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月色如水。 已是初秋,山里的夜带着浸骨的寒意,随着夜里漂浮的山雾,丝丝缕缕,无处不在的将人包围。 荒山破庙里,一小堆篝火正熊熊燃烧,火光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气,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心。 篝火旁,宇文墨烤软了手中的馒头,掰开放到怀里宇文夏满的唇边,低声哄她:“乖,吃一口。” 夏满睁开了眼睛,有些困倦而不耐的看了唇边的馒头一眼,委屈的看着宇文墨:“先生,我想吃烤鸡。” 他顿了顿,放下手里的馒头,回手将她搂紧:“好,明天一早,我就去抓野鸡。” 山里很冷,可是先生的身上很暖。夏满动了动身体,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火光明灭不定,让破庙的墙仿佛水波纹一般在颤抖,倦意浪潮一般向她涌来,夏满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迷糊的开口询问:“先生,我们还要接着赶路吗?” 他低头看向她,几个月来风餐露宿,她巴掌大的小脸已经瘦的下颔尖尖,和普通的孩子不同,她的双眼里只有漆黑的瞳孔而不见白色眼仁,两相对比下,反衬得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只是如同墨色宝石般的双眼里却丝毫不见神采,眼神也没有焦距。 怀里的小人儿那么轻,轻到几乎让人感觉不到重量。 “小满。”他轻声问她,“你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她诚实的回答,“可是不想走了。先生,这个房子这么大又没人,我们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他抬头打量,这不知是何时给哪路山神建的庙宇,庙里泥塑的神像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了破烂的蒲团。供桌断了两条腿,扑倒在地面上,屋顶的瓦片不见了大半,月光和寒冷一起从破口进入室内。 好在房梁很结实,地面的青石板虽已有年头,却依然平整方正,墙是一半砖土一半木质,除了他们所在的大殿,左右各有抄手小廊出去连接的厢房。 如果动手修葺一翻,虽然会费点功夫,整理出来也是个不错的居所。 “好。”他低头拉了拉身上的大氅,将所有的寒冷从她身边祛除,“听小满的,我们不走了,以后就住在这里。” 第1章 青潼县县城是大辽西南边陲的贸易重镇。 这里混居着汉人,苗人和徊徊人,还有少数外国人。 十万大山里物产丰富,药材,香料,蘑菇,毛皮,都是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上好货色,虽然路途遥远,每年都有固定的行商到这里来收货。 青潼县最闻名的却不是这些货物,而是此处的苗医和他们手中能治百病的苗药。 只是苗医都居住在十万大山深处,虽然已经过了一百多年,苗汉关系有所缓和,苗寨却依然是禁地,生人若是闯入,格杀勿论,使得苗医更加神秘,像一个传说。 苗寨山门到底在何处,也没人能说的清,只说在大山深处。青潼县外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尚且有人居住,有人在此靠砍柴打猎为生,然而即使是他们,也畏惧十万大山的深处,未曾往里踏足。 这里的森林树木高大,浓密层叠的树冠遮天蔽日,森林中除了猛兽,更是有数不清的毒物出没,传说森林中还有沼泽和毒瘴,若是误入,九死一生。 然而这样的丛林里,此刻却歇息着一群人。 马镖头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到华家二老爷身边,抱了抱拳:“二老爷,今儿个不能再继续前行,咱就在此安营扎寨吧。” 华家大少爷也抬头看了看天色,此刻不过晌午刚过,阳光温暖,森林里一派祥和,处处可闻鸟鸣虫啼。华家大少忍不住开口:“马镖头,若是这样的速度,只怕还没找到苗寨山门,我妹妹就已经病死了。现在才晌午,下午就不赶路了?” 马镖头也不生气,朝着华大少爷拱了拱手:“大少,您有所不知。这深山密林里不比外界,您现在看着日头还好,最多一个时辰,就看不清路了。此处空旷开阔地势高,树木稀疏,是扎营的好地方,咱哥几个还能趁着日头好去猎点野味。” 华大少还想说什么,被华二老爷一瞪,缩了缩头不再言语。华二老爷客气的朝马镖头回了个礼:“镖头见谅,小儿只是忧心小女的病情。如今进了山,便一切都听镖头的安排。” 马镖头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属下扎营生火,又分出了部分人手去行猎。 华大少心里愤愤,走到篝火旁坐下,见美玉正在替自己妹妹把脉,忍不住靠过去:“小和尚,我妹妹情况如何?” “服用了师傅的护心丹,情况尚且安稳。”美玉放下华家小姐的手,转头看向华大少,“只不过师傅的护心丹只能保她七日,若是七日内没人能救,那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了。” 华大少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只是如今进了山,爹说一切都听从马镖头的吩咐。要我说,就该连夜赶路,咱从淮南过来,路上就走了两日,今儿个进山又一日,满打满算也不过只剩下了四日的时间,能不能寻到那苗医尚且未知……哎!” 美玉摇了摇头:“马镖头说得对,在这种山里赶夜路,和寻死也没太大区别。再过一个时辰就看不清路了,到时候就算没有遇到毒虫猛兽,失足落下山崖也有可能。” 见美玉和马镖头意见一致,华大少虽心里着急,终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仍然怀疑,现在日头这般好,再过两三个时辰太阳也还在天上,怎么一个时辰后便看不清路了? 镖局的人挖了一圈浅浅的地沟,在里面撒上了硫磺粉,几个大汉手脚麻利的支起了牛皮帐篷,让华家小姐进去歇息。圆圈中心的篝火烧的旺盛,旁边还放着很多劈好的干柴备用,篝火上搭起了三角铁架,架起一口大锅烧着开水。 安营生火,前后也不过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明明日头还在天上,那阳光却仿佛再无力刺破森林搭起的屏障,幸好篝火旺盛,照亮了营地周围。 “奇怪了。”华大少挠了挠头,“真他妈邪门,这天色真的说黑就黑了。” 有雾缓缓升起,漂浮到大树顶端,被树冠所挡,聚集在一起,越来越多如同乌云一般,原本还能从树木间隙洒下的阳光彻底不见踪影,抬头去看,天空乌沉沉一片,无星无月,若非有篝火照亮,真正漆黑不见五指。 温度也一瞬间低了下来。华大少接过小厮递来的斗篷,抖开裹在身上,还是觉着冷,忍不住朝篝火坐得近了些,马镖头的手下都是好手,猎了几只野兔和山鸡,在远处的溪水里拔了毛破了肚清洗干净,此刻正架在火上烤,阵阵香味传来,顿时让人觉得饥肠辘辘。 “马镖头。”华大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此刻服了气,忍不住向镖头请教,“这山里为何天色暗得这么早?” 马镖头看了华大少一眼,裂齿一笑:“你们都是外乡人,所以不清楚南疆山里的情形。咱这山里,毒物太多,这些毒物都怕阳光,性喜阴暗,日头高照时都蛰伏不出。但是每到申时就会出来借着势弱的阳光吐纳毒气,加上山里的地脉每到申时也会析出山雾,山雾和毒气缠绕,升腾便是瘴。瘴气遮天蔽日,外界还有日头,山里却已如午夜。” 华大少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看看头顶的乌云,忍不住啧舌:“这山里得有多少毒物,才能这般遮天蔽日!”言罢不由得担忧,“这夜里……会不会有毒物前来侵扰?” “大少放宽心。这山里的毒物都惧怕硫磺粉。营地周围这一圈硫磺粉就是为了驱除毒物所用。晚上早些歇息,明儿个寅时咱就要起身赶路。” 马镖头看了看在一旁打坐的美玉,心里对这个半大的小和尚精湛的医术十分佩服,和尚茹素,他便拿了馒头和清水亲自送过去:“小师傅,你也吃点东西吧。” 美玉接过食物向镖头道谢,马镖头有心和美玉攀谈,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小师傅,人人都知山里凶险,我等都是提着性命在刀口过日子的人,走这一趟便罢了,你为何也冒险随华家进山?” 美玉咬了口馒头:“华家祖上对我祖师有恩,如今华家后人有难,求到我师父这里,师父他老人家年迈,走不了这一趟,我当徒儿的,自然要替他老人家分忧。” 马镖头看了牛皮帐篷那边一眼,帐篷里挂着气死风灯,隐约能看见华家小姐和她贴身丫鬟的影子。马镖头忍不住低声询问:“这华家小姐……到底是什么病,要到山里来寻苗医?” 美玉也扭头看了帐篷方向一眼,恰逢丫头吹灭了灯安歇,美玉轻声念了句佛号:“小僧也不详知,只是师父吩咐要陪同华家进山寻找苗医。早年师父和苗医有几分牵连,希望他们能看在往日出手救华家小姐一命,也算是全了华家祖上对我师门的情分。” 白日里赶了许久的路,众人都累了,匆匆用了些晚膳便都各自睡下。除了马镖头分配的守夜人手,众人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山里的夜静得出奇,都说此处毒物众多,却听不见一声虫鸣,耳边只有篝火燃烧时,干柴偶尔响起的噼啪声。偶有山风掠过,那火苗便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弄一般,呼呼妖异的跳动,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美玉睡到半夜,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惊醒,睁眼时马镖头正对他做禁声的手势。 营地里的火早就灭了,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淡蓝色的光,让人勉强能视物。马镖头压低了声音开口:“别说话,赶紧上树。” 美玉在镖局几个大汉的帮助下,很快爬上了一颗大树,这才看见大树粗大的枝桠上,此刻已经呆着华家一群人。华二老爷十分紧张,夜里这么冷,他却满头大汗,抖索着手不断用衣袖去擦拭额头的汗水。 再看华家大少和一众下人,也是面色青白,脸无人色。 众人都上了树,镖局的大汉草草收拾了一番行李,将马匹的缰绳都解开,方才幽灵一般爬上了旁边的大树。夜里实在太黑,人一上树,彼此间便再看不见。 马镖头爬到了美玉所在的大树,匍匐在树干上,警觉的向下看去,美玉好奇,悄无声息的爬到了他身旁,也看向了树下。 开始时没有察觉有什么,只是森林里漂浮着奇怪的幽蓝色的光芒,等到眼睛完全适应了这样的光线之后,美玉才看清,漆黑的树林间,有许多黑影在缓缓晃动。 美玉悄声开口:“那是什么?” 马镖头回头,对美玉再次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营地四周的马儿此刻仿佛也察觉到了不安,来回不停的踱着脚步,待发现没有受缰绳的限制后,长嘶一声,扬蹄便跑了开去。 然而马儿没有跑出太远,蓦然从林间窜出几道闪电般的黑影,马儿被扑倒后发出一声哀鸣,便再也没了声息。 林间又恢复了先前的那种死寂。 这种寂然带来的压迫感和未知的恐惧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美玉极力睁大了眼睛去看那林间晃动的黑影,终于那黑影慢慢到了近前营地附近的位置,美玉一声惊呼就在喉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下面的山林里,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多少无头的尸体正漫无目的的在山林间游荡,他们的脖子处都是一截截黑乎乎看不清的伤口,原本是头的地方空无一物,他们衣衫褴褛,有些甚至身无寸缕,□□出来的皮肤如同皮革般黝黑坚韧,身体没有水分,收缩成枯柴一般,摇摇晃晃的缓慢前进。 马镖头回头,冲着华家众人低声吼道:“都闭上眼睛,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睁开。” 许是不放心,马镖头摸黑爬到华家众人身旁,扯下他们身上的衣带一一蒙上他们的眼睛。华家众人不敢反抗,此刻不能视物,只能紧紧抱紧了身下的树干。 马镖头压低声嘱咐:“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害怕,千万不要出声,也不要好奇去看。” 马镖头最后回到美玉身边,替他和自己也用布条蒙上了双眼。 当视觉完全消失之后,身体的各种感官反而突然明晰起来。美玉这才感觉到,他们的头顶似乎还有也什么东西。 第2章 悉悉索索,像是无数毒蛇在头顶爬过,冰一样的寒意针扎般的刺向人的皮肤。有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拂过后颈,让人毛骨悚然。 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这种恐惧的煎熬,华家小姐的贴身丫鬟感觉到什么东西缠上了她的脖子,惊慌的大叫起来,伸手去拉扯自己脖子上的东西,慌乱中却忘记了自己尚且身在树端,随着一声惊叫掉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让人心里一紧。救人的想法下意识浮现在众人心头,早把马镖头的嘱咐忘到了脑后,华家大少和几个家丁揭掉了眼睛上的布条,原想去救丫头,眼前的一幕却让他们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他们所在的大树上,不知何时垂下了无数果实,就像大树上突然缠满了藤蔓,那一粒粒果实就顺着藤蔓垂到众人四周,只是这果实却不是普通的种子,而是一颗颗枯萎狰狞的人头。 短暂的震惊后,恐惧火一般蔓延,看见这一幕的人无一不惨叫着躲避,一时间又有几个家丁失足摔下了大树。 马镖头和美玉听闻耳边的声响,再也耐不住也揭掉了眼睛上的布条,只见那些无头尸蝗虫般扑向摔落在地的家丁们,不过片刻,摔下去的家丁就被无头尸们生生撕扯成了碎肉,一时间血气弥漫。 以血气为引,吸引了越发多的无头尸朝此处聚集。 美玉扯下眼前的一个人头,狠狠扔到树下,再次询问马镖头:“镖头,这到底是什么?” “是南疆巫师养的尸群。”马镖头从背上翻出几支特殊的箭矢,面色凝重,“没想到会这么不巧,正好遇上巫师放尸。这下,说不得只能得罪了!” 语毕马镖头弯弓拉箭,把箭矢分别射向大树下四周不同的位置,那箭矢并非射向无头尸,而是地面,箭尖与地面碰撞,爆出桔色的火星,轰的一声便燃烧了起来,几支箭下去,大树周围已是一片火海。 “你疯了吗?!”华大少一面恐惧的挥舞着衣袖打开四周悬垂的人头,一面声嘶力竭的大喊,“这是密林!咱们现在困在大树上,不被那些鬼东西弄死,也会被火烧死!” “这是地火,燃烧虽然猛烈,持续不会超过一刻钟。”马镖头用弓背拍开几个扑过来的人头,扭头解释,“尸群怕火,若不将它们驱走,今晚咱们一个也别想活下来。” 随着火焰的燃烧,空气中传来浓烈的恶臭,众人不得不紧掩口鼻,尸群果然畏惧火焰,潮水一般退去了,原本垂于满树的人头也消散得干干净净。 片刻之后,火焰毫无征兆的突然熄灭,四周一下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马镖头点燃了火折子,亮起了一小盏气死风灯,叹了口气。 美玉受不了那尚未消散的恶臭,依然紧掩口鼻,见马镖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询问:“镖头,怎么了?” “我们今夜伤了尸群,就是得罪了那养尸的巫师。此事只怕难以善了。”马镖头道,“财帛动人心,华家出了重金,我等才冒险走这一遭,没想到……” 再多的钱财,若是没了性命,又有何用? 马镖头顿了顿:“这尸群,若是不去招惹,蒙上双眼他们便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熬一熬也就挺过去了。今日,只能说是命该如此。” 华家众人与美玉并没有生长于青潼县,不知道巫师在当地人心中的地位,与种种恐怖离奇的传说,华二老爷见马镖头长吁短叹,开口安慰:“镖头放心,老朽也未曾想过此行如此凶险,那酬金是轻了些,自当再奉上双倍。” 马镖头此刻哪儿还有计较酬金的心思,胡乱点了点头,心里只盼着没有激怒那巫师,能留下众人性命。 慌乱中不知晓时间,不过片刻,柔和的晨曦突然刺破了重重迷蒙,温暖的阳光再度洒进森林,眼前一瞬间便亮了起来,原来已经过了寅时末,旭日东升。 原本沉寂的森林仿佛一瞬间便活了过来,耳边响起了虫鸣鸟啼,仿佛昨夜的种种只是一场幻觉。 马镖头吹熄了怀里的气死风灯,当先跳下树。大树周围已是烧得一片狼藉,地面都成了焦黑色。 众人都下了树,去一片狼藉的营地里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行李物品,马镖头的手下突然指着一处喊道:“镖头,你看!” 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豁口,此地没有火烧过的痕迹。昨日他们在此的时候,这里和周遭一样,只是密林的景致,此刻却出现了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蜿蜒伸向远方。 华大少摸着脑袋惊叹:“这是哪儿冒出来的一条路?” “此处原本应有阵法遮蔽了入口。昨夜一场大火烧掉了法阵,这入口才显露出来。”马镖头转头看向华二老爷,“二老爷,苗医踪迹缥缈,能布置这非常手段的定不是寻常人。说不定此处就是你们要寻的人。” 华家众人闻言顿时大喜,原本失了马匹,大火又烧掉了带来的行李和补给,要在这深山里继续前行众人心里都有不小的负担,谁知柳暗花明,一场大火竟然烧出了一个入口,真是让他们喜出望外。 华二老爷连连点头:“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啊!” 众人缘着小路前行,这青石小路颇有些年头了,上面生长着厚厚的青苔,看来不像是常有人走动的样子。沿着小路一路向上,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的路,隐约看见了飞檐横瓦,耳边晨风送来风铃阵阵,前方果然有人居住。 没想到深山密林里,还会有这样的居所。 小路尽头是开阔的院落,院落一隅挖了荷塘,塘边假石错落有致,竹林掩映,各色碎石铺的小路绕过荷塘延伸到石阶下,上去五步台阶是颇有气势的一间庙宇式的建筑,白墙红木飞檐,黑色的鳞瓦错落有致,每一个飞檐下都挂着一串青铜的风铃,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正门外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槐树,庞大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院落上空,另有一半伸入了高墙之内,看来内院也受着古树的阴萌。槐树上绑着一个粗绳横木做的秋千,槐树下随意放着一方矮桌和蒲团,矮桌上尚有古琴和熄灭的香炉,这无一不显示着人迹。 众人眼见此景面面相觑,这就如同不小心闯入了某个江南小院一般。众人不敢造次再往前走,马镖头上前,恭敬行礼扬声开口道:“我等擅入此地,惊扰了此间主人,还望见谅,只因我家雇主幼女重病,前来深山中寻访神医,更有大业寺崇德大师九弟子同行前来寻访故人,若是此间主人有缘,还望一见。” 马镖头的声音落下片刻,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驼背老头冲着众人行了礼,示意大家跟他走。 华二老爷大喜,当先跟着驼背老头进了院门,一进门便是一个天井,前方是正殿,左右各有抄手游廊通向厢房。那驼背老头引着众人进了正殿落座,华二老爷尝试和老头交谈打听一二,却发现这老头子又聋又哑只得作罢,驼背老头一一上茶后便默然退去。 华大少爷禁不住抬头打量,这大殿空间高阔,看这布局以前是神庙,原本供奉神像的石台被主人巧妙的用青玉镶嵌,做成了一个水纹贵妃榻,贵妃榻后的正墙上挂着巨幅山水画,气势磅礴,看那画景,颇有异域风情,不似大辽国内。 通向后院的垂帘门环翠声响,一个高大的男人撩开珠玉的门帘走入大殿进入众人的视野中。众人心中皆不由得一赞,好出色的相貌。他身姿挺拔,站立如松,剑眉星目,五官俊朗有若雕刻,一身简单的青衣布袍,只在腰间系了个白玉的坠饰。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起身行礼,华二老爷开口:“先生可是此间主人?叨扰了。” 男人转身在主位旁的阔椅上坐下:“诸位请坐。只因听闻故人弟子来访,故而请诸位一见。” 马镖头心下恍然,抱拳道:“先生可是与崇德大师有旧?” 男人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唯一做僧人打扮的美玉身上:“你就是崇德大师的弟子?” 美玉不敢怠慢,起身行礼:“小僧正是,小僧入门时日尚短,未得师父赐法号,还用着俗家姓名,姓秦名美玉,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你们唤我一声苏先生便是了。”苏先生看着美玉温言开口,“你们冒险进入南疆大山,是有何难处?” 美玉念了声佛号,回道:“这华二老爷祖上对我师门有恩,如今他后人有难,我师父无力救治,便用护心丹护住华家小姐心脉七日,让我等来深山中寻找苗医,以期救华家小姐一命。师父年迈无法远行,着小徒随行,寻访故人,以全华家祖上对我师门的一番恩情。” 美玉话音刚落,珠玉声再度响起,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走进了大殿,她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梳着俏皮的包子头,肌肤赛雪,唇若点珠,只是半张脸藏在面罩后,她好奇的看了看众人,转而爱娇的扑到了苏先生的怀里:“先生!” “不是让你在后院好好温书,怎的不听话,自己跑出来了?”他似在责备,语气中却毫无责备之意。 小姑娘嘟了嘟嘴:“家里好多年没看见客人了,今儿个有客人,我不能出来看看嘛?” 他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背:“那你乖乖的,听我们说话。” 小姑娘点了点头,听话的在他身边落座。美玉这才继续开口:“还望先生看在师父几分薄面上,若能出手,便救华家小姐一命罢!” 华家几个家丁趁势将华家小姐抬到了苏先生面前,揭开了蒙面的纱布,只见担架上的少女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面色青灰,隐隐有一层黑气。 “咦?”苏先生尚未开口,那小姑娘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这女孩子已经死去多日,你们怎么还要先生救她?” 第3章 华二老爷一惊,霍然起身:“什么?小女已经死去多日?这?这……” “二老爷稍安勿躁。”美玉安抚的朝着华二老爷行了一礼,转而看向小姑娘,“华家小姐几日前魂魄已有离体溃散之势,师父才用了护心丹护住她七日,只是这护心丹虽然能让华家小姐魂魄停留在体内七日,七日之后若无他法,也是无力回天。” “真是好笑。”小姑娘冷哼一声,“你以为本姑娘说的,是她几日前魂魄开始溃散不成?你们这是得罪了苗巫而不自知,她啊,早就被人下了尸降,从中降的那天起,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华二老爷惊慌的看向苏先生,只见后者迎着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心下一痛,老泪纵横:“我的儿……” 华大少面色苍白,哆嗦着嘴唇看着苏先生:“先生,难道,就无力回天了么?” “有法子啊。”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只要找到那个苗巫,杀了他,就能破了降,这是最简单的方法。苗巫下尸降也要七七四十九日才发作,期间他会把被下降之人的魂魄锁在草木做的替身里,锁足七日,被下降之人才会彻底死亡,魂魄从此沦为他的奴隶。 小和尚,你师傅厉害,用护心丹镇住了她的魂魄,所以虽然发作了,却没有被苗巫勾走。你们只要找到下降的苗巫,杀了他,破了降,她自然就会醒来。” 华大少面色一苦,他们连救人都无法,哪儿有那个能耐去杀了苗巫?何况苗巫诡异踪迹难寻,他们就算真有那个能耐,又能上哪儿去寻他?眼瞅着这都第四日了,再有三日,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亲妹妹魂魄被勾走,从此沦为苗巫的鬼奴?! “小满。”苏先生不赞同的看了小姑娘一眼,小满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低头专心的看着自己露出的绣花鞋鞋尖。 “舍妹年幼,心直口快,诸位见谅。”苏先生沉吟片刻,“几位先在寒舍休息片刻罢。华家小姐送到西厢房去,容我再想想办法。” 听苏先生的话里仍有转机,华二老爷大喜,起身弯腰长作一揖:“先生若是能救小女,便如同小女的再生父母,老朽感激不尽!” 苏先生摆了摆手,看向美玉:“许久不见大师,在下心中挂念,你可愿与我说一说大师的近况?” 美玉起身:“这个自然。” 众人见苏先生有留美玉说话的意思,都识趣的退出了大殿,外面驼背老头早已候着,带着众人一一去安歇。 “先生。”小满见众人都离开,跳到了宇文墨的身旁,拉着他的袖口,“那华家小姑娘与我们非亲非故,中的又是尸降,你若是替她解了,就和苗巫结下了仇。你不是一直跟我说,独善其身,不许沾染外间的这些事情,不许我胡闹得罪苗巫苗医,你今日怎么要破例?难道,”她嘟起了嘴,“是不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想要讨回来给我做嫂子啊?!” “小满。”宇文墨颇有些无可奈何,这些年惯她惯的太厉害,越发的无法无天了,什么都敢说,“别胡说。” 她哼了一声,不高兴的钻进他怀里,侧过半张脸看向站在一旁的美玉,露出来的那只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美玉的注意力被二人方才的交谈吸引:“先生有法子救华家小姐?” 宇文墨点了点头:“只是尸降一除,就和苗巫结下了仇怨,苗巫大都心底狭隘,睚眦必报,势必会上门寻仇。我与小满在此隐居,本不愿沾染这些琐事,不过,既然崇德大师有心救人,我便麻烦这一次便是了。” “小满。”宇文墨轻拍了拍小满的肩,“带美玉到后面去休息,让青黛做点糕点,你好好招待客人。” 夏满一下就高兴了起来,毕竟这些年也没有年龄相仿的伙伴,先生让她和美玉一起玩,她当然乐意。夏满也不避嫌,上前拉着美玉的衣袖:“美玉哥哥,我领你去玩啊,我有好多好玩的东西,你要不要看看?” 美玉到底也是小孩心性,看着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拉着自己叫哥哥,心里也是一百个乐意,顺从的随着夏满去了后院。 一到后院夏满便大呼小叫:“青黛,青黛,做点好吃的送到我房间里!” 她领着他跑到闺房前,呼啦一下推开门,踢掉鞋爬上临窗的大炕,翻出来一盒墨玉做的棋:“你会下棋吗?先生太厉害,我总是下不过他,我两试试好不好?” 美玉脱了鞋上炕,在炕桌旁盘腿而坐,四处打量小满的房间。屋子里是厚重的乌木雕花家具,摆放着各色美玉雕饰,四处散放着花草,清幽淡雅。 只是一般闺房里放绣架的地方小满的房间里却放着一方沉木书桌,上面堆放着尺高的书籍,还散放着算盘,罗盘,金丝刻回一类的东西。 美玉好奇的下炕过去看,书桌上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厚厚的一沓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和算式,毛笔就搁在一旁的山形架上,墨迹未干,显然小满出门前正在做功课。 美玉拿起白纸看了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转头看向小满:“这是九经玄数啊,这么难你也会?” 看见美玉吃惊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小满有些小得意:“都是先生教的。” 他翻了翻她看的书,越翻嘴张得越大:“经义,医注,机巧文……这些,这些都是书院里才能学到的东西,你都会?” “什么书院?”她爬到他身边,看了那些书一眼,“这些都是先生要我学的,一天天的都要学这些东西,麻烦死了!” 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美玉的视线落到她脸上的半边面罩上,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小满,你为什么要带着面罩?” “这个吗?”小满回手指着自己的面罩,哈哈一笑,闭上眼睛伸手揭开,“我可没毁容,我带面罩,是因为我的眼睛不好,不能见光。先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给我医治好了一只,这一只眼睛治不好,所以就只能用面罩挡起来了。” 美玉屏住了呼吸,眼前掀开面罩的少女美得不可方物,精致的眉眼,小巧秀气的鼻子,珊瑚般的唇色,她放下面罩睁开眼睛朝他调皮一笑:“先生还在努力给我治呢。先生很厉害,没有他治不好的病,总有一天我会不用带面罩的。” 美玉回过神,有些结巴:“先,先生是,是苗医吗?” “苗医?”小满爬回炕上坐下,撑着脑袋看着美玉,“先生是大夫,咱们也一直住在苗境里,严格来说,也算是苗医吧?不过,普通的苗医如何能和先生相提并论,先生能活死人,生白骨,颠倒阴阳,起死回生。就说那华家小姐吧,若非她命好遇到了先生,就算你们真的寻到了苗医,呵呵,也是回天乏力。当今这世上,除了下降的苗巫主动解降,全天下,也就先生一人能救她。” 外院里,众人各自有了房间入住休息,稍后便有青衣侍女送上了早膳。马镖头紧锁眉头坐着,并没有伸手去碰那些糕点。他的手下拿了糕点过去递给他:“镖头,吃一点。” 马镖头摇了摇头,看了外面一眼:“大家小心些,此处有异。” “哦?”手下闻言也纷纷放下了手里的糕点,聚集到了马镖头身边,“镖头,你可是看出有什么不妥了?” “你们没发现?”马镖头道,“除了那个苏先生和那个蒙面的小姑娘,这院落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驼背老头和这些青衣侍女都没有心跳和呼吸?” 众人只觉得背后一寒,手下有些迟疑:“这……” “先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那驼背老头引我们入院的时候,步履略显僵硬,只是隔得远,没有把握。方才那青衣侍女来送早膳,我特地留心观察,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呼吸。趁她转身的时候我捏了一把她的手腕,那侍女也毫无反应。”马镖头面色不太好,“她没有脉搏,皮肤冰冷,完全就是个死人。” 此话一出,手下们也不敢再用早膳,纷纷放下糕点。仔细回忆,那些侍女都是一言不发,低着头送了东西进来又低着头出去,一人呸道:“难道我们是落入了狼穴不成?!” “弄不好,此人就是昨夜放尸的苗巫。”马镖头越想越有可能,刚遇到尸群,一把大火烧出了一个入口,进来就碰到了崇德大师的故人,未免太过巧合。只怕此人就是在此地养尸的苗巫才是! 手下上前询问:“镖头,那怎么办?” 马镖头沉声道:“大家先别动声色,去华家老爷那边看看,咱们都警醒着些,若有不对,拼着也要杀出一条血路,万不能不明不白的葬身在此,死倒不可怕,只怕死了魂魄都得不到解脱。总之大家要小心些,不要轻易相信此间主人。” 美玉自诩棋艺不错,和小满接连几盘棋下来,却被杀的溃不成军,丢盔弃甲。小满平日里都是和先生对弈,冷不丁遇到一个可以欺负的对手,棋兴大发,缠着美玉一直下到了中午。宇文墨到房间来寻二人的时候,小满还缠着美玉在玩。 见到宇文墨,夏满高兴的跳了下来,跑到他身边:“先生,你来啦?” 见她又光着脚下地,他弯腰将她抱了起来,看了眼愁眉苦脸的美玉,了然一笑:“让你好生待客,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我们只是下棋而已,我怎么欺负他了。”夏满不满的反驳,随即看向美玉,“美玉哥哥,我们再下一局?” 还是宇文墨开口替美玉解了围:“小满,你缠着人家玩了这么久,可有让他吃早膳午膳?哪儿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夏满吐了吐舌头,和美玉玩得高兴,她早忘记了用膳的事情,两人也就吃了点点心充饥,当下跳下炕:“我去让青黛和竹叶做些好吃的送上来!” 等到夏满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宇文墨方才转身看向美玉:“凭我一己之力虽能破了尸降,若是苗巫反攻,却无法分心护这满院人的安全。若是要救那华家小姐,还需你从旁相助。” 第4章 美玉应道:“这个自然。本就是麻烦先生看在师父几分薄面上出手,若有用到小僧的,小僧自当全力相助。” 宇文墨点了点头:“你吃了午膳便好好睡一觉,晚间自会有人来叫你。到时你随他来寻我便是。” 美玉用了午膳,在安排的客房里好好的睡了一觉。前两日一路从淮南赶往青潼县,路途颠簸都是胡乱睡了一觉,昨日进山步行一天,晚上又遇到尸群,直到此刻才安心好眠,这一觉下去昏昏沉沉,不知云里雾里,直到有人不断的摇他的胳膊,他才缓缓醒来。 四周围一片黑暗,那聋哑的驼背老头手握一盏青铜灯,正站在床前。见着美玉醒了,老头行了个礼,示意他跟他走。 美玉记起宇文墨的吩咐,赶紧起身穿衣穿鞋,随着驼背老头出了房间。 这院落虽也处在大山深处,但开辟出来的空间空旷,顶上没有密林树冠遮蔽,虽然依然有瘴云,却不若密林中那般浓厚,月光依稀洒落,倒也能够视物。 老头子将美玉带出了大门,宇文墨正长身立于院外的荷塘边,那华家小姐不知何时也被挪了出来,安躺在那古槐树下。 老头子将美玉带到,将青铜灯盏放在华家小姐脚侧,便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旁垂手而立。 “要破尸降,只能等子时。”宇文墨开口道,“子时阴气极盛,而过了子时,便阴气渐衰,阳气渐起。我已经破了你师傅的护心丹,子时正,她的魂魄便会离体而去,我需要你做的,便是随着她的魂魄前去,在她进入新的躯体之后,将这针扎入她的眉心。” 他摊开手,掌心间一根寸许长的银针,寒光闪闪,“这期间你也会魂魄离体。扎了她的眉心之后,她就会跟你走,切记带着她一路回返,路上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留恋也不要恐惧,距离你们不远会出现一个漩涡,只要跳进去,你两就能回来,可记清楚了?” 美玉点了点头,伸手取了那银针,紧紧握在手里。 “你也去那古槐树下躺下吧。”宇文墨指了指华家小姐身侧,“你们的魂魄离体之后,我会借助古槐的百年阴气护住你们的肉身。但是你记住了,若是天明之前你们回不来,你两都会魂飞魄散,你一定要守住本心,不要被看见的东西所迷惑。” 美玉重重点了点头,走到华家小姐身旁躺下。那驼背老头便也在他脚边点了一盏青铜灯。 灯火如豆,在夜风中颤巍巍的跳动,仿佛下一瞬便会熄灭一般。 无边的睡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美玉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四周的景色越来越黑暗。就在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浑身一冷,再定神他已经出现在了一处阔野,而他前面华家小姐正头也不回的飘向前方。 美玉心中大急,只怕跟丢了华家小姐,赶紧追了上去,心念一动,便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根无凭的也飘了过去,和平日里走路完全不同,速度快的惊人。他顿时醒悟,此刻已经是魂魄出窍了。低头看了看右手,那银针还被他紧紧拽在手中。 两人的魂魄一路往前,飘行了不知道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竹楼,华家小姐的魂魄径直进了竹楼,飘向了屋子里一个巴掌大的茅草娃娃身体里。 美玉牢牢记得宇文墨的叮嘱,紧随其后立刻拿出银针狠狠扎向了娃娃的眉心,只听见砰的一声响,茅草扎的娃娃顿时碎裂,华家小姐的魂魄跌落在了地上。 美玉上前,抓住华家小姐的手:“快走!” 那华家小姐并无反抗,随着他飘出了竹楼,身后传来几声怒喝,有什么东西紧随其后追了出来,美玉抓着华家小姐一顿飞奔,越跑眼前的景色越亮,两侧出现了村落房舍,正是美玉家所在的村庄,美玉听得身后传来娘的怒吼:“秦美玉!让你好好在家呆着你又跑出去野,你这是要去哪里,赶紧给我回来!” 美玉心中一颤,几乎停下脚步。从五岁跟着师父走了之后,他就很少再看见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娘,每年都托人将做好的衣帽鞋袜被褥送到寺里来,却不能相见。 美玉咬咬牙继续飞奔,身后娘亲的声音越来越远,四周的景色也渐次暗了下去,变成了先前那种混沌的黑色。 美玉不曾回头,牢记宇文墨的叮嘱,魂体冥冥中受到牵引,跑了不久就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紫色的漩涡,他握紧华家小姐的手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 如同从高空坠落,美玉再睁眼,已在古槐树下,他撑起身,只见身旁华家小姐也睁开了眼睛,神色间仍带惊惶,脸上的黑气已散,已是无碍了。 有剧烈的山风刮起,飞檐下的风铃发出急骤的撞击声,叮叮当当在夜色里传出去很远。满山的大树林涛若海,哗哗如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有什么东西正随着那浪潮向他们涌来。 美玉下意识的挡在了华家小姐身前,竭力看向前方。宇文墨面朝密林沉默而对。 尖锐的,像是气流急速通过小孔的哀嚎声骤然响起,那声音就像看不见的爪子挠在人的心头,让人烦闷欲呕,几道雾状黑影骤然从密林中电射而出,张牙舞爪扑向宇文墨。美玉一惊,万万没想到这苗巫的反击来的如此之快。 黑影往前,却没有碰到宇文墨,撞到了看不见的屏障上,激起一连串淡金色的火花,哀嚎声顿时变得更加刺耳,黑影挣扎着想要逃离,却被黏在了虚空中,雾气消散,那被黏住的是一个个青灰色半透明的人影,因为恐惧和疼痛表情狰狞,正在拼命挣扎,却止不住渐渐消散。 宇文墨沉声开口:“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他上前一步,右手如电抓向前方,一道隐藏在后的黑雾想要逃离,却被他拉扯着抓了进来,那黑雾回身卷起一道漩涡作势袭向宇文墨,却在他抬手防御的瞬间猛地转向扑向了一侧的美玉。 美玉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扑向了自己,瞬间身体就如同掉进了冰水里冷透了,不仅身体,连思想都冻得麻木,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回神时,宇文墨已经抓住了那团黑雾,拍进了百年古槐的树身。 那鬼影被树身困住,却还想挣扎逃离,大树表面被撑起了一个个人形的痕迹,一道苍老的声音回响在众人脑海:“汉人!你今日困我魂魄于此,杀我鬼奴,毁我修为,我咒你不得善终,肠穿肚烂而亡!” 烟雾般的黑气从槐树树身腾起,像是鬼影消散时遗留下的些许气息。那黑气极淡极淡,被夜色所湮没,却分成了很多股,一一飘向院落里的所有人,隐没在他们的身体里。 美玉感觉到心头一寒,随即那种感觉就消失无踪,像是错觉。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也许是夜里太冷了? 第二日一大早,华家众人跟着丫头出现在正殿大门处,身后跟着马镖头和他的手下们。等候在大殿里的华家小姐回头,看见父亲不由得惊喜喊出声:“爹爹!” 眼见女儿又俏生生的站立在自己面前,华二老爷不由得喜极而泣:“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也不枉爬山涉水走这一遭。”言罢向着一旁的宇文墨深深作揖:“先生救命之恩,我华家上下感激不尽!”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宇文墨避过华二老爷的礼,“华姑娘魂魄刚回,还需静养两日,你们不如在此小住数日,再行离开。” 华二老爷和华大少大喜:“多谢先生!” 马镖头和手下们闻言却互相看了一眼,打了个眼色。马镖头起身,朝着宇文墨和华二老爷拱了拱拳:“苏先生,二老爷。原本小的应该尽职陪护二老爷,护送你们回到青潼县。只是如今华姑娘身体已经安稳,小的吃这口饭,离开镖局太久没有消息,家里也担忧得紧。若是没事,小的豁出脸皮求个情,可否让我等先行一步?” 他们从青潼县进山,原本也就一日的路程。在青潼县雇佣马镖头的时候,说好的也是护送他们进山寻医,如今已经寻到了大夫,他们要走也在情理之中。此前凶险,马镖头等人尽心相护,华二老爷心里感激,当下应允,付足了佣金,千恩万谢后看着他们出了院门。 宇文墨神色不动,心里却一声轻叹。 各人有各人的命法,他们心怀戒心执意要走,他也不多留。 马镖头一行人出了院门顺着小路往前走了一段,再回头看时,身后哪儿还有来时的路,四周围一片茫茫密林,到处都是相似的景致。一行人不再多打量,匆匆寻路下山,待看到了青潼县城门的时候众人才松了口气,此番才算是死里逃生,回到自己的家了。 对于美玉能够留下来小住一段时日,最高兴的莫过于夏满。 美玉是她第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在一起玩了数日便已非常相熟。夏满虽然是个女孩子, 因为宇文墨总是纵着她,可谓是无法无天,和小子一样野。美玉一直在寺里修行,何曾有过这般放开了心玩的时候,两人顿时觉得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简直是生死之交。 爬树,掏蚂蚁窝,钓鱼,抓蚂蚱,下棋,躲猫猫,两个孩子成天玩的不亦乐乎。宇文墨见夏满难得有人陪,也放了她数日假,没有逼着她进学,让夏满更加开心。 华家姑娘调养了数日后,已于常人无异,这一住,就是小半月的光景。姑娘如今康健,华二老爷开始忧心淮南的生意,终于向宇文墨辞行。宇文墨也未多留,让那驼背老头套了马车送华家众人出山。 只有夏满在华家临行前偷偷的给美玉塞了一个锦囊,告诉他有了这个锦囊里的符文才不会受外面阵法的迷惑,再想要来寻她时,才能找得到地方。 驼背老头送华家一行人到了青潼县最大的客栈外后,便打马回程。华二老爷要了几间上房入住,让随行的小厮去车马行雇车准备回淮南,自己带着儿女还有美玉在二楼厅堂里落座,这些日子在山上饮食极为清淡,华二老爷口欲重,到了县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满足这口腹之欲,看着女儿健康心下大是开怀,和华大少对坐畅饮。 谁知菜尚且未全,去车马行雇车的小厮就满头大汗,急匆匆的跑了回来:“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华二老爷闻言心下不快,放下酒杯喝道:“老爷好端端的坐在这里,怎么不好了?!” 小厮指着下面,面色发青:“衙门,衙门……” 小厮话音未落,顺着楼梯噔噔噔上来一行凶神恶煞的皂衣衙役,环视一周:“谁是华家商号的人?!” 第5章 华二老爷心里咯噔一下,诧异起身:“老朽就是,不知几位差爷有何贵干?” 衙役冷冰冰的开口:“请你们去衙门走一趟。” 华大少闻言赶紧上前,从袖兜里掏出几张银票塞到领头的衙役手里,陪笑道:“几位差爷辛苦,咱爷两刚从山里出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还望差爷提点两句。” 领头的差役捏了捏手里的银票,看看上面的金额,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神色和缓了不少:“威远镖局知道吗?” 华大少连连点头:“自然是知道的,早先我们进山,就雇了他家的马镖头,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衙役冷笑回答:“马镖头和随着你们进山的人都死了!” “什么?!”华二老爷一惊,“他们莫非在山里遇到了什么,怎么死的?” “若是在山里遇到虎狼豺豹一类,死了验了尸也就结案。马镖头等人,是回家之后,一夜之间在镖局里全部暴毙,这人跟着你们走,回来之后死得不明不白,难道朱大人不能提你们去衙门询问询问?” 这询问二字,弄不好就会变成审问,到时候说不清,他们一行人在这里下了大牢,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了。华二老爷一身冷汗,连连赔笑:“几位差爷,几位差爷,老朽这就跟着你们走,只是小女病重方愈,能否请几位高抬贵手,就放了她在此歇息?” 衙役扫了华家小姐一眼不语,华大少赶紧又送上一叠银票:“差爷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衙役接了那银票,掸了掸塞进怀里,扬声道:“华家小姐和下人们就留在此处,请华二老爷和华大少去衙门里走一趟!” 华大少神色一苦,却不得不和华二老爷一起随着衙役们下楼,华家小姐惊慌失措,追到楼梯口:“爹爹……”顿时泪如雨下。 没料到回了青潼县后会遇到这样的变故,华家小姐不知事,只知道哭泣个不停,华家下人见状,只得去问美玉:“大师,这可如何是好?” 美玉起身:“你们先安顿好你家小姐,然后去给华家商号的人报信,我去外面打听打听。” 华家下人们应下,各司其责。美玉追下楼,见衙役们领着华家二老爷和大少爷正往前走,一路上的行人都在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美玉见路边行人都在议论,靠近卖包子的大娘:“大娘,他们这是犯了什么事?” “哎哟造孽哟。”大娘见个小和尚来打听,叹了一声,“咱这威远镖局的马镖头还有一众下人,一夜之间全部暴毙,都是这些外乡人惹得祸唷。” 美玉不解:“大娘,他们怎么惹祸了?” 大娘左右看了看,靠近美玉压低了声音开口:“也不知道这几个外乡人雇他们去做了什么,得罪了咱们的巫神,回来的时候好好的人,一夜之间,浑身都是白花花的蛆虫,死的那个惨。” 大娘不住摇头叹息,“怎么能领着外人去犯巫神?!钱给的再多,也要有命花才行。无端端赔上这么多性命!” 美玉追问:“什么巫神?” 然而大娘却只肯说这么多,美玉再问什么,她只是摇头不语,忙自己的生意去了。 美玉只好跟到衙门,想法子和外面的门子打听,那门子收了两个钱心里高兴,倒是不忌讳,绘声绘色的和美玉讲了经过:“这马镖头被华家的人雇了进山,回来之后一行人看着也没什么异样,谁知道当天晚上安歇的时候还好好的,第二日一早,马镖头的婆娘就被一阵恶臭熏醒,她起了身一看,身边的男人已经横死在床上,死状极其可怖。 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七窍流血,口鼻还往外爬着白花花的蛆虫,那肚腹夜里也不知不觉被人给划开,内脏流了一地,马镖头的婆娘当时就给吓晕了。后来惊动了镖局的人才发现,凡是跟马镖头走了这趟镖的人全死了!” 那门子嘿嘿一笑,欲言又止。美玉心里明白,赶紧又塞了两个钱过去:“大哥,您说说,这是为啥?怎么一宿好好的,人就全死光了?” 见这小和尚这么明事理,门子也不隐瞒:“咱青潼县是什么地方?那是苗疆!早一百多年前,哪儿有咱们汉人落脚的地方?朝廷说是收服了苗家人,哼,真正的苗寨都在深山里藏着呢。在咱这地儿,你能得罪县官大老爷,敢冲撞驻防的兵营,但是若是得罪了苗人,那就只有一条路,死。 你真以为咱大老爷是为了询问马镖头的死因提了那华家的人来审?小和尚,看你打听这些事儿,想来也和华家的人有些交情,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马镖头他们,明显就是死于苗蛊,在咱们这儿,这是禁忌。 他们既然是跟着华家的人进山后出的事,也就是华家的人得罪了巫神。大老爷抓华家的人,是为了让巫神息怒,息事宁人。否则巫神一怒,死的怕就不是只有马镖头这些人了。要知道早些年,巫神放蛊,瘟疫横行,那死的人何止百万?!这华家父子,呵呵。”门子冷笑两声,“这是有进无回了。” 美玉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谢过门子回到客栈,那华家小姐还在嘤嘤哭泣。想到门子说的话,美玉怕华家小姐再受牵连,当即让她家的家仆护着她雇了车马回淮南,同时也好将详情告知华家,只留了一个机灵的小厮在青潼县照应。 美玉要想法子救华家父子,可是他一个半大的小和尚,除了打探点消息,连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更糟的是,没过多久衙门就在城里各处公示栏贴了公告,华家父子行巫蛊之术害人,证据确凿,三日后刑场斩首。 这青潼县无亲无故,美玉思来想去,唯一能求的人也就苏先生了,于是买了匹马只身进山,有了那符文在身,很快就找到了山庄,夏满正在槐树下同宇文墨学琴,听见马蹄声抬起头见是美玉,立刻喜笑颜开迎了过去:“美玉哥哥!” 宇文墨打量了美玉一眼:“你神色焦急,是出什么事了?” 美玉将事情说了一遍,看着宇文墨:“苏先生,现在也就只有您有法子救救华家父子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这才去而复返,又求到了您这里。” 宇文墨沉默不语。夏满看了看美玉,上前拉住宇文墨的胳膊:“先生,你就帮帮美玉吧。都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左右你已经救了华家姑娘,再救救华家父子好不好?” 宇文墨轻叹一声,轻轻的摸了摸夏满的头发。 七年前他曾经起过一卦,他和她有七年安稳日子。在这山中隐居了七年,想来是时机已到,所以才会凑巧被大火烧了掩盖的法阵,引来了故人相求,不得不出手相救。也罢,如今夏满也慢慢的长大,一直让她这般和自己隐居,对她并不利。 也该带她去见见外面的大千世界,看看人生百态。 “小满。”宇文墨温言开口,“咱们这次出山了,就不回来了好不好?” 夏满不懂:“不回来?为什么?那我们住哪里?” “以后一路游山玩水,然后到江南找个地方住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海,看看草原?我们都顺路去看一看。” “真的?!”夏满眼睛都亮了起来,紧紧揪住宇文墨的衣袖,“你没骗我吧先生?” 见她如此,心里最后的一点犹豫也消失殆尽,他点点头:“没骗你。” “啊……”夏满跳起来,一阵风跑进院里,隔得很远还能听见她的声音:“青黛,青黛!把我的衣服收一收,竹叶!快去把箱笼都找出来……” “先生。”美玉有些无措,“这件事情,是不是让你很为难?” “也不是。”宇文墨微笑,“顺势而为而已。”他起身打量四周,当初流落到此地时,夏满还是个三岁的奶娃,这里只是一间残破的庙宇,这些年过去,已经是他们的家。这么多年来,也是唯一能给他们安稳的地方。 他的手拂过大树的树身,也无妨,等到想回来的时候,再回来看看就是。 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宇文墨便带着美玉和夏满下了山。 夏满对外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路上都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等到了县城里,她更是兴奋的快要晕过去,对什么都感兴趣,不过小半天的时间,已经买了几大包没用的小玩意和各种吃食,塞得马车满满的。 在客栈入住后,美玉便怀揣着宇文墨写好的书信去了趟衙门,两个时辰后,华家父子就被放了回来,他二人回到客栈先去拜访了宇文墨,感激不尽。 “你二人不要再此多留,现在就回淮南去吧,以免事情生变。”宇文墨扶起了华二老爷,“日后这南疆之地,你们华家之人不要再踏足。” 华二老爷抹了把眼泪:“先生大恩,老朽铭记在心。”也许是死里逃生,在牢狱里被折磨的怕了,华家父子听从了宇文墨的吩咐,当即就雇车离开了青潼县。 他们原是要邀美玉同行,却被他拒绝。美玉心里觉得这件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既然是他去求了苏先生出来救人,那他也应该留下来,和他一起面对。 宇文墨却仿佛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送走了华家父子后,他也只是纵着夏满吃吃玩玩买买,把青潼县城玩了个遍。 白日里玩的累,晚上夏满早早的就回房歇下了。美玉心里存着事,始终睡不实,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地上的月光发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二更时分,外面传来打更声,美玉倏然从睡梦中惊醒。 不知不觉竟然就睡着了,美玉心有所感,跳下床拉开门,宇文墨正站在外面的长廊上。 他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了他一眼:“既然醒了,就随我来吧。” 第6章 客栈里静悄悄的,仿佛只有他二人。宇文墨提着一盏气死风灯,两人下了楼,从角门出了院子,外面驼背老头驾着马车在无声的等候。待二人上车后,策马向城外走去。 整个青潼县城陷在一种沉寂里,连偶尔会响起的狗咬都消失无踪,更不闻人声。只有马蹄起落的声音和车轮碾压路面的声响回荡在夜空里。不知道哪里刮来了一阵风,随着马车的前行,路旁悬挂的灯笼在其后一盏盏逐次熄灭,就像有一头无声的巨兽在后面张开了大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一只墨绿色的飞虫借着夜色掩护无声无息的随着马车飞行,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落在了车帘上,趁着马车震动车帘掀开一条缝隙的瞬间钻了进去,那飞虫小心翼翼,缓慢爬行到宇文墨的袖口边,突然飞起扑向他的耳朵,却未料到他手一伸,正好将它抓了个正着。 美玉一惊:“先生,怎么了?” 宇文墨摊开手掌,借着灯光,美玉看见一只绿豆大的小虫正在他掌心四脚朝天的挣扎,那小虫子看上去极为痛苦,可怕的是它的肚子是一张小巧狰狞的人脸,五官俱全,神情清晰可辨。 美玉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虫子?” “这是消魂蛊。”宇文墨握拳,再摊开手时那虫子已经变成了一团绿浆,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它会顺着你的耳朵进入你的身体,随后就会慢慢吞噬你的魂魄。短时会让人神智恍惚,时间长了会使人痴傻直到死亡。” 美玉看了看宇文墨的手,咽了口口水,从袖兜里翻出半张草纸,撕成两半堵在了自己的耳朵里:“先生,我们这是去哪儿?” 宇文墨看了他一眼:“去会会他们的巫神。” 也不知道往外走了多久,早已出了青潼县城,今夜月色不明,乌云满天,全靠车前挂着的风灯隐约照亮前路。外面夜风渐起,吹得风灯晃个不停,有什么东西在风里噼噼啪啪的扑向风灯外的灯罩上,停下了才看清是手指长的飞翅甲虫,一旦抓紧了灯罩便不再动弹,没多久那风灯透出的光便越来越微弱,直到灯罩外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完全遮蔽了灯光。 那甲虫还歇到了马身上,驾车的驼背老头身上,还有马车上,一旦停下,就张开它们的口器咔嚓咔嚓咬个不停,硬木马车和包车的铁器都被它们咬出了小小的啃口,若是寻常马匹遇到这样的虫袭早已吃痛发狂,但这拉车的马儿和驼背老头却仿佛没有痛觉,丝毫不受影响,在虫潮包裹的黑暗中继续前进。 甲虫越来越多,撞击着车厢壁发出砰砰的响声,宇文墨从车厢的木匣里拿出一根香点燃,那香燃烧的烟腾起后并不消散,小小的一缕却凝而不断,在车厢里缭绕了一圈后顺着缝隙飘了出去,一圈一圈缓缓而坚定的将马车缠绕,那烟所到之处,甲虫像遇到天敌一般轰然四散。 当最后一分香燃尽时,马车外缠绕的烟也跟着消散,那些虫潮散而未退,只是马车周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使得那些虫子再不敢近前,只是在附近嗡嗡盘旋着飞舞,马车便在虫群的包围中行进。 蓦然间地面开始震动,土地皲裂,地下伸出了一只只干枯的手掌,抓住了马蹄和车轮,使得他们再无法寸进,无数的枯手撑开了地面,一具一具僵黑的尸体从地底破土而出,摇晃着往车身上爬。 宇文墨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符,随着他的最后一个动作,一个金色的字在空中一闪消失,外面的尸体乃至虫潮瞬间被看不见的力量湮灭粉碎。 外面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苏先生,你在山里住了多年,一向不问世事,缘何要插手今日之事?” 宇文墨淡笑一声:“你们苗巫一向行事全凭一己心意,视他人性命若无物,杀你们,也全凭我一时之心而已,有何缘故?” 那声音带着掩不住的怒意:“姓苏的!你躲在我苗山里多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你以为我们是怕了你不成!你杀我苗巫一人,便是与我整个寨巫为敌!” 宇文墨冷哼:“那就杀遍你们寨巫便是。” 马儿一声长嘶,高高翘起前腿又重重的落下,地面随着马儿的下落轰然向前坍塌,将前方的人影从黑暗中逼了出来。 一个手握人骨拐杖的老头落到马车前方,怒道:“姓苏的,你这是要和我巫寨不死不休不成?!” 回答他的是一道剑光和宇文墨冷漠的声音:“既然已经结了仇,杀一个是杀,杀一群也是杀,有何分别?” 老头举起手中拐杖抵挡剑光,被劈得倒退三步,显然是已经气极:“好,好!” 他一拍手中拐杖,无数绿莹莹的粉末从拐杖顶端的人头飞了出来,盘旋成为一个莹莹绿光组成的人影,向着马车扑了上去,他自己则转身便朝着黑暗中远遁。 那绿光人影扑到马车近前,一直沉默不动的驼背老头突然抬头张开了嘴,他的嘴唇顺着脸颊裂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猛的一吸,那荧光人影竟然就那么被他吃了下去。驼背老头闭嘴低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苗巫冲入黑暗中,一路疾奔,然而当前方出现光亮时,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又出现在了马车前方。他心里又惊又气,举起手中拐杖,暴喝一声,扑向了马车。 然而他往前冲了不过两三步,却发现自己突然失去了前进的力量,低头一看,他的腿不知道何时被整齐的切断留在身后不远处,而他的身体却依然保持着前进的姿势。老头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恐惧,下一刻他的身体分成了无数小碎块,轰然塌落在地。 一地的碎尸中爬出了一只赤红色的蚕虫,张开口器开始大口吞噬地上的血肉,过了不久就将尸体连肉带骨头吞吃的干干净净,打了个饱嗝,扭动着明显胖了好几圈的身体,在地上钻了个洞,进去入眠去了。 看见这一幕,宇文墨放下撩起的车帘,淡淡的吩咐:“回吧。” 驼背老头扬手甩了一鞭,马车沉默的掉头走向来路。 先前发生的一切让美玉震惊不已:“先生,刚才……那是什么?!” “那蚕是苗巫的本命蛊,如果主人死亡而巫蛊没有受到伤害,它就会反噬主人的血肉以壮大自身。日后若是有造化,也能成为天灵地宝的一种。” “那绿色的人影呢?怎么,怎么就被……”美玉有些说不出口,“吃了?” “巫蛊一行,最早是为了行医救人,后来却走入了旁道。巫蛊大多以虫为引为体,你看见的那绿色人影,不过是一种细若沙尘的小虫,平日里被他养在人骨拐杖的中空处,出来后聚集似人形而已。” 美玉只觉得眼前的苏先生深不可测,心里充满了敬畏,虽然还有满心的疑惑,却不敢再继续多问。 马车再回到青潼县城,天色已经蒙蒙亮了,城门外已经排上了长长的,等待入城的队伍,城门楼上人影憧憧,驻防兵士正在换防。美玉挠了挠头,他记得出城的时候这整个青潼县城都犹如一座空城,城门楼大敞着,内外空无一人,哪儿有现在的一分人气。 做生意的人多,集市就开得特别早。路边好多卖早餐的小贩,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花卷,挑着担卖的馄饨摊子,还有豆浆和烤红薯。美玉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摸了摸肚子,折腾了一宿早饿了。 宇文墨微微一笑,让驼背老头停车,给了他几个钱去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回来,塞到美玉怀里:“饿了吧,先吃点这个垫垫。” 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欲旺盛。美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口大口的吃起了馒头:“先生,那些苗巫还会再来找麻烦吗?” “会。”宇文墨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我杀了他们两个巫神,巫寨的人,睚眦必报,势必会咬着我们,不死不休。” 美玉顿时没了胃口:“先生,是不是因为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 宇文墨睁开眼睛,安抚的看了眼美玉:“与你无关。” 美玉捏紧了手里的馒头,心里越发愧疚:“那先生,你们还会留在青潼县吗?还是要带小满去哪里看看?” “打算雇艘船,北上去广宁城,你可要与我们同行?你也该回师门复命了吧?” “愿意,当然愿意!”美玉使劲点头,走水路虽然会比陆路慢很多,但是水路安稳,一路上可以惬意的看看山水风景,更加适合夏满。他也愿意多和他和夏满相处一段时日。不过是晚归一个多月罢了。修书一封先行送回京,不让师父担忧就是。 在青潼县码头要找艘船很容易,想要雇艘船只送他们一行人上京却很难。这里来往的船只都是货船,只是顺路搭载些人做点小生意多挣两个钱。宇文墨最后寻了艘送货的大船,这船只送的是茶砖和南疆特有的染布,不似其它货船般杂乱,船上干净整洁,舱房宽敞,还有专门的厨娘一路上做饭。宇文墨当天就付了定,第二日就随船离开了青潼县。 青潼县外的这条河叫翠河,是大辽第一大河西凉河的主要支流,因为南疆雨水充沛河面十分宽广,河势平缓,十分利于行船,因而往来船只众多。夏满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上了船之后更是拉着美玉在甲板上上蹿下跳个不停,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精力充沛如美玉,也被她弄的有些疲于应付。 船行河心,清风习习,夏满终于消停了些,和美玉依偎着栏杆吃葡萄,一边比赛谁能将葡萄皮吐得更远,两人玩闹着,看见河心的另一艘船停了下来,几个脚夫打开了船栅栏,将几艘只有尺许长的乌篷小船,一一放到河面。 那小木船被涂了白漆,通体雪白,只有船篷乌黑如墨,船檐挑挂着一盏带着铃铛的小灯,每艘小船船尾的甲板上都扎着一个几寸高,穿着白布衣的稻草人,看着十分怪异。夏满好奇,叫住了身后路过的船夫:“船家,你看那里,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第7章 船夫抬头看了一眼,叹息一声摇摇头:“这是在放灵。” 美玉也很好奇:“放灵?什么放灵?” “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船夫道,“凡是在水里淹死的人,家人会认为他的灵魂在寒水里不得安灵,无法超生,所以就要寻人做这渡灵船。那船头的风铃叫招魂铃,灯叫引魂灯,稻草人肚子里缝着写着那人生辰八字的黄布条,只要听见了招魂铃的声音,魂魄就可以在引魂灯的指引下上船,摆渡前往超生。你们看见有几艘船,就表示有多少人又被这条大河吞噬了性命。” 美玉和夏满对视一眼,谢过了船家,两人此刻也没有了玩闹的心思。美玉低头念了声佛号,轻叹道:“逝者已矣。晚间小僧应来替他们念渡往生咒才是。” 夏满点了点头:“美玉哥哥,这是功德。晚上我陪你一起上甲板吧。” 美玉也点了点头。 夜间为了安全,船家都放慢了行船的速度。每艘船的船头船尾都挂起了醒目的防雾灯。河面开阔没有遮挡,月光银辉般洒落,然而河水深沉如墨,视线依然不能往前看出去很远。两岸的群山如同隔绝了世界的两道屏障,染满了夜色,沉默的延伸,同河水一起最终又和夜色混为了一体。 夜里河心很冷,美玉和夏满都披了氅衣才上了甲板。湿润的河风扑面,风中隐约夹杂着河水拍击船舷的细微水沫,带着些许的腥气。 夏满看向河面,不由得震惊:“怎么会……这么多……” 宽阔的河面上,无数艘小木船亮着灯,随着水波漂流,星星点点的灯光像星空倒映在了河面,隐约能听见空中飘扬着哭声,是亲人们在祭奠亡魂。 招魂铃叮叮铃铃细微的响声汇集在一起,像一首凄然不断的乐曲在河面上空飘响,让夜越发的清冷。 夏满肩头一暖,抬头看时,是宇文墨站在了她身边。她拢了拢领口躲避河风:“先生,你也上来了?” 他低头看她一眼,掀开自己的大氅,将她拥入怀中,河风顿时被完全的阻隔在外,靠着他,她觉得温暖又安心。他语带责备:“这么晚偷偷上来吹冷风,不怕明天头疼?” 夏满握住他的胳膊把脸靠了上去:“美玉哥哥说要来超度亡魂,所以我也就跟着来了。” 美玉见状向宇文墨行了一礼:“先生。” 宇文墨点了点头:“你的心虽好,这里的亡魂你却不能超度。” “为什么?”夏满抬头,“你不是一直说,超度亡魂是大功德吗?为什么美玉哥哥不能超度?” “超度亡魂,助其戾气尽去,重入轮回,确实是无上的大功德。”宇文墨轻轻的拍了拍夏满的肩膀,“只是这河里尽数都是横死之人。超度时需要沟通阴阳,这股怨气太烈,以美玉的修为,撑不了一时三刻就会阴煞入体,轻则魂魄受损从此神智不清,重则丧命。” 夏满长大了嘴:“啊?”她和美玉无奈的对视一眼,夏满摇了摇宇文墨的手撒娇,“先生,那我们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宇文墨低头微笑:“小满,我以前和你讲过,河水属什么?” 夏满仔细想了想:“先生曾经说过,河水同树木一样,同属阴……我想起来了,先生说过,河水性阴,在夜间乃是生死阴阳的分界线,对不对?” 他赞许的点头:“对。”他抬手指向前方,“你们看。” 那些星星点点的小木船流向前方,莫名的就消失在了浓厚的夜色中。 “这些渡灵船就是他们的去途,我们能做的,只是安心送他们一程而已。世间事,各行其路,各有归途。他们已经走在了自己应去的道路上,我们便不要再去打扰他们。” 三人正说着话,夜空里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铃响,那铃声和招魂铃微弱的响声不同,极为清脆刺耳,叮铃铃划破平静的夜色,伴随着一个男人的吟唱声:“风起兮,尘不静,心乱兮,魂不宁,血脉连兮,勿远去,勿远去……” 随着他的吟唱,他手中的铃声摇得越发的急骤。 是岸边停靠的一艘木船,和其他只挑挂了防雾灯的船不同,这艘船上挂满了白纸糊的灯笼,一个身穿道袍的男人正手拿铜铃在甲板上吟唱,而他的身后,跪着一圈身穿素服的人,低着头在哭泣。 远远看过去,他们中间似乎还躺着一个人,一身寿衣,只是太远,看不清男女。 宇文墨他们所在的大船放慢了速度,缓缓驶向岸边。船夫们突然上了甲板忙碌的往来下锚拉绳,而船老板也匆匆跑了过来:“苏先生,您在这里。对不住,咱这船必须要停一停了。你们可以在船上住一宿,明儿个一早再上岸,要是觉着河里太冷,待会儿直接上岸也行,这码头无论白天黑夜都有车马候着,直接送您去镇里的客栈。过两日咱们再走。” 宇文墨眉头微皱:“怎么了?” “嗨,您有所不知。”船老板很是忌讳的指了指对面,“您看见没有,有人在水里给死人招魂。咱们遇上了这个,是大忌。这时候强行要走,就会引得水鬼相随。您看看,这周围的船,可不是都靠岸了?真是晦气啊!晦气!” 船老板连连摇头,不欲多说:“我们这两日船上要做法事,以防他们招来的水鬼上错了我们的船不走。苏先生,真是对不住了。” 宇文墨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大船渐渐靠向岸边,距离越近,那艘木船上的情形看得就越发的清楚,那道士急骤的摇响着手里的铜铃,随着一声定,他将一截红绳拍在了地上那尸首的胸口上,那尸体竟然一阵抖动,周围的哭声越发的大:“我的儿,我的儿……” 大船调头,那艘船上的情形再看不见,只是听见那边十分嘈杂,夏满拉了拉宇文墨的手:“先生,我们上岸吗?” “上岸吧。”他安抚的反握住她的手,“待会儿船靠了岸,就让金老头先行去准备车马。” 船行一日,他们到了青潼县上游,一个叫骆家寨的地方。这里是距离青潼县最近的一个水路补给站,因而地方不大,也十分的繁华。 他们在寨子里的客栈要了几间房,青黛和竹叶伺候着夏满去安歇,美玉则和宇文墨同住一间房,美玉没有困意,盘腿坐在床边想和宇文墨聊天:“先生,我先前看见那尸首一阵抖动,是招来了魂魄吗?” 宇文墨用银剪挑了挑灯芯,让火燃得旺些,回头看着美玉微笑:“你认为呢?” 美玉想了想:“这魂魄离了体,人也不一定就死了。有时候生魂因为惊吓而出窍,人也会呈现假死的状态,只要在七日内寻回,最多也就大病一场。 不过若是魂魄离体,命灯已灭,那就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依我看,或许那人只是受了惊吓生魂离体,道长替他寻回了魂魄而已。” 宇文墨摇头:“生魂受到惊吓离体,只会本能的去山野,丛林,阴洞这些远离水源的地方。生魂被水里的阴气侵袭,人就会死。这水里招来的,只会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哪儿来的生魂?” 美玉闻言睁大了眼睛,想起方才在船上看见的那一幕,莫名的感觉到一阵寒意,那……那道长从水里招上来的是什么? 第二日一大早,美玉就被热闹的鞭炮声吵醒。这房间虽然在二楼,窗户却临街,街上炸响了鞭炮,简直就像在他的耳边一般。美玉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起了身,才发现宇文墨早就起了床,他的床上干干净净,被褥都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美玉拉开房门,走廊上店小二满脸喜气,客栈的廊道里不知何时也挂上了红绸,一派喜气的景象,美玉赶紧拉住路过的店小二:“小二哥,这是谁家在办喜事?” “哎呀,小师傅,您这就是有所不知了。”店小二喜气洋洋的开口,“咱们骆大少爷今天娶媳妇,那可是咱们寨子里一等一的大事啊。骆家昨晚就挨门挨户送了喜金,从今儿个开始,更是要在寨里大摆三天流水宴,来者是客,敞开怀了吃!咱这客栈也是喜宴场地,可不是大喜事吗?小师傅,您梳洗梳洗,一会儿下楼您就吃吧哎!” 店小二甩了甩汗巾,高高兴兴的走了。美玉挠了挠头,都听说成亲是去观礼的人送礼金的,怎么这骆家却反了过来,办喜事的人家反而往外送喜金?这骆家就财大气粗到了这等地步吗?! 美玉去敲旁边夏满的门,刚举起手房门就被拉开,和夏满碰了个正着。夏满看样子也早就起了床,梳洗的整整齐齐,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裙裾,看着娇俏可人。看见美玉她立刻拉住了他的手:“美玉哥哥你起来啦?我正要去叫你,先生说你昨夜睡得晚,让你多休息会儿。我合计这外面鞭炮一响,你肯定是睡不着了,正想去找你呢。” 宇文墨跟在夏满身后出了门,看着两人笑了笑:“走吧,趁现在人少,下楼去吃点东西。一会儿就该乱了。” 这会儿客栈大堂里人也已经不少了,真是喜事临门,一大早的好些桌就已经在招呼店家上酒。店家送上来的全部都是贴了喜字的小坛白酒,说是从现在开始,一应开销都记在了骆家的账上。 宇文墨带着两个孩子找了个角落还算清净的地方落座,要了点馒头,白粥和小菜。店小二应了一声,却先给上了点了红字的四色点心,这也是喜宴的一部分,开席前的喜糖点心。 那点心点了红字,看着格外喜庆,夏满和美玉拿了起来在手中研究,两人在那儿比较谁的更精致,就听见旁边桌的客人在赞叹:“哎,这骆家真是好大的手笔!这一大早的流水宴就开始,这么吃上三天,那银子还不像流水一样哗哗往外淌?!” 另一桌的客人啐了一声:“这点银子对骆家来说算什么?!要知道,骆大少爷可是死而复生,道长说了要给他冲喜,这喜事当然是办的排场越大越好!” 第8章 “死而复生?”旁边桌的客人顿时来了兴趣,“怎么个死而复生法?兄台可否说来听听?” 说骆家大少死而复生的显然是本地人,他抿了口酒,看了看四周,往前探了探身子神秘的开口:“你们远来是客,有些事情就有所不知了。这骆家大少前日游河失足掉进水里,这救上来之后便一直昏迷,没有撑过几个时辰就没了气息。 骆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独苗,把那夫人和老爷哭的几乎晕死过去,幸好遇到了云游到此地的玄天道长,道长说大少爷魂魄刚刚离体还没有走远,只要招魂成功就能捡回一条性命。骆家二老便许了重金请玄天道长做法,昨晚真个儿将骆大少的魂招了回来!” 这讲述的男人再次抿了口酒,陶醉的眯起眼睛品了一小会儿:“道长又说了,骆大少爷毕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跟着他的脏东西太多,需要办场大喜事来冲冲喜,一来用喜气驱散那些跟着的脏东西,二来也用喜气来稳定他的魂魄。这不昨晚骆大少爷一醒,立刻就迎娶了李家的二姑娘?咱这不也才有喜酒喝不是?” 原来是昨晚河边招魂的那一家。美玉想起昨晚宇文墨说过的话,放下了手里的点心:“先生,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夏满好奇,“去骆家看娶新娘子吗?” 宇文墨看着夏满低头微笑:“小满想去看看热闹?” “想去啊。”夏满抓紧了宇文墨的胳膊,“可以吗?我还从来没有看过娶亲呢!” 宇文墨拍了拍她的手:“既然你想去,就去罢。”他拉住了欢呼起身的她,“那也要吃完了早饭再去。” 骆家大宅十分醒目,顺着镇里的主路一路向上,半山腰最大的建筑群就是。 因为办喜事,此刻骆家大宅大门敞开,从大门一直到内院二门,地上铺了红地毯引路,屋檐用了红绸做装饰,外面的街道上堆着厚厚的鞭炮灰,有许多小孩子围在那里翻找没有炸响的鞭炮,大门处骆家表三老爷在迎客,来者是客,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上门报上名讳,骆家表三老爷都客客气气的请进院内,外院摆了长长的两排方木桌,这里是流水宴的主场。 来吃流水宴和观礼的人越多,骆家便越有面子。 宇文墨领着两个孩子上前:“在下苏墨,听闻贵府在办喜事,舍妹想要观礼沾沾喜气,叨扰了。” “哪儿的话!”表三老爷识人无数,见宇文墨气度不凡,两个孩子也如粉雕玉琢一般,再看身后跟着的两个青衣丫鬟,低眉敛目,那规矩非大户人家不能有,不敢怠慢,立刻唤了二管家领一行人入内,“苏先生能来,蓬荜生辉,快请,快请!” 二管家领着宇文墨一行人进了屋落座,换了小丫鬟上茶好生招呼,这才陪笑着退去。骆家大宅这堂屋面积极大,今儿个又是喜事的正地儿,此刻已经坐了不少相熟的亲戚朋友和有身份的客人。 骆家大老爷坐在上首主位,他的左手边坐着一个长须道士,想来就是那玄天道长了。大老爷殷勤相陪,那玄天道长却微垂着眼不动声色,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 夏满凑到美玉身边耳语:“他能从水里招出东西来,倒也有几分真本事。” 小丫鬟端着漂亮的喜糖点心过来,夏满立刻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要说的话,伸手抓了两把,甜甜的朝着小丫鬟笑:“谢谢姐姐。”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即使带着半边面罩也难掩她的可爱,小丫鬟指了指堂屋侧门外的长廊:“那里有好多水果,你若是喜欢,自己去多拿几个。今天人实在太多,招呼若有不周全的地方,还请多见谅。” 夏满笑眯眯的应了一声,屋子里不断有孩子跑进跑出,这里抓一把糖,那里拿几个水果。办喜事图的就是一个热闹,大人们都纵着,不似平日里严厉拘着,孩子们便也撒了欢的玩儿。 夏满跳下凳子去拉美玉的衣袖:“美玉哥哥,你陪我去拿几个桔子。” 两人和宇文墨报备了一声,便一起挤过人群出了堂屋到了侧廊。这里连着通向后院的花园,有不少主人家相熟的亲戚朋友家的少爷姑娘在此游玩聊天,十分热闹。 夏满拿了个桔子,眼睛滴溜溜一转:“美玉哥哥,你想不想去看看新娘子长什么模样?” “啊?”美玉看夏满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打着坏主意,“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了?”夏满撅嘴,“我们都知道那大少爷有问题吧?难道我们不应该救一救那新娘子吗?佛家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的看着新娘子羊入虎口?” 好像有点道理,美玉挠了挠头,举棋不定。毕竟他可是个半大小子,虽然是个和尚但也还没有正式受戒出家,那也是男宾,就这么偷偷闯入人家内眷后院,若是冲撞了谁坏了别人姑娘家名节如何是好? “你想那么久干嘛?我是姑娘,你是小和尚,就算被人撞见了又如何?说不定去得晚了,那新娘子还没等到拜堂,就已经一命呜呼了!”夏满拉着美玉跟她走,“快快快,跟我去看看。” 诚如夏满所言,两人年纪都小,今儿个孩子又多,就是巡院的家丁丫鬟看见了也没当回事。两人顺利的进了内院,夏满分辨了一下方向,拉着美玉就朝布置得最喜庆的院落走去。 “哎。”美玉拉住了夏满,“你不是说要看新娘子吗?” 刚才在路上听丫鬟说那买回来冲喜的新娘子在西院,怎么小满拉着他往东院走。东是主位,是主人家的起居之所,住的不是骆家老爷夫妇,就是骆大少爷。 “我改变主意了。”夏满拉着美玉,脚下不停,“与其去看看新娘子,还不如去看看那大少爷到底是什么妖孽,若时机成熟就彻底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主院很好找,布置得最喜庆,张贴了最多喜字的就是。只是这院子虽然看上去一派喜庆热闹,却静悄悄的,院里连一个丫鬟小厮都没有,显得空空荡荡。 美玉有些迟疑,夏满狠拉了一下他的手,两人摸进了院子,走到了主屋的窗沿下。屋子的窗户都大敞着,悬垂着竹制的窗帘挡光,被风吹的飘飘扬扬,时不时撞击到窗框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夏满踮起了脚尖顺着窗户朝里看去。屋子里一个一身喜服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而坐,他的身边并没有人服侍,他一动不动的坐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桌上的木梳开始给自己梳头。一下一下,从头到尾。 那动作若是出现在一个女儿家身上很自然,在男子身上却说不出的怪异,像是极为爱怜自己的满头秀发。梳着梳着,他的头发越来越长,像蛇一样,蜿蜒拖曳在地。 他身体的四周也开始渗出水渍,他身上的衣衫渐渐的也被水浸透了,滴滴答答的往下滴落着水珠,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露出了削瘦的身体轮廓,衣服里只有一副蒙着一层皮的骨架,那露出来的手也化作了累累白骨。那骆大少爷却一无所觉,仍是专注的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夏满看得毛骨悚然,拉了美玉的手悄悄后退,嘴里压低了声音催促他:“快走快走!” 美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夏满扭头看他:“你没看见?” 美玉更加迷茫:“看见什么?” 他只看见一个年轻男人身穿喜服背对着他们面朝铜镜一动不动的坐着,还没多看就被夏满拉着跑了出来。 “是水游魂啊!”夏满脸色有些发青,“这道士好大的道行,竟然把水游魂招了上来附在人身上,这不仅是要骆家家破人亡,这整个骆家寨说不好都要成陪葬。” 两人跑回堂屋,夏满扑到宇文墨怀里,一股脑的把方才所见告诉了他。宇文墨眉头微皱,不赞成的看了夏满一眼:“这下可是玩够了?” 糟了,自己乱跑,先生生气了。 夏满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软声开口:“我只是好奇嘛。” 他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夏满转身踢了美玉一脚:“快去告诉骆家人,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里面的是个妖怪。” 美玉苦了脸:“啊?要我去说?” 夏满捂嘴笑:“难道让我或者先生去说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快去吧。” 美玉也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起身越过满蓬宾客走到骆大老爷面前。正殷勤奉承玄天道长的大老爷见面前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不由得一愣:“这位小师傅可是来化缘?外间管家处便有喜金可拿,今儿个咱们是流水宴,小师傅吩咐一声,他们会为你上专门的素斋。” “骆大老爷。”美玉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敛目开口,“那被招回来的不是你儿子的魂魄,若不早日除之,必成大患。” “放肆!”玄天道长身旁的灰衣童儿闻言大怒,“你是哪儿冒出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和尚?!竟然敢公然胡说,污蔑我家祖师!” 这一下变故让原本热闹的大堂倏然一静,那玄天道长还未开口,就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回道:“你们自己没有什么真本事,欺世盗名,我师兄慈悲为怀不忍见血光才出言提醒,你们竟然还不知好歹,反而辱骂我师兄。那牛鼻子道长,本姑娘问你,你可知道你从水里招回来的是什么东西?!” 第9章 玄天道长脸色微微一变,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个带着精致面罩的小女娃娃,正双手叉腰气呼呼的看着他。 他的视线落到女娃娃身后的男人身上,不过对视一眼,玄天道长心里就咯噔一声。这男人面无表情却不怒而威,一双眼仿佛瞬间就将人看了个通透。 那灰衣童儿正要反唇相讥,被玄天道长抬手制止。 玄天道长稳了稳心神,他自己清楚自己的事。他并非什么名门弟子,连正规的道士都算不上,只是早些年因缘际会救了一个濒死的道长,得了他一本残缺的道书。 他练了许多年,懂了几分玄术的皮毛,便借此到处招摇撞骗。这次路过骆家寨听闻骆大少爷溺水而亡,原本想着做个招魂的场骗得两个钱,到时候就说骆大少爷早已入了六道轮回,给他做场法事超度超度就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让骆大少爷真的死而复生。 骆大少醒来后看他的那一眼,只要想起来就让他如坠冰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招来了什么,心里怕得紧,想跑,偏生骆家上下都视他为大恩人,一留再留让他不得脱身。他心中害怕,就想着办场大喜事聚聚人气,不管那后面的是什么东西,总能用喜气和阳气压一压,等喜事完毕他就脚底抹油。万没想到,竟然会冒出个小和尚一语道破。 只是玄天道长没有说什么,骆大老爷却已勃然大怒。任谁在经历了儿子失而复得,正在办喜事的当口听见这么一番说辞都不会有好脸色。骆大老爷强忍怒气,唤来了管家和一众家丁将宇文墨一行人团团围住:“我儿今日大喜,几位既然是恶客,老夫就不多留了,送客!” 夏满气的跺了跺脚:“不识好歹!” 宇文墨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对着美玉招了招手:“走吧。” 他们离开了骆家,玄天道长却再也坐不住,越想越心惊,连那童儿都不要了,寻了个方便的借口翻墙从骆家逃了出来,一路打听着他们的行踪,追到了下榻的客栈。 他们在二楼的茶室坐着,夏满还在气呼呼的骂:“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听见夏满的声音,玄天道长再也顾不得什么,闯了进去倒头就拜:“师父救我!” 夏满大为惊讶:“咦,牛鼻子道长,你怎么跟着来了?” 玄天道长不敢抬头:“几位高人,请救救在下!” 夏满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你也不是完全不知事,知道自己招上来了一个厉害的东西,是不是?” “是。”玄天道长此刻哪儿还有半分高人气度,恭谨的紧,“小道才疏学浅,原本只是想做场法事混口饭吃,万没料到会招上妖怪,求高人救我!” “让我来看看你。”夏满跳下凳子,绕着玄天道长走了两圈,嘴里啧啧有声,“先前在骆家人太多阳气重压着看不清,现在才发现,你已经是黑气缠身,怕是也活不过一时三刻了。” “小满。”美玉有些不忍,“你别吓唬他。” “我可不是吓唬他。”夏满哼了一声,复又坐下,“他大半夜的在人家送渡灵的时候强行招魂。招魂法器一响,乱了不知多少魂灵的投生路,这些孽报都缠在他的身上。 还有他招上来的那个水游魂,他可是它上岸的灵媒通道,身上缠了它的几分气息,只要他在,有心人就能追查到它。你说那妖怪能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后患吗?腾出手收拾的第一个人自然就是他了,他还能活过一时三刻吗?” 玄天道长越听越害怕,满头大汗,连连叩头:“高人救我,高人救我!” 夏满轻嗤:“救你?简单,你拿把刀摸到骆家后院,把他们大少爷了结了就是。那水游魂刚上岸,没有了附体就会威力大减,你身上黄符众多,它也奈何不了你,最多在岸上盘旋一日,就只能回到水里去了。” 玄天道长苦了脸,他若是拿把刀去骆家后院了结了骆家大少爷,先不提他有没有那个能耐了结那妖怪,单是骆家的人就能要了他的命:“就,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别的法子也有啊。”夏满撑着脑袋笑眯眯的看着玄天道长,“不过要用你的命做饵,你愿意吗?” 玄天道长看了看夏满,又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宇文墨,不过犹豫了一瞬,立刻就有了决断,一咬牙:“我愿意!” 骆家大办喜宴,即使在码头,也隐约能听见山上喝高了的人们的喧哗声,整个骆家寨灯火通明,这三天要彻夜不眠的庆祝。 不过码头毕竟距离遥远,只能隐约听见风里飘来的点声响。几乎所有人都去山上骆家大宅吃喜宴去了,码头十分冷清。 距离码头不远处的河滩上,玄天道长哭丧了脸,盘膝而坐,夏满正拿了一个一个白纸剪的小人,用筷子粘了插在他的周围。美玉在一旁想帮忙,插不了手,能做的只是把筷子一根一根的递过去。 玄天道长见宇文墨不动如山,立于一旁,动手的都是这个小姑娘,心里没底,开口问道:“高人,这样……行吗?” “怎么不行?”夏满头也不抬,将小人黏在筷子上,插到固定的方位:“你用半吊子招魂术把水妖招上岸,你的身体就是它离开水的灵媒,也相当于一个通道,你能招它上来,我们就能通过你将它送回去。 这是七玄阵,一会儿法阵激发之后,会采用转嫁之术,将那水妖的魂体从骆家大少的身体里抽离到你身上,然后我们就可以抓住它了。” 玄天道长面色发白:“到……到我身上?!” “到你身上。你用的那半吊子招魂术,其实是请神术的一种,本来就是请上自己的身,你用缚灵绳瞎拍,阴差阳错拍到了骆大少的尸身里,请神容易送神难,上身这种事情很容易反噬,你还送了它一个肉身……” 夏满摇摇头,也不知道怎么评价玄天道长这种行为,“不过你放心,我们会护住你的魂魄。水妖上你身之时,你的魂魄会被大阵转到周围的纸傀儡里,这阵里的所有纸傀儡到时都是你的肉身,水妖会第一时间去扑杀你的魂魄,别害怕,你只需与它周旋片刻,我们就能收服它。” 夏满插好最后一根筷子,拍了拍手退到一丈开外。美玉靠过去很是佩服:“小满,你好厉害。七玄阵你都会。” 夏满压低了声音开口:“先生是教过我,不过我也是第一次使,待会儿会不会玩脱了我也不清楚。” 美玉无语。看见美玉脸上的表情,夏满嗔了他一眼:“怕什么,就算我玩脱了,不是还有先生在嘛!” 夏满举起手里的引阵符点燃,河滩上那些白色的小人和筷子闪了一闪尽数消失,只余下玄天道长在阵中心盘膝而坐。 因为大病未愈,这冲喜的婚事骆家大少没有出面,拜堂也是用系了红绸的公鸡代替,他一直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养。 大少爷醒了之后脾气十分怪异,不许点灯。整个骆家大宅灯火通明喜气洋洋,唯有他的院子黑沉沉一片,连屋外的廊下都没有掌灯。原本近身服侍的下人也都被他赶了出去,诺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在大红喜字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格外孤寂。 骆大少爷从床上起身,坐到铜镜前,黑暗中拿起了木梳,又开始一下一下的梳理自己的头发,突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一个白色的灵体从他的天灵盖被抽出,猛地向着山下码头的方向电射而去,没入了玄天道长的肉身里。 河滩上,玄天道长睁开了眼,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白膜,看不见瞳孔,他痛苦的发出了一声哀嚎,挣扎着起身,原本胖乎乎的身体急速干瘪下去,即使隔着衣服,胸腔都透出了肋骨的形状,他往前伸出了手,双手的血肉消失,只剩下一张皮惨白的包裹在骨头上。 一个白色的纸人一闪,在地上一滚化作了玄天道长的模样,他往后看了一眼神色大变,万没想到自己会变得这般阴森恐怖。身后的肉身已经看不出玄天道长原来的样子,它浑身上下*的,有水流顺着惨白的皮肤一股股的流下,他张开嘴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嚎叫,那声音极为刺耳,美玉不防备,眼前一晕险些栽倒在地,幸好宇文墨从旁扶住了他:“默念清心咒。” 美玉不敢怠慢,低垂了双眼双手合十默念清心咒,那种眩晕烦闷的感觉才好了些。 因为兴奋和紧张,夏满脸颊通红,低喝一声:“起!”法阵的地面上隐隐有亮光一闪而过,水妖正扑向前方玄天道长的魂魄,光芒一闪,它又回到了原地。 “呵呵。”夏满骄傲的笑了笑,“让你尝尝我画地为牢的厉害。” 水妖发现自己离不开这脚下方寸之地,顿时暴怒,一甩头,脑后的长发忽然暴涨,化作蜘蛛网一般,铺天盖地射向四周围,隐藏着的纸傀儡都被它的头发穿透,刚刚才稳了稳心神的玄天道长哀嚎一声被那头发裹住,拉向阵中心的水妖。 夏满顿时方寸大乱:“怎么办,先生,怎么办?” 宇文墨上前一步,下一瞬间出现在了水妖的身后,水妖感觉到危险转身,宇文墨的手已经拍在了它的天灵盖,他的掌心金光一闪,一道白色的灵体再度被抽出,玄天道长的肉身一顿,立刻失去了支撑,软软倒向地面。 被裹住的玄天道长的魂魄立刻身不由己的被吸进了自己的肉身,宇文墨拾起地上的纸傀儡,将手心的灵体拍了进去,那纸傀儡立刻化作了水妖的样子,现了原形。 夏满凑过去看,他的掌心趴着一只一身白衣的长发枯骨,身似人形,只是它没有腿,而是鱼尾一样的鳍,正在徒劳无功的四处撞壁,却被看不见的屏障封在了他的手心里。 玄天道长□□着起身,浑身散架一样的疼,五脏仿佛也移了位,可他还是勉力支撑着自己起身叩头:“多谢几位高人救命之恩!” 夏满摸出个玉瓶将水妖装了进去,贴上符咒,扭头看了玄天道长一眼:“你还是赶紧找个地方疗伤去吧,让水妖上了身,又纠缠了那些怨灵的孽报,你铁定会大病一场。” 第10章 玄天道长再叩首:“多谢高人指点。”他犹豫一下,“未敢问高人尊姓大名?” 夏满挥了挥手:“我们缘尽于此,你知道我们的姓名也无用,你还是赶紧走吧。” “是。”玄天道长应了一声,颤颤巍巍去了码头,明儿个一早骆家人肯定会发现骆大少爷气绝身亡,到时候他想走怕也走不了了,趁着天黑雇了艘小船,许了重金,当即就出了港。 骆家大宅里美玉曾经说过骆大少爷没有死而复生,招回来的是妖怪。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宇文墨一行人也回到了船上居住。船家看见他们回来很高兴:“苏先生,我正想让您的老仆去通知您,法事已经做完了,明儿一早咱们就能起航。您看看要是还需要什么,现在时辰还早,可以让人再去添买些。” 宇文墨点头:“有劳了。” 夏满兴匆匆回了船舱,让青黛用铜盆装了盆水,自己在盆身上贴了几张符咒后,小心翼翼的拔掉玉瓶的瓶塞,将水妖倒了进去。 水妖噗通一声落入铜盆中,像尾白鱼一般沉入水底。水里它的身体周围冒着丝丝黑色的怨气,房间里顿时冷了几分。那铜盆表面更是结了一层细碎的冰晶。 夏满低声轻叹:“好厉害的怨气!” 看着水妖时不时浮起转身时骷髅的脸庞,美玉只觉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低了头使劲念经:“罪过,罪过。” “封起来吧。”宇文墨进了船舱,看了那铜盆一眼,“回头美玉在屋子里做场法事驱一驱怨气。船上沾染了水妖的怨灵,对船家不好,日后他们行船容易出事。” 美玉应下:“是。” 夏满吐了吐舌头,把水妖又装回了玉瓶里封好,走到宇文墨身边坐下:“先生,你曾经教过我,水游魂都是成群出现,既然玄天道长能从河里招上来这一只,必然还有它的同类。先前看他们在河里放了那么多的渡灵灯,想来也是水妖作祟,所以才无端端死了那么多人。我们要不要为民除害?” “哦?”宇文墨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小满想要为民除害?” “这个也是大功德好不好?”夏满跳到美玉身边,拉了他一下,“小和尚,你说说,我说的对不对?” 和美玉越熟悉,夏满越是暴露本性,称呼都从美玉哥哥变成了小和尚。美玉哪儿敢说她不对,何况这件事情,她本来也是对的,当即附和的点头:“小满说的对,虽然河里每年都免不了有意外溺水身亡之人,但那渡灵船委实太多了些,想来正是因为水妖作祟,为民除害,是大功德。” “也好。”宇文墨点点头,“既然你们都想为民除害,也不妨一试。”还没等两个孩子高兴,他话锋一转,“不过这水游魂藏在什么地方,你们要自己想法子找出来。若是你们能够办到,这就是你们的机缘,我们顺势为之,如果办不到,此事以后就不要再提。” 夏满怏怏的垂下了肩膀:“知道了。” 宇文墨微微一笑。 翠河两岸坐落着许多村镇,都是水路的补给点。因为航道繁茂,这些村镇虽然规模不大,大都十分繁华。镇上的人除了耕地,几乎都做着和通航有关的营生。 最红火的生意当属客栈和酒肆,出门在外的人总归离不了吃住两样,另外一项非常红火的则是野窑。 这些长年跑船的男人,一离家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两年,在船上呆的久了,下船总要去松快松快。所以不管是哪个镇子,不管干这行多被人瞧不起,野窑都依然存在。 除此之外,另一种营运方式也应运而生,那就是花船。 在最繁华的河道上,花船常年泊于河岸,根据客人的需要,他们就会送了姑娘过来,或者接了客人过去好生伺候着,过一宿风流,天明再送回去。 花船聚集的地方,平淡的夜晚也变得活色生香。与寻常货船客船不同,花船大都装饰得十分华丽,船身通体涂了朱红色的漆,挂着彩色的帷幔和色泽艳丽的各色仿宫灯灯笼,斑驳的光影映照在河面上,碎玉一般流光溢彩。 河风拂过,姑娘们的轻声笑语像小猫的爪子一样拨动着船上男人们的心弦。隐约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幽香,不知是两岸山上的野花顺着夜风送来了暗香,还是姑娘们的体香。 马秀才坐不住了。 他带着书童坐船去西陵城赶考,没想到三日来日日都与那花船相伴,那边的欢声笑语和这边的埋头苦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他觉得原本就枯寂的路途更加难以忍耐。他手里拿着书,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对面的船上,正对他窗口的是一方大大的露台,有一蓝衣女子端坐其上抚琴,琴声悠扬,若流水潺潺。 马秀才情不自禁的吟道:“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他只觉得心热难以自持,起身找到船家:“船家,你可知对面那是谁的船?” “对面?”船家顺着马秀才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先生可是想过去坐坐?” “这……”马秀才故作犹疑,船家道:“虽然不清楚是谁家的船,左右不出是上面大县里那几家花楼的。他们与我们同航,先生若是觉得这边清冷,不若去那边坐坐。总归都是去西陵城,耽误不了先生的行程。” 马秀才点头:“也好。”转身看了自己书童一眼,板起了脸,“你且在此候着,到了西陵城就在码头等我。我自会去与你汇合。” 书童不敢多说什么,低头应下。 船家便向那边的船放了烟花为信号,少顷,那边就来了小木船接马秀才上船。 这船上来迎接他的,个个都是十四五肤白赛雪的少女,一颦一笑娇憨无限,那抚琴的蓝衣女子也在其间,近看更是身姿窈窕,容貌倾城,如清水芙蓉,美艳不可方物。 马秀才随了那蓝衣女子入房,美人在怀饮酒作乐,只觉人生畅快大该如此,酒过三巡再把持不住,携了美人宽衣解带,共赴巫山*。 原来的木船房间里,书童坐在马秀才先前的位置上撑着头打瞌睡。不用伺候主子了,他也偷得浮生半日闲,蓦然船一晃,书童被惊醒,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看向窗外。 “咦?” 书童起身,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脑袋来回看,一直和他们并排行驶的花船不知道何时没了踪影,看出去外面漆黑一片,份外冷清。 书童蹬蹬跑上甲板:“船家,船家,你可见到我公子上的那艘花船了?” “花船?”船家晚间时分在船舱里喝酒,压根没注意外面,他不在意的往外看了一眼,“那花船比我们可快多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去到了前面。你放心,花船大都夜晚行得快,白日里会靠岸歇几个时辰进行补给,咱们一定追得上,不会让你落到你家公子后头。” 书童闻言放了心,干脆回了房间睡大觉去了。 那花船并没有赶到船家的前面,还停泊在原地。 只是此刻船上的灯笼都已熄灭,整个大船笼罩在一片阴森的黑暗中。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几许月光从窗棂间洒落。蓝衣女子慵懒的起了身,黑色的长发瀑布般从她颈后滑落,使得身体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却更加诱人。她身后的床上,躺着一具被吸干了血肉的枯骨,干枯的脸上依稀还能分辨出几分马秀才的面貌。 几名侍女垂着头鱼贯而入,从床上拖起了马秀才光溜溜的尸体,一路拖到船舷边,扔进了河里。 噗通一声闷响,马秀才的尸体在水里沉了一沉,随即被激流卷着打着滚飘向河底深处。 冰冷漆黑的水底,一道一道白色的身影幽灵般的浮现,它们的身体是蒙着一层惨白皮肤的枯骨,脑后飘荡着长到不可思议的黑发,尾鳍一甩,身体便游鱼般迅速前进。 它们绕着马秀才的尸身来回翻卷着,撞击着,片刻后,马秀才的尸体电击般的一颤,蓦然睁开了眼睛,只是此刻他的眼睛只有一层白膜,瞳孔已经消失不见。他伸出了手,双手化作白骨,他甩了甩腿,双腿并拢长出了和眼睛白膜相同的尾鳍,很快他就变得和周围的幽魂一模一样,进入它们的群体中,渐渐又沉进了河水深处。 夜深了,夏满还没睡。 船舱里点着铜灯,她盘腿坐在桌前,仔细的翻看手中的书册,她的手边还散放着好几本打开的书册。她的眉头皱的很紧:“《广平录》上没有,《百鬼记》上没有,《杂文记事》上也没有,《山水经》上也没有……啊啊啊啊,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看过关于水游魂的记载,为什么就是不记得了?!” 美玉坐在地板上,同样埋首在一地散放的书籍中,闻言抬头:“别着急,总能找着的。” 夏满愁眉苦脸的看了眼墙角,她已经拆了三个箱笼的书,就是没有找到有关于水游魂的记载。青黛和竹叶好脾气的在一旁垂手而立,随时等候吩咐继续去开箱笼搬书。 夏满伸出双手使劲挠头,好好的发髻让她抓得乱七八糟:“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在脑子这个地方,可就是想不起来。” 美玉劝慰道:“别急,仔细想想,既然是水游魂,是不是在什么关于江河湖海的地志或传记中见过?” 夏满脑海中灵光一闪,猛地跳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是在《出西海记》中看过关于水游魂的记载!” 她激动的跳下床,埋首在一堆书中翻找,扯出了一本厚厚的仿绢书,哗啦啦一阵翻,兴奋的指着:“快看!第一百二十三册有记载:水游魂,厉鬼,生于寒水深处,多因尸首接触了过重的怨气尸变而成,喜用长发缠住失足落水之人将其溺毙……”她指着书页一一读下去,“喜群居,离者若乳燕归巢……”夏满兴奋的一声大喊,“有办法了!” 第11章 宇文墨意外的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哦,你们有法子了?” 夏满得意洋洋的把《出西海记》放到宇文墨面前,翻到她找到的那一页:“先生你看,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水游魂喜群居,离者若乳燕归巢。我们不是抓到了一只?只要将它放出去跟着,就能找到它的老巢。” 宇文墨赞赏的看着夏满点头:“不错。” 夏满笑逐颜开,上前挽住宇文墨的胳膊:“先生,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既然你们找到了法子,这就是你们的机缘,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低头起了一卦,点点头,“今晚就是机缘,晚些时候,便去寻那水游魂吧。” 这事情需避开船家耳目,三人用了午膳后早早就睡了,晚间起来后胡乱用了些晚膳,便回到了船舱里。夜间船家放慢了船速,到了戌时船上已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宇文墨方才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船尾,驼背的金老头早已放下一艘小船在外候着。 三人上了小船,金老头去了船尾。宇文墨拿出封着水游魂的玉瓶,揭开符咒将其倒入水里,水游魂进入河水中,见水即长,很快就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只是因为它被封在了纸傀儡中,受宇文墨所制,无法远离。它焦急不安的绕着小木船来回浮游,白色的身躯和黑色的长发在水中时隐时现。 宇文墨挥了挥手:“去罢。” 水游魂得到了许可,在原地游了一圈,转而游向前方。小船微微一震,旋即跟上。 那水游魂游得极快,在水中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那金老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小木船始终稳稳的追随在水游魂的后面。往前逆流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水游魂的速度渐渐放慢了下来,像一尾惬意的游鱼,悠闲的浮浮沉沉。 木船上夏满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景色:“这是……” 眼前的河道,河水漆黑如墨,在河水表面甚至浮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雾气。小木船便在这浓郁的黑雾中缓缓前进。 水游魂到了这里不再前行,渐渐沉入水底深处。 夏满弯腰用手鞠了把河水,便是手心里的水都能看见冒着丝丝的黑雾。 夏满啧舌:“这么重的怨气。” 美玉看不见这浓郁的怨气,只是觉得很冷,到了这儿仿佛一下入了寒冬,让他忍不住使劲搓着胳膊取暖:“这……这里怎么……怎么这么冷。” 夏满看了他一眼:“煞气入体,当然冷了。你念一念清心咒就会感觉好很多。” 美玉依言垂首默念清心咒,果然,身体里那种刺骨的阴冷渐渐消散,整个人重新暖和了过来。 夏满皱着眉头看着水面:“先生,水下面好像有东西。” 她隐约感觉到水底深处有一种极为阴寒的感觉,只是那种感觉太过缥缈,让她分辨不清。 宇文墨点了点头,看了美玉一眼:“你可会大明金刚咒?” 美玉点头:“师父曾经教过,这是必修的功课,需早晚诵读,所以记得很熟。” “那就好。”宇文墨拿出三张金箔,伸出手指在上面划了三道符,“这是避水咒,用了它能在水下呆一个时辰。我们三人带着避水咒入水,若是煞气太重,你就念大明金刚咒。” 美玉应下:“好。” 夏满和美玉接过避水咒,小心的放进腰袋里,学着宇文墨的样子,踏出了小船。 河水踩在脚下微微一软,却没有让他们沉下去,反而缓缓分开露出一条向下的通道来。 美玉看得大为惊叹,还是夏满拉了他一把,才回过神来跟着宇文墨走了下去。 河水踩在脚下,就像雨后的青草地,美玉回头,他们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两边的水壁如同悬崖般陡峭,缀着点点星辰的夜空在天上呈现窄窄的一条线。 越往下走,寒气越重,到后来几乎到了凝固成实质的地步,让人举步维艰。宇文墨轻轻的拍了拍美玉的肩示意,美玉会意,低声念诵大明金刚咒。 四周的压力顿时一轻,几人得以继续下行。河底漆黑不见五指,唯有宇文墨手中的一盏小巧的青铜灯照亮,灯光将几人的影子映在两侧的水壁上,漂浮变形,光怪陆离,就像什么鬼怪一直在跟着他们前进一般。 宇文墨辩了辩方向,转了一个弯。终于走到了河底,河底长着又厚又长的水草,柔顺的随着水流的方向倒伏向一方。河水分开后,水草倒伏的方向未变,只是密集的层叠在一起,显得不如在水中浸泡时那般丰厚。 就在水草之上,躺着一具女尸。 她侧着身体成弓形,双手牢牢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因此看不清五官,只能看见从肘弯处露出的唇色鲜红若血。 她身无寸缕,皮肤上绘满了青紫色的文身,纹身上流动着一层黑色的薄雾,仿佛她的第二层皮肤。 仅仅只是站在女尸身边,即使念着大明金刚咒,那寒气依然像针一样扎着人的皮肤。 夏满有些畏惧的靠到了宇文墨身旁:“先生,这是什么?” 宇文墨眉头微皱:“这是阴尸。”像是有人触碰到了什么开关,水底渐渐亮了起来。他抬起头往上看,美玉和夏满好奇的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都不由得一震,只见上方被分开的水壁中,无数白色的水游魂正在聚集,一只一只贴在那里,面无表情低头向下看着他们。 因为聚集的太多,水游魂身上特有的冷色白光甚至照亮了水底,无数披散了长发,惨白双眼的骷髅脸无声的贴在那里,顺着分开的水壁一直到河面,密密麻麻,简直像是噩梦里的场景。 “阴尸有很重的煞气。”宇文墨低头看着那具女尸道,“然而阴尸要养成,又需要更重的煞气来滋养自身。看来是有人在这里用水游魂聚集的煞气养阴尸。因为这具阴尸煞气太重,便也导致水游魂越来越多。” 夏满啊了一声:“先生,我们应该怎么办?” 宇文墨道:“无论如何,必须毁了这养尸地。此物阴邪太重,有违天和,既然遇到就不能置之不理。” 美玉双手合十低头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宇文墨沉吟片刻道:“小满,你和美玉先回船上,让金老头带你们到岸边避一避。” 夏满乖巧的应了一声,和美玉顺着来路回了小木船,金老头将船靠岸,站在岸边看过去,河中央如同出现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河水安静的流淌着,到了这里却被诡异的力量分割,因为下面聚集的水游魂,下方泛着幽幽的白光。 起风了。 河风渐起,渐渐的变得越来越狂躁,风吹浪涌,泛着白沫拍打在两岸的礁岩上,河面浮动的煞气被河风卷得起了漩涡,那漩涡越来越大。 头顶传来让人透不过气的压力,夏满用手挡着脸抬头,与河面煞气漩涡相对应,夜空仿佛漏了一个洞,同样卷起了巨大的漩涡,两个黑色的漩涡一个向上一个向下缓缓接近,带动着风发出尖锐的嘶鸣。 终于两个漩涡连为了一体,天地间滚动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龙卷风水柱,无数水游魂从水底被卷起,在水柱里挣扎,时不时露出它们惨白的脸孔,伸出了干枯的手徒劳无力的想要抓住什么,却转眼间被卷得消失不见。 河面浪涌潮吼,空中风声呼啸,天地变色,无数的乌云涌向了此地,天上闷雷阵阵,猛然间天地骤然一亮,闪电划破夜空,紧跟着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要将这个世界炸裂。天地之威让人心惊胆战,美玉和夏满都变了脸色。 炸雷之后,细碎的枝形闪电连绵不绝,伴随着隐隐的雷吼,天空中在酝酿着什么,那漩涡越大,空中那雷声便越密集。 终于一道巨大的闪电和一声炸雷几乎同时降下,径直劈向了那漩涡之中,无数水游魂哀嚎着在电闪雷鸣中飞灰湮灭,这一下雷劈之后,那漩涡依然在,水柱中的煞气却渐渐的散了,随着煞气的消失,漩涡也在逐渐缩小,片刻后化作一道白线,消失在天地间。 天上的乌云在水柱消失的同时也渐渐散去,夜空仿佛水洗过一般,格外的幽蓝,漫天星辰如无数点缀其上的钻石,风平浪静后份外的美。 那河面悄无声息的裂开一条缝,宇文墨走了上来,看他闲庭漫步,滴水不沾衣阙,美玉震撼的无以复加,他竟然能已一己之力,引动如此天地之威,他到底是何人? “先生!” 夏满如乳燕投林,扑向了宇文墨的怀里。他微笑着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害不害怕?” “不怕。”她努力表现自己的勇敢,“我知道是先生的术法引来了天雷。” 他点了点头,招呼两人上船:“回吧。” 雷霆之威在别处也显现出了它的威力。闷雷阵阵之时,距离此地不远的一艘花船上,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恐惧地哀嚎颤抖着,却无处可逃,随着连绵不绝的枝形闪电劈下,她们一个个身上冒着青烟,身体表面露出了大片大片焦黑的伤口,最终倒下化作一地白灰。 当最后一道闪电闪过之后,花船同样被劈中,整艘花船轰的燃烧了起来,几个时辰后烧得四分五裂,一部分沉入了河底,一些细碎的残骸随着河流涌向了下游。 夏满美美的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外面艳阳高照,已经快到午时。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风清云透,阳光下河面波光粼粼,夏满跑上去时,美玉和宇文墨都在甲板上看风景。 “先生,美玉哥哥!”夏满跑过去和两人打招呼,“你们在看什么?” 美玉指着船外:“你看。” 河面上渔夫放着木筏,正在打鱼。他们站立在木筏中央,手一甩,那白色的网就呈一个圆形撒了出去,片刻后收网上来,网兜里便是活蹦乱跳的各种鱼虾。 岸边还有成群的野鸭子,惬意的低头用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时不时的抖一抖身体,洒落珍珠一样的水珠。 船家也找到了甲板上:“苏先生,前面就是淮南城了。我们要在那里停靠三天,您看,您要不要上岸去走走?” “淮南?”夏满拍拍手,“好啊,华家不就在淮南吗?既然到了这里,不如去看看华家人都怎么样了。” 第12章 货船靠了岸,码头上接到消息的华家马车早已候着,华大少爷带着管家,远远的就迎了上来。 “苏先生!”华大少爷恭敬的行礼,“一路辛苦了,家父听说您要来,原想亲自来迎,只是这两日他病得越发的重无法离府,家父交代让我替他赔罪,怠慢先生了。” 宇文墨停下了脚步:“华二老爷病了?” 华大少叹息一声:“家父本就一直忧心舍妹的病,心念不平,之前在青潼县的大牢里受了些惊吓,回来的路上又受了点风,他老人家到底上了年岁,身子骨不比从前,到家之后就有些体热。”走到马车前华大少爷抢前两步亲自撩起了车帘,“先生请上车。” 淮南盛产一种矿石,这种矿石不仅可入药,而且是上好的染料。华家就是以染绘起家,而今他家的几种织纹锦缎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前两年更是被纳入了贡品,使得华家商号的名声越发的响亮。 马车进城,经过长满榕树的大街,停在一座高门大院前。这是华家位于城东的老宅,已有百年历史,青砖大院,高墙飞檐,瓦顶层层叠叠,其中有古树亭盖,一派安谧祥和的气氛。 华家正门大开,华大少恭敬迎客:“先生请。” 正厅堂屋门口,华家小姐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妇人,领着一众华家子孙正在恭候迎客,华大少赶紧上前:“大娘,您怎么在这里,您腿脚不好,快去歇着。” 华大夫人拍了拍华大少的手:“苏先生是我华家的救命恩人,不能外迎已是失礼,不过是在门口站一站,我老婆子还没到那个程度。”言罢整了整衣襟上前,肃容一拜,“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此等大恩大德,我华家上下老少,没齿难忘。” 宇文墨上前一步扶住了华大夫人,虚受了她半礼:“夫人言重了,不过是顺势为之,不足挂齿。” 一行人进了正厅落座,华大夫人一一喊了华家人上前见人,华大老爷走的早,留下了寡妻华大夫人,如今华家主事的是华二老爷,二老爷敬重寡嫂,内宅以华大夫人为尊,华二夫人年轻大夫人十余岁,安静的坐在寡嫂下首,满屋女眷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寒暄几句,华大夫人慈祥的看向了美玉:“说起来,老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宇文墨点头:“夫人请讲。” 大夫人道:“舍弟至青潼县回来之后,便一直缠绵病榻,请了许多精通岐黄之术的大夫,却始终不见好转。小师傅师从崇德大师,是求也求不来的名医,老身舍脸,不知小师傅可能为舍弟相看一二?” 美玉起身应下,大夫人点头:“巧儿,你带小师父去后面看看老爷去罢。” 那巧儿便是华家小姐的闺名,华巧儿乖巧起身:“小师傅请。” 宇文墨道:“在下也略通岐黄之术,可否同去?” 华二夫人大喜:“求之不得,有劳先生了。” 一行人穿过天井廊回,来到后院,如今正是夏季,正院主房却紧闭了门户,华二夫人叹了一声:“老爷回来之后便很怕光,还一直喊冷,无论何时都吩咐我们要门窗紧闭。” 二夫人转身看向女儿:“巧儿,你大病初愈,别让你父亲过了病气,你回吧。” 华巧儿低头应了一声,朝众人行了礼,转身离开。 守在主房外的小丫鬟上前福了一福,垂首推开了门。 大门一开,一股夹杂着臭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让人窒息。美玉一窒,夏满熏得直接转了脸,唯有宇文墨只是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二夫人尴尬的赔笑道:“冲撞贵客了。” 宇文墨摇了摇头:“病者为大,无妨。” 几人进房后,小丫鬟又从外掩上了门。 刚从外进来,屋子里一片漆黑,除了紧闭的门窗外还挂上了冬日才用的厚棉帘,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之后,借着床前铜火盆融融的火光便能看清房间里的布局陈设。华二老爷缩在拔步床上,身上盖了好几床棉被,只能看见一个高高的隆起,却不见头脚。 只是在屋子里这么站了一站,几人已经是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襟,二夫人一边用绢帕擦着汗,一边道:“老爷一直喊冷,让我们挂了棉帘子,生了铜火盆,又盖了那么多厚被,还是说身如冰窖。实在是不知他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大夫开的药,吃了这么多,也未见好转。” 美玉点点头上前,走到床榻边:“二老爷,我是美玉,烦您把手伸出来,我替你诊诊脉可好?” 床上没有一点动静,美玉又试探的喊了几声:“华二老爷,华二老爷?” 宇文墨扭头看了二夫人一眼:“二老爷几日未进食了?” 二夫人一惊,只是看了一眼,苏先生已经有了些端倪,比那些连日来请的大夫不知强了多少,当下心里更是信服:“至昨日起已经不进食了,药更是不进,每日丫鬟都有来送食水汤药,都被打了出去。” 宇文墨上前,示意美玉避让到一侧,突然伸手揭开了被子,二夫人一声惊呼,只见一道黑影倏然窜上了床顶架,手脚诡异的粘附在天棚上,垂了头看向众人。房间里微弱的火光中,能辨出二老爷的身形,只是浑身皮肤呈一种青黑色,看着众人的眼睛如狼一般泛着绿光,喉咙里呵呵有声。 二夫人看清了二老爷的情形,惊呼一声便软软的倒了下去,夏满手快扶住了她:“先生,二夫人晕了。” 宇文墨没有回头:“扶她出去。” 夏满招呼外面的丫鬟来扶她们的夫人,美玉关上了里间的房门:“苏先生,二老爷这是怎么了?” “是尸降。” 二老爷手脚并用倒吊在房顶,头部低垂着,无意识的缓缓转来转去,打量着房间里的两人,仔细看能发现他皮肤上的青黑色是一层细细的绒毛。 美玉皱起了眉头:“又是尸降?” 是寨巫下的手。 宇文墨抬手,一道符文在空中闪过,二老爷恐惧的尖嚎了一声,如同猿猴般在房顶乱窜躲避,却敌不过符文的威力,被击落在地。他在地上挣扎了片刻恢复了些力气,眼里露出一丝凶光扑向一旁的美玉,被宇文墨的画地为牢困住,往前一扑撞到了虚空中看不见的墙壁,他摇了摇撞得有些发懵的脑袋,四肢并用在地上盘旋一番,又猛然起身撞向另一个方向,如是几回,勃然暴怒,却不得其法逃脱。 在屋外悠悠醒转的二夫人听见了丈夫的尖嚎一惊,复又扑入房中,见到这样的情形几乎又要晕厥过去:“老爷,老爷,你,你这是怎么了?!” 二老爷闻声扭头看向夫人,眼睛里凶光毕露,龇牙低声咆哮。 跟着进来的小丫鬟们皆都花容失色,连连惊叫摔倒在地。屋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闻讯赶来的华大少爷见状也颇为惊恐:“父亲,父亲这是怎么了?” 宇文墨吩咐华家家丁去拿了绳索进屋:“而今二老爷失了神智,防着他伤人伤己,需得捆起来。事急从权,还望夫人见谅。” 二夫人含泪看着如同困兽一般来回冲撞的丈夫,点了点头。 宇文墨制住了二老爷,家丁们用粗绳索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华大少爷在此守着父亲,其余人等都退出了正屋。 二夫人禁不住痛哭出声:“我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女儿得了怪病,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如今又是老爷,这让我可怎么活……”二夫人转身朝着宇文墨惶然下跪,“苏先生,求求你再救救我家老爷!” “夫人请起。”宇文墨扶住了二夫人,温言劝慰,“既然苏某在此,自会尽力。” 二夫人这才放心了些,想起老爷方才的情形又惊又怕,悲从中来,低头嘤嘤哭泣。 美玉又安抚了二夫人几句,丫鬟扶着她去了内室休息,一行人离开了正院。 “先生,”夏满拉住宇文墨的手,“美玉哥哥说,二老爷也是中了尸降?” “嗯。”他牵着她前行,“华巧儿中的尸降叫魂降,人死之后魂魄会成为寨巫的鬼奴。二老爷中的是另一种,叫灵降,此等法子阴狠毒辣,中降之人初时和常人无异,只是畏光畏冷,等到不进饮食后就会逐渐变成活尸。” 美玉想起方才看见的情形,心里一惊:“先生,二老爷还有救吗?” “有救。” 美玉松了口气。 宇文墨道:“既然下了灵降,那寨巫势必还在淮南城内。寨巫极少离开南疆,此行必是寻仇,这几日都小心些。”宇文墨顿了顿,“二老爷已经开始转变成活尸,时间紧促,要强行破了灵降只能布阵。你二人随我去准备布阵的法器。” 夏满和美玉应下。 华大少爷在房间里守着父亲,屋子里虽然已经撤去了厚重的棉帘和火盆,也打开了门窗,那股闷热的气息却仿佛依然存在,让人汗出如浆。更让人揪心的是,即使被牢牢的捆绑着,二老爷依然在床上挣扎个不停。 见了阳光之后,二老爷皮肤上青黑色的绒毛逐渐褪去,显露出了他原本的模样。随着他的挣扎,那绳索勒进了他的皮肉,磨出一道道青紫的血痕,华大少爷看得心中不忍:“父亲,父亲,您安静些,苏先生在这里,一定会想到法子救你的。” 也不知是不是恢复了几分神智,二老爷闻言停止了挣扎,看向华大少爷的眼里露出几分祈求的神色来,看着老父亲如此受苦,华大少心里发颤,抖着手上前:“父亲,可是难受得紧?” 二老爷突然又开始剧烈的挣扎,那绳索磨得他身上溢出了鲜血,看着触目惊心。 “管家,管家!”华大少爷高声大叫,一直候在外面的管家赶紧进房:“大少爷有何吩咐?” 华大少爷抖着手指着二老爷:“快,快把那绳索松些,爹快被勒死了。” 看着二老爷满身是血,管家也是一惊,慌忙招呼家丁上前,替老爷松绑。忙乱中有人不小心擦掉了宇文墨画在二老爷后颈处的符文。 二老爷眼里凶光毕露,猛然挣断了身上的绳索,扑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丁,低头咬断了他的脖子。 第13章 二老爷咬断了家丁的脖子,鲜血喷溅,那家丁初时还颤抖着身体,很快就没了气息。 “老爷……”旁的家丁见此颤抖着,谁也不敢上前去拉他。 二老爷野兽一般啃食着家丁的尸体,不知道是谁发了一声喊,众人皆都恐惧的争相外逃,华大少爷双腿发软,勉力支撑着自己跑了出去,浑浑噩噩也不知怎么到的客院门口:“苏……苏先生……” 美玉闻声出来,一看华大少软倒在地上扶着院门,身上沾了很多鲜血,不由得一惊,赶紧上前几步扶起他:“大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我爹,我爹……”华大少爷手抖着指向身后的方向,语不成音,“咬死人了!” 门帘掀起,宇文墨只是看了华大少一眼没有多问,大步走向主院。 主院的院门外,一众华家下人皆战战兢兢的围在那里,可是谁也不敢进去,管家面色青白,见着宇文墨方才如有了几分主心骨一般:“苏先生……” 宇文墨越过众人进了主院。 院子里空无一人,正房的门大敞着,外间的地上躺着家丁的尸体,胸部以上已经被撕咬得惨不忍睹。满地都是鲜血,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华二老爷已经消失无踪。 随后跟来的美玉和夏满见此情形皆是惊讶的叫了一声,美玉低头念诵佛咒,手急速的捻着腕间的串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宇文墨抬头看天,天边飘浮着一溜云彩,云边被夕阳镶上了一层金光。已是申末了。 “如今日头尚在,活尸畏惧阳光,逃出此地后会循着本能找地方躲藏。”宇文墨转头看向院门外,华大少爷跟了过来,和管家站在一起,手足无措,“立刻出去寻找,往北半里之内可藏人的水源都要去找,若有发现不要妄动,寻人告知我。” 管家应了一声,立刻招呼华家的下人们,分派人手。 淮南城如此之大,若是入夜之后活尸无所畏惧,到时只怕又要多伤几条性命。 “先生。”美玉随着宇文墨出了华府上车,他们也要出门去寻二老爷,“为何要往北寻?” 夏满道:“因为活尸本能避阳光,喜阴气。按方向分类,东属木,南属火,中属土,西属金,北属水,水属阴,当然要去北面找啊。” 美玉挠了挠头:“那为何要在半里之内?” 夏满白了他一眼:“因为活尸怕晒,在阳光下跑不了太远!” 美玉无语,垂着头不吭声了。 这个时辰,淮南城正是热闹的时候,一行人一路寻出来,没有见到人群有被惊扰的现象。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华家传来了消息,在附近的一个水井有发现。 水井就在距离华家不远的一所老房子里。这老房子早年是官宅,后来门第没落,渐渐的就荒废了下来,这水井还是原先主人在的时候寻人打造,是当时宅子的主要水源。 几人到了后院,管家迎上前:“有人看见老爷进了这个院子,我们寻到此处,发现了这个。”说罢指了指井边的一只鞋,“这是老爷的鞋。” 宇文墨走到井边,这井用方砖砌了一个半人高的井口,井口上方架着粗木包铁的井架,宇文墨伸手在井口边捻了捻,看了看手指上粘的黑色绒毛,点了点头转身看向管家:“寻几个胆大的家丁,拿了火把和绳索随我下井。” 管家应了声,转身看着身后众人:“谁愿随苏先生下井?” 身后的家丁们面面相觑,稍后出来了三人:“我!” “我!” “我!” “好!”管家点了点头,“马二,丁全,四喜,你们随苏先生下井。放心,咱华家必不会亏待你们。” 一切准备妥当,华家在水井边搭了绳梯,放众人一一下去。 宇文墨在最前,夏满紧随其后,然后是美玉,最后才是华家三个家丁。 这井从上面看着不觉得,往下极深,众人一路向下到了绳梯的尽头依然没到底,这会儿外面天色虽然尚且未暗,井下已经晦暗不清,丁全点燃了火把照明,往下看时这井不知道何时已经枯竭,井底没有水,地上散着的是华二老爷先前身上穿的衣服。 又接了一截绳梯,众人终于下到了井底。下面一股潮湿阴闷的气息,夹杂着血腥气。 华二老爷的衣服上还残留着大量先前被咬死的家丁的鲜血。 许多铜钱大小的甲虫许是受了人血的吸引,爬在衣服上。除此之外,井底到处都是爬虫,因为害怕火光,嗖嗖的寻着井壁的缝隙躲了进去。 夏满嫌恶的皱了皱鼻子:“真脏!” 宇文墨接过一支火把,举起来打量,井底很宽阔,对面距离井底约莫三尺高的地方有个洞,想来二老爷逃到井底后顺着那洞跑了出去,所以此处才留下了他的衣物。 众人爬进了洞里,这洞明显是人工修建的一条甬道,一路向上,因为井水已经枯竭,洞里十分干燥,也没有井底淤积沉积的井泥,很干净。因此地面上残留的泥印也份外清晰。 宇文墨回头看了众人一眼:“都紧跟着我,小心些。” 众人应了声是。 顺着甬道往上走,越走越宽阔,地上的泥脚印一路往前,显然华二老爷也是顺着这条路逃了出去。 走着走着,夏满突然扯住宇文墨的衣服停下了脚步:“先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宇文墨低头:“什么?” 夏满侧耳听了听,面带疑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众人继续前行,走了不到一丈,夏满再度停了下来,用力扯住宇文墨的衣角,斩钉截铁的开口:“先生,有人跟着我们!” 此话一出,身后的三个家丁立刻举着火把后望,只见身后的甬道空空荡荡,再往前的来路消失在黑暗之中。 马二咽了口口水:“苏姑娘,您可别吓唬我们。这人吓人,可是吓死人的。” “没有吓唬你们。”夏满抬头看着宇文墨,“先生,这甬道里回声重,脚步杂乱,初时我也没注意,后来才发现不对,那脚步声虽然夹杂在我们的脚步声里,却明显多出了几个人。” 宇文墨点了点头:“这下面是有些诡异。美玉,你念大明金刚咒在前面打头,小满,你和他们三人走中间,我殿后。” 众人调整了队形继续前进,因为有了夏满的提醒,众人凝神去听,果然,他们的脚步声一起,悉悉索索就有了别的声音,混杂在他们的脚步声中仿佛是回音,仔细去听能分辨出不是。 “先生!”美玉突然失声叫了一声,“你看前面!” 众人顺着美玉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甬道前方很远的地方,隐隐也亮着火光,虽然距离远,却也能分辨出那里几人的服饰面貌。让人恐惧的是,前方站着的几人,正是他们一行六人自己! 前方的宇文墨站在最末尾,美玉领头,举着火把用手指向前,动作姿态和他们一模一样。 美玉放下了手,前方的美玉也放下了手。见此情景,三个家丁吓得腿都软了,马二抖抖索索开口:“苏先生,我们这是,这是见鬼了不成?!难道我们已经死了,所以自己能看见自己?!” “大家别怕,我们只是入了别人布的阵而已。”夏满开口回答,“有人利用井下的这个洞布了一个回环阵,我们先前下井时就已经不知不觉中入了法阵。”夏满看着宇文墨,“先生,这是陷阱。寨巫的目标是我们,用华二老爷做引,目的就是为了引我们入阵。” 先前从绳梯下井时光线昏暗,又一心想要寻华二老爷的踪影,不知不觉中竟然中了计,大意了。 听说是法阵,三个家丁安心了些,至少不是见鬼。四喜开口问道:“什么是回环阵?” “回环阵是一种迷惑阵法,入阵之后会让你永远在里面绕圈,甚至走到阵眼的时候,会看见自己的身影。人被困在阵中寻不到出口,最后就会在恐惧中死去。”夏满解释,末了补充一句,“你们别怕,紧跟着我们就是。既然知道了是回环阵,我们自有法子出去。” 三个家丁稳了心神,应了声是。 美玉问道:“华二老爷也在这回环阵中吗?”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夏满撅了撅嘴,“也许在,也许不在。说不定布阵的人早就把华二老爷带出去了,也可能不在意,就任凭他困在阵里呗。毕竟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哼。先生杀了两个寨巫,他们就像疯狗一样咬着不放。区区回环阵而已,莫非还妄想困住我们?在先生面前用法阵,真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回环阵身陷其中感觉复杂,其实不过是利用类似于画地为牢的法术,让有限的空间感觉无限而已。既然是来寻华二老爷,他们也不着急破阵,决定先在法阵里走一遭,确定华二老爷是不是困在阵里。 几人顺着甬道往前走了一段,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美玉举起火把看过去,那地面上是一具尸体,身上的衣物被扯碎了,开膛破肚,内脏和肠子从身下露出,鲜血流了满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正爬在尸首身上,密密麻麻,看着十分可怖。 三个家丁见此情景一颤,马二颤声开口:“难道,难道是……老爷?!” 宇文墨肯定的摇头:“不是。” 众人上前,这具尸首面朝下趴在地上,身材偏瘦,华二老爷是个大肚子的胖子,果然不是华二老爷。 只是这尸首身上的衣服瞧着未免过于眼熟。 四喜举着火把,大着胆子上前,翻过了那尸首的身体,待看清了脸时四喜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手里的火把滚落到一旁,他手脚并用的不断后退,说不出话来。 众人看清了那尸首的脸,皆都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原因无他,因为这地上躺着的死尸,就是方才开口问话的马二。 第14章 四喜能承受的已经到了极限,他跌跌撞撞的起身,朝着甬道深处跑了过去。美玉见状大急:“四喜,别跑!” “别追!”夏满紧紧拉住了美玉,摇了摇头,“在这阵里走散了,一时半刻都寻不回来,还不知道寨巫都埋伏了什么,太危险,不能追。” “苏,苏先生。”丁全吓得两股战战,看了眼一旁面青唇白的马二,又看了看地上马二的尸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文墨上前,掌心闪过一道符光,打在地上马二的尸体上,那“马二”竟然化作飞灰消失了。 “障眼法而已。”宇文墨回头看了两人一眼,“这回环阵利用的就是人内心深处的恐惧来击败你自身。你们只要记着,这一切都是虚妄就好。” 马二和丁全点了点头,此刻却明显怕了许多,紧紧跟在宇文墨身后。 众人再往前行一段,前方黑暗中传来了微弱的喊声:“救我……救我……” 美玉举起火把看过去,四喜紧紧捂着肚子趴在地上,神色十分痛苦,看见光亮朝众人举起了手:“苏先生,救救我……” 美玉想要上前,被夏满抓住,她谨慎的摇头:“别过去。” “救我啊……”四喜痛苦的看着众人,“救救我……”四喜蜷起了身体在地上翻滚,大口的喘息着,他的脸色涨得发紫,一道一道青色的血管从皮肤下凸显了出来,如青筋一般狰狞的遍布全身。 他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呼吸之间已经变得像十月怀胎的孕妇。四喜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是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前方的众人。 马二和丁全吓得浑身发抖,后退两步:“四喜他这是怎么了?” 夏满叹息一声:“他中了蛊,来不及了。” 四喜身体突然触电一般颤抖起来,他高高涨起的肚子噗的一声破了,喷溅的污血中,几只尖细的爪子从他腹部探出,很快一只足有脸盆大小,长了一圈金色复眼的斑纹蜘蛛从他肚子里破膛而出。 四喜没了声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绝望的眼睛变成了灰白色,却还死死的盯着众人。那斑纹蜘蛛歇在四喜的肚腹处,金色的复眼同样冷冷的注视着眼前的猎物。 夏满小声开口:“先生,是怨咒。” 淡淡的黑烟从四喜的身上飘起,在空中凝聚成四喜的模样,他怨恨的看着众人,旋即化作五道扭曲的符文,扑向甬道中的五人。 那符文扑到宇文墨和夏满的身前,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复又化作淡淡的黑烟消失,美玉身上一层极淡的金色佛光一闪,也将那怨咒剿灭。马二和丁全却觉得身上一冷,像是有一只冰一样的虫子顺着他们的毛孔钻进了身体里。 宇文墨伸手在马二和丁全的后颈处一拍,那符文又被逼了出来化作黑烟消失。马二和丁全心知是宇文墨救了他们,十分感激:“多谢苏先生。” 斑纹蜘蛛突然张开口,几股透明的蛛丝电射向前方的众人,宇文墨右手轻挥,一道橘红色的火焰在空中无根而生,迎着蛛丝倒卷向斑纹蜘蛛。瞬间便将斑纹蜘蛛裹成了一个火球。 甬道里响起了斑纹蜘蛛痛苦尖锐的嘶吼,徒劳无用的挣扎着,片刻后抽搐着烧成了一堆焦炭。 宇文墨神色变冷,右手食指在虚空中缓缓写出一个金色的井字来,随着他的动作,甬道像是发生了剧烈的地震,轰隆隆的颤抖个不停,四周的墙壁天棚和地面,哗啦啦往下掉着碎石,被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的撕裂。 夏满紧紧握住美玉的手站在宇文墨的身旁,不忘叮嘱马二和丁全:“千万别离开先生身边。” 美玉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是什么?” 夏满解释:“这是井字符,周围的空间都被先生割裂了。回环阵利用画地为牢的原理,先生便用井字符强行破了他的牢笼。” 甬道坍塌,露出了顶上的一片星空,也看见了上面留守的华家众人。管家和一众家丁们惊魂未定的看向下方,试探的开口:“苏先生?” 马二和丁全看见管家如获重生:“快扔绳子下来,拉我们上去。” 管家应了一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拿绳梯,突然上方发生了骚动,很多人在恐惧的大喊:“虫子!虫子!好多虫子!” 废院里突然涌出了铺天盖地的虫潮,无数朱红色的甲虫从地面墙壁树洞里水泻而出,挨着人身便席卷而上,瞬间就将人啃成一具白骨。 “先生。”夏满也微微变了脸色,“寨巫放蛊了。” 苗疆寨巫善用蛊,以虫为引,不过他们也不会轻易释放虫潮。虫潮一旦聚集成形,便会造成无法控制的灾难。 历史上仅有的几次放蛊,都发生在苗疆被朝廷围剿的交战之时,无一不是死伤惨重,伤亡过百万。 这虫潮若是在淮南城里肆虐开来,整座城的人都要成为陪葬。而虫潮还会分股向周边蔓延,祸害沿途的村镇。寨巫自朝廷的打压,多年来一直隐忍,这次是决心要至宇文墨于死地,才会出此下策。 宇文墨向着上方开口:“都跳下来。” 在塌口上的管家听见喊声,毫不犹豫的就跳了下去,四周的家丁们见状纷纷也跟着往下跳,唯有距离稍远的一些家丁来不及下跳,被虫潮淹没。 宇文墨伸手,井字符再起,虚空中出现了金色的线条,废院上方的空间被割裂开,涌动的虫潮被混乱的空间力量撕扯吞噬,虫鸣如潮,刺人耳膜。 庞大的力量不仅吞噬了虫潮,也将整个废院上的建筑,树木,砖石,家丁们的尸骨都绞得粉碎。 即使在坑底,也能看见上方恐怖的情景,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紧紧聚拢在宇文墨身旁,他们看着中心站着的这个男人,又敬又怕。 夏满脸上的神情崇拜而自豪,美玉也不禁低喃出声:“先生好厉害。” 夏满闻言,骄傲的问美玉:“先生和你师父,谁更厉害?” “这……”美玉一时迟疑,师父医术精湛,佛法高深,他却从未见师父出过手。美玉想了想,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先生要更厉害一些。” 夏满扭头看着宇文墨,神情中带着一丝狂热:“是啊,先生恐怕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了。” 虫潮尚未成型,就被宇文墨用井字符碾压粉碎。 虫潮里并非全部都是蛊虫,寨巫用自己饲养的蛊虫为引,散发出特定的气味和鸣叫刺激同类发狂,才会逐渐汇合形成大规模的虫潮。 随着一只只蛊虫被碾碎,阴暗的地窖里几名寨巫纷纷吐血,察合扐捂着胸口,嘴角带着阴绿色的血痕,脸上满是怨毒的神情。他集结了六名寨巫,远离苗疆来到此地,牺牲饲养了几十年的蛊虫,利用布阵和虫潮之术,却依然没有奈何那个姓苏的男人。 寨巫饲养蛊虫极为不易,每一只蛊虫都和他们气血相连,如他们的孩子一般。蛊虫受伤或者死亡,寨巫就会受到巨大的反噬,若是本命蛊死亡,寨巫甚至会丢了性命。 刀河看了一眼四周重伤的同族,看了看察合扐怨毒的神色,鼓足勇气开口:“察合扐,咱们而今都重伤,还是早些离了此地才是。若是被那姓苏的男人反追过来,只怕会将咱们都留在这儿。” 昆塔吐掉嘴里的血沫子,骂了声娘:“这姓苏的男人好生厉害,虫潮都奈何不了他。察合扐,这次兄弟们认栽了,走吧,回寨子里养好伤,好好修炼,以后再找那男人替察合罗和格达报仇。” 察合扐阴鹫的眼神看了眼身旁,他的脚边一个浑身长着黑色绒毛的男人狗一样的趴着。察合扐举起手,一掌过去,一道绿光闪过,那男人惨叫着滚到一旁,他不断的在地上翻滚着,手用力挠着自己的胸膛,恨不能将自己开膛破肚。 他上身还是人形,双腿却诡异如虫腿般弯曲,他的双眼赤红,牙齿外凸,十指如钩,只是那长满了黑毛的皮肤十分坚韧,即使他用力抓挠,也没有在自己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这是变成了活尸的华二老爷。 “好。”察合扐吐了口唾沫,恨恨的开口,“把他带回去,让他每日都受受噬心蛊的苦收点利息,姓苏男人的账,我们日后再算!” 废院已经不复存在,站在满地砂砾中,劫后余生的众人惊魂未定,外面传来跑步声和马蹄声,已被州府的人包围。 领头的百总跳下马,大步上前:“你等是何人?为何在此处?方才发生了什么?!”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陪笑着上前:“百总,我们是华家的人,我是华家管家。方才我们听见这里有异动,也是刚刚才赶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说是华家的人,看了看旁边华家的宅院,百总的神色松缓了些,打量了一圈废院之后,又皱起了眉头,转身同自己身后的兵士道:“留些人手在此处。”复又看向管家,“你们出个人跟我回州府去向老爷回话。” “是,是。”管家赶紧应着,“我同百总大人前去。” 百总巡视了一圈在场众人,厉声道:“不管你们看见了什么,都给我小心些管住你们的嘴,莫要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众人应下。 华府里,华大少爷垂着头坐在厅堂里一动不动,满心悔恨。 若非他鲁莽,父亲也不会失踪。 华二夫人和华巧儿抱头痛哭,大夫人顿了顿手中的红木拐杖:“好了,都别哭了。茂儿,你爹现在不在,这个家你是唯一的男丁,日后你就要挑起这个担子,把家撑起来。” 华大少爷垂头不语。 “苏先生。”大夫人看向一旁的宇文墨,“先生对华家的恩情,已是无言能报。老身惭愧,还要求先生帮着寻一寻舍弟的行踪。” “夫人放心。”夏满道,“二老爷尚在人世,只是从他命宫上看,他被带去了南疆。” “尚在人世就好。”大夫人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二夫人,华巧儿和华大少爷听见二老爷尚在人世,也打起了几分精神。大夫人道,“只要还在人世,不管费多大的力气,咱们都要想法子把他寻回来。” 夏满忍不住开口:“夫人,有一事小满一直不明白,华家到底是怎么惹上了南疆的苗巫?” 第15章 “唉。”二夫人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这事情,说起来都怪我。那日我带巧儿出门,想着给她添些首饰。在凤翔楼前看见一个穿了一身蓝布衣的人在卖些银饰的小玩意。 那些小玩意都很精巧,样式特别,不似我们寻常见到的样子。我看着新奇,巧儿也喜欢,加上那人要价也不贵,就买了一些。 谁知道付了钱,恰好遇到凤翔楼里的伙计出来看见了,那伙计告诉我,这些都是苗银,看着好看,其实里面没有多少真银。我听了……当时心里就有些不乐意,觉得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就想退钱。那蓝衣人不肯,我就说了些难听的话……” 二夫人的声音越说越低,想来当时免不了有些仗势欺人,如今很是悔恨,“那人就说:‘你们汉人出尔反尔,当我们苗人好欺负不成?钱给你,但愿你那如花似玉的女儿有命花才好!’回来之后,巧儿就一病不起,一直到老爷的一个朋友听说了原委怀疑是中蛊,我们想法子寻到了崇德大师那里,才有了几分转机。” 夏满愤然道:“不过是一点口角上的小龌龊,竟然就要人性命,也太可恨了!” 大夫人道:“这世上很多人,本就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做人做事留一线,利人利己。” 二夫人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宇文墨道:“苗人一向团结。想来是那人回去求了寨巫,对华姑娘下了蛊,才有了这孽因。”宇文墨顿了顿,“既然得罪了寨巫,这南疆之地,你们不可再踏足。寨巫诡异,防不胜防,或许你们刚进南疆就会落入圈套。他们自有识人辨人的法子,切记不可因救人心切心怀侥幸冒进,反而赔了自己的性命。” 华茂早把宇文墨当初叮嘱他们不可再进南疆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见他旧事重提又被说中了心事,惭愧的点了点头。 大夫人问道:“那我们如何去南疆寻人?” “二老爷被带回,也是进了苗寨深处,寻常人等也无法去那里面打探消息。”宇文墨道,“十万大山是寨巫的老巢,诡异莫测,更有他们的蛊神镇守,不可冒进。此事想要回转,还得请大业寺高僧出面讨人。” 大夫人沉吟片刻:“而今家里只有华茂一个男丁,他得留下撑起门户。看来,也只好让华忠去一趟广宁城。” 美玉道:“我们正要去广宁城,我要回师门,不若让他和我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大夫人欣慰的点头:“如此最好。同小师傅同行,也省却了许多麻烦。” 大家正说着话,管家从衙门回来向大夫人回话。大夫人道:“你来的正好。你同家里交代两句,收拾收拾,随苏先生和小师傅北上去一趟广宁城,讲明原委,求一求大业寺的高僧,去南疆救老爷。而今茂儿要在家里撑起门户,这些事情就只能依靠于你,你务必要仔细些。” 管家恭敬应下。 在华家又住了两日,到了出航的时候。华家准备了几大车的礼,把两间船舱都塞了个满满当当。其中一舱是送去给大业寺,另一舱出航之后管家才将礼单毕恭毕敬的交到了宇文墨手里,说是大夫人的吩咐,全是华家的一片心意,请苏先生务必要收下。 夏满坐在舱房的床上翻看礼单,除了些金银玉器,还有上好的笔墨纸砚,珍稀的药材,另还有华家的贡品织纹锦缎,剩下的全都是一些精巧的,很讨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华家准备这些礼,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夏满合上礼单,撑着头叹了口气:“美玉哥哥,你说华家是不是犯煞,二夫人不过在外和人有了些口角,竟然弄到这种地步。” 美玉也叹了一声:“师父曾说过,口角也是犯了尖角煞,若是遇上流年不利,也会变成血光之灾。所以师父一直叮嘱,在外行走不要轻易和人起争执,凡事要多隐忍退让。” 夏满白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是和尚,和尚本也不可犯嗔怒。本姑娘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难道别人欺负我,我就眼睁睁的让他欺负不成?!” 美玉腼腆的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心想,有这么厉害的先生护着,谁敢不要命去欺负你? 经历了华家的事情,夏满游兴大减,白日里也不怎么出舱房,都是窝在窗边或看书或下棋打发时间。 船上呆的时间久了,日日两岸都是不变的青山,窗外都是一色的流水,也让人有些烦闷。这么接连走了小半月的时间,河道上的船只才渐渐多了起来,河道到了这里更加开阔平缓,不仅有来往的大货船,还有许多蒙了轻纱的乌篷小舟,更有游览的官船和各色花船,清冷的河道骤然增添了许多的人气。 夏满也是闷的有些狠了,见着那些各式漂亮的花船,心情才好转了些,指着那蒙了轻纱的乌篷小船问船家:“那是什么船?” 船家笑吟吟的开口:“那是各家的私船,大家女眷出游的时候,就会乘了自家的私船出来。再有半日,咱们就到西陵城了,这可是江南第一大城,也是著名的水城。城里湖泊众多,水系发达,出行不仅有马车,更有小船,待会儿靠近码头,还能看见更多的私船,还有河面上的集市哩!” 船家向着走到小满身后的宇文墨行礼:“苏先生,咱这船上的货,有三分之一是要送到西陵城的,另外还要在这里买进一些货物。在这里停靠的时间会长些,西陵城是江南繁茂之地,时间充裕,你们不如好生去游玩一番。” 宇文墨点点头,道:“我们同行的一人家有急事要去广宁城,船家可能帮寻个快些的途径,送他先去?” “到了这里,想要走水路还是陆路都有的是法子。”船家笑道,“他若是着急,不如进城去寻个车马行,最快是找官驿,虽然花费的银两多些,但是速度最快而且安全。如果日夜兼程,不出七日也到广宁城了。” 宇文墨转身看着跟着的华忠:“你意下如何?” 管家感激的行礼:“多谢先生考虑周全。我便随先生上岸,寻了官驿先行一步,家里夫人们都担心,也好早日给他们个回信定心。” 