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边有鬼 01身边有鬼 唐艾现下是个死人——看上去死得透透的那种。 大天/朝边陲小镇的荒土地拔凉拔凉的,唐艾就躺在这儿,身子上遮着张破烂的草席子。冷风才不会跟一个死人客气,草席子的一角不断被吹起,吧唧吧唧打着她的脸。 可惜,作为一个没了生气儿的人,她是做不得一丁点儿反抗的。 见证唐艾死亡的是旅店老板一家子。 天/朝东北边荒之地鲜有外客,小破旅店一整年没迎着一个活人,光是堂里面的积灰就能呛死人,一家人就快揭不开锅。 这情况一直维持到昨天,直到一个人忽然扣响了旅店豁牙的门。 这个大半夜不睡觉、非要把门叩开不可的过路人就是唐艾。 她是女子,却作男装打扮,包袱里也没一样女孩家的物事,再加上一路上风尘仆仆,一千个人里边也不一定能有一个瞧出来,她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姑娘。 虽然不是被灰呛死的,可唐艾还是死了,被一口饭噎死,蹬腿儿时掐着脖子满地打滚不说,还撞翻桌椅板凳不计其数,即使没死得轰轰烈烈,但至少做到了乒呤乓啷。 旅店当家的和婆娘低头一合计,用最快步伐哼哧哼哧把唐艾这不幸的外乡人抬到了尸集。 尸集不是市集,尸集就是尸集。 尸集只买卖一样物事——尸体。 当家的把唐艾送过去的时候,她的尸首还是热乎的。 四肢健在无明显外伤的成年尸体如唐艾,是“收尸人”的最爱。 时辰太早,“收尸人”还没来。 旅店当家的自个儿猫在窝棚里避寒,唐艾则被撂在外边吹冷风。 当家的却没发现,窝棚后边还藏着仨人影,一高两矮,一大两小。个高的衣袂随风,飘摇的广袖中如若无物。俩小的一个宽点儿一个窄点儿,怀里边还一同抱着一只活鸡。 个高的冲着俩个小的点点头,俩人便放了手里的鸡。 鸡大爷抻着脖子往外走,不偏不倚地冲着唐艾就去,一爪踩在草席子上,恰恰把一直呼扇着唐艾脸的席子一角给踩偏了。 完事儿,齐活儿!鸡大爷昂首挺胸,气定神闲地将步子散去了别的地方。 “不打脸,总归是能舒坦点儿。”个高的眯眼一笑,朝俩小的挥挥手,“走吧,我也该去把手装上准备准备了。” 天一亮,收尸的就来了。 “哎妈,是个年轻的,看模样还不到二十吧!这身子倒是挺完整,就是不知道里边儿会不会有内伤。俺们这旮的市价你该滋道,俺也不和你还价,二两锭,不能再多了!” 和旅店当家的说话的这个就是领头的“收尸人”,一开口,浓烈的大棒茬子味儿挡也挡不住。 “收尸”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挖个坑把你埋了,这是此地的行话,意思和当面交易时买家验货差不多,因为买卖的物件是死人,是以叫“收尸”。 “收尸人”就是专门倒卖尸体的人。 有贩鸡贩鸭贩牲口的,偶尔也有不怕遭天谴贩活人的,但这贩死人的买卖大抵是鲜少有人见过。 收尸的这边统共仨人,领头的一声令下,手底下的便扒了唐艾左脚的靴子,在她大拇趾上圈了个号码牌子。 唐艾是被这几位像抛麻袋一样抛进木板车里的,脸朝下。 好在她的鼻梁够坚/挺,没断。 可姿势实在是不太美观。 车上边也不单只有唐艾一具尸首,胳膊搭着腿、脚丫子冲着脸的还有约莫七八具。 车轱辘咣啷啷轧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拉车的驴时不时哼唧两声,收尸的几位边赶路边骂娘。 这帮人在往北走,一路向北就会到国界,与天/朝东北边境接壤的小国家是高丽国。 这时候路那头传来一阵要人老命的鬼哭神嚎,原来是一胖一瘦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哭丧,哭的就是身前边躺着的死人。 俩人大老远瞅见驴车,哭得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生怕收尸人瞧不着自个儿。 收尸人这头可乐呵了。 “哟,今儿是咋地了,净撞上年纪轻轻就没了命哒!”领头的照例检查尸体现状,摸出八钱碎银子抛给小胖子。 这具尸首的品相表面上看着和唐艾相当,但收尸的仅愿出价八钱,难保不是在欺负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小胖子正哭得稀里哗啦,压根没看着收尸人在做什么,还是小瘦子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砸过来的银子。 他看看手里的碎银子,扬起肿得像水泡的眼:“我大哥就值这么点钱?” 两个打下手的把尸体抛上车,回过头来恶狠狠道:“这是大爷可怜你们!” “大哥,你好走吧,咱们来世再做兄弟啦!”小瘦子瘫坐原地,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望着驴车一路走远。 直到收尸人几个走得没了影,小瘦子才抹抹眼泪一个轱辘站直了身子,用胳膊肘捅捅小胖子:“不大,行啦别嗷嗷了,人都走远啦!” 小胖子吸溜着鼻涕泡连滚带爬地直起腰,废了老半天劲也没能把气儿捯匀:“不小,公子说一定要亲……亲自会会唐艾。那唐艾到底什……什么来头?” 小瘦子不小道:“公子不是说了么,唐艾是六扇门的人,这案子六扇门也在查。剩下的事儿,我知道的一点都不比你多!” “我知道唐艾是……是六扇门的人,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从来没见过公子对……对什么人这么在意……”小胖子不大自己话到半拉没了音,过了一会儿才又问道,“那咱们现在该……该干嘛了?” 不小滴溜溜地一转眼:“听公子的吩咐,先去山那头的高丽国把该备上的东西都备齐,然后……” 不大憨憨地挠挠头:“先去高丽国,然后回……回京城?” 不小道:“不,咱们还能再帮着公子做点事,不能先回京城!好啦别愣着啦,快走,绝对不能耽误了公子!” 天寒地冻,驴车也不知走了多久,大风嚎得越来越邪乎,再跟着鹅毛大雪就呼啦啦地落下来。 领头的为了加紧前进,一鞭鞭狠狠招呼在倔驴屁股上,眼看着雪要下得收不住了,这才使唤手底下的跳下来,从车板子一侧扯出个遮车的篷子。 但是很显然,这块四角豁口的破布篷子为尸体们遮挡风雪的作用非常有限。 领头的接着又下了一道旨,要打下手的去把货摆正,皮相好的放上头。 要找皮相好的,自然得看脸,唐艾终于被翻过了身。 “瞅瞅,这小子真是少见的白净!那话咋地说来着?对啦,英年早逝!”一个人对着唐艾呵起浊气。 “别说,刚收的这个也相当不赖!来吧,我抬头你抬脚。”另一人啧啧回了句。 “话说,咱们入行也不短了,这俩人得是咱们见过长得最俊的了吧!”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手脚也倒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尸体分了两层。 唐艾很幸运,成为“皮相好”中的一员被放在了上层,躺在剩下的尸首之上,和另一具身躯并肩排着。 现如今躺她身旁的那位,就是收尸的几人刚刚在路上新买回来的死尸。 干完了活,俩人也不愿和死人多呆,把篷子一封跑回车前。 可惜他俩没见着,就在篷子被封起的那一瞬,一直呈挺尸状的唐艾竟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她的眼珠子在紧闭着的眼皮子底下动了动,紧接着胸膛便开始微微起伏。 这情景,俗称诈尸。 堂堂六扇门的新锐干探,自然不会真地被一口饭噎死。 唐艾是来办案的。 她的“死亡”也是由她自己一手策划。 戍边士卒身死,尸首却不翼而飞,无论怎么命人去找都找不回来。与此同时,泱泱天/朝东北边陲惊现贩尸传闻。 没人知道将士们的尸身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贩尸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将尸首贩去了哪儿。但这两件事都同死人有关,未免过分巧合,不难让人想到当中或有关联。 六扇门接获这条线报已有了好一阵子,奈何东北边境民风剽悍,最近又很不太平,高丽国和女真部正打得热闹,还有着那么点要进犯天/朝的意思,不管什么人到了那儿,但凡行将踏错一步,指不定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根本没人愿意去,直到近日,六扇门才派出人手开始对此事开展调查。 人手除了唐艾就再没第二位。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凭借一颗家传的绝气丹和略显浮夸的演技,唐艾成功“断气儿”,不出两个时辰体温已降得不可思议,旁人更是再难查探到她的脉搏心跳。 所以,穷得叮当响的旅店老板一家子才会麻溜地把她卖出去。 绝气丹的药劲散去尚需时间,唐艾眼睛暂时还睁不开,四肢也还动弹不得,只能甘忍着彻骨之寒。撇开呼啸的风声,她还需从车前几人的谈话中努力探寻蛛丝马迹。 怎奈这几人说的话题全部庸俗鄙陋,酒肉女人完了还是酒肉女人,对唐艾于脑内展开线索解析毫无帮助。 外面的风发了疯似地吼着,收尸人一伙的嗞哇乱骂已然听不清,车内却蓦地响起另一种声音。 不是冷风声,不是车辙声,也不是车前几人的骂骂咧咧声。 “小唐大人,幸会。”那声音道。 音量很轻,却清亮洒脱,还捎带着点玩味。 如果唐艾可以,她一定已经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若她当真听到了方才的那句话,那她一定是活见了鬼! 冷汗沿着她的前额往下流,又粘在她的发梢上,不一会儿便结成粒透亮的冰晶。 与此同时,车外面的风声忽而有变,之前是肆无忌惮吹得毫无章法,现下则是聚拢成巨大的风束,似是从某个深渊中直袭而出。 而唐艾的身体在向车前倾斜,躺在她旁边的尸身也随势贴上了她的肩。 车在下行,收尸人们正走向山坳。 东北边境之地的山脉绵亘千里,山那边便不再是祖国的属地。 不过片刻之间,唐艾却又倏感身下猛地一晃。 这一晃可不得了,真要说,那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只听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天而降,同一时刻,车外面的那帮子人发出了“哇啦啦”“啊咧咧”数声杀猪般的惨叫。 “老大,又被你坑——啦……”吼出最后一句话,那几人便没了下文。 而木板车在剧烈的震颤下哗啦散了架,木条子啪啪断裂,一车尸体一个接一个跌入雪地深壑。 唐艾也不例外,最后一个跌下来,身体不受控制地砸在身旁的那具尸首上,脸依然朝下。 好在这回身下边是块人肉垫子,给她个不小的缓冲,她还不至于摔断胳膊跌瘸腿。 谁知那惊天动地的轰响非但没结束,反而变本加厉,整座山都如若要在瞬间倾塌。 山是不是真塌了唐艾不知道,不过她立马感察出这突来的巨变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 绝气丹的药效在惊天震动下迅速失效。 她能动了。 她费尽力气撑起头,睁眼的那一刻只见到天地一片浩然之白。 也不全是。 几滩红光在皑皑白芒间尤为扎眼。 这是场雪崩,惊天地泣鬼神。 初始之时,收尸人们似乎想抓住倔驴兄弟这棵救命稻草,与之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结局,倔驴胜。 被驴兄踹中了无数次命根子,领头的一命呜呼。剩下那一团搅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跑不了就是那两个惟命是从的下手。 三人不合时宜地同倔驴干架,后果是无一生还。驴兄则在千钧一发之际跑到了山坳外,逃出生天。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山雪崩滚,进山的路被顷刻掩埋,唐艾被困雪山。 收尸人自掘了坟墓,她的线索全断不说,连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成了问题。 其实,这也都还不是最骇人之处。 最骇人之处是,唐艾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小唐大人,我要是你就不趴在这里。”空谷回音如是道。 第2章 起死回生 02起死回生 别说,这声音清朗明澈,说的是地道的京腔官话,音色听来不夹一丝儿的杂质,却又微微带着点戏谑,在雪谷中空灵回荡,乍一听还真挺好听。 这一次唐艾听得真真切切,这声音绝非是她的幻觉! 她一双眼睛睁得浑圆,将视野所及之处瞧了个彻彻底底。可惜,四面八方除了雪还是雪,没有路,也没有活物。 声音的来源就在身下。 意识到这一点,唐艾一个激灵跳出深壑,紧接着嗓子眼便突地痉挛了一下。 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极度不可思议的一幕——刚才还在给她当垫子的五百二十一号尸体腰杆一挺,竟然轻轻晃着站直了身! 现如今,他已不是具死气沉沉的尸体,而是个活人,像唐艾一样胳膊腿哪儿哪儿都能动的大活人! “小唐大人,多谢起身相让。”这位大活人转过身,用左手掸落肩头雪,动作很是洒脱随性,宽袍广袖于风中摇曳。 唐艾惊立原地,已错愕得无言以对。 前两次,她听到的就是这人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是个少年人,年纪与唐艾应是相差无几,容颜清逸,衣装出尘。 他从容俯身摘去了脚上的木牌子,而后轻松跃出深壑,以一双桃花眸笑望着唐艾,目色深邃且翛然,仿佛有种超脱世俗的潇洒。只不过他的面色太过幽白,似是无形中缺少了些年轻人应有的血气方刚。 这也难怪,在死尸堆中一呆半天,又身处苦寒焦灼之地,谁还能脸色能好看那才是有鬼。 这少年人身形翩跹,落地无声,唐艾看得出他身手不凡。她也曾听说过一门高深莫测的闭气功夫,习得者运用之时可使身体进入假死状态,效果与服食绝气丹不遑多让。 时至此刻,唐艾终于相信站在面前的这位仁兄与自己一样仍还活着。 在木板车上时,她便是与这人并肩而躺,山雪崩塌时,也是这人垫在了她身下。 这人长得的确不赖,尤其是那对暗藏桃花的眼睛,漾着让人心荡意牵的光。 唐艾却没心思管他好看难看,只告诫自己必须全神戒备。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也会在收尸人的车上?你装作尸体的目的是什么?有没有同伙?还有,你如何会知道我的身份?”她暗暗攥紧了拳头。 “小唐大人不愧是六扇门中人,随时随地都保持着如此之高的专业素养。不过小唐大人,我可不是你六扇门要缉拿的犯人,你可以假死,我就不能诈尸么?小唐大人可以叫我……嗯,就叫我五二一吧。” 五二一一边说着一边朝收尸的三人尸首走去,唐艾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他已俯身蹲下,左手摸上当中一具尸首。 他不往收尸人那边走还好,这一走一蹲一把摸可简直要把唐艾惊得跳起来。 “你干什么?!不许动!”她大喊一声,本能地怀疑五二一此举不安好心。 五二一也还真听话,就这么保持着将起未起的姿态,背对着唐艾停住不动。 他身子虽没动,嘴里边却念念有词:“小唐大人,要我一直以这么个姿势呆着,实在很有难度啊。再者说,我这样撅着屁股对着你,岂不是对你的大不敬。不如,还是让我转过来说话吧。” 唐艾听到从五二一口中蹦出来的“屁股”俩字儿,尴尬气愤一股脑地上涌,暗自做下迎敌准备后方道:“好,你转身。要是敢耍什么花招,我要你好看!” “多谢小唐大人开恩!你放心,我真的不是什么歹人。”五二一慢悠悠转向唐艾,同时左手缓缓抬起。 唐艾凝神屏气无片刻分心,却看到五二一手上多出点东西——从收尸人尸首上剥下的皮袄与棉靴正被他抓在手里。 “小唐大人,御御寒吧。”他冲着唐艾晃了晃胳膊,仍以笑眼相望。 说罢,他将皮袄与棉靴都抛向了唐艾,举止温和,瞧不出一丁点恶意。 唐艾一阵晃然。她怎么也想不到,五二一走向收尸的几人只不过是为了从他们身上扒衣服,更不用说这衣服扒下来还是往她手里边送。 她光着的那只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这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靴子虽说有点膈应人,但有的穿就总比干冻着强,她死人堆里都已趴过躺过,也根本不会再在乎这个。 这时候五二一又道:“对了,小唐大人刚刚的问题我还没答完。我到这儿的目的嘛,小唐大人是来做什么的,我就是来做什么的。” 唐艾手上的皮袄领子上一圈貂毛,穿上肯定抗冻。她见五二一的确没使什么坏心眼,稍微松了口气,把皮袄披上身道:“与我的目的相同?” “是啊,一样一样的!”五二一似笑非笑,也找了只靴子一脚蹬进去,“就算是高高在上身居庙堂的人,也总会遇到些棘手难料理的事,这个时候就不妨找找我这种人。” “你说是有人请你来查案?我六扇门的案子何时需要过他人插手!请你来的是哪一位大人,我可识得?”唐艾虽说稍有放松,但该问清楚的话还是必须得问清楚。 五二一表现得极认真地想了想:“非要说起来,是小唐大人能想到的最大的官。” “最大的官……”唐艾不由得蹙起眉,“是大理寺的王大人还是督查院的赵大人?” 五二一没答话,视线却忽而移往了唐艾身后:“小唐大人,可否请你向旁边挪挪?” 唐艾即刻反问:“你又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是觉得你站在那儿危险。”五二一的眼神像是穿透了唐艾的身躯。 唐艾瞥瞥身前身后,并没察觉出哪儿有异样,杏目紧凝道:“连真实姓名都不愿相告,我凭什么信你?” 五二一先是叹了口气,随即盯着唐艾身后的某点严肃道:“小唐大人,向前走几步,快。” 唐艾只当他终要耍诈,对上他的目光:“你最好快点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份——” 谁知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只听身后忽然又是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原来她身处之地正是山峰之下,巨响便是自她身后发出。眨眼之间,漫天雪雾已滚滚而下。 又是一遭山雪崩滚,唐艾这才惊觉五二一言下所指。但那雪崩来势汹汹,她此时再想避开已然不及,眼瞅着就要被埋在山底下。 就在这眨眼刹那,却见五二一敏逸的身影倏然而至,一把拉起她手臂便向一旁飞掠。 轰响声尽,尘埃落定,唐艾与五二一皆毫发无伤,倒是那积雪深处的山峰下豁出个小缺口。缺口后似有一方洞隙,其内隐隐泛着幽光。 若非这再度来袭的雪崩,那洞隙怕是打着灯笼也难寻。 唐艾颊上微热,火速甩开五二一的手,撇过脸飞快低语道:“刚刚……多谢你了。” 五二一无所谓地笑笑,向那豁口望了望。唐艾还没缓过神,他已经朝那洞隙走去,留给唐艾一束衣袂随风的背影。 不知道是为什么,唐艾觉得五二一右侧的身躯稍微有点怪,但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小唐大人,不想困死在这儿,就得找出路。”五二一背对着她摆摆左手,头也不回地踏入洞中。 那从雪后露出来的洞里能有出路?唐艾心间迷雾团团,绷紧心弦咬牙跟上五二一。 说起来,“小唐大人”可是新官上任。 这位就这么冷不丁现身的神秘人五二一还是这世上第一个如此称呼唐艾的人。 作为蜀中巨贾唐不惑的掌上明珠,唐艾绝对活出了真我,从来都不是一枚安静的美女子。 别人家的闺女平时绣绣花弹弹琴,只盼嫁个如意郎君,可唐艾偏不。许是因为祖上面曾是江湖人的缘故,她打生下来就喜欢舞刀弄剑、骑马射猎,这辈子仿佛注定与普遍认知中的大家闺秀无缘。 去京城,入六扇门!女扮男装悄悄跑出渝州城的那一刻起,唐艾就发誓要做出一番让老爹老娘刮目相看的成就来。 六扇门乃天/朝机要,当然不是想进就能进的,这时唐艾从家里边夹带出来的银票就派上了大用场。经过好一番上下打点左右疏通,唐艾终于如愿以偿把小脚趾头伸进了六扇门。 怎知,她一腔热血在六扇门呆了快一年,端茶送水扫地打杂一样没少做,到头来却还是个闲置状态,大案重案碰都没碰过不说,连见到顶头上司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直到贩尸传闻的出现,她才抓着一次不可多得的机会。 那时候六扇门的最高统帅刘和豫刘大人正为人选犯着愁,焦头烂额地在后园子里踱步子,就瞅见一束风一般的身影从眼前划过。 不消说,这身影就是唐艾。 听说刘大人最近几日动不动就往后花园里跑,唐艾再也按捺不住,逮着机会就过去晃悠,时刻准备毛遂自荐。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回她总算进入了刘大人的视野。 刘大人见着唐艾这么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又身手矫捷言辞恳切,立马转忧为喜,郑重其事掏出令牌交到她手上,命她不日起程。 于是乎,唐艾就这样荣幸得到首次独立侦案的机会。 平民百姓戍边将士都是天/朝子民,使得他们身故之后仍能魂归故里,这一使命要多崇高有多崇高,唐艾的心情也是要多澎湃有多澎湃,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了北去之路。 几个同年入门的兄弟嘴里边虽说着艳羡她被委以重任,但给她送行的时候,就差唱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当然,唐艾在六扇门内发了快一年的霉,从来没人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这倒也为她隐藏自己唐府大小姐的身份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至今为止,六扇门上下包括刘大人在内,暂时还没人发觉眉清目秀的小唐是“她”不是“他”。 “小唐大人”跟着五二一进了洞,便感到洞深处时不时吹来阵阵阴风,直教人腿肚子转筋。 没想到,这洞里边还真有条蜿蜒向黑暗的路。而且这路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人为修建。 五二一左手上多出个火折子,他把火光凑近唐艾,煞有介事地睨向唐艾前胸:“小唐大人当真是铮铮铁骨,刚刚那一下摔得那么狠,我的后背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可小唐大人你的胸膛却是完好无损。实在是,啧啧……” 唐艾贴身穿着硬甲护胸,表面上平坦的前胸与男子无异。五二一倒成了第一个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看的人。 尤其是,他是一个男人。 唐艾刷地一眼瞪回去:“你看什么?!要找路就找路!再胆敢对朝官无理——” “是是是,草民失言。草民当然知道小唐大人你武艺卓绝,只是方才那一下确实跌得太狠,此地又极尽严寒,草民才不禁担忧小唐大人你是否有恙。”五二一赶忙做个卑躬屈膝的样子,扬起火光继续向前探路。 这位仁兄虽然身手极佳,看起来也像没有歹念,但来历不明、意欲成谜,又言辞轻佻,在这种生死难定的情况下竟还能笑得出来。他口中说出的话,唐艾自然是不会尽信。 但她想要安全从雪谷中脱身,这个大活人又不能不算是个好帮手。如此说来,她眼下还是需要与他合作。 这洞穴深不可测,足下的路似乎永无尽头。 五二一的步履渐渐放缓,却将手上的火折子高举过头,似是对远处某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也不再多废话,仔细勘察下周遭环境,直直走上前去。 火光随他的步伐移动,唐艾立足之地便又暗下来。 前方微弱的火光下显出了一片晶莹剔透的亮,似一面寒镜倒映光华。 唐艾惊见异常,飞跃一步,五二一却扬起左臂,一瞬将她拦下。 “小唐大人,我劝你还是别过来。” “为什么不能过去?有危险?” “那倒不是,只不过……” “让我看看!”唐艾从五二一手中夺过火折子,一把将他推到一边。 五一二略带趔趄地后退了两步,一脸无奈:“算了,看就看吧,就是看过之后别说我没提醒你。” 第3章 洞中藏尸 03洞中藏尸 现于唐艾目前的是一方巨大的冰晶,足有一人身长,火折子接近,冰面便映射出光亮。若这只是块普通的大冰坨,那倒也没什么。问题是,这块冰坨它显然不普通。 因为它里面还真就躺着个人。 确切点说,是个一/丝/不/挂的男子。 一/丝/不/挂就是一/丝/不/挂,男子浑身上下被一览无余。 唐艾的眼睛疼,生生疼。她再怎么大咧咧地天不怕地不怕,可长这么大,也还是头一遭见着异性赤/裸的身体。 火折子的光束再往前照,只照出与此相同的冰晶无数。这些冰晶分排在道路两侧,每一块冰晶中,都有一个裸/体的男子,少说得有百人。 “早说了要你别看的嘛,现在可不能怪我咯。”五二一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抬眸瞧着唐艾,“小唐大人,看来我们是误打误撞找到了收尸人的藏尸之所,这洞穴的蹊跷也怕是不止于此。” 唐艾耳根子滚烫,极力放低视线,压根没听着五二一说了什么。 五二一的目色却倏然一凛,一个闪身拉着她躲入突出的山壁后。 “小心,有人来了。”他对唐艾耳语道。 还真被五二一说中了,洞那头不时便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有人能从洞那边走来,便证明这洞穴确实有另一个出口。 妖风卷着鬼火,两束身影出现在火光下。 来人是两个女子,衣着发饰与中原人迥然相异,当中一人身姿婀娜、衣饰华丽,看来身份尊贵,另一人跟在她身旁,当是她的侍女。 两个女子正在对谈,口中的话却黏黏糊糊,像是含着口热茄子就是吞不下去,哼哼啊啊不知说的哪门子鬼,愣是没有一个字儿能让人听懂。 这应该不是汉话,看样子,两人是山那头的高丽人。 从两人的动作中不难看出,她们在沿途仔仔细细检视每一块冰晶。主仆二人兜转着看完冰晶,便在路当中停下,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们走得近了,容貌便被手上举着的火把映出来。 女主人面上遮着层薄纱,只露出双美兮兮的眼睛。 至于侍女嘛,长得还真是……一言难尽。 一阵冷风入骨,唐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响,却已使得高丽女子蓦地扭过头。转眼间,两个女子已冲着声响走来。 五二一眼眸一转扶了扶额,盯着俩高丽人扯扯衣衫和头发,又往脸上抹了两把湿泥,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本来面目尽被遮掩。 接着,他开始牟足了劲儿跺脚,生怕高丽人发现不了自己。 两个女子转个弯就见着了唐艾和五二一。 侍女见着生人,说起阴阳怪气的汉话:“泥闷史谁?牛牢大呢?” 五二一起初愣怔怔看着两人,不一会儿竟忽然开了哭腔:“俺们老大……俺们老大没啦!” 他居然干嚎起来,且神乎其神地将收尸人的大茬子口音学得惟妙惟肖。 五二一把自己和唐艾说成是收尸人牛老大的手下,一面干嚎着,一面添油加醋说起雪崩之事,恳求着两名女子带他与唐艾出谷,声泪俱下,简直要令天地为之动容,也让唐艾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京城曲艺界近年来流行评选最佳伶人,每年一次,也是皇城根下的年度盛事,五二一的戏做得这么好,不去报名实在是浪费人才。 蒙面女子似是没起疑心,上下扫视着唐艾与五二一两人,眼神最后落在唐艾身上,目中的光竟如狼似虎。 她用高丽话对侍女低语几句,妖娆转身便向回走,不一刻身形便隐没在洞穴深处。 侍女看一眼唐艾两人,重重哼了声:“泥闷,站过来。” “是,是!”五二一低声下气地应着,一手扥扥唐艾。 “带泥闷出去,可以,但是这挑路,泥闷不准看。”她说着抽出两条布带,往唐艾和五二一眼睛上一招呼。 这下可好了,俩人就这么被剥夺了视觉。侍女又从腰间抽出条绳子,一头系住唐艾的右手,一头系住五二一的左手。 “跟窝走。”她牵起绳子拽着两人往洞那头走去。 唐艾俩眼抓了瞎,脚底下又坑洼难行,肩头便一个劲儿撞上五二一。 五二一装得蔫蔫的,嘴里边鬼叫着,肩膀却悄悄换个姿势,在唐艾撞上来时轻柔一顶,不但卸去了她的撞击之力,还让她即时站稳。 唐艾一心琢磨着出洞后当如何,对五二一相助自己之举却是未曾留意。 两个人如此随着侍女向前走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侍女终是带着两人走到了洞穴的另一头。 冷风仍在撒了欢似地咆哮,刮在脸上就像是能把皮刮掉。再往前走的路平坦了许多,侍女领两人再行一阵,突然没征兆地停了步。 她把绑在五二一手上那头的绳子哗啦一松,随后扯下五二一蒙眼的布带。 五二一重见天日,对着侍女又是一通感恩戴德,而后就要去解唐艾眼睛上的带子:“兄弟,咱们走啦。” 岂料侍女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对着他毫不客气地吼了句:“那边走,是大路,泥,回泥的天/朝去。他,溜下!” 五二一身子一歪栽到沟里,老半天才挣扎着爬起来,惊慌失措地问道:“大……大姐,你是要带俺兄弟去哪个旮哒啊?” 侍女恶狠狠瞪着他道:“不想撕,就快走!” “不撕、不撕。”五二一一哆嗦,讪讪道,“俺,俺能和俺兄弟道个别不?” 他紧紧握住唐艾的手,一下把前身贴上唐艾的胸膛,似欲与她做生死之别。 唐艾眼睛到这会儿还一直瞎着,手也仍被绑着,却听五二一在耳边用只有自己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唐大人,那蒙面女子看来身份显赫,被她看上,你可是有了大好机会深入敌营探查线索。当然啦,小唐大人俊朗非凡,这长得好嘛就必定会有飞来艳福,有的吃就别浪费哟。那么,咱们暂且分头行事,后会有期。” 说罢这话,他唯唯诺诺地松开唐艾,一眨么眼的功夫便不见了人踪。 唐艾听了五二一的临别之言,起先震惊不已,等到回过神来,却只恨不得把他这满嘴轻挑言语、臭不要脸的死无赖揍得找不到姥姥家! 谁料也是在这时,不晓得从哪儿窜出来一缕香气,浓得能把人熏晕过去。 闻了这香气,唐艾一阵恍惚,四肢顿感无力。侍女在她肩上推了一把,便撵着她登上了一辆马车。 那戴着面纱的高丽女子早已等在车舆中。 见唐艾入内,她对着唐艾一声娇笑,以纯熟的汉话道:“天/朝人,我见过你们许多人的尸首,却没见过像你这般俊俏的男子。尤其是,你不是尸首,而是个活人。” 她一只手揽上唐艾颈侧,轻悠悠解了唐艾蒙眼的布带:“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唐艾后脖子滚下一颗大汗珠,唇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下,似是有一根鱼骨头卡在了嗓子眼里。 不管五二一再怎么欠扁,但他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蒙面女子便是唐艾现如今最重要的线索。 破案途中必定险阻重重,唐艾早就有了牺牲小我的觉悟。 老半晌过去,她终于逼着自己挽起个笑容,可惜,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太阳没消多会儿就下了山,山顶上吹来阵猛风,道旁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而落。 载着唐艾的车舆走得看不见了,五二一方才从雪松后绕出,随意理理凌乱的发丝,又掸了掸落在身间的雪花。 “公子,公子!”一胖一瘦两道小身影喊着追上来,正是早些时候在天/朝地界拦住收尸人去路的那两个小男孩。 俩人手上都没空着,小瘦子不小抱着个狭长的扁木匣,小胖子不大则举着个小瓦罐子。 不小手上的木匣子开合处暗设机括,头尾两端连有银丝带扣,可使人将其负于背脊。他和不大俩人围在五二一身下,自个儿顾不上喘气儿,却助五二一负上木匣。 不小一边替五二一系着胸前的带扣,一边抢着道:“公子,东西都听您的吩咐给您备好啦。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山上走,转过好几个弯弯绕,能看见棵歪脖子老松,东西就埋在树下!” 不大也憨憨道:“公子,别赶着我们回京城,我们不就是想着再为你多做点事嘛。” 他说罢拔开罐塞子,把瓦罐子举到五二一面前。一股甜腻腻的气息从中溢出,里头装的却是满满一罐子麦芽糖。 “你们两个臭小子,这地方哪有这么好玩。”五二一摇着头浅淡一笑,左手在俩人脑门上各敲了一下,轻轻从不大手里接过糖罐子,“我有预感,高丽国很快会有大事发生,与我朝交界一带会变得很危险。快回去吧,你们俩得知道惜命。” 俩小孩却不依不挠,一个摇着五二一的袖子,一个抱着他的腿:“公子,再派个任务给我们嘛!” 五二一无可奈何地轻叹口气,扭过俩小崽子的头,指指边关方向:“往回走的路上有处山坳发生了雪崩,我朝子民有多具遗体被掩埋在积雪中,你俩去找小徐将军下属的守关将士开路,将那些人好生安葬。办好了这件事就回京去,不许再在路上耽误一刻。” 不大和不小依依不舍使劲儿瞅瞅五二一,终于异口同声喊声“得令”,连颠带跳地跑远。 俩小孩走后,五二一搂着糖罐子沿另一侧山道而行,没多一会儿便到了山路弯折处。一块突出的山岩挡了大半边路,他就在这山岩前停下,眸光微移,浅淡地笑了笑。 山岩后边发出点说大不大的动静,一个剑眉星目面容严肃的青年一步踏出,一身劲装、威武雄壮。 五二一对这青年的出现却毫不讶异,冲着青年呵呵笑道:“徐湛,你比约定的时间也早到太多啦。让我堂堂大天/朝的徐少将军在冷风里相候许久,我真真是过意不去。” 他双眸四下转了转,目光落回手上的糖罐子:“我现下身无长物,只有这个,要不然……你也来一口?” “别开玩笑了,你还是顾好自己的身子吧。”徐湛把糖罐子推开,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正事,你潜入调查贩尸一案,可有了什么进展?” “呵,进展当然有,还很大。”五二一三言两语便向徐湛述明了先前诸事,与唐艾的相识过程更是被轻描淡写地几个字带过。 徐湛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一点,听完五二一叙述后错愕道:“那戴面纱的女子莫非是——” “是贞熙郡主。高丽国右都统使李敏智的妹妹,贞熙郡主。”五二一替他说了下去,“这事连她都参与其中,肯定更少不了李敏智的份。” 徐湛闻言脸色发青目色发直,好一会儿没接话。 五二一在他眼巴前晃晃手:“喂,你惊讶得是不是有点过头?” 徐湛这才道:“若当真如此,此事牵连也太过慎重!” 五二一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云淡风轻:“所以老头子才会要我来呀,六扇门不过是老头子派出来做幌子的。高丽国的事儿,老头子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和女真部乱打一气,其实他心里边门清着呢。他身边没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就只有我仍在庙堂之外江湖之远,他当下能用的人也只剩下我了。摊上什么样的老子由不得我们自己选,这都是命。” 徐湛郑重道:“事关重大,甚或涉及边关局势,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五二一笑着挑眉:“放心,我绝对不会和你客气,后面巴望着你的事儿还多着呢。” “好,我等你的消息,这几天我都会带领人马匿身在附近。”徐湛点点头,又若有所思道,“对了,我记得你之前说,顺道还有个人定要亲自一见,可是已见到了?” “当然!她可是个有趣儿的人,改天介绍你们认识咯。”五二一飘悠悠转个身,背着徐湛挥挥手,洒然得不像话,“我走了,现在刚好去她那边晃悠晃悠。她的事情棘手,我担心她一个人会遇到麻烦。” 徐湛看着他背影远去,低声道:“萧昱,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你对什么人如此上心。” “徐湛,我听见你说什么了!”萧昱扬起声音,脚下没停,头也没回。 他迎着风笑起来,下一句话却变作沉声自语:“那是因为一笔债,很多年前就欠下的一笔债。” 第4章 权宜之计 04权宜之计 贞熙郡主那叫一个美,与她的侍女简直天壤之别。 她的眼睛鼻子嘴乃至一根眼睫毛都无不完美得像是经过了细致的人工剪裁,换句话说,郡主的美貌不似是天生丽质,倒似是在后天被人生生造出来的。 向唐艾揭下面纱的同时,她也向唐艾揭露了自己的身份。 高丽国大将李敏智足智多谋又骁勇善战,官至右都统史,其妹受高丽王封赐郡主。 然而,唐艾的愕然却并不在郡主的容颜。 她只关心案子,只惊异于郡主的身份。 贩尸一案竟连高丽身份尊贵的郡主都牵涉其中,当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事关重大,唐艾的“忍辱负重”也就越发变得理所当然。 月黑风高,马车终于在一座府邸前停下。 称这点着寥寥几盏灯的地方为府邸也没那么合适,但这几座砖瓦檐子确实已是比一路上的草坯屋子好上了许多。 贞熙郡主低声吩咐了侍女几句,亲自领着唐艾踏入门中,万分自豪地道:“天/朝人,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便是我的兄长、高丽国大将李敏智的行宫。在这奢华瑰丽的宫殿里,你会过得很安乐。” 郡主的汉话还真是好到了一定境界。 可唐艾词穷。 跟着贞熙郡主往里边走,“嗯”、“啊”、“哦”成了她说的最多的话。 唐艾被推进了一间屋子,里面已有一排侍女恭敬地候着,看架势竟是要让唐艾沐浴更衣。 “我等着你。”贞熙郡主咯咯笑着退出去,呱唧一下合上了门。 侍女们则一窝蜂扑向了唐艾。 “天/朝人,窝们高丽国的无穷花,湿世上最美丽的花,泥一定没见过。”有人去解她的衣襟。 “天/朝人,窝们高丽国的烧露酒,湿世上最香醇的酒,泥一定没尝过。”有人去扯她的腰封。 “天/朝人,窝们高丽国的子民们,湿世上最聪明的人,泥一定想不到。”有人去扒她的靴子。 这几个人的汉话比跟着郡主的那个好点,也有限。 “你们……你们放手!求你们别跟进来,我洗完了自然就出来了!”唐艾浑身渗汗,一溜烟逃到了屏风后。 木澡盆里呼呼冒着热气,水里边还飘着碎花瓣。 唐艾还真有那么一丢丢点动心。自打从京城出来她就一路奔逸,到现在都没洗过一个稍微像样点的澡。 她抻抻胳膊蹬蹬腿儿,一样不属于她的东西却从怀里飘出来——薄薄一张纸,上边曲溜拐弯的线条构成了一幅画。 这纸上细致描绘的竟是她如今身处府邸的地图。 能把这地图放到唐艾身上的只有一个人。 还要不被唐艾发觉,那这个人就只剩下一个时机。 那位怎么看怎么让她生气带冒烟的仁兄,是在与她“泣泪诀别”的时候,趁着两人胸膛相贴的当儿下的手。 这么说,那人倒也还算有那么点良心。 唐艾琢磨清楚了地图来历,但没空细思那人是怎么弄到这地图、又是如何未卜先知的。 就算这地图可谓对她大有助益,她仍旧觉得牙痒痒。 将府邸中的道路走向铭记于心后,唐艾把地图揉成一团塞进嘴里,使劲嚼烂了吞下肚子,一气呵成毁尸灭迹。 解气。 下一刻,唐艾再度与贞熙郡主相见。 地点是郡主的床上。 这进展,神速得让人瞠目结舌。 “良宵一刻,与君同酌。”郡主自斟一杯,微醺。 随后,她在唐艾面前宽衣解带。 解完了自己的,就去解唐艾的。 唐艾一哆嗦,第一时间护住了前胸:“郡主殿下,这是不是太快了。我……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她不顾一切地往床下边跳。 “竟然会害羞,我发现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郡主一把拽住唐艾的手臂。 唐艾外层的衣衫一下子就被退了下来。 大概是出于本能,她回手就是一拳。 乓! 郡主捂住了下巴,弓着背不动了。 可是郡主的下巴已经不在它该在的位置。 它跑到了郡主脸颊的一侧。 郡主脸颊上突兀地撅起了一大块下巴,像极了一颗畸形的肉瘤子。 唐艾悚然。 郡主则两肩在发颤,低吼起唐艾完全听不懂的高丽语。 不一会儿,一群侍女踏着细碎的脚步赶来,见状后一个个惶然失措地用高丽语惊呼起来。 郡主又说了两句,捂着脸就往屋外边面走,侍女们也紧跟在她屁股后边鱼贯而出。 唐艾却被最后的一名侍女拦住。 “天/朝人,郡主有令,她不回来,泥哪里都不许去!”她凶狠地对唐艾道。 唐艾只有尴尬地搓搓手,看着郡主走向大门没了影。 府邸大门前马车已备好,郡主被两名侍女们搀扶着登上车,车舆便朝着早前载着唐艾来时的方向狂奔着去了。 剩下的侍女们目送郡主走远,用高丽话低声嘀咕着退回了府宅内。 路那头,积雪后面发出点轻微的响动。 萧昱从暗处转了出来,步履轻逸,袖摆长摇。 他望了望马车奔驰的方向,又瞧了瞧府邸高耸的围墙,像是若有所思,脸上却还约略带着点笑意。 “唐艾,你的本事还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大,这要是换做他人,早不知道死了十次八次,看来贞熙郡主对你绝对是真爱。” 贞熙郡主直到半夜都没回来,唐艾也便如此被一个人锁在屋子里大半宿。 虽说不知道郡主的去向,她却也没闲着,不放弃寻找任何的蛛丝马迹。 她在这屋子里发现了极其瘆人的一幕。 屋子最里层的柜子上有一支取不下来的瓶子,竟是一处隐蔽的机关,碰触机关后墙体便旋转而开,露出后方的一间密室。 密室里整齐划一地坐着一排人。 一排一个紧贴着一个、衣冠楚楚、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唐艾闪着了舌头。 密室里的男子们却仿似瞧不见她的出现。 他们无一不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如一尊尊石像般正襟危坐。 过得半刻,唐艾壮起胆子向室内迈了一小步。 男子们毫无反应。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 男子们仍然无动于衷。 三步、四步、五步,她走到了这排男子面前。 “你们……你们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她问道。 没人理她。 “你们听得见我说话么?!” 仍没人理她。 “喂!”她用力摇了摇一名男子的肩。 咣当。 这男子栽倒在地。 他一倒,后面紧挨着他的人也跟着向这边歪,就这么一个接着一个噼里啪啦全都倒在了地上。 唐艾终于察觉到一个惊人的事实。 没呼吸、没心跳,这些男子都是死人。 高丽国贞熙郡主的寝室里藏着一溜死人。 这些人死去多时,尸身却不腐,并且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年轻英俊。 唐艾吞了口吐沫,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雪山下那阴森森的神秘洞穴里也藏着许多的尸首,贞熙郡主便是现身于洞穴之中。 密室中男子与洞穴中尸首的不同之处大约也就是衣衫的有无。 毋庸置疑,郡主喜男色。 郡主曾对唐艾说,唐艾是个活人。 于是乎,唐艾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密室中的男子尸体便是自那洞穴而来。 若果真是这样,这些男子就应当是天/朝人,而非高丽人。 唐艾心思沉重,将男子尸首们一一复位默哀半晌,关合密室。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出去,然后找到贞熙郡主。 等到天都快亮了,屋子外边才好不容易晃过条人影。 唐艾赶忙凑到门边上:“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屋外的侍女不知用高丽语答了句什么,踩着小碎步跑走。 过得稍许,这侍女便又回来开锁,同时手里边举过来一碗酸唧唧的面。 面还是冷的。 门缝打开的那一霎,唐艾一只手礼貌地接过面。 但她的另一只手就不那么礼貌了。 这只手出其不意,一掌劈在了侍女的脖子上。 侍女连“啊”都没来得及“啊”一声,就已经被击晕过去。 唐艾把侍女拖进屋,三下五除二扒了侍女的衣衫套在自己身上,而后将侍女挪上了床。 外面听不出什么动静,仔细瞅瞅四下也没人,唐艾一个拧身窜出了屋子。 这府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是弯弯绕特别多。 唐艾屏着呼吸一路疾走,路上偶然碰到一名男性侍从,幸好那侍从与她尚有点距离,她又极力用手遮着头脸,那人瞧不见她面貌,便只当她是早起做工。 唐艾对那人的高丽话是一个音也听不懂,更谈不上什么应不应声,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终于,她赶着没人发觉的空当奔到了府邸里最隐蔽的出口,最起码是她自以为的。 府邸最外侧的院墙上开的那扇小门就是唐艾的出口,但门上挂着把大铁锁,把门锁得死死的。 不过唐艾也不在乎这个,她的轻身功夫绝不是吹的。 只见灵动的身影一晃而逝,她已经嗖一下从墙里边翻到了墙外边。 出逃尚算顺利,唐艾轻盈落地。 郡主能去哪儿呢? 该是找大夫去了。 奈何,天知道高丽国专给达官显贵们看病的医馆在哪儿。 唐艾焦急望了眼周围,又怕府邸里边的人发现自己逃跑,想不出别的招,就只有贴着墙檐快步向前走。 晨光熹微,寒风凛凛,本是空荡荡的路上突地冒出个人影来。 这人影怎么瞅怎么眼熟。 “好你个五——二——一。”唐艾咬牙切齿,迈开两脚就冲着人影奔上前去。 萧昱瞧见唐艾冲过来,徐徐顿足,未待唐艾开口已把脸凑近唐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露诧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深入敌营的小唐大人!不过小唐大人,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唐艾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侍女的衣衫,颊上微热:“这是……这是权宜之计!” “果然是好计策!”萧昱作恍然大悟状,“小唐大人清朗俊逸没得说,身着女装竟都毫不违和。” 他说着左手胳膊肘一拐,从身后边也抖出件衣裳:“瞧,小唐大人,咱们英雄所见略同。” 这衣裳是高丽男子的服饰。 唐艾正费尽力气把高丽女装从身上扒下去,他却已将高丽男子的衣衫披上了身。 唐艾见他不知从哪儿弄来套衣裳,猛地一回神,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到这里多久了,可看到贞熙郡主去了哪里?” 这话还没问完,府邸外墙拐角的那扇小门竟倏地被一个人打开。 好巧不巧,这人就是刚刚瞥见唐艾的那名侍从。 更更不凑巧,这人脑袋一歪,就朝着唐艾和萧昱两人望去。 萧昱虽是背对着小门,却比唐艾先一步察感到那人开门。 “小唐大人,快点靠近些来。”他对唐艾耳语道,同时左手在唐艾袖口一拽,速度迅雷不及掩耳。 唐艾嘴巴都还没张开,已一下子被他拉到胸前。 谁知这还不算完,萧昱的下一个动作是左手一把搂住唐艾,然后把她的头埋进了自己胸里。 唐艾的身躯被严严实实地挡了起来。 侍从自门那头看过来,就只能见着萧昱一人的背影。 却听萧昱又已悄声道:“小唐大人,有人正看着我们。” 唐艾也没觉得他用了多大的劲儿,可就是被他搂得死死的,完全不能自主活动。她此刻就像个扯线木偶,脑袋被萧昱用胸脯顶着,在他膝盖的轻撞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萧昱这边却自在从容,整一没事儿人儿,一边走着一边悄没声地朝唐艾耳朵眼吹气:“小唐大人,这也是权宜之计,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带着唐艾,两个人一个向前走、一个往后退,看起来真真和一个人无异。 那个从门里边探出头来的男侍从揉揉眼睛,又定睛朝这头看了看。 末了,他只能当是自己眼花,缩回脑袋关上了门。 萧昱偷偷瞄了眼唐艾,隐隐泛起笑意,也不告诉唐艾危机已过,仍然顶着她前行,一路走到府邸的影都再也瞧不着。 唐艾就只能看着地,脚底下的道已经变成了一片荒地。 她就快喘不过气。 其实,她已然七窍生烟、五雷轰顶! 再退一步,她终于忍无可忍,惊天动地一声吼:“五二一,泥——垢——了!” 她的声音都被闷得变了调。 第5章 地底美食 05地底美食 萧昱戛然止步、戛然松手、戛然一跳八丈远。 可唐艾已经势不可挡地朝他冲过去。要是再忍下去,她就要憋出内伤! “小唐大人,别激动,有话好说!”萧昱急忙逃窜。 “说什么说!我和你没话好说!”唐艾肝疼,头发梢儿指甲盖儿都跟着一块胀气。她一个字儿都不想说,只想动手泄愤。 然而萧昱窜得飞快,她愣是连他的衣服角都没碰着。 “小唐大人,还请稍待片刻。”萧昱忽地转了个身,一闪晃进荒林。 唐艾正要紧追,却听林子里已发出动静,不出片刻,便见萧昱骑着一匹英姿挺俊的黑马又回到眼前。 唐艾瞠目,没想到此人竟然还有本事弄来了一匹马。 萧昱向唐艾伸出左手:“小唐大人,上马。” 可唐艾站着不动,眼睛里的火能把人烧死。 萧昱沉下音:“小唐大人,你不想知道贞熙郡主去哪儿了么?” “贞熙郡主”四个字被他着重强调。 唐艾一瞬侧眸,与萧昱视线相交。 萧昱面色正表现出少有的认真沉稳。 唐艾双眉紧蹙,瞟瞟马又瞟瞟萧昱,心忖道:五二一果然早对贞熙郡主有所了解。 片晌后,她也伸出了巴掌——她一巴掌把萧昱的手打落。 萧昱身子晃晃,在马背上“哎呦”一声嚎。 而与此同时,唐艾已一跃而起飞身马背。 她二话不说就坐在了萧昱身前,一把扯过缰绳抢下执缰权,冷哼问道:“五二一,你知道郡主的去向?” 萧昱识趣地向后挪了挪,专门给唐艾腾出更多地方,随后大幅度地点点头,下巴颏故意朝着唐艾肩头撞:“首先,咱们得穿过这片林子。” 他偷偷笑笑,身子自然而然往唐艾背脊上一倾,一手揽住唐艾腰际。 唐艾心里猛地一突突,耳根子热得像被蝎子蛰。但她破案心切,决意压抑一切怒火。 “五二一,你是你,我是我,没人和你是‘咱们’!”她缰绳一抖策马入林。 骏马疾驰,荒林很快被两人甩在身后。走约小半日,远方日光骤现,雪山皑皑,唐艾方才发现那山峰瞧着竟也似在昨日里见过。 “怎么回来了?”她勒缰疑道。 “这儿是案件的源头。”萧昱跳下马,仰目望望山峦,忽又扭过头冲唐艾道,“小唐大人,你饿不饿?” 他这句话和上一句话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不饿!”唐艾冷目相对,肚子却非常应景地咕噜噜一阵空响。 如果她当初在府邸中珍惜一下那碗冷面,现在或许就不会这么尴尬。可惜,为时晚矣。她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萧昱转回身,一边走一边背着唐艾挥挥手:“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侦案,小唐大人,你说是不是?” “荒山野岭,哪里会有吃的东西。”唐艾皱着眉头从马背上跃下。 她甫一下马,骏马便卷蹄长嘶,奔入山坳不见。 萧昱却不以为意,净捡崎岖小径,踏着雪直往无人的山脊上走,最后驻足在歪脖子老松底下。 他绕着老松转了一圈,脚底板不断东踩踩西踩踩,似在寻着地上不同的响儿,而后向唐艾抛个眼神:“小唐大人,帮个忙可好?” “帮什么忙?你又想干什么?” “挖地刨坑。” “什吗?!” “别误会别误会,我只是把灯影牛肉、陈皮兔丁、还有麻辣香肠藏在了地底下。”萧昱拾起两根粗树杈子,嘴里一滋遛,“真是想想都要流口水。” 听着那几道久违了的家乡菜,唐艾吞了口吐沫,向萧昱立足之地一瞥。 那里的积雪看起来确实与周围有点不一样,像是曾被人刨开来,又重新堆砌过。 萧昱已经开始掘地三尺。 唐艾犹豫着走上前,跟着挖了没多一会儿,树杈头就杵到个硬邦邦的东西——被俩人刨出来的坑里躺着口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 大箱子里边套着小箱子,总共加一块儿少说七八个。小箱子被打开来,便露出了由油纸包着的小包裹。一层一层的纸取下,食物的香气终于飘出来。 三合泥、叶儿耙、樟茶鸭,箱子里的吃食远不止萧昱说的那几样。 唐艾的肚子叫得更欢实了。 “怎么样,小唐大人,不算亏待你吧。”萧昱从一堆箱子里拨弄出一个小磁罐子,抱着罐子慵懒地靠上树干。 唐艾看着这亲切诱人的食物,幸福感已油然而生。她此时心里头已不得不承认,能将闻名天下的蜀中美食带到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这个五二一本事当真大得离谱。他绝对不是一般人! 将美食藏匿此地,他好歹是干了件人事。 唐艾不由得多瞄了萧昱两眼。 他此刻不说话、不乱动,便仿似变做了另一个人。 唐艾心底下哼了一声,目色却不由自主在萧昱身间定格。 树下的少年容色宁逸翛然、衣袂随风轻摆,生得是真好看。日头说巧不巧地打在他身上,使得他遍身上下就像隐散着一层熹微且缱绻的光。 唐艾在京城时,见着的有钱有势的公子哥们多了去,可那些位爷们还没一个值得她的目光多逗留片刻。 她就这么望了萧昱两望,心里边窝了一路的火竟好似没来由地消了少许。 举着鸭腿刚要下口,她突又心念一转,告诫自己绝不可掉以轻心,觑向萧昱疑虑道:“喂,你怎么不吃?” “小唐大人莫不是怕我下毒害你?冤枉啊!费尽心思备下的东西,我当然得吃,可就算吃也得吃得舒坦才行。”刚消停了没一刻的人立马回归原形。 萧昱抻着脖子睁大眼,眼底里瞬间泛起无辜的光,晃悠着罐子又朝唐艾招呼道:“小唐大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热菜,呛风冷气地吃对身子更是有害无益。快站过来,这儿风小。” 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 唐艾踱到了萧昱身边,余光一扫,便瞅见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罐子白砂糖。 “先来片牛肉。”萧昱把糖罐子往矮枝上一搁,拈起灯影牛肉。 接下来,他做出了大大出乎唐艾预料的举动。 牛肉被他戳入了糖罐子。 “再来口兔丁。” 兔丁也被戳了进去。 “香肠看起来也相当不赖。” 香肠最终也未能幸免与牛肉兔丁一样的命运。 这还不算完,只见萧昱先是搅了搅糖罐子,然后仰起脖子,竟一股脑地将罐子里的糖和肉一并倒入了口中,嚼得嘎嘣响。 唐艾的下巴合不上了。 她真是头一遭碰着这么奇葩的人,竟然拿糖当饭吃,这还不得被齁死! “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萧昱满足地咂咂嘴。 “……”唐艾无言以对。 这位仁兄岂止不是一般人,他简直不是正常人! 她唯有默默背过了身,小心与之保持距离。 虽说有美味果腹,可这顿饭唐艾吃得一点都不安生,只因她心急如焚,想赶快找到贞熙郡主的去处。 萧昱掸掸手,冲着山坳望了望,又冒出一句话:“所谓登得高望得远,果然不是没道理。小唐大人,你看那是什么。” 唐艾愣了愣,也顺着那方向望去。 日头偏西,山坳里极隐秘的一点恰好被绕过来的光线照到。 那里露出了贞熙郡主的马车一隅。 唐艾惊喜万分,忙道声“快走”,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山。 萧昱不慌不忙地把大箱子小箱子全部踢回了坑里,跟在唐艾身后偷着乐道:“干劲儿这么大,看来是吃饱了,不大不小俩小兔崽子这趟也算没白跑。” 郡主的马车藏在雪山脚下,怎知车上无人,四周围也杳无人迹,雪地上更是连个脚印都没有。 奇哉怪也,没有脚印证明没人下车,郡主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唐艾急出了一身汗,萧昱却在车舆里转悠来转悠去,视野遍及车内每一个犄角旮旯。 “呦呵,端倪在这儿呢。”他轻轻撞撞唐艾的胳膊肘,面向车舆的尾部立定。 原来这车舆的尾部已顶上山壁,而在车内里的这一面竟还隐藏着一道暗门。 唐艾两眼放光,照着暗门便飞起一脚。 哐啷啷! 暗门支离破碎。 与车舆尾部对接处,一条燃着幽火的暗道惊现山壁之中。 “小唐大人实在是好身手。”萧昱扶额,佯作叹谓。 “你少给我废话!”唐艾瞪了他一眼,毫无畏惧地挺进暗道。 贞熙郡主该去找大夫,又怎么会往深山里钻? 自从回到山沟沟里,这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唐艾。 幽径深处静悄悄的,只有冷飕飕的风不时吹过。壁上的火晃得人鸡皮疙瘩掉满地,似乎一道走下去就能直达俩人在天/朝那头发现的洞穴。 然而别说是敌人,俩人实际上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可不遇危险反倒更令人提心吊胆。 唐艾把喘气儿都放得极轻。 “小唐大人,听口音,你不是京城人士吧?”萧昱冷不丁地在唐艾身后头问道,声音比蚊子还小,“让我猜猜,你的家乡应该在蜀地,是不是渝州?” 在这环境下,再小的声响也能被听得一清二楚。 唐艾心里一凛:居然被他猜中了! 萧昱又道:“渝州好啊,人杰地灵。对了,蜀中巨富唐不惑就是渝州人,他也姓唐,说不定百十年前和小唐大人你还是本家呢。” 听到萧昱提及老爹的名姓,唐艾心里头又是狠狠一膈应。 萧昱见唐艾不吭声,还没完没了了:“小唐大人少年英杰,在六扇门中一定是屡破奇案。” 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真可恶!唐艾受不了了,终于顿足回眸,瞪着眼以口型道:“五二一,你说够了没有?!” “其实我还想问问小唐大人你冷不冷?”萧昱正将身上的高丽男子衣袍取下。 “不冷!”唐艾再没有好脸色,憋着气稍稍提高了音调,“五二一,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给我闭嘴,不要让我再听到你发出一点声响!” 此语言毕,她皱着眉宇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萧昱望望手中的衣袍,又瞧瞧唐艾的背影,无奈又无声地垂目轻叹。 这幽径曲折得不像话,越走越深,越深越冷,唐艾的手脚早就冻得发僵。 越往前行,她便越觉得不对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背后再没了一丁点动静。 待到她回头时,眼底已只剩下晦暗的空径。 脚步声刚刚明明还跟在身后,怎么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 唐艾心跳加速,奈何又不敢大声喊,只能以极低的声音“五二一、五二一”地叫着往回走。 密径中回荡着她的脚步声与喘息声,纵是她自己听来都觉汗毛直竖。 黑暗中,一张淌着血的脸静悄悄地出现。 唐艾不知道,她与这张脸的距离正越缩越短。 一缕阴风袭来,吹得壁上幽火乱窜,这张脸倏地就被窜过来的火光照出。 唐艾惊得一下子倒退三步。 她已意识到,这脸的主人她认识。 “五二一,你……你怎么了?!”她终究忍不住惊声道。 第6章 行尸走肉 06行尸走肉 萧昱一动不动地站着,一道血线已从他的眉心淌到了鼻翼。 不单如此,他的衣衫上也有好几处沾染上点点血迹。 “五二一,你在流血……你受伤了?!”唐艾极力压抑自己的声音,却莫名心慌。 她压根瞧不出来萧昱到底有事没事。 萧昱沉默不语,双目中却倏而闪过一瞬星华。 他在唐艾焦灼的注目下仰起了头,直视幽径顶端的山壁。 山壁上正有水珠滴落。 啪嗒、啪嗒。 水珠一滴滴砸在萧昱额上。 唐艾定睛一瞧,心里顿时凉飕飕的。 这水珠是红色的,血红。 空气中隐隐弥散着血腥气。 萧昱终于向一旁挪了两步,方才被他身体挡起的地方,竟赫然显现出另一条更为狭窄幽暗的路径。 这地方唐艾已经走过一次,可她当时竟完全没察觉到这里还有另一条路。 萧昱漫不经心地用袖子抹抹脸上的血渍,仔细望了望这条晦暗不明的路,什么话也没说,迈开步子就向前走。 唐艾总算是闹明白了,这人根本没受伤。他身上脸上沾着的血,都是从高处的山壁上滴下来的。 山壁上竟会有血珠滴落,这着实渗人。 但更令唐艾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是,她一门心思想要解惑,可萧昱就是一反常态地三缄其口。 她像是被他当成了空气。 唐艾气又不打一处来了,一个飞身抢到萧昱身前:“五二一,你给我站住!一声不吭就没了影,你是不是该好好解释解释!” 她想吼出声,却只能把声音压得极低。 萧昱似笑非笑一声叹,特别听话地站定不动,终于开口低语道:“小唐大人,明明是你不让我出声的。” 唐艾气淤:“你——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岂敢,小唐大人让我闭嘴我就闭嘴,让我停步我就停步,我应是谨遵了小唐大人的旨意才对。”萧昱把脸凑近唐艾,“刚刚……小唐大人莫非是在担心我?” 唐艾感觉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 此后她立足原地,老半天没吭声。 再过稍时,她唯一的动作就是足下生风冲向暗径的尽头。 事到如今她只能逼着自己放宽心,催眠自己说,与如此无赖之人置气,摆明了是屈降身份。 这暗径是一条上行的路,阶梯一节连着一节。唐艾脑袋瓜顶上的岩壁上,正有如潺潺细流般的血水从高处蔓延而下。 她的目光在山岩上凝滞了半晌。 雪山的山体已被挖空,而岩壁上竟有血水流淌。此地寒冷之至,万物不生,这血水不可能来自动物,那就只可能来自于人。 甭管是活人还是死人,山体内部上方都必然暗藏猫腻。 唐艾想到了这一点,便知道萧昱当然也一早就瞧了出来。 暗径尽处射来一束光,光线将路面与岩壁一齐照亮。衔接着暗径的这条路依旧向上盘旋,但路面被修整得非常平坦,连岩壁都似经过了细细打磨。 唐艾一步步向前推进,却突又在瞬间止步。 她看到了点什么,然后便感到眼睛又要被闪瞎。 前方的通路突然变得异常狭窄——因为通路的两侧一边排着一溜人。 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准确来说,是一水儿站着排列在路两边的男性死尸。 这些尸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连块遮羞布都没挂。 除了没有被大冰坨封存起来,这些男尸与之前唐艾萧昱两人在天/朝洞穴内见到的那些尸首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唐艾咬咬牙,屏住呼吸从尸堆中快速穿行而过。 萧昱跟在她身后,视线却在尸体周身打转。他甚至提溜起了当中一具尸首的胳膊,又把耳朵贴在尸身上,不知道是要听哪门子的响儿。 到目前为止,这山中仍旧平静得出乎想象。 前方视野豁然开阔,这条虽然站满了死人却仍瞧不出一丝儿危险的路将唐艾与萧昱俩人引入了一间宽敞的石室,而石室中除了他们两个还在喘气儿的人,依然杳无生息。 室内正中有一方足以躺人的石台,唐艾的目光聚焦在此。 她先是瞅见了石台上的血迹。血迹未干,还在向地上滴答。石台下的地面刚好裂了道缝,血迹便又渗入了地缝中。如果这地缝够深够长,一直向下延展,那便也给了淌血的岩壁一个合理的解释。 再接着,唐艾又发现了石台上的另一样东西。 那玩意白白小小,上边也占着几缕黏糊糊的血丝,用手一碰居然软乎乎的。 萧昱把血丝蹭蹭干净,左手拈起小玩意来晃了晃,又在掌心上颠了颠,手一出溜就到了唐艾下颚边上。 他的眼神在这小玩意与唐艾的下巴上来回游移,比对来比对去。 唐艾不明所以,极度不耐烦地一把夺下那小玩意:“五二一,你又搞什么鬼?” 萧昱却做郑重其事状:“小唐大人,我记得你在来时路上说,贞熙郡主的下巴被你一拳打歪了。你还说郡主半夜离府应是去找大夫。我想郡主和大夫不久前就在这石室里,而你现在拿着的就是郡主的‘下巴’。” “‘下巴’?!”唐艾手一抖打了个激颤。 “下巴”啪一声跌回石台,还在台子上微微弹了弹。 “不如这么说,这东西是大夫从郡主脸上卸下来的,并不是郡主的真下巴,所以用赝品来形容似乎更贴切。”萧昱像是经过了细致思考,“小唐大人,郡主是不是美得冒泡?” “是又怎么样?”唐艾没好气地道。 “美人在侧,小唐大人却怎地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心?哦,我知道了,小唐大人睿智非凡,自是洞察一切,早就瞧出了郡主的美貌并非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生得不美或者不够美的女子,为了求美而做点什么,也都无可厚非。小唐大人,你说是不是?” 唐艾没法接话了,不过萧昱看着也没打算让她评论出个一二三的意思。 他绕着石台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道:“我天/朝地大物博,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精妙技艺。有一种超凡的技法便糅合了医理与美学,与易容术有点像,却能做到永远改变人的面容。当然,想要通过这种方法改变长相的人也是要遭点罪的。这技法对施术者的造诣要求也极高,据我所知,高丽国境内绝不会有识用此法者,就是当今天/朝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不过若是真有掌握这技法的天/朝人将这技法传予高丽人,倒是高丽人之大幸。嗯,要是高丽人能将这技法发扬光大就更好了,这样一来他们子孙后代都会受益匪浅。” 唐艾一时没吭声,专心思忖萧昱这话的言外之意。 高丽人买尸藏尸的目的尚未可知,但唐艾已获得了另一条重要线索——若萧昱所言非虚,那么这案件便很有可能还有身份未知的天/朝人参与。 她定了定神才问道:“你说贞熙郡主不久前还在这里,那她现下又去了哪儿?” “天/朝与高丽便是以这雪山为界,山体中空,由暗径相连,小唐大人与我短暂分离时所走的那条路大概就可以通向天/朝。若沿着那条路走,我们或许便会到达那贮藏冰封男尸的洞穴。”萧昱望望石室的另一侧出口,“而这里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只能通往山顶。” “郡主在山顶?” “也许。” 唐艾压着嗓子道:“高丽人也是够可以,居然能想到把偌大的一座山挖空。” “高丽人才没有这个能耐。”萧昱挑了挑眉,“他们这掏山修径的法子,大抵也是由我们天/朝人传授的。” 他一语未尽却忽而侧耳,同时回首望向来路,眸色倏凝:“小唐大人,你我已经在这里转悠很久了。你我在别人的地盘乱闯,跟逛自个儿家的后花园没两样,早该被逮起来才对。你我在明而在对方在暗,我要是他们,就会来一个瓮中捉鳖。” 萧昱这话如此有道理,唐艾只剩点头的份。 可她头点下去还没抬起来,便惊觉危机来临。 一缕飘渺却尖锐的声音自山顶之上而来,阴凄诡异,只教人听了心里发毛。 “这声音是——”唐艾急望萧昱。 “大约是笛音。” 萧昱话音未落,俩人方才走过的路上已伴随这笛音发出另一种沉重夯实的声响。 那声响听来是脚步声,却又不那么纯粹。 那仿佛不是活人的脚步声。 咣当、咣当。 脚步声越来越近。 唐艾心里一紧。 石室空旷无处藏身,当下她和萧昱两人能做的选择只有两个:一是扭头就跑,一是正面迎敌。 扭头跑就只能上山顶,山顶上还不定有什么幺蛾子。 所以唐艾以最快速度做好了和来人硬碰硬的准备。 可惜她忘记了一件事,也是相当要命的一件事——她和萧昱加在一块统共也就俩人,对方的实力则到现在仍一无所知。 还好,来人不多,就一个。 火光很快将来人映出七七八八。 这人身形高大得没边,头顶岩壁脚顶地,活脱脱一堵行走的墙壁。 但这还并不是他最引人注目之处。 这人的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他没有穿衣服。 他的整条身躯赤/裸裸地暴/露在外,石室入口被他堵得水泄不通。 而这人的形态看起来也相当不正常,面如死灰目无光,双手双足都僵硬得好似石头。 来人是站在来路上的那些裸/体男尸中的其中一具。 一具死尸在行进。 匪夷所思,却是惊人的事实。 想不信都不行。 这行进的尸体动作虽迟缓,却力大无穷。 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要将唐艾与萧昱捏碎踏平。 唐艾差一点被他一巴掌呼在岩壁上。 而萧昱此刻所处的位置正在这尸体身后。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五二一,你还愣着做什么?!”唐艾从尸体臂下夹缝里险中逃生。 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与这具尸体展开了殊死搏斗。 找到机会她便一掌劈下来,咔嚓一声即使得尸体肩骨碎裂。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尸体这边这手动不了了,另一只手却仍拍向唐艾。 “五二一,你是死了么?!”唐艾再度陷入危机。 萧昱当然没死。 他的目色定格在了尸体的脑瓜门上,左手则反手按下背后木匣的机括。 木匣中嗖地弹出了一支匕首。 他将匕首倏然抛向唐艾,一瞬凝眸:“小唐大人,头部!” 唐艾愣神了约莫万分之一刻。 在这万分之一刻内,匕首被抛至她手中,而那尸体的手臂也已与她的身体仅余半寸。 以此尸体的力气,拍死唐艾就像拍死苍蝇。 千钧一发之际,唐艾绝地反击,手臂一挺将匕首戳向了尸体的眉心。 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贯穿一个人的脑袋自然不在话下。 匕首从尸体的眉心戳入,又从后脑戳出。 不过一息之间,尸体已不再动弹分毫。 过得片刻,尸体的眼睛、鼻孔、嘴巴、还有耳朵洞里突然蠕动出数只不及一寸长的肉虫。 这些肉虫的身体半透不透,内里隐泛着血红之色,看得人浑身不适。 唐艾惊心未定,喘着粗气倒退了三步,压根没注意到有肉虫子从尸体内爬出来。 一个死人被她“捅死”了。 她不由对自己多年来的认知产生了质疑。 萧昱所站的位置也刚巧挡住了唐艾的视线,他垂目觑了眼那些四处爬散的肉虫,照着一条肉虫掷出匕首,肉虫立即被钉死在地上。 他戳起虫尸收入袖中,拉起唐艾就走:“小唐大人,笛音未停,你我恐怕还会遭受攻击,必须得走了。” 然而,为时已晚。 多具赤/裸的身躯已一涌而来。 第7章 雪山凶间 07雪山凶间 唐艾想到了小时候听过的鬼神故事。 这些尸首好像有个别名——僵尸。 对付一帮来势汹汹的僵尸,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再“死”一次。 萧昱终于加入了战局。他自己没动手,而是把匕首送回唐艾手中,又在尸群中穿梭,将一具具尸首的脑瓜仁按到了唐艾手边上。 僵尸脑袋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唐艾欻欻歘地撂倒一个算一个,与萧昱俩人也算合作无间。 可那从高处飘来的笛音越来越邪乎,这群死人便也随着那笛音越来越生猛。 唐艾再骁勇、萧昱再敏逸,也架不住寡不敌众,俩人已被张牙舞爪的尸体们逼到了石室远端的出口。 回头路是铁定走不通了,眼前又只剩下了一条路,唐艾与萧昱显然没得可选。 俩人只有飞快地向上跃进。 这条路果然通往山顶。 岩壁上方裂出道缝隙,朔风飕飕地从缝隙钻进来。脸被风一刮,就像是被扇了个大嘴巴子。 这道缝隙越裂越大,直至变成了接连天地的大窟窿。窟窿外能看到阴郁的火光,火光打在皑皑白雪上,刺眼又渗人。 山顶上有更多赤/裸的身躯在等着唐艾与萧昱两人,僵尸大军的数量远非唐艾可想。 而那火光后则黑影幢幢,诡谲的笛音便是从火焰深处游荡而出。 不消说,站在火光后的是人,活人。 活人才能吹笛子,这庞大的僵尸军仿佛都是在受吹笛人的笛音操纵。 不用一盏茶的功夫,唐艾与萧昱已被尸群隔开甚远,各自被一大群僵尸重重包围。 俩人陷入死局,唐艾仍不忘冲火光处急望。 人影攒动,似乎分别有两小撮人正从不同方向往山下转移。 其中的一小撮人抬着一柄担架,另一小撮人则正拥护着一两个看着来头很大的人。 唐艾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两人当中一人在说话。 那人说什么什么制造精良、什么什么验收成功、什么什么还请安心、什么什么必死无疑。 即使只是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对唐艾也是意义重大。 萧昱此时正被挡在僵尸群的另一头,唐艾瞅见的情况在他这边瞧得更清晰。 “三哥?” 拧身回避尸群攻击之时,他目色倏然一变,自语般道出这二字,而唐艾的身影也在这时于光火那边一晃而逝。 唐艾的脑子里正火速闪过三个念头: 第一,那被拥护着的俩人就是此案的始作俑者; 第二,不能让那俩人跑了; 第三,追。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眼瞅着就要突破重围。 然而这时候吹笛人以笛音发出一声能把人耳膜刺穿的啸鸣,僵尸群听闻笛音,就像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一个个狂躁不已。 他们的手就像是带着倒刺的鬼爪子般抓向了唐艾的腿。 唐艾一阵剜心之痛。 鬼爪子已经把她的小腿肚子划开了好几道又深又长的大口子。 她咣叽落地,一时行动力尽失。 数具尸首趁势把她团团围住,有如一眨眼的功夫就要将她开膛破肚。 千钧一发之际,萧昱从远处尸群中一闪而来,一瞬护住了唐艾的身体。 他一伏身即用自己的身躯罩住了唐艾,抱着唐艾在地上一滚。俩人这一滚便扫过了多具尸首的脚脖子,直接导致僵尸群噼里啪啦你撞我我顶你地倒了一大片。 于是乎,被后面涌上来的僵尸开膛破肚的不再是唐艾,反而变成了倒下来的尸首,萧昱则趁机搂紧唐艾一路奔逸。 唐艾已在混沌边缘。 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带着她向前疾行,却已看不清前方的路是通向哪里。 萧昱已带着她直达山峦崖边,而身后,一大波僵尸正在靠近。 唐艾足下猛地一沉,思绪立马就断了片,一头栽倒在萧昱肩上。 萧昱回头看看不断逼近的尸群,又探头往崖下谷底望了两望,最后斜目睨睨唐艾,眼神中划过零星怜惜的光。 “唐艾,你的简单正直真是要人命。”他叹了口气,背起唐艾一纵而下。 在旁人看来,这行为无异于自杀。 但萧昱只是背着唐艾跳下了山谷,至于俩人是不是摔了个粉身碎骨,粉身碎骨碎在了哪儿,站在山顶上的人是不会有答案了。 在俩人背影消失于崖边后不久,吹笛人那悚然的笛音戛然而止。 火光后,吹笛人的影子若隐若现。 笛音一停,乌泱泱的僵尸群也随之立即停止了一切动作。 苍茫的雪山、灵异的妖火、再加上好几百号呆立不动的裸尸,情景不能再诡秘。 要是有闲着没事干的人闯上山来,绝对会被吓到屁滚尿流。 一个时辰以后,萧昱衣袂飘飘的身影从雪山谷底转了出来。 月色深沉,山谷苍冷,秃树杈子的影子像极了豁牙的老妖怪。 唐艾与萧昱两人正身处雪山腹地之中。 这地方绝对是块风水宝地,隐蔽得连条道都找不着。 唐艾被萧昱小心安置在了一株长青的雪松下,仍在重度昏迷之中。 她的腿在淌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鲜红的血化为了黑色。 萧昱凝眸细看她腿上伤处,刺啦一下撕掉了她已经断裂的裤腿。 唐艾的小腿被暴露在外。她的腿笔直修长,光滑白皙,一丁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除去几道触目惊心的大口子,剩余完好的皮肤绝对称得上秀色可餐。 套用好色之徒一句话,这腿可以玩一年。 “幸亏没伤到骨头。”萧昱左手飞快地点住唐艾穴道,又以指尖着力于伤口周边,“不过伤口这么深,又沾染了尸气,不可能不留疤了。” 黑血在他的施力下滚滚外流,最终又回复到了鲜血本色。 萧昱随即拾过身边上唐艾被扯断的裤腿,把裤腿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用左手用力一拽,将裤腿扯成布条,为唐艾谨慎包好伤处。 末了,他一面抖开那件高丽男子罩衫,把唐艾身子严严实实地盖好,一面惋惜地遥遥头:“如此美好的腿,真是可惜了了。” 唐艾一点要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她的发丝在风中凌乱,整张脸都被乱发糊了起来。 “明明是个女孩家,却偏偏要把自己扮成糙汉子,唐艾,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萧昱有一搭没一搭地捋顺了唐艾脸前的乱发,“拼死拼活连轴转了三四十个时辰不说,不弄出一身伤来还不罢休,这回可有得你受了。” 他静逸地望着唐艾的面庞,神色意兴深远,又似有若无地浅淡哂笑:“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在六扇门呆了快一年,竟然没一个人瞧出来你是女扮男装,六扇门的男人是得有多瞎。” 他也背倚着树干坐了下来,落座时却稍显吃力,右腿并没有像左腿一般自然地弯曲。 最后,他伸懒腰似地耸了耸右肩,后脑勺往左手心里一搭,眼睛朝着远方山峦眺去:“徐湛,本来还想着到了你该帮忙的时候,如今可好,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再见着你了。” 徐湛突地闷声打了个喷嚏。 他正带着一支精锐的小部队潜身在雪山的山脊下焦急等待,那匹将唐艾与萧昱两人带回雪山的黑色骏马在他身侧扫尾。 远方的一片白芒中,忽然似有数道高丽人的暗影一晃即逝。 徐湛把剑眉拧成了川字,向手下众人一挥手:“你们几个继续留守此地等待消息,其余的人都跟我来!” 唐艾醒过来的时候依然是黑夜。 她已经背靠雪松躺过了整个大白天。她能醒过来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饿,一方面是疼。 睁开眼睛,她见着的头一样东西就是萧昱的脸。 萧昱这当正半蹲在她面前。 他的鼻尖就快要贴上她的鼻尖,嘴唇与她的嘴唇已相隔不到半寸。 而他的左手则插入了她肩侧的发丝中,紧挨着她的脖颈抵在树干上,清清冷冷的。 一股淡淡甜甜的糖香在不经意间轻轻缓缓地漫入了唐艾的鼻腔。 唐艾的脑子仍处于一片空白。 但她的身体已有所行动。 她左手抡起了一记狠拳。 拳头撒了丫子照着萧昱的右肩就去。 duang! 这一拳实打实击在了萧昱身上,虽未运内劲,却也力道惊人。 萧昱直接踉跄着跌到了唐艾看不见的积雪里。 “五、五二一?”唐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冲着雪堆喊了两声。 老半天过去,萧昱才从积雪里晃晃悠悠露出半截身子。 “小唐大人,你这下手也忒狠了点,该不会把我也当成僵尸了吧。”他呼哧带喘,好像还有意克制着咳嗽。 不知怎么的,他的步履看起来竟带着蹒跚。 可惜唐艾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明明是你无声无息地凑过来,下盘不稳才会跌倒!”她边说边朝自己受伤的腿瞄瞄,却发现伤处已被小心处理,脸上不禁微微发烫,同时瞬间生出了点愧疚之心,“五二一,是你帮我包扎的伤口?” “要不然呢?”萧昱向着枯树这边走来,“你已经晕了就快一天一夜了,我必须得看看你到底要不要紧。” “一天一夜?!”