使再翻个倍,也绝不是何侠大军的对手。 他对抗的不是别人,而是何侠。 他见识过楚北捷的厉害,对于与楚北捷齐名的何侠,即使自己的兵力与对手相当,他也没有多少胜算。 何况兵力悬殊? 屠杀,何侠带给那些不甘被压迫的北漠子民的,只有屠杀,那会是一场比周晴大战更悲凉的屠杀。 “上将军……” “不要再说了。”则尹放下锄头,“带上水和阳凤煮好的饭,该下田了。” 远方的消息在乌云下隐晦地传到偏僻的乡村里,流传于窃窃私语和惊惧的目光中。 大王唯一的兄弟,北漠的中谈王爷号召北漠逃散的士兵集合起来,反抗何侠,不到十天就聚集了三万人。但声势浩大的义军被何侠手下大将在北漠都城郊外三十里的地方击溃,中谈王爷被活捉,处以凌迟酷刑。 而一路败退的东林军聚集所有兵力,再度与云常大军交战,企图一鼓作气抗击何侠。但何侠略施小计,在山谷中设下伏兵,让东林军再次遭到重创,尸骸遍地,鲜血染红了东林的复闸河。 归乐岌岌可危,云常大军终于逼近归乐都城。归乐王恐怕会递交降书。一度与归乐王对峙的大将军乐震,见情势不对,立即领军避过云常大军锋芒,向归乐边境逃亡。 一条又一条消息,都在述说着何侠的胜利和云常军的辉煌。重重光环笼罩下,是被军队补给压榨得苟延残喘的亡国百姓。 先是粮食,然后是每户必须上交三斤铁器,以供应军队打造兵器需要的原料。 集市一片萧条,铁器店大门紧关。 村民们忧心忡忡。 “三斤铁,难道家里烧饭的锅子也要交上去?我不交!” “不交,你要像老罗一样?” 村子里最拮据的老罗交不出粮食,如今,干瘦的头颅被高高挂在了村口。他病了多年的老婆,第二天在屋梁上挂了绳子,吊死了。 大家不做声,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交了锅子,怎么煮饭?” “你是要命还是要锅?” “交了锅子也不够啊。” 老里长昏黄的眼眸看着相处多年的乡亲,嚅动着干裂的唇,“那就把锄头也交上去……” “那何侠……就这么不讲理?” “他手上有大军。” “我们北漠的军呢?” “输了。没人打得过何侠。” “天下那么大,真没有人打得过他?这什么世道!” “我听说有一个……”人群里飘出一句怯怯的话。 众人绝望的眼睛猛然瞪大,目光集中到说话者身上。 “谁?” 只听过只言片语的村民苦思冥想,“好像叫什么北王,什么楚什么……” “那他人在哪?” “这……我就不知道了……” 众人一片失望,刚刚有了点光彩的眼眸又黯淡下去,或蹲或倚着墙角,默默发呆。 今天要三斤铁,明天又要什么呢? 砸了锅,加上一把用惯了的锄头,总算交够了官兵要的铁。艳阳似乎没有发觉它眼皮底下人们的忧愤抑郁,依然精神奕奕地照耀着大地。 则尹在田里汗流浃背地挥舞着锄头,这是家里剩下的最后一把锄头。 大王死了,国亡了。 官兵来来往往,肆意地策马踏过他们辛苦耕种的田地。则尹的心仿佛被石头压着,石头很重,活生生要把这颗心压裂了,压得流血。 他曾是上将军,他曾手握北漠最高军权,领着斗志昂扬的军队,自豪地展示北漠的军威,他曾发誓保卫他的大王和北漠的百姓。 可如今,大王已死,北漠百姓却被践踏在侵入者的马蹄下。 若对手不是何侠,若不顾虑妻儿,他是否还会在这里默默挥动着锄头,让那些暴戾的官兵夺去他辛苦劳作的成果? 阳凤每晚都用担忧的眼神瞅着他。只有看见庆儿,还有长笑,两个不知忧愁的小家伙,则尹才会觉得心上的石头稍微轻了一点。 但只要一转身,石头又沉甸甸地压了上来,几乎让人窒息。 “阿哥!阿哥!” 则尹闻声抬起头,黄豆大的汗水淌得满脸都是。 阿汉喘着气从小路上跑过来,“阿哥,不好了!魏老弟和官兵拗起来了!” 则尹一震,扔下锄头跑上田边,“在哪?” “在村外的山坡上,挨着大草地的地方。” 不等阿汉说完,则尹转身就朝村口跑。 魏霆,他了解魏霆。 那个脾气暴躁的汉子,从前在军中连上级将领的脸色也不看,就知道冲锋陷阵,咬着牙打仗,宁折不曲的臭性子。 特意要他去大草地,就是为了不让他在村里接二连三听见何侠一道又一道逼死人的军令。怎么偏偏又和云常兵碰上了? 一路狂奔着到了山坡,则尹瞳孔一缩,目光停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上一片凌乱,不知被多少人践踏过。殷红的血迹,延续到山坡的另一边。 “魏霆!”则尹叫着,转过山坡。 魏霆躺在山坡下,仿佛是一路滚下去的,草地上血淋淋一条轨迹。则尹冲了过去,半蹲下,把他轻轻扶起,“魏霆,你怎么样?” “他……他们……”魏霆头脸都是肿的,身上伤口冒着血,不知是刀口还是矛伤,“抢了马……还有……羊……我……” “别说话,别动。”则尹沉声说,“我知道了。” 阳凤和娉婷被则尹抱回的魏霆吓了一跳,奶娘赶紧将两个孩子带到别的屋里,两个女人则七手八脚地为魏霆包扎伤口。 “马和羊……都……” “别说话了。”阳凤柔声叮嘱挣扎着说话的魏霆,叹了一声,“抢了东西也就算了,为什么把人打成这样?” 则尹道:“他活着,已经算不错了。” 魏霆与他们一同隐居,如同家人一样,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为魏霆包扎好了伤口,留他在床上休息。其他人出了房门,都若有所思。粮食上交后剩得不多,阳凤熬了一碗粥给魏霆,其他人都吃山芋当晚饭。 忙了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但阳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看了看身边沉睡的则尹,她起身下了床。 第30章 初秋,晚风极舒服。她走到小屋前,却瞥见一道寂寞的人影,在小院中静静迎风而立。 “娉婷?” 娉婷缓缓地转身。 月光下,阳凤看见她正用手摩挲的东西,那把原本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正安静地躺在娉婷怀里。 阳凤走到她的身边。 “你也睡不着?” “那个人,真的不知踪迹了?” 时光凝聚成一点,亮点幻化为光圈,重重光圈内,出现的还是同一张脸。 英气、硬朗、霸道、傲然…… 攻归乐,他一招以退为进,毁了赫赫扬扬百年不衰的敬安王府;攻北漠,他在堪布城下,只凭三招杀得北漠众将心惊胆战,从此听见他的名字,就像遇了噩梦;攻云常,他让云常全国震动,上至公主,下至百姓,人人惶恐不安。 东林镇北王,楚北捷。 这位东林王位的继承人,这位天下敬畏的沙场名将,各国君主深深忌惮的男人,竟在云常军荼毒天下的时候,消失了踪迹。 “娉婷,这些事,你懂得比我多。我只想知道,难道天下就没有人能阻止何侠了吗?” “少爷……唉,何侠……”娉婷深深叹气,苦笑道,“可以阻止他的,天下恐怕只有一个人,你心里也明白他是谁。阳凤,我是否应该……” “不!”阳凤仓促打断娉婷的话,满脸惊惶,连连摇头,仿佛正陷入一个曾经经历过的噩梦,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垂下头,幽幽道,“你不要问我。这和当日堪布城危有什么两样?我错了一次,绝不要错第二次。娉婷,我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求你出山。况且,他已经失踪很久了,就算你出去,又上哪儿找他?” 娉婷听了,久久不语,捧着神威宝剑,转身进了屋里。长笑在摇篮里睡得正香,月光温柔地洒在他的小脸上,印出漂亮帅气的轮廓,宛如从他父亲的模子里出来似的。 娉婷瞅着儿子,微笑着喃喃道:“长笑,长笑,你知道娘为什么要给你取名长笑吗?娘希望你这张小脸总是笑呵呵的,每天都有让你高兴的事。 “儿啊,愿你日后不要遇上聪明的女人。 “太聪明的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很笨。心里打了结,自己怎么也解不开。 “她若不喜欢你,你会难过;她若太喜欢你,那你们俩都会难过。” 云常,且柔城。 “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 “你说会帮我送信给师傅的。番麓,你这个骗子!” 番麓轻易抓住醉菊擂打自己胸膛的玉手,皱眉道:“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东林现在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流窜的败兵和逃亡的百姓,连东林王后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送信的人根本找不到你师傅……还打?你还敢打?喂,我还手啦!” 他最近诸事不顺,丞相死后,何侠那边的官员百般挑剔他们这些被丞相提拔起来的外官。 一会儿要粮饷,一会儿又说送过去的奏报不清楚,明摆着要给他这个城守颜色看。 这一边,醉菊知道东林战乱,忧心忡忡,整天吵闹不休。 “骗子!”醉菊被他扼住了双腕,只好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番麓没好气地问。 “你哪次对我说过真话?” 番麓不满,脸色沉下来,“我当然有对你说过真话。” 醉菊双腕被他抓得难受,挣又挣不脱,俏脸气得染了红晕,仰起头质问:“真话?哼,什么时候?” 番麓认真想了想,答道:“我当初和你说过一句话——传言都说你长得不美,我看倒也不差嘛。嗯,这句绝对是真的。” 醉菊微愕,脸上气出来的红晕迅速蔓延,很快就过了耳后,连脖子都是热的。她安静下来,才发现自己几乎靠进了番麓怀里,咬着下唇,羞道:“喂,快放开我啦。” “谁是喂?” 醉菊狠狠瞅他一眼,见他嘴角一翘,不知道他又想出什么坏主意,倒有些怕了,只好不甘心地道:“城守大人,放开我的手啦。” 番麓得意地笑起来,这才松了手劲。醉菊把手缩回来,一看,手腕通红,那可恨的男人手劲真不小。含怨瞥他一眼,坐回床边,想起也许正在难民中蹒跚的师傅,又担心又心痛,眼睛红了一圈。 番麓见她低着头不做声,完全没有平日那般泼辣活泼,也觉得无趣,走过来挨着她坐下,“我会派人再送信过去,希望他们可以找到你师傅。” 醉菊挪了挪身子,“别靠那么近。”声音像蚊子一样轻。 “你说什么?”番麓一边大声问,一边又蹭了过去,这次挨得更紧了。 醉菊猛然站起来,跺脚道:“你这人……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你这女人!”番麓站起来,比她高了一截,居高临下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你不懂吗?” “谁口是心非?” “你!我靠过来,你心里挺高兴的,怎么嘴里就说不喜欢?” “我……我……”醉菊气得几乎哭出来,不断跺脚,“我什么时候高兴了?人家正担心师傅,你还来欺负人……早知道就让你死在松森山脉,让狼咬你的肚子,吃你的肠子……” 说到一半,庞大的阴影已经覆到眼前,惊得醉菊蓦然闭嘴,踉跄后退一步,不料腰间却忽然被什么紧紧搂住了。 红唇被番麓的舌轻轻掠过,一片火热,几乎快烧起来了。 “啊……”醉菊大惊失色,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圆,直直看着番麓可恶的笑脸。 番麓松了手,笑嘻嘻道:“今晚别想着你的师傅了,想着我吧。”手在僵化的醉菊眼前扬了扬,便转身离开处理公务去了。 阳凤走进屋里,床上已经空了,不见则尹的踪迹。她心中微微一动,轻轻走到旁边的小房里,探头一看,则尹正弯腰在堆得老高的杂物里翻找东西。 “找什么呢?”她低声问。 则尹僵住了,好半天才缓缓直起腰,转过身来。月光下,阳凤看清楚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 当这双眼睛显出这般神采时,它的主人一定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阳凤记得,那一年则尹作为北漠王的使者拜访归乐,就在何肃王子府里,她隔帘弹了一曲后,举起纤纤玉手,掀开了那么一点点帘子,在那一瞬间看见的,就是这双很有神采的眼睛。 阳凤的心,像被撞了一下。 事后,则尹告诉她,就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决定,就算得罪所有归乐王族,也要把她娶到手。 他长得不英俊,比起小敬安王来,少了三分风流俊逸。可他黑而亮的眼睛,仿佛把什么都不看在眼里,仿佛天下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犹豫。 “夫君,在找什么?”阳凤再次轻声地问,心中的一点点假设带着惊疑的萌芽,她小心地靠近,看清楚了则尹的脸色。 “没找什么。”则尹坚定的眼神,在面对阳凤的直视时闪躲了一下。 在阳凤的凝视下,他把粗糙的掌,悄悄地握成了拳。 阳凤静静瞅着他,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肺腑,洞悉了他心中的一切秘密。 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从归乐王身边私逃,来到北漠,归隐,出山,堪布之战,再归隐…… 一路一路,漫长走来,现在有了庆儿。他们原以为许下归隐相守的诺言,真的可以谨守。 一个归乐名琴,一个北漠上将军,昔日荣华,都遥寄于乱世风雨中。 只在今夜月下这么一对望,仿佛许多的日子,都浓缩成了短短一瞬,都明白过来了。 “左边的箱子。”阳凤幽幽道。 “嗯?” “你的剑,就放在左边的箱子里。” 看着娇柔的妻子,则尹的眼眶,骤然热了起来。 “阳凤……” 纤纤五指遮住了他的嘴,阳凤仔细端详着他,仿佛看一辈子也看不够,仿佛从来没有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 “真好,庆儿长得像你。他爹爹……是个英雄呢。”阳凤偎依进夫君温暖的胸膛里,竭力感受着他的气息,终于狠了狠心,直起腰肢背过身,“我会在这里等你。” 她咬着牙,跨出小房。回屋挨着床坐下,两脚似乎已经完全找不到知觉了。她也不困,痴痴坐着,就那么在夜色下,石化了一般,痴痴坐着。 隐隐听见屋外脚步声,声音越去越远,每步都踏在她不安的心上,直到听不见了,许多往日的景象开始在脑子里浮现。阳凤静坐着,月儿悠然地下去,太阳缓缓爬上来,橙红色的光照出她一脸的泪痕。 “阳凤,该起来了。”娉婷掀开门帘,看见阳凤的背影,愣了一愣,转头瞧瞧空空的床,“则尹呢?”她的声音骤然低下来。 “他走了。” “走了?”娉婷走近,阳凤的表情证实了她的猜测。 “天啊……”娉婷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不拦着他?你不是要他发誓陪着你隐居吗?你不是不要他再管这些事吗?” 阳凤侧过脸来看她,失魂落魄似的,仔细盯着娉婷瞧了一会儿,似乎清醒了点,反而淡淡笑起来,“我从前不喜欢他打仗杀人,是因为那都是别人的心思,为了权势,为了保住王位,北漠王只当他是个杀人的工具,会拿剑的泥偶。可现在,让他拿起剑的,是他自己。”清晨的微风拂过阳凤的脸,吹动她额前温柔的刘海。 “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没人逼、没人求,他心甘情愿的。我不能拦着他。” 她说得含糊,娉婷却明白了,叹道:“那你和庆儿怎么办?” “我和庆儿会好好活着,像他父亲一样,照自己想的样子活着。”阳凤朝娉婷露齿一笑,剎那间美得惊心动魄。 外面传来笑闹声,两个小的一起醒了,奶娘赶来,一手抱起一个,去喂稀粥。 娉婷陪了阳凤半日,站起来默默出了房门。太阳底下,长笑和则庆欢快地在稻草堆里钻来钻去,咯咯笑个不停。 “爹……爹……”到了晚上,则庆仰头到处找那熟悉的身影。 阳凤一把搂住他,轻声道:“庆儿啊,爹要去做一件他很想做的事。你会好一阵子见不到爹呢。” 则庆老成地点点头,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不一会儿,又开始翻箱倒柜,想把藏起来的爹爹找出来。长笑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也一块帮忙。 严苛的军令一道又一道地下来。家里的米缸渐渐见底,再过十来天,恐怕连孩子们也吃不上稀粥了。 魏霆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知道则尹走了,用力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此过了几天,云常大军的举动忽然异常起来,上头的命令连续来了几道,说要缉拿北漠残兵,抓到一个就有不少赏金,同样,胆敢窝藏的会被株连。 官兵匆匆来,匆匆去,每来一次,村中都鸡飞狗跳,人人惶恐不安。 阳凤和娉婷,都为则尹担心起来。 第31章 占领了东林都城后,何侠一方面派兵追捕东林残余的王族和将领,另一方面,下达了焚烧东林王宫的命令。 在云常兵的火把挥舞下,东林的都城被浓烟笼罩,火焰在王宫上方吞吐着火舌,烧红了半边天空。 “王宫……王宫啊!”留在都城中的东林百姓仰头,在熊熊火光和利刃下,泪流满面。 何侠这一道残暴的命令并非只为泄愤。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要控制任何国家从未拥有过的广阔疆土,必须速战速决。 毁灭一个国家,必须先毁灭国民的信心和希望。 当矗立百年的辉煌的东林王宫被云常兵一把火烧成一片平地时,对东林尚存一丝希望的百姓的信心开始瓦解。 百年来东林王族的象征在火中消逝,这对所有东林子民来说,就像一记重拳打在已经不堪重负的心上。 曾经保护他们的强大的镇北王不知踪迹,他们的希望,又能寄托在谁身上? 这个不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东林的每一个角落,使陷于困境的东林人更为绝望。 “大王,我该怎么办?”听罢远方传来的消息,东林王后屏退禀报的士兵,颓然坐下。 东林国土已经失了大半,百姓流离失所,王宫化为灰烬。 曾经显赫一时的东林,怎会到了这种境地? 大将军臣牟战死沙场,楚漠然和罗尚拼死护着她离开都城,身后杀声震天,士兵们的热血飞溅在她的华服上。 她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明白,为何镇北王这样的名将会被天下人视为千金不易的珍宝,为何当东林将士提起镇北王时,脸上会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她不再是安居深宫的贵妇,如今,她只能穿着粗糙的衣服,洗尽铅华,被所剩不多的东林将士保护着,藏在偏僻的荒地或森林里,躲避云常军的追捕。 在沉沉的黑暗和对未来的不安中,王后常常回忆起从前。 那时候东林多强大,有四国中最善战的军队,有大王,有镇北王。 一切的不幸,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 “白娉婷……”王后口里,低沉缓慢地吐出这个令任何人都无法释怀的名字。 当初白娉婷介入东林和北漠的大战,使何侠有机可乘。 那天下闻名的小敬安王,后来的云常驸马,当他与北漠王合谋毒杀她两个幼小的儿子时,已为东林今日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东林两位王子的死使楚北捷和白娉婷互疑,又使他们彼此爱得更深。 当他们爱得更深时,云常北漠的大军来了。 王后心寒,这些连环毒计,都是那个摧毁她故乡的云常驸马想出来的…… 一步一步,让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让东林失去了楚北捷,最后,在地图上抹去东林的痕迹…… “娘娘!娘娘!”惊呼声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简单的门帘被霍然拉开,露出罗尚紧张万分的脸,“前面发现云常大军的踪迹,好像是朝这边来的。娘娘,我们要立即撤离。快!快!”他喘着气说。 又来了? 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王后,但她不能被捕,她是王后,如今东林王室的象征。 王后咬着牙,缓缓站起来。 “马匹已经备好。娘娘请立即上马,漠然会带人阻挡一阵,再赶来与我们会合。” 王后上马。 远方火光冲天,云常铁骑正汹汹追击而来。 罗尚众兵拥着她,策马扬鞭,夜逃疾奔。 白娉婷啊,如果你在天有灵,睁开眼睛看看这乱世吧。 你所遭遇的不幸,我愿意,用我十世轮回的不幸来偿。 但请你大发慈悲,为了无辜的百姓,将镇北王还给我们吧。 他已经是这天下,唯一的希望。 北漠偏僻的小村庄,今日弥漫着与往日不同的隐晦诡异。 “听书吗?” “听书?” “村外……山坡下……小道上……来了一个说书的。”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时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仿佛怕拿着剑的云常兵忽然从地底冒出来。 所有人的神色都藏着秘密,隐隐知道那不是寻常取乐的说书,隐隐充满了期待,忍不住要去听一听。 这让人窒息的乱世,人们太需要哪怕一丁点期待了。 傍晚,山坡下出现了人影,开始是单独的,一个,一个,探头探脑小心地走来,渐渐地,也有三三两两一起来的。 来的人脸上都带着畏惧,生恐被人发现,但猛然瞧见同路的熟人,眼里便冒出一丝惊喜的亮光,彼此用目光鼓励着。 聚集到那一小块被遮挡了月光的黑沉沉的草地时,依稀能看出,来的不但有年轻男人,还有女人。 “呵,别挤呀。” “阿汉,你也来了?”压低的声音,是熟悉的同村人。 黑暗中传来阿汉憨憨的笑声,“那当然,我媳妇也来了。” 有人嘘了一声,“别吵,说书了……” 顿时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奇特的说书。说书人坐在草地上,昏暗的光线只让人大概瞧见他身体的轮廓,听书的人紧张地等待着,却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 说书人清清嗓子,声音低沉,抑扬顿挫,虽不悦耳,却有一种鼓动人心的力量。 “各位乡亲,我今天要给大家说一回书。我要先说一句,这书就发生在不久以前,是一件真事。那些凶狠的云常人不想让天下知道,但我们这些没了家园的北漠说书人偏偏听说了。我们把它编成故事,四方去说。我知道,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说书人被杀头,但说书人是杀不完的,一个人说给了十个人听,十个人就会说给一百个人听。我不怕死,我和那些被杀了头的说书人一样,只想让所有北漠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 黑暗中,说书人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路。 不知为何,所有听书人这时候都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似乎已知道下面将要听到一些惊心动魄的事。 “我们的苦日子,是一个大魔头带来的。这个大魔头叫何侠,他从前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后来成了云常的驸马。就是他,在筵席上毒杀了我们的大王,逼我们交粮食,抢走我们的马和牛、羊,屠杀我们的亲人。我们的若韩上将军,领了北漠大军抗击他,但打输了。何侠打垮了我们北漠的大军,就像打断了我们北漠人的脊梁骨一样啊……” 说到如今的惨况,人人心有戚戚焉,又悲又恨,纷纷难过地垂下头。 说书人语调悲愤,停了一停,却忽然换了一种振奋的口气道:“可你们还记得,我们的则尹上将军吗?他当初隐居的时候,东林的楚北捷来了,他便出山,把楚北捷打回家去了。这次何侠侵犯我们北漠,则尹上将军怎会坐视不管?乡亲们啊,上将军又出山了!” 人群中一阵小小骚动,似乎每个人都被希望迎面冲撞了一下,眼前浓重的黑暗淡了一点。 “上将军,我们还是有上将军的……” “上将军,他在哪?在哪?” “别吵,听我说完。”说书人一开腔,四周又安静下去,人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则尹上将军是很会带兵的将领,他知道,以北漠目前的军力是打不过云常的,两军对峙的大战只会害死北漠所剩不多的好战士。上将军不能这么做。” “于是,他告别了家人,离开了隐居的地方。他知道,何侠是云常军的主帅,没有了何侠,云常军就垮了。上将军思考了很久,最后决定,单枪匹马向何侠下战书。” 人群中发出一声“啊”的惊呼,似是女子的声音。 众人都急着往下听,阿汉却忍不住道:“何侠手上那么多兵,一起涌上来,我们上将军一定会吃亏呀。” 说书人道:“不会。何侠虽然是个魔头,但也是天下少见的枭雄,有名的剑术高手。上将军送战书的时候,故意让云常的将领们都知道了消息,如果何侠不敢迎战,或者动手脚,是会被将领们瞧不起的。而上将军就是看准了何侠心高气傲这一点。” “我们上将军……打得过何侠吗?”黑暗中,有人紧张地问。 说书人叹了一声,他的叹气,让所有人的心悬了起来。 “不容易啊。上将军剑术很高,何侠剑术也很高,如果说胜负,也许何侠的胜算更大一点。” “那,那……没胜算,为什么上将军还要挑战啊?这不是送死吗?” “是啊……是送死。”说书人又叹了一声,沉声道,“大概也有人这样问过上将军吧。上将军当时说:万一侥幸杀了何侠,那是北漠的幸运,但,即使杀不了何侠而送了自己的性命,他也是死得其所。唉……唉……英雄啊,我们北漠有自己的英雄啊……” 他摇着头感叹了好一会儿,众人关切则尹生死,心急如焚,“老人家,你就快说吧,他们那一战到底怎样了?” “输了。”说书人吐出两个字,所有人的心都往下一坠。 说书人叹道:“当日,上将军孤身匹马,持剑而来。何侠应战,四周围满了云常将领和士兵,为何侠吶喊助威。上将军明白,即使他杀了何侠,也活不过今天。两个都是当世高手,剑光霍霍,互不相让,缠斗百招,何侠到底剑术高超,瞅准一个空当,挺剑一刺,刺中了上将军的腹部……” “啊!” “天啊……” 人群中惊呼阵阵,都觉得被何侠一剑刺中的那个就是自己。 说书人不管人群中的骚动,沉浸在那一幕将被永世流传的悲壮中,“上将军本来可以挡住那一剑的,但当何侠的剑刺过来时,他没有回剑抵挡,而是不顾生死地挥剑,直砍何侠咽喉。何侠也算厉害,这样也可以低头避开,但我们上将军拼死的一剑又岂是好避的,那一剑虽没有砍下何侠的脑袋,却刺伤了他的右肩。” 第32章 说书人又顿了一顿,似乎在回味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缓缓而低沉地继续,“上将军腹部中了一剑,掉下马来。何侠坐在马上,肩膀上血流如注,北漠人啊,你们真应该瞧瞧何侠当时的脸色,真的应该瞧瞧啊。云常的将领见主帅受了伤,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要为他包扎,何侠摆手制止了,低头问我们的上将军:这样做值得吗?你们可知道,上将军怎么回答他吗?”他停了下来。 听书众人一阵沉默,感觉呼吸都不属于自己,仿佛自己就站在决斗之地,看着何侠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而他们的上将军则尹虽身负重伤倒在地上,却始终勇毅傲气。 好一会儿,终于有人低声问:“老人家,上将军是怎么回答何侠的?” 说书人的脸在黑暗中动了动,似乎在淡淡地微笑,又感叹又钦佩地道:“上将军仰起头,对何侠笑着说:值得。因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何侠也会流血,何侠也会受伤。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说书人咬字极清楚,每一个音缓和而沉重,进了每个人的耳朵,进了每个人的脑子,融进每个人的热血里。 “我的故事很短,讲到这里就完了。让我喝一口水吧,我还要赶路,到下一个村庄。”他摸索到脚边的水罐,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又道,“这个故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别人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怎么传出来的,但我们都知道,这是真的。只要大伙听了这个故事,记在心里,那上将军的血,就流得值了。别忘了,我们还有若韩上将军呢。虽然现在不知道他在哪,但迟早,他会和则尹上将军一样,出来对抗何侠的。”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拄起拐杖。 “老人家……”有人叫住他,“那则尹上将军后来怎样了?何侠杀了他吗?” 说书人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个故事一人传一人,我听到多少,就告诉你们多少。”又继续往前走。 黑暗中,村民们目送着这个蹒跚的老人离去,眸光若无数点燃的小小火把。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北漠人都会知道何侠并不可怕。 何侠也会流血。 何侠也会受伤。 终有一天,何侠也会失败。 “若韩上将军,还会出来领兵吧?” “我们打得过何侠?他可是天下名将。” “打不过又怎样?” 众人心里仿佛都藏了一团火苗,三三两两散去,余下两个纤柔的身影,静静站在原处。 “阳凤……” “他还活着。”阳凤默然站了半天,一字一顿,“他一定还活着,活着等着看何侠再一次流血、受伤,活着看何侠失败。”一句话间,泪珠已经无声无息坠了七八滴。 娉婷伸手过来,握着阳凤冰冷颤抖的手。 她没有开口。 她无力安慰,无法安慰,这也是因为,阳凤比她更坚强,更懂得则尹,也更懂得爱。 天下两大名将,一属云常,一属东林。 但北漠并非一无所有。 北漠有英雄,有好汉,有热血男儿,铮铮铁骨。 不仅则尹一个,还有许多许多,平凡的北漠人。 第二天,消息传来,在村庄前面十五里,发现了说书人被乱剑砍碎的尸体,白发苍苍的头颅,被云常士兵悬挂在树干上,警告所有散布谣言的北漠人。 阿汉和村里几个年轻的男人,趁着夜深将他的头颅偷了回来,悄悄安葬在村外的山坡上。 没有墓碑,只有一抔黄土,但有不少人,自发地去拜祭这位不知名的说书人。 包括娉婷和阳凤,带着她们幼小的孩子。 这是丰收的秋天,硕果累累,马壮羊肥。 天下苍生,在惶惶不安中,不幸见识了杀戮、暴政、压迫,也有幸见识了热血和英魂。 拜祭回来后,娉婷没有犹豫地走进屋里,一把取下墙上的神威宝剑。 “我不要你为了我出山。”阳凤伸手过来拦着她,眼眶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目光却分外坚毅,“娉婷,别为了别人,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娉婷持剑入怀,缓缓转头,眸中流光四逸,一字一顿道,“我要放弃那些愚蠢的幽怨,去找回我心爱的男人,我孩子的父亲。我要他疼爱我,保护我,让我和我的孩子,永远不会再受这样的欺辱和凌虐,永远不必再目睹这样的惨事。” 优美的唇微微扬起,逸出一个自信艳丽的笑容。 “阳凤,和则尹一样,这件事也是我心甘情愿做的,是我自己的心愿。” 她找来了阿汉,“大个子,你家不是还藏着一匹马吗?把它借给我好吗?” “大姑娘,你要马做什么?” 娉婷怀里捧着宝剑,柔柔笑道:“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可以打败何侠的男人。这路途可能很遥远,所以我要借你的马。还有,请你帮助阳凤,照顾我的长笑。” 阳凤看着好友柔弱的身影,忍住心中剧痛,暗中抹去脸上泪珠,强作从容,道:“兵荒马乱,你孤身一人,上哪去找那个已经失踪多时的镇北王?” “别担心。”娉婷晶眸妙转,用她动听的声音,坚定地道,“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会找到他。” 云常都城中的百姓,以盛大的仪式欢迎他们满载荣耀归来的驸马爷。 何侠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接受着众人的欢呼,飞照行扯动缰绳,策马跟了上去,他不敢与何侠并肩,落后何侠半个马身,低声问:“驸马爷,入城之后,先去王宫吗?” 何侠摇头,冷冷道:“何须先去王宫,冬灼正在驸马府等着我们。” 入了驸马府,冬灼果然等在里面。何侠势力如日中天,冬灼也跟着水涨船高,几乎掌管了云常都城里面的大小事务。 何侠、飞照行、冬灼三人入了书房,这次会谈没有任何云常官员,说话也没什么忌惮。 何侠问:“云常的官员们怎么说?” “云常的官员暂时还安稳,不过他们依旧很感念云常王族。”一直留在云常都城监察情况的冬灼,对于各官员的动态了如指掌。 飞照行道:“要让小敬安王登上大王之位,是违反云常律法的。因为不管小敬安王立下多少功劳,身上却不可能有云常王族的血统。” 冬灼道:“我试探了都城里几个德高望重的大臣,看他们的态度,对于建立新国,推举新王,都不大赞成。” 何侠脸色不悦,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数十万大军在我手里,他们敢与我为难,莫非想重蹈贵常青的覆辙?” “军队中的将领也受过云常王室深恩,恐怕不会支持小敬安王的做法。”飞照行又宽慰道,“此事其实也不难,都是一些人的愚忠脑筋作怪。只要云常王室消失,他们无所依靠,便会立即归附到小敬安王羽下。那时候,没有人会反对新王登基,国名国号,也可以重拟。” 冬灼听飞照行意思,竟是要对公主下手。冬灼对云常王室没有多少感情,但耀天公主对何侠一向不薄,杀她未免不义,脸色微变,沉声道:“公主已经被软禁在宫中,不会再对我们造成任何威胁,何必赶尽杀绝?再说,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少爷的骨肉。” 飞照行看透了归乐权贵之间的明争暗斗,深悉内幕,是个只讲实际利益的男人,进言道:“只要有女人,何愁没有子嗣?现在小敬安王看似风光,其实脚下基石不稳,只有尽早确立名号,正式登上王位……” “照行……”何侠一直负手站在窗边,此刻开口,沉声道,“先不忙争辩。你刚刚回来,先下去休息吧。” 飞照行微愕,看了脸色不好的冬灼一眼,识趣地道:“照行先告退。” 等飞照行出了书房,何侠幽幽叹了一口气,才道:“冬灼,你自幼跟随我,有话就说吧。” 何侠大军四处出征,冬灼虽然留在都城,但对云常大军的所作所为都有耳闻,早有一肚子话想等何侠回城,痛快地吐出来。但此刻被何侠一问,冬灼心里却滞了一滞。 他从小在敬安王府长大,眼看着少爷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四处逃亡的钦犯,眼看着少爷精心谋划当上了云常驸马,却被云常朝廷中的顽固势力压得抬不起头,受尽怨气,又眼看着少爷一朝翻身,三尺青锋,尽屠仇家。 起起伏伏,跌跌撞撞,眼前这被万民景仰畏惧的天下名将经历过多少坎坷,冬灼最为清楚。 大概曾经吃过太多苦头,受够了气,何侠掌权之后,性情日益暴戾,手段之狠毒,连冬灼都深感心寒。 冬灼抬头看着何侠。 少爷的身影俊逸潇洒如初,但怎么看都觉得隔得越来越远,朦朦胧胧的,像两人间飘着不少白雾,活生生扯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少爷……”冬灼话里微带央求,“得饶人处且饶人。贵家是罪有应得,可公主不同。难道少爷心里,对公主真的没有一点情分?” 何侠长身而立,听了冬灼的话,默然不语,初进门时的暴戾不悦一丝丝从俊美的脸上褪去,眼角处多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柔和。 这一剎那,他仿佛又是那个敬安王府中风流多情的何侠了。 “牵涉到政治和权力,还有地方能让情意容身?”身边只有一个最亲近的冬灼,一向战无不胜、志得意满的名将何侠,苦笑中带了一丝无力,“冬灼,你跟随我十几年了,我从前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是一个动人的幻影。 敬安王府手握军权,家世显赫,但归乐王一声令下,顷刻土崩瓦解,家破人亡。 驸马又如何?耀天公主一个不懂军事的纤弱女子,竟可以不顾他苦心经营的努力,轻易阻止了迫在眉睫的东林云常大战。 而他,永远地失去了娉婷的笑容和琴声。归来时,只瞧见人去楼空,满院落寞。 教训,太多了…… 何侠闭紧双目,将眸中的疲累和无奈掩盖起来。 第33章 铁蹄声惊破四国的天空,胜者耀武扬威,肆意杀伐,败者刀剑加身,死无全尸。 金银赏赐,酒酣舞热,各种穷奢极侈的挥霍享乐之下,是在兵荒马乱中无法求存的惶恐百姓和四处逃亡躲藏的各地义军。 暂时没有被战火侵蚀的,只有环境险恶到连云常军也觉得占之无用的茂密森林——北漠边境处,延绵百里,树木茂密至阳光无法穿透,无数恶兽毒虫终年在阴暗中潜伏的百里茂林。 即使是常年生活在附近的樵夫猎人,也只在林子边缘谋生,极少敢深入这片神秘莫测的大森林。 谁还记得,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中,有一处山峰。 典青峰。 山峰俊秀峭立,曾有一位统领千军的女子,坐在山腰的水源尽头,轻轻掬起一汪清水。 山水清澈,像她的明眸;山水清甜,如她的歌声。 她有名动天下的琴技,纤纤十指,却在堪布城危之际,被迫握紧了北漠的军权。 那时,领着大军驻扎峰下,与她遥遥对峙的,是那天下名将——镇北王。 当日暗流涌动,杀机潜藏,阴谋诡计在这里轮流上演,最后,不过成全了她。 和他。 沧海桑田未至,前事似已不再。 谁又会明白,悬崖前那娇弱身影几乎纵身一跳的凄怆,再度对月起誓的毅然,同乘一骑耳鬓厮磨的甜蜜,还有,当云崖索道蓦然崩断时,他们人在空中,不惜一切的拥抱。 没。 没人明白。 “王爷为何要来?” “为了你。” 别人不明白,有什么关系?风知道,云知道,低垂枝条的树,红熟落地的果,听了,瞧见了。 天上的明月,见证了。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爱你如斯,怎会相负? 怎能相负? 山谷下野果又熟,当日娉婷倚靠过的大树仍在。 引起天下轰动,而后销声匿迹的镇北王,就在这里。 他已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东林、归乐、北漠、云常,忘记了军权、王位,忘记了马上凯旋万民欢呼敬仰的风光。 他只记得,他失去了什么。 “你害死了娉婷,你恨她,你把她送给了何侠,你让她孤零零地死在雪地里。” 红衰翠减,萧萧伤秋。 豪情壮志,似江水无语东流。 他不在乎世人嗤笑他的落魄颓废,他不在乎天下名将的威名。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娉婷。 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她的名字传遍天下,她的故事脍炙人口。 但只有他,才真正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人,有怎么让人魂断神伤的美。 “故嗜兵,方成盛名……” “故盛名,方不厌诈……” 他听过,世间最美的琴,最美的歌。 “兵不厌诈……” “兵不厌诈……” 琴声悦耳,似飞流瀑布,似山间小涧,又似云中飞鸟。 时光悠悠错身而过,思念无一刻停止,纵使他呼吸的是曾亲吻过娉婷青丝的山风,纵使他将自己深深藏在这片蕴涵着回忆的深谷中。 他依然像第一天知道失去娉婷时那般痛苦。 楚北捷坐在树下,他不知道已经这样度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将这样继续过到何时。山谷中的野果四季结实,不必担心受饿,随手拿起放在嘴里咀嚼,果汁清甜的不少,偶尔有一两个苦涩不堪,倒和心中的痛楚十分相衬,也就无所谓地咽了下去。 山风掠过,为林子带来几分寒意。 夕阳西下,留下几朵残红的云,藏在山的另一边,欲语还休。 楚北捷虽然失魂落魄,从小打熬的好筋骨却仍在,不惧冷风,也不惧夜深后会出来寻找食物的野兽,在树下坐到明月升起,想起娉婷,如被火焚烧的心撕裂般地痛起来。 他从树下站起来,缓缓向自己粗陋的小木屋走去。 每日都是一个简单的循环,就连楚北捷自己也从未想过,他会为了一个女子消磨壮志,自甘被山林所困。 楚北捷抬头,草草搭建的小木屋就在眼前,于山谷中孤零零伫立,了无生气,和它的主人一样。 此时回想,才知道和娉婷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听曲、观星、赏雪的日子,何等宝贵。 呀—— 木门无锁,应手而开,围绕门轴缓缓转出一个弧度,屋里简单的陈设如平日般一一印入眼底。 一抹不曾意料的色彩,却蓦然跳进楚北捷眼帘。 楚北捷站在门前,慢慢地,抬起了眼。那抹飘逸的色彩在眼眸深处缓慢地凝聚,宛如一点火花,燃亮了镇北王眸中深藏的锐利,让掩盖锋芒的厚尘消失殆尽。 屋中,多了一道背影。 纤柔、娴静,默立在屋内,仿佛有无尽的明亮盈盈透出来,渲染在四周,使那简单的一桌一椅,粗简的门窗,都沾上了明朗的色彩。 天下只有一人,仅用一个背影,便能这般精彩地拨动天地之弦。 楚北捷呆立在门外,眼中爆出精光,他看见了奇迹。 一生一世,不敢奢望的奇迹。 楚北捷发誓,他看见了这一生中,最美丽的景象。 娉婷,一定是娉婷…… 除了娉婷,还有谁知道云崖索道下这片深谷中曾经经历的悲伤欢喜? 还有谁知道那一夜他们相偎相依,甜蜜逸散于空气? 还有谁,懂得这片茫茫野林藏着的往事? 娉婷,只有他的娉婷。 那曾经与他一同坠下云崖索道,一同在这个结满野果的深谷中哭过笑过相拥过的娉婷。 苍天见怜,芳魂仍在。 娉婷,娉婷,你终于肯来见我一面。 楚北捷猛然冲向前一步,又硬生生刹住脚,屏住了呼吸。 别,别惊吓了她。 若吓了她,说不定眼前丽影会顷刻化成烟,变成雾,随风去了。 于是,昔日盛名累累的镇北王,手足无措地停在原处,用炯炯目光贪婪地端详着他心爱的女子,唯恐发出惊扰美景的一点声息。 娉婷,你终于,终于,愿再与我相见。 我要向你忏悔,为我曾经带给你的任何一丝伤害。 我要用我的一切,我的生死,我的荣辱,为你补偿。 舍生忘死又何妨,只求别再让我失去你。 那是天下最残忍的惩罚。 楚北捷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背影,往事一幕幕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痛苦、悔恨,还有滔天的爱意,翻上心头,瞬间膨胀,几乎将胸膛胀破。这位沙场上最勇悍的将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低声念出那个一直以来狠狠煎熬着他的名字,“娉婷?” 是你? 是你吗? 明月又再当空,是你仍记得我们的誓言,魂飞千里,前来看我? 屋中的背影动了动,姿态这般优美,宛如微风掠过初春娇嫩的萌芽,如此从容,如此温柔,如此真切的梦。 那张魂牵梦萦的脸,一寸一寸,缓缓呈现在眼前,“王爷回来了?” 是娉婷,真是娉婷! 楚北捷蓄满热泪的黑眸,依稀看见笑靥如花。 浅笑的双颊苍白憔悴,但那一分绰约风姿仍在。 她来了。 在无数个思念撕裂心肺的痛苦日子后,她到底还是来了。 被消磨的意志和力量,仿佛正从脚下的泥土涌入身躯,蔓延至千脉百络,楚北捷几乎要当堂跪下,感谢这连绵百里的茂密森林。 它给了他一个奇迹,属于今生今世的奇迹。 他伫立,痴看,看他最心爱的女人,向他婀娜走来。 “王爷,娉婷请罪来了。” 圆润动听的声音,每字都如珍珠一般撒落玉盘,他本以为再也听不见了。 万水千山,岁月如烟,蒹葭何处? 眼前的娉婷这般真实,这样的美梦让人不愿醒来。 在沙场上杀得敌人胆战心寒的镇北王,竟没有勇气举起手轻轻一触,生怕指尖若触及,一切就成了泡影。 只能用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激动得无法言语。 为何请罪?要乞求原谅的,不应该是我吗? “娉婷犯了一个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娉婷深深看着他,柔声道,“娉婷让深爱她的男人受苦了。” 她扬唇,逸出一丝苦笑,“只是,娉婷也为王爷伤透了心呢。” 佳人近在眼前。 娉婷抿着唇,巧笑倩兮。 她笑得那般美,楚北捷终于忍不住,试探地伸出手,握住了娉婷的手腕。 掌心,触到了一片柔软温暖。 温暖? 楚北捷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实在不似魂魄的娉婷,松了手掌,又再度小心地握紧她的玉手。 暖。 滑腻的肌肤很暖,暖得楚北捷隐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如珠般大颗大颗滴淌下来。 活着,她还活着? 不是魂魄,这是活生生的娉婷! 如获至宝的惊喜,撞得楚北捷狠狠一震。 “娉婷……娉婷,你还活着?”他张开臂膀,不顾一切地将娉婷紧紧拥入怀里。 这真切的感觉,令他泫然泪下。 娉婷乖巧地伏在他怀里,轻声道:“娉婷并没有葬身狼口,让王爷担心了。王爷生气吗?” “不,不。”楚北捷激动地摇头。 喜悦充斥了每一个毛孔。 生气什么?娉婷活着,她活着,她活着! 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还需要为了什么生气? 幸福在他四周欢呼雀跃。 感谢天地,感谢山川森林,感谢所有冥冥神灵,娉婷还活着! 楚北捷喃喃低语,虔诚恩谢赐予他奇迹的上天。 熟悉的,属于娉婷的香味飘入鼻尖,他紧抱怀里的纤细身躯。他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表达内心的快乐和激动。 他用全身的力量感受着怀里的娉婷,感受她娇小身躯的每一丝温暖,每一下心跳,每一个小小的动作。 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双臂,拥抱着心爱的女人。 此生此世,再也,再也不会放手。 云常都城上,旭日东升。 在经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后,驸马终于进宫来了。 王宫添加了不少新贡上的宝物,愈发美轮美奂。雕梁画栋,未曾改动,只是保卫王宫的侍卫里里外外都换了人。现在的侍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只遵从驸马的命令,谨慎小心地守卫着云常名义上的主人——耀天公主。 “驸马爷。” “参见驸马爷……” 穿过重重侍卫,最后到达王宫中最精美幽静的院落,何侠抬头,扬起英气俊美的脸。 他看见了耀天公主。 高楼上,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倚窗而坐,摒弃了繁复华贵的公主服饰,代以简单飘逸的纯色绸裙,青丝如瀑布般垂下,柔顺地披在肩后。 看着她,何侠心头泛起复杂难名的感觉。 她是何侠权力的来源,在何侠最困苦的时候,给予了何侠一个崭新的希望。 但,她也是何侠获得权力的阻碍。 只要云常王族一息尚存,何侠就绝无可能拥有对自己死忠的军队,建立新国。 他将永远无法登上王位。 打下的疆土再多,他也只能是云常驸马,或未来云常大王的父亲。 他要对自己的妻子下跪,将来,也必须对自己的儿子行礼。 何侠心情沉重,缓缓拾阶而上。 “公主。” 耀天公主坐在窗前,听到他的声音,许久才慢慢转头,露出半张美丽苍白的脸庞,低声道:“驸马总算肯来见我了。” 何侠朝她郑重地行了一礼,向前几步,坐在她对面,“公主身体还好吗?” “我很好。”耀天公主徐徐答了一句,目光落到何侠右肩上,神色变了变,瞬间又恢复没有起伏的平淡,问,“驸马身体还好吗?” 何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淡淡道:“则尹向我下书挑战,不枉他曾为北漠军队最高统领,竟能伤到我。公主担心我吗?” 耀天公主答道:“驸马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了,何须我来担心?” 何侠与她的明眸轻轻一对,瞧见她眼里掩饰不住的失望、伤心,还有意料之中的恨意。 “公主在恨我?”何侠叹气。 “如果我说是,驸马会杀了我吗?就像杀了丞相,还有其他人一样。” 何侠俊美的脸露出一丝怜惜,长身而起,将耀天公主也扶了起来,“公主请随我来。” 他领着耀天公主,站在高楼露台上,远眺四方。 “公主请看,我们的战马已经踏遍天下,再没有可以阻挡云常大军的关卡。四国都将入我囊中,何侠向公主许下的诺言即将实现。公主和我是夫妻,难道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耀天公主垂下眼睛,许久才动了动红唇,“驸马,我是该为驸马快得到天下而高兴,还是该为我云常王族的末路感到伤心呢?” “公主……” 耀天公主忽然抬头,一把握住何侠的手,柔声央道:“如果驸马真的对耀天还有爱意,请驸马向我立下誓言,绝不妄动建立新国的念头。