美玉道:“先生,人命关天,我也随管家走官驿先去吧。” 管家闻言大喜:“多谢小师傅!” 夏满舍不得,拉住美玉的手,眼睛里眼泪打着转:“美玉哥哥,你要先走了嘛?” 美玉只觉得无比心疼,笨手笨脚的用袖子替夏满擦眼泪:“别哭别哭,我只是先走一步,我在广宁城等你们。等你到了,到时候我带你到处去吃好吃的,到处去玩儿好玩的。” 夏满这才破涕为笑,伸出了小拇指:“一言为定?” 美玉无奈的和她拉钩:“一言为定。” 当天官驿就有车马要进京,管家和美玉当日就随了车队离开。 美玉一走,夏满难免有些闷闷不乐,他是她的第一个朋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冷不丁分开,夏满顿觉仄仄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西陵城有一方大湖名为望月湖,湖面开阔一望无际,更有连天的荷花,是大辽有名的一景。河边有许多精致的院落可供租住,宇文墨便带着夏满在湖边租了个小院子暂时落脚。 院子虽然不大,院里却有一颗大榕树,上面绑了个粗绳做的秋千。夏满想起了山里的家,很是喜欢,脸上总算露出了些笑容,让青黛推着她在院子里玩秋千。 院墙不高,玩了会儿就听见旁边的院落传来了读书声,夏满好奇,踩在花坛上看过去,隔壁院子里一个年轻书生正捧着书摇头晃脑在读个不停。 “先生。”夏满跳下花坛跑到宇文墨身边,“旁边住了个秀才。” 宇文墨微笑着摸了摸夏满的头发。再过一个来月就是朝廷开秋季科考的日子,整个江南的学子都要到西陵城参考。好些学子早早的就来了西陵城做准备温书备考,因为路途遥远,他们要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 寒门学子大多住便宜的客栈或者几人合租简陋的院落,更有甚者会去寺庙或者书院借住,家里富裕些的,便会寻个舒适的院落住下备考。旁边想来是某个家里还算殷实的子弟,正在温书备考。 宇文墨开口叮嘱:“他快考试了,不要调皮去打扰人家。” 夏满乖巧的应了一声。 出了院门隔着一条柳树成荫的沿湖道,就是望月湖。 这个季节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正应了那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湖水碧波粼粼,岸边垂柳成荫,只是站在湖边,便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仿佛都开阔了几分。 金老头弄来了一艘蒙着轻纱的乌篷船,傍晚时分用完了晚膳,一家人便从门口的小码头出发,去湖里泛舟。 湖里游船很多,花船也不少,穿梭其中的还有一种两头尖尖,仅供一人乘坐的采莲船。采莲姑娘带着垂了面纱的围檐帽,一身缀着百花的蓝色布衣,同色袖套,坐在船上灵巧的采摘着莲蓬和菱角。 竹篾编制的篓里装满了新鲜的莲蓬和菱角,几个铜板就一大堆,坐在船上就可交易。夏满大觉新奇,买了好些。嫩莲蓬的莲心并不苦,掰开就可直接食用,菱角生吃脆嫩,夏满很是喜欢。 太阳下山之后,湖面非但没有变的冷清,反而更加热闹。 不远处的花船上笙歌漫舞,隔得很远都能听见姑娘们清甜的歌声。有专门出租的船只,一些不屑那烟花之地的清流学子,三五成群,在船上吟诗作对。还有做生意的小贩,船头放着水果,熟食,酒,往来在各式船只中穿梭兜售,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样的人气是清冷的山里所不曾具有的,夏满一直玩到起了晚露,宇文墨担心她着凉,一家人这才回返。 船还没有到小码头,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旁边院子的门口,一些书童在抹着眼泪哭泣,当先一人对着院门台阶上站着的书生说:“童秀才,您在书院时便最受山长疼爱,平日里少爷们也事事以您为尊。如今我家主子已近半月没有消息,您是这次书院考生的领头人,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第16章 书童们七嘴八舌的连声附和,一时间院门前嘈杂无比。童秀才不得不举起手示意,大家才安静了下来。 “既然人走失了,就应该去衙门报官。”童秀才唤来了自己的书童,“九儿,你去拿笔墨来,咱们写了状纸送去府衙。” 有了主事人,书童们安静了些,纷纷跟着童秀才进了院子,等候他写状纸。 夏满好奇,下了船探着脑袋在院门旁踮着脚张望。有门口的书童注意到她,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看衣着打扮也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就没有说什么,仍是回了头去看童秀才。 宇文墨上前拍了拍夏满的肩膀:“走吧,回家。” 金老头把买回来的莲子还有菱角搬进了院子,青黛和竹叶就在院子里升了个小火炉烧水,一边剥莲子,一边煮菱角。夏满坐在旁边跟着玩儿,时不时的贪两下嘴。 院子相邻,旁边说话的声音清晰的传了过来。 一个小书童在说:“我家公子几日前约了卢家少爷去游船,一走就没了消息,问船家,只说少爷们是中途换了船,他们也不清楚到底去了哪里。” “我家少爷也是。”另一个书童道,“我在码头送他上的船,一走就没再回来,到今日已是十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 “呜呜呜……”一个书童哭道,“我家少爷中途上了别的船,让我先到西陵城来等他,我在码头等了这好几日了,也没见着我家少爷。打听来打听去,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要是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活了!” 有人猜测:“少爷们都是出航出的事,难道是有水匪?” 有人反驳:“朝廷年年剿匪,西陵城周遭更是有重兵把守,哪儿来的水匪?!若真有水匪,那也应该去抢劫货物才是,没听说哪家货船有损失。” 一时间议论纷纷。 童秀才写好了状纸,起身对众人道:“大家都散了吧,明儿一早我就把状纸递到府衙去。有什么消息,再让九儿告知大家。” 书童们纷纷谢过童秀才,陆陆续续出了门。 关上了院门,九儿愤愤道:“都是来这里赶考,他们自己耽于玩乐不见踪影,不去府衙不报官,还要来影响少爷温书!” 童秀才不赞成的唤了一声:“九儿。” 九儿嘟哝了两句,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 夏满正支楞着耳朵听那边院子里的动静,一边将菱角往嘴里放,冷不防旁边宇文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让她一惊:“先生,你吓着我了!” “菱角虽然好吃,也不能吃太多,会腹痛。”他拿下她手里啃了一半的菱角,牵着她进屋,“湖边夜间湿气露重,别贪玩了。回房去温一温书,消消食后,早些歇息。” 箱笼散开,青黛早把夏满常看的一笼书拿了出来,在书案上摆放的整整齐齐。夏满翻了两页,看向宇文墨:“先生,你说那些秀才们,还能找回来吗?” 宇文墨放下手里的书卷:“大辽幅员广阔,每年春秋两季科考,很多学子都要跋山涉水,走上好几个月的路途到考点。这其中路上受了风寒生病,遇上山匪,甚至在销金窟里败光了身家无颜见人的比比皆是。 数以百万的人参加科考,考的本就不仅仅是学问,还有人品和心性。好些人尚未进考场就已被淘汰,他们能不能回来,那也要看他们当初是因为什么离开。” 夏满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夜间的望月湖起了雾,白雾像一层轻纱一样笼罩在湖面上,荷花随着波浪在雾中轻轻摇曳。 乌木小船上,一只白皙的手伸入了湖水中,也在随着湖水轻轻摇曳。 手的主人懒懒的侧卧在船上,身上的长裙垂到了水里,濡湿的裙裾紧贴在腿上,显现出了动人的曲线。 她一身白衣,却也掩不住肌肤赛雪的光华,身后黑发如瀑,偏偏唇色若血。 她纤细的手指捏起了置于船头的夜光杯,高高举起,琥珀色的酒液化作一条线进入她的嘴里,她满足的微微眯起了眼睛,神色迷蒙。 距离乌木小船不远的一艘乌篷船上,一名摆渡的书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夜湖白雾,小船美人,醉卧饮酒,远处花船的灯光和天上的月华倒映在湖面上,交织在一起化作她身上的碎芒,迷惑了他的眼,也迷惑了他的心。 女子翻了个身,差点坠入湖中,看得书生心中一紧。 “船家。”书生回头吩咐,“靠过去。” 船家抬头看了不远处的小船一眼,劝道:“公子,这夜里能在湖上这般放肆饮酒的,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公子还是莫要沾染是非才是。” 书生眼里心里已全是女子的一举一动,哪儿还能听进去船家说的话半分:“船家,靠过去吧。她喝了这么多酒,万一掉进水里,岂不是白白葬送了一条芳魂?” 船家叹息一声,终是没有拧过客人的要求,撑着小船把书生送了过去。 书生给了船家几个铜钱,吩咐他先行回去,迫不及待的跳到了女子的船上,想要伸手去扶她,到近前才发现她身上的衣裙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曲线毕露,那薄纱般的衣裙沾了水几乎透明,黏在身上就如第二层皮肤。 书生只觉心跳如鼓,嘴里念叨着非礼勿视,不敢伸手,半侧过身子:“姑娘,你是何方人氏?家住哪里?缘何深夜在此饮酒?酒大伤身,姑娘还需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书生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噗通一声,扭头一看不由得一惊,那女子终究还是掉入了湖里。 书生顾不得其他,紧跟着跳了下去救人。 虽是夏夜,湖水依然寒凉。 一入水,眼前一片漆黑,女子白色的身影在水中就如一抹幽魂。书生用力划水游向女子,抓住了她的胳膊。 女子反握住了他的手,柔若无骨的手臂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的唇暧昧的滑过他的唇角,双腿缠上他的腰身,让他身体一紧,几乎忘了这是在水里。 水里女子的长发如极细的水草,和漆黑的湖水融为了一体,随波荡逐,书生看不见的是,女子脑后的长发中,悄无声息的伸出了一双惨白的手,在他意乱情迷之时,从女子的腋下刺入了他的胸膛。 书生猛然睁大了眼睛,想要挣扎,女子缠得他紧紧的,方才还旖旎的美人此刻就像一块沉重的冰,拖着他向湖底深处沉去。 夜色下湖水轻轻荡漾,不留一丝踪迹。 下雨了。 细细的雨丝滴滴答答敲打在窗外的棚沿上,惊醒了夏满的好梦。 夏满裹着被子起身,推开窗户去看外面的雨,刚推开一条小缝,屋外的寒气夹杂着雨丝就随风飘了进来,冷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赶紧又关上了窗。 外面天色依然一片漆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外面怎么这么冷。”夏满抱怨的嘟哝了一句,复又躺下,用脸蹭了蹭软软的枕头,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蒙蒙雨丝笼罩着整个西陵城,天空是一种烟灰色,淡墨色的乌云和雨丝让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天气不好,湖上出游的船也少了,花船们都安静的停泊在湖边,只有一些摆渡的船还在穿梭来回。 没有客人的时候,摆渡的船也歇在码头,船夫坐在船舱里,一边看着外面的雨,一边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聊天。 今儿最大的事儿就是南山书院的童秀才写了状纸,诉同窗失踪的事情了。这不查不要紧,府尹着人一查卷宗,最近报上来失踪的人数竟然已经到了两位数。这可是秋闱前夕,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会上达天听罕见的大案。 府尹上了心,虽然天气不好,一大早衙门就派了人四处搜查,重点查的就是烟花之地。这会儿湖边的花船看着都静悄悄的,早上的时候闹得鸡飞狗跳,惊了多少*一度的野鸳鸯,可惜也没有查出什么端倪来。 府尹决定办此案,衙役们得了令,全城搜查寻找线索。烟花之地,赌场,人牙子盘口,客栈,外来租住的集中区域,都是重点搜查的区域。 夏满他们租住的院落,也在搜查的范围之内。 住在湖边的小院群非富即贵,衙役们也不敢造次,客客气气的敲了门问话,只是叫门声依然吵醒了夏满。 她睡眼朦胧的来到正屋时,宇文墨已经让金老头送客。夏满只看见衙役们的一方衣角,她打着哈欠偎进他的怀里:“先生,差官怎么上我们这里来了?” “说是循例问一问。” 夏满看了眼门外,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下着。金老头关了门,双手拢进衣袖里慢悠悠进了门房窝着不动弹了。 夏满不喜欢下雨天出门,泥泞的地面会弄脏漂亮的绣花鞋和裙摆。 她看着天空怅然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美玉哥哥他们走到哪儿了。” 宇文墨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既然天气不好,也玩了这么多天,今儿就在屋子里好好看看书罢。” 夏满乖巧的应了一声。 天色发阴,唯有正房光线最充足。青黛和竹叶在地上铺好了毡毯搬来了卷条桌,拿来了夏满平日里学习用的小箱笼,点燃了案桌上的青铜麒麟熏香案,安静的退到了一旁。 看着小箱笼里放着的金丝刻回,夏满突然有了兴趣,高高兴兴的拿出来对宇文墨道:“先生,不如今天我就起一卦,算一算这些书生失踪的事情如何?” 第17章 以夏满的年纪和能力,起卦尚且需要机缘。今天她突然起了这个心思,那就是她的机缘到了。 宇文墨点了点头:“也好。” 夏满抬头看了青黛一眼,后者用铜盆打来了清水,竹叶伺候着她净了手,用柔软的棉布擦干了水,又在熏香上熏了一熏,夏满才慎重的从小箱笼里拿起了红绸包着的金丝刻回放在了条案上。 盘腿,吸气,静心。夏满拿起刻回上的金针,在自己右手中指上扎了一针,挤出一滴殷红的指尖血,滴进了金丝刻回盘最正中的朱色圆点凹槽里。 八卦形的金丝刻回盘上是蛛网一样的金丝网格线,那滴指尖血滴到中心之后,殷红的颜色顺着每一丝金丝线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夏满看着殷红的血迹皱着眉头:“方位西北……” 仅仅只是显示了一个方向,那血迹便消失无踪。 夏满失望的啊了一声,抬头看着宇文墨:“先生,只知道这次的事情,和西北方向有关。” 这个范围太大,线索有了几乎等同于没有。夏满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宇文墨笑而不语,淡淡的看了青黛一眼,后者垂首上前,用红绸包好了金丝刻回盘,复又放回小箱笼里。 夏满眼巴巴的看着小箱笼,又看了看宇文墨,膝行过去把脸贴在他的腿上:“先生,你起一卦好不好?” 她就像只撒娇的小猫。 他轻叹一声,放下了手里的书:“你想知道原委?” 夏满抬起头看着他:“失踪了那么多的人,当然想知道啊。先生,你不好奇吗?” “小满。”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你要知道一件事情。这世上的事,都会有一个因果。这件事情本来与你我无关,你能力有限,起了一卦知之不多,牵扯不上因果,若是我起了卦,那因果就会因为我算了冥冥中的命数而沾染到我们的身上。 你一定要记得,你的能力越强,你的一举一动牵动的天数就越多。尤其是卦机,强行去知晓天数,势必会遭到反噬。精于卦象者往往寿命不长,就是因为反噬,需用自己的命数去弥补他所损耗的天数。” “先生,不要起卦了。”夏满听得害怕,站起来扑进他怀里牢牢的抱住他的腰身,“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他安抚的拍了拍她:“只是要你明白,起卦需用在正途,并不是一件可以用来随意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事情,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明白吗?”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推得她距离自己远了些:“在一旁等着,等我起一卦。” “先生。”夏满拉住了他,“你不说起卦会损伤寿元吗?不要了。” “是要你记得这个道理。今日的事情,是你我的机缘,起一卦也无妨。”他一边和她说着话,右手一边在虚空中画出复杂的纹路,片刻后淡淡金光一闪即没,宇文墨微微皱起了眉头。 夏满看得一头雾水:“先生,怎么了?” 他回过神朝着她微笑:“没事,天机受蒙蔽,看不清。” 她失望的哦了一声。 细雨绵绵密密的下了一天都没停,雨中的西陵城夜晚,比平日里冷清了些。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只是偶尔有一两辆马车经过,路两旁的商铺已经闭门歇市,间隔很远才有一盏灯笼,挑挂在大门紧闭的廊檐下,在凄风冷雨中轻轻摇荡。 唯一热度不减的,唯有红坊了。 和周边黑漆漆的情况截然不同,红坊的院墙下一溜排的挂着大肚鎏金红灯笼,门前停靠着成排的马车,洞开的大门内传出阵阵欢声笑语,一派浮华景象。 红坊里,陈老板喝多了酒水觉得下腹胀痛,脱离了脂粉的怀抱,匆匆忙忙去了后院方便。外面冷风一吹酒更上头,方才还有些清醒的神智也变得模糊。陈老板扶着墙使劲摇了摇头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视野所及,摇摇晃晃朦朦胧胧。 身旁一双柔软白皙的双手扶住了他,陈老板扭头,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名白衣女子。和屋子里那些花红柳绿的姑娘们不同,她一袭素白的衣裳,披散着一头黝黑的长发,迎着他的目光她微微一笑,艳丽的红唇一弯,说不出的娇媚。 这是什么时候新来的姑娘?陈老板看得心热,伸手搂住了白衣女子的肩头,凑过去在她颈间嗅了嗅,一脸迷醉,“好香。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可人疼,今儿个晚上爷疼你啊?” 白衣女子不语,搀扶着他往前走,这不知是哪一条路,浓重的黑暗从两侧渐渐升起,越走,红坊里那些灯火和声浪仿佛都被遗弃在了极远的地方,陈老板却一无所觉。 女子身后随着步伐微微摇曳的长发诡异的从脑后分开,一双惨白尖细的双手悄无声息的伸了出来,那细细的胳膊极长又柔软,从后探向了陈老板心脏的位置。 就在它五指一收尖锐的指甲要贯穿陈老板后背的时候,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击打在了手背上,白衣女子骤然转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尖叫,双眸变得血红,恶狠狠的看向身后。 陈老板失了搀扶摔倒在地,这一摔反而清醒了些。抬头看时身侧的女子整张脸由额头开始,缓缓向下蔓延出血红色的脉络,她张开了嘴,一口利刃般寒光闪闪的尖牙,蛇信般的舌头示威的向前吐出了半尺,发出嘶嘶的声音。 “鬼,鬼啊……” 陈老板吓得连滚带爬,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只想离那女鬼远一些。他这一声惨叫反而吸引了女鬼的注意,女鬼长舌一分就向他卷来。 寒光一闪,女鬼的长舌被斩断,缠在陈老板身上的舌尖掉落在地,尤如不死之蛇一般跳动不停。陈老板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又被那断舌的腥臭一熏,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女鬼长舌收不回去,耷拉在唇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黑绿色的血,她血红的双眸警惕的盯着前方的黑暗。 一个一身青衣的男人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倒提着长剑,剑尖尤在往下滴答着黑绿色的血滴。女鬼眼里闪过暴虐的怒意,猛然张嘴向他吐出去一口黑绿色的毒雾。 宇文墨身后黑影一闪,那毒雾未能近他的身便消散了。 女鬼吐出了那口毒雾后转身想逃,她的脑后伸出了无数细长柔软的惨白手臂,如同蜘蛛一般攀附住廊檐,登高攀低如履平地。 宇文墨挥手,随着他的符文闪过,女鬼额头,双手手心各亮起了一道绿光,竟然抵抗住了他的画地为牢。 宇文墨神色一沉,脚下轻点,提剑转眼间就杀到了女鬼身后,女鬼仓促挥舞着脑后的手臂迎战,被他一剑斩了下去。 女鬼惨叫着摔落,在地上不断抽搐,狰狞的剑伤从她额头开始,一直斜向下劈到了下腹。抽搐着抽搐着,她的身体就像蜕皮一般蜕了下来,从她脑后钻出来一个只有一只拳头大小长着一只眼睛和无数手臂的肉球。 那肉球惶然想要逃脱,被宇文墨一剑贯穿定在了原地,肉球疼得使劲挣扎,奈何那长剑上流转的暗纹皆是符文,它无法动弹分毫。 肉球的身上满是青紫色的花纹,宇文墨眼神很冷,这样的花纹,和当初水底阴尸身上的文身类似。 宇文墨握紧了剑柄,长剑一转,肉球被一分为二。肉球内里都是蠕动的暗红色血块,洒落在地后很快就变成了黑红色,干扁收缩,冒着泡消失。 他看了地上依旧昏迷的陈老板一眼,转身又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夏满醒来之后,发现先生正坐在桌前提笔在描绘什么。她好奇的爬过去看,先生正拿着狼毫笔,在细细的描绘一个奇怪的东西。 暗黄色的油纸上,先生画了一个长着一只眼睛和无数扭曲细长胳膊的肉球,夏满嫌恶的皱了皱眉头:“先生,这是什么?” “这个叫发鬼。”见她又光着脚,他放下笔,将她抱进怀里,“这是一种阴毒的倭傀儡,它会附在人的脑后,借机杀人。被它杀死的人,魂魄会被他的主人收取以作他用。” 夏满好奇:“用倭傀儡搜集魂魄做什么?” “通常,是用来炼制法阵。因为被倭傀儡杀死的人,都充满了恐惧,不安,怨恨等等负面情绪,这些怨灵的能量是一些巫毒最喜爱之物。” 他沐浴过了,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松木香。她安心的赖在他的怀里:“先生,你说美玉哥哥怎么也不给我们捎个信?” “此去广宁城路途遥远,他到那里最快要七日,然后修书送回来,最快也要两三日。你想等他的信,那也得是七八日之后的事情了。” 夏满叹了口气。 他低头看着她:“小满可是觉得孤单了?”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嗯。” 他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明日给你寻个同你一般大的丫头可好?” “好。”她的眼睛亮了亮,“要漂亮的,先生要是寻回来了,我就给她取名叫玳瑁。”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夏满满怀希望的睡去,满心以为先生会带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像美玉哥哥一样,可以和她一起玩,陪她聊天,第二日醒来后,却见除了青黛和竹叶外,进来了一个身量和她差不多高,眉眼精致的小姑娘,上前盈盈一福。 低垂的脖颈后能看见和青黛竹叶一模一样的一条极细的,血红色的线。 宇文墨随后进了房间,指了指那小姑娘:“这是你的玳瑁,喜不喜欢?” 她掩去了眼里的失望和心里的失落,用力捏了捏手指笑逐颜开:“喜欢。” 第18章 接连下了两天的雨,雨势未停,反而有变大的趋势。 西陵城府衙里,府尹张大人黑着脸看着手中的卷宗,师爷在一旁偷偷看了看张大人的脸色,擦了擦额头的汗。 片刻后张大人放下了手里的卷宗,沉吟片刻:“可属实?” “属下亲自去看过了,那地上有一张蜕下来的人皮,诚如陈老板所说,没有半点虚言。”师爷说着话拍了拍手,两名衙卫抬了一个落锁的木箱进来,师爷上前开锁打开箱子,顿了一顿,方才戴了绢布手套小心翼翼的扯出里面的东西。 师爷小心的将那东西搭在打开的箱盖上,那东西看着很有韧性,完全铺散开来看清是一张人皮,人皮上有一道凌厉的剑伤,几乎将它剖为了两半,长发散垂着,五官清晰可辨,眼中甚至还有神彩,充满了妖异的气息。 张大人倒吸一口冷气,神色凝重:“你亲自去一趟,拿了本府的腰牌,去请西陵寺的高僧。” 师爷应下:“是。” 张大人吩咐衙卫将那人皮放回箱子里重新落了锁,亲手在其上压了封条盖上自己的朱漆官印,然后伏案修书一封,递于衙卫首领:“你找几个弟兄,用最快的方法将这箱子和信送到京城天机司黄大人手上,一定要稳妥,路上仔细些,切记不可走漏消息。” 雨越下越大了。 屋檐外连成了白色的雨线,经年的水滴石穿,让雨线敲击的地面形成了大小不一坑坑洼洼的坑洞。 夏满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片树叶去拨弄一个坑洞里的水。金老头从湖里捞来了只有指甲长短的灰黑色小鱼给她玩,她就放了一条在那水坑里,不断的用树叶去撩拨它,看着它在水坑里惊慌失措的来回躲避。 玳瑁手里捧着个水晶碗安静的站在一旁,里面装着其余的小鱼。夏满突然起身从她手里拿过了水晶碗,冒着雨大步的跑出了院门。 玳瑁和青黛追了出去,在湖边追到了夏满。她一扬手,将水里的小鱼儿全部都洒进了湖里。 有伞遮住了雨帘,夏满抬头,宇文墨撑着伞站在她身后,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身上已经被雨淋湿。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颊上,眼睛比这雨天还要湿润。 他问她:“怎么不要这些鱼了?” “不喜欢了。”她简单的回答,将水晶碗扔给了一旁的青黛,伸手去拉扯湖边的柳枝。用力一扯,柳树哗啦啦的一阵响,树上挂着的雨滴都洒落了下来,仿佛突然加大了雨势,打得伞面噼啪作响,也将一旁的青黛和玳瑁淋了个透湿。 她指着她们说:“她们都不知道避雨,真傻。” 他握住她的手腕往回走:“她们不怕雨。” “先生。”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偎进他的怀里,“真冷。” 才八月末而已,接连的几场雨让西陵城一夕之间入了深秋。路上的行人们一边抱怨着这见鬼的天气,一边冻得抖抖索索的往家里跑,寻思着该把秋天的衣物翻出来穿上了。 张大人穿了灰领出锋的宝蓝色官袍,身上披了同色的夹棉大氅站在船头,湖风吹过,那大氅便被雨濡湿了一大片,那风里带的寒意穿透了大氅和衣物,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师爷替张大人撑着伞,自己身上也被雨淋得透湿,连同身后同样浑身湿透的众衙内一起,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全都看着前方端坐的圆德大师。 这船并无人划桨,却在圆德大师端坐之后,缓缓在湖面前行,兜兜转转几圈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圆德大师睁开眼,悲悯的看着湖面,道了一声:“起。” 咕嘟咕嘟,湖面冒起了水泡,就像开水沸腾一般,那水泡越来越多,湖面涌动便越来越剧烈,湖水翻动着带起了水下的泥,水藻,树根,偶有大鱼翻着银白色的肚皮用力一甩鱼尾一闪而过。 众人皆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涌动的湖水,片刻后师爷失声叫了一声:“大人,快看!” 一具惨白的尸体冒出了水面。 同通常被水浸泡的尸首不同,这具尸体并没有发胀变形,还维持着生前的模样,身上的衣物被水沤得烂了,还是能分辨出是书生惯穿的长袍。他披散了发髻,随着涌动的湖水在湖中浮浮沉沉。偶然翻过露出正脸,还维持着临死前那一瞬间,满脸都是惊惧的神情。 渐渐地,湖中涌出的尸体越来越多,小半个时辰后,木船周围已经漂浮着十七八具男尸。湖水平息后,他们便面朝下只露出一个头顶,随着微微荡漾的湖水漂浮。 圆德大师长吐出一口气,神色有些苍白萎靡,在身旁白面僧人的搀扶下起身,转身向着张大人行了个佛礼,念了声阿弥陀佛:“大人,老僧能力有限,虽寻到了湖底的冤魂,却只有能力起出这一处。旁的尸首,还需大人想办法寻人下湖打捞才是。” “大师辛苦了。”张大人毕恭毕敬,“只需大师指点迷津,在下会想法子将尸首一一打捞上来。” 圆德大师点了点头:“大人需得小心,城里有妖物作祟。这些尸首在湖底被阴气滋养了许久,若是接触了人气恐要尸变,大人切记,要早些用火化了这些尸首,以除后患。” 张大人谨慎应下。 紧跟着张大人他们所在的船后,有一艘乌篷木船。木船一头一尾各站着一个身穿蓑衣的船夫。后者用竹篙撑船,前者则手拿着一根长长的,前端带着钩子的长竹竿,勾住了水里的尸首便拉向自己,到了船边便弯腰将那尸首拉上船。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那船上已经整整齐齐码了五六具尸体。 圆德大师看着那些尸首低头再念了声佛号,有些担忧的看着西陵城的方向。雨幕中的西陵城一如既往,同往日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如此庞大的城市,想要寻到那妖物的踪迹,谈何容易。 圆德大师转身看向张大人:“老衲已修书向大业寺师兄求助,这些日子大人需得张贴布告,提醒行人莫要晚归,提防陌生人,尚不知那妖物到底意欲何为,大人也需注意安全。” 张大人点了点头。 整个望月湖被朝廷临时封锁了起来,湖边不仅有衙卫,还有驻军,将整个大湖周围围的严严实实,不许旁人轻易靠近。 西陵城水系发达,水性好的人不少,有一帮专门的水狼,就是以打捞为生。他们穿着特制的水靠,用鱼鳔做的水肺为支撑,一次能在水下停留小半个时辰。 张大人召集来了全城的水狼,下湖打捞尸体。 即使有圆德大师指明了方位,要从这么深的湖底打捞起尸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湖底光线昏暗,即使是在天气最好的时候,湖底也不过勉强能够视物,何况最近阴雨连绵,湖下几乎是一片漆黑。 水狼们带着绳索沉下去,把绳子系在湖底的尸首腰上,一个一个的系好后浮出水面,再由船上的衙卫们将尸体拉上来。 忙碌了整整一天,从湖底起出来的尸首越来越多,师爷粗略估计了一下也已经超了百具。有些尸首面貌还完好,有的已经腐烂的只剩下一具白骨。 张大人面色铁青,用力握紧的双手上青筋暴露。 西陵寺的僧人们在圆德大师的带领下,在摆放尸首的地方不断的念着往生咒消弭死者的怨气。即使如此,整个望月湖也越来越冷。 “先生。”夏满看着窗外,院墙阻挡了看向湖面的视线,却也能看见望月湖上空的黑烟,像是一滴墨滴进了水里,不断的晕染扩散,“好重的煞气。” 宇文墨站在长廊下,也抬头看着望月湖的上空。那些黑烟如果仔细看,能分辨出人形和五官,大张了嘴发出无声的呼喊,在空中被看不见的力量控制盘旋。 夏满皱着眉头伸出手,雨水沾染了浓重的煞气,接触到皮肤像冰一样。这样的雨落下来,不知道要滋生多少暗地里的魑魅魍魉。 小院外的湖道边也有军队在驻守。军人们一身铠甲,大马金刀的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淋透了身体,面无表情。 小码头边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摆渡的船夫也都被撵上了岸,三五成群的在房檐下寻了避雨的地方聊天,不明就里的互相打探着消息,朝廷为何要突然封湖。 九儿笼着双手,也蹲在自家院墙外的屋檐下,凑在避雨的船夫们身边听他们八卦。 白胡子船夫在石阶上磕了磕自己的旱烟袋:“早上我可看见了,朝廷带着军队呼啦啦把湖里讨生活的人都清走之后,水狼们就来了。看来是要从湖里捞什么东西。” 旁边有人问:“捞什么呢?这大湖下面除了鱼虾藕,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不成?能让朝廷这么大阵仗?” “咳,你有所不知了吧。湖边屏山上这三座铜铃尖塔,知道怎么来的不?这都是几百年前,咱开国皇帝身边的国师指点风水时修建的,说是和国运有关。那时候为了镇塔,不知道运了多少宝贝来,而且据说,” 白胡子船夫神秘的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门,“据说最开始修建这三座铜铃尖塔的时候,在这湖里举行了大规模的祭祀,用来祭湖祭塔的人和宝贝也老了去了。谁知道朝廷是要在湖里捞什么?” “吹牛吧老头。”九儿嗤了一声,“这大湖里每日去挖藕捕鱼的人才是多了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有谁捞起来过半个铜子儿,还宝贝呢。” “无知小儿。”白胡子船夫瞪了九儿一眼,“老头子我爷爷的爷爷开始就在这湖上讨生活,老辈见过的事情岂是你这毛都没长全的小东西能搞明白的?这湖里当年可是有湖神的!那些宝贝你以为是就这么洒到湖里的?当初国师那可是布了法阵的!那些东西和祭品都在法阵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镇压气脉!” 九儿摇着头嘲笑:“真能吹。” 门口的争执声也传到了院内。夏满看着湖水上空越来越浓重的怨灵和煞气,湖里以前有没有法阵她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有人在湖中布下了东西,朝廷这般不明就里的胡乱打捞,使得煞气乱涌,西陵城只怕会百鬼丛生,不得安宁了。 第19章 雨滴点点,滴落到地面,在夜色的掩护下,嗤嗤的冒着淡淡的黑烟。 雨水渗进了石缝,石缝的阴影里,蚯蚓般的小黑影原本畏惧的蜷缩着,却在雨水接触到它的身体时陡然一震。它试探的从石缝中探出了头,发现外面的雨水后贪婪的张开了嘴,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长大。 对于这座城市里每个阴暗角落而言,这场雨都是一场狂欢。 夏满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影魅,它过于享受这场充满了煞气的豪雨,忽略了危险的逼近。 夏满出手如电,捏着那小黑影提了起来,兴奋的跑进屋子给宇文墨看:“先生你看!咱们院子里居然生出了一只影魅!” 夏满的小手中,一只巴掌大小的影魅正在努力挣扎着,它就像一个黑纸剪成的小人,夏满的手指捏住了它的腰,它伸出了双手用力按着她的手指挣脱,却动弹不得。 察觉到宇文墨看过来的目光,影魅停止了挣扎,在夏满的手中瑟瑟发抖。夏满大为惊奇:“啊,先生,它好像在怕你。” 他伸手想从她手中接过影魅,它却转身死死抱住了夏满的手指不撒手,可怜的模样逗得夏满哈哈大笑:“哎呀,真好玩儿!” 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他也笑了:“既然喜欢,就养着吧。” 她睁大了眼睛:“可以养吗?” “可以。”他平摊了手掌,夏满捻着影魅的脑袋不顾它的意愿将它从自己的手指上扯下来,放到了他的掌心,影魅立刻平躺在他的手中一动不动装死。 影魅生于阴气常年聚集之地,背阴的角落,甚至常年不见阳光的屋角都会有这种小东西滋生。它浑身漆黑,初生之时如蚯蚓一般。若是得了机缘长大就会身形似人,但不见五官,成年的影魅没有具体的形状,能幻化成任何生物。 影魅寿命极为短暂,朝生夕死。这只影魅如果不是赶上了这场充满了煞气的大雨,也不会长大。 夏满很感兴趣:“它吃什么?会自己去嘘嘘吗?我要怎么养它?” 他把影魅放回她的手心,它立刻活了过来,牢牢抱住夏满的拇指,逗得夏满哈哈直笑,他道:“它最喜欢的是阴气和煞气,不过你既然要养它,先要给它下血咒,这样养成的影魅才会忠诚于你,且和你心意相通。” 成年的影魅极少,不过天道平衡,这种东西出生时极为低等且寿命短暂不易存活,一旦成年却很厉害,也算是大妖的一种。 他教她:“在你的血里下傀儡咒,喂它吃。” 夏满用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鲜血到掌心,闻到夏满血液的味道影魅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显然是充满了极大的诱惑力,立刻便飞扑了过去想要吸血,被宇文墨一把捏住,他示意她:“下咒。” 她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少顷血液中淡淡的金光闪过,她点了点头:“好了。” 他放开了影魅到她掌心,它立刻捧起了她手心的血液喝了下去,满足的长长而无声的叹息一声之后,它的身体也闪过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它轻盈的跳到了她的肩头,无比依恋的抱着她的脸颊轻轻的蹭她。 “记着,以后只要每天这个时辰用你的血喂它一次即可,连喂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它就成为了你的妖宠,你们就能心意相通,到时候再如何喂养,你自然便知道了。” 夏满很是喜欢这个小小的东西,闻言点了点头:“知道了。” 宇文墨起身推开窗,看着漆黑的窗外,夏满逗弄了影魅一番抬头:“先生,你是在担心湖里的那帮人吗?” 他没有说话。 入夜之后,更加的寒冷。雨水在一切能附着的物体上结上了一层冰晶,湖边的柳枝变成了一串串的冰挂,风吹过,互相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湖边专门辟出的空地上,人高的松脂火把熊熊燃烧着提供着照明,火光下张大人的脸色很难看。师爷统计了一番,这一天捞出来的尸首一共有二百一十六具。 义庄存不下这么多的尸首,即使要拉走火化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完成的事情。这些尸首只能暂时码放在湖边的这块空地上。 圆德大师在每具打捞上来的尸体眉心都画了镇尸符文,即使如此,这么多被阴煞浸泡的尸首聚集在一起他也不放心,惟恐引发尸变。 “觉明。”圆德大师唤来了一直陪伴在他身旁的白面僧人,“你速回寺里,请了西四院的金佛过来。” 白面僧人应下:“是。”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请出寺里的金身佛像先将尸群镇住,再做打算。 张大人感激的行礼:“有劳大师了。” 圆德大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善哉善哉。老夫怕是鲁莽行事了,只盼不要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生灵涂炭才好。” 张大人不解:“不知大师有何顾虑?” 圆德大师握着手中的佛珠,看向夜色中的望月湖,平静的湖水仿佛已经与这黑夜融为了一体,无边无际的延伸,一切看着都很平静,然而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却像巨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头。 漆黑的湖底,被拔走了沉尸的地方地面□□着,露出了下面暗红色的污泥。 初时那污泥没有什么变化,入夜之后,却渐渐渗出一丝一丝的血痕来,那血痕在湖水中晕染扩散,如同湖底受了伤,不断的渗出淡淡的血液。 渐渐地,那血痕变得越来越重,从一丝一丝变作一股一股,到了后来完全是喷涌而出,血水由下至上,直冲向湖面。 湖底还有几处沉尸的地方。这些尸首均是垂了头在水中直直的站立着,脑后的头发随着湖水轻轻荡漾,看上去阴森而诡异。血水开始喷涌之后,这些尸首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微微震动,片刻后同样喷出了巨大的血色喷泉,带着这些尸体纷纷涌上了湖面。 “大人。”岸边的衙卫向着张大人抱拳行礼,“湖里有动静。” 圆德大师心里一紧,握紧了手中的佛珠串走到湖边,湖水此刻仿佛沸腾了一般涌动着,忽然之间,一具具尸体浮上了水面。 这些尸体的皮肤都是一种异样的青白色,即使在黑暗中也很醒目,庞大的尸群聚集在一起,远远看过去,湖中一片片漂浮的白斑。 阴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什么东西在隐隐的嘶吼,湖边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却依然无法阻止那声音穿透自己的耳膜,不少人的七窍都流出了鲜血来,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跪倒在地。 这是湖水上空,一直盘旋在天空的那些黑色的怨灵在嘶吼。 这声音听不见,却又直接回响在耳边。阵阵声浪以湖水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却在湖边撞击到看不见的屏障悄然消散。 圆德大师用力扯断了手中的佛珠,扬手一甩,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呈圆形落在周围,圆德大师肃容席地而坐,双手合十,朗声念诵大明金刚咒。 金色的佛光从紫檀佛珠中升起,圆圈内的众人顿时觉得头脑一清,那种尖利刮骨的嘶叫声消失了,张大人和师爷勉强互相搀扶着起身,只见佛珠圈外的兵士和衙内已经双目血红,痛苦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就在众人惶然不知所措之时,湖边屏山上的三座铜铃尖塔骤然散发出刺目的白光,那光芒一扫而过,湖水上空的怨灵顿时被席卷一空,沸腾的湖面也在白光扫过之后渐渐恢复了平静。 圆德大师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张大人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大师?” 圆德摆了摆手,喘了口气道:“佛祖保佑,今日算是逃过一劫了。” 师爷失声叫道:“大人,快看!” 众人顺着师爷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码在岸边的那些尸首在白光闪过后迅速变黑溃烂消散,不过呼吸之间,就都已腐烂成累累白骨。 湖中的尸群如出一辙,碎骨在水中吃不住力,又缓缓沉入了水底。 白光闪过的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宁城钦天监,摆放在正殿中的青铜九龙雕塑,面向西南方向的龙首突然向下微微一沉,龙口中含的夜明珠掉落到了正下方的蟾蜍背托杯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响声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大殿里,惊动了正埋首在案卷中的司祭陈大人。 一旁伺候的内监看清了响动的来源不由得白了脸,小心的取了那蟾蜍背托杯放到陈大人面前垂首退下。 陈大人取出了杯中的夜明珠,看向殿门外西南的方向,皱起了眉头:“乱了地脉之气,今年冬天,南面要受灾了。” 他推开了桌上的案卷,从木匣里取出一封空白的奏折,稍作沉吟,挥笔疾书后装入黄缎锦盒中交于身旁的内监:“速速送进宫。” 湖边小院里,白光闪过,让夏满肩头的影魅恐惧而无声的尖叫一声,瞬间跳进了她的怀里抱住脑袋瑟瑟发抖。 庞大的压力如同爆炸的气浪一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那股力量扫过了整个西陵城的每个角落后消失无踪,那些方才才在雨中滋生的魑魅魍魉都没逃过这股力量的碾压,瞬间化作飞灰。 夏满面色苍白:“先生,刚才那是什么?” 宇文墨合上窗户回头:“是朝廷的一些防护手段罢了。” 夏满从怀里拎出了影魅,虽然逃过了一劫,小东西看上去却依然有些萎靡,连身形都缩小了一圈。若非已经和夏满有了血咒之誓,方才它也飞灰烟灭了。即使如此,它也在白光中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宇文墨看了一眼:“这七日不要让它见阳光,早晚各喂它一滴鲜血,养一养伤。” “是。”夏满有些心疼,捏了捏影魅的脸,看它委屈的反抱住自己的指尖把脸贴了上去。 宇文墨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下:“乱了地脉之气,今年南方气候一定会反常,百姓们只怕要受苦了。” 第20章 贯穿大辽的第一大河西凉河,由北向南,流经八千多里后在龙门入海。 进了入海口之后,河面骤然扩宽三倍有余。这里停靠行驶的舟船都是内河航道难得一见的巨轮,吃水深负载大,多能扬帆入深海航行。 此刻远海正漂泊着一艘大船。 这船通体漆黑,长约一百丈,高约二十丈,船首高高翘起,整体雕刻为一怒目龙头,船身盘刻着鳞甲分明金漆点缀的龙身龙爪,船尾即是龙尾,那龙栩栩如生,正如在海浪中戏水一般,即使距离很远,也能感受道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船头的甲板上,一群只着短裤的水手正跪着在用力刷洗地面,旁边时不时有同伴哗啦浇来一桶水,泛着白沫的海水混合着甲板上暗红色的鲜血,四散奔流。 一个带着金獠牙项链的男人斜卧在船头舒适的软榻上,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俊美的五官非但没有阴柔之感,反而充满了阳刚之气。他浑身只着一件黑色的长袍,敞开的前襟露出健壮的胸膛,长而黑的直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和雪白的软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面前,一溜排跪了几十个反绑着双手的奴隶,因为恐惧正在瑟瑟发抖。 这个男人狭长的眼睛里偶尔投来的视线,就像毒蛇一样阴冷。 他伸手点了点左边一排,从旁边上来一群手拿阔背大刀的大汉,一脚踩住了被他点名的奴隶们的背,一手凌厉的手起刀落,一排人头顿时咕噜噜滚了下来,鲜血喷溅得满地都是。 守候在旁的水手们立刻上前,拖了无头尸体扔进海里,尸体一入海,海面便如沸腾了一般,血水翻涌,食髓知味的恶蛟纷纷扑上前争食尸体,不过片刻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撒合辇,你又在杀人。”娇嗔的声音从后传来,一个娇俏的美女上了甲板,她一身珠玉长裙,行走间环翠声响,珠串滑落,露出了妖娆的身体曲线。见着她甲板上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见过二公主。” “起吧。”二公主随意的挥了挥手,走到撒合辇的身旁坐下,伸手抢过他手里的酒杯仔细端详,“你就这么喜欢人骨酒杯?” “寻到一个合适的人骨酒杯不易。”他斜撑着头微微一笑,“不是每个人的头盖骨都合适。有的深了,有的浅了,有的骨头颜色不好,只好一个一个的杀过去,一个一个的剥出来找了。” 她将人骨酒杯推回他的怀里:“腥气太重,不好。” 他仰头大笑,猛地拿起酒杯使劲喝了一口,一把揽过二公主低头去吻她,唇齿交换间酒水也被他强喂到了她的嘴里。片刻后唇分,他微笑:“还腥么?” 她已是目光迷离,双颊酡红,懒懒的伸出胳膊勾着他的脖子:“坏人。” 天空一声清鸣,一只翼展足有一丈的灰黑色大鹰从天而落,它姿态神骏,喙爪如钩,尺许长的羽毛泛着金属般的幽幽光泽。撒合辇推开了二公主,起身拍了拍大鹰的脖子,眼睛里写满了喜爱:“好家伙。” 大鹰仰头叫了两声,展开了翅膀扑闪,在甲板上带起了一阵狂风,它的脖子下方,一个短笛般的青铜信筒在晃动。撒合辇一把摘了下来,指了指地上的奴隶,那鹰瞬间腾空而起扑杀了过去,抓起一人在那人惊恐的惨叫声中飞走了。 撒合辇看了信,唇角浮起一丝若有所思的笑容,二公主偎了过去:“又是什么军机要事要你这大国师亲自处理?” 他卷起信纸放回了信筒中:“忽卢放的东西布的阵都被人破了。” “呵。”二公主冷笑一声,“我早说过,忽卢老头太过自傲,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他那点鬼域伎俩瞒不过辽人。真当辽国无人不成?由得他兴风作浪?” 撒合辇放松的靠在躺椅上:“他愿意做垫脚石,何必拦着他?” 她靠了过去偎在他的胸膛:“而今大金若论巫术,谁人敢与你相提并论?那忽卢老头还以为是他曾经风光的那些日子。”她抬起了头看着他,“满朝都在看着你们这场比试,大金的大巫之位,也该有人继承了。” 他哈哈大笑,用力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媚眼如丝的看着他:“冤家,你还想去哪里?” 他伸出手,手背上的血管浮凸出黑色的纹路又消失,他握住拳:“去赢这场赌注。” 《山水经》记,山川河流自有其脉络,自诞生之日起,地脉中便会藏风纳气。地脉之气是四季更替,万物生长的根本,如同土地的血液。 地脉之气受损,则会出现气候反常,地动,流石,河流改道之类的天灾,严重的甚至会影响国运。 夏满放下手里的《山水经》问:“先生,有法子修补吗?” “有是有,凭一人之力却是不能。”宇文墨道,“凡要修补地脉,需得尽举国之功,耗费时日也只能勉强扭转使情况好转而无法避免。” 所以即使知道地脉受损,与其耗费心神去做这种收效甚微的事情,朝廷会选择将精力投到赈灾中去。 夏满哦了一声看向窗外,昨夜一场冻雨之后,整个望月湖沿湖的柳树一夜之间变得光秃秃的,枝条随风摆动,看着份外萧瑟。泛黄的树叶在湖边积了厚厚的一层,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朝廷还封锁着望月湖,在里面打捞枯骨,不过已没有前几日那么严密。这几日湖边又多了一些木船,在清理柳树的落叶和残败的荷花。日落之后,湖边更是只有寥寥两三队士兵在巡逻。 夜色中,没有人看见湖面上站着一个人。 他踩着水,如履平地,信步而行,走到每个当初沉尸的地方他都会停一停,全部走下来之后,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幅完整的脉络图。 他算了算时辰和方位,走到了三座铜铃尖塔月色下湖中倒影塔尖汇聚之处,掌心中符文闪烁,漆黑的湖水又开始冒着泡,鼓起来的水泡都是浓郁的血色,极为阴冷的气息以此为中心在湖中开始蔓延,除了不断咕嘟着血泡的湖面,方圆一丈之外的湖面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冰。 宇文墨从怀中拿出一个只有拇指肚大小的金漆木雕,猴身鱼尾,从头顶开始沿着背部到尾椎,一排狰狞竖立的背鳍一般的尖刺,这是民间传说中,会潜伏在阴影里,将人拖到水里溺毙的妖怪水猴子。 宇文墨伸出拇指,从头到尾抚摸了那尖刺一遍,扬手将木雕扔到了湖里,木雕入水后尾鳍一甩,原本木然的眼睛转了转变得灵动起来,在沸腾的血水中游了两圈之后,它已有一丈大小,甩起的尾鳍拍打出巨大的浪花。 水猴子围着宇文墨再转了一圈,沉入了水底。 一刻钟后它重又浮了上来,尖利的前爪间抓着一团漆黑的物事,像是一个冬瓜大小的墨玉茧。它将玉茧交到他手中后,迅速变小,又成了一个拇指肚大小的木雕,一动不动的漂浮在水面之上。 宇文墨拾起木雕放入怀中,低头看着手里的玉茧。凝脂般的玉壳下隐隐有黑色的水流在流动。 周围的阴气反而随着玉茧的出水而消失,湖面的冰都化了,湖水也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他提着玉茧,漫步回了湖边小院。 原本笼罩在望月湖上淡淡的一层阴影消散了,湖风吹过,三座铜铃尖塔上挂着的一百零八个青铜铃晃动着发出了悠远的铃声,在夜色中传出去很远。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今日终于停了。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高远透蓝,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一大早院子里就听见了鸟鸣,窗棂透出的丝丝晨曦中,夏满睁开了眼。 枕头和床椽的阴影中,影魅还在呼呼大睡,夏满用手指戳了戳它的屁股,它懒懒的翻了个身,用手挠了挠屁股,把脑袋往床单的褶皱里埋了埋,一副谁也不要来打扰我睡觉的傲娇模样。 夏满忍着笑起身,青黛竹叶玳瑁伺候她梳洗,来到正厅时宇文墨已经换了外出的衣裳在等她。 她高兴的扑过去牵住他的手:“今天要出去吗?先生?” 他微笑:“今日有庙会,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啊!” 她听美玉说过,每月初一十五的时候都会有庙会。平日里冷清的庙街一夕之间人潮涌涌,各种各样的小贩,还有表演杂耍的,若是运气好,还能看见猴子表演各种戏法。 这时候也是寺庙香火最鼎盛的时候,求子的,求姻缘的,求平安的,求官运亨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诚心到菩萨面前许愿,只盼能够心愿达成。 西陵寺的香火极旺,每天抢头香的虔诚香客二更天就到了寺院大门外候着。这会儿从山门到庙街大门的香客更是挤得水泄不通,马车根本无法通行,宇文墨只好和夏满下了车步行。 一路上都是卖小食和各种香烛的小贩,这里出售专门的庙糕,用大米磨浆上火蒸出来,切成大小一致的方块,点了红色的印记在上面,虽然不是特别美味,人人都想讨个好彩头生意也十分红火,夏满也买了两个做早点。 两人到了大殿上了香添了香油,宇文墨叫住了一个小沙弥:“小师傅,我想求点庙里金身大佛前的香灰回去,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这个不难。”小沙弥行了一礼道,“炉灰都被包起来分成一包一包的放在后殿,有不少人求了回去保平安,你自去取便是。” 宇文墨谢过小沙弥,带着夏满前往后殿。夏满不解:“先生,你求香灰回去干什么?” 第21章 香灰,金漆,加上上好的朱砂调匀在一起,是写镇符最好的材料。 西陵寺的山门后,有一条长长的青砖铺就的甬道,一面是悬崖,一面是崖刻,历经了风吹日晒雨淋,暗金色的梵文崖刻透出了只有时间沉淀才能具有的沧桑和大气。 香客们虽然不解梵文崖刻的含义,这里聚集的香客却最多,皆因人人都虔诚的相信,如果用手抚摸着崖刻从头到尾走完这条甬道,就能获得佛祖保佑。 这里的人多而不乱,排着整齐的队列,伸手抚摸着石壁上的梵文慢慢往前走。 宇文墨和夏满也在人群之中,随着他们走完了这条长长的甬道。 夏满伸手看自己的指尖,皮肤上沾着淡淡的金粉。因为这条甬道抚摸的香客实在太多,每年寺院都不得不用金漆反复粉刷那些经文,她的指尖也沾染上了经文掉落的金漆。 “先生。”夏满抬头看着宇文墨,“这是镇符吧?” 他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顺着山路一路往上,已经快到屏山山顶。 整个西陵寺都修建在屏山的半山腰上,错落的建筑像一条腰带在山腰上盘踞。山顶没有宝殿,只有一座座方石垒就的两人多高的七层宝塔,这是西陵寺的墓园。 寺院的僧人坐化之后,有舍利的,舍利葬入山顶的金顶玉身舍利塔中,没有舍利的,金身火化后骨灰便放入这些普普通通的七层宝塔中。 因为天气潮湿,石塔表面布满了青苔,塔角上挂的小铃铛也生了铜锈,不过因为这里也经常有人打扫的缘故,并不显荒凉,松柏交映下反而透着一种肃穆。 站在墓园的石道上往外看,整个西陵城尽收眼底。山脚下就是望月湖,湖边三座铜铃尖塔。夏满看见了方才他们经过的崖刻甬道,上面还满满的都是香客,从高处看下去,整座屏山这样的崖刻甬道并不止一处,隐约是一条盘龙的形状,缠绕在屏山之上。 宇文墨走到山顶的金顶玉身舍利塔下,伸手推开了塔底的木门。 舍利塔底的木门并不高,朱漆鎏金的门需要宇文墨低头弯腰才能通过,进塔之后里面空间却骤然一变,从塔外看这宝塔一层层足有十来丈高,站在里面看过去,塔里并未分层,只有楼梯。贴着进门处的石阶呈螺旋形一圈圈一直盘旋到塔顶,沿着石阶的石壁上凿出了一个个整齐的石龛,有的里面是空的,有的里面则放着檀木的舍利盒。 塔顶的金顶修有透光口,几缕阳光被引入阴暗的塔内,在塔底的中心留下一个方圆半丈左右的光圈。 宇文墨关上舍利塔的门,走到了光圈内,打开手中一直拿着的包裹,撕掉内层的符文后,取出一个半透明的黑色玉茧来放在地面的青砖上。 阳光映在玉壳表面,光华流转。玉壳外层有水纹状的天然纹路,阳光下仿佛在流动,仔细看才能看清是里面有黑色的水流在顺着纹路缓缓流动。 黑色玉茧虽然看着极为美丽,它出现后,四周的温度骤然下降,以它为中心,地面发出细微的轻响,向四周蔓延着结了一层细细的冰晶。 “好冷!”夏满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跺着脚,明明没有看见有煞气,舍利塔内却已冷如冰窖,细细的冰晶爬满了地面,顺着塔身向上蔓延,在接触到放有舍利的石龛后悄然凝滞不动。 宇文墨拿出求来的香灰和金漆,加入朱砂调匀,取出毛笔蘸了金漆后,往墨玉茧身上写下繁奥的符文。 金漆接触到玉茧表面,嗤嗤冒着黑烟,往里渗入形成了雕刻般的纹路。 毛笔接触到茧身的瞬间,玉茧猛地一震,砰的一声响,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击到玉壳上,仿佛要破茧而出。 玉茧不断颤动着,宇文墨不为所动,下笔如飞,玉茧内的黑水晃动的越发厉害,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那原本墨色的玉壳变得有些透明了,所有的黑色都被玉茧内的什么东西吸走,渐渐变成了水晶般的外壳。 猛然间一只小小的手掌按在了玉壳上,黑色散尽后,能看清玉茧内有一个婴儿,正在拳打脚踢不断挣扎。 这孩子浑身皮肤是一种失了血色的惨白,全身的血管呈黑色浮凸在皮肤表面,纠结成网状的纹路,它扭过头时夏满看清了它的脸,这个孩子眼睛占了脸部约一半的面积,瞳仁特别大,瞳孔如蛇一般竖立,它的脸上看不见寻常孩子的天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寒和残忍。 婴儿不断的在内撞击着,却无法脱困。它张大了嘴发出尖利的哭嚎,为玉茧所困人耳听不见,那水晶般的外壳表面却龟裂出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纹。 有风吹过,舍利塔和金身塔上挂着的铜铃发出了叮叮当当悠远的响声,舍利塔内放有舍利的石龛一个一个由上至下亮了起来,散发出淡淡的金色佛光,一股宏大的威压从塔顶缓缓压下,玉茧内的婴儿感受到这股威压,小小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宇文墨神情专注,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一无所觉,笔下的符文在玉茧表面如同一道道金色的锁链,将它牢牢束缚住。 随着最后一笔的完成,整个玉茧表面的金符发出了一道金光,金光与塔内的宏大威压交相辉映,内敛消失在了玉茧内,原本透明的玉壳在金光消失后化作漆黑,金色的符文变成了上面暗金色的纹路,竖瞳婴儿消失不见,也不再有任何动静。 塔内的舍利慢慢的暗淡了下去,冰晶消失,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先生。”夏满极为震惊,“这是尸婴煞吗?” 尸婴煞是最为阴毒的煞之一。在孕妇刚刚怀孕的时候,巫师就要在她身上下煞,然后孕妇会被做成人彘,陶罐里装满充满阴煞之气的血水和各种毒虫浸泡至生产之日,杀母将婴胎闷死在母腹中,其后剖腹取出胎膜未破的婴尸,再放入极阴之地炼制百年,每年都用无数冤魂的怨气喂养,使其表面玉化而内里充满煞气,才能成为尸婴煞。 这种极为阴毒的东西没有办法杀死,唯一的法子就是镇压或者封印。尸婴煞因为本身煞气太重,会逐渐影响周围的环境变成阴地,所以即使封印也必须在有能克制或者化解它煞气存在的地方才安全。 西陵寺的舍利塔是最好的地方。 “先生!”夏满依依不舍的回头看着舍利塔,“真的不把尸婴煞带走吗?” 这种不容于世的妖邪之物不亚于天才地宝,就这么放弃了未免太可惜。 宇文墨摇了摇头:“这种东西太过危险,弄不好便会被它影响了心智走火入魔尚不自知,不能留在身边。” 夏满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早知道先生有这种好东西,哪怕让影魅在它身边呆上一个时辰也好啊,吸收了这样极品的阴煞,影魅铁定有希望继续长大。 不过现如今先生将它镇压在了舍利塔底,也只能想想罢了。夏满转念一想,先生的法阵想来西陵寺那帮秃驴也破解不了,既然他们无法发现尸婴煞的存在,便当寄存在这里就是,或许有朝一日再回来取也未尝不可? 想到尸婴煞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夏满顿觉心情开朗了许多。 待两人下山日头已经偏西,先前人潮拥挤的庙街这会儿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寥寥几个卖水果的小贩还没走,想着卖完筐里最后一点货再回家。地上到处都是孩童们玩腻了扔掉的风车,在风中时不时的转两下,莫名的有些萧瑟。 晚上青黛做了糖藕和荷叶排骨,夏满吃得有些撑,带着影魅在院子里溜达消食。月华也是影魅最为喜爱之物,它舒适的四肢展开躺在夏满的头顶,不管她怎么动作都一动不动,也不会摔下来,舒舒服服的晒着月光。 旁边的院门吱呀一声响,传来了童秀才的声音:“九儿,掌灯。” 说起来有段时日没听见童秀才摇头晃脑的念书了。刚搬来那几日,童秀才早起晚睡,日日念诵经文一般的念书,这几日旁边院子安静的出奇,夏满还以为童秀才已经搬走了。 接着只听见童秀才用一种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开口:“娘子,外面夜寒露重,你快进屋歇息。” 一个娇柔的声音响起:“谢相公。” 夏满大为好奇,踩上花坛看过去,只见隔壁院子里一个一身藕粉色裙装的年轻女子,头戴垂至腰间的粉色幕帘,虽然看不见她的容貌,但看身段仪态也是说不出的风流。尤其那不盈一握的纤腰,让人顿生怜爱之情。 女子身旁一个低垂了头的青衣丫鬟,不论主人,单是那丫鬟也是瓜子脸,细眉凤眼,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童秀才真是好福气,有这等美人为伴。 九儿提着灯笼站在门前替几人照亮。许是感觉到夏满的目光,那藕粉色裙装的女子走到大门前停了一停,转头向夏满看来,夏满赶紧缩回了脑袋,只听见童秀才柔声问道:“娘子,你在看什么?” “方才见那墙头有个黑影,这一眨眼又不见了,或许是个野猫儿吧。”女子答道,随着木门的开合声,童秀才一行人都进了屋子。 夏满重又伸出了脑袋张望,只见童秀才的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色烟雾。 夏满自言自语:“妖气啊。” 童秀才这个,看上去不像是桃花运,是桃花劫啊。 夏满把影魅从头顶扯下来,戳了戳它的屁股指了指旁边的院子,低声开口:“你,溜过去看看。” 第22章 影魅揉了揉屁股,万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顺着墙砖一溜烟滑下去到了旁边的院子,跳上窗台,小小的身体一扭变成薄薄的一片,就从窗户的缝隙钻了进去。 屋子里,年轻女子已经去掉了幕帘,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庞。 常言道,灯下看美人。童秀才对年轻女子是越看越爱,满心的柔情蜜意坐到了她的身旁:“让你这么跟着我,委屈你了。待秋试完毕回到家乡,我必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迎你进门。” 女子道:“相公能于危难之中伸予援手,已是灼华的恩人,灼华但求能长伴相公左右便好,不敢奢求其它。” 童秀才闻言满心感动,将女子搂入怀中:“娘子。” 灼华埋首在童秀才的怀中,半扬起的脸庞看向躲在阴影里的影魅,双眸中闪过一丝殷红,唇角微弯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影魅顿觉汗毛倒竖,手脚并用的从童秀才屋子里爬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夏满身边。 “你说什么?”夏满一头雾水的看着影魅一顿比划,不太理解它要表达的意思。夏满很是苦恼的叹了口气,还不能心意相通实在是太苦逼了。 影魅停下了自己的瞎比划,袅袅婷婷的走到夏满面前,做了个女子的仪态。 夏满打了个响指:“美人!” 影魅连连点头,然后原地一站,小小的身体开始变化,化作一颗树的形状,满树都是不断摇晃的累累果实。 夏满:“苹果树?!桃子树?梨子树?树妖?!” 影魅变回人形,点头又使劲摇头,两人鸡同鸭讲比划了半天,夏满放弃了。抓起影魅放回自己头顶,戳了戳它的肚子:“你还是睡觉吧。” 影魅深深的叹了口气,为夏满的智商而忧伤,翻了个身睡觉去了。 “要不要告诉先生呢?”夏满有些苦恼,想到先生不喜欢自己晚上去打扰,瞬间做了决定,“太晚了,明儿再说吧。” 夜深,青黛仔细检查了门窗,替已经睡熟的夏满掖好被角,这才熄了灯轻轻的退了出去。 外面有风,月光将院子里大树的影子投在窗户上,风吹过,树影晃动个不停。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在敲窗户。 夏满迷迷糊糊的翻身,眼睛半开半闭,视线落到窗户上,半梦半醒间,还没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 月光投下的阴影,窗户上映着虬曲的大树树枝,树枝上挂着一个一个人头,晃晃悠悠在笑,无数年轻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传入房间里来。 夏满醒了,揉着眼睛起身,推开窗户,窗外不知打哪儿伸过来足有人腰粗细的树干,伸展出无数的树枝,巴掌大的绿叶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美女人头,粉腮杏目,唇红齿白,媚眼如丝,她们都看着夏满在笑。 青烟弥漫,妖气浓重。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幽香,夏满神智有些恍惚,真好闻,从来没有闻过这么香的胭脂。 影魅爬了起来,想要跳上夏满的肩,如同喝醉酒一般晃晃悠悠摔落到地面。 手指粗细的藤蔓悄悄的顺着敞开的窗户爬进了屋内,缠上了夏满的脚,顺着她的腿缠上她的腰和胳膊,猛然一收紧,就要将她提出去。 树干却突然剧烈的晃动颤抖,大树上的美人头都皱紧了眉头痛苦□□,像是承受了无法忍受的疼痛,不得不放开了夏满,夏满被倒吊在半空摔落在床上,顿时清醒,揉着摔疼的脑袋起身。 窗外青黛和竹叶手拿双剑,正在劈砍大树的树干,大树的枝干破损的地方,流出了血色的汁液。 树枝如同蛇一般倒卷,缠向青黛和竹叶,藤蔓卷住她们的身体,尖端竖起想要扎入她们的体内,扎过去却并非血肉,发出了金木交鸣的声音,奈何她们不得。青黛面无表情反手一剑砍断了缠着自己的藤蔓,再一剑砍下了树枝上挂着的数个美人头。 树枝疯狂的颤抖着后退,美人头们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过呼吸之间巨大的树干已卷起一阵风退了个干干净净。 夏满跳出窗户去看掉落在地的美人头,这一会儿功夫那人头已经缩得只有桃子大小,表面皱巴巴的,虽然仍然能够看出人的五官,却再也没有了半分美人的模样。 夏满拾起人头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影魅在和她比划什么东西:“原来是千面树啊!” 影魅晃晃悠悠爬上窗台,对着夏满比了比大拇指,又一头栽了下去。 青黛一蹬地,追着那大树过了院墙,两三下就制住了复又化为人形的女子,用剑抵住了她的脖子,只要她再动分毫,就要砍下她的头颅。 女子惶恐不敢乱动:“灼华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高抬贵手,饶小女子一命!” 夏满爬上墙头,横骑在墙上,抛了抛手里的人头果实:“小妖怪,你为何想要害我性命?” “姑娘饶命。”灼华跪伏在地,“姑娘以影魅试探虚实,灼华害怕暴露,便想先下手为强,斗胆对姑娘出手,姑娘饶命!” “饶你性命?”夏满轻嗤一声,“由着你去害人不成?你潜入童秀才的家里,打的什么鬼主意?!” “姑娘误会了。”灼华柔柔的开口,“小女子几日前还不得道行,只是一棵略微生出些许灵智的桃树,机缘巧合淋了一场灵雨,化作千面树,刚刚得以修成人身行走,却遭逢大难,小女子差点飞灰烟灭,幸遇相公垂怜施以援手,小女子才保住一命。 小女子对童秀才只有感恩之心,绝无半分害他之念,望姑娘明鉴!” 夏满撇嘴:“都说妖言惑众,你说,我就信你?” “姑娘若不信,灼华可以发下重誓。”灼华道,“我桃灼华在此起誓,对童念只有一片爱怜之心,并无半分害他之意,若有半点假话,天打雷劈,飞灰湮灭。” 随着灼华的话音落下,冥冥中一道气息一闪而过。夏满坐直了身体,和人相比,妖物更受天道所制,发下了这样的誓言,足以证明她对童秀才是一片真心。 夏满叹息一声:“就算你想报恩,人妖殊途,你这么缠着他,就不怕自己的妖气侵蚀他的阳气,最后要了他的性命吗?” 灼华闻言怔然,低头垂泪不语。 “罢了。”夏满摇了摇头,“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情我愿,是你们的缘分,由得你们去罢。”说罢招招手,青黛收回了手里的剑,轻飘飘起身跳回了自己的院子。 灼华捂着自己受伤的肩膀,有些不敢置信:“姑娘,你这是……放过我了?” 夏满失笑:“难道你还希望我将你收了,或者打得你飞灰湮灭不成?” 灼华肃容,感激的拜伏:“大恩大德,灼华铭记于心。” 夏满摇摇头,翻身跳下院墙,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抬头,宇文墨正低头看着她。 她缩了缩脖子:“先生。” 不知道警告过她多少次,女孩子要端庄,她永远都记不住。 他放下她,看了眼她手里的人头果实:“放了那千面树了?” “他两两情相悦,我为何要做一个棒打鸳鸯的恶人?”夏满道,“我可不想牵扯一些莫名其妙的因果。” 童秀才的事情多多少少和他们有些关系。若非他们住在童秀才隔壁,他身上也不会沾染了些许煞气,没有这些煞气影响,他未必会遇到灼华。 这当中的因果他没有同她点破。 他点了点头,没有置疑她的决定。 夏满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往屋里走:“困了,外面好冷,青黛快给我用暖炉熏熏被子,我要睡觉睡觉!” 她带着青黛,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还光着脚丫子呢。 宇文墨没有进屋,背负着双手抬头看天。 因为千面树的存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都有淡淡的青色妖气弥漫。这种妖气普通人看不见,对于其它妖物而言,却像黑夜里的火把一样引人注目。 天上乌云浮动,明月在烟雾状的黑云中若隐若现。 他转身关上身后的木门,在门上轻轻的拍了一掌,极淡的一道金光闪过,一层淡淡的光芒将整座房子笼罩在其中。 他出了院门,隔壁木门声响,灼华跟了出来,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灼华当肝脑涂地,以报姑娘恩情。” 他神情淡漠:“那就随我来罢。” 黑暗中,湖边小道只能隐约看见一旁院落隐隐绰绰的轮廓,另一旁沿湖栽种的柳树早就褪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安静的垂落着。 宇文墨停下了脚步。 空中降下了无数条细细的,如垂柳一般的线,密密麻麻,将整个前方的道路遮挡。像是夜空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垂下了她的满头长发。 身后传来女子的阵阵轻笑声,一株足有数十丈高的大树在他身后矗立而起,伸展了云状的树冠,无数美女的人头挂在枝条掩映间,扬眉轻笑。 手指粗细的藤蔓从树冠上向下伸展,轻轻摆动,护在宇文墨周围。 那些黑色的线轻轻的飘动了起来,向着宇文墨的方向延伸。黑线所到之处,路旁的房子,沿河的柳树都莫名其妙的突然少了一块或一截,片刻后突然出现在不同的地点,轰然掉落。 空间被黑线割裂得紊乱,它所碰到的一切,都被绞了粉碎。 千面树扬起了满树的藤蔓迎向黑线,无数藤蔓枝条与黑线在空中交错,藤蔓被绞碎,却也阻止了黑线继续前行,双方胶着在一起,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宇文墨往前走了一步,下一秒他的身影却出现在了黑线交错的空间中,他看上去已经被切得支离破碎,整个身体不同的部位莫名其妙的拼接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身体,但是他的身体没有散开,还在继续往前走。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走出了布满黑线的小路范围,出现在了夜空下。他的身体也恢复了正常,并未受任何影响。 石子路上,一个半人多高的木偶站在那里,手里抓着一团团黑丝线,杂乱无章的下垂着。 宇文墨手起剑落,木偶的头飞了出去,它的身体轰然倒地,手里的丝线洒落的满地都是。 他身后布满天空的黑线消失了,天空浮动的乌云迅速退去,银月重又露出了圆润的脸庞,皎洁的月辉洒落。 宇文墨拾起木偶的身体,从它的肚子中掏出一道符文,指间磷火一闪,符文瞬间化成飞灰。 距离此地半里远的山里,一个男人一身惨叫,浑身突然冒起了绿色的磷火,他拼命的扑打着,挣扎着,那火焰却仿佛自他骨头里烧起,片刻后,就将他烧成了一团黑灰。 宇文墨回头看向身后的千面树,灼华恢复了人身,面色有些苍白。 他向着她点点头:“回吧。” 第23章 看着院子里跪着的女子,夏满很是意外:“灼华要跟着我们?!” 宇文墨头也未抬,淡淡的嗯了一声:“留或不留,你自己做决定。” 夏满来到院子里,灼华裙裾都是露水,看来在这里已经跪了一宿。夏满看了看旁边的院子:“你要跟着我们走了,童秀才怎么办?!” “妾身已对他施了忘魂术,相公已不记得妾身。”灼华俯下身磕了个头:“姑娘说得对,人妖殊途,再这么下去,妾身反而是在害他。” “你倒是个明白人。”夏满点点头,绕着她走了一圈,心里有了决定,“你愿意跟着我们,就跟着吧。”她割破自己的手指下了血咒,向她伸出了手,“日后我为主,你为仆,你可愿意?” 灼华并未犹豫,剖开自己的心,将夏满指尖那滴血滴了上去,血液落到她的心脏上,化为一道缠绕的符文烙印了上去。 灼华深深俯身:“见过姑娘。” 影魅看了看黑不溜秋的自己,又看了看妖艳的灼华,低头叹息了一声,深深的感觉到了颜值上的巨大差异,只觉得自己第一妖宠的地位即将不保。 颜值不够,卖萌来补。 它跳上了夏满的肩头,贴上她的脸轻蹭,以示自己对她的爱。 夏满没有体会到影魅复杂的内心,悲惨的将它无视,回到宇文墨的身边:“先生,你在看什么?” 他递过了手中的书信。 一共有两封,第一封是船家送来的。 往年的六月份到九月份是通航的黄金季节,夏季雨水充沛河面宽阔平缓,到了十月份部分航段会因为水位下落的原因不利航行,有些路段甚至会导致大船因为吃水不够无法通过,中小型船只才能勉强通行。 进入十一月之后,北面的航段会开始结冰,只有大商会和朝廷带有破冰设备的船只才能继续通航,而到了十二月份河面冰封便会彻底停航,要到来年五月份冰化之后才能重新启航。 按照原定的计划,船家一路上要在几个大的贸易点停留,买卖货物,最终的目的地是广宁城。从西陵到广宁城尚且有一个多月的航程,算上路上停留的时间,总共有将近三个月。 如今天气骤然变冷,加上朝廷突然对往来通行严加查禁,船家担心会遇上北面航道结冰航程上来不及,在西陵停留二十天的计划不得不缩短,他们加紧了上货速度,打算三日后就出发,这才特地让人来通知一声。 第二封信是美玉托人送过来的,他们已经到了京城,他的大师兄阿难陀正在南疆游历,崇德大师听闻了华家的事情之后,捎了信让阿难陀前去苗寨救华二老爷。 美玉在信里说,京城已经很冷了,让她多备些厚衣裳。 美玉回去之后,师父在早课前给他加了修习,让他随五师兄学武。他每日三更便起,站一个时辰的桩,然后再随着庙里众人上一个时辰的大早课,每日辰时才用早膳,他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即使隔着信纸,夏满仿佛都看见了美玉苦着脸提笔写信的样子,她笑倒在宇文墨的怀里:“美玉好可怜。” 宇文墨道:“大业寺寺规森严,大师如此,不过也是盼着他成材罢了。” 夏满唤来了青黛竹叶收拾箱笼,准备几日后出发。 转眼看见灼华还站在院子里,定定的看着隔壁。旁边院子里传来童秀才的读书声。他已忘了她,而她还记得他。 夏满心中不忍,走到灼华身边:“我看过童秀才的命宫,他命中注定高官厚禄,出人头地,且子女缘厚,一生富贵平安顺遂。” 灼华的眼睛有些红,低声开口:“谢姑娘。”她看着院墙,一人多高的院墙遮挡了她的视线,“我只是想,再听听他的声音。” 夏满想,其实青黛竹叶她们没有这么多烦恼,也挺好的。 三日后一大早,夏满一行人在西陵城码头上了船。 这一天艳阳高照,虽然有些冷,空气却分外干净清新。船家上前同宇文墨作揖行礼:“苏先生,舱房已经备好,请先生去休息。” 宇文墨点点头:“有劳了。” 码头上工人们还在努力的往船上上货,岸边堆积的货物如山,看来还要小半天的时辰才能上完。夏满趴在船舷边,感兴趣的看着工人们扛着巨大的货包踩着颤颤悠悠的木板在船与码头之间来回。 “苏先生,还有一事。”船家道,“我这有两个老主顾,都托了关系让我顺路带几个旅客进京。我寻思都是熟人推脱不得,船上还有多的舱房,也就应承了下来。还要告知先生一声。” “无妨。”宇文墨道,“既然同路,船家且行个方便就是。” 船家连连道谢:“先生是大度人。”说罢吩咐船娘给送了几瓶上好的黄酒,“这些虽然都是自家酿的酒,不过都有了十五年的年份,口感绵糯且不醉人,便是女人孩子都可小酌上几口,在北地冬日驱寒暖身最是不错,先生不妨试试。” 宇文墨谢过船家,竹叶收了酒送回仓房去了。 “先生。”夏满拉住了宇文墨的手,很是感兴趣,“那酒我也可以喝吗?” 他低头看着她:“小满想喝酒?” 夏满连连点头。 宇文墨正沉吟中,身后灼华开了口:“先生不用多虑。这酒是用黄米酿成,不醉人。江南一带还常用来烧菜,逢年过节大人孩子都会喝,不伤身。如今河上寒气重,小饮几口驱寒也不错。” 宇文墨点点头:“好吧。不过不可多喝。” 夏满欢呼一声,冲进了舱房,一叠声的吩咐青黛拿酒杯,她要尝尝酒的滋味。 可惜这酒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喝,刚啜了一小口到嘴里,夏满就呸呸的吐了出去,苦着脸:“这都什么东西,又苦又辣!” 灼华失笑,上前用绢布替她擦拭身上沾到的酒渍:“黄酒是苦了些。还是果酒更合你的口味才是。” 夏满放下酒杯:“还有果酒吗?” 灼华点点头:“我便会酿酒,不过这酒你不能喝,甚至不能闻。” 千面树的果实酿的酒,叫千年醉。寻常人只要闻一闻那味道就会醉上数日,哪怕喝一小口便会醉死,然而死后尸身不腐,面色红润且带有奇异的酒香。千年醉也是世间难寻之物,自有它的大用途。 “不过这个你倒是能尝尝。”灼华不知打哪儿取出来一个小瓷瓶,只有筷子高矮,细颈大肚,“这是桃子酒,佐餐不错。” 夏满接过来拔开瓶塞,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很像灼华身上的味道,只是没有那么浓郁。她倒了一小杯小心的伸出舌尖舔了舔,幸福的眯起了眼睛:“好甜!” 酸酸甜甜的味道,一点尝不出酒的辛辣。 灼华一个不留神,她已经举起酒瓶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喝了个干净,末了还抹了抹嘴唇看向她:“好喝!再来一瓶!” 灼华愕然,旋即苦笑,完了,闯祸了。 这桃子酒虽然闻着香甜,后劲却不小。夏满这么牛饮了一瓶下去。 想到宇文墨,她觉得后颈凉飕飕的。 片刻后,一个满脸通红的漂亮小姑娘摇摇晃晃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唱着歌,灼华跟在身旁,扶也不是,拦也不是。 宇文墨一怔:“这是怎么了?” 灼华苦笑:“先生恕罪。都是灼华的错,姑娘嫌黄酒苦,我拿了桃子酒给她,一个不留神就……” 夏满趁两人说话的时候爬上了船舷,危险的站在上面摇摇晃晃,张开了双臂上下扇动:“先生,你看我,我会飞。” 她的背后落差三丈后是河面。她举起了双手,想要原地旋转:“我跳舞给你们看啊。” 灼华面色一白:“小心!” 她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倒向一侧,被宇文墨稳稳接住,她仰头看着他咯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先生,酒好好喝!” 她的皮肤被酒染上了一层艳丽的酡红,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扇啊扇啊,眼神迷蒙。她问:“美玉哥哥呢?给他也倒一杯!” 他无奈的抱着她:“美玉是和尚,不能饮酒。” 她反手揽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颈侧,呼出的热气撩在他的耳后:“那你陪我。” 他的身体僵了僵,声音温柔下来:“好,我陪你。” 她猛地抬起头:“灼华呢?灼华!再拿一瓶酒!” 灼华哭笑不得。 外面风大,他抱着她走进船舱,将她放到床上。小家伙不肯,揽着他的胳膊不放:“你要去哪儿?你别走,陪我。” 他轻叹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好,我不走,陪你。” 牢牢被他握住双手,她似乎有了安全感,侧身偎着他闭上了眼睛。 青黛和竹叶悄悄的进了房间,端来了热水替夏满擦洗,玳瑁拿来了她换洗的衣物。 灼华跪在地板上:“请先生责罚。” “罢了。”宇文墨没有回头,注视着床上猫儿一样紧紧偎着他的夏满,“以后不许再给小满饮酒。” 灼华低下头:“是。” 夏满喝多了酒一醉不起,睡了整整一天,她抱着被子睡的很熟,离近了甚至能听见轻微的鼾声。 她的额头挂着细微的汗珠,灼华和青黛守在旁,不断的用热水透了毛巾替她擦汗。 外面已经夜深,河道一片寂静,明月高悬在天空,两岸山峰如刀,夜色下只能看见连绵起伏的山峦峰线在两侧的天空延伸。船头的灯火映在前方的水面上,映出一片粼粼的波光。 宇文墨推开舱房的门,来到甲板上。 船后很远的河面上,逆流而上飘来了许多闪烁的星火,离得近了,是一个一个真人大小的纸人。它们被做成了人形灯笼,头部点着灯,脚下踩着莲盘,在河水里沉沉浮浮。 这些纸人画着浓妆,身上的衣物色彩鲜艳,只是每个纸人的眼睛都被画成了血红色,而唇是黑色,配上纸人特有的表情,看上去充满了森森鬼气。 灼华也来到了甲板上,看见这一幕皱起了眉头:“又有东西跟来了么?” 距离最近的一个纸人飘到了船身附近,河水推得它朝船上的两人转过了身体,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 第24章 纸人越来越多,围在船身两侧,闪烁的灯火聚集在一起,照亮了河面。 火光映照的河水下,黑色的阴影悄无声息的游动着,贴上了木船的底部,如一片流动的黑水,顺着船身悄无声息的往上爬。 纸人笑着笑着,眼睛里流出了血色的泪痕。 渐渐的那血液越来越多,从它们空洞的眼睛里泉涌而出,血液极为粘稠,遇水不散,漂浮在河面,没过多久,木船已如行驶在浓稠的血海中一般。 浓重的怨气弥漫在四周,空中呼啸而过的风如呜呜的鬼泣,河道弥漫起了血色的浓雾,再看不清周围的景色。 船上的人在血色雾气里,皆陷入了昏睡。 他们都在做着各种各样极为恐怖的噩梦。 夏满眉头紧皱,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小手牢牢的抓住了被角,她也在红色雾气的影响下做着噩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个深井里,那井就像什么动物的食道,鲜红色的井壁满是褶皱,还在不断的蠕动着。她拼命想往上爬,那井壁滑不留手没法着力,让她总是不断不断的往下掉落。 她向着上方大声呼喊:“先生,先生!救我!救救我!” 终于井口出现了一个男人,她欣喜的伸出了手:“先生,救我!”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那只手冰冷,像钳子一样捏的她生疼,她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宇文墨,可他已经将她提了起来,吊在半空。 红色的深井消失了,她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狂风呼啸,她极为害怕,用力握住了那只手,然而那个男人却放肆而残忍的笑着,掰开了她的手指,将她扔了下去。 阴冷的感觉袭来,她的身体奇怪的失重,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驱走了一切的不安和不适,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宇文墨抱着她,四周一片幽绿色的火焰。 什么东西在火中扭曲挣扎着,夏满的意识慢慢回归,眼神渐渐清明,她眨了眨眼睛,声音软糯沙哑:“先生?” 他简短的应了一声:“嗯。” 见她醒来,影魅欣喜的跳上了她的肩头,亲昵的蹭着她的脸颊。 火焰从宇文墨指尖消失,夏满这才看见四周浮动的血色雾气和地上一小片黑灰:“这是什么?” 他说:“是血煞。” 他抱着她出了船舱,夏满睁大了眼睛,一棵巨大的千面树伸展枝条缠住了整艘木船,垂下的藤蔓拦腰缠着一个一个垂了头手昏迷的人,都是船上的人。 淡青色的妖气撑起了一方球形的空间,将船上所有的人包裹在其中,隔绝了外面血红色的雾气。 血煞会影响人的神智,让人陷入癫狂发疯死亡。幸亏有灼华在,显出本体这才第一时间救了船上所有的人。 千面树的另一面,灼华的藤蔓不断挥舞着,和青黛竹叶玳瑁金老头一起,和一片片黑色的影子搏斗。她的藤蔓甩过去,如长鞭一般将那黑影抽做两半,然而黑影落在地上,很快又蠕动着合为了一体。 黑影从地面腾起张开,如一张黑色的网展开扑向竹叶。 淡青色火焰腾空而起,将整艘船包围。那火焰沾了人物并不伤,黑影却遇火即燃,化作一团团火球疯狂挣扎着,却敌不过片刻后烧成黑灰的结果。 然而周遭的血海中,更多的黑影顺着船体上爬,越过船舷向着众人扑了上来。 “先生。”千面树摇晃着,无数美人人头同时开口道,“我被血煞侵蚀了,要找到放煞的人。” 船底,千面树的树枝和树叶被血水染成了血红色,那血红色还在缓缓向上延伸。 宇文墨从怀里拿出一个金漆木雕,往半空中一扔,一声清鸣,一只巨大的黑金色鹏鸟在空中展翅滑过,他抱着夏满跳上了鹏鸟的背,鹏鸟鼓动翅膀,带着两人飞上了高空。 冲出血色雾气后,冰冷的夜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人耳目一清。从空中看下去,下方的船只被茧一样的血色包围着,茧的身上牵动着数条细细的血色丝线,延伸向远方。 宇文墨拍了拍身下鹏鸟的脖子,示意鹏鸟追着血色丝线的方向飞翔。 断断续续的血色丝线在夜色里若隐若现,距离此地很远的山头大石上,一个男人盘膝而坐,浑身笼罩在一团血红色的光芒中。 他的装束和辽人大不同。辽人喜穿广袖长袍,束冠方鞋,配以玉雕为饰。他身着窄口缚袖紧身衣裤,斜披及膝大裘外套,佩戴金雕兽牙装饰。一头长发从额头开始合着五彩丝线辫了一个粗犷的长辫。他的面孔较辽人五官也更为立体深邃,充满异域风情。 只一眼,夏满就认了出来:“是金人。” 察觉到宇文墨的到来,他睁开眼喝道:“小贼!速速交出我师门宝物!” 宇文墨从空中一跃而下,落在那人身前不远处,放下了怀里的夏满。夏满挠了挠头:“先生,你什么时候瞒着我偷摸去做贼了?为什么不带上我?!” “小贼。”那人起了身,周身血雾弥漫,阴森森的看着眼前的两人,“尸婴煞也是你等所能染指?!还是速速交出来,给你们留个全尸。” “尸婴煞啊。”夏满恍然大悟,虽然不知道先生何时从何地弄来了那东西,现在在哪儿她可是一清二楚,她冲着男人吐了吐舌头用手在耳边做猪耳朵,“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就不还你,怎么的?” 那人的眼睛开始变成血红色:“那就杀了你们搜魂!” 他的身上血色雾气骤然爆炸,如一头张开嘴的猛兽向着两人呼啸而来,夏满耳边充满了各种凄厉的嘶吼声,脑袋一晕,神智顿时恍惚。 脚下光芒一闪,一道光圈亮起,那些兽吼声被隔绝在外,宇文墨对他们自己用了画地为牢。血色雾气涌动到面前,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分开冲向后方。 “符阵术?!”那人脸色一变,“你是什么人?” 宇文墨神色冰冷,举起右手,食指带着恐怖的气机在空中划过。那人的眼睛里出现了极度惊恐的神色,仓惶后退,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切过他的身体,将他拦腰斩为了两段。 鲜血喷涌,他的上半身掉落在地,内脏散落,然而他一时还没毙命,痛苦的喘息着:“一字符,你是,你是……” 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穿透了他的心脏,他瞪大了眼,不甘的抽搐了一下,没了声息。 血雾消散,地上的男人眼睛变成了灰白色。 宇文墨抽回长剑,弯腰从尸体的腰间取下一块金牌,那金牌雕成一个蛮兽头的形状,大张的嘴里刻着一行金文。 他回头看着她:“走吧。” 船上众人已被灼华送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对他们施了忘魂术,明早醒来只会觉得自己莫名睡了一觉而已,不会记得其它。 烛光下夏满在研究那个金牌,金牌的背面,密密麻麻的刻了许多蝌蚪大小的小字:“这都写着什么?” 宇文墨道:“上面刻着的是一次祭天的盛典记录。” 夏满不解:“这牌子干嘛用的?” 他简单的解释:“这是金国萨满的腰牌。” 萨满,能与灵兽沟通的巫师。自古以来辅佐大金皇帝治国安邦,在金国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腰牌代表他是国师的直系属下。 “先生。”夏满撅嘴,“你什么时候从萨满那里偷了尸婴煞?” 他失笑:“你真以为我是贼?” 她靠过去:“你要是做贼,那怎么的也得是个盗圣之类,先生,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尸婴煞?” “望月湖底。”他道,“有人在湖中布了巫阵,以尸婴煞为引。那日朝廷胡乱打捞弄得煞气四溢,虽被铜铃尖塔抽取地气镇压,然而阵眼未除,假以时日巫阵会自行恢复。且天长日久,尸婴煞会改变地脉,让西陵城一带成为阴脉。” “所以你就偷了人家的尸婴煞?” 他颇为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只是尸婴煞事关重大,它的主人在它身上下了咒,我动了它应了咒,是以惹来他们紧追不舍。” 她神色有些紧张,放下金牌握住了他的手:“有没有法子解咒?” 他点点头:“解了尸婴煞身上的镇符,我身上的咒自然便除了。” 先生肯定不会去将镇符解开,夏满扑进他的怀里:“先生,你不要有事。” 他顿了顿,抬手安抚的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回应:“好。” 船家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日上三竿,他揉着脑袋起身,记不太清昨夜怎么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来到甲板上时,船在河心停泊未动,宇文墨正在教夏满钓鱼。 船什么时候停了? 船家摸着脑袋上前给宇文墨行过礼,厉声叫船工们起床。底层的舱房里,船工横七竖八睡了一地,迷迷糊糊的起身,谁也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被船家赶着迅速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船再度开行。 宇文墨收了钩,身旁的小木桶里,已经钓上来好几条尺许长的鲤鱼。船家上前看了看,笑着道:“先生好收获!这鱼虽然刺多但肉质鲜嫩,熬汤给小孩子补身最好不过。” 宇文墨道:“那就烦劳厨娘了,熬点汤,正好给我家小满补一补。” “这个没问题。”船家拎着桶,乐呵呵的转身去后厨找厨娘去了。 夏满撅嘴:“先生,你一条鱼都没钓上来。”她转身握住灼华的手,“还是灼华好。” 若非灼华用藤蔓从水里捕了那些鱼上来,今晚哪儿来的汤喝。 灼华莞尔一笑。 船家从后厨出来,换了一身装束,手上拿着白色的渔网。夏满好奇:“船家,你这是要做什么?” 船家笑道:“看见先生的鱼想起来,干脆捕些河鲜,今晚也好加菜。” 船家下网和旁人不同,船后有个拖架,船家在几个船工的帮助下将那渔网在拖架上撑开沉入水里,过上半个时辰捞起来,里面鱼虾蟹什么都有,活蹦乱跳的跳了一甲板。 船家眉开眼笑:“龙王爷保佑!” 待到船家转身走开,灼华道:“先生,灼华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25章 宇文墨道:“但说无妨。” “为免牵连无辜,先生还是另寻他法进京为好。” 宇文墨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此去广宁城山高路远,航行尚需月余。他身上带着咒,势必会惹来萨满紧追不休。昨夜他们护得了这些人一时,却没法保证下次他们依然能人人安全。 听取了灼华的建议,几日后在绥州停靠的时候,宇文墨一行人拜别了船家下了船,决定走陆路进京。 绥州城是翠河与西凉河的交汇口,依山而建,背山面江。船行到了这里,整个翠河的航程已经完毕,要再继续北上,余下的路程便都是走大辽第一大河西凉河了。 顺着码头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一路往上到了绥州城里,因为地势高,又是两河交汇口,这里的空气格外干净。时辰尚早,天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阴云,站在城中往下看,河道笼罩在白色的云雾中,连来时的码头和船只都看不见了。 “好冷。”夏满搓了搓胳膊,青黛拿出披风抖开替她披上,这才感觉暖和了些。 这里盛产井盐和蒙针茶,此外很多不通航的内陆山区选择这里作为大的贸易点,所以绥州城是陆路的重要中转站,车马行城里有很多家。 挑选了三辆马车,他们在城里作了些补给就上了路。 官道两旁是开垦出来的大片梯田,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大片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连绵成无际的花海,间或有水稻耕牛,一片农家安谧的景象。 偶有大树林木出现的时候,树枝上都密密麻麻的缠着红布条,有些颜色鲜艳显然是刚缠上去不久,有些已经晦败变色甚至破烂,夏满好奇:“他们在树上缠红布条做什么?” “绥州的风俗。”灼华道,“绥州此地重视死者,认为人死如生,那些红布都是祭奠死者的时候缠到树上去的。” 夏满很感兴趣:“人死如生?” 灼华点了点头:“本地人在亲属死亡之后,会如别地一般将其下葬,但是逢生辰,死忌,或者别的一些和死者有关的重大日子,都会将死者从坟地里挖出来,替其装扮庆贺后再重新下葬。” 她指了指外面树枝上缠的红布条,“每起出一次死者,就要做一次祭奠仪式,在树上缠上一根红布,不让死者的阴魂随着生者回家,以表消灾解难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听灼华讲完这些,再看出去,总觉得周围有一种奇怪的阴森感。 夏满偎得距离灼华近了些:“你懂得真多。” 灼华唇角一弯,柔声道:“毕竟活了五百多年,成日里就是听,这些东西也听到了不少,不算我懂得多。” 夏满张大了嘴:“五百多岁的老奶奶啊!” 想想童秀才今年多大,二十?二十一? 看穿了她小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宇文墨看了她一眼:“按照人的年龄算,灼华才十四五岁而已。” 夏满吐了吐舌头,没吭声。 灼华道:“绥州此地信奉人死如生,阴阳界限模糊,这里的阴气比别处重多了。” 宇文墨点点头。 这会儿已经快到晌午,仍然不见太阳。空中云层厚重,淡灰色的云朵遮天蔽日,风很大,在空中顺着风向如水般流动。 夏满伸出头去看了眼天色:“好像要下雨了。” 是要下雨了,风里渐渐带来了雨腥气,空中的云层越压越低,颜色也越来越深,远处漂浮的黑云已让天空如夜晚一般。 宇文墨吩咐外面驾车的金老头:“找个地方避避雨再走。” 还没有寻到避雨的地方,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拍了下来,远处的黑云飘到了头顶,天色宛如黑夜。 闪电阵阵,轰隆隆的雷声在逼近。路边总算出现了一座山庙,金老头将车赶了进去。 一行人到庙里避雨,为防雷声惊马,金老头将马都从车上卸了下来,牵到廊下系在廊柱上。 山庙不大,正殿神像两侧有通往后院的木门,看来这里是山路上一处固定的歇脚地,后院的厢房里虽然没有住人,却备有米油柴火和干肉,一个空锅里有人扔着银两,应该是之前路过的旅客在取用了这里的物品后留下的钱财。 青黛检查了一番,和竹叶一起生火做饭。 噼啪的灶火燃起,驱散了湿冷的潮气。 外面传来阵阵铜铃声响,夏满侧耳细听:“你们听见没?” 铜铃声由远及近,到了庙门前停下,片刻后一位黑衣老者在几个年轻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后院,见着宇文墨一行人抱拳为礼:“我等路过此地也来避雨,打扰诸位了。” 他们一身黑色的缚袖紧身衣裤,头发也用黑布缠头,脚蹬黑色方靴,腰间系了一条红布带,手腕间都系着一个小巧的铜铃,行走间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宇文墨点点头:“请便。” 这行人就在屋子另一头生火做饭,夏满走到门口去玩雨,片刻后悄悄的退了回来,在宇文墨耳边道:“先生,这些人带来了几个死人。” 偏殿的大门大敞着,地上停放着几具浑身用红布裹起来的尸首。 宇文墨看了她一眼:“不要多事。” 这些是当地居民,因为家里有寿宴所以给亲人起了尸庆祝,岂料遇上这场大雨,这才来到这里避雨。 夏满安静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跑到宇文墨身边:“先生,他们手上的铃铛好特别。” 宇文墨道:“那些也是镇魂铃的一种,发出的声音能够安抚死者的亡魂,不至于发生尸变。” 那边众人匆匆忙忙生火烧水煮了锅面条吃掉,便尽数去了偏殿。 雨下得极大,哗哗的雨帘在外面连成了白线。这会儿功夫,庙里的院子就已经积起了指深的积水。 看来今晚是走不了,只能在此处过夜了。 天气寒冷,虽然做完了饭,竹叶依然培着灶台里的火取暖,青黛拿来了厚毛毡,让两位主人裹着,夏满裹得像个圆球依偎在灼华的怀里,她喜欢闻她身上自带的那股淡淡的香味,影魅依偎在夏满的怀里,看着灶台里融融的火光,不知不觉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叮叮当当的铃声让夏满从睡梦中惊醒,想开口,灼华低头给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生起了火,伴随着叮当的铃声,火光将一个一个晃动的影子投在纸窗上。 夏满好奇的掀开一点窗户,大雨依然如注,磅礴大雨中,一群带着鬼面的黑衣人正在动作缓慢而无声的跳着一种舞蹈,而偏殿的大门大敞着,地上那些红布裹着的尸首都坐了起来,在沉默的观看。 那舞蹈带着奇异的节奏,他们的动作时而整齐划一,时而分散。 灼华关上了窗户,拉着夏满复又坐下,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外面的铃响才消失。 夏满已是睡意全无,扭头看先生,他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熟了还是在假寐。 夏满凑到灼华耳边问:“他们在干嘛?” “这是绥州有名的绥戏。”灼华道,“绥戏是跳给死人看的。每当为死者有庆祝活动时,他们就会在子夜跳绥戏。这期间不可发出声音,否则便会惊扰死者。”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风俗,通常都讲入土为安,生死间划下一条巨大的鸿沟,即使是祭奠亲人,也不过就是坟头一炷香罢了。 二更时分雨小了些,外面铃响再起,不过这一次是渐渐远去。那行人趁夜离开了山庙,按照当地的风俗,他们还需给亲人重新下葬。 夏满忍不住,爬到宇文墨的怀里:“先生先生,他们走了。” 他睁开眼,掀开毛毡将她裹进怀中,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夏满依稀记得,好像有无数个夜晚,他们就是这样在野外,只靠一条毛毡取暖,席地而眠。 她忘记了自己刚才想要说的事情,偎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渐渐的浓重的困意再度袭来,夏满陷入了熟睡。 再度醒来时已经在车上,她还在他的怀里,因为有他的怀抱,马车的颠簸也减轻了许多。她揉着眼睛困意浓重的开口:“我们到哪儿了?” 他道:“快出绥州了。” 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难怪她觉得肚子咕咕直叫。灼华递过来一个馒头,笑着说:“你从昨晚睡到现在,已经快申时了。” 夏满接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贪睡。 宇文墨动了动胳膊,抱着她太久,大半个身体都已经麻痹,到底不再是当初两三岁的奶娃。 夏满啃着馒头,挑开车帘往外看。 马车正经过划分州府的界碑。龟驮碑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残破,上面生满了青苔和各种藤蔓,然而一个朱红的绥字依然清晰可见。那绥字上有一道剑痕,像一道闪电将它割裂。 夏满眯起了眼睛。 好像如同昨晚那般的雨夜,大雨倾盆,电闪雷鸣,她被先生紧紧抱在怀里,两侧的景色在飞速的后退,一声一声的兽吼紧跟在他们身后,连绵起伏。 蓦然间从一侧的黑暗中猛扑出一头异兽,先生回手一剑。那一剑让异兽身首分离,剑气和喷溅的血液也斩到了路旁的界碑上。轰隆的雷鸣和惨白的闪电中,她看见了一个朱红的绥字。 “先生。”夏满回头,“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第26章 他道:“当年去南疆的时候,曾经路过此地。” 马车吱呀向前,界碑已被远远抛在身后。这里植物生长茂盛,虽然没有密林大树,人高的灌木和纠缠的藤蔓却遍地都是。繁茂的植物中隐藏着许多残破的石雕,石人异兽形态各异。 这里的天空始终是一种烟灰色,极少有晴天,湿气重,石像上布满了青苔和苔藓。 “嗯?”夏满打开挂在腰间做装饰的微型罗盘,看见指南针乱转个不停,“先生,罗盘坏掉了。” “罗盘没坏。”他道,“此地地磁极重,指南针到了这里就会失去作用。” 夏满放下手里的罗盘,爬到窗户边:“这里怎么这么多石雕?” 宇文墨指了指前方:“当年这里有一个大的采石场,就地取材,匠人雕刻了这些雕塑。” 经年累月的采积改变了此处的地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深坑,雨水囤积之后,竟然成了一方湖泊。湖面倒映着青山绿林,就像一块镶嵌在此地的碧玉。 他们选择在湖边的空地上扎营。 青黛升起了熊熊的篝火,竹叶架起了锅架烧水,玳瑁随着金老头拾取柴火,灼华在湖边现了原形,用藤蔓从水里抓起了数条大鱼。 夜里灼华用藤蔓编制了一张软床,吊在半空中让夏满休息,影魅窝在她怀边,已经呼呼大睡。 许是白天睡多了,夏满一点困意都没有,她看了看下面,先生背靠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动的坐着,似乎已经睡熟。金老头在看马,青黛竹叶和玳瑁并排在黑暗里沉默的站着,没了声息。 夏满小声开口:“灼华,灼华?” 树枝下垂,一个美人头出现在她左侧:“怎么了,姑娘?” “能不能把我送到高处,我想看看风景。” 几根藤蔓伸过来,灵巧的将她卷住,簌簌的树叶轻响,灼华将她送到了树冠最高处。 灼华的本体在此地的树林中就如同一个巨人,坐在树冠上,方圆一切尽收眼底。 夜风吹过,高处很冷。灼华用藤蔓卷了厚毛毯替她披上。 “我小的时候。”夏满看着远处开了口,“先生总是带着我到处找药。那时候我眼睛不好,晚上看什么东西都是灰白两色,而且很重的重影,到了白天就变得完全看不见。先生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治好我的一只眼睛。” 夏满的身边垂下一个美人头,藤蔓轻轻地抚摸她的肩,似是安慰。 夏满指了指自己的面罩:“现在这只眼睛还是不好。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她向前伸出了双手,“至少现在想看什么都能看见。” 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铜笛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乐曲,更像是某种动物的鸣叫。夏满坐直了身体,侧耳细听:“这是?” 这笛声奇怪的熟悉,她听懂了笛声里的意思:它们在前方,立刻前去围杀。 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树下:“灼华,保护小满,不要让她下来。” 灼华应了一声。 黑暗中青黛竹叶和玳瑁原本一动不动的并排站着,此刻木然的眼睛里闪过淡淡的青光,她们又活了过来,拔出剑在四周警戒。 金老头把马匹都赶到了灼华的树身下拴好,揣着手慢腾腾的走到了另一面。 很远的树林里,大树在奇怪的晃动,有什么东西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急速奔了过来。 一双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如同幽绿的鬼灯笼,在黑夜里亮起,朝着他们接近。 夏满在高处看得清楚,有东西在灌木丛和藤蔓中经过,留下了一道道灌木枝叶分散的行踪,夏满向着下面喊:“先生,树林里有东西来了。” 猛然间一道幽暗的影子从树林里扑出,径直扑向宇文墨所在的方向,他手起剑落,寒光一闪,一个头颅飞出去丈许远,尸身才在他身旁跌落,鲜血喷溅了一地。 是狼。 不是普通的狼。 这种狼浑身的皮毛油黑,体型有普通狼的三倍,身体健硕高大,斩下的狼头正中有一溜白毛,长长的牙齿如刀,上下交错露在唇外。 即使已经死亡,那狼尸依然带着让人望而生怯的凶悍。 灼华的藤蔓甩了起来,如同巨大的长鞭,带着破空声抽向树林边缘,几只刚刚扑出来的黑狼被她拦腰一抽,悲鸣着撞到大石上摔断了背椎无法再动弹。 远处铜笛再响,这一次说的是:左右分散,夹攻。 “先生。”夏满朝着宇文墨喊道,伸手指着铜笛响起的方向,“树林里有人在操纵它们。” 然而此刻宇文墨无暇□□,扑出来的狼群太多,他们也不过是堪堪守住不让它们近前而已。 没有人看见,身后漆黑的湖面划过诡异的波纹,正在悄无声息的向着他们接近。夏满突然心有所感回头,湖水里骤然弹起一条足有十来丈长的黑纹巨蟒,张大了血盆大口,向着树顶的夏满咬来。 千面树巨大的树干挥起,和扑来的黑纹巨蟒撞了个正着,拦住了巨蟒的来势,剧烈的震动也让夏满从树顶掉落了下去,幸而藤蔓一甩,将她牢牢卷住,吊在了半空。 巨蟒顺势绕着树干一卷,一阵咔嚓咔嚓的脆响,粗大的树干发出了断裂的声音,无数美人头发出了痛苦的悲鸣。巨蟒的头绕了过来,金色的竖瞳冷冰冰的盯着半空中的夏满,又向她咬来。 剑光闪过,藤蔓被割断,夏满身不由己的下落,落入下方宇文墨的怀中。巨蟒再度咬了个空,蛇头一甩,愤怒的撞向他们。 他带着她抽身后退,蛇头撞击到地面,撞得湖边的山岩四分五裂。 他足下轻点,带着她闪身进了树林。 她抬头说:“先生,我自己能跑。”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放开了她,夏满轻盈的身体如幽灵一般紧跟在宇文墨身后。无数幽狼嗅到了他们的气息,紧紧追入了密林。 夏满抽出了腰间的软剑,虽然只有尺许长,却如流动的光华。 斜地里扑来一只幽狼,夏满灵活的躲过,足尖在狼背一点,软剑一抖从侧面刺入幽狼心脏,一击即退,毫不恋战,幽狼毫无所觉,又往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毙。 女孩轻灵的笑声在密林中响起,笑声所过之处,狼尸遍地。 夏满迎着夜风奔跑着,感觉到身体舒展,仿佛自己也成了夜风的一部分,轻盈无踪。浓郁的鲜血味道像毒品一样刺激着她的神经,什么东西在她心里苏醒,她原本漆黑的瞳孔外缘一圈冒出了一丝血红色的线。 “够了。”手腕被先生握住,他收了她的剑,他的手轻轻的抚摸过她的额头,“小满,不可肆意杀戮。” 她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回过神,清醒了些,点了点头应道:“是。” 笛声变得短促尖锐,夏满听了听,冷冷的开口:“他知道我们来了,在召集身边所有的灵兽逼它们杀我们。” 心里那股血腥气在听见这样的笛声后累积到了顶点,夏满猛然仰头发出了一声嘶吼,那声音宏大荒蛮,完全不是小女孩的声音,如某种蛮兽在林里呼啸而过,密林中正叼着短笛吹促的男人胸口一闷,铜笛应声断裂,他喷出了一口鲜血。 男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抖着手拾起断掉的铜笛,转身想跑。 密林中残留的幽狼停下了追击宇文墨和夏满的脚步,原本幽绿的眼睛渐渐变成血红,掉转头看向男人所在的方向。 宇文墨举起手,劈向了夏满的后颈。 她的身体一顿,软软的倒了下去。原本变成血红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眸色,晕倒在他的怀里。 等找到男人尸体的时候,他已经被啃得只剩下一具四分五裂的白骨。 断裂的铜笛落在一旁,宇文墨上前拾起。笛子一端雕有一个和金腰牌一模一样的精致兽头,铜笛的声音便是从那兽口里发出。 地上碎裂的衣物里还有另一块金腰牌。 灼华背着昏睡的夏满,看了看:“又是金国的萨满?” 他点点头,收起了腰牌和短笛:“走吧。” 远在千里之外,一个黑衣人进了正殿,拜伏在地:“司祭大人,闵湳死了。” 他将怀里的一只小狗般大小的动物放到了地上,那动物浑身雪白的毛,背后收着一对翅膀,利爪尖喙却是兽身,这是闵湳萨满的守护灵兽。守护灵兽死了,就代表萨满已经死亡。 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红木方桌应声而碎,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男人站起了身,眼底满是愤怒:“师父的尸婴煞被偷到今日,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你们这群饭桶,一个接一个的前去送死,毫无头绪,养你们何用?!” 黑衣人拜伏在地不敢动:“大人息怒!” 男人闭上眼,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复又坐了下去,再睁眼时怒容稍缓,挥了挥手:“把灵兽送回去,好生安葬。” 黑衣人应下:“是。” 男人呼了口气,此人不简单。 从尸婴煞被偷到今日,他派遣了属下擅长傀儡术,擅长法阵术,到最后不怕暴露身份的使用了灵兽,却依然没能将他奈何。 此人一路北上进京,真要到了京城,那里防守严密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便更是奈他莫何了。 必须要在他进京之前将他拦住,拿回师父的尸婴煞,事关重大,不得有失。 男人下了决定,说不得,只好他亲自走这一趟。 夏满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三天后。 他们离了西南,已经到了中原腹地。 像是睡落枕了,后颈处疼的她没法动,扭一扭脖子都疼的倒吸冷气。 灼华温柔的替她按摩,她趴在灼华的膝盖上,眼睛里泪汪汪的。 进入中原腹地后,天气更冷。马车已经整个围上了防风的厚棉帘。车厢里也放了固定的暖炉,烧着银炭取暖,车座上更是铺上了厚厚的长毛皮垫,看着就很暖和。 他们都添了厚衣裳,先生换了立领的天青色棉袍,夏满觉得他更加俊美。 夏满忍不住扯了扯灼华的衣袖:“灼华灼华,先生好看吗?” 灼华莞尔:“好看。” 宇文墨淡淡的看了夏满一眼。 夏满撅撅嘴,扑到他的膝头撒娇:“先生,我睡落枕了,脖子可疼可疼了。” 灼华对她施了忘魂术,夏满已不记得那夜湖边发生的事情。 第27章 她垂着头,后颈处一道红痕,是他的手刀留下的痕迹。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的替她拿捏,她像小动物一样满足的眯起了眼睛。 先生的手温暖,手指修长,力度适中,疼痛得到了缓解。 他们要去中原最大的城市嬴阳。风餐露宿了这么长时间,稍作休整进行补给后,再继续上路。 中原给夏满的第一印象是平。 不像南疆和西南到处都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很多时候城市都是依山而建,这里一眼望出去,视线无遮无挡,偶有几个起伏的丘陵,也都不高。 第二个印象是黄。 这里虽然也有树木,却没有南方那种茂密生长的蓬勃生机,多是树干笔直枝叶简单的杨树,地上植被稀少,到处都能看见□□出的土黄色地面,风一吹,黄沙漫天。 因为地气流动的原因,南方的骤然变冷也影响了其他地方,中原也提前入了秋。 这里相比南方更冷,已是深秋时节,路边的树木大多掉光了叶子,露出灰白的,结疤斑驳的树干。官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大片大片的小麦像是河里的水草一般倒伏着,田边的农人在叹气不已,蹲在地头吧嗒吧嗒的使劲抽着旱烟,满脸愁容。 夏满不懂:“他们在愁什么?” “稻子倒伏会严重影响收获。”宇文墨道,“地气改变不是简单的影响了气候而已,还会有一连串的问题发生,农作物的减产导致灾荒年,寒冬加上没有食物,这个冬天不知道会饿死冻死多少人。” 夏满道:“没有办法吗?” “朝廷会开粮仓赈灾,不过若是灾民太多,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作用不大。”宇文墨耐心的和她解释,“灾民太多,饿死的人尸体腐烂又会带来瘟疫。朝廷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防、治二字而已。” 又行了半日,嬴阳城终于出现在了前方。 也许是因为地处平原,广阔的大地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座方正的大城,气势便显得格外恢弘。 嬴阳城被四方的高大城墙所包围。土黄色的城墙高数十丈,每隔一段便设有瞭望塔楼和箭塔,更有□□垛口。城墙上虽然看不见士兵,却能看见墙垛后往来兵士手里武器露出的矛尖,显示着这里驻防的严密。 然而入城之后夏满却有些失望。这里的建筑几乎都是一层,简简单单方方正正的平房,黄色的砖墙,木头的窗户和大门,他们的房子房顶也不是尖顶,而是平平整整的,很多人家在房顶牵了绳子晾晒衣物和咸菜。 这里的食物也没有南方精致。西陵城吃的种类多,各种各样的小炒,点心,汤,蒸菜,煎炸。这里以吃肉为主,大块的肉熬了汤,撒上香菜,有的里面炖着萝卜,主食就是烤饼,馍馍,馒头和一种半透明的面皮,还有金黄色的,薄薄的煎饼。 不过夏满只喝了一口汤就爱上了这种食物,浓郁的肉香在嘴里弥漫开,带着香菜特有的香味和辣椒的爽辣,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张开了,配上各种面食真是绝配。 吃饱喝足,找了家客栈下榻。好好洗一洗身上的尘土。夏满舒舒服服的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物来到房间里,先生正在看手中的羊皮地图。 她跳到他的身上:“我也看看。” 自从有了灼华,夏满用什么,都带着淡淡的桃花香。包括洗澡的香脂,也是灼华用了桃花熬制。 刚刚洗干净的小姑娘身上的味道格外好闻。他伸手摸了摸她身后散披的长发,如今小姑娘的头发已经快过腰了。 他说:“叫青黛给你把头发弄干。这么冻着会头疼。” 她递给他手里抓着的毛巾:“先生,你替我弄。” 他接过毛巾,抓起一缕一缕的长发细细的替她擦拭,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漆黑的发间,夏满背对着他盘膝坐在床上,低头看着手里的地图:“这是接下来我们要走的路吗?” 她伸出手指指着地图上宇文墨的标记:“现在我们在这里对不对?嬴阳城。”她的手指顺着地图的脉络北上,“还要经过关州,海野原,天裕关,啊,然后就到广宁城了。”她比划了一下,“还有这么远?” 他嗯了一声。 “先生。”夏满微侧过头,“为什么你想进京?” “去那里看看老朋友。”他说,“而且京里太平。今年不会是个好年,在京里呆着安全些。” 夏满转过身子,从他手里拉回自己的头发:“那我们要在京里买房子住吗?” 他问她:“你想买房子?” 她点头:“买个大院子好不好?让美玉也来和我们一起住。” “美玉在京里,受寺规所限,必须要住大业寺。”他的手里淡青色火焰腾起,磷火包围住了她,却没有伤她分毫,身子微暖,头发干了。夏满摸着自己的长发,笑得眉眼弯弯:“还是先生最有办法。” 他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头发干了就早点去睡,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 她像猫儿一样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你也早点休息。” 小姑娘像精灵一样蹦跳着出了房间,宇文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慢慢的握拳。 中原最恐怖的就是风灾,狂风一起,肆无忌惮,风就像某种恐怖的鬼怪一般刮过,满天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风带起黄沙和碎石,噼噼啪啪的打在窗户上,像是下起了巨大的冰雹。 遇到这样的天气,只能闭户不出,等狂风过去。 隔日一早夏满起床就发现外面天色昏黄得吓人,天空上的云层是一种透着血色的黄,云边乌黑,云层深处隐隐有电光闪烁。客栈里的伙计忙着在关闭所有的窗户,放下了窗撑,插好插销,还要在窗户外面封上一层油布。 屋子里关了窗光线本来就不好,油布一封就像夜晚,老板不得不点起了油灯。 夏满不解:“这是在做什么呢?” “姑娘你有所不知,白毛风要来了。”老板点亮了一盏油灯放到夏满他们坐的桌子上,“几位若是今天想出门,不如歇一歇再走,避过这场白毛风。” 夏满问:“什么叫白毛风?” “这白毛风在我们这里,是对风灾的一种称呼。”老板笑道,“白毛风,黑毛风,还有妖风。白毛风里沙子中间夹着细雪粒,刮起来就像刀子,黑毛风一起铺天盖地什么都看不见,天地间黑茫茫的一片,至于妖风那可了不得,所过之处什么东西都被卷上天,连木头房顶都保不住。所以咱这里大多都修有地窖,就是为了妖风来的时候避灾。” 难怪这里的房子大多都是平整的砖顶,原来是为了防风灾。 老板道:“这窗户封上油布,是为了防止一会儿沙粒进屋子。这风一起,要是没关好门窗,咳,那简直就像被沙子淹没了一样。” 夏满好奇,跑到客栈大门处往外看,老板还在后面喊:“小姑娘别乱跑,当心一会儿风把你卷走喽!” 大街上此刻已经没有几个行人,零星几个不得不出门的,也是低着头一溜小跑,办完了事匆匆忙忙往家赶。到处的商户都在做着和客栈老板一模一样的准备。没过多会儿,整个城市就只剩下一座座门窗紧闭的建筑,再不见一个活人。 客栈老板在里面喊:“小姑娘,进来吧。我们要封门了。” 木质的大门关好上闩,里面再用长条木板卡着插槽一条条拼好,大门可谓封得严严实实。 虽然封了门窗看不见天色,却也能感觉到外面更黑了,先前窗户透过油布还带着昏黄的光,这会儿已经黑如锅底。 过了不到一刻钟,风起了。 呜呜的尖叫声从房顶刮过,窗户和门噼啪作响,油布被风一吹,不断的哗啦啦抖动。 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到了大堂坐着,闲来无事聊天,这里的人对这样的天气已经习以为常,不过是感叹路不好走,事情被耽搁,今年收成又要变坏了这些生活中的琐事。 夏满正感兴趣的听他们聊着天,大门处突然传来了啪啪的拍门声,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开门,快开门!” “哎哟,开门,快开门!”客栈老板慌忙招呼伙计将木板又一块块卸了下来,打开了木门救人。 门一开,一股狂风猛然灌了进来,屋里的油灯一抖全部熄灭。尖利的风声骤然变大,仿佛就在耳边嚎叫,冰冷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肤,又冷又疼,夏满不得不扭头闭眼。 伙计们把外面的人尽数拉了进来,迅速关上了木门。 风一停,人就能喘过气了,老板重又点上了油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客栈大堂里已经是一层细细的黄沙。 伙计们复又将木板一块块拼上。客栈的地板上瘫坐着几个男人,灰头土脸,正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心有余悸的样子,显然惊魂未定。 老板招呼伙计们上前扶这几人起来落座,当先的男人谢过老板,勉力爬了起来坐在椅子上,这才有力气拍打身上落的沙。 他们的头发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灰扑扑一片,一拍身体,就像被面粉笼罩了一般。 那男人精神好了些,这才回头向身后恭敬的行礼道:“道长辛苦了,在此地好生歇息两日,再做打算。” 夏满看着人群中站起来,拂尘一甩,白发仙姿的玄天道长,不由得咦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么巧。” 玄天道长闻言向夏满看来,原本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大步上前:“小道玄天,见过大师。” 第28章 那日死里逃生离开骆家寨后,玄天也选择了一路北上。 他虽然在骆家寨因为招魂的事情受到了惊吓,然而身无长技,没过多久,又拾起了老本行,靠着自己的半吊子道术骗些钱财为生。 玄天此人长得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好模样,加上又会些道术的皮毛,在这行牟利如鱼得水。不过他谨记骆家寨的教训,只是替人做些法事,指点一下阴宅风水。 到了嬴阳城之后,他小露了一下法术便被人敬为上宾,正好当地一个大户顾家要迁祖坟,就花重金请了他去勘穴。 此地自古实行土葬,然而地形平坦加上风灾严重,若是就这么葬了,用不了多久,坟头包括尸骨都会被风卷走。为了先人不受打扰,但凡家里富足些的,都会选择壁藏。 中原虽然地势平坦,却有一种很特殊的地貌,地沟。看着平坦的大地,实则裂开了无数道深沟,站在地面往下看,深沟就像大地的一道道伤口,其崖壁便如垂直的悬崖一般。 这种沟大都上窄下宽落差极大,是防风的好去处,加上此地少雨,所以有很多人就在沟底的沟壁上凿了岩洞居住。 所谓壁葬就是在深沟的崖壁上凿出墓穴,将死者葬进去。 某些大家族整一条沟都是他们的墓地,壁葬很讲究,不能葬在沟底,所以哪怕是最下层的墓,距离沟底的地面都有三丈左右的高度。要在这样垂至的悬崖上开凿出墓穴来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也只有大户人家才有这个实力,普通百姓虽然知道风灾严重,也不过就是一床草席裹了埋在地面,初时还能见到坟头,没过两年就无影无踪,他们也罢了。 顾家原本的祖坟就在一条深沟里,被人称为顾家沟。然而前一段时间地动,顾家好些坟茔都遭到了破坏,好些棺木甚至从崖壁上掉落,在沟底摔了粉碎。顾家这才张罗着要迁坟,重修一条新的顾家沟。 这活对玄天来说不是难事,他拿着罗盘算了方向,领着顾家人选了个藏风纳气之地,这里做祖坟虽然不能保他家封侯成相,富贵三代却也问题不大。顾家人也很满意这个地方,很快就招来了工匠,开始凿壁修建墓穴。 接连七日,玄天都同顾家人留在地沟里。不同辈分,性别,身份的顾家人,要合了生辰八字选择不同方位的墓穴,这非一日之功所能完成。 今日一大早,玄天又来到了地沟拿着罗盘和顾家先人的八字核算方位,工匠们来得更早,四周一片叮叮当当的凿壁声,猛然间有人一声惨叫,玄天回头,就见山壁半山腰处突然坍塌了一块,数块巨石冲出掉落,将正下方的脚手架击毁。下方有工匠受了伤,幸好躲避及时没有性命危险。 众人都跑到了出事那处去看,原来这附近的工匠在凿山壁时,凿穿了一处洞穴,里面太黑,黑漆漆的看不清洞穴的大小,戳在洞口有几个散落的石雕,人兽皆有,有两个石雕还同碎裂的山岩一起摔落在了沟底。 那洞一开,天就渐渐变了颜色。很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昏黄色的线,眼看着变了天顾家人和工匠们立刻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往回返,岂料还是没能赶回顾家大宅就遇到下了风灾,这才在最近的客栈求救。 虽然没有看清洞里有什么,只是在那洞口站了一站,玄天便感觉到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阴冷和恐惧。他心里明白,这突然变天或许也正是由于这洞突然出现的缘故。这一次恐怕他又闯了大祸,正暗自心惊间,没想到却在客栈遇到了宇文墨一行人。 听他细细讲完了原委,夏满也是蛮同情他的,玄天今年恐怕是命犯太岁,遇到的祸事一件比一件大。 “先生。”玄天惭愧道,“小道才疏学浅,自己闯了祸若是应在我身上倒也无妨,只是那洞一开,风云变色,小道害怕牵连无辜,还请先生施以援手,前去查看一二。” 宇文墨点了点头。 这风足足刮了一天,到第二日晌午才停。风停之后,云散日出,客栈终于重又打开了门窗,新鲜的空气进入室内,夏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好冷!” 整座城市都如同被黄沙淹没了一般。当地居民有条不紊的在打扫着积累的沙土,整理干净重新开始过日子。 顾家准备了毛驴和骡子做坐骑,出城去地沟的路不同于官道,坑洼众多,马匹弄不好就会踩进去断了脚踝。 行了半日,到了顾家新选的祖坟所在地。按照吩咐,工匠们暂时停了工,地沟里很安静,空无一人。前一日倒落的脚手架还维持着原样,只是蒙了一层黄沙。 夏满冲着地上倒落的石雕猛吹了口气,扬起一地黄尘,她用袖子挥了挥,石雕露出了原貌。 “咦?”夏满看了看,这石雕很眼熟啊,很像从绥州出来的时候采石场那里散落的雕塑。 她拿出了腰间的微型罗盘靠近石雕,果然指南针又在使劲转个不停。 夏满抬头对宇文墨道:“先生,这些石雕和绥州外的那些石雕一样,都是用磁石雕刻的。” 宇文墨点了点头,顺着搭着的脚手架上了半山山壁。 那洞口就在半山腰,只是站在外间就感觉到一股浓郁的阴气。洞口的山岩上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晶。 夏满用手指刮了一下那冰晶:“先生,是煞气。” 宇文墨回头说道:“灼华,把洞口的石雕搬走。” 外面灼华应了一声,见宇文墨让这么个美艳的娇娘做这种体力活,玄天道长正惊疑间,就见灼华身上冒出了无数枝叶,轰隆隆转眼间长成了一棵挂着无数美人头的参天大树。 玄天道长惊得坐在了地上,变了脸色冷汗直冒,不断用袖口擦拭着额头。 浓郁的青色妖气弥漫,灼华挥起了藤蔓卷住那些堵住洞口的石雕,三两下就清理出一条通道,复又变回了人身。 宇文墨转身对玄天道:“进去看看。” 玄天应了一声,忙不迭的爬起来跟在他身后进了山洞,见识了千面树妖之后他对宇文墨更为恭敬,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照亮,玳瑁接了过去,点燃了手里的灯笼,当先走在众人前方。 宇文墨,夏满,玳瑁和灼华进了山洞,金老头带着青黛竹叶在外留守。 山洞里全是石雕。 有人,有异兽,有牲畜,有车马,密密麻麻在黑暗中沉默的伫立着,有人将这地底整个掏空,然后放入了这些数以万计的雕塑。 石雕并非杂乱无章的站立,他们各自分为不同的方块,间隔间以圆润的青玉做卵石铺路,夏满他们就行走在青玉铺就的道路上。 提灯的光晕晕成一个小小的黄色光圈,随着他们的前进而移动。映在雕塑的脸上,忽明忽暗,流动的光影生动了他们的表情,让他们像活过来了一般。 顺着青玉通道走到尽头,是一个下沉的圆形广场。四周围的青玉一直往前在广场中心交汇成一点,交汇点是个方圆三尺的青玉平台,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表面坑洼不平的蛋形琥珀。 夏满好奇想上前看清楚一点,被宇文墨伸手拦住,他说:“看上面。” 穹形的天顶密密麻麻悬垂着大腿粗细的丝,长短不一的白丝下方悬挂着一具一具干尸,这些干尸姿态不一,相同的是表情都很恐惧,死亡把这种恐惧永恒的凝固在了他们脸上。 玄天露出几丝惧色,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 宇文墨道:“大家都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有东西。”他回头看灼华一眼,“护着小满原路退回去。” 灼华点头:“是,先生。” 几人小心翼翼的后退出了山洞,灼华复又化作大树搬来巨石封闭了洞口,宇文墨用符文加固。宇文墨道:“道长,不得继续在此开凿墓穴,这方圆一里之内,都不宜再动土。你将此事告知嬴阳府尹,朝廷自有决断。” 玄天恭敬应下。 一直到回到客栈,夏满心里都充满了好奇,缠着宇文墨问个不停:“先生,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到底有什么?为什么你看了一眼就退出来了?” 灼华道:“那里面原是什么地方不知道,不过现在是一处妖兽的巢穴。” 夏满感兴趣的转头缠住了灼华:“什么妖兽?” 灼华摇头:“不知道,不过那里腥气冲天,冥冥中能感应到威胁,那妖兽必然不简单。是以先生才没有轻举妄动。” 宇文墨伏案写完了信,拿出一个小手指大小的金漆木雕蜻蜓,拧开蜻蜓的腹部将信卷做一团放了进去,拇指摸过蜻蜓的眼睛。那蜻蜓眼睛转了转从木头变作黑色,整个活了过来,翅膀一振,嗡嗡的飞起来在屋子里盘旋一圈,越过大门飞向京城方向。 嬴阳府尹赵文成擦着额头的冷汗,焦急的在一扇兽头铜环朱漆门外等着。他的手里拿着一卷羊皮卷,这是玄天将洞穴的事情详细记述后,差人送到的嬴阳府。师爷连夜将羊皮卷送到了赵大人的手上。 紧闭的朱漆大门终于打开,出来一个挑着灯的灰衣小童,向着赵文成行礼:“大人请。” 赵文成随着灰衣小童一路前行,心里惊惧,无心旁观四周景象,终于到了后院书房,他快走几步上前:“见过司监大人。” 身着天机司黑衣金边刺绣的曹司监放下手里的山河注转过了身:“赵大人,你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赵文成恭敬的送上手里的羊皮卷:“禀司监大人,五源法阵出事了。” 第29章 京城天机司殿外的长廊上,司监吴大人正快速的奔走着。黑色裹金边的长袍下摆随着他的脚步在身后不断翻滚,路上的司侍看见他俱都停下了脚步,垂手敛目行礼。 吴大人目不斜视,径直到了天机殿外方才停下脚步,低头双手捧起手里的羊皮卷微微躬身:“禀司殿大人,属下有急报。” 殿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诺大的天机殿内只有一地随意散放的木雕,有的已经完成,花鸟鱼虫什么都有,有的只雕了一半,更有甚者根本看不出来雕的是什么东西。在一地杂乱的木雕中站着一个同样身着天机殿黑金服饰的老者,手上正拿着一把刻刀,在半人高的木头上描绘着复杂的纹路。 吴大人小心的绕过满地的木雕上前,奉上了手中的羊皮卷:“司殿大人。” 黄司殿放下了手中的刻刀,拿起一旁的软帕擦了擦手,接过羊皮卷展开看了不到一刻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此事属实?” “是。”吴大人恭敬的回答,“曹司监已亲自证实。曹大人用了紧急联络的法阵,第一时间将此消息送进京,此刻他已带着嬴阳天机司的人,用腰牌调动了城里的驻军,先行去了那里封锁了周围。” 黄司殿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支令牌递于他:“调几个人,去帮一帮曹司监。” 吴大人恭敬应下:“是。” 夏满坐在马车里,闷闷不乐。 他们出了嬴阳城,正在赶往关州方向。 看着宇文墨闭着眼睛靠在车厢壁上假寐,夏满终于忍不住坐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先生,我们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吗?” 宇文墨睁开眼睛看向她:“小满打算如何?” “那山洞里到底有什么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夏满撅起了嘴,“你让玄天去给朝廷送信,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小满,这世界上的有些事情,不能为之。”他耐心的和她解释,“那山洞里的事情,牵扯太多,我们不适宜被卷进去,让玄天上报朝廷,让天机司的人处理是最好的办法。” “天机司?”夏满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是天机司?” 他简单的解释:“就是掌管灵师的地方。整个大辽的灵师,都归天机司管辖。” 夏满泄了气,朝廷派遣灵师前去处理,自然比他们管闲事要强的多,先生的决定是对的。 没有刮风的时候,平原上一片死寂。掉光了叶子的树一动不动的矗立着,枯黄的草和土黄的地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彼此,地上看不见任何小动物存在的踪迹,天上也没有鸟飞过,一眼望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昏黄,在很远的地方,地平线和灰蓝的天空界限分明。 嬴阳城距离关州也就大半日的车程,天擦黑的时候,他们赶到了关州。 到了这里,就走出了中原腹地,抵达了北部的边界。 关州是大辽的第一天险所在之地,也是进京的必经之地。 平原到了这里不再往前延伸,高达数千丈的绝壁山崖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因为山势太高,山顶上终年积雪,时常还有雷暴,天气恶劣。唯有一条山间峡谷可以通过这一带山脉。朝廷依山势在峡谷里修筑了关隘,关隘后便是关州,一个整个坐落在峡谷里的小镇。 这道峡谷绵延数里,夏满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站在峡谷里抬头看天,天空变成了窄窄的一条,像是一条缀满宝石的飘带从他们的头顶飘过。 在关州歇息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他们便出发。走出这条窄窄的峡谷后,眼前景色骤然一变。 一望无际的草海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 夏满情不自禁的哇了一声。 草已变作金黄,风吹过,如金色的波浪般绵延起伏。草海里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叫不出名字,只有指甲盖大小,看着幼嫩无比,却意外的坚韧。 这就是海野原,大辽第一大草场。 不知是不是高大的山脉阻挡了地气的流动,中原少雨,始终是缺水的一片枯黄,这里却降水充沛,水美草丰。时不时能看见蜿蜒的小河在草海中流淌而过,平静的湖面映着阳光,泛着粼粼的波光。 夏满看见了成群的羊悠闲自得的吃着草,放羊的小倌嘴里叼着草根,哼着不知名的歌,偶尔抡起手里的皮鞭,在天空就是一声炸响。 “先生先生!”夏满满脸都在放光,“我想骑马,我要骑马!” 难怪金老头今早出发的时候解开了两匹马牵在车后,原来早有准备。 宇文墨笑着应允,下车牵了那两匹马出来,把马鞭交到她手上:“慢点跑。” 上了马她就把先生的嘱咐尽数忘到了脑后,一勒缰绳,双腿一夹,马儿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奔而出。 夏满纵马跑了很远,直到马儿累了方才放慢了步伐,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跑到一条小溪边。 夏满跳下马,掬水洗脸。这里的水清澈见底,小溪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刚刚过膝,然而溪水极冷,凉可透骨。夏满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么冷!” 身后传来马蹄声,宇文墨跟了上来,他翻身下马走到她身边,拿出腰间的壶装水。 溪水里有鱼,迎着阳光一翻肚,就是一道银光。夏满兴奋的指着溪水中间:“先生,抓鱼抓鱼,我们烤鱼吃!” 普天之下会用符阵来抓鱼的,恐怕也唯有他一人了。 在阵法的驱动下,溪水里的鱼尽数游到了他们二人面前的浅滩,他挑选了几条肥美的,余下的皆都放生。 就着溪水破肚,刮鳞,清洗干净,用树枝串起来,抹点盐,在河边清出一小片空地,架起了篝火烤了不久便已是芳香四溢。 夏满吃得眉开眼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先生亲手烤的东西,她的唇角都挂上了油渍。 眼看着太阳渐渐西沉,夏满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摸摸自己浑圆的小肚肚:“先生,我们今晚要露宿吗?” “不,继续走。”他说,“我们尽快穿过海野原,过了天裕关,距离京城就不远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金老头驾车赶了上来。 晚上他们就在车厢里歇息,金老头继续驾车往前走。 很少有人会在海野原露宿,因为海野原不仅有美丽的景色,还有隐藏在下面的危险。 海野原狼群众多,狼患一直是当地牧民最为头疼的事情。有很多蒙古包都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前一天晚上看着家人进去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只剩一个空空的毡毯。人被偷偷潜入的狼群叼走吃掉了。 夜晚行走在草原上,是一种很特别的体验。 天似穹幕笼罩大地,整个天地间仿佛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再无他物,四周空旷一望无际,风吹过有些冷,心很宽广。 夏满撑在车窗上,微微眯起眼睛吹夜风,脸颊虽然被风吹得冰冷,却十分舒服。 额头一暖,宇文墨替她披上了披风和帽子:“别贪凉。” 风里带着什么东西。 夏满皱了皱鼻子,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下,什么都没有。 但是风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气息,狂躁不安,血腥杀戮,狡猾残忍,跃跃欲试。 “先生。”夏满扭头说,“我们被盯上了。” 他们被盯上了,距离他们约莫半里,暗夜里亮起了一双一双幽绿的眼睛,牢牢的紧跟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这是一群饿狼,早先宇文墨和夏满在河边烤鱼的时候就落入了它们的视线,它们耐心的潜伏着,追踪着,直到此时才渐渐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海野原的狼,习惯了人肉的香味。 狼群悄无声息的前进着,像是黑夜里的幽灵。它们胸有成竹,步伐有条不紊,这样的杀戮它们已经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回。 狼群的后方,一个身材高大,身披灰色斗篷的男人同样悄无声息的在暗夜里前进着。他从头到脚都笼罩在严密的斗篷里,唯有胸前露出一小截金雕的兽牙。 男人走到高处,黑暗中他的眼睛和常人不同,整个黑眼仁都是瞳孔,黑暗对他而言犹如白昼,他清楚的看清了前方狼群的伏击和正在前行的马车。 他取下腰间悬挂的一个指节大小的金竹筒拧开,倒出绿色的晶末在掌心,他默念了几句咒语,闭上眼睛冲着狼群的方向用力吹出了晶末。 绿色的晶末变作绿色的晶雾,顺着看不见的力量推动,落到了每一只野狼的身上。 野狼痛苦的一震,前爪伏低低下了头,爪子用力抓着地面,血管鼓出了它们的皮肤,肌肉膨胀,随着啪啪的轻响,它们的身体迅速变大变高变壮,它们的牙齿如同刀刃一般交错着伸出了唇外,它们的皮肤也变成了黝黑色,不过呼吸之间,这群普通的野狼就变成了幽狼。 头狼扬起头一声凄厉的长嚎,狼群纷纷响应,一时间草原上狼嚎此起彼伏。 夏满兴奋的握紧了窗棂探出半个身子往后看:“来了!” 大地在震动,狼群不再隐匿身形,朝着他们扑杀而来。 灼华上了车顶,长长的藤蔓从她的掌心透体而出,一扬手,藤蔓带着破空声,击飞了当先扑来的两只野狼。 侧面的黑暗中猛然扑出来两只幽狼,径直咬向拉车的马儿脖颈,然而金铁交鸣声响起,马儿未受半分伤害也未受惊,仍然机械的奔跑前进着。 金老头一伸手,握住一匹狼的后腿,双手用力,血肉横飞,将其撕成两半扔了下去。 男人冷笑一声,拿出了腰间的兽头短笛放到唇边吹响。 马车前方的地面一阵不同寻常的波动,突然陷落了下去。无数足有成人胳膊粗细的朱红色蜈蚣密密麻麻的从地里爬出,身子一弓,如红色的闪电般射向马车的方向。 第30章 金老头一勒缰绳,马儿在狂奔中骤然改变了方向,车身划过一个危险的弧度,车厢几乎被甩了出去。扑来的蜈蚣纷纷扑空,如下雨一般落在草地上,零星两三只扑到马车上的,也被灼华一鞭抽做了两半。 腥臭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蜈蚣断裂的身体里喷出一股股灰色的雾,沾染到青草,青草立刻蜷曲着化作一团焦黑。有幽狼碰到了那股毒雾,往前冲了两步就痛苦的低下了头,伸出长长的舌头喘息着,旋即七窍流血倒毙在地。 男人再度吹响了短笛,更多的狼群听到笛声加入了围杀。接触到幽狼所在的范围后,空气里漂浮的晶雾让新来的野狼也在奔跑中变身,化作了一只只狂暴的幽狼。 身后是残暴的狼群,一侧是在草丛中窸窸窣窣追着紧咬不放的巨型蜈蚣,从车窗看出去,幽绿和朱红的眼睛仿佛遍布了整个草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紧紧的跟随着他们。 大地震动得越发剧烈,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一般。夏满回过头,这种震动来自车的正前方,难道前面也有什么东西来向他们合围不成? 宇文墨一声沉喝:“灼华!” 灼华脚尖一点,跃向前方,落地时已化作一棵参天大树。藤蔓连马带车卷起了整个马车,几乎是马车刚刚被拖离地面,无数匹野马就从夜色中破空而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轰隆隆碾压向前方。 夏满从半空中的车厢里撑出了身体发出惊叹:“哇!” 她从没见过这种马,这马有寻常马匹三倍高大,有着线条分明的肌肉,肉眼可见虬曲的血管充满了生命力缠绕在黑亮的皮肤之下,行动间隐藏着爆发性的力量。 血红色的眼珠,尖尖的立耳,寸许长整齐的鬃毛,偶尔掀起嘴唇露出的是食肉动物尖利的犬牙。磨盘大小的蹄子每落到地面都发出雷鸣一般的声音,溅起无数青草和泥土。 狼群见到马群,草原上一直相互厮杀的天敌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头狼一声尖嚎,身后的狼群呈扇形散开,迎向狂奔而来的马群。 仅一个照面,数匹幽狼就被狂暴的马群撞倒践踏骨骼尽碎,片刻后被踏成了肉泥。 然而狼群已经避开了马群的正面冲锋,从两侧扑向马儿,狼身一弓,灵巧的跃上马背,一低头就咬向马脖。 马儿并没有坐以待毙,人立而起让背上的狼失去重心摔落,一旁的黑马一口咬住了半空中幽狼的肚子,头一甩,幽狼嘴里带着从马脖上撕下的一块肉,被远远甩开摔落在地,紧跟着一侧的马儿便抬起前蹄狠狠踏了下去,卜的一声闷响,幽狼肚腹爆裂,内脏喷了一地,狼腿抽搐了一下便不动了。 几个呼吸间,狼群和马群已各有损伤。这马和狼一样桀骜不驯,即使浑身鲜血也悍不畏死,凶暴的和狼群厮杀着。 这种马身材高大,马蹄全是硬质骨骼化的厚壳。在这种马群的冲锋下,蜈蚣群一个照面就全被踏成泥。然而毒雾喷溅的高度有限,对马儿并不能造成什么伤害,反而有不少幽狼中毒倒毙。 高地上的男人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铜笛,面前眼前的情况却无可奈何。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能被驱动,大辽的黑战马就是不受驱使的动物之一。 这种马是大辽的特有物种,它不仅吃草,也爱食肉。海野原之所以在大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就是因为这里是这种马匹的原生地。每年朝廷都会来这里捕获野生的黑战马,加以驯养后作为军马补充入骑兵。大辽骑兵的赫赫凶名有一大半都要落到这种如同荒兽一般的马儿身上。 在草原上,这种马和狼群是天敌。狼群猎杀老弱病残的马儿为食,相反,马群同样也猎杀野狼为食。 今夜草原上狼群的异常聚集引起了马群的警惕,这才有了如今血腥的一幕。 “先生。”夏满指着远处,“有人在和我们一样看热闹呢!” 铜笛响起的瞬间她便知道这些狼和蜈蚣都是有人驱使,却没想到会有马群前来解围。 高地上的男人只犹豫了一瞬间便做出了决定。如果在海野原召唤真正的灵兽,势必会引起大辽朝廷的警惕,而且一旦灵兽出现暴露了气机,还会引来天机司无穷无尽的追杀。 然而海野原是他最后的机会,到了天裕关脚下,受天机阵所迫,他便不敢再如此放肆。 他握紧了脖子上的金雕兽牙,嘴里念出繁复的咒语,眼睛变成了金色。 荒蛮庞大让人恐惧的气息开始在他身上凝聚,宇文墨果断从车厢底拿出弓和长箭,却不是射向高地上的男人,而是射向了天上。 长箭带着锐利的破空声直冲夜空,到得高处剧烈爆炸,金色的焰火在漆黑的夜空中格外显眼,整个海野原的大辽驻军营地都清晰可见。 这是大辽军中用来传递紧急求救消息的信号箭,不消一时三刻,驻守在海野原的骑兵就会到来。 高地上的男人猛然停住了咒语,突然的中断让他的胸口气血一阵翻腾。他远远的看着远处那棵巨大的千面树,不甘的站立了片刻,转身就走。 “先生。”夏满指着男人的方向,“他走了。” 宇文墨拍了拍车厢壁:“灼华。” 