唐艾不免吃惊,“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知名的山洼洼。” “你……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从山顶上咻地一下就蹦下来了。” “蹦下来?!”唐艾思绪回复,马上想到了现实的问题,“那山顶上那些人呢?” “死人还在山上,活人应是从密径下了山。估计他们以为你我已经摔了个尸骨无存,所以没派追兵。” 唐艾稍稍放松,强忍着痛楚往前伸了伸脖子,却瞥见萧昱手里提着点奇怪的东西。 起初,她以为自己眼花,等睁圆了眼再细瞅,却只换来一阵恍惚。 一截断臂。 她看见萧昱的左手上拎着一截断臂。 第8章 驭尸之术 08驭尸之术 月光七零八落地洒在地上,枯树杈的影子斑斑驳驳,若鬼魅般跃动。 萧昱在月色下站直了身,而他右侧的身躯则变得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冷风过隙,他一只右手广袖飘摇,看来竟也如鬼似魅。 那支摇曳的长袖中自然应是萧昱的手臂,可唐艾觉得那袖管里此时已空无一物。而萧昱的左手里,正拎着一条手臂。 “五二一,你手里拿的是——手……”她脸色发紫,盯着萧昱左手上的物体久久不能移目。 “嗯,说的是呢……小唐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萧昱垂眸,“其实,这玩意儿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 唐艾目瞪口呆:“那你的右臂——” “——断去许多年了。” 听到这儿,唐艾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萧昱却又往她身前走了两步:“小唐大人仔细瞧瞧,这条手臂是假的,不过是块木头而已。说起来,我还得谢谢小唐大人你呢。你一拳打在我肩上,我撞着了雪堆里的大石头,才捎带着也把这假手撞脱了扣。” 他显得没有一丁点所谓:“因为收尸人只收全尸,我才费劲巴拉地把这玩意戴上。我一早就嫌它碍事,这回好了,我终归可以找个理由不再遭它的罪。” 唐艾慢慢回过点劲儿。 当初她瞧着萧昱的背影时就觉得哪里略微不对劲,现下想来,萧昱的右手就是让她产生那奇怪感觉的地方。 萧昱所有的动作都是由一只手完成的,左手。 他的右臂则一直隐于广袖之中,从来没动过。 当然,这也仅是萧昱身躯看起来有点怪的一部分原因而已。 而另一部分原因,似乎也在萧昱身体的右侧,在他的右腿。 “小唐大人,小唐大人?”萧昱举着义肢在唐艾眼前晃了三晃。 唐艾半天才把义肢拨弄开:“五二一,刚才对不住了。我相信你的能力,也感谢你帮我处理伤口,可咱们查案就是查案,你以后不许再没正经!” 她说这话时努力吸了口气,虽然仍是一板一眼,但语气已不知不觉比先前和萧昱说话时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和萧昱两个人同乘一骑的时候,唐艾可是放了“你是你、我是我,没人是‘咱们’”的狠话。可她没注意,当时自己此言一出,萧昱立马将口中的“咱们”麻溜地改成了“你我”。 这会儿,她却已把自己撂下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萧昱听唐艾说出“咱们”俩字,悄然一笑,斜眉瞥瞥她:“小唐大人,你现下虽已醒了,可毕竟伤得不轻,体力也不可能很快恢复,还是先别乱动。趁此时间,咱们不如来梳理梳理这案子的脉络。” 他从袖子里抖出了一样小东西,扬起手臂对着月色仔细看了看,锁眉道:“我原来一直疑惑高丽人收集尸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现如今我想我大约是明白了。” 唐艾靠在树下,所处的位置比萧昱矮了一截,根本看不见他在干嘛,着急道:“你想到了什么就快说,别打哑谜!” “小唐大人,你瞧瞧这是什么。”萧昱扭回头,冲着唐艾一甩手。 小东西被抛入了唐艾手里。 于是乎,唐艾的手里出现了一条蜷缩着的虫子尸首,白白胖胖,还半透着光。 唐艾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一声能把雪山戳出个大窟窿的尖叫中,她将肉虫子重新拽向了萧昱。 想她唐艾天不怕地不怕,风里来雨里去,偏偏就是见不得这种软乎乎还没骨头的大肉虫子! 萧昱似是没料到唐艾的反应会如此之大,惊呆了约莫眨么眼的功夫:“小唐大人,原来你怕这个?” “怕……谁说我怕!”唐艾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你把……把条虫子扔给我是几个意思!”她故作镇定,可脸色比山上边的僵尸还难看。 萧昱撇过头憋笑,捏着虫子摊摊手,直到她完全平复才道:“这虫子是从僵尸身上爬出来的。当时小唐大人你光顾着杀敌,却没注意尸首倒下后,就会有不止一条虫子从他们身体里爬出来。” 唐艾听得极度不可思议:“僵尸体内……有虫子?!” 萧昱点头道:“传闻苗疆未被咱们太/祖皇帝收复时曾盛行蛊术,蛊术包罗万象变化无穷,而当中最耸人听闻者当属以蛊驭尸之术。太/祖老爷子视蛊术为巫毒邪法痛恨之至,下令将苗人所建之蛊屋所饲之蛊虫全部焚毁,苗疆这一流传千载的秘术就此失传。” “苗疆驭尸术?!所以你难道是想说,那些尸体会向你我发动攻击完全是被驭尸术所操纵?可你刚刚才说苗疆蛊术早已失传,更何况苗疆与高丽相距着十万八千里!” “地儿是死的,人是活的。保不齐有谁躲过了太/祖老爷子的法眼,偷着摸地把这秘法传承了下来,然后继承者又将这法子带到了高丽。我看这尸首中爬出的虫子,就像是蛊虫。” “你又没见过,你如何知道?” “小唐大人一定还记得当初那笛音。不知你发现了没有,只有当笛音响起时,僵尸才会出动攻势。而当笛音消弭时,僵尸便会停止一切动作。我曾看过些奇闻志异,当中提及蛊虫之说,据说饲养得极好的蛊虫便可受乐音控制。” 萧昱说得没错,那让人汗毛直竖的笛音的确蹊跷。 唐艾咬唇道:“即使你的推断没错,可你还是没说高丽人为什么要以蛊虫驭尸。” “既然是尸首,自然没知觉也没神识。尸首本就是死人,不击中要害便更不存在会再被‘杀死’的可能,若能集合数以万记的尸首而组建一支军队,那他们的威力便将不容小觑。” 唐艾大惊:“高丽人莫非是想以此军团对抗我天/朝?!” “太/祖老爷子当年开疆拓土,对待高丽却实行怀柔政策,并未将高丽纳入我天/朝版图,反而将我朝先进的技术传授给高丽。当时高丽王便对我天/朝感恩戴德,子孙后代岁岁进贡,若他们真敢对抗天/朝,那就是忘恩负义了。高丽近年与骁勇善战的女贞打仗,输多赢少,若以此军队对抗擅长骑射的女贞部族,倒是大有可为。不过,我总感觉高丽背后好似是还有一个人,又或者说是由一人操控的一股势力……” 萧昱最后的那句话声音极低,并不像是说给唐艾听。 此后他转转眼眸,一时半会儿没再吱声,又不知在想哪一出。 唐艾却再也坐不住了:“高丽若只是想要应对女贞也就罢了,但我天/朝子民却因此失却尊严不能魂归故里,这件事绝对不能忍!” 她咬咬牙,后背顶着树干就要起身,可屁股刚一离地就感到一阵晕乎,同时小腿上又剧烈疼痛,身子不受控制地咣当又跌坐回去。 一次不行,她即刻开始挣扎着做第二次尝试。 萧昱见状一步蹦过来,用不大的力量按下唐艾的肩膀:“小唐大人,你再动弹只会让伤口裂得更大。” 随后,他在唐艾眼巴前转了个身,拿背脊对着唐艾,轻轻躬腰浅蹲:“来吧。” 唐艾有点懵:“你……想干嘛?” “知道你心急,这鬼地方也确实不宜久留了,所以我就只好再勉为其难一回咯。”萧昱把腰又弯低了些。 唐艾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再”的意思就是说,萧昱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晕过去的时候,肯定是被萧昱一路背着到了山沟里。况且,萧昱虽然没点明,但就冲她刚才嚎的那一嗓子,难保不会又将高丽人引了来。 唐艾顿时脸红脖子粗。别的且不论,她唐艾此时可是个“男人”。一个男人让另一个男人背着,那滋味简直难以名状! “五二一,我自己能走。”她说着就又要往起了站。 然而,她的这一次努力仍以失败告终。不单失败,这回她身子一个不稳,照着萧昱的后背就撞了上去,两条手臂刚好搭在萧昱前胸。 萧昱背脊一挺就将她背起,没给她留一点时间有动弹的机会。 “小唐大人,我只有一只手,你可得搂紧些。”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仅以左手托住唐艾,提足走向皑皑白芒。 唐艾被萧昱背上身,就再没辙子瞎动换。 她在萧昱背上沉默了好一阵子,几次想开口,却又都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 现在她高高在上,视野好得不得了。可惜她瞧不明白萧昱这是在往哪儿走,只觉得眼里边的景一直没带变。 更闹心的是,她是真的饿得发慌了。距离上一回吃东西已过去了一天还多,她的胃腹里是又敲锣来又打鼓。 她知道这动静萧昱不可能听不见。 过了没多一会儿,萧昱边走边道:“小唐大人,我已没有多余的手,请你帮几个小忙可好?我怀里有个小包裹,能把它拿出来么?” 唐艾迟疑了那么一小会儿。 一是因为她并不清楚萧昱想干什么,二是因为如果她照做,就要把手伸入萧昱的胸膛。 第二点占主导地位。 在六扇门的时候她没少和同僚们勾肩搭背,装尸体的时候更是贴着男尸们翻滚,可她就是犹豫了,就是这辈子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琢磨起孤男寡女这档事。 即使,按理说当下的状况是孤男对孤男。 唐艾最终还是把手向前伸了伸。 萧昱的胸膛凉凉的,心跳浅浅的,和她认识的其他男子大大的不一样。 她果然在萧昱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 这小纸包竟隐隐带着一股桂花香。 “劳烦小唐大人把这纸包打开。” 油纸包里裹着的是几粒桂花糖,小一半已碎得七七八八。 唐艾此刻看见能入口的东西,两颗眼珠子都直了。 “小唐大人,还请你帮忙吃糖。” 唐艾确认自己没听错。 她已经头晕眼花,再想矜持也矜持不起来了。 “五二一,没想到你还随身带着吃的!”她把油纸包里的桂花糖吃得连渣都不剩。 “说吃完就吃完啦?好歹给我留一口啊。”萧昱无奈一声叹,又仿佛带着浅淡的笑意。 唐艾张嘴的时候还真没考虑过这问题。 她随即便发现这后面又扯出来一大串更值得思考的难题——她像是欠债了,且还有越欠越多的趋势。 这可不行。 所谓的债主和她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其实……朋友好像也不是不能做。 唐艾决心把想了老半天的话敞开说:“五二一,我绝不是不记恩情的人,你相助过我的地方我当然都知道。可当前案件为重,等到把涉案的高丽人一网打尽,我再去……再去多谢你!还有,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什么小唐大人了,我叫唐艾,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 说完这番话,她开始凝息等待回音。 两声轻咳就是萧昱的回音。 他已背着唐艾走出了很长一段路,前方却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也许是雪地太难行,又或者是背负唐艾太耗体力,萧昱的身躯轻微地晃了晃,步履略显不稳。 唐艾能感到他两脚落地时的姿态变得有点不一样。 他右足迈出的步子渐渐小过了左足,行走间,他的右腿似是越来越吃力。 “唐艾,还是让我先多谢你吧,因为,我又需要请你帮忙了。” 第9章 沉默是金 09沉默是金 萧昱没停步。 他仍是笑着的,音色却藏着微末的苦涩。 这苦涩唐艾察觉不到。 他要唐艾帮的忙依旧是取东西,取他背上匣子里的东西。 唐艾一早就瞅见萧昱身上多出了个木匣子,但直到匣子里弹出把能帮她撂倒活尸的匕首,她才发现这匣子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匣子里暗藏玄机,不单只收有一柄匕首。 唐艾稍稍抬抬身,依着萧昱所说摸到了另一处暗格。 这一次匣子里弹出了一根手杖,打磨精细、手感一流。 这木质手杖分为可收拢的两截,中端由机括相连,从木匣子里弹出来时前后两截便自动契合。 唐艾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萧昱居然随身备着一支手杖,就像是早料到了他自己哪一天走路的时候会费劲。 “喂,别愣着了,把手杖给我吧。”萧昱轻声笑笑,“这一回你可真得搂住了我,我不能再用手担着你了。” 有了手杖的支撑与助力,萧昱的身躯稳当了一些,但左右两脚迈出的步子还是不一样。 唐艾过意不去了。 她觉得自己就跟大爷似地在享福,而萧昱则是一个人在干苦力。 “五二一,你在与僵尸群搏斗时是不是也受伤了?你的腿没事吧?” “我又不是你,哪儿会那么轻易就让自己挂上彩?我惜命。” “你的右腿明明很吃力。” “那也不是因为受伤。” “总之……总之你放我下来!” “不放。”萧昱没脸没皮地一哼哼,反倒加快了步伐。 唐艾心里边不爽了。这人压根不把她的好心当回事儿! 再说,她也绝不能就让这人这么背着一路走下去。 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 干脆她自己放手! 唐艾这么想了,也立即就这么做了。 俩手一松,她吧唧一屁股就摔在了雪石中。 屁股疼,受伤的小腿更疼。 萧昱皱皱眉,撑着手杖扭回身:“唐艾,唐兄,唐大人,我不是要你搂紧了我么,你这手滑得也是可以。” 莽莽雪色仿佛把他的脸映得比原先还要幽白。 唐艾强忍着痛道:“我没手滑!我体力已回复,要自己走!” “原来区区几粒儿塞牙缝都嫌不够的桂花糖有这么大的能耐。”萧昱皮笑肉不笑,不知到底是开心还是忧心,“算了,你既执意自己走,我也勉强不来,这个就先借你使使呗。” 他把手杖往唐艾手里一搁,唐艾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刮着,唐艾拄着手杖一点点站起来,脸生疼,腿生疼。她受伤的那条腿只能在地上拖行,每走一步都备受煎熬。 萧昱走在她身旁,右腿的步子与背着她时相比并没多大的好转。 两个人前进的速度明显减慢。 “五二一,你确定朝这方向走就能走出雪山?” “不确定。” “那你还走?!” “总比坐以待毙强。” “你——” “好吧,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咱们可是有援助的。” “援助?!什么援——”唐艾一个词还没说完,已被萧昱嘘断。 “等等,先别出声。”萧昱已在侧耳倾听。 笛音。又是那骇人心神的笛音。 笛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同俩人似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可偏偏又听得那么真切。 萧昱若有所思,却示意唐艾继续前行。 唐艾放不下焦心:“那笛音又响了,僵尸军又在被吹笛人操控!” 萧昱点头:“嗯,应是大部队在转移。” “转移去哪儿?” “不清楚,或许是高丽与女贞交战的战场。” “不行,我天/朝子民的尸首到了战场,就更难再回家了!” “所以咱们必须得找到援助了,现在只有援助才有能与僵尸军抗衡的力量。” 眼下能援助萧昱的人只能是天/朝戍边的少将军徐湛。 徐湛已率领手下追踪了高丽人影子很长一段时间,如今他的队伍早已在保持着安全距离的情况下将高丽人一行牢牢锁定。 高丽人本是无声无息地在雪地中穿行,却在笛音飘来时突然停止行进。 徐湛一挥手,队伍几人也即刻驻足。 高丽人中的一男一女两道人影出现了争执,女的似乎说话不便,男的却将黏糊糊的高丽话吼得震天。他几嗓子吼完便不再去搭理女的,单人匹马就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徐湛下属几人心急问道:“将军,高丽人分散开来了,男子理应是向深山低谷中去了。咱们怎么办?” 徐湛凛目:“那男子便是高丽大将李敏智,而女子……女子理应就是他的妹妹贞熙郡主。” 不知道为什么,他犹豫了好久才说出“贞熙郡主”几字。 他又道:“我略懂些高丽话,李敏智言语中提及了那位也在查案的六扇门中人,我极是在意。” 下属几人道:“我们这就去追!” “等等!李敏智……还是由我去追。你们先去将剩余的高丽人擒拿,之后便去与在原地等待的其他手足汇合。” 唐艾与萧昱还在山洼洼里缓慢移动中。 唐艾的伤处又开始渗血。不仅如此,她的头也开始剧烈地痛,那感觉好比有人举着把大铁锤子正往她脑袋里拼命凿钉子。 她咬紧牙关,吭哧吭哧地在白雪地上留下点点殷红。 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可惜这条路到半截就折了。 冷风送来了嘚嘚的马蹄声。 萧昱眼神倏变,胳膊肘一拐便将唐艾拦腰抱起。 他一个翻身带着唐艾滚入了厚重的积雪堆后,虽说动作快得没边,放低唐艾时却极轻极柔。 眨眼间,策马骑行的高丽男子已风驰电掣而至。 他年纪不大,也称得上英姿勃勃,两条大长腿比寻常人长出了老大一截,眼睛虽不大却目光如炬,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这位爷翻身下马,立马瞧见了雪地上的涔涔血迹和四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他眼神里透露着不可置信,自言自语说了一嘟噜的高丽话。 萧昱悄声对唐艾道:“你的魅力实在是大得没谱了,迷得贞熙郡主七荤八素不说,竟还使得她的兄长亲自出动。” 唐艾此时已头痛欲裂,但仍强撑着以口型道:“那人就是高丽右都统史李敏智?!他在找什么?” “你。” “我?” “——的尸首。” “我还没死!” “对呀,他原先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唐艾的脑袋快要炸开了锅。 接下来的时间,她的眼里唯独剩下了一束光。 萧昱就是这术光,忽而清晰、忽而模糊,远远近近、若即若离。他伏在唐艾身旁,用手背探了探唐艾的额头,唐艾立时感到额上如冰雪般清凉。 她本能地想要抓住这股清凉。 于是,这股清凉就真的被她抓在了手中。 而她的意识也在这时趋于混沌。 被唐艾抓着不放很久以后,萧昱才一点点从她额上抽回了手。 他拾过被抛弃的手杖,将轻轻缓缓的气息吹拂在唐艾脸颊:“不该逞能的时候偏要逞能,脑袋这么烫,滋味儿一定不好受。” 跟着他手起杖落,在唐艾周身筑起了雪墙,风寒顷刻被雪墙阻挡在外。 “睡吧,得亏了你体质极好,睡一觉便顶得上别人恢复三天,那种睡着睡着就背过去的事儿肯定轮不着你。等你睡醒了,事情也就该了结得差不多了。” 离着唐艾远了些,萧昱广袖飘摇,就这么孑然出现在李敏智的视线里。 一支手杖仿似撑起了他身体的全部重量。 “李兄,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李敏智倒是没比发现雪地上的血迹时更惊讶,看到萧昱的瞬间,他只说了四个字——“果然是你。” 他的汉话很有意思地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泡菜味。 接下来他一瞬不瞬地审视了萧昱一番,良久才道:“敢冒险从悬崖跳下去的人不多,能从悬崖跳下去而毫发无伤的人就更少。在山上时我就该想到那两人中的一人是你。你于月前去找我时,我竟还只当你单纯想见我这老大哥。” 萧昱无辜地眨眨眼:“我当初当真只是想找你叙旧。多年不见,你取得的成就已让我顶礼膜拜。非要说我做了什么不可,那也不过就是捎带手地记了记你那府邸的格局。” 李敏智冷斥:“废话少说。你们天/朝六扇门的那人若没有你相助,不可能找到我们在山中开凿的洞窟。” “你这话我可不认同,从来没人敢小觑我们天/朝的六扇门。那位小唐大人不仅仅有以一敌百的本事,长相还难得的俊俏非凡,我想这点你妹妹比你清楚。” “贞熙是在一开始就受了你们的诓骗。” “应该这么说,是小唐大人从一开始就赢得了郡主的一片痴心。你到这里来,难道不就是为了帮她寻找我们的小唐大人么?” 李敏智的小眼睛射出了锐利的光,不偏不倚落于唐艾藏身的雪堆:“姓唐的天/朝人伤得不轻,你们不可能走出山谷去。” “说得是呢,光靠我和小唐大人俩,确实是有难度。”萧昱认同地点点头,目中的光华却耐人寻味,“幸好……我们并不是两个人。” 他说着偏偏头,眼尾余光看不出来冲着哪个地儿瞄了瞄:“徐湛,藏着猫着可不像你。” 被萧昱瞄到的地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徐湛作为唐艾与萧昱两人之外的第三人现身。 他本是英姿挺拔步履铿锵,但此刻竟不知怎的有点中气不足。 萧昱笑望徐湛,云熙风微:“你再不来,黄花菜都凉了。” 徐湛严肃地看看他,面容紧绷:“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是你没出现。” 萧昱轻吟:“好吧,算是我失约。” 徐湛点点头,只扫了李敏智一眼便僵硬地看向他处,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李敏智脸色铁青,同样缄默。 徐湛和李敏智两个人的眼神都不对劲,又都硬憋着不吭气。 萧昱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微微蹙眉:“我八百辈子到不了一回边关,你俩之间该不会是发生了点什么事我不知道吧?” 俩人仍旧没说话。 “那就是有咯。”萧昱转转眼眸,往李敏智身侧走走,“你和徐湛到底什么愁什么怨?” 李敏智怒哼一声,仍不回答。 萧昱又冲徐湛道:“你也哑了?” 徐湛的脸已经憋紫,似在用生命演绎沉默是金。 萧昱叹口气:“我认识你俩的时候还不到十岁,我记得当年咱们都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嘴巴说不通的事儿,就喜欢用拳头解决。” 说到这儿,他潇洒地转个身,给俩人让出好大一片空地:“打吧,我正好歇会儿。” 第10章 冰糖葫芦 10冰糖葫芦 李敏智和徐湛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两人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他们对这一提议均毫无异议。 于是他们真就打了起来,从山洼洼的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打回这头,只搅得雪色激扬,八方云动。 至于这一战的战果——不详且不重要。 重要的是,打完了架,俩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不同以往的释然。 天渐亮时,李敏智与徐湛拣了块大秃石头背靠背坐下,各自喘着粗气。 萧昱用手杖撑着身子走上前来,略为费力地也在俩人身边一坐,虽是浅淡地笑着,却显得有气无力。 他先眤眤李敏智:“你痛快了?” 李敏智点点头。 他又觑觑徐湛:“你舒坦了?” 徐湛也点点头。 “你俩打架的时候我琢磨了琢磨,贞熙她——” 谁知萧昱一句话还没说完,徐湛和李敏智的目光已不约而同唰地射过来。 “别激动别激动,这架都打完了,应该放宽心好好说话了。”萧昱装着往边上躲躲,“瞧你俩这反映,就知道我又猜对了。我原本还有点想不明白的事儿,但是现在,我好像终于把思路统统捋顺了。” 他来回瞟瞟俩人,又道:“即使你俩不乐意听,我还是得提贞熙。我记得贞熙小时候可不长现在这样。” 李敏智叹息道:“贞熙整个人都已……都已脱胎换骨。” 萧昱道:“要一个人下定决心舍弃天生的外貌,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贞熙总得是为了点什么。徐湛,你说是不是?” “你都已猜到了,又何须再问我。”徐湛低低嗯了声,不再言语。 “你这个人木讷呆板,我至今费解她当初怎么会倾心于你!”李敏智语带痛心地对徐湛道。 萧昱却偷乐:“许是因为他长得周正。” 李敏智对萧昱摇摇头:“你根本想不到贞熙为了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确实,痛苦煎熬当只有贞熙自己知道。”萧昱收起笑意,“我推测,贞熙曾向徐湛表明爱慕之意,但是徐湛顽固迂腐,压根领会不到她的真挚情感。你这个人又是妹妹大过天,定然帮贞熙出面相说,可惜徐湛这人就是脑袋有坑,五行欠揍,凭你好说歹说,他就是转不过来弯。我想那时候他一定和你说,‘我只当贞熙是妹妹’。贞熙感情错付,变得整日里郁郁寡欢,终于把症结都归罪于自己的容貌,你也就此与徐湛结下了梁子。直到后来,贞熙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能为她改头换面,事情才出现转变。” 李敏智击膝怒道:“不错,这个人不光让贞熙变了容颜,竟让她连性格也与从前一去千里!” 萧昱道:“那山上由众多尸首组成的军团,也该是出自这位大拿的手笔。我在想,这个人的本意根本不是帮贞熙改变相貌,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你,他了解到你护妹心切,贞熙即是你的弱点,便以贞熙来要挟你。” “你竟然连这一层都想到了!”李敏智愕然,“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用再隐瞒。我们高丽国大量从你们天/朝收集尸首,就是高丽王的授意。那人不知怎样获取了高丽王的信任,在山中进行尸首试验,蛊惑我们的王利用尸体组建军队去攻打女贞!” 萧昱接续道:“这位大拿搞定了高丽王,却搞不定你。对于用我天/朝子民的尸首建军一事,你必然是极力反对的,所以这人才会想到从贞熙处入手。你重情重义,这人帮助贞熙便等于是使你受他馈赠,于是你不得不遵了你们高丽王的旨意,身不由己配合这位大拿开山藏尸,这人从而也将你牢牢掌控。” 他顿了顿,凝神看看李敏智,目色不瞬:“所以,这位大拿是谁?” 李敏智同样凝重地看他:“我……不知道。他被高丽王封为上宾后,我连再见王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我只知道,他从你们天/朝而来。” 萧昱又问道:“贞熙是不是比你更了解这人?” “她……她只是被此人利用,偶尔与你们天/朝的收尸人接头。” 萧昱却并不惊讶:“果然你们没人清楚这人的真身。高丽与女贞之战持续数年,劳民伤财,国内的青壮男子都已少得可怜,可你们那位高丽王仍没一点止戈的意思,你一定不愿看到高丽国力继续因战争而耗损。” 他目中的光华凛凛直射入李敏智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已不愿再忍,可惜王命不可违,你空有为国之心又有什么用。所以,与其继续受人摆布,倒不如……” 说到这儿,他却没把话一收,仅以沉着冷静的眸光看向李敏智。那眸光中有期许,也有迫使。 李敏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过后,他起身远望,毅然凝色:“倒不如破釜沉舟。” 他继而又道:“僵尸军的操纵之法只有那人懂得,他此时应正控制大军向女贞领地行进,你们的安危暂时不用担忧。可是我手中的军队现在尽数听命于他,想要阻止他们几乎不可能。” 一直在一旁听着没出声的徐湛好像到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噌地抬起眼:“你没有人,我有!” 他与李敏智互看一眼对方,俩人的眼神都透露出一种经年形成的默契。 俩人最终决定由李敏智先不动声色回到那人身边,徐湛则趁此时间回天/朝调兵,最后里应外合。 他们俩随即又同时望向萧昱:“喂,你呢?” 萧昱苦笑:“饶了我吧,你俩看不出来我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么?我现在只想找张床,然后闷声睡大觉。况且,我也不能把我们兢兢业业的小唐大人扔下不管。她的伤着实不轻,不能再多耽搁了。” 徐湛急忙道:“你说得也对,高丽始终不宜久留。事不宜迟,我会即刻赶回营中,我看你与小唐大人也还是尽快回我天/朝为好。我这就找下属几人来与你会和,护送你们回去。” “这时候你的脑子倒是转得挺快。”萧昱乐呵呵地咧嘴,“二位壮士请上路,就准我偷了这个懒,回去等你们的好消息。” 风萧萧马鸣鸣,徐湛与李敏智两人纵马而去。 萧昱瞅着俩人驰远,长长舒了口气,神情算不得多轻松,脸色却也白得有点过分。 唐艾还躺在雪墙后,徐湛李敏智俩人打架弄出那么大的响儿也没能吵到她睁眼。 萧昱摇摇脑袋醒醒神,又把手背贴上了唐艾的额头,动作依然轻缓柔和。 唐艾睡了这么一两个时辰,虽然还在浑身冒热气,但脑瓜门的温度已不如先前那么吓人。打个比方,之前她的脑门可是能煎熟了鸡蛋,现在,也就是一个烧得稍微烫了点的捂手暖炉。 她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被冰凉一激,两只手扑腾了两下,不自知地嘟囔了声:“五二一,你刚才……在做什么……” 既是不自知,她说这话时便不可能下意识地去装男子,于是清清脆脆的本音便流露出来,藏不住女孩独有的气息。 “别闹,继续睡。”萧昱斜眼瞥瞥她,启唇轻笑。 徐湛派过来的救援小队在天亮透了时到来,途径两天一夜的颠簸,唐艾与萧昱终于重回天/朝国境。 萧昱不知道灌了唐艾哪味药,两天一夜,唐艾的伤处和脑仁虽说都不那么疼了,却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境况,也不能说是不舒服,就是对时间没了概念,途径的地点和路上发生的事儿也一概记不太起来。 唐艾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到达徐湛军营五天以后。 那天晚上天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一缕寒风突地窜进营帐,唐艾一个激灵就睁开了眼。 帐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立马就瞧出来自己是在军帐中,天/朝的军帐。 她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一条大棉被裹着,烧是彻底退了,就是伤腿还包着厚厚的绷带,被固定得牢牢的,想动弹都难。被子底下,她的外衣内衫该是怎么穿的还是怎么穿。 唐艾稍稍松了口气。昏昏晃晃的油灯颤了三颤,她顺着光就瞟到了帐门口,再接着就瞅见了那个把冷风放进来的人。 “唐艾,你可醒啦。”萧昱大摇大摆地就走进了帐子。 他没拄手杖,手里边却也没空着——他举着两串冰糖葫芦。 这两串山楂底的糖葫芦还都夹着豆沙馅。 没待唐艾说话,他已经跟回了自个儿家似地一屁股往唐艾床边上一坐,把糖葫芦在唐艾鼻尖下晃晃:“一串你的,一串我的。” 唐艾有点转不过来筋儿。 她在渝州家里边的时候也不知道糖葫芦为何物,到了京城才知道这是皇城根下特有的小吃食,还必须得等到了隆冬时节才有得卖。 “五二一,这你从哪儿弄来的?” “野红果没那么难找,豆沙馅也没费多大功夫,就是熬糖需要点时间,火候掌握好了也都不是事儿。” “你该不会是想说,这是你自己做的吧?” “你就放心吃吧,我的手艺可不是一般人随意就能尝到的。” 唐艾不得不承认,萧昱自制的冰糖葫芦是真真真好吃。 这真是一串充满了能量的糖葫芦,唐艾的脑子飞速地运转起来。 “五二一,我们不是在高丽么?怎么会一下子就回到天/朝来了!这里……这里是徐湛将军的营地,你认识徐将军?!” 萧昱听她说完才浅笑着道:“我认识你的时间比较长。” “那这案子——” “这案子已经由我和你说过的‘援助’去接手处理了,徐湛就是我说的援助。如无意外,最多再过半个月,你就能回京城结案了。这案子可不小,你居功至伟,到时候升官发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记着我。” 信息量略大,唐艾需要点时间理清头绪。 谁知就在她垂眼的当儿,萧昱忽然一个抬腿,竟然身子一拧巴就上了她的床。 “五——二——一,你——想——干——嘛?!”唐艾本能地大嚷一声,足足震落了帐子顶上三层灰。 “大半夜的,不睡觉还能干嘛?”萧昱一边说着一边就朝着枕头仰倒下去。 第11章 同床共枕 11同床共枕 唐艾用了一闭眼再一睁眼的当儿来思考萧昱刚才的那句话。 也就是在这咽口吐沫都嫌不够的功夫,萧昱的身子已说倒就倒,后脑勺沾着了枕头套。 敢情,这位爷的意思是要和唐艾同床共枕了! “五二一,这军营中就没有其他地方给你睡觉了么?!”唐艾一口气儿憋在肺里,死活顺畅不出来了。 即使是在初入六扇门的时候,一大帮子新晋兄弟搁一屋里打呼噜,那也是一人一个床位,她唐艾什么时候有过和别人共用一张床的历史? 唐艾无法形容现在的感觉,硬要说,那只能是被雷劈了。 却见萧昱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徐湛这儿能招待人的地方还真就这么有限,咱俩这样凑合挤着不也过了这么些天?” 这么些天……些天……天…… 如果说刚刚那道雷真地劈着了唐艾,那她现在就是被雷劈得外焦里嫩了。合着她一直不知道,自己迷糊着的这几天,萧昱每天晚上都在她身边上躺着! 唐艾一点都不觉得了冷了。相反,她出了一身的大汗,恨不得赶紧跳进冰窟窿里。 萧昱此时脸朝外背对着唐艾,却把身子向唐艾拱拱,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哎,往里边挪挪,给我腾点地儿。” 他一副困得不要不要的样子:“我不行了,要先一步撒手闭眼。你也早点睡,明儿见了。” 这人也真神,说睡就睡,不一会儿便酣然入梦,喘息声变得相当均匀平缓。 可唐艾不能睡。她窝在床角,一脸的无言以对,身子简直比那堆僵尸还僵。 首先,床上有这么大号一活人,她的每一根汗毛都在表示抗议。可是这人都已经睡熟了,她在这个时候把这人轰下去貌似也不太合适。毕竟,这人再怎么混账,也还是帮了她不少。 其次,她还有一大堆没弄清楚又放心不下的事儿。假使没受伤,她大可以继续调查案子与高丽人周旋,可现在趟床边上的这位主已经把她弄回了天/朝,导致她对案子后续没了一点谱。这个且不说,就光是这位主本身,就够让她受的了。她头疼,左边疼完右边疼。 再者,她在这帐子里躺了这些天,所穿的衣衫仍原样未动,似乎可以证明她本为女子的身份并未被任何人识破。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不得不仔细考虑如何继续保住自己的秘密。 历经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唐艾最终决定成全别人难为自己。 至少,今夜暂时得这样。 她硬邦邦地躺下,两只手都攥成了拳头,从头到脚连成了一条绷得直直的线,打算保持这个警觉的姿势以及清醒的神智撑到天亮。 然,事与愿违。 她这个状态也就持续了约么两刻。 萧昱微微发出了一声梦呓,就着哼哼翻了个身。 翻身也就算了,他又冷不丁伸了个胳膊。 伸胳膊本来也不叫事,问题就在于,他这胳膊一落,就刚巧耷拉在了唐艾的胸膛上! 如果唐艾手上有一把刀,那么萧昱唯一的左手也一定不保。 幸亏她没有。 所以,她只能捏着萧昱的袖子,大气儿不喘地把他的手提拉到了一边。 没过多会儿,萧昱在另一声哼悠里用手指蹭蹭鼻子,手臂又是一抬一落。 于是,唐艾的胸膛上又多出来一只手…… 连位置都没带变! 唐艾整一张生无可恋脸。 一字箴言:忍! 萧昱的手再一次被她挪开。 事不过三,要是萧昱再敢把手搁过来,她就一不做二不休,请他吃一记自己的胳膊肘! 别说,自从唐艾这么想了,萧昱却又变老实了。 此后小半个时辰,他都没再整出其他的大扑棱蛾子。 唐艾却不能有半点放松。 她心里边乱糟糟的,东一出西一出冒出来好多事儿。 徐湛的名字噌地就她在脑海中闪现。 唐艾初到边塞时本就想过与徐湛相见,后来转过头一想还是低调行事为好,也就没去知会徐湛。 现今她身不由己到了军中,以她的伤情,再想独自返回高丽国看来也不太可能。她既然得知徐湛也已参与调查案件,那么想要了解后续案情,就只能等到见着徐湛。 在京城的时候唐艾就听说过徐湛。 徐湛的父亲徐老将军是屡建奇功的一代名将,据传当今圣上也曾陷入储位之争,他能登上皇位,徐老将军可说居功至伟。只不过数年前徐老将军竟在府中离奇暴毙,死因至今未明,令人唏嘘不已。而徐老将军的独子徐湛子承父业戍守边关,为人尽忠职守耿直不阿,在军中也颇受将士爱戴。 不知怎么回事儿,唐艾想了这么一大通,眼皮儿竟又变得有点沉重。 别睡!千万别……睡…… 在对自我的告诫中,她还是俩眼一闭昏沉沉睡了过去。 唐艾睡着后,萧昱笑眯眯睁开了眼。他无声无息地转过来,无声无息地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又无声无息地俯望唐艾。 唐艾的杏目宁静地合着,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般盖在眼帘上,眼周都被投出小片的阴影。 萧昱的目光在她的眼睛鼻子嘴上各逗留了一小会儿,似在欣赏一件至美之物。 “看来往糖葫芦里加一味安神药还真是加对了。就是徐湛这鬼地方什么鬼气场,弄得你也这么不禁逗。”他在一点响儿都听不着的自语中起身,拉起大棉被给唐艾掖好肩胛与脖颈,眼底的笑意温润而静谧。 这时帐子外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萧昱最后远看了唐艾一眼,轻轻熄灭帐内的灯,一点声不出地将帐子掀开一道缝,侧着身子钻了出去。 来人是一名军中士兵。他见了萧昱便恭谨抱拳,看样子是专门来找萧昱的。 “徐湛的效率高得出乎我意料,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捷报来了。”萧昱以极小的声音对这名士兵道,“小唐大人刚刚才又睡下,我们不要吵到她,具体的话到那边再说。” 萧昱带着这士兵走到营地边缘才停步,没等士兵开口就先说道:“按理说,即使是徐湛加上李敏智的部队也没可能这么快就把那僵尸大军全部撂倒,徐湛这时候传来消息,一定是事有变化。” 他停了稍会儿,斜目沉吟:“是不是掌控僵尸大军者弃军队不顾,自己逃之夭夭了?” 士兵急急点头:“正是!我们当时正与僵尸军激烈作战,眼看已占据上风,岂料笛音忽停,整个僵尸军队即刻便回复成了普通死尸。将军见到尸群中窜出一道人影,料定那人便是操纵军队之人,立即前去追击,但那人影形如鬼魅,竟一晃不见踪迹,将军令我先行回来禀复,自己则仍带领其他手足在四下搜寻。” 萧昱垂眸半晌,随后方道:“烦请你再劳烦一趟,去请徐将军安排好运送尸体回朝的事宜便回来。” 士兵听了这话着急道:“萧公子这意思是让我们将军放弃追捕那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我们又如何能确定那操控尸首的人就是这全部事件的始作俑者?那人背后涉及的人与事或许更多。”萧昱冷静地笑了笑,“你照我说的去通知徐将军就好,等他回来我自会与他言明。” 士兵领命后又道:“萧公子,我们将军还差我再相告一事,是有关那高丽国的贞熙郡主。那郡主像是有着什么非同一般的要事,定要来一趟咱们天/朝不可,我们只有奉将军之命,在回来时也将她护送了来。” 萧昱扶额笑叹:“你们把郡主安置在哪儿了?” “三十里外的那处小镇子。” 这士兵传话结束便匆匆而去,萧昱则不紧不慢地往回晃悠。 途经唐艾置身的帐子时,他在帐门口悄然停步,眉目缓凝,笑意中又似带着几分无奈的烦忧。他就如此在门前立了半刻,末了却又转了个身,始终是没再入内。 星月交替,次日天气还是很冷,但难得是个风朗云稀的大晴天。 唐艾一觉就睡到了大天光,醒过来的时候精气神竟前所未有的饱满。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查看自己的衣衫。 衣衫齐整。 她安安心,一边暗骂自己夜里没撑住,一边立马就发现,大早上躺床上的只剩她一个,而那个非要和她挤一块睡觉不可的人早就没了影。 这会儿恰逢营中士兵给她送来早间餐食,她逮着送饭小哥就问:“五二一他人呢?” “五二一……”小哥挠挠脑瓜壳,“五二一是谁?” 唐艾听完这话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五二一算是什么鬼名字?那位仁兄到现在都没对她说过真名,可他与徐湛一定相交甚好,才能在这军营中行走自如,这里的小兵倒是说不定知道他姓甚名谁。 “就是那个一天到晚吊儿郎当、说话一点没正经、浑身上下除了脸,其他地方让人看哪儿想打哪儿的五二一啊!”她一个没收住,把心里边憋了好些天的怨气一股脑都撒了出来。 “……”小哥只剩下瞠目结舌。 唐艾稍稍痛快了点,沉下声音道:“五二一他……他与你们将军相识,就是他把我带来这里的。” “哦哦哦,小唐大人你说的是萧昱萧公子。他有事外出了。” 哼,原来他姓萧,大名叫萧昱。 唐艾暗自皱了皱眉。 萧姓算不得什么太常见的姓氏,却恰恰是天/朝的国姓。 此后大半天,唐艾都没再被任何人打扰。她的伤腿不怎么能活动,就只有上半身左翻来右翻去地在床榻上烙饼。 她再也忍不了就这么着继续干耗。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唐艾一咬牙一闭眼,猛一蹬腿就下床落了地。 受伤的那条腿基本上处于一个动弹不得的状态,伤处该疼还得疼。幸好,疼归疼,至少已没当初那么要人命。 她扶着床边拼命挪了没两步,后脖颈子突地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帐子外又有冷气闯进来。 这只能是萧昱来了。 和昨晚上一样,他的手里边一点没闲着。 这回他给唐艾提溜来了一只鸡——一只香喷喷还直往外冒热气的烧鸡。 唐艾将将扭过头,不料脚后跟却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栽歪就冲着地上撞去。 可惜,她并没得到与地面亲密接触的机会。 阻止她亲吻地面的人除了萧昱也不能有别人。 她又一次栽在萧昱怀里。 “原来我的面子这么大,竟然能让小唐大人起身相迎。”萧昱搂着唐艾的腰,慢悠悠一转身,不费吹灰之力就带着她坐回了床上,“别激动,坐。” 俩人虽说是都坐了,萧昱的手却没从唐艾腰上撤走。 那只烧鸡还在他手上,唐艾的腰被熏得暖乎乎的。 不单暖和,还痒,痒得唐艾想骂娘。 万恶的根源皆来自于萧昱那只不带消停的手。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唐艾腰上的痒痒肉好巧不巧就被他的指尖戳中。 唐艾强绷着劲,用余光狠瞄了一眼腰间,不再和萧昱客气:“姓萧的,把你的手拿开!” “姓萧的……”萧昱自哂着斜翘唇角,乖乖松了手,掰下一条鸡腿送到唐艾嘴边,“来,姓萧的给你带来了关外驰名的吃食,趁热。” 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唐艾再想不开也犯不着和美食作对。 她从萧昱手上接过鸡腿,挑眉问道:“你今天跑出去就是为了弄来一只鸡?” “可以说大部分原因确实是这个。” “那剩下的原因又是什么?” “别提了……” “怎么就不能提了?难道说你遇着了什么麻烦不成?” “真被你猜着了,不光是麻烦,还是我解决不来的麻烦。实在是愁死个人。” 看着萧昱愁眉苦脸,唐艾居然有那么点幸灾乐祸。不过,她也没想着花心思去琢磨是什么样的麻烦能让萧昱都犯愁。 她有自觉更重要的事儿。 谁知她还没吭声,萧昱已抬起双眸,目光似是能将她看透:“信我,徐湛很快就会将咱们天/朝子民们的遗骸全部带回来了。” 他的眼神真切且笃定。 唐艾竟有点无所适从。她与萧昱相处这些时日,见到他像这般认真严肃的样子总共也没超过三回。而此刻,萧昱的目光中仿佛有一种能令她深信不疑的魔力。 唐艾半刻没动静,萧昱却往她跟前贴贴,又回到了从前那副散漫不羁的样子。 他也没干别的,就是努着鼻子在唐艾身边嗅了嗅:“唐艾,你要不要……洗个澡?” 唐艾神经一紧,忍不住瞟了一眼帐子角。她老早就瞅见那里摆着个大澡盆。 能洗澡谁不想啊,可这得是在有万全法子的前提下! 她正纠结,萧昱却已站起了身往帐子外边去:“行啦,你等着吧,我去找人弄热水来。” “喂,姓萧的你回来!”唐艾着急忙慌地喊道。 然而萧昱走得倍儿快,她再喊什么都已于事无补。 得,洗吧洗吧,洗洗更健康。 热水说来就来,几个抬水来的小卒退出帐外,萧昱却还杵在帐子里。 唐艾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一星星要出去的意思。 “姓萧的,你怎么还在这儿呆着?” “说得对,再呆下去水就要凉了,来吧。”萧昱非但没退后,反倒走上前两步。 唐艾立即觉得哪里不对,飞速警惕道:“你干嘛?” “洗澡呀。”萧昱说着就把外衫一取,“这澡盆子这么大号,肯定装得下咱俩。” 第12章 子民回朝 12子民回朝 唐艾差一点背过去。 差、一、点!背、过、去! “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沐浴!你给我出去!出——去!”她扶着大澡盆,盆里的水愣是被震出了三丈远,打湿萧昱左半面身子。 萧昱停住脚,清逸幽白的面容仍噙着笑,一双眸子若初绽之桃花。 他此时半身沁着水,取了罩衫的身躯略显清癯,失缺的右臂一条衣袖空荡荡的,有点灼眼,借着幽幽晃晃的光,又给人种他将羽化登仙的错觉。 “唐艾,我以为咱俩在高丽国同生死共患难,怎么着也算是有了过命交情的兄弟。兄弟之间当然是坦诚相待不分你我,一起打个牙祭泡个澡,多惬意!” “哥——屋——恩——” “得得得,消消气,我不洗,你一个人好洗。”萧昱把外衣往肩上一搭,倒退两步,“那个……滚出去有点难度,容我走出去成不?” 这家伙如果再贫下去,唐艾鼻子里喷出来的火就得把帐子点着了。 她看着萧昱后脚出了帐门,突又喊道:“姓萧的,你、你别走远!你就在门口等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她这么急赤白脸,是因为忽然想起来,萧昱要是真走远了,万一哪个没眼力界儿的小兵闯进来,她照样很“危险”! “留也不行,走也不行,我们的小唐大人真是难伺候。”萧昱说虽这么说,却还是听话地在帐门口止步。 从唐艾这儿望过去,他的影子在帐外壁上拖得高高长长的,广袖飘零,肆意画着如水波浪。 没隔多一阵儿,他又道:“唐艾,你腿上的伤口不宜沾水,洗的时候可千万小心点。” 唐艾带着气闷闷“嗯”了声。这道理她自然懂,就是从萧昱嘴里边听到这句话,她总感觉怪怪的。 能洗上个热水澡确实是个挺幸福的事儿。 唐艾一边盯着萧昱投在帐上的影子,一边吭哧吭哧地宽衣解带。 伤腿忒碍事儿,她只有把四分之三的身子浸入热水中,留下那条腿翘在澡盆外。 “哎,和你商量个事儿呗。”萧昱又在帐子外面道,“姓萧的姓萧的,怎么听怎么生份,咱能换个叫法么?” “你想我怎么叫你?”唐艾在帐子里反问。 “还叫五二一如何?反正你也叫着顺口。” “你明明有名有姓!我就叫你大名,萧昱!” 这个澡唐艾洗得足够长,她在水里泡了多久,就提防了萧昱的举动多久。 萧昱唯一的举动就是又撑起了手杖。唐艾的澡洗了多久,他就在冰天雪地里冻了多久。 等到唐艾换好了衣衫叫他进来,他才感叹着往桌前一靠,撅撅衣摆上的冰碴:“贵妃浴可算洗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黑以后外边太冷的缘故,唐艾发现萧昱的脸色白得不太对劲。 萧昱撇撇嘴,又往帐外走:“你歇吧,我走了。” “萧昱,你又要干什么去?” “找糖吃去!” 萧昱这一走,直到午夜都未归,唐艾躺着躺着就又去见了周公。这一夜她做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梦,梦里的主角多数时间竟然是萧昱,梦醒后却又一点都记不起来。 清晨床上仍就只她一人,也瞧不出来萧昱究竟回来过没有,更别提他什么时候回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跟着一整个白天,啥事儿都没有,唐艾等到萧昱出现,又是在傍晚。 照例,萧昱又给唐艾带了一大堆吃食。看着唐艾吃完,他拍拍屁股就走人,洒脱得不得了,简直不带走一片云彩。 此后半拉月,萧昱每到白天就不见影,晚上却又都带着美食准点晃荡到唐艾前面,一天一个花儿,一点儿不重样。唐艾这些日子嘴就没闲着,腿上的伤也可谓恢复神速好了一多半,就是这腰也不可幸免地跟着粗了一圈。 现在,她已经渐渐能自己扶着边边角角,在帐子里外小范围地动换动换。 这天下午,帐子外面突然来了阵特别大的动静,唐艾刚把耳朵竖起来,就见着萧昱破天荒地在大白天溜达过来找自己。 “走,带你出去晒晒太阳。”萧昱也不跟唐艾多说,从背上匣子里抽出手杖往唐艾手里边一塞,拉着她就向帐外边去。 唐艾拄着手杖趔趄一路,被萧昱一溜烟领到了一片空地,紧接着就被眼巴前的景儿给惊着了。 一点不带夸张,她见着的这场面要多壮观有多壮观,要多浩大有多浩大。 偌大的空地上躺着少说千人——死人。 不消说,这些人就是被徐湛从高丽国运回来的天/朝子民遗骸。 他们的尸身均经过小心的处理,每个人都衣衫齐整,露于外部的脸和手也都被擦净血污。 “怎么样,没骗你吧。”萧昱迎风而立,目色很宁静,“能寻回来的人都已经寻回来了,当中极少数能找到亲属家眷的也已去找,剩下的大多数,我们的徐湛徐将军会将他们好生安葬。” 唐艾放眼望去,鼻子竟泛了酸,眼眶顿时润润的:“萧昱,谢谢你……” 她太激动,好多话卡在嗓子眼就是倒不出来。 萧昱摆摆手:“谢我没什么意思,还是谢徐湛吧,咱们的同胞能回来,他功不可没!” 他也不在这儿多做停留,一个转身就往回走,没两步却又回头看看唐艾,促狭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说过要多谢我的。” 唐艾怔怔,随即正色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不会说话不算数。你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 萧昱像是琢磨了琢磨,表情讳莫如深:“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真想不出来能让你干嘛。不过嘛……眼下确实还有另一档事儿,大概只有你出马才能摆平!但是我得先声明,这档事儿可不是为我做的。” “是什么事?” “别急,这事儿急也急不来。我看你这伤也养得挺好,你且先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再回去收拾收拾回京城的东西,等我晚上慢慢给你说。” “等等,回京城?”唐艾立马想到,子民遗骸虽都已被运送回来,可那个以笛音操纵僵尸军的神秘人还没落网,高丽国也还没给天/朝一个说法,这案子怎么也不算完,自己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呢! 萧昱没接话,神色不明地往远处瞄瞄。 那方向走来的人正是徐湛。 “二位大人慢聊,我先回避。”萧昱说走就走。 唐艾在徐湛的地盘呆了如此之久,这还是头一次与徐湛正式会面。 徐湛这人剑眉星目体格雄健,神情谨慎一丝不苟,让人看了就觉得靠谱,唐艾心里边自然而然就对他充满好感。 俩人相互认识关心了几句,唐艾赶紧向徐湛询问案情。 徐湛简明扼要叙述了与僵尸军交战的过程后,将一封书信凝重交予唐艾:“小唐大人,京师来了八百里加急,也有你一封。” 唐艾看着信封上六扇门的大红戳免不了惊讶,急忙把信拆开。 信是唐艾的顶头上司刘大人写的,洋洋洒洒好多字儿,总结出来就一个意思——尊圣上手谕,边境贩尸案到此结案,六扇门派往探查者唐艾速回京城。 皇上亲自下的旨,唐艾自然不敢不从,再有天大的事儿也得放下。她在向回走时犯了一路嘀咕,竟把要从徐湛那儿去探听萧昱底细这般重要的事儿都忘到了脑后。 萧昱就在帐门口候着。 唐艾与徐湛暂别后心事重重,压根顾不上搭理萧昱就一拐一拐地走入帐子。 萧昱倒是没显得介意,也一声没出地跟了进去。 唐艾闷头坐了半天,而后转过身就开始打包袱。等到收拾妥当,天又已黑下来。 她垂眼看看手里边的手杖,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萧昱这号人:“萧昱,手杖还你。我明天就回京城,你想说什么赶快说!” “案子都结了,就别丧着个脸了。”萧昱跟她身边一坐,用自己的肩头顶顶她的肩头,“我也要回京城,咱俩同路,不如就一起走呗。” “我是在问你,你说我能解决的那件事!” “听我说呀,咱们走的时候,顺道在距此地三十里的那座小镇子停一停,我想你说上几句话,那事儿应该就能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萧昱从唐艾身边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出了帐子就朝徐湛的将军帐走,轻车熟路,连弯儿都没带拐。 徐湛额头大写个川字,正借着烛火仔细研读着京中来信——八百里加急,给他的那封。 萧昱拍拍他的肩:“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你要是能弄懂老头子在想什么,他那把椅子就该换你坐了。” 徐湛从信上移目,极其严肃道:“你让我莫再追捕那神秘人,也是皇上的旨意?” 萧昱摇摇头:“当时只是我的意思,不过现在看来,这的确也就是他的意思。” “你……不问问我这信上还说些什么?” “我可不想被老头子定个妄议朝政的罪。” “你什么时候回京?” “明天,和小唐大人一起!对了,你也算是和唐艾好好聊过了,你觉得唐艾这人怎么样?” “小唐大人尽忠职守心系国家——” “谁问你这个啦!算了算了,就知道问你也是白搭。我走了,回见!” 这一晚唐艾过得很不踏实。她一直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所以很清楚萧昱走出帐子后就再没回来。 一大早穿戴齐整后,唐艾也没管萧昱在哪儿,径直就去向徐湛辞了行。她的腿日趋好转,今天走路时虽还跛着,却已不需要手杖借力。 徐湛亲自将她送到营外大道,一辆马车正在道边上停着,她只不过瞭了那车一眼,就见着萧昱从车里边探出了脑袋。 “上车!”他嘿嘿乐着挪到了车前边,给唐艾腾开好大的地儿。 唐艾和萧昱并肩坐了,与他俩人扬长而去。 “萧昱,你从哪儿弄来辆马车?” “你天天在床上养着,我可没闲着,又要到处寻摸好吃的,又要抓紧做回程的准备,还得——” “你少给我废话!那镇子怎么还没到,你是不是故意绕路了?” “这不是到了么。” 萧昱把马车停在了镇子上的小破旅店门口。 “哎?这家店……咳咳咳。”唐艾被自己的吐沫呛着了。 好些日子以前,她不就是在这儿“嘎嘣儿”的么! 萧昱拿胳膊肘顶顶她:“进。” 来迎客的是旅店当家的儿子。 “妈呀……”看见唐艾的脸,他直接在唐艾眼底下吓晕了过去。 当家的和婆娘闻声而来,先瞅见了儿子,再就瞅见了唐艾。 当家的尿了。 他婆娘跟着也尿了。 接下来还有人现身。 这人见着唐艾,反应和那一家三口不太一样,可也一点不比那仨人小。 来人是贞熙郡主。 “欧巴!”郡主飞奔上前,在唐艾毫无防备之下一瞬搂住唐艾,深拥而泣。 第13章 欧巴别走 13欧巴别走 这回轮着唐艾受到了惊吓。 她别的高丽语听不懂,郡主这一声“欧巴”却是懂了。 她刚从京师到边境的时候也不记得听谁说来着,“欧巴”在高丽语里是哥哥的意思,貌似只有女子在唤敬爱亲近的男子时才会这么说。 “郡主,有话好说!呵呵,呵呵呵呵……”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与贞熙郡主拉开距离。 奈何,郡主把她搂得快窒息。 “天/朝欧巴,我已知晓了你的身份。没关系,我不怪你!我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从今以后,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郡主,我……我哪里好?” “你哪里都好!” “呃……”唐艾的脸惨绿惨绿的,眼珠子都快被郡主勒得爆出来。 同时,她发现萧昱并不在视野范围内。 “郡主,请——你——自——重……”唐艾从嗓子眼里憋出几个字,费死了劲从郡主臂弯里抽出了身。 郡主的半面脸被纱巾遮着,大眼睛扑闪扑闪挂着泪,模样好一个楚楚可怜。 “欧——” 她还想继续说,但只说出来个“欧”,接下来的“巴”却没能出口。 这是因为唐艾点了她的穴。 唐艾点的并不是贞熙郡主的哑穴,郡主没了音,估计也是被她这出其不意的一伸手给惊着了。 唐艾一步步后退。 脚后跟撞着小旅店的门槛时,她破门而出。 “欧巴,卡基马!”郡主终于又出声了。她人动不了,娇音却追着唐艾出了小旅店。 外面冷风仍在嚎着。 萧昱横坐在马车上,衣袂纷飞:“哟,这么快就完事儿啦!” “完事儿你大爷!”唐艾一把将他揪下车,“姓萧的,你是故意把我诓到这儿来的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萧昱表现得特无辜:“明明是贞熙郡主为爱走天涯的魄力使然。” “你少在那儿装蒜!”唐艾在冷风里站了好一会儿,之后猛一个转身就蹭上了马车,拉起缰绳就往马屁股上抽。 “哎哎哎,这怎么就走了呢?”萧昱嗖一下跟着蹦上车。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躲什么?躲贞熙郡主?郡主倾国倾城,情牵于她的男子排着队估摸着都能把高丽国绕上一圈,她却偏偏对你情有独钟,这可是像我这种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呀。” 唐艾急红了眼:“贞熙郡主她是一厢情愿,我怎么可能和她相好!” “为什么不行?”萧昱睁圆眼问道。 这话问得简直找打。 唐艾吼道:“你懂什么!总之不行就是不行!” “就算是不行,你这么一走了之也不合适吧。郡主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你走得挺潇洒,她却被一个人丢在这荒村野店,这可并非君子所为啊。再说了,郡主的执着你也看到了,你这会儿是躲过去了,但是保不齐她不会一路追着你到京城。” 唐艾一下子被萧昱揶揄得没话说,大半晌后才顶回去:“你是君子,那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办?!” 萧昱摊手:“你自己惹下的桃花债,难道还巴望着别人替你解决不成?” 他顿了顿,扭过脸对着唐艾,突然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端详了唐艾老半天。 “等等,我还真就替你想出来个招,还是个一劳永逸的招。”他冒出来这么一句后,立马向唐艾招呼手,示意唐艾附耳过去。 下一刻,萧昱掉到了车下边——被唐艾一大巴掌呼下去的。 要不是听了萧昱的那声耳语,唐艾肯定不会这么做。可听了那句话以后,她不这么做就觉得对不起自己! 萧昱对她说:“唐艾,你从郡主府邸里跑出来那天不是扮过女人么,那时候我见着你,真把你当成了女子,你的装扮惟妙惟肖,压根瞧不出一点破绽。不如……你再扮一回女人?郡主横不能对女人也有兴趣吧!” 唐艾七窍生烟,在萧昱跌下去后驾着马车就朝前跑。 过了没片刻,她却又勒转马头跑回了萧昱跟前。 她不得不承认,萧昱方才所言虽然荒唐,但她也确实找不到比这更好更高端的办法。 “喂,姓萧的,我要上哪儿去弄女子的衣衫和饰品?” 萧昱将将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又上了车,对唐艾的那一记重手也没显得多在乎。上车后他就往车舆里面钻,背冲着唐艾道了声“来吧”。 唐艾紧拧着眉毛,带着迟疑跟在萧昱后面矮身进了车内。 这马车里堆着好几口大箱子,也不知道都装着些什么玩意。 萧昱掀开其中一口箱子的盖子,从里边翻出个布包袱。 碧罗裙金雀钗,脂泽粉黛一样没落,这包袱里裹的居然就是一整套的天/朝女子装束! 唐艾看着萧昱把这一样样物事抖开,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萧昱则带着些微的笑意:“别惊讶,这可是我前两天专门买来留着给我娘子的。” “你娘子?你已经成亲了?!” “眼下还没,不过也是迟早。” 唐艾服了,彻底服了! 她用两根手指捏起裙子角,象征性地在身上比了比。 裙子出乎意料地合身。 “萧昱,我就照你说的试试。你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别着急,慢慢来,要我帮手就吱声。”萧昱这会儿倒是挺识趣儿,又从箱子里鼓捣出面镜子照唐艾一摆,而后三步并作两步退到了车舆外。 唐艾当然不能让萧昱帮手。 她三下五除二就把衣衫换了个儿,散开高马尾绑了个最简单的女子低髻,举着钗往髻上插。还没触到头发,她却又把钗给扔下了。 她是“男人”,普通男子又怎么会晓得这么多只有女孩家才懂的门道呢!她绝对不能露馅,那些黛粉胭脂也随即被她推到了一边。 换装完毕,唐艾吸了口气往车外边走,故意大喇喇地迈起垮步,整一混不吝。 萧昱就靠在车旁边,注视着唐艾从车里到车外的整个过程,目不转睛。 唐艾瞅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贼光。 “姓萧的,你那是什么眼神?!” “唐艾,你真乃神人也。”萧昱两片嘴唇一碰,看得更直接,“就是……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什么了?!” “啧,就是那个呀!女子胸前……那两个——” “停!” 唐艾知道萧昱指的是什么了。 她虽换了衣服,束胸却还戴着,胸前当然是一马平川。 “那是真女子才有的东西,我可没辙!”她好不容易理直气壮了一回。 “这可不行,没有那两样东西不就穿帮了么?等我再去寻摸寻摸。”萧昱说着又窜进了车里。 他出来的时候拉出了另一口大箱子,金钗脂粉在箱子上摆着,也顺道被带了出来。 萧昱先把水粉胭脂拨弄到一边,后从箱子里取出两个密封的小圆罐子,在手上掂量了掂量,又搁唐艾胸前比划了比划:“就这个了,凑活使使吧。” 唐艾忍着没爆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拿这俩罐子当了胸前的填充物。 萧昱挑开胭脂盒,趁着唐艾低头整理衣襟的空儿,手指蘸了红粉就照着唐艾脸上糊。 唐艾一个没躲开,脸颊一下被萧昱的指尖戳中。 萧昱站得离唐艾撑死一拳,看起来很是聚精会神。他的手指冷冷清清的,劲儿不大,触在唐艾脸上,只留给唐艾一种淡淡的凉薄。 唐艾心里边却已激起了千层浪。 她的脸颊不自觉地抽搐,胭脂涂了一层的效果堪比涂了七八层。 “做戏就得做全套。”萧昱没待她说话,笑眯眯地撇歪了她的头,放下胭脂又捻起了黛粉,“侧个脸儿,对,就这么呆着别乱动。” 他开始着手在唐艾脸上施工。待胭脂水粉全都粉刷完毕,他又一翻手,将金叉送进了唐艾的发髻。 最后,他像模像样地掸掸手,往后撤了几步:“得嘞,齐活儿!” 唐艾简直被他当成了一件刚刚完工的艺术品来欣赏。 此时,唐艾的内心是崩溃的。 她夺路而逃,火速把脸塞进了镜子里。 “……” 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她已改名叫翠花,家住沟帮子镇的靠山屯,今天刚刚找村口的王师傅烫了头。 “唐小姐,请。”萧昱毕恭毕敬地邀请唐艾上车。 唐艾不睬他。实际上,她现在连想杀人的心都有! 返回小旅店的路上,唐艾坐在马车上一个字儿都没说。如果她的眼神真能要人命,那么萧昱已然死了百八十次。 小旅店转眼就到。 唐艾的腿还瘸着,向车下挪时一脚没踩稳,就被裙子角给绊着了。还是萧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她才不至于摔个大马趴。 萧昱的手顺势就在她脸上胡噜了一把:“你还真是细皮嫩肉的,不做女人实在是可惜了。” 唐艾要疯。 不对,是已经疯了! “不许跟进来!”她冲着萧昱一通嚷嚷,面红耳赤地闯进了小旅店,留下萧昱一个人在外面吹冷风。 店里头,一家三口抱成一团在角落里抖着,贞熙郡主则还保持着被唐艾点穴时的姿势。 唐艾费了好大力气定下神,直视着郡主的双眼道:“郡主殿下,你瞧瞧我,我就是你所谓的……‘欧巴’。” 郡主惊叫:“你是女子?!我不信!你快解了我的穴!” “你答应我不会再扑上来,我才给你解穴。” “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唐艾略微松了口气,提臂为郡主解了穴道,无奈道:“郡主,我没骗你。我和你一样,是女子。” “你用什么证明你是女子?” “我、我有胸!” “你的胸是假的!”郡主呲啦撕开了唐艾的衣襟。 当当两声,唐艾衣服里的两个罐子全砸在了地上。这俩小圆罐子里面装的是蜂蜜,随着罐子的碎裂,蜜汁顺着裂缝流了一地。 唐艾一咬牙,自己剥开了内衫,把束胸向下一扯:“真的在这儿!” 她牵起郡主的手揣进自己怀里:“郡主,我回来就是想和你说清楚,还请你不要再……不要再错付芳心。” 郡主颤抖着抽回了手,眼色变得空洞木然。 “你们天/朝女子果然了得,巾帼不让须眉,让我好生赞佩。”她痴痴笑笑,摘下了覆面的纱巾,泪流满面。 她的下巴又好端端地回到了原位,就是下半张脸浮肿得吓人。 唐艾看郡主如此,竟有点于心不忍:“郡主,有人送你回高丽去么?” 郡主恹恹道:“不用你关心,兄长说高丽会有变故,让我暂时留在天/朝境内。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唐艾也再无话可说,只得遮好胸口走出旅店。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随后便冲进马车里扒了衣裙,以最快速度换回男装,把脸上的脂粉抹了个一干二净不说,还唰唰地背起了行囊。 她要和萧昱分道扬镳! 必须! 马上! 第14章 桃花癸水 14桃花癸水 跳下车以后,唐艾咣咣咣地就朝镇外走,任凭萧昱怎么叫唤,就是不回头。她卯着劲儿踏地,再加上路走得多了,伤处就又开始疼起来,致使她越走越慢。 不只是腿疼,她的小肚子好像也在跟着抽抽。 萧昱驾着马车在她后边跟着,没多会儿就追上了她。他控制着车速,刚刚好在唐艾身边移动。 唐艾不说话,直不楞登地盯着路,仍在一个劲儿往前冲,跛态严重。 “嘿,别走了,再走你腿上的伤口就要裂开了!”萧昱鞭子一收,将马车横停在路中间,居高临下地看看她,“有车不坐偏要走路,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唐艾被迫停下来,一口气抑郁在胸口。 她确实意识到自己走得很艰难,可她就是忍不住地窝火! “萧昱,我不坐你的车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让路!” 萧昱小声轻叹,身子一纵跳下车:“好端端的干嘛突然要自己走啊,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块儿回京城的么?” “谁跟你说好了?!昨天我只是答应帮你到这里来说几句话,谁知却是来见郡主。如今郡主之事总算了结,我便也不与你计较,你不用多说了,快给我让开!” “不让,我偏不让。” “你别不讲道理!” “这怎么叫我不讲道理呢?你要讲道理,我就和你讲道理。敢问唐兄,那贞熙郡主看上的是你不是我,她与我又有何干系?我昨天就和你说了,这事儿不是为我做的。你到这儿来,明明是在帮你自己啊!非得算一算不可,那也只能说是我为你成功解决这事儿推波助澜了一把。” “你——” “也不知道是谁有板有眼地说,要好好多谢我来着。我当时没想到,现在想到了。此去京城路迢迢,我一个人旅途寂寞,就想找个人来陪。你要多谢我,就陪我走完这一程咯。” 混蛋!无赖!胡搅蛮缠!臭不要脸! 唐艾万里长城心中堵,默默咒骂了萧昱一千八百遍,然后—— 然后认栽。 “走……就……走……” 她要做君子,必然得守信重诺。 她还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说好了那就上车。前面还有好长一段盘山路。今晚要是走不出去,就只能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了。”萧昱在唐艾腰上轻轻一顶,一使力就把她送回了马车上。 “外面冷,进去坐。”他冲唐艾笑了笑,不掩痞气,桃花眸浅荡春风。 唐艾心里一突突。 说实话,萧昱那笑容虽然看着坏了吧唧的,却又没来由的特别暖,像是能把冰雪化开。 他笑得是真真的好看。 可越好看唐艾心越累! 坐进车内倒正合了她的意思。 眼不见为净! 唐艾进了车舆后,萧昱拿着鞭子戳戳马屁股,再度赶车上路。 “火气这么大,难道是要来那个了?”他摸了摸下巴,悄然自语。 约莫着五六天以后,唐艾与萧昱俩人已从山区进入平原。 唐艾这几天都一个人气呼呼地跟车里边窝着,基本上就没和萧昱对过正脸说过话。 这天早上,她只觉得肚子非常不对劲,像是坠着个千金坨,动不动就撕扯着她的脏腑与筋骨,让她浑身虚汗、如坐针毡。 她不断花样变换着姿势,一会儿趴在车座上、一会儿靠在箱子旁,却仍然怎么呆着怎么难受,整一半死不活。 不仅如此,她的胸脯还涨得特夸张,束胸眼瞅着就要绷不住。 这些都只说明了一件事儿——她月事将近。 说不定不是将近,是已经来了。 只是她自己对此却毫不自知。 唐艾活了这么些年,月事来时从来都和平常没一丁点不同,该吃吃该喝喝,骑马射箭更不在话下,什么异状都没有。家里边的丫鬟捂着肚子满床打滚,她还只当她们是偷懒不干活。 所以说,她对这种要人命的感觉压根没概念,当然不会想到胸涨腹坠就是月事前兆。 她这么翻腾来翻腾去,气力很快被耗尽。 最终,她把自己卡进了俩箱子中间那道缝,脑袋一歪,着了。 天渐黑,马车还被萧昱赶着在路上杠悠。 萧昱瞧瞧天色,缓缓停车,悄悄摸摸地钻进了车里。 唐艾睡得正迷糊,微微张着嘴,嘴角挂着哈喇子。 萧昱取出件衣裳轻柔给她盖了,在一旁悬起盏小灯。 微弱的灯光恰好照亮唐艾的下半身。 唐艾两腿间红了好大一片。 “天,怎么说什么中什么。”萧昱扶了扶额,发出句无声叹谓,显得哭笑不得。 他对着唐艾站了片刻,随后便往装着蜂蜜罐子的那口箱子里寻摸,捣腾了半天,又从里边刨出来个小罐子。 这罐子里放的不是蜂蜜,是红糖。 “红糖,好东西,要能加上生姜就完美了。”萧昱用手指在罐子里蘸了糖往嘴里边一唆啰,又自其它箱子里掏出了一堆炊具。 他搂着糖罐子下了车,接着便捡柴生火,熬了一大锅红糖水。 不一会儿,唐艾转醒。 她睡了一觉,身体稍微舒服了一丢丢,将醒的时候隐约听见车外面哔哔剥剥烧干柴的声音。 她揉揉眼睛扭扭身子,盖在身上的衣衫随着她动作向下滑去,恰恰完全遮住了她腿上的血迹。 萧昱正好在这时端着个大碗走进车里。 “哟,醒啦?来,趁热喝口红糖水,驱寒暖胃。”他在唐艾身边坐下,把大碗往唐艾嘴巴下面一举。 唐艾刚醒过来,明显不在状态。她被碗中热气熏着,脸上痒痒的,鼻里窜入甜香,本能就想伸手。 “当心烫手,我端着你喝就好。”萧昱将碗口顶上她唇齿,手腕微倾。 红糖水咕嘟嘟地就照着唐艾的嗓子眼里去,甜是足够甜,烫也是足够烫。现下喝着将将好,可要是再烫半分,唐艾就得满嘴泡。 这一大碗甜水差不多得有半个锅,唐艾如何能一口气喝下,才下去小半碗就已经撑得不行。萧昱却不像有停手的意思,还在可劲往她嘴里灌。 唐艾受不了再这么喝下去,忍不住两手去抢碗。大碗在她眼前拦着她也看不清,一个准头没找好就打在萧昱手上,劲儿还特别大。 吧嗒! 剩下的大半碗水被唐艾自己打翻在自己身上。 好在她穿得够多,衣服虽是湿了里三层外三层,总归没怎么被烫到。 萧昱的手却没这么幸运。 他肤色幽白,被溢出来的水烫红肿的地方与没被烫着的皮肤立马泾渭分明,看着竟有如梅花落雪。 “啧啧啧,真浪费。”他抖抖手上的水,把手放嘴边上吹吹,拾起空碗就从唐艾眼前走不见了影。 唐艾弄了一身湿,肚子里的火又蹭蹭蹭地向上冒。 萧昱站在车下,从外边敲敲车窗:“唐艾,快把湿衣服换了,当心着凉。” “用得着你说!”唐艾揪起湿哒哒的衣角,挪挪位置。 她终于感到两腿之间不太对。 红糖水正顺着她的大腿根向下滴答。 向下滴答的红色液体却不仅仅只是红糖水。 “……”唐艾的窘迫飞出天际。 还好萧昱没发现!她窃窃自幸,开始火速地扒拉包袱,寻找可以挽救窘状的措施。可惜没有用,包袱里什么都没有。她只有抓起地上的那件衣裳,发了疯似地擦抹血迹。 萧昱隔着窗子又道:“喂,那糖水黏糊糊的,我刚又烧了锅清水,去擦擦身子吧。” 唐艾正手忙脚乱地解开下装抹擦血,听见这话马上大吼道:“不——许——进——来!” “呵,说得像是我稀得看你。”萧昱在车前弄出点动静,“水搁这儿了,你需要就自己舀。还有,看见最里头跟犄角旮旯摆着的那口小箱子了么,那里边有干净的布帛,你也可以拿出来用。” 唐艾从窗户缝向外瞄瞄,见萧昱背对着马车坐在火堆旁,才挑开车前帘子角把开水拽进车内,着急忙慌地擦擦身子,跟着去找萧昱说的那口小箱子。 谁知道这箱子还挺不好找,她一连掀开两三口,只瞧见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玩意。更不靠谱的是,这堆箱子里最大号的那个,装着满满一箱子的糖。 白糖红糖砂糖冰糖、花生糖芝麻糖杏仁糖关东糖,叫得上名的叫不上名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唐艾对萧昱的评语只剩下了俩字儿——有病。 她好不容易找着那个密封完好的小箱子,一掀盖儿,又被一股药味儿给呛着了。这箱子里一侧码着各种治疗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另一侧就是唐艾找了半天的长卷白布。 她赶紧扯了一截布条,折巴折巴垫到身下,然后换身干净衣裳,把染血的衣服裤子在包袱里塞了个密不透风。 唐艾一身汗叠着一身汗地折腾了一溜够,暗自喘了口气,又推了窗去瞅萧昱。 巧了,萧昱也正向车上瞄:“怎么样,能走了没?” 唐艾冷冷哼了一声,表示默认。 萧昱挺挺腰,扶着路旁的老树干站起来,轻晃着身子走过来。他踏上车时,右腿却好像不那么稳当,身形摇摆的幅度有点大。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他冲着唐艾晃晃通红的手背。 “你该!”唐艾毫不示弱地顶回去。 “真是好心没好报。”萧昱转身弯个腰,也往那医药箱里伸手,捏出一个小瓶子。 他拿牙咬开瓶塞,却将瓶子捅向唐艾:“帮忙上个药呗,我自己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麻烦。” 萧昱举着瓶子的手在唐艾前面戳着,的确被烫得不轻,贼碍眼。 唐艾竟从他的眼睛里瞧出来点可怜巴巴的期许。 闹心,真闹心!她夺过瓶子,哐哐哐在萧昱手背上倒了瓶中药剂,草草了事。 “唐艾,像你这么个上药法,上了等于没上,得把这些药轻轻缓缓地揉开了才行。” “你少给我蹬鼻子上脸!” 唐艾的狮子吼威力无边,萧昱耸耸肩就缩回了手,在糖箱子里拿了一袋子牛皮糖坐回车前,继续驱车前行,表情略带点苦楚,却又藏着些笑意。 萧昱将牛皮糖倒在衣摆上摊开,用只有自个儿能听着的声音对自个儿嘟囔道:“我算准了你打翻碗的时机,却没想到你还能把我给烫了。唐艾,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他漫不经心地摆弄起牛皮糖:“我欠你的、你欠我的、我欠你的、你欠我的……” 每说一句,他就把糖拨弄开一颗,直到这堆糖被分摊成了两半。 “最后一颗,我欠你的……哈哈,唐艾,看来还是我欠你的比较多。”萧昱取起这最后一颗糖,放进嘴里嚼了个嘎嘣脆。 第15章 后会有期 15后会有期 唐艾的月事走得干干净净是在六七天以后。 说来也怪,在她提心吊胆就怕露馅的这几日,萧昱倒像是转了性,既没招她也没惹她,顶多就是在车外头插科打诨,说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圣上的旨意唐艾不敢怠慢,好不容易把这烦人事儿送走,她便火急火燎地往车外边一坐,一下从萧昱手里边扯过缰绳。 自从唐艾执掌缰绳后,萧昱就又开始一边吃糖一边贫,天文地理风土人情,有一搭没一搭地嘻嘻哈哈,什么都能聊。 唐艾起初烦得可以,后来听着听着竟发觉萧昱懂得也还真不少,渐渐禁不住也砍上个一两句。 她回过头琢磨琢磨,萧昱这人虽然总做些让她心烦气躁的事,但初衷总是好的,也并非是那种可以令她讨厌到下辈子都不想见的人。 总而言之,她与萧昱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好似正转变为良性发展的状态。 俩人走得飞快,只用了小一个月便进入河北境内,京城仿佛已遥遥在望。 此时关外边仍是雪色苍茫,关内却已开了春,天气一天比一天缓和,除了时不时刮起的卷着沙尘的风,其余的花花草草还是赏心悦目的。 这天下午风沙大得离谱,人和马简直都要被吹得倒着走。唐艾和大风做了半天的抗争,眼睛被沙子糊得连路都瞧不清,最终硬被萧昱拉进车里边。 “再揉就成红眼怪了,求求你快别揉了。”萧昱把唐艾的手扒拉下来,用自己的两根手指撑开她的上下眼皮,“来,我给你吹吹。” 他刚刚吃了芙蓉糕,身上隐隐带着股甜甜糯糯的香气。 唐艾本来瞅着什么都是模模糊糊,这时眼珠子被萧昱吹来的风轻拂着,不由自主地来回转悠。没过多久,萧昱脸部的轮廓就在她眼中清晰起来。 “好了好了不用吹了!”她耳根子发烫。 萧昱放低手,把她往座位上一按,团巴两件衣裳在她脖颈子后边垫了:“京城没两天就到了,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操劳大半天了,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唐艾确实累得够呛,坐下就着,一晃睡了两个时辰。要不是腿上忽感一袭冰意,她估计就要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去。 一睁眼,她就瞅见萧昱猫在脚边,两眼一瞬不瞬,竟似在用匕首丈量她小腿的长度。 “萧昱你干嘛?!你别乱来!”她慌道。 “哼哼,你不乱动,我就不乱来。”萧昱狡黠斜目,眼珠子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倏一下挫起唐艾的裤腿,使匕首尖刃在她伤处的绷带上来回游动。 唐艾心脏砰砰砰地跳起来,眼睛快被匕首晃动的光晕闪瞎。 就在这时,却见萧昱的手腕突然变换角度,只听呲啦一声,唐艾腿上的绷带便被匕首划开。 退去绷带后,她的皮肤该白皙的地方依旧白皙,不过多了道长长的疤,一眼就能看出来,实在不怎么美好。 “噗哈哈哈。”萧昱笑得前仰后合,“别误会别误会,我就是想看看你腿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唐艾的脸却青得发紫。她这几天小腿痒得不行,自己也料到应是伤处渐好,结的痂正在脱落。 萧昱笑意不减:“别这么开不起玩笑嘛!你睡得挺香,我哪儿敢吵醒你?我看你这腿再有个三五天也就全好了,这样吧,我来帮你换这最后一副药,就当是为刚才的举动向你赔个罪好啦。” 他也不理唐艾臭脸,拉过身后的小药箱,取出药粉就冲唐艾腿上到。唐艾刚想拒绝,他已抖开长布帛,一圈圈小心翼翼又将唐艾的伤疤包裹。等到最后,他独手扯着布条的一端,另一端靠牙齿咬着,把布帛打了个结,还是个漂亮的蝴蝶结,动作敏捷从容,竟毫不比双手健全的人逊色。 唐艾没辙,不想注意萧昱却又偏偏移不开视线。她看到萧昱手背上那日被烫到的地方好像还在隐隐泛红,窜上来的火一抹擦眼就烟消云散。 “萧昱,你有话直说不就完了,我又不是小心眼的人!” 萧昱乐呵乐呵,眼睛还凝在唐艾腿上:“你这腿……啧啧,光滑细腻,长得就跟大白萝卜似的。” 