答应耀天,我云常王族不会消失在这场胜利连连的征战中。” 她盯着何侠的眸子清澈明亮。耀天公主虽然已被软禁,但毕竟是云常最高贵的王族,手中握着得到云常举国上下承认的王权。何侠一时竟不敢与之对视,情不自禁挣开她的手,转身用背影对着她,叹道:“公主为何这样想不开?我们是夫妻,就算我成了大王,公主必为王后,身份一样尊贵。再说,公主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的骨肉……” “驸马不会成为大王。”耀天公主在他身后愕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冷硬。 她一字一顿道:“我腹中的,才是未来的大王。” 何侠听她语气变冷,转过身来,放软了声音,“公主……” “驸马不用说了,请回吧。”耀天公主态度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 何侠微愕。 耀天公主脸色平静,尊贵地站着,天生的从容和骄傲从骨子里渗出来。何侠在这一刻深切地感受到,他美丽温柔,总会被他用言语打动的妻子,其实由始至终只代表了,一个古老的王族。 第34章 百里茂林,小木屋中充满喜气洋洋的生机。 虽然很安静,但欢愉的气息,让人难以忽略地流转着。 木床上,躺着被幸福缠得太紧,压根睡不着的两个人。 “今晚的星星特别亮。”楚北捷抱着失而复得的娉婷。 娉婷轻轻笑起来。 “什么这么好笑?” “王爷总算会开口说话了呢。”她柔美地笑着,见楚北捷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对上他深黑的眸子,不由得羞涩地敛了笑容,轻声问,“王爷看什么?” 楚北捷看了很久,才叹,“娉婷,你真美。” 娉婷心里感动,低声道:“王爷瘦多了。都是娉婷不好。” “这与娉婷无关,是本王心甘情愿的。我喜欢娉婷,所以才愿意为娉婷做任何事,愿意把每分每秒都用在娉婷身上。” 娉婷沉默半晌,幽幽道:“男儿大志,不是应在四方吗?” “能一心一意,百折不挠,就是大志。”楚北捷轻轻抚着娉婷的青丝,慨然道,“我的大志只有一个,就是让你变成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娉婷抬头,眸中水波荡漾,轻声问:“王爷真的这么想?” 楚北捷朝天竖起二指,正色道:“我楚北捷对天发誓,刚才说下的话,今生今世,一字一句,绝无更改。” 娉婷感动地瞅着他,泪在眼中欲坠不坠,垂下眼,“那……王爷可愿意为娉婷做一件事?” 楚北捷柔声道:“别说一件,一万件又如何?只要是娉婷的心愿,没人能阻止楚北捷为你实现。” 娉婷抬起眸子,静静凝视心爱的男人片刻。那英气的眉还是那样浓黑,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都和梦中思念的一样。 原来,他的举手投足,从不曾离开她心田半寸。 这是她深爱的男人。 三生中,恐怕只有一世,能有这般的深爱。 爱深,痛也深,受够了苦,却忍不住飞蛾扑火般,又转了回来。 她伸手,从床边的包袱中取出一物。 “王爷曾将此剑留在隐居别院,以保护娉婷安危。”娉婷双手捧着宝剑,徐徐问道,“如今,王爷可愿再以此剑扫荡荒乱,统一四国,给娉婷一个可以安逸度日的太平天下?” 楚北捷一直与外界隔绝,不曾听说战乱的消息,不禁一怔。以娉婷的心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爷不愿吗?”娉婷低眉轻问。 楚北捷一生戎马,最不怕的就是战场杀敌,何况提出这个请求的是娉婷,哪会不愿,一怔之后,朗声笑道:“给妻子一个安逸太平的天下,这是所有男人都该做的事。” 当即接过宝剑,熟悉的感觉会聚掌心,当日被丢弃在灵堂里的神威宝剑,回到了主人的手上。 沉甸甸的,冰冷的神威宝剑……他仍记得剑柄上的每一道花纹。 这柄宝剑曾经指挥千军万马,杀得敌人丢盔弃甲。 一旦出鞘,天下震动。 这是,镇北王的剑。 楚北捷眸中,再度闪烁着傲视天下的光芒。 他心爱的女人已经回来,他的剑已在手。 他的壮志,已苏醒。 百里茂林赐予他一个奇迹,他要还这个世间另一个奇迹。 他将用手里的剑,为世上最动人的女人,征服天下。 东林王宫虽然已被焚毁,但东林王族一日尚在,这个国家就未曾彻底灭亡。 何侠自征战开始,便马不停蹄,四处奔走,指挥各地战役。他对付敌人手段利落,毫不犹豫,但想起怎么处置耀天公主,却非常踌躇。 回到云常都城的几天,飞照行已经几次提起这事,何侠都是不耐烦地把此事推后,“目前不急,等对付了东林和归乐的王族再说。” 飞照行再三劝道:“驸马,此事可大可小。不早点处理,恐怕将来会成大患。” 何侠何尝不知? 他麾下四处征战的大军,除了少数是收服的降兵和新征入伍的散兵,主力都来自云常军队。假如耀天公主被软禁的消息外泄,或者她带头否认何侠的统帅大权,那将会动摇目前胜利局面的根基。 难道真要对他的妻儿下手?何侠为这事烦恼,此刻人不在战场,闻不到熟悉的血腥和硝烟味,光对着笙歌美酒,反而更心焦气躁。看见他可怕的脸色,朝中大臣人人自危,不知是否无意中得罪了这位驸马爷,生怕贵家惨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幸好没过几天,军报又送了上来。 “发现东林王族藏匿的地点,我们的军队已经把他们团团包围。” “好!”何侠笑道,“东林王族苟延残喘了好些日子,这次绝不容他们再逃掉。传令,把他们围得紧紧的,但先别动手。本驸马要亲自收拾他们。” 遣退了传令兵,何侠立即点兵出发。他心思缜密,知道云常都城中有的大臣只是怕死,并未真心臣服于他,需要留点心眼,遂命令飞照行留下,和冬灼一同看守都城。 不料,不到三天,带军奔出都城才行了两百多里,飞照行竟一路快马赶了上来,在路上截住何侠的人马。 “驸马爷在哪?” 何侠勒了缰绳,回头一瞧,飞照行满脸风尘,身边只带着几个亲卫,顿时知道都城不妙,扬声道:“照行过来!” 遣开众人,将飞照行领到偏僻处,何侠下马就问:“都城出了什么事?” 事情紧急,飞照行没工夫抹去脸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脸色凝重地递给何侠。 何侠接过书信,打开扫了两行,脸色已经变得难看异常,再往下看,眉毛渐渐纠结成一团,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寒霜,沉声道:“这是王令。是……公主的字迹?”眸光一沉,冷得慑人。 “是。字迹已经找人对照过,不是伪造,确实是公主的亲笔。” “哪来的?” 飞照行禀道:“从一个偷偷出宫的宫女身上搜得这封书信。” 何侠恼道:“公主身边的宫女不是都不许离开公主一步的吗?这么多侍卫看守着,怎么还能让一个宫女出了宫,身上还带着这样的信?” “驸马爷息怒。”飞照行冷静地道,“这事已经查清,是一名侍卫收了贿赂……那侍卫已经被关押起来了,因为担心还有隐情没有揭出来,正在继续审问。” “要仔细地审。”何侠眸底像结了一层冰,脸色却恢复了几分从容,“那宫女拷问了吗?说了些什么?” 飞照行道:“宫女胆小,没动大刑就吓得全都说了,这信由公主写好交给贴身侍女绿衣,绿衣再交给她,命她暗中交给掌印大人,再由掌印大人交给一些官员传阅。” “一些官员?”何侠冷笑道,“到底是哪些官员敢不要命!名单呢?” 飞照行躬身道:“掌印大人手中一定有名单。属下离开都城前,已经派人将掌印大人秘密逮捕,正在严刑拷问。这事非同小可,属下已严令不得走漏任何消息。冬灼留下看守都城,属下便追来禀报驸马爷。” 飞照行办事利索,处理恰当,颇有应变之才,何侠不禁赞赏地看他一眼。 飞照行禀报完毕,顿了一顿,接着沉声道:“驸马爷,请立即回都城吧。现在要紧的不是东林王室,而是云常都城。公主已经动手了,万一真让他们里外通了消息,事情就难办了。文官们胆小怯懦,不足为惧,但公主毕竟是云常名义上的国君,除了驸马爷,谁也不敢对付公主啊。” “公主竟亲笔写下王令,要大臣暗中筹备,连成一气,剥除我的领兵之权……”何侠看了手中的王令一眼,怒意又升,五指一收,几乎将王令捏碎在掌中,轻轻磨着牙,没有做声,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问道,“信被截的事公主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那宫女是在去掌印大人府邸的路上被截住的。公主身在宫中,被侍卫们层层看守,任何人都不得和公主以及公主身边的侍女说话。” 何侠点了点头,“我和你立即回都城。这事不能再拖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飞照行猛点头道:“正是。” 事不宜迟,何侠下了决定,立即点了一半人马随他回都城。剩下的一半,选出一位将军率领着继续上路。何侠下令道:“到了东林,传本驸马的帅令,立即动手对付被包围的东林王室。东林执掌大权的那个王后给我活捉过来,那是本驸马的战利品。其他的不必留活口。” 布置妥当后,便和飞照行带着人马反身朝来路奔去。 一行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秘密赶回都城。入了城门,飞照行低声问:“驸马爷,是否先去王宫?” 何侠摇头,“先回驸马府。” 一到驸马府,问起情况,掌印早熬不住拷问,把暗中联系的官员名单交了出来。何侠接过名单,扫了一眼,当即扬声唤了一名信得过的副将进来,下令道:“立即传我的军令,就说都城里面潜入了归乐的刺客,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上街走动。” 下达了戒严令后,又对冬灼道:“名单里面的文官大多数在都城,先以戒严令为理由,派兵将他们在各自府邸里看管起来,小心不要走漏消息。” 冬灼答应了一声,连忙出去亲自吩咐布置。 “有一件事,要你立即去办。”何侠转头看飞照行,“军中将领受我恩惠极多,对我也很信服,如果云常有重大变动,许多人会选择支持我,但大将军商禄除外。商禄世代受云常王室重恩,一味愚忠,为人古板木讷,不识变通,我若正式登位,他一定会是军方中第一个出来反对的人。” 话说到这里,飞照行已经明白过来了,驸马爷吩咐。” “商禄如今正驻守在北漠,我这就写一道军令,命他即日开拔前往归乐,寻找机会和归乐大将乐震决战。你携着军令,亲自走一趟,到北漠宣令,而且,我要你领着蔚北军和商禄一起剿灭乐震大军。这次大战,商禄为副将,你是主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飞照行心思剔透,点头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两军对垒,死伤难免,商禄身为云常大将,沙场捐躯也是在情在理的。请驸马爷放心。” 何侠当下挥笔写了两道军令,一道给商禄,一道授予飞照行归乐之役主将大权,放下笔后,淡淡笑道:“商禄要处置,乐震也不能放过。这次两路大军齐出,兵力是够的,我只担心你和乐震昔日有主仆之情,临场心软。” 飞照行恭恭敬敬地接过军令,答道:“我为他们乐家出生入死,却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哪里还有什么主仆之情?乐震才能平庸,靠祖上功劳才当了大将军,我一定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接着一边把两道军令小心翼翼折好放进怀里,一边压低了声音道,“驸马爷,那宫里……” 何侠截断他的话头,“宫里的事,我会处置。你去吧。” 遣退飞照行,华丽的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何侠独立许久,从怀里掏出公主的亲笔信。这封信前几日被他气恼时用力揉捏,已经皱得不堪。他把信铺在桌上,缓缓抚平了,重新看了一遍,俊脸上平静无波,一双眸子犀利得发亮,炯炯目光里,不知藏了多少复杂的心绪。 冬灼在外面吩咐完事情后就往回赶,一脚跨进书房,看见何侠的背影,不禁怔了一下,另一脚停在门槛外,没跨进来。 何侠的背影仿佛由郁愁凝结而成,颀长的身子沉重似山,哪怕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挪动一分似的。 “是冬灼吗?进来吧。” 僵在门口的冬灼,听见何侠这话才跨了进来,缓缓走到桌边与何侠并肩,低头一看,桌面上赫然是耀天公主写的王令。他自然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心里叹了一声,低声问何侠:“少爷打算怎么处置公主?” “你们都问我同样的难题。”何侠苦笑。他抿起薄唇,这动作使他看起来比平日冷冽,“如果这封信成功传到各位官员处,而我在都城之外,一旦他们起事成功,救出公主,云常的军心就会动摇。” “少爷……” 何侠不理会冬灼,继续沉声道:“重新出现在臣民面前的公主掌握大局,无论我有多少战功,打赢了多少仗,夺得了多少难以想象的胜利,云常大军的士兵都会渐渐背弃我。因为我的对手,是云常理所当然的一国之主。士兵和百姓不懂得选择有才能的人效忠,他们只知道愚蠢的忠诚,只知道对王室效忠。” 何侠说的每个字仿佛从冰里凿出来似的,冬灼听着,浑身打了个冷战,他动动唇,想要开口,却觉得唇舌像被冻僵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确实,假如耀天公主有机会剥除何侠的权力,何侠将一败涂地。王令上触目惊心地写着:企图建立新国的驸马将会以谋逆罪名被判处极刑。 书房中的空气凝结在一起,再清爽的风也吹不开这股因为权势争夺而带来的阴寒。 “你说,公主她真心喜欢我吗?”何侠忽然侧过脸,问冬灼道。 冬灼闷了半天,硬着头皮劝道:“少爷,公主在王令上这么写,也是为了云常王室的存亡,情势所迫。她心里……心里……” 何侠看着冬灼,忽然温和地笑起来,“她心里其实舍不得杀我,对吗?” 冬灼看着何侠的微笑,霎时觉得心里发毛,他本想点头说是,但挣扎了半天,最后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奈地说了实话,“少爷想得不错,如果公主执掌大权,就算公主舍不得,也一定会迫于大臣们的压力而判处少爷极刑。” 何侠心里正烦恼此事,这句老实话就像一根银针挑破了何侠心头的脓包。冬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了,也不知何侠会如何反应,垂下眼不敢看他。 半天,听见头顶上幽幽叹了一声。 何侠道:“我要准备一份礼物,进宫去见公主。” 第35章 北漠,堪布城以东八十里,江铃古城。 荒废的城池,城墙大半已经倒塌。 黄沙掩面。 “上将军,喝点水吧。” 士兵呈上来的水浑浊发黄。江铃古城环境恶劣,水源草料都严重不足,但地处偏僻,城内秘道四通八达,就算引起云常大军的注意,也有侥幸逃脱的可能。 若韩接过水勺,喝了一小口后递给了身边的将士,“你们也喝点。” 北漠军在周晴一战中被何侠击溃。若韩逃得性命,之后三番两次组织残余兵力反抗,但对上名将何侠,每次都被打得落荒而逃。 实力悬殊,北漠兵力将才都远远比不上对方,至今能保住性命和身边这一群将士,已属不易。 虽然如此,每一位北漠将士却没有动过向何侠投降的念头。 身边的小兵仰头看着火辣辣的日头,忽然问:“上将军,你猜这次森荣将军能带多少人马回来?” “会不少。”若韩答道,不由得心中微热。 他想起了自己以前跟随的将军,北漠最骁勇善战的上将军,则尹。 自从则尹上将军当众向何侠挑战的故事被传扬开,秘密到各处要求加入义军的百姓越来越多。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是真的。 何侠也会流血,终有一天,何侠也会战败。则尹上将军,如是说。 只要斗志仍在,希望就不会被磨灭,即使被屠戮,也会源源不断地有后来人顽强地抗争。 在遥远的从前,我们北漠国,就是这样被热血铸就的吧。 这一次,森荣一定会带回更多热血的北漠男儿。 “上将军,森荣将军回来了!”城头的哨兵大力挥手禀报。 若韩猛然站起,向城外望去,远处沙尘中果然出现几骑人马,疾速向古城奔来。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森荣将军没错。”眼尖的哨兵肯定地回答,但接着又有一些疑惑,“奇怪,这次的人怎么这么少?” 若韩心中也正有相同的疑问。 受到则尹上将军的激励,秘密参军的人与日俱增,为什么森荣这次只带了几个人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不测? 森荣数骑回得飞快,不一会儿已到城下,向城头招手,守城士兵连忙放他们进城。若韩大步走下城头,朝刚刚下马的森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新兵只有这几个?” 森荣接过下属递上的水,也不管有多浑浊,仰头喝了一大勺,“新兵很多,但我没带过来。” “怎么?”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嘿……”森荣心里一定藏着喜事,脸色喜不自禁,嘴巴忍不住咧开。 “你出去一趟,难道找了个将才回来?” “可不是一般的将才,简直就是将神!一个绝对可以打败何侠的将领。” 若韩以为他信口雌黄,不禁眉头大皱。 何侠被称为名将并非浪得虚名,天下有谁敢如此托大,有把握打败何侠? 现在兵疲粮少,环境恶劣,最忌动摇军心。森荣一向大大咧咧,怎么知道将领之话一出口若不能兑现,一定会打击士气。若韩不由得低声道:“森荣,不要胡言。你曾与何侠对阵,难道不清楚何侠的本事?什么可以打败何侠的将领,这怎么可能?除非……”若韩蓦地停下,叹了一声。 他想起娉婷。 昔日堪布城那痛快淋漓的一战,犹在记忆深处,刀刻一般。 何侠在周晴大战中鬼魅莫测的手段,只有白姑娘堪布城头临阵一曲迫退楚北捷十万大军的从容可与之匹敌。 可惜,佳人已逝。 若韩曾经无数次地假想,如果周晴一战由娉婷当主帅,那么战果将如何? “上将军何必叹气?来来来,我给上将军看一样东西。”森荣笑起来,凑前一步,将背上的包裹解下来,拉着若韩走到一旁,一边打开,一边提醒,“上将军小心,这宝贝耀眼,可别把眼睛看花了。” 若韩见他兴致勃勃,心里开始觉得奇怪,耐心等他打开包袱后,骤一看,只是一些或红或黑或蓝的染了尘土的布料,依稀还有点老旧的血污,再定睛一看,两颊猛然一抽,竟宛如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瞪着那打开的包袱再也动弹不得。 森荣早猜到他的反应,得意扬扬问:“怎样?” 若韩瞪大了眼睛,死盯着那包袱。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他却认得,那些破旧的布料正是当年堪布大战后,北漠众将为了表示对娉婷的感谢和忠诚而奉上的披风。 染血的披风对于将领来说意义非常,只有在崇敬无法用言语表达时,他们才会献上自己的披风。那包袱里,有则尹上将军的披风,还有森荣的、若韩自己的…… 过了好一会儿,若韩终于反应过来,身体激动得颤抖。 “这……这……森荣……”他两手一伸,紧紧拽住森荣,语无伦次地问,“白姑娘她……你的意思,难道是……她没死?” 森荣得逢喜信,本想逗一逗若韩,见若韩如此激动,倒觉得不忍,当即点头,大声答道:“没错,白姑娘没死,她还活着。” “活着?!”若韩的眼睛亮起来,“那她人呢?”他能晋升为上将军,本来就是心思细密之人,心随念转,立即转头,目光射向随森荣一同回来的几个人身上。 其中一人身材娇小,见若韩目光扫来,也不闪躲,纤纤玉手一抬,摘下遮住面目的大斗笠,“若韩将军,别来无恙?” 巧笑倩兮,风韵四逸。 那一分谁也比不上的从容淡雅,除了白娉婷还有谁? 若韩站在原地,凝视娉婷足有一炷香之久,才缓缓举步走到娉婷面前,深深作揖,之后慢慢地直起身子,仿佛还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似的盯着娉婷看,最后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感慨道:“若韩今天终于明白,什么叫上天的恩赐。” 娉婷浅笑道:“上将军先不要感谢老天。娉婷这次为了对抗何侠的云常大军而来,可是要凭这些昔日的披风,向上将军讨债的。” 若韩见了久违的娉婷的微笑,如沐春风,信心大增,朗声笑道:“若韩甘愿把性命一同奉上,还小姐堪布城救命之恩。呵呵,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披风,没有堪布之恩,只要小姐是为对抗何侠而来,就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给小姐的。” “那好……”娉婷眸中妙光流转,悠悠道,“娉婷斗胆,请上将军答应娉婷一个要求。” “小姐请说。” “娉婷带了一个人来,希望上将军可以带领所有的人马,忠心跟随他,听他的号令。不管这个人是谁,上将军都必须承认他是主帅。上将军答应吗?” 若韩愕然,“天下间谁有这般能耐,竟能使小姐甘心让出主帅大权?” 娉婷抿唇,似在思索,不一会儿,重展笑靥,轻轻叹道:“战况紧急,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本想诱上将军答应了再说的……算了,就让上将军见了本尊,再考虑是否答应娉婷这个要求吧。”目光向旁一转,柔柔唤了一声,“王爷……” 若韩骤听这两个字,恍如被雷电猛劈了一下脑袋,顿时天旋地转。 不可能,那人该不会是…… 目光缓缓移过去。 娉婷身边一个高大的男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虎目蕴光,目光与若韩一碰,笑着沉声道:“楚北捷上次夜袭北漠兵营,实在是寻妻心切。冒犯了,将军见谅!” 挺拔身形,屹立如山,正是销声匿迹多时的镇北王。 震荡一波一波袭来,一波更比一波强烈,若韩见的风浪再多,此刻也不禁愣了半晌,像见了鬼一样看着楚北捷。 两位当世名将,除了何侠,原来另一员尚存。 威武依然,仍是那种睨视天下的自信眼神。 “上将军可愿意抛开东林和北漠的旧恨,追随王爷,对抗何侠?”娉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若韩耳边,留下轻轻的一轮又一轮的回响。 若韩眸中的涣散渐渐退去,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楚北捷。此人曾经领兵进犯,险些灭了北漠,后来还冒险潜入北漠兵营,将他耍得团团转,骗得则尹上将军的下落。 但此人,确实是世间唯一可以对抗何侠的将才。 “上将军?”森荣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若韩身后,轻轻推了他一下。 若韩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娉婷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若韩抬头一看,追随自己的将士正从城头各处探出头来窥视鼎鼎大名的楚北捷。 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他的答复。 若韩仰头,大声问:“将士们,你们都看见了。这位就是东林的镇北王,那个曾经差点灭了我们北漠的楚北捷。如今他来这里,要我们追随他,对抗何侠的大军。你们说,我应该拒绝吗?” 周围寂静一片,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若韩再问了一次,四周仍是一片沉默。 “好……”若韩环视一周,“我明白了。” 他看向楚北捷,沉声道:“北漠王族已经被何侠屠戮殆尽,北漠的疆土正被云常大军肆意践踏,这个时候,最愚蠢的事莫过于放不下当年北漠与东林的仇恨……谁可以打败何侠,解救这片大地养育的百姓,我就奉谁为主帅,追随他征战沙场。” 楚北捷淡笑,手肘微动,清脆的铿锵之声随之回响在众人耳旁。 烈日下,天下闻名的神威宝剑寒光四射,镇北王之剑已出鞘。 “我会打败何侠,解救这片大地养育的百姓。将士们,你们谁愿意追随我?”每个人都听见了,楚北捷低沉而蕴藏着力量的声音。 四周,比方才更寂静。 人人屏息的寂静。 “有谁,愿意追随我楚北捷?”楚北捷高声喝问。 娉婷缓缓仰头,目光静静扫过一张张被尘土弄污的脸。 “我。”人群中轻轻响起一声。 “我。”另一个声音。 “我!”有人大声喊了出来。 “我,我愿意!” “我!” “我,还有我!” “我!” “我!” …… 应声如雷,古城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吼声。 追随镇北王。 追随这个北漠昔日的敌人,追随这个可以把绝望从大地上驱赶走的男人,追随这位可以打败何侠的名将。 大王死了,王宫毁了,家园被践踏了,父母妻儿正被云常铁骑凌虐。 但他们有活下去的意志,有不屈膝的勇气,有无法被摧毁的斗志,有不怕洒落黄土的热血,还有……还有镇北王。 “镇北王!” “镇北王!打败何侠!” “打败何侠!打败何侠!赶走云常军……” 江铃古城沸腾了。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除了尘土、污垢、伤口、血迹,还有激动的笑容和滚烫的泪水。 若韩撑大眼眶,忍着不让感动的眼泪淌下,抽出腰间的剑,向前跨出一步,大声道:“若韩对剑发誓——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北漠的上将军若韩,我是镇北王的将领若韩!镇北王,也请你记住自己的承诺!” “我会打败所有令生灵涂炭的人,包括何侠。”楚北捷沉声应道,目光转向娉婷,变得无比温柔,“因为我答应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给她一个安宁幸福的天下。” 娉婷万万想不到楚北捷竟在这个时候当众表达爱意,虽然四周呼声雷动,楚北捷的话只有若韩、森荣几个站得近的熟人听见,但她的脸颊仍红了一片,不知如何应对,垂眼片刻才勉强恢复原来风流从容的模样,轻声建议,“如今士气正盛,正所谓名正而后言顺。这是王爷复出后的第一支军队,是否该起个正式的名号?例如……镇北军。” 她的话里另有一番意思。这次将会集各国被击散的兵力于麾下对抗云常大军,那么楚北捷的军中不再是只有东林兵,所以绝不能用“东林”二字,以免勾起他国参战将士的心病。 楚北捷领军多年,怎会听不出娉婷的意思,笑着点头道:“对,是该起个名字。”挥剑朝天一横,喝道,“众将士静一静,听我说句话!” 他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人人期待地看着这位无敌的主帅。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抵抗何侠的大军。”楚北捷缓缓道,“这支大军,不叫镇北军,也不叫北捷军,更不会叫东林军。它的名字,叫亭军!” 娉婷低呼一声,难以置信地抬头瞥了楚北捷一眼。 “有人会问,为什么叫亭军。”楚北捷强壮的臂膀蓦然伸出来,将娇小的娉婷搂得贴在怀中,扬声道,“因为我最心爱的女人,叫白娉婷。我答应过她,要为她扫荡荒乱,统一四国,给她一个安逸的天下。我挑战何侠,是因为我要保护娉婷,保护我楚北捷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将士们,你们追随我,不是为了权力、财富、田地,不是为了满足贵人们争权夺势的野心,也不是迫于王令,更不是为了我楚北捷。 “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冒着危险追随我? “你们难道不是和我楚北捷一样吗? “是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而流血,是为了自己所珍惜的人而受伤,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舍弃生命! “告诉我,你们和我一样! “告诉我,亭军的将士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支军队为什么叫亭军! “告诉我,亭军的将士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心爱的人,忘记自己最珍惜的一切!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战! “大声告诉我,这支军队叫什么?” 楚北捷的声音,穿越了古老的城墙,穿越了万丈晴空。 瞬间的静默后,是爆发的吼声。 “亭军!” “亭军!亭军!” “亭军!……” 整座江铃城在呐喊,在震动。 娉婷依在楚北捷温暖的怀里,热泪默默淌了楚北捷一胸。 森荣走过来,佩服道:“镇北王一定是天下最厉害的情人。” “是否天下最厉害的情人我不知道。”若韩叹道,“但我可以肯定,他绝对是天下最懂得激励军心的统帅。” 第36章 云常王宫,亭台依旧。 夕阳已下。 耀天公主坐过的王椅,静静地摆在大殿内,抚过的垂帘,在风中孤寂地晃动,抹过的胭脂剩了一半,孤孤单单,搁在镜前。 何侠穿过重重侍卫,从王宫的大道一路走来。沿着内廊,路越走越狭。在最僻静的角落,何侠停下脚步。一把沉甸甸的大锁,紧紧锁着眼前小屋的木门。 耀天公主和她的贴身侍女绿衣,已被移来此处囚禁。只有最得何侠信任的侍卫才会被派来此处看守小屋。 “驸马爷。”侍卫队长走过来,向何侠请安,小心地问,“是否要开门进去?” 何侠乌黑的眸子幽幽盯着上锁的木门。 耀天公主在里面。 他的妻,他未出世的孩子的母亲,那位曾经温柔体贴,笑靥动人的公主,那位亲笔写下王令,要以谋逆之名问罪于他,要判他极刑,要将他置于死地的云常国主,就在这小屋之内。 他盯着门上的锁,仿佛它并不仅仅铐在门上,还铐在心上。他站在那儿,沉默了很久,才缓缓摇头,“我不进去,别说我来过。你把这个递进去,告诉公主,王令我看到了,掌印大人已经被秘密处决。这是我给她的回礼,是那位她赏赐给我的风音姑娘帮忙做的。” 侍卫队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将何侠手上托着的一个锦盒接过来,走到门前,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开门的瞬间,何侠抬头往里面一瞥,刹那之间,什么也没看清。 不一会儿,木门从里面打开,侍卫队长出来,重新把门仔细锁好,过来向何侠复命,“礼物送上去了,都是按驸马爷的话转告的,没有多说一个字……” “啊!”猛然听见屋内一声惨叫。 那叫声凄厉可怕,完全走了调,但认得公主声音的人都听出那是她的声音。 能被挑来这里守卫的侍卫都不是常人,但一听那惨叫,几乎所有侍卫,连同侍卫队长本人在内,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惨叫之后,又是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重重砸在紫金地砖上了。 众人料定是耀天公主打开锦盒,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但驸马爷到底送了什么,竟能让公主那般恐惧绝望? 侍卫们惊惧交加的目光下,何侠脸色平静得骇人。 只有他知道那锦盒里装着什么。 锦盒里,装着一样宝贝,至少从前,公主和贵常青都当它是一样宝贝。 他们以为,它能弹奏出可与娉婷媲美的琴声;他们以为,它有资格去碰何侠为娉婷精心布置的一切,拿娉婷用过的梳,盖娉婷睡过的被,抚娉婷弹过的琴。 但在何侠眼中,那绝不是什么宝贝,那是他们折磨自己的一件兵器。 驸马府里天天回荡的每一声琴韵,都是那双手上尖利的指甲,在何侠心上狠狠剐的一下。 风音那双会弹琴的手,长在旧主身上,还不如砍下来,血淋淋地装在锦盒里当礼物。 昔日的种种羞辱折磨,小敬安王双手敬奉上,归还原主。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公主啊!”绿衣的声音支离破碎,战栗着透过木门,传了出来。 屋外的人都竖起耳朵,猜想里面的动静。绿衣叫了几声,不知为何骤然停止,顿时屋里屋外死一般地安静。 过了一会儿,绿衣又尖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公主受惊了,叫御医!快叫御医啊! “侍卫大哥,外面的侍卫大哥,求求你们,快禀报驸马爷啊! “公主……公主啊……天啊,血!” 木门猛然发出砰的一声,不知什么狠狠撞在了上面,惊得众侍卫的心咯噔一坠。门里传来指甲拼命刮门板的声音。 “血,血!来人啊!来人啊!来人啊……”绿衣哭着喊叫。 众侍卫被她狂乱的叫声弄得胆战心惊,都偷眼瞅着何侠。 何侠听着绿衣的叫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侍卫们听着能让人做噩梦的惨叫,巴不得早点离开,立即退个干干净净。 “求求你们,叫御医来,谁都可以,叫谁都可以啊……”绿衣犹在屋内连声哭喊,接着又传出几声碰撞声,似乎她回到耀天公主身边去了,慌乱中撞翻了桌椅。 哐! 盛水的盆也打翻在地上。 “公主,公主,你醒了?”绿衣的声音稍微收敛了一点,“公主,你还好吗?吓死奴婢了……” “绿衣,我好疼……”是耀天公主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 “血,怎么都是血……”耀天公主虚弱而惊惶的声音传了出来。 “公主,公主!你不要乱动啊……来人啊!救命啊!公主受惊早产了,快来人啊!”绿衣又开始哭叫,比方才叫得更撕心裂肺,“驸马爷,驸马爷你快来啊!公主早产了,公主……公主她不行了啊……” 站在门外的何侠,眸中黯淡的光如快熄灭的火种,闪出最后一丁点儿火光。 “公主,公主!救命啊,救救公主吧,求你们开开门吧。我们要御医,就算给一点药也好啊!”木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绿衣疯狂地捶打着门,嘶哑地叫嚷着。“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公主早产了!御医,御医!驸马爷,驸马爷,你好狠心啊……” 驸马。 云常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初是谁,清冷的眸子一瞥,不过唇边一抹温柔笑意,便将端坐在王座上的天之骄女诱下云端。 轻偎低傍,鬓影衣光。 庭花娇样,暗羡鸳鸯。 记得洞房花烛夜,他取下她头上的凤冠时,耀天公主曾叹,“洞房花烛夜,站在我面前要共此一生的男人文武双全,英雄盖世。此情此景美得像梦一样,真有点生怕这不过是美梦一场。” 笑靥被烛光映照,似酒后微醺的红。 公主,我的妻啊,这不是美梦,这是一场噩梦。 我与你最终必殒其一,这是谁也避不开的噩梦。 “救命啊!谁来救救公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绿衣令人心碎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何侠俊美的脸扭曲着,手心忽然一阵冰凉,他猛然低头,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到小屋前握住了门上的铁锁。他一惊,松开手,蓦地退了一小步,站住了。 “快来人啊,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公主吧……” “驸马爷,驸马爷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求求你们告诉驸马爷一声吧,公主快死了……”绿衣一声接着一声哭喊,“就算要杀公主,驸马爷总不能连自己的骨肉也不要吧?求求你们,门外的大哥,通报一声吧,给驸马爷报个信吧!” 杀公主? 何侠摇头,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她。他想过夺军权,废她的王位,但从来不曾想过杀她。 为什么要杀她?她是他今生今世的妻,是他未来的王后。他说过,会让她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他不想动手,真的不想动手。 可他的妻子却写下王令,连通官员,定他谋逆之罪,王令斩钉截铁,明明白白地写着将来要判他极刑。 差一点,只差一点,说不定被困在里面的就是他,鲜血淋漓的就是他,被千刀万剐的,就是他! 噩梦,这是一场噩梦。 绿衣的哭喊中,夹着耀天公主一声声惨叫。 “啊……啊啊!绿衣,我不行了……啊!” “公主,御医……马上……马上就过来……”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公主……”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放声大哭,“公主,驸马他……”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耀天公主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说不出的执著。 公主! 一直泥塑般立在门外的何侠,蓦然挣了挣,踉跄撞到门前,五指一收,紧紧握住了冰冷沉重的铁锁。 冷冰冰,沉甸甸。 这是他心上的锁,他命里的锁。 只要公主尚在,王令的事,就会不断重演。没有任何事能改变这结局。 何侠握着铁锁,汗涔涔而出,掌心又冷又湿。 耀天公主还在呻吟,“驸马……给我找驸马来,他不会不见我……给我找他来……啊!好疼……” 她停了片刻,忽然拔高声调,嘶声道:“驸马,驸马你来啊!是我写了王令,就算你恨我,要杀我,可我们夫妻一场,难道你竟不肯见我最后一面?驸马……驸马……” 何侠握锁的手,骤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公主,公主,我不能见你。 你是何侠的妻,是何侠今生唯一的妻。 我不恨你让贵常青暗中压制我,我不恨你使我失去娉婷,我不恨你。 我只恨天,恨这场噩梦,恨这让你写下王令判我极刑的一切,恨这让我无法保全你的一切。 热泪,淌过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何侠摸着门上的锁,听着耀天公主声声呼唤,无力地跪倒在屋外。 凌晨,沉重肃穆的丧钟惊动了正要开始一天忙碌的云常百姓。 远眺,云常王宫雪白一片,满眼凄凉。 悲伤的百姓听闻,身怀六甲的云常之主,他们的公主,因为身体虚弱导致早产,在伤心欲绝的驸马怀中香消玉殒。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同一个夜晚,许多朝廷官员被军队以各种罪名秘密处决。 东林,夜幕沉沉,星辰不语。 楚漠然伏在林中,警惕地凝视着远处闪烁的火光。 火光连天,形成一道弧形,将他们藏身的这片山林包围起来。 箭在弦上,引而不发。 危急的情势已经持续了几天。东林王族的最后一点力量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无论己方或是敌方都明白,现在的平静只是暗藏杀机的一种假象。 身边的草丛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知道何侠什么时候会到?”罗尚小心地靠过来,和楚漠然并肩,一同看着远处包围了他们数天的敌军。 楚漠然低声道:“就算何侠是从云常都城出发的,也该到了。我看明天傍晚之前,他们就会全力进攻。” 楚漠然等人心上的石头突然又沉了两分。 第37章 敌众我寡,对面云常大军令人望而生畏的阵势,凭楚漠然和身边仅剩的这些人马,别说护住王后,就连从这场厮杀中逃出一个活口也是奢望。 难道曾以强兵称霸四国的东林,真的到了绝路? 两人伏在林中,看着夜幕下云常兵营里人影幢幢。在压抑的气氛下,罗尚压低声音道:“王后娘娘的病情,又加重了……”这个向来乐观的汉子,此刻语气里也带上了深深的忧愁。 “噤声!”楚漠然忽然低喝一声,“看!” 罗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敌方兵将被调动起来了,阵营正在缓缓移动,显然正在做进攻前的准备。 “看来何侠已经到了。”罗尚低声说。 楚漠然冷冷地点了点头,目光犀利,远远监视着敌军动向。云常大军有条不紊地在山坡上摆好阵势,围困这片密林的云常兵本来就人数众多,不知这次何侠到来又带了多少人马,兵马源源不断出现在视野中,每队都有专人手持火把,大军延绵开来,就如一条盘旋在山峦之间的火龙。 楚漠然和罗尚跟着楚北捷征南伐北,打过无数大仗,却从未遇过这般强弱悬殊的对战,心里一阵发凉。 楚漠然看了看罗尚,咬牙道:“生死存亡之战将至,你去护住王后娘娘。这里我带人抵挡一阵。” 罗尚看看远处那如林的刀光矛影,再看看自己身后这一群人数少得可怜的伤兵,明白此战东林军无人能活命。他跟随楚北捷多年,见惯了生死,到了关键时刻倒也不婆婆妈妈,沉声道:“好兄弟,多杀几个敌人,黄泉路上我们比一比谁杀得多。”语毕猛拍楚漠然肩膀一下,便往密林中退去,向东林王后报告这个坏消息。 呜…… 悠缓的号声,在对面山坡上响起,划过了天空。 咚、咚…… 号声之后,是浑厚的战鼓声。鼓声很有节奏,一开始,有间隔的两三声,如阴了多日的天终于若有若无地滴下了几滴雨珠。渐渐地,似酝酿已久的雨势终于暴发,鼓声渐渐密集,节奏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大地也随着这气势吓人的鼓声而战栗,让每一个听见这鼓声的东林士兵心跳得越来越快。 当洪亮的鼓声响彻九霄时,摆好阵形的云常大军终于移动了。 漫天火光,刀影,气势汹汹地向着这片被包围多日的密林逼来。 “站起来吧,敌军势大,潜伏无用。”楚漠然从匍匐多时的林木中站起来,转头看向身后随他一同潜伏的东林士兵,“生死之战开始了,东林的男儿们,挺直你们的腰杆!” 敌阵最前方的一名战将正挥剑指挥大军逼近。 踏破安宁的铁蹄,分外衬出密林此刻的寂静。 东林王族的代表——王后,还有东林最后一分兵力,就藏在这分寂静中。 楚漠然抛开生死,看着庞大的云常军队像乌云一样渐渐笼罩过来,展现出跟随楚北捷征战沙场多年磨炼出来的勇悍,全然不惧,抽出腰间剑,静静等待生死相搏的一刻。 熊熊火光缓缓逼近,映红了林木。 楚漠然领着生死与共的将士,在冷冽的晚风中挺剑而立。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东林,生我养我之地,将洒上我的热血,埋葬我的身躯。 无人惧怕,他们追随过天下无双的镇北王,看过生死剎那间极致的辉煌。 必死的觉悟,迫出沉狠的眼神。 云常大军越压越近,马蹄声渐渐急促。 “杀!杀!杀!”云常士兵喉中的低吼,汇集成可怕的巨声,回荡在山中。 那位云常将军猛一挥剑,奔跑中的战马皆放开四蹄,云常大军像一头被解开镣铐的巨兽,以最快的速度向楚漠然他们冲杀过来。 来吧! 楚漠然握紧手里的宝剑。 他知道自己势必会被这洪流吞噬,就如东林势必在这火光中成为历史。 “杀!杀!” 涌来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们的脸。 铁骑、金戈、剑光,遮满视野。千军万马带着呼啸的风迎面而来。凝重的空气再也无法阻隔强弱悬殊的两方。 楚漠然紧盯着云常大军最前端的指挥将领,那一定是这次决战云常的主将。 “杀啊!” 快马冲到身前,敌将居高临下,一剑朝楚漠然当头挥下。 楚漠然举剑抵挡的瞬间,听见了破空声。 嗖! 战鼓隆隆,杀声震天中,他竟听见了破空声,仿佛所有厮杀声都不如这犀利的声音来得慑人。 “啊!”一声惨叫蓦然从马上敌将口里惊天动地般地发出。劈向楚漠然头顶的一剑尚在空中,敌将就身躯猛震,从马上直挺挺栽了下来。 一支黄澄澄的金箭,从他的后脑刺入,直贯前额。 好强的弓,好快的箭,好准的眼力。 所有人都被这极恐怖的一幕震住了。 双方兵刃几乎撞击的剎那,云常主将突如其来的死亡,比任何事都震撼亲眼目睹此景的云常士兵。 瞬间,只是一瞬间。 主将,竟折于交战之初的瞬间。 沉景将军阵亡了。 云常七路大军之一,蔚墨军的大将军沉景,被人在阵前一箭射杀。 什么人能有这般本领? 金箭从后脑射入,箭手在后方。云常士兵心惊胆战,回首朝自己大军的后方望去。 他们看见了。 后方山坡上,一骑出现在月下。 楚漠然看清那身影,浑身剧震,激动得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剑。 这是真的吗? 那人一手牵缰,一手持弓,勒马立于山坡顶端。月光虽亮,众人却看不清他的脸,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光华隐隐从他身上透出。面对着云常的千军万马,他睨视一切的倨傲,宛如天神下凡。 那么远的距离…… 他就是金箭的主人? 骑士亲自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抽箭,弯弓,动作如行云流水。破空声又起,气势骇人,眨眼间,金光又至。 “啊!”又一声惨叫,打碎因沉景之死而变得窒静的天地。 众目睽睽下,一位云常副将也从马上摔下,倒在沉景的尸身旁边。 太可怕了! 云常大军恐惧地骚动起来。他是谁?谁有这般可怕的本领? 电光石火间,云常士兵终于回过神意识到他们正身处毫不容情的沙场。 有人比他们更早反应过来。 剑光向交战前列的云常士兵闪电一样挥去。 “王爷!王爷回来了!”楚漠然劈倒几个已经失去斗志的云常士兵,脸上满是遇到奇迹般的惊喜,狂吼道,“兄弟们,跟我一起喊——镇北王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 “镇北王回来了!镇北王回来了!” 满山遍野,被一声声高呼覆盖。 刀光剑影中,“镇北王”这三个字如同最锋利的武器,削去了云常大军的斗志。 镇北王,曾经领着东林军,征战天下的镇北王。 连云常的驸马爷——云常的战神,也不敢轻视的镇北王。 在千军万马中,一箭取了沉景大将军性命的男人。 楚北捷勒马坡上。月光下,云常士兵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楚北捷的身边,陆续出现了许多人马。 在山坡的另一边,云常大军的后方,东林竟另有伏兵——由镇北王率领的伏兵。 中计了! 他们竟被镇北王领军前后夹击。这一瞬的觉悟震碎了云常大军失去主心骨的战斗力,不知谁第一个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长戈,往别处逃命。 “镇北王!是镇北王!” “逃啊……快逃啊!” 失去主将和副将的云常大军,成了一盘散沙。 楚漠然领着人马,从两侧截杀。见到传说中已经消失的名将楚北捷忽然出现,那些丢下武器逃命的云常士兵再也没有对战的勇气。 “杀啊!” “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逃窜的云常大军宛如一条撞上巨石的浊流,向四面八方溃散。 镇北王,东林曾经失去的擎天柱石,回来了。 血腥味弥漫在林中、坡上、月下。 楚漠然无暇追击溃败的云常军,跨过满地云常士兵的尸骸,向山坡上的身影飞奔而去。 他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直到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那一抹他以为再也看不见的从容。 “王爷!”带着满身血迹,楚漠然扑倒在楚北捷脚下,“你……你总算回来了……”他向来沉稳内敛,此刻竟激动得无法自已,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吐出一个字,只有泪如泉涌。 在楚漠然身后赶到的东林士兵个个神情激动,全部扑通跪下,有的还忍不住大哭起来。 楚北捷一把拽起楚漠然,喝道:“沙场上男儿流血不流泪,哭什么?”认真打量他满是血尘的脸后,沉声道,“很好,漠然,你做得很好。”他得知东林众人被困,马不停蹄赶来,终于救回楚漠然等人,心里也极为激动,只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流露,又问,“王嫂还好吗?” “王后娘娘就在林中。幸亏王爷来得及时。”谈到正事,楚漠然收敛激动的神色,脸上黯了下来,低声道,“王爷,娘娘病重了。” 楚北捷片刻默然后道:“我去看看她。”又转头向后,声音放柔了许多,“娉婷,随我一道好吗?” 楚漠然这才注意到楚北捷身后的婀娜身姿,不由得吃惊,“白姑娘?”娉婷取下面纱,微微一笑,“漠然,许久不见了。”转头对楚北捷道,“娉婷随王爷去。”