灼华放下了马车,摇摆着缩小恢复了人身跳到金老头身边,金老头一扬鞭,迅速离开了这处是非之地。 约莫一刻钟后,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全副装甲的轻骑兵骑着同样披挂着轻甲的黑战马出现在了此处。草原上野马和狼群的争斗也已经到了尾声。晶雾的作用消失后,幽狼复又化作了普通的野狼,狼群不敌大规模的野马群,几乎被屠杀殆尽。少许几只孤狼负伤,趁着夜色远远逃离。 当先的千总看见了这么庞大的野马群脸上露出了喜爱之色,只是大家不敢贸然靠近,远远和野马群保持着距离,分配手下的骑兵在周围巡查,寻找求救的人,一边派人跟随野马群,追踪它们的迁徙足迹。 海野原虽然大,却是扁长的长条型,横穿过草原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天明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天裕关。 和夏满想象的不同,天裕关并非一个孤零零的关隘,而是一座繁华的大城。 这座城市整个建立在厚约十丈的巨大基石之上。环绕着整座城市的护城墙同样如此,厚重的基石抬高了城门楼座,显得气势格外宏伟。 夏满赞叹的看着那犹如绝壁一般的光滑基石,无法想象当初耗费了多大的人力和财富,才能修筑出这样的建筑。 整个城门楼洞是一条斜向上的缓坡,来中和城里和城外的落差。 这里到处都是驻军,就连城门的守军都非普通的民兵,而是真正的军人。这座城市和里面的人都弥漫着一种铁血的气息。 海野原,天裕关是大辽的军事重地,作为两道屏障护卫着都城广宁城。 “先生。”夏满不解,“这里为何要修筑如此巨大的基石?” 他低头解释:“因为整个天裕关是坐落在一个庞大的法阵上,这个法阵名叫天机阵。你看见的巨大基石,其实就是阵基。” 天裕关距离京城,只有半个时辰的车程,若从天空俯瞰,天裕关和广宁城犹如串在一起的双城。 天裕关最开始被修筑之时,只是为了建造一个护卫京城的庞*阵。然而因为工程量过于巨大,几代人努力了数十年才逐渐完成。法阵之上,也就渐渐形成了居所,到后来发展成了而今的天裕关。 踩着巨大的方砖地,想到路面之下就是阵基,夏满总感觉怪怪的。 当地的居民却已经习以为常,就如同其它地方的普通百姓一样照常生活着。 一进天裕关,原本寒冷的天气似乎就转暖了一些,是因为一直如影随形的风停了。 她举起手感觉空气的流动,惊奇的拉住了宇文墨的胳膊:“先生,这里的地气流动被改变了!” 他点点头:“当年大辽开国皇帝选址建都之时,一眼便看中了广宁城。大辽地势北高南低,在广宁城达到一个顶点。广宁城的另一面是高达数千丈的悬崖,如刀劈一般径直落入海面,终年巨浪拍岸狂风呼啸飞鸟难达。若能在南面修建防线,此处作为京城便可安枕无忧,等闲无法突破。 然而此处气候却极其恶劣,终年飓风不断。先帝和臣属商议之后,便决定在广宁城外修筑一个巨大的法阵,不仅用来护卫都城,还要改变这里的气候,隔绝海上的飓风,倾举国之力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终于建成了天裕关和广宁城。” 越往北,天气越冷,一进天裕关,已是初冬的感觉。 天裕关的布局与京城类似,在京城皇宫坐落之处同样坐落着气势恢宏的宫殿群,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天机司天机殿。 天机司的人衣饰都是纯黑色的长袍,按照品级不同配以不同的金绣予以区分。等级最低的司侍仅在长袍下摆绣了一圈波浪金纹,品级稍高的司监除了长袍下摆,袖口上也有同样的波浪纹路,司监之上的司祭长袍下摆,袖口和领口都用金线绣着祥云配麒麟的图案,而天机司唯一的司殿在司祭的服饰基础上,胸口和背部都有金线团绣的祥云四爪金龙。 大街上偶然遇上司侍,百姓与军人对其都异常恭敬。天机司在大辽地位超然,即使是司侍,也受到人们的敬畏。 夏满看着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两名司侍,眼睛一转,灵师啊呵呵。 她的指尖冒起了小小的一团火光,向着其中一位司侍的长袍下摆弹了过去。 轰的一声,火光接触到长袍骤然变成火团,将那司侍整个人笼罩其中。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他身侧的同僚立刻用了水咒浇灭了他身上的火焰,然而就这么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已被烧得衣衫尽毁,皮肤上都是燎泡。 这一下变故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观看。没有受伤的司侍环视一圈四周,厉声喝道:“谁?!” 第31章 夏满耸耸肩吐了吐舌头,悄悄的藏在了宇文墨的身后。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城里的驻军第一时间前来封锁了周围。 好像闯祸了。夏满伸手握住了宇文墨的胳膊,后者反手将她揽进怀里。夏满心中一定,闯祸了又如何?先生在呢,有先生护着她,她怕什么? 方才还有些畏惧的小姑娘立刻又变得精神起来。 司侍指了指周围的一圈人厉声道:“把这些人全部都带走!下到牢里慢慢审问!” 驻军立刻上前逮捕,一时间哭喊声不断。 宇文墨护着夏满,悄无声息的后退到了人群之外,远远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先生好像生气了。 看着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宇文墨,夏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爱娇的摇了摇他的胳膊:“先生,先生,我饿了。” 他停下脚步,带着她进了路旁的食肆。 夏满低头小口小口的啜着汤,灼华掰开馒头放到她的碗里:“别只喝汤,一会儿饿得快。” 夏满从碗沿边上抬起眼睛悄悄打量宇文墨,后者仍是面无表情,并不看她一眼。 她放下手里的碗,站起来低头垂手,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先生,我错了。” 他顿了顿,放下筷子抬头看她:“错了当如何?” 错了当如何? 夏满脑袋里滴溜溜转过无数个念头,错了当如何呢? “我……”她犹豫了片刻,拿不准这个答案是否正确,“我改。” “你一时淘气,却连累无辜路人跟着你受过。”他道,“你若真是觉得自个儿错了,就自去天机殿,承认火是你放的。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做错了的后果。” 夏满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先生。宇文墨神色严肃,不似说笑。 她扁扁嘴,眼泪迅速浮上眼眶。 这还是那个什么事情都护着她的先生吗? 一时间她只觉得伤心欲绝,不过是放把火而已,先生竟然要她自去天机殿认错受过。 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宇文墨却不为所动。夏满僵持了半晌,默默地转身出了食肆,去往天机殿的方向。 灼华看看夏满又看看宇文墨,有些着急的开口:“先生……” “你不可跟着前去。”宇文墨道,“你是树妖,若去天机殿附近,会被误杀。且在此候着,吃点小苦头,也好治一治她那无法无天的毛病。此去京城天子脚下,灵师众多,小满若还自视甚高目空一切,将来必闯大祸。” 夏满走出去很远忍不住回头,身后先生没有跟来,灼华没有跟来,甚至青黛竹叶和玳瑁都不见踪影。 她的泪流得越发的汹涌,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心里赌上一口气,不就是去天机殿认错吗?她狠劲跺了跺脚,她偏不去。 夏满一转身,蹲在屋檐下,环抱着自己放声大哭。 金顺用扇子戳了戳身边的陆吾:“陆少,你看那里,那个小丫头。” 陆吾停下脚步,路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抱着自己哭得伤心欲绝。市集上一些不怀好意的二流子正在打量,看样子这落单的小姑娘已是他们眼中的猎物。 陆吾皱了皱眉上前,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夏满抽噎着抬头,逆着光,眼前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均着一身青衣,仅在腰间挂着一个刻着安字的玉牌。一个唇红齿白,面容姣好,一个身姿挺拔,才小小年纪已自带几分英气。她反手擦了擦眼泪,这才发现面罩都被眼泪透湿了,她闭着眼睛摘下面罩,扯下腰间的缎带在头上胡乱缠了一缠,将左眼绑好。 陆吾不解:“好好地,为何要挡着眼睛?” 夏满站起身,将面罩放进袖兜里:“我这只眼睛不好,不能见光。” 娇怯的小丫头立刻激起了两个半大少年的怜惜之心,金顺一拍手中的扇子:“小丫头,你说,刚才谁欺负你了?哥哥们替你报仇。” 她低头,泪意再度上涌,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是我做错了事,所以先生要罚我。” 陆吾问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放火烧了天机殿司侍的衣服。” 金顺一拍手:“不就是放火烧了司侍的衣服嘛……”他的神情一僵,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你烧了天机殿司侍的衣服?!我勒个去!!” 陆吾转身用力捂住了金顺的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方才放开。 夏满眼眶里泪花转个不停,点了点头。 金顺服气,用力比了比大拇指:“你牛!”退到一旁不吭声了。 陆吾问道:“你先生要如何罚你?” 夏满擦了擦眼泪:“先生要我去天机殿认错。” 陆吾点了点头:“我们陪你去。” 夏满心里一暖,抬头看着两个少年:“你们不怕我连累你们?” 陆吾转身带着她往天机殿的方向走:“还是早些去认错的好。这是天裕关,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被法阵记录在案。天机司稍许花费些时间,也会发现事情是你做的,到时更麻烦。现在主动去认错,看在我们年龄小的份上,顶多也就责罚两句……” 金顺低头用力咳嗽了两声。 陆吾顿了顿:“……或者罚我们面壁,扫地什么的,但是都不会太重。如果被查到,那又另当别论了。” 金顺愁眉苦脸,不甘不愿的跟在两人身后,今儿个不就是突发奇想拉着陆少陪他出来逛逛吗?怎么也没合计会遇到这一出。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蒙着被子在家里睡大觉好了。 三个少男少女径直走到了天机殿的宫门外,尚未靠前,大殿广场上的巡视已经上前拦住了他们:“天机重地,不得擅闯!” 陆吾上前,取下腰间玉牌递过去:“我二人是安平书院的学生,这是我们的妹妹。”他回头看了夏满一眼,夏满立刻道:“苏夏满。”陆吾点头,“舍妹先前在大街上淘气,放火烧伤了司侍,我三人知错,特地前来领罚。” 几个巡视互看一眼,领头一个接过玉牌转身进了宫门前去通报,余下的散开将他三人围在中间,虎视眈眈。 夏满到了这时方才有些害怕。巍峨的宫门,满脸凶气的巡视,最重要的是先生不在身边,这一切都让她充满了不安全感。她下意识的扯住了陆吾的衣袖,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往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片刻后出来一个黑衣司侍,交还陆吾的玉牌后冷冷的看了他们三人一眼道:“随我来吧。” 三人进了宫门,沿着夹道一直往前,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才在一栋朱廊大殿外停下,司侍躬身道:“禀司监大人,三人已经带到。” 殿内传来一个声音:“让他们进来。” 三人进了殿,巍峨的宫殿内四壁都是一直到殿顶的环形巨大书架,唯有殿顶的穹形采光口在大殿中心洒下了一片阳光,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放下手中的书向他们走来。 陆吾和金顺同时躬身行礼:“见过紫先生。” “嗯。”紫先生应了一声,走到三人面前,“出息了。连司侍的衣服也敢烧了。我在书院里教你们火咒,就是让你们杀人放火玩的?!” 陆吾和金顺噤若寒蝉,夏满看了看他二人,上前挺胸道:“火是我放的。他们看我可怜替我受过而已,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就罚我好了。” 紫先生瞪了她一眼:“知道火是你放的。” 他一挥手,虚空里出现一道虚幕,上面清晰的重放了她转头一笑,弹指放火的情形。被抓了现行,夏满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紫先生收了虚幕,笑眯眯的道:“小丫头火咒用的不错啊?来告诉先生,师承谁家?” 夏满一扭头:“罚就罚,别的休想我告诉你。” “好,有个性。”紫先生依旧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突然沉下了脸,“既然不肯说,那你就留在这大殿里,何时整理完了书册,何时再离开。” 他转身看向陆吾金顺二人:“你二人怜贫惜弱,仗义出手,该奖。奈何动机不纯为色所迷,该罚。撒谎欺瞒书院的先生,罪加一等。你二人就在此陪她整理书册,何时整理完了,何时再离开罢!” 紫先生顿了顿,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记得打扫干净卫生。” 他二人恭敬应下:“是。”看着紫先生施施然离开。 紫先生一走,金顺就苦着脸哀嚎:“完了完了,没有十天半个月,休想从这里离开了。” “不就是整理书册打扫卫生,有那么难吗?”夏满环视四周,“这里的书虽然多,可也井然有序,整理起来应该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金顺摇了摇头,苦着脸冲着夏满摆摆手,走到一处书架下,咬咬牙伸手去拿散放在地上的一本书,那书仿佛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他一伸手,那书就跳起来后退,他再抓,它再退,他噔噔噔跑,那书比他跑的还快,一人一书绕着大殿转了两圈,金顺累得扶着书架直喘气,还没摸到那书的一片毫毛,那书在前方浮到了半空,书页一张一合,仿佛在嘲笑:来抓我呀,你来抓我呀~ 确实有笑声,吱吱吱吱的尖锐笑声在大殿各处响起,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一双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浮现,夏满上前,只见大殿廊柱的角落里,悬垂着一只一只红皮大肚的蜘蛛,正捧了腹吱吱大笑。 “行了分工吧。”金顺喘匀了气息,直起腰,“谁抓书,谁抓书蛛?抓阄还是丁刚锤?” 大殿外,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甲虫转了转黑漆漆的复眼,振翅飞翔,离开了宫殿群,飞越几条街道后,落到了宇文墨的掌心。 它抬起细细的脚洗了洗自己的眼睛,收拢了透明的蝉翼,缩成小小的一团,在他手心里复又化作一个精巧的金漆木雕。宇文墨合拢手,将它放到了袖袋里起身:“走吧。” 灼华起身跟上:“先生,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道:“进京。” 第32章 大业寺就在京城西郊,坐落在三面皆是绝壁的枫华山顶端,长长的,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想要去寺里没有别的捷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宇文墨带着灼华一路上山,到得山顶,入目是气势恢宏朱色廊柱金色琉璃瓦的宝殿,宝殿内地面铺以青玉为砖,光可鉴人,墙面以金箔为饰,佛像身披珠玉□□,宝相庄严。殿外几人合抱的古树随处可见,郁郁葱葱,脚下行走的石板路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偶有僧人经过都是低眉敛目,目不斜视,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檀香,整个寺院无一不透着庄重肃穆的气氛。 美玉早已在寺门前候着,见到宇文墨欣喜上前:“苏先生!”他往他身后看了看,却只见着一个娇媚的侍女,并不见夏满,他忍住心中疑惑,躬身双手合十行礼,“师父正在偏殿等候,先生请随我来。” 几人到了偏殿外,美玉躬身行礼:“师父。” 殿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罢。” 一行人进殿,如此寒冷的时节,空旷的大殿内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禅字字幅和地上的几个蒲团外空无一物,一个苍老的僧人身着灰色单衣盘膝坐在蒲团上,他身材极瘦,精神矍铄,见着宇文墨微笑道:“一别经年,檀越可还安好?” 宇文墨上前,行晚辈礼,恭敬应道:“劳大师惦记,一切安好。”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慈爱的看着宇文墨:“上次见你,你还是美玉般大小,这一转眼,已成人了。”他的视线落到一旁拘谨的灼华身上,颇感兴趣的哦了一声,“这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千面树妖?倒是有几分灵性。” 灼华恭敬上前拜倒:“小妖桃灼华,见过大师。” 崇德大师摆了摆手:“起吧。”灼华应声退到一旁。 崇德大师看了看宇文墨的身侧:“丫头呢?” 宇文墨道:“她闯了些祸事,如今尚被困在天裕关天机殿内。还望大师出面,救她出来。” 崇德大师笑了起来:“少年心性,本当活泼。她原本天性如何,就当如何。你便是从小少年老成,难道还想把丫头教得如你一般无趣不成?” 宇文墨微微一笑。 “也罢。”崇德大师看向身旁的美玉,“你且前去天裕关一趟,见一见黄老头,向他讨要丫头罢。” 美玉应下:“是。” 天机殿书殿内,金顺呈大字型瘫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气,他的前方,一群书册在半空中飞舞,书页一张一合如同在哈哈大笑,更有甚者,两本书甚至互相敲击着书脊,像是在击掌庆贺,金顺断断续续的开口:“我,我不行了。我,我要休息会儿。” 陆吾眼明手快,出手如电,手中拂尘一挥,蛛丝断裂,几只红皮大肚的蜘蛛掉落在地,惊慌的尖叫着躲避,夏满从旁跳过去猛踩几脚,那蜘蛛顿时化作一阵红光消失。 夏满转头看了金顺一眼,他脸色通红,额头上都是汗。这会儿功夫他已经绕着大殿至少跑了三十圈,还一本书都没抓到。 金顺悲愤的指着前方飞舞的书册:“它们,它们就是在调戏我。” 夏满上前,叉腰看着前方的书,真生气了:“你们这么欺负金顺哥哥,我烧了你们!” 小姑娘指尖火光一闪,金顺被吓得亡魂皆冒,猛地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我的姑奶奶!这可是书殿!您老人家千万别放火,这要是烧起来,咱就是剥皮拆骨也赔不起啊!” 前方的书册仿佛也知道夏满根本不敢放火,肆无忌惮的飞舞着,互相敲击着书脊,发出砰砰砰的响声,完全一副挑战的姿态。 “不能放火?”夏满想了想,“那就用雷咒!” 小姑娘话音落,一道闪电劈过去,半空中一本正在飞舞的书被劈了个正着,嗤嗤冒出一股黑烟摔落在地上,抖了几下不动弹了。余下的书在空中静默了几秒,哗啦啦一下飞舞着四散奔逃。 金顺过去拾起地上的那本书,除了封面处有点黑印外,损伤倒是不大。 夏满看着满殿四散躲避的书,撂下狠话:“你们要是乖乖的下来,我也就放过你们,若是不肯,我就把你们一个一个劈成焦炭!” 满殿的书哗啦啦在原地飞了一会儿,乖乖的一本一本从空中落下,在她面前整整齐齐叠成了几摞。 这些书欺软怕硬成这样,让金顺瞠目结舌。 殿外传来紫先生的笑声,陆吾和金顺闻声转身行礼:“先生。” 紫先生有趣的看着夏满,点了点头:“很好,小丫头很好。”转头看向金顺,板起了脸,“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只知道一味用蛮力,要记得带脑子。你是不是出门的时候把脑子忘在家里枕头上了?这么点小事情都办不到,还不如人家一个野路子出身的小姑娘。” 金顺垂头丧气,低头不语。 紫先生看向夏满:“小丫头,出来吧。来人接你了。” 有人来接她了?先生来了吗?夏满眼睛一亮,立刻跑出了大殿。 金顺如蒙大赦,跟在夏满身后想出去,紫先生上前一步挡住他,板着脸道:“谁说你们也可以走了?”紫先生伸手指了指书殿内部,“什么时候给我打扫干净了,什么时候再离开。” 金顺一声哀嚎。眼看着夏满一溜烟跑了个没影,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这个死没良心的小丫头,下水拖着哥哥我,有好处就自己跑了。我算是记住你了!” 大殿外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和尚正站在古老的大树树荫下,夏满高兴的跑了过去:“美玉哥哥!” 她兴高采烈的抓住他的手围着他转了两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你来接我的吗?先生呢?有没有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没见,你好不好?” 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小少年看着比过去坚毅了许多,原本有些稚气的脸庞也磨练出了几分棱角。美玉看见夏满也满心欢喜,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是苏先生上大业寺见了我师父,说你闯了祸在这里,师父才让我来找黄司殿,求了他放你出来。苏先生现在还在大业寺,师父让我来接你回去。” 两人一路说着话,一路出了天机殿。夏满道:“我还担心会被困在里面好几日。我倒是无妨,影魅还在先生那里,几日不喂它,还不知道它会怎样呢。” 美玉不解:“影魅?” 夏满便将两人分别之后的事情一一道来,美玉听得入了神。 “嬴阳城的事情,我略有耳闻。”美玉道,“听说城外出了个颇有些道行的妖兽,天机司派了好些人才将其围杀。那妖兽的尸体已经被送进京,要进贡给皇帝。” 夏满不解:“妖兽的尸体进贡?” “妖兽浑身都是宝。”美玉解释道,“妖兽的肉虽然有剧毒,经过药师处理后,寻常人吃了能延年益寿,习武者吃了更是可以增添元力。血液是书写符咒的上好材料,筋和骨骼可以炼制一些特殊的武器,皮也可以制作特殊的盔甲。猎捕到一头妖兽可不容易,这一次若不是发现了它的巢穴,也不会得手。” 原来妖兽价值这么高,夏满满心遗憾,早知道磨着先生出手,这笔财富就是他们的了。而今全部便宜了皇帝老头。 两人说着话到了宫门外的马车边,美玉撩起了车帘转身对夏满道:“走吧,苏先生还在寺里等着你呢。” 大业寺偏殿,崇德大师吩咐几个寺僧抬来了一个封着朱漆封条的大木箱,待众人退出后,老和尚慢吞吞的起身,亲手打开了箱盖。箱子里冷光莹然,一股阴冷到极点的气息逸散开来,老和尚伸手拿起箱子里的东西,是一张光华若流水般的人皮。 老和尚问道:“这可是倭傀儡?” 宇文墨点头:“正是。” 老和尚放回了人皮,盖上箱盖,那股冷气顿时消失。他拍了拍手唤来灰衣僧人将箱子抬走,转身对宇文墨道:“黄老头差人给我送来了这个东西,说是由西陵城而来。前些日子,望月湖异动,西陵寺也曾派人前来求助。普难陀前去西陵城查探了一番,发现湖里被人布了巫阵,只是那阵眼已经被人拔除。那阵眼里,是什么东西?” 宇文墨道:“是尸婴煞,晚辈已将其封在西陵寺舍利塔下。” 崇德大师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老和尚叹了口气,顿了顿,“你老师一走,这世间恐怕便再无宁日。忽卢老头以为自己养了条忠实的狗,实则招来了一匹虎视眈眈的饿狼。如今他们在大辽小动作不断,以后局势只怕会更加动荡。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宇文墨沉默不语。 崇德大师也不勉强:“既然已经出山,准备在何处落脚?” “打算在京城里买个宅子居住。”宇文墨道,“小满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晚辈思来想去,将她送进书院最为妥当。”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大隐隐于市,留在京城,对你二人确为最好的法子。” 外面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先生!” 宇文墨转身,夏满如乳燕投林,扑入他的怀抱,紧紧搂住他的腰:“先生,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要不理我。” 听她话语里带着哭音,他轻叹一声,低头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声音不自觉柔软下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让别人看笑话。” 她抬起头看他,小脸上犹带泪痕,破涕为笑:“先生原谅我了?” 他问她:“下次还敢不敢了?” 她怯生生的摇头:“不敢了。”复又埋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敢了。” 宇文墨淡淡的嗯了一声:“那就好。” 听见宇文墨的话,夏满从他的怀里露出半张脸,哪儿还有一点泪痕和悔意。她冲着他身后的美玉吐了吐舌头,得意的做了个鬼脸。 第33章 宇文墨在京西城郊买了座三进的宅子。这里原是一个侍郎的居所,他是江南人,因和老母亲同住,老人念旧,所以这宅子虽然不大,修建得却很精致,尤其院子,做到了江南庭院景致的精髓,一步一景。 后院连着山,山脚下一方池塘,而今已经入冬,光秃秃的池塘和上方同样光秃秃的树看上去有些萧瑟,却也能依稀揣摩出几分盛夏时节枝繁叶茂绿叶成荫荷叶连天的盛况。 夏满很喜欢这里。她带着灼华青黛竹叶玳瑁住进了三进院子,后面的倒房让青黛竹叶收拾出来做了库房,足足打理了三四天,才把从南疆带来的那些物品整理入库收拾清楚。 安顿下来之后,宇文墨便教导夏满准备书院的考试。夏满刚刚犯了事,格外乖巧,先生让她在家里温书,她便老老实实的温书。 安平书院由大辽开国时第一任天机殿殿主设立。每年秋天在朝廷开秋闱的同时,都会面向全大辽招录新生。书院的考试极为苛刻严格,通过者寥寥无几。 安平书院招生和朝廷秋闱考试,同为大辽两大盛事。只是秋闱考点分布在全国几个重点城市,而书院的考试则集中在京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也是京城灵师最为集中的时候。 因为参与应试的人数实在太多,书院的每一场考试都是淘汰制,由国子监,钦天监和天机殿共同监考,朝廷指派一位亲王与天机殿司殿主考。今年主考的考官是镇南王萧诚与黄司殿。 对于考试,夏满并没有太大的概念,先生让她来,她便来了。直到金老头驾车将她送到第一场考试的考点,看见了外面茫茫的人海,她才震惊:“这么多人!都是来参加考试的吗?!” 灼华笑着道:“正是。” 书院规定可以带一名书童,一名侍女,一名妖宠同行,按照先生的吩咐,夏满便带了玳瑁灼华和影魅。 夏满真是大开了眼界。 第一场考试在天裕关天机殿内。此刻天机殿宫门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车行不过去,他们早早的就下了车。 夏满看见了长满彩鳞的鱼人,四肢粗壮尾巴硕大的地行龙,浑身金光闪闪,头顶冒着火焰的荆棘火鸟,还有长着泛着五彩光华透明翅膀的小妖精。这些都是那些前来参加考试的孩子们的妖宠。 影魅听见外面的热闹,早已从夏满的衣袋里钻了出来坐在她的肩头四处打量。和这些或漂亮或珍奇或厉害的妖宠一比,影魅的存在感简直低到了没有。 它看看自己黑漆漆的身躯,抓耳挠腮了一番,跳到灼华的肩上一顿比划,灼华低头看了半晌:“噢?你真的要这样?” 影魅使劲点头。 灼华忍住笑,按照它的要求在它身上施了个光芒术。影魅黑漆漆的身体表面顿时亮起了一层莹莹的光,看着卖相顿时好了不少。它趾高气昂的跳回夏满的肩头,叉着腰高傲的傲视四周其他孩子们漂亮的妖宠。 夏满没有注意到影魅的小动作,广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因而只允许考生自己上前递交名帖,不许书童和侍女随侍。想要挤到宫门前都不容易。好容易耗尽力气到达宫门前,同门口负责登记记录的司侍递上自己的绢名帖,夏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嘲笑的声音:“哟,快来看看快来看看,有人用影魅做妖宠!这种丢到臭水沟里都没人要的破玩意,居然还真有人养!唷,还在身上施了光芒术,难道石头刷层漆就是宝石了?!” 夏满回头,身旁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都穿着一式的黑色布袍,腰着青色如意腰带,下垂同色云纹秀锦绂,正不怀好意的看着她,见她回头看见她脸上的面罩,当先的一个少年冷笑一声道:“难怪会选影魅做妖宠,原来是个瞎子!” 夏满大怒:“你说谁是瞎子?!” 少年一脸挑衅的看着她,上前一步用肩膀毫不客气的撞了她一下,撞得夏满吃痛后退两步:“说的就是你怎么了?小瞎子?” 夏满扶着木桌站稳,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小少年得意洋洋的看着她:“谁嘴巴不干净了?你自己是个瞎子,还不让人说?” 夏满身后负责登记的司侍对此视而不见。 夏满还要说什么,旁边一只胖乎乎的手拉住了她,夏满转头,一个小胖子对着她摇头:“别惹他们。他们是天机殿的人,这几个都是天机殿的童侍,咱们惹不起。” 夏满打掉小胖子的手,声音清脆的开口:“天机殿的人怎么了?天机殿的人就可以随意侮辱别人?!哪儿来的规矩?” 门口人本来就多,这会儿听见声音看热闹的人更多。负责登记的司侍慢吞吞的起身,将门口的名帖收了一收,转身进了宫门。 见司侍离开,几个黑衣少年笑得越发不怀好意,往前将夏满围在了中间:“对啊,天机殿就是这么了不起。怎么的,你不服气?” 有人伸手去推夏满的肩膀,被她侧身躲开。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怒火,指尖火光一闪,一个弹丸大小的火球向着当先的少年飞了过去。 少年不屑的嗤了一声:“雕虫小技!”他一挥手,打落了飞过来的火球,却未料到紧接着一道闪电径直劈向他的天灵盖,少年躲闪不及,只听见轰隆一声响,少年被劈倒在地,头发散乱满脸焦黑。 周围的人轰然大笑起来,少年爬起身,吃痛之余恼羞成怒:“死瞎子,你居然敢跟小爷动手!” 夏满呸了一声:“打的就是你这个嘴里不干不净的畜生!” 小姑娘双手一挥,数道冰刃向着少年直飞而去,少年一惊,慌忙侧身,只听见嗤嗤几声轻响和一阵哀嚎,那冰刃划破了他的脸和衣服,让他挂彩后飞入人群,让几个倒霉鬼负了伤。 少年抬手摸了摸脸,见了血:“死瞎子,谁还怕你不成!” 少年双手合十,金色的火焰从他掌间腾空而起,化为火龙缭绕在他身体周围,他眼睛一抬看向夏满,低喝了一声:“去!”那火龙昂首咆哮一声,径直扑向夏满。 夏满不慌不忙,双手同样合十一拍,道了一声:“起!”一道冰晶的镜面凭空出现在她面前,如盾牌般挡住了火龙的进攻。 方才还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此刻见双方交上了手害怕误伤纷纷躲避,一时间将宫殿大门前空出好大一块空地。空地里除了天机殿的几个童侍,便只有夏满一人。 火龙和镜面撞击,双方均化为了飞灰四散。夏满指尖符文一闪,画地为牢。小姑娘虽然符阵术尚且不熟悉,困住这小少年却已是绰绰有余,他正往前迈了一步,却发现自己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屏障上。左冲右突像个傻子一样一直在原地打转,四周围的哄笑声更大。 少年满脸通红,冲着身边的同伴喊道:“这个瞎子会妖法,抓住她!” 少年的同伴手中光芒一闪,已是拔出了腰间佩剑。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同时向夏满扑来。 夏满脸色一寒,身子一转避开几人进攻,手中光华流转,同样拔出了腰间短剑。 发现异常的灼华正好赶到宫门前,见此情形双手一抬,数条藤蔓破空而出,将扑向夏满的几个少年捆了个严严实实。 “她还带着妖物!”被困在符阵中的少年大声喊道,“快!抓住这个妖女!” 夏满脚尖一点,那少年顿觉脸上一寒,所有的话都在唇边戛然而止。他惊恐的看着眼前,少女举起了手中的短剑已到面前,寒光闪闪的剑尖正对着他瞪大的眼睛,那短剑的寒气刺得他面目都疼。 “你这么喜欢叫人瞎子。”夏满冷冷的开口,“你就做个瞎子好了!” 话落剑落,少年一声凄厉的惨叫,夏满的短剑一横划过了他的双眼,血肉横飞,已是刺破了他的双眼。 “救命!救命!” 少年疼的满地打滚,鲜血流了满脸,也濡湿了他的衣襟,看着份外恐怖。 夏满倒提着短剑,转身看向被藤蔓捆住的其他几人:“刚才你们还有谁叫我瞎子?!” “放肆!” 宫殿内一声怒喝,一个黑衣司侍大步而来,抬手一掌击向灼华,藤蔓断裂,灼华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吐出几口鲜血,地面亮起淡淡的光,将灼华笼罩其间,让她不能动弹。 夏满见状大怒,右手一挥,一道凌厉的寒气扑向司侍的颈部,司侍一惊,顿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慌忙中侧身让开,只听铿的一声,宫门的墙上出现了一道一指深的剑痕。 眼前光华流转,软剑如匹练,又如水银泻地,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司侍接了几招便觉小姑娘剑法极为精妙,一时间竟分不开神,不得不全神应对。 “玳瑁!”夏满厉声喝道:“刺瞎他们的双眼!” 司侍心中一寒,身后一道金色的身影闪过,几个方才被藤蔓卷住的小少年们纷纷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一眨眼的功夫均是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人刺瞎了双眼。 司侍大怒,方才见她年幼手下留情,却未料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心肠却如此歹毒,心中一怒,顿时下了杀手。他一掌击向夏满面门,夏满身前冷光再闪,凝聚出的冰晶镜面虽然挡住了这一击,却也让她飞了出去。 夏满只觉浑身的骨骼仿佛都碎了一般,剧痛无比。喉头腥甜,夏满咽下这口血,咬着牙撑着自己起身,剑尖依旧直指司侍。 “真是越活越出息了。” 宫门内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随着这句话,两排全副武装的林卫从宫门中鱼贯而出,将空地团团包围。紫先生看着黑衣司侍:“你堂堂天机殿司侍,童侍作恶,你不但纵着,还对一个半大孩子下杀手,你身上活的这些年纪,都喂了狗了吗?!” 紫先生转身,环视了一圈在地上哀嚎的童侍,看向倔强的夏满:“好个狠毒的小丫头!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让人打断了你的骨头抓着你跟我走?!” 第34章 夏满傲然的一抬下巴:“有本事你就来抓我。” 紫先生点点头,实在喜欢这个小丫头的倔脾气:“好。”紫先生指了指四周受伤的童侍,“我一向奖罚分明。今天的事情,他们挑衅在先,有错,你下手狠毒,同样有错。不过,他们有错在先,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紫先生顿了顿道,“你的侍女就在那处。若你能从我的傀儡手中救出她,今日的事情就此揭过。若你救不了她,就用她的命来偿还这几个孩子眼睛的债,如何?” 夏满回头看了灼华一眼,略一犹豫,一咬牙道:“好!” 紫先生道:“那就来了!” 紫先生伸出手,手心一只拇指大小的金漆木雕蜘蛛。他摸了摸蜘蛛身上复杂的纹路,将其往天上一扔,蜘蛛在半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落地时已有人高,足展足有一丈。 蜘蛛背部顶着一圈黑漆漆冰冷的眼睛,前面两条腿是锋利的大钳,余下的足节也都尖细同样锋利,上面横生着尺许长,让人心里发寒的倒刺。 四周围观的人群哗啦一下顿时退得更远。 紫先生一指远处地面仍被光芒缚住无法动弹的灼华,蜘蛛敲击了一下大钳,快速的向着她爬去。 身侧寒光一闪,夏满的短剑削向蜘蛛的足节,短剑与足节撞击,发出金铁交鸣的声音,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蜘蛛顿了顿,一抬腿,巨力袭来,夏满顿时横飞了出去。 小姑娘的身体轻盈的在空中一扭落地,足尖一点又追着蜘蛛而去,她的身形骤然加快,广场上同时出现了十几个夏满,纷纷举起短剑刺向蜘蛛身上不同的部位。 蜘蛛被迫停下了脚步,转身用大钳夹向猛然出现在身侧的夏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夏满被它拦腰夹成了两段,然而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未出现,那不过是她的一道残影,在蜘蛛转身的瞬间,她已出现在它的头顶,短剑刺向它的眼睛。 短剑与蜘蛛的眼睛交击,却依然无法伤它分毫。夏满一击即退毫不恋战,仗着自己身法的轻盈游走,岂料蜘蛛大口一张,一股粘稠的蛛丝吐出在半空中缠住了她的双腿,蛛丝一裹,拉着她就向自己靠近。 夏满手里掐了个符诀,火焰凭空而起,烧断了蛛丝,夏满得以脱身落地。那蜘蛛却并不对她进行追击,调头仍然快速的爬向灼华。 夏满手中符诀再起,画地为牢。然而她力量有限,那蜘蛛不过是顿了顿就破了她的符牢,依然坚定的爬向灼华。 夏满看着地上的灼华心急如焚,广场并不大,蜘蛛速度极快,短短的距离转眼就到。傀儡的力量极为庞大,凭她根本无法缓下它的脚步。 她心里一动,厉声喊道:“玳瑁!” 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蜘蛛正前方,蜘蛛并没有因此受阻,挥舞着大钳夹向玳瑁,玳瑁不躲不避,在众人的尖叫惊呼声中,蜘蛛的大钳拦腰夹住了玳瑁,金铁交鸣声响起,它也奈何不了她分毫。 玳瑁伸出小小的胖手反握住蜘蛛大钳上的小刺,用力往下一贯,那蜘蛛竟然被她硬生生的别着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轰然一声趴在了地面之上。 夏满心道一声好机会,身影一闪再度落到蜘蛛的背部。 蜘蛛剧烈挣扎,奈何它与玳瑁的力量相差无几,一时间陷入僵持。夏满虽然在它背上摇摇晃晃,它却也无法将其甩落。 蜘蛛的身上,刻画着极为复杂的纹路,远看似是它本身的花纹,距离近了才看清楚,那是极细的血色丝线,交织在外壳的花纹之中。 小姑娘举起手中短剑,猛力划向那血色丝线,一阵火光闪起,仍然无法伤它分毫。 她心中焦急无比,勉力定心。 先生曾经说过,傀儡的特点是面对直接的攻击,几乎刀枪不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法术破坏它们身上的符文纹路,使其失去行动力。傀儡的符阵一旦遭到破坏,就是一堆破铜烂铁而已。 用法术,用法术。 小姑娘在众人不解的眼光中收了手中短剑,右手银光一闪,稚嫩的一字符划过,蜘蛛猛然一颤,背部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痕。 夏满大喜,正要继续施用一字符毁了它的行动力,那蜘蛛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四肢伸展趴在了广场上。 “好了。”紫先生道,缓步上前,“你赢了。” 玳瑁放开蜘蛛退后,安静的站在从蜘蛛背上跳下的夏满身边。 紫先生赞赏的看了二人一眼:“有勇有谋,很好。” 紫先生一抬手,地上白色的光芒消失,灼华站起身,第一时间到了夏满身边:“姑娘!” 她焦急的检视她身上的伤痕,夏满摇头:“我没事。” 紫先生转身要走,夏满叫住了他:“先生请留步!” 紫先生停下脚步回头:“你还有事?” 夏满推开灼华上前一步:“先生说一向赏罚分明。今日童侍欺负我在先,我毁了他们双眼在后,他们受到了惩罚,先生给我机会,我与傀儡交战,也清算了自己的错。那他呢?”她小手一伸,指向一侧跪地不起的黑衣司侍,“他堂堂司侍,纵人为恶,此事就算这么揭过去了吗?” 紫先生哈哈大笑:“好,好,很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才停下来,转头看向地上的司侍:“于司侍,你可服气?” 黑衣司侍深深低头:“属下知错!” “好。”紫先生点头,“你自去刑殿领罚。” “是。”黑衣司侍起身跟在紫先生身后进了宫门,林卫们用担架抬起了一众受伤的童侍,也随着他去了。 等到一行人离开,广场上才轰动了起来,无数人向着夏满涌来,纷纷叫好。先前拉她的小胖子冲上前,满脸红光眼睛里写满了崇拜:“厉害啊姐姐!您简直太厉害了!硬撼司监大人的傀儡!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心中偶像!” 夏满得意的笑了,下巴高傲的一抬:“以后有事报姐姐的名字,姐姐罩着你!” “我叫肖文,别人都叫我肖胖子。”肖胖子大喜,赶紧从腰间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谄媚的笑道,“姐姐拿着,这是小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拿去买几颗糖吃压压惊。” 夏满尚未接过银票,原本围着她正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人群分开了一条道,一个新的黑衣司侍走到她身旁:“紫司监让我传话,今日你不必再留在此处应考。三日后再来此处,参加下一场考试便是。” 身边一片羡慕的赞叹声。黑衣司侍环顾一圈:“递名帖的上前,闲杂人等速速离开!若再围在此处,林卫清查清楚便取消应试资格!” 宫门里呼啦啦跑出来两排林卫上前维持秩序,方才还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散了。肖胖子将银票迅速塞到夏满手里,一边陪着笑一边快速的跑了开去。 直到上了马车,灼华仍是不放心,仔细检查她的伤。于司侍那一掌她看的清楚,姑娘分明是受了内伤。而为了救她,姑娘方才连命都不要了。她红着眼睛:“还是我没用,连累姑娘了。” “那是天机殿门前啊。”夏满握住灼华的手,“你是妖,在那里本来就受压制。若是紫先生真有杀你的念头,法阵瞬间就能让你飞灰湮灭。” 灼华抱住夏满,仍是满心内疚。 回到家里,宇文墨正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下棋。 二进院里,一棵和山里一模一样的百年老槐拔地而起。并未受节气的影响,这棵老槐树仍是枝繁叶茂,伸展了巨大的树荫,几乎遮蔽了整个院落。 夏满高兴的跑过去扑进他怀里:“先生!”她贴着他的脸,“我考试通过了!三日后去考下一场!” “好。”他反手抱住她,看着她身上脏乱的痕迹和血痕却并未多问,不动声色的扣住了她的脉搏。脉象沉稳,只是气血稍有阻碍,并无大碍,他温柔的低头询问,“累了一天饿了吧?晚上想吃什么?” “想吃青黛做的烧鸡和红烧肉!”夏满跳起来,“竹叶呢?准备热水我要洗澡换衣服,身上真是脏死了脏死了!” 她带着玳瑁蹦蹦跳跳去了后院,灼华等夏满离开,转身在宇文墨身前跪下:“属下护主不力,请先生责罚。” “罢了。”宇文墨挥挥手,并未看她,“你受法阵所制,便是寻常孩童都能伤你。今日之事并非你的过错,起来吧。” 灼华谢过宇文墨起身,自去后院伺候姑娘去了。 宇文墨的手边,一个金漆木雕的甲虫一动不动的混在棋子中,毫不显眼。 天机殿医房里,受伤的童侍眼睛经过处理全都上药缠上了白色的布带,在卧床休息。 日头偏西之后,一个身着童侍衣饰的少年大步迈进了医殿的大门,扑到受伤的少年身边:“哥哥!” 童侍摸索着握住了少年的手:“文琦,你回来了?” 这最先欺负夏满的童侍与这少年是兄弟两,父母取名一文一武,一名文琦一名武琦。 文琦看着哥哥受伤的眼睛,怒火中烧:“谁干的?!” “来应试的一个妖女。”武琦道,“她性格骄横跋扈,曾当街放火烧伤了教导我们的司侍大人,我们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却未料到会落到如此下场。” 文琦紧紧握住了武琦的手:“哥哥,我会替你报仇!” 武琦摇头:“你莫要轻举妄动。那妖女十分厉害,司监大人的傀儡都未能奈她何。而且她已通过了书院的初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书院和天机殿都会对她多加留意。你不要因为一己私仇坏了自己前程。” 文琦道:“哥哥放心,我自有分寸。” 第35章 海野原往东数百里,以西凉河为界,是终年被云雾笼罩的白木林。 北方的树更为高大挺拔,树木棵棵笔直,高耸入云,并不似南方的树枝干虬曲华盖如亭,南方的大山之中树木与灌木藤蔓纠结一体,身入其中入目所见到处都是蓬勃生机,绿意盎然。北方树与树之间干干净净,没有纠缠不清的藤蔓和灌木,地上是厚厚的青草,到了秋季青草枯黄,其上便再覆盖上一层厚厚的落叶。 而今的白木林已经入了冬,山里更冷,光秃秃的树枝和树干上结上了一层白霜,偶尔飞过的小鸟也换上了冬季的绒毛,羽翼丰满,圆滚滚的像个小肉球。 空旷的大山里除了偶尔的几声鸟鸣,极为安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了山里的宁静,地面拱起一个一个小土包,一只只像松鼠的动物从土里冒出了脑袋。 这种小家伙浑身火红,眼睛溜圆,有着尖利的爪子和蓬松的大尾巴,从土里冒出来之后,它们动作灵巧的爬上了一旁的大树,往前一跳之时,四肢伸展,肋下有翼,随风滑翔中,它们身上的红色越来越浓烈,猛然间冒起了红色的火焰,变成了一个一个在空中的火球,所到之处,干燥的树枝被点燃,没用多久就演变成了一片燎原的山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白木林失火的邸报和奏折送进宫后不久,皇帝御笔亲批,转到了黄司殿处。 “火鼠为患?”黄司殿眉头微皱,“火鼠性喜干燥温暖之地,多出没在西北荒漠里,白木林地处高寒,怎会火鼠为患?” “司殿大人。”送来奏折的内侍恭恭敬敬的回答,“白木林的驻军连发三封急奏,他们虽全力扑救山火,奈何火鼠太多,若不能从源头加以控制,顾此失彼,怕是会酿成大患啊!” 黄司殿放下手中奏折,点了点头。火鼠这种小东西体型娇小动作灵活,一旦展翅飞翔之时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天敌猎杀,就会变成火球防护自身。在如今干燥的山林里,火鼠成批的出现简直就是一场天灾。 这种小东西也是妖兽的一种,虽然在妖兽中相对弱小,对寻常人而言,它们动作快如闪电极难猎杀。黄司殿拿出令牌,签了公文,从各处调遣了司监司侍共一百余名,前往白木林猎捕火鼠,同时调查火鼠的来源。 复试之前,宇文墨没有再要求夏满留在家里温书,带着她去了大业寺,拜访崇德大师。 初冬的阳光正好,夏满坐在窗棂下迎着阳光眯着眼睛。寺里到处都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让人心旷神怡。外面院子里几只小鸟在枝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你追我赶,一会儿落在地面上蹦蹦跳跳,一会儿又呼啦一下飞起来无影无踪。 崇德大师看了夏满的背影一眼,转头对宇文墨道:“没什么大碍,有些血脉受阻,喝些活络气血的药,调养一两日便好。” 宇文墨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便是他也不敢小瞧天机殿的任何人,夏满受了于司侍那一掌,他担心她身上留有隐患,便请了崇德大师替她把脉。 寺里敲响了下早课的钟,僧人们陆陆续续从大殿中离开。夏满听到钟响就跑去了院子门口候着,看见早课归来的美玉高兴的迎了过去:“美玉哥哥!” 美玉看见她也很高兴:“小满,什么时候来的?” “一大早呢,先生带着我来的。”她绕着他转了一圈,还是第一次看美玉穿正式的僧袍,大业寺是皇家寺院,僧人正装着白袍,系绣着浅黄色祥云纹的系带,披金红色□□,胸挂一百零八颗檀木朱穗佛珠,腕间着镶嵌珠玉的紫檀佛手串,美玉本就有副好相貌,这么一看颇有几分宝相庄严的意思。夏满好奇,“今儿有什么大事吗?穿戴这么整齐?” 美玉道:“詹贵妃来寺里听讲经。” 难怪。 两人说着话进了殿,美玉见过宇文墨,向师傅行礼。崇德大师点点头:“既然丫头来了,今日便不问你早课,你两也不用在此拘着,去寺里到处逛逛,别冲撞了贵人就是。” 美玉低头应下:“是。” 枫华山的红枫是京城出了名的一景,到了这个时节,漫山的红叶如火,游人香客如织。夏满和美玉带着灼华玳瑁,也穿梭在游客之中。这几日因为詹贵妃前来听讲经,山顶守卫森严不让寻常百姓出入,山下的游客人潮更显拥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几人离了大道,顺着卵石小路一路步向后山,还没转过山弯便已听见耳边雷鸣之声阵阵,阵阵湿意随风扑面而来。 后山山顶挂着一处瀑布,夏日里雨量充沛之时,瀑布若白练倒悬,九天银河落地,势若奔雷,瀑布旁的绝壁上刻着一个巨大的禅字,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天气好的日子,能看见彩虹跨过天空高悬。而今是冬日,水量小了不少,却依然气势磅礴。 为了观瀑,寺里特意在山弯转角处的平台上修筑了石亭,此刻石亭里也有着三三两两的游客驻足赏瀑。 夏满好奇的走到栏杆边低头下望,山势如同倒插的利刃,极远的地方,瀑布落到一方碧绿的深潭里,瀑布正下方的水面泛着阵阵白浪,远处的潭水却很平静。 耳边轰隆之声阵阵,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美玉拉了拉她示意她不要在此停留太久以免濡湿了衣裳,夏满点点头。 几人离开了瀑布的范围,方才又能正常交谈。 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的跑上前:“美玉师兄,你在这里便好。七师兄让我找你,让你去药殿寻他。” “哦?”美玉奇怪,“怎么了?” 小沙弥道:“说是大师兄回来了。大家都去了药殿呢。” 美玉一惊,谢过小沙弥,转身对夏满道:“我大师兄阿难陀回来了。应是华二老爷的事情有了消息,我要去药殿看一看。” 夏满忙道:“我也去!” 美玉点了点头。 两人匆忙赶到药殿,里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崇德大师,宇文墨,美玉的师兄阿难陀,惠善,慧心都在。 冰冷的青玉地面上躺着一个被牢牢缚住的怪物,他浑身长着漆黑的长毛,双眼血红,锐利的牙齿外突,双腿如虫腿般弯曲后折,他的身上满是腥绿色的痕迹,带着一股难言的恶臭。 “阿弥陀佛。”一个敞怀大肚,胸前戴着狰狞骷髅头佛珠串,满脸凶相的僧人念了声佛号道,“贫僧在苗寨里寻到他时,华二老爷已是这般模样。贫僧不得已,才将他缚住带回,无论生死,也算是对华家有个交代。” 这地上的怪物是华二老爷?! 夏满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见着生人,眼里血色更重,龇牙呵呵的低喘着。 宇文墨道:“华二老爷中了尸降,如今过了这段时日,已是活尸。为免多生祸端,还是这般为好。” 众人点了点头。 崇德大师叹了一声:“当年祖师身受重伤,几乎殒命,幸得华家祖上相救,寻医施药,这才捡回了一命。祖师遗训,要保华家后人性命,因果轮回,需得还华家这份恩情。二老爷只要还活着,咱们就得寻法子救他。” 宇文墨道:“若是中降之初,只需破了尸降即可。二老爷如今尸毒已遍全身,见过人血。”他顿了顿,上前闻了闻,微微皱眉,“还吃过腐肉,已完全失了人性,大师想要救他,怕是不易。” 崇德大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有一线希望,再难也要想法为之。” 身边一众弟子低头应道:“是。” 崇德大师对着阿难陀点点头,他大步上前,提着华二老爷去了,眼下二老爷的情形,也只能暂时囚禁在后山的石牢中。 崇德大师看向宇文墨:“你在南疆多年,对苗巫知之甚深,要救二老爷,需用什么法子?” 宇文墨道:“先要换血拔毒,待身体里的毒血都清除清楚之后,再用符阵破降,最后再用药物细细调理。若是华二老爷能挺得住,花上一年半载,尚能恢复神智。只是尸降对身体毁坏极大,即使救回来,华二老爷最多也只有十余年阳寿了。” 崇德大师低叹一声:“先给华家去个消息,就说二老爷已经救回,如今在寺里疗伤。苏先生。”崇德大师看向宇文墨,“世人多求一个安平二字,谁也不愿自己这般模样,若能救回,他好歹能有个寿终正寝。二老爷的事,还要多劳烦你。” 宇文墨点头:“大师尽管吩咐便是。” 崇德大师道:“这几日还请先生留在山上,先替华二老爷换血拔毒。” 宇文墨摇了摇头:“留在山上无妨,只是若要换血拔毒,需用金针配合一味草药,缺了那草药,换血之疼无人能承受,会生生疼死。” 崇德大师问道:“是何草药?” 宇文墨道:“是生长于寒潭之中的宁神草。” 宁神草生长于极寒之地的不冻寒潭边上,大辽北地极寒之地众多,并非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只是这种药草有个特点,摘下之后药性流失极快,只能用冰玉做的盒子暂时封存,是以外界并没有宁神草流通。若要救华二老爷,只能先遣人去一趟寒潭采摘宁神草。 惠善道:“师父,我去罢。”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也好。”末了叮嘱一句,“寒潭之中多有灵物,你且小心些,莫要惊扰它们。” 惠善应下:“是。” 第36章 三日后一大早,在天机殿前的广场上汇合后,紫先生带着一群孩子前往海野原。 这一次复试的地点,就在海野原。同紫先生随行的还有书院的欧阳先生和曹先生。 一轮初试之后,能够参加复试的不过三十余人,这些人分成了三组,由三位先生分别带队。肖胖子也进入了复试,和夏满一组,也在紫先生的队伍里。 坐在马车上,吹着迎面而来的凉风,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心情仿佛都开阔了几分。上一次在这里遇到幽狼和野生战马群的经历依然历历在目。夏满很喜欢那种充满了野性,放荡不羁的马儿,只是这一次运气没有那么好,一路行来只看见羊群和羊倌,一匹黑战马都没见到。 肖胖子有些发怵复试的内容,撩开了车帘向坐在外面的紫先生打听:“先生,我们这一次来海野原,是要做什么?” “你们听过海野原的传说没有?”紫先生笑道,“传言大辽建国之前,海野原是一片荒原,这里曾经生活着数个游牧部落,生老病死,这些部落在这里历经数百年,直到被屠杀镇压。老部落的皇族在这片草原的深处修建了地下的皇室墓室,那里不仅葬着他们的王,还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作为陪葬品。我们今日,就要去这些墓室里去寻宝。” 听说是去游牧部落的皇室墓室里寻宝,有人立刻兴致勃勃,有人则苦了脸,比如说肖胖子。他从小八字轻,总能看见脏东西,所以最怕鬼啊,坟地啊,乱葬岗一类的东西和地方。万万没想到今日偏偏要去的地方就是墓穴。 夏满则充满了好奇兴致勃勃:“要去寻什么宝?” 紫先生从怀里摸出一个羊皮卷展开,上面画着一副彩色的兽头金双耳七彩宝石琉璃杯图。紫先生道:“就是这个杯子。这是当年草原巫师的法器,传闻就在墓室深处。咱们要寻的就是这个。” 夏满接过羊皮卷,看了看和车里的孩子们传阅。紫先生道:“到了地方,我们会送你们从三条不同的路进入墓室。羊皮卷背面是绘好的地图。你们只要顺着地图上标注的路,找到杯子拿出来即可。我们三位先生就在外面接应。” 肖胖子憋了半天,问了一个他最想问的问题:“先生,里面危险吗?” 紫先生笑眯眯的回答:“这种数百年的王室墓地,机关当然有,守墓的鬼兽,因集聚的煞气而生的怨灵也肯定有,说不定还有以此为巢穴的妖兽,不过你们年龄虽小,都是灵师,这些理当能够应付。即使遇上一些突发情况,集合众人的力量也能平安渡过。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肖胖子苦着脸摇了摇头:“没了。” 行了足足一日,到了草原深处,天色已是漆黑一片。车上的孩子们开始还有些兴奋,坐了整一日车后,都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今夜没有月亮,繁星满天。三辆马车都在车前挂起了气死风灯照亮,夏满毫无睡意,爬到了车外坐在紫先生身旁,灯光吸引了许多小虫,绕着灯罩不断飞舞。夏满拉起披风拢住自己,问道:“还有多远?” 紫先生道:“快了。” 车又往前行了一段,前方的草地上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散放的高大石块,到了近前才看清,是一些已经被风雨腐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黑石雕塑,紫先生道:“这里就是皇族墓室的范围了。” 终于,马车在一处空地上停下。几位先生叫醒了车里的孩子,让他们下车。大家都好奇的打量着四周,这里的地面明显有过人工修筑的痕迹,不是草原草地的原貌,而是已经破损不堪的石块铺就,当年这里应该是一处祭坛。 几位先生分别带着十几个孩子走向不同的方向。夜色淹没了另外两队的身影,紫先生领着他们走到一个雕塑前,伸手在上面抚摸了一阵,猛然用力一压,只听见轧轧的声音响起,四周围的孩子散开,地面上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来。 只是站在洞口处,就觉得里面阴风阵阵,空气仿佛又冷了不少。肖胖子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咽了咽口水,紧张不已。 紫先生道:“好了,这里就是入口。你们下去罢。” 有人鼓足勇气开口询问:“这么黑,没有什么东西照明么?” 紫先生认真的想了会儿:“出门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原来是忘记带火把了。”紫先生板起脸,“你们一个个都是灵师,光芒术不会吗?照明术不会吗?再不济,你们的妖宠难道不会发个光什么的?还需要什么东西照明?!赶紧给我下去。我数到三,还留在上面的人,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考试资格。一,二……” 复试的时候只允许带妖宠,灼华和玳瑁都没有和夏满同行。听了紫先生的话夏满并未犹豫,指尖一亮,在探头探脑爬上自己肩头的影魅身上施了个光芒术,当先进了洞。有了她打头,又有了光源,后面的孩子们不再迟疑,纷纷跟着她进洞。 等到最后一个人的身影在洞口消失,紫先生按了按石雕,洞口复又关闭,他的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来,施施然走回马车休息去了。 光芒术在影魅身上虽然只激起了一层淡淡的光亮,到了墓道里之后,也能照亮前方一尺左右的路。肖胖子害怕,紧紧跟在夏满身后抓住了她的衣服,说话都有些哆嗦:“姐姐,姐姐,你可一定要罩住我啊。我,我什么都不会,就是能看见那些脏东西,你要是不罩着我,我死定了。” 夏满安抚的拍了拍肖胖子的肩:“别怕。”她看了看身后站着的人,白日在车上时,大家已经彼此交换了姓名,当下问道,“谁愿意和我在前面开路?谁愿意在后面断后?” 年龄最大的林致远站了出来:“我和你在前面开路罢。” 郭洪涛和邱皓宇也双双站了出来:“我二人断后。” 这三人都是名门之后,同夏满一般已经在各自先生的教导下学习了一段时间,也有一些实战经验。余下的几人包括肖胖子,有些是只懂一些皮毛,有些是天赋出色却没有学过任何东西不知如何应对。这个队形最为合理,夏满点了点头。 林致远道:“在墓穴里,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合作,夏满的妖宠是影魅,如今施了光芒术照明,我的妖宠是锋针。”他手一伸,一只指头大小的黄蜂出现在他身侧,“大家有什么妖宠都召出来罢,遇到事情大家商议一下,也好合理安排。” 肖胖子苦着脸道:“我,我没有妖宠。” 站在中间的左文琦道:“我也没有妖宠。” 郭洪涛的妖宠是石蜥,邱皓宇的妖宠是罕见的冰晶飞鱼,除此之外,整个队伍里只有潘泽有只金蝉,余下的张文昊,李重,刘温都没有妖宠。 锋针的尾部在黑暗中有一团莹莹的光亮,冰晶飞鱼自带淡淡的银光,也可用来照明,眼前顿时明亮了许多。 借着妖宠们的光芒,林致远从夏满手中接过羊皮卷展开,看了看背面的地图指了指:“我们现在站在这条小道入口处,往前走左拐会有一条大墓道通向主墓室。”他的手指挪到大墓道上,“只是这里标有火红的圆形标记,往前这里断裂了?这里标着这么多虫子……这是主墓道上的危险吗?” 夏满道:“往前走走就知道了。” 林致远点头,收了羊皮卷,眼下也只能往前走,走一步看一步来应对了。 几人顺着小道往前走,肖胖子轻轻的拉了拉夏满的衣袖,悄声问道:“苏姑娘,紫先生说的,都是真的吗?这里真的有那些东西?” 他身后的左文琦冷哼了一声:“你胆小如鼠,遇到事情岂不是拖累?你既然这么害怕,何不干脆回去?” 肖胖子缩了缩脑袋,咕哝道:“我现在跟着闯一闯,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我就这么回家,我老子肯定会直接弄死我,死定了。” 几人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方才只有一人高仅容二人并行的小甬道骤然变得宽广,高约三丈,宽可供数量马车并行。墙壁上一路描绘着色彩极为鲜艳的壁画,都是墓主人生前的丰功伟业。那壁画极为精美,几个孩子都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邱皓宇让冰晶飞鱼靠近墙壁,看了两眼,说:“这是格罗格罗王。” 夏满好奇:“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个。”邱皓宇指着壁画上被众人簇拥的王者,“他身披金甲,背生黄金双翼,脚下冒着火焰,周身被绿色的雾笼罩,这都符合历史上对格罗格罗王的描述。传说中他是草原上的大英雄,那时候海野原有妖兽肆虐,格罗格罗王带着自己的部下和妖兽战斗了很久,最后施计杀死了妖兽,据说他身上的金甲就是用妖兽的皮和黄金一起打造而成。” 肖胖子很是羡慕:“你知道的真多。” 邱皓宇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喜欢听这些传奇,恰好知道罢了。” “你们愿意站在这里耗着,我可不愿意。”左文琦哼了一声,“还是早些去里面拿到法器,早些离开这个破地方的好。” 大家点了点头,继续前行,渐渐地,原本漆黑的墓道开始有了光亮。这是一种融融的血红色光芒,无处不在,从整个墓道的四壁里渗出来。在这种光芒的映照下,到处仿佛都融化了一般,触目所及,四壁和地板都在轻轻的抖动。 林致远停下了脚步嘱咐:“大家小心些。” 夏满想继续往前走,发现身后的肖胖子将自己拉得紧紧的,回头看时他扭过了头紧闭双眼,满脸恐惧。她不解:“怎么了?” 肖胖子浑身都在颤抖:“血,到处都是血。” 第37章 郭洪涛道:“哪儿来的血。” 肖胖子不敢睁眼,胡乱指了指周围,因为惊吓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到处,到处都是。墙上,地上,还在往外淌,到处都是。” 林致远道:“大家小心些。肖文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此处红光闪烁,怕是有异常。” 夏满拉了拉肖胖子的胳膊:“胖子,你别怕。你再仔细看一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肖胖子战战兢兢转过头,鼓足勇气睁开了眼睛打量四周,在他的眼里,周围就像熔融了一般,墙壁,天顶,乃至地面都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渗着鲜血。仔细看时,那血液中有一张张表情痛苦扭曲的脸庞,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无声的呼喊着。 肖胖子看了两眼害怕的闭紧了眼睛:“还有人,好多人,墙里都是人。” 大家闻言,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墓道里一直都很冷,此刻那冷意又加重了几分。 林致远展开手里的羊皮卷看了看,皱眉道:“这火红的圆形标记莫非就是这个地方?” “我倒是想起来一个传说。”邱皓宇道,“这里有点像传说中的血狱牢笼。据说很多部落的王在修建墓室的时候,会将奴隶杀死碾成肉泥,将其血肉混在泥土中,修建通往主墓室的甬道。加上巫阵辅助后,被折磨惨死的奴隶怨气不散,渐渐就会变成怨灵,凡是到这里的人都会被生出的煞气影响神智从而陷入幻境。” 林致远点了点头:“大家小心些,默念清心咒,莫要被幻觉控制迷了心智。” 肖胖子战战兢兢的道:“我不会。” 潘泽道:“我也不会。” 李重道:“我会大明金刚咒,不会清心咒的来我身边,我念大明金刚咒护着你们。” 肖胖子和潘泽去了李重身边,左文琦站到了夏满身后。 夏满回头看了左文琦一眼,从在马车上开始,她就不是很喜欢这个总是阴沉沉的少年。进入墓道之后,他说话也一直尖酸刻薄,她下意识的离开了他一些,走到林致远身边。 调整了队形后,一行人继续前进。他们往前走了不久,方才的甬道里四壁的墙上慢慢鼓起了一个一个巨大的脓包,脓包破裂后,和着血水从胎膜一般的卵泡里滑出来一个一个周身通红的东西。 它们有类似于人的四肢,然而无法直立行走,只能紧贴在地面匍匐前进。它们的手脚都生有青蛙一样的蹼,浑身之所以是血红色,是因为体表没有皮肤,□□的肌肉,血管随着它们的动作不断的渗出鲜红的血液来,在地上留下一串串血迹。 这些怪物动作灵活的跃上天顶,四肢牢牢吸附将自己倒挂着,动作灵活的追着方才孩子们的方向而去。 夏满心有所感,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后方。 她身后的左文琦微微一怔,不动声色的往一侧让了几步,林致远也停下来转身问道:“怎么了?” 夏满道:“好像有东西。” 大家闻言都回头看向来路。身后血红色的光芒闪烁,空旷的甬道往前延伸在远方的黑暗里收缩为一点消失。四下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林致远仔细听了听:“苏姑娘,你听见什么了?” 不是听见什么了。空气里有一种冷意,像冰针一样刺着她的皮肤,那是危险靠近的信号。 夏满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反手铿锵一声,拔出了腰间的软剑握在手,注视着前方。 就在众人惊疑间时,一道血红色的影子骤然从前方的黑暗中扑了出来,扑向队伍最末尾的郭洪涛,他瞬间就被一片血色包围,夏满反应极快,手中银光一闪,已经点向地上的血人,软剑一挑,一颗黑色的心脏就被她挑了出来,地上郭洪涛这才挣脱出来,满脸恐惧的撑着自己后退大口喘着气。 潘泽恐惧的问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夏满道:“这是血肉傀儡,大家小心了。” 嘀嘀嗒嗒的声音清晰传来,前方的天顶上,一只一只倒吊着的血肉傀儡缓缓出现,它们诡异的扭曲着头颅,注视着下方的众人。 太多了。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血肉傀儡,粗粗打量一下,便约摸有十数只。 夏满道:“它们的弱点是心脏,破坏它们的心脏,它们就会失去行动力。” 话音一落,天顶上的血肉傀儡终于失去了耐心,向着下方的众人扑来。 潘泽和张文昊毫无抵抗的被扑倒,林致远,郭洪涛,邱皓宇,李重,刘温和左文琦纷纷拿出了身上的武器应对。一只血肉傀儡扑向肖胖子的瞬间被夏满迎面一剑刺中心脏,顿时抽动了几下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肖胖子惊魂未定,连滚带爬的跑向夏满身后,夏满剑尖一转,又刺向了另一只血肉傀儡。 她的剑法和身法都极为精妙,一击即退,毫不恋战,在混乱的甬道里游走,银光闪烁间,已被她放倒了五六只血肉傀儡。 郭洪涛和林致远救出了地上的潘泽和张文昊将他们护在身后,然而不等他们喘口气,前方的甬道里又来了新一波的血肉傀儡。 如果这般继续下去,一群人怕是都无法离开这里。 夏满的脑子急速转动着,血肉傀儡和傀儡不同,除了心脏是它们的弱点,还有什么是它们的弱点? 先生在讲机巧文的时候曾经和她讲过,夏满努力回忆着,是什么? 她的视线落到血肉傀儡血红的肌肉和血管上,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是声音。 它们最怕尖锐的声音。 夏满道:“它们最怕尖锐的声音,有没有什么法子吓退它们?!” 潘泽道:“我用金蝉试试。” 他唤出了自己的金蝉,拍了拍它的背,一股极为尖利的虫鸣声响起,在空旷的甬道里那声音尤为刺耳。饶是大家有所准备,依旧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血肉傀儡们极为痛苦,纷纷捂着耳朵在地上翻滚。天顶上的甚至无法再维持自身的平衡摔落了下来,金蝉鼓起了翅膀,不断的尖鸣着,后方的傀儡像潮水一样的退去了。 直到甬道里恢复了平静,潘泽方才收了金蝉。林致远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干得好!” 潘泽脸一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李重心有余悸:“咱们还是赶紧走吧,等一下说不定它们还会再追上来。” 又往前行了一段,四壁的红光渐渐减弱消失,前方的墓道显出清冷的光芒来。 没有了异象,肖胖子此刻已经镇定了不少,他抬头看着甬道顶端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羡慕的咂了咂嘴:“真有钱。” 壁画到了这里戛然而止,整个墓道又变成了一成不变的青灰色。林致远刚往前走了一步,地上的砖一声轻响,一支□□不知从何方骤然射向众人,大家听见破空声散开,那箭便钉在了地面上,尾翼犹在颤抖不止。 众人皆惊出一身冷汗。肖胖子道:“我的乖乖,这墓里果然有机关。” “既然是通往主墓室的墓道,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么太平的一路走过去,有机关也实属正常。”林致远打量了一番前面的墓道,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大家此刻都不敢请举妄动,就怕又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看来红色危险过后的这一段,便是机关陷阱了。 众人想不出破解机关的方法,一时间陷入了僵局,郭洪涛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干脆把所有的机关都触发。咱们跟在后面走,说不定能闯过去。” 左文琦冷笑道:“说得容易,谁来做这个箭靶子?在前面触发所有的机关,岂不是明摆着找死?” “人不行,妖宠可以试试。”郭洪涛道,“让我的石蜥在外面开路试试。” 他说着话也招出了自己的妖宠,示意它前行,只是那石蜥个头实在太小,一路爬过去甬道里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郭洪涛无奈,只得在后面又将它招了回来,摇了摇头:“不行。” 林致远问道:“谁会机关术?能不能看出什么端倪?” 刘温道:“我倒是学过一些皮毛,只是能看出此处地面机关是依靠重量触发,所以人踩上去会触发,石蜥不会。” 夏满道:“我有个法子,不过要用到先前的血肉傀儡。” 她说着话叫出了影魅,指了指来时的路:“你去,附身在一具傀儡身上过来。” 过了片刻,甬道里传来了声音,一具血肉傀儡缓慢的爬行了过来,与之前的傀儡不同,它的浑身都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黑影中。正是影魅控制了这具傀儡。 邱皓宇赞道:“好法子!” 影魅控制着傀儡爬进了前方的甬道,它竭尽全力的走遍了每一寸地面,一时间□□,刀刃,落石,喷火层出不穷,看得身后的众人一身冷汗。 影魅来来回回在甬道里爬了三四次之后,终于风平浪静再没有什么机关。它方才从傀儡身上跳了下来,复又变成一个小黑影的样子,跳回了夏满的肩头。夏满伸手弹了一下影魅的额头:“做的不错。” 受到夸奖影魅高兴的捧住夏满的脸颊,使劲蹭了蹭。 大家走过了这一段墓道,正前方终于出现了主墓室的门。林致远停下脚步再度打开羊皮卷看了看:“红色标记,断裂标记我们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处全是虫子,是什么东西?” 第38章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大家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一番商议后,都同意郭洪涛再用石蜥试探一次。毕竟石蜥的特点就是遇到危险能将自己身上的鳞甲封闭团成一团抵御,变成团的石蜥和傀儡的防御力类似,堪称刀枪不入。 郭洪涛再次放出了石蜥。石蜥缓慢的爬向主墓室,一路过去都没有什么异常,接触到主墓室的大门后,整个墓门突然由下至上缓缓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莹莹的幽绿色。片刻后那层幽绿离开了门,变成了幽绿的雾在空中漂浮。 是影虫。 影虫是一种细若尘土的绿色小虫,南疆很多寨巫都喜欢养这种虫子做蛊。影虫喜欢啃噬骨髓,寨巫会用人的大腿骨喂食影虫,吸干净了骨髓之后,影虫就会以中空的腿骨为巢穴。 影虫在低温下会进入类似假死的状态,感应到活物在四周存在后会迅速苏醒,猎食繁殖。 石蜥的靠近激发了主墓室门上假死状态的影虫,使得它们纷纷活了过来。 影虫在空中盘旋一圈,扑向地面的石蜥。石蜥发出咔咔的轻响,身上的鳞片严丝合缝连接在一起,它将头埋在柔软的腹部,用巨大的尾巴将自己包裹,变成了一个坚硬的石球。影虫扑到它的身上,却无法突破它的防御,更多的影虫在空中飞舞,感受到众人的体温后,向着孩子们扑了过来。 众人正惊惶间,邱皓宇放出了自己的冰晶飞鱼,冰晶飞鱼通体透明如水晶一般,整个身体笼罩在淡淡的白色雾气里,非常漂亮。冰晶飞鱼上前,冲着迎面而来的影虫雾张口喷出了一口气,凌冽的寒气顿时充斥了墓道,飞到众人面前的影虫变成了细小的冰晶纷纷掉落在地。 邱皓宇接着在后捏了个火咒,将掉在地上的影虫烧了个精光。 肖胖子不由得赞叹:“牛啊!” “运气罢了。”邱皓宇道,“以前跟随师门游历的时候,曾经见过这种虫子,是以知晓如何应对。” 众人终于到了主墓室门前。这是一方巨大厚重的拱形石门,和周围的墓道壁严密的连为一体。大家看了半天,林致远试探的伸手推了推,大门丝毫不动。 “不用说了,这种门肯定是有机关的。”肖胖子道,“哪儿能咱们一推就开,里面可都是格罗格罗王的宝物啊,那么容易打开,不是明摆着请大家来偷嘛。” 夏满看了石门上暗刻的花纹半晌:“是机关门,这上面的纹路和傀儡身上的符阵纹路相似,应该是需要什么东西激发才能打开。” 郭洪涛问道:“需要什么激发?” 夏满摇了摇头,走近些仔细观看。大门正中暗刻着一朵莲花,层层盛开的莲花花瓣外有许多细小的纹路向整扇门上延伸,各自绕曲成不同姿态的睡莲遍布于正扇大门上。夏满伸手轻抚正中莲花的花蕊,指尖下凹凸不平,但是所有的花纹都有个特点,是暗槽。 夏满转身问道:“如果格罗格罗王的臣民前来祭拜他,会用的祭品应该是什么?” 几人异口同声:“奴隶。” 大家对视一眼,林致远道:“看来用人血激发的可能性很大。” 郭洪涛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挽起了袖子:“不管怎么样,总要试一试。苏姑娘,借你软剑一用。” 夏满取下腰间软剑递于他,郭洪涛毫不犹豫的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剑。身旁肖胖子和潘泽吃痛,都发出了吸气声,扭过头去不敢多看。郭洪涛咬着牙,将胳膊贴到了正中的莲花花蕊上,奇异的感觉传来,从莲花的花蕊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他胳膊上的血没有顺着手肘下淌,而是被花蕊尽数吸收了进去。 眼看着郭洪涛的脸色有些发白,身体也有些摇晃,林致远果断的拉着他后退一步。鲜血进入花蕊,顺着墙上的暗槽流动展开,那原本黯淡的睡莲顿时像恢复了生命力一般,层层绽放出血色的花瓣,看上去妖媚而美丽。 眼看着那血色流淌着,血线渐渐要消失,郭洪涛道:“我一个人,血不够。” 林致远接过短剑,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剑,学着郭洪涛的样子把胳膊贴了上去,方才放缓了速度的血线流淌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可是还是不够。 邱皓宇,李重,刘温,潘泽又纷纷上前,整扇墓门而今血色光华流动,隐隐泛起了暗红色的光芒,却还是差一点。 左文琦接过短剑,也拉了自己一剑,肖胖子苦着脸,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也给自己来了一剑,然而血还是不够。 大家扭头看向了一直站在队伍最后面的张文昊。他苍白着脸使劲摆手:“我,我不行,我最怕见血。” 郭洪涛皱眉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小伤小痛也怕,眼看着就差这最后一点了,你怎么如此胆小。” 张文昊不再言语,只是不肯上前。 夏满道:“我来吧。” 她拿回自己的剑举起胳膊便要割下去,被林致远伸手制止。他道:“你是女孩子,身上留下这样的伤痕,以后可怎么嫁人?把剑给我。” 他从她手中抢走了短剑,在自己的胳膊上再度割出一道伤口,整扇墓门终于吸够了鲜血,红芒大放,在沉闷的机关转轴声中,大门缓缓的打开。 空旷的墓室里,紫先生,曹先生和欧阳先生正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众人。他们的身边,已经站着几个看着有些狼狈的孩子,还有一些或昏迷不醒躺在地上,或者被血红色血肉傀儡包裹着一动不动。 “不错,不错。”紫先生赞叹道,“你们是三队当中,唯一一队一人未损全数安全到达主墓室的队伍。这在历年的考核中,也属少见。” 大家面面相觑进了房间,曹先生笑道:“分队之时,就考虑到了你们各自的优劣之势,若是肯动脑筋,又能沉着应对,当能尽数安全到达。只可惜,有些遇到危险便惊慌失措,更有甚者甚至丢下了同伴自己逃走,这才将自己置于了险地。” 曹先生的身后,好些人红着脸惭愧的低下了头。 紫先生道:“你们这一队,林致远有队长之风,沉着冷静有担当,苏夏满和邱皓宇知识渊博应对得当,郭洪涛有勇有谋,李重知道保护队友,潘泽合理利用自身优势吓退血肉傀儡,肖胖子利用天赋示警,刘温,左文琦虽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却也表现得中规中矩。” 紫先生话锋一转,严厉的看向队伍最后的张文昊,“唯有张文昊,一路依靠队友渡过危险,到了最后却胆小如鼠,连最基本的担当都没有,甚至需要一个女孩子来代替自己激发血阵,实在可笑。” 张文昊满脸涨红,低头不语。 紫先生收回视线,环视众人一圈:“复试到此便全部结束。大家都回去好生休整几日。再过三日后京城秋闱开考,书院的笔试也会在同一日开始。通过复试者书院会提前一日一一通知,让大家前往京城国子监参加笔试。” 说着话紫先生按下了墓室正中的一个机关,天顶轧轧的裂为两半打开,露出外面的蓝天白云来,外间早已是白日,他们不知不觉竟然已在墓穴里渡过了一宿。 肖胖子十分高兴,听紫先生的评语,他这复试也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了。趁着众人鱼贯走出墓室的间隙,他挤到了夏满的身旁:“好姐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胖子我这条命就归你了,做牛做马,您老人家只管吩咐!” 林致远和邱皓宇在前面闻言,忍不住回头一笑。 大业寺里,惠善从冰潭取回了宁神草,这两日宇文墨正在尝试着替华二老爷换血拔毒。 大业寺后山的石牢中,华二老爷被绑住了四肢平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因为身旁站了活人,受到血肉的刺激他剧烈的挣扎着,双眼暴凸血红,嘴里留着浓唌,呵呵有声。 宇文墨将宁神草碾碎,加入另几味中药淬汁,然后将药草的汁液用刷子均匀的刷到华二老爷的身上。宁神草的药效起了些作用,华二老爷渐渐的安静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暴虐,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不再剧烈挣扎。 宇文墨用金针封住了华二老爷的身体大穴,拿起匕首,飞快的在他的手腕上割了一刀,腥绿的血液顿时泉涌而出,满屋都充满了一股难闻的恶臭。 美玉拿了木桶放在下方接那毒血,见状忍不住问道:“先生,流这么多血,二老爷会不会撑不住?” 宇文墨道:“是有危险。不过幸好有你师父的护心丹护住心脉,应是无妨。” 放血要分数日数次,一直到二老爷身体里新生的血液取代原本的毒血,流出的血液颜色变成正常的鲜红色,这一步才算基本完成。 放完了血,二老爷看上去有些萎靡不振。变成活尸之后,寨巫会用鲜血和腐肉喂食他,来加强身体里的尸性,长此以往,活尸被炼制成功之后,就会变得极为暴虐嗜血。 眼下却只能用大米粥喂二老爷,合着一些参汤来给他吊命。 宇文墨出了石牢,接过青黛递过来的清水和软帕洗手。刚刚回到寺里的夏满像一阵风般扑到他身边拦腰抱住他,满脸都是兴奋:“先生先生,我回来了!” 他低头看她:“这么高兴,可是复试顺利?” “紫先生夸我知识渊博应对得当呢!”她很是骄傲的样子,围着他转了几圈,“过两日再去国子监参加笔试,紫先生说,通过了复试书院会来通知。” 她的额头隐隐有一丝晦暗的气息,眉心正中血色隐动,这是血光之灾的征兆。 他默默起了一卦,然而卦象却晦涩不清,看不分明。 “小满。”他提醒她道,“你运宫有血色。这几日凡事要多加小心,不要轻易和人起冲突。” 夏满点了点头。 第39章 京城这几日天气不错,连着出了好几日的太阳。初冬的暖阳让寺里的麻雀全都跑出来晒太阳,一大早就在院子里吱吱喳喳吵个不停,将夏满从睡梦中吵醒。 舒舒服服的睡了个好觉,浑身的酸疼都一扫而空。夏满掀开被子伸了个懒腰跳下地,脚丫子踩到冰冷的地面,冷得她嗖的又缩了回去。 听见动静进门的灼华正好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失笑道:“姑娘,天气渐凉,可不能再这么光脚到处跑,女孩子的脚和肚子都是最重要的,若是冻着了受了寒气,以后是要吃亏的。” 夏满吐了吐舌头,隐隐听见院子里有声音,忍不住推开窗户往外看,窗户一开,室外的冷空气一瞬间全涌了进来,冻得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这么冷!” 青黛拿来新做的棉袄替她穿上,粉红色的小袄,上面用银色的线绣了暗纹的桃花,缎面在阳光下随着她的动作光华如水却又不惹眼,衬得小姑娘皮肤更加白皙。 青黛和竹叶做的东西虽然好,绣的东西却没有这种灵气,这一看就是灼华的手艺。 夏满搂住灼华的脖子和她贴了贴脸:“我很喜欢这个新衣服。” 灼华莞尔一笑:“穿上了衣服就去先生那里吧,今儿个有客人到访。” “有客人?”夏满穿好鞋袜,坐到椅子上等青黛给她梳头,竹叶和玳瑁打来了热水伺候她梳洗,灼华转身整理床铺,几人有条不紊,很快就将夏满打理清楚。夏满不解,“在庙里还有谁来拜访?” 说着话她出了门,去了隔壁先生的院子,一进院门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仙风道骨的玄天道长,“咦?道长,灼华说的客人莫非就是你?” 玄天道长转身,见到夏满大喜,上前一步弯腰行礼:“小道玄天,见过苏姑娘。” 屋子里传来宇文墨的声音:“小满,进来罢。” 夏满进了屋子,宇文墨坐在长桌旁,正在练字。玄天进了屋子恭敬的给宇文墨行过礼,从袖兜里拿出一叠礼册送过去:“这是小道的一点心意,还望先生收下。” 灼华拿了礼册放在桌子上,宇文墨放下毛笔:“还未恭喜道长,入了天机殿。” “惭愧惭愧。”玄天道长嘴里说着惭愧,脸上却有一丝掩不住的喜色,“多亏先生提携,让小道去向嬴阳府尹通报消息,这才让曹大人对小道另眼相待,带来京城收在门下做个文书。都是托先生的福。” “你跟了曹先生?”夏满想起复试的时候同行的那个曹先生,他本是嬴阳城的司监,因为猎杀妖兽有功,被调回了京城,没想到他回来的时候把玄天道长也给带过来了,还收在门下做了文书,“恭喜你了,道长。” “多谢姑娘。小道还未恭喜姑娘。”玄天道长从怀里仔细的拿出一个薄薄的檀木盒子递过去,“姑娘通过了复试,这是书院的笔试通知,曹司监特地遣了小道给姑娘送来。后日还请姑娘带了这绢贴,笔墨纸砚并三日的换洗衣物,食水,辰时去城东国子监应考。” 夏满接过檀木盒,有些疑惑:“要考三天?” “正是。”玄天道长道,“书院笔试同朝廷秋闱是同一日开考,开考后便要封院,吃住都在考场里,三日后酉时考试结束后方能离开。”玄天道长补充道,“不过书院应试同秋闱不同,可带一名书童,一名侍女,一名妖宠。日后入了书院读书,也可带他们同行,照顾生活起居。” 夏满回头看向宇文墨:“先生,我还是带灼华和玳瑁吗?” 宇文墨点了点头:“你虽从小由青黛照顾,灼华却更细心,日后就让灼华跟着你。” 夏满点了点头。 玄天又从怀里拿出一物:“这个,是特地送给苏姑娘的。” 夏满好奇:“这是什么?” 玄天打开手里小小的木盒,盒子里深色的缎子上放着一颗桂圆大小的纯黑色珠子。玄天道:“那洞穴里的,是一只金眼妖蛛,盘踞在那处已有些时日,吸了那处的地气凝结,腹中结出了这些玄珠。这虽然比不上内丹珍贵,胜在凝结了地气,清凉解暑,夏日贴身用最好不过,且是驱蚊驱虫的佳品。姑娘在外随身带着这个,等闲蚁虫都不近身。” 最重要的是这珠子还具有一定的防蛊作用。这玄珠没有玄天道长说的这般轻描淡写,也是极为珍贵之物,他得来也不易。他没有言明,宇文墨却点了点头道:“有心了。” 玄天心里大喜,恭敬的告了辞,欢欢喜喜的离开。 夏满把玩着玄珠,只觉入手寒凉,却并不冷意沁人,灼华道:“姑娘,这可是好东西,要上了年份的妖兽肚子里才有可能出这个东西。身上带着这个,不仅蚁虫,一般的蛊虫和邪魅都不会近身。” 夏满走到宇文墨身边偎进他怀里,将珠子递给他:“先生,你给我在上面刻个字吧?” 他反手拥住她:“哦,小满想刻什么?” “刻个满字如何?这样不管谁见到这颗珠子,都知道是我的。” “好。”他点头应承,“回头让灼华打个穗子,做成挂坠给你配在腰间。” 她高兴的应了一声。 第二日先生就刻好了玄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花纹并未刻在玄珠表面,表面看来仍是光华流转,质若凝脂,要对着阳光细看,才能看见表面玉一样的外壳下,细细布着一层花纹,那是一种夏满从未见过的图案,花纹的中心簇拥着一个绿豆大小的满字。 夏满爱到了极点,当下就让灼华用穗子穿好挂在了腰间。 要在国子监里度过三日,玳瑁和灼华准备了好些物事,提前半天让金老头驾车先行送到考场,国子监里为书院下设的考场是面对面两排整齐的小院子,每个孩子都会入住一个院子,这几日就要在这里度过。 国子监考试前许进不许出,玳瑁和灼华先行在院子里安顿了下来,旁的院子也有动静,都是各家先行派遣来的下人,一时间,原本荒寂的院子有了几分人气。 到了正式开考那日,国子监外人山人海,这些都只是考生的家人和下人。参加秋闱的考生们三更天就到此排队,接受了严格的搜身检查后被放入了考场。辰时还能入场的只剩下书院的这帮孩子。 夏满看了看,见到好些熟人,肖胖子,林致远,郭洪涛,邱皓宇,潘泽,李重,刘温,左文琦都在,还有很多生面孔。除了左文琦,上次同队的人都聚在一起在聊天,见到夏满热情招呼她过去。 夏满扭头去看远远站在另一边的左文琦,他一身天机殿童侍的装扮,和另外几个同样装扮的男孩子站在一起。感受到夏满的注视他扭头冷冰冰的和她对视,他身旁的几个男孩子也都转头向她看来,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好。 夏满道:“原来他是天机殿的。” 难怪参加复试时一路上他都冷冰冰的,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 “就是,谁也没想到那孙子是天机殿的。”胖子道,“这孙子藏的太深了。早知道这样,那时候就该想个法子把他留在墓穴里,让他过不了复试。” 一帮人都知道夏满和天机殿童侍间的冲突。林致远道:“听说左文琦的哥哥眼睛也受了伤。苏姑娘,他心里必然恨你,你凡事要小心些。” 胖子道:“谁让他们嘴贱?没有几把刷子还敢上来挑衅,落到现在这个下场就该打落牙齿和血吞!几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孩子还被揍了,要我都没脸回去找人理论。” 胖子的声音不小,方圆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左文琦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死胖子,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下来?” “怎么,你们能做,还不让人说?!”肖胖子得得瑟瑟的上前,抖着腿道,“爷爷我早就看你这孙子不顺眼了。你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自己靠了天机殿,身上有了这么一身黑皮,自我感觉高人一等吗?你们算什么?不过是人家养的狗崽子而已,还真当自己了不起?!” 一众天机殿的童侍闻言皆现了怒容,上前一步喝道:“死胖子,你有种再说一遍?!” 胖子有些胆怯,夏满,林致远,郭洪涛,邱皓宇,还有潘泽李重刘温见状都同时上前一步在胖子左右站开,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夏满一人对面的过来也是被吊打啊。有了这么强力的队友他肖文还怕个鸟。胖子顿觉有了主心骨,嚣张无比气势大盛:“说的就是你们这帮狗崽子,怎么的,不服?!” 双方正剑拔弩张对峙间,国子监的大门打开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出了门,慢慢悠悠的说:“凡在国子监打架斗殴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国子监周围所有的人都对着白发老者低头行礼,包括天机殿那帮愤怒的童侍,恭敬道:“齐先生。” 齐先生摸了摸胡子点点头:“好了好了,时辰差不多了,该进场的进场,别在这外面空耗着。”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一一排队接受检查入场。 肖胖子忍不住拉了拉前面林致远的衣袖,悄声打听:“这白胡子老头什么来路?” “他?”林致远偷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就是安平书院的山长,是上一代天机殿司殿。” 胖子缩了缩脑袋,气焰全消,老老实实的排队。 轮到夏满的时候,齐先生咳嗽了两声,慢条斯理的开口:“小丫头,书院允许带书童和侍女,别人都老老实实的带了,你却放了个快上千年的妖怪和一个人形傀儡进去,这可不太好。” 第40章 夏满啊了一声:“不可以带妖怪吗?” 齐先生笑道:“还没有这个先例,你要是想带也行,需得去天机殿登记在册,为她烙下符印,否则日后进了书院或在天机殿行走,很容易被误杀。” 夏满追问:“也不能带人形傀儡吗?” 齐先生道:“傀儡书院里倒是不少,但是你要想带,也必须在先生们的监控下方可。” 夏满恭敬的低头弯腰行礼:“多谢先生教导。” 齐先生嗯了一声:“听闻千面树会用自己的人头果实酿一种酒,叫千年醉,不知是也不是?” 身边有人在偷笑。齐先生这一辈子没别的什么毛病,就是嗜酒如命。看见国子监里来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千面树妖,这是惦记上传说中的千年醉了。 夏满点头,满脸天真:“有听灼华说过,她还说那种酒普通人不能喝。” 齐先生微笑着看着夏满,夏满眨巴着眼睛看着齐先生,双方彼此沉默的对视了片刻,夏满怯怯的问道:“先生,我,我可以进去了吗?” 齐先生:“……进去吧进去吧!” 小姑娘弯腰行礼,高高兴兴的进去了。 齐先生没好气,看着夏满的背影吹胡子瞪眼睛,都说这丫头聪明,在他看来这小丫头,一点不上道。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小丫头居然也不知道弄罐千年醉来孝敬师长。 夏满进了门就收了脸上的笑容,一边走心里一边想:死老头,居然想喝灼华脑袋酿的酒,做梦! 国子监里,每间院子的正房都设置了一个书案,考试时大门敞开,学子坐在书案后在此进行。巡考的先生们只要在中间的小道上来回检视,就能将路两旁学子的情况尽收眼底。 巳时正,远远传来宫里鼓楼钟响,考试正式开始。 钟声响起的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白木林,白司监收了手中符诀,天上一只只冻成冰块的火鼠啪嗒啪嗒掉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露出内里如红色水晶般的血肉和内脏来。白司监抬头远眺,眼前满目苍夷,大半匹山都被烧成了焦炭,原本高大的树木横七竖八的支在地上,很远的地方,火光和着浓烟,仍然在向着深山里推进。 一名司侍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向着白司监行了个礼:“大人,火势太大,单凭驻军扑救已是无力,怕是要向天裕关求援啊。” 白司监点了点头。 眼下山火太大,只有调集更多的人手前来,众人合力使用符阵灭火。 两人正说着话,天上传来嗖嗖的声音,在场众人抬头,皆是变了脸色。不知打哪儿冒出了更多的火鼠,正一只只从天空飞过,随着风拂过它们的身体,一只只火红的火鼠转眼间变成了一团团热烈燃烧的火球,投向了远处的森林。 方才还得以稍缓的火势越发的大了,火光冲天,烧得天空和大地仿佛都融化了一般,地上的石头和泥土变成了岩浆状的液体,一股股熔岩逐渐汇合变成巨大的洪流,顺着山势的走向缓缓向下,将它所经过的一切都席卷在内,成为了它的一部分,碾压一切。 大火带来的热力让所有人都面孔通红,口干舌燥。大家的脸被热气烤得都有些皲裂了,一说话就火辣辣的疼。 白司监原本就有些焦躁的心情看见眼前的情形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 他正要开口说话,忽觉脚下大地在轻微的颤抖,白司监道了声不好,已是变了脸色,大声招呼在场的众人迅速离开地面。一时间众人祭出了各式飞行傀儡,纷纷躲避到了空中。 大地持续的颤抖加剧,树木倾倒,山石掉落,猛然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山脉剧烈的一震,无数古树粗细的藤蔓破土而出,挥舞着抽向天空,那藤蔓所到之处,无论是火鼠,山火,森林,还是地上的人,都瞬间化为飞灰。 整座山脉都如同活过来了一般,伸出无数的触手,在空中飞舞。 天上劫后余生的众人面色苍白的看着这如同噩梦般的情形,白司监哆嗦着嘴唇:“快,快向天裕关传消息!” 几乎与此同时,广宁城钦天监正殿中的九龙青铜雕塑,面向东方的龙首微微一沉,夜明珠落到了其下的蟾蜍背托杯中。守候在此的内侍大惊,慌忙跑出大殿去报告消息去了。 隐隐的地动感传来,一切都在细细的颤抖。夏满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一侧洗笔的青瓷碗,原本平静的水面此刻频繁的震动着,那震动越来越剧烈,瓷碗底部磕在桌面上发出了细碎的声音,泼洒出了不少的水渍。 不知道外面是谁恐惧的喊了一声:“地动了!” 齐先生的声音传来,和先前在大门处截然不同,此刻的齐先生威严而沉静:“肃静!在座各位继续应考,不得擅自离开,但凡擅自离开或惊慌失措扰乱人心者,取消考试资格。” 随着整个白木林活了过来,越发频繁的震动顺着地脉延伸向京城的方向。钦天监里陈司祭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给了天机殿,而此刻黄司殿带领着十数位常驻殿内的司监已匆匆赶往大殿中心的铜柱处。 黄司殿拿出怀里的符牌放入铜柱上的凹槽里,十数位司监同时上前,分别握住铜柱上的凸出部分,众人合力转动,只听见咔咔的轻响,铜柱被转过一定角度后,缓缓旋转向下,巨大的铜柱下沉了约莫三分之一后,嗡的一声闷响,整个天裕关微微一震,巨大的阵基亮了起来。 广宁城的方向,与天机殿位置对应的皇宫也发出了嗡的一声闷响,淡淡的白光从地底亮起,两座大城的白光由地底而起,逐渐向天空延伸,最后呈卵形将整座城市包裹在内。 这样的异象吸引了所有人停下手上的工作出门观看,均都指着天空指指点点。知事的大人们面露恐惧,不知情的小孩子们高高兴兴的打打闹闹,看着天空那一层漂亮的白色光芒拍手叫好。 大业寺里,宇文墨拔下华二老爷身上最后一根金针,替他包扎了腕间的伤口,来到院子里抬头看天,美玉紧跟了出来,看着天空的异象不由得啊了一声:“那是什么?” “是天机阵。” 回答他的是崇德大师,美玉回头,师父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山的石牢,他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师父。”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神色严肃:“上一次激发天机阵,还是一百五十年前了。” 宇文墨点了点头。 崇德大师叹了口气:“两座大城虽有天机阵相护,城外却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阿弥陀佛。” 有了天机阵相护,天裕关同广宁城的地动逐渐停止。而白色的光芒外,地动却越发剧烈。 大地颤抖着龟裂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伤口,高山上巨大的石块轰隆隆滚向山下,一路上树木倒折房屋尽毁,无数村落转眼间被汹涌而来的土石洪流所淹没。 天空变了颜色。 太阳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天是一种暗沉的铅灰色。浓厚的乌云遮天蔽地,还有风,狂风呼啸,像是妖怪的怒吼,天地之威下万物皆为蝼蚁,毫无反抗的能力。 白木林里天色已漆黑如墨,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白司监勉力在飞行傀儡上稳住身形,用衣袖挡住眼睛,下方从土里钻出来的那些如同上古巨蛇般的藤蔓还在狂怒的飞舞着,粉碎了它所能粉碎的一切。 现如今他们也只能远远的看着,想法子撑过这一刻。就连下去救人都不行,之前有司侍飞得稍低,不幸被那飞舞的藤蔓扫到,就连人同飞行傀儡一起爆成了一团血雾。 剧烈的地动让西凉河平地里翻起了巨浪。泛着白沫的浊浪带着冰冷的气息,扑杀了原本河面上的一切,无数舟船转眼间被淹没卷入河底,船上的人连呼救都不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情形约莫持续了一刻钟方才渐渐停止。大地平静之后,天空却越发的阴沉,整个天像是垮塌了一般,沉沉的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夏满举起手指,凝神半晌,扭头对身边的灼华道:“你感觉到没有?地气的流向改变了。” 灼华严肃的点点头:“外面一定发生了大事。地气而今不止流向改变,整个都很紊乱。我能感觉到天地间一片混乱。” 灼华是妖,对地气流向和天地间灵气的改变更为敏感。 夏满有些担心:“不知道先生有没有事。” 灼华安慰道:“先生在大业寺,只会比我们更安全。如今先生们既然还让你们在此应考,就是情形尚在掌握中。你安心就是。” 夏满点了点头,复又埋首在眼前的考卷中。 地动停止后一个时辰,空中的白色光芒渐渐散去,两座大城却城门紧闭,进入了戒严。 附近无数逃过一劫的流民此刻已经涌到了天裕关外,人人都想入城,却被紧闭的大门拒之门外。站在城墙上看下去,伤民遍地,有被人放在木推车上拉来的,有互相搀扶而来的,甚至还有断了腿,自行爬来的。外面大人小孩的哭喊声混在一处,嘈杂非常。 巡营司全副武装上了城墙,大声喝道:“下面的人听好,一刻钟后城门打开,女人,孩子,老人,重伤者可先行入城。其余人等需在外等候。若有闯城者。”巡营司拔出腰间长刀,发出铿锵一声响,斩钉截铁,“杀!” 第41章 京城,皇宫,勤政殿。 与古朴的天机殿不同,京城的皇宫将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八个字演绎到了极限。白玉的栏杆,石阶,长廊,青玉的地板,几人合围的巨大廊柱下托以红玉睡莲为座,廊柱以金箔翡翠玛瑙为饰,上覆纯金的祥云飞龙纹饰,飞檐的屋顶以彩琉璃为瓦,阳光下华彩非凡。 宫殿建筑高大空旷,坐落在巨大的白玉基台上,更显气势恢宏。 也因为宫殿进深过深的原因,阳光并不能照耀进殿内深处,站在殿外的长廊上,只能看见内殿的龙台上隐隐约约坐着一个影子。 殿顶的飞檐每三步便装饰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异兽,这些异兽形态各异,活灵活现,或坐,或卧,或抬头眺望远方,颇具灵气。 黄司殿站在殿外的长廊下垂首一动不动,内侍取了折子递了进去,还没有回复。阳光从后照在他的背上,有些热,黄司殿额头冒出了些汗珠,他却没有抬手去擦。他敏锐的感觉到殿顶的那些异兽都转过了头,正在虎视眈眈的注视着他。 许久,空旷的大殿内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遥远而冷漠:“望月湖被人布了巫阵触发铜铃尖塔,嬴阳城外妖兽盘踞阵基为巢穴,而今白木林木灵暴动,地动频频,死伤无数,爱卿便是一句尚待查勘便过去了么?” 黄司殿深深的弯下了腰:“臣,罪该万死。” “既然如此,便好好查勘罢。”男人道,“此次地动,流民数十万,尽数涌向京城。地气已乱,其后必有大灾。司殿大人,希望不要等到毁了半壁江山,你才对朕有个交代。” 黄司殿埋首更深:“是。” 天裕关的城门终于打开,流民们蜂拥上前,却又被迫止住了脚步。城门里全副武装的兵士整齐列队出了城门在外一字排开,手拿尖矛大盾对着外面的众人,仅在中央留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稍后又有士兵搬出了尖刺木栅挡住来去的通口,直到此时巡营司才大步迈出城门,对着众人喊道:“女人,小孩,老人,重伤者上前。” 流民里一阵骚动,有抱着婴孩的女人挤上前,满脸泪水,颤抖着开口:“我,我,求求军爷,救救我和孩子。” 巡营司的身后,一袭黑衣的司侍目光冰冷的扫视了妇人几眼,点了点头,士兵们方才挥手:“你,进去!” 妇人千恩万谢,带着孩子进去了。 很快,更多的女人和孩子进了关,偶尔有一两个重伤之人被士兵接过直接抬去了城里的医馆,一般的青壮年都被牢牢的拦在了城门外。 流民之中,一个十来岁的清瘦少年抬头看了看。他衣衫褴褛,满脸血迹,脏污的头发结成鸟窝般的一团盘在他的头顶,即使如此,他一双黑亮的眼睛也份外引人注目。他努力挤上前,道:“我要入城。” 巡营司低头看了他一眼,司侍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少年顿时感觉自己浑身冒出一股寒意,仿佛□□站在众人面前,幸而司侍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便点了点头,士兵们收起武器让出了一条通道:“小子,赶紧进去!” 少年往里走了两步,转身看了城门处的巡营司和司侍一眼,漂亮的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不屑。 走过长长的城门洞,终于入了天裕关。 因为法阵的存在,这里其实充斥着庞大的压力,只是这种压力并不针对普通人,所以在这里生活的百姓们一无所感,越是实力强大的人或者妖怪,在这里受到的压制便越大,若是到了天机殿附近,庞大的法阵压力甚至有可能会将靠近的妖物直接击杀。 少年抬起手,打量自己的身体,这具身体虽然瘦弱了些,好在健康。他能感觉到自己庞大的生命力正在逐渐吞噬原本的灵魂,与身体越发契合。他握拳,满意的笑了笑,大步走向天机殿的方向。 宫里的鼓楼钟声敲响,三日的笔试终于完成。 夏满放下手里的毛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灼华拿起羊皮卷吹了吹,让上面的笔迹变干,小心翼翼的捧了出去交给巡视的先生手上。先生扫了一眼,整齐的小楷,卷面干净整洁,满意的点了点头:“交了试卷就不要在此多加逗留,出去吧。” 灼华应道:“是。” 玳瑁拿着打好包的行李跟着夏满灼华出了国子监,此时国子监外人山人海,比开考那日还要热闹。夏满踮起脚尖在人群中寻找,远远看见金老头驾着车停在路边,她拉了拉灼华,快速跑过去,车门打开,宇文墨正在车厢里坐着,见着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来。 “先生!”夏满跳上车,扑进他的怀里,“你来接我来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累不累?” “不累。”夏满握紧他的衣袖,“先生,先前地动了,我还担心你来着,不过灼华说,你在大业寺更安全,先生们也让我们继续应考应是没事,我才放宽了心。” 宇文墨点了点头:“灼华做的对,以后遇事你也要冷静以对不要慌张。” 车行出了国子监附近的大街,人才渐渐的少了些。夏满撩开车帘往外看,大街上往来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兵?” 宇文墨道:“之前的地动,城外死伤惨重,有很多附近的流民都涌向京城,为了防止出现骚乱,朝廷便加强了巡逻。” 夏满放下车帘:“先生,我们还回寺里吗?” “暂时不回了,过几日再去。”他说,“二老爷已经连着放了几日的血,需要养一养,否则身体受不住,等到养好了些,再继续换血。” “太好了,我想家了。”夏满欢呼一声,忍不住抱怨,“寺里太冷了。床又硬,被子还薄,睡在上面就和睡在石块上一样。”她顿了顿,小声的说,“还不能吃肉。” 宇文墨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回家让青黛做红烧肉给你吃。” 她眼睛都亮了起来:“我还要吃猪蹄。” 他点头:“好,想吃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天裕关天机殿前,一个肮脏瘦弱的黑眸黑发少年径直走向高大的宫门,被巡卫拦住:“天机殿前,不得乱闯!” 少年道:“我非乱闯,是前来参加书院考试。” 巡卫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摇摇头:“小子,书院今年的考试今日正好结束,你要是想考,明年请早吧!” 少年道:“妖兽袭击我的村庄,我家,我的邻居亲友都被妖兽屠杀得一干二净。我侥幸逃脱捡回一条小命,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只为进入书院,早一日学成,早一日替他们报仇。岂料天意弄人,却在路上耽搁迟了几日。” 他后退一步,让巡卫们将他看得更清楚,“我要闯命关。” 巡卫一惊,少年执着而倔强的和巡卫对视着,巡卫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你且在此候着,待我替你通报。” 书院除了通过正常考试进入一途,还有一个方法,那便是闯命关。 这是第一任天机殿殿主立下的规矩,凡事不可做绝要留一线,闯命关就是给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参加考试或不够资格参加考试的人和妖类留下的一条进入书院的途径。 从安平书院设立至今,一共只有三人曾经闯过命关,而这三人,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同时刻处在师长保护下的考试不同,闯命关要担极大的风险,弄不好非死即伤。 片刻后紫先生带着巡卫出了宫门,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就是你要闯命关?” 少年点头:“正是。” 紫先生问道:“你可知闯命关的风险?有可能会让你丢了性命?” 少年点头:“一清二楚。” 眼前的少年虽然略显瘦弱,却身姿挺拔,自有一股气势,眼神里透着一种坚毅和执着。被这样的少年所打动,紫先生终于点了点头:“好,你随我来罢。” 书院放榜的当日,宣布录取名册的红榜旁多了一张纯黑色的榜,那榜上只有一个名字:苏优图。 这是一百多年没有出现的命榜。有人要闯命关的消息立刻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全城,甚至惊动了宫里。 “闯命关?”夏满挠着脑袋,满脸不解的看着前来恭喜她被书院录取的美玉,“那是什么?” “其实是以前的天机殿殿主和几位高僧联手做的一个庞大的符阵。”美玉道,“只要闯过了那个符阵,就能直接成为书院的弟子。” 夏满追问:“很难吗?” 美玉点头:“很危险。曾有大妖去闯过,结果殒命在里面。” 夏满睁大了眼睛:“大妖都闯不过去,还有人要去闯?” 美玉叹息一声:“听说是因为妖兽杀光了他的父母亲人,他身怀血海深仇,所以才下定决心要闯命关。” 夏满摇了摇头:“那也得量力而行啊。” 美玉也不太确定:“他既然敢闯,想来也是有几分把握。” 闯命关之前要先签下生死文书,一旦入内,要么通过,要么死。所以才被取名为命关。 美玉道:“他闯关的时候,书院会让人观看,你既然已经是书院弟子,一定要去看看,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事情。” 夏满嗤了一声:“看什么,看他怎么死么?” “可以去看看。”宇文墨的声音响起,夏满回头叫了声先生,美玉恭敬的行礼:“苏先生。” 宇文墨点点头,看向夏满:“那符阵极为精妙,你若有幸观之,对你日后符阵术的精进必有好处。” 夏满点了点头:“是。” 宇文墨拍了拍夏满的肩道:“你一路顺风顺水入了书院,或者心底并不把这个当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对于很多人而言,要入书院都要倾尽全力,甚至拿命去拼,小满,你要懂得珍惜才是。” 第42章 安平书院坐落在天裕关天机殿东侧,占地极广。建筑同国子监相仿,三进的大殿位于中轴线上,两侧偏殿和大大小小的院落各自排开。书院沿袭了天机殿一贯的沉稳,以黑白二色为主,白墙黑瓦,唯有门楣位置挂着的金字牌匾上了朱漆,上书安平书院四字。 书院里布满了古老的龙桑树,这个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和斑驳的灰色树干,若是夏日花开时节,连天的紫色,如同火烧云落地一般,充满一种热烈繁华的美。 夏满换上了青色的布衣,腰间除了玄珠多了一块刻着安字的玉牌,从这一刻起,她就是安平书院正式的弟子。 肖胖子同样换上了青色布衣,拿着腰间的安字玉牌,正洋洋得意的在和邱皓宇吹牛:“我老子没想到我真能考上。书院红榜一出,我老子买了一万响的鞭炮,从街头放到街尾,炸的满地都成了红色。这还不算,他还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街坊邻居敞开了肚皮来吃,来者是客……”他一转眼看见夏满,立刻住嘴,陪笑着上前,“苏姑娘,你来了?” 肖胖子满脸红光,夏满抿唇一笑。方才从旁人那里她听到了一些关于肖胖子的事情。这家伙家里是富商,肖老爹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所以打小不许胖子跟着沾生意上的事情,只让他好好读书。 偏生胖子不是个读书的材料,后来胖子五岁那年撞了邪,至此之后他便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肖老爹一咬牙,干脆请了些所谓的得道之人教导了他几年,让他来考安平书院,那些人多是玄天道长一类只懂些皮毛或者干脆招摇撞骗的家伙,岂料肖家祖坟冒青烟,胖子还真考上了。肖老爹乐的见牙不见眼,颇为豪气的为儿子庆祝了一把。 紫先生让他们换好了衣服在院子里等,一帮新生凑在一起吱吱喳喳说个不停,大家均是新进书院,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正说话间,侧院的门开了,一位司监大人打头,侧手边站着一个清瘦少年,领着四位司侍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那少年面容清秀,一双黑色的眼睛漂亮而有神,格外引人注意。他的皮肤有些病态的白,隐隐透出其下青色的血管,一头黝黑的直发在头顶梳了一个顶髻,露出了英挺的五官。他穿着天机殿童侍的衣服,行走和常人不同,身姿挺拔如松,自带一股气势。一出现,就吸引了院子里众人的目光。 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就像是闯入羊群的野兽,带着一种血腥的气息。不知不觉间整个院子因为他的出现已经安静了下来。少年随着几位大人往前走了一段,忽然若有所感扭头看向夏满,两人目光一对视,夏满耳边听见咚的一声巨响,眼前飘过一片血红色,一闪而过。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半步,那少年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的转过了头去。 一行人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大家方才醒过神,忍不住交头窃窃私语。 胖子刚才因为那少年的出现竟然不知不觉哑了壳,顿时有些不服气:“这是谁?好大阵仗!走个路都这么骚气!” 邱皓宇忍不住反驳:“那不叫骚气,那叫有气势。” 有天机殿童侍皱了皱眉:“什么时候咱们又来新人了?” “什么新人?”他同伴嗤了一声,“他也配?那人就是苏优图,要闯命关那个。来时和个乞儿一样,浑身破破烂烂且身无分文,是紫先生可怜他,才拿了咱们的衣物给他换上,赏了他两口饭吃。” 原来那就是苏优图。夏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刚才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幻觉,难道是最近一段时间在庙里吃的太素了?她决定了,晚上回去还得让青黛给她烧点红烧肉。 紫先生的出现让现场立刻变得安静。紫先生环视了一圈院子里的众人,道:“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安平书院的弟子。书院由第一任天机殿萧殿主设立至今,已经过去了三百一十七年,这三百年间,从书院走出去的灵师不知凡几,有为善者,也有为恶者。为善,则大善,为恶,则大恶,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走什么样的人生,都要记得谨守本心,方能殊途同归,得成大道。” 夏满听得似懂非懂,不是都劝人向善吗?为何紫先生说为恶也可?不待她多想,紫先生又道:“书院每年敞开大门招收弟子,无论人,妖,鬼,魔,凡能通过我书院考核者,均可入我门下学习。想来大家也已经知道,今年来了一个西荒的苏优图,他错过了入门试的时间,选择闯命关。 命关是萧司殿当年与无念大师,无为大师共同创建的符阵,不仅是苏优图,我门下弟子凡精研符阵术者,均可选择试着闯一闯。今日奉齐先生令,全院弟子前往符阵殿,旁观苏优图闯命关。”紫先生说着话对着身旁的书侍点了点头,“你带他们去罢。” 书侍垂首道:“是。” 符阵殿是二进院的主殿,与其他大殿不同,进入大门后是几圈环形的排座,以围栏为界,下沉数丈,夏满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见下方机关重重。此刻排座上已经坐满了书院弟子,唯有进门处的一小片空着,在书侍的引导下,一众新生落座。 殿内无一人喧哗,落针可闻。肖胖子原本想说几句什么,在这样的氛围下缩了缩脑袋忍住了。夏满禁不住好奇的打量四周,还未等她多看两眼,传来沉重的机括声,大门缓缓关上,整个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咚的一声钟响,圆形的正中缓缓亮起沙尘一般的光雾,夏满立刻想起了那日紫先生抓着她烧司侍衣服时唤出的那片虚幕。果然,片刻后光幕成型,一个由光雾组成的英俊少年栩栩如生的立于虚空之中,正在抬头打量四周。 光雾以他为中心继续扩展,将他方圆数丈的场景也真实的投影到了众人的眼前。 肖胖子忍不住低叹一声:“这个牛啊!” 他身旁的郭洪涛附和:“太牛了。” 那少年便是苏优图。此刻的他在司监的示意下,穿过一扇大门,正在通过一条黑暗的通道。 他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变成了琥珀色,瞳孔完全放大,黑暗对他并不能构成阻碍,四周的一切都尽收他的眼底。 这通道似乎并非实体,四壁和天顶地面都是缓缓旋转涌动的雾气,落脚却没有什么异常感。他往前走了一段,尽头出现了一点光亮,那光亮缓缓扩大,他终于走出了通道,夜风拂过脸庞,抬头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苏优图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一片山崖,一个不规则,仅容一人通过的山洞就在身后,此时正在缓缓蠕动着合拢。他低头看向地面,用脚踢了踢脚下细碎的山石,石子发出清脆的声音蹦跳着往前,落到不知处。即使是他,也无法准确判断眼下的情形是真实还是幻境。 萧司殿和两位大师创建的符阵果然精妙,不能以常理度之。 苏优图收起了心底深处的那一丝不以为然,变得谨慎严肃。 四下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异常。苏优图顺着山路往前走了一段,若非知晓自己就在符阵中,还以为是在山间行夜路。他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已经警觉到了极致,他能感觉到如芒在背的危险感,有什么东西在他一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已经紧紧盯上了他,可怕的是他却无法发现对方一丝的踪迹。 肖胖子看着苏优图漫无目的的在绕圈,忍不住轻声嘟哝:“这孙子这是在绕嘛呢?他要去哪里?” 夏满嘘了他一声,轻声道:“你看他身后。” 肖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身后? 星光下,苏优图的影子映在地面上,如影随形。若非影魅跳了出来在耳边指指划划,夏满也没有看见他影子的异常。 又有谁会注意自己身后的影子? 不知何时苏优图的影子已经与他的身体分离,像片黑雾一般紧随在他身后,渐渐的那影子离开地面人立而起,手中幻化出一柄短刃,由后无声无息的向着他扑了过去。 符阵殿里响起一阵低呼,却见那少年突然一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软剑,光华一闪,拦腰将那影子斩为两段。 影子落在地上,仍然挣扎着想要愈合,苏优图上前一步,冷漠的抬起脚踩住了影子的头部,指尖亮起幽蓝色的磷火,瞬间就将影子烧成了飞灰。 地上影子的飞灰被夜风一吹,飘飘洒洒的扬起,星光下化作点点沙尘般细碎的光芒,逐渐在他面前凝实,化作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红衣,娇俏的合围式双片小短裙,缀着金色的流苏,双腿,胳膊,小蛮腰皆□□在外,上身是同色短短的小衣,她赤着双足,脚踝处系着一个金色的铃铛,一走便发出清脆的铃响声。她的双眸是罕见的紫色,微微一笑脸颊边两个漂亮的梨涡,一头充满生命力的黑卷发披散着一直垂到脚踝处。 她的身上,充满了一种野性美,让人觉得,她就是一头漂亮到极点的人形野兽。 少女踩着虚空上前,笑意盈盈,苏优图神色却越发冷漠,不待少女靠近,猛然挥剑斩下了她的头颅。 少女的脖子里喷溅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铺天盖地的影虫,幽绿色的影虫如狂风,在空中盘旋一圈,向着地上的苏优图席卷而下。 随着苏优图挥出那一剑,夏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些冷。她的颈项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圈极细的红线,她的眼前,又是那片铺天盖地的血红色,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凄厉的呼喊,火光冲天。 有个男人捏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深情轻柔的唤她:“小满。” 第43章 漫天的血色浓郁得睁不开眼睛,夏满努力挣扎着,想要从这无边无际的红色世界里挣脱,她拼尽了全力挣扎,那片粘稠的血色却牢牢的缠住她,拖着她往下坠落。她觉得快要窒息了,心脏在胸腔里急速的跳动,下一瞬就要爆炸。 夏满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骤然涌入肺部,有些辛辣,也让全身难得的放松和通透。 “醒了?” 她抬头,撞进宇文墨的眸子里,他抬手替她擦拭额头的汗珠:“你受了风,有些发热,现在浑身是汗,不要让身体进了凉气,躺下吧。待会儿吃了药,让青黛准备热水好好洗一洗换身干衣服,明日就会好很多。” 咚咚乱跳的心脏平静了些,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屋子里一灯如豆,窗边的铜火炉上放着一个小砂罐,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药香,熟悉的景物和身边的人让她彻底的安静了下来。 夏满爬到宇文墨怀里搂住他的脖子,有些委屈:“先生,我做了个噩梦。” 怕她着凉,他拉过被子披在她的身上,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做什么噩梦了?” 感受着他的体温,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觉得很舒服。 梦? 什么梦? 她不记得了,只记得眼前一片粘稠的血红色。 她啊了一声从他肩头撑起身:“我不是在书院里吗?怎么在家?” “你今日在符阵殿突然晕倒,书院的先生见你发热,便让人给了家里消息。”他让她重新躺下,“再过会儿药就好,安心躺着。” 她裹紧了被子,将自己包的像个蚕蛹,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蛋:“对了,苏优图闯过命关没有?” 宇文墨摇了摇头:“他还在里面。” 夏满很意外:“还在里面?” 宇文墨拿起一旁的白布握住盖柄,揭开看了看火候:“书院又要多一名弟子了。” 夏满不懂:“先生为何如此笃定?” 宇文墨道:“从符阵殿布下命关至今,前后有数十人进去尝试,成功的却只有三人。在那里面,支撑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看出阵法的破绽,那么通过的机会自然也就越大。苏优图已在里面撑足了一日,这并不多见。如无意外,他应该能通过才是。” 夏满叹了一声:“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他端起了砂锅,将药倒在一旁的瓷碗里递了过来:“趁热。” 她为了医治眼睛,打小吃惯了各种苦药,当下并不迟疑,接过来吹了吹,小口小口的抿着,宇文墨唤进了灼华和青黛照顾她,出了夏满的院子。 这个时辰已经夜深,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梦乡,白日里繁华喧闹的京城此刻一片寂静,偶尔响起几声狗吠,却越发的显得空旷。 天机殿执事殿内,黄司殿放下手里的公文和狼毫笔起了身来到院子里,天上无月,星光不明,涌动的黑云在天空漂浮。黄司殿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木雕,那是一只鹰头人身双翼的异兽,浑身披满箭羽,利爪如钩。黄司殿的拇指拂过木雕的眼睛,木雕原本木然的双眼眨了眨,化作纯黑色,黄司殿一扬手,半半空中传来一声清鸣,一只翼展足有三丈的异兽在空中盘旋一圈,俯首落到了他的面前。 黄司殿坐到异兽的背上,异兽展翅而起,无声无息的滑向夜空。 天裕关外,依然聚集着不少的流民,朝廷不能让所有的人入城,就在城外设置了安置点。夜间为了取暖,流民们点起了篝火,篝火在夜色里熊熊的燃烧着,下方一片安静,除了偶尔几个手持武器巡逻的士兵,大多数人都陷入了梦乡。 异兽转了个弯,飞出天裕关,飞过海野原,直奔白木林的方向。 约莫一个时辰后,白木林出现在眼前。 在天机殿的全力压制下,暴动的木灵已经被安抚,昔日繁茂的森林消失不见,地上盘踞着龙一般巨大而粗壮的藤蔓,因为木灵的暴动,整座山往东迁移了数里,原本的位置露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深坑,夜色下漆黑不见底。 异兽在深坑上盘旋了几圈,由西向东,顺着白木林的范围整个巡视了一遍。 夜风拂过,异兽顺风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知晓黄司殿曾经在此出现过。 命关里,苏优图盘膝而坐,浑身都是血和伤痕。方才和幽狼的一场战斗让他负了重伤,他正抓紧时间在下一次袭击到来前疗伤。 幻境里没有日出日落,他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从第一次被影子袭击开始,他已经撑过了大大小小三十多次伏杀和围杀。 符阵殿里,欧阳先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颇为满意的点头:“不世天才,不世天才啊!他小小年纪却能将一身术法精研至此,难以想象,难以想象!” 紫先生道:“西荒妖兽出没频繁,为了活命,人人都是从婴儿时期便开始学习如何战斗,虽然血腥,和我们的法子相比,绝境中显然更能出人才。若非西荒各部割裂,当今天下格局还未可知。” 齐先生道:“这苏优图身上自有传承,却不知因为什么舍弃反而宁愿跋涉千里来到大辽学习。此子不简单,待他入了书院,你们需得多留意他一些。” 众先生应下:“是。” 苏优图睁开了眼睛,阴冷的感觉从身后传来,他举起手中短剑反手一刺,一只巨蜂被他斩为两半掉落在地,仍在扑腾不休。 苏优图起身看了看天,看了看四周围,又看了看地上仍在挣扎的巨蜂,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嗡嗡嗡的声音铺天盖地的传来,天变成了灰黄色,远处的地平线上刮起了一阵沙尘暴,那沙尘却不是砂砾,而是无数方才的巨蜂。眼看已到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绝境,苏优图往前走了几步,身影就这么从原地消失。 “咦?” 天机殿里仍在观看的学员们发出了阵阵惊呼,一众先生们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符阵殿内光幕一阵闪烁破碎消失,苏优图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心下沉的圆形广场中心。 他抬头四望,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这殿内而已,一道精妙到极点的化地为牢,一道一梦三千阵,加上佛法见自我本心,不知不觉间竟然就让他着了道,幸好最后关头他识破了生关死劫才得以脱身,好一个一梦浮生。 “很好。”齐先生的声音响起,轧轧的机括声再度响起,符阵殿的大门打开,殿内渐渐变得明亮,几位先生立于殿前,都微笑着看着苏优图。齐先生道,“你既已凭自己能力闯过了命关,从今日起,你便也是我书院的一员。”齐先生示意身后的书侍递过了布袍和玉佩,“拿着吧。” 苏优图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接过衣物和玉佩退后一步恭敬行礼:“多谢先生。” 先生们满意的点点头,离开了符阵殿。先生们前脚刚走,天机殿一干童侍就跳了下去,拦在了苏优图的面前。 领头的骆河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运气不错嘛,小乞丐,居然还真能闯过符阵,混到书院里来。” 苏优图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骆河又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想去哪儿?大爷我还没有说完话你就要走,懂不懂规矩?果然是西荒蛮荒之地的野人,什么都不懂是吗?” 苏优图停下了脚步:“要听完你说的话才能走,又是哪儿里的规矩?” 骆河狞笑,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勾起苏优图的衣领:“自然是我立下的规矩。不要以为自己穿上了龙袍就是太子。野人就是野人,乞丐就是乞丐,就算你凭着好运气混进了书院,也要认清自己……” “认清什么?”苏优图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脸上拂过一丝血腥的笑容,“是这么认清么?” 一道寒光闪过,众人只见血线飙起,紧跟着骆河就捂着自己的手大声惨叫起来,大家定睛一看,他方才勾着苏优图衣领的手指已经被对方齐刷刷斩下。 苏优图上前一步,漫不经心的踩住了地上的断指,看着眼前惊怒上前扶住骆河的童侍们:“你们这些没见过风雨的花骨朵儿,不要以为说两句狠话,自己就是天下第一。这个世界上,敌人可没时间听你们废话,如果对我有意见想骑到我头上,那就杀了我。否则,”他指了指地上的断指,“就被我杀。” 说罢扬长而去。为他的气势所慑,童侍们竟然没有一个追上去。 “快。”骆河的同伴道,“快将他扶去医殿请白先生接断指。” 骆河怨毒的看着苏优图离去的背影,咬牙道:“今日断指之仇,他日必加倍还诸你身!” “不知道为啥。”一旁看热闹的胖子见到一众童侍和苏优图都去得远了,耸了耸肩膀,“刚开始看这臭屁的孙子特别不顺眼,现在觉得这小子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嘛。” 邱皓宇拍了拍胖子的肩:“胖子,我建议你离那苏优图远一点。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和童侍们不对付,就未必愿意亲近我们。这种人,大都是独来独往。你可别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回头脸被人拿剑削下来了。” 胖子嗤了一声:“就他?就算我肖胖子要拿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那也是去贴苏姑娘的屁股……”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心虚的看了一圈四周,心道阿弥陀佛幸好苏夏满不在,否则让她听见这句话,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嘴硬的强调,“这小子能牛多久?咱们走着瞧。” 第44章 医殿里,白先生替骆河接好了断指。虽然指头接了回来,却仍是痛得钻心。骆河看着自己缠着厚厚白布的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的身旁,一众跟随他的童侍也噤若寒蝉。 “书院里从来都是我们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这些外来的野丫头野小子撒野了?!”骆河猛然将枕头掷到地上,愤然道,“前来一个苏夏满,刺瞎我兄弟八人,如今又来一个苏优图。”他看着自己的断指,越发愤恨。 “我兄长眼睛的仇,自然要报。”一直在阴影里的左文琦慢慢走到骆河面前,“骆师兄这口气,咱们也咽不下。师兄说得对,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还真当我天机殿无人不成!” 骆河看向左文琦:“你有什么打算?” 左文琦冷冷的笑了笑:“跟着白先生学《百草学》,可是要打扫药园的。天机殿内谁人不知药园后的暖房?” 骆河微微一怔,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叹道:“左师弟好计策。” 左文琦道:“想个法子,将那二人引到药园后的暖房,剩下的事情,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夏满在家歇了一日,退了热,宇文墨才让金老头送她回了书院。 夏满回来的时候,新学员都在跑马场,她正赶上上第一堂骑射课。 教习骑射课的是驻守天裕关的尹千总,他皮肤黝黑,高大壮实,往那儿一站,身上自有一股铁血军人的慑人气势。 “我大辽在入关以前,骑马打天下,也在马上讨生活,就连三岁的小儿都知道如何操控马匹。如今入关平定三百多年,我大辽最威名赫赫的,仍是骑兵!你们既然是大辽子弟,就不能不精于骑术。”尹千总嗓门宏大,一开口,整个跑马场都听得清清楚楚,“会骑马的上前一步。” 天机殿所有童侍均上前一步,此外,便只有苏优图,林致远,郭洪涛,邱皓宇和夏满五人。天机殿的童侍们回头轻蔑的看了身后不会骑马的众人一眼,掩不住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我呸!”肖胖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就烦这帮孙子,什么时候都是一副臭不要脸的老子天下第一的*样。” 尹千总看了看前面的一群人:“很好,你们去左侧的马场里候着。余下的人,百总会教你们一些基本的骑术。” 百总领头,小兵们牵来了一些已经上好鞍的黄棕马,分配给留在场地里的众人。这些马血统优良,加上身形高大看着很是神骏飞扬。一帮孩子都掩不住脸上喜爱的神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尹千总大步走向马场,夏满他们已经在里面候着了。尹千总环视众人一圈,用手一指木栅栏:“跟着我学骑术,受伤流血避免不了。若是骑术不精的,心里害怕的,现在退出去那边还来得及,有没有要走的?” 童侍们都带着自得的微笑,有意无意的看了单独的那几人几眼,没有一个人脚下动了一步。 尹千总满意的点点头,带着众人走向一处单独的围栏:“既然如此,就都随我来罢。” 在马场外一处单独的围栏里圈着几匹纯黑色的大马,远远和马场里那些寻常马匹隔开。黄棕马身形已经较寻常马匹高大了,然而和这些马一比,就如同侏儒一般。 这几匹黑色大马有着线条分明的肌肉,肉眼可见虬曲的血管充满了生命力缠绕在黑亮的皮肤之下,行动间隐藏着爆发性的力量。血红色的眼珠,修剪成尖尖的立耳,寸许长整齐的鬃毛,偶尔掀起嘴唇露出的是食肉动物尖利的犬牙,这都是纯种黑战马的特征。 “哇。” 所有人都被这几匹大马吸引了过去,扑到围栏外观看。 夏满也扑了过去,眼睛里写满了喜爱,这是海野原上的黑战马啊!敢和幽狼厮杀的黑战马!上次一见她就十分喜爱,没想到在书院里还能再次见到。 尹千总大声说道:“这就是我大辽的军马,黑战马!这些马虽然已经经过训练出栏,然而野性未除。它们的脾性想来不用我多说,若是想尝试的人先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再开口。” 看着身后众人听了他的话依然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尹千总不再多言,对着围栏外专门照顾这些马匹的马倌点了点头,几个马倌毫不含糊的抬过来一个蒙着黑布的铁笼。就在众人尚且摸不清头脑的时候,马倌掀开了铁笼上的布,笼里装着的赫然是一只成年的金钱豹。 这豹子身量约莫一丈来长,冰冷的灰色眼睛让人不寒而栗。然而面对围栏里的几匹战马它却显得十分躁动不安,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烦躁的在笼子里转来转去,由胸腔里不断发出低沉的吼声。 被金钱豹所吸引,大马们纷纷看了过来。这些马匹非但不害怕,眼里的血色更甚,兴奋的喷着响鼻,不断用蹄子刨着地。 马倌将笼子和围栏的木门相连,打开铁笼和围栏的门后,那金钱豹竟然蜷缩在笼里不出,马倌们不断用长长的木棍从后击打,才将那豹子赶出了铁笼,迅速落下了木门。 豹子进了围场,并不敢贸然行动。它身形伏低,绕着围场边缘缓缓行走,忽然箭一般急射向距离它最近的一匹大马,它攻击的是对方的脖子下方,若是普通猎物被它咬中绝无幸理。 然而被它盯住的黑战马在它扑来的瞬间轻巧的侧头闪过,接下来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绝对意向不到的动作,它的前踢高高抬起狠狠砸向像是送上门来的金钱豹,大嘴张开,反而闪电般咬向了豹子的后颈。 足有小磨盘般大小的蹄子踢到豹子的身上,大家都听到了让人发冷的骨折声。 大嘴咬中豹子后颈,蹄子踩中豹子后腰,豹子被砸落在地时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围栏里的几匹大马欢鸣一声一拥而上,不过片刻就将这只成年的金钱豹分食了个干干净净! 尹千总拿过一套崭新的鞍骑高高举起:“谁先来?!” “我!”说话的是天机殿童侍陈立清,他上前从尹千总手里接过鞍骑,走向木门。尹千总笑了笑,随着他走了进去。 陈立清径直走向自己看中的马匹,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方才往前走了一步,那马已经转过身来一声嘶鸣朝他高高扬起了马蹄,看样子是准备用对付金钱豹的那一套,要将他活活踩死。 这般庞然大物猛然发狂带来的恐惧远超想象,陈立清吓得连连退后,他肩上还扛着沉重的鞍骑,顿时站立不稳跌坐在地。幸而后方紧跟的尹千总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拉住他打个滚躲开了大马的践踏。 马蹄落地,发出通通两声闷响,可想而知这一下若是踏实了的力量。尹千总已经护着陈立清退回了木门外,陈立清满身狼狈,鞍骑都落在了围栏里。 外面众人见着这一幕先是发出阵阵惊呼,接着就是一阵哄笑。 陈立清满脸通红,摸了摸鼻子起身,站到一旁不吭声了。 尹千总看了众人一圈,大声喝道:“还有谁要试试?!” “我!”郭洪涛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尹千总满意的点点头:“好!” 郭洪涛推开木栅栏走了进去,拾起了地上的鞍骑。他一进围场,大马就偏过了头,血红的眼睛紧盯着她,郭洪涛毫无惧色,同样径直走向大马。大马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似乎眼前这帮小人的再三挑衅激怒了它,它故技重施,再度向着郭洪涛踏来。 郭洪涛不躲不避,迎着大马快速奔跑上前,猛然脚尖一点高高跃起,从侧面朝着大马的鼻子狠狠打了一拳,马儿一声长嘶,显然吃痛,马头乱甩,郭洪涛已是趁机握住了缰绳,将鞍骑搭在了马背上。 “好!” 外面轰然叫好,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边学习基本骑术的学员连同小兵和百总都跑了过来看热闹,看见郭洪涛的表现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郭洪涛翻身上马,洋洋得意,却未料这马性子激烈,虽然被骑在了身下却并未臣服,人立而起想要将他摔下。郭洪涛骑术精湛,往前伏低了身体紧紧夹住马腹。不管马儿如何折腾,就是耐他莫何。折腾了能有小半个时辰,这大马才终于安静了下来,安心臣服在郭洪涛身下。 尹千总哈哈大笑:“好!”他再度拿起地上的鞍骑,“还有谁?!今儿谁能驯服这些马,日后它就是你的坐骑!没种的就只能去骑那些低等的劣马!” 童侍司徒小,左文琦,夏满和苏优图同时上前一步,道:“我!” 尹千总点了点苏优图:“你先来。” 苏优图接过鞍骑进入围栏,奇异的一幕出现了。马场里的马儿似乎都有些怕他,低垂了眼睛不敢和他对视,纷纷偏过了头去。苏优图扛着鞍骑不慌不忙的在马匹中挑选着,拍拍这个的脖子,拍拍那个的后背,这些暴烈的黑战马都温顺的犹如兔子一般,一动不动。 “见鬼了。”外面看热闹的肖胖子奇道,“这些马见他怎么跟见了瘟神一样?!” “他们西荒人常年和妖兽征杀,满身都是鲜血。动物对这种气息最为敏感,怕他不足为奇。”百总道,“这小子是个人才。” 苏优图终于选到了自己心仪的马,翻身骑了上去。 左文琦按住欲上前的司徒小,侧身看着夏满,似笑非笑的道:“好男不和女争,苏姑娘,你先请吧。” 第45章 夏满轻哼了一声,从地上拾起鞍骑搭在肩上,推开木栅栏走了进去,尹千总见她是个女孩子,跟了进去保护。夏满在围场边扫视了一圈场内的大马,苏优图一走,这些马一个个又恢复了精神,趾高气扬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不屑的喷着响鼻,那意思仿佛在说:就凭你? 夏满朝着自己相中的大马走过去,这马额头中央一道竖着的血色毛发,看上去很特别,夏满很是喜欢,那马见她靠近,喷着热气摇着脑袋,前蹄不断的刨着地以示警告,见她仍是继续靠近,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向她踏来。 尹千总正想上去救人,小姑娘的身影刷一下从原地消失,马儿前蹄落下发出两声巨响,它兴奋的打着响鼻,原以为这一下踏实,却发现对方并没被自己踩在脚下。 一侧传来小姑娘调皮的声音:“大笨马,你动作太慢了。我在这里呢。” 马儿扭头,听到夏满的挑衅,愤怒的追了过去,再度扬起前蹄,夏满的身影再度从原地消失,这一次出现在了马儿身后不远处。夏满还顺带拍了一下马背挑衅:“哎,我在这里呢~~~” 尹千总放了心,抱臂靠在栅栏边笑着观看。马儿被夏满逗得愤怒无比,一双眼睛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来回追着她在马场里跑,然而夏满最出色的就是她的身法,这么你追我赶了好半天,马儿又累又怒又疑惑,傲娇的扭过了头,不追了。 夏满再上前,那马儿只是侧着头拿眼睛看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却不再攻击也不再抵抗或者逃避,夏满成功的将马鞍放在它的背上翻身骑了上去,低头喜爱的拍了拍它的脖子:“好家伙!” 外面传来阵阵喝彩声,数肖胖子的声音最大:“苏老大,干得漂亮!”他吹了个口哨,看着一众童侍们得意的嘲笑,“有些人啊,就是吹牛吹得厉害!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事实上呢?屁都不是!” 司徒小满脸怒容,正待上前反唇相讥,左文琦拦住了他。左文琦冷笑一声:“不要和这种货色计较。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张嘴,还有什么能耐?” 司徒小轻蔑的看了胖子一眼,和左文琦并肩走进了栅栏。 李重拍了拍胖子的肩:“胖子,那孙子瞧不起你呢。” “呸!”胖子呸了一声,“小爷我就是没学过骑马,要是小爷我会,哪儿有他嚣张的余地!” 天机殿的一众童侍都受过严格的骑术训练,没用太长的时间,余下的众人,包括刚开始失败的陈立清,一旁的林致远,邱皓宇等人都拥有了自己的坐骑。 百总和小兵们带走了看热闹的初学者,去骑黄棕马去了。尹千总见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坐骑,满意的点了点头:“好!都不是孬种。” 尹千总翻身上马,带着大家进了大马场。黑战马和寻常马儿不同,只是骑坐在它身上,透过肌肉的脉动就能隐隐感觉到身下不同寻常的那股爆发性的力量。 “今儿上第一堂课,大家多和自己的坐骑熟悉熟悉,亲近亲近。”尹千总道,“咱们也博个好彩头,赛马。”尹千总抬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远处的彩旗,“看见那里的瞭望塔没有?以此地为界,跑到瞭望塔处,绕塔一圈再回来,谁先到,谁就是第一。” 尹千总策马经过这些跃跃欲试的孩子身边,“在战场上,没有彬彬有礼,只有生死搏杀。为了生存下去,就需要不择手段!你们记着,比赛就如同上战场一般,不是同窗,只有竞争对手。来,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看看今儿个谁能拿下这个第一!” 高大的战马在起跑线处一致排开,随着尹千总手中马鞭的炸响,所有人都带起一道黑色的闪电冲了出去。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着,夏满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尽力伏低身体,黑战马的速度太快了,两侧的景物都被拉成了一道道彩色的线条,视线里能看清的唯有身边和自己齐头并进的同伴和前方的瞭望塔。 马儿刚冲出起跑线,苏优图扬起了手中的长鞭,猛地抽向他左右两侧的童侍,那两人猝不及防被马鞭抽中了面部,惨叫一声抬手捂脸,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也不知那落地的两人有没有被狂奔的马儿踏中。众人又惊又怒,没料到苏优图出手如此狠辣,一时间方才还并肩奔跑的马儿在主人刻意的控制下,彼此拉开了距离。 左文琦眼底充满了怒火,悄无声息的向着夏满靠近。他的手里捏着两个小小的荆棘铁刺,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扬手掷向了夏满的马腹。 马儿吃痛,血红色的瞳孔睁大,长嘶一声骤然发了狂,猛然向着斜刺里冲了出去,它身侧的战马躲避不及,被它撞得侧身翻倒,连带着好几匹马和骑手也都摔倒受了伤,而它自己还剧烈的喷着气朝外狂奔着。 