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可以出宫 冬日,雪连续降了两天还没有停。内庭火药司的内室里燃着炭炉,点着长烛,暖融融的仿佛春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西屋中的一角,小宦官们手脚利落地支起了红泥小火炉,给师父们烫着酒,温着菜,一旁矮床的四方桌上,头头脑脑的宦官们凑在一块儿,已经支起了一桌棋局。 过来串门的兵仗局监丞哲安坐在棋盘左边,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双生来就会笑的眼睛。此时,他那双会笑的眼睛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在附近几人身上来回巡梭。 他就知道火药司的这帮人没事准会下棋,但是他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下棋的,他是揣着重大消息来震惊他们的。 光是想想一会儿他们的表情,就让哲安觉得很满足。眼下时机不对,哲安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棋局陷入胶着,对弈的双方落子速度越来越慢,闲磕牙的机会终于来了。 双手往袖管里一插,哲安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了么,宫里要往外放人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伴着屋外隐隐刮过的风声,轻飘飘地递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却是让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哲安心里顿感满足,面上却是没表露出来。 坐在他旁边,棋局占了上风,心情正好的冯大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人不往浣衣局发配,要放到外头去?”冯大相貌阴柔,眉头一挑十分诡异,声音也又尖又细。 前朝宫中惯例,凡有罢黜不用或年老体衰者,一律发往浣衣局安置,本朝新立不久,沿用旧制。 但这次却不同。哲安又压低了一分声音,让口中的消息显得更加玄而莫测:“不是放一个人,也不是放几个人,听消息,在宫里待满一定年限的,都可以出宫去!” 他这话一说,就像石子儿斜飞过水面,一下子就让几人之间更加不平静了起来。远处烫酒的小宦官们听了个大概,不敢出声议论,互相之间却也是挤眉弄眼,暗对着口型交流着。哲安看着他们神色各异惊诧极了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冯大蹙着细长的眉头,第一个发表了质疑:“这不是乱套了吗,谁都能出去吗,你这消息准不准啊!” “怎么不准,我老乡,跟我关系特好的那个,是司礼监的,他的消息能不准么。”哲安拔高了声音,力证消息可靠:“听说除了要职之外,想回家就给盘缠恩准回去。” “多高的品阶算要职?” “这是要干什么?” “这要是准的,我看年纪小的心里准长草。” “……”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忽然有人问了句:“这事儿是谁定的?” 哲安没有说话,只伸出手,面色恭敬而小心地指了指天。一时间,屋里迅速静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是命帝,还是今上?” “据闻,非命帝之意。”哲安小心地道。 命帝乃本朝开国皇帝,年号天命,故此宫人提及时都尊称他为命帝。今上乃是命帝之夫人,虽是女子却军功彪炳,能谋善断,受禅而得帝位,朝中无人敢质疑。 知道是今上决定的事,几人倒不觉得那么意外了,毕竟这位女帝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不知道,她这次这么做到底是要干什么。 众人都陷入思考,屋子里一时又陷入了静默。 良久之后,还是屋子里年资最深的少监谭印老气横秋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既然是自愿离宫,不是强制的,那这事儿听个热闹就行了,总归与你我无干,都是宫女去想的事情。” 宫女出宫,即便是年龄大了些的,也依然可以嫁人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宦官就不同了,到底身上比正常人少点东西,不论做什么都免不了遭受白眼。 他们这几个人多少也算在宫里有了根基的,只要没在什么要事上行差踏错,自可以衣食无忧到老,即便是晚年不中用了,也会有徒弟悉心照应,没有必要出宫去受世俗眼光的嫌弃。 谭印的意思所有人都懂,身体的残损是宦官一辈子绕不开的话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只是谭印已在深宫里熬了几十年,早就看开了,其他人却不一样了,不是正当壮年就是刚步入青年,被暗示起来,心中总是难免一阵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随着谭印落下一子,吃掉冯大一片白子,这个杂糅着悲戚和不快的话题也就被一笔带过了。众人的焦点渐渐重新回到了棋盘上面,没有人注意到几人之中,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安静。 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叫陆怀,与哲安一样,他也是兵仗局的监丞,不过分工不同。他是硬被哲安拉过来一块儿看棋的,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自知道了这个消息,陆怀便待不住了,下午时分,眼看天沉沉欲黑,陆怀便立即与哲安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只闻“呼呼”的风声和“吱吱”的踏雪声,陆怀仍是一语不发,终于被哲安察觉到了不对。 “你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那个消息吗?”同是宦官,陆怀的脚力极好,哲安双手拢在袖筒里,踏雪追赶已是不易,此时又顶着风,一句话问得他呛了好几口风。 “没有。”陆怀一心想着出宫的事,只是快步往前走。现下天阴沉沉的,他心里却如晴空万里。 哲安不放心地又问:“那你怎么不说话?”不知是他还是陆怀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到回答。再想问话,风忽然刮得大了起来,也只有作罢。 他们一路走得飞快,终于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回到了住处。陆怀住的屋子前,他的小徒弟们正将点好的灯笼挂到檐廊上,见他们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对他们鞠了一躬,对陆怀喊了一声“师父”。 “天冷了,忙完就回屋去吧,晚上不用来我屋里值夜了。” 说话的是陆怀,说完就回屋了。哲安被他少有地晾在了屋外,还是在冰天雪地里。 哲安不禁怀疑,陆怀是不是在因为没提前告诉他那个消息而生气。想了半晌,他给出了否定答案。只有他自己才会这样孩子气,陆怀才不会如此,他也许只是喜欢安静独处的毛病又犯了。 哲安抬头看了看,天上铅黑色的云似乎就要压到胸口上了,他住的地方还要走一阵,还是先回去好了。 然而走到一半,哲安越想越不对。陆怀对徒弟一向仁厚,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连晚上的伺候都免了,这就不太对了吧,难道他夜里不睡了,要自己起来加炭吗? 不行,他还得回去看看。 陆怀的住处是一屋两室,宫里最常见的格局,外间是一间小厅,里面是一间小卧室。哲安推开门,就见陆怀坐在小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唇边的笑容映得他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炫目的光。 他一贯是温和的,却不常笑。哲安有些呆地看着他想,他一定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多迷人。 陆怀看着去而复返神情古怪的哲安,不明就里地问:“你怎么了?”他惯于独处,不喜欢别人不加询问地破门而入,但哲安是个例外,他们同时入宫,互相帮扶着成长起来,情谊远非寻常。 “没,没怎么。”哲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跳得飞快,赶紧收了视线,慌乱中,他注意到陆怀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那封信已经变黄了,泛着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平平整整。他知道,那是陆怀的家书,去年他的家人辗转托人带给他的,一直被他视若珍宝地收藏着。 今天突然拿出来,又这样看。哲安预感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地问他:“你不会是想要出宫吧?”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又赶紧回身将门关上了。 陆怀不愿瞒他,点头道:“我有这个打算。” “你……你……”哲安“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他自进宫就是和陆怀在一块儿的,从七八岁开始,十几年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陆怀分开,而现在,陆怀居然那么干脆,那么肯定,那么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他想要出宫。 哲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觉得心里好慌好慌,忽然之间想起谭印说的话,便如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匆匆问了出来:“你没听刚才谭少监说的话吗,宫女出去还行,你我这样的,出去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成亲生子吗?” 陆怀听了他的问话,神情一顿,慢慢地垂下了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地道:“我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只想出宫了以后好好奉养我娘,给她养老送终。” 第二章 去看宅子 陆怀说完,哲安便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陆怀,宦官做不了男人的事,彼此都知道,但也仅限于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是一种伤害。 他也知道陆怀有多想家里,宫外的东西想要送进来可不容易,特别是在本朝,陆怀可能要隔上很久才能收到一封家书,每一封他都倍加珍惜地收藏,反反复复地查看。 他和陆怀不一样,他在宫外没有家人,如果他在宫外有家人,也许他也会像陆怀一样想要出去。可是他虽然能理解陆怀为何想要出去,但是他还是不想让他走。 哲安一转眼就又想到好些出宫前后会碰到的难题,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他了解陆怀这个人,陆怀这个人待人接物都很温和,通达宽容,但若是遇到决心要做的事,那就绝不会妥协,哪怕排除万难也要完成。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就真舍得抛下。 哲安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直到眼泪快聚成了珠子掉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背过身去,但是他慢了一步,陆怀已经发现了。 事出突然,陆怀也是见到哲安的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加思考地告诉了他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 他一贯是从容的,遇到多大的事都能冷静以对,可是看着哭了的哲安,他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只有先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椅子上坐下,温和着声音宽慰他:“你莫要如此,我要出宫去,不是就不要你这个朋友了,我只是……必须出去,你懂我吗?” 见哲安犹自默默无语,继续掉眼泪,陆怀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想再劝解,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哲安是个敏感重感情的人,什么事情看着漫不经心的,其实什么都走心,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可是若那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势必要出宫去,这是万不会改变的。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还是哲安先打破了沉默。他孩子气的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又柔又软的嗓音因为哭过而变得微微有些沙哑:“你要是出宫去了,不怕家中的兄弟姐妹怎么看你吗?” 见他终于不哭了,陆怀心里轻松了许多,微微松了口气,温和地道:“我家中并无其他亲兄弟姐妹,我爹早逝,娘亲并未再嫁,就只有我一个儿子。” 若是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也不会这么渴望出去了,“娘亲体弱,这么多年都靠叔婶一家照应着。叔婶虽然悉心,但也有家有业,比不得自己周全,我想回乡去把我娘接出来,自己买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好好照顾。” “原来是这样。”哲安倒不知道陆怀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家既只有他这一个男丁,做叔叔的不帮着保全,使他进宫做了宦官,这等于是绝了他父亲这一支的后人。听这德行也不像什么真正有情有义的人,帮陆怀照应他娘估计也只做做表面功夫给外人看罢了。 但心里的想法不便说出来,各家自有各家事,想必陆怀心中自有计较,哲安就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方便问的事:“若是你出宫了,是打算回老家住还是打算在京城安顿下来?” 陆怀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哲安既然问起来了,他也不妨想一想。 考虑了一阵之后,陆怀无奈地笑了一下:“应当是在京城吧。老家是个小村子,村头出点什么事用不到一个时辰村尾就知道了,不方便。求医问药也很难,将我娘接到京城里来,也能给她请来名医,好好瞧一瞧,调养一下。” 哲安听陆怀不是回老家而是在京城安顿下来,心情立即好多了:兵仗局有出宫的机会,他在京城,若是想他了也有机会去见上一面。 趁着心情好,哲安也不愿意在陆怀这里多留了,不然过一会儿说不定又要伤心了。 他紧抿着唇看了陆怀一会儿,典了典衣裳的边角,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出了正月就有可能下正式的旨意,你既然决定了要出宫,就有好多事要做计划和安排,我也不在你这儿多留了。” 他说得平静,陆怀想他是接受了他要出宫的决定,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有点不适当。最后,还是说:“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哲安说完,飞快地将门打开,双手一拢就快步离开了,也不等陆怀再说什么。 此时虽然时间还早,天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怀站在檐廊上,看着哲安气鼓鼓地在风雪中一步步走远,劲风将他的衣摆勾得翻飞,随风摆动的灯笼则在雪地上拉出他飘忽不定的影子,心中忽尔惆怅起来。 他们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距离对方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有一点过往的剪影残存在对方心中。其实他也舍不得放下这段情谊,毕竟哲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娘还在宫外需要人照料,他既然有机会出去,就不能一直待在这深宫里。 陆怀抬头看看天,目力所极之处有一处亮光,似是青天从乌云里透了出来,他轻舒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那么远的事。毕竟还太过遥远,也许事情并不会是他担心的那样。 再看看前方,已经没有了哲安的踪影,陆怀便回了房间,好好思考了一下以后的事情。 度过繁忙的正月之后,就如哲安所言,二月中旬的时候宫里正式降下了旨意,凡在宫中服侍满十年者,如欲离宫一律发给年金盘缠,恩准离开。宫里不少人动了心思,上报了意向,基本都获得了准许,只是离宫时间有所不同。 陆怀因职位较高,被安排在六月离宫,不过四月中旬他便正式卸任了。 有了大把的时间之后,陆怀准备找机会选好落脚的住处,然后就给家里写信,告知他要回去的消息。他不便频繁出宫,便托了一位结识已久相交颇深的唐姓商人帮忙物色,与他约好在五月中旬的一天碰面,去看宅子。 随着这一天渐渐临近,陆怀的心情越发敞亮,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勾画起出宫后的生活。他对出宫后的生活要求并不高,无非是置办处像样的院子,买上几个丫头婆子、伙夫小厮,请个好郎中,将母亲的身子好好调养过来。 等到母亲将身子调养好了,他的精力富余了,就到慈幼局挑两三个聪明伶俐的懂事孩子收养,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好好培养成人,这样等他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他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体验过了做父亲的感觉。 只要不出什么重大的意外,那就仅凭他这么多年在宫里熬下来,又在外面投了生意积攒下的钱,就足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到时候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场景,陆怀只是想着都觉得很满足。 他就怀着这样满足而憧憬的心情,等到了五月中旬的这一天,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暖暖的,陆怀一早就换上了出宫的便装,准备出去。 然而才一出屋,他就被哲安堵住了。 近来他都没有见到哲安,哲安最近似乎特别忙,他就一直没去打扰他,听他要陪他一起出去,陆怀觉得一起看看也好,就报备了离宫的时辰与行程,和哲安一起领了腰牌出宫了。 出得宫门,陆怀租了辆马车,便与哲安直接去向与人约好的“和记茶楼”。 在路上,陆怀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呼吸着夏天宫外的空气,看着街上铺着的青石,沿街正开张的铺子,街上不时走过的遛弯老人、扛着架子卖小手艺物件的小贩和偶尔闪过的流浪狗。 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出宫时看到的没什么分别,然而他心里的感觉却与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空气里散落的花香闻着都像了自由的味道,周围一走一过的行人看上去也更加亲切真实,而不是像从另一个毫无关联的世界里走出来。 陆怀仔细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想将所有从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细节都一一发现,投入地看着外面许久,忽然想起来什么,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看向身旁的哲安,“现在还可以申报离宫,你有没有想过离宫出来生活?” 他的视线收回得很慢,没有看到哲安凝视他的眼神。哲安低下头,藏住了眼中的情绪。 他并不诧异陆怀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结果是不。 “我还是不出去了吧。”他勾了勾唇,抬起头,一双凤眼里天然带着笑意,眼底却有几分落寞,“我在宫里还有事可做,出去了都不知道要干嘛。” 陆怀猜到哲安可能不想出宫,但是最近他在宫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第三章 半路停下 等到了约好的茶楼,时间还早。 陆怀要了一个最靠里的雅间,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对哲安道:“最近宫里有些变化,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巾帽局内官监等几个地方,有人请辞了,却没有用下面的人顶上来,也没有听说要从其他地方调人,反而增加了女官的位置。” 陆怀说得慎重,哲安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今上是女帝,在宫中增加女官的位置也不奇怪。” 陆怀也觉得事情可以这么想,可是和火药司的事放在一起,他就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将手放到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了点桌面,低声又与哲安道:“那火药司呢?火药司要被并入兵部了,大小官职重新设置,却没听说哪些是留给原来司里的人,也没听说司里的人要调往何处安置。” 哲安原本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火药司划给兵部管,不再用宦官供职也正常,那帮替下来的人现在没安排,等交接了之后,哪里空缺了去哪里补上也是正常的。可是教陆怀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一说,感觉是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哲安凝视着陆怀,没来由地也感到了一丝忧虑。 “今天是火药司如此,来日也许就轮到兵仗局了,再往后,也许还会波及更多的地方。”后面的话陆怀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今上不喜你我之人”,然后才继续道:“恐怕会多有打压,我担心你日后在宫中的处境。” 陆怀会有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今上不喜欢宦官已然到了是人都能看得出的程度,她不光近侍都用女官,连殿中伺候的杂役大多也由宫女担任,极少使用宦官。这种情况下,又增加女官的位置,划走归宦官管的地方,其中用意可说是耐人寻味。 只是,哲安觉着,今上再不喜欢,总不能把所有宦官都撤下来赶走,就算所有宦官做的活儿宫女都能顶的上,她也不敢这么做。 宦官在内庭供职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规矩,本朝新立不久,两只脚才站稳了一只,她要是现在敢动这个规矩,只怕不等宫里的宦官抗议造反,那些遗老遗少就会跳出来用口水淹死她。 想了又想之后,哲安琢磨着道:“我明白你的担心,打压估计肯定是要打压了,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今上之前一直忙于朝政,如今北夷的战事停了,烦心事少了不少,有了空闲想在内庭变动变动也正常,但我估计也就现在这个局面了,不能更严重了。” 见陆怀微微蹙起了眉,哲安估计他是又要劝他出宫,笑着摆摆手打住了他:“你莫要担心我了,天塌下来还有太监和少监顶着,打压之下有那帮奉御长随垫着,我在中间刚刚好,怎么也不会有我什么事。就是退一步讲,即便哪天真在宫里混不成饭吃了,我还可以出来投奔你嘛,不用现在就急着想退路,我还不想出宫去。” 哲安勾勾唇,转移了话题道:“还是先说说你吧,你想选个什么样的住处,等去看时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托的人什么来路,用不用我再帮你查查?” 陆怀见他换了话题,知道他是不想再多谈,也不再勉强。他与哲安说那些,只是想让他先有个万全的准备,既然他不想提早准备那么多,那便算了。他们都是前朝末期最黑暗的宫廷生活里熬下来的人,能在那个时候活下来的宫人,再怎样保得自己的周全都是没问题的。 陆怀又想了想,便说起了自己的打算:“我的要求不高,就想买个三进的院子,宽敞大方点儿的,位置方便些,但也要较为安静一些,方便我娘修养身体。最好再带个园子或者跨院,如果她老人家有兴致,可以种种花种种草,或是养点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饮了口茶,继续道:“托的人已经结交多年了,很可靠。不过他不会亲自过来,估计会派个靠得住的掌柜来。” “你说可靠,那我就能放心。”哲安挑挑眉,“你要求的条件也不是很难找,我估计人家肯定给你物色好了,你是打算今天看中了就买还是怎么着?” “到时看看再说,不着急定下来。”陆怀握着茶杯,慢慢地道。 “嘿,行。”哲安笑了笑。他就知道,陆怀凡事都喜欢三思后行,反正也有时间,也用不着催他。 他叫了些茶点,用过之后,一个圆头圆脑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就被茶铺伙计领进了他们的雅间。 哲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还没说话,脸上就堆满了笑,衣裳的外料质地上乘,但颜色选的暗,走近了才能看到上面的云纹,看着像是处在老板之下管着一帮伙计的掌柜模样,挑眉看向陆怀:“这人你认识?” “认识。”陆怀回答了他,便起身称呼了一声“王掌柜”。 王掌柜不知道陆怀还有人陪着,但他见多了世面,这点小意外自然也是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上前一步,对着陆怀连连作揖,又给哲安做了好几个揖,脸上的笑容都堆成了好多朵花,热情地寒暄吹捧道:“哎呦呦,陆大人好,这位大人好,我们东家让我给您二位带好。让您二位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还特意早来一刻钟,还是没赶上您的步调,您这贵人就是眼界宽,见识远,凡事都在我们这小老百姓的前面……” “王掌柜,无碍的,是我早到了,来喝点茶。”陆怀并不喜欢这样漫无边际的恭维,随口一语打断了他。 兵仗局有各种可以自行采买的事项,陆怀管着这一块,时常与宫外的各类人打交道,已经被迫对这种漫无边际信口拈来的吹捧习以为常,同时,也早摸索出要如何应付。 他勾唇带出个浅浅的微笑,礼貌又不会过于热络地轻轻还了一揖,简短地与王掌柜寒暄:“时间还早,王掌柜吃过了么,没吃过我们一起用点茶点。” “吃过了吃过了,劳您关心。”王掌柜受宠若惊地对陆怀和哲安点头哈腰地连连鞠躬。他没少和宫里的宦官打交道,什么样的都见过,但像陆怀这么客气的始终是独一份。 鞠躬之后,他反应过来什么,满脸堆笑地问陆怀和哲安:“您二位可吃好了么?咱们是一会儿走,还是这就出发?” “我们吃好了,咱们这就走吧。”早看完,早点决定。陆怀随手将准备好的铜板放在桌上,却被王掌柜一把拿过,塞回了他手里,自己放了几个铜板在了上面。 然后一边攥着他的手,一边将他往外让,口里不住地道:“这点茶钱怎么能让您亲自掏呢,我来我来,东家可是千叮万嘱让我把您和朋友照顾好了,您要是跟我争,回去我可没法交差了,呵呵呵呵。” 哲安看着他这副谄媚相,在一边鄙夷地撇了撇嘴。陆怀则没有露出任何鄙薄的神情来,他一直觉得,少有人天生谄媚,大多时候都只是为了生活如此,因而虽然不喜欢,却从不会轻视鄙夷。 他客气地对王掌柜拱了拱手,谦让道:“既是唐老板盛情,那陆某就却之不恭了。”然后,随着王掌柜热络的客套声,与哲安一道走出了屋子。 出了茶楼之后,陆怀让王掌柜上了自己雇的马车,然后由王掌柜告诉车夫宅院的位置,领着他们一处一处去看。 一共三处宅院,每一处宅院陆怀都细细看过了各处,也详细询问了宅院的情况,全部看完已是日头西坠了。 这三处宅院,每一处都建得非常不错,各项条件也都符合他当时告知唐老板的要求,只是有些话他不便明说,唐老板和王掌柜也都没有想到,使得他们选的这三处地方,他一处也住不得。 知道这是王掌柜奔波了近一个月选出来的,陆怀便没有直接否定出来,他不想让王掌柜回去不好交代。眼看时间也不早了,陆怀就只说该回去了。 三人坐上马车,准备回到“和记茶楼”再分道扬镳。 回去的路走了快一半,哲安正琢磨着怎么让王掌柜给唐老板回话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王掌柜惯会察言观色,早就看出自己选的三个地方陆怀一处也没相中,心里正犯愁兼气闷,见车突然停下了,立即打起车帘愤声斥问车夫:“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车夫缩头缩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车里的陆怀,一脸小心地道:“回几位爷,前面忽然冲出来一帮人把路堵了,咱们是不是绕条路走。” “什么人这么不长眼,敢堵两位大人的路!”王掌柜将帘子又掀开一点,这回连里面的陆怀和哲安也都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第四章 出手相助 两片民居之间,与他们同一方向的青石路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个壮硕男人,个个虎背熊腰流里流气,颇像是某些地方看场子的打手。一帮人吵吵嚷嚷纠结在一块儿,将前面的路口堵了个严实,看着像是要闹事的。 陆怀不欲多事,正要吩咐车夫绕条路走,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拧了拧脖子,快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旁边一座土墙民宅的大门。然后,一帮人一拥而入,紧接着就响起了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女子和孩子的啜泣声。 没多久,一伙人又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两个人用力拉扯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将她们推在地上,用力地踢了两脚。 就在这时,那伙人里有人发现了他们,晃头晃脑地转过身,冲他们叫嚷:“看什么看,没看过赌坊追债啊!滚远点!” 哲安心气高傲,宫里师父辈的骂他还行,这种人,简直不能忍!他攥起拳头就要张嘴回敬过去,陆怀却在他欲开口时压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劝道:“一帮莽人,只是争一时意气,何必较真。” 哲安看了看陆怀,又紧了紧拳头,到底忍下了。一旁打帘的王掌柜悄悄看了眼陆怀,见他神色冷静,气度平和,当真是对那些人的叫嚣完全没有计较,心下忽而有些明白过来东家打过交道的宦官那么多,为何独独对陆怀最为看重,尽心结交了。 从小事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有点小权力就忘乎所以的人成不了大气候,喜欢争一时意气的人最容易坏事,陆怀这样能容下人和事,又有脑筋的人,才是真正能成事的,值得去交往。 只可惜他就要出宫了,否则假以时日他在宫中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到时也能多多帮到东家。 王掌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又看向陆怀,见他虽然隐忍不发,却也没说走,眼睛一转,也没吭声,仍旧打着车帘让他好看清前面的情形。 叫嚣的几个人见他们不受吓唬也不动弹,又要挑衅,听到身后传来楚楚可怜的求饶声,注意力就立即被吸引了过去,转身围了回去。 陆怀也隔着段距离,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空隙打量着被这伙人围住的女子,一个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个女子的身材十分单薄,好似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让人很想要去抓住她,免得她真的会飘走。 他和那女子隔着的距离有点远,围着的人又晃来晃去,他看不真切那女子的面容,不过只是一个大概看过去,也能确定她定然是面容姣好的,年龄大概有二十上下,比他要小上几岁。 她紧紧护在怀里的女孩看起来与她颇为相似,骨架纤细,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却很大很亮,看着能有将近四岁。她们都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面有菜色,似乎是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好的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满眼泪光地看着周围的男人们,不住地给他们磕着头,哭着央求:“各位大爷还请高抬贵手,缓我们母女些时日,我们一定凑出钱来。” 她的声音如珠落盘,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满是畏惧和悲戚,泪水涟涟的样子甚是可怜,然而为首的刀疤脸男人,看起来却好像没有怜香惜玉的兴致。 他长着一张长脸,一条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几乎斜着贯穿了他的整张脸,随着他冷哼出来扯动了脸上的肌肉,那条刀疤也如蜈蚣一样蠕动起来,异常骇人: “当你爷爷是三岁小孩儿吗,宽限个屁!你家那死鬼欠了爷爷我两千两银子,拖了两年多了,还有二百两没还上,你以为他两腿一蹬这钱就能了了吗!我告诉你,你有钱便立即拿出来,没有钱就即刻把他这宅子和你们母女俩抵给爷爷我还债!” 女子怀中的孩子被他的话吓得呜咽地哭起来,女子紧紧搂住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可她无路可躲,只有颤着声音反驳:“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您派人拿走了,按说……也差不多还清剩下的钱了。” “啊呸!”那刀疤脸男人听到这句,喝了一声,就是一巴掌就朝她甩了过去,打得她整个人都甩向一旁,额角重重地磕到了拴马桩上,然后,又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你他妈头发长见识短,爷爷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随便上哪儿打听打听,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问,他也知道,欠了赌债,本利全清才算还完,你家那点破铜烂铁顶多还上一丝丝本钱,后面那一屁股本利你是想赖了吗!” 刀疤脸神色狰狞,声调奇高。周围的民宅里有人探头出来看,一看这场面又将头缩了回去,只偶尔有几句窃窃私语声从门板后传来。 那刀疤脸一见无人敢管,顿时更得意了,耀武扬威地环顾了手下一圈,用脚踩到了女子的脸上,俯身一脸流氓气地威胁:“实话告诉你,爷爷是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才给你个机会伺候,伺候好了,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再敢说那些没用的屁话,爷爷就把你和你这水灵灵的小闺女都卖到勾栏院里去,教你们尝尝生不如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说完,他猖狂地大笑起来。陆怀以为那女子会屈服,却不曾想,她竟抗争了起来。 她拼尽了力气去扒着刀疤脸的鞋子和腿,自不成句地大声说:“我们是良家女子……你你若那么做,不怕官家捉了你去坐牢吗!” 那刀疤脸像是被她惊住了,愣了一下才环顾了手下一圈,见众人似乎都被她口中的官府吓到了,神色就变得狰狞了起来,脸上的疤也被气得一抽。 他脚下更用力地碾住了女子的脸,愤声威胁道:“良家女子怎么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到了官府那儿,那也是爷爷我有理!别他娘到时候说爷爷没给你机会,眼下你要是能拿出真金白银,爷爷立马就放过你,要是拿不出来,就少说那些屁话,乖乖带着你的小闺女和爷爷走!” 说着,他将脚从女子的脸上移开,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肚子。那一下似是踢得极狠,女子整个人抖了一下,就抱着肚子缩成了一团,过不得片刻便动也不动了。 她的孩子原本缩在一角,此刻也扑了过来,不停地摇晃着她,童音稚嫩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哭得凄厉,却没个街坊邻居敢出来管。 陆怀看着她们,心中也在权衡。他在深宫浸淫已久,早已养成了不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这对母女的命运就在他的面前,若是不管,她们就要落到那刀疤脸的手里受尽苦头,若是管了,只需稍稍费些心思,就能保得她们周全,不由动起了搭救之心。 哲安听着那小女孩哭得那么惨,也有些不忍心了,皱着眉头低声与陆怀道:“再这么搞下去,别出了人命啊。你说要不要管管?”他一边说着,一边探手进袖袋里掂了掂。 陆怀知道他掂的是腰牌,摇了摇头道:“先莫要用这个。”在京城里开赌坊,没点背景是撑不起来的,此时尚不知道对方来头,不宜先暴露身份,徒增麻烦。 陆怀已想好了对策,说完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在刀疤脸嚷嚷着“少给老子装死”,就要第二次踢到女人身上时,拨开了围着的混混,走到他身侧,对他道了一声:“足下且慢。” 若这一声是挑衅的,或是命令的,刀疤脸一定会啐一句“去你娘的”,然后毫不犹豫地踢下去,但偏偏这一声充满礼貌和商量,这着实让他感到新鲜和受用,动作也就顿住了。 “呦呵,有个来劝的。”他收了脚,大摇大摆地转过身来,痞气十足地上下扫了陆怀一眼。看他穿戴得普通,一身素简,又斯斯文文的,相貌上虽然出众,却没有达官贵人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儿,想来就是个普通的过路人,想管个闲事,神情便立即倨傲了起来。 他拍了拍没有灰的手,双手按在后腰上,居高临下态度傲慢地看着陆怀道:“你是在车里瞧了半天的吧,听了这么半天,怎么回事你应该也明白了。爷爷贵人事忙也不跟你废话,有钱,你就快快拿来,这大宅子还有这两个小蹄子就归你,没钱,就痛快儿滚一边去,别耽误爷爷正事儿!” “好。”陆怀说着,认认真真地在袖袋和怀中翻找起来,找了好半天,直到刀疤脸都快要失去耐心骂娘了,才拿出来一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子。 他带了些窘迫地看向刀疤脸,道:“不好意思,身上就这五十几两。不如您告知我贵号何处,改日我将剩下的钱差人给您送过去,今日您就先高抬贵手,放过这对母女。您看如何?” 第五章 蝴蝶一般 刀疤脸满以为陆怀答应得那么痛快,是身上带够了钱,一听他就五十几两,眉头就是狠狠地皱了起来。但看陆怀神情淡淡的,不似执意要管这闲事,又怕他真不管了,连眼前这五十几两也弄不到手,一时间倒是不敢与陆怀耍横发威。 他一把扯过银票,掠过了碎银子。沾了些口水,搓来捻去地验了银票真假,又咬了咬几块碎银子,确定了都是真的,赶紧收进了口袋,脑子里也在飞速地转。 他原本就不是非要占下这破宅子和这对母女不可,只是左右收不到钱了,才想占点便宜。如今既然有可能收到两百两银子,自是银子更重要,宽限两天就宽限两天。 刀疤脸在心里决定了之后,打算给陆怀来个下马威,让他不敢不给剩下的钱。他昂着头,牛气哄哄地看着陆怀道:“小子你记着,爷爷赌坊名号大富贵,城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天之内你带着银子去就万事大吉,不然,哼哼!” 说着,他狠狠扫了一眼地上毫无生气的女人和抽抽噎噎的孩子,语气更加狂妄地道:“要是你不去还钱,她们又跑了,爷爷自有通天的本事将你们从这京城里翻出来,连本带利讨回来不说,还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一句话坐实了陆怀必须还清剩下的钱之后,刀疤脸冷哼一声,霸气地一挥手,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耀武扬威地穿过一条小巷走了。 陆怀见他们走了,唇畔淡淡的笑意便散了,眼神也冷了下来。 哲安和王掌柜已从车上下来了,一走到他身边,哲安就忍不住嘀咕起来:“五十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不会还要替这母女俩还清剩下的钱吧?” 二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陆怀虽说不差钱,可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将来出宫了,还指望着以前攒下的钱傍身呢。要是说没就没了,那真是想想都替他肉疼。 “救人要紧,钱以后再说。”陆怀知道哲安在替他心疼,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已然管了,便是救人要紧。 他宽慰了哲安一句,便俯身去查看那女子。真真切切地看到女子的第一眼时,陆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躺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着,发髻已经散开,如瀑的青丝顺着她的身子铺到地面上,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静静地躺在花朵上,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陆怀的心头,让他来不及思考,便将手伸向了女子。然而还未来得及靠近,就被一双小手用力地推开了。 “别碰我娘!” 稚嫩的童音义正言辞,只是微微的嘶哑折损了不少铿锵。 陆怀被她这一推一喝惊扰了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刚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鬼使神差地害怕女子被风吹走了,想也未想就将手探向了她,不禁十分惊诧:这还是二十年来他第一回没有三思而后行! 哲安看不到陆怀的神情,以为他纯粹是要探探那女子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 他原本又正替陆怀心疼钱呢,听到小女孩毫不领情的制止,当即就不忿起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斥责道:“嘿!你这小丫头长没长脑,五十两银子都给你们掏出去了,还把好人当成坏人看啊。” 小女孩闻言,见陆怀不像再要欲行不轨,便立即扭头看向哲安,郑重地盯住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们出钱救了娘和我,我们会报恩的。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是我的亲人,不能碰我娘!” 这样意态坚决条理清楚的话,从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岁的孩子口中不卑不亢地说出来,饶是一向能说会道的哲安听了也不由得呆了呆,没能反驳出话来。 陆怀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女子身上,倒是没有太多注意她的孩子。此刻循声看去,才发现守在女子另一侧的小女孩看上去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却透着一股强劲的韧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倔强,满满的都是机警与灵气,煞是让人瞩目。 陆怀教过不少徒弟,擅长识人,一看这孩子便知道是个机灵的,生得底子也不错,若是好好教养,来日应当错不了。他心下忽而有些想法,不过眼下给女子延医看病更要紧,并无时间多去考虑其他。 他暂且按下心中的种种想法,因为刚才的举动,不好再去探女子的鼻息,便观察了一下女子,见她胸口微有起伏,想来是疼昏了过去,便温和着声音对小女孩道:“我不是坏人,你不让我碰你娘,那就不碰。只是你娘现在病了,你得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郎中,我才好请郎中来救你娘。” 小女孩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虽然长得很英俊,却不似从前见过的一些好看男子一般神色轻佻,而且看起来也是又温和又讲道理,与刚才魂都被勾走了般看着她娘,想要动手动脚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太疑神疑鬼看错了。 小女孩看看他,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娘亲,咬咬唇,抬手指向前方的一棵老杏树,急切而诚恳地看着陆怀道:“从那棵杏树往右拐,第一条街上有一家药堂,里面就有看诊的坐堂医。可是我没有钱给娘看病,您还有钱吗?” “没关系,钱我还有,自不用你担心。”陆怀微笑了一下,对小女孩道,然后便请王掌柜代他去请郎中过来。王掌柜早都觉得碰上这事晦气,巴不得有差事来好走脱一会儿呢,忙不迭地应声,就一路小跑地向马车跑去了。 小女孩目送马车转过路口,知道陆怀是真的要救她娘,回过头便给陆怀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他,用软软的童音感激地对他道:“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陆怀见她这般说话行事,更确定她是个机灵的孩子,赞许地点点头,让她起来。 哲安自从被呛了声,就也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小女孩,看到此刻,不得不在心中赞叹:这孩子真是个人精啊!小小年纪就能屈能伸,翻脸比翻书还自如,而且不用人教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种面孔。 教训人时,就脸板得比私塾里的老学究还老学究;没钱看病,要哄人掏钱了,就立马忘了之前的不快,毫不扭捏地换上了另外一副柔柔弱弱、可爱又可怜的面孔;回头人家答应救了,还不忘诚意十足地表达感谢。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绝对是错不了的。若是在宫里教他发现这么个鬼机灵的宦官小子,那不管说什么他也会弄到手好好培养。 可现在是在宫外碰上了,她又是个女娃娃,再机灵也轮不到他带进宫去培养。对他什么用都没有不说,刚刚还冷着脸教训了他一通,他不顶回去两句,心里还真是不能舒服。 哲安心里想着,脑筋一转就想好了要挤兑她的话,微微一笑,走到小女孩旁边,拿腔拿调地感叹起来:“看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刚才面对那刀疤脸,就不出来保护你娘,只是噼噼啪啪地掉着金豆豆,往她怀里缩呢?这会儿见到好人了,就开始卖弄变换面孔的本领啦!” 小女孩一听到哲安说到刀疤脸,眼里的光采一下就黯淡了下去,有神的双眸顷刻间便被恐惧完全覆盖,小小的身子也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似是对那刀疤脸极为害怕。 哲安以为她在装样子博取同情,立即双手还胸,蔑视地看着她嘲讽:“你别跟我这儿演了,我可不像你陆恩公那么容易心软。” 陆怀观察着小女孩,感觉她的害怕不是装出来的,立即给哲安使眼色,让他别再用话刺激小女孩。然后他动作柔和地拉着她细瘦的胳膊,轻轻地将她拉到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你莫怕,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敢伤到你。” 小女孩失神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眼中平静柔和的目光像是有着某种力量,让她的心奇异地慢慢安定了下来。 陆怀看小女孩不再发抖了,似是已平静下来,便想问问她为何那般害怕刀疤脸,小女孩却别过了脸,坚决闭口不言。 陆怀见她实在不想说,也不逼她,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女子,觉得虽然天气热了,但也不好让她一直躺在这里,便问小女孩道:“你家平日里遇到难事会去求哪家帮衬?” 小女孩此刻对陆怀已是非常信任了,听到他问便立即往斜里一指,回答道:“去求那边的王婆婆家。” “好。”陆怀沉吟了一下,对她道:“现在就去你王婆婆家,记得,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家来个女眷,好扶你娘进屋。” 小女孩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点点头,立即跑过去,将那家的大门敲得咚咚作响。 第六章 讨媳妇吗 哲安看着她敲门,问陆怀道:“你说这王家这次会开门么?刚才那刀疤脸在的时候,他家只要肯出来劝一劝,替这母女俩还上一星半点的,这女人也不至于会被逼成现在这样。” “应该会吧。”陆怀打量了一下那一家和周围的人家,觉着那家之前没有出来帮衬,也许是有难言之隐。 这片民居里,除了女子住的这一家看着比较气派,王家这一家修整得也较为精致之外,其他目力可见的宅院,多半是挑最朴素的样子建的,说明这里住的人家都只是平常的百姓,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按那刀疤脸的说法,这母女俩欠债有两年了。便是父母儿女之间,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很快这母女俩与王家不过是邻居,女子家欠了利滚利的赌债,王家自家里也有吃穿用度要开销,于钱财上又能帮上几次。 更何况这次刀疤脸摆明了要刮下女子家三层皮才走,他掏了五十两才勉强将他们打发了,王家若是力所不及而不敢出来出头也无可厚非。 不过王家之前应该也没少帮衬,不然依那孩子性子里的倔强,也不会一下就想到这一家。现在那帮地痞已经走了,孩子去请他们出来帮着搭把手,总是不至于拒绝的。 陆怀又看了一眼那女子,怕自己再魔怔了,没敢多瞧便收回了视线,与哲安都专注地看着王家门口,没留意到地上女子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有几滴泪从眼角滑了出来。 过一会儿,就如陆怀所言,在小女孩不停点的敲了一通之后,王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小女孩聪明得很,一见门开了,二话不说,先扑通一下冲那开门的人跪了下去。然后飞快地说了什么,又磕了好几个头,往他们的方向一指,屋里就马上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和她一起匆匆地小跑了过来。 “哎呀,我可怜的秀珠啊——”年长的老妇愁眉紧锁,人未到声先至,嗓音粗糙,偏又有一股唱曲的凄清感,这一声喊,几乎能让人流下泪来。 哲安看着她那戏子般的表情,就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小声与陆怀道:“真这么心疼她,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动情地演,人家昏过去了又看不到。”陆怀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年长的老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直鼻梁,厚嘴唇,额头高阔,梳着民间稍有些年纪的妇女最常见的圆髻,当前裹着一块赭色额帕,身形匀称壮实,一对天足落地有力。 她最先跑到陆怀三人跟前,紧接着就扑坐到了地上,招呼也不及打,就伸手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看起来极为关心女子的情况。等确定了女子有气,她放下心来便扭头向后跑来的年轻妇人大声道:“老二家的,快来搭把手,咱把秀珠抬进屋里去!” 陆怀就站在女子旁边,见状便站到了旁侧,给她和后到的妇人腾出了地方。 后到的妇人与年长妇人做相似打扮,只是额帕的颜色选得较为鲜艳,符合她较为年轻的年龄。她长得平平常常,是最常见的大众脸,但五官还算端正,看到陆怀,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害羞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抬起来了。 听到婆婆催她,她赶紧走到了秀珠脚边,与婆婆一个抬肩一个搬脚,将秀珠抬进了门。 哲安与陆怀都留意到了年轻妇人的小动作和小心思,陆怀没什么感觉,哲安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用手肘轻轻地撞了陆怀一下,吃味道:“可以啊,才一见面就将人家勾得魂不守舍的,以后打不打算讨个媳妇?” “你瞎说什么。”陆怀下意识地否认,心里却划过刚刚那女子无力地蜷在地上,令人怜惜的模样,紧接着便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头四下流窜开来,没来由地让他感到心跳加快。 这种感觉陆怀以前从没有过,一时竟感到无措,特别是那已经跟着进了门的小女孩,也像听到了什么一般回头看向他,更让他有种被人看到心里藏着的秘密的感觉。 他赶紧说了一句“跟着去看看吧”,便只垂目盯着地面,将眼里和心里的异样都掩盖了过去,大步跨过了门槛,也不管哲安是否跟了上来,便快步去追前面的三人。 以哲安对陆怀的了解来看,陆怀的样子明显是心虚了,若他真没有那个想法,以他一向的从容便只会淡淡地说一句“莫要胡说了”,然后再脚步轻缓地跟上去,哪会像现在这般逃似的离开。 哲安原本也只是无心的一句打趣和揶揄,但见陆怀这般反应,他的心却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怀消失的拐角,感到沮丧又懊恼:他怎么之前就没有想过,陆怀要出宫了,就不只是离开他而已。他的生活将变得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怎么可能再与从前身陷宫闱时一般孑然一身呢。 虽然他们都是受了刑的男人,已不能被视为真正的男人,可是人总是不想孤单的,受了刑的男人也会想有个伴。就像他也想有个伴,可是…… 陆怀想的伴不是他。 一想到陆怀以后将要娶个小妻子,从此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清早同起,夜里同被,甚至在那小小的暖暖的被窝里做点什么你情我悦的小勾当,哲安的心和手就是同时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倏地蹲了下去,感觉自己的脑仁儿就要炸了,就要疯了! 陆怀却已进了院里,看不到哲安的情况了。他站在廊檐下的地砖上,长舒了一口气,才将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一扫而空,再跟上前面的人。 但是才走到门口,就见屋中满地狼藉,粗陶制的碗碟碎了一地,衣裳被褥也被扔得到处都是,除了一张破木板拼成的床,基本就没有完好的东西。 陆怀估计之前听到的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就是从这间屋子里发出的,眼见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便没有进屋,站在门前随意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打量着打量着,他就不由自主地品评起这座院子的建造来。 这座宅院里没有修二道门,只在近大门处修了一面影壁,他站在位置上不动就能看到整座宅院的环境。 从大体来看,这座三正三厢的宅子建得非常不错,朝向选得好,中轴又严格,庭院宽敞,对角规整,各房门脸也都修得很大气,墙的用料也很实诚。但到了细节处,不知为何就完全变了另一番面貌。 梁上的彩画看起来非常粗糙,窗棂的用料也并不好,地上的砖看着还算结实,但铺得实在不能入眼,一打眼就能看到有的砖和砖之间隔着半指来宽的缝隙,这让整座宅院看起来极不协调,有种建得虎头蛇尾的感觉。 陆怀正考虑着为何会如此,就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身一看,原来是那年长的妇人出来了。 “您就是救了秀珠娘俩的贵人吧!” 陆怀想是那小女孩告诉了她,便轻轻颔了颔首,年长妇人一见他点头了,便立即深深地福下.身去,郑重地对他道:“今天可多亏了您,老身先替秀珠娘俩谢谢您了!” 陆怀赶紧侧开身,虚搭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谦辞道:“只是举手之劳,您不必如此。” “您可真是个大善人啊!”老妇人满眼感激地念叨着,热切地与他攀谈:“老身夫家姓王,姑娘时姓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陆怀微笑着礼貌回应:“晚辈小姓陆。” “哦哦,陆公子,看公子言行,像是有身份的人,不知公子在哪里高就啊?”王张氏直起身,继续与他热切地攀谈。 陆怀不欲吐露真实身份,只是含糊地道:“不敢称高就,替人做些杂事罢了。” “呵呵呵,陆公子可不像是替人跑腿办杂事的人。不过您不说,老身也不讨嫌多问了。呵呵呵。”王张氏满面笑容地看着陆怀。 她回首往屋里瞧了一眼,却不知怎的就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唉,秀珠也是个好女人……您说说,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惹了这么一帮抖不掉的东西,生生是连个良心都没有啊,喝水的碟碗儿都不给留一个,就全给啐了!” 陆怀从第一眼见到王张氏就在不动声色地品评她,见她看着是慈眉善目的面相,言谈间对秀珠母女的关心也是十分真切,并不掺伪,想来是真的关心她们的。又想她方才进来时对宅院颇为熟悉,平日里应当是与秀珠一家多有走动,对她家的情况比较了解。 此刻见她也乐意与人攀谈,也想从她这里了解一些秀珠的情况,便顺着她的话,与她打听:“我看她母女二人都是本分之人,怎么会惹上那帮人,欠下那么多银子呢?” “哪里是她们惹的和欠下的,都是那蹬了腿儿的混账东西!”说到这里,王张氏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气愤起来。 第七章 心疼巧儿 她紧紧地攥着手,说出的话里都带着控制不住的嫌恶:“秀珠那投了地府的男人是个做小生意的,不甘心小打小闹,就去赌石头,怎么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十赌九输,赚的钱还不够贴补赔进去的! 他不甘心,就一赌再赌,许是后来娶了秀珠,老天爷不忍心看秀珠带着孩子过苦日子,发了仁慈的善心,真叫他赌赢了一次大的。那一块石头里琢磨出的玉就让他赚了将近三千两银子!一下就将过去欠下的钱都还清了不说,还富余了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两千多两啊!”王张氏的声音极富感染力,扼腕叹息地说出来,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感慨了起来。 “他若是收了心,将那盘来的铺子好好经营着过日子,那日子得有多滋润!可他赢了这一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卖了铺子,又大张旗鼓建房子。 房子建到一半儿,人却没影儿了。再回来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教那刀疤脸带人用破木板子抬着扔到了门口,被打得猪头模样,两根手指放到他面前他都数不出是几。 挺了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儿,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那债全都压到了他弟弟和秀珠娘俩的头上了!他那弟弟算个有情义的,替他还了三百两,实在顶不住了才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了,剩下秀珠娘俩相依为命地苦熬。 您说说,孤儿寡母的拿什么还,那赌坊却是要逼死人一样,来来回回捏着些利钱不放。这大半年的,一个月来一回,这家里但凡有一点值钱地方的东西都让他们弄走了,还逼着要钱,如今还把秀珠逼成了这个样子!” 王张氏义愤填膺地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倒不过气儿,赶紧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来缓劲儿。 陆怀听她说了这些,就明白这宅子为何会建得虎头蛇尾了,原来是建到了一半主事的人消失了,钱就断了。 而且从王张氏的话里,他还听到了一件事——秀珠的亡夫在娶她之前就嗜赌成性。照这么看,只怕成亲之后,秀珠受他嗜赌的带累,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就因为他而沦落至此了。 陆怀经历过的太多,见过的不幸也太多,已甚少为哪一个人的遭遇特别动容了,但是秀珠就像一个例外,让他处处为她破例,才只是知道这些讯息,就已让他对她的遭遇甚为同情和怜惜了。 王张氏一边倒这气儿一边察言观色,见陆怀的神色中流露出浓浓的对秀珠的同情,心下就忽而生出一个想法,想要将陆怀和秀珠绑到一块儿。这样,以后秀珠的日子好了,她家也不至于再为了帮她而受带累。 妇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想将自己说得不容易一些,也把秀珠的处境变得更可怜一些,好让陆怀在心里再多一分对秀珠的同情。 她长叹了一口气,硬靠想着最难过的事儿逼出了几滴眼泪,用一副不胜唏嘘的口吻对陆怀道:“这附近的左邻右舍里,除了我们家,就没有人肯与秀珠娘俩来往了。 我是真心想帮秀珠娘俩啊!可是我们家上有七十岁老母亲,下有吃奶的娃娃要养,偶尔宽裕出些银子才能接济接济她们,可那点钱就跟一滴水掉进了火海里一样,什么用都不顶啊。唉……我看着她们这般艰难,真是……真是心里难受啊,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地帮上她们!”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家已经不行了,别人家也不会帮秀珠,你要是真同情她,那就彻底帮帮吧。她觉得以陆怀流露出的同情,加上他一出手就是几十两的阔绰劲儿,这事儿不难落定。 就在她要继续往下劝的时候,她身后,年轻妇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以为她真的哭了,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对她道:“婆婆当心身子,莫和公子说这许多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妇人演得正投入,突然被儿媳妇不长眼地打断了,满心不痛快地用力抹了抹眼睛,转过头就收了满面愁容,气势飞涨地瞪着她道:“公子救了秀珠娘俩,那就不是外人!” “是是,公子自不是外人,可是这毕竟是在刘家,巧儿还在呢,您……”年轻妇人性格有些直楞,没明白过来王张氏为何转过头就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还是语焉不详地提醒着,可一抬头再看她的脸色,却是不敢往下再说了。 “怎的,在刘家怎的!巧儿在这儿又怎的!”王张氏觉得儿媳简直是反了天了,竟然在这种时候来教训自己。 她瞪大了眼睛,用力地跺了跺地面,说话间混着一股泼辣劲儿:“你给我听清楚了,那混账东西一辈子净做亏心事了,死了还要连累妻女,我到哪里都说得他!巧儿在这儿我更要说了,要她知道她爹是怎样一个混账东西,以后连纸钱也不要给他烧一张!好好孝顺她娘就够了,就当没他那个爹!” 年轻妇人见她这般激动,什么都不敢再说再劝了,只顺着她的话好生安抚着。 陆怀静默地站在一旁听了王张氏的这一番话,对她的为人则有了更深的了解和判断。 巧儿尚且年幼,再懂事也只是一个孩子,不论父亲好坏,失去父亲对她都是一种打击。可王张氏却没有考虑巧儿的感受,不仅不关心她失去了父亲这件事,还对她已然过世的父亲大加指责。甚至在有人提醒她的情况下,在巧儿的家里,还依然不管不顾,大声说出她想要指责的人与事。 可以想见,她这样的人,虽然热心,却不是真正懂得体谅别人,初相识时,也许会特别礼貌,实际却是唯我独尊的秉性,日后处境若占了上风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再加上喜爱攀谈,守口不严,实在是泛泛就好,不可深交。 陆怀在心里对王张氏做完了评判,余光瞥见什么,微微向一旁侧开一步,就见门口的扫帚动了动,似乎和门后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连在了一块儿。 门后的巧儿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悄悄探出头来瞧了一眼,目光与陆怀一相碰,却立即收回了视线,与扫帚一起消失在了门后。 接下来,陆怀能听到轻轻的扫地声,却是看不到她的人了。 陆怀收回了望着她的方向的视线,却忘不了她刚刚的眼神。那是怎样一双清澈又复杂的眼睛,那里面有坚强,有害怕,有倔强,有无奈,有痛苦,有迷茫,有恨,又有脆弱,完全不似初见时一般,只有坚强和倔强。 