说罢让楚北捷将她抱上马背,将手轻轻放入楚北捷的大掌中,两人共骑,缓缓下了山坡,朝林中走去。 众人都跟着下山,一起回到林中的小营地。 靠近营地,正遇上罗尚发疯似的冲出来,几乎一头撞上刚刚下马的楚北捷。罗尚一抬头,看清楚北捷的脸,惊叫道:“真的是王爷!居然不是骗我的?” 不可能的奇迹忽然发生,他激动得忘了上下尊卑,一把握住了楚北捷的手。 楚北捷拍拍他的肩膀,赞赏地看他一眼,“好小子,你也长进了。我要先进去看王嫂,其他的以后再聊。”牵着娉婷走进帐中,剩下罗尚犹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处。 罗尚猛然拽住之后走过来的楚漠然,一脸严肃地问:“我们不会是已经在黄泉了,所以才碰上王爷的吧?” 第38章 帐内点着昏黄的烛。 楚北捷牵着娉婷跨入帐门,一眼就瞧见了躺在床上青丝几乎白了小半的王后。 这位昔日雍容的一国之后,现在脸色灰白,细密的皱纹被忧愁催生,爬满了曾经精致美丽的脸庞。 她陪伴东林大王度过了最后的岁月,在东林被荼毒的日子里受尽了煎熬。 “王嫂。”楚北捷轻轻走到床畔,低声呼唤。 王后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缓缓睁开失去光彩的眼睛,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将眼前的脸看得仔细。 “是你回来了。”王后微微喘息了一声,无力地吐字,“听说你赶走了围困我们的云常军。” “王嫂,你受苦了。” 王后摇了摇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目光转到楚北捷身后,忽地一凝。 楚北捷有所察觉,向后退了一步,握住娉婷软若无骨的手,让她安心。 帐内的气氛异常起来。 王后的目光在娉婷身上停了许久。 “白娉婷?”她的声音很低,三个字缓缓吐出唇齿,里面藏了咀嚼不尽的过往。 娉婷躬身,深深行了一礼,“王后娘娘。” “白娉婷,白姑娘……”王后道,“请你过来,让我仔细瞧一瞧。” 娉婷应了,轻轻举步,停在王后床前。 昏黄烛光下,两人复杂的目光遇到一起。 她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脸。 往事随风而去,记忆却难以消退。 丧子之痛,被掳离开隐居别院之伤,恩恩怨怨中,王后失去了儿子,楚北捷失去了白娉婷,东林失去了镇北王。 最后,在云常铁蹄大举进犯下,东林,失去了国之尊严。 她们被命运纠结于一处,伤人自伤,今日,才终于看清对方的脸。 王后默默凝视娉婷,问:“你恨我吗?” 娉婷反问:“王后恨我吗?” 往事,仿佛在电光石火间于脑海深处闪过,一现即逝。 徒余硝烟寥寥,感叹无数。 王后将目光从娉婷脸上挪开,落在她身边的楚北捷身上,幽幽叹了一声。 “大王死前,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王后的眼神寂寞中包裹着回忆,“大王问,如果我们夫妻各自出生在敌对的两个国家,今生能否长相厮守。”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流露着追忆的神情。 “王嫂是怎么回答的?”许久,楚北捷终于开口问道。 王后看向楚北捷,唇角逸出一丝微笑,没有回答楚北捷的问题,低声道:“大王一直盼望镇北王回来执掌东林王权。现在,我总算可以放心走了。” “王嫂,你会好起来的。”楚北捷半跪在王后床前,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仔细看着这位苦苦支撑东林到现在的深宫贵妇。他们是一家人,许久之前,兄友弟恭,叔嫂和睦,在宫中一同饮宴,登楼台,听歌舞,笑看孩儿们嬉戏。 “能不能好起来,都不要紧了。”王后淡淡笑道,“镇北王,我们都做过不少错事呢。” 思及向来对自己信任有加的王兄,楚北捷痛苦地闭上双目,沉声道:“北捷有错,让王兄失望,让王嫂吃苦了。” 王后幽幽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疲倦地合上眼睛,夫君临死前的一幕,从她眼前缓缓而过,跟随其后的,是东林王宫里冲天而起的火焰。 她长长叹了一声,“天下哪有不犯错的人?”又看向垂眼不语的娉婷,“我和大王难道就没有错吗?当日与云常驸马何侠私下达成协定,用镇北王爱若性命的白姑娘换取云常北漠联军撤退。明知道是错的,但还是做了错误的决定。比较起来,反而是白姑娘,所犯的都是无心之失。” 娉婷摇头,浓睫缓缓上挑,黑白分明的眼睛瞥了楚北捷一眼,叹道:“王后错了。娉婷知道天下即将大乱,却仍因为心里的怨恨而假死隐匿,不愿和王爷解释误会,行事迟疑,致使生灵涂炭。这才是明知道错了,也不肯回头的愚行。”目光与正巧回头的楚北捷颤颤一触。 楚漠然和罗尚在帐外屏息等候,心中兴奋的余波久久未散。林里幽深,还未到凌晨,四周一片黑暗,众人的眼中却都灿然发亮,仿佛提早瞧见了明日定会升起的太阳。 “真的,是真的……”每过一会儿,罗尚就低声喃喃一句,满脸喜色。 楚漠然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转头看看四周一同经历多次苦战最终留下来的兄弟们,不久前大家还誓死一战,没想到竟能绝处逢生,都有说不出的欢喜感慨。 等候多时,帐门微微动了动。 罗尚霍然从地上跳起来,“出来了。” 所有人立刻齐刷刷站起来,精神百倍,热切地盯着帐门。 楚北捷和娉婷出来了。 “王后已将东林王权交付本王,从现在开始,东林所有兵马听从本王调遣。”楚北捷沉稳从容的声音掠过每个人的耳畔。 东林大王之后,楚北捷本来就是东林人心中的王位继承人,众望所归,此刻更没有人不接受这个简单的王权移交过程。 “战情急迫,没有时间叙旧了。”楚北捷抬头看看天色,“云常大军此刻溃散,只是军心乱了而已,实力并没有被削弱多少,他们很快就会重新集结。我们必须在他们大张旗鼓再次进攻之前撤离此地。漠然——” “在!” “立即整顿队伍,准备拔营。” “领命!” “罗尚。” “在!” “你负责保护王后娘娘的安全,挑选稳健的好马,马车上放置软草。”楚北捷低声吩咐,“小心,不要让王后娘娘再受颠簸了。” “末将立即去办。” 楚北捷指挥若定,一口气下了几道命令。这些人都曾跟着他出生入死,早习惯了听他号令,如今看见昔日威武的镇北王回来了,他们顿时找回了主心骨,行动起来分外利索,只听见连串“领命!”“领命!”的应声,众人便纷纷离开去办自己负责的事。 全营行动迅速,不到半个时辰,诸事打点妥当,各人回来向楚北捷复命。于是拔营飞撤,一路向南边的山峡深入,小心隐藏踪迹。 楚北捷又另外派出人马,在路上布置种种假象,迷惑敌人,使云常大军不能确定他们的路线。 当晚行军途中临时休息的时候,楚北捷在空旷的林地里召集所有将领议事。 楚北捷隐居两年,一复出就为了东林王族被困之危四处奔走,还没有工夫停下来对目前四国的状况做全面了解。 楚漠然特地详尽地禀报道:“何侠获得钱粮库的掌管权后,大量增加军队的开销,使云常军在短时间内征召到很多勇猛的士兵,他们由何侠亲自操练,又经过多次大战的锤炼……现在的云常大军,再也不是当年那支蛰伏着只求自保的军队了。” “而东林和北漠的大军,都已被何侠率领云常大军击溃。”想起眼下四国恶劣的形势,罗尚接着沉声道,“现在唯一有希望可以勉强抵挡云常大军的,仅余归乐国的大军。” “归乐目前正在内乱,归乐大王何肃和大将军乐震对峙,他们自顾不暇,哪有工夫管云常的大军?”若韩道,“我在北漠秘密设下了几个征募士兵的据点,自从则尹上将军挑战何侠之后,来投靠的年轻人每天都在增加,目前算起来已有一万多人。只是我们没有兵器,也没有战马。” “复闸河之败,彻底损耗了我们东林军的元气,不少士兵看不到希望便逃命去了,剩下的人都在这里。”楚漠然转头,看看身后冷冷清清的营帐,“算上伤兵,不超过五千人。” 一阵沉默。 比起云常三十万人的大军,他们仅存的将士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万五千人。 经过一天的赶路,大家再次见到镇北王时的激动已经慢慢平复。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他们有了可以领兵的镇北王,可兵马从何而来? 楚北捷沉吟片刻,挥手道:“大家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急行军,不能让云常大军追上我们。” 众人知道主帅需要时间深思,纷纷离去。只有楚漠然依旧跟在楚北捷身后,像从前那样陪他在睡前巡视一遍营地。 两人在宁静的晚风中,看着已渐渐微弱的篝火,缓缓举步。 “你刚刚没有说到臣牟的消息。” 第39章 “臣牟大将军……在云常大军攻进都城时,战死了。”楚漠然沉重地道,“楚老丞相年老体衰,无法随同我们撤离,听说他不愿被俘受辱,服毒自尽了。” 两人的心情一样沉重,楚北捷长叹一声,负手在后,继续默默巡视。 自从楚北捷回来,楚漠然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和他私下详谈,心里无数疑问,忍不住道:“王爷,白姑娘她……” “她还活着,她原谅了我,回到我的身边。” “当日……不是说她腹中已经有了王爷的……” 楚北捷猛然停下脚步,刚毅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悲痛。楚漠然随他多年,极少见这位威严自傲的王爷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暗悔说错了话。 却听见楚北捷沙哑着嗓子道:“她经历那么多危难,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易,哪可能保得住孩子?本王……”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本王不忍问她……” 那苦命的孩子,多半是不在了。 他见了娉婷后,连日为了四国的乱况而奔波,从百里茂林到江铃古城,再从北漠到东林,和娉婷细说往事的时间确实不多。 那么一点点空当,光说甜蜜的话和感激上天都远远不够。而且,他堂堂镇北王,孤身对着敌人千军万马都能面不改色,可每当想提起孩子的问题,却找不到一丝勇气。 他无法想象,被云常士兵追捕、陷入重重困境的娉婷,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绝望地失去了腹中的骨肉。 这件惨痛的事,是否已经成为娉婷心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以至于重逢至今,娉婷也闭口不谈? 楚北捷在自己的帐篷外伫立,复杂的心情让他久久无法挪动脚步。 楚漠然的疑问,正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极想拔出,但问出这个问题,会不会又对娉婷造成伤害?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楚北捷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愿勾起娉婷一丝伤感。 那个孩子……不能提起…… “王爷要在外面站多久?”帐帘掀了起来,娉婷出现在帘内,柔声问道。 她走出来,牵起楚北捷的手,和他一同入帐,浅笑道:“娉婷向来知道王爷用兵的本领,就算形势再严峻,也不会让王爷烦恼成这样。到底漠然和王爷说了什么,竟能让王爷露出这样犹豫难过的神色?” 楚北捷握着娉婷柔软的小手,暖玉温香,近在咫尺,身处极乐也不过如此,这般良辰美景竟要被他心中不得不求证的疑问生生打破。他咬了咬牙,终于下了决心。“娉婷,当日在隐居别院……” “王爷,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士兵禀报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楚北捷却不知为何,暗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掀帐而出,“快报!” 云常都城,满目素色。 “什么?”身着素服的何侠拍案而起,讶道,“楚北捷忽然出现?!” “正是。”传信兵单膝跪下,不敢抬头,“许多士兵都说亲眼看见镇北王在山坡上张弓一箭,就把沉景大将军活生生射死了。” “他有多少人马?” “沉景大将军手下的士兵都说不清楚。” 何侠恼道:“两军交战,他从后伏击,杀出来多少人马,怎会不清楚!” “启禀驸马爷,当时……当时他们一见镇北王,都吓糊涂了,尚未交战,大军就已经溃散……” “混账!”何侠一声喝断士兵的话。 传信兵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只不过看见山坡上一个影子,还没有交战,上万人马就被吓跑了。”何侠在房中来回踱步,狠狠道,“这沉景带的是什么兵?他就算活着回来,本驸马也要治他一个练兵不严之罪。” 自从耀天公主死后,完全掌握了云常大权的驸马爷日益阴鸷,目光总在不自觉间流露隐隐狠意,令人不寒而栗。 传信兵跪在地上,听着何侠在头顶上霍霍来回,心里仿佛揣了一面小鼓,咚咚乱响。忽然听见外面一声禀报,“驸马爷,从东林王宫来的传信兵到了。” “叫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另一个风尘仆仆的传信兵进来跪倒,气喘吁吁道:“禀报驸马爷,镇北王忽然在东林都城出现,射杀了好几名云常士兵。” “什么!”何侠停住,“说仔细点。” “镇北王六天之前出现,在东林都城外张弓射杀了几名城楼上的士兵。” “怎么不派人去追?” “大将军立即派兵马出城追赶,只是镇北王一得手,立即领着身边几骑转身离去,等我们赶到城外,他们已经去远,夜色又深,极难追踪。” “夜色?”何侠眯起眼睛,“他是六天前的晚上到东林都城的?” “是。” 何侠看向先到达的传信兵,“你刚刚说,楚北捷在六天前的晚上出现在东林王族藏身的密林附近的山坡上?” “是,驸马爷。” “这两地相距甚远,楚北捷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这……这……” “看清楚他的脸了吗?”何侠问从东林都城回来的传信兵。 “虽然没有看清,但是据当时在场的士兵说,他身边的人都在大喊镇北王……” “蠢材!听见对方叫喊几声就当他是镇北王吗?如此玩忽,岂不误导主将?”何侠喝道,“来人啊!把他给我拖出去!” “饶命啊!驸马爷,饶命啊!属下不敢胡说,万万不敢玩忽!现在东林人都在说镇北王回来了,确有其事,属下一定会查个详细……”传信兵连连磕头。 冬灼拿着书信匆匆跨进门来,看见一脸铁青的何侠,又瞧瞧拼命求饶的传信兵,“少爷?” 何侠见他手里拿着军报,定有要事,冷冷下令,“本驸马暂且饶你性命,再犯不饶!下去吧。” 两个传信兵捡回自己的小命,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少爷,楚北捷在北漠都城出现。” “什么时候的事?” “六天之前。” 何侠冷笑,“六天之前,楚北捷在三个地方出现,东林都城、密林,北漠都城——傻子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 冬灼恍然大悟,“有人利用楚北捷的名声,冒充楚北捷,动摇我军军心!倒也是,楚北捷失踪已久,东林王宫被焚,他要出山早就出山了,怎么可能到这个时候才忽然出现?” 何侠闭目片刻,听了冬灼之言,他睁开眼睛,目光中跳跃着一缕复杂的光芒,“不,若假冒楚北捷便可动摇我军军心,那么云常军攻进东林之初,假冒之事就应该发生了。这恰恰说明楚北捷是真的出山了。在三地同时现身的惑敌之计,正是想骗得我们以为这是旁人冒充的。可惜,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何侠。” 冬灼大为吃惊,半天才倒抽一口凉气,劝谏道:“如果真是楚北捷本人,少爷是否应该尽起大军,立即赶到东林对付他?” “楚北捷善于藏匿踪迹,你可知道若在东林辽阔的荒原上截击他需要多少兵马,多少时间?”何侠俊美清朗的脸暗藏犀利,唇角微扬,“传令,准备行装。我要前往归乐。” 冬灼一脸不解,“飞照行和商禄两军已经派往归乐,足以对付正处于内乱的归乐,何必少爷亲去?” “打蛇要打七寸。冬灼,你可知道楚北捷的七寸在哪里?”何侠明眸一转,高深莫测地看向冬灼。 “楚北捷的七寸?”冬灼被问住了,一时皱眉苦思。 何侠见他不解,微微笑道:“楚北捷的七寸,就在‘兵马’二字。” 一针见血。 冬灼恍然大悟。 东林、北漠两国精兵尽失,楚北捷要获得大量精兵,只能打归乐大军的算盘。何侠立即赶去归乐,只要一举消灭归乐大军,就等于击破了楚北捷获得兵力的最后一个机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兵马粮饷,楚北捷能有什么作为? 就算他是天神,也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打赢偌大的云常军。 定好对策,两人一前一后跨出书房。 “到这个时候,我还是很难相信楚北捷会忽然出现。”冬灼边走边喃喃,“他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候出山?” “楚北捷的出现绝不是无缘无故的。” “少爷?” “必有缘故。”何侠沉声道,精光灿然的眸子幽幽转向后院,影影绰绰中,依稀瞧见娉婷曾住的居所。 那房门,依然紧闭着。 天下之大,还有谁,能让绝望隐居的楚北捷出山? 第40章 楚北捷率众将士日夜赶路,隐匿踪迹,一边不断派出精干的探子,打听各方消息。 总算寻觅到一处隐蔽的营地后,众人集合在残破的大帐内,再度商议诸事。 “白姑娘的计策果然非常有用。”若韩欣然禀报,“镇北王出现在密林的当日,我按照白姑娘所言,安排了身形和镇北王相似的几个人在各地现身击杀云常兵,并且要他们自称镇北王。现在整个云常军人心惶惶。” 罗尚兴奋地点头,“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云常普通士兵都吓破了胆,流言四起。但一个人绝不可能同时在几个地方现身,那些云常将领都认为这是惑敌之计,就算何侠接到通报,也会以为这是谣言。只要他不立即派遣大军围剿我们,我们就有喘息休养的机会。” “何侠那小贼一定是中计了!”森荣爽朗地笑道,“探子回报,何侠接到四方传来的急报后,并没有集合大军赶赴东林,反而立即出发到归乐去了。可见他也不相信镇北王就在东林。哈哈,说到底,还是白姑娘谋定而后动,计策高明。” 娉婷坐在楚北捷身旁,被众人连连夸奖,淡雅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轻轻叹了一声,逸出一个苦笑,“娉婷实在汗颜,何侠亲自赶赴归乐,恰好说明娉婷这个惑敌之计被他识破了。” “什么?”众人脸上的笑容一时凝住。 楚北捷在桌下轻轻握着娉婷的小手,转头看了娉婷一眼,从容笑道:“何侠赶到归乐的那天,归乐大军覆灭的时刻就到了。对于我们来说,要想从归乐得到兵力的补充,已成妄想。” 云常军力日益强大,继北漠、东林大军溃败后,如果连归乐大军都遭覆灭,哪里还有足以对抗何侠的兵力? 总不能以一万五千的兵马和云常几十万大军硬碰硬吧? 刚刚才为迷惑了何侠而高兴的各位将军明白了形势,脸色顿时变灰。 何侠收服了归乐大军后,将再无后顾之忧,凭云常现在的实力,大可以在将来好整以暇地调重兵包围他们,像猫捉耗子一样慢慢玩弄。 楚北捷见众人信心低落,微笑起来,对娉婷调侃道:“白姑娘计策高明,是否有办法对付眼前这恶劣的局面?” 娉婷回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心有灵犀道:“王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见良策在手,又何必问娉婷?” 楚北捷朗声笑起来,“娉婷在考本王?”桌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东林王后病情稍好了点,也被扶到软垫上斜倚着,此时她插话道:“哀家几乎是看着镇北王长大的,对镇北王领军的能力笃信不疑,再糟糕的局面他也可以从容应付。倒是白姑娘的本事,让哀家很想见识。” 她是楚北捷的王嫂,话一出口,分量不轻。娉婷知道她有意考自己,于是妙目流转,缓缓扫了帐内一圈,才轻启红唇,“云常兵多,我方兵少,这是何侠最大的优势。现在,我们必须将他这个优势转为劣势。” 楚漠然皱眉,“优势如果能转为劣势,那当然最好,可是如何能做到呢?” 森荣说话最直率,“简直就是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娉婷淡淡反问一句,语气虽轻,却流露出暗蕴的自信,一字一句如玉珠落盘般,清晰地分析道,“云常军队表面上的‘日益壮大’,是因为吸收了大量的降兵俘虏。森荣将军,请问这庞大的云常军队,有多少士兵是何侠一手带出来的?” 罗尚抢在森荣之前回答了这个问题,“现在的云常军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云常的正规军,另一部分是其他国家的降兵。降兵当然是半路加入,忠诚度不高,至于云常的正规军,也不是何侠的原班人马。如果云常军中出现大变动,何侠很难控制局面。” “这也是何侠不惜采取暴虐政策,宁愿激起民怨也要不择手段在最短时间内收服四国的原因。他必须在自己可以掌控的时候完成大业,因为他根本就承受不起一次大规模的军中动乱。”楚北捷低声接着道。 以驸马之名统领大军,上有实亡但名仍存的云常王族,下有口服而心未服的文武大臣,外有含恨归降的东林、北漠将士。 云常目前看似威风八面的大军,其实缺乏扎实的根基。 何侠深明此理。 “他原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娉婷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模糊的悲伤,但很快振作起来继续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云常大军内引起一场极大的骚乱。” 对策一旦确定,觉得前路茫茫的各位将领顿时来了精神。 “妙!”森荣大笑起来,击掌道,“与其辛苦地扩张我们自己的军队,不如想办法破坏敌人的军队。” 楚漠然比较淡定,冷静地分析道:“知易行难。何侠也是有名的将领,练兵自有一套,云常大军不会说乱就乱。” “漠然说得有理,要使云常大军发生骚乱,必须从多方面入手。其实,已经有人帮我们做了第一件事。”楚北捷鼓励地看着楚漠然,“漠然应该可以猜得出来本王说的人是谁。” 楚漠然认真地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抬头道:“对了,是北漠上将军则尹。他单枪匹马在千万云常士兵面前向何侠挑战,虽然落败,可是也伤了何侠。此事已经悄悄地传遍各地。何侠也是会受伤的,这对深深敬仰何侠,把何侠当成天神一样尊敬的普通士兵来说,一定会在他们心里留下阴影。” 楚漠然显然是答对了,楚北捷对这位跟随他多年的下属露出欣慰的笑容,赞赏地点头,叹道:“则尹虽然曾是本王的对手,但他这份刚毅热血,令本王极为钦佩。” “好一条汉子。”罗尚沉声道。 若韩和森荣是跟随则尹多年的将领,听他们说起北漠这位上将军,眼睛都不禁微微发热。 “哀家想了第二个方面,其实这事,也已经有人做了。”东林王后也加入讨论,“就是向四方散布镇北王出山的消息。镇北王和小敬安王是当世两大名将,自从镇北王失踪后,天下人都将小敬安王视为无人可敌的战神。所以,镇北王的出现,会动摇何侠好不容易在云常军中建立的不败形象。” 楚北捷露出一丝苦笑,转头对娉婷道:“本王真的有点后悔。当初与何侠在归乐边境对阵时,如果本王不佯装撤退,而是直接与何侠硬碰硬大战一场,在青史上留下镇北王曾在战场上打败小敬安王的一段,那本王的出现,会令那些正追随何侠的将领更紧张。” 娉婷露齿而笑,低声道:“王爷似乎忘了,当时娉婷正为归乐大军出谋划策。若是真的硬拼下来,我和少爷联手,王爷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呢。” 楚北捷被她灵动的眸子一瞥,身上每个毛孔都舒畅得想要唱歌,失笑道:“是本王自大了,请娉婷大军师见谅。” 两人目光轻轻一碰,都觉脸红心跳,似乎说不完的情话都涌到了喉间,恨不得痛快倒出来。只是众人在前,讨论的又是生死攸关的战局,怎能这般不识轻重。娉婷悄悄收了目光,在桌下想将手抽回来,微微一动,竟被楚北捷握得更紧了。 “第三个方面,我看应该针对云常的内局。何侠只是驸马,这个名分不高不低,十分尴尬,所以他正加紧筹划建立新国,想正式登基为王,把名号给打正了。 “他真的统一四国,建立新国的话,不但东林、北漠、归乐不存,就连他自己的大本营云常,也会被抹去国号,云常王族就会消失。” 若韩冷冷道:“要让一个国家延续百年的王族消失,并非那么容易。云常的大臣和将领一定会有人心怀不满。就像对付云常丞相那样,何侠也一定会想办法迫害那些不认同他的云常人。” “听说云常的耀天公主死得蹊跷。我看何侠不但对付那些不认同他的将领大臣,甚至连他自己的妻子也不放过。” 娉婷听了,脸上黯然。 森荣倒是兴致勃勃,“他们明争暗斗,我们正好来个渔翁得利。借机散布何侠谋害耀天公主的谣言,让一向忠于云常王族的军队军心大乱。” “是否要想办法和那些被何侠迫害的云常将领秘密接头?说不定他们会背弃何侠,投靠到我们这边来。”楚漠然道。 “此计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反被何侠识破,将计就计,我们就危险了。”娉婷道,“如今我们双方并非公平较量,何侠错了一步,尚可凭借强大的势力挽回,我们稍错毫厘,就会全盘皆输。” 楚北捷赞同娉婷的意见,道:“本王的意思,先派出密探,仔细打探云常内情,弄清楚哪些人有可能投靠我们,哪些人即使对何侠不满,也绝不会背叛云常大军。和前者秘密接头,怂恿他们起义。” 东林王后明白过来,接着道:“后者则暗中刺杀,栽赃给何侠,激化云常人与何侠的矛盾。” 楚北捷笑道:“王嫂见识高明呢。” “镇北王说得如此透彻,再不懂的人也会明白了。” 楚北捷又道:“前述种种只是造势而已,就如在一片干枯林木上泼满了油,但要引起滔天大火,还必须有火星。” 这是关键之处,此话一出,众人都屏息听他说下去。 不料楚北捷却偏过头,对娉婷笑道:“不如,本王和白大军师打个赌?白大军师若能想到擦出火星的法子,本王便亲吻白大军师的小手十下,以示感激。”他已心痒多时,此刻情不自禁,竟把情话脱口而出。 气氛紧张的军事会议顿时蒙上一层暧昧甜蜜的色彩。 众人面面相觑。 自诩最熟悉镇北王性情的楚漠然,也忍不住立即冒出一头冷汗。 娉婷乌黑的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她向来沉静淡然,忽然当着众人的面被楚北捷将了一军,脸上顿时爬满红云,眼珠轻转间已想好对策,露出微笑,“法子不是没有,不过王爷的赌注要改一下,娉婷若答对了,王爷要许诺十天不碰娉婷的手才行。” 第41章 不等楚北捷拒绝,娉婷徐徐道:“破坏敌人的军队,历来有两个最实在的法子。一个是兵戎相见,打对方一个落花流水,让敌人以后听见王爷的名号就不战而溃。” “我们要尽量缩小与何侠的兵力差距,才可以正面决战。这法子暂不能用。”楚北捷摆手,意味深长道,“请教第二个法子。” “第二个法子,就是断敌粮草。士兵们饿着肚子,怎么可能不大乱?” 楚漠然道:“这又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何侠深谙兵法,十分明白粮草的重要性。要断他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哪有那么容易?” 娉婷眸子微动,传给楚北捷一个顽皮的眼神,柔声道:“如果娉婷答错了,不知道王爷要罚什么?” 楚北捷皱眉喃喃,“白大军师擅自改了个这么让人头疼的赌注,本王不想和你赌了,法子还是让本王自己想吧。” “迟了呢,赌注已下。”娉婷浅笑,看向众人,“要截断何侠粮草,只能兵行险着,夺取云常的粮草重地。” 若韩露出惊色,“囤积粮草的重镇,必在云常境内。我们孤军深入,万一被发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娉婷从容不迫,巧笑倩兮,风流尔雅,“我们不但要潜入云常,还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对方的城池。确实,如果有一丝消息泄露,惹来云常大军围攻,那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森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他虽不怕死,但绝不赞成贸然送死。 东林王后缓缓道:“连失踪多时的镇北王从天而降这种世人都认为是不可能的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白姑娘请继续说下去。至于那座我们必须夺取的云常城池,不知白姑娘心里有没有定论?” 楚漠然道:“囤积云常大军粮草的重要城池,是祖西。但那里是云常军最重要的城池,不知有多少兵力把守,就算我们拼死占领了,也不可能不让何侠发觉。” “谁说要占领祖西?”娉婷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囤积粮草的城池固然重要,但各路粮草运送到祖西的必经之城,不是也同样重要吗?” 此言一出,众人眼里顿时大放光芒。 森荣猛然往膝盖上狠拍一下,“对!哈哈,有道理。我们暂时占不了有重兵把守的祖西,但却可以对付还在路上的粮草。” 罗尚也显得非常兴奋,站起来对着娉婷就是一揖,迫不及待讨教道:“请白姑娘不要再吊我们的胃口,痛快地把谜底说出来吧。到底要占领云常的哪座城市?我握剑的手开始发痒了呢。” 娉婷受他一揖,倒不好意思起来,当下便说出谜底,吐出两个字,“且柔。” “且柔?” 娉婷徐徐回头,看入带笑的楚北捷眸中,轻声问:“娉婷的谜底已经坦白,王爷以为胜负如何?” 楚北捷故作无奈,沉痛地叹了一声,“你赢了。” 众人正竖起耳朵等他回答,听此一言都情不自禁笑起来,之前军帐中沉滞压抑的气氛被一扫而空,连东林王后也忍不住掩着袖轻笑。 “好,我们来详谈正事。首先,是如何孤军深入云常,不让敌军发觉地接近且柔城。”笑过之后,楚北捷长身而起,眼神恢复犀利,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在桌上铺开,“大家过来看。” 众人纷纷靠前,围着桌子仔细端详这幅画得清晰细致的地形图。 “这是本王昨夜根据多日来探子的军报绘成的地形图。此处,就是我们要攻占的目标,且柔城。” 云常。 且柔城内,风光明媚。只是城守大人的心情,颇为糟糕。 “又暗中回来了?”番麓反复拨弄着手里的轻弩,懒洋洋地问。 “是。” “不是昨日才出城吗?” “禀城守大人,卑职按大人的吩咐,昨日确实恭请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出城了,他们临行前还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顿。只是不知为何,两位大人今天换了平民的衣服,又进城来了,在酒楼妓院里玩乐,说他们是体察民情,微服暗访城守大人您的政绩来着,一日不查清楚,一日不会离开。” “狗屁的民意!”番麓忍了多日,火气终于难以压抑,猛然将轻弩往桌上一摔,震得桌上的瓷杯猛地一跳,哐当倾倒,茶水泻了一桌,“这两个小人,靠陷害对何侠不满的云常大臣受宠。现在居然勒索起本城守来了。” “大人,城守大人……”身后的师爷杜京拈着山羊胡子凑到番麓耳边,急道,“大人小心言辞,云常现在人人自危,驸马爷正派人四处探察那些对他不服的人呢。这些话,要是让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在驸马爷或者驸马爷的心腹面前透露一丝半点……” 番麓冷哼一声。 何侠对付异己手段毒辣,风驰电掣,番麓怎会不知。 他是贵常青提拔上来的城守,算贵常青那边的人,何侠恨贵家入骨,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好感。 现在何侠外要对付归乐,内要对付那些掌握实权的云常大臣将领,暂且不会有精力和他这个小小且柔城的城守计较。 但是将来呢? 万一何侠真的建立新国,登基为王,大的枝节皆处理完毕,还不好整以暇地修理他们这些小兵小将? 将来堪忧,这是不必说的了。而现在,那些投何侠所好的小人就已经欺上家门了。 “他们在且柔除了喝酒作乐,还干了些什么?”番麓收敛了怒容,挂上心不在焉的讥笑。 下属见他不再大怒,才敢继续禀报道:“两位大人吃喝玩乐都不付账,说是要酒楼老板来城守府要钱。” “帮他们付。” “那……春艳楼的老鸨,她也过来了……” “也帮他们付。” “还有……” “不必说了,都帮他们付。好好伺候,由他们闹。” 打发了下属应付那葡光葡盛,还要处理且柔城中大小事务。番麓心中不平,挥笔批了几道公文,再也坐不住了,召师爷杜京过来,道:“这些东西太杂,你先把重要的挑出来,写个大概意思,等下给我看吧。”说完站起来出了书房。 到了院子里,按照习惯右转,几个大步,不经意就到了极熟悉的房门前。刚巧醉菊捧着一叠衣服出来,差点撞在番麓身上,吓了一跳,眼睛向上一挑,瞪他道:“你在当门神呀?石头一样挡着人家的路。” 自从东林被云常侵入,醉菊的师傅和其他相识的人都没了消息,料想醉菊即便逃了也没有地方去,番麓便将房门的锁给收了,让她自由在府中走动。 “你又把我的衣服拿去补了?”番麓的目光落到她手上。 醉菊被他一问,脸蛋微红,立即把手上捧着的衣服全塞到他怀里,咬着唇道:“谁有那个闲工夫帮你补衣服,我又不是你买的奴婢。” “那你拿我衣服干什么?” “我……”醉菊听见他冷冷地追问,心头火起,磨牙道,“我嫌你太讨厌,连衣服都脏兮兮的。明知道府里那个老妈子洗衣服不干净,还不赶快换个人。堂堂一城之守,连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今天跟你说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帮你重洗衣服啦!” “哦……我明白了。”番麓最喜欢看她脸红,把头凑过去,附在她耳边,嬉笑道,“你是嫌我搂着你的时候,味道不好闻。其实那只是衣服的味道不好而已,本城守自己身上的味道,可是非常非常干净好闻的。” 醉菊被他的轻薄话骇得心儿狂跳,捂着心窝退了一步,跺脚道:“你这人真可恶。我帮你洗洗衣服,碍着你什么了?竟要说这种话来欺负我。” 番麓和她大眼瞪小眼,“你这女人才可恶,越来越会撒娇了。明知道本城守什么都不怕,就怕你撒娇。我堂堂一城之守,怎能让你这样欺负?” “你……你、你……”醉菊被他的强词夺理弄得愕了好一会儿,一咬下唇,揉着眼睛转身就冲回房里。 番麓高声道:“别哭,别哭,好吧,本城守收回前言,你一点儿也不可恶,你爱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大不了我不反抗。”一边说着,一边捧着满怀的衣服追了进去。 他自己性情古怪,故意惹急了醉菊,又花百般心思哄她。 醉菊哪有这么容易被他哄到,扭着身子用背对着他,气道:“我不要见你,我这就收拾包裹,去找我师傅。” “我陪你。” “谁要你陪?” 番麓唇角勾起邪笑,“好,你不让我陪,那我陪别的女人去。” 醉菊霍地转过身来,“你这人真讨厌!要走就快点走,别在这里烦我。” 两人正在赌气,番麓的下属匆匆赶了过来,禀道:“城守大人,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到府门口了。” 番麓知道那两个人吃饱喝足,又来生事,眉头微微皱起,沉声道:“知道了。你们准备上房,好好招待,找几个漂亮小妞陪他们喝酒,别让他们烦我就行。” 下属领命去了。 醉菊好奇道:“瞧你眉头皱成那样,谁敢惹城守大人不快?” “两只讨厌的臭虫。”番麓不想多说,又吊儿郎当道,“别管臭虫,我们的事还没说完呢。” “什么我们,你是你,我是我。” “唉,我投降。”番麓贴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本城守告诉你一个秘密,算是赔罪,如何?” “什么秘密?” “那个洗衣服不干净的老妈子,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就知道有人会笨得上当,帮我把衣服都重洗一遍……啊,别打,别打!叫你别打,你还那么用劲,喂喂,我还手啦……” 这么一闹,又花了好些工夫才把醉菊哄得肯和自己说话。番麓心里的烦闷大半散去,看看天色,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半日时光,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和你玩了,我要处理公务去了。且柔城百姓的安乐日子可全靠我这位城守大人呢。” 醉菊横他一眼,“真是大言不惭。快点去吧。” “今晚再来陪你吃饭。” “不许你来。” 番麓趁她没防备,在她脸蛋上轻轻扭了一下,“那你过去陪我吃饭。” 醉菊再要发火,番麓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第42章 镇北王和白娉婷的珠联璧合使低落的士气高涨起来,军事会议后,众将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步出营帐时,连脚步也轻松了几分。 但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险着,镇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大胆却也危险,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会议结束后,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随众人出帐的娉婷,“刚刚才大展神威的白大军师,你不留在我这个主帅身边,要到哪里去?” 娉婷回头笑道:“王爷别忘了我们的赌约。娉婷赢了,王爷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闪,竟毫不犹豫地把腰间的神威宝剑抽了出来,往娉婷面前一递,“娉婷砍本王十剑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约。” 娉婷被眼前的森然剑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爷这招苦肉计使得不得人心。是王爷先招惹娉婷的,而且王爷身上连且柔的地图都藏了,还故意坏心眼地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来,岂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声道:“本王没使苦肉计,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内却连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剑更难受。思念之苦,甚于身躯之伤。本王舍难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脸上满是认真。 娉婷心头微颤,被他说得没了言语,深深低下头去,半晌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约作罢,王爷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握着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爷咄咄逼人,逼着娉婷放弃赌约,不行,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报的。”灵巧的眸中微微荡起涟漪,又甜又怨地瞅着楚北捷。 楚北捷见她温婉玲珑,扬唇笑起来,低声道:“告诉本王你要去哪。” 被这么一问,娉婷脸色微黯,轻轻道:“我总该亲自去见一见霍神医。醉菊她……”幽幽叹气,眼圈已经微红。 楚北捷心里一阵发疼。 两人重逢后,娉婷对于过往诸般辛酸避而不谈,就算偶尔不经意提起,也是几个字轻描淡写,不愿细述。 他却非常明白,种种坎坷给娉婷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击。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上,到底隐匿了怎样的惨事? 他们的孩子,也葬送在那片茫茫白雪之中了吗? 他至今不敢问娉婷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怎样失去的。对娉婷来说,那一定是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紧了娉婷的手。 娉婷缓缓摇头,“王爷见谅,娉婷想独自面对醉菊的师傅。” “娉婷……” “若是日后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头,睫毛颤颤地瞅着楚北捷,“王爷一定会在娉婷身边吧?” 楚北捷的心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无力,立刻沉声许诺,“一定。” 娉婷听了,嫣然一笑,轻轻抽出被楚北捷握在掌中的手,转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着看她出了帐门,怅然若失。一会儿后,发觉身后有人注视,立即恢复机敏心神,转身豪爽地笑起来,摊开手无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降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的。” 帐中诸将已经离去,东林王后侧倚在躺椅上,嘴角蕴笑,“镇北王过谦了,方才那招苦肉计就使得头头是道,怎么能说无计可施?温柔乡,原是英雄冢。大抵男人遇上心爱的女人,都会像镇北王这般吧。”幽幽地往帐门外一瞥,心神乘风而起,瞬间飞过万里,直抵昔日东林王宫那一片夺目华贵。 想当初,重重金殿,美酒欢歌,宿着鸳鸯。 她陪在大王身边多年,却在最后离别之际,才深深地明白过来。 她不但是东林的王后,更是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东林王族的荣耀之名笼罩,此刻失去之后,才知道真正值得回忆、嗟叹不已的,是她与他之间那份情。 无关东林,无关王族,无关大王与王后。 只是夫与妻,他与她。 为着那些繁缛的礼俗,她有多少次情不自禁地想要握紧他的手,偎入他的怀,却想起身为一国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心中那点点滴滴的爱意。 “王嫂?” “啊?”东林王后蓦然惊觉过来,唤道,“镇北王,请过来哀家身边。” 楚北捷走前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镇北王是否打算把东林的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但是现在,哀家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如果不是镇北王深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这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哀家想确切地知道,东林军归入亭军后,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将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本王会建立新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 “东林已是过去。本王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这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将士、百姓也一定会耿耿于怀,时刻想着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本王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北捷,但这件事,北捷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东林云常大战前的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哀家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时,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千万将士、黎民百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着自己和妻儿老小都能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吧?” 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悠的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家重要,难道百姓就不珍贵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也是名存实亡。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有这般决断,猛地站起来,接着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原以为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平定大乱,结束这生灵涂炭的局势,还天下以安澜。”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王族也好,平民也罢,让所有人都记住——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的庞大,不仅仅在于兵强域阔,更因为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第43章 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着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归乐,暮色萧索。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过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褪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说道:“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着残兵远远逃离都城了。”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来赐死臣妾的吗?” 何肃好一会儿没有做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像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者选其一,早做好了一了百了的准备。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辞举止竟和料想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听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没有之前那般冷傲,低下头,幽幽应道:“臣妾泄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抗王令,拥兵自重,和大王对峙。