这一闪夏满失去了平衡,几乎被甩下马去。她牢牢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身体却也危险的侧挂在马背上,她的脚被一侧的马镫缠住,无法脱身,惊马狂奔中,随时都有可能摔落被活活拖死。 林致远和郭洪涛,邱皓宇见状脱离了大队,冲着夏满的方向跑去救人。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使劲打马,也追不上前方的惊马。眼看着已经冲到了跑马场的围栏边,马儿纵身一跃,夏满在这一跃的冲击下飞了出去,她果断的拔出了腰间的短剑,扬手割断了腹绳。马鞍飞起,和她一起重重的掉落在地上,激起一地烟尘。 后方赶去救人的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黑战马越过围栏跑了个无影无踪,夏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死未知。 苏优图一马当先,抢先绕过了瞭望塔,后方紧追的一众童侍迎面而来,散开对他呈合围之势。乐正宇司徒小一左一右散开,手握套马索,迎面拦向苏优图座下马蹄,马儿急速奔跑中被阻,惨嘶一声仰面摔倒。苏优图在双方交错瞬间已拔身而起,落到前方宫九的马上,一拳将宫九打晕,踢了他下马,调转马头继续狂奔。 医务兵奔向了受伤落马的众人。后方的尹千总见苏优图弃马夺马一气呵成,不由得满意的笑骂道:“这帮狼崽子!” 夏满觉得很晕,眼前林致远,郭洪涛和邱皓宇的脸看上去就像隔了一层水波纹一般在晃动个不停,太阳在很远的地方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周围所有的声音听上去都很沉闷,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 “苏姑娘!” 突然间,像是一层膜被刺破,身边所有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晰无比,夏满恶心的不行,起来呕了两口清水,带着血丝。一旁的医务兵抬来了担架,简单的做了些检查,抬着她往医殿走:“没有伤到骨头,内腹受了震伤。” 夏满迷迷糊糊的想,这莫非就是先生说的血光之灾?真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吗? 苏优图当先回到终点,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尹千总大笑着上前,用力拍了拍苏优图的肩膀:“好!好小子!” 后方的童侍也陆陆续续回到终点。尹千总很是满意:“没受伤的,各自散了吧。受轻伤的,自己去医殿找白先生看看。走不动路还能喘气的,告诉医务兵抬着去。今日到此为止。” 苏优图扔下手中马鞭摘下手套,正要走,一个面生的少年迎面向他走来:“苏优图?” 苏优图脚下一顿:“是。” 少年递给他一个通行牌:“按照书院的规矩,新生要轮值。今儿个轮到你去打扫白先生的药圃和暖房。” 少年说罢要走,苏优图道:“师兄请留步。”少年半转过身体略带警惕的看着他,“你还有事?” “我初来乍到,不认识路,还请师兄领我前去,麻烦师兄了。” 少年略一犹豫,点了点头:“随我来罢。” 马场上,看着苏优图随少年离去的背影,一众童侍彼此对视一眼,阴冷的笑了笑。 白先生的药圃在书院的东北面,因为这里日照最好,便辟出了一大块地,供白先生种植药草。这里有很多罕见的草药,分门别类种植在一小块一小块划分好的土地中。 少年小心翼翼的带着苏优图绕过地上的植物,行走在窄窄的土埂上,来到药圃尽头的一栋砖房门前:“你手上的通行牌就是进暖房所用。记得打扫干净了。” 少年正要走,颈间一寒,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抵在了他的脖间。少年一怔,回首怒道:“苏师弟,你这是何意?” 苏优图把玩着手里的木牌,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师兄,这暖房里关的是什么?” 少年脸色一变,兀自强撑道:“就是用来培育珍稀药草的暖房而已,里面能有什么?” 苏优图道:“既然如此,还请师兄陪我进去罢!” 苏优图将通行牌贴到木门上,轧轧的机括声响起,沉重的木门缓缓打开。阴冷的腥风从门缝里透出,苏优图用短剑逼着少年上前,少年试图挣扎,却又畏惧颈间的短剑,眼里露出了强烈恐惧的神色:“苏师弟,苏师弟,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苏优图脸色冰冷,收回短剑一脚将那少年从后踹了进去,复又紧紧关闭了大门。 里面传来隐隐几声兽吼,还有那少年的惨叫。苏优图抛了抛手里的木牌,冷笑一声,用力将那通行牌扔到了远处的荒草从中,转身离开。 第46章 下雨了,细如牛芒的雨针铺天盖地,沾到衣服上便蜷缩成一个一个极小的水滴。雨水催来了新一轮的寒气,江南的房子室内本就阴冷,这样的雨天里,冻得人在椅子上多坐一坐就浑身发僵。好些商铺看天色不好早早的就歇了市,原本繁华的大街还不到酉时就已经处处大门紧闭,偶尔两三个行人,也是低了头匆匆而过。 卖文房四宝的老陈想着最近生意不好,再多撑一撑,等到了酉时末眼见天色已黑如锅底,再不会有人上门方才闭门。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喷嚏,有些怀疑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旷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老陈挠了挠头发,为何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 他心里有点发寒,不由得低头加快了脚步,却听见前方传来了叮铃铃清脆的铃响。老陈抬头,长街上,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正打着伞,漫步而行。那女子腕间系着一小串铃铛,一走,就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伞低垂着,看不见女子的脸。单看衣袖中露出的一小截纤细的手腕已让人转不开视线。再看那手腕下高耸的山峰,水蛇般的细腰,袅袅婷婷的姿态,老陈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方才的一点恐惧感早已不翼而飞。 纷飞的雨丝和夜色掩盖住了太多的东西,女子的身后,一条长长的,婉如蛇行的水渍静静的倒映着从路两侧泄出来的灯光。女子经过老陈身旁,微抬伞,伞下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对着目瞪口呆的老陈,嫣然一笑。 两更时分,打更人冒着寒雨缓缓行走在路上,时不时摸出腰间的酒壶喝上一口,辛辣的酒入喉,驱散了身上的寒气,让人暖和了几分。许是酒有些上头,打更人的脚步有些虚浮,猛然间脚下一滑,打更人摔了一跤,铜锣都咕噜噜不知道滚到了什么地方去。 打更人暗骂了一声晦气。一疼,神智反而清醒了几分。他拾起摔落在一旁的气死风灯举起,想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路中央绊了自己一跤。摇曳的灯火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脸庞,五官扭曲,神情恐惧。打更人大惊,惊呼着爬起,也顾不上去寻找自己掉落的铜锣和酒壶,一路大叫着跑去寻人去了。 夏满伤的不重,白先生是医术圣手,一副药下去,她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又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白先生说还要再看看,暂时不放她离开医殿。闲的无聊,夏满唤出了影魅,用手指戳着它,让它变幻各种不同的样子玩儿。 影魅刚变作一只巴掌大的影子小狗,医殿的门打开,林致远,郭洪涛,邱皓宇还有肖胖子一起走了进来。看见夏满正玩的开心,肖胖子用胳膊怼了怼邱皓宇:“我说什么来着?苏老大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是不是?” 夏满一一和众人打过招呼,影魅小狗跳到夏满的肩头,冲众人不停的摇着尾巴。林致远笑道:“没事就好。之前看你神志不清大家都很担心。医殿不允许太多人来,大家就推举了我们几人来看你。” “我好多了。”夏满道,“是白先生不放心,还不放我走。” “从那么高的惊马上摔下来,我是大夫也不放心,怎么也要多看看。”邱皓宇走到夏满对面的床上坐下,“当时你飞出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死定了,铁定会被马带着在地上活活拖死。谁知道你反应那么快,立刻割断了腹绳脱身,佩服佩服。” 夏满想起了马儿,忍不住追问:“那马怎么样了?” “找着了。”林致远道,“那马跑出去很远,被找到的时候已经跑不动,歇在一棵大树下,马腹上有荆棘铁刺,是因为中了暗器马才发了狂。” “哼,不用想,一定又是那伙成天穿着乌鸦皮的孙子干的。”胖子骂道,“这伙孙子心狠手辣,害得苏老大差点丧命,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此仇不报非君子!” 林致远点了点头:“苏姑娘,天机殿的这批人,个个天资不凡,自视甚高,眼里容不下别人。你与他们这仇算是结下了,你以后要加倍小心才是。” 肖胖子道:“难道我们还怕他们不成!这帮孙子,小爷我得想个招报仇,怎么也不能就这么吃了这个暗亏!” 几人正在医殿里说着话,外面匆匆跑过去几个药侍,看那样子惊慌失措,有人还在医殿门口摔了一跤,却连身上的灰尘都顾不上拍,匆匆爬起又往前跑。 胖子见状住了口,跑到门口看了看,奇道:“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和见了鬼一样的?” 后面又跑来一个药侍,胖子上前拦住了他:“小哥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暖房,暖房死人了。”药侍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发抖,“不知道是谁进了暖房,被吃了。” “暖房?什么暖房?”胖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待追问,那药侍却挣脱了他,追着自己的同伴去了。 林致远和郭洪涛上前来问胖子:“怎么了?” 胖子摇了摇头:“说是暖房死人了,被吃了。” 一问一答的时候,白先生面如寒霜,身后带着四名司侍,一众敛息垂首的药侍匆匆步向后院。胖子和郭洪涛使了个眼色,悄悄跟了上去。 暖房内,腥气扑鼻。浓烈的动物体腥味中夹杂着血腥味。地上散落着碎裂的衣物,掉落的玉牌,一些残缺的内脏和零星的四肢,余下的都被暖房中而今被符阵牢牢缚住的妖兽吃了个干干净净。 “大人。”一旁的药侍战战兢兢的奉上了手中的木牌,“这是卑下在不远处的荒草丛中寻到的通行牌。” 白先生接过了通行牌,脸上寒霜更甚:“知道死者是何人没有?” 身后有司侍恭敬答道:“回大人的话,是第三年的秦宗。” “第三年,莫非还不知暖房中饲养的何物?!平日里暖房管之甚严,他如何得到通行牌来到此处?”白先生怒道,“给我查清楚!到底是何人利用此处,在书院里肆无忌惮的杀人!” 身后众人低头应下:“是。” 暖房里死了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书院,尤其在得到了第一手小道消息的胖子的宣传下,更是传得玄乎其玄。眼看胖子被一群人围着在那里眉飞色舞说得唾沫四溅,左文琦冷哼了一声,转而看向远远坐在另一侧的苏优图。 阳光照在苏优图的侧脸上,让他的五官越发的分明。他低头翻着手里的书卷,不为身边的嘈杂所动。 司徒小靠了过来:“他倒是命大。死的竟然是秦宗。” 骆河怨毒的道:“秦宗会死,他可不是命大,咱们都小瞧他了。” 宫九同样怨毒的看了苏优图一眼:“苏夏满受伤逃过一劫,苏优图反害了秦宗。咱们得另想个法子。” “不急。”骆河道,“这几日书院查得紧,咱们先消停两日。来日方长,总有他们知道厉害的时候。”骆河看了看郑弘,“秦宗的事情,有没有人知晓?” 郑弘摇了摇头,是他去找的秦宗,吩咐他办的这件事情:“师兄放心。牌子是他趁药侍不备偷拿的。便是查,也只能查到他自个儿偷了通行牌。而今死无对证,牵连不到我们身上。” 骆河点了点头。 打更人在长街上发现了枯尸,很快就上报给了衙门。西陵城府尹张大人得了消息之后,请了西陵寺的僧人同仵作一起验尸,随后写了折子将事情上报给了天机殿。 “枯尸?”黄司殿看了折子,眉头微皱。 “回大人的话,正是。”送折子来的吴司监回道,“张大人请了西陵寺的僧人同仵作一同前去验尸。那尸首乃是被人吸干了全身的精血而亡,死亡不超过四个时辰。且尸首上尚有残留的妖气,是有妖物作祟。” 黄司殿点了点头。西陵城因有西陵寺的存在,并未设有天机殿的分殿。以往这些事情都是圆德大师处理,然后报回天机殿一声。这些年圆德大师身体不好,寺中后继无人,眼看着西陵寺一日衰败不如一日。 黄司殿收回了思绪,道:“既然如此,你带上几个人,去西陵城走一遭吧。” 吴司监恭敬应下:“是。” 眼看夏满不再咳血,脉息平稳,脸色红润,白先生终于放她离开了医殿。 夏满跑回书室,众人见她无事都很欢喜。林致远道:“你运气好,昨儿下午念得我脑子发晕的《玄数》你错过去了,正好赶上上今天的《百物学》。” 肖胖子殷勤的用袖子擦干净了凳子,谄媚的让夏满坐,待她坐下,又立刻替她拿来了笔墨纸砚。邱皓宇见状笑道:“胖子,这些事情你都做了,让玳瑁做什么?” 这帮孩子听先生讲学的时候,书童们都安静的坐在最后几排,待到主人需要之时便上前伺候。能跟着进安平书院做个书童也是难得的机会,好些天资不够进不了书院的孩子,父母宁愿他暂且委身为奴,通过这种方式跟了进书院听讲学。书院也知晓这个传统,设有专门让书童学习的房间,有浅显的书册供他们取用。 这帮人里玳瑁无疑是个另类。她只是安静的坐着,不和任何人交谈或者来往。初试那日玳瑁在天机殿宫门外硬撼傀儡蜘蛛的一幕很多人都还历历在目,大家心里对她存在着几分畏惧,都下意识的距离她远远的。 胖子回头看了最后面的玳瑁一眼,挠了挠脑袋,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说,傀儡有自己的感情吗?” 这个问题问得大家皆是一愣。严格说来,傀儡不过是木头,符阵通过机巧的方法组合起来的强大器物而已。何况人形傀儡极其稀少,这里面涉及到很多繁复的原因,只有极为厉害的傀儡师才能做出人形傀儡来。大家闻言都看向了夏满,只有她成日里带着一个人形傀儡晃悠。 夏满回答的理所当然:“当然有感情。我从小就是由青黛竹叶照顾着我长大,对我而言,她们就如同我的家人一般。” 夏满话音刚落,骆河手上一道符光就落到了玳瑁身上,玳瑁一震。傀儡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唯一畏惧的就是法术破坏其运转的符阵,符光闪过玳瑁原本胖嘟嘟的脸上顿时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翻卷的伤口里露出了金漆的木头原色来。 “哎呀。”骆河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一众童侍的哄笑声中不怀好意的看着夏满,“抱歉,手滑了。” 第47章 夏满勃然大怒,寒光一闪,腰间短剑已出鞘,直刺向骆河的面门。骆河早有准备,轻蔑的哼笑一声后退,两侧的童侍狞笑着拔出剑上前。林致远,郭洪涛,邱皓宇见状立刻拔出武器迎了上去。李重刘温肖胖子虽然不擅武力,却也卷入了战局,肖胖子仗着自己力大,抓起身侧的条凳挥舞着砸向对面的童侍。主子一动手,书童们也跟着动了手,一时间书室内刀光剑影,拳脚相加,你来我往乱作一团。 夏满指尖符光一闪,画地为牢。奈何整个书院除了符阵殿对符阵术都有压制,骆河不过脚下顿了一顿就好整以暇的退到了大门外。 夏满不由得一声怒喝:“玳瑁!”她指向门外的骆河,“抓住他!” 玳瑁扭头看向了骆河,胖嘟嘟的小脸上面无表情,配上狰狞的伤口,莫名的让人心底一寒。骆河不敢正面迎敌傀儡,飞身后退,玳瑁抓起了手旁数百斤重的沉木书桌,接二连三的掷向骆河。 凌厉的破空声袭来,书桌砸到院子里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拦腰将其砸为了两截。骆河心中暗自叫苦,不敢让那书桌擦到丁点,借着身法辗转腾挪,终于躲过最后一个书桌,一抬头,玳瑁已经杀到了面前。 天真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孩童般胖乎乎的小手抓向他,却带着恐怖到极点的力量。骆河灵活的避过,玳瑁抓到掉落在一旁的书桌,寸许厚的桌面在这一抓之下粉碎。骆河指尖符光亮起,玳瑁身影一闪,下一瞬骆河只感觉到一股巨力袭来,刚刚凝聚的法力被冲散,整个人被冲撞的飞了出去。他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人在半空中已喷出一口鲜血,方才摔落在地。 夏满喝住了要继续动手的玳瑁,自己灵巧的脱离了童侍的缠斗,落到了骆河的身边,手中短剑抵住了他的脖子。 骆河咳了口血,却仍是好整以暇,傲然的看着她:“怎么,你还敢在书院杀人不成?”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发生了什么事?” 魏先生手里拿着书卷,身后跟着四个捧着木箱的书侍进了院子。见着先生的到来,众人纷纷停了手退到一旁,唯有夏满依旧用短剑抵着骆河的喉咙一动不动。 “苏夏满。”魏先生的视线落到夏满身上,沉声道,“把剑放下。” 骆河眼中讽刺十足,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苏夏满,还不乖乖听先生的话,把剑放下?” 夏满坚持了片刻,唇边突然勾起了一丝极淡的冷笑,骆河心道不好,还未等他有所应对,夏满手一挥,剑光一闪,短剑凌厉的划过了他的脸,从脖子开始一直到面门,留下一道狰狞至极,伤可见骨的伤口。 骆河尖叫着捂脸的同时,夏满上前一步踩住了他的胳膊,手起剑落,将他另一只手的手指也斩落了下来。 “放肆!”魏先生勃然大怒,“师长面前竟然敢如此撒野行凶伤人!书侍!将她给我拿下!” 身后的书侍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木箱便要上前。夏满不躲不避,倒提短剑,踩着骆河任由剑尖的血滴滴滴滴落在地,扬起了头看着魏先生:“先生可是因为他是天机殿的童侍而有包庇之心?” 魏先生抬手制止了身后的书侍上前,冷笑一声:“包庇?!你在我面前行凶伤人,无法无天,丝毫不将师长放在眼里,拿了你,难道还是包庇?!” 骆河欲挣扎,夏满用力将他踩在地道:“先生为何不问缘由?他无缘无故,伤我家人,我自然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加倍的还回去!” “她说谎!”后方左文琦愤然道,“骆师兄不过是不小心划伤了她傀儡的脸,这妖女就发了狂。” 夏满踢开骆河招手,唤来了玳瑁,将她小脸上翻卷的伤口展示给魏先生看,对着左文琦冷笑一声:“不小心?我方才对‘骆师兄’何尝不是‘不小心’?!” 魏先生的目光落到玳瑁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惊艳,露出了十分的喜爱。再看那狰狞的伤口,眼里露出几分疼惜与愤怒之色,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左文琦心里咯噔一声,魏先生之所以教授《百物学》,就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傀儡痴,他孤身钻研傀儡一道数十年,日日与木雕为伴。傀儡如人这话在别的先生那里说不通,在他这里却未必。果然,魏先生再看向夏满时已经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和蔼非常:“你说,她是你的家人?” 夏满点了点头。 魏先生的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摸摸胡子点点头:“说的是,说的是。有人这般欺辱家人,理当还手。修道者若连自己和亲近之人都护不了,何论护国护天下?!他伤了她,你伤了他,你们之间的恩怨就算扯平了。不过,” 魏先生话锋一转,“你们将书室毁坏成这样,还是该罚。你们几个,”魏先生随手点了两个书侍,“送骆河去白先生那里疗伤。至于你们这帮臭小子。”魏先生对着余下的众人吹胡子瞪眼睛,“胆敢聚众斗殴,毁坏公物,罚你们打扫机物殿七日!” 众人不敢违抗,恭敬应下:“是。” “至于你。”魏先生扭头看向夏满和玳瑁,眼里满是喜爱,“带着你的小傀儡,闲暇时给我做书侍作为惩罚,如何?”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是魏先生在护着她,夏满退后一步躬身垂首恭敬应下:“多谢先生。” 魏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 夏满微微抬起半张脸,看向魏先生身后阴沉着脸的左文琦,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了嘲讽得意而挑衅的笑容。 左文琦胸口怒火升腾,猛地握住了拳。 骆河运气好,夏满那一剑从他的左眼眼角擦了过去,好歹算是保住了他的眼睛。只是他脸上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大疤。由下至上,将他脸部的三分之一割裂。 医殿里,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狰狞丑陋的伤口,骆河发了狂,推开替他上药的药侍,不顾双手的伤,猛地将铜镜砸向了地面。 “苏夏满,苏优图!”骆河愤恨的咬牙,直将嘴唇咬出了鲜血,“毁我容貌断我四指,我要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冷雨纷飞,西陵城笼罩在细靡的雨雾中,一辆十六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青灰色马车进了城,缓缓停在了府衙大门前。张大人全身正装,领着府衙众人冒雨候在门前。见马车停下,张大人整了整衣冠上前行礼:“属下张诚,恭迎吴大人。” 有人在唱歌,女子软软糯糯的嗓音穿过雨幕,如同羽毛一般轻轻搔弄着众人的心弦。吴司监撩开车帘,看向歌声飘来的方向:“那是哪里?” 张大人道:“回大人的话,那边是望月湖。” 距当初圆德大师同张大人打捞尸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望月湖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和繁华。天气渐冷,荷花过了花期,荷叶枯败消融,没有了碧叶连天,少了穿梭往来的采莲女,碧波荡漾的湖面却丝毫不显冷清,一艘艘巨大而繁华的画舫往来穿梭,笙歌阵阵,欢声笑语。 吴司监点了点头,道:“过去看看。” 烟波浩渺的湖面,飘荡着淡淡的一层妖气,混杂在细靡的雨雾中,几乎无法被人察觉。吴司监在湖边下了马,信步走到码头边的长廊尽头,远处的画舫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映衬在碧绿的湖水和铅灰色的天空下,仿若一卷墨迹未干的山水画。 望月湖的另一边,一个白衣女子撑着伞,坐在湖边的栈道上。天气如此寒冷,她却赤着脚,白色的纱裙撩到了膝盖上方,露出了光洁的小腿和让人见之怜爱的雪白小脚。女子漫不经心的用脚拨动着湖水,浑然不知自己也拨动了湖中小船上一众男子的心弦。 站在船头的男子忍不住道:“美人如斯,倾国倾城。”男子回头吩咐,“船家,靠岸。” 船家笑着应了一声,撑着船接近女子,停在了栈道下。见着有船靠近,女子蜷缩起了双脚,神色有些羞怯。 男子仰头道:“姑娘,天寒雨重,姑娘濡湿了衣裙,不若上船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如何?” 她看着他,他向她伸出了手。 女子嫣然一笑收了伞,将手放在他的掌心。男子心中大喜,扶着她跳上了船,随着女子的行走,她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而蜿蜒的水渍。男子牵着美人前行并未留意,身后的船家见着,只觉那水渍看上去粘稠滑腻,忍不住用脚蹭了蹭,如同踩中了粘稠的浆糊。船家心里一惊,低头用手摸了摸那水渍,指尖牵起长长的,透明的丝。 船家恐惧的看向前方的女子,女子回首,唇边带着洞悉一切的淡淡笑容。蜿蜒在后的长裙微微一动,一条黑乎乎的鳞尾猛然探出拍在了船家的胸口,船家胸骨尽碎,扑通一声掉进了湖里。 “有人落水了?!”男子听见声音回头,快步走到船舷边,湖水荡着波浪泛着白沫,由下而上湮出一圈血色来。男子忍不住高声呼救,“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颈后一寒,男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湖水里的倒影,浑身发僵。他的身后,一个巨大的黑色头颅正冷冷的看着他,黄色的眼睛冰冷,满覆鳞甲的脸侧翕动着利剑一般的耳刺。 男子缓缓回头,几乎能听见自己脖子里的骨头发出的响声。身后怪物张大了嘴,迎向他的是剧烈的腥气和肌肉层叠皱褶的巨口。 怪物正要将男子当头吞下,瞳孔中闪过一丝警惕,当机立断掉头跳入了湖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水浪让小船摇晃个不停,男子站立不稳摔落在甲板上,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死里逃生。 符光闪过,吴司监收了手,冷哼一声:“光天化日,竟然也敢出来作祟,当真胆大至极!” 话音未落,湖水里猛然跃起一只巨大的妖兽,血盆大口当头咬向小船,连船头带船上的男子一并吞入嘴里,摆尾沉入湖中不见。 吴司监大怒:“大胆!” 第48章 骤然间风吹雨急,湖边光秃秃的柳树枝条在狂风中身不由己的剧烈摇摆,柳条同雨滴一起,抽在青木马车的车篷上,发出了啪啪的拍打声。 狂风卷来了天上层涌的乌云,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原本碧绿的湖水变作了黑色,浪潮汹涌,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妖气浓郁,空气中回荡着戚戚的刺鳍闪动声,那妖兽就在附近。 吴司监身后的司侍散开将张大人护在身后,警惕的注视着四周。墨色的湖水里,一道巨大的影子与湖水融为了一体,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岸边,猛然间湖水里喷起了一道高约数丈的白色水柱,水柱中一只阔首细爪蛇身的巨大妖兽现出了身形,那妖兽一低头,撞向了岸边的众人。 吴司监拔出长剑飞身跃起迎向妖兽,剑身与兽头的鳞甲碰撞,激起一阵星星点点的火花,却未能伤着它半分。妖兽的头撞在岸边的长堤上,碎石飞溅,留下了一个方圆一丈左右的窟窿。 司侍们护着张大人后退,吴司监脚在妖兽身上点了一点再度飞身而起,直刺妖兽的眼珠。那妖兽颊边黄色的耳刺骤然张开竖起,如一把撑开的巨伞挡住了吴司监的进攻。耳刺一挡一收反而夹住了长剑,妖兽嘴一张,一口毒气就向着众人喷来。 吴司监不敢大意,舍了长剑飞身后退避开毒雾,同时指尖光芒一闪,几道火箭射向妖兽口中。那妖兽避之不及,柔软的口腔被火箭所伤,只是那妖兽巨大,火箭未能击中要害,反而让它因疼痛而发了狂。 妖兽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颊边的耳刺震动得越发剧烈,戚戚的声音渐大,妖兽的额头正中裂开条条血线,同颊边一模一样的黄色鳍刺由头到尾,在它身上足足竖立起了三道,狰狞的在它身后张开,不断的鼓动着看着面前的众人。 吴司监面色凝重:“护着张大人走!” 身后司侍听命,护着张大人快速离开。那妖兽冰冷的黄色眸子只是冷淡的扫了一眼几人离开的方向,就回到了吴司监身上,显然,它的目标是激怒了它的他。 妖兽身后鳍刺的震动猛然一顿,它的身体电光火石间收缩弹出,袭向岸边的吴司监。吴司监侧身避开了兽头的正面袭击,却依然被妖兽粗壮的身体撞得飞了出去。 吴司监尚在半空,那妖兽已经再度掉头咬向他,狰狞的血盆大口中三圈锋利如刀的牙齿,若是被它咬中,绝无幸理。 凌厉的破空声由旁而来,一柄九环禅杖径直刺向妖兽的头,穿透了它的脸颊,留下巨大的空洞伤疤。 妖兽一声哀鸣,一道白色的身影闪电般出现在它的侧前方接住了禅杖,双手一挥高高跃起,那禅杖再度狠狠砸向妖兽的面门。禅杖上紫色的符光和金色的佛光交替闪烁,那妖兽识得厉害再不恋战,掉头沉入湖底,迅速消失不见。 吴司监落地稳了稳心神,湖边一个一袭白衣的僧人手持禅杖而立。那僧人身材健硕颀长,□□的胳膊肌肉奋起,明明是宝相庄严,偏又生了一副略带几分邪气,精心雕刻般的好相貌。他赤着双足,胸垂檀木佛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吴司监识得他,正是崇德大师座下五弟子,普难陀。 吴司监起身行礼:“多谢大师。” 普难陀躬身回礼:“大人客气了。贫僧已在此追踪此物多日,今日好容易等它现了身,却仍是让它逃脱。善哉善哉。” 吴司监心有疑虑:“大师可知方才那是何妖物?” 普难陀摇了摇头,神色严肃:“贫僧生平,从未见过此物。” 西陵城下着大雨,距此几千里外的天裕关却是艳阳高照,天气虽然很冷,阳光晒在脸上却温暖而干燥。若是在太阳下活动的时间长了,身上还会沁出一层薄汗。 肖胖子一身肥肉,拿着笤帚刚扫了小半个院子,那汗就已经透了满身。他扔掉笤帚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一边喘气一边对另一头的邱皓宇道:“不,不行了,我要歇歇。” 郭洪涛见状笑骂道:“胖子,赶紧起来,才扫两下你就嚷嚷着不行。咱哥几个里面,最该活动活动的就是你,也好消消你这一身肥肉。” 胖子解开了棉外袍的斜扣,用袖口扇着风,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肚子:“爷哪儿胖了?这整个书院里,你还见过比小爷我更英俊潇洒的人么?!” 胖子说着话,眼尖的看见苏优图隐身在阴影里如同一片影子飘过长廊,顺着微开的侧门进了机物殿,胖子站起身:“如果小爷我没记错的话,先前那几个乌鸦皮是进了机物殿里去打扫吧?” “怎么?”郭洪涛抬头看向他,“你想进去弄他们不成?” 肖胖子摸了摸下巴思忖片刻摇摇头:“苏老大不在,咱们胜算不大。再议。” 侧门悄无声息的关上,机物殿里一片寂静。 这里的天顶有数不清的小孔,即使四门紧闭,阳光也能透过顶上的小孔,在地上投下无数个圆圆的小光斑。阳光一束一束,有许多细小的微尘在阳光中飞舞。苏优图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殿里的光线,方才缓步上前。 机物殿里是一列一列,厚重高大的陈列架。有的陈列架被分成极小的一格格,上面放着弄不清用途的各式零件,有的陈列架却非常高大,里面放着巨型战争傀儡。苏优图缓缓穿过这些千奇百怪的陈列品,光束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光束映在他的眸子里,映出了里面平静的血腥和残忍,如同出门狩猎的野兽。 苏优图在巨型战争傀儡面前顿了一顿,越过它继续往前。转过一副巨大的金属肺,他听见了前面低低的交谈声,停下了脚步。 几名书侍正在打扫机物殿的卫生,一人小心的用软布擦拭着各种器物上的灰尘,两人跪在地上用清水和刷子洗刷着地板,旁边陈立清,宫九李超和郭磊靠在陈列架上,手里把玩着精巧的零件正在说说笑笑。 一名书侍跪着从郭磊身边经过,水渍溅到了他的裤脚上,郭磊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瞎了你的狗眼!没看见爷在这里?!还敢弄脏了爷的衣物!” 那书侍不敢反抗,爬起来连连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行了。”宫九制止了他,“这么点小事,犯不上计较。”宫九看向地上还在胆战心惊磕头的书侍,“滚吧。好生将殿里打扫干净了,不要连累了小爷们。” 那书侍恭敬应下:“是。” 苏优图悄无声息的避开了这群人,走向机物殿深处,两侧的陈列架上渐渐展示的都是成型和半成型的傀儡,飞鸟走兽,不一而足。他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傀儡的表面,淡淡的黑气从他指尖逸散,化作黑色烟雾缭绕着他抚摸过的傀儡,那烟雾慢慢侵透进了傀儡身体表面繁复的符阵脉络里,一只只原本安静如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傀儡眼睛一眨,变作了纯黑色。 机物殿的另一侧,几个童侍正在谈笑,陈立清突然站起身,警觉的竖起了耳朵:“什么声音?”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家都警觉起来,猛然间一头黑色巨兽从一旁的陈列架间隙中窜出,一口吞掉了跪在地上擦拭地板的书侍。 李超恐惧的睁大了眼睛大喊:“这是什么东西?!” 地板上一头怪虫,全身是繁复的肢节,硕大的头部,短粗的身体后拖着一条扁长的鳞尾,身下长着密密麻麻的虫足,浑身缭绕着淡淡的妖气,正开合着口器大口吞吃着书侍,鲜血流了满地。 李超正怔楞间,一片阴影出现在头顶,陈立清反应极快,用力拉走了李超,一只状若蜈蚣的巨大怪虫从天顶上倒吊下来,一击不中它掉转了目标,身体一扭又袭向一侧的郭磊。 郭磊眼明手快,拉起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书侍挡在身前,那怪虫前颚的两只粗钳夹住了书侍的腰,用力将其夹为了两半。 陈立清大喊一声:“走!”当先退向机物殿的大门,身后传来更大的动静,一只只不知名的妖兽在黑暗中亮起了猩红的眼睛。 殿外胖子等人还在打扫院子,机物殿的大门突然被撞开,陈立清等人飞了出来,紧接着窜出的是一头巨大的黑色怪虫,那怪虫形若蜈蚣,身上却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前颚挥舞的粗钳鲜红沾满了鲜血,怪虫一出,后面涌出更多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虫妖兽,冰冷而充满杀机的眼睛看得人头皮发麻。 胖子惊呼道:“我的妈,这都什么鬼?!” 林致远当机立断,拉过胖子躲过了袭来的一只飞虫,大喊一声:“快走!” 隐隐的震动传来,书院里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好奇的看向一侧,只见打从机物殿那边,一群男孩正在飞奔,紧随他们其后出现的,是如黑色洪流般的异虫巨兽,众人顿时皆都变了脸色。 夏满见一只双头尖角巨狼扑向了身侧被吓呆的小书童,一声厉喝:“玳瑁!” 小玳瑁身形一闪挡在了那书童面前,伸手掐住了巨狼的脖子,巨狼借着一冲之势撞得玳瑁后退了几步,夏满趁机拉走了书童猛地一推他:“快跑!去找先生们求救!” 那书童如梦初醒,跌跌撞撞的跑了。没跑几步,被天上扑下的一只鹰头狮身带翼兽从后扑倒,低头一啄,脑浆飞溅。 夏满环顾四周,除了玳瑁能堪堪挡住一头妖兽,完全就是一边倒的屠杀,书室此刻多是学员带进书院的书童,寥寥几个会些法术的也不是妖兽们的对手。夏满拔出腰间短剑迎向一只向她扑来的怪虫,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冲力传来,她被撞得飞了出去,短剑也脱了手,幸而玳瑁果断摔倒了巨狼腾身而起稳稳接住了她。 阵阵符光从地面升起,书院的司侍和先生们终于赶到。齐先生和欧阳先生启动了书院里的法阵,想要困住这些妖兽,岂料它们丝毫不受影响的冲破了符阵,杀向了眼前的众人。 第49章 齐先生神色凝重,看着脚下的尸体。 地上一只多足的甲虫斜躺着,胸腹被剖开,里面露出的不是内脏而是各种精巧的构件,翻卷的伤口看上去有肉的质感和纹路,用手摸上去却只是木雕而已。 书院里如今大大小小躺在地上的这些尸体有数十之数,活着的时候是从未见过的凶蛮妖兽,死了之后缭绕其上的黑色妖气消失,就成了这般模样。 魏先生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番,抬头对齐先生道:“是傀儡。”他的脸上带着奇异的表情,顿了顿补充一句,“是书院的傀儡。” 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遇见。 书院的先生们与妖兽们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发现武器对它们造成不了伤害,而法术很有效,约莫一刻钟后战斗结束,所有在书院肆虐的妖兽异虫都被尽数杀死,书院组织人手将受伤的人转去了医殿,死者的尸体集中到一起,准备让他们的家人来认领。 而所有异兽的尸首都被运到了机物殿外的广场上,魏先生研究片刻后,得出的却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结论。 竟然是傀儡?!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却又让人不得不信,确确实实就是傀儡。 傀儡为何会化作异兽?! 其余的傀儡是否也会发生这般突然失控的情况,化作异兽?! 齐先生想到了京城皇宫里数量庞大的傀儡,额头沁出了冷汗。 若是宫里的傀儡也化作了异兽肆虐……他立刻转身道:“将消息送去天机殿,请司殿大人过来。再往宫里递消息。”齐先生道,“要快!” 今日的医殿里,人满为患,每张床上都是人,虽然叫来了年长精通医理的学员来帮忙,众人也忙得要飞起来,白先生不得不下令,优先处理重伤者。其余人等一律在殿外等候。 肖胖子运气好,从一头飞行兽的利爪下死里逃生,却不可避免的负了伤。他的背后,棉袍上留下了三道清晰的爪印,露出了内里染血的棉花和内衣。这还仅仅是扫到了点余威,这一下如果抓实,世上已经没有肖胖子这个人了。 大家聚在一起席地而坐,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所幸留在殿外的人都没有伤及根本。大战后的众人尚且处在一种奇怪的亢奋情绪中,不能平静。人人都在谈论方才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己遇到的危险。 肖胖子正在冲着郭洪涛邱皓宇吹嘘自己方才如何神勇,李重在夏满的帮助下揭开肖胖子后背的衣物,拿了药粉准备替他上药。清创的药水一接触到伤口,肖胖子疼的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咬着自己舌头:“疼疼疼疼疼……哎哟我的妈,几位祖宗你们轻着点……” 胖子后背的伤虽然重,好在都是皮肉伤。林致远替他清理了创口,夏满上了药,李重动作麻利的替他包扎:“伤口不要见水,三日换一次药,不出十日就会结痂好转。” 在场的几人相比之下,郭洪涛伤得最重,他的一只胳膊折了。药侍已经替他正骨后用了夹板固定。他靠坐在廊柱下,脸色略有些苍白。 殿外的喧闹蓦然一静,众人都转头看向医殿的大门,浑身素白的药侍从医殿里抬出了好几具蒙脸的白布担架。担架后跟着一袭黑衣的童侍们,个个脸色阴沉。这一次莫名其妙的妖兽突袭,死了约莫七八个他们的同伴。 这些尸体要运回天机殿,再做处理。 “你们说这是什么东西?”等到那些人去得远了,邱皓宇方才开口问道,“书院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要知道这里可是在天裕关腹地啊,有什么动静应该早就被法阵发现了才对。” 胖子道:“见鬼了呗,还能是什么?” 林致远摇摇头:“没看先生们都把妖兽尸首收走了吗?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几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一名灰衣书侍来到了医殿,他站在院门口咳嗽几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大声宣布:“奉山长齐先生令,今日有妖兽闯入书院,造成伤亡,在排查清楚原因之前,书院暂时关闭。凡能自由行动者,今日午时之前自行离院。返院时间书院会另行告知,请各位回家后勤于练习,不要荒废了学业。” 书侍说完向着众人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胖子一下变得精神起来,背上的伤也不疼了:“嘿嘿嘿嘿,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因祸得福?!” 众人白了他一眼。 黄司殿剖开了一具傀儡,剥离了其上的符阵脉络。细如发丝状如蛛网的符阵泛着血红色的光芒在地上展开,半人高的虫傀儡身上剥离下来的符阵整个展开方圆竟有十丈之巨,魏先生满脸放光的紧跟在黄司殿身后打下手,待到最后一片脉络也完全展开后,众人退到了一旁。 黄司殿仔细检查过每个节点后抬头对齐先生道:“符阵并未被人动过手脚。”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齐先生道,“宫里可已做了应对?” 黄司殿点了点头:“接到消息后,奉皇上的手谕,陈大人已撤走了宫里所有的傀儡,集中在钦天监全部拆毁。如今宫里防卫空虚,所有的防御法阵已全部打开,九城兵马司也接到了调令,率领御林军入皇城接防。” 黄司殿示意魏先生收起符阵脉络,转身与齐先生一起进了机物殿。这里是最开始异变发生的地方,青石地板上,大量喷溅的鲜血和书侍的残肢都尚且还在。黄司殿顺着异虫扑来的方向一路往后,穿过层层被弄乱撞毁的陈列架,来到了当初苏优图站立的地方。 由于书院符阵自成一体,局部压制了天机阵,他们无法通过天机阵知晓这里发生了什么。黄司殿环顾四周,妖气早已散去,看不出什么端倪。 齐先生道:“要不要请个傀儡师来看一看。” 黄司殿本身就是傀儡师,然而还不是最强的,黄司殿到目前为止,也只能做出兽傀儡。他的师傅是能做出人形傀儡的顶尖傀儡师,奈何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黄司殿转身看着齐先生,齐先生摸了摸胡子道:“今年书院里来了个有趣的小家伙,带了个千面树妖的侍女,带了个人形傀儡的书童。她是大业寺崇德大师推荐来的学生,只要通过那个老家伙,请到她背后的人应该不难。” “苏夏满?”黄司殿略有印象,不就是当初火烧司侍被关在天机殿里,崇德让自己徒儿来讨人的那个小家伙吗?若是崇德大师的故交,倒也值得一试。黄司殿点了点头:“也好。” 虽然先生不在,又去了寺里给华二老爷拔毒,能够回到家里,夏满还是很高兴。书院是住读,每七日才有一日休息的时间,能够放他们几天假回家实在是意外之喜。 夏满遣了符鸽去寺里送信告诉先生自己回家的消息,一面连声吩咐灼华青黛竹叶准备梳洗的热水和好吃的。一回头看见紧跟在身后傻乎乎的玳瑁,见着她脸上的伤口她就不由得怒从胸口起,大口呼吸几下压下了怒气,招招手让玳瑁过去。 玳瑁抬头看着夏满,黝黑的眼睛里干干净净如婴儿一般不谙世事。夏满点了点她的额头:“等先生回来让他替你修修脸,好端端的脸蛋,这么挂着伤也不是个事儿。还有,下次那些家伙要再欺负你,你就直接还手,把他们都揍趴下,谁也别给面子!” “要把谁揍趴下?” 夏满回头,惊喜的看见宇文墨正掀开门帘进屋,当下扑了过去:“先生!” 他迎面将她抱了个满怀,她像小狗一样不停的在他胸口蹭着自己的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刚放出符鸽。” 宇文墨道:“早上灼华就送来了消息。” 书院里侍女只能留在住处附近活动,夏满有什么事情灼华没法陪在她的身边,旁的事情却事无巨细一一顾到,十分细心。 才不过两三日不见,夏满就像小狗一样黏在他身边不放。看见先生她心里就有了主心骨,夏满黏了宇文墨一会儿,回头叫过了玳瑁,让她将小脸给宇文墨看:“先生,替玳瑁修修脸吧,这么挂着太难看了。” 他看了眼玳瑁脸上的伤口,转头看着她:“和谁打架了?” “天机殿那帮童侍。”夏满义愤填膺,“他们太欺负人了!总在书院里挤兑我们。”她转而得意洋洋,“幸好我也不是吃素的,想到我头上动土,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才行!” 他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她的那些光辉事迹,他都有所耳闻。他推了推她:“去吧,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说。” 她应了声,高高兴兴的随着青黛去了。他招过了玳瑁,没费多大功夫,就让小姑娘的脸重新又变得胖嘟嘟粉嫩嫩的,伤口消失无踪。 夏满换过了衣物兴致很高,直嚷嚷要出门去逛逛。宇文墨便让金老头套了车,陪着她出门。 夏满想去买一口酥的点心。到了京城之后,她最爱的点心就是这家百年老店的果酥,岂料以往不过二刻钟就能到的路程,今儿足足走了快小半个时辰还没到,马车被堵在长街上一动不能动,行人们也限制了往来,前方有巡营司的兵在戒防,腾出空地来的大街上,一队队全副武装,身穿金甲的士兵正在调动。 夏满掀开车帘看了看,不满的开口:“这都是在干什么呢?” 宇文墨道:“是九城兵马司和御林军在调动。”他指了指外面那些士兵,耐心的和她解释,“身穿灰甲的是九城兵马司的人,金甲□□的就是御林军。” 夏满点点头,顺着宇文墨指点的方向看过去,眼尖的在人群中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是宫九郭磊和李超,三人脱下了书院的青衣布服,换回了天机殿童侍的衣物,四周的百姓们都下意识的离得他们远远的,因而在拥挤的人潮中空出了一小片空地,看过去十分显眼。 三人不怀好意的交头接耳,似乎在跟着前方的什么人。夏满探出半个身体往远处看,在他们前面,苏优图孤身一人挤出了人群,正走向一条小巷。 夏满立刻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先生,我有事,下去找个人,一会儿在一口酥门口见!”说着话小姑娘已经灵活得像条游鱼一样在人群中去得远了。 宇文墨合上眼靠在车壁上休息,开口道:“灼华。” “是。” 灼华下车,追了上去。 第50章 宫九郭磊和李超追着苏优图进了小巷,往前走了一段到了尽头,这是大户人家倒房后夹的过道,没有门,尽头也没有路,两侧是高高的围墙,苏优图不见了踪影。 李超道:“明明看见他进来了,怎么不见人?” 宫九警惕的环视一圈:“小心些,他可能已经发现我们,藏起来了。” 这话一出,三人都绷紧了神经,背靠背站在一起,举目四顾。 小巷一侧高墙后的大树树冠阴影里,苏优图踩在树枝上,漠然看着下方的三人,淡淡的黑色烟雾缭绕在他的身上,让他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下方的几人视线不止一次的扫过他所在的地方,却依然没有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他的脚下,一股股黑色的气息正顺着大树的树干往下蔓延,在三人没注意的时候,整个小巷已经悄无声息的被一双双诡异的眼睛包围,正在悄悄的注视着他们。 三人看不见,在他们眼里透明的灰色魂魄就漂浮在他们身边,甚至缠在他们的身上,俯低了头龇牙咧嘴的威胁和嘲笑。他们只是觉得身体莫名其妙的有些发沉,渐渐有些困顿,宫九使劲摇了摇头,心里警铃大作:“这里不太对,我们快走。” 缠在他们身上的一众妖魂猛的张开了血盆大口,正要咬向三人的时候,巷口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所有的魂魄在一瞬间如云般迅速涌回苏优图的脚下消失,三人顿觉神智一清,方才那种混沌的感觉仿佛只是一种错觉。巷子口夏满插腰站在那里,气呼呼的看着他们:“你们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想欺负谁?” “苏夏满,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兀自不知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郭磊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人了?” 李超在旁幸灾乐祸的接话:“你这话问的有问题,她本来就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啊!” 夏满眉头一挑,冷笑一声:“我明明看见你们跟在苏优图身后,怎地,在他手上吃过亏,就想在外面以多欺少找回来不成?” “我们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与你何干?”宫九冷笑道,“你算哪根葱哪瓣蒜,也来管小爷的事情?” 夏满慢慢上前一步:“因为姐姐看你们不顺眼,就是要管,你能奈我何?” 身后传来落地声,苏优图从树上跳了下来,冷冷的看着听见动静回头的三人:“你们跟着我想做什么?” 情形不太妙。单是一个苏优图他们三人还有把握对付,如今又来了一个苏夏满。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好汉不吃眼前亏,决定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宫九道:“这巷子是你家的不成?你能走,旁人就不能走?” 他冷哼一声,转身往巷外走,示威的撞了一下夏满,带着另两人迅速离开。 夏满并未与之计较,转身看着苏优图:“你没事吧?” 少年慢慢的迫近,到了近前夏满才发现他身量非常之高,竟然高出了她一个多头。少年的身上带着一种难言的压迫性和让她迷惘的气息,她眯起了眼睛,不明白自己的这种心慌和畏惧从何而来。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冷哼了一声:“多管闲事。” 夏满很不高兴,回来之后就一直黑着脸。宇文墨问灼华,灼华到时苏优图早去得远了,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摇头。 和来时的兴致勃勃截然不同,夏满草草的选了几种口味的点心,如同应付差事一般了事后就爬上了马车,托腮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苏优图远远离开了夏满,小心的混迹在街边拥挤的人群中,借着人群的气息掩盖着自己。今日引着那三只蠢货进了自己的陷阱,却让他们侥幸逃脱,没关系,来日方长,而今他在大辽京城,他还有的是机会猎杀这些灵师。 苏优图到了前门大街的尽头,这里是距离皇宫最近的地方了。再往前,是戒严的殿前广场和护城河。站在这里,皇宫巍峨的宫墙已经清晰可见。 不仅仅是调防,整个皇宫的防御法阵已经尽数激活,哪怕是距离如此之远,苏优图也感觉到了法阵带来的让人窒息的压力。即使是想法撤掉了宫里所有的傀儡防守,大辽皇宫果然也还是固守得如铁桶一般,无缝可钻。他想趁乱混进宫的想法,行不通。 苏优图不动声色的慢慢后退,看来还得寻个别的法子。 书院里,几只松鼠打闹着从树上掉了下来,听见人的脚步受了惊,翻身爬起,哧溜一声跑了个没影。 经过此地的书侍脚下不停的走了过去,对着这些小家伙视而不见。这小东西漫山遍野都是,书院里好几处大的树林,也来了不少这些小家伙安家。平日里,心情好的时候,他见着这些小家伙了还会拿了吃的逗一逗,有些个胆大的,甚至敢从人的手上去接食物。 机物殿里也跑来了几只小家伙。顺着殿顶上的气孔,毫无难度的就爬进了室内。和普通的松树不同,它们浑身火红,肋下有翼。几只小家伙悄无声息的蹦跳着上了陈列架顶,猛然跳向另外一个,尚在半空中时,几个小家伙就突然化作了浑身剧烈燃烧的火球。 夏满突然扭头看向身边的宇文墨:“奇怪,先生,天裕关整个都是修建在阵基之上,为何京城反而没有布阵?!” 难道是因为修建了天裕关之后国库空虚没钱了?那也不对啊,京城和天裕关几乎是同时修建的,如果是国库空虚,金钱也会向着京城的修建偏斜才是。 “京城有法阵。”宇文墨道,“整个京城只有皇宫内布有复杂的法阵。那是当年的开国皇帝和无念大师无为大师,萧司殿共同布置完成,同天机阵相呼应,又完全独立。”宇文墨笑了笑,“小满,这是帝王的戒心。即使是最信任的天机殿,他也不会任凭自己的京城变成可操控在他们手中的一座法阵,让自己成为能被他们拿捏住的一颗棋子。” 夏满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宇文墨道:“天机殿和书院虽然都建在天裕关,却不受天机阵控制,同样也是这个道理。” 因为不想破坏掉现场的痕迹,机物殿在黄司殿和齐先生离开之后,就按照齐先生的吩咐封了殿,学生们都被遣回了家,机物殿附近没有人,等到发现浓烟从气孔里猛烈升腾的时候,整个机物殿内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 所有殿内的陈设,包括木质的陈列架都烧成了焦炭,唯一还能辨识出形状的是那些金属的构件。挪进来封存,曾经化作妖兽的傀儡也尽数付之一炬,再也分辨不出之前的模样。 齐先生脸色铁青看着一片狼藉的殿内:“怎么会走水?!” 旁边有书侍道:“回先生的话,是火鼠为患。” 几名书侍呈上了几只烤焦的火鼠尸体。它们并不怕火,然而机物殿大火一起之后变成了封闭的空间,无路可逃的它们被烟呛死后反而被火烧焦。 齐先生拿过一只火鼠的尸体看了看,猛地掷向地面怒道:“这是天裕关!是极北之地!这里怎么会有火鼠出没?!书院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偷袭而毫无头绪,颜面何存?!” 四周的司侍书侍同时躬身:“先生息怒。” 齐先生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己的怒火:“查,一个人一个人的查,把他揪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书院里捣鬼!” 夏满回了家,按照先生的吩咐,在房间里练习书写符文。刚写了一篇,灼华就笑吟吟的掀帘走了进来:“姑娘,先生让你去前厅一趟。” 夏满放下毛笔,净了手:“家里来客人了?” “是美玉和他的师兄惠善大师来了。”灼华笑道,“还有书院的欧阳先生。” 他们来家里干什么?夏满心下存疑,换了见客的衣裳去了前厅,规规矩矩的和欧阳先生,惠善大师,美玉师兄问好,然后安静的坐在了宇文墨的身侧。 欧阳先生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面带笑意:“贸然来访,叨扰大师了。” 宇文墨道:“欧阳先生客气了。小满淘气,劳先生们费心了才是。” 欧阳先生笑道:“今日贸然来扰,实是有一事相求。” 宇文墨道:“先生请说。” 青黛上了茶水,拿着托盘安静的退到一角垂手而立。欧阳先生伸手指了指青黛:“敢问先生,这些人形傀儡可都是出自先生之手?” 宇文墨点了点头。 虽然在崇德大师那里已经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亲眼所见又得到了宇文墨肯定的答复,欧阳先生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当下把书院里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末了道:“需得找到傀儡异动的根源,以作防范。宫里的防卫一向都是由傀儡负责,而今为了安全起见已经抽调走了所有的傀儡,此事干系重大,不敢耽搁,这才前来烦请苏先生走一趟。” 宇文墨正沉吟间,随着欧阳先生前来的书侍进了房间,俯身在欧阳先生身边耳语了几句,欧阳先生闻言脸色大变,霍然起身道:“苏先生,机物殿走火,而今已烧的一片狼藉。先生避世不出,本不该打扰,只是即使不谈家国大事,而今苏姑娘尚且在书院里学习,任由这样的隐患存在,对姑娘的安全也不利啊。还请先生出山。” 夏满握住宇文墨的手摇了摇,道:“先生,那些妖兽杀了好些书童,胖子差点被抓死,郭洪涛的胳膊也断了。若不是玳瑁在,我也不一定能安全逃脱。先生就去一趟吧。” 宇文墨伸手摸了摸夏满的脸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便走这一遭罢。” 第51章 明月高悬,夜风吹得柳枝轻轻晃动,在岸边留下斑驳的影子。接连几日的细雨虽然停歇,却在岸边留下了大大小小不一的水洼,有人或车经过时,水洼就被碾碎,溅起无数水滴。此刻岸边没了人迹,水洼平静如玉,偶尔被风吹得起了褶皱,片刻后又如镜般倒影出天空的明月。 望月湖上的画舫度过了最繁华喧闹的时候,此刻也带上了几分倦意,好些房间都已经熄了灯,只剩下走廊上被风吹得摇晃个不停的彩灯灯笼还亮着。时刻都不停歇的丝竹之声也已消失,只闻湖水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 湖面上,一个白衣僧人脚踏一叶扁舟长身而立。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阖一动不动,似已入定。若非湖风吹动了他僧袍的衣角,他看上去就如同一尊雕塑一般。 湖面忽然翻起了一圈不同寻常的涟漪,巨大的暗影在水下盘旋,带着不祥的气息绕着小船转了一圈。原本平静的湖面起了雾,妖气弥漫,有女子的轻笑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白衣僧人睁开了眼。 湖水里,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子正在凫水,她只露出了肩头以上,漆黑的长发尽数濡湿紧紧贴着身体,凸显了曲线惊人的身体线条。她用手掬起一捧水,轻佻的泼向船上的僧人,濡湿了他光裸的双脚。她媚眼如丝,反手抚摸自己的脖子,顺着锁骨一路往下,双手柔若无骨,眼中风情万种,红唇轻启似在叹息,柔软的舌尖缓缓卷过自己的唇角。 女子形态挑逗,湖水下长达十数丈的鳞尾却凌厉的一卷,便要将白衣僧人和那小船一起卷个粉碎。小船在这一击之下破碎沉没,白衣僧人却灵活的避开。普难陀在半空中时双手握住了那鳞尾,一声沉喝,女妖脸色大变,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袭来,竟然硬生生被这和尚从水里提了起来,砸向岸边。 吴司监早在岸边设下了符阵,女妖被甩入阵中,张嘴发出了痛苦的尖嚎,一柄紫金禅杖凌空袭来,将那女妖当胸穿透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女妖拼命挣扎着,长尾砸碎了岸边的柳树,在湖里溅起巨大的水花,却始终无法挣脱。 吴司监上前一步,一剑刺穿了女妖的额头。女妖的眼睛蓦然睁大,缓缓失去了神采,整个身体无力的耷拉在了地面上。 普难陀上了岸,见状低叹一声:“阿弥陀佛。” 追踪设伏数日,几次失手,今天普难陀以自身为饵,才终于将这妖物除掉,吴司监心怀大慰:“辛苦大师了。” 普难陀摇了摇头,拔出了紫金禅杖道:“此间事已了,贫僧要回京城去向师傅复命。吴大人,西陵城近日气脉波动频繁,除了这妖物,怕是也不太平,大人需得多加小心。” 吴司监点了点头。两人说话的功夫,那女妖的尸首渐渐缩小成一丈大小的一个怪物。她周身是铁灰色,有人的上半身,下半身却似鱼非鱼,似蛇非蛇,浑身长满了鳞甲,脸颊边全是竖起的排刺。 吴司监道:“大师既然要返京,可否劳烦大师将此妖物的尸首送去天机殿?在下还需在此待一段时日,查出西陵此地异动的根源。” 普难陀点了点头:“好,贫僧便去一趟天机殿,当面告知黄司殿此处的变故也好。” 几乎就在女妖死去的同时,距离西陵城外约莫十余里的一处荒村废井井底,几十枚半陷在淤泥里的蛋动了动,渐渐有了裂纹。 这些蛋都约莫有西瓜大小,青色的蛋壳表面绘满了复杂的符文。随着啪啪的轻响,有了裂纹的蛋一个接一个的裂开,出来的却并非什么家禽异兽,而是一团团青色的光芒,这些光芒浮上了夜空,如流星般飞往西陵城周遭各地。 啪的一下,夏满哎呀一声,愁眉苦脸的看着手里断掉的金线。灼华紧张的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了?可是割着手了?流血没有?” “手没事。”夏满抽回了自己的手,举起手中坏掉的金丝刻回爬到宇文墨身边给他看,“先生你看,我的刻回坏了。” 宇文墨答应了书院的邀请,欧阳先生回去回话后,齐先生和宇文墨商定了时间,派了马车来接他们前往书院。路上无事,宇文墨便让夏满练习一下推演术。岂料她刚起了个头,金丝刻回就断了线。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金丝刻回这种东西,在制作之初,本身就蕴含有一定的气运脉络走向,无缘无故断了线,是一种警兆。 宇文墨接过金丝刻回放到一旁,握住了夏满的手指仔细看了看,细嫩的指尖上并无伤痕。不见血,便不是应在主人的身上。 宇文墨问道:“小满,你方才在推演什么?” “先生不是说过,今年西南乱了地气必有大灾?”夏满道,“我刚才想算一算西南的流年,谁知道才起个头,金线就断掉了。” 宇文墨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也不奇怪。推演术推算的东西,是以金丝刻回为载体,夏满修为不够,不懂合理运用自身的灵力注入刻回中来弱化因果带来的反噬,刻回承载不住因果也会断线。 宇文墨道:“凡事要量力而为,不要勉强。灵师强行推算最是损耗寿命健康,弄不好极易因此丧命。金线断了是好事,没有伤及你自身。” 夏满伸出手指勾了勾那金线:“先生,这个能修好吗?” 这刻回还是她七岁的时候刚学推演术,先生亲手替她做的,这些年来她十分珍惜,舍不得就这么让它坏掉,即使不能用了,也要包好了收起来。 他道:“你如今渐渐长大,这刻回对你而言,浅显了些,过段日子,我再替你做一个新的。” 她闻言有些失望,应了一声,仍是小心的用红绸将坏掉的刻回包好放回了木箱里。他看了她一眼,并不明白她那小女孩家的心思,还是灼华看的通透,笑道:“姑娘这是舍不得呢。” 他的眼底带着温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家我替你修好。” 她这才高兴起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多谢先生!” 马车到了书院,一行人下了车。齐先生亲自在大门处相迎,双方见过,齐先生引着宇文墨往内走:“昨日机物殿走水,也不知还能留下多少线索。劳烦先生跑这一趟了。” 宇文墨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到了机物殿门口,齐先生唤来了两个书侍领着夏满到一旁去玩儿,带着宇文墨进了殿。 机物殿被烧的一片狼藉,处处都是焦炭和黑灰。众人用了水符阵灭火,那火在符阵下突然熄灭,殿内水迹未干,很多小零件都漂浮在积水处的水面上。 宇文墨环视一圈,微微皱起了眉头,烧到这种程度,即使曾经留下了什么,而今怕也已经毁坏殆尽了。 前方传来响动,几人循声找过去,只见魏先生弯着腰在漆黑的焦炭中正在仔细的翻找。他的膝盖以下都被水浸湿,手上脸上沾了许多黑灰,看上去十分狼狈。 齐先生无奈的开口喊道:“魏先生。” 魏先生对傀儡痴迷了数十年,突然发生了这样无法解释的事情,魏先生寝食不安。这几日他一直泡在机物殿里,就是想寻到点线索,看看能不能查出原因。 魏先生闻言抬头,见到宇文墨眼睛一亮,恭敬的上前行礼:“见过大师。”他从怀里拿出一小截还能看出原本形状的木头递过去,“这是我在此寻了三日找到的最完整的部件。其余的都已经面目全非,无法分辨了。” 那是一只异兽的前蹄,粗朴的雕工却掩不了雕刻者的灵气。缠绕在前蹄上的符阵脉络所剩不多,只有一片树叶的脉络大小。 宇文墨轻易将其剥离,摊在手心,血红色脉络看上去并无异常。 齐先生道:“司殿大人之前也曾经将傀儡身上的脉络剥离检查过,并未发现有被改动的痕迹。” 宇文墨没有说话,举起那脉络转身对着阳光。 司殿大人没有察觉到异常不足为奇,对于大辽的灵师们而言,这是一个他们不曾涉及的领域。 他在这残缺的一小片脉络上,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被关在机物殿外,夏满有些沮丧,垂了头怏怏不乐。书侍们有心陪她玩,奈何她并不配合,自顾自的找了个角落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发呆。 书院暂时关闭,诺大的院子里没有人。光秃秃的龙桑树矗立在院子中心,学生们平日里许愿时系在上面的红布带随风缓缓飘荡。 大家都说这棵活了几百年的龙桑树有灵,平日里有什么小心愿,学生就会拿了布条系在树枝上,再在树下焚香祈愿,据说这是书院的传统,就是先生们,偶尔也会来到这树下祈愿。 夏满正无聊间,看见苏优图越过宽阔的院子向她走来。她不由得诧异的站起了身:“你怎么在这里?” 他看了看她,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书院的先生们请我哥哥来看点东西,所以我就跟着来了。你呢?” “哥哥?”他玩味的重复了一遍她的这个称呼,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我无家可归,书院遣了你们回家,我无处可去,自然就留在此处了。” 无意中戳到了他的伤心处,夏满有些内疚,想要岔开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为何,每次在他的面前她都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变得有些笨拙。她低下了头,默默的看着自己的鞋尖。 苏优图的视线越过夏满,看向机物殿的方向。若非听闻书院请了一个傀儡大师前来,他也不会出于好奇过来看一眼。只是没想到,这所谓的傀儡大师和苏夏满还有渊源。 机物殿的大门打开,齐先生当先走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男人身形高大,气质温润。他在门口略站了一站就看向了夏满所在的方向。夏满听见响动扭头欢呼一声:“先生!”蹦蹦跳跳的扑向了那个男人的怀抱。 远远的,苏优图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远处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他早该想到,他还活着。只是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意外的重遇。 他的视线转而落到了他怀里仰头撒娇的夏满身上。 他从未想过,她还活着。也没想到,某一天他们再见面时,已彼此不识。 苏夏满……苏撒尔满。 第52章 苏优图上前,恭敬的向着面前的几位先生行礼:“齐先生,魏先生,苏先生好。” 宇文墨点了点头,视线并未过多的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身上停留,他低头看着夏满,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你不说想吃李记的葱烧猪蹄?待会儿带你去买。” 她高兴的应了一声,拽着他的手随着他慢慢走远。 苏优图直起了身子,漠然的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阳光照不到他的眼底,平静的眸子古井无波,没有任何人能看出他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情绪。 他一动不动在那里站了许久,牵了牵唇角,淡淡的一笑。 天机殿西北角专供童侍们居住的院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青铜盆摔在地上咣当咣当连续撞击着地面,盆里的水泼洒了满地,左武琦脸色铁青,半个身子都被水濡湿,僵立在那里,无法判断铜盆滚去了什么地方。 听见响动的左文琦大步进了屋,看见哥哥茫然无措的样子,心里一阵剧痛,上前握住哥哥的手:“可是烫到了?下次这种事情,叫书侍来做。你现在眼睛不方便,伤到自己可如何是好?” 左武琦在文琦的搀扶下坐下,弟弟拿来了干净的衣物亲手替他换上,恍惚间手背一阵温热,他伸手,文琦避之不及,他摸到了他脸上的泪痕。武琦道:“别哭,你哥虽然看不见了,却也不会做个废人。我们能被天机殿选为童侍,本就是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当年的神算老人不就是失明后反而得了天机?你怎知这不是哥哥的机遇?” 文琦抹了眼泪,强笑道:“哥哥说的是。能被选入天机殿,都是人中之龙,哥哥你歇一歇,我重去打盆热水来给你梳洗。” 武琦知他心中难受,不过是找个借口出去罢了,微笑着点了点头:“好。” 约莫五十多年前起,在黄司殿的倡议下,天机殿开始选童侍,培养童侍。这些资质绝佳的少年入了天机殿,在天机殿和书院经过严苛的学习,日后长大便是新一代的司侍和司监,甚至未来的司殿都会自他们之中产生。 这些孩子心里清楚,从进入天机殿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为了大辽最尊贵成员的一份子,可是如今呢?哥哥在一众同龄人中天资本来最出众,现在却成了瞎子。而这一切,都是拜那妖女所赐! 旁边传来一声冷笑:“好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左文琦回头,骆河斜靠在廊柱上,凉凉的看着他,“你若真心疼惜你的兄长,就应该替他报仇!” 文琦冷然道:“骆河,你被苏夏满苏优图毁容断指,我知你心中不忿想要报仇。你想要做什么直说,犯不着在我身上用激将法,我哥的仇,我自然会报!” “好。”骆河缓步走向左文琦,“如今学生都被遣回家,寝舍里除了苏优图再无他人。你我联手,你替我先解决了苏优图,我们再一起解决苏夏满,如何?” 左文琦眉头微皱:“你想怎么做?” 骆河冷笑道:“上次暖房的事情他逃过一劫,这一次,我要让他在劫难逃!” 日上三竿,放学在家的夏满赖在床上睡懒觉。宇文墨惯着她,家里自然不会有谁不开眼的去叫她起床,不过凡事都有个例外。一个黑漆漆的小人灵活的跳上了夏满的枕头,抱着她的脸一顿爱娇的瞎蹭,满心欢喜。 这种欢喜感染了夏满,她的内心也充满了欣喜,夏满睁开眼,这种感觉很奇妙,她突然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看见夏满睁眼,影魅举起双手无声的欢呼一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她能感觉到影魅满心都在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我好高兴! 夏满睁大眼睛,彻底从睡梦中清醒,啊的一声大叫举起了影魅:“我能感觉到你的情绪了!我和你心灵相通了!哈哈哈哈……”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四十九日。夏满抱着影魅光脚跳下地,一阵风般的跑到前院,闯进宇文墨的书房:“先生,我能感觉到影魅了!我终于和它心灵相通了!” 这么冷的天,小姑娘只穿了一套单薄的寝衣,光着两只小脚丫站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小脚冻得通红,小脸蛋也因为激动而满脸通红,影魅搂着夏满的脖子,小小的身体依赖在她的颈侧,说不出的依恋。 他无可奈何的轻叹一声,上前将她抱起:“恭喜你。” 跟在夏满身后跑来的灼华上前告罪:“先生,是我没看住姑娘,让姑娘受凉了。” 宇文墨摆了摆手:“无妨。她今儿个心里高兴,不怪你。你去取姑娘的衣物来就是。” 他抱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将她放上炕,拉过自己的棉被将她围住。夏满不让他走,裹着棉被像个大蚕一样赖在他的怀里,仰头看他。 说起来,先生的卧房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小姑娘的视线离开了他,滴溜溜的四处打量,先生的房间布置一向简单,颜色朴素,没有多余的坠饰和摆设。和她如今总是充满了淡淡桃花香的房间不同,先生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好闻的松香味,和先生身上的味道一样。小时候她和先生住在一起,只要闻到这股气息就会安心入眠。 “先生。”夏满道,“今晚我和你睡好不好?” 他低头看她,小姑娘不谙世事的眼睛里映出了自己的倒影。他笑道:“小满,你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和男子居同室,要避嫌。” 她翻身坐了起来,拉着棉被气嘟嘟的看着他:“先生也要避嫌嘛?” 他道:“我也是男子,自然要避嫌。” 她埋头扑进他的怀里:“我不要,我不要避嫌!我就要先生抱,要和先生睡一起!” 他哭笑不得的握住她的肩膀:“只有夫妻之间,才能有亲密的举动,日后不管是谁,即使是自己的父亲兄长,也要避嫌。” 不知不觉间,小满已经快十一了。在大辽,女子满了十二岁就可以开始议亲,十四岁出嫁。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就这么长大了吗? 灼华拿来衣物替夏满穿戴,青黛竹叶替她梳洗。宇文墨拿了从书院带回来的那片残缺的脉络,坐在窗边沉默不语。 在机物殿时,他就已经看出了端倪,这才请齐先生允许他将这片符阵脉络带走。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这件事情,还是只能请崇德大师出面。 华二老爷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换血拔毒,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他全身披覆的那层黑色的绒毛褪去了,露出了正常人的皮肤。虽然他的肤色还有些发青紫,好歹有了人形。如虫腿般反曲的双腿也渐渐变得平直,而今的他不再如之前那般暴躁嗜血,更多的时候是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对他而言,昏睡反而是件好事。宇文墨替二老爷诊了脉,重新开了一张新的药方交与候在一旁的惠善大师:“按照这个方子再让二老爷服七日的药,身体里的余毒应该就能祛清,不需要再放血。”宇文墨看了看周围,“最好给二老爷换个屋子。如今他身体里尸毒去了大半,怕是再受不住石牢里的寒气,而且如今他也不会再伤人,换个地方更好休养。” 惠善应了一声,当下就叫了几个沙弥,将华二老爷抬了出去,换去了侧院供香客暂住的厢房。 夏满和美玉蹲在院子里的榕树下,美玉正一脸惊奇的看着影魅,夏满同他表演了心灵相通的把戏。在夏满的指挥下,小家伙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然后美玉写了不同的纸条藏在各处,夏满蒙了眼,只要影魅找到的,她就能准确的说出他藏在何处,写了什么。 美玉道:“真羡慕你,可以养妖宠。” 夏满伸手,影魅顺着她的胳膊灵巧的爬上了她的肩头。她道:“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养一只啊。先生说影魅不太好找,这种小家伙几乎都是朝生夕死,能幸运化作人形的凤毛麟角,但是别的妖宠很多啊。像郭洪涛的石蜥,西北荒漠里就很多。” 美玉摇头:“我是僧人,出家人不可以养妖宠。” 两人站起了身往前殿走,美玉道:“你不是爱吃冬枣吗?昨儿个我又去后山打了两筐,待会儿回去的时候,你让灼华带些回去。” 夏满甜甜的一笑:“谢谢美玉哥哥。” 两人刚转过长廊,就见一个蓝衣下人打扮的老者拿了拜帖,恭恭敬敬的等候在大殿外,夏满咦了一声:“这不是华管家吗?” 来人正是华管家。华家接到二老爷被救的信,一番商议之后,华大夫人带着华巧儿进了京。因为老夫人身体不好走的水路耽搁了些时日,所以到今日一行人才刚刚抵京。 华忠见到夏满和美玉大喜,上前给两个小主子见了礼:“苏姑娘,美玉师傅安好。我护送我家大夫人和我家小姐进京,今日前来拜访崇德大师,还望美玉师傅通报一声。我家大夫人和小姐现就在山门外。” 美玉不敢耽搁,应了一声先行去通报,另遣了小沙弥去迎老夫人进寺。过不多时,华大夫人领着华巧儿进殿,见到崇德大师便要行跪拜大礼,惠善大师见状赶紧上前拦住了华大夫人:“夫人不必多礼。” 华巧儿乖巧的跪下磕了三个头:“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惠善大师扶着大夫人落座,华大夫人垂泪道:“原本以为再无幸理,不成想还能迎回二弟。这些日子,也不知他受了多少苦,冤孽啊!” 崇德大师道:“夫人莫要伤心。二老爷在此调养了一段时日,如今已好转了许多。今日刚挪入西厢房。夫人不妨带华姑娘去看一看,也好安心。” 大夫人心系华二老爷,当下也不推辞,再三谢过崇德大师,领着华巧儿匆匆忙忙奔西厢房去了。 宇文墨避开了华夫人一行人,去了大殿寻崇德大师。二人说了几句华二老爷的事情,宇文墨从袖袋中拿出了那片残缺的符阵脉络:“今日晚辈前来,实则还有一事要相求于大师。” 崇德大师道:“先生请讲。” 宇文墨将那符阵脉络平放在地面上,他指尖符光亮起,那原本呈血色的符阵脉络在符光的催发下腾起了淡淡的黑色烟雾。那雾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团,却带着让人心悸的气息,片刻后黑雾散去,崇德大师凝重的道:“这可是妖魂?” 宇文墨点头道:“正是。” 第53章 妖兽的肉身死亡之后,还会有妖魂的存在。一些弱小的妖兽,妖魂用不了太长时间会自然消散,而一些极为强大的妖兽,甚至能以妖魂的形态继续存续下去。 捕捉驱使妖魂是一种极为邪恶的做法。因为害怕反噬,即使是巫师,也很少有人会这么做。 金国的巫师地位超然,是因为和具有一定天资,只要通过学习就能获得能力的灵师比起来,能和灵兽沟通的这种能力是一种天赋,无法通过后天学习获得。 巫师在金国凤毛麟角,大巫甚至隐隐凌驾在皇权之上。 有人在书院驱使妖魂控制傀儡……崇德大师严肃问道:“有金国的巫师混入了京城?!” 宇文墨道:“此人混入书院,驱使傀儡作乱,图谋必然不小。晚辈限于身份,无法向齐先生言明,还请大师前去说明利害关系,让他们小心防范。”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好,我便去天裕关走这一遭。” 苏优图推开书殿的大门,信步走了进去。 书院的书殿是一个方形的巨大建筑,为了查阅方便,书殿里也放满了一格一格高大的陈列架,各式各样的书分门别类的整齐摆放其上。从最基础的《玄数》《经义》,到复杂的《推演术》《傀儡术》《符阵学》,再到稀奇古怪的《异物志》《出海记》等等,这里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这里是苏优图最感兴趣的地方,只要有时间,他就会来这里看书。 见到苏优图进了书殿,两个书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跟在他后面进去,佯作打扫卫生。苏优图没有起疑,自顾自取了本《元素精解》,像往常一样找了个有阳光的舒适角落席地而坐。 两名书侍退出书殿的时候,轻轻关上了书殿的大门,悄无声息的从外上了锁。 苏优图聚精会神的看着书,没有被惊动。 两名书侍一路小跑,到了药圃附近,大树后走出几个人来,正是骆河,左文琦,宫九和郭磊。 宫九问道:“事情办得如何了?他可有发现?” 书侍垂首答道:“回大人的话,苏大人被锁在了书殿内,并未察觉。” 宫九闻言不耐的挥挥手:“事情办好了就赶紧滚,记住了,想要自己项上人头,今儿个的事情就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两名书侍冷汗涔涔,应了声是,迅速离开。 骆河看向左文琦:“让你寻来的东西,你可寻到?” 左文琦从衣袋里拿出来几个黄纸包着的小包:“这些都是从我师门处取回的药物。这是*粉,吸入少量就会不省人事,这是化骨粉,掺了水淋上去,就算是铁人也会化作一滩铁水。” 骆河一一接过去收好,点了点头:“很好。”他上下打量左文琦一番,见他立在远处不动,并没有要与他们同去的意思,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样子,你是不会与我们同去的了?” “我答应你从师门处寻来这些阴毒的药物,可没答应你一起去对他下手。”左文琦道,“那苏优图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秦宗怎么死的,你们忘记了?你们还是小心点,不要害他不成,反丢了自己的小命!” 骆河神情阴冷的看了左文琦一眼:“劳你费心。”对着宫九和郭磊招了招手,“我们走!” 左文琦站在原地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轻轻的哼了一声,转身悄悄离开了书院。 有人在悄悄靠近。 苏优图神色不动,翻过了一篇书页。他的身边涌动着各式灰色的兽魂,云雾状的兽魂围绕在书殿四周围,悄无声息的警戒着。书侍退出落锁都没有逃出他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只是想知道接下来,是谁打算做些什么。 骆河探出头,从窗栅栏里看了一眼背对着他的苏优图,悄无声息的一声狞笑,从怀里拿出一根空心竹管,沾了*粉顺着窗栅栏吹了进去。 细细的白色粉尘雾一样飘向苏优图,落到他的肩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骆河警觉的缩回脑袋,和身旁同样悄悄蹲着的宫九郭磊偷笑两声,等里面没有动静,又朝里吹了两管。 苏优图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书本滑落到地面,他的身体也倒向了一侧。 骆河站起身,拿出钥匙打开了书殿的大门,推门而入走到苏优图身旁,用脚踢了他两下,笑得十分开怀:“呵呵,你不是狂吗?!没想到会有今天吧?!” 郭磊小心的关了门走到骆河身边:“师兄,怎么办,是在这里将他处理,还是把他弄到别的地方处理?” 骆河道:“就在这里。抬着他出去,人多眼杂,在这里解决清楚了,再打扫干净书殿就是。” 宫九闻言递过来腰间的水壶:“师兄,水。” 骆河将化骨粉小心的倒入水壶,用力摇了摇,狞笑着上前,用力掰过了苏优图的脸:“就从你这张小白脸化起……” 他的话戛然而止,撞入一双阴冷的双眸中,骆河想动想喊,却恐惧的发现自己动弹不了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的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 苏优图慢条斯理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环顾了一下被兽魂控制住,无法动弹的三人,笑了笑:“我还想着费心思去引你们,没想到你们却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不少事情。” 三人无法动弹,所有的恐惧都从眼神中透露了出来。苏优图绕着三人走了一圈,来回打量:“从谁开始好?” 他的视线落到骆河身上:“既然你这么恨我,那就从你开始好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银质的小刀,猛然插入了骆河的天灵盖,在宫九和郭磊惊惧的眼神中,随着他低声的咒语,一道灰蒙蒙的影子从骆河的天灵盖中被抽了出来。 四周围的光线不知道何时悄然黯淡,阳光似乎也产生了惧怕,远远退却。宫九和郭磊眨了眨眼睛,他们的视野里,一只一只灰色的影子逐渐显出身形。一只只狰狞的妖兽充斥着整个书殿,一双双猩红冰冷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灰色的骆河落地,恐惧的环视自身,又看了看立于一旁的*,疯了一样的扑上去,然而苏优图手指一动,他就被定在了虚空中。 “灵师的魂魄啊,得来不易。”苏优图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的很满意,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宫九和郭磊,“现在,又轮到谁了?” 从大业寺回来的第二日,华家送上了拜帖,择日前来拜谢宇文墨。 夏满看了那拜帖两眼,道:“听美玉哥哥说,华家准备在京城安家了。他们在城南买了房子呢。” 宇文墨嗯了一声,顺手将拜帖放到一旁:“也好。离南疆越远,对他们而言越安全。”宇文墨沉思片刻,“回头让灼华送一个玉屏风过去,也算恭贺他们乔迁之喜。” 早在华忠第一次上京之时,华大夫人就吩咐他在京城寻了个院子买下。华忠走前买了几个老实可靠的下人,简单拾掇了一下屋子之后,就让他们住在这里看房子。这一个多月来几个下人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夫人这次进京,带来的人手物件一入驻,立刻就有了家的模样。 既然有了家,华二老爷顺理成章就被接回了京城的华府。一番安顿之后,华大夫人斜靠在贵妃榻上假寐,华巧儿乖巧的坐在她的下首,替她捏脚按摩。 大夫人睁眼,起身握住了华巧儿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你是姑娘,怎么能做这些下人做的事情,平白折煞了你。” 华巧儿道:“替大娘捏脚,是女儿的孝心,怎么就折煞我了?” 大夫人爱怜的拍了拍巧儿的手背,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姑娘,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怜惜。 移居京城,是大夫人在听闻与南疆寨巫结怨后断然下的决定。二夫人不掌事,华茂还年轻,二老爷生死不知,大夫人决定要走,华家便雷厉风行,居家迁往京城。 大夫人与巧儿先走一步,二夫人和华茂处理好了祖宅那边的事情,不日也要进京。 大夫人早寡无后,心里最疼的就是巧儿这个姑娘。她被寨巫下了蛊,生了那么一场大病,不远千里去青潼县求医,这些事情淮南有谁不知?唯有来到京城,天高路远,摆脱了那些谣言,巧儿才有可能寻到个好出路。 何况,大夫人心里还有个人选,也在京城。 若论样貌,苏先生怕是众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若论才华,他一身上乘的医术,似乎还是灵师,放眼望去,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良婿。何况他还几次三番于华家有恩。 原本还担心高攀了他,大夫人留了心让华忠暗地里打听,听闻此前几年苏先生一直带着妹妹在山里隐居,并无甚身份。因为巧儿的事情才出世,这也算是他与巧儿的一段缘分。而且苏先生尚未婚配,也不曾听说他有婚约。看他对苏夏满的态度,更是一个会疼人的良人。这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巧儿若是不牢牢抓住,岂非后悔终生? 大夫人想到此,笑吟吟的看着面前的巧儿:“明日我要去苏府拜谢苏先生,你陪大娘同去。” 巧儿乖巧的点了点头。 大夫人见她没有意会自己的意思,有心点醒她:“说起来,苏先生也二十有五了吧?听华忠说,苏府好像还没有女主人?” 大娘话里带了异性男人,这般讨论他的婚姻大事,巧儿红了脸,垂头不语,心里害羞,朦朦胧胧明白了大娘的意思。 大夫人推了推巧儿,打趣的问:“巧儿,你也到了快出阁的时候了。大娘一定在京城替你寻户好人家,让你以后过的舒心。” “大娘。”巧儿偎进大夫人的怀里,“巧儿不嫁,巧儿要一直陪着娘和大娘。” “傻孩子,不嫁人岂不是要做姑婆?”大夫人拍了拍巧儿的背道,“大娘的这些话,或许听上去有些离经叛道。这是娘两的贴心话,你且记着就好,不要让他人知。女儿家,嫁人犹如第二次出生,选择的是你下半辈子的生活。很多事情,机会放在眼前若不去争取,日后必定后悔终生。” 巧儿抬头看着华大夫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第54章 皎洁的月色下,宁静的村落一片安详。王家老五从邻村吃了酒回来,走到这个时候才到村头。他脚步有些虚浮,满脸酡红,摇摇晃晃的一边哼着歌一边往家走。 今夜月色这么好,照亮了脚下的路,王老五走着走着感觉到小腹发紧,许是黄汤喝多了,这会儿憋了尿。现在四下里无人,王老五走到路边解开裤带掏出□□就开始撒尿。 一道漆黑的影子嗖的一下从他的身侧窜了过去。 王老五一惊,尿撒到一半憋了回去,他的酒也醒了大半,忙不迭的整理裤子。方才虽然只看见了个影子,他也隐约分辨出那是一只长着长尾的巨兽。 莫名其妙的,四周围的温度低了下去,王老五弄不清自己心里的这股恐慌从何而来,他喘着粗气,头皮发炸,惊慌的四下里看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道黑影从他身后再度一闪而过。这一次,远比上次要距离他近得多。 王老五心慌的几乎要漏掉了,憋回去的那半泡尿差点尿裤子里。他转身拔腿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去两步,一只巨大的妖兽从旁悄无声息的向他扑来,在他惊恐的喊出声之前,就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西陵城各处,暗夜里亮起了一盏盏幽绿的光,让人恐惧的气息在夜色里悄无声息的弥漫。 华大夫人特意将华巧儿精心拾掇了一番,领着她去拜访苏府。 金老头迎了一行人进门,慢悠悠领他们去往后院。大夫人忍不住边走边打量,这院子宽敞干净,花木成景,只是太冷清了些。顺着回廊一直行到后院,除了金老头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一直到了厅房门口,才出来一个丫头打起了门帘请他们进门。 宇文墨敬大夫人是长辈,请她上座,大夫人再三推辞,只在他下首落座,笑道:“我家二老爷的事情,一直有劳先生费心了。二弟能够保住性命,全靠先生妙手回春,先生对我华家恩情之重,老身已无以答谢,实在羞愧。”大夫人示意华忠递上礼单,“这都是淮南的一些土产,聊表心意。” 青黛上前收下,递与宇文墨,他随手放到一旁:“劳夫人费心了。” 竹叶打起门帘,穿戴整齐的夏满带着灼华前来见客。见过了华大夫人,和华巧儿互相见了礼,夏满乖巧的坐到宇文墨身旁。 华巧儿害羞的低着头,不敢多看宇文墨一眼。眼前的男子气宇轩昂,应答进退有度。想起大娘昨晚和她说的话,更觉一颗心如小鹿乱撞一般。 嫁给这样的男子,应该是……极好的吧? 坐了片刻,大夫人便告辞。苏府没有主事的女眷,宇文墨不方便多招待她们,青黛和金老头送了她们出门。 上了马车,大夫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苏府人口简单,宇文墨带着妹妹,日后夏满出嫁,便是小两口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巧儿也不必伺奉公婆。家里下人虽然少,也有少的好处。巧儿以后自己带人买人,后院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且看这院落打理的井井有条,穿戴摆设虽然低调却精致,家境也殷实。 大夫人看了身边的巧儿一眼,打趣问道:“巧儿,你对苏先生可满意?若是满意,大娘就替你做这个主,请了媒人择日上门做说客,如何?” 巧儿满脸通红,想起那个温润如玉般的男子,一双手紧紧捏着手里的绢帕,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送走了华大夫人,宇文墨吩咐金老头备车,换上了外出的大衣裳。夏满见状缠了上去:“先生,你要出门吗?我也要去!” 他低头摸了摸她的头顶:“我是出去与人谈事情,怕你无聊。” “没关系,让灼华陪着我逛逛啊。”她盘算的很好,“你谈你的,然后忙完了我们再一起逛好不好?” 小姑娘已经会安排他的行程了。宇文墨失笑,点了点头:“好。” 宇文墨去的是前门大街,打算在这里买个铺子开个医馆。既然决定在京城长住,自然要寻个营生的门路。开医馆只靠他一人不行,进京这些时日来,他一直在打听好的坐堂大夫,今日定下铺子,还要去打听好的几位大夫家里走一走,游说他们来自己的医馆。 前门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夏满带着灼华玳瑁高高兴兴的在街头下了车,冲着宇文墨挥了挥手,转身就进了一旁的铺子。 这是家卖皮货的铺子,各式硝好的山兔狐狸羊绒皮应有尽有。在山里住了那么些年,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山兔狐狸狼一类的皮子,甚至老虎和黑熊的皮都有。不过店里还有不少成品,京城的东西样式新颖,夏满也看得饶有兴趣,拿着一双小鹿皮的靴子比量个不停。 “姑娘好眼光。”掌柜的见状过来推销,“这可是一年生黑野鹿的皮,您看看这手感,再看看这内里的厚羊绒,再过几日天更冷了,穿这个小鹿靴子保管你舒服暖和冻不着。” 夏满自己拿不准主意,转身问灼华:“这个好吗?会不会太厚了?” 灼华笑道:“京城不比南疆,冬日里天气冷得紧。我还正打算给姑娘做几双厚棉鞋,这个倒是比棉鞋好,即使下雪了沾了鞋面也不会湿脚。” 正说着话,店里又进来一个娇俏的小姑娘,看见夏满手上的小鹿靴,眼睛便是一亮,伸手就抢了过去:“这个好!老板,这靴子多钱,我要了!” 夏满何曾受过这般的欺负?怒从心头起,劈手夺了回来,拿出钱拍到柜台上,冷笑道:“这靴子我已经买了。你想要,让老板令行方便吧。” “你!”小姑娘对着夏满怒目而视,一挥手后面哗啦啦上来了一群护卫,指着夏满道,“竟然敢对郡主不敬,将这个刁民给我拿下!” 护卫气势汹汹的上前,伸手就向夏满抓来,夏满冷笑一声,身旁玳瑁身影一闪,旁人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几个护卫就喷着血飞出了铺子。 那小姑娘见状又惊又怕又怒,没想到对方身边一个小丫鬟就这么厉害,当下强撑道:“大胆!你竟敢对本郡主不敬还敢打伤我的人!” 夏满微微一扬头道:“郡主,很厉害吗?别说是你的下人,就算是你,打了就打了,你能奈我何?” 那小郡主听闻连她都敢打,不由得心生几分惧意,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你……你敢?!” “嫣儿,怎么了?” 随着问话声,小姑娘身后进来几个少年,当先一个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颇有几分成年男子的气度,剑眉星目,一身天青色长袍,绣了仰首欲飞的四爪金龙,腰间系着明黄的缀玉腰带,贵气逼人。 那小姑娘听见问话声立刻犹如有了主心骨,扑到那少年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愤恨的扭头指着夏满:“哥哥,她欺负我!” “啧啧啧啧。”少年身后,金顺用扇子拍打着自己的手,斜眼看着夏满,“几日不见,小丫头长进了啊,不蹲在街边哭鼻子了,倒是学会欺负人了!” 夏满又惊又喜,那少年身后站着的,不是金顺和陆吾是谁?当下上前道:“金顺哥哥!陆吾哥哥!” “别叫我哥哥。”金顺啪的一声将扇子打开,挡住自己后退,“我可没你这么小没良心的妹妹!” 当先的少年半转过身子问身后的两人:“你们认识?” 陆吾道:“世子爷,这是我们师妹苏夏满。” 夏满如今也进了安平书院,是两人名符其实的师妹。 夏满上前,拽住金顺的衣角低头道歉:“那人家不是故意的嘛。当初把你们忘记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跟你赔礼好不好?” 说起来是她理亏,当日金顺陆吾陪着她去天机殿认错,她却丢下两人自己跑了个干净。 金顺扯回自己的衣袖,悲愤的道:“你还记得有这事?你知道我和陆少在书殿里被关了多久吗?七天,足足七天啊!”想起那七天,金顺就气不打一处来,傲娇的扭过了头不看夏满。 夏满悄悄吐了吐舌头,扭头去看陆吾。他倒是一点也不生气,拍了拍金顺的肩膀:“行了,不就是打扫了七天的书殿吗?你我受过的罚还少了?这么点时间算什么?好意思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计较!” “既然是两位的师妹,想来是场误会。”镇南王世子萧安道,“嫣儿,是不是你又欺负人家了?” 萧嫣然眼看自己讨不到什么好,陆吾金顺都护着那死丫头,当下哼了一声,扭过头不说话。 萧安心知自己妹妹脾性,转身对夏满行礼:“在下替舍妹道歉,若有冲撞了姑娘的地方,还望见谅。” “她没冲撞到我,倒是她的人被我的丫鬟揍得不轻。”夏满嘲笑的看了萧嫣然一眼,两个小姑娘一对视,空气里噼里啪啦都是火花。 萧安哦了一声,颇为意外的看了夏满的身后一眼,心里咯噔一声。跟在她身后的,看上去胖乎乎人畜无害的小丫头是人形傀儡,另一个娇媚无比的侍女浑身缭绕着淡青色的妖气,看不清深浅,竟然是个化形的妖怪。 萧安不动声色,笑道:“书院何时又收女弟子了?” “一直都收啊。”金顺笑嘻嘻的道,“这不是三百年来第九个吗?”他扭头看向萧嫣然,“小郡主,你可欺负不了她。这丫头没进书院前,就在大街上一把火烧伤了司侍大人,害得我和陆少受牵连被关了七日,她自己倒没事,被崇德大师保了全身而退。” 萧安心里凛然,父亲让他和陆少金顺交好,除了他们的身份,何尝不是因为他们是书院的弟子?这小姑娘这般厉害,万万不能得罪。萧安笑道:“苏姑娘,相请不如偶遇,你和嫣儿这般见面,也算有缘。不如我们移步,一起去天香楼用顿便饭如何?” 萧嫣然气道:“谁和她有缘了?要吃你们吃,看着她那张破脸我可吃不下!”说罢也不管众人,转身跑了个没影。 “嫣儿!”萧安不敢放任妹妹自己在外乱跑,歉意的对着几人笑了笑,“舍妹不懂事,让你们笑话了。下次一定我做东,给苏姑娘赔礼道歉。”说罢向着金顺陆吾抱拳为礼,转身追了出去。 铺子里就剩下了金顺陆吾和夏满三人面面相觑。方才一直缩在柜台后面的掌柜这时才一头冷汗的悄悄冒出了头陪笑道:“几位还需要点什么?” “不需要了。”金顺看着夏满,露出一个狞笑,“小丫头,你说对不起哥哥我,打算怎么补偿啊?” 第55章 陆吾看不下去:“这么大人了,还总欺负人小姑娘,你也好意思。” 金顺斜眼看陆吾:“我说陆少,你这就是典型的有异性没人性是吗?你胳膊肘到底是往哪边拐的?咱兄弟十几年,这情分说没就这么没了?!” 陆吾无语:“你还可以说得更过分点。” 金顺嘿嘿一笑,攀住陆吾的肩膀,用拳顶了顶他胸口:“咱哥两,谁跟谁不是?”金顺扭头笑嘻嘻的看着夏满,“小丫头,哥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你了!” 夏满立刻乖巧的道谢:“谢谢金顺哥哥。”夏满打量了两人一圈,“之前在书院里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见着你两?” 金顺没个正经:“因为我两出去斩妖除魔去了!” 陆吾道:“我们跟着师傅,出去游历去了。也是这两日才回京城。” 夏满好奇的反问:“游历?” 金顺道:“过了第三年,都要跟着师傅出去游历,小丫头,你迟早也有这一天的。” 三人说着话出了皮货铺子,陆吾站定:“我今日还有事,这就要走了。你家住哪里?可有家人跟着出来?要不要我们先送你回家?” 夏满道:“我家住城南,水井胡同苏府就是。我是和我哥哥一起出来的,他有事,我带着侍女出来逛逛。你们有事你们先走,我还要再玩一会儿,哥哥自然会来寻我。” 陆吾闻言点点头,这才放了心,想了想嘱咐她:“方才你遇到的,是镇南王世子萧安和他妹妹萧嫣然。那萧嫣然受太后宠爱,一向无法无天,今日你与她起了冲突,她必定会记仇。以后如果再和她相遇,记得避其锋芒。忍一时风平浪静,万莫和她针锋相对。” 夏满知道陆吾是一片好意,点头应下:“好。” 萧嫣然冲回王府,恰好一个侍女躲避不及和她撞了个满怀,萧嫣然大怒,反手抽出腰间的马鞭,劈头盖脸朝着那侍女就抽了过去。鞭梢抽到身上,啪的一声就是一道手指粗细的血痕,那侍女吃不住痛,在地上连连打滚,一边哭一边求饶。奈何萧嫣然正在气头上,下手极狠,鞭鞭见血,不过片刻那侍女已被她抽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晕了过去。 “还装死!”萧嫣然上前用力踹了那侍女肚子一脚,怒道,“打两下就装死,一个个的就会买奸耍滑!” 她举起手中皮鞭还要抽,随后赶来的世子萧安握住了她的胳膊,夺下了她手里的马鞭:“再打就打死她了!” “一个下人而已,打死就打死了,有什么了不起?!”萧嫣然哼了一声,“你在外面帮着别人,怎么,到了家里还要替下人出头,踩着我来博个贤良的名声不成!?” 萧安沉了脸,沉声喝道:“萧嫣然!” “难道我说错了?!”萧嫣然大声反驳,“那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野丫头,居然敢冲撞堂堂郡主我,你身为我的哥哥,不仅不替我出头,还反过来给人赔礼道歉,你把皇家的颜面放在哪里?!” 听见兄妹两的争吵声,镇南王妃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见状不由得皱眉道:“真是冤孽,我怎么就生了你们两这么对冤家!又是为了什么在争吵?!” “母妃!”见着镇南王妃,萧嫣然扑了上去,一股脑的把之前发生的事情抖了出来,末了捏住镇南王妃的衣袖撒娇,“母妃,你可要替我做主,一定要好好修理那个丫头!让她知道厉害!” “嫣儿说的可是真的?”镇南王妃皱着眉,看向萧安,“哪儿来的一个野丫头,居然如此嚣张,连我镇南王府的侍卫都敢打?!” “母妃。”萧安躬身行礼,无可奈何的道,“那姑娘姓苏,是今年才去安平书院就读的学生。之前遇到的时候,陆吾金顺也在,二人言语中多有维护,说是他们的师妹。” “哦?”镇南王妃眼睛一亮,转头安抚了萧嫣然几句,唤了嬷嬷带她进房去选几件自己的首饰,萧嫣然这才转怒为喜,随着嬷嬷去了。镇南王妃拉了萧安到侧厅落座,“可打听清楚了?真是安平书院的学生?” “是。”萧安道,“金顺亲口说,她是安平书院三百年来第九个女弟子。不能有假。” “好。”镇南王妃点了点头,“嫣儿那儿,有我去安慰。这苏姑娘,万万不能得罪。你且备些礼品,亲自上门致歉。你父王如今和平王争锋相对,天机殿一向不偏不倚,书院的那些个先生们都是天机殿的司监大人,这帮人又一向护短得紧,万不能与书院弟子交恶。” 萧安道:“儿子知道。” 萧嫣然选了母亲的两只玉钗回到自己房间,把玩了一阵,想起夏满依旧余怒未消。冷哼一声放下手里的玉钗:“不就是书院的弟子么?有什么了不起?便是黄司殿,也不过就是皇家养的一条狗罢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不明白哥哥在忌讳什么,哼!” “郡主。”一直侍立在旁的贴身丫鬟碧荷察颜观色,小心翼翼的道,“既然她是书院的人,不如,找几个天机殿的童侍去收拾她如何?” 萧嫣然眼睛一亮,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她冷笑道,“你不是厉害吗?我倒要看看,等你被几个男人压在身下不能动弹的时候,是否还能像今日这般神气!” 宇文墨寻到夏满的时候,她已经大包小包买了好些东西,得亏玳瑁力气大,这才能一直拎着跟着她满街跑。 看见先生她高兴的迎了上去,爱娇的挽住他的胳膊:“先生你来的正好,我饿了。方才听人议论说天香楼请来了宫里退下的御厨,做菜特别好吃!你带我去吃好不好?” 他一向什么都依着她,自然不会拒绝:“好。” 天香楼的人多得超乎想象,要吃御厨做的菜,更要提前三天预订。夏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在马车上一直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宇文墨安慰她,回家让青黛给她做红焖鸡都没能让她回心转意高兴起来。 见着小丫头这般不高兴,他想了想:“要不,我们回去,做烤鸡吃好不好?” 小姑娘眼睛一亮,一下就来了精神:“好!” 小时候,她最爱吃的就是先生做的烤鸡,鲜嫩的鸡肚里塞上各种药草,表面抹了盐再用泥裹好,埋到火堆里烧上一个时辰,敲掉干掉的泥块后,那叫一个芳香四溢。 先生已经很久没有亲手做过烤鸡给她吃了。 家里院子的池塘边就是做烤鸡最好的场所,挖好坑,把青黛收拾好的鸡拿来填上药草裹上泥,埋到火坑里烤,夏满撑着头看先生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些事情。池塘边还放了两个钓竿,先生说池塘里有鱼,既然做烤鸡,顺便再钓两条鱼上来也烤了吃。 等待的时间漫长,在外面累了大半日,夏满开始还靠在宇文墨身边和他说话,不知不觉就伏到他的腿上睡了过去。天气冷,池塘边风大,他怕她着凉,解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紧,抱着她回了房。 再出来的时候他在长廊上停下了脚步,有冰冷晶莹的细碎雪花飘飘洒洒落到脸上。他仰头看天,下雪了。 下雪了,这是大辽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由南至北,大半个大辽都被雪花所包围。今年提前了将近两个月入冬。富裕的人家早早就烧上了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贫寒些的人家也烧上了火炕,家里暖意融融。还有那些个没做好准备过冬,没准备好柴火的人户,骂骂咧咧的埋怨着这见鬼的天气。 高大空旷的宫殿,一入冬即使门窗紧闭,也依旧阴寒。冷风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钻进了屋子,悄悄的在屋里盘旋,一个不经意间,总会有一股凉意扫过身体让人不自禁的打个寒颤。 因为冷,黄司殿穿着厚毛大氅,看着面前地板上摊开的女妖尸首,眉头紧皱,普难陀受吴大人所托,将望月湖水妖的尸首送进京,呈到了黄司殿的面前。 这女妖死去已数日,尸首依然栩栩如生,灯火映照下,表面细密的鳞甲映出五彩的光芒。脸颊和身后的排刺锋锐异常,刺尖隐见带有剧毒的莹绿色。 这是生活于西海,罕见的妖兽刺蛇母,能够幻化为人形魅惑猎物,受到攻击时体型可暴涨至数十丈。 白木林的火鼠,望月湖中的刺蛇母,这些原本不属于这些地方的妖兽却偏偏出现,黄司殿想起几日前崇德大师拿着损毁的符阵脉络前来说的那番话,有金国的巫师潜入了京城。而今所发生的这一切,是否都和此有关? 有心人将它们带到此地,所图究竟是什么? 大殿的门被推开,外面寒风卷着雪花,一瞬间涌了进来。一个全身穿着冰冷铠甲的高大男人进了殿,向着黄司殿抱拳为礼:“司殿大人。” 黄司殿回礼:“陆大人。” 内侍们躬身关上了殿门,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冷意。陆震东随意掸了掸肩头的雪花,低头看见地上的刺蛇母,眉头微皱:“司殿大人请本将前来,可是为了此物?” “是也不是。”黄司殿道,“数日前书院傀儡异动,死伤不少人,为了安全,宫中已将所有傀儡撤防,在钦天监里尽数销毁。前日崇德大师前来,言明书院傀儡异动,是有人用兽魂驱使。” “兽魂?”陆震东眉头一挑,“金国巫师?” “正是。”黄司殿道,“大师怀疑有金国巫师潜入京城,不知所图为何。事关重大,本殿也不敢妄言。是以请了陆将军前来商议。”黄司殿指了指地上的刺蛇母,“尚不知此物是否也同此有关。” 第56章 夏满这一觉,睡到下晚时分才醒。天色早已漆黑如墨。房间里点着一盏四角绢花灯笼,屋角烧着防烫的黄铜火盆,映得整个屋子里暖意融融。 夏满起了身,摸摸肚子只觉得饥肠辘辘。外间灼华听见响动挑了门帘进屋,拿来了新的棉袍替她穿上,一边穿一边笑着说:“姑娘,外面下雪了呢。” “下雪了?”夏满睁大了双眼,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呢!当下急急忙忙套好棉衣,掀开门帘就冲了出去。 下雪了。院子里,树枝上,屋顶,到处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白色,天空还有细细碎碎的雪花在安静的飘舞,窗户里流泻出的灯光映在雪地上,说不出的温馨和静谧。 夏满冲到院子里,张开双手仰首看天在原地转圈,冰凉的雪花落到脸上,丝丝缕缕的冷。 宇文墨推开房门,夏满看见他高兴的跑了过去:“先生,下雪了!” 他替她拂掉肩上的雪花,拉着她往侧院走:“嗯,下了一下午了。” 进了厨房,他用火钳拨开了灶膛里的热灰,拨出了泥封的烤鸡。因为她一直睡着没醒,只好将烤鸡埋到了炉膛的热灰里保温。敲掉表层的泥块,芳香的味道顿时充满了整间屋子。夏满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嘟了一声,宇文墨抬头看她,两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看着先生耐心的剥泥,怕她烫着,又将鸡肉撕下来吹了吹才送到她嘴边,就和小时候一样。 夏满张开嘴吃了下去,一边美美的吃一边想,先生大概是全天下最温柔的人了吧。 雪越下越大,到了后半夜,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从海野原以北一直到京城,整个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 原本因为调防而露出丝丝紧张气氛的京城,一夜之间,守卫更加森严。 负责京城城防的大将军陆震□□然颁布了宵禁令,入夜之后,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冒着大雪在街上来回巡逻,整齐的脚步声落在人们的心头,一时间风声鹤唳,总觉得心惊肉跳,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雪纷飞中,天机殿里童侍们居住院落的大门被推开,三个人冒着风雪进了院子,走到长廊下方才脱下了身上的风衣,抖掉满身的雪花。听见响动的左文琦走了出来,和骆河,宫九郭磊打了个照面。一阵风吹过,莫名其妙的一股恶寒透体而过,恰逢骆河抬头看向他。 他的神色冰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外面冻了太久的原因,肤色有些发青。左文琦皱了皱眉头:“你们昨夜一宿未归,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意外。难道事情办妥,你们得手了?” 骆河不答,走到左文琦面前,阴冷的看了他良久,方才不阴不阳的哼了一声,绕过他回了自己的屋子。 宫九上前,不客气的用肩膀用力撞了左文琦一下,撞得他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宫九和郭磊扭头看着他,阴森森的笑了笑,也转身各自回房。 三个小人。 左文琦冷哼一声,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宫九这一下撞过来的力道不轻,感觉就像迎面撞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没成想这小子不声不响□□夫练得这么好。 左文琦正要回房,身侧的门开了,司徒小探出了头来,见是他,冲他招了招手:“左师兄,我正想去寻你。外面雪大,到屋子里来坐坐吧。” 童侍们虽然居住在一个院落里,都是各自一个小屋。房间里的陈设一模一样,一张木床,一个木柜,还有临窗的木桌和木椅。屋子里烧了地龙到也不冷。司徒小迎了左文琦在木椅上坐下:“左师兄,我知你与苏夏满有不能解的过节。如今有人花了钱要找那苏夏满的麻烦,你愿不愿意出手。一举两得?” “哦,是谁?” “她的身份,我不便透露。总之,是个尊贵的人。苏夏满冲撞了她,她想要给她点教训。”司徒小道,“我已经寻了陈立清和李超,那妖女虽然刁蛮,身手却是一等一的好,何况身边还一直跟着个人形傀儡。我们要设计将那傀儡调虎离山,然后再请左师兄想法子给她下药。然后嘛……”司徒小不怀好意的笑了几声,“自然是任由我们为所欲为了。” 司徒小笑了几声追问道,“如何,左师兄,你可愿做这一举两得的事情?” 天亮之后,雪停了。整个世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推开窗,入目是一片雪白。夏满哇了一声,冲进松软的雪地里,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仰面看天,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 玳瑁傻乎乎的跟在她身后,傀儡重,双脚深深的陷埋在了积雪中。夏满翻身爬起来,拿了雪球去掷她,一边掷一边大喊让玳瑁还手。小玳瑁弯腰在雪地里学着夏满一顿搓,片刻后举起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的雪球朝着她扔了过去。 夏满灵活的避过,那雪球发出可怕的破空声撞击到院墙上,一声闷响后砸了个粉碎,那足有半尺厚的院墙似乎在这一砸之下跟着抖了一抖。 夏满觉得十分有趣,大喊:“玳瑁,再做个更大的!” 小玳瑁听话的搓出一个更大更结实的雪球,双手高举过头,那雪球竟然比她小小的身子还大,宇文墨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莫名其妙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无奈的出声阻止:“玳瑁,放下!” 可惜他说的晚了一步,可怕的雪球发出恐怖的呼啸声砸向夏满,夏满再度灵活避过,笑嘻嘻的扑向宇文墨,那雪球砸中了院墙上的飞檐,三尺见方的围墙和飞檐随着雪球不见了踪影。 宇文墨无可奈何的低头看着哈哈大笑的小丫头:“你是打算把这里拆了不成?” 夏满扭头看了看那被砸坏的飞檐:“坏的不严重,让金老头修一下就好了嘛。” 他不敢让她再继续在这里呆着,就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她和玳瑁接着玩雪球,真把家给拆了,牵着她去前院用早膳。青黛熬了鱼肉粥,温补滋养,正好给小丫头补补,祛祛冬日的寒气。 夏满坐下刚净了手,金老头就慢悠悠的走了进来,递上了一个拜帖。 那拜帖是少见的大红色,上面还缠着玫红的同心结花纹。夏满好奇的探头去看,被宇文墨伸手按在座位上,指了指灼华端来的鱼肉粥和青叶小菜:“趁热吃。” “先生,我们买个门房吧。”夏满道,“金老头从来不说话,来了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打开拜帖好看的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 来的居然是官媒的媒婆。 宇文墨扭头看了正低头喝粥的夏满一眼。小姑娘正垂了眼小口小口的喝着粥,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小姑娘年纪虽小,受过严格训练的举止却十分得体优雅。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大辽十二岁就可议亲……这些人雪亮的眼光发现小满是不是也太早了点?! 一瞬间胸口竟然像是被塞进一团浸了油的棉花。他想推了说不见,却鬼使神差的对金老头说了声:“请人进来。” 他倒要看看,是哪家这么有眼光。 少顷,一个身穿绣着团花纹的婆婆被金老头引着进了院子,还未见人,先闻其声:“苏先生,给您道喜了!” 夏满好奇的抬眼往外看,宇文墨用指尖敲了敲她面前的桌面。夏满隐约觉得现在的先生十分不可亲,就像是竖起了獠牙的巨兽。虽然不知道原因,小姑娘依旧乖巧的垂了眼睛,专心致志的喝着面前的鱼肉粥,只是暗地里那耳朵却高高的竖了起来。 “哦?”宇文墨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媒婆,“何喜之有?” 媒婆抿唇一笑,她生了一张富态的团团脸,看着就十分讨喜,这一笑更是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一,宇文墨却不为所动,冷眼看人,缭绕在他周遭的气息,比外面的雪地还冷。 媒婆心里嘀咕这先生好生刻板,脸上笑容却不减:“先生,有道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木不成林。这人啊,也讲个成双成对,方才合和美满不是?奴家夫姓张,人都称我一声张媒婆,是西坊的官媒。今儿个,是受人所托,上您府上说媒来了!” 媒婆?!夏满咽下嘴里的一大口粥,黑眼睛滴溜溜在张媒婆身上打量个不停。脸上刻着我很好奇四个大字。宇文墨回首看了她一眼:“吃完了?吃完了就随灼华回后院,默写三十篇符文。” 三十篇符文?!夏满一声哀嚎,往日里先生一天最多也就让她默写十篇,今儿个怎么三十篇?她想说什么,看看先生那堪称冷冽的表情和眼神,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无比委屈的应了声是,跳下桌子怏怏往后院走。 等到夏满的身影从前院消失,宇文墨方才开口:“舍妹年纪还小,暂时尚不想考虑婚嫁之事……” “苏姑娘?!”媒婆愕然的看着宇文墨,半晌回过神来,噗嗤一笑,“哎哟我的先生!你可是弄错了!苏姑娘虽然是天仙一样的人儿,但她年纪还小不是?这托我上门的,是有意将他家如花似玉的姑娘许配给您呢!” 宇文墨一怔,先前心中的不愉飞到了九霄云外,转而哭笑不得:“您上门,是替我说媒?” “可不是嘛。”媒婆见宇文墨眉宇间的冰冷消失不见,心中一喜,连道:“您一表人才,年少有成,现如今这么大的家业却少一个主事的女主人。再说了,您是男子,您就是再亲,很多事情也替代不了女人的存在。苏姑娘年纪渐大,古话说长嫂如母,您娶妻,日后有个贴心嫂子说说知心话,苏姑娘也有人照顾了不是?” 媒婆顿了顿,“何况这姑娘您也是熟悉的,论容貌虽说不上倾国倾城,那也是一等一的好,性格温婉,行事大气……” “不必了。”宇文墨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开口打断了媒婆的话,“苏某已有婚约在身,您的好意,苏某无福消受了。” 第57章 三十篇符文。 默写符文和单纯的练习书法不同,每写一个符文都需要消耗精力和灵力,而一个人的精力灵力都是有限的,写的越多,自然消耗越大,夏满一口气写到第五篇的时候,额头已经隐隐有了汗珠,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宇文墨推门而入,看了看夏满略显苍白的小脸蛋,拿起桌上的符文检查。小姑娘在学习上一向自律而刻苦,她的字体漂亮,清秀的符文透着灵气跃然纸上,像是绣娘精心刺绣的花纹。 他放下符文:“我今日要去医馆,点收送来的药材,你不是说还想去买一口酥的点心,要不要同去?” 她眼睛一亮站了起来,随即垂头丧气的坐下:“我还有好多篇符文没写完。” “今天就这样吧。”他吩咐灼华,“替姑娘换大衣裳。” 夏满欢呼一声,立刻扔了毛笔扑到宇文墨怀里,紧紧握着他的衣袖,整张脸都在发光,真心诚意的对他说:“先生,你最好了!” 雪后初晴,整座京城都在忙于清扫道路上的积雪。杂役们挽了袖子,只着单衣,手拿铁锹在路边忙得热火朝天。朝廷的衙役每隔一段就有一两人,站在一旁监督。因为路上正在除积雪的缘故,车行十分缓慢。夏满倒也不急,撩开车帘好奇的看着外面,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除雪。 好容易到了前门大街的街市口,马车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宇文墨不得不带着夏满下了车,步行前往医馆。 医馆里柜台,药匣,库房,挑称,小工和学徒都已经到位,今儿个是定下的药草送到的日子,宇文墨要亲自监督进货,查验药材的成色。刚到医馆大门,却见馆里的一个学徒正在门口站着同几个兵士说话。看见宇文墨他如释重负,伸手一指:“官爷,那就是我们掌柜的。” 领头的百总回头,上下打量了宇文墨一番,倒也客气:“先生就是此间掌柜?” “正是。” 百总从怀里掏出一份落了红印的黄纸文书,交于他手上:“这是巡城司新颁的法令,从即日起,凡是来医馆求医问药之人,需得持有户籍证明。凡有刀,剑等外伤,或尔等无法判断的伤势者,需得当日上报朝廷。先生若是明白了,就在这文书上签个字吧。” 学徒恭敬的拿来了笔墨,宇文墨在文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几个兵士并未多留,又向着下一家医馆去了。 夏满并不关心朝廷新颁了什么法令,她的全副精神都被外面挑着担子经过的老者吸引住了。她用力拉了拉宇文墨的手吸引他的注意:“先生先生,外面在卖牛肉烧饼!” 小姑娘满脸都写着我想吃三个大字。宇文墨从腰间拿出了钱袋,数给她一些细碎的银子和铜板,温言叮嘱:“想要什么自己去逛逛卖吧。注意不要吃太多,小心积食。” “是!”夏满应得兴高采烈,追着牛肉烧饼的担子去了。 宇文墨在门口站着,看着夏满的身影,小姑娘很快就消失在了街上的人群中。 因为除雪的缘故,长街两侧满是人,铁锹撞击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除了这些干活的杂役,街上多了很多巡城司的士兵,宇文墨在门口略站了一站,心知崇德大师的话起了作用,那纸文书和这些士兵都是黄司殿得知有巫师混入京城后做的应对。 京城的雪停了,南方的雪却转变成了雨。雨雪交加让天气说不出的潮湿和阴冷,屋子里若是没有炭盆,根本坐不住,更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室外多待。然而漫天飘洒的冰雨中,吴司监却带着一众司侍,撑伞走在破旧的青巷中。 这一带几乎没有人居住,到处都是破败荒弃的院落。雨水的浸润下,地面和墙面呈现一种萧瑟的铁灰色。 他们走到了一口井旁。 身后的司侍上前查看片刻,回头道:“大人,应该是这里。” 吴司监点了点头,另有两名司侍上前,井上原本的木轱辘已经腐朽不能用,他们冒雨垂下了绳梯。 天气不好,井底更加阴冷潮湿。雨水落到井底的烂泥上,一踩就糊了满脚,除了烂泥,还有蛋壳碎裂的脆响。 照明的火把燃起,映亮了漆黑的井底,这里像是某种巨兽的巢穴,到处都是足有冬瓜大小的蛋,有些已经孵化只剩下破碎的蛋壳,还有些完好无损安静的隐藏在黑暗里。 这口枯井井底挖掘得很宽广,像个穹形的大厅。放眼望去,四周约莫还有近五十枚尚未孵化的卵。火光下,这些表面沾染了污泥的卵流转着青色的光,看上十分美丽。 吴司监和一众司侍变了脸色。数量如此众多的卵,若是同时孵化出来,即使是幼兽,他们也不敢接着往下想。 吴司监挥挥手示意众人集中到一起,轻声开口:“先上去。” 有司侍握住了绳梯,习惯性的用力拉了拉看是否牢靠,岂料这一拉之下,那绳梯竟然飘飘悠悠落了下来,在他面前坠落成一团。 看着手里绳梯断裂的端口,司侍道:“糟了。” 下井的时候,上面尚且留了两名司侍,如今绳梯既然掉落下来,那么上面的人怕是已经在无声无息间遭遇了不测。 刺耳的摩擦声想起,头顶很远的圆形井口渐渐闭合。有人用大石封住了井口。 吴司监心里一沉,中埋伏了。 昏暗的火光中,一道一道青色的光芒次第亮起,井底所有的卵都发出了蒙蒙的青光,发出让人不安的震动。 蛋壳上,啪的一声,绽开了一道裂纹。 吴司监神色异常严肃,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镇南王府中,萧嫣然斜躺在贵妃榻上,漂亮的双眼微眯着,让人弄不清她是醒着,还是已经睡着。 底下的女子战战兢兢的说完了所有的话,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在冰冷的地板上跪的时间有些长了,她的膝盖隐隐作痛,即便如此,她也一动不敢动。 碧荷看了榻上自家小姐一眼,开口道:“好了,去外院找管家,领五贯钱吧。这件事情你做的很好。” 那女子闻言喜不自胜,再三磕头谢过,方才小心的退出了房间。 萧嫣然睁开眼,看着从窗棂流泻到室内的一方阳光,冷笑一声,懒洋洋的开口:“还以为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原来也不过就是个市井小民。兄长也就是个赤脚医生罢了。” 碧荷察颜观色,道:“若论尊贵,整个大辽又有几位能比得过郡主您?您是真正的天潢贵胄,皇族之后。若是他日王爷登鼎大位,您就是尊贵的公主,大辽独一无二的明珠。” 萧嫣然笑了笑,小小的年纪,这一笑却说不出的妩媚,她伸手拿起垂在胸前的长发绕在指尖把玩:“不要乱说话。” “是。”碧荷应了声,却听出自家主子心情愉悦,并无丝毫责怪之意。 “想在前门大街开医馆?”萧嫣然起了身,碧荷和一众丫鬟立刻上前服侍,碧荷搀着她下了贵妃榻走到铜镜前。看着镜里的身影,萧嫣然高傲的抬起了头,“想在京城讨生活?那也得问问我开不开心,同不同意!” 夏满离开最后一家店的时候,身后的玳瑁手里已经又拎了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吃的,穿的,用的,甚至是她一眼看过去喜欢的,全都买了下来。 她回到医馆的时候,宇文墨还未将药材清点完毕。夏满乖巧的自顾自寻了个地方坐下,翻出新买的蜜饯和灼华分享。 刚刚才吃了个冬瓜蜜饯,前面哗啦啦来了一大群官兵,气势汹汹的闯进了医馆,为首的衙役猛地一脚踢到了门口的木凳,大声喝道:“谁是这里掌柜的?” 宇文墨转身看向门口,视线从被踢倒在一旁的木凳慢慢挪到那嚣张的衙役身上,神情看不出喜怒:“在下就是。” 那衙役拍着腰间的佩刀缓步上前,看着宇文墨冷笑几声,朝后一挥手:“就是这个人,将他拿下!” 啪的一声,方才被那衙役踢到一旁的木凳又被踢了回来,不偏不倚打在那衙役的膝盖上,只听见一声痛呼,他已跪在地上哀嚎不已。屋子里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气呼呼的起身双手叉腰瞪着一众官兵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凭什么?”衙役身后缓缓出来一个一身藏蓝色布袍的中年男人。他看着样貌平平,腰间却系着名贵的白玉挂饰。最显眼的是那白玉旁的金色腰牌,上书一个宁字。 这是镇南王府的外管家之一。小郡主吩咐下来的事情,他自然要亲自前往办得妥妥贴贴。他上下打量夏满一番,冷笑一声:“好没教养的野丫头!竟然敢出手伤人,朝廷命官也敢打!你是嫌自己活太长了吗?!” 他伸手指了指医馆内,大声说道:“此处窝藏朝廷钦犯,按大辽律,窝藏钦犯者同罪处之。”他回头阴冷的看了一圈身后的衙役,“还不快速速上前将他们拿下!” “你们又是哪家疯狗,上来就一顿乱咬?”夏满跳到医馆正中,挡住欲要上前的一众衙役,“你们说我们窝藏钦犯就窝藏钦犯?我倒要问问那钦犯是谁,又是谁哪只眼睛看见我们窝藏了他,要抓人,朝廷的捕文又在哪里?!” 小姑娘连珠炮般的问出一大段,此时大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群。百姓对于朝廷天然的畏惧感让他们不敢多说多言,眼看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丝毫不畏惧的针锋相对,却也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外管家傲然道:“指证你的是镇南王府!说你窝藏了朝廷钦犯,小丫头,你还有什么不满不成?!”外管家的手果断的一挥,“给我抓人!” 此话一出,外间顿时一片安静。皇族指证,还有什么可分辨的? 夏满喝道:“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在我面前动手!” 生气的小姑娘突然一怔,扭头看向身侧。身旁宇文墨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小满,够了。” 第58章 外管家高高在上的微微仰着头,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宇文墨。 不过是些市井小民罢了,如何和尊贵的镇南王府相抗衡?在他看来王府是巨狮,医馆里的众人不过是蝼蚁,想要碾死他们,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灰衣下人匆匆忙忙跑到外管家的身旁,凑过去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外管家神色一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神中竟然透出了几分恐惧。 他抬头看向宇文墨,恭恭敬敬的上前行了一礼:“先生见谅,是我弄错了。打扰了先生的清净。”外管家再行一礼,一揖几乎到地,“还请先生海涵。” 宇文墨点了点头:“无妨。” 外管家对着身后一众官兵招了招手,快速退出了医馆。来时气势汹汹,退去的时候悄无声息。这前倨后恭的态度是因为什么?夏满可不信他是真的弄错了,这摆明就是来找麻烦的。她想说点什么,宇文墨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顿时满腔的话都咽了回去,乖乖坐下继续吃蜜饯。 外管家退出了医馆,急匆匆奔过半条长街,去了临街茶楼的二楼,看了看房间门口立着的两名身穿红衣黄丝的侍卫,他的额头汗流得更急,也不是因为奔跑累的,还是心里恐惧导致。外管家匆匆整了整衣冠进门,对着里面的少年恭敬行礼:“王顺见过世子。” 萧安坐在临街的栏杆旁,撑起的窗扇切割了阳光,于是他的身体便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打听到夏满住在水井胡同,前去拜访却扑了个空,好容易知道她原来是跟着兄长到了前门大街医馆这里,万没想到却遇到了王顺狐假虎威要带着衙役去拿人这一幕。 啪的一声,茶杯在王安面前摔了个粉碎,溅起的碎瓷甚至擦过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王安心里一抖,顾不上面前一地的碎瓷片猛的跪了下去:“世子饶命!” 萧安恨恨的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备着厚礼去道歉,自家下人却要拿人。指名点姓说出是镇南王府,让他怒火中烧。 王顺不敢分辨,将头深埋在地上不语。 萧安勉强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冷酷的指了指地上跪着的王顺,对着身旁的空气说道:“拿了他去给苏家赔礼道歉。” 王顺顿时瘫在了地上。 华大夫人坐在正厅里,扶着拐杖看着厅外。院子里一只喜鹊落在枝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探头看了一眼:“今儿个一早这喜鹊就落在这里叫个不停,家里这是有什么喜事?” 大夫人闻言心里舒畅,笑道:“总归是个好兆头。” 请了张媒婆去提亲,喜鹊叫得这般欢喜,想来这事□□不离十。大夫人想起在后院绣花的巧儿,得请两个绣娘来,帮着赶一赶嫁衣了。 正思忖着巧儿的事情,张媒婆就上了门。大夫人连声吩咐管事嬷嬷将备好的礼金拿出来,准备好好谢一谢媒人,未曾想张媒婆却是一脸羞惭的样子:“大夫人,老身有负夫人所托,惭愧惭愧。”为免主家尴尬,张媒婆抢先将话说了出来,“苏先生早有婚约在身,这才不得不谢了您的厚爱。” 华大夫人闻言十分惊讶:“他早有婚约在身?!”大夫人沉思片刻没有追问,挥了挥手,管事嬷嬷仍是奉上了礼金。张媒婆没想到事情未成主家仍有这么丰厚的答谢,千恩万谢的去了。 大夫人起了身,在嬷嬷的搀扶下缓步走到院子里,看着仍在枝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的喜鹊,转身叫来了华忠:“你去好生打听打听,苏先生和谁家定了亲,对方是什么样的姑娘。” 宇文墨忙了一天,总算把所有的药材都清查清楚入了库。为了弥补夏满,带着她去吃了顿烤鸭方才回家,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路上行人稀少,水井胡同里都是高门大院,早已大门紧闭。马车还没走到家门口,远远的就看见一行人沉默的站在那里。听见马车声响他们齐齐转身,恭敬的行礼。当先一人上前来:“可是苏先生和苏姑娘?” 宇文墨撩开车帘,眼前的人一身朱衣,腰佩大刀,腰间垂着明黄色的流苏。是皇家的带品带刀侍卫。他点了点头:“正是。” 那侍卫恭敬道:“先前我家管事不懂事,冲撞了先生和姑娘,在下特地前来同二位赔礼。”他上前一步呈上了礼单,金老头接过递与宇文墨,宇文墨未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世子多虑了。” 那侍卫并未多言,转身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另有一人呈上一方木匣。木匣打开,赫然是那外管家的人头。 木匣在宇文墨面前过了目,后面那侍卫便悄无声息的退下。当先的侍卫道:“世子同陆少,金少爷都是多年至交的好友,苏姑娘乃是二人的师妹,自然便如世子的亲妹妹一般。这等小人如此冲撞先生和姑娘,世子自然不能轻饶。无知小人,还望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宇文墨方才接过了礼单道:“多谢世子照拂。” 见宇文墨接过了礼单,那侍卫再行一礼,一群人方才去了。 夏满方才也见到了那人头,虽然那人着实可恶,似乎也罪不至死。不由得皱眉道:“这世子好狠的心肠!”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向你示好罢了。”宇文墨吩咐金老头驾车进院,“如今镇南王和平王针锋相对,天机殿一向不偏不倚。你身为书院弟子,镇南王世子自然要尽全力拉拢你。再不济,也不可与你交恶。区区一个下人的性命又算的了什么?” 夏满并不解当今局势,不由得问道:“镇南王是谁?平王又是谁?” 宇文墨道:“镇南王和平王为当今圣上唯二的两名皇子。当今圣上已入古稀之年,便是二位皇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圣上年轻之时,威震四海,民心所向,如今龙体染恙,难免人心浮动。他二人做了几十年的皇子,如今距离大位之差那最后一步,更是谨慎小心,只是心思难免急切,世子年幼,更是如此。需知无所求者方能真正的心静如水,世子这般急于拉拢你,所为何,明眼人谁人不知?” 夏满摇了摇头,略显疑惑:“谁能做皇帝,谁做不了皇帝,不都是现在还在位的辽帝决定的嘛?他们二人就算再急切,又有何用?” 宇文墨微笑低头,轻轻抚了抚夏满的头发,心想,如此简单的道理,可惜为利所图,竟是无人看清。 镇南王府里,萧嫣然砸碎了一屋的瓷器。她派了外管家去对付苏家的人,万没想到兄长转头就砍下了外管家的人头,巴巴送到苏府去赔罪。 她心里恨极怒急,便拿了满屋的瓷器出气。 “郡主息怒!”碧荷小心的迈过一地名贵的瓷器碎片,走到萧嫣然身边,“气大伤身伤神啊郡主!” 萧嫣然咬牙切齿道:“萧安这哪儿是要给苏夏满赔罪,这是□□裸在打我的脸!我派了王顺去替我办事,他就砍了王顺的脑袋!他想博个贤良的名声,也不想想自己手上身上沾了多少鲜血,真以为别人都是睁眼瞎不成!” “郡主。”碧荷悄然靠了过去轻声开口,“王顺这里不成,不是还有天机殿的童侍吗?待得书院复课之时,便是那苏夏满的丧命之日!” 萧嫣然转身在檀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平息怒气,片刻后再睁眼,漂亮的眼睛里只有一派天真的残忍:“传话给司徒小,让他抓紧时间,把这个事情办了。只要办得好,日后我必有重赏!” 碧荷低头应道:“是。” 夏满收到了书院符鸽送来的书信,三日后复课。 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虽然家里先生也会督促她学习,哪儿又有书院那般严苛?日日在家这般散漫惯了,冷不丁又要回书院去过处处受限的生活,她万般不情愿。 只是再不情愿,到了日子也得乖乖的收拾好行李同先生作别,带着灼华玳瑁重返书院。 最高处的文华殿里,齐先生和黄司殿居高临下的看着远处院门口的喧闹。各年的学生今日都将重返书院,各式马车,妖宠都聚集在院门口,难免嘈杂了些。 齐先生转身,回屋替自己斟了杯茶,眯起眼睛闻了闻那茶香,方才一饮而尽,道:“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黄司殿走到齐先生对面坐下,也替自己斟了杯茶,叹息一声:“崇德大师拿着符阵脉络到天机殿寻我,用佛法逼出了脉络里残存的妖魂。书院里的先生原本都是天机殿的司监,背景分明也一一过了一遍,那些司侍,书侍,药侍,文侍,一个个筛查过去也没有问题。能自由出入书院,余下的只有这些学生和他们的侍女,书童。金国巫师本就擅长奇诡之术,安知他不是默然混在其中?若非如此,又如何瞒过书院的防御法阵,潜入机物殿里,轻易用兽魂驱使傀儡?” 齐先生叹道:“若是他真隐藏其中,对这些学生而言,为免太危险了些。” 黄司殿神色冰冷:“此人能用奇特的办法,瞒过天机阵,潜入京城,敢于在书院制造混乱,所图必然不小。身为书院弟子,日后打交道的,都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一直处于师长的保护下便能成长?若是如此,何必到第三年就要安排他们出去游历?你我都知,唯有在危险和战斗中成长,才能真正的成长。书院每年因为各种原因死的弟子少了?优胜劣汰,唯有活下来的才是胜者,这点小小的危险,又算什么?” 齐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半晌道:“即便如此,也总要想个法子,把他逼出来才是。” 黄司殿道:“但凡这种瞒天过海的法子,都有苛刻的时间限制。我们着急,他比我们更急。既然如今书院复课,他必按捺不住会再出手。届时就是他的显形之时。” 第59章 夏满等了好一会儿,眼看着马车都到了书院大门附近,却一直停着一动不动。夏满好奇的撩开车帘探头去看,前面马车堵了长长一排,在最前方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水泄不通。 夏满下车吩咐金老头自个儿回去,和玳瑁灼华挤出人群,大门口两辆马车并肩而立,互不相让,把小小的路口挤得只容人侧身通过。一辆马车是铁灰色,天机殿的制式,车身侧面雕刻着圆形的微缩天机阵表明身份。马车旁站着司徒小和李超,正对着旁边的马车怒目而视。 另一辆马车看上去十分浮夸,金丝楠木的车身,上面用金丝盘镶牡丹花纹为雕饰。垂着的车帘也不简单,阳光下光华流转,是上好的锦缎,锦缎下方用翠玉珠为坠,风一吹就叮叮当当轻响,十分动听。 李超怒道:“死胖子,你让是不让?!” “哟呵,小爷我凭什么要让?”车厢里传来肖胖子的声音,“先来后到懂不懂?小爷我先到,就该小爷我先进,凭什么让?” “我呸你个死胖子。”李超怒道,“明明是我们的车先到,你个死胖子从后硬抢上来逼停了我们的车,你倒有理了?!” “谁让你停了?”肖胖子阴阳怪气的开口,“有本事你继续往前走啊!你不停,我还能吃了你?” 司徒小冷哼一声:“肖胖子,你让是不让?” 肖胖子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让!” “好!”司徒小闻言走到肖胖子的马车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抽出了腰间长剑,猛然刺向拉车马匹的心脏,马儿一声哀鸣前腿一弯轰然倒地。司徒小出手如电,不过眨眼间,肖家用来拉车的四匹马就尽数倒下。 “我去你奶奶的!”肖胖子听见动静撩开车帘,见状破口大骂,“孙子!这是塞外买回来的大马!三千两银子一匹!你赔得起嘛你!” “赔?为什么要赔?”司徒小慢条斯理的掏出白布手帕擦拭长剑上沾染的血滴,“畜生挡道不肯走,自然就要把畜生杀了,否则畜生怎么知道懂事二字怎么写?” 肖胖子跳下马车上前,一张脸憋的通红。李超上前一步挡在肖胖子身前,看着他冷笑两声:“唷,胖子,怎么的,长胆子了?这意思还想跟小爷们动手?” 胖子想要上前却又不敢。真要动手他绝对不是童侍们的对手,何况对方有数人,他却只有一个。 正僵持间,一道红色的身影闪过,只听见马儿惊慌的嘶鸣,众人回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徒手举起了天机殿的马车,沉声一用力,连车厢带马划过一道弧线被远远扔了个不知所踪。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好狗不挡道。既然狗不知道让路,也就只好将狗打走了。” 李超,司徒小,慌然间从车上跳下来的郑弘,陈立清阴沉着脸看着漫步上前的夏满。肖胖子脸上一喜,赶紧迎了过去:“苏老大,你来了?” 李超上前一步,铿的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剑:“苏夏满,你想死不成?!” 夏满微微抬头,傲然看着眼前的四童侍:“有本事你们一起上,看看今日谁教谁做人!” 李超大怒,正欲上前,司徒小拦住了他。他看着夏满笑了笑:“苏姑娘,得罪了,既然你想进书院,你先请。” 夏满皱了皱眉头,看着司徒小。后者微笑着让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她打量了四童侍一番,其余三人或面无表情或对她怒目而视,不过都依着司徒小的话,让到了一旁。 夏满哼了一声,领着肖胖子进了书院大门。看着二人的背影,司徒小冷笑两声,对着身旁的李超道:“何必在大庭广众下和她争一时之气?等到她在哥几个身下的时候,咱们再好好教教她做人。” 几人对视一眼,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明明年纪不大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淫邪之意。 西陵城,雨雪交加的天气终于停了,太阳却依然没有露脸,躲藏在厚厚的乌云后。天是铅灰色,被雨水浸透的地面也是铅灰色。风一吹,刺骨的冷。 西陵城府衙,府尹张大人神色冷峻,盯着堂下的属下:“吴大人当真已有两日没有消息?!” “是!”那下属躬身回道,“两日前,吴大人带着一众司侍大人出了城,往西北方向而去。为了安全起见,吴大人每日都会让符鸽送信,告知属下他们的去向和动向,让属下记录整理成文,以备日后回禀天机殿。不过自两日前起,吴大人就突然失了消息。属下等了一日,放出符鸽去寻依然无果,想着事关重大不敢擅自妄断,所以特来禀告大人。” 吴大人领着一众司侍毫无声息两日,只怕是凶多吉少。张大人心里一紧,想起近日来西陵城的异动频频,不由问道:“吴大人最后一次和你联系,告知你去的是哪儿?” 那下属躬身回道:“回大人,他们去的是西北方向的废村。” 张大人道:“传我的令,召集驻城兵马,让千总带队,前往废村寻人。”他看向下属,“你立刻修书,将此事回禀天机殿。” 那下属应道:“是。” 隔着院子,司徒小蹲在长廊的栏杆上,远远的打量着另一面的夏满等人。 陈立清上前低声道:“她身边一直跟着人。除了那人形傀儡,肖胖子,林致远,郭洪涛还有邱皓宇,几乎都和她形影不离。咱们要先想个法子让她一个人呆着才行。” 李超吐掉嘴里叼着的草根,看着正在大声谈笑的胖子,恨声道:“妈的,看见那胖子我就心烦,真想拿小刀将他身上的肥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 司徒小转头,左文琦越过一院子的人慢慢向他们走来。司徒小起了身,跳下栏杆看着他笑了笑见礼:“左师兄。” 左文琦回礼:“司徒师弟。” 司徒小道:“左师兄可是定了主意?” 左文琦半转过身子,也看了远处的夏满一眼:“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她的双眼。” 司徒小闻言笑逐颜开:“这个不难!”他上前亲热的拍了拍左文琦的肩膀,“下午有百草学,大家都要去白先生的药圃里。那药圃周围都是密林,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左师兄以为如何?” 左文琦看着夏满,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镇南王府东侧,是世子的院子静心居。萧安年纪虽然不大,皇族讲究的是开枝散叶。萧安十三岁时宫里就派了宫女引着他通了人事,此后镇南王妃又将身边两个水灵的丫头给了他,静心居里除了这三人,还有一个姨娘。这姨娘叫如意,从世子五岁起就跟在他身边,陪伴他一起长大,到后来顺理成章被他纳入后院。 这四人中,若论感情深厚与得宠,当属这如意。因她本姓林,人人都称她一声林姨娘。王府里的下人都敬着她,知晓凭世子对她宠爱的程度,日后一个侧妃之位她必收入囊中。 林姨娘也没有如其她姨娘一样居住在西厢的院子里。世子独辟了一处梅园给她居住,院子虽小却分外精致,院子里种满了梅树,眼下入了冬,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林姨娘便在丫鬟的陪同下,穿了粉色的狐裘,在院子里赏梅。 如意从小贴身跟在世子身边,名义上是下人,却比好些大户人家的姑娘都要养的娇贵。十四五岁的年纪,女孩刚刚长开了身体,如花苞初放,透着青涩的美,正是人比花娇,相映成趣。 “哼。” 一声冷哼从院子门口传来,如意转身,见着萧嫣然正站在那处冷冷的看着她,不由得心里一惊,快步上前行礼:“奴婢见过郡主。” 萧嫣然慢步进了院子,看也不看半蹲在地上没有起身的如意,四处打量正在盛开的梅花。走了一圈方才回到如意面前。 半蹲最是费力。如意知晓郡主的脾气,哪怕是腰腿已经发麻,也咬着牙不敢起身,谦卑的垂了头,心里惶然,不知是哪儿得罪了这个王府的煞星。 萧嫣然一身火红的骑装,站在雪地里,映着她娇媚的容颜,美得热烈。只是那绝美的小脸蛋上却带着残忍的表情。她伸出手,用手里马鞭的鞭梢抬起了如意的脸,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笑一声:“长了这个么狐媚子的模样,难怪能迷住哥哥。” 如意心里害怕,不由得红了眼眶。萧嫣然挑了挑眉:“我欺负你了?你就这般泫然若泣,是要作势给谁看?” 如意咬着唇,颤抖着道:“奴婢不敢。” “不敢?”萧嫣然脸上掠过一丝阴冷的笑容,突然抬脚朝着如意当胸踹了过去,踹得她仰面摔倒。她的手一抖,紧跟着马鞭就上了如意的身,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如意的哀嚎,粉红的狐裘破裂,露出里间破碎的棉衣和单衣,只这一下,鞭梢就见了血。 “你不敢?你不敢?!”萧嫣然嘴里恨声道,手下不停,长鞭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打了如意满身,“你这个贱人!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不敢?他惯会踩着我装贤良,你也会装无辜!你不敢?有什么你不敢?!” 如意身边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眼见姨娘开始还在地上躲避翻滚,渐渐就没了声息,心里实在怕极,使了眼色给外面守门的婆子,让她去找人求救。那婆子领会,慌慌张张的去了,世子不在府里,只能寻王妃来救人。 终于出了心中一口恶气,萧嫣然抖了抖手收了长鞭走到如意身边。好端端的一个娇俏的女孩子,而今已是满身的血和污泥,长发散乱,白皙美丽的脸蛋上满布着手指粗细暴起的血痕。 