陆怀在脑海里想着她的眼神,忽然意思到,巧儿是懂事的,可是,可能也因为她太懂事了,所以没有人去注意到她懂事背后的气愤和难过,她便也将那些情绪藏了起来,直到刚才的眼神,泄露了她心中的另一面。 陆怀自幼失怙,也曾经历过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的时光,自问从某种程度上,能够懂得巧儿心里的苦:眼看着家里遭难,母亲受苦,自己却是年纪太小,除了像今日这般在事后靠着些自己的机灵可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什么都帮不了家里了。 可是从另外一些角度,陆怀又觉得他根本无法体会巧儿心里的苦。他虽然幼年丧父,但从未因此被人指责,族中的众人还因为他的遭遇而对他一家多加照顾。可巧儿也失去了父亲,却没人在乎她失去了父亲的关爱,再遇到王张氏这样不加顾忌的,还要不住地向她数落她父亲的不是,割裂她心中的亲情,让她难过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雪上加霜。 她小小年纪,心里该是承受了多少? 陆怀原本只是看中了巧儿的机敏,有心将她好好教养,但是经过了方才,他忽然就不只是想将她好好教养了,而是还要将她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收到羽翼之下,仔细呵护。 陆怀心中正考虑着这件事,就听门外马儿嘶鸣,紧接着就见王掌柜引领着一位背着药箱的老郎中匆匆跨进了大门。 老郎中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进门第一个看到陆怀便问病患所在,神情紧迫。 陆怀估计王掌柜已经将情况与他说了,也不多赘言,对老郎中微一拱手,便立即向他示意了房间。老郎中没有半句寒暄,即刻匆匆而入,王张氏和儿媳妇也立即住了话头,随之进入了房间。 待他们都进去了,王掌柜赶紧快步走到了陆怀身边,额头上的汗都不及擦,就不住地对他作揖:“陆大人,实在对不住,小人回来慢了!老先生出去看诊了,一回来我就即刻将他请过来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您多恕罪多恕罪!” 事已至此,追究什么都是无益,陆怀便只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腕,宽慰道:“王掌柜不要如此,事出有因,不是您的错,我们且静等结果如何吧。” 第八章 莫要怪娘 “哎哎,好,您不怪我就好!”王掌柜见陆怀不怪他,又是连连作揖,才敢喘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他们等了许久,连一直不肯进门的哲安都忍不住进来打听人怎么样了,老郎中才终于看完了脉象,龙飞凤舞地写了方子,由王张氏引领着,出来将方子交到了陆怀手上。 “病人的情况不算太过严重,丢不了性命,诸位还请放心。此刻病人昏迷不醒,只是气血两亏,又受了外力所激,再过一时半刻自会醒来。若有外伤,只需内服外敷些活血化瘀的药即可。” 陆怀听了老郎中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听他继续说道:“不过病人性命虽然无虞,眼下的情况却不太好。长期忧思过度致使肝气郁结,饮食不善以致脾胃失和,所住环境不佳又或前病未尽药力根治,致使寒邪侵袭,损害了元气。此时五行失济尚且不算严重,及时调理,还可将养回元气,再拖个一年半载,恐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陆怀听到秀珠现下的情况,心情急坠直下,付了老郎中的诊金之后,心里有一个想法渐渐清晰了。 他反正也要买一处院子,这处院子虽说细节处有些不妥,但修整修整就能很好了,也花不了许多钱,周围住的又都是普通百姓,不会有水深莫测的人物关系要他担忧,他完全可以在这儿安顿下来。 而他在接了娘亲过来之后,也需要买几个下人来服侍。若是秀珠母女愿意,他可以让她们留下做些杂事,供给她们吃穿,在郎中给母亲调养身子时,也可以顺便给她调理一下。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儿,唯一还需要考量的就是秀珠其人的人品秉性如何,若是也没有什么问题,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决定了。 陆怀从神思中回过神来,忽然看到靠门站着的巧儿奔回了屋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娘!你醒了!婆婆,我娘醒了!” 王张氏一听秀珠醒了,心里就是一喜,赶紧热热络络地招呼陆怀道:“秀珠醒了,公子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可得让秀珠好好谢谢您呐!” 陆怀听到秀珠醒了,心里也是一喜,仿佛感到了一种心有灵犀的美好,他微笑了一下,便顺势道:“好,我去看看她。” 哲安一见陆怀跟着进去,就感到事情不妙:这女人先是欠债没还清,后又身有病患,陆怀是个行一步事已经看好了后三步的人,若是没有再往下帮她的打算,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就走,根本不会进去瞧她。他既然进去看她,就是有往下帮她的打算。 可赌坊不是好甩脱的,他还清了本利也可能被人再找上来;那女人身子又不好,还不得他掏钱调养,他又不欠她的,凭什么管她那么多。再说,她还有个换脸比翻书都容易的孩子,和那么个虚情假意的邻居,谁知道她身边还会不会有更奇葩的人,这些人又会怎么算计他? 哲安担心着陆怀,可陆怀已然进屋去了,他也不能硬去把他拉出来,原地转了两圈,也只有跟着进去了。 他们几人一进屋,屋里的空间立即显得促狭起来,年轻的妇人便自动退了出去,与王掌柜互相避讳着,在门外一左一右地站着等候,也往门里瞧着热闹。 陆怀之前已经将屋子里看了个大概,但是直到进到屋子里面,才深切地感受到这间屋子的压抑:四壁的泥墙没挂任何颜色,阴沉昏暗不说,还往外透着股潮气,让人闻着就已是很不舒服。 再看那破烂的小床和矮小缺角的小桌小柜,简直每一道木纹都在透着岌岌可危的气息,让人心生压抑。还好巧儿已经先行将屋里的地面清理了一下,不然再加上满地狼藉,这个屋子可真是没法待了。 陆怀看屋子里的布置,就是母女俩平常住的,有些不愿相信她们平日里就蜗居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心下对她们母女俩又多了一分怜惜,目光也慢慢聚拢在床上躺着的秀珠身上。 见她挣扎着起来,似是要给自己行礼,陆怀赶紧压了压手道:“不必多礼,你躺着休息就好,我来看一眼就走。” 王张氏一听这话,立即就给巧儿使眼色,低声催着她:“巧儿,还不赶紧给你恩公搬个凳子来,你要恩公站着跟你娘说话吗!” 巧儿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去搬了个凳子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陆怀身后,对他道:“恩公请坐。” 这时的巧儿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锐利戒备,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旧因哭过微微红着,显得既可爱又惹人怜惜。 陆怀对王张氏支使巧儿时的态度颇为不喜,本不想坐,但是看着她含着些期待和请求的眼神,想了想,对她微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 坐下来才能好好聊,慢慢聊。王张氏一见他坐下去了,心里一喜,脸上又笑出朵花。哲安一看她这副诡计得逞的笑,就冷冷地哼了出来。 陆怀察觉到了后面的两个人斗上了气,也不想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只当做不知道,温和地看着秀珠,轻声问她:“现在感觉如何,还好吗?” 他问话的同时,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她生得很美,鹅蛋脸,精致而秀气,细看时比乍一搭眼看上去更美,面上两道细眉状若柳叶,一双杏眼似梦如烟,双颊清减半锁忧愁,樱桃小口欲语还休。 她合着眼睛时有一种安静的美感,如今醒来时又别有一番娴静温柔的气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神情之中含了太多凄苦,肌肤的细纹里藏了太多疲累,使她光艳照人的美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令人扼腕而心碎。 陆怀想,若是他能够照顾她,一定要让她恢复原本的光彩照人,不令她辜负上天对她垂青与恩赐。 陆怀心中正勾画着,就见秀珠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又微微有些吃力地从床上下来,跪到了他的脚边。 地上凉潮,陆怀正欲扶她起来,就听她悲悲切切,有气无力,却是声音坚定地开了口:“多谢恩公仗义搭救,只是妾身贫贱,无力偿还,唯一所有的便是先夫留下的这座宅院,且以此相抵吧。” 说着,她便俯身叩拜了下去。陆怀伸手扶她,总觉得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 见她虚受着他的搀扶,从地上起来,却不是要回到床上,而是向巧儿的方向走了一步,对她道:“娘没用,护不住你,你要好好活着,莫要怪娘……” 陆怀心说一声不好,就要拉住她,然而他却慢了一步,她已换了方向,一头向屋子正中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眼看她就要头破血流,陆怀的心都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却飞扑了过去,将她险险推开,与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原来是那王张氏离她较近,反应过来,及时推开了她。不过王张氏事先也没料到秀珠会做这傻事,还是动作慢了,让她的额头上都撞得肿起了一块。 陆怀重重地松了口气,然而心情还没放松下来,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哭嚎的却不是秀珠,而是那王张氏,她紧紧抱着额头红肿默默垂泪的秀珠,又愤怒又心疼地痛骂:“啊!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这么傻啊!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寻死觅活干什么!” 秀珠撞得头昏眼花,听到她这般震耳欲聋的哭嚎,更是觉得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 她本来没有昏迷,只是害怕那刀疤脸会硬要将她和巧儿带走,才躺在地上装作疼昏了过去。到得陆怀仗义出面,为她还钱,她心中感激,却不知道他的来路和帮她的目的,怕他比那刀疤脸还要不如,才继续装昏。 等到听了他的谈吐,又听他要为她延医看病,就确定了他是个好人,正想起来感谢,却听到了哲安对王家的议论。 听到哲安的议论,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三个月去求王张氏帮衬时,借到的米越来越少,钱则是一次没能借到过,也许不是因为王张氏借不出来,而是她觉得她与巧儿没有出头的日子,不想再继续帮下去罢了。 如果连王张氏也不想帮她了,那么她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与其到最后她要被刀疤脸侮辱糟蹋不说,还要连累巧儿,那她还不如死了,让刀疤脸惹了她这条人命,不敢再逼巧儿。 到时候,巧儿聪明机灵,又失了双亲,王张氏怎么也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一口饭吃。若是巧儿命好,让这救了她的大善人发了善心收养了,那以后也能衣食无忧了,说不定来日还能许个好人家。那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她都想好了,就死在此刻,让巧儿在他们的面前失去了娘,让他们一定会动恻隐之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让她没死成呢! 秀珠不禁想起了刀疤脸那句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威胁来,当即感觉心口更闷,急促地气喘起来。 王张氏一看秀珠这个模样,觉得将她和陆怀捆到一块儿的机会来了,立即仰着一双泪眼看向陆怀,悲愤地大声道:“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个富贵人,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彻底帮帮秀珠娘俩吧!” 第九章 以家主想 她情绪激动,抱着秀珠,全身都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好像陆怀才是逼得秀珠这样惨的人一般,痛心疾首地对他高声道:“您看看,秀珠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您就忍心看着她撞死吗?您看巧儿多乖巧,您就忍心看着她没了爹又没了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吗!” 她相信就陆怀这心善又斯文的模样,多半是个书念得太多脑子不够用的读书人。她见过好多这种读书人,知道他们根本顶不住这样声泪俱下的逼问,甭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让这悲戚的形势一压,自然就会认下了她想逼迫的事。 陆怀看着王张氏这副赖定了他的嘴脸,心中微愠,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气恼。 王张氏见他并未生气,以为他没有应承下来是逼得火候不够,当即又用更悲怆的声音更大声地对他道:“陆公子,您倒是说句话啊,没看秀珠都是这般样子了吗!” 陆怀并不意外她会再来第二次,正欲开口,就听哲安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抢先他一步,站到了他身前。 哲安就担心陆怀会有麻烦,没想到还真来了,而且是这么不要脸地冲着他来的,当即也不客气地抢白了回去:“合着你的意思是,这女人自个儿受不了苦了寻死觅活的是我们逼的,她自个儿把孩子扔下不管了,也是我们给逼的。我说你活这么大年纪了,要点老脸行么。 你以为哭得声高喊得声大就有理啊?心疼她们娘俩你倒是帮啊,那刀疤脸丑八怪到房子里摔盆子摔碗没见你出来,出来踩这小寡妇脸没见你出来,老郎中看完病没见你伸手给钱。这会儿我们人也救了病也看了,她自个儿寻死觅活往柱子上撞,你却出来倚老卖老作上了,你是跟这小寡妇有亲戚还是跟那刀疤脸有一腿啊,合起伙来讹人啊!” 王张氏满以为场面这样悲惨,自己说得又这般愤慨和言之凿凿,陆怀骑虎难下一定也就认下了,没想到他身边的人看着像个秀气的小白脸,抢白起人来却比那最泼的小媳妇还狠。听他说到自己和那差着辈分的流氓头子有一腿,王张氏差点气得背过气儿去。 “你你你——”王张氏指着哲安,气息不顺,半天没能说上话来,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批头就骂:“你这混账小子,休得胡言!”然后,就又气闷起来。王张氏的儿媳妇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给她揉胸拍背地顺气劝慰。 她儿媳妇哄着她,哲安可不惯着她,听她骂人了,张口就要用他在宫里练出来的十八般骂人功夫回敬回去,话到嘴边见到秀珠从王张氏怀里挣扎出来,向着他和陆怀的方向艰难地爬过来,叉着腰,就想连秀珠一块儿骂了。 可是他还没开口,就被陆怀伸手挡住了。 “干嘛拦着我,这种不要脸的人就是欠骂!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想让别人当冤大头给她养孩子,”哲安不甘愿地看着陆怀,又对他道:“你说你进来看这女人干什么,扔下点钱就得了,看现在让她们给讹的,还不管不行了似的。” 说着,哲安想到什么,又看了看慢慢向他们爬来的秀珠,见她长得娇娇滴滴,楚楚可怜的,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地看着陆怀问:“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寡妇了!” “没有。”陆怀无奈地回答,不知他怎么会有此一问,他分明和他是一样的人,怎么会对女人有什么想法。 陆怀回答得干脆,哲安却不信,他之前就快被心里的猜想逼疯了,此刻这猜想又冒出了苗头,就更收不住了,他委屈又不安地看着陆怀道:“你要是没看上她,那就马上和我回去!” 和他回去,回到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皇宫里去,回到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的地方去,他就相信他,他就能停下那些要将他逼疯的胡思乱想! “还不行,这件事还没有处理完。”陆怀温和着声音,想要先稳住莫名其妙就变得不对劲的哲安。 哲安看他不肯走,就更认定了他是看上了秀珠,更认定了他心里的猜想马上就要应验了。可他不愿意相信,固执地要用自己的判断方法来验证。 他看着陆怀,坚持要他在秀珠和自己之间进行选择:“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陆怀无奈地看着哲安,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正想再解释两句,哲安却一甩袖子,走了。 哲安不想听陆怀解释,他害怕他越解释越让他验证心里的担心,索性一走了之。 陆怀看着他快步离去,背影里透着浓浓的伤心和低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低头看看秀珠,见她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而那头,王张氏还气得上不来气。 眼见这一摊事没法立即撒下手不管,陆怀飞快地考虑了一下,只有对不知所措王掌柜道:“有劳王掌柜去帮我拦下他,务必拦下他!我稍后就过去。” 王掌柜正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听到陆怀吩咐后,赶紧连连称好,向哲安追去。 陆怀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便伸手去虚扶秀珠,想让她起来。可是秀珠却不肯起身,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地道歉:“对不起,恩公,我不该那么有那么多私心,想让旁人帮我抚养巧儿……可是……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那赌债我一辈子都还不起,那刀疤脸却不依不饶,要捉了我们去……我,我……” 秀珠抽噎着,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滑满了泪痕。陆怀看得心里难受,又要扶她,却又被她躲过了。 秀珠侧向一边,一连给陆怀嗑了三个响头才又跪直身子看向他,抽泣着道:“恩公,求您收下巧儿吧!妾身不敢奢求别的,能让她跟着您,吃饱穿暖就行。她跟着妾身,实在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恩公就收下她吧,求求您了!” 王张氏为了帮她,不惜去讹陆怀,可是陆怀这样的人岂能看上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左右都是没脸,那就直接求人吧,兴许还有些机会。王张氏她是不好再去求了,只盼望陆怀能发一发善心,收养了巧儿。 她满心地盼着陆怀点头同意,一直僵在墙根处的巧儿却手脚僵僵地从那边走了过来,慢慢地跪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轻轻地与她商量:“娘,我不怕吃苦,我乖乖听话,不要把我送人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开……” 巧儿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秀珠知道她哭了,却是强忍着不去看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怀,希望他可怜可怜她们,点头答应。 陆怀看着她母女二人这般模样,心下颇感动容。原本他想多留一会儿,就是想品一品秀珠的人品秉性,好确定心中的打算是否可行。 听了秀珠的一番话,觉得她虽然想过用寻短见的方式让别人代她抚养孩子,但那也是生活将她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想出那样的办法,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抛开这一点来看,她在求他的时候态度诚恳,老老实实,有一说一,而没有再想对他用什么小花招,或是耍什么小心思去达到目的,还是让他比较满意的。只要她能一直这样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那么他收了这座宅子之后,她就可以和巧儿一起留下。 陆怀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过他不打算直接告诉她们,他不希望秀珠误会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她用眼泪和苦求换来的。 萍水相逢出手相救是一回事,将她们留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日后她们也同意以佣人的身份留下,那么他是一家之主,她们就是家里的下人。管一个家也好,管一群人也好,都是一样的,没有规矩就是一盘散沙,就会混乱,那是他所不可允许的。 如果她们以为眼泪和苦求就能影响到他,换来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那就会给她们一种错误的暗示,让她们以为她们也许可以突破规矩的限定,用这样一种错误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这种错误的想法在某些关键的时候就会酿成大错,他希望从一开始就避免她们产生这种错误的想法。 陆怀想了想,严肃下目光看着秀珠,缓缓地道:“你起来,凡事可以商量,莫要这般相求。” 陆怀总是温和着的,可一旦严肃起来,周身就会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来,让人不敢不从。 秀珠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好男子,本身就很害怕男人,此刻看到陆怀像是生气了,就没来由地深深地恐惧了起来,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听话地慢慢站了起来。 第十章 各有心思 陆怀又扫了一眼巧儿,巧儿很懂看眼色,看他那样看向自己,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她心里害怕被娘亲再提起让他带她走,起来之后便悄悄挪到了秀珠的身后,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在她身侧,小心而仔细地看着陆怀。 陆怀一见秀珠听话,心里对她的好感就多了一分。再看巧儿那般看着他,又有些心疼,又有些忍俊不禁。 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让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之后,陆怀思索了一会儿,看向秀珠,认真地对她道:“对于赌债,你就不必再担心了,那伙人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也不要再想着将巧儿送与别人养,有娘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说着,陆怀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对她道:“这块碎银子足够你们母女两个用上一段时日,我会在你们用完之前过来。在我再来之前,你们就安心过日子,有什么事等我来时再说,能做到么?” 秀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碎银子,有些不确定他的意思,正想问他问题,就看到他看着她的眼神,立即想起了他的话:有什么想说的都等着下一次再说再问。赶紧点了点头。 “好。”陆怀对她的领会能力和听话态度感到满意。 抬眼看了看那边的王张氏,见她的气喘得不那么急了,应该也无大碍,便对秀珠和巧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过些日子我再过来。你好好歇着吧,巧儿照顾好你娘,都不必送我了。” 说完,他便轻撩衣摆,跨过门槛儿离开了。秀珠拉着巧儿,不敢违拗他的话,跟到门口处,忐忐忑忑,满是盼望他莫要忘了回来地对他道了一声“恩公慢走”,就不敢再往前送了。 看着他消失在檐廊拐角,秀珠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碎银子,才能确定刚才的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她做了一场白日美梦。 巧儿看着她手里的碎银子,有些开心地笑起来,眼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快乐的光泽。她轻轻地拉了拉秀珠的衣袖,问她道:“娘,恩公说我们不用担心赌债了,他是要帮我们还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秀珠并不确定,因为刚刚陆怀并没有说他会帮她们还上剩下的钱,可是若是不还上剩下的钱,她又想不到那伙人为何会不再来了。所以,她想,陆怀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吧,只是没有明说出来。 秀珠点点头,对巧儿道:“应该是的,恩公说我们不需要再担心了,那些坏人不敢再来了。” 巧儿闻言,眼里都迸发出亮亮的光泽,然后,忽然又变得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那……娘,我们不欠债了,你是不是不会再想把我送走了?” 巧儿这句话一问出来,就将秀珠的眼泪又引出了眼眶。她蹲下身,紧紧地搂住了巧儿,像楼主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着她,用她最温柔最耐心的声音对她道:“娘不会将你送人了,娘从来都不想离开你,从来都不想将你送走,从前只是没办法,娘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不要再害怕了!” 巧儿眼里也滑出了两道泪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也同样像拥抱着时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住了秀珠。 秀珠今日哭得太多,又撞了那一下,让她的头仍觉得有些晕晕的,可是此刻拥抱着巧儿,她却觉得这种眩晕感里含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幸福到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感受着这难得的幸福,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就见王张氏满脸深意地看向她,脸上的笑容,让她的脊背后感到一阵微微的凉…… 大门外,陆怀走到马车处,看到王掌柜满头是汗地站在车辕旁边,给他使着眼色,便知道哲安被劝住了,正在马车里。 他将王掌柜拉到一旁,低声对他道了谢。又嘱咐了他回去莫要与唐老板细说今日之事,只要帮他打听好赌坊的背景,托人告知给他,他另有打算,便请他先行离开了。 待王掌柜离开后,陆怀才掀开车帘,进了车里,又看了一眼秀珠家的门脸之后,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车里,哲安原本面朝向外,看他进来了,立即像要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将身子扭向了里侧。 陆怀自问很了解哲安,平日里一猜他的心思都是一个准。可是此刻,看他这样同他闹别扭,他却真是一点儿头脑也摸不到,难道就因为他帮了秀珠母女,他就生气了? 与他沉默而对半晌,陆怀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无法,只有先开口,温和了声音对他道:“阿哲,你到底怎么了,同我说说好吗?” 哲安一直在生闷气,为了陆怀没有追出来找他。可是此刻一听到他的这声“阿哲”,所有的埋怨、气恼就通通消失不见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与陆怀开口说他的真实想法。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在意陆怀在意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程度。之前知道陆怀要离开他,他就完全接受不了,好不容易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可一想到陆怀可能会与别人有比他更亲密的关系,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还要强烈。 他感觉自己气得要发疯,恨得要发狂,而且根本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曾经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对他是兄弟之情,舍不得他离开,可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可以解释的,似乎有一种隐秘的情感就要穿透层层阻隔,摆到他面前来。 他不敢再去想,他害怕去面对。他是受过刑的,已经是一个怪物了,他怕那种情感一旦从心里冲出来,就会将他变得更奇怪,奇怪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那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特别是陆怀就要离他而去,从此他都要自己在深宫里面对那一切! 哲安紧紧地攥住了拳,阻止自己再去想那奇怪的一切。他强迫自己理智下来,用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和思维面对陆怀。 这样努力了很久,他看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回答的陆怀,试图只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去关心他以后的生活。可是一问出口的,还是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看上了那个小寡妇吗?”哲安问得很平静,然而内心里,他却想因自己问了这个问题而掐死自己。 “没有。”陆怀还是同之前一般肯定而确定的回答。 他不知道哲安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件事,不过他觉得如果和他解释一下,能让他放开对这个问题的执拗,或是让他心里舒服一些的话,那么也是值得的。 所以,他认真地看着哲安,耐心地同他解释:“我不会‘看上’秀珠,也不会‘看上’任何女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尽力挑了一个不会伤害彼此的角度继续道:“我与你说过的,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毕竟是与常人不同了,勉强自己过常人过的日子,心里也并不会好过。” 哲安听到他这般回答,他知道他该是难受的,即便不为了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也该为陆怀感到难过,毕竟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可是此刻他却完全无法让自己感到难过,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愉快地飞起来了,因为陆怀不会同任何女人在一起,发展出超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他都不能与陆怀做的事! 可他还是有点不理解,陆怀为何要帮秀珠母女,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事实上,但凡是在深宫里浸淫过一段时间的人,特别是在当年那样黑暗的时光里浸淫过的人,都很难再对什么人和什么事抱有同情了。 陆怀已然是一个足够例外的人了,而今天,他更是超过了他平日里会有的极限,这才让他很难相信他对秀珠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哲安的眼睛在那里转啊转,陆怀自然是瞧了个分明,明白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承认,秀珠生得很美,我也很喜欢她的美貌。但是,”陆怀停顿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强调:“我帮她不是因为她很美,让我想要据为己有。帮她固然有喜爱和怜惜她的美貌的心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她有着容易掌控的简单背景和身份。” 第十一章 计虑深沉 容易掌控。哲安品了品这四个字,一下意识到了陆怀的打算,“你想让她母女俩日后做你府里的人?”哲安又想到什么,诧异地看着陆怀:“你不会是想收了她那宅子吧?那宅子比之前看的那三处可差了太多啊!” “我有收留她们的打算。”陆怀道。“孤儿寡母讨生活不容易,那孩子看着挺机灵的,秀珠看着也本分,既然遇到了,帮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那就帮一把吧。”陆怀说着,想起了巧儿或机敏或可爱的样子和初见秀珠时的惊艳之感,面色也随之变得愉悦而后渺远起来。 哲安一听他说起孩子就用“那孩子”指代,说起女人却是叫起了名字,心里就又吃起了味儿,再看他神情,就更是不高兴了。可是一想他都和他一再解释过不是看上了秀珠,也不敢总拿这事烦他,只能将嘴噘得老高,往后边一靠,不甘心地打断他的思绪道:“那宅子呢?” 陆怀教他这一打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回神道:“嗯,宅子我打算收下,以后就安顿在那里。之前那三处宅子好是好,但是位置不理想,周围多是高门大户,关系复杂。我离宫之后只想过些平静日子,不想搀和进他们之间的是非争斗。” 若是他在那三处地方中的某一处安顿下来,那周围的高门大户们定会想尽办法借着他与宫里的联系向上攀。他若是帮忙牵线搭桥,那就会有一就有再,若是不帮,就可能会落下埋怨,甚至是结下仇怨,到时候不管怎样,都是一天平静日子也别想有了。 这种结果,哲安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却不能同意陆怀的想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和争斗,就说刚才那老刁婆子,忒能算计不说,看起来也是倚老卖老,厚颜无耻惯了的。你住她旁边,那小寡妇被你养在宅院里,却是和她有牵连的,以后能少给你惹是非吗? 再说了,现在就见着了这么一个,谁知道周围还会不会有更多。我看你还不如在之前的三处地方里选一处,那样就是搀和进争斗里,至少也有点价值。” 陆怀听了他的说法,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王张氏这般人能惹来什么是非,无非是鸡毛蒜皮,小打小闹罢了。偶尔应付一下,权当是解闷好了。” “那你真是有闲情逸致。”哲安看陆怀铁了心思想住那里,觉得自己劝不了他,只能这样挤兑一句,然后扭过头不理他,以表坚决反对。 “莫要生气了。”他这般小孩子脾气,陆怀也不生气,轻轻拉了他一下,耐心地与他商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和那样的人为邻会吃亏,也是想让我出去生活得风光一些。 可是风光总是给旁人看的,都是虚的,关起门来一府一院中的舒坦才是真的,是实在的,我无意去争风光富贵,能平平淡淡就很好了。我也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让自己吃亏,你就不要再恼了,好吗?” “不会吃亏,说得像真的一样。”哲安觉着就依陆怀一贯与世无争的温和性子,出了宫门就得被宫外满世界的弯弯绕绕给坑傻了。 他扭过身来,还是拧着眉冷着脸,没有消气的模样,“你刚碰见那伙人就吃了五十两的亏,后面还有一百五十两的大亏要接着吃,那帮无赖看你掏钱痛快,说不定还要没完没了地请你吃亏,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吃法?” 陆怀看他这般着急的模样,心下微暖,唇角的笑容也随之扩大了许多,笑着打趣:“原来你还是让银子闹得。” “你笑什么啊,我还不是为了你担心!”哲安让他这一笑,就有些急了,觉得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再一想,自己连太监这个名头都还没混上呢,连这么句应景的俗语都当不得,就更是气了。 “莫生气,莫生气。”陆怀一见哲安真急了,赶紧好生劝慰,“那家赌坊三日后能不能开下去还是两说,以后能不能存在也不一定,我怎么会有那么多亏要去吃。” 哲安一听陆怀这么说,就来了精神:“你想怎么做,不是要还钱了事?” “不是,我没有那么大头。”陆怀轻轻地笑了笑,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与哲安道来:“按之前刀疤脸的说法,秀珠的亡夫应该是自己赌输了,欠了赌坊两千两银子。但是王张氏与我透露,秀珠的亡夫赌石净赚了两千余两,正大张旗鼓地建房子,建到一半却突然失踪,回来的时候就是被刀疤脸一伙人抬回来的,意识也不清醒了。我觉得,他这赌债的数目欠得有点巧,这事儿也有点蹊跷。” “你是怀疑那赌坊诈赌还逼死了人?”哲安皱眉道。 “没错。”陆怀继续道:“赌坊诈赌也是常有的,若是小打小闹,一个巧打,一个看不出来硬挨了,也就相安无事了。但这个大富贵赌坊,诈赌使人欠债的数额高得惊人不说,人因他们而死还敢继续死缠烂打,再看那刀疤脸的手段劲头,也像做惯了这事的,恐怕不只是一次两次诈赌逼得人走投无路这么简单。若我猜得没错,这大富贵赌坊身上背的人命官司应该不会少。” “这家赌坊莫非是个黑店?”哲安一惊,赶紧拉住了陆怀的胳膊,劝道:“敢在京城开这种赌坊,还能开长久的人,背后都是有大靠山的,今天那刀疤脸看着也像亡命之徒,我看你还是不要与他们斗了。不想还钱就拿身份压一压,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人,他们也不敢再造次。” 哲安神色紧张地看着陆怀,唯恐他意气用事。但陆怀仍是那般从容地与他道:“既然准备出宫去过平静的日子,就忘记曾经内官的身份比较好,否则隐于普通人中也是得不到平静。 你莫要担心我,对付这种挣人性命钱的地方,自然不能从明面上来,我不会那么鲁莽。我考虑过了,赌坊的背后一定有靠山,能做靠山的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权与钱这两者又一向勾连在一起。依现在的局势,只要知道赌坊背后有权的靠山是谁,投在朝野两派哪一派之下,再将他的所作所为告知他的对手,自然会有他的对手出来料理,与我一点干系也不会有。” 当今朝野的文武百官大致分成两派,宫里的宫人也有不少投机好事的参与其中。这两派的人一直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发现对方的把柄就群起而攻之。陆怀的计划看起来很妙,只是…… “谁是哪伙的可不会写在脑门上,等那王掌柜派人调查清楚了,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吧,再者,你一向不参与各种争斗,怎么把这事儿告诉那个靠山的对手,弄不好就惹来一身麻烦。不行,我觉得这计划不靠谱,不能这么干。”哲安一边说,一边仍是紧紧地抓着陆怀,连连摇头。 陆怀听了哲安的话,却是慢慢地微笑了起来:“等到王掌柜查出的结果才动手,自是晚了,我让他摸清对方的底,只想到后面的时候看机会放点猛料。至于这两天,还要你多到各监各局串串门了。” “你是说……”哲安看向陆怀,陆怀的微笑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和无害,可是眼底的点点精光却让他看上去有些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他顺着这种感觉思索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计划,双眼放光地道:“妙!”然后,一拍胸脯应承了下来:“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 聊天侃大山,顺便散布点小道消息的事,他最擅长干了,除了“大富贵赌坊”这五个字是真的,其他就随他怎么编了,只要引得参与进两派相争的人注意到这个地方就够了。 到时候能挖出来那赌坊什么黑料,两边能斗成什么样,那就不关他和陆怀的事儿了,左右小道消息飞传,谁知道是谁捅出了这个事。他点了火还能有热闹可看,真是甚好甚好! 哲安想着想着,忽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看向陆怀,觉得眼前的人让他有些不认识了。 “你为何如此看着我?”陆怀问,却并不慌张。 “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哲安有些愣神地看着他。 正常的陆怀若是碰到了这种事,应该就是会默默地补上后面的钱,然后在人家又登门来要的时候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对。万万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想出这般隐蔽而凌厉的手段,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奔着将对方连根拔起的结果去。 这样的陆怀计虑深沉得让人有些害怕,可是……虽然令人害怕,却好像变得更迷人了,变得好强大的感觉,让他忽然好想……依偎着他啊! 第十二章 来者不善 就在身体要不自觉地靠过去时,哲安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赶紧转过身子,背对着陆怀。 哲安的惊诧,哲安的不敢置信,甚至他的惊惶,都在陆怀的预料之内,可是他最后的表情…… 是他的错觉么?为什么会有一种难为情的娇羞在里面? 这不对劲儿吧? 陆怀觉得别是自己魔怔了,想来想去,也没敢说话。哲安没听着他的动静,也不敢先说话。 剩下的一路上,俩人都这么互相耗着,直到回到了兵仗局,各回各屋才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这天之后,俩人也许有心也许无意的,一直也没碰上过面。 哲安时不时就揣着加工好的小道消息到各处熟悉的监局溜达。陆怀则躲在自己屋里,反复斟酌之后,给家里写了一封并不算长却字字真切的家书。然后,带着满心满意的期盼,将信封装,托人寄送了出去。 从京城到老家,若走水路,顺流而下不过六七日路程,一封信兜兜转转,十天半月的怎么也就该到了。 想到最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娘亲就能收到自己的家书,知道自己就要回去接她了,心里的盼望也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让一向内心平静的他在接下来的数个夜里都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直到关于大富贵赌坊的最新消息在宫人之中甚嚣尘上,才勉强将他的神思牵扯回他还在的深宫之中。 这个最初被哲安在各监各局中散布出去,只是为了使之进入众人视野,好让他借势除去的地方,已经在半个月的发酵中,不知不觉成了两派群起相斗的导.火索。 不同派别的人左一封奏章,右一封奏章地上奏天听,将一场口水战打得如钱塘之潮,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简直是不上个折子说说这事儿,就像失职了一样,朝中几乎不论官员大小,都凑热闹去搀和了一下。 其牵涉之广,影响之深都是陆怀没有预想到的。不过,他的目的已经很好地达到了,大富贵赌坊从它进入宫人视线的第二天起就收敛了行为,数日后即被查封,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员一概被关押候审,再也无法为非作歹为害一方,去骚扰他想要护着的人了。 鉴于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陆怀提醒了一下哲安莫要想出风头之后,也准备出宫去看看那娘俩,打算把她们的去留,以后在府中的差事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着手修整修整那座宅子。 等了两日,等到绵绵的小雨完全歇下了,空气清新,艳阳高照,陆怀也换好了一身深黛色的出宫便装。 出得宫门,他还是到一直去的那家车马铺子,雇了熟悉的车夫。然后取近便的路,直往秀珠母女所住的宅院而去。 快到了地方时,陆怀坐在车中,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秀珠和巧儿,心情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敞亮起来,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份敞亮之中含着一分特别的感觉。 待到了直通秀珠家的青石路上,陆怀思忖了一会儿见面后要说的话,等了片刻,感觉马车似乎绕了几个弯,有点不太对劲,便撩开了车帘一角,想问问车夫是什么情况。 那车夫却不等他问,便匆匆地回头,神色略有些紧张地道:“爷,咱们好像被人跟上了。我察觉了之后特意绕了几个弯,他都没变过方向,一直跟着咱们的车。” 车夫年龄与陆怀相若,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浓眉长眼,透着些正直和朴实。陆怀以前只觉得他话少、老实,是个不错的车夫人选,此刻见他慌而不乱,处事有方,觉得他也是个人才,可以收为己用。 不过眼下不是深想此事的时候,陆怀立即回到车里,透过马车后身的气窗看了看后面,果然看到后面有一架乌篷马车跟着他们。这车看着便有些奇怪,一辆最为普通的窄小马车却配了一匹脚力强劲的好马。 这难道是为了方便追人? 若是冲着他来的,他从未与人结仇,暗中出手处事最近的便是料理了那赌坊,难道是那赌坊余党抽丝剥茧地察觉了什么? 陆怀想了想,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也隐约感受到了一丝来者不善,想了想,挑开车帘对车夫到:“此处距和记茶楼不远,你送我到那里,然后你驾车离开,半个时辰之后你到和记茶楼后门接我。” 说着,他从袋中取出一块长方形的木质棕色漆雕小牌交给车夫,然后继续道:“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出现,你拿着此物,到顺天府衙击鼓,将此物交给府尹。他一见此物便知我的身份,到时你将经过说与他,他自知该如何处理。你报官只会有功,不会有过,且请放心。” 车夫载过陆怀多次,从他的仪表言行中也猜到他的身份并不寻常。此刻事情紧急,又见他如此交托,也不多问,点头称是,揣好那块小木牌便将马车架得飞快,专挑人少道宽的街路走,一路奔驰着驶到和记茶楼门口。 陆怀给车夫的木质小牌材质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漆雕花纹乃是宫中制式,他一直随身携带,就是防着今日这种万一。这种材质不会令人有觊觎之心,却可以让真正能帮他的人知晓他内官的身份,权宜处事。 但他并不希望事情发展到动用这块木牌的程度。和记茶楼乃是唐姓富商手下产业,他往来多次,清楚内部构造,知道其在地下有一处隐秘的贮藏室,只要他能进得和记茶楼大门,那么他便有机会甩脱那伙人。 到了和记茶楼门口,陆怀即刻跳下马车,快步夸过台阶。然而后面那辆马车也飞奔着跟了过来,就在他的车旁刹住了,还没停稳,车上的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了马车,大步从他身后追将上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腕。 陆怀心中一紧,就要喊人,看到眼前之人却是一下子什么话都忘记要说了。 来人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薄唇如两片飞叶,一字未语却是意态风流。身着暗色锦衣,气度富态雍容,皮肤极好,很显年轻,若不是幞头之下的两鬓隐隐透出的华发泄露了他的年龄,单从面相来看,无人能看出他已过不惑之年。 陆怀看着他,无数记忆从脑海里涌起,却又有无数个怀疑模糊了那记忆,让他看着眼前的人,几乎要流出泪来,却是迟迟不敢相认。 与他相视无语的老者眼含热泪地望着他,激动的握着他的手腕都不住地抖,却也是迟迟不敢相认。过了许久许久,茶楼里的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他们的身上,那老者才先于陆怀回过神来,充满小心与期盼地唤了一声:“怀书大侄。” 情情切切不敢认,一句乡音泪雨时。家乡的口音的,幼时的名字,记忆里想念了多少年的家人突然这般出现在面前,陆怀毫无准备之下,满心的欢喜与离愁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颗颗翻滚了出来。 他也回手紧紧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切切地叫了一声:“二叔!” 第十三章 功能齐全 “哎!”陆仲德欣慰地应了一声,看着眼前的陆怀,满眼感慨:“方才透过车窗看到你,差点都没敢认。哎,一转眼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了如今这般谦谦君子玉树临风,二叔则老啦,连追你几步,都要气喘了啊。” “不不,二叔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陆怀满眼热泪地紧紧握着陆仲德的手,好半天心情都是无法平复。良久,才想起侧身拭了拭泪,微赧地看向陆仲德:“小侄真是失礼,这么多年再见的头一面就让您见笑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二叔是外人吗多,多少年没见了,你这样是说明你心里有你二叔啊!二叔高兴,你看二叔多少年没掉过泪的人,不也是一样吗。” 陆仲德也紧紧地握着陆怀的手,颇为持重的面孔上溢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双含着锋芒与世故沧桑的眼睛却在暗中打量着陆怀,见他眉目一如小时那般沉静温和,看起来并不刁钻精明,对某件事的担心就放下了一半。 他环顾四周,也低头拭了拭泪,仿佛并不曾有十多年没见了一般,亲热地同陆怀道:“左右也到了茶楼,咱们叔侄俩也多年没见了,就到楼上喝口茶,好好叙一叙吧。” “好好好!”陆怀连连应声,与陆仲德相携着走上二楼,直到进了临窗的雅间,才松开彼此的手。 待两人在位置上坐定,陆怀要了些茶水点心,便与陆仲德聊起了这些年的生活,两人相谈甚欢,一直说到日头近午,陆怀才想起问他:“二叔怎么忽然来了京城?” 他已在信中提到,不久便会回去接他娘亲,到时便能见到面,陆仲德匆匆前来,必定是有十分紧急的事。 “难道是我娘她……”陆怀一想到某种可能,就是脸色一变。 “不不不,不是的,你娘身体康健得很,不要担心。”陆仲德见陆怀想错了,连忙否认。他一直在等陆怀问他为何来此,此刻陆怀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他否认之后却是两眼一垂,手握起茶杯又放下,做心里有言口难开状。 陆怀知道娘亲无虞便放下心来,再看他这般表现,想来是有事相求,便立即道:“二叔但说无妨,不论是什么事,小侄都一定尽力相帮。” “这个,二叔不是有事要求你……不过,说出来肯定是要给你带来麻烦了。”陆仲德又做了一番为难的样子,在陆怀再三劝说并确认无妨的情况下,才叹息着对陆怀道:“你娘并不知道你入宫为官了。” “您说什么?”陆怀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仲德看着他满眼震惊不敢置信的神情,手心里就是直冒虚汗,眼神躲闪了一下,才硬着头皮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道:“你没听错,你娘不知道你入宫为官了。” “这怎么可能……”陆怀看着陆仲德,半天都没能再说出话来。 陆仲德一看他此刻心乱如麻,赶紧将准备好的解释对他说了出来:“你被带走得突然,你娘身子不好,我哪里敢如实对她说。教她问起,就只推说你被路过的京中贵人看中了,要走去做了人家贵子的伴读书童,来日定是飞黄腾达前途光明,才能哄住你娘心宽无恙。” 他觑着陆怀神情,看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心里一紧,连忙又道:“你可莫怪二叔啊,二叔也是为了你们娘俩好。你想你是你娘唯一的儿子,也是你父亲一支唯一的后人,要是让她知道你先天的情况,又知道你被选进了宫,终身见不得面,她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她若是活不下去,你在宫里又能好吗?” 陆怀只觉得此刻耳边有无数虫子在嗡嗡地飞,陆仲德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心里去,抬手打断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对他道:“二叔,先让我静一静。” “这……唉……好。”陆仲德隐蔽地叹了口气,虽然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万次,陆怀突然得知此事一定是心乱如麻方寸大乱,绝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但手心里的汗却怎么也止不住。 陆怀在对面越安静,陆仲德就越坐立不安。 他知道陆怀自幼聪颖,心思缜密,担心被他窥破端倪,质问起来露出破绽,想了想,咬咬牙又道:“大侄,二叔知道你很难相信,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不知道二叔为了瞒住你娘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心血,就是为了能让你娘有盼头地好好活着。也真是苍天有眼,让你能出得宫来,与你娘亲团聚。其实你娘不知道也是好事,你也要想开啊,你们母子能够团聚就强过一切啊!” “不。”陆怀此刻心中虽乱,可到底是在深宫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头脑再乱,什么事一定可以做,一定不可以做他还能分辨得出来。 他娘既然不知道他入宫为官,又已经被瞒了这么多年,那么他们相见不如不见。万一见了面,哪里有了破绽再让他娘发现了,暴露了真相,那便真是要让她的世界天崩地裂,绝了她活着的念头了! 此事事关娘亲日后的安乐生死,陆怀不冷静也要冷静下来,心里飞快地理清思绪,便起身向陆仲德跪了下去,恳切地对他道:“二叔,我娘既然不知道此事,那么我与她就万万相见不得。否则若是相见之后被娘亲窥破真相,那么她必寻短见无疑,那我非但没能尽孝反而还害了她!” 陆仲德连忙去拉他起来,陆怀却不起身,在他的拉持之下,依然对他叩拜了下去,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言辞恳切地对他道:“小侄知道二叔一家多年代为照料我娘,辛苦不易。小侄于宫中多年,颇有积蓄,愿倾囊交与二叔聊做补偿,惟愿二叔能帮我继续照料娘亲,并瞒住此事。来日二叔若是有何处需要帮忙,小侄定当全力以赴,决不推辞!” “贤侄啊……”陆仲德也紧紧地拉着陆怀的胳膊,说话的声音都无奈地颤抖了起来:“不是二叔不想帮你这个忙,只是……唉!都怪你婶子多嘴,也怪我教导下人无方,让你要去接她的消息走漏了出去。你娘念你成狂,知道了你在哪里,就再也等不住了,已经在过来与你团聚的路上了啊。二叔舟车交替日夜奔波地赶在她前面来见你,就是想提前通知你一声,让你好早做准备啊!” 若非如此,距离陆怀回家还有一段时日,他只需修书一封,让那书信慢慢悠悠送到陆怀手中,将他挡下来就好了,何至于受苦受累跑这一趟。还因为他信中所言住处里的女人说他会过来,就在那附近不吃不喝不睡地守了将近两天。 陆仲德说完,见陆怀还是跪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否谅解他,知道他自幼重孝尊亲,便也作势要给他跪下去。 陆怀一见,果然去扶他,陆仲德顺势便将陆怀拉了起来,然后满面愧疚,几欲流泪地对他叹息:“二叔对不住你啊……你娘要来见你,二叔根本拦不下来啊!那年你离开得突然,这么多年了村里闲言碎语早就摞成了山。以往你娘不知道你确切住处也就罢了,如今她知道了,二叔若再阻拦她与你相见,那都不用族长出面,村里的唾沫就能淹死你二叔一家啊!贤侄,莫怪二叔啊……” 事已至此,陆怀不愿去追究无谓的对错,更何况陆仲德说得也有道理,当年若将实情对他娘亲说了,也许后果不敢设想。 陆怀本就对陆仲德一家代为照料他娘亲的情义之举充满感激,此刻也不忍陆仲德为此而伤心内疚,将他扶到位置上坐下,好言安慰:“二叔莫要如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您的错。万幸您提前奔波至此告知了我,让我还有准备的时间,我谢您都还来不及,怎会怪您呢。” “只是……”陆怀忧虑地看着他,“不知道留给我准备的时间还有多久?” 陆仲德低头想了想,对陆怀道:“我走之前已吩咐了管家陪你娘一同上京,他会在路上尽力拖些时日,你大约还能有十二三天的时间去准备吧。” 十二三天。一共只有十二三天时间,陆仲德还耽误了半天才说。 陆怀感到有些无力,即刻便想告辞先去准备,又怕遗漏什么,不放心地又问:“我娘可曾问起过带走我的人家官居何职,官至几品,在哪里住吗?或者,可有什么其他细节是我需要注意的?” “对对对,她问过。我这着急忙慌也没想起来提醒你,呵呵,还是贤侄想得周到。”陆仲德不好意思道:“我对你娘说,带走你的贵人是将军府的幕僚,还弄了一块岫岩玉说是他所赠的信物。哦,对了,我还提到过你也做了将军府的幕僚,因为献计有功,将军还赐给你一名小妾相伴。” 眼看陆怀脸色变黑,陆仲德只好再解释:“我也是没办法,你想你几年前就二十了,好歹也是将军幕僚。亲长不在身边,不娶妻也就罢了,可若是身边连个侍妾之类的女子都没有……岂不是叫你娘忧心生疑吗。” 他振振有词,陆怀听着只能扶额。过了片刻,陆怀才能从自己已有妾侍的荒诞里缓过来,冷静地问他:“您没再给我安排点别的什么吧?” 陆仲德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才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那个……距离我编出来你有小妾也有几年了……不生个孩子又不娶妻也说不过去,可是要娶妻,你娘就要找你来。我没办法……也只能说……这个,呵呵,你们还生了个孩子。不过我说的是生了个女孩!你娘不喜欢女孩儿,所以生没生,现在有没有,都不重要,你可以说你就把那小妾遣散了,或是卖了嘛。” 陆怀听到此刻才真的无语了。小妾是能遣散或者卖给别人,可他还能卖一个搭一个,连自个儿的孩子都不要了吗,这本身就是一处极大的破绽。 合着在他娘亲的眼里,他不仅男性功能正常,还有妾有女,而留给他准备一切的时间就十二三天。 陆怀忽然觉得头有点大,看陆仲德又要开口,赶紧摆了摆手,制止道:“二叔……您先别说话,我想静静,就让我先静一下。” 第十四章 不情之请 “好吧,那你先想想,二叔不扰你了。”陆仲德觉得事到如今,解释什么都没用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陆怀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多说多错,不如少开口,也就坐在一边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陆仲德觉得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毕竟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被陆怀发现破绽的可能,还是早走为妙。眼看日头也正当空了,便叫来跑堂的伙计要了点酒菜。 他毕竟是长辈,陆怀心里再乱也不好一直晾着他,见酒菜上来了,也就动筷子一起吃了。吃完以后,陆仲德推说还有生意要跑,无法在京城久留,陆怀眼下也是一堆事要安排,客套了几句,也就与他告别了。 送走了陆仲德,陆怀请和记茶楼的掌柜帮忙约了王掌柜第二天见,然后便让车夫送他去秀珠母女那里。 车夫之前看到了陆怀与陆仲德相认,也就没乱跑,一直等在门口,此刻陆怀上了马车,他将那小木牌交还给陆怀,便马鞭一扬,即刻向目的地赶去。 秀珠母女的住处离和记茶楼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陆怀一从马车上下来,院门就开了。巧儿悄悄地从门后探出了小脑袋,一见的确是他,立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甜甜的笑容,回首对后面的人说:“娘,是恩公来了!” 门后的秀珠一听是陆怀到了,赶紧将门栓完全卸了下来,打开了掉了大半漆面的大门,领着巧儿迎到了陆怀身前,深深地向他福了一礼,忐忑而兴奋地对他道了声万福。 自他那次救了她们之后,刀疤脸真的没再来过,因为他留下的那块碎银子日子也好了很多。秀珠心里攒了很多话和很多感谢想对陆怀说,可是感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也就只能先忍下,不敢与他说了。 陆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打量了一下她们仍然缀满补丁的衣服,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头,问她道:“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蜜饯的吗?” 巧儿看看他,又看看秀珠,见她没表现出异议,便点了点头,脆生生地道:“知道,恩公您要吃吗?” “嗯,去买一斤回来吧,挑好的买。”陆怀说着,将准备好的铜钱交给了巧儿。巧儿不欲接他的钱,陆怀坚持着放到她手里,又对她说了一遍:“拿着,去吧。” 巧儿见他坚持,不敢刚见面就违拗他的意思,乖乖接过了,又同秀珠说了一声,便一步三回头地往附近商铺集中的街路去了。 陆怀见巧儿走远了,才对秀珠道:“我们进去吧。” “是。”秀珠生怕说错什么惹他不高兴,也不敢多话,安静地跟着他进了院子。 进到院子里,陆怀站在檐廊上四下打量了一圈。秀珠趁他打量院子,手脚麻利地去屋里取了一个高脚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他的身后。 陆怀看看她,俯身拿着那凳子出了檐廊,选了个地方放了下来,才轻撩衣摆,坐了下去。秀珠一见他坐下了,立即跪了下去,将刚才同凳子一块儿取出来的几张凭据双手奉上。 “这是什么?” “房契。”秀珠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陆怀,便立即垂下了眸子,小心翼翼地对他道:“我知道这座宅子远远抵不上恩公出给赌坊的钱,可是我们只有这宅子值些钱了,还请恩公不要嫌弃,收下它吧。” 上一次陆怀走后,王张氏劝过她,若是陆怀再来,提起了这宅子,就跟陆怀商量商量将这宅子留给她们娘俩傍身。可秀珠觉得,若真的那样做便是人心不足蛇吞相了,陆怀是个好人,并不是个傻人,她不能那么算计他,让他寒了心。 她的举动正合陆怀的心意。 陆怀将房契拿过来,一联联看过了,才又打量了一下地上跪着的秀珠。 她仍是很美,仍能带给他初见时的惊艳之感,因为气色较上一次见面时养回了许多,顾盼间多了生动的感觉,甚至让那惊艳之感更胜于从前。 原本今日前来,他可以难得地做一件单纯的事,将她留下来,让她的美丽能够在他的手中重新焕发出惊人的光采。可是他二叔的到来,将一切都改变了。 陆怀心中遗憾,不觉又回想了一遍陆仲德此番的言行。 他之前被陆仲德带来的消息扰了个措手不及,也是对他极为信任,并没有对他的话多做推敲,这次沉下心思来想,却觉察出了不对。 按理来说,他被选入宫这件事,除去陆仲德一家之外,村里至少还应有村长、族长和诸位分管族中事务的德望老人应当知晓。让两个人知晓的事就不是秘密了,何况是被这么多人知晓的事,怎么可能瞒住他娘十几年之久,却不走漏半点风声呢。 一个比较可能的原因是,村长等人也并不知道他进宫去了,知道的说法也是他被贵人看中了,带去京城做了伴读书童。 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宫人的身份来路都是要严格被记录在册的,户籍地的官凭,村中德望老人的品性保荐书一样不可少。若是他们不知道此事,当初来乡选人的宦官师父拿不到证明,又如何能将他带进宫呢。 他在前朝可是被派去伺候过贵妃的,断不可能是来路不明的。可若他证身凭证一应俱全,陆仲德一家又何以能做到瞒住他的娘亲十几年不知他进宫去的消息呢? 陆怀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涉及的可能都太复杂了,更不要说每一种可能对应的人和事。 要理清这些可能并查证属实,绝非十天半月可以做到,可是再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娘就要到京城与他见面了。不管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怎样,在什么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他最要紧的事绝不是过早暴露自己的猜测,打草惊蛇,而应是先帮陆仲德将这个谎圆下来,先稳住他的娘亲,然后再做打算。 陆怀定了定神,将房契收好,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勾出一个清浅温和的笑容,对还跪在地上的秀珠道:“好,我收下。你快起来吧,也坐下说话,莫要再跪了。” 