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在的乱况,不由得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命你重回正宫,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大王的表情,却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夜色下的冷宫一片昏暗,何肃屹立在门前,身影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捕捉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着本来已与自己恩断义绝的何肃,再次低下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当这王后?臣妾只是懊悔,怎么会一时起了妒心,暗中命人向何侠泄露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了后宫,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说着,娇肩剧颤,伏地恸哭。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唯一一个她放在心里的男人。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着这个王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着掖着,思谋较量。 此刻华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里偶尔记起的,却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着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和家仇国恨缠到了一起,如今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还剩什么? 王后正哭得肝肠寸断时,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领着云常大军,已经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啊!”王后吃了一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的消息,她怎会知道情况已经糟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 王后见何肃话里满是无奈与消沉,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更疼更悔,颤声道:“若不是臣妾的过错,归乐就不会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 “别再说了。”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着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王后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等着的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着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粉和各味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行礼,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归降何侠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伺候着沐浴更衣后,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着珠帘,就着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珍馐美酒,王后想起不久之前还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似幽梦一场,不禁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着,饮了几杯。何肃忽问:“王后怎么不说话?” “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忽然轻轻地一飘,宛如身边蒸腾着朦胧纯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也许是因为今日臣妾心里再没有装着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他的语气也不经意地像多年前那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带着一丝感动的惊讶,“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 “怎会忘记?” “是吗……”王后举手抚着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何肃的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何肃年少时的好友,一群归乐望族之后,常常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喝彩的喝彩,谈笑的谈笑。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着娉婷成了常客。 偏偏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着重重院墙,听他们的笑声隐隐传来。 原来……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还记得。 可是,如今领军将归乐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 第44章 血色骄阳,从归乐都城的东边冉冉升起,替代月的柔和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子民。 晨曦照亮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国,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的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归乐众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数不尽的归乐百姓怯生生地跪下,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眼泪,苦苦压抑着哭泣声。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归乐百姓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四处遭到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皆为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国玺,以表归顺之意。”沉抑的话,一字一字从何肃喉间挤出。 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世国玺,无价之宝。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窃窃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秘密谋划,谨慎布置,时机成熟便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之后布下天罗地网追堵,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的是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万分小心”那四个字,是如何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魂魄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齐整肃静,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扬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手脚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祖? 但此刻心里再怎么悲痛,也不能不顾大局,想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何肃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其诚意,通常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骚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旧恨新仇,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攥紧双拳,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何侠的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却被某样东西轻轻拦了下来,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不至于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这两个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佛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带着一干降臣沉痛地跟随在后。 进了城门,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座古老的都城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曾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归乐都城。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份不甘和痛楚消减。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只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连耀天公主,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回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断壁。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王府大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踏上熟悉的阶梯,跨进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一定要带上侍卫,不要独自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孩儿并不是出外玩乐,何肃王子派人来叫孩儿,说他们正在王子府里听一位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别骑马,若是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 “还有,若是时候晚了要在王子府用膳,记得……唉……这孩子……” 母亲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在忙什么,牵着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地出了王府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过往的一幕幕在杂乱的蒿草、焦黑的壁瓦中忽远忽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着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竟是这样难。 何侠驻足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里,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被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扇门前都铺上了长毯。 红绸绿缎和各色丝幔缠绕上焚迹斑斑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工夫。 晚霞中,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衬着从归乐王宫里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格格不入,迫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旁。 和何侠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虽满腹心事,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举杯道:“干。”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的布置仍掩不住敬安王府的道道疮痍,这一切,都出自何肃的双手,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 “我不知道。” 两人相识多年,年少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怎料会有今日?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对方,许久才各自缓缓别过。 何侠捏着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 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 敬安王府遭变故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有今日。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和娉婷、冬灼陪着,受千万将士爱戴,准备着为归乐洒热血、断忠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突然,令人无暇喘息。何侠永远无法忘记,他回眸看着敬安王府火光冲天的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旁,瞧出何侠平静神色下的无限恨意,不禁打了个冷战。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情同兄弟,敬安王也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了,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错,我明白。”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曾经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紧锁着那扇门,听着耀天公主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 夕阳黯淡,空庭萧瑟。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垣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找不出还有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 爹娘呢?娉婷呢? 耀天公主,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又在哪里? 光阴不忍停留,叹息而去,暮霭沉沉,笼罩天地,侍卫们无声无息,在四周添上烛火。 两人默默对饮,王后轮番斟酒。 何肃一直没有看向王后,只是毫无表情地举杯饮个痛快,他抬头看看天色,此刻月已中天。他狠了狠心,将空空的酒杯往案几上一放,慨然道:“时辰已到,不管是毒酒还是刀枪,尽管来吧。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自尽,就保我妻儿平安。” 哐当一声,银制的酒壶掉在地砖上,洒了一地美酒。 归乐王后凝在当场,半晌才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说着扑到何肃脚边,死死咬着发紫的唇,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只道投降归顺、献出国玺就可保存性命,怎料是夫君用他自己的性命跟何侠交换她与绍儿的平安。 昨夜之前,她还觉得他们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窝却仿佛被铁棒捣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侠看着归乐王后伏在何肃脚边恸哭,脸上掠过一丝朦胧的感伤,片刻后,表情却变得冷峻,“这女人和她父兄夺权乱政,为祸归乐,令你丧失一切,你居然还护着她,这等可笑的妇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为。” 何肃听了,低头看着伤心痛哭的妻子,眉目里透出一点点暖意,低声道:“我原本为了乐震造反的事恨透了她,软禁她之后,有好几次我差点下王令命她自尽,在云常驸马的招降信到达前,我甚至还想着,是否要在我死之前杀了她……” 他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在回答何侠,又似在自言自语,“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愿意献国后自尽,会保全我王族中两人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绍儿,我自尽又有什么不可?而第二个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后,我想用性命来护住的,竟然还是她……” 第45章 “大王!”王后仰头凄然叫了一声,哽咽道,“臣妾该死,臣妾罪该万死啊!” “你不能死,绍儿已失去了父亲,怎能再失去母亲?”何肃惨然一笑。他自从登基后,身边美人众多,又醉心于王权,对王后日益冷淡,现在死别就在眼前,才发觉这女人在他身边伴了这么久,自己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声道,“成亲当日,我答应过你,要一生一世爱护你。此誓言这些年我都忘记了,直到今天,不知为何又忽然想了起来。王后别哭,我只是实践自己的承诺而已。” 何侠站在一边,冷冷瞅着。 他携恨而来,讨伐归乐,一路上云常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直到今日兵临城下,不费吹灰之力,迫得何肃献国自尽,原想着该是吐气扬眉,不知何等畅快……不料胜利并非万灵仙丹,得到归乐并没有治愈他的心病,入了都城,敬安王府满目荒凉更让他彷徨若失。 看着何肃向妻子柔声道别,归乐王后痛不欲生,何侠无声站在一旁,环视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入目的只有敬安王府的一片废墟,点缀着绫罗绸缎,孤寂随风弥散。 一股被世人背叛遗弃的恨意,如火山爆发般,轰然涌上何侠心头。 “你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时的交情,本驸马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何侠冷冷笑道,“归乐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愿自尽,便可保全另外两个。如何?” 归乐王后没想到忽有转机,蓦然止了哭声,转头看向何侠,极认真地问:“小敬安王说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愿自尽,就能保住丈夫和儿子。 何侠尚未回答,何肃已经沉声道:“王后不要多言。这事已经说定,没有必要更改。” 何侠不料何肃竟如此坚决,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按了剑柄,一个劲地冷笑。忆起耀天公主,面前这两人的一言一行,每个眼神,都似剐了他的心一般可恨,令他杀意顿生。 “大王……”归乐王后眼圈通红,哀求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可以什么!”何肃瞪她一眼,目光里藏着深沉的怜意,见她哭得脸颊上满是眼泪,忍不住弯腰,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他知道这是最后和妻子说话的机会,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叹道:“我是你的丈夫,怎么可以不保护你?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自己对妻子的肺腑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侠心口。 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侠听在耳里,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瞬间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手心处冷汗津津,触到剑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来,切齿道:“你该死!” 何肃猛然抬头,剑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为王子,虽不及何侠本事,但也是刚毅骄傲之人,原本就打定了主意要舍命保护妻儿,于是不惊不惧,站在原处闭上双目,只等着那一下剧痛来临。 何侠宝剑挥下,见何肃闭目等死,神态安然,恨火烧得更烈,只觉一剑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转,落在正飞身扑上欲以身挡剑的归乐王后身上。 他剑法高强,当即剑随意转,剑刃挪了少许,向下一挑。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何肃猛然睁大眼睛,低头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肃跪下,将王后抱在怀中,声音已经嘶哑。 王后喉间中剑,鲜血如泉涌一般,身子已经软了,只能无声无息地睁着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肃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何肃见她的手软软垂下,再没有一丝动静,顿觉浑身冰冷,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何侠,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何如此?” 何侠眼角微微抽搐,脸上木然,仿佛失了魂魄,嘴上却冷冷道:“本驸马只是想告诉你,天下确实有丈夫亲眼看着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侠!”何肃怒吼一声,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为王后与自己日益疏离,从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会让自己如此心碎,心中蓦然剧痛,竟伸出双手,疯了一般朝何侠飞扑而去,不顾一切地去掐何侠的脖子。 何侠一剑击杀了归乐王后,虽挂着冷笑,言语尖刻,但其实心里懵然一片,似乎醉意上了头,大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不太相信那是自己做的。 何肃向他袭来,侍卫们都在百步之外,无法立即赶至。但何侠的武艺本来就胜何肃一筹,此刻手中又有剑,怎会容何肃近身。当何肃的人影扑来时,何侠向后一退,想也不想地提剑就刺。 一股热血喷洒得何侠一头一脸,他这才恍如梦醒,终于定睛看清楚近在咫尺的何肃死不瞑目地睁大双眼怒视他。 何肃被何侠的长剑穿胸而过,立即毙命。 何侠一松手,何肃的尸身连着长剑一起,再无挣扎地倒在归乐王后身边。 “驸马!” “驸马爷……”亲兵们冲了过来。 何侠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敬安王府空荡荡的中庭里,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那一对夫妻,静静躺在血泊中,乍一看,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们的生死与共讥讽已经君临天下的何侠。 他何侠征服四国,铁骑踏遍江河山川,号令行于天下,居然被一对亡国帝后的尸身讥讽? 可笑! “哈哈哈……”何侠放声大笑。 幽静的夜里,萧索的敬安王府传来阵阵空洞的笑声。 夫妻? 这一对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吗?若不然,怎么会闹得举国不宁,白白葬送了归乐?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嫁给夫君为妻……” 何侠猛然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 那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属于记忆中那如花的笑靥。 昔日,纤纤十指拨开摇曳的珠帘,有人露出一双灵活的眸子,深深地凝视他。 她在马车里默默垂泪,在寝宫中矜持地端坐,在驸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真想忘了这些。 全部都忘记。 一点都不剩地忘记! 何侠怔怔看着何肃和王后的尸身,沉重的空气压得他无法挺直脊梁,终于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他痛苦地垮下双肩,用手将双眼深深掩起。 忘不了,他忘不了。 敬安王府已是一片废墟,大胜之后,无人站在他身边,无人为他高兴,无人为他担忧。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耀天公主。 他以为只是充当他取得权力的工具的妻子,怀着他的骨肉哭泣着死去的耀天公主,原来他一直在深深思念。 在他取得云常王权的剎那,心疼是那般强烈,让他完全麻木。 锁。 锁在门上,耀天公主在哭。 “不不,我不要御医,我要驸马……驸马…… “快去,找人传唤驸马,要他来…… “绿衣,我要见他……我不行了,我想见他。快去,他不会不见我的……” 何侠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锁,锁。 锁在门上。 沉甸甸的锁,锁住了那间小屋,锁牢了他与权势仇恨。 打开它,打开它吧。那不过是一把锁,那不过是一扇木门,里面却有他的结发妻子和他们的骨肉。 “打开它!打开那把锁,快,给我砸烂它,砸烂它!”何侠捂着头狂吼,俊美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已拥有四国,挥手之间便可重现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却无力改变这片让心空荡荡的死寂。 所有人,都无情地去了。 家在哪里? 亲人又在哪里? 耀天公主临死前的声声呼唤,无处不在,迫入耳中。 “开锁……开锁!来人,开锁!” “驸马爷?驸马爷?” 耳畔传来真切的声音。何侠蓦然抬头,目光犀利。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窥探他的神色,“驸马爷命属下开什么锁?属下这就去。” 是他的心腹亲兵。 何侠愣愣看着他,渐渐清醒过来,长舒了一口气,麻木地站直了身子。目光转向下,何肃夫妻的尸身已经冷了,血凝在地上。何侠瞅着那片血色,脸上掠过狠色,沉声命道:“杀了他。” 亲兵见了他的神色,一阵心悸,低头看看已经冰冷的何肃,轻声道:“禀驸马爷,这男人已经死了。” “不……”何侠脸色苍白,瞪着双眼,冷冷道:“去,把何肃的太子杀了。归乐王族,一个也不许留。” 他眼中精光骇人,亲兵听了命令,不禁愣了愣。何侠去书何肃,答应只要何肃归降自尽,就留他王族两人性命,如今何肃和王后都死了,为何还要杀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子? “驸马爷,那归乐太子,您不是说过……” “我说过什么?”何侠怒喝,“好大的胆子,你敢违抗我的军令?来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杖!”这名亲兵被拖下去后,何侠又连声叫了人来,下令道,“给我去把归乐太子杀了,立即去!我不许何肃的儿子活着。” 他已拥有天下,自己的骨肉却活不成。为何仇人的儿子还能活着? 何肃的儿子早被看管起来,要杀他何难? 很快,派去的士兵回来复命,“驸马爷,何绍已经杀了。” 何侠听了,并无喜色,只道:“是吗?”在风中静立半晌,转头看看四周的亲兵侍卫,人人都在悄悄注视他,眼中多了惊惧之色。 何侠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道:“那何肃答应了自尽却反悔,居然和王后一同反抗,企图杀我,所以我才诛杀归乐王族。”想起刚才那名靠近他的亲兵,又问:“桐澄呢?” “禀驸马爷,按驸马爷的军令,拖出去打了二十军杖,正跪在外面等驸马爷发落呢。” 何侠道:“给他上药,让他休息两天,好好疗伤。” 环视四周,敬安王府竟如斯陌生,不禁长叹了一声。 夺取云常国且柔城的目标既定后,楚北捷率将士在营地休养十天,一方面也在等各方兵力会合。 这日,众将正在军帐内商议,罗尚忽然兴冲冲地掀开帐帘进来,“北漠的华参到了。” 帐中众人都喜道:“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华参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他是则尹退隐后被若韩提拔上来的年轻将领,虽然经历了周晴大败,但锐气未减,马上颠簸,被灰蒙得一头一脸,却依然神采奕奕。他目光在帐中一扫,落在若韩身上,“上将军。”对着若韩一拱手,中气十足道,“接到上将军的密信,末将立即就起程了。北漠士气很旺,每天都有不少人找到我们的秘密募兵处……” “不忙禀报,先来认识一下。”若韩见了自己的下属,也很高兴,引他见了各位将领,最后把他带到楚北捷面前,“这位就是镇北王。” 华参看着楚北捷,眼里闪烁着警惕又敬畏的光芒。 楚北捷知道要带领这群昔日是敌人的将领并不容易,对他的目光毫不在意,打量华参片刻,问:“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对于要向楚北捷禀报军情华参还是感觉有些古怪,于是用目光征询若韩的意见后,才答道:“在北漠我们的营地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但想到一路上要避开云常军耳目,所以只领了一千人过来。虽然大多是没上过战场的新丁,但我敢保证,个个都是好汉。” 娉婷从听见华参来到的那一刻,心就开始怦怦地跳个不停,此时,站在楚北捷身边,按捺着心中激动,出声问:“华将军,有没有阳凤的消息?” 第46章 华参目光一转,看见一个清秀的女子站在楚北捷身边,虽不是他见惯了的那种达官贵人身边的绝美姿色,但气质淡雅,落落大方,立即猜到她是何许人,恭敬地应道:“有,末将已经派人按照白姑娘在信中所写的地址,找到了上将军夫人。”娉婷曾助北漠对抗东林,北漠将领在心里都与她比较亲近,华参对她的态度比对楚北捷自然多了。 娉婷急问:“他们都好吗?阳凤看了我给她的信,说了什么没有?” 华参笑道:“上将军夫人说,人各有志,目前她并不打算带着孩子藏进安全的山区,不得不婉拒白姑娘的好意。” 娉婷有点愕然,盯着华参带着笑意的脸,一会儿后眼睛一亮,低呼道:“天呀,她居然带着孩子到这里来了!” 仿佛几十只白鸽同时在心上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向四面八方撒下带着芬芳的喜悦。 阳凤来了。对争战深恶痛绝,一直以来只想避开一切纷扰的阳凤,竟然也来了。 孩子们呢? 长笑,我的长笑。 娉婷顿时按捺不住,抬脚直往帐门去,走到门前,又猛然剎住脚步,转身急走回来,牵着楚北捷的手往外拉。 她向来从容,此刻却少有地激动,连楚北捷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娉婷乖乖将小手送上,楚北捷当然不会放开,一边任她牵着,随她疾步走出帐门,一边柔声问:“是去接阳凤吗?”帐帘一掀,两道人影便消失在帘后。 见他们两人竟这样出了军帐,众将既愕然,又不禁羡慕。 华参站在原地,半晌方转头对若韩叹道:“这位白姑娘当真厉害,我原打算卖个关子,只一句就被她猜了出来。” 若韩心情很好,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可惜了,你没亲眼瞧见堪布之战的情景。” 随华参一起到达的人马正在饮水进食,三五成群,东一圈西一圈地坐在草地上休息。 娉婷拉着楚北捷快步到了营门,一眼就看见士兵中一抹与众不同的身影——阳凤虽面容疲倦,仍不减温柔丽色。 阳凤也早就远远看到娉婷过来了,对娉婷招招手,浅笑道:“娉婷。” “阳凤!”娉婷惊喜地喊了一声,放开楚北捷,拉起阳凤的双手,紧紧握住,上下打量她,眸子里荡漾着隐藏不住的激动。两人手拉着手,面对面互看了很久,娉婷才打破沉默,带着责怪的语气叹道:“你真是的,兵者凶险也,应当远避之。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这里很危险。” “你不甘蛰伏,又怎么说服别人苟且偷安?我也要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是来到兵营,亲眼看到这场大乱是怎么被平定的。”阳凤柔和的脸上多了一分坚毅,微笑着继续道,“我说过,我要亲眼看着夫君的话实现。” 这种坚定的眼神,在失去则尹之前的阳凤身上绝不会看到。 娉婷不禁微诧,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办?” 阳凤还未来得及回答,一个小小的脑袋忽然从阳凤身后探出来,露出大大的笑脸,“姨姨!” “则庆,你又长高了啊。”娉婷爱怜地摸摸他的头,目光不由得四下寻觅。 阳凤知道娉婷在找谁,抿唇笑着,“不用找啦,在那边呢。”纤手往娉婷身后一指。 小孩子长得真快,才多久,长笑似乎也高了不少。小家伙比则庆还要顽皮,刚到陌生的地方,对一切充满了好奇,连娘亲到了跟前都没注意到就溜开了,刚巧被一样眼熟的东西吸引住。 “刀刀……” 长笑记性很好,他从前玩过这闪亮晃眼的东西,还连累则庆被阳凤狠狠打了小屁股,现在又见了,一眼就认了出来,情不自禁地巴在楚北捷的大腿上,踮起脚尖去扯楚北捷腰上的神威宝剑。 楚北捷低头一看,一个小东西正抱着他的大腿,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中乌黑的大眼珠滴溜溜地转,小手向上伸,在努力扯他腰间的宝剑,对他这个不怒自威的镇北王竟无一丝惧意。 这小家伙胆子真大。 当初,连王兄的两位小王子也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爬到他身上来。 楚北捷凝神打量腿上这小东西,鼻梁挺直,眼神倔犟,竟越看越爱。忽又想起自己和娉婷的骨肉却无声无息地被厄运吞噬了,心里一阵狠疼。 没想到,则尹的两个儿子都会走路了。 浓浓的羡慕涌上心头。 他向来不大亲近小孩,这下却软了心肠,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将长笑抱起来,苦笑着轻轻捏长笑胖胖的脸蛋一下,“好顽皮的小子,怎么不乖乖跟着你娘?” 玩得正兴奋的长笑被点醒,连忙左右张望,终于瞅见熟悉的身影,立刻大叫起来,“娘!” 稚嫩的声音悦耳非常。长笑边叫着边向娉婷和阳凤所在的方向伸出双手,挣扎着要离开楚北捷的怀抱。 楚北捷一时竟不舍得松手,随着他将目光转向娉婷和阳凤那边,娉婷正巧转身向他们看来。 到底母子天性,娉婷听见长笑的叫唤,心里像被软软的绳子猛然勒了一下,本来已将心里的激动按捺下来,此刻却再也忍不住,目光刚触及长笑,眼泪就夺眶而出。 娉婷走到楚北捷面前,将活蹦乱跳的儿子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柔声道:“长笑,长笑,娘好想你。”腮边挂着晶莹的泪珠,眼中满是温柔。 长笑还不懂离别滋味,见了娘亲,高兴得不停地在娉婷怀里磨蹭,呵呵直笑。 楚北捷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从长笑在娉婷怀里,对着娉婷叫第一声“娘”开始,他就僵化成石了。 他似乎看到一道彩虹霍然而起,直架长空,散发出强烈的七彩光芒,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仿佛无数光彩在眼前流转,团团围住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如此甜蜜温馨,美好得让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无数道彩虹迅猛地胀满了他的心,嘣的一声,突如其来令他不知所措的欣喜竟将心房胀破了,激动随着一股旋风横扫了他全身每一处。 娉婷抱着长笑,转过头来,触及楚北捷的眼神,羞涩地低头,脸上带着歉意,低声道:“王爷,这是长笑。” 只是这么轻轻柔柔的一句,却比天宫仙乐还要动听。楚北捷知道,自己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这一句话。堂堂镇北王,竟在众人面前涌起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长笑,这是长笑。 是娉婷的儿子。 也就是他的儿子! 他整个人仿佛在云端快活地飞翔! 楚北捷深深凝视面前这一对洋溢着幸福笑容的母子。他不敢流露出任何神情,因为脸上哪怕一丝细微的动弹,都有可能引发他在喉间汹涌的狂喜,让快要压抑不住的欢喜之泪如泉奔涌。 这个小家伙,是他和娉婷的…… 楚北捷努力了半天,两三次暗中提气,却仍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 娉婷见他如此,不禁有点紧张地瞅着他。 长笑转头看见他,又把神威宝剑给盯上了,高兴地大叫一声:“刀刀!”伸手要从娉婷怀里爬到楚北捷身上去。 阳凤牵着则庆,在一旁含笑看着。 仿佛无数高亢的声音在楚北捷耳边咆哮,他如果不猛跳起来,对着苍天大吼几声,就无法平复心头热辣辣的火流,但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能呆在原地。 他嗓子里干干涩涩,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声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等一下。” 娉婷等人顿时愕然,看着楚北捷猛然转身,飞一样冲进最近的营帐内。他一进去,里面的士兵呼啦啦全部从帐门涌出,都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疑惑,显然是被楚北捷赶出来的。 众人屏息围着那营帐,里面突然传出破空声。 刷!刷刷…… 即使和帐篷有一段距离,仍能清晰听见利刃破空之声此起彼伏。 镇北王似乎正在帐内疯狂地挥剑。 厚重的帐皮瑟瑟发抖,整顶帐篷仿佛随时都会裂开似的。 好一会儿,那剑声霍然而止,整个营地也跟着肃静起来。 呼啦!帐帘被猛然掀起,正紧张等在帐外的众人都被这威势吓了一跳。 楚北捷一身大汗,从里面大步跨了出来,一手按在腰间的神威宝剑上,目光炯炯有神,回复了镇北王一向的镇定自若,只不过微红的眼眸还是泄露了一切。 他走到娉婷面前,盯着长笑,理所当然地一把将他抱了过来,“好儿子,叫爹。” 长笑性格倔犟,平时绝不会这么听话,也许真是血浓于水,这次却出乎意料地乖巧,果真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低头又去扯楚北捷的披风。 楚北捷被他一声“爹”叫得满心欢畅,喉头轻轻一哽,把长笑紧紧搂住。臂中软软小小的身子轻飘飘的,他握惯了剑的手仿佛力道稍重就会把这小东西弄碎了。 如此稚嫩,让人心疼。 但偏偏是这个稚嫩的生命,偏偏是这一声稚气的“爹”,比天下最锐利的兵器、最彪悍的铁骑更让他充满信心。楚北捷鼻中又酸又热,感觉着儿子在自己怀里,为人父的喜悦铺天盖地涌了过来,转瞬间又意气风发,放声大笑。 天下还有谁比他更幸运? 万里江山,不如这稚嫩的一声,更不如娉婷一个笑容。 楚北捷哈哈大笑了许久,高兴得几乎又要落泪,但到底忍住了,低声对娉婷叹道:“王妃报这‘一箭之仇’,报得好狠啊。”语气万般无奈。 娉婷之前所受的种种委屈,此刻尽化乌有,瞧见楚北捷的激动,心里也觉得愧疚,低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轻轻道:“王爷不问,叫娉婷怎么开口呢?此事娉婷确实任性了,王爷不要生气,娉婷任凭王爷责罚好吗?”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包裹起来,永远永远藏在眸子最深处。 生气吗?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营地上方的风无声拂过,骤然将他扯回危崖下的羊肠道,当日众多弓箭手埋伏四周,箭在弦上,何侠从头顶上方闪身出来,英气逼人,迫他订下五年之约。 那一日,他在马上,娉婷,在他怀里。 那一日,他那般生气,那般愤怒。 就是那一日,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伤心欲绝的滋味,第一次明白他真的爱上了一个女人,第一次下定决心踏上千回百折的情路。 直至爱和恨、幸福和悲伤被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滋味,才知道此情不渝。 不,不再生气了。 怎会生气?他已拥有了这么多。 楚北捷一手抱着长笑,狠狠地往他的小脸蛋上蹭了几下,一手牵着娉婷,唯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娉婷被楚北捷厚实的大手握着,抬头看他亲密地抱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曾经只在梦中看见的情景,此刻都已成真,眼眸不断传来刺热的感觉。 她咬着下唇,凝视这美景良久,对楚北捷低声问:“王爷气消了吗?” “王妃的气消了吗?”楚北捷苦笑道,“诈死是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本王也算吃够苦头了,请王妃手下留情,别再这样惩罚本王。昔日我做的错事,都饶了我吧。” 娉婷羞得不敢抬头,唇角逸出甜甜笑意,反手握紧了楚北捷的大掌,“王爷,周围都站着人呢。” “有人又如何?”楚北捷扫视周围一圈,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让他们也知道,天下间最不能开罪的,就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不错。 女人永远都有办法惩罚自己的男人。 她们只愿意将心思用在心爱的男人身上,一如她们只愿为心爱的男人心碎。 第47章 云常且柔,城中还算太平,百姓犹不知这方寸小城已成了威震天下的镇北王窥视的猎物,依旧安然度日。 只有城守大人的怒气与日俱增。 下属们都知道城守大人气从何来,葡光、葡盛那两位大人到处惹是生非,故意找城守大人的碴,将且柔城搅得乌烟瘴气,就算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城守大人能隐忍到现在不发作,已算不错了。 “他们又回来了?” “是。”下属面露难色,“恭恭敬敬送出去几次,都是第二天就回来了。” 番麓吊着嘴角,目光向后一转。 杜京连忙跨前一步,弯腰附耳禀报,“银子都按大人您的吩咐送过去了。” 唉,那两位大人的胃口也太大了。谁叫他们的城守大人当初站错了队,成了贵丞相派系的人呢?如今贵氏一倒,他们见到谁都矮一截,否则也不至于被两个外派官员压得如此凄惨。 他这师爷也连带着倒了大霉,山羊胡须不知道拈断了多少根。 “大人……”下属献策道,“那两位大人不肯离去,还不是看着我们且柔城有两个小钱。听说他们之前到显纳城,显纳城守送了他们两颗鸡心大的红宝石,他们就乐呵呵地走了。属下想……” 番麓冷哼一声,“鸡心大的红宝石?