萧嫣然抬起脚尖拨了拨如意的脸,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你如今这个样子,那贤良的世子是否还会待你一如从前,一往情深。哼!” 第60章 婆子是粗使下人,要见到王妃不易。等王妃听到消息,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嬷嬷到梅园来的时候,萧嫣然早已离开,如意被挪到内间床上,丫鬟想替她换下身上脏污破裂的衣物,谁知血迹混合着雪水,凝固后黏在了皮肤上,一碰伤口撕裂,就有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看着无比凄惨。 小丫鬟哪儿见过这样的阵势,管事嬷嬷进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如意昏睡在床,小丫鬟在一旁手足无措痛哭的情形。 好端端娇俏的一个女孩子,现下看着确实也太凄惨了些。便是在王府里见惯肮脏手段的管事嬷嬷,心里也略有些不忍。只是如意再如何受宠,在上皇家玉蝶之前,她也只是个姨娘,身份比下人高些,在真正的主子眼里,也就是个奴才。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萧嫣然是郡主,打了也就打了,难道王妃还会为了一个下人去责怪自己一向宠爱的女儿不成?管事嬷嬷上前,拿着手绢点了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道:“可怜的孩子。”说着解下了腰间的腰牌递与那贴身的小丫鬟,“你拿着腰牌,快去替姨娘请个大夫回来罢。放心,王妃已经发了话,外院那里会有车送你出府。” 小丫鬟接过令牌,千恩万谢的去了。屋子里只余下管事嬷嬷和如意两人。看着床榻上脸颊泛着不正常潮红的如意,管事嬷嬷上前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微微叹息一声,颇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 书院里第一年的课程,都是极为基础的东西。玄数,经义,百草学,百物学,事实上有很多名门弟子,或者有传承的子弟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师长的教导下学过这些东西,不过到了书院,必须从头重新学一遍。 有人不解,有人不耐,有人说这是在浪费时间,但是这条从书院建院开始就制定的规矩,现在还在严厉的执行。 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结实的基础,才能营造日后的大厦。可惜有很多人不懂这条在他们看来极度无聊的规定下的良苦用心,绝大多数已经学过这些基础的孩子,觉得是如肖胖子这种从未接受过正规学习的人拉了他们的后腿,所以嘲笑谩骂时有发生。 白先生的药圃里,认认真真分辨对比药草细微区别的人除了苏优图就只有夏满。肖胖子等从未学习过百草学的学生还在愁眉苦脸的拿着书一一比对药草的形状特征,一边在心里哀叹要记下这数十万种不同的草药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童侍们似乎低头在分辨着草药,实则心不在焉,他们的余光都注视着不远处的夏满。 药圃周围都是参天密林。 书院的东北角事实上就是一整片密林。因为这里光照最好,所以在密林边上劈出了一小块给白先生做药圃。 即使是阳光最好的时候,站在林边往里看,也是一片影影绰绰。林子里往里约莫三四丈左右,所有的景物都笼罩在漂浮的黑雾中。书院的学生们在刚进院的时候,都被先生们严厉的警告过,不可擅自入林。 密林里有复杂危险的阵法,这片林子,是书院平静祥和外表下,凶狠凌厉的防线之一。 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夏满身后的玳瑁,李超朝着司徒小靠了过去:“得把那个木头人先引开。” “不用着急。”司徒小捻了捻指尖的叶片道,“我们找的人,也快来了。” 果然,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灰衣小童匆匆忙忙来到了药圃,环视一圈后找到了夏满,向她讨人。 那灰衣小童是魏先生身边的童儿。当日夏满在书室同骆河起冲突,魏先生偏袒夏满曾说过,闲暇时让她和玳瑁给他做书侍为惩罚。魏先生痴迷傀儡术,不过是为了借机多和玳瑁接触罢了。 夏满和玳瑁去了魏先生那里几次,发现魏先生的兴趣全在研究人形傀儡身上,便试探的提出由玳瑁替代自己,魏先生立刻满口答应。毕竟夏满有课,还有课业,在他这里不能多待,她走了只留下玳瑁,就能大大增加和玳瑁相处的时间。于是皆大欢喜。 司徒小做的事情很简单,先寻人以夏满的身份去告知魏先生今日下午是百草学,玳瑁跟在她身边无用,魏先生能领走玳瑁自然满心欢喜,不疑有他,到了时辰就派了童儿来讨人。 魏先生时不时向她讨人,夏满也没疑心,挥挥手就让玳瑁跟着童儿去了。 眼看着人形傀儡去得远了,这感觉就如同已经斩下了夏满的左膀右臂一般,司徒小满意的笑了笑,和身边的几个童侍对视一眼,慢慢向着夏满的方向靠近。 夏满见胖子实在可怜,正在给他讲解刺芍和白芍的不同:“它们区别最大的就是茎。”小姑娘白嫩的手指捏住刺芍的花朵将其反过来,给胖子示意,“你用手摸一摸,刺芍的茎上有一层细细的绒刺,肉眼不易分辨,用手抚摸却有轻微的刺痛感。白芍的茎则光滑无比。然后是花。虽然它们的花朵都是多层的粉白色,刺芍的最下一层花瓣内缘有一圈淡淡的紫色,白芍则是纯白色。” “唷,这是什么东西?挺漂亮的。” 身旁传来司徒小的声音,夏满正认真给胖子讲解,一时不察,他出手如电,抢下了她系在腰间的玄珠拿在手中把玩,“这可是个稀罕玩意。玄珠啊。”司徒小回头看了看身后靠过来的陈立清李超,举起了手中的玄珠晃了晃,转头看向夏满,冷笑一声,“苏夏满,你好大的胆子!” 夏满大怒,上前一步欲抢,被司徒小躲过:“还给我!” 司徒小举起玄珠没什么温度的笑了笑:“玄珠,迄今为止,进贡入皇室,天机殿登记在册的也不过一共一百一十四颗。老实交代吧,你这是从哪儿偷来的一颗?”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是无耻之徒?”夏满怒道,“我警告你。那是我家先生送我的礼物,还给我!” “警告我?”司徒小回头和身后靠过来的一众童侍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他回头看着夏满做了个鬼脸,“我好害怕噢~!” 说着话他突然转身,手中用力,那玄珠划过一道黑色的弧度,被他扔进了密林深处。 “你!”夏满铿一声拔出了腰间长剑就要上前,被其后过来的林致远和郭洪涛死死拦住:“不可。此地是药圃,都是珍稀药材。说不定他们就是故意激怒你,引你在此动手。毁了这些药材,咱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夏满恨恨的将剑入鞘,转身走到密林边,迟疑的停下了脚步。 只是站在林边,就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丝丝寒意。那阴冷的寒意驱散了阳光带来的一点点温暖,让人如坠冰窖,如临深渊。 司徒小走到了夏满身旁,冷嘲热讽:“唷,怕了?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连个破林子都不敢进!” “孙子!”肖胖子跟了过来,看了司徒小一眼,冷笑一声:“说得好像你敢进一样,要不然,你进一个给小爷看看?” 司徒小不屑的哼了一声,看了胖子一眼,视线落到夏满身上:“进就进,这么个小小的破林子,小爷可不像你们,胆小如鼠!” 说着话他就迈步进了密林。 陈立清,李超,左文琦紧随其后,路过夏满的时候都轻蔑不屑的轻哼一声,进了林中。 四人的身影开始还能看见,往前走了约莫一丈左右,背影就开始变得模糊,空中像有不断波动的水幕,渐渐吞噬掉了他们的身影。 夏满负气,往前走了一步,被林致远拉住:“不可!这密林里满布法阵,不可轻入。” 夏满甩掉了林致远的手,指着林子深处:“他们几个都进去了,怕什么?何况那珠子是先生亲手替我雕刻,我必须得寻回来。”说罢不顾反对,转身就走了进去。 “哎哎,姑奶奶,姑奶奶……”肖胖子想拦拦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夏满走了进去,愁眉苦脸的回头看着林致远,“咋办?” 林致远道:“皓宇,你速去告知白先生,有人入了密林。” 邱皓宇道:“那你呢?” 林致远转头看了看林子:“那几人和苏姑娘有仇,今日之事,怎么看都不太寻常。苏姑娘眼下跟了进去,总不能由着她一人,我得跟去看看。” 郭洪涛道:“我也去。” 肖胖子刚想开口就被林致远打断:“胖子,林子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们怕护不住你。你且在此等候。万一看见什么异象,速去寻人。” 胖子点了点头。 林致远不再迟疑,同郭洪涛一起紧跟在夏满之后也入了密林。 从林边往里走约莫一丈左右,天色就迅速的暗了下来。阳光刺不透空气中漂浮的那层黑雾,越往里走,暮色越重,再往深处,伸手不见五指。 司徒小一行人也不敢深入,进了密林外围之后,站在苍郁的暮色中转过了身子。从里面往外看,药圃房舍都消失无踪,只有一层茫茫的白雾。这是密林里的法阵隔绝了视线和方向。 李超道:“师兄,她会跟着进来吗?” 司徒小道:“我观察她良久。她除了佩戴书院的玉牌,唯有那个玄珠从不离身,且时常小心擦拭,想来是她极为珍爱之物。苏夏满此人性格冲动易怒,何况咱们当先入林,她必然会跟进来寻回玄珠。” 李超点了点头。 林子里一片寂静,不闻鸟鸣,不闻虫啼。视线所及,什么东西都在水纹后晃动。这是因为林子里的空间并不是一个整体,被法阵人为的切割成了不同的碎片。司徒小也不敢托大,叮嘱几人道:“千万不要走远。这林子里诡异得紧。我虽有寻路引,也不敢完全保证安全。咱们就在此地候着便是。” 司徒小不知道的是,这林子里的空间正因为被切割成了许多不同的碎片,所以夏满,林致远郭洪涛三拨人虽然前后进入密林的时间相差并不大,然而入林后所处的方位却相差甚远。他打着在此地守株待兔趁夏满不备用药拿下她的主意,却不知此刻进入密林的夏满,已经到了密林远离此地的另一侧。 密林边,肖胖子正踮着脚眼巴巴的看着林子里发愁,突然发现身边来了一个人。他诧异的转身,却看见苏优图在旁站了一站,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哎……”胖子想要喊住他,随即住了嘴。这位爷想进去,谁能拦得住他? 司徒小,李超四人等候了片刻,外面的雾似乎更浓重了,却不见夏满的身影。难道这妖女真能按捺得住不入林? 几人正思忖间,身后的密林深处轻轻刮过一阵风。那风阴冷透骨,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从他们身后一晃而过。李超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猛地回头怒喝道:“谁?!” 第61章 随着李超的怒喝,其余三人都转过了身子看向身后,后方的密林一片漆黑,微微抖动着,视线无法捕捉到一个真实的场景,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似乎也变得更加模糊了些,这就像是在某个噩梦的梦境里,一切都是虚化,虚无缥缈。 司徒小看了身后片刻,转头看向李超:“你发现了什么不妥?” 李超不太确定的摇了摇头:“好像有东西。” 四人沉默了下来。 身为天机殿的童侍,他们对于书院这片密林知道的东西,自然要比外面的普通学子多一些。这片密林里有阵法,有机关,还有强大的妖兽。 只是妖兽都在密林最深处活动,受符阵所困,应该无法到达密林外围。 司徒小道:“不要自己吓自己。” 陈立清看着外围涌动的白雾:“那妖女怎么还是不来?” 莫名其妙的,左文琦心生警兆,沉声道:“此处怕是有些不妥,我们速速离开才是。” “离开?”司徒小冷哼一声,“贵人许下的代价,足以保我们一生富贵无忧。而今事未成,就这么离开?” 左文琦转身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算是泼天的富贵,也要有命享用才行。” 司徒小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李超总觉得密林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紧紧盯着他们几人,忍不住拉了拉司徒小的胳膊:“师兄,咱们出去吧。苏夏满的事情,还可从长计议。左师兄说得对,此处是有些不妥,我,我总觉得心里瘆得慌。” 左文琦,李超都说要走,司徒小看了看陈立清,他也一脸意动。司徒小心里一阵烦躁,都是些不堪大用的蠢东西!奈何他心里清楚,若是他自己一人单打独斗,肯定不是苏夏满的对手。 他勉强开口道:“再等一刻钟,若是苏夏满还不来,我们就走。” 夏满尾随着四童侍进了密林,很奇怪,明明是前后脚的功夫,前面却没了几人的踪影。 她看着密林深处纠结的黑暗,谨慎的没有深入,沿着外围一圈缓缓移动,感受着玄珠的气息。 那玄珠她佩戴在身上多日,先生又在上面雕刻了她的名字,早就和她生了感应。夏满细细的寻找着,一边警惕着密林里可能随时扑出的童侍。 她并不知他们有什么阴谋,只是下意识的警戒着。她的右手一直握在腰间的短剑上,只要轻轻一个动作,短剑就会出鞘。 密林里的地面很松软,没有石子,没有落叶,只有细细绵绵沙子一样的土地,脚踩上去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林子里寂静到了极点,夏满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衣裙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然后她听见了啪的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 这细微的一下动静出现在死寂的林中,无异于一声炸响。夏满猛地转身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谁?!” 林子里,一个少年缓缓向她走来。因为此间空间诡异的原因,少年的身形距离远时有些变形,身体的轮廓线条被拉成了波纹状,然而越近越能看清他身上青色的书院院服,腰间的玉牌,还有他虽然清瘦,却难掩英气的脸庞,是苏优图。 夏满安静了些,右手却依然没有离开腰间的短剑:“苏师兄?” 他的长指间把玩着一根筷子长短粗细的树枝,一端还有新鲜的折口,他道:“此间太静,贸然靠近怕吓到你,所以弄出点声响,给你提个醒。” 他走到她身旁,对她防备性的动作视而不见,打量了一圈周围:“这里有点意思。” 她有些疑惑:“苏师兄,你怎么也进来了?” 他道:“你不是要寻玄珠?这么大的树林,那么小个珠子,多一个人帮着寻多一份力气,总是好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不走?” 林致远和郭洪涛迷茫的看着外面的药圃,不明白为何自己顺着路往里走,走着走着又从原来的入口走了出来。 胖子更是惊奇:“林师兄,郭师兄,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林致远问道:“方才我们可有转弯?” 郭洪涛摇了摇头:“我们方才进了林子往里走了不过一丈远,哪儿来得及转弯?” 林致远看向肖胖子:“师妹可有出来?” 肖胖子摇了摇头。 两人转身看着身后影影绰绰的树林,神色变得严肃,林致远道:“再试一次?” 郭洪涛点了点头。 他背对着她,毫无防备,当先在前面开路。 夏满犹豫了片刻,跟了上去。 这里实在太安静诡异,让她也下意识的有些不安。而当他出现的那一刻,那些心底深处的恐惧竟然都悄然消失,这种感觉……有点像在先生身边,他的身上,有一种先生身上的味道。 所以她跟了上去。 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问:“你说那珠子是先生送给你的礼物?” “也不是。”她道,“是个有些渊源的道长,跟着天机殿在嬴阳城斩杀妖蛛时所得,说是可以驱蚊解暑,就送予了我。我求先生在上面刻上我的名字,先生用了暗刻的手法,在珠子里层刻上了花纹和我的名字。”她顿了顿,“我很喜欢那个珠子。” 他嗯了一声:“金眼妖蛛的玄珠,用来驱蚊解暑着实不错。只是用来送礼,还是小气了些,那道长应该身家不丰,否则怎么会送你这么寒酸的玩意。” 夏满撅了撅嘴:“方才司徒小还说,整个大辽玄珠记载在册的也才一百一十四枚呢,怎么就寒酸了。” 他轻蔑的轻笑了声:“他们这些井底之蛙,见过什么好东西?才会把蜘蛛肚子里的破石头当宝贝。” 她闻言有些着恼,她也把这蜘蛛肚子里的破石头当宝贝才闯进了这密林,虽然她是因为那上面有先生亲手的雕刻。从小到大,只要是先生亲手做的东西,她都分外珍惜,听了他的这番言论,还是有些生气,忍不住道:“你是特地进来帮我忙,还是特地进来嘲笑我的?” 他回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上去平和而亲近,绝对不是嘲笑:“你既然喜欢,就算是块破石头,那也是宝贝。我进来,自然是特地来帮你的忙。” 她微微一怔,为了他此刻的表现。苏优图平日里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即使只是平静看着你,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那种傲然像是刻在这个西荒少年的骨头里。可是此刻他对着她微笑,是真正的平和与亲近。 她虽然不明白原因,还是真挚的道谢:“谢谢师兄。” 他回过头,继续在前面开路。 和她的谨慎小心不同,他在密林里走的很随意。在他身边的时候,先前那种一直被窥视的感觉也消失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道:“也不知道林子里到底有什么,先前我觉得很不安。” 他看了眼墨般的密林深处,淡漠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不过是书院关在里面的一些畜牲罢了。一群只有力气没有脑子的憨货,突破不了囚禁它们的符阵。” 密林边,林致远和郭洪涛再一次走回了苗圃的入口处。 这一次二人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和刚刚站起来的肖胖子打招呼,对视一眼后转身又进入了林中。 过了一刻钟,还是没有等到入林的苏夏满。司徒小悻悻的站起了身:“妈的,走罢。” 布好了陷阱,猎物不进洞,眼下他们也没有别的什么法子。 四人向着外围的白雾走去。只要穿过白雾,外面就应该是药圃。他们从药圃往里走,也不过就三四丈的距离。 雾淡淡的,如棉絮一般丝丝缕缕的缠绕在他们身边,渐渐的白雾变得稀薄,四人走出了白雾,神色却不由得一沉,眼前的景象,仍是一片密林。 李超不由得皱眉:“怎么回事?” 司徒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白雾。和方才比起来,白雾只是在他们身后换了个方向。 他瞬间做了决定:“走。” 四人再度转身走进白雾,然而这一次走出之后毫无意外,眼前依然是密林。 让人不安的是,这一次走进密林之后,身边缭绕的黑雾似乎和先前比起来,要更浓重了些。有什么阴冷的东西在暗处盯着他们,让人毛发竖立。 四人都心生警兆,感觉到了这丝危险,各自拔出了武器,警戒的背靠背站到了一起。 “师兄。”陈立清道,“用寻路引吧。” 密林里并非是完全隔绝人迹之地,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书院里还是有人会冒险进入密林中。而为了防止迷路,他们会随身携带寻路引。这是针对密林的法阵做的引路符。只要点燃了寻路引,就不愁无法离开密林。 眼下情况诡异,想来他们是不知不觉误入了法阵中。司徒小点了点头,从腰间摸出寻路引点燃。 小小的黄色纸符点燃后化作一团杏核大小的明亮火光,安静的漂浮在四人面前,停顿片刻后,缓缓向前移动。 四人心里一定,司徒小道:“跟紧些,别走丢了。” 那小小的火光并没有飘向白雾,而是飘向了密林深处。 出于对寻路引的深信不疑,四人毫不犹豫的跟了进去。 没有人能看见,庞大的灰色雾气此刻充斥着整个密林外围,正缓缓的向着密林中心弥散。也正是由于这灰色雾气的存在,林致远和郭洪涛不得其门而入,司徒小四人则被引入了歧途。 而这一切灰色雾气的源头,就来自于在夏满身前,正在开路的少年。 夏满闻言吃了一惊:“书院里有妖兽?!” “当然有。”他道,“书院的那些先生们,早年可是下了不少力气去满世界寻找强大的妖兽抓回来圈养,妖兽多好,既能养着吃肉,还可剥皮拆筋做武器铠甲,血能拿来写符文,还能做最凶恶的看门狗,岂不是一举数得?” 她不由得追问:“这里……妖兽多吗?” 他顿了顿:“不少。” 身后的小姑娘下意识跟的近了些,嘴里懊恼的悄声咕哝:“早知道不让玳瑁去魏先生那里了。” 他的唇边绽开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暗,渐渐地,除了眼前那团小小的火光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光源,四人只能看见自己身前的数寸之地。 司徒小四人紧紧的靠在了一起,越来越紧张。空气中有一种庞大的威压,随着他们的深入越来越盛。 穿过浓郁有如实质的黑暗,前方突然亮起了另外一簇一模一样的火光,司徒小四人心中一惊随即一松,那簇火光后是熟人,骆河,宫九和郭磊。许是林中阴暗的缘故,他们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黑。 司徒小上前行礼:“骆师兄,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第62章 骆河冷哼一声:“怎么,你们能进,我们就不能进?” 司徒小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陪笑道:“自然不是。天下之大,骆师兄想去,哪儿去不得?”他看了眼骆河三人面前飘着的寻路引,“师兄可是也迷了路?这林子诡异,既然遇到了,不如同行,也更安全。” 那两团火光彼此缭绕着飞行了一圈,慢慢合往一处,并做了一朵。火团大了些,也更明亮,骆河点点头:“也好。” 镇南王府里,大夫告退,吩咐药童收拾杂物,自己出了里间,管事嬷嬷立刻迎了上来:“我家姨娘伤势如何?” “急火攻心,外感风邪,内外交加之下,病来如山。”大夫说着话低头写了方子,吩咐跟出来的药童从药匣里又拿出了两个瓷瓶,“这瓷瓶里的药外敷,每日三次。前七日伤口会溃烂红肿,药需换得勤些,伤口要处理干净。这药要连服十日。姨娘已经发热,用温水擦身替她散热。今夜或许有些凶险,只要挺过今夜退了热,性命应是无虞。” 管事嬷嬷接过药方递给一旁如意的丫鬟,拿了诊金谢了大夫,亲自出门送客。 刚出梅园院门却见萧安一脸煞气大步而来。管事嬷嬷心里一惊,躬身行礼道:“给世子爷请安。” 萧安却是看也不看她与那大夫一眼,快步进了梅园。 贴身丫鬟见着萧安如同有了主心骨,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世子爷,姨娘她……” 萧安到床边落座,小心的握住了如意的手。入手滚烫,那温度从他的掌心,一直烙印到他的心里。他轻声唤她:“如意。” 她慢慢睁开了眼,小鹿般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她委屈的扁了嘴:“奴婢,奴婢没有做错什么……” “我知道。”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白皙脸蛋上的伤痕,他伸手解开了她的衣襟,他所钟爱的这具曼妙的身体上满布着触目惊心的伤。怒火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在他心里燃烧。 “世子爷。奴婢心疼。”她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脸上满是痛楚的神情,“还有肚子,肚子也疼……” 一旁的丫鬟闻言赶紧上前,掀开被子查看,岂料这一看便是啊的一声惊叫:“血,血,好多血……” 萧安往下看了一眼,瞳孔收缩。如意的身下,暗红色的血液如同花朵一般缓缓在被褥上盛开,反衬着她越发白皙的脸庞。萧安一声怒喝:“大夫呢?!大夫在哪里?!” 梅园的兵荒马乱传到了王妃的静心居,王妃不赞同的看了眼正斜倚在贵妃榻上挑挑拣拣吃桂圆的女儿:“看你闯的祸事!” 萧嫣然哼了一声:“我哪儿知道她那么没出息?别人犯了事,挨几十板子也是有的,她不过被打两下,踹一脚就受不住了?真是下人的命小姐的身子。” 管事嬷嬷低头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王妃摇摇头,缓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安儿怎么没有过来,是你来回话?” 管事嬷嬷道:“世子爷,世子爷现在还在梅园里。是奴婢觉得不太好,所以擅做主张先来回王妃一声。” 萧嫣然冷嘲热讽:“真是好一个世子爷。回府不先同母妃请安,倒是守着他那个狐媚子寸步不离。” 王妃却从管事嬷嬷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来,不由得往前略倾了倾身子,有点紧张:“怎么讲?” 管事嬷嬷咬咬牙,给王妃磕了个头:“回娘娘的话,那如意应是已有一月的身孕。只是月份太浅,脉象不清,是以大夫也未诊出。此番母体受惊出血,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这是萧安的第一个孩子。 王妃神色一沉,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吩咐一声,即刻送嫣儿进宫。” “为何要进宫?”萧嫣然不依,扔了手里的桂圆坐到王妃身旁撒娇,“母妃,宫里规矩大着呢,处处受限。我不喜欢进宫。” “不喜欢也得去!”王妃难得的疾言厉色,“速去寻你皇祖母,在那里避一避。这是你兄长的第一个孩子。你以为他能轻饶了你?!你们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难道还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在府里骨肉相残?!” “骨肉相残?!”萧嫣然轻蔑的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姨娘生的贱种罢了!难道他还要为了个贱种和我拼命不成?!” 王妃沉了脸:“娘让你进宫!” 萧嫣然这才不情不愿的起了身,行了一礼:“是。” 夏满抬头看了看天,头顶是一片黑压压,遮天蔽日的树冠。这个季节明明所有的树都只剩光秃秃的树干,这里的大树仿佛以黑夜为屏,将此间完全与外界隔绝。 苏优图走得不紧不慢。夏满不喜欢这里的寂静,没话找话:“都说西荒人从孩童时期就学着如何猎杀妖兽,是真的吗?” 他嗯了一声。 夏满顿时好奇:“你杀了多少只妖兽了?” 他闻言想了想,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夏满撇了撇嘴:“你才多大年纪,死在你手下的妖兽又能有多少,怎么会记不清了?” 他笑而不语。 庞大的灰色雾气还在缓缓涌动着,那是数不清的兽魂,黑暗中一双双看不见的血色眼睛睁开,森然的注视着仍在往密林深处深入的一行人。 呼的一声,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妖风,那风打着旋儿一卷,在前方引路的火团顿时熄灭。 后方跟着的几人心里一紧,站在黑暗中不敢动弹。这样的黑暗粘稠如墨,没有火光人就如同睁眼瞎一般。 “怎……怎么办?!”李超抖着声音问,“寻路引灭了,我们要不要,要不要用照明术?” “不可。”左文琦沉声开口,“寻路引的符光经过特殊处理,不会引起林中妖兽的注意。若是用了照明术,咱们就会成为林中所有妖兽的目标。” “那现下怎么办才好?!”司徒小喝道,“不可用照明术,黑漆漆的一团,咱们如何能找到路出去?!” “情况如此诡异。咱们不应该再继续寻路。”左文琦道,“想必我们入林的消息,外间的人已经禀报了先生们。咱们应该留在此地,等先生们来寻。” 他的话有道理,一时间场间陷入了沉默。 天上飘下了一点绿色的光。 即使再微弱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也格外醒目。 那针尖大的光芒飘飘忽忽,从天而降,落到地上,眨眼间消失不见。 星星点点的光芒,慢慢从天而降。树林里下了一场绿光雨。那光芒越来越多,越来越盛,落地之后消失,附着在树身上却神奇的维持着不灭,他们四周围的树木,渐渐地都变成了散发着绿色荧光的大树,森林内部,次第亮起。 这样的景色很美,在场的少年们脸色却变得更加苍白。他们听过有关密林的传说。林子里因为法阵隔绝的缘故同外间不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白日。然而树林也有它自己的白昼,在深林深处,绿光雨下,森林亮起,属于它的白昼便到来了。 而生活在密林中的妖兽,也到了捕食的时节。 陈立清颤声道:“咱们,咱们怎么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又一阵妖风吹过。这里的风都是一小股一小股,像小刀一样刮过皮肤。妖风转瞬即逝,众人仍然闻到了那股剧烈的腥气。 骆河道:“结阵。” 大家背靠背,踩着奇异的方位站到了一起,拔出长剑一致对外。 天机殿里,童侍们平日里演练了无数的法阵,眼下是最简单的一种防御阵法。 莹莹的绿光中,前方出现了两盏漂浮的血红色灯笼。那灯笼飘飘忽忽忽隐忽现到了近前,其下突然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 剧烈的腥气扑面而来。七名童侍脚踩七星位,迅速轮番出击,七把银色长剑闪过寒芒,密林里传来一声野兽充满痛苦的长啸,一个硕大的脑袋显了形,飞溅着血液后退。 苏优图和夏满同时扭头看向长啸传来的方向,夏满道:“好像有人遇到危险了。” 苏优图嗯了一声,却没有要前去查看的意思。 若是那帮小人,也就罢了。夏满站着没动,想到了林致远郭洪涛他们。自己入了林,林师兄肯定会带着郭师兄他们进来寻她,若是他们遇到危险怎么办?! 她果断的转身看着苏优图:“我要过去看看。” 他看了眼那边:“那边有妖兽。” “我知道。”夏满顿了顿,“我怕林师兄他们进来寻我遇险,不可视而不见。” 明知是这样的危险,她自然不会要求他与她同行。她行了一礼:“多谢苏师兄相伴,还请师兄出去寻人求援,林子里有人遇险。” 她转身便走,他跟了上来:“林致远早安排肖胖子在林边候着。想来他也听见了这声兽吼,自会去寻人。我陪你前去。” 夏满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多谢师兄。” 林致远和郭洪涛第五次走出了树林,回头看着身后的密林沉默不语。 肖胖子莫名奇妙看着两人:“两位师兄,你们就在这里进进出出,进进出出,这是闹什么呢?” 林致远摇了摇头:“我们进不去。” 胖子挠了挠后脑勺:“进不去?什么进不去?” 郭洪涛解释:“我们进不去这片林子,只要往里走一丈左右,就会又走出来。” 胖子瞪圆了眼睛:“爷就不信了,活见鬼了!” 他掳了袖子就往树林里走,然而不过一息的时间,他也回到了密林入口处,和林致远郭洪涛二人面面相觑。 “我去。”胖子说,“真是活见鬼了。” 正在此时,密林里传来了一声野兽痛楚的长啸。三人闻声纷纷变了脸色,扭头看向密林深处,也不知道是谁如此深入,和林中的妖兽狭路相逢。 坑洼不平的头部,仿佛岩石一般嶙峋的皮肤,眼前的妖兽硕大的脑袋就像一块从哪儿掉落下来的巨大山石。只是那足有脸盆大小的血红色眼睛,裂开一丈来长的血腥大嘴都在提醒他们,这是一头凶狠的蜥岩兽。 连续扛了三轮,七童侍有些力竭。蜥岩兽庞大的力量下每一次扑击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伤害,司徒小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剧烈撞击带来的疼痛。 夏满和苏优图悄无声息的靠近了绿光所在的密林外围,远远看见场间的情形,夏满停下了脚步,冷笑一声:“原来是他们几个!” 苏优图看了看她:“你不去帮他们?” “帮?为何要帮?”夏满冷哼道,“从第一日起,他们就不安好心,今日又不知设了什么局引我入林。遇到这样的情况,实属他们咎由自取。帮他们?你会去帮咬伤你的毒蛇不成?” 第63章 若非使用了阵法防御,七童侍在蜴岩兽的攻击下也抵抗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是他们毕竟年龄有限,即使能够扛得住一时,若没有援助,也不过是绝望的拖延时间罢了。 蜴岩兽摆了摆脖子,浑身的鳞甲哗哗作响。它小心翼翼的围着七人缓缓爬行,黑色的舌头时不时的吞吐,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骆河道:“变阵。” 七人身影一顿变换,收缩了距离,防御得更加紧密。蜴岩兽眼里闪过一道凶光,已经不耐,怒吼一声,再度扑了上来。 阵法变换后,迎着蜥岩兽扑来的人是郭磊,他举起手中长剑,虚晃一下没有刺向面前的妖兽,剑尖一转,刺入了身旁李超的胸膛。 冰冷的剑尖透体而出,李超惊愕的睁大了眼睛,转头看向郭磊:“你……你……” 他没能说出余下的话,郭磊剑尖一转,李超眼睛里的生气消失,尸体沉重的摔在了地上。 蜥岩兽长舌一卷,李超的尸体被它吞了下去。 这一下变故让正准备离开的夏满和苏优图停下了脚步。 余下五人哗拉一下散开,震惊的看着郭磊。他手腕微转,背着剑转身,他的身后,蜥岩兽缓缓抬起了头,巨大的身体如同一座小山般矗立着,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 司徒小震惊不能言:“郭磊,你……” “哼。”郭磊冷笑,“一帮蠢货。” 郭磊抬手,蜥岩兽尊敬而服从的伏低了巨大的头颅,任由他将手放在它的脸侧轻轻抚摸,他斜眼看着众人,满脸冷意。 “你!”宫九抬手指着郭磊,手指轻轻颤抖,“你能驱使妖兽?!你……你是金国奸细!” 郭磊傲然不语。 骆河喝道:“结阵!” 五人再度结阵,警惕的看着眼前的郭磊。 骆河道:“郭磊,你有什么企图?!” “企图?”郭磊看着众人,犹如看着一群死人,“死人还需要知道这么多不成?” 司徒小道:“你杀了我们。你也逃不出去!” 郭磊慢悠悠的道:“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的手掌离开了蜥岩兽的脸,掌心翻转往下一沉,蜥岩兽发出一声怒吼,高高跃起,扑向场间五人。 电光火石间,骆河避开了蜥岩兽,纵身扑向了郭磊,二人长剑交错,郭磊用胸口迎着骆河的掌击,往后飞了出去。尚在半空中时,他的唇间发出一声尖啸,蜥岩兽放弃了继续攻击几人,转头接住了要摔落在地的他,头也不回的奔向了密林深处。 两道符光亮起,前方的树林中隐约响起了郭磊的一声闷哼。司徒小等人回头,紫先生,白先生并欧阳先生,魏先生都入了林。五童侍收了剑,向先生们行礼。 方才两位先生出手,郭磊见机极快,趁着骆河一击之下借势飞身后退,带着蜥岩兽遁逃。 欧阳先生沉着脸开口:“怎么回事?” “回先生的话。”司徒小上前一步,恭敬回答,“先前我等同苏夏满玩闹,误将她随身佩戴的玄珠丢入了密林,特地前来寻找。未料迷路后在此遇到骆师兄三人。”司徒小顿了顿,“后遇到蜥岩兽,我等本以为是偶遇,现在看来,那蜥岩兽是受郭磊驱使。” “什么?”几位先生纷纷变了脸色。欧阳先生厉色道,“你刚才说,蜥岩兽是受了郭磊驱使?!” “是。”陈立清道,“郭磊杀了李超,喂了妖兽,我等亲眼所见。” 场间一片沉寂。片刻后紫先生开口:“老白,你带他们出林罢,我同欧阳,老魏去里面看看。” 白先生看了看几名童侍身上因为同蜥岩兽博斗而受的伤,点了点头:“也好。”他转头看向夏满的方向,声音一沉,“还不出来?” 夏满自知瞒不过几位先生,和苏优图走出了隐身之处,同几位先生行礼。司徒小阴狠的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没想到这个妖女早就入了林,悄无声息的埋伏在一旁看他们遇险。 白大人点了点头:“你们几个,随我走罢。” 蜥岩兽带着郭磊,在密林中飞奔。 先生们入林之时,原本充斥在森林中的灰色雾气急速收缩,如今只有小小的一团,弥漫在郭磊周围。他面无表情,双眼瞳孔扩散,毫无生气。 待得到达密林中心,郭磊嘭的一声化作了一团血雾。那血雾渗入灰色雾气中,与雾气融为一体,包裹住了仍然在狂奔的蜥岩兽。 蜥岩兽猛然停下了脚步,前爪紧紧抓住地面,仰头发出一声长啸,雾气包裹下,它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大,原本如岩石般坚硬的皮肤表面变得更加嶙峋,它的头顶,一个尖锐的长角缓缓破壳而出。 远处紧追不舍的众先生们,亲眼目睹了蜥岩兽的变化过程,纷纷变了脸色。紫先生神色严肃:“这妖兽在长大。” 密林里的妖兽,多是幼体。妖兽的成长与妖宠相同,并非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生长,必须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妖兽才能长大。这蜥岩兽在林子里已经被禁锢了一百余年,而今眨眼之间,就化作了成年体。 蜥岩兽回过了头,远远注视着身后紧追它的人们。血红的眼睛里满是森冷的杀意。它的身体外围,血色雾气缭绕不去,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它包围。 魏先生开口道:“那雾气是什么东西?” “似乎是金国巫师的血祭。”紫先生道,“巫师在临死前,可以通过血祭的方法,将自己的肉身和灵力转入被他驱使的妖兽体中。方才郭磊爆体身亡,恐怕就是施行了血祭。” 密林中,一双一双颜色各异的眼睛纷纷亮起,像是无数漂浮在黑暗中的诡异灯笼,相同的是那些眼睛中都充满了重重的杀机。越来越多的妖兽慢慢走出了隐匿的黑暗,来到了蜥岩兽的身边。它身上血色的雾气就像毒一般,只要经过它的身体周围,就会瞬间一分为二将其余的妖兽包围。 一声声长啸在林中呼啸,一只只妖兽眼看着成长。欧阳先生神色大变:“不好!符阵承载有限,如今这些妖兽都化作了成年体,怕是关不住它们了!” 萧安看着眼前神色安详的如意,僵硬的如同一具雕像。 贴身丫鬟和院子里其他丫头嬷嬷的哭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听不真切。他想伸手再去摸摸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就如同凝固了一般,动一动手指头都很困难。 随着死亡,剧烈的疼痛终于消失。如意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纤细的手腕搭在床沿。房间里血腥味冲天,他也闻不到。 片刻后,他转了身,木呐的走向萧嫣然居住的淑院。 院门紧闭着,守门的嬷嬷陪着笑上前请安,他视而不见,抬脚猛的将其踹到一旁。萧嫣然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见状迎面跪下,他拔出了腰间长剑,寒芒闪过,两个秀气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鲜血喷溅。 阳光很烈,如烈油烹酒,整个世界突然变得真实起来,谁刺破了他耳边的那个泡,波的一声轻响后,周围的声音潮涌而至。哭喊声,惊慌的大叫声,下人们来回惊恐的躲避奔跑。萧安提了剑,一一的追杀过去。不过片刻时间,淑院里已经尸首遍地。 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王妃看见这一幕,几乎昏厥,勉强扶助管事嬷嬷的手稳住心神,厉声喝道:“孽障!住手!” 萧安长剑刺透了萧嫣然乳母的心脏,拔了剑缓缓回头,他的双眼血红,神色狰狞:“母妃,萧嫣然那个贱人在哪儿?!” “那是你妹妹!”王妃厉喝,“她已经进了宫,难道你还要提剑杀进宫里,造反不成?!” “进宫?进宫。”萧安仰天哈哈大笑,笑到后来浑身抽搐,身体一僵,猛地往后倒了下去。 镇南王妃大惊失色:“安儿!” 轰隆一声巨响,书院东北面厚重的院墙化作一片废墟,飞扬的尘土中,无数恐怖的妖兽如决堤的潮水一般,潮涌而出。 妖兽践踏民舍,冲上街道。天裕关的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在兽潮之下被践踏成了肉泥。 哭声震天,大地在兽群的奔跑下隆隆的颤抖。巨大的妖兽面前,无论是人类,牲畜还是建筑物都在一个照面间被踏成废墟和血泥。片刻之间,兽潮摧毁了一大片城市。 天机殿观星楼顶,黄司殿神色严峻的看着这一幕,解下了腕间的木枢,猛地按入了身后的阵枢中,整个天裕关的地面砖缝间顿时散发出刺目的白光,遮天蔽日。 那白光穿透了人体丝毫无害,穿过妖兽的身体却犹如万道利剑,兽潮变成了血潮,所有的妖兽都在白光中筋骨尽碎,血肉分离而亡。 夏满站在院子里,惊讶的看着满天的白色光芒。苏优图在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夏满问道:“那是什么?” “是天机阵。”邱皓宇道。白先生带着他们出来后,众人都汇聚到了医殿。邱皓宇神色苍白,“肯定出大事了。否则不会发动天机阵。” 兽潮从书院的东北角冲入了天裕关。因为密林符阵隔绝的原因,书院的众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是天机阵?”一旁的林致远道,“咱们入书院不过短短月余的时间,天机阵已经开启了两次。” 白先生也看见了外面的异象,神色格外严峻,吩咐了医侍替众人包扎,自己匆匆而去。 肖胖子不知道打哪个角落钻了出来,一路大呼小叫:“你们听说没有?出大事了!方才天裕关里出现了兽潮,天机殿不得已开启了天机阵,瞬间灭杀了兽潮。” “真的?!”他的话立刻吸引了众人围上去,七嘴八舌的询问。长廊下,唯有苏优图长身而立,看着遥远的天边。 地气的流动改变异常明显。每一次法阵的开启,都会对周围的天地造成巨大的影响。 苏优图笑了笑。 第64章 西陵城外,千总带着旗下士兵,顺着西北方向已经搜查了两天,终于寻到了掩映在荒草丛中的废村。 这个季节,齐腰深的长草枯黄,与断垣残瓦混在一处,格外凄凉。千总等人一靠近,荒村中扑棱棱飞起来一群黑鸦,呱呱的叫着从铅灰色的空中飞过,莫名的,千总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千总大人。”前骑营队长前来回话,“村子里到处都看过了,没有人。” “再仔细找一找。”千总道,“寻一寻有没有水井,地窖一类的入口。” “水井倒是有。”前骑营队长道,“前面的废园中就有一口,只是上面用了巨石封口。” “哦?”千总道,“去看看。” 前骑营队长说的没错,废弃的井口上用一方厚重无比的巨石牢牢压住,千总吩咐属下用长绳绑了石块,叫了数匹坐骑同时用力,轰隆一声巨响后,巨石翻落到一旁。 一股血腥味和臭味冲天而起,众人不由得捂住了口鼻。千总脸色微变,垂了绳梯,用布条蒙住口鼻后下了井。 火光照耀下,井下一片血色。 没有尸首,没有断肢,没有白骨,然而眼前的景象远比断肢白骨更让人觉得恐惧。整个地下穹形的房间里,地面,墙壁,天棚都涂上了厚厚的一层肉糜,已经分不清是人是兽。 即使用了布条捂住口鼻,依然无法隔绝那呛人的臭气。这样的场景让好些人更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千总回到地面后深呼吸了很久才勉强压住心里的翻江倒海,叫来了身边的百总:“速回城里,将此地之事,回禀大人。” 京城。 皇宫虽然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到了极致,阳光却永远照耀不到大殿深处。 议事殿里,隔着屏风,黄司殿,齐先生,陆震东并左宰相纪善垂手而立,议事殿殿门大敞,阳光只在门槛后投下了一丈见方的光影,冰冷的北风却打着璇儿在大殿里盘旋。明明很冷,殿里四人额头却都微微带汗。 一片寂静中,屏风后终于传来了翻阅纸张时簌簌的声音。片刻后一声巨响,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大殿里炸裂开来。外间四人同时下跪:“圣上息怒。” “好,真是好。”隐带怒气的男声传来,“金国巫师潜入京城,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也敢欺瞒朕,真是长了你们的狗胆!” “圣上息怒。”陆震东叩首道,“事关重大,臣与黄司殿也不敢轻易妄言,唯恐惊扰了圣上,是以在京城加紧了巡防排查……” “奸细都潜入了天机殿和书院,你们还排查什么?!”纪善毫不客气的打断了陆震东的话,看向黄司殿,“黄大人。当初你提议天机殿设立童侍之时,纪某就曾竭力反对。你是如何说的?你向圣上保证,每一个能进入天机殿的童侍,必然身家清白,忠于圣上绝无二心。怎么就偏偏从他们中间冒出了一个金国的奸细?” 黄司殿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纪善冷笑一声:“圣上将天机殿交于你,黄大人,纪某斗胆问一句,这些年来你有何建树?依老夫看,篓子倒是捅了不少!现如今,连是不是自己的人都已经弄不清楚了?” 齐先生看了纪善一眼,摸了摸长长的胡子:“纪大人,你对灵师一属,懂多少?” 纪善哼道:“老夫就是个普通人,只知道终于圣上,一心为民,不懂你们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齐先生瞬间翻了脸,“神神鬼鬼?天机阵乃我大辽开国圣帝同两位高僧共同主持修建,你是在质疑先帝还是在质疑高僧?天机阵都查不出来的奸细,他身上必有特殊之处。莫非纪大人你灵力通天,甚至强过两位高僧?!” “臣不敢。”纪善一惊,转向屏风叩首,“圣上明察,老臣绝无此意。” “天裕关死伤无数,你们却只知道在此斗嘴上功夫,朕实在是失望至极。” 四人同时躬身:“臣等知罪。” “此事无论如何,不可姑息。”屏风后男声淡漠,“那郭姓小子以叛国罪论处,其家族极其旁支,抄家斩首,姻亲,及五代内血亲同罪论处。” 屏风后,辽帝的脚步声传来,他下了龙台,大殿里的烛光将他的身影投影在白玉屏风上,格外高大:“黄司殿,天机殿是朕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可不要让锈锈蚀了朕到刀刃。” 黄司殿深深叩首在地:“是。” 夏满看着药圃的方向,闷闷不乐。玄珠丢在密林里,出了兽潮的事情之后,便是药圃也禁止让他们接近,现如今百草学都暂时改在了书室中用盆栽的药草学习。 肖胖子一屁股在夏满身边坐下:“怎么了苏老大,您老人家从今早开始到现在就没露一个笑脸。” “玄珠丢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回来。”夏满用力拔下廊下的草根,“先生送我的东西,从小到大,我从未弄丢过。” “只要珠子还在林子里,迟早都能寻回来。”林致远出声安慰,“而且现在先生们正在重新加固符阵,指不定谁就能拾到还给你。” 夏满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嗯!” 书院住宿的地方同天机殿童侍的院落相仿。一排独立的房间围成一方院子,前后几进。因为只有夏满一个女孩子,她没有住在大家杂居的这个院落,书院单独将她安排在先生们居住的院落旁。 苏优图回了自己的房间,将门关好,转身在厚重的木椅上坐下。片刻后他从怀兜里摸出一个圆圆的黑色珠子,正是夏满的玄珠。 他拿在手上把玩了片刻,玄珠发出莹莹的墨色光芒。他的手指抚过,玄珠表面的光芒随着他的手指消失,如同被擦掉了一般,与此同时,珠子内层雕刻的花纹也随着光芒的消失而消失,片刻后,又化作了一颗平淡无奇的玄珠。 苏优图从架子上拿下一把小小的刻刀,沉思片刻后,捏住珠子的手指微微发紧,玄珠再度被激发出了一层墨色的光芒,笼罩在表层。苏优图行刀如流水,墨色的光芒被他雕刻出一层繁复的纹路,珠子内层,相同的纹路缓缓流转,烙印其上。 前门大街的苏氏医馆简单的放了几挂鞭炮后,便正式开始开馆。 开馆第一日,门庭冷清,医徒们并未无所事事,趁空闲清点核查着存放的药材,堂医在看医书,宽阔的大厅里燃着淡淡的檀香,一进门,就觉着安静宁神。 华大夫人下了车,在华巧儿的搀扶下进了门。医徒们见来了人,赶紧上前招呼,华大夫人微微一笑:“我与你家主人是旧识,听闻医馆今日开业,特地前来祝贺。” 医徒们闻言,忙引了华大夫人入内落座奉茶,去了后院请宇文墨。华巧儿乖巧的站在大夫人身旁,忍不住四处打量。 榆木的房梁,厚重的粗木家具,家具表面坑洼不平的木纹沉淀着岁月的累积,一整面墙都是镶嵌了小铜环的木抽屉,用来存放常用的药材。许多医徒正在那处拿着文本和毛笔清点。医馆里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墙边的青铜细颈仙鹤炉是香炉,鹤嘴里缭绕着淡淡白色香烟。 这个医馆给人的感觉就和那个男人一样,干净,安宁,稳重,内敛。 宇文墨掀开风水帘进了大厅,华大夫人起了身:“苏先生。” 宇文墨执晚辈礼,华巧儿后退数步避过,大夫人也不肯受他的礼:“先生不必多礼,先生于我华家有大恩,这可是折煞老身了。” 宇文墨请了大夫人落座:“有劳夫人挂心。” 大夫人笑吟吟的摇了摇头:“即使不论先生对华家的大恩,大家同从南方远道迁徙进京,那也是难得的情分。先生决定就此悬壶济世,我等岂有不闻不问之理?有了先生这样的神医,京城的百姓们有福了。” 宇文墨道:“大夫人过奖了。”他顿了顿,“不知华老爷如今身体调理的如何?” “托先生的福。”大夫人道,“我家二弟一直吃着先生开的方子,而今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这些天常说身体僵硬,四肢发凉,关节活动不便。” 宇文墨点了点头:“老爷先前因为驱毒,躺了数月,身体僵硬在所难免。因血行不畅,是以四肢发凉。这个不难,只要坚持每日加以推拿过血,过些日子就会改善。华老爷如今身体好转,不可整日卧床不起。即使是好人,这般长期卧床对身体也没什么好处。若是天气晴好,最好到院子里走一走,活动开了身体,血行顺畅,这些毛病自然都会消失。” “可不就是这个理。”华大夫人叹道,“只是我家二弟自从从南疆回来之后,就如同变了个人一般。以前那般和气的人,而今变得暴躁易怒。我是长嫂,虽能用身份压着他,也不方便日日去他房里。巧儿是个姑娘,下人们又都畏惧老爷,如今府里竟是没人能拿他有法子了!” 华老爷性格大变,或许和之前那段变成活尸的经历有关。宇文墨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改日我去府上,替华老爷看一看。” 华大夫人闻言大喜:“有劳先生了!”她起了身,吩咐华忠送上贺礼,“先生这里忙,老身就不多扰。改日先生方便的时候,让华忠前来接先生前去。我家二弟的事情,就辛苦先生了。” 宇文墨亲自送了华大夫人上车,车行出了前门大街,大夫人拍了拍华巧儿的手:“巧儿,改日华忠来接苏先生去府里的时候,你去你爹的院子里候着。” 第65章 一场大雪后,京城里各处大大小小的水池都已上冻,御花园的锦鲤池也不例外。积雪将原本金碧辉煌的宝顶变成了肃静的白色,到处银装素裹。 萧嫣然身披贵重的粉色狐裘大氅站在锦鲤池边,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上又覆了积雪,看不见水面和肥美的金红色锦鲤。 一旁的小太监陪着笑:“贵人,前几日雪后这池子就上冻了。现在天气还不冷,再过些日子冻的更实诚些,这冰上都能行人了。” 萧嫣然不语,侧脸淡淡的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小太监心里咯噔一声,郡主小小的脸蛋上虽然面无表情,他却从这一眼里看出了杀机。小太监顿时觉得花园里的冷意透骨而过:“贵人既然想看锦鲤,小的这就去想法子,贵人稍候。” 过不多时,小太监就唤来了一些同伴,拿了破冰的铁锹,小心翼翼的站在池边去敲冰。那冰看着不厚,十分结实,这么冷的天气,不一会儿的功夫,几个小太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那冰面也不过就破开了一个小小的白坑,连水的影子都看不到,更别提锦鲤了。 萧嫣然本就心气不顺,被那敲冰的声音一扰,心里怒火更甚:“你们这般做事,莫非还要我站在这雪地里候着不成?!” 小太监咬了咬牙,提着铁锹上了冰面。脚一落上去,那冰就微微一颤,还未等他醒过神来,脚下发出喀喇喀喇的脆响,身子一空,就掉进了冰湖里。 萧嫣然见状,拂袖而去:“一帮蠢货!” 旁的小太监赶紧帮忙救人,好歹将落水的小太监拉了上来。他已经冻得皮肤青紫,浑身颤抖。宫里的下人们若非得主子怜惜,轻易请不到大夫,大家也只好赶紧将他送回房,想法子让他暖暖身子活血罢了。 “都怪那个苏夏满!”萧嫣然恨恨的回了房间,宫女们立刻上前替她解下大氅。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她随手摘下护手扔下地,转身在炕沿坐下,用力一拍桌面,“我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那个贱人,若不是因为她,我今日又怎么会被困在宫里?!” 她看向一旁的碧荷,“司徒小那边怎么回事,为何还没有消息?这么点小事,到现在都办不好不成?” 碧荷欲言又止。萧嫣然偏头看过去,冷然道:“你何时也学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话吞吞吐吐?” 碧荷一惊,赶紧回话:“回郡主的话,司徒那边递过消息,说是书院里出了意外,天裕关发生了兽潮,他们这次没有得手。还有就是……府里传来消息,说林姨娘没了。” “没了?”萧嫣然微微一怔,随即冷笑,“那狐媚的样子,看着也是个短命的种!” 碧荷犹豫再三:“王妃娘娘也传了话,让郡主您在宫里多待些日子……” 萧嫣然猛地站起身,将手边的一套瓷器尽数拂到地上摔了粉碎,一屋子的人见状都跪了下去,惊惧不能言。萧嫣然咬牙道:“好,为了个贱人,竟然要我有家都不能回不成?!他们不让我回去,我就偏要回去!” 下学后,旁的人都去了食堂用膳,司徒小,宫九,陈立清,左文琦,骆河,夏满还有苏优图却被先生留了下来。 因为私入密林,他们被罚打扫书院七天。 夏满和苏优图被分去了机物殿。 大火之后的机物殿,虽然书侍们对里面的杂物进行了清理,却仍是一片狼藉。火烧水泡后的污物随处可见。主体建筑虽然还保持得算完整,其内的墙壁,窗户,地板,天棚已经面目全非。好些东西被烧结后牢牢的附着在地面上,已经辨不出本来的模样。 苏优图放下手里拎着的水桶,用扫帚拄着地,环视了四周围一圈。夏满低头用脚尖踢了踢面前一块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黑块,发现它纹丝不动,抬起了头:“这用扫帚怎么可能打扫干净,依我看,要用铁锹铲才行。” 苏优图不声不响的卷起了袖子,从大殿的入口开始,蹲下用扫帚开始清扫,遇到牢牢附着在地面上的,他就拔出腰间短剑做工具。夏满见状无法,只好也挽起了袖子,到另一边去清理。 岂料她刚伸手扫了两下,身旁伸过来一只有力的胳膊握住了扫帚的上端。夏满抬头,苏优图摇了摇头:“这种粗活我来做,你候着便是。” 夏满想说什么,他坚定的拿走了她手里的扫帚,走了几步回头:“你若是觉得过意不去,让你的人形傀儡来帮帮忙。” 玳瑁最大的好处就是力大无穷,在她的帮助下,机物殿里清理起来极快。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夏满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在此待了一个多时辰。而机物殿里也清理出了一小片。 “今天就到这里罢。”苏优图放好了扫帚,用清水净手,放下了衣袖。夏满跟过去,很是过意不去:“师兄,辛苦你了。上次林子里的事情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他转头看着她,从怀里摸出一个漆黑的玄珠递过去:“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夏满诧异的从他手中接过,举起来对着夕阳。金红色的阳光下,珠子内层隐隐有一层细致繁复的花纹,夏满翻转片刻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惊讶的转身:“你在哪儿找到的?” 苏优图道:“这几日先生们在重布符阵,需要人做下手,我就去了林子里帮忙,想着顺便帮你寻一寻这珠子,没成想运气好,真让我找着了。” 夏满高兴极了,仔细的将珠子收好:“师兄,你忙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一定要报答你。你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低头看着她,笑得很温和:“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如果你一定要报答,不如请我吃点东西?”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忙了一下午,有些饿了。” “这个容易!”夏满道,“我住的院子里就能自己做饭,让灼华做点好吃的,今晚上就请你。” 他点了点头:“也好。” 先生们居住的院落,平日里很少有学生出入。夏满因是书院唯一的女孩子,才被安排在这个地方。苏优图在夏满院子门口站了一站,侧身看向身旁。和学生们居住的简陋房间不同,这里的院子虽然只有一进,却有正厅厢房之分,夏满居住的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口井,方便她取水使用。 灼华在书院里因受法阵的压制,平日里夏满不在的时候很少维持人形,在井边恢复了本体,化作一棵巨大的千面树。虽然已经是白雪皑皑的时节,千面树却依然青翠欲滴,其上挂着的美人头粉面含春,欲语还休。 远远看着夏满往回走,千面树缓缓收缩化为灼华。她迎了夏满进门:“今日怎么晚了一个时辰?”说着话,不动声色的看了其后的苏优图一眼。后者似乎一无所觉,只是好奇的打量着院子。 “哎,被先生罚了。”夏满道,“要打扫机物殿七日呢。这七日都会晚。”她指了指身后的苏优图,“这是苏师兄。他帮我寻回了玄珠,又替我打扫机物殿,我想报答他,答应请他吃点好的。灼华,你去做点好吃的吧,我和苏师兄到现在都还没用晚膳呢,饿死了。” 灼华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侧室。夏满迎了苏优图进门请他落座,吩咐玳瑁去烧水煮茶。 苏优图打量着夏满的房间。这屋子里的物品明显都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处处都带着她的气息。他的视线落到窗前的大书桌上,其上散乱的放着些厚厚的书籍,书桌一角,敞开的竹篓里铺着红绸,里面放着一个小小的金丝刻回。 他走过去,伸手拿了起来。那金丝刻回明显坏了,表面原本绷紧如蛛网般的金丝断开,散乱盘结如同盛开的龙爪菊。这金丝刻回已经有了些年头,紫檀木的底座在岁月的磨蚀下呈现一种紫金色,他的指尖细细抚摸过刻回侧面,那里歪歪扭扭的刻着一个满字。 “这是先生送我的。”夏满走到他身边,“还是我七岁的时候,先生给我做的呢。前段时间我用的时候不小心给弄坏了,说让先生修来着,他最近太忙没顾上,我就带到了书院里放着。” 他转身坐下,少年修长的手指抚过刻回上的金丝,原本纠缠如麻的丝线在他的指尖变得服帖,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展开原有的纹路。夏满见状睁大了眼,忍不住又是钦佩又是感叹:“师兄,你好厉害!”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给我一根金针,还有,看不清。” 她寻了金针给他,赶紧点了灯盏过来放在桌上。少年低了头,全神贯注,一根一根比发丝还细的金丝被他理顺后用金针镶嵌回它原本的位置,在檀木底座上固定。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就修复了金丝刻回,揉了揉胳膊递给她:“你试试。” 夏满接过刻回,感觉到刻回散发着平稳的灵力:“师兄,你太厉害了。” 他道:“雕虫小技罢了。这等孩童玩耍的玩意倒是不难修,若再复杂些,就没这么简单了。” 她明显很高兴:“师兄,你不是生于西荒吗?你这些技艺,都是跟谁学的?” 苏优图道:“我有个好师傅。他博闻强记,知识浩渺如海。能跟着他修行是我的福气,可惜我不过学了些皮毛而已。” 夏满不解:“为什么?你的师傅呢,你怎么不继续跟着他学了?” 苏优图回答得没有一点温度:“他死了。” 第66章 望月湖边,几个附近居住的小孩正在湖边玩耍。这一段湖岸朝廷修建了石堰,湖水距离岸边约莫有半尺的距离。石堰下被水浸泡的部分坑洼不平,长满了寸许长的绒绒水草,这里聚集了很多指头大小的灰色小鱼,在水草里调皮的游来游去嬉戏,只要伸手就能捞到。几个孩子聚在这里,在想法子捞鱼玩儿。 几个孩子正玩的高兴,一个腰间系着围裙挽着袖子的大嫂从临湖的院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抱起了其中一个小女孩,见她因为贪玩被湖水弄湿了衣袖,不由得数落:“囡囡,水这么凉,生病怎么办?”大婶回头看了一圈孩子,“告诉你们啊,这水下面可深着呢。你们要是掉下去了,会被水鬼拖回去吃掉。水鬼最喜欢吃小孩子,又香又嫩,到时候可就见不到你们的爹娘了。” 几个孩子扔了手里的木棍枝条,一轰而散。倒不是惧怕水鬼,而是怕大婶告诉了他们的父母,知晓他们聚在这里玩水挨骂,各自赶紧回了家。 孩子扔掉的柳枝在水面顺着水波浮浮沉沉,蓦然一根柳枝被水面出现的漩涡一卷沉入了湖底,水涡消失后,一道朦胧的白色身影在水下一闪而过,隐约间能见到那白色身影散发着清冷的荧光,身后的长发如水草般飘荡。白色身影经过之处,湖面泛起了一层薄薄的冰,又互相撞击着破碎消失。 张大人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天空。已经连续几日不见太阳,始终是阴沉沉的天色。漫天都是灰色的云层,泼墨一般洒满了整个天空。风很大,云层被风拉出了长长的轨迹,一直蜿蜒到天边消失不见,整个天空仿佛是云朵构成的荒漠。 寻骑营长腰胯大刀,迈过庭院大步而来。他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张大人的视线落到庭院里,青砖上不知何时结上了一层薄冰,随着寻骑营长的走动应声碎裂。 寻骑营长低头抱拳行礼:“大人,属下将大师迎来了。” 张大人点了点头,看向寻骑营长的身后,寻骑营长带着全副武装的一队士兵,另有灰衣僧人数名,打头的正是圆德大师。 张大人上前行礼:“多谢大师施以援手。” 圆德大师双手合十回礼,并不多言走到了井边。前骑营队长出井后,复又用巨石封住了水井。张大人挥了挥手,士兵们哗啦啦上前,拉紧了巨石上的绳索齐心协力,没过多久一声巨响后露出了井口。 臭气熏天,所有人都忍不住后退几步回避。圆德大师眉头紧皱,念了声佛号,转身看着张大人:“大人,贫僧让大人准备的物事,大人可已备好?” 张大人点了点头,士兵们用推车运来了一车一车封好的火油,放到了井边。 圆德大师指了指井口:“倒进去。” 一桶一桶的火油被浇了进去,不过片刻,推车上的火油就已经一扫而空。圆德大师拿了数枝火把,亲手扔到井下。 轰的一声,井下浓烈的火焰冲天而起,窄窄的井口冒出了漆黑的浓烟。那火不过燃烧了片刻,井下隐约传来了阵阵凄厉的兽鸣,地上的人纷纷变了脸色,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武器。 什么东西顺着水井冒火迅速爬了上来,刚刚在井边露头,就被一阵符光击中,惨叫着掉落。圆德大师指了指翻落在一旁的巨石道:“封井。” 旁人不敢怠慢,抬起巨石封住了井口,下方又有东西冲了上来,巨石仿佛压不住一般,被顶的不停震动。一旁的灰衣僧人奉上了狼毫笔和朱砂调兑的金漆。圆德大师接过笔,手下飞快,一道道镇符如游龙一般缠在巨石之上。随着镇符的书写,巨石的震动渐渐微弱,直至平静。 圆德大师停了笔,脸色微微发白。将毛笔交于一旁的灰衣僧人后转身对张大人道:“此地应已无大碍。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大人最好再派人将周围搜查一番。如有意外发现,也好早些想法子应对。” 张大人点了点头,吩咐前骑营队长和寻骑营长各自带人,以废园为中心,顺着山路搜查。 第二日一早,华忠就驾了车接宇文墨去华府。大夫人亲自出来迎了他,领着他去了华二老爷所在的院子。 到了院子门口,大夫人停下了脚步:“老身毕竟是长嫂,二弟的内院,就不方便去了,一切都有劳先生了。” 宇文墨点点头进了院子。丫鬟们上前替他打起了门帘,内室里,华巧儿正坐在拔步床边的步踏上,跪着替华二老爷捏腿。听见身后的响动她回头看了一眼,迎上宇文墨沉静的眸子,华巧儿一时间脸颊绯红,站起身匆匆行了一礼后退:“苏先生。” 宇文墨在门口站了一站,缓步进门。那华巧儿却并未回避,安静立于一旁看他替华二老爷诊脉,待他收了手,她从丫鬟那里接过茶杯亲自奉上:“先生请用茶。” “有劳姑娘。”他并未接,正襟危坐,纹丝不动。华巧儿咬了咬唇,低着头端着茶,也立于他面前一动不动。一旁的丫鬟见状,悄无声息的后退。宇文墨起了身:“华二老爷并无大碍,在下医馆尚有它事,不便多留,告辞。” 华巧儿情急之下开了口:“先生请留步。” 宇文墨却连脚步都未停顿,自顾出了房间。 华巧儿眼睛一红,只觉又羞又恼,放下茶杯颤巍巍在步榻上落座,丫鬟小心翼翼的上前:“姑娘,大夫人有请。” 华巧儿一腔委屈正不知往何处诉去,扑进了大夫人的怀里,低声啜泣。大夫人慈爱的抚摸着巧儿的头发:“孩子,你受委屈了。” 华巧儿低泣不语。 大夫人道:“苏先生是正人君子,大娘我这辈子,见过自诩风流的男人多了。只要有点才华有些财气的男人,便自觉了不起,只要有女人稍稍加以辞色,便成就一段风流韵事。 这女人嫁了人,便一辈子只能伺候一人,男人成了亲,却可以三妻四妾的往家迎。苏先生这样的男人,拒别的女人于千里之外,嫁给这样的男人,是女人的好命。一生一世一双人,有几个女人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华巧儿已经停止了啜泣,默默的听着大娘的话。听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可他,终究是有了婚约。” “傻孩子。”华大娘拍了拍华巧儿的手,“我让华忠去仔细打听过了。没听说他有什么婚约,想来不过是推脱之词。这门亲事,大娘替你做主,一定做成。” 司徒小踢翻了地上的木桶,木桶骨碌碌滚到角落,水洒了满地。陈立清道:“师兄,你这般生气又有何用?” 司徒小将手里的扫帚掰为两截扔到一旁,恨恨道:“呸!没有整治到那个妖女,如今倒把自己成天陷到这破地方!” 司徒小和陈立清被分到了经殿里打扫卫生。这里都是满屋的经文,平日里来的人极少。大殿的门可谓常年紧闭,满殿都沉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各种虫网。一开门,灰尘呛得两人直咳嗽。 如今苏夏满和苏优图成日里在一起,再带着那人形傀儡,他们更不好下手。司徒小的心里一阵烦躁,小郡主那边派了人来催。他这里却寻不到下手的机会。 “一不做,二不休。”陈立清发了狠,“他们现在不是就在机物殿里吗?左右现在没人,不如趁他们不注意将他们锁在里面。机物殿既然能走一次水,就能走两次水。” 司徒小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片刻后一咬牙:“走!” 机物殿里,苏优图挽着袖子,将长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跪在地上用刷子擦地。小玳瑁在他身旁,撅着屁股双手按在木刷上,一会儿跑过去,一会儿又跑回来。她的效率非常之高,只要是她经过的地方,原本黑色的地板立刻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颜色来,仔细看,似乎原本的地砖上都留下了细细的擦痕。 小半个机物殿的地板已经恢复了原貌,露出了原本灰色的地面。夏满拎着桶,不断用木勺盛出水来冲刷他们擦拭过的地板。这般机械的劳动了好一会儿,夏满忍不住捶了捶腰直起了身体:“累死了。腰和胳膊都要断了。” 苏优图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下却不停:“累就歇歇。” 夏满一屁股坐在擦拭干净的地面上,也不顾长袍沾上了水渍:“师兄,擦地这么累,你怎么不歇歇?” “和以前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他低着头专注的擦拭着地板,“在书院这是受罚。以前跟着师傅学习的时候,他老人家要求我们每天都要将整个藏经楼洗一遍。那时候数九寒冬,一桶水还没拎到经楼上就已经冻成了冰。我们只好在经楼里先用火符将冰化成水,再慢慢擦拭门窗和地面。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满手都是疮,一用力伤口裂开,全是血,钻心的疼。” 夏满撅了撅嘴:“你的师傅也太狠心了。” 他微笑着抬头看了她一眼:“嗯。幸好有小师妹,我们打扫不完经楼,就不能吃饭。小师妹总是偷偷的藏了吃食,趁师傅不备溜上来给我们送吃的,替我们包扎上药。她心疼我们打扫经楼辛苦,偷偷的带了人形傀儡来帮忙,若不是小师妹暗地里相助,那些日子真不知怎么撑过去。” 夏满好奇的撑着头看着他。提到小师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都是温柔的光:“那你的小师妹呢?” 苏优图眼睛里的光渐渐消失,变得冷酷。他唇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他低了头看着手里的刷子:“死了。” 夏满放下了手,有些不安:“对不起师兄,我不是……” 他摇了摇头,继续擦拭。看着少年机械的动作和面无表情的脸,夏满觉得心口莫名的有些发堵。整个大殿里只有玳瑁无忧无虑,没有任何心思和烦恼,来来回回的擦拭着地面。 司徒小和陈立清趁天色昏暗无人溜到了机物殿外,悄悄地抬头看了眼殿内,苏优图低着头在擦地,玳瑁埋头来回跑个不停,苏夏满坐在地上正在发呆。 书院里所有大殿的锁都是符锁。一旦锁住,除了钥匙,内外都无法打开。 司徒小笑了笑,猛地合上虚掩的大门,落了锁。 夏满倏然一惊回头:“谁?!” 第67章 外面没有动静,夏满走到门边,想要开门,纹丝不动,她又用力拉了拉,回头对苏优图道:“打不开。” 苏优图起了身,走到夏满身边伸手试了试,又侧耳听了听,门外传来符锁撞击门板的声音,他摇了摇头:“锁住了。” 夏满气得踹了脚大门:“肯定又是那帮孙子!” 天色已经开始渐渐变得暗沉,机物殿里没有点灯,原本靠着天窗的阳光照明,这会儿日头西斜,殿内的光线也迅速的弱了下去。夏满揪出了怀里呼呼大睡的影魅,施了个照明术在它身上,转身靠着门坐下:“不知道这帮孙子又想干嘛。” 苏优图在她身边落坐:“等等吧,书院里人来人往,一会儿听见外面有人动静,寻人开门便是了。” 机物殿走水后封了殿,这一带几乎没有人迹。司徒小和陈立清从怀里掏出纸包,小心的将磷火粉沿着墙根洒在殿外。这种粉末遇火便会猛烈燃烧,水浇不息,直到把所附着的燃烧物烧为灰烬才会罢休。 两人拿着纸包洒到殿后,这里是阳光常年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许是积累了太多阴气的缘故,分外的冷。 陈立清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冷。” 司徒小也觉得冷,耸了耸肩膀:“这鬼天气。” 两人低着头注视着地面,全部精神都在磷火粉上,没有看见他们的头顶不知何时聚集了大片的阴云,那灰色的雾气牢牢贴附在长廊的廊檐下,他们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到了殿后那灰色的雾气越发浓重,由上而下涌到地面,将两人牢牢包围。 身后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司徒小迅速收好了手里的磷火粉警觉的回头,只见暮色中骆河正沿着长廊缓缓向他们走来。司徒小松了口气,上前行礼:“骆师兄。” 骆河没有动,暮色浓重,看不清他的脸。 陈立清莫名其妙的有点害怕,骆河的脸上像有一层流动的面纱,怎么看都看不清。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司徒小回头,与宫九打了个照面。后者倒挂在长廊檐下,轻轻一跃落地。 司徒小后退一步,有些胆寒。宫九的样子看上去也不似平日,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狠。司徒小稳了稳心神行礼:“宫师兄。” 这一退,就觉得心口一凉。司徒小低头,一截明晃晃的剑尖透胸而出。他震惊的扭头想要去看身后的骆河,却觉得心口一痛,骆河拔出了刀,他重重的摔落在地。 陈立清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不能动弹:“你们,你们……” 他转身就跑,没跑几步,眼前的暮色中骆河由虚空中凭空出现,迎面而来。锋利的剑刃也刺透了他的胸膛。陈立清大睁着眼睛,实在不懂为何他二人要对他们下此毒手。 地上凉,多坐一会儿浑身发僵。夏满觉着不舒服,正想动一动活动一下发麻的身体,肩上一暖,苏优图脱下了棉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师兄。”夏满有些发怔,“殿里这么冷,你会着凉的。” “不用担心我。”他道,“你好好披着衣服,不要受寒。” 她想脱下衣服还给他,他探身过来捏住了衣服的领口阻止她。一瞬间少年距离她很近,淡淡的呼吸拂在她的脸上,温温热热。 黑暗里他的眼睛就像某种野兽,平静的注视中带着她不懂的冷光。他修长的手指放开了衣领,像是想要抚摸她的脸,却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去。他握了拳退后,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满莫名觉得有些紧张。苏优图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感,而她并不明白这种压力因何而来。幸好他的衣物宽大,将她整个笼罩在其中,她趁势缩了缩,半张脸也缩到了衣服里,悄无声息的收拢了腿环抱着自己,也同他一般的发呆。 大殿里越来越暗,反衬着带着照明术的影魅越来越亮。小家伙坐在玳瑁的肩上,垂着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玳瑁垂手而立一动不动,仿若雕塑。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突然传来了开门声,夏满惊喜的回头,只见一名书侍推开了门正提着灯往里看,他身后是焦虑的灼华,看见夏满毫发无伤的坐在大殿里灼华松了口气,快走几步:“姑娘!” “灼华!”夏满扑到灼华怀里,抱着她温暖的身体蹭了蹭。灼华仔细检查了夏满一番:“这么晚还不见你回来,我便去隔壁的院子求了紫先生。紫先生让他的书侍陪我来寻你,幸好你没事。” “不知道谁,把我和师兄反锁在了大殿里。”夏满哼了一声,“左右不过是那几个无聊的人。让我逮着他们,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 夏满转身脱下身上的外袍还给苏优图:“师兄,多谢。” 苏优图接过棉袍,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大殿。 轰隆一声炸雷,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到房顶,发出啪啪的声音。不一会儿的功夫,路面已变成一片泽国。 大雨冲刷下,山路变得泥泞难行,寻骑营长不得不带着众人寻地避雨。幸好这附近的山都是大岩,巨大的岩石褶皱下山洞星罗棋布,众人找了个大些的山洞避了进去,看着洞口冲刷的雨水如瀑布一般哗哗流淌。 这山洞里地势从洞口往里一路向上,雨水不能倒灌,地面保持着干燥。众人见雨大索性往里走了些,越往里空间越宽敞。众人于是就势在洞里生了火,脱下身上的衣物烤干,顺带吃些干粮喝点酒暖身。 喝了些酒水,身上的寒意散了些,寻骑营长觉着有些内急。他光着身子站起来往山洞里走,寻个地方方便。这洞内如羊肠一般弯弯曲曲,往里走越走越深,寻骑营长不敢太过深入停下了脚步,找个了墙根开始放水。只听见哗哗的声音,尿液冲刷着地面,冲掉了他面前一块圆形石头上的浮土,露出了下面的蛋壳来。 寻骑营长心里一惊,顾不上脏,揉了揉眼睛摒住呼吸弯下腰仔细分辨。月白色的蛋壳,打眼看去的时候,还以为是山壁间突出的卵石。 寻骑营长慢慢直起了身体回头打量,他来的这一路,山壁上密密麻麻全是这样的圆形凸起。他紧张的咽了口口水,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西陵城郊的一所民房里,门窗紧闭,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正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闭着眼睛摩梭着手里的一串骨珠。 他的身形高大健硕,衣物也无法掩饰肌肉的突起。他的五官带有明显的异族血统特征,他如辽人一般束了发,耳边却带着一个大大的金耳环。 屋子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她虽然撑着伞,身上的长裙和脚上的鞋已经被雨水浸湿。她将油布伞随手□□墙角的青瓷瓶里,转身在那男子身边坐下,一边用手梳理着自己湿漉漉的发梢,一边忍不住抱怨:“这破地方又湿又冷。师兄,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尸婴煞,带回去给师父?” 男子闻言睁开了眼,看向少女:“师父也只是大概推算出尸婴煞被安放在此处。对方用了法阵掩盖它的气息。我们想要寻到它,唯今之计,只能想法子用极阴之物来引起它的共鸣。” 少女嘟起了嘴,粉嫩的脸颊和嘴唇十分漂亮,让人移不开眼:“你这法子也太慢了。这么多天了,也没有什么消息。” 男子道:“西陵城此处虽然没有天机殿的人,却有西陵寺的僧人坐镇。为免打草惊蛇,也只好慢些。你耐心点。师父交代你做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 少女甜甜的一笑:“这种水磨功夫的活儿,师父知道我做不了,所以才让我去做别的啊。师兄放心,所有的兽卵我都已经让灵兽私底下安放在指定的方位上,错不了。” 男子点了点头:“我们都要谨慎小心些,尽力做好师父的吩咐,不要坏了他的大事。” 女子往炕上一躺,斜撑着自己看着男子:“说起来,那撒合辇可有什么动静没有?转眼间已经过去了好几月,也不知他那里进展如何。” 男子摇了摇头:“那人隐藏极深,没听到一点消息。” “师兄啊。”少女笑吟吟的看着男子,“你说,我们万一要是和那撒合辇狭路相逢,又该当如何呢?” 男子微微眯了眯眼睛:“阻拦师父大事者,自然杀无赦。” 少女娇俏的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杀无赦,等你能打得过撒合辇再说吧。哈哈哈哈……” 男子有些隐怒,看向自己美丽的师妹:“那你说当如何?” 少女撩了撩自己的长发:“自然是有多远,躲多远了。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呀,傻师兄。” 终于到了书院放假的日子。金老头驾车来接夏满,她迫不及待的飞奔上车,果不其然的看见宇文墨正坐在车里边看医书边等她。她扑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爱娇的用脸去蹭他的胳膊:“先生先生,我好想你!” 他微笑着抽出手拍了拍她的肩:“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爱撒娇。” 灼华上了车,向着宇文墨行礼。玳瑁去了前面坐在金老头身边。马车微微一震,平稳前行。 “先生我跟你讲,我进了书院的密林噢……”小姑娘抱着宇文墨的胳膊,详细的将自己这几日在书院的经历尽数讲了一遍,进密林,看见妖兽伤人,天裕关爆发兽潮,自己因为私自擅闯密林被先生罚了打扫机物殿…… 她自己也没发现,她的描述中频繁的出现了一个叫苏优图的名字。苏师兄陪她去寻玄珠,苏师兄陪着她去救人,苏师兄替她找回了珠子,苏师兄和她一起打扫机物殿,苏师兄将自己的衣物让给了她。 “小满。”小姑娘终于讲完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宇文墨低头摸了摸她的头顶,“苏师兄帮了你这么多忙,不如请他来府里做客,好好谢谢他如何?” 第68章 天还没亮,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雪后的安宁中。或许正因为如此,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来才如此的突兀。西市郭府尚在沉睡中未醒,朝廷的官兵已将其团团围住。雪白的地面在长靴的践踏下变得脏乱,晨风让盔甲越发冷硬,如同此刻一众官兵脸上的神色,丝毫不近人情。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门房披着衣裳揉着眼睛前去应门,厚重的木门刚开一条小缝,就被人用力撞开,门房大惊,刚想要大喊,被领头的将士冷眼一看,所有的声音都留在了喉咙里。 红缨,全身披挂泛着青灰色的盔甲,腰悬阔刀,是九城营的人。 门房面如死灰,眼看着九城营的士兵如潮涌一般进入了院子,过不多时,安静的小院里就响起了惊呼声,哭喊声,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是院子里的人,尽数被捆了上了重镣,被带出房间一一跪在雪地里。 郭家的人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几乎都只着单衣,寒风刺骨,他们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惊恐的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一一破门而入,继续搜捕有可能逃脱的人。 寒风中,一个一袭黑衣的男人缓步走入院中。他衣边金线的滚秀随着他的步伐波浪般飘荡,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出尘之意。看见这袭黑衣和金绣,郭闵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扯着嗓子大喊:“秦大人救命,秦大人救命!我儿郭磊是天机殿的童侍,秦大人,秦大人,这一定是误会,误会啊!” 秦司监停下了脚步,看也没看郭闵一眼,接过一旁司侍奉上的名册,开始清点郭府的人头。郭闵还待大喊,一旁的兵士用刀柄狠狠的在他腹部一击,郭闵的脸顿时变得苍白无比,因为窒息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佝偻着身体侧摔倒地,引来一阵妇孺的哭喊。 “叫什么?”秦司监身旁的司侍冷冷的开口,“你家郭磊乃是金国奸细。圣上亲谕,郭磊以叛国罪论处,郭氏家族极其旁支,抄家斩首,姻亲,及五代内血亲同罪论处。救你?谁能救你,谁敢救你?” 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的郭闵闻言喉头一甜,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距离西市一条街外的水井胡同里,夏满在睡梦中隐隐听见了震天的哭喊声,她揉着眼睛起身,困倦的伸了个懒腰,灼华握着烛台掀帘进了屋:“时辰还早,姑娘还是睡睡再起罢。” 夏满摇了摇头,侧耳细听,外面的哭喊声隐隐约约,有妇孺,也有男人:“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多人哭?” “是大事。”灼华上前拉起棉被将夏满整个裹住,“西市的郭府被朝廷抄了家,所有人都下了大狱。朝廷弄来了好多囚车来运送囚犯,姑娘听见的这些哭喊声,都是郭府的人在哭。” 夏满疑惑的重复了一遍:“抄家?犯了什么罪要抄家?” 灼华道:“不清楚,不过既然是重罪,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贴榜布告天下,到时候就知道了。”灼华按着夏满重新躺下,“外面冷得厉害,廊下都结了好多冰棱。姑娘还是不要起来太早,安安心再睡会儿,过两个时辰再起。青黛给姑娘熬了八宝粥,到时候正好。” 夏满点了点头,用力裹紧了温暖的被窝,让自己像个蚕一样躺好,看着灼华握着烛台出了房间,小心的掩好门,屋内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许是又要下雪的缘故,天色很昏暗。天空像是被一床无比巨大的灰色棉被捂住了,到了卯时末仍不见天光,原本就显得有些阴森的大殿里更是漆黑不见五指,不得不点烛台照明。 萧嫣然披散了长发,身着白色中衣坐在巨大的沉木紫漆雕花床边,训练有素的宫女们正一一捧了伺候她梳洗的用具鱼贯而入,殿内有超过三十余人,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着殿内的羊皮灯笼一盏盏亮起,整个大殿在灯火照耀下越发显得尊贵,地龙让屋子里温暖无比,却无法驱散萧嫣然俏脸上的寒霜。 她听完了碧荷在身边的耳语猛地一扭头,身侧正替她梳头的宫女猝不及防,手上的木梳被带了过去,如青葱一般的指尖缠绕着几丝长发,萧嫣然一声痛呼,那宫女倏然白了脸,忙不迭的跪下使劲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贱人!”萧嫣然上前,一脚踹过去,踹到那宫女的肩头,让她仰面摔倒。她却不敢逃离,爬到萧嫣然的脚边仍是用力磕头不止:“郡主饶命,奴婢知错,求郡主饶了奴婢一命!” 萧嫣然并不言语,回到床边坐下,指了指地上的宫女:“将她拖到院子里,冰火鞭伺候。” 此言一出,那宫女脸色一片苍白瘫软在地。大殿的昏暗中走出几个太监,无声无息的堵了那宫女的嘴,将她拖去了院子里。 萧嫣然喜欢看景,皇后娘娘疼爱孙女,让她住在景色最好的静怡殿里。推开大殿巨大的折叠木窗,院子里的景色就在眼前,如同一幅画一般。 此刻萧嫣然梳洗完毕,披了舒适的狐裘,闲适的侧倚在贵妃榻上,一边用极品天青瓷盛的冰糖血燕燕窝漱口,一边冷眼看着院子里那个梳头的小宫女受刑。小宫女被剥去了外套仅着一套中衣被绑在刑凳上,身旁的太监一挥手,啪的一声响鞭,那小宫女的身上就多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所谓冰火鞭,就是分别用盐水和辣椒水泡过的皮鞭行刑。即使是长鞭的炸响也掩盖不住小宫女凄厉的痛呼声,不到两刻钟,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就没了声息。行刑的太监报了内侍,内侍向萧嫣然回话:“郡主,那罪妇没气了。” 萧嫣然好看的黛眉皱了皱,放下了手里的瓷盅:“真是没用。既然已经死了也别浪费。不是说现在天冷,北场那里好些野狗都没有吃的?把她拖到那里去喂狗好了。” 那内侍陪笑道:“还是小郡主心慈,还记挂着那些畜牲没有吃的。郡主娘娘真是菩萨一般的人儿!” “贫嘴。”萧嫣然眼波一转,巧笑倩兮,对着碧荷点了点手指头,碧荷抿唇笑着赏了那内侍些银两,那内侍方才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 经过早上这些事情,萧嫣然心里的怒气散了些,扭头看向碧荷:“你说的是真的?司徒小已经联系不上了?” “回郡主的话,正是。”碧荷小心回话,“奴婢联系不上司徒小,暗地里遣了朱衣卫前去查探消息,只怕……只怕司徒小已经遭了不测。” “好,好,很好。”萧嫣然嘴上连说三声好,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阴郁,看的大殿里的众人心惊胆颤。然而性格暴戾的小郡主这一次却反常的没有说什么话,看着院子里的雪景,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天气虽然不好,难得夏满在家,宇文墨没有去医馆,在家陪夏满。 夏满一个劲的抱怨书院里吃不好,宇文墨听她说了半晌,不由得打趣道:“你在书院里,饮食都是灼华伺候。既然你这么不喜欢吃,不如让青黛换了灼华可好?” “不好不好。”夏满扑过去抱住宇文墨的胳膊,“青黛做的好吃,可是青黛不说话啊。要是灼华回去了没个人陪我说说话,我会闷死的!” 灼华闻言故作伤心:“原来奴婢做的饭这么难吃,难为姑娘了。” 夏满憋了半晌:“好吧好吧,我只是很馋,想吃家里的东西,我承认就是了。你们用不着这么联手欺负我吧?” 院子里飘来了宇文墨和灼华的笑声,夏满自己憋不住也笑了,红着脸偎在宇文墨身边抬了头看他。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想吃什么,让青黛给你做便是,不过不可多吃,小心积食。” 金老头拿着拜帖,漫步踱进了屋,向着宇文墨行了一礼,将帖子奉上,转身退到一旁,双手揣在衣袖里像尊佛一样纹丝不动。 宇文墨看了眼拜帖,眉头微皱,手指按在其上沉默不语。夏满好奇的探头去看,看见一个华字,不由得开口询问:“先生,是华家的人啊,来者是客,为何不请他们进来?” 宇文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请罢。” 金老头这才转身慢慢的去了。 日夜兼程,水陆并行赶了半个多月的路,华二夫人和华茂才总算带着华府这些年在西南积下的身家进了京。第二日一早华茂第一件事情便是乘车来到苏府递上了拜帖。 华茂从西南给宇文墨和夏满带来了两大车的土仪,和之前华家奉上的礼单相比没有那么贵重,却更贴心,能看出华茂是费了心思置办。 寒暄片刻后华茂恭敬道:“先生,今日前来拜访还有一事,下个月初二是我大娘的生辰。临行前大娘嘱咐,先生和我华家同在京城,既有情份也是缘份,大娘生辰当日,想请先生过府小聚。” 宇文墨道:“近日医馆杂事繁忙,恐难抽身。还请替我谢过大夫人的好意。” 华茂原本信心满满,听了宇文墨的回绝不由得有些错愕。当日华家那么麻烦的事情,苏先生都没有丝毫的推脱,怎么今日大娘的生辰反而拒之不去?细观宇文墨的表情,虽然以前他话也不多,态度却温和。如今眉宇间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只是先前他因为初上京欣喜才没有发现。 华茂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告辞后心事重重的回到了府里。刚进门华大夫人就请了小丫头叫他过去问话,见着他不由得追问:“苏先生可答应了?” 华茂没有回答,看着大夫人略有些急切的样子,开口问道:“大娘,你是不是得罪了苏先生?” 大夫人一怔:“茂儿何出此言?” 华茂将苏府的事情讲了一遍,大夫人怔怔的坐了半晌:“莫非老身做错了不成?” 第69章 京城,刑部大牢。 阴暗冰冷的地底,厚重的石墙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即使是取暖用的火把都无法融化它们。牢差提着马灯走在前头:“大人仔细脚下,路滑。” 秦司监沉默的随着牢差一路向下。大牢最底层是刑房,到了这里,石阶变成了朱黑色,不知道多少犯人的血浸透才能让原本灰青的砖石变成这种颜色。石阶尽头是一扇同样已看不出本色的厚重木门,牢差上前用力推开,随着木门的打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秦司监不由得在门口站了一站,下意识的摒住了片刻呼吸方才抬头。 屋子里,长条石的刑凳上一个男人面朝下耷拉着四肢,暗红的血液从他没有一处完好皮肤的身体里渗出,顺着刑凳上的石槽流到地面。几个牢差上前,抓着他的胳膊和肩部将他粗暴的扯到地面,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气了。” 牢房里一身朱红色官服的太卿点了点头,冷眼看着那人的尸体被拖走。仿佛只到此时他才看见站在一旁的秦司监,冷淡的行礼:“秦大人。” “王大人。”秦司监同样冷淡的回礼,“大人在此亲审了一日一夜,可有收获?” 王太卿抚摸着自己腰间的玉质官带,皮笑肉不笑:“老夫始终认为,不管是什么样的硬骨头,只要找对了方法,就能让他开口。秦大人以为如何?” 秦司监不语,牢差们拖走了那男尸,此刻又拖了另一犯人进入刑房,正是郭磊的父亲郭闵。 他原本洁白的中衣上如今已满是污渍和血痕,牢差们将他面朝下捆在了尚有余血的刑凳上,剥去了他身上的衣裳,露出来的背上满是鞭痕和烙印,惨不忍睹。 王太卿对着秦司监拱了拱手:“大人既然来来了,就请在一旁看我审案。”说罢他走到了郭闵面前,居高临下冷漠的看着他,“郭闵,你可知罪?” 郭闵泣不成声:“冤枉啊,大人。草民冤枉啊!” “还要狡辩不成?”王太卿冷笑一声,“你若是好好的交代清楚你家如何勾结金国,还有什么人什么眼线被布在什么地方,你还能得个痛快。要知道,这世界上有的时候,活着可比死了痛苦多了。” 郭闵道:“大人,我家磊儿自幼就被选入天机殿成为了童侍,如何会是金国奸细,还求大人明查啊……” 王太卿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上刑!” 刑房的一角生着火炉,上面支着大青铜水壶,壶里的水早已沸腾,白雾升腾。随着王太卿一声令下,牢差过去提起了水壶走到郭闵身旁,拎着那开水就冲着他倒了下去。郭闵发出一声惨呼,腾腾的白气中,他的皮肤迅速变得通红,仿佛血要浸出来一般。他拼命挣扎着,奈何被牢牢绑在刑凳上,无法挣脱。 牢差浇完了开水,另有两人拎着寸许长的铁刷上前,分别站在他的身侧,用那铁刷刷向他的身体。皮肉刚被滚烫的开水烫伤,铁刷一去,顿时带下一大片淋漓的血肉,郭闵的叫声已经不似人声,王太卿冷眼旁观:“郭闵,你招是不招?” 熬不住剧痛,郭闵晕了过去。牢差提了冰水上前一桶浇上去,他又缓缓醒来。复又重复开水浇身,铁刷刷肉的过程。秦司监看了片刻,转身走出了牢房,王太卿跟了上去:“秦大人请留步。” 秦司监停下脚步半转过身体,王太卿道:“秦大人,下官认为,既然要从郭磊身上下手查,天机殿理也不能绕过去。毕竟郭磊五岁开始,便生长在天机殿中,若论亲近,相比家人,只怕他和殿里的人更加亲近。” 秦司监面无表情:“王大人的意思,我天机殿有问题?” “有没有问题,是否牵涉其中,查了才知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清白,大人又何惧查访?大人慢走,恕下官不远送。”王太卿敷衍的拱了拱手,转身回了刑房。 秦司监立了半晌沉默不语。他身后的司侍愤然道:“无耻小人,天机殿是你想查便能查的不成?!” 秦司监打断了司侍的话:“走罢。”转身大步出了刑部大牢。 天机殿内,一众童侍噤若寒蝉,唐司监手拿名册,面如寒霜:“司徒小,陈立清两日未归,可有人知晓他们去了何处?!”唐司监的目光一一扫过下方垂首的众人,“既然没有人肯说,今夜你们便都在这里呆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他二人去了何处,什么时候再回去休息。” 唐司监拂袖而去,大殿的门缓缓关闭。随着唐司监的离开,殿内原本沉闷的气氛活泛了些,大一些的童侍不满被牵连,扭头朝着与司徒小同年的童侍们道:“你们若是知晓他二人去了何处,就早些说出来。这么冷的天,难道还要牵连我们都跟着受罚不成?!” 没有人说话。这大殿空旷无比,穹形的殿顶非常有气势,只是殿里没有任何取暖的地方,冰冷的青石板没有烧地龙,更没有火盆和暖炉。凉气从门缝,窗缝,殿顶的气孔钻进来,随着呼吸肉眼可见厚重的白气。 左文琦扶着自己哥哥,见他冻得瑟瑟发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左武琦只觉肩头一暖,摸索着左文琦的胳膊想要去探他身上,被左文琦一把握住:“哥哥,我不冷。我身上穿得厚着呢。” 左武琦摇头:“你要是受了寒如何是好?快把外衣穿上。” 左文琦紧紧握住大氅不让哥哥解开,左武琦拗不过他,最后掀起了大氅将兄弟二人包裹到一起。 大殿里很安静,众童侍各自寻了个角落休息,左文琦扶着兄长靠着长廊坐下,黑暗中武琦握着文琦的手悄声在他耳边开口:“这几日你和司徒小走得近,可知他们去了何处?” 左文琦摇了摇头,心里却想起了苏夏满,心生警兆。此事或许和她脱不了关系。 武琦感觉到了文琦的异常,握紧了他的手:“我知你一直想替我报仇。只是如今我的事情,已成定局。既然无法改变,你不要因此搭上自己的前程。” 文琦安抚的拍了拍武琦的手背:“哥哥放心,我有分寸。” 殿外,唐司监去而复返,询问守门的司侍:“如何,可有人招了?” 司侍摇了摇头。唐司监皱起了眉头。因为郭磊的事情,如今天机殿正值多事之秋,对童侍们的管理自然会更加严格。司徒小和陈立清两人素来乖巧,明知这一点,没理由这当口两日不归。 想起秦司监回来向黄司殿复的话,王太卿敢当面这么说,必然是圣上动了查天机殿的心思。 唐司监看向大殿里,光线昏暗,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这些孩子从小在天机殿一同长大,每年也就能见到生身父母一两次。若论亲近,殿里的人实则比家人更亲近。郭磊是金国奸细,可有其他人知晓?或者说……是否还有他的同谋?! 司徒小和陈立清的事情,是否和这件事情有关? “大人。”司侍恭敬开口,“如今天寒露重,殿内无法取暖,这么呆上一宿,恐怕好些人都受不住。” 唐司监沉默了半晌,终于点点头:“再关他们一个时辰,若是还无人招供,再放他们回去不迟。” 司侍应下:“是。” 童侍们在大殿里受罚,夏满却在家穿着棉袄坐在围炉边等吃火锅。 小小的铜炉里炭火烧的通红,带来重重暖意。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码放整齐的蔬菜,羊肉。青黛调了芝麻酱的汁在小碟里,供他们蘸食。为了迁就美玉吃素,还特地给他单独准备了一个清汤的小铜炉。 这些日子不见,美玉高了些也瘦了些,原本清秀的脸庞有了越发分明的棱角,褪去了雌雄莫辨的美丽,多了些少年人的英气。他还穿着灰布的僧袍,仅在脖子上挂了串念珠。见青黛在他面前又放上了好些精致的蔬菜瓜果,他抬头道谢:“谢谢青黛姐姐。” 青黛的动作顿了顿,福了一福转身离开。夏满的眼睛一直盯着锅里的水面。她吃的汤是用羊骨头和鱼肉熬成,如奶一般雪白,青黛又撒了些嫩绿的葱花在上面,仅仅是看着就胃口大开,更别提那飘来的阵阵香气。夏满忍不住嘟哝:“这汤怎么还不开?” 反观美玉的小铜锅,用蘑菇熬的汤底,这会儿已经泛起了水花,热气腾腾。美玉不吃荤,她就夹了些蔬菜先到美玉的锅里涮:“先吃这个!” 宇文墨不赞同的看着她:“小满。” 美玉丝毫也不介意,替她多夹了些菜:“小心烫。” 难得美玉下山,三人共围一炉。夏满满足的吃了一大口萝卜,才想起来问美玉:“美玉哥哥,你这次下山来是干嘛啊?” 美玉道:“我要正式剃度皈依佛门,过几日就是我剃度的日子,今后便是师父的正式入门弟子。那日还有入门式,奉师父的命来请先生去观礼。” 宇文墨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再就是来看看你们。”美玉微笑着看着夏满,“你在书院呆的如何?” “那地方没意思透了。”夏满皱了皱鼻子,“一帮讨厌的人,课业繁重,每天都压得我喘不过气。原本觉着先生很严格,和书院的先生们比起来,先生简直就是大善人。” 美玉笑道:“我怎么听说你一直是丁点亏都不吃的?” 夏满拍了拍胸口:“那是,我是谁!” “小满。”美玉道,“还有一事想问你。如今圣上张贴了皇榜公告天下,人人均知那郭磊是金国奸细。密林那日,听闻你也在其中,那日,你可曾见着什么?” 夏满不解:“美玉哥哥,为何这么问?” 美玉道:“这是师父托我问你的话。师父怀疑,郭磊只是替罪羊而已,真正的奸细,另有其人。” 第70章 夏满摇了摇头:“那日在密林中,我亲眼所见郭磊驱使妖兽杀人,不似被人栽赃。” 美玉微怔,按照师父的说法,这里面牵涉的事情很深,旁人佐证难辨真假,可是小满这么说,那便是真的了。 夏满面前的汤终于开了,她欢呼一声,丢下了几片羊肉。薄薄的羊肉片在汤水中舒展开身体,瞬间便由血红色变作了诱人的粉白色,香气扑人。 王太卿阴沉着脸,看着手里名册上的名字一个一个被划掉。审了两天,没有熬住酷刑死了数人,却没有一个肯招供的。 此刻刑房没有犯人,牢差刚刚将尸体拖走。从刑凳到牢房门口,留下一道一人宽的血痕。看着这道血痕王太卿沉吟片刻,点了点名册上的名字:“带郭诀来。” 牢差应下。少顷,一个比郭磊年长一两岁的少年被带入了刑房。他仍带稚气的脸上满是惊恐,浑身不可控制的轻微颤抖着。这两日对这个少年而言,如同地狱一般,而现在,他仿佛就来到了地狱最深的地方。 刑房墙壁上挂着各式刑具,大小形状不同,相同的是都被陈年的鲜血染成了仿佛带着铁锈的红色。地上一道宽阔的血痕触目惊心,屋子中央的刑凳上散落着一些不知是内脏还是血肉的碎块。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郭诀一阵恶心,转头呕吐个不停。只是这两日他没有进食,难过得连内脏都快要呕出来,也不过就吐了两口清水。 王太卿冷眼看着郭诀,等他好了些方才开口:“你是郭家长子,这些年活得却是不易。只因你母亲是妾,你是庶出,你母子二人在郭夫人的手下艰难度日。府里的人真心敬重的少主,只有那个打小就离了府的郭家二少爷。你活到现在都在他的阴影下,现如今他做了奸细,你与你母亲却要受他牵连,心里可是不忿?!” 郭诀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些,沉默不语。 王太卿慢慢走到郭诀身边,如同毒蛇盯着他的猎物:“如今郭家卷入的是叛国罪,诛五族,抄家斩首,无人能免。”王太卿顿了顿,“不过,圣上想查出此事到底牵连多广,本官叫你来,是你唯一的机会。你立了功,本官就会去求圣上网开一面,饶恕你和你的母亲。如何?” 郭诀紧紧抿着唇,苍白的脸色突然变得血红,然而眼神由瞬间的激动又渐渐化作茫然:“可我,我确实什么都不知。” 王太卿绕着郭诀走了一圈,轻轻开口:“郭磊从小在天机殿长大,他的事情,你自然是不知的。不过你们兄弟情深,想来他曾私底下和你说过一些旁的事情。” 王太卿的示意下,牢差搬来了条桌拿来了笔墨纸砚在郭诀面前展开。王太卿的手指轻轻叩击纸面:“此事理应同天机殿有关,是不是?” 郭诀看着面前的白纸犹豫片刻,上前执笔低头挥毫疾书。王太卿退后半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每逢休假的日子,书院就变得人去楼空。学生们回家,童侍和那些个司监司侍书侍药侍等本就是天机殿的人,自然回了天机殿,诺大的书院除了偶尔能见到的几个在做杂役的书侍外,就只剩下了苏优图一人。 他盘膝坐在长廊下,看着遥远的天空。今日天气放晴了些,乌云被阳光所驱散,雪终究是没有落下来,天气却没有回暖,扑面而来的风刺骨的寒。 风流动无形,苏优图的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似要穷究天际。 在极为高远的天空,寻常人目力所不能及之处,天空里游荡着七彩的眩光。那些光如游龙似灵蛇,却始终围绕着一个点凝而不散。整个天裕关就笼罩在这层看不见的七彩眩光的光罩下,乳白色的地气被这层光罩改变了流速和方向,如同一道河流,围绕着光罩底部缓缓流淌。 经历了木林暴动导致的地动和兽潮,天机阵开启了两次,乳白色的地气变得稀薄了很多,原本的大河如今只似一条小溪,原本七彩夺目的光罩也因此黯淡了不少。不过只要假以时日地气得到补充,这种景象就会消失。 如天机阵这般以一个城为基底的庞*阵,凭外力无法破除。不过再庞大的法阵也需要人来操纵。他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由内而外,寻个法子让法阵暂时失去效力。只要有一刻钟的时间,也就够了。 苏优图的视线从天空收回,以他为中心,奔涌的庞大灰色雾气也迅速涌回到他的身体里,他又变作了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清瘦少年。 镇南王府里,得到消息的王妃赶去淑院,梳洗完毕换了家居衣裳的萧嫣然巧笑倩兮迎向自己的母亲:“母妃,应是女儿去给您请安,您怎么过来了?” “你这孩子。”镇南王妃握住她的手,不赞同的拍了拍,“不是让你在宫里多待些日子陪陪你皇祖母,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不是记挂兄长的身体么?”萧嫣然道,“何况那件事情,本也是女儿一时冲动之下,方才犯了错,女儿在宫里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要在宫里躲一世不成?” “这就对了。”王妃欣慰的看着自己漂亮的闺女,“本是亲生兄妹,一脉连枝,有什么事情,低个头道个歉也就过去了。你哥哥一时激愤杀了你几个下人,娘再给你拨些人手,你喜欢谁,告诉娘一声便是。” “娘。”萧嫣然撒娇道,“女儿这里还好,母妃应该给哥哥指个人才是。哥哥喜欢如意,如今如意没了,哥哥身边缺少个知冷知热的人,再者说,有了新的解语花,哥哥心情也能好些是不是?” 王妃点了点头。 萧嫣然道:“母妃院子里的几个二等丫鬟都不错,不如就挑一个出来给哥哥吧。” 王妃笑道:“是你哥哥纳人,要谁,也要看他的心意。回头娘让他自己选,他若是挑花了眼,娘再指就是。” 那日昏迷之后,萧安隔日便已醒来,只是沉默了许多,时常枯坐不语。 听说萧嫣然回府的消息,萧安也没什么反应,就连神态都没有一丝的变化。 他是镇南王世子,日后父亲若登大殿,他身为他唯一的儿子,便是太子。萧嫣然是他的亲妹妹,死了一个妾,他可以一时激愤打杀她的下人,又能将她如何?太子不容德行有失。何况在长辈的眼里,这不过是兄妹的意气之争罢了。 听见院子里的声音萧安缓缓起身,过不多时萧嫣然陪伴在镇南王妃的身边进了屋子,见他起身请安,王妃快走几步扶住了他:“这些日子可还觉得身体不适?应多静养,怎么这么着急起来走动?” “儿已无大碍。”萧安道,“劳母妃挂心了。” 萧嫣然从王妃身后上前,向着萧安福了一福:“哥哥,妹妹知错了。还请哥哥原谅妹妹年幼无知犯下的错。” 好一个年幼无知。 身为兄长,如何能同年幼无知的妹妹计较?何况他还素有贤名? 萧安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是个妾而已,也就是个把玩的物件,为兄那日只是怜惜她肚里那点血肉方才失态。嫣儿与我一母同胞,还能真怪你不成?” 萧嫣然略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萧安,预料中的冷嘲热讽没有,暴怒的指责也没有,看着他微笑的脸,不知为何她的后背反而有些冷。 “这就对了。”镇南王妃松了口气,一手握住一个儿女的手,将他们的手叠放到一起,“你们要记着,这世上,除了父母,便是你们二人之间血脉相通最亲。你二人一定要互相扶持,以后可别再如孩童般这般赌气了。” 兄妹二人齐齐应下:“是。” 漆黑的天幕下,熊熊燃烧的火光显得有些狰狞。山洞的洞口经过特殊的符阵处理被封的严严实实,外面的人依然如临大敌。火光中,山洞里隐隐传来阵阵兽吼,大地在不祥的颤抖,每一下颤抖都仿佛撞击在人的心上,让人越发的不安。 觉明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不过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为了支撑封住洞口的法阵。他的身后,结成阵法的十六名僧人脸色更白,巨大的法力抽取让他们有些支撑不住,身体微微晃动。 用火油烧死那些没有孵化的卵是最好的方法。妖兽只有在初生的那一刻钟身体脆弱,等到体表的卵液被吸收,柔软的皮肤化作坚硬的表皮或鳞甲,即使是初生的幼兽,也非他们所能敌。 只是谁也没想到,因为山洞里的卵数量太多,火油的热力和带来的危险催生了卵的孵化,大量的幼兽冲击洞口的符阵,瞬间抽取了一众僧人庞大的法力,而今情形有些危险。 前骑营长和寻骑营长均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看了看左右同样拔出武器,扇形散开围住洞口的同僚:“大家稳住,火油烧了那些幼兽,即使它们冲出来,也只剩一口气罢了。若真有幼兽冲出来,大家一定不要放过一只。将它们全部斩于刀下。” 谁也没有注意,距此一个山头的大树上,俏生生立着一个十六七的美女,她的身旁坐着一个一袭黑衣的彪形大汉。少女撅了撅嘴:“啊,讨厌,藏卵的地方被他们发现了呢。” 男子道:“红藏,别玩了,小心坏了师父的大事。” 红藏笑了笑:“他们来了那么多人,就应该好好的和他们玩一玩啊!” 红藏拔下腰间手指粗细的竹筒,双手一拧,那竹筒上顿时出现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眼。红藏拿着竹筒对着夜空吹了口气,细细的蓝色粉末随风而去,飘飘洒洒落入森林。 蓝色粉末所到之处,黑暗中,一双一双血红的眼睛睁了开来。 第71章 有风起,刮过林海,树叶翕动如潮涌,哗哗的叶潮声让众人仿佛置身大海一般。一群飞鸟扑簌簌飞过天空,盘旋消失在夜色里不知所踪。 洞口因为符阵的关系,寻常人不能盯着看太久。朱红色的符阵像一潭粘稠的血,在缓缓旋转流动,又不溢出半分。山洞里的妖兽们冲击符阵越来越剧烈,时不时有一只妖兽猛然冲出,血膜往外凸起,甚至显出了妖兽的轮廓形状,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膜而出。然而那血膜却坚定的,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那些妖兽又吞了回去。 前骑营长咽了口唾沫,扑面而来的风冷冰冰的,似乎还夹杂着细碎的冰粒,打在脸上生疼。啪的一下,什么东西落到他的脸上,他下意思伸手摸了摸,一看指尖,鲜红的血。 前骑营长疑惑的想,难道洞口的符阵血膜溅出了鲜血? 下一刻,噼里啪啦,如同下冰雹一般,天上掉下来无数只死鸟,都是拳头大小的小雀鸟,一只只身体僵硬,翅膀缩在背后,双爪直挺挺的伸着。地上的人们疑惑的抬头看向天空,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这么多死鸟。 夜空仿佛被撕裂了一小片,悄无声息的飘落,直到劲风扑面,地上的人们才忽然明白,天上有东西朝他们扑了下来。 这些幽灵一样的杀手,身体和夜色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借着夜色的掩护,状若无形。唯有它们冒出杀机的那一瞬间,人们才发现死亡已在近前。 地上响起了阵阵惨呼。觉明感觉到头顶一阵阴风,举起手中禅杖砸了过去,肉眼看不见,手中的触感横扫到了某个物体,夜空中响起粗哑的嘎嘎声,什么东西躲开了他。 觉明厉声喊道:“所有人靠拢!举起手里的火把!” 一个呼吸间,已有十数人被看不见的幽灵抓起飞走消失,觉明一声大喊,余下的人们迅速集中到僧人们周围,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火把向着天空。一道黑影已经扑到了近前,却被高高举起的火把逼退,电光火石间地上的人们看得清楚,那是一只巨大的怪鸟。翼展过丈,利爪如沟,浑身漆黑。 一个小兵非常幸运没有被抓走,只是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看见火光里一闪而逝的怪鸟,他哆嗦着开口:“这,这是什么东西?!” 怪鸟的这一阵袭击让地上的人们猝不及防,觉明举起手中的禅杖,符阵受到了影响。那层血膜仿佛变得淡了许多,洞口又冲出来了几头妖兽,这一次不仅能看清它们的轮廓,甚至毛发眼珠隔着一层淡淡的红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觉明咬破舌尖,向着手里的禅杖喷出一口鲜血,双手用力将禅杖顿入脚下众僧结成的法阵中,肉眼可见的淡淡金色光芒亮起,他身后的僧人们身形稳定了许多,原本痛苦的神色平复,平静的念诵着经文。 洞口的符阵也变得凝实,方才薄膜似乎只要再用一点力就会被撑破。此刻符阵蠕动着缩回,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妖兽们又拉入了洞穴,表面重新变得光滑,呈漩涡样缓缓旋转着。 有了火光集中的照耀,怪鸟飞扑到近前就会第一时间被发现。士兵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挥舞着手里的长刀。怪鸟畏惧火焰,一时间双方陷入了僵持,巨大的怪鸟并未远离,在人们头顶不祥的盘旋着。 红藏哼了一声:“还挺能撑嘛。” 她举起手中的竹筒放到唇边,吹出了肉耳听不见的笛声。怪鸟们听到笛响,眼睛里的血色更重,放过了地上的人们,掉头冲向洞口的血色符阵。 觉明神色一变:“不好!” 一只只怪鸟仿如利剑投入了血色漩涡中,犹如一滴水进入了水潭,悄无声息被吞没,开始时看上去并未对符阵造成什么影响。然而不过几息之后,那符阵旋转得越来越慢,觉明和身后一众僧人的神色也越来越痛苦。渐渐的,符阵由粘稠的血浆状变得凝实,最后化成了血色的岩石。 随着符阵变得凝实,大地的震动越发剧烈,终于,嘭的一声炸响,洞口的符阵破裂,无数熊熊燃烧,因为疼痛变得疯狂的妖兽瞬间从山洞里冲出,像燃烧的洪流一般扑向了洞口的众人。 一条条性命转瞬即逝,一道道半透明的魂魄缓缓飘向天空。 红藏伸手推了推身边的男子:“青嵩师兄,该你了。” 青嵩从腰间掏出了一个拳头大小黑色的瓦罐,神色严肃的揭开了盖子,那瓦罐上分布着不规律的小孔,风一吹,就发出呜呜的,仿佛哭泣一般的声音,在夜色里传出去很远。 那些魂魄一个一个,迎着这隐约的哭泣声到了近前,尽数投入了瓦罐中。 等到最后一个魂魄进入瓦罐,青嵩复又小心的盖上了盖子。红藏道:“有多少了?” 青嵩放好瓦罐:“还需一千才能凑够万数。” “唉,师父交代的这件事情,着实不好办。”红藏忍不住抱怨,“又不能引起辽国朝廷的注意,又要小心的杀死万人做引。这些天偷偷摸摸的,你我都如过街老鼠一般。” 红藏说着话,脚下轻点落到了山洞洞口,妖兽们冲出山洞后并未四散,见着红藏纷纷上前,呜呜咽咽的仿佛在哭诉什么。 “小宝贝儿们,苦了你们了。”看着妖兽们身上的伤,红藏的眼底闪过一丝心疼的神色,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尸首,“去吧,吃了那些人养养身体,只有养好了身体,才能长大噢。” 妖兽们仰天长吼数声,扑向了地上的尸首。 呼的一声,大门开合带来的冷风让桌上的烛火抖了一抖,差点熄灭。李长吏在门口站了一站,方才抬步往里走。书房里,大辽宰相纪善正坐在官帽椅上,手底按着一张展开的卷宗,沉默不语。 李长吏上前行礼:“大人。” 仿佛直到此刻,纪善才看见了李长吏。他抬手指了指房间一侧的长条桌,李长吏躬身应下,在条桌后落座。屋子里落针可闻,纪善并没有开口的意思,看着面前的卷宗沉默不语。 突然,纪善开了口:“李长吏,王太卿此人,你以为如何?” 李长吏起身应道:“回大人的话,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心里陈府极深,这等小人,不好相与。” “是啊。”纪善叹了一声,“开元九十七年春,王太卿其时还只是个小吏,曾因冲撞了天机殿的司侍,在长街上受辱。”纪善顿了顿,“只是有些时候,也需要这等恶犬。唯有这种不怕死的恶犬,才敢不要命的上前,去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大辽开国至今,天机殿虽几经打压,却仍然如参天大树不可动摇。圣上用他们,何尝不防他们?!有哪位明君能忍耐卧榻旁悬着一把利剑?何况那把利剑并非完全握在他的手中。 纪善将手底的卷宗扔向李长吏。李长吏小心捡起展开,方看了几行已经变了脸色,断然道:“这是攀咬。” 纪善道:“郭家大少爷签字画押,王太卿印了官印报到老夫这里。按例也要呈到御前。李长吏,你便代老夫拟好奏折,明日一早送进宫中。” 李长吏躬身应下:“是。” 虽然舍不得家里,时间一到夏满还是回到了书院。尚在马车里,远远的夏满就听见了乒乒乓乓清脆的撞击声,忍不住掀起车帘看出去,只见书院的围墙外搭上了好多云梯,师兄师弟们正在往围墙的飞檐下挂长筒形的竹制挂筒。 那些挂筒长短不一,都是一根线从竹心中穿过,地下栓了个小小的陶瓷坠子。风一吹,竹筒陶瓷互相撞击,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声音回荡在广场上方,像是一首没有曲谱的乐章。 夏满跳下了马车,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些竹子上还有许多不规律的小孔,只是那些小孔都被蜡封住了,看上去就像竹子上长了很多大小不一的白斑。 郭洪涛和肖胖子扶着云梯,林致远和邱皓宇踩在梯子上,也正在挂竹筒。见着夏满几人纷纷扭头和她打招呼,夏满一一应过,好奇的开口:“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今日刚回书院,先生们就下了令,让把这些竹子挂在飞檐下。”肖胖子苦着脸指了指地上的一大包,“你看看还有这么多。我这回来还没歇口气呢,这功夫就忙了小半个时辰了。” 夏满好奇的拿起一个竹筒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是什么?” “是灵哨。”邱皓宇道,“都是最简单的灵哨。不过因为书院本身有法阵相护,只要把这些灵哨按照一定的方位挂起来,就能起到警戒的作用。这种灵哨看着虽然简单,对于看不见的灵体一类的东西最是敏感。” 肖胖子道:“邱小子,小爷我平时佩服的人不多,但是不得不佩服你,你怎么好像什么都懂?!” 邱皓宇脸上一红,腼腆的笑了笑:“我师门里就布着这种东西防御,所以知道的多点。” 夏满用手指捻了捻那封住的白蜡:“这又是干嘛使的?” 邱皓宇道:“如果有灵体来犯,白蜡就会融化,灵哨报警。平日里灵哨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邱小子,你可别逗了。”胖子闻言忍不住抱怨,“你听听,这都响成啥样了?乒乒乓乓的敲得我脑门子都疼,就这还没动静呢啊?” 邱皓宇一笑:“真要报警的时候你才知道,那才叫动静呢。” 苏优图站在廊下,远远看着众人忙碌。不仅书院的围墙,里面的书室,院子,所有的飞檐下都挂上了这样的灵哨。 有了这简单却有效的防备,他的兽灵暂时不能再用。 苏优图眼睛微微眯起,这只是一个巧合,还是有人已经开始怀疑? 第72章 最后一个灵哨挂上之后,空气里突然鼓起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众人均感觉到耳边一滞,随后那乒乒乓乓的响声消失。灵哨依然在屋檐下随风飞舞碰撞,却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夏满转头看向廊下,远远的,苏优图站在那里。同样青色的院袍,穿在他身上便仿佛在发光一般。感觉到夏满的视线,他看向了她。夏满迎着向他走了过去。 前日先生提议请苏优图去家里做客。她遣了金老头来请人,没想到他会断然拒绝。今日见到,她开口就问出了心里的疑问:“师兄,你为何不愿去我家玩?” 他低头看着她,笑得温和:“你还成日就想着玩。马上就是开符海的日子,不勤加修行,莫非你不打算去看一看?” 符海是天机殿第一任司殿萧司殿的洞府。萧司殿百年归去后,他的洞府就隐没在了不知名之处,然而每三年洞府便会自行开启一次。届时天机殿会选一些优秀的人才送进去历练,书院也会选出一些优秀的学生进去见一见世面增长眼界。 大辽最有名的几个秘境,第一当属佛境,然后便是天漠绿洲,孔雀河道和符海。这四个秘境中除了符海是个人的洞府,其余三个都是集合当时大修为的人以无上法力共同开辟的小世界和战略通道。 三百多年来,灵师逐渐凋零,如今已无人有这般的能力开辟一个新的世界。正因如此,留下来的这四个秘境才越发珍贵。能去符海一次,对修行有莫大好处,会帮助他们明白许多符阵,法阵中的关键之处,远非符阵殿能比。 “去,我自然是想去的。”夏满道,“只是咱们才刚第一年,以往符海开启,先生们都选了师兄们进去,哪儿又能轮到你我?” 正因为是小世界,所以承载的能力有限,进入也有限制。符海一次只能进不超过三十人。天机殿要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留给有前途升司监的司侍们,还有才华横溢的童侍尖子。书院只有五个名额而已,全院有七百多人,他们才第一年,三年后还有机会,而四年以上的师兄们,错过了这次机会就不再有了。怎么看,也轮不到他们。 “那可未必。”苏优图道,“书院定下去符海的人选,也是通过公平的选拔。你若有意,不如同我一道前去报名。”他微微一笑,“符海对进入的人数有严格限制,这个限制是以灵气为基准。我特地打听过,妖宠体型虽小,然而为纯灵体,所以不可带入符海增加负担,但是作为构造体的傀儡可以带入。正因如此,傀儡也可算在个人的战斗力里,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 夏满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好!” 卫司长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的退出了议事殿。大殿外,纪善双手拢在广袖里,老神在在的立于石阶下。卫司长赶紧上前几步行礼:“纪大人。” “卫大人。”纪善露出一个微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我都是臣子,就不要妄图去揣测圣上的心意。圣上吩咐我等做什么,照做便是了,卫大人以为如何?” 卫司长心里一抖,明明是寒冷的天气,他的后背和掌心却一阵粘腻。方才在议事殿里,隔着巨大的屏风,圣上砸了书砚,扔出了郭家招供的状纸。 郭家大少爷招供得清清楚楚,天机殿内有金国的奸细,正是他操纵着郭磊,以及其他的人,图谋不明。 向着天机殿开刀的这个担子,砸在了他的肩上。 开国三百余年来,历史上天机殿曾经因为种种原因被查过几次,然而每一次,主审的官员都不得善终。卫司长喉头发苦,强自笑道:“纪大人所言甚是。” 纪善看了卫司长一眼:“听闻卫大人尊亲已年过九十,幼子却不足十岁?” 卫司长老来得子,平日里看得比眼珠还金贵。卫司长心里一紧:“是。” 纪善道:“珩山书院不错,山长是出了名的学究泰安先生,卫大人不如将幼子送往那处跟随泰安先生进学,那里风景优美怡人适合养老,尊亲去那里泡泡温泉,养生也是极好,不知卫大人意下如何?” 卫司长的心慢慢沉入了谷底,老母幼子都已安排了后路,便是要他提着这条命去了。他背后的汗已被寒风吹干,浑身冰冷,木衲的应下:“多谢大人体恤。” 书院选拔这种事情,往年第一年的新生们不过是跟着去凑凑热闹,观摩一下师兄们的风采罢了,虽然感兴趣却并不算太热情。然而这一次,选拔的名单一张榜,新生们就炸了锅。 肖胖子双眼瞪得溜圆,看着最后一张榜单,和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的榜单不同,这张榜上只是简单的写了三行字:第一年苏夏满苏优图。 “这这这,怎么回事?!”肖胖子指着榜单回头问身后的郭洪涛,“苏老大啥时候偷摸去报名了?第一年的新生也可以报名不成?!” 不仅他们感到震惊,高年的师兄们也在议论纷纷。少顷有个师兄道:“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往年新生们都自诩不是师兄们的对手,无人参战罢了。” 肖胖子一下变得无比激动,满脸通红:“啥时候开始?啊?选拔啥时候开始?!” 围着观看榜单的师兄们扫了他一眼:“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了。第一场比试已经过去了。能上榜的都是够格参加第二场比试的人。” 肖胖子闻言大急:“在哪比试?” 有师兄指了指远处的演武殿:“前几场比试都在那处。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肖胖子谢过师兄,和一众一年新生们一同去了演武殿。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只是都是高年的师兄们,他们前来替自己相熟的师兄弟加油。 演武殿里,一名第四年的师兄抽签抽到了夏满,正和她落场准备比试。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这位师兄不由得面露苦笑。先前这还没到他们肩膀高的小丫头说要报名的时候,大家便纷纷对她起了无法言喻的怜爱保护之心。师妹啊!今年书院居然招进来一个师妹啊! 就这么一个师妹啊! 他怎么就这么命苦,偏偏抽到了她。 “喂!大个子。你下手轻点!你要是把小师妹漂亮的脸蛋打坏了,我们跟你没完!” “大个子,你要是弄脏了小师妹的衣服,你就自杀谢罪罢!” “大个子,还打什么打,麻溜的赶紧认输出来,要爱护师妹不知道吗?!” 场间一众师兄弟们正在起哄,要知道书院三百多年了,这才有这么第九个师妹啊。何况小丫头虽然覆盖着半张脸,那也是长得玲珑剔透的漂亮,一现身顿时点燃了一群狼们熊熊燃烧的烈火之心。 这位师兄苦笑着行礼:“师妹,得罪了。” 夏满微微一笑,抽出了腰间短剑。之前已经看过她好几次比赛的这位师兄神色凝重了起来,这位小师妹身法一流,一手剑法更是如水银泻地,水泼不进。他也不敢轻视。 他同样拔出了长剑,却不好意思先出手,提手道:“请。” 夏满手腕一翻,身子一错瞬间便到了那师兄身侧,惊出了他一身冷汗,倏然半转过身子提剑应对。 场间众人大喊:“小师妹,打的漂亮!” “小师妹,不要给我面子,揍得他娘都不认识他!” “小师妹,削他鼻子!砍他耳朵!” “小师妹我们都挺你!” 好不容易挤上前的肖胖子,林致远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一头冷汗,莫名其妙的,苏师妹好像很受欢迎啊?! 剑分,那位师兄被夏满一脚踢中胸口,倒飞撞到场边护墙倒地。场边一阵喝彩和口哨声,几乎掀翻了殿顶。这师兄虽有再战之力,却摇了摇头起身,对着夏满行礼:“恭喜师妹。” 夏满甜甜一笑回礼:“谢谢师兄。” 还怎么打?如果真把这个漂亮的小师妹打伤了,必然群情激愤,他都怀疑自己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演武殿观武台上,欧阳先生无语的看着夏满又赢下一场,看着离场的少年,他道:“这怎么算?肖隐本是这一次去符海的种子人选,就这么被苏夏满胡闹的刷下了?” “什么胡闹?”一旁的魏先生不高兴了,他摸了摸胡子,冷笑道,“技不如人,能赖的了谁?” “什么叫技不如人?”欧阳先生道,“肖隐明明是不忍对小姑娘下手。” “两军对战之时,难道因为对方是个漂亮小姑娘,便不忍下手不成?!”魏先生强词夺理,“不敌就是不敌!这可是苏夏满自己应敌。你们可看清楚了。”他伸手指向场边一侧安静坐在地上,看上去人畜无害乖巧无比,正无聊的在啃自己手指头的小胖丫头,“她的傀儡可还没下场呢!” 观武台上一阵诡异的静默。欧阳先生擦了擦汗。 “要不,干脆把名额给苏夏满一个。”魏先生提议,“咱们书院,三百年来才这么第九个女弟子,便是优待一些,想来也没有人有异议。何况算上傀儡的战斗力,场间真无一人是她一合之敌。如此让与她比试的人重新入场,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算公平。” 几位先生商议片刻,纷纷点头觉得这样甚好。 紫先生道:“苏优图上场了。” 众人精神一振。和苏夏满场场都被师兄们手下留情,近乎胡闹的比赛比起来,苏优图的出现无疑非常惊艳。 少年入场和对面的师兄行礼,苏优图微微一笑:“师兄请。” 第73章 与苏优图对阵的是第三年的师兄齐彦,他本家是剑宗出身,因此极为擅长剑法。齐彦说了句得罪了,手中银光一闪,数道匹练般的光华从他手中甩出,由半空中倾斜而下,包围向苏优图。 观武台上欧阳先生摸了摸胡子道:“万剑宗名不虚传,这齐家小子得了他师门的真传。小小年纪已有剑罡,了不起。” 万剑宗最有名的便是心剑法,据说大成之后,有万道剑罡齐发。这齐彦虽然还只能发出十数道光华,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极为了不起。 苏优图不躲不避,眼看那剑罡到了身前,四周围响起一片惊呼之声,剑罡过处,他的身影被切碎。心软些的师兄们都不忍看,心想难道演武场上出了意外,齐彦竟失手杀人了不成? 齐彦心里也是一紧,万没想到那师弟竟然不躲不避,紧接着他的瞳孔倏然睁大,前方苏优图的身影消失的瞬间,他的颈侧感觉到了一片冰凉。苏优图的声音在耳边淡淡的响起:“师兄,承让了。” 演武场里爆发起一阵惊叹和掌声,苏优图的身形竟然快到了极致,在剑光到达身前的瞬间从剑光缝隙中穿了过去,那剑罡劈碎的不过是他的残影。 齐彦脸色微白,收了剑行礼道:“师弟好身法,我输的心服口服。” “不错,不错。”一直沉默不语的齐先生也忍不住摸着胡子开口赞叹,“这西荒少年常年与妖兽搏斗,能在妖兽的口下逃生,这身法自然是练到了极致。场间若论速度,他怕是第一了罢。” 夏满回了场边,肖胖子等人立刻挤着围了过去,肖胖子道:“苏老大,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来参加选拔,竟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来替你撑撑场面也成啊!” 夏满抿嘴一笑:“这不是怕上来就被刷了下去丢人么?怕你们看笑话。” 全场暴起的喝彩声让他们把视线又投到了场间,看着苏优图潇洒的身影,夏满的眼睛禁不住微微发亮。她迎着他走了过去:“师兄。” 他看着她微笑:“下一场就是比拼法力了。你怕不怕?” 夏满想了想:“论法力,我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法力的集聚没有捷径可走,需要日积月累的累积。夏满年纪尚幼,自然不会是一众师兄的对手。 苏优图道:“下一场,你带着玳瑁入场,开场抢攻,不要给他们默念符文的时间。让玳瑁打断施法,你再强攻,自然能轻松拿下。” 夏满点点头:“好!” 两人正在这商量接下来的战略,一名书侍挤到了他们身边:“苏夏满,先生们请你去观武台。” 夏满反手指着自己:“我?!” 书侍点了点头:“请罢。” 夏满只得撇下众人随他去了观武台,一一向众先生见礼。 齐先生道:“苏夏满,下一场,你不必落场了。” 夏满闻言大急,抬头追问:“为何?” 魏先生哈哈大笑:“莫非你以为我等剥夺了你比赛的资格不成?”他指了指夏满身边的小胖丫头,“你带着这人形傀儡入场,她若发威,你岂不是欺负这些师兄们?我等商量过了,去符海的名额,算你一个。余下的,让他们去争。” 夏满万没想到叫她前来竟然是说这个,惊喜下躬身道谢:“多谢先生!” 很快,定下一个名额给苏夏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书院。正如先生们所料,虽然师兄们议论纷纷,却并无人有异议。在她手下输了能重新入场的师兄们反而松了口气。原想着没希望了,没想到还能再有争夺的机会。 “苏师兄你放心。我虽然不再落场比试,还是会一直支持你。”夏满回到场边,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对苏优图道,两人一同前来,她提前拿了名额,感觉就像自己抛弃了他一般。 场边不断有师兄们过来同夏满祝贺,她一一甜笑着回礼,间隙有些不安的看向苏优图,不知他是否会因此生气。 肖胖子林致远等人也纷纷向夏满道贺,他们倒是觉得理所当然。一来夏满本身修为就不错,二来她还带着人形傀儡,三来,最重要的是,她是唯一的小师妹啊,不给她给谁? “你拿到名额是应当的。”苏优图微笑道,“放心,我自然会和你同去符海,不会丢下你一人。” 一旁的肖胖子闻言,偷偷做了个想吐的表情,对着身旁的林致远压低了声音开口:“林师兄,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揍他。” 听到动静的郭洪涛瞥了肖胖子一眼:“打得过你就上啊。” 肖胖子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叮的一声,一滴雨水顺着树叶滑落,滴落在地面的水洼里,激起层层涟漪。 红藏伸出脚尖,光裸的足在月光下如同上好的脂玉雕刻而成。她小心的去探了探那水,然后迅速收回:“好冷。” 青嵩盘腿坐在枝头,隐藏在树叶形成的层层阴影中一动不动。天色已经暗沉,空中漂浮着难以分辨的黑云,遮挡住了漫天的星光。 妖兽们在享用完一场人肉盛宴后各自散开,遁入了山野深处。此刻的山林在夜色下一片平静,飞鸟都已归巢,寂静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弯月牙挣扎着从黑云中露出了半张脸庞,倏然之间,银色的光华洒遍了大地,乌云缓缓退却,整座森林无数树叶上的露水映着月光,仿若珍珠一般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青嵩睁开了眼,看着月亮又往西移了一些,道:“还有十天。” 红藏打了个哈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师兄,你我就是命苦,在这荒郊野岭的风餐露宿。哪儿比得上青央?她现在可是被那些大世家供着,吃香的,喝辣的呢!” 青嵩道:“青央如履寒冰,不可行差踏错一步,否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们虽然凄苦些,遇到危险好歹能全身而退,如何同她相比?” 红藏轻哼了一声:“你就知道疼你的亲妹子。” 青嵩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瓦罐散发着幽幽的光,那是魂魄的光。 还有十天。还有十天月亮走到煞宫之位,届时地气会受影响发生潮汐一样的紊乱。他要在这十天之前集齐万数魂魄,制成阴灵,激发巫阵,让尸婴煞产生共鸣。 若是成功,能发现师父想要的东西,也不一定。 不必再落场,夏满和肖胖子,林致远等人寻了个位置坐下,高高兴兴的看热闹。选拔是采用抽签对决淘汰制,最后入围四强的,就能拿到余下的四个名额。 少年们的比拼并非生死相搏,交手也并不胶着,往往都是数息之间就有了结果。大半天下来,已经决出了八强。被夏满淘汰掉的肖隐重新杀入了八强之中,苏优图也一路走到了现在。 观武台上,白先生道:“那苏优图手下真有几分功夫。小小年纪,未曾想符法修为也不弱。” “他当日闯命关,便已让人惊艳。今日有此表现,并不意外。”齐先生道,“看来今年的名额,新生里要占去其二了。” 众先生纷纷点头。 果不其然,苏优图很轻松就战胜了最后和他对战的对手,拿下了四强之一的名额。看台上新生们聚集的地方响起了一阵欢呼。苏优图这般表现,很是让大家觉得与有荣焉。 “哼。”一阵欢呼中,后排传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不过是得了一个去符海的名额罢了,这帮土鳖就高兴成这样。” 前方众人闻言纷纷侧目回头,对着后面怒目而视。后排不知何时来了几名天机殿的童侍,也是一年的新生,只是平日里不如骆河宫九他们出彩,大家没有多加注意。 开口这人叫尤沐之,平日里都见他不声不响跟在司徒小身后,司徒小失踪之后,他倒跳了出来。他身旁的沈剑臣道:“师兄,何必和这帮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一帮见识。” 肖胖子蹭的站了起来,冷笑道:“噢,莫非你们能去符海不成?” 尤沐之整了整袖口,高傲的抬头看着肖胖子:“我等是天机殿的童侍。去符海的名额,本就是天机殿施舍给予你们。我们要去符海,自然不用通过这些劳什子的选拔赛。自有殿里的司监大人们安排。” “哎哟哎哟。”肖胖子举起手在鼻边一阵猛扇,“这谁放的屁,这么臭?!”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他抬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抖啊抖的看着面前的尤沐之:“这话要是骆河在我面前说,我还信几分。你?天机殿能把名额给你?你算个屁!”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那尤沐之瞬间涨红了脸。肖胖子所言不错,童侍们虽然不用通过选拔赛去争夺符海的名额,然而天机殿内部的竞争更惨烈。去与不去,全在黄司殿的一念之间。这么珍贵的机会,他只会留给顶尖的天才。 尤沐之虽然能进书院,和骆河,宫九,司徒小,左文琦等人比起来,实属资质平平,断然没有他的份。肖胖子的话踩到了他的痛处,众人的哄笑更是让他羞恼难当。尤沐之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观武台上的一众先生们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齐先生摇了摇头:“天机殿虽然会教灵师,却不会教人。” 白先生道:“这些孩子四五岁就进了殿,一面人人都敬着他们捧着他们,说他们是天之骄子,另一面没有亲人相陪,彼此间又争得厉害,一个个都争强好胜。长此以往,难免性格偏颇了些。” “这帮孩子如此有什么不好?”欧阳先生哼了声,“天道就是弱肉强食。天机殿培养童侍,本就不是要养出一群唯唯诺诺的废物!良善就好?他们是童侍,日后是司侍,司监,都是注定要踏入泥沼的人!不养出一群狼崽子,还不得被那帮老狐狸啃得渣都不剩?!” 齐先生道:“人之初,性本善,心不善,何以为善?” 欧阳先生反驳:“人心险恶,心不存恶,何以存善?”欧阳先生指着苏优图道,“那西荒小子,若非从小经历生死搏杀,何以能如此年幼便这般出色?齐兄,你统领书院数十年,见着那西荒小子,还不明白这些年你的方法过于平和?”欧阳先生道,“天机殿养的是狼,你训的是狗。到了群兽环峙的山野,方才知道到底是狼能活下去,还是狗能活下去。” 第74章 书院最后定下去符海的五人,是夏满,苏优图,肖隐,戴扬和俞亦非。除了夏满和苏优图,另三人都是年长的师兄。 胜出的五人被先生们集中到一起叮嘱了一番进入符海后需要注意的事情,方才让他们离开。嘱咐他们这几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等待几日后符海开启。 夏满和苏优图在演武殿门口同其余三人告别,并肩往回走。比赛完毕后,围观的师兄师弟们都散了。如今演武殿的大殿前空无一人,宽阔的广场上只有几名拿了长扫帚正在扫地的书侍。热闹了一整天的大殿如今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显得有几分清冷。 夏满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没想到真能入选她很开心。她回头对苏优图道:“这比赛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隆重,我本以为,争夺这样的资格,怎么也要比上几天几夜,岂料大半天就结束了。” 苏优图道:“符海虽然珍贵,毕竟是萧司殿的个人洞府。萧司殿仙去后,就将洞府传给了天机殿的后人,每三年开启一次,对书院来说只是循例选人参加而已,自然不会大张旗鼓。” 夏满道:“那佛境呢?天漠绿洲呢?孔雀河道呢?几年开启一次?” 苏优图道:“佛境是佛门圣地,若非特殊的许可,唯有佛门中人方可出入。据说佛门绝大部分高僧都居住在佛境中,自然不存在几年才开启一次之说。 天漠绿洲原也是一个无比庞大的世界,是天漠中的土族巫师,不知是运气好碰到的遗迹,还是他们自身开辟而出,天漠土族神秘灭族后,绿洲就消失无踪,偶尔有人误打误撞碰到入口才能进去。和其余三大秘境不同,天漠绿洲非常危险,如今异兽才是那里的主人。 孔雀河道和符海类似。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几位高强的灵师和阵师在战时开辟的小空间。后来大辽朝廷无意间发现那处小空间能打通通往杀谷的通道,于是便集中了庞大灵师阵师的力量,开辟了那处通道。后来杀谷金辽大战,辽廷正是凭借这一通道获得了杀谷战役的胜利。” 夏满惊讶的看着苏优图:“师兄,你知道的真多。” 他微微一笑:“闲来无事,书院放假的时候,去书殿多看了几本书,上面对几大秘境都有详细的介绍。不仅辽境内的秘境,外面的秘境也多有涉猎。” 夏满睁大了眼睛:“外面还有很多秘境吗?” 苏优图点了点头:“自然有的。其实人力开辟的空间,也要先找到空间中已经存在的孔洞,加以扩大才成。全凭人力撕裂空间,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夏满道:“就像我们吃的发糕里面的孔洞吗?找到然后扩大,扩大到一定程度了,就是秘境?” 苏优图失笑:“你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聊到发糕,夏满摸了摸肚子,抬头看着苏优图,诚实的说:“饿了。” 他看着她,夕阳的余晖映在他好看的眼睛里,很温暖。他伸手很自然的摸了摸她的头顶:“走罢,回去吃点东西。” 天机殿。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了地平线下,天色完全的暗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大殿里的烛台微微一抖,火苗自动亮了起来,映亮了宽阔的殿堂。 黄司殿皱眉看着手里的羊皮卷宗,片刻后抬头看向对面的唐司监:“那两个孩子还是没有消息?” 唐司监摇了摇头。 黄司殿道:“追魂术?” 唐司监仍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寻了这么些天,司徒小和陈立清仍是毫无消息。天机殿不得已使用了追魂术,万没想到,两个孩子依然无踪。追魂术查不到,至少能确定两人已不在人世了。 黄司殿轻叹口气,默然不语。 “大人。”唐司监斟酌再三,谨慎开口,“您看,这两个孩子的事情,是否会……和郭磊的事情有关?” 黄司殿越发默然。 唐司监说完了这句话,大殿里便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圣上对天机殿的警惕,已经达到了一个空前的地步。 黄司殿心里很清楚,圣上在用卫司长查郭磊案,其中已经牵扯到了天机殿。可是即使知道,他也只能装聋作哑,由得卫司长去查,消除圣上日盛的戒备之心。 唐司监行了一礼,打破了大殿内的沉寂:“司殿大人,这一次去符海的人选,可定下来了?若是有了确切的消息,我也好提早通知他们,让他们早作准备。” 黄司殿点了点头,从书案上抽出一个羊皮卷递过去:“这一次去符海,司监四人,司侍十四人,童侍五人,另外还有天耀司送来的两个女孩子,也一并同去符海。” “天耀司?”唐司监展开羊皮卷,卷宗的最后天耀司下写着两个名字:青央,雪阳。他不由得叹道,“难得,两百多年没有消息了,天耀司竟然一下出了两名灵女候选。” 黄司殿原本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几年,天耀司的那帮小丫头里,很有几个有灵性的孩子,这两个女孩,灵根最佳,她二人中日后说不得能觉醒一个天眼之人。云倚道长既然将她们托付于我们,去了符海要小心照应她们,不容有失。” 唐司监知晓当中厉害,仔细应下:“是。” 距符海开启还有三天,夏满等五人就在紫先生的带领下上了车,出了京城,一路西行。 他们的前面,是天机殿的车阵。出发前夏满看见了三个熟人:骆河,宫九,左文琦。另有两名童侍并非是书院的学生,年龄也比他们年长几岁。 夏满放下了车帘,看向身旁的苏优图,他二人带着玳瑁灼华同乘一车,灼华虽然不能跟着进符海,这两日却要在路上照顾她的起居:“符海很远吗?还要提前三日就上路。” “符海入口据说在天凉山之中,因为路途险峻,所以提前两日上路,以防万一。”苏优图道,“若是错过了今年开启的时候,就要再等三年了。” 这个季节万物凋零。几日前下过一场大雪,道路两侧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什么风景。夏满撑着脑袋发了会儿呆,转头问苏优图:“这是去天凉山的路吗?”她伸出小手比划了比划,“我看过地物志,天凉山在京城北,咱们这是西行啊。” “这是去冰刃峰的路。”灼华开了口,“出发前我听几位先生说,车队要先绕行冰刃峰,去接人。” “冰刃峰?”夏满道,“那不是天耀司所在?难道我们去符海,还要请天耀司的道长们同行?” 大陆上数国并立,门派众多,天耀司无论放在哪国,都是很特殊的一个山门。天耀司只收女弟子,它门下的弟子,均是纯阴之体,却终生不可与男子有肌肤之亲。只因她们传承的,是可预知未来的天眼。这种逆天的能力,受到狂热的追捧,甚至被民众们奉为先知。 只是两百多年前,金辽大战时,天耀司的灵女因为透支了能力陨落后,天耀司便一蹶不振,再无觉醒天眼之人。 车队行了一日,终于在天色擦黑前到了冰刃峰脚下的小镇,这里早已准备好了房间供众人休息。大家在马车上颠簸了一路都累了,用了些晚膳便早早休息。第二日一早,车队重新集合,从冰刃峰上下来了几辆纯白的马车。 不仅马车车厢雪白,连拉车的大马都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发。这些马与寻常马匹不同,身子两侧分别鼓起厚厚的一块肉,从后脖与脊骨的连接处,一直延伸到后腿上侧。看着很是别扭。 夏满不由得悄声同灼华道:“这些马儿这么漂亮,偏偏长得这么畸形,可惜了。” 当先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一身白衣的道姑,上前同领队的唐司监见礼:“我等随侍两位姑娘同去,叨扰大人了。” 唐司监客气了几句,吩咐车队重新排列。将那三两雪白的马车排在了天机殿的车阵中间,很明显对她们呈保护之势。 车队重整之后再度出发,这次直取北行。 即使有天机阵这么庞大的符阵改变了地气的流动,影响了气候,在这极北苦寒之地,越往北走,天气就越恶劣。车队往北走了不过一日,外面就冷了十数倍不止。 这里根本没有任何植物存活,放眼望去全是冰雪。还有风,让人恐惧的,如同刀子一般的罡风将大地和山峦雕刻出了千奇百怪的形状。夏满甚至看见地上斜斜竖立着一排排尖冰,像是从什么地方投掷而来的□□,整齐的被冻凝在了这里,绵延百里。 这么恶劣的气候,要在其间行走,不得不用微型的符阵护住马车周围,否则仅仅只是那倏然刮过的罡风,就能将马车削成碎片,更何况血肉之躯的马儿和人。 天凉山脉绵延极广,他们要去的,是天凉山的主峰。车队辛辛苦苦在风雪中走了很久,到了第三日晌午,他们终于登上了天凉山主峰的山道。 一进了主峰的范围,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一直环绕着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嘶吼的罡风平息了,空气又变得和缓,拂面而过的风不仅不冷,甚至还微带暖意。只是空中流淌着一股说不出的气息,有些刺鼻。 “味道难闻吗?”苏优图见夏满不断翕动着鼻子,不由得笑道,“天凉山上遍布温泉,你闻到的,是硫磺的气息。” 因为整个天凉山主峰都被庞大的符阵所隔绝,所以这里才不受罡风的侵扰。到了这里必须下马,众人步行上山。夏满终于见到了白色马车里出来的两个小姑娘。她们的身量和她相仿,一身精致的白衣,外面披着白色的丰狐大氅。只是两个姑娘都戴了垂到脚踝处帷幕的帷帽,看不清她们的脸。 