秀珠之前见他这么半天都不言语,只是看着那房契若有所思,还以为他可能是忌讳她的身份或是对她与赌坊的关联有所芥蒂,不想收下这宅子。 她心里有个打算,一定要他收下这宅子才好与他商量,都要急得开口劝说了,忽然听他答应收下,觉得心里想的事成了一半,心中立即轻松敞亮起来。 她爽利地应了一声,就从地上起来了,也去拿了个凳子,在陆怀对面安静地坐了下来。然后,又默默地小心盘算了一下,自己设计的法子好不好。 他们处在屋墙的荫凉下,不说话时,偶有鸟鸣花香随着清风徐徐地远远飘来,倒也颇有些悠悠其远,心旷神怡的感觉。 陆怀享受着这难得的好时光,不时看一看眼前赏心悦目的秀珠,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思一般,由着她细细地去考虑该怎么对他说出心里的打算。他就当做这是他们成为一家人前的,对她的最后一个考验。 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秀珠打定了主意,起身对陆怀道:“恩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我去为恩公泡杯茶吧。” “好。”陆怀抬头看向她,温和地笑了笑。 秀珠对他轻轻颔了颔首,便进了屋里,用备好的热水泡了一杯茶,稍稍晾了晾,才小心地端了出来,双手递给了陆怀。 “茶具粗陋,茶叶也平常,定然是比不得恩公平日饮惯的,但是是妾身用心准备的,还望恩公不嫌简陋,饮一点润润喉。”秀珠说话时用了一分温柔,声音就比从前听着更加温婉入耳了。 “好。”陆怀看看她,微笑着接过茶杯。茶杯甫一入手,他便感觉到了秀珠的用心准备:她们娘俩用的都是最简陋的粗陶器物,这个茶杯的做工却不知比她们用的好了多少,看成色,也像是近来才采买的。 她连最便宜的粗布衣裳都没有添置一身,却为了他特意准备了茶杯,用心不可谓不细或不体贴,只是不知道,她这般做是何种目的。 深宫待久了,戒备心总是要比常人多一些。陆怀没有饮手中的茶,只是握在手中,微笑着道:“还有些热,且再晾凉。” “嗯,好。”秀珠看他注意到了茶杯,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心中对他的不察有些失落,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对他道:“这处院子如今已归了恩公,人与事自然都依恩公去安排。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请恩公成全。” 陆怀便是要等她说出来,好商量地微笑着道:“但说无妨。” 第十五章 不可以捏 “这是个空宅院,您收下之后不免要添派人手,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将妾身与巧儿留在府上,做些杂事。”秀珠恳切地看着陆怀:“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洗洗涮涮、收拾打扫、煮茶做饭,这些我都会的,巧儿也能帮上。” “只是想做点杂事么?”陆怀还是那样好商量地微笑着。 他的笑容有种奇异的魅力,让秀珠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担心和防备,对他说出了后面的想法:“如果您觉得巧儿还算乖巧伶俐,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巧儿跟在您的千金身边伺候,学些好的规矩和礼仪?” 秀珠一说出来便后悔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都没有再铺垫铺垫,就这么问了出来,一时也不好意思再去看陆怀。 陆怀对她这般长远又质朴的心思颇感满意,微笑着道:“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过,巧儿若是做了丫头,就算学了规矩和礼数,也还是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将来也难说上一门好亲事。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安排,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了。” 陆怀说的正是秀珠忧虑的,除非有更好的出路,否则跟在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现在这更好的出路就在她眼前,她怎么可能不为女儿去争取。 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没能嫁个好人,只要能让女儿有个好归宿,她什么都愿意! 秀珠当即点头道:“您说,不管是怎样的安排我都愿意!” “好。我想让你做我的庶妻,如果你愿意,那么巧儿便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我就一定会给她选个好人家,不会随便许个人了事。” 庶妻,即是妾。陆怀说得平淡自然,秀珠甚至要反复想几遍他的话才能真的确定,他刚刚是说要收她做他的小妾,问她愿不愿意。 本来她的男人死了,她根本就没有再嫁的打算,更不要说做人的小妾了。可是若这个人是陆怀——一个救过她与巧儿,斯文儒雅,风度翩翩,又很英俊的男人……秀珠真的有些犹豫了。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像她那个死了的男人一样,娶了她之后就对她非打即骂吧?应该也不会像她继父那样,人前是一副笑面好心肠,背地里对继子女却是另外一个人吧? 秀珠一时拿不定注意,感觉陆怀一直在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决定,纤细的手就紧紧地绞在了一起,连睫毛都跟着心里的纠结轻颤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秀珠微微觑着陆怀,小声地问他:“您可以……给我几天时间想一想么?” “不可以。”陆怀微笑着,干脆明了地否定了她的拖延。 “我……”秀珠万万没想过陆怀会说不行,眼神闪躲地看着他,感觉他是那般温和却无可商量,心里就立即煎熬起来。再看他站起来,将茶水放到了凳子上,轻轻理了理衣摆,似乎是要走,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做出了决定:“您别走!我愿意!” 也许错了个这个机会,就再没有让巧儿翻身的可能了,是美满姻缘,还是万丈深渊,就让她赌一次吧! 秀珠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震得她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她的心跳声了,完全没有察觉手心里溢满了汗,眼泪也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她流泪了,清澈的泪珠划过清瘦却艳丽的脸庞,就像春雨染过梨花,令人一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陆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拭去眼泪,柔声安慰着她:“哭什么,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他忽而从颠倒的神思中抽.离出来,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听我的话。” 在他的手触到肌肤上时,秀珠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可是只躲了一下,就怕他生气翻脸,不敢再躲了。 他的指尖温温热热的,带着一点微微的粗粝,动作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就好像带着一股缱绻的清流漫过了她干枯的心上。 秀珠被这陌生的感觉惊得不敢再呼吸了,整个人都僵硬得像块木头一般定在那里,直到一道突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才被火燎般退后了一步,与陆怀各自看向两边。 “巧儿,你在看什么呐,哎呀呀,是陆大公子来啦!” 随着声音的挑高,一大一小两双脚板也踏进了院里。王张氏仿佛忘了自己曾算计过陆怀,坦坦荡荡地带着走路还不十分利索的小孙子进了院子。 她一看陆怀和秀珠样子就知道俩人之间准是有事,又看巧儿怀里抱着一袋蜜饯,就更笃定了两人支开了孩子,是要做什么秘密事。 王张氏巴不得他们*有点什么,绑到一块儿分不开才好,以为他们是事还没成就被孩子撞破了,赶紧推了一把巧儿,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也是的,买了东西回来怎么也不吱一声,眼力见都跟钱一块儿交给了那卖东西的小贩儿吗。” 她一手领着孙子,一手推着巧儿,走到了陆怀和秀珠身边,看一眼秀珠,又看一眼陆怀,笑眯眯地对他道:“公子可终于又来了,秀珠娘俩可天天盼着您再过来呢。呵呵呵,我们秀珠啊样貌生得好,人也温柔,可会心疼人了。巧儿也乖巧……呵呵呵……是不是啊巧儿?” 她又推了巧儿一下,给她使了个眼色。 巧儿不喜欢陆怀刚刚的举动,可是他刚刚的温柔和她娘亲刚刚的反应又都让她觉得很困惑,总感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行为,与心里认为的无理之举不一样,可是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又说不出来。 巧儿心里别扭了片刻,到底还是觉得陆怀是恩人,规规矩矩地向陆怀双手奉上了蜜饯和剩下的铜钱,“您要的蜜饯买回来了,还剩下了两枚铜钱。” “嗯,好。都交给你娘吧。” 陆怀这仿佛习以为常的一句,让巧儿不明所以,却让秀珠红了脸,又让王张氏脸上的褶子都开心地挤成了一朵花。她正要打趣说什么,余光忽然瞧见孙子的小动作,脸一下就拉得老长,俯身用力地拍打了下小孙子的手。 “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可以捏这里,不可以捏这里,怎的就不听呢!嗯?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再捏这里,以后不要娶媳妇生孩子了吗,那我还疼你做什么!你爹生你又有甚用!” 王张氏嗓音本就粗糙,一严厉起来就十分吓人。她这小孙子才一岁半,是全家人盼了三胎才盼来的,平常在家都被当个小皇帝似的宠着,教她这般一训斥,立即就扯着小嗓门哭喊了起来,声音含混地闹着小手疼。 他这一不顾体面的哭嚎起来,才让王张氏想起来还有旁人在,一面将他抱起来哄着,一面愁眉苦脸地同陆怀解释:“这孩子生得是个带把的,却像投错胎不愿认似的,有事没事就去捏,你说说,捏坏了可怎么办?我们全家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这么一个男娃娃啊!哎,我的祖宗啊,你可别再哭了,奶奶还不是为了你好!说了多少次了你都不听,不然怎么舍得这般说你!” 秀珠是知道这孩子的小毛病的,轻轻拍拍王张氏的背宽慰她。陆怀却困惑起来,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婶娘,也就是陆仲德的妻子,曾肯定地对他说过,他先天虚弱,要多适当捏按才能生发得同别的男孩子一般强健,还特地给她请了厉害的师父,专门给他按摩,帮他强根健体。 联想到什么,陆怀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寒凉,掩于袖中的拳头也立即紧紧地攥了起来。 王张氏瞧见他脸色突变,以为他是厌恶孩子哭闹,心里知道自家这个小祖宗一时半刻哄不住,就客套了两句,赶紧告辞了。 王张氏走后,秀珠也感觉到了陆怀的不对劲,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突然冷下来的脸色,悄悄让巧儿过来她的身后,什么话也不敢同他问。 陆怀瞧见了秀珠脸上的畏惧和恐慌,勉强压下心里的怀疑和愤怒,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恢复了以往的平和,看着她道:“明日我会带人过来修整宅子,你多烧些茶水备着。我刚刚想起有些重要的事忘了做,就不多在此留了。” 待秀珠轻轻点点头,陆怀才又看了她和巧儿一眼,匆匆上了马车,直奔回宫中。他要先去验证自己的猜想,若他的猜测是真的,他一定不会放过害他的人! 马蹄飞扬,不多时便飞奔到了距离宫门最近的城区处,陆怀多年历练出的心性,要做越大的事就越冷静。他在闹市处让车夫放下自己,看着他消失在返回租车铺子的路上,才快步往宫门走去。 第十六章 宦官安心 回到宫里,陆怀换回了宫中常服后,第一时间便去向内官监。 内官监保管所有宫人的入宫凭据,他要先查一查当年他入宫的凭据是否齐全。如果他入宫的凭证并不齐全,那么再加上陆钱氏的所作所为,陆仲德能以一家之力向所有人守住他进宫的秘密就没什么难以相信的了。 如果他守不住,让他入宫的消息传扬出去,那么毁伤亲侄再加上欺君之罪,就足够他拉上全家甚至是全族的人一起陪葬了!这般要命的罪刑,自然会让他一家都拼了命地封锁消息。 他倒要看看,陆仲德一家是不是为了能够害他,就真豁得出去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陆怀一路如飞地赶到内官监,内官监一名得势的监丞张举与他交好,对他行事也信任,知道他想翻翻昔年的卷册,便立即带他去了,还守在门口帮他看着。 他在书架间找到进宫那一年卷册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在其中一卷陈旧的卷册里找到了关于他的记载。保管得宜,微微有一丝泛黄的纸张上,清楚地记录着和他有关的一切,而在这张纸的下面,户籍官凭和德望老人的保荐书等凭证一应俱全。 陆怀攥了攥拳,仔细查看了他最关心的两样凭证:户籍官凭上草签着村长的名字,盖了他的名章,也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保荐书上,三个保荐人的签字、手印俱全,村长的签章也俱在,正中处也同样清楚端正地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 按说,这两张凭据都是完全合乎规范的。可是陆怀看着它们,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因为对陆钱氏的怀疑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不。应该不会。 陆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这两张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第三个人的名字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这个错误倒没什么可深究的。若是村长在递交县衙之前发现了,就会请这三个人再一起重签一份。若是没发现,以村人的学识,写出个错别字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过…… 陆怀又看了一遍保荐书上的名字,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端倪:这三个名字虽然不同,写法也不尽相同,可是看着却都像是写惯了字的人写的。 族中的德望老人虽然德行好,名望高,可是念得书都不多,年岁又大,平日里遇到个需要书面作证的事儿,大多也就是按个手印,怎么会突然就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来?而且还是三个人个个都如此? 陆怀心中起疑,又仔细看了看这三个人的名字,才注意到这三个名字的写法颇有刻意改变写字习惯的痕迹。不过,虽然同样的笔划变得有长有短,同样的间架结构变得疏密有别,可是每个字第一笔的顿笔却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 这说明,这三个人的名字很可能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而这个人又并非是他陆氏族中的德望老人!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写的?陆仲德还是其他人?村长签章俱在,他又是否知晓保荐书造假这件事?如果他不知道,是谁冒名顶替他签字盖章的,又是谁替他将文书送到县衙核准的?如果他知道…… 陆怀原本来翻查凭证,只是想确定陆仲德一家是否有害他的嫌疑,可是这份造假的保荐书却牵扯出太多的疑点,让整件事都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陆怀捏着卷册站了半晌,觉得此事牵涉越来越广,不能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才行。他在心里记下了凭据上村长与另外三人的名字,便将卷册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好,然后谢过张举,离开了内官监。 在回兵仗局的路上,陆怀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中的种种疑点与关节,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个小宦官与他越走越近。 “师父……” 转过一处偏僻的墙角,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幽幽的轻唤,把陆怀吓得心里一惊。 他定下神,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宦官站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看起来眉目清秀,挺机灵的样子,见他回过头,立即恭恭敬敬地给他施了一礼。 陆怀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宦官,还是觉得没什么印象。一般只要是与他打过交道的,不论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他多少都会有点印象的,这般完全想不起来,应该就是不曾有过来往。 不知道这个小宦官突然找上他有什么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身后的?看他衣着,品阶并不高,若不是为了别人而来,就是要有事求他。 他所在的兵仗局算半个清闲地方,手中的权利也不神通广大,应该不至于有人要这般神神秘秘地找他。若是来求他,他从未与他打过交道,这般冒昧,是想求他什么? 陆怀心中有了一点好奇,看着这个小宦官,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找我有事?” “有。”小宦官看着他,神色有些难为情,眼神却很清定,稍稍犹豫了一下,对他道:“小辈是御用监的安心,听闻师父再过几日便要离宫了,今日冒昧找上师父……是想求师父收留。” 收留?能否出宫都存未知吧。陆怀笑得有一分无奈:“看你年龄不大,在宫中服侍可满年限了?” “满了的。小辈五岁进宫,至今已满十一年了。” 进宫的年龄倒是比他早。不过,收留这个事么……陆怀看着他,更加和蔼地道:“怎么不回家呢,能与亲人团聚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可是路途太远,宫里发的盘缠不够吗?” “钱够的,可是我……”安心垂下了眸子,黯然地道:“我在家中是个多余的人,父母不喜欢我,在兄弟姐妹中只将我送进宫里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若是这样,不想回去倒是可以理解。不过,为何要找上他呢? 陆怀看着他,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考虑着。 安心却真是个灵透的,抬眼觑一下他的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对他道:“师父不认识小辈,小辈却早就听说过师父仁厚的名声,也曾亲眼见到过师父仁厚的一面。是以……早就在心中将师父当做我的亲师父一般敬重景仰,所以今日才会这般冒昧,还请师父不要见怪。” 听了他的话,陆怀不禁失笑:“你曾亲眼见过?” “是的!前年冬天,师父与一个小徒弟在泰景殿外的廊檐下躲雪,我从殿外路过,正看到师父为他整理衣上的雪,还对他很温和地笑。” 安心说着,透亮的眼睛里都浮上了一层亮光,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的情景一般痴痴地看着陆怀。 陆怀大约能确定他说得属实,前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领着徒弟往各处办事时,会偶尔在某个角落避避风雪再走。他在宫里待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向安心这般又机灵又天真的还是头一回见。 迎着他那般痴痴的目光,陆怀除了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安心看到他的神情,却是有些急了,“师父您别笑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啊!” “好,我信,你莫要着急。”陆怀稳住他,考虑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现在他进宫的真相成迷,需要查探证实的事有很多,他的娘亲对这些蹊跷之处却一无所知。他要在瞒住她的前提下进行这一切活动,还要日夜与她生活在一起,身边若是没有一个放心又干练的人,难度就太大了。 安心看着是个机灵的,又在深宫浸淫多年,保密的功夫想来不用多教。而且同是宦官,他也不必对他隐瞒身份,行事的方便不是一点半点。 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他的品性与真心。他既然供职在御用监,那么品性如何,稍作打听就能知晓,至于真心……他出宫后再去物色的人选,可能还不及安心的一半,更何况真正的人心总要日久才能得见,在眼下这个时候计较太多反而适得其反了。 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对安心道:“我过几日才会离宫,这两天先让我考虑一下,不论我最后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在离宫之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今日我还有事要去处理,就先到此为止,好么?” 安心纠结了一下便立即同意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一言为定,我等您!” “好。”陆怀笑笑,转身欲走,忽然想起来一事,回头看向安心道:“你跟了我半天了吧。” “嘿嘿,这个……”安心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本来是想去兵仗局找您的,可是远远就看到您从里面出来,走得飞快,我不敢出声喊,就只有一直跟着您等合适的机会了。您可别生气呀。” “不会。”陆怀又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是。”安心给他行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怀站在原地又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过来时情绪太盛,太过大意了。不过再想想,被人看见也并无大事,他马上就要出宫了,去内官监看看老朋友,也没什么蹊跷的。 这般想着,陆怀也便将这事放了下去。 第十七章 先天不足 回到兵仗局之后,他去找了哲安,但哲安不在房里。他于是给哲安的徒弟留了个信儿,让他回来之后去找自己,然后便回了房里继续思考。 在看到那份保荐书之前,他以为最坏的真相就是陆仲德一家想要害他,可是那份造了假的保荐书,却将真相推向了更险恶的地步。 不是随便一个人想要造假,就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那张保荐书可以做得那般合乎规制、印鉴俱全、几无破绽,必定要有公门中人的指点和帮忙方可做到。 参与这件事的公门中人,必定比陆仲德一家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必须要知晓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才好定下计谋,一网打尽,否则,漏网之人必将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反过来阻止他,除掉他。 陆怀合眸深呼吸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世事难料。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积蓄和手段,出宫之后可以与娘亲过上平静安然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出宫得到的却是人生最残酷的真相和一段待报的仇恨与耻辱。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为他在这深宫之中浮浮沉沉,将自己练得计虑深沉,百害不侵,都是为了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却不曾想真正的用处是发现真相,去为自己和家人报仇雪耻。 陆怀想着想着,忽然想笑,他努力克制着这无端的笑意,可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不受他的控制,让他真的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陆怀笑得低沉,然而虽是如此,他也要抵住桌案,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抓住桌枨,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得忘形。 他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来。 眼泪在眼眶里盘桓了许久,蓦然滑出去的一刻,一股强烈的辛酸和愤怒突然在胸中爆开,烧掉了陆怀脸上的笑容,也烧掉了他拼命保持的理智,让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扫落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噼噼啪啪——”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桌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跌落一地的反响。陆怀立于其间,整个人都在颤抖。 歇在隔壁的小宦官和中听到他这边传来异响,立即出来敲他的房门,轻声询问:“师父,是您在房中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和中又问了一声,还是听不到回应,担心他在房中出了什么意外,鼓起勇气推开门,就见他背影肃杀地站在房间里,原本应在桌案上的东西则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和中跟在他手下有四五年了,从未见他与谁生过气,更不要说发火了,忽然见到如此情形不由吓得呆住了,缓了一下才恢复了理智。 他想不到是怎样的事才会让师父发这般大的火气,不敢问,也不敢劝,垂眸苦思了一下,轻轻慢慢地退出了房间,关好了门,便火烧眉毛般地跑去找哲安了。他相信,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眼下的场面,那么此人就一定是哲安师父了。 陆怀听到和中快速远去的脚步声,满腔的怒火与愤恨终于极慢极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里结上了一层冰霜,平和与从容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两刻钟之后,和中终于找到了哲安,带着他匆匆返回。到得门前,和中快步上前准备敲门,哲安却是一把就推开了陆怀的房门,匆匆踏进了屋里,两道细眉都急得倒竖了起来,“陆怀,你怎么了?” “你来了。”陆怀并不意外会看到他,坐在桌案前,微微地对他笑了一下。 哲安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猛地回头瞪向了和中。和中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怀起身对和中道:“你先下去吧,为师有话与哲安师父说。” 正莫名其妙的和中如蒙大赦,道了声是便赶紧出门溜了。 “这小崽子!”哲安气得骂他,“真是胆子肥了,竟然骗我说你把东西都摔了,害得我跟屁股被火烧的兔子一样往回跑,等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一边说,一边拉了个椅子放到陆怀旁边,无意间看到桌上的砚台缺了一角,话一下顿住了。 和中说的是真的。 哲安被惊到了,下一瞬却担心起陆怀。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才会让陆怀如此愤怒,如此失去冷静。 “陆怀……发生了什么事?”哲安跟着陆怀坐了下去,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轻的,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今天发现了一些陈年旧事。”陆怀盯着地上被砚台磕出了细纹的方砖,淡漠地笑了一下。 哲安觉得他笑得与往日都不同,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 陆怀想与他说一说,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起,最后只能说:“先陪我坐会儿吧。”听到哲安应了声好,他便淡掉了笑容,只是看着那裂出了细纹的方砖。 看了很久很久,陆怀忽然想到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他与哲安和另外几个刚进宫的小宦官被分在一个师父手下,成日里学宫中的规矩,学认五花八门的服饰、装饰、颜色、配饰所代表的品阶和身份,学怎么伺候和讨好师父。 在绝大部分的师父手下,刚进宫就意味着受欺负。他们没能逃过例外,刚进宫那半年正赶上下半年,每日里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睡不好觉,动不动还要被立一番规矩,稍有不对或抵触,就要挨藤条抽打,或是挨板子,或是被罚顶着一盆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苦与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家,想娘亲,想二叔,想婶娘,想家乡,想出去。但有多想,就有多绝望,因为拜师之后,师父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和当初把他从家乡带走的宦官师父说的话完全也不一样。 但不管是想念还是绝望,他都搁在心里,从来不在嘴上说出去。偶尔得空了,就找一个角落,双手拢在袖筒里,盯着一块地砖看,一看就是半天。 哲安与他不同,他是他们一群小宦官里性子最活泼的,哪怕是在规矩森严心黑手狠的师父手下也没有改变过。他那时就想,幸亏哲安有一个灵光的脑子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然的话,只怕他已在师父手下死过八百次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悉,哲安不喜欢他的安静,仗着更被师父喜爱,总是有事没事地拿小话敲打他,或是用一些小把戏对他使坏。他没有理会过他,还是得空了便找个地方对着地砖去想。后来却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他对着地砖想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哲安。 哲安好学他,看他握着手拢在袖筒里,就也那么做,与他隔着半个人的距离,一起盯着地砖,安静地沉默。后来他想开了,不再盯着地砖一看就是半天了,也不再将手拢在袖子里了,哲安自然也不再那样发呆,但手拢在袖筒里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 陆怀想到这里,将目光移向哲安的手,见他果然又不知不觉地将手握在了一块儿,拢在了袖筒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踏实的温暖。 他最信任最感激的家人变了,还好,还有这个他最信任的朋友一如从前。 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哲安道:“哲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哲安见他终于说话了,虽然不知道他忽然要讲什么故事,但还是很高兴。配合地点点头,见他起身向里屋走去,心却没来由地一沉。 里屋的墙那边是间空房,陆怀有什么秘密话,多在里屋同他讲。 他要说的故事……并不简单吧。 他蹙眉想了想,跟着陆怀进了里屋,与他在四方桌相邻的两只凳子上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陆怀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很平静地开口了,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很多年前,在嘉扬府辖下的一个村子里,一个男人北上经商回来,忽然得了急病走了,留下了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妻子和四岁大的孩子。 在他下葬之后,新寡的妇人一病不起,小男孩就开始每天去村口抓药,再去求邻居帮忙煎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回家里,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小男孩很想告诉娘亲他会把她照顾好的,可是他的娘亲时昏时醒,醒着的时候又迷迷糊糊的,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他就只有在心里悄悄地去求老天,希望它能保佑他的娘亲听到他的话,快快地好起来。 后来,也许是老天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情况真的出现了转机。他的叔父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将他们接到自家照顾不说,还为他的娘亲从县城里请了郎中来看诊。 按照县里的郎中开的方子抓药之后,她的娘亲开始见好,虽然还是是昏时醒的,但是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意识也越来越清楚。 也在此时,小男孩从一向待他和善温柔的婶娘口中得知,他脐下三寸之处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先天不足,如果不赶快治疗,那么以后就无法像别的男孩子一样,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就无法建功立业守护他娘。 那是小男孩最怕的事。他慌了,极少地哭了,求婶娘帮帮他。他的婶娘为难地应下了,托了很多人,终于为他请来了一位厉害的按摩师傅,帮他恢复。 那个师傅每旬来给小男孩捏按两次,从他四岁多开始,持续了将近两年,到他六岁多的时候才停下。每一次小男孩都被捏得牙齿打颤,每一次他的婶娘都陪在他身边,鼓励他坚持,好做一个正常的男孩子,长大后成家立业孝顺他娘。” 第十八章 开玩笑吧 陆怀说到此间,忽然停住了。他的面色极为平静,微微攥起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哲安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他不敢催,只能屏住了呼吸,耐心地等陆怀自己平复下心中的情绪。 他没有等太久,陆怀便继续说了下去。 “两年之后,每旬两次已成惯例的捏按终于停止了。不过原因并不是小男孩已恢复得如寻常男孩一般健康,而是按摩师傅判定他先天不足太过严重,再进行下去也于事无补。 对这个结果,小男孩感到很失望,不是对两年的咬牙坚持最终却毫无所获感到失望,是对他自己感到失望,他很想与娘亲说说心里的难过,可是他不敢。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人,甚至是一个没用的怪物,他很怕他的娘亲知道了此事便从此对他失望,从此不再疼爱他。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关怀,再不能连母亲的疼爱也失去了。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心事都藏进了肚子里,并央求家中唯一清楚此事的婶娘帮他保守秘密,不要让他娘和其他人知道。他的婶娘同意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她真的没有同别人泄露一个字,小男孩还是他娘亲眼中健健康康的好儿郎。 你不知道小男孩对此有多高兴,有多感激他的婶娘。在他那小小的心里,他的婶娘就是这世间除了他的亲娘以外最好最亲的人。他甚至在心中立下誓言,来日若能出人头地,一定要好好报答婶娘为他所做的一切! 但他的婶娘为他所做的不止于此,几个月后,她的婶娘带着他去见了一位清瘦而和蔼的男子。 男子告诉他,这世间有一处地方,里面有许多和他一样与众不同的人,但他们虽然也和常人不同,其中的一部分人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了正常男子也可以达到的成就,甚至还达到了正常的男子远远无法比拟的成就,成为了让整个家族的人都风光无限的荣光。 小男孩没有太过高远的梦想,他所盼望的,只是自己能够达到正常男子可以做到的程度就好,不会被别人当成异类去看就好。这个清瘦和蔼的男子对他所说的地方,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于是,在男子问他是否想去的时候,小男孩毫不犹豫地说了想。然后小男孩就被留下了,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住了两天,就被男子带走了,带去和另外三个孩子碰面,一块儿去向他梦想中的地方。 他离开得很安心,因为男子说,他会好好照顾他,如果他后悔了还可以随时回来;而他的婶娘则答应他,会同他的娘亲好好解释,让他放心地跟着男子去完成他的愿望。 因为是婶娘带他去见的人,小男孩对男子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满心憧憬又满心慷慨地相信自己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他告诉自己,到了那里以后,不论遇到多少困难和阻碍,都要克服,都要坚持住,除非达到自己的目标,否则就不可以回去见娘亲。 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想要去到梦想的地方,他要先彻底去掉自己的无用之处,而那个过程,会让他痛不欲生。 为了实现梦想,小男孩咬紧牙关扛过了整个过程。终于到达梦想中的地方之后,现实的情形却与小男孩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可是小男孩最痛苦的却不是想象与现实的落差,而是……他永远不可以再回家了。” 陆怀说到此间,又一次停下了。 净身的过程,他不过是一语带过,却让哲安心有戚戚,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个过程。 那个过程,痛不欲生,却没人在乎。一开始就两三天不给吃食,等饿得身子彻底空了,就灌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闻着臭哄哄的水,迷迷糊糊之后,就让人抬到了特制的床上,什么都不真切,只有烤刀子的火,在一旁亮得惊心。 刀剖开肌肤之后,紧随而来的断子绝孙的痛楚,每一瞬都能痛到骨子里去。可是嘴里被煮熟的鸡蛋堵住,叫不出,四肢被狠狠地压着,动不了,就只能眼睁睁等着操刀的师傅摆弄完,处理好。 等师傅确定了人没有疼死过去,也不会疼得疯了去咬舌头,嘴里的鸡蛋才会被抠出去。然后人就被丢到密不透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地熬过刻骨的疼,熬到结痂了,人还没死,就算有希望进宫了。 可是进了宫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欺人,人害人,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肮脏事儿,挨了那两刀没死,进了宫也不见得就能活下去。 哲安真不懂,陆怀的婶娘那么疼他,怎么能舍下让他进宫。是因为蠢吗,以为宦官没有□□,所以陆怀挤在里面,先天不足也不会让人笑话?还是因为无知,不知道宫里水深心黑,就觉得沾了“皇”字就风光了? 真是人头猪脑。哲安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怕伤了陆怀对她的感情,只能在心里这么不忿地说一句。他忽然明白了陆怀今天为什么失控了,原来是想到了这个坑了他的蠢人和这些旧事。 他这般想着,忽然听陆怀说:“我今天出去,见到我叔父了,他特意赶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陆怀说完旧事,忽然和他说起这个,让哲安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屏住了呼吸问他:“不会是和你娘有关的吧?”可别是他娘早都死了,他好不容易能出宫了,可就这点念想了,要是绝了,他都想替陆怀把他婶娘劈了! “有关。”陆怀看着他道:“我娘不知道我入宫了。” “啊?这怎么可能?”哲安被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陆怀的袖子:“你婶娘不是答应和你娘解释吗,她是怎么说的?” 陆怀唇边又泛开一点笑意,对他道:“他们对她说我是被一个将军的幕僚看中了,带去做了人家孩子的书童,为了圆这个谎,这么多年他们全家人都一起在瞒着。” “这借口……简直编得不合情理啊!你娘会信?”哲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只是一个婶娘人头猪脑,合着他二叔一家都是这样。一家人都蠢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娘亲信不信,我还不知道。不过你猜,我今天碰到了什么事?”陆怀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分,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让眼下这些混乱的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哲安正为他烦扰,忽然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匪夷所思地拧起了眉头,“什么事?” “我去看秀珠母女,碰见了上回见到的王张氏,还有她的小孙子。小孩子不懂事,总好去捏自己的命根子,王张氏担心他给捏坏了,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后来我回了宫里,去内官监看了看张举,顺便翻了翻自己进宫时的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的三个名字很像是一个人写的。你说,今天是不是有好些奇怪的事一下冒了出来?” “一个人写的?这东西不是要三个人写吗?”哲安奇怪,更奇怪陆怀忽然去内官监翻这些东西干什么,王张氏训斥小孙子,又有什么可新奇的,怎么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拿来与他说。 他不解地看向陆怀,隐约感到他笑容里的悲怆,头脑里灵光一闪,有些脉络好像啪啪地一下就连通了。连通的那一刹那间,哲安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也陡然变得铁青。 “我操他姥姥的!好歹毒的妇人!好歹毒的一家人!”彻底想明白之后,哲安仿佛感到五雷轰顶,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一下子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满身满心都是不敢置信,整个身体都在气得发抖。 许久之后,才能咬牙切齿地说出话来:“这帮损阴德的狗杂碎,他们竟然将你!将你——” 将你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说!还要你感恩戴德地把他们一家供在心里! 哲安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才能让自己没有对陆怀说出这些话。他悲愤地看着陆怀,终于明白他今天何以会那般失控了。眼眶里迅即被蒙上了一层雾,转瞬之后,这雾又聚成了珠子,噼噼啪啪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视若珍宝的人,竟然被那歹毒的一家子活活弄成了废人,弄得他母子天涯两隔不得相见,还骗了他满心满意的信任和感激! 哲安感到胸腔积聚了一股满满的恶气,就要将他炸开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最在乎的人却被人欺辱毁伤至此!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席卷了他,强烈的报复意冲破了他的理智! 他要报复,要弄死那一家子人,要让他们也尝尝他心爱的人忍受过的一切,要让他们一家也尝尝骨肉分离,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紧了陆怀的手腕,目眦欲裂地对他道:“陆怀,别留情,弄死这一家狗杂碎!我帮你!” 哲安通红的双眼,看得陆怀结了冰的心柔软了一角,脸上也要挂不住了笑容。他就知道,这世上若还能有一个人对此感同身受,那一定就是哲安了。 他偏开头,不欲再让脆弱占了上风,深深地呼吸着,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哲安看着他这般为难自己,眼泪就是掉得更快了,他用力地晃了一下陆怀的手臂,破了音地对他大声说:“别他娘的笑了你!难受就痛快地哭一场,在我面前你还怕什么,哭完了心里舒坦,再找人千刀万剐了那一家禽兽,报仇雪恨!” “哲安。”陆怀心中动容,听到此间,却是心神一震,轻轻地挣开了哲安的手,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了一下,一瞬将强行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转头看向他:“除恶务尽,我们不可冲动行事。” 他深呼吸了一下,眼中翻滚的情绪渐渐淡掉,慢慢只余深沉和刚毅:“此仇此耻,我誓必报。他们毁我父亲一房血脉,让我与娘亲天各一方十余年尽孝不得,蒙蔽我欺骗我,将我当这世上最傻的傻瓜来愚弄,我绝不会对这样的人留情。我要报仇,也必须有你助我一臂之力。 但是这事须得从长计议,你仔细想想,这事不是我二叔一家人就能做到这么简单。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二叔尚且只是个最普通的人,都从籍籍无名的小商贾做到了一方富商,当年参与的其他人如今又会是何等身份? 我们若不将这件事中的关窍、人与事都一一查清楚,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引来横祸。” 见哲安还是愤愤不甘,想要泄恨了事的样子,陆怀就担心他冲动行事,撞到危险里。他紧紧地攥住了哲安的手腕,用心良苦地劝他:“我已经失去了最信任的家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朋友了,不要让我再失去你了。答应我小心行事,等我查明了一切,再将那些害我的人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好吗?” 哲安一腔失控的怒火,听了陆怀这一番话,就像是被扬上了一把沙子,陡然灭去了不少冲动。他的一颗心都因为陆怀的那句“不要让我失去你”而砰砰直跳。 陆怀都这般说了,他哪里还能不答应呢。他低下头,掩盖住眼里不合时宜的微小喜悦,极为轻柔地道了一声“好”。 陆怀听他前后说话之间忽然发生这般巨大的变化,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将话说得重了。哲安觑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赶紧擦擦眼泪,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你现在可有什么头绪吗?想怎么查当年有哪些害你的人?” “嗯,我想分两条线去查。”陆怀被他叫回了思绪,放过了他刚刚突兀的异样,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继续道:“我二叔那边,我去查,宫里这边,就拜托你去查。” “宫里?” “对,陆钱氏处心积虑地害我,搭上那个外出选人的宦官王景必不是偶然。回想王景对我说的话,也像是知晓些内情,有意哄骗我同他入宫。但我想不出他为何会甘为陆钱氏冒此大不韪,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我们不知道但是却很重要的关窍。” “好。我一定帮你查清楚!”哲安斩钉截铁地应下,感觉这事变得超乎他意料得复杂,不由得有些担心陆怀以后的处境,不由劝他道:“宫外不比宫里,想要加害于人有诸多不便。你出宫去了,可要多防备着一些,我看你最好先多雇几个护院打手之类的,不然总是不放心。” 陆怀长舒了口气,看向外面残阳如血的天色,眼中的神情悠远而刚毅:“现在还不至于到那般田地,真到了那般地步,宫内宫外都是一样的。”在这宫里待久了,肮脏事看得还少吗,再厉害的人都放马过来吧,他无所畏惧! 哲安看着陆怀这般神情,心中也愈发蠢蠢欲动。他是见识过陆怀的厉害的,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将那些害他的人通通挖出来,血溅三尺!是何身份能怎样,就算是比天还高,那也要把天捅个窟窿,将之弄下来! 哲安在心中热血沸腾,忽而听到陆怀问他可认识御用监的安心,侧目看他:“怎么突然打听起他来?你修宅子想找他帮忙?” “不是,”陆怀摇头笑笑,“你了解他?” “了解谈不上,不过这个安心还算挺出名的。”哲安将手拢进了袖子里,继续道:“他有一手雕工绝活,连御用监里供职了几十年的老师父都啧啧称叹。” “为人怎么样?” “人?谭印看人眼睛比我毒,他对这小子的评价是,‘人精’,‘深不可测’。我看安心,倒是没谭印感受得这么玄乎,但也觉得这小子绝不简单,看着像一张白纸,实际谁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 “诶我说,你突然打听起他到底是干什么啊?”安心长得可挺好看的,哲安知道陆怀应该没那种心思,可是听他频频打听起他,也不由往歪想了起来。 “哦,”陆怀笑笑,“偶然听说他也要出宫了,觉得他是个聪明的,想收到身边做个帮手。”他说得随意,心中却琢磨起之前安心的一言一行来,想了一遍,还是觉得没什么漏洞。 哲安听了,却连连摆手,“我劝你算了吧,谭印识人的眼光堪称一绝,他那般评价安心绝对有他的道理。那小子绝不简单,而且从前又不认识你,到你身边能真心真意地听你的话吗,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放一个这么不好控制的人在身边了,接下来的情况够复杂了。” “先试试吧。”陆怀叹了口气,“聪明人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做傻事,我现在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哲安想再劝他,也觉得他言之有理,想了想,还是没说话了。他与陆怀沉默相对,想到再过几日,连这般沉默相对都将永远沉默过往,心里就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十几年都在一块儿,从此真的要分开了吗? 陆怀察觉了哲安的不对,心下也有些怅然。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哲安定然是他们之中更加孤单难过的那一个,有心哄他,便提起了过往的趣事。 “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看我不喜,总用些小手段捉弄我吗?有一次竟将绿毛虫放在了馍馍里给我,呵呵。” “哎呀,你提这个干什么!”哲安见陆怀拿此事笑他,微微有些着恼,往陆怀的吃食里放虫子几乎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了,幸亏陆怀没吃下去,不然他可要撞墙了! 不过恼归恼,想起曾经那些有趣的时光,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呛道:“谁让你那时候总是一声不吭的,像个小老头。” 两人在这样的时候说起过往,便都停不下来了。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停下,便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了,一直说到入夜,说得口干舌燥,都还是不愿停下来,陆怀干脆就着兴致,打开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与哲安一醉方休。 后来不知几时睡去,睡梦中陆怀似乎听到哲安频频唤他。他头脑昏沉,分不清是梦是醒,口舌麻木,想要说话,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正要再试,就感觉身侧一满,哲安依偎到自己的怀里,枕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柔软的唇似乎就擦在他耳边的肌肤上,也声音好像天外飞来,轻轻幽幽,又远又近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陆怀,出宫了以后娶个媳妇吧,找个知道心疼你的人,你的心里太苦了。只可惜我不是女儿身……”他听到哲安叹了口气,“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一定会随你出宫去,嫁给你,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用剩下的一辈子来宝贝你。” 这般肉麻而露骨的话从哲安的口中真心真意地说出来,陆怀只觉得,是他自己做了一个荒谬的梦。可是接下来,唇角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却是那般真实! 陆怀感觉整个人像过了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哲安亲了他?!这,这真的是真的吗…… 哲安撑起身体,几缕发丝盖在了陆怀的脸上,他隔着那些发丝,轻轻地用指尖擦过陆怀美好的薄唇,看到他睡得那般香沉,忽然感到一股绝望的悲伤:“我真是胆小,连你这般睡着都不敢真正放纵一次。”他哽咽起来,无法再说下去,最后看了一眼陆怀在夜色中的睡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 关门声响起,陆怀的头脑里则好像炸开了一道雷。 也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哲安,陆怀只觉得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忍不住扶向了额角,心中长叹了一声:老天,你是再跟我开玩笑的吧! 第十九章 一缕炊烟 夜色漫漫,不知时辰几何,陆怀头痛欲裂,又昏昏沉沉,想要再睡下去,可是经过方才哲安的一番惊扰,再想睡也是睡不着了。 翻身起来枯坐良久,陆怀最终还是叫来徒弟和中为他煮了些醒酒汤,又拿凉水洗了洗脸,让自己干脆彻底清醒起来。 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陆怀洗了脸,坐回床上,扶着额头,大半面孔都掩在双手的阴影之下。 在一旁轻手轻脚收拾着残酒空杯的和中看到他这般心事重重,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俯身轻言缓语对他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师父,您若是有什么烦忧,不如说出来,让徒弟为您分担一二。” 和中的靠近,让陆怀条件反射般想到了哲安之前的举动,下意识地后躲了一下。他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常,有些懊恼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为师自己再想想,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早上再收拾不迟。” 听到和中应了一声好,陆怀轻叹一声,又扶住了额头,合上了眼睛。过得片刻,始终没有听到和中离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就见和中还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方才收拾桌子用的抹布。 正欲开口,就见一滴晶晶亮的什么,从和中脸上掉了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才走了让他头疼的哲安,又来了掉金豆豆的和中。陆怀无奈,但知道和中只是想为他分忧,无法出言责备他,只有道:“有些事师父不是不愿同你们说,只是无法说,你莫要伤心。” “我不是因为您不对我说心事,我是因为……因为……”和中抽噎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因为您要走了。” “我,呜……”和中想对陆怀说些盘桓在心中好些日子的肺腑之言,可是一要开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听着自己哭了出来,除了能压低了声音,就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他的一句话,两行泪,也让陆怀心中难过起来。 陆怀自己久历深宫,已练出了一副如同止水的坚硬心肠,为手下后来人的未来考虑,平素也不愿向他们传递一丝羁绊愁绪,是以自他离宫的消息确定之后,也不曾特别对徒弟交代什么。但是此刻,看到和中表露不舍的真心,他也无法不动容。 陆怀心中轻叹一声,让和中坐到了面前的凳子上,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慈父的柔和,抬手轻轻地为他抹掉了眼泪。 “莫哭了。师父只是出宫去,你也有出宫的机会,咱们还能再见面的。” 见和中的眼泪还是止不住,陆怀更温和下声音,劝慰他道:“便是师父不出去,你们在师父手下待久了,来日也可能会去到各处监局,也不一定就一直在师父的身边。师父离开以后,你们便当师父还是在宫里,只是不在你们身边就好了,莫哭了,噢。” 陆怀从六七年前调到兵仗局之后开始带徒弟,带出来的人,除了特意留下的和中和另外两个,其他的几乎都被各监局要走了,有的甚至还入了司礼监,前途大好。他这般安慰和中,除了劝慰,也有勉励之意。 和中听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便强压住了继续哭的冲动,自己也擦了擦泪,郑重地应了一声是。 陆怀看着他,有些欣慰也难得的有些愁绪,他伸手轻轻地为了和中理了理并不褶皱的衣肩,嘱咐道:“你与和清、陈定三人,被师父留得最久。因为你们的心思太单纯,太早放你们到各处去,你们历练不够,会受苦头,会踏进陷阱。 为师已将你们三人交托给哲安师父照顾,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自己处理不得,就去请哲安师父帮忙,不要顾忌。你们自己平素也要少说话,凡事多用心琢磨,不要争无谓的意气,多与人为善,多互相照应,这样的话,也许不能飞黄腾达,但保自己周全却一定不会困难。你能记住为师这番话吗?” “徒弟能!”和中铿锵地应下,眼中悲伤的情绪虽仍在,却比之前更多了坚强。陆怀看着他,欣慰地笑笑,拍拍他的肩,对他道:“好。那就先去休息吧,让为师自己安静地想一会儿。” “嗯……是。”和中犹豫了一下便照做了,不舍地慢慢退出了房间,给他带好了门。 陆怀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离别的愁绪,揉了揉还有些痛的额角。他理解不了哲安对他的感情,再想估计也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感觉也快要到了开宫门的时辰,索性换了一身新的出宫便装,先去领了腰牌。 等到宫门一开,陆怀便直接出了宫,披星戴月地雇车去向了和记茶楼。 和记茶楼昼夜不休,店里的伙计一见陆怀这般早就来了,赶紧去通知了掌柜的。掌柜的一到,在一楼见到陆怀临窗独坐,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看了一眼也不敢相扰,考虑了下,就悄悄去将王掌柜找了来。 王掌柜提着胖乎乎的身子爬上二楼的时候,远处的天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他一见陆怀,立即堆满了笑容,远远地对他拱手到:“大人真是好兴致啊,呵呵呵,这么早来此临窗看黎明,幸亏我也醒得早,不然可就错过了。” 陆怀正看向天边,听到王掌柜的声音,转过头,心里有一丝惊诧,他也会来得如此之早。不他既然是在唐老板的产业里,那么这个时候见到王掌柜,就不不难猜到原因。 见到不熟悉的人,陆怀就自动将心事彻底地压下了去,调整好了心情,微笑着与走到近前的王掌柜拱了拱手,也客套地对他道:“哪里哪里。好久不见,王掌柜,快请坐。” 王掌柜应了声好,侧身一坐下,他身后的四女两男就完全地显露了出来。 这六个人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如松如柏,垂首静默,便如空气一般安静,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之人。陆怀不由看向王掌柜,“这是?” “这是东家估量着您的喜好,特意给您挑选的下人,昨晚交托在我处,我想着既然是来见您,那便一起带来给您看看,若是不合眼缘,也好及早再换可心的。您看,是不是先过过眼?呵呵。” 陆怀料到了唐老板可能会这么为他送人。原本他自己府中的人,不想假手于人,但是此番时间紧迫,唐老板识人之准远过于谭印,他送来的人,怎么说也好过他自己再费心去挑来得方便。就是收下这些人之后,想将他们彻底地收归己用,怕是还要费些心思。 陆怀考虑了片刻,便对王掌柜道:“我相信唐老板的眼光,不必看了,我都收下。” 王掌柜一听,眼里都快笑出了光,直点头地道:“那好那好,您看是今天就将人送到您府上,还是……” “等我离宫那日吧,现在宅子几乎是空的,去了也不好安顿。” “好,就依您的意思。”王掌柜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画纸,铺展在了茶桌上,笑呵呵地又道:“昨日听到您托李掌柜约我的消息,我估计您是准备着手修整宅子了,家具都给您备好了,这是样式和屋子里的设计,也都是东家亲自派工匠给您筹划的。您看看?” 这般有备而来……陆怀笑了笑,拿过了画纸,一张张看去,一水儿的苏造家具,清雅的布局,完全和他的心思。他笑着将画纸递回给王掌柜,满意地道:“很合意,就这么布置吧。不过漆画这类细活儿不必太讲究,我希望整体在十日内完工。” “十日?这,这……好,不讲细活儿,应该也能做到,我回去和东家说说,再调批师傅来。”王掌柜之前没给陆怀选下宅子,已是不力,这次接了死命令,一定要让陆怀满意,咬牙应下来,额上也是出了细汗。 “我需要的时间这般紧张,还要劳烦王掌柜安排调度了。”陆怀起身,对王掌柜拜托地拱了拱手,在他强撑着还礼时,微笑着送了他一个大礼:“也还要请王掌柜抽空帮我与唐老板约个时间,好让我当面致谢。” 王掌柜听到他说了什么,简直不敢相信,无比惊喜地看着他,连连道:“好,好好好!我这就去办!给您去约时间,找工匠,巳时之前,一定就都派到您府上!”待他一应允,便带着六个下人,匆匆告辞去办事了。 陆怀看着他远去,也从和记茶楼里出来了。进了马车,说了地方,便淡掉了脸上的笑容。 他之前一直婉拒唐老板合伙的邀请,此刻松口见面,就是有意接受,王掌柜这么快就办成了差事,估计心里也会谢他吧。决定接受的原因也无他,唐老板在京中的产业,半数是消息灵通之地,他从前可以不在意,现在却不能不重视了。 左右也要接受,这个人情送的合适。陆怀合了合眸,看了看天生的星子,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处处都是烦心事,他只想静一静。 马车压过青石板,车声“辘辘”,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陆怀从车中下来,步上台阶,站在漆面掉了大半的门前,手快要落到门板上,才想起来时间可能有些早,秀珠娘俩可能还没起来。看看天色,也快亮起来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等等。 他站在门口,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攥了攥手腕,觉得站在门口等也不太好,步下台阶,准备去马车里等一等,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第二十章 一个承诺 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多少年了,不曾见过这般家常的情景。陆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做饭的情形,每一回母亲在灶前生火,他就在一旁递柴,生好了火,母亲淘米下锅,他就去将菜洗好。