他拽起右臂空空的广袖,袖摆一垂遮住唐艾的脸:“要是只看你这腿,还真有可能当你是个大姑娘。” 唐艾脸上一热,一手掀开萧昱的衣袖,一手火速撸下裤管,自己不愿多瞅,也不让萧昱多瞧。 “萧昱,你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萧昱挑挑眉,一屁股坐她身边,随后便望着小油灯发呆,大半刻没吭声。 他这反常的举动倒是让唐艾奇怪。 “萧昱,你刚才不是话还挺多的么?怎么现在一声不吭了?” “我在想,用不了两天就要到京城了,咱俩差不多也该是时候散伙,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萧昱叹了口气,看着竟有点落寞。 “怎么会不能,你不是也住在京城么?以后空了闲了,你可以随时到六扇门来找我。你这个兄弟,我认了!”唐艾故意像个粗豪的大男人一样,哈哈哈爽朗一笑。 萧昱扭过脸看了她一眼,歪嘴乐乐,站起身向外走。 “呵呵,兄弟……”他在车外自哂一笑。 两日后,大箱子里的糖被萧昱吃了个精光,马车也被唐艾停在了京城巍峨的城墙下。 京城里有多热闹,光是站在城外边就可窥见一斑,车多人杂,喧哗声声。 “唐艾,我不往城里头去,就在这儿散了吧。你说过的话我可都记着呢,咱们后会有期。”萧昱洒脱地跳下车,就在城门口与唐艾分手,车也不要马也不要。 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于市,唐艾眨个眼,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爱吃糖,简直就和三岁小孩一样,萧三岁!可是,也没见他牙口不好……”唐艾无端生出点不自知的低落,大踏步走进城门。 从德胜门入城后一路向南,沿着西苑三海绕过皇宫大内,再折而向东,就到了各部衙蜀。六扇门因为机务特殊,没和六部挤一块儿,把自个儿藏在了离六部稍远的僻静巷子里。 当然,太/祖皇上亲笔御提的金漆牌匾搁那儿悬着,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六扇门还是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唐艾刚拐过巷子角,就望见刘大人和一堆人站在大牌匾下边,看样子竟像是专门候着她归来。 这么大阵仗当真少见,唐艾尚在莫名其妙,刘大人已堆着笑将她迎进了六扇门的府衙内。一段时日没见,刘大人的秃顶竟似乎比以前有所好转。 “唐艾,你可真行,单枪匹马就把贩尸案给破了!”有个兄弟悄悄拍拍唐艾的肩,眉飞色舞,“咱们六扇门好久没破获像这回这种大案子了!皇上已对咱们大大嘉奖,来宣旨的公公正在里边等着你呢,你就等着升官领赏吧!” 唐艾领旨谢恩,半天才回过神。 从今而后,她唐艾就不再是六扇门内那个籍籍无名的小旗,而是统领手下一干人等、官拜正六品的百户啦。 升职如此之快,向家乡的老爹耀武扬威一番的资本也算是有所积累,唐艾一方面有那么点小得意,另一方面又着实有些心虚。她心里边其实清楚得很,这案子不能算是真正侦破,最大的功劳更不在她,是徐湛徐将军带领手下将士奋力阻止了高丽人利用僵尸军的阴谋。 想到徐湛,唐艾自然就又想到了萧昱。她必须得承认,这人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有机会再见着他,她怎么着也得请他吃上一顿。 可是等到她见着萧昱,谁又知道是在什么猴年马月? 日渐西斜,萧昱面迎夕阳朝着城外西山而行。 京城西郊山脉绵延,乃是上风上水的宝地。古刹钟鸣,霞光漫天,萧昱撑起手杖,眸光翛然地走上苍松翠柏间的曲折山径。 远方山上飘起袅袅烟迹,一时紫一时红,怎么瞧都不似是炊烟。 萧昱驻足眺了眺那颜色怪异的烟,转转眼眸又向前行。 在山路上转过几个弯,有座被林木遮掩着的宅邸,不算大,但胜在清幽。萧昱走得不快,甚至说是有些慢,被从宅子里奔迎出来的小胖子不大和小瘦子不小撞个正着。 “公子,你总算……总算回来啦!”不大顾不上喘气,一股脑扑向萧昱,激动得俩眼泪汪汪。 “不大你轻点,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儿劲儿大,也不怕撞疼了公子!”不小揪开不大,自己却可劲儿往萧昱怀里蹭蹭。 萧昱揉揉俩人的头,暖暖笑笑。 俩小崽子在萧昱身边腻歪了一会儿,互相瞥瞥对方,仿佛都有话想说,却又不约而同吞吞吐吐。 不小道:“不大,你说!” 不大道:“我?不小你别难为人,还是你说吧……” 萧昱笑看俩人,轻叹着摇摇头:“我知道了,老头子来了是不是?” 俩人赶紧拼命点头:“还带来了一大箱子由西方使臣进献的黑乎乎的糖,据说叫什么巧克力!” “是么,那你俩尝了没?味道如何?” “公子没回来,我俩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少来,我看你俩的哈喇子都已经飞流直下三千尺了。行了,老头子专程而来,我总不能一直晾着他,你俩一边玩去吧。” 宅邸正厅里站着个男人,看岁数已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但身姿伟岸、不怒自威,衣着配饰皆属世间绝品,与屋内清雅朴质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萧昱淡漠睨了这人一眼,也不说话,只收起手杖自顾自地坐下,咂了口桌子上早已备下的蜂蜜柚子茶。 男人转而面对萧昱,凝眉凛目间竟隐露王者之气,开口问训萧昱的正是天/朝与高丽国边境局势。 萧昱没正型地靠在椅子背上随意答答,眼睛都没抬:“高丽国区区小国,易主何难,他们本就尽在您掌控之中。” 男人目光如刀:“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告诉我你查到的勾结高丽之人的线索。” 萧昱微微侧目,语气散漫不羁,还带着不耐烦:“论运筹帷幄谋测人心的本事,天下间又有什么人能和您相比?您想放长线彻底查出身边异己,难道不该耐心等等么?” “哼,你是没查到,还是不想说?” “我能做的都已依着您的意思做了,剩下的事儿不归我管,我自然没话可说。”萧昱说着站起来,身子却摆了两摆,扶住桌角才站稳,“我累了,想休息,您要是没什么事儿了就请回吧。” 男人冷斥道:“你脸色不好,最近身体没有大碍吧?” “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您日理万机,就算是我将来哪一天死了,也不劳烦您操心。”萧昱不带感情地抛下这句话,提足就向内室走。 谁料男人闻言竟勃然大怒。 “站住!”他一掌击在桌子上,厉声喝道,“逆子,你这是和我说话的态度么?!” 萧昱当即停步,慢悠悠转回身,喃喃自语:“说得对,的确不是。” 他一撩衣摆,单膝及地,目色漠然无波:“恭送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6章 西山画境 16西山画境 好多天过去,唐艾还是不太能习惯六扇门的兄弟们称自己为“小唐大人”。有些人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钦羡,还有一些人却藏不住酸溜溜的小眼神。 唐艾新官上任,也没空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很快便接手处理了一大摞顺天府那边转过来的疑难杂案。这些案子大多长久没能结案,要不然就是疑犯未锁定,要不然就是真凶未抓获。 此后的两个多月,唐艾风风火火奔走在四九城的大街小巷,拿了采花贼、缉了抢劫犯,还为顺天府尹司马大人的第四房姨太太寻回了失窃多时的玉如意,忙得脚后跟朝前膝盖骨朝后。 她破案效率奇高,也是因为这些案子和当初她在边塞遭遇僵尸相比,实在是没什么技术含量。 她对工作的热忱也不知怎么的就传入了朝野。于是在某个霞彩流溢的傍晚,她甚至有幸随同刘大人一块儿走了趟皇宫赴了次宫宴,坐在文武百官的末席远远瞻仰了圣上的帽子檐和衣服穗。 又过没两天,唐艾正带领着几名手下走在大街上,却被个小男孩追着不放。 这小子自称姓颜,表字蝶瑾,年纪顶多也就十五六,嫩得都能掐出水,那叫一个唇红齿白。他说自己是京城几乎人手一份的私刊《皇朝时报》的见习街探,正准备以六扇门为蓝本做个惊世骇俗的专题。 “惊世骇俗”是他原话。 唐艾“呵呵呵呵呵”,手下几个却使劲儿地撺掇,她只得敷衍了颜蝶瑾两句,随便讲了讲自己的边关之行。 当月《皇朝时报》出刊,朝内版头条是万岁爷新设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朝外版则是高丽国内乱李氏篡位。 唐艾这天上午恰巧与主司邢审的大理寺办完移交犯人的手续,手里边的案件算是处理得七七八八。她好不容易忙里偷个闲,也就换了便服绕着皇城转悠了转悠,随手在街上买了份报纸。往里边翻了几页,她就瞧见了八卦杂谈版下《六扇门神探勇闯夺命窟》的大标题。 这篇文章只跟边境贩尸案沾了芝麻绿豆点的关系,其余九成九都是杜撰,最劲爆的就在于凭空捏造出了一个少年神探与高丽少女凄美哀怨的爱情悲剧,拿来当做话本小说看也不为过。 唐艾一个字儿没落地拜读完,哭笑不得的同时,只想对颜蝶瑾送上一个大写的“服”字。 她正沿着城墙根信步走着,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把,接着便听到某个有阵子没听着的声音在捧腹大笑。 “六扇门干探……哈哈!谱写一曲缠绵悱恻的爱情绝唱……哈哈哈哈哈!”萧昱挥着另一份《皇朝时报》,笑得像是要岔气儿,“唐艾,这文章是谁写的,也忒传神了!” “哪里好笑了!哪里好——笑——了!”唐艾黑着脸转身,一把抢过萧昱手里的报纸。 萧昱笑得稍微收敛了点:“咱俩好久没见了吧,今儿个也真赶巧,一起溜达溜达呗?” 唐艾最近忙得不亦乐乎,偶尔想起来还有萧昱这号人,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不过她既然今天撞上了他,那找个地方请他小酌两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唐艾本想着请萧昱去尝尝在京城专营川菜的东坡楼。 东坡楼两年前甫一开张,立马就风靡京城,为京城的高档餐饮业做出了极其巨大的贡献。据说,东坡楼的老板姓张,年纪轻轻经历却颇丰,不单只独自游历过九州,几年前还曾随着天/朝的船队下过西洋。楼里的大厨都是张老板亲自从蜀中请来,所需食材也有许多是从四川专门配送而来。 从宣武门到崇文门,萧昱的笑声就没停过。俩人大老远的就看着酒楼门前被一群身高体壮的男子守得水泄不通,唐艾上前询问,掌柜的只答是有大人物包场,这几日都不接散客了。 “大人物是得有多大?”唐艾打算理论理论。 萧昱却一下把她从门口拉走:“大人物就是大大大。你在京中为官,消息怎么还不如我灵通?三个月以后就是当今天子的寿诞了,老爹过生日,做儿子的当然得回来贺寿,你看这块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他说着抖抖胳膊,袖子里滑出块雕刻精细的令牌。 令牌上书三个大字——惠王府。 这令牌明显是萧昱趁着唐艾和那堆人掰扯的时候,从某个守门的汉子腰间顺来的。 这也就是说,不出岔子的话,包下东坡楼的大人物就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萧承义。 皇上子嗣成群,成年皇子有三人,其中嫡长子萧承仁已被册立为太子多年,次子萧承义被封为惠王,就藩西安,三皇子萧承礼则被封恭王,藩地在岭南。 唐艾略吃一惊,自问还没本事惊扰惠王的大驾。 还有,萧昱这可算是犯了盗窃罪。唐艾身为维护京城治安的执法者,再小的罪行也不应该姑息。 “萧昱,你快把这牌子还回去!” 萧昱看着却满不在乎:“急什么,惠王又不会明天就走。” 他向街边的小贩买了好些绿豆糕,又对唐艾道:“时候尚早,要不要到别的地方转转去?” “去哪儿?” “跟着来就是了。” 这时候已是暮春,天气渐渐热起来,加上城里边喧嚣繁杂,人就难免燥得慌。想要不发燥,估计只有躲到山里边去。 萧昱还真就带唐艾去了城外西山。这可是个好去处,苍松翠柏万古长青,空山新雨清静怡然。 萧昱也没怠慢唐艾,出了西直门就雇了辆马车,一路直到山脚下。 唐艾忙忙碌碌了好些时日,此时漫步山径,听听山间的鸣泉莺语,只觉神清气爽、难得惬意。 她同萧昱走了一阵,却没发注意萧昱的步子渐渐不稳。 萧昱慵懒地往林间石台上一靠,也扥着唐艾在边上坐了,随意问道:“唐艾,你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吧?这么长时间不见爹娘,你不想念他们么?” 唐艾一时没答话——说不想是假的。 上个月也不上上个月,家里边的商队从渝州到京城接洽生意,她还偷偷跑去见了管家坚叔一面,写了封报平安的信托他带回去。 萧昱向着就要落山的太阳望望:“天也不早了,你就是现在马上往回赶,到了城底下城门也一定关了,倒不如上我那儿去歇一宿。” 他回过眼瞥瞥唐艾:“我就住在这附近,不远,拐两个弯就到了。” 西山地价不便宜,能在这儿置办产业的都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唐艾本就不知道萧昱什么来头,这会儿对他的身份背景就更有兴趣了。 一进院门,她就瞧见一胖一瘦俩小孩冲着萧昱跑过来,一口一个“公子”地叫着。 俩小崽子在萧昱身边磨叽了一会儿,然后笑嘻嘻冲唐艾扮了个鬼脸:“不大不小见过小唐大人!” 唐艾被萧昱领进屋,不大不小俩人则跑去院子外玩耍。 不小揪揪不大的脸:“公子还真把唐艾带回来啦!哎哎哎,你说咱们公子是不是对那个唐艾太好了点?” 不大揉揉脸上的疙瘩肉:“有吗?” “怎么没有!当初要不是唐艾受了伤,咱们公子早就从关外回来啦!他要是能早些回来,就能早些把身子养起来。还有,你特爱吃的那个巧克力,公子专门和我说了,不准让你都吃光了,得给唐艾留几块!” “啊?真哒?” “我骗你干嘛!我和你说,前两天公子身体好了点,猫在屋里边画人像,被我偷瞄着了人像的脸。我看,公子画的那人就是唐艾!” “不会吧,难道说咱们公子……可唐艾是男人,咱们公子也是男人啊!” 萧昱宅子的书房里还真挂着幅工笔肖像画。 当然,并不是唐艾的肖像。 唐艾一边享用着萧昱献上的巧克力,一边望着那幅画。 巧克力固然是她从未尝过的美味,可将她深深吸引的却是画中人,以至于她都不记得问问那巧克力是何方神物。她对画艺从没有过研究,但整幅画卷如行云流水,也看得出作画人功力了得。 画中的女子约莫二十六七岁,温婉大方,清丽优雅,尤其是那双翦水秋瞳,让唐艾没来由地为之陶醉。她觉得这女子的眉目竟与萧昱的桃花眼有着八/九分相似。 “喂,你盯着那副画好久了。”萧昱坐在一旁喝茶。 唐艾转过脸:“这画是你自己画的?” “嗯啊。” “你还会画画?” “何止会画画。” “她是谁?” “……” “怎么,不能说?” “她是我娘。”萧昱放下茶杯站起身,也静静地看看那画卷。 唐艾有点意外:“你娘……真年轻。” “在我的印象里,她就是这样的。” 山里的晚上还带点冷,风一吹便是满地落英。 萧昱亲自做了几道小菜,温了壶桂花酒,和唐艾坐在树下,手臂一晃从唐艾脑袋顶上拈起一片落叶。 他用嘴唇抿抿叶子边缘,将这小小的叶子当作乐器,吹奏出一曲悠扬的小调。 菜是真真香,酒是真真醇。唐艾微微醉,看着萧昱身上满洒月华,竟忘乎所以地傻呵呵一乐。 这一夜唐艾的睡眠质量还挺不赖,一觉就到大天亮,醒过来的时候对昨晚的事儿已记不太起来。不大不小送来早点,她因为着急赶回六扇门,只扒拉了两口就往出走。 唐艾前脚出了门,萧昱抽出手杖,后脚就跟上,只道他也要去城里边溜溜,与唐艾一前一后地走着。 唐艾看他即使撑着手杖,走路仍然好似不太稳,右足像是使不上力气,忍不住多瞟了两眼:“萧昱,你的腿……” 萧昱却笑着登上马车,不待唐艾多问,已抬头看向天边。 唐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飘过片七彩烟,姹紫嫣红,隐隐升天,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祥云。 她觉得那烟云美得可以,真心认定西山是块风水宝地,大清早的就能瞧见祥瑞之兆,倒是没再多在意萧昱的腿脚。 到京城以后,萧昱便也说想去南城逛集子,愣是赖在唐艾边上不走,一直到了正阳门前的棋盘街才和唐艾分道扬镳。 唐艾没时间再搭理他,拐个弯往六扇门衙署所在的总铺胡同去,却见着两个兄弟一脸焦色地奔行而来。 唐艾起疑拦下两人,却从两人口中得晓一个震惊消息。 ——昨夜时分,顺天府尹司马琸殁。 第17章 自寻死路 17自寻死路 目睹司马大人之死的,是常年在天桥底下卖夜宵的老白。 拒老白称,司马大人是在昨夜子时三刻,自个儿走到天桥上边跳的桥。 也就是说,司马大人是自杀的。 天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三座桥的统称。中间那座是汉白玉单孔桥,为帝王祭天专用,寻常百姓只能走两侧的木桥。桥下本有沼泽河道,后来逐渐演变成了龙须沟。 司马大人跳下去的时候,脑袋撞着了沟里边的大石头,当时就没气儿了。 六扇门已将案发现场严密封锁,司马大人的尸首虽说已被家里人抬走,但唐艾站在桥上边往下瞧,还能瞧见大石头上四溅的脑花。 司马大人死得凄惨,让官场同僚不胜唏嘘。几天后他出殡,朝上朝下来了好些人。 唐艾的顶头上司刘和豫刘大人和司马大人私交甚好,司马大人最宠爱的四姨太便将鼻涕眼泪全抹在了刘大人的袍子上。 唐艾听见四姨太口口声声对刘大人说,她家老爷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自杀,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唐艾本是随同刘大人前来吊唁,听了四姨太的话也不免起疑。司马大人这官正当得风生水起,确实没理由这么想不开。 第一,司马琸身为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职位显赫、油水肥厚,绝非其他地方知府可比。不说他为官多清廉,但至少在他任内这几年,京城也还算是治安合格,并无屡见什么罪犯滔天的大案子。 其次,唐艾为四姨太寻回玉如意后,司马琸为表谢意曾设宴款待过她,席间还踌躇满志地说正打算为四姨太在城郊单门置办套宅子,压根瞧不出来哪里不如意。 再说,司马琸从一个小县令一路从贵州把官做到了京城,为人自然圆滑了得,从没听说他有什么能被人要挟致死的把柄。 当天夜里,唐艾又独自一人回到案发现场。 距离案发已过去了好几天,现场已被解禁,天桥大街渺无人迹。也只有在这种夜半时分,偌大的皇城才会享有几分宁静。 此时街上仅有的摊位,就是老白的牛肉面摊。 司马大人出事后,老白很快被传去六扇门问话,但夜里边光线暗,唐艾只被他当成食客招呼着坐下来。他的摊位太小,统共就两张桌子,对面那桌已坐了个人。 那人整个身子都埋在阴影里,正闷头吃面,只能瞧出来使筷子的手是左手。 唐艾开门见山:“老白,我觉得司马大人之死还有很多疑点,能不能请你把那夜看到的情形再详细给我回忆一遍。” 老白这才瞧出来唐艾:“还说?刚才那位大人才问完,小唐大人你又要再问,你们六扇门怎么没完没了的!” “哪位大人?” “就是跟那儿吃面的那位啊!”老白朝对面桌子一指。 然而,对面桌子人去茶凉,只剩下个空面碗和一锭白花花的大银子。 一碗牛肉面能值几个钱?那位大人出手也是真阔绰。 刘大人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属下们面上不说,背地里没少埋怨他不带大伙儿吃香喝辣,所以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 唐艾想了想,却想不到六扇门里还有谁既是土豪出身、又与自己一样对司马大人之死心存疑虑。 她也没心思去管那么多,硬是让老白把话再说一遍。 老白收了银子便不再埋怨,十分配合道:“那天我正准备收摊回家,突地瞅见木桥栏杆上冒出个人,我冲那人吆喝危险,那人却给我来了个倒栽葱。我跑上桥一看,瞧他已经没救了,就赶紧去报官。后来大人你们来了,我才知道他就是咱们顺天府的府尹大人。” 他的话与那日被传召时并无出入。 唐艾锁眉道:“你确定没看错?当时司马大人身后就没跟着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没有,真没有。当时那个点,大街上哪儿还能有人!” 唐艾徒劳无功只能打道回府,走在半路上却又忽觉有人尾随。 “是谁在装神弄鬼?!”她猛地一回头。 她这话音未落,城墙根下已转出来一束清影,踏着月色,广袖飘摇。 这人唐艾不可能不认识。 “萧昱,又是你这家伙!大半夜不睡觉地瞎晃悠,你想干嘛?” 萧昱笑呵呵地往她身边来:“我没睡,你不也没睡么?你胆儿也是真肥,今天可是司马琸的头七。” 唐艾脑子里闪回头先在老白面摊时的画面,立马想到了那土豪是谁,当即厉色道:“再肥也肥不过你,前两天偷盗惠王府的令牌,眼下居然还敢冒官!看我今天不拿你治罪!”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大人你被案子烦,也犯不着拿我出气啊!”萧昱朝着一边躲,“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假借六扇门之名向老白问话,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是为了司马大人一案来的。” 唐艾停手斜眼:“你也?” 萧昱点个头,小心保持着与唐艾的安全距离:“有人觉得司马大人死得蹊跷,便请我来调查。” “有人?该不会又是那个‘最大的官’的吧?” “小唐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当然啦,大人你洞察先机,肯定一早瞧出了此案端倪。” 唐艾转个念:“你倒先说说你查出了什么?” “这个嘛……”萧昱若有所思地翻翻眼睛,“老白的手艺很不错!” 这天儿真是没法儿好好聊了。 “你走!”唐艾气淤,闷吼一声。 萧昱没挪窝。 唐艾:“……” 萧昱还是没动地方。 “你不走是吧?那……那我走!”唐艾气呼呼地弃萧昱而去,冲回六扇门,冲进自己屋,最后冲上床——睡觉。 可惜,她被子还没捂热,房门又已被刘大人叩响。 又出事儿了。 这回事儿出在吏部侍郎熊国正熊大人身上。 唐艾与刘大人第一时间赶赴现场。 熊大人和司马大人一样,也是自个儿从高处跳下去,然后脑袋开了花。唯一不同之处只在于,司马大人跳的是天桥,熊大人跳的则是钟楼。 城门守卫哥儿几个夜里边偷闲喝了两杯,就这么撞见了熊大人跳楼。 刘大人抹抹额上的汗,力不从心地拍拍唐艾的肩:“小唐啊,善后工作就交给你好生处理吧。” 熊大人葬礼上的人只比司马大人下葬时更多,六部尚书无不列席,连太子萧承仁都写来了悼念信。 事后唐艾回到六扇门,越琢磨越觉得二位大人自杀身亡之事绝不仅仅只是巧合,于是借机向刘大人打听二位大人的过往。 “他俩初为官时都没什么背景,算是自己奋斗着有了今天的地位,在朝中人缘也都还不错。可惜啊,斯人已逝。”刘大人长吁短叹摇摇头,“说白了,这就是命。” 又过七日,又至子时,只听哐叽一声巨响,阜成门内妙应寺的白塔下,督查院右副督御史齐修远齐大人的脑浆迸了一地。 刘大人带领唐艾等手下赶赴事发地点时,痛心疾首得就差没在妙应寺的柱子上一头撞死,也随着齐大人一块去了。 一月之内,京师连续有三名朝中正三品大元攀至高处自杀而死,再没人相信这三次事件只是巧合如此简单。 “第三个了!第三个了!司马熊齐三位大人绝对是死于非命!下一个不知道又会是谁?” 齐大人去世不足一日,朝野上下已流言四起,人人自危,说什么的都有。又因为不幸身故的三位大人都是官至正三品,以至于好些位同样身居正三品要职的大人们全都借故闭门谢客。 而《皇朝时报》也紧追时事,对三位朝官之死大肆做了报道。 当日晚些时候,刘大人又被皇上单独召入了紫微垣。两个时辰以后他回来,只对六扇门上下说了俩字儿——开会。 这会一开就是一夜,刘大人传达圣意,拽出来方针政策一大堆,重中之重就在于向众人点明,皇上要六扇门彻查三位大人的命案,限时七日。 这也不难理解,三位大人每隔七天死一个,三人之死若当真有所联系,那照着这样死人的频率,下一位大人甭管跳桥跳楼还是跳塔,大概也就该在七天后,自个儿把自个儿给了结了。 会后,众人各自分散去寻查线索,刘大人则当即下令,将四九城里边所有有着一定高度的建筑物全都给封锁起来。 唐艾马上向刘大人提出想请仵作再去重新验尸。司马大人与熊大人都已被好生安葬,再把他们挖出来,未免大不敬,现下就只有齐大人尚没入土为安。 仵作把齐大人翻了个底儿掉,撂下一句话:“小唐大人,齐大人的胳膊腿儿哪儿哪儿都断了,真的是摔死的!” 唐艾叹口气,只得再找别的路子入手。 刘大人瞧她没进展,更是一筹莫展,脑瓜顶上谢天谢地谢祖宗才长出来的几根毛又都谢没了。 干坐着肯定不是个事儿,唐艾即刻挨个走了一遍三位大人出事的地点,又仔细问询了三位大人家中的一干人等,想要了解三位大人出事以前都在做些什么。 司马大人与四姨太本在床上,突然和衣穿靴,说是想去外边走走,至此不回; 熊大人在戏楼听完戏,邀一名他很欣赏的伶人赏月,随后便独自往城北而去; 齐大人则因督查院事务繁忙,好晚才处理完公务,回府途中遣走了随从。 三位大人死亡前夕都很正常,除去赴死之时都无人相伴,三人之间也并没什么其他的共通之处。 一晃七日之限将近,六扇门上下依然没能取得突破性进展。 唐艾一个头比两个大,在大街上走路已顾不上看路,以至于听见萧昱那句“当心脚底下”时,还是一脚踩空跌进了坑里。 她早忘了北海附近有条烂尾路。 这条路大概两年多前开始修,本是项利民工程,可主持工程的工部侍郎张大人却突遭弹劾被落了大狱,原因似乎是亏空公款中饱私暖。传闻张大人在狱中自尽身亡,修葺工程也就这么搁置下来,久而久之,路上的小坑就变成了大坑,大坑则变成了天坑。 “你怎么了?也想学着那三位大人英勇就义?”萧昱斜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抻长脖子往下瞅,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唐艾没好气儿地夹了他一眼,从坑里边跳出来继续闷头走。 “等会儿等会儿。”萧昱追上她,“我正有话想跟你说呢。” “那就快说不然别烦!” “我这几天可没闲着,也了解到了某些可能对案情有帮助的边边角角。” 唐艾歘地停步:“你了解到什么了?” 萧昱拍拍大口袋:“衣服铺盖我都备齐了,等到了六扇门我再和你细说。” 第18章 救人一命 18救人一命 唐艾需要花一点时间理解一下萧昱这话的意思。 然后她懂了,萧昱摆明了是要跟着她回六扇门!而且不止是去溜达一圈就拉倒,他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住上十天半拉月不算完啦! “你吃错药了吧你!六扇门乃京师机要,又岂容闲杂人等随意入内?”她咆哮道。 萧昱却大模大样地朝前走:“我这个闲杂人等可是也在受人之命查这案子,要是能助你小唐大人顺利破案,说不定也能在六扇门谋个一官半职呢。” 唐艾犹豫了一会儿,横眉冷对道:“萧昱我告诉你,到了六扇门以后,你一切都得听我的!” “这个当然,六扇门又不是菜市场。” 手足们大多还在外面寻访线索,俩人回到六扇门内,唐艾只对没出去的人说萧昱是自己请来协助调查案件的帮手,并没引起大家太大的注意。 刘大人屋子的房门半掩着,唐艾向里面瞥了眼,见刘大人正面对镜子挠秃瓢,也就没和他打招呼,直接把萧昱领进了自己屋里。 “你先在这儿待着,我去找人给你安排个房间。”唐艾准备去找管事。 “别急别急,眼下整合案情要紧。”萧昱一把拉她回来,“坐,喝口水。” 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唐艾在桌边坐下,抓着茶杯却没心思喝茶:“说吧,你查到什么了?” 萧昱解开大口袋,先扯出衣裳,再拽出被褥,最后掏出了一叠带字儿的纸。 唐艾一瞧,好么,这些都是近两年的《皇朝时报》,最上边那期的出刊日是天元十八年正月初一,也就是前年的首刊。 萧昱翻开这份报纸,把东坡楼开张酬宾的大广告推到唐艾眼皮儿下。广告里边附着一张画,画上四个人正眉开眼笑地在酒楼门口剪彩。 唐艾瞧着四人当中的一人特眼熟:“咦,这个没头发的不是刘大人么?” “瞎说什么大实话,你也不怕被他听见!你再仔细瞧瞧其他仨人。” “这三个人……是司马大人、熊大人、和齐大人!” “说对了。两年前东坡楼开业,专门请了这四位大人去剪彩,据说就是因为这几位全都是出了名的好吃川菜这一口。” 唐艾眉毛紧皱。 她想起来,东坡楼这个地方就是刘大人介绍给自己的,也终于找到了司马熊齐三位大人口味相似这个共同点。可是光凭这一点,仍旧很难推断出什么。 萧昱又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司马琸熊国正还有齐修远三个人死亡前夕,都去过东坡楼。” “东坡楼不是一早就被惠王包下来,谁也不让进了么?” “你去肯定不让进,但几位大人的面子在那儿搁着,说上几句话,想要进去应该也不难。又或者还有种可能,他们根本用不着开口,就已经被人请了进去。” “与三位大人之死有关的人……是惠王?!没根据的事你可千万别瞎说!” “唉?这句话可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家伙每天从早贫到晚,口水怎么那么多!唐艾一通腹诽,也懒得和萧昱掰扯理论,又垂目凝视起那张图。一张图里四个人,已经死了仨,而剩下的那一个…… 唐艾心道糟糕,昨天她查访回来,瞧见刘大人也刚从外边进屋。她现下回忆,那时候刘大人身上就是一股水煮鱼和泡椒凤爪的混合麻辣味儿。 想到这儿,她一个飞步到了门口,就见着刘大人刚好迈出自个儿屋,看样子也正要往外边去。 可她还没喊出声,萧昱已经在她耳朵边上道:“瞧出来了么?刘和豫的眼神不对劲儿。咱们也别打搅他,偷偷跟着就是。” 这时候已是大半夜,刘大人也没带着随从,出了总铺胡同就开始摸黑走夜路,方向正冲城北去。唐艾心头焦躁得不得了,和萧昱俩人远远跟在刘大人后面,竟一路绕过皇宫大内到了万岁山。 万岁山也是京城内出了名的高大地段,七天前还是刘大人亲自下令封锁的全山。 守山的弟兄见是顶头上司到来,恭谨行礼后问都没问就退到了一边。刘大人“嗯”也没对他们“嗯”一声,迈开步子就往山上爬,爬得还特别快。 唐艾一瞧傻了眼,再也不能藏着躲着,一个飞身冲破弟兄们的拦阻追上山去。 刘大人距离山顶已是一步之遥。 他昂首阔步,凛然挺立,然后…… 然后摆好了往下跳的姿势! “大人,别!”唐艾如离弦之箭般飞窜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她拽住了刘大人的裤腰带。 刘大人体重超标,可能已经接近一头幼年的牛。在唐艾的一记猛扯下,他摔了个四仰八叉。 唐艾直接被他压在身下瞧不见人,给他当了人肉垫子不说,简直就快窒息而亡。 刘大人眼神空洞,嘴里边念念有词,一手拼命捞向空中,明显神志不清:“祥云……” 唐艾使出了排山倒海的劲儿才把他从身上推开:“大人您说什么?” “祥云……” 唐艾冲着天上瞅瞅——祥云没有,乌云倒是挺厚。 那云层就像贴在人的脑瓜顶上,看情形用不了多久就得下大雨。 果然,一道闪电将天幕划开条大口子,紧接着便是一声响彻天地的惊雷。 刘大人似是遭了雷击般突地打个激灵,俩眼眨眨惊看唐艾:“小唐,你我怎么会在万岁山上?!” 唐艾又急又喜:“是您带我来的呀!您刚才……大人,这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您还是先和我回六扇门吧!” 山下守卫的六扇门弟兄们正挑灯冲上山径,一股脑地都朝着山顶涌,每个人的眉毛都惊得飞起。 萧昱则撑起手杖,慢吞吞随在众人身后。六扇门众人看他起先和唐艾一块儿,这会儿没人还有心思理他到底哪位。 “回……回六扇门!”刘大人的表情既错愕又尴尬,简直好比生吞了一只青蛙。 他在唐艾等人的护送下火速向山下撤离。 唐艾在众人下到半山腰时回头望望,却见萧昱虽也向下走着,可离大家还有好长距离。他一个人孤单地走在风中,清癯的身影竟似带了几许落寞。 唐艾也不晓得自己动的是哪门子的“恻隐之心”,咬咬嘴唇对众手足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你们一定要保证大人安然无恙返回六扇门,回去以后也要有人寸步不离大人左右!” 瓢泼大雨说来就来,刘大人与六扇门众人走远没片刻,雨水已跟湍急的小瀑布似的,从石阶上一级级哗啦啦地淌落。 唐艾躲到棵大树下避雨,又冲着还在缓慢移动的萧昱喊道:“蜗牛,再不快走是想变成落汤鸡么?” 萧昱的确走快了点,也扬声对唐艾道:“变成落汤鸡总好过被雷劈。我要是你就不站在那儿,站在那儿容易被雷劈。” “你才会被雷劈,你全家都被雷劈!”唐艾气得肝疼,“好心没好报!” “我认真的,前面不是有个亭子么,到亭子里去!” 萧昱这话音还没落,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大树枝桠已被滚着火的电光劈断,咣地砸下来。 唐艾亏得反应快,瞬间转移了位置,才没被火星燎着衣服。 “看吧,这就是不听话的结果。”萧昱一步迈进亭子,把手杖靠在一边,抖抖衣衫上的水。 “明明就是你乌鸦嘴!”唐艾窝着火捋捋头发,没空和他置气,“刚刚刘大人居然要往山下跳!他就像……就像是中了斜!” “别激动,刘和豫那行为大伙儿都瞧见了。只能说……你真勇猛。” “对了,‘祥云’是什么意思?我听见刘大人说‘祥云’!” “祥云……”萧昱若有所思,没往下接话。 而在他沉默的这顷刻之间,那暴雨已下得彻底没谱,亭外几丈的山石树木都成了一片模糊。 水漫万岁山,处处可观海。俩人想下山,似乎就只能坐等雨停了。 天亮时就到了圣上限定的七日之期,而唐艾如今做到的事儿就只是救下了刘大人,查到了一丢丢疑似与案件有关的小线索,至于案件背后的真相——呵呵,差得不是一星半点的远。 她一心想要赶回六扇门,焦躁地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出了一身大汗。 萧昱倒是一点瞧不出来着急,悠哉地靠着柱子坐下:“心急也没用,不如借这空当歇会儿。”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从怀里掏出了几块芝麻糖,胳膊朝着唐艾一伸。 唐艾没理他,插着胳膊在另一侧坐了。这都什么节骨眼了,她哪儿还有心思吃糖! 萧昱往唐艾跟前蹭蹭,然后再蹭蹭、再蹭蹭,直到和唐艾肩并了肩、腿挨了腿:“你的眼睛好红,得有几天没睡好了吧?” 唐艾眯眼拿余光瞥瞥俩人紧靠的腿,赶紧往边上挪挪,冷哼了一声。实际上她不是没睡好,而是压根没得睡。 她往一边挪,萧昱跟着就又蹭过来,仍是臭不要脸地贴得她紧紧的,似笑非笑。 唐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居然觉得萧昱瞧着自己的眼神有点色眯眯的! 回想起和萧昱相识以来的日子,她不禁马上就联想到了萧昱的种种可疑行径。 他喜欢对她动手动脚! 他钟意和她睡一张床! 他还要跟她一块洗澡! 不得了,这人莫不是有……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唐艾的脸变得比便秘还难看。 她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着了! 不不不,这家伙在边关的时候,还说过“娶老婆”那种不着边际的话。 所以,一定是她想多了!一定! 唐艾干咳了三声,小心翼翼地又往边上挪了挪。 她还在朝着柱子挪腾。 “哎哎,别挪了,要撞上了!”萧昱不忍直视地捂上了眼睛。 第19章 疾风骤雨 19疾风骤雨 唐艾果然撞上了柱子,脑门一侧立马肿起个贼老大的包。 “好好坐着等雨停不就好了么,乱动什么呀。”萧昱的表情似乎带着点怜惜。 他微微使力拨弄开唐艾的手:“别自己乱胡噜,你这样只会越揉越肿。还是让我给你降降温、消消肿。” 唐艾脑袋瓜生疼,连带着心里装的事儿太多,脑筋也似一团乱麻。她还没琢磨明白萧昱想干嘛,萧昱的手已轻轻搭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掌如冰雪般清凉,在这股清凉之意的刺激下,唐艾乱成一锅粥的脑海就像是被挑破了一个洞。她发现萧昱就快把脸贴到她脸上,而她脑袋上的包正很快消肿。 萧昱那双清逸幽邃的眼眸闪着点点光华,藏着些微笑意,犹若桃花漾春风。 在他的瞳孔中,唐艾面红耳赤。 唐艾蹭地站了起来。 真巧,这场骤然而至的大暴雨也在这时候说停就停。 唐艾咽了口吐沫就往山下冲,别别扭扭地保持着与萧昱之间的距离,还刻意不去瞧他。 按理说她现在满脑子想的应该都是刘大人和案子,可是很明显她不能集中精神,因为“萧昱”这俩字儿总是在她想案情时跑出来打岔。 她又开始对萧昱有所怀疑。 其实吧,这种事儿貌似纯属个人取向。 所以甭管怎么样,她都……应该尊重! 唐艾一边想着一边一个劲儿地飞奔,萧昱则在她身后晃晃悠悠,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俩人下到山脚时,天都还没亮。 万岁山正对着的就是皇宫大内的神武门,神武门旁这时候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停了辆华贵的车辇。 一个没胡子的干瘪老头坐在车外,正时不时地冲着山上张望。 他瞧见俩人人影近了,赶忙把灯笼往车前一挑,就像是要故意引起来人的注意。 萧昱远远瞄了瞄那火光,眉宇似蹙非蹙,转而又瞅瞅唐艾:“你走得比我快,先回六扇门去看看刘和豫缓过劲儿来没有,我随后就到。” 唐艾当然知道刘大人至关重要,破案一事一刻都耽误不得,于是对萧昱点了个头,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六扇门。 萧昱跟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却转个脸冲着那车辇而去。 干瘪老头给萧昱让出上车的路,毕恭毕敬道:“四殿下,请。” “蔡公公,求您千万别再那么称呼我。我受不起,怕折寿。”萧昱随意睨一眼车辇,“我不觉得他会想要看见我的脸,有什么话,我就站在这儿说。” “这……” “蔡福,不用管他。”威严的低音从车内传来。 “是,陛下。”瘦干吧的老太监蔡福无奈退到一旁。 他这声“陛下”,应的自然就是坐在车里头的人。除了大天/朝当今的天子萧擎,世上再没人能被称为“陛下”。 萧昱不屑一顾地转身,拿后脑勺对着车辇:“皇上宵衣旰食,大半夜的还要御驾亲临,也是为臣子安危操碎了心。不过现在您可以稍微安心,六扇门人才济济,本该也如司马熊齐三位大人一般自尽的刘和豫已被救了下来。至于往后……大概也不会再有哪位大人再出事儿了。” 萧擎自车内凛厉道:“你已经查明了这几人自尽背后的真相?” “真相?呵呵,我说的话都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测,您还是别信。天快亮了,我可不敢耽误了您上早朝,就不打扰您为江山社稷劳心劳力了。”萧昱一语言罢抬脚就走。 蔡公公像是还想跟萧昱说上两句话,却被萧擎喝令上车,只能眼瞧着萧昱走远。 “陛下,请恕老奴多嘴。老奴瞧着四殿下和上回相见时相比,又清瘦了许多。那时候,他还不需时时靠着手杖支撑身体。这案子您既然也交托了六扇门处理,那四皇子是否就可以不再参了?” “不行。”萧擎斩钉截铁道,“他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应是已弄清了几人之死的前因后果,只是目前还缺少确凿的证据。” “可是四殿下的身子……” “朕起初让他暗地去调查,也是因为死者只有司马琸一人。然而在司马琸之后相继又有熊国正齐修远,这几人之死已惊动朝野,即使单纯是为安抚人心,朕也自然会要六扇门承担探查之责。等这案子彻底了了,朕会让他好好休息的。” “陛下,说到底,您心里边始终还是挂着四殿下的。两父子,哪儿来的隔夜仇。” “隔夜仇……他已恨了我十几年。” 唐艾跑回六扇门,第一件事儿就是查看刘大人的安危。 刘大人正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子,光溜溜的脑瓜顶上边冒汗边反光,走到哪儿就被两个手下跟到哪儿。 他瞅见唐艾进门,连呼三声“小唐”,抓住唐艾死不放手。 唐艾尴尬地安抚了他几句,急迫切回正题:“大人,您是不是去过东坡楼?” “这……” “大人,您差点连命都丢了,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哎……面子上的功夫,不做不行啊!” “谁的面子?是不是惠——” “别说别说,可不能说!” 果真是惠王。 东坡楼唐艾是一定要去的,去之前她还是不死心地问了句刘大人何谓“祥云”。结果不出所料,刘和豫对先前发生的事儿一概没印象,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唐艾疑窦丛生,只得再三叮嘱兄弟几人必须得看紧了他们的刘大人:“你们要与大人形影不离,能跟多紧跟多紧!” 这边厢唐艾刚说完这话,从皇宫大内来的老太监蔡福已带着一票人踏入六扇门。 蔡公公贴身侍奉萧擎多年,眼下前来正是奉了萧擎的旨意,请刘大人进宫面圣。 唐艾只道是皇上怪责六扇门逾期仍未能破案,这就要拿刘大人问罪,有如窜天猴一样窜到蔡公公面前,焦灼地解释说案件已见端倪,渴望皇上能再宽限些时日。 蔡福眯起老眼,喂了唐艾一粒定心丸:“今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事儿,陛下已经知道了。小唐大人无需担忧,陛下只是想见见刘大人以表关心,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小唐大人你尽管放手去查案便是。” 唐艾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多耽搁,送走蔡公公一行人便飞出六扇门。 萧昱就靠在外墙的墙檐下,半耷拉着眼帘,衣袂随风,一副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疲态。 瞧见唐艾出来,他撑撑眼眶,漫不经心地冲着她歪嘴一乐:“刘和豫没什么事儿了吧?” 他这笑容似是带着点落拓不羁的味道,只教唐艾心烦意乱。她咬着嘴唇点点头,努力避开萧昱的视线,闷声不吭朝前疾行。 萧昱在她身后道:“你走得急也没用,进不去东坡楼都是白搭。” 唐艾不得不停下脚步:“你知道我要去东坡楼?你又有办法?” 萧昱还没答话,唐艾却见路那头走过来几个抬轿子的男子,个个衣着光鲜。 为首的一人上来就对唐艾施了一礼:“小唐大人,我家主人有请。” 唐艾怀疑地扫一眼这人,随即便瞥到这人腰间令牌上的“惠王府”三个大字。 没想到惠王居然会派人找上门来!这倒是省了唐艾好大一番功夫。 “多谢你家主人的盛情。”她配合地坐入轿子。 萧昱刚要跟上来,却被几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你是什么人?我家主人只邀请了小唐大人一人!” 唐艾挑开轿子窗帘往外望,只见萧昱正嘟嘟囔囔地揉着肩走远。 她本以为萧昱怎么着也得和这几位大哥死缠烂打一会儿,这时见着他就这么走了,反倒没来由地有那么点不自在。她把窗帘一放,暗自哼声“走得好”,决意暂且不管萧昱,独自去会会惠王。 然而萧昱其实并没真地一走了之。他拐过街角便缓缓停步,掏出惠王府的令牌:“得亏我早留了一手。” 东坡楼门前还是老样子,被一排大汉里一层外一层地围着。 来给唐艾掀轿帘的人是个白白净净装束朴质的青年男子。这人一面恭恭谨谨对着唐艾躬身欠腰,一面谦逊有礼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东坡楼年轻有为的大老板,张其睿。 东坡楼建得好老高,一圈一圈绕上顶层可是个体力活。 张老板引着唐艾往上绕。唐艾旁敲侧击地打听了打听惠王包场的前因后果,他都避重就轻地答着,大概意思也就是权贵不可违抗,他很身不由己。 唐艾对举止沉稳话不多的人向来有好感,仿佛对张其睿的无奈感同身受,也就没再多问。 东坡楼顶楼的厅室相当典雅,大有一种低调的奢华。 浅雕屏风后飘出一缕淡淡的香烟,惠王殿下托着烟袋杆子转出来。 萧擎的次子萧承义三十岁上下,一身玉冠锦衣,连手上的烟枪都精雕细琢地镶金嵌银。他相貌并不出众,八字眉搭着八字胡,第一眼望过去,引人注意的绝对不是脸。 瞧见唐艾,萧承义马上两眼冒光:“你就是那个从高丽破了案回来的唐艾?来来来,快给我讲讲你在高丽国都有些什么奇遇!” 第20章 王爷有请 20王爷有请 唐艾没想到惠王萧承义一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她再朝边上一瞅,就见到了紫檀木几上登着“六扇门神探勇闯魔窟”的那期《皇朝时报》。 萧承义亢奋地往锦塌上一坐,吞云吐雾,兴致勃勃:“唐艾,本王专门请你来,就是想亲耳听你讲讲你的那番经历,想来肯定是比这报上说的还要精彩十倍!” 唐艾有点吃惊,合着惠王请她来,只是为了听她讲故事? 她直觉这位惠王殿下要么就是在扮猪吃老虎,要么就是真的缺心眼。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唐艾咬咬唇,决心不理自己与萧承义身份之间那道九天银河宽的鸿沟,开门见山:“承蒙惠王殿下抬爱,其实就算您不请我,我也会来。我正想要请问王爷您,顺天府尹司马琸、吏部侍郎熊国正、还有都察院右副督御史齐修远三位大人之死,您当知道吧?” “什吗?!司马琸熊国政和齐修远都死了?!”萧承义眉毛胡子一块拧巴成一团,“张老板,你也知道这事儿?!” 张其睿刚刚焚上角落里的香炉,正要退出去,这会儿只得尴尬地抬起眼晴:“几位大人……的确是在日前身故了。听闻,都是自尽而亡。” “哎妈,本王得抽口烟压压惊!”萧承义瞪着眼猛嘬了一口大烟杆。 他这惊愕的神态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 淡雅宁逸的薰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唐艾不动声色地睨向萧承义:“王爷也看报,难道就没瞧见报上对几位大人之死的追踪报导?” 萧承义蔫蔫坐下:“本王对时事向来没兴趣,只喜欢看些奇闻轶事,要张老板给我找的《皇朝时报》都是以前的,就是必须得是刊载故事特别有意思的那些本王才看。” 他抹擦了一把脸,又睁圆了眼睛:“这事儿……也有点意思!快说快说,司马琸熊国政和齐修远怎么就这么巧地一块吃饱了撑地想不开了呢?!” 唐艾简述三人之死,同时暗中观察着萧承义的脸色。 萧承义听得入神,不时扼腕抵掌。如果惠王殿下是在演戏,那他的演技实在是浑然天成,捏开了揉碎了都寻不着一丝儿的破绽。 末了,萧承义一拍大腿:“本王好歹也和这几个短命鬼有点交情,怎么着也得去拜拜他们。张老板,替本王摆驾!” 张其睿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却冲着唐艾瞥瞥,俩眼写满五味杂陈。 惠王的大驾说走就走,唐艾也被邀请同行。 唐艾当然没拒绝。 她越来越想知道这位尊贵的殿下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京城西郊山脉连绵,司马熊齐三位大人连挑坟头都像约好了似的,在西山宝地找了块平缓的小山坡,坐北朝南地辞世长眠,有事没事还能在阴曹地府聚一块唠唠嗑。 要是刘大人也“有幸”跟了来,那就不再是三缺一,四个人凑一桌麻将,刚好可以愉快地玩耍。 萧承义屏退了手底下包括唐艾张其睿的一干人,哼着“良辰美景奈何天”,把三位大人的坟头挨个坐了一遍,给仨人一人鞠了一滴鳄鱼泪。 唐艾站得远远地瞧着,张其睿只比她退得还要远,就快找不见人。 那边萧承义还在坟前哼悠,这边唐艾的胳膊肘却被他的一个手下轻轻地撞了一下。 她机警地一转脸,就瞅见了一副不怀好意地尊容——萧昱身上穿着惠王府侍从的衣服,腰上挂着惠王府的令牌,大檐帽遮去大半拉脸,就这么冷不丁地现身。 他先唐艾一步压着声音开口:“别惊讶,我好不容易才混进来,可不能因为你一嗓子就前功尽弃。” 这话有道理。 唐艾忍住了没出声,缓缓回眸,装作若无其事地随便张望,眼尾余光瞄着萧昱淡定自若地回归惠王府那帮侍从之中。只是她没瞧出来,萧昱的视线并没落在惠王萧承义身上。 萧承义也是心大,晃晃头扭扭腰,烟枪一摆往回走,悠载游哉地踏起了青赏起了景。 唐艾和张其睿又被他叫到身边:“本王在屋子里待得久了,难得出来舒活舒活筋骨。张老板,本王记得你说的那个制香坊就在这附近吧?本王长这么大,香薰用了不少,却还从没见过制香之法,今日如此凑巧,你就带本王去那制香坊转转呗!” 张其睿一脸为难:“王爷,那制香坊距此尚有路程。” “那就趁天没黑赶紧走哇!”萧承义容光焕发,带着自己的一众人马冲着深山老林而去。 天色渐渐就暗淡下来,制香坊却还连个影都瞅不着。 “停停停!都给本王停!”萧承义很快没了耐心,“什么鬼地方要走这么老远,不去了不去了!” 张其睿听了这话轻松了不少:“王爷,荒郊野岭晚来风大,为您的贵体安康着想,还是回京城吧。” “回什么京城!本王今儿个还就要在这儿安营扎寨了!”萧承义叫嚷着跳下车辇,往大树桩上一坐,又点起大烟袋杆子。 王爷殿下的话自是没人敢违抗,大部队就地停歇。惠王府一众手下开始忙忙叨叨拾柴生火,张老板则又隐隐愁眉苦脸。 “唐艾,张老板,你俩都过来坐!”萧承义招招手,让唐艾和张其睿在自个儿身边坐了。 他一会儿挤眉一会儿望天,突然又用一丝不苟的眼神盯着俩人,严肃地问道:“你们说,本王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二百五?” 谁能料到尊贵的惠王殿下有此一问,唐艾与张其睿面面相觑。 还是唐艾打破僵局,小心道:“王爷何出此言?” “哼,别人暗地里怎么说本王,别以为本王都不知道!”萧承义一脸的众人皆醉他独醒,“本王打小就不招父皇喜欢,自打把我分封出去,他就再没招过我入京。这回要不是他的万寿诞,我这辈子估计都回不了京城了!” 他鼓着腮帮子大口嘬烟嘴,更加愤愤不平:“太子偶尔给我写封信,却总说我玩物丧志不思进取,从不知为父皇分忧。老三就更别提了,在父皇面前装得人五人六的,可私底下跟本夹都不夹我!就连老五老六那俩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也跟着瞧不上我,背着我和宫人们说我不上道!” 萧承义把自称从“本王”换成了“我”,自个儿的家族成员被他数落了一溜够。他像是稍稍解了气,老半天没再说话,光顾着抽闷烟。 唐艾却微微蹙眉。 她发现萧承义话中说到圣上、说到太子、说到三皇子恭王萧承礼、还说到尚未成年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偏偏对四皇子只字未提。 这个四皇子还真是神秘得很,似乎庙堂上下朝野内外就从没听谁提起过他。 萧承义猛地又道:“我不就是好抽这一口么!这也有错?人还不能有点爱好了?!” 他噼里啪啦又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吐出一个烟圈,慢慢叹口气:“说多了都是泪。我母亲走得早,没来得及看到父皇登基,妃位都是后来才追封的。当年,就只有祈妃对我还好些,可惜她却被父皇赐死,连带着老四也……” 说到这儿,萧承义似是忽地意识到什么,把后面的话硬生生憋回了嗓子眼。 历朝历代,哪个皇室内庭都得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这道理就是平头老百姓心里也都有数。张其睿找了个借口去准备吃食,唐艾虽说头一回听到有人提及四皇子,可关心的重点也不在这儿。 这时候山前大道那边冒出来一片光火,没过半晌,几缕火苗就幽幽飘了过来。 把鬼火带过来的人是从大老远寻到这儿的老太监蔡福。 鬼火其实也不是鬼火,而是蔡公公手上挑着的灯笼。他身后边还跟了一水儿骚兮兮的小太监,同样迈着小碎步,灯笼火光摇摇晃晃。 萧承义没好气儿地跳起来:“蔡公公,本王差点被你吓死!” 蔡福擦擦汗:“老奴本也不想来叨扰王爷您的雅兴,奈何皇后娘娘今夜设宴,太子、恭王、五皇子六皇子、还有馨宁公主等人都被请了去,皇后娘娘也一定要老奴来请您。” “人可凑得够齐的。”萧承义吧唧吧唧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蔡福卑躬屈膝地左劝右劝仍旧不顶用,憋了老一会儿后,踮着脚冲萧承义的耳朵眼道:“王爷,今儿个是家宴,皇上忙完了,晚些时候也会过去。您要是再不走,那皇上可就要比您先到了。到时候他瞧不见您……” 萧承义闻言态度立马转变,拍拍屁股转三转:“父皇要去你倒是早说啊!” 他麻利儿地跟着蔡福上了轿子,不忘自个儿嘀嘀咕咕:“这回我可得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可不能再让太子还有老三他们小瞧咯!” 蔡公公说话细声细气的,萧承义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嗓门,随随便便一句话都恨不得传出个十万八千里,“父皇”、“太子”、“老三”这些个不一般的字眼儿自然是传进了在场众人的耳朵里。 萧昱匿在惠王府的一众侍从之中,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淡漠垂眸。 萧承义说一句“走”,大部队便浩浩荡荡地再度出发。唐艾和张其睿都被抛在了后面,摆明了是得自己解决今儿晚上的去处。 唐艾至今没有掌握任何有力的证据证明萧承义与司马熊卓三人之死有关,也不能追着萧承义跑到大内去,便想着只有先回六扇门把想法告知刘大人。 张其睿没和她商量,抬腿迈步却也朝着回城的方向。 “小唐大人请。” “张老板请。” 俩人不约而同各自点头一笑,氛围那是相当的融洽。 然而,大队伍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掉队的人。 唐艾和张其睿没走两步,就撞上了这位装掉队多过真掉队的仁兄。 “惠王殿下没去成那制香坊,却不知我有没有这份殊荣,能请张老板领我前去参观参观呢?”萧昱掀起大檐帽,露出一双清亮绝尘的眸子。 第21章 旧事重提 21旧事重提 张其睿一时愣住,明显是不太能接受这位拦在地当阳的兄弟打招呼的方式。 这也不怪他,因为就连唐艾也略吃一惊。 “兄台是惠王府的人,怎么不随王爷走?”张其睿努力保持着读书人的礼节。 “被请去吃饭的人是惠王又不是我,跟着走有什么用?”萧昱嘴角上扬,清宁泰然地往唐艾与张其睿俩人身边来,“夜色正好,张老板和小唐大人聊得也正好,又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与张老板来聊一聊。” “兄台想聊什么?” “就聊一聊……张老板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置司马熊齐三位大人于死地的。” 这下轮到唐艾不能淡定了。 张其睿还没说话,她却已没法掩饰自己与萧昱相识。 犯罪嫌疑人不该是已经被锁定的惠王么?萧昱怎么会又突然将矛头对准了张老板?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张其睿此时的反应倒是相当的镇静:“兄台莫非不是惠王府的人,而与小唐大人一样是归属六扇门?我与三位大人素不相识,兄台偏要说我与几位大人之死有关,那敢问兄台,证据何在?” 唐艾也道:“萧昱,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倒是先说说看,张老板哪儿来的犯罪动机?” 萧昱把唐艾拉到身边:“还记得北海附近的那条修了八百年不见好的路么?就是你想不开要往坑里跳的那条。” “什么想不开?!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撕了你!”唐艾狠狠夹他,眼珠子里闪着三昧真火,“那条路修不好又怎么了?难不成那条路还和这案子有牵连?” “这么说吧,和案子有牵连的是主持修葺那条路的人。”萧昱不慌不忙地望望张其睿,“张老板,你说是不是?” 张其睿仍旧很从容:“我不太明白兄台的意思。” 萧昱:“那我就说得明白点。当年主持工程的是工部侍郎张宏放张大人,工程原本进展顺利,但张大人却突遭弹劾,不久后在大理寺狱中去世,工程也因此被无限期搁置。” “说重点!”唐艾急不可耐。 萧昱:“这就是重点啊。据说张大人是被一封匿名检举信给拉下水的,而这封信在最开始就是送到了顺天府尹司马琸的手上。张大人是朝廷要员,吏部自然有责,便由侍郎熊国正出面接手。当初参与调查取证的还有六扇门的刘和豫与督察院的齐修远。” 唐艾:“怎么几位大人之间还有这层联系……可这又关张老板什么事儿?” 萧昱:“有人说张宏放张大人有个独子,常年在外游历。张大人在狱中亡故后,张夫人悲痛欲绝也在家中自缢而死,张家至此家破人亡,张大人的独子却自始至终不曾出现。巧了,张老板不单与张大人同姓,早年似乎也曾游学海外。张老板,是这样的么?” 萧昱话到此处,唐艾要是再听不出端倪就实在是说不过去了——照萧昱的意思,张老板就该是张大人的儿子,而张老板的作案动机也有了一个近乎合理的解释。 他在为父报仇。 司马琸熊国正齐修远三人都已身亡,只有刘和豫被唐艾救下,成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 张其睿的脸微微变色:“世上本就有许多巧合之事,兄台方才所言也不过都是你毫无根据的推测而已。” “是推测还是事实,张老板心知肚明。”萧昱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张大人为官两袖清风,他的案子疑点颇多,那时朝野上下众说纷纭,也有很多人说张大人是遭人诬陷。只奈何案子查到最后人赃并获,张大人还是获刑入狱,不久便在狱中自尽身亡,死状甚是凄惨。” 张其睿攥紧了拳头,指节作响。他与萧昱凝眸对视,突地自哂一笑,咬牙道:“父亲他……是被人陷害致死的!” 他这一声“父亲”出口,便算是彻底承认了自己是张宏放之子的身份。 不但承认了这重身份,他还说出了另一个秘密——当年张宏放大人的案子,很可能是件冤案。 唐艾的目光紧凝在张其睿身上:“张老板,那几位大人之死是否当真是你所为?” 张其睿又已回复了初时的冷静:“六扇门也好大理寺也罢,办案都是要讲证据的。那三位大人分明是自杀而死,你们如何能单凭我父亲一事就说我是害人性命的凶手。” 他说得很对,萧昱前面一大串的说辞都是空口无凭。 唐艾焦心地扯扯萧昱的袖摆,低声道:“喂,你拿不出证据,就是含血喷人了!” 萧昱冲她咧咧嘴:“别着急,证据离咱们已经很近了。” 没等唐艾质疑,他又抬起眼睛瞧瞧张其睿:“张老板,惠王说他很想去见识见识这山中的制香坊,不知道那里制出的香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是不是也能去转转?” 张其睿面不改色:“那制香坊出产的香料都属常见,有些凝神静气的功效,剩下的并没什么与众不同。王爷当时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问了两句而已。” 萧昱轻快地一笑:“既然张老板都说那制香坊香料没什么大不了,那领我们去看一看也该没所谓才对咯?” 唐艾极其地不明白萧昱为什么非要揪着那什么制香坊不放。她记得在东坡楼时,张其睿也曾于房间内焚香,那香料淡雅怡人,现下想来或许就是由这山中的制香坊制作。 可是,这制香坊又与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萧昱将眼睛凑近了唐艾脑门,慢慢悠悠地抬起左手,在唐艾眉心上捏起拇指与食指,随后一点点扩大指尖的间距。 当他把手指展成“八”字时,唐艾的紧拧的眉毛便被他轻柔地舒展开来。 这家伙……居然又来这招! 唐艾顿时脸红脖子粗,肺里边就要炸开锅:“萧昱,你、的、手,在干嘛!” 萧昱蹭地一收胳膊,手疾眼快地躲过唐艾抡过来的巴掌,笑眯眯道:“别总是皱着眉嘛,你也不怕长皱纹。” “我长不长皱纹关你什么事儿!用得着你管!用得着你管!” “好好好,别激动别激动,是我瞎操心。”萧昱无辜地眨眨眼,摆个认错的姿势,把左手藏到背后。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张其睿直接被晾在了一边。 “咳咳。”他甚至故意咳嗽了两声以表明自己的存在。 “你等着,别以为我不会收拾你!”唐艾凶巴巴地最后瞪一眼萧昱,转过脸面对张其睿,郑重其事道,“张老板,还请你带我们去一趟那制香坊。” 张其睿冷眼道:“没想到连小唐大人也如此坚持。我实在不懂那制香坊有何不妥,但如果去了那里便能洗脱我的嫌疑,就请二位随我来吧。” “你——离我远点!”唐艾用胳膊肘一下捅开萧昱,风一般拉大与他之间的距离。 萧昱挑挑眉又撇撇嘴,也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句什么,乖乖地跟在后边,唯有那双明澈的桃花眸,流光溢彩,远远地望着唐艾,不离寸许。 这一夜月朗星稀,山岚依依。清风明月似是总能若无其事地撩撩人的神思,唐艾不自觉地就比张其睿走得快了些。 张其睿在她身后问道:“小唐大人,你是否……看见了什么?” 唐艾目不转睛地点点头。 的确,她看到了一点……非常神奇的东西。 并且,这东西已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张其睿又问道:“小唐大人,你对看到的东西,感兴趣么?” 唐艾也又再点点头。 她非常地感兴趣,感兴趣得不得了! “那么小唐大人,你愿不愿意去追寻那东西?” “我……愿意。” “哪怕搭上性命?” “哪怕搭上性命。” 张其睿笑了,笑得不明不白。他渐渐放缓脚步,再之后反倒变成向后退去。 唐艾则仍在一步步向前,越走越快,越爬越高,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乎,一副瑰丽又诡异的画面浑然天成。 这幅画面瑰丽的部分主要由以下三样景致组成:一轮占据了大半面天幕的皎皎圆月、一座在绵延矮山中拔地而起的毓秀山峦、还有一汪嵌于青山下的清泉碧湾。 而负责诡异部分的是三束身姿迥异的身影:一束蹭蹭蹭地爬山坡,看起来生猛异常;一束暗搓搓地往后撤,时不时左顾右盼;还有一束静悄悄地飘来飘去,似极了暗夜中伺机而动的鬼魅灵狐,尽将身子藏在月色照不到的角落。 这三束影子一点都不难分辨,第一束是唐艾,第二束是张其睿,第三束是萧昱。 然而不过一刹那间,萧昱已转变了身姿,如一颗飞驰的流星一纵而起,快得让人来不及眨一下眼睛。 过程虽快,电光火石间却已发生了太多转折。 萧昱首先掠向了正准备遁走的张其睿。 不仅拦下了张其睿,他还点了张其睿的穴,在张其睿耳边说了一句话。并且,这句话还很长。 他说:“张老板,我不否认你父亲的案子或许有冤情,但唐艾并不是你的仇人,对她出手并非明智之举。她要是没什么事儿也就算了,可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张老板你,也就要做好被我寻仇的准备了。” 萧昱是怎么做到在一眨眼的功夫比活出这么多动作又说出这么多字儿的,估计连张其睿也不会知道。总之,他从对着张其睿撂下这句话到飞窜向唐艾,脚尖行云流水地就没点过地,中间丝毫不带一丁点的卡顿。 这时的唐艾依旧在追逐着那样让她甘愿奉献身心的东西,锲而不舍。她已爬到了山巅崖口,面对着莽莽夜色高扬手臂,嘴里边神神叨叨地重复着同一个词语。 “祥云……祥云——”带着迷离又痴醉的眼神,她一脚踏出悬崖边缘。 第22章 浮光掠影 22浮光掠影 唐艾前脚踏出去,后脚马不停蹄地就跟上。 此举导致的后果必须不堪设想——唐艾自杀式坠崖。 她的身体霍地失却重心,一个扭转便极速下坠,头冲下,脚朝上。更不可名状的是,她的脸上漾着迷样的微笑,飘零的发丝还带着点凄楚的美感。 然而,唐艾很快便并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坠崖的人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一个增加到两个。 前一刻,萧昱清逸灵动的影子飞出了崖际。后一刻,他已紧紧揽住了唐艾的腰肢。皎月清风中,两个人的身影交织成一束,一同坠向那一汪目不可测的碧潭,一瞬千里。 悬崖下的一湾碧水幽深宁静,原本只是微风拂柳般地泛着浅浅的涟漪。当下,它却为唐艾萧昱俩人降低堕崖身亡的可能性做出了重大且突出的贡献。 噗通! 俩人浑然一体地扎入水中。 波光一圈圈,浪花一朵朵,再加上漫天月华与徐徐夜岚的陪衬,画面不能再美好。 虽说这时候差不多就快入夏,可一头扎进潭水中仍是真真的透心凉。 要人命的寒意从唐艾的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在冷若寒冰的刺激下,先前笼罩着她的那无穷尽的浑噩倏地就被一抽而空。 月光打入水中,穿透力还挺不错。唐艾俩眼一睁,愣愣地瞅了萧昱一眼,一吸气儿、一呼气儿,手舞足蹈。 可惜,唐艾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并没能点亮游泳技能。 然后……然后就不得了啦! 首先,她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包括脑袋瓜顶都浸在水里。 其次,她惊讶地发现萧昱也在水中,并且正和她脸抵脸胸贴胸地勾搭在一块。 最后,因为刚才搞不清楚状况的那口气儿,她一边对萧昱拳打脚踢,一边毫无疑问地进入了溺水状态。 溺水的滋味自然是一种生不如死的酸爽。唐艾越是喘不上来气儿,就越是拼了老命地抡胳膊蹬腿,越是抡胳膊蹬腿,就越是挡不住大水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总之,她脑瓜壳上但凡有眼儿的地方都在进水。同时,她还有本事克服一切水中的阻力,对萧昱造成多重直截了当的伤害。 一撕一拽,萧昱搞来的那件惠王府的衣裳便最先遭殃,生生地被她扯下来,不一会儿已飘出了八丈远。 这也还不算什么,唐艾再一个五指钩呼过来,萧昱里面那层白衣也立马利索地开了个大口子,一小包蜜饯顺着口子掉出来,一眨么眼儿就沉到了湖心底儿。 唐艾手上没完没了,腿脚也绝对不能闲着,一记无影脚未了,又飞来一招旋风腿,萧昱的胯骨膝盖脚脖子均无一幸免地成为她的袭击对象。 幸而,唐艾的垂死挣扎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而在这短暂的时间内,萧昱双目不瞬,不躲不防,只将臂弯不遗余力地环紧了她,带着她朝水面急游。 很快,唐艾就彻底喘不上来气儿了。俩人的脑袋露出水面时,她已再次失去了知觉,像一只软脚虾一般被萧昱急如星火地扛到了岸边。 萧昱的动作具体有多快不太好形容,可他行进之时,右足的姿态明显与左足不一样。 他的右腿流露出跛态,算不得太严重,却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严重。 不过,他本人对此仿佛不以为意,碰都没碰背上长匣里的手杖。 晶晶亮的水珠从他与唐艾俩人的发尾身间飘飘然而出,洋洋洒洒,肆无忌惮。 唐艾被迅速地安置在一块平地上,四肢基本平展,呼吸基本没有,只有装满了水的小肚子形象又声动地演绎了女子有孕四五个月时的美态。 “唐艾,你这肚子的容量,也是没谁了。”萧昱这当儿居然还不忘调侃上两句,也是……没谁了。 他独手撑着地面,矮下/身子弓起腿,左腿弓得轻而易举,右腿则不听话地费了点力气。不仅费了点力气,这条腿在完全弯曲时还蹦出来了咯噔一声响,似是某种机括在某样器皿中意外断折。 萧昱仅仅用余光瞥了眼右腿,眉宇间有一抹涩意若隐若现,来去无踪。 唐艾还在地上昏着,一张脸白不呲咧得堪比无常君,跑出去吓人绝对一吓一个准,就连晕厥也做到了非同一般的超凡脱俗。 她的身体被水泡得又肿又涨,而湿透的层层衣衫下还裹着束胸。一条束胸可以完美地隐藏起她的女孩特征,也可以在此际凶残地剥夺她呼吸的权利,她的皮肤已被一点不带夸张地勒出了青红皂白。 萧昱目不转睛地朝唐艾胸脯一睨,像是能将她一眼看穿,在嘴里边轻声念叨了一句“性命攸关,得罪得罪”,紧接着便一气呵成地完成了以下三部曲: 解开唐艾的衣襟; 扯裂唐艾的束胸; 掰开唐艾的唇齿。 没有了该死的束胸束缚身体,唐艾肚子里咕噜噜地滚起水泡泡。 萧昱面不改色地瞅她,指尖由下自上从她的肚脐眼拂到嗓子眼,一通推波助澜。同一时间,他也把自己的头在唐艾脸边上低低垂下。 看架势,他这是已做好了为唐艾进行嘴对嘴传气儿的准备。 此举的效果立竿见影。 清清凉的风被萧昱送入唐艾口中,又顺势而下,唐艾肚子里的泡泡便冒得更欢了,听声响,是在陆陆续续地往上窜。 她喉咙里咕嘟嘟地作起响,再来就是“哇呜”一声,一束水柱已被她像喷壶一样喷出来,滋在萧昱胸前。水被吐出来以后,她的肚子即刻小下去一大圈,胸膛也开始有所起伏。 只不过她虽说是能喘气儿了,可暂时还没能清醒过来。 萧昱将唐艾的衣襟重新系好,听了听唐艾的呼吸和心跳,释然地拨弄了拨弄她糊在脸上的碎发,谐谑自语:“这情景,怎么感觉似曾相识……” 唐艾的脸色渐渐有了些微的好转,萧昱又将头低下,离得唐艾是越来越近。他滴着水的发丝顽皮地戳着唐艾的脸颊,簌簌地、悠悠地,好似不甘寂寞的小兔崽子总要偷着摸地找机会捣乱。 有那么一瞬,他眸中漾起了狡黠的光彩,轻挽的笑容一看就是居心不良。 下一瞬,萧昱的嘴唇与唐艾的额头只剩下了一根头发丝儿的距离。再往前进,他就可以向唐艾的眉心送上一记深吻。 可再小的距离也是距离。 风无痕、水无波,萧昱就在这距离之内停止了一切的举动,静若处子,点尘不惊。 又过得片晌,他终于撑着地面翻了个身,就懒洋洋地与唐艾并肩躺在空地上,翛然望着满天星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刚才能做的事儿现在却是没理由了……徐湛那家伙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是不是木讷的人都比较容易做到坐怀不乱?” “啊——啾!”徐湛在总铺胡同的拐角处打了个惊世骇俗的大喷嚏。 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往前走,也不妨碍他的一身凛然正气持续辐射到方圆十里,更不妨碍他把就着月色鬼鬼祟祟猫在六扇门墙头的颜蝶瑾吓得一跌一个底儿朝天。 颜蝶瑾揉着屁股将将要起身,眼前的那么点光亮却已被徐湛挺拔的身躯遮了个七七八八。 他连呼两声“大人饶命”,没等徐湛说出一个字儿,已把对唐艾说过的那番自我介绍又冲徐湛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遍,小脸蛋和薄皮儿大馅儿一嘬满嘴鲜的鲜肉小笼包一个样。 徐湛老脸微热,大半天过去方才一本正经地表示疑惑:“你是《皇朝时报》的人?” 颜蝶瑾站得笔挺也才到徐湛胸膛:“说出来好像不是太光彩,可蹲点拿料原就是我本职,甭管风吹日晒还是雷打雨淋,这点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大人,司马熊齐三位大人的案子到现在都还没个定论,不知道你能否给咱们报纸透露点六扇门内部侦案的进展?” 徐湛严肃地垂眼瞧他:“三位大人之事我有耳闻,可你问错人了,我不是六扇门中人。” “那你是?” “我从边关来,本想寻访故友,却听闻他在前日搬到六扇门中来。正巧我也识得六扇门的唐艾唐大人,就想着来看看。” “这可不巧了,小唐大人早上就被惠王爷请走了,到这会儿都还没回来!” 小唐大人当然回不来,因为她还躺在西山中的那一汪碧水畔。 夜里的山岚轻轻吹着,唐艾的鬓发随风微扬。 她就这样本分地平躺着,安安静静,好一个与世无争。 但是没过一多会儿,她就没这么本分了。她的手指不自然地动了动,随即眼皮儿使劲儿地一挤一开,眼珠子便直愣愣地瞪上了月华与星光。 谢天谢地谢爹娘,唐艾总算是活过来了。 活过来的唐艾蹭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脑子里嗡嗡乱响。她又蹭地一下跳了起来,蹭地一下不管不顾迈开了大步。 这大步却只单单迈出了一步。 唐艾不能再走了,因为这一步迈出,她的脚下便传来了嘎嘣一声脆响。 她以为自己踩断了一截枯木,但她立时便发现她以为错了,被她一脚踩上去的并不是枯木,而是一条腿——萧昱的右腿。 唐艾在岸边呈挺尸状的时候萧昱也是躺着的,非但躺着,还是挨着唐艾身边躺着。 他本是四平八稳地合着目,这时候唐艾一脚跺下来,那声断裂的嘎嘣响一出,他马上跟着“嗷呜”一声鬼叫,脸色泛白,平躺在地上冲唐艾挤出个苦不堪言的表情。 唐艾刚刚醒过来,脑袋里一团乱麻,能理清的思路非常有限。可她还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儿,一不留神,大错特错。 她大概是把萧昱的小腿踩断了。 然,唐艾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就凭那一脚下去的脚感,她宁愿相信自己踩断的是一截枯木。 萧昱苦涩地举目望天,一脸的哭笑不得:“唐艾,做你的救命恩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你这是要上天啊!” 第23章 关心则乱 23关心则乱 救命……恩人? 唐艾怔了又怔。她当下记得的事儿不多,只有俩仨模糊的画面不断闪回眼前。 起先,她在与张其睿一同前行。 然后,她在水里! 至于再之后……再之后她就一脚踩中了萧昱的小腿。 唐艾知道自己的记忆一定出现了不得了的断层。 她身上的衣衫还没干透,头发丝儿湿哒哒地贴在后脖颈子上,一动换还能甩出水珠来。 而萧昱正用手撑着地面费劲白咧地坐起来,袍袖衣摆一样潮乎乎的。 种种迹象都表明,唐艾的确是从水里出来的。 能把她从水里带上岸的人,除了萧昱就不该再有第二位。 唐艾踯躅了半天也没想到能说什么。 按常理,腿被踩断了还不得痛得哭爹喊娘? 可萧昱的表现不一样。他是有那么点苦楚,却又好像并没严重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他只是瞄了一眼自己的右腿,向唐艾抛去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我……是不是把你踩伤了?”唐艾吃不准他到底有事儿没事儿。 “放心,这条腿没机会再伤第二次了。”萧昱低着头半死不活地一哼哼,从背上的长匣里抽出手杖,“你既然没什么事儿了,就去瞧瞧张其睿吧,他应该还在山崖上。” 听到“张其睿”仨字儿,唐艾蓦地回神,但是从她所处的位置是望不到山崖上的状况的。 “张其睿固然重要,可是我……还有你……”她支支吾吾就是没法儿往下说。 唐艾想不承认也不行,甭管她断片之前出过什么大扑棱蛾子,如今还能在这儿喘气儿,都得多亏了萧昱。 她杵在地当阳,挪不动窝了。 萧昱却也不说话,低低垂着眼眸,安静得一反常态。 大半晌后,他才臭不要脸地冲着唐艾斜斜眼:“唐艾,你想谢我就直说,我一点儿都不心虚。” “那就……多谢了。”唐艾并没能如释重负。算起来,这人理应不是第一次出手救她了。 “却之不恭。”萧昱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扭头望着一汪碧水,眼底同样清幽无波,只留给唐艾一抹萧索的背影,“好了,谢也谢完了,你可以走了。张其睿就是谋害几位大人的凶手,证据就在这山间的制香坊中,你去把张其睿带回六扇门吧。” 唐艾还是没动弹。 说实话,她现下的心思根本装不下那什么张其睿还是李其睿。 萧昱把玩着手杖,也不回头:“你怎么还不走?” “什么叫‘我怎么还不走’?难道不是一起走么?” “我累了,不走了。” “那我也不走!”唐艾突然扭个身,照着萧昱身旁就去,扑通跪在萧昱腿边。 “你干嘛你干嘛?”萧昱赶忙向后蹭蹭。 “让我看看你的伤!”唐艾有点儿小激动,样子看起来张牙舞爪。 萧昱避无可避,衣衫后摆已泡进水里,而唐艾还在一个劲儿地朝前扑。 呲——啦…… 在这一声尴尬的撕裂声响起后,俩人同时都不动了。 唐艾的姿势着实很好笑。 她向前弯着腰,向后撅着屁股,两只手抓着从萧昱裤脚扯下来的布片。 可是唐艾一点儿都笑不出来,非但她笑不出来,就连平时嬉皮笑脸惯了的萧昱也笑不出来。 因为,唐艾不止扯下了萧昱右腿的裤脚,跟着裤脚一同被她卸下来抓在手里的,还有—— 萧昱的一条小腿。 没错,萧昱的一条小腿与大腿已经完完全全地分离,没有一丁点儿血肉的相连。 唐艾呆若木鸡:“……” 萧昱生无可恋:“……” 时间仿佛过去了千秋万载,俩人谁也不说话,各自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窘态,简直两尊滑稽的雕像。 一阵风吹来,萧昱方才瑟索地低咳了一声:“放手。” 好巧不巧又来了一阵风,唐艾勉强吞了口吐沫,乖乖儿地松开了手指,把这条腿轻而缓地置在地上,表现得不能更听话。 萧昱的这条小腿不是活着的。 换一个说法,这条腿是没有生命的。它的组成并不是骨骼和筋肉,而是……金属与木质。 这是一条被精细雕琢成人的腿脚形态、带着环扣和机括的义肢,其上的机括能看到明显的断折,环扣也被外力扯得裂了好几处,但最致命的损坏还是来自于木腔的塌方。 很显然,没有唐艾那一脚怪力乱神,这条义肢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步田地。 “我刚刚就说了,这条腿没机会再伤第二次。从我失去它的那天开始,就没机会了……”萧昱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我要你走,你却非得扑过来不可,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他漫不经心地抬抬眸子,随后潇洒地笑了两笑:“好了,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残废得很彻底,既没有右手,也没有右脚。” 对于萧昱这番天高云淡地坦荡,唐艾竟然无言以对。 萧昱偏偏在拿正眼瞧着她,那束清朗的目光好像无处不在:“这条假腿其实也没那麽脆弱,在水里边的时候,你的盖世神功也不过是弄坏了扣袢和一处小连接。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再来补上一脚。” 他半开着玩笑拉过义足,又随意地扬起衣衫的下摆。等到衣摆飘然而落时,义足与他剩余的腿部早已合二为一。 萧昱接着随手解下背上的长匣,指尖几个机门按下去,匣子里便弹出了几根木条。 这些木条有长有短、形状不一,唐艾从没见过。 萧昱也没解释,将手杖用两腿夹紧一拆一卸,又取过木条挨个装拧,一柄手杖很快便被他重新组装成了一支拐杖。 这支拐杖与常见的拐杖也不大一样,并没有一根横梁让人架在腋下,而是在上端有一道可以环住手臂的半开弯折。 “是你说要一起走的,就别嫌弃我慢吞吞地做蜗牛。”萧昱胳膊一甩,把拐杖戳立地面,“喂,借你的肩膀用一用。” “什么……哦,好、好!”唐艾费老了劲儿才捋直了舌头,将肩膀凑到萧昱左手边上。 “再过来一点儿。” “好!” “不行,再低一点儿。” “好!” 萧昱“噗嗤”一声笑,撑着唐艾的肩膀站起身,并没在唐艾肩上使多大的力气:“你要是平常也能像这会儿这样温和就好啦。” 唐艾刷地撇过脸,耳朵根渐红:“你帮了我,我帮回来不是很应该吗!” 萧昱悄悄瞥瞥她,表以赞同地翘翘唇角,手臂嵌进拐杖里:“说得是,那你就再可怜可怜我,多帮我一次,往前走,别回头。眼下我走路的样子会变得很难看。” “好……我不回头。”唐艾点点头。 “谁回头谁就是小狗。” “谁回头谁就是小狗!” 这一夜的时光似乎相当漫长,清风明月倒是一点没带变,仍旧一如既往地拂照山岗,沁人心脾。 