我上哪去给他们找鸡心大的红宝石?银子已经送了他们不少了!” 杜京站在番麓身边,欲言又止。 番麓使了个眼色,那下属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人,其实事情也简单。”杜京踱上来,转着小眼睛道,“大人没有珍宝,可且柔城里有人有嘛。且柔虽是小城,可还是有几户殷实人家,总有祖传的宝物能让葡光、葡盛两位大人看得入眼。” 番麓脸色一变,“你要我勒索百姓的传家之宝送他们?”他从军中的探子头头历练出来,杀人放火都只是随手功夫,但说到勒索百姓,却从未朝这条道上想过。 杜京苦笑,搓着手道:“就是知道大人必定不肯,所以小的一直没敢说。但是大人,这葡光、葡盛两位大人一直在这,也不是办法啊。万一真惹恼了他们,他们回都城向驸马爷放点谣言,大人的处境就危险了。他们和驸马爷身边的红人飞照行将军,也极有交情。” 番麓像吃了一块肥猪肉一样腻味,皱眉道:“传家之宝珍贵非常,谁肯轻易送出来?恐怕买也买不来。” 杜京愁眉苦脸,“我们现在不是存心作恶,实在是求自保而已。大人您是一城之守,手里握着百姓的身家性命,开口借件东西,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可是真心为了大人着想。” 番麓听完他的话,难受得要命。当这破城守,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自从何侠掌权,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想想还不如待在军中做探子快活。 但现在云常朝局风雨交加,贵系逃得一命的人马个个战战兢兢,唯恐一个疏忽立即惹来杀身之祸,谁还会笨得自寻事端? 他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思前想后一番,咬着牙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只是不知道城里谁家有这样的宝贝。” 杜京见他点头,松了一口气,忙殷勤应道:“这个不劳大人烦心,小的已经准备好了一张清单。”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帖子,打开正要照着念。 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府役,禀道:“大人,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又回来了。” “请他们进来,上房安顿。”番麓紧拧着眉头,转头朝杜京摆手道,“不要念了,你就看着适合的选吧,反正快点把他们打发走。今天该有粮队到达,我先去城外安置一下。也好,免得和他们碰面,老子真担心瞧见他们恶心的脸,忍不住一弩把他们给废了。”说完从桌上提起那从不离身的轻弩,从后堂轻巧地溜了,剩下头疼的杜京挤出满脸笑容,去城守府大门迎接那两位贪得无厌的大人。 醉菊人在后院,如今她可以在城守府里随意走动,比从前自由了不少。只是待久了,难免有点闷,于是在后院辟了一小块地方栽种草药。 种子撒下去也没多久,只长出三三两两的嫩苗。 她对草药有一种天生的爱护,小心地一株株施了肥,捶着腰缓缓站起来。 一个眼熟的府役走过来禀道:“醉菊姑娘,大人说了,他出城去,怕是赶不回来吃饭了,请姑娘先吃。” 醉菊“嗯”了一声,闷闷的。 番麓这人,在面前时恨不得他快点消失,一不在面前,又让她不经意间有点闷闷不乐。 “晚饭就送到屋里吧。” 晚饭送上来,醉菊独对灯影,随意夹了两三筷,就失了胃口。 看来云常的军粮队又在且柔城经过了。隔三差五来这么一次,真叫人心烦。 想到军粮,不由得想起这乱世,想起不知身在何方的师傅,还有芳魂缥缈的娉婷,看着墙上映出自己孤零零的身影,醉菊更是难过。 放下筷子,不知不觉眼圈就红了。 有那个可恨的番麓在,虽然总让她气得牙痒痒,但至少她不会像此刻这般心酸。 醉菊抬起袖子抹泪,一阵调笑声忽然从窗外飘了进来,有男有女,不一会儿,又听见女子嘻嘻笑着,矫揉造作地唱起了小曲。醉菊站起来走到门外,正巧瞅见一个小丫头经过院里,便朝她招了招手,蹙眉问:“又是哪个来了?这般吵闹。” 小丫头答道:“还不是那两个什么大人,又来了。杜师爷叫来了个什么春的红牌,正陪他们喝酒唱曲呢。” 醉菊知道小丫头话里的那两个人仗着得了何侠的垂青,给番麓惹了不少麻烦,也是满心厌恶,朝灯火通明的阁楼上瞪了一眼。心想回房待着也会被吵得心情烦躁,索性出了门,到府后的小亭边走走。 到了小亭边,晚风拂面,果然比阁楼那边舒服多了。醉菊心情稍好,坐在亭里,正琢磨着番麓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心波微漾,脱口道:“大坏人,你回来啦?”回头一看,脸色却骤然变了。 大腹便便的葡光在阁楼里喝了个八成,见弟弟葡盛拉着那个叫迎春的红牌当场就要做好事,干脆自己也扯了个叫桂花的下楼,打算找个房间,乐上一宵。 不料喝得多了,下楼时晕乎乎地停了几次,再一回头,已经不见了那位桂花姑娘。天色已黑,他在院中昏头昏脑地到处撞,居然撞到了小亭边。 忽然听见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道:“大坏人,你回来啦?” 葡光抬头一看,月下一个女子俏生生坐在那里,姿色当真不错,心里顿时大叫好运,色迷迷笑道:“宝贝,我这就来了。保管叫你欲仙欲死……”仗着酒意,向前一扑,摸到醉菊嫩滑的小手,便把难看的脸往上挨。 “呀!”醉菊一下没提防,被他一碰,惊叫一声,从石凳上猛地跳起,伸手一推,把满肚肥油的葡光狠狠推到一旁。 手上被他摸到的地方一阵滑腻恶心,醉菊从小跟着师傅,处处受人敬重,除了那该死的番麓,还没有哪个男人敢调戏她,想想还不解气,又靠近葡光,啪啪两下,给了他两个嘴巴。 她是女子,平日哪里打过人,劲也不大。 葡光挨了两记巴掌,不但不退开,反而浑身酒气地蹭上来,淫笑道:“好香的手,小美人,再给哥哥一下……咱俩有来有往,你赏哥哥香掌,哥哥赏你好东西吃,让你开开荤……” 醉菊哪里听过这些,不懂他话里意思,当即愣了一下。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嗖的一声,正中葡光胸膛。 这一箭来得毫无预兆,又疾又准,葡光两眼像青蛙似的往外一鼓,一声都没出,身子就软软瘫了下去,倒在醉菊脚下。 醉菊吃了一惊,向后猛然退开一步,脊背正巧撞入一个人的怀里。她惊惶地回头,瞧清楚身后人的脸,顿时松了一口气,“是你……” 莫名其妙安下心来。 番麓脸色极为难看,在原地瞪着眼睛站了片刻,一手提着轻弩,一手抓了醉菊的手臂,将她往前扯。 醉菊被扯得一个踉跄,“你干什么?” 番麓把她扯到葡光的尸体前。醉菊虽也行医多年,但毕竟是女子,还是怕见死人的,不由得想往后避,不料被番麓狠狠抓紧了,不许她退开一点。 他单手在轻弩上又装了一支箭,递给醉菊,“拿着。” 醉菊见他脸色可怕,乖乖接了。 番麓对着葡光的尸身扬扬下巴,“射他。” “他已经死了。” “你射不射?”番麓凶神恶煞地瞅着她,一双眼睛都发红了。 醉菊稍一犹豫,番麓已经不由分说地靠了过来,抓着她的手,一举,一扣。醉菊闭上眼睛,箭已飞了出去,嗖的一声,深深扎入葡光的喉头。 人才刚死,血还是热的,从颈间喷出的血飞溅了一地。 番麓从醉菊手里把轻弩拿回来,拍拍她的脸颊,要她睁开眼睛,沉声道:“再有人敢对你说那些话,二话不说给他一箭,听见没有?” 他此刻又凶又蛮,没有平日一丝吊儿郎当的样子。醉菊不敢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又满脸疑惑地问:“他对我说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番麓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又露出古怪神色,高深莫测地笑起来,“倒不是什么坏话,只是这话只可以我对你说,不可以别人对你说。” 醉菊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但已猜到不是什么好话,瞪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隐隐约约有点脸红,把头低了下去。 番麓嘿嘿笑了笑,转身要走,醉菊赶紧一把将他拉住了,“你去哪里?”脚边还有一具模样恐怖的尸体,她可不要一个人被扔在这里。 番麓耸肩道:“他们两个亲兄弟,这个死了,另外一个当然也要送去给他做伴。难道留着另一个让他报仇不成?你看着这具尸首,别不见了。”说完大步走开,在院里几个闪身就没了踪影。 醉菊站在原地,低头看看葡光在月光下的尸身,旁边小池塘荡漾着诡异的冷光,不觉身上凉飕飕的,双手搂紧了身子。 番麓这一去,竟去了半个时辰。 看着葡光的尸体,醉菊分分秒秒像在火上熬着似的,每当听见周围有动静,她就心惊胆战地缩起脖子藏在亭后,生怕引来别人发现了葡光的尸体。葡光是云常官吏,若被人发现死在且柔城,可不是小事。 四下寂静后,她又伸长了脖子,一个劲盼番麓快点来,偏偏什么影子也没有瞧见,心里怨了番麓一遍又一遍,嘀咕着等他回来一定饶不了他。 忽然,人影一闪,醉菊眼中立即一亮。 番麓肩上扛着软绵绵的葡盛,轻松地回来了。 “你可总算回来了,害我担心死啦。”醉菊心像飞起来一般,见到番麓,也不觉得怕了。 番麓看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醉菊一愣,问:“不是你叫我看着尸首,别不见了吗?” “一具尸首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会跑掉。”番麓挤挤眼,笑起来,“我和你说笑呢,你居然当真?” 醉菊被他气得几乎晕过去,磨牙道:“我是想帮你的忙,你倒来戏弄我。” 番麓上下打量她,“瞧你这样子,也只能帮倒忙。” 他之前的杀气全不见了,又挂上那副不正经的嘴脸,踢踢地上的葡光,掂量着肩上的葡盛,皱眉道:“真沉,一肚子民脂民膏,早知道终归要一箭解决他们,前几天何必喂那么多山珍海味?”转头对醉菊道,“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藏起来,你在这儿乖乖等我。” 醉菊点了点头,看着番麓扛着葡盛走远,才猛然醒悟过来,露出愤愤之色,“可恶,谁要乖乖等你?”连跺了几下脚,也不管地上还有一具尸首,怒气冲冲回房去了。 她心里只顾着生气,竟没了之前开始那般惊惶害怕。 进房坐了许久,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怔怔看着门外。到了半夜,番麓果然过来了,进门后就大模大样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就往嘴里灌,似自言自语道:“尸首要藏,染血的地板也要洗刷,忙了我一个晚上。唉,那两个家伙比猪还沉,扛着他们找藏尸的地方真不容易,走了好远,肩膀酸得连手都提不起来了。”越说越可怜。 醉菊虽然恼他,但知道他这样辛苦起因都是为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讪讪地问:“哪里酸了?” “肩膀。” 醉菊轻轻为他揉捏。她跟着师傅,推拿之类的都学过,手法老到,就是劲小了点。 番麓也不在乎她的劲是大是小,被她这样揉着就是难得的福气,眯起眼睛,啧啧道:“真舒服,这肩膀一定是前生修了福气,才有这么漂亮的手为它揉捏。” 醉菊瞪他,“我就知道,你下一句准没好话。你再敢说一个字,我就不帮你揉了。” 番麓叹了一声,倒真的乖乖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醉菊问:“他们死了,你怎么对上面交代?” 番麓不答。 醉菊道:“你说话吧,只要你别说难听的话,我就帮你揉。” 番麓这才说道:“他们不是死了,而是得了足够的金银珠宝,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怎会这样?” “安排假象我最拿手,不然收拾两头肥猪,我用得了半宿吗?” 他确实是安排假象的高手,骗倒天下的白娉婷被狼群所噬就出自他之手。 醉菊想起他去杀葡盛竟用了半个时辰,应该是事前要做些布置,便不再追问。 两人在房里聊天,说着闲话,不知不觉都有了些困意。 醉菊瞅他,“你明天没公务?还不快去睡?” 番麓打个哈欠,“睡什么?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你见了死人,晚上黑黢黢的,你一个人会怕。我在这里陪你到天亮,天明了你再睡,到处有光,就不会怕。” 醉菊听他这么说,心顿时软得要化开似的,声音也轻了下来,“我不怕的,你累了一夜,这么熬着可不是办法,快去睡吧。” 番麓又叹道:“不瞒你说,我一旦杀了人,之后几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根本睡不着。” 醉菊蹙眉道:“我开个安神的方子给你,好吗?” “安神的方子我也有,一定管用,就是药引难找。” 醉菊好奇道:“是什么稀罕药材?我帮你想想去哪找。” “肯让我抱着睡觉的神医醉菊一个……”话音未落,肩膀已经挨了醉菊一拳,番麓只得无奈道,“我就说药引难找嘛。” 第48章 今夜梦魂难寻,楚北捷无法入睡。 伏在他怀里的长笑,却早已乖乖地睡了。均匀地呼吸着,小小的身子软绵绵的,贴着楚北捷肩膀的小脸热热的。 “真的可以放下来?”楚北捷抱着长笑一动也不敢动已多时,此刻压低了声音,不放心地问。 “嗯。” “放下会把他弄醒吧?” “不会,他已经睡沉了。” 楚北捷瞅了瞅怀里的儿子,皱眉道:“我看他会醒。” 娉婷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从他手里娴熟地抱过儿子,安置在毯子上。 “轻点。”楚北捷紧张地开口,“小心别弄醒了,他会哭吧?”说着一步跨到毯子前,低头目不转睛地仔细瞧着,眸子在烛光下炯炯发亮。 娉婷放好长笑,直起身子瞅着楚北捷,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都说父严母慈,我看王爷倒反过来了。” 楚北捷也知道自己太过紧张,一把抓住她的柔荑,将她轻轻拉过来,咬牙道:“这又是谁害的?”不由分说,低头去咬娉婷小巧的耳垂。 “哎呀……”娉婷低叫一声,耳上轻轻发疼,接着泛起温热濡湿的感觉,原来楚北捷咬过之后又将舌头盘在上面舔了起来。娉婷顿时红了脸,伸手抵着他的胸膛,羞道:“王爷这是干什么?” “本王正在思量,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楚北捷沉声笑了,热气喷进娉婷耳中,“王妃服输吗?” “王爷这招,胜之不武……” 他铁打似的身板,怎会被娉婷轻易推开,磨蹭够了,才一手牵了娉婷,无声无息走了出去。两人出到帐外,天上星光明亮,眼前一片清幽。 楚北捷叹道:“这般好心境,该有琴声来配才好。”转头望着娉婷。 娉婷道:“荒郊野外,哪里有琴?” 楚北捷笑而不语,深邃的眸子盯着她。娉婷一阵脸红耳赤,在楚北捷的目光下,怕是无人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境界,于是索性笑着牵了楚北捷的手,绕过静悄悄的兵营,寻了一处僻静的小林子,一道坐下。 “既无琴,娉婷唱支曲给王爷听,好吗?” 楚北捷问:“什么曲?” 娉婷露齿而笑,“唱一支降曲,给王爷赔罪如何?” “哦?”楚北捷沉默片刻,柔声问,“娉婷为何要向本王赔罪?” 娉婷不知为何,竟蓦然怔了一怔,垂下浓密的睫毛,思索片刻,慢慢道:“因为娉婷的任性,让王爷吃了那么多的苦头,所以心怀内疚吧。” 她低着头,楚北捷怜意大起,将她搂进怀里,沉声道:“只要你和长笑都在我身边,吃多少苦头都算不了什么。” 娉婷自与他重逢,已非第一次被他这样抱着。但此刻的感觉,竟比前些日子更为安心,也许是长笑被楚北捷抱在怀里的一幕已铭刻在她心头。 她情不自禁地抱紧了楚北捷,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低声问:“王爷后悔遇见娉婷吗?” 楚北捷没有回答,伸手托起她小小尖尖的下巴,热吻落了下来,覆住她优美的红唇。 星光闪烁,林子被拉出疏疏的斜影,默默护卫着一双蜜意正浓的璧人。 “今晚让本王唱支曲给你听吧。”楚北捷终于不舍地松开了娉婷,淡淡笑着,凝神想了一会儿,竟真的唱起来。 “故春盈,方恨秋思;故秋思,方恨离情;不离不弃……”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豪迈多情,在林间久久回荡。 “不离不弃……” 清音舞静夜,林风嗟年华。 无琴。 但楚北捷低沉的歌声,并不需要琴声来配。 他用心低唱,仅仅“不离不弃”四个字,已足以让昔日絮飞蝶舞的敬安王府随风,让堪布城外怒马鲜衣的对峙随风,让这一路上无数次绊倒他们、刺痛他们的哀伤往事,随风。 歌声在林中徘徊飘荡,嵌入一幕幕往事,娉婷听得如痴如醉,睫毛一颤,眼泪直直坠下。泪珠在舒展的青草上飞溅成花的瞬间,歌声停止了。 林中极静,让娉婷能听清楚楚北捷每一个悠长的呼吸,甚至每一次心跳。 “娉婷,我今日终于懂了。”楚北捷一曲既了,极认真地说道。 娉婷举袖,不动声色地擦擦眼角,“王爷懂了什么?” 楚北捷宠溺地用双臂将她圈着,沉声道:“懂了你的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百转千折,不改初衷……”娉婷低声咀嚼。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婷,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我所爱的白娉婷。”楚北捷长长舒出一口气,反问,“我怎会后悔?” 娉婷眸中泪光闪烁,缓缓抬头,看清楚他眼中的光芒,坚定毅然。 仿佛从某处传来冰块破碎的声音,渐渐变成驱散阴云的雷鸣,隐隐回荡心田。 让哀怨和隐埋的恨意,都烟消云散吧。 她曾身怀六甲,哭倒在洒满药汁的冰冷地上,将绝望倾倒于五湖四海。 身后,是他带领的千里追兵,千军万马,杀气腾腾。 曾经对月而起的誓言,要覆盖如此如此多的往事,要经得起如此如此多的考验。 她将目光移向天边,忽然惊喜地轻声道:“月亮出来了。” “在哪?” 纤细白嫩的手往天上一指,“在那,王爷没看见?” 楚北捷没有转头望天,而是直直看着她,像要用眼中那两汪幽深的黑潭将她淹没。片刻后,俊朗的脸上逸出一丝浅笑,“看见了,在这呢。” 他低头,吻在她颤动的睫毛上。 两人说了一夜无绪的傻话,竟都不觉一丝倦意。清晨,天蒙蒙亮了,微弱的光里,雾气一缕一缕从林中飘起,他们这才双双回帐。往毯子上一看,长笑早就醒了,没哭没闹,正在聚精会神地琢磨毯子边缘的流苏如何扯得下来。 “才睁开眼睛就开始皮了。”娉婷说着把他抱起来,长笑对那流苏兴趣正浓,小手紧紧拽着不放,连着毯子也被他扯起来一角。 楚北捷直夸,“好小子,这股韧性像极了我。” 长笑转头,见楚北捷靠过来,兴奋地尖叫一声,手指松开,流苏也不要了,毯子立即掉到地上,小家伙只管伸出两只小手往楚北捷那边倾。 楚北捷更乐,“你看,他多亲我。”大手一伸就把长笑抱了过去。 娉婷笑道:“他哪里是亲你?那是看上你的神威宝剑了。” 果然,长笑一钻进楚北捷怀里,就一心一意要拽楚北捷腰上的剑柄。神威宝剑不轻,他个子小,被楚北捷抱在怀里,弯着腰用力伸手也弄不到,于是不甘地叫起来:“刀刀!” “好儿子,你喜欢,爹送你。” “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儿子才多大,送这么一把明晃晃的利器。” 一家三口正和乐融融时,楚漠然掀开帐帘走了进来,神清气爽地禀报,“王爷前几日发密信召的那些人手,已经到达了。” “嗯,这一两天也该到了。”楚北捷又问,“来了多少人?” “二十多个。” “十之八九都来了。这种时局,凭书信可以召到这些已经不错了。”楚北捷抱着一直动个不停的长笑,对娉婷道,“你和我一起去见见他们。这些都是我从前的部下,为着各种原因退隐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 娉婷道:“都说有本事的人现在大都隐居起来了呢。能让王爷在这紧要关头召回来的,一定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说着把长笑接过来,往地上一放,拍拍他圆滚滚的小脑袋,“长笑乖,去找则庆玩去。” 长笑兴高采烈,抬腿就从帐帘溜出去了。 楚北捷倒有点不放心,“他怎么知道则庆在哪?这里乱哄哄的。” “阳凤的帐篷就在隔壁,不用担心,他准找得着。” 两人还有很多正事要做,不能老念着孩子,立即随楚漠然去见了那批刚到的部下,果然个个都是军旅中难得的高手,有人擅长迷阵机关,有人擅长狙击追堵。 楚北捷久经沙场,对军需极为看重,召来的人除了沙场搏杀的好手,也有供给调配、疗伤救治的能者。 “霍神医的医术当然是高超的,但他向来给权贵看病,治得精细。而打仗时伤者众多,时间又急,最重要的就是快。说到快,只有常年跟着行军的大夫最在行。” 在楚北捷指引下,娉婷一一见过了那些召来的人。之后他们两人便匆匆赶去商议军事。 一入军帐,将领们几乎都到了,就等他们。 楚北捷喜事临门,早上抱过儿子,此刻手上挽着娉婷,满面春风,进门就爽朗地笑道:“北漠新兵昨日已到。东林这边,本王召集的旧部下今早也抵达了。再过三两日诸事筹备妥当,就可以按照先前定下的策略,潜入云常,主动出击。各位将军觉得如何?” 众人脸色却没有楚北捷那般好。楚北捷敛了笑容,“怎么了?” 帐中静默了片刻,若韩道:“王爷请看看这份刚到的军报。”抽出军报,递到楚北捷面前。 军中的规定,军报中凡是十万火急的事,一律用朱色书写,好让接报的将领一眼就看清楚关键。 楚北捷接过打开一看,首先跳入眼帘的就是一行细密的血色朱字——归乐王族尽遭何侠诛杀…… 娉婷就站在楚北捷身旁,浓睫微微一挑,立即瞥见了那一行朱红色的字,脸色顿时大变。 整个归乐王族? 那就不仅是何肃,还包括归乐王后和年幼的太子。 手握屠刀的,是何侠,是敬安王的后人,是百余年来忠心耿耿保护归乐王族的敬安王府的人。 是少爷…… 军报里的字晃动起来,娉婷顿觉胸闷,小臂上忽然一热,已被楚北捷牢牢扶稳了。 众人知道归乐是她的故乡,归乐大王虽然登基后对敬安王府众人不仁,但怎么说也是和她一同长大的,难免恻然。 楚北捷将她搀到椅上,要她坐定了,低声问:“还好吗?” 东林王后走过来对娉婷说:“这里闷得人心头发慌,我陪你出去走动一下,顺便看看长笑到哪儿去了。” 娉婷回过神来,环视帐中一圈,见大家脸上都隐隐透着关切,反而镇定下来,缓缓道:“我没事,坐着就好。军情紧急,各位继续,不要耽搁。” 楚北捷应了,拿着军报看下去。后面洋洋洒洒,足有百字,详细写了其他打探到的情况。看完后他把军报放在桌上,淡淡问:“各位将军怎么看?” 罗尚把大家心里最大的忧虑说了出来:“归乐已经亡国。乐震被飞照行杀得落花流水。现在,四国中最后可以牵制何侠的兵力也被铲除了。” “接下来,何侠会全力对付我们。”若韩语气沉重。 无法不沉重。 归乐大军一败,四国已经尽入何侠掌中。 以何侠目前拥有四国的实力,要对付他们这区区亭军,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帐中的将领都是能统领军队、独当一面的人,精于分析敌我状况。倒不是心存怯意,但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出来的情况,十之八九对何侠有利。 敌人实在太强大了。 楚北捷曲指叩案,静静听着他们交谈。 不多时,将领们该说的都说了,话声停了下来,帐篷中顿时一片安静,只听见有条不紊的指节叩案声。 咚、咚、咚、咚…… 人人都盯着楚北捷山一样稳重的身影,那宽阔硬挺的背脊,仿佛天下任何事都不能使其屈服。他们静静等着,寂静深一分,楚北捷坚毅的神色就重一分。无往不胜的气势,从不疾不徐的咚咚声里透出,隐隐散于帐中。 众将不约而同闭紧了嘴,他们知道,楚北捷正在思考。 咚。 叩案声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大家紧绷的心弦都跟着霍然松动了。 楚北捷转过身来。众人以为他要说出想好的对策,兴奋地等他开口。不料他的目光却迎上了娉婷,沉声问:“何侠是否会立即离开归乐,全力以赴对付我们?” 此问大出众人意料。 顿时,所有的目光都移向了坐在一旁的娉婷。 娉婷静坐了一会儿,脸色不再那么苍白,袅娜而起,将桌上的军报打开,扫了一眼,又看见那一行朱字,心仿佛被细针刺了一下,微微蹙眉,低声道:“不会。” 这和众将的猜测截然不同。 但她的话向来经过缜密思虑,极有分量,无人置疑。众将互相交换眼色时,东林王后开口问道:“娉婷姑娘怎么知道?” 第49章 一只粗糙的大掌伸过来,紧紧握住了娉婷的手。娉婷抬头,深深看了楚北捷一眼,把头转过去,柔声问东林王后:“王后娘娘可知何侠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得到天下?” “为了权势、浮名。” 娉婷紧抿着唇,露出一丝苦笑,“是为了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 曾经宾朋满座、笙歌达旦的敬安王府。 小池静谧,凉风拂柳,华贵而不奢靡,一夜之间被烈火吞噬的敬安王府。 “归乐大军溃败,四国之中,再没有大军能威胁何侠的地位。”娉婷续道,“四国尽在他掌中,何侠还有什么愿望呢?在归乐,回到敬安王府,触景感怀,何侠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让被毁的敬安王府重新拥有至高无上的辉煌。” “姑娘是说……何侠会留在归乐,重建敬安王府?”楚漠然皱着眉思索,“但以小敬安王的为人,应该不会明知王爷已出山,却置之不理,专注其他事情。” 楚北捷露出笑容,“漠然,你没听清楚,娉婷的话里不是有‘至高无上’四个字吗?” “我明白了!”罗尚心中灵光一闪,叫起来,“何侠是要立即登基!建立新国,登基为王,这才能使敬安王府变得至高无上。” 若韩也猛拍一下椅子扶手,叹道:“一旦名分确立,何侠就是名正言顺占据天下了,民间反抗的力量将被大大削弱。” “若他再稍微耍点手腕,用怀柔政策安抚四方……” “最后,才慢慢对付我们。” “众望所归时他要对付我们,更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虽没有双方立即对阵那么危急,但情势终归险恶,怎么想都是个将要被人瓮中捉鳖的兆头。 各人的脸色又都沉了下去。 楚漠然想了想,看向楚北捷,“到底该怎么做,请王爷快下决定。” 楚北捷微微笑了笑,娉婷见他开口要说话,抢在前头轻声道:“不许再考我,主帅是王爷你呢。” 楚北捷怕她因为这军报心里难过,本想逗她一下,让她放下少许烦忧,可听她这么一说,反而不好让她再出头,压低声音道:“王妃是要看为夫的发号施令吗?本王遵命就是。”眼中精光一凝,向着帐中众人逐个看去,那气势竟不输于挥师十万的瞬间。 众人知道他要定计了,精神一振,屏息静听。 “归乐大军败得太快,时间于我已经不多。不要再做筹备了,我和漠然,带领一千精锐兵士,潜入云常,夺取且柔。” 罗尚跟随楚北捷多年,笃定且柔之役一定有自己的份,偏偏没听见自己的名字,脸色猛变,差点就跳起来,“王爷,我……” “不要急,你另有任务。” 罗尚这才放心坐了下来。 “新国不是说建就可以建的,何侠必会请大法师校勘天时,寻找吉兆,安抚天下。他要吉兆,我们就给他制造一些不祥之兆,扰一扰他想要的民心。”楚北捷果断地说道,“若韩、罗尚、华参,本王今天召来的那二十多名旧部都是精干的好手,你们一人领几个去,再各自从军中挑选机灵能干的兵士,组成三队,分别潜入各地。” 若韩听得比较明白,问:“是要我们在各地制造不祥之兆,引起百姓的恐慌吗?” 楚北捷点头,又问:“这些都是迷惑人的工夫,和上战场不同。如今到处都是云常兵,若韩要小心,最要紧是隐藏好踪迹,不要被人发现了。那些不祥之兆,你们放手发挥,做得到吗?” 若韩还没有回答,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泥土渗血,空中的燕子无故坠亡,土偶流泪……是不是这些?” 楚北捷一看,原来是华参,朝他笑了一笑,“想不到华将军是此中高手。不错,确实就是这些。” “这些事倒也不难。”华参皱眉,“只是这样花工夫让百姓不安,对何侠数十万大军来说却无关痛痒,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做装神弄鬼的事当然比不上夺取且柔来得激动人心,罗尚也正为这个任务暗发牢骚。但一听到华参对楚北捷说话的语气不大好,罗尚立即反问:“华将军怎么知道这些事没有实际的用处?要知道,攻敌之计,攻心为上……” 楚北捷抬手一摆,制止了罗尚往下说,对华参道:“有什么用处,很快华将军就会知道了。”不再谈及此事,继续部署道,“剩下的人都留在大营,由王嫂统领,潜入深山,静待消息。”转身对东林王后微微拱了拱手,沉声道,“王嫂一切小心,万一有敌靠近,只管躲,不要硬碰。” 东林王后自从掌管了东林王权,历经了几度危难,早不是从前那个藏在深宫里的妇人,听楚北捷这么一说,也不推辞,缓缓点头道:“镇北王放心,哀家绝不会逞强,只照一个‘稳’字做,把大营看顾稳妥,等你们回来。” “那本王就放心了。” 楚北捷三言两语就布置好了三方面的人马。大家都是能征善战、纵横沙场的将士,在这里早待腻了,恨不得快点儿有事做。楚漠然站起来道:“属下先去准备一下。带去且柔的人,属下先挑一千五百精兵出来,然后再让王爷从中挑选一千,如何?” 楚北捷道:“没那么多工夫。本王信你的眼光,跟我们去的人马都由你来挑,命令他们立即换上轻装,随时准备出发。” 罗尚也站起来,边松动筋骨,边道:“我们这边分成三队,哪队潜入哪国,怎么谋划,还需要仔细商议。若韩将军,华参将军,来,我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 几名将领风风火火一去,东林王后也站了起来,“接了镇北王的命令照看大营,哀家现在也要去巡视一下了。”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转身问娉婷,“醉菊那孩子,我记得是在云常出的事,对吗?” 娉婷料不到她忽然提起醉菊,心里微痛,轻声回答:“是在云常和北漠交界的松森山脉……” “嗯……”东林王后点了点头,思忖着道,“这次镇北王去且柔,能不能把霍神医带上?他一直想到云常去,哀家担心他出事,三番两次用哀家的病当借口挽留。但瞧他的样子,迟早是要去一趟的。跟着你们一起去,哀家还放心点。” 楚北捷和娉婷交换了个眼色。 楚北捷这次率兵前往且柔,是潜入敌人腹地,实在是凶险万分。霍雨楠是醉菊的师傅,娉婷绝不愿他发生不测。 娉婷道:“醉菊的尸骨并不在云常。我隐居的时候,带去北漠边境葬了。” “万万不能让他看见醉菊的墓茔,老人家受不了的。”东林王后叹道,“唉,你们年轻,还不懂的,老人受不了这种打击,若见了墓茔,更不得了。哀家就是想叫你们带他走一转,敷衍过去就好……”说着这话,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眼圈猛地红了,只是忍着不肯落泪。 这样一来,楚北捷便不好拒绝了,应道:“王嫂放心,若是霍神医要去,本王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楚北捷送东林王后离去,再回帐,见娉婷还站在原处。他看惯鲜血淋漓,是个杀人无数的将军,偏偏就怕瞧见自己的女人伤心。 娉婷离开两年重回他身边,他总觉得她是个随时会碎的琉璃娃娃似的,只要见娉婷露出郁色,他就不免担心。于是轻轻走到娉婷身边,放柔了声音问:“在想什么呢?你怎么不去找长笑?” 娉婷知道他担心自己在为醉菊难过,抬头瞅着他,露出浅浅的笑容,“王爷今日的部署,是料想着何侠会立即建立新国。万一娉婷猜错了,何侠不将注意力放在登基为王上,而是立即领军到东林来围攻我们,岂不大错?” “娉婷怎么会猜错?你是最了解何侠的人。” 娉婷幽幽叹了一声。 楚北捷问:“怎么?娉婷对自己信心不足吗?本王对你可是有十成信心的。” “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他要做什么,我若没有全猜中,也会猜中七八分。”娉婷将目光轻转,停在那份军报上,叹息道,“可我从来没有猜想到,他不但杀死了何肃,还将何肃的王后和幼子一并杀了。何肃王子和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杀何肃,定是为了报敬安王府被毁之仇,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那小太子只有几岁,他出生的时候,我们曾一起欢庆,少爷还送他一个翡翠坠子,用金丝线挂在他脖子上……” 楚北捷不等她说完,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遍一遍亲吻她的眼睑,柔声道:“不要再说了,再说你又要难过了,你难过,我也会跟着难过。我快要前往且柔了,你还要我睡不着觉吗?” 娉婷被他吻得一脸通红,躲开了道:“被你这样天天烦着,人家也睡不着呢。嗯,我们都去了,带不带长笑去呢?” 楚北捷倒呆了一下,“你也跟着去?” “难道我不去?” 楚北捷道:“这么危险,你不要跟着去。”眉头拧了起来,英气勃勃的脸多了几分阴沉。 娉婷一点也不怕他这脸色,反而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问:“王爷不愿意让娉婷留在身边吗?” 这一句问得婉转缠绵,楚北捷被人灌迷汤的次数不知多少,偏偏对娉婷一人灌的迷汤毫无抵抗力,将眉皱成一团,但声音已没了方才的坚决,“当然不是。” “王爷把娉婷留在这里,不怕回来的时候,妻儿都不见了吗?天下这么大,娉婷好想带着长笑,四处游历一番呢。” 楚北捷一把抓住她,往她侧腰乱挠,“岂有此理,你又威胁本王,竟习以为常了。” 娉婷扑哧一声笑起来,在楚北捷的大掌下扭着身子要逃开,“不敢,不敢了,王爷要娉婷留下,娉婷遵命就是。” 楚北捷没有想到她那么容易说服,停了手,把她拉到面前,仔细为她整理了额前的乱发,“快出发了,我要去看看长笑。” “他一定在和则庆玩呢。” 两人找到长笑,果然在阳凤身边,正与则庆玩得像两个小泥人似的。两个小家伙见了楚北捷,都缠上来想扯楚北捷腰间的神威宝剑。楚北捷想着将要离开儿子,抱着长笑又亲又捏,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把扭动着身子一心想去玩的儿子放下。长笑哪里知道父亲的心事,一下地就咯咯笑着和则庆跑远了。 过了一个时辰,楚漠然准备就绪,过来禀报,“人马已经挑选好了,就等王爷的帅令。” 楚北捷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会儿,对楚漠然道:“你另外给娉婷选一匹乖巧的马。” 楚漠然应了,立即就去办了。 娉婷等楚漠然走了,才笑着瞥楚北捷一眼,“不是已经屈人之兵了吗?欺负得我答应了不去,怎么又要给我选马?原来你真怕我带着长笑浪迹四方。” 楚北捷气得咬牙,抓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怀里扯,“你哪儿也休想去,本王亲自当狱卒守着你好了。” 这两年里因为娉婷他受够了各种折磨,想来想去,还是带着娉婷在身边,尽管危险,但若出了什么事,至少能在她身边保护她。 要是再来一次当年松森山脉下连挑云常四关的疯狂寻觅,那才叫痛不欲生呢。 “长笑怎么办?” 思及长笑,楚北捷何尝不是怜爱不舍、左右为难?半晌他才咬牙道:“暂且托付给阳凤吧,大营里安全点。我看紧了儿子他娘,就不怕丢了儿子。” 娉婷虽然不舍得,但把长笑托付给阳凤,也算放心,便点头答应了。接着伸了个懒腰,伏在楚北捷怀里,再没有动弹。 楚北捷之前被她气得无可奈何,此刻低头一看,温玉在怀,柔美诱人,倒觉得带着娉婷是件好事。大手撩拨她的乌发,正想把钗子取下来,好好温存一番,帐外脚步声忽然传来,只能硬生生克制自己,停了手。 有人掀开帐帘进来,又是楚漠然,他向楚北捷禀报道:“白姑娘的马匹已经挑好了。” 娉婷早在楚漠然进来前就睁开眼睛,挣出楚北捷怀抱,走到一边去整理行装。 “为免云常兵发现异常,最好夜行。传令下去,今晚早点做饭,饭后出发。” 暮色苍茫中,一支军容严整的队伍悄悄在林中起程。穿山越岭,直奔且柔。 那座不起眼的云常小城,静静屹立在远方,丝毫不觉改变天下的征程,即将由它而始。 当镇北王携带着心爱的妻子,身下战马发出第一声嘶鸣时,一切已经注定——在伟大辉煌的亭朝开国史中,且柔这座小城,将被人们永远记住。 第50章 晨晖的照耀中,飞照行领着凯旋的军队行进在平坦大道上,远处归乐都城的城门已映在他眼底。 归乐溃败的残军已经被消灭干净。他随身携带的两个匣子内,分别放着乐狄和乐震的首级。 这一对父子,曾是他的主人。他曾追随他们,为他们拼命,流血流汗,最后却成了捕到兔子后的狗、射下飞鸟后的弓。 不甘!他不甘心。 这股不甘心使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背叛成就了他。 呜……呜……古老的号角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声音,迎接他的归来。 城门已经大开,飞照行在齐鸣的号角声中,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澎湃的快意踏进曾经的归乐都城。 归乐已不存在。何肃已死,归乐王族已灭。 大道两旁,跪满恭迎他的百姓,这些亡国的子民显然是被士兵们从家里驱赶过来的,哆嗦着跪在地上,千万道目光或惊愕或畏惧或悲愤,交错着从各处射来,集中在他的身上。 这些绝对没有好感的目光,却不曾削弱飞照行的兴奋和得意。 不必理会,这些卑微屈膝的百姓,无从知道何肃的懦弱和无能。他们不知道,王者,必须果断、狠辣、无情。 谁又比得上何侠?那个雄心勃勃,骁勇善战,剑法和目光都一样凌厉的小敬安王。 旁观者清。 飞照行比何侠更明白,耀天公主是何侠的一道难关。 当她在云常王宫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天下已经没有什么能束缚何侠、阻止何侠。 云常国丧,却让飞照行雄心大振。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要赢得风光,就要有眼光。飞照行曾错跟了乐震,但这回他总算压对了宝。 他跟随何侠,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了城门,越往城里走,街道上越冷清,偶尔看见的,都是在云常士兵反射着寒光的锋刃下,惶惶不安的面孔。 一名何侠的心腹侍卫在大道上截住了意气风发,正要往王宫去的飞照行,“小敬安王不在王宫,飞将军请往敬安王府。” 飞照行颔首,勒转马头。敬安王府是何侠旧家,他待在那里也在情在理。 他在敬安王府前下马,入目便是一片疮痍,愣了一下,才跟着那名侍卫,跨进高高的门槛。 王府里绿苔处处,草木极深。 隔着被火烧得一片焦黑的雕柱远远望去,何侠独自一人立于一片荒芜中。 这独立的背影,即将拥有一片大好河山,从此千秋万世,让后人传颂他的名字。 飞照行不敢大意,走过去站定了,恭敬道:“禀报小敬安王,末将已将乐狄、乐震的首级带回来了。” 何侠早知道他来了,转身打量他一眼,笑道:“辛苦了,你做得很好。我已经准备了赏赐。来啊,念。” 一名侍卫走上来,展开手里的卷子,逐一念下来,果然赏赐不少。飞照行从前跟着乐震,也常出入归乐王宫,听出何侠的赏赐里面竟有好几样是归乐大王视若无价的珍宝。 何侠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脸上淡淡的,似乎在笑,眼里笑意却又不是很浓,让人看不出个究竟。 飞照行等那侍卫念完了,行礼谢了赏赐,“末将是托小敬安王的福气才打了一场不辱帅旗的仗,怎敢讨这么多赏赐。”又小心地问,“乐狄和乐震的首级,小敬安王尚未过目,是否……” “不必了。”何侠摇头,“我还信不过你吗?” 两名美艳的侍女捧上热茶,分别奉给何侠和飞照行。飞照行谢过何侠,双手接过茶碗。晶莹透亮的茶碗,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珍品,但在这萧瑟门庭中,又显得格格不入。 何侠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啜了一口热茶,说道:“我曾经把这里挂满彩绸,摆上精致的家具,却仍不能使这里恢复一点一丝的生机。我也曾经命人修葺这里颓倒的墙,但一动工,我又下令停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飞照行放下茶碗,坐端正了,才谨慎地回答:“昔日的敬安王府就是昔日的敬安王府,再怎么重修,过去的也回不来了。” 何侠薄薄的唇动了动,似乎扬起了一个微笑,但很快就消逝了,“不错,若失去,就永远回不来了。为什么人在取舍的时候,总是看不透这点?我真的很后悔。”他的眉目之间,居然隐隐流露出些许悲痛的神色来。 飞照行没想到何侠会忽然和他说这些掏心的话,既受宠若惊,又愈加谨言慎行。 在他心目中,何侠是当世无双的枭雄,这种人智勇超群,野心勃勃,言行缜密,善于把心事藏在深处,应该最忌讳别人了解他们。 飞照行低着头把茶碗重新捧起来,小饮了一口,假装在润嗓子。 “我诛杀了何肃一族。”何侠说完又问,“你听到外面的传言了吗?” 飞照行点头道:“已经听说了一点。” “你怎么看?” “亡国的王族,不过是蝼蚁罢了。小敬安王已坐拥天下,杀几只蝼蚁又有什么不可?” “我也不必瞒你。”何侠瞅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外面的传言倒也没说错,何肃并没有在归降后与王后谋划刺杀我,归乐王族三人是被我无故诛杀的。” 飞照行一愕,正不知如何答话,何侠已经转了话锋,“商禄将军战死了,永昌军现在由谁掌管?” 飞照行道:“战场上失了主帅,只能当机立断,暂时由末将掌管。” 何侠悠悠道:“冬灼也大了,该给他历练的机会了。现在云常都城局势稳定了,我正要调他到沙场上学一些本领,永昌军就给他管吧。你下去之后,交割一下。” 飞照行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何侠今日感触特别多。他叹了一口气,从椅上站了起来,又对飞照行说道:“你来,随我到处走走。” 于是飞照行跟着他,在敬安王府里缓缓移步。 庭院已经完全荒废了,池塘里漂满浮萍,水面上偶尔突出气泡,在水里游来游去的,不是色彩鲜艳的锦鲤,倒像是灰黑色的小野鱼,也不知道是如何到这池塘里的。 虫豸在杂草中一声一声地叫着。 他们一前一后,在草丛里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何侠走了许久,忽然做声,“没想到这么快,连归乐也亡了。”言辞间竟有不少感慨。 飞照行暗奇,他得到了天下,反而比原先更不快活了。边想边偷偷瞧何侠的背影,直直挺挺,宛如绷紧的弦。 也许是眼下已没有足以与何侠抗衡的大军存在,飞照行这次重见何侠,总觉得比往日生疏了许多。至高无上的威严,此刻已从何侠身上散发出来了。 “归乐大军也被消灭了,四国已经可以一统,我打算下诏书,以小敬安王的名义,建立新国,定国号为敬安。” 飞照行踌躇了一下,试探着劝道:“建立新国固然重要,但此刻镇北王的事还未了,是否应该……” “不用担心。楚北捷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只身抵挡我数十万大军。光杆的将军,何足畏惧?”何侠冷笑道,“待我登基之后,他就不再是东林的镇北王,而是我敬安国的逆贼,杀他是天公地道的事。能有这么一个对手不容易,反正有时间,我要慢慢对付他。” 听何侠的意思,竟是四国一统已是大势,再没有他在乎的敌手,倒有点舍不得将楚北捷一下子逼死,要猫戏耗子似的慢慢弄死他。 也不能说何侠自大,想四国之内,能和何侠对抗的大军都被一一剿灭了,楚北捷一个人能有什么本事挑战云常大军?他若敢公开招募叛军,云常大军会立即围剿,以十倍之数攻之,楚北捷必死无疑。 飞照行虽觉得不妥,但何侠字字笃定,似乎已无法回转,只好不再做声,点了点头。 何侠蓦地停下脚步,“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是。” “我要你收集各国珍宝,尤其是上乘的珍珠宝石,还要找一批镶嵌珠宝、打造饰物的能工巧匠。” 飞照行明白过来,问:“是要打造一顶王冠?” 何侠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是两顶。一顶王冠,一顶后冠。两顶都要精美绝伦,不能有一丝差错。” 飞照行应了,又听了何侠几句嘱咐,才告辞出了敬安王府。 回到给他临时安排的府邸,飞照行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不妥,于是将一个留守在归乐的心腹召了过来,问:“小敬安王回到归乐后,是不是看上了什么女子?” 那心腹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他近女色,他回到归乐都城后,只是在敬安王府里处理各种事务。也难怪,敬安王府众人已逝,他重回故地,难免要凭吊一番。” 飞照行听罢,似有话哽在喉咙,但又说不出什么,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些事。正在思考,有下属来报,何侠赏他的东西已经送来了。 飞照行亲自出去接了,开了其中一箱来看,都是极名贵的东西。何侠赏赐不吝千金,看来以后绝不是个吝啬的大王。飞照行暗暗高兴,赏了送东西过来的侍卫不少钱。 何侠的侍卫长也亲自来了,笑嘻嘻恭喜了飞照行,又说:“兄弟我奉命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冬灼将军要掌管永昌军的事,请飞将军用一下帅印,交割清楚。” 飞照行早就知道这事,于是痛快地在递上来的文书上盖了印,算是将永昌军交割清了,才送走了那群拿了不少赏钱的侍卫。 因为心里高兴,尽管一路征伐满身疲惫,飞照行也没有早早睡下,唤来帐下几名将领一同喝酒庆祝。 “来来,干!这一杯敬我们驸马爷早日荣登大宝!第二杯敬我们将军步步高升,前程无量……” 一名副将忙压低声音道:“别再提‘驸马爷’三字,上面已经下了令,从今起一律称呼‘小敬安王’。张将军,你可要小心,莫犯了忌讳。” “嘿,我沙场上厮杀的莽汉,哪里晓得什么忌讳。干!” 那副将还要劝说,张将军胡乱摆手,一脸不耐烦地嚷道:“晓得了,晓得了,很快连‘小敬安王’也叫不得了,要叫‘皇上’了。听说那些文官现在都自称微臣了呢。” 这些将领领兵出战时,军纪在身,都须禁酒,早就口馋了多日,此刻兴高采烈,几壶美酒连着灌下,最后飞照行也在迷迷糊糊中被人扶上了床。 飞照行睡得正蒙眬时,却不知为何浑身一冷,被吓醒过来。 他猛一睁眼,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怦怦急跳,一股隐隐的不安泛上心头。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他很在意自己的预感。 当初乐震准备杀他灭口,他也是凭着忽然涌上心头的不安,警觉起来,连夜狂奔出城,逃过一劫。此刻的惊悸让他不由得分外小心起来。他把白天何侠和自己的对话反反复复想了许多遍,但又找不出有什么蹊跷。 何侠要他办的事,他都办到了,不但灭了东林大军,杀了乐狄乐震,连商禄也一并除掉了,难不成自己在什么事情上出了纰漏? 如果说自己平常对钱财有一些贪念,何侠对此也应该心里有数,不至于为这些小事对付自己才对。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难道又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飞照行一惊之后,连连摇头。 不不,何侠不是乐狄,不是乐震。他是小敬安王,有雄才大略,有容人的气度。仗打完了,新国将立,即将成为天下之主的他威仪凛然,也是顺应大势。只要荣华富贵仍有他飞照行一份就是了。 飞照行冥思苦想,想不出个所以然,终于又迷迷糊糊睡去了。 但从此对着何侠,倒多了三分小心。 兵贵神速,楚北捷已领着人马直扑且柔。开始楚北捷还担心路上劳顿,娉婷会吃不消,但娉婷也是常跟着军队远行的,很快就让他没了顾虑,一心赶路。 一千精兵,在边界化整为零,潜入云常腹地,又悄悄在且柔城外会合。这些士兵都是历经大战后留存下来的精锐,个个精得像鬼一样,没有一个出岔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走漏。 云常军尚不知镇北王已率兵近在咫尺。且柔城里的百姓更是对这场劫难毫无警觉。 