那真是最简单不过的日子,满是烟火的气息,却是他如今最怀念也最求之不得的。 如果生活能只是这般简单该有多好。 陆怀心中感慨万千,陷入回忆中良久,直到附近人家的鸡鸣声响起,才让他又转回了思绪。他轻呼了一口气,抒出心中千回百转的情绪,才缓步迈上了台阶,轻轻叩响了大门。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陆怀又敲了敲,还是没听到响动。低头想了一下,也许秀珠正在忙,没有听到,心里微微的有些失落。 他不欲惊动四邻,想等炊烟熄了,秀珠忙完再敲门试试,正要走下台阶去马车里等,就听一声轻轻柔柔,带着一丝警惕与小心的“谁呀”从门后轻轻地传来了。 陆怀心头立即涌起了一分喜悦,回身应道:“是我。” 门后的秀珠心头惴惴地等到了回应,听出是陆怀的声音,却不太敢相信。悄悄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感觉轮廓身形确实像他,这才卸下了门栓,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恩公,不,老爷,”秀珠有些不安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怀,还不太适应彼此之间的新身份,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看着立于朦胧天色里的陆怀,就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陆怀自窥见昔年的真相,情绪便连着一日一夜都高高地紧绷着,此刻面对秀珠一眼见底的简单和紧张,心情就自发地和缓了下来。但也是这样,让他忽然感觉到了身心都有了一丝疲惫。 这份感觉无法言说,陆怀就只对秀珠笑笑,道:“醒得早,就提早过来看看。”说完,他没有刻意对秀珠保持笑容。 “哦哦,我,我在做饭……”秀珠不知道该与陆怀说什么,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又立即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傻气。一时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垂下头,看到陆怀站在门槛外面,才想起来还没有让他进来,赶紧将门打开,让出了空间,歉疚地对他道:“您快请进来吧,小心门槛。” “好。”陆怀对她笑了一下,迈过了门槛,发现自己并不反感秀珠在他面前的笨拙和无措,甚至还会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可爱。 秀珠待他进了院子里,便将大门关上了。重新上门栓的时候,秀珠胡思乱想到什么,悄悄回头看了看陆怀,见他侧面对着自己,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便悄悄将门栓立在了一旁,没有安上。 久违的烟火气息又一次传来,难以言说的温馨感让陆怀的心情更和缓了一分。他看向厨房的方向,心里难得地有一些期盼:“早饭做好了么?” “还没有,刚刚才将米下锅。”秀珠回答完,感觉天色这么早,自己该问问陆怀是否吃过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他道:“您吃过了吗?” “还没有。”陆怀回头,看向秀珠,眼里的神情难得地真挚:“能带出我的一份么?”看得秀珠呼吸一滞。 他这般认真地笑起来时,可真好看。秀珠下意识地在心里想,觉察过来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愧疚又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掩盖住心里微妙的情绪,轻声道:“可以的。” 米刚下锅,再添点就行。菜到时多炒一个,也就够了。 “好。”过一会儿能吃到家常菜,让陆怀感到满足。他没有分辨出秀珠的心虚,只当她眼神的躲闪是拘谨之故。他望向右手边的一排房间,问她道:“哪间是厨房,带我去看看。” “最里一间。”秀珠不知道陆怀想去厨房看什么,可是这个宅子现在是他的了,他想看,她就只有领他去看了。她往前走了走,轻轻对陆怀道:“您随我来吧。” “好。”陆怀应了声,跟在秀珠的身后,心里有些细微的情绪在蠢蠢欲动。他走过明暗交错的游廊,来到了厨房门口,不是回家,却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陆怀站在门外,四下打量了一下,厨房的四壁没刷什么颜色,土黄的本色露在外面。较大的空间里,正对左手边,规整地砌着互成犄角的两对灶台,其中一个的一孔里正烧着旺旺的火,上面的锅里偶尔有一丝水汽冒出来。 右手边放着两口大缸,与之相邻的墙面上挂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放着两捆青菜,一个里面放了些鸡蛋,篮子下是一张桌案,桌案上放着各种做饭用具,收拾得很规整。在两面墙的夹角处,还有一口小的压杆井,取水看来是很方便。 这些布置,除了一些细微的地方与记忆中的家里不同,整体的样子很能带给他回忆里的感觉。 陆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轻轻抚摸着灶台边沿,还来不及借其感受到记忆里的温暖,就听到“当”的一声巨响从斜后方传来。 陆怀循声看去,原来是巧儿在将洗菜用过的水倒进井边的木桶里,可能是手滑了没端住盆,让盆磕在了地上,才弄出了那般大的声响。 刚才有缸挡着她,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她也在此间。 陆怀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却看到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来,没有对他笑,也没有打招呼,就将头低了下去,一双湿哒哒的小手也紧紧地捏在一起,十分拘谨,完全不似昨日对他的亲热与自然。 陆怀想了想,估计她还在为昨日撞见的一幕别扭着,倒不介意她这般表现,注意到秀珠的神情紧张了起来,似是要开口说她,轻轻抬手阻止了她说出来。 他走到桌案前,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走到巧儿的身边,俯身温和地对她道:“走吧,我们出去擦擦手,这里就交给你娘来处理。” 巧儿抬头觑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眸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应声。陆怀轻轻触了触她的肩,她倒也没有抗拒,乖乖地随着他往外走了出来。 秀珠有些担心巧儿的表现,想要跟过去,被陆怀使了个否定的眼色,就不敢去了。只能站在檐廊边上,紧张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陆怀将巧儿带到影壁的另一侧,才蹲下.身,握住了她的小手,展开了她的手心,仔细地为她去擦手上的水。 他的认真看在巧儿眼里,让巧儿心中对他的抵触不自觉地便消失了几分。陆怀余光看到巧儿的神情和缓下去,才轻轻地开了口:“你不喜欢我碰你娘?” 巧儿挑高了眼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了一丝幽怨地看了看他,又迅速地垂低了,什么都没说。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幽怨的眼神却等于说出了一切。 陆怀笑笑,换了她的另一只手来擦,继续问她:“你不喜欢我?”看到她的小嘴轻轻地撅起,盯着地上某一个点的目光里却满是迟疑,陆怀也就清楚了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将她的两只小手都擦干了之后,拉着她的小手,用理解的眼光看着她问:“你娘和你解释过昨天的事么?” 他眼中的理解像是一块磁石,好像轻轻松松就能把人的心里话吸出去。巧儿感受到了这种能量,闭上眼睛不愿看他,将小脸偏向了一边。然而别扭了一阵,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这般有问必答,陆怀也就知道她今日对他这般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将她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微微地和握住,耐心而温柔地对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你并不是不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和你娘在一块儿相处。你是担心日后我会变得与现在不一样,对你娘不好,你娘又会为了你委屈自己承受。到时候,一切错都在你,你却无能为力,对不对?” 陆怀几句话就将巧儿心里的百转纠结理了个一清二楚,巧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心上压着的大石少了一块。 她的确不是有意对陆怀表现出敌意,可是她担心的太多了,生身的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她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一个要替代他位置的人。她想表达出来,又担心自己说不清楚,到时会伤了娘亲或者陆怀的心,不说出来,又怕心里的担心会在来日成真,不愿让娘亲到时候为了她而受委屈。这些心事凑在一起,便造成了之前的表现。 从心底里说,巧儿不希望自己的担心是真的。陆怀就像一束阳光,那样与众不同,照亮了她的世界,她希望他可以始终是那样的存在。因而在陆怀知晓她心中的一切担忧之后,她迫切地需要他的一个答案,亦或是他的一个承诺。 她不愿先承认自己的心事,凝着陆怀,急急地对他问了出来:“那你会变吗?以后会欺负我娘吗?” 第二十一章 叫声爹爹 巧儿本性机敏沉静,但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一个孝顺孩子,遇到关乎娘亲过得好与不好的大事,就容易失了方寸。 陆怀早有把握她会如此,并不正面回答她,只是握紧了她的小手道:“那要看你和你娘都怎么表现了。” 他说着,神情就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我想你娘一定会待我一心一意,不会惹我生气。但是你,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也会的!”不出他的所料,巧儿立即挺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他道:“我一定会乖乖地听您的话,不惹您生气,尊敬您,孝顺您!” 她的眼睛雪亮雪亮的,声音里却藏了许多小心:“我一定会做到的,那您能答应我不会变,不会欺负我娘吗?” “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就能做到。”陆怀看着她,笑着回答。 “好!那,那我们拉钩!”巧儿说着,将小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向他伸出了小手指。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保证了。 看着她天真的好似蕴满星子的双眼,因为激动而变得鼓鼓胀胀的小脸,陆怀笑了笑,轻轻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轻而郑重地勾住了她的,将拇指与她的抵在了一起,一起说出了那句满是天真童趣却郑重无比的誓言。 陆怀看着巧儿洋溢起天真快乐的笑脸,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当年他也是这般大的年龄,也曾这般彻底地天真过,不曾想后来才发现,自己实际是被人彻头彻尾地辜负了。 过来之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在他心中蠢蠢欲动地翻滚了起来。陆怀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的空气压制住就要失控的情绪,看着巧儿,在自己的心底默默起誓:这个孩子既然将最天真的信任交在了他的手上,那么他就绝对不会像曾经被人辜负过得那样,再辜负她。 他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小脸,心绪的跌宕让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能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她说出来:“现在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爹爹了。” 他的目光充满慈爱和疼惜,就如巧儿长久以来所想象的只有慈父才有的目光。盼了那么久的目光,今天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巧儿只感到心里一软,鼻子一酸,眼里就湿润了起来。 她立即就想对陆怀叫一声爹爹,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莫名地又有些不敢说出口。她想垂眸缓一缓,不想却掉出了两颗金豆豆。 “傻丫头,只是让你叫我一声,怎么还哭了。”陆怀笑她,笑里却有着心疼。他轻轻地捧住了她的小脸,温柔地给她抹去眼泪。 巧儿悄悄抬起眼眸,看着他那般认真而慈爱的侧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烈的情绪,轻而易举就让她徘徊在嘴边的轻唤脱口而出了:“爹爹。” 她的声音小小的,看着陆怀的眼神就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看着眼前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期待与忐忑。 陆怀低估了爹爹这两个字能够对他产生的触动,在他真的听到巧儿轻唤出来的一刹那,他的心间不可控制地涌起了好多复杂的情绪。 这个孩子真的叫他了吗?他现在就成为一个父亲了么? 他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他本来是可以有的!如果他有,现在也许会比巧儿都大了吧…… 万千情绪在心头,一种遗憾纠缠得尤其紧迫。陆怀停下了为巧儿擦泪的动作,轻轻扶住了她的肩头,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才让自己没有将心中的情绪暴露出来。 巧儿已叫了他爹爹,如今不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倒成了他。陆怀失笑了一下,轻轻地深呼吸了一次,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清明了目光,对巧儿道:“再叫一声。” “爹爹。”巧儿叫得还是有些犹豫,但相较于之前,却显得熟练和干脆了许多。 “好。”这一回,陆怀应了下来,心里也因为应了下来而敞亮了许多。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没有自己的吧,将巧儿这样懂事聪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来教养,日后也是一样的。也许能早早遇到这样的孩子,已经是他的一份福气。 陆怀经历过太多,心中远较常人更懂得放下。他站起来,轻呼出一口浊气,摸了摸巧儿的小脑袋,对她道:“我们回去吧,准备吃饭。” “好!”巧儿脆脆地回答,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好似曾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稔地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 柔软的小小的手蹭上掌心的一刻,陆怀有一瞬的怔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看向巧儿开心的笑颜,也对她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来。然后,拉着她的小手,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秀珠正回屋去看米的情况,确定了米还有一会儿才好,便欲走回檐廊中去瞧巧儿与陆怀的情况。 她才转身,却见一大一小已手拉着手进来了。刚刚面对陆怀还神态僵硬、满是别扭的巧儿,此刻已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围着他忙前忙后地转了起来。 秀珠不可思议地看着巧儿从陆怀手中拿过抹布,甜甜地对他说:“爹爹,我去把抹布放好。” 放好了抹布,又“噔噔噔”快步出去给他取回了一个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他的身后,乖乖地甜甜地对他说:“爹爹坐。” 等陆怀坐下,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就让她高兴得不行,小胸脯骄傲地挺着,眼里也满是被夸奖后的开心和雀跃。 从来不曾见过巧儿这般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秀珠心中有些内疚,也有些羞愧,但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距离之前的别扭,也就才过了短短一刻钟不到。陆怀是与巧儿说了什么,怎么就能将巧儿收得这般服帖听话,对他甚至比对她都要亲热了起来呢。 秀珠冥思苦想也想不到,探究地看向陆怀,不禁疑惑他难道是会法术不成。看到陆怀转过头,像是要向她看过来,秀珠心虚地赶紧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眸子。 第二十二章 做女主人 她低着头,听到陆怀问:“打算做什么菜?” 赶紧回答:“蒸一碗鸡蛋羹,炒一盘豆芽。” 原本她只想炒一盘豆芽,因为陆怀也在,才会多蒸一碗鸡蛋羹。要蒸一碗看上去像点样子的鸡蛋羹,得用三枚鸡蛋,一勺油。这对她和巧儿来讲,几乎是最大的奢侈了。 秀珠之前觉得这样的安排还是挺好的,可是此刻跟陆怀说了出来,她忽然觉得,她以为的奢侈,可能在陆怀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她想给陆怀做些更好的,可是家里又没有什么比鸡蛋更像样的食材了。 秀珠感到有些不安,看向陆怀,小心翼翼地提议:“家里没有备下什么,要不我去买点肉吧,给您炒两个好菜。” “不用,你要做的就很好。”陆怀笑着婉拒了。他现在尤其想念这样简单的家常菜,秀珠要做的正和他的心意。他摸了摸巧儿因为没有肉吃了而有点失落的小脸,心里想着这一顿肉让她错过了,以后一定给她补回来。 他笑笑,对秀珠道:“再起一孔火吧,早些吃完,也好早些做准备,修宅子的工匠就快到了。” “哦,是。”秀珠有些不敢相信陆怀的决定,心下对让陆怀吃豆芽这样的食物还是有点不安。不过听到他的吩咐,也不敢耽误,立刻去抱来一捆柴火,用火镰和火石取了火,然后,一点点将另一个灶孔用火添旺了。 她生火时,巧儿就站在一旁给她递柴,她说了不用,巧儿却一直坚持。 陆怀看着和记忆中相似的情景,心头涌起的温暖回忆让他不期而然地微笑了起来。接下来,秀珠微蹙着眉头去掉手上倒刺的动作,却让他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记忆里的娘亲也是经常会被柴上的细刺扎到,也因此,才总是不让他帮忙。好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了,若不是今天见到了,可能他都已忘了这些微小却承载着昔日娘亲对自己关爱的细节了。 几许内疚和思念同时涌起,在心湖泛起圈圈涟漪,陆怀平复了一下,才从凳子上站起。 他看着洗好手的秀珠利落地磕开鸡蛋,打蛋加料,加水架帘,似乎已完全忘记了手上的刺痛,就想到他娘以前也是如此。伤到了,拔出刺,顾不得疼不疼,洗了手便照样接着做饭。 从前他不懂为何她不等不疼了再做,现在再看到此情此景才明白,不是他娘不想等,而是时间催人,而且一次次生火做饭下来,已不知被伤到了多少次,习惯了受伤,也习惯了受伤之后必须要接着做,所以也才习惯了忽视。 陆怀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心疼因家贫而受过那么多伤和苦的娘亲,也心疼与她一样经历的秀珠。 在秀珠做好了全部的工序之后,陆怀便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想要看一看她手上的伤。 秀珠忽然被他握住手腕,心慌意乱地看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可是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秀珠立即又去看就在旁边的巧儿,果然见一心等着鸡蛋羹的巧儿已经感受到了他们这边的拉拉扯扯,向他们侧过了头。可是,她侧过头,就只稍稍瞄了一眼,就迅速地低下了头,继续专心地去等鸡蛋羹了。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巧儿怎么可能如此平静,如此镇定……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明明昨晚她想和她解释一下陆怀白天的行为,她都反应激烈地用被子盖住头,不肯听,怎么现在却像完全不介意了?难道……陆怀刚刚连这一点都同她解释了,而且还让她接受了?! 秀珠简直不敢相信,虽然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 陆怀看着她惊讶得呆呆的样子,微地微笑了笑,满意地看了一眼“专注”地在等鸡蛋羹的巧儿,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手上。 他此前并没有仔细留意过她的手,此刻才发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掌与手指的比例恰到好处,十指纤纤,白皙动人。只可惜,长年累月的劳作让这双纤细的手上布满了茧子和伤痕,折损了它的美丽,假若没有这些,这一定会是一双极为完美的纤纤玉手。 陆怀不知道他娘亲的手是否也是如此,心中轻叹一声,轻轻在秀珠的掌心上摩挲了一下,对她道:“过几日下人就进府了,以后生火做饭这样的粗活就不要做了,会有人专门来做。” 他说着,翻过她的小手,看到她的手背上也满是细小的伤痕,就不由更加心疼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她说:“来日给你买一些玉润膏回来,仔细敷上,一定能好。” 他言语间流露的疼惜让秀珠甚至忘记了该将手赶紧收回来。除了在记忆中已经印象模糊的亲生父亲和年纪还小的巧儿,秀珠就从没有遇到过哪一个人,像陆怀现在这般在意过她的苦痛了,更不要说像他现在这般心疼她,想要对她好。 一种陌生的感觉漫上了心头,让秀珠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想要逃开。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反应,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湿了眼眶,眨了眨眼睛,眨掉眼中腾起的雾气,匆忙地对陆怀说:“我忘了把锅盖上了。”便收回了手,转过身,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陆怀看她应该是害羞了,微微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免得她更难为情。就坐回了凳子上,与凑过来的宝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饭好。 饭好之后,鸡蛋羹也出锅了,秀珠又麻利地炒了一盘醋溜豆芽,饭菜就算全齐了。全都弄好之后,巧儿踮着脚站在灶前盛出了三碗饭,秀珠又去拿了两个凳子,想到什么,又将自己房里的小木桌搬了过来。 厨房里之前是有饭桌的,但是和其他的家具一样,饭桌用的也是好木料,早已被刀疤脸带人弄走了。她为了省钱,一直也没有添新的,家里的用具都是捡着邻居不要的在用着,一直也没添过饭桌。 平常吃饭,她都是和巧儿将灶沿当桌子用的,此刻多了陆怀,这个权宜的习惯就变得很不妥当了。 秀珠本觉得有个桌子多少是那么回事,可是看着才过膝盖的小木桌,再看看高出她一头的陆怀,和他隐约可见的长腿,忽然觉得好像有这个桌子还不如没有。 陆怀看出了秀珠的窘迫,其实家里这般环境,他在哪里将就一下都是无妨的,但秀珠给他搬来桌子总是心意,陆怀想了想,主动将豆芽菜端到了桌上。 秀珠一看他这样做,当下也就宽了心,与巧儿将余下的鸡蛋羹和米饭都端到了桌上。接着,三人按次序坐好,陆怀一动筷子,三个人在一起吃的第一餐就算正式开始了。 巧儿垂涎鸡蛋羹已久,但陆怀没有吃第一口,她也不敢动,只能看着满满的香香的黄橙橙悄悄地咽口水。秀珠见巧儿看着鸡蛋羹望眼欲穿,陆怀的筷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便先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了陆怀碗里,然后又给巧儿舀了一勺。 巧儿终于得到了鸡蛋羹,立即香喷喷地吃了起来,秀珠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悄悄觑了觑陆怀,见他也在看巧儿,不由在一旁小声叮嘱她注意吃相。 陆怀看看吃得正香的巧儿,管教孩子的秀珠,再看看眼前最家常的菜,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几乎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不过是一想,鼻间便突如其来一股酸涩,陆怀强自克制,拨了一口鸡蛋羹送进了嘴里,顷刻间,齿颊间都充满了久违的家的味道。最平常的味道,却也是他最梦寐以求,再不可得的味道。 一种强烈的思念在心中窜起,陆怀几乎抑制不住那强烈的感情,唯有闭紧了双眼,放下了筷子。自抑了许久,他才终于强压下阵阵澎湃的感受,重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就看到巧儿已经停下了筷子,秀珠则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都看着我不吃呢?”陆怀笑出来,化解了席间的大半尴尬。巧儿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娘亲,觉得可以继续吃饭了,就一点点又吃了起来。秀珠则担心地无法继续吃下去,犹豫了许久,才忐忑地问他:“是我做的让您吃不下吗?” “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陆怀又对她笑笑,神态如常地夹了一口豆芽,放进了嘴里,轻轻地咀嚼了起来。酸味正好的醋溜炒过的豆芽清脆入味,一口嚼下去,回味无穷,酸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也像一剂良药帮忙冲减了他心中的悲伤。 见秀珠不敢动筷,陆怀又温声劝了她一句:“很好吃,不要多想,吃饭吧。” “哦。”秀珠应了一声,默默动起筷子继续吃饭,眼神却一直悄悄看着陆怀,见他就只吃豆芽,不吃鸡蛋羹,想来是自己做的鸡蛋羹不合他的胃口,心里默默地想,以后可再不敢做了。 用饭过后,陆怀漱了口,就到东西厢房和堂屋都看了看,巧儿就像条小尾巴一样,一直跟着他。 从西厢房出来之后,陆怀见秀珠也收拾好了,站在影壁处等他,便走到近前问她:“这附近可有裁缝布铺,这个时辰可开张了?” “有的。”秀珠见陆怀问,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前街有一家小的布铺,寻常的料子都有,老板娘就会做衣裳。巧儿去买蜜饯的西街市有一家大的,什么料子都有,还有专门做衣裳的师傅,不过价钱较贵,都是大户人家才去的。这个时辰么……差不多应该都开张了。” “大户人家。”陆怀笑着念了一下这四个字,对秀珠道:“那我们也去转转。” “我们?”秀珠有些慌张,她身上的衣裳全是补子,这个样子去那么贵的布铺,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么。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是那些人一定会连着陆怀一起笑的呀。 “这使不得,我穿着这一身,哪好跟您一块去。”秀珠连连摆手,几乎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陆怀看她这般不好意思,温和地笑了起来:“你便是这样才要和我去,再晚些时候工匠们都来了,你难道想穿着这一身作为女主人亮相么?” 第二十三章 人靠衣装 女主人?她怎么敢当这三个字。 秀珠有些慌了,连连摇头,“夫人才是这里的女主人,秀珠可不敢当的,您快莫开玩笑了。” 她听王张氏说过好些大宅门里头女子争风吃醋的故事,好多都是从这一言一语的不注意上开始的,她可不想卷进那些是非争斗里。 陆怀听了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夫人。” 没有夫人?!秀珠仔细看了看陆怀,觉得他不像是在说笑。可是看他的年龄,应该也早过了一般男子该成亲的年龄了,怎么会还没有夫人呢。难道……是曾经成过亲,但夫人因故离世了?或是因为父母孝期在身,耽误了亲事? 陆怀看着她在那里认真又费力地猜,唇边的笑容就不自觉地又深了一分,抬手轻轻摸了摸巧儿的小脑袋,一边对她伸出手,一边对秀珠道:“我多年离家在外,亲长不在身边,是以不曾娶亲。” 竟然不曾娶亲吗?秀珠惊讶,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一直害怕该怎么面对陆怀的夫人,万万不曾想过他竟然是不曾娶过亲的。 心上的大石少了一块,但秀珠仍然不敢大意,看着陆怀,谨慎地道:“那也该是一直伴在您身边的姐姐才当得起,秀珠不敢。” “没有其他人在我身边。”陆怀笑笑,看也解释得差不多了,也不再细说下去,握住巧儿的小手,便道:“走吧,我们上街去看看。” 说完,他就先牵着巧儿的小手往外走去。 秀珠对他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但看他已经往外走了,也不敢再继续磨蹭,只有跟在他们后面,锁了门,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是最常规的制式,不算狭窄,但也不算宽敞。秀珠在陆怀对面寻了边角坐好,马车也就缓缓地动了起来。 辘辘的车轮碾过青石板,也像碾过她的心上。秀珠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轻松地出门过了,更不要说逛街了。 自从母亲改嫁给一个鳏夫之后,她就每日都要带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根本出不得门。原以为嫁人之后会好些,可是嫁人之后,还不如原来。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总是骂她长了一张天生勾引汉子的脸,连她出去买点柴米油盐,回来都要拷问一番,甚至是打骂一顿。从那时起,她就养成了除非不得不出门,否则一概躲在家里的习惯。 秀珠看了一眼对面微笑着听巧儿说一些幼稚童言的陆怀,再透过窗棂看看外面已然全亮起来的天,灰败的心间也像透进了一缕阳光——也许选择做陆怀的小妾,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吧。 她这般想着,脸上透出一点点笑容来,但想到陆怀刚刚的最后一句,这一点点笑容就迅速地湮没了。他刚刚说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人伺候的不好,所以都被他遣走了。 她生得不好,又怯懦,在他面前都紧张地连话也说不好,带出去也肯定不体面。这样的她,他为何会看上?会不会很快就会对她失去新鲜感和耐心,也将她遣走? 秀珠没有底气地抬眸看了看陆怀,又看了看黏在他身边,笑得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巧儿,置于腿上的手更拘谨地攥了起来。 陆怀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也感受到了她时而投来的目光,但不想让她更加紧张,始终没有回看她,也没有同她说话。 他能感受出她的谨小慎微与呆板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像她的容颜与双手一样,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困苦,才会被一点点磋磨了自信,禁锢了灵气,成了现在这般总是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不会强迫她去改变,他相信慢慢下处下来,她的心慢慢安稳了,精气神也就会一点一点回来了。他有这个耐心等她一点点变化,在他的呵护下,重新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光采。 陆怀想象着那一天,听巧儿说话时的笑容就更深了一些。 过了片刻,马车停到了西街市的布铺门前。陆怀下车之后,打量了一眼布铺的门面,觉得还挺像一回事,满意地笑笑,先将巧儿抱了下来,再伸手去扶秀珠。 秀珠正扶着车,准备自己下去,看到陆怀递来的手,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忐忑地将手递进了他的手中。 她的手很凉,陆怀的手则很温暖,被他的大手握住的一刻,从他手心里透过来的温厚热度仿佛透在了她的全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轻缩了一下自己的手。 但陆怀没有放开她,就那样拉着她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又握住巧儿的手,带着她们一起跨进了这家匾上提名锦绣之地的店中。 这家店在这一带颇有名气,秀珠只是知道,从来不曾来过,连路过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的。此刻站在布置得颇为典雅大气的厅堂里,看着柜面后方所展示的一匹匹质地精良的布匹,秀珠再看看自己衣裳上的补子,就忍不住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悄悄地往陆怀的身后挪了挪。 她再躲,一张明丽如花的娇颜总是躲不过人的视线。堂中右侧,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例行拂拭,听到有客到,脸上立马挂了笑容扬起来,一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秀珠,愣了一下,看到她身上满是补子的粗布衣裳,就又愣了一下。 这般好看却没钱,赶是不赶?伙计一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衣着正常的陆怀。 秀珠被伙计看得脸都红了起来,偏过头,更多地往陆怀身后藏了藏。陆怀不是小气之人,可是看到伙计那般明晃晃地看着秀珠,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丝不是滋味,然后便微微升起了一丝愠怒。 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秀珠的手,沉下了面色,正欲开口,便听到高处一道含笑的声音,慢慢靠近了下来。 陆怀抬眸一看,原来是掌柜的从二楼快步走了下来。 “开张即迎贵客,看来今日店中生意要大好了。呵呵呵,不知客官一早前来,是需要些什么?”掌柜的是个清瘦斯文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戴*一统帽,身着青纬罗直身,一双不大的眼睛看起来精明而热情。 他恭恭敬敬地走到陆怀身边,施了一礼,见陆怀沉默不语,仍是目光不悦地看着那伙计,赶紧给在一边不敢吭声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滚蛋。然后,笑呵呵地给陆怀深揖赔礼:“这伙计刚来的,还缺历练,招待不周您别见怪。小人鄙姓周,是这店中的掌柜,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保证让您满意。” 其实周掌柜刚下来时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面容如花的秀珠和她满是旧补子的衣裳,但他看了一辈子的布帛,注意力马上就被陆怀身着的鸦青色深衣吸引了过去,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件深衣的料子乃是杭州产的上等流水罗。 流水罗水泛云纹,色淡而浅,看着普通,但穿在身上却轻如蝉翼,柔如流水。不是真懂衣裳的人绝不会穿这种料子,不是有身份的人也绝不敢穿,因为平常人根本就没眼力鉴别出来,他若是普通人,穿这身衣服就如锦衣夜行。只有长久浸淫在富贵里的人,才敢穿,也才能穿得这般淡定自如。 掌柜的判断陆怀身份不凡,但也闹不明白他带着两个破衣烂衫的人来是干什么,只盼着他是真来买东西的,赶紧下来迎他。 陆怀见那伙计灰溜溜地退下了,掌柜的也是个周全有礼的人,也不愿因为这点小状况而惹得不快,便消了气,和气地对掌柜道:“入夏了,想给内人和孩子做几身合适的衣裳,还请周掌柜让师傅先给量量尺寸。” “好好,量尺寸得一会儿,还请您楼上坐坐,喝口清茶,稍等一会儿。”掌柜心里嘀咕着这两伙人也太不搭了,怎么会是一家子,面上却是一等一的热诚,将陆怀和秀珠巧儿一并让上了二楼雅间里。 陆怀对掌柜这般态度习以为常,秀珠随着他上去,却是感到又新鲜又紧张。奇怪以往在这样大的门脸前多停留片刻,都要被伙计嫌弃地出来赶,今天怎么连掌柜的都对她们这般客气,他就不怕陆怀只看不买,或是买不起么? 坐进雅间,秀珠看到一位婆婆进来,笑呵呵地带着巧儿去里屋量尺寸,就担心一会儿有什么变故,让这些笑眯眯的人都突然变了脸。 她有些不安地轻轻拉了拉陆怀的衣袖,陆怀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抬眸看向在一旁作陪的掌柜问:“店中有制好的成衣么?” 第二十四章 微妙蔓延 “有,有。”周掌柜愣了一下,没想到陆怀会问这个,一般有点身份的人都讲究量体裁衣,而且是让师傅到家里量,像他这般到店来量的很少见,直接要成衣的就更少了。 他心里忽然对陆怀到底能不能买得起有些打鼓,再加上秀珠的反应,就更加起疑。想了想,回答道:“有一套松柏绿的衣裳,颜色和您的这身正搭,尺寸应该也适合夫人身量,我去取来给您过过目?” “好,劳烦了。如果有适合孩子的,也麻烦取来一套。”陆怀客气道。 “好,您稍等。”周掌柜应了一句,便出去轻声吩咐伙计取来了两套衣裳。 两套衣裳皆用细帛轻轻裹着,周掌柜将其平放到案几上,亲自为陆怀打开其中一套,轻托着慢慢展开,给他过目。 “您瞧瞧,上好的杭州青烟罗,配十拾坊出的绣工,可还入眼?”周掌柜恭敬地问,一双精明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怀。 陆怀轻抚了一下比甲上栩栩如生的花朵,笑了一下道:“不错。没想到十拾坊小师傅的手艺现在也如此了得了。” 周掌柜听着他的话,心里就是一震。创立十拾坊的十位绣娘,一手绣活儿超凡入圣,从出师那天开始,伺候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如今带的徒弟悉已出师,技艺虽然比不得她们那般出神入化,但也算是炉火纯青了。若不是金银堆里长大的人,见多识广,是万不可能分辨出来的,更不要说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了。 周掌柜不由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看走眼,现在又是这般不着痕迹地试探的陆怀,既确定了他的底细,又不会惹他不快。 陆怀扫了周掌柜一眼,看到他眼里的神色变得信服,才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上一次他被人这般试探时,还是在为前朝武贵妃看管私库的时候,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倒是没想到在这儿又被来了这么一手。 陆怀不愿深想往事,也无意为这般小小的试探打扰了心情,便当作不知道掌柜的小伎俩,转过头看向秀珠,微笑着问她:“喜欢这一身么?喜欢就试一试。” 秀珠一直低着头,以减低自己的存在感。被陆怀问到了,有些紧张地稍稍抬眸看了看精致光滑的衣裳,就立即将头低了下去,微微地摇了摇。 她不喜欢,倒是让陆怀有些意外,这件衣裳他看着还是觉得不错的。见秀珠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可能是真的不喜欢,陆怀想了想,低语问她:“不喜欢这件衣裳的颜色,还是样式?” 秀珠还是不说话,只是又微微地摇了摇头。陆怀见她如此,估量了一下时间,对周掌柜道:“还有其他合适的成衣么,若有麻烦都取来看一看。” 周掌柜没想到秀珠穿得破,眼光倒还挺高的,心里不屑,但陆怀在,他面上倒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堆了笑,将衣裳叠好,热情地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取,麻烦您和夫人稍等片刻。” 周掌柜说完,便立即出去取衣裳了。秀珠见他走了,才又快速地悄悄拉了拉陆怀的衣袖。 “嗯?”陆怀察觉到她的动作,收回了看着门外的视线,转头看向她。 秀珠看着陆怀,有些激动地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老爷,我们快走吧!”她刚才听到掌柜介绍衣裳时的语气,就想立即走了,怕那么做会让陆怀被人瞧不起,才忍到现在。 “为什么?”陆怀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变得这般紧张。 秀珠只觉得时间紧迫,不趁掌柜去取衣服走脱,一会儿就不好走了,也顾不得避忌陆怀的心情,压低了声音便对他道:“王婶子的儿媳在大户人家里打短工,那家的主人就在这里做衣裳。我听王婶子说过,这里的衣裳最少的也要好几两银子,刚刚看的那一件似乎很好,不知道要贵上多少。 我知道您是希望我穿得体面一些,可是,体面不一定要这么贵的,我们还是换另一家吧!您让掌柜的把衣裳都拿来,一会儿若是不买了,他翻起脸来……” 秀珠说到这里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的担心陆怀却都明白了,有些笑意忍不住就要从唇角里透出来,但随着更深地理清她的担心,那点好笑的情绪就被心疼取而代之了。 陆怀握住了她因为紧张而紧紧紧紧攥起的小手,温柔而认真地同她解释:“我从不喜欢去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不论这件事是大是小。我带你来这里买衣裳,就一定是付得起银子的,而且不会付了这一次银子,就让家里好久都揭不开锅,你不要担心。” 这是真的吗……秀珠心里的慌张在陆怀认真而温柔的解释里奇异地平息了下去,但是过往的经历,又让她迟迟不敢确信。她悄悄抬起眸子看向陆怀,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包容疑问的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同他确定:“真的不会勉强吗?毕竟……您才替我们还了那么多银子……” 而且你看着并不是豪富之人,离家在外多年,能积攒下些银子一定也不容易,这般花销,会不会太奢侈了? 后面的话,秀珠还是没敢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毕竟还不熟悉陆怀,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脾性,万一说出来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弄僵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往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还是有点害怕的。 “不会。”陆怀温声回答,听出她也是为他着想的,心里颇感到有些欣慰,坦然地与她道:“若是勉强,我也不会带你来的。一会儿掌柜的将衣裳拿来,你不要怕,只管喜欢哪一件,便试哪一件,余下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嗯,好。”秀珠轻轻地应了一声。陆怀的解释让她心下安稳了许多,但她还是决定一会儿就只挑一件,至多两件最平常的衣裳就罢了。 她考虑着这件事,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一直放在陆怀的手中。他的手那样温暖,让她不知不觉便习以为常地依赖上了。 直到听到周掌柜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秀珠的思绪被打断,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让陆怀握着自己的手,赶在周掌柜进门之前,赶紧将手从他的手掌里抽了回来。 已经挨得暖暖的手,忽然失去了与对方的贴合,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一丝不适应,又有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 在那份情绪就要在空气中开始发酵时,周掌柜的回来适时阻断了这份延续。 陆怀与秀珠都正襟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掌柜一点也看不出两人之前曾那样缱绻。他让跟来的伙计将另外六套用细帛包裹的衣裳依次放在了几案上,一一展开给陆怀和秀珠过目。 第二十五章 脱胎换骨 六套衣裳里,有四套是适合秀珠的,两套是适合巧儿的。一一展开,锦绣的柔光晃得秀珠有些眼花。她不懂后拿来的这些衣裳都是什么料子,也不懂哪一种更好,但看刺绣都比最先见的一套多,就觉得还是选第一套好一些。 “喜欢哪一件?”陆怀轻声问她。 “还是第一件吧。”秀珠轻轻地道。 周掌柜在一旁听着,心里就哼了一声:折腾了这么一趟,结果还是要第一件。面上却满满都是笑意,见缝插针地恭维着:“我也觉得松柏绿的那一套与老爷今日身上的一套更相配。” 陆怀闻言,微微笑了笑,轻声与秀珠道:“我也觉得那一件不错,喜欢就去试试吧。” 秀珠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了一声“好”。周掌柜生怕她不小心,亲自捧着衣裳送她到里屋,又与屋里的绣婆交代了两句,才退出房间,轻轻带好了门。 陆怀在外间等了一会儿,听到从里屋传来的惊叹声,刚托起来的茶盏就放下了,凝眸看向房门,期待着看到秀珠换装后的样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轻轻地打开。换了衣裳,又在绣婆的极力游说下挽了新发髻的秀珠慢慢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感受到一屋子人的视线都向她集中了过来,就赶紧将头又低下了一分。 陆怀看着判若两人的她,眸光顿时大亮。他情不自禁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秀珠的面前,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她看起来还是那般紧张,但教这精致的新衣一衬,那紧张的模样便都如西子捧心,不损其美而更增其妍了。 陆怀反复地品味了一下这般变化,眸光才又顺着她的身段慢慢地打量了下去。 他从前只觉得她的身材纤细,倒是不曾觉察她的身材虽然纤瘦,却是匀称有致,秾纤合度的。是这身收腰的衣裳,将她婀娜的体态完美地勾勒了出来。 陆怀欣赏再三,才惊叹出来:“你可真美。” 秀珠听到这句称赞,却是怕极了。再加上感觉到周掌柜和一旁的两个伙计也在用一种热热的目光看着她,就觉得从前因为美貌而受过的打骂仿佛又近在眼前了。她害怕地摇摇头,低声与陆怀请求道:“我,我觉得不好,还是换下来吧。” “换下来做什么,就穿这件,很美!”陆怀越看越觉得好,心下起了更多的念头,笑着看向一旁的巧儿道:“你也去换上新的衣裳。” 巧儿随着秀珠从屋里出来,看着几案上的新衣裳,一颗心早都跃跃欲试了,此刻终于听到陆怀的许可,腼腆了一下,就选了套淡粉色的衣裳,进屋去换了出来。 她继承了秀珠的美貌,生得本就精致可人,换了娇艳的淡粉色新衣,更显得粉雕玉琢,娇憨可爱。 陆怀打量着换了一番面貌的两人,心下倍感欣慰的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不期而然地升起。 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赚了钱就花在她们的身上,让她们穿美美的衣裳,过好好的日子,这样简单的其乐融融的生活,如果不是婶娘的插手破坏,他应该不会到今时今日才有机会感受到吧。 陆怀心中情绪万千,心头那份简单的快乐也因此而烟消云散。他失去了兴致,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周掌柜问:“其余的衣裳与她们身上的是一个尺寸么?” 周掌柜一直盯着像换了个人似的秀珠,看得眼都快直了,见陆怀回头,匆忙收回视线,装作才抬头一般,捣蒜般点头:“是是,都是一样的裁剪。” 陆怀于是直接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交给了他:“都包起来吧,送到我的马车上。余下的钱算做订金,过几日我派人来请师傅上门确定样式。”然后,便牵着秀珠和巧儿的手,有些沉默地带着她们先往楼下走去。 周掌柜一摸一看确定了银票是真的,赶紧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衣裳包好送下去。自己满面笑容地跟在陆怀三人身后,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上了马车。 车内,秀珠坐在陆怀身旁,看着被一件一件递进来的衣裳,再看看格外安静的他,心里就有些慌。她很怕他会像她从前的男人一样,装了场面之后就后悔了,然后就开始打她,犹豫再三,还是劝他道:“这太多了,还是少买一点吧。” 陆怀感受到她的不安,从不可自抑的遗憾中抽.离出来,轻轻握住了她又攥紧的小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不多,你穿着好看。”然后,便又沉默了下去。 他如此这般,让秀珠意识到他的变化可能与眼前的事无关,甚至是与她无关。仔细回想,他这样突然的安静像极了之前吃饭的时候,那一次也是好好的,忽然就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下去。 他这样……应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吧? 秀珠悄悄地打量着默然安静的陆怀,觉得他和她以前的男人好不一样。她以前的男人若是有了什么烦心事,一定会先暴跳如雷地拿她出气一番,再将整个家都搅得鸡犬不宁才能罢休,像陆怀这样自己一个人静默着想心事,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陆怀与那人那么不同,是不是说明,以后在陆怀的身边,她可以不必如在那人身边一样担惊受怕? 秀珠在心里悄悄地估量着,感觉衣袖被轻轻地拉了拉,侧目一看,原来是巧儿想向她展示自己的新装。 她笑得那样甜,眼里的开心像一片海,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秀珠看她这般开心快乐,心里也跟着高兴。可是陆怀还在一边烦忧,她觉得眼下并不是个表露的好时机,轻轻捏住了巧儿的小手,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巧儿会意地看了看陆怀,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便收敛了情绪和举动,乖乖地坐在秀珠的身边,不笑也不乱动了。 衣裳都装好之后,车夫半天没听到指示,终于探头进来,问陆怀接下来去哪儿。 陆怀被他这一问,才从神思中回过思绪,一抬眸见秀珠和巧儿坐在他旁侧,神情举止都变得小心翼翼,想了想,对她们勾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是不是我吓到你们了?” 秀珠和巧儿悄悄地相视一眼,看向他,不约而同地轻轻摇了摇头。 陆怀看着她们,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分的好心情很快又变成了三五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驱散了剩余的压抑情绪,笑容也随之明朗起来:娇妻稚子如今他都有了,安乐平和的生活也会有的,不过是比本可以有的晚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平和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陆怀透过车窗,看向还陪在外面的周掌柜问:“这附近可有卖胭脂首饰的铺子?” “啊,有的,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不超过三十步,闻就能闻见,宝祥斋,胭脂水粉很有名的,它旁边有家首饰铺子,还算可以。”周掌柜没察觉陆怀的情绪变化,仿佛他问的是自家生意般,荣幸之至地回答。 “好,多谢。”陆怀问完,便吩咐车夫道:“先去宝祥斋看看。” 车夫应声起车。秀珠见他又要去买东西,就立即用空着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有些不安地劝他:“老爷,我们还是回去吧,工匠可能都到家门外了。” “应该不会。若是真的到了,就让他们稍等一等吧。”陆怀难得想任性一次,看到秀珠又开始紧张起来,安抚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和巧儿道:“你们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到些不好处理的事,与你们并不相干。一会儿去了还是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顾忌。” 他这样说,让秀珠和巧儿都稍稍放下了心来。秀珠也因此更加确定,陆怀是与从前的人不一样的,他便是心情不好,也不会将自己的情绪没来由地散播到旁人的身上。 她这般想着,心下更加安稳,坐在陆怀的旁边,也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陆怀一直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放松,心下宽慰,心情也更好了起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宝祥斋的门前。陆怀同之前到“锦绣之地”时一样,先将巧儿抱下来,再扶着秀珠下车。这一次,秀珠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动作却不似之前那般僵硬了,与他牵手时的感觉也自然了许多。 陆怀因为她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而倍感惊讶和欣喜。到得店中,详细询问了适合她的脂粉颜色,选好之后,听到店家所言的效果,又立即出银子让店里的梳化娘子好好地为她梳妆打扮。 秀珠本就天生丽质,不加脂粉都明丽动人。涂上适当的脂粉之后,填补了面色缺少的红润饱满,整个人的状态顿时就不一样了,就像干枯的花朵补满了水分,立时就变得娇艳欲滴起来。 陆怀看着装扮后的秀珠,简直要移不开眼睛。他想过恢复神采的秀珠一定是明艳慑人的,但是真的见到了,还是被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不论气度,单看相貌,前朝贵妃最美时也不及她! 梳化娘子也被这番变化惊到了,又羡又妒地让小丫头捧来铜镜给秀珠瞧。 陆怀起身走到她身旁,想与她一起见证她看到这份脱胎换骨的变化时的喜悦,可是铜镜一捧到秀珠面前,却把秀珠吓得立即就要起来将脸上的脂粉洗去。 第二十六章 会很奇怪 陆怀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梳化娘子也是如此,赶紧让小丫头撤了铜镜,打圆场地安抚:“怎么要洗了呢,你上妆之后的样子可是多少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啊!快别说笑了,看把你相公都吓到了。” 秀珠一听陆怀,就吓得不敢动了,想到他也看到了自己上妆后的样子,就怕得微微发抖。陆怀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给梳化娘子和巧儿使了个眼色。 梳化娘子立即会意,以教巧儿辨香料为由,将乖乖配合的巧儿带了出去。其余在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乖觉地一并跟着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陆怀和秀珠两个人。陆怀挪了张椅子,挨着秀珠坐了下来。 从秀珠的反应来看,他可以确定她不仅仅是不适应这般变化,还是恐惧。他想不出这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轻轻地执起她微微颤抖的手,柔声问:“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变得更美?” “这样出去,会,会……被人看。”秀珠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地回答。 这个原因让陆怀哭笑不得,平抑了半晌,才好对她道:“你生得这样美,注定是要引人注目的,该早早习惯才是,这般害怕是做什么。” 他理所应当的语气让秀珠惊住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您不生气吗,回家不会打我吗?” “我打你做什……”陆怀笑着说,看到顺着她娇艳的脸庞滚下的泪珠,说到一半的话就生生地截住了,脸上的笑意也结上了一层寒霜。 她过去的男人会因此打她! 陆怀现在才明白王张氏何以一提到秀珠原来的男人便那般愤怒地骂他。 那样的废物。真是怎么骂都不嫌多。 陆怀注意到秀珠已怯怯地垂下了眸子,不欲再吓到她,压下心里的气愤,轻轻捧起她的脸,想给她擦眼泪,看到上面的脂粉,却是不敢动手了,只有柔和着声音劝她:“莫哭了,我不会打你,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那么做。你上了妆,再哭就成花猫了。” 秀珠害怕自己会变成花猫,可是听到陆怀这样说,心里重重压着的大石就轻了一块。她从未想过可以不用再为自己的相貌担惊受怕,心头隐隐轻松的感觉让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感觉自己又要落下泪来,秀珠赶紧用手轻轻掩住了脸,不想让陆怀看到自己变成花猫的样子。 陆怀笑着去拉她的手,秀珠躲闪了一下,就不躲了,任由他温热的大手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地包裹住。她喜欢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住的感觉,那暖暖的感觉可以让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陆怀握着秀珠的小手,看到她对自己的接触变得这般顺服、接纳,在自己的安抚下变得冷静下来,不再那般惶恐无助,心里就被一种很特别的满足感填满了。 这样与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陆怀觉得她平复得差不多了,便道:“我让梳化娘子再来看看。” 秀珠一听,立即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犹豫道:“不要了,还是……还是将脂粉洗了去吧,我不想被人看着。” 陆怀沉默一下,坐了回来:“脂粉对你不过是锦上添花,洗去了也一样会有人喜欢看你。”见她有些气馁,陆怀轻轻握紧了她的小手,温柔地与她道:“美貌不是你的错误和缺点,不要怕被人看见。” 见她还是神情郁郁,陆怀微笑着想了想,对她道:“人皆有爱美之心,看到你这般美貌,难免会青眼相加。你若害怕不喜,我倒有个应对的法子可以教你。” 秀珠闻言,立即眸光亮亮地看向他。陆怀看她这般神情,满足地一笑,问她:“假如巧儿做了一件特别不应该的事,你想用眼神制止她,你会怎么看着她?” “我要现在做出来吗?”秀珠有些犹疑。 “对。” “那我……我将这个盒子当做是巧儿吧。”秀珠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脂粉盒子。她可不敢将陆怀当巧儿,那样去看他。 “好。”陆怀笑。 “就,就这样……”秀珠暗暗鼓了鼓勇气,将那个脂粉盒子当做巧儿,做了一下那般的神情。 许是她的性情太柔和了,又许是因为她被欺负惯了,这个神情里竟然一点威慑力也无,有的只是伤心与难过。 陆怀在心中扶额,若盯着她看的男人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只怕会想把心都掏给她看,只求她不要伤心难过,哪里会怯于威慑而不敢再看她呢。看来她这神气是要慢慢养了,不过……不妨先养一养底气。 他心里有了打算,对秀珠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以后再有盯着你看,你就这么看他一眼,对方就不敢再看了。” “我不敢……”秀珠连连摇头。以前有别人盯着她看时,她便是生气都阻止不了,回家了还要被自己的男人骂不要脸,故作样子勾引别人。她可不敢再去看盯着她的人。 “不要怕,有我在,这个方法一定好用。”陆怀笑笑,拍拍她的小手,便去找来梳化娘子给她补了补妆,然后便带着她和巧儿去了隔壁的首饰铺子。 首饰铺子的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上的*一统帽逾矩地配着一块硕大的蓝宝石,身上的锦衣云纹亮的晃人眼睛。 他从内堂的门里远远地拱手迎来,两只大拇指上的大扳指让他的手都合不上,开口一笑,一上一下两颗金牙与两边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交映生辉。陆怀顿觉不忍直视,偏开了视线轻咳了一下。 老板对陆怀的尴尬却是毫无察觉,上下一打眼确定他是个买得起东西的主顾,就分外热情地走到了他对面的柜台后,指着身后的架子自豪地夸赞道:“我这铺子里金银玉翠应有尽有啊,哈哈哈,贵客需要点什么?快请看看!” 老板的客套话一说完,视线就溜到了躲在陆怀身后的秀珠身上,要不是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金牙舔着比旁的牙稍凉,提醒了他闭上嘴,他的口水就要当着秀珠的面流下来了。 秀珠感受到了他无礼的注视,下意识就更往陆怀的身后藏去。陆怀有意养养她的底气,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示意她回看过去。 有陆怀在身边,那个法子又是他亲自教的,还保证了效果的,此刻又被他这般鼓励着,秀珠犹豫再三,也是实在厌烦了这样的目光骚扰,一咬牙干脆决定试试。 她像方才给陆怀演示过的那般回看一眼,老板的心都要被她看化了,当即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感受到侧里有一道凉飕飕的什么,侧眼一看,看到陆怀微笑凝视他的目光里好像藏着一柄锋利的冷刀,就是心神一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敢有了,赶紧低下头装作忙着给他们找好东西的样子。 秀珠没想到陆怀教她的法子真的有用,又惊又喜地轻轻摇了摇他的手。陆怀微笑着看看她,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算做回应和鼓励,心里却在想:这般的好骗,往后可真要好好护着才行。 他看了掌柜拿出的首饰,每件首饰从做工上都没得挑,但整体都匠气太浓,没有什么韵味。他勉强挑了几件能入眼的,给秀珠佩戴上,又选了串红豆珊瑚珠给巧儿扎头,就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了。估量时辰也快到巳时了,就付了银子,与秀珠和巧儿乘车往家返去。 返回的路上,陆怀见秀珠在他旁边始终有些如坐针毡,轻轻握住了她总是不知该放哪里好的小手,笑着问她:“不习惯?” “嗯。”秀珠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小小地说:“衣裳太轻了,头上却觉得沉。” 陆怀轻轻地笑了,捏捏她的小手宽慰:“习惯就好了。” 秀珠听他这般劝解,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歉疚地觑着他,小心地道歉:“老爷……对不起,我今天给您丢人了。” “没有。你只是不习惯,以后习惯就好了,不必在意。”陆怀笑笑,看着她的坐姿,忽然想到什么,握住她的一手便轻轻绕到了她的背后,放在了她背后正当中的位置上。 秀珠教他这突然的触碰惊了一下,下意识地一挺身躲开了,忐忑地看向陆怀想要解释什么,却看他正挂着不出所料的笑意看着她。 “您……”是在故意逗她吗?秀珠看着他,睫毛轻颤。 陆怀笑着收回手,温声与她道:“你换了装扮,再含着胸坐与站,看起来就会很奇怪。以后你是家中的女主人,要记住,不论做什么,都要将腰杆挺得直直的才行,若是一时不会,便想想刚才是怎样躲我的手,就会了。” 第二十七章 不如撞日 秀珠点点头,却是不敢松懈,始终坐得板板整整的。巧儿在一旁也跟着有样学样,将腰板挺得直直的。陆怀看她们这般认真,为免矫枉过正,也就不再出言了。 又过片刻,马车便转进了回家的巷子。陆怀抬头,就见一队人马从巷子的另一头与他们相向而来,当先的正是王掌柜平日乘坐的马车。他微笑着与秀珠示意:“我们回来的正好,工匠们也才到。” 秀珠闻言,抬头看去,只见一车一马之后,跟着约有二三十号衣着一致的汉子。他们走动时安静无声,目不斜视,看着不像是修墙补瓦的匠人,倒像是戏里演的训练有素的甲兵。 “他们都是工匠吗?”秀珠看着那一伙人,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多人……” “嗯,都是。”秀珠不认得他们,陆怀看他们的行进举止,心里却已有了数。这般沉稳有度,训练有素的工匠队伍,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第二批,若他猜得没错,这应该就是唐老板手下那支有名的“淮中匠”。 