留下了不可进入符海的随侍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一行人举步上了山。到了一处断崖边,领队的唐司监停下了脚步。 夏满忍不住四处张望,没有了那些随侍车夫马车,这里的人也不过三十之数,悬崖边很开阔,没有什么遮挡视线。她不由得问道:“符海的入口在哪里?” 唐司监回头,见是她,温和的笑道:“再等一等,时辰未到。” 又过了一刻钟,很远的地方,太阳从翻滚的云海浓雾中冒出了头,万道霞光倏然夺目。眼前的悬崖外,一道漂亮到极点的彩虹从不知名的云雾深处探出,落到了悬崖边。悬崖外的浓雾在彩虹和霞光的照耀下,化作了五彩的颜色。就在那五彩的云雾中,隐隐有一个漩涡在旋转。 唐司监指了指悬崖外云雾里的漩涡:“那里就是符海的入口,跳下去。” 第75章 只是站在悬崖边看着下面翻腾的云雾,心里便隐隐发寒。一众少年少女听见唐司监的话面面相觑,无人上前。几名司侍走了出来,对着唐司监行了一礼,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顷刻间便被那云雾所吞噬。 那云雾在吞噬了几名司侍的瞬间,漩涡凸显了出来。外围是五彩的颜色,内里看去却乌云密布,隐有电闪雷鸣。 华司监和孔司监走到两名天耀司少女的身边:“走罢,我们带你们进去。” 两名少女躬身谢过,跟着两位司监大人走到悬崖边。两位司监一人轻握一名少女的肩头,同时纵身跃入了漩涡。 大家见那漩涡并不如表面看去的那般危险,心头大石落地。纷纷上前跳了下去。五名童侍跳下去之后,唐司监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还有几名司侍,人形傀儡以及书院的五人。 肖隐同戴扬,俞亦非上前,对着夏满微微一笑:“师妹,要不要和我们同行?” 肖隐见夏满年幼,又是女孩子,担心她害怕,故而上前询问。夏满点了点头,看向身旁的苏优图:“师兄,我们一起跳?” 苏优图点点头:“也好。” 书院的五人带着夏满上前,互相握着对方的胳膊,肖隐和苏优图将夏满护在中间,同时纵身一跃。小玳瑁几乎在五人纵身的同时也跟着跳了下去。 耳边风声阵阵,身体急速下坠,几人的身体接触到那漩涡的瞬间,感觉到如同陷入了一滩烂泥之中,巨大的阻力让他们的身体缓了一缓,紧接着,他们的身体穿过了那层阻力,眼前倏然一黑又一亮,几人摔倒在湿滑的草地上。 肖隐低头看向身旁的夏满:“你没事吧?” 夏满摇摇头,撑着自己起身。同外面的冰雪世界不同,这里入目是一片幽绿。他们此刻站在一处坡顶,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草海,风吹过,比人还高的长草随风波浪起伏,翻起一层层青蓝相间的草浪。 隐隐的雷声在天空中滚动着。夏满抬头看天,天上乌云密布,一个巨大的彩色漩涡就在他们头顶缓缓旋转着。然而不知发什么了事情,此刻那漩涡竟然颤抖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急速缩小,瞬息之间就收缩为一个光点消失不见。 书院的几人进入通道后,唐司监正要叫身后的几位司侍上前,云雾中的漩涡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响,急速缩小消失。随着漩涡的消失,那道半空中的彩虹便也消散无踪,眼前又化作了白云缭绕的悬崖。 几名司侍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通道关闭了?” 唐司监眉头紧皱,联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转身道:“速与司殿大人联系,将此地的情形告知于他。” 符海里,随着漩涡的消失,漫天的乌云便也渐渐的消散了,云消雨歇,天空变成了淡淡的青色,十分清透。 先前进入符海的人就在附近,大家集合到一起,均抬头看着此刻已没有一丝痕迹的天空。天耀司的雪阳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还有人没进来吗?为何通道提前关闭了?” “虽然不知通道为何关闭,不过符海既然依然稳定,就没有什么危险。”华司监开口道,“若是小世界内部出现了问题,会有各种灾祸发生,不会如此平静。” “华大人说的是。”孔司监赞同道,随即转身看向众人,“符海通道关闭后,会在十日后重启,届时无论是谁,都会被小世界强制传送出去。所以大家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只有十日。” “既然唐大人不在,我便告诉大家,这个小世界的一些基本情况。”华司监道,“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长草场。顺着地上的卵石路从这里往东走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是悟道碑。两位准灵女,那里便是你们师门希望你们去的地方。” 华司监伸手指向南侧:“顺着这里的这条大道往前走,你们会看见一处峡谷。那是萧司殿当年练武悟道,兼修符法之处,峡谷里留下了许多他的心得和剑章,随处雕刻在悬崖之上。你们几个。”他点了点几名童侍和书院的众人,“那里便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至于能领悟多少,就看你们的资质和造化了。” “除此之外,符海里还有临渊海,千绝刃,问心阁,毒雾林等处,都非你们所能踏足之地。”华司监环视了一圈众人,厉声道,“性命攸关,不可乱闯。” 几人躬身应下:“是。” 华司监点了点头:“你们各自去罢。我们也要去修行了。” 华司监说完话,转身去了问心阁的方向。显然司监大人和司侍大人们心里都有明确的目的地,纷纷转身离开。 等到场间只余下一众少男少女,两名天耀司的少女向着众人行了一礼:“那我们就去悟道碑了,几位保重。” 众人回礼。 天机殿童侍里,一名十五六的少年看了夏满一行人一眼,冷笑了一声,转身领着众童侍先行离开。 夏满冲着他的背影虚挥了一下拳头,愤然道:“这帮人为什么不管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这么一副欠扁的样子?!” 肖隐闻言忍不住一笑:“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习惯就好。” 夏满抬头看着肖隐:“肖师兄,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书院五人中以肖隐最为年长,自然以他为首。肖隐道:“我来之前,特地同来过符海的师兄们打听过,那处峡谷极为庞大,咱们过去后,寻个不同那些童侍们交集的地方自己修行就是。峡谷里没有异兽,很安全。” 夏满道:“他们往西南方向走了,那我们就去东南方向好了。” 肖隐点点头:“也好。” 几人顺着卵石路一路前行,前方绿草地往前延伸到了尽头,露出褐色的地面。过了这条交界线,景色骤然一变,他们顺着一条小路进入了峡谷。 这条小路并非峡谷里唯一的路,往前走了一段之后,前方出现了蛛网一样的岔道,有向上的,有向下的,还有平着延伸的。几人在路口停下了脚步。夏满问:“怎么走?” 肖隐道:“这峡谷里,每一条小路都通向不同的地方,谁也不知前方有什么,各自随心,看机遇和造化吧。” 夏满转头看向苏优图:“师兄,你选哪条路?我和你同行可好?” 苏优图指着一条斜向下的路道:“我想去那里。” “那便各自珍重,十日后再见。”肖隐倒也干脆,和另两位师兄各自选了条路,头也不回的走了进去。 夏满,玳瑁和苏优图顺着他选的那条小路往前。路很窄,仅容一人勉强而行,越往下,两边的山岩越高,四周也越静。偶尔从山岩上滑落下来一颗小石子,蹦跳的声音都异常清晰。 小路终于到了尽头,是一方山洞的入口。两人进了山洞,里面却并不昏暗,融融的火光映照在洞壁的山岩上,将原本褐色的山洞染成了金红色。 夏满道:“这里好热。” 他们进来时穿着大氅和厚袄,到了长草场时便已脱去了大氅,到了这里,热的只能穿着单衣了。 山洞里石路往前延伸,石路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下翻滚着猩红的岩浆,岩浆散发的热力让这里热如盛夏。 石路尽头是个圆台,不过这里并非山洞的尽头,站在圆台往前看,是翻滚的岩浆湖,远处似乎还有通口通向别的地方,却非他们所能企及之地了。 圆台上,山洞四处的洞壁上,满是杂乱的剑痕,夏满初时看了一眼并没觉得有什么,然而视线挪到别的地方去之后,心里却若有所感,吸引着她回头再去观看。这一看,凌厉的剑气扑面而来,让她心中一凛,下意识退后几步。 那剑气随着她的后退消失无踪。夏满咦了一声:“师兄,你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苏优图举目四顾,“这些剑痕里,藏着一套符剑术。这是当年萧司殿练习符剑之处。” 夏满跃跃欲试:“我试试!” 剑痕看着虽然杂乱,依然有迹可循,她拔出了腰间短剑,随着剑痕变幻的方向迈动步伐,心随意动,剑随身走。她一动,整个山洞里的剑气都活了过来,方才还燥热无比的山洞里顿时降下了一层寒霜。 那寒霜由上而下,缓缓下压,夏满感觉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压力,在这股压力下她的动作越来越僵硬,身体变得很冷,血液都凝固了一般。而此刻她的外表,也渐渐凝出了一层冰晶,她的头发,她的眉毛都被寒霜染成了白色。 苏优图负手站在那里,看着夏满缓缓闭上眼睛,变成了一个冰人。山洞里的熔岩提供了地热之气,顺着夏满的脚缓缓上移,由下而上融化了她身上的冰晶。然后上面的寒气再度下压,将她重新凝结成一个冰人,如此反复,看上去她身上就仿佛银,金两色交相辉映一般。 夏满不知道自己外在的变化,在她的世界里,她此刻已经被越来越浓的寒霜所包围。不过就在那凝固如石墙的寒霜中,有几道非常灵动的气息,吸引着她跟随。她情不自禁的随着那气息转动着身体,顿觉身上压力一轻。 夏满明白,这便是山洞里藏着的那套符剑术了。当下心无旁念,专心跟着那气息学习。 苏优图又看了片刻,确定夏满已经进入了入定的状态,转身对着一旁的玳瑁说:“她在这里学习符剑,我去旁的地方看看,你守着山洞保护好她,不管是谁要硬闯,格杀勿论。” 玳瑁点了点头。 苏优图和玳瑁出了山洞,他转身看了洞里深处一眼,循着原路走了出去。在最初的岔路口,骆河和宫九不知何时到来,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优图对着二人视而不见,去向了临渊海的方向。骆河和宫九悄无声息的跟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走动,庞大的灰色雾气弥漫而出,将方圆数十丈包围。雾气弥漫之地,被包裹进来的异兽愣了愣,随即低吼一声伏低了身体开始狂化。眨眼之间,一头一头凶兽在雾气中成型,奔向符海里各个方向。 第76章 符海里,雪阳和青央结伴而行。没有了外人,雪阳揭开了帷帽上的帷幕,舒了口气:“可算是可以透口气了。” 青央微微一笑,也学着雪阳的样子掀开了帷幕,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庞来。天耀司的女子因为是纯阴之体的缘故,都十分貌美,即使如此,青央的容貌在天耀司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尤其一身白衣帷幕,看上去颇有出尘之意。 两人依着华司监的指点往东走了小半个时辰左右,到了一座孤峰下。 这座山峰从平地里拔地而起,直入云霄。如一把插在地上的利剑。站在山脚往上看,孤峰半山腰以上都隐没在云海中。 登山起始的石阶修建的非常广阔大气,白玉石的台阶和栏杆,上去之后是一个平台,平台接着的青石条铺就的石梯才是正式的登山之路。同峡谷那里相似,石梯也并非只有一条路,而分为了左右两道,如游龙一般缠绕在山体之上。 石梯一侧的山崖上,每隔一段便雕刻着一块石碑。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悟道碑。真正的悟道碑在佛境中,流传在外的都是拓印版,即使如此,对修行也有莫大好处。非佛家弟子,如无特殊许可,均无法进入佛境,更遑论去那里学习悟道碑。最初的悟道碑拓印版,就是当年的无念大师为了世人,带着一众僧人亲手拓印流传出来。 即使是拓印版,也有高低之分。符海里的悟道碑是如今公认,最为完好的版本。是当年的萧司殿亲自前去佛境,一一拓印,又耗时数十年亲手雕刻而成。 雪阳站在平台上,转身看着青央:“师姐,你走哪边?” “你选吧。”青央道,“你选了,我就走你相反的方向。” 雪阳心里感激青央礼让着她。修行路上的选择,往往暗含许多契机。青央放弃了选择的机会,就是成全了她。雪阳行了一礼:“多谢师姐。”她指了指左边的路,“那我就从这里上山了。” 青央点点头,转身走向了右边的道路。 凡是进入符海的修行者,例如此刻的雪阳,只要踏上了这条石阶路,莫不是迫不及待的去看山崖上雕刻的雕文,很快便会沉溺其中。青央却拾级缓步而行,对着一侧的石碑视而不见。 只是这座孤峰,却也不是那么好攀爬的。越往上走,压力和阻力越大,青央不过往上走了约莫三分之一的路程,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此刻山峰带来的压力已经犹如实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青央站在石阶边,远眺符海。长草场,红峡谷,临渊海,千绝刃都一一铺陈在远方。唯有处于最高处的问心阁隐没在云雾中看不见。 青央举起手,白缎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玉雕刻般的手臂。弧度美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翠绿的玉镯子,这也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那镯子绿得近乎妖异。青央褪下了镯子,一用力,掰成了两段。 玉镯的断口处缓缓滴落一滴绿色的液体,尚在半空中时被风一吹,就化为了无数细小的绿色粉尘,阳光下晶莹闪烁,随风飘向了远方。 符海里栖息着无数珍禽异兽,有性格阴毒狡猾的地蛇,有力大无穷鳞甲坚硬的撞山兽,有能吐出闪电的彩兔,也有性格温顺,长着华丽羽毛,啼声如天籁的雀姬。 距离悟道碑孤峰最近的一处山林里,栖息着一群彩色的,拳头大小的鸟儿。这是筑巢鸟,它们会喷吐粘液,用各式各样的材料混合着自己身上的羽毛在大树上修筑出一个个五彩的球形鸟巢。远远望去,大树上就如同结出了一个个绣球大小的果实。 微风带着那细细的青色粉末到了此处,细如灰尘的青色粉末粘到了筑巢鸟的身上,悠闲自在的鸟儿身体一顿,紧接着鸟喙开始变得突出,身体急速长大,柔软的羽毛变得坚硬如同利箭,秀气的爪子变得尖利,原本绿豆大小,滴溜溜的黑色眼珠变成了杏仁大小,眼睛一眨之间,里面蓦然腾起了青色的凶光。 千绝刃是一处割裂的下沉式峡谷,这里连绵百里的地面上都是破碎的,嶙峋的各式孤峰,孤峰上生长着少许断崖松,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些野花野草。这些孤峰都有数百丈的高度,峰顶却仅仅和四周围的地面齐平而已。 这些孤峰的峰顶十分狭窄,有的地方甚至只容人单脚站立。站在峰顶往下看,黑幽幽不见底。从符海开放至今,还从来没有人去过千绝刃的底部一探究竟。 千绝刃的峰顶上,一众司侍正在此修行。千绝刃的山峰排列是非常繁复的阵法,几人立于峰顶,正在推演符阵的变化,忽然心有所感,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远处。只见远处的悟道碑孤峰下,突然腾空而起一群飞鸟,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那鸟群黑压压一片,颇有些铺天盖地的气势,径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 距离鸟群最近的丁司侍看清了鸟群的模样,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声示警的尖啸,整个人向着山峰下扑去。 几只体长足有一丈的怪鸟脱离了鸟群,扑向正在坠落的丁司侍。它们的爪子在山峰上一抓,就有无数岩石滚滚掉落。丁司侍原想落到群峰的间隙间躲避怪鸟,岂料上方突然来了一阵落石,他原本就有些吃力的闪躲变得更加狼狈。只是他却丝毫不敢大意,提着气飞快的在山峰间穿梭着。脚下一点,身影就如同一道利箭般冲向了另一侧。 只是他动作再快,又如何快得过妖禽飞鸟。眨眼间就有一只怪鸟扑到了他的身后,利爪一伸抓住了他,丁司侍指尖腾起符光,反手斩向怪鸟的双爪根,怪鸟尖鸣一声被他斩断了双爪,丁司侍得以脱身急速下坠,然而瞬间又有一只怪鸟斜地里扑了过来,尖利的长喙当胸贯穿了他的胸膛。 黑压压的怪鸟从千绝刃上空飞过,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听到丁司侍示警的众司侍们即时下坠,避到了孤峰的石崖下或山洞里。 孤峰下的山洞中,田司侍扶着洞壁,小心的探出半个头往上看,怪鸟带起了一阵腥风,绝大部分怪鸟飞去了别的地方,唯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在天空中盘旋片刻后,突然双翅一收,头朝下向着山谷中坠落。 一只怪鸟从田司侍的身前落了下去,犹如一道彩色的闪电一闪而过。田司侍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不过眨眼之间,那些怪鸟就已经被山谷下方黑色的云雾吞噬。 苏优图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身后的天空。很远的地方,天上盘旋着一片阴影,片刻后那阴影分成了数股,各自去向了不同的地方。其中一小股朝着临渊海的方向飞了过来。 哨兵? 灰色的雾气迅速回涌进入他的身体,他与骆河宫九避到了密林大树的遮蔽下,看着天上那股黑影逼近,片刻后,一小队巨大的怪鸟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 苏优图颇有些兴味的笑了笑,如此正好。 左文琦将身子隐藏在山崖的拐角后,小心的看了前方一眼。 他先前所在的位置,在一处高地。红峡谷里地形割裂混乱,小路交错犹如迷宫,他无意中看见骆河和宫九结伴从他下方的小路里经过,他二人看着与平日里不同,行走间身上隐有一团阴森的黑气。他心里存疑,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未曾想看见他二人随着苏优图离开。 他进符海之时,心里就存了伏击苏夏满的心思。他与一众童侍先行到达红峡谷入口处,他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谁知苏夏满不仅带着人形傀儡,还与苏优图同行,他只得放弃。 如今见苏优图离开,他无意深究原因,转身就去了苏夏满所在的那条小路。路的尽头,那人形傀儡呆坐在入口处,看着前方的空地发呆。 虽然看上去很像是一个不小心走失的小丫头,因为找不到父母可怜兮兮的坐在路边,左文琦却知道,眼前的小丫头绝对不容小看。要知道在战场上,傀儡都是用来打攻坚攻城战,眼前的小丫头若是发起威来,这座峡谷都能轻而易举的被她毁掉。 左文琦正思考间,天上传来阵阵鸟鸣,数只巨大的青色怪鸟从天空飞过。天上怪鸟的动静也引起了玳瑁的注意,抬头警戒的观看。电光火石间左文琦心里一闪,掐着一个符诀,几道火球击向了天上的怪鸟。 几乎是他出手的同时,玳瑁的目光就已经转向了躲在山崖后的他。左文琦心中一冷,迅速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然而玳瑁还没出手,被火球击中的怪鸟就发了怒,低头见眼前的空地上只有一个小姑娘,一个俯冲就冲着玳瑁扑了下来。 尖利的长喙击打到玳瑁的身上,并没有穿透她的身体,只是发出了嘭的一声闷响,巨大的撞击力让怪鸟懵了一懵,就在它身形停顿的同时,玳瑁胖乎乎的小手已经捏住了它的脖子。 小丫头的体型和怪鸟相差太大,看上去更像是扑上去抱住了怪鸟的脖子,然而下一刻,那怪鸟的头以一个十分诡异的角度往上一扬,玳瑁松开了手,怪鸟庞大的身躯软软的朝着一侧倒了下去,已被她掰断了颈骨而亡。 怪鸟的死亡激发了同伴的怒气,余下的大鸟们尖利的鸣叫着冲着玳瑁扑了下来。眨眼间玳瑁小小的身影就被几只巨鸟所淹没。只听得砰砰几声闷响,一只大鸟被击飞撞在山崖上折断了翅膀晕了过去。露出的空隙里,玳瑁并不躲避怪鸟们的袭击,反而在它们攻过来的瞬间趁机攻击。 怪鸟们也知道玳瑁的厉害,后退了些不让她近身,改为喷吐粘液。那粘液黏性极强,玳瑁被粘液包裹,身形顿时受阻,一只怪鸟抓住机会从后将她抓住飞起,瞬间便将她带到了半空,变成了空中远远的一个小黑点。 旁的怪鸟追着同伴去了,洞口恢复了平静。 好机会!左文琦心中一喜,闪身进了山洞。 第77章 怪鸟们看见和经历的一切,都如画卷一般展现在青央的脑海里。 她闭目盘膝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双手掐了个符诀,掌心向天。因为使用了庞大的灵力来和怪鸟群维系联系,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怪鸟群们突然的异动,并没有引起符海里众人足够的注意。因为此地本来就生活着许多飞禽异兽。萧司殿仙去后,它们才是这个世界里真正的主人。除了苏优图,与怪鸟遭遇的人,不过以为是遭遇了一场不幸的意外罢了。 左文琦进了山洞,小心翼翼的前行,很快就看见了在圆台上入定的夏满。她的身上,金银两色依然交织着,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泛着彩色光芒的雕像。 苏夏满就这么毫无防护的站在他的面前,因为入定的缘故,她对外界失去了感知,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也毫无反抗之力。 左文琦走到夏满面前,冷冷的看了她片刻,缓缓抽出了身侧的长剑。 是先毁掉她漂亮的脸蛋,还是先挖出她的眼珠? 左文琦颇有些遗憾,可惜她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否则剜下她一双眼珠换给哥哥,就能治好他的失明。 也无妨,有一只完好的眼睛,总比没有好。 左文琦提起了剑,最后决定当胸给她一剑将她刺死,以防夜长梦多。杀死了她,再毁掉她漂亮的脸蛋,挖出她的眼珠,尸首推到崖侧的熔岩里,一了百了。 左文琦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手腕一转,剑尖带起一丝冷光刺向夏满的胸口,几乎与此同时,夏满腰间悬挂的玄珠闪过一道光芒,一个巨大的灰黑色影子凭空出现在夏满面前,左文琦的剑尖刺中了那黑影的足部,发出了叮的一声轻响。 苏优图停下脚步,霍然看向远处山洞所在的方向,身形一闪化作一道黑影飞了回去。 左文琦退后数步,眼前一只一人多高的灰黑色妖蛛,正对着他威胁的挥舞着前足。 是灵体。 眼前的妖蛛只是残余的灵体而已,虽然凶悍,却远没有活着时的那种气势。真正的金眼妖蛛,集合众司侍司监之力围杀都尚且吃力,何况他一人。 只是灵体的妖蛛已经失去了妖兽本身几乎无坚不摧的坚实身体,何况符法对灵体伤害很大,眼下妖蛛虽然挡得住他一时,却已不是他的对手。 左文琦心知不可久留,谁也不知那人形傀儡和苏优图何时会回来,当下一手挽起阵阵剑花,一手掐着符诀,疯狂的朝着妖蛛攻了过去。 灵体每受一次伤害,身形便变得淡了些,没过多久,那妖蛛已经呈半透明色,似乎只要再稍微用力,就会烟消云散。眼看就要得手,左文琦突然心生警兆,猛然转身横剑一挡,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冲击力传来,他吐出一口鲜血,连人带剑飞了出去。 这一下撞击,他的几根肋骨已是断了。他忍着痛抬头看向洞口,一团巨大的黑影盘旋在那处,紧接着,苏优图神色冷峻的从那黑影中缓步而出,黑影在他身后收缩,尽数收入了他的体内。 此时的他仍是那般模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却又有什么不同。原本半大的少年褪去了稚气,已是年轻男人的样子。黑影被火光拉在他的身后,让他的身形看上去高大了许多。 不是错觉,他确实也变得高大的许多,已是一个成年男子。 他的影子映在洞壁上,带着巨大的双翼,双角,尖锐的长尾。 “你……”左文琦抬手指着苏优图,眼里都是惊惧的神色。方才苏优图从黑影中步出的时候他看得清楚,他的背后一双巨大的黑色双翼缓缓收拢消失,“你不是人!” 苏优图笑了笑:“那又如何?” 锋利的一点寒芒一闪,左文琦一怔,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的心脏已被一条巨大的黑色蝎尾贯穿。他抬头看向苏优图,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那个男人挥舞着灵蛇一般的蝎尾,他的身体被高高举起,融融的火光和灼热扑面而来。 苏优图长尾一甩,左文琦的尸首被抛入了熔岩池中,他转身看向夏满,蝎尾在身后收缩消失。夏满一无所觉,丝毫不知自己方才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他低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夏满,眼神渐渐变得温柔。他向着她俯低了身体,一时间他和她距离极近。他的呼吸拂在她的脸上,她的呼吸也交融着他的鼻息。 他就这么看了她片刻,印上了她的唇。 因为寒冰与地火交替的缘故,她此刻的唇也一时极冷,一时极热。他像是在品尝什么水果般舔了舔,眼神变得幽深。 “阿满。”他轻声唤她,声音魅惑。他细细的描绘着她的唇形,片刻后终于强迫自己停了下来,抵着她的额头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身体,“阿满。” 洞外传来剧烈的震动和响动,苏优图放开了夏满退后,玳瑁冲了进来,看上去异常狼狈。她身上的衣物被怪鸟的粘液腐蚀,变得七零八落破烂不堪。血液,羽毛,泥土,还有别的污渍满身都是。 “哼。”苏优图冷哼一声,“我早说过,傀儡其蠢无比,如何能与兽灵相提并论。偏偏师父就喜欢你们这种蠢东西。” 玳瑁低下了头。 苏优图出了山洞,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不由得转身看了眼山洞里垂头丧气的小玳瑁。洞外的山壁上,一个贯穿的洞从远处一直延伸到这里。玳瑁为了第一时间赶回夏满身边,硬生生撞破了山崖,闯出了一条路。 苏优图正沉思间,感觉到身侧有什么在动。先前撞到山壁折断翅膀昏迷的怪鸟有了清醒的迹象,正踢着爪子扑闪着尚且完好的那只翅膀想要起身。 哨兵的眼既是主人的眼。 在怪鸟清醒之前,一道寒光闪过,苏优图切掉了它的脑袋。这次怪鸟再度倒地,彻底没了声息。 天凉山主峰悬崖边,唐司监躬身退向一旁,让出位置让接到消息骑着飞行傀儡赶来的黄司殿和齐先生上前。 黄司殿神色严肃的观看了云海半晌,扭头看向身侧:“齐兄,你可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齐先生道:“此地空间平稳,并无遭受破坏或攻击的痕迹。通道应该不是受外力迫使关闭,而是从内部主动关闭。” 黄司殿点了点头,齐先生的说法和他的想法一致。 “主动关闭通道……那便是进入小世界内部的人数超过了限定。”齐先生摸着胡子道,“而且是远远超过了限定,所以才会突然关闭。” 一名司侍道:“难道是有人没有听从吩咐,偷带妖宠进入了符海?” “非也。”齐先生摇头,“妖宠虽然灵力充沛,却也达不到迫使通道强自关闭的地步。” 齐先生与黄司殿对视一眼,同时做出一个决定:“去看看。” 符海被萧司殿安置在天凉山脉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要借天凉山主峰底部的寒潭提供运转的动力。否则,失去了能量源泉的小世界,无论曾多么繁荣,都免不了分崩离析的下场。 为了保护寒潭不被破坏,寒潭周围下了极其厉害的禁制,即使是黄司殿同齐先生二人联手硬闯,也十分吃力。不过幸好二人也并非要闯入寒潭中,他们只需要远远的看一看寒潭就能知晓小世界运转的情况。 顺着主峰底部的山洞一直往下,就是寒潭所在。到了这里才会发现,原来庞大的主峰竟然是中空的。寒潭千万年来升腾着白色的霜雾,那霜雾看着同普通冰雾没有太大区别,实则厉害非常。细如砂砾的一小滴冰雾若是人沾染上,就会立刻冻成冰晶。且那冰雾虽然看上去是在升腾,实则极重。同样是细如砂砾的一小滴冰雾,其重量不亚于千斤巨石。 白色的霜雾绕着寒潭上方直通向顶部的一道光柱呈螺旋形缓缓旋转上升,那光柱的顶部是一团高速旋转的七彩雾气,偶尔可见其中有山峦大海的影子一闪而逝。那七彩雾气便是符海。 因为严格遵守萧司殿仙去前的设置,这些年来寒潭里升腾的雾气未曾有过丝毫的变化。然而此刻那霜雾却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改变。光柱里升腾的霜雾未变,寒潭上空集聚的雾气却消失了许多,竟是以往消耗的百倍之数。 黄司殿和齐先生不由得双双变了脸色。这霜雾不仅提供小世界运转的力量,也提供通道开合的力量,一下消耗了百倍之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今次之后,未来三百年符海都不会再次开启。 也意味着这一次潜入符海的人数,竟有三千之多。 虽然此刻符海看上去运转依然平稳,二人皆知,里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齐先生道:“可有法子强行开启通道?唯今之计,也只有想法进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里面不仅有天机殿和书院的人,还有天耀司的两名准灵女啊!” 开了天眼的灵女意味着什么,两人都很清楚。黄司殿沉吟片刻,苍白着脸色道:“即使使用秘法,用天机殿全部的力量,要强行开启通道,尚且需要两日的时间。若是里面有什么变故……” 黄司殿的话没有说完,两日,加上今日和准备的时间,去符海的日子便过去了近一半,也不知是否来得及。 齐先生道:“那也得试试。” 黄司殿点了点头:“我这便召集天机殿所有的司监前来,布九宫阵。” 夏满缓缓睁开眼睛,从入定中醒来。这套符剑剑法她已铭记在心,只是要融会贯通还需要慢慢磨炼。 她看看四周空无一人,转身出了山洞。 小世界里,也有日升日落,漫天星辰。此时已是夜晚,山洞前的空地上,苏优图生着一堆篝火,正架着架子在烤什么东西。篝火旁,两个巨大的身影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蜷缩着爪子朝着天空。 扑鼻的肉香迎面而来,夏满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饿了。 “出来了?”苏优图抬头看见她,微微一笑,“来的正好,肉刚熟,尝尝。” 夏满欢呼一声跑了过去,苏优图指了指身边的石头。平整的圆石上铺着彩色鸟羽织就的厚垫子,看着虽然粗糙却十分柔软。夏满接过烤肉坐下,四处观望:“玳瑁呢?” 巨大的鸟尸后,玳瑁探出了头来,她满手都是刚拔下来的漂亮鸟羽。抱了一大把放在地上,站直了身体站在火边看着夏满。 清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玳瑁看上去已没有先前狼狈。夏满看了她一眼,夜色下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她的心思完全扑在了眼前的美食上:“师兄,你竟然还特地跑去打猎?先生们不是说符海里很危险,让我们留在峡谷里不要乱跑吗?” 第78章 苏优图往火里扔了根木柴进去,维持篝火的燃烧。无数火星嘭的一下被激起,湮灭在夜色中:“没有那么危险。我从小在西荒就和妖兽打交道。只要了解它们的弱点,想要猎杀它们其实不难。” 怪鸟的肉很好吃,鲜嫩可口,表皮金黄酥脆。夏满道:“师兄,你烤的肉真好吃,让我想起先生做的烤鸡了。” 他抬头看着她问道:“他做的好吃,还是我做的好吃?” 火光下他的眼睛闪亮,夏满下意识的想说先生做得好吃,看着他期待的样子,她很认真的想了想:“都好吃。” 他又往火堆里加了根木柴,抱起玳瑁放在地上的那一大堆鸟羽进了山洞,在洞口附近寻了个避风的地方铺了厚厚的一层。夏满净了手跟进去看,他又将自己的大氅铺在鸟羽上,指了指地面:“晚上你睡这里。” 夏满问道:“那你呢?” “你睡就是了。”他道,“白日里你入定的时候,我睡了会儿。晚上我在外面守夜。” 怪鸟的一根鸟羽便有数尺长,层层叠叠的鸟羽铺就在一起,融融的火光下,表面浮动着五彩的荧光,光芒映照在洞壁上,小床的周围都变成了梦幻的彩色。夏满躺下去用手按了按,加上苏优图的大氅,身下很厚实很舒服。 只是睡不着。 她拉过自己的大氅当被子盖着身体看向山洞外,火堆旁他的背影。夜色渲染了他身体的剪影,如画一般。他的前面,是漫天的繁星,像无数碎宝石在闪烁。 她轻声开口:“师兄。” 他没有回头,淡淡的嗯了一声。 很久没有这般露宿野外了。小时候露宿,她总是依偎在先生的怀里,很安稳,很安心。 她伸出手去,虚描着他身体的轮廓,他在这里,她也觉得很安稳,很安心。她翻了个身,尽力蜷缩起自己的身体环抱着自己,面朝石壁闭上了眼睛。 天凉山主峰,接到紧急消息纷纷赶来的众司监们在寒潭附近布下了九宫大阵,随着地面大阵符光亮起,所有的司监们全力输送灵力,准备强行开启符海通道。 符海里,原本平静的星空如水面一般波动起来,夜空中出现了彩色的云,渐渐旋转成一个漩涡的模样。 悟道孤峰上,青央的脸色已经苍白如雪,无数身披彩羽,泛着青光的大鸟为眼,在这个世界里不知疲倦的翱翔。 她感觉到了天空的波动,眉头微皱,心知时间不多,在她的催发下,大鸟们猛的一展巨大的羽翼,飞翔得更快。 地面的阴影中,一头一头狂化的妖兽借着夜色的掩护,同样在不知疲倦的穿梭搜寻,千丝万缕的联系通过兽魂的波动,将妖兽所经之处的情况反馈到苏优图的眼前。 苏优图抬头看了眼星空,巨大的彩色漩涡有了外廓,外界的强行开启惊扰了小世界内部的安宁,反常的地气流动让这个世界里原生的飞禽异兽怪虫纷纷惴惴不安。 地气的反常使得临渊海发生了异常的潮汐。原本平静的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临渊海的海水极重,一个巨浪拍来,正在海水中冥想的华司监骤然惊醒,惊出一身冷汗。这浪头拍下来,便是高山都能拍的粉碎,何况他这区区的血肉之躯。当下一声长啸拔身而起,足尖在海面连点,向着岸边急退。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了毒雾林,瘴气弥漫的毒林中,孔司监正小心翼翼的引了毒虫来啮咬自身。他小心的控制着毒液的量引入自己的身体,转化吸收。 突然之间,林中的毒虫暴动,安静趴伏在他手臂上的毒虫脱离了他的精神控制,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孔司监顿时变了脸色,也顾不上其它,用力捏住那毒虫的尾部将其从自己身上拔了下来甩在一旁,他被咬的那只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萎缩。 孔司监一咬牙,果断用短剑砍断了自己的胳膊,鲜血喷溅,毒液蔓延止住了,然而血腥味却吸引了林子中无数□□的虫潮向他涌来。孔司监惊恐的眼眸中,千奇百怪的毒虫从毒林深处潮涌而出,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他就像浪潮中的一方孤岛,已被团团包围,避无可避。 随着漩涡的继续成型,大地轻微而持续的震动着。夏满被惊醒,揉着眼睛起身,山洞顶部好多细小的碎石因为震动掉落了下来,沙沙作响。 夏满拍掉身上掉落的细砂和碎石,抓起两人的大氅来到洞口。苏优图正抬头看着远方一动不动。 “师兄。”夏满穿好大氅,将苏优图的还给他,“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地面震动的这么厉害?” “好像是外面有人在强行开启符海的通道。”苏优图指着天空那浅浅的彩色漩涡道,“这种手段会惊扰到小世界的运转,所以此刻才会有地动发生。” 夏满感受着地面持续不断的震动,心里不安:“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别怕。”他低头看着她微笑,“有我在。”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的夜空中飞来一只通体由火焰组成的信鸽,那符鸽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瞬间火焰熄灭,化为一张符纸飘飘而落。苏优图伸手抓住符纸,上面只写了一句话:速到长草场集合。 华按。 夏满探头看了看:“华司监让我们去长草场集合?” “嗯。”苏优图随手一握将纸团扔进篝火里,纸团抽搐着化成一缕灰烟。苏优图伸出两只手指到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一会儿的功夫,小路上跑来了两只土黄色的地形兽。 这种地形兽身形高大,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也被人称之为地龙。它虽然看上去样子凶恶,实则性格温顺,食草。很多地方地龙被人们捕获驯养,用来做坐骑和拉货的牲口。在善于和妖兽打交道的西荒,驱使这种温驯的坐骑更是人人都会的基本技能。 苏优图拍了拍地龙粗壮的颈部,它粗糙的皮肤摩擦着他的掌心。地龙低下头来,温驯的眼睛如婴儿般澄净,伸出舌头舔了舔两人的手。 夏满咯咯笑着推开了地龙的脑袋,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好恶心哈哈。” 苏优图也笑了,掐了一个水符替她净手,自己当先骑上了地龙的背:“走罢。我们去长草场。” 夏满同玳瑁共乘一骑,紧跟在苏优图的身后。地龙走起来虽然不是很快,因为体长近三丈的缘故,速度却不慢。 很快两人就出了红峡谷,一路奔往长草场他们刚到符海时出现的地方。 轰隆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夏满扭头看了一眼,大地的震动越发剧烈,身后的红峡谷,很多山头崩塌,堵住了原本迷宫般的小路。幸好他们出来的及时,否则说不准就会被埋在里面。 出了红峡谷,面前的路宽阔起来,苏优图再打一声唿哨,身下的地形兽呼哧呼哧喷了两口气,骤然开始加速。它庞大的身躯跑动起来,脚步声如雷,轰隆轰隆传出去很远。夜风扑面,夏满却觉得非常刺激,禁不住伸开了双手啊啊大叫。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这样的夜色,庞大的坐骑,还有前方那个回头看着她微笑的少年。 远处骤然暴起一丛火光,嗖嗖响着升到天空后爆裂成一团明灭不定的光团,在夜色中持续了约莫几息才缓缓消失。 是求救的符箭。 风声呼啸,夏满在地形兽背上大喊道:“那边是哪里?” 苏优图判断了一下方向:“毒雾林。” 两人刚说完话,接二连三的符箭又在夜空中亮起。这是紧急求救的信号,说明那处的情况已经十分危险。 就这么说会儿话的功夫,地形兽已经跑到了华司监要求他们集合之处。轰隆隆跑来的巨兽让原本在这里等待的人们骤然紧张,都摆出了战斗的姿态,见是地形兽,又看见了上面的苏优图和夏满,他们方才放松下来。 这里只有华司监,肖隐,戴扬,俞亦非和五名童侍。其余的司侍司监们都不在,天耀司的两名准灵女也不在。 华司监盘膝坐在地上正在调息,看上去面如金纸,唇边犹有血迹,气色十分不好。听见地形兽到来的声音他睁开了眼,见是书院的两名弟子也松了口气。 夏满从地形兽背上跳下来,和众人一一见礼,开口问道:“肖师兄,怎么就你们几个?其余的人呢?方才毒雾林那边求救的符箭你们看见了没有?” “刚看见。”肖隐道,“我们接到符鸽传书就赶到了此处,比你们先到片刻。华司监受了很重的内伤,几位司侍大人从临渊海将他带到此处,毒雾林里就传来了求救的信号,几位司侍大人又赶去了那处。” 如今求救的符箭再度亮起,莫非几位司侍大人也陷入了危险之中? 戴扬道:“我们怎么办?那边情况想来十分危急,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成?” 华司监咳嗽了两声,喘息着道:“不要去,他们若是都陷入了危险之中,你们去了也是九死一生,万万不可轻动。” “华大人说的对。”童侍中那名领头的十五六岁少年道,“我们应该等在这里。如今符海的通道正从外部强行开启,唯有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肖隐对华司监道:“天耀司的两名师妹还没有过来。” “哼。”那少年冷哼一声,“想来她们也是接到了符鸽传书。她们沉迷悟道不肯过来,难道还要我们去请不成?!” 俞亦非看着那少年怒道:“潘正霖!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自私自利?你如何知晓两名师妹不是遇到了危险无法前来?!” 潘正霖看着俞亦非冷笑道:“既然你这么怜香惜玉,你为何不去悟道孤峰英雄救美?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天耀司的女子要保持纯阴之体,终生不嫁。就算你对她们有什么心思,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华司监眉头皱道:“别吵了!” 双方原本不忿,慑于师长的威严住了口。 一直沉默的苏优图道:“我去毒雾林那边看看。”华司监闻言抬头正想说什么,他拍了拍身下的地形兽,“我有坐骑,而且,在场众人若论和妖兽打交道,都比不过我。既然明知他们陷入了险境,总不能什么都不作为。” 夏满道:“师兄,我和你一起去!”她也抢在华司监之前开口,指了指玳瑁,“我有傀儡,至少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目前看来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华司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罢,不过你们不要冒进,保全自身为上。” “大人。”肖隐道,“既然师弟师妹都去毒雾林,我便去一趟悟道孤峰,将两名师妹接过来。” “也好。”华司监点点头。悟道孤峰那里没有妖兽出没,相对安全。 俞亦非道:“肖师兄,我和你同去。” 肖隐摇了摇头,拍了拍俞亦非的肩膀:“你在这里,和戴扬护着华大人,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第79章 从降落点到毒雾林,最近的路就是径直穿过长草场。 若是在比人还高的草场里步行,很容易迷失方向,幸好他们骑在地形兽上,居高望远,只需要辨明方向,让地形兽放开了疾奔赶路即可。 广阔如海的草场里,不知道潜伏了多少妖兽,两头庞大的地形兽经过时,那些弱一些的妖兽们纷纷龇开了牙齿朝着那个方向低吼,只是畏惧那个男人的气息,不敢上前,反而掉头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而草海深处,强大的妖兽反而被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所吸引,缓缓睁开了巨大的眼睛。 草场掩盖住了妖兽们的异动,夏满看不见,却也隐隐感觉到草海里有东西。 蓦然间,不远处的草海翻滚出一波草浪,一个巨大的鳞尾在夜空中一甩消失。什么东西呱呱叫着紧跟着那尾巴从草海里惊起,腾到半空中滑翔了一段,又落在草海中隐没。 苏优图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过来。”不知道何时他放慢了速度,和她并肩而行,向她伸出了手。夏满将手放到他的掌心,一用力,她落到了他的身前。他将她环抱在自己怀中,“这里东西太多,我们要加快速度冲过去了。” 他嘴里发出一声尖啸,身下的地形兽回应以悠长的吼声,头一低,开始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奔跑起来。 大地隆隆的巨响,平坦的草场前方突然拱起了一座小山,横惯在地形兽的前方。地形兽跑的太快,本身太重,已经刹不住脚,眼看就要撞上去,苏优图紧紧抱着夏满脚下一点,借力落到了那小山上。 水缸大的两盏红灯笼在黑暗中亮起,夏满惊呼一声,突然明白那不是灯笼,而是眼睛。剧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苏优图带着她侧身避过,两人复又落到地上。地形兽已不知所踪,眼前被这条如山般大小的巨蛇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夏满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根本看不到蛇尾在那里,盘旋的蛇身在他们四周围缓缓的游动,每一片鳞甲都有门板大。它身上浮动着黑色的霜气,被它的霜气沾染到的植物立刻就被冻成了黑色的冰晶,又被它的身体碾成粉碎。站在这么庞大而冰冷的动物面前,恐惧不可避免。 这是草海里的王者,或许几百年前萧司殿将它抓进符海的时候,它还只是条初生的小蛇,几百年过去,无数次蜕皮进化后,它的额头长出了角,身体里充斥着狂暴的冰霜气息,已是一条快要化形的霜蛟。 它紧紧的盯着苏优图,它的眼里,眼前这个男人对它拥有莫大的吸引力。他身上那些繁杂却并不斑驳的妖兽兽魂气息就像毒品一样吸引着它。 草海各处,无数狂化的妖兽从四面八方涌来,朝着一个方向狂奔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苏优图看着眼前巨大的霜蛟,眼底深处带着微微的喜色。 在人们的眼中,兽类被划分为几个等级,最低等的普通野兽,拥有一身蛮力或者坚硬鳞甲刀枪不入的妖兽,会使用符法的魔兽,以及只在传说之中存在的灵兽。 眼前的霜蛟,是一只非常厉害的魔兽。 未等苏优图和夏满有所应对,夜空中传来尖利的破空声,一道身影急速撞向霜蛟的身体,是赶过来护主的小玳瑁。 若是寻常的妖兽,玳瑁这一下足以让它们引以为傲的防御崩溃,可是玳瑁这一足以崩山的一击却没有办法破掉霜蛟身体表面流转的冰寒气息,反而因为巨大的反震力被崩飞了出去。 小玳瑁毫不气馁,转眼间又如流星一般杀到。这个小小的人儿锲而不舍的攻击让霜蛟发了怒,在玳瑁再度飞身前来的时候,它抬头冲她喷出了一口霜息。玳瑁小小的身体在半空中被冻成了一个冰坨,轰的一声掉落,砸在草海深处。 苏优图趁着玳瑁攻击霜蛟让它分心的机会,拉着夏满从霜蛟身躯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霜蛟解决了玳瑁之后回头发现自己的猎物逃脱顿时大怒,虽然苏优图和夏满已经跑出去很远,这点距离对于庞大的霜蛟来说却并不算什么。它高高扬起了蛇头,再度张嘴冲着两人逃跑的方向喷出了一口霜息。 身后刺骨的寒意扑来,夏满汗毛倒竖,忍不住大喊:“它是蛇还是龙?!不是龙才吐息吗?!” 苏优图紧紧抱住夏满抓紧了她的胳膊,身形骤然加快,他犹有余力在她耳边道:“它额头已经有双角,只是才一个芽。等到角芽全部长开的时候,它就会化身为龙。” 夏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面铺天盖地席卷着暴风雪,就在那漫天风雪之中,一个浑身围绕着冰息的巨大蛇头猛然探了出来,正如苏优图所说,它额头的角才一个芽。看上去就像刚刚萌生的鹿角。 整个符海里所有的气息,随着霜蛟的出现骤然狂暴起来。 天空的七彩漩涡遇到了看不见的阻碍,旋转变得越来越慢,原本即将成型的通道固定在了那个点再无进展。 时间像看不见的流水,骤然加快。 符海里原本是夏末初秋的时节,转眼间,所有的植物变黄枯萎,树叶片片飘落,灰色的树干冒出了斑驳的白斑,草海的长草不再丰盈,干燥枯脆。流云快速的从天空飘过,天色变得阴沉,不知道打哪儿卷来了铅灰色的厚厚云层,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悄然而落,几个呼吸间,整个符海已变成一片素白。 毒雾林里,原本被虫海包围,以为绝无生路的众人,突然发现随着季节的突然变换,眼前的毒虫纷纷停止了躁动,紧接着,一部分毒虫大片大片的蜕皮,一部分毒虫在气温的骤然降低下进入了冬眠,然后在鹅毛大雪飘然而下时,尽数死去。 苏优图一个旋身,一道霜息从他们刚刚立足的地方喷过。一大片枯黄的长草被冻成了晶莹剔透的冰棱,他低头问她:“怕不怕?” 夏满眼睛亮晶晶的,哪儿有一点害怕的神色。她兴奋的摇了摇头,师兄的身法奇快,带着她,霜蛟竟然都跟不上他的速度。 “跑,我们跑不出去。”他冷静和她分析,“我们要脱身,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问:“你信不信我?” 她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他笑了。少年的眉眼间都是舒心而爽朗的笑容。他一声长啸,突然折返,迎着霜蛟冲了过去。 下雪了。 悟道孤峰上,大雪同样飘然而落,整座山峰渐渐变成一片雪白。雪花落到青石板路上,落到素白的缎袍上,一直盘膝一动不动的青央睁开了眼。 她起了身,看向远处的草海。那里的天空卷涌着极大的铅灰色漩涡,仿佛符海的天空漏了一个洞。那漩涡的底部,与大地相连之处,一头巨大的霜蛟在霜雪中若隐若现,它仿佛就是那漩涡底部即将消失的烟尘。 青央抬起了手,天边飞来几只巨大的青色怪鸟,在经过山崖的瞬间,青央纵身一跃,稳稳的落到了鸟背上,朝着那霜蛟急速飞去。 霜蛟眼看着那两个小人向着自己奔来,越发恼怒,一口一口的霜息喷下来,几乎没有任何间隙。而苏优图就在那极不可能的空隙中闪电般穿行。 此刻霜蛟已经高高扬起了身子,仿佛要突破天际。它的整个身体外围都被急速旋转的暴风雪包围着。眼看着距离那暴风雪的范围越来越近,夏满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苏优图的衣服。 身体骤然一寒,他们冲进了风暴圈里。耳边风声呼啸,寒雪刺骨,苏优图的速度微微受阻,只是此刻他们已经钻到了霜蛟的身下,它低下了头,却无法冲着他们使用霜息。 就在霜蛟低头搜寻两人的同时,无数狂化的妖兽从四面八方赶到,不要命的冲着霜蛟撞了上去。有的妖兽相对于霜蛟而言过于孱弱,还没有接近它的身体就被围绕在它身边的风暴绞成了粉碎,有些强大的妖兽撞到霜蛟的身上,在它身上留下了细微的伤痕。 接连不断的兽潮袭击让霜蛟不耐烦。整个蛇头高高扬起,浑身紧绷而剧烈的颤抖着,它的身体表面变成了恐怖的,缭绕着蓝色电光的冰蓝色。嗡的一声轻响,以霜蛟为中心,一道蓝色的冰环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冰环所到之处,所有的妖兽,植物,山石都被冻成了寒冰,然后嘭的一声炸成了细碎的冰晶。 就在冰环炸开的瞬间,苏优图带着夏满已经冲到了霜蛟身体与地面相连接的地方。这里看不见它的尾部,只有一个庞大的冰系法阵。它的尾巴与法阵连为一体,法阵表面随着它的行动震荡不停。冰环袭来时苏优图毫不犹豫的紧紧抱着夏满投入了法阵之中。 天凉山寒潭处,代表符海的云团一阵剧烈的震动,齐先生和黄司殿相顾失色:“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宫大阵还在运行,然而不管司监们再往里输送多少灵力,阵眼中的漩涡始终不再有任何变化。看来符海中已经发生了大的变故。 苏优图上了岸,小心翼翼的放下怀里昏迷的夏满,他的指尖腾起温暖的符火,瞬间蒸干了彼此身上残留的水分。 投入法阵中后,他们穿过一处寒潭进入了一处洞穴中。前方洞口水声隆隆,有瀑布从上轰然而下,给山洞形成了天然的遮蔽。 洞里光线并不昏暗,有天光透过瀑布洒入洞穴中,映在内里平静的水面上,又反射到洞壁之上,于是满洞都是七彩的光芒。 寒潭中突然水声再响,一个绝美的白衣女子破水而出,与岸边长身而立的苏优图打了个照面。几乎是在那白衣女子出现的同时,一道寒光已经到了苏优图的面前。漆黑的浓雾腾起,那道寒光被反击到一旁发出叮的一声,原来是一道短剑,已经深深的插入了洞壁中。 青央见着那黑雾,脸色骤变,苏优图冷哼一声:“你动作倒挺快。” 青央上了岸,顾不上自己湿透的衣物,单膝跪地:“见过司巫大人。” 第80章 一道细如发丝的青色细线顺着地面的沟壑,借着阴影的遮掩悄无声息的探向昏迷在一旁的夏满,在即将碰触到她时骤然分裂为无数细细的丝线,如蛇攻击前一般扬起,想要将她缠绕,然而细线的前端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所阻挡,苏优图一挥手,那些细线尽数齐根而断,青央呕出了一口鲜血。 苏优图伸出手,地上一根青色丝线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妖娆的缓缓升起,缠绕向他的指尖。 苏优图冷冷一笑:“青央?”苏优图收回手指勾住那根青丝,看着青央煞白的脸。他的手用力一握,青丝断裂,青央神情萎顿了许多,手掌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十分痛苦。 苏优图冷哼一声,转身走向洞口的水帘,灰色的雾气在他身上腾起,隔绝开了水幕,他漫步而出。随着他的离开,片刻后那瀑布又恢复了先前的声势,轰隆而下。 山洞外是一方天然的天井,四周围都是看不到顶的高山,他们在高山环绕的井底。瀑布的顶端和高山的上部都隐没在云海里,瀑布下方是一方深潭。同绝大多数的水潭不同的是,这方潭水是金色,就像融融的透明琥珀。 青央悄然无声的跟在苏优图身后,见到这方金色的湖泊,她的脸上显出了渴望的神情,只是畏惧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敢上前。 苏优图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身后,巨大的黑色双翼凭空而现,丰盈的羽毛表面流淌着墨玉的光泽。青央脸上畏惧的神色更重,他身上庞大而恐怖的威压让她低下了头恭敬的跪伏在地不敢动弹。 黑翼轻轻扇动,在山谷里卷起了一阵狂风,他漂浮在半空中,看着潭水默然不语。 “大人。”青央开了口,“请让属下一试。” 他看向她,黝黑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青央强忍住心里的恐惧,起身缓步走向潭水。 随着她的走动,她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变化。她的身体表面长出了无数青色的发丝一般的毛发,长长的漂浮在身后,她的双手落地,身体兽化,成为了一只类似于小鹿般灵动的动物,浑身缭绕着青色光泽。 她走入了金色的潭水中。 湖水淹没过的地方,她身体的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露出了血肉,骨骼。青央杏仁般美丽的大眼睛里全是痛楚,而她依然坚定的前行着,丝丝红色以她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开,平静的湖面蔓延出了妖异的花纹。 越往前走,湖水越凝固,而她身体溃散的速度越快。青央紧紧盯着湖底,那里漂浮着一道金色的卷轴。 她一横心,猛地往前一冲,在距离那金色卷轴约莫一指的地方,她的身体变成了无数细碎的血滴,消散在了湖水中。 几乎与此同时,悟道孤峰上,青央先前盘坐的地方,一道白色的符光亮起,她又出现在了这里。只是此时的她看上去脸色苍白,满是惊惧的神色。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显然惊魂未定。 而金色的水潭中,同样亮起了一道白色的符光,潭水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符纸裁剪的青央兽,在水面漂浮了片刻,也逐渐被潭水浸透,缓缓沉入湖底,化成一颗不起眼的砂砾。 难怪这么不怕死,原来是用的替身符。苏优图笑了笑,只是这么一来,怕是也只剩下了小半条命了吧。 苏优图在潭水上空停留了片刻,转身飞回了岸边,落地后巨大的黑色羽翼消失,他进了山洞,抱起了依然昏迷的夏满。 看着她安然熟睡的脸,他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抱着她再度跳入了来时的深潭之中。 濒临死亡的恐惧让青央的心剧烈的跳动着,过了很久她才渐渐平复。 她神情凝重的看着远方,刚才在即将碰到金色卷轴的一瞬间,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发现了那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万万没想到,他们都以为萧司殿将卷轴藏在了符海中,辅以魔兽镇压守护,岂料只是个引人去死的陷阱而已。 想来此时司巫大人也发现那是一个陷阱了罢。 想起先前站在苏优图的身边,青央便不寒而栗。她在他面前暴露了身份,稍后他出来,一定会杀了她。 怎么办,师父交代的事情她还没有完成。为何运气这么不好,偏偏就遇到了他。 失去了目标,霜蛟漫无目的的搜寻了一番,又缩回了草海深处去沉睡。符海随着霜蛟的消失渐渐恢复了平静。天空中七彩的漩涡重新恢复了运转,大地又开始轻微的震动,引得无数积雪簌簌而落。 雪阳撩起帽子上的帷幕,颇有些吃力的继续攀爬着。先前霜蛟冰环的爆炸波及的范围很广,悟道孤峰也受到了震动的影响,山顶上掉落了许多巨大的断石,幸好她运气好,险之又险的避过。 和灵师以及修道者们不同,准灵女虽有天分,身体却很孱弱,不过是普通的女子罢了。攀爬这样的高峰对于雪阳而言,十分吃力,尤其现在还下了雪,地面又湿又滑,可她依然咬着牙往上爬着。 师姐的天分极高,是天耀司里最有希望成为灵女的人。方才那么大的变故,她一定要去确认她的安危才行。 雪阳好容易爬到了半山腰,终于看见了委顿在地的青央,顿时大惊:“师姐!” 她朝着她奔了过去,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青央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无力的半睁着眼看着她。 雪阳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她天分极高,师姐出现之前,天耀司里她一直被动被孤立。在她的心里,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师姐就是最亲近的人。 “师姐,你别怕。我这就叫人来救你。”雪阳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盖在青央的身上,“你靠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很快就会回来。” 雪阳看不见,她的身后,无数细细的青色发丝,如蛇攻击前高高的扬起,将尾针紧紧对着她。就在她想起身的瞬间,那些青丝倏然刺入了她的体内。 雪阳睁大了眼睛,看着师姐苍白的脸鬼魅般的靠近自己,她的耳边传来师姐的低语:“想要救我,将你的躯体给我,就好了。” 夏满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在苏优图的怀里。他们共乘一骑,正行走在茫茫雪原上。 感觉到她的动作他低头看向她:“醒了?” “嗯。”她坐起了身,他们坐在一只巨大的地形兽背上,此时正在翻越一道丘陵。地形兽摆了摆脑袋,发出了一声长鸣,他们的身后,传来了另外几只地形兽的回应。 夏满回头,身后陆陆续续跟着七八只地形兽,最近的一只背上横驮着一动不动的玳瑁。夏满坐直了身体:“她怎么了?!” “被爆炸波及,坏了。”苏优图简单的解释,“我在一个很深的地坑里找到了她。幸好是在地坑里,否则现在你能找到的,就只剩一些破木头了。” 夏满看向玳瑁身后,每一头地形兽上都或坐或驮着一两个人,是孔司监和司侍们。 “我去毒雾林将他们带了出来。”苏优图顿了顿,“那里距离霜蛟冰环的爆炸范围比较远,他们侥幸躲过。” 夏满终于知道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那里。眼前一片荒芜的雪原,就是先前的长草场。而今草海已不复存在,徒留一片冰冷的白色。 地形兽的队伍顺着天上七彩漩涡的指引,回到了最初的降落点。这里只有两个人,肖隐和天耀司的一个女弟子。 肖隐正在安慰那女弟子,见着地形龙的队伍和上面的人喜出望外:“苏师弟,师妹。”他看见了后面坐骑上的人,又肃容一一见礼。 “罢了,不用多礼。”孔司监在司侍们的搀扶下下了地,无力的坐在地面上。他的一只胳膊已经消失,只留下一截空荡荡的袖管。他看向了天耀司的那名女弟子,神情有些难看,转向了肖隐:“只有她一人?” 肖隐道:“回大人,弟子到悟道孤峰上寻找两位师妹时,只寻到了雪阳师妹。青央师妹被爆炸时山上掉落的巨石砸中,已经重伤不治。” 苏优图高高坐在坐骑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的众人。肖隐背后,雪阳浑身掩藏在纯白色的帷幕下,半避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孔司监叹了口气,看向雪阳:“雪阳姑娘,你受惊了。” 雪阳默默的行了一礼,没有开口。 “唯今之计,只能暂时在此等待了。”孔司监道,“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天凉山主脉寒潭处,停滞的漩涡终于恢复了转动,众人都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天一宿之后,漩涡终于成行,通道被强制开启,符海里的众人在一阵七彩的光芒闪耀后出现在了九宫大阵中。 接到消息早就听说符海里出事的天耀司随侍们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待见到只有雪阳一人时,纷纷变了脸色,团团围住雪阳低低询问出了什么事情。余下的人们各自去了黄司殿同齐先生处见礼。 齐先生粗略查看了一下孔司监的伤势,他虽然当机立断自断一臂,奈何毒素仍然入体,想要恢复只怕需要很长时间的调养。 片刻后,天耀司的随侍道姑脸色难看的上前同黄司殿行了一礼:“大人,我家雪阳姑娘受了惊,就不在此多留了。我等这就护送她回山。” 孔司监闻言道:“此次符海的事情,多有蹊跷。事情尚未查清楚,如何能轻易离开?” “查?还需要查什么?”那道姑脸色更加难看,“我家青央姑娘已经在符海里丧命,难道你们还怀疑雪阳姑娘不成?!孔大人,恕贫道直言,您的意思,到底是青央同雪阳姑娘有问题,还是我天耀司有问题?!” 孔司监还想说什么,黄司殿轻轻摇了摇头,他便住了口,低头沉默不言。黄司殿看向那随侍道姑身后,一身雪白的雪阳似乎吓坏了,紧紧依偎在众天耀司随侍的身边,身体细细的颤抖不停。 他已问了肖隐几句,大概知道了当时悟道孤峰上的情形。肖隐到时,雪阳正一边痛哭,一边用力徒手徒劳的扳动着一块巨石。青央的半个身体都被那巨石砸在了下方,只露出了两条腿。目睹了这样的惨剧……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黄司殿点了点头:“道长便先行护着雪阳姑娘回去罢。若有问题,他日我等再亲上冰刃峰便是。” 那道姑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恭敬的行了一礼,众人呈众星捧月之势,护着雪阳上了马车。天耀司不惜耗费庞大的法力展开了符盾,那些雪白的马匹奔跑中突然张开了巨大的翅膀,拉着马车飞入了漫天风雪之中。 夏满羡慕的看着那些漂亮的飞马,她还曾经觉得人家畸形呢,原来是翅膀,太牛了。 头顶突然一暖,夏满回头,苏优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走罢。咱们也要回去了。” 夏满指了指天空:“我也想飞回去。” 他看了天空一眼,好看的眸子深处隐藏着淡淡的不屑。他低头看着她微笑:“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带你飞。” 第81章 南方的雪同北方干燥松软的雪不同,湿湿糯糯,绵绵密密。从天上飘下来之后,落到什么上面就牢牢的粘附其上,雪花落到地面先化成了水,濡湿了整个地面让道路变得泥泞,渐渐地,随着气温的持续降低,路上才有了浅浅的积雪。 这样的天气,湿冷,阴寒,是人们最不喜欢的冬天。平日里满大街撒欢闹腾的小孩子都不见了踪影,一个个穿的像棉花包一样,被大人们拘在家里的火炉边烤火。 雪刚下来时细细碎碎,渐渐的变得越来越大,到了午夜时,整个西陵城已经变成了一片素白。 红藏坐在窗边,光裸的小腿垂在窗外,丝毫不惧严寒的天气。她把玩着手里几个圆圆的珠子,回头看了在后面打坐的青嵩一眼:“师兄,今晚这么大的雪,看不见月亮走到哪里了。” 青嵩睁开眼睛:“不用看了。过了今夜子时,这几日,月亮都会处在煞宫之中。要动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红藏伸了个懒腰:“在这破地方呆了这么久,感觉身体都快发霉了。早点办完事情,早点回去罢。” 她的脚尖在窗棂上一点,整个人向着窗外扑了出去,尚在半空中时,就化作了一只火红的大鸟。那鸟身姿轻盈,身后飘着火焰组成的长长尾羽,它所经过的地方,天空留下了几道明显的红色痕迹。 青嵩起身走到窗边,抬头看向天空,漫天大雪中,那道明亮的红色身影盘旋着越飞越高,终于从视野里消失。然而在极为遥远的地方,血雾一般的红色妖气在天上弥漫开来,渐渐将整个西陵城笼罩。 天上飘下来的雪也变成了红色,无声无息间,西陵城被染成了一片血红。 天气实在太冷,城墙上值夜的士兵没有同以往一般来回巡逻,而是都躲在门楼里偎在火炉边取暖,一边抱怨这冷的要死的天气。一个老兵为了取暖多喝了些酒,和同僚侃了会儿大山觉着内急,推开门到外面去撒尿。他的身后,同僚还在嘲笑他:“我说老戴,外面天那么冷,你小心尿没撒完,把鸟给冻掉了!” 身后响起一阵哄笑。老戴扭头笑骂了几句,回身走到屋外,外面的寒气让他冷的打了个激灵,眯着眼睛解开裤子,对着城墙剁开始放水。哗哗的声响中,道道血水在他脚下弥漫开来。老戴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血水不由得一惊,整个人清醒过来,大喊了几声,屋内的同僚们听见叫声纷纷冲了出来,随即众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震惊的目瞪口呆。 视野所及之处,一片妖异的血红。天空正在飘着血色的雪花,夜空中红雾弥漫。 “快,快!”有人使劲扯了一把老戴,“快去告知府衙!” 窗户大敞着,随着血色雪花的飘落,天越来越冷,青嵩手托黑色的瓦罐立于窗前,寒风吹动了他的衣袍和长发,也让他的眉眼显得更加的无情和冷峻。他往前踏了一步,便出现在了空旷的院子里。 院落里早已积满了雪,他就像站在一池凝固的血液里。 漫天红雪中,青嵩捏碎了手中的瓦罐。无数半透明的光团呼啸着狂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落,片刻后光团升空,向着四面八方弥散而去。 西陵城外的山野里,黑夜中一双双妖异的眼睛亮起,漂浮着缓缓向着城市所在的方向前进。 西陵城流动的地气渐渐变得迟缓,最终凝滞。阻塞的地气化作浓郁的雾,从地底升起,将整个城市包围。 京城水井胡同苏府,正在伏案书写医卷的宇文墨停了笔,推开大门来到院子里,抬头看向遥远的天边。京城的夜空一片漆黑,今夜乌云翻涌,遮蔽了漫天的繁星。他心有所感的看向西南方向,微微皱起了眉头。 同样察觉到不祥气息的还有天机殿,钦天监,天耀司,各历史悠久的山门以及佛、道门中人。他们都看向了西陵城所在的方向,隐隐感觉到那里有什么大事正要发生。 西陵寺的古钟无人碰触,却发出了嗡的一声响,钟声震得寺里屋顶的积雪簌簌而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妖异的红雾被震荡的钟声驱逐,还给了寺里本来的清明。 红雾笼罩下在沉睡中昏睡过去的僧人们纷纷醒来,钟声犹在震荡不绝,一声一声,连绵不断,在黑夜里传出去很远。 望月湖边的三座铜铃尖塔顶端在震荡的钟声中渐渐亮起了白光,与此同时,结了冰的湖面下也渐渐亮起了白光。与铜铃尖塔眩目的白光不同,冰层下的光芒幽冷,带着森森的寒气。一道一道发着幽光的身影在冰下快速穿行着,钟声让它们极为痛苦,它们在水中无声的翻腾,挣扎。 钟声传到了天上,红藏盘旋了一圈,身上的红光大盛,红色的雪花此刻已经化作了深红,青嵩摸出了一支小小的骨笛,那骨笛除了风口,整个笛身都被绿豆大小,各式不同的骷髅所包围,每个骷髅的表情都各不相同,充满了愤怒,怨恨,憎恶等种种负面情绪。 青嵩将骨笛放到唇边,呜咽的声音从每个骷髅空洞的嘴里传出,笛声虽然很小,却丝毫没有减弱之势,整个西陵城各处都能听见微微的笛声响起,隐隐与西陵寺的钟声相抗衡。 青嵩低头吹着骨笛,脸色苍白,额头见了汗水,依然坚持着。笛声安抚了冰层下的水游魂们,让它们逐渐聚集到一起,终于,望月湖心的冰破了,一道一道的水游魂以漫天深红色的大雪为介质,游到了空中,向着岸边的三座铜铃尖塔包围了过去。 西陵寺山顶舍利塔下,沉寂了许久的尸婴煞被笛声所刺激,内里缓缓泛起了一丝光芒。有墨玉般的水在卵状的壳里流动,一只苍白的小手猛的按到了内壳上,紧接着一张小脸贴了上来,黝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戾的凶气。 水游魂们游到了铜铃尖塔顶端,将那白光团团包围,刚刚亮起的尖塔缓缓沉寂了下去,渐渐被水游魂所覆盖,变成了通体泛着幽光的灵光塔。 圆德大师抬头看着山顶,墓园的方向,山体传来了隐隐的震动。然而一点一点金红色亮光渐次亮起,山上盘旋的镇符被激发,压制住了山顶的异动,山顶的震动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天上的红雪还在持续的下着,西陵寺的钟声足足响了八十一下,终于沉寂。随着钟声的沉寂,点点赤红的雪花复又落到了寺院里,也落到了山上的镇符之上。 青嵩在钟声停止的同时停下了吹奏骨笛,呕出了一口黑血。他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毫不在意的取下了腰间的兽笛,恣意吹响。 人耳听不见的声音,激发了城外潜藏在山野中的兽群。一只一只狰狞的巨兽从黑暗中显出了身形,来到了人类聚居之地,露出了它们的獠牙。 啪的一声轻响,金丝断裂。所有的金丝瞬间卷起,如同盛放的龙爪菊一般。苏优图微皱眉头看着面前的金丝刻回,和夏满那简单的金丝刻回不同,苏优图面前的这盘八角形刻回极为复杂。刻回底盘密密麻麻的雕刻着米粒大小的符文和阵纹,定睛去看时,隐约能分辨出山川大河,城镇人流,甚至鸡犬虫鸟,然而当你想要看个分明时,它们又迅速从你眼里消失,被别的,一晃而过的物体所取代。 刻回西南方向涌动着黑色的迷雾,就像一滴墨滴入了刻回中,被水晕染开来。因为这团黑雾的存在,整个刻回上原本隐隐流动的脉络变得阻塞凝滞,分布不均,好些地方稀薄到近乎没有,有些地方却又结出了棉球一般的絮状。 苏优图推开窗看了眼天空,天上乌云密布,看不见月亮所在的方位。他低头算了算,心下明悟,还有一刻钟便是子时,届时月亮会进入煞宫。接下来三天,月亮都会处在煞宫的位置,而这三天夜里子时,都是一年中煞气最为浓重的日子。 托忽卢老头弟子们的福,他们在西陵城搞出来的事情,让整个大辽的地气涌动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等了这么久动手的机会,也许今夜对他而言同样也是契机。 苏优图当机立断离开了房间,书院里如今已满布灵哨。他在这里无法使用兽魂,只好借着夜色的掩护在阴影中穿梭。 就在他离开房间后不久,几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悄无声息的跟上了他。 苏优图走出了居住的院落,忽然心生警兆。他敏锐的察觉到了身后的尾巴,然而他脚下未停,自然的走向了先生们居住的院落之处。 待得到达夏满的院子外,他方才停下脚步,踌躇犹豫再三。身后紧跟的影子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来这里,也隐藏在夜色中暗地里观察。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从腰间摸出一只符鸽放了出去。燃烧的符鸽飞进了院落,飞到了夏满的房间,惊醒了夏满,也引得灼华从院墙上探出了头。 墙头上美人头居高临下的看着苏优图,面带不悦之色:“苏先生,此时已经夜深,诸事不便,若有什么事情,还请明日再来寻我家姑娘。夜探姑娘的院子,那是登徒子才有的行为,还请苏先生自重。” 苏优图的脸忽红忽白,像极了为情所困按捺不住,却又被人指责而羞愤的少年。他默默的朝着墙上的美人头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就在此时,院子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夏满身披棉袍追了出来:“师兄等一等!” 第82章 夏满从睡梦中被惊醒,发丝微乱,脸蛋还带着酣睡的红。晚上她没有戴面罩,露出了精致的五官,漆黑的眼睛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动人的眼神。她手里捏着符鸽,站在门口焦急的看着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慌的追了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他停下来。 苏优图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她出来得着急,棉袍胡乱的披在她身上,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单衣。她或许是觉着冷,小手下意识的拉着门襟,却依然露出了小半个胸腹部。 他回身上前,伸手替她仔细拉好了棉袍,裹得严严实实不让寒风透进去一丝,方才低头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 夏满隐约的觉得,这样的亲密似乎是需要避忌的,她想退,肩上传来他不容拒绝的力量,他不许她退。莫名其妙的,有了这样的认知她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好小。 她的身体单薄瘦削,身高还不到他的肩头。 “以后吃饭,要多吃点。”他说,“这样才能长高一些,女孩子,身上有肉才更好看。” 她压根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放开了手,最后看了她一眼,又冲着院子里的千面树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 确定苏优图回了自己的院子熄了灯,黑暗中显出了几个身影,是天机殿的邱司侍,邢司侍和姚司侍。 邱司侍伸手掸了掸肩头的枯叶,笑道:“没想到守了一宿,以为有什么发现,结果是少女夜会情郎。” 姚司侍哼了一声:“司殿大人既然让我们看着这小子,咱们就尽管看着。如果是狐狸,就总有不小心露出它尾巴的时候。” 持续的赤雪如鹅毛般飞舞了几个时辰,整个西陵城已如一片血海。赤血落到山上的镇符上,镇符金红色光芒使得覆盖其上的积雪消融,然而接连不断的雪花飘落,镇符如今的光芒已经减弱了许多。 西陵寺大殿灯火通明,无数僧人不畏严寒席地而坐,齐声诵经。阵阵经文不断的加持,才使得镇符勉强维持了下来。 因为镇符的消弱,山顶又开始持续的震动。有小沙弥站在殿外看着山顶墓园的方向面露惧色,整个西陵城,每个人的耳边都响起了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哭声并不惹人怜爱,凄厉中掩藏着深深的怨恨,让人闻之毛骨悚然。 舍利塔内,尸婴煞不断的挣扎着,放声大哭,那表面玉般的卵壳已经化为了半透明,其上墨玉流动,眼看着卵壳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舍利塔内就有淡淡的金色佛光亮起,将那卵包围,将裂痕消弭。 “这,这……”灰衣白发的老僧人抖着枯枝般的手,惊惧的问圆德大师,“山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圆德叹息一声。早前崇德师兄已告知,借着寺里的大阵和镇符,尸婴煞被镇压在舍利塔内。只是事关重大,他无法告知他人。而今尸婴煞露了痕迹,只怕人人都知此物在西陵寺中了。当下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是尸婴煞。” 那老僧面色大变:“寺里如何有此等阴邪之物!这等邪物,理应送去佛境中镇压才是。主持,咱们寺院下的大阵,事涉国基,出不得乱子啊!” “师兄莫怕。”圆德大师道,“尸婴煞虽然阴邪,并不能动摇阵基。这几日月亮走入煞宫,他们是借了月华的力量才有这般声势,并不足为惧。” 像是印证圆德大师的话,山顶的震动再度停止。那老僧面容稍霁,然而看着外面鲜血般的积雪,心事重重的摇了摇头:“他们既然敢动手,必然还有后着,只希望能够平安度过才是。” 西陵城城墙上,为妖异的天象所震慑,没有人敢再偷懒,人人皆警醒的冒着严寒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接到消息的府衙亮起了灯,张大人连签数条手令,调集了驻城军和巡营司的兵马,在赤雪中巡逻。城墙上自然也增设了兵马,每个城墙垛都点亮了熊熊的火把照明,火光映在兵刃上,与赤雪交相辉映,就如同刚经历了一场浴血大战般,每把兵器都闪着血色寒光。 猛然间,城墙上的小兵看见远方亮起了星星的红点。紧接着,红点越来越多,像是很多红色的萤火虫,正朝着西陵城的方向飞来。紧接着他低下了头,不只是他,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低下了头,大地在轰轰的震颤,像是下一刻,城墙就要在这样剧烈的震颤中四分五裂一般。 “快,预警,预警!”小兵身边的同僚惊恐得面无人色,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喊出了这几句话,“是兽潮,兽潮!” 城门楼正中,长约三丈的古兽角几百年来第一次被人推起,吹出了低沉粗犷的号声。府衙里,正在伏案书写急奏的张大人霍然起身,不小心掀翻了面前的书桌,纸张飞舞,墨汁飞溅。巡城营,前骑营,西陵城驻军营地,乃至民防听见号角的一瞬间都怔住了,紧接着面色大变,所有人都飞速的动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戴盔甲武器,第一时间奔向战场。 轰的一声巨响,最前沿的妖兽巨大的身体撞击到了城墙上,剧烈的震动让其上的士兵们纷纷摔倒。他们立刻爬起了身,紧紧握着手里的长矛死死盯着下方的妖兽们,只要它们露头上来,就准备给它们狠狠的一击。 千总上了城楼,用力拨开了这些手握长矛的士兵,使他们离开了城墙垛,在此起彼伏的兽吼声中大吼道:“不要慌!不要用武器攻击它们!你们手里的武器对它们无效!所有人立刻做三轮队伍换防!到城楼下运送火油!” 兽吼声太大,虽然千总声嘶力竭的来回奔跑大吼着,不是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有小兵战战兢兢的探头去看下方的妖兽,却被猛然从下方弹起的舌头卷住了脖子,硬生生的拉了下去,顷刻间就被一涌而上的妖兽们淹没,尸骨无存。 第一批火油桶被送上了城楼,黑色火油倾倒了下去,士兵们疯狂往下投掷火把,一瞬间,城楼下一片火海。 被火焰刺激,妖兽们更形疯狂,眼看着城墙被撞得裂开了蛛网一般的裂痕即将崩塌,整个西陵寺所在的湖畔山亮了起来。 那道白光直入云霄,方圆百里清晰可见。空中的红藏不过被那光扫到一点皮毛,立刻就摇摇晃晃的从半空中坠落了下去。 什么地方传来了可怕的轰鸣怒吼声,这种天地之威远远压过了兽吼的嘶鸣。城墙上的士兵们视线从兽群身上转移,战战兢兢看向前方,夜色中,如山高的浪潮从西凉河的方向涌来,瞬间拍打而下,无论是人还是妖兽,都被这样的巨浪打得筋骨尽断,被泛着白沫的浪花一卷就消失不见。 不过眨眼之间,巨浪就翻越了城墙,涌入了西陵城内。白色光柱照耀下,倒灌的河水在城里肆无忌惮的肆虐,房屋在这样的浪涌下形同虚设,一排巨浪过去,无数人家化为乌有。 河水很快蔓延到了望月湖,初时的浪头势头稍减,河水涌动却更加平阔宽泛,水面暴涨,不过顷刻间,西陵寺湖畔山就成了一座孤岛。 早在白色光柱亮起时青嵩就变了脸色,毫不犹豫向着红藏跌落的地方飞奔而去,寻到她后转身就逃。他们尚未奔出城,巨浪已经从后涌来。 无数的水游魂在白光照耀下烟消云散。山顶陵墓里尸婴煞也彻底没了动静,卵壳表面层层的镇符在白光下亮起,倏然光灭,卵壳又变作了灰石一般的模样。 “善哉,善哉!”圆德大师站在山头,看着下方汹涌的巨浪,低头念诵佛经。所有的僧人们都走了出来,震惊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巨浪。白光照耀下水面能望出去很远,似乎整个天地都被这巨浪淹没,再无其它。 终于,山体的白光熄灭。先前暗潮汹涌的水面也平缓了许多,圆德大师回身道:“下山救人,能救一个,是一个。” 京城水井胡同里,回到书房里坐下的宇文墨心神不宁。他用镇纸展开了雪白的纸张,却迟迟无法下笔。终于,他轻叹一声,放下毛笔转身从壁箱里郑重其事的拿出了一方墨玉制成的金丝刻回盘。 宇文墨揭开其上覆盖的丝绸,有氤氲的雾气从玉盘上升起,悬浮在半尺左右的空中,变化着不同的形状。宇文墨占卜了方位,将玉盘放在月宫所在之处,夜空里,一道细细的银色光华由天而降,落到了玉盘中心。整个玉盘底部一点点亮了起来,符文流动,有水声滔滔,有哭声阵阵。 一个淡淡的红点和一个青色的点重叠在一起,在玉盘上快速移动。 青嵩驮着红藏一路飞奔。他已现了原形,同青央相似,他也是如灵鹿般的兽身,只是同青央轻盈的姿态不同,他更加雄壮。他身上长长的,细如发丝的毛发在空中飘荡,他的整个身体表面都有一层莹莹的青光。 忽然间,青嵩心有所感,惊惧的看向夜空。漆黑一片的天空无星无月,什么都没有,他却感觉到自己和红藏已经被人盯上,他扭头越发拼命的奔跑着,只想摆脱那道将他牢牢锁定的气机。 宇文墨伸出手,指尖握着一根金针。那金针比发丝还细,在他的手中却毫不颤动。他出手如电,金针的尖端刺中了玉盘上正飞速移动的那道青色的点。 飞速疾奔中的青嵩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眼里是一片茫然。他的心口处出现了一个大洞,将他的整个身体贯穿。他却没有看见是谁,用了什么武器杀死了他。 青嵩的尸体从半空中跌落,红藏落入了水中,浮了一浮,和青嵩的尸体一起沉了下去。 宇文墨刺出这一针,脸上的血色急速消退,他无力的后退一步坐下,猛然呕出了一口心血。那血落到了玉盘上,瞬间被吸收,玉盘上氤氲的雾气回落,银色的光华消失,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冰刃峰天耀司,正在静室中静坐冥想的雪阳猛然睁开了眼睛,失声道:“哥哥!” 第83章 京城,皇宫,文朝殿。 今日京城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太阳高高挂在高远的天空,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色蓝的那般清透,就像一块上好的蓝色丝绸,在天上无边无际的展开。 文朝殿前的正广场上,文武百官分列两列,安静的等候着殿门打开,举行大朝会。 太阳虽然很烈,天气却依旧寒冷。朝堂上要着正装,不可穿大氅。为了保暖,所有的人官服下都穿着厚厚的棉袍,撑的鼓鼓囊囊,让人看上去凭空胖了不少。 纪善眯着双眼,双手拢在袍袖里,看上去就像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不管谁上前同他问礼,他都是淡淡的点点头,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文朝殿的殿门还没打开,下方等候的大臣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西陵城的事情已经用最快的奏报报上了京里,这才有了今日的大朝会。 当今圣上称病不上朝已有数载,若非陛下人在深宫依然励精图治,大辽在他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只怕时局早已动荡不安。即使如此,关于圣上的龙体私底下也有诸多议论。这些年来,圣上虽然时有招臣子进宫议事,皆是隔着一扇厚厚的屏风,谁也没有再见过他的真容。 不过今日大朝会,想来圣上总不会隔着屏风上朝。由此看来今日的大朝会更是意义非凡,也难怪下方的众臣子们心神不宁,纷纷议论。 咚的一声晨钟,前方鞭响三声,礼乐齐奏。文朝殿的大门在礼乐声中缓缓打开,众大臣们顿时噤声,整理衣冠垂首敛目。在内侍长长的上朝声中,缓步鱼贯而入,进入了尘封数载的文朝殿。 时值辰时正,金色的阳光无遮无挡从大敞的殿门投入殿正中的黄金龙椅上。厚重的九龙盘椅在阳光照耀下,每条龙的眼睛都灵动而有光泽,看上去活灵活现,盘旋欲飞。文朝殿殿顶装饰的望天兽们也在阳光下变得灵动起来,隐隐有庞大的气势以大殿为中心散开。 百官入朝,大殿上的侧门被躬身后退的内侍推开,一双明黄的龙靴踩进了殿内白玉的地板上,同色明黄的金丝龙袍下摆点缀着翠绿的灵兽尾羽,随着走动波动着明灭不定的七彩光芒。 辽帝在九龙盘椅上端坐,内侍立于一侧宣告:“拜。” 文武百官推山倒海般跪了下去,齐声宣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辽帝平伸右手。内侍道:“起。” 文武百官应声而起。 内侍宣告:“有事启奏。” “臣有本。”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文官列的卫司长,他高举奏本过头,到大殿正中双膝跪下,“臣奏天机殿,一奏黄司殿御下不严,纵人行恶,致天裕关兽潮,导致民众死伤者众,民怨沸腾。二奏天机殿司监,司侍,童侍共四十余人,与金国奸细勾结,里通外国叛国。” 此言一出,犹如在朝堂上投下了一记重弹,哗的一声,众人皆震惊的抬头看向卫司长,有不顾身在朝堂之上当即出言呵斥者,也有不断摇头叹息者,更有辱骂者。卫司长面对众生百态沉默不言,只是将奏本高举过头,低垂了头死死的看着眼前的地面。 辽帝抬手,内侍上前取了奏本。文武百官见状顿时安静了下去,与方才的哗然形成了强烈到极点的反差,殿里落针可闻。 当今圣上继位至今,已有五十余载。他的嫡孙,镇南王世子萧安如今都已年近十七,算起来,辽帝已年过七十。而从内侍手中接过奏本的那个威严的男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身体高大强壮,黑发如墨,目光如炬,正是男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哪儿有一点古稀之年的模样。 直到此时,众百官才第一次看清了辽帝的面貌,不由得都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几年前辽帝称病退朝时,已皮肤松弛如枯松,白发苍苍,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在外界对他的身体状况私底下猜测不已的时候,他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如同择人欲噬的猛虎,眼前的辽帝恢复了他最巅峰时期的样貌和状态,众臣震惊,再度纷纷下跪,为自己的无礼直视而道罪,齐声称颂:“吾皇万岁!” “着骠骑大将军陆威,御左营营长林骁,领九城司兵马共御林军,”辽帝威严的声音在龙座上响起,“抓捕事涉叛国罪者归案。如有反抗者,格杀勿论。涉案人等押与刑部大牢,督查司共刑部并镇南王同审。” 大殿里人人听着这话都只觉胆颤心惊,虽然天气很冷,冰冷的风从大敞的殿门毫无遮掩的刮进殿内,仍有不少人在用衣袖偷偷抹着额头的冷汗。 督查司司长,刑部尚书,镇南王萧诚同时出列:“臣/儿臣领旨。” “昨夜急报,西陵城水患,死伤无数。”辽帝缓缓道,“户部尚书冯诸。” 冯诸闻言出列:“臣在。” 辽帝道:“你便亲往西陵城一趟,代朕救诸苍生。” 冯诸深深的垂首行礼:“臣领旨。” 一夜过去,洪水退了,整个西陵城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大半个城市都被洪水带来的泥沙所吞没,房屋倒毁,满目苍夷。 积留下来的水结成了冰,天上还在零星的飘着雪花。西陵寺的僧人们吃力的在泥沙淤积的街道上穿行着,寻找着可能的幸存者。到处都是死人,苍白的尸体横七竖八,有些甚至只从淤泥中露出一部□□体,露在表面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掩埋在下面的死者更多。 圆德大师悲悯的看着这如人间炼狱的一切,低头轻叹:“善哉善哉。” 这是洪水来袭的重灾区,在浪头势头减弱的地方,仍有不少幸存者。人们都逃去了城东聚集在一起,到处都是哭声。天冷,从浪头下逃生的人们又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于是难民们自发的拆了很多倒毁的建筑,用木头燃起了熊熊的篝火取暖。 昔日繁华优美,静谧安宁的西陵城变了。 劫后余生的张大人领着西陵城驻军和府衙诸人在安置灾民。只是灾民人数实在太多,物资不够。他们而今能做的,也仅仅就是将人群尽可能的集中起来,让医者救助伤者,紧急调动城东粮仓的粮食。 “大人。”长吏对张大人道,“得想法子让这些灾民有落脚的地方才行啊。现在天气实在太冷,若是今夜继续下雪,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活活被冻死。” 他何尝不知,只是眼下这情形,城里哪儿还有多少能容人之处? “修棚吧大人。”另有长吏道,“咱们人手不够,可以组织难民中的青壮年,去拆些长木,搭建大棚屋。有了避风的地方,即使下雪只要有火也能熬一熬。” 张大人点点头,下面的人立刻领命动了起来。 圆德大师一行人也赶到了城东,与张大人见了面。僧人们的加入带来了灾民最需要的食物和医者,张大人真心感激。同圆德大师见礼后,张大人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大师,下官有一事相询,不知昨夜湖畔山的那道白光,是什么?” 圆德大师道:“是护寺大阵。” 张大人摇了摇头,指着四周围的灾民们对圆德大师道:“大师,下官虽不才,也能猜出几分那突入其来的洪水同那道白光有关。什么样的力量才能使西凉河以那样的威势袭城?佛家悲悯,又如何会有这般视天下苍生为无物的护寺大阵?” 圆德大师沉默不语,半晌后念了句阿弥陀佛,并不多言。 张大人负手走到一旁,微微有些茫然的看着前方的灾民和被毁灭的城市残骸。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到他的脸上,带来丝丝凉意。他轻叹一声:“苍生何辜?” 夏满在书院歇息了一宿,第二日同先生们拜别,回了京城水井胡同。 玳瑁在符海的爆炸中坏掉了,她要将玳瑁送回去让先生修理。 她用符鸽传信,先生让金老头驾车来书院接她。她满心欢喜的上了车,满以为会看见先生一如既往的在车上等她,岂料车上空无一人。 夏满闷闷不乐的坐在车厢里不言不语,灼华见状出言安慰:“先生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才没有来接你。左右马上就回京城,到时问问先生可好?” 夏满没精打采的摇了摇头,马车到了京城的城门外停了下来,外面一片嘈杂。等候了片刻马车依然没有动弹,夏满不耐的挑起车帘看出去,只见连接京城同天裕关的那条笔直的大道上满是滞留的车马,他们也不例外,被赶到了路边等候。道路两旁有朝廷的人在维持秩序,一队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气势汹汹的出城,向着天裕关的方向而去。 “发生什么事情了?”夏满睁大了眼睛,方才小小的不快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要打仗了吗?!” 夏满还是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大辽骑兵。全副重甲的骑兵,手握重剑重盾,身上的装备逾千斤,寻常马匹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何况还要恣意奔跑。唯有嗜血带有荒兽血统的黑战马才能做到这一点。高大的黑战马同样全身武装,重盔在奔跑中哐哐作响,有着奔雷般的气势。仅仅是重骑兵们经过时的声势,就让人心惊胆寒。路边的人们下意识的往后使劲缩了缩,唯恐不小心被刮到,就被卷进去踩成肉泥。 灼华也掀起车帘看了出去,眼见这样的声势,不由得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竟然出动了重骑兵,必然是出大事了。” 因为要为军队让行的原因,城门足足封闭了一个时辰,等夏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她跳下车,竹叶候在门口,却不见青黛。她咦了一声:“青黛呢?先生在不在家?” 她嘴里问着,脚下不停,转眼间已经绕过长廊进了宇文墨的院子。刚进院门就闻到一股药香,青黛正坐在廊下守着小火炉煎药,见着她起了身行礼。夏满看了看那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瓦罐,风一样扑进了房间,宇文墨身披狐裘,斜倚在窗边的雕花炕上看书,听见动静抬起了头,无奈的开口:“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没有女孩子的娴静,这么风风火火的?” “先生,你不舒服吗?”夏满扑到炕边,上下打量宇文墨,见他面色苍白没有血色,不由得更加担心,“你怎么了?” 第84章 短短时日不见,他看上去清瘦了很多,脸部的线条看上去有些凌厉,看着她的眼神却依然温和。夏满的视线落到他手上的书卷上,伸手抢了过去:“不舒服就应该歇着,怎么还要伤神看这些东西?医馆里不是有坐堂大夫吗?” 她将书卷放到桌面上,看见宇文墨展开写了一多半的药方,不由得微微一怔,久病成医,何况她一直跟着他在习医术,上面写着的方子是她这些年来一直在吃的药,细微处做了些改动。 他不知何时起了身站在她身后,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拿走了桌上的药方:“还差几味药,等我添上,回头让青黛照着这个方子煎药,你以前吃的那个方子就不要用了。以后用这个。” 他说这话拿起了毛笔,在下面又添了几味药。他神情专注,挥笔沉稳,只是因为清减了许多,身上的棉袍有些大。柔软的袖口垂在桌面上,青色的缎袍像随意流动的一滩水。 夏满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过,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先生,放着吧。你不舒服,应该先养好自己的身体。”她摸了摸自己覆着面罩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收了笔,待墨干将药方递给了青黛:“要坚持。若是半途而废,这些年的功夫岂不白费了?” 他伸手安慰的揉了揉她的头顶:“不是将玳瑁送回来?玳瑁呢?” 灼华掀开门帘,金老头将玳瑁抱了进来放在炕上,行了一礼离开。宇文墨上前,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玳瑁而今蛛纹般的皮肤,微微皱起眉头。他的指尖亮起了符光,符文纹路应激亮起,玳瑁的身体一阵不规则的抽搐,随即嗤的发出一声闷响,又变得一动不动。 夏满满怀期望的看着他:“怎么样?” “这些日子,先让青黛跟着你。”他收了手,“将玳瑁留在家里罢。” 她爱娇的抱住了他的腰,抬起小脸看着他:“先生最好了,谢谢先生!” 重骑兵经过时带起的震动,轰隆隆犹如雷鸣。天裕关的人们远远听见声响便四下躲避,惊恐的看着那些兵士如黑色的洪流一般从长街上席卷而过,三千人马在骠骑大将军陆威与御左营营长林骁的带领下直取天机殿,天机殿外的广场上,黑骑重甲纷纷散开,将整个天机殿围了个严严实实,□□如林般纷纷竖起,闪着寒芒的剑尖整齐的对着大殿正门。 “大人!”接到消息的司侍急急冲入大殿内,向着黄司殿行礼,“外面有重甲骑兵围殿!” 黄司殿放下了手里的刻刀,轻叹一口气:“知道了。” 他坐在大殿门口不远的地方,因为这里阳光正好可以晒进来,日头充足。这些年来他渐渐的也老了,眼神再比不上年轻的时候,如果不在日头下,很难看清那些细致的符文和阵纹。 他看着自己的手,曾经也是年轻充满生命力,强壮的手,如今手背的皮肤松弛,形如枯木。 世间最大的□□莫过于时间。 黄司殿起了身,细碎的木屑从他身上祥云四爪金龙的团绣上纷纷掉落,他如往日一般毫不在意的伸手掸了掸,阔步走向天机殿正门。 “司殿大人。” 见到黄司殿独自出殿,陆震东与林骁下马行礼。陆震东道:“我等奉圣上口谕,前来抓捕郭磊案涉案的四十人等,还请司殿大人行个方便。” 黄司殿笑了,开始是微笑,然后是嘲笑,转而是不可抑止的大笑。空旷的广场上,面对三千重兵□□他视之无物,整个大殿前只回荡着他一人的笑声。 不知道笑了多久,他才渐渐收了笑容,道:“六十一年前,当今圣上继位。先帝牵着他的手交到我的手上。”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我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手和那双眼睛,还有那一声司殿大人。”他看向陆震东和林骁,“就凭你们三千重骑与御林军,就妄想在天裕关里带走我天机殿的人?!” 陆震东和林骁神色一变,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整个天裕关都在天机殿的掌控下,在大辽,这是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的事情。 三千人马在这里又算的了什么?天机阵若开启,不过是瓮中捉鳖罢了。 陆震东脸色越发难看:“司殿大人……” 黄司殿道:“你们若有这个本事,就进天机殿拿人,若没有这个本事,就打哪儿来,给我滚回哪儿去!” 黄司殿言罢拂袖而去,天机殿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陆震东与林骁立在门外,却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大人。”林骁脸色也很难看,“我等如何复命?” 夜间气温骤降,西陵城废墟里没有退去的水都结成了坚冰,地面也结上了一层白霜,月光下泛着粼粼的白光。 这里是城西,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西凉河的大浪从这里打来,也从这里缓缓退去。如今城里的活人都集中到了城东,这里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和死尸,四下里一片寂静。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冻土里露出的一只惨白的小手突然动了动。 冰层下翻起了妖异的红色光芒,表层的冰化成了水,四下里散开,坚硬如铁的土地重新变得松软,一个十六七的少女蠕动着从土里爬了出来。 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就像来自于冥界的恶灵,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血红色光芒,这层光芒一直在明灭不定的燃烧着,烧光了她身上附着的脏物,也烧毁了她身上所有的衣衫。 红藏从冻土和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她虽然身无寸缕,看上去却一点也不诱人,相反很恐怖。她的半个身体都呈一种皮肉翻卷的焦黑,那是被西陵寺白光扫到时受的伤。 她在冰冷的冻土和冰层上坐了一会儿歇息了片刻,然后她扯下了身旁一具尸体的胳膊开始埋首进食。看上去漂亮小巧的嘴十分惊人,她不在乎尸体冻得和石头一样,皮肤,血肉,骨头都被她尽数嚼碎吃了下去。 约莫吃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吃饱了。她从好几具女尸身上扯下了衣物胡乱遮盖住自己。掩盖住了身体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凌乱的长发,略带苍白的脸颊,姣好的面貌让她看上去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红藏辨别了一下方向,从东方传来了鲜活血肉躯体的香气。她受了很重的伤,所以她现在很饿。她赤脚踩在冰面上,慢慢走向城东的灾民区。 灾民人数太多,朝廷人手有限,张大人和西陵寺的僧人们顾不上所有的人,身强力壮的灾民们抢占了最好的地方,那些老弱病残的,就被挤到了灾民区的边缘。 哪儿都有恶棍流氓,即使成了灾民也一样。 几个平日里就在城里四处为恶的恶棍领了朝廷下发的食物。那些粥比水还清,一个瓷碗里只有见底的几粒米,吃了这样的稀粥后非但没有填饱肚子,反而觉得腹中饥火更重。 在刘二的撺掇下,赵全,杨辊和周瘸子避开了朝廷官兵的视线,摸到了灾民区的外面,去抢那些无力和他们反抗的难民们的食物。 “呸!”赵全从一个破烂的帐篷里钻了出来,摔碎了手中抢来的瓷碗,“他妈的我还以为有什么金贵物件,害的老子杀了人,原来就半个破馒头。” 他嘴里骂着手上不停,三两下就将那馒头吃下了肚子。杨辊看了看四周围,对赵全道:“赵老大,要不咱走吧。北上或者南下都行,总比困在这个破地方强。西陵城算是毁了,咱没必要在这里困死。上哪儿寻不到点吃喝?” “南下吧。”周瘸子道,“北上太冷。咱哥几个别没走到,冻死在半路上。” 刘二呸呸了两声:“你他妈的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哥几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懂不懂?” 几人正说着话,黑夜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赵全刚杀了人,身上血气正重,警觉的回头:“谁?” 黑暗中,一个十六七的美丽少女慢慢走到众人面前。她虽衣衫破烂,却依然难掩她身上的绝代风华。几个流氓看直了眼睛,只觉一股火直冲向小腹。刘二咽了口口水道:“妈的,老子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娘子!” 赵全狞笑一声:“既然见到了。这小娘子就是哥几个的了。” 其余人等纷纷回过神来,这荒郊野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丽少女,遇到了他们是什么结局还用问么?顿时人人都激动了起来,狞笑着散开向她靠近。 红藏看着眼前不怀好意的靠近的几人,视线落到了最前方的赵全身上。他的身上血气最为沸腾。她漂亮的眼睛看了眼他的身后,一个冤魂正死死的骑在他的脖子上用手牢牢的掐着他,可笑他尚不自知。 不过都无所谓了。人也好,冤魂也好,对她而言,都是食物。 红藏身形微动,瞬间化作一道红光向着众人扑了上去。 宇文墨放下手里的书,低头看向身旁偎着他已经睡着的夏满。 她洗过澡换了家居的宽松长袍,长长的头发放下来在脑后梳了个独辫。她赖在他身边不肯走,他看书,她就偎着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他抚平她脸颊边的碎发,小心的将她抱起走向她的院子。外面天冷,他用自己的大氅包住了她。也许是从屋里出来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她动了动,往他怀里更深的地方偎了偎,小手缩成一团抵在他的胸口。 那股温暖,就像一把温柔而又锋利的刀,寒光闪闪的刃尖就颤巍巍的抵在他的心脏上一样。 他进了内室,将她放到榻上。青黛早已暖好了被窝,屋子里也烧好了地龙,很温暖。可她依然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嘴里无意识的不知道呢喃着些什么,小腿一抬,缠到了他的腰间,像个八爪鱼一样牢牢的依附在他身上。 第85章 他伸手握住她的膝弯,将她推下去,颇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她转眼间又缠了上来。这一次她抱他抱的更紧,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小脸在他脸颊边蹭了蹭,模糊不清的说:“先生,再跟我说会儿话。” 他低头看她,她睁开了眼睛,眼底是浓重的困意,往他怀里靠了靠,安静的等他开口。他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转眼间她又闭上了眼睛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顺利的得以脱身,灼华掌着灯等在外室,见宇文墨出来,行了一礼赶紧进去,见夏满身上被子已经盖得好好地,她埋着脸睡得正香甜。 他走到院子里,脸颊上微微一凉。他抬起头,夜风带来了飘飞的雪花,天空一轮明月高悬。 这是今年月亮处在煞宫的最后一晚。 漆黑的天幕上,巨大的白色月亮带着清幽的光,仿佛就悬在院子飞檐之上不远的地方。寻常人肉眼看不见,这巨大的月亮周身散发着丝丝的白雾,悄无声息的弥散在天地间。 这是充满了阴气的月华,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会觉得这样的夜晚格外的冷,所以在家紧闭了门窗,闭户不出。而对于妖兽妖物而言,这样的月华是难得的大补之物。 红藏看了看自己的手,洁白的皮肤上沾满了鲜血内脏和碎肉,她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略微有些不满,于是融化了一旁的坚冰,用雪水清洗干净了自己的身体。 地上的水洼被染成了红色,倒映着天上的月亮,粼粼的波光让月亮仿佛碎掉了,红藏抬头看了眼天空,那一丝丝的月华缓慢的进入她的身体里,透过皮肤被她吸收。身体上狰狞的伤口在月华的滋养下极为缓慢的愈合着。 身体表面的伤痕她并不在意,只是她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内脏在那道白光下被震碎,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她又摔碎了全身的骨头。她看上去尚且四肢完好,实则内伤极重。 不过红藏恢复能力很强,骨头虽然还没完全复原,至少已经不影响她的行动力。如果能够这般修养上三五个月,她应该能痊愈。 她没有时间缓慢休养,她还有事情要做。 青嵩死了,尸体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刚从冻土里爬出来的时候非常虚弱,所以吃掉了青嵩。 吃了些冻尸,吃了青嵩,又吃了些鲜活的血肉,她现在渐渐有了力气。前方出现了光亮,大堆大堆的篝火熊熊的燃烧着,这里是灾民最为集中的地区。 每一个大篝火周围,都有将自己裹得像茧子一样的人在蒙头大睡。那最暖和的地方往往只有强壮的男人们才能占有一席之地。妇女儿童和老人,若有家里的壮年男子护着,尚且还能离火近些,否则便只能抖抖索索的缩在后面,尽量距离火源近一些。 红藏缓慢的穿行在这些熟睡的灾民中间。她偏头打量着这些人,他们浑身肮脏,看上去寒冷饥饿而疲惫。 红藏停下了脚步,再度抬头看向天空。只要展开翅膀,她就能轻易的飞翔。可是现在,白光烧掉了她一侧的羽翼,她没有办法回到她熟悉和向往的夜空,只能依靠双脚,像人一样缓慢步行。 巡视的小兵注意到了红藏。一地或坐或睡的灾民中,站立的她非常醒目。小兵们走了过去:“喂,你。干什么呢?” 红藏扭过了头,火光下她的眸子仿佛在闪光,美丽的脸上带着薄薄的轻愁。 小兵们咽了口口水,这么漂亮而惹人怜爱的女人。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语气和缓了许多:“姑娘,需要帮忙吗?” 红藏点了点头。 京城还是星星点点的小雪花,天裕关已是鹅毛大雪。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整个广场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直围在广场上未曾散去的三千人马似乎变作了三千雪雕。 林骁来回跺着脚,冰冷沉重的盔甲加身似乎加重了寒冷的感觉,他看了看周围,每个人都冻得脸颊鼻头通红。 “大人。”林骁上前,走到陆震东身边开口道,“得想个法子啊,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大家伙在广场上熬上一宿,怕是都要过不少寒气,熬不住的少不了要大病一场。” 林骁爱护手下,陆震东何尝不爱护自己的兵。看了看巍峨的天机殿宫殿群,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大门,陆震东开了口:“我去拜会司殿大人。” 鹅毛大雪飘然无声。苏优图用手指顶开窗户看了眼院子里,这么冷的天,那三人还隐藏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苏优图的视线挪到飞檐下挂着的灵哨上,心里轻嗤了一声,若非有这个狗哨,放出兽魂去迷惑掉那三人便是,何用如此麻烦。 他关上了窗户,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 他进入大辽混入了安平书院,这些日子住在书院里,他很小心的探查过整个书院,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他借着自己身份的方便出入书殿,人人都道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实则他在书院里博览群书,寻找有关萧司殿当年留下符卷的相关信息。 他最大的目标是皇宫。 他想法子让皇宫里卸去了所有傀儡的防御,引发了两次天机阵的开启,扰乱和削弱了地气的流动,可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同忽卢那糟老头子不同。糟老头子门徒众多,有的是人和妖替他卖命,而他在大辽,只是孤身一人。 想起符海里遇到的那只青央兽,他轻哼了一声。若非妖物没有魂魄无法为他所用,他早就杀了她抽魂练就成妖傀儡。 这些年忽卢老头越发防着他,身边一个活人都没有,能近他身的亲近徒弟,全是妖物。 苏优图伸开手掌,凭空抽出了两团灰色的雾气。那雾气在空中漂浮片刻后渐渐显出人的轮廓样貌来,是骆河和宫九。 他二人连同郭磊早已被他炼制成了鬼傀儡,原想着能在关键时刻起些作用,岂料只用了郭磊一人,还未见成效,骆河和宫九就在符海里霜蛟的冰环大爆炸中肉身泯灭,而今只余下两道鬼魂。 宫里自从撤掉了傀儡的防御后,法阵便一直处于开启状态。苏优图没有去管眼前呆呆的两个鬼傀儡的魂魄,仔细在心中推敲。 他一直认为,他要找的东西必然在京城的皇宫中存一,因宫里不好着手,又遇到了符海开启的好机会,他才转而去符海寻找传说中萧司殿当年留下的符卷,岂料是个陷阱。而今的情形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皇宫的可能性。 与其同忽卢老头一般在大辽满天下的寻找蛛丝马迹,还不如兵行险招去闯一闯大辽皇宫。 毕竟他不能永远的以这个样子存在下去。他的力量太强大,寻常身体承载不住。好容易寻到了这个勉强能容纳他的西荒少年的身体,撑了这些日子,似乎也渐渐的开始出现问题。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一道突起的青棱从他皮肤下脉动又消失。他每调用一次自己的力量,都在加速这具身体的损坏。 苏优图的眼睛看向了房间的墙角。 炕角和墙面地面交接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鼠洞。书院存在了三百多年,少不了这些小东西。很多房间里都有鼠洞,为了防止老鼠啃咬损坏书籍,书殿里甚至专门设置了驱兽的小法阵。 苏优图静静的看着鼠洞的洞口,过不多时就有一只小老鼠小心翼翼的在那处探出了头。它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打心底里热切的吸引着它,让它不顾自身的安危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 要迷惑一只小老鼠实在是太容易了。苏优图笑了笑从容上前,弯腰抓起了那只老鼠。小老鼠此刻仿佛才回过神来,小小的眼睛里眼神由迷蒙向往转为恐惧,它拼命挣扎着,吱吱叫个不停,却无法撼动这个男人分毫。 苏优图随手抓住了宫九的魂魄往老鼠的身体里一塞。老鼠的神情瞬间变得无比痛苦,双眼暴突,眼角唇角都淌出了丝丝鲜血,身体上鼓起了一个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包,看上去十分恐怖。 对于老鼠的躯体而言,宫九的魂魄无疑过于强大。不过没关系,他既然能将宫九的魂魄炼制成鬼傀儡,自然有法子暂时压制这个问题。 片刻后,在符文的安抚下,老鼠渐渐平静,一双眼睛重新变得灵动起来,苏优图将它放到地上它也不跑,恭敬的伏在他的脚下。 用灵师的魂魄做这种事情虽然有点可惜,眼下却是最好的选择。兽魂的灵智不够,离开他太远没有办法去做太复杂的事情,人则不然。 他没有办法亲自去皇宫,那就把这个小东西扔进去替他找一找,看看那里有没有他想要的。 宇文墨回到房间,展开了桌上的卷轴。微微泛黄的古老卷轴上记载着繁复的符阵符文术法,宇文墨指尖下的这一页,是一张金红相间的阵图,如果有人仔细看过的话,会发现这张阵图的花纹同夏满用来覆盖眼睛的覆面上的花纹一模一样。只是那覆面上又用金线绣了许多细碎的花朵,层层叠叠将其掩藏在其中。 过了这个年,夏满就十一岁了。 他仔细看着阵图,突然心有所感,转身去看一旁铜镜里的自己,一道极细的黑烟凭空而生,飘飘扬扬,看上去极为细弱偏生连绵不断,慢慢的缠绕在他的身上。 这是因果带来的孽业。 他微微皱起眉头,想要在心中起卦算一算,岂料刚开了个头,心口便一阵剧痛不得不放弃。那夜动用山河盘击杀千里之外在西陵城作乱的妖物让他受了极重的反噬,新伤并旧伤,此刻他连简单的追查孽业从何而来都办不到,更遑论祛除。 宇文墨转身去了夏满的房间,温暖的屋子里小姑娘埋头呼呼大睡,脸颊红扑扑的。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的异常他才放了心,无论是什么因由,只要没有缠绕在她身上就好。 第86章 大雪落在枝头,压得树枝沉沉下坠。有年幼的书侍贪玩,伸手去摇那树枝,于是雪便簌簌而落,庭院里传来少年们欢笑的声音,充满了朝气。 黄司殿转身看着身后的陆震东,指着外面道:“他们还年轻,可我已经老了。” 陆震东默然。黄司殿今年有多少岁了?即使灵师和平常人比起来身体更好,终究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残。生老病死,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进入轮回,这是谁也逃不过的规律。 黄司殿看着陆震东:“我三十出头时,萧辛帝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算起来,他今年也已是年过七十。人不老不死则为妖,将军以为如何?” 朝会时,天机司和钦天监不上朝,这是大辽历来的规矩,不许灵师涉政。不过萧辛帝复又化作壮年的消息仍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每个角落。 陆震东神情严肃:“请司殿大人示下。” “三百四十多年前,大辽先朝势微,萧氏尚未称帝。当年的开国帝君萧华帝还是一个云游天下的灵师,见妖兽妖物暴虐祸民,遂将之逐杀,深受所经之地民众爱戴,后因在途中与佛家高僧无念大师无为大师结缘,得高僧们相助,更有民望。”黄司殿顿了顿,“后大辽新朝建立,与金国交战数十载,萧华帝得两位大师相助,将金国神兽羌尧,兀离斩于马下。” 黄司殿停了下来,外面年轻的书侍们已经不知去向,院子里很安静,雪落无声。 黄司殿所讲述的,是大辽开国帝君萧华帝的生平,这些事迹都铭刻在萧华帝的功德碑上,所有大辽去拜祭他的人们都一清二楚。 陆震东知道,司殿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这些,安静的聆听着。 黄司殿突然转移了话题:“大人可知佛境?” 陆震东点头:“自然知晓。” 黄司殿点了点头:“佛境与天裕关,广宁城前后落成,不过差异数年。无念大师天纵奇才,用节点的方法解决了符阵中不可避免的薄弱环节,布下了一个毫无弱点,没有空隙可循,自成世界的大阵,便是佛境。” 黄司殿看了外面的院子很久,长长的叹息一声道:“我太老了,所以也该死了。只希望我死了之后,天机殿还是天机殿。” 陆震东闻言不由得动容:“司殿大人!” 西陵城的灾民聚集处,红藏得到了小兵们的帮助,被安排住在距离府衙最近的地方。这里驻扎着西陵城的驻兵,灾民们不敢为乱,所以没有恶棍流氓为恶,相对而言是最安全之处。也是得到施粥时最近的地方。 西陵寺的众僧们也在这一处落脚。 这些日子,西陵寺的僧人们不停的在做着法事超度城里横死的亡灵。奈何死者太多,西陵城的上空一直笼罩在淡黑色的怨气下,普通人看不见这些怨气,只是觉得天冷,一直抱怨着为何雪停了还持续阴天不见太阳。 数百万的怨灵在城市上空肆虐,红藏看着望月湖的方向,那里有师父吩咐他们布下的法阵,虽然阵里的巫物都被拔除,然而阵基还在。只是缺了阵眼的尸婴煞,法阵便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红藏的视线挪到湖畔山西陵寺顶的舍利塔,那夜尸婴煞的动静来自于那里。只是整个湖畔山都被镇符缠绕,若是往日她会飞尚且可以尝试硬闯,而今她只能一步步的走上去,只怕还没到半山腰,已经被那镇符碾成了泥。 “红藏姑娘,喝点热水。” 红藏回过神来看着身侧,她在这里住下之后,来献殷勤的人不少,寻骑营的百总便是其中之一。红藏微微一笑,略带羞涩的低下头:“谢谢陈大哥。” 她心里微微一动,湖畔山是西陵□□胜,年年都有数不清的信徒顺着那篆刻着镇符的道路上山。她上不去,不代表普通人上不去。山顶的舍利塔会镇压妖物,不会伤害普通人。 红藏喝了口水,从碗沿边抬起眼睛看了陈百总一眼。美丽的眸子闪过一道猩红的光。妖物善魅,何况是面对本来就对她有心的男人。 在陈百总的眼里,那一眼的眼波带着诉不尽的柔情和羞怯,看得他的心里仿若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刺了一下。他有些恍惚的想,这么美丽的女子,若是能嫁给他为妻,他必然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一切,予取予求。 天亮了,雪也停了。大雪在后半夜的时候侵袭了京城,从天裕关到京城,整个辽北已经化成了一片雪原。 一片素白中,和来时的气势汹汹不同,三千铁骑安静的回了京,队伍的最前端,是十六匹黑战马拉着的巨大灵柩,黄司殿孑然一身没有亲人,陆震东同林骁扶灵回京。 清晨的京城,城门刚刚打开,大雪模糊了官道与周围的界限,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就在这一片白色中,走来了一支漆黑的队伍。 高大凶猛的黑战马是大辽军方的标志,十六匹大马拉着的巨大白色灵柩有一层楼高。灵柩上方白幡在寒风中猎猎飘扬。走得近了,守候在城楼前等待通行的百姓们才看清了那白幡上天机殿黑色的魑印标志。那标志陷在金线绣的圆圈包围里,仔细看那圆圈是数条四爪金龙盘绞在一起组成。 四爪金龙是司殿才可用的标志。 再看那扶灵人的衣着,竟然是军方和御林军的大将,百姓们躲避的同时忍不住震惊的窃窃私语,难道是天机殿的司殿大人过世了吗?! 这支队伍进京后不久,宫里就传来了丧钟声,举城皆惊。紧接着,黄司殿急病暴毙的消息就传遍了天下,此为国丧,宫里发了旨意,斋戒一月,举国缟素。 涌往皇宫的人流里,苏优图也在其中。百姓们自发的做了纸质或绢质的白花到宫前的广场上堆放,祭奠司殿大人。苏优图随着人流走到护城河边,袖口微微一动,一个灰色的影子从他的身上跳了下来,顺着栏杆溜进了已经结冰的护城河里,很快就跑过了宽约一丈的河面,消失在高大宫墙下的缝隙里。 苏优图远远看了眼巍峨的皇宫,这里只能看见铺积着厚厚积雪的殿顶,飞檐上那些灵动的望天兽们虽然被白雪遮掩,他却依然不敢轻易将自己的神识同鼠傀儡相连。一切都只有等到鼠傀儡从宫里出来,再做分晓。 书院用符鸽给水井胡同苏府送来了消息,夏满原定今日返回书院,因为司殿大人过世的原因,书院休院一月,所有的先生们原是天机殿的司监,所以都要回去给司殿大人守灵。 夏满并没有因为司殿大人的过世而感到哀伤,在惊叹大辽失去了一个大人物之后,她更高兴的是自己得了一整月的假期。先生身体不好,她本就不放心,现在正好,可以在家陪先生了。 不过因为是国丧,全国上下都要为黄司殿戴孝,颜色鲜亮的衣物要换下,这一月只能穿黑白两色,漂亮的金琉璃或珠玉的首饰也要摘了,只可佩戴银饰。家家户户都要在门檐上挂上白布,苏府也不例外,青黛和灼华张罗着做这些琐事,夏满就穿了厚厚的棉袄在院子里抱着暖炉仰头看着。 先生在静室里修理玳瑁她不能打扰,呆了会儿无聊,夏满回屋一顿翻找,找到了她五岁时先生给她做的木鱼。她将木鱼拿到院子里,轻轻的抚摸过木鱼的眼睛,那木鱼摇了摇头摆了摆尾活了过来,在院子里的积雪中仿若在水中一般游动个不停。夏满坐在檐下看着,时不时的团一个小雪球扔过去逗那木鱼玩,每当有雪球落地的时候木鱼就会游过去,好奇的嗅了嗅又游走。 举国斋戒,民间虽然也为黄司殿戴孝,却要松泛许多。宫里和各王府里,那都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地方,这个当口自然不能出错,落下一个不敬的罪名。 镇南王府淑院内室,萧嫣然将碧荷送上来的白衣猛地夺过扔到地上,狠命上去踩了两脚,恨恨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皇家养的一条狗罢了!他死了,竟然还要我替他披麻戴孝!” 碧荷拾起了衣服,看着上面留下的脚印微微犯难。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将上贡的桃色十织锦缎选了顶尖的两匹送到府里,郡主很是喜欢,千盼万盼,绣娘们好不容易做出了一套成衣,还没上身就遇到了黄司殿大祭只能着素衣。 更让她生气的事情是,年年到这个时候都会在宫里举行赏梅会,她是天之骄女,全大辽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之一,皇祖母老了精神不济,却最爱看年轻漂亮的丫头们朝气蓬勃的聚会,她是她唯一的孙女,自然是赏梅会的主持人,是一年中最彰显她尊贵身份的时刻,竟然也因为那条老狗的死泡汤了。 那些漂亮的衣物,为了赏梅会而特意打造的首饰如今都只能放在箱子里。萧嫣然越想越气,转身砸了身后的瓷瓶。 刚刚进门的镇南王妃差点被飞溅的碎瓷伤到,见状不由得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 “母妃。”萧嫣然委屈的偎了过去,“人家不开心。我们是主子,他是奴才,凭什么我还要给他戴孝守斋戒?” 镇南王妃嘘了一声,回头严厉的看了眼身后,管事嬷嬷行了一礼,带着一众下人们闭门退下了。镇南王妃拉着萧嫣然的手在榻边坐下:“我的儿,今非昔比,你日后说话要警惕祸从口出,切不可再如此随性大意。” 第87章 萧嫣然见自己母亲眉梢眼角里带着隐隐的惊惧,不由得反握住她的手问道:“母妃,怎么了?” 镇南王妃强笑道:“祸从口出,仔细些,总没有什么害处。” 想起王爷前夜同她说的话,镇南王妃心里一阵惊跳。这些年来王爷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今王爷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却没想到父皇一夕之间复又变作了壮年人的模样,和王爷站在一起时,父皇正是龙虎之年,王爷反而显出了几分老态。 这些年来父皇谁也不见,宫里也没有半点消息传出。那个君临天下的父皇,如今可能容忍旁人觊觎他的皇位?! 王妃脑海里冒出了她当年初嫁入皇家时,第一次面圣时父皇的面容,又想起了几年前垂垂老矣的圣上,脑海里瞬间翻过了这几十年,最终定格在那个壮年父皇的容貌之上,看着他们时并没有父子的温情,明黄的龙袍,让人恐惧的天威,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父皇父皇,父之前,是皇。 苏府收到了大业寺送来的消息,美玉要正式剃度,被崇德大师收为关门弟子,请他们前去观礼。 这场大雪后,枫华山白雪皑皑,朱漆宝顶的大殿掩映在白雪中,更添几分庄严肃穆之气。 僧人们清扫出了上山的石阶,这里香火极盛,时辰虽然尚早,山路上赶来上香的香客已经络绎不绝。两侧的山岭中时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声,空旷幽灵。 宇文墨一行人到了寺里就被迎客僧请去了厢房先做休息,稍后仪式会在西宝殿举行,今日前来观礼的人不少,整个后山的厢院都已经有人,都是被迎客僧请到此处,准备稍后观礼的宾客。 寺里的厢房虽供外人居住,却也一向清苦。简单素净的房间,原木的床榻和桌椅,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陈设和摆设。夏满在屋子里呆了会儿就有些拘不住,总想出去看看,和宇文墨告知了一声,就带着灼华出了院子,想着先去寻美玉见一面。 刚转过竹林,还没踏上甬道,夏满和灼华就和前方的一行几个丫头打了个照面。那几个丫鬟行色匆匆,原只是扫了夏满一眼,忽然之间面露喜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高声喊道:“找到了,姑娘,找到了!” 后方来了个身穿淡湖蓝裙裾,身披白色狐裘大氅的姑娘,虽然因为举国守孝不能戴珠玉首饰,那姑娘身上的银饰也极之精美。她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面容清秀,只是眼角微微上挑,凭白多了几分媚色,只是现在年龄还小,尚且不分明。 她过来一叠声的追问道:“哪儿呢?在哪儿?” 那丫鬟一指夏满的腰间:“被她拾到了。” 夏满莫名其妙被人抓住,只是因为对方是几个小丫头这才没有动手,顺着那丫鬟手指的方向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际,原来指的是她佩戴的玄珠。 那姑娘的视线落到她的腰间,顿时面露喜色,上前便伸手来抢。夏满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做什么?!” 那姑娘这时才正眼打量夏满,眉毛一挑道:“你拾了我的东西不还,可以治你的罪,你知道不知道?!” 夏满身穿一袭青色棉袍,披着同色大氅。她一向素净,身上没有任何首饰。那抓着她的丫鬟道:“姑娘同她说这些做什么?她拾了姑娘的东西不还,本也应该扭送她去见官。这等乡野小民,哪儿知道这是多么金贵的东西!” 几个小丫头在这里拉拉扯扯,虽然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灼华却也不好动手,于是上前规劝道:“姑娘误会了,这本就是我家姑娘的东西。”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玄珠这般金贵的物件也是你们配有的?!”那姑娘听了灼华的话,勃然大怒道,“今儿个你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 夏满哼了一声:“有本事你就来抢,我倒要看看,有谁有这个能耐,能把我的东西从我手上抢走!” 正争执对峙间,后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姝儿,怎么了?” 那姑娘闻言回头,原想迎着来人上前,奈何夏满握她的手握得极紧,她挣脱不开。她回头瞪了夏满一眼,对身后道:“哥哥,这里有个女疯子,抢了你送我的玄珠不还,还要欺负我!” 甬道那边走来一个一身银白服饰的少年。双方一见面均是微微一怔。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天机殿童侍,同为夏满书院同窗的沈剑臣。而和夏满纠缠不清的,就是他的亲妹妹沈姝。 见是苏夏满和她的妖侍桃灼华,沈剑臣眉头微皱,对自己的妹妹道:“你弄错了,那玄珠本也是她的。” 抓着夏满的丫鬟闻言,迟疑的放开了手。夏满便也放开了沈姝。沈姝狠狠的看了夏满一眼,跑到沈剑臣身边:“哥哥,你认识她?” 沈剑臣不答,对着夏满行礼:“苏师妹,得罪了。” 夏满回了一礼:“无妨。”便想带着灼华离开这是非之地。 沈剑臣道:“苏师妹可也是前来观礼崇德大师收徒?” 夏满迈出的脚步停了下来:“正是。” 沈剑臣笑了笑:“今日后山贵人极多,苏师妹还是小心些好,若是冲撞了旁的贵人,只怕就没有这么容易脱身了。” 夏满冷冷的一点头:“多谢。”再不多留,领着灼华匆匆离开了此处。 沈剑臣看着夏满的背影,低了头,若有所思。 夏满一路冲进了美玉的院子,朝着后面连着呸呸了好几声,没好气:“真是晦气!遇到个神经病!” 美玉本在自个院子里静心等候,见着夏满来看他不由得很是欣喜,见她如此便问了一句。夏满一股脑的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末了道:“真是倒霉,走哪儿都能遇到那帮家伙!” 美玉无奈道:“师父他老人家在大辽德高望重。今日他收关门弟子,免不了来了许多神神鬼鬼,你也是小心些好。” 夏满转身在蒲团上坐下,自己替自己倒了杯茶:“你们请了这么多人来观礼?”她低头看了看茶杯,皱了皱眉,“茶水都凉了。” 美玉挠了挠头:“昨晚泡的茶了。今儿个不渴,就没有烧水。你等着,我现在去烧壶热水给你泡新的。” “不用了。”夏满夺下了他手里的茶壶,“你还是老实坐会儿吧。”她把茶壶提了起来看向美玉身后,“灼华。” “是。”灼华笑意盈盈的应了一声,接过茶壶转身出了厢房。 美玉道:“我们哪儿请这么些人?师父发了帖子的,也不过就是你们府,华家,还有我一些师门的师叔们罢了。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昨晚开始就不断有人上山,后山都住满了。” 夏满道:“请了华家的人吗?我没有看到。” 美玉道:“他们许是避在厢房里没出来。” 刚到京城的时候,华家的人还时常到府里拜访。毕竟论起来,京城里和他们相熟的,也只有华府一家人。后来华二老爷的病治好之后,华家就和他们断了往来。真是用的着的时候日日见,用不着了就连影子都看不着。夏满心里腹诽华家是白眼狼,当着美玉的面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道:“我不喜欢他们。” 夏满何时和华家有了龌龊?美玉奇道:“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夏满瞪了美玉一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美玉看着夏满,欲言又止。 夏满皱起了眉头:“美玉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唉。”美玉道,“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不喜欢华家,前些日子,华家还曾上山拜访,想求我师父出面,替他家姑娘保媒,想要许配给你哥哥做你嫂子呢!” “什么?!”夏满噌的站了起来,想起了数月前媒婆到府里来说媒的事情,两厢一联系,难道当日里就是华家来说媒,想要把华巧儿说给先生? 她脑海里想起来华巧儿的样子,说不上十分漂亮,人如其名,只能说得上乖巧。说起来他们同华家打了不少交道,她对华巧儿的印象却不深,仿佛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是唯唯诺诺的站在华家大人的身后,这样的女孩儿,怎么能配得上先生?! 她斩钉截铁的道:“我不同意!”说罢也不管美玉什么反应,一阵风的出了院子,灼华忙不迭的放下手里刚刚拎起的水壶,同追出来的美玉匆匆行了一礼,追着夏满去了。 美玉愁眉苦脸的叹了一声:“哎呀。” 好像说错话了。 夏满一口气跑回了自己休息的院子,先生正在厢房里看棋谱。她掀开帘子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抬头道:“先生,你不许娶华巧儿!” 宇文墨一怔,放下了手里的棋谱,看了眼后面追上来的灼华。灼华见状行了一礼,关上门退了出去。宇文墨低头道:“谁和你说我要娶她了?” “美玉哥哥说的。”夏满道,“华家是不是请人到咱们府里来说媒了?刚才美玉哥哥说,华家还想请他师父出面替你们保媒。”她越说越生气,又不知为何自己这么气愤,把脸埋进他怀里,含糊不清的说,“我不管!总之你不许娶华巧儿!不许不许不许!” 他失笑,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背:“好,我不娶。” 她抬头看他,眼里都是怀疑:“真的?” “我本也没打算娶她。”他道,“我有婚约在身,又如何能够另娶她人?” 夏满还是第一次听宇文墨提起这些事情,当下奇道:“先生你有婚约?!” 他点了点头:“嗯。” 她抱紧了他的胳膊紧张的追问:“是谁?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 他道:“是我年少时,师父替我定下的女子。我们交换了信物庚贴,是正式的未婚夫妻。只是后来她家门出了些变故就此失去联系,所以这些年来未曾同你提起。” 第88章 “先生。”夏满忍不住追问,“你找到她会和她成亲吗?” 宇文墨道:“事隔多年,也许已经有了旁的变故,若她还愿嫁我,我自然会履行当初的承诺娶她为妻,若她心里已有他人,也只能成人之美。” 这么多年,一个女子,到现在还不嫁人,那岂不是成老姑娘了?一直没有消息,指不定早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许了别人,说不定都已儿女成群了。夏满很是同情的看着宇文墨,抱着他的胳膊乖巧的将脸贴了上去:“先生,小满一直陪着你。” 他低头温柔的揉了揉她的头顶。 片刻后到了时辰,知客僧来请他们前去西宝殿观礼。 为了今日的仪式,整个大业寺都经过了洒扫,地上的积雪被清扫干净,纤尘不染。 虽然没有接到邀请,来的这些贵客寺里也不能怠慢。只是今日仪式特殊,众人被引进殿内后没有设置桌椅,都一一在蒲团上落座。 西宝殿内灯火通明,外面还是白日,殿内却也点亮了殿顶悬垂的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盏塔形宝灯。灯火的辉映下,穹形天顶的金箔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让其上绘制的彩画色泽更加分明,栩栩如生。 夏满在宇文墨身旁落座,好奇的抬头打量着大殿。整个庞大的穹形殿顶绘制的是一幅战争场面,一袭白衣的僧人手执紫金九头禅杖,正同一头黑色恶龙在缠斗。那僧人宝相庄严,恶龙怒拔须张,双方交手间有电闪雷鸣,山崩海裂,气势恢宏。 嗡的一声钟响吸引回了夏满的注意力。西宝殿佛像莲花宝座下两侧的朱门打开,赤脚,身穿净衣胸带佛珠的僧人鱼贯而入,待得进入大殿后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左前方领头的僧人敲了三下面前的木鱼,众僧开始低声诵经。另有三名僧人点燃了整个西宝殿内的各式兽形青铜香炉,缭缭青烟腾起,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器乐声,同那青烟一起,在殿内回绕。 西陵寺众高僧着白色僧衣,金红色□□,低头握着手串,从莲花宝座下侧门进入,这十数僧人进殿后并不落座,分立莲花宝座两侧,随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缓步而入,正是崇德大师。 除了那些一直在低声诵经的僧人们,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崇德大师同众高僧还礼,众人再度落座。又是嗡的一声钟响,诵经声同器乐声同时停止,殿内落针可闻。 西宝殿大门外,一身白衣赤足的美玉缓缓走来。时值风吹过,院子里树枝上细碎的积雪簌簌飘扬,白衣的他,白色的碎雪,在厚重的青灰色寺庙背景下格外分明。 这些日子为了今日的受戒仪式,他一直在苦修守斋,加上遇到了猛长身形的时候,越发的清瘦。昔日那个看上去有些圆嘟嘟,颇有几分女相的美丽美玉已经一去不返,他虽年少,眼神中却已带了几分悲悯,少年的他已是宝相庄严,让人自然而然心生敬爱之意。 众人的注视下,他径直走到崇德大师面前跪下,行了大礼。崇德大师慈爱的看着他:“秦美玉自五岁之后,一直跟在我身边修行。其子天性纯善,心性通透。如今老僧有意收他为门下弟子,今日特开坛授戒。” 崇德大师言罢看向美玉,“美玉,你可愿意?” 美玉道:“谨遵师旨。” 崇德大师又问道:“你可有忤逆十戒?” 美玉道:“弟子不曾。” 崇德大师道:“你可愿入我门下,从此清心养性,长伴我佛?” 美玉道:“弟子愿意。”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一旁的僧人奉上了香,崇德大师亲手替美玉受戒。礼成,诵经声同礼乐声再起,美玉起身,一旁候着的僧人上前脱下了他身上的白衣,替他换上了僧衣。美玉再度向崇德大师行师徒大礼。 崇德大师道:“从今日起,须抛却俗家姓名,法名慧通。” 美玉应道:“是。” 美玉行礼后退向一旁,崇德大师开坛*。 这一场法事讲了约莫半个时辰,随后崇德大师在众高僧的陪同下退回了后院,待到大殿里众僧皆退去后,观礼的宾客们才纷纷起身。 夏满看着美玉站在僧人的行列里,同众僧一起退去了后院,心里微微的有些失落。也不知为何,她隐约意识到从今往后美玉再同以前不同,可她又不是十分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同。 宇文墨轻轻的拍了拍夏满的肩:“走罢,趁天色还早,下山罢。” 今日来观礼的贵客极多,包括镇南王府,平王府都来了人。宇文墨不欲多生是非,等人散了散,才带着夏满出了西宝殿,后方却传来了华大夫人的声音:“先生请留步。” 宇文墨停下了脚步回头,今日华府大夫人二夫人包括华茂华巧儿都来了。方才在大殿内观礼时他们坐在另一侧的最末端,双方没有交集。眼下大夫人开了口,碍于礼数宇文墨也不能不应,只是十分疏远:“大夫人安好。” “先生安好。”双方互相见礼,大夫人心中有愧,见宇文墨如此,也不欲多说,礼貌的寒暄了几句便先行告辞。唯有华巧儿在临出门前回头看了宇文墨一眼,略带幽怨。 这一眼落到夏满眼里,她不由得撅了撅嘴,感情华巧儿还真对先生有心呢。她上前抱住了宇文墨的胳膊,感觉就像自己什么心爱的东西被人惦记上了一样,十分不开心。 宇文墨没有捕捉到她的小心思,差人同崇德大师告知一声后,才带着夏满出了西陵寺。 岂料他们一行人才行到半山处,就又遇到了华家一行人。只是这次华家的人被一群身穿黑衣的家丁团团围住,华大夫人被华巧儿搀扶着,气得浑身颤抖,华巧儿泫然若泣,华茂满脸通红,华二夫人不知所措。他们面前,沈姝正趾高气扬的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说,你们交是不交?” “你这姑娘好没道理。”华茂怒道,“半路拦住我们,非要我们交出你那劳什子珠子。你丢了东西,自己不好好去找,为何非要赖到我们身上!” “今日西陵寺能去后山的人,非富即贵。除了那个赤脚大夫一家,也就是你们这一家贱民了。”沈姝道,“旁的人见着那珠子,自然知道那是我的东西,唯有你们这些乡野小民才会想着默下不还。”沈姝说罢看向华巧儿,“我可是问过,有人亲眼见着你家这位姑娘拾到了我的珠子,怎么,难道还是我冤枉你们不成?” “巧儿!”华大夫人沉声道,“你可有拾到这位姑娘的珠子?” 华巧儿怯怯的看了沈姝一眼,被她凌厉的一瞪,忙不迭的移开了眼,咬了咬唇:“孙女未曾。” “姑娘你可听清了?”华大夫人道,“我家巧儿未曾拾到你的东西。” “哼。”沈姝冷笑一声,“你说没有就没有?来人!” 一圈家丁轰然应道:“是!” 沈姝指着华巧儿厉声道:“给我搜!” 华家众人大惊。华巧儿更是哭出声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若是被这帮恶狠狠的家丁搜了身,日后还怎么嫁人?! 夏满皱起了眉头。她虽然不喜欢华巧儿,却更讨厌沈姝这种仗势欺人的恶女。想起先前她拦住自己的一幕就怒从心来,忍不住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怎么,上次想赖我,抢了我的珠子做你的,这次又要强赖别人拿了你的东西了?” 众人闻声回头,沈姝见是夏满,哼了一声:“苏夏满,不要以为你在书院读书就有多么了不起。昔日黄司殿在的时候,看在你是书院弟子的份上,还有人能礼让你几分。如今天机殿群龙无首,自身难保,你这种蝼蚁,就不要再行螳臂挡车的事情了!” 华大夫人见着宇文墨,惊喜的开口:“苏先生!” 华巧儿也投来了哀求的目光,眼看华家众人眼里都燃起了惊喜和希望,宇文墨心里轻叹一声开口:“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是什么东西?”沈姝怒道,“本姑娘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一届草民来品头论足?” 骂别人夏满能忍,骂先生…… 夏满顿时如同一只发怒的小狮子,身形一闪如一道流光,只听见啪的一声响,沈姝脸上出现了一道红印。她尚且被打得晕头转向,夏满已经指着她喝道:“灼华!把我给她绑起来!” 沈姝眼里的神情瞬间化作了恐惧。夏满身后那个娇滴滴的侍女在她一声沉喝后倏然化作数十丈高的巨树,那树上挂着无数摇曳轻笑的人头,一道道粗壮的藤蔓灵蛇般卷向沈家众人,顷刻间便将他们尽数拿住悬吊在了半空之中。 沈姝吓得惊声尖叫,华家众人也面露恐惧之色纷纷后退。夏满仰头看着沈姝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灼华,给我打!” “住手,放了他们。”宇文墨开口制止了灼华,按住了夏满的肩膀,“小满,不要胡闹。” 灼华听从宇文墨的吩咐,微微一卷将众人放下,恢复了人身。沈姝落地惊惧的撑着自己后退:“妖怪,妖怪……”沈姝已经吓得口齿不清,哭喊道,“哥,哥哥救命!爹爹救命!” “哼。”夏满轻哼一声,“我当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就会仗势欺人而已。事到临头还是只会哭天喊地。有本事你继续傲下去啊!” 一道银光应声而来,闻声而来的沈剑臣赶到时见是夏满,眉头微皱。沈姝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手脚并用扑过去抱住了他:“哥哥,他们,他们是妖怪!” “发生什么事了?” 后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沈剑臣按住了妹妹的肩示意她不要惊慌,微微躬身后退:“回世子的话,舍妹受了点惊吓。” 山下的阶梯上,镇南王世子萧安在众侍卫的陪同下缓步上山,看见夏满他也是微微一怔,微笑道:“原来是你。” 第89章 看见镇南王世子,沈姝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比娇怯的细细抽泣着躲到了兄长身后,微侧的身体恰到好处的露出了被打红的半张脸,美人低泣,应是我见犹怜。可惜萧安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而是一直注视着夏满:“女孩子里你算是少见的暴脾气了,每次遇见你都是在和人争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夏满哼了声:“有些人仗势欺人,和疯狗一样逮谁咬谁。被狗咬了,不会咬回去,总要让我打狗几下解解气吧?” “她胡说!”沈姝跺了跺脚,指着华巧儿道,“明明是她拾了我的玄珠不还!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夏满拎起自己腰间的玄珠甩了甩,“先前在竹林还不知道是谁,说我这珠子是她的,上来就要强抢,莫非也是我胡说不成?!” 沈姝涨红了脸,碍着萧安在场不能发作,被夏满掌掴吃了亏,又畏惧她的妖侍,眼睛一红道:“你这妖女,天子脚下你竟然也敢带着妖物出没,居心何在?” “什么居心?”夏满呛了回去,“大辽哪一条王法写着,京城不能带着妖物出没了?是你自己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世面而已。” 夏满字字相逼一步不退,沈姝长这么大何时吃过这样的亏?何况还是在自己心仪的男子面前,心里恨极了她,眼神里怨得几乎要淬出毒汁来。 “好了好了。”萧安开口打圆场,“沈姝,你好歹也是堂堂贵女,怎么今日没有一点贵女风范?便是丢了东西,也不是人家偷了你的,哪儿有强逼着别人的道理?” 沈姝忍了又忍,终于低头吐出一个字:“是。” 夏满看着沈姝,高傲而挑衅的冷笑一声,抬高了下巴。 宇文默伸手按住了夏满的肩:“小满,不可再胡闹了。” 夏满见好就收,后退道:“是。” 萧安的视线这才落到宇文默身上,笑道:“这位莫非就是苏姑娘的兄长,苏大夫?” 宇文默抬手行礼:“见过世子,正是在下。” “上次的事情,我府里的下人唐突了苏先生,还望先生见谅。”萧安客气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既然遇到了先生和苏姑娘,不若让在下略备薄酒,同先生和姑娘赔罪如何?” 宇文默道:“世子客气。” 话虽如此,萧安开了口也不好拒绝,只好随着他一同下山。 华家得了世子一句话从沈姝手上脱身,前恩万谢的去了。萧安回头看了眼身后笑道:“剑臣,你也一起,大家去小酌几杯。” 沈剑臣躬身行礼:“是。” 京城,皇宫。 一群身穿藏蓝色长袍的太监手执笤帚,正在兢兢业业的打扫庭院的卫生。前几日下了大雪,宫里要求所有的路都必须露出原来的路面,以免磕到某位主子。宫里这些主子都是金贵人,无论伤了谁,大家都得丢了性命,因此即使此刻已到了掌灯时分,庭院里有些昏暗,人人也极为认真,并无一人偷懒。 一只耗子借着天色的遮掩,动作迅速的从台阶的石缝里窜了出来,哧溜一下上了长廊,顺着门缝溜进了大殿里,很快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帷幔中。 这两日,这耗子时刻不停的搜寻了皇宫的西四殿,如今摸到了东四殿的栖霞殿,打算继续搜寻这里。 栖霞殿主殿浴房里,蒸汽氤氲,一个绝世美人正在沐浴。细长皓白的胳膊搭在金丝楠木的浴桶边缘,因为热微微泛着诱人的粉红,修剪得极为精致的指甲,手指如最嫩的青葱一般。