唐艾向前走着,刻意控制着步速。 萧昱在唐艾身后,与她隔得不算远也不算近。他也在走着,以一种唐艾答应不去看的方式。 唐艾能听到身后拐杖的点地声,即使做到了从迈出第一步开始就不再回头,她却还是不经意地看见地上那道幽长的清影。 那是萧昱的影子,不同于唐艾,不同于任何人,走得辛苦,也走得从容。 唐艾咬咬牙,努力集中思绪。 张其睿被她扔在心里边某个角落里不管,她必须得把他捞过来想想了。案子扑朔迷离,她首先得弄清楚前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萧昱,我要你实话对我说,我是怎么跌进那深潭里去的?”她边走边问,憋着不转头。 萧昱却在后面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和张其睿走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很神奇的东西?” “很神奇的东西?” “比如说,祥云。” 唐艾虎躯一震。 她上一回听到“祥云”这词儿,是从刘大人嘴里。约莫就在一天前,也是这么个三更半夜,刘大人居然准备从万岁山上往下跳,八匹马都拉不住。 萧昱道:“整件案子的原委说复杂也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不过我不介意给你梳理梳理。张其睿犯下的命案,惠王萧承义其实并不知情,他只不过是被张其睿利用,傻兮兮地当了一把帮凶。” “你说惠王是帮凶?” “你和萧承义呆了快有一整天,不会瞧不出他是个老烟枪,可你大概不知道他的烟袋杆子里装的是什么样的烟草。萧承义嗜烟如命,这辈子却只抽一种产于天竺的烟叶,汉话叫做多罗草。多罗草价值连城,只在天竺皇室内庭栽种,我天/朝水土却不宜移栽,所以萧承义凭借着他天/朝王爷的身份,每年都会斥巨资向天竺皇室收购。他花多少钱倒和我们没关系,只是几位大人之死有一半的原因,得归咎在这多罗草上。” “多罗草……一半的原因是这个多罗草,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就是张其睿在东坡楼里焚的香。” 张其睿焚香。 唐艾马上记起了在东坡楼里闻过的那种恬淡舒心的气味。 萧昱又道:“我要是猜得不错,张其睿在东坡楼内焚的香叫做鸾樱香,这种香料也非我天/朝所产,而是产自东瀛。多罗草本没有毒,鸾樱香也没有,但两者若在同时焚起便会产生出另一种奇异的香气,这种香气却是有毒性的。” 唐艾抢道:“这香气莫不是有着能让人产生幻象的毒性?” “对,司马琸闻过这香气,熊国正闻过这香气,齐修远和刘和豫也统统都闻过这香气。就连你,也一定在白日里闻过这香气。这香气的毒性不会当即发作,而是在体内暂存,等到夜深人静时才把你们这群人拉出来溜溜。” “等等,照你所说,惠王和张其睿岂不是每天都在闻这香气?他们怎么没事儿?!” “萧承义抽了十几二十年的烟杆子,多罗草中的物质早就深入他的身体。张其睿也一样,他曾四海游历,去过东瀛毫不出奇。长时间焚燃鸾樱香,这香料中的成分也会在他的身体中沉淀。这就好比江湖中不少用毒的人每日与毒物接触,久而久之身体就不畏毒了。萧承义与张其睿和这些人差不多,就算是吸入多罗草与鸾樱香共燃时产生的毒气,两人体内沉积多年的物质也会自然而然地稀释毒气。我一再提出让张其睿带我们去看那制香坊,便是因为我判断他的鸾樱香就是在那制香坊中制造。” “那我能不能这么理解,惠王到京城来,包下哪家酒楼不是包,他最后包下东坡楼便是因为张其睿早有设计,就等他入套。” “该是如此。” 唐艾听了萧昱这一大通分析,心间生出种热血沸腾的冲动,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就快起来,却没发觉萧昱刚才的那番话,越到后来音量越轻微、音色越低糜。 余下的事儿唐艾用不着再操心。她能想到当时自己定然是产生了幻觉,如同顶头上司刘大人一般看见了所谓的“祥云”,在“祥云”的诱使下攀上高峰,最终失足落崖。 她唯一的感怀之处只在于,坠崖时,她并不是一个人。 “萧昱,我跌落山崖也就罢了,你为什么……也要跟上来?” 唐艾问出这句话,本以为萧昱调侃也好揶揄也罢,至少也能没正经地答上个一句半句。谁知等了老多一会儿,别说是一句半句了,她连一个字儿都没从萧昱嘴里边听着。 说好了不回头的,唐艾只有忍住了继续往前走,又一次攀上山峦。 然而,她并没有如愿看到被制住穴道的张其睿。 张其睿,不见了。 第24章 知恩图报 24知恩图报 唐艾信萧昱。他说张其睿在山崖上,她就认定了张其睿在山崖上。 可惜,张其睿不在。 唐艾还是信萧昱。张其睿当下不在,方才也一定在。 张其睿会去哪儿?张其睿又能去哪儿?她飞速地运转起思绪。 在唐艾眼前不见的人是张其睿,在她身后不见的人则是萧昱。 拐杖点地的声音,已从唐艾后方消失很久了。 也对,唐艾随时能健步如飞,可萧昱不能。现在让他跟着唐艾爬山,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唐艾飞一般地奔下山,在一棵茂盛的黄栌树下看到萧昱的影子,马上大步流星地冲过去。 萧昱正背倚着树干,双目微合,逮哪儿歇哪儿,也是本事。 月光恰如其分地把他分化成一半儿一半儿。他残缺的半面身躯被婆娑的树影遮着,完好的半面身躯则浸润着皎白的月华,看起来清清冷冷的,透着种不惊烟尘的颓靡。 这副安静得过头的样子,并不是萧昱的常态。 唐艾倒也没怎么多想,火急火燎地嚷出张其睿跟他们玩失踪。 萧昱却没太大的惊讶,慢悠悠地转转眼睛,半天才吭声:“张其睿应该是被人带走了。” 比之往日的飞扬洒脱,他这话说得有点儿有气无力。但是没关系,因为唐艾没听出来。 唐艾只是更焦心了:“张其睿还有同伙?!” 萧昱平静道:“或许不算是同伙。不过,张其睿去哪儿也不难猜。他去的地方也是我们想去的地方。如今他最需要做的,就是毁灭证据。” 不消说,萧昱说的地方就是这山中的制香坊。 唐艾当然想要马上找到这制香坊,只是这制香坊的具体方位又只有张其睿知道,说不定张其睿此时已经在那儿着手毁灭证据了。 她着急,急得满世界转圈儿。 萧昱起先没说话,突又冷不丁地问道:“你累不累?” 唐艾:“我在思考,你别烦我!” 萧昱:“好,那你慢慢思考,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我走路的样子不好看,求你别看我。” 唐艾正在打转,本来也没看他,这时忽然听他要走,立马不干了:“你说什么?你上哪儿去?!” 萧昱已经转了身:“回家,我家就在附近。” “喂!”唐艾做不到不去瞧他,一步抢到他身边,“你怎么说走就走,案子你不管了?!” “我累了,想歇了。”萧昱痞里痞气地笑笑,“你也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唐艾这才听出来他说话时中气不足。他的五官依旧是好看得没谁,就是脸色幽幽地泛白,瞧着像是没了气血,相当憔悴。 “萧昱,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唐艾由衷表示关切。 萧昱歪头瞧瞧她,却没回答问题。 随后,他只对唐艾说了俩字儿:“小狗。” “你——”唐艾没词儿了。 “我身上本来有一包甜甜的蜜饯,却在水里不见了,想来也是你的丰功伟绩。”萧昱耷拉耷拉眉毛,拖个长音,“我要回家找糖吃。” 这个人,说他要,回、家、找、糖、吃。 唐艾遭受到会心一击:“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对不起,我是。” 唐艾整个人都崩溃了。 崩溃过后,她艰难地做出决定,猛地扯起萧昱的袖摆:“你别走!” 由于动作太凶猛,萧昱的袖摆也没能逃过和裤脚一样的厄运,生生地被她拽裂。 唐艾脸上大写着尴尬,一咬牙、一跺脚:“我的意思是,你别、别一个人走……你一个人走,一定很辛苦。让我给你搭把手,就当是我还了你的恩情!” 萧昱依然侧着头瞧唐艾,不拒绝也不表态。直到唐艾展示出她非同一般地“搭把手”技巧,他才啧啧叹了两叹。 唐艾的“搭把手”远远超出了搭把手字面上的范围。 “来吧,我背你。”她岔开马步弓下背,像一头小牛一样闷喘了一声。 萧昱:“唐艾,你简直是在用生命诠释‘搭把手’。” “少废话,快来!你不是不想让我看你么?我背你走,那就既帮了你,又看不到你!” 唐艾眼前是簌动的草木,草木上是溶溶的月色。她只能看到这些,也很坦然只能看到这些。她愿意默默等待萧昱的反应。 萧昱就在唐艾的身后,可她的身后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 过了有一会儿,唐艾的肩膀上终于多出了某样重量。 萧昱的手轻轻搭到了她肩上,说出的话也是轻轻的:“背就不必了。不过,借个肩膀还是可以的。” 随后,他又随意地笑了笑,满眼尽是山长水阔:“还有,你既然已经当了小狗,我倒是不介意什么看不看的了。” 剩下的路程算不得远,可萧昱的一条右腿只能在地上拖行,走得委实很艰辛。他并没有将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唐艾肩上,唐艾实际上也没花多大力气。 一路上萧昱没怎么说话,唐艾也便默不吭声。俩人似乎在无形中形成了某种默契,迈出的步幅都很相似。 清雅静谧的小院落转角就到,不大不小俩小崽子睡眼惺忪地跑来应门。不小跑得快,胳膊肘正往袖子里申。不大跑得慢,追在不小后边,不时还鼾鼾两声。 “咦?!” “哎?!” 俩人看见唐艾和萧昱,眼珠子齐齐发了直,紧接着就是一边手忙脚乱地扶过萧昱,一边公子长公子短地焦忧叫着,一嘟噜串的问题问个不停。 “我只是偶然想要回来一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俩赶快回去睡。”萧昱用拐杖撑着身体,眯眼瞅着一胖一瘦两个小身躯极不情愿地进了屋。 不大不小俩人回屋以后,虽说是把火烛吹熄了,却并没真地倒头睡觉,而是偷着摸地扒在窗户缝上,四只眼睛拢一块往外边瞅。 从俩人这边望出去,刚好能把小院子和大门口都览到眼里边。 不大道:“公子又把唐艾带来啦!” 不小道:“你这不废话么!” 不大道:“公子腿坏了不说,衣服还被扯烂了,而且一看就是在强撑着身子!” 不小道:“肯定都是那个唐艾干的好事儿!” 不大嘤嘤嘤:“这个唐艾实在是太可恶了……” 不小滴溜溜转转眼珠子:“所以咱们得给他点儿好看!” 唐艾还站在大门口,就这么眼瞧着萧昱打发完了俩小家伙。 萧昱往里走了两步,又回眸瞟瞟她:“你又不是门神,用不着在门边上杵着。进来换身干净的衣裳吧。” 唐艾舔舔嘴唇看看他,方才跟着他进屋。 “这儿能给你换的就只有我的衣裳,别嫌弃。”萧昱朝着柜子瞥瞥眼,示意唐艾自个儿去取,而后又往屋外走,“我去找糖吃咯,你自便。” 他穿过小院,又在不大不小俩人的房门口停下,轻咳了两声:“睡觉,错过了时辰该不长个儿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俩小崽子听的。 “公子公子,我们再多说一句就去睡!”不大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不小接过话:“白天的时候徐湛徐将军来啦!我们和小徐将军说你跑到六扇门去了,他就说去六扇门找你。好了,说完了,我俩这就睡觉!” “老头子果然把他弄回来了。”萧昱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笑,一步步朝着院那头去。 他的脸色很苍白,现下虽仍迈着步子,可这步子迈得也是着实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很糟糕。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缓缓地停下来,合起双眼沉沉地喘息,之后方才又向前行。 从院这头到院那头的短短几步路,花去了他相当长的时间。 院子这边有两间屋子,有一间看着像是座小型的仓库。 萧昱推门而入,屋里头随即便溢出一股甜腻腻的香气。这间屋子确实是间小仓库,这间小仓库里贮存的东西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能入口的甜食。 大箱子小箱子、大罐子小罐子,屋里尽是各种各样的糖果和糕点,琳琅满目,惹人垂涎。 萧昱随手抄了尽处柜子上的一罐桂花蜜,用牙咬开封口,咕嘟咕嘟地就往嘴里灌。 把大半罐子桂花蜜都装进肚子里以后,他又闭上眼睛靠在门口歇了半刻,然后抓了几块栗子糕揣进怀里,夹着蜜罐子一点点挪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旁边的屋子并不是仓库,倒是屋里边摆着好些小工具,小锤子小起子小钉子之类的小玩意儿零零散散地这儿一堆儿那儿一堆儿。 萧昱将拐杖靠在桌边,挨着角落坐下来,撩起衣摆瞅瞅腿,淡淡地叹了口气,指尖触上右腿的义肢。 这条腿已损坏得没了样,萧昱却仍旧戴着它走了不少路。 他本是一身素色的清雅衣履,这时候已是破破烂烂不说,右腿膝盖附近还渗出了零星的红渍,浅浅淡淡的,乍一看倒很像是花瓣落膝间。 第25章 夜阑人静 25夜阑人静 萧昱从怀里掏出栗子糕,一块一块摆在面前,目色幽宁而深沉。 “太子、惠王、恭王、小五、小六、小七……”他用指尖在每一块栗子糕前点了一下,喃喃地自说自话,“今夜的皇宫一定很热闹。” 更深露重,一度很热闹的皇宫到了三更半夜也热闹不起来了。 有一个人在大内禁地凭栏而立,同一时刻与萧昱低言着同样的话语。 “承仁、承义、承礼、承智、承信、馨宁……”念叨着这话的人,就是大天/朝的天子萧擎。 夜有微风,乾清宫前的高台上,只站着萧擎与老太监蔡福俩人。 蔡福佝偻着背,关切道:“陛下,夜已经很深了。您再不休息,一会儿就该上朝了。” 萧擎回目,却缄口不语。 蔡福又道:“陛下,老奴斗胆猜测,您是在为几位殿下烦忧?” 萧擎神情微变,沉默良久后方道:“太子忠厚仁慈,却缺乏手段。老二就是个草包,不提也罢。老五老六又年纪甚轻,尚不懂得朝政厉害。今夜看来,倒是老三在外历练几年,很有些杀伐决断审时度势的能耐。” “老奴不敢妄言,但见三殿下英姿勃发,的确有几分陛下当年的风采。” “连你也这么想?” “陛下……” “这就是老三的过人之处。太子若非是太子,或许不会是老三的对手。”萧擎一声长叹,举头望月,“月圆之夜,该是合家团聚的时候,朕的家中,却始终缺了一人。” “陛下是在说四殿下?” “这么多年了,他再没回来过这皇宫,时间根本没能消除朕与他之间的隔阂。如果当年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他的身子就不会是现今这副模样,储君之位,也该是他的。” “陛下,老奴知道您惦记着四殿下,恰好给您说个事儿。老奴最近不是时常往宫外边跑么,看见六扇门的唐艾似乎与四殿下走得很近。” “唐艾?就是那个被刘和豫派去边关的唐艾?” “对,就是他。他回来您还专门嘉奖过,月前也跟着刘大人到过宫里头。这回几位大人的命案,六扇门那边也是他在负责。” “姓唐……去查查这个唐艾的背景。” 唐艾此时仍在西山小院中。 她留在这边的屋子里,听着外边没了声响,又摸摸自个儿一身潮乎乎的衣裳,最终把门一带,抬个胳膊打开柜门,取出一套素雅的长衫。 柜子里除了几套衣裳,上层还搁着几束卷轴。唐艾一不小心碰掉了一束,卷轴便在地上散开,也是一副画工超凡的人像。 画上的女子唐艾见过,和挂在书室里的那幅画是同一个人。 据萧昱说,这是他的母亲。 萧昱的母亲是真美,美得犹如润物细无声,美得难得让唐艾嫉妒。唐艾将这卷轴摆回它该呆的地方,脑子里仍会浮现出那双世间难寻的眼眸。 这双眼睛离着她渐渐远了些,整张脸的轮廓便在她眼前逐隐逐现。 不是女子,却是男子,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浅淡笑意的男子。 男子是萧昱。 萧昱生得好,他母亲估摸着得占去多一半儿的功劳。母子俩人长得像,最相似之处便莫过于那双桃花眸,清幽逸动,浅漾春/光。 唐艾在胡思乱想。 她也很快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 这想的都是些什么鬼!她暗骂自己一句,抖抖新衣裳,脱下旧罩衫。 衣服脱下来,唐艾才发觉哪里出了点儿状况。 从醒过来那会儿开始,她就觉得自个儿的身体莫名的轻松,连吸进去的气儿都比平时量要足。 这会儿一看,真相大白——她的束胸不知道松了多少,正晃悠悠地挂在肚皮上。 唐艾惊了一息,却又不惊了。 她拿出自己的专业侦案素养,仔细分析了一下,随即认为,束胸松掉这件事儿纯粹就是个意外,她在水里边的动作幅度太大,才会造成这个意外。她同时也认为,这件事儿萧昱没理由知道,因为她醒过来的时候衣衫齐整得很,而萧昱也没对着她的胸脯哪怕评论出半个字儿来。 总之,有惊无险。 五更天都已过去得差不离了,萧昱却还没回来。唐艾坐不住,换好了新衣就轻手轻脚出了屋,寻着点灯的方位去。可走到半路,她却又突而折返屋子。 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萧昱却还没有。 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唐艾的怀里已多了一套素净的衣衫。 还透亮的地方就是萧昱呆的屋子,走近了便能闻到一丝恬淡的桂花香。 屋门也没掩上,唐艾先是瞅见了桌子上的桂花蜜,再来才瞅见萧昱猫在犄角旮旯里,低着头似是在修理什么玩意儿。 她故意加重了步子,给萧昱送出个“她来也”的通知。 萧昱抬头瞄她,扯起个坏笑:“怎么了,你想我啦?” 他的脸色仍然幽白得过分,但声音听起来总归是要比先前好。 唐艾刷地瞪圆眼,不自然地绷直了脸:“你这个人总是想一出做一出,谁知道你又在干什么,我过来看看不行么!” 萧昱的视线落在她怀里的衣衫上,笑得更不靠谱了:“那衣服……是拿来给我的?” “给你的给你的。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扯坏了,快换了吧!”唐艾蓦地感到窘迫,迅速地把衣衫往桌上一搁,说的话快,动作更快。 “天,能让小唐大人亲自送来衣裳,我真是受宠若惊。哦不,应该说是我三生有幸才对。”萧昱假惺惺地感恩戴德。 “收起你那副装腔作势的嘴脸!”唐艾真是不想接话茬了。 萧昱似笑非笑地又道:“喂,趁天还没亮,你要不要再去歇一会儿?” 唐艾立马摇头道:“张其睿还没找着,哪个会有心思歇!” “没心思,也可以过来陪我呆一会儿。”萧昱笑着给她腾出来一个小角落。 唐艾盯着萧昱瞧了片晌,终于屁股一沉,也把自己塞进了旮旯角,就挨着萧昱身边坐着。 这回,她总算是看清楚他在干嘛了。 萧昱的身前摆着两条义肢,被唐艾踩坏了的那条,部件已经被拆卸得七七八八,另一条看着崭新的,正被他搂在怀里调试。 他的衣摆下只露出一只左脚,右腿的残肢则被衣衫遮着。但即使如此,唐艾还是能够瞧出来,他的右腿齐膝而断,在衣摆下面隐约有个小突起。 萧昱的功夫很好,轻功更是举世无双,这一点唐艾在第一次见到萧昱时就已十分肯定。 那时候萧昱甚至能做到踏雪无痕。 她只是很难想象,一个能将轻功练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竟然只有一只手与一条腿。大多数健全之人穷其一生研习身法,也不一定能达成萧昱一半儿的成就。 “萧昱,你介意我问问你……”唐艾又想知道又不敢问。 萧昱倒是显得没什么所谓:“问问我的手和脚是怎么断的?呵呵,这真是一个忧伤的故事。简而言之,就是我在小时候出过一回事儿。捡回一条命,付出一点儿代价,很公平也很值得。” 忧伤的故事,从他嘴里边说出来一点儿都不忧伤。 他看上去挺明媚。 再过两刻,天便露白。 萧昱埋首装上新义肢,倚着墙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唐艾想去扶他,却被他莞尔回绝。 “新东西总得磨合磨合,这个就不劳你大驾了,等一会儿再找你帮手。”他扶着墙边慢慢踱开步子,明显还是瘸。 绕着屋子走了一圈之后,萧昱重新回到唐艾面前。 “英明果敢的小唐大人怎么会没有用武之地呢?”他眼里闪起贼光,“来,到你帮忙的时候啦。我如今这副样子,做什么都不太方便,你就来帮我换个衣服呗!” 他让她帮他换衣服。唐艾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的心情很微妙。 她一方面觉得萧昱提出的这个要求略过分,一方面又认为他这么说也是理所应当。 反正,她一早就知道萧昱就是这副死德性,无论他嘴里边说出来什么话,她都不感到稀奇。 “站好了别动!”唐艾一手抄起桌上的新衣,一手去解萧昱身上的旧衣。 萧昱笑呵呵地看她,听话地摆好了站姿:“穿衣服就好,裤子不用换。” 唐艾耳根子一热,飞快点点头。 萧昱身量清癯,退了外衫,身子就更显得单薄。亵衣之下,他完整的半面身躯隐隐可见颀长的骨骼,另一面带有缺失的躯体,却也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外,空无一物的袖管在微风中轻轻荡着,让人看了忍不住叹息。 唐艾给他披上新衣,阴差阳错地一瞥,不仅瞧见了他的空袖管,目光又扫过他右腿的膝间。 她瞥见了萧昱裤子上沾染的淡淡血痕。 萧昱刚好在这会儿顺了顺衣衫的下摆,似是无意之举,衣摆却在瞬间遮起了他的两腿。 唐艾赶忙拍拍手后退了两步:“穿好了!” “有劳小唐大人。” “萧昱,我还想问。走路时间久了,你的腿……会不会很疼?” “哈,没什么的,我早习惯了。毕竟,能走就比不能强。” 说完这话,萧昱撑起拐杖,靠在门边瞧瞧天色,冲着唐艾打了个大哈欠:“呐,天儿还早,我想去睡一觉,你要不要一起?” “睡什么睡,我走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张其睿给找出来!”唐艾冲向院子。 “别急呀,等天大亮了我和你一块儿去,其实我已知道了那制香坊的大体位置。”萧昱慢腾腾地往她身边挪。 唐艾听见这话又是一回头,却没注意不大不小的屋子在这时候悄没声地开了一道缝。 哗啦! 一盆凉水飞溅而出,准得没谱地把唐艾从头浇到了脚。 第26章 风头火势 26风头火势 屋里头,不大不小互相一拍手,笑得合不拢嘴。 大功告成,俩人幸灾乐祸。 可在屋外边,唐艾整个人都傻了眼。 一夜之内连做两回落汤鸡,滋味儿不要太酸爽。 大水珠子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唐艾呆愣愣地一撅嘴,吐出一道小水柱。 稍过片刻,她一转身、一抬脚,直不楞登冲着对面的屋子就去。 唐艾没地方置气,也没空置气,赶紧换身衣裳去找张其睿才是她该做的事儿。 所以她这是去找新衣服去了。 萧昱这地儿一点儿好,衣服多,够换。 不大不小从门缝里往外探头。 俩人头在门里边的时候是乐不思蜀,到了门外边却成了乐极生悲。 因为萧昱就站在门边上,一脸的只叹奈何。 “什么仇、什么怨!”他在俩小兔崽子脑袋上各敲了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缝,“罚,必须罚。” “公子我们知错了!”不大不小揪着耳朵垂一块儿哀嚎。 萧昱也不理俩人,扭个头就走:“就罚你们不准回去接着睡,现在就去六扇门把徐湛给我找回来。” 别人家的小闺女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唐艾却是步步漏水。要是哪个不明真相的群众瞅见了她,指不定以为她是经历了怎样一遭风雨飘摇。 唐艾冲回屋子紧掩房门,甩下湿哒哒的衣裳,又去柜子里扒拉。 萧昱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小孩子不知道轻重,是我管教得不好,你别介意。” 唐艾闷头“嗯”了一声,没想着多说话。 萧昱又道:“山里边不比城里边,你把身上都擦干了再换衣服,当心着凉。” 唐艾侧眼瞟瞟窗户,能瞄到窗外萧昱的影子。萧昱这话说得暖,唐艾心里头跟着也一暖。她不由得想到,作为朋友,萧昱其实很不赖。 过了一会儿,这个很不赖的朋友敲敲窗棂:“换好了么?换好了我进来咯。” 唐艾赶忙系上腰封:“好了。” 萧昱笑着推门而入,歪头瞧她:“明明没好,头发都还在滴水。” 唐艾:“没关系。” 萧昱:“有关系。” 他把拐杖靠在桌子边,从柜子里取过一件干净的亵衣,徒步蹭到唐艾跟前:“用这个把头发好好擦擦。” 唐艾想拒绝,可萧昱的这番好意她拒绝不来,她的手已将萧昱递来的亵衣接下。 “帮你个小忙。”萧昱袖子在唐艾脑袋上一晃,轻轻松松地解下她束发的缎带。 唐艾一下从高束马尾变成长发垂肩,两颊上一边搭下来一缕发丝,便有两分女孩的味道隐隐约约地显露出来。 她脸上一热,飞快地将亵衣往脑瓜顶上招呼,直接把头埋起来,却不知萧昱饶有兴味地看她忙活,笑容收都收不住。 唐艾靠着门框火急火燎糊弄了事,一边抬头一边从萧昱手里夺回缎带。 萧昱大概是脚底下不稳,被她这力气一带,身子便向前倾。 壁咚。 萧昱没倒。 他是隔着唐艾半寸停下来的,那声“壁咚”就是他眼疾手快撑住了门框而发出的响动。 唐艾的脸刚好就在萧昱的胳膊旁边,头发丝儿可劲地朝着萧昱手上戳。 她心头一突突,三下五除二绑好了头发,却见萧昱一点儿没有动窝的意思,只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不得了,唐艾觉得这位兄台的眼睛里满世界都是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我去帮你把拐杖拿来!”她嗖一下地窜出去,又嗖一下地窜回来,“那个……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快走吧!” 这时候不大不小已经赶着小马车走了有一阵,小院子里只剩下唐艾和萧昱。 唐艾匆匆一瞥天色,急不可耐迈出去的脚却动弹不得了。 因为天上有异样。 准确来说,是天边有祥云,七彩斑斓的云。 唐艾怔怔望着天。她一个月前来这山中时,应是见过这种云。她还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幻觉中见到的祥云,就是这朵飘飘然升天的云。 萧昱也在望着天,与唐艾不同的是,他像是就等着这朵云出现:“很久前我就注意道那云了,那该是朵不寻常的云。原先我还不明白那云怎么会出现,但是现在我推测,那云是从哪儿飘出来的,那制香坊就在哪儿。” 唐艾听后追着云就走:“我先走一步,你尽量快地跟上来!” 也怪,那祥云飘得煞是慢悠,唐艾一个飞纵连着一个飞纵,眼瞧着与那云朵离得越来越近。 她已闯进了真正的深山老林,树影遮天蔽日,脚底下连路没有。 可是没有路的路尽头,却矗立着一排整整齐齐的栅栏。几座低矮的房屋藏在栅栏后,乍一看显得阴森森的。 唐艾扫一眼周遭环境,在地上看到一堆从栅栏那头踏过来的脚印。 这至少是三个人的脚印,说明房子里曾经至少有仨人,也说明那仨人已在唐艾到来前就离开。 可这仨人之中是否包括张其睿,唐艾却没法判断。 无论怎么样都好,唐艾都必须要到那几间房子里去看看。 房子里果真没有人,只有一些很常见的香料与器具,还有一股油滋滋的味道。 唐艾仔仔细细转了一遭,桌子角椅子腿门槛缝都没放过,连樱香是没找到,却发现屋内的边边角角洒着大片的油迹。 唐艾有些想不通,正准备往回走,却突然瞥见屋子外面闪过一道影子。 萧昱来不了那么快,这影子不会是萧昱。 但唐艾确信自己认得这影子——这影子就是张其睿。 张其睿要不然就是去而复返,要不然就是藏身暗处根本没走。 总之,他现如今就在唐艾的眼皮儿底下。 唐艾不会再让他走脱第二次。 不过,张其睿似乎也没想着要走。 他在唐艾面前主动现身,手里举着一束火把,一张脸晦暗得可以:“我本以为能找到这里来的是那个人,却没成想看到的竟是小唐大人,小唐大人当真是命不该绝。如此说来,我的所作所为你也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唐艾瞧着那燃烧的火焰,顿时想明白了些什么:“张老板,你是想要把这儿一把火烧掉?” 张其睿叹了口气,扬着火把朝四周望望:“小唐大人说得对,我想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留着这地方又有何用?” 唐艾不理他的举动,直接厉声问道:“连樱香在哪儿?” 张其睿摊摊手:“那些剩余的香料早都被我处理得干干净净,不复存在于世。那朵带着色彩的云,就是连樱香被焚毁时生出来的。” 唐艾攥紧了拳头:“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杀害了三条人命,罪大恶极。” 张其睿坦然笑笑:“小唐大人,如果是你的父亲蒙受了不白之冤而枉死,你会不会想着为他报仇?” 唐艾斩钉截铁道:“当然会,可我不会选择这种方法。” “你没有遭遇过,你不会懂。”张其睿摇摇头,又对上唐艾的视线,“我留在这里不走,就证明了我已承认自己的所为。可是,我也不想被小唐大人你逮捕,所以……” 他说着突然转了个身,以迅雷之势一个飞步跨入屋内。紧接着一扇铁栏便蓦地落下,将唐艾生生挡在屋外。 这扇铁栏瞧着是由精铁打造,唐艾想凭一己之力闯进屋子怕是非常有难度了。 张其睿接下来做的事儿,唐艾用脚后跟都能想到。 他在屋里头纵火。 烧了屋子还不够,他摆明了是想把自个儿也解决了。 熊熊的大火蔓延得贼快,整座屋子一晃眼就被烈焰包围,滚滚浓烟呛得唐艾鼻涕眼泪一块儿流。她“张老板、张老板”地大声吼着,但得到的回应就只有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屋子眼瞅着要垮,张其睿的结局只能是葬身火海。而唐艾要是再待着不走,等火势烧到脚趾头,说不定也得把小命搭进去。 她正急剧地喘着粗气儿,忽然又感到背后袭来了一阵劲风,要多凛然有多凛然,要多正气有多正气。 这束劲风给唐艾送来了一个人。 一个好久不见、结果一见面就是来救场的人。 来人是徐湛。 “小唐大人,人在里面?”徐湛只问一句,沉稳地与唐艾对视一眼,随即飞快地观察火势。 在这之后,他用袍袖捂起口鼻,一个飞窜便跃入大火中。 接下来的场面惊心动魄。 徐湛的影子与狂舞的火舌做起了激烈的斗争,一瞬向左一瞬向右。再接着矮屋的墙体便轰隆隆地坍塌,徐湛的身影也跟着从火焰中消失。 唐艾在一边光顾着心惊肉跳,差点儿忘了琢磨琢磨徐湛因何而出现。 按理说,没有圣上的召见,徐湛就得在边关好好干他的戍边将军,是没机会回到京城的。 然而,徐湛就是回来了,而且不畏艰险,在千钧一发之际帮着唐艾扭转了一下乾坤。 他成功阻挠了张其睿的*计划。 可惜张其睿变得让人不忍直视。被徐湛从烈火中抱出来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面目全非,没烧成碳球也差不了太多,基本上已经分不清楚哪儿是胳膊哪儿是腿。 徐湛抱着张其睿一路跑到了老林外,方才抹擦了一把脸,扬目望望前方。 他在看萧昱。 萧昱衣袂飘飘地杵在艳阳下,像是披着一层金灿灿的纱。马车由不大不小俩人驾着,就停在他身后。见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其睿,萧昱的眼神不胜唏嘘。 唐艾刚想要开口,萧昱却把她打断。 “嘘,张其睿在说话。”他侧过头,拿耳朵去找张其睿的嘴。 张其睿说没说话是压根儿听不见也瞧不着,可萧昱貌似也在冲着张其睿说话。 唐艾和徐湛一齐急道:“张其睿说什么?!” “他说,‘我觉得我还可以拯救一下’。”萧昱抬起头,故意掐着嗓子挤出几个断了气儿的音儿。 第27章 真凶归案 27真凶归案 张其睿要想继续喘气儿,就确实得被抓紧时间抢救一下。 萧昱向徐湛使个眼色,徐湛二话没说抱着张其睿就跳上车。唐艾随后也跟着一跃而上,又伸出手拉了萧昱一把。萧昱道了声“多谢”,随随便便往唐艾边上一靠,与唐艾肩抵着肩,中间不留缝。 不大不小俩小不点儿一个扬鞭一个挑头,马车就又奔回了原道。 唐艾早就顾不上那些个有的没的,忧心忡忡地瞅瞅张其睿:“张其睿手上沾着三条朝廷命官的性命,已经是死有余辜。况且他伤得这么重,当真还能救回来么?” 萧昱轻叹着转转眼眸:“这事儿没你想得简单,张其睿他爹工部侍郎张大人的那摊子事儿,也是蹊跷得很。张其睿自个儿一命呜呼了倒是挺容易,可如果他死了,他爹的案子也就没有机会翻案了。” 天气大好,马车飕飕地就到了城门楼,德胜门外更是热闹得都快没了下脚的地方。 一进城,萧昱也不多说话,只让不大不小俩人照着六扇门的方向去。 唐艾还没来得及问问徐湛怎么会骤然现身,徐湛已经和萧昱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在临近东南角楼时跳下车,一路散发着他的浩然正气走没了影。 唐艾急忙追问徐湛去哪儿,萧昱却只答了她四个字儿:“去请大夫。” 六扇门转眼的功夫就到。 刘和豫前夜闹了一出自杀未遂以后,六扇门上上下下好几十号人就全都把弦儿绷得紧紧的。自打刘和豫从皇宫回来,大家伙就开始轮流盯他,甚至连他如厕也都不嫌味儿大地如影随形。 唐艾急匆匆奔进大堂,找了几个手足合力把张其睿搬进屋里。 萧昱和不大不小道个别,撑着拐杖慢悠悠地挪下车。众人都被张其睿烧焦的身体吓了一跳,手忙脚乱之间也没人想着多瞧萧昱两眼。 “小唐,这这这……这什么人?!”刘和豫惊得差点儿摔个大马趴,肚子上的三圈肉跟着双下巴一块儿掂了两掂。 唐艾一早料到自家大人的反应,沉声道:“凶手。” 刘和豫拿袖子擦擦脑门上的汗,终于转脸瞧瞧唐艾身边站着的那位。 唐艾也不知当怎样介绍萧昱,就只说是有他协助才能顺利破案。萧昱倒是表现得谦逊有礼,一口一个“草民”地自称,对刘大人那叫一个毕恭毕敬。 刘和豫拍拍唐艾的肩,扶着椅子刚要坐,外边的手下就又跑进来通传,说是蔡公公又到六扇门来了。 这才两天都没过,老太监蔡福已经不辞劳苦地往皇宫外边跑了好些趟,老胳膊老腿儿瞧着已是颤颤巍巍嘎嘣脆。 跟着蔡公公一齐来的还有一位太医大人,这位大人到这儿来,自然是给人瞧病来了。 刘大人的谢顶顽疾经年不愈,太医大人明显也不是来瞧他的。 太医大人要瞧的人,只有张其睿。 能当上太医的人物,委实得有两把刷子。一剂猛药灌下去,张其睿便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也难说。 蔡公公也明确地向众人传达了圣意。 圣意无外乎两点。 第一,张其睿一定不能死,打今儿个开始就由六扇门看管着,并且由太医大人好生诊治,哪天能开口了,皇上就哪天亲自提审他。 第二,杀害三位朝官的凶手在六扇门这件事儿,严禁外传。谁要是传出去,谁就要掉脑袋。六扇门得对公众宣称结案,杀人凶手畏罪自尽,烧得骨渣儿都没剩。 蔡公公讲明白了皇上的旨意,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宫去伺候。 唐艾随着刘大人送走蔡公公,又安置了太医大人,然后简单扼要地对着刘大人进行了一遍案情陈述与推理。看看刘大人油光噌亮的脑瓜瓢,唐艾终是松了一口气儿,告诉手足弟兄们往后用不着再跟着自家大人了。 她大概能猜到,蔡公公与太医大人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六扇门,九成九是徐湛的功劳。萧昱和徐湛相熟,徐湛又是皇上的爱将,他应该是和她与萧昱分别以后进的宫,直接向皇上秉明了案发经由,皇上才会派了蔡公公与太医大人到六扇门来。 为了这个案子,唐艾真可谓是操碎了心。等到她把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处理净了,这天也眼瞅着又要黑下来。她在六扇门里转了一圈,这才发现萧昱又不知道晃去了哪儿。 萧昱实际上还真没去哪儿,只是溜达到了六扇门的院墙外,一边享受着夕阳,一边眯眼瞧着远方,看起来挺惬意。 没过多一会儿,徐湛英伟挺俊的影子便从街角转出来。 徐湛也不是一个人。 《皇朝时报》的街探颜蝶瑾正在徐湛身后呼哧带喘地边追着,一面跑一面呼扇着手里的纸笔,一看就是装备齐全,嘴里边还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而徐湛对他不搭不理,只是紧绷着一张脸笔直朝前走。 徐湛在萧昱跟前默默停住脚,颜蝶瑾却还在对着他死缠烂打:“大人大人,听说真凶已被缉拿归案,就请您发表一下对此次案件的看法吧!” “你别再跟了,我无话可说。”徐湛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表情很有点儿像便秘。 萧昱瞧瞧徐湛,又瞥瞥颜蝶瑾,嬉皮笑脸道:“你们《皇朝时报》的人可真敬业!其实徐大人也不是没话说,他只是比较害羞,一说话就容易脸红。” “这位公子,你也是……六扇门的大人?”颜蝶瑾的视线打起转儿,一下落在萧昱的飘飘长袖上,下又转到萧昱撑着的拐杖上。 萧昱徜徉笑叹道:“我一个废人,六扇门怎么会要我呢。六扇门招揽贤才,都得是像徐大人这种精壮的汉子。不过呢,我与负责此案的小唐大人关系还不赖,多多少少听她说过点儿这案子的始末。” “真哒?!”颜蝶瑾睁大眼睛裂大嘴,比发现了惊天宝藏还激动。 “来来来,我和你说啊……” 萧昱一个转身,颜蝶瑾屁颠儿屁颠儿地就跟了上去。俩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徐湛这个大活人简直就跟不存在似的。 末了,颜蝶瑾心满意足地收拾收拾笔墨,冲着萧昱一嘟嘴,仿佛下一瞬就能把自个儿的嘴唇亲上萧昱的脑门。 他对着萧昱嘟完了嘴,顺带着看一眼徐湛,也把喜悦送给了徐湛,欢欢喜喜地朝他挥手道别:“徐大人,下次我再采访你,你可千万别拒绝啦!” “呃……再见。”徐湛回以一个生硬地礼节,嘴角抽抽得比刚才还离谱。 颜蝶瑾走后,萧昱噗嗤笑出声:“辛苦徐大人,也要贺喜徐大人。”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还有,你要贺喜我什么?哎你别总是嘻嘻哈哈的,严肃点儿行不行。”徐湛还是一张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脸,但至少一口气儿蹦出来好多字儿。 “你怎么会不辛苦呢,为了救一个罪犯而拼命冲进火里去的人是你吧?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唐艾还挺像,都是神人啊。”萧昱咂咂嘴,“至于贺喜你呢,自然是因为老头子给了你个京官儿当,你往后都用不着再留在边关喝西北风了。” “你怎么知道陛下他——” “这有什么难猜的。自从老头子八百里加急往边关给你送信,我就觉着他是想要召你回来。这老家伙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成天觉得哪儿哪儿都有刁民想害他,最近又弄出个什么亲军都尉府来统辖仪鸾司,肯定是要你回来跟他身边保护他咯。我说得没错吧,徐指挥使?” 徐湛老半天才点点头:“都被你说对了。我能回来,确实是因为陛下要我随身行走。” “无上荣耀啊,你可得好好干。”萧昱戏谑一笑,又问道,“李敏智呢,他怎么样?我看前两天的《皇朝时报》扯得有点儿忒邪乎了。” 徐湛摆正了身姿:“高丽王室的确出了状况,高丽王驾崩,李敏智如今在辅佐幼主,听闻陛下寿诞他也会前来朝贺。”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陛下他……也向我问起你。” “哦?”萧昱眸光微微一变,“你怎么说?” “我……什么都没说。” “哈哈,不愧是好兄弟。” 萧昱和徐湛俩人也没聊上几句,便已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辰。 唐艾在府衙里头找不着人,刚想着到外边去转上两转,就见着萧昱徐湛俩人站在墙角谈笑风生。 徐湛不好意思地向唐艾点点头,将半途离去的因由据实以告。果然不出唐艾所料,就是他去请奏圣上派了太医前来。 徐湛在京中尚没住处,再加上也直接参与了缉拿凶犯,刘和豫便一再请他留宿六扇门中。徐湛推诿不来,便被安排在了客厢,诸多事宜还是由唐艾一手操办。 她招呼完身前招呼身后,在六扇门府衙内的前堂内院出出进进,又一次没顾上留意萧昱跑去了哪儿遛弯儿。 唐艾这回算是真真地累得找不着北,三更半夜才把所有事儿都料理完,回了自个儿屋子,也顾不上点灯,抄起桌上的水杯就往床上一歪。 屋子没关窗,一阵凉飕飕的风就在这时不请自来。 唐艾打了个寒噤,突然觉得床上多出来点东西。 确切来说,是一道白影从她身边上飘乎乎而起,幽幽晃晃,往死了渗人。 第28章 有梦无心 28有梦无心 这要是换了别人,定然得是大喊有鬼、屁滚尿流。 可惜唐艾不是别人,她见过的怪事儿有可能比别人一辈子加起来还多。对唐艾来说,打僵尸都是小菜一碟,屈屈一只鬼她又怎会放在眼里? 更何况,这还是一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残废鬼。 于是乎,唐艾喊的不是“有鬼”,而是这“鬼怪”的名字。 这鬼怪的大名叫萧昱。 就在刚才,他飘飘悠悠地把身子从唐艾的床上竖起来,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活像一缕游魂。 唐艾一口老血瘀在胸口:“萧昱,大半夜的你又在这儿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萧昱冲她缓缓眨眨眼,慢悠悠地道:“怎么是我装神弄鬼呢?我本来睡得好好的,明明是你搅了我的美梦。” 唐艾手里边的茶杯咣当砸在了地上。 她意识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六扇门的客厢统共就那么东西两间,本来有一间是她打算留给萧昱的。现下可倒好,她一忙起来就犯了糊涂,把东边给了太医大人救治张其睿,西边则给了徐湛,萧昱算是彻底没地儿去了! 唐艾没脾气了。真要说起来,的确是她考虑不周。 可萧昱这家伙没地儿去也不吭声,连招呼都不打就侵占了她的床,也是欠揍得很! 唐艾用尾巴骨想都知道,这位爷就是想要故技重施,像在边关军营那时候一样,非得跟她搁一床上睡觉不可。 但她瞧瞧萧昱那具可怜巴巴的身子,又想想他帮了自个儿不知道有多少次,要她这会儿把他撵走,那也是万万做不到的。 “萧昱,你要睡就快睡,少在这儿废话。”唐艾决定把床让出来,自己趴桌子上凑活一宿。 “呵呵,好梦只做了个半拉。不开心,睡不着了。”萧昱撅撅嘴,扶着床沿落了地,撑起拐杖就往屋外去。 唐艾瞧他如此没谱,赶紧喊道:“喂,你又干嘛去?” “找糖吃去。”萧昱不带回头地出了门口。 “你别乱跑!” “放心。” 萧昱走了没半刻,唐艾的眼皮儿就打起了架。她心里头嘀咕了萧昱没两句,身子已经泄了气,根本没来及往桌边走,靠在床头就着。 这天夜里唐艾做的梦不少,将醒时候做的那个特别有意思。 梦境中的地点似乎是在唐艾的老家渝州城,而唐艾在梦里撑死了也就三四岁大,就是个屁都不懂的吃粑粑小孩儿。 她在梦里边和另一个小屁孩儿玩拜天地。她扮新郎,小屁孩儿扮新娘。这个小屁孩儿和她年岁差不多,就是一直瞧不清脸。 后来不知道打哪儿来了一大娘,瞅瞅新郎和新娘,捏着新娘的小脸道:“长得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啦!” 再之后,画面突然又一转,唐艾似乎正要和这个小屁孩儿道别。 小屁孩儿臭屁兮兮地道:“咱俩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那么从今儿个以后,你就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 “谁是你的死人?!”唐艾嘴里一声吼,一个激灵睁开眼,惊觉原是一场梦。 “我都在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她揉揉眼睛“呸呸呸”地往四下一瞭,才发现自个儿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醒过来的时候大半天都过了。 萧昱则不在屋里头,甚至没在床上留下一丝儿他睡过的痕迹,估摸着是半夜走了就没回来。 唐艾蹙蹙眉,正一边洗漱一边琢磨这位神出鬼没的爷,又听见院子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她推门一瞧,就见萧昱正和几个手足同僚嬉皮笑脸。萧昱也不知道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她那几个同僚个个捂着肚子前仰后合,笑得就跟二愣子一样。 这几人瞅见了唐艾,紫着脸憋笑朝她道好,没一会儿便作鸟兽散。 “你还真是自来熟!”唐艾白了萧昱一眼,转脸就走。 她得去瞧瞧太医大人和张其睿。昨个刘和豫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她随时留意着太医大人,要什么就给人送什么,缺什么就给人找什么。 太医大人这边照料着张其睿,没什么大事儿。唐艾问了问张其睿何时能苏醒,得到的答复是至少一个月。 她转脚就到西厢房,发现这边也没人,原是徐湛一早就与刘大人一块儿进了皇宫。 唐艾手头的事儿都了了,就又回到自个儿屋前。 屋门半掩着,萧昱埋首趴在桌上,似是睡着了。 “呵,睡得真香。”唐艾瞧他一动不动,连个声响都不出,安静得像是个死人,还真不太习惯。 萧昱是六扇门编制外的闲杂人等,唐艾免不了担心他在府衙里瞎胡闹,他这一睡下去反倒省了唐艾好些操心的功夫。她也没想着叫醒他,托着下巴往桌边一坐,安享了片刻的悠宁。 没过多会儿刘和豫便打宫里头回来,徐湛却没和他一起。 唐艾和一众手足又被刘大人叫去开会。 刘大人在会上向众人传达了最新圣意。亲军都尉府已经正式成立,徐湛就职指挥使,往后就搁宫里头行走。皇上的意思,就是要六扇门配合亲军都尉府的工作,保证京师的长治久安。 这本就是大家伙的职责所在,六扇门上下又大都是热血青年,会一开完,众人便纷纷尽忠职守去了。 唐艾再回屋里的时候,又是天黑透的大半夜。 萧昱仍然保持原样趴在桌上,居然还没醒。 这家伙今天睡的时间也忒长了吧……唐艾心里边犯嘀咕,故意在萧昱边上咳嗽了两声。 然而,萧昱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按说萧昱洞察力非凡,唐艾头一回进门时就该醒来才对。可唐艾这已是回来第二遭,他却依旧睡得死沉,这就令唐艾非常不解了。 “萧昱,这么睡觉很舒服么?”她忍不住用力推了推萧昱的肩膀。 萧昱这才缓缓昂起脑袋,撑开惺忪的眼帘,含含糊糊地哼唧了哼唧:“怎么,我睡了很久么?” “哼哼,少说得有五个时辰了。” “五个时辰……”萧昱又垂下了头,喃喃地自语,声音很是低糜。 过了没片晌,他便摇摇晃晃地扶着桌檐站起身:“不打扰你休息了,我走了。” “走?又走去哪儿?”唐艾不太明白他又想干嘛。 “自然是回家咯。你们六扇门根本没什么好玩儿的,谁爱呆谁呆,反正我不呆了。” “现在走?大半夜的城门早关了!” “依我现在能达到的步速,溜达过去刚刚好。” “……” “怎么啦,舍不得我?”萧昱凑近唐艾,就快把鼻尖贴上唐艾的鼻尖,“舍不得我,就送送我呗。” “什么舍得舍不得,你又瞎说什么!我是瞧你行动不太方便,所以才想着要不要给你弄顶轿子叫个车什么的。”唐艾觉得萧昱说话的眼神同语气都不对劲儿,可偏偏拿他一点儿法子都没有。 六扇门公务繁忙,她的确没空招待这位爷。 最终,萧昱马车轿辇一概没要,还是腿儿着离开的六扇门。 唐艾瞧着他走远,心情谈不上愉悦也谈不上轻松。 她还没能意识到,那种感觉叫做心里空荡荡的。 此后的小一个月,京城里没再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唐艾的生活基本上回归正轨,一丝不苟地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也办了两三件芝麻绿豆大的案子。 最新一期的《皇朝时报》用超大版面报道了司马熊齐三位大人的命案,结论就是此案终于尘埃落定,凶手作案手法高明,但在最后畏罪自尽。而作为六扇门的破案主力,唐艾的名字也第一次被正式提及。文章写得挺有意思,尽是唐艾如何如何英明神武怎么怎么智计超群,一看作者,又是颜蝶瑾。 《皇朝时报》在京城的传阅之广可以说是到了一定境界,但凡识字儿的就没有不看的,不识字儿的也得逼着识字儿的念来听。朝野上下都知晓了有唐艾这号人不说,六扇门的小唐大人年轻有为勇擒凶徒,光辉形象也在广大人民群众之中竖立起来。 唐艾每每便装巡逻,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时不时地便能听到自个儿的姓名被人提起。手足同僚们瞧她出了名,大多数艳羡得不行,也有少数的几个小嫉妒小眼红,在人前人后说些风言风语。 唐艾只是听说有人在嚼她的舌头根子,具体内容也不清楚。她也没往心里去,该干嘛干嘛,工作仍旧勤恳耐劳。 这时候已是盛夏,天气燥热得不行,京城大街上白天出行的人渐少,好些人就专拣晚上稍微凉快点儿了才往外边跑,吃个小酒听个小曲儿什么的。 这本来也没什么,要命的是某几位爷们小酒吃完小曲儿听完,就是不乐意回家睡觉。 这几位都是有钱有势或是官家的纨绔,人称京城十二少,一个个拽得就跟二五八万似的。这些人几乎每晚都要搞个小型集会,选一条环城的大路赛马,飙得那是一个比一个快、一个比一个疯。 平民百姓们当然是能有多远躲多远,但众位大爷们飙马飙得太凶残,还是造成了几起酒后骑马伤人事件,好几个更夫在夜半被撞。而这些位爷有的选择赔钱了事儿,有的干脆肇事逃逸。 老百姓们敢怒不敢言,但是六扇门与亲军都尉府都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两边分别派了人手探查实情。 这天晚上,唐艾带了几个手足在路上蹲点,恰巧见到徐湛也率领人马藏在暗处。俩人碰头聊了两句,都为百姓愤愤不平,认为这些纨绔子弟都该严惩。 唐艾甚至提到了现行的车马律法并不完善,非常应该加上一条严禁酒后骑马,就是平时骑马也要有限速,违者重罚。 徐湛闻言深感赞佩,与她一拍即合,当即便决定回宫后就向圣上进言。 俩人这边厢越说越投契,少爷公子们那边厢已是牟足马力,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更有一人一马当先,快得就要起飞了。 唐艾与徐湛转脸一瞧,同时身手矫健地一跃而出,将这人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这位爷勒不住马缰,一个没留意就从马背上跌下来,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他身后边的列位瞧见苗头不对,纷纷打马掉头,有几人被唐艾与徐湛的手下拦住,也有几人成了漏网之鱼。 唐艾仔细一瞅这人的脸,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她和徐湛拦下的是惠王殿下的大驾。 “小唐大人啊,你拦本王干嘛!”萧承义就快哭出来,“自从上回见了父皇,本王就被禁足了!足足一个月啊!这好不容易出来了,你还不让本王放飞放飞自我?!” 第29章 杀人灭口 29杀人灭口 “王爷放飞自我行,可酒驾超速都不行。”唐艾义正言辞,但语气仍是恭谨的。 “那你什么意思?是要抓本王回六扇门治罪咯?”萧承义收起哭相却撒起了酒疯,“本王憋得都长毛了才被父皇放出来,本想着去东坡楼尝个鲜,结果居然听说张老板跑路啦!这也就罢了,现在不就是有人约着本王赛个马嘛!什么时候这也成了过错?唉妈,本王怎么活得这么憋屈呢!” 唐艾和徐湛面面相觑,一时都接不上话来。对方毕竟身份尊贵,他们再耿直,也懂得还是得注意措辞。 萧承义突然又把俩手往唐艾跟前一戳,一脸的看破红尘:“小唐大人,别犹豫了。来吧,来逮捕本王吧!本王这罪过估摸着罪不至死,就让本王跟着你上六扇门吃几顿牢饭!” 唐艾尴了那个尬:“王爷,您今夜只是酒后骑马,并未伤人,谈不上有罪过。但此种行径,也请您以后不要再做了。” 萧承义又甩脸给徐湛:“徐湛,六扇门不捉本王,那你们亲军都尉府总该捉了吧!” 徐湛的嘴角在抽搐,老半天挤才出几个字儿:“王爷,夜深了,请回去休息吧。” “唐艾!徐湛!你俩听着,本王今儿个要不然去六扇门,要不然去亲军都尉府!你俩选吧!”萧承义耍混耍得要上天。 唐艾脑门上直冒汗,徐湛看着又像要便秘。俩人却没注意到,远处城门下还猫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一边瞧热闹一边瞎嘀咕。 也不知怎么就巧了,这两位不是别人,正是老太监蔡福和萧昱。 蔡公公殷切关怀道:“四殿下,咱们都站了这么久了,您是不是还是歇歇好?” 萧昱一袭素衣,长身玉立,笑嘻嘻道:“蔡公公您放心吧,我都养了一个多月了,身子早就没事儿啦。倒是二哥,其他的本事没有,撒泼犯浑却是天下一绝。” 蔡公公感慨道:“老奴知道,四殿下就是为见二殿下才请老奴来的。只不过这样一来,除去陛下、小徐大人、还有馨宁公主,不是就又多了一个知晓您存在的人了么。” “哈哈哈,这个我倒不担心。二哥虽说脑子不太好使,但当真遇到大是大非的时候,节操还是有的。再说,要我慢慢走出来,不也是金銮殿上那位殿下的意思么。蔡公公,唐艾和徐湛都是死心眼儿的人,您老再不去救场,他俩较起真儿来,二哥还真就有可能被他们带回去关两天咯。” “行嘞,老奴帮着四殿下也是理所应当的。”蔡公公哈个腰就走。 萧昱冲着蔡公公的背影无奈苦笑:“都说了别对着我称‘您’,更别叫我‘四殿下’。” 蔡公公一路小碎步快跑,在唐艾徐湛萧承义身前立定,老骨头嘎嘣响了好几声,先是向仨人一一行礼问安,再就是询问这么大阵仗所为何事。 唐艾瞧见蔡公公很是诧异,心忖他能大半夜地冒出来肯定是有着什么因由,于是简短说了原委。 萧承义耍起光棍没朋友,蔡公公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些话,最后又拿出了那招冲着萧承义耳朵眼儿吹气儿的绝技。 蔡公公对着萧承义说了什么唐艾和徐湛不清楚,萧承义神色的骤转却是瞧得切切实实。 “他人呢?在哪儿?!”萧承义大吼一声,激动不可名状,看模样简直就像受到了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的召唤。 这下可好,人惠王殿下大手一挥,混也不耍了泼也不撒了,任性地扯着蔡公公就跑,留下唐艾和徐湛俩人原地懵圈。 其实懵圈也总比和萧承义扯淡强,唐艾在朝为官,当然知道皇家的事儿臣子不好评论,能将这位殿下送走,她委实是求之不得。 徐湛的想法也大抵和唐艾差不离,俩人也不管剩下的几人乐不乐意听,反正对着这几位爷好好进行了一通思想教育,随后才各自带着手下离开。 唐艾走过城门楼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清甜的气息从远处飘来,似是夏日盛饮桂花酸梅汤。 京城里的夜猫子多了去了,有人半夜吃吃喝喝压根不出奇。唐艾也没想太多,径直回了六扇门。她却不知道,萧承义被蔡公公带到萧昱面前的时候,萧昱手里边刚放下的,恰巧就是这样一碗冰镇酸梅汤。 “二哥,好多年不见,别来无恙。”萧昱以目光相迎,浅淡地笑着。 萧承义的表现却大不相同。 前半刻,他直愣愣地盯着萧昱,嘴巴张得大到能吞进西瓜,却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后半刻,他忽地“呜哇哇”地冲上前去,抱着萧昱就埋头痛哭,眼泪鼻涕糊一脸:“老四啊!老四啊!你不出现我都以为你没啦!这些年你去哪儿了?父皇怎么对你只字不提,也不许我们问起?!” 萧昱一点点推开他,目色清幽不变:“二哥,其实我一直都好好的,让你担忧了。” “好好的?”萧承义顾不上抹眼泪,抖着肩望向萧昱右手空荡荡的广袖,“你的胳膊,最终还是没保住……当年你出事儿的时候,我刚好正准备离京就藩。只在路上听说祈妃娘娘她……她走了。” 萧昱仍旧噙着微微笑意,只是眼中浅浅蒙上层落寞的尘埃:“二哥,有件事儿我必须得来向你求证。你在东坡楼住着的时候,瞧没瞧见过张老板还和什么人来往甚密?” “这……啊,我想起来了!是太子!有回张老板偷着和人说话,被我耳朵尖地听着了一句,那人自称是太子的人!” “太子……”萧昱听完若有所思地垂眸,没过一会儿又冲萧承义一笑,“二哥,今儿夜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陪你放飞自我,再去喝上一杯吧。” 几天之后,因着徐湛向圣上萧擎谨言的关系,朝廷果然出台了一套针对道路治安的新法,严惩醉酒驾马与车马超速,效率之高罕见得让人咋舌,《皇朝时报》当然也在新法实施第一日便做了详尽报道。 而此刻的六扇门内也不再平静无波,因为在这一天,张其睿醒了过来。他虽然开口说话还困难,但眼神已然证明神智很清醒。 刘和豫分毫不敢怠慢,即刻前去禀奏圣上。 又过了几日,张其睿能发声了,徐湛也就在这时带着一小撮人马赶来了六扇门。萧擎说过要亲审张其睿,徐湛便是奉旨前来,将张其睿秘密转移出去。 至于转移去哪儿,徐湛却连六扇门的最高统帅刘和豫都不告诉。 刘和豫哪儿敢随意地揣摩圣意,只有怂不拉几地任听徐湛指挥,并命令唐艾与徐湛做好交接工作。 说实话,张其睿转交亲军都尉府,和六扇门就再没关系,这着实让唐艾有点儿不甘心。为着这个案子,六扇门上下倾尽全力,她更是差点儿把小命折腾没了,到末了却没她什么事儿了,这搁谁身上谁都得憋屈得不行。 不过唐艾又是个特别识大体的人,大局为重的思想觉悟必须得有,所以自然是竭力完成了刘大人交予的交接任务。 徐湛离开六扇门时,唐艾忽然动了个小心思。徐湛和萧昱是很好的朋友,她一多月没见萧昱,也不知那位爷在干嘛,于是悄悄向徐湛打听了句萧昱的动向。 徐湛摇摇头,只说自己一直在皇宫之中,并没和萧昱碰过面。 唐艾不死心,又问道:“徐兄,那家伙自称是为一位大得不得了的官儿办事儿,真是这样的么?那位大人查探此案,也是皇上的旨意?” “咳咳。这倒确实……不算假话。”徐湛的嘴角一抽一抽的,抱个拳向唐艾告辞。 徐湛的手下虽没几个人,但人手实则贵精不贵多。他与下属们一个个身着便装,小心翼翼护着张其睿从六扇门的后门上了备好的车马,的确是够秘密够不起眼儿。 路程走到一半,众人已经出了四九城。城外边不比城里热闹,再加上大正午的天儿实在是煎熬,路上除了这一行人就再见不着一个活人。 然而众人走着走着,路旁草丛中却忽有人影簌动。 徐湛全神戒备,脸色倏凛,一只手紧握成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来不及转眼的功夫,三五个黑衣人已从草丛中冲了出来,晃着手里的利刃直逼载着张其睿的马车。 这样看来,这几位不速之客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他们是来要人命的,张其睿的命。 但是要不要得到,也是一个大问题。因为这一堆黑衣人即便身手不凡,但在徐湛面前也像是变成了一堆跑龙套的。 徐湛威风八面,护住马车竭力对敌,这一票刺客很快就被撂倒,只剩下领头的一人还在拼死挣扎。 这人可算是这一堆人里头本领最大的一个,居然拿手下的身体做了肉盾,趁机突破徐湛的防线,跃近车厢。 徐湛飞身上前拦阻,但这人已经挥起了大刀劈向车脊。 这一刀下去,张其睿绝对就得被送去见了阎王。 然,千钧一发之际,一束清影突然从天而降,轻灵逸动好似谪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这个刺客手中的大刀。 来人是萧昱。 他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异样,出手相助了徐湛,招呼也不打一个。 剩下的事儿他也不管,站在一边瞅着徐湛三下五除二将刺客制伏。 可要不是他及时出现,张其睿很可能就已经丧命刀下。 “这刀真够沉的,还是你抱着吧。”萧昱随手就把夺来的大刀塞给了徐湛。 被徐湛擒住的刺客却在此时乱吼道:“张其睿,太子殿下不会放过你的!” 他说着身子一挺,在众目睽睽下撞向徐湛,直接拿脖子抹了刀刃,即刻鲜血喷涌一命呜呼。 第30章 三尺黄土 30三尺黄土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唯独萧昱似乎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出,淡定得像是个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他撩开车帘看看张其睿,意味深长地转了转眼眸,随后潇洒地往车上一坐,以只有徐湛一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就算杀不了人灭不了口,喊出一句太子爷,这帮家伙也算达到了另一种目的,后头应该不会再出事儿了。走吧,老头子已经等在我那儿好久,你的手下也不用再跟了。” 几个黑衣刺客的尸首当然不能就这么晾在地当阳,徐湛便将后事交由下属处置,自己则亲自驾起马车,带着张其睿抓紧行程。 现如今,马车上就剩下仨人,胳膊腿儿能动换的萧昱徐湛俩,还有不能动换的张其睿一个。 萧昱懒洋洋地靠在车前,一手搭在脑门上遮太阳,轻悠悠地呼吸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湛却紧绷一张脸,脑门写着斗大的焦疑:“那刺客是太子派来的?” 萧昱反问:“你信?” “……” “通常不说话就代表默认。” “……我不信。” “谁信谁脑残。” “前几日我也把工部张大人的那件事儿了解了大概,当时太子还曾经站出来为张大人求情。张大人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太子露面不多,据说就是因为愤而不满。张其睿是张大人之子,他有胆量去加害司马熊齐几人,背后或许是有一股势力在支持,但我不觉得这是太子的势力,反倒认为是有人故意要嫁祸太子。” “噗哈哈,你小子行啊,什么时候还学会推理了?” “……你少说两句话吧,你脸色不好。” “张其睿养在六扇门内这么秘密的事儿,能走漏风声的人只能是六扇门中人。你和他们常有职务往来,留心着点儿吧。”萧昱笑了笑,不再搭理徐湛。 藏在群山里的清幽小院说到就到,大天/朝的天子萧擎一袭便衣,正在屋里正襟危坐,老太监蔡福也穿着常服,弓着背在一旁伺候着。 其实,打萧擎到来的那一刻起,小院四周就仿佛笼起了一层化不去的肃穆之意。不大不小俩小崽子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躲在自个儿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张其睿被太医大人好生料理了一个多月,活下去是不成什么大问题,就是那场大火太凶残,烧得他面目全非四肢不保,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要说什么往后的生活质量,那就全是扯淡了。 他这个样子,保不齐会惊到圣驾。 徐湛在要不要直接把张其睿带去面圣这件事儿上起了犹豫,萧昱却不屑笑道:“放心,老头子膈应不死,用不着你在这儿瞎操心。” 徐湛一本正经地摇头:“我还想要问问你,当初我虽救下了张其睿,但看得出他根本是一心求死,你对他说了什么,才叫他又不欲寻死了?” “简单,我只是对他说,为父报仇无可厚非,可即使仇人都被杀了,张大人也不可能再活过来,背负的冤屈也没法儿洗刷。唯一能使张大人得到平反的办法,就是撑住了这口气,将事实真相告知皇上。” 半刻后,张其睿面圣。 萧擎看见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肉滚子倒没怎样,老太监蔡福却因为瞅见了这出人间惨剧,跑到屋外边上吐下泻,得亏被徐湛一把扶住,老骨头才没散了架。 这边萧昱将门一带,坐在一边咂口茶,似是静静瞧起了戏。 萧擎直视张其睿,目光如炬。 他只问了张其睿三个问题。 一,为什么杀人; 二,如何杀人; 三,目的已达却为什么要选择自尽。 张其睿对前两个问题答得很简单,杀人是为父报仇,置几位大人于死地用的是鸾樱香与多罗草。对于第三个问题,他却半晌没说一个字儿,只有两只爆红的眼睛证明这当中有着不为人知的隐情。 萧昱却在这时候站起身来,也没说话,只是送给张其睿一束清宁笃定的目光。 张其睿的眼神一点点发生着转变,终于哑着嗓子道:“他们对我说,可以帮我复仇。鸾樱香与多罗草混合焚燃可产生剧毒,也是他们告诉我的,所以我才主动去请惠王到我的东坡楼来。而作为代价,我的命归他们。” 萧擎凝目,一字一顿道:“他们,是谁?” 张其睿:“与我接触的人,说自己的主子是……是太子。” 萧擎:“所以在你大仇得报后,太子要你自尽?” 张其睿:“他们说,报仇之后我必须死。我没有异议,我报了仇,却也杀了人,本来就该死。” “你是该死。十日,朕为张宏放正名,也赐你一死。”萧擎这话说得冷血无情。 在这之后,他唤了徐湛进屋,命徐湛将张其睿带走。 这下,屋子里就只留下萧擎与萧昱父子。 萧擎凤目微凛,侧视萧昱:“是谁在陷害太子?” 萧昱轻轻勾勾唇角,不屑道:“这可不好说,看来您又有的查咯。” “哼,此事先不提。你以为朕真是昏君,看不出来你刻意保着张其睿的性命,就是一心想为张宏放翻案?” “不敢,您英名神武何等了得。” “为君之道,岂是你想像中的容易?朝野中权臣相当,就总会有牺牲品,张宏放不死,也会有别人死。原来有人死,以后也会有人死。” “呵呵,十天之期,足够您拟一道圣谕,还张大人一个清白了。”萧昱带着点儿鄙薄地一笑,推门而出。 老太监蔡福迎上来,先是瞧瞧萧昱,而后赶忙踏着碎步到了萧擎身边。 萧擎铁青着龙颜,一个字儿不说,带着蔡公公登上车辇,由徐湛护驾东去。 萧昱瞅着几人远走,慢悠悠地往张其睿边上一靠,脸上挂起狡黠的笑意:“张老板,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得罪我不行,得罪我的朋友就更不行。你干过什么事儿,我可是都记得门儿清。” 张其睿怔了怔:“你是指……我谋害小唐大人?” “唐艾不记仇,可是我记。她心大,可是我心眼儿小。她不找你的麻烦,可是我要找。” “……我死有余辜,你想怎么报仇都行。” “好啊,我要东坡楼。” 东坡楼是张其睿的产业,自从他被六扇门秘密收押后,坊间便传闻他因生意失败而“跑路”,东坡楼关张大吉,厨子掌柜迎宾小二有大半成了下岗待业的游民。 若是东坡楼能继续营业,这些人就又有了谋生的活计。 听了萧昱的要求,张其睿默而不语,老半天后只对萧昱说了一句话:“多谢。” 萧昱戏笑着又道:“别误会,我要东坡楼全是私心,和其他的没关系。张老板,十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想去的地方,不妨趁着还在世的时日赶紧做了吧。” 张其睿幽幽道:“父母在世时,我便未尽孝道。如今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纵使落了黄泉,也无颜面对二老,只希望能在死后,远远守着父母。” 十日之后,京城四九城的城门前各贴皇榜,早前工部侍郎张宏放大人的冤情得以昭告天下。 同一日,张其睿含笑而亡,萧昱与徐湛合力将其下葬,墓冢与张宏放夫妇长眠之地相隔半里。 天色不早,萧昱静逸地望着三尺黄土,眸中藏着凝思,表情难得正经了一回。 徐湛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昱淡漠道:“你看,虽说投胎是个技术活儿,可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身死之后也就是一撮黄土的事儿。是人就都得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有些人早点儿,有些人晚点儿。我就在想啊,我这身残躯大概是撑不了多久了。趁着地价还没涨,我可得琢磨琢磨以后埋哪儿好。” 徐湛的脸一下绿了:“别胡说!” 萧昱说笑就笑:“哈哈,你永远都不禁逗。放心,我这么一个惜命的人,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不再活个十年八年,哪儿对得起自己。” 徐湛:“你真这么想才好。” “我当然是这么想的啦。我可是连亲都还没成,娘子都还没娶到呢。”萧昱言笑晏晏。 徐湛不接话了,一张正直的脸看着挺凝重。 “你这人真没趣儿。兰雅也要从天竺回来了,到时候有她死盯着我,就更用不着你操心了。”萧昱呵呵一笑,背身离开,牵起一束寂寥的清影。 徐湛要回宫,便和萧昱在城门楼前分道扬镳。 萧昱也没往别处去,一路溜达着到了东坡楼,站在楼外的牌匾下,唇边勾着浅淡的笑。 东坡楼重新开张前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七七八八,就差择个黄道吉日,再请哪位大人物来剪个彩。 这时候街转角突然有道娇小的身影出现,悄没声地向萧昱移动。 萧昱不挪窝也不回头,脸上笑意更浓,像是就等这人靠近。 这身影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穿得漂漂亮亮的,长得娇娇甜甜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盯着萧昱的背影。 她离得萧昱十分近了,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两只手,蓦地从后揽住萧昱的腰,压低了嗓音冷酷道:“要是我手里有一柄剑,你就没命了。” “小七,你哪儿舍得杀我呀。”萧昱噗哈哈笑出了声,“快别挠了,痒!” 小姑娘叫萧昱四哥,萧昱叫小姑娘小七。 不消说,小姑娘馨宁公主是也。 “四哥,四哥四哥四哥!”馨宁绕到萧昱面前,两手一叉腰,“原来这几天你一直在城里边,难怪我去山里头都找不着你。你忙什么呢?” “喏,不就是它咯。”萧昱朝着东坡楼努努嘴。 馨宁抬眼瞟瞟大牌匾,小嘴儿撅得老高:“它重要还是我重要?” “自然是你重要。”萧昱笑看馨宁,和悦地胡噜了胡噜她的脑瓜,“几个月不见,你好像又长高了点儿嘛。” “哼,我是大人了,不许你再把我当小孩儿!” “冤枉啊,我从来都是把你当成小祖宗。” 那边厢,老太监蔡福颤颤巍巍地正往俩人这边赶。 萧昱半开玩笑道:“您老悠着点儿,我都替您捏了一把汗。” 蔡福上气儿不接下气儿,瞅瞅馨宁,就差老泪纵横了:“姑奶奶,宫咱也出了,人咱也见了,快跟老奴回去吧。” “我不我不我不!”馨宁拽着萧昱的袍袖不放手,“四哥,我好不容易才出来,才不要回去。宫里头……宫里头闹鬼!” 第31章 眉间心上 31眉间心上 “闹鬼?”萧昱侧过了脑袋。 馨宁瞪着大眼睛猛点头:“宫里头的太监宫女都在传,说是废弃的宫殿里闹鬼!原本我还不信的,可是那天、那天我真的看到了鬼影!” 萧昱:“哦?那你看见的鬼是青面獠牙的魑魅魍魉呢,还是张牙舞爪的牛头马面呢?” 馨宁:“是……是女鬼!白白的、飘飘的女鬼!咻地一下就没影了!” “女鬼?长得漂亮么?” “四哥,我是认真的!认真的认真的认真的!” “哈哈,好啦好啦。来,顺顺毛。”萧昱温和地揉了揉馨宁的脑瓜顶,又冲蔡福道,“蔡公公,馨宁肯定是在宫里头憋坏了,就让她和我呆两天吧。看您的样子,宫里头还少不了您,要不然您先回?” “哎,那老奴过两日再来接七殿下回宫。”蔡福不得已一声哀叹,踩着小碎步与萧昱馨宁俩人告辞。 馨宁挽着萧昱的手走进东坡楼,东瞧瞧西瞧瞧,往顶层的雅间里一坐,也硬拉着萧昱坐下,像只小兔子一样蹭进萧昱怀里:“四哥,我等会儿要去天桥看杂耍,晚上再去潇/湘馆听戏!” “好,都依你。” “还有,除非你帮我去宫里捉鬼,否则打死我都不会回宫!” 萧昱正举杯喝茶,一口水差点儿没喷出来:“捉鬼?这个我可不会,这你得请茅山道士去啊。” 他放下茶杯,又剥开一颗糖果:“馨宁,宫里头出了这么邪乎的事儿,老头子知道吗?” 馨宁蹙眉撅嘴:“哼,父皇快有两个月没理过我了,我想见他都见不到!” 萧昱垂眸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是啊,两个月了呢,唐艾那家伙这么久没见着我,也不知道想我没想。” 唐艾的确有点儿忙,一天到晚没有闲着的时候。 算算日子,再有约莫小一个月,就该是圣上的寿诞日了,友邦近邻的朝贺使节们陆陆续续抵达京师。天/朝繁荣昌盛,与世界经贸亨通,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本就是看见什么颜色的人都不出奇,这时候就更是三两步听见一大堆鸟语,一回头瞥见一脑袋红毛。 人杂了,事儿就多,总有些不法分子趁乱作案,坑蒙拐骗人傻钱多的国际友人,六扇门的工作就又开始繁冗起来。 唐艾忙忙叨叨好几天,坐下来喝口水的功夫都嫌不够,还有人上赶着给她添乱。 这几个都是和她混得不错的兄弟,这几天动不动就一起扎堆儿,不为别的,就为把自个儿的堂姐啦表妹啦给推销出去。 唐艾长得俊俏,眉眼还带着点儿英气,穿着男装那是好看得不行。再加上她干练果敢声名远播,绝对是很招女孩子喜欢的那一挂。 六扇门上下都道唐艾是堂堂男儿郎,可如此优秀的人才竟然没个心上人!大家伙起初不信,后来瞧着唐艾是当真一心扑在办案上,便又悄悄传着唐艾不开窍。 这一日,唐艾又遭众手足围堵,她委实没招,只得甩个脸就遁。 众兄弟们在她走后又开起小会。 有人道:“你们说,小唐怎么就对这女色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呢?” 又有人道:“我想起来个事儿。都还记得那个萧昱萧公子么?那天晚上,小唐可是和他搁一屋里睡的觉!”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不对劲儿了,这萧公子什么来头小唐也不说,可他连小唐小时候逼别的小孩儿玩拜天地的事儿都知道,和小唐的关系铁定不一般!” “难不成,小唐是——” “是什么?” “是、断、袖!” 诸位大哥们的这番言论唐艾自然是没听着。她忒闹心,就想着上外边透口气儿,一脚踏出六扇门。六扇门外,却又有个熟人不请自来。 来人素衣广袖,笑得心怀鬼胎:“我还没找人通传,你就上赶着出来接驾啦!” 敢如此胆大包天臭不要脸地和唐艾说话的主,也就只能是萧昱了。 上回唐艾送萧昱离开六扇门的时候,他还瘸得煞是可怜,需撑着拐杖助行。可这会儿看过去,他已是步姿平稳,基本瞧不出来有哪儿和寻常人不同。 别说,唐艾这回倒是没气。眼下她瞅见萧昱,要比瞅见那帮兄弟舒坦得多。再说她也有老一阵子没见着萧昱了,这会儿见了面,竟不知打哪儿来了点儿激动。 可甭管怎么着,唐艾表面上还是很严肃:“你来干嘛?” 萧昱往她跟前一凑,嬉皮笑脸道:“我记得你一直欠我一顿饭来着。你贵人事忙,想找你真是不容易。来吧,东坡楼走起!” 萧昱一句话,直接勾起了唐艾的馋虫。 她扭过头就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就走,撑不死你的!” 东坡楼重新营业这事儿,唐艾好几天前就听来了一耳朵。 虽然不知道酒楼的新老板是哪位,但这位老板在开张前夕派人到过一趟六扇门,想请刘和豫和唐艾去当剪彩的贵宾。 可是刘和豫自打上回死里逃生以后,就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来请的人不论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打死不去,说是这辈子要和大天/朝所有的川菜馆子说再见。 而唐艾正在忙着处理手头的案件,压根没空搭理旁人,从外边回到六扇门才知道刘大人已经把人轰走了。唐艾转头想想,觉得挺乐,照刘大人原来的吃法,再过阵子估计进门儿就得被卡住了,这回他能戒戒口儿也好,体重说不定也能跟着减减。 东坡楼转脸就到,热闹更胜从前。 唐艾也不知道这酒楼的新老板是哪位,只觉得这位爷的生意如此兴隆,肯定是赚翻了。 萧昱眯着眼瞧她,脸上竟像是带了好几丝儿的幸福:“你知道么?老板觉得这家酒楼能帮他挣钱,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攒足老婆本啦。” 唐艾懒得理他那副德行:“哼,说得好像你就是这儿的老板一样。” 这边唐艾跟萧昱俩人吃吃喝喝,那边雅间里,馨宁却冷眼瞪着来接她回宫的老太监蔡福。 蔡公公擦着汗,左劝右劝都不顶用,后来干脆被馨宁直接晾在了一边。 馨宁轻轻将门启开一道缝,偷偷往外瞄,大眼睛不一会儿就盯上了唐艾:“蔡公公,你过来!” 蔡福不敢不从,颤巍巍地也把脸贴上了门缝。 馨宁问道:“四哥说今儿个要找的人,就是那边那个?” “哎,是。他叫唐艾,是六扇门的百户。” “那家伙长得倒是不算赖。四哥平时那么低调,这个唐艾是怎么认识他的?” “陛下要四殿下暗地里查的案子,明面上都是六扇门在查。唐艾在六扇门——” “行了行了不准你再说话!我都听不见四哥在说什么了!” 萧昱其实也没说什么,大多数时间都在笑嘻嘻地看着唐艾大快朵颐。 家乡菜的味道正到没话说,配上小酒两三盅,简直让人忘乎所以。 唐艾打起饱嗝的时候,萧昱才嘿嘿一笑挑起话头:“唐艾,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唐艾歘地抬起眼,心头一突突:“你喜欢……一个姑娘?” 这事儿是萧昱的私事儿,和她唐艾又没什么关系,可她听了这话,心里边居然有那么点儿不是滋味儿。 萧昱的目光与她相接,不偏不倚,温润清宁:“她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唐艾嗓子眼儿痉挛:“咳咳。所以我该说……恭喜你?” “哈哈,那我和你说多谢。在我眼里,这个姑娘哪儿都好,我自问也是全心全意地对她,可她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思。” “这种事情,都是……都是讲究缘分的嘛!你、你努力!我大概是……帮不了你。”唐艾觉得自己捋不直舌头了,赶忙叫来小二算账,说自个儿六扇门还有公务处理,撂下银两匆匆就走。 萧昱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悄悄咧嘴乐起来:“唐艾,原来你也没那么钝嘛。小小地刺激一下你,你就开始心烦意乱了。” 殊不知,在雅间里偷瞄俩人的馨宁听到萧昱的那番话,反应只比唐艾强烈百倍。 “四哥有心上人了?!他有心上人了?!他怎么没和我说过?!”她跳着脚掐起蔡福的老胳膊老腿儿,就要把蔡福摇散了架。 蔡福“哎呦呦”地干嚎着,说也没法儿说,避也避不开,俩眼儿一闭就差撒手归西。 馨宁眼瞧着蔡福折腾不动了,一把推开他,抄起屋里的摆件就往地上砸。 咣当当、哗啦啦,玉器瓷瓶碎了一地。不一会儿,雅间里已是满目苍夷。 萧昱晃悠回雅间时,馨宁的脾气还没撒完。 萧昱扶了扶额,啧啧轻叹,低头捡着能下脚的地方:“你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馨宁一把推开蔡福,暴躁地杵到萧昱面前,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你,就是你惹着我了!你说,你那个心上人是怎么回事儿?!” “原来是因为这个。”萧昱没忍住笑,“你听见我和唐艾说的话啦?” 馨宁暴跳如雷:“不许笑!你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个……还真是说来话长。有时间我慢慢讲给你听。”萧昱俯个身,开始在地上寻摸还能挽救的物事。 “四哥!”馨宁大嚷着冲进萧昱怀里,眼泪说掉就掉,一边哭一边吼,“四哥,我不准你喜欢别的女孩儿!你喜欢了别人,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第32章 圈地烧画 32圈地烧画 “呵呵,呵呵呵呵。”萧昱只剩下哭笑不得,轻轻地帮馨宁抹眼泪,“我喜欢她,也喜欢你,这是两种不同的喜欢。我怎么会因为喜欢她就不喜欢你了呢。” 馨宁不依不挠:“我不管!我就是不许你喜欢别人!除了我之外,你喜欢谁都不行!” 萧昱装得蔫蔫地摊摊手,朝蔡福抛去一道求助的目光:“蔡公公,救命。” 