这批淮中匠人,分工不同,但无一不是训练有素,守口如瓶又手艺精湛之人。他们由唐老板亲自甄选调.教,常年只为高官显贵之家服务,乃是唐老板笼络人心、结交权贵的一道利器,如今用到他这座小宅院来,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陆怀在心里笑着摇摇头,忽然又从这里觉出了一分不寻常来。现在不是几年前了,唐老板已早不是昔日那个才来京城闯荡的外地商人,需要紧紧依靠他的力量,一步步在京城站稳脚跟。 如今他可以借助的力量有很多,执意与他合伙,不过是因为相交多年,放心罢了。想要一个更加明确彻底的合作关系,好更加自如地借助他与宫里的联系,多多稳固生意。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谋求生意上的合作,那么他完全不必动用这些人。现在这样做了,是仅仅出于多年相交的情谊之故呢,还是对他另有所图? 陆怀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可如今他要报仇,每一个微小的可能他都不能放过。每一种可能的背后,都涉及了太多的变数,特别是关系到唐老板这样背景复杂的人。 陆怀转念之间,已有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感到车停了下来,他看到王掌柜已经下车迎到了车外,立即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思绪和情绪,微笑着掀开了车帘,步下了马车,与王掌柜互相见了一礼。 秀珠隔着窗纱看他,觉得他真的好奇怪,明明前一瞬间还心事重重地静默无言,后一瞬间就突然云开雾散了,笑容和煦得仿佛什么心事都不曾有过一样,而且还不止一次这样。 她奇怪地看着陆怀,看到他回视而来的目光,心里一颤,立即收敛了心中的探究。与巧儿一前一后,经由他的相扶,步下了马车,与王掌柜互见了一礼。 王掌柜见到珠翠华服的秀珠都没认出来是她,看到巧儿觉得眼熟,回看一眼才认出她就是当日被陆怀所救的女子。心中不禁大感惊讶陆怀虽是刑余之人,看女人的眼光却是这般毒辣,竟被他从尘土里发现了这么一颗亮眼的明珠,一番打扮,摇身一变,让他都不敢直视其华了。 当下,王掌柜又立时琢磨起来,陆怀是不是偏好这一口,要不要日后给他送一些妙人儿过来。 转念一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王掌柜又赶紧收起了心里的小算盘,对陆怀一笑,低声道:“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陆怀笑笑,随着他往僻静处走了几步。一个方才骑马而来,身着玄色劲衣,腰佩短刀,做武人打扮的魁梧男子也跟在他们的后方,走了过来。 陆怀觉得此人眼熟,似乎是唐老板身边护卫,以眼神询问王掌柜他的来意。魁梧男子倒不避讳,见陆怀注意到了他,直接踏前几步,对他利落地行了一礼,道:“小人墨但九,见过陆大人。小人受唐老板之托,来请大人往写意轩一聚。” 墨但九言行不卑不亢,一张国字脸,端方严肃,举手投足间颇见气度。陆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对他露出个和气的笑容来,微笑着道:“墨护卫真是气度不凡。” “呵呵呵,大人所言甚是。墨护卫职责之故,此前未能与大人多有交集,我来为大人介绍一下吧。”王掌柜见陆怀不接茬,笑着接过话头,为陆怀正式介绍墨但九道:“墨护卫原是淮中三县总刀头,因中正无私而遭小人构陷,为东家所救之后,感念东家恩情,由此护在东家左右,平日里十分受东家的尊敬和倚重。” 陆怀对中正之士颇为钦佩,闻言颇为敬仰地看向墨但九,抬手与他施了一礼:“原来其中还有这一番缘故,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墨但九利落地抱拳还了一礼,看着陆怀的眼神多了一分和气。 王掌柜见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亲近了几分,心里也轻松下来,又带上笑,与陆怀道:“今日我派人禀报东家您有意相聚,东家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便在写意轩洛神湖备下画舫小席,并特请墨护卫前来相迎,还望大人赏光一去。” 王掌柜的一番话说得周到而体面,陆怀笑笑,看了一眼墨但九,也不推辞,坦然道:“唐老板所言甚是,左右无事,的确择日不如撞日。待我与内人交代几句家里事,便随墨护卫去。” 第二十八章 干干净净 “好好,您请。”王掌柜赶紧做了个相让的手势。 陆怀微微颔首,便向秀珠走去。秀珠不习惯在人前抛头露面,已去开了门,掩身在门板之后。见陆怀向她走来,才稍稍探身,站在大门边等他。 陆怀走到她与巧儿身前,先对巧儿道:“去看看你王婆婆是否在家,若是在家,便以我的名义请她过来。” 待巧儿去后,陆怀才又对秀珠道:“友人约我小聚,我要出一趟城了。明后两日我都不能过来,我会让酒楼按时送餐,你莫要再起火了,再伤了手。王掌柜是我信任的人,凡事若有需要,可与他商量,他会尽力相帮。” 秀珠听陆怀这就要走,顿时不安起来,无措地捉住了他的衣袖:“这就要走吗?一定……一定要现在就走吗?”那么多匠人,都是男子。她自己在家,万一有人心怀不轨,她该怎么办,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开,她又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我怕……”秀珠不想陆怀这就离开,可是又觉得自己留不下他,左右为难,湿了眼眶,却是不敢开口求他。 她的话都写在眼睛里,陆怀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的,他已然想到了,正要与她说来,就听到两道有力的脚步声走近了过来。抬眸一看,正是王张氏被巧儿请了过来。 陆怀轻轻握住了秀珠的手,温和地安抚她道:“莫要怕,会有人陪着你的。” 秀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王张氏,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悄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王张氏做惯了小老百姓,看到带刀的墨但九,心里就没来由地打怵。再看到前面一群乌压压的人,却是连个喘气声都听不到,心下就更加没底了。 她挪着小碎步走到阶前,看了一看陆怀。陆怀还是初遇时那般笑容和气,她看着,却是再不敢将他的和气当成是好拿捏了。 王张氏将面上堆上了笑,与陆怀福了一礼,见他示意,才敢步上台阶。却是不敢靠前,与他隔着两步远,笑笑地站在那里。 “看到王婶子来了,我才能放心离开了。”陆怀笑了笑,牵着秀珠的手,走到了王张氏的面前,客气地请求道:“这两日我都不能回来,秀珠在家也没个说话的人,平素就只与婶子亲近,还要麻烦婶子无事的时候多来陪陪她。” 王张氏一听陆怀这么说,仔细往秀珠面上瞧了瞧,才确定眼前这个贵夫人打扮的女子就是秀珠。方才她只觉得眼前之人锦衣华服,明艳动人,多半是陆怀的原配夫人,都没敢抬眼看她的脸,此刻瞧出是秀珠,看她这一身穿戴打扮,却是有些不敢认了。 但她盼着这一天好久了,顿时反应过来秀珠这是苦日子熬出了头,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了。她赶紧热络地笑起来,拉住了秀珠的手,亲热地应承道:“那是那是,我肯定来!我一天到晚也没事,就哄哄我那小孙子,带过来哄,一样的,与巧儿还是个伴儿。” 王张氏这般说着,感觉与陆怀的关系都亲近了起来,往下扫一扫那带刀的墨但九,和一众匠人,都觉得心里的怯意少了大半。她立时又笑呵呵地与陆怀恭维道:“呵呵呵,我早说过您不像是个跑腿办杂事的人,手下管着这么多人,您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嘿嘿。” “那是来修宅子的工匠们,近日里白天都会来。”他简单解释一句,也不再多言,对秀珠又嘱咐一句:“我会让他们先布置东厢,布置好了,你就先搬进去住,不必等我。”言罢,便将她的手放到了她与王张氏相握的另一只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了一句“我走了”。 秀珠不想让他走,可是他都安排得这般仔细周全了,又是去意已定,她也不敢再挽留。只能目光热切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可要早些回来。 陆怀步下台阶,感应到她追随的视线,回看一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才向王掌柜与墨但九走去。 墨但九看他走过来,与他交换了一下目光,见他示意可以了,便微一颔首,往自己的马匹走去。陆怀看他上了马,走到王掌柜身边,对他微笑道:“此去路远,王掌柜送送我吧。” 王掌柜立即反应过来陆怀是有话要暗中嘱咐他,立即笑着道:“好,我送送大人。” 陆怀随即与王掌柜坐进了马车,又与秀珠招了招手,才命车夫起车。车轮缓缓动起来时,墨但九也御马跟在了旁侧。 陆怀仿佛没有注意到车外的墨但九一般,有些感慨地与王掌柜道:“再过三日,我便不再是内庭中人了。可以与王掌柜一样,是个生活在烟火人间的布衣百姓了。” 王掌柜听到陆怀说出这番话,感觉到他的话里竟是充满了对寻常百姓生活的向往,心下有些诧异,一时揣测不出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意。便没有搭话,只是面带笑容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有些事情经历过了,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陆怀说到这里,微微地叹出气来,却是让王掌柜心下大震。 他长期与宫内的宦官打交道,深知净身一事乃是他们心中的大忌,是万万不可说的。可是陆怀现在说的,不是这事,又是什么!他面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更不敢搭话了,听着陆怀继续往下说,心都微微提了起来。 陆怀静默了一阵,抬眼看了王掌柜一眼,看到他面色里的不安,笑了一下,将方才的沉郁之情一扫而空,挂上笑容道:“前尘旧事,不提也罢。我其实是想与老哥商量一件事。” 王掌柜本来就胖,让陆怀这一折腾,身上都冒了层冷汗,他悄悄翻出手绢擦了擦额头,迭声与陆怀道:“不敢当不敢当,什么事您但说无妨,小人我一定做到。” “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些前尘往事都太遥远了,我做了世俗人,便想把它们都忘了。老哥若是能体谅我,不知是否也能与我一同忘记,不再提起。” 王掌柜将一听这话便明白了陆怀的意思,陆怀是想让他为他保密身份,不要让秀珠等一干人知晓。这倒的确不难,他把心安回了肚子里,立即斩钉截铁地道:“那是自然,您从前的事,我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甚好。”陆怀满意地笑,“老哥这般善解人意,我想……那几个派到我府上的人,也一定可以和您一样,都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吧。” 陆怀这最后一句,可是能理解出好几个意思来。王掌柜顿感自己的大意,才松下来的心,登时就勒到了嗓眼上。 第二十九章 唐兄正延 难道陆怀发现了那几个人有问题?这是在旁敲侧击地让他转告那几个人,让他们以后到了府上就安分守己,不要有异心?应该不能吧,陆怀和他们才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呢! 王掌柜一转念间也是无数想法从心头漫过,最后还是选了个最打马虎眼的,就只当陆怀是在说让那六个人忘了他宦官的身份,一脸诚心诚意地看着陆怀道:“一定一定,您想让他们忘了什么,他们就绝对想不起来,这您放心!” “好,多谢老哥。”陆怀满意地笑笑,又道:“过往的身份既已都抹去了,你我以后便以兄弟相称吧。我称您一声老哥,您叫我一声老弟,您看如何?” 王掌柜见陆怀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想来是并不曾怀疑过那六个人,心中暗道自己真是异想天开,陆怀怎么可能会发现那六个人有问题,口上惶恐地连连推辞道:“这……呵呵,这我哪里敢当……” 他见陆怀执意如此,作势拿手绢抹了抹额上的汗,目光则飞出了窗外,希望墨但九给他一点指示。 见墨但九连看都不往他这边看,王掌柜想应该应下也无妨,东家应该不会怪罪他,便收回了目光和手绢,受宠若惊地对陆怀道:“呵呵呵,这……再多推辞就坏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了。那好吧,愚兄虚长几岁,便厚颜称你一声贤弟了。呵呵呵,陆贤弟。” 陆怀应允地点头:“王老哥。” “呵呵……”两个人相视一笑,看似都在为这更亲近一层的关系而高兴不已,实际上却是各有各的心事。 陆怀见车拐出了巷口,便收起了笑容,对王掌柜道:“宅院的事还要劳烦老哥多费心了。我三日后出宫,会住到东厢,下人可以在当日进府,所以这几日,东厢和下人房的布置,还要麻烦师傅们多抓紧一些。” “好好,这没问题。我回去之后同工匠们交代一声,三日之内,保证将这两处安置妥当,老弟请放心!”王掌柜刚认了陆怀做老弟,哪怕心里认定这是虚的,也不禁有些飘飘然,眉飞色舞地应下了他的嘱托。 “那我就先谢谢老哥了。”陆怀与王掌柜拱了拱手,吩咐车夫停下了马车,对他道:“已出了巷子,再送便真的远了,老哥便在此处返回吧。内人与孩子,这几日也要请老哥多多照应了。” “哦,好好,没问题。”王掌柜注意到陆怀对秀珠和巧儿的用词,微微愣了一下,也与他拱了拱手道:“那我便在此处下车了。老弟一路顺利。” “好。” 待陆怀应声,王掌柜便下了马车。陆怀目送他返回巷中,才吩咐车夫起车。沉默严肃的墨但九没有再随行在车旁,与陆怀打了招呼,到前头引路了。 他轻装简行,骏马威武,一勒缰绳,便蹄声哒哒地驰到了前方。陆怀坐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从窗纱徐徐透进的微风,一点一点吹淡了他脸上的笑容。 方才他有意试探王掌柜,王掌柜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有所迟疑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那六个要到他府中来的人,一定还带着另外的目的;他们这些目的不在于做下人的下人,也必定不是简单的人。 他们到底是谁,受命于谁,进府有什么目的,他都暂且不得而知或不能确定。但有两点,他已可以确信:第一,唐老板此番对他如此用心,绝非念及多年情谊,而是对他另有所图;第二,他一会儿一定可以从唐老板那里得到一部分答案。 至于那个沉默寡言,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的墨但九是否能帮到他,就要看唐老板到时候会给他什么答案了。 自古以来,商人所图不过一个“利”字,除了“利”之外,他还真是想不出唐老板还想要什么,又想怎样通过他去获得那样东西。一会儿,他大约会长长见识了。 陆怀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行人与街景,如春风抚过的笑容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脸上。 写意轩建在城郊西北,一十八栋竹屋木楼错落于玄天山脚下,半抱山下洛神湖,占尽山水妙处,人间佳境。陆怀与墨但九出得城外,沿小官道行车约一刻钟,便来到了写意轩的地界。 依依芳草间,宽敞的青石路直通各处。陆怀有墨但九引路在前,坐在车中,一路通行无阻,直至行到洛神湖边的一处码头。 时值六月,最盛的花期已过,湖边只有垂柳如烟,野花点点,轻柔款款地舞动着曼妙的枝条茎叶,迎接着远来的客人。 陆怀嗅着清新的芳草气息,随墨但九沿着一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徐徐行至码头尽处早已等候在碧波之上的画舫。 画舫绿瓦红柱,做工精巧富丽,唯各道立柱之间所挂的帷幔,看起来有些厚重,似乎不太适合眼下的时节。放眼望去,湖中并无其他画舫往来,挂如此厚重的帷幔,也不能是为了防止他人窥见或偏听。那么以唐老板这般于细致处极为考究的人,为何会这样做呢? 陆怀正思考,便见宽袍广袖的唐老板挑开了帷幔,从画舫中迎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象牙白色衣袍,身材修长,发黑如墨,肤色皓白,一双桃花眼,眼波转动之间,便有风流无限。月色发带随风飘展,立于画舫舷畔,便如飘飘谪仙立于山水天地间,端得衬得起写意二字的风流韵味。 陆怀不出所料地看到他风采更胜从前,笑容满面地与他深深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唐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贤弟,快请快请。”唐正延勾唇一笑,热情地与陆怀回了一礼,便热切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相扶着走到了画舫之上。 一进入画舫之中,陆怀才发现原来那帷幔别有洞天。从外面看去,那帷幔好似锦绣厚重,密不透风,然则从内里向外看去,帷幔却似轻飘飘一道细纱帘,全然不曾阻隔外面的湖光山色。 “原来是这般精巧,我就想唐兄万不会以厚重锦绣配此间山水时节。”陆怀笑着与唐正延谦让着分坐一桌两侧,画舫也随之缓缓行进起来。 第三十章 要得到你。 “真是知我者陆贤弟是也。哈哈。”唐正延一笑,靠进了圈椅中,象牙白的衣袖顺着扶手缓缓垂下,意态闲适雍容。 他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陆怀道:“薄酒小菜,简单一聚,可合贤弟心意?” 陆怀满意地看着小圆桌上的一壶清酒,几盘小菜,微笑着点头道:“甚合我意。”他便是喜欢如此简单。 他们相交已久,久未见面也不觉生疏。叙旧三五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近况。 听到陆怀说出宫后只想劈一处简单的地方,奉养娘亲,度过余生,唐正延便无法同意。他知道陆怀心性淡泊,但是以陆怀的才能见识,在宫中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若真要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就真是太可惜了。 他已投靠了当朝重臣程阁老,若是能将陆怀也拉到他这一派的阵营中,他们联手,必能让这一派在朝中的势力大增。日后程阁老一派压下苏党一派,独匡朝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到时他们作为肱骨之臣,在这京城之中岂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享荣华富贵。 放着这般锦绣富贵不要,却要过什么庸碌生活。唐正延相信,陆怀是个聪明人,只要听他一劝,便能明白从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唐正延轻执酒壶,缓缓地为陆怀倒了一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天然含笑的桃花眼凝着陆怀,缓缓地道:“陆贤弟,有一句话我要说,你听了可莫要生气。” “唐兄但说无妨。”陆怀微笑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 唐正延看到他这双深沉的双眼,便更觉惺惺相惜:这般沉稳难得之人,他一定要得到。 他叹息地摇摇头,用心良苦地对陆怀道:“人当与高朋为邻,你这样见多识广、来日大有可为之人更当如此。我为你选的住处,左右四邻若非达官贵人,便是豪富士绅,你缘何不肯入住?是我安排得哪里不够周全,还是……你不愿领我的情? “唐兄言重了。”陆怀垂眸静默良久,才轻轻挂起一个微笑,对唐正延道:“唐兄的安排周全妥当,只是小弟无意多争富贵,出得宫门之后,只想过些最普通的平静日子,故此才不曾在你物色的宅院里安顿下来。” 唐正延闻言,心头一惊。他知道陆怀心思通透,但他投靠程阁老也就是不久前之事,陆怀这话说得,难道他去看宅子时就洞悉了他的心思? 唐正延在心中飞快地思量了一番,便立即打定了主意:若陆怀真是这般见微知著,心思通达,那就更要将他收归己用才行。 他轻轻勾唇,绝艳的姿容与陆怀的温柔儒雅相得益彰,叹然道:“陆贤弟啊,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平静日子!除非身死,否则便不可能有安宁可得。每日或为口食奔走,或为大富贵奔走,都是奔波碌碌,结果如何,端看个人如何选择。” 见陆怀微笑不语,唐正延又再接再厉道:“便说你我现在所处之地,若非我每日尽心奔走,得与权贵结交,如此风水宝地岂能为我所用。你我又岂能如现在一般安然闲适,尽享此间曼妙的湖光山色。” 陆怀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唐正延对他的图谋。唐正延的话表明他如今已依傍上了朝中权臣,既是如此,他对唐正延在稳固生意上的用处就彻底变得可有可无了,那么他唯一还算特殊的地方,就只有内官的身份了。 他应该是想利用他内官的身份,来为背后的靠山提供信息吧。可是他并不想趟朝臣争斗的浑水。朝臣相争,党同伐异,个中凶险,变幻莫测,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亦非机关算尽就能避免,他从未参与其中,自问并无自信能够如鱼得水,全身而退。 唐正延想要的,他决计是给不了了,他要让他明白,也必须要让他明白,决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欲擒故纵,给他留下再劝他的想法。如此,对谁都好。 陆怀沉吟片刻,轻握酒杯,对唐正延道:“小弟知道兄长每日的辛苦,其实小弟今日也有一事,想与兄长商量。” 唐正延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开窍了,心头一喜道:“贤弟请讲!” “小弟不日就将离宫,日后能为兄长所做的十分有限。小弟自觉不该平白再受兄长的恩惠,所以我们以后便只作兄弟,不谈生意了吧。”说罢,陆怀便对唐正延举起了酒杯。 陆怀负责兵仗局采买之事,在唐正延初来京城之时开始照顾他的生意,后来又为他牵线结识了不少他处负责采买的人员,帮他在京城一点点打开了局面,一步一步站稳了脚跟。 唐正延始终感念他的相助,年年赠他获利的十分之一算做报答,可陆怀接受的,年年不过零星数额。他无奈之下,只有将这些钱都算做陆怀的本金,一并投入接下来的生意之中,他一直期待着陆怀有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接受他的这份感激和心意。 可是现在陆怀在同他说什么?他的心意他嫌多,还再也不想与他有合作了? 屁话。唐正延盯着陆怀,天然含笑的桃花眼里染了一分不悦的阴霾,让他俊美无匹的面容变得妖冶得有些骇人,“老弟,说句不中听的话,你那一份在哥哥眼里实在不算多,你完全不必为了那点小钱做得这般决然!” 陆怀微笑着摇摇头,举杯敬了一敬唐正延,对他道:“唐兄应该明白小弟真正的意思。”说罢,他便举杯饮酒。 唐正延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从椅子里起身,伸手阻拦,在陆怀饮下一半之时,点住了他的酒杯,激动地道:“老弟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朝中风云变幻,正是弄潮而起的好时机,以你的眼光、人脉交游,只要你愿意,滔天富贵便是唾手可得!为兄想给你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错过了,以后便难再遇到了!” “小弟心意已决。”陆怀微笑着拨开他的手,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唐正延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将酒饮尽,风流无双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他真正的劝辞还未说出口,陆怀那边竟然就给他一锤定音了! 呵!多少生意是靠他的机巧才思、过人口才才得以谈成的,陆怀三言两语一杯酒,竟然就彻底的封住了他的口! “呵呵,哈哈!”唐正延气极反笑,大咧咧往椅子里一坐,也不管什么身份局势了,如黄口稚子般耍赖道:“酒随你喝。反正我的打算你也知道了,你喝多少,我的心意也不会变。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就言语一声,今日的酒就当没发生过。那些钱,你也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陆怀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孩子似的无赖模样了,可是和以往一样,面对他如此举动,他除了无奈地笑,都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 陆怀摇头默笑片刻,也有心想劝唐正延一句远离官场是非,余光感到画舫经过的二层木楼上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多看了一眼,要说的话便停在了嘴边。 楼阁之上的四人之中,最靠左的一个,那身形,那笑意……是陆仲德? 第三十一章 约定门生 唐正延正气恼,见陆怀似要开口,满心踌躇地等他说话,好能与他激辩一番。见他忽然欲言又止,移开目光看向斜侧延伸小洲上所建的木楼,奇怪有什么可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如此分心,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一眼便见到了二层楼阁上的礼部侍郎黄玉国等人。 等了半天不见陆怀回神,唐正延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是投个约定门生,有何奇怪。” “约定门生。”陆怀无意识地重复,楼上最左的人起身敬酒,他看得更真切了几分,立即确定了那人就是陆仲德!置于袖中的手便是渐渐地攥了起来。 在陆仲德的左手边,有一位年轻人也随着他起身,一起将酒敬向了上首一人。年轻人清俊的眉目之间颇有陆仲德的风采神韵,看年龄,难道是他的儿子? 今上体恤偏远之地的学子冬日赴考的艰辛,特将会试时间改到了八月,今年便是变更后的第一科。若是让陆仲德在开考之前给儿子投成了约定门生,提前拜入了侍郎的门下,日后关系坐实,师生既如父子,他要对付陆仲德,给自己报仇,就等于要一并对付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恩师。 年轻稚子初入仕途,倒是不足为虑。可礼部侍郎长期主持科考,门下桃李满天,单是他门下这一支单独的势力就足够错综复杂了,再加上结党形成的党羽,他对付侍郎一人,几乎是等于要和半个朝廷相斗了。这比对付陆仲德和几个昔年一起害他的人,难度可是多出太多了。 看来要想个法子,让这约定门生缔结不成才行。 陆怀收回视线,一时想不到妙招。看到正盯着他看的唐正延,想起他方才所言,心中就不免有所动摇。 假若他无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投入侍郎门下,那么朝堂这趟浑水,他只怕是不趟不行了。 可是他刚刚才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唐正延,这么快就有所动摇,岂不是让他笑话。若是拖延一些日子再反悔,那也是面上无光之举,而是到时就变成了是他主动在先,日后就难免会处处受到牵制。 还要再想个法子,让唐正延再主动一次才行。陆怀垂眸,心中一思量,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自斟了一杯酒,饮下道:“我不是在想什么约定门生,只是觉得上面的人有些眼熟。” “哪个?黄侍郎?”黄玉国是他对头一派的人,陆怀应该不会与之相熟吧。 “不,我不认得黄侍郎。是觉得另外的人……”陆怀见勾起了唐正延的注意,便欲言又止地结束了:“罢了罢了,应该是我看错了。二叔昨日才与我见面,今日该在外地联络生意才对,怎么会在此间,他不会对我有虚言的。” “二叔?”唐正延从未听陆怀说过家人,忽然听他提起,不免又好奇地看了看上面的人。 “嗯。昨日便是我二叔来京告诉我,再过些日子我娘就会过来了。”陆怀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饮下,看起来颇有些感慨愁思:“这些年我不在娘亲身边,也多亏了二叔一家帮忙照应。想一想,有叔婶这样的亲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唐正延闻言反应过来什么,诧异地看向陆怀:“你没有其他兄弟在老家照拂娘亲吗?” “并无。”陆怀摇头。 “那你……”这个突然的消息让唐正延措手不及,一时无心去想旁事。 进宫做宦官的,要么是家里穷苦,不得已出此下策;要么就是生养的孩子多,有心送一两个进宫去,指望着出息人了能着照拂家里。陆怀家的情况,似乎与这两种都不符合。 但他知道进宫背后的情由与净身的过程一样,都是宦官心中最隐秘的事,自觉好奇太多,有所失言,赶紧开口挽回道:“那你娘亲来京见到你,一定会极为惊喜的。” “呵呵。”陆怀苦笑着将杯中余酒饮尽,缓缓地道:“唐兄不必为我忌讳。我将你视作兄弟,这里也无旁人,个中原因与你说一说也无妨。心里压了太久,除了你,我也没有旁人可说了。” 见唐正延正色聆听,陆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握青瓷小杯,看着杯沿儿上的柔光缓缓地道:“我先天便有不足,婶娘曾为我请来名师捏按调养,最终也是回天乏术。宫里于寻常男子是地狱,于我却是个方便之地,不必经年累月地忍受周遭的异样眼光。” 同是男人,唐正延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听闻陆怀先天便不能人道,大觉太过残忍,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觉得多余,什么都不说,又好像也不太对劲。 “嗯……”他犹疑着,少有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怀看他这般神情,却是洒脱地笑了笑,又饮下杯中之酒,双眸半合,仿佛有了一分醉意地道:“我在宫里多年,不幸的人见的多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悲哀,只是觉得愧对祖宗和娘亲。特别是我娘,这么多年都没能在她身边尽孝……” 唐正延看到陆怀低落下去的神情,赶紧温言安慰道:“贤弟你与娘亲马上就能团圆了,可千万不要太过伤怀了。” 陆怀合上了眼睛,像是在竭力从愁绪苦思中抽.离出来。唐正延看着他,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徒自心焦。 半晌,陆怀觉得差不多了,才睁开双眼,将酒杯松开,放到了桌上,摇了摇头,抱歉地看向唐正延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哎呀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我才对不住你,都不知该如何劝你。”唐正延从未见过陆怀如此难过不能自持,心里也跟着难受。 陆怀像是失去了精气神般,木然看了看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轻叹一声道:“我感觉有些醉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待我出宫后,我们再定个时间,好好聚一次。” 唐正延劝陆怀参投自己的阵营不利,现在又见陆怀被勾出了伤心愁思,也觉得今日先到此为止再好不过,便道了声好,吩咐画舫开回了原来停泊的码头。然后,亲自扶着陆怀走下画舫,上了马车,又仔细叮嘱了车夫,才目送他乘车慢慢离去。 青石路边,墨但九跟在唐正延身后,看到陆怀的车马远去,才开口道:“唐兄,此人似乎真的无意共图大业,之前来时,他还要王掌柜忘了他过去的身份,改口与他兄弟相称。依我之见,与你相交的内官那般多,也不必强求他一人。” “不不。”唐正延摆手道:“我与众多内官结交多年,对他们的秉性、眼光、交游能力一清二楚,想助程阁老独霸朝纲,其他人全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此人一半。” 他又看了一样陆怀离开的方向,见再也见不到他,才移步走向一条小径,往东南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墨但九继续道:“你莫要看这个陆怀外表温厚纯良,他这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了,你千万不要也被蒙蔽了。他心中的城府计谋不下于我,不,应该是远超过我。我觉得……他若在朝堂上打滚十年,甚至可与现在的程阁老一较高下。” “唐兄言之过甚了吧。”程阁老的城府,千万人难窥一二。墨但九回忆自认识陆怀以来的点点滴滴,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特别,或是像那般有心计城府的样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一定要信我,不要小觑了他。”唐正延走在小径上,琢磨着用怎样的办法才能再说服陆怀,心情就像踩在脚下的鹅卵石一样,高低不平。 忽然,他眼中现出一抹亮色,整个人的神采都随之飞扬了起来,立即停步转头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他刚才说婶娘给他请来师父捏按调养,是不是捏按那里,可不对啊,那里怎么能随便去捏呢?!而且他娘就他这一个孩子,怎么会舍得送他进宫,那宫里可是会吃人的啊!他娘妇道人家不知道,他二叔不知道,他族中的长辈还能一点不知道?还能任由陆怀被送离娘亲,终身不得相见?!” 墨但九面如铁板一般,没有表情地看着唐正延。他刚才又没在画舫里,一直站在船头的上风处吹风,耳朵再好使也不可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怎么知道他说的这些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大有蹊跷,大有蹊跷啊!”唐正延也不在乎墨但九毫无反应,他已经觉出了不对,顺着思路想下去,又觉得震惊,又觉得兴奋。若那阁楼上的人是陆怀叔父,或者他叔父现在颇有财势,而事实又是他所想的那般大有蹊跷,那么他就有机会将陆怀拖到自己的阵营里了! 哈哈哈哈!唐正延心头大快,转念又觉得此事能成,是建立在陆怀的血泪悲哀之上,自己不该如此开心,又立即收敛了情绪,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你快帮我去管事的登记册上查查,今日寂寞阁上的客人都是谁,与陆怀有什么关系。查到后速速告知我,我到时另有要事需要你撒出一张大网去查。” 查探消息是墨但九的老本行,一天不做都难受。听到唐正延吩咐,墨但九立即利落地一拱手,到了声好,吹了口哨唤来坐骑,绝尘而去。 唐正延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靠谱,大感自己有机会一扫之前的挫败,看向陆怀离去的方向,踌躇满志地道:“陆贤弟啊陆贤弟,等我将真相摆到你的眼前,你自然就会乖乖同我合作啦!呵呵!” 此时的陆怀,已乘车出了写意轩的地界,车中的他,双目清明,面色深沉。 他看着窗外正好的天色,幽幽地想,以唐正延心思之敏锐,此刻怎么也该觉察出他话中的不对了吧。 第三十二章 车夫路平 以唐正延对一击即中的喜好,发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定会先撒出大网,查探证实是否属实。等到再约他谈合作的时候,就一定已是查探清楚,足够说服他了。 陆怀垂眸思量了一下,当年的真相大致可以分为宫内和宫外两条线查探,这一点他能想到,唐正延也肯定能想到。唐正延在宫中的人脉不及他广,查探不便,为了不惊动他,应当不会先从宫中这条线入手。 如果是从宫外这一条线入手,又大致可以从两个方向去查,一个方向是人证,另一个方向就是物证。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查人一定比找物更容易,唐正延应该会按照他希望的,从当年可能涉及到的人开始查起。 唐正延是淮中人士,起家于维扬应天二府,在京城打开局面之后,也没有松懈在江南的经营。如今在江南的财势范围颇大,加上手下有墨但九这样的内行人,从何处着手、到哪里查探,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难处是,时间过得太过久远了。昔年登名在册的村长和德望老人,不知如今是否依然健在,那个来给他捏按的师傅和其他知情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若是昔年的这些人都不再世,那么毁他宗伟一事于人证上便是死无对证了。 真不知陆仲德会不会做的那么绝,将他能控制的知情人都除掉。 陆怀现在再想去陆仲德此人,已不知该如何判断他是好。昔年他心中那个重情重义、和蔼厚道的叔父,如今已灰飞烟灭,真正存在的陆仲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当年为何要与陆钱氏一起害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还是他唯一的亲侄子,害了他对他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陆怀不解,心中一时茫然与悲愤交织。骤然合眸,平抑良久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 他实在想不出原因,索性不想了,反正一切真相终会揭开,到时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陆仲德夫妇如此加害于他! 陆怀攥紧了拳,又慢慢松开,反复几次,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现在最期待的事,便是当年他被带离老家之后,那些人就被陆仲德用钱收买或是打发走了。这样,唐正延就能有机会找到他们,只要能找到他们,哪怕只是找到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于他还原真相和日后对付陆仲德都是大大有利的。 不过到底能不能找到,还要等上一等才能知道了。相信以唐正延的本事,也不会让他等上太久。 现在,他不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件事上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想办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拜入侍郎门下,防止陆仲德的势力阔大,增加他复仇的难度。 只是……该怎么阻止呢?这不是个好解决的事,如果处理的手法不得当,弄不好就会打草惊蛇,留下后患,引来麻烦。 此事当从长计议。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过斜侧的软垫,慢慢地向后靠了进去,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盯着车窗上的某个点,细细地思量起了这件事来。 此刻的他,看上去什么表情也没有,眼波平静得就像一汪静止的水,好像放空了思绪在发呆一样。他思考得太过深入,没有注意到车夫慢慢将车停了下来,直到车夫轻唤了他几声,才渐渐回过神来。 “怎么了?”陆怀凝着车夫的方向,轻轻地问,醇厚的声音里有一分似有若无的醉意。 “是这样的,爷。这有家酒坊,他们家祖传一种醒酒药丸,好用不贵。我看您刚才上车的时候似乎不太舒服,不知道您需不需要,若是需要,我去给您买点。” 陆怀闻言,唇角微微叠了些笑纹。他想起了这个车夫昨日在发现车驾被人盯上时,是如何慌而不乱,处事有方的,事后又是如何守口如瓶,不曾多问半句。 这样的人,该留在身边重用。 陆怀拿着软垫,慢慢挪到了车门处,轻靠在软垫上,慢慢挑开了车帘,微微含笑的双眸中染着一丝醉意,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车夫恭敬地回答道:“回爷的话,小人姓‘路’,单名一个‘平’字。” “耳刀旁的‘陆’吗?”陆怀笑问。 “不是,是马路的路。”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微微笑起来,一侧的面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让他老实质朴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生动。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以前是哪里人,做什么营生呢?”陆怀微笑着问,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和蔼。 路平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见陆怀问了,觉得他是老主顾,看着也面善,就对他一五一十的说了:“我是京畿西南方路家庄人,以前我……我是杀羊的。” 路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上多了几分纠结:“我爹就是杀羊的,所以我也是。可是我下不去手,从小我爹让我杀,我看着它们的眼神就下不去手。接过铺子硬熬了几年之后,我弟一长大,我就把铺子全转给他了,自己来京城里谋营生,找了赶车这个活计。” 第三十三章 有些关系 陆怀闻言,倦意袭来般微微垂下了眼帘,扫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厚,掌边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往里却是盖满了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像是经年操刀之人。 他笑了笑,与路平道:“路平是个好名字,架起车来当有事半功倍之效,这活计适合你。” “呵呵,我也是这么觉得。”路平憨厚地笑,看到陆怀面有倦意,又赶紧收了笑容问他:“我看您还有些不舒服,需要我去买点药丸吗?” “不用。”陆怀笑着摇了摇头:“是药三分毒,我与你聊几句就好了,不用去。”他又上下打量了路平一眼,对他道:“说起来,你看上去也不小了,可娶妻生子了?” “还没。”路平摇摇头,听陆怀说不需买药,才在车辕上坐实了,见他说想聊天,觉得自己的事也没啥秘密的,便当是陪他解解闷,与他往深了说了些:“其实我本来定亲了,但我爹走得急,女方还没过门,不想等我三年。我的心不在铺子上,也怕日后离了铺子钻不到好营生,累她受苦,就请长辈做主,和她解除婚约了。” “缘分不到,也无需挂怀。”陆怀安慰一句,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他性情颇为厚重,应当是个可靠之人,便继续探问道:“你的路认得这么熟,来京的日子想必也不短了,可有遇到心动的姑娘,想要成家的?” 路平闻言,微赧地连连摇头:“我这活计现在只能让自己吃饱饭,不敢想成家。”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可曾想过另外找个出路?” “也想过,可是我觉得自己没门路,京城里人又多,什么活都有人抢着干,再找也是不能找到更好的了。”路平垂低了眸子,紧了紧手中的马鞭,声音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坚定:“我想着既然赶上了赶车这个活计,不如就先把这个活计里的门道都摸清了,再去想更好的出路。要不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兴许最后什么都做不好。” “而且,赶车这件事,其实里面的学问也挺多的。”路平说着,抬眸看向陆怀,颊边又现出了那个浅浅的梨涡,映得他老实的面孔上多了几分亮眼的光采:“您别看赶车好像就是马鞭一抬,吆喝一声。其实不是这样的,什么天气,什么路途,车要怎么走,行路的时候马儿的情况怎么样,该怎么应对,都是大有学问的。要将这些都摸清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你觉得你摸索得怎么样了?”陆怀笑着插了一句。 “我……肯定是比不过赶了十几年车的老师傅了,”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但我自己估摸,应该也算很熟练了。” “嗯。”陆怀看着憨笑着的路平,心下渐渐敲定了主意。 他心中最理想的车夫人选,便是要脚踏实地,兢兢业业,谨言慎行,敦厚可靠又头脑灵活。只有这样的人,他才能放心依靠和信任。目前来看,路平于他设想的种种都非常符合,当是车夫一职的不二人选。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对路平道:“你与东家可有契约协议,约定了做工时间的长短么?” “约定了。先做两年白工,两年之后再看主顾多少定工钱。”路平有些开心地补充:“我再有两个月就可以领工钱了。” 陆怀看着他眼里的满足,微笑着问:“你估计可以领多少?” “大约一个月能有一二钱银子。” “嗯。”陆怀沉吟了一下,又问他:“若你毁约,代价是什么?” 路平听到陆怀问这个,隐约觉得陆怀问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他也不敢确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要赔东家五两银子。” “嗯。”陆怀点点头,对他道:“聊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送我到老地方吧。” “哦,是!”路平见他不想聊了,也就把心里的不确定给压了下去,赶紧恢复了驾车的坐姿,扬起了马鞭。 到了平常分手的地方后,陆怀从车上下来,没有让路平先走,而是问他:“若我给你出毁约的赔偿,你可愿意到我府上做一名车夫?我日后给你的工钱,只会比你现在的东家给得多,不会比他少。” 路平被陆怀的话给弄得愣住了。他刚才其实也想过,陆怀问他工钱和赔款是不是有意想要用他,可是接下来的一路上陆怀也没再提起,他就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此刻被陆怀问起来,倒是一时不太敢相信。 他见识的人物不算多,但是别的不说,就凭今早来修宅子的那些工匠的阵势,也能推断出陆怀不是一般的人物。能跟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别说是做车夫了,就是做火夫也比眼下的活计更有前途。 路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还是这般突然地降临,愣了好一会儿,才缓出一句话来:“您是说真的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那样的人物,说得又那么认真,怎么还能是假的。 陆怀笑笑,也不见怪,认真地看着他道:“是真的。” 听到他亲口又确认了一遍,路平激动得手心里当时就沁出了一层汗,连连点头道:“我愿意,愿意!” “那好。”陆怀扫视了一圈周围,见无人注意他们的方向,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交与他道:“我今日身上未带零钱,这张银票你拿着。将赔款赔与你的东家,然后从你的东家手里买下这辆马车,三日后的卯时三刻,驾车到此地等我。” “哦,是。”路平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接过银票,知道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了,心情就如此刻的天光一般大好,展开银票一看数额,却是心里一跳。 “这……太多了,您有少点数额的吗?”路平觉得银票上的五十两,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没有带更小的。”陆怀微笑着与他道:“拿着吧,我信得过你,三日后按时到此等我,将余下的钱交给我就行。” 路平听到陆怀这般说,心里犹疑了一下,便将银票仔细地收了起来,郑重地与他拱了拱手,道了声“是”。 待他扬鞭起车之后,陆怀目送他离去不见,又在原地稍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柳树,枝蔓随风轻动,沙沙的声响颇不宁静,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此时此刻,放眼身边,他并无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安心是投奔而来,那六个人则已确定别有居心。他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能随他往来各处,路平看着是最适当的人选,但也不能轻信。 车夫这个职位,看似不起眼,实则却至关重要。他日后往来各处,少不得车夫相随,若是放一个轻易就能被收买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埋下的隐患与危险,难以预见。 按路平一个月能领二钱银子来算,他一年不吃不喝攒下来,也只二两有余,五十两银子等于他二十多年收入。只要他有一丝歪念,那五十两银子都足以令他铤而走险一次了。 若他是个心思端正的人,能够通过考验,那么他日后自然会厚待于他。若他最终没能通过考验,这五十两银子逼出了他心中的邪念,但节俭一些,也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了,便作为对此番变数的补偿吧。 希望你是一个可以让我放心信任的人吧。陆怀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轻轻握了握手腕,转身向回宫的方向走去。 他方才继续思考过了,想要阻止陆仲德之子与黄侍郎结成约定门生,有一些人与关系,他是不得不动用了。 第三十四章 首徒陆止 陆怀心中打定了主意,回宫后便返回自己的住处,准备换回宫中常服,去司礼监探访一人。 他行至屋前一丈,隔壁的门忽然开了。和中和清二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从房中快步走了出来,小脸上满是热烈的喜悦,争先恐后地对他道:“师父,您看是谁来了!” 陆怀将目光凝向那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打算去司礼监探访的首徒陆止。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比他还要高出一些了。 陆怀细细地打量着他,在他如画的眉目间,处处可以看到昔年的清秀,但是昔年的稚气却是再也寻不见了。 他高洁清雅的面孔上如今只有柔和的淡淡微笑,如春风般怡人,又如窥破一切般不动声色。玉树般笔挺修长的身材掩在绯红的曳撒服袍之下,气质端方而高华,隐隐含着的矜贵威仪,使周遭的空气流动时都仿佛带了一分谨慎和小心。 宫中老话说“三年文书房,炼得换个人”,果然不错。 陆怀看他衣着服色,知他如今已升至太监之位,观其行止,看不到一丝志得意满的浮躁或是春风得意的骄傲,心中不禁十分欣慰。微笑起来,眉梢眼底已不知不觉已浸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轻唤他道:“阿止。” 一声阿止,已过经年。陆止克制着内心澎湃的情绪,缓步近前,向陆怀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长声轻道:“徒弟陆止,回来探望师父。” 他一举手一投足,一吐音一咬字,都含着融入骨血般的持重与威仪。陆怀感慨地看着他,上前一步,将他扶起,与他相携着走进屋内,彼此丝毫不觉生疏。 两人于厅中坐好后,和中和清奉上茶点便告退出,房中便只余他们二人。陆怀凝着陆止,仔仔细细地品着他的每一分神情举止,微笑着道:“今日怎么来了,不忙?” “今日旬休,事务不多,亦非我当值,便与掌事告假,来此探望您了。”陆止端正地坐在椅中,神色恭敬地道。 陆止年轻的面孔上朝气与老成并存,清泉般澄澈的双眸如古井般深邃沉静,有着与陆怀如出一辙的淡泊,也有着不同于陆怀中庸平和的清正傲岸,使他看起来少了一分平易近人,多了一分不可攀附的中正之气。 他自离开陆怀,始终牢记他“戒骄戒躁,慎表私情”的临别教诲,多年来不曾特地过来探望,及至此刻陆怀将要离宫,才借送别之故,亲自前来探视。 陆怀点点头,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陆止自三年前从内中馆入文书房后,每逢年节便托其他徒弟为他带来礼物,与他请教疑难。如今晋升太监,依然行止有度,当是都已将自己的教诲牢记心中了,不需此刻再多说什么。 他一时无言,旁边的陆止打量着房间,看到屋中陈设一如多年前一般简单质朴,不曾改变,想起昔年在此的时光,不由一时也是静默无言。 两人如此沉默而坐良久,一先一后看向对方,俱是老成的视线一相碰,便不禁一起笑了出来。 陆怀看着他,眼底有着感慨:“你离开此间不过几年光景,如今就已身居太监之位了。” 陆止毫不骄傲,只言辞恳切低头与陆怀又行了一礼道:“全仗师父言传身教,悉心教导,才有徒弟今日。” “嗯。”陆怀轻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陆止最他早带的一批徒弟之一,心思、秉性最为像他,但也有着与他十分鲜明的不同。他于宫中所求是明哲保身,陆止所求却是高位重权,能够施展胸中才能。 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遴选一批机灵聪慧的小宦官入内中馆,由当朝饱学之士教习文字经史。其中佼佼者可入司礼监文书房,任职掌房。掌房掌管朝中机要文件,诸王诸臣之奏章传达,历代司礼监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无一不是由文书房掌房之位晋升而上。 他知道以陆止的才能心思,若得入内中馆,进入文书房,不过是早晚之事。亦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可强求他与自己一般,心如止水明哲保身,便对他悉心栽培。规制他性格中的清傲,培养他圆融交游、长远看事的习性,以确保他入文书房后不会因性格中的清正刚直与同僚交恶,能够与人为善,稳妥行事,日后可有机会走向更高的位置。 现在看来,他对陆止的培养是正确的,陆止也没有辜负他的悉心教导,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便从一个普通的内中馆小宦官,做到了司礼监太监之位,而且在位之后,还能不骄不躁沉稳有度。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问他道:“如今在监中司任何职?” “司秉笔代批一职。”陆止恭敬地回答道:“是半月前正式升任的。” 原来不过半月的时间,难怪他还没有听到消息。陆怀轻轻点点头,嘱咐他道:“好好做,在此位上,当为天子尽忠,以家国百姓为重。” 秉笔代批一职,乃是代天立言。诸王臣下进送的奏章,除少数由皇帝御笔亲批之外,皆由皇帝口述,秉笔太监代写。若是心思不正之人居此位上,伺机乱进谗言,就有颠覆朝纲,为祸天下之可能。陆止本性刚正,适逢今上心思清明,持政端严,陆怀希望他能够不忘初心,为社稷百姓造福,故有此一言。 陆止明白他的厚重寄望,起身与他深施一礼,郑重地道:“徒弟谨遵师父教诲。” “好,能记住就好,不必这般多礼,坐下吧。”陆怀虚扶他起来。他对陆止,就如父亲对孩子一般,劝诫有三分,关爱之心却有七分,最是不愿与他拘泥这般师徒之礼。 陆止回到椅中,端正坐好,从袖中取出一件细长精巧的事物来,双手递与陆怀道:“这是八宝祥云柱,有镇宅避邪,宁静身心之功效,是我与诸位师弟一齐送给师父的礼物。希望师父此番离宫之后,可以日日顺遂,和乐安宁。” 陆怀接过,转动着看着铜质细柱上精雕细刻的图案,和点缀其间的八色宝石,微笑着摇头道:“你们该知道师父不喜欢这般华贵的事物,这样破费做什么。” 陆止只是微笑却不回答。这八宝祥云柱外面的精雕细刻,八色宝石都不算什么,细柱里面才是他们师兄弟送给陆怀的真正礼物,为了避免他拒辞不受,淘换了好久,才寻到这个宝贝,将礼物藏在了里面。 本来他来找和中和清,是想让他们代为送给陆怀,但是方才和中一言提醒了他。众多师兄弟之中,就数他在师父的心中最为持重稳妥,如今在宫中的位置也最高,由他当面对师父送出此礼物,最不容易受师父的深究探寻。他觉得颇有道理,为保送成,这才亲自送上。 看到陆怀果然只是简单端详了一番,便将此物仔细地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没有察觉到柱上的玄妙关窍,唇角里就禁不住埋入了一分孩子般的淘气。 陆怀心中有着旁的思量,对陆止也最为放心,是以没有察觉到他这一点微小的不对。他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对陆止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动,自己起身走出屋外,到隔壁将和中和清唤了出来,吩咐他们天太热了,往外间洒洒水,降降温。 陆怀是从不会在这般时候让徒弟辛苦的。和中和清一听就明白了,师父这是有事要与师兄商量,让他们把好外面的安全,立即应言回去准备。 他们快速地转身,却是没有立即挪步,趁陆怀转身回屋时,飞快地往屋里对陆止使了使眼色。见陆止手微成拳,掩口轻咳,唇角含笑,便知礼物是送成了,师父果真没有发现奥妙,立即对视一眼,开心地回屋抬出了水桶。 待听到他们一边一个在檐廊的两头上站了,轻轻地洒起水来,陆怀才轻轻饮了一口茶,对陆止道:“其实今日你不过来,师父也打算去司礼监寻你。” 陆止一听,抬眸看他,见他面上的微笑里隐隐含着一分凝重,彻底收了方才的淘气之心,面色慎重地道:“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徒弟分忧?” “不错。”陆怀点点头,轻轻将茶杯放回小几上,一手轻握住另一手,淡掉了笑容,对他道:“我在宫外有一位亲属,多年为我照拂娘亲,待我恩深义重。他有一子,是今科应试的举子,想与朝中一位大臣投一个约定门生,但是他想投靠的这个人,我不了解,想与你打探一二。” “不知他想与哪位大人缔结门生之约,师父您但说无妨。”陆止在文书房供职三年,经手奏章无数,对朝中诸位大臣的才学为人都心中有数。旁人不论与他打探什么,他都会守口如瓶,但若是陆怀亲自问他,他可以放心地与他知无不言。 “好。”陆怀见他应允,便对他道:“是礼部黄侍郎。” “黄侍郎。”陆止听到是此人,不禁面色微变。 第三十五章 今上之意 陆怀见他神色复杂,似是有口难开,低声问他:“此人不妥?” “不妥。”陆止慎重地摇了摇头,屏息听听屋外,确定除了和中和清洒水的声音,便无其他响动,才低声对陆怀道:“此人虽然身居礼部侍郎一职,然则,最擅长的却非诗书礼义,最投入的也非教化年轻学子的正业,而是投机钻营之法,结党徇私之术。” “虽然……”陆止说到此间,言语间有些迟疑,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虽然他所在的苏阁老一派如今在朝中声势浩大,但此派风气不正,所团聚的多是些唯利是图、贪赃枉法的奸佞之辈。我想,他们终究是长久不了。若您的亲人真的有意投在这位黄侍郎门下,徒弟觉得,还是要三思而行才好。” 陆怀轻轻应了一声,便垂眸沉思起来。 陆止看到他又习惯性地将一手轻搭在另一手上,面上又不见什么表情,便知道他是在深思。觉得他于朝堂上的事不甚明了,说得太多也许反而会干扰他的判断,便也不再多言,就安静地坐在椅子里等候。 陆怀在一旁思量陆止的话,却是品出了许多端倪。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问陆止道:“可知道今上对苏阁老一派是何态度?” 陆止听到他的问题,心中不禁感到惊诧。按理来讲,陆怀应该问他的是朝中有什么人适合亲人缔结约定门生才对;又或者,应该问他与苏党相对的一派如何,投到对方门下是否合宜。可是这两个问题他却偏偏都没有问,而是问了他一直以来也最好奇又最不解的问题。 陆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也揣测不清今上对苏党一派到底是何态度。犹豫良久,也只有对陆怀摇了摇头,抱歉地实话实说道:“徒弟不知。” 在此之前,陆止从未通过任何途径与陆怀问及过心中对朝堂之事的疑虑,所向他请教的皆是为人处事之道。 这样做,其一是因为陆怀对他谨言慎行的教诲,他无法亲自面对陆怀,便不敢借任何人之口或之手向他问及朝政之事;其二,便是因为他觉得陆怀处于远离内庭中心的兵仗局内,于朝堂之事并不精通,即便问他,也得不到真正有用的答案,只是为他徒增烦扰而已。 但此刻,也许是因为陆怀于他便如父兄一般,是他心中最尊敬最信任的人,让他依赖;又也许是因为被陆怀一问便问到了连他也长久无法揣度清楚的疑难。他忽然就很想与陆怀说一说程苏二派相斗的事,想要听一听他是何见解。 陆止考虑了一下,侧身面相陆怀,习惯性地将手端正地至于腿上,低声探问他道:“不说以往,便说近前。师父可听闻了之前于宫内外影响甚广的大富贵赌坊一事?” 陆怀闻言,心间一动。不动声色地微微笑了笑,道:“听说过,但不是很清楚。” 陆止料想他也不是很清楚,在心中理顺了一下来龙去脉和措辞,对他道:“此事要从朝中程苏二派相斗说起。据徒弟观察,当今朝堂之上,满朝官员大体可分为两派,以苏阁老为首的苏党一派,他们人数众多,声势最大。另外一派,便是以程阁老为首的程党一派,投在他们一派之下的人数远比不上苏党之众,但多数人于朝野民间都极富声望。 那大富贵赌坊之名与事迹不知由谁而起,忽然于宫中传开。宫中有不少程苏二派的耳目,消息便自然传入了两派之中。 初时不过是两派所控制的言官,围绕此赌坊长久以来草菅人命、逼良为娼的种种恶行发声斥责,严斥顺天府治理不力等等。后期却被程党挖出了此赌坊的靠山,乃是苏阁老的外甥,由此一场恶斗便随之而来。 每日弹劾苏阁老的奏章如雪花一般从通政司送来,从苏阁老管教后辈无方,纵容其草菅人命,到他结党营私,甚至是图谋不轨。所涉及的理由当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许多苏党一派的人见他东窗事发,形势不妙,都转投程党一派,或是跟着弹劾苏阁老。可是今上最后的处理,却实在叫人参不透。她将苏阁老的外甥一家抄家流放,便算做此事的了结了,任由程党一方如何进言,也没有再对苏阁老施以什么处置。您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陆怀认真地听完陆止的叙述,觉察出了不对,却是笑了笑道:“按你的叙述,也不奇怪,不过是今上有意偏袒苏阁老罢了。” “不。徒弟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简单。”陆止连连摇头道,“今上若是真有意偏袒苏阁老,为何又不曾处置那些污蔑他图谋不轨的人?何况今上一向处事公正,以百姓为先,而今苏党一派之人结党营私,借手中权力大肆敛财、草菅人命都是真的,那大富贵赌坊不过是他们一派贪赃枉法的水上一角,今上该借此契机大肆铲除苏党一派才是,缘何如此息事宁人,委曲求全呢。今上不该如此糊涂啊……” 陆怀思忖了一会儿,感觉大致明白了今上的心思。看到陆止仍是浓眉微蹙,苦思不解的样子,想了想,问他道:“此事之后,程苏两派可曾再掀波澜?” 陆止摇了摇头:“不曾,两派都摸不清今上的用意,都不敢贸然先行出手,朝中如今正是少有的平静之时。” 陆怀微微笑了笑,又问他道:“那么,苏阁老一派于贪赃枉法上可有收敛?程阁老一派于声名上可有变化?” “据徒弟听闻的消息,苏党一派自此之后已大为收敛。程党一派,虽然失去了一些追随者,但是名声在朝野上下都较从前更响了,许多人认为程阁老一派乃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清正朝纲的担纲之……”陆止说到此间,忽然顿悟了。 此事表面上看起来,今上像是和了一次稀泥,甚至是偏帮了苏阁老。然而从实际的结果看,今上真正偏帮的却是程阁老一派,不仅让他们声望更上层楼,还助他们去芜存菁,清除了一大批摇摆不定、心志不坚之人。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深;这番手段,不可谓不隐蔽。陆止此刻终于得知今上对程苏二党的真正态度,心中不禁又是惊叹,又是惊喜。 然而一瞬之后,他便察觉到了是谁引导他认清了今上的心思。 第三十六章 背后情由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师父陆怀是一个温和纯良、不谙权谋的人,可是此刻,陆止觉得自己对师父的这番理解当真是错出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这般长久都窥不破今上的心思,这才与师父说了不过片刻,就被师父分析了个一清二楚,还能对他循循善诱,引导他也明白过来。这份心计头脑,岂能是凡常的纯良之人可有的,能有这份头脑心计的,又岂是纯良的凡常之人! 他从前都以为师父偏安兵仗局一隅,不只是因为心性淡泊,还是因为不擅权谋,不懂争权夺利的手段,如今看来,他真是太小看了他的师父。 陆止对自己的不识真人感到懊悔羞愧,又对师父为何这般深藏不露、偏安一隅感到十分不解。以师父对人情世故的精通,再加上今日现出的这般心思城府,便是在司礼监这样高手云集之地,几乎也可笑傲众人了,为何要这样隐忍,这样趋避权利高位呢? 陆止看向陆怀,他还是那般笑容温和,淡泊无争,仿佛心中所求不过如此。他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相问。 陆怀看到陆止的反应,便知他已觉察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他想,陆止会接受的,而且以他之聪慧,早晚也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选择。 他不多解释,只是缓缓与陆止道:“我朝新立,时沿不久,群臣结党才具形貌,朝堂争斗也才趋于激烈。你虽聪慧机敏,但经历得还少,在今上身边供职的时间也短,一时堪不破表象背后的奥妙,是正常的,时间一长,就自然能够拨云见日,学会去伪存真了。” 陆止听到师父这般老成地给他以权谋朝局上的指点,一时虽然颇不适应,但是心中十分信服。恭敬地颔首道:“徒弟明白了,多谢师父点拨。” 陆止想了想,觉得今日机会难得,又恭敬地与他道:“师父,徒弟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师父赐教。” “你说。” “此番争斗之下,苏党一派为恶作乱的种种恶行都被推到了今上的眼前。既然今上心中真正偏向的是程阁老一派,为何她要对苏党一派的所作所为都选择视而不见,不着手处理他们呢?” “嗯……”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其实他也觉得此事奇怪。,不过相较于这件事,但他心中对另外一件事更感兴趣。那就是今上为何要纵容苏党猖獗至此。 以她传闻中的心思计谋,不可能到现在才知道苏党一派的所作所为。而以她打拼江山多年行成的杀伐果断的作风,若知道了,也不可能想要下手除去却犹疑不敢。她这般隐忍不发,只能是因为她没有打算除去他们,她是有意想要让苏党羽翼渐丰,发展到这般猖獗的地步。 