她仅是一只手就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再看那隐藏在水下若隐若现妖娆丰腴的躯体,风情万种微微湿润的眼神,便是女人都为她的艳丽所折服,不敢多看。 “贵妃娘娘。”浴桶边女官跪拜道,“天寒,娘娘仔细身子,若是受了风,陛下该心疼了。” 詹贵妃微微一笑,她的笑容让房间里用来照明的夜明珠都相形逊色。她慵懒的撑起了身,声音更是酥媚入骨:“起吧。” 一众女官和宫女们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屋子里有十数人众,行动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女官随着披了如流水般细柔长袍的詹贵妃进了内室,待她在贵妃榻上舒适的躺下后,拿了精油亲手替她按摩头部。宫女们在内室里点了宁神的香,怕扰着贵妃,屋子里没有一点声息。 片刻后詹贵妃睁开眼:“内侍来消息没有?今晚圣上歇在哪里?” 女官笑道:“娘娘沐浴的时候,陛下就使宁公公来传了口谕,忙完了圣务,陛下就过来。” 詹贵妃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笑容。 女官见主子心情极好,忍不住小声道:“如今谁不知娘娘受独宠,宠冠六宫?早些年还有些个不长眼的想要凑到陛下跟前,现如今陛下却是除了娘娘,连看都不看了。”女官梳理着詹贵妃如丝缎般的长发,赞道,“娘娘也是越来越美,而今简直如天仙一般。” 詹贵妃睁开了眼睛,漂亮的眸子里仿若有万千星辰一般。她淡淡的看了女官一眼,眼神并不凌厉,却让女官惊出了一身冷汗,走到前方噗通跪下:“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詹贵妃没有看她,伸出手点了点候在一旁的大宫女,后者安静上前继续替她按摩。女官叩首在地不敢抬头,不一会儿的功夫,冷汗已经透了衣襟,她禁不住有些瑟瑟发抖。 内室珠玉的门帘被两侧宫女撩起,一袭明黄龙袍的萧辛帝进了室内,见着这一幕不由得笑道:“这是怎么了?陈姑一向合你的意,今日怎么还发作起她来了?” 詹贵妃闻言睁开了眼睛,一屋子的人都跪了下去,以额触地,双手平伸掌心向上行了大礼,詹贵妃却懒懒的依然靠在榻上,撅了撅红润的唇:“怎么,圣上还心疼了不成?” “这是哪儿的话?”萧辛帝走到榻边落座,用手勾了勾詹贵妃的下颔,“你这小醋包,如今是什么飞醋都吃了。一个下人也值当你放在眼里?朕的心里除了你,哪儿还容得下别人?” 詹贵妃伸出胳膊搂住了萧辛帝的脖子,衣衫滑落,露出了细腻雪白的肌肤,萧辛帝微微一笑,打横抱起了詹贵妃大步走向里间,一干人等见状放下了层层帷幔安静的闭门退出。陈女官心知逃过一劫,也安静的退了出去。 不多时内室里就传来了欢爱的声音。宫里伺候的人都经过严格的训练,饶是如此,这些未出阁的宫女们守着门也微微红了脸。 圣上自一年前起,一日比一日年轻,也一日比一日龙精虎猛。每次来见詹贵妃,无不是要折腾一两个时辰。 圣上也曾招过她人侍寝,只是去侍寝的主子后来再没见着人,一席裘被裹了胡乱葬了了事。宫里有传闻,除了詹贵妃,谁也经不住圣上的雨露。也唯有贵妃娘娘,在圣上的宠爱下变得越发的美艳了。 内室的两人并不知他们的一切都落到了房梁上一只耗子的眼里。那耗子小心谨慎的缩在角落一动不动,看着下方的男女翻云覆雨。情到浓时詹贵妃一口咬住了萧辛帝的肩膀,大口大口的吸吮他的血液,而这不仅没有冒犯萧辛帝,反而让他变得更加勇猛。 一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声后,室内终于云收雨歇,传来了唤人的声音。宫女们低了头鱼贯而入各司其职,那耗子也扭头趁着众人来往的时机又溜到了别处。 萧安在天香楼设了宴,因为世子的到来,整个天香楼闭门歇业,再不做旁人的生意。 以萧安为首,一众人等纷纷落座,萧安右手侧坐了沈剑臣,左手上首却坐了宇文默。 萧安执杯道:“苏先生,我先干为敬,敬先生。” 说罢一仰头,一饮而尽。 宇文默沉默的也饮尽了杯中酒,萧安笑赞道:“先生好酒量。” 萧安侧眼看了看沈剑臣,后者执杯起身:“苏先生,先前舍妹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我以此酒,向先生赔罪。”言罢也是一饮而尽。 宇文默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却也回饮了一杯酒。 萧安身侧有内侍伺酒,宇文默和夏满身旁是灼华伺酒。萧安看着艳丽的灼华,笑问道:“想来先生必然并非普通人,否则如何能有这般出色的妖侍随侍左右?” “世子这话可错了。”夏满道,“灼华可不是先生的,是我的。” 世子感兴趣的看着夏满:“哦?” 夏满道:“当日在西陵城,灼华许给了一个书生,我劝她莫要误了那书生的性命,她便改了主意从此跟着我,自愿委身为奴。和先生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灼华福了一福:“姑娘说得正是。” 萧安看着夏满的眼睛里亮起了光亮:“恕在下孤陋寡闻,先前在枫华山上我等远远看见一株巨树,藤蔓粗壮,上有无数美人头,可是你的妖侍?” “是啊。”夏满道,“灼华的本体是千面树,先前你们看见的,正是她原来的模样。” 萧安笑道:“苏姑娘,在下若想要你的妖侍,不知姑娘能否割爱?你想要什么,我必然寻来同你交换,绝不让你难为。” 第90章 “那可不成。”夏满道,“我家灼华可是和我立了血誓的。便是我想将她另与他人也不成。” 萧安遗憾的看了灼华一眼:“如此就没法子了。” “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沈剑臣道,狭长的眼睛瞟了夏满一眼,“血誓双方分为主奴,只要主子死了,血誓自然而然便破掉。那奴也就恢复了自由身。” 沈剑臣的话音落,席上的气氛骤然一冷。宇文默微微皱起了眉头,萧安神色不明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剑臣,莫非你建议我杀了苏姑娘,抢夺她的妖侍不成?” 沈剑臣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世子是磊落君子,又如何会行这般小人之事?” 萧安看了沈剑臣片刻,突然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剑臣也。” 沈剑臣执杯:“沈某逾越了,自罚一杯。”他一饮而尽,将酒杯亮与众人查看,视线落到夏满身上,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夏满对他可没什么好感,轻哼一声扭过了头。 朝廷赈灾的人马终于到了西陵城。 户部尚书冯诸在离京前连签了好几份公文,粮草和药品从就近的城市出发,比他们先到达。原本以为有了食物药物西陵城的状况能得到改善,实际到了地方才发现,情况的严重性远远超过他们的预计。 因为天冷,很多人劫后余生却患了风寒,这几日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高热夺去了性命。灾民聚集区到处都生着篝火支着大锅,有些是用来熬粥,更多的却是用来熬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灾民里开始流行伤寒病。开始时只是有些轻微的咳嗽,接着就会胸闷,高热不退。患者失去意识人事不知,用传统的发热方法出汗去热不仅不见成效,相反还出现了热惊厥。 这样的病在平日里都不好治,何况是在当下这种环境。 冯诸带着众人一路在灾民中走过,见人人衣衫破烂眼神惊惧,四处断垣残壁,哪儿还有半分当日西陵城的繁华景象? “大人。”西陵城府尹张大人在师爷的搀扶下见过冯诸。冯诸伸手扶住:“不必多礼。” 张大人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偏过头去握拳低咳了两声。他因为极力忍耐脸色更加涨红,只是隔着衣衫这一握,冯诸便感觉到了张大人体热,回头吩咐同行的宫御医道:“宫大人,你且替张大人查看一二。” “是。”宫大人领命上前,张大人感激的看了冯诸一眼,欲再行礼,被冯诸拦住,“你安心养病就是,这里的事情,我自会问师爷。” 师爷闻言上前,恭敬的行礼。张大人这才放心的点点头,随着宫大人去了别处。 冯诸就灾民的事情一一过问,师爷一一回答。冯诸点点头,张大人在现有的条件下已经将事情做到了最好。 师爷神色凝重的开口道:“冯大人,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冯诸点点头,对这个事无巨细胸有成竹的师爷很有好感,温言道:“请讲。” 师爷道:“如今人手不够,还望朝廷能派遣人手前来清理城里的死尸。”师爷指了指远处的废墟,“当日大水入城,约莫一半的人都死在了那场洪水里,洪水来得急,好些人被埋在了淤泥下。现在天气尚冷,尸体留在原处都是冻尸,可西陵城向来春天来得极快,许是一夜之间便枯树发芽。若是那般,这些尸体势必急速腐烂,只怕会有大的瘟疫横行啊!” 冯诸面色微变,却也开口安慰道:“如今尚未进年关。便是开春,那也是年后的事情了。现在加紧人手,应能及时清理,不必过于忧心。” 师爷心事重重的摇了摇头:“如今天象混乱,还是及早清理为好。” 冯诸点了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旁的。西陵城埋下去的死尸约莫有数百万之巨,如今那土冻得犹如石头一般,如何清理?还不如干脆等天气稍暖土质柔软之后,挖了坑把那些尸体就地掩埋,用生石灰烧了干净。 何况朝廷也拨不出这么多人手来干这个苦差事,圣上重开大朝会之后,频繁调动各地驻军进京,天裕关外已经驻扎了百万兵马,人人都在私底下猜测,圣上这是在准备应对天机殿,这般敏感的当口,怎么会调动大军南下西陵? 寒冷的风吹着几人的交谈,断断续续的飘到了远处。在寻常人的耳朵里,他们早已听不见先前的内容,篝火边,红藏的耳朵动了动,脸上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她一直没有想着太好的方法,他们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冰刃峰静室里,盘膝而坐的青央身上腾起了蒙蒙的光华,渐渐地,她身上的光华越来越盛,那锋利的银光刺破了静室的门窗,大放其芒。 整个冰刃峰都陷入了寂静中,紧接着,人人喜极而泣,纷纷向着静室的方向跪了下去,潜心祷告,恭祝新一代灵女的诞生。 或许是雪阳天分真的极高,或许是因为报仇心切。青央借助雪阳的身体竟然真的开了天眼,让天耀司诞生了新一代的灵女。 开天眼的异象散去后,青央察觉到庞大的灵力充斥在躯体中,心念一动,想要借助天眼搜寻杀死哥哥的凶手。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是京城。 画面飞速的前进变化,最后停留在了一处胡同口前,一辆马车正停在那处,车上下来了一男一女。男子身形高大挺拔,女孩约莫十几岁的年纪。他们都背对着她。就在二人要转身让她看清面貌的时候,那马车的车夫突然抬起头迎着她看来。 青央没有看清马车车夫的脸,她看见的是一团虬曲蠕动的藤蔓,无数刺目的金光扎向她,青央惨叫一声,闭上了天眼。 眼前一黑,她瞬间回到了黑暗的静室内。外面传来随侍焦急而担心的声音:“雪阳姑娘,雪阳姑娘?!” 青央的脑子里全是那细如牛毛的金针。她勉强压制住脑子里尖锐的刺疼,沉声开口:“我……没事。” 京城水井胡同苏府大门前,赴宴归来的宇文默同夏满刚下车,马车上金老头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黑暗的天空。夏满察觉到他的动作,也好奇的抬头看了过去,漆黑的天幕上只有寥寥几粒星辰,她不由得有些好奇:“金老头,你看什么呢?” 金老头裂开嘴,无声的笑了笑,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慢条斯理的驾着马车去了马厩。 夏满看不见,漆黑的夜空里有一道透明的光芒留下的笔直痕迹,从不知名的虚空之处一直延伸到他们面前,却在即将触及她二人时被人为的斩断。如今那光芒失却了依凭,浮萍一般在空中虚浮着,用不了多久就会溃散。 夏满打了个哈欠,转身往里走:“啊,困了。竹叶,有热水吗?我要沐浴更衣睡觉。” 宇文默在大门前沉默的站了片刻,抬起衣袖挥了挥,他的身上,黑色的孽因像是发散的丝丝烟雾,也在夜空里漂浮。随着他的动作,那道光芒留下的痕迹瞬间破溃,再无踪迹可循。可他身上那些黑色的孽因却更加凝实了些,从细如发丝变成了手指粗细。 宇文默转身掩门,二进院里那棵巨大的古槐树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的动了动,原本覆盖半个院子的树冠悄无声息的延伸,将整个主院都纳入了它的阴影之下。原本掉光了所有的叶片,光秃秃的树干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许多新芽,转眼间伸展成了巴掌大小的绿叶,轻轻摇曳。 从窗户里流泻到院子的灯光温暖,隐约能听见夏满的笑声。 一道看不见的光芒闪过,整个苏府都被笼罩在了其中。苏府的外墙边缘仿佛虚化了,和黑暗融为了一体。 夜深了。 人人都陷入了梦乡。 黑暗中,红藏却睁开了眼睛。 面前不远的地方,篝火还在不知疲倦的燃烧着。这里的人们全靠这火堆带来的一点温暖,来对抗这冰冷的寒夜。 红藏伸出了手,纤细的手指看上去极美。她看了自己的手半晌,将手按在了地面上。 坚硬的土地仿佛水面一般,她的手按了下去,渐渐被流动的泥土吞没。 她侧着身子蜷缩着睡在地面上,没有人能看见,此刻借着夜色和衣物的遮掩,她的整条胳膊都已经伸到了泥土之下。 红藏的眸子深处亮起了一道红线,那红线闪闪烁烁,如跳跃的火焰,她深埋在泥土之下的胳膊,洁白的皮肤表面流动起了一层美丽的红色火光。 红藏在天空燃烧,是为天火。在地底燃烧,是为地火。 看不见的地底深处,以她的胳膊为中心,美丽的红色火焰瞬间燎原,向着西陵城四面八方发散而去。 迷迷糊糊睡着的灾民们在梦中依稀又回到了以前,睡在自己暖和的大床上,裹着厚被,冬夜的寒冷被完全的隔绝在了室外。好暖和啊。 真的很暖和。冻得坚硬如铁的地面变得柔软,冰化作了水,水流汇聚,向着四面八方弥漫。 好些低洼处的人睡着睡着发现自己已经浸泡在了水中,迷糊中以为大水再度来袭,尖叫着起身,引发了一片骚乱。 冯诸在睡梦中被惊醒,副官和长吏急匆匆前来:“大人,您快出来看一看!” 冯诸匆忙披了衣物出门,站在府衙回廊上看出去,外面到处都亮起了火,照得黑夜犹如白昼。火光刺眼,看不分明。冯诸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乱?” “大人。”副官脸色难看的道,“化冰了。” 冯诸愣了片刻才明白了副官的意思,神色一变。 第91章 化冰了。 整个城市内陆变得潮湿而泥泞,很多地方积聚了大量的水,形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数丈深的漆黑水洼。污水浸泡后残毁的房屋更加不稳,时不时能听见因为支撑松动,房屋倒塌的声音。 明明入睡前还是非常寒冷的天气,现在空中却流动着潮湿的热气。冯诸只是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就感觉到自己的背被热汗透湿,不得不脱下了外面的厚袄。 想起先前师爷和他说过的话,冯诸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样潮湿闷热的天气,城里积存了数百万的尸体,一旦这些尸体腐烂…… 事实上,闷热和潮湿会加速这些尸体的腐烂。现在空中已经弥漫起了一股极度难闻,让人憋闷的尸臭味。 “快。”冯诸转身道,“立刻将所有人转移到城外。北面地势高,从北城门出城,寻个地方先安置下来。” “是!”副官领命去了。 红藏随着人群起了身。远处的对话被风吹到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美丽的头颅笑了笑。 想要离开,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地底仿佛有个硕大的火炉在熊熊燃烧。这片刻的功夫,地面越来越热,土质变得越发松软,因为泥土里积存的水分多,多余的冰融化成水汇聚成水洼,残留的水分被热力烘烤化成了丝丝的白雾,从泥土,砖石,草根,各种地面的缝隙里渗透出来,在空中弥散。 灾民们慌乱了一阵,很快就在朝廷的组织和镇压下镇静了下来,按照要求排成一列一列,跟随着驻军们往北面转移。 土地踩上去异常松软灼热,迷雾中时不时的传来坍塌移动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无法清晰视物的状态下,这种无法确定的响动带给众人极大的心理压力。随行的兵士都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柄,浑身戒备,警惕的观察着四周。 雾在流动。 有的地方浓重,有的地方稀薄。队伍的最前方,冯诸停下了马,看向一旁神色凝重已经停下的副官:“怎么了?” “大人。”副官道,“方才我们经过了这个地方。”副官用刀指了指路旁的界碑。因为西陵城极为广大,城里下分州府。这里恰好是州府的分界处,朝廷立有分界的界碑,上刻东市坊三个大字。副官道,“先前我特地看了一眼界碑上的字,确定是又回到了这里。” 后方西陵府的师爷赶了上来,先向着两位上峰行了一礼:“大人,我们似乎又回到原地了。” 冯诸的神情也凝重起来:“圆德大师何在?” 师爷道:“大师这几日过于劳累,寻了匹马托着他,在后面睡着了。我这就去请。” 片刻后师爷请了圆德大师来到最前方。这些日子圆德大师带着西陵寺众生,不仅忙着救人,治病疗伤,分发食物,还要耗费精力作法事超度冤魂。熬了这几日,圆德大师明显消瘦了许多,眼下都是青印。 冯诸行礼道:“辛苦大师了。只是眼下我们似乎一直在城里打转出不去,情形有些诡异,才不得不请大师前来查看一二。” 圆德大师点了点头,手握禅杖走向前方。四周围的浓雾随着他的走动缓缓流动,似乎要将他吞没一般。师爷下意识的看了眼身后,大雾浓郁到只能看清身边三五个人,再往前往后都是一片迷茫的白色。 圆德大师的眼里,眼前不仅弥漫着浓重的白雾,整个西陵城上空都充斥着黑色的乌云,只是与夜空融为了一体,寻常人看不分明。 一夕之间,死的人太多了。即使他们不分昼夜的努力超度,那些冤魂仍然盘旋在西陵城的上空。这里已经是一片死地,生气的流动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十分凝滞。 死气和怨气如此浓重的地方,很容易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迷雾里臭味越来越浓重,虽然看不清是什么,却能看出雾气被扰动的痕迹。有什么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包围而来,越来越近。 冯诸道:“都点亮火把。” 每个兵士腰间都有一到两支火把,为了节约,每相距十人左右才燃亮一只火把,轮番使用。 副官领命传令下去之后,所有的火把都熊熊的燃烧了起来,队伍顿时从头到尾都被火光包围。 迷雾里的东西终于摇摇晃晃显出了身形。 是腐尸。 都是西陵城那些死去的居民们,只是此刻的他们浑身灰青,好些人身体溃烂,或肚腹破开内脏掉落在外,或断手残脚,无神的眼睛盯着这些活人,慢慢向他们走来。 恐慌立刻在灾民中蔓延,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整个队伍突然乱了起来,好些人慌张的夺路而逃,没跑出多远进入迷雾中就发现闯进了腐尸的包围。那些腐尸们伸出了手抓住了活人,它们虽然行动缓慢然而力大无比,几只腐尸按住了狂乱喊叫挣扎的活人,不过几息的时间就没了声息。 圆德大师双手握住禅杖用力顿入地面,禅杖上金色的佛光光芒大盛,佛光所到之处,腐尸惊恐的想要躲避,却在那金色的光芒下像冰一般融化了。 混乱中陈百总持刀挡在了红藏身前,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在。我会护着你。” 红藏害怕的紧紧捏住了陈百总的衣角,颤着声音问:“这么多怪物,咱们还能躲到哪里去?” 正当此时,圆德大师的禅杖佛光大盛,队伍前段的腐尸纷纷回避,奈何队伍实在太长人数太多,中后段圆德大师也无能为力。 陈百总脑中一闪,上前几步道:“大人!为今之计,咱们先寻个安全的去处落脚才是!现下虽然出不了城,距离湖畔山却是不远。大人,趁如今情形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早些突围才是啊!” 冯诸瞬间做出了决定:“百总说得极是。湖畔山乃佛门净地,想来这些妖物也不敢踏入,大师,劳烦您开路了。” 圆德大师点了点头,双手从地面拔出了禅杖,一众人等护着冯诸众人和圆德大师,匆匆向着湖畔山而去。 陈百总没有忘记带上红藏。 撤退的人群中,红藏露出了一丝微笑。 夏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起了身。这一觉睡得很好,小脸红扑扑,头发乱糟糟的。灼华掀起帘子进了内室,和青黛伺候她梳洗。夏满睁开眼睛嗅了嗅:“咦,什么味道,好香?” “是花香呢,姑娘。”灼华笑意吟吟的道,“二进院的老槐树开花了。满院子都能闻到它的香气!” “啊。”夏满光脚跳下了地就想往外跑,被灼华拉了回来:“姑娘慢着些。树长在那里也不会跑。你这光着脚跑出去,小心先生看见了说你。” 夏满缩了缩肩膀,老老实实的梳洗穿戴整齐,这才跑出了院子。 二进院里,一棵数丈高的老槐树撑着庞大的树冠,似一把巨伞,几乎将整个苏府遮盖。树身虽然不高,却极为粗壮虬结,尤其是它暴露在地表的根须,数不清的藤蔓交错,如一条条巨大的蛇安静的趴伏在地面之上。 如今那巨大的树冠是一片雪般的白,一朵朵白色的小花丰润层叠的弥漫在枝头,浓郁的香气四散,夏满跑到老槐树下,忍不住仰着头张开了双手转圈,一边转一边笑,不经意间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是先生。 “先生!”夏满兴奋的握住了宇文默的胳膊,指着老槐树道,“槐树开花了!” 他低头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回答:“嗯。” 从夏满有记忆开始,这棵老槐树就一直在她的生活里。小时候似乎槐树一直都开着花的,就像现在这样,那时候在山里,不管什么季节,槐树都是花朵满枝。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槐树的花谢了,到现在已经好几年,没想到今天又结满了满树的花朵。 “槐花糕槐花糕!还有槐花饭!槐花炸蛋!槐花蜜,槐花鱼,槐花烧排骨……”夏满兴奋的一口气数了好多种槐花能做的食物,都是她年幼时爱吃的东西。老槐树不开花之后,她也曾经让青黛到山里去寻别的槐花来做吃食,却香味清淡总也不是那个味道。 她的脑子里装的最多的就是吃的,现在这个年纪,还没有一丝烦恼。他宠溺的道:“好,你想做什么,都让青黛做来吃,只是小心不要吃多了积食。” 夏满大呼小叫的叫来了青黛和竹叶,两人伸手敏捷,带着小竹筐轻而易举的爬上了树梢,用剪刀铰下了成串的花朵装在框里。 宇文默顺着墙头的飞檐看了出去,现在的天空碧空如洗,天上没有任何别的痕迹。 花香弥漫之处,一层看不见的光罩将苏府整个笼罩其中。水井胡同里来来回回的人们似乎看见了这里有家人户,似乎印象中又没有这家人户,这里不是旁边那家的偏院吗?没有人留意,也没有人驻足。 冰刃峰静室里,好不容易镇压住了脑海里密密麻麻金针的青央盘膝而坐,再度动用天眼去寻找杀死哥哥的凶手。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寻找到对方,眼前的景色飞速的跳跃出现了京城,却也只是在京城里来回盘旋,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窥探严密的隔绝在外。 青央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这般强行调动灵力对身体的负担非常之大,终于她吐出了一口鲜血,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青央抬手擦了擦唇边的血丝,漂亮的眼睛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对方是符阵高手,居然能隔绝掉天眼的窥视。不过没关系,她还记得那一瞬间眼前出现的景色,既然如此,她亲自寻过去就是了。 只要再看见那两个身影,她一定能认出来。 第92章 京城,国庙。 长长的国庙前街上一片素白,白色的帷幔悬挂在街道两旁的建筑物上,随着寒风缓缓飘扬。黑色的国庙矗立在白雪与帷幔的交织里,黑白交错间有一种异样的庄重和悲凉。 国庙前,身穿黑色金线绣服的司监,司侍跪了一地,他们的额头均带着一抹白缎,在瑟瑟寒风中巍然不动,愤怒而又悲伤的透过前方大开的正门看着里间停放的那巨大的灵柩。 在距离国庙稍远的地方,路边停着一辆垂着围帘的马车,马车旁立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少年面红齿白,看着颇有几分俊俏。 少年躬身同马车里低声道:“宁公公,而今这个情形,咱们是去宣旨,还是不宣旨?” 车帘被微微挑开一条缝,白发的宁公公眯着眼睛看了眼前方,片刻后道:“再等等。” 那少年恭敬应下:“是。”却不敢多问,不知道公公还在等什么。 寒风刮过京城每个角落,皇宫里为了防风,许多宫殿的殿门,厢门都挂上了厚厚的棉帘。萧辛帝所在的议事殿更是重重帷幕,不让那冷风透进去半分。 因为挂了帘子,厚厚的牛皮窗户也不透光,屋子里很昏暗,不得不点亮了所有的羊皮灯笼来照明。萧辛帝斜坐在屋子一角的围椅上,就着熊熊燃烧的火盆看着手里的折报,片刻后他随手将那折报扔在一旁的桌面上,一旁候着的内侍立刻上前来,小心的将折报叠起来,放到看过的公文和奏章一起。 萧辛帝抬起了手,那内侍便行了一礼退下了。下方宰相纪善垂首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哼。”萧辛帝开了口,不怒自威,“他们这是想做什么,逼迫朕吗?” “圣上息怒。”纪善行了一礼,“这些年来,天机殿也是狂妄自大惯了。这帮人拥有非常的力量,自然自视甚高,老臣还曾听闻,有人说他们非红尘俗世中人,自然不应受红尘俗世的管辖。” “放屁!”萧辛帝顿时勃然大怒,“不是红尘俗世中人?!天机殿从何而来,□□建国之时,天机殿也姓萧!若非我皇家血脉凋零,天机殿司殿之位如何会旁落他姓之手?不过短短一百多年,养了这批白眼狼,一个个倒认为自己是仙家了不成?!” “圣上息怒。” 屋子里,纪善,还有内侍,宫女尽数跪了下去,叩头行礼。 “圣上。”纪善道,“天机殿众人毕竟非寻常人,圣上还需小心应对。不可乱啊!” 萧辛帝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禀圣上。”纪善道,“天耀司如今又出了新的圣女,按照规矩,新圣女需到京城钦天监祭天测国运。天耀司如今已经上了折子,望圣上批复时间。” “圣女?”萧辛帝拿起内侍传上来的奏折翻阅片刻,脸上的神情和缓了些,“天耀司好多年没有出过圣女了,既然有这样的盛事,自然要举国欢庆。传朕的令,将这个消息发出去,为庆祝圣女诞生,我大辽要大庆三日。圣女到京之日,京城尽数红妆,全城百姓跪迎,以示尊敬。” 纪善心里咯噔一声,却什么也没有说,深深的弯下了腰:“是。” 踏过了重重腐尸,圆德大师一行人终于到了湖畔山脚下。 望月湖在这般的炎热下湖面也化了冻,雾气弥漫在湖面上空一尺左右的地方,下方湖水如镜,没有风,水面没有一丝涟漪,湖水里往日那些活泼的生物也没了踪影,安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最终到达湖畔山的,不过寥寥数十人。幸存下来的灾民们都在沿途中被腐尸包围分食。许是畏惧西陵寺大阵和那镇符的关系,望月湖四周非常安静。 终于安全了。圆德大师法力透支过度,双膝一软倒了下去,幸好副官就在身旁,一把扶住了他,焦急的开口:“大师,大师!” 跟随的沙弥和从山上赶下来的僧人们从副官手里接过了圆德大师,抬着他回了西陵寺。 逃出来的众人都被安顿在西陵寺里,如今活下来的几乎都是朝廷和西陵寺的僧人,唯有红藏一个女眷。僧人们将她安顿在了供香客居住的厢房之中。 红藏梳洗后换上了寺庙里送来的,供香客穿的僧袍,站在院子里远远眺望湖畔山上端,西陵寺是镇符的起点,再往上的山道,都被金红相间的镇符所缠绕。 这里没有雾,站在这里若是向城里眺望出去,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海。 有人敲门,红藏转身,陈百总站在院门口,局促着不知该进不该进。红藏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低声道:“陈大哥。” “哎。”陈百总应了一声,摸了摸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片刻后挤出来一句,“我过来看看你安顿的好不好。” “很好了。”红藏道,随即盈盈一福,“若不是陈大哥一路照顾,奴的这一条性命早就没了,还没感谢陈大哥的救命之恩。” “快别。”陈百总大步上前扶住了红藏阻止她行礼,“你一个弱女子,这都是应该的。” 原本只是想阻止她行礼,奈何手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就像失了魂一样,再也放不开。他失神的看着她微垂首时露出的那一截雪白的后颈,心里顿时腾起了一把燎原的野火,他的身体变得僵硬,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的收紧,喉头动了动,咽下了一口口水。 红藏抬头惊慌的看了他一眼,欲拒还休。陈百总再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火,一把抱起红藏进了内室,一脚踢上大门,将她压在了炕上。 紧闭的房门里,隐约传来几声女子的娇喘。 西陵寺的大雄宝殿里,佛祖目光微垂,慈悲的看着世间众人。 一直折腾了两个时辰,到了精疲力尽之时,陈百总方才云收雨歇。红藏无力的趴伏在他的胸口,美丽的脸蛋上都是魅人的粉红,越发艳光四射,看得陈百总挪不开眼。若非浑身已经如同散架了一般,他定要再折腾这个磨人的妖精一次。 “陈大哥。”红藏轻轻开了口,楚楚可怜的看着他,“我怕。” 他搂紧了她的肩:“有我在,别怕。” 她摇了摇头,神情惊惧:“今日那些雾里出现的东西,好可怕。若非圆德大师,只怕我们早就死了。” 陈百总沉默了片刻。其实他的内心也充满了恐惧。面对那样潮水一样的腐尸,若非有圆德大师开路,今日不会有一人活下来。 红藏道:“咱们要想法子离开这里啊。” 陈百总皱起了眉头:“而今城里到处都是腐尸,我等如何离开?” 红藏凑到陈百总的耳边,微微仰头,她的气息就撩在他的颈侧,她的眼里闪过一丝魅惑的红,声音也变得非常迷惑:“我听说,西陵寺山顶的陵园里,有一座舍利塔。舍利子是佛家圣物,那些腐尸既然不敢进入西陵寺的范围,自然是因为畏惧。只要我们怀揣这佛家圣物,难道还不能离开这里?” 陈百总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偷佛家圣物?” “陈大哥。”红藏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掌,“如今人人都被困在这里,我们想法子离开了西陵城,也能向外求助,救留下来的这些人。何况。”她的头轻轻靠向他的胸膛,“人家如今已经是你的人了。我不想就这么在这里了断一生。我想和你白头到老,给你生儿育女。” 陈百总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心头,他坐起了身,做出了决定:“好。” “陈大哥。”红藏随着起身,软被滑落,露出她美丽的身体,她的胳膊如蛇一般缠在他的脖子上,“只是舍利子怕还是不安全。我听闻但凡舍利塔里,都会有一个镇塔的圣物,是个灰黑色卵。西陵寺有护寺大阵相护,即使咱们拿走了那个卵也没有事情,但是那个卵给我们却非常重要,能不能离开这里就全靠它了。你一定要想法子带出来啊。” 陈百总点了点头:“好。” 要大迎圣女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水井胡同里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全城红妆?大迎圣女?”夏满吃惊的张大了嘴,“可是如今不是正在举国给黄司殿大人守孝吗?!怎么能红妆还要欢庆三日?!” 宇文默放下金老头送进来的朝廷檄文道:“萧辛帝这是要逼着天机殿反了。” 夏满紧张的坐了过去:“为何?!” 天机殿里那帮童侍虽然可恶,但先生们都是好的。紫先生虽然嘴上厉害,却事事相护,魏先生就是个痴迷傀儡术的可爱老头,还有和蔼的白先生,断臂的孔先生,曹先生……他们可都是天机殿的司监啊。天机殿若是反了,他们岂不是都要被卷入其中?! 宇文默拉着夏满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坐好:“同你讲讲也无妨。” 夏满点头,做认真聆听状。 宇文默道:“大辽的开国帝君□□萧华帝,本身便是一个灵师。他和他的亲兄弟,后来的厉王爷萧雷都是非常出色的灵师。萧华帝建立了大辽新朝之后,厉王爷同当时大业寺的高僧无为大师无念大师便同时上书,一是建立天裕关天机阵,改变京城流动的地气,同时作为保护京城的大阵,二是无为大师当时已经创立了节点的方法,所以要选址建立佛境。皆因佛家不杀生,各处镇压的妖物太多,而天长日久,镇压的符阵难免会出问题,所以两位高僧决定建立一个庞大的世界法阵,将妖物尽数镇压在其中。第三,就是建立天机殿了,为大辽培养更多的灵师,厉王爷就是天机殿的第一任司殿,当年萧华帝下了旨,天机殿司殿之位只能由皇室中萧姓人担任。 岂料漫长的岁月里,萧氏的血统却没有得到传承,天机殿的司殿无奈用了外姓人。而天机殿的灵师队伍渐渐庞大,成为了一股超脱的势力,渐渐脱离了朝廷的掌控。即使是在现在,朝廷的官员们见到天机殿的人,无论官职高低,都要执下属礼。而民众信奉畏惧天机殿,大辽便出现了一国两殿的情形。 如今萧辛帝是耐不住了,要集中皇权,所以才会对天机殿开刀,先有黄司殿死在前,现在又要逼着众人反。” 夏满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国庙处,接到朝廷檄文,看完檄文的司监掌心蓦然腾起一把火,将那檄文烧了个干干净净,睚眦欲裂:“欺人太甚!” 远处的马车里,看见这一幕的宁公公点了点头,开口道:“小丁子,好了,是时候了,去宣旨吧。” 第93章 马车驶过长街,车轮碾压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面上听着特别刺耳。 国庙前司监司侍们冷冷的看着行来的马车,一动不动。 马车立定,小丁子掀起了车帘,打了个千扶着宁公公下了车,宁公公扫视了一圈,微笑着行礼道:“见过各位大人了。” 众人不语,冷冷的看着两人,宁公公仿若没有察觉到对方强烈的敌意,老神在在的伸出了右手,小丁子弯着腰,恭敬的从马车上捧下了一个长长的檀木盒子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宁公公肃容打开盒子,从里面捧出圣旨,转身对着众人:“各位大人,接旨吧。” 没有人动弹。没有人去设置接旨的香案,没有人下跪,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冷冷的注视着宁公公。司监们身上散发的森然冷意普通人承受不住,小丁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上冷汗透湿了衣襟。 宁公公却一笑,既然没有人动弹,他自顾自的打开了圣旨:“圣上喻: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黄公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是以赐以黄公尚司殿之职,报效家国。而今黄公长眠,朕心哀痛,特选址武陵山以做黄公百年安身之所,赐祀庙一座,以承香火,钦此。” 宁公公抬起了头看着众人:“哪位大人接旨?” “荒谬!”为首的许司监再也耐不住,怒道,“大辽建国以来,凡位居司殿者,神魂归天,其身均入国庙,牌位入神阁。那武陵山位临西荒,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地方,竟然赐以祀庙,司殿大人身后竟要被贬至此不成?!” “许大人。”宁公公将圣旨两端一合,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消失,冷冷的看着他,“你这意思,是圣上荒谬昏庸不成?!” 许司监瞬间涨红了脸,正要开口,被身后的紫司监拉住。许司监回头,紫先生看着他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宁公公:“公公,而今天机殿群龙无首,我等职微,不敢逾越擅接圣旨。我等还要为司殿大人守灵,公公请回吧。” 说罢转身,众人皆在他的带领下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重新落座,替黄司殿守灵。 眼见再无人搭理他们,小丁子悄悄的爬了起来,顾不上自己微麻的膝盖,凑到宁公公耳边悄声开口:“公公,现在怎么办?” 宁公公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回宫。” 朝廷正式的册封文书和相关的檄文也传到了千里冰封的冰刃峰。天耀司的念真道长看了那公文和檄文不由得脸色大变,原本的喜悦之情尽数化为乌有,失神的坐了回去。 看见这一幕的念忧道长不由得快走两步上前:“新灵女的诞生应是喜事啊师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念慈道长从念真道长手中拿过了公文,这是朝廷对灵女的正式册封公文,另外还有宝印和印鉴,稍后会在京城钦天监举行仪式后一并赐予灵女。至于檄文,说得就是大庆三日,京城尽数红妆的事情了。 念慈道长看完也不由得变了脸色:“这,这可如何是好?” 正是黄司殿的大祭,即使远在冰刃峰,她们也是尽数素装。京城竟然要大庆三日红妆相迎,若真如此,岂不是要把灵女逼到风口浪尖去,不仅要被天机殿的众人憎恶,更要被老百姓们所诟病吗?让她如何做这个灵女? 门口一个小丫头进来福了一福:“姑姑,灵女来了。” 三位道长脸色稍霁,整了衣冠相迎,青央一身雪白的服饰,如缎的长发仅仅在头顶两侧用同色的缎带绑了绑,却也难掩清灵之姿。三位道长齐声道:“恭迎灵女。” “姑姑们,你们这是要折煞我不成?”青央急急避过,将雪阳的神态动作学了十成十,三位道长起身,念真道:“礼不可废。” 青央看向念慈手里的公文,好奇道:“这是什么?” 她伸出了手,从念慈手里拿了过去。念慈一脸尴尬,却又不能不给。青央一目十行,看完后看了看三位姑姑难看的脸色,顿时明白了由来,问道:“此事三位姑姑作何定论?” 念真道:“我天耀司与天机殿数百年交好,此时正是黄司殿大祭之时,如何能够如此?自然应当上书朝廷,虽然委屈了你,也要求一切从简。” 另两位道长点了点头。青央却摇了摇头道:“姑姑便是上书,朝廷也定然是不允的。圣上手里握了把尖刀要刺向天机殿,现下我们就是那刃尖。” 念慈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念忧道:“不若,我们去书给天机殿,说明情由以免交恶?” “如今这情形,便是我们去书给天机殿,也于事无补。”青央道,“红妆大庆是对司殿大人的大不敬。立场不同,便是去书,也未必能够得到体谅。” 念慈看了青央片刻,见她似有定论,不由得问道:“依灵女之见,又当如何?” 青央道:“自然是遵旨从事了。”她看了眼三位姑姑,“天耀司虽有灵女传承,到底式微。天机殿如今已是死到临头,两害相权取其轻。灵女到底是大辽的灵女,是朝廷供奉的灵女。若没有朝廷的正式册封,我天耀司又算什么?” 山顶的厢房里,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很久之后念真缓缓点了点头:“一切便依照灵女的意思行事罢。” 京城又开始飘起了雪花。细细碎碎的雪花在风中漫天飘扬,寻不到确切的轨迹。 夏满跪在炕上趴在窗边,支起窗棂看着院子里飘飞的雪花,灼华见状走了过来:“姑娘可别贪凉,现在外面寒气重,当心受寒。” 说着话,她收起了窗户。厚重的牛皮纸虽然隔绝了寒气,也隔绝了视线和光线。屋子里点着灯照明,夏满转身看向身后,大大的书桌上摊开的都是先生布置的功课。她有些哀怨的叹了口气,原本以为书院放了假她应该轻松些,岂料先生布置的功课依旧这么繁重。 她老老实实的走回桌边桌下,端正了坐姿执笔,青黛在一旁悄无声息的替她磨墨。先生要她今日写三大篇符文,要求每篇符文都必须有所不同。不是内容的不同,而是要明显看见符文的效力。 夏满收起了满心的哀怨,凝神静气的落笔,沾满了墨汁的笔尖饱满,在微微泛黄的纸面上划过,夏满心里突然一动,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苏师兄在书院里过得如何?如今天机殿被卷进了这样的混乱中,也不是书院里是不是也跟着乱了起来,书侍们都还在书院吗?他有没有地方用膳? 心神一偏,那符纸顿时噌的一下燃烧了起来,窜起的火焰几乎撩了她的眉毛的头发。夏满一惊后退,灼华已经眼明手快的用厚帕扑灭了符火,转而拉住夏满的手上下打量:“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 夏满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挣脱了灼华的手:“没事,就是刚才没有凝神,出了差错。” 竹叶撩起门帘,青黛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槐花粥走了进来,她的身后,是穿着天青色长袍的宇文默。夏满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纸灰,朝着宇文默扑了过去:“先生!” 他低头看着她:“来看看你写的怎么样了。” 她有些心虚的看了眼桌面,下面的符纸被燃烧波及,中间透出了几个灰黑色的小洞,桌面上还有符纸碎片和灰烬。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了然于胸,却没有责备她。青黛将槐花粥放到了桌面上,宇文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去吧,趁热吃。热粥暖胃。” 他转身出了屋子,夏满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从屋角抽出一把伞追了出去:“先生,撑伞。” 他停下脚步半转过身,从她手上接过伞来打开。她突然不想吃粥了,牵着他的手跟他往外走。 落雪打在伞面上,发出簌簌的细碎声响。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铺上了一层白。夏满看了看院子道:“前几日才刚扫干净呢,这下又要扫了。” 他的手大而暖,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手心。他沉默不语,她突然也就不想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先生看上去有点奇怪,她突然想起,今天似乎是冬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先生都会异常沉默。 他牵着她,一直到了二进院进了他的书房。书房的一角有一座壁龛,平日里常年都是紧闭的,但是每年冬至这一天,先生都会把壁龛打开,给里面的牌位上香。 这件事情从来只有她和先生参与,他并不假手他人。 她每年也跟着先生上香,自然明白,当下乖巧的挪来了蒲团铺到那壁龛前,摆好了香炉,从龛下拿了上好的檀香递过去。先生指尖燃起温暖的符火,点燃了香后在蒲团上郑重跪倒,行了大礼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铜炉里起身。夏满乖乖的跟了上去,行礼上香。 壁龛里的牌位没有字,是一座空白的无名牌位。先生不说,她不敢问。 上完了香,他神情和缓了些:“既然今天是冬至,晚上该吃羊肉暖暖身驱寒。” 她立刻高兴起来:“那让青黛准备汤锅啊,晚上我们用铜炉和炭火涮着吃。” 他点点头:“也好。” “我去吩咐青黛!”她一溜烟的跑了出去,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完全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模样。 可是毕竟是长大了不少。 这一年夏满长得快,他记得年初的时候才过他的腰,现在似乎要到胸口了。嫩枝打出了青涩的花骨朵,她正在从幼童向少女开始转变。 以往他照顾她,毕竟是男人,难免有想不周全的地方。灼华来了之后,夏满的穿衣打扮更漂亮,女孩子气也更重了些。 宇文默觉得胸口抑郁难纾,不由得叹了口气,定定的看着积雪越来越厚的地面。 过了年,她就十一,还有三年。 这些年来,他想尽办法调了各种药方压制她身体的异常,但是三年后她成年(注),到时药物的压制未必再有成效。 他抬手看着自己的手臂,黑色的孽因从手臂中滋生出来,在空中缓缓摇摆飘荡,看着让人心中不愉。眼下,他要先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 一日一日,孽因变得越发粗壮,他能感觉到,孽因的彼端正在向着京城方向靠近。 第94章 风雪连天。 京城内外变成了一片白色,无数大红色的横幔在风雪中飘扬,并没有带来喜庆的气息,反而透着一种凄凉。 长长的白色车队在漫天风雪中穿行而来,白色的帷幕,白色的车厢,白色的马匹。马儿的脖子上挂着银质的铃铛,一走动就发出叮当叮当的脆响。 国庙前,天机殿的司监司侍们看着漫天的风雪,又看了眼前街上密密麻麻的黑甲骑兵方阵。所有的骑兵全副武装,戴着露不出眼睛的蒙脸头盔,身下是同样全幅黑甲的高大马匹,仿佛行走的冰冷钢铁一般,带着铁血的气息。 这是京城。 每个黑甲骑兵身上都腾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煞气,这煞气隔绝了风雪,使得飘落的雪花无法在他们身上沾染上半分。他们纯黑色的盔甲上密布着密密麻麻的纹路,那些纹路里隐隐有血光在流动。 三千骑兵,呈合围之势,将国庙堵了个严严实实。 一辆马车穿过长街和骑兵的方阵,慢悠悠的行到近前。宁公公在小丁子的搀扶下下了车,小丁子赶紧撑起了伞提宁公公遮雪,宁公公拢了拢身上厚重的大氅,握拳咳嗽了两声,方才抬头:“老了,受不住寒。这么点风雪都经不住了。” 骑兵方阵与天机殿众人的对峙里,只有宁公公与弯腰替他撑着伞的小丁子漫步而来。宁公公走到近前对着众人行了一礼:“诸位大人们,又过去了两日,可是想明白由谁接旨了?” 那日他们拒绝宁公公宣的圣旨之后,宫里又连发了数道旨意。其中之一就是既然黄司殿的陵寝位置已经选定,便要天机殿众人替他起灵,在灵女进京前迁走,不可冲撞了新晋的灵女。 没有人说话,四下里一片安静。宁公公缓慢的环视了一圈众人,微微摇了摇头叹息:“看来诸位大人是坚持要抗旨了。” 宁公公伸手指了指身后黑色的骑兵方阵:“□□建立天机殿之初,便同时建立了这护殿的黑甲骑兵。想来诸位大人心里都清楚,老奴便不再多说。如何决断,大人们自己做主。” 宁公公说完这番话,对着小丁子点点头。小丁子恭敬的扶着宁公公又转身走入风雪中。 风雪渐大迷眼,天耀司的车队里,青央一身雪白正装,身后的长发尽数挽起,在头顶梳了一个立髻,上无任何装饰,这是为了稍后接受册封时,方便戴玉冠而做的准备。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撩起车帘的一角看出去,京城外的官道上已经积起了没脚踝的积雪,无数黑压压的人群分立在官道两侧,看见天耀司的车马后,尽数跪了下去。 大红色的地毯从京城外五里开始,沿着官道一直铺到内城皇宫的正阳门下。礼部的人身着全副正装,手捧礼器一动不动的站立在风雪里,今日整个京城仿佛失去了声音,这种沉重的沉静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栖霞殿里,小宫女打起了门帘,一群宫装丽人鱼贯而入,将精致的玉碗玉碟轻轻的一一放到桌面上,整齐的福了一福后,又悄无声息的倒退着退了出去。 萧辛帝侧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明黄的龙袍在他身下散开,他虽不动不语,却带着无上的威严。 一身金红色正装的詹贵妃从后室的珠帘后走了出来。她化了美丽精致的妆容,梳了风情万种的斜髻,额头一支点翠金凤展翅欲飞。额间的一点红更让她娇艳欲滴。她侧身看了眼身后的陈女官,陈女官低头,带着随行的众宫女也退了下去。 詹贵妃轻轻的坐到萧辛帝身边,柔弱无骨的依偎了上去:“圣上。” 萧辛帝睁开了眼睛,看了眼房间里四下微亮的橘色羊皮宫灯:“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詹贵妃道,“只是今日雪大,阴云压城,不见日头。” 萧辛帝点了点头,复又闭上了眼:“宁魏回来了没有?” 詹贵妃温柔的替他捏着肩头,“没有。” 萧辛帝再不发出声音,仿佛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当日陆震东和林骁扶灵回京,皆因按传统,司殿都要葬在国庙,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的风波。 国庙里,许司监余怒未消,阴沉的看着数丈外团团围住的黑甲护殿骑兵,紧紧撰着拳头。他的拳上灵光闪烁,已是忍不住要出手。 “都住手。” 一声低喝在后响起,众人纷纷转身,见是白发苍苍的齐先生,均躬身行礼:“齐先生。” 齐先生上前,伸手拍散了许司监拳上的符光,环视了众人一眼:“凡在书院任职先生者,尽数留下,从今日起,辞去天机殿司监一职。余下众人,若有欲离开者,现在就走。不愿意走的,就替黄大人扶灵,送他去武陵山,在祀庙里做庙祭,不得回京。” 许司监微微一震看向齐先生:“先生……” 齐先生威严的看向众人:“按我说的做!” 众人皆俯身行礼:“是。” 黄司殿巨大的灵柩终于再次动了。司监司侍分列两排在旁扶灵,在黑甲骑兵的注视下,缓缓从国庙里走上长街,走入了风雪之中。 京城的城门外,礼部第一批迎圣女的官员和乐师们远远听见了马脖上铃铛的声音,立即开始奏乐。只是没有人群的欢呼,没有拥挤的人潮,孤零零的乐曲声在旷野中显得那么孤单零星而微不足道。 蓦然一条黑色的长鞭从城门里挥出,啪的一声打在一位乐师手上的竹丝上,将那竹丝抽成了碎片。那乐师一惊,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后退,绊倒在身后几名乐师的身上,引发了一小片骚乱。礼乐顿时停了下来,城门处负责防卫和迎接圣女的护殿顿时大怒,猛地转身喝到:“谁?!” 一群士兵在他身后迅速排开,长刀出鞘,防备的看向城门内侧。 风雪太大,狭长的城门洞内十分昏暗,只听见沉重的车轮碾压地面发出的声音。片刻后几个一身黑衣的男人从城门里显出了身形,他们的身后,是无比巨大的白色灵柩。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带着白色的奠带,森冷的看着前方诸人。 后方传来一声沉喝:“黄司殿移灵,闲杂人等散开!” “笑话!”那护殿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怡然不惧,“今日是恭迎圣女入京之日,这正城门唯有圣女才能出入。尔等速速退去才是,莫要让圣女沾染了晦气!冲撞了圣女,你们担当得起吗?!” 为首的许司监看了眼那护殿。城门外的大多数士兵都身穿普通的黑色铁甲,唯有几人身穿带着颜色的盔甲,而此人更是一身明晃晃的金甲,是御林军,看他头上盔帽的红缨宝珠,标志着他是萧辛帝身边的人,从二品的近身带刀侍卫。 许司监不言,那黑色的长鞭不知从何而起,发出破空声呼啸而至,城门洞里空旷,啪的一声脆响后带起连绵不绝的回响,那护殿已是人头飞起,身首异处,满地鲜血。 短暂的静默后,前方的士兵们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迅速集结,黑压压的兵士从城门两侧鱼贯而入,均用手中武器直指众人,许司监一动不动冷冷看着前方,那条诡异的黑色长鞭再度从虚空中探出,只一个横扫,就让冲在最前方的士兵们被抽得倒飞了出去。 许司监道:“再有阻拦者,杀无赦!”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风雪中听上去不太真切,却又清清楚楚的回响在耳边,天耀司圣女的车马到了。 士兵们纷纷散开让出了通道,分列于道路两旁向着灵女的车队行礼。许司监冷然的看着前方的车队,片刻后,那车队里走出来一个一身白衣,梳着双髻,俏生生的小丫头,那小丫头对着众司监行了一礼道:“灵女有旨,请黄司殿先行。” 她的话音落,身后灵女的车队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靠向了路边。路两侧跪伏在雪地中的百姓渐渐传来了哽咽的哭声,稍后那哭声越来越大,如海的人潮都发出了悲声,哭声聚集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悲凉力量。 震天的哭声中,司殿的灵柩出了城。 青央身后的马车里,念慈抹了抹眼角的泪珠道:“可惜,竟然不能送司殿大人一程。念真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既然决定了听从灵女的安排,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罢!” 念慈哽咽着点了点头。 水井胡同里,苏府也按照朝廷檄文的要求撤下了白缎,在外院的飞檐下挂上了红绸和喜庆的红灯笼。夏满撑着脸看着外面飘飞的鹅毛大雪,这雪从早先下到现在,没有一点要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天色阴沉得彷如夜晚,寒风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呼啸声,仿佛有什么鬼怪从院子的上空急速掠过。 天气更冷了。为了取暖,青黛在屋子里点上了熔融的火炉,铜炉擦得油亮,映着火光只是看着,就觉得十分温暖。灼华替夏满做了一件大毛领的棉袄,白色的狐毛在她脖子上围了一圈,衬得小姑娘更加的白皙漂亮。 “先生。”夏满回头,今日天色不好,除了看门的金老头,府里众人都在堂屋里取暖。宇文默在火炉边坐着,身上披了件薄薄的披肩,听见她的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她:“嗯?” 她从炕上溜了下来,抱了个小凳子跑到他脚边坐着:“萧辛帝先让全国大祭,然后又说圣女进京大庆,这算不算乱政?” 宇文默略有些惊讶她会想到这个问题,点了点头。 夏满心里对大辽皇室并没有多少尊敬之情,不由得道:“他是老糊涂了吧。” 萧安是他的亲孙子,萧安今年都快十七了,听闻镇南王得子晚,今年已是五十出头的人,那萧辛帝怎么也是七八十的老人了。 宇文默没有说话。他的身上,现在已经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黑色,那些孽因滋生交缠在一起,将他整个包围。今日是圣女进京的日子,他即使因为受伤不能起卦,看这孽因突然疯狂起来的模样便也知道,此事必然和那圣女有关。 第95章 大雾弥漫。 漂浮的浓雾中,残破的城市废墟若隐若现。一男一女在雾中相携而行,正是红藏和陈百总。 走了一天一夜,陈百总这样的大汉也有些吃不消了。他看了眼身边一声不吭跟着自己的红藏,心里充满了赞赏和怜惜。没想到她这样柔弱的女子,竟然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陈百总禁不住柔声开口:“坐下歇息片刻吧。” 红藏看了眼陈百总身后背着的包裹,停下了脚步,没有说话。 那里面裹着的,是陈百总从舍利塔里偷出来的尸婴煞。 西陵寺的法阵,对妖物有极大的压制作用,却不会伤害普通人半分。陈百总避开了寺里僧人们的耳目,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尸婴煞带了出来。 只是尸婴煞的身上满布着高深的镇符,红藏如今重伤不敢轻易触碰,是以寻了个借口让陈百总包裹起来带在身上,两人连夜离开了西陵寺。 陈百总低头看着红藏雪白的皮肤,精致的眉眼,忍不住伸手轻抚她额前的碎发:“媳妇,你真好看。” 什么地方传来啪的一声轻响,陈百总立刻将红藏揽在身后,警觉的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 迷雾里影影绰绰,摇摇晃晃出现了一具具腐尸。 又过去了两日,这些尸体腐烂得更加厉害。最开始还能看出些人的模样,现在这些腐尸皮肤发黑,躯体残缺,看上去越发的恐怖。 陈百总脸色苍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腐尸包围,连着逃了一天一夜都没有任何异状,陈百总原以为是佛家圣物起了作用,想不通怎么现在突然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他看了看四周围过来的腐尸,又看了看身后的红藏。果断的将背后装着尸婴煞的包裹取了下来塞到她怀里,自己抽出了腰间的大刀道:“我们来得时候,一路上都很安全。现在没有法子,趁我挡着它们的时候,你快逃。往回跑,跑回西陵寺,到了那里再想办法。” 他用力将她抱进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抵着她的额看着她的眼睛:“不要害怕,一有空隙,你就跑!” 他推开了她,挥舞着大刀向着距离他们最近扑过来的两具腐尸迎了上去。保护红藏,为她争得一线生机的念头战胜了他对这些怪物的恐惧。大刀砍在腐尸身上,没有发出意料中刀刃入肉切骨的声音,反而像砍到了一块铁板上,铛的一声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经过了两日的时间,吸收了足够多死气和煞气的腐尸已经有了异变,如今已经向着最低等的黑僵方向发展。 陈百总心口一凉,他低头看了眼,被前面腐尸震开的瞬间,另一具腐尸从身后偷袭了他。看着穿胸而出的黑手,他扭头看了眼依旧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的红藏。无边无际的白雾和她身后慢慢而来重重叠叠的黑色腐尸中,抱着包裹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美丽和无助。 看着如潮水般涌来的腐尸群,陈百总睚眦欲裂,大吼了一声:“快逃!” 胸口一阵空落感,世界奇怪的旋转。陈百总躺到了地上,看着天空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每一次呼吸心脏都变得更紧一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紧紧挤压他的肺,要将里面所有的空气都压出来。 红藏慢慢走到了陈百总的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脚下的男人胸前破了个大洞,能看见里面森然的骨头和破碎的内脏。暗红色的血液在他身下氤氲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抬头看向了前方。 一具具黑色的腐尸绕过了地上的陈百总和一动不动的红藏,行动逐渐加快,奔向她所看得方向。 那是湖畔山,西陵寺。 陈百总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抬起手抓住了红藏的脚踝。这个动作让她再度低下了头。他眷恋的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腐尸没有攻击她,对她视而不见,但是只要她没事就好。 她没事就好。 他的眼睛里最后的生气流失,变成了和四周土地一般的颜色。 红藏微微动了动,挣脱了他的手,看着自己脚踝上留下的那一圈血手印沉默不语。 铛的一声巨响,沉重的铜钟被敲响,钟声中,朱红色的宫门打开,两列全身素白的女子低头簇拥着中间的灵女缓缓走进了文朝殿前的广场。 大雪纷飞,阴云压城。风雪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随行的人在广场两侧站定,青央独身一人慢步踏上了进入文朝殿的巨大石阶。 文朝殿殿顶的各式望天兽皆低下了头,注视着脚下这个缓缓而来的女子。巨大的威压如同天塌一般向她压了过去,青央神色不变,低头敛目,脚下步伐没有乱了半分,平稳的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踏入了殿内。 威压消失。大殿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高高的宫殿上方萧辛帝端坐在纯金的九龙盘椅上,威压的注视着下方。一路伴随她而来的礼乐在她踏入大殿的瞬间消失,四周一片寂静。 青央上前跪拜:“臣女雪阳,拜见圣上,愿圣上万安。” 萧辛帝平伸右手:“灵女请起。” 青央低头起身。换过一身华服正装的宁公公在萧辛帝的示意下,于殿堂之上大声宣读了对青央灵女的册封,随后圣旨连同玉冠,宝印一起赐予了她。在内侍的帮助下青央戴上了玉冠,接过了圣旨和宝印,再度跪谢萧辛帝。 萧辛帝道:“给圣女赐座。” 正式册封了圣女,便是在萧辛帝面前,她今后也将受到礼遇。青央谢过,依言在赏赐的御座上恭谨的落了座。 谁也没看见,青央微低的脸庞,鼻孔在轻轻的翕动着,神情异常严肃认真。 大殿的空气里漂浮着一丝淡淡的异香,这丝香味混杂在殿内浓重的熏香中,根本无从分辨。然而落在她的鼻间,却舒展了她浑身的毛孔,让她的心底腾起了滔天的渴望。她勉力压抑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态。 因为把握不定,所以更加谨慎。 “听闻灵女开天眼之时,会天降异像,有时会折射出国运的走向。”萧辛帝开口道,“不知灵女开天眼之时,可曾有何异见?” “回圣上。”青央起身行礼道,“臣女当日,天降异像,映出的却不是福,而是祸。”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众大臣顿时禁不住议论纷纷。 不是福,而是祸?! 萧辛帝的神色渐渐的沉了下来:“此话怎讲?” “圣上。”青央再行一礼,“臣女私以为,无论福祸,皆是上天的警示。与福兆相比,祸兆更有意义。灵女存在的意义,不就是预测吉凶,趋吉避害,转祸为福?” 萧辛帝脸上的神色和缓了不少,微微点了点头:“言之有理。不知灵女预见的,是怎样的灾祸?” 青央抬起头来直视着萧辛帝:“臣女当日开天眼,朦胧中见天降两颗灾星,皆落入了京城的境内。有此两颗灾星入世,大辽将灾害频频,民不聊生。” 青央的话落,大殿上议论的声音更大,萧辛帝不由得眉头微皱,宁公公见状躬身行了一礼,拉长了声音大喝道:“静~” 朝堂上这才静了下去。众大臣向着萧辛帝躬身行礼,强忍着再无言语。 待到四周安静下去,青央的声音才再起:“此二灾星如今已转世为两人。一人臣女看得清楚,乃书院弟子苏优图。另一人臣女修为不够,没有看分明,只知其现如今藏身在京城水井胡同之中。” 青央躬身道:“唯有除去此二人,方可复我大辽国运,天下太平。” 萧辛帝点了点头:“有劳灵女。”沉默片刻后,萧辛帝道,“传旨,即刻令御林军左营分列两队人马。一则前去天裕关安平书院,取那苏优图的项上人头。二则领巡城营的人去围了那水井胡同,凡在水井胡同居住者,满门抄斩,格杀勿论。” 武官将士中御林军左营营长林骁出列,低头应道:“是!” 水井胡同苏府,宇文默正在伏案练字。突然心脏一阵紧缩,他的手一抖,一大团墨汁滴落到了雪白的纸面上。 墨汁在纸面氲开,带着腾腾的杀气,边缘幻化成无数的兵马,耳边哭声震天。 只是一个晃神间,这些异像消失。宇文默再定睛看时,纸是寻常的纸,墨汁也不过是寻常的墨汁。 他的心绪却不再平静。当下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身对灼华道:“收拾两件姑娘的厚衣裳和细软,即刻离府。” 灼华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的去了。夏满正撑着脑袋看先生练字呢,突然听见他这般吩咐,不由得啊了一声道:“先生,今儿个外面好的雪,我们要去哪里?” 宇文默不答,起身走到书架旁,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已收走了书架上最重要的一些东西。他转身系上大氅,拿了角落里的雨伞,这一会功夫灼华已经匆匆跑了回来,替夏满穿上了厚厚的狐毛大氅。宇文默撑了伞,护着她大步离府。 从先生的神情和态度上,夏满察觉到了事情的紧急,乖乖的不再多问。路过二进院子的时候夏满看了一眼,先前那株华盖如亭花朵满枝的老槐树已经消失不见。不等她多看,宇文默弯腰抱起了她,大门外金老头早已备好了马车。一行人上了车,身后的苏府内部便隐隐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两侧的院落诡异的向着中间挤压着,直至将苏府完全压成了彼此院墙间的一道砖缝消失不见。 几乎是马车前脚刚刚离开,后脚轰隆隆的马蹄声便传了来。气势汹汹的巡城营兵马在御林军的带领下,迅速将整个水井胡同围了个水泄不通。凶神恶煞的兵士们踹开了各家各户的大门,手提大刀进去便是一顿砍杀,无论男女老幼,一时间血光冲天,尸横遍野。 马车迅速奔向最近的南城门,冒着大雪离开京城朝着天裕关的方向而去。宇文默紧紧抱着夏满,他的身上,黑色孽因像是被狂暴海水冲刷的海草,在空中疯狂晃动着。 京城,钦天监。被请到此按照规矩预测国运的青央站在最高的观星台顶端,远远眺望着水井胡同的方向。虽然距离很远,风依然传来了那处民众的哭喊。 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第96章 栖霞殿。 詹贵妃正在描眉,远远的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萧辛帝开怀的大笑声。随着笑声他进入了内室,宫人内侍们跪了一地,萧辛帝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走到詹贵妃身边按住了她的肩示意她不必起身,接过了她手中的眉笔要替她描眉。 “画什么?”萧辛帝问道,“远山黛可好?” 詹贵妃含羞带怯的点了点头。 虽然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时间却没有在詹贵妃身上留下半分伤痕。她虽然已不似少女,却拥有女人最艳光四射时的明媚。白皙紧致的肌肤,肤若凝脂,眼若秋水,似含万千星辰。这样绝美的容貌让萧辛帝爱不释手,不由得轻抚她的脸颊道:“爱妃,你真是朕的心尖儿。” 詹贵妃微笑,依偎在萧辛帝怀中,指尖轻抚他明黄龙袍胸前的盘龙绣,禁不住开口问道:“圣上今日缘何如何开心?” 萧辛帝拉着詹贵妃起身,在软榻上落座:“天耀司灵女进京,对我大辽国运进行了预测。我大辽尚且有气数七百多年,而朕。”萧辛帝志得意满的一笑,“尚可在位一百六十余年。” 詹贵妃起身行礼:“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萧辛帝哈哈大笑,一把将詹贵妃拉进了怀里,用手指挑起她的下颔尖:“要恭喜朕,不若给朕生个麟儿。眼下的这几个儿子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没再把朕这个父皇放在眼中了!” 詹贵妃一笑并不接话,顺势倒在萧辛帝的怀里,两人一起倒进了层叠的帷幔深处。 夏满挑起车帘看了眼外面。窗外灰白色的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大雪在肆虐弥漫,看不清路,无法辨别方向,前后左右都是同样的灰白色。这样的天气除了他们根本没有人出门,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在冒着风雪飞奔着。 为了取暖青黛和灼华点燃了马车里的围炉。围炉外用铜罩子,竹篾罩子分开罩了两层防止烫伤。有了腥红熔融的火光和厚厚的长毛毯,车厢里并不冷。 走的急,夏满没有吃东西。算算时辰这会儿应该是快用晚膳的时辰了。青黛拿出了糍粑摊在暖炉外的竹篾罩子上烤,软了就取下来递给她和宇文默。夏满吃了一个喝了些茶水,宇文默却一点都没动。 突然掌心一暖,宇文默低头,夏满将一个暖暖的糍粑放到他手心里:“先生,吃点东西吧。” 他反握住了她的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温言道:“你吃吧。” 她鼓起勇气问他:“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在京城里待着了?” “先去天裕关。”他道,“我推算到近日待在京城会有大祸,今日突然有了警兆,是以先离开京城避一避。”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这样的天气赶路,十分影响脚程。即使金老头并不受风雪的影响能判断方向,等他们赶到天裕关的时候,天色也已经一片漆黑。 这样的天气不管是哪儿,人们都很少出来活动,几乎都在家里待着闭户不出。宇文默寻了个客栈落脚,掌柜的亲自来招待众人:“客人,这么坏的天气还在外面赶路,你们能进城真是上天保佑啊。快,喝杯热茶吃点东西先暖暖身子再说。” 掌柜说着话,小二提了大茶壶来给几人斟上了热茶。风雪天客人少,客栈里空旷而冷清,难得有几个客人上门,掌柜分外热情。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给众人弄了些热的吃食送了上来。 这样寂静的雪夜,原以为外面不会再有什么声响。宇文默一行人坐了没多久,外面的街道上就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小二好事,偷偷摸到院子边的木梯上探头去看,只见长街上举着火把的马队呼啸而过,金色的盔甲在火光映照下闪着亮光。 是御林军的人。 他们去往的是书院的方向。 因为黄司殿移灵的原因,书院里的先生们也去送他一程去了,书侍药侍们被暂时遣散回家休息,偌大的书院里如今只有苏优图一人居住。 御林军到了书院大门外,风雪中书院没有掌灯,黑漆漆的一片建筑隐藏在夜色里,没有丁点人气。 在林骁的示意下,御林军撞破了书院的大门,驱马而入。 苏优图没有睡,他安静的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子里也没有点灯,他身体的剪影十分模糊,似乎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御林军们驱马闯过了前院,直奔后殿。 天裕关里雪虽然很大,却没有风。书院屋檐下悬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灵哨一动不动,偶然有人经过撞到了它们,也不过是在空中晃动两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黑色的雾气从苏优图的脚底散发开来,渐渐将整个房间充斥。雾气和夜色一起笼罩住了他,再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身影。 雾气从房间里弥漫到室外,那烟雾的边缘碰触到了屋檐下的灵哨,骤然间,那灵哨一震,随即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那声音高亢尖锐,像把刀刺向人的耳膜。冲进来的御林军们一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警戒的勒住马匹四顾,却发现到处都响了起来,他们已经被那声音包围。 黑暗中不知从哪儿探出来一条长长的尾巴,那尾巴尖如蝎尾,带着三角的倒钩高高扬起,瞬间被穿透了一名御林军的胸膛,用力一甩,那尸体被甩得撞到墙上,又缓缓滑落地面,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迹。 林骁拔出了腰间长剑,在尖锐的铃声中大声吼道:“全部集中,收拢阵型!” 所有的御林军手握武器一直朝外,背靠背站到了一起,蝎尾来无影去无踪,从黑暗中消失。 有人在什么地方轻笑,漫不经心,从容不迫,像是戏耍耗子的猫。 嘈杂的铃声陡然一静。前面的长廊石阶上一个少年从黑暗中显出了身形来。苏优图颇有意味的看着院子里的众人:“御林军?” “妖孽!”林骁自然明白眼前的少年就是苏优图,喝道,“受死!” 林骁掷出了手中的长矛,苏优图不躲不避,一伸手握住了矛尖,那长矛的尾端在他手里兀自颤抖不休。他笑了笑:“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可是怎么办才好?我现在依旧活得好好的。” 话音落,他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黑色,长矛在他手里炸裂成了无数的碎片,飞向前方的御林军。好些人触不及防,虽然盔甲能挡住这些碎片,脸部却并没有防护。只这一下,便有好多人眼睛受了伤,惨叫着捂住了自己的脸。 苏优图冷冷的笑了笑,身体突然从原地消失。众人大惊,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御林军的包围圈正中,双手五指如钩穿透了对方的盔甲和胸膛,挖出了两颗尚在冒着热气的心脏。 他看着林骁平静的陈述:“果然,带血的杀戮,才有杀戮的快感。” 林骁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十分恐惧:“快,拦住他!” “哎呀!”夏满惊呼一声,茶杯从手里滑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茶水顿时溅得满地都是。 灼华赶紧拉着她避开:“烫着没有?” 夏满摇了摇头,有些心不在焉,就在刚才她突然觉得一阵强烈的心悸,是以手一滑,茶杯才摔落在了地上。 她站起来转了一圈,转身看向灼华:“灼华,先前那些马蹄声,是不是军队?” 灼华点点头:“怕是吧。” 她又转了一圈。 那个方向,好像是书院的方向。 不知道为何,她心里越来越不安。心底仿佛有许多疯狂的野草,让她不得安宁。 她站了片刻,突然抓起了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灼华一惊拦住了她:“姑娘,这么晚了,外面还下着大雪,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书院去看看。”夏满道,“不知道为何心惊肉跳,总觉得和书院有关。” 灼华要再劝,夏满已经猛地拉开了房间的门,只是她的脚步尚未迈出去就停了下来,门口宇文默正低头看着她。 夏满有些讪讪的低下了头:“先生。” 他道:“我同你一起去。” 夏满猛地抬起了头,满眼都是惊喜。 大雪已经掩盖了先前军队经过时的痕迹,长街上一片平整的雪白,没有任何脚印。 宇文默撑着伞牵着夏满,取了小道,直接去了书院。 他们到达时,书院的大门大敞着,原本厚重的木门歪歪倒倒向一侧,一看就是被暴力撞开。 夏满挣脱了宇文默的手,这里的积雪浅一些,地上凌乱的痕迹犹在。夏满顺着那痕迹跑向后院,骤然刹住了脚。 前方的院子里,到处都是御林军的尸体,横七竖八,鲜血喷溅在雪地上已经凝固,看上去触目惊心。 就在那尸体的正中心,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正蹲着背对着她。听见响动那黑影微微动了动,似是看向她的方向。一股森冷的杀意袭来,夏满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看不见前方那黑色身影的脸,他的头隐藏在身后高高竖起呈保护姿态将自己环抱的巨大双翼下,他的额头似乎有角,身后有一条尾端呈倒三角的黑色尾巴。 他蹲在那里,腿部粗壮,肌肉奋起,巨大的脚掌平伸有蹼。脚下踩着的正是御林军左营的营长林骁。 他的手一动,从林骁的胸膛里掏出了一颗热乎乎的心脏,在手上拿了片刻,随手扔到一旁。 夏满突然明白在雪地里看见那一颗颗暗红色的球状物是什么了。方才她还疑惑了片刻。原来都是心脏。 肩头一暖,宇文默挡在了她的身前。夏满震惊的看着院子里那个黑漆漆的怪物缓缓站起了身,他约莫有数丈高,浑身围绕着黑色的妖气,随着他的起身,凌厉的威压四散,让人心胆颤。 那怪物双翼一动,悬在了半空中。他缓缓的拍打着双翼,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夏满紧张的咽了口口水,不知道眼前这个是什么东西。 就在她以为难免一战的时候,那怪物却突然用力扑打了一下背后的翅膀,猛地飞上了天空,很快就没入了风雪中消失不见。 夏满紧张的拽紧了先生的衣袖:“先生,刚才那个是什么?!” 宇文默摇了摇头:“我也从未见过如此的怪物。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兽非兽。” 夏满啊了一声:“糟了,师兄!” 她撇下宇文默一路小跑冲向了苏优图居住的屋子,然而已是人去楼空。 随后跟来的宇文默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这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看来他察觉到情形不对自行离开,你莫要过于担心。” 夏满点了点头。 第97章 一夜过去,雪停了。 这一场暴雪后积雪完全没过了长廊下的石阶,雪刚停,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宫里的内侍太监侍卫粗使宫女们便纷纷出动,共同清扫积雪。 雪停之后,天色格外透亮。院子里积雪皑皑的树枝上飞来了几只小鸟,叽叽喳喳欢快的叫个不停。内殿里华贵的锦被下詹贵妃动了动,伸出了一只胳膊,原本已经起身穿戴完毕要离开的萧辛帝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伸手眷恋的抚过她比丝绸还要柔滑的皮肤。 詹贵妃睁开眼睛娇嗔:“圣上。” 萧辛帝笑了笑,俯身去吻贵妃此刻无比迷人的酡红脸颊,詹贵妃微微闭上眼睛抬头迎向萧辛帝,却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一看指尖,是暗红色粘稠的鲜血。 詹贵妃震惊的抬头,眼前的萧辛帝一动不动也紧紧盯着她指尖上的鲜血。 滴答滴答两声,又是两滴血,顺着萧辛帝的鼻子滴落到了锦被上。 “圣上!”詹贵妃花容失色,顾不上自己只着内衣,用力扶住萧辛帝跳下了床,厉声喝道,“来人!宣院判进宫!” 和占地范围极广,气势恢宏堪与皇宫媲美的天机殿不同,钦天监只是安身在皇宫西侧偏院里的一个小衙门。整个钦天监围绕着观星楼,以及拥有九龙蟾蜍背托杯的正殿而存在,余下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年代久远的小厢房。 这几日灵女在观星楼里预测国运,钦天监里才热闹了几分。灵女就安顿在观星楼之上,饮食起居并不假手她人,都由天耀司的随侍负责。灵女在观星楼静室里闭关,寻常人等想见她一面都难。 开天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青央第一次借用雪阳的身体开天眼之时,原想追查杀死自己兄长的凶手,岂料中了对方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埋伏,而今脑海里都是密密麻麻细如牛毛的金针。 她无时无刻不得不和这些金针对抗,如今她在静室里闭关,也是想将这些金针逼出自己的识海。 有这些金针存在,她想再开天眼不仅难于登天,而且异常危险。所谓预测大辽国运七百多年,萧辛帝可在位一百六十余年,不过是她信口胡说罢了。 调匀了气息,青央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些金针在她脑海里十分固执,她费尽力气,如今也不过逼出来了不到一半。 青央起了身,在静室里漫步,抬头打量四周。 观星楼其实是一座塔,纯粹从高度来讲,它是皇宫里第一高的建筑。但是由于整个皇宫是依山势而建,南低北高,所以最高的是地处中轴线正中的文朝殿。 静室在塔底,被修建成了一座石室。整个房间并不高,青央伸手跳一跳,指尖都能摸到天顶。静室层六角形,地面被雕刻成了莲花的形状,她调息时盘坐的正中心的宝台,就是莲花的花蕊。 天顶上的雕刻十分复杂,按照真实星辰排列的位置雕刻了漫天繁星,其间穿插了各种神兽。四壁则是一个一个的佛龛,每一个佛龛里都有一座佛像。 青央正在打量四周,静室的石门被人推开了,念慈道长提着食盒顺着石梯走了下来:“灵女,该用膳了。” 青央回头行礼:“多谢姑姑。” 念慈走到静室一侧的石桌旁,将食盒里的吃食拿出来一一摆上。灵女也是肉身,必须进食,只是为了维持灵女躯体的通透,并不能吃寻常的食物。这些吃食都是从冰刃峰上带出来的雪莲,灵芝人参一类,只是简单的进行了一些刀工的加工,并不可烹饪。 青央见念慈眉头微皱,神色间似有忧色,不由得开口道:“姑姑,怎么了?” 念慈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外面,走到青央身旁压低了声音开口:“听说萧辛帝今日一早宣了太医院院判进宫。” 青央也略略有些诧异:“此事属实?” 念慈点了点头,又道:“我有些担忧,你昨日刚进宫,今日萧辛帝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你那预测……会不会招来什么灾祸?” 青央不语,抬头看着前方的佛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方才对着念慈笑了笑:“姑姑放心,我自有分寸。” 客栈的门被推开,夏满欢呼着冲进了雪地里,在厚厚的积雪中滚了两滚,头发和毛领上都沾染上了洁白的雪花,她大呼小叫着捧起一捧雪猛地扔到了天上,又大笑着躲开。 宇文默站在长廊上看着这一幕,夏满扭头看着他,大声问道:“先生,玳瑁什么时候能陪我?我想和她打雪仗了。” 他回想起上一场大雪她和玳瑁在家打雪仗,差点把院子拆了的事情,不由得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走下台阶牵起她的手:“走罢。” 她抬头好奇的看着他:“我们去哪儿?” 他说:“南下,我要去寻些药草。” 她道:“那医馆呢?” 他摸了摸她的头顶:“我已去书给崇德大师,将医馆托付给了大业寺。” 她点了点头,有些期盼的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像,略微有些失望。 昨夜从书院回来之后,她便放出了寻找师兄的符鸽,只要他还活着,就必定能收到符鸽。她在等他的消息。 宇文默看穿了她小小的心思,却并不点破,吩咐金老头收拾车马,准备南下。 水井胡同的院子临走前虽然经过了处理,要查到他们曾经在那里居住并不难。如今是多事之秋,暂且离开避一避也好。 何况他因为动用山河盘遭到反噬,身体一直没有康复。如今既然要出门,便干脆去一趟中原腹地,去寻些替自己疗伤,和镇压夏满身体异状的药草。 一直到出发,夏满都没有收到苏优图的回信,越发的有些闷闷不乐。宇文默只是安抚的揉了揉她的头顶,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苏优图没有走远,此刻就在京城。 夏满的符鸽他早就收到了,指尖符火一闪,那符鸽就化为了灰烬。 此刻的他坐在京城一家客栈的二楼,正在慢条斯理的吃着小笼包做早餐。从这里越过殿前广场,能看见皇宫的大门正阳门。 此时的苏优图看上去样貌似乎变化不大,然而身形更加挺拔,原本略显稚嫩的肩膀已经有了男人才有的厚重和宽度。现在的他,无论是谁看见,都不会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成年的男人。 仿佛一夕之间,岁月在他身上流逝了十数年。 吃完了早餐,他下楼悠闲的在长街上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客栈二楼的长廊上落座,懒洋洋的晒着冬日的暖阳,注视着前方的正阳门。 他在等。 栖霞殿里,静寂无声。诊完脉的陈院判退出了内室,迎上了神色凌厉的詹贵妃,小心的行了礼:“娘娘。” 詹贵妃看了眼内室:“如何?!” “娘娘莫急。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宫里地龙烧得暖了些,难免火毒旺盛。陛下而今血脉通达,血气旺盛,热毒交攻之下,才有血气外显之象,只要吃些清热解毒的方子稍加调理,并无大碍。” 詹贵妃的神色这才和缓了下来,点了点头:“如此,就有劳院判大人了。” “此乃卑职本份。”陈院判行了礼,自行退去开方煎药去了。詹贵妃进了内室,萧辛帝身着白色中衣坐在榻沿正吩咐宁公公伺候他穿衣起身,她快走几步过去:“圣上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歇息,不可操劳。” “陈院判不也说了,朕这是血气旺盛方才外显,有什么可担心的?”萧辛帝笑道,“朕如今觉着龙精虎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量!” “那也不成。”詹贵妃嗔道,“总之今日圣上就得在这里陪着我,哪儿也不能去!” 内室外,听见这句娇语的皇后娘娘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守在门口的宁公公不敢怠慢,侧身朝着内室道:“陛下,皇后娘娘移驾栖霞殿了。” 内室的珠帘被掀开,萧辛帝在詹贵妃的陪伴下走了出来。王皇后在萧嫣然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行礼:“臣妾见过陛下,祝陛下安康。” 萧辛帝落座,抬头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王皇后不敢抬头:“臣妾听闻陛下身体略有不适,心下挂念,是以前来。” 萧辛帝的视线落到萧嫣然身上,她也屈膝行礼:“嫣然见过皇祖父,愿皇祖父万寿安康。” 萧辛帝从很久以前起,就不再愿意见王皇后。 不仅是王皇后,很多一直跟着他的妃嫔,他都已不待见。 那些个差不多的妃嫔,年华老去,姿色不再。王皇后和他是少年夫妻,如今更已是白发苍苍,肤如枯皮的老妇人。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年前的自己,想起了苍老带来的种种力不从心,那并不是一种很好的滋味。 “如今见着朕,朕也没什么事情,你就退下吧。”萧辛帝挥了挥手,“对了,传旨下去,那些个莺莺燕燕,也都不用来看朕了,反倒扰了朕的清净!” 王皇后不敢分辨,应了声是,乖乖的退下。萧嫣然原本想扶着皇祖母一同退下,却被萧辛帝开口叫住:“嫣儿,这么久不见皇祖父了,不多陪陪皇祖父不成?!” 同那些苍老的脸庞比起来,美丽而充满了朝气,拥有自己血脉的萧嫣然无疑是他所喜爱的。而且她是女孩子,她没有野心,不会染指他的皇位,无论他怎么肆无忌惮的宠她,日后也不过是一副嫁妆的事情。 萧嫣然略微一怔,显然没想到皇祖父会开口留自己,当下放开了王皇后的手扑到萧辛帝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撒娇:“嫣儿最想皇祖父了啊!嫣儿当然愿意陪在皇祖父身边,哪儿都不去!” 王皇后安静的离开了栖霞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出了殿门已经看不见屋里众人的身影,他们的谈笑却依然清晰的传了出来。 王皇后顿了顿手中的拐杖,低低的骂了一声:“妖孽!” 第98章 西陵寺。 大雾围城已经五日,两日前冯诸的副官发现了陈百总带着一同逃来的女人消失,却也没有派人去寻他。眼下这样的情况,只要离开了湖畔山,就是九死一生。 虽然没有受到浓雾的侵扰,湖畔山上天色也很阴沉。众人在偏殿里齐聚在圆德大师身旁,那日突围圆德大师透支了法力,如今还在修养之中,看上去有些萎靡,神色有些苍白。 冯诸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圆德大师:“大师,而今已经过去了五日,派发出去的符鸽和傀儡,依旧没有消息?” 圆德大师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道:“如今城里这雾有些诡异,咱们那些和外面联系的法子都被这雾隔绝了。依老衲只见,如今是咱们出不去,外面的人却也进不来。” 冯诸担忧的道:“莫非咱们是陷入了什么阵法中?” 圆德大师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心里却在想着旁的事情,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眼前的诸人。 冯诸察言观色,见圆德大师似有难言之隐,心下一动,让众人退下唯留下他与大师二人:“大师,您便是不言,本官也能察觉几分西陵城有异。自□□年间设天机殿起,凡大城必有天机殿的执事殿入驻。而西陵城地处江南,距离京城数千里地之遥,坐拥数百万百姓,此地却没有一名天机殿的人常驻。本官虽不清楚当中具体的缘由,想来也是事涉国体。只是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之机,还望大师坦言,你我二人商量,或许还能寻个出路。” 圆德大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冯大人,你可听说过五源法阵?” 冯诸点头:“听说过。” 他是户部尚书,天机殿每年庞大的开支是户部核算的一个重头,其中就有关于五源法阵维护的费用。何为五源法阵他们并没有细究,只是知道这是自□□年间起便一直在维护的一个阵法,到如今的开销早已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天文数字。 早些年甚至曾经有户部,监察院,以及御史上书,陈述天机殿开支过于庞大,是朝廷的蛀虫,一直要求缩减关于天机殿的费用,将其用于军费和民生,朝廷却将这一类的奏折,一一留中不发。时间久了,渐渐的也就没有人再为此事上书。 如今圆德大师突然提起了五源法阵,冯诸不由得皱眉道:“下官虽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却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圆德大师点了点头:“此事要回溯到数百年前,□□建国之时,在全大辽的国土上选了五个不同的地方,依照金木水火土五行,建立了五个庞大的阵法。这五个阵法维持的是大辽的国运,缺一不可。其中水系法阵,便在西陵城之下。 □□当年问无念大师想要什么,无念大师答江南一城。□□便将西陵城送与了佛门,此地除佛门宗庙外,不设任何其他门派,包括天机殿。西陵城一应事物,皆由佛门自己负责。□□年间,西陵城内外寺庙鳞次栉比,香火鼎盛,一度是出了名的佛教圣地。后佛门建立了佛境,西陵城逐渐式微,一百多年前,佛境才又将西陵城还与了朝廷,渐渐变成了如今的西陵城。” 冯诸摇了摇头:“下官还是不懂。” 事关重大,圆德大师却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他思考了片刻:“依老衲之见,如今种种,皆是有人为了破坏五源法阵而来。那夜西陵城大水,西凉河倒灌,正是水系法阵被触发的缘故。为了保护阵法本身不受到破坏,不影响国运根本,水系法阵才会不分敌我的发动,有了屠城之举。”圆德大师轻叹一声,“这座大阵本也不是为了护住这些黎民百姓而设,枉死了这许多的冤魂。” 冯诸道:“那如今这情形?” 圆德大师道:“五源法阵只有在察觉到自身会遭受到破坏时才会发动。如今这雾,老衲觉得是城里有妖物在作祟。说不定这妖物,就是妄图破坏法阵之人。只是而今我等势孤,除了暂时困守此地外,尚未想到脱困之法。如今已过了五日,或许西陵城的异状已经被外面察觉,若有大业寺的同门和天机殿的人前来相助,我等自有脱困之法。” 京城,皇宫。 温暖的大殿内灯火通明,火热的地龙即使光着脚踩在白玉地面上也察觉不到寒冷。乐师们在卖力的演奏,只着薄纱的舞女在场下的舞池里翩翩起舞,一举一动间春光乍泄,莫不带着偌大的诱惑。 萧辛帝只穿了一件明黄的单衣,大殿内热气腾腾,他大敞着胸膛,斜靠在龙椅上眼神已经有些朦胧。他的手中斜提着一把玉酒壶,时不时的拎起来惬意的喝上两口。 此时的他散尽了帝王的威严,却如另一种猛兽,有着极强的进攻性。 今儿个早上,王皇后的出现让他如鲠在喉,心中不虞。他不会废后,左右王皇后已是垂暮之人,至于别的妃嫔…… 紧闭的大殿之外,皇宫里处处都是哭声。往日里从不允许外男出入的禁宫里闯入了凶神恶煞的带刀侍卫和冷冰冰的内侍。昔日里腆着脸赔笑的奴才如今都变成了催命的阎王,按照萧辛帝的旨意,除了王皇后和詹贵妃,宫里凡年满三十的妃嫔,尽数夺去赏赐封号赐死。 没有人愿意就这么死,哭号,求饶,不绝于耳。交织在皇城上空,似乎让皇宫的阴气都重了几分。 王皇后居住的昭阳殿里,即使隔着高高的宫墙,也传来了旁的院子里凄厉的哭喊声。在女官的吩咐下,内侍早已将昭阳殿的宫门紧闭,宫女们惴惴不安的挤在一起,惊恐的看着窗外,却不敢交谈。 王皇后在禅室里,独自虔诚的跪拜在佛像前。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檀香燃烧时的丁点烟火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王皇后的手指机械而快速的捻着手里的腕串,她看上去很平静,实则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萧辛帝终于开始杀人了,对着他庞大的内宫高高挥起了屠刀。是啊,如今他那般年轻力壮,又怎么能够忍受她们这些耋耄之人? 王皇后抬眼看着上方的佛像,昏暗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黑暗里她浑浊不再美丽年轻的眼眸深处充满了恨意。佛祖啊,您若真是有灵,怎么能容忍这样的妖孽活在这个世上? 王皇后缓缓低下了头,只觉得很冷。 非常非常的冷,寒意彻骨。 萧辛帝扔掉了酒壶,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 杀了,都杀了。那些个姿色老去,容颜不再的妃嫔们,他都下旨杀了。他要重新广纳年轻的美女,充实他的后宫。 他还能在位一百六十年。 萧辛帝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即使醉眼朦胧,也能看清这是壮年人才有的肌肤和骨骼,那种充满了力量的感觉让他感觉好极了,禁不住仰头哈哈大笑。他缓步下了台阶,扑进了轻舞的舞女们之中。 美丽的女孩子们被他惊得四散。害羞的轻笑着,带着年轻特有的美好和风情,欲拒还迎。看着这一个个美丽的脸庞,萧辛帝内心无比火热,用力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那女孩子啊的轻叫一声,被萧辛帝牢牢的握住了手腕,猛地拽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低头去吻她,年轻女子带着几分期待几分欣喜几分紧张的抬起了头迎向他,然而下一刻,女孩子眼睛里的神色全部变成了恐惧。她啊的尖叫了一声,出其不意的推开了他,慌张的撑着自己使劲后退着。 萧辛帝大怒,快走几步从身后的宝座旁抽出了御剑,一剑杀死了那回避的女子,血溅当场。然而四周围的女孩子们,乐师们,内侍和宫女们并没有如以往一般因为他发怒而惊恐的下跪,反而像看见一个什么怪物一般,尖叫着四散奔逃。 萧辛帝低头看向自己握着长剑的手,瞳孔收缩。 诡异的青紫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的手背上扩散开来。 萧辛帝扔掉了剑,撩起长袖看向自己的胳膊,已变成了透着青灰的深紫色。他撕开自己的外袍开向自己的胸膛,和胳膊是一个颜色。他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的扑向一旁的荷花玉池,透过平静的水面,他看见了一个怪物的倒影,青紫色的脸,血红色的眼睛。 马车里,夏满睁开了眼睛。 她很是期待的撩开车帘探出头去四处张望,片刻后又垂头丧气的收了回来,靠在车壁上一动不动。 方才外面传来了一些响动,她还以为是苏师兄的符鸽,岂料外面仍是什么都没有。 宇文默不忍她如此期待却失望,将另一张上好的符纸交给了她:“再给你师兄放一个符鸽吧。” 夏满摇了摇头,接过符纸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腰包里:“前前后后,我已经放了六七个符鸽出去,师兄怕是早就接到了。他若是不回,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便候着就是。” 她话虽如此说,小脸上仍是难掩的失望,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一旁的灼华看了她一眼:“姑娘,你要是待着无聊想要消磨时间,不若同我学些女红可好?” 夏满看了眼灼华手上正在刺绣的东西。那是她的新覆面,宇文默拿了新的花型交给灼华在绣,那花纹繁复至极,精致无比。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摇了摇头,她可做不了这些水磨功夫的事情。 灼华道:“女孩子学些女红总是好的,日后肯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夏满头侧向一旁,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靠着车壁没有说话。 “民间女子要是想给自己的心上人送点什么贴心的礼物,比如说手帕,香囊一类,总不好假手于他人。”灼华低头绣着花纹,自顾自的开口,“女子日后成了家,丈夫的内衣,亵裤,袜子,当然也是身边人做的最贴心,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 夏满不知道什么时候扭过了头来正在看着她。 灼华笑了笑道:“姑娘这么聪慧的人儿,那么复杂的符文都能学会,何况是刺绣这种不起眼的小事?” 夏满扭捏了半天:“是啊,技多不压身,你说得对。还有针线吗?” 宇文默闻言,从手上的医书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夏满脸一红,假装不在意的说:“反正路上无事,我就跟着绣来玩玩。” 宇文默低下了头,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却另有一丝苦涩缓缓漫上了心头。 第99章 足有小儿手臂粗细的蜡烛被架在环形的顶架上,上千支蜡烛映得殿内如同白昼,纤毫毕现,大殿里却一片死寂,人人皆如雕像,垂首不语,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透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 隔着巨大的屏风,里间突然传来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外面的人皆是齐齐的一抖,额头浸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少顷,几名内侍躬着身,从内殿里倒提着双脚拖出了一具太医的尸体,殿内白玉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血痕,触目惊心。 “废物,都是废物!”萧辛帝愤怒的吼道,一转身从墙角竖立的叶形铜柱里看见了自己怪物般的倒影,他提了剑上前,砍杀了铜柱旁伺立的两名宫女,推到了铜柱,又疯狂的挥剑在大殿中一阵乱砍,引得宫人们纷纷尖叫躲避。 刚进内殿的陈院判看见这一幕,心里便是一紧,眼看着萧辛帝瞪着血红的双眼提了剑奔着自己而来,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圣上息怒啊!怒气攻心会使血流更快,到时毒发入心,可如何是好?” 萧辛帝已经提起的长剑顿在了半空中,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半晌才道:“你说朕是中了毒?” 陈院判不敢抬头,眼看着血滴顺着剑尖滴落到自己面前的地面上,氤出一小摊红色,他咽了口口水,嗓子如火烧一般,却力持镇静:“双目发赤,肤色青紫,这正是中了异毒的症状。只是这种毒极为罕见,下官也是因年少时曾随家师在外游历才略知一二。” 萧辛帝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回身在长榻上坐下:“你,上前替朕诊治。” 陈院判深深的将头埋到地面,掩饰自己死里逃生的剧烈心跳:“是。” 薄雾浮动,夜幕降临,天空一轮银月如钩,湖畔山下三座铜铃尖塔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笼罩着整座西陵城的雾海看上去也异常的美丽而安静,浓雾簇拥着尖塔,让尖塔更显缥缈。 隔着辽阔的望月湖,红藏立在岸边,远远看着对岸的铜铃尖塔放下了肩上的包裹。包裹的衣物打开,露出了里面毫无生气的卵。 红藏看着卵壳上那些繁复的花纹,伸出手指轻抚,金红色的光芒闪过,她如同被灼烧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指。洁白纤细的指尖瞬间被腐蚀出了一个洞,深可见骨。 红藏举着手,鲜血从伤口涌出,顺着指尖流到掌根,颤巍巍晃悠了数下,滴落到了卵壳之上。 卵壳表面金红色的光芒再起,发出嗤嗤的声音,滴落的血液被烧了个精光,不留丝毫痕迹。 红藏举起了另一只手,化作了爪子的形状,尖锐的指甲划过自己的手腕,割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滴落到卵壳表面,金红色镇符应激亮起,明灭不定。 红藏的瞳孔深处闪过一道妖异的红色,她滴落的血液瞬间转变成了红色火焰。妖火包裹着卵壳剧烈燃烧着,映着金红色的光芒,十分美丽。 空中传来了尖啸声,像是风狂暴的刮过时发出的声响,渐渐的,那尖啸声越来越大,仔细听隐约能分辨出里面夹杂了各式不同的呼喊惨叫,无数人凄厉的呼喊汇合在一起,响彻夜空。 圆德大师睁开了眼,猛地坐起了身,脸色煞白,窗外的大树在狂风中剧烈的摇晃着,斑驳的树影映在窗户上,像是狰狞的鬼影。风中夹杂的惨呼声声入耳,乱人心神。 圆德大师扶着墙起身,推开了禅房的门,狂风吹得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撞击到石墙上,冰冷如刀的风扑面而来,刮骨而过,圆德大师眯起眼睛勉力看向天空,天上一片墨色。 鲜血像是无穷无尽的从伤口里涌出,红藏的皮肤已经变得非常苍白,她整个人都变得半透明,她的身体里,血液尽数化作了火焰,火光在皮肤下隐隐的流动,让她像是一盏美人灯笼,看上去异常的美丽。 终于,卵壳上金红色的光芒消失了,只余下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烧。方才还充斥在空中的狂风和呼号声骤然一静,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一般,只听见细微的一声轻响,那是卵壳开裂的声音。 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碎裂纹在卵壳上密布,发出喀拉喀拉的开裂声,一只漆黑的竖瞳在一道缝隙边凑近看了看,一只惨白的小手猛然间伸了出来。 原本漆黑的夜空变成了灰白色,天上如下雪般飘起了无穷无尽的灰烬。那灰烬落到地上,地面也被染成了灰白色,那灰烬落到树木上,树木无声无息的死去,化成灰白的石树。整个天地间变成迷蒙不清的一片,所有的一切都在灰烬中化为了颤抖的虚影,模糊不清。 一个浑身血红的小小婴儿动作伶俐的爬上了红藏的肩头,硕大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注视着她,像是被她的血肉所吸引,它张开了嘴,露出了豆粒大小的黑色牙齿,它威胁的哼唧了几声,莫名的亲近使它最终转过了头,看向了湖畔山。 它能闻到那山上,鲜活血肉的气息。 马车车厢里,宇文默腕间的一粒红色的豆子突然碎掉了。 小小的一声咔擦,因为车厢里的安静显得分外清晰。正低头绣花的夏满抬起了头,宇文默拾起了那裂为两半的小小豆粒,微微皱起了眉头。 先生的腕间一直缠着一串红色的手串,非金非玉,都是黄豆大小的血红色豆子,末端是青黛用青玉串的一个流苏坠。夏满无聊时曾经数过先生的这个手串,约莫有一百多颗,这么多年过去,忽然开裂还是第一次。 夏满也好奇的从宇文默手里抓过了那豆子来看,豆子的芯并非红色,而是普通的白色。她看了半天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抬头对宇文默道:“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啊?坏了这一颗,还能配上吗?” “许是忽冷忽热,京城又干燥,如今在车厢里坐在火炉边一烤就坏掉了。”宇文默道,“坏了便坏掉了,多这一颗少这一颗也无妨。” 他话虽如此,仍然从她手里取回了豆子放进了腰兜里。 夏满眨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抬头看她:“怎么了?” “先生。”她爬过去挽住他的胳膊,“这手串我好像从小就看你佩戴在身边。我记得小时候,上面只有六七个豆子,后来就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这到底是什么豆子,做什么用的?” 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不过是一串普通的手串罢了。只是喜欢这个颜色,就自己串了些,你要是喜欢,就给你。” 她将信将疑,然而他平静的取下了手串替她戴在腕间。血红色的豆子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十分漂亮。夏满于是不再问,低头用手指缠着手串末端的流苏玩儿。 宇文默抬头看向窗外,指尖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膝头。南面的天空一片深沉的墨色。 这手串自然并非如他所说一无是处,每一颗豆粒都对应着一处镇符。开裂的这颗,对应的是当日他在西陵寺舍利塔里封的尸婴煞。 他沉吟片刻,拿出了纸笔修书一封,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木雕蜻蜓,将信纸卷成一个小卷放入蜻蜓腹部,拇指抹过那蜻蜓的眼睛。蜻蜓翅膀扇了扇变得灵动起来,纤细的前脚抬起来抹了抹头部,嗡嗡的盘旋一圈,飞出了车厢,飞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京城,皇宫。 暖香熏着屋子,空气中浮动着一种微甜而慵懒的味道。这本是十分沁人心脾的味道,此刻却夹杂着丝丝血腥味,充满了不详的气息。 萧辛帝长长的舒了口气,往后仰躺到柔软的锦被里,他的右臂垂在榻外,在陈院判的金针下,放出了一小碗血。 晶莹剔透的玉碗里,萧辛帝的血红中泛着翠绿。这古怪的颜色似乎更加佐证了陈院判关于他中毒的论证。 放了些血,萧辛帝感觉好了些,原本心口暴戾的躁动也消失了。他看了眼玉碗里的血液,微微点头:“有劳陈爱卿了。” “圣上龙体贵重,放血也是不得已为之之法。”陈院判躬身道,“臣这就去熬药,需替圣上补血亏之虚。” 萧辛帝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陈院判深深的行礼,躬身退下,到得出了大殿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立着,片刻后方才长长的,不动声色的呼了口气。 一直随侍在他身边的小陈太医手里还恭敬的端着那盛着血的玉碗,见陈院判动了动肩膀直起了身,上前低声开口:“父亲,这血?” 陈院判回头凌厉的瞪了他一眼,小陈太医立刻禁口。陈院判带着小陈太医一直去了药房,屏退左右无人后方才摸出一个玉瓶,小心翼翼的将那血尽数装入玉瓶里,又用热蜡封口,对小陈太医道:“你带着这玉瓶,送去大业寺崇德大师处。一定要小心,不可走漏任何风声。日后这宫里,你就不必来了。送完玉瓶之后,你祖母身体不好,你就带着母亲妻子,南下去给祖母伺疾罢!” 小陈太医一震,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 陈院判低喝道:“还不快走?!” 小陈太医将玉瓶放入怀中,转身拿起大氅披在身上,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猛然回身向着他磕了三个响头,咬咬牙拉开大门奔入夜色中。 眼见自己的儿子怀揣玉瓶离开,陈院判放下了心中大石,他的神色却越发的凝重。 他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圣上这般的病症。所谓中毒,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权益之计。圣上若当真是中了这般的剧毒,早已形销骨毁,哪儿还能留得住性命? 何况…… 陈院判隐隐觉得无比的恐惧,圣上莫名其妙的恢复成了壮年,如今肤色变得青紫后,不过短短的几个时辰,原本紧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垮,就像时间突然在他身上加速,要将那消失的几十年复又灌输到这具身体内一般。 他不敢往下想。 第100章 三更,这个时节天色仍是一片暗沉,还要两个时辰后太阳才会懒洋洋的在山巅露出第一缕霞光。夜色笼罩下整个枫华山一片寂静,不闻虫啼,不闻鸟鸣。 美玉披了僧袍起身,推开窗,屋里屋外都是一片灰暮色。屋檐下倒挂了半尺来长的冰棱,大辽入冬了,广宁城已经进入了最寒冷的季节,虽然法阵改变了地气的流动使得狂风不再那么暴虐,这里却依然是这片大陆上至北点温度最低的地方。 美玉搓了搓手,竭力让自己冷冰冰的身体温暖一点,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地面走到水缸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大瓦缸里的水整个冻成了一个大冰坨子。他看看手里的木瓢,为难的挠了挠脑袋,片刻后将木瓢扔到一旁,跑到外面的雪地里掬起一把雪胡乱擦了擦脸就算梳洗过了,转身走向崇德大师的厢房。 正式入门之后,佛法师父传授,武艺跟着五师兄学习。崇德大师门下弟子虽然个个不同,却都严于律己坚持苦修。早先美玉年龄小,崇德大师心疼他,而今他正式入门,便也踏上了苦修之旅。 数九寒冬,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他赤着脚只着一件单衣行走在僧院里。现在时辰还早,他要先去师父那边的厢房劈材生火,将缸里的冰敲下一块来化成水。然后按照五师兄的吩咐,他要去半山腰的瀑布下挑水。 虽然到处都已经封冻,枫华山的瀑布却是不冻的。即使瀑布的水流表面也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内里水流却依然气势磅礴,轰隆隆直冲入下方的深潭,在水流的冲击下,瀑布的正下方也没有封冻,四周围却累出了水流飞溅后千奇百怪的积冰。 美玉到了师父的院子,发现师父的房间里已经亮了灯。师父如今年岁大了身体不好需要休息,往日这个时候通常都是歇着的。他心里担心师父有什么不适,推开门走了进去,崇德大师正坐在临窗的板木床边,看着手里的一封书信,紧紧皱着眉头不语。 美玉上前行礼:“师父。” 崇德大师抬头看了美玉一眼,露出一个笑容:“这么早就起了?” 美玉上前替师父披上了外袍。师父也是经年的苦修,屋子里寒可结冰。他不声不响转身去了灶房弄了一盆碳火端到师父的屋子里取暖,回来时大师兄,五师兄和七师兄都到了。 美玉放好火盆,一一和众人见礼,崇德大师冲他点点头:“既然来了,便也坐下听罢。” 美玉以为师父要讲早课,恭敬应下在一旁落座。崇德大师伸出手指点了点桌面的信纸道:“我早上收到了故人的傀儡传书。他早些时候在西陵城收了一只尸婴煞,将其镇压在西陵寺陵园舍利塔下。如今镇符被毁他有所感应,只是因为如今身受重伤不便亲往,是以传信示警。” “尸婴煞?”大师兄阿难陀皱眉道,“尸婴煞出没之地会变成人间鬼蜮,西陵城若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没有丝毫的风声?” 五师兄普难陀道:“早先我曾经在西陵城同天机殿曹大人一道杀死了刺蛇母。原本生活于西海的刺蛇母会在西陵城出现便是异事,只是此事后来也再未听闻有何下文。如今又出现了尸婴煞……莫非是因为五源法阵?” 崇德大师点了点头:“数月前,白木林里木灵曾经暴动,老衲曾听黄司殿提起,是火鼠为患。生活于西荒的火鼠会出现在白木林也非寻常。只因那里地广人稀没有造成什么伤亡,木灵被安抚后,因查不到线索便也不了了之。前些日子,听闻西陵城水患,朝廷派了钦差前去赈灾。老衲私以为,也是水灵发作的缘故。只是到如今已经数日,再未有任何消息。而今收到故人传信,老衲心中,总有不详之感。” 大师兄道:“师父,一百多年前,先师忧心宗教权凌驾皇权会招来灭顶之灾,遂将西陵城还与大辽朝廷之后,这些事情,佛门子弟便不再过问,都交予了天机殿处理。只是如今黄司殿已殁,萧辛帝将其贬到了武陵山,那些个司监司侍们,都随着司殿大人的灵柩送灵去了,大辽朝廷如今无人,又有何人能过问此事?” 五师兄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司殿大人尸骨未寒,萧辛帝已下令京城十里红妆恭迎灵女。天机殿的人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下苍生之难,便是吾之苦难。无论如何,此事既然已经知晓,就需得警示朝廷。”崇德大师思忖片刻后下定了决心,“阿难陀,普难陀,你二人辛苦些,南下去一趟西陵城看看虚实,老衲便亲自进一趟宫,去面见萧辛帝,道出利害关系。” 听见师父吩咐,阿难陀普难陀起身,恭敬应下:“是。” 夏满掀开车帘,跳到地上,双脚顿时陷入松软的积雪里。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一路行来,在车厢里憋了好些天,感觉骨头都要坐散架了。好容易可以下来松快松快,外面的寒冷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 肩头一暖,宇文默将一件大氅披到了她的肩上。夏满回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扭头跑向前方去寻青黛。 他们没有进城,一路走的都是荒郊野外。夏满直嚷嚷吃了几天的干粮了难受,这才停下了马车,准备生火做些热食。 灼华和青黛不费吹灰之力就捕到了几只野兔,敲开了路边结冰的溪水,顺手又抓了几条肥美的大鱼,架起来用火烤,什么都不用放,抹着盐吃就别有一番风味。 正烤到肉香四溢的时候,前面的大路上远远来了一批流民。这些人约摸有十数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脸上的皮肤都被冻得洪钟开裂。看见路边生火做饭的他们,流民们眼睛里充满了警惕,随行的小孩子却忍不住饥饿哇哇大哭起来,指着夏满他们的方向道:“姆娘,我饿!我饿!” 女人流着泪哄着怀里哭闹不休的孩子,这群人看上去明明也是饿极了的样子,却没有一人敢上前。夏满听不下去,取了一条大鱼吩咐青黛给那孩子送过去。那帮流民们见青黛去送吃食,这才停下了脚步,咽着口水渴望的看着她手里的鱼,似乎眼睛里都冒出了绿光。 宇文默见状看了眼灼华,灼华会意,起身对那帮流民道:“我们这里还有些多的吃食,我家主人请诸位同食,虽都是些馒头干粮,好歹可以果腹。诸位若不介意,就请同食吧。” 流民里为首的老者闻言,颤巍巍的向着宇文默行了个大礼,这才郑重的带着一群老小小心翼翼的到火堆边落座。 灼华和青黛竹叶拿出了所有的馒头,馕和馍馍分与众人。这帮人拿了吃的都是先道谢,然后便低了头一顿狼吞虎咽,看上去也真是饿得狠了。吃了些东西,有温暖的火和热水,这帮流民们这才放松下来,脸上有了些血色,眼睛里也有了神采。 当先的老者再次向宇文默郑重道谢,宇文默扶住了他:“老人家不必多礼。敢问老人家,这是从何而来?又打算去往何处?” 那老人家抹了抹眼泪道:“老朽姓魏,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我等原都是魏家镇的人。咱们那小镇,虽不算富庶,日子也算过得安稳。”老者的眼里出现了恐惧的神色,“前些日子,咱们镇里却突然发生了怪事。一夜之间,镇里的坟都……都开了,死人都从坟墓里爬了出来,见人就扑咬。” 宇文默环视众人,这里的魏家人听老者说着这些,眼底里都带深深的恐惧,不似作伪。 老者顿了顿道:“幸好我家门户还算坚固,有石墙护着,那些死人进不来。我们紧闭了大门在家躲了一夜,到了白日那些死人没了踪影,我们才趁机逃了出来。” 夏满悄声问宇文默:“先生,魏家镇在哪儿啊?” 那老者听到了夏满的话,缓了缓神色道:“在下坎口,是个小地方,姑娘不知道也实属平常。咱们那里,往南是西陵城,往北是巫门。” 夏满道:“老人家,恕我多言问一句。你们先前见着我们了,为何如此防备?” 那老者闻言羞愧道:“让先生和姑娘见笑了。我等刚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尚且有些细软。岂料路上遇到了山贼,侥幸留下了我等的性命,这一路行来,已和乞丐无异。处处遭人白眼驱逐,实在是……唉。” 老者一声长叹。 看这老者的谈吐,有几分学识,这一大家子妇孺略过不提,男人们都是读书人,看起来对狩猎一窍不通,这才饿成这样。夏满略有些无语,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顾及别人的白眼,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肯低头求一句,这等做法也不知是对是错,反正她实在无法苟同。当即不再说什么,跑到一旁和青黛烤鱼去了。 眼见人多,灼华又去溪水里多弄了些鱼上来。竹叶也摸到了林子深处去狩猎。干粮都给这些人分完了,好歹弄些肉干之类的带在路上有备无患。 老者道:“出了这样的怪事,我等也是心内惶惶,想着去天裕关,好歹有天机殿的大人们坐镇,也安稳些。” 夏满闻言回头看了宇文默一眼。黄司殿殁了,天机殿的人扶灵去了武陵山的事情,毕竟没有传开,老百姓们尚且不知情。他们这去天裕关,注定要失望了。 夜里宇文默带着夏满回了马车里安睡,将那火留给了魏家人。夏满又吩咐灼华拿了条厚毯子给那孩子取暖,孩子的母亲千恩万谢,许是路上累极了,吃了顿饱饭后,魏家人围在篝火旁沉沉的睡了过去。 夏满看了眼车外沉睡的众人,眼下她还毫无睡意,爬到宇文默身边坐下,摇了摇他的胳膊:“先生先生,魏老头说的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死人为什么自己会出坟里爬出来?你以往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宇文默原本靠着车厢壁假寐,闻言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火光从窗外映到她的眼底,亮晶晶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他无奈的掀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也包了进去,她立刻在他怀里寻了个温暖舒适的位置窝好,抬头看着他。 他沉吟片刻道:“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因为煞气浓重。尸体为煞气所侵袭,异变成了活尸。活尸喜食血肉,才会见人就扑咬。” 第101章 夜深人静。 夜色加重了宫殿层叠的阴影,延伸了回廊的拐角,模糊了院墙的飞檐,白日里一眼望到尽头的院子仿佛变大了许多,空旷幽静。 一盏羊皮灯笼跳动着微微的火光出现在回廊尽头,小太监弓着腰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的身后是拢着手不紧不慢迈着步子的宁公公。长廊下,一队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如同漂浮的阴影般无声无息的经过,宁公公停下了脚步,定在那里看着前方的殿门静静的等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暗夜里出现了几团隐约的火光,几个小太监和御林军簇拥着陈院判进了宫,宁公公这才垂了手上前行礼:“陈大人。” 陈院判回礼:“公公久等了。” “不久不久,老奴也不过是刚到。”宁公公笑眯眯的道,“这么冷的天,大半夜的让陈大人跑一趟,辛苦了。” “这是臣的本份。”陈院判道,“圣上而今如何了?” “还好还好。”宁公公仍是笑眯眯的道,“陈大人血疗的法子有效,圣上这些日子都睡得不错,只是今夜突然觉着有些心悸,是以才急召大人入宫。” 两人说了几句话,便不再交谈,沉默的经过幽长的走廊,宽阔的广场和狭长的甬道,一直到了太极殿外方才停下脚步,宁公公微笑着示意陈院判稍等,自己进去回禀了一声,方才引着陈院判进了大殿。 太极殿内灯火通明,明黄的装饰和各色珠宝点缀在各式盘龙雕刻之中。这是萧辛帝的寝宫。 同其它宫殿不同,太极殿的地板没有用白玉铺陈,而是朱砂色的红玉。从殿门到内里,身穿淡粉色宫装的宫女三五步便立了一人,精致的面容,修长的身段,却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陈院判进了内殿行了跪礼。一进门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陈院判不敢抬头,面色如常:“微臣见过圣上,圣上安。” 庞大的龙床上传来了低沉的笑声,片刻后啪嗒一声响,一截少女的手臂被扔到了陈院判的面前。他心里一惊,身子却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萧辛帝起了身,强壮的身体不着寸缕,他赤脚缓慢走到陈院判身旁:“爱卿,你来得晚了。” 陈院判深深叩首:“臣该死。” 萧辛帝挥了挥手,转身在一旁坐下:“朕今夜突觉心火如焚,便点了两个新进的美人伺寝,谁知朕见着了她们细嫩的皮肤,美丽的样貌,却只觉得可口无比,便用她们满足了口腹之欲,爱卿,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陈院判跪在地面上,只觉得寒意顺着膝盖涌上了自己的心头。他实在是没有忍住,抬头看了龙床一眼,宽大华美的龙床上,两个少女的身体隐隐约约纠缠在华丽的锦被中看不真切。唯有浸透了原本明黄色被褥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陈院判喉咙如火烧一般,片刻后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干哑的开口:“回圣上,此事实乃臣的过错。” “哦?”萧辛帝狭长的眸子里闪着阴冷的光,紧紧的盯着他,“此话怎讲?” “圣上乃真龙血脉,中了异毒之后,龙性被激发,老臣实属无奈方才用了血疗的法子,圣上体内的龙性受损,为了自疗其身,便会渴望血肉之补。是臣疏忽了,让圣上受惊。” 陈院判说着话,深深的叩首在地。萧辛帝看了他片刻,忽然开怀哈哈的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恣意张扬。 “好!”他收了笑声,眼睛里冷意尽去,“爱卿深得朕心。从今儿起,太医院便以你为尊。你好生替朕诊治,朕自然会保你全族荣华富贵,福寿延绵。” 陈院判闻言心脏狠狠的一缩,却面带欣喜与惶恐的再次叩谢:“谢主隆恩!” 一道细细的青烟在夜色中飘过,毫不起眼,没有引起宫廷里任何人的注意。内侍,宫女,巡逻的御林军,谁也没有多看一眼那米粒大小的青色虫子。 小虫子浑身泛着淡淡的青色,透明的翅膀急速的震动着,使得它甚至可以悬停在半空中。小虫子飞出了萧辛帝的寝宫,飘飘忽忽的飞向了西侧钦天监的方向,一直飞到观星塔的塔底,方才歇到地下静室的石门上,寻了个缝隙钻了进去。 静室里青央端坐在石台中央,青色的小虫子径直歇到了她的肩头,它的尾翼不断的震动着,震动着震动着小虫子抽搐着四脚朝天掉在了地面上,片刻后化成了一堆细细的粉末。 青央睁开眼,低头看了眼前的粉尘一眼,拂了拂袖,便消失无踪。 宫里戒备森严,又有法阵相护。不过在这些小虫子身上做点手脚,不易被人察觉。 驱使小虫子做她的哨兵,就如同驱使那些筑巢鸟一般,它们所见,即为她所见。 她亲眼看见了萧辛帝如何残忍的杀死生吞了那两名少女,也看见了陈院判入宫,虽不闻其声,那也足够了。 青央睁开了眼睛,眼眸深处一道青色光芒一闪即逝。 只是猜测还不够,她一定要弄清楚,才能同师父回话,也才能冒险离开皇宫。 虽然不知危险从何而来,她却能感受到冥冥中将她锁定的气机。从她入宫后不久,那股气机就一直牢牢的锁在她的身上。观星塔的静室内设佛龛莲花座,当日里修筑它的佛家高僧巧妙的运用了小法阵让这里同外界暂时隔绝。 她暂时可借祈福的名义在次闭关,但是册封仪式后,她终究要回到天耀司。只要她离开皇宫脱离了宫里大阵的保护,对方就一定会下手。 夜色里一点火光,一只小小的,火焰组成的鸽子划破天际落到了客栈三楼的窗户上,轻而易举的穿透了窗户的缝隙,歇到了苏优图的床头。 黑暗里他睁开了眼,伸手捏住了那只符鸽。手指碰到的瞬间,火焰熄灭,化作一张淡黄色符纸叠成的纸鸽,他用指尖夹着那符鸽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很多精细的地方她叠的很毛躁,鸽子的嘴都是歪的,可见符鸽的主人心情并不太好。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第十一只符鸽了。 他没有如往日般用符火将其焚毁,他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把玩了一阵之后,顺手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腰袋里,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铜铃铛。 他拎着那只有樱桃大小的铃铛轻晃,叮叮叮叮,叮叮叮叮,铃铛的声音小的可怜,还没有传出木床的范围,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然而距离这里很远的皇宫深处,一只一直蛰伏在阴影中的老鼠突然动了动耳朵,睁开了又圆又黑的眼睛,扭头看向了不知名之处。它的耳朵尖动了动,风中传来了唯有它才能听见的声音,叮叮叮叮,一声一声,催促着它回去。 老鼠抖了抖身子,顺着污水道快速的奔向出宫的方向。 夏满睁开眼坐起了身,撩起车帘看向窗外,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路边的篝火早就熄灭了,那些人紧紧的缩成一团,借着火堆最后残余的一点热力互相依偎着依然睡得十分香甜。 和温暖的车厢比起来,外面寒风刺骨。只是掀开这么小小的一条缝隙,凌晨的寒冷就刀一样割在自己的脸上。她还要再看,一旁伸出一只手按住了车帘,掰着她的肩将她拥入了怀里。 夏满缩了缩脖子,偎在宇文默的怀里。他抖开披盖在身上的大氅将两人裹得更紧了些。她抬头看他,借着车厢里微微的火光,他闭着眼,火光映照下的阴影让他的五官更加立体。她小声开口:“先生。” “嗯。” 他应了一声,许是没有睡醒,声音带着她没有听过的沙哑和困倦。她眨了眨眼睛,方才被冷风一吹,如今已经睡意全无。方才她听见外面有响动,还以为是自己半夜偷偷放出去的符鸽有了回应,岂料又只是错觉。 她小声问:“如果人死了,还会收到符鸽吗?” 他半晌没有开口,就在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开口回答:“不会。不过符鸽会找到他的尸体,一只一只变回本来的模样落在他的身上。” 夏满的眼前不由得出现了苏优图横躺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符鸽的样子。她使劲摇了摇头,驱掉脑海里那可怕的念头:“如果不知道对方的生辰八字,怎么确定他有没有死?” 他睁开了眼睛低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黝黑的眸子在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看不清他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如果有对方的头发或者血液,或者特别亲近的信物,也有别的法子确定他的生死。” 她有些沮丧。先生说的这些东西,她竟然一样都没有。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好像除了在书院里他突然来寻她的那一夜,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是漫漫的旅途给了她充足思考的时间,也许是因为苏优图一直没有消息。这是一种滞后的发酵,她原本并没有太想着他,但是一旦开始想和挂念,便再也没有停下来。 他那夜突然来找她是想说什么?可是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她为什么要那么着急的冲出院子去?她仔细的回忆起那夜他的样子,他的一言一行,可惜就那么数息相见的时间,并没有太多可供她揣摩的东西。 她只是隐隐的觉得,虽然那数息的时间很短暂,却和他们平日里长久的相处截然不同。 怦然心动。 “先生。”她依偎在他怀里低语,“我好想知道师兄的消息啊。这么久了,我放出了那么多的符鸽,他一点回应都没有。” 他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温暖的大手才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背,状似安慰。 第102章 寒风在车外呼啸,呼啦啦吹过车顶,吹得上面的盖布哗哗作响。 天空一片灰色,现在是将明未明,黑夜却还未散去的时候。再过一刻钟,天空会从灰色转成鱼肚白,然后,即使乌云遮蔽了天空,太阳被挡在了厚厚的云层后,天色依旧会亮起来。 这个时刻,也是一夜之中最寂静,最冷的时刻。 靠近地面的地方,酥软干松的碎雪被风刮得沙沙作响,贴着地面扬着一层细细的白色粉尘,所以没有人注意,夹杂在碎雪中,白色的晶雾正在悄无声息的弥散。 那雾的前缘碰到了地面上流民的衣角,虽然肮脏却尚算柔软,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布片倏然静止,扬起的薄片像是薄薄的刀刃,白色的晶雾冻住了它,顺着它迅速弥漫,躺在地上的人无声无息间就被冻成了一座冰雕。 篝火彻底熄灭,在雪地上只留下了一个黑色的大坑。 晶雾的前缘在碎雪和风的掩饰下扬起了海浪般的触角,裹住了马蹄和车轮,发出喀拉喀拉的轻响,如毒蛇一般蔓延而上,一直坐在车椽处一动不动低着头的金老头突然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啪的一声轻响,那些冰晶便悄然破碎。 空中似乎传来了痛苦的尖叫声,隐藏在风中隐隐约约听不清楚,夏满一惊,睁开了眼睛。 和先生说了几句话,在他温暖的怀里,她怀着心事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这会儿却是彻底的醒了。她抓着宇文默的胳膊用力摇了摇:“先生,先生,你听见外面的声音没有?” 她不待他回答,掀开了包裹在身上的大氅,猛地推开了车门跳了下去四处张望,然而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的雪色,除了寒风,没有任何异常。 身上一暖,她抬头,他拿了大氅从头到脚将她包裹在里面。外面的风很冷,她拉近了大氅只露出一张小脸蛋。她看向篝火的方向,篝火已经熄灭了,火堆旁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人已经走了?”夏满看了眼北面的方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冒着风雪赶夜路,招呼也没有打一声。 宇文默拍了拍她的肩:“外面冷,上车吧。” 她依言上了车,他临上车前扭头看了篝火旁一眼,夏满没有注意,火堆周围很均匀的堆了一圈白色的冰晶,比周围的雪地要高出寸许。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上车,吩咐金老头道:“走罢。” 因为萧华帝的关系,佛家在大辽境内一直地位尊崇。当年无为大师无念大师手持萧华帝亲赐的玉牌,无须通报便能进宫。两位大师入了佛境后,那玉牌便在大业寺内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崇德大师今日,便也持了那玉牌进宫。 守卫森严的正阳门没有拦住他,他却被拦在了太极殿外。 守在大殿门口的宁公公看了眼长阶下那个一身白色僧袍的枯瘦老头,心里很是惴惴。太极殿外是宽阔的殿前广场,四周为高大的红色宫墙所包围,宫墙上有紫琉璃的飞檐,飞檐上是拳头大小形态各异,无处不在的望天兽。此刻望天兽没有丝毫灵气,只如普通的雕像一般,那老头却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便从这背景的画面里跃然而出。 崇德大师辰时进宫,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时辰。圣上没有旨意,他便安静的,如一棵老松般立在广场上闭目一动不动。 小丁子看了眼自己的师父,又看了眼广场上的崇德大师,靠近宁公公悄悄问道:“公公,这可如何是好?” 宁公公心一横:“你在这候着,别让大师有什么闪失。咱家去大殿里问问。” 小丁子应了一声,担忧的看着宁公公深呼吸一口气,悄无声息的推开了大殿厚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宁公公一路走到内殿门口方才停下了脚步,整理了一番衣冠,在门口的铜火炉边站了站驱走了身上的寒气,方才小心翼翼的踏入了内殿的门槛。 室外寒可冻骨,室内温暖如春。屋子里熏着香,暖香混合着热气还有床幔间的味道,形成了一股*的气息。 宽大无比的龙床上,被翻红浪,隐约间可见女子修长皓白的手腿,宁公公不过偷偷看了一眼便心头巨震,低了头悄无声息的便想要退出去。 “站着。”龙床上传来了萧辛帝的声音,宁公公一惊,立刻停下了脚步叩首行礼:“陛下。” 萧辛帝起了身坐在床沿:“你个老狗,竟然偷偷爬进来,想做什么?!” 宁公公叩首不起:“老奴知罪!” “何罪之有?”萧辛帝缓步走到宁公公面前。宁公公看着眼前地板上赤着的双脚双腿,已经是正常人的肤色,且肌肉强健皮肤康健充满了力量。宁公公道:“恭喜陛下!” 萧辛帝扬天哈哈大笑,身心极为愉悦。他转身走向内室:“备水。伺候朕更衣。” “是。”宁公公从地上爬了起来,随着萧辛帝进了内室,提也不敢提外面崇德大师的事情半句。 少顷,两排身穿藏青色衣饰的内侍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入,掀开了龙床上明黄色的锦被,锦被下一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女仰面朝天,浑身不着寸缕,长发披散已经没了声息。少女的双眼没有合上,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 内侍们不敢多看,抖开了带进来的厚毯,将那少女的尸体放到其上,裹紧了从侧门抬了出去,余下的人动作麻利的更换着龙床上的被褥。待到萧辛帝清洗干净神清气爽的出来时,内殿里已经没有丝毫痕迹。 宁公公伺候萧辛帝穿衣,替他挂好腰间的配饰后,他方才谨慎的开口:“陛下,大业寺的崇德大师求见。” “哦?”萧辛帝颇为意外的看了宁公公一眼,随即玩味的一笑,“朕身体不适,改日再请大师入宫。” 宁公公低头道:“是。” 宁公公将萧辛帝的话带给了崇德大师,寒风里等候了足有两个时辰,崇德大师只是睁眼看了宁公公一眼,寒冷让大师的眉间发梢结上了细细的冰花,他的眼神却很平静。 崇德大师思忖片刻:“公公你是常在圣上身边的人,既然老衲无缘面圣,这句话便只好告诉公公了。若是有机会,公公面陈圣上,也不枉老衲走这一遭。” 宁公公恭敬道:“大师请讲。” 崇德大师看着宁公公,缓缓道:“西陵城有妖孽出世。若不及早镇压,必有大祸。” 宁公公感觉到一股寒气从后背升起,直冲脑门。 崇德大师不再多言,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最后看了太极殿一眼,转身出宫。 崇德大师刚离开,一顶金红的软轿就被抬入了宫内。 软轿在太极殿下的台阶下落轿,如意搀扶着萧嫣然缓缓走了出来。宁公公见状立刻陪着笑上前行礼:“老奴见过小郡主,小郡主安!” “起吧。”萧嫣然看了眼大殿,“皇祖父起了没?听说前几日皇祖父身子不太舒坦,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好多了。”宁公公笑道,“小郡主请稍后,老奴这就进去为您通禀一声。” 萧嫣然点了点头,宁公公快步去了。 如意见状不由得悄声在萧嫣然耳边道:“郡主,如今这宫里,您可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了。听说除了詹贵妃,谁也没法面圣。只是您才是圣上的血亲,以奴婢看,圣上心里是独宠您一人的。” “那是。”萧嫣然很是得意的拧了拧手中的手帕,“皇祖父是最疼我的。” 她抬手摸了摸额间的金发簪,那是一只点翠装饰的孔雀,是前几日萧辛帝刚赏下来的。这些日子以来,王府的日子并不太好过,父亲整日里阴沉着脸,母亲害怕这个担心那个,萧安也被拘着不轻易出门,只有她得了皇祖父的青睐,可以任意出入宫闱。 想起萧安她轻哼了一声,世子又如何?不得皇祖父的心,就什么东西都不是! 宁公公满脸笑的像花一样出了殿门:“小郡主快请,圣上宣您入殿。” 萧嫣然巧笑倩兮:“有劳公公了。” 客栈的房间里,苏优图的手边蹲着一只老鼠,正在吱吱吱的叫个不停。苏优图伸着长腿斜搭在桌沿上,漫不经心的一边捏着花生,一边听老鼠叫。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扔了几粒花生给那老鼠,老鼠在皇宫里整日躲躲藏藏早已饿急,迫不及待的冲了上去,抱着花生缩在角落里一顿啃咬。 苏优图看了眼腮帮子鼓鼓的耗子,冷笑了一声。好一个高贵的童侍,到了他手里,也不过就是只卑贱的耗子罢了! 如何才能入宫? 真伤脑筋。 苏优图眯着眼睛看着宫墙飞檐上的望天兽。想要躲过这些小家伙的眼睛可不太容易。 青央那丫头必然有什么法子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才瞒过了天耀司的人和皇宫的大阵。要知道天耀司甄选灵女是异常严格的,她大妖的身份都能顺利入选,忽卢那糟老头子可真是下了血本。 想一想就觉得很诱人。若是知道了这个法子,他岂不是也可以随意出入宫闱去找他想要的东西? 苏优图摸了摸下巴,皇宫的御妖阵就像笼罩在整个皇城上的一张大网,这网同渔网一般,是有网眼的。没有危害的小妖能透过网眼钻进去,大妖却不行,这就像是渔网能捞住大鱼却放走小鱼一个道理。 御妖阵不会被弱小的妖气和灵气触动,不会被傀儡触动。要知道早先宫里的防卫一大部分可都是系在傀儡身上的。 他得好好想个法子。 第103章 宇文默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孽因。 往南行了数日,原本如海蛇一般在他身上疯狂漂浮的孽因复又消退成了小手指粗细,漂浮在他胳膊上约莫一指左右的地方,虚虚浮浮,却又凝而不散。 他放下了胳膊,看了眼身侧靠在他肩头睡得正熟的夏满,赶路日子枯燥,她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手上还捏着盘绣的撑子和线。 灼华小心翼翼的从夏满手上取下了这两样东西放进车座下的木箱里,拿出一条厚棉毯子替她盖上,夏满动了动,红扑扑的小脸在宇文默的肩膀上蹭了蹭,睡得更熟了。 路上有些颠簸,他们已经脱离了官道,拐进了进山的小路,一路荒无人烟。 他们先是南下,到了赢阳城附近取道向西,越往西走,天气逐渐回暖,翻过两个山头之后,大山不再被白雪覆盖,逐渐露出了下面褐色的地面,与光秃秃的大树交映在一起,同白雪覆盖相比却更显荒凉。 金老头将车停在了一处山泉附近,后面的车厢里,青黛和竹叶取了物什下去生火做饭,灼华也下了车。森林里就是她的天下,恢复了本体的灼华轻而易举就猎到几只野鸡和野兔,够他们吃好几顿的了。 夏满是在烤鸡的香味中醒来的,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掀开身上的棉毯子跳下地,欢快的跑到宇文默身后,从后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先生!你在做烤鸡?” 他不紧不慢的将蜂蜜刷到野鸡表面,在火焰和蜂蜜的双层作用下,烤鸡已经变成了一种诱人的金黄色,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灼华笑着递过来一个桃子。无论什么季节身在何处,灼华每日里都会给她一个又大又甜的蜜桃,灼华的本体原是桃树,这是她用了自身的灵气催生而成,皮薄汁多,晶莹剔透像粉玉雕刻的一般。夏满接过桃子抱着灼华蹭了蹭,一口咬下去,咔嚓一声,她幸福的眯起了眼睛,香甜满口。 很远的天上飞过了一个小黑点,那是寻猎的岩鹰发现了他们,在头顶一圈一圈不断的盘旋。 夏满抬头看着天空:“好大的鹰。” 灼华抬头看了一眼:“那是西荒的岩鹰,成年的水牛都能轻而易举的抓起来。看来是把我们当做猎物了。” 夏满闻言顿时跃跃欲试,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宇文默:“先生,我可以把它打下来吗?” 宇文默摇了摇头:“岩鹰肉不能吃。” “是啊,姑娘。”灼华劝道,“若是小鹰抓回来还可以驯养,这么大的岩鹰,已经没有驯养的可能了。岩鹰的肉又老又粗还有毒,打下来无用的。” 夏满遗憾的看着天上那小黑点盘旋了片刻后,振翅飞向了旁的方向。 看见了岩鹰,便代表他们已经进入了西荒和大辽交界的境内。西荒绝大部分领土都是沙漠,少许能住人的地方也是戈壁,土地贫瘠,气候干燥恶劣,全年几乎不见雨雪,白日里热如盛夏,夜里却又冷如寒冬。 而且这里有各种各样凶狠强大的妖兽出没,西荒人都是游牧民族,他们同妖兽抗争,猎杀妖兽,被妖兽所猎杀,同时又放牧妖兽,崇拜妖兽。这是一个很蛮荒的民族。 吃了些东西歇息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一行人继续西行。再往西走,地势逐渐变得平坦,树木越来越稀少,到了后来距离很远才能看见一两棵光秃秃的荒树。地面从褐色的泥土变成了红褐色的砂砾,其间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夏满没有见过的荆棘。 这里的植物很有意思,大多体型矮小,紧贴着距离地面不远的地方生长,很少有叶,颜色也和砂砾的颜色类似,但是所有的植物都有刺,即使是刚冒出来的新芽,枝干上也长着毛茸茸的,摸上去像动物刚毛的小刺。 当树木彻底从视线里消失时,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西荒的地界。 所有人都褪去了冬日的厚衣,这里的白日有如盛夏,很久没有见到的太阳火辣辣的挂在天空,无遮无挡的阳光尽情的洒向大地,地上的砂砾似乎都被烤得有些发软了。夏满好奇的倒了点水在地面上,立刻嗤嗤响着冒出了白烟。 夏满指着地面对宇文默道:“先生,这地面都能煮饭了!” 宇文默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砂岩烤蛋是西荒挺有名的一道风味。你要是感兴趣,回头让青黛去弄点巫鸟蛋,烤给你吃。” 夏满对好吃的东西一向无法抗拒,使劲点头:“巫鸟是什么?” “半兽半禽的妖兽。”宇文默道,“身形高大,有翅膀但是不能飞,浑身长着翡翠色的羽毛,脚程很快。很多西荒人都会豢养巫鸟,一是用它们做坐骑,再者食用它们的蛋,还有它们身上的羽毛,也是西荒人很喜欢的服饰装饰。” 夏满好奇道:“先生,你以前来过西荒?” 他点了点头:“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一两年。” 马车在一望无际的红褐色沙漠里前行着,就像大海中的水滴一般毫不起眼。夏满觉得这和在雪地里类似,看出去到处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让你辨识方向和道路,不过这似乎难不倒金老头,他总是有法子认路,悠哉悠哉的驾着车,奔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夏满的胸前一动,影魅探出了它的小脑袋打量着外面。许是不喜欢寒冷的缘故,入冬之后小家伙就进入了类似冬眠的状态,如今外面变得暖和,它也跟着变得有精神了。 影魅跳到车窗上坐在窗沿,两只小脚在外面晃啊晃啊,看上去很是惬意。很远的地方太阳逐渐落到了地平线的附近,万道彩霞将天空和地面都映成了非常美丽的金红色。金老头停了车。 在这里宿营就不必特地寻找地点了,因为这里几乎都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夏满跳下车,双脚立刻就陷入了柔软的砂砾里,沙地还带着白日太阳留下的高温,透过鞋底暖融融的。 夏满打量了一番四周,问宇文默:“先生,这里没有水啊。” 他微笑着道:“有水。西荒其实也有几条大河,由南至北,由西至东贯穿,另外还有很多庞杂不知名的支流。只是这里的河都沉入了地下,是地下暗河。” 夏满挠了挠脑袋:“那我们怎么取水?” 灼华笑了起来:“姑娘,有我呢。别担心。” 灼华随意找了个地点恢复了本体,这里无遮无挡,她便尽情伸展了自己的肢体。夏满明显感觉到地面在轰隆隆的震动,附近的砂砾如流水一般下陷着。 宇文默道:“以后夜里你都去树上过夜。灼华会给你准备睡的地方。” 夏满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灼华用许多藤蔓织了一个球形的树屋,稳稳的落在几个大枝干交叉的位置。 青黛和竹叶在树下架起了篝火,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千面树微微的震动起来,一条藤蔓垂到篝火上架着的铁锅边,青黛用匕首割破了藤蔓的顶端,手指粗细的水流便顺着那破口流了出来。 