而番麓,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镇北王的猎物。 这位且柔城守,正为另一件与楚北捷毫不相干的事头疼。 “他们是存心逼死我!好啊,来吧,老子在军中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呢!”刚刚传来的公文被番麓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屋前屋后都可以听见城守大人的咆哮。 “我怎么知道那两个大人跑哪里去了?这么多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了且柔,他们又喜欢到处巡视,说不定早巡到边境去了。人不见了,为什么下令要老子追查?老子上哪追查去?他奶奶的!” 负责传信的府役早被吓得抱头溜开了,只剩下师爷杜京皱眉看着番麓像被人捅了屁股的老虎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 城守大人今天的怒气真是非同小可啊。 “大人请息怒,这公文虽然没道理,毕竟是上头的意思,我们也不能不管啊,这事……” “我也知道不能不管。”番麓咆哮了一顿,火气都发泄完了,终于浑身轻松,又笑起来,用脚尖碰碰地上那团公文,猛一发力,把它踢到角落去了。 他大模大样地坐上椅子,吊儿郎当地把腿架到桌上。“嗯,那就追查。师爷,给老子在且柔城内外贴布告,画上那两头……不,两位大人的像,记得画得像一点,然后在上面写……”他把笔端咬在齿间,含糊不清地吩咐,“云常丢失官员两名,城守大人奉令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寻见人,赏银一百两;寻见尸,赏银两百两。就这样办吧。” 第51章 杜京听他那腔调,明白他心里恼葡光、葡盛那两位大人,但又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哭笑不得道:“大人,一两百的赏银,恐怕少了点,依小的看,还是加一点为好。呃……若寻见尸,最好别加了……” “好,好,师爷看着办吧。”番麓摆摆手,打个哈欠,“今日的公务处理完了,你快去张贴布告,城守大人我要休息去了。” 转到后院,找到醉菊,一把抓起她的手腕,直向门外去。 醉菊被他拉着,莫名其妙道:“又怎么了?瞧你一副逃难的模样。” “天气好,陪城守老爷出门散心。” 醉菊听了,停下脚步,把手往回抽,“放手吧,我的小花小草都还没浇水呢。为了你大老爷散心,要害它们枯死不成?” 番麓死抓住她的手腕,就是不肯松开,回头看着她,“今天上面来了公文,大消息,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失踪了,上头下令要我追查。喂,你到底陪不陪我出去?” 醉菊吃了一惊,左右看看。 葡光、葡盛怎么死的,没人比他们两个更清楚。 何侠当权后,以酷律治国,云常上下人心惶惶。这事若被查出来,那还得了?看来她和番麓要找个地方细细商量。正想着番麓带她出门是不是要避开耳目谈这事,人已经被番麓扯着,大摇大摆出了城守府。 且柔虽是座小城,街上倒挺热闹。番麓穿着便服出门,醉菊向来不喜欢穿太艳的衣服,两人走在路上,也没怎么招人注意。 “糖葫芦要不要?” “豆腐脑,来一碗?” 番麓在街上走走停停,只要瞧上喜欢的,掏钱就买了,然后递给醉菊。刚开始,醉菊一味摇头,她不要的,番麓就随手送给路上的小孩子。到后来,醉菊没办法,还是收下了番麓送的一个小面人。 走了一个下午,番麓尽说不相干的话,压根没提葡光、葡盛的事。 醉菊拿着面人,忍不住问道:“喂,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要离开且柔吗?” 番麓转头打量她,戏谑道:“你当真以为我们要逃难?” 醉菊看他那神态,不像说假话,但番麓的话从来都不可全信的,于是压低了声音追问:“那你为何要带我出门呢?上面不是说了要你追查吗?万一被发现了,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早说了带你出门是陪我散心,你做贼心虚,硬往别的事情上面想。”番麓翻个白眼,朝城门那边扬扬下巴,“老爷我已经开始追查了,瞧见城门上的布告没有?” 谈起正事,醉菊比他认真多了,知道贴了布告,立即要去看,话也不说,牵了他的手就往城门走。 向来都是番麓抓她的手,醉菊主动握住番麓却是第一次。 番麓被她柔若无骨的手一牵,心猛跳了几下,斜眼去瞅醉菊。醉菊本是无意的,一心担忧着,根本没有留意番麓的神色。 杜京做事一点也不拖拉,城门上果然已经贴了布告。布告前人头攒动,葡光、葡盛恶名昭著,百姓们见了布告,竟都一脸平静,只当看闲话一样。醉菊挤在人群里看完了布告,暂且只是追查那两位大人的去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低声问:“这是你要师爷写的吗?” 番麓哼了一声,骂道:“他奶奶的,杜京这家伙改了老子的布告。师爷都不是好东西。” 醉菊吃了一惊,“他改了什么?” “本来写着丢了两头猪,现在怎么变成丢了两位官员?” 醉菊扑哧笑出来,又忍住笑意瞪他一眼,“亏你还是城守老爷,整天不正经,就想着逗人家。” 番麓斗嘴从不服输,这次居然只哼了一声,没有回嘴,只是对醉菊说:“布告已经看完了,我们走吧。” 两人牵着手往回走,番麓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怕见死人吗?” 醉菊蹙眉,“你又要杀人?” 她只是随口问问,不料番麓却道:“正是。” 醉菊心里一颤,握紧了番麓的手。 番麓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仿佛耳语一样,“有个不长眼的,从刚才就跟着我们了。你别怕,我引他到暗巷里,就当上山打兔子,射他几个窟窿。” 拐了几个弯,周围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两人走在巷子里,巷子越走越窄。两边靠得极近的土墙夹着巷子,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越往巷子里走,越显得阴暗。 番麓本就是个野性子的,当这个城守后每天对着一卷卷文书,恨不得有人来当箭靶子让他过过瘾。他这种当过探子的人感觉分外灵敏,知道跟踪他们的只有一人,便放心地寻了一条死胡同。到胡同尽头的土墙前,番麓转过身来,一手牵着醉菊,一手将腰后的轻弩取下擎在掌上,锐箭无声无息上了弦,问醉菊:“你想我射他脖子,还是射他心窝?” 醉菊见箭头寒光闪闪,哆嗦道:“你别问我。”将番麓的手握得更紧了。 番麓心里更加高兴,嘴角往上一勾,冷笑道:“跟着的这位仁兄出来吧,咱们聊聊天。” 墙角后一道人影动了动,不一会儿,有一人缓缓踱步出来,微笑着道:“见到你真叫人高兴。也不来信告诉我们一声,不知道我们都在担心你吗?”竟是对着醉菊说话。 醉菊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楚漠然!” 楚漠然点点头,这才把目光转向番麓,字字清晰道:“城守大人,你运气真好。要不是醉菊姑娘陪在你身边,你恐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番麓嘻嘻笑起来,转头对醉菊道:“我比较喜欢脖子,一箭下去,立即能让他闭嘴。”正要扣下机关,忽然浑身一僵。 一把冰凉的利刃,无声无息从他身后伸了出来,不偏不倚,恰好架在他的脖子上。一个低沉的男声笑道:“我也比较喜欢脖子。” 番麓对自己敏锐的感觉非常自信,从没有人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潜到他身后,心里大吃一惊。他最擅长探敌深浅,听身后的男人话语间从容谈笑的气势,已经知道遇上高手,识时务地垂下手里的轻弩,强笑道:“绕来绕去,原来我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醉菊往后一瞧,更加吃惊,捂着嘴叫起来,“天啊,是王爷……” 楚北捷站在番麓身后,瞥醉菊一眼,“你可让娉婷伤心多时了。” “白姑娘?”醉菊一连受了几次刺激,连忙用手抚着胸口,仿佛眼前冒出了一团一团烟火似的光芒,让人感动得直想哭。她吸了几口长气,断断续续问,“白姑娘她……她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孩子呢?那孩子……” “晚点再闲话家常吧。你看,我脖子上还有东西呢。”番麓截断她的话。 醉菊心情正激动,一手擦着眼泪,瞪他道:“你这时候还敢对我大呼小叫!你知道你身后的人是谁?小心他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番麓听他们对话,已经猜到身后是镇北王。 别的对手对他来说当然不在话下,但遇上镇北王的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情形,他再厉害十倍也逃不过去。他比别人看得开,索性听天由命,收了惧意,嬉皮笑脸问道:“你舍得?” 当着楚北捷和楚漠然的面,醉菊被他这么一问,大为窘迫,涨红了脸,“你你……你一直欺负我,我要王爷杀了你为我报仇!” 番麓正要说话,脖子上的刀锋突然一掠,顿觉微微刺痛。 “呀!”醉菊看见番麓的脖子被划出一道血痕,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惊呼道,“王爷,王爷,我说笑的,你千万别……” 楚漠然见他们两人这般模样,早就猜到几分,向楚北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色。楚北捷默默点了点头后,楚漠然正容道:“打情骂俏,闲话家常,以后再找时间。城守大人,这次我们来,是想和你谈点事情的。” 番麓机敏过人,镇北王忽然现身且柔这样一座小城,还能为了什么事?回言道:“你们盯上我这个小小城守,不过是为了那些过路的军粮。实不相瞒,何侠因为贵丞相的事,把我们这些城守不当人看,小猫小狗都敢来作践老子,老子早受够了窝囊气。一句话,要我向镇北王投诚也没什么,但我有一个条件。” 楚北捷听他一开口就道破自己的来意,不禁微微诧异,心想:这么一个稀罕的人才,怎么被委屈在小小且柔了?见他说了一堆,忽然提出条件,大概已猜到七八分,把刀刃稍微松了松,不再贴紧他的脖子,然后朝楚漠然示意。 楚漠然问:“什么条件?” 番麓想了想,居然改口,“呃……错了,我且柔怎么说也是一座城池,一个条件来换不划算,我要两个条件。” 楚漠然也是第一次遇到生死关头还这么吊儿郎当的人,当场愕住。 醉菊知道他的为人,抬眼看他脖子上渗出的血珠,暗自着急,在心里骂他这个时候还敢招惹楚北捷,嘴上却急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一直在发抖,想着为了白姑娘,王爷多少也会给自己两分颜面,又用哀求的眼神去看楚北捷,“王爷,他这人性子如此,你别怪他。” 番麓看她那样子,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不顾自己性命还未保住,哧的一声笑出来。 醉菊又急又恼,狠狠掐了一下他的手。 楚北捷冷眼看这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思忖片刻,沉声问:“把你的两个条件都说出来。” 番麓早知道楚北捷会接受,笑道:“第一,我要醉菊。” 醉菊低呼一声,脸红过耳,站也不是,藏也不是,垂了头不敢看人,小声骂道:“我又不是一样东西,你怎么可以向王爷要呢?” 番麓道:“我是在和镇北王谈条件,与你何干?”一句话堵得醉菊几乎气晕过去。 楚北捷点头道:“这个条件,本王答应你。” 番麓问:“她又不是一样东西,你能让她答应跟着我?” “这个容易。”楚北捷缓缓道,“我用刀刃对准你的指头,然后问她答应不答应。她说一句不答应,我就切你一个指头下来。保证没有切够十个,她就会答应了。” 连番麓也不禁愣住,喃喃道:“这个方法倒够绝的。” 三个男人静了静,不由得一同大笑起来,楚北捷借着这个当口儿,把刀从番麓的脖子上撤了下来。 醉菊被他们笑得脸色通红,咬牙道:“男人真不是好东西,你们都是一伙的。”又恶狠狠对番麓道,“就算你手指脚趾都被切了,我也懒得理会。我又不是卖身给王爷的奴婢,你们谁也管不着我!” 楚北捷淡淡道:“试试就知道了。” 醉菊暗自心惊。她知道楚北捷向来说一不二,而且,听楚漠然的话,楚北捷本来就打算杀了且柔城的城守。 醉菊见过权贵们谈笑间生杀予夺的事,生怕自己真把番麓给害了,竟不敢再倔犟,闭紧了嘴不再做声。 楚漠然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番麓笑道:“还没有想好呢。以后提可以吗?” 楚北捷见番麓机敏过人、性情豪放,对他已生出赏识之心,加上他对醉菊的那般心思,于是开诚布公,微笑道:“可以。” 番麓问:“镇北王带了多少人进来?” “进来的只有我们两人。” “居然只有两个人?” 番麓暗暗吃惊:他胆子可真够大的。凭镇北王的来头,他若是被发现了,立即会引来全城官兵,万一被困住,绝无生机。 楚北捷却轻描淡写道:“两个人已经足够了。” 他和楚漠然本来只是打算进城打探情况,没想到刚刚潜进城守府,就遇见城守大人微服私访,更想不到的是,他带在身边做伴的,竟然是娉婷一直痛心思念的醉菊。大好机会,楚北捷当然不会放过。没想到一条死胡同竟让且柔一役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三人都是智勇之士,立即商定晚上再在城守府邸里碰面。 楚北捷准备告辞时,番麓问:“你不怕我反悔?” 楚漠然瞅醉菊一眼,应道:“有醉菊当人质,不怕你反悔。” 番麓脸色一变,沉声道:“你们休想带她走。”他想了想,脸上浮起威胁的笑容,“我要是一刻不见她在眼前,立即向上面告发你们。不然你们现在就把我杀了。” 楚北捷见他如此紧张醉菊,倒觉有趣,低声道:“我们不带她走。你带着醉菊当人质,我们带着她师傅当人质,两边都安心了吧。” 这时,胡同外传来人声,楚北捷警觉地朝楚漠然使了个眼色。时间紧迫,两人朝番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迅速去远了。 番麓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 镇北王果然名不虚传,别的不说,那潜匿刺杀的功夫,就少有人能匹敌。和楚北捷打交道,除非有一国之君那样森严的护卫,否则任谁都要提心吊胆。这么想着,手臂忽然被用力摇了几下。 番麓转头一看,醉菊一脸兴奋,眼睛睁得圆圆的,“你听见没有,是师傅!师傅也来了,啊……我没有听错吧?我没有听错,是不是?”她深深喘了几口气,捂着怦怦跳的心,叹道:“老天爷啊,所有的好消息都在今天收到,出来散心真是对极了!白姑娘没死,王爷来了,师傅也来了……”说到后面,竟揉着眼睛轻轻哭起来。 番麓本来一脸不耐烦,见她哭了,只好哄她,“高兴的时候应该笑,为什么哭了?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醉菊仍轻轻哭着,摇头道:“我心里一下子太多事情太乱了,脚也软软的。你别管我。” 第52章 番麓嬉笑起来,“我为你把且柔城给卖了,我心里更乱呢。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人了,我就吃点亏,抱你回府好了。” 他这么一说,醉菊不由得忧虑不安地看他一眼,轻声问:“你为了我要和云常从前的敌人联手,心里是不是挺难受的?” 番麓哼了一声,“云常王族都死绝了,何侠将来一定建立新国,我这样做,谁也不能说我卖国。要卖,也不过是卖了何侠而已。有什么好难受的?” 楚北捷初探且柔就收获不少,心里高兴不已。回到且柔城外的营地时,他对楚漠然吩咐,“今天的事,你先不要对别人说,我要给娉婷一个惊喜。” 楚漠然道:“霍神医也会喜出望外呢。” “那当然。” 两人商量好后,一同进帐,一圈的人都在等他们的消息。娉婷正担心楚北捷久去未归,见了他的身影,才暗自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迎上去问:“且柔城里情况如何?我这里和大家商量了一下,拟了几条计策出来,但每条都有点破绽。要想在不惊动云常军的情况下占了这座小城,可一点也不容易。”说完,将桌面上刚刚写好的卷子递给楚北捷。 楚北捷大略看了几眼就放下了,脸上浮起笑意,“本王想到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他是主帅,此时如此笃定,那“办法”自然是个好办法。众人大喜,纷纷问道:“王爷有什么办法?” “我们几个光明正大地进城,按照规矩拜见城守大人,大家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谈条件,劝他帮我们对付何侠。” 众人本来认真地听着,但在楚北捷轻描淡写地说完后,都不由得泄了气,个个苦笑道:“王爷拿我们开玩笑呢。” 娉婷却深知楚北捷绝不拿军政大事开玩笑,想了想,问楚北捷道:“王爷今天潜入了且柔城守府?那位城守是何侠提拔上来的,还是贵常青提拔上来的?” 这问题一针见血,楚漠然垂手站在一旁,心中大叫厉害。 要不是因为番麓身处贵常青一派,受到何侠一派的蛮横压制,就算有醉菊在,番麓也不见得会一见楚北捷的面就卖了且柔。 楚北捷见娉婷乌黑的眼眸瞅着自己,忍不住握了她的小手,轻声道:“又让娉婷猜到了,本王真想让出这个主帅的位置呢。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娉婷再猜一猜。” 旁人见他们两人亲密无间,于是都不做声,含笑看着。 娉婷低声道:“要再猜一点,大概是王爷出手了,让那城守尝到了几分厉害吧。” 楚漠然忍不住赞叹道:“不愧是白姑娘,这也能猜出来。王爷潜伏刺杀的功夫可是令敌国大将都心惊胆战的。” 楚北捷仍是笑着,“还要猜深一点。” 娉婷蹙眉想了半天,摇头道:“再深就不行了,我又不是神仙。” “给你一个提示,今夜我要带霍神医一起进城。” “哦?且柔城守有极看重的人染了重疾?” 要是这个城守受何侠一派排挤,又遭楚北捷出手胁迫,再加上救治骨肉至亲的急切,要他通敌,倒真的有可能。 楚北捷道:“谁没有极看重的人呢。反正且柔的事情已胜券在握,这次连本王都不得不感叹天意造化的垂青。晚上你和我们一起去就明白了。” 快到傍晚时,楚北捷真的领了娉婷,请来霍雨楠,挑选了几名精干的下属,大家换了装扮,趁城门未关时从容不迫地入了且柔城。 楚漠然趁着娉婷不注意,悄声问楚北捷:“属下想着想着,还是觉得有点犯险,万一那城守反悔,将王爷出卖了怎么办?我们跟着王爷倒不怕什么,属下只担心白姑娘和霍神医……” 楚北捷平静答道:“你还没有遇上心爱的女子,等你遇上,就知道那人为什么绝不会反悔了。怎么,你不信本王的眼光?”当主帅识人最为重要,楚北捷看人极少出错,他这样一说,楚漠然也放下心来。 一行人来到城守府外,向府役报称是城守大人的故友,从外地来投奔番麓的。府役早得了番麓的吩咐,知道这一两日会有这么些人来到且柔,于是立即跑进府里通报。 不一会儿,番麓亲自迎了出来,一见楚北捷就拱手道:“好久不见,老兄身体还好?”言毕亲热地携了楚北捷往里走。 跟随楚北捷的几个精兵都不知道这城守大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出发前他们都想着,到敌人的城守府来必定是九死一生,此刻见了城守的模样,才稍稍放心,但仍不敢大意,手都握着剑柄,寸步不离地护在楚北捷身后。 只有娉婷相信楚北捷不会莽撞行事,这样做必有把握,于是莲步轻盈地随他进了城守府。 番麓领着众人进了内室,遣退不相干的人后,才松开楚北捷的手。楚漠然在一旁介绍,指着娉婷道:“这位就是白姑娘。” 娉婷从未见过番麓,哪里知道这男人和自己假死一事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当他是初识之人,有礼地微微颔首。 番麓知道,若不是这个女人,自己此生都不会和醉菊相遇,想起醉菊,心里微漾,朝娉婷古怪地笑了笑。 楚漠然又指着霍雨楠道:“这位就是霍神医。” 此话一出,番麓露出肃容,居然扑通一声,双膝跪了下去。 霍雨楠大惊,知道这人对镇北王紧要非常,连忙要扶他起来,“不敢,不敢,城守大人哪位贵亲病了,请带老朽去看看。老朽不才,医术上倒还过得去。” 番麓硬挺挺跪直了,“没有人生病,只是求您老一件事。我叫番麓,人长得帅,身体也壮,射得一手好弩,对人一心一意,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 他连珠炮似的唠唠叨叨说了一堆。除了楚北捷和楚漠然,其他人都听得一头雾水。番麓终于把自己有的没有的长处都数完了,又问霍雨楠:“您看,我这样的后生,您老人家还满意吧?” 霍雨楠被他弄得晕头转向,以为番麓是想拜在自己门下学医,可他今生只有醉菊这个徒儿,并不想再收一个,但又知道此人对镇北王的大计甚为重要,万万不可得罪,只好含糊道:“城守大人如此俊杰,令人称羡啊。” 一听这话,番麓立即接着道:“那请您老受我三个响头。” “不,不!使不得……” 霍雨楠话音未落,番麓已经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身来,脸上没了之前的一本正经,嘻嘻笑道:“这下可不能赖了。您老受了我三个响头,我以后就管您叫‘岳父’了。” 此言一出,不但霍雨楠,连娉婷都愣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番麓却像打了一场大胜仗似的,生龙活虎地从地上跳起来,冲着楼下大声叫道:“媳妇!番麓的媳妇,快出来拜见你的师傅,也就是我岳父。” 他把醉菊骗到小屋里,再三答应了只要楚北捷一出现就告诉她。但楚北捷他们来到后,番麓却没有立即通知醉菊,而是先用迷魂阵在霍雨楠这里硬是要了个“女婿”的名分。 醉菊一直在小屋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师傅和白姑娘的到来,猛然听见番麓在楼上喊话,马上站起来,疯了似的往楼上跑,一跨进房门,看见满屋子熟悉的面孔,先是对着娉婷哽咽着叫了一声:“白姑娘……”目光再一转,终于亲眼瞧见消瘦了许多的师傅就站在面前,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整个人还是怔了。 一时间,房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醉菊呆呆站了半晌,双肩猛然颤动,大哭起来,“师傅!师傅!” 霍雨楠瞪着眼睛。 醉菊露面的剎那,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云彩上,从天而降的惊喜把他心里所有的忧愁都炸飞了。 醉菊,是醉菊那个小丫头…… 那身板,那尖尖的下巴,那乌黑的眼睛,那表情……都是醉菊那孩子的。 一双不失睿智的老眼里渐渐笼罩上一片氤氲,他嚅动着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一阵温暖涌来,有人紧紧抱着他,那人的哭声钻进他耳里,那声音熟悉得让他这个老人也忍不住想痛哭一场。 “师傅……师傅,徒儿总算见到你了……” 霍雨楠低头,眼中一片蒙眬,看着心爱的徒儿就伏在自己怀里百感交集地哭着,竟也无措起来,只知道像从前那样,用手轻轻抚她的背,什么都不顾上问,只喃喃道:“孩子,孩子……” 娉婷屏息看着这一幕,直至心口胀得发疼。旁边有人扯扯她的袖子,她缓缓把脸别过去,眼中晶莹欲坠,楚北捷对她笑道:“到我怀里哭吧。” 娉婷伏过去,忍不住抽泣起来。 这两位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连霍神医的眼圈也是红的。 楚漠然在一旁抿着嘴笑。其他人终于明白楚北捷说的“胜券在握”缘由为何。 番麓静静站了一会儿,见醉菊还哭个不停,凑过去逗她,“别哭了。你师傅答应让我做女婿,我已经给他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喂,你也磕三个吧。” 醉菊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瞪他道:“谁要你磕头!”她刚才哭得厉害,此刻眼睛又红又肿,嗓子也有点嘶哑了,她又问番麓,“我的师傅,你怎么可以叫‘岳父’?” 番麓对醉菊言听计从,痛痛快快道:“好,那我也叫师傅好了。” 霍雨楠见了徒儿,满心欢喜,好不容易止了泪,见他们颇有默契地吵嘴,再细看醉菊两颊,居然泛出红晕,顿时明白过来,心里的欢喜又多了一重,鼻子竟又有点忍不住发酸,赶紧呵呵笑道:“叫‘岳父’就好,只要你好好待我徒儿,也不用磕头,‘岳父’、‘师傅’随你叫。” 醉菊大羞,“师傅啊!” 她不叫还好,这一叫,所有人都笑了。 娉婷在楚北捷怀里抹干了眼泪,抬头正要说话。楚北捷怕她怪自己隐瞒了见到醉菊的事,赶紧道:“正事要紧,我们先不要闲聊了。” 众人都知道情况紧急,立刻回过神来。番麓摆开一张桌子,把一卷轴往上面一铺开,不再嬉皮笑脸,“这是且柔附近的地形图,上面朱色的五条线,就是军粮经过且柔的路线,他们都会在且柔歇脚。” 这幅地形图是番麓自己绘的,比一般的地形图细致了许多。楚北捷看罢,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醉菊不懂行军打仗,在师傅那里哭了一场,又想起娉婷,于是对霍雨楠道:“师傅,我们到隔壁去,醉菊帮你捶捶背好吗?”说完又看看娉婷。娉婷满脸泪痕,朝她笑了笑,眼里满是无法言喻的欢喜。醉菊走过去笑着对娉婷说道:“白姑娘,我们到隔壁去吧。” 娉婷也迫不及待地想和她互诉离情,于是两人一起搀着霍雨楠到了隔壁房间。 三人围坐在一起,醉菊亲自沏茶上来,一人分了一杯,然后一边慢慢为师傅捶背,一边将自己和娉婷分开后的事讲了一遍。因为怕师傅和娉婷生番麓的气,醉菊把番麓做的坏事隐去了十之八九。 霍雨楠听了,笑道:“你口口声声说他坏,其实人家也没做什么坏事啊。” 娉婷则问她:“你喜欢他吗?” 醉菊脸颊微红,蹙眉娇嗔道:“谁喜欢他!” 霍雨楠和娉婷一看,心里都明白:醉菊是真的喜欢他。 三人聊着天,隔壁的男人们也谈得热火朝天。 楚北捷向番麓说了他们一开始的打算,番麓顿时笑起来,“这事王爷找对人了,我在军中混了多年,军中的事都很清楚。云常军里哪些将领可以笼络,哪些将领立场坚定,我通通清楚。” 楚北捷大喜,当机立断道:“这样最好,烦请番城守立即列出名单,我们好逐一算计。” 娉婷在隔壁向醉菊诉说了别后的经历,想到她们都以为对方死了,各自被悲伤日日夜夜煎熬,不知流了多少泪,不禁欷歔不已,又说起活泼可爱的长笑,才渐渐止了眼泪。 聊完了天,娉婷回到隔壁房间,一进门,她便问:“商量好了吗?” 楚北捷转头笑道:“天赐我良才。呵呵,军粮的事,稍有变更,这下一定要请白军师帮忙了。”说完对娉婷作了个揖。 娉婷知道他又和自己说笑,转身让过,对楚北捷说道:“我不中王爷的圈套,受了这个礼,一定有事让我为难。军粮的事,到底有什么更改的地方呢?” 她目光转了一圈,周围众人神神秘秘,个个一脸兴奋,一定是楚北捷想了什么妙计出来。 楚北捷瞅着她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不下毒,下药。” 娉婷听了,蹙眉思索,片刻后秀眉忽然舒展开来,幽幽叹道:“真是妙计。王爷放心,王爷要的药,娉婷能制出来。” 其他人见惯了娉婷的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只是微笑听着,番麓不由得朝娉婷多打量了两眼,暗自吃惊。 商议结束后,番麓安排众人在城守府住下,只对府役们说这些人是自己的老朋友。别了楚北捷等人后,他依旧向醉菊的房间走去。 刚到房门,醉菊突然跑出来,挺身站在门前,“你来干什么?我今晚要陪师傅聊天。” 番麓戏谑地看着她,“那明晚呢?” “明晚也不许你来。” 番麓耸耸肩,转身就走。 “喂。”醉菊怕他生气,赶紧把他叫住了,问他道,“你见了他们,觉得怎样?” 番麓想了想,忽然长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何侠和贵丞相铁了心肠,不择手段也要阻止他们在一起了。” 楚北捷,白娉婷,这两个人在一起,天下还有谁能与他们一较高下? 如今看来,当初何侠举一国之兵力,与北漠联盟,把白娉婷从东林抢过来,倒是大有道理…… 第53章 风絮满帘,空庭寂寥。月色下,何侠独坐无眠。 在众人的再三劝谏下,何侠住进了归乐王宫,但这一片金碧辉煌,又何曾比荒草丛生的敬安王府多出一分生气? 难以入眠。 有形的对手被除掉后,无形的危机,悄悄出现。 被铁蹄踏平的四国,在消灭了所有敢于抵抗的正规军队后,反而出现了新的隐患。 流言已经四起。 而暂无对手的云常大军,比从前更难掌控,将领们的贪欲,更难以满足。 何侠烦躁地在窗边踱步,过了一会儿,才按捺着心情重新坐下来,细看桌上的奏章。 派出去探察楚北捷下落的军队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回来。楚北捷不愧是楚北捷,竟如此沉得住气,在云常大军对付归乐时,没有乘机公开招兵买马,没有登高一呼,召集余党残兵反抗。这些何侠预料中的甚至故意让楚北捷有机可乘的事,楚北捷一件也没有做。 楚北捷只是像风一样,东边刮起一点消息,西边刮起一点消息。小小伎俩却将云常几万兵马耍得团团转。 倒是北漠,有传言说北漠从前的上将军若韩在暗中招募新兵。 有点出乎意料。 “来人。” 帘后转出两名侍卫和两名值夜的官员,分两排站定了,垂手齐应道:“在。” 何侠问:“北漠招兵的事,进行得怎样了?” “北漠上千个村庄,每天都有年轻人逃离,不知去向。微臣已经一连下了几道命令要严惩这些人,但那些可恶的北漠人就是不怕死。听说若韩那个小贼在北漠偷偷建了不少招募新兵的地方,微臣派兵剿灭了两三个,但……” “没问你那些乱军。”何侠冷冷道,“我问的是我们在北漠贴告示招募新兵,有多少人来投军?” 站在前排的一位官员头低得更低了,踌躇片刻,听见何侠的冷哼,只好硬着头皮禀报,“到目前为止,大概……大概有……三五百吧。” 何侠心里一怒,差点一掌击在桌上,硬生生按捺住了,沉声问:“我不是说了,招兵的条件要从宽吗?” 那官员战战兢兢道:“微臣按照小敬安王的吩咐,公告北漠百姓,投军有丰厚的赏赐,全家人要缴的赋税也能减免一半……”说到这里,何侠的目光扫过来,吓得他不敢往下说了。 自从建立新国的消息传出,何侠便打算任用各国人才,对他们这群云常官吏的脸色就不怎么好了。 上次掌管王族茶品供应的崔大人进门禀报,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竖着进去,出来的时候已经打横着断了气。侍卫抬着崔大人的尸首,鲜血滴答滴答地滴在青石砖路上,吓得在门外的其他官员脸色煞白,有两位年迈官员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归乐这边呢?”何侠继续问。 另一位主管此事的官员早猜到何侠会问,心里早有准备,踏前一步,小心地答道:“发出公文后,大概有四百人。” 连归乐也这么少? 何侠英挺的眉皱了皱。当年敬安王府尚在时,他双臂一振,不知多少归乐男儿愿意不顾生死地为他效命。 如今倒成了这样…… 眉心间一股钻心的疼,他伸手,不动声色地揉了两下。然后放低了声音,“也不能全怪你们。传我的令,从今日开始,将各地的赋税都减三成。大军不得骚扰百姓、强抢强征,有不按此令的,不管是兵还是将,格杀勿论。还有,何肃他们一家……给他们依照国君的礼制,厚葬了吧。” 旁边的侍女见他略有倦意,静静奉上醒神的热茶。何侠端茶在手里,闻了闻,却没有喝,又问:“新国将建,四方的祥瑞吉物都找齐了没有?” 下面的人正担心他问这个,一听都苦了脸。 “瞧你们的脸色,看来是一件也找不着了?那好,这事暂且不谈。”何侠又道,“最近到处有流言,说什么败象已露,祸乱将丛生。你们都知道吗?” 那两位官员木头一样站着,偷偷交换眼色,谁也不敢先开口。 何侠正一心一意筹建新国,谁敢向他禀告四国都出现了不祥之兆? 近来,北漠、东林、归乐各处,都忽然出现了不少古怪的征兆。泥土渗血,空中的燕子无故坠亡,土偶流泪……本来就兵荒马乱,如今出了这些事,更是人心惶惶。这些不祥之兆被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玄乎,越传越吓人,说来说去,都是建立新国便会惹来大祸。 这些传言,也渐渐流入军中。 云常大军里,原本就有不赞成建立新国的大将,虽嘴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说不定也在嘀咕。至于其他三国的降军,更是十个有八个对何侠愤恨不满。 何侠见他们不敢做声,也不发难,只笑道:“这些鸡鸣狗盗的伎俩也能把你们吓成这样,不过是有人暗中捣鬼而已。传令,各地加强戒备。你们挑几个能干的人分赴各处调查,把这些小把戏全部揭穿!”又低头批阅了几道奏章,才吩咐道,“下去吧。” 两位官员如逢大赦,赶紧倒退着出来。跨出门后相互看了一眼,大家身上的衣裳都已湿透了,晚风一吹,尽是入骨的寒意。 冬灼接到命令掌管永昌军,这两天已经从云常都城赶到了这里。他自幼跟着何侠,身份非同一般,别的文官武将一律按制安排住处,他到了归乐,直接就住进了王宫里。 那两位官员前脚刚走,冬灼后脚就走了进来,一看何侠正靠着椅背闭目,似乎在养神,扫了桌上堆积的公文一眼,轻声道:“少爷累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连说了两次,何侠才缓缓摇头,睁开眼睛对冬灼道:“不了。你这两天也够忙的,快去睡吧。” 冬灼答应了一声,却依旧站着,半天没有挪动脚步。 何侠见他不肯走,不禁笑道:“你这小子,现在出去大小也是个将军了,怎么还是婆婆妈妈的?好,不走就待着。我刚好想问你把永昌军管得如何了?” “商禄练兵还是有一套的,我这两天到城外永昌军的驻地看了两次,士兵们操练得还不错,可见以前底子打得牢。只是……”冬灼有点踌躇,“也许是我没有领军的经验,之前也没有军中的衔级,那些下属将领表面上对我恭敬,背后却对我这个将军不大信服。” 何侠轻轻“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冬灼正为这事感到疑惑,不由得问道:“论行军打仗,飞照行应该是个人才。他为少爷除掉了商禄,少爷为何不让他把永昌军也管了?” 何侠听到飞照行的名字,蓦然冷哼一声。冬灼心里一跳,连忙闭了嘴。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令人窒息的静默扑面而来。 冬灼几乎是和何侠一起长大的,从前他们说话随心所欲,百无禁忌,可最近几年何侠的心思越来越难揣测,有时候他冷冷一个眼神能叫人心里直冒寒气。昔日的少爷离王位越来越近,似乎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此刻只是冷哼一声,帝王的无上威严和腾腾杀气就全逸了出来。 冬灼这么想着,不禁有点难过。 过了一会儿,何侠缓了脸色,见冬灼小心翼翼站在那里不敢吭声,便招他过来,低声道:“有一件事交代你去做。飞照行瞒着我,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勾结,贪污勒索,无恶不作。你替我把他这些罪证都找来,务必小心行事,不要走漏了消息。” 冬灼愣了一下。 不用问,少爷这是要处置飞照行了。以少爷的手段,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万钧,飞照行恐怕在劫难逃了。 少爷现在坐拥四国,这其中飞照行功劳不少,这些冬灼非常清楚。不知道飞照行惹了少爷哪里,看少爷的意思,恐怕是一找齐罪证就将他正法,连改过自新的机会也不给。 冬灼正惊疑不定,何侠问:“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冬灼低声应道。 何侠目光淡淡往他脸上一扫,忽问:“你是否觉得我太过无情?” 冬灼赶紧摇头。 何侠目光犀利地看着他,眸子黑得发亮。冬灼在他的注目下简直无所遁形,仿佛什么心事都被看出来了,分外局促不安。 何侠打量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自失地笑了笑,“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快建立新国登基为帝了。你这个莽莽撞撞的小东西,也成了统领一路大军的大将军。娉婷……”何侠骤然把话止了,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感伤。 娉婷,那个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娉婷,那个此刻应该在旧日的归乐王宫里,为我的功成名就弹奏一曲的白娉婷呢? 无法忘记她回荡在敬安王府里的欢快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又像花瓣一样轻盈绚丽。 循着她的笑声,何侠总是可以轻易地找到她,把她从小院里拉出去,神采奕奕地道:“娉婷,我们骑马去。” 我们一同骑马去,画画去,读书去,听曲去…… 一同,上沙场去…… 何侠盯着烛灯,火光摇曳,在他回复几分柔和的脸庞上跳动。 这一刻,冬灼仿佛又见到了昔日敬安王府里那位风流多情的小敬安王。 晚风徐徐吹拂,引得殿中四面大开的窗上挂着的及地丝幔柔媚起舞。 冬灼小声问:“少爷,你也觉得娉婷还活着?” “楚北捷出山了,除了娉婷,还有谁能让他出山?”提起楚北捷,何侠骤现的温柔不翼而飞,神色霍然一变,眸中闪烁出锐利的光芒。 冬灼想了想,忍不住道:“到现在,谁也没有亲眼见到楚北捷的人,更别说娉婷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要见了人……” “见到我就杀了她!”何侠忽然咬牙,重重往桌上一拍。 冬灼耳朵里顿时一阵嗡嗡乱响,整个人呆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少爷……你说的是……是楚北捷吗?” 楚北捷出山,极有可能与娉婷有关。这事冬灼从何侠的只言片语中也猜到了大概。如果娉婷真的帮着楚北捷对抗少爷,那可怎么办?两小无猜的两个人,现在如两山对峙,随时会兵戎相见,实在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事了。 第54章 冬灼为这个暗自烦忧了多时,一直不敢开口问何侠。他还保留着往日敬安王府里的那分天真,借着眼下这绝好的机会,想要听听少爷的意思,看看少爷和娉婷之间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不信他们会那么狠心。 何侠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不,我说的是娉婷。” 那绝不是说笑的神情。 冬灼从未料到何侠会这样决绝,浑身骤然一阵发冷,心里好像有一双尖利的爪子在用力撕扯着,他疼得难受,不得不向后退了一小步。 何侠目露凶光,狠狠盯着桌上的公文,仿佛那就是他的敌人一样。过了许久,他绷紧的脸才渐渐放松了,露出一分无可奈何的凄然,苦笑着喃喃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一点情分也不念吗?”烛光映照下,俊脸上竟是一片惨白。 两人默然相对,都觉得无话可说了。 何侠挥手道:“去睡吧,明天有明天的事。” 冬灼应道:“是。”默默低着头,退出门外。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何侠低沉的声音。 “飞天舞,长空梦,情意不曾重……”夹着长叹,似若有所失,内里藏着说不出的懊悔。 回到住处,冬灼才猛然想起,方才少爷吟咏的,是当日在驸马府中,少爷与耀天公主一同饮宴时,少爷趁着酒兴,击剑而歌的一句词。 那夜,有满院欲化未化的白雪。 北漠的舞姬们穿着五彩斑斓的舞裙,腰间系着鼓,灵巧跳跃间双手击鼓,新奇有趣,讨得耀天公主十分欢心。 夫妻俩兴致极好,在月下对饮。 耀天公主嫣然巧笑,何侠击剑而歌。 飞天舞,长空梦。 情意不曾重。 冬灼终于明白,为什么少爷对飞照行起了杀意。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听见飞照行对少爷进言说要除掉耀天公主时,自己心里那种像被无声的闪电划破的感觉。 且柔。 也许是战乱的关系,百姓们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最近入城的人,陆陆续续多起来。 “人多就人多,人多有人多的好处。很好,很好!”番麓听了下属的禀报,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城守大人最近几日神清气爽,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丝毫不见前几日的烦躁不安。此刻他正跷着二郎腿和师爷闲聊,突然想起一件事,吩咐道:“我这些从前军中的旧相识个个会杀人,还有几个是不喜欢和旁人打交道的,也讨厌别人打听他们的动静。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了他们。” 杜京知道番麓就是军中出来的人,他这番话可不是开玩笑的,便唯唯诺诺应了,“大人的朋友,小的怎么敢打扰?万万不敢,万万不敢的。” “嘿,谅你也不敢。”番麓扬着唇笑了笑。 他知道若城守府里藏着镇北王的消息走露,那可不得了,说不定云常几十万大军立刻就围上来了。不过,楚北捷等人都是身经百战、智勇双全的将士,机敏过人,应该不会露出破绽。府里的下人们也都没什么眼力,只有师爷杜京是比较聪明的,也许会看出什么来。 番麓也不担心,已交代了楚漠然派一个高手监视杜京,一旦杜京发觉了什么,立即手起刀落,杀他灭口。 他毕竟是城守,在小小且柔城里,他就是个土皇帝,想藏什么人又有何不可?下属禀报最近进城的人增多,他猜想十有八九是楚北捷带来的人马分散进城了。 番麓脸上正带着笑,忽然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问外面的府役:“城守大人在哪里?” 番麓从椅子上跳起来,高声应道:“我在这里呢!” 不一会儿,醉菊推门走进来,手上托了一个方盘,见到番麓,微微笑了笑,“原来你也有认真做事的时候。”袅娜走过来,把方盘往桌子上轻轻一放,托盘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番麓看见醉菊,又瞧见那碗粥,打从心眼里笑出来,嘴上却故意说道:“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醉菊也不生气,只说:“哦,那给师爷吃吧。” “他敢吃我的东西?”番麓把碗抢到手里,紧紧不松手。 杜京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大人,小的先下去处理公务了。” 杜京知道这是番麓的家务事,不该掺和的事他绝不掺和,立即告退,还体贴地帮他们把门关上了。 番麓端了碗,一会儿说太烫,一会儿说淡了点,但还是美滋滋地把米粥吃完,打了个饱嗝,赞醉菊道:“自从见了岳父,你可乖多了。” 醉菊问:“我以后也这么乖,好不好?” 番麓连连点头,“当然好,当然好!” 醉菊说:“师傅说我应该识大体,顾大局,不要碍事。我不妨碍你办公了,等一下再来陪你。”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难得醉菊如此温柔乖巧,番麓高兴不已,想着醉菊说他做事认真,便硬生生克制住想立即抛下公务黏着醉菊的冲动,开始精神抖擞地处理公务,打算办完就溜去陪醉菊。 待番麓快忙完时,醉菊果然又推门进来了,笑盈盈瞅着番麓问:“你现在还好吗?” 番麓反问:“很好,有什么不好的?”细看醉菊的神色,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变了脸色,“你在粥里面放了什么?”说着猛地站起来,顿觉全身力气少了十之八九,两腿都在发抖,浑身都有点麻麻的。 醉菊抿着唇笑着走过来,在他手腕上仔细地把了一会脉,喜道:“白姑娘就是厉害!竟然无法从脉象上诊出来,真的瞧不出是被下了药。” 番麓恨得牙痒痒,伸手去抓醉菊。但此时他全身气力不足,动作迟缓,醉菊一闪身就躲过了。番麓气道:“你为什么拿我试药?” 醉菊原本还在笑的,听他这一问,立刻把脸冷了下来,瞪着他,两手叉在腰间,“我问你,你怎么和师傅说,我已经……已经和你……同房了?” 番麓本来气极,听她红着脸问起这个,忍不住跌坐回椅上,捂着肚子毫无仪态地笑起来。醉菊只能狠狠瞪着他。 番麓笑够了,才道:“那是谣言,算你下药下得有道理,我认罚就是。不如这样,我们今晚就把谣言变成事实,所谓生米煮成熟饭……”还未说完,已经被醉菊狠狠擂了几拳。 番麓哀叫几声,又问:“喂,这玩意药效有多久?” 醉菊揍了他几下,心里舒服多了,答他道:“这个因人而异,有的人要久一点才能恢复,有的人很快就恢复了。”接着,扬扬得意地对番麓说道,“你不知道配这个药多辛苦,我是懂医的,在一旁帮忙,看着花花绿绿的草药都觉得头晕,难得白姑娘竟然知道这么多。这个药下在米里面,银针验不出来,吃了的人只是浑身没劲,接着慢慢地会有几种情况,有的人手脚麻痹,有的人昏昏欲睡,身上却没有病征,保管让那些云常兵疑神疑鬼。你瞧,这不挺有趣吗?” 番麓朝她翻个白眼,叹道:“我知道你是因为被拿来试药的那个是我,才会笑得这样开怀。唉,万一这药效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可就是谋杀亲夫了。” 醉菊朝他吐吐舌头,“你猜对了,我就是为这个高兴。”说完不再理会被她整得惨兮兮的番麓,径直回后院去了。 娉婷因为几天来忙着配药,一直不眠不休,药一配好,人就有点撑不住了。霍雨楠连忙为娉婷诊脉,开了方子。晚上醉菊把还没有恢复过来的番麓赶跑了,过来陪了娉婷大半夜。 娉婷劝醉菊,“你一直在一旁帮忙,也够累的,快去休息吧。要是你也病倒了,那可怎么办?” 醉菊说:“我再陪你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休息。” 娉婷道:“你在这,我只想和你说话,更无法睡了。” 醉菊听她这样说,只得笑着回房去了。 娉婷靠着枕躺了一会儿,渐渐入睡,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抚她的额头,睁开眼睛一看,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楚北捷就坐在床头,身上的夜行服还没有脱下,显然刚刚才回来。 她喃喃道:“王爷回来了?” “额头怎么这么烫?” “王爷回来得正好,今天我们已经把药配出来了呢。药效正合我们的意,明天再重配一次,多配一些,足够使用。” 娉婷挪动身子,楚北捷顺手把她搂着,皱眉看着她。 娉婷知道他要责怪自己不爱惜身子,抿唇笑了笑,“王爷这次出去,事情办成了吗?” “潜入军营,一刀下去就成了。这次只用了一把随身的刀,没用神威宝剑,以免留下痕迹,泄露身份。”楚北捷单手把腰上的刀解下来,神色自若地道,“我日后若走投无路,倒可以去做一名刺客。” 娉婷柔声道:“我知道王爷不屑做这种暗地里的勾当。若我们有足够的兵马,王爷一定更愿意在沙场上和敌将分个胜负。” 楚北捷抱紧了她,沉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何况两军对阵,无所不用其极,暗杀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耳鬓厮磨片刻,娉婷轻轻问:“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楚北捷本不想让娉婷知道,见她问起,又不好隐瞒,叹道:“我派若韩等人到各处制造异兆,引起百姓恐慌,好让何侠有所忌讳不能立即登基。但这一计瞒得过别人,却没有瞒过何侠,他调动人马,派云常军中精干的将士追查……找到了我们的人的踪迹。” 娉婷低呼一声。 楚北捷默然片刻,接着道:“华参死了。罗尚那边还没有消息,完全没了联络,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已经命若韩立即停下一切动作,不要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怎样,现在因为这些异兆,反对何侠选这个时候建立新国的名门望族为数不少。