她到底为何这般做,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以苏党的作风,陆仲德能给儿子向黄侍郎投约定门生,必定是已与他们有利益上的勾连,才能达成。若是如此,这个约定门生本身,破坏与否恐怕已经意义不大,他来日也许是注定要与整个苏党为敌了。 若他想对付苏党,不知道皇帝对他们的态度,那难度可就太大了。假如今上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有意纵容苏党,他逆势而行,对抗于苏党,不仅很可能事倍而功半,还容易招来大的祸端。如果能知道个中原因,借题发挥,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不仅可以事半功倍,只要小心,还可以在目的达成后,不为人所察地全身而退。 不过这原因,他倒是一时也参不透。好在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参不透也无妨,只要陆止还在今上面前,他就有机会能知道。眼下重要的是,要让陆止在今上面前站稳脚跟才行。 陆止虽然聪颖机敏,但到底经验还少。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不会再有这样好机会能够及时提点于他了,有些话,他必须要赶在陆止犯错之前对他提醒出来。 陆怀饮了一口茶,理了理思绪,对陆止道:“今上不是糊涂之人,如此行事也许是因为制衡之道,也许是因为另有谋划。但为师认为,对你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想明白今上为何这样做,而是要知晓如何在今上面前站稳脚跟。” 看到陆止若有所思,却是不甚明白,陆怀便知道,这个小子果真还没有摸到帝王的心思,没有明白他在陛下面前的立足点究竟是什么。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放下了茶杯,认真地凝视着他,对他道:“寻常人在司礼监要熬上至少十年,才有机会坐到秉笔太监的位置上,你可曾想过,为何你能够在这般短的时间里,便可坐上此位?” 陆止听到陆怀这样相问,猜到他是要从这件事上指点自己,隐下了回答的*,恭敬地道:“还请师父点拨。” 陆怀看他态度谦恭,心下稍安,将手放在小几上,少有地以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以做强调:“因为今上对你认可。” “如今满朝相斗不绝,宫人也暗中各自为战,今上需要自己的人。若师父所猜不错,今上提拔根基尚浅却从不与大臣结交,又性情刚正的你,是想给你一个做自己人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你从前不知,师父现在提醒了你,你可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做了么?” 陆止尚未想到这一层深意,听到陆怀的这一番提醒,顿觉醍醐灌顶。立即起身对他深施了一礼,郑重道:“徒弟愚钝,幸得师父点拨。徒弟一定谨记师父的指点,日后在陛下面前一定会仔细行事,不敢大意。” “你知道便好了,坐吧。”陆怀看他坐下,想到一些前朝时的旧事,不由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然后,他看向还年轻的陆止,对他道:“师父不日便要出宫去了,日后能给你的提点有限。有几句话,师父对你说,望你谨记。” 第三十七章 送的礼物 陆止恭敬地颔首道:“师父请讲,徒弟一定牢记心间。” “好。”陆怀轻轻点点头,思量片刻,一字一句地与他道:“师父对你有三个期望,希望你日后时时刻刻都能做到。第一,师父望你忠心事主,不生二心;第二,师父望你谨言慎行,慎防构陷;第三,师父望你前途无量,初心不忘。这三个期望你若能做到,当可保你长居高位,稳如泰山。” 寥寥三件事,实际却包含了万语千言。陆止心有所悟,亦心有所感,想到这是师父离宫前对自己的最后嘱托,不由从椅中起身,走到陆怀面前一步之远的地方,端端正正地给他跪了下去。 陆怀伸手去扶,他却是不起,规规整整地叩拜了下去,及至绯红的曳撒袍服如云散开,他才端肃恭敬地郑重回应道:“徒弟一定谨遵师父教诲。” 陆怀看着已居高位却依然虔诚对自己行此大礼的徒弟,心中忽然感慨良多。他收回虚空的手,看着陆止绯红覆地的衣袍,一些久违的人与事变得越发清晰。良久,他才从对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再次伸手扶陆止道:“起来吧,师父知道你一定都能做到。” “是。”陆止依言起身。见陆怀也从椅中起来,却是俯身为他轻拂起下摆上的灰尘,不由深感不妥。侧身欲避,却被陆怀轻轻拉住了手臂,温言劝阻道:“不要躲。” 陆止不安地僵住不动。陆怀一面轻轻地为他整理衣着,一面轻轻地叹息,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说:“我在心中,不止是将你们当成了徒弟,还是将你们当成了我的孩子。特别是你,心思、性情都最像我,总是让我挂心更多一些。 知道你如今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我心中固然是高兴,却也会忧心。忧心的原因也无他,只是在前朝看多了高处不胜寒的人……” 陆怀说到此间,忽然不再说下去,陆止却立即懂了他在担心什么。 陆止忽然忆起了几年前,他在被内中馆的师父过来带走之前,师父也曾这般为自己整理过衣着,只是那一次他满心雀跃将要步入更广阔的地方,却是忽略了师父当时的沉默。 他不由想到,是否在那时候,师父便是这般喜忧参半地看着他步入更高的地方?又或者,早在知道他的理想时,就一直在这般喜忧参半地培养他?如果是这样,这么多年下来,师父该因为他多了多少烦恼和牵挂? 可是这些,他从来都不曾对自己表露过,如果不是今日不期然地流露,他依然不会发现。陆止想着这些,心中忽而是浓浓的内疚,忽而又是深深的感激,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间忽然收得很紧,眼里也漫上了一层湿润。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不敢开口,怕被师父发现,更增担心,赶紧快速地眨眼,轻轻地深呼吸,希望师父不要发现自己的异样。 陆怀的余光略过了他起伏得稍快起来的胸口,为他理好了衣摆,才直起身,往他绯色衣袍的各处都看了看,确定没有不妥之后,才又权衡再三地对他道:“如今朝中权臣相争,日趋激烈,不久之后,必定会迎来一番波云诡谲的惨烈斗争。师父想告诉你,你这一身锦衣华服,代表着你拥有的权势和富贵,也预示着你日后处处要面对的陷阱与危机。 师父素知你心中抱负,不会劝你退却,只是望你能够记住今日师父对你的期望,日后小心行事,于陷阱与危机中保全好自己。若你们都能在宫内平安无事,师父在宫外也就能安然度日了。” 他言罢,最后为陆止轻轻拂了拂衣肩,收回了手。 陆止垂眸品味此番肺腑之言良久,才复抬眸,无比郑重地看向他道:“师父的心意,徒弟都知晓。徒弟一定谨记师父今日的良言教诲,日后于宫中稳妥行事,也为其他师弟们做个榜样,让师父在宫外再不必为我们挂怀。” “好。师父信你会做到。”陆怀微笑着与他点点头,千言万语,皆在凝在看他的目光里。这般相视片刻,陆怀向外看了看天,对他道:“师父想对你说的话已都说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对师父说么?” 陆止想到什么,转念一想,还是摇了摇头。 陆怀见他也没什么要对自己说了,笑了笑,道:“既是如此,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早些回去吧,莫让人多生猜测。” 陆止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颔首,随他从屋中走了出来。他们一出来,和中和清便放下了水桶,从檐廊两侧快步走了回来,聚拢到了他们身旁。 四人行至阶前,站在院中。陆怀看向陆止,虽有不舍,却是道:“回去吧。师父不送你了。” “是。”陆止看向他,四目交汇时,两人眼中都流动着只有对方才能懂的信息。少顷,陆怀微笑出来,陆止也随之恢复了来时那般优雅淡泊的笑容,颔首俯身,对他长揖一礼道:“师父珍重,徒弟回去了。” “好,回吧。”陆怀点点头,藏住心中的万千情绪,对他道:“你也珍重。”然后吩咐和中和清道:“师兄要回去了,代师父送送他吧。” 和中和清没想到他们才聚了这么一会儿,师兄就要走了,心中不舍,但见他们二人都已决定,也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便一左一右,送陆止向外走去。 陆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见陆止行至偏殿一角,回过头看他,微笑着与他拨了拨手。看到他行了一礼后便与和中和清一起走过偏殿转角,再也瞧不见了,才渐渐收拢了笑容。 他在院中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望不见尽头的天空,才回了房中。 回到屋内,他坐回自己方才的位置上,看了看旁边已经空了的坐位,良久,握起茶杯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下来的茶水慢慢带走了他最后的情绪起伏,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茶杯放回了旁边的小几上。 他在前朝看过太多坐上高位后,因忘记防微杜渐而慢慢变得骄奢傲慢、疏忽大意,最终落得下场凄惨的太监,他不想看陆止重蹈覆辙。 陆止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希望他刚才表露的担忧与牵挂,能将他今日所言都深深地刻进他的心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怀吧。这样也可算是他在离宫之前,给了他最后一个提点。 陆怀又看向身边空下来的坐位,余光扫到小几上的八宝祥云柱,无奈地笑了笑,将它拿到手中,又看了看。 终归是徒弟们的一番心意,尽管不是很喜欢,陆怀拿在手里也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又转动着看了一圈,决定将它先收起来,过几日出宫一并带出去。 他握着这个小巧的八宝祥云柱,从椅子里起身,忽然感觉手握的一处柱身似乎有些不寻常。 他摊开手,对应着位置仔细看去,发现柱身所刻的一团祥云之间,有一片云似乎刻得要稍稍高出其他云朵一些。他想了想,向那朵云按了下去。 只听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那片云与另一面的一片云朵一齐陷了下去,然后,这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小物件,就沿着一条由宝石点缀的线路,如贝壳般轻轻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原来是还有这一手。陆怀笑起来,摇了摇头:这些小子是真长大了,竟然都开始算计起他来了。特别是陆止,在屋里面对他那么久,与他说了那么多话,竟然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也真是长了本事了。 陆怀端详着手中的物件,又笑了笑,沿着缝隙轻轻将铜质外壳拨开,里面的檀木圆柱便露了出来。 檀木圆柱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曲面的一处雕着一个小巧的搭扣。陆怀被激发了兴致,好奇地将搭扣挑开,轻轻打开它,就见里面放着一卷厚实的什么,用红色的细帛紧密地裹着。 第三十八章 前朝贵妃 他动手将这卷东西取出,前后看了看:细帛裹得太严实,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手摸着倒像是厚实的纸质物品。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帮小子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掖掖藏藏的,该不会是要给他送钱吧。 他慢慢地将细帛打开,里面的东西也随之徐徐膨开:一叠厚实的田契卷着一枚小巧的微雕印章,展现在他的眼前。在田契的最后,附有一页以蝇头小楷所写的信。 陆怀瞧见那封信,便将田契与印章放到一旁,将之展开,一字一字地细看起来。 信上的小字工工整整,端方隽永,俊秀非常,只见其依例开篇道:“师父大人函丈尊前,敬禀者: 六月季夏,弟子得闻师父不日离宫,炎炎夏日顿感如冬。久疏问候,愧如浪涌。 与众位师兄弟小聚司设监,追忆往昔围傍尊前,尽皆感叹。然此距往昔虽已经年,师父所予之良言教诲、悉心照看,弟子与众位师兄弟盖莫能忘。一言一语,一点一滴,皆时时刻刻牢记心间。 俗语有言,受人滴水之恩,当报之以涌泉。今弟子与众位师兄弟得于师父者,如碧海繁星之浩瀚,思量辗转,实不知可以何相报还。 商议再三,惟能购置些许良田,恭奉于师父手上,望之可保师父离宫之后多些自在安然。因恐师父拒辞不受一如往年,弟子与众师兄弟才斗胆寻此物件,将寸心寸意藏于其间。 若可侥幸一时瞒过师父法眼,还望师父念及弟子诸人赤诚之心,万勿怪罪,笑纳此间良田。如此,弟子与众位师兄弟才敢稍觉心安。 肃此。敬叩 禔安” 陆怀看到最后,并不意外地在落款处发现此信的执笔人是李仁。在他的众多徒弟之中,便数李仁的字写得最好看。 在李仁之后,落款之人从陆止起,又有四行。陆怀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数过去,共计二十四人,加上最前执笔的李仁,一共二十五人,正是他多年来所带的所有徒弟。 他的这些徒弟,一批一批地来到他的身边。他每带一批,都会教导他们,师兄师弟当如手足,团结一心。但是他从不曾将他们聚拢到一起,互相引荐过。 如今他们所有的人却为了他,从这偌大深宫的四面八方聚拢到一起,只为给他做这样一件事。单是这一份心意,便已足够让他欣慰感动了。 陆怀以指尖轻轻触摸着这些名字,回忆着这些名字所代表的美好回忆,心中的情绪几起几落——他们,是他错入宫门的人生里,最美好的收获了。 陆怀微笑起来,眼里有些薄薄的笑意,苦涩与甘甜搏斗其间,让他的目光如微风略过的湖面,起起落落,波动连连。连带的,指尖也有些不受控制的轻颤。 可是,他还没有理清心里的滋味究竟是苦多一些,还是甜多一些,便被门口传来的响动惊动了,顷刻便收敛了心底全部的思绪。 他平和下心绪,看向门口。和中和清大概是刚刚才回来,盯着他手旁的东西,紧紧张张地戳在门口,互相交换着眼神。看样子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敢进来。 陆怀看了看手边的东西,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仿佛什么奥妙都不曾发现一样,一边慢慢将信折起来,一边平静地问他们:“将师兄送走了?” 和中和清见他发现了田契却一点异常也没有,心下大感惊讶,又隐隐有些期待。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的决定里找到了安定的力量,一齐当做没看见和不知道桌上的东西,对陆怀镇定地点头道:“送走了。” 陆怀看了一眼他们强自镇定的模样,不点破地笑了笑,继续按部就班地将小几上的东西归回原位。然后,他给和清使了一个眼色,道:“去帮师父找一只一尺高小竹箱过来。” 和清恭敬地应了声是,估计他的反应这般平静,便是默许接收他们的礼物了,心里美得不行。转身的时候,飞快地悄悄给和中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和中心里也美美的,但是他面对着陆怀,不敢有什么明显的小动作。接收到和清的眼神,只能低下头,用力压住心里眼里的小雀跃。 陆怀坐在椅中,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表现得不知情一般,心情却也被他们的快乐影响得晴朗了许多——有这样真心实意的小徒弟在身边,真好。 他坐在椅中,就着心中难得的好心情,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待和清找来小竹箱之后,他便屏退了他们二人,关上了房门,自己一个人收拾起了离宫要带走的物件。 他没有让和中和清跟着收拾,一方面是因为他要带走的东西很少:不过是三两套出宫的便装,一捆家书,一些昔年故交所赠的礼物,和今日收到的这支八宝祥云柱。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他的东西一直都收拾得规整而有序,是以用不到一刻的时间,便将所有出宫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七寸见方一尺高的小竹箱里,也不过是堪堪填满了它的三分之二。 陆怀看着空出来的一截空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合上了箱盖。 十余年宫廷沉浮,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这三分之二的竹箱。其实漫漫人生,到最后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早已看透了这些,可惜,有些事终究不是看透结局便能放下的。不要一个结果,不讨一个公道,他,此生难平啊! 陆怀手按竹箱,合眸长叹了一声。半晌,他平复下心情,将竹箱放到了窗下的条案之上,然后,坐到桌旁的一只凳子上,静静地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他理顺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目前,宫外的线索有唐正延派人去查探,宫内的线索有哲安为他打听,两边的应该都不会太快就出什么重大的结果,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可能他需要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等着看这件事的背后,到底还有哪些人牵涉其中。 不过在这个等的过程里,他倒也并非就是无事可做。毕竟他已经知道了苏党是陆仲德的靠山,而当今朝中唯一还可以与之匹敌的就是程党。这段时间若是唐正延过来找他交游,他也可以顺应他的“意愿”,与程党的人拓展一些往来,为日后做准备。 顺便,若是可以找到合适的机会,也可以断绝一下陆仲德的儿子与黄侍郎缔结的门生之约。虽然这斩不断他们背后的利益往来,于他们实质的勾连并无损害,但是能让他们少一层关联,哪怕只是少一层名义上的关联,也比多一层要好。 另外,他也需要在他的娘亲到来之前,抓紧时间与秀珠培养一些熟稔的感觉。毕竟他们接下来还要一块儿面对他的娘亲,哪怕不是真的在一块儿同床共枕地过日子,起码也要有那个感觉才好。 还有唐正延给他派来的那些下人们,他也要花些时间和精力,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派来的,来他的府中到底是带着什么目的。安心和路平这两个人,也要仔细留意,再考察一番。 想到这些,陆怀觉得他接下来的时间里,其实也是挺忙的。 他又考虑了片刻,决定再走一次内官监,再去看一看他昔年入宫的卷册,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新的线索。顺便也看一看安心的,毕竟是打算把他放在身边的,多一分周全总不会有错。 这么决定了之后,陆怀便即刻往内官监去了。与他交好的张举见他前来,还是一样,二话不说便带他去看昔年的卷册,并为他在外留意着动静。 这一次,陆怀于自己昔年的记载中没有再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准备合上卷册放回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合得较慢的一页,感觉有些不对。 他想了想,翻找到那一页,仔细查看了一番,又与自己的记载逐一对照,终于让他发现了感觉不对的原因:这个人的保荐书上,三个德望老人的名字也是笔体架构都有所变化,但每一个字的第一笔,都有顿笔,顿笔的感觉又与他的保荐书上的十分相似! 陆怀生怕出错,又反复比对多次,才终于确定这两份保荐书的确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心里立刻有了一些猜测,为了缩小猜测的范围,他立即去看这个保荐书对应之人的详细信息。此人姓鲁,名顺,所属籍贯为粤西府,与他所在的嘉扬府相去甚远! 他们出生和生活的地方相隔这么远,进宫所需的保荐书却是同出一人之手,可见此造假之人并非他们一村一县中的人。那么此人来自何处,变成了一个通往真相的关键! 陆怀继续查看鲁顺的信息,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皆在前朝贵妃的宫中供职过。 第三十九章 来路不明 如果被送进陶贵妃宫中的鲁顺也是一个形容出众、令人惊叹的美男子,那么他心中的某些猜测就可以落实了,甚至可以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 陆怀继续翻阅鲁顺的资料,想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当职,好做些查探,却发现此人已于前朝覆灭之时自缢身亡了。 前朝覆灭前夕,末帝曾亲手持剑带领禁军屠戮宫人。当时宫中人人惊惶,不少人惊惧之下,自决而亡。鲁顺死在当时,也不算蹊跷,只是……这线索却是不好查了。他已离世多年,突然查探起来,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陆怀合上卷册,垂眸思索良久,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想了想,决定过后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将卷册按原位放回,准确去看看安心的资料,转身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去将卷册取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证据,要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才行。 存放宫人记载资料的地方是一整排相通的房间,陆怀考虑着是否要将它与某间房里存放的卷册对调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将卷册又放回了原位。 这份卷册成册至今已有十余年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里面的凭证都不曾被人损毁、替换,说明造假之人非常自信,而幕后之人则一直都安忱无忧。这么多年对方都不曾想起过这些凭据,他若是突然将它们变动了位置,反倒有可能在不经意间打草惊蛇了。 陆怀转身轻轻捏了点后方书架卷册上的灰尘,洒到了他的卷册之上,又将卷册的间距理顺得紧密了一些,确定不会被人看出曾被动过的痕迹之后,轻轻扫了扫手上的灰尘,移步找到了存放安心入宫那年宫人资料的房间。 他没有花费太久,就找到了安心的相关记录。安心,闽中人,五岁进宫,先于前朝陈宁妃宫中当职,后调入御用监,入宫凭证俱全。 陆怀仔细查看了几遍他的入宫凭证,又顺手将他附近之人的凭证都查看了一番,都未发现什么异常,才将卷册放回了原处。然后,一样捏了些灰尘,细细洒在上面,又将卷册的间距理得紧密了一些,才离开房间。 向张举道谢告辞后,陆怀独自一人向兵仗局返回,距大门还有段距离,远远瞧见有个小宦官站在大门旁侧的墙面前,低头想着什么心事,看身形轮廓,像是安心。 许是他的脚步声太轻了,也许是安心想得太入神,直到他走到近前,安心才猛然回过神来。 乍然见到他,安心表现得比昨日要拘谨许多,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 陆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缓缓地勾出一个笑容,温声问他:“今日没有再跟我去一趟别处么?” “没有没有,”安心生怕陆怀误会了什么,惊惶地抬头,看到陆怀的神情,才意识到他是在同自己说笑,微赧地垂下了头。踌躇许久,他才向周围看了看,见无人过来,才小心地抬眸望向陆怀,欲言又止地道:“师父,不知您,您考虑得……” 陆怀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权衡了一下,神色认真地问他道:“你真的打定了主意,日后要追随于我么?” 安心闻言,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陆怀点点头,沉吟片刻之后,对他道:“那么今日就拜师吧,我收下你。” 安心在心中飞速地思索“拜师”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一瞬之后,他表现得有些为难地对陆怀道:“我在宫中已拜过师父了,再拜您为师,怕是,怕是……不太妥当。” 陆怀笑笑,对他道:“离宫如隔世。我是你在宫外的师父,与你在宫里认下的师父并不冲突,不会犯忌讳的。” “这……”安心又表现得犹豫了一会儿,便躬身恭恭敬敬地对陆怀称了一声“是”。 他是不论如何都要跟在陆怀身边的,既然陆怀想收他为徒,又给出了不犯忌讳的名目,那么他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怀笑着看看安心,道:“既然想好了,那就随我来吧。”他说着,负手先行一步,迈进了兵仗局的大门。安心紧了紧拳头,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回到院中,和中和清正在打扫院子。陆怀让他们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个去烧些茶水,一个去正殿看看今日当值的陈定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便叫回来一会儿。 待他们二人分头忙起来,陆怀便领着安心进到了屋里。 安心踏入房中,立即暗暗地观察了一番,看到屋内布置陈设之简单,不禁倍感惊讶。 按他多方得来的消息,陆怀在前朝是武贵妃身边的红人,深得武贵妃的看重和信任,常年掌管着贵妃宫中的小金库,到了今朝,又在兵仗局监丞的位置上坐了好些年。他经手的财物可以说是如同流水,手下带出的徒弟又是上有司礼监的新贵红人,下有各监各局各司的监丞、奉御,就是每人收一点孝敬,也不该住得这般光景才是。 难道是…… 安心心念一转,立即就明白了。陆怀使的是宫里一套宫外一套的手段,宫内的住处布置得极其寒酸,是避免轻易给人抓到把柄。等到了宫外,自己的地盘,那自然就是穷极奢华了。 早年他当职的陈宁妃宫中的掌殿太监就是这么干的,靠着这一手,骗得了陈宁妃的信任,连年掌管着她的小金库,借机中饱私囊。可怜陈宁妃是个不识人的,到死都还以为他是个忠心耿耿不贪财的宫人。 安心想起往事,心中冷笑了一声,猜测陆怀与那太监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连那“仁厚”的名声都是沽名钓誉得来的,用来迷惑人的眼睛罢了。他心里这般想着,外在的神情举止却表现得十成十的恭敬小心。 陆怀坐在椅子里,将安心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然从安心的神情举止里都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直觉地,他觉得安心有哪里不对。 若安心真是如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机灵、忠诚可靠,那么他绝不会有这种感觉。能让他有这种感觉却又完全看不透其本来的面目,可见安心此人应当颇为符合谭印所评价的“深不可测”。 不知道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执意要追随他,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背后效忠的又是谁。 环绕在身边的人似乎和局势一样,越来越复杂了。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心里思考起来,面上却是带着微笑,目光柔和,一派平静轻松的感觉。 这般过一会儿,和中便将陈定带了回来。又过了不多时,和清也烧好了热水,小心地沏了一壶茶进来,为他倒了一盏,然后便与和中陈定侍立在同侧。 人齐了,待茶水温下一些,陆怀即对安心轻轻地招了招手。 安心立即会意,上前两步走到距离陆怀一步之远的地方,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陆怀端坐椅中,看着地上神情虔诚的安心,又问他道:“拜师入门,绝非儿戏。安心,你可想好了,要入我门下?” “小辈想好了。”安心恭敬地颔首道。 “好。”陆怀点点头,便抬手与他示意了一下。 安心随即颔首起身,面向陆怀,又郑重地跪了下去,一拜一叩,如是三次。 和中和清与陈定三人站在一旁,悄悄地相视一眼,都是摸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安心已经行过礼,师父也点头许可了,三人中年资最浅的陈定便出列将茶盏交与安心,再退回原位。 安心从陈定手中接过茶盏,恭顺地垂下头,双手捧着茶盏奉与陆怀,诚诚恳恳、一字一顿地对他道:“弟子安心,日后在师父门下,一定谨遵师父教诲,严守规矩,不敢有丝毫违忤。请师父用茶。” “好。”陆怀微笑着看看他,从他手中接过茶盏,缓缓饮下。如此,便算礼成了。 和中三人相视一眼,立即齐声恭贺道:“恭喜师父新收弟子。” 陆怀放下茶盏,微笑着看看他们,即对安心道:“你已是为师门下的弟子了,起来吧,见过你正在此间的三位师兄。” 从陆怀右手边起,依次是十八岁小圆脸的和中,十七岁偏瘦的和清与十五岁瘦瘦小小的陈定。安心一一拜见了,忽然从门外进来了一人。 “呦,这是收徒弟呐。” 安心回头看去,见来人细眉樱唇,双眼含笑,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似乎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服色纹饰却是监丞的品级,立即反应过来,他便该是兵仗局中与陆怀颇为交好的另一位监丞——哲安。 第四十章 谋权之道 陆怀没想到哲安会在这时候过来,不知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线索。 他笑着与哲安点点头,起身走向他:“新收的徒弟,是在御用监当职的,名唤安心。”他站到哲安身旁,对安心道:“这是兵仗局的另一位监丞哲安师父,过来见过。” 安心乖觉地向哲安行了一礼,恭敬地道:“晚辈见过哲安师父。” “呵呵,挺不错的小孩儿,看着挺机灵的。”哲安笑眼弯弯地赞许了一句,看向陆怀时,暗暗给他递了个眼色。 陆怀会意,知道他确是有线索告知自己,微笑着对安心道:“师父离宫之前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你便先回去吧。三日后卯时,你在宫门处等我。” 安心躬身道了声是,慢慢退出了房间,在与哲安错身而过的瞬间,不着痕迹地暗暗打量了他。 安心离开后,陆怀便也让和中三人各归各位了。然后,与哲安进到了里屋。 哲安随他进屋时,眼里还含着笑意,待看到条案上的竹箱,那点笑意就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来之前的心态调整得再好,看到这样离局已定的证明,都无法不让他心生黯然。 陆怀在一旁察觉到哲安情绪上的变化,反复思量,最后还是无言可对。若在今日之前,察觉到哲安的黯然,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可是经过了凌晨时的种种,知晓了哲安对他的另一番心思,他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虽然他们都是宦官,可归根结底,总是男人。男人喜欢男人,这真是…… 匪夷所思。 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再与哲安说话了。陆怀考虑了一下,去外厅取来了茶壶和两个茶杯,为哲安先倒了一杯茶。 “新烧的,晾晾再喝。”他将茶放到哲安面前,然后,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顺势在哲安旁侧的凳子上坐了下去。 “嗯。”哲安应了一声,轻轻摸了摸杯沿儿。所触摸的地方,正是陆怀刚刚碰过的。 若在以前,陆怀一定不会察觉他这样微小的举动里还有旁的心思,可是现在,哲安这些旁的心思,就像晒在太阳底下的黑炭一样,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眼前。 好不容易消解的不自在,又因为哲安的这个小动作在心中卷土重来。陆怀坐在位置上,少有地有一种如坐针毡的焦虑之感。 哲安心里想着事,也没有发现陆怀的异样,将杯子握在手心里放了一会儿,平复下情绪,对陆怀道:“你还是收下了安心。” “嗯。”陆怀慢慢地点点头,对他道:“这个人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那你还收他到身边做什么,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哲安皱眉,不知道陆怀到底是想怎样。 “我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陆怀笑笑,将此事略过不提,问哲安道:“你来找我,是探查到了什么线索么?” “嗯。查到一点。”哲安对陆怀的处境还是不太放心,但看他一语带过,似是已经有了决定,想了想,还是不问了,把查出的线索告诉了他:“我今天去见了些宫里的老人儿,套出了一点消息。那个将你带进宫的宦官王景,他的师父是内官监的右少监,听说与前朝的卫阁老颇有勾连,在宫里干了不少缺德事。” “哦?可知道那位右少监现在何处当职?” “不知道,前朝覆灭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了。”哲安说到前朝覆灭的那一年,声音不自觉便低了下去,“不知道他是趁乱跑到宫外去了,还是死在了那时候。” “又一个消失的人。”而且消失得不明不白,消失前还曾与前朝大臣有所勾连,还曾在内官监任职少监。有了这条线索,陆怀更加能肯定心里的猜测了。 “又一个,”哲安发现了关键:“还有什么与此事有关的人不知所踪了吗?” “有。我今日又去内官监走了一趟,翻查资料时发现一个在陶贵妃宫中当职的宫人,与我同年进宫,且进宫的方式如出一辙,同样是保荐书造假,甚至是出自同一人造假的手笔。但这个宫人,也死在了前朝覆灭之时。” “竟然还有人是这样进宫的?”哲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声急切地询问:“你别是看错了吧!” “绝不会错,我反复比对过多次。” “这……这……这是什么人这般不择手段,将你们弄进宫里,他们这样做是图什么呢?这么干可是杀头的罪过啊!”哲安难以置信地低叹道。 “是啊,杀头的罪过。”陆怀轻轻地叹息,唇角微微折出一个淡淡的笑纹:“我也想知晓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我在心里也有些猜测,可是那个鲁顺离世多时,又是名不见经传的,不好贸然打探与他有关的信息。若想证实我心中的猜测,还要想个周全的……” “等等,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哲安打断了陆怀:“是叫‘鲁顺’吗,可是前朝陶贵妃宫中的人?” 陆怀听他这般问,心中一喜,立即道:“对,他叫‘鲁顺’,‘鲁智深’的‘鲁’,顺遂的‘顺’,是前朝陶贵妃宫中的人,你听说过此人?” “哎呀,怎么没听说过,还见过呢,你也见过他。鲁顺就是前朝陶贵妃最宠的那个太监阿宝!有人在他背后笑他名字土,陶贵妃听说了,赐了他阿宝这个名字,他才叫了阿宝,以前就是叫鲁顺的。” “你可确定?!”陆怀有些不敢相信,他所查到的鲁顺便是陶贵妃生前最宠爱的太监。 若鲁顺真是那个太监阿宝,那他的确是见过的。其人玉树之姿,潘安之貌,从眉眼到举止都透着股风流多情的潋滟气质,着实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确定。陶贵妃宫里的,又是和你同年进宫的,还用过‘鲁顺’这个名字,除了那个阿宝,不会有别人了。”哲安肯定地道。 陆怀一手轻握住另一手,沉吟许久,才道:“若真是如此,那么幕后之人费劲心思也要将我与他送进宫里,就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你猜到他们那样做的原因了?” “嗯。” “是什么?快告诉我!”哲安急切道。 陆怀沉默良久,才低低吐出四个字:“以色谋权。” 第四十一章 我会听的 这四个字令哲安心下大惊,不可思议地盯住陆怀:“你是说前朝有大臣勾结内官监的宫人给宫里的娘娘送人,以求她们从末帝那里为自己争富贵?” 陆怀点点头,不复多言。哲安也随之住口。 前朝末帝荒淫无度,极嗜美色,妃嫔只要在他心情大好时抓住时机,撒娇献媚哄劝几句,就能影响他的意志,左右官员的升降去留。 朝中大小官员之中,巴结宫中妃嫔者如过江之鲫,所奉金钱珍玩亦不计其数。妃嫔不缺金银财宝,却因末帝喜新厌旧,常常独守空房而倍感寂寞。有不少宠妃耐受不得寂寞,便恩威并施,使自己宫中样貌出众的年轻宦官成为入幕之宾。 这在末帝时期几乎是宫中半公开的秘密,有人会投此所好,以求富贵,是完全有可能的。 只是如今改朝换代,这些前朝辛密牵涉宫中每一个人,大家都守口如瓶,才能如此风平浪静。若是将这些污秽之事翻出来,尤其是翻出有人蓄意秽乱宫廷,那到时牵连会有多深远,后果会有多严重,皆是不可想象。 若陆怀这猜测是真的,那他再追查下去,很可能会让他自己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哲安与陆怀沉默而对,看着在一旁薄唇微抿却一言不发的陆怀,权衡着他两难的处境,都不知该怎样心疼他才好。 为了陆怀的身家性命,哲安想劝陆怀忍下这仇恨,可是连他自己都想剐了那些害得陆怀如此的人,这劝说的话,他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 他真不知道老天到底要将陆怀怎样,陆怀都被骗了十几年了,就不该让他察觉真相。既让他知道了真相,又祭出这样的难题,那到底是让陆怀报仇还是不报仇! 胸口胀满了愤懑之气,哲安想要发作,可是看着始终沉静如水、不动如松的陆怀,却是无法发作。他心中尚且不平至此,陆怀此时此刻心中又该是何感受,他岂能在此时给他添堵。 哲安小心翼翼地观察了陆怀好一会儿,见他还是什么情绪都不表露,似乎是打定主意将一切都压在心里,就忍不住劝他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若难过,便对我说说吧。不要将什么都压在自己心里,会压坏的。” 陆怀不知该怎样与现在的哲安吐露心情,又默然良久,才抬起眼帘,看向哲安。哲安漆黑的瞳仁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担心与心疼,那份独一无二的真挚,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直直地戳进他的心里,让他心里的艰难都好似轻了许多。 陆怀垂眸思量了一下,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一阵疾风忽然裹挟着不少雨滴灌进屋里,甩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他与哲安同时看向窗外,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已变得阴云密布了。 “这又是场急雨。”哲安说着便立即起身去关窗户,一道炸雷蓦然在九霄炸开,风便立即刮得凌厉起来。哲安关了两次才关上窗,被横飞的雨滴甩了一身。 关好窗,哲安坐回位置上,抹抹脸上的雨水,微恼地嘟囔了一句:“这刁风,糊了我一脸水。”便头也不抬地将手伸向了他:“手巾给我擦擦脸。” 哲安这般自然而然,让陆怀一时怔忡。他回身取来手巾,迟疑地递给哲安,哲安却没察觉他的不对劲,手巾一靠近,他便一把就抓了过去,往脸上身上擦去。 他们都不是轻易就同旁人分享东西的人,就只有对彼此,才能这般不见外。 陆怀看着哲安一如往常地大咧咧地用着自己的东西,心里忽然就不想纠结他对自己的那点旁的心思了。 不管哲安心里对他有多少他无法理解的感情,他们都毕竟是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十几年的岁月的。这世上能将他的遭遇感同身受,会为他着急,为他担心,能将他看的比自己还重的,就只有哲安一个人了。同样的,能这样待哲安的,就也只有他了。 这样的情谊,不该因为任何事而改变。更何况,哲安的那点心思也并不曾危害到他,就是……可能需要规劝一下。 等哲安擦完了,陆怀放好手巾,将原来杯中的茶都倒了,又重新为哲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他坐回位置上,慢慢饮下一口已经变得温温的茶水,对哲安道:“我反复考虑过,当年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我推测的那样:我的婶娘陆钱氏迫.害于我,赶上了王景为宫里的娘娘物色新人,于是将我瞒天过海弄进了宫里。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是,我也觉得真相是如你所想的那样。可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哲安见陆怀松口说起此事,就再也忍不了了,将自己的担心一股脑地对他倒了出来:“若只是保荐书造假,那事情可大可小,捅破了天,也就是涉案之人砍头了事。可是若真是你推测的这样,那可是……可是秽乱宫廷的大罪啊!” 说到秽乱宫廷四个字,哲安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稍稍平复了一下,才能颤声继续道:“秽乱宫廷,那是要诛九族、要千刀万剐的!不会因为改朝换代,就从轻发落! 敢这么干的人既然冒了这个风险,就不会只送进来你和阿宝两个人。而且,内官监那些贱人能帮一伙人这么干,就也能帮另一伙人这么干。谁知道有多少人是被这么送进来的,这些背后都又牵扯到多少人、牵扯到什么人。 这种事儿不管扯上了谁,一旦到了要见光的时候,就都会死死地抱在一块儿。你只要报仇,宫内宫外有任何参涉其中的人察觉了风吹草动,就不会管你报仇的目标只是你的叔父,还是全部的人。他们会像疯子一样,拧成一股劲儿,不将你置诸死地、挫骨扬灰,不会罢休啊! 这可比我们之前预料得凶险太多了啊,陆怀,我真担心你……担心你……” 哲安说到此处,生怕一语成谶,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只能死死地抓着陆怀的手。好像只有这样抓着他,才能确定他是活生生的。 哲安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从眼眶里往下滚落。陆怀原本也忧心哲安所担心的这些,可是他们肌肤相触的地方很烫,灼得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甚至无暇去担心了。 陆怀强忍了一会儿,待哲安稍稍平静下来一些,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挣开了。想了想,对他道:“这些我都清楚,我忧心的也是这些。但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门,也没有绕不开的难题。此事背后牵涉的势力庞杂,人数众多,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只要考虑周详、计划得当,总有办法既能报仇又能保得自身的周全。” “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想法?”哲安看到陆怀这般镇定,心下稍稍地安稳了一些。 “暂时还没有。”陆怀摇了摇头,“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要慎之又慎才行,且等我仔细考虑考虑,再做打算吧。” 说着,他想起什么,嘱咐哲安道:“宫里的线索,你就也先不要再查了。大富贵赌坊的事闹得比我预料的要大得多,朝中苏党因之元气大伤,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查探此事由谁而起,等这个风头过去再说。” 哲安此刻心乱如麻,听陆怀这样慎重地嘱咐他,想了想,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嗯。”陆怀应了一声,习惯性地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蓦地想起刚刚哲安握着自己的手,那种煎熬的感觉便又出现了。他想了想,觉得不能无止境地装作不知道不知道哲安的心思,不然心里就总有个结解不开。 但这事,怎么挑明了,也是个问题,深了浅了都不好办。陆怀在心里仔细地考虑了一下,抬眸看了看哲安,见他犹自为自己而忧心,想了想,对他道:“哲安,有一个问题,我不会问别人,却想听你的答案,你会如实告诉我吗?” 哲安抬头看向陆怀,感觉他此刻的神情有些不对,心下忽而有些莫名的猜测,让他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像打鼓。 他心里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驱散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陆怀对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才问他道:“日后也许会有一天,人人都想我死。但你永远不会,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可以信赖的人,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哲安听了他的问题,陡然色变,有些愤怒顷刻从心头涌起,斩钉截铁回答道:“这是自然!陆怀,你怎会问我这个问题,你竟然怀疑我会出卖你吗!” “不是。我没有怀疑你,你莫要生气,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只是想听而已。茫茫人世间,我便只有你这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了……” 陆怀叹息地说出来,哲安听着他言语间的寂寥与孤独,心中的愤怒顷刻便烟消云散了,正懊恼自己没有体谅他此刻的心境,想要安慰他几句,就听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昨夜劝我的话,我会听的,我会找一个伴,不让你为我担心。” 第四十二章 真的值了 哲安听了这话,登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上烧得火烫,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陆怀既听到了他昨晚说的话,又怎会不知他昨晚都做了什么!他真是大意,瞒了这么久,竟还是让陆怀知道了! “你,你……我……”哲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了口,却发现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惊慌之下,干脆一逃了之。 陆怀反应过来的时候,哲安已经消失在门口了。他追到大门处,只见厚重的雨幕横在道道宫墙楼台之间,哪里还有哲安的身影。 “好歹拿把伞再走。”陆怀看着瓢泼而降的大雨,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哲安一定是跑回住处去了,但他不打算去找他。突然被挑明了心思,哲安一定需要一段时间接受,且让他自行消化消化吧。眼下的情况如此复杂,他也要考虑考虑出宫之后的事儿了。 陆怀回到桌子旁,慢慢坐下,就着窗外一刻不停的雨声,重新理顺起知道的线索来。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到了出宫的这一日,陆怀早早便醒了。 几案上的油灯仍旧点着,一灯如豆,映出一室寂寂的光亮。从灯油的消耗推断,此刻距离卯时尚有半个时辰。 陆怀就着似明似暗的光亮,环顾这方寸斗室,想到从此便要离开,再不能回来,心中忽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来。 七八年了,本以为会一直生活在这方寸之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没想到,却是今日便要离开了。 从此以后,是福是祸,谁人可知? 陆怀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头涌动的情绪,拂过桌案,走到了为自己今日离宫所准备的衣饰之前。 往昔似水不可追,且向来日看吧。 他回首将灯芯拨亮,一件件换上新衣。束发洗漱,而后独坐于窗前。 伴着斗转星移,他终于迎来了离宫的时辰。 陆怀起身,将灯芯挑灭,灯盏归置于旁侧,最后看了看房间,提起小竹箱,缓步走出。 夜幕依旧笼罩着宫殿楼墙,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笼在廊檐下映出一串淡淡的光亮。陆怀关好门,看到和中和清陈定三人已等候在阶下,步下台阶,对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还是一贯的温和,荼白色调的深衣为他平添了三分儒雅,往日被老气的深色宫装掩下偏偏风度尽数彰显,风采之盛之雅,令人仰止。和中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都看得呆住了。 “可是有不妥之处?”陆怀见三个徒弟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有些无措地笑问。 饶是对自己的衣品很有自信,但毕竟十余年未在宫外生活,陆怀也不敢确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出错。 他却是忘了,他多年未在宫外生活,他的徒弟们又何尝不是。 和中三人回过神来,赶紧连连摇头。陈定上前一步,将竹箱从陆怀手中接过,和中走到前方,打着灯笼为陆怀引路。 四人成两列并行,才行数步,前方的夜色里慢慢地走近一个人来。原来是少监谭印,也来送陆怀。 谭印看到陆怀,也是呆了一呆。须臾,却是意料之中地笑了。他早觉得陆怀不是寻常之人,似这般风度翩翩,气质超群,才应是他本来的模样。 “再见不知要到什么年月了,咱家来送送你。”谭印看着陆怀,少有的露出笑容,双眼习惯地微微眯起,倒有些像笑口常开的弥勒。 陆怀也温和一笑,道了声谢,并不推辞,与谭印并行而走。 宫里的人心思都深,恨一个人不会表现在脸上,欣赏一个人也是如此。陆怀一直摸不透谭印对自己的态度,及至今日谭印披星戴月前来送他,才终于确认。 五人行至兵仗局的大门,有两人已在门外等候,一人是陆怀的徒弟,一人是陆怀的故交。看起来两个人已经互相认识过了。 “师父安好。”徒弟见到陆怀,愣了一下,立即躬身行礼。这个徒弟不是别人,正是陆怀的徒弟中写字最好的李仁。都说字如其人,这话放到李仁身上最是贴切,他写得一手俊秀好字,人也如字一般俊秀非常。 李仁向陆怀行礼之后,又向谭印行了一礼。 站在李仁身边的人高高瘦瘦,皮肤黝黑,张口一笑,一口白牙,两颗门牙尤其醒目,看起来有点喜感。不似其他人斯斯文文,此人举止十分豪迈,若非声音里多多少少透着一点尖细,几乎不会有人将他往宦官的方面联想。 “谭少监,幸会。”他冲着谭印抱拳一礼,干脆利落。 谭印看向陆怀,陆怀微笑介绍道:“这位是御马监衡冲少监,这是我的徒弟酒醋面局监丞李仁。” 御马监不是管马匹的,而是管兵符调用、禁军将士的,天天和一帮将领军士打交道,也难怪如此粗犷。谭印笑着向此二人各还一礼,道了声幸会,而后笑眯眯地与陆怀道:“我便送你到这里吧。”他原是想将陆怀送过御河桥再做分别,既有他人前来相送,他也不便凑这个热闹了。 “好。有劳相送,您多珍重。”陆怀深深与谭印施了一礼。谭印回礼之后,便转身往兵仗局内庭走去。 目送他走远之后,陆怀几人继续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衡冲与陆怀并肩而行,抬起大掌拍了拍陆怀,浓眉微扬:“那几个老家伙怕伤心,都不敢来送你,只有我自告奋勇了。呵呵,你这一拾掇,真是比当年还亮眼睛,可惜那几个老家伙看不着了。” 他笑呵呵地说着,忽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咱们几个老人儿还没挑个时间聚聚,你这就要出去了。你住哪儿,等我得了空儿去宫外看你。” 衡冲是陆怀昔年在武贵妃宫中时的故交,他说的老人儿,自都是昔年武贵妃宫里的人。陆怀想起当年,心中颇有些感慨,报了住址,笑着与他道:“可不要光说不来啊。” “啧,咱家说话你还不信么,保准!”衡冲一拍胸脯,又笑出一口白牙。 陆怀笑笑,回首看向李仁,李仁温文一笑,解释道:“徒弟是代其他师兄弟一齐来送师父的。” “你们啊。”陆怀与李仁交汇了一下目光,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千言万语,千叮万嘱,有时候,一个眼神也便够了。 走了许久,终于行至最后一处宫墙转角。陆怀停下脚步,对李仁、衡冲及和中三人道:“便送到这里吧,行至宫门处,徒增伤感。” 闻言衡冲李仁尚能自持,和中三人则已红了眼眶。 陆怀欲再安慰叮嘱几句,想了想,又什么都未说,只是将竹箱从陈定手中取了过来。然后,与衡冲行了一礼,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向远处的宫门走去。 “师父……”和中看着师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在长长的宫道上与自己越来越远,鼻子一酸,便要迈步追上去,才迈了半步,就被李仁扯住了手臂,紧紧地拉住了。 “莫给师父丢人。”李仁见他还欲追去,低声说了这一句,便成功地压下了和中的冲动。 和中看看远处往来的人影,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师父与自己更远却无能为力,眼泪便一下从眼眶里冲了出来,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像个孩子似的“呜”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哭,和清陈定也忍不住了,也跟着抽抽噎噎地掉眼泪。 李仁看着这三个师弟,心中轻叹一声,向着陆怀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和中三个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跪了下去。 陆怀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师父,还是一个父亲。这偌大的深宫里,没有了陆怀,于他们而言,就如失去了家。李仁心中的难过并不比和中三个人少,只是他年长一些,独自在外历练的年头更多一些,能隐忍下来,不表露在外罢了。 衡冲是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但看着这四个人向着陆怀远去的方向含泪跪拜,心里却也跟着揪心,也觉得畅快。 这深宫里是没有人情的,陆怀却偏偏不肯做那无情的人。对主子真心恭敬,对同僚真心关心,对这些后生崽子,也像自个儿生的一样,尽心竭力地管照呵护。 他在这宫里二十年了,就没见过第二个像陆怀这样的人。总以为陆怀是个傻子,活不了太长,可一年年下来,陆怀始终安然无恙,他心里也开始盼着陆怀这么做能够值得。 今天看着陆怀的徒弟对他这般感情,他觉着,陆怀值了。那么多宦官收那么多干儿干女,为的是什么,不也就是曲终人散的时候,能有人为他哭一声,有人能在心里有那么一丝舍不得么。 这样,就也证明他不是个孤家寡人了。陆怀这一离宫,想他的人何止一个两个,何止这跪着的四个。这么看,陆怀这些年没有白和这深宫较劲。他真的,值了。 第四十三章 如期而至 陆怀听到了身后的哭泣声,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是鸟总有离巢的一天,他不可能永远护着他们,就将这次分别当成是一次对他们的磨练吧。 双膝跪地的声音渐次传来,陆怀脚步微顿,而后,继续向宫门处走去。 宫道长长,清风徐徐,陆怀行进在浅淡的夜色间,脚步不疾不徐,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宛若玉树临风。 守门的兵士们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无不被他清逸优雅的风采折服,同时又觉得奇怪,这般风采只有当朝文臣才有,可是本朝并无荼白颜色的朝服,这道宫门也非朝臣日常出入之门,不知来者是何人物。 侯在门口的安心也远远就望见了陆怀的身影,心里也纳闷了一阵,觉得来人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身形轮廓,不禁瞪大了眼睛:那是陆怀?! 陆怀也瞧见了安心,远远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心看清他的面容,才终于确信来人是他,与身边的兵士打了招呼,一路快步迎了过去。 “师父,我来吧。”安心乖觉地去接陆怀手中的竹箱,暗中已将陆怀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除了衣服之外,陆怀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别,可是他又确确实实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换一身衣服就能做到么?安心想了想,觉得不是。顺着陆怀来时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五个人正在宫墙转角处,一人站立,另有四人向着他们的方向长跪不起。 陆怀微笑着将竹箱递给安心,回头向衡冲等人看去,见李仁四人仍旧跪在那里,轻轻地朝他们拨了拨手,提醒安心道:“那是你的师兄们。” 安心接过竹箱,听到那些人是师兄,不敢跟在陆怀身边受礼,连忙退向一旁。 李仁四个人却仍是跪在原地,没有起来,见陆怀看向他们,便齐齐向陆怀叩拜了下去。 陆怀看着他们,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心疼。晨间寒凉,不宜久跪,待他们直起身体,陆怀又远远地向他们拨了拨手,示意他们起来,先回去。然而,那四个远远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罢了。”陆怀轻叹一声,忍下了再劝的打算,向着他们的方向摆摆手,而后,牵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向领头的守门兵士走去。 安心跟上他,一边走一边悄悄向宫墙转角望了望。 那四个跪拜送陆怀的,定是与陆怀感情深厚的徒弟,可惜他看不清他们都是谁。站着来送陆怀的那个人,应当也是与陆怀交情深厚之人,可是那人看起来高高瘦瘦,不像是哲安,也不知他又是谁。 他接近陆怀之前曾多方搜集与陆怀有关的消息,知道陆怀素与同为兵仗局监丞的哲安最为要好,虽然曾有过许多徒弟,但都不常往来。可是今日该来送别的哲安没有来,不常往来的徒弟倒是来了四个。 安心本以为自己对陆怀的底细不说摸得一清二楚,起码也是了解得□□不离十了,可是现在,他却不敢肯定自己对陆怀到底有多少了解了。 陆怀带着安心走到领头的守门兵士身边,将离宫文书递与对方。兵士见了文书内容,知道陆怀不过是个小小的内庭监丞,不禁诧异地打量了他一阵。 自那道旨意下来,离宫的宦官也不少,他看了文书一向是随口一“嗯”,放行了事。但是对这般风采不俗的陆怀,他却不敢轻慢,迟疑一会儿,还是对陆怀道了声“请”。 陆怀微笑着与他拱了拱手,与安心缓步向宫门走去。 门墙高高,孔道寂寥。墙里墙外不过三丈之距,行走其间,却好似走过了漫漫一生的时光。无数记忆纷至沓来,令陆怀在门关处停下了脚步。他知道,再踏一步,他便是彻底告别了宦官的生涯,从此与这寂寂宫廷再无公事上的牵绊了。 陆怀回首,但见星辰寥寥,广厦无言。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向着兵仗局的方向望了望,而后,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收回回望的视线,看向前方,昂首挺胸徐徐而出。 踏出门洞的那一刻,陆怀如释重负地笑了,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爽朗与轻松。微薄的晨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孔上,令他的笑容美好得不似真实。 那般风轻云淡,隽永非凡。安心只是看着,都感到了深深的轻松和愉悦。他不禁想知道,若能摆脱往昔的种种纠缠,是否都会如陆怀此刻这般快乐? 蓦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安心一下打了个激灵。他才刚到陆怀身边,竟然就被陆怀动摇了心神,这真是太可怕了…… 安心再度看向陆怀,心中带了警惕,却仍是抵不过他笑容中的魔力。那笑容里的轻松和活力,真是太令人神往了。 安心紧了紧拳头,竭力抵抗陆怀此刻的可怕魅力,却不防他忽然转过身,温和地轻声对他道:“安心,你我从此自由了。” 他微笑着说,语气轻快,眸光澄明如同清泉,湛湛发亮,又隐隐含着师与父才有的慈爱。 他暖人的眸光和神采飞扬的话,如同一口闷锤,将安心已然不平静的心击打得更加动荡。 自由?他哪里有自由,他出宫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罢了。 不过安心知道自己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他要表现得如陆怀一样,如释重负,心情飞扬才对。 逢场作戏对安心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转瞬之间他便调整出一个堪称完美的惊喜而轻松的表情,对着陆怀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怀终于得到久违的自由,一时心情激荡,忘记了自己与安心并非单纯的师徒关系,情不由己且发自肺腑地对安心表露了心中的情绪。待到安心调整出完美的表情看向他,他便立即理智了下来。 作为一个刚刚才体会到那种动荡心神的轻松与快乐的人,陆怀可以一眼看穿安心的伪装。但是他没有戳穿他,毕竟他还不知道安心到他身边的目的,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陆怀对安心笑了笑,对他道:“我们走吧。” “是。”安心恭敬道。 陆怀带着他向与路平约好的地点走去,快要到达的时候,他牵出了一个笑容,嘱咐安心道:“既已出了宫门,便将从前的身份与经历忘却吧。” 安心心中一惊,不知陆怀忽然与他说这么一句,是否是在暗示他什么。 他心中飞快地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未表现出什么破绽,陆怀应当不会察觉到他的接近是受人指使、另有目的才对。想了想,顺着陆怀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陆怀将他微小的迟疑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才与他解释道:“家里人尚不知我们过往的身份,在我告知她们之前,你便也先忘了昔日的事吧。” 陆怀这么说,安心就明白了。只是,“家里人?” “嗯。你有一个师娘,还有一个小妹妹。”陆怀平静地继续解释。 “哦。”安心听了,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却觉得有些奇怪。 家里有一个师娘倒没什么不对,前朝末期宦官势大,不少有钱有权的宦官在外安家时都会娶上一房妻子,有的甚至还纳了好几房妾,但这个“妹妹”是什么情况?宦官可没有不收养男孩只收养女孩的。 安心心里琢磨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按照主人传来的消息,陆怀是因为救了一对母女而与大富贵赌坊有了瓜葛,想来他是将那对母女收为妻女了。 收了人家做妻女,却不告诉人家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真相揭开,那一定会很精彩。安心这么一想象,转眼就想到了很多主意,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始终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陆怀身后。 陆怀感觉得出安心在琢磨着什么,思索片刻,猜不到他具体的所思所想,也便不再理会了。 到了约定的地点,路平已等在那里,陆怀为他与安心互相介绍了一下,三人便驱车赶往家里。 走的时候天空之中仍有繁星点点,到了家门之前,天光却是已然大亮了。 陆怀从车中下来,下意识地先看了看厨房的上空,没有见到炊烟。想到是自己嘱咐秀珠不要生火做饭,心里既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开心。 大门已然重新修葺过了,新漆的门红得喜庆而明快,一如陆怀此刻的心情。陆怀慢慢步上台阶,站到大门之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叩响了门环。 “谁呀?” 不过片刻,轻轻柔柔的声音便如期而至。陆怀想到立即便要见到秀珠,心中竟没来由地生出一分紧张来。 陆怀笑了笑,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句,才低声应道:“是我。” 第四十四章 有一个家 这低缓而温和的声音,秀珠已心心念念了好几日,此刻终于听到,一颗心才算安稳了下来。 她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将门栓放下,慢慢地打开大门,就见陆怀一身荼白深衣沐浴在初醒的晨光里,仿佛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喜事,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看到她,眉眼之间俱是温柔的笑意。 这样出现的他,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秀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明晃晃地盯着他瞧,赶紧害羞地垂下眸子,向一侧退开,让出了门前的位置。 陆怀并不因她的失礼而觉得不悦,相反,被她那样专注地凝着,心头反而会有一丝浅浅的悸动和淡淡的欣喜。 在秀珠凝着他瞧的时候,他也在静静地打量着她。她今日穿了一套蔚蓝色绣兰花的长袄裙,施了淡淡的脂粉,顾盼之间没有了从前的凄苦忧色,仿佛去了浮尘的牡丹般娇艳可人,又如山间幽兰般娴静美好。 陆怀正为她的这般转变而欣喜,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低头一看,原来是巧儿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陆怀心中微赧,他只顾着看秀珠,都没有注意到巧儿是何时凑到了他的身前,又这般看了他多久。