夏满惊奇的看着,回头问千面树上的美人头:“灼华,你怎么办到的?” “她的本体是树,根系寻找水源是本能。”宇文默道,“只要她找到了地下的暗河,就能通过自己的根系和藤蔓将水□□过来。” 夏满忍不住抱住了灼华的藤蔓,由衷的赞叹道:“灼华,你好厉害!” 在京城在书院里的时候,灼华就像个寻常的侍女,可是每当到了荒郊野外,她就变得不可取代。 太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之后,天色迅速的暗了下来。 这些日子总是被灰色云层笼罩的京城,也到了掌灯时分,处处亮起了灯。 皇宫里灯火通明,小太监们用长竹竿挑起点亮的灯笼挂到宫殿的飞檐下照明,正在此时,紧闭了两日的太极殿大门终于开了。 碧荷在外侯了整整两日,夜里也不敢擅自离开。多亏小太监们机灵,因宁公公常年在外守夜早有经验,准备了铜火盆给两人取暖,即使如此,这么站了两日她也已经浑身酸疼,感觉小腿都已经变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看见萧嫣然迈出了太极殿的大门她不敢怠慢,快步上前扶住了她:“郡主。” 萧嫣然的神色有些木然,闻言扭头看了她一眼,神情突然之间变得狠厉,回手啪的一声抽在碧荷的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脸颊火辣辣的疼。碧荷捂着脸忍痛下跪不断磕头:“奴婢错了!郡主息怒!郡主息怒!” 她知道自家主子喜怒无常的脾性,心里怕极,很快额头就叩出了鲜血。萧嫣然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廊下的灯笼映在她的眸子里,两点血色的火光。 “郡主……郡主……”碧荷怕极了,不断的抽泣着,鲜血从前额流下,流过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看出去一片血色,萧嫣然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在她的眼里是一个血色的剪影,看上去有些森然。 蓦然间寒光一闪,碧荷捂着自己的喉咙,呵呵的说不出话来,很快就仰面倒在大殿前的石阶上没了声息。 宁公公大惊,不知小郡主为何会在太极殿门前突然动手杀人,杀的还是自己的贴身丫鬟。他想上前又不敢,心里隐隐觉得发生了很大的事情,有些惊怕。 萧嫣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众人,宁公公和随行的内侍,乃至太极殿前守卫的御林军都不由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的眼里恨意森然,神情如同野兽一般狠厉。 然而她终究只是在那里站立了片刻,回身登上了候在殿外的金红色软轿。小丁子咽了口口水,惧怕的上前:“公公,这……?” 宁公公道:“把那丫鬟拉到北面去喂狗吧。找两个人赶紧把殿门前的血迹给我清洗干净了!” “是!”小丁子应着,朝后挥挥手,几名内侍弓着腰跑上前,很快就拉走了碧荷的尸首。 宁公公忍不住闭上了眼。 在这宫里呆的时间久了,再肮脏的事情便也见过了。 第104章 夏满很快就知道为什么宇文默要让自己夜里到树上去睡了。 天色一暗,四周便迅速凉了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红褐色的砂砾表面竟然结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冰晶,除了篝火热力覆盖的范围,到处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包裹着冰晶的红褐色砂砾像开水一般沸腾起来,从砂砾下钻出来了无数赤红色的虫子。那些虫子千奇百怪,最小的都有大拇指粗细,虫子的表面都覆盖着一层硬甲,彼此摩擦下发出了咔嚓咔嚓让人牙酸的声音。 宇文默在宿营的外围布下了小型法阵,虫子没法越过法阵进入营地内,然而这如潮水一般在外盘旋不去的虫潮单单只是看着就带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西荒的白日和大辽没有什么不同,到了夜里却显出了极大的差别。这里的夜空几乎看不见星星,天上一轮巨大的血色圆月高悬,似乎就在头顶不远的地方,伸手就能够到。 这样的景象留给夏满极深的印象,无边无际的血红色沙漠,天空悬挂着巨大的血色月亮,一眼望出去荒蛮无边,妖异的红色月光下,沙漠如同真正的大海,血色波涛起伏,连绵不绝。 夏满极力看向远处,很是震惊,整个沙漠夜里都活了过来,虫潮涌动,漫无边际。 “先生。”夏满紧紧抱着宇文默的胳膊,距离法阵边缘最近的地方,火光下能清晰的看清虫子的样貌。一只足有小孩胳膊粗细长短的大虫子正爬在那里,不断伸展着额头上的触须,在虚空里试探着什么。即使面对妖兽夏满都面不改色,看着这些虫子却脸色雪白,女孩子天生对这种东西就有种畏惧感,“这都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多!?”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背:“这些都是常年生活在沙海里的虫子罢了。除了个头大些,并没有太大的特别。” 看出了她的不安,他抱着她在篝火边坐下:“知道为什么西荒被称为死亡之海吗?并非因为这里恶劣的气候和强大的妖兽,而是因为这些虫子。这些虫子单体或许并不强大,可怕的是它们的数量,南疆任何一个巫师放的虫潮都无法同之相比。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妖兽,陷入了这种虫海的包围中,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被啃成一具白骨。” 夏满闻言脸上出现了恶心和害怕的神情:“那这里的人和妖兽还怎么活下去?” 他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们自有法子生存下去。这些我们看来觉得恶心的虫子,甚至还是西荒人喜爱的美食。” 其实西荒也有四季之分,只是春秋两季已经被弱化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夏冬的区别是,夏季白日更热,而冬季夜里更冷罢了。 相对于白日里同妖兽作斗争,西荒人更热爱深夜里捕猎这些唾手可得的虫子。别看这些虫子外表狰狞恐怖,烤熟了之后掰开坚硬的外壳,里面是晶莹剔透雪白的肉,比虾肉都要鲜香几分。 也正是因为这恐怖的虫潮给西荒人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口粮,才使得他们在这近乎于绝境的地方生存了下来。 没想到师兄生长的地方会是这个样子。夏满不由得想起了苏优图,想起他面对险境时的举重若轻,时时刻刻在这般艰险的生活中,在书院时她眼里的那些所谓的危险,于他而言都算不得什么了吧? 一旁的大树上突然垂下了一条水桶粗细的藤蔓,藤蔓上挑起的美人头果实开口道:“先生,姑娘,远处有异动。” “噢?”夏满好奇的站起了身,抱住灼华的藤蔓,“带我上去看看!” 藤蔓回卷,缠住了夏满的腰身,轻而易举的将她带到了数十丈高的树顶。 然后夏满看到了一副奇景。 远处的沙海里,有两团火光在翻滚,远远看去忽明忽灭。即使距离很远,夏满也能感觉到那火光附近虫潮的暴动,看见火它们非但没有躲避,反而疯了一样往上涌,火光的明灭正是因为不断有虫子爬上去遮蔽了火焰造成。只是那两团火翻滚的速度极快体型又大,虫潮奈何不了它们,这才由得它们在虫海中一往无前。 那两团火翻滚着翻滚着突然互相撞击到了一起,其中一团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滚向了夏满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过几个呼吸间那火团就来得近了,夏满看得更清楚。那似乎是一团用藤蔓,蓑叶和别的什么东西缠在一起做成的一个球形,表面涂着一层黑色的油脂,所以在熊熊燃烧。 不过和在远处看见的不同,并不是整个球形表面都在燃烧,上面实际只有两条交叉的燃烧带,而在球形外面火焰没有覆盖的地方,则钉着鲜血淋漓的肉块。正是这些肉块的血腥气引得虫潮翻腾,悍不畏死的不断追逐着火球猎食。 夏满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啊?!” 一旁伸过来一条粗壮的藤蔓,宇文默从上面步下:“这就是西荒人在夜间围猎。”他指点着,“你看见的那个球是特制的,他们将鲜肉钉在表面,球在虫海里翻滚时,虫子会闻着血腥去追逐。一旦咬中了上面的肉块,肉块下隐藏的密集倒刺就会勾住它们的口器让它们动弹不得。” 夏满追问:“那火呢?” “那是西荒一种特制的火油,从妖兽的油脂中提炼而来。一旦开始燃烧,油脂若是不燃尽,火焰便不会熄灭。如果没有火焰为武器开道,圆球很快就会陷在虫海中不能脱身。那球实际没有那么坚固,这些虫子妖兽的骨头都能啃断,何况是这小小的树球。” 两人正在树顶说着话,那火球不知道撞击到了什么,从地面高高弹起划过一个弧度后重重的落了下去,这一落下去陷在了什么地坑中再动弹不得,眼看着四周围的虫海哗啦啦的淹没过去,不过顷刻间球体表面的火光就被虫潮淹没。 夏满道:“灼华!” 一道粗壮的藤蔓灵巧的前伸了十数丈从虫海中卷起了那圆球,先生口中油脂不尽火焰不灭的两道火,竟然已经生生的被虫子给压得熄灭了。灼华卷住那圆球后灵活的甩了甩,无数细长的黑影从那球上被甩了下去,灼华这才拖着它从半空中进入了法阵中放在地面上。 夏满兴奋得满脸都在发光:“下去看看!” 近距离看那圆球,约莫有一间房子大小。上面绝大部分都挂着鲜肉,现在很多虫子被勾在上面使劲扭动着,夏满不愿上前,远远的站定了,那球体一侧突然被掀开了一道门,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警惕的握着腰间的骨刀走了出来。 夏满还是第一次看见西荒人。他们的肤色是一种健康的小麦色,女孩子更偏向于蜜色。身材高挑修长,手脚较常人偏大。身上的衣饰是兽皮和颜色靓丽的羽毛,赤脚。 “别怕。”夏满道,指了指宇文默又指了指自己,“这是我先生,我叫苏夏满,我们来自大辽。”她又指了指一旁高大的千面树,“那是我的妖侍。刚才偶然看见你们陷进了虫海,所以才将你们拉了出来。” 她说的是通用语,两个孩子神情明显一松,行了当地的礼节道谢。男孩道:“我叫松赞,这是我妹妹罗沙,我们都是红河城的人。今晚在这里围猎没想到会陷入险境,多谢恩人相救!” 松赞看向宇文默:“不知道先生这个季节进入死亡之海是想要寻什么?” 宇文默道:“想去墟海寻沙鲸,需要它的血给舍妹治病。” 两个孩子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夏满覆盖着的半张脸上,又同时挪开了视线。 松赞道:“先生想要去墟海,这么去可不行,要跟着大船出航才行啊!” 宇文默点了点头:“原也是打算先去一趟红河城,赶上大船行猎的时候跟着出航。” 罗沙道:“先生来得正好呢。每个月十五都会有大船出航,先生过两日正好赶上。” 京城,皇宫,议事阁。 前些日子萧辛帝身体不适,如今恢复如常,方才复又处理公务。只是看着手中的奏折他的脸色铁青,阴沉的抬头看了面前的纪善一眼。 纪善心中一突,不声不响的跪下:“臣有罪!” “天耀司灵女当日指出有两颗灾星转世坏我大辽国运,一人身份不详,只知住在京城水井胡同,你们屠了水井胡同所有的住户,也不确定是否已经杀了那灾星。另一人指名点姓是安平书院弟子苏优图,堂堂一队御林军前往,面对那么一个半大孩子非但没有将对方奈何,林骁居然死了,整队御林军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萧辛帝说着话将奏折狠狠的砸到了纪善的面前,怒道,“朕要尔等何用?!” “陛下息怒!”纪善叩首不起。 萧辛帝霍然起身,想要宣天机殿的人觐见,复又想起黄司殿已殁,天机殿那帮人全部扶灵去了武陵山,不由得心头更怒,脸色爆红。勉强控制住自己心头的怒火后,他阴沉沉的思索了片刻:“去,去钦天监将灵女给我请来!” 纪善深深应道:“是!” 镇南王府里,镇南王妃惴惴不安的看着窗外,眼底满是愁容。一旁的管事嬷嬷看不下去,轻声道:“娘娘,思重伤身。” 镇南王妃摇了摇头,昨日嫣儿从皇宫回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院子里闭门不出,而她身边一直形影不离的碧荷则不知去向。王妃召集了跟着进宫的下人来问话,从轿夫口中听说了嫣儿在太极殿门口提剑杀人的事情。她没法见着嫣儿的面问个清楚,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心惊肉跳,不得安宁。 正思忖间,宫里来了旨意,镇南王妃赶紧收拾了精神欲换正装摆香案接旨,岂料传旨的丁公公已经大步入了内院:“娘娘不必麻烦了,这么接旨便是。” 镇南王妃不敢违抗,恭敬跪下。丁公公在她前面站定道:“圣上口谕,即日起,宣萧嫣然进宫伺驾,赐静怡殿,钦此。” 镇南王妃谢恩接旨,脑子里一时有些乱还没回过神来。圣上宣嫣儿进宫伴驾?还赐了静怡殿? 赐了静怡殿?! 镇南王妃倏然惊住,一双瞳孔不可置信,因恐惧而剧烈收缩。她浑身颤抖着看着面前的丁公公,神色已然变形:“公公……?!” 丁公公轻咳了两声,不太自然的偏过头,不敢去看镇南王妃的脸,温言劝道:“娘娘,既然圣旨已下,还是尽快让小郡主准备准备进宫罢!” 镇南王妃往前走了半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105章 镇南王萧诚大步走进内室,在王妃榻边坐下,管事嬷嬷和一众侍女们见着了主子,纷纷行礼,萧诚视而不见,紧紧握住了王妃的手,轻唤她的小名:“玉儿。” 管事嬷嬷见状看了看左右,一众人等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王妃同王皇后都是出自后族王家,王家以美人多而著称,然而此刻的王玉一日之间皮肤头发干枯,脸色煞白,眼眶凹陷一圈灰蒙蒙的死色,形容枯槁如同行尸,心如死灰。萧诚与王妃一向夫妻情深,见状不由得心中大痛,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微微颤抖的道:“玉儿……” 她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看向了他,渐渐的,眼底深处的死灰里冒出了一点火星,那火星瞬间燎原,让她的整张脸都显得疯狂而扭曲,她猛地坐了起来,牢牢抓住萧诚的肩膀,厉声道:“你知道的是不是!?如此罔顾人伦纲常的事情,如何能够,如何能够……”她想到自己的嫣儿,心痛无比,眼泪决堤而出,汹涌不绝。 “我不知道。”萧诚反握住她的手,妻子细弱的手臂此时带着惊人的力量,像刑具一样箍在他的肩头,也紧紧箍在他的心上,“那是我们的女儿。” 王玉从丈夫的神情话语中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无尽的绝望,恨意,心痛涌到一起,她终于放声大哭。 萧诚不由得也落下了泪来。 片刻后王玉抬起了头,定定的看着萧诚:“王爷,反了吧。” 萧诚一震,震惊的看着自己的妻子。 王玉的眼睛里全然是疯狂绝望的神色,语气却像冰一样冷静:“你敬他是君是父,他当我们是什么?突然返老还童,王爷你就已经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更是对嫣儿……这种妖孽,难道还是人么?!他何尝再把你们当成他的骨血!刀口已经到了脖子上,王爷,你就忍心看着我和安儿这么丧命不成!” 妻子的话字字诛心,回想起自父王回复年轻后的这些日子,萧诚紧紧握紧了拳头抿唇不语。 青央站在议事阁的大殿里,有些迷醉的轻轻吸了口气。 第一次入宫在文朝殿里闻到的那股淡淡的香味愈发的重了,她抬眼看着上方的萧辛帝,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灵女。”萧辛帝道,“今日请灵女前来,是想问灵女看一看,影响我大辽国运的两名灾星,是否已经除去?” “圣上。”青央答非所问,“大辽国运如何,于圣上再无任何关联。” 此话一出,阁内众大臣顿时惊疑不定,萧辛帝眉头皱起,冷冷的看着青央:“灵女此话怎讲?” 青央问道:“圣上前段日子,是否浑身青紫,双眼血红,心里暴戾不已,喜食……”她停下了话头,眼睛微微一抬,侧脸扫了一圈殿内众年轻貌美的女侍,视线又落回萧辛帝身上,断了话头。 萧辛帝冰冷的看着她。帝王若有疾,相关的一切都是宫廷绝密,她如何知晓得这么清楚,连自己喜食人肉都知晓? 青央丝毫不惧萧辛帝杀意凌然的目光:“圣上应该是得了大造化。” 阁内众人议论纷纷,萧辛帝神情稍缓:“此话怎讲?” 青央道:“圣上应早就得了大造化,只是血脉改变需要时间。也因圣上之前血脉未变,天象没有启示。如今雪阳于静室中得了天启,圣上已是半人半圣之身,若一朝成圣,红尘俗世与圣上还有和瓜葛?!国运而今同圣上的联系已然断裂,雪阳实在无法从圣上身上再推演国运。” 此话一出,阁内反而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皆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殿中央的青央。 萧辛帝倏的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青央道:“圣上,您身上的改变,原该您自个儿最清楚才是,雪阳所说的话是真是假,莫非圣上还无法分辨?!” 萧辛帝面露狂喜之色,然而不过一瞬间他的眼底又充满了阴沉的怀疑:“陈院判说朕是中毒,且以血疗的法子将朕治好了,这又作何说?!” 青央低头笑了笑:“血脉改变,其症状确实同中毒类似,陈院判的判断并没有错,不过是他孤陋寡闻罢了。血疗之法并无任何用处,便是陈院判不用那血疗之法,圣上也会恢复如初。” 萧辛帝转身在龙椅上缓缓坐下沉默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要验证我的话很简单。”青央道,“七日后,圣上身上会再次出现血脉改变之象,不仅全身皮肤青紫,且会溃烂,一身皮肉不得已保存,将会受万蚁噬心之痛,届时无人能医,若熬不过去,便是形销骨毁的结果。” “灵女。”纪善忍不住出列开口,“灵女方才明明说圣上得了大造化会成圣,缘何又说七日后是圣上的大劫?!” “因为。”青央定定的看着萧辛帝道,“圣上这场大造化,只得了一半。半人半圣说着好听,实则区区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承受过于强大的力量?自然会血肉崩解,一命呜呼了。” 萧辛帝神色不定,手却紧紧握住了龙椅。 青央微笑道:“圣上如若不信,可请人去大业寺求一颗佛门的护心丹。届时血肉崩解开始,若有护心丹,尚且能延续七日寿命。应验了我的话,圣上再问雪阳不迟。” 夏满在树屋里很快就睡着了。 沙海里虫子发出的沙沙声从高处听着,就像浪涛声一般,听得久了让人困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夏满再醒来时已经艳阳高照,灼华怕阳光惊扰了她睡眠,用层叠的树叶将整个树屋包裹了起来,阴凉舒适。 夏满伸着懒腰让灼华送她下地,松赞和罗沙兄妹两早就起来了,正就着火在烤他们昨夜猎到的虫子做饭。 太阳一起,虫子便尽数钻到了红褐色的砂砾下面不知所踪,沙漠又恢复了一贯的荒凉和孤寂。 夏满梳洗了一番在火堆旁落座,此时不过是辰时,寒气尚未散尽,在火堆旁还能坐住,再过半个时辰,便会热如盛夏,到时候就没人受得了火烤,所以西荒人习惯早起将一天的饭食在清晨准备完毕。 夏满好奇的看着松赞翻烤着一根胳膊长短粗细的东西,剪去了头部,虫须和尖细的脚,留下的躯干看着像胀鼓鼓的竹子,没那么吓人了,火舌缭绕下那虫子的壳已经变成了深红色,闻着香气扑鼻,异常诱人。 看见夏满松赞抬头友好的笑了笑,咔嚓掰下一节递了过去:“你试试。沙虫的肉最好吃了。” 夏满接了过来打量,经过火烤后虫壳已经变得很脆,深红色的外壳里面满满的都是雪白的肉,看上去纹理很像虾肉,很香。 宇文默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摸了摸她的头顶鼓励:“试试吧,很好吃。” 夏满依言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 比虾肉嫩多了,说不出的香味在口腔里乱窜。 罗沙骄傲的笑了笑:“我哥哥是猎虫的好手呢!只是沙虫太少,绝大多数都是尸虫。”她指了指一旁一个磨盘大小的扁平虫子道,“那个就没这么好吃了。” 夏满一边啃肉一边开口:“红河城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吗?怎么是你们两出来围猎?你们的父母呢?” 罗沙随手指了个方向:“红河城就在那边啊,再半日路程你们就到了。我们就兄妹两相依为命。哥哥靠猎虫养活我。” 夏满看了眼宇文默,她和先生也是就两人相依为命,可是和罗沙比起来,她无疑要幸福多了。 像是明白她的想法,他轻轻的揉了揉她的头顶:“吃吧,便只顾着聊天。我们今天要赶到红河城里去,早做准备明日和大船出航。” 萧辛帝回到寝宫,看着不知名的某处沉思了半日。 圣上如此无人敢扰,眼看着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宁公公才斗胆进去轻声道:“圣上,该用午膳了。” 萧辛帝从沉思中惊醒,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传膳吧。” 宁公公应了一声,正要去传膳,又被萧辛帝叫住:“萧嫣然进宫了没有?” 宁公公不敢抬头:“回圣上的话,小郡主进宫了,在静怡殿安置呢。老奴给小郡主拨了内侍和女官伺候着,这个时间,小郡主那里也该用膳了。” 萧辛帝点点头挥手:“传膳吧。” 宁公公应着躬身退了出去。 萧辛帝看着红玉地板,脑海里还想着之前灵女在议事阁里说的话。 灵女说的对,他身体的改变,自己自然最清楚。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三年前说起。那时他已是个垂暮老者,虽仍有雄心壮志,奈何身躯已如快油尽之烛,事事力不从心。 那时乃春夏之交,他在御花园里受了点风,随后便一直咳嗽不绝。他记得很清楚,那夜他咳得撕心裂肺,锦帕里甚至带上了血。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立了传位遗诏。那夜他胸中烦闷,回想起自己这一生心中感叹良多,又有莫可奈何之意,便斥退了众侍,在寝宫里漫步。 那夜雷声阵阵,让人难以成眠。他本就心中烦闷,推了窗看出去,广阔的天空上一道道闪电交织成明亮的电网,瞬间映得夜如白昼。极度的光亮后眼睛有一个短暂的视盲时间,他被闪电的强光闪了眼,下意识的偏头躲避,然后等他适应了室内的灯火再睁开眼睛时,寝宫里多了一个人。 是他逝去已数十年的父皇萧正帝。 他如孩童一般扑到父皇脚下,心中想着自己大限已到,这是父皇来接自己归去了。岂料父皇只是拿出了一丸金光流转的丹药让他服下。随后他便迷糊睡去,再醒来时缠绵月余的秽病尽去,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也渐渐重新变得年轻起来。 他一直以为那夜的事情是场梦,只当是上天恩赐,萧家先祖保佑,才让自己复又变得年轻力强。如今……他甚至能推算到,除了和自己一脉相乘的萧嫣然,无人再能怀上他的骨肉,詹贵妃也不成。 萧辛帝看着自己的手,血肉崩解,半场造化吗? 第106章 日暮时分,夏满他们赶到了红河城。 这是一座坐落在风化砂岩上的繁华大城,四周都是落差数十丈的悬崖,悬崖上没有任何植被覆盖,只有层叠式的红色砂岩石层,如累积的书页一般整整齐齐。城里没有人工建造的房屋,所有的屋子都是在砂岩上凿出来的洞,整个山头上零零落落有数万被风腐蚀形成的孤立巨石,每块巨石便是一座房屋,石头与石头间迷宫般的间隔就是街道。 因为西荒红褐色的特色地表,这里的砂岩也是相同的颜色,当地人又特意用一种混合了妖兽血的染料将自己的房子染成了血红色,放眼望去,整座城市在夕阳照耀下一片火红,是以被命名为红河城。 松赞和罗沙带着夏满一行人在迷宫样的街道里穿行,这里最宽的街道也不过就能并行数人,夏满看见有的房子与房子之间,甚至人侧着身都无法通过。这里所有的人家都在自家大门的门楣上挂着各式妖兽飞禽的羽毛和骨骼作为装饰,风一吹,干枯的骨头互相撞击着,整座城里接连不断的发出波浪一般砰砰轻响的声浪。 松赞和罗沙不断的和熟人打着招呼,所有那种用来围猎的圆球都在入城时统一被收缴悬挂在城门旁的悬崖上。这一次松赞和罗沙虽然遇到了些危险,好在运气不错,他们将猎来的猎物全部用粗绳绑在一起,长长的拖在身后。 “我先带你们去达布大叔那里。”松赞说,“你们明天要跟着出航,最好今晚就上船,这样就不用另外找地方住了,明天大船走得早,也不怕错过了时辰。” 松赞把猎物都交给了罗沙,嘱咐她拿回家,自己带着夏满一行人在街道上左拐右拐,快速穿行。 太阳落下去了,石头屋子外面纷纷点燃了火把照明,整座红河城宛如燃烧起来了一般。夏满赞道:“广宁城都没有这般的景象呢!” 宇文默道:“城里点灯笼是为了照明,这里是为了安全。火光会使夜里出没的妖兽畏惧不敢靠近。” 松赞回头冲几人招招手:“到了。” 走出两座石头房子夹着的小道,眼前豁然宽敞,这是一处悬崖边上,临着悬崖修筑着粗大原木构成的栈道,在栈道的前方,半空中漂浮着一艘巨大的木船。 “哇……”夏满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这里灯火通明,足有十来丈高的大船上下三层,长约百丈。无数人正通过数十个搭在栈道上的通道上下运送货物,码头上一些等待运送的笼子里还装着各种妖兽飞禽,十分热闹。 松赞带着一行人到了船头附近,一个肌肉虬结,铁塔般的壮汉正站在那里清点货物。松赞上前:“达布大叔!” 壮汉回头,看了眼松赞,又打量了几眼他身后的宇文默等人:“皮猴子,找我有事?” 松赞将自己沙海遇险被救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末了指了指宇文默:“他要去寻沙鲸的血给妹妹治病。我就待他来找你了。” 壮汉点了点头,看着宇文默等人的神情和缓了许多:“船上还有房间,让松赞带你们上去找一个落脚就是。咱们出航一来一回若没有意外,一般是十天左右。一人一天3金币的费用,吃喝都算在里面。” 壮汉顿了顿,“不过话我要先说在前头。墟海里虽有沙鲸出没,咱们却不保证一定能遇上。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按照固定的航道行走,不会特意为了某个人改变航线。能不能遇到沙鲸,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届时若需要船上的人出手帮忙,费用另算。” 宇文默点点头表示接受,看了眼灼华。灼华拿出一小袋金币递了过去,达布接过去点了点,冲着松赞挥挥手:“成了,你带他们上船吧。” 金老头驾着马车,从货道上了船,松赞带着他们从船头的客道上船安排好了舱房便告辞离开。夏满好奇的跑到走廊上看,他们在二层落脚,一层比广场还宽大的甲板上人来人往,全是在运货的力工。间或有很多身穿不同服饰的人在甲板上散步。 “那些是西荒人,那些是高离人,那些是辽人,那些是金人……”夏满通过不同的服饰判断他们的属国,回头看着宇文默,“先生,我还以为西荒十分荒凉,这里怎么这么热闹?” 宇文默道:“墟海神秘莫测,这些人都想去墟海里碰一碰运气罢了。” 夏满突然问:“刚才船老大说一来一回十天……那我们回来的时候,没几天就过年了啊,先生,我们还回京城过年吗?水井胡同的房子我们还住吗?”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沉默不语。原想着广宁城对于现在的他们而言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借着天裕关和京城的法阵他们可以暂时避开那些潜在的危险。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在那里不过歇了数月便不得不离开。他想起自己起的卦,果然只有山中七年安稳的日子,再想过那样的生活怕是难了。 只是苦了她,不得不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他看着她的眼睛,火光下她的脸上一派天真,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他道:“我们在外面过年好不好?” 夏满有些失望:“我还和美玉约好了,他要送素饺子给我吃呢。” 他无声的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给她安慰。 京城。 萧辛帝看着桌上打开的红木盒子,锦缎内衬的中心放着一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这是大业寺送来的护心丹。 正自打量间,外面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太监,满脸惊惧的凑到宁公公身边耳语了几句,宁公公闻言脸色一变,转身进了内殿躬身道:“启禀圣上,詹贵妃突发急病……殁了。” 萧辛帝猛然起身,大步朝着栖霞殿而去。 栖霞殿里一片哭声,众人见着萧辛帝纷纷下跪,萧辛帝越过众人进了内殿,只见陈女官和众宫人们正在榻前大哭,藕粉色的大床上,一个女人仰面朝天大睁着双眼,萧辛帝停下了脚步,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无比苍老的妇人,花白干枯毫无光泽的乱发,沟壑般深深的皱纹,松弛干瘪的肌肉让□□在外的手臂看上去就像一截枯木,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小深浅不一的老人斑。 “大胆!”萧辛帝大怒转身,“这是何人?!竟然敢躺在贵妃的榻上!贵妃人在何处?!” “圣上!”陈女官哭泣道,“她就是贵妃娘娘啊!” 萧辛帝心里一震缓缓转身打量,那妇人容颜衰老到了极点,仔细观摩却依稀有几分詹贵妃曾经的容貌,再看那衣着打扮,他的视线落到她露在外的右肩,一个黄豆大小的蝴蝶纹胎记,这是他曾经最爱低头亲吻的地方。 确是詹贵妃无疑。 他越看,越是心惊,只觉得浑身冰凉,血液不能流动。 是了,她数年前虽徐娘半老,也没有后来的那般绝世风韵。是何时开始,她渐渐变得艳光四射的?他仔细回想着却想不明白,看着詹贵妃那张苍老又充满死气的脸庞,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让他无法动弹。 终于,他勉强回头看向身旁的宁公公:“去,速去请灵女来此处!” 青央到来时,整座栖霞殿里的下人已经被捂住口鼻拖出去悄无声息的丢了性命。唯有詹贵妃身边近身伺候的陈女官被暂且留了下来。她低着头四肢着地趴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因为恐惧而全身不停的颤抖着。 青央看了看詹贵妃的尸首,又看了眼在一旁的地上瑟瑟发抖的陈女官:“娘娘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陈女官的声音也抖个不停,带着哭腔:“娘娘,娘娘昨夜还好好的。今儿个早上起来说有些口渴,没等奴婢给送水,就突然捂着自己的喉咙说难受。不过几息的时间,娘娘就突然白了头发,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奴婢等吓坏了,还没有来得及去请太医,娘娘就没了声息……” 青央点了点头,看了萧辛帝一眼,萧辛帝转头看向身侧的宁公公,宁公公会意,微微一招手,几个训练有素的宫人们上前,捂着陈女官的嘴便拖了出去。 “圣上。”青央道,“娘娘这是中了毒。” 萧辛帝怒道:“何人敢在朕的内宫中给朕的爱妃下毒?!” 青央摇了摇头:“圣上,娘娘中的毒,来自于您的身上。” 萧辛帝一怔:“灵女此话何意?” “圣上请恕雪阳冒犯。”青央低头行礼,“娘娘不知何故,得到了圣上的精血。圣上而今已是半人半圣之身,精血自然也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对普通人而言,那便是剧毒。那神力会让人恢复青春,却也因*孱弱无法承受的缘故,花开后便加速的花败。娘娘身体里所有的生命都被那神力催促绽放了一瞬,如今自然便衰败了。” 萧辛帝恍然间想起每到极致时,詹贵妃都喜欢一口咬住他的肩头,越是见血,他越兴奋,神色不定。 青央抬头看着萧辛帝,语气寻常,说出来的话却让字字让萧辛帝心惊,“圣上,娘娘不过是得了圣上少许精血就变成了而今这个样子。圣上得了那造化,圣躯却也只改变了一半。若是再不想法子,圣上体内的神力也会变成□□,因神力过于庞大之故,便只能得个血肉崩解的结局。” 饶是萧辛帝生性多疑,到了此刻心中的疑虑也去了大半,不由得问道:“灵女可有法子?” 青央微微一笑,语带蛊惑:“圣上若是带雪阳去圣上当日得到那场大造化的地方,雪阳或许能想到法子,指点一二。” 第107章 一声悠远的兽鸣,众人齐心合力的呼喊声中,挂在悬崖边上的数十个铁锚被同时取了下来,摆脱了束缚,大船的船身猛烈的一震,随即恢复了平衡,稳稳的漂浮在半空之中。 夏满趴在船舷边好奇的看着这一幕,现在不过是二更时分,天色还很暗,蓝的冻住了的天空上,一轮触手可及的巨大血月高悬。大船漂浮得无声无息,红河城在身后逐渐远去,码头上忙碌的人们,熊熊燃烧的火把很快就被甩在身后变成了小小的,星星闪烁的光点。 “去睡会儿吧。”宇文默摸了摸夏满的头顶,“现在刚出航,什么都看不见。等天亮了叫你。” 确实,除了天空,四周和下方都是浓郁的黑暗,偶尔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座风化严重的巨岩孤石峰,大船就擦着那石峰的边缘缓缓而过。 夏满没什么睡意,抓住了宇文默的胳膊央求:“再在外面玩儿一小会儿好不好?就一小会儿?” 影魅也跳上了夏满的肩头,对着宇文默连连作揖,帮着夏满求情。 他不由得失笑:“好。” 她跳起来欢呼一声,顺着甲板往前跑。这个时辰上船的人几乎都去休息去了,宽阔的甲板上除了值航的水手外没有什么人。宇文默看了灼华一眼,灼华会意,转身去舱房取了大氅出来,出航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越来越冷了。 空气中出现了一缕一缕的白雾,像云朵般在空中漂浮,绝大多数都因为大船的前进被破开撞散飘向两侧,偶有一两丝漂浮到了船上,夏满忍不住伸手去抓,入手冰凉,而且竟然是实体,勾在指尖冰冷,随风轻拂。 夏满大奇:“先生,这是什么?” “是虫丝。”他握住她的手,从她指尖取下那白丝放开,很快那一缕白丝就飘走被黑暗吞噬,“是数以亿万计的虫子褪壳时衍生的丝。有的或许有毒,不要贪玩伤着自己。” 她应了一声,再看见白丝飘来,却调皮的踮起脚尖鼓起了嘴用力去吹。 夏满正玩的高兴,蓦然间一道黑色的流光径直向她扑来,灼华反应奇快,手一扬,一道藤鞭狠狠的砸向了那黑影,只听得吱吱的惨叫声,一个小家伙被抽得倒飞了出去,撞在了墙上。 那小东西落到地上灵活的一翻身爬了起来,动作快速的顺着墙上的凸起爬到了上层的船舷上挂着,冲着甲板上的众人龇牙咧嘴,是只黑色的猴子。 夏满从未见过这么凶戾的猴子。它从头到尾不过一尺来长,浑身漆黑,四肢纤细,手脚奇大,肋下有肉翼,此刻背上的毛如刺猬般根根炸起,不断冲着众人愤怒的咆哮着,露出的牙齿雪白尖利。 影魅不甘示弱,站在夏满的肩头冲着那猴子不断比划着自己的小拳头。 宇文默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是刺猴,看来它是把影魅当成了自己的食物,刚才扑向夏满,就是想捕猎。 夏满和影魅心意相通,转瞬间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由得冷笑一声:“破猴子,居然想吃我的妖宠?灼华,把它给我抓了,扒了皮给影魅做小点心!” 灼华应了一声,手一甩,藤鞭如灵蛇,再度向刺猴卷去。那猴子知道厉害,吱吱惨叫着躲避,可它哪儿会是灼华的对手,转瞬间就被藤蔓卷住,倒提着被抓了回来。 “好大的胆子!”前方传来一声娇喝,“敢动本姑娘的刺猴!” 前方的走廊上呼啦啦走出来一群人。当先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一身红衣很是貌美,她的身后站着两个高壮的男人,他们的身后,全幅武装的侍卫一字排开,气势逼人。 夏满正要说话,宇文默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他扭头看了灼华一眼:“灼华,把那猴子放了。” 灼华依言放开了猴子。那刺猴哧溜一声溜回了自己主人身边,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时不时的朝着夏满等人一通比划,看上去像是在不停的说着坏话。 宇文默看了前方等人一眼,微微颔首:“得罪了。”握着夏满的肩头便想带她离开。那红衣少女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冷笑一声:“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怎么,伤了本姑娘的刺猴,还想就这么离开?是不是想的太好了?” 夏满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肩头一紧,宇文默沉声开口:“姑娘待如何?” 那红衣少女微微扬起了下巴,高傲的指了指灼华:“只要她肯自断一臂,你们再叩头求饶,这事儿就算这么揭过去了,否则,哼。” 夏满实在忍不住,肩头一扭摆脱了宇文默,对着那姑娘怒道:“否则如何?” 那红衣少女道:“否则就要你们的狗命!” 宇文默没有说话,青黛和竹叶却破空而来,落到了他的身后,冷冷的看着对面诸人。 那少女身后的男人看见青黛竹叶后上前一步阻止了还要说话的红衣少女,客气的对着宇文默拱了拱手:“先生,舍妹年少气盛不懂事,得罪了。还望先生海涵。” 说罢拉住了那不服气的红衣少女,给宇文默等人让出了道路。 宇文默微微颔首,紧紧握着夏满的胳膊,将她半拥在怀里大步离开。两个姑娘错身的瞬间均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火花四溅。 夏满很不服气的抬头看着宇文默:“先生,就这么算了?” 宇文默低看了她一眼,神情严肃:“小满,那些人不简单,是巫神殿的人,手段诡异难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轻易去开罪他们。” 甲板上,红衣少女同样极不服气,甩开了身后男人的手:“阿穆尔,他们伤了我的妖宠,就这么算了?” “你这破猴子再不看好,成天在外面惹是生非,我先把它的皮扒了。”阿穆尔冷冷开口,那猴子闻言不由得缩了脑袋,畏惧的缩在了红衣少女的身后不敢抬头。 阿穆尔看着宇文默等人离开的方向,“洛洛,方才那男人身后三名侍女,一是大妖,其余的都是人形傀儡。你若是再去招惹人家,出了什么事情,我可不管你。” 洛洛闻言使劲跺了跺脚,转身不高兴的走了。 阿古达木见状笑了笑:“不过是个傀儡师而已,杀了也就杀了,何必惹小师妹不高兴?” 阿穆尔冷冷的看了阿古达木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追着洛洛去了。 阿古达木看着阿穆尔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耸了耸肩微微一笑。 太极殿作为皇帝的寝宫,平日里戒备森严,便是王皇后,也非召不可入内。 青央站在大殿的中心,抬头四处打量。然而让她有些失望的是,她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 一扭头,萧辛帝正略带期待的看着她:“灵女,如何?” 青央微微一笑:“圣上注定能成圣,这是大辽的造化。” 萧辛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如此说来,灵女已有头绪?” 青央不答,缓缓在殿内又走了一圈,她看着神态寻常,实则仔细的打量着大殿中每一处隐蔽细致的地方:“圣上可否将当日的事情说与雪阳听听?” 萧辛帝不疑有它,将当日的情形复述了一遍。 青央思绪转得飞快,可惜大殿内确无任何异常。她心中拿定了主意停下了脚步:“圣上,可否容雪阳在宫里留宿数日?事关重大,雪阳在此也好看个分明。” 萧辛帝并未多犹豫,一口应下,喝退了左右,将整个太极殿给青央留了出来。 小丁子依言关上了太极殿的大门,回头瞅了眼在身后拢着衣袖闭目不言的宁公公一眼,心中实在有些忐忑,悄悄靠了过去:“师父,圣上便这般将灵女留在大殿里,是不是不妥?” 宁公公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既然是圣上的吩咐,咱们听令就是。” 小丁子应了一声,安静的退到一旁。宁公公表面平静,实则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前几日他寻了个机会将崇德大师嘱咐的话告知了圣上,岂料圣上冷哼了一声,对于大师的警告充耳不闻,痛斥佛门是想借水患的机会再夺回西陵城,心怀不轨,妖言惑众。 圣上现在一心就扑在了成圣之上啊!圣上虽然看着一切如常,实则贵妃娘娘的死让其十分恐惧,现下已经对灵女言听计从。 成圣么? 宁公公也不敢妄言,却总觉着心里没底。 若是黄司殿还在,这些事情尚且可以同其商议,如今还能告知谁? 宁公公的心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齐先生。 虽然齐先生眼下也随着天机殿众人扶灵去了武陵山,可眼下,他能说敢说的,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宁公公心里拿定了注意,转身对着一侧的小丁子招了招手。 洛洛回到房间里,越想越气,转身将架子上的瓷器尽数扫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气?” 洛洛抬头,阿古达木环抱双臂斜靠在门口微笑着看着她。她哼了一声,转身坐下,身侧的侍女们立刻低着头上前,跪在地上仔细打扫一地的碎瓷。 阿古达木走到洛洛身边坐下:“不过是个傀儡师罢了。阿穆尔事事都过于谨慎小心,你要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咱们半夜就去将那几人都杀了!” 洛洛想应下,转念想起撒合辇对自己的吩咐:“可是大师兄嘱咐过,要我出门事事都听阿穆尔的话。” 阿古达木笑了笑:“那你自己考虑清楚,是硬咽下这口气呢,还是乖乖听撒合辇的话。” 洛洛犹豫不决。 阿古达木往前倾了倾身体:“要不你换个法子想一想,若是撒合辇在这里,他是会杀了那几人,还是会像阿穆尔一样,让咱们都跟着做个缩头乌龟?” 洛洛眼睛一亮,傲然道:“大师兄必然会护着我,早取了那几人的人头剥了做酒杯了!” 阿古达木笑了起来:“那咱们还等什么?” 第108章 一阵寒风刮过,年久失修的木头窗扇砰砰撞击着厚重的石墙,客栈老板推开窗户,寒风顿时顺着窗户的缝隙涌进了温暖的室内,客栈老板冷得缩起了肩膀,一边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手脚麻利的将窗扇上的插销固定好,随即又关上了牛皮的内窗,放下了厚厚的棉帘,将所有的寒气都阻挡到无法渗透进来一丝,这才使劲搓了搓手,转身对着身后的小二挥挥手:“快,把三年的青雕酒拿一坛上来,这鬼天气,要冻死人了。” 小二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藏酒的地窖。为了防寒屋子里门窗紧闭,只能点着蜡烛照明。眼下没有什么客人,客栈老板心疼钱,一根蜡烛都没有点,借着大堂里壁炉的火光照明。 老板搓了搓手,将双手都拢到了袖子里,缩到壁炉旁坐着。这是整个客栈最温暖的地方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不仅带来了光明,还带来了温暖,这么冷的冬天,缩在火堆旁喝上一小壶美酒,也是人生美事。 武陵城这个破地方,春秋时节风沙漫天,夏季闷热少雨,而到了冬季,寒风如刀,冷意透骨,在冰天雪地的室外只要多站一小会儿,冷得就像要死过去一般。 温暖的火烤暖了身体,客栈老板舒展了身躯,惬意的对着火光伸出了手,可是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地方,虽然不停的抱怨这里恶劣的天气,他也没想过去别的地方,这里就是他的根。 叮铃叮铃的声音随着风声隐隐透进来,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听着这像是行商的马队,这么冷的天气了还有商队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很快就传来了砰砰的敲门声,老板赶紧前去搬开了封门的木板,积雪没膝的院子里,一群黑衣的男人,风雪染白了他们的头发和外袍,他们所有人额头都缠着一根白幔,手里握着波浪状的白幡,在他们身后,一方巨大的白色灵柩在十六匹漆黑的高头大马后安静的停放着。 客栈老板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庞大的压力扑面而来,那马他认识,是大辽的军马,黑战马。马儿打了个响鼻,血红的马瞳视线转向他的方向,客栈老板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将自己隐藏在门后:“诸位请,外面冷,快进来暖和暖和。” 一群男人蜂拥进了室内纷纷落座,他们的衣饰虽然华贵,看上去却份外疲惫。客栈老板赶紧招呼着店里的小二出来招待客人,先上了热茶点心,大堂里的蜡烛也亮了起来,黑夜里原本毫无生气的客栈一瞬间突然变得活过来了一般,人影涌动,热气腾腾。 护着巨大的灵柩行走不便,从广宁城出发后足足走了十来日,天机殿诸人才到了武陵城。这座偏僻的边防小城如今也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今日能寻到这个小客栈落脚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这些日子好些时候他们都冒着冰雪露宿在荒郊野外,冻得犹如冰人一般。 齐先生年龄到底大了,这些日子对他而言很是煎熬,在客栈落座后白先生吩咐小二弄来了热水,便蹲了下来亲手替齐先生解开了鞋袜。这么在冰雪里行走,晚上在火堆旁取暖,一冷一热交替下,雪水化开了浸透了鞋袜,然后又变成冰裹着双脚。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 白先生替齐先生处理了脚上的冻伤,替他换上了干净的鞋袜,又唤来小二给众人分发了治理冻伤的药物,方才净手落座。 齐先生忍不住叹了一声:“老了,不中用了。” 白先生看了外面一眼,去了几名司侍牵着黑战马去了客栈后的马厩。而今院子里只有司殿大人的灵柩安静的停放着。客栈老板为了取暖,复又封上了大门,只留了一小块供人出入,拿了木板虚掩着。 唐司监道:“多亏有先生,这才保全了我等众人。而今可算是到了武陵界内,今日好好休息一番,来日再寻路上山。” 屋外风吹如鬼啸,风雪漫天。这样的天气如何修陵寝?齐先生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着急上山。修陵,建祀庙都是大事。眼下这天气,也寻不到人做事情。怕是要等到开春了山上化了冻才能动工。今日先在客栈安顿下,赶明儿在城里寻个院子落脚,无论如何,先将司殿大人的灵柩安顿好,再做他议。” 三更天了。 大船像幽灵一般漂浮在漆黑的天上,驶出了白雾笼罩的范围,视野再无阻挡,四下里无边无际。 黑暗中,亮起了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眼睛眨了眨,一道朦朦胧胧的影子离开了转角,前方有水手经过,那影子贴到墙上,瞬间和周围融为了一体,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巡逻的水手。 影子漂浮着,到了宇文默一行人休息的船舱口,低下头嗅了嗅木门。 船舱里有两间房,它能感受到一个男人歇息在一处,一个小女孩歇息在另一处,厅房里还有一只木妖。 对它而言,只要融身于空气之中,要避过木妖不难。 小女孩身上清甜的鲜血气息让它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眼睛变得更加幽深。它吸了吸鼻子,身影变得越发朦胧,像穿过一道水幕般穿透了厚厚的木门,摸到了舱房里。 它悄无声息避开了木妖的耳目飘到了小女孩的房间,因为按捺不住的兴奋,浑身的毛都细细的颤抖着。这么甜美的鲜血气息,简直像□□一样吸引着它。 它无声无息飘到了女孩的身边,嗅着她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脖子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正待要咬下去,女孩枕边的一颗珠子和床沿的地面骤然间散发出血色光芒和金色的符阵光芒。那道半透明的影子被两道光芒一照,发出了无声的尖啸,如同看见了天敌般,转身不要命的奔出了房间。 “什么东西?!” 外面的厅房里传来灼华惊怒的声音,她甩起了藤蔓想要拦住那道影子,却穿透了它,眼睁睁的看着它扑出了木门逃到了外面。灼华快步起身猛地拉开了舱房的门,外面寒风阵阵,哪儿还能看见那道影子。 屋子里亮起了灯,宇文默披着外袍握着灯盏站在内室的房间门口,他快走几步推开了夏满房间的门。小姑娘把腿搭在被子外面,抱着被子睡得正香,方才的事情并没有惊醒她。许是感觉到了从敞开的房门透进来的冷风,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小脸在被子上蹭了蹭。 怕她受寒,他关上了房门,屋子里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只是空气中漂浮着剧烈的血腥味。 他低头看着地面,原本刻画符阵的地方隐隐有金光流转,显然被激发过。 宇文默出了房间,那道鬼影竟然能避过他的耳目无声无息的摸进来,实在是很危险。幸好房间里布下的小型法阵给与了它出其不意的一击。他的心微微一沉,没想到过了数年,巫神殿的手段已经诡异如斯。 幸好小满没事。 灼华道:“先生,方才有一道鬼影。”她伸手指着外面,“我拦不住它,这里的东西对它而言都如同虚设,我眼睁睁的看着它穿墙而出没了踪影。”灼华很是羞愧,“先生,都是灼华的过错,竟然没有发现那影子摸了进来。” 宇文默摇了摇头,闭上了舱房的门:“巫神殿的手段本也诡异莫测,不知那又是什么东西。你歇着吧。让青黛竹叶在小满的房间里候着,再有异常也好防备。” 黑暗里一直垂手立于墙角雕塑般的青黛竹叶眼睛里闪过一道光华,整个人活了过来,轻轻的去了夏满的房间。 宇文默沉思片刻,从行李中取出了金红色的漆和毛笔,转身在房间里再度写下了道道符文。 洛洛本是势在必得,既然放出了影鬼,那女孩子必然是她的囊中之物。 洛洛在屋子里等着影鬼拖着那女孩的魂魄过来,想着到时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阿古达木看了洛洛一眼:“你笑什么?” 洛洛斜撑着自己的头,撅了撅嘴:“我在想,抓了那女孩的魂魄,我是把她塞到虫子的身体里做成虫傀儡好呢,还是塞到老鼠的身体里做成兽傀儡好?” 阿古达木笑了笑:“撒合辇把做傀儡的法子都教给你了?” 洛洛嗤了一声:“大师兄最是疼我,这些法子他迟早都要教我。就算我还不能把她做成傀儡,折磨她一番也好玩呀。” 两人正说着话,一道影子从墙上扑了进来,影鬼进了屋子显了身形,它原像是一只长了无数柔软长毛的刺猬。只是如今小半个身体鲜血淋漓,竟然都化掉了。影鬼扑在洛洛身前,吱吱叫唤着前爪不断比划,洛洛猛地站起了身:“不可能!” 阿古达木看着影鬼凄惨的样子也皱起了眉头:“还有东西能伤着影鬼?” 洛洛转头看着阿古达木,神色阴晴不定:“影鬼说,那屋子里布下的法阵对它有克制作用。而且,除了法阵,还有大师兄的血咒伤了它。它感受到了大师兄的气息不敢多留,所以才跑了回来。” “噢?”阿古达木闻言笑了起来,意味不明的看着洛洛,“没想到啊,那丫头身上竟然有撒合辇下的护身血咒。能值得撒合辇这么费心,那丫头对他而言肯定不一般。” 洛洛猛地上前踢了影鬼一脚,怒吼道:“滚!” 影鬼畏惧的缩成一团,忙不迭的爬到了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消失不见。 洛洛转身看着阿古达木:“大师兄最疼爱的人是我,那丫头不知道怎么因缘巧合得了大师兄的东西罢了,他怎么可能费心去护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阿古达木挑了挑眉毛:“那这野丫头,咱们是杀还是不杀啊?” 洛洛紧紧咬住了下唇,脸庞通红,许久后才恨恨开口:“大师兄走了数月不见音信,既然她身上有大师兄的线索,且留她几日性命,待弄清了师兄的下落,再杀她不迟。” 阿古达木懒懒的站起了身耸耸肩:“那我可不陪着你耗着,我要回去睡觉。无论如何,你开心就好。” 第109章 夏满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上,大船上人声鼎沸极为热闹,她正是被阵阵喝彩声所惊醒。 夏满坐起了身,好奇的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灼华,外面在闹什么呢?” “是船上的人在狩猎呢。”灼华道,“甲板上去了好多人在看热闹。” 夏满赶紧穿上了衣物,一溜烟下了地:“快快,我也要去看看!” 拉开内室的门,宇文默正坐在厅房里,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先生。” 他也不拦着她,外面山呼般的喝彩声必然让这野丫头心里痒痒的,哪儿还能坐得住。夏满领着灼华和青黛竹叶几人快速跑上了甲板,她们住在二层,倒也不用特意去寻个位置,居高临下看过去,正好将船头甲板上看个清清楚楚。 下层甲板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围绕着船舷许多巨型的□□被架了起来。这些巨弩足有攻城弩的大小,需要十数人同时协作才能使用。六人合力将沉重的铁矛架到弩架上,两人调整弓弦,余下四人在后面同时发力,将那弩座调整到倾斜朝天,一声爆喝后沉重的铁矛向着天空射了出去,在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刺入下方沙海里,激起阵阵黄沙。 初时夏满并没看清下面有什么,阳光下大船下方仍然是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红褐色沙丘,随即她睁大了眼,沙海中猛然窜出一只巨兽,如鱼跃出水面,那巨兽从沙海中一跃而出,它的背上钉着数支铁矛,铁矛后由胳膊粗细的长铁链牢牢固定在船侧的弩架底座上,限制了它的行动阻止它逃脱,无论巨兽在沙海中如何浮潜沉浮,始终被船上的人们牢牢的锁定。 “运气不错!”达布的大嗓门距离很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是头长须幼兽!先放铁链别拉扯得太紧了,等它脱力了再拉上来!” 那巨兽从船身一侧猛然窜向了另一侧,夏满追着跑了过去,只见一只硕大长满了触须的脑袋冒了出来,它的皮肤表面流动着极为漂亮的红宝石般的光华,船上的人见状大喊:“小心,它要喷火了!” 话音刚落,长须兽的每一条触须里都喷射出了长长的金红色火焰,一瞬间视野里全是熊熊的巨大火柱,空气仿佛都被烧融化了在微微的颤抖,奈何大船距离太远,火焰的前端连船底都碰不到,便消散在空中。 长须兽发出了一声长鸣,无数的巨大触须向后翻卷,只是这种巨兽体型庞大,所有的触须都集中在头部附近,而这些猎人们经验老道,铁矛刺在它的身体背部偏后的位置,让它无可奈何。 “那些矛上都涂了药效极强的麻药,这头长须兽再挣扎一会儿就会失去知觉。”身旁传来一个男子懒懒的声音,“活的妖兽可比死的值钱多了。” 夏满回头,身旁巫神殿的男子正斜靠在栏杆上看着她。她看了看她身后,男子耸耸肩:“不用看了,洛洛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就我自己在。” 灼华和青黛竹叶警惕的看着眼前的阿古达木,阿古达木看了她们一眼:“不用对我这么防备,杀了她会惹到一个很麻烦的人,我最讨厌麻烦,所以我不会动手,省的那人回头找我算账。”他露齿一笑,“那人心肠歹毒又十分厉害,我自认不是他的对手,万一他抽了我的魂魄百般折磨,那我岂不是生不如死?” 夏满奇道:“杀了我会惹到谁?” 是谁心肠歹毒又十分厉害? “你不知道?”阿古达木摸着下巴,感兴趣的打量着夏满,“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保护你,我觉得很好奇,所以就来看看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洛洛也怕那人,昨儿个晚上她还想杀你,在弄清楚那人和你的关系之前,她不敢再动手,你且放心你的安全就是。” 灼华闻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夏满哼了一声:“她想杀我?那也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 “相信我,她绝对有这个本事。”阿古达木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她是巫神殿最年轻的巫女,五岁的时候就得到了兽魂的承认,她天赋极高,而今已经有自己的本命灵兽,还会一些旁的邪门手段。我都不敢轻易招惹她,若非忌惮大师兄,你真当她会怕你?” 夏满满心好奇:“大师兄,你们大师兄是谁?”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他不想让你知道,我哪儿敢让你知道?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阿古达木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的转身往下走:“长须兽要拉上来了,我得赶紧下去,看看能不能用个好价钱买下来。” 夏满怔了怔,对阿古达木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和话嗤之以鼻:“有毛病吧这人。” 肩头一暖,夏满回头:“先生。” 宇文默嗯了一声,看着下方没有说话。甲板上绞索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在一众强壮男人们齐心协力的口号声中,一动不动的长须兽终于被拉了上来,哗啦一声摊在了甲板上。 它体长约莫有十丈,浑身圆滚滚的,皮肤粉红,硕大的脑袋连着身子,没有脖子没有四肢,脑袋前方靠近身体的地方张满了数丈长不等的触须,从头部下方延伸到肚腹一直到尾部长着一丈宽的鳍,其上骨刺根根,看得分明。 拉上了这个大家伙,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出价的出价,评头论足的评头论足,甲板上一时十分热闹。 夏满很是跃跃欲试。宇文默牵着她的手也去了一层,挤过人群站到了长须兽身边。夏满着迷的看着它身体表面粉红色的皮肤,距离近了看它的皮肤下光彩流动,十分漂亮。 影魅也从夏满的胸口钻出了小脑袋,很是惊叹的打量着。宇文默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币,找到捕兽人递了过去:“一滴血。” 捕兽人接过金币抛了抛,冲着几人一笑,随即分开人群领着他们去了长须兽身边,铁矛刺进去的地方,伤口正在蠕动着愈合,表面蒙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不见任何血迹。那人一脚踩到妖兽身上,双手探进伤口里用力一撕,金红色的血液顿时流淌了出来。 宇文默递过一个玉瓶,装了流出来的那一滴血。说是一滴血,也灌满了整个玉瓶。几乎就在血液流出来的同时,伤口又蠕动着愈合了。 他拿好装了血的玉瓶,领着夏满往回走,夏满不由得更加好奇:“先生,买这个血有什么用?” “给影魅吃。”他道,“影魅要成长,就必须吸食各种不同的血液,越是强大的妖兽,对它的成长越有利。这次出航对它来说也是个机会。” 影魅闻言在夏满身上激动的不行,跳到宇文默的肩头,狗腿的捧着宇文默的脸颊拿自己小小的身体使劲去蹭他。 宇文默伸手两根手指拎住影魅,将它从自己的肩上扯了下来,放回到夏满怀里,顺带也将玉瓶给了她:“别让它吃太多,余下的我还有旁的用途。” 夏满应了一声,打开玉瓶倒出了一小滴,金红色的血液像珍珠一般滚到了她的掌心里,影魅立刻捧着吃了下去,一副大为满足的样子仰面朝天倒在了夏满怀里,揉了揉自己黑乎乎的小肚皮。 下方又响起了阵阵惊呼声,船舷旁座座庞大的□□再度就位,夏满好奇的往下看去,只见下方的沙海中,无数长须兽正在沉沉浮浮,在前方一头犹如小山般庞大的头兽领导下前进。金色的阳光下,长须兽的皮肤反射着瑰丽的花纹,十分壮观美丽。 船老大不敢托大,头兽那般大小,触须已经可以轻而易举的攻击到上方的船只,当下下令转航,避开了长须兽前进的航道。 夏满道:“这些妖兽,都是生活在沙子中吗?” 宇文默摸了摸她的头顶:“对这些妖兽而言,沙海就仿佛大海之于鱼儿一般。墟海才是西荒死亡之海名称的真正来源。这一片广袤的沙海上,不管是什么在上面行走,都会不知不觉就被其下突然出现的妖兽捕杀。这里是片禁地,只有这种漂浮在高空的大船敢在这里出没。” 夏满点了点头。 明黄的大殿里,萧辛帝看着面前的金黄色药丸,神色闪烁不定。 烛光照耀下,那药丸表面金光流转,看上去灵气非凡。 这是灵女在太极殿里独自呆了两日后,请人送出来的药丸。 大殿里宫人们垂手而立,仿若墙边的布景一般。宁公公立于萧辛帝身侧,微微佝偻着身体,不敢抬头。 萧辛帝终于将视线投到了他的身上:“这是灵女差你送过来的药丸?” “正是。”宁公公道,“灵女嘱咐老奴,此等灵丸同圣上先前所服的相比,尚有差距,她还须在那处静闭数日,以期搜集残余的灵气,得到更多的灵丸。不过这一粒灵丸,已暂时可缓解圣上七日的血肉崩解之局,圣上服下,便可延续数日。” 萧辛帝看着那灵丸良久,突然开口:“去请皇后来。” 宁公公心里一惊,恭敬应下:“是。” 王皇后拒绝了宫女的搀扶,自己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进了大殿。 殿上那个身姿挺拔,满身威严的男人,是她的夫,更是她的君。 听见响动他回头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细细的打量过她,不带丝毫厌恶的仔细看着她的眉,她浑浊的眼,她苍老的皮肤,她花白的头发,还有她苍老的身形。 他缓缓走向了她,平伸的手掌里有一颗金光流转的丸药:“朕同你几十年的夫妻,而今朕有幸得道,自然不会落下爱妻你。服了这颗药丸,你便可同朕一般,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王皇后定定的看着他手里的药丸,又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么拙劣的,一眼就可看穿的谎言。 不过是想让她为他试药罢了。 她肃容一笑,接过药丸吞了下去,向着萧辛帝行礼:“妾身谢圣上恩赐。” 第110章 洛洛看着下层甲板上正围着新捕上来的沙兽好奇围观的夏满,忍不住哼了一声,看向一旁的阿古达木:“我的人告诉我,你私底下去和那个贱婢接触了,是不是?” 阿古达木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甲,漫不经心的回答:“是啊,去问问她和大师兄什么关系。” 洛洛的眼底闪过一丝抑制不住的紧张,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她和大师兄什么关系?” 阿古达木抬头看向洛洛,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你想知道,你自己去问啊!” 洛洛瞬间变了脸色,拂袖而去,噔噔噔跑下了甲板,直奔着夏满去了。 阿穆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明知道她紧张撒合辇的事情,何必这么撺掇?” 阿古达木伸了个懒腰:“因为我也好奇啊行不行?昨儿个我去问那丫头,她一问三不知,连人是谁都不知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阿穆尔道:“撒合辇此行必然是隐姓埋名改变身份,她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阿古达木嗤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个魔鬼对什么人这么上心过?悄无声息的暗中保护?他撒合辇做一分的事情,也要让你知道十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像是他的所作所为?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确实好奇。” 阿穆尔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若有所思的看向下方。阳光下夏满的半张侧脸正好掩盖在精致的覆面下。阿古达木撑着自己的脸颊,往嘴里扔了个葡萄:“再说这个丫头,漂亮……”他撇了撇嘴,这种黄毛丫头,能有二公主漂亮?这么花骨朵的年龄,怎么看,也不像是符合撒合辇的口味,他喜欢的一向都是性感热烈美得奔放的女人。他看了身后的阿穆尔一眼,“师兄,难道你不好奇?” 夏满正弯腰看着面前吱吱叫着在甲板上一边躲避,一边向着四周围观人群露出獠牙和利爪威胁的沙兽,冷不丁背上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往前一个踉跄,沙兽受到这突然的逼近,原本就紧张的小家伙顿时炸了毛,尖利的叫着向着夏满的脸扑了过去,幸好灼华和青黛反应奇快,灼华抱住夏满一个旋身,青黛长剑出鞘,一剑就斩下了那沙兽的头颅,鲜血飞溅。 夏满站定回头,对着身后趾高气扬的洛洛怒目而视,方才她猝不及防,若是沙兽正面扑了过来,轻则伤了她的眼睛和面容,重则会要她的命,这种小东西可是极擅长咬断猎物的脖子。 夏满眼底怒气升腾,小手在腰间一按,短剑出鞘。洛洛轻蔑的哼了一声:“就凭你?” 夏满欺身而上,洛洛迎战,她身后跟着的侍女动了手,灼华与青黛便也卷入了战局中。双方一交手,原本熙攘的甲板上顿时空出一大片,人们纷纷躲避却并不走远,眼见是两个漂亮小姑娘动了手,更是在一旁起哄叫好。 夏满以身法清灵见长,眼前这个小姑娘身法却不在她之下,双方错身交缠了许久不分胜负,因为身形极快的原因,甲板上只见两团模糊的影子在交错。 阿古达木看了片刻,打了个响指:“那个漂亮小姑娘要输了。” 洛洛越打越是火起,眼见动了真火手下越来越黑,眼底杀机隐动,就在她要下杀手之时,手腕突然一紧,洛洛回头,阿穆尔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紧紧抓住了她:“好了!” 洛洛用力挣了挣,脸庞通红,怒喝道:“放手!” “好了好了。”阿古达木施施然走到洛洛身边,“打也打了,气也撒了,你还想真把她怎么样不成?” 夏满退后半步,轻轻揉着手腕。眼前这个女孩子极为厉害,是她到现在为止,遇到的对手中最为厉害的一个。方才若不是那个大汉拉住了她,胜负难说。 阿穆尔抱了抱拳:“姑娘,得罪了。” 洛洛忍不住跺脚,怒道:“师兄,你为何要同她赔不是?!” 阿穆尔冷冷看了她一眼:“若是捅出了大篓子,我们也护不住你,你要是觉得你有法子同他交代,你便为所欲为就是。” 洛洛一噎,悻悻的退后了半步想走。 “站着!”夏满低喝一声,“你三番五次找我的麻烦,就想这么算了?” 洛洛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轻蔑的一笑:“哦。那你想如何?” 夏满原本想说什么,突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看着洛洛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怎么,你连你大师兄的话,也敢不听了?” “你!”洛洛怒容满面,想要说什么,终究不敢,只是对着她怒目而视。 夏满想起阿古达木同她说过的那些话,笑了笑,歪着头天真的看着她:“原本他同我说,他那个师妹又老又丑脾气又大,我还不敢相信。毕竟巫神殿最年轻的巫女嘛,破船还有三千钉,怎么也不至于是他说的那个样子,今天见着你我才知道,他这还是嘴下留德了。” 洛洛的脸上几乎能滴下血来,上前一步,手中长剑铿锵出鞘一半,咬牙切齿恨不得能生吞了她:“你说什么?!” “看你年纪也不大啊,怎么这么年轻,耳朵也不好使了?”夏满眨了眨眼睛,“要不要请个大夫好好给你看看?我刚才说,你大师兄说了,你又老又丑,脾气还大!” “我要杀了你!”洛洛眼睛血红,挥舞着长剑又向夏满扑了过去,阿穆尔从旁阻止,她怒极攻心,长剑一挥便攻向了阿穆尔,后者神色一沉,只是洛洛正在气头上他又不能伤了她,一时间反而是他二人陷入了纠缠。 阿古达木走到夏满身边,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看着挺漂亮一个小姑娘,怎么心地这么坏?” 夏满哼了一声:“你们都是好人。” “小满。”身后传来宇文默的声音,“不要胡闹了。” 夏满回头,老实的收了手中短剑低下头:“先生。”随即她又有些不服气的抬头指了指一旁正在发狂的洛洛,“是她先惹我的。好端端的推我一把,沙兽差点伤了我的眼睛。” 她的声音里都是委屈,他伸手握住她的脸颊,仔细端详了片刻,确定她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方才看向一旁的阿古达木,只一眼,阿古达木莫名的感觉到了危险,后背不由得发冷,汗毛直竖。他下意识的收起了散漫的态度站直了身体,然而面前那个男人已经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背过了身去,护着那个小丫头转身离开了。 夜幕低垂,昭阳殿里点起了灯,宫女们小心翼翼的举着宫灯并列两旁在一旁照明,偌大的大殿里,王皇后身披轻纱长袍端坐在梳妆台旁,看着灯火辉映下铜镜里的自己。 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灯光和镜面的折射让人的形象有些模糊不清,即使如此,也能分辨出镜子里的并非一个耄耋老妇,而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妇人。 这是她年轻时的样子,又并非她年轻时的样子。即使是她最美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的姿色,丰润的唇里满是健康血气才会带来的妩媚,眼如秋水潾潾。 她曾经在这个宫里,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见过这种妖艳的,不似人的美。 詹贵妃。 那个曾经宠冠六宫的女人已经死了,最后像一摊烂肉一样,散发着陈年*的气息,将死亡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皇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细长柔美的手指,青葱似的指甲。几日前那枯瘦泛着老人斑的手仿佛只是错觉或是一场噩梦,她的身体再度变得轻盈,她的耳朵变得灵敏,她的视线变得清楚,久违的活力回到了这具身体里,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熊熊的燃烧。 砰的一声巨响,昭阳殿的大门被推开,萧辛帝大步进入室内,用力掰过了王皇后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他看着她的脸,眼里满是惊艳,赞叹,然后便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他扬天狂笑,那笑声酣畅淋漓:“好,好,好!来人!”萧辛帝猛地转身看向身后的魏尚,魏公公小心上前:“圣上?” “去,守在太极殿外,圣女再有丹药送出,立刻送到朕手中!”他顿了顿,满面红光,“传朕口谕,封圣女为护国圣女,着礼部准备……哈哈哈哈哈……” 这个男人来去如风,狂傲无礼的闯入,大笑着旁若无人的离去。唯有大敞的宫门外隐隐传来他的笑声。 风有些冷。 天上零星飘了些雪花。 魏公公小心的向着王皇后行了一礼,赶紧追着萧辛帝去了。 值夜的女官怕王皇后着凉,赶紧去关闭宫门,王皇后抬起了手,阻止了她们。 她披散着一头过膝的长发,身后的纱袍逶迤在地,半透明的纱袍里隐约透露出雪白丰腴的曲线,一路的宫人们却深深的垂着头,无人敢抬头窥那春光一眼。 她迈过了宫门高高的门槛,走到了白玉铺就的长廊下,又顺着同样玉质的石阶走到了殿前广场。 粗粝的石砖磨砺着脚心,有些疼,有些冷。 她抬起手接着天上的雪花,零星几点落到她的掌心,很快就化了。 一匹黑马悄无声息的拐进一条暗巷,一个黑衣人急匆匆下马,经历重重机关的暗道,半个时辰后出现在了镇南王府后院的书房中。 书房里仅点了一盏油灯,镇南王萧诚的身体隐藏在屋子浓郁的黑暗中,隐隐只能看见一个轮廓。黑衣人不敢多看,行礼后奉上手中的密函,一双手从黑暗中伸出接过了那密函,奉到萧诚手边,然后那身影又悄无声息的没入黑暗中不见。 跪于下方的黑衣人一动不敢动,听着上方翻动书信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今夜子时。” 黑衣人心里一震,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应道:“是!” 第111章 冰冷的雪粒落到脖子里,丝丝的凉。正阳门城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搓着手捂到嘴边哈了口热气跺了跺脚。 眼瞅着已经到了换班的时候,冬日里守宫门这个活,上半夜还好,下半夜是个苦差,从子时开始到寅时,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空旷的宫门前寒气无可抵御,换班下来的兄弟们若是不蒸上半个时辰,都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温度。 他也是托了上峰,这才排了上半夜的活。想着再忍耐片刻就可以回家美美的洗个热水澡睡上一觉,眼下的寒气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黑夜里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子时正。城守挥了挥手,示意宫门前集结的兄弟们跟着他走,一边掏出了腰间的宫牌和迎面而来的同僚交接。他向着对方的城守递出了宫牌,一边笑着打了个招呼,然而他的手递到一半,便感觉到心口一凉。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对方手里寒光闪闪的长剑,又看向对方的脸。平日里带着笑的脸上眼下只剩下肃杀的神情,城守最后倒下时隐约看见后方的黑暗里,密密麻麻如潮水一般的军队,正向着皇城悄无声息的涌来。 不到片刻的时间,反军便已攻破了宫门,经过外三殿,直奔内三殿。反军终究是惊动了宫里的防卫,示警的钟声响起,到处都亮起了熊熊燃烧的火把,隔着远处看去,就像是皇宫里突然出现了数道火焰组成的长龙。那是宫里集结的防卫御林军正在紧急调动。 萧辛帝被钟声惊醒起了身:“发生什么事情了?” 因为太极殿眼下被圣女占用的原因,萧辛帝暂且歇在泰安殿。这里是内三殿里最靠里的一座大殿,原是太皇太后的寝宫。魏尚强忍着内心的惊慌,走到榻边行礼道:“回禀圣上,有贼子攻破了宫门,眼下御林军正在抵抗。” “什么?!”萧辛帝大惊,掀开身上的锦被下了地,“贼子如今已到哪儿了?可知是何人犯上作乱?” “回圣上,贼子突破了外三殿,但被单将军率军阻挡在奎安门外。反军……”魏公公不敢详说,“似是镇南王的旗号。” 萧辛帝闻言大怒:“逆子!”他将手边的玉器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气得浑身发抖,似乎只能说出这两个字来,“逆子!” “圣上。”魏公公躬身道,“单将军怕扰了贵人们,让老奴将娘娘们请到一处,事发突然,老奴擅自做主,将娘娘们都请到了最北的静心殿暂时躲避。” 萧辛帝并不关心那些莺莺燕燕去了何处,阴沉的看着魏尚:“太极殿眼下如何?可将圣女请出来了?” “圣上,单将军分拨了重兵在太极殿外防卫,眼下尚且安稳。至于圣女……圣女传话任何人不得惊扰,大殿的门不开,臣等也暂且没有办法。” “不要惊扰圣女。”萧辛帝在最初的愤怒过后,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阴沉得可怕,转身在榻边缓缓落座,“那逆子以为凭他手边的一点人马就妄图改朝换代,未免太天真了点。既然他敢进宫,朕就让他和他的人有来无回。”萧辛帝扭头看向魏公公,神色如冰,“去御书房取朕的玉玺来。” 魏尚深深行礼:“是!” 魏尚刚出宫门就在长廊上迎面遇到了王皇后,赶紧行大礼:“皇后娘娘。” 王皇后对他视而不见,越过他走向泰安殿。 天气很冷,王皇后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在头顶用发簪挽了个松松的发髻。寒冷让她的皮肤更加的白,不见血色,如同玉雕一般,不似真人。 她的身边仅带着一个挑着灯笼的小丫头,在一旁安静的陪候着。临近大殿前她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那小丫头一眼:“不用等我,回昭阳殿候着。” 小丫头福了一福:“是。” 萧辛帝听见脚步声不耐的回头,原以为是魏尚去而复返,未料想却是王皇后,略微的诧异后眼底的不耐更浓:“身为皇后你不同她人一起在静心殿好好的待着,在这个时刻安稳人心,跑到朕的寝宫做什么?!” 王皇后恭谨的福了福身,低垂时长发顺着肩头瀑布般滑落,露出了雪白的肌肤:“臣妾担心圣上安危,是以前来,还望圣上息怒。” 软哝的语调,美丽的容颜,仅仅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身体。萧辛帝心里的不耐和怒气平息了些许,想到旁的,却又忍不住冷笑一声:“你生的好儿子!朕还在呢,就想着送朕归西,他来做这个皇帝!” 王皇后一动不动的垂着头,沉默不语。 萧辛帝像一头困兽般在寝宫里来回踱着步,火光和打杀声尚在很远的地方,内宫深处听得隐隐约约并不分明。萧辛帝却觉得那些火就如同在自己的心口熊熊燃烧一般。 他一个转身后一惊,王皇后不知何时起了身,正站在他身后。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殿内火光映照下,她的眸子深处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熊熊的燃烧。萧辛帝一声怒喝:“谁允许你这么放肆?!”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王皇后突然手一抬一挥,萧辛帝感觉到喉间传来了一股凉意,紧接着是一股温热,再然后尖锐的疼痛才弥散开来。温热的,鲜红的血像瀑布一样从他的颈侧喷薄而出,在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身上泼洒上了无数的血点,他想怒骂质问,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却只能徒劳的捂着自己的喉咙发出意味不明的呵呵声。 魏尚取了玉玺匆匆赶回大殿,却只见萧辛帝躺在血泊中捂着脖子抽搐,而他身前,原本一身雪白长袍的王皇后此刻半个身体都染上了鲜血,正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地上的萧辛帝。 魏尚啊的一声惊叫,玉玺掉落在地上。听见响动王皇后回过了头,她的脸也被喷溅的鲜血涂满,看上去触目惊心。魏尚吓得语无伦次,连连在地上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王皇后缓缓走向魏尚,拾起了地上掉落的玉玺抱在怀里,仍是对他视而不见,越过大敞的宫门走了出去。 静心殿的大门突然开了。 殿内原本就胆战心惊的一众女眷们吓得发出尖叫,在昏暗的宫殿内茫然的奔跑,只想将自己隐藏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一盏宫灯出现在大殿门口,进来的不是别人,是满身鲜血的王皇后。 大敞的宫门外冷风呼呼的刮着,灯笼里的火苗因此跳跃个不停,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王皇后孤零零的站在大门处,冷风拂着她的衣袍和散披的长发,映着满身的血色如同厉鬼一般,无人敢上前。 王皇后在门口站了片刻,抬脚走向内里。她的身上带着一种让人威严不容置疑的气息,让躲避在内的女眷们纷纷垂了头,只希望能够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不要被她注视。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萧嫣然的面前。 王皇后挑着灯,看着缩在最角落里的这个女孩子。十几岁花一样的年纪,原本是人生中最美的时候,此刻的她却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和半月前相比,瘦的几乎脱了形。她仰头和她对视着,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深沉不见底的疯狂和恨意。 王皇后握紧了手里的发簪,这是特制的金簪,内里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正是靠着这把小刀,方才她夺走了萧辛帝的命。 她的手按到了萧嫣然的脖子上。 肮脏。 让人觉得恶心。 孽种。 她注视着萧嫣然的眼睛和脸庞,眼前却不期然的出现了十几年前她满月那日,镇南王妃抱着孩子喜气洋洋进宫的样子。这是她嫡亲的孙女,她宠她爱她,视她珍爱如同自己的眼睛。 那个小婴儿在她怀里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同样的眼睛天真无邪的看着她,下意识的握紧了她去逗她的手指,让她满心柔软,满心欢喜。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温柔,手离开了她的脖子,转而替她抚平了脸颊边的乱发。她将怀里的玉玺塞到她怀里,轻声道:“一定交给你父王。” 语毕手一转,发簪刺入了自己的心窝。 萧嫣然蓦然睁大了眼,看着王皇后在自己面前,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 当正阳门处第一缕血腥味弥漫的时候,黑夜里苏优图便睁开了眼。 他像一缕幽魂般,轻而易举的混入了叛军的军队里,借着夜色和宫殿层峦叠嶂的阴影掩盖,进入了外三殿。 一入宫门,就像陷入了泥沼之中,寸步难行。御妖阵感受到了他的到来,法阵自行运转开启,发出了示警的钟声,只是掩盖在旁的钟声下,混乱中并没有人察觉。 他弥散成了灰色的烟雾,艰难的顺着长廊缓缓前进,所有宫殿顶上的望天兽纷纷转过了头,紧紧盯着他所在的方向,若是在平日他早已暴露了行迹,只是此刻宫里一片混乱,并没有人注意到望天兽的异像。 这是天赐良机,大概也是他进入大辽皇宫动手的唯一机会。 他径直卷向内三殿的太极殿,拼着法阵的压制和反噬带来的伤害,毫不犹豫。 太极殿内,一袭白衣的青央长身而立,这里早已不是往日的样子,大殿四处都被她绘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金红色的符文流转着妖异的光芒,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眼睛。 青央猛然回头,警惕的看向身后虚空中的一点:“谁?!” 灰蒙蒙的烟雾聚集到一起,逐渐显出了苏优图的身形。青央警惕的后退一步,却不得不低头行礼:“司祭大人。” 苏优图不言,抬头打量着四周。他的情形看上去很可怕,浑身青色的血管涌动突出体表,皮肤一阵青一阵白,时不时有可怕的裂纹出现在他的身体表面又弥合消失,他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他对青央视而不见,只是观察着大殿里的情况。青央行礼之后便也沉默不言,立于一旁。 最终,他走到了一处。这里是整座皇宫里让他感觉压力最为庞大的所在,也是御妖阵真正的阵心。仅仅是站在这里,这具躯体已然快承受不住,就要崩解成肉泥。 他身上所有灰色的烟雾都涌向地面那一点,顺着地面的砖缝渗透了进去,就在同时,一道黑色的鞭尾悄无声息的从地面破土而出,直刺青央的后心。一道青光闪过,一只拳头大小的青色鸟儿如同闪电般离开了雪阳的身体倏然撞破大殿的窗户没入了远方的黑暗中。 苏优图甩掉了尾巴上雪阳的尸体,看着夜空笑了笑。 逃得真快。 第112章 灰色的雾气顺着地面的砖缝往下渗透,经过泥土,石头,一直往下,到了地底极深的地方,空中浮现出了金色的纹路。雾气一碰到那纹路就嗤嗤燃烧着烧了个精光。雾气小心翼翼的避开了那无处不在的金网,在空中显出了苏优图的身形。 他抬头四处打量,这是一处极为广阔的空间,视野所及,均在金网的笼罩之下。金网延伸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看不到边际。 金网下是金红色的海洋,海水表面燃烧着火红的火焰,让这处地底的空间充斥着狂暴的热力。 苏优图凌空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头绪。这金网就是御妖阵的阵纹,这么庞大的法阵单凭他一人根本束手无策。 什么东西滴滴答答滴落到金网上,他低头看了看,是自己的身体裂开了巨大的伤口,鲜血浸透了衣物,落到了下方的阵纹上。 法阵被触动,鲜血碰触的那一小片安静的燃烧着金色的符火。许是感受到了法阵的异常,下方金红色的火焰海洋突然变得狂暴,汹涌的涌动着。 不对。 苏优图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了狂喜的神色,不由得向着那阵纹靠近了些。金网下,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从金红色海洋中浮现,同样向着他靠近。 一道宏大低沉的声音在地底响起:“你的时间不多了。” 苏优图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和血液正在缓慢离开他的身体,漂浮在空中形成了一层迷蒙的血雾。这具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他点点头:“约莫还有一刻钟。” 那道声音道:“你没法带我出去。” 苏优图的眼底掠过一丝紧张:“我尚未有自己的本命神兽,若是你肯同我缔结本命契约,我自然便能带你出去。” “就凭你?!”那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巨大的眼睛里满是嘲讽,“我若同你缔结了本命契约,姑且不论反噬的力量就足够能将你震得魂飞魄散,你既然同我缔结了契约,我的力量又远远强大于你,你除了被我同化同样化为这御妖阵下的冤魂外,还能有什么结果?!” 苏优图眉头皱了起来,他压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错过了,又不知多少年后,才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别骗我了,小子。”那道声音道,“我虽然被压制在这里不得动弹,御妖阵所在,就是我的眼。你玩的那些小把戏,还有那只小青鸟的事情,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青鸟带出了我在这里的消息,出去只是时间的问题。” 苏优图沉默了下来。 这几句话的功夫,他看上去已经十分恐怖。半个躯体的血肉都消失,露出了内里的肌肉,血管,内脏和骨骼。 “所以。”那道声音懒洋洋的道,“我只要在这里继续等就行了。” 苏优图心里电转:“青鸟没法传出你在这里的消息,只要她飞出皇宫,就会被我的人杀死。” 那道声音也沉默了下来。 “好好想想吧。”苏优图盘膝在虚空中坐了下来,“我还有半刻钟的时间。若是这半刻钟里你没法做出决定,这具躯体死了,我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你。要知道除了你,还有羌尧和兀离同样是我的选择。我想它们应该很乐意离开囚禁了它们数百年的地方。” 那只巨大的眼睛复又沉入了金红色的海洋下。苏优图看上去面无表情,实则心里焦急万分。费尽心思终于寻到了望天所在,若是功亏一篑,足以让他饮憾终生。 “当年大战。”苏优图缓缓道,“墨合陀被无念大师斩于马下,羌尧被俘,其后不久兀离被杀,若非它可于灰烬中重生,这世上早已没有它兀离的影子。孔雀河道里,你陷入万军之中力战不敌……”他的声音带着蛊惑,“望天,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外面天空的颜色,空气的味道,还有自由飞翔的感觉?你就甘愿永远在这里这么被囚禁下去,再等数百或数千年后,或许某个还不如我的人出现尝试将你带走?” “就算我愿意和你走,也没有办法。”那道宏大的声音再度响起,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息下,下方金红色的海洋汹涌澎湃,巨浪滔天,“御妖阵根植在我的身体里。要同你缔结本命契约,为了不让你死,我就必须压制自己的力量去适应你,将反噬降到最低。化为幼兽和你一起生长,这是最为安全的做法。可是眼下,我就算稍微收敛自己的力量,都有可能被御妖阵碾压成粉末,何况化为幼兽?你要想带我走,除非你有能力拔除我身体里的御妖阵,否则,毫无办法。” 金红色的海洋动荡着,御妖阵金色的纹路便也随着波涛起伏,这是为了让苏优图看清楚,那下方金红色火焰一直在被金色的纹路吸收,那道声音问道:“你有法子拔除御妖阵么?!” 苏优图不言,半晌后,无可奈何的轻叹一口气。 “小子。”那道声音道,“你能找到这里,自然并非常人。若是他日你有能力拔除这御妖阵,或是有别的办法带我出去,我甘愿同你缔结本命契约,成为你的本命神兽,臣服于你。” 苏优图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他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砰的一声,在地底爆为了一团血雾,随即被高温蒸发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那道声音惋惜至极的叹息了一声,地底又恢复了寂静。 天亮了。 战斗已经结束,昨夜的硝烟消失不见,皇宫里仍然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御林军,他们在负责清理尸体。宫人们提着桶和木刷,跪在地上费力的清洗地上的血迹。即使坐在大殿最深处,也能听见外面清洗地面的擦擦声。 萧诚微微皱起眉头,这无处不在的噪音让他有些心烦。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看向面前的桌面,玉玺被仔细的放在一方锦盒里,陈列在他面前。 魏公公颤巍巍的跪在下方,浑身抑制不住的轻轻颤抖。 萧辛帝的尸身已经收敛,王皇后的尸体也被清洗换上了华服大敛在厚棺中,而今帝后的灵柩都暂时放在祭庙里。 萧诚转头看向地上的魏公公,手指轻轻抚过玉玺表面。这是一方极品美玉,其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那是符文。 从最初萧华帝至今,传国玉玺已经在数位辽帝手中使用。人人皆知皇宫里有大阵,而传国玉玺就是用来控制大阵的钥匙。 萧诚合上了锦盒,看了地上的魏公公一眼,温言道:“平身吧。” 魏公公的身体伏得更低:“罪臣不敢。” “魏公公尽心伺候先皇,何罪之有?”萧诚微笑道,“若论这宫中,还有谁能比公公你更熟悉?而今乱局难定,本王还仰仗公公帮扶一二,天气寒冷地上凉,公公需得小心寒气入体,仔细自己的身体才是。” 魏公公的心砰砰乱跳,深深的叩头:“谢圣上。” 萧诚的嘴边浮起了一丝极淡的微笑,转瞬不见:“公公错言了。”他亲自走到了魏公公的身边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公公请起。” 远在千里之外的武陵镇,阳光并没有在这里洒下它的温暖。一大早便乌云压顶,厚厚的云层让天空一片昏暗,让人心情压抑。 白先生撑起窗看了眼今天的天色,转身点了蜡烛照明,在齐先生身旁落座:“看来还有雪。” 他们来了几日,大雪便下了几日,中间偶有短暂的停顿,其余时刻不间歇的飘飘洒洒。齐先生原想在镇子里买个院落让众人落脚,岂料这个小镇实在不大,又正逢寒冬,空着的屋子没有经过事先的准备和修整无法住人,他们便依然落脚在客栈。 果然不到片刻,大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众人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大雪封门又无处可去,一些先生们便闭门不出修行,偶尔几个人碰面下下棋聊聊天便算是消遣。 白先生闲来无事在整理医撰,齐先生在一旁看符阵图,这是将来黄司殿祭庙的地基符阵。屋子里十分安静,蜡烛灯芯偶尔爆起的噼啪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当下面大堂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时,楼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两位先生以为是镇上的猎户来给客栈送货。客栈里冷不丁住了这些人,所需的吃食不少,幸好武陵镇虽然不大,物产倒还丰富。即使是隆冬,经验丰富的猎人们也能猎到野物。借着这个机会发一笔小财他们也很乐意。 白先生道:“走,看看今儿个猎到了什么。” 这也算是他们难得的消遣。齐先生点点了头,二人下了楼,却只见大堂里并没有来送货的猎户,而只有一个冻得半死的年轻男人。客栈老板拿来了厚厚的毯子裹在他身上,又拿来了烈酒让他喝了暖身,安置他坐在壁炉旁。 听见脚步声那年轻男人抬起了头,看见齐先生脸上惊喜交加,忍不住起身却脚下一软跪倒在地:“齐先生,奴才可算是见到您了!” 齐先生一怔,随即认出了来人,不由得奇道:“丁公公?” “正是奴才。”丁公公在小二的搀扶下起了身,复又在软椅上落座,他冻得厉害,露在外面的手指上都满是冻疮,丁公公流下了两行热泪,“奴才还以为会把命就这么丢在冰天雪地里了,幸好老天垂怜,终是让奴才寻到了您!” 齐先生皱起了眉头在丁公公身旁落座。丁公公是魏公公的徒弟,也是他的干儿子,可以说是大辽宫廷里内侍的第二人:“谁让你来寻我的?” “是魏公公。”丁公公道,随即将魏公公嘱咐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事关重大,魏公公自己不敢定夺,圣上……圣上他又……是以嘱咐奴才务必要寻到您,将此事告知。” 第113章 原天策六十一年,大辽改年号为泰安,萧诚帝登基,立原镇南王世子萧安为太子,镇南王妃王玉为后。 这等大事的消息还远远没有传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武陵镇。如今正是大雪封山的节气,加上朝局不稳,恐怕要等到明年春末,官驿才会慢吞吞的将这个消息传播到大辽最西边的这处边境小镇来。 客栈里,齐先生眉头紧皱,立在窗边看着外面飘洒的鹅毛大雪。站在窗口看下去,司殿大人的灵柩早已被厚厚的积雪所掩埋。众人没有轻易去动司殿大人的灵柩,至少这样的天气,尚可以保存尸身不腐。 西陵城大水的事情,天机殿众人当时也有所耳闻。只是萧辛帝派出了户部尚书冯诸前去赈灾,其后便对天机殿出手,天机殿自顾不暇,没有具体的去探听虚实。而今听丁公公一一道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齐先生。”孔司监道,“萧辛帝对我等早有杀心,那丁公公是萧辛帝面前的红人,他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我等无从得知。若是圈套……” 孔司监说的正是齐先生心里担忧所在。天机殿众人对魏尚和他的徒弟并无半分好感,当日国庙里他二人下旨逼棺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他让大家离开京城,就是为了远离那些是非,以保住性命为上。 齐先生沉默不语。 白先生道:“孔师兄,倘若事情属实,你我可能袖手旁观?” 齐先生终于转过身来:“魏尚此人虽趋炎附势,尚有一份良知。既然此事以崇德大师为托付,无论真假,我等均得去查探一二。西陵城事涉五源法阵,王朝气数与我等无关,却不能眼见无辜百姓受苦。”齐先生顿了顿,“只是眼下天气恶劣,此行颇有风险。依老朽之见,不若将此事告知众人,若有自愿前往者,当允其前往,若无人肯去,此事便放到开春后再议。” 白先生微笑道:“齐先生,学生愿意前往。” 孔司监哼了一声:“老夫也愿意同行。” 白先生诧异的看了孔司监一眼:“你不是怀疑此事乃是圈套?” 孔司监慢悠悠道:“明知是圈套,难道还要看着你这小娃子和其他人钻进去不成?老夫如今虽独臂却也并非废人,这等小小风险难道还不敢前往?” 齐先生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便由你二人同去。若有变化,可用符鸽求救。” 此去千里,就算符鸽真的送到了求救的消息,他二人怕也早已命丧黄泉。白先生却微微一笑应下:“好。” 大船上,洛洛面沉如水,坐在舱房的一角不言不语。 “好了好了。”阿古达木开口安慰道,“事情都过去两天了,你还气个没完不成?!” 洛洛突然失控的起身尖叫起来:“我要她死,我要她死!”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更何况,她还借大师兄的名,那般侮辱于她。洛洛心里怒火中烧,恨不能将夏满扒皮拆骨。 真让她死自然不行。眼下还没弄清她和撒合辇的关系,说不定她还有用。不过…… 阿古达木笑了笑:“让她死自然不可。你也不希望大师兄因此事惩戒于你,不过你要报仇消气的法子多得是,作弄作弄她也不算什么大事对不对?” 洛洛的视线转到了阿古达木的身上:“你有什么法子?” 阿古达木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玉瓶在手里抛了抛:“用这个如何?” 阿古达木手里拿的,是巫神殿的秘药。这种淡蓝微微泛着幽绿的粉末主要的作用是催发普通的野兽短时间内血脉膨胀化作妖兽供他们驱使。它有毒,毒不死人。人若误服了这种药粉,也不过就是失去理智一阵,就像发了癔症一般。等到药效消退,轻则浑身脱力,重则病上一段时日。 阿古达木晃着小玉瓶靠近了洛洛:“别说师兄不疼你。看你这么生气,师兄心里也生气。喏。那小丫头虽然吃食都是自家的,却不能不用船上供的水。这药粉使用的法子就不用师兄教你了吧?” 洛洛眼睛一亮,伸手去抢那玉瓶,阿古达木手一收道:“记着,事情尚未弄清楚之前,我可不想得罪撒合辇,只能小惩大诫,知道不知道?” 洛洛哼了一声,劈手将玉瓶抢了过来,白了阿古达木一眼:“胆小鬼。” 在这荒漠构筑的大海里航行,灼华小心谨慎,吃喝都是自带之物,但是洗漱却用的是大船上提供的清水。 每日船上的人会将两桶清水送到船舱,灼华会仔细查验过,才给夏满和宇文默使用。夜里夏满歇下前,灼华会替她换上轻便舒适的薄棉睡服,青黛则会将桶里的清水倒入水盆中,稍后供夏满使用。 如同往日一般,青黛将水倒入水盆后转身离开,此时一只小小的青色虫子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房间里布下的法阵并没有对这种小东西的到来产生感应,小虫子跳进了水盆中打了几个滚,它的身上淡淡的青色粉末漾开,悄无声息的溶化在水里,无色无味。小虫子跳出了水盆,又顺着门缝溜了出去,整个过程不过一个呼吸之间。 夏满梳洗完毕便歇下了。夜里大船上很安静,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到处都是大火,烧得她浑身滚烫。她想喊,喊不出口,想动,无法动弹。 豆大的汗珠浸出了她的皮肤,将身下的枕头和被子濡湿。黑暗中她的皮肤越来越红,似乎能看见血液在血管里急速奔流。 蓦然间,她睁开了眼。 原本漆黑的瞳孔消失不见,睁开了一双血色双眸,她从床上起了身,身体微微一晃就离开了房间。 夏满觉得这个梦迷迷糊糊,又很真实。迎面吹来的夜风清凉,很舒服。她惬意的微微仰起脸,感受着发丝在脸颊边轻扬,身体里那种烦躁的火热消失了许多。 现在的她,觉得很饿。 她动了动鼻尖,到处都是香甜的,血肉的味道。这丝丝香味顺着夜风进入她的鼻间,让她越发饥肠辘辘。 大船上很安静,那些好吃的都在一扇一扇封闭的木门后,不过也有零星一些在外面。 她静悄悄的朝着其中一个靠了过去。 她的身影完美的掩藏在黑暗里,无声无息,这是镌刻在她血液里狩猎的天性。她自然而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猎物就在前方拐角的地方,尚且一无所知,彼此交谈着向着埋伏中的她靠近。 此刻的夏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原本能够理解的语言落到她耳中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嗡嗡声,她的眼里对人失去了原本的认知,而只是香甜的,模糊一团淡红色会行走的食物,她的猎物。 她四肢着地,像真正的野兽一般。她轻轻动了动,动作优美,借着光影完全的隐匿了自己的身影和周围融为了一体,就算有人从她面前经过,也无从发觉。 待到那两人到了近前时她突然扑了出去,露出了指尖的利爪和嘴里的獠牙,一口咬断了其中一人的脖子,她手指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另外一人的喉咙,将其稳稳的压制在地。 只一个照面,她就完美捕获到了自己的猎物。 夏满的身后突然传来了尖利的吱吱声,是夜里出来捕食的刺猴,没想到会和夏满碰个正着。因为恐惧它紧紧抓着栏杆尖声大叫着,一边用力摇动发出响动,想要警告它的主人。 夏满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厉色,身形一晃,刺猴惊慌的想要躲避,然而下一瞬它已经落到了夏满的手里,她轻而易举的捏爆了它的脑袋,随即嫌恶的将它的尸体扔到了甲板上。 耳后传来破空声,夏满警惕的回头,又是一个猎物。这个猎物的味道更加香甜。夏满忍不住流出了口水,紧紧的盯着对方。潜意识里告诉她眼前的这个猎物很危险,她不可轻易图之。 宇文默落到夏满身后,看着眼前双眼血红,浑身沾满了鲜血的她。她的唇边尚且残留着殷红的血迹,血红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清明的神色,闪烁着危险野兽才具有的凶光。 她像动物般四脚着地,绕着他缓缓走了半圈。 她在寻找最佳攻击的角度和时间。 宇文默深呼吸平静自己,缓缓向着她伸出了手:“小满。” 她顿住了。她听不懂这句话,却莫名的对这声音很熟悉。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就在此时,夏满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和怒喝:“谁杀了我的刺猴!” 感受到妖宠出事,洛洛从梦中惊醒追了出来。她一抬头正好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夏满,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并没有察觉到夏满的怪异之处,她赤手空拳的向着夏满扑了过去:“我要杀了你!” “不可,危险!” 紧跟在洛洛身后到来的阿穆尔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深沉杀机,他纵身而出拦腰抱住洛洛躲避,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洛洛发出了尖利的惨叫声,她的一只胳膊被迎面扑来的夏满扯了下来,叼到了自己口中。 夏满嘴里叼着洛洛的一只手臂落到了桅杆上,匍匐着看着下方诸人,鲜血从断臂的伤口点点滴落,很快在甲板上晕出一小滩红色。 洛洛尖声大叫:“我的手,我的手!” 阿穆尔惊怒道:“她不是人!” 夏满看了众人片刻,突然一纵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出了大船,向着下方无穷无尽的沙漠跳了下去。 宇文默追到船舷边,冷风扑面,夏满已经不见踪影。 他毫不犹豫的也跟着跳了下去。 第114章 血月高高的挂在天上,四下里一片寂静。 一道小小的身影如流星般划过,落到沙海上,砰的一声闷响,激起层层涟漪。 血红色的眸子警惕的打量着四周,夏满叼着洛洛的断臂,行动敏捷的从撞击造成的沙坑中跳了出来,向着前方奔跑。 清凉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很舒服。空旷的沙海一望无际,这风,这沙海让她觉得很惬意。好像一直以来缠绕在她身体里的束缚被解开了,她感觉到了自由和快乐。 夏满停下脚步放下口中的断臂,蹲坐在地上仰头朝天发出了一声长啸。那声音不像小女孩的声音,宏大,悠远,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回荡。 沙海里听到这一声长啸,好多妖兽怪虫纷纷向着相反的方向逃避,而在沙海深处,原本一些潜伏的强大所在缓缓睁开了眼。 普通的妖兽入不了它们的眼,而眼下,正有一道美味冒失的闯入了它的领地,送上了门。 低头吃着手臂的夏满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沙海深处,她的眼里没有恐惧,相反的,充满了兴奋和嗜血的气息。 她也感觉到,有一道美味正从沙海深处释放着自己强大的气息,正朝她赶来。 半空中,宇文默骑在飞行傀儡上,在茫茫沙海上空搜寻。 他不敢轻易落地。死亡之海的名称并非浪得虚名,这片看着平静的红褐色沙漠下,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危险。 飞行傀儡的速度很快,夜风拉着他的衣衫,发出猎猎作响的声音。他的心里很焦急,又充满了自责和后悔。 如果他再仔细一些,再小心一些,小满也不会这样。 明知道对方是巫神殿的人,手段莫测,发生了矛盾之后他就应该第一时间下手以除后患。可是他还想着隐藏身份,若是这一次对方想要的是小满的命呢?他不敢往下深想。 若非他凡事过于隐忍,小满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沙海震颤着,细细的砂砾像是沸腾了一般,在地上小幅度的跳跃。夏满兴奋的在原地转了一圈,她感觉到猎物已经越来越近了,空气中对方释放着强烈的气息,用来标明它的身份。它是这一片沙海的王者,它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踪迹。它在昭告天下,它来了。 夏满再度转了一圈,猛然朝着天空一声巨吼,毫不掩饰的释放属于她的气息和对方对抗。两道看不见的气场撞击到一起,双方在见面之前以这样的方式交手了。气场撞击的边缘猛然爆炸,沙海里无数妖兽怪虫的尸体被炸的漫天都是,像下雨一样簌簌落到地上。 更远的地方,听见这一声怒吼和爆炸的妖兽们吓得躲避在深深的地下瑟瑟发抖。这是王者和王者的战斗,仅仅只是它们的气息,就让这些可怜的小妖兽们吓得失禁,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的心思和勇气。 飞翔在空中的宇文默也听见了远处那一声遥遥的怒吼和爆炸声,他拍了拍身下的飞行傀儡,快速赶往那处。 沙海的震颤越发剧烈,猛然间砂砾飞溅,一道巨大的头颅从沙海中探了出来。那是一颗巨大的虫头,紫色的甲壳在血月的光芒下泛着金属的光芒,头颅上的口器开合着,剧烈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无数尖锐的,像最锋利的长刀一样的虫脚满步它巨龙一般的身体两侧,它高高仰着头盯着前方沙海上那个小不点,对方甚至还没有它的一颗牙齿大,可是它却不敢小觑,它也能感觉到,对方是和它旗鼓相当的对手。 怪虫咔嚓咔嚓的开合着它头顶的巨钳,向着夏满喷出一口绿色毒雾的同时,巨大的头颅朝她扑了过去,它的毒有让猎物迷幻的功效,猎物只要嗅到毒雾就会失去行动力,傻呆呆的任由它吞吃入腹。 它的毒也很珍贵,喷出这一口毒雾它要精神萎靡很多天。怪虫一身铠甲刀枪不入,平日里只需要肉搏便毫无敌手。但是对于夏满,它一开始就尽了全力。 夏满对它的吸引力太大了,它迫不及待的要将她一口吞下。它能感觉到只要吃了她,它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形态的东西,那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渴望。 怪虫这一口毒雾喷出去,方圆数里都被淡绿色的雾气所笼罩。夏满根本无处可避,她受到了毒雾的影响,行动力变得迟缓,几乎就在怪虫喷出毒雾的同时,它的口器已经扑面而来,一口将她吃进了嘴里。 夏满将自己的身体紧紧缩成小小的一团避开了怪虫口器里一圈圈锋利的牙齿,像是一颗圆不溜丢的珠子一样径直滚向它的咽喉,落入了食道之中。 怪虫实在太巨大了,它的食道对夏满而言就像一口巨大的,深不见的的井,急速的下落中她舒展开了自己的身体,手指一伸,锋利的指甲□□了怪虫的咽壁中,往下拉出了数道血痕后,阻止了自己的下落。 怪虫正摇摆着头颅咔嚓咔嚓捏着自己的巨钳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突然动作一顿,感觉到身体里传来了一丝疼痛,就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喉咙,虽然疼痛并不剧烈,却让它十分难受。 紧接着,疼痛突然变得剧烈,有什么东西从内里撕破了它的身体,从食道闯进了别的地方。 怪虫人性化的复眼里出现了剧烈的恐惧,它强烈摇摆着身体,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对付在它体内的那个对手。片刻后,它的心脏一阵剧烈的疼痛,怪虫整个身体都从沙海下冒了出来,在地面上剧烈的翻滚着,长达数百丈的巨大身躯因为难以忍受的疼痛每一片甲片都在颤抖,这么巨大的妖兽垂死前的挣扎在沙海里弄出了难以想象的动静。四下里一片沙尘飞扬,方圆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终于它的复眼失去了光泽,变成了石头一样灰白的颜色,它巨大的身躯安静的蜿蜒在沙海上一动不动了。远远看过去就像有谁在这里修筑了一段紫色的长城。 它半开的口器中,浑身是血的夏满爬了出来。现在的她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整个身体表面都被粘稠的血液所覆盖,唯有一双血色双眸晶亮。她落到沙地上仰头朝天再度发出一声长嚎,那是胜利者的声音,附近沙海的所有生物都知道,这片沙海已经换了主人。 夏满的长啸声嘎然而止,她回过头警惕的看着半空中那个看着她的男人。 她略有些不安的往后退了退,将自己小小的身体隐藏在怪虫的甲壳下,从缝隙中盯着天上那个男人。 来不及了。 宇文默收了飞行傀儡,从半空中落到地上,缓缓向夏满走去,向她伸出了手:“小满。” 她没有动,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面无表情。 他再度轻唤:“小满。” 她从这个男人身上能感受到巨大的威胁。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猎物很危险,比方才的怪虫还要危险。 她应该杀了他。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凶光,猛然向着他扑了出去,身影快得视线无法捕捉,宇文默却手一挥,准确的抓住了半空中的她。 她的胳膊被他紧紧握住了,她威胁的龇着牙齿低低的咆哮着,双腿用力蹬着挣扎,踢到了他的胸口,他一声闷哼仰面倒在地上,她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的脖子毫无防备的出现在了她的嘴下。 夏满长大了嘴,眼里血色更盛,一口咬到了他的脖子上。 他没有躲避,紧紧抱住了她。 温热的血液进入她的口腔,她的心里却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疼痛。 她不能杀这个猎物。 她想杀了他。 她不能杀这个猎物。 夏满愤怒的咆哮着挣脱开他的怀抱放开了宇文默,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疼这么难受,她不安的在原地转着圈,紧紧盯着地上的他绕着他走来走去,时不时上前用手拉他一把或者拽他一下,他也毫不反抗,只是那么哀伤而心疼的看着她。 终于她确定了,她不能杀这个猎物。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让她很生气。 她仰头一声愤怒的咆哮,想要远远的逃离这个地方,离开这个让她难受的猎物。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脑后一疼,她暴怒的回头,世界却在她的眼中渐渐变得昏暗,她晕了过去。 毕竟还是人类脆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转变。 宇文默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包裹住还在流血的脖子,弯腰抱起了昏迷的夏满,走向了沙海深处。 隆冬时节,加上今年的天灾和气候的突变,往年即使冬日里还会冒着严寒讨生活的行商们也停止了做生意,难得的留在家里休息。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而今白雪铺地,没有半点人烟。 远远的,一片雪原上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是一辆围着厚厚青布棉帘的马车。驾车的车夫穿得如同粽子一般,将手缩在怀里抱成一团,他并没有挥鞭去驱使马匹,任由它们慢慢的走着。 这么厚的积雪,即使他将马儿打得半死,它们的脚程也未必会再快上半分。 马车里王秀才将铜炉里的火炭拨了拨,拣出几个烧得好的放到手炉里,小心的合上了盖子用棉套包好塞到自己妻子的怀里:“来,抱着这个,能暖和点。” 虽然用了厚厚的棉帘围住马车挡风,车厢里也生了炭火取暖,可是人在里面成天的坐着,身体也僵得像木头一样,尤其双腿,几乎失去了知觉。 王秀才扯过厚被盖在两人的膝盖上,摸了摸妻子的脸颊,叹息一声:“难为你了,这么冷的天气,还要跟着我往家赶。” 王氏摇了摇头道:“小叔寄来家书说公公身体不好,相公岂能不赶回去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孝字为天,这点苦又算的了什么?” 王秀才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只怕爹撑不到他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终于,前方出现了村落的影子。车夫反手拍了拍车厢的门,沙哑着声音道:“老爷,到了。” 王秀才闻言松了口气。这么在车厢里憋闷了半月,着实难受,加上归家心切,他顾不上外面的寒冷,披了外袍拉开车门出去坐在了车夫身边:“可算到了。” 车轮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越走越近,王秀才脸上疑惑的神情却越来越重,即使是寒冬,往日里远远的就能看见村子里的人气。家家户户都要烧炕取暖,每户人家屋顶的烟囱白烟不断,眼下村子里却一片死寂,别说白烟,犬吠都没有一声。 车入了村,吱嘎吱嘎响着经过一户户人家。家家门户紧闭,没有一丁点的动静。王秀才和车夫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那股气氛,终于马车停在了自己门口。王秀才跳下车去砰砰的拍打院门:“二弟,开门,我回来了!” 可是无论他怎么拍打怎么叫喊,院子里都没有一点回应,仿佛这一片天地里就只有他们几个活人。 猛然间一股冷风吹过,王秀才莫名其妙的汗毛倒立。 他往后看了一眼,风吹着雪花打着璇儿,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白色的冰晶顺着地面蔓延上了马车,转瞬间冻住了车夫和车里的秀才娘子,波的一声轻响,两个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化为一小滩冰屑。 王秀才回头,见车夫突然消失不见,心里一惊,跑了过去大叫几声,随即焦急的推开了车厢的门,娘子也不见了。 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转头大叫着想跑,然而一转身,白色的冰晶已经蔓延上了他的身体,波的一声,他也化为了一滩冰屑,风一吹,就散了。 第115章 一缕阳光照在雪后初晴的枝头,笼子里的画眉鸟儿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沈剑臣收回了手,将喂食的银匙交到一旁丫头的手中:“再过一个时辰,就将鸟儿收回去。” 小丫头柔柔应了声是,福了一福送沈剑臣离开。沈剑臣看了看时辰,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已经起了,他大步走向主院。 和外面刚刚经历了朝局震荡惊慌失措的京城气氛截然不同,整个沈家都笼罩在一种轻快的气氛中,恰如沈剑臣此时的心情。目之所及,雕廊立柱,假山花树掩映在雪景下都如同一幅画一般,途经的路上丫头和小厮们见着他都会停下来,恭敬的唤一声二少爷好。沈剑臣微笑着一一点头。 新朝初立,沈家拥护有功,而今他的父亲沈裳已经是二品大员,另赐了候位,他沈剑臣已是沈侯府的二公子了。 沈裳一向早起,此时正在用早膳。他擅养生,早餐不过一碗白粥,几样小菜,十分寡淡。沈剑臣恭谨请了安立于一旁,满是孺慕崇拜的表情看着自己的父亲。 少顷,沈姝也来了主院给父亲请安。沈裳约莫问了几句后就打发沈姝去了后院寻她母亲,留下了沈剑臣。 沈剑臣不由得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头,父亲留下他来,必是有事情要交代。 沈裳开门见山:“圣上要重建天机殿。” 沈剑臣安静的聆听着,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言论。看了眼表现沉稳的儿子,沈裳点了点头:“先皇为妖人所迷,中了妖法,施了乱政。而今圣上圣明,自然要拨乱反正。天机殿是我大辽肱骨,如何能轻撤?” 他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你大哥是长子,按照律法,这候位需得他继承,光扬我沈家门第。臣儿,你的未来本也不应局限于这小小沈家之院,区区侯府之中。你既是安平书院的学生,日后必然要入天机殿。孩子,需得有鸿鹄之志,方能做那人上之人。” 沈剑臣恭敬应下:“是。” 沈裳顿了顿道:“你需得明白,为父从不做那无用之事。为父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你们的未来。”他神色莫名的看着他,“你今年过了年便年满十四,我与你母亲商议,需得替你定下一门婚事。” 沈剑臣道:“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沈裳思忖片刻:“婚姻本是缔结两姓之好,不过某些时候婚姻也是通向最终目的的垫脚石。”他突然抬眼看着他,“为父想要向圣上求娶小郡主为你正妻,你意下如何?” 沈剑臣安静了片刻,仍是毫无波动的应下:“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沈裳满意的点头:“好!男人要成功,就需得学会取舍。你年纪虽小,却沉稳远超常人。女人与男人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他日你身居高位,想要什么样的如花美眷,尽数接回府里就是。所谓正妻,只要给她一个名份一间房子好吃好喝照顾终老,便算尽了你应尽的责任。” 沈剑臣不记得后来父亲还同他说了些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出了主院,站在院落里回廊的桥上。 这个季节湖泊结了冰,灰白色的冰面上坑坑洼洼的,满是积雪风化酥脆后留下的空洞。 他想起那日在枫华山偶遇她,明明当场众人都穿着素色的衣服,她也穿着书院的院服,却不知为何回想起来脑海里她的却是一身火红,也因为她,那片原本灰白的记忆才变得生动有了色彩。 他想起她晃着腰间玄珠不可一世的样子,莫名其妙的就想笑,他真的笑出了声。 听见自己的笑声他停了下来,怅然若失。 沙漠里到了白日十分炎热,烈日明晃晃的挂在天上,肆无忌惮的阳光像利剑一般,照耀得这片沙漠几乎融化。远远看出去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像蒙着一层水雾般在颤抖。 脚下的砂砾滚烫,宇文默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因为缺水他的嘴唇发干发白,炎热的温度下他脖子处的伤口也在不详的疼痛着。他得寻到一处水源,先暂时安顿下来。 他的手腕上紧紧缠着一根符文锁链,血红色符文满布锁链之上,一头顺着他的手腕缠绕一圈直没入他的血肉里,另一头是个项圈,牢牢套在夏满的脖子上。 他用自己的鲜血为源做了这道符文锁链,用自己的血液为锁链提供力量。只要他不死,锁链就无法断开。 夏满满身的血液一夜过去已经干涸结痂,变成红黑色在她身上层层皲裂,加上沾染的沙尘泥土,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脏兮兮的小兽。她脸上的覆面昨夜入睡前就已经取下,如今被乱发披拂着,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血红狠厉。 她并不受这炎热的影响,依然生猛充满活力,虽然符文锁链限制了她的自由,她却时不时的要尝试挣脱一下,用手用力去拔那锁链,或者用牙齿在上面咬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只是这一切都是徒劳,而她又无法杀了禁锢她的这个男人,这让她非常暴躁。 他坐下来歇息的时候,她握着脖子上的锁链离他远远的,在自以为他看不见的角度低头一顿乱抓乱挠,蓦然间脖子上一紧,她被拉到了他身边。她在他面前匍匐着,仰头警惕的看着他。 他用她看不懂的眼神看着她,伸手将她脸上的乱发拂到脑后。她威胁的龇出牙齿表示他要是再碰她她就会咬他。他笑了笑,仍是一下一下耐心的替她梳理着头发。 她想躲,身体却并不排斥这种亲近。于是她狠狠的盯着他安静了下来,任由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她头上轻抚着。 “原以为还能再拖上三年,需要等到你十四岁成年之时,方才面对这血脉的危机。”他缓缓道,明知眼下的她听不懂,“谁知道造化弄人……或许这就是你我避不开的命。”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好看的眼睛里如今已经看不见白色的眼仁,通体是红宝石一般的血红,唯有中间有一道金色的竖瞳。若多看片刻便觉其深如海,情不自禁便会沉溺其中。 宇文默摇了摇头强制自己清醒,知晓这是她天生的魅惑术,不敢再多看她的眼睛,转头看向西面很远的地方。 在西荒一直一直向西走,最后会走到海边。 西荒西北西南边境,几乎都是绵延不绝的海岸线。 他要带夏满去那里。 嗅到夏满散发出来的气机,沙海里各种妖兽都远远逃开。她是现在这片沙海新晋的王者。他们如今在沙海上步行,反而很安全。 眼下最大的危机反而是缺水。 宇文默休息了片刻,身下的砂砾烫得能煮熟鸡蛋。小满如今血脉转化已经不怕这种温度造成烫伤,他却不敢久坐。何况这种地势久坐即使不烫伤也会导致火毒入体,弄不好会落下病根。他勉力起身,轻轻扯了扯锁链,示意她跟着他走。 她有些不耐有些凶狠的瞪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低沉咆哮声。昨夜她吞吃了怪虫心脏里的精华,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通过一场长久的睡眠来吸收转化那些营养,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让自己成长。 可是他却不允许她睡觉。他强迫的拉着她脖子上的锁链,示意她跟上他。不能杀他,没法逃走,她只好怏怏的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向西走去。 大船上洛洛神情疯狂,冲着阿穆尔狂喊:“我不管!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必须要找到那个妖女!若是不能将她扒皮拆骨,难消我心头之恨!” 阿穆尔不欲与疯狂的洛洛多说,转身出了房间。走廊上阿古达木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斜靠在船壁上若有所思。 阿穆尔看了他一眼:“达布怎么说?” 阿古达木耸了耸肩:“没法返航。西荒几个大城的补给都靠这条固定的航线。黄岩城还没有去,他不能拿一城人的生命开玩笑。咱们要回去,只能等黄岩的补给完毕后,再调头。” 这种情况阿穆尔也无可奈何,靠傀儡飞不了这么远的距离,何况他们还没有飞行傀儡。能载人的飞兽十分珍贵,他们这次来西荒压根没有带出来一只。看来只有在船上熬着,等它慢悠悠的走完了所有的固定点,再按照既有路线返航。 阿古达木看了眼屋子里:“眼下急也没用。她的胳膊已经没了。如果胳膊还在,咱们还能想些法子给她续上。返航又有什么用?” 阿穆尔道:“总归是要给师父一个交代。” 阿古达木的声音有些冷酷:“咱们何必费这么多的心思?既然撒合辇知道那妖女的身份和她有纠葛,这个交代交给他去就是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仇小师妹迟早都能报。” 阿穆尔看了阿古达木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屋子里传来砰砰的乱响,洛洛心情不好又在乱砸东西。 阿古达木道:“这里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经去信告知了师父,至于接下来如何,且看他老人家的安排罢。” 第116章 西荒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漠中,风化腐蚀的岩壁与沙漠的交线处有一口深深的洞。有经验的猎人若是途径此处,通过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腥味就能判断出,这一定是沙狼的巢穴。 洞口不宽,约莫一个成年人恰好能通过,洞里曲曲折折,因为有很多小孔与外界连通的原因,洞里的空气并不憋闷。洞底深处是一方竖井,一只体型庞大的沙狼正匍匐在一个男人的身边。 那男人浑身□□,□□的皮肤上绘满了繁复的符文。他看上去就像一具尸体,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他已经在这里躺了数月,唯有这头沙狼寸步不离忠实的守护着他。渴了舔太阳初升之时凝结在岩壁上的露珠,饿了就逮窜进洞里的沙鼠为食,几个月下来,沙狼原本精壮的身体瘦了一大圈,可一双眼睛依然凶戾而充满了警惕。 忽然沙狼的耳朵尖动了动,扭头看向身旁,漆黑的眼眸里充满了喜悦,巨大的尾巴欢快的摇了起来,一个翻身露出了自己雪白的肚皮,用鼻子去顶身旁那个睁开了眼睛的男人。 撒合辇长呼一口气,即使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也用了数日才完全完成这个危险的融合过程。他低头揉了揉沙狼的头顶:“老伙计,辛苦你了。” 走出岩洞,外面正是正午,烈日当空,骄阳似火。沙狼几个月没有出过岩洞,一下子疯了般在空旷的沙地里来回奔跑撒着欢儿,跑够了停下脚步仰头朝着太阳嗷嗷长啸,啸完如一阵风般跑了个无影无踪,等它再回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只妖兽的尸体,讨好的放到了撒合辇的脚边。 撒合辇摇了摇头,将那小牛犊子般大小的妖兽尸体扔回给了沙狼:“你吃,好好补补气血。” 沙狼低下头,显出了它凶狠的一面,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将那妖兽连皮带骨吃了个精光。许是吃饱了的原因,它看上去更加凶猛,一身灰白相间的毛发似乎也变得有光泽了许多。 筹划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换了身体以苏优图的身份冒着巨大的危险潜入广宁城,终于见到了神兽望天,没想到最后却功亏一篑。 撒合辇举起手握拳,感受着自己身体里澎湃的力量。既然忽卢老头在西陵城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那么他也不妨借着他铺的路去看一看,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撒合辇拍了拍沙狼的脖子,一人一狼并肩往东南方向而去。 沙海的西面,宇文默和夏满同样在烈日下行进着。 而今的夏满异常暴怒,因为她发现这个锁住她的家伙在通过符文锁链吸取她身上的力量。她从怪虫那里吞噬而来的精华,一天一夜的时间,被这个家伙吸收了一大半。 这是目前的情况下,宇文默唯一能想出来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满中了用来催化野兽血脉的晶粉,对方或许只是想恶作剧折腾她一番。但是小满的身体特殊,对普通人而言不会造成太大伤害的晶粉瞬间催化了掩藏在她血脉深处的东西,将数年来他所有的努力全部击碎。瞬间她的理智就被吞没,变成了一头人形野兽。 紧接着她的天性让她和沙海中的王者怪虫发生了战斗,她吞噬了怪虫的精华。如果任由她将之全部吸收,那么她就将迎来第一次进化,一旦进化成功,这个过程将用不可逆,她就再也不是小满,而是凶猛暴虐的兽王。 他原本只是想以自己的血脉为源头,用符文锁链困住她,否则他已经没有把握能控制住如今的她,在极度缺水导致身体快要虚脱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了这个逆行的办法,小满身体里的怪虫精华被他抽取吸收,这股庞大的力量不仅给他提供了生命所需的一切能量,还修补好了他脖子上的伤口和使用山河盘带来的恐怖反噬以及身体里的陈年旧伤。 好消息是这么做解决了他一直以来身体的隐患,坏消息是他如今也到了极限,他的身体容纳不下那么庞大的力量,而怪虫的精华他才吸取了一半。 他必须阻止她进化。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受伤。当然不是流点血那种小伤,那点伤势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必须是一场大战,通过这种方式来透支她身体里的力量。 沙海里能同她战斗的妖兽太少,怪虫曾经是这一片庞大沙域的统领,现在是小满。他们必须要闯入别的王者的领地,向它发起挑战。 西面接近大海的区域便是另一片领地所在,他们走了一日,如今已经进入了另一只妖兽王者的领地。 空气中漂浮着一些极细的白丝,时不时从脸颊边略过。从接近这一片领地边缘开始,夏满的神情就变得极为警惕,她的身体本能的发挥了她的天赋,和周围环境完美的融为了一体,若非有符文锁链锁住了她,在宇文默的眼里,她就是隐形的。 这里和沙海腹地有些不同,湿润的海风带来了水也降低了白日的高温,这片沙漠没有内陆那么干燥,地上时不时能见到一些耐旱的植物。这里的沙地不像内陆那么连绵起伏的沙丘,这里的地面更结实板结,更像红褐色的沙土地。 他们越往西走,地上的坑洞就越多。刚开始只有拳头大小的小洞,散布在地面上,渐渐地那洞越来越庞大,一种类似于蜘蛛和螃蟹之间的三足甲虫就在那洞中进进出出,慑于夏满的气息它们不敢靠近,当宇文默和夏满经过时,这种橙色身上满布黑点的虫子就像流水一样在他们身侧分开让出路来。 坑洞越大,地面上散落的各种动物骨架就越多。他们甚至看见了巨大如同小山一般的石蜥的骨头。比树还要高的肋骨在阳光的暴晒下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玉的质感,上面挂着许许多多白色的虫丝,随着海风飘扬。 夏满停下了脚步,他们此时已经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旁边。站在边上看下去,就像火山口,但是其下是纵横交错的枝状脉络,那是土地被挖出了一条条通道,凸出地表的通道顶端,这里的虫子密密麻麻数不胜数,小如蚕豆,大如房屋。夏满兴奋的转了一圈,她感觉到了地底深处对手的气息,这是她喜欢的猎物,就像之前的怪虫一样。 夏满抖了抖脖子,散发出了自己的气机。这是挑衅。轰的一声,巨坑里无论大小的虫子瞬间在这样的气机下被碾压成了粉碎,一时间到处都是橙色的尸体和绿色的汁液,一种火辣辣的味道冲天而起。 然而这只虫王显然要狡猾谨慎得多,它也散发出了自己的气机,却仍然龟缩在虫坑深处,并不现身应战。 双方气机相撞再度发生了大爆炸,坑洞周围累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累累白骨都被炸成了粉末。尘烟散去后下方复杂的虫洞也塌了,只留下一个深深的豁口,像是地面大张的嘴。 夏满烦躁不安的在原地来回转着圈,受符文锁链所限,她无法自由行动。她想要进洞去,杀死那个家伙,然后吃掉它。 宇文默当先走向了洞口,她的眼睛里闪过嗜血和兴奋的光芒,紧紧跟了上去。 冒着漫天风雪,白先生和孔司监驾着马车上了路。 武陵镇在大辽西侧,西陵城在东南方向,此去路途遥远,不过和从京城到西陵城相比,已经少了一半的距离。 他们选择走官道。这样的大风雪,也唯有官道还勉强能够同行。这一路过去没有什么大城,途径的都是一些村镇,其中有几个因为商贸的关系比较繁华,绝大多数的路程都是荒山野岭,渺无人烟。 他们从武陵镇出发,走了两日,前方才出现了稀稀落落村落的影子。 孔司监松了口气,可算是见到了人烟。寻户人家歇一宿,烤烤火吃点热食便是无上享受了。 然而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个废村。村子里空无一人,因为雪势过大的原因,好些家的房顶都被压塌了。 奇怪的是保存完好的房子看上去还不错。墙没有倒塌,门窗也依旧完好。白先生和孔司监一商议,还是决定在这里歇上一宿再走。他们选了个看着干净整齐的院落把车停了进去,推开了大门。 屋子里家具用品一应齐全。炕虽然是凉的,但是被褥整整齐齐的铺叠在炕上,厨房里甚至还存有米粮和腊肉。孔司监发现了一口地窖,里面放了足以供三口之家过冬的萝卜和土豆等物。 白先生和孔司监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清头脑。若这是个废村,那么主人家离开的时候,势必会带走生活所需之物,而从眼前的情形来看,更像是原本在这里生活的人突然之间就蒸发了一般。 二人觉着有异,在整个村落里搜寻了一番。家家户户皆是如此,就连被大雪压塌了房顶的那几家,屋子里一应物品也皆齐全。白先生甚至在一些家的厨房灶台上看见烧糊的锅和里面变成焦炭的肉块,就像是主人正在做饭的时候突然消失,于是便等到柴火熄灭之后烧干了锅。 孔司监摇了摇头道:“不太对劲。” 白先生思忖片刻:“无论如何,我们今夜便留在此处。稍后在院子里布下一个小的符阵,然后你我二人轮流值夜,若是真有什么东西,就让它有来无回。” 第117章 经过了几日的修整,皇宫已经修葺一新,前些日子战火残留的痕迹已无处可寻。萧诚帝登基,新的王皇后入主东宫昭阳殿,原先风景最美的静怡殿据说在战火中付之一炬,而今断垣残壁清理干净之后,留下一片大大的空地,暂时用了石板铺设平整,准备等到开春之后,将这处改成花园。 昭阳殿后殿有一处精致的小院,早先这里被用来做绣房,如今小院被收拾干净,没有人知道小郡主萧嫣然就被安置在这里。 吱呀一声轻响,陈嬷嬷端着一碗药推开了门,萧嫣然背对着大门坐着,看着紧闭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陈设华丽精致,角落里点着铜鹤熏香。即使如此,也掩盖不住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陈嬷嬷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眼小郡主身后立着的几个女官。为首的女官对着陈嬷嬷悄悄摇了摇头,几人福了一福,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陈嬷嬷将手上的药碗放到桌上,对萧嫣然道:“小郡主,该喝药了。” 萧嫣然没有回头,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她瘦削的更加厉害,衣服下仿佛就是骨头架子撑起来的,隔着布都能看出来骨头嶙峋的形状。陈嬷嬷很是心疼,靠近了炕沿劝道:“不管怎么说,身体总归是自己的。若是坏了身体,日后可怎么办?”陈嬷嬷顿了顿,“您是金枝玉叶,可千万别糟践自己。” 萧嫣然动了动,终于回过了头,看上去神情平静:“嬷嬷,您说,皇祖母那时候,为什么不杀了我?” 陈嬷嬷看着萧嫣然灰色的眼睛心里一惊一寒不敢回话低下了头,萧嫣然却也没有真的想要等她的回答,她的视线落到桌面的那碗药上看了很久。 同样也是这么一碗药,娘亲流着泪亲手喂她喝了下去,然后便是腹痛如绞,一天一宿生不如死,最后堕下一个模糊的肉团来。 娘亲颤抖着双手将那肉团包了起来,没有给她看一眼就火速让人烧了个干净。 她也不想看那个孽种。 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个世上。皇祖母的手按住她脖子的时候,她分明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杀她的决心,可是她最后却放开了她,如同以往疼爱她时那般替她理了理头发,自己倒在了血泊之中。 远处传来了几声钟响,萧嫣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微微侧头看着窗外。什么地方在喧闹的礼乐齐鸣。是了,今日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娘亲不得不列席,这才让陈嬷嬷前来,否则,娘亲必定会亲自来守着她。 她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了看屋顶和四周,看着这个精致华丽的小院。她本应在那处接受万人敬仰,却被困于这一方小屋。 以前她是多么的以能随意进宫为荣,她是皇家血脉,天生便带着光环,这让她处处高人一等。 而今呢? 她的父亲成了大辽的皇帝,母亲是皇后,兄长被立为太子,她本应贵为真正的金枝玉叶,却唯有她,在饱经折磨生不如死被幽禁在深宫偏院中之后,却仍是个王爷家的小郡主。 萧嫣然的眸子里渐渐浮起淬了毒般的恨意。 这是她的错吗? 凭什么?! 她猛地挥手打翻了药碗,溅了一地的药汁碎瓷。 轰的一声巨响,如小山倒塌一般,眼前的虫王终于轰然倒地没了声息。 夏满剧烈的喘息着,血红的眼睛里还满是战斗时嗜血的战意,她的全身上下五彩斑斓,那是虫王的汁液,毒液,她自己的鲜血,泥土混合而成的颜色。她看上去极为凄惨,半个身体仿佛被重物碾压过,白骨森森露在外面,皮肉如同软泥,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确定虫王死亡之后,她也缓缓坐到了地上,抬起尚且完好的手,伸出自己的舌尖轻舔着,一边舔一边警惕的看着遥遥站在一旁的男人。 就在胜负难分之时,宇文默突然出手,一击击毙了虫王。 是他杀死了虫王,这就是他的猎物。 这是如今的小满对于生存,狩猎法则的认知,所以她没有去争夺虫王的精华,安静的趴了下来,看着宇文默迈步爬上了虫王小山般的尸体,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流了太多的血,身体受了太重的伤,如今的她很疲倦,眼皮像有千斤重一般,虽然她很想紧盯着那个男人看看他在做什么,却不知不觉的闭上了眼。 身体上传来的清凉感让她一惊清醒过来,她像被触怒的野兽,瞬间呲出了她的獠牙,却发现是宇文默正在替她清理伤口,她再度安静了下来,头偏向一侧靠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任由他施为。 她的身上原本还穿着先前的衣服,两场战斗下来,那些布片都碎成了渣,沾染凝结的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成了她的遮蔽物,如今需要清理伤口,他不得不替她清洗身体。在虫王居住的地穴深处他发现了水源,也正是因为这口小小的深潭,此处沙海中的风水宝地被虫王据为己有,成了它的巢穴。 她被他抱到了深潭边,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周围的水面都被她染成了通红。 水波荡漾着,逐渐恢复了她原本细腻的皮肤,翻卷的伤口看上去便越发狰狞。 洗干净后他将她抱了出来,视线避开她身体敏感的地方,集中注意力在她的伤势上。小满如今的复原能力极强,他只需要简单的替她清洗包扎防止伤口恶化,假以时日她就能够恢复健康,正好也消耗掉她击败怪虫吸收的精华。 正专注的替她上着药,手背上突然传来暖湿的感觉,他一怔回头看她,她正低了头伸出舌头小心翼翼的舔着他的手背,细腻的舌尖划过手指,让他的心如同被什么东西猛地抓过,一疼一缩。 还有什么莫名的东西猛然间疯狂的滋长。 这是她在表示感谢,感谢他替她包扎伤口。 她抬起眼睛看她,眼睛里的凶光消退了很多,眼底甚至出现了依赖和感激。即使是野兽,也知道感谢它们的救命恩人。在如今的小满眼里,他不再是一个猎物,而是一个可以亲近和接纳的伙伴。 所以她舔了他的手背表示感谢。 她还要再舔,他捧住了她的脸阻止她。这纯粹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可是看着她微微湿润的眼睛,他僵住了。 他轻声唤她:“小满。”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觉得很安心,所以她拉开了他的手,往上爬了爬,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窝进了他的怀里,安静的靠着他闭上了眼睛。 宇文默用自己的大氅紧紧包裹住了小满,背靠着冰冷的山岩,也闭上了眼睛。 天明之后,白先生和孔先生出了歇息的屋子。一夜过去了,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两人又在村子里搜寻了一番,最后得出了结论,即使有什么为祸村子的东西,如今也已经远离了。 两人在村子里拿了些吃的作为补给再度上了路,天上还在零星的飘着小雪,雪势不大,却缠缠绵绵,借着风在空中上下乱舞,天气十分寒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即使在白天,也昏暗如同下晚时分。 空气中浮动一股让人极为不安的气息。 白先生道:“你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妥?” 孔先生点了点头:“外面太安静了。” 是的,外面太安静了。这里原是荒郊野外,本也没有人烟,但是山野深处,难免会有飞鸟出没,或其它缩在暗处的小动物弄出来的响动。他们早上离了村落一路行来,除了马车行进的声音,外面如同一片死地。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先前的那个村落和丁公公来传的话,心里都不由得一沉,俱都沉默下来,暗中提高了警惕。 忽然间马车一震停了下来,随即传来了马儿的嘶鸣声。白先生猛地推开车门,车夫正在竭尽全力安抚马儿,拉车的马儿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 此处看出去茫茫一片雪原静寂无声,看不见危险潜藏在什么地方。 白先生倏然转头,方才有什么东西从他视野的一角在高高的大树上飞速掠了过去。 冬日里路边这些参天大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不过像是为了应证白先生方才的警觉,那些大树的枝条正在微微的颤动着。 白先生抽出了腰间短剑,沉声道:“老孔小心,外面有东西。” 孔司监闻言也探出了头来,拍了拍车夫的肩膀示意他避到车厢里去。他跳下了地,单手捏了个符决,在马儿惊慌的嘶鸣声中警惕的打量着周围。 脑后一道劲风突如其来,白先生一转身剑一挥迎了上去,只听见铿锵一声响,长剑撞击到了极为沉重坚硬的物体上,交错时摩擦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和阵阵火花。这一下白先生被扑击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数步,却没能对对方造成任何伤害。 幸而孔先生的符决紧跟而上,淡蓝色的符火球朝着那躲避的黑影接连而去,奈何那黑影极为狡猾,借着树丛的掩护一顿扑跳,避开了火球的攻击。 黑影落地,白先生和孔司监二人终于看清了袭击他们的东西。这东西似人非人,拥有人的头颅躯干四肢,却浑身焦炭般的黑色,五官扭曲难辨,身体如蜥蜴般匍匐在雪地里仰着头,不怀好意的紧盯着他们。 紧跟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簌簌的响声,大树摇晃着,无数相同的黑色怪物从四面八方的雪地里涌了出来,团团将他们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