蔡福嘿呦嘿呦地挪到俩人身边,哭丧着老脸道:“四殿下,老奴没本事救您的命,但陛下的旨意还是要带到的。陛下已经动身去了您西山的居所,请您也快些回去吧。” 馨宁听到这话嗖地扭过脸:“父皇出宫了?!四哥,那我和你一起去见父皇!” 萧昱浅浅笑了笑:“好啊,那我也不准你再哭闹了。老头子见了你的肿泡眼,必然得怪罪我欺负了你。这个锅,我可不想背。” 崇文门大街是京城里横贯南北的主干道之一,萧昱和馨宁还有蔡公公从南往北走,再折而向西,就能从西直门出城。而唐艾沿着内外城的城沿由东往西走,到六扇门所在的总铺胡同也用不了多久。 这一路上,唐艾只觉得自己一会儿肝儿疼一会儿牙痒痒。 不为别的,就为萧昱说的那句话。 “唐艾,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这辈子非她不娶。” 就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嗡嗡嗡地在唐艾脑袋里狂呼乱炸。不单是声音,就连萧昱说话时情深意切的表情,也跟皮影戏似的在唐艾眼巴前晃悠,死活撵不走。 这句话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儿——萧昱并没有特殊的癖好。 可是唐艾眼下就是没来由地不开心,一点儿都不!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俩眼儿连看路的心思都没有。这时候迎面走来个小人影,她也没瞅着。只听“哎呦”一声惨叫,这人直接就被她撞了个四仰八叉。 这个倒霉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腆过来一张嫩脸,居然又是《皇朝时报》的颜蝶瑾。 唐艾以为颜蝶瑾又是找上来抓新闻的,帮着颜蝶瑾掸了掸屁股蛋子上的灰,道了句抱歉就想走。 颜蝶瑾却睁大眼睛瞅瞅她:“小唐大人你放心吧,我现在没在工作中,不会缠着你说案子的。倒是你的脸挺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唐艾哼了声,不说话。 颜蝶瑾耷拉着眉毛,心事重重道:“其实我才是心烦。小唐大人,你说喜欢一个人,怎么就这么心烦呢!” 瓜娃子的,这小子也有喜欢的人了?! 唐艾的感觉糟糕透了。她也不知道今儿个究竟是怎么了,这些人一个个的,这也忒凑巧了吧! 颜蝶瑾还在自顾自道:“我只见过那人两面,心里边就开始像发了疯似,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可我只能偷偷地喜欢这人,这人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我的心意了。” 瞧不出来,这小子竟也是个痴情种子。 唐艾彻底没脾气了,拍拍颜蝶瑾的肩,想安慰两句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颜蝶瑾也不乐意多聊,朝着唐艾苦个脸,悻悻地离开。 颜蝶瑾走后,唐艾心里的滋味儿也没能好转。既然出来了,她六扇门也就不想回了,干脆直往城外走,心情是别别扭扭的,目的地也是铁定没有的。 城门两里开外,刚好有一群地痞流氓在干架。唐艾盯了这帮人一会儿,一个飞身跳到场子里,二话不说上来就开扁,撂倒一个又一个,打得这票混蛋满地找牙。 这帮子混人滚远了,唐艾才稍微舒坦了点儿。这才大下午,她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朝着西边去,却没意识到自个儿要是这一路走下去,就可以到萧昱的山中小院去串门了。 城外的西山云雾缭绕,大天/朝的圣上萧擎又出现在清幽小院里,徐湛则护驾在侧。 萧擎和徐湛先到,萧昱馨宁和蔡公公后到,也就是个前后脚的事儿。 馨宁进门后就往萧擎身边跑,可没眨眼的功夫又跺着脚从书室退了出来,看样子是被萧擎不留情面地呵斥了一番。 她蹙着小眉毛撅着小嘴巴,愤愤地又拿蔡福当了出气筒。萧昱平静地摸摸她的脑瓜,找来不大不小俩小崽子,要俩人好好招呼馨宁,带着馨宁在院里玩闹。 “兄弟,认命吧。”不大不小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异口同声地认了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项苦差。 萧擎正在书室里负手而立,一瞬不瞬地望着墙上的美人画卷,一双眼眸满带沧桑,写着诉不清道不明的凝思。 徐湛站在书室门口,萧昱跟他打了个照眼,漠然地走入书室,视线也往画上睨去,目色清冷而凉薄。 画中人茕茕孑立,眸光流转,仿若晃然间便要自画中盈盈而来。 萧昱在距离萧擎几步开外的地方站定,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瞧了萧擎一会儿,随后突然走上前去,抬手就把画卷从墙上摘下,在桌上卷了起来。 萧擎眼中即刻隐现怒火,萧昱却已大摇大摆地往桌边一坐,漫不经心地瞥了萧擎一眼,不耐烦道:“您有什么事儿就快说,没什么事儿就请回。” 萧擎凝目瞧他,半晌方道:“我是你的父亲,来这里看看也不行么?” 萧昱不屑地笑道:“行啊,我说不让您来,你不还是想来就来么。现在您看完了,可以走了吧。” 萧擎额上印出青筋:“你每一次都拿这种态度对我说话,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不会开心的。” 萧昱的脸色隐隐转冷,用寒冰般的语音回道:“我对您无话可说,我这地方也不欢迎您,请您赶紧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他说罢便撑着桌檐站起了身,冷眼等着萧擎离去。 萧擎的厉目凛闪威光,拂袖就走,到门口时却又缓缓驻足:“蔡福和馨宁应是都没和你提起,数日前昭阳宫走水,幸而抢救及时,殿内的大部分物事都得以保全。” “走水”是只有宫里才说的话,意思就是“着火”。 萧昱闻言,双眸几不可闻地一凛,一只左手用力扣住了桌檐。 萧擎一息长叹,转身又道:“你对我无话可说,我也不想对你多言。你想回宫时,就回去看看吧。毕竟,昭阳宫也是你母亲与你曾经居住的地方。” 他走回桌旁,手指轻抚桌上卷起的画卷:“我也曾聘请画师无数,但除你之外,竟再无一人能描摹出她的风姿与神韵。这幅画,可否让我带回宫去?” 萧昱徐徐瞬了瞬眼睛,冷漠无波地瞟瞟画卷又瞟瞟萧擎,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数支卷轴,手臂一抖,将画卷一一在萧擎面前展开,不着感情地笑道:“您大概是不知道,我这儿,母亲的画像还多着呢。” 萧昱的母亲在每幅画中的神色身姿各不相同,却仿佛于画中活出了绝世风华。 萧擎目中波澜尽显,几欲伸手触摸画中人的脸庞,萧昱却倏地把这些画卷一块儿搂了,拿余光轻蔑地扫他两扫,径直出了门口。 院子里,不大不小正陪馨宁玩耍,哦不对,应该说是正被馨宁玩耍。不小一个劲儿地呜呼哀哉,不大的小肉脸上则已经被馨宁掐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 萧昱招呼小崽子过来,给俩人分派了另一样差事——他让俩小崽子在院里圈出一小块地方,燃起了火堆。 不大不小虽不明白为啥,却屁颠儿屁颠儿地照做,万分庆幸能够暂时脱离苦海。 不一会儿,火堆便开始哔哔剥剥地作响。 徐湛不解地看着萧昱,馨宁也拽着蔡公公停在一边,讶然地注视着萧昱。 萧昱搂着无数的画卷踱到火堆前,专拣了个正对着书室的方向,冲着书室门前的萧擎斜个眼,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在这之后,萧昱只做了一件事儿——烧画儿。 他淡漠地烧画儿,好一个安之若素、山寒水冷。 那些绘着绝代美人的画卷,被萧昱一束接一束地投入了火中,一点儿点儿地燃烧殆尽。 萧昱无情,画卷无辜,徐湛、蔡公公、不大不小乃至馨宁都不出声了。 如今小院里唯一的动静,便是萧昱身前燃烧的火焰。 而萧昱的脸上不带一丝儿的情感,就好像做出烧画儿这举动的人根本不是他,这院子里的那么多双眼睛也和他没有一毫的关系。 半刻过后,萧擎踏足院内,龙颜大怒却缄口不语。 头先众人是惊讶于萧昱的举止,此时却是被萧擎的龙威所震慑。圣上起驾,徐湛与蔡公公莫敢不从。馨宁终于忍不住叫起来,拉着萧昱的衣袖不愿走。 萧昱摸摸她的头,俯下/身来在她耳边柔声道:“你乖乖地跟老头子回去,我过两天就去宫里头看你。对了,我还可以推荐个人给你。六扇门的唐艾厉害得不得了,曾经干翻过僵尸,她说不定能帮你‘捉鬼’。” 馨宁瞧着萧擎的面色,也不敢再在萧擎眼巴前放肆,依依不舍地点点头,悄悄在萧昱下巴颏上亲了一下:“四哥,那我在宫里边等你。说话不算话,你就是小狗。” 圣驾走后,萧昱又把不大不小招到身边:“刚才没吓着你俩吧?” “没、没有。”不大揉着腮帮子。 “我们……只是不明白公子烧画儿是为了什么。”不小眨着大眼睛。 萧昱笑了笑,也不知是欢心还是落寞:“烧画儿自然是故意烧给老头子看的了。画儿没了可以再画,老头子越生气我就越开心。” 第33章 公公进宫 33公公进宫 回宫路上,萧擎在车辇内沉眉凛目,只字不语,馨宁和蔡福窝在一边,也不敢多吭一声。 快进城时,馨宁无意地挑开车帘朝外望了望,却阴差阳错地瞥见了唐艾。 唐艾正在城外漫无目的地疾行,双目低垂。徐湛驾驶马车从她身边经过,她也没瞅着驾车人是谁。 馨宁放下车帘,皱皱眉撇撇嘴,偷偷瞟一眼萧擎,揪着蔡福的耳朵道:“蔡公公,我看父皇根本没空管我。所以等一会儿啊,咱们先别急着回宫。” 蔡福低声哀嚎:“啊,还不回宫?七殿下,您还想干嘛啊?” “哼,我要去一趟六扇门。” 唐艾回到六扇门的时候,天早就麻麻黑了,可这府衙内的氛围,却怎么瞅怎么不对头。 首先,兄弟们的小眼神就告诉她,她摊上大事儿了! 刘和豫吭哧吭哧地挪到她身边,又夯悠夯悠地带着她往内堂走,一边走一边叹息,愁眉苦脸得能把人吓死。 而唐艾只从自家大人这儿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有人指名道姓要见她。 至于这人哪位,又因为什么要非要大晚上的见她不可,她就一概不知了。 到了议事厅,刘和豫把门儿一开,将唐艾往里边一送:“小唐,等会儿屋里边的那位无论要你干嘛,你都千万别拒绝。记住了啊,千万别拒绝!” 说完这话,刘和豫咣当又把门儿关了。 屋子里是一老一少。 唐艾瞧着这两位,略有点儿吃惊。 这老头她太熟了,不就是成天跑来六扇门传旨的蔡公公么!蔡公公身旁那个娇娇美美的小姑娘她倒是没见过,不过这小丫头片子眼神贼凌厉,看着就不像是好惹的主。 蔡公公轻咳了两声清嗓子,哈着腰道:“小唐大人,这位是皇上的馨宁公主。” 唐艾一听小姑娘贵为公主,赶紧上前行礼,同时心里头泛起嘀咕。她唐艾从没见过这位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却屈尊光临六扇门,而且还点了名儿的要见她,这份“殊荣”她可消受不起。 馨宁甩开蔡公公,可劲儿打量了唐艾一番,翻个眼睛道:“唐艾,本宫可是对你的英勇事迹早有耳闻,眼下本宫有个差事要找你来办。” 唐艾脑门上渗出两粒儿虚汗。刘大人说的没错,这位公主殿下是找她来办事儿的,而且甭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反正她都没得推。 馨宁绕着唐艾转了两圈,突然转个身抡出一拳,照着唐艾的面门就去。 娇滴滴的公主殿下居然毫无征兆地说动手就动手,唐艾哪儿能料到公主会来这么一招,得亏了她身姿敏捷,才能一个闪身避过了公主的拳头。 别说,馨宁公主小小年纪,功夫倒也算不赖,不知是哪位高人座下的关门弟子。 馨宁一击不中,又冲着唐艾飞过来一脚,直把唐艾逼到了死角。唐艾眼瞅着再不回击就要被踢中,一个挺身也扫起一腿,带起的劲风直撩馨宁。 馨宁趔趄着后退两步,唐艾便趁这时机从角落里一步跨出。馨宁这边还没完没了起来,两只手一块儿推出两掌,直接把唐艾的前胸当了靶子。 蔡福在一边“哎呦呦”地叫着,想拿自个儿身子拦下馨宁。可他除了碍事儿还是碍事儿,更差点儿连自己的老命也陪进去。 唐艾担心伤了蔡公公,更害怕伤了公主殿下,推开了蔡福,就避不开公主的袭击。 只听乓的一声,馨宁的两手已击中唐艾的胸脯。 好在馨宁招式虽凛冽,但全无内力,唐艾胸口又戴着护胸,是以并没觉得有多疼痛。唐艾倒是不怕馨宁认出她是女扮男装,因为那护胸勒得她胸前一马平川不说,更是让她的胸脯硬邦邦的,摸上去的手感可是比众多伟岸男子的胸膛还要坚/挺。 只不过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再怎么刁蛮任性唐艾也只有甘受着的份儿。 馨宁停手以后,低眼看看自个儿的手,又睨了眼唐艾的胸脯,这才两手一插,斜眼唐艾:“唐艾,你的身手也算得上是很不错了,本宫现在放心把事情交代给你了。蔡公公,你说吧。” 蔡福撑着老腰“哎”了一声:“小唐大人,宫里头最近出了点儿不太好的传闻。皇上日理万机,公主想为皇上分忧,所以想专门请人秘密入宫调查,思来想去,认为小唐大人你就是最佳的人选。” 他抹擦了一把老眼,接下来压低了声音,向唐艾透露了后宫之中的闹鬼传言。 鬼怪之说唐艾是从来不信的,但听了蔡公公的描述后竟也觉得背脊发凉。不是鬼怪作祟,就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搅得后宫不得安宁。圣上的万寿诞是越来越近了,这案件说起来仿佛确实急需解决。 蔡公公随后便与唐艾约定,三日后的午时来与她碰头,带她入宫。 刘大人说公主的要求都得听,唐艾现在想想,也算是明白了刘大人的苦衷,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了公主的交代,将这一老一少送出六扇门。 唐艾前脚刚走,众兄弟们就从府衙内的各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 “瞅瞅,小唐被公主钦点侦案去啦!” “公主怎么会对小唐如此青睐有加呢?!” “小唐多厉害啊,一个人破了好几件大案子。你倒说说人家风里来火里去的时候,你在干嘛?” “你们说,公主该不会是看上了小唐,想招小唐当驸马吧!” “唉唉唉,不对啊,你们不是才分析出来小唐他是……是那个吗!” 这大晚上的能让这么多人一块儿当夜猫子,也是唐艾的本事。她刚刚恭送了公主的凤驾,就又瞅见了一束英姿俊挺的身影。 出现在总铺胡同的人是徐湛,凛凛正气仿佛隔着八百里都能嗅得着。 唐艾向徐湛打了个招呼,与徐湛相视一笑。 徐湛的笑容有点儿僵,似是绷着一根弦儿,竟让唐艾觉得他藏着三分的羞赧。 唐艾和徐湛俩人几乎是一块儿开的口,唐艾道的是“徐兄”,徐湛道的是“唐兄”。 “呃,唐兄,还是你先说吧。”徐湛退而为君子。 唐艾其实瞅见徐湛那眼,就又想到了萧昱说的那什么姑娘,脑子一热,一个没憋住就问道:“徐兄,萧昱那家伙最近有找你么?你是否知道,他有了个喜欢的姑娘?” 徐湛的嘴张得半开,五官都像是被冻住了,老半天才道:“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只在很多年前听他提到过一个女孩儿。我记得那时他说,那女孩儿救了他的性命,他永远都不会忘了她。” 唐艾默然,竟莫名感到一阵无尽的空虚。 徐湛不解地问道:“唐兄,你怎么了?” 唐艾连忙打个马虎眼:“没、没有啊,我只是偶然想到了点儿别的事儿。” 徐湛点点头,两片嘴唇微张着,似乎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却又生生地把话给吞回去了,就这么讷了吧唧地站在唐艾对面。 唐艾突感浑身不对劲儿,咽了口吐沫道:“那个,徐兄,时候也不早了,你公务繁忙,早点儿回府休息吧。” 徐湛愣了两愣,忙又点头,随即与唐艾告别。 他离开的时候,步履竟也有点儿发木,远没有平时从容。 三天以后,蔡公公如约而至,唐艾被带到六扇门外的小马车上。 蔡公公抖出一套衣服塞给唐艾:“小唐大人,内宫不比外庭,是绝不容许有真男子存在的。所以这就要委屈你了,还请你将就着把这衣服换上吧。” 蔡公公话到一半,唐艾就已了解了大概。她接过衣服一瞅,果然是套小太监的衣裳,还是品阶最低级的那种。 别的且不说,扮太监总归有一点儿好。太监没根儿,唐艾也没有,铁定不会被人瞧出来她这个太监是假冒的。 唐艾对蔡公公的顾虑表示理解,三下五除二就将太监服罩上了身。 六扇门距离皇宫大内也不算太远,蔡公公便在路上给唐艾约略讲了讲后宫的规矩。唐艾因为是隐秘调查,万万不能暴露了身份,听得也是相当认真。 到了紫微垣,蔡公公带唐艾从玄武门侧门入宫。唐艾上回有幸踏足皇宫大内,还是好几个月之前跟着刘大人一块儿,那时候天也晚了,她也没能欣赏欣赏皇族内庭的景致。 蔡公公是宫里的大内总管,太监界的一把手,路上的小太监们碰上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地行个礼,说上几句吉祥话。 唐艾低眉顺目地跟在蔡公公身后,有资历老的太监和蔡公公攀谈,问起唐艾是谁,蔡公公就说唐艾是刚净了身才能下床走路的新人,正准备送到公主那边去做事儿。 也有老太监悄没声地和蔡公公说起后宫闹鬼一事,蔡公公全都义正言辞地驳了回去,说是莫须有之事绝对不能乱嚼舌头根子。 紫微垣内大得离谱,唐艾绕着皇城外围走得时候并不觉得,可这时候走这一路,她居然出了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跟着到了东西六宫,脚还没站稳,却又见着一个小太监来传话,让蔡公公到乾清宫去伺候。 蔡公公不敢怠慢,没将唐艾交到公主手上也不放心,便将唐艾也一块儿带去了圣上跟前。当然,进了乾清宫的只有蔡公公一个,唐艾则被撂在了殿外边晒太阳,哪儿都不准去。 唐艾没摸清楚紫微垣的内部结构,自己心里头也打鼓,低低垂着头,偶尔瞟瞟周围的路径。 这时候远处走来一支小队伍,看装束是仪鸾司的侍卫。仪鸾司归徐湛的亲军都尉府统辖,主要掌管圣上的仪仗。 唐艾就这么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一众侍卫,却瞧见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那小队伍中的人。 可那人就是这么冷不丁地出现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唐艾绝对没可能眼花。 排在小队伍末尾的人,是萧昱。 第34章 深庭娇妃 34深庭娇妃 唐艾的眼睛噌亮着呢,看走眼的情况无限趋近于零。她正惊讶得不得了,肩头却突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蔡公公从乾清宫正殿里退出来了。 等唐艾再回过脸想去瞅瞅那支小队伍的时候,小队伍早就拐了个弯儿,不知跑去哪儿了。 “小唐大人,你怎么了?”蔡公公掐着嗓子冲着唐艾晃晃手。 唐艾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抿着嘴唇摇摇头。 蔡公公似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带着唐艾又回了后宫。 唐艾心里边想着萧昱就没停过,擅闯宫闱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她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吐露。 一路上,唐艾又从蔡公公口中了解到,馨宁公主跟着生母芫妃住在东六宫的玉芙宫,芫妃娘娘是玉芙宫的主位,居正殿,馨宁则住在宫内的醉云轩。 玉芙宫中的漪澜殿曾经还住着一位柳昭仪,可惜柳昭仪不久前已因故去世,现下玉芙宫内就只有芫妃娘娘与馨宁公主母女俩居住。 玉芙宫内雕梁画栋、小桥流水,算得上是宫里数一数二的殿宇,在北方宫殿的大气雄浑中又透着南方小筑的瑰丽秀雅。 唐艾跟着蔡公公甫一入内,便见着馨宁立在小花园内假山的最高处,翘首望着宫门外。假山下面站着一水儿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一个个焦急得不行,嘴里边喊着的都是“危险,公主快下来!”。 馨宁瞧见蔡公公,两只大眼睛立马睁圆,倏地从假山上一跃而下,直接撞翻了一个上赶着护驾的小太监。 她呵斥一众小太监和小宫女离着自己远远的,将蔡福与唐艾带到自个儿的寝宫里,把门儿一关,瞪起眼道:“蔡公公,我和你说好的时辰,你怎么现在才来?!” 蔡福猫下去的老腰就快直不起来,赶忙解释说是陛下召唤,而后又颤巍巍地问道:“七殿下,芫妃娘娘不在宫中么?” 馨宁嘬嘬嘴:“母妃到御花园陪皇后赏花儿去了,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她说着上下打量了唐艾一番,咯咯一笑:“唐艾,你扮起太监来还真有模有样的,足以以假乱真了。你叫唐艾,也就是小艾子。小艾子……小矮子。打今儿个起,我就叫你小矮砸!” 得,扮太监还被赐名儿了!唐艾笑得无敌尴尬。 蔡福还要回皇上身边伺候,把唐艾交到馨宁手里就走。他走出去玉芙宫的宫门大老远,还能听见一把老骨头嘎嘎嘎地作响。 蔡公公前脚才走,芫妃娘娘后脚就回宫了。 按理说,馨宁十四五岁,母亲的岁数也该不小了。可这位芫妃娘娘光彩照人,肤如凝脂,居然让人瞧不出来年纪,举手投足风情万种,美貌度在这后宫之中说一句艳压群芳绝不过分。 而事实上,芫妃娘娘也的确是宠冠六宫,再无妃嫔能出其右。 馨宁与芫妃长得有三四分相似,娇美的样貌肯定是得自母亲的遗传。 馨宁带着唐艾迎接母亲,唐艾逼着自个儿扮什么就像什么,唯唯诺诺地跟在馨宁身后,俨然就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生怕做错了事儿惹得主子恼怒。 芫妃瞧了唐艾一眼,目光盈动,仿佛看人时总带着一种动人心弦的波光。 馨宁忙不迭地撒娇道:“母妃,这是小矮子。前些天儿臣那儿的那两个小太监不是说什么见着了鬼影,吓得床都下不来了么,儿臣觉得自己那儿的人手不够,就又和蔡福说了要他送人过来。这个小矮子就是司礼监刚送过来的新人。” 芫妃笑了笑,也不再多问,拉馨宁在小园子的石台旁坐下,叫宫女取来鱼食,闲然地投喂小桥下池子里的锦鲤,并且屏退了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好一个平易近人。 唐艾如今身为太监界的一员,自然也就自觉地跟着退了下去。 她顺从地站在远处,眼神时不时瞟瞟芫妃与馨宁母女。 然后,她便发现自个儿总觉得芫妃长得眼熟。 可是到底像谁呢? 唐艾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其他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也都站在一边待命,有个小太监蹭到唐艾身边,唐艾一瞧,正是刚才被馨宁撞得四脚朝天的那位。他偷着摸地冲唐艾一乐,看样子是想和唐艾混个脸熟。 这小太监自称姓郝,被馨宁公主取名叫做“小耗子”。小耗子年岁不大,说起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入宫的,先前伺候着柳昭仪,柳昭仪没了,他才转过来伺候公主。 小耗子别的话说的都挺溜,就是提到柳昭仪的时候,像是吃了口麻椒,舌头哆哆嗦嗦地捋不直。 末了,他又扒在唐艾耳朵根上道:“小矮子,我瞧你也是新来的,特地给你提个醒,最近啊,宫里边出了点儿不干净的东西……到了晚上,你可千万别自个儿到处乱跑!” 唐艾表面上“嗯啊”地应了,心里头当然也留意到了“柳昭仪”这仨字儿。 蔡公公也好小耗子也罢,大家都只说柳昭仪去了,可她究竟是怎么去的,却没一个人提及。 唐艾还想着旁敲侧击地多问小耗子几句,尚服局的女官却在这时来了玉芙宫,请芫妃派人到尚服局去领新制好的秋衣。 芫妃随手招呼了两个小太监,恰巧就是唐艾和小耗子俩人。 俩人怠慢不得,领了指意就往尚服局去。小耗子路熟,唐艾便跟在小耗子边上。 小耗子是个话唠,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一会儿说起十二监和六尚都离着宫闱太远,办个事儿多么多么不方便,一会儿又说后宫是非多得不像话,勒紧了嘴才能把命活长点儿。 唐艾想插嘴都插不上,也只得由着他去说。 百余年前,大天/朝的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但在这之前,神州大地实是分裂为齐楚魏燕四个国家。如今天/朝京师的四九城,就是在燕国旧都的基础上扩建而成。 小耗子前一句还说着大天/朝尚简,皇宫也沿用了燕国旧宫,只是在年久失修的地方修葺加固,下一句突又扭个脸,贸贸然地问道:“小矮子,你师父是谁?” 唐艾被他一问,立马犯懵,还以为是自个儿会功夫这事儿被他给瞧出来了。 唐艾家祖上边,那可是曾经叱咤武林黑白两道的唐门,后来老太爷不混江湖改做生意,就更是风生水起,家业传到她爹唐不惑这代,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是一点儿不夸张。虽说家里边是不再掺和江湖事儿了,可族人们的功夫也都没落下,唐艾这身本领就是跟着老爹练出来的。 她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回道:“我师父是我爹。” 小耗子撑圆了眼珠子:“你爹也是太监?!那他是有了你之后才当的太监啦?” 他这么一问,唐艾懵圈之余就是来气,无比地想回一句“你爹才是太监!”。得亏她脑子多转了一道弯儿,琢磨了一下小耗子什么意思,才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了。 小耗子问的,该是教她规矩的老太监。 “呃,我会错你的意了。我师父人老了,又没当过什么重要的差事,说了你也不知道。”唐艾也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这项技能绝不是她爹唐不惑教的。真说起来,倒有可能是她跟萧昱混熟了以后,潜移默化地就学了个一招半式。 一想到萧昱,唐艾心中的忧心劲儿就又上来了,跟小耗子俩人从尚服局领了衣裳出来,回头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小耗子半路尿急,憋得脸紫眼睛突,实在是没招,只有把端着的衣裳全塞给了唐艾,让唐艾先回宫,自个儿一溜烟地跑到乾清门左右廊庑间的东西夹墙去拉尿。 唐艾不熟路,看了半天的红墙高瓦,才找着玉芙宫的方位。秋衣不比夏衣,重量总是有的,她端着一大堆的衣裳靠着墙檐往回走,也不是个容易事儿。 谁知她朝前走了没两步,竟突地感到身后有人跟踪。这时候天色已将晚,两溜高墙间也再没个人影,一阵凉飕飕的风吹过,只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唐艾自诩艺高人大胆,猛地一回头,却只瞅到了空空如也的长路。她只觉得脖子转筋,道是自己太过紧张,加快了步子又往前走。 然而,只要她一起步,那种让人极不舒服的被尾随感就又悄然出现。 这回唐艾再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走路了。她一边慢慢地放缓了步子,一边仔细感知着周遭的环境。片晌过后,她突然发觉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在她的记忆里,曾经也有这么一号人,大半夜的跟她玩儿尾随,无聊至极。 这个人就是萧昱。 唐艾分析到这里,蓦地一抬眼,就撞见一束清影冷不丁地现了身——她猜得一点儿都没错,萧昱曾经很无聊,现今依旧很无聊。 但是唐艾关心的重点显然并不在这儿。 她瞅见萧昱那张居心不良的脸,再瞧他脸上的那副坏笑,又想到他说的那什么心上的姑娘,没来由地就开始火冒三丈。 “萧昱,真的是你!你不去陪着你的美娇娘,跑来皇宫里干嘛?!” “嘘——当心隔墙有耳。”萧昱把音量压到只有唐艾一个人能听见,一个转身闪进角落里,笑嘻嘻道,“我就是来看我的美娇娘的。” “那姑娘……是宫里头的人?她在宫里头当差?” “眼下是了。” “呵呵,你还真是为爱走千里啊。”唐艾不自觉带出点儿讥讽,白了萧昱一眼,“你说,你是怎么跑到皇宫里来的?” “和你一样,换身衣裳就进来咯。我和徐湛好歹关系也不赖,想混进来不是什么办不到的事儿。中午的时候,我其实也瞧见了你,眼下没事儿就来找找你咯。让我猜猜,你进宫来,该不会是为了调查最近传得特别邪乎的闹鬼那事儿吧?” “是又怎么样?” “是就祝你好运咯。”萧昱耸耸肩,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从唐艾的脑瓜顶一直扫到了脚后跟,嘴里边发出啧啧叹谓,“唐艾,你这太监的扮相真是绝了!” 唐艾感觉脸被狠狠戳了一下,就差跳脚了:“我扮成太监怎么了?你还不是一样扮成了侍卫!” 萧昱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啊,我扮的是侍卫,你扮的是太监。” 唐艾无语了。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凭什么萧昱就算是乔装也还是真男人,而她就要被迫装成太监呢?!这不科学! 萧昱摆摆手,笑得贼贼的:“唐公公,您就别想了。这种事儿,主要看气质。” 第35章 冷宫废殿 35冷宫废殿 萧昱此话一出,唐艾的眼神歘地变得能杀人。 萧昱仍旧是一脸的坏笑,居高临下地瞅她,像是看着只小蚂蚁:“怎么啦,不服啊?不服憋着!” “你——”唐艾气得恨不得一脚把这家伙踹到南天门。 “唉唉唉,悠着点儿悠着点儿,你得记住了自个儿现在的身份。弄坏了娘娘们的新衣裳,可有你好受的!”萧昱巧妙地东躲西藏,衣袖翻飞。 唐艾愤愤地哼了一声,懒得再跟他浪费吐沫:“我进宫来是干正事儿的!倒是你,私闯皇宫大内罪无可恕,你要是还想要你的小命,去见完了你那心上的姑娘,就快点儿走吧!” 她说罢抬脚就走,端着的衣裳比人还高。衣服堆儿颤颤悠悠好像随时要塌,她的背影滑稽得很是招人乐。 萧昱眯眼笑望着唐艾远去,轻声低语道:“我已经见过她了,她看着气色还不错,就是脾气忒大了点儿,还是永远不禁逗。” 唐艾与萧昱打了照面以后,心情十分不美妙。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一路拧着眉毛,好不容易挨到玉芙宫门口,小耗子才奔上来帮了她一把。 馨宁在陪芫妃用膳,有宫女们在旁边伺候,剩下的小太监们得了闲,便有几人拉着唐艾和小耗子猫到犄角旮旯里,偷着摸地想要赌上两把骰子。 小耗子给唐艾解释道,宫中虽说严禁赌博,但是大家伙长居深宫,也没什么娱性活动,只要没闹到惊天动地,大多数后妃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太监们赌得简单,压个大小就能乐呵半天。小耗子看来是热衷此道,可惜没受老天爷的眷顾,运气尿得不行,输了个一穷二白。他眼瞅着手里边的铜板剩了没几个,便又撺掇着唐艾过来帮他转运。 唐艾掉进了太监窝,早就沾了一身臊,瞧着小耗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只好上场摇了两把。她倒是财运不错,一上来就开始连赢,先是帮着小耗子回了本,后来更是让他赚了好几番。 小耗子俩眼一红,冲着唐艾就抹泪,说自己赌博是有着缘由,只有赢了钱才能弄到某些物事,小矮子这个人情他小耗子记一辈子! 唐艾见他鼻涕眼泪一块儿流,也不知还能咋个安慰,本想问问小耗子到底用想弄什么玩意儿,最终却也没问出口。 过不了多一会儿,主子们已吃好喝好,小太监们的赌局也就自觉地就散了。芫妃娘娘准备沐浴,小耗子被派去烧水,唐艾则被馨宁带回了醉云轩。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摆满了一桌子的糖果,唐艾白天来的时候肯定是没见着的。 馨宁借着俩人独处,上来就问:“小矮子,你在这后宫里呆了一天了,可是找到了什么线索?” 小矮子这称呼,唐艾怎么听怎么憋屈,更是顶顶受不了公主殿下这副颐指气使的口气。再说,这才几个时辰,她连宫内的路都还没摸熟,哪儿能那么快就开始进行深入调查呢! 柳昭仪死后不久,后宫就传出鬼怪之说,眼下唐艾觉得可疑的地方,也就是柳昭仪之死了。 “公主,不知道我能不能问问,柳昭仪的事儿,具体是怎么样的?” 馨宁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才开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所以宫里人都不乐意提。不过你若是为了查案而问起,和你说了也无妨。柳昭仪淫/乱宫闱,与宫外的男子私通,被父皇打入了冷宫,变得疯疯癫癫,没过多久就死了。” 淫/乱宫闱,打入冷宫…… 唐艾算是明白了。 这也就是说,柳昭仪给圣上戴了绿帽子!怪不得没人愿说“柳昭仪”这仨字儿。 这么着看来,柳昭仪是罪有应得。 唐艾正垂眸思索,忽然听到醉云轩外的草丛中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响动。可当她顺着窗户望出去时,却又没看见任何的异样。 馨宁也迅速地看看窗外,大眼睛转了两转,冲唐艾咳嗽了两声:“看吧,最近这段时日宫里头就是怪怪的,总能听到点儿不该听到的动静,也总能见到些不该见到的东西。你继续留意那些小太监和小宫女,查到了什么即使向我汇报。” 唐艾又朝外面瞅了一瞅,确定外间并没不妥,便向馨宁道了晚安,退出醉云轩。 馨宁顺着门缝往外瞄,见唐艾转回了小太监们居住的耳房,便掩好屋门飞快地跑到窗边,探个脑袋到窗外,用蚊子般的声音试探道:“四哥,是你吗?”。 窗下花圃的草木似是长了脚般来回动动,一束身影从草木间隐现,衣袂飘然,清逸灵动。 这束身影只能是萧昱。 他已脱下了仪鸾司的侍卫服,当下穿着的就是他本来的衣装。 萧昱从窗户翻进了屋子,一点儿声音不带出,一张脸饱含笑意。 馨宁更是乐开了花儿,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拉着萧昱坐在桌旁,把桌上的糖果一股脑地推进萧昱怀里。 萧昱随手挑了一颗扔进嘴里,乐呵呵地小声道:“唐艾怎么样?替你办事儿了么?” 馨宁扬起小脑瓜:“我给她换了个名儿,他现在叫小矮砸!” “小矮砸?哈哈哈,这名字实在是和她太搭了。”萧昱笑得快趴下。 馨宁得意洋洋,却又突然撅起嘴来,闷闷道:“四哥,我这次见着了你,下次再见你又不知道要等多少个月……” 萧昱摸摸她的头:“怎么会呢,老头子以为我十几年没回过皇宫,可我其实每隔一段时间都来看你,这可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儿呢。” 馨宁不管不顾道:“但你每次就呆这么一小会儿,这回你就不能多呆两天么?” “你想让我留在这儿?我这么大号个活人,身体的缺陷还这么明显,想要不被人发现,太难了吧。” 馨宁听了这话,小脸立马耷拉下来,惨兮兮地道:“四哥,我也知道不能暴露了你的身份,可是在这宫里头,我夜夜都能听见鬼叫,睡都睡不着,你不陪我,我迟早要完!” “真有这么严重?” “嗯嗯嗯!”馨宁咣咣咣地点头。 萧昱侧过头,清宁的眼眸缓缓瞬了瞬:“这样吧,你也给我找身小太监的衣服来,我和唐艾一样装得臊臊的,说不定能多混一阵。” 说实话,唐艾根本不用装。 她挤在小太监们睡觉的大通铺上,偷偷嗅嗅胳肢窝,差点儿没被自个儿熏晕过去。她现在就和这群臊兮兮的小太监一样一样的,隔着大老远就能闻着一身味儿。 夜半时分,大家伙都着了,唐艾却还睁着俩眼儿。 真要是有鬼怪作祟,现下就该是它们出来渗人的时候了。 唐艾凝息静气,耳听六路,就等着听到不一般的声响。 结果,声响还真就忽地来了。 只不过,这声响的发源地离着她也忒近了点儿——大通铺的那一头,一个小身子直了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地,临出门时还不忘瞅一眼四周。 唐艾不动声色地看过去,发现这人正是小耗子。小太监们因为身上缺了小宝贝儿,拉尿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身上总是带着股臊味儿。 唐艾原本以为小耗子只是去起夜,却越看越觉得小耗子行为蹊跷,便也悄悄从铺上爬了起来,偷摸跟着小耗子出了门口。 小耗子果然不是去起夜,而是趁着月黑风高溜出了玉芙宫的宫门。唐艾轻功精湛,小耗子自然是发现不了身后边跟着个人。 他小碎步迈得也是贼快,一晃眼已从从东六宫到了西六宫。 唐艾昨个听蔡公公说过,东西六宫都是后妃们的居所,但西六宫明显人烟稀少,住的多是品阶低下或是不受宠的妃嫔,也就是所谓的冷宫,还有一处宫院据说已经荒废了多年,好些天前还遭了一场火灾。 小耗子在玉芙宫侍候的差事其实挺好,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却要到这冷冷清清的西六宫来,着实让唐艾疑虑重重。 小耗子在西六宫最外沿的宜和宫门口停下,过没半刻,一个老得掉渣儿的太监从宫门里探出头来,低着嗓子和小耗子碎叨了几句,将个包裹塞给小耗子。 唐艾没听见老太监说了什么,却听小耗子对着老太监一通感恩戴德,嘴里边叨咕着“多谢师父,多谢师父”,将适才唐艾帮忙赢过来的钱财全给了老太监,而后抱着包裹又往西六宫的深处走。 小耗子再往前走,就到了西六宫的最深处。荒废的宫殿无声地矗立在漫漫黑夜中,无形地给人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一阵刺透人脊梁的风刮过,宫门里的枯树便开始张牙舞爪,看得人汗毛直竖。 唐艾远远地眺望前方的殿宇,见到这是两座相对而建的宫殿,一方门上的匾额写的是永春宫,另一方写的则是昭阳宫。 小耗子到了两宫之间,逐渐放缓了步子,就着月光解开包裹,战战兢兢地把里边的物事一样样地取出来,浑身都在抖。唐艾瞧他那副样子,分明就是害怕得要尿。 她不看还好,一看竟又吃了一惊——小耗子从这包裹里取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一堆的元宝蜡烛和冥币纸衣! 小耗子哆哆嗦嗦地冲着永春宫拜了三拜,蹲下/身子点燃了火盆,一边烧纸一边念念有词儿。 唐艾隔着大老远,实在是听不着小耗子说些什么,干脆一个飞身上了永春宫的宫墙,一点点儿挪到了宫门口。 这回,她总算是能将小耗子的话听个真切。 小耗子颤着音儿,吐出来的字儿听着都跟游魂似的。 他说:“柳昭仪,小耗子回来了。您生前待小耗子不薄,小耗子这就来给您烧纸钱烧衣裳。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的您,您就找谁去,可千万别再折磨我们这帮子奴才了!” 第36章 阴魂不散 36阴魂不散 柳昭仪是被人害死的?! 唐艾听到小耗子这话,掌心出了冷汗,扒在琉璃瓦上的手一滑。幸亏她还有两只脚死勾着瓦檐,才保证了没从高墙上一个跟头掫下去。 小耗子俩肩膀一阵哆嗦,胆战心惊地抬眼儿往高处瞟了瞟。唐艾赶紧缩个脖子,这才没被小耗子发现。小耗子把元宝纸钱都烧光了,踢灭了火盆,连滚带爬地回头又往东六宫跑。 小耗子想靠着赌博挣上仨俩钱,是为了能找有门道的老太监拿祭祀的东西,用来祭奠柳昭仪。唐艾明白了这个因由,倒也觉得这个小太监心地不坏。 看来这永春宫就是柳昭仪被打入冷宫后的居所,的确是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唐艾正准备跟着小耗子回去,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眼巴前飘过,无端端地渗得人心慌。 当下可是大半夜,唐艾眼神再好也比不了白天,委实没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她不禁心虚起来,强自定了定神,警戒地飞身而下。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却又出现在了唐艾的视野里,倏地闪入了与永春宫相对的昭阳宫。 难不成是真的有鬼?! 唐艾头皮发麻,使劲儿喘了两口气儿,努力告诫自己鬼怪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就算她适才当真看见了什么,那也一定是个活物,而非鬼魅。 昭阳宫就是蔡福说起的那座荒置多年的宫殿,偌大的西六宫地界,别的宫里头好说歹说也都还住着活人,只有永春宫与这座昭阳宫不着一丝儿的生气儿,仿佛带着邪咒,让每一个踏足这里的人都脊梁骨发毛,就像中了蛊一样。 乌漆墨黑的夜色笼着死气沉沉的殿宇,好像你眨一下眼睛,就会瞅见黑白无常又抓住了一只无主的游魂。 总之,这个地方是越呆越渗人。 唐艾杵在昭阳宫的宫门下,警觉地朝着里边睨了睨。昭阳宫中枯树摇曳,殿宇投下巨大的阴影,除此之外,瞧不出任何有人进入的痕迹。 就在这时,平地又起了一阵阴风,唐艾一个激灵没打完,便听见昭阳宫中传出了阵阵魅语。 “小矮砸——快进来——小矮砸——快进来——”那魅语托着长音,飘飘晃晃,惨惨戚戚,仿佛是从幽冥鬼府冒上了地面。 唐艾由着这鬼语飘进耳朵,愣在当地挪不动窝。 这声音的主人要是真的是只鬼,那也是一只神通广大的鬼,连她叫做“小矮子”都知道! 唐艾受到了鬼语的召唤,脑袋瓜竟一下子就清明起来——刚才打她眼前飘过去的那玩意儿,分明是道人形! 不光是人形,她仔细一回想,自个儿之所以瞧得不真切,是因为那人形的衣着灰了吧唧的,就似是和暗夜融为一体。 灰了吧唧的,灰了吧唧的……唐艾蓦地一愣,自个儿穿的这身低等太监服不就是这个灰了吧唧的色么! 这样说起来,那道人形很可能也是一个品级很低的小太监,而这声音估摸着也是这个小太监发出来的。不过这就奇怪了,哪个小太监会有如此高超的本领,居然能比孤魂野鬼还像孤魂野鬼? 还有,他要唐艾进去昭阳宫,又是什么意思? 唐艾的两手紧握成拳,惊疑地立在昭阳宫的宫门口,迟迟迈不动脚步。 她不动,昭阳宫里的那位却动了。 事实证明,唐艾的估计十足十的正确——鬼叫的这位不是鬼,是人,特大号的活人! 唐艾眼睁睁瞅着昭阳宫里亮起了火光,一个小太监装扮的人影拎着灯笼走了出来。 小太监常见,一只手的小太监却没那么常见了。 没错,小太监是萧昱。 又是萧昱! 他脱了侍卫服,又换上了太监衫,变装变得是真够溜的。 唐艾一个字儿都不想说了。 她现在极其生动地向萧昱展示了什么叫做“气急败坏”,什么叫做“怒发冲冠”,什么叫做“眼珠子里全是电闪雷鸣”! 萧昱倒是跟个没事儿人儿似的,把灯笼往唐艾脸边上一挑:“小矮砸,我叫了你半天,你怎么不搭理人呀?” 唐艾皮肉僵硬地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儿:“鬼、才、会、搭、理、你。” “别这么开不起玩笑嘛。”萧昱挑了挑眉,讪讪笑着。 唐艾极力压抑着怒火:“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还有,不许叫我小矮子!” “不叫你小矮砸,那叫你什么?你想让我叫你唐公公?”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嘴撕了?!” 萧昱赶忙作个揖:“别气别气,你看,为了能让你心里平衡点儿,我可是也扮成了太监啊。” “你爱扮什么扮什么!事不过三,以后你要是再敢这么装神弄鬼,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好的好的,我绝对谨遵法旨。”萧昱咧嘴一乐,慵懒地往宫墙上一靠,完全不像是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 他三番两次地捉弄唐艾,行径简直恶劣至极。这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对待唐艾,唐艾不打得那人满地找牙才算怪。可是她如今胸脯起伏了一会儿,再看萧昱的时候,竟然也没那么气了。 萧昱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儿,必然也是有着他的缘由。 唐艾只见他浅浅叹了口气,斜眼瞅了瞅昭阳宫宫门上的牌匾。 “唐艾,你知道这昭阳宫是什么地方么?”萧昱的眼神里似乎夹杂着某种萧索的思绪,“这座宫殿曾经是祈妃的居所。十几年以前,祈妃也曾是皇帝老儿宠爱有加的妃子。” “祈妃?”唐艾冷不防地想起萧承义也曾提到过她和四皇子,“你对宫廷里的事儿知道的还挺多。” “何止是知道而已。”萧昱低低自语了一句,又冲唐艾瞥瞥眼,“宫里头有好多事儿,都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就好比刚才,你要不是看见了小耗子祭拜柳昭仪,就不会知道柳昭仪之死或许有蹊跷。” 唐艾蹭地一瞪眼:“等等!我跟着小耗子,而你跟着我?!” 萧昱忙摇头:“别误会别误会,我到这儿的时候,你和他都还没来。” 唐艾皱了皱眉。是了,萧昱还没说他为什么会跑来这西六宫的最边缘。 萧昱又道:“我要是和你说,我就是想来这昭阳宫看看,你信不信?” 唐艾哼道:“你想干什么和我没关系,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擅闯禁宫,绝对是死罪!” 萧昱耸耸肩,也没多说话,一脚又迈过了大门槛,走到昭阳宫里面。 唐艾不知道他想干嘛,犹豫了一阵也跟了进去。 萧昱站在正殿前,缓缓环顾四周,轻轻地推开了宫殿的殿门。 这昭阳宫多年无人居住,按理说积灰早该有三尺厚,但很奇怪的是,正殿之内非但没有积灰,陈设摆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尘不染。 萧昱绕着正殿的内缘走了一遭,却又突地停住脚,一点儿征兆不给唐艾,唐艾正紧绷着弦儿跟在他身后,下巴颏一下磕在他的肩膀上。 萧昱呲着牙转了个身,看着挺疼:“擅闯进宫是死罪啊,你是想陪着我一块儿死咯?” “你——你少给我废话!”唐艾一口老血噎在嗓子眼儿,想反驳都找不着词儿。 萧昱却将灯笼戳进了唐艾手里,随口一笑:“帮我举一会儿。” 昭阳宫前些日子失过一场火,虽说后来火被扑灭了,但宫殿一隅已被焚毁了不少,不断有冷风从残窗断垣中吹入宫殿。火光在唐艾手下晃晃悠悠,照出萧昱一道长影,波澜丛生,似鬼似魅。 萧昱的眸光中噙着几不可闻的忧思,指尖自宫中的桌椅摆置摩挲而过,悄声道:“这宫殿不可能无端端地自个儿起火,实话说吧,我到这儿来,其实是想找出当日的纵火之人。” 唐艾疑惑问道:“这座宫殿废置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有人到这儿来纵火?就算是有人无故在这儿放了一把火,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问得好,我算是什么人,又和这昭阳宫扯得上什么关系呢……”萧昱缓缓地垂眸,不着痕迹,不露哀喜。 他在桌前一坐,浅笑着朝唐艾扬个眉毛:“我走累了,歇会儿,你也过来坐。” 唐艾怔了怔,将灯笼放在桌上:“你……腿疼?” “路走得久了,总归不会很舒服。”萧昱随意地捶了捶右膝。 “你明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同,还要倒出乱跑,现在就是自食其果。”唐艾脱口就道。 萧昱本是低垂着头,唐艾说出这话之后,他蓦地就把脸凑近了唐艾:“你在心疼我?”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糖香,呼出的气息也是清清凉凉的,目色幽深而澄净。 唐艾只感耳根子一热,心头似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地一扯。在这一刻,她居然觉得萧昱说得很对,他身有残缺,毕竟不似常人,的确是有点儿令她心疼。 可她嘴里边说出来的话和心中所想,却是大大的不一样:“我心疼你?你少在那儿自作多情了,我看你还是把自己留着给你的美娇娘心疼吧!” 萧昱翻了翻眼睛,眼白露得比眼黑多,一时不接话,手指随意摆弄了两下灯笼柄,随后才道:“对了,听说前阵子萧承义被皇帝老儿禁足了,你可知道是因为什么?” “皇庭内院的事儿,我哪儿会知道。” “那我告诉你,萧承义被禁足,就是因为在这昭阳宫前多逗留了半刻。皇宫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祈妃娘娘是不可说之人,说提谁倒霉。” “不能提及祈妃娘娘……为什么?”唐艾又想起了萧承义念起祈妃与四皇子时的那张脸。 萧昱望着火光,笑颜不再,转而幽幽道:“有传言说,祈妃娘娘是北燕皇室的后裔,本姓慕容,接近皇帝老儿其实是意图颠覆我大天/朝,而谋求复国,是以被皇帝老儿赐了死。呵呵,这种多年前的旧事,是真是假哪儿还会有人说得清。最清楚这件事儿的人,大概就只有皇帝老儿了。” 灯笼里的火苗渐渐低糜,一眨么眼儿的功夫,天都快亮了。 唐艾现如今的身份是伺候主子的小奴才,不趁着大伙都没睡醒赶回玉芙宫肯定是万万不行的。她离开昭阳宫的但门口,就一路往回跑,萧昱却也紧紧黏糊在她边上。 “萧昱,你干嘛还跟着我?” “不跟着你跟着谁呀。其实我这身行头一穿,咱俩就已经是同僚了。” “同僚?!” “嘿嘿,没错。不瞒你说,我也要去玉芙宫当差啦。” 第37章 旗鼓相当 37旗鼓相当 “什吗?!”唐艾喉咙眼儿打嗝脚脖子转筋。 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萧昱清清嗓子,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一本正经、一丝不苟、一言以蔽之:“我要去玉芙宫当差。” “……”唐艾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看来这家伙是真要玩儿命了! 却听萧昱又道:“呐,其实我想跑到玉芙宫去呢,也是因为那姑娘在那儿。” 唐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萧昱,你喜欢谁都无所谓。可是我真得提醒你一句,你这是在玩儿火!皇宫大内真的不是你胡闹的地方,就怕你把自己的命和人家姑娘的命一块儿搭进去!” 萧昱痞了吧唧地笑笑,明显不当一回事儿:“我呆两天就走,有你罩着我,不会有事儿哒!” “你——你真把自己玩儿死了,别怪我不救你的命!”唐艾一咬牙一跺脚,卯着劲儿就往回赶,爱谁谁了。 萧昱这回倒是没再跟她,在她后边闪个身,瞬间不见。 此时天已麻麻亮,过不了多久,玉芙宫的小太监小宫女们就要爬起来准备侍候主子。 唐艾轻手轻脚地摸进耳房,特地望了望大通铺的另一头。小耗子早就上了床,也不知装的还是真的,总之看样子是睡得呼呼的。 唐艾刚躺下,枕头还没焐热,身边的小太监就伸了个拦腰,打着哈欠坐起了身。有了这个人带头,剩下的人便都乓啷乓啷地爬了起来。 得,起床吧,这觉是铁定没法儿睡了。唐艾跟在一众小太监后面洗脸漱口,随后踏着小碎步往馨宁的醉云轩走,站在宫门口候着。 馨宁由贴身的小宫女跟着,活动着筋骨在宫门口转了一圈。玉芙宫正殿那边,芫妃也已装戴妥当,馨宁便先去向母妃请了个早安。 母女俩人用过早膳,便有个高品阶的太监前来通传,芫妃便带馨宁去了皇后娘娘的宫里。馨宁这回谁也没让跟着,小太监们便又有了空闲。主子们都不在宫里,他们的赌档也就变得明目张胆起来。 唐艾可没心思再去掺和赌博,其实从她回到玉芙宫那一刻开始,她心里头就在琢磨一件事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特别特别想把萧昱的心上人给找出来! 萧昱说他心仪的姑娘在玉芙宫中,那大抵就是宫中的宫女了呗。说起来,这玉芙宫中的宫女年纪瞅着都不大,个个出落得水水灵灵的,随便一个放到宫外头,都得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唐艾靠在回廊的柱子上,正放眼瞄着小宫女们,小耗子忽地窜上来,从背后拍了她一下:“小矮子,你瞅什么呢?该不会是瞅着咱们宫里头的宫女姐姐们生得漂亮,动了贼心眼儿了吧?” 唐艾愣了愣:“太监也能动心眼儿?” “你还真是新来的,宫里边的事儿知道得太少。咱们虽说没了宝贝儿,不是真男人了,可也没说咱们就不能有个喜欢的人了呀。宫女们深宫寂寞,看上咱们也不是没可能。主子们有时候也会大发慈悲,把互相看对眼儿的太监和宫女配成一对儿,行不了夫妻之实,有个夫妻之名也是好的,这就叫‘对食’。” “原来还能这么干。”唐艾真是涨知识了,“小耗子,那你知不知道咱们宫里的小宫女们,有谁看着像是对谁动了心?” “这个嘛……”小耗子挠挠头,“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咱们玉芙宫里头的宫女,都是芫妃娘娘亲自挨个挑出来的,在宫里头那就是最漂亮最出类拔萃的!她们一个个的眼睛长在脑瓜顶上,压根不夹咱们一眼,我可没听说有谁对咱们这些个小太监动过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头丧气地哀叹:“其实我早看开了,什么都不求,能在这宫里头保命过日子就好。” 唐艾瞧他这模样,仿若也能体会到身为一个太监的辛酸,刚想安慰他两句,却又想起来自个儿似乎抓错了重点。 她扮成太监只是权宜之计,她可是来查案的! “小耗子,柳昭仪她——” “小耗砸小耗砸,该你上手啦!” 唐艾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小耗子已经被其他的小太监又拉去了赌档。唐艾赶紧跟上去,一路上就听见另一个小太监对小耗子可这劲儿地抱怨。 这个小太监说,就在刚刚,这玉芙宫里头又新来了一个小太监。这个新来的小太监可不得了,甫一上场就一个人赢光了他们所有人的钱。 小耗子一听,转个脸儿就把唐艾推到了最前头:“小矮砸,你的手气好,快去帮着兄弟们挫挫这个人的锐气!” 唐艾心里突地打起了鼓,这个人该不会是……她赶忙抓住这个小太监,问了问这号新人。 小太监道:“小矮砸你问得好!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被安排到咱们宫里头来。他他他,他是个残废,就只有一条胳膊!” 完了,这个新来的小太监是萧昱没跑了! 唐艾还没来得及抹上一把汗,已经被小耗子推上了赌台。 萧昱就站在唐艾对面,摇晃着骰子笑眯眯地瞧着她。 他好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逮谁跟谁说一遍。 这套词儿其实特别的普通,十个小太监里边得有十二个都是这种身世,也就是说说自个儿多么多么可怜,当个奴才多么多么辛苦。萧昱的说法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也就是他除了打小没了娘以外,还把手也给弄丢了,想混个活计是当真不容易。 他说得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只教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比唐艾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一堆小太监在一边起哄,唐艾也只能绷着筋儿装作不认识他。 赌局依旧是摇骰子赌大小,唐艾先掷,结果是俩五一六。这个点数相当大,萧昱想要赢过唐艾,就只有掷出三个六了。 萧昱扶了扶额,眼珠子一转,骰盅被他一瞬抛起,在空中翻了好几个个儿,方才落回台子上。 “开!开!”众小太监们有人捏汗有人叫嚣。 萧昱叹了口气,平静地掀开骰盅——俩五一六,和唐艾掷出来的点数一模一样。 这是个平局,俩人谁也没赢,但唐艾总算在气势上为大家扳回了一筹。 第二轮,萧昱仍然要唐艾先来。唐艾并没什么赌术技法,摇出来几点都是天意。这一回是三个四,比之方才小了一点儿。 唐艾摇完就轮到萧昱,他还是原来的样子抛起了骰盅,再开的时候,居然和又和唐艾一样,三个四。 此后的数轮,唐艾摇出来什么,萧昱就跟着摇出来什么,每一局都打成了平手。 小太监们嘘声四起,只有唐艾心底下明白,世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凭萧昱的本事,有两手赌技也不是没可能,他这一定是故意为之。 赌局没人输也没人赢,小太监们压谁都一样,也就没了多大意思,三三两两地说散就散。 萧昱蹭到唐艾身边和她咬耳朵:“小矮砸,我知道你不乐意赌博,所以帮你赶紧把这烦心事儿给了了,你还不得多谢多谢我?” 唐艾老半天才憋出几个字儿:“我说了不许叫我小矮子!” 萧昱摊摊手:“叫你小矮砸可是为了你好,不至于穿帮。” 这时候芫妃和馨宁恰好回宫,唐艾眼神也不夹萧昱,和小耗子一块儿上前侍奉。 然而,芫妃和馨宁俩人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怎么好。实际上,往轻了说是不怎么好,往重了说那就是非常的不好! 芫妃还好,能极力抑制着怒意,馨宁的脸却已经是一张能杀人的脸。 一众奴才们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也根本没人敢往跟前去。小耗子瞧着馨宁公主这阵仗,两条腿一个劲儿地打哆嗦。 馨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做了一件事儿,那就是砸东西。 玉芙宫内所有能被她举起来的东西全都无一幸免。 上次她在东坡楼里发脾气,也就是将雅间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民间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可是这次就不一样了,这次她砸的那都是宫里边的宝贝,绝世珍奇,价值连城,摔坏一样少一样。 芫妃喝止了馨宁两句,馨宁非但不停手,反而变本加厉,没有东西可摔了,就随手扥来小太监往死了掐。小耗子不幸中标,不一会儿就变得鼻青脸肿不能看了。 芫妃后来也不说话了,由着馨宁发泄,馨宁便一路撒气撒回了自己的醉云轩。好些小太监被她弄得叫苦不迭,简直是哀鸿遍野、疮痍满目。 看来看去,唐艾好似成了唯一没受牵连的那个。 不对,没受牵连的还有一个——萧昱也没受牵连。 自打芫妃和馨宁回宫,唐艾就再没瞅见过他! 这家伙就像是凭空从玉芙宫里头消失了一般,唐艾眼睛来回瞟了无数回,花圃草丛假山池塘,就是再也瞧不见这家伙的身影。 当下能知道萧昱在哪儿的人,就只有馨宁。 因为,萧昱实则是猫在了她醉云轩的寝宫之中。 馨宁怒气冲冲地闯回醉云轩,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炸掉。 萧昱从帘幔背后探出头来:“大老远的就听见那帮子小太监们在嗷嗷,怎么了,又是谁把你给惹毛了?” 馨宁瞧见了他,哇地一声嚎啕大哭,在他怀里飙成了泪人:“四哥,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不嫁!” 第38章 公主不嫁 38公主不嫁 馨宁哭声震天,嘴里边只嚷嚷着三个字儿——“我不嫁!”。 她这么一大哭一闹腾,萧昱看上去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将馨宁搂在怀里,轻轻抚着馨宁的背,深蹙着眉问道:“嫁人?是皇后说的?嫁给谁?” 馨宁的眼睛已经肿得瞧不见眼仁儿:“皇后……皇后说蒙古可汗想和咱们天/朝和亲,要把我……要把我嫁给蒙古可汗的王子!” 蒙古国与天/朝北部接壤,其国人凶悍野蛮,曾经不断侵扰燕国北部边境,直到大天/朝一统天下,才被太/祖皇帝以数十万雄师逼回草原,就此臣服于天/朝。 萧擎万寿诞的日子也就还剩十来天了,友邦近邻许多国家的领主都抵达京师朝贺,蒙古可汗虽未亲临,却也派了使者前来。 只不过蒙古当今的这位可汗与其他国家话事儿一把手非常不一样,与他们蒙古早前的那些可汗也不一样。他是前边那位可汗旁系部落的首领,砍光了那位的兵将、占领了那位的水草、睡了那位的女人,才成为了新可汗。 新可汗可谓是叱咤广袤草原,最近这段日子更是时常带兵侵犯天/朝边境,大有向天/朝示威的意思。他派来的使者更是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提出可汗的王子向往天/朝的公主,言下之意基本上就是在向萧擎挑衅,你不嫁公主给我,我就不停地骚扰你天/朝边境。 大天/朝乃礼仪之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这么些年,就没怎么打过大仗,现下真要是和这票不讲道理的野蛮人过招,还真不一定能稳操胜券,于是朝上便有大臣向萧擎提议,接受蒙古可汗的和亲之请。 萧擎除去馨宁也还有几位公主,但只有馨宁算是勉强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 萧昱一边温和地给馨宁抹眼泪,一边凝目沉思:“馨宁,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 馨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后只是将我和母妃叫了去,我……我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 “既然老头子都还没说话,那这或许就只是皇后一个人的意思,没等到老头子点头,皇后的话就根本不作数。” 馨宁抬起眼睛抽泣了两声,又把头埋进萧昱的胸膛,好像得到了些许安慰:“四哥,我谁也不嫁!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和你呆一辈子!” 萧昱无奈地笑笑,默默低语:“我和你是兄妹的情感,一辈子那么长,你现在这样想,往后或许就不会了。” 馨宁黏在萧昱身上,使劲摇头:“我偏要这么想!我偏要和你在一起!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管!” “好吧好吧,那你就先这么想着。”萧昱胡噜胡噜她的脑袋,“累了吧,睡一下?” 馨宁点点头,在床榻上躺下。萧昱给她盖好锦被,刚要起身,她突又伸出小手抓住萧昱的衣袖:“四哥,你去哪儿?!你不许走!” 萧昱回眼笑看着她:“放心,我不走,我也没地方可去。你快睡吧,我就在这儿呆着。” 馨宁这才满意地翘翘小嘴,舒舒服服地入梦。 萧昱在馨宁睡着以后,绕到桌案旁,撑着下颏转了转眼睛,静悄悄地将纸墨笔砚拉到了身前。 他闭目沉吟了一会儿,随即缓缓睁眼,将几缕墨迹挥洒自如——他在画画儿,画的是人像。 不过片刻,馨宁的样子便被完美地勾勒于纸上,栩栩如生,神采飞扬。萧昱看着画上的馨宁笑了笑,又在馨宁旁边加了两笔。 这一次,他把自个儿也画到了纸上。这就好玩儿了,画上的一大一小两个人眉宇间藏着两分相似,两个人的神情又都像是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对方,不知道的人看了,定是会以为这画上画的是一对儿爱侣。 萧昱低下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把这幅画搁到一边,又在另一张白纸上潇洒起笔。 他画的仍旧是人像,只是这个被画到纸上的人不再是馨宁,也不再是他的母亲。 他画的人是唐艾,却又不仅仅是唐艾那么简单。 换句话说,他画的不是英姿飒爽身着男装的唐艾,而是明眸善睐身着女装的唐艾。 画上的唐艾穿着飘逸的裙裾,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身姿轻灵,盈盈动人,绝对算得上是让人过目难忘的清丽佳人。 萧昱一笔收势,对着画中的唐艾莞尔一笑,轻声自语道:“唐艾,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样的你呢?” 说来也真逗,这会儿念叨着唐艾的人,还不止萧昱一个。 另外一个人,正是萧昱的好兄弟徐湛。 徐湛穿过大街,正往总铺胡同的六扇门去。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点儿什么东西,表情肃穆到略显滑稽,长腿迈着咯楞咯楞的步子。 六扇门中的兄弟见是徐指挥使大驾,赶忙将他迎了进去。徐湛尴尬地咧咧嘴,却只问了一句小唐大人可在。 兄弟们各自摇头:“徐大人您来的真是不凑巧,我们小唐被馨宁公主请去查案了,没个三五天估计回不来。” 徐湛的脸隐隐发青,又咯楞咯楞地退出了六扇门。 徐湛走后,六扇门的兄弟又开始交头接耳。 “嘿,你们说这徐大人专程来找小唐,是为了什么?” “徐大人在陛下身边行走,小唐又破了那么多案子,肯定受到了陛下的关注,徐大人前来多半是为了公事吧。” “我可不这么认为,你们刚才大概是没看着,徐大人手上,攥着两张潇/湘馆的戏票,估摸着,是想找小唐去听戏!” 这位仁兄的确没有看走眼,徐湛手里头紧攥着的,就是两张戏票。他攥得太用力,再加上掌心不断地渗汗,两张票早就皱巴得没法儿看。 从六扇门出来以后,他垂头看一眼这两张烂纸,默默地将这两张纸抛到了身后。 可惜徐湛不知道,在他走后没多久,颜蝶瑾的脑袋瓜便从街角探了出来。他拾起徐湛丢下的两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展平,十分爱惜地揣入怀里。 再说宫里头,馨宁回了醉云轩以后,芫妃也回了玉芙宫的正殿,母女俩人均是把门一关,谁都不让进。屁滚尿流的小太监们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儿,互相瞧着伤势,哭爹喊娘都不敢往大声了嗷嗷。 小耗子就快走不动道,被唐艾搀扶着挨回了耳房,上药的时候,嚎得比杀猪还惨。 其他的小太监虽说也被馨宁掐了胳膊拧了大腿,但是都没小耗子伤势严重。唐艾琢磨了琢磨,总觉得馨宁是故意将气全撒在了小耗子身上。 要说小耗子和其他小太监的不同,也就是他一开始服侍的不是馨宁公主,而是柳昭仪。 芫妃和柳昭仪同是皇上的女人,宫里边的妃嫔为了得到圣上的恩宠而争风吃醋,使些小伎俩,唐艾也是能想到的。但是芫妃位及妃位,柳昭仪的位分则并不高,俩人又住在同一个宫中,柳昭仪想和芫妃斗法,似乎并不容易。 “小耗子,柳昭仪还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得罪过芫妃娘娘?”唐艾试探着问了一句。 小耗子一抖肩,瞪着惊悚的眼睛看了看周围,小声哀求道:“小矮子,我求求你,你可别再提那仨字儿了。你要是再提,我的小命迟早要完!” 他也不用唐艾再帮着上药,爬上铺头,拿被子把脸一蒙,俩耳不闻窗外事了。 小耗子伤成这个样子,一时半刻是肯定不能再去伺候主子了,他平日里的工作就全压到了唐艾身上。 馨宁发完了脾气,弄得玉芙宫内满地狼藉,总得有人去收拾。唐艾本着六扇门缉拿凶犯的赤子之心,却做着小奴才们打杂烧水的苦差事,真是憋屈得没地儿说理去。 她咬了咬牙,脏活累活也就干了,一边干活,一边还想着萧昱那家伙会到哪儿去。 正巧芫妃殿里又缺人手,唐艾和几个小太监又去帮忙。 芫妃现在也瞧不出来是不是还在生气,小太监们就见她在梳妆台前静静地坐着,背影婀娜,却瞅不见她的脸色。她一面叫小太监们将玉芙宫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叫小宫女们给她细致梳妆,说话之时,一直柔声细语。 小宫女们给她换了发髻,她对镜看看却不满意,又让宫女们重新梳过。宫女们再梳一遍,她竟仍是不满,于是宫女们便又再梳起第三遍。 唐艾和一众小太监们忙里忙外一大通,小宫女们却还在为芫妃梳妆打扮。唐艾很是不解,便问了问身旁的小太监。 这个小太监和唐艾不熟,也不如小耗子多话,只是小声解释了一句,芫妃每每去请见皇上的时候,都要如此细心装扮一番。 果不其然,芫妃装扮妥当,便带着两个宫女出宫,小太监们则继续在宫里宫外收拾馨宁留下的残局。 此时天色将晚,唐艾闷着头一路打扫,不知不觉就到了醉云轩的前庭。 馨宁自打回了醉云轩,就没再出来过,小宫女们也被都被她一气儿轰走,这时候殿前一个人影都没有,宁静得很是反常。 唐艾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馨宁为什么大发雷霆,她心里边还惦念着馨宁交代的案子,便想趁着没人来看看馨宁。 醉云轩的门窗关得是严丝合缝,唐艾耳力不错,走到大门前,便能听到屋里边有人在悄声说话。她有点儿奇怪,馨宁把自个儿关在屋子里,还能自言自语不成? 唐艾站着不动,再仔细一听,就发现不对了——馨宁绝对不是单蹦一人,屋子里肯定还有个人! 馨宁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和另一个人说话。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也能受到馨宁的单独召见,唐艾就不得而知了。 由于馨宁的声音委实是太小,具体说了什么唐艾很难分辨。她只听到馨宁说了什么“喜欢”、“不离开”、“不嫁”等零星的几个词儿,而另一个声音就更是听不真切。 唐艾单从听到的那几个词儿,完全联想不到馨宁和另一人的对话内容。当然,她也不敢贸贸然地去敲馨宁的房门。 这时馨宁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唐艾便听到馨宁向对方提出的问题。 馨宁问:“你是不是一直都会喜欢我?喜欢我一辈子?” 这问题问得如此露骨,着实让唐艾大吃一惊。她本能地反应,馨宁这问题是问给一个她中意的人。也就是说,如今馨宁房里,正有一个男人! 在这之后,房间里便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清朗明澈,煞是好听。 这个声音很肯定地答道:“我当然会一直喜欢你,我活着一天,就会喜欢你一天。” 第39章 鬼怪现身 39鬼怪现身 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唐艾猛地一怔。 她就像是被道闪电从头劈下,五脏六腑外焦里嫩,七情六欲荡然无存。 因为,她听到的声音不是别人,而是萧昱! 刹那间,唐艾仿佛恍然大悟。 萧昱果然没骗她,反倒是她一直找错了方向。萧昱心上的姑娘的确是在玉芙宫中,只是这个姑娘并不是什么小宫女,而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唐艾暗道了无数声难怪,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人掏出去狠狠地拧了一把,而后又被残暴地塞回了胸腔。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间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不明不白地又回来了,驱不散、赶不走,只让她惘然若失,眼底的景致都似是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薄雾。 这个地方不适合唐艾,这儿是萧昱馨宁两个人的时光,在这个时候,唐艾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并不想做这个多余的人,至少现在不想。于是她怏怏地退出了醉云轩,一路退、一路退,好似退到了天涯海角,退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所谓的天涯海角九重天外,也就是玉芙宫门口的那么大点儿地儿。 唐艾拿着扫帚,木讷讷地又到玉芙宫的宫外边扫了一圈,出了一身大汗,也没闹明白自个儿究竟是在纠结个什么鬼。 路那头正好来了两个尚膳监的太监,俩人的对谈就被唐艾无意听去了一耳朵。 这俩人说起皇上日理万机,召见完这个召见那个,今天恭王萧承礼进宫见驾,和皇上促膝长谈了整整一下午,弄得皇上连个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也让他们尚膳监准备的饭食是凉了热热了凉,俩人就快把腿儿跑断了。 这俩人前脚走了没几步,臊味儿都还没散尽,老太监蔡福后脚就到。蔡公公身上也有味道,只是这味道和小太监们又很不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股饱经风霜、历久弥远的气息。 他往唐艾这边瞅了瞅,也没过来和唐艾打个招呼,看样子是有着急事儿,正往皇后宫中去。 唐艾扫完了玉芙宫的宫墙外延,就再也没地方可扫了,这才托着笤帚走回宫内,站得远远的朝着醉云轩看了一眼。 醉云轩内,馨宁还在床榻上赖着,她刚刚醒转后,就娇声娇气地问了萧昱那个问题,萧昱带着柔和的目色回答了她,却恰恰被屋外的唐艾听见。 有那么一瞬,萧昱扭回头瞟了瞟窗户,幽幽转眸,但等回过头时,依旧与馨宁笑颜相对。 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唐艾的画像卷了起来,如今桌上展着的就只有画着他与馨宁俩人的那一幅。 馨宁蹦下床,冲着桌上的画卷咧嘴,欣喜得不能自已。 萧昱揉揉她的脑袋:“呐,看见了没有,咱俩永远在一起啦。” “画儿是画儿,真人是真人,画儿我收了,真人我也不放过!”馨宁甜丝丝地把画儿抱在怀里,又想去抓被卷起的那一幅。 可惜,萧昱的手比她快得多,瞬间就抄起了唐艾的画像。 他故意咳嗽了两声,跳到老远外坏笑道:“这个可暂时不能给你看。好啦,我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说完这话,他便像一缕没脚的游魂一般,就着夜色飘出了醉云轩。 萧昱的确是比游魂还像游魂,他就似是有着穿墙术,前一刻还跟馨宁说笑,下一刻便已经在和一堆小太监嘻嘻哈哈瞎扯淡。 他是比唐艾先到的耳房,唐艾还没进屋,就听见一帮子小太监嘎嘎嘎地捶胸顿足,满屋子都是阴阳怪气的笑声。 萧昱从一堆人脑袋里边探出头,朝着唐艾招招手。唐艾还没从他和馨宁那事儿缓过劲儿来,这会儿就又瞅见了他的脸,整一个无言以对。 她最终选择了不搭理他,攒吧在犄角旮旯里,死气沉沉一张脸,一声不吭地盯着窗外。 萧昱却从大通铺的那头爬到了唐艾这头,上赶着往她身边凑:“苦瓜脸,你怎么了?” 唐艾本来不想接话茬儿,胳膊肘却一再被萧昱捅来捅去。她终是绷不住劲儿,一个回肘捅得萧昱嗞哇直叫。 “你给我下来!”她板着脸一把揪住萧昱的衣领,把他拎到了耳房后的草丛里。 大晚上的,草丛里就只见唐艾和萧昱两道黑影。 唐艾插手站着,一脸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少装蒜了,我都知道了。” 萧昱打量打量她:“我装什么蒜了?你又知道什么了?” 唐艾:“你说你喜欢的姑娘在这玉芙宫里?” “对啊,我一天不想她,浑身不舒服。”萧昱摆出个想入非非的表情。 唐艾:“我知道你的那个她是谁了。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就为了见上馨宁公主一面,居然就敢私闯皇宫!” “等等,馨宁公主?”萧昱先是俩眼来回一轱辘,随即便噗嗤笑出了声,“原来刚刚醉云轩外的那人真是你。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了,馨宁和我……唉,这事儿实在太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怎么跟你解释好呢?” 唐艾却极度认真地道:“你不用解释,你的私事儿我根本不想掺和!我只是、只是觉得不论是为了公主的名誉、还是你自己的性命,你都终究不该留在这宫里!” 萧昱耸耸肩,看着有点儿蔫:“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呀,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我不是不想看见你,我是——”唐艾蹦不出来词儿来了,说实话,她也搞不清楚自个儿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才会揪着萧昱来说这些话。 总之,她觉得萧昱的人身安全很是要紧,打死她也绝对不希望他出事儿。 这时候宫门外响起人声,原是芫妃回宫。 芫妃离宫之时是去请见圣上,这时却只一个人回宫,也不知她见着了萧擎没有。 唐艾生怕出了破绽,一个缩脖矮身草丛,一胳膊也把萧昱拉着和她一块儿蹲下,力大无穷。萧昱蹲是蹲下了,右腿却发出嘎嘣一声脆响,似是义肢关节的机括在唐艾猛力的作用下又出了问题。 他酸涩地龇了一下嘴,并没发出声音,但那声嘎嘣响还是引起了芫妃的注意。 芫妃顿足,朝耳房后的草丛望了两望,神色狐疑。好在她也不过就是这么望了两望,并没朝着太监窝这边来,唐艾和萧昱都没被发现。 唐艾刷地站起来,萧昱却慢吞吞地蹭着墙根才直起身子,可怜兮兮地拿手摆直了右腿。唐艾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在不自觉的时候下了个重手,说不定对萧昱造成了意外伤害。 萧昱背对着唐艾哼哼了两声,唐艾也瞧不见他的面色,只能看到他扶着墙走了两步,又开始瘸起来。和他自个儿比,这回他没有上回瘸得明显,但是和正常人比,他就瘸得厉害了。 “唐艾,我知道有一条隐秘的路出宫,我这就走了,你专心为公主‘捉鬼’吧。”萧昱也不回头,声音低低的,听着很是萎靡不振。 唐艾瞧他栽栽歪歪的步子,突然于心不忍起来:“你、你别走!你暂时也没暴露身份,倒也、倒也不用急在一时。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回房里去睡吧。” 她刚一说完这话,萧昱就立马停住了脚,撇回头来瞧她,展起抹窃笑:“是你留我的,可不是我不走。” 耳房里的小太监们醒着的已经没几个,唐艾攒回窗下的角落,萧昱紧跟着就挪了过来,要紧挨着唐艾脑袋边上躺,还悄悄咬起唐艾的耳朵,说是这窝子小阴阳人的味道让他喘气儿都难过,还是挨着她唐艾舒坦。 唐艾没心思听萧昱扯这些有的没的,悄声问了问他的腿有事儿没事儿。萧昱回了句“不打紧,还能走路”,伸了个懒腰就出溜着躺平了。 萧昱虽是闭了眼儿,唐艾却还不能睡。她一刻都没忘记自己是到皇宫干嘛来的。昨儿个夜里边她得知了小耗子拜祭柳昭仪,今儿个夜里头却不知能不能与那传闻中作祟的鬼怪碰个面。 她全神贯注地瞄着窗外边,一心一意等着“捉鬼”,却没料想瞌睡虫就这么冷不防地找上了门,还没过一会儿,她就保持着坐姿拿脑袋钓起了鱼。 这一刻,夜深人静,火烛尽熄,玉芙宫里好似就再没醒着的人了。 躺在唐艾身边的萧昱翻了个身,却将眼睛缓缓睁开,向唐艾送过去一道澄净的眸光。他静悄悄地撑直了上身,为唐艾披上一层衣服,就在唐艾身边靠墙一坐,抖了抖衣袖。 一束纸卷从萧昱的衣袖里秃噜出来,正是唐艾的画像。 清凉的月华从窗棂打进了屋子,照着唐艾身上一层银纱。 萧昱看一眼画像,笑一下,看一眼真人,又笑一下,来来回回笑了不下十几遍,方才把纸卷又收回了袖口,徐徐合目。 可是没过片晌的功夫,他又倏地睁开了眼睛,不动声色地望向窗外,眼神一凛。 玉芙宫正殿的前庭中,蓦然闪过了一道白影,披头散发,足不沾地,与馨宁描述中的女鬼何其相似。 这影子似被重重雾霭笼罩,所过之处阴风阵阵,出了玉芙宫的宫门,一瞬间便飘忽远去。 谁要是倒大霉撞上了这道影子,惊慌失措屁滚尿流还是小事儿,就怕受不住惊吓,一口气儿没上来,直接蹬腿儿就过去了。 萧昱垂眸片刻,轻轻对着唐艾的耳朵眼儿吹了一口气儿:“小矮砸,起来‘捉鬼’啦。” 