赶紧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巧儿因他这小小的亲近之举而开心不已,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甜甜地对他唤了声爹爹,又回首拉了拉秀珠的衣袖,兴奋地看着她道:“娘,爹爹回来啦!” 秀珠都看了陆怀那么半天,又哪里不知陆怀回来了,教巧儿这样一说,倒像陆怀从来都是自己的夫君、她的父亲一般,只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热,生怕巧儿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赶紧轻语道:“娘知道。” 陆怀却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过的日子很简单,就是像现在这样有一个家,家里有人在等他,在他回来的时候,能暖暖地说上一句欢迎的话。 心里被一些细小的温暖包裹住,陆怀觉得很满足,俯身轻轻地拉住了巧儿的小手,将她抱了起来,温声问她:“这几天有想我么?” “想,天天都想要您回家!”巧儿脆脆地道了一声,悄悄附在陆怀的耳边说:“娘也天天都想您!” “是么?”陆怀听到这话,心情更好了一分,笑起来,温柔地看了秀珠一眼。 秀珠听不到巧儿都说了什么,只觉得陆怀扫过来的那一眼,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心跳快了一下。担心巧儿童言无忌,一会儿再说到让陆怀不喜欢的话,秀珠赶紧走近了两步,准备将巧儿陆怀的怀里接过来,“巧儿,爹爹刚回家,让爹爹先歇一歇,你先下来。” 巧儿看到秀珠过来了,赶紧住了话头。她舍不得离开陆怀温柔的怀抱,可是听到秀珠这么说,也不敢赖着不走,就要听话投到她的怀里,却是被陆怀挡下了。 “无妨,再抱一会儿。”陆怀微笑着道。他喜欢孩子与他亲近。 秀珠见他想要抱着,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忤他的意比较好,便也不再坚持。准备将门关上,却见门外恭恭敬敬候着一个年轻男子。 “呀……”秀珠没想到还有陌生的男性与陆怀同来,惊得赶紧背过了身去。 陆怀这才想起了安心,对他招了招手道:“进来吧,见过你师娘。”然后,又温声与秀珠道:“莫怕,他是我的小徒弟,名唤安心。” 安心方才紧随在陆怀身后,但见他与秀珠四目相对,情意绵绵,便识趣地没有打扰,一直侯在门外。此刻被陆怀叫到,才快步迈入门内,走到秀珠面前,便对着她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恭敬地道:“徒弟安心,见过师娘。” 秀珠长这么大以来,一向都是别人对她呼呼喝喝,哪里受过他人如此大礼,虽听得此人是陆怀的徒弟,还是怕得直往后躲,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陆怀也没想到安心在门口便对秀珠倒头就拜,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倒是乖觉,快起来吧,都吓到你师娘了。” “嘿嘿,徒弟见到师娘,就像见到师父一样亲。”安心抬头,讨好地油滑了一句,赶紧从地上起来了,又对着秀珠鞠了一躬。 秀珠半藏在陆怀身后,和他一起受了这一礼,心里才不觉得那么忐忑。安心看她言行,便对她的性情了解了几分,心里暗道了一声:没想到陆怀中意这样的女子。 陆怀见安心与秀珠行过了礼,又对他道:“这是你的妹妹,巧儿。” “呀,巧儿妹妹生得可真可爱,一脸的福相。”安心随着陆怀的话看向巧儿,笑着称赞道。言罢,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巧儿,又看了看秀珠,歉疚地道:“来的匆忙,也没给师娘和妹妹带见面的礼物,可真是不好意思。” 陆怀闻言一笑:“这倒要怪我了,你是同我一块儿来的。” 秀珠悄悄看看安心,再看看陆怀,虽然觉得他们是在说玩笑话,但还是不敢接话。安心听了,却赶紧连连摆手,表情滑稽地讨好道:“徒弟可不敢这么想。” 陆怀笑了笑,觉着这其乐融融的气氛还不错,笑着道:“好了,我们到里面说吧。”说着,又吩咐安心道:“去帮路平把车卸了,我们今日不出门了。” “是。”安心应声,收敛了玩笑的神情,立即麻利地折身出了大门,去帮路平的忙。 陆怀看到他离开,才淡去了三分笑意,抱着巧儿与秀珠向内宅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轻声问秀珠道:“安心是我近来新收的徒弟,你觉得他如何?” 秀珠跟在陆怀身边,没想到陆怀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想了想,点点头,轻轻道:“挺好的。” “哦?”陆怀温声一笑,又问:“怎么个好法?” “呃……”秀珠没想到他还会追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从小到大都没人会问她的想法、她的意见,也没人会在意她对一个人一件事是怎么想,怎么看。 第四十五章 我娘回来 45 她早已习惯了听从吩咐,而不是发表意见。此刻被陆怀问出来,只想着等一等,他就应当不会再问了,然而挨了一阵,却听陆怀微微扬起了声调,又问了一声。 “这……”秀珠觑了觑陆怀,感觉他神情虽然温和,态度却是坚决的,由不得她躲下去,犹豫再三,才试探着答道:“他,他看着挺机灵的。” “还有呢?”陆怀微笑着继续问,不说她回答得对,也不说她回答得不对。这让秀珠心里有点没底,犹豫了许久,才继续道:“他会说话,办事……也利落。” “嗯。”陆怀温和地应了一声,“还有么?” 秀珠教他问得有些紧张,仔细又想了想,实在挑不出安心还有什么优点了,有些忐忑地摇了摇头。 “好。”陆怀笑着点点头,并未继续问,也未评说什么,与她一起绕过影壁,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面阔三间,已然布置妥当。进门左手边的卧室单成一室,右手边的书房则与正中明间相通,以春景围屏相隔,室内所用家具皆是上等的苏造红木家具,清雅别致,点缀于各处的装饰之物亦是精妙妥当,雅致风流。看得出,唐正延为了这小小的府邸花了不少的心思。 陆怀大致打量了一下,行至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后,示意秀珠坐到他的旁边。秀珠没有立即过去,先去为他泡了一壶茶,将茶放到了他的手边,才敢小心地落座。 她才坐下不久,安心便帮路平卸好了车,过来送竹箱。陆怀让她接过,又吩咐了安心带巧儿去玩儿,屋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外间清风徐徐,偶有一点微风会透进屋内。秀珠第一次以妾的身份同陆怀在家中单独相处,虽知青天白日的,他不会对她有什么亲密之举,但面对他,心中仍是较之前多了几分紧张。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觉得自己应该与陆怀说点什么,免得冷场尴尬,但想来想去,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感受到陆怀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又不敢抬眼看他,就只有垂着眸子,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陆怀看到秀珠坐得端端正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微微地笑了出来。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慢慢地将茶盏放下之后,才温声问她:“可知道这间屋是什么时候布置好的?” “前日下午便布置好了。”秀珠轻轻地答,悄悄抬眸看了看他。 “哦。”陆怀点点头,料想她已然按他的吩咐住进来了,便问:“住得可还习惯? 秀珠轻轻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他,小心地解释:“都是新布置的,您还未归,妾身不敢先住过来。” 虽然陆怀同她说过,他们以后就住在东厢房,让她在屋子布置好之后就先住进来,但陆怀在她心中乃是一家之主,于她而言就如同头上的天一般权威,她哪里敢真的不等他,就自己先住进去。这几日,她都是仍旧与巧儿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她这般规矩,倒也无可非议。陆怀听了,牵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温声与她道:“那今日便搬过来吧,往后我都在这里住了。” 秀珠虽已想过陆怀今日有留宿的可能,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紧张得睫毛颤了颤。又听他说以后也都住在这里,也不知他说得是不是认真的,也不敢探究,就只是点头称是。 陆怀看出了她的疑惑,但不打算现在就同她解释,想了想,继续温声与她了解这几日的情况:“这几日在家,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尽可同我说说?” 秀珠不曾被人这般温和地关心过,这几日陆怀不在,她心里其实攒了不少话想同他讲,此刻被他问到,又见他神色温和,胆子也稍稍大了一些,便慢慢地组织了语言,将这几日的情形一一说与他听: “这几日工匠师傅们都是辰时二刻过来,酉时离开,王婶子都会比他们先一会儿带着小孙子过来,等工匠师傅们都走了才回去。师傅们做活儿有管事的照看,都有条有理的,这几日已将东西厢房、倒座房都布置好了,窗棂也都已换过,地砖也都重新铺过了。 我和巧儿帮不上什么,不敢给他们添乱,就与王婶子在原来住的房间里说说话。 王掌柜每日早晨会过来一次,工匠师傅们有什么事都与他讲,家里的一日三餐,他也都有派人送过来。我听您的话,没有在家里起过火,这几日里,也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 秀珠讲得很慢,但是调理清楚,言简意赅。既表明了她不曾单独与男子相处,避免了可能会产生的误会,又将她与王婶子做了哪些事,工匠们做了哪些事,王掌柜又做了哪些事一一说得清楚明白,回答了方才的问题。不禁令陆怀感到欣喜,且对她刮目相看。 陆怀之前便有一种预感,秀珠并不是天生便谨小慎微、呆板怯懦,只是遇人不淑才会如此,现在她这一番话,更是证明了他所感不错,让他更有信心将她调.教成另外一番模样。 陆怀看向秀珠,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道:“你做得不错,说得也清楚,这几日家里的情况,我都明了了。” 秀珠听到陆怀的肯定,心里的紧张便少了几分,开心地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只是一个浅浅的笑,便让她的面孔更生动了起来。陆怀被那笑容晃得神思一断,偏开视线缓了一下,才恢复了心头的从容,牵出了一个微笑,问她道:“从前不常与很多人打交道吧。” 秀珠听到这个问题,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陆怀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往后慢慢学就是了。” “今日除了我的小徒弟安心、车夫路平之外,还会有六个下人进府。再过段时间,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我娘她老人家也会住过来,到时候也会有一些下人跟过来伺候。都算在一起,咱们这个家大约会有个二十人左右。不算少,也不算多。” 陆怀有条不紊地慢慢地道来,秀珠听着,却是越来越不安了。 第四十六章 取而代之 46 她虽说这几日已然感觉到,陆怀并不是将这里当做一个普通的落脚之处在修整,但是也万万不曾想到他这般用心用料地修整,竟是要将他的娘亲接到此处来住。 如她这般的出身,陆怀的娘亲能够接纳她么?会不会……过不了多久便将她扫地出门了? 秀珠思忖着,越想越觉得这样的可能很大。她不安地看了看陆怀,很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不同的答案,又怕问出来会令他反感,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没敢说,只是默默地将头垂下了,埋得低低的。 “怎么了?”陆怀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见她只是摇头,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微微思考了一下,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温柔:“莫怕,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我不会生气。” 秀珠紧张地捏了捏手,迟疑地看向他:“真的不会么?” “不会。”陆怀微笑着看着她,目光柔和而肯定。 他的目光里有种安定的力量,令秀珠暂时缓下了心头的不安。想了又想,才声音低低地说:“我怕自己不能令老夫人满意。”说完,她看也不敢看陆怀便飞快地垂下了头。 陆怀听到她的担心,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 秀珠所担心的,又何尝不是他曾忧虑过的。他是家中独子,到了适婚年龄却不娶妻生子,恐怕早已成为他娘心中的一块症结。可他是个宦人,莫要说娶妻生子,便是找一个伴儿,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秀珠是个命苦的女子,心思又纯良,他好好待她,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够真心地接纳他,与他做个贴心的伴儿。换成别的人,他不一定喜欢,对方也不见得会真心对他。 他已然考虑过了,宦官这个身份他要瞒着他娘一辈子,但也就只瞒着这个身份,不能将不能生育的事也一并瞒下。这样的话,他好好劝劝他娘,秀珠也尽心竭力的侍奉,他娘早早晚晚都会接纳下秀珠和巧儿。 而他也不打算永远都向秀珠隐瞒自己的情况,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就会让她知晓。若她能够接受,也愿意余生与他作伴,那他便婚书花轿,将她明媒正娶进门,若是不愿,那便寻个合适的时候,放她自由。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怀垂眸想了片刻,重新抬眸看向秀珠,温和地对她道:“不必担心这一点,只要你对娘亲恭敬孝顺,我会护着你的。” 他的承诺没有半点迟疑和为难,这让秀珠心中的不安即刻便消减了大半,立即望向他,肯定地道:“我和巧儿都一定会尽心竭力侍奉老夫人的!” “好。”陆怀温和地笑了笑,“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么?都可以同我说说。” 秀珠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她有陆怀的这句话便够了,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想办法或忍耐。 “那随我到书房看看吧。”陆怀于是站起身,对她道。 秀珠轻轻称了声是,起身跟到了陆怀的后方,随着他绕过围屏,进入了书房之中。 书房布置得很是清雅,初入其间,便有身心清净之感。陆怀大致打量了一下各处,走到了里侧的书架前,由上至下慢慢地打量里面所放的书籍,不久之后,他的视线停在了边角格子里的一本书上,然后,探手将它取了出来。 “认得字么?”他侧眸看向秀珠,温和地问。 “只认得一些简单的。”秀珠轻轻地回答。 “可认得这三个字?”陆怀将取出的书递与秀珠,书封靠左处由上至下印着三个笔体端正的大字——菜根谭。 “第一个像是‘菜’字,后面两个,不认得了。”秀珠拿着书,只觉得沉甸甸的,看完那三个字便即刻将书还给了陆怀。 陆怀笑着将书接过,轻轻点了点头,对她道:“认得没错,是念‘菜’。这本书名叫《菜根谭》,是一本能够令人修身养性的好书。”说着,陆怀想起了什么,问秀珠道:“巧儿可开蒙了?” 秀珠轻轻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陆怀想了想,看了看窗外的院子,院子里巧儿和安心正玩得愉快。“从明日起,我教巧儿读书识字。” 秀珠没想到陆怀要亲自教巧儿,觉得这样会太麻烦陆怀,而且巧儿是个女孩儿,认得几个字就好,实在不必这么小就开始学习,便与他商量道:“巧儿年纪还小,这么早识字,怕她学不会,白白占了您的时间。而且她只是个女孩儿……” 陆怀明白秀珠的顾虑,笑着摆了摆手,轻轻打断了她:“莫忘了今上也是女子。”看到秀珠的脸色变了变,陆怀不欲吓到她,柔声与她道:“我们这般家世,自不敢奢求孩子成龙成凤,但不论男孩女孩,能够知书识礼总是好的。” 秀珠听到陆怀这般说,知他应当是很想亲自教宝儿读书识字了,也只有暂且压下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法,点头道了声是。 陆怀见她忽然变得安静下去,想了想,又找了个话题与她问道:“这几日在家除了与王婶子说说话,还做了些什么?” “还会绣些小物件。”秀珠低着头简洁地回答道,不再多说什么。 “拿到这屋绣吧。”陆怀觉察到她变得拘谨,将书放到了书桌上,才走到她身边,温柔了声音与她道:“往后我在这屋看书,你便就在这屋绣吧。” 秀珠感受到了陆怀话里多出的温柔,心间那点小小的拘谨和别扭便立即消散了,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热,低头应了声是。 待陆怀对她道了声“去吧”,她便立即走出了书房,却是没敢立即便出屋,又在外间站了许久,觉得脸上不那么热了,才低头快步去原来住的屋子里取过了针线绣框。 接下来的时间里,陆怀便坐在桌案后看那本《菜根谭》,秀珠便坐在书房的窗前绣花。偶尔地,陆怀会在看书的间隙抬头看一看窗前的秀珠,秀珠也会在针线翻飞的时候,悄悄侧眸看一眼陆怀。 时间便在他们这般安静而宁谧的相处中一分一刻过到了辰时。酒楼的丫头按时送来了饭菜,陆怀早上尚未用过饭,便也和秀珠巧儿一起用了一点。他们吃过饭后不久,工匠们便到了,一起到来的还有王掌柜和那日的六个下人。 六个下人,四女两男,分成两列跟在王掌柜的身后,由安心引领着走到了东厢房的门口。 陆怀出来将王掌柜迎到了上首,两人谦让一番后,还是将陆怀让回了首位。 两人坐定之后,安心奉上茶水,退到一侧侍立。王掌柜与陆怀边饮茶边寒暄了几句才轻拍了两下手掌,将那六人叫进了屋中。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卷东西,交到了陆怀的手中。 “这是他们六个人的身契,从此刻开始,他们便是您的人了。”王掌柜笑呵呵地同陆怀道。 陆怀大略翻看了一下,对几人的籍贯、年龄、出身都大致有了一个了解。而后,微笑着与王掌柜道了声谢:“劳烦老哥了。” 王掌柜赶紧连声摆手道:“哪里哪里,这是愚兄的荣幸啊!”言罢,他即将主动权交与了陆怀,主动告辞了。陆怀吩咐了安心去送王掌柜,便到书房将秀珠带了出来,让她与自己一起坐到中堂上检视这六个人。 按照身契上所载明的,这六人中的两名男仆乃是一对兄弟,哥哥二十一岁,弟弟十九岁,陆怀便首先观察了一下他们。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他的左前方,皆着棕衣短褐黑色长裤,生得都很高大。相貌上能有七分相似,不算出众,属于放在人堆里就瞧不见,但是仔细看去还比较耐看的长相。 他们的面貌虽然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为首的人生得白白净净,五官轮廓都很柔和,看起来尚有一分青涩。站在他身后的人则肤色较黑,五官轮廓阳刚硬朗,看起来更干练成熟。 单开外表,孰长孰幼似乎一目了然。陆怀牵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对他们道:“你们可是亲兄弟?” “回主人的话,小的二人是亲兄弟。”为首的白净男仆恭敬答道。“小的吴大。”后面的粗犷男仆接着道:“小的吴二。”然后兄弟二人一齐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合声齐道:“见过主人。” 陆怀听到他们的自称,微微有些惊讶。原来看着年轻的是哥哥,看着老成的反而是弟弟。 倒是有趣。 陆怀对他们摆了摆手,微笑道:“起来吧。往后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是。”吴大吴二应声起身,微微抬头看了陆怀一眼便复低下了头去。 陆怀了解了他们的情况,便将视线转向了站在右前方的四个女仆,微笑着对她们道:“你们也说说自己吧。” 四个女子闻言齐齐向他深深福了一福,应了声“是”,然后便从前至后,一一道来。 “奴婢墨青,年十七,擅作画。” “奴婢知音,年十七,擅抚琴。” “奴婢清芷,年十六,擅侍花草。” “奴婢素香,年十六,擅做苏州菜。” 这四个女子的声音皆是轻轻软软,舒缓得宜,入耳极为耐听。秀珠听了她们的谈吐,心里便有了一分自卑,再去看她们的样貌,就更觉得自愧弗如了。 她们所穿皆为样式朴素的青色布衣,但样式和颜色再普通,也掩盖不住她们曼妙玲珑的身材和她们如花一般的姣好美貌。 生得这样好,又是作画抚琴、侍花做菜的高手,想来有她们在,陆怀很快便会失去对她的新鲜感了。 秀珠黯然地低下头,听到陆怀温和地问她:“可有哪个看着合眼缘的?”觉得哪个都较自己强,便轻轻地道:“都挺好的。” 四个婢女自小被唐正延派人悉心教养,长到如今,皆是心高之人。她们对陆怀所知有限,对秀珠则是一无所知,看她衣着虽然光鲜,行为举止却颇为小家子气,面上虽然因为训练有素而未表露分毫,心里却已是在看不起她了。 再看陆怀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便更觉得秀珠配不上他,心里已然隐隐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再听到秀珠神情怯懦地说她们都好,明显是自卑之态,心中便觉得底气更足了。 然而,她们更足的底气还未撑过一瞬,便听陆怀温柔地又与秀珠道:“总要选一个最合心意的跟在身边服侍。” 第四十七章 夜色渐浓 秀珠又看了看那些婢女,只觉得哪一个来服侍她都是委屈了,有点紧张地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陆怀没有勉强,温和地笑了笑:“那今日就先不选。” 随后他向六人逐一安排了日后的职责,便让他们先退下了。六人退下之后,工匠的管事进来向他汇报了这几日的成果,他将相关事宜的处置权利都交与了管事,便也让管事继续去忙了。 这一日一共来了二十余名匠人,同时进入各处房间布置,到了傍晚离开时就将所有的房间都布置完毕了。往后几日,就只余一些梁上漆画之类的细微处需要做一些修整。 工匠走后,整座宅院就瞬间陷入了安静之中。陆怀透过书房的窗子,静静看了这座宅院很久。 秀珠不知道他看了那么久是在看什么,只觉得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很是安宁,很是祥和,同时又似乎含着一些伤感。她没敢打扰,悄悄出了书房,对巧儿交代了几句话。 又过不久,太阳便隐没在了夜色之中。秀珠重新走进了书房里,看到陆怀背向门口坐在椅子里面,又在专心致志地看那本《菜根谭》,便默默地等在了一旁,没敢打扰。 夜色朦胧,灯中烛火轻动,陆怀拿着那本《菜根谭》,姿态神情颇为认真,眼里却一个字也没有。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在一起过夜,饶是之前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设想过了,真到了这一刻也不免有几分紧张。 他想了一阵子,感觉到什么,慢慢转过头,便看到秀珠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旁边,与他的视线一相碰即低下了头,一双小手也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许是夜色令人想得太多,红木台灯里温暖的烛光透过细腻的丝帛落在秀珠的身上,就好似在她的周身洒落了一层细腻的温柔一般,让她娇艳的面庞、轻颤的眼睫与微抿的樱唇看起来都格外动人与美好。 陆怀的心跳没来由地变得有些快。他转过身,将书放到了桌上,准备说点什么以阻止这种异样,然而随着身体转动,他与秀珠的距离也变得更近了起来,近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同样不平静的波动。 气氛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不太寻常起来,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什么奇异的东西,只要一说话就要破裂开来。 两人沉默相对良久,忽然从门口处传来了两声轻微却干脆的叩门声。 空气中弥漫的奇异气氛被打破。陆怀回过神,迅速收回了持续凝视着秀珠的视线,轻咳了一下,道:“进来吧。” 来人是安心。夜色已落,他没有往里进,隔着围屏躬身轻道:“师傅师娘,水备好了。” “好。”陆怀应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少有的语速有些快:“你叫清芷过去伺候,然后你过来,我有事同你交代。”待安心应声而去,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反常,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对秀珠道:“你先去洗吧,我同安心交代些事情,随后再去。” 秀珠微微迟疑了一下,便轻轻应了一声,从卧室的暗门进入了偏房之中。 此刻被用作浴室的偏房内水汽氤氲,秀珠进入其中,看到足以容纳两人的浴桶,一颗心便跳得砰砰作响,趁着清芷和陆怀没有过来,赶紧去了衣衫,拿了条手巾,先泡入了浴桶之中。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更不习惯被人瞧着洗澡。在清芷进来之后,便请她站在屏风之外,不要进来。清芷本来也不愿服侍秀珠,听到她这般要求便依言站到屏风之外,随她自便了。 秀珠不敢自己先洗,泡在浴桶里等了很久,等得水温渐凉也没有等到陆怀,也不知他是在与安心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好意思问他会否过来,又等了片刻,问了清芷,知道备下的水足够两个人分开来用,便将自己快速地洗好了。 洗好之后,秀珠自己擦干了身上的水,穿好了衣裳,才叫了清芷,通过暗门一起回到了卧房之中。 回到卧房,便见到屋内的桌上摆了两道小菜,一壶酒与两只酒盅。再往前看,陆怀正站在衣架前宽衣。 看到他伸手去解腰带,秀珠连忙将眼帘垂了下去,心底有些小小的紧张。 清芷见她满是羞意地停住不走了,暗暗腹诽了一句:孩子都生过了,还在这里装姑娘娇羞。自己则轻移莲步,走到了陆怀身边,探出纤纤细手,温柔地轻语了一句:“让奴婢来服侍您吧。” 这一句细语含了七分柔情三分媚意,陆怀正想着事情,没防备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当即身心一酥。侧眸看去,便见貌若芙蓉的清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正用一双水灵灵的美眸满含柔情地凝着自己。 她眼里的柔情是与秀珠截然不同的,秀珠的柔情像是柔软的羽毛,包裹在心上,暖暖的,划过心间,则会让心跳得快快的。她的柔情则像是春日的微风,缱绻温柔,暗藏春意无限。 陆怀心头一震,立即以袖掩手,拂开了她探过来的细手,冷下了声音道:“你下去吧。” 清芷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凝,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暗暗咬了咬牙,垂眸敛目聘聘婷婷地向他福了福身,道了声是,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秀珠没想到陆怀会拒绝清芷的服侍,感觉到他的视线向自己扫来,紧张地捏了捏手,勉力压下了心中的不安,慢慢地走向了他。 她的步子迈得很小、很轻,踩在柔软的团花地毯上,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周遭的安静,让她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她不懂该如何服侍男人,走到陆怀身边之后,便学着清芷方才的言行,轻颤着伸出了小手,极慢极慢地探向了陆怀的腰带,极轻极轻地对他道:“妾身……妾身来服侍您吧。” 第四十八章 想哼小曲 陆怀并不适应女子的亲近,他想说他自己来就可以,可秀珠身上沐浴后的香气令他一时有些失神,推辞的话就没有能够说出口。 秀珠见他没有拒绝,才轻颤着小手,摸索着去为他解腰带。 她不曾给男子解过腰带,更不曾这般近地看过陆怀所佩戴的这种。走到陆怀的后方,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试探着轻轻将他腰带结节的两角慢慢地取出,然后轻轻解开了他后腰正中的结节,捏住腰带的一端环过他的腰,将之带完全取下。 取下腰带之后,秀珠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陆怀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方才秀珠为他解腰带时,纤细的指尖不时轻触在他的腰间,让他觉得酥酥麻麻的,特别是她的藕臂环过他的腰间时,几乎让他无法控制住那种陌生又微妙的感觉。 秀珠将腰带轻轻搭到了衣架上,才慢慢回过身来继续为陆怀宽衣。她尽量地让自己避免触碰到陆怀的身体,按部就班地从上至下为他将衣带轻轻解开,然后,轻轻踮起脚尖,将外衣从他身上褪下。 她踮着脚靠近过来的一刻,陆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身上的香气像是有种魔力,轻而易举就能让他心跳加快,让他不由自主地去打量她细腻的肌肤,去看她掩盖在衣衫之下的部位,甚至是去想一些以前从不会想的事情。 秀珠本以为陆怀是有些瘦弱的,至少他穿着衣服的时候感觉是如此,然而为他脱下外衣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陆怀的中衣质地轻薄,交领略低,轻轻薄薄的贴在身上,微鼓的胸肌就在下面若隐若现,明显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文弱。 万万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秀珠的呼吸停顿了一瞬,双颊便像燃起了火般泛起了红晕,感受到陆怀正深深地凝着自己,她微微抬眸,便被他含着热度的目光灼到了,赶紧低下了头,心一下跳得“咚咚”如同擂鼓。 秀珠不知道,是不是就要发生什么了,一双小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出了葱白之色。 陆怀凝着秀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明明知道有些事自己做不了,却偏偏还是很想要与秀珠亲近,想要亲亲她娇美的脸颊,想要吻她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唇瓣。 感觉自己就要失控了,陆怀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终于被疼痛拉回了三分理智。 “我先去洗了,你若饿了就先用点那边备下小菜吧。”陆怀飞快地道,嗓音不可避免地染着一分黯哑,说完他即快步通过暗门走入了浴室之中。 安心已通过偏房的正门进入浴室里等候多时了,见到陆怀进来,立即挂着笑脸殷勤地迎了上来,“师父,水都换好了,徒弟伺候您宽衣吧。” “嗯……你先去将门插上吧。” 陆怀指的是暗门,安心立即会意,过去将暗门从浴室这边插上了门栓。待他重新绕过屏风,就见陆怀已将衣裤都脱去了。 看到他腹下三寸之地的时候,安心不由自主地愣了愣。陆怀留下的那处竟然那么长!真是让同为宦官的他感到嫉妒。 怪不得要找女人,原来是身下的物件还能撑撑门面。不过左右两边都没了,想要一柱擎天也定是不可能了,估计顶多摆摆样子,唬人罢了。 他心里这般琢磨着,手上却没闲着,已是麻利地拿了澡巾和皂粉,候到了浴桶的一侧,就等着陆怀吩咐了。 陆怀坐入浴桶之中,教暖暖的水流包围住自身,心中焦躁而动荡的情绪才慢慢减缓了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桶中水波动荡,浴室里的光线又不甚明亮,幢幢光影在水下交错浮动,让他并不能看清什么。然而眼睛看不清,他心里却对自己的样子一清二楚。 那一左一右的物件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刀口,多少年过去了,刀口早就不疼了,就着刀口处捏下去,什么都触摸不到。那里的东西早已被净身师父剥出去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两个空空的皮囊。 就因为少了这两个东西,他便不能如正常男子一般生发出胡须,也不可能有完全强硬起来的时候。就他的这般样子,半个男人而已,竟然还想要与秀珠亲近么。只怕她看到那两道伤疤时就会吓得尖叫起来吧,又或者会在心里看不起他,甚至……也许会直接就表现出来也说不定! 陆怀以前从来也没因为自己身体上的残损胡思乱想过这么多,也不觉得若真被秀珠知道自己的情况会有多糟糕,可眼下他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各种各样秀珠知道他真正情况后的反应,而且基本上都是很糟糕很糟糕的反应。 他靠在浴桶上,用一只手掩住了脸,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挫败和无奈。 安心候在一旁,见陆怀掩面靠在浴桶上,以为他是累了,想泡泡澡歇一歇,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继续候着了。然而,等了很久很久还不见陆怀动一动,不禁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师父?”安心轻轻唤了陆怀一声,等了片刻也没有等到回答。 他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呼吸平稳,心里一惊:可别是睡着了吧?那可就糟了,他一个人可没办法把他从浴桶里弄出来啊。 “师父?”安心稍稍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陆怀还是没有回答。 “天呀,真睡过去了……师父!”安心提高了音量,还是没能将陆怀“唤醒”,心里害怕他不是睡着,而是有什么隐疾发作了,轻轻推了推他,看到他拿下了手,一双眼睛清明无碍地看向自己,吓得舌头差点打结了。 “呵呵……师父,您一直不说话,徒弟以为您睡着了。”安心以轻松的语气化去了自己的尴尬,笑呵呵地献殷勤道:“师父,您都泡了好久了,徒弟给您搓搓吧,保证让您搓完之后舒坦地想哼小曲儿!” 第四十九章 喝醉了吧 “是么。”陆怀轻轻牵出了一个笑容,背向了他:“搓吧,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背过身之后,他的笑容便立即消散了。 安心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兴致高涨地道了一声“好嘞”便卖力地搓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搓澡手艺有绝对的自信,当初他刚进宫的时候分到了一个极爱找茬的师父手下,就是靠着日夜琢磨练出了这一手搓澡的绝活儿,把他师父伺候的舒舒服服的,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 如今他想要从陆怀这里套出消息,自然也要先将陆怀伺候的舒舒服服,让他对自己一百八十个满意才行。 他一边给陆怀搓澡,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琢磨着话题。想了一会之后,他用一种不经意地的语气试探着恭维陆怀道:“除了原先的师父,徒弟也给一些要好的师兄弟搓过澡,还从来没看过哪个像您的身体这般强健。” 若在往日,陆怀听了这话也只会觉得这是在恭维自己,不会另有他想,然而此刻安心的这句恭维却让他脑海里的想法更乱套了起来。 他再强健,也是比不得正常的男子。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应。安心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怀微乎其微的叹气声,即刻便住了话头。 “师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安心一边给陆怀搓着背,一边拉家常般地小心同他说话:“要是有什么烦心事,您就跟徒弟说,徒弟虽然愚钝,但也一定会尽心竭力地给您分忧解难。” 陆怀想了想,只是摇头苦笑了一下:“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安心听了,脑子里立即转过了无数想法:陆怀这般语气,难道是在后悔大富贵赌坊的事儿?难道那消息真的是他捅出去的? 他就是为了大富贵赌坊的事情才潜伏到陆怀身边,眼下觉得陆怀有吐露的苗头,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又道:“老话儿说绝处还能逢生呢,师父可不要这么想,您福气绵长,说不定下一刻事情就会出现转机呢。” 他这么铺垫了一句,盼着陆怀往下接话,但陆怀与他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默然良久,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他脑子里虽然乱,心里却很清楚,他不会有那个绝处逢生的机会。老树能发新芽,那是根还没死透,野草教火烧了还能再长出来,那是种子还埋在土里,他什么都没了,就是华佗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被脑子里那些胡乱的猜想闹得脑仁儿发涨,陆怀想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便也同安心有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来:“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对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安心一听话题绕到了自己身上,心中当即警惕起来,语气里却是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满满都是诚心诚意地道:“徒弟没想,既然跟着师父您了,那一切就都凭您做主安排。” “想过要成个家么?”陆怀以前没有问过别人,但此刻却有些想知道同样是宦人出身的安心是怎么想的。 安心没想到陆怀会问他这个,将前言后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反应过来陆怀叹气应该不是与大富贵赌坊有关,而是与那个娇弱美貌的师娘有关。 他估摸陆怀应该是犯愁在房事上,毕竟这是所有娶妻纳妾的宦官都会有的担忧和顾忌。有的人心里阴暗一点,到时候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折腾自己的女人,有的人稍微好一点,不会在那事上折腾什么过分的花样,但对女人也是喜怒无常,动辄打骂。 毕竟比正常人少点东西,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就是不知道陆怀这样看起来斯文温和的人,面对那个娇弱的师娘又是怎样一种面目。 他是不想惹那么多麻烦的,就是将来有了娶妻养子的本事和自由,也是不打算和女人搅在一起的,不过陆怀已然成了家,他自然是跟陆怀一样的想法才好。 他想了想,微微带着一丝犹豫道:“还没想过,不过再过些年头,也许会想找个伴儿吧。”说完,憨憨地笑了两声。 陆怀听了,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原也只是想找个伴儿罢了,刚刚却不知怎的,竟像是入了魔一样胡思乱想了那么许多,还与正常的男子比较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该有那种想要与秀珠亲近的想法,只要是能与她作个伴就很好了。 就是不知,秀珠愿不愿意只与他做个相敬如宾的伴儿。 陆怀思索着如何将这事与秀珠说开,没有再说话。 安心还没有摸清陆怀的脾性底线,怕触到他的忌讳,便也只是给他搓澡,不再去套他的话,只在心理默默盘算着要不要将陆怀的情况上报给主人,给陆怀淘换些有助于男/欢/女/爱的偏方秘宝,讨一讨他的欢心。 他们这边各有心思,秀珠独自守在空空的卧房里,心里也是颇不平静。 她方才已然从陆怀的眼中看到了想要与她亲近的心思,不知他是不是洗了澡回来,就要与她亲热了。 她知道这种事避不掉,也不该避,可是这种事留给她的记忆,全都是痛苦和更深的痛苦,她真不明白这种事能够有什么好的。难道男人真的能从这种事里体会到快乐么? 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站了很久很久,秀珠才想起来要动一动。 她想走到桌边,坐在那里等陆怀回来,余光看到床上的被褥,却是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方向,向着床边走了过去。 床上铺摆的是一整套簇新的鸳鸯戏水被褥,大红的颜色,看着喜庆又热闹。她还是姑娘时也曾悄悄幻想过自己成亲的那一天,新房里也会是这样喜庆的布置,可是真到了那一日,所有的一切都与喜庆无关。 一阵刻骨的寒意漫过心间,秀珠紧紧地闭住了眼睛,竭力压住那已然被压在心底尘封多年的记忆。 她不要再想起来了,记忆里的那个日子已经很遥远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不是么…… 秀珠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不断想着与陆怀有关的种种,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将那黑暗无光的记忆牢牢压制了下去。再睁开眼时,眼里被逼出的泪花便迅速地聚成了泪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了出来。 她不知陆怀何时会从浴室里出来,生怕他瞧见自己哭了,赶紧走到盥洗架前快速地洗了洗脸。这是他们在一块儿过的第一个晚上,她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才行。 将脸洗好,秀珠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就想到了今早陆怀看着自己的目光。当时他的眼神里应当是有一点点惊喜和开心的吧? 她想了想,坐到梳妆台前为自己稍稍画了一些淡妆,将长发梳顺,挽了一个简单样式的桃心髻,戴上了陆怀那日为她购置发簪。 她比不得那些新来的婢女年轻貌美,论知情解意、服侍男人,单看今晚的清芷便能知道,她也定是比不得她们的。处处都比不上她们,也只有在陆怀会高兴的事上多花一些心思了,但愿能够让他看到她的心意,对她今日的表现更满意一些吧。 装扮好自己之后,秀珠便静静地坐到了桌边等陆怀回来。没有等太久,暗门处便传来了响动。 脚步不疾不徐,是陆怀走路的方式。 秀珠紧张地攥住了手,仔细听着那脚步的声响,待到脚步声距离自己还有两寸的时候,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垂眸敛目地小步迎了上去。 陆怀看到她用心盘了发髻,心中已是一动,待到她走近,看到她脸上微微施了脂粉,较沐浴之后的明艳更多了几分妩媚,心就更柔软了下去。 女为悦己者容。秀珠这般做,至少是已将他放在了心上。 不□□稳的内心因为她这小小的举动而平静下许多。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看着有些紧张的秀珠,轻声问她:“喝过酒么?” “喝过一点梅子酒。”秀珠声如蚊蚋地轻轻道。那是她的家乡每年都会酿的果酒,不过她喝一点就会醉,尝过了一次就再不敢尝了。 陆怀看着她蝴蝶般轻颤的眼睫,就知道她又在紧张了,温柔地笑了笑,牵起她的小手,一边将她带到桌旁,一边柔声同她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是要喝一点酒的。” 虽然没有花烛高照,囍字张贴,但这一晚却可算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秀珠明白这个缘由,红着小脸,顺从地跟着他走到桌边,坐到了他的身边。心理默默地想着:就让她喝醉了吧,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陆怀怎样对她就都没有关系了。 第五十章 这般柔软 看到陆怀要为她斟酒,她赶紧起身去接酒壶。 “我来,你坐。”陆怀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为她的杯中斟入了酒,而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待他放下酒壶,秀珠才敢坐下。 看着面前那一小杯澄澄发亮的酒,秀珠感到有些紧张。她喝一口果酒都会醉,这样一杯喝下去之后,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若是喝了之后便立即沉沉睡去,陆怀也是会不高兴的吧? 陆怀瞧着微微沉默、有些羞怯的秀珠,沉吟了片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手,柔声同她道:“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有几句话,我想在此刻同你说。” 秀珠轻轻抬眸看了看陆怀,点了点头,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陆怀选在此刻说的话对他们往后在一起的生活会有很重大的影响。 陆怀笑笑,握着她的手稍稍紧了些:“老话讲家和万事兴,想要家和,家里的人就要贴着心过日子才行。咱们这个家里,娘亲、你我、巧儿是最亲近的家人,我们都将心贴在一块儿,这个家才会和睦。” 陆怀说着,稍稍停顿了一下。秀珠没有想到他竟是将她与巧儿都放在了家人之列,心中既意外又感动,郑重地与他点了点头。 陆怀欣慰地笑了笑,“往后我会好好待你,也会对巧儿视如己出,也望你能够好好侍奉娘亲,端正持家。” 陆怀说着,微笑着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 秀珠知道陆怀这是要与她做一个约定的意思,可她看看自己面前的酒,却是不敢端起来。对老夫人,她一定会尽心竭力地侍奉,可这么多人的家,她怕是操持不好。 她悄悄抬眸看了看陆怀,见他并未对自己的迟疑显示出不悦之情,才小心地道:“我一定会尽心侍奉老夫人的,只是持家……” “不着急。”陆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初时做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会教你,只要用心摸索,慢慢地就能学会了。” 秀珠还是对自己不太自信,可陆怀这样说,看着她的眼神又那样殷切,却是让她不好拒绝了。 看到陆怀又举了举手中的酒,秀珠犹豫了一下,也只有将酒举起,与他相敬了一下。见他将酒饮尽,她便也慢慢地将杯中的酒都饮进了口中。 酒气香浓,味道醇厚,乃是好酒。但对不善饮酒的秀珠来说,其入口之后千回百转的滋味却都成了千回百转的折磨。 微辛的酒气盘桓在口中,跃跃欲试地涌入鼻腔,几乎要将她的眼泪逼了出来。她强忍着想要将之吐出的冲动,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双眼一闭,终于将它一次咽了下去。 辛辣之感从喉间一路冲向腹中,仿佛烧出了一路细小了火焰,终于尽数落入腹中之后,秀珠难受的感觉才稍稍减缓了一些,睁开眼睛,却觉得眼前的事物变得有些模糊。 陆怀的手被她紧紧地捉着,看到她饮酒之后,双颊忽然飞出两道红晕,转瞬便烧得如同晚霞,不禁有些担心:“你还好么?” “嗯!”秀珠用力地点了点头,努力睁了睁眼睛,却觉得眼前的事物更模糊了。 陆怀观察了她一下,见她脸上虽是布满红晕,身形却还很稳妥,没有醉酒之态,知道有的人喝酒不论多少、不论醉与不醉都会脸红,略略放下心来,又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准备将话题引向今日最重要的事上。 尽管之前已经反复思考过,也已想好了话要怎么说,但真到了这一刻,陆怀心中也并无什么把握,考虑了片刻,举杯又饮下了一口酒,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说出来。 秀珠此刻已有些迷糊,模模糊糊看到陆怀又举杯了喝酒,以为他同自己又说了什么,自己没有听到,害怕失礼于他,赶紧也举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的酒。 新一杯酒叠着原一杯酒,辛辣滋味更胜从前,火龙一路烧到腹中,秀珠却奇异地觉得不像方才那么难受了,反而感到暖暖的,有些舒服。 陆怀没想到秀珠也又喝了一杯,诧异了一瞬,柔声对她道:“秀珠,我方才已说了对你的期望,你对我可有什么要求么?” 嗯?要求?秀珠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低着头,眨了眨眼睛,仔细地想了想,才明白过来陆怀问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当即惊恐地用力摇头。 她垂着头,不住地用力摇晃。陆怀感觉她有些不对劲,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挪过她的小脸,就见她双颊嫣红,一双秋水剪做的美眸冲着他轻轻地眨呀眨呀,眼神却迷离得没有焦点,看上去竟像是喝醉了。 之前还好好的,第二杯刚喝下就会醉了吗? “秀珠?秀珠?”陆怀不确定地轻轻唤她,想要确定她的意识是否还清醒。 秀珠听不清陆怀到底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下意识就想到了他之前所问的话,也记不得自己是否回答过了,赶紧用力地摇头,道:“没有,没有要求。很好了。我不敢的……” 她的话说得语无伦次,因着醉酒,声音柔软娇媚得一塌糊涂。再加上声音里微微含着的害怕,和微快的娇喘,陆怀听着,瞬间便被引得心动神摇。 “咚咚咚咚——”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陆怀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地震般的心跳声,赶紧收回了触碰着秀珠的手。 “呃……”一个酒嗝上涌,秀珠觉得自己的头被晃得好晕,想要躺下来休息一下,左右看了看,便向一旁的“床”上躺了下去。 陆怀才收回手,就见秀珠整个人向一旁重重地栽倒,赶紧伸手阻拦。奈何事发仓促,他慢了一步,揽着秀珠的力度和角度都很勉强,被秀珠栽倒的力量一冲就失去了着力的点,跟着秀珠一起摔倒在了地毯之上。 “啪啪——”他们所坐的圆凳也被带着倒在了一旁。 秀珠尽管被陆怀尽力护在了怀里,但身体下坠悬空,手肘下意识地抵挡,还是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嗯……”秀珠半伏在陆怀的身上,无意识地轻轻呻/吟了一声,“疼……” 仅仅声音里含着的娇媚,就足以令人想入非非,更不要说发出这声音的樱唇就贴在陆怀的脖子上,呼出的热气,就落在他的肩颈之间。 理智告诉陆怀,他应该尽快带着秀珠离开地上。然而此刻他脑海中更多的想法却是,女人的身子抱起来竟然是这般柔软的吗? 第五十一章 柔弱小猫 陆怀揽着秀珠,嗅着她身上沐浴之后的香气,只觉得所触碰到的地方皆是绵绵软软,像是碰在棉花上一样,让他全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秀珠啊……”陆怀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也不知是说给秀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得起来了。” “嗯……”秀珠迷迷糊糊地应声,头微微动了动,嫩嫩的唇瓣轻轻擦过陆怀颈上的皮肤,让陆怀周身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阵微微的战栗,不受控制地渴.望将她抱得更紧。 感觉到自己开始失控了。陆怀微微喘着气,盯着屋顶,倏然闭紧了眼睛,一咬牙,紧紧揽住秀珠与她一起坐了起来。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他的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秀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口中腹中的酒气肆意翻腾,让她难受的一动也不想动,只想一直窝在陆怀温暖的怀中。 陆怀竭力忽略秀珠温软的触感带给他的影响,一手揽在她的背上,一手穿过她的膝弯,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尽力压下心中烦躁而冲动的情绪,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快步向床边走去。 终于将秀珠安放到床上时,陆怀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敢再看她此刻无尽妩媚的娇颜,轻轻为她盖好被子之后,便往盥洗架走去,决定好好洗把脸冷静一下。 他离开之后,秀珠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是开始难受得辗转反侧起来。那些刚刚还暖过她的酒,此刻不知怎么了,突然都变成了竖起刺的“刺猬”,在她的腹中到处横冲直撞,舞动翻腾。 像是在同那些“刺猬”打仗一样,她的胃好像紧紧地揪在了一起。秀珠难过地细眉紧蹙,紧紧地捉住了手边的被子,颤抖着蜷起了身体。 陆怀洗了脸,平复下情绪,慢慢走近床边就看到秀珠微微发抖地蜷着身体,脸色一变,赶紧快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俯身询问:“是不是觉得难受,要不要喝点水?” 秀珠仍然听不太清楚他的话,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水”,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陆怀赶紧去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将秀珠轻轻地扶起,半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侧着头观察着角度,将杯沿儿轻轻抵在她的下唇上,稍稍托起了一些,让一些水微微地触到她的唇上,才轻声哄道:“水拿过来了,喝一点吧。” 秀珠的意识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很温柔地同她说话,又似乎有水漫到了她的唇上,轻轻抿了抿,湿润的感觉让她被酒意蒸腾得干燥的唇感到很舒适,便自动地微微张开了小嘴。 陆怀慢慢地托起杯子,将水一点点渡进她的口中,听到她咽下去,才复再抬起一点。这样缓缓地喂她喝下两杯水之后,感觉她平静了许多,才又将她慢慢地安置回了床上。 才躺下,那难受的感觉便又复发了,而且比之前来得更加猛烈,似乎刚刚喝下的水也被酒同化成了“刺猬”,一起与她的胃战斗了起来。 秀珠侧躺向一边,再度蜷起了身体,神情痛苦而无助,“难受……” 陆怀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心就紧紧地揪了起来,心中不住地自责自己真不该让她喝酒。 他轻轻地为她掖好被子,隔着被子轻轻顺着她的背,柔声同她道:“我去叫人给你煮点醒酒的汤药。” “呜……难受……”秀珠不知道陆怀在同她说什么,只觉得和她说话的人好温柔好温柔,好像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心里的委屈就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 她并不想喝酒,可是她好害怕清醒地去面对这个晚上的一切。 “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喝酒。”陆怀心疼地看着被醉酒的痛苦折磨的秀珠,动作轻轻地为她擦去额上冒出的细汗,温柔了声音哄着她:“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好不好?” 他的动作无比温柔,像是在呵护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他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来自天外,徐徐地落进秀珠的耳中,落进了她从来都未曾获得过安稳的心中。 长到这么大,不论对错在谁,都从不会有人向她道歉。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敢这样幻想。 秀珠双眼迷蒙地想,一定是她喝多了酒,才会想出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只是,即便认定了这一切的温柔与歉疚都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她也还是被这“虚假的梦境”影响到了,莫名就觉得心头的委屈好多,眼泪就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陆怀看到她哭了,便轻轻地为她擦去滑落的泪滴,耐心地哄道:“哭吧,觉得难受,哭出来就好了。” 他的温柔像一把钥匙,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她内心深处的闸门。多年以来被她牢牢封闭起来的不安、痛苦与惶恐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下便全都化作了眼泪,一刻不停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秀珠从来不曾特意为自己的不幸哭过,她早知那是没用的,却不知哭出来会是这样的舒服。 她只当自己是在一个虚构的梦境中流泪,酒液带来的强烈麻痹为她摒去了一切谨小慎微与惶恐压抑,让她感觉到无比的安全、自信,既已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舒适,便放心地任由自己去努力获得更多。 “呜……”秀珠哭了一阵,已然超脱了身体上的疼痛,心中越来越舒适、越来越放松的感觉令她彻底不再控制自己,尽情地在“梦境”中哭了起来。 不过也因为酒液的麻痹,她自以为哭的很大声,听在陆怀的耳中,都只是像受伤的小猫一般柔弱无力。 陆怀早已看出来,秀珠这眼泪一时半刻是流不完的,已然取了手巾,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守护。看到她又流出了泪来,陆怀轻轻为她擦去,不防忽然被她紧紧地扯住了手巾,不肯松手。 陆怀静静地看着她嘟起小嘴,气鼓鼓流泪的样子,唇角渐渐弯起了一些弧度。 又有谁能想到,平日里谨慎又有点呆板的秀珠,喝了酒之后竟会变成这样可爱的小无赖呢? 第五十二章 强自抬头 “好吧,你想要就给你。”陆怀看着她醉得迷迷糊糊的小脸,轻轻地松开了手,只捏着手巾的一角,轻轻地为她擦眼泪。 秀珠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什么,但是抓到了就觉得好开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着陆怀傻傻地笑了一下。 这个没有任何负担的笑容,暖得像六月的阳光,甜得如山间的清泉,直直地击中了陆怀的心,让他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 他并非不曾想象过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不论如何想象,也不曾想到会是这般美好。 陆怀愣了一阵,回过神来,就见秀珠已经抱着那条手巾睡着了,而且睡得很踏实。红红的小嘴微微地嘟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地颤动,看上去既懵懂又可爱。 这样美好而安宁的她,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给她最好的呵护。他轻轻地抬手,为她理顺了耳边微乱的发丝,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耳后细嫩的肌肤,细腻的触感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之前抱着她时的温软感觉。 都是温温软软的,但也有点不一样。 陆怀盯着指尖看了一会儿,再度看向秀珠。她嫩嫩的双颊留存着些许红晕,像一种可爱的诱惑,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 秀珠微微动了动,陆怀心惊如电,迅速地收回了手,将目光偏向一旁。这一偏,就看到了更让他心动如擂的画面。 秀珠的中衣已经松散了,淡粉色的诃子紧密地包裹着她曼妙的曲线,半掩在洁白的中衣之下,就如雪中盛放的梅花一般引人入胜。 陆怀此刻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小片令人心动的软白。他不知所措地迅速避开了视线,然而下一瞬却又忍不住将视线折回。 他尚未见过女性的*,这一小片柔软的白给了他许许多多的假想。 陆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向了秀珠的衣带。那系成蝴蝶形制的衣带像是一把隐秘的钥匙,充满了开启未知的魔力,让他很想很想将它打开。 犹豫良久之后,陆怀忐忑不安地慢慢伸出了手。反复在心底默念着,自己就只是看一眼,就只是看一眼,将手轻轻轻轻地放到了那衣带上。不料才刚刚扯动了一点点,秀珠就偏转了身子,轻声喃喃了一句“不要”。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醉酒的无力更让她的这句话尽是妩媚。陆怀的心跳得很快,不知自己要不要停下,思虑再三,抬头去看秀珠,见她眉尖微蹙,想来是并不情愿,不禁为了继续还是不继续而想了又想。 天人交战良久,陆怀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秀珠都说了不要,那就还是不要了吧,万一忽然醒过来,被吓到了就不好了。 陆怀坐直身体,舍不得地又看了看,攥了攥手,强忍住了心里仍旧蠢蠢欲动的念头,重新为秀珠盖好了被子,与她坐的远了些,让自己静静平复下脸上身上的燥热。 待热度褪去,陆怀便起身去吹烛火,今夜他情不由己的失控已太多了,还是早点睡着为妙。 站起来走了一步,感觉腹下三寸之地有些不对。陆怀回身看了看秀珠,见她还睡着,轻轻地向远处走了几步,确定她看不见,才自己瞧了瞧。 看到那已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地方此刻竟微微抬着头,陆怀倍感诧异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句:总归是萎靡不振,又何必强自抬头。你根本不能成器,难不成还真能助我做点什么吗,还是算了吧! 他默立良久,看着那强自抬头的二弟仿佛受了委屈般慢慢回归了原来的模样,才重新收紧了裤带,将屋中的烛火一一吹熄,然后借着月光走回了床边。 床褥柔软,他住惯了宫里简陋的硬板床,此刻躺到喧软的新床褥上,颇有些不适应。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无法成眠,又隐约有一分不确信。 陆怀盯着头顶的承尘看了一会儿,轻轻挑开床幔,借着皎洁的月光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然后又回首看向了秀珠。 宁谧的月色之中,秀珠安睡如怡,美好的睡颜温柔而恬静。他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心都像安宁了许多。 多少个年头里,多少个夜晚中,他都是孤枕而眠,如今有了秀珠,他在那些年里空寂的心都好像被温暖了一般。 不管怎样,他终于有家了,不是么。 陆怀寻到了秀珠的小手,轻轻地握住,借由她掌心的温度让自己平静下有些动荡的心境。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 临近黎明时分,秀珠感到一阵头痛,缓缓睁开眼睛,借着微薄的光亮看到眼前的一切,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她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小房间里了,昨夜是她和陆怀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 她记得陆怀同她说了一些话,然后她喝了酒,再然后…… 秀珠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发觉自己记不清楚了。隐隐有几个画面闪过她的脑海,似乎是陆怀在同她道歉,而她泪流不止。 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仔细回想也找不到对应的记忆。秀珠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摸了摸身上,衣裳都好好的穿在身上,身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心下不禁更加不安。 第一次同房陆怀就没有碰她,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秀珠不知道自己醉酒之后的表现是怎样的,也不知自己昨夜是否惹陆怀生气了。察觉到自己就依偎在陆怀的身边,不禁稍稍挪开了一些距离,抬头看了看他。 这一看才发现陆怀也在瞧着她看,只是目光微微有些惺忪,似乎是被她扰醒了。 “对不起……”秀珠忐忑地望着他,生怕他会就此发怒。 陆怀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让自己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定睛看向秀珠,见她满眸害怕地望着自己,轻轻地笑了。 这样的秀珠还真是与昨夜判若两人。 陆怀忽然想逗一逗她,慢慢地侧过头同她耳语:“你昨夜喝醉了,拉着我又哭又笑。” “对不起……我……” “我要给你擦泪,你还不让,把手巾都抢走了。”