何侠也知道自己要建立新国,云常的文臣武将未必个个赞同,所以急于招募自己的人马。他在北漠和归乐大肆招兵,可没有人愿意投军。” 娉婷叹了一声,把自己深深藏进楚北捷的怀里,“少爷越来越不得人心了。” 归乐的小敬安王,昔日振臂一呼,不知多少归乐人忠心为他效命。 诛杀献国归降的归乐王族,实在是何侠犯下的致命大错。 娉婷忽然打了一个冷战,她发现自己竟在算计少爷犯下的每一个错误,筹谋着怎么利用…… 世事如此弄人,未免过于无情了。 少爷,他已重回敬安王府,但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暖怀的日子,却一去不返。 如此明月下,少爷心里思念的,会是谁呢? 第55章 归乐都城,王宫里人人噤声,连走路也要踮起脚尖。 能一言决人生死的小敬安王,今日大怒。 飞照行匆匆走进去,瞧见何侠还带着微愠的脸色,便垂了双手,谨慎地站在一边,等着何侠发话。 “你来了。”何侠看见他,没有问最近交代他办的事,反而指指桌上堆满的公文,对他说道,“你看看,这些无知的蠢货!我再三说过,那些什么不祥之兆全部是有人在搞鬼,派出的人马已经抓了几个潜伏在各地妖言惑众的乱党,他们居然还一个劲地联名递这些给我,请求不要急着建立新国,说什么上天有怒意。什么怒意,上天不愿我小敬安王登基吗?” 飞照行见他气得不轻,连忙表示赞同,“小敬安王说得是,这些无知的人根本不知道国家大计,小敬安王何必为他们生气?末将认为,建立新国的事,还是要按小敬安王的意思去办。” “我原也想这么办,可是不行。”何侠气消了一些,叹道,“楚北捷那边,一点动静也打探不到。我疑心那些将领是不是想着自己已经劳苦功高了,或者畏惧楚北捷,所以没有尽力搜捕。要是知道楚北捷的踪迹,我真想立即领兵清剿……”他似乎觉察出自己的失态,稍微停了停,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然后平静地说道,“最近事情很多,招兵不顺利,军粮本不想再从云常征调,但北漠、东林、归乐都经历了多年的战火,许多土地都荒废了,一时无法供应那么多的军粮。” 由于粮草的问题,大部分休整的军队都留在了云常。何侠因为待在云常王宫里会时时处处想起耀天公主,心里疼痛难忍,所以迟迟不愿回去。 飞照行暗中思量,贵炎的永霄军一开战就全军覆灭了,后来何侠把各国降兵整编成新的永霄军。云常七路大军,现在归乐有两路,北漠、东林分别驻扎一路,剩下三路都在云常。天下还没有完全稳定,何侠作为主帅离开云常太久,确实有点危险。 要是换作以前,飞照行定会对何侠进言,但自从那次无端心悸后,飞照行对任何事都多留了一个心眼。他站在一旁思量了一番,提议道:“楚北捷是个祸患,虽然暂时藏起来了,但绝不能疏忽。他应该藏在东林,一路人马找不到,再多派人马搜剿就是了,总会搜到点痕迹的。不如派末将或者崔将军的甘凤军去东林一趟,协同围捕。” 何侠沉默下来,脸色不佳地低声道:“这个消息今早才传到这里,你大概还不知道,崔临鉴被暗杀了。” “啊?” 崔临鉴是最近被何侠提拔上来的一位年轻将领,人只有二十二岁,却非常精明能干,因为感激何侠的知遇之恩,对何侠忠心耿耿。他的死,对本想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逐步控制所有军权的何侠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就在自己的军营里面,半夜被人刺杀,头就挂在帐帘上。” 飞照行问:“难道是楚北捷下的手?现在甘凤军整路人马缺了主帅,得立即指派一位将领掌管才行。” “你说谁来接管最好?” 飞照行当然不会推荐自己,于是进言道:“临危选将,很难找到适合的人。云常境内,祁田将军的永泰军离甘凤军的营地最近,不如将两军人马归并一处,暂时由祁田将军掌管?” 何侠缓缓摇头,拧起秀挺的眉,“楚北捷是有这样的身手,但未必是他。不熟悉云常军队内部的人,是不会选崔临鉴下手的。这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飞照行何等聪明,立即听出何侠的意思。崔临鉴一不是云常人,二不是云常军中的老资格,云常各位大将对于他做甘凤军统领都心有异议,祁田便是其中怨言最多的一个。 难道是军中的权力争斗,有人胆大包天下手暗杀了一路大军的统领? 飞照行暗暗埋怨自己说话不慎,显得自己在帮着祁田似的,后悔不已,连忙转回正题道:“搜查楚北捷,是否还是多派点兵马?末将还在忙着办小敬安王交给的差事,恐怕一时脱不开身,不如增派祁田将军的永泰军过去?” 何侠点头道:“就派他过去吧。”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份军令,加盖了自己的帅印,交给一名侍卫,这才问飞照行,“王冠的事,办得怎样了?” 飞照行禀报道:“巧匠已经找到了,两个是归乐的,另外一个正派人去东林接过来,都是有名的大师,遇到战火躲藏起来了,找起来真不容易。各色宝石基本上已经齐全,但王冠上中间最大的一颗,计划用上好的蓝宝石,这个暂时只找到一颗,用在王冠上是足够了,后冠就……” “给后冠先用。” “这……”飞照行迟疑了一下。 “先把那蓝宝石用在后冠上,王冠不用急,再慢慢找。记住,手工一定要精美,用料一定要上乘,尤其是后冠。” 飞照行疑惑地看着何侠,他那帅气的脸上似笼罩着一层难以散去的浓雾,整个人明明站在眼前,却仿佛隔了很远。飞照行只好连声应是,退了出去。 回到下榻处,手下的安将军又兴冲冲来了,约他一道去喝酒。 安将军在云常军里是老资历。贵常宁死后,飞照行接管蔚北军,这方面他比冬灼经验老到,明里暗里加意笼络蔚北军中的几位将领,倒和他们处得很好。见了安将军,飞照行笑道:“又是喝酒?将军挣了不少功劳,小敬安王给的赏赐也不少,怎不在这里买块地起个宅院,再娶几个美人享福?这可比喝酒有趣多了。” 安将军摆手道:“我就好喝两口好酒。枕戈待旦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蛋,女人一个就够了,多娶几个,将来又多几个寡妇。”叹了一声,接着道,“而且女色也不是什么好事。你看楚北捷吧,为了个女人销声匿迹,听说最近又出现了,嘿,我看那也只是流言。咱们驸马爷呢……”忽然想起何侠已经严令下面的人不许再称他“驸马爷”,立即停了话头。 飞照行心里无端一惊,笑着问:“小敬安王如何呢?” 安将军挠头道:“小敬安王也够情深意重的……可惜了咱们公主,怎么这样命薄,竟难产死了,要是活到现在,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飞照行越听越不对劲,脸色微微变了,心里一边琢磨着一边问:“我最近奉命制一顶后冠,尺寸大小正有点拿捏不准……小敬安王日后登基,恐怕还是要寻一位新后吧?” 安将军直肠直肚,没注意飞照行的脸色,大掌连摆了几下,“哪来的新后?飞将军您看见小敬安王身边有过什么女人吗?就算日后要娶,我看最多也是个侧妃。所以我说小敬安王对咱们公主不错,听说云常那边正大修公主的陵墓呢!啧啧,那些小人暗里中伤,说是驸马爷害死了公主,依我看,以他们夫妻俩的情分,那是万万不会的。” 飞照行听他说完,心里一直杂乱无章的思绪仿佛被隔空而来的一只手三两下理了个清清楚楚,霍然明白过来,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安将军这才发现不妥,“飞将军,你怎么了?” 飞照行木然道:“我忽然想起一点急事,非要立即办妥不可,改日再奉陪吧。”径自走回了里屋,将房门推上,满天灿烂阳光都被挡在外面。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来。 何侠动了杀机。 为着耀天公主,何侠想为她报仇。 怪不得呢,这么多官员,偏挑他来制这顶后冠,云常那边还大张旗鼓地修着耀天公主的陵墓,眼下又有风声说有人正追查他的劣迹……转头一看,这些个竟是一张已经铺到头顶的大网,要罩住他这条大鱼。 前几日他还在憧憬富贵的前程,现在都成了泡影。何侠已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要取他飞照行的命,易如反掌。 当日虽然是他再三进言除掉耀天公主,但那是真心实意为了何侠手里的权力着想。何侠自己逼死了公主,现在懊悔不已,却要拿他来泄愤。 飞照行冷汗涔涔而下,气愤又颓丧,握紧了双拳,眼里凶光蓦地一闪,咬着牙自语道:“难道老子只能缚了手让你宰?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掌上一阵刺痛传来,低头一看,原来手握得太紧,指甲已刺进肉里去了。 下药的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番麓身体强壮,醉菊用的分量又极少,不过两三天,番麓已经完全恢复了,醉菊就派给他一个任务,“想办法把这个混到军粮里。”说完提了提手中那一大包袱的药。 “怎么混?军粮都是麻袋装起来的,难道要我一袋袋拆开下药?你当那些看粮官都是傻子吗?” “你才是傻子呢,没人叫你拆开麻袋。”醉菊弄了一点药末演示起来,“一点药粉,放到水里面溶了,往麻袋上一倒,药不就渗进去了?” 这个主意倒不错。这么一小碗药水倒在麻袋上,神不知鬼不觉。就算麻袋里只有一点粮食被药水浸湿了,但军中煮饭向来是整袋米整袋米下锅的,只要煮成一锅,还不人人中招? 醉菊把包袱递过来,番麓没接,死皮赖脸地问:“我帮你做成这件大事,有什么奖赏?” 醉菊不屑道:“没你别人就做不了吗?这么简单的事,王爷随便派谁冒充你的亲信巡视一下粮队就办成了。我是看你闲着也是闲着,帮你找点事做罢了。” 番麓不满地哼哼了几声,还是把装药的包袱接过来转身走了。 随后几天,隐隐约约有消息传来。 云常军里先是怀疑出了瘟疫,但军中大夫都不知道究竟。于是就从各处找来几位有名气的大夫,后来诊断说,不是瘟疫,怕是水土不服。 “他们也不笨,一开始就疑心军粮有问题,把粮食验了又验,但就是查不出什么。本城守恪尽职守,立即派人誊抄一份且柔的毒物志送了过去,特意指明有的植物的毒恐怕是银针验不出来的,要用熏干的松尾草加水来验,水变黑的话就是有毒。看来又会让那群大夫忙活一阵。” 番麓一番话,引得内室中的人都哈哈大笑。 只有醉菊瞪他道:“为什么骗人?多此一举!万一引起他们的疑心,你可就惹下大祸了。” 娉婷坐在醉菊身边,闻言轻轻握了握醉菊的手,把头转过来,笑着低声解释,“是有这种毒的,他倒没有骗人。” 楚北捷也道:“我们打算和那位将军碰个面,先让番麓去讨好一下,有个交情也不错。” 醉菊这才知道错怪了番麓,本想向番麓认个错,抬头一看,番麓正得意扬扬地朝她挤眼,那句“抱歉”就咕噜一声被她吞到肚子里面去了。 楚漠然问:“还有什么消息?” “好消息很多,好像连老天都在帮我们呢。”番麓现在负责打探云常内部的消息,大家围着他坐成一个圈。番麓一提起军国大事来,更是眉飞色舞,精神百倍,侃侃道,“先说镇北王刺杀崔临鉴,镇北王用的是刀,而不是神威宝剑,这一招着实让人佩服。” 楚北捷淡淡道:“选中崔临鉴下手,完全是你的功劳。没有你,不可能造成眼下这样的局势。” 番麓听了楚北捷这一句,知道他已把目前的局势猜出了个大概。此刻楚北捷让番麓来把情况说一说,只是好让他这个“云常城守”更快融入楚漠然他们这些原班人马中。番麓不禁感激地看了楚北捷一眼,继续说道:“崔临鉴的死,使何侠对祁田起了疑心,因为何侠正在筹谋用年轻将领取代云常军中的老将,这使云常老将们怨言四起,而崔临鉴就是何侠提拔得最高的一名年轻将领,对了,他不是云常人。” 楚漠然听得很仔细,问番麓:“你还有归乐都城的眼线不成?如何肯定何侠对祁田起了疑心?” 番麓嘿嘿笑了笑,道:“我哪有本事在何侠身边安插眼线?不过要知道这个一点也不难,因为崔临鉴被杀,甘凤军失了统领,何侠不但没有命最近的祁田接管甘凤军,反而派他到东林去搜剿镇北王。”瞥了楚北捷一眼。 醉菊扑哧一声笑起来,“那祁田可倒霉了。他的永泰军现在人人手脚无力,又找不出病因,怎么可能到东林去?延误了军令,何侠一定找机会刁难他。”见众人都默默向她看来,醉菊有点脸红,低声问,“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番麓道:“就是因为你说对了,我们才觉得非常惊奇。” 醉菊瞪起眼睛,还未回嘴,番麓又看向娉婷,拱了拱手,叹道:“白姑娘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娉婷道:“城守大人过奖了,此计审时度势,因势利导,以弱图强,全是王爷想出来的,并不是娉婷的功劳。” 番麓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没有白姑娘,谁又配得出那么绝妙的好药呢?” 第56章 醉菊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当日楚北捷定下下药的计策时,就想着离间何侠和祁田。刺杀、配药、下药、让番麓和祁田套交情……竟是一连串有关联的事。醉菊偷偷啐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说起打仗来,你们男人可真是个个工于心计,想什么事情都绕一个好大的圈子。”忽然想起娉婷这位军师就坐在旁边,她立刻吐吐舌头,抬起眼朝娉婷做了个鬼脸。 霍雨楠最近也很有兴致听他们商议军事,所以今日也占了一席,发言问道:“瞧现在的情况,王爷想要动摇云常军心的目的已经达到,是不是该出面拉拢祁田了?” 娉婷思忖着摇头,“时机未成熟,军中大将不会那么容易叛变的……” “本王也觉得时机未成熟,祁田不会立即背叛何侠。”楚北捷朝娉婷露出一个迷惑人心的帅气笑容,话锋一转,“不过战事紧迫,本王还是打算立即去见一见祁田。” “王爷?” “时机未成熟,可以催它早点熟嘛。” 番麓一听兴奋起来,“请王爷把我带上。我从前在永泰军待过一阵子,对它还挺熟悉的,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 楚漠然立即问:“你和祁田交情深吗?” 番麓打个哈哈,“我当时职位很低,哪有机会和祁田大将军碰面。不过探子最擅长识人,他不知道我,我却常常暗地里观察他。” 事不宜迟,众人商议了一会儿,立即就定了下来。 楚北捷和楚漠然带上十名高手,再加上一个番麓,立即微服出城。 番麓还是第一次和他们出去,醉菊有点放心不下,扯扯番麓的袖子,叫他跟着自己到了角落里,低声问:“你真要一起去?” “当然。”番麓伸出一双大掌,“你看,我的手痒死了。” 醉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怦怦直跳,你这次出去,可一定要小心。” 番麓奇道:“心乱跳吗?哎呀,那可是凶兆,军中最忌讳这个。来,让我摸摸,是不是真的乱跳了。” 醉菊原本被他前一句话吓得脸色苍白,不料后一句居然是……气得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一掌将番麓伸过来的魔爪打掉,扬长去了。 楚北捷这十几人出了城,一路策马,到达永泰军驻地附近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大家埋伏在不远处,隔着一片空地,窥视对面军营的点点灯火。 楚北捷低声部署,“我直入营中去寻祁田。漠然和番麓也潜入营中,随时接应。剩下的人留在这里,万一里面出了意外,你们立即从东面冲杀,只管放火,别和他们硬碰,帮我们制造一点混乱就够了。” 寥寥几句,吩咐了个大概。这些人都是个中高手,知道随机应变,也不需要楚北捷多说。 楚北捷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对面,终于抓住一个空当,下令,“走。”楚漠然和番麓跟着他,都是一身黑衣,蒙了面纱,仿佛三道影子一样,无声无息溜进了敌营。 这里是永泰军长期驻守的地方,营地上不是临时搭起的牛皮帐篷,而是一片有层层栅栏的多重院落,一溜一溜的砖房纵横交错,就像一座布置得很朴实的府邸,被围在最中间的大屋灯火通明,那就是祁田的住所。 楚北捷一路躲开来回巡逻的小队,径直潜入主将的营房。楚漠然和他默契已深,悄悄地往主将营房的西侧隐去。 番麓在永泰军里待过,比楚北捷和楚漠然都熟悉这里,他胆子奇大,路过一间小房,瞥见里面没人,便钻进去翻了一套永泰军的兵服穿在身上,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这里巡逻、岗哨的规矩都是多年不变的,只要暗中偷听到当夜巡逻的士兵的口令,就可蒙混过关、平安大吉。番麓站在暗角里,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小队碰头。 “公主平安。” “云常大吉。” 番麓心道,耀天公主已经死了,这祁田还算有良心,没有忘了旧日主人。既然已经知道口令,就不必再躲躲藏藏,番麓从暗处晃了出来,乘机四处察看,一路上遇到问话的,都用口令对答。别人见他是云常口音,口令对,举止也像军里同僚,怎会疑心。 想着这时楚北捷应该已经潜到祁田那里了,番麓便也一直向里走,打算帮楚北捷望风。未到最里,番麓蓦然停了下来,看向左边的一间屋子。他记得从前这屋子里是不放什么东西的,现在守卫却明显加强了,屋门上还插着一面小旗子,迎风招展时,似乎可以看见一个龙飞凤舞的“侠”字。 他这探子的眼睛比鹰还犀利,顿知里面藏着蹊跷。 于是缩在一边,打量起那间屋子,一会儿后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转身就走,“幸亏老子在这里待过。”他借着夜色,径直朝有水声的地方走去,喃喃道,“我就想起这里有条河。”他这个人从来都待不住,天生就是当探子的料,每到一个地方必定把当地的地形探察清楚,永泰军这个常年驻守的地方当然也不例外。 番麓当日就曾经潜入这条河里,知道下面的暗流可以通到刚才那片房子底下。 他像泥鳅一样钻进水里,没有溅起一点水花。到了水中,憋气沉下去,一直往深处游,过了一会儿,身上的感觉似乎有了变化。他浮起来,露出水面时刚好头顶着坚硬的岩壁,岩壁和水面之间只有一点缝隙,不过已经足以让他露出口鼻呼吸。 番麓又吸了一口气,潜了下去,这一次潜得比刚才更远,水里黑黑的,只能摸索着前进,胸口渐渐地有点发热……忽然,他撞到了一样东西,伸手一摸,立即知道那是一根铁杆,心中大叫糟糕。 从前这里是没有铁杆的,怎么忽然添上了?这样一来,便无法前进了,但要潜回去,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胸口越来越疼,番麓想起临走前醉菊对他说的话,心里叹道:难道真是命该如此? 分外懊悔不该一时逞能,竟死得这样冤枉。 此时胸口里已仿佛被火烧着一样,番麓不敢张开口,他明白这个时候张口的话,不但徒劳无用,而且根本就是送死。只得握紧那一排铁杆,拼命地摇晃。 窒息的痛苦煎熬着他,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只知道奋力挣扎。 正在这时,手中的铁杆微微动了动,虽然很微弱,但却让番麓精神大振,他更加用力地摇晃,用脚在水里猛踢。 鼻子里的气息已经用光了,他的力气渐渐变小。迷迷糊糊了一阵,他恍惚听见醉菊的声音,猛地打了个冷战,又挣扎起来。 就快绝望的时候,铁杆又动了动,这下比刚才动得更大了,似乎是根基松动了。番麓连忙俯身,两道铁杆之间,居然刚好能让头钻过去。 真是天助我也! 生死关头,番麓把身子奋力从铁杆中挤过去,也顾不上身上擦伤多处,拼死一搏,往水面游去,不料水面就贴着厚实的岩层,哪里可以让他浮出水面。 番麓心里一沉,一手摸索着头顶的岩层,拼了老命向前游。游了一会儿,浑身力气似全被抽走时,手腕上忽然凉凉的,番麓大喜,猛地蹬起,头脸都露出了水面,冰冷的风终于扑面而来。 番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湿漉漉地从水里爬了上来。他随身带着用油纸包裹妥当的火折子,点燃后朝四周一看,嘀咕道:“奶奶的,哪个天杀的居然把这里改做了水牢,害老子差点被淹死。” 看来,发现这条地下水道的不止番麓一人,这里明显经过了一番布置,地下的水流被利用起来了,怪不得在水下装了阻止人进来的铁栅栏。 也许制铁栅栏的人想着反正是水下的东西,偷工减料,无人查看,那铁杆才那么容易松动,正好救了番麓一命。 番麓想着身在敌境,便熄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转进牢房,里面的墙上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只有黄豆那么一点,照得四处昏暗暗的。 两个看守的士兵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脚底下一堆酒瓶子。这是永泰军的大营里,门外又守着许多士兵,里面的人以为该是密不透风、万无一失了,谁想到会有一个煞星从水里冒出来呢? 番麓走到两个士兵身边,给了每人后脑勺一下,狠狠地把他们敲晕过去。 “老子倒要看看这里面关着谁这么要紧……” 往牢房里面看去,里面坐着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眼睛在暗处闪闪发亮,眼神非常犀利。 番麓隔着牢门问:“喂,你是谁?” 那男人肩上腿上都缠着绷带,他冷眼见着番麓穿着云常兵服湿漉漉地出现,还敲晕了守卫,却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他打量了番麓两眼,反问:“你又是谁?” 他被关了许久,头发和胡子都乱糟糟的,遮掩了大半张脸,番麓一时看不出他的来历,但他一说话,就显露出大将的气势。番麓愣了一下,再仔细瞅他的眉目,居然越看越觉得熟悉,终于恍然大悟,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你是北漠的则尹!” 天下人都以为则尹向何侠挑战后就被杀了,谁料到他竟被秘密地囚禁在永泰军的大营里! “我见过你,你就是北漠的上将军则尹。” 则尹不做声,算是默认了。他一见番麓就知道这是来自云常军中的人,暗里警惕以防是何侠的诡计,打定了主意能不开口则不开口。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关在这里多久了?” 番麓连问了几个问题,则尹都不回答。他知道则尹怀疑他,心想自己冒着性命危险潜入,你居然一点也不领情,于是老大不高兴,把脸冷了下来,“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则尹听他的口音语气,越来越确定他是在云常军中待过多年的人,多半是何侠派来的密探,皱眉道:“要说就说,不说就滚开。” “老子是你儿子则庆的干爹!”他这几天听娉婷向醉菊诉说别后的经历,当然也就知道阳凤和则庆。 话音未落,则尹已在牢房里猛地跳了起来,急急走前几步,又猛地刹住脚步,沉声道:“很多人知道我儿子叫则庆,你休想诈我。” 番麓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理会他,径自搜了两个守卫的身,拿到钥匙,开了牢门,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干儿子,干爹本想救你亲爹一命的,可惜……看来他不想见你了,只想在这里等死。日后你没有亲爹疼惜,干爹又不在身边,你和你娘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想想真是可怜啊。” 则尹闻言微微一震。 他被囚多时,一点儿也不知道妻儿的消息,想着他们失去自己的保护,不知会被别人如何欺负,常常心如刀绞。 番麓也不看他,伸个懒腰道:“我要走了,外面有人等着我呢。水下面可以逃生,要不要跟我走,随便你了。”说完就朝来路转了回去。 则尹稍稍犹豫后,立即跟了上来。他寻思着,即便出去了,也绝不对这人泄露一个字,这样一来,就算是敌人的诡计,也得不到什么结果。 永泰军大营外面,两道影子已经悄悄潜了回来。 埋伏在外面的人见了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楚北捷和楚漠然伏下身,问他们道:“番麓回来了吗?” 大家都摇头。楚漠然心里微微一沉,低声道:“我再进去一趟。” “不必。这里他比我们熟,再等一会儿。” 众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心里把番麓骂个狗血淋头,连楚北捷也锁起了眉头。要是番麓陷在里面,这可怎么和醉菊交代?要是闯进去救人,别说救不出来,恐怕什么计划都被毁了。 正担心得不得了时,番麓终于露面了,浑身湿漉漉的,因为一路匍匐过来,身上沾了不少沙尘,黑色的夜行衣竟成了灰黄色的。 一见楚北捷,番麓也不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反而先问:“王爷见到祁田了吗?” 楚北捷本想训斥他两句,但眼下不是时候,便淡淡道:“本王潜入的时候,他正在看何侠送来的急令,斥责他为何违抗军令,迟迟未领军赴东林。” 楚漠然看见番麓回来,总算替醉菊放了心,露出一丝笑容,有意缓解气氛,“其实光看祁田见过王爷后没有命人立即追捕,就知道他有点动摇了。” 番麓接着道:“祁田可真够倒霉的,和何侠的关系越来越糟,何侠怀疑他杀了崔临鉴是一条,怀疑他借故士兵染疾,不遵号令是一条……老子现在又给他添了一条大的。” 楚北捷听出番麓话里别有深意,“添了一条什么大的?” 番麓笑道:“他弄丢了何侠下令要秘密看守的重犯,算不算糟糕呢?前面两条何侠只是疑心,但却不能为了没有真凭实据的事对付祁田这位大将。丢失犯人却是重罪,何侠一定会借机处置他。祁田恐怕不投向我们也不行了。” 楚漠然问:“他丢了什么犯人这么要紧?” “北漠的则尹上将军,要不要紧?” 众人大讶。 “人现在哪里?” 番麓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居然还打了个哈欠,指指身后的山坡,“我藏起来了,先过来和王爷说一声。你们从前是沙场上的敌人,不要见了面就厮杀起来,这可是我用性命换回来的。” 楚北捷大喜,低啸一声,十余人已经向后面的山坡扑了过去。 第57章 祁田的处境的确艰难。 自从何侠大权在握,对待他们这些战功赫赫的云常大将的态度就渐渐变了,虽然赏赐不断,但将帅之间生疏了许多。祁田也是聪明人,怎会看不出何侠正努力培养自己的势力?提拔崔临鉴做甘凤军统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意味着将来如果何侠建立新国,绝不可能以云常为尊。看形势竟是四国子民都平起平坐的意思。 这在云常人的心里,是一件极不妙的事情。 楚北捷深夜秘密来访,祁田当时正为何侠的斥责心烦意乱,也不知道为何,当楚北捷宛如天神一样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竟没有呼喊侍卫。 销声匿迹多时,似乎已成为民间一个炫目神话的镇北王,何侠的死敌,忽然不可思议地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这是祁田从未料到的事。 楚北捷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 “何侠对付贵家的手段,祁将军曾亲眼目睹。贵家毁于他手,云常王族毁于他手,将来也难保祁大将军不会毁在他手里。祁大将军出身云常望族,难道就不为自己的家族想一想后路?” 祁田沉声道:“休想挑拨离间,我没有对不起小敬安王的地方,他怎会对付我?” 楚北捷见他此话说得底气不足,笑容又深了一分,“那耀天公主哪里对不起他了?” 祁田身躯微震,“公主殿下是因难产而薨。” 他本以为楚北捷会继续挑拨,不料楚北捷只幽幽叹了一声,“祁将军要这样想,本王又有什么办法呢?英雄好汉,都应轰轰烈烈死在战场上,像贵常宁那样,死后又岂能瞑目?” 楚北捷穿着夜行衣,却依然给人光明正大的感觉,比之何侠的风流倜傥,别有一分豪迈胆略。 祁田看着他离去,手按在剑柄上。 楚北捷暗夜潜入,却没有对他动手,这个和崔临鉴截然不同的境遇如果让何侠知道了,只怕又会加重对他的疑心。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惊动侍卫。 主帅和大将之间相疑到这个地步,想想也令人寒心。 祁田浑浑噩噩过了一夜,清晨天还未亮,亲兵跌跌撞撞地进来禀报,“将军,不好了,水牢里的犯人逃跑了!” “什么?”一夜未睡的祁田猛然从床上挣起,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喝问,“怎么跑的?派人去追了没有?” “似乎是从水下面逃走的,水下那铁栅栏松动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开牢门的。将军,是否要立即禀报小敬安王?” 祁田呆了片刻,沉声道:“此事不许泄露风声。你们都管好自己的嘴巴,本将军自有打算。”遣退了亲兵,起来穿了衣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一味发愁。上阵杀敌,流多少血他也不在乎,但说到官场上的事,那可真叫他心烦了。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归乐王宫。 大殿上,冬灼正向何侠禀告,“探子发现若韩在北漠出没,似乎还在秘密招募兵马。” “若韩吗?且让他慢慢招募。”何侠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正想有个人把那些有反叛之心的人召集起来,好一次肃清。放心,我自有对付若韩的办法。” 何侠尚未知道则尹已被救走。 当日留下则尹一命,大有用处。这位昔日的上将军对北漠的影响,相当于楚北捷之于东林。留着他的性命,就是为了防备日后北漠的散军聚集起来抵抗。 北漠上下都以为则尹早已为国捐躯,试问,若在阵前忽然将北漠将士爱戴的则尹上将军一推向前,利刃横其颈,北漠叛军岂不立即军心大乱? 关键的筹码,要留在关键的时候用。这是何侠一向出手即胜的策略之一。 “祁田将军的奏报刚刚送到。他说不敢违令,只是最近永泰军中出了怪病,士兵们个个手脚无力,浑身发痒……” “哼!”何侠冷冷道,“这样搪塞的借口也说出来了。既然是病,确定是什么病没有?” 冬灼做事比较认真,如实答道:“祁田将军不像是在搪塞。我这里同时接到几个消息,云常各大军营似乎都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担心是瘟疫,幸亏士兵们病得都不重,没有人死去。” 何侠一听,留意起来,“验过军粮没有?” “已经验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看来问题不是出在粮食上。” 何侠却冷冷笑道:“验不出来,那就更可疑了。你难道忘了楚北捷那边或许有谁?各处大营都出了问题,不是一队军粮的事呢。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潜入我云常腹地。” 冬灼知他指的是娉婷,心头一震,皱眉道:“要这样在军粮里动手脚,绝不可能。难道他们有本事潜入祖西破坏?” 殿上众臣,尤其是武将,都纷纷摇头不信。 何侠也知道冬灼说得有理,思忖片刻,脸色微微一变,喝道:“拿地图来!” 摊开地图,何侠仔细一看,手指往图上一指,倒吸一口气,“亏他们想得到,这也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众臣都在阶下,伸长了脖子也看不见何侠指着地图上的何处。只听何侠忽然问:“现在且柔的城守是谁?” 连忙有人查了官吏表,禀道:“是番麓。” 何侠一听,原来是贵常青那边的人,对心里的推测更是确信。将地图一合拢,沉声道:“楚北捷现在必定在云常。立即准备行装,我要亲自领兵回云常!” 他骁勇善战,从无败绩,一说到领兵征战,雷厉风行,一脸彪悍之色。众臣即便有疑虑,也不敢进谏,纷纷高声应是。 武将们知道有仗可打就等于有功劳可以分,更是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何侠对飞照行道:“照行,归乐我放心不下,你办事稳妥,我留下你来照应。这里原有一批守城的精兵,一概拨给你掌管。蔚北军的将士这次就随我亲征吧。” 飞照行心里一凛。 何侠三言两语就剥了他的兵权,他好不容易笼络过来的几名将领也一并被调走,要是何侠出征前留下一道密令处置他,他的小命岂不是不保? 飞照行暗暗握紧了拳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应道:“是。” 何侠看着他当场用了帅印,将蔚北军的兵权交出来,点头道:“大家都去准备吧,三个时辰后城门出发。” 众臣齐声应是,立即散去。 飞照行独自出了宫门,身后忽有人喊道:“飞将军留步!” 转头一看,原来是何侠的侍卫长,领了四五个侍卫一起追过来,笑着对飞照行道:“小敬安王吩咐,让飞将军掌管守城的精兵,我奉命带将军去接续一下。”侍卫长神情自若,满以为不会露什么蛛丝马迹。 哪里想到飞照行比常人精明许多,早就对何侠起了疑心。 飞照行目光下移,瞥见侍卫长身后的几个侍卫都双手下垂,动动指头就可以拔出剑,怎会不明白他们的意图,看来何侠已经下令要处置他了,心里冷笑几声,脸上却露出欣然笑容,“那好,辛苦兄弟陪我走一趟了。” 各自上了马,刚转过拐角,飞照行把剑一拔,对着侍卫长的胸膛就是一刺。对方哪里想到他会先发制人,惨叫一声,摔下马去。 飞照行一勒缰绳,掉转马头就跑。剩下几人看他离去,才猛然醒悟,叫嚣着追赶上去。此时何侠正下令要在城门处整军待发,因此城门大开。飞照行穿着将军服,一路奔到城门,守卫的士兵们连忙对他行礼,他们还未回过神,飞照行已连人带马一阵风似的远去了。 何侠得了消息,顿时大怒,“这么一件小事也办不了!” 但大军即将出发,只能命一名副将领兵去捉拿飞照行,自己安排妥归乐诸事,穿上戎装,赶往城门去了。 且柔,因为则尹平安归来而回荡在城守府里的笑声几日未歇。 第58章 楚北捷和则尹这一对沙场上的旧敌,因为娉婷和阳凤以及动乱的时局,终于成了刎颈之交。 “唉,就是有点想儿子。” “我也是啊。” 两名大将,一说起儿子,都不免唉声叹气。 则尹道:“镇北王比我好一点,起码白姑娘陪在你身边。可怜阳凤和庆儿现在还不知道我平安,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 娉婷正巧从外面走进来,掩嘴笑道:“小别胜新婚,阳凤伤心了多少,等她见到你,就会欢喜多少。” 楚北捷是过来人,能体会则尹的感受,沉声安慰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东林那边我们的兵力极少,为了不引起云常军的注意,我们只能尽量不和那边联络。” 这时,番麓牵着醉菊也进来了,见了楚北捷,便问道:“镇北王什么时候再去见祁田一次?” “我逃了出来,他无法和何侠交代,这一阵子一定坐立不安。鱼煎得够火候了,应该端上桌了。”则尹哈哈大笑。 楚北捷也正有这个打算,索性把大家都召了过来,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再去见一见祁田。”这次楚漠然、则尹等同去,番麓被留下看守且柔。 番麓有点丧气,上次去只敲晕了两个小兵,却没杀人,手痒得很,没有想到这次连去都没得去了。 醉菊抚着胸口道:“好极了,好极了,猴子被关在城里了。”说着斜眼去看番麓。楚北捷没让番麓去冒险,她心里很高兴。 众人又像上次那样出发。送行时娉婷对楚北捷说:“王爷快点回来,我总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 楚北捷微笑道:“你离了我,心里总是不安的。不怕,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在她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娉婷闭着眼睛,柔顺地接受了。 番麓在一旁笑着对醉菊说:“你瞧瞧人家,多乖巧体贴。我上次出发前,说要帮你抚一下胸口……哎哟!”话还没说完,大叫一声,显然挨了醉菊一掌。 这次和上次不同,楚北捷等人清晨就出发,到永泰军营地时,还是白天。但这里几乎是石砖屋,比普通军营多了很多掩护的地方。他们几个悄悄潜入大营,祁田的营房所在的院子静悄悄的,屋外一个人也没有,似乎都被祁田遣开了。楚北捷看到这形势,多少有了点把握,索性也不隐藏身形,朝祁田的营房大步走了进去。 祁田正在屋里皱眉,眼角有光一闪,连忙转身,看见楚北捷就站在面前。 楚北捷从容笑道:“祁将军想好了没有?本王今日是来听回音的。” 祁田沉声问:“则尹上将军是镇北王救走的吗?” 楚北捷微笑不答。 “你可知道,只要我高声一呼,你就死无葬身之地?”祁田低声问。 楚北捷面带笑容,目光坚定不移,与他直视良久,淡淡反问:“那祁将军为什么不高声一呼呢?”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笑看风云、波澜不惊的王者气度。 祁田瞪了他一会儿,终于软了下来,长叹道:“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本来打定主意,如果镇北王再次潜入,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你留下。能够为云常尽忠职守,舍弃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他面前的桌上有两封展开的书信,他拿起其中一封,递给楚北捷,“但我到底是戍国的武将,最恨背叛者。镇北王请看……要不是这封刚刚送到的信,恐怕我一见到镇北王,就已经扬声叫人了。” 楚北捷接过信,低头先看落款,上面写着“飞照行”三个字,笔迹潦草,显然这信是匆忙中写的。 “这飞照行不是何侠身边的心腹大将吗?” “正是,这上面有飞照行的印,不会有假。”祁田点了点头,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难言的愤慨与心痛,声音竟有点嘶哑,“他在信里说了何侠是如何……如何害死我们耀天公主的。” 楚北捷顿时明白过来,心里暗自奇怪这信怎么来得这样巧,接着将信的内容仔细看了一遍。飞照行虽在逃亡中,但叙事并不凌乱,将何侠如何软禁、如何逼死耀天公主说得有声有色,各种惨况描述得淋漓尽致,连自己这个外人读来都觉得难忍,何况是多年来忠诚于云常王族的大将? 如果飞照行把这封信誊写个十封八封,递到云常所有大将手上,那何侠的处境可就不妙了。只是不知道飞照行为了什么忽然背叛何侠,竟然不惜决裂到这种地步。 祁田等他看完了飞照行的信,忽然问:“镇北王是从且柔过来的吗?” 他一语道出且柔,老成如楚北捷也不禁微震,急问:“祁将军怎么知道?” 祁田将桌上的另一封信递给他,“另外这封信几乎和飞照行的信同时送到。何侠要我立即领兵出发,助他围攻且柔。哼,我只想给他一个迎面直击,打他个落花流水!” 楚北捷几乎是将信夺过来,匆匆看了几行,脸色已经大变,“糟了!” 何侠领兵围攻且柔,他竟在这个时候把娉婷他们留在了且柔! 楚北捷心中焦急万分,表面上却更为沉静,问祁田道:“祁将军能指挥永泰军对付何侠吗?万一永泰军将士不遵号令,那怎么办?” 祁田隐隐知道有事发生,直言道:“永泰军里都是云常子弟,只要我把飞照行的信给他们一念,保管没有人会为何侠继续效命。不瞒镇北王,自从攻破了北漠、东林、归乐,我们云常子弟就越来越被轻贱了。” “好!”楚北捷道,“那请祁将军立即随我前往且柔,对抗何侠。” “我当然想立即赴且柔和何侠一战,可恨我的人马最近都患了怪病,士兵们个个手足无力,连马背都爬不上。” 楚北捷此趟既然有把握拉拢祁田,早就让娉婷帮他做好了准备,连忙道:“这个不怕,本王带了药剂过来,冲水后每人喝上一小口,便药到病除。”说着拍拍背上的包袱。 祁田张大嘴巴,恍然大悟。 “还有一事。”祁田皱眉道,“不是我低估镇北王的能力,但何侠并不简单,他领着两路大军围剿且柔,我永泰军只有他一半的兵力,恐怕不敌啊。虽然他手下两路大军里也多是云常子弟,但两军对阵,哪有机会细说缘由?” 楚北捷想起娉婷,心急如焚,手紧握着神威宝剑的剑柄,手心里直冒冷汗,但也知道祁田说得有理,思忖片刻,问祁田道:“附近除了甘凤军,是不是还有一支永霄军?” “不错。以前的永霄军在进攻东林时已全军覆没,现在是由各国投降的士兵整编而成。” “以哪里的人为多?” 祁田心中不禁赞楚北捷深谙兵法、机敏过人,答道:“多数是北漠和东林的降兵,归乐的不多。何侠怕他们心不服,特意优待,粮饷都是寻常士兵的两倍。不过他们的统领常谅将军虽是云常人,但对何侠却忠心耿耿,就算他看了飞照行的信,也未必会和我一样憎恨何侠。” 楚北捷长笑道:“那怕什么?”走到门口,低喝道,“你们都过来。” 埋伏在外面的几名大将听他一唤,知道大事已成,纷纷进了屋内。 十万火急,楚北捷迅速部署,“何侠正带两路大军朝且柔杀来,随时会攻城。我和祁田将军领永泰军立即去且柔。此地北边三十里还有一路永霄军,统领名叫常谅,是何侠的心腹,士兵们多数是东林人、北漠人,则尹、漠然,我要你们两人潜入永霄军,不惜任何手段杀了常谅,把永霄军给我弄到手。” 众人知道何侠正杀向且柔,都大吃一惊。则尹和楚漠然身负重任,不敢稍有疏忽,领了楚北捷的命令,转身就走。 楚北捷深吸一口气,看向祁田,“祁大将军,让我们去为耀天公主报仇吧。” 娉婷,你一定要好好地等我赶回来! 第59章 空中忽然传来鹰的长啸。 “奇怪……”番麓闻声抬头,盯着在空中盘旋的一个小黑点,“这样盘旋,倒像是经过驯养的猎鹰,为什么会忽然飞到我们这里?” 娉婷随着他的目光向上一看,看清楚了那只在高空中似乎有点焦躁不安的鹰,蹙眉道:“王爷在来且柔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小队留在东林和云常的边境上监视云常军的动静。领头的就养了一只老鹰,难道是它?怎么飞过来了?”听那老鹰啸个不停,似乎事情紧急,娉婷连忙入房内将楚北捷留下的鹰环取来,抓着一摇,鹰环下面的铃铛响个不停。 这鹰环是鹰的主人为了联络消息专门留给楚北捷的,那老鹰听了铃铛声,知道找对了地方,又是一声长啸,俯冲了下来,来势吓人。 番麓眼疾手快,一把从娉婷手里夺过鹰环,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扔。紧接着,那老鹰就到了眼前,很有灵性地收起翅膀,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石桌上,用爪子紧紧抓着鹰环。 鹰足上系着一小布条,番麓伸手想去拿。 醉菊站在远处,急道:“小心它啄你!” 话音未落,布条已经到了番麓手上。番麓笑道:“这鹰比你温顺,不会乱啄人。让我看看它送来了什么好消息。”可展开布条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醉菊和他相处多时,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难看,忙问:“怎么了?” “何侠带领两路大军,已经向且柔杀过来了。” “啊!”醉菊惊叫一声,连忙捂住嘴,去看娉婷。 娉婷听了番麓的话,花容失色,猛地站了起来,身子不禁晃了晃,连忙扶住了石桌,问:“来的是哪两路大军?何时会到且柔?” 番麓苦笑道:“布条上就写了一句,我哪里知道?不过看这么潦草的字迹,情况一定很紧急。” 醉菊急问:“何侠来了就糟糕了!姑娘有什么好法子?哎呀,怎么王爷偏偏选今天离开!” 娉婷摇头道:“幸亏他选了今天……”话音到末尾渐渐没了声。 番麓沉声道:“你们立即离开。这里有我顶着,能敷衍何侠一时是一时。”脸上露出少见的慷慨之色。 醉菊大急,几乎哭了出来。 娉婷思忖片刻,蓦然把头抬了起来,当机立断道:“立即全部撤走。他冲着且柔而来,一定是全知道了。不等你说一个字,他的剑就刺过来了。” 霍雨楠等人也匆匆赶来了。听娉婷这么一说,霍雨楠道:“不至于这么危急吧?老鹰比人快多了,应该还有时间,不如等王爷回来,走得也有把握一点。” 娉婷坚决摇头,“不,立即全部撤出且柔。番麓,你快想办法通知我们城内的人,不必会合,立即出城,都朝永泰军的方向撤。” 番麓皱眉道:“祁田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如果他不肯随我们一道,而是领军来助何侠一臂之力,路上撞上永泰军,我们岂不自投罗网?” 娉婷叹道:“何侠领着两路大军过来,我们这里只有区区千人,不管王爷能不能把永泰军争取过来,我们留在且柔必死无疑。要是永泰军随了王爷,我们能早点碰上,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她三言两语已将道理说个透彻。众人终于明白形势确实严峻,心里都是一沉。当下连行李等一概都不要了,立即准备离开。 番麓招来几名府役,给每人塞了一张大额银票,和颜悦色地吩咐道:“今天老爷我吩咐你们一个美差,每人去写十张公告,贴在城内各处显眼的地方。半个时辰内全部办好回来,再赏你们一人一张银票。” 几个府役手里从来没有攥过这么一张大额银票,喜得合不拢嘴,低头哈腰道:“大人要写什么公告,小的一定写得漂漂亮亮的。” 番麓竖眉道:“放屁!谁要你们写得漂亮?要快,一定要快!上面就写几个字——快走,东边!就这四个字!别问什么意思,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听清楚了,半个时辰内全部给我办妥!” 赶走几名府役,番麓风风火火就往城守府后门走。醉菊等人已经把马棚里最好的马都牵了出来,一见番麓,立即扔了一根缰绳给他。番麓翻身上马,喝道:“走!” 顿时马蹄声轰然而起,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冲到了城门处。今日没有集市,城门关得比平日早,番麓到了城门下,仰头喝道:“开门!快给老子开门!” 守城士兵一见是城守大人,立即慌慌张张地应是。只这片刻,府役们贴的公告似乎已发挥了作用,陆续有人骑着马从城内四处赶来。这些人正是潜伏在且柔城里的楚北捷手下的精兵,城门准备打开时,竟已聚集了上百人。 城门呀呀地打开,露出了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番麓一马当先,刚想冲出去,一支利箭破空飞来,番麓头一偏,箭擦着他的脸飞过,铮的一声,钉在了城门上。 醉菊大叫:“不好,他们已经来了!快把城门关上,也许能抵得一时!” “不可。”娉婷冷静道,“仓促放箭,那是前哨到了。趁他们合围之势未成,快冲出去。幸好,我们比何侠快了一点。”说着微微笑了笑。 这紧要时刻,她的笑容竟比阳光还要灿烂。 众人看到娉婷的从容,都不觉定了心神,胆气为之一壮。 城门处本就放了许多守城士兵用的厚盾,番麓随手取了一只,喝道:“跟我冲!” 双脚一夹马肚,又冲了出来。 这一次又有利箭飞来,三三两两,射得虽急,却不是战场上那种一排排射来、铺天盖地的强箭。番麓知道娉婷料对了,现在埋伏在且柔城外的只是前哨小队,心里暗自庆幸,举起厚盾,将利箭一一挡下了。此时城门已经大开,身后众人像番麓一样,都取了厚盾护身,没盾的人藏在有盾的人后面,形成小小的阵势,团团围住娉婷、醉菊、霍雨楠三人,一起冲杀出来。 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过城门前面的大片空地,终于和敌人照了面,原来那队前哨是最早到达且柔城外的,总共只有百来人,人数竟不比娉婷他们多,而且大多数是弓箭手。番麓大喝一声,扔了厚盾,从腰里拔出长剑,挥剑就刺。后面的人马已跟了上来,他们都是楚北捷精挑细选的高手,顿时刀剑齐下,厮杀成一团。 番麓剑术不高,但速度极快,对手也不是什么高手,不一会儿就听见几声连续的惨叫,已有几个云常兵溅血摔下了马。 娉婷唯恐他有闪失,忙道:“番麓不要恋战,快走!” 番麓知道她一番好意,但也明白这些弓箭前哨近搏时都是孬种,要是自己先退,被他们在背后射冷箭就不是好玩的了,于是高声道:“你们快走,老子料理了他们就跟来。” 呜——呜——呜—— 他刚把一名敌人挑飞,一阵号角声忽然响起,雄浑悠远,仿佛穿透众人的耳膜,直撼五脏六腑。 娉婷色变道:“糟了!云常大军已到!快走!” 众人闻言,心中一凛,此时那前哨小队已被杀了十之八九,于是赶紧勒马就往东边冲去。娉婷快马加鞭,回头一看,身后远处浓尘滚滚,千军万马正踏土而来。 “杀啊!” 惊天动地的杀声,从后面直追上来。 少爷,少爷追来了…… 不,是何侠。 杀了耀天公主的何侠,杀了北漠王的何侠,杀了归乐王族的何侠。 大地即将被踏碎。 狂风呼啸,风沙迎面扑来。嗖嗖嗖嗖,一阵箭雨从后面袭来,紧紧护在娉婷周围的几名大汉摔下马去。 醉菊惊呼起来。 娉婷大喝:“不要看!向前跑!”说着朝醉菊身下的马臀狠狠抽了一鞭。 每一阵箭雨袭来,都会有几名护卫倒下。逝者的血,染出一条希冀微薄的生路。 中箭的马儿嘶鸣着,拖曳着那些护卫的尸体,惊惶地奔跑着,最终倒在似乎永不止息的箭阵中。 