第40章 弄玉偷香 40弄玉偷香 唐艾只感到耳朵根被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撩拨着,一个激灵便睁开了眼。 然而当她往窗外看过去的时候,那鬼影早就没了踪迹,玉芙宫前杳无人迹,只有一地皎白的月光。 萧昱悄没声地扳过她的下巴颏,又对她小声道:“这宫里头果然有鬼,刚刚我也见到了鬼影。可惜那鬼早就跑远了,你却没看见。” 唐艾脸上一热,赶紧把他的手胡噜下去,努力定了定神思:“你确定你真的看见了鬼影?” 萧昱煞有介事地点头:“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不光是这样,我大概还能猜到那只鬼跑去了哪儿。” “哪儿?!” “东西六宫中哪个地方阳气最弱,它就跑去了哪儿。” 唐艾蹭地就从大通铺上跳下了地,一瞬转移到了玉芙宫的宫门口。可她没想到的是,萧昱蹭着步子也跟了上来。他这时候的走姿不太好看,右腿明显比左腿僵硬,唐艾看了不免有点儿替他难受。 萧昱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又不会茅山道法,去‘捉鬼’,总得找个帮手吧。” “什么茅山道法,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鬼怪?你看见的鬼影,分明就是有人伪装,意图不轨!” “对对对,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但是你毕竟也不知道对方何许人也,又在图谋些什么,有个人帮手总是好的。” “你走路都走不利索了,别帮倒忙就不错!” “你……嫌弃我是个废人?”萧昱落寞地瞥瞥她,眸色暗淡,“小唐大人,要不是有我,你哪一次破案能破得如此顺利……” 唐艾一听这话,立马就着急了,她压根就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没嫌弃你。你要是废人,那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就都别活了!我只是、只是怕你走路走得辛苦。” 萧昱的眼神一下子转变,又闪起了清逸灵动的光:“能和小唐大人并肩破案,再辛苦也值了。” 唐艾一颗心突突突地弹起来。实际上,她好似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有萧昱跟在身边,她的心里便会很安定。所以她也没再多说什么,踩着无声的步子窜入夜色。 东西六宫中哪个地方人最少,哪个地方自然就会阴盛阳衰。人怕鬼,鬼更怕人,所以鬼怪通常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出没。后宫之中阴气最重阳气最少的地方,就莫过于西六宫边缘的永春宫与昭阳宫。 柳昭仪犯了淫/乱宫闱的大罪,被打入冷宫,就是在永春宫里头撒手人寰的,而昭阳宫荒废多年,瞧着只比永春宫还要让人毛骨悚然。 在这似乎永无止境的长夜里,昭阳宫宫殿的深处,幽幽晃晃地响起了丝丝魅语。 这是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一道男声,一道女声。 男声三分高傲,三分倜傥:“得会佳人,余生无憾。” 女声两点柔情,两点风骚:“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昭阳宫高耸的宫墙帮了这两人一把,将两人的声音阻隔在宫殿之内。外界听过去,便只能听到簌簌的声动,好似鬼魅呢喃,骇人得可以。 萧昱说得很对,“见不得人的鬼怪”的确跑到了一点儿阳气都不存在的废殿中。 唐艾伏在昭阳宫的宫墙上,恨不得把耳朵伸到前方的宫殿里。她眼下已十分确定那宫殿里有人藏匿,只是无论如何都听不清那两个人声在说些什么。 萧昱并没和唐艾一样飞身上了高墙,他只是悄悄地隐身在宫门下的暗影里,静默地向唐艾使了个眼神。看他的意思,是要唐艾下来。 唐艾在宫墙上趴着也是一无所获,只好轻轻落了地。 萧昱朝她招招手,以口型道:“想见鬼,就得到鬼边上去。” 这还真是句很有道理的话,唐艾把腰一猫,毫无声息地挪到了昭阳宫正殿的窗下。殿中虽没有灯火,但就着月色,依稀能瞧出一男一女两束飘忽的影子。 女人的影子身姿窈窕,一步步走向男人的影子,突地一转身,倾倒在男人怀中,一声嘤咛。 唐艾看着这两道影子的亲昵举动,脑门上往外渗汗——也许所谓的鬼怪,其实根本就是宫中的女子与男子私会。 如果这一对儿男女是宫女和太监,那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瞧这俩人的影子,男的伟岸挺拔、玉佩玲珑,女的裙裾飘飘、云鬓高挽,身份与普通的奴才定是有着云泥之别。 唐艾不禁又想到了那位柳昭仪,只怕这个女子也同柳昭仪一样是皇上的妃嫔。若真是这样,那这个“鬼”就轮不到她来捉了。 皇后执掌凤印,乃六宫之主,妃嫔犯了错事儿,该是由皇后责罚。 这对儿影子接下来的举动,就比较让人尴尬了。 这两个人,选择在这废旧阴森的昭阳宫中,行*之事。 男的将女的压在身下,无所顾忌地在女的耳鬓嘶磨。女的娇喘连连,嗯嗯啊啊,听声音就知道正处于欢愉的高峰。 唐艾也就是因为离得俩人如此之近,才知道俩人是因为这种事情而发出声音。而这声音传到昭阳宫外,却瞬间就变成了飘飘渺渺、诡谲难明的森森鬼语。 说起来,这对儿男女也真是对儿聪明人,因为他们幽会的地点捡得极好。昭阳宫这个地方,本来就人人避之不及,在这儿见面,便基本上避免了一切被旁人察觉的可能。 柳昭仪死在对面的永春宫,还有可能是受人迫害,含冤而死,那么即使有太监宫女在昭阳宫外听到此番声响,也必然会认定是柳昭仪的冤魂作祟。这样一来,宫里边自然而然就会开始盛传鬼怪之说。 而这鬼怪之说刚好又为这对儿男女打了障眼,宫中奴才们都对鬼怪有着惊恐之心,就更加没人有胆子靠近永春宫与昭阳宫,这就使这俩人的行为也越来越肆无忌惮。 唐艾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撞见此种男女之事,不一会儿就已经嗓子眼儿发紧天灵盖儿发麻,一身虚汗没地儿淌。 如此香/艳的画面,她委实承受不住。 可等她回过脸来去瞅萧昱的时候,萧昱却已不知所踪。她吃了一惊,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背后突地又掠过来一束凉风。 唐艾打了个寒噤,却发现这束风是萧昱带来的。 萧昱手里边抓着一团东西,又回到了唐艾的面前,去无影来无踪,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出。 唐艾讶然地睁大眼睛,眼瞅着他抖了抖胳膊,散开了手里的玩意儿。 这是两样东西,一团黑、一团白,黑的是一束茂密的假头发,白的则是一件长及脚踝的大袍子。看来就是这两样东西,造就了一只吓死人不偿命的白衣女鬼。 唐艾忍不住急道:“萧昱,你去哪儿——” “嘘——”萧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扒在唐艾耳朵边上道,“你看那俩人欢合看得那么入迷,我总得去干点儿事儿吧。这堆东西就是那个女子脱在殿门旁的。” “谁看得入迷了!你、你进到殿中去了?!” “要不然我是怎么拿到这堆东西的?” 唐艾不得不承认,萧昱确实抓了个好时机。那对儿男女正行乐行到酣畅淋漓,警觉性是最低的时候,萧昱便趁此机会进到殿中又全身而退。 大殿里黑咕隆咚的,唐艾能瞧见这俩人的身形,却瞧不见这俩人的模样,赶忙追问:“那你可看清楚了这两个是什么人?” “嗯,瞧见了。”萧昱点了点头,缩巴了缩巴身子,神色瞧着不太对劲儿。 “他们是谁?!” “呵呵,是个不得了的秘密。咱们都先别出声,听听看这两个人还有什么话说。” 昭阳宫的宫殿之内,这一男一女终是结束了颠鸾倒凤之举。 女子理了理鬓发,对男子道:“说到底,她都是你的妹妹。陛下不见我,那件事儿就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在陛下面前多说上两句话,不要让我与她母女分离。” 男子牵过女子的手:“你的嘱托,我怎会不放在心上。” 女子假意打了男子一巴掌,指尖又在男子脸上揉蹭:“若不是那天的那场火,你我之间也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们的关系应该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我才不要到此为止!”男子一把揽起女子的腰。 “可我终究是你的庶母。” “那也只不过是现在。” “你——” “你难道不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么?” 唐艾听着俩人的这番对话,越听越错愕,越听越头大。这两个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为什么俩人的话中还能扯到皇上,那什么母女、大火、庶母又是什么意思? 她脑瓜壳里不断地琢磨着这些疑问,再瞧萧昱,却见他只是微微紧着眉宇,眼中的光摸不清也猜不透。 殿里的俩人又说了两句唐艾听不明白的话,女子从男子怀中抽身而出,看样子是准备离去。男子有些霸道地勾着她的手,但最终还是不舍地哼了一声,放开了女子。 接下来,女子便在殿门旁弯下了腰。可不过须臾,她便细声道:“我的东西不见了。” 男子一步跨过来,语速飞快道:“怎么会呢?要点灯找么?” 女子这时的表现倒是比男子镇定:“不必了,你赶快先走,剩下的事儿交给我。” “那你小心。”男子说走就走,一路快步奔出昭阳宫的宫门,转瞬便消失于茫茫夜色。 女子阴狠狠地转转眼眸,却一步步向着唐艾与萧昱匿身之处逼近。 第41章 井底密径 41井底密径 女人踏地无声,眼睛里尽是狠戾的光芒,纵是没有长发白袍的装束,也和鬼魅没什么两样。她只要再走两步,就能发现藏在杂草中的唐艾和萧昱。 然而,杂草从就是杂草从,杂草从中并没有人。 女人到了这儿,却连哪怕是一根头发丝儿都没瞧见。 她将指节捏得嘎吱作响,眼睛不住地扫视四周。可惜,昭阳宫内可见风吹草动、可见月光尽洒,就是不见唐艾与萧昱俩人的踪影。 女人急转眼眸,终于裙裾一摆,匆匆踏出了昭阳宫的宫门。 唐艾和萧昱去了哪儿,就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 事实上,他们哪儿也没去,仍留在这昭阳宫中。 女人从昭阳宫的正殿出来前的那一刻,唐艾和萧昱都还在殿外窗下猫着。唐艾料想这女人身份非同一般,哪儿敢轻易与女人正面相对。她正不知该往哪儿躲,萧昱忽地拽住了她的手腕,悄声道句“跟我来”,身子一窜便带着她从窗户翻进了昭阳宫的正殿。 女人出殿,萧昱却带唐艾进殿,简直将时间掌握得妙不可言。 只是唐艾虽然避过了被女人发现的危险,却从头到尾都没能瞧见女人的模样。她甚至也没看清先走一步的那个男人的样子。 萧昱晃悠着往桌前一坐,拿胳膊肘撑着桌子,脑袋垂得很低,好像在突然间变得没精打采。 没过一会儿,他便背对着唐艾轻声道:“唐艾,其实皇宫内庭的事儿并不在你的职责范围内,你管不到也不能管,我看你还是趁早出宫去吧。” 唐艾正在心里边梳理着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却听见萧昱这话,思路立马就断了弦,蓦地扭头急道:“我知道皇族的事儿轮不到我说什么,可我毕竟是受了公主殿下的委托。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线索,却要半路离开,我——” “馨宁那边,我会去和她说。”萧昱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你去和公主说?”唐艾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不对。 公主的封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乱叫的,可萧昱叫得那是相当亲切。况且真要说起来,私闯禁宫的人明明是萧昱,要出宫也该是他出宫。 唐艾越想越离谱,肚子里又开始胀气,一掌拍在桌子上:“说得对,我算哪根葱,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去管皇室内部的事儿。你就不同了,你与公主殿下两情相悦,将来就会被陛下招为驸马,由你去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萧昱笑着叹了口气,依旧没抬头:“我都说了,我和馨宁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月光洒在窗棂上,却照不到萧昱的所在,唐艾完全看不见他的脸色,但她到了这会儿,终于听出来他的音色不太对。 萧昱此时的声音完全没有平时的飞扬洒脱,只透着一股子苍凉和倦乏。而他也似乎是铁了心,就是不去看上唐艾一眼。 唐艾刚想开口,却忽然听到昭阳宫的宫墙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紧接着便透过窗户见到了远处的重重火光。 在这之后,宫殿外马上又响起了人声:“快进去搜寻,不要放过任何角落!” 细声细气的尖嗓子,一听就是小太监。 “来得好快。”萧昱一声低吟,一下子抬起了脑袋。 外面的火光打进殿来,唐艾这才看清了萧昱的脸。萧昱的脸色本就一直很苍白,这时候却只比从前更加幽不见血,眸光也是疲惫不堪。 但他仅仅是淡淡蹙了蹙眉,便撑着桌檐站了起来。刚起身时,他脚下的力量仿佛不足以支撑身体,身子霍地一歪。唐艾就在他身边,他扶住唐艾的胳膊才不至跌倒。 唐艾早被外界的动静惊到,再看萧昱,脑门上的汗就渗得更厉害了:“萧昱,你的腿是不是不行了?!” “没什么,一时没站稳罢了。”萧昱抓起唐艾的手就往殿后去,“外面的人是来捉我们的,我们得快走。” 昭阳宫宫殿的后/庭中有一棵老树,看样子至少百岁高龄。前些时日昭阳宫宫殿失火,老树被烧得只剩下个树墩子。树墩子旁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物体,走近了瞧,才能瞧出来是一口枯井,井底下干巴巴的,一丁点儿水都没有。 萧昱就是带着唐艾到了这口枯井的边上,而在俩人身后,火光与人声正渐渐接近。 萧昱只对唐艾说了一个字儿:“跳。” 唐艾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什么,萧昱却已在她手腕上使了个力,一把拉着她跳进了井里。 这口井深得出奇,不会轻功的人往里边跳,十有八/九摔折了胳膊摔断了腿儿,这也还算好的,要是一没留神脑袋先着了地,那就擎等着一命呜呼吧。 唐艾和萧昱也一样,跳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唐艾饶是提着一口气儿,落地的时候两脚还是生生疼。 她以为萧昱是要和她躲在井里,可随即便想到,外面的人走到□□,低头往井里一瞅,要捉他俩不就跟瓮中捉鳖一样容易了么? 萧昱却向唐艾使了个眼色,要她别出声。唐艾只见他弓起手指在枯井的内壁敲了几下,每一下的位置都不一样,每一下的力度也不相同。 接下来,萧昱放低了手,而唐艾……唐艾见证了奇迹的诞生——枯井一侧的砖石缓缓下落,竟在井壁上开出了一道窄门,出现在窄门后的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密道。 萧昱又是一扯唐艾,便拽着她进入密道,窄门在俩人身后瞬间闭合。 唐艾愕然得说不出话,萧昱则掏出了火折子,将火光照在她脸上:“我在玉芙宫的时候就和你说过,有一条隐秘的通路可以出宫。” 唐艾努力吸了口气儿:“……这就是那条路?” 萧昱点点头,平静道:“井内的门需要机关开启,触碰机关也有着特殊的方法。这条路宫中没人知道,外面的人找不到我们了。” 唐艾感叹道:“没想到皇宫之内居然还有这样的密道存在。” “我大天/朝的皇宫原就是燕国的皇宫,这条密道是几百年前的燕国人修建的。” “等等,你说宫里没人知道这条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萧昱没有即刻接话,背靠着墙看了看唐艾,方才幽宁道:“我娘是燕人的后裔,她知道这条路,所以我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很慢,声音也是有气无力。但他接着便对唐艾笑了笑,把火折子叼在嘴里,扒下了身上的太监服。 萧昱背后依然背着那方长匣,不过先前有太监服遮着,看不出来。 他从长匣里抽出杖杆与零件,借着火折子的光组装成拐杖,撑在手里向前挪了两步。唐艾能看出来,他眼下走路很有点儿吃力。 “火折子给我拿着。”唐艾把火折子抓过来举在手里,“既然我们已经没危险了,也就不用那么着急走,你先歇一会儿吧。” 她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她有太多的问题还没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首先,唐艾必须得知道那些大半夜跑来昭阳宫搜捕的小太监是怎么一回事儿。 萧昱给出的回答很简洁,小奴才们自然是奉了主子的意思来的,而最有可能派人来搜宫的主子,除了在昭阳宫幽会男子的那名女子,就不该是别人。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女子到底是谁?与她半夜私会行苟且之事的男子又是谁? 唐艾知道萧昱对这俩人的身份心中有数,可是萧昱话到即止,就是不做回答。她串想起曾经的好多事儿,终能隐隐察觉,饶是萧昱本人的身份,也一定没那么简单。 萧姓是天/朝的国姓,而萧昱也姓萧,他说不定与天/朝皇室也有着某种关联。 她的心里猜忌顿生。 “萧昱,我们算不算得上是朋友?” “当然。” “朋友之间,是不是理应相互坦白?” “唐艾,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有一些事儿没对你说过,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比如?” “比如我说我是在为你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官儿办事儿,就真的是在为他办事儿。天底下最大的官儿是谁,真有那么难猜吗?” 在这一番对话中,萧昱的目光一直很澄净,所说的每一个字也都很认真。 唐艾也不是没猜过那个最大的官儿是谁,只是从来都没猜中过。她此时仔细想想,倏地豁然开朗。天底下最大的官儿,可不就是当今的圣上么! 原来萧昱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告诉了她他是在为皇上办事儿,她却一直没能转过这道弯儿。如此一来,她猜想萧昱应是皇上的密探,很多事情也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如果萧昱当真是直接受命于皇上,那他不向他人轻易吐露身份,她也是能够理解的。 唐艾再瞧萧昱,心中的猜疑已不剩什么。 唯一让她还在气闷的地方,就只有萧昱和馨宁公主的那摊子破事儿了。她亲耳听到萧昱对馨宁说出“喜欢”俩字儿,可这家伙却又口口声声说他与馨宁并非如她所想。 “萧昱,你和公主殿下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早就想到你会抓着这事儿不放,你还真是执着得无可救药。你放心,我迟早会把这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萧昱浅浅笑着,可脸色着实不好看。 第42章 唇边糖渍 42唇边糖渍 火折子的微光照着幽幽前路,也照着萧昱一张白得过分的脸。 “出来的着急,居然忘了从馨宁那儿顺上一把糖。”他自嘲地笑了笑,将脸别向唐艾瞧不见的方向,不着痕迹,不起涟漪。 唐艾听到萧昱在小声嘟囔,具体的内容却没听清。她望了望前路,找不到尽头。这条地底的密径阴冷得可以,呆得久了,她也开始手脚冰凉。 “萧昱,这条路真的能出宫?” “走下去就知道了。” 唐艾走在前面,萧昱走在后面,小半个时辰以后,俩人的面前突然变得不再是一条路。原先的路上分出了一条迂回的岔路,也不知会通到哪儿去。 “这条路不是我们要走的路,不用理会。”萧昱在唐艾背后低语,音色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沿着当下的路走就是。” 事到如今,唐艾不信萧昱也不行,只得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萧昱走路费劲儿,刻意放缓了步子,但是萧昱还是与她逐渐拉大了距离。 “萧昱,你要是走不动了就别硬——”唐艾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可最后一个“撑”字儿还没出口,却只听萧昱身边响起“啪嗒”一声。 那是萧昱的拐杖摔在地上的声音。火折子在唐艾这边,萧昱所在的位置黝黝暗暗,只有清冷的回音飘飘渺渺,不一会儿便回旋到唐艾的脑袋瓜顶上。 “你怎么把拐杖扔了?!”唐艾赶紧往回跑,举着火折子帮萧昱捡起拐杖。 火光也将萧昱的周身照亮,唐艾只见他缓缓背倚墙壁,左手微微地一颤。 “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抓稳。”萧昱的脸上带着种难以名状的颓废。 “都说了要你歇一会儿的嘛!” “不能歇,歇了只会更糟。”萧昱重新撑起手杖,冲着唐艾挽起个有点儿勉强的笑容,一步走到了唐艾的前面。 前路漫漫,唐艾简直以为这条路就要走到地老天荒。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个人都不得不停住了脚,因为路到了这儿就戛然而止了。 出现在俩人面前的,是一堵死气沉沉的墙。 唐艾眼瞧去路就这么被阻绝,不免吃了一惊。照萧昱所说,这条路能出宫,那在这儿立着的就该是门,而不是墙。 然而事实证明,萧昱说的都是真的,这条路就是能出宫。 这堵墙看起来是墙,却起着一扇门的作用。 开启这扇门的方法同样只有萧昱一个人知道。 俩人从地底的密径回归地上的时候,天已经亮得七七八八。 而宫外的世界,大大出乎了唐艾的所料。 好长时间过去,她还是不敢相信,自个儿是从那么个鬼地方钻出来的! 那是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地方,那个地方有着极其浓郁的味道,在那种味道下呆上两刻,你都有可能三天吃不下饭。 ——唐艾是跟着萧昱从茅厕里钻出来的。 对,茅厕。还他娘的特别凑巧,是东坡楼后院的茅厕! 原来昭阳宫中的枯井作为这条密径的起点,一直能够通到宫外四九城的边缘。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唐艾越来越觉得萧昱实在很神奇。 至于为什么这条密径的终点会是东坡楼的茅厕,萧昱的解释如下: 这条密径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存在,出口一直就在现今的位置。那时候燕国的旧都远没有今时今日大天/朝四九城的范围大,东坡楼所在的这个地界在当时早就属于城外的荒凉地带。 天/朝建都以后,对京城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东坡楼的第一任老板把店开在了这儿,自然也得修个供人方便的地方,燕宫密径的出口深藏地底,这位老板不可能知道他将茅厕建在密径之上。 怎么说都好,从茅厕的墙里爬出来这事儿,总归还是让唐艾膈应了老半天。她一边缓着劲儿,一边三下五除二地扒下太监服,却见萧昱已经一步步绕上东坡楼的楼梯。 “喂,萧昱,你去干嘛?” “去找糖吃。”萧昱一点点儿挪腾着右腿,蹭进楼上的雅间。 唐艾万万没想到,萧昱回到地面的第一件事儿竟然是去找糖吃。 她也有一件特别想做的事儿——她想找地方洗澡。 第一,她想要彻底摆脱在太监窝里沾染的一身臊;第二,就是要把从茅厕里带出来的那股气息也洗得干干净净! 对于唐艾的这个想法,萧昱表示绝对的认同。他也没要唐艾再往别处去,就在隔壁又给唐艾开了个一间屋子,叫人烧了热水,把沐浴用品都给她备齐了。 当然,萧昱就是东坡楼的现任老板这件事儿,她也是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她只道萧昱与老板相识,所以能够请老板行个方便,大清早的就开了两个单间给他。 唐艾将屋门掩得严丝合缝,舒舒服服洗起了大澡,萧昱则往另一间屋子里一坐,一胳膊就把茶几上的糖果全揽到了怀里。 他这时候也不挑,随便抓起两块糖就往嘴里送,轻蹙着眉宇,慢慢嚼着糖果合上了眼。 唐艾洗完了香喷喷的澡,穿好衣服来到萧昱这边的房间。 萧昱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目微合,身前散落着一堆糖屑。 唐艾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嗜糖如命的人,只觉得萧昱这爱好实在是让人想评论都没处下口。她也猜不透萧昱接下来还想干嘛,只能暂时也在桌边坐了。 可唐艾一旦这么歇下来,不经意地瞧上萧昱两眼,就又起了小心思。萧昱这人,除了面色幽白,总像是气血不足,还有缺胳膊少腿儿以外,本事是大大的有,长得也是大大的好看。 唐艾见过自诩人中龙凤的男子不算少了,她此时想想这位公子那位少爷,再拿着他们和萧昱一比,就感觉那些人全都成了浮云。 唐艾这么想着,又往萧昱那边瞅了一下,这回她却瞥见萧昱左手的袖口里有什么东西秃噜了出来。 她起初一瞧,见那东西似是一张卷起的画纸,刚想抻着脖子看仔细点,萧昱却随意地将手一抬,那卷画纸便又顺势跌回了他的袖中。 “有了糖吃,感觉好多了。”萧昱徐徐睁开眼睛,目光扫扫唐艾,就像是一副刚睡醒的迷瞪样,“到了该吃早饭的点儿了,你想吃什么?醪糟汤圆还是红油抄手?” 唐艾咽了口吐沫,肚子立马咕咕叫着响应起了号召。在宫里边的这两天,她就没吃过一顿正经饭。说实话,她现在已经饿得能够一口吞下一头牛。 吃食没过片刻就被送进了雅间里,唐艾风卷残云将盘子里的美食扫得一干二净,大咧咧地拿着手背抹抹嘴。 萧昱冲她一笑:“嘿,过来点儿。” “干嘛?”唐艾不解。 “你嘴上还粘着糖渣儿呢。”萧昱挑起指尖,冷不防地在唐艾唇角一抹。 唐艾刚刚吃干净的最后一道菜是红糖糍粑,算是甜点。她吃得挺爽,就是嘴边上黏了糖糊糊还不自知。 萧昱的指尖很是清凉,唐艾只感觉似乎有一股清流淌遍周身,而她的体内又不知从哪儿生起一股热气,变着法儿地与清流相抗,让她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耳根子似是被火燎,脚脖子又似被冰镇。 她顿时难为情起来,着急忙慌地眨眨眼睛,朝着别的地方瞟瞟,想要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视线最终还是定格在萧昱身上。 萧昱接下来的举动,唐艾毕生难忘——他把手指放进了嘴里,笑着嘬净了指尖上的糖浆。 于是,黏在唐艾嘴边的糖糊糊,就这么转移到了萧昱的嘴里。 “你、你也不嫌脏。”唐艾不知所措了。 萧昱也不接话,只摆出了一副回味无穷的表情,笑得好惬意。 唐艾看见他这笑意,更加不自在了。这家伙的笑容有毒,让唐艾忍不住想看,看后却又无从招架。她的内心基本上已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这也直接导致她的脸纠结得好笑。 萧昱这时才道:“你至少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了吧,就在这儿睡会儿呗。” 他说着便撑着拐杖起了身,出了房间随手把房门带上。 东坡楼是一座很高的建筑,从上面的楼层转到地面,花去了萧昱相当长的时间。 他站在临街的屋檐下,朝着皇宫的方向望了望,眸光仿佛穿过了大街上的一干人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人身上。 那人也正向东坡楼走来,挺拔的身躯迈着严肃的步子。 来人是徐湛。 徐湛每一次现身,一身的正气都好似会散发到方圆十里,无孔不入。 “你的脸色很难看。”他一上来就对萧昱说了这么一句。 萧昱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夜里没能及时吃上两口糖,又发作了。好在刚才已经补起来了,现在已经不觉得如何难受。” 徐湛点点头,又道:“昨晚后宫很乱,听说是混进了刺客。蔡福向陛下说起,这事儿起先是由芫妃发现,随后便惊动了皇后,皇后当下正派人挨个宫殿搜查。” 萧昱淡淡一笑,眼神意味深长:“实话和你说,我想那个所谓的刺客就是我。而且我这个刺客还当上瘾了,今儿个晚上我还要回去。” 徐湛:“你又在查什么,怎么都查到了皇宫里?” 萧昱:“本来我只是想去看看馨宁,顺道找找在昭阳宫纵火的人,谁知却撞上了一件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儿。这件事儿委实有意思,不能拿脑袋瓜想,得拿脚后跟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你找到纵火之人了么?” “找到了,就等今晚再去核实。” “……” “你怎么了,有心事?” 徐湛愣愣地抿了抿唇,咯楞咯楞地道:“我觉得,我对一个人,产生了,好感。” 第1章 .1 43好梦如昨 “你,对一个人,产生了,好感?”萧昱一脸的不可思议,学着徐湛一顿一顿地说话,同样咯楞咯楞的。 他把左手从拐杖里抽出来,摸了摸自个儿的脑门:“不对啊,我没发烧啊,所以是你发烧了?” 说着,他又要抬手去搭徐湛的脑瓜。 徐湛拨开他的胳膊,五官绷得就像家里死了人:“别笑,我没,发烧……我是,认真的。” 他越是一本正经,就越是说不出连着的词儿,一张脸憋得又青又紫。 “我不笑,我也严肃一点儿……噗哈哈哈哈哈,对不起让我再笑一会儿。”萧昱眼泪都要笑出来,“所以,你是对谁产生了好感?” “我——”徐湛又成了便秘脸,半天出不来一个音儿。 萧昱笑得嘎嘎嘎的,就是停不下来:“行了行了,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这人……我认识?” 徐湛死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像块木头似的点点头:“……嗯。” “既认识你又认识我的人,就只有……”萧昱刷地睁大了眼睛,像看猩猩一样看看徐湛,“你难不成是看上那家伙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萧昱摆出一副蓦然惊醒的表情:“从前你不说,我也就没问过你,没想到你还真是——哈哈哈,怪不得你会无情地拒绝贞熙郡主。” “你……早就察觉我——我——”徐湛的脸立马黑红黑红的。他原来是一张木头脸,现在就是一张烧焦的木头脸。 “噗嗤,真爱无关性别,我绝对支持你勇敢追爱。” “多、多谢。我、我先走了。” “哎哎哎,等等等等。要是那个人接受不了你,你怎么办?” “……” “我只是想和你说,其实你也没必要就在一棵树上吊死。至少我就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对你有好感,我觉得你还是跟这个对你有好感的人比较相配。” “……再、再见。”徐湛如今一不会说话,二不会走路,转身离开的时候,步子迈得还没有萧昱利索。 萧昱慢悠悠转回东坡楼里,走了一路就笑了一路,一边笑还一边自个儿跟自个儿咧咧,三句不离唐艾:“唐艾,我实在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你这块香饽饽真是魅力无边,居然能让徐湛那根大木头动了心。” 唐艾是真累,自打萧昱出了房间,她一手支棱着脑袋,靠在桌子边就着,一边睡得哈喇子横流,一边做着不着边际的梦。 她又梦到了前阵子的那个场景——家乡,城外,歪脖子老树。 唐艾仍旧是那个不大点儿的小孩儿,但是这回梦中场景的切入点和上回不太一样。她起初是和一堆小孩儿在一块,都是男孩儿,就她一个女孩儿。 当然,大家伙儿都还是在穿开裆裤的年纪,泥巴里边一阵爬,男孩儿女孩儿也就分得不那么清楚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那些男孩儿似乎都有点儿怕唐艾,躲得她远远的。可唐艾非得抓着那群小孩儿玩儿,谁不听话就拿拳头揍谁。小男孩儿们屁滚尿流,不一会儿就嗷嗷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渝州城郊的那棵歪脖子老树下,就只剩下唐艾一人儿。 她正生气,却瞅见远处突然又跑过来一个小孩儿,一路跑一路扭头,看样子像在躲着什么人的追赶。 唐艾也不管这小屁孩儿是打哪儿来的,又要往哪儿去,逮着他就不放手:“不许走,跟我玩儿!” 小男孩儿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清澄的眸子。 这是唐艾第一次在梦里边瞧清楚这小孩儿的长相,他的脸幽白清逸,一双眼睛勾着一抹深邃的光,不知是从哪个大门大户跑出来的小公子,与前边的那群玩儿粑粑小孩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问唐艾道:“你想玩儿什么?” 唐艾理直气壮:“拜天地!” 小男孩儿瞳光闪烁,看了唐艾一会儿,轻轻咧嘴一乐:“好啊,我和你换衣服,你来扮新郎,我来扮新娘。你再去找一块儿盖头来,我要把新娘扮得彻彻底底、漂漂亮亮的。” 唐艾说脱衣服就脱衣服,脱完了自个儿的还要去脱小男孩儿的。 “悠着点儿悠着点儿。”小男孩儿不等唐艾上手,迅速地也把衣服扒了,一头钻进唐艾的小袄里。 唐艾看他这么自觉,笑得合不拢嘴,蹦蹦跳跳地去找他要的红盖头。她走啊走,走啊走,脚下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完…… 唐艾美梦正酣,对于萧昱的归来一无所知。 萧昱笑眯眯地走到唐艾旁边,啧啧叹道:“睡得可真香,一定是在做着好梦。哈哈,大概是梦到我了吧。” 他给唐艾披了层薄衫当被子,静悄悄地往唐艾身边一坐,就这么瞧着唐艾酣睡。 唐艾抽抽鼻子哼唧了一声,撑着下巴颏的手忽地一滑,脑袋一下就要往桌面上撞。 然而她的脑袋撞上的不是硬邦邦的桌面,而是一样比桌面好上不知道多少倍的东西——萧昱的胳膊。 萧昱手疾眼快,在唐艾的脑袋载歪的瞬间伸出了胳膊,不偏不倚,刚刚好担住了唐艾的大头。 唐艾饶是这样都没醒,两手抱起萧昱的胳膊,就像抱了个小枕头,哈喇子沾得萧昱的袖口上都是。 萧昱无声一笑,由着唐艾枕着自个儿的胳膊继续睡呼呼。 唐艾还在梦里边走着,现实中的她脑袋倒下去,梦里边的她就在路上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可真叫好,她爬起来的时候,怀里边莫名其妙就多出了一卷大红布,于是她欢天喜地抱着大红布又往回跑。 小男孩儿从歪脖子老树后面探出头,拿了红布就往头上盖,装模作样地道:“呐,天地为证,日月做媒,咱俩就在这儿拜堂成亲。” 仪式开始,俩人先拜天,再拜地,紧跟着就是夫妻对拜。 唐艾着急地要去掀小男孩儿头顶的盖头,小男孩儿却道:“还没入洞房,不能掀。” 唐艾不依,又想用拳头说话,小男孩儿却离着她越来越远,她想追,脚底下却怎么也走不动道。 梦里边的唐艾使劲儿想跑,现实中她的两条腿也在可劲儿蹬地。 萧昱挑了挑眉:“睡个觉也能练功,真有你的。” 唐艾仍在梦中。 她眼瞅着小男孩儿消失不见,“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梦里边在哭,现实里也在哭。 这回萧昱就不仅仅是挑眉了。他直接把眉毛竖了起来,关切得不行:“怎么睡着觉还能哭起来,哪个混蛋惹着你了?哎,可惜我只有一只手,想要胡噜胡噜你都不行。” 唐艾哭着哭着却又不哭了,因为那个梦已经戛然而止。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再做梦,睡得一直很安稳,脑袋瓜也朝一边偏过去,一个时辰以后方才渐渐醒过来。 睁眼的那一刻,唐艾马上便发现自个儿是枕在了萧昱的胳膊上。 “你、你的手怎么那么不老实!”她蹭地一下跳起来,难堪得到处要找地缝钻。 “我拿手给你垫脑袋,让你睡得舒舒服服的,到头来还要挨埋怨,真是好心没好报。”萧昱撇撇嘴,来回抖抖手,似是受了天大的欺负,眼底嵌上一丝儿的凉薄,“你的脑袋可真沉,我的手都没知觉了。” “我、我也不是想埋怨你,就是觉得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唐艾赶忙往回掰扯。 “手长在我身上,是你管太宽。” “……” “你想啊,你万一要是一脑袋磕傻了,就又能上《皇朝时报》的头版头条了,到时候他们标题就写,‘六扇门干探唐艾精神失常,皆因梦中撞伤头部’,那你得多得不偿失啊——” “你——你是不是得了不说话会死的病?!”唐艾本来还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愧疚,听了萧昱这话,绝对是连一星半点儿都没有了。 “能说话干嘛要憋着。”萧昱在左手又能活动自如之后,撑起拐杖就向外走,“我走了,你趁早回六扇门去吧。” “你又要走去哪儿?” “茅厕。” 萧昱说去茅厕,还真就去了茅厕。 唐艾觉得萧昱这话听着有问题,便留了个心眼,也跟到了东坡楼的茅厕边上。 萧昱:“你想和我一起方便?” “……我问你,你……是不是要回皇宫去?是不是皇上还要你去做什么事情?”唐艾对于萧昱那张没辙没拦的嘴,早就已经没脾气了,所以她选择只说她想说的话,只问她想问的事儿。 “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 “实话和你说,我是有点儿事儿要解决,而且还得再去见上馨宁一面。” 唐艾舔了舔嘴唇,蓦地来了股冲动:“馨宁公主本也交代了任务给我,我无缘无故地失踪已经不对,我觉得我也有义务去和公主说清楚——” “你直接说,你想和我一块儿去不就完了么。”萧昱春风得意。 “……”唐艾又被噎住了。没错,她就是这么想的,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总之她就是特别想知道萧昱的一举一动。 “你来也不是不行,刚好能趁着你、我、馨宁仨人都在场,好好和你解释解释我跟馨宁的关系。不过因为昨天晚上的那一出,宫里边现在可不太平,我们俩这次要是被人逮着,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唐艾和萧昱是怎么从宫里头出来的,就是怎么回去的。 唐艾彻底没救,澡也白洗,衣服也白换,和萧昱再度扮成了两个小太监,一路沿着阴冷的地底密道走到黑,从昭阳宫□□的那口枯井里钻了出来。 后宫果然变得戒备森严,每一个宫门口都立着仨俩侍卫严阵以待,就连昭阳宫这种生人勿进的地方也被派了人把门。 萧昱把拐杖一收,拉着唐艾猫在宫殿的角落里,直到天黑才偷偷摸出来,趁着守卫换岗的空档掠向玉芙宫。 小耗子就站在玉芙宫一进门的地方,瞅见唐艾和萧昱俩人,差点儿没叫出来:“你俩昨晚上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全后宫都在抓刺客?!” 萧昱:“小矮砸闹肚子,我一直陪着她在东西夹墙‘嗯嗯’。你闻闻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味儿,*不?你就说,*不*!” 第43章 .1.1 44同室共浴 小耗子忒实诚,还真就扒到唐艾身上嗅了嗅。 唐艾鸡皮疙瘩掉一地,搓起来都能煮粥喝,黑着脸将小耗子连袖子带手提溜到一边。 小耗子又瞧了瞧萧昱:“唉?你的腿怎么瘸了?” 萧昱摆出苦不堪言的哭相:“小矮砸蹲坑蹲了有多久,我就站了有多久,现在腿肚子还在转筋。” “兄弟,你真辛苦。”小耗子用眼神表明对萧昱的敬佩,招呼着俩人往宫里边走。 唐艾也不吭声,直不楞登地冲前看,一只手却悄没声地伸向萧昱,在萧昱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萧昱回过脸来,五官扭曲,欲哭无泪。 唐艾瞧他这副模样,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犹如大仇得报。 紫微垣的夜晚曳灯初悬,芫妃与馨宁正在玉芙宫的正殿内用晚膳,也没要人伺候,所以玉芙宫里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大多都在正殿外的庭院里簇着,嘀嘀咕咕三句不离抓刺客的事儿。 萧昱趁着这帮子小奴才一门心思地嚼着舌头根子,带着唐艾偷偷地窜进了馨宁的醉云轩,就跟进了自个儿家的后院似的。 醉云轩内一个人影都没有,萧昱懒洋洋地倚在锦榻上,不一会儿就像要合目睡去,胆大妄为得没边了。 唐艾的注意力却全被屋里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幅挂在墙上的人像画。 画上面拢共俩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怎么瞧怎么举止亲昵、神情暧昧。 这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而且俩人唐艾还都认识。她非但认识画中人,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瞧出了这幅画儿是出自哪位“大师”的手笔。 画中人是萧昱和馨宁。 唐艾敢打一万个包票,这幅画儿就是萧昱画的! 连画儿里边都也已经在一起了,还敢说自己和馨宁没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唐艾恨不得照着萧昱胸口就来一拳,却死死憋住了没发作。 她倒要听听萧昱还能拽出什么说辞来。 萧昱半睁开眼睛,冲着唐艾的背影莞尔一笑,音色慵懒而散漫:“唐艾,我从前没和你说过,我有大哥二哥三哥,还有五弟六弟七妹,还有——” “你家人口可真够多的!”唐艾哐地打断了他,扭过头来就反诘道。 她一点儿都不想听他瞎扯! “说的是呢,大家族,好些人我都没怎么见过面。”萧昱随手揉揉太阳穴,“我想老头子也不一定能把他的那堆女人认全了。” 他正嘟囔着唐艾听不清的话,屋外边忽地响起了一阵咣咣咣的行路声。 不消说,这是馨宁回来了。听脚步声,馨宁又处于相当暴躁的时期。 “都给我滚!谁都不准再跟着我!”她一边走一边赶吼,赶跑了身后一水儿的小奴才,乓地一下推开房门。 进屋之后,馨宁却再也吼不出来了。因为,她瞅见了屋里的唐艾和萧昱。 “四——死人!”馨宁生生转了个音儿,把“四”变成了“死”,一瞬冲进萧昱怀里,飞着眉毛像惊喜,撅着嘴巴又像生气,“你说你很快就回来的!你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 萧昱轱辘起身子,摸着馨宁的脑瓜温然一笑:“我和小唐大人去办了点事儿。知道你想我,所以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馨宁的那声“死人”,叫得是又娇憨又软糯。而萧昱的音色清明朗逸,温和淡然,又似是带着无限的关爱与宠溺。他这声音无论换谁听了,都会觉得耳朵要怀孕。 唐艾也不例外。萧昱那声音醉人,和馨宁俩人的举动又如此亲密,在唐艾眼中,俩人简直就是光明正大地打情骂俏! 她只觉得要长针眼,自个儿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多余的人。这种感觉委实太难受,她恨不得举起大刀冲上前去,一刀劈开那对儿腻腻歪歪的男女。 馨宁没好气儿地甩了个脸给唐艾:“‘鬼怪’没捉到,却闹出来个刺客,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儿?” 唐艾还没接话,萧昱已经收起笑容对馨宁道:“小唐大人是六扇门的百户,官阶不低,你请小唐大人来帮忙调查,好歹对人家客气一点儿。” 馨宁哼了一声,又黏糊进萧昱的臂弯,背对着唐艾道:“小矮砸,我要沐浴,你去和小耗子他们给我烧水。” “……”唐艾左边脸青,右边脸紫,指节开始嘎吱嘎吱地作响。 萧昱却轻轻脱开馨宁的环抱:“小唐大人是来向你汇报调查成果的,烧水的事儿我去帮你做。” 他也不顾馨宁的阻拦,晃晃悠悠就出了门口。 馨宁跺着脚坐回桌子边:“说吧,你有什么收获?” 唐艾见馨宁终于说回正题,也就懒得和她置气,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简约复述了一遍。 馨宁听后低低“嗯”了一声,秀眉大眼往一块儿挤,看着很是纠结:“你就当真没瞧清楚那两个装鬼的狗男女么?” 唐艾郑重地摇摇头,接下来便向馨宁请辞,道出自己没本事也不能够涉足皇室的内部纠纷。 馨宁大失所望地睨了她一眼,一时没说话。 唐艾却还有话想问馨宁,她觉得是时候问问馨宁和萧昱之间的关系了。 瞧着馨宁的表情渐渐平和下来,她才谨慎地问道:“公主殿下,敢问你与——” 谁知她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小奴才们就在通传,说是已为馨宁备好了沐浴所需。 馨宁又一次嚷嚷着轰走众人,小太监小宫女们麻溜地往外退,唐艾和萧昱却被她专门留了下来。馨宁趴在大浴盆旁边撩拨着热水和花瓣,暂时没有要跳进去洗刷的意思。 唐艾扯扯萧昱的衣袖,窘道:“公主沐浴,我们难道不该回避?跟这儿呆着算是怎么回事儿?!这可又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说得对。君子处世,克己复礼。”萧昱指了指角落里的大屏风,拉着唐艾帮手,将屏风支了起来。 这样一来,屏风就把唐艾和萧昱俩人与馨宁隔开,俩人在屏风这边,馨宁在屏风那边,从俩人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馨宁一束小巧玲珑的身影。 馨宁这才退去了衣衫,小影子缓缓浸入热气腾腾的水中。 正在这时,外间忽然又传来了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着脚步声离着醉云轩越来越近,当中还有嘈杂的人声,小耗子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只听小耗子喊道:“这儿是馨宁公主的寝宫,公主正在沐浴,你们、你们不能进去!” “我们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搜查。宫中太监皆有编制,昨日我们已从司礼监处查得,后宫太监之中还有编制之外的人存在,难保不是刺客乔装成太监混入宫中!”这个嗓音尖声细气,却又凶巴巴,一定就知道也是个太监。 又有另一个和这太监一伙的人道:“皇后娘娘命我们搜捕东西六宫,每日一遍,现在就到了你们玉芙宫。凭什么其他的宫殿都搜得,就只有你们玉芙宫搜不得?我们此番搜查,也是为了芫妃娘娘与公主的安危着想,我们这就去通禀公主,相信公主深明大义,也会理解我们做奴才的难处!” 馨宁听到这声音,蹭地从浴盆中站起了身。她这醉云轩宽敞明亮,并没什么能够藏人的地方,只要奉命前来搜查的人推门而入,唐艾和萧昱必定暴露当场。 馨宁满脸慌张,连香巾都来不及裹起,就这么怔怔地站在浴盆中,脑门不住淌汗。 那来搜宫的太监此时已站在门前,趾高气扬地又将奉命搜查的话讲一遍,说罢就要入内。 说实话,唐艾这会儿的混乱和馨宁有得一拼。她只感到手腕被一股力量一扯,身子便一个趔趄,被这力道拽着向前。 这力道只能是来自萧昱。 他也没有拉着唐艾躲去别的地方,只是一个闪身,从屏风的这头窜到了馨宁那头。 “坐回去。”萧昱的声音低不可闻。说这话时,他侧目不看馨宁,倏地松开唐艾的手腕,手指却又在馨宁肩上一按,瞬间将馨宁按回了浴盆。 萧昱的动作迅捷如星火,唐艾与馨宁都来不及反应。馨宁还好,只是又回到了热水之中,而唐艾接下来的际遇就不是她能想到的了。 电光火石间,萧昱已带着唐艾翻入了浴盆之中。 唐艾跌进浴盆的一霎,他还在唐艾耳边说了一句话:“这澡盆子这么大,肯定装得下咱俩。” 唐艾一阵恍然,只感热浪遍袭周身,脑袋瓜顶也没入了热水之中。然而在这倏忽之间,她居然记起老早之前,她就已经听萧昱说过这话一遍。 于是,此时的浴盆有容乃大,包罗万象,竟在刹那间承装了三号活人。唐艾和萧昱都从头到脚埋在水中,只有馨宁的脑袋和脖子露在水面之上。 而与此同时,屋外边来搜宫的太监已将醉云轩的庭园翻了个底儿朝天。 咣当一下,屋门便被几人推开。 馨宁的居所,便是他们最后要搜寻的地方。 一切发生的都太过突然,唐艾不识水性,也不怎么会闭气,不一会儿便憋得快要背过去。 就在她再不出水就要窒息时,却有两片清冷的薄唇抵上了她的嘴唇,毫无预兆,防不胜防。 和唐艾一同埋身水下的人是萧昱,所以毋庸置疑,萧昱正用自己的唇齿叩开唐艾的唇齿,将清凉的气息送入唐艾口中。 唐艾的神智好似极度的不清醒,又好似极度的清醒。 无穷的热流在她的身体内无法无天地游走,与那股清凉的气息不断地撞击交汇。 唐艾能够意识到萧昱的“非分之举”,却没法儿自控地汲取着他的气息,肆无忌惮,恣意妄为,要多任性有多任性。 她甚至伸出两手,紧紧搂住了萧昱的身躯,好像只要这样,她就可以很安然,可以在这窘迫的环境中待得长长久久。 萧昱的身躯起先微微瑟动,但很快便十分听话地安置于唐艾的两手,也将左手揽在了唐艾的肩胛。 水面之上的馨宁这时倒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就像是唐艾和萧昱不曾存在于浴盆之中一样,目光挨个扫过那一众太监:“本宫最喜欢听别人说本宫通情达理,这就让你们好好搜查一番。” 那几人也不和馨宁客气,说搜就搜。馨宁赤着眼睛看着几人,直到几人一无所获地离开,方才大骂出声。 而她的母亲芫妃也在那几个太监走后来到她的醉云轩前。 芫妃站在门口,朝着馨宁望了两望,目色无波,眸光只在浴盆周边的地面上逗留了一小会儿。萧昱和唐艾翻进浴盆时,难免使得盆中有水溢出。 馨宁红着脸对芫妃道:“母妃,让您担忧了,儿臣这儿什么事儿都没有。” “相信那帮奴才不会再来了,你早些休息吧。”芫妃慈爱地笑笑,牵起曼妙的身姿离去。 馨宁瞧着芫妃的背影消失,长长吁出一口气,赶忙取了香巾裹好身子,一下跳出浴盆外,确定外间再也没人后,将门窗掩了个严严实实。 “四哥,人都走光了,你快出来吧!” 那声“四哥”,被她叫得又焦急又亲切。 第44章 .43.1.1 45身份曝光 “四……哥?” 说出这一声“四哥”的人不是馨宁,而是唐艾。 唐艾从浴盆里露出脑袋的那一刹,便听到了馨宁的那声娇语。她意识到了一个不得了的问题,脑瓜仁似是被一根长针忽地狠狠一戳。 馨宁的“四哥”,喊的只能是萧昱。 萧昱已经先着唐艾一步翻出了浴盆,随意抖了抖衣衫。 而唐艾则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表情凝滞、手脚僵持,在浴盆中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硬撅撅得一动不能动。 “哈哈,终于可以对你明说了。馨宁是我的七妹,我是馨宁的四哥。”萧昱仍旧是那副慵懒的姿态,气定神闲,点尘不惊,桃花眸中漾着浅淡的波澜,仿佛一笑间便是天高地迥,沧海桑田。 四哥……七妹…… 唐艾的脑子嗡嗡嗡乱响,连自个儿是怎么被萧昱拉出浴盆的都不清楚。 馨宁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儿一样,低低垂头扯着萧昱的一角,怯怯地问道:“四哥,我是不是闯了大祸了?” “怎么会呢,我要谢你都还来不及呢。”萧昱冲馨宁笑笑,又看看唐艾,释然道,“其实我早就想和你坦白了,可惜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恰当的方法,直接挑明真相。要不是馨宁,我还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能开得了这个口。” 水珠沿着唐艾的身躯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可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她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萧昱的那番话。 实际上,有一些事儿唐艾已经能想通。她很快便想到,萧昱其实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向她透露着很多线索,只是她从前从没仔细地琢磨过他话中的隐意。 真相会在这会儿突袭而至,只让她猝不及防。 萧昱对着馨宁道:“帮我个忙,去给我俩找两身干衣服来。” 馨宁点点头,刚要转身,却又被萧昱拉回来。萧昱好像还有话说,俯身对馨宁咬了两下耳朵。 馨宁歘地瞪大了眼,一脸的不可置信,但最后还是飞快跑去了醉云轩的另一边。 唐艾不愿意再愣怔怔地做石像了,于是她问:“你是馨宁的四哥,也就是……天/朝的四皇子?” “嗯。”萧昱微微颌首,宁逸一笑,“意外?” “说不意外,那肯定是假的。”唐艾的身子自内而外地发热,说什么都似乎缺少底气。但至少有一件事儿她是彻底心安了——她再也不用为了萧昱和馨宁俩人的关系而纠结。 萧昱:“我的身份特殊,皇帝老儿原来不准我暴露身份,这样给他做起事儿来才会比较方便。就是在我大天/朝之内,知晓我身份的人,也是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隐瞒了你那么久,抱歉了。” 他抬手在唐艾眼前晃晃,又嘿嘿坏笑道:“喂,你怎么了?六扇门的小唐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是听我说了几句话,怎么就变得跟个扭扭捏捏的姑娘家似的?” 又来了,这家伙永远正经不过半刻! 唐艾看见萧昱那股嘚瑟劲儿,心里边反倒松了口气儿。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萧昱,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撩人玩儿。 “我该继续叫你萧昱,还是尊称你一声四殿下……”唐艾咬了咬嘴唇。 “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 “……” “又怎么了?” “……你咋不上天呢?!” 又过片晌,唐艾的表情终于回复如初,因为她觉得萧昱那句臭不要脸的玩笑话其实说得很对,他就是他,从前是,往后也是。 萧昱一直一如既往地待她,平时小打小闹没个正型,但关键时刻也总能毫不含糊地救她于水火。 唐艾认为自己早就看透了萧昱,萧昱奉行的人生准则就是及时行乐,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爱谁谁,这样的逍遥态度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唐艾偶尔甚至也会有点儿向往。 所以,萧昱不变,她也不能变,不能因为萧昱身份的揭晓,而改变对待他的方式。俩人之间,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就好。 馨宁自个儿已经穿戴妥帖,不一会儿便抱着衣裳回来。 萧昱笑嘻嘻地从馨宁手里边接过衣服,又拿胳膊肘捅捅唐艾,也塞了一套给她。 唐艾低头一瞅,难得淡定下来的心情立马就又炸开了花儿。 萧昱塞给她的衣裳,是一套女装,一套从上到下都彻头彻脑的小宫女的衣装! “萧昱,你这什么意思?!” “嘘嘘嘘,大晚上的,别瞎嚷嚷。把身上擦干,赶紧换了。”萧昱也不理会唐艾炸毛,“刚才来的那几号人可是说了,咱们这俩‘刺客’,很可能是扮成了太监。安全起见,咱俩的太监还是别扮了。” 唐艾急道:“不扮太监,就一定要扮宫女?!”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扮,不是还有我陪着你呢么。” 唐艾彻底无言以对了。 假扮宫女不是不行,可她只怕扮着扮着,真的会被旁人瞧出来她本身就是个姑娘! 况且,她唐艾女扮男装尚且需要时刻提防,而萧昱是个男人,还要男扮女装……画面太美,唐艾想都不敢想了。 萧昱只有一只手,想要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并不容易。馨宁上赶着帮手,却只有越帮越忙。 唐艾瞧着萧昱一边辛苦兮兮的,一边还要安抚馨宁,莫名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套宫女衣裳一丢:“萧昱,你坐过来,我帮你擦。” “好哇!”萧昱马上咧嘴一乐,从馨宁那边抽身而出,乖乖地坐到桌子旁边,美滋滋地垂下脑袋。 “不知道有什么好乐的……”唐艾一句腹诽,一句扬声,“坐好了别动!” 她动作麻利,两手插入萧昱发中,沿着他的发际从前往后有条不紊地擦拭。 萧昱的发丝拍打着唐艾的手背,飞出来的水珠清清凉凉的,时不时溅在唐艾的脸上,划出浅浅淡淡的水痕,使得唐艾的脸颊感觉很清透,很舒爽。她压根都没能察觉到,自个儿的嘴角也开始扬起了弯弯的弧度。 而与此同时,萧昱竟然悠哉地吹起了口哨,调子轻快欢愉,似是极度享受唐艾的这番侍候。唐艾即刻便又耷拉下唇角,暗骂萧昱一句“不要脸”,眉毛一蹙哼声“好了”,吧唧一甩手。 萧昱对唐艾笑道声“有劳”,又对馨宁道:“小唐大人换衣服不喜欢旁边有人,你到这边来帮我。” 他说罢便牵着馨宁,一溜烟拐到了屏风的另一头。 唐艾心想这回肯定是躲不过了,一咬牙就换了宫女的衣裳,顺带着还多出来那么点儿小期待,想要看看萧昱扮成女人是能够有多“美”。 萧昱在屏风这头晃晃袖子,一团纸糊糊便滑了出来。 “哎,白画了。”他望着纸糊糊叹了口气,取下太监服。 馨宁拿脚尖拨弄了拨弄纸糊糊:“四哥,你又画了什么?” “哈哈,美人儿。”萧昱笑得神神秘秘,“等一会儿,带你去看真人。” 如果说唐艾如今穿着女装的样子,算是个美人,那萧昱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以后,那她这美人的称呼前面就得加个“小”字了。 唐艾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她已经满屋子找不见萧昱,只能瞧见馨宁身边站着个美人,大大的美人! 唐艾下意识地觉得这个美人她绝对见过,是了,这个人与萧昱西山小院里画上的女子,少说有着九成相似,眸色潋滟,光华逸动,就是什么都不做,只在屏风边上盈盈笑着,都仿似有着绝代的风华,让人看上一眼,就再难从他身间移目。 唐艾的目光不敢再在这美人身上多做停留,而她一转念,便又觉得记忆里还有一个人也有点儿像这个美人。 那个人……是芫妃。 说起来,芫妃也的确与这美人也有着两三成的相似。 理智告诉唐艾,这个大美人就是萧昱。 面对这样的萧昱,她除了自惭形秽还是自惭形秽。 “我说小唐大人,你是被我的美貌惊艳到,以至于说都不会话了么?” 萧昱呵呵一笑,并没有矫揉造作地装成女人尖细的嗓音说话,一开口就是清朗俊逸的男声,好听是好听,就是和他眼下这绝世佳人的装束说不出的违和,刚刚还维持着的那倾城的美感瞬间便荡然无存。 这家伙,开口跪。唐艾稍微找回了一丁点儿的自信,便发现萧昱身上的各种破绽也在层层突显。 比如说,他缺失的右臂仍旧只余一条空袖管;又比如说,他随随便便走上两步,就能看出来右腿带着跛态;再再比如说,他一动换起来,举手投足往好都有着一股男性独有的潇洒劲儿,真正的女孩儿,没一个是像他这样的。 唐艾撇撇嘴:“你也用不着得意忘形,我劝你还是迟早脱了这身行头吧,你这样子到外边转上两圈,指不定被人当成是什么妖精怪物呢。” 萧昱摆摆手:“建国以后不准成精。” 唐艾:“……” 萧昱:“听说老头子今年大寿,暹罗王送了一批歌舞姬过来,虽然都是男人,但一个个身着女装,生得更是比女人还要妖艳。我觉得我的姿色,怎么样也得凌驾于这群歌舞姬之上才对。” 馨宁咯咯笑出声:“四哥,唐艾的扮相虽不如你,但也不赖了。” 萧昱:“那当然了,她是天生丽质嘛。” 唐艾再也不想听萧昱鬼扯,凝重地吐纳一轮:“我已经向公主殿下秉明调查情况,不便再留在宫中了。” “别急,我和你一块儿走。但在这之前,我还得见两个人。”萧昱淡然回首,却将视线瞟向窗外,“元妃娘娘,就是我要见的第一个人。” 他音儿还没落,窗外便闪过了一束人影。 过不多时,那人影便从容推开了殿门。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芫妃。 莫说是唐艾,就是馨宁见到了自己的母妃也吓了一跳,而唐艾和萧昱更是在芫妃面前暴露无遗。 可芫妃目中无波,如同一早便已知道醉云轩内藏匿着不属于六宫之中的人。 “馨宁,你和六扇门的这位唐大人先出去。”芫妃虽只淡淡说了一句,这句话却有着无形的震慑之力。 馨宁早已吓傻了一般,惊恐地瞧瞧母妃,又瞧瞧萧昱:“四哥……” 萧昱安然地冲她笑笑:“放心吧,我只是和娘娘说几句话,很快的。” 馨宁讷讷地愣了一阵,终究命令唐艾跟自个儿出了屋子。 芫妃一挥罗袖就带起了屋门,不带感情道:“好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偷偷入宫来看馨宁。皇上的子女众多,馨宁唯独与你感情深厚,我是她的母亲,自然希望她开心快乐,所以每次你来,我都没有戳破。甚至馨宁叫六扇门的人混入宫中,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想也该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您。”萧昱同样不动声色,“今天我选择现身,只是想要问问您,昭阳宫的那场火,是您放的么?” 芫妃目光一凛,指节嘎吱一响。 萧昱笑了笑,轻声叹道:“如果我说我懂您,您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你懂我什么?” “老头子是不是好皇帝我没资格评论,可他一定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确不是。” “所以您对他有怨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儿。” 芫妃也笑了,笑中有泪:“你说你懂,可你还是不懂。在旁人眼中我宠冠六宫,但实际上,有了馨宁以后,我与陛下便再无夫妻之实。” “那您要恨就恨老头子,又何苦迁怒于一座废弃的宫殿。” “他每次召见我,就只是看着我,看着我而已!我在他身边,他却会说祈妃活着该有多好。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与祈妃长得相像,他根本就将我当做了祈妃的替身!我的寂寞、我的苦楚,不会有人明白的!所以我恨,恨皇上,更恨祈妃。” 萧昱微微动容,半晌方道:“您放火烧宫,却被一人撞见,那人说不定在火中英雄救美来着,您也就此与那人有了牵连。可这件事儿竟被与您同住一宫的柳昭仪撞破,于是您便想了个法子嫁祸给她,说与宫外男子有染的人是她?” 芫妃冷笑道:“后宫中妃嫔争宠,使的手段又何止栽赃嫁祸。柳昭仪小有姿色,一门心思想要上位,我早就对后宫争斗心灰意冷,本想由着她去,她却不择手段在皇后面前谄媚,若不是皇后怀疑到我,我也不会置她于死。说来好笑,最后惩治她的人,还是那个她上赶着巴结的皇后。” 她说着突地目露狠色:“昨夜在昭阳宫中盗走我伪装的人是你?” 萧昱一声哂笑:“您大可不必担心,那个人是谁都好,您的私事儿我一点儿都不想管。好多事儿变成如今这样,都是老头子自作自受。” “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我跟您一样,都对老头子恨之入骨。”萧昱的眼神变得幽深莫测,“我娘走了那么多年,您恨一个死人,也未免太看不开了。好在昭阳宫并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这件事儿,就揭过了吧。” 芫妃一瞬不瞬地盯了萧昱良久,蓦地退出了醉云轩。 馨宁和唐艾在醉云轩外,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这时看见芫妃出来,不约而同瞪眼张嘴,像是一人被人喂了一口暹罗国进贡来的榴莲。 然而芫妃离开不过片刻,玉芙宫正殿前便传来小太监的大声通传。 那太监说的是——皇后娘娘驾到。 第48章 .43.1.1 49坐看云起 此时,唐艾眼前的画面如下: 秋意当浓的小院落里,落叶飘零的石桌椅边,有着一对儿紧密相依的男女。 男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着一袭素色的大氅,姿容朗逸而幽清,发髻绾得很是随意,鬓发随微风轻摇,却不知因着什么缘由,身坐一架制工精良的轮椅之中。 女的比男的稍长几岁,肤色偏黑,衣饰也与中原人大是不同。这时的时节已到了晚秋,可这女子只穿着一件轻盈的纱罗。轻纱绫罗半遮半掩着她丰腴曼妙的身姿,极具异域之美。 唐艾只能看到这对儿男女的侧脸,可她仅仅是看着男的对着女的言笑晏晏,脑袋里就已经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个没完。 致使她脑瓜仁炸开了花儿的原因主要有两点: 首先,她不知道萧昱怎么会无端端地坐上了轮椅; 其次,她不认识那个和萧昱亲密无间的女人是谁! 前一阵总有个馨宁在萧昱身边腻歪,可她是萧昱的妹妹,唐艾也没法儿说什么,但是这回这个女人又是怎么回事儿?这女人再怎么瞅,都不该也和萧昱有着血缘关系啊! 不大不小瞅见唐艾,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一溜烟地跑到萧昱身旁,一边“公子、公子”地叫个不停,一边调转了轮椅的方向。 萧昱顺着不大不小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冲唐艾挽起个轻浅的笑容。看他的样子,这笑容似乎带着点儿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意味。 “你俩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小唐大人过来坐。”他鼓捣着俩小崽子去迎唐艾。 唐艾这才看见,萧昱厚重的衣摆下,只有左脚没有右脚。 “小唐大人,来吧。”俩小不点儿听话地领着唐艾进了院子,可脸上都写着不高兴。 兰雅站起身来,凝着目光打量了唐艾一番,不愠不笑地对唐艾道了声“你好”。 “你好。”唐艾答着兰雅的话,眼睛却盯着萧昱,眼神里盛着不悦与狐疑。 萧昱垂眸看了眼自个儿的身子,对着唐艾自嘲地一笑:“你来得挺是时候,还能看见我这副模样。这位是兰雅,我的朋友。她的父亲是天竺人,母亲则和我们一样是天/朝汉人,所以她长得和我们不太一样。兰雅是个大夫,医术高绝,妙手回春。对了,正巧你来,兰雅也能帮你看看。” 他说这话时,兰雅几不可闻地挑挑眉,不动声色地侧目睨了睨唐艾。 唐艾却已没好气儿地反驳道:“我又没病,看什么看!” “你腿上不是留了道疤么,兰雅有法子能祛了它。” 唐艾一愣,立马皱眉:“有衣裤遮着又不外露,算得了什么!” 兰雅淡漠地白了萧昱一眼,一个转身就进了屋子,边走边道:“就是,有病的总是替没病的瞎操心,难怪病总是好不了。” 唐艾也没仔细琢磨兰雅话里的意思,又想着刚才萧昱和兰雅俩人贴在一块儿亲昵得不行,肚子里窝了好些天的火一点就着,火苗撒了丫子照着萧昱就去:“你自打那天晚上看完了烟火就没了信儿,那肉鸽子是被你烤了还是被你炖了?” “没烤也没炖,不都还在那边好好地养着呢么。”萧昱随口笑笑,拿眼睛瞟瞟院角的鸽子笼。 唐艾一听,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养得好好的你不给我传信?!你知道么,我还以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我能出什么事儿。”萧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唐艾看他这副漫不经心地德行,火气蹭地就烧到了脑瓜顶。合着这家伙什么毛病没有,这么多天却都没个音儿,就是纯粹地不想搭理她?! 她七窍生烟,冲动就道:“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刘大人给我放了大假,我刚好回家陪我爹娘过年,今儿就走,没个小半年是回不来了!” 她像是一只会喷火的小鸡,冲着萧昱吼声“再见!”,扑棱着翅膀扭头就走,跺得地面咣咣咣的,一眨么眼的功夫就已经瞅不见影了。 萧昱用了倒杯水的时间瞠目结舌,喝下这口水,不大不小已被他叫到了身边。 “去,把我的腿拿来!”他安然自若。 不大不小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眨巴着为难的小眼神,就是不动窝:“公子,兰雅姐姐说了,你的身子还没复原,不宜起来行走。” “你们俩是听我的还是听她的?” “我们……” “行啊,你俩本事了,那就还是我自个儿去吧。”萧昱苦涩地一笑,撑着轮椅的扶手微微晃着地站起来,又伸手去够椅背上的拐杖。 他毕竟少了一条腿,即使有拐杖支撑着半边身子,依旧步履艰辛,让人看了都替他难受。不大不小俩人再不能干瞧着不动换,一个来扶这边,一个来扶那边,搀着萧昱回了房间。 萧昱装上义肢,走路的样子看着比先前舒服了不少。 不大不小扯着对方的胳膊,窘迫地跟在萧昱身后,嘴里边叨叨着“要完要完”。 俩小崽子没说错,他们果然要完,因为兰雅已在不知不觉间堵死了出门的路。 “我说了,你哪儿都不准去。”她目光冷厉地扫过萧昱和俩小孩儿。 萧昱落寞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转身往回走。谁知他才走出去一步,脚下却突地似是失了重心,一个趔趄便再站不稳,整个人都向前倒去。 不大不小吓得魂都要散了,手忙脚乱地去扶萧昱,但最后撑住萧昱的手使他不至跌倒的人,还是兰雅。 萧昱一点点抬起头来,露出那双点尘不惊的眸子,兰雅却不能动了。 原来,萧昱的这一次摔倒是装的,兰雅冲上前来扶他的时候,他的手顺势在兰雅身间摩挲而过,便点了兰雅的穴道。 “放心,我没想着到处乱跑。我只是不想让她误会,得去和她解释清楚。我保证,很快就回来。”他回眸笑看一眼兰雅,撑着拐杖出了屋子。 兰雅身子不能动,嘴巴却能动:“不大不小,你俩快跟着他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照应!” 兰雅应该是生气了。 唐艾一生气,全世界都知道。可兰雅不一样,她仍旧是那副冷傲的面孔,只有瞳孔里燃起了冰冷的火焰。 唐艾气急败坏地朝着山下飞奔。如果她手里有一把斧子,那她一定已经砍光了路旁所有的树。 走到区隔石阶与缓道的那块大石头时,唐艾却又蓦地停下了步子。她也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会停步,或许是因为不甘心,也或许是因为……萧昱还欠她一个解释? 总之,唐艾居然有那么点儿希望萧昱能够追出来。 嗯,这样她就能劈头盖脸地再骂他一顿! 她暗暗计划着报仇。 别说,唐艾很快就梦想成真了。 萧昱还真就追了出来,步子蹒跚得不行,却眼带温暖的笑意。 唐艾吃了一惊,心里头又是一突突,拧巴着眉毛凶巴巴道:“你来干嘛?” 萧昱垂敛着眉目,做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刚刚的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跑了。这么些天都没给你传信,是我的不对,我先向你认个错。但我绝不是故意的,只是前两天兰雅看得我死死的,我委实是做不到啊。实不相瞒,我前些天连房门都出不去,哪儿有机会去摆动肉鸽子。直到今天,我才得了兰雅的批准,能够到院里头去坐上一会儿。” 唐艾本还在气头上,听了萧昱这话,再瞧瞧他幽白的脸色,不禁想到徐湛说他生病的事儿:“你……真的病了?可我那天晚上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么!” “那天晚上,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 “你……你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你现在恢复得好点儿了吗?” “也没什么,就是个从小落下的病根子,不告诉你,就是因为根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兰雅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她的脾气你也看见了,她就是那种你再怎么掰扯也不会心软的人。” 不值得一提的病根子……唐艾默默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字眼,心上好像忽然扎了一根刺,脸上的怒火没用多久就散了。 她从前只知道萧昱身有残缺,却从没留意过他还有哪儿有问题,现下一回想,却猛然惊觉萧昱的确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的脸色总是白得像纸,比如,他的手总是凉得像冰,又比如,他在处理张其睿的案子和在紫微垣地底的密径中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无能为力的颓靡。 “萧昱,你那病……是不是真的没什么大碍?” “看见你,我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唐艾憋了老半天没出声,心里边的甜意竟多过了愤意。这位爷又能这么油腔滑调地说话,看样子是真没什么好替他担心的了。 片晌过后,她才转过脸问道:“那个……兰雅和你真的只是朋友关系?” “要不然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萧昱哈哈笑起来,“馨宁的醋你吃,兰雅的醋你也吃,其实我还挺开心的,这至少证明你特别特别在乎我。” “我——我能不在乎么……”唐艾涨得脸通红。 萧昱收敛了点儿笑容:“这么和你说吧。我师父和兰雅她爹很有交情,她爹在天竺就是极负盛名的神医,后来为了追寻更高深的医道而到我天/朝来,也在天/朝结识了她娘,更定居在我大天/朝。我跟着师父学功夫,自然就和她混熟了。” “你打小就认识的朋友怎么这么多!” “多是多,但是我认识他们,都没有认识你久。” 咦,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唐艾总觉得早在不知道哪辈子就挺萧昱说过。可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她怎么可能认识还要先徐湛兰雅等人一步认识萧昱? 唐艾还在纠结,萧昱已经拉着她在大石头上坐下,朝着她的脸蛋吹清风:“喂,把头靠过来。” 唐艾脸上一热,眼睛鼻子嘴都蹭地绷紧。 “这儿又没人,你害什么羞啊?”萧昱一拨弄她的脑袋,她就靠上了他的肩头。 西山的秋景有着种萧条的凄美,天边的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唐艾将脑袋枕在萧昱的肩上以后,也便没那么矜持了。 这副肩膀虽然清癯,但总归还是靠得住的吧……她偷偷地想。 其实萧昱上边那句话说得不对,他和唐艾这头是只有他俩,但是远处树底下可还有两个小影子。 这俩小影子就是被兰雅派过来的不大不小。俩人这会儿正猫在老树后面,悄悄瞅着唐艾和萧昱那边的动静。 “妈妈呀,我的眼睛好疼!”不小一面惊叹着捂眼睛,一面忍不住还从指头缝里往外瞄。 “公子、公子和唐艾、和唐艾靠在一块儿了……”不大不晓得捂眼睛,看得人都傻了,“公子和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俩人苍天大地地一通嗷嗷,这个嗷完那个嗷,闹出来的响动只比唐艾和萧昱大得多。 唐艾机警地竖起耳朵寻摸了寻摸声响的方向,问萧昱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用不着理会他们,不过是两只小耗子罢了。”萧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有一搭没一搭揉弄着唐艾的耳垂,“你回家去了,我岂不是要有好久见不到你。” 唐艾一时沉默,这也是她即将面临的问题。她这一走少说三四个月,那不是就要与萧昱分离三四个月了么? 可是,她离开家就快有两年,再不回去看看,她爹唐不惑真有可能被她气吐了血。本来今天就是她启程的日子,这会儿在萧昱这儿随随便便一耽搁,一晃大半天就过了,再不动身,就赶不到预先计划中的驿站,大晚上没地儿睡觉就更闹心了。 “哎,我真得走了。”唐艾昂起头,作势起身。 萧昱却一下又将她拉了回来,挂着抹坏笑把脸腆到她跟前:“走之前,至少亲一下。” 第48章 .43|5.11 50听戏遇刺 萧昱的桃花眸自带七分潇洒三分风流,清朗得不似凡间物,唐艾又从这对儿眼眸里看见了星星、看见了月亮。 不得了,这家伙的眼睛会邪术,看谁谁怀孕!唐艾的小心脏砰砰砰地跳个没完,身子不由自主地俯了下去。 “么啊。”她在萧昱的脸上戳了一小口。 “这就完啦?一点儿都不用心。”萧昱噙着春风般的笑意,可劲儿蹭蹭唐艾的脸蛋,蓦地拿牙轻轻啃住了唐艾的嘴唇。 “公子、公子跟唐艾亲起来啦!” “救命,我要阵亡了!” 山上边的老树底下,不大不小喷血三尺。 唐艾下山时还没到日落,萧昱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冲着老树的方向轻咳了两声:“你们俩小兔崽子看够了没有,还不出来。”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似乎又变得中气不足。 不大不小从树后探出小脑袋,推着轮椅颠颠地就跑了过来,小心地扶着萧昱坐上去。 “公子,你和唐艾……你们——” “嗯,我们如今的关系,和你俩想的差不多。”萧昱安然地笑了笑,缓缓合上眼睛。 “公子——”不大还想说点儿啥。 “嘘嘘嘘,别问了,没看见公子在休息么!”不小赶紧拧巴了一下不大的肉胳膊,“公子想跟咱俩说唐艾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以唐艾的脚程,从西山回到四九城的城门楼底下,也用不了太久。现在赶回城里头,就还来得及买上一匹快马,再披星戴月赶上一程路,那进河北就还是没问题的。 唐艾心里边盘算得挺好,进了城就直奔骡马市,捡了一匹自认为的良驹,还捎带手地买了一份《皇朝时报》。这是今儿个刚发行的最新一期,她眼下虽没功夫看,直接就把报纸卷了捅进包袱里,但等到了驿站,睡觉前拿出来瞜两眼还是可以的。 京城自从开始实行新的车马律法之后,在交通要道都设置了岗哨,大街上一般就没人再敢纵马疾驰。唐艾自个儿身为执法者,更得以身作则,心里边虽着急,也只能牵马步行。 她一门心思朝着外城的城门去,却完全不记得今儿晚上还有个约在等着她去赴。不过这也不要紧,因为她要出南城,就一定会经过宣武门大街,只要她经过宣武门大街,就一定能看见在潇/湘馆门口傻等着的徐湛。 徐湛手里边的两张戏票,又快被攥成纸糊糊了。今儿晚上是徽调名班和春班的台子,到潇/湘馆来听戏的人是络绎不绝。徐湛身材雄健伟岸,高出众人一个头,又有一身的凛然正气,也属于走到哪儿都得受瞩目的类型,看不见他的绝对是瞎。 唐艾眼神好得不得了,随随便便瞥一眼人群,就瞅见徐湛鹤立鸡群,而徐湛的视线也在这时好巧不巧地与唐艾相接。下一瞬,他已拨弄开人群,咯楞咯楞地杵到了唐艾面前。 直到这会儿,唐艾才终于想起来自个儿貌似应承过徐湛点儿什么。君子不能失信于人,没办法了,听戏就听戏吧,看来今天是老天爷不让她唐艾出城。她把马一栓包袱一斜,与徐湛顺着人潮进入戏楼,并向徐湛解释说,自个儿正打算出远门,今儿个做准备,明儿个一大早就走。 徐湛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脚步迈得却不太自然,似是带着些微惆怅。 潇/湘馆是京城第一戏楼,每每有名班登台铁定是座无虚席。京师里的达官显贵们好些人都有听戏的雅痞,二楼豪华的包厢就是给这些位爷准备的,票价当然不菲。徐湛却直直地领着唐艾就上了二楼,进了当中的一间包厢。即使他不说,唐艾也知道他买票一定下了血本。 叮咚隆咚呛,锣鼓声声响,好戏即刻上演。名班不愧是名班,台上不过三五人,却表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刀马旦身段飞扬,在台上耍起了花枪,花枪被他抛出去又接回来,再在手里打上十几二个转,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刀马旦手上不停,一个抖手,花枪便又飞了起来。 然而,这回这花枪并没落回刀马旦的手里,而是嗖地一下飞出了戏台,照着二楼正对戏台中央的包厢传来就去! 台下观众正沉浸戏中,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台上扮演喽啰的几人已张牙舞爪地抽出了大刀,施展起轻功直飞那间包厢。 巨变来得太过突然,观众顿时惊慌失措抱头鼠窜,不一会儿就全都跑没了影。 那被袭击的包厢就在唐艾和徐湛俩人包厢的旁边,叮叮咣咣的刀剑接驳声立即不绝于耳,令人胆战心惊,同时,包厢中又有人喊了一嗓子“保护王爷”。 唐艾和徐湛俩人蓦然惊起,互看了一眼对方,不约而同飞跃而出。 这边的包厢里,一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正被两名侍从保护着站在角落,他的另两个侍从则正和画着花脸的戏子打得闹。 唐艾和徐湛见了这等情形,立马加入战局,默契地一人出击一人协助,与戏子展开搏斗。不用一盏茶的功夫,这几个耍大刀的花脸就被唐艾徐湛俩人一一制服。 青年男子从侍从身间走出来,侍从几人异口同声道句“王爷受惊了!”,抱拳站到一边。 唐艾瞧这青年男子的外貌年岁,再听这几人一口一个“王爷”地叫着,很快便猜到了青年的身份。 这个人,当就是大/□□的三皇子,恭王萧承礼。 萧承礼生得丰神俊朗,衣着在低调中暗显尊华,举手投足谦谦有礼,器宇不凡,是个让人只看一眼便会心生好感的翩翩公子。 他没有去瞧那几个被制服的戏子,反而走上前来对徐湛与唐艾恭谨施了谢礼。徐湛是认识萧承礼的,可萧承礼并不认识唐艾,便问徐湛这位侠士是谁。 唐艾赶忙也对萧承礼还了一礼,报上自个儿在六扇门的官属。 “原来阁下就是六扇门的小唐大人,久仰大名。”萧承礼诚挚地又向唐艾一躬身。 其后,他便向唐艾和徐湛二人说起,他本不日就要返回岭南,听闻和春班来京,登台潇/湘馆,才想趁着还没离京,轻车简从来听一回戏,却没成想竟会遇刺。说完这些,他这才转过脸来凛目看了看几个扮成戏子的刺客。 侍从们一齐问道:“王爷,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萧承礼转转眼眸,又恳切地望望唐艾和徐湛,一丝不苟道:“徐大人、唐大人,我并不知晓是什么人想要加害于我,也没有审讯罪犯的职权,不知道这几名刺客可否转交二位,由亲军都尉府或者六扇门来定案?” 王爷遇刺,刺客被捕,调查整件事儿的来龙去脉找出幕后真凶,唐艾跟徐湛俩人可说是责无旁贷。 徐湛郑重地表示定会查清真相,唐艾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个儿正在放假,也只得跟着徐湛一块儿点了个头。 潇/湘馆距离亲军都尉府不远,徐湛很快便带领人手回来,将潇/湘馆进行了全面封锁,并派遣手下数人护送萧承礼返回行馆。 萧承礼走出去没两步路,却又转回身来,对徐湛跟唐艾俩人道:“我这次入京,曾与父皇多次商谈政事,很有可能不经意间左了另一些人的意,若有人因为这样要来害我,那就真是不聪明了。我已被父皇分封在外,不受传召永世不得回京,我说的话又做得了什么数呢。” 他顿了顿,又道:“查案不急于一时,两位大人今日为我抵挡刺客,救命之恩我真不知当如何相报,两位至少也要赏个面子到我行馆中来,我愿与两位把酒言欢,聊表敬意。” 恭王殿下盛意拳拳,唐艾徐湛俩人也不好推辞,只好一同随他去了城东的行馆。 萧承礼的行馆简洁质朴,丝毫不见奢华之风,连仆人小厮都见不到几个。而萧承礼本人彬彬有礼平易近人,对着仅有的几个仆从都是和颜悦色微笑以对,与他的二皇兄萧承义相比,行事作风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酒菜上得桌来,都是些清淡的菜肴,也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萧承礼笑说自己素来崇尚简朴,在岭南时便是如此,还请唐艾跟徐湛见谅,唐艾心里边便更加佩服起这位恭王殿下。 唐艾跟着王爷和徐湛聚在一块儿,所聊的话题便是家国天下黎民百姓。仨人从高丽女真蒙古等国与天/朝的边关局势,一口气聊到国内新近实施的各类制法,萧承礼更是对改革后的车马律法大加赞赏。当他得知这律法得以施行唐艾功不可没时,更表现得钦佩不已,硬要敬上唐艾三杯。 唐艾酒力算不得差也算不得好,再喝几杯后,头已有些晕。萧承礼此时刚好说回蒙古,话语间便提到了馨宁。听他话中的意思,天子萧擎仍未同意送馨宁远嫁,而馨宁这几日好像得了种怪病,身体也没其他的毛病,就是满脸生满了红疮,没法儿见人了。据说太医想了好些法子,也消不下去这些红疮,所以馨宁连日来都窝在寝宫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唐艾想到馨宁娇美的小脸蛋,忍不住叹了口气,样子竟比恭王殿下还显得惋惜。她不禁又暗暗地琢磨起来,不知道萧昱听到这个消息,当是作何感想。 这一顿饭吃下来,夜都已经深得很了,萧承礼便又欲留徐湛和唐艾在行馆休息。 唐艾出不了城,左右也没地方去,便想着留下来过上一夜也不是不行。徐湛一开始像是要婉拒,但在瞅过唐艾以后,便也应了萧承礼的好意,跟唐艾俩人被安排在并排的两间客厢。 唐艾带着酒意,却不怎么困倦,就想把《皇朝时报》翻出来看看。可她一摸包袱,那卷报纸竟已不翼而飞,想来是在潇/湘馆打斗之时从包袱里滑出去了。 唐艾报纸看不成,却又不想睡,那干脆起来醒醒酒。她看看月色,推门而出,溜达溜达就出了客厢的院子。 行馆的那头也有两束人影,一束是萧承礼,另一束唐艾没见过。她远远地望过去,瞧着萧承礼边上的人好似是个骨骼清奇的老头,灰白的头发外加灰白的胡须,背影一派仙风道骨。 萧承礼一转身就瞧见了唐艾,问了声“小唐大人怎么会没睡”,与老头俩人一块儿走了过来。 老头长着一张老鹰一样的脸,神色孤高,是让人过目难忘的长相。他自称“璆鸣子”,算是萧承礼的门客,跟唐艾打了个招呼便即离去。 唐艾也没想太多,跟萧承礼道别后就回了客厢。躺倒在床上,她却又不自觉地想到了老头的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老头的那双眼睛隐隐透着股阴狠劲儿。 次日清晨,唐艾跟徐湛向萧承礼辞行。徐湛急着赶回去审讯昨晚的刺客,唐艾则要动身出城,俩人便在宣武门外分道扬镳。 唐艾归心似箭,一路向着西南方向走,十几日后便进了山西。按照她的计划,再过一个月左右,她就能到达川陕交界的地方。 十几日的时间,足够很多人做很多事儿。徐湛便在唐艾离开京城的这十几日内,使得那群扮成戏子的刺客招了供。 他也不是没对这几人用刑,但也不是什么极刑,总而言之,这几人的嘴巴并没有想像中那么严。 经由这几人嘴里说出的真相大概就是,他们得知萧承礼会到潇/湘馆听戏,便悄悄潜入了和春班,在开台前绑架了和春班的一众名角,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化上戏妆上台唱戏,伺机刺杀萧承礼。 可当这几人供出幕后主谋者之时,整个亲军都尉府都震惊了——他们说,指使他们行刺恭王萧承礼的人,是太子萧承仁! 徐湛为了留住活口,叫手下众人日夜看管这几个人,保证这几人不会冷不丁地玩一把自尽,而他自个儿则为了这个案子跑到西山去找萧昱。 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冷了,这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清雅小院的边边角角终是笼上了阳光。 萧昱换了更为厚重的毛皮大氅,虽然还是坐在轮椅里,但精神比前阵子看着要好上了一点儿。徐湛到达小院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台边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玩,兰雅则在屋里头煎药。 “你修养得还好?”徐湛只问了这么一句。 “嗯,成日里无所事事,头上都长草了。”萧昱无奈地一笑,“你来找我,肯定不会只是想来表示一下关心吧?” 徐湛尴尬地一咳嗽,也不再多扯别的,严肃地把案情跟萧昱做了简单陈述,随后问道:“你说,派人刺杀恭王的人,真的是太子么?” 萧昱眨眨眼睛,眸光意味深长:“太子怎么这么悲催,躺着也能中枪。” 第50章 .49|5.11 51面目全非 徐湛听了萧昱的表述,神情异常肃穆:“你是说,有人又想要恭王的命,又想借此机会陷害太子?” 萧昱却摆出一张片叶不沾身的脸,笑嘻嘻地说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他说:“来来来,和我下盘棋。没人陪我玩儿,我都快闷死了。” 石台上有两副棋盘,一副是围棋,一副是象棋。两局棋都下到一半,且不论是围棋的黑白两方,还是象棋的红黑对垒,都正处于焦灼的对战状态。懂棋的人一看便知,每一局棋打得都是不可开交,形式诡变莫测。不说出来,没人会知道这两局棋竟是由一个人在同时而下。 萧昱拿目光扫过两局棋,推开围棋拉过象棋,又把棋盘转了个方向,将红子对着徐湛,一边摆棋一边道:“下个你会的。你是客,让你先走。” 徐湛陷入沉默,嘴角不自然地一抽抽,用了半刻输掉第一局,又用了半刻输掉第二局,等到再过半刻,他还没来得及输掉第三局的时候,兰雅已经悄没声地站到了他和萧昱俩人身边。 她也不说话,狠狠地一瞪萧昱,歘地一把从石台上抄起棋盘,一个转身就走。 萧昱无辜地嘬嘬嘴,像个挨了呲儿的小孩儿,朝着徐湛勾勾手指,小声道:“看吧,我这些天都是这么过的,百无聊赖,度日如年。” 兰雅将棋盘收进了屋子,萧昱偷偷朝她那边瞥瞥,又问徐湛道:“我三哥还在京城么?” 徐湛悄声地回道:“恭王殿下前日已启程返回岭南了。” “那他遇刺的事儿,朝野上下是个人都知道了吧?” “嗯,传什么的都有。”徐湛郑重地点点头。 萧昱“哦”了一声,一时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片晌便冲着徐湛扬起一副慢走不送的笑颜:“我想你再查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你也犯不着再为了这案子劳心劳力。唐艾不都放假回家了么,你也别总是紧绷着弦儿了,能歇会儿就歇会儿呗。” “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闲。” “所以我才要把你们变得跟我一样啊。” “这是你让我给你带的报纸。那……我走了,你好好养身子吧。”徐湛憋得脸乌青,从身后抽出来一份《皇朝时报》放在台上,咯楞咯楞出了院子。 徐湛走后没多一会儿,太阳就要快下山。 萧昱紧了紧毛皮大氅,轻轻咳嗽两声,随意了两眼《皇朝时报》,却忽地“嘎嘎嘎”拍桌狂笑起来,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兰雅自屋子里快步而出,冷冷地看过来:“呛风冷气地笑什么笑,不要命了么?简直不知所谓。” 萧昱却指着报纸头版头条的大标题,笑得喘不上气儿来:“不行了不行了,我都要笑哭了。” 兰雅带着狐疑走上前来,也瞟了一眼报纸头条。她先是愣了两愣,随即唇角便也勾了一勾,破天荒地笑出了声。 不大不小俩小崽子正在院子那头玩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颠颠地跑了过来:“公子公子,你在笑什么?” 萧昱摆摆手,拿起报纸冲着俩小不点儿晃晃。 不大不小看了大标题,笑倒是没笑,不过…… “啊啊啊——” “嗷嗷嗷——” 俩人就差口吐白沫而亡。 “你们俩,跟我过来干活!”兰雅一手拧起一条胳膊,拽着俩小崽子去看药炉子。 天黑下来的时候,院子里弥散起阵阵药香,老太监蔡福也在这时出现在院门口。天气冷,他却满头汗,看样子是马不停蹄地赶了一路。 不大不小正把萧昱朝着屋里推,看见蔡公公后只得停下来。 萧昱冲着蔡公公一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蔡公公用老胳膊擦汗老腿儿迈步:“四殿下,老奴是为了馨宁公主来的,公主久病不愈,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陛下才叫老奴来请兰雅姑娘。” 兰雅一斜眼,一点儿不客气:“太医院的御医都治不好公主的病,皇上凭什么认为我能治?” “兰雅姑娘,这……”蔡公公的老脸写满了尴尬。 萧昱抬手拽拽兰雅的衣袖:“馨宁怎么说也是我妹妹,她病了我也忧心,我现在这样子又没法儿去瞧她,你帮我去看看也好。” “脸上生疮死不了人。”兰雅嘴上没好气儿,手上动作却很温和,萧昱的手被她缓缓地放低。 “好兰雅,帮帮我嘛。”萧昱学起小孩子撒娇。 “我走了,你怎么办。”兰雅依旧板着脸,但音色轻柔了不少。 “你不是早就吩咐了俩小崽子看着我么,别担心,我会乖乖吃药乖乖调养的。你看,这些天来我不都是这么听话么。” “但愿我走以后你不会原形毕露。”兰雅叹了一口气,眸光又变得很是冷厉。 她招呼过来不大不小,对着俩人好生嘱咐了一番,才回房匆匆收拾了收拾。 蔡公公喜出望外,哈着腰请兰雅先行。 马车停在山脚下,兰雅跟着蔡福登上马车,一路奔着皇宫大内而去。 蔡公公还在不住淌着汗,眼睛上一会儿一层痴抹糊:“兰雅姑娘,四殿下的身子,最近如何了?” 兰雅看看他关切的老脸:“连您都知道关心他,高高在上的天子却不知道关怀自己的骨血。” “哎呀呀,姑娘这话可是说不得,陛下如何能不关心四殿下!只是他们两父子间积了十几年的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得了的。”蔡公公差点儿就要老泪纵横。 “皇上如果真想跟萧昱冰释前嫌,就该快些拿出点儿行动。”兰雅不愠不笑,无悲无喜,“萧昱最近,吃糖吃得越来越凶了。他的脏腑一直在受那剧毒侵蚀,已渐渐有了衰竭的迹象。即使我眼下暂时还有办法控制那毒素蔓延,让他撑过明年后年,可是大后年大大后年呢?到那时,我就真的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了。” 深更半夜,紫微垣内冷风不断,东西六宫基本都已熄了火烛。这会儿唯一还有光亮的宫殿,差不多就只剩下玉芙宫的醉云轩。 兰雅是奉诏入宫,又有蔡公公引路,夜间当值的宫人们都对她很是恭敬。到了醉云轩外,她也不用宫人通传,直接啪地推门而入。 馨宁屋里虽说灯火通明,人却连头带脚蒙在被子里。兰雅朝着床榻就去,一把掀起被子。馨宁“哇”地一声大叫,捂着脸就要往地上跳,却又被兰雅一瞬抓住了胳膊。 “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脸。”兰雅硬生生将馨宁的手从脸上掰下。 馨宁的脸,用面目全非来形容也不过分。 她的脸上就没有一丁点儿皮肤还是好的,到处都生着吓死人不偿命的大红疮,脑门下巴上更是疮上再生疮,比传言中还要严重好些倍。 “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兰雅吧?四哥跟我提过你,你这么快就从天竺回来啦。”馨宁被兰雅瞧见了全脸,倒也不再遮遮掩掩,一屁股坐到桌边。 兰雅也在她旁边坐了,仔细观察起她脸上的红疮:“你的脸都变成这样了,怎么瞧着你却一点儿不介意?” 馨宁撇撇嘴:“我的脸越烂越好,蒙古国的那什么王子,总不会想娶一个丑八怪当王妃吧!” “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萧昱真是一点儿没猜错。” “四哥?!”馨宁听到“萧昱”俩字儿,蹭地瞪大了眼。 兰雅夹都不夹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又从小盒子里一柄明晃晃的小刀,扬起小刀就往馨宁的脸上戳。 “你要干嘛你要干嘛?!”馨宁吓得跳起来。 “你不是不在乎这张脸了么,怎么还会那么害怕?” “我……我又不是不会好了!” “太医院的那么多位大人都看不好你,你凭什么那么确定自己会好?” “……”馨宁被兰雅噎得说不出话了。 兰雅又道:“实话跟你说,我和诸位太医大人的看法相同,觉着你这脸是好不了了。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带着这一脸红疮过活了,别说是蒙古王子不要你,就是你父皇看了你这样子,也得吐出三天前吃下的东西。” “你你你,你胡说!三哥明明说——”馨宁跳脚反驳,可是话到一半儿,突地一下就没了音儿。 “三哥?” “……” “这儿也没有旁人,你大可以跟我说真话。” “说……说什么真话?” “别装了,太医院的大人懂医术,但不一定懂毒术。你在脸上涂的毒,是你三哥给你的?” 馨宁窘迫地坐回桌旁:“既然你都看穿了,那我就跟你说了吧。父皇万寿诞的那天,三哥看我为那狗屁王子发愁,就上来关心了我两句,更说他有办法帮我拖延时间。过了没两天,他就派人送了一盒药给我,要我涂在脸上。” 兰雅微微挑眉,自顾自地给自个儿倒了一杯茶:“你知道么,你差点儿就被你三哥害死了。” “你说什吗?!” “你三哥送了□□给你,可曾送了你解药?” “他说会再遣人来的!” “那他遣人来了么?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回他的岭南去了么。我现下就很认真地告诉你,你这脸要是再拖上个十天半月,就真的是大多神仙也难救了。” 馨宁惊得打翻了桌上的茶具:“那……那我该怎么办?!” “有我在,你听我的话就是。”兰雅又咂了一口茶。 兰雅一走三五天,萧昱便在清雅小院里持续“无聊”了三五天。 天气一天冷过了一天,他也不怎么出房间,只是偶尔画个画儿,跟自个儿下下棋,再就是拿出来那份《皇朝时报》乐一乐。 这天不大不小俩人正在院里边打闹,萧昱却戴着义肢撑着手杖从屋里边走了出来。 “你俩玩儿什么呢?”他瞟了飘俩小不点儿。 “赌……赌两手。”不大不小俩人赶忙把骰子骰盅往身后藏。 “小小年纪不学好。”萧昱笑着坐下来,“拿出来,我也玩儿。” 俩小崽子一听,乐得屁颠屁颠的,欢天喜地和萧昱掷起了骰子。可惜,从头到尾俩人都没赢过。 “没意思,不玩儿了。”萧昱眼睛里透着落寞,晃晃悠悠站起来,牵着寂寥的清影又回了屋子。 不大捅捅不小:“不小你看,公子虽说跟咱们玩儿,可是其实他一点儿兴致都没有。” 不小插起手道:“你知道公子这些天为什么一直不开心么?” “为什么?” “笨蛋,他是在想唐艾啊!我看啊,公子心里边早就想去找唐艾了。他越是去不成,心里边就越会想,心里边越会想,就只会越发不开心。” “那怎么办?兰雅姐姐哪儿都不让公子去啊!” “你是希望公子开心,还是希望公子不开心?” “当然是希望公子开心啦!” “我跟你说啊,那咱们这样……”不小咬起不大的耳朵。 没过多久,俩小家伙又跑到萧昱跟前,二话不说拉着萧昱就朝院外去。 “公子,你看!”他俩指着停在半山腰的马车,激动得不要不要的。 第51章 .50|5.11 52久别重逢 萧昱眼中溢过一抹轻灵的光彩,半开玩笑道:“你俩什么意思,就这么不想让我呆在这儿么?” “不是不是,我们、我们只是不想看见公子不开心!”俩小崽子赶忙争先恐后地解释,“公子,我们知道你在想着唐艾,带我们去找她吧!” “唔,带你们去了,兰雅回来怎么办?”萧昱前一瞬还轻浅笑着,后一瞬就装得很正经。 “呃,公子,我们……我们就想跟着公子!”俩小孩儿拼了命地点头,“公子走到哪儿,我俩就跟到哪儿!” “哈哈,好,那我现在想先回去睡一觉,养精蓄锐。”萧昱从拐杖里脱出左手,捏捏不大的小脸蛋,揉揉不小的小脑瓜。 俩小崽子跟在萧昱身边又回了小院,就窝在萧昱的房间里一块儿睡呼呼。 一个多时辰以后,不小伸着懒腰睁开眼,刚展开的笑脸却在瞬间凝固——萧昱不知所踪,屋里头只剩下他和不大俩人。 “不大,快醒醒!快醒醒!公子、公子不见啦!”他“呜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使劲儿掐起了不大胳膊上的囔囔肉。 不大还在打着小呼噜,小嘴微张着吐泡泡。被不小这么一掐,他一个轱辘就坐直了身:“哎,公子?!公子去哪儿啦?!” 俩人正嚎着,一封信却轻飘飘地滑落,看样子是萧昱趁着他俩呼呼大睡的时候放在他俩身边的。 “公子、公子信上说……说什么惹……”不大抽着鼻子,音儿都说不清了。 不小的眼泪啪嗒嗒滴在信纸上:“公子跟咱俩道歉,说是大冷天的就不带咱俩风餐露宿了。他让咱们别惦记他,该吃吃、该玩玩,乖乖等兰雅姐姐回来。他还说,只要咱们听他的话,他就会开心得心花怒放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小一个月以后,道旁的木叶凋零得已不剩什么,嗷嗷的北风专职冻人,天/朝大地的冬天说来就来。 照理说,唐艾这会儿至少应该到了川陕交界的地方,然而事与愿违,她直到今儿个还没能把小脚趾头捅进陕西。 这事儿说起来不怪别人,只能怪唐艾自个儿。 那天她到了晋南的平阳府,恰巧撞上平阳知府马大人带着一大票捕快衙役奔上附近的山头。百姓们七嘴八舌,她上前一打听,才知道平阳地界最近山匪闹得很凶。 前些天,马大人正当妙龄的女儿出门郊游,却被山上的土匪头子掳了去。匪头的意思也很简单,马小姐标志得很,马大人不交赎款,马小姐明个儿就是压寨夫人。所以马大人这次带了这么老些人上山,就是解救自家闺女去了。 唐艾一热血青年,一没忍住,又一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跟着马大人就去了山大王的老窝。她压根用不着别人出手,一个人顶十个人,不用半天就端了匪巢,将柔柔弱弱的马小姐从魔窟中解救而出。 唐艾做个好事儿不留名,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可马大人和马小姐却对着她一通感激涕零,说什么都要留她在府上多盘桓些时日,以表谢意。 唐艾光看外表,十足十是个俊美不凡的翩翩少年郎,要不是这副俊俏模样,高丽国的郡主也不会瞧她一眼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的。长得好看是老天爷的恩赐,但长得好看有时候也怪麻烦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桃花朵朵开。马小姐被唐艾所救以后,瞎子都能瞧出来她对唐艾心生好感。马大人旁敲侧击地问了唐艾的出身家世,更是开始极力地撮合自家女儿和唐艾交好。 唐艾眼瞅着再也架不住这阵仗,三更半夜卷了包袱就跑,直到出了平阳府的地界才喘着粗气儿停下了脚。 这会儿天已大亮,唐艾便打算到前面的小集子上去吃口饭喝口水。 她刚在茶寮里坐下,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丫头却从街那头冲她跑了过来。 “姐姐,你是唐艾么?”小丫头上来就问。 姐姐?!唐艾嘴里边正含着一口茶,听见小丫头那声“姐姐”,差点儿没被茶呛死。 “我是唐艾。可我是哥哥,不是姐姐。”她鼻涕眼泪一块儿流,尴尬得不得了。 “你是唐艾,太好啦!”小丫头笑开了花儿,使劲儿晃晃唐艾的袖口,“哥哥说你是姐姐,你就是姐姐。就是哥哥要我来找你哒!” “哥……哥?哥哥又是谁?要找我干嘛?”唐艾一个头比两个大。 “哥哥就是哥哥,哥哥在和我们玩儿,人不够,所以叫我来找你。快走快走,大家都在等着呢。”小丫头拽着唐艾的袖子就走。 她的年纪实在太小,路都还走不稳当,而唐艾个子不矮,她够着唐艾的袖子都很费劲儿。 唐艾一脸不知所措,也不知这小丫头要带自个儿去哪儿,但看小丫头纯真的小脸,心立马就酥了,干脆一把抱起小丫头,让她指路。 小丫头带着唐艾走到一片小树林,从唐艾胳膊里一挣,欢快地跳下地,小树林里的每一棵树后就都露出了一个小脑袋。这些小不点儿都是小丫头的小伙伴,有男有女,小的顶多两三岁,大的撑死了也就五六岁。 小丫头又扯扯唐艾的衣角:“姐姐,蹲下来。” “嗯?”唐艾不明所以,却还是矮了个身,把自个儿放到了跟小姑娘相同的高度。 小姑娘歘地抽出一条小布带,一下就用布带蒙住了唐艾的眼睛,拍手笑道:“姐姐,我们来玩瞎子摸人。你来抓我们,数十下就开始!” 她咯咯笑着,跟着小伙伴们四下散开。 唐艾听着小不点儿们的笑声分散四周,只觉得自个儿一晃眼也变成了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瞎子摸人这个游戏,她少说得有十几年没玩过了,今天居然如此始料未及,还能再玩上一次,简直是种享受,她二话不说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游戏当中。 “一、二、三……八、九、十!”唐艾耐心地数满十个数,竖起耳朵寻找起声音的方向。 谁知这群小不点儿一个个精怪得很,她扑了好几次都只扑了个空。她也不死心,杵在原地侧耳倾听风中的动静,片晌过后又朝着一个方位摸过去。 这一回,唐艾终于捕获了猎物。 这个猎物,和那群不大点儿的小屁孩儿好像不太一样。 唐艾最先摸到的,是一截光滑的木棍。天气冷,木棍也是冰冰凉,直接叫她打了个寒噤。她沿着木棍继续往上摸,便摸到了一只比木棍温度还要低的手。这只手握着木棍,手指颀长、肤质细腻,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小孩子的手。 唐艾再往上摸,就摸到了这人宽大的袍袖。她现在已非常确定,这个人绝对是个大人! 这个大人身上,还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这味道乍一闻是淡淡的药草气息,但再一嗅又能嗅出一股匿得极深的甜香。 唐艾熟识的人不少,这种味道却只在一人身间出现过。 她一点儿都不冷了,因为她的心跳在加速,脑门在冒汗,好似有一股热流正从她的脑瓜顶淌到脚底板。 她再摸下去,就摸到了这个人的脸。这张脸有着朗逸的线条,也和那只手一样,带着种深藏冰雪间的清寒。 唐艾知道自个儿摸到的木棍是什么东西了,同时,她也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她不能自已地扯下布带,眼睛一时间还不太适应光明。于是,她便在一片灼目的光芒中看见了一束久违的清影。 此时站在唐艾面前的人,是萧昱。 他正撑着拐杖冲唐艾笑着,唇角挂着月牙的弧度,脸色虽幽白,笑容却似暖阳,仿佛看上谁一眼,谁就再也不会觉得冷了。 唐艾的小影子在萧昱清朗的眸光中面红耳赤:“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太激动,几乎忘了周围还有一大群孩子。 “哇哇哇,姐姐好棒!姐姐抓到哥哥啦!”小不点儿们呼啦啦全跑了出来,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瞬间就把唐艾跟萧昱俩人围了一圈。 萧昱笑嘻嘻地看看这些小家伙:“哥哥腿脚不方便,已经有点儿累了,姐姐也有些话想对哥哥说,你们先去玩儿吧,我们等一会儿再去和你们玩儿别的游戏。” “好啊好啊,那哥哥姐姐要快些来哟!”小家伙们听话地跑去了一边。 唐艾又好气又好笑:“是你让这群小不点儿叫我姐姐的?” “你本来就是姐姐嘛。不叫你姐姐,难道要叫你奶奶?” “你少跟这儿胡扯,快说,你不是在京城修养么,怎么竟然跑到这儿来了!” “你不欢迎我?那我走了。”萧昱说着就佯装转身。 “唉唉唉,谁说要你走了!”唐艾急得要跳脚,“你的身子……全好啦?” 萧昱晃晃拐杖,笑得春风十里:“跑跑跳跳肯定是不行,走路走得也很辛苦,所以追了这么久,才将将追上你。你在平阳府的英勇事迹,我可是大有耳闻呢。” 唐艾脸上热热的,心里甜甜的:“你……是专程来找我的?那你怎么还比我先到这儿了?” “你在平阳府磨叽了那么久,我可不就先走一步了么。” “你——” “我在想你,想得不要不要的。我知道你也在想我,所以,你得亲我一下。” “臭不要脸!”唐艾糊弄事儿似的拿嘴唇碰了碰萧昱的脸颊,“喂,你该不会是想跟着我回家吧?” 萧昱还在唐艾的那下轻吻里意犹未尽:“我就是这么想的呀。以后咱俩要是成了亲,你爹就是我岳父,我当然得去拜会拜会他老人家啊。” 第52章 .51|5.11 53昏睡不醒 成……亲? 唐艾从没想过这个词儿会被萧昱这么不正经地说出来。 她表面上窘蹙得脸通红,心里边却又好像被人涂了一层蜜。说实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亲这件事儿她一路上早就默默想了无数遍。这次她回家,很重要的一个因由就是要跟老爹说说她的小心思。 这时那个小丫头又冲着唐艾跟萧昱俩人喊:“哥哥姐姐,你俩说完了没?我们都还在这儿等着呐!” “嘿嘿,来啦。”萧昱笑着转个身,撑着拐杖走上前,又跟一群小屁孩儿打闹在一起。 唐艾看他童心未泯,自个儿也不甘示弱,紧跟着就跑了过去,借着和小不点儿们玩乐的由头,悄然避开了成亲这个话题。 她和萧昱都是大人,却跟着一群小娃娃瞎胡闹,委实好笑得很,偶尔经过的路人见了这情景,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笑说两句。 这一大通嬉闹下来,唐艾气喘吁吁,出了满身大汗,小家伙们的精力却旺盛得不行,似乎可以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觉,非得抓着她和萧昱继续跟他们躲猫猫。 两个大人目标太大,不消片刻就会被抓着,唐艾萧昱只有分开躲藏。唐艾藏到小土坡下,便再不知道萧昱那边的动静。 萧昱这会儿正猫在一块大石头背后,笑意盈盈地偷瞄抓人的小家伙。可没过眨眼的功夫,他的生气儿就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般,身子失却重心地晃了两晃,拐杖一下从手里滑落。他用了好长时间才重新拾起拐杖,虽仍在笑着,笑意却自从容转为苦涩。 在这之后,萧昱从怀里摸出一粒儿糖果送到嘴里,趁着没人注意的空当儿向后退去,远远地倚在了老树下,偷偷从游戏中抽身而出。 不多会儿就到了晚上吃饭的点儿,小屁孩儿们终于被各自的爹娘揪回了家。唐艾抹着汗走到萧昱身边,才瞧见他垂敛着眉眼,样子似是睡熟了。 “叫我来玩儿,自个儿却躲在这儿睡大觉,真行!”唐艾在萧昱身边呛了两声。 然而萧昱的头仍耷拉得低低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色都瞧不见。 唐艾皱皱眉,却见萧昱衣襟里露出了什么东西的一角。她仔细一瞅,瞧出来这是个纸卷,再往外一抽,便瞧见了《皇朝时报》四个大字。 真巧,这份报纸就是她在京城潇/湘馆里丢了那一期。 报纸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就在眼前,唐艾瞄了一眼,也仅仅只是瞄了这一眼,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六扇门新锐干探唐艾疑似断袖,烟花之夜私会情郎》——白纸黑字如是道。 唐艾用了一炷香的时长杵在地当阳,把这篇报道一个字儿不落地读了一遍。 她大抵能猜到,那天《皇朝时报》的颜蝶瑾跟另一个街探跑到六扇门做专访,肯定听去了弟兄们瞎传的那些谣言,而万寿诞那天晚上大街上那么些人,她被人瞧见和萧昱相会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儿。 这篇文章还配了一幅人像画儿。画儿上有俩人,一个有脸,一个没脸。有脸的那个就是唐艾,可惜画师的水平不行,画上的唐艾跟真人的相似度只有三四成。 其实这也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唐艾的这张大脸占据了大半张版面,另一个人却只象征性地画了个背影,神秘得不得了。 她唐艾眼下一定早已成为了京城上下家喻户晓的名人! 更可气的是,这件事儿别人还都知道得比她早! 唐艾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森森的恶意。 “萧昱,憋——睡——啦!”她拼了老命摇晃起萧昱的袍袖,声音都抖得变了调。 萧昱这才缓缓睁开眼,冲她飘过去一缕茫然的眼神:“怎么了,你们不玩儿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唐艾一手死抓着萧昱的袖子不放,一手把报纸送到萧昱的眼皮儿底下。 萧昱的脸幽幽泛着白,气色看起来不太好。但唐艾只顾着置气,也没细瞅他的脸色。 他眯着眼睛凑近了报纸一瞧,笑容一点儿点儿越咧越大,抖抖宽大的袖口道:“哈哈,原来是因为这个。哎哎哎你悠着点儿,再扯袖子就真断了。” 他轻轻摇摇脑袋醒醒神,撑起拐杖朝着树林外边走,一边走一边笑道:“真爱本就无关性别,何必在乎别人说什么。再说了,能同皇室宗亲传上绯闻,你也不吃亏。” 唐艾一口闷气胸中堵,欻欻歘就把报纸撕了个粉碎,而后一步追上萧昱。 “你——连你都欺负我!”她又一次拽住了萧昱的袖子。 萧昱正往前走,被她这么一扯,脚底下一个趔趄,身子就要载歪。好在他最终撑住了拐杖,肩膀又刚好挨到唐艾肩上,才不至跌倒。 “明明是你在欺负我这个行动不便的人。”他拿下巴颏磕磕唐艾,又笑嘻嘻地朝着唐艾的脖子吹起了清风。 “你、你的腿没什么事儿吧?是不是路走得太多了,或是站得太久了?”唐艾的心立马软了。她早就发现,自从那回出了皇宫,萧昱走路的时候就离不开那根拐杖了。 萧昱挑挑眉又挤挤眼,把拐杖一撇,冲着她伸手:“快来扶我。” “……”唐艾的脸顿时又紫了。这家伙是故意的,绝对是! “少废话,要走就快走!”她没好气儿地拉过萧昱的手,吭哧吭哧就往前行。 这天晚上,唐艾跟萧昱就留宿在这个小集子上。 萧昱有辆马车,车里边满装着几大箱各式各样的糖果,简直就跟俩人刚从边关回来那时一样一样的。唐艾对萧昱这个吃糖的癖好哭笑不得,又叫起了萧昱“萧三岁”。萧昱也不介意,照样有事儿没事儿换着花儿地把糖果往嘴里送。 有了萧昱在身边,唐艾只觉日子过得飞快,一眨么眼的功夫就已经穿过陕西入了蜀地。她爹唐自傲渝州第一首富的名头不是盖的,什么餐馆啊旅店啊药铺啊澡堂啊,十有七八都是唐家的产业。 唐艾这才想起来得跟萧昱坦白身世,岂料萧昱对唐家的了解比她自个儿还清楚,一转脸就开始张口闭口“唐大小姐”地叫起来。 “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家世的?”唐艾又惊奇又羞赧。 “好多年前就知道啦。”萧昱故作神秘地一笑。 等到唐艾再追问的时候,他却又笑着躲进车厢里,从一堆大箱子里扒拉出来一套女子的衣衫。 “换个衣服呗,虽然别人说的那些有的没的没必要介意,可是总被一帮闲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也是很烦的呐。”萧昱巴巴眨眨眼,憧憬写了一脸。唐艾还没换回女装,他就仿似已预见了仙女下凡。 唐艾想想,反正这会儿离着家也近了,换个装扮也是好的,便拿着衣衫钻进了车里。等她再出来时,英姿飒爽的小唐大人就此不见,车头上坐着的就只剩下巧笑嫣然的唐大小姐。 “这下顺眼多了。”萧昱坏笑着在唐大小姐的脸上摸了一把,末了还咂了咂嘴,“嫩嫩滑滑的,就跟杏仁豆腐一样。” 这形容,唐艾也是服了:“我是杏仁豆腐,那你是什么?” “我呀,我大概是糯米冰糕吧。” 再有个三五天,俩人就能到渝州。 而在这几天的路程中,唐艾还跟一帮人打了一大架。她在山西灭掉的那帮山匪里,有几个侥幸逃走,这时便纠结了一群乌合之众追着她来寻仇。 这些人加在一块儿都不是唐艾的对手,萧昱也不下车,就卯在车里头透过窗户望着唐艾舒活筋骨,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唐艾收拾完了这帮贼人,又气萧昱不出来帮忙。 “不过是一帮虾兵蟹将,哪儿用得着我出手。”萧昱摆出副混账样,笑得没脸没皮,只让唐艾恨不得连他一齐揍一顿。 走了这些天的路,唐艾还发觉一件事儿,那就是萧昱的瞌睡仿佛变得特别多。 他除了跟她东拉西扯耍嘴皮子外,就喜欢窝进车里头俩眼一眯,有时候还任凭她怎么叫唤都不醒。 对此,唐艾认为这家伙一定是装的! 一次两次还好说,三次四次,她也就不再搭理他了。 这天唐艾赶马走着,萧昱则又在车里边不吭一声。唐艾刚想撩开车帘瞅瞅萧昱,却蓦然惊觉哪儿不对劲儿——道路两旁,似是有什么人正在暗中窥视着他们的马车。 她马上警觉起来,竖耳听着周遭的异动。 在这种情况下,萧昱本该比唐艾更早留意到有人跟踪,可唐艾听不到车厢里哪怕一点儿关于他的响动。她暗暗心惊,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暗地里跟踪着马车,又怕冒然停车反倒打草惊蛇,于是就只有不动声色地继续赶车。 难道又是那票匪人?唐艾心里暗忖,却又即刻否定了自个儿的想法。若说暗地里偷窥着马车的是那群人,那还真是高抬了他们。唐艾确定那帮贼人还没有如此高超的本事。 这就怪了,跟着她跟萧昱俩人的人究竟是谁呢? 唐艾这样思索了没过稍会儿,那股被跟踪窥视的感觉却又在突然间消失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唐艾知道自个儿并没有产生幻觉,暗中的人绝对是真实存在。 她仍旧一刻不敢停歇,狠狠拿鞭子抽着马儿的屁股,直到一座小村子前才渐渐驱停了马车。 走这一路,萧昱都没醒来。唐艾停车看他,只见他靠在角落里,脸都看不见。她生怕那些神秘人又会跟上她俩,只想越快赶回渝州越好,便一定得想个法子加速行程。 这时候,车厢里装满了糖果的那几口大箱子便映入了唐艾的眼帘。 她转转眼睛,又瞄瞄萧昱,也不去叫醒萧昱,独自一人便将几口大箱子全都挪下了车。 丢掉这些占分量的东西,马车至少能跑快一倍。她满意地拍拍手,又坐回车头驾车前进。 从这边的小村子走到前方的小镇子,时间也不算短。 唐艾还在赶车,肩膀却被人拍了一把。 拍她的人只能是萧昱。他晃悠着挑开了车帘,看样子是睡醒了。 “我的糖呢?”萧昱上来就问,声音幽幽沉沉的。 “被我丢了。”唐艾没拿他的问题当一回事儿。 “丢了?!”萧昱忽地挑高了音量。 “激动什么呀,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不吃糖你会死吗?”唐艾头一回见萧昱为着这么个破事儿黑脸。 “不吃糖我真的会死。”萧昱清冷地回了一句,一瞬退回了车厢内。 第53章 .52|5.11 54怒火中烧 萧昱的此番举动,只教唐艾蹭地来了一肚子火。 莫名其妙,不知所谓!她一个字儿都不想再跟萧昱掰扯,也不解释前边的情况,只顾驾着马车呼呼呼地往前跑,穿过一个又一个市镇,直到天全黑下来才打马停车。 停脚的地方又是一处小村镇,离着渝州城已不算远,今儿个在这儿住上一宿,明天进城妥妥的。唐艾觉得自个儿安排得挺好,可是一想萧昱就来气,也就懒得征求他的意见,停车的时候也没跟他打个招呼。 萧昱猫在车里头也不知在干嘛,磨磨蹭蹭了好久才一点儿点儿挪到车外,漠然地睨了睨唐艾,一张脸幽幽泛白,垂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这时正值晚上的饭点,他也不跟唐艾说话,撑着手杖就蹭进了一家小饭馆。饭馆店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一看也是唐家的产业。 唐艾瞧着萧昱这副德行,整一个怒发冲冠,浑身上下都似写上了生人勿进,虽和萧昱坐了一张桌子,却气鼓鼓地把头扭向一边,夹都不夹萧昱一眼。 萧昱身有残缺,行动上本就诸多不便,唐艾跟他进店时已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俩人又都只穿着清衫素衣,一点儿不显身份地位,坐下没多会儿,就撞上了个看人下菜碟儿的小二。 小二对着萧昱挂起讥笑,不耐烦地蹦出仨字儿:“点什么!” 萧昱也不理小二眼神,眼睛都不抬地淡漠道:“蜜汁百合、桂花山药、醪糟汤圆、话梅芸豆——” 他这一堆菜名还没报完,唐艾却已听不下去,啪地一拍桌子,冲着萧昱就吼:“你点这么多甜的是想齁死自个儿吗!” 萧昱拿余光瞟了瞟她,神色一点儿没变,继续清心寡欲地自说自话:“红糖锅盔、甜枣蛋羹、冰糖雪梨——” “够——啦!”唐艾的怒火烧到了十里开外,“我不就是把你的糖扔了么?你至于这么跟我赌气么?!” 她这一嗓子吼出来,只把周围的食客全都吓了一跳,好些人都开始对着她跟萧昱俩人指指点点。 萧昱低低垂敛着眉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不瞧旁的人,也不瞧唐艾。 唐艾脾气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只见她狠狠一瞪萧昱,站起身就走,撩起来的风都能把人掀翻。萧昱这才微微扬眸,左手撑着桌子扭了个脸。 这时饭馆大门口刚巧走进来几个风尘仆仆的人,一个个衣冠不俗。唐艾向外冲,这几人往里走,唐艾的视线便跟领头的中年男人相交。 这男人一见唐艾,差点儿一下跳起来,一声既惊讶又恭敬的“大小姐”随即便从他嘴里边冒了出来。 唐艾也吃了一惊:“坚叔?!” “大小姐,你、你可回来啦!”唐府的总管唐坚眼泪都要掉下来。 唐艾赶紧咳了两声,暗示唐坚要低调。 唐坚长着张忠厚老实的脸,也是个踏实勤恳的人,深得唐不惑的器重。又快到年关了,每年这个时候,唐不惑都会派他到各地的商铺查查账目看看经营情况什么的。 “快,快去通知老爷小姐回来了!”唐坚立马遣了手下先回渝州。 其实唐艾自打那一声狮子吼以后,再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刚才还在狗眼看人低的小二听到唐坚叫她大小姐,这会儿已经巴巴地跑上前来,就差抱着她的大腿跪舔。 唐艾因为心里边还在生着萧昱的闲气,跟唐坚聊了两句,也是心不在焉。可等到她转回头去再瞅萧昱坐的那张桌子时,竟只剩下生生一愣。 萧昱不见了。 就在唐艾说了这么一两句话的功夫,那边的桌子已经人走茶凉。 “大小姐,您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叫厨房去备!”小二一见苗头不对,赶紧上赶着献殷勤。 唐艾一是气都气饱了,二是不知萧昱那家伙又跑去了哪儿,怎么还会有闲心来点菜?还是唐坚好生劝着,才把拉她到安静的角落坐下。 那个混蛋会去哪儿呢?唐艾越想越头疼,先前的那股火气来得快,散得也快。随便扒拉上几口饭食以后,她脸上的神情便渐渐从火冒三丈变成了忧心忡忡。 “坚叔,我到家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了。您不用理我,先忙您的去吧。我得去找一个人,先走一步了。”她匆匆向唐坚告辞,飞奔着出了小饭馆。 川渝之地在大天/朝的西南方向,冬日阴阴冷冷,跟京城冬季的感觉大不一样。京城在北方,冬天会下雪,雪景亦甚是美妙,这儿却只会下雨,且一下起来就能让你肺疼肝颤。 这不,唐艾刚跑到饭馆外,冰冷的雨点就从天上飘了下来。唐艾打了个寒颤,强睁着眼朝四下一望,冒着雨飞快把这小饭馆绕了一遭。 她以为总归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撞见萧昱,可惜,这回她又以为错了。大晚上的,又下着雨,别说是萧昱了,她实际上连个人毛都没瞅着。 小村镇的路上眼下除了唐艾再没别人,之前却不是。 唐艾不知道,不久之前,萧昱的确走在这条路上。 萧昱离开小饭馆的时候,也正是唐艾撞见唐坚一行人的时候。他也不是自个儿主动自觉出的饭馆,而是被人强迫着走了出去。 那会儿唐艾气急败坏地撂挑子就走,萧昱撑着桌檐费劲儿地起身,身旁却蓦地一左一右多出了两个汉子。这俩人都是会功夫的练家子,瞬间就卡死了他的出路,看样子是一早就混在了小饭馆的食客当中。 俩人中的一人对着萧昱的耳朵不知说了句什么,另一人已死死扣住了萧昱手腕上的命门。萧昱落寞地无声苦笑,便被这俩人押着出了大门。 唐坚一行人那时正堵在门口,唐艾与唐坚等人面对面站着,视野受阻,是以竟没发觉萧昱被人胁迫。等她再回头去注意萧昱的时候,萧昱早就远离了这家小饭馆。 唐艾萧昱俩人的马车就停在小饭馆外,小村镇的另一头却也停着一辆马车。这辆车与俩人的那辆相比,可要华贵气派得多。 萧昱就是被那两个汉子一路带到了这辆派头十足的车舆前。 显而易见,车里有人。 萧昱之所以被逼迫着到了这儿来,就是因为车里的人要见他。 于是他艰辛地登上马车,低头进了车厢,并与车中人有了以下的对话。 车中人:“被唐艾丢掉的糖,我都帮你捡回来了。” 萧昱:“多谢。” 车中人:“六扇门的小唐大人屡破奇案,名满京城,却没想到是个女子。是个女子也就罢了,她居然还是蜀中巨贾唐不惑的女儿。” 萧昱:“我也没想到你能通过唐艾找到我。你手下的本事太大,跟踪了我们这么久,我竟没察觉。” 车中人:“不是他们的本事大,是你身子的状态越发不好了。” 萧昱:“所以我该感谢你,愿意在我有生之年主动来见上我一面?” 车中人:“你在有生之年,能做的事儿还很多。而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儿。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早已猜到我想做什么。有你相助,我要做的事儿就容易得多了。” 萧昱:“你就这么信任我,认定了我会帮你?” 车中人:“你恨他,却又奈何不了他。你知道让他痛苦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那就是把他手中的权利都夺走。你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萧昱:“你说的话确实很诱人。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车中人:“帮我说服唐不惑。” 萧昱:“如果说服不了呢?” 车中人:“那就杀了他。” 萧昱下车时,也赶上了寒雨飘摇,他在雨中望着前路,身后的车舆则一晃不见。 过得稍后,茫茫雨丝中隐隐现出个曼妙的身影,那身影不停地左顾右盼,突地就朝萧昱的方向飞奔而来。 这束身影只能是唐艾。 雨滴打在她脸上,她也不管不顾:“你干嘛去了?!不吭一声就走是什么意思?!” 萧昱无奈地一笑,幽幽道:“不是你先做了表率,甩个脸就走,我又哪里敢效仿。” “你——” “我想我们就是要吵架,也用不着站在大雨天里这么难为自己。不管怎么样,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此刻能为俩人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还是那家小饭馆。萧昱走路的速度有限,回到小饭馆时,唐艾跟他俩人差不多都已成了落汤鸡。 晚饭的点儿早就过了,可是因为这场大雨,小饭馆里的人是一点儿没少,大家伙都还在这儿避雨,有的人干脆打算就留在这儿过上一夜,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也都等到睡醒了再说。 萧昱挂了一身水珠,鬓发黏在脸颊两侧。他只有一只左手,这只手又用来撑着拐杖,就再没有多余的手去抹一抹脸上头发上的水迹,样子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那小二看见大小姐归来,屁颠屁颠地就递了干净的布帛上来。 唐坚等人也滞留在小饭馆里没走,唐艾见唐坚就要过来嘘寒问暖,立即对他使了个眼色,用一道眼神变把他逼回了原地。 说来太巧,今天这么个大雨天,偏偏赶路人太多,不多时后小饭馆的大门便又被人叩开。 这回进来的统共是一大两小三个人,大人是个女子,长相颇具异域风情,两个小的胡噜着满身的水珠子,目光越过众人直达萧昱身间。 “公子、公子,我们总算追上你啦!”俩人一口气儿扑到萧昱怀里。 第54章 .53|5.11 55车内同眠 不消说,这时候走进小饭馆的人,是兰雅和不大不小俩小不点儿。 小饭馆里剩下的人看完了热闹,也就都该干嘛干嘛去了,没人再去留心关注萧昱这边的动静。 不大不小俩人使劲儿在萧昱身间蹭着,从脸上飞出来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兰雅则不动声色地看看萧昱又瞅瞅唐艾,一转身就在桌旁坐了。 “公子公子,我们想死你啦,呜呜呜。”不大不小扶着萧昱在兰雅边上坐下,不迭地给他擦拭脸颊上上和发梢上的水珠。 唐艾对兰雅的到来很是意外,对萧昱就更是又气又怨。这家伙还真是块儿香饽饽,走到哪儿都追随者众多! 她眼瞧那张桌子已坐了萧昱兰雅再加不大不小四个人,压根就没多余的地方,皱着眉毛愤愤一哼,一屁股坐到了唐坚这边。 不大不小俩崽子给萧昱擦干了头发,便依偎在萧昱身边。 不大道:“公子,我……我好像看见唐艾了!” 不小道:“公子,那个唐艾……怎么会、怎么会穿着女装?!” 萧昱淡淡笑道:“她本来就是姑娘家,穿回女装不是很正常么。” “……”俩小不点儿只剩下瞠目结舌。 萧昱又对兰雅道:“我好些天前就在想,你该是带着这俩小崽子追来了才对。” 兰雅直到这会儿才冷冷道:“你到最后还是不听话,偏要自个儿往外跑,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如果发现你死了,就叫不大不小给你收个尸。” 不大不小听到那个“死”字儿,呜哇哇哆嗦着又哭起来,粘的萧昱更加紧了,就像是恨不得长在萧昱身上一样。 “你们不是看到我好好的么,兰雅姐姐只是在吓唬人玩儿。”萧昱温和地揉了揉俩小家伙的头。 兰雅厉色道:“我没吓唬他们,你也少在这儿自欺欺人。你自个儿的身子到了什么地步,你自个儿会察觉不出来么?” “好好好,我知道错了。你都来了,我肯定不敢再胡闹了。”萧昱无辜地点点头,又眨眨眼睛,“对了,馨宁后来怎么样了?” “她已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用不着你操心。” 唐艾坐的桌子与萧昱那边隔着好老远,再加上小饭馆里人忒多,各种声响嘈杂不断,她想听清楚萧昱跟兰雅说些什么,实在是困难重重。 “大小姐,大小姐?”唐坚关切地叫了她两声,“你总在往那边瞅,那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哼,他就是个坏人、混蛋、死无赖、臭流氓!”唐艾把牙咬得咯咯直响。 唐坚错愕地睁大了眼:“啊?!那公子明明看着斯斯文文的……小姐,你、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走得这么近?” “因为我傻啊,我就是这天底下的头号大傻瓜!”唐艾捶胸顿足。 这场雨一下就是大半夜,小饭馆里的一干人等大多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许是赶了太久路的缘故,不大不小俩小崽子累得不行,就在萧昱身边蔫蔫睡过去,张着小嘴,哈喇子横流。 萧昱抚抚俩人的小脸蛋,扭过头朝唐艾瞟瞟,目中的光温然宁远。 唐艾这边,唐坚等人都已鼾声四起,只有她一个还没睡着。她望着油灯俩眼发直,萧昱的眸光刚好穿过火光洒过来,似是在寒夜里送了一缕暖风给她。 唐艾神经一紧脑袋一僵,只听自个儿脖颈处的骨头咔哒一响。 完蛋,她的脖子转筋了。 这筋扭得太突然,唐艾只到感到后脖颈子一阵剧痛,脑袋就再也动弹不得。 这下可好,她活脱脱成了一只歪头小鸡,姿势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火光那头,萧昱的样子也似是愣了两愣。 唐艾只见他晃悠着身体站起来,就要往她这边来,却又被兰雅一下按住。 萧昱回过头去不知跟兰雅说了什么,最后还是朝唐艾走去,而兰雅也在片刻过后跟上了他。 “你、你来干嘛?”唐艾五官紧绷着,模样更好笑了。 “你别乱动,兰雅有办法把你的脑袋复位。”萧昱朝旁边挪了两步,给兰雅让出位置。 兰雅也不跟唐艾废话,一手按着唐艾的肩膀,一手在唐艾的下颏上一扳。又是咔哒一声响,唐艾的歪头立即就被正了回来。 “……谢谢。”唐艾尴尬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兰雅脸上仍旧不带感情,侧目瞧了唐艾一眼,回身就走。 萧昱靠得唐艾紧紧的,拿胳膊肘轻轻撞撞她:“你还生我的气?” “我不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唐艾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你干嘛要和自个儿过不去?” “你——你怎么这么烦人!” “嘘——大家伙儿都睡了,别吵着别人。”萧昱偷偷望望四周,“来来来,咱俩出去说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朝大门口走。 雨下得已经不比刚才大了,屋檐下挂着的小灯笼随风摇摆,幽幽晃晃的光映得萧昱清清冷冷。 唐艾才刚站稳脚跟,萧昱的头已低了下来,不由分说就在唐艾的脑门上浅浅一吻。 在这之后,他将拐杖靠在一边,眨起纯挚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摇摇唐艾的衣袖:“我知道你为什么要丢掉车里的糖果了。是我不对,也没问问你缘由。我向你道歉,别生我的气了嘛。” 唐艾其实早前已没打算再跟萧昱置气,可是瞧见兰雅出现后,一股子闷气莫名其妙地就飞窜上来。刚刚被萧昱吻了一下以后,她的这股闷气便又很快散得七七八八。 “我问你,兰雅跟不大不小怎么会来的?”她虽仍撅着嘴,但语气听着就知道已不在气头上。 “我出门的时候没把俩小崽子带上,他俩想得我不行,就要兰雅带他们来咯。” “就这么简单?” “要不然呢。”萧昱微微一笑,看看夜色,又拽拽唐艾的手,“困了吧,我们回车里去睡一觉好不好?” 避开众人就能避免好些不必要的麻烦,这倒正合了唐艾的心意。她终于也点头笑笑,先着萧昱一步跳上马车,又冲萧昱伸个手,一下也将萧昱拉了上来。 车厢里很有点儿冷,好在角落里还藏着一丢丢没被唐艾丢掉的东西。萧昱够出来一个小火盆,掏出火折子把这火盆点了,车内方才有了些许的暖意。 唐艾刚一坐下,就被萧昱拉到了身边。 “坐着睡多不舒服,躺下。”他笑嘻嘻地为唐艾献上了自个儿的大腿。 唐艾当然看出来萧昱是想让她枕在他腿上睡觉。从前她顶多也就是靠在萧昱肩上打个盹,这会儿要来拿他的大腿当枕头,她还真是不习惯,脸颊上蹭地飞上两团火烧云。 唐艾一旦躺下来,瞌睡虫马上就都爬了出来,眼皮儿没过多会儿就开始打架。萧昱的笑颜在她眼中逐渐模糊,她也冲着萧昱笑笑,在他身间淡淡的甜香中安然入梦。 寒雨完全停时,已是第二天的一早。雨虽停了,可空气依然阴冷冻人。 唐坚想要跟着唐艾一块儿返回渝州城,唐艾却硬是打发着他先走了一步。唐坚临走之前,唐艾还叫他干了一件事儿,那就是好好教训了一顿那个小二,扣了这小二三个月的工钱,让他好好长了次记性,再也不敢看人下菜碟儿。 唐艾看着唐坚完成任务,带着手下几人走不见了,才跟萧昱坐上车头打马前行。 兰雅倒是识趣儿得很,也不去打扰唐艾跟萧昱俩人,只是带着不大不小俩小不点儿赶着另一辆马车,远远跟在后方。 萧昱在路上向唐艾提到,也请她给兰雅和俩小崽子安排个住的地方,唐艾一口便应承下来,唐府那么大,安排两间客厢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萧昱又道,希望唐艾能为他天/朝四皇子的身份保密,即使是对唐不惑也切莫提及。唐艾大概能猜到萧昱的顾忌,她本也没想着和老爹多说萧昱的家世,毕竟,她喜欢的是他这人,不论他是何等身份,她都还是喜欢他。 下午时分,渝州城便已遥遥在望。 渝州乃是天/朝西南重镇,水陆交通都是四通八达,滚滚长江穿城而过,南来北往的客足商旅也是络绎不绝。 城外三里有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栽着好些大树。萧昱瞧着山坡近了,笑意越来越浓,非要拉着唐艾到山坡上去转悠。 渝州城就在前方,进城倒也不急于一时,唐艾只道萧昱玩心又起,便陪着他走上了小山。 后面的不大不小看着唐艾停车,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兰雅拍拍俩小家伙的后脑勺:“你们公子这是故地重游去了。” “故地重游?!”不大不小俩人大吃一惊。 兰雅神色无波道:“很多年前他就来过这儿一次,那个时候,你俩都还没出世呢。这个地方,也是他跟唐艾结缘的地方。咱们先走,到城里边去等他吧。” 说来也巧,唐艾对这小山坡可也一点儿都不陌生。她小的时候,就喜欢跑到这儿来玩耍,前阵子总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也和这个地方有关。 萧昱很费了一番力气爬山,但他好似乐此不疲,登上山坡就在大树底下转圈玩儿,绕完一棵还不算,紧接着便又绕了第二棵、第三棵。 “萧昱,你在干嘛?”唐艾瞧着他的荒唐举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嘘,别吵,我在找当年的那棵树。”萧昱头也不抬,继续绕着他的第四棵第五棵树。 “当年……的树?”唐艾更费解了。 萧昱不再搭理她,又从第五棵树绕到了第六棵、第七棵……直到唐艾眼晕,他才将将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停住了步子。 “就是这棵,总算被我找到了。”他扬起眼眸看看唐艾,笑容堪比春水映桃花。 第55章 .54|5.11城 56感今惟昔 萧昱这家伙费死了劲儿爬上小山坡,就是为了找一棵“当年的树”?! 唐艾整个人都呆掉了。“当年的树”这四个字儿她没一个听不懂,可是凑在一块儿就只剩下不知所谓了。“当年”什么意思?“树”又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萧昱曾经也来过这儿? “来来来,你快过来。”萧昱却在树下冲她招手,笑得没个正型,就像是碰上了天底下一等一的乐事。 “……”唐艾一脸的莫名。 在她看来,这家伙只怕是糖吃得太多,脑子都被糊住了。 小山坡上长着好些树,品种也没什么变化,这棵歪脖子老树除了脖子歪点,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这时候又是大冬天的,老树枝叶凋零,光秃秃的枝桠看着索然萧寂。不过好在树下还有一个笑意盎然的人,有这个人在,冬日的冷酷好似平白无故就少了几分。 萧昱就是这个站在树底下的人。 他懒洋洋地靠上树干,拿拐杖敲敲脚下的地面,眼神一挑唐艾:“你知道吗,这树底下有宝贝。” “宝贝?”唐艾满脸狐疑。 “你来把宝贝挖出来。”萧昱笑得更灿烂了。 “……老子信了你的邪!”唐艾一把夺过萧昱的拐杖,就拿拐杖当锄头,闷头在地上刨起了土坑。 别说,宝贝不宝贝的先不论,唐艾吭哧吭哧地掘了一尺地,地底下还真就露出了点儿什么东西的边角。 这东西似是一块布,唐艾以为还有东西被布遮着,使劲儿一拽就把这布拽了出来。 四四方方的大红布,瞧着很有了些年头。 唐艾还想再往坑里瞅,萧昱却已将红布从她手里扯过来,轻轻抖了抖布上的尘土。 “宝贝儿,宝贝儿,你果然还在这儿。”他拿脸颊蹭蹭红布,欢喜得不得了,模样好比与一件失落多时的稀世珍奇久别重逢。 等等……红布? 唐艾蓦地想到了自个儿做过的梦。在那个离奇的梦里,她就是在渝州城的城郊跟一个小屁孩玩儿的拜天地。小屁孩让她找一块红盖头,那红盖头倒是与这块大红布相似得不行。 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呢,这也……这也太难解释了吧! 唐艾居然冒起了虚汗。 萧昱跟着块从地底下刨出来的红布腻歪了老半天后,在唐艾跟前晃晃布头:“我说,你就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么?” 他突然就变得挺正经,眸中的光清幽澄定。 “想起来……什么?”唐艾森森觉得哪里不对。 “哎,要我说你什么好。你不记得这棵树,也不记得这块布,肯定也就不会记得,十几年前咱俩头一回相遇的那一天了吧。可是那一天的情景,我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萧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着唐艾,“我记得当年你穿了一身小红袄,活脱脱一盏行走的灯笼。你太霸道,压根没人敢和你玩儿。你也就是撞上我这么一个慈悲为怀的人,才有机会感受一把拜天地的快感。你——” “你、给、我、停!”唐艾一声大吼,只惊得树上的鸟都四处飞逃。 她的心跳得就快飞起来——萧昱的描述与她梦中的情境无不相符! 若说这些仍旧只是巧合,唐艾是打死都不信了。 萧昱的眼神里仿佛藏着一把把小刀,冷不丁地飞出来一把,就在唐艾的脑瓜壳上划开个小口。好些有的没的事儿就顺着这道小口飘了出来,恍恍惚惚到了唐艾眼巴前,让她辨不清虚幻与真实。 唐艾犹如老僧入定。 她知道,这些事儿就是她被唤醒的记忆。 萧昱刚刚听话地不再吱声,这会儿瞧瞧唐艾的傻样,却又笑着开口道:“呐,是不是想到点儿什么啦?那时候咱俩都还是屁大点儿的孩子,这棵树也还没歪到今天这个地步,咱俩就是在这棵树下拜的天地。你回家以后,我就把这块红盖头埋在了树底下。当时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当着你的面再把这块红盖头给挖出来。我说,这就是老天爷给咱俩的天赐良缘,许是上辈子、或是上上辈子就注定好的!” 唐艾一个字儿不落地听完了萧昱这番话,随即做出了如下反应: 一,向后退了两步; 二,深深吸了一口气; 三,蹭地一下撒丫子就跑。 她倒也没跑去别的地方,就是绕着小山坡飞奔了三个大圈。在这之后,她终于气喘吁吁回到了萧昱的面前。 萧昱眼睛里的小刀刀又变成了小针,小针从大红布上挑了一根线,又把唐艾脑袋顶上的那个小口温和地一针一针缝好了。 “坏人、混蛋、死无赖、臭流氓!”唐艾挥舞着拳头,一拳拳照着萧昱胸脯上砸去,“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儿告诉我?!就这么一直涮着我玩儿很有意思么?!” “呦呦哟,疼疼疼!”萧昱就要站不稳脚,将将扶着老树干才没跌倒,脸色又幽白得很不正常。 可他挺了挺身,便再度勾起唇角,笑意坏得像一只狐狸:“说实话,的确是很有意思呢。我是一天不逗你,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正大光明耍起了流氓,将一个“坏人、混蛋、死无赖”的自我修养进行了完美诠释。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么,我原先不告诉你,一是怕你嫌我变成了残废,二也是想要看看,就算咱俩之间没有过小时候的这档子事儿,我是不是也能照样赢得你唐大小姐的芳心。” “你赢了!我服了!”唐艾又是一拳作势打过来。 然而,她最终只是缓缓地放低了胳膊,手指在萧昱空荡荡的袍袖上摩挲,一没忍住,鼻子就是一酸:“你的手和腿……小时候……你小时候明明是全乎的!” “这件事儿……就说来话长了。” “说!” 萧昱幽幽叹了一声,拉着唐艾在树下坐了。 诚如他所言,这是一个需要讲很久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牵扯了太多人、太多事儿,一句两句绝对说不清楚。 这个故事,还要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讲起。 萧昱的父亲便是大天/朝当今的天子萧擎。二十多年前,萧擎却还不是天子,只是一个各方面都并不如何出众的皇子。 当年的储位之争血雨腥风,萧擎能够坐上金銮殿中的宝座,成为笑到最后的人,绝非一件易事。而在这番争夺中,有两个人对萧擎来说功不可没。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正室妻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后,另一个则是徐湛的父亲徐老将军。 皇后的家族自太/祖时起便是中原的名门望族,徐老将军则是重兵在握,萧擎得到皇后的家族势力与徐老将军在背后支持,才能在最后的紧要关头继承大统。 可即便是这样,在萧擎即位之初,还是有几个手足兄弟仍不死心,没过多久便发动宫变。萧擎根基未稳便遭遇逼宫,被亲信保护连夜出逃,但皇后与几个孩子都被迫留于宫中。 皇后在宫中为质,为萧擎死守最后的阵线,萧擎却在最落魄无助的时候,被宫外的一女子所搭救。 这个女子叫做慕容祈。她就是萧昱的母亲,后来的祈妃,也是被萧昱以笔墨记下绝美身姿的那个画中人。萧擎虽与慕容祈在宫外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日,但时刻没能忘记夺回政权,暗地里与返回边关的徐老将军进行联络。 徐老将军调兵返京,军临城下,终于助萧擎力挽狂澜,叛军尽数被歼,萧擎更将叛乱的手足斩于殿下。 关于萧擎的故事,到了这儿便接近尾声,可关于萧昱的故事,打这儿起才刚刚开始。 “皇帝老儿回宫的几个月以后,便派人把我娘接近了宫里。我娘被册封为妃,不久后就有了我。”萧昱望着天边的云朵,漠然地摆出副哂笑,“我在宫里长到三岁,我娘觉得宫里不能再住,便带着我逃出了皇宫。对了,我们走的就是昭阳宫地底的那条密道。” 唐艾不解问道:“你们……为什么不能再在宫里待下去?” “很简单,再待下去,我很快就会被人害死。” “被人害死?!”唐艾惊得合不拢嘴。 “我娘受宠,我自然也跟着沾了点儿光,得到皇帝老儿的喜爱。我娘在宫中谨言慎行,处处回避其他妃嫔,但我们还是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人先是派人趁我玩耍的时候推我入水,幸而我娘及时发现,我才没有淹死在御花园的水塘子里。后来,她们便又派人暗中在我的饮食中下毒。这毒非我天/朝所产,很厉害,性子却很慢,会在中毒之人的身体里潜伏很长的时间。我娘察觉出我的身子有异时,已经又过了好几个月。再等下去,我迟早有一天毒发身亡。” “那之后呢?你们逃出宫后又怎样了?”唐艾的心揪得好难受。 “之后,之后那些人见我们逃跑,就又派了人一路追杀。他们一路追,我们就一路逃。逃到这儿,我不就遇上你了么。”萧昱忽而转头凝望唐艾,眸光沉静而幽远,“还有一件事儿你不知道,其实,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我救了你的命?!” “对呀,我的命就是你救的。撞上你的那一天,我跟我娘又被那些人追上,在混乱中我还跟她走散了。要不是与你玩儿了拜天地的游戏,换了你的女孩儿衣衫,我就被追上来的人认出来捉住了。所以,我一直欠了你一笔债,后来我一点儿一点儿还,却总觉得还是还不清。看来,我想要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就只有以身相许了。” “你——你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你害不害臊啊!” “我不害臊,一点儿都不。”萧昱温柔地拍拍唐艾的脑瓜。 唐艾:“你、你还没说你的手和腿——” 萧昱:“好啦,这就说到重点了。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很多年前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呀。我的手脚不保,是因为我在跟你分别后不久就毒发了。我跟我娘到蜀中来,本来就是为了找一位高人为我解毒。我们虽在后来找到了他,只可惜到最后还是延误了时机,那毒性最先开始侵蚀的,就是我的右手与右腿。” 唐艾听到这儿,眼眶已经红得吓人。萧昱在她眼角稍稍一拂,便拨弄下一颗清浅的泪珠。这颗泪珠沁在他的指尖上,莹莹熠熠,很快便又被寒风吹干。 萧昱垂眸笑道:“那一年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我都忘不了。有人追杀我和我娘,皇帝老儿却也秘密遣了人来。我娘想不到皇帝老儿会亲自出宫来寻我们,也见不得我被病痛折磨,便答应了皇帝老儿与他回京。那位高人随我们同行,一路上都在想办法为我抑制毒性。可回宫不久,这毒还是不期发作,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他就只有斩去我的手脚。再后来,这位高人便成了我的师父,教我用一只手做两只手的事儿,一条腿走两条腿的路。” 他说了很多话,似乎很是疲累,头垂得越来越低。 唐艾一心一意听着萧昱的话,一边心疼,一边留心到那不时从他嘴里蹦出来的“皇帝老儿”——在她的印象里,萧昱从没有叫过圣上哪怕一声“父皇”。 萧昱就是垂敛着眉目不看她,也像是能猜出她在想什么:“你在想,我为什么总是对我们大天/朝的陛下出言不逊?他可是我父亲,我却总是对他大不敬。” “……嗯。”唐艾想不出能接的话。 “我听命于他,只是遵从了我娘的遗愿。我对他,从来没有过崇敬之情。”萧昱前一瞬还在谈笑风生,后一瞬,眼眸却已变得越来越幽冷,越来越岑寂。 天正在逐渐黑下来,光到了他身边,也好像突然就不能再向前进。 半晌后,他方才冷笑着道:“杀人凶手。” “你说什么?”唐艾肩膀一个哆嗦,还以为自个儿听岔了什么。 萧昱:“我说,萧擎就是个杀人凶手。” 第56章 .55|5.11 57毒酒一杯 萧昱说,萧擎是杀人凶手。 这一回,唐艾确定自己没听错。 如果不是她听错,那就是萧昱说错。可惜,萧昱沉敛的眉梢眼角都在告诉她,他说的每一个字儿都不是在骗她。 萧擎是天子,拥有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利,自然可以治人死罪。可谁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说萧擎是杀人凶手。 其实萧昱话中的含义显而易见,有一个人死在了萧擎手上,这个人的身份必须非比寻常,而这个人对他萧昱来说,也很可能至关重要。 唐艾屏着呼吸,等待萧昱继续说下去。 于是,她从萧昱嘴里听到了这样的字眼——“萧擎,杀了我娘。” 萧昱的眼眸里幽沉得没有一丝儿光亮,漠然的脸古井无波。 他突然就变了,变得与那个整日里嬉皮笑脸的人非常不一样。 他对唐艾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娘是燕国皇室的后裔,所以她才会知道昭阳宫地底的密径。我们回到皇宫后不久,朝野上下便开始谣言四起,就连后宫中的宫女太监们都在传言,祈妃是燕国余孽派往宫中的奸细,接近皇帝只为颠覆天/朝、谋求复国。” 这番话被萧昱叙述得没有一丁点儿的波澜,但他越是平静,唐艾便越觉得揪心难受,似是有人趁她不备,拿着根大冰锥子狠狠捅了她的脑袋一下。 萧昱又道:“我师父为我实施完手术的那天,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娘。她在我的床头坐着,我能看见她慈蔼的笑,也能看见她眼里的泪。她对我说了很多话,要我好好活着,要我永远记住,萧擎是我的父亲,是大天/朝的天子。她说,我若听她的话,就要对萧擎绝对遵从,这世上我什么人都可以怨恨,就是不能怨恨萧擎。后来,我看着她喝下了一杯酒,我以为她睡着了,不敢去打扰她,却听见太监宫女们喊,‘祈妃娘娘薨了’……” 天很快就全黑下来,老树枝桠的影子洒在萧昱身上,越来越浓重,越来越幽暗。萧昱也似在暗影之中藏得天衣无缝,唐艾即使是紧紧地挨着他,仍感觉他触不可及。 “那杯酒……有问题?”唐艾涩涩地问。 “那是一杯毒酒,酒里下了致命的□□。好多天以后,我才从照顾我的小宫女哪儿听说,那杯酒,是萧擎赐给我娘的。”萧昱幽幽地答,“后来,我师父就带我离开了皇宫。我跟着他去了很多地方,高丽、扶桑、天竺、蒙古……他老人家仙去后,我才在京城西边找了个地方住下。” 他借力撑着唐艾的肩头一点点站起身,清癯的身影比冬日的夜晚还要落寞:“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进城吧。” 俩人走下山坡的时候,萧昱冲着唐艾挽起笑意:“喂,照着你的记性,睡醒一觉起来,就该把我今儿个说的话全忘了吧?” 他在瞬间又变回了从前的飞扬洒脱,身上仿佛从来都没出现过刚才的阴霾。 唐艾却没能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一张脸写满不知所措。 萧昱拿鼻尖蹭蹭唐艾的脸颊:“不说我了,说你,我就要去见你爹了,你总得给我讲讲他老人家的脾气癖性,好让我好好表现啊。” “我爹?”话题转得太快,唐艾跟不上,“他、他还是挺好说话的。” 在唐艾心里,唐不惑是个神人,该慈祥慈祥、该严肃严肃,一顶一的天/朝好老爹。 年关将近,渝州城里大大小小的街巷都开始张灯结彩,虽说到了夜晚,街道上都还是亮堂堂的。 兰雅带着不大不小等在街角,俩小不点儿瞅见萧昱,颠颠地就跑了过来,拽着萧昱的衣角,说什么都不放手了。 渝州城西有座景色怡人的山叫璧山,唐家的大宅子就建在山脚,依山傍水。 唐府的总管唐坚早就候在大门口,就等唐艾归来。 唐艾回来是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在她身后还跟着萧昱兰雅不大不小一溜人。 唐坚揉揉眼睛,明显是没想到他家大小姐还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可他也没用唐艾多说,恭敬有礼地对着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一鞠躬,一同迎了萧昱几人入府。 这天时候晚了,唐艾就先叫唐坚给萧昱兰雅安排住处,自个儿则往老爹的院子去。 唐坚忙完外边忙里边,抹着汗又追上了唐艾:“大小姐,你不是说,那位公子他——” 唐艾立马反应过来唐坚要说什么,俩眼一眯嘴巴一咧,不太高明地装起傻充起愣:“他怎么了?我说过什么?坚叔我跟您说,其实他是个特别好的人,咱们可得好好招待他!” “哎哎哎,好好好。”唐坚的眼神带着不可思议,可还是利索地应了一句,一转身又跑去萧昱那头嘘寒问暖。 萧昱跟兰雅才刚坐下,就又被唐坚的热情吓了一次。 萧昱倒还好,跟着唐坚白活来白活去,不出半刻就把唐家上下的门道摸得一清二楚。 兰雅则黑着脸坐在一边,看着俩人没完没了。唐坚走后,她的指尖便飞速探上萧昱腕间的脉络。萧昱也便识趣儿地呆着不动,话也不再多说一句。 稍过一会儿,兰雅收回手指,冷冷睨了一眼俩小不点儿:“这儿没你俩的事儿了,你俩快点儿回房去睡觉。” 俩小崽子正兴冲冲地举着糖罐子往萧昱身边蹭,一听这话马上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昱却冲俩人张大了嘴:“来,喂我。” 等到嘴里塞满俩小崽子喂过来的糖果,他才揉揉俩人的头:“睡去吧,唐家的床软得不得了,你俩有福享了。” 兰雅瞧着俩小不点儿在对面的厢房熄了灯,将这边屋子的大门一关,坐到桌边对上萧昱的视线:“你要去看与唐艾结缘的地方,算是事出有因,我也就依了你这一次。可我必须再对你说一遍,你的身子跟普通人不一样,我绝对不能再这么由着你胡来了。” 萧昱眨眨眼睛,无邪地一笑:“你探脉探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兰雅的目光冷厉又严峻:“你最近时常晕倒吧?你不对唐艾说明真实情况,她八成会以为你是嗜睡成性。” 萧昱无辜地撇撇嘴,随意轻叹:“神医就是神医,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最近是不时会有种脱力感,这感觉很不好受,一旦来了,我差不多就是断片的状态。这是不是说,我大限将至了?” 兰雅盯着萧昱的眼睛看了半晌,一字一顿道:“你心里头一直很清楚,你跟唐艾的感情是没可能长久的。所以,我认为你还是该去跟她说清楚,这样对你们两个人都好。你若不愿意,那就由我代你去说。” 萧昱低低垂下双眸,笑得惨惨戚戚:“看来我是真的命不久矣了,要不然你也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我说这话,是希望你切莫再折腾,这样你才能活得更长久些。亏你还自诩是个聪明人,却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兰雅一步退出萧昱的房间。 唐家富甲一方,大宅子的占地在西南的城镇中数一数二。 唐不惑居住的院子在唐府大宅子的最里头,唐艾回到打小生长的地方,自是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老爹屋里。小丫鬟们瞧见小姐回来,赶忙奔走相告,唐艾还没进院子,唐夫人便迎了出来。 唐艾糯糯叫了一声“娘”,与唐夫人手挽着手走入院里。 唐夫人四十几岁,姿容清丽,是个高贵的妇人,可她其实并不是唐艾的亲生母亲。 唐艾的生母在唐艾出生后不久便病故,唐不惑守念亡妻三年才又续弦。唐夫人虽然是继室,但对唐艾视如己出,也将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唐艾心里也早就将她当做生母看待。两年前唐艾从家里偷跑出去,唐不惑勃然大怒,也是唐夫人好生劝说,才使得唐不惑的火气渐渐消了,放手让女儿出外闯荡。 当然,唐艾报喜不报忧,每回给家里去信,都只说自个儿立了如何如何的功劳、得了怎样怎样的封赏,那些九死一生的事儿,是一个字儿都不会提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外面那么久的时间,唐不惑却也没有特别心急地把她揪回来。 唐不惑虽人至中年,但仍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此时,他就在正厅中负手而立,一早摆好了当爹的架势:“哼,你这丫头终于舍得回来了。” 唐艾在老爹面前便显露出了小闺女的模样,撒娇道:“我心里头一直挂念着您和娘嘛,在六扇门的事业刚刚有了一点儿成绩,我不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看您两位了吗!” “说你什么好,女孩儿家非去学男人做些危险的事儿!”唐不惑言辞虽严厉,眼中却尽显慈爱。 “爹啊,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人。”唐艾打算旁敲侧击地向老爹提提萧昱。 唐不惑捋捋胡子:“一个人?唐坚说有个人气得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你说的该不会就是这个人吧。” “这个坚叔,怎么什么话都说!”唐艾小声一哼唧,赶紧对着老爹挤个笑脸,“那是我偶尔犯个臭脾气,不关他的事儿。今天晚了,我就没找他过来。他说了,明儿个早上就来拜谒您。” 唐夫人在一旁对唐不惑笑道:“闺女出去这两年,可是长大了,心思已经不是你跟我这两个老头子老太太能猜得到的了。” “您和爹才不老呢!”唐艾一手揽住娘亲,一手揽住老爹,小脸一红,“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我……我想着您俩肯定也会喜欢他,会为我做主。” 唐夫人拍着她的手道:“好啦好啦,你奔波了这么多天,一定累坏了,快去睡吧。” 唐不惑在唐艾回去自个儿屋里后,却对唐夫人一息长叹:“我们就是太由着她的性子,才让她对礼数教条全然不顾。这可倒好,她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就直接就领了个人到家里来,哪儿有一点儿像是大家闺秀!” 唐夫人拉唐不惑坐下:“老爷,你向来开明,你不是一直都说,最希望咱们闺女能走自己想走的人生路么。只要她中意的那孩子也是身家清白,人品无忧,并能一心一意对她,咱们也就该知足常乐了。” 唐不惑点头道:“但愿明日见了这人,你我都不会失望。” 次日早上,唐艾醒得很早,不只是她,兰雅和不大不小也都醒得很早。 唐艾起得早,是因为想着日子特殊,要花上好一番功夫梳洗打扮。她前些天就算换回了女装,也从没施过脂粉,今早却专门描了黛眉涂了胭脂,所以等她去找萧昱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不早了。 她一进客厢的别苑,就瞧见不大不小俩小崽子扒在窗户框上,似乎一个劲儿想往萧昱的屋子里瞅。 “你们俩在干嘛?”唐艾一手揪起一个小崽子。 “哎?唐艾……姐姐,你今天好漂亮!”不小瞅着唐艾秀美的脸颊,嘴巴张得好老大。 唐艾忍不住得意地勾勾唇角:“那家伙还没起来么?” “公子早就起了,只不过刚才他……他——”不大吞吞吐吐地答道,小肉胳膊却被不小冷不防地掐了一把,话到一半一下没了音儿。 “公子在房里,等会儿就出来了。”不小接过话,又拿余光瞪了瞪不大,不大的小胖脸就更像一个瘪了气儿的小包子。 “还说着要给我爹留个好印象,这还没见面就已经这么不着调了。”唐艾愤愤一嘟囔,倒是也没留心俩小不点儿的表情。 房门吱呀一声便被打开,步出房间的人除去萧昱本人,还有兰雅。 萧昱换了一身不常穿的素雅长衫,轻启门扉时,外间的光线便打在他身上,只映得他清逸仿若谪仙。 他把头凑近唐艾,笑得好一个春暖花开:“你是第一天认识我么,怎么看得眼睛都直了?” “快走快走,我爹已经在等了!”唐艾脸上一热,也不管萧昱行动不便,拽起他就走。 不大不小瞅着唐艾跟萧昱走远,不约而同眼圈一红,抓着兰雅就不放手:“兰雅姐姐,公子、公子刚才是怎么了?!怎么会好端端地、好端端地就怎么叫也叫不醒了?!” 兰雅神色冷冽得看谁谁打颤,只对俩小崽子道:“我又让他服了一粒儿玉露丸,暂时提起他一口元气。你们俩去收拾东西,这唐府我们可以不用再呆下去了。” 第57章 .56|5.11 58再见僵尸 萧昱左手撑着拐杖,右手的空袖管被唐艾直拉拉拽着,就这么一路踉跄着到了唐不惑的会客厅。 唐不惑跟唐夫人早在厅内坐着,唐夫人脸上微带点儿翘首企盼的劲儿,唐不惑则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端着茶杯小口啜茶。 唐艾深吸了一口气儿,摆出笑脸喊爹娘,一下跑到唐夫人身边。 唐夫人和蔼地点点头,唐不惑在夫人之后“嗯”了一声,缓缓抬眸。 于是,萧昱的身影便在不时后进入了唐不惑跟唐夫人的视线。 萧昱的衣着总是宽袍广袖,没那么容易被人发觉他实则少了一条胳膊,但他左手的拐杖,唐不惑跟唐夫人是不可能看不到的。 唐不惑的眼神几不可闻地一变。 唐夫人基本上跟自家老爷同步。 萧昱倒是从容得很,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微笑,唐不惑问什么就答什么,多余的废话一个字儿都不说。 唐艾心里头其实一直在打鼓,这会儿她看着萧昱淡然沉着的言谈,再瞧老爹也没表现出哪根筋不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老爹话没问完之前,她还是暂且悬着好了。 唐不惑的问题无外乎就是家世背景那几样。萧昱很巧妙地避重就轻,也不算是没说实话。比如说,唐不惑问他家里几口人,他就说兄弟姐妹很多,是个大家族,只是自个儿常年在外,并不常回家。 唐不惑与萧昱对谈,神情一直从一而终,喜怒哀乐一概瞧不出来。唐艾正琢磨着老爹的心思,唐不惑却突地转脸对她说了一句话——他叫唐艾先出去。 意思很明显,他有话单独对萧昱说。 老爹的旨意,唐艾想不遵从都没门。她心里边再不乐意,也只有怏怏地走向门口,并暗暗冲萧昱飘过去一抹小眼神。她以为自个儿传递的信息也很简单明了,这眼神就是在对萧昱说,你好好表现,一定得给我讨得老爹的欢心! 萧昱仍面冲着唐不惑,但在唐艾从身边经过时稍稍侧个眼,也送了唐艾一束清明的眸光。 唐艾全当他已会了意,最后偷瞄一眼爹娘,反手把门一带。 再过两三天就是除夕,唐府上下的家丁丫鬟们都在赶着张灯结彩。唐艾也没别的事儿可做,就跑到另一边的院子里,帮着大家伙剪红纸挂灯笼。 这时唐坚突然走了过来,身后边却还跟着兰雅。 兰雅谢过唐坚引路,便对唐艾道:“小唐大人,哦不对,现下该称呼你为唐大小姐才是。唐大小姐,我有话想对你说。” 唐坚听到这话便识趣儿地走开,唐府仆从们手上的活也刚好干得七七八八,全都跟着总管离开,不出半刻,院子里就只剩下唐艾跟兰雅俩人。 “兰雅姑娘,你想跟我说什么?”唐艾顶受不了兰雅冰锥子一样的眼神。 兰雅盯了唐艾半晌,冷厉道:“唐艾,我问你,你是不是一心一意喜欢萧昱,这辈子都非他不嫁?” 这问题来得太突兀、太莫名,唐艾的脸刷地就紫了:“我……我不喜欢他,怎么会带他来见我爹娘?!你什么意思?!” 兰雅的面孔依然冷冰冰的:“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你跟萧昱,是不可能长久的。” 兰雅整天板着张冰块脸,又跟萧昱走得近,唐艾本来就不喜欢。她这会儿一听兰雅这话,火气蹭地就冒上了脑瓜顶:“什么叫不可能长久?!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清楚萧昱昨天对你说起了多少他的过往,可我要把我清楚的事情说给你听。你可知道,萧昱为什么会噬糖如命?” 这个问题又叫唐艾一阵犯懵。萧昱爱吃糖,难道不是因为他那跟三岁小孩差不多的脾性么? “你果然不知道。”兰雅的声音更冷冽了。 接下来的时间,兰雅也给唐艾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走向和萧昱昨天的那个大致上没差,只不过添了很多萧昱没提过的细节。 这些细节就包括兰雅上面提出的那个问题,萧昱为什么那么爱吃糖。 兰雅说,萧昱不是爱吃糖,而是不得不吃糖。 不吃糖,他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兰雅的故事具体说来是这样的。 萧昱的师父是位世外高人,有个名号叫做玉锵子。兰雅的父亲与玉锵子是多年挚友,两个人一起为萧昱研究过不计其数的解毒之法。 然而萧昱中毒已深,毒素深入他的经脉与血液,两位先生想尽各种办法,自始至终却仍没能将这剧毒从他体内真真正正地祛除干净。 后来,两位先生竟在偶然间发现,但凡是含有糖分的东西,似乎都能遏制这毒素的蔓延。他们抽取萧昱的血液试验,果真验证了这一推测。 这毒虽无解,萧昱却有救。两位先生欣喜若狂,立即秉明了天子萧擎。那时正值萧昱的母亲祈妃去世,玉锵子怕萧昱再受伤害,便恳请萧擎让他带萧昱出宫。 萧昱出宫后一度精神萎靡,体内的剧毒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一次,但只要及时吃糖就能稳住情况。在玉锵子的循循善诱和耐心开导下,他终究渐渐开朗起来,玉锵子便带他出门游历,足迹踏遍神州大地。兰雅的父亲则留下继续研究彻底的祛毒之法,希望有朝一日能让萧昱彻底摆脱剧毒的折磨。 日子也便这样过去,玉锵子年事已高,溘然长逝,兰雅的父亲也受天竺王室传召,不得不赶回天竺,好在兰雅已得父亲的真传,萧昱的身体便交由兰雅负责。 这些年,兰雅仍旧在不遗余力地为萧昱寻求解毒的法子,只可惜进展微乎其微。 萧昱的身子虽然因为这剧毒的关系,打小就比一般人要虚弱得多,可毒发时只要有糖分抑制就能挺过去,一时半会儿也还谈不上危及性命。但是最近的几年,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毒素正不断侵蚀他的经络与脏腑,毒发的频率越来越高,糖分也正在逐渐失去原有的功效。 兰雅现如今能做的,就只有用各种各样的珍奇药材为萧昱保住元气、延续生命,萧昱到底还能撑住多少时日,她却做不了一丁点儿保证。 “被那剧毒啃噬身体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怕是只有萧昱自己知道吧。” 兰雅以这句话作为整个故事的结尾。 她给人的感觉总是冷若冰霜,这世上仿佛就没什么事儿是能打动她的,但此时,她眼中居然流露出了唐艾从没见过的波澜。 唐艾听完兰雅的叙述,怔怔地杵在地当阳,再也动弹不得。 她回想起与萧昱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就知道兰雅没有在说谎。 她好恨,恨萧昱对她有所隐瞒,却又很感激,感激萧昱一直对她有所隐瞒。 正因为这样,她才像是被人抽空了思想,变成了一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稻草人,没办法表达哀喜,没胆量诉说情衷。 “唐大小姐,我想要萧昱活得久一点儿、再久一点儿。我希望,你也同样这样想。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再见。”兰雅看都不再多看唐艾一眼,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才刚从道路的尽头消失,萧昱就步出了唐不惑的会客厅,正巧撞上呆呆晃神的唐艾。 “你怎么了?中邪了?”萧昱使劲儿冲着唐艾眨眨眼睛。 唐艾这时候的模样,说中邪都是轻的。她更像是脑门上被人贴上了一道符,这道符有着无可抗拒的力量,既是定身咒,又能封印三魂七魄。 萧昱左右瞅瞅唐艾,背倚院墙垂眸一笑,三分落寞,两分黯然:“兰雅刚才来找过你?” 唐艾无言,头低到看不见五官。 萧昱:“不说话就是我猜对咯。我就知道,兰雅一定是跟你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才把你搞得这么半死不活。” 老半天过去,唐艾才有了些许的动静。 最开始,是肩膀在悸颤,接着,她的嗓子眼里便发出了闷闷的声音:“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我害怕。我不敢说。”萧昱的音色也很低糜,“我其实懦弱得很,经常会选择自欺欺人。对不起……” 唐艾这头,又出现了不寻常的声响。 她一点点迈开了脚步,朝着萧昱挪移身体,鼻子很酸,心也很酸。 “你个坏人、混蛋!说出来有多难?!你说出来,我之前有又怎么会那么对你!”她霍地伏上萧昱的肩头,两行清泪随即便啪嗒啪嗒地滚落脸颊。 情感说回来就回来,唐艾的眼泪如山洪倾泻一发不可收拾。她把萧昱搂得紧紧的,好似生怕眨一下眼睛喘一口气儿,萧昱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别哭,我不喜欢看到你哭。”萧昱从拐杖中脱出左手,轻轻地抬起唐艾的下颏,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你看,不知道这事儿之前,你都是笑呵呵的。可知道了以后,你就只剩下流眼泪了。” 说实话,唐艾的哭相确实不怎么好看。唐府的两个小丫鬟刚好在此时路过,看见这般情景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面色愕然。 “你再哭,她们就要去向你爹告我的状了。我好不容易才在你爹面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可不能在你手上毁于一旦。”萧昱半开玩笑地咬了咬唐艾的耳朵。 唐艾哭得稀里哗啦,呼吸都已有困难,却见萧昱温然地看着自个儿,不知何时又挂起了笑颜。 萧昱的眼睛里有天高云淡,有水阔山长,也有唐艾这个哭红了眼睛的小人:“刚刚你爹跟我说,要你多带我到附近去转转,你可有什么好的去处推荐?” 唐艾愣了两愣,但立马明白萧昱这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是了,唐不惑把唐艾支开,也不知单独跟萧昱聊了什么。可不管他们聊了什么,唐艾都不想理会。她的脑袋里,眼下已没有多余的空间让她思考老爹跟萧昱的谈话。 “我家后面的那座山景色秀美,即使是在冬季,也有万年长青的苍松翠拍,我们就去那儿走走吧。”她抽着鼻子点点头,带萧昱走向宅子的后方。 哭了一大通,唐艾的思绪反倒清明起来。她已想得很清楚,跟萧昱在一起的时光能有多久,她就要珍惜多久。从今而后,她要跟萧昱一样做个及时享乐派,跟他纵情山水,肆意逍遥。 从唐府的后门出去,有一条路直接与山径相连。 唐艾跟萧昱俩人走两步便歇一阵,停下来看看山上的风景,再远眺山下的城镇。 唐艾悄声对萧昱说了自个儿的想法,强迫自个儿挽起笑意,可这硬挤出来的笑容终究还是难掩她心底的酸楚。 萧昱揉揉她的脑袋,很笃定地道:“你放心,我向来都是一个惜命的人,这世上还有太多地方我没去过,太多事物我没见过,我想和你一起去游历那些没去过的地方,一起去看那些没见过的事物。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一定不甘心。所以,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好好活着,跟你一起好好活着。” 唐艾讷讷地不吭声,心里头却已认定了萧昱的话。 这座璧山宁静悠然,得天独厚的条件简直就是谈情说爱的绝佳场所。 山上本就只有唐艾跟萧昱俩人,但山间深处竟突地响起了一阵诡异的笛音。紧接着,远方的树影下便又传来了簌簌响动。 不过片刻之间,林木之间已凭空现出了数道人影。这些人影随着笛音的起伏迈开两腿,前进的方向正是唐艾跟萧昱所处之地。 这些人是冲着唐艾跟萧昱俩人来的。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人不像是活人,倒像是死人——移动的死人。 很久以前,唐艾跟萧昱有幸见过移动的死人。 那些一/丝/不/挂的死人在行动之时,便是受着那阴森森的笛音控制。 曾经在高丽国出现的僵尸,竟然会在天/朝的地界再度现身。 而须臾之间,这群僵尸已对唐艾与萧昱俩人展开攻击。 第58章 .57|5.11 59遭逢巨变 一群死人,张牙舞爪地扑向了两个活人。 这就是璧山之上此时正在发生的画面。 僵尸来得太突然,唐艾惊得跳起老高。好在她反应迅猛,一个拧身挥臂就挡住了最前边那具僵尸的进攻。可她并没随身携带着武器,与僵尸群的搏斗就只有徒手进行。 这票死人少说得有一二十个,从出现到对唐艾跟萧昱俩人发动攻击,也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饶是唐艾力拔山兮气盖世,以一敌多也是险象环生,左边的尸首还没撂倒,右边的尸首又已扑了过来。 她带着一颗惊心忙于跟这堆死人干架,后脑勺上也没能再长一双眼睛,一时间根本分不出神去瞅萧昱。 萧昱一直都在唐艾的身后,却也仅仅是在唐艾的身后。 即使一群僵尸围攻到了眼巴前,他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危急时刻却不作为,这不像他。 其实,能让萧昱毫不作为的原因再简单不过——好巧不巧,就在刚刚僵尸袭来的那一刻,他的状态突然间变得很不好,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连呼吸似乎都很废力。 唐艾得亏了没去瞧上萧昱一眼,她如果瞥到他这副样子,必然会乱了心神,指不定一个不小心就被僵尸撕成两半。 一群死尸越聚越拢,唐艾能活动的范围便随之越来越小。一具僵尸的胳膊重重地向她抓来,她被逼着倒退两步,一下就撞在了萧昱肩上。 萧昱终于在这时有所反应,眉宇一沉眼眸一抬,肩膀在唐艾背上一顶。唐艾借着这力道稳住脚步,却见萧昱已如一缕疾风般闪到了自个儿身前。 萧昱的左手上不再是拐杖,而是一柄闪着寒芒的匕首。 接下来,主力对敌的人便一晃从唐艾变成了萧昱。 唐艾只能看见一束逸动的清影游弋于僵尸群中,快得不似凡尘物。紧接着,她便见到这帮僵尸一个挨一个地倒下,从移动的死人变成了不能移动的死人。 萧昱仅凭一人之力,就叫这帮死人又“死”了一次。 他背对唐艾站着,将匕首慢慢插入背后的长匣,清寂的背影微微一晃:“我站不太稳了,快帮我把拐杖拿来。” 这声话语萧昱说得很轻很缓,可每一个字唐艾都听得清清楚楚。她飞快地把拐杖送入萧昱手里,也在同时瞥到了萧昱惨淡的脸色。 “我是不是很厉害?像不像个大英雄?”萧昱顶着一张白得渗人的脸,居然还有本事冲唐艾说笑,也是真够可以的。 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远方那缕诡谲的笛音也戛然而止。 地上的尸首如今个个都做回了本分的尸首,一条条蛊虫从他们的嘴里爬出来,软塌塌肉滚滚的,在地上蠕动出黏糊糊的痕迹。 唐艾的视线只那么扫了一扫,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会有僵尸在这儿出现?!” “懂得操控尸体方法的人到了这儿来,找几具尸首还不是很容易。”萧昱的声音怎么听怎么无力。 “这个人……就是高丽国的那个人?!”唐艾惊惶失措。 “看来是了。”萧昱蓦地侧过了脸,看向山径的一头。 在他看过去的方向,又有一束人影现身。 与其说那影子是人,倒不如说他是鬼魅。 山径上就像是开出了一道门,一头是人间,一头是地府。 这影子便似从阴间窜入阳世的厉鬼,带着股阴森森冷飕飕的气息,有着每逼近一步就让人腿肚子转一回筋的能耐。 萧昱抬眼、唐艾扭头,就是在这喘口气儿都嫌短的功夫,鬼影已倏然到了俩人的身前,只教唐艾毫无防备。 唐艾最先看到的不是来人的脸,而是一团凄凄冷冷的雾。这团雾一瞬便窜入了她的口鼻,让她失去了所有的招架之力。 前一瞬,她的眼前还是大白天,后一瞬,她却已坠入了无垠的黑夜。 唐艾晕倒了,倒在萧昱怀中。 不用说,问题就出在那团冷雾上——雾有迷毒。 奇怪的是,迷雾只毒倒了唐艾一人,萧昱却安然无恙。 雾气散尽,鬼影的脸终究是露了出来。 如果唐艾醒着,那她一定已经叫出了声。 因为,这个人她见过,并且对此人阴郁枯槁的面容过目不忘。 这个人叫做璆鸣子,曾经出现在恭王萧承礼的行馆中。 萧昱小心地将唐艾的身子靠在树下,继而转身面对璆鸣子,轻叹着道:“三哥真厉害,竟然网罗到了师叔您这位天纵奇才。” 他没有丝毫的诧异,倒像是一早便准备好了与璆鸣子见面。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管璆鸣子叫“师叔”。 璆鸣子眼神森然地冷哼了一声,对这个称谓似乎并没多大的异议。 萧昱:“说实话,我早就已经想到,在高丽国操纵僵尸军团的人是您,将贞熙郡主变为倾城之色的人是您,教导高丽人开凿深山的人也是您。” 璆鸣子阴冷地反问道:“那你知道,我眼下是来做什么的么?” 萧昱惨淡地一笑:“来抓唐艾,然后以她为要挟,逼我就范。” 璆鸣子:“多年不见,你的确让我刮目相看。从高丽国归来后,我又改良了驭尸之术。我本以为不用我自己出手,那些尸首就能够捉到唐艾,你却仍旧轻而易举破了我的术法。” 萧昱:“并没有轻而易举。我只是觉得这些死尸的命运很悲催,生前遭遇不幸,死后还要被人操纵。我不想他们成为别人手中的武器,只想他们入土为安。” 他侧眸瞧瞧唐艾,又斜斜璆鸣子,继而又道:“三哥想要唐不惑的财富,却不愿显露真身,就要找一个人来为他做这件事儿,而我与唐艾相识,便恰好成了最佳人选。他知道我仍犹豫不决,就派师叔来捉唐艾,这样一来,我就彻底没了退路,只能选择与他为伍。三哥算无遗策,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璆鸣子冷哼道:“不错,这就是三殿下的意思。” 萧昱垂眸而笑,音色落拓而低糜:“三哥还真是与我手足情深的好兄长啊。” 璆鸣子:“你替三殿下做成此事,唐艾自然会毫发无损地归还给你。” “好,那我就去为三哥做这件事儿。”萧徐徐转身,在唐艾脑门上浅浅地一吻,贴着唐艾的脸颊轻声道,“对不起,别怪我。” 太阳从山的那头落下去,也就是眼一闭再一睁的时间。 唐艾从迷迷糊糊中转醒时,天已经黑得透透的。她还在璧山之上,只不过位置稍稍发生了一点儿偏移。晕过去的时候,她还在半山腰,可这会儿醒来,她已到了山顶。 唐艾是在山顶一株老树的枝桠上醒来的。老树苍劲挺拔,长了几十米高,她俩眼一抓瞎,差点儿没从树上一脑袋栽下去。 不得了,唐艾知道自个儿的记忆又断层了。 她现在位处渝州城的最高点,山下的景象便全都映入眼内。按理说这还没到除夕夜,城里边不至于这么热闹,可现如今的渝州城内,早已是爆竹声声、焰火冲天。 唐艾使劲儿醒醒神,确定自个儿不再受迷毒之困,一个飞身便跃下了老树。 她根本没空去思考自个儿是怎么跑到了老树上,足尖触到地面后,她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寻找萧昱。 可惜,萧昱不见了。 唐艾转遍山上山下,就是再也找不见萧昱。 不见的人不止是他,那群被他放倒的僵尸也已经不知所踪。 唐艾大喊着萧昱的名字,声嘶力竭,气喘吁吁,可苍莽的大山中只飘荡着她自个儿的回音。她越来越心慌,越心慌就越不知所措,越不知所措就越进退两难。 唐艾是被唐府的家丁找到的。 她在山脚叫嚷的时候,惊动了在唐府后院的几人,这几人便挑着灯笼找到了山径上。 “大小姐,我们可算找着你啦!”这几人说话带着哭腔,见着唐艾的那一刻,鼻涕眼泪便一块挂了满脸。 “你们这是怎么了?”唐艾立马察觉不对。 “大小姐,你失踪的这两天,咱们府里边出大事儿啦!”几人皆是泣不成声。 “我失踪了……两天?!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今天不就是大年三十了么!” 唐艾一下子就慌了,今儿个竟已是大年夜!这么说来,自她与萧昱遇到僵尸袭击的那日,已然过去了两日! “你们快说,家里边出什么事儿了?!”唐艾的心砰砰跳起来。 “大小姐,你……你快跟我们来吧!”几个家丁手抖腿也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回走。 几人告诉唐艾,两天前唐艾无缘无故就没了踪影,他们已经找了她不知多少遍,就差把渝州城翻个底儿朝天。今天早些时候,他们还上过一趟璧山,可是连个人毛都没能看着。 唐艾急忙心焦地又问:“那萧昱呢?你们看见他了吗?”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闪着悲愤难平的光,却都一声不吭了。 既然是除夕夜,唐府上下就该热热闹闹地欢庆新春,可唐艾走在自家的宅子里,只感觉到处都似笼着一层愁云惨雾。 “你们大家伙这都是怎么了?!这两天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反复追问,慌乱得满头大汗,但就是没能从几个家丁嘴里边问出个说法。 同时她还发现,唐府的总管唐坚也不见人影。别说今晚是年三十,就是换做平时,唐坚也总该在宅子里张罗前张罗后才对。 几个家丁在唐不惑与夫人居住的院子外停下,哀声对唐艾道:“大小姐,夫人在屋里,你赶紧去瞧瞧她吧。” 唐艾看他们几人的神情,心直接就揪了起来,飞快地奔到了屋里。 唐夫人正在床榻上卧着,只有一个贴身的丫鬟守在床边。 丫鬟看见唐艾,“呜”地就哭得泪水纵横。可唐艾不管问什么,这丫鬟就只知道哭泣,一个字儿都说不出口。 唐夫人见到女儿归来,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紧紧握住唐艾的手,脸上尽是悲恸,双眼满布血丝,好似已有两日两夜不眠不休。 “娘,您怎么了?!爹呢?!”唐艾意识到所谓的大事儿远比她想像中重大得多。 “你……跟我来。”唐夫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门,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唐夫人带唐艾去的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唐不惑的会客厅。 会客厅大门紧闭,里边也没点火烛,从里到外都是暗漆漆的一片。一阵冷风吹来,唐艾不禁打了个冷颤,一颗心莫名揪得更难受了。 唐夫人叫人进屋掌了灯,牵着唐艾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闺女,你爹还在厅里边,咱们去看看他吧。” 唐艾随唐夫人进了屋子,便见到屋内地上一团灼目的红光。 红光是血迹,大滩的血迹。 厅内的角落里,则赫然躺着一口大棺材。 血光……棺材…… 唐艾的头皮一阵发麻。 第59章 .58|5.11 60墓前立誓 “娘,爹……在哪儿呢?”唐艾的声音在颤抖。 唐夫人憔悴地看了一眼棺木,再回头瞧唐艾时,已是以泪洗面。 唐艾的脑袋里轰然一声巨响。 她明白娘的意思了——棺椁里躺着的人,就是她爹唐不惑。 从会客厅门口到棺材旁的几步路,唐艾仿佛走了一世那么长。 她在棺椁前噗通跪下,挣扎着把眼睛移向了棺中的人。 棺材里的景象触目惊心。 一具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平平稳稳地躺着,身上穿着的正是唐艾与萧昱离开宅子那天唐不惑所穿的衣裳,只是这件衣袍上遍染血污,几乎瞧不出本来的颜色。 唐不惑死无全尸。 唐艾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一涌而出。 她不敢相信老爹就这么凄惨地去了,一遍遍叫着“爹爹、爹爹”,直到哭哑了嗓子、哭断了气。 唐夫人走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身子,与她相拥而泣。 天快亮时,唐艾的心智才一点点回复。 “娘,这是谁干的……”她的嗓子有如刀割,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两块锈迹斑斑的废铁在互相摩擦。 唐夫人尚没能从悲痛欲绝中抽身,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走到一旁拿了点东西回来。 唐夫人拿到唐艾面前的东西,是一方狭长的木匣。 木匣两端各有带扣,一柄匕首半截插在暗格里,半截露于木匣外。 唐夫人啜泣道:“前天晚上,我们发现你爹出事的时候,凶手已经不知所踪。而你爹手中死拽不放的东西,便是这个匣子。这匣子,你该认识吧……” 唐艾的头脑里只剩下电闪雷鸣。 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方长匣她当然认得。 这匣子不就是萧昱的随身之物么! 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断地问自个儿,她不过是离开了两天而已,为什么家里竟会发生如此巨变! 而这巨变,又为什么会跟那个她心心念念着的人有关! 唐夫人抚了抚唐艾的肩膀,幽幽低泣道:“那一天,你是与那位萧公子一同出的门。阿坚说,与萧公子同来的那位兰雅姑娘,在那天一早便带着两个小孩儿离开。那天傍晚,我和你爹正盼着你跟萧公子俩人回来吃饭,但看到的就只有萧公子一个人。我们问他你去了哪儿,他却只说你没什么事儿,很快就会回来。” 她喘息了半晌,方才又道:“你爹在白日里对他也算客气,唯一不满意的大概就只是他身有残疾,可我们对此也都不曾多说什么。你爹见不到你却见到了他,便连我也支开,与他在这儿单独说话,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他们俩人说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过了许久他们都没出来,于是便叫阿坚过去看看情况,谁知阿坚一去,竟也没再回来。我看夜都深了,实在是有些担心,便想着自己过来瞧瞧,谁知……谁知我推开屋门便见到……便见到你爹倒在血泊中……” 唐夫人再度泣不成声。 她随后又告知唐艾,与唐不惑的头颅一同不翼而飞的,还有唐家金库的钥匙。 唐家金库中有着富可敌国的财富,金库的钥匙则一直都是由唐不惑贴身携带。但唐家金库的位置十分隐蔽,就算得到钥匙也不一定能找到金库的所在。 “娘,我想陪爹多呆上一会儿。”唐艾神光涣散,痴痴地道。 这个新年是别人家的新年,却不是唐府的。 七日之后的初七,便是唐不惑出殡的日子。这一日寒风刺骨,尘土飞扬,唐府上下披麻戴孝。 在这七天里,唐艾每晚都会对自个儿催眠,告诉自个儿这只是一场梦,当梦醒来,她就会发现老爹仍然好好的,萧昱也还在她身边。 可惜,她夜夜难眠。 当唐艾最终不得不接受这是现实而非梦境后,她便开始思考。她想了很多,可想的越多,就越想不明白。她想不明白的事儿无外乎一件——萧昱杀人的动机。 萧昱跟她在一起时,还在说着要在她老爹面前好好表现,那为什么一个转脸他就杀了唐不惑,那可是她的爹爹啊! 他是为了唐家的财产而杀人么? 不……不可能。 唐艾至今不能将萧昱同“贪婪”二字联系到一起。 对唐艾来说,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她就跟萧昱从如胶似漆的恋人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如果不是证据确凿,她打死都不会相信,自个儿深爱的人会杀掉了另一个自个儿深爱的人! 她是回来陪爹娘过年的,这会儿却怎么变成了为老爹送葬呢! 一代巨贾唐不惑就要入土为安,唐家的仆从丫鬟各自悲泣,唐夫人更是哭晕在沉重的棺椁之前。 “等等!等等!让我最后再看我爹一眼!”唐艾伏在棺上,生生地阻挠开了旁人,致使棺材盖子只合上了一半。 然而不看还好,唐艾看向唐不惑的最后这一眼,竟看到了前几日从没注意过的细微之处。 “大小姐,节哀顺变吧。”大家伙含着泪拉开了唐艾,还是悲愤地将自家老爷送入黄土。 唐艾就像个傻子一样杵在凛冽的寒风中,怔怔地瞧着那口大棺材慢慢沉入地底。 唐不惑之死虽然盖棺,却无定论。 其他人唐艾不管,但至少她的心里对老爹被杀仍满存疑惑。 那具无头死尸的身材服饰都与唐不惑无异,可唐艾刚才看上那一眼,就是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她却又说不上来。 唐夫人被丫鬟搀扶着走到唐艾身边,悲切道:“闺女,娘希望你能在你爹墓前立个誓,手刃仇人,为你爹报仇。他割下了你爹的头,你就割下他的头来祭拜你爹!” 手刃……仇人…… 唐艾耳膜生疼。 这理所应当的四个字就像四把利剑,剜出了她的心,又在其上划出千万道深痕。 “娘,您放心,我一定会查出事件的真相,绝不让爹枉死!”带着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唐艾在唐不惑的墓冢前斩钉截铁道。 护送唐夫人回府后,唐艾便先找来仆从们寻问唐坚的境况。 从唐不惑被害的那天到了今日,过了多久,唐府总管唐坚便平白无故地消失多久。 这些天来,家丁丫鬟们竟没一人再见过他。大伙甚至传言,坚叔是因为撞破了凶案现场,是以被凶手掳走灭口了。 许是大家在谈论此事时,也都顾及着唐艾的感受,没人称呼凶手的大名,只叫凶手做凶手。 唐艾对家里的仆从丫鬟们心存感激,更坚定了要查明真相的决心。 兰雅是在唐不惑离世的那天早上离开唐府的,唐艾就算找不到萧昱,找到兰雅却不难。如果她能见到兰雅,那她就必须要去问一问,看兰雅知不知道萧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 渝州城大大小小的客栈旅店不计其数,超过八成又都是唐家的产业,唐艾想查问一个曾经投宿过的客旅,尤其是这个客旅还有着突出的相貌特征,就很容易了。 她很快便一位掌柜口中得知,那天,兰雅的确带着不大不小俩人投宿店内。不凑巧的是,她和俩小不点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路,离开渝州城少说也有十天了。 “掌柜的,那位姑娘离开之前,可还有跟什么人见过面?”唐艾红着眼问道。 “我想想……哎,有的!那天大半夜,有位公子来找过那位姑娘!”掌柜的一拍脑门,“我记得那位公子,是因为他跟平常人不太一样,长得挺好,就是、就是拄着拐杖,好像是个瘸子!” “那您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这个我倒没怎么留意,似乎是……回京城。” 回京城。 唐艾咬牙默念着这三个字,一路飞奔回家,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好行囊。 “娘,我查到线索了。我这就去把凶手找出来!”她忍住泪水向唐夫人告别,一记飞骑直向东北方向而去。 若不是骑马,而是驱使马车,从渝州城向京城进发,十天的时间也能抵达陕西境内。 载着两大两小的马车,现下也确实就停在川陕交界的方位。 两个大人是萧昱和兰雅,两个小孩儿自然就是不大不小俩小崽子。 四个人此时都在车舆内。 俩小崽子正依偎在萧昱怀里,“呜哇哇”地嚎啕大哭。 “公子、公子,你别走——我们不要你走——”俩人简直哭得天地动容。 兰雅素来冷厉的目光在这时也涟漪频起:“你知道么,你就这么走了,很可能就再也没命回来!” 她的语调都提高到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地步。 萧昱轻轻抚着俩小崽子的小脑瓜,落拓地垂眸:“总有些事儿,需要有人去完成。再说,我留在这儿,若是唐艾追了来,我当如何面对她……” 他惨淡地笑了笑,一边安抚着不大不小俩人,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们两个乖乖地听兰雅姐姐的话,回京城去等我。” “公子——呜呜呜,你憋走——我们、我们要跟着你!”俩人一听,哭得更是上气不接下气,话都变了音儿。 萧昱目中划过微光,好似对俩小崽子也有不舍。但他终究还是挣开了俩人的胳膊,一步步走向车前。 这次换做兰雅来做挡路人。 “你当真要走?”她用身体死死把住了车帘。 “你拦不住我的,别费力气了。”萧昱就像是看不见她,淡漠地仿若一具行尸走肉。 兰雅悲叹一声,终是泄了气:“答应我,活着回来。” “一定。” 距离这头不算远的地方,还停着另一辆马车。 萧昱下了这辆马车,便又上了那一辆。 车中人哈哈一笑,为萧昱让出了位子:“老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们期盼的大事,指日可待了!” 第60章 .50|5.11 61切肤之痛 一早等在这辆马车里的人,正是萧擎的三子,恭王萧承礼。 至于他为什么不是回了岭南,而是出现在川陕交界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萧昱抖了抖袍袖,手中便多出了一把构造奇特的钥匙。 萧承礼取过钥匙,对着阳光仔细地瞧了瞧,又是一阵傲然大笑:“老四,我保证,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萧昱却只淡漠地问道:“三哥说的很快是多快,三年还是五年?” 萧承礼收起笑意,神色变得凌厉而诡猾:“没想到你竟然比我还心急。” 萧昱的眼眸依旧古井无波:“我选择站到三哥你这边,是因为我这辈子都恨极了皇帝老儿。三哥能帮我解心头之恨,我当真感激不尽。你也看到了,唐不惑是我心爱女子的父亲,我却连他的脑袋都能割下,这足以证明我已自断了退路,有了破釜沉舟的打算。可惜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能撑到哪一天我自个儿也不清楚。所以,我当然希望能尽早看见三哥你预见的结果。” 萧承礼胸有成竹地勾勾唇角:“老四,你放心。两年之内——不对,一年。一年之内,我跟你说过的每一个字儿,都一定会成为现实。” 萧昱幽幽转眸,一抹光华悄然在眼中闪过:“三哥,我信你。这一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 从蜀地到京城的路途很遥远,人们常走的路大致分为水陆两条。 陆路就是唐艾回家时走的路,由川入陕,再过山西,最后进河北,便可直达京师。 走水路的话,就要沿长江而下到湖北,再转向河南。水路相较陆路,路程要长出去好老多,但长江三峡美景无数,单纯出门游历的人大多会选择走水路,感受沿途的秀丽风光。 唐艾料想萧昱跟兰雅应是选择方便快捷的陆路,便一路纵马疾驰,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只为能以最快的速度追上萧昱。 没几天前,萧昱在唐艾心中的身份就变了,变得十恶不赦,丧尽天良。 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唐艾的脑海里,这却使唐艾无时无刻都备受煎熬。 她每每一想到萧昱已变成了她的杀父仇人,心里边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那感觉,就好比有人拎着她的脑袋,狠狠往门框上砸了十好几个来回,结果头骨碎裂,却还被头皮包着,生不如死。唐艾不知道多希望有人来一刀砍下她的脑袋,给她一个痛快。 可是她绝对不能死。她必须得找到萧昱,无论如何,她要一个说法。 唐艾为了方便起见,一早便换回了男装,即使是正月十五的晚上,她也在披星戴月的赶路中度过。 这一天,唐艾赶到了西安城。 大街上的小姑娘见着个眉头紧皱满面愁思的俊俏少年,当然忍不了多瞧上几眼。唐艾刻意回避着小姐姐们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望见了两束小身影。 世上巧合是事儿不多,但唐艾总能撞上一两件——不大不小俩小崽子,恰巧在这会儿出现在了西安城的大街上。 唐艾一眼便瞄准了俩人,一个飞窜跃过人群,在不大不小毫无防备之际,一手拎起一人的衣领。 俩小崽子瞧见了唐艾,下巴直接摔在了地上。 唐艾目光凛冽一闪,多余的废话一个字儿不说,狠狠提溜着俩人一路转到没人的小巷子。 她看着两个小屁孩,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眼睛赤红得骇死了人,这才开口问道:“萧昱在哪儿?” 不大不小俩人见了这阵仗,吓得哆哆嗦嗦站都站不稳,就差跪下来抱着唐艾的大腿喊饶命:“公子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不知道?”唐艾眼里窜起火舌,拳头刷地擦着俩人的天灵盖飞向墙壁,竟然一拳在墙上开出了一个大洞,“快说,他在哪儿?!” “呜哇哇,我们也想知道公子去哪儿了,我们也想公子回来!”俩小不点儿一眨么眼就哭得稀里哗啦。 不大一边哭,一边抹了一把脑袋:“哎,怎么下雨了?不对,这雨怎么还是红的……” 这不能怪他,因为鲜红的水珠子正啪嗒啪嗒往他的脑瓜门上砸。 鲜红的水珠子,是血不是水。 血珠子是从唐艾的手上滚下来的。 唐艾刚刚的那一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墙壁的豁牙将她的手刮得鲜血横流,她的手卡在豁洞里,却对疼痛浑然不觉。 真正的痛处在她心里。 “唐大小姐,这俩小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犯不着为难他们。”一束女声突然从唐艾背后响起。 冷厉的声音,一听就是兰雅。 唐艾一回头,就看到兰雅正在一步步走近。 “原来你也在,那我就更不用废功夫了。”唐艾死死盯上兰雅,“告诉我萧昱在哪儿!” 她话音未停,不大不小俩人已趁着她扭头的空当,飞快地从她脚边溜走,一息躲到兰雅的身后。 兰雅的眼神如冰,唐艾的眸光似火,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相遇,似是激起了一道无形的电光。 “唐大小姐,唐老爷的事儿我听说了,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我眼下要带不大不小俩人回京城,但是萧昱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当真都不知道。”兰雅道。 “我不信!”唐艾吼得声嘶力竭。 “你爱信不信。”兰雅拉起俩小不点儿的手,转身就走。 “不许走!”唐艾凌空腾起影子,直拉拉落在兰雅身前,张开胳膊以一对三。 于是,此刻小巷子里的场景,就有那么一丢丢像老鹰捉小鸡了。 不大不小躲在兰雅背后,满脸泪花,面面相觑。 不大“呜呜呜”:“不小,公子说他做了对不起的唐艾的事儿,不想面对唐艾,唐艾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找上来的吧……公子、公子到底干了啥啊!” 不小“嘤嘤嘤”:“听兰雅姐姐刚才的意思,好像是跟唐艾爹有关……哎呀你憋问我,我、我也说不准……” 兰雅瞟到唐艾血流不止的手,似是微微动容,目色一凛,反倒走向了唐艾:“唐大小姐,你的手在流血,我先帮你止个血。” 她从随身的小箱子里取出金疮药,随即就要去抓唐艾的手。 唐艾诧异了片晌,方才察觉手上剧痛。她刚想缩手,兰雅却已一把抄起她的手腕,将药粉撒到伤口上。还在淌血的大口子碰上药粉,唐艾又是一阵锥心的痛。 “伤口太深,不能放着不管。”兰雅垂着眼道,“我们今儿个已在这城里的客栈住下,你跟我回去,我给你缝针。” “你……”唐艾的嗓子眼蓦地一哽。 “放心,我不会武功,害不了你。” 兰雅跟不大不小俩人投宿的客栈就在巷口不远,唐艾迟疑地跟进了屋子,就见桌子上还摆着个大箱子,比兰雅随身带的那个要大上好几倍。 兰雅清洁了双手,就取出大箱子里的银针,穿针引线。 她睨了眼唐艾,又从个小罐子里倒出点液体:“别怕,麻药而已。敷在你手上,等下缝针你就不疼了。” 这麻药果真有奇效,唐艾手背只在药刚涂上的时候感到一抹清凉,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过,那只右手便已毫无知觉。 兰雅也不遮掩,当着唐艾的面缝起唐艾的皮肉。 唐艾眼瞅着针线从自个儿手上穿过,自个儿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心里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 “这麻药的药力要少说也要持续两三个时辰,过后你可能会感到痛,不过也不是不能忍。”兰雅细致地给她缝完针,又给唐艾上了药膏,裹上白布带,“对了,我再多说一句,你这手上怕是也要留疤了。” 唐艾下意识地拿左手捂住右手,受伤落疤什么的她都不介意,她一心只想着从兰雅这儿获取萧昱的消息。消息到手,她立马就走。 兰雅就像瞧穿了唐艾的心思,开始面无表情地收拾药箱,说出来的话也完全不是唐艾想听的内容。 她说:“手是人的第二张脸,你即使穿着男装,说到底也是个姑娘,手上留了疤,总归是不好看。你腿上不是也有一道疤么,我想法子给你一块祛了。” “多谢你了,可我不需要。”唐艾不明白兰雅为什么突然会对自个儿这么好。 她紧拧着眉毛,眼里晕上雾霭,废死了劲儿才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儿:“就算你不说萧昱的行踪,我也还是要去找他。我跟他的恩怨,必须要了结。”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知道萧昱在哪儿。不错,那天我是见过他,可他只跟说他对你不住,剩下的情况,我一丁点都不了解。”兰雅咣地合上药箱,“我若是能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一定会去找他。” 唐艾沉默了。 她凝了兰雅的眼睛足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确定兰雅没在说谎。 兰雅为唐艾处理伤口的时候,不大不小一直窝在角落里。 俩人瞧着唐艾暂时没了危险气息,蹑手蹑脚地钻出来,不大还好心地为唐艾倒了一杯水。 唐艾本能地就拿右手去接,然而此举的后果即是,她的手碰到水杯却不自知,一杯热水全都打翻在她腿上。 俩小崽子一见大事不妙,抱着脑袋又躲得远远的。 兰雅瞅瞅唐艾,又瞅瞅俩小崽子,只用个眼神就把俩人撵去了隔壁房间,而后侧过脸对唐艾道:“我有干净的衣裳可供你换了。” 她从行囊里拣了下裳出来,扬手抛给唐艾。 唐艾愣了两愣,忍不住道:“兰雅,这次见面,你对我是不是太好了点儿。” 兰雅冷哼了一声,直直地坐到唐艾旁边,不等唐艾自己动手,就撩起了唐艾的裤腿,看着唐艾腿上的那道长疤道:“这道疤有了些时日,想要祛干净就更得花费时间。我开个方子给你,现在就叫不大不小去抓药。” 她说罢便取了纸笔写好方子,踏出房间带起房门,连个拒绝的机会都没给唐艾。 不大不小俩人接过方子,晃着兰雅的衣角,问了跟唐艾一样的问题:“兰雅姐姐,你为什么对唐艾那么好?” 兰雅轻叹着侧目:“你们公子心里边一直惦念着这事儿,那天,他在走之前私底下跟我说,如果唐艾找到了我,就要我给她看看如何祛疤。他说,他往后大概都不能再为唐艾做些什么了,故而一再求我帮他这个忙。” 不大不小一听,眼泪止不住又往下掉,抽抽搭搭地出了客栈。 不大:“不小,你说公子会去哪儿呢,咱们回了京城,会不会就离着公子更远了?” 不小:“别胡说!我想了想,回京城也有回京城的好处。小徐将军还在京城,万一他知道公子的去向呢!” 徐湛早就不在边关当他的少将军,而是回京做了随侍圣驾的指挥使,可俩小崽子仍习惯地叫他“小徐将军”。 他在京城已无亲人,为人又不喜应酬,新春佳节这几天,他府上就显得格外冷清。 好在自打年三十儿的那天起,就有一个人每天都专程跑过来看他,给他包饺子下面条,正月十五的那一天还自备了家伙,在他面前摇起了元宵。 这个每天不厌其烦准点报到的人,就是颜蝶瑾。 光给徐湛煮饭还不够,元宵节当夜,他还要拉着徐湛去溜灯会。徐湛百般推脱不得,只有被一路拽着去猜灯谜。 元宵灯会也少不了烟花,只是这些都是老百姓自发放的,零零散散没什么规模,跟万寿诞那天的皇家礼炮没得比。 颜蝶瑾倒是乐在其中,笑得春/光乍泄,只教徐湛除了咯楞咯楞地说话、咯楞咯楞地迈步,其余的事儿一概都做不来了。 那天徐湛跟颜蝶瑾俩人还撞上了惠王萧承义,萧承义自从万寿诞以后就被天子萧擎扣在了京城,哪儿都不准去,手上也没了一兵一卒。这天好不容易赶着个节庆,他才被获准出来放飞放飞自我。 “小徐大人,难道说你是——哎呀呀,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啊!不过本王看好你,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萧承义与徐湛颜蝶瑾擦肩而过,走得挺潇洒,那副样子就好似在说,本王什么都知道,但本王什么都不说,本王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本王很开明。 他走了以后,徐湛的表情就一直比便秘还难看,好多天都没恢复过来。 往后的这些日子,颜蝶瑾照例每天都到徐湛府上,俨然成了徐湛的管家,将徐湛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妥妥当当。 月亮由圆转缺,也就是半拉月的光景。这天夜里,徐湛站在院子里冲月牙发愣,颜蝶瑾悄悄地靠近了他,突然就从后边给他来了个拥抱。 徐湛猛地一转身,差点把颜蝶瑾甩出去八丈远。 “你干什么?!”徐湛几近崩溃。 颜蝶瑾红着脸喊道:“我就是想要抱抱你!” “……”徐湛的脸紫黑紫黑的。 “我知道你在想谁,你在想唐艾!几个月前的《皇朝时报》你早就看过了!唐艾喜欢的是那位萧公子我也已经跟你说了八百遍!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我的心意?”颜蝶瑾嚷出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徐湛的府邸,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 徐湛好像不会动了。 他就这么僵僵地在院子的空地里杵了老半天,活脱脱一个木头人。 院子就是演武场,徐湛再有动作的时候,已是大半夜。 他从兵器架上抽了长剑,就在空地上舞了起来,端的是英勇无匹,雄姿飞扬。 舞完了剑,徐湛却又一次立定不动了。 他就像是被月光施了术法,除了举头望月,再也变不出别的姿势。 月儿弯弯照九州,此时此刻望着月亮出神的人,自然不止徐湛一个。 皇宫大内,萧擎正站在乾清宫前的高台上,临风沉吟。 老太监蔡福颤巍巍地走到萧擎身边,忧切地低声道:“陛下这是又在记挂四殿下了。” “那孩子的身体,也不知怎样了。”萧擎一声喟然长叹,转而又威严问道,“芫妃还在殿外?” “是,娘娘已经等了您大半夜了。老奴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回去。” “那就由她等。” “陛下,蒙古王求亲的事儿,就真的没有一点儿转圜余地了么?” “嫁馨宁一人,可保我天/朝百万边境百姓平安,就是值得。她是我萧擎的女儿,也就是大天/朝的女儿,若没有这种觉悟,就根本不配做我的女儿。” “陛下……” “对了,六扇门的那个唐艾,身份背景可已查清?” “回陛下,都查清楚了,是这样的……”蔡福贴近萧擎,用只有萧擎一人能听见的音量娓娓道来。 天上的弯月仿佛对世人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在远离京城的某个地方,萧昱竟也在无言对月。 一艘客船正绕过两岸莽莽的山峡,行驶于滔滔的江面。这艘船算不得多华丽,也算不得不华丽,天亮的时候,应是就能进入湖北境内。 萧昱清寂的影子就靠在客舱的窗边。 他的身前摆着一桌子的饭菜,碗筷却都没动过。 而他在看着月亮想什么,或许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很快,客舱内的寂静就被打破,萧昱的三哥恭王萧承礼走了进来。 “你怎么没吃东西?”萧承礼扫了扫桌子上的酒菜,仿佛极力遏制着某种情绪。 “我没什么胃口。”萧昱淡淡地答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你是不是身体又不舒服?” “不劳三哥挂怀,我没什么大碍。” “好啊,既然这些东西你不吃,那就给我!”萧承礼忽地一步跨上前来,胳膊照着桌面就是一通狂扫,直把满桌饭菜全都砸翻在地。 “三哥这是怎么了?”萧昱清冷地回眸,言语间透着无动于衷。 萧承礼把指节捏得嘎吱作响:“唐不惑……” “看来三哥是已经派人去了唐家的库房,难不成是那钥匙出了什么问题?” “不,你拿来的钥匙没问题,我们也顺利找到了唐家的库房所在。可那库房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萧昱徐徐抬眼,撑着桌檐将将站稳:“三哥还能想到谁,我可以再去。” “不必了,这件事儿不用你再理会。计划有变,你先歇两天,之后我有另一项任务交给你。我们的好妹妹要远嫁他方,做哥哥的不去送送怎么行。”萧承礼拂袖就走。 萧承礼走后,萧昱也不管一地狼藉,就在桌边坐了下来。 江岸的山峰阻拦下月光的投射,就连客舱里的油灯也在不时后熄灭,以至于溢出萧昱唇角的血滴都晦暗得辨不清颜色。 萧昱将自个儿的整个身躯都埋进了暗影中,平静地抹去了唇边的血迹。 第61章 .60|5.11 62不期而遇 不大不小俩小崽子抓药回来的时候,头发衣裳都在风中凌乱,眼睛更是一个赛着一个肿。/> 唐艾手背上突的一阵刺痛。也不知是不是瞧了俩小孩的可怜样,有点于心不忍的缘故,总之,她的痛觉回来了。 兰雅的意思说得也很明白,她要花时间将俩小崽子带回来的药材制成药膏,唐艾最好就是老老实实跟这儿呆着,哪儿也别想跑。 唐艾听着兰雅的话,眼睛瞟着俩小崽子,脑子里却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于是,兰雅仨人便只见到她闷闷“嗯”了一声,抄起被子蒙住了自个儿的脸。 天快亮的时分,一道影子悄没声地跳了起来,直直摸进不大不小俩小崽子的房间,开门关门都没带出一丁点声响。 俩小不点儿正在熟睡,不大打着小呼噜,不小磨着小牙齿,影子啪啪两下点了俩人的哑穴,一条胳膊夹起一人,一个纵身就从窗户跃了出去。 不大不小俩人刷地惊醒,想要叫唤却叫不出声来,想要挣扎也挣脱不开。 说实话,大半夜偷小孩这种损招,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这道贼影就是唐艾。 唐艾起初也不齿自个儿的这个念想,但后来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干了。不大不小俩人被她脸对脸地绑在马背上,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咧开大嘴嚎着呜哇哇的口型,眼泪噼里啪啦就开始往下掉。 唐艾吃了秤砣铁了心,赶着第一波人流出了城门楼,狠狠照着马屁股就是一鞭子,此后好几个时辰没带停。 不大不小的哑穴渐渐松了,要人老命的鬼哭神嚎就再一次响彻天际。唐艾毫不理会路人们投来的惊恐注目,任凭俩小崽子哭闹,直到日头偏西才勒了马缰。 俩小孩这会儿已经哭不出眼泪,就只剩下干嚎,唐艾瞪过去一个杀人灭口的眼神,俩人立马就连嚎都不敢嚎了。 唐艾把俩小不点儿从马背上提溜下来,也不管俩人乐意不乐意,取出干粮就往俩人嘴里塞:“吃东西!” 其实看俩小孩发青的脸,就知道俩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他俩这会儿竟又来了骨气,嘴巴就像被缝上了一样,死活不吃东西。 “爱吃不吃,饿死拉倒。”唐艾愤怒地一声咆哮,自个儿坐到一边啃起干粮,牙齿嘎吱作响。 这边,不大的肚皮叫得那叫一个凄切:“不小,唐艾到底要干嘛……” 不小使劲儿吞了口吐沫,蔫蔫地应道:“她知道公子对咱俩好,肯定是想拿咱俩当人质,逼公子现身……” 不小说得没错,唐艾就是这么想的。 她总觉得萧昱就藏在暗处的某个角落,所以,她要带着俩小崽子招摇过市,还要把这俩人往惨了整,以期待萧昱于心不忍,自个儿跳出来解救俩人。 唐艾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做了。 回京师的一程路,俩小崽子一直都被她捆在马背上,饱受风吹日晒。不大不再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不小更是直接瘦成了一把骨头。 然而即使是这样,唐艾最期盼的事情,仍旧由始至终没有发生。 日子一晃而过,唐艾带着不大不小回到京城时,早春的花儿已开了遍地。 唐艾身在万物复苏的春季,心却仍处冰冻三尺的寒冬。她在城门楼下给俩小崽子松了绑,整了两套新衣裳帮俩人换上,又买了一屉大肉包子塞给俩人。 唯独她自个儿,木然得犹若行尸走肉,说出来的话连音调都没有:“这一路上难为了你俩,对不起了。你们走吧。” 不大一激动,就又傻哭起来。不小虽也吃了一惊,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身子一矮,趁着唐艾低垂眼眸的空当,拽着不大就从唐艾的胳膊底下脱走。 俩小不点儿跑没了影后,唐艾的一张脸就只剩下心灰意冷一种表情。她游走在京城的大街上,与路上的行人擦肩而过,却不清楚自个儿是在做些什么,也不记得自个儿打哪儿来、又要回哪儿去。 这时一大波人流涌了过来,当中还有人高声喊着话,似乎是什么“不得了,有人要轻生啦”。 天/朝群众大多数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唐艾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向前,没半刻就到了天桥大街。 光天化日之下,有一个人正站在天桥正中的栏杆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乘风而去。 桥底下已围了不知多少路人,桥上边的那位生无可恋地望了一眼众人,随之便一脚迈向虚空。 围观群众皆尽惊呼,眼瞅着他一个倒栽葱就往桥下去,好些人不忍心看他砸出一地的脑花,捂眼睛的速度比他下坠还快。 说时迟那时快,唐艾足尖点地一窜而出。 而与此同时,天桥的另一头也飞来了一束矫健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唐艾在桥下交汇,并不约而同地跟唐艾一块张开了胳膊。 这直接就导致了一个结果——要轻生的那位死不成了。 不仅没死成,他还是毫发无损落的地。 唐艾为什么要救人?这大概就只能用本能来解释。 至于另一位义士……唐艾直到脚后跟着地,才瞧清了他和被救那位的脸——救人的人是徐湛,而福大命大死里逃生的人居然是颜蝶瑾。 仨人才将将站稳了脚,围观众人便啪啪啪鼓起了巴掌。不用说,掌声是送给唐艾跟徐湛这两位挺身而出的英雄的。 群众们聚得快,散得更快,不消多一会儿,天桥大街上便恢复了原有的状态。人们该溜达的溜达,该叫卖的叫卖,似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当然,没事儿人儿也只能是围观群众。 天桥底下龙须沟里的仨人……事儿大了去了。 很明显,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颜蝶瑾现在想的都不再是自杀。 反之,他想杀人。准确点说,杀唐艾。 徐湛刚才的作用是阻止颜蝶瑾自杀,眼下的作用就是阻止他杀人。 颜蝶瑾像一头发狂的小老虎一般扑向唐艾,徐湛一个大胳膊就把他抡到了八丈远。他又扑过来,徐湛再把他抡出去。他还不死心,第三次扑过来,徐湛就第三次把他抡得找不着北。 如此看来,颜蝶瑾对徐湛来说,绝对是个至关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得抡三遍。 从前,唐艾已知的情况如下: 一,徐湛是男人,颜蝶瑾也是男人,这俩人同样都把她唐艾当男人; 二,徐湛对她有种好感,无缘无故,不明所以; 三,颜蝶瑾对徐湛也好像有种好感,超乎友谊,近似爱恋。 如今,唐艾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徐湛及时现身救下颜蝶瑾,绝不是偶然。 “徐兄、小颜,听我说句话!”她不顾安危戳在了俩人中间,“我猜,小颜想不开,跟我也脱不开关系吧……” 听到唐艾这话,徐湛的脸乌漆墨黑,颜蝶瑾的脸则五颜六色。 唐艾不再言语,拿眼睛瞥瞥这个又睨睨那个,忽地一抬手,捋下脑瓜顶上束发的缎带。 这下可好,她高拢的发髻即刻变作及腰的长发,一缕发丝半遮半掩着她一侧的脸颊,随随便便就勾出了一道柔美的痕迹。 “我是女子。看到我真实的样子,你们的矛盾就应该能化解了吧。”唐艾努力尝试着憋出个笑容,可惜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不知笑为何物,所以脸上只表现出不自然的扭曲。 这回,徐湛的脸五颜六色,颜蝶瑾的脸乌漆墨黑。 “对不起,对不起……”唐艾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一瞬便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六扇门离着天桥大街不算远,唐艾既然回了京城,自然该去找刘大人报个到。她在总铺胡同的入口停了片晌,最终却没往六扇门走,而是又一次在大街上徘徊。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灰色的行人……姹紫嫣红的春/色,在唐艾眼里只是一片阴沉的灰雾。 她不知不觉就晃到了东坡楼的门前,谁知,这座东坡楼竟也不复当初。 东坡楼停业了,窗户紧闭,门口挂着老大一块牌子,“转让”。 “东坡楼是什么时候关张的?!”唐艾揪住一个过路人不放。 “就、就是这几天的事儿……”过路人吓了一大跳,外加纠结了半天对唐艾的称呼,“公……子?不不不,姑娘?咦,我想起来了!你是六扇门的小唐大人,我在《皇朝时报》上见过你!” 唐艾松开过路人,恹恹地转了个身,又往西边去。 西山曲径通幽,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时候,唐艾站在半山腰,却以为自个儿产生了幻觉——隐在林木深处的清幽小院,消失了。 “消失”的意思是指,一砖一瓦都不留。 唐艾的眼前只有一块空地,曾经的小院子小房子,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小院落不可能自个儿凭空消失,一定是有人来过这儿,拆了屋子毁了墙。 对唐艾而言,这倒不见得是个坏事儿。至少,她可以坚定不移地相信,萧昱并没有人间蒸发。说不定,就是他本人把这个地方拆得渣都不剩。 除了唐艾,徐湛也在几天前去过萧昱西山的居所。那时,他的诧异一点儿不比唐艾少。 没过多久就到傍晚,徐湛和颜蝶瑾却还僵在天桥下的龙须沟里,大眼瞪小眼,相对两无言。 直到一个人出现,俩人间的僵局才被打破。 作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萧昱毫无征兆地到来。 嗯,就是那个唐艾苦苦寻觅却不得见的萧昱。 首先,萧昱礼貌地请颜蝶瑾先行离开。 随即,他对徐湛说了这样一句话:“有人想见你,所以要我来请你。” 想见徐湛的人是恭王萧承礼,萧承礼此时就在关张大吉的东坡楼里。 东坡楼的每一道门窗都是严丝合缝,连光都不透。从外面瞧过来,这就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废屋,谁也不会想到,楼里边竟然还有人。 萧承礼见到徐湛,比见到亲爹还热情。萧昱则不声不响地退到了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萧承礼对徐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王爷,您不受传召,怎可擅自入京?!”徐湛一边惊问,一边尴尬地节节败退。 “小徐将军不说,父皇是不会知道的。”萧承礼保持着风度翩翩的微笑,可音色怎么听怎么咄咄逼人,“小徐将军,我请你来,是为了告诉你几件事儿。” 徐湛急看一眼萧昱,脑门上渗出几粒儿汗珠子。萧昱却没理他,只是冲着萧承礼微微侧了个目,神色淡漠得近乎可怕。 萧承礼浅浅咂了一口茶,也邀请徐湛坐下来品茗:“我要跟小徐将军说的头一件事儿,是我的事儿。呐,几个月前的那次遇袭,其实那件事儿是我一手策划的。说得明白点,找人刺杀我的人,就是我自己。再往前说,司马熊齐几位大人的案子,也是我在暗地里帮了那个叫做张其睿的人一把。” 萧承礼此话一出,很多事儿就很明朗了。看来他最大的目的,就是迷惑朝野上下,借机嫁祸太子。 萧擎本身就不怎么待见太子,太子的风评再一路转差,文武百官中又有的是见风使舵的人,三皇子萧承礼的势力跟太子旗鼓相当,太子的位子便很可能被萧承礼取而代之。 太子这个倒霉蛋,有着这么一位时常记挂着他的三弟,还真是三生有幸。不知道他如果得知了这事儿,会不会吐血三升,只想重新再投一回胎。 徐湛端着茶杯的手蓦地一颤,茶杯咣当一声便砸在了地上,落地开花。 萧承礼倒是不以为意,又斟了一杯茶推到徐湛面前:“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儿,是小徐将军你的事儿。又或者说,这件事儿跟你父亲徐老将军有关。我相信,父皇永远不会告诉你,徐老将军之死,是他一手促成的。父皇的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就跟老四的娘亲一样,一杯毒酒就送徐老将军归了西。” 萧承礼说的不一定是实话,也不一定不是。徐老将军当年手握重兵,萧擎真要是怕他功高盖主、拥兵自立,必然会有心将他铲除。 欻啦! 刺耳的爆裂声从徐湛手中传来。 茶杯已被他一瞬捏碎。 “他说的……是真的么?!”徐湛猛然回头,目光死死盯上萧昱,嗓子眼里发出的每一丝儿声音,都似藏着毁天灭地之能势。 萧昱与他对视了片刻,漠然地一点头,继而目色低垂,将整张脸都埋进了阴影里。 萧承礼站起身来绕到徐湛身边,轻轻拍了拍徐湛的肩头:“小徐将军,父皇的龙椅做得够久了。我想做什么,相信你也应该很清楚了。老四在帮我,我希望你也能帮我。” 酉时三刻,徐湛离开东坡楼。 亥时五刻,唐艾回到东坡楼。 暮色深沉,偌长的大街上就只余下唐艾一个行人。说她是行人,倒不如说她是游魂,根本不知道自个儿的目的地在哪儿。她只是一味地走着,走下山、走进城、走到东坡楼的门前。 东坡楼起了一点变化,大门上的牌子斜歪在地上,原先黑咕隆咚的楼里,此际竟有微弱的火光在摇晃。光线穿过门缝洒到街面的石砖上,唐艾刚刚好把步子踩上光点。 她不由得停下了脚,冲着光源的方向望去。 摇摆不定的火光中,一道清逸的人形若隐若现,迷迷晃晃,影影绰绰。 萧昱。 三月初七,亥时五刻,唐艾见到了萧昱。 萧昱就坐在东坡楼的角落里,一袭素衣于光影中飘忽。楼内只有他一人,桌子上摆着一壶酒,他正垂敛着眼帘自斟自酌。 唐艾冲进了东坡楼,每走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她在萧昱面前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萧昱的匕首。 随后,唐艾用这把匕首将桌子劈成了两半。 萧昱的木匣子她一直带在身上,这柄匕首就是要了唐不惑老命的凶器。 “我终于……找到你了……”唐艾粗重地喘息着,“如果这张桌子是你就好了,那样我就已经大仇得报!” 酒壶还在萧昱手里,他也还维持着斟酒的姿势。面对唐艾,他的反应可以轻而易举地总结为四个字儿: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的后果很严重。 劈毁了桌子的匕首,很快便直指萧昱的胸口。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唐艾每多说出一个字儿,脸上就多出一分悲愤。 萧昱终究开了口:“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唐艾的手就在他的眼皮儿底下,手上的伤也暴露无疑。 那伤口早该落痂结疤才对,可唐艾一路走来,伤处就是一直好不了。她早就忍痛拆了线,这会儿太过使劲儿地死攥着匕首,好不容易愈上的伤口就又被抻裂,还流出了渗人的脓血。 萧昱若不问,唐艾压根不会感到手上有多疼。如今,这疼痛只驱使着她又把匕首向前刺出了一分。 多出去的这一分,已足以致命。 不等唐艾用力,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刺进了萧昱的胸膛。 第62章 .61|5.11 63 萧昱素白的衣襟上开出了一朵小梅花。这朵小梅花怒而绽放,一不留神竟化成了一朵牡丹花。 花在盛开,也在凋零。 啪嗒、啪嗒。这是花瓣跌落地面的声音。 由鲜血织就的花瓣,在唐艾脚边四下蔓延。 子时三刻,东坡楼里又只剩下了萧昱一人。他默不作声地垂着头,任凭胸前花开花落,生也不像生,死也不似死。 不知过去多久,东坡楼里才又出现俩人,恭王萧承礼是一个,枯槁的老者璆鸣子是另一个。 萧承礼看了眼萧昱,并没表现得多怜悯,只是对璆鸣子道:“我的四弟还要为我办事儿,不能死。” 璆鸣子道:“伤很浅,也不在要害。有我在,他死不了。” 朝阳刺得唐艾睁不开眼睛。她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离开东坡楼的,也不知道自个儿站在大街上是要干嘛。 是早晨了,该吃东西了。唐艾木楞楞地走向一个小摊子,看着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发傻。 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她一愣神,那人已经飞快地猫到墙角下。 那个小身影躲在大斗篷下,却让唐艾觉得眼熟。她不自觉地靠近小身影,也在墙根下边一戳。 “唐……艾?!你也是来抓我回宫的么?!”小身影手上的大包子咣叽砸到地上。 “公主……殿下?”唐艾也吃惊,但更多的是讷然。 小身影就是萧擎最宠爱的馨宁公主。 馨宁惊恐地忽闪忽闪眼睛:“不对不对……你前些日子都不在京城,父皇派来捉我的人里,根本没有你。” 唐艾眼神涣散:“殿下说得对,我什么都不知道……殿下你,是从皇宫里跑出来的?” “父皇逼我嫁人,我只能有多远逃多远!”馨宁吸溜吸溜鼻子,“唐艾,你害我弄掉了包子,我饿死了,你……你先去再买个包子给我!” 大清早赶市集的人多,小摊子开始排队。唐艾跟在人群后,就像具没魂儿的尸首,被一道高大的影子挡住视线,老半天都没反应。 “你是……小唐大人?!”影子开口说话。 唐艾听了声音,才意识到又撞见了熟人:“徐大人……” “小唐大人,你怎么、怎么穿着女装?!”徐湛的脸没法形容颜色。 “因为她本来就是女人啊!其实当日她在昭阳宫时,我母妃就瞧出来了,”馨宁窜到俩人中间,“徐湛,你怎么现在才来!” “唐……我……公主殿下,事不宜迟,咱们要赶紧出城了。”徐湛格楞格愣地扭头,样子比唐艾还难看。 出城的路就在眼前,馨宁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非要揪上唐艾不可。唐艾六神无主,一低头、一抬眼,竟已随着徐湛馨宁离京百里。 徐湛将馨宁接下马车,指着身前的一座老宅道:“殿下,这就是我祖上的宅子,以后几日,就只能请殿下在这儿屈尊了。” “只要不嫁给那什么狗屁王子,我在哪儿呆着都成!”馨宁撇撇嘴,抛下徐湛跟唐艾俩人,自个儿跑进大门。 唐艾这才想着问问,这一大早发生的都是什么鬼。 “公主殿下私逃出宫,皇上派我在城中搜寻。公主……要我帮她。我……”徐湛有点大舌头。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唐艾幽幽摇头,“对不起,一直都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 “我现在知道了……”徐湛眼神变了,就跟从来没认识过唐艾一般。 此后三天,唐艾徐湛馨宁仨人,互相都没说过哪怕半个字儿。这样尴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午夜。 这天夜里,徐湛回京。用不着解释,他是去复皇命的。掉不掉脑袋,就看他怎么在萧擎面前圆谎了。 大半夜的,宅子里唯二的女眷,没一个睡觉。院子里有棵桂花树,唐艾站在树下愣神,馨宁则插着手在一边瞧着。 “唐艾,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是馨宁到了这儿以后,对唐艾说的头一句话。 唐艾胸口一抽抽,脸发青。 “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儿,与我四哥有关?”馨宁眉毛一竖,步步紧逼。 唐艾心头裂开道大口子,无言以对。 “你见过我四哥,”馨宁俩眼眯起来,忽然照着唐艾就是一拳,“我四哥在哪儿?!” 只听哐当一声响,唐艾跌出三丈远。馨宁这一拳,是被她硬生生地吃下了。 馨宁依旧没停手,不等唐艾爬起来,已一把抠住唐艾的肩头:“你把我四哥怎么啦?!” “……”唐艾一个字儿都答不出。 馨宁眼神复杂,慢悠悠地收回拳头:“我不想看见你了,你给我走!” 走……唐艾的确想走。 要不是馨宁刚刚那拳,她估摸着永远不会记起来,自个儿之前都干了什么。 唐艾再回到东坡楼前时,正是大雨滂沱。精巧的楼阁无辜被雨点敲打,唐艾站在雨里,望着黑漆漆的楼,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东坡楼里不是没人,却比没人还寂静。萧昱与徐湛就是楼里的人。 徐湛透过窗户缝向外瞧:“她来了。” “嗯。”萧昱瘫在锦榻上,无动于衷。 徐湛又道:“她换回男装了。” “嗯。”萧昱半死不活。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实情?” “……”萧昱合上眼,似乎睡去了。 雨过天晴,路上来了一票人——请唐艾回六扇门的人。 这也不奇怪,其实自打唐艾踏进城门,六扇门遍布在京城大街小巷的密探,就已经知道她回来了。 大天/朝的天子萧擎,就等在六扇门的议事厅里。 六扇门上下,萧擎只见唐艾一人。 “刘大人,这儿没咱俩的事儿,咱们都出去候着吧。”蔡公公拽着刘和豫退出好老远。 刘和豫抹抹汗,肥脸写着不情不愿。又过了好么些时日,他脑袋上的毛终于掉光了。 唐艾还是第一次瞧清楚圣上的长相,看了第一眼,不敢再看第二眼。 萧擎统共就对唐艾说了三句话。 一:馨宁本该两日后出嫁,可惜她失踪了。 二:蒙古王子在丰州迎亲,同时带来了十万精骑。 三:你唐艾女扮男装混入公门,朕可以既往不咎。 唐艾明白了,馨宁不嫁,圣上就得找个代替品出来,她唐艾就此中了头彩。蒙古军队虎视眈眈,天知道会闹出多大水花来,她到丰州去,就是去做圣上的眼线。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她作为离着蒙古王子最近的人,能发挥什么作用就得发挥什么作用。 “臣……领旨谢恩。”唐艾五味杂陈,不得不随着圣驾回宫。 刘和豫恭送圣上,表情却比较奇特。等到萧擎走远,他也挪腾着胖胖的身躯,悄悄挤出了六扇门的偏门,倒也没去什么特稀奇的地方,就是巧合地转到了东坡楼。 东坡楼从里边打开道小缝,缝里瓢出一张小纸条。刘和豫抓着小纸条,脸上洋溢起罕见的喜悦,又吭哧吭哧地朝着城外去,每走一步,身上的肉都要颤上两颤。 璆鸣子将门掩好,转身走到萧承礼旁边,还是那张晦暗的死人脸。刚才的小纸条,就是被他扔到门外的。 萧承礼讳莫如深地看看萧昱:“知道刚刚是谁来了么?” “……刘和豫,”萧昱的声音像蚊子,好像连睁眼都没力气,“我猜得对么……” “对。”萧承礼眉毛一紧,显然是意外。 萧昱:“我想去看看他。” 萧承礼:“现在?” 萧昱:“徐湛跟我一起去,他不会让我有事儿。” 萧承礼撇嘴:“哼,那就随便你吧。” 半刻未过,萧昱跟徐湛已走在宣武门大街上。这话说得不太准确,实际上走着的人只有徐湛,萧昱则坐在轮椅上,被徐湛推着。 几十丈开外,刘和豫肥硕的身躯正在缓慢移动。 萧昱如今的这幅身姿,在人群中是极为显眼的。但刘和豫只顾着冲前走,对身后边的人和事儿是一概不搭理。 徐湛俩眼死盯着刘和豫的背影,萧昱却东瞟瞟西瞧瞧,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份《皇朝时报》。 公主大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一期的报纸更是大肆渲染了一番。当然,除此之外,报纸头版上也还有另外一件不怎么美好的事儿。 事件地点在南海,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海上有条瞧不见的线,千年以来,线的这边默认是九州大地,那边则分布着诸多部落。这些部落的居民长得比较原始,也都还没怎么开化,这条新闻说的就是,某部落胆儿肥得上天,居然声称天/朝的岛屿是他们的。 如此看来,大天/朝表面上风调雨顺,实际内忧外患一个不少。 “猴子们也开始叫嚣了……”萧昱低声沉吟,“天/朝是很大,可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 刘和豫绕进一条小胡同,转眼没了影。这胡同阴阴冷冷,宽度竟不足以让轮椅通过,住的估计都是些下九流的货色。 “刘和豫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徐湛冲萧昱皱眉,“我跟进去瞧瞧,你就别进去了。” “来都来了,哪儿有不去的道理……”萧昱音色低糜,撑着轮椅扶手站起来,身型摆了两摆。 徐湛急眼:“你根本走不了路!” “谁说我不行……”萧昱摩挲着墙檐,挨进尽头的小门。 门后面是个小院子,屋里边跑出来一男一女。女的年纪跟刘和豫差不多大,一脑袋叮呤咣啷的饰品,富态;男的则是个愣头小子,撑死十七八,身材比刘和豫还要多出来一圈。 瞧模样,这大概是一对儿母子。 刘和豫忽然就哭了,鼻涕眼泪一块流:“这些日子,委屈你们娘俩儿了。儿砸,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母子俩人一个叫“老爷”,一个叫“爹”,比着谁声大:“我们没事儿,就是……吃得不太好。” “人没事儿就好、人没事儿就好。”刘和豫稀里哗啦。 三个白胖子,搂在一起流油,画面不要太美好。再者,这一家三口光顾嚎自个儿的,萧昱跟徐湛歪在一边看了好久,才被刘和豫发现。 萧昱或许不好认,可徐湛必须一认一个准。 刘和豫一惊,变着法儿想逃,走不行就用滚的。 徐湛什么人,刘和豫逃哪儿堵哪儿。毫不夸张地说,小院子里四面八方都是徐湛。 “刘大人别慌,我跟你也见过面的。我们到这儿来,只是想要跟您聊两句。就两句。”萧昱慢悠悠踱到院内。 刘和豫笨拙地挡在老婆儿子身前,一脸无措:“你……你跟小唐到过六扇门!” 萧昱有气无力地一笑:“刘大人,恭王是什么时候搭上您这条内线的?在您那次大难不死之后?” 刘和豫:“……” “两句话,说完了。”萧昱勾勾嘴角,意味深长,拿徐湛当了拐棍往外走,彻底把刘和豫晾在一边了。 “你刚刚问的话是什么意思?”徐湛扶萧昱坐回轮椅。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三哥总是能对老头子的动向了如指掌,是因为六扇门里有他的人吧。那个人,不就是刘和豫么……”萧昱的音色力不从心,“三哥真是没有一点创意,当初拿贞熙要挟李敏智,转过头来就拿刘和豫的老婆儿子要挟刘和豫,都是套路……” 徐湛推起轮椅,没走几步却突地停下,警觉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萧昱半睁半闭着眼,眼尾漫上浅淡的涩意:“是那两个小兔崽子。” 墙根转角,不大不小露出来两个小脑袋,“呜哇哇”地跑到萧昱身边,鼻涕眼泪一大把:“公子,我们、我们总算找着你啦!” 萧昱徐徐合目:“难为了你们,边走边说吧。” 俩小不点从徐湛手里推过轮椅,眼泪没干又掩不住喜悦:“公子,我们见过兰雅姐姐了,她说她要离开一段日子。” 萧昱:“去哪儿?” 俩小崽子摇头:“她只说她要去找一味药材。” 萧昱:“是么……那你们也随她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