号角声从天边延续到耳际,撕扯着人的心肺。 身后箭如雨下,情势异常惨烈。未到达前方不远处的小山坡,本来一百来骑仅剩十余人护卫在娉婷身边。 仿佛来自地狱的马蹄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鲜血不断在娉婷身边飞溅,护卫们被锐利的弓箭射中时,他们滚烫的鲜血在空中划出无数优美的弧线。 为什么? 小敬安王,为什么? 多少英魂葬送在这天地间,你的温柔、你的风流、你昔日如风般洒脱的笑容,又埋在了哪里? 鲜血染就的江山,你夺来干什么? 迎面的狂风刺痛双目,护卫的热血和冷漠的天地交织出一片绚烂景色,娉婷在这一片苍茫中,任泪水氤氲了双眼。 云常、北漠、东林、归乐…… 贵常青、耀天公主、何肃…… 这一片天地,到底吸食了多少鲜血,才孕育出这般绝美的山河? “嗯……”身后闷哼声又起。坠地声紧接着传来,又一名热血汉子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不多时,娉婷身后仅剩三五人。 霍雨楠年纪最大,醉菊把最好的马分给了他,故他一路都没有落在后面。醉菊见师傅一直在前面,也安心了一些。 番麓本来一直护着醉菊和霍雨楠,这时生怕娉婷有闪失,从前面移到娉婷身侧,沉声道:“我护着你。” 娉婷摇头,“护着醉菊。” 番麓看她一眼,娉婷挥手就是一鞭,打在番麓的左臂,狠狠命道:“护着醉菊!” 这么一拖,身后追兵又近了一点,仿佛被疯狂的狼群追逐的小小猎物。 耳边忽然传来醉菊的呼声,她的坐骑挨了一箭,吃疼地扬起前蹄,竟蓦然人立起来。醉菊一个没有抓稳,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来,尚未落地,已被番麓冲上去捞在怀里。 第60章 连续几箭射来,番麓一手将醉菊护在身前,一手将宝剑舞得猎猎作响,将射向醉菊的箭一一挡下。忽然背上一下剧痛,知道自己中了一箭,他怕醉菊担心,咬着牙没有哼出来,只管策马向前冲。 这个时候,娉婷身边最后一名护卫也摔下了马背。 大势已去。 紧随身后的追兵渐近,为首的正是身披红袍的何侠。娉婷他们拼死冲出且柔时形成的阵势,被何侠手下的弓箭手一轮一轮射破,渐渐地,只剩下三四个幸存者。 当最后一个护卫倒下时,熟悉的纤柔背影蓦然跳进眼帘。 何侠的心,仿佛在那一刻,跌入了轮回。 遥想当年,文窗频启,翠箔高卷。 娘亲携着一个小姑娘,笑盈盈踏雪而来。 “瞧,多讨人喜欢的女娃娃,和我们敬安王府有缘呢。” “侠儿,你知道什么是缘分吗?” 不。 不! 哪里来的缘分?哪里来的敬安王府? 小敬安王,又去了哪里? 猛回过神时,眼前不过才过了瞬间。但箭雨已停歇,弓箭手们都看着他,等待他下一道命令。 “怎么不放箭,谁叫你们停下的?”何侠怒喝。 夺过身边护卫的大弓,搭箭上弦,瞄向前方。 身边一人忽地横空扑了过来,叫道:“住手!”他起势太急,不料撞到何侠的手。何侠手一松,利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出。 锐利的箭镞,划破空气,穿越数量悬殊的两队人马之间那片被血浸染的空地,带起轻微的呼呼声。 箭,已离弦。 他射的,亲手射的。 何侠看着那箭飞向前方,那一剎那,时间仿佛停止、倒流。发箭的五指麻痹,他不觉得那是他的手,胸口空荡荡的,他不觉那里面有自己的心,一种汪洋也无法容纳的悲凉,狠狠痛击了他的四肢百骸。 “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甚至一起上马出征,一同出生入死。 “但你只把我当成哥哥,我也只当你是妹妹。我实在不想你受委屈。 “当年是谁说一定要找个最合意的郎君,否则宁愿终身孤老的?” 但,不能是楚北捷…… 为什么,偏偏是楚北捷? 那箭直射娉婷后背,但由于没有蓄满力气,到跟前已有些势弱了。醉菊恰好在番麓怀里回头看到这一幕,吓得差点魂魄飞散,嘶哑着嗓子喊道:“低头!” 娉婷闻言,不假思索地把身子向前一倾,一支冷箭立即呼啸着贴着她的后背飞了过去,让她骇出一身冷汗。 何侠远远看到娉婷并未中箭,心里稍微缓了一缓,随即却大怒,一鞭狠狠抽在冬灼身上,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少爷,那是娉婷,是娉婷啊!”冬灼扑上去,只管抱着他在马上垂下的大腿,大哭起来。 何侠举起手里的马鞭,竟有些抽不下去了。再一抬头,娉婷等人又和他的大军拉开了一段距离。何侠轻轻一脚把冬灼踢到一边,冷然道:“回来再惩治你。”接着抽出宝剑命道,“不要放箭,继续追!活捉他们!” 云常大军轰然应是,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娉婷等人已跑得没有力气了,无论怎样挥鞭,身下的马儿还是渐渐慢下来。身后震天的杀声慢慢接近,众人咬紧牙关,只打算拼死冲上前面的山坡。 刚到坡下,娉婷身下骏马悲嘶一声,两只前蹄竟双双跪了下去。娉婷滚落地上,翻了两个滚,抬头一看,尘土在眼前飞扬,那片黄尘之中,恍恍惚惚看见的,是一张极熟悉的脸。 何侠,小敬安王,云常驸马,荼毒四国的暴君。 少爷……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 那曾经俊逸风流,顾盼生辉的人,现在有了一双痛苦的眼睛。 寂寞的痛苦,无法寻觅到出路的痛苦。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的痛苦。 娉婷在猝不及防间,被他眸中的痛苦击中。 只这一抬头,她就已怔住。 再多的恩怨都可以有爱恨生死这样简单的结束。能够了结,也是好事。 思及此,娉婷情不自禁地朝他微微一笑。 娉婷落马后,何侠的目光就未曾离她片刻。此刻她微微一笑,竟似有无穷法力,将身边吵嚷的杀声,都化为清风白云。 何侠勒马。 他一勒马,身后大军纷纷勒马。一阵此起彼伏的战马长嘶后,这片刚刚还被震天的杀声和飞溅的鲜血笼罩的战场,忽然出奇地安静下来。 天地之间,安静下来。 是你吗? 在我面前的,是我熟知的你吗? 还是我们都已经遗忘了,你我从前的模样? 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风,掠过何侠和娉婷对视的目光,两人之间仿佛有一片秋叶落在水面般,漾起一圈圈战栗的涟漪。 就在这极短的一剎那,一道尖锐的长啸划破了这片安静的天地。 “娉婷!”浑厚沉稳的呼唤蕴蓄着百折不挠的信心,让每个人为之一震。 一人一骑蓦然出现在山坡上方,宛如天神降世,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落马的娉婷。 浓眉锐眼,威势迫人。 黑色披风鼓满了风,像一对翱翔的翅膀招展于他身后。 楚北捷,已经到了。 镇北王,到了。 何侠反应极快,一见楚北捷,策马直冲向娉婷,挥剑就挑,可剑未及娉婷身前,眼前一阵白光,楚北捷的神威宝剑无声无息挥至,何侠连忙回剑一挡。 锵! 两柄绝世宝剑碰击的电光石火间,不知何处鼓声骤起,过了一会儿,山坡上赫然出现万千旌旗,上面写着“永泰”两个大字,无数将士,从山坡上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祁田策马立在帅旗之下,眼含热泪,拔剑高声道:“弟兄们,跟我喊,何侠杀了公主!” “何侠杀了公主!” “为公主报仇!杀啊!” “杀啊!杀啊!” 万千恢复了体力的云常士兵吶喊着,像发怒的野兽一样冲杀下来。两方人马如两股汹涌的洪流撞在一起,渐渐融合成一片映出红光的血肉横飞。 “杀啊!报仇!为公主报仇!” “何侠杀了公主!” “公主!” “耀天公主!” 何侠见到永泰军在楚北捷身后出现,已知不妙,暗恨自己手段不够狠辣,没有及早除掉祁田,现在后悔已经无用。 楚北捷见娉婷落地,心疼不已,对着何侠出手简直拼上性命,神威宝剑招招致命,直刺而出。何侠挥动手中宝剑奋力挡下几剑,一步也不曾后移。 身边将士乱成一团,纷纷陷入缠斗。刀光剑影中,分不清彼此。 何侠、楚北捷是第一次正面交手,几个回合后各自双臂都是一阵酸麻,不禁气喘吁吁看着对方,暗叹:都说是勇将,果然不负盛名。 何侠还了一剑,笑道:“镇北王好本事,竟能说动我一路大军叛离,可我这有两路大军,以一敌二,你以为可以胜我?” 楚北捷手下并不留情,宝剑横出,从何侠右肩上掠过,脸上却一派轻松,微微笑着反问:“小敬安王手上有兵吗?这千万的将士,又有哪一个是心甘情愿为你效命的?” 此言正刺中何侠死穴,他听着永泰军大喊耀天公主之名,心里已阵阵刺痛袭来,更何况被楚北捷讥讽,沉下脸道:“看剑!”宝剑刺出去,未到楚北捷面前,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直刺跌坐在一旁的娉婷。 “你敢!”楚北捷大怒,飞身向前护着。 何侠扬唇微笑,剑锋又一偏,直直掠向楚北捷喉间。楚北捷见他剑锋忽到眼前,坦然无惧,神威宝剑竟然后发先至,闪电般劈向何侠握剑的臂膀。何侠就算刺中他,也要失去一只右手。何侠怎肯如此,飞快撤剑。 两人一来一往,虽然是眨眼的工夫,但以性命相搏,都已精疲力竭。何侠自远而来,暗忖自己的体力定不及休养多时的楚北捷,如不想个计策,怎么能赢他。 他知道楚北捷在意娉婷,遇险必然会不顾自身安危护着娉婷,于是抓住这个致命之处,寻思着如何向娉婷下手。 楚北捷近来并未有过劳师远征,正在最巅峰的状态,此刻要在乱军中护住娉婷,仍气势强大,稳如泰山。 又过了几招,何侠渐露疲态,楚北捷取胜心切,不觉轻轻挪了一挪,不料何侠冷笑一声,蓦然侵前,以膝碰膝和楚北捷硬撞一记,接着左手一翻,竟无声无息擎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向楚北捷身后的娉婷刺去。 楚北捷正应付他右手上的宝剑,眼角一动,猛然发觉他左手有刀,眼看已经阻挡不及,急喊:“娉婷!”一颗心沉了下去。 娉婷被楚北捷护在身后,没有看清楚他和何侠过招的情势,此时恰好探头一看,刀刃已到眼前,她顺着刀刃,看向那只手,清澈如水、毫无怨恨的目光直射入何侠双眸深处。 何侠心里像被谁忽然伸手哧地撕了一块,手上情不自禁一缓,脸上带起一片落寞,旋即又被扭曲的痛苦覆盖了。 “少爷!” 娉婷的叫声,传入耳内。何侠退开几步,低头看自己,肩上、胸前已是一片鲜红的血迹,剧烈的疼痛这个时候才蔓延开来。 楚北捷大步逼近,忽然一个人影扑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举刀就砍,楚北捷随手提剑挡了,正要一剑结果这个敌人,娉婷忽然冲过来抱住楚北捷的手,叫道:“不!不要杀冬灼!” 楚北捷瞧他一眼,隐约就是当日从他的王府里逃出的小鬼,居然也穿着将军服饰了。再看何侠,他已经上马在厮杀的士兵中跑出一阵了。 何侠忍着伤痛,策马远离楚北捷,喝道:“集队,听我号令,向西边集中。”今日错在让楚北捷奇兵突出。何侠自恃自己手下的兵力比较多,只要集中起来,整合一下,打垮永泰军并不难。 一阵阵痛楚,从肩上、胸口涌起。 何侠的人马正困于近身肉搏,听了何侠的号令,一个传一个道:“集中,向西!向西!”纷纷向西边集中。 第61章 永泰军一开始是靠了哀军之盛,以一敌二,此刻已经有点难以继续。于是两方人马,又渐渐分开,摆成两阵。 楚北捷借这个空当,把娉婷带上坐骑,抱着她问:“受伤了吗?” 娉婷若有所失,摇了摇头,忽问:“他伤得重吗?” 楚北捷因为何侠差点伤了娉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见娉婷的神色,竟有点伤心,只好含糊答道:“我不知道。希望他伤得重点吧。” 祁田也杀得一身鲜血,见何侠的人马又集结起来,情况大为不妙,急忙从士兵中策马过来,问楚北捷道:“镇北王,这可怎么办?我们兵少,恐怕不行。” 楚北捷微微扬唇,还未说话,号角声忽然又传来,这次竟是在西边响起。云常七路大军,各自有不同的号角,祁田静心一听,喜上眉梢,“是永霄军!” 何侠也听见号角声,大惊道:“永霄军?”他知道这一路大军多半是东林、北漠人,用来对付楚北捷是万万不成的,所以围剿且柔,并没有命他们前来支援。现在不召而至,一定不是好事。 看向西边,烟尘滚滚,旌旗若隐若现,士兵们从茂密的林中如蚂蚁般倾巢而出。则尹神采飞扬,一马当先,驰了出来,遥遥喝道:“何侠,可还记得我则尹?” “则尹”二字一出,永霄军中的北漠士兵轰然爆出欢呼。 他们心目中神将一样的上将军出现了,谁还愿意当何侠的降兵? 何侠这才知道则尹已经逃出自己的掌心。 何侠身边众将人心惶惶,都侧头看着他,等着他下命令。何侠神情并不惊慌,一脸平静地坐在马上,远远看去,似一座已经石化的雕像。 楚漠然策马立在则尹身旁,高声道:“将士们,今日则尹上将军在此,镇北王也在对面。不要放过何侠!” 东林的降兵听了镇北王之名,早已欣喜若狂,拼命擂动手里的长矛。 大地轰鸣。 此时,双方兵力已经相当。永泰军、永霄军分别在东西两面夹着何侠的两路大军,南边是且柔城,只有北边无遮挡。对方三名大将——东林的镇北王、北漠的则尹、云常的祁田,都是威震沙场的勇将。自己这边的主帅小敬安王却已被镇北王所伤。到了这时,就连一直深信何侠的将士,也不禁生出怯意。 何侠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握着宝剑,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却出奇地平静。 身边一位副将低声问:“小敬安王,我们是否冲杀出去?” “冲杀?”何侠听了,眼眸略转了转,淡淡笑了起来,“你看北边。” 那副将集中目力看向北边,远远的地方,竟有不同寻常的动静。何侠手下的将士现在已是草木皆兵,骤然看见又有旌旗竖起,顿时吓得不轻。渐渐地看清楚最大的一面旗帜上,赫然写着“亭军”二字。 原来若韩藏身北漠,比楚北捷等人早一步接到何侠领兵回云常的消息,知道大事不妙,匆忙领着这几千人的亭军来援救,几天几夜不歇,终于在此刻赶到了。 这样一来,何侠大军顿时四面皆无路可逃。 人人胆怯。 副将急道:“请小敬安王快下命令,迟了恐怕不妙!” 何侠却似乎没有听见,只看着北方招展的大旗,喃喃道:“亭军……亭军……原来叫亭军。”他聪明绝顶,一猜就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又是从何而来。想到自己刚才对着娉婷那一刀终归没下手,嘴角逸出一丝无比欢畅的笑意,心里被撕开的口子似乎成了真的伤,泛出钻心的痛。楚北捷一剑造成的伤势,终于再也无法苦苦压抑,他迟缓地抬起手捂着左胸的伤口,一股热流从指尖潺潺涌出。 砰! 踏平四国,正如日中天的小敬安王,摔下了马背。 “少爷!少爷!”冬灼从将士中猛扑出来,跪在何侠身边。 冬灼一直在一旁担心着何侠,但害怕自己出言不慎又惹何侠生气反而激化了他的伤势,所以一直不敢靠近。 何侠浑身鲜血,已经气若游丝。冬灼虽然近来常常对何侠生出陌生之感,但从来没有想过会看着何侠这般模样。 “少爷?少爷!少爷……”唤了几声,不见何侠回答,冬灼放声痛哭。 他这一哭,众人知道大势已去。一面是且柔城,另三面被围,敌兵的统帅是镇北王,哪里还有胜算? 何侠的大军,不知是谁先扔下了手里的剑,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兵刃落地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蔚北军、永昌军的士兵们统统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能够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楚北捷带着娉婷策马缓缓而来,后面跟着祁田等众将,还有浩浩荡荡的大军。投降的士兵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远远看去,像一艘长而宽的大船划破了水面。 娉婷见到何侠躺在地上,满身鲜血,摇晃了一下,挣扎着下马,轻轻走上前。楚北捷唯恐何侠未死,又出手加害她,形影不离跟在后面。 冬灼正在痛哭,见眼前出现一对沾满了尘土的绣花鞋,满眶泪水地抬头。 娉婷轻声道:“让我看看,好吗?” 冬灼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让到了一边。 娉婷在何侠身边缓缓跪下。 如血残阳下,一切真实得如此残忍。 她熟悉的这张脸,她熟悉的这双善舞敬安剑法的手,她熟悉的这个人,正在悄然离去。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帮你画幅画,可好看呢。” 那是何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么灵动的笔法,为什么描绘的故事却如此凄怆? 闻名天下的小敬安王,几乎就要成为四国之主的小敬安王,你真的不曾有过一点后悔?像我一样,后悔无辜生命的消逝,后悔热血的白白流淌,后悔没有抓牢一点一滴珍贵的幸福。 “少爷?少爷?”娉婷用手抚摸何侠的脸。 俊美的脸庞被鲜血浸染了,却仍如此苍白。 何侠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却茫然无距。他仿佛感觉到娉婷的手轻柔地抚在自己脸上,扯起一个浅浅的微笑,“你来了?” 只三个字,已让娉婷泪如雨下,哽咽应道:“我来了,少爷。” 何侠似已不能视物,睁着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喘了几下,又轻轻问:“你怎么叫我少爷?”声音分外温柔。 娉婷微怔。 何侠笑得更开怀,宛如用他所有的生命在欢笑般,忽然又道:“公主,公主,你看,我答应你的后冠,我带来了……” 后冠,我答应你的后冠,我用天下最美的宝石,请来最好的工匠,给我的爱妻打造的后冠。 看,我已经得到了天下,才知道天下最大的用处,不过是博得你一个浅浅的矜持的笑容,一如当日我落魄地走进云常王宫,你掀开珠帘,赐予我的那个笑容一般。 我会为你舞剑,为你的发髻插上娇艳的花。 我记得你瀑布般的乌发,似绸缎般光滑。 我记得你喜欢我赞你的柔夷,纤巧玲珑,秀美无瑕。 我的爱妻,你将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我不会再让你在那漆黑的小屋里无助地哭泣。 “后冠,后冠……”何侠低低地呻吟。 他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想从怀里掏出那顶并不存在的后冠,可用尽了气力仍无法将手探入衣襟。 娉婷跪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他快被风带走的生命。 何侠空洞的眼中却闪烁着喜悦。 他的唇依旧有着优美的形状,只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嚅动着唇,边喘息边道:“公主,后冠……后冠……”他顿了一会儿,气息急促起来,眼睛猛地瞪大了,拔高了声调问,“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娉婷用一只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忍住哭声,另一只手更紧地握着他已不大温热的手掌,哽咽道:“看见了,我看见了。” 何侠长长舒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逸出一丝笑容,那是昔日的小敬安王温柔的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他耗尽了力气,把手从娉婷手中抽了出来,缓缓地举起,似乎想抚摸他心目中的公主,但手伸到一半,就再也无力向上了。 何侠把最后一丝力气,灌注在不断颤抖的指尖上。 他的指尖和耀天公主柔美的脸庞之间,竟是如此遥远。他心甘情愿用尽一生一世,触及彼端。 只是,一生一世,已到尽头。 五指在空中战栗着挣扎了半晌,终于无力地垂下。 娉婷怔怔跪着,当何侠永远闭上他的双眼时,她藏在心底最深最深处的一根弦,被掠过的风轻轻拨断了。 去了,少爷去了。不再是小敬安王,不再是一代名将,不再是荼毒四国的魔王,他只是何侠。 爱上耀天公主的何侠,到死都思念着爱妻的何侠。 富贵荣华,权势虚名,与他再无关系。 仿佛看见昔日的情景铺天盖地向她涌过来,一转眼,又什么都没有了,四周只余浓稠的黑暗。 黑暗中,她仿佛又见到了何侠炯炯有神的眼睛。 曾经明亮的常带着笑意的眼睛,蓄满了痛苦,却仍在失去神采的最后一瞬间,在尽力去拿那顶不存在的后冠的一瞬间,氤氲了幸福。 她的少爷,在弥留的这一刻,知道了自己最深爱的女人原来一直爱着自己,属于自己。 原来他并非总是寂寞,他如花般的妻子,贵为云常之主的妻子,下密令要将他处死的妻子……总是陪伴着他,听琴,观舞,赏月…… 当他得到了一切,当他失去了一切,当他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之间那些柔情蜜意,那些缠绵悱恻,那些让心头颤动的欢喜和哀愁,都出自一片真心。 烟花散尽。 往矣。 哀伤侵蚀了骨血,娉婷筋疲力尽,软软地向后倒下。 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是楚北捷的怀抱。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令她安心的怀抱。 第62章 尾声 名震一时的小敬安王,以一座小城前的一场惨败结束了自己敬安国的美梦。 云常失去了王族,北漠和归乐亦然。分散于各处的军队群龙无首。多年的征战后,百姓们都渴望安宁的生活。 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所有人需要的,是一个公认的王者。 还有谁,能比镇北王更有资格登高一呼,成就大业? 何侠一生的心血,到头来,只成就了他今生今世最大的敌手。 “刀刀!” “是剑!” “刀刀!” “是剑!”则庆无奈地挠头,第一百次纠正固执的长笑。 长笑第一百零一次地坚持,“刀刀!” 则庆转头求援,“爹,爹,你快来和长笑说,这是宝剑,不是刀。” “你这个傻小子,长笑喜欢说它是刀,那就是刀好了,虚名都是人起的。” 这时,番麓的大嗓门传来,不一会儿就见他掀开帘子,大摇大摆地带着醉菊走了进来,“则尹上将军,我今天可是过来喝一杯很重要的茶的。” 醉菊横他一眼,“得了!你也不害臊。” “我为什么要害臊?我可是救命恩人呀。” “天下有救命恩人逼人家把儿子给自己当干儿子的吗?” 番麓哼道:“当我干儿子有什么不好?则庆这小子还占了便宜呢。” 醉菊皱眉,“他占了什么便宜?” “他平白无故多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干妈,不是占了大便宜吗?”一句话把醉菊说得无法回嘴。 两个小家伙有趣地看着他们吵嘴,则尹坐在一旁,笑着看热闹。 阳凤为了则尹的事,分外感激番麓,早就商量好了让则庆认这个干爹。听说番麓来了,阳凤立即出来招呼,正巧听见番麓最后一句话,站在门边,柔柔笑道:“不错,则庆这孩子果然占了大便宜。”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番麓为人虽然古怪,但大家都和他交情不错。他今日要认干儿子,把这当成正事来做,大张旗鼓邀请了各位朋友来观礼。到了中午,大家纷纷登门,若韩第一个到,接着就是楚漠然、罗尚等人,后来连楚北捷也来了。 且柔一役后,大家都在为各国百姓的生计奔忙,今天还是第一次碰面,观礼之后,自然不会立即散去。 番麓弄了几坛子好酒,全部拍开了,顿时酒香四溢。 有好酒,自然就热闹。大家天南地北聊起天来,不免说到何侠。霍雨楠喝了一口酒,忽然叹道:“当初我们的局势那般艰难,谁想到何侠会葬送在小小且柔呢?我们真的非常侥幸啊。” 则尹问:“老神医,我们侥幸在哪里?” “永泰军和永霄军愿意立即追随王爷,否则岂不大糟?” 番麓摆手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岳父啊,打仗永远都是攻心为上的。何侠虽然看起来势大,但他手下的将士对他没有忠诚之心,早就埋下战败的祸根了。” 番麓说得很有道理,若韩等人都是深谙兵法的,纷纷点头。 霍雨楠慢条斯理道:“可是当时我们即便有了永泰军、永霄军的支持,和何侠仍是两路大军对阵两路大军,我们这边只不过多出几千人的亭军,而听说且柔附近还驻扎着云常的其他大军,万一那甘凤军赶来,岂不也是大糟?” 楚漠然恭恭敬敬答道:“老神医,甘凤军和永泰军、永霄军不同,甘凤军没有王爷带过去的解药,那时正在腿软呢,无法赶过来的。” 则尹正容道:“就算他们能赶过来,恐怕也不会站在何侠这一边。甘凤军里大部分是云常人,如果他们知道是何侠逼死了耀天公主,一定会背弃何侠。” 阳凤提醒道:“你们不要王爷王爷地叫了,以后要叫皇上了。” 楚北捷笑道:“要是做了皇上以后不能和你们这样聊天,我还是别做这个皇上好了。”接着,露出肃容,“我当初答应娉婷的,只是给她一个安宁的天下而已。” “要是皇上你不用心治理,天下又怎么能真的安宁呢?” 楚北捷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敬安王府的事现在如何了?” 大家对这件事都很在意,处理这件事的是若韩的下属,自然纷纷看向若韩。 若韩道:“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百姓们对敬安王府还是怀有敬意的,要不是何侠他……反正皇上下旨要重修敬安王府,把它改建为供平民子弟使用的书院后,许多当地的百姓都主动跑去帮忙,不但带上粮食自己管伙食,还不收工钱。还有人把自家珍藏的书籍献出来。冬灼这小子不声不响的,但做事情很实在,把那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楚北捷道:“娉婷很为他担心,我正想着要不要等敬安王府的事了结后,下一道旨,要冬灼来王宫一趟,让娉婷见见他。” 若韩皱着眉思忖着道:“他给我递了一份文表,说想留在敬安王府,为敬安王、敬安王妃,还有何侠守灵。而且,等敬安王府重建好,书院开张后,他还想留在书院里教书。不过要是皇上下旨的话,他当然会奉旨到这来。” 楚北捷摇头道:“不必勉强,就让他留在那里吧,敬安王府的事交给他,娉婷也会安心一点。” 酒酣人散,楚北捷也要把留在这里已好长一段时间的长笑带回去。阳凤一路送他们出门,低声问:“娉婷好点了吗?” 楚北捷脸上一黯,“心病难治,恐怕要慢慢来。” 阳凤叹了一声,“她和何侠从小一起长大,伤心也是难免的。” 楚北捷也明白,叹道:“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携着长笑回宫后,远远就看见了娉婷。他最心爱的女人独立廊下,脸上带着不变的淡雅悠然,剔透的双眸看向不远处的湖心,仿佛即使是阴暗无光的湖底,也会被她澄清的慧心窥见玄虚。 长笑嚷道:“娘!娘!”跑到娉婷跟前便扑过去。 娉婷听见儿子的声音,收回投往湖心的目光,转头抿唇微笑,弯腰把儿子抱了起来。楚北捷走过去,顺势环着她的腰,“站在这里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长笑被娉婷抱了一会儿,又挣扎着要下地去玩。娉婷把他放下,拍拍他的脑袋,“小心点呀,不要乱玩刀刀。”叮嘱完儿子才直起身回答楚北捷的问题,“我在想后冠。” 楚北捷大奇,“你竟会在意那种东西?” 娉婷摇头,“不是我的那个,是耀天公主的那个。” 楚北捷知道她仍为何侠难过,双臂紧了紧,让她舒服地贴在自己胸前,放缓了声音问:“想耀天公主的后冠干什么呢?” 娉婷半晌不语,低眉想了很久,才道:“还记得我们从前的事吗?” 楚北捷想了想,笑道:“我们从前的事,我件件都记得清楚。你指的是哪些?说来给我听听……” 娉婷闭目思忖片刻,轻启朱唇,数道:“狭道立五年之约,东林两位王子之死,娉婷隐居别院绝食之争,只大略一数,我们竟至少有三次……” 楚北捷不解地问:“三次什么?” 娉婷仰起头看着楚北捷,明眸流转,答道:“那三次,只要你稍一狠心,对娉婷不再留情,我们就成了何侠和耀天公主。” 楚北捷笑道:“我不是何侠,你也不是耀天公主。” 娉婷深深看他一眼,幽幽叹道:“不错。所以我不是耀天公主,你也不是何侠。” 这一声叹息,仿佛把生生死死的哀愁悲伤都叹尽了。她依在楚北捷怀里,只觉得无比温暖舒适。 聪明的我,愚蠢的我,善良的我,狠毒的我……都会是被你宠爱的我吗? 娉婷在楚北捷温暖的怀中,露出甜甜的笑容。 日落西山,月儿又快出来了。 我们曾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这般爱意,此生再也难负。 正文完 第63章 番外:危情 要弄懂一个男人,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而有的男人,你可能花上一辈子也弄不懂。醉菊想。 番麓就是那个可恶的男人。他比女人更像水,没有定态,若细看,吊儿郎当的时候,眼里往往闪着犀利的光,若忽然变得恶狠狠的,会像个要吃人的魔王,可不一会儿,戏谑的笑意又会在魔王的嘴角浮出来。 那男人是个恶人。 他悠闲地举着轻弩,将醉菊驱赶到纯白一片的绝境,又不知为了什么,发了疯似的从狼群的尖牙利爪下把醉菊抢了回来。 他虽救了醉菊的命,却没还给醉菊自由。 “你要是想跑,我会像逮兔子一样把你逮回来。”说这话的时候,番麓的嘴角挂着邪气的笑。 醉菊狠狠瞪着他,暗地里发誓,她绝不会让他逮到。 但这个誓言无法实践,整整一年,她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番麓是囚禁人的行家,他总能看穿醉菊筹划已久的逃跑计划,轻而易举地笑着戳破醉菊的美梦。 “为什么?”醉菊不甘心地问。 “你不是军人,你没学过徒手搏击,你没学过怎么囚禁俘虏,你没学过如何在荒山野岭追踪敌人。”番麓反问,“你怎么可能从我手里逃掉?” “为什么要关着我?杀了我不是更好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番麓又反问:“你真的不想活吗?” 醉菊愣住。 刚从昏迷中醒来时,混沌间想到娉婷的处境,她确实是不想活了。 但如今呢? 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师傅怎么办? 她只能将吼声放小了,冷哼道:“我想不想活,与你何干?” 番麓愣了愣,也冷哼道:“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说不定你就别想活了。” 且柔的城守府,铁桶似的囚室,醉菊仍是锲而不舍地寻找逃跑的机会。 番麓这次终于恼了,抓着她的双腕,凶狠地将她压在墙上,“你就这么想回东林?” “谁说我要回东林?” “那是想去松森山脉了?” “与你无关!” “果然……”番麓仍旧压得她动弹不得,唇角勾了起来,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缓缓道,“原来白娉婷还在松森山脉。” 醉菊吃了一惊,紧紧抿上唇,把头别了过去。 娉婷……娉婷如果还在松森山脉,只怕只剩下一副…… “你那时是拿着夜明珠簪子去找援手吧?”番麓硬将她的下巴扳回来,看见她眼中闪动的泪光,盯着她半晌,沉声道,“看来白娉婷在松森山脉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胡说!你胡说!胡说,胡说!”醉菊冲着番麓大叫,哭道,“她一定被人救了,说不定她有了气力,可以自己走下山,说不定她……” 她骤然止了哭声,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在番麓的怀里。她长这么大,除了师傅,从未和一个男人靠得如此近。被番麓搂着,就像浑身被火包裹着。 醉菊惊叫一声,猛然把番麓推开,“别碰我!” 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番麓退开两步,站稳了,脸色变了变,转身离开。醉菊终于不再屏息,大大吸了一口气。 番麓晚上又来了,端着醉菊的晚饭,自备了一壶烈酒。醉菊低头吃饭,他坐在对面,也不用杯,直接提着酒壶往嘴里灌酒。 当烈酒灌进喉咙时,他的目光停在醉菊身上。目光邪恶,黑沉的眸子深处隐藏着暴戾的火苗。囚室内的一切如同绷紧的弦,仿佛稍一触及,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饭菜几乎贴着醉菊的脊梁下去,她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头野兽。放下碗后,她退到了床的最里头。但囚室就算再大十倍,她也无法逃开番麓醉醺醺可仍杀气腾腾的目光。 那一夜番麓什么话也没说,不说话的他更像一头潜伏着的猛兽。 醉菊以为最糟的事情已经让自己遇到了,此刻她终于明白,还有更糟的事在后面。 此前的番麓邪气凶恶,可恨可恶,此刻的番麓却让人觉得可怕。 番麓一夜无话。在醉菊快被他的目光逼疯的时候,他终于站起来离开了。 醉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仿佛死里逃生一般,一摸额头,汗津津的。 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连续十天,番麓都带着烈酒到囚室来。有一回,他醉醺醺地挨到了床边,通红的眼睛直盯着醉菊,身影缓缓笼罩过来…… 醉菊忍不住尖叫起来。 叫声惊醒了番麓。他晃了晃身子,一甩头,离开了。 醉菊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女人的天性让她明白番麓目光中的含意。 她无助地看着坚固的囚室,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比以前更安静,更冷漠了。 如果他真的…… 那我就死。 醉菊攥紧了拳头。 这样的日子不知熬过了多少,番麓终于不再这样喝酒,而像从前一样对着她没话找话。 “怎么最近不想法子逃了?” “哼!” “啧啧,我还打算你再乱动脑筋的话,就真的剥得你光溜溜的。谁知你竟然听话了。可惜,可惜。” “你……” 他仿佛变戏法般,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吊儿郎当,喜欢戏谑醉菊的番麓。 送晚饭来的时候,他忽然问:“你想去松森山脉看看吗?” 醉菊诧异地抬头。 番麓脸色平静得似乎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想去吗?” “啊?” “不想便罢了。”番麓转身。 醉菊叫起来:“想!我想去!” 番麓停下脚步,背影看起来不再吊儿郎当,反而显得有些凝重。 醉菊盯着他的脊梁。 傻瓜,他是骗你的。 傻瓜,他在逗你玩,就像逗一条养在笼子里的小狗。 “等我安排好了公务,我们就出发。”番麓只说了一句。 醉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愣愣地站在囚室里,不敢置信地反复思索着其中的蹊跷。 番麓已经离开了。 醉菊原本是不相信的,但三日后,他们真的踏上了去往松森山脉的路。 番麓没带任何随从,只有他们两人。 且柔离松森山脉并不近。当初番麓带着昏迷的醉菊从松森山脉回到且柔,用了半个月。现在两人骑马去,最快也要十天。 一路上他们不入城镇,不住客栈。幸亏已到夏天,荒山野岭中找片草地过夜,倒也惬意。 醉菊猜道:“你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嗯?” “你隐瞒云常丞相,谎报娉婷的死讯。要是我在人群中嚷嚷一句,你就死定了。所以你不敢带我到有人的地方。” 番麓懒洋洋地靠在岩石上,冷冷道:“我只是不想亲手割断你的脖子。” 两人都希望早日到达松森山脉。番麓身为城守,此次算得上是擅离职守。越接近松森山脉,醉菊的心就越受煎熬。 娉婷,你究竟如何了? 希望,我不会在那片岩石中找到你。 两人快马加鞭,终于来到了松森山脉脚下。 番麓找了片隐蔽的丛林藏起坐骑,亮出腰间形状独特的铁钩,“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探子是怎么攀山的。” 他带了两副工具,一副给了醉菊。 松森山脉对番麓来说就像家一样熟悉,他在林中如灵猴,在草丛中如野狮,醉菊看着他轻松地跃过岩石,对毒花毒草和各种天然陷阱了如指掌。 当日和娉婷走了几天几夜,历尽辛苦才到达的岩区,此次由番麓领路,不到一日就到了。 醉菊叹为观止。 “就是这里?” “嗯。” 每一块岩石都没有改变。 站在岩区前面,醉菊清晰地记起那时的风雪。 呼啸的风,娉婷苍白的脸,还有,那根在黑暗中会透出绿光的夜明珠簪子。 “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我会在那里做好准备,熬好草药等你。” 三天,生或死,只有三天。 “娉婷!娉婷!”醉菊忍不住对着荒凉的岩区喊起来。 番麓远远站着,看着她在岩石之间焦急地寻找。 找了一遍,又找了一遍。 天色渐渐暗下来,直到醉菊的身影在岩石中变得模模糊糊,番麓才缓缓走了过去。 精疲力竭的醉菊终于停了下来,喘着气坐在一块石头上,听见番麓的脚步声,抬起头,轻轻道:“找不到,我找不到。”她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声中带着欣喜,“太好了,她一定是走了,一定是走了……” 她喜出望外,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抱着番麓的腰哭道:“她一定还活着,我知道她不会死的。”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第一次对着番麓露出微笑。番麓还未来得及回应这个微笑,喘息的瞬间,醉菊骤然回过了神。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 她凝住了笑容,把头低下去。紧接着,醉菊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抱着番麓的腰。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急忙松开手,把他推开。 心在怦怦乱跳,她责备自己一时的轻浮,没有勇气去看被她推开的番麓。 整个松森山脉仿佛石化了似的,一片沉默。 “呵呵……” 沉默之后,番麓的冷笑格外让人心寒。 他们在岩区中过了一夜。 也许是松森山脉的顶峰有终年不化的积雪,醉菊觉得这一夜特别寒冷。 清晨醒来后,她被番麓的目光吓了一跳。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阴鸷深沉,在松森山脉中,让人联想到择人而噬的猛兽。 醉菊无言地随着他下山。番麓没有再使用那副神奇的攀山工具,他慢慢在林中走着,醉菊跟在他后面,越走越忐忑不安。 阴云密布在番麓的眼中。 如果娉婷真的平安,她何不趁这个机会逃走?醉菊心中一动,偷瞧前面的番麓。 他一个劲地往前走,压根没有回头瞅醉菊一眼。 醉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在山道的一个转弯处,猛地冲向旁边的密林。 狂风又开始呼啸了。 醉菊不敢看身后番麓是否追来了,她知道番麓追踪敌人的能力非常可怕,所以她只能不停地跑。林里的树已经长出绿叶,不再像冬天那样光秃秃的,但醉菊仿佛又回到那个冬天,那拼命逃亡的经历又在上演。 她发疯似的跑着,不敢停下,不敢回头。越过小片小片的岩区,穿过茂密的草丛,在林中,一棵棵参天大树在她两旁疾速倒退。 似有一把火在她的胸膛里熊熊燃烧,烧得她胸口一阵阵发疼。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当她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双膝软了下来,只得挨着一棵大树拼命喘气。 “跑够了?”头顶上突然传来冷冷的男声。 醉菊猛一抬头,倒吸一口凉气。 番麓悠闲地坐在树枝上,冰一样的眼神冻得她全身一震。 在醉菊再次迈开脚之前,番麓一个翻身,敏捷地从树上落到她面前。 “我没有说过逃跑的下场吗?”番麓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还是要试?” 醉菊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她退后一步,又惊又怒,“你这个小人,你敢……啊!” 番麓一把抓住了她,“小人敢做的,我都敢。” 五指一张。哧!撕开了醉菊的衣襟。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 哧!又一块衣料被扯了下来。 醉菊终于明白男人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她哭起来,“我不逃了,你快放开我。” “晚了。”番麓压了过来。 “不,不要!” 番麓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上,牙齿咬上她白嫩的肌肤。 “不!”醉菊无助地摇头。 地上的沙石磨得她细嫩的肩膀直发疼,恐怖的乌云盘旋在眼前。 醉菊拼命后仰着头,身上冷飕飕的,上衣大半化成了碎片,散落在四周,只余下最后一件亵衣,却也无法保护她。 “求求你……” “晚了。” 醉菊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就在这时,身上忽然一轻,番麓停下了动作。醉菊惊讶地睁开眼睛,看见番麓站了起来,露出警惕的表情。 “谁?”番麓低喝。 “大姑娘长得挺不错嘛。”人影三三两两从林中出来,包围了他们。带头的男人贪婪地看着醉菊,舔了舔嘴角,“老兄,吃独食可不太好。你头一个来,剩下的给我们兄弟也尝尝,怎样?” 山贼?醉菊的心紧缩起来,她蜷成一团,遮掩着自己的身体。 番麓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吃独食是不太好。”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衣,扔在醉菊脚边。 “哈,算你识趣。” “可老子偏偏喜欢吃独食。”番麓轻蔑地笑起来。 众山贼一愕。 “好一个不怕死的。”山贼头子狠狠地一扬下巴,“兄弟们,上!” 十几个山贼亮出明晃晃的刀,冲过来。 番麓立即取出轻弩,射出两箭,倒了两个。 “宰了他!” 嗖!嗖!又是两箭。但山贼人多势众,还是逼了上来。于是番麓扔掉手中轻弩,抽出剑。锵!挡了对方一刀。 “啊!”身后的醉菊轻轻叫了一声。番麓急忙回身挥剑,刺中了一个扑向醉菊的山贼。 就在此时,一柄尖刀无声无息刺向番麓,番麓躲避不及,右臂上顿时传来剧痛,鲜血滴在地上。 锵!番麓换刀到左手,举手挡住一刀,回头大喝,“你怎么还在!” 醉菊已经捡起他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我……” “滚吧!”番麓冷冷说了两个字,脸色蓦然一沉,刀刺戳入皮肉的刺耳声音再度传来。番麓被伤燃起火气,两眼发红,吼道,“老子和你们拼了!”拦在醉菊面前,不退反进,向前杀了几步。 醉菊趁着这个空当,用尽力气往后逃去。 她又跑回刚才那条山道上,大树一棵一棵在两旁倒退。 跑啊,跑啊! 不用回头,她知道自己跑远了,身后的杀声越来越小,快听不见了,而这次她不用担心番麓会追来。 他已经鲜血淋淋,不会再鬼魅般在她头顶出现。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醉菊跑到一片岩区里,钻进一个小小的岩洞。岩洞很隐蔽,应该可以避开后面追赶的人,假如有人会追来的话。 呼,呼…… 她在狭小的岩洞里大口喘息。 过了很久心还在不争气地急跳,身上依旧凉凉的,她抚了抚身上的衣裳,粗糙的感觉让她惊觉这是番麓的外衣。 她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 自由了。 醉菊静静坐在岩洞里。心一直悬着,忐忑不安。她打算过了夜再离开,这样也许可以避开可怕的山贼。 可是……他怎样了?醉菊不由得站起来,又按捺着焦虑的心情坐下。 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死了吗? 那个恶人? 那个坏蛋? 那个下流无耻卑鄙的小人……他死了吗?山贼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会杀死他,会剁碎他的尸体! 醉菊打了个哆嗦。 不,不……不会的…… 坏人可以活千年,像他那样的坏人可以…… 她寻找着走过的路,这条路她今天走了两遍,已经有点熟悉了。一开始她只是犹豫地走着,到后来,不知为何,她竟疯狂地跑了起来,比逃命时跑得更快。 醉菊跑回了刚才的地方,猛然站住了。 四周一片安静,连鸟儿的鸣叫也听不见。血腥味弥漫在这片林子里,地上猩红的都是凝固的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醉菊胆战心惊地走近,寻找那坏人的尸体。 不,她并不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醉菊仓皇地迈过那些尸体,她看过比此时还惨烈的满地鲜血和尸骸,就在镇北王的隐居别院里。 可那时她却没有现在这么担心。 他死了吗? 死了吗? 脚突然碰到一样东西,她低头一看,眼泪直淌下来。 是轻弩,他最喜欢抓在手里把玩的轻弩。 醉菊跪下,拾起轻弩,又站起来,在林中踉踉跄跄地找着。 哪里,在哪里? 不会被他们抓走了吧?他杀了这么多山贼,若还活着,不知道会被怎么折磨,说不定…… 醉菊猛然停了下来。 半人高的草丛中似乎躺着什么,虽看不清,但醉菊却像知道什么似的直冲了过去。 浑身是血的背影那么熟悉,他就静静躺在草丛中。 醉菊跪下,颤抖着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谢天谢地,还活着! “喂!喂!”醉菊将他翻过来。 番麓脸上沾满了血和土,他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有气无力地骂道:“笨东西,你怎么还在?” 醉菊一时愣了,不由得切齿道:“你怎么还活着?” 番麓唇角微微扬起弧度,头一歪,真的没了知觉。 “喂!喂!喂!你这个恶人,不要真的死啦!” 醉菊弄不懂番麓,她也不大弄得懂自己。 绝好的机会,她却傻乎乎地跑了回来,拖着一个要死不死的恶人下山。重伤的番麓死沉死沉的,比一头猪还重。醉菊拖着他每走一步都要喘气。多亏了番麓给了她那副工具,又教了她如何使用。她终于带着他下了山,找到了他们藏起来的坐骑。 她急着想医治番麓的伤,甚至忘记了该找人给师傅送个信。唯一对得起师傅的是,被与世隔绝地囚禁了这么久之后,她的医术却不曾生疏。 拼了命地赶到有人烟的地方,从番麓的袋里掏了钱,按她自己开的方子买草药,熬药,给他包扎伤口,忙得精疲力竭。 “你还在?”番麓昏昏沉沉,睁开眼睛第一句就问这个。 醉菊麻利地帮他换药,一边以大夫的严厉眼光瞪他,“你流血过多,少说话。” “你是大夫?” “哼。” 番麓懵懵懂懂,又昏睡了过去。 他身体壮,伤口复原得很快,可总是没有力气似的,一天到晚昏睡,吃饭也只能靠醉菊喂。 醉菊暗中焦急,费尽心思,只盼他快点好起来。 这天,醉菊端着熬好的药进门,骤然发现他已经起来了。他穿好衣服,轻弩拿在手上,神采奕奕,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和前些天的虚弱截然不同。 “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 “当然是回且柔。” 醉菊明白过来,大叫一声,摔了汤碗就往外跑,却被番麓截在门口。番麓邪气地笑,“又忘了逃跑的下场吗?” 醉菊气急,“你这个小人!你早就好了,装作不能下床,你……” “我是小人,惹急了我,我还能更小人一点。”番麓抬起她的下巴,指尖轻薄地划过她的红唇。 醉菊一阵哆嗦。 “我救了你的命。”她不甘心。 “我也救过你的命。” 醉菊气得发抖,“我救了你的命,可没打算把你关起来。” “所以说……”番麓点头,“我是小人嘛。” 她被番麓抓着,又回到了且柔。 仍是与世隔绝的囚室,仍是天天都被迫见那个恶人戏谑的笑脸。 醉菊不懂。不懂那个男人。要不是后来天下大乱,番麓带着她一起离开,她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关在这里。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那个可恨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