陆怀说着,从被窝里摸到了那条手巾,将它拿了出来,轻轻晃了晃。 秀珠看到那条作为物证的手巾,吓得愣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该如何解释,唯有悄悄觑着陆怀,声音小小地恳求他:“对不起,求求您不要生气。” “我哪里像是生气了。”陆怀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我喝醉了,拉着你又说又笑,还抢了你给我擦泪的手巾,你会生气么?” 秀珠被他问得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陆怀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既不会因此对我生气,我又怎会因此对你生气。” 这个原因似乎很简单,秀珠听着却有些绕不过来,默默地低头想了想。陆怀看到她变得沉默,心里就觉得很疼。这些年她该是吃了多少苦头,才会连这样的话都不敢相信。 陆怀在被窝里寻到秀珠的小手,轻轻地将它握住,温柔地看着她道:“莫要总是怕我。我同你在一起,只想好好照顾你,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同你发脾气,也不会想要伤害你” 秀珠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陆怀的话,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更不要说是这样温柔地说出来了。她有些怀疑眼下的一切也都是她醉酒之后的幻想。 犹豫了片刻之后,秀珠用力地掐了下自己的手背。 陆怀就握着她的小手,自然察觉了她在做什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握紧了她的手:“秀珠,我说的是真的,不是你梦出来的。你愿意相信我么?” 秀珠不确定地抬起眼眸望向他,仔仔细细地辨认着真假。 四目相对,眼波轻传。她的害怕、她的怀疑一点点地消解在了他温柔的、饱含疼惜与认真的目光当中。 她轻轻点了点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感动的泪水。 “真是个小哭包。”陆怀笑着为她擦去眼泪。 他的话,他的动作对秀珠来说都太温柔了,温柔得她几乎止不住眼泪。不想再被他笑,再一次想要流泪的时候,秀珠轻轻地扎进了他的怀里,埋首进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 她柔软的身子随着啜泣轻轻地颤着,陆怀不由自主地伸臂抱住了她,轻轻地顺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哭吧,哭过这一次,往后就都是笑了。” 这样静静地拥抱了一阵,秀珠渐渐止住了哭泣,然后,她感觉到什么,身体变得有一点僵。 陆怀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微微动了动,想要看看她怎么了,这样一动,让他迅速地感觉到了是哪里不对。 几年都不曾有过的事,几个时辰之内却出现了两次,陆怀不知该怎样解释这种情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秀珠小脸微红地窝在他怀中,不敢轻举妄动,她有种预感,这一次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陆怀抱着她,与她的身体相依相抵,很快便感受到了她缭乱的心跳,然后,很快,他的心也被带动的乱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陌生的、强烈的,似要将他所有理智都吞没的冲动。 陆怀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下意识地压抑住这种异样的波动,然而他越压抑,这种异样就反冲的越澎湃,忽而远处传来一声鸡鸣,这些被他牢牢压制的冲动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样,忽然在他体内爆发开来。 陆怀被这股冲动推动着,身体一倾便将秀珠压到了身下。看着她小脸红红,乖乖顺顺地躺在他身下的模样,那种冲动就激荡得更加剧烈起来,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视线很快就集中到了秀珠嫩红的唇瓣上。 “秀珠,”陆怀用为数不多的理智看着她,呼出的气息一片缭乱:“我想亲亲你。” 秀珠缩着小手,心中大窘,小脸立即又涨红了一层,目光闪躲着不敢看他。 要亲便亲嘛,说这个……要她怎么回答呢! 她害羞带怯的模样落进陆怀眼中,轻松地击溃了他最后的隐忍,让他毫不犹豫地对着她嫩嫩的唇瓣,深深地亲了下去。 一吻香甜,比昨夜的美酒更令人沉醉。 陆怀的唇紧紧秀珠的唇瓣,长长久久都不愿分开。直到无法呼吸,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 他吻着,不敢呼吸,秀珠被他吻着,亦是如此。终于分开的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快速喘息,灼热的呼吸紊乱地纠缠在一起,分不出是你的还是我的。 秀珠的小脸羞得绯红欲滴,陆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小脸,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然后,轻轻地移开,将吻缓缓地落在了她美丽的眼睛上。 第五十三章 有价消息 然后,再缓缓地落在她红红的脸颊上,慢慢地吻到她柔软的唇瓣上。 这一次,陆怀没有只是浅浅地亲吻,他遵从着本.能,将这个吻变得缠绵而深长。 一吻结束,他和秀珠的呼吸都变得十分急促。秀珠柔软的曲线不时与他轻轻贴合,很快就将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秀珠发现陆怀直直地盯着她的胸口看,双颊热得更加厉害,下意识地将轻轻抵在他胸膛上的小手缩回挡在了胸前。 陆怀捉住了她的手腕,却是迟迟没有将她的手拿开。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此时此刻,他想要做的并不仅仅是看看秀珠的身体而已,他还想对她做一种此前从不敢想的事! 可事实却是,他根本做不了! 陆怀的呼吸热烈的惊人,攥着秀珠手腕的力度也更大了一分。秀珠被他攥得有点痛,对上他染满欲念的双眸,却是呼吸加快,不敢做声。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她有些怕,却也在心底有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陆怀凝视她羞怯的目光,挣扎良久,终是默默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的身体已多年不曾显出男性气概,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更不可能有什么改变,最可能的解释莫过于回光返照一类的可能。 他不可能用这种随时都可能会消失的气概与秀珠做什么,更不要说那一左一右两道刀口是那么的触目惊心。该告诉秀珠的事,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秀珠感觉到陆怀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令他失去了兴致,心里有些慌乱,看着他的目光也变的小心翼翼。 陆怀侧开身,勉力压□□内躁动的欲.望,重新抬眸看向秀珠,见她满眼不安地望着自己,微微对她展开了一个笑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莫要担心,与你无关。” 他看着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不确定,几次鼓起勇气,才终于能对她说了出来:“秀珠,有些事,我不能同你做。你……明白么?” 眼下的情形已经很分明了,秀珠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是不敢相信。她明明都感觉到了……他怎么却说不能呢? 秀珠仔细地看了看陆怀,在他眼里看不到半点说笑的神色,心中那些不确定也只得被慢慢地压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陆怀竟是有隐疾的,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才是合情合理的。不然的话,以陆怀之完美又怎会这般年龄还未成亲,又怎会……看得上她呢。 陆怀见秀珠迟迟不语,满心的不确定渐渐化为了黯然:“你若是不能接受,也不必勉强,我……” 他没有说完,也不必再说完,秀珠用行动表达了她的心意。她轻轻地投进了他的怀中,牢牢地抱住了他。她的身体那般柔软、温暖,像是将他的心都填满了。 陆怀的头脑空白了一瞬,也紧紧地抱住了秀珠。 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更令人感到满足和动容了。 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久久无言,只有身体的温度默默地互相让渡。许久之后,又一声鸡鸣从远处传来,天光似乎都更亮了几分。 陆怀先松开了环住秀珠的手臂,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微笑着看着她,温柔地道:“不早了,我们起来吧。” “嗯。”秀珠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柔柔地应了一声,与他一先一后下了床。简单洗漱之后,和他一起到柜子里选了两套衣裳,然后,先服侍他穿好,才为自己换上。 她坐在妆镜前挽发髻的时候,陆怀就坐在旁边,一刻不停地看着她,目光里的温柔,几乎能透过镜面传递出来。待到挽好发髻,秀珠的小脸上已被他瞧得生出了两团小小的红晕。 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秀珠取过描眉的碳粉便微微地侧了侧身。只是陆怀的目光依然如影随形,只要她抬头,便能从镜中看到他在温柔地瞧着她,甚至因为她转身的举动,满含笑意的目光里还更多了几分兴味。 秀珠因他的目光而心跳得微微有些快,画好了一边的眉,另一边却怎么也画不到和之前一样好,不是高了一些,就是低了一些,反复多次之后,不禁有些气馁。 陆怀在一旁瞧了半天,知道她是着急了,所以才总是画不好。感觉也瞧出了一些门道来,在她气馁得不想再画时,便从她手中取过了盛着碳粉的小盒子,轻轻地沾了一点。 “您……”秀珠不确定地抬眸看他。 “我试一试。”陆怀说得温柔,手上的动作更加温柔。秀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被他轻轻地扶起了下颏。 “你低着头,我就画不好了。”他笑着,轻轻地扶着她的下颏,将她画高的眉慢慢擦去,然后,轻轻地为她涂上碳粉,悉心地修饰。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秀珠望着他认真的双眸,心底隐隐有了一分不一样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心动,心动得与之前都不相同。在陆怀画好之前,她迅速地垂下了眼帘,没有让他瞧见她望着他的眼神。 陆怀画好之后,仔细对比了一下,觉得还算不错,才轻轻地松开了手,让秀珠转向了镜子:“看看,觉得怎么样?” 秀珠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轻而易举地从自己的眼底看到了心里所藏的心事,低头眨了眨眼睛,才复抬头看了看陆怀,然后又看了看他为她所画的眉。 莫说那眉画得很好,便是不好,此刻她也只会觉得画得很好很好。 她悄悄偏动了一丝目光,看了看他们在镜子中并肩而坐的样子,将这个画面悄悄地印到了心里,然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柔柔地道了一声:“很好看。” 陆怀闻言,立即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出来,秀珠看着他那开心又迷人的笑容,便觉得自己也好开心好开心。 她的小脸一直红红的,比涂了胭脂还动人,便没有再上什么妆,只稍稍地在唇上涂了一些口脂。涂好之后,陆怀对着她瞧了又瞧,才轻轻牵着她的小手,与她一起走到了明间,将大门打开了。 晨间的空气清新怡人,陆怀步出房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只觉得心头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他微笑着回首,将手递向了秀珠,秀珠看了看外面,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眸子,没有将小手放上去。 陆怀向着她方才目光所停留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安心正在庭院中打扫,此刻正抬头瞧着他们。 安心见陆怀看向他,立即躬身对他和秀珠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师父师娘早!” “早。”陆怀微微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真是大意了,竟没瞧见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安心直了身,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陆怀和秀珠。只见陆怀穿了一身霜色衣装,看上去精神奕奕,秀珠则换了一套淡松花色袄裙,看起来娇艳动人,顾盼之间不知比昨日多了多少灵动与柔情。 一夜之间,两个人就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都变得容光焕发,安心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陆怀与秀珠之间真的发生了点什么实在的关系,而且还让秀珠颇为满意。 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陆怀看着可不像是精通房中之术的人。看来这房中秘宝补品之类的东西,他是一定要叫人好好淘换一些送给陆怀,讨一讨他的欢心了。 安心这么琢磨着,恭敬地问了一声陆怀可有什么吩咐,听到他没有吩咐,才继续向一边扫去。 早早就醒过来梳洗打扮完毕的清芷听到响动,便立即从下人房里出来了,聘聘婷婷地沿着游廊走到了陆怀的身边,施施然向他福了一礼,软语轻道:“老爷早安。” “嗯。”陆怀微微地笑了一下,等了片刻,见她只是柔柔地望着自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回头看了看秀珠,提醒了她一句:“下次记得,也要向你的秀珠姐姐问安。” 清芷昨夜失利,心中已是不快。今日看到秀珠顾盼之间都不知不觉地多出了几分娇媚,气色也较昨日看上去要好许多,料想她这一夜定是与陆怀缠缠绵绵,未曾虚度,心中不禁更加嫉妒。 她特意没有与秀珠问安,想要挫一挫她的锐气,却不想被陆怀这般直接地要求了出来,一时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没有开口,只是用一双妙目似怨似嗔地轻轻凝着陆怀。 她这双眼睛这般看人时,还没有一个男子能够抵受得住。然而陆怀却像是没有看见她的目光一样,云淡风轻地别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随之而来的墨青与素香身上。 墨青与素香都听到了他方才的话,立即规规矩矩地对他和秀珠都问了一声安。 “好。”陆怀也对她们展开了一个笑容,思索片刻之后,对她们吩咐道:“墨青,你与清芷去将正房好好打扫一下,顺便看看屋里哪处适合养些什么花草,下午去买一些回来。过几日我娘会住过来,老人家一向喜欢养一些。” “是。”墨青立即恭顺地应声。清芷心有不愿,却也不能再拂陆怀之意,暗暗咬了咬牙根,也只有恭敬地应了一声。 她们走远之后,陆怀将视线落在了清芷身上,轻轻地与秀珠道了一句:“你这个妹妹,以后要多管教管教了。” 秀珠自觉比不得清芷,始终垂着眸子,并不知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只当陆怀是觉得清芷年龄不大,随意地感叹了一句。 然而,这话落在一旁的素香耳中,却是让她听者有心了。她与清芷不同,她并不擅长魅惑男子、撩动人心。 她愿意来此,只是因为唐正延对她们许诺,每提供一条与陆怀有关的有价值的消息,就可以换五十两银子,只要换够身契上所载明的赎身价码,陆怀又愿意放她们走,那他就也不再操控她们的人生,可以放她们自由。 第五十四章 久别重逢 她只想尽快赚到这笔钱,赎回自由身,不想多惹无谓的麻烦。清芷既已碰了钉子,她便不打算再招惹陆怀,只管做好自己的饭菜,找机会赚到自己想要的银子便是。 待陆怀回过头来,素香立即表现得更加恭敬,向他请示今日做什么菜式比较好。 “有很想吃的菜式么?”陆怀听到她的问题,却是先问了问秀珠。 秀珠没想到陆怀会问她,她不习惯拿主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吃什么都好。” “好,听你的。”陆怀微笑着看她,却是将她的逃避变成了决定,转头吩咐素香道:“什么都好,随意做吧。以后若是拿不准主意做什么,便来问她就好。” 秀珠微微有些窘迫,待素香应声告退之后,便想将这决定权推辞掉,却因忽然听得巧儿由知音领着从西厢里走了出来,一时被打了岔,没能将推辞的话说出来。 巧儿今日扎了两个圆圆的角辫,穿着豆绿色的新衣,看起来可爱极了。 陆怀看到她出来,微笑着与她招了招手。巧儿一瞧见他,即刻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一样脱离了知音的手,奔到了他的身边,撒娇地拉住了他的大手,甜甜脆脆地对他道了一声:“爹爹早!” “早。”陆怀微笑着应了一声,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温声询问:“昨夜睡得好么?” 巧儿眨了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陆怀能看得出,她回答得有些勉强,心里默默考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将她抱着往书房走去,温声与她道:“一会儿用过饭,爹爹就教你读书识字好不好?” “好!”巧儿乖乖地揽着他的脖子应道。秀珠见他们一大一小这般往里走去,也不好再插话,就默默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一块儿进了书房。 用过饭后,陆怀即以《千字文》为巧儿开蒙。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巧儿又是秀珠唯一的孩子,所以对于巧儿,他投入了十二万分的心思与耐心。 他并不急于让巧儿尽速记住全文,或是尽快认识几个陌生的文字。每念一句内容,他都会先引用一些典故或者故事,帮助巧儿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确保她都理解之后,才会让她背诵。待她背得熟练之后,才会继续讲下一句。 巧儿也聪慧,但凡陆怀讲过的内容,她听一遍就能记住,在他解释过之后,她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秀珠原本对巧儿并无什么信心,也不觉得女孩子识文断字能有什么用处,但看她学得这样快,这样聪明,心中惊讶之余,也不免为她感到骄傲。又见她喜欢学习,陆怀乐于去教,便也打消了让巧儿放弃的念头。 她怕自己会听得睡着,已然准备了好些绣线来打发时间。可是陆怀经常妙语连珠,一个有趣的故事接着一个有趣的故事,让她常常都忘记了要去做别的事,也跟着一块儿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一日的时光很快便这样过去了。到了晚间,陆怀见巧儿粘着秀珠不想去西厢房住,便让她留下了,让秀珠睡在中间,他睡在外面,巧儿睡在里面。 这般其乐融融地过了数日,几丝忧虑渐渐打破了这宁静祥和的气氛。距离陆仲德告诉陆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可是陆怀的娘亲依然未到。陆仲德也没有派人送来什么消息。 这日傍晚,夕阳西坠,陆怀站在书房窗前,望着残阳如血的天空,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此前就想不通陆仲德与陆钱氏两个人为什么要害他,又什么害了他却不害他娘。如果是因为害了他之后引起了村人的关注,不好再像他娘下毒手,那么在这漫长的上京路上,就可说处处都是动手的好时机了。 天灾*,只要用心安排,无不可成。 他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按常理来讲,若是陆仲德与陆钱氏真想趁着他娘在上京途中动手,那么只需在中途伪装成船翻人亡,或是遭遇水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地特地跑到京中来告知他一声,更不必将那些编出来骗他娘亲的事都说与他听。 多说一分当年的情况,就会多一分让他知晓真相的可能,陆仲德与陆钱氏若非对他与他娘的相见避无可避,绝对是不会告诉他那么多的。他就是笃定这一点,才未对娘亲的安全加以顾虑。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他考虑的有所疏失了。陆仲德刚接到他的信时,很可能一下子方寸大乱,等到被他娘亲知道消息,执意上京,就更加心慌意乱,才会一时昏了头脑,跑到京城跟他说了那么多含着漏洞的话。 可是现在距离陆仲德说出那些话来已经过去了十余日,这么长的时间,足够陆仲德冷静下来,也足够他恶向胆边生,筹划人手谋人性命了。 陆怀知道自己此刻的推测里也有不周全的地方,他也知道,只要他肯更深地分析,是能有一个更加清楚的答案的。可是他不敢继续分析,他担心分析到最后会更加肯定自己的担心。 陆怀低下头,看着庭院中新栽的小树良久,仍是平复不下心头的担心。考虑片刻,决定去找唐正延,请他派人去找他娘。 秀珠一直在旁侧默默观察着陆怀。最近两日,陆怀都有些不对劲,饭都吃得很少,每日很晚才睡觉,却很早就会起来,常常望着天空或者某个地方,一看就是好久,问他怎么了,他却都只说没事。 此时天色已又暗了一分,秀珠见陆怀心事重重,命人去准备马车,似要离家,不禁有些担心。 “老爷,天已晚了,您要出门吗?”秀珠犹豫良久,还是同他问了出来。 “嗯。有些事情要处理。”陆怀温声与秀珠道了一句。听人过来禀报车已套好,举步欲走,却被秀珠轻轻扯住了衣袖。 “那,那……天色晚了,您多加小心。”秀珠心底有些不安,想要留下陆怀,却是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咬了咬唇,也只能这样轻轻地嘱咐一句。 陆怀一直没有将自己所担心的事向秀珠透露过一分,就是不想让她也跟着自己烦忧。此刻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担心,心中感到有些歉疚,亦感到有些欣慰。 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微微展开了一个笑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今日未必会回家,你早些休息,不要等我。” 秀珠不舍地点了点头,将陆怀一直送到影壁处才停下脚步。 暮色渐浓,西坠的夕阳将她单薄的身影在影壁上投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陆怀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秀珠,与她摆了摆手,见她并不回去,仍是那样深深地地凝视着他,静静地等在那里,心中既感到一丝温暖,又感到一丝沉重。 能有一个人这般牵挂他真好,若是能没有那些不堪的真相,没有那些沉痛的往事又该是有多好! 陆怀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又看了秀珠一眼,回过头,迈出门槛,走向了等在院角的马车。 “去写意轩。”陆怀对路平吩咐了一句,没等路平放下小凳,一手扶住车体,一腿迈上车辕便要上车,余光却忽然见到街角闪现出两团光亮。 转头看去,见是两个男仆打着两只红灯笼走在前方,在他们身后,一队车马渐渐从街角转进了青石道上。 陆怀看着那队突然出现的人马,只觉心跳如雷,甚至忘了将踩在马车上的腿拿下来,仔仔细细向他们看去,当先两只红灯笼上所描的“陆”字登时令他心头大震! 是他的娘亲终于到了吗? 陆怀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队人马越走越近,只觉得呼吸都快要凝住了。耳边“嗡嗡”震动良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即刻便要走过去,问个清楚。 才动了一下,陆怀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幸亏路平及时拉住了他,才没有让他面朝青石,五体投地向着这队人马趴下去。 他竟是忘了自己的一只脚还踩在车辕上! 陆怀重重地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好几句,心情却是被这变故一冲,一时变得五味杂陈,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余光瞧见那队人马缓缓地停了下来,有一个人从其中一辆马车里走了下来,向他走近,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站了起来。 过来问路的小丫头正值豆蔻之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目睹了陆怀摔跤的全过程,强忍着笑意抿着嘴走到他近前,见他是一个生得俊俏儒雅的公子,比自家两个容貌风采顶顶出挑的公子爷还要好看,脸上就飞出了两道红晕。 羞涩地低下头,轻轻与他福了一礼,轻声细语地与他问道:“请问公子,是否知道一位姓陆的公子住在附近何处?” 第五十五章 二弟海发 陆怀攥紧了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与小丫头确认道:“你问的人可是姓‘陆’,单名一个‘怀’字?” “正是!公子知道他住在哪里?”小丫头抬起头来,双眼湛湛发亮地看向他。 陆怀的呼吸静止了一瞬,抬眸望向了沐浴在苍苍暮色中的马车,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轻叹道:“我就是陆怀。” 小丫头瞪圆了杏眼,不敢置信地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他眉眼之间确有三分安夫人的神韵,心中一震,立刻与他福了一礼,小跑回了第二辆马车旁边,轻轻朝里拜了拜,微微喘着气道:“禀夫人、安大夫人,我们到了大公子的宅子了。大公子此刻就在外面!” “见到怀儿了?!”属于安大夫人的声音立即在车中响起,充满急迫、不敢置信,却依然清婉悦耳。未及车中的仆妇反应过来,安大夫人便已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车帘,下了马车。 陆怀的父亲名陆讳伯安,在自家中排行老大。陆怀的娘亲陆林氏寄居在陆仲德的家中,便被陆仲德家中的下人尊称为安大夫人。 “安大夫人当心。”小丫头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陆林氏面容婉丽,头上戴着银丝鎏金团花髻,未配簪饰,身着淡藕色袄裙,既合身份,又显端庄。一举一动之间皆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娴雅,若非两鬓微有华发,看上去便如三十出头一般年轻。此刻她紧紧地攥着小丫头的手,声音因激动而轻颤不已:“他在哪儿,快带我去!” “就在前面!”小丫头朝着陆怀的方向看了看,陆林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当即身形一震,摆脱了她的扶持,轻颤着快步朝陆怀走了过去。小丫头颇有眼色,慢慢跟了几步,便侯在远处不动了。 陆林氏瞧见了陆怀,陆怀也瞧见了她。 远方晚霞绚烂如画,她踏着暮色,仿佛从画中走来。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容颜重新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陆怀牢牢地凝视着她,双眸之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她如远山的眉,她如秋月的眼,她温柔而慈爱的面容,都与千百个梦中分毫不差,可是当她的人真的走到了面前,他却是不敢认了。 视线落到她鬓边的华发上,陆怀的泪毫无预警地坠了下来,“您老了。” 陆怀千想万想也不曾想过,再见面之后,他对娘亲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话一出口,有些无措地笑了。 “一十八年了,如何会不变老。”陆林氏笑中含泪地望着陆怀,仔仔细细地瞧着他,仿佛要将十八年的时光都看回来一样认真。 她能够清楚的从陆怀此刻的样子里看到他幼年时的剪影,但这还不够,她轻轻地拉住了陆怀的手。她记得,她的儿子曾被煮药的砂锅烫到,指尖上留有一串细小的伤疤。 她慢慢地握紧了陆怀的手,一根根手指感受过去,终于在他左手无名指的指尖感觉到了两条浅浅的凹痕。那些伤是陆怀小时候烫到了,如今他长大了,伤痕自然是不会像从前一般多,一般深。 终于确信了眼前的人就是陆怀,陆林氏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望着陆怀的目光,似要将他烙进心里一般深刻。 “我的儿啊!”她轻抚陆怀的脸庞,低呼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太多浓烈的情绪。 这十八年间,她没有一天不想着陆怀,没有一天不担心陆怀是否已遭遇了不测。此刻终于确定了陆怀还好好地活着,心里那股劲儿一松,当即就要支撑不住,险些昏厥过去。 “娘!”陆怀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牢牢地抱住了她,一声轻唤脱口而出,泪水也随之如泉水一般徐徐涌出。 记忆中清瘦的娘亲,如今更加单薄,他拥抱着她,只觉得心都要碎开了。这些年里,他该是给母亲添了多少思念与担忧啊! 陆林氏缓过气来,也紧紧地拥抱住了陆怀,眼泪簌簌地从眼中滚落出来,似要将十八年来的思念与担忧都尽数倾吐出来一般,单薄的身体因为失而复得的狂喜,如风中飘零的落叶般轻颤不止。 这般紧紧地拥抱了许久,陆怀快速地擦了擦眼泪,松开了母亲,就地向她跪了下去:“儿子多年离家在外,未能在娘亲身边尽孝,还望娘亲原谅。”说着,他便给她重重地嗑了一个头。 “傻孩子,快起来!娘怎会怪你!”陆林氏听着那“咚”得一声,心疼不止,紧紧拉着陆怀,不让他再给自己磕下去。 陆怀见她又要落泪,赶紧依言从地上起来,轻轻地为她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花,温柔地劝着:“娘莫哭了,儿子听话。” 陆林氏在他的劝慰下渐渐止住了眼泪,欣慰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和小时候一样贴心,一点也没有改变,怎么看他也像看不够似的。 夜色渐起,陆怀任由她看了一会儿,才笑着对她道:“我们先进府吧,到了家,您想看多久儿子就乖乖让您看多久。” 陆林氏让陆怀这话逗笑了,收了目光,却是没有与他走,向着她方才所乘坐的马车看了看,示意陆怀道:“先等等,你的婶娘也来了,先去拜见她吧。” 仿佛听到了他们所说的话一般,陆钱氏在同一时刻由贴身丫鬟扶着步下了马车。 与陆林氏一身素简不同,陆钱氏穿戴华丽,妆容精致,头上髻簪满金翠,云缎衣裙彩绣辉煌。她昔年便是有名的美人,如今多年过去,容色不减当年,更多了被岁月赋予的风情和韵味,莲步轻移,迤迤然走来,明艳的姿容将微薄的夜色都衬得明亮了起来。 她远远看到陆怀,心底就填满了不甘。十八年了,陆怀竟然都在皇宫里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平平安安活下来不说,竟然还熬出了宫门!王景那么厉害油滑的人,在皇宫里夹着尾巴都活不好,他陆怀是有多好多硬的命,挨了那两刀不死不说,还能再活这么久! 待得走到近前,看到陆怀如今的风采容貌丝毫不输自己的儿子,陆钱氏的心中立即便更恨了:阉得不男不女的人,不该是形容猥琐,阴阳不分么,怎的陆怀就这么走运,除了脸上比寻常男子要白净一些,就一点都没有死太监的样子呢! 陆钱氏将手缩在袖筒里,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青罗细织的帕子,几乎都快要被她攥碎了!可是她丝毫不能松开手,否则,心中的气就会让她如花的脸立即变得像绞紧的麻绳一般狰狞,再也变不出一点笑容来! 陆怀听到陆钱氏也来了,眼底神色微凝,但转瞬即逝。回身看向陆钱氏时,眼中、面上都已充满了后辈对有恩于自己的长辈的恭敬和深深的感激之情。 在陆钱氏走到他近前时,陆怀立即轻撩衣摆,端端正正地给她跪了下去,发自肺腑地朗声说道:“小侄多年离家在外,母亲多承婶娘与叔父悉心照料,才能这般康健无虞,亦才有今日小侄与母亲团聚之日。大恩不言谢,婶娘请受小侄一拜!” 说完,陆怀便郑重地向陆钱氏叩拜了下去。 陆钱氏心中暗暗痛快,结结实实受了陆怀这一礼,心中郁气大减,才谦辞着去扶陆怀:“贤侄怎与婶娘说这般见外的话,能代亡兄与你照顾大嫂,那是我与你叔的福气啊!地上凉,快快起来!” 待陆怀起身,陆钱氏立即俯身欲为他拍去膝前的灰尘,陆怀不敢相受,侧开一步,谢过了她,自己拍去了灰尘。待到直起身来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从第三辆马车里走了下来,头戴庄子巾,身着儒生装,手执一把折扇,优雅翩然、不疾不徐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我儿子!”陆钱氏见陆怀留意到了她的儿子,难掩骄傲之情地对他介绍:“他是你的二弟,大名海发,小字瑾良,去年乡试考了第三名,特地来京参加会试的!” 说完,也不等陆怀回应,便快步向陆海发迎了过去,嘘寒问暖不断,仿佛他还是个三五岁大的孩子一般疼爱,又仿似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一般关怀。 陆海发对她却很淡漠,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被动地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动作。看到陆怀时,他微微地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古怪的情绪,虽然时间极短,却还是被陆怀捕捉到了。 陆怀微微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着痕迹地静静将他打量了一番,打量过之后,也就不奇怪陆钱氏为何会对他这般疼爱有加了。 他生得身长如玉,剑眉英挺,双眸如璀璨星子般湛湛有神,薄唇却如秋叶飞花般温柔含情,端得是继承了陆仲德与陆钱氏两人外貌中最为出众之处,又将之结合得恰到好处。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有一身不流于俗的清正磊落之气,颇有几分才子大家的风采。 这般形容出众的人,莫说是陆钱氏对他疼爱不已,便是陆怀也不禁在心中为他赞了一声好。 这样的人能考中乡试第三,若是凭真才实学,今年进士榜中,极有可能名列前茅! 第五十六章 就吓吓你 陆怀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在写意轩见到陆仲德的情景,当时与陆仲德在一起的年轻人绝非是眼前所见的陆海发。 那么,当时那个与黄侍郎结为约定门生的年轻人是谁?眼前的陆海发,又是否已经与黄侍郎结为约定门生了?如果陆海发也成为了黄侍郎的约定门生,那么形势对他就更加不利了。 不过,从陆海发身上所流露出的清傲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不屑于用约定门生这种手段来获取功名的人。 陆海发走到陆怀近前,盯着他看了两秒,才向他长揖到地,恭敬地道了一声:“堂兄有礼。” “堂弟有礼。”陆怀还了一礼,看着他,微笑着称赞道:“堂弟青年才俊,今科高中定然不在话下。” 陆海发闻言,脸上又浮现出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古怪情绪,语调淡漠地道:“但凭真才实学去考。高中如何,不高中又如何。” 话里话外,皆是傲气,颇有些视功名如粪土的意思。陆钱氏笑容一僵,立即悄悄扯了扯陆海发的衣袖,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陆海发却对她的暗示阻止不加理会,面色深沉地向着陆怀拱了拱手,又道:“堂弟在家时常听家母说堂兄颇有才干,在京中交游亦颇广泛,只是从未听家母说过堂兄官居何品何职,心中不免好奇。料想堂兄多年进取,如今正应是前程似锦之时,故而想冒昧地请问堂兄一句,不知堂兄是否愿意告知?” 陆钱氏听到一半,心中便大感不对,几次扯动陆海发的衣袖,想要阻止都没能阻止住他。 她来之前已经再三叮嘱过陆海发,在陆怀面前要表现得谦恭有加,不要出言不逊。万万没想到才一见面,陆海发便以言语下了陆怀的脸面,现在又挑了这样刁钻的问题去问陆怀,余光看到陆林氏的脸色变了变,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慌乱。 陆怀真正的身份是宦官,她和陆仲德自不可能对陆林氏说,近年来都告诉她陆怀在将军府中担任幕僚一职,前途大好。 可是这样的话用来骗常年在偏院中深居简出的陆林氏,都只是勉强能敷衍过去。若是陆怀真这样当着陆海发的面说了出来,让他追根究底地问下去,还不即刻便漏了陷! 她千怕万怕,最怕陆林氏追究这件事,没想到这件事陆林氏没提出来,倒让陆海发一见面就问了出来。 陆钱氏也不知儿子心中是在打什么注意,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却要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派自然地开口转圜:“你这孩子可真是的,便是与堂兄再投契,也该另外挑个时候再兄弟两个好好地聊。现在你堂兄与你大伯母刚见面,两个人都一定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呢……” “都是自家人,想必伯母与堂兄不会介意。”陆海发淡淡一句,便将陆钱氏的话截断了。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紧张,便更坚定了要问下去的决心,星眸一挑,看向陆怀,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更何况这不过是一句话便能解答的问题,堂兄你说呢?” 陆钱氏听到他的话,一口气闷在心口,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陆海发的有备而来,陆钱氏的意外失措,都被陆怀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陆海发一见面别的不问,偏偏挑了这样一个问题,不顾陆钱氏的阻拦也要执意问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计虑与构想里都没有包含一个陆海发。他需要知道陆海发是否知晓当年的内情,如果知道,是知道多少,如果不知道,他一见面就问这个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此,才能定下应对之策,万无一失。 在什么都不清楚之前,他说什么都有可能露出破绽。所以,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若不回答……陆怀将目光移向了陆林氏,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也闪动着怀疑的光泽,心头微微震动了一下。 看来,他的娘亲也并不相信陆仲德给他编造的身份。 既是如此,陆怀垂眸思索了一下,觉得倒不如就此脱去这个漏洞百出的身份。 余光看到陆钱氏已蹙起了峨眉,面染怒色,似要开口斥责陆海发,陆怀微微思索了一下,便计上心来。 他躬身向陆钱氏行了一礼,借她怔愣的一瞬,抢下了开口的先机,将她要说出的斥责之词都挡了回去。 “婶娘,这些年多劳您与叔父为小侄与母亲着想,多方周旋维护。只是如今小侄母子团聚,日后一家人在一起相处,贵乎真诚知心,有些事便不能再瞒着了。” 他故意将话说得含混,引导着陆钱氏向着只有知晓内情之人才会想到的方向思考。同时,也让陆林氏印证心中的怀疑,以便接下来脱离将军幕僚的身份。 陆钱氏听到陆怀这么说,以为陆怀是要将入宫为宦的事抖落出来,当即大惊失色。 在她心中,陆怀依然是昔年那个对丧失宗伟一事讳莫如深的小男孩。她万万不曾想过,陆怀会有看开的一天,更不曾想过他会有敢于说出口的一天。可是十八年过去了,陆怀真的看开了,放下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旦陆怀说出入宫为宦的事,被陆林氏追问下去,那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被发现。说不定,今夜没有过去,便会被彻底揭露出来! 毁伤亲侄,断其传家血脉,按律当诛。陆钱氏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又一把年纪了,就是真的会因此而死,她也不怕,这世上唯一还能让她怕的,就只有与一个人有关的事了。那人便是她的宝贝儿子陆海发! 陆钱氏爱算计,却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一涉及到与她的宝贝儿子有关的事,心中即刻便方寸大乱了。 她的发儿从小就是她的骄傲,他那么英俊,那么聪明,几乎满足了父母可以对孩子所投入的所有期望。 她的发儿马上就要参加今年的会试了,金榜高中、飞黄腾达,都近在眼前。她万万不能容许她的所作所为在这个时候被揭发出来。以她之罪,定会让她的发儿受到牵连,被除去应试的资格。 她完全不敢想象儿子被除去应试资格的后果。她的儿子注定是人中之龙,注定要风光无限,怎么可能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不能有。 不可以!那太残忍了! 她一把攥住了陆怀的手腕,艳丽的面孔上都显现出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狰狞:“大侄啊,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不能冲动啊!” 她激动得身体发抖,攥着陆怀的手也跟着颤个不停。 若说在此之前,对于昔年的事都只是陆怀自己的回忆与推测,那么陆钱氏的反应,无意已将一切坐实。 陆怀将她每一分细小的反应都收入眼中,看着她现出青筋的手腕,微微露出了一个无比温厚的笑容:“都是自家人,并没有什么妨碍的。我原也是要同母亲说的,既然瑾良也有此疑问,便在此间说开了也好。” 他是不会真的将入宫为宦的事在母亲面前说出来的,他只是想借用一下陆钱氏心中的不安,借用一下她对宝贝儿子的在意,将她吓去半条命,顺道阻止陆海发问下去罢了。 他的眼里一片磊落的光明与纯良,将陆钱氏歇斯底里的惶恐与眼底的阴暗一分不落地映进了眸中。 陆钱氏气血上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论如何不能让陆怀将事情说出来,伸手便要去捂住他的嘴,然而才松开他的手腕,还没能将手抬起来,便感到眼前一黑,就向后栽倒了过去。 她身边的丫头发觉了不对,连忙伸手去扶,却是被她带得一个踉跄,跟着她一起摔倒了下去。 “母亲,母亲!”陆海发被陆钱氏的突发情况扰了个措手不及,半点顾不得自己的仪表风度,紧张地跪地查看她的情况。 陆钱氏的后脑磕到了青石板上,摔得眼冒金星,恍惚中看到陆海发的面孔,心中又是一急,两眼一抹黑,彻底急得昏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自投罗 陆钱氏这一昏倒,也就没人顾得上陆怀的回答了。陆海发立即命自家仆妇将她抬到了西厢房里,陆怀也马上派人去请了郎中。 郎中很快便到了,号了脉,狠狠地掐了把人中,陆钱氏的眼睛就睁开了。 她没什么大碍,就是情绪太过激动才会昏了过去,只不过在摔倒之后,后脑磕到青石板,鼓起了一个大包。郎中写了宁神静气的药方,又留了些活血化瘀的外敷药,便领了诊金告辞了。 陆钱氏一醒过来,陆海发立即上前关切。但陆钱氏一看到他,血气就直往脑袋上涌,哆嗦着嘴唇将他撵到了屋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她向丫头查问了自己昏倒之后的情形,得知陆怀没能继续回答,此刻还在明间等候自己醒来,而陆林氏已经去堂屋歇下了。想了又想之后,赶紧命丫头将陆怀唤了过来,把多余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陆怀才进屋,还离得远远的,陆钱氏就朝他伸出了手。 她可记得小时候的陆怀对她是多么言听计从、信任有加,虽说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陆怀看着也不像是长出了什么心眼的样子,对她也还是和当年一样恭敬有礼。陆钱氏觉得,她应该还是能够拿捏住陆怀的。 陆怀看到她颤巍巍地朝自己伸出手,心知是她特意装出的可怜,但还是三步并作了两步,赶紧走到了她旁边,稳稳地接住了她的手,好言劝慰道:“婶娘,郎中说您没有大碍,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便无事了。” 见他对自己这般关切,陆钱氏便觉心中的底气更足了一分。 “唉,好不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示意陆怀在床边坐下,摆出了一付苦口婆心的样子来:“大侄子,你当婶娘为什么会昏倒,婶娘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婶娘是为了你娘忧心才会昏倒啊。” 见陆怀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垂了眸,陆钱氏以为自己说中了他顾忌的要害,心中暗暗得意,嘴上更加言之凿凿,极力想要煽动起他心中的自卑和恐惧来:“你知道么,你娘就在来时的路上还和我说呢,等在京城安顿下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要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让你赶紧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传承香火。 她可是把所有传承香火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要是刚一见面就和她明说你的情况,这让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你也应该有印象,你娘的身体一向柔弱。近些年你二叔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有了些余钱,我就和你二叔遍请名医为你娘调理身体,好不容易才让她将养得不常生病了。你若是孝顺你娘,就该将自己的情况永远瞒下去,万不能向她提起才是!” 陆怀听着她的话,心底泛起一阵阵恶寒。他合上眼睛,静默了两秒,再度睁开的时候,眼里分毫看不出异样的情绪来。 他看向陆钱氏,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婶娘说得是,小侄明白,小侄也并未打算将那件事告诉娘亲,也希望婶娘能永远为小侄保密。” 这下陆钱氏不明白了,瞪大了眼睛看他:“那你之前说,一家人……什么贵乎知心,有些事不能再瞒下去是什么意思?” 陆怀“惊讶”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婶娘您会错意了。小侄这些日子里也想了想,觉得将军幕僚的身份维护起来太过麻烦,已有了换一个商人身份的打算。今天正巧瑾良堂弟提出了疑惑,小侄觉得就不如趁此机会说出来。事发仓促,没能和您商量,让您担心了,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陆钱氏因为这事被吓了个半死,此刻听陆怀这样说,心头不禁硬生生地闷出了一口恶气来。 可是陆怀说的情真意切,那问题是陆海发问的,意思是她自己理解错的,她又打着关心陆怀和陆林氏的旗号,还怎能责怪于陆怀呢,只能强忍着心头的气,硬挤出了几丝笑容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道,大侄子打算怎么将两个的身份圆过去?” “嗯,小侄已经想好了怎么跟娘亲说,只是心里也没有什么底。此刻您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小侄先说给您听听,您觉得合适,小侄再去和娘亲说。” 陆钱氏见陆怀这般信任她,心情立即大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对他道:“你说!” “小侄想,就说早几年自己的确是在前朝的一位将军府中,给将军的贵子做伴读的书童。后来将军战死,前朝也亡了,府中的下人都害怕受到牵连各自跑了,小侄便也逃离了将军府。 离开之后,小侄自觉没有出息,无颜就那般回家,便在京中寻了一分营生,托您与叔父暂且向娘亲瞒住情况,等小侄来日衣锦还乡再亲自与娘亲解释。如今经过多年的打拼,小侄终于拼出了些样子,这才敢去信回家,准备将娘亲风风光光地接到京中团圆。您看这么说行么?” 陆钱氏想了想,觉得这番说辞比原来陆仲德编出来的要好得太多。 前朝的将军,杀人如麻,是跟本朝作对最深的一类人,便是他的儿子再傲气,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和陆怀刨根究底。商人的身份也好做掩护,实在不行她出点钱,给陆怀支个生意将这身份圆过去都行。 且此前陆林氏一直不理解的就是,军队也有不打仗的时候,陆怀这般孝顺的孩子,怎么就能十几年都不回家看看。若陆怀是因为血气方刚,不肯在落魄时回家,那就没什么奇怪,也怨不得他们了,男儿的志向与孝顺常常是冲突的。她与陆仲德为了帮他掩饰,话编的不圆,也就是正常的了。 这番话简直不知是一箭多少雕,她这般分析好处容易,可陆怀能想出来这么说可就不容易了。 陆钱氏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陆怀,心中隐隐对他生出了几分忌惮,面上却是一派为他骄傲的神情,嘴上也是对他赞许连连:“大侄这么多年真是没有白白在外历练啊,想得可比你叔父还要周全长远啊!” “婶娘过誉了,小侄这十几日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又与最好的朋友商量了很多次,才能商量出这么一套说辞。”陆怀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忧愁:“要瞒着娘亲一辈子的事,真是出半点纰漏都会怕啊,您都说好,那应该就是没有漏洞了!” 他自不会说,这是他看到他娘也对他的身份心有怀疑,一转眼就想好的。 陆钱氏对陆怀的表现不疑有他,一听到他是与人一起想了这么多日子才想出来的主意,又对自己的看法这般推崇,心里对他的那点忌惮之意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在她眼里,陆怀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任她拿捏的蠢小孩。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向陆怀交托有关于陆海发的事。 陆钱氏假作强撑地从床上坐起,几次欲言又止,直到陆怀主动对她说,不管何事她都但说无妨,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地帮她,才对陆怀开口。 “大侄子,婶娘确实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只是又怕会让你为难,真的不知该怎样开口才好。” 陆怀微笑着看着她,颇为耐心地安慰:“婶娘对小侄不必有任何顾虑,任何事都但说无妨。” “那……那好吧。”陆钱氏叹了口气,又表现得犹豫再三,才压低了声音对陆怀道:“婶娘想求你,帮你的堂弟发儿引荐引荐,你在……在那里肯定也认识一些朝中的显贵,比如管礼部的大人……” 陆钱氏指着天,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怀明白她的意思,她那是说他在宫里的时候。 陆海发乃今科举子,开考在即。陆钱氏在这个时候想要他为陆海发引荐礼部的官员,难道也是想在约定门生上面打什么主意? 陆怀心头转过许多想法和主意,但是他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一分一毫。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沉默,因为他知道,他此时的沉默能够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陆钱氏的口中换得更多的消息。 而他知道的越多,对他接下来的报复便越有利。 陆钱氏等了一会儿,见陆怀一个字也不说,心里就越发摸不到底。 “大侄不会不认识礼部的大人吧。”陆钱氏小心翼翼地试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陆怀的神情。 王景可是同她说过,陆怀有不少徒弟,有的还在宫里当了大官,那些重臣要员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陆怀认识个把礼部官员,应该没问题吧。 “不管小侄是否认识礼部的大人,帮堂弟引荐一下,总是能够做到的。只是……”陆怀看着陆钱氏,欲言又止,等到她心急地催促,才继续往下说。 第五十八章 一盆兰花 “只是最好不要在眼下这个时候。现在距离开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各路人盯着礼部盯得正紧,不论是考官还是考生,都以避嫌为上上之策。堂弟既然能在乡试中取得第三,金榜高中想来不成问题,无谓冒此风险。” 陆怀边说边观察着陆钱氏,见她眉头越锁越深,心里也在琢磨。 按理来说,此事关乎陆海发的终生仕途,非同小可,交由陆仲德去办乃是最合适也最可靠的。他能为别人穿针引线,自然更能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搭桥。陆钱氏没有让陆仲德去办,反而来求他一个外人,这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单看陆钱氏能为陆海发急得昏过去,就知道她有多爱惜这个儿子,若能有一分让陆仲德帮忙的机会,她应该都不会放过。她来求自己,应该是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和出路了。 只是不知她与陆仲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一条船上的他们,产生如此大嫌隙。 陆怀有意试她一试,笑了笑,对她道:“婶娘若不放心,不妨再与叔父商量一下。上次叔父来见我时提起过,近些日子会在相邻的州府跑生意,等忙完了会再过来看看。您与堂弟若不嫌弃小侄家中简陋,便在此安心住下,等等叔父。” 一句话,让陆钱氏的脸色变了好几变,立即就堆着笑,否定了这个主意:“不用不用,发儿的事我来做主就行,你叔的生意够忙了,这些事就不用同他说了。他已经在贡院西街订了宅子,我和你堂弟在你这儿歇一晚就住过去。呵呵,不是嫌你这儿不好,就是图离着贡院近便,方便他适应环境,大侄你可不要多想。” 言辞之间,竟是颇为怕陆仲德知道这件事。 陆怀理解地笑了笑,又与他客套两句,心中却不可能不多想。 陆钱氏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对劲,连称头晕,陆怀关心了两句,便唤来丫头婆子伺候她,告辞了。离开时遇到陆海发,只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中古怪之情更甚。 陆怀走出西厢房,站在游廊中反复品味了半晌,也说不出他那个眼神里到底是轻视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总之,那是一个十分奇怪又复杂的眼神。 他举步欲走,尚未迈步,便有一个小丫头从门边凑到了他的近前。仔细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最初来向他问路的那个小丫头。 她是跟在他娘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却在陆钱氏所歇的西厢房门口自自然然地等了他这么半天, 陆怀想了想,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是我娘没有休息,还在等我么?” 小丫头一见到他的笑容,立即羞答答地垂下了眸子,轻轻道了声“是”。 “好,那我随你过去。”陆怀笑着道了一句,负手与她往正房走去,看似随意地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回大公子话,奴婢春杏,今年十三岁。” “春杏,豆蔻之年。好名字,好年华。”陆怀轻轻地道了一句,小丫头听了,脸上慢慢浮出了两团浅浅的红。 陆怀的视线扫过她的脸颊,想了想,念出了一首诗中的两句,“□□方盈野,烂漫开山城。你这个名字起的很妙,是谁取的?” 春杏没想到这么个随口取出的名字,还能有这样好听的诗句来衬,惊讶地道:“是夫人取的。” 这么说,果然是和陆钱氏有瓜葛的人了。陆怀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春杏见他浅笑不语,一颗心跳得更快,轻轻抿了唇,也不再说话了。 一路行至堂屋,才进了中堂,陆林氏便从椅子里站起身,向他迎了过来。 陆怀见娘亲竟是一直等着自己,心中颇感不安,快步过去扶住了她的手臂:“娘,您一路劳顿,要早些休息才好。” 陆林氏笑笑,盯着他不住地瞧:“娘哪里睡得着,只想一直看着你才好。”说着,她想起了什么:“之前刚进院时,迎上来的可是你屋里的人?” 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她名唤秀珠,这些日子一直盼着您来,好能孝顺您呢。” 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陆林氏心里头听着就舒坦,再看陆怀眉眼之间,幸福的感觉挡都挡不住,心下多少也觉得安慰了一些。 她不愿让自己心中的伤感打断眼下的愉快气氛,又看了陆怀一眼,收起了心中的感叹,笑着对他道:“你啊,比小时候更嘴甜了,一句话可哄了两个人。” 陆怀听了这话,只是低着头笑,也不说话,扶着她往卧房走,却见她住了脚步,转要往屋外走去。 “娘,您这是……” 陆林氏拍拍他的手,含着笑意的温柔双眸里闪动着些异样的光亮,“我去瞧瞧她。” 陆怀看到她眼中的迫不及待,笑得有些无奈:“娘,天晚了,您今晚先好好歇一歇。明天一早,儿子带着她来拜见您。” “不见睡不着。再者,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陆林氏微笑着道,言语柔和,仿若此间时节温柔拂过的清风。 她都如此说了,陆怀也没有不依她的道理。 东厢里,秀珠和巧儿不见陆怀回来,就一直在书房里等着他,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他回来了,赶紧一先一后绕过围屏迎了出来,却没想到一起来的还有陆林氏。 秀珠看到陆林氏瞧着自己微微地笑,心中就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她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笑容温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婆婆并不是她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 余光看到陆怀给自己递来的眼色,秀珠立即垂眸敛目,恭恭敬敬地向陆林氏福了一礼,轻言细语道:“秀珠见过老夫人。” “不必多礼。”陆林氏见到秀珠,便离开了陆怀,上前挽住了她的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瞧,夸赞道:“瞧瞧这模样,可真是标致,我儿子的眼光可真好。” 秀珠叫她夸得面红耳热,低着头不敢看她。陆怀见娘亲对秀珠这般满意,心下稍安。 陆林氏不动声色地将陆怀与秀珠的反应尽收眼底,余光感觉到什么,低头一瞧,才发现有个瓷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正站在秀珠身边,仰着一张可爱的小脸儿眼巴巴地瞧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丝毫也不怯生,反而放射出惊喜的光采来,就像是穿透乌云的阳光,看得她心里都敞亮了起来。 人看人,讲个眼缘,陆林氏觉着这孩子就很合自己的眼缘,当即俯身,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儿。 巧儿贴着她的手,像只温顺的小猫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弯弯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的月亮,看得想含饴弄孙想了好多年的陆林氏的心仿佛化开了一样。 “乖乖,真可爱,”陆林氏想到什么,立即看向陆怀,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当即心头一热,眼里几乎要涌出了泪来,轻轻地捧住了巧儿的小脸,“乖乖,告诉奶奶,你叫什么?” 巧儿打出生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听她这么一说,眼也有点热,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悄悄抬眸看了看陆怀,又看了看秀珠,见他们都是鼓励的神色,才看向陆林氏,声音小小地回答:“巧儿。” “巧儿,好,真好。”陆林氏捧着她精致的小脸瞧了又瞧,心中的激动一阵高过一阵。她一直以为陆仲德在骗她,不想她竟真的已有了个孙女。 想到这个,陆林氏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林氏的情绪便平复下了许多。这一平复过来,再去瞧巧儿,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哪里不对呢,陆林氏直觉那不对出在巧儿的脸上,又仔细地看了看她。她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有七八分像秀珠,余下的三两分……陆林氏想到什么,心头一震,将目光移向陆怀,那三两分果然不能从陆怀的脸上找出来。 她又看了看格外貌美的秀珠,心下有了些想法,面上却从头至尾都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不过,不管是不是多心了,眼下也不是求证的时候。她执意过来,本就不只是为了见见秀珠。 陆林氏用手绢为巧儿和自己拭去了眼角的泪,笑着对跟着她一块儿过来的春杏和中年仆妇道:“刘妈妈,春杏,你们去把我亲手做的八宝糕拿来,还有那对儿翡翠母子镯,也取过来。” 说完,她笑着看了陆怀一眼,将他有心要说的话都挡了回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这两样东西啊,都不是给你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余光瞧见秀珠似要说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话也挡了回去:“他都不推辞了,你就更不要推辞了。” 她的话说得这般妙,秀珠自然不敢再开口了,悄悄看了看陆怀。陆怀给了她一个顺其自然的眼神,心下也不禁对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母亲有了些新的了解。 刘妈妈和春杏随即应声而去,陆怀将陆林氏请到了上首,然后与秀珠、巧儿,依次落座,陪着她边聊边等。过了一阵儿,还不见两人回来,陆林氏的面上慢慢染了些急切。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忍不住念了两句,然后,看向了为她倒茶的知音:“丫头,你去告诉她们一声,东西就放在最小的那个竹箱里,务必找到了拿过来。” 知音对陆林氏还不熟悉,听到她吩咐,暗暗看了看陆怀。 陆怀笑着道:“就照我娘的话做。” 知音屈了屈膝,便立即照办了。 陆林氏望着堂屋的方向,饮了口茶,微蹙的眉头没有舒缓开,反而皱的更深了,手抖了一下,茶水也差点洒出来。 “唉,真是上了年纪不中用,冒着热气还往嘴里咽。”她笑着自嘲。陆怀意识到了什么,看了巧儿一眼。 巧儿接到他的眼色,立即反应过来,乖乖地道:“我去给奶奶取些凉一点水。” 待陆怀微笑点头,又看了秀珠一眼,秀珠也像明白了什么,又见巧儿过来拉自己的手,也道:“天黑了,我同她一块儿去。” “好。”陆怀微笑着点点头,见她们离去,便对陆林氏道:“娘,朋友前些日子送来了一盆兰花,据说是很稀有的品种,就在书房里,您可想去看看。” “好啊,娘最喜欢养花了,去看看!”陆林氏仿佛来了精神,立即在陆怀的陪同下绕过围屏,进了书房,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盆兰花旁。 那只是一盆很普通的兰花。 陆林氏轻轻摸了摸兰花傲岸生长的细叶,长长地轻叹了一声,抬起美眸看向陆怀,刚毅的眼神中没有分毫外表的柔弱:“怀儿,你实话告诉你娘,当年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九章 不愿相信 陆怀在意识到陆林氏是有意将人支开的时候,就已经设想了种种她可能会和自己说的话,此刻被她这般相问,心中并不慌张。 他低垂眼眸,向她跪了下去,满含歉疚地回答:“儿子小时候不懂事,没有与您商量就随贵人走了。后来出了变故也无颜回家,就留在京城中打拼,怕您担心,才托了叔婶帮忙瞒住。其实儿子从未做过什么将军府中的幕僚,只是在京城里与人合伙做些小生意,欺瞒您这么久,实是儿子不孝,还望您……能够原谅。” 陆怀说着,伏地给陆林氏磕了个头。 陆林氏没说什么,默默将他扶了起来,凝视着他,轻轻地将手放到了他的面庞上。 慈母的眼,入骨的针。深深的凝视,可抵万语千言。饶是陆怀这样心思深沉定力深厚之人,面对陆林氏的注视也不禁败下了阵来,不敢直面于她。 “知子莫若母。”陆林氏就知道陆怀与自己说的不是实话,轻抚陆怀的面庞,指尖忍不住微微地轻颤:“你是个怎样的孩子,不会有人比你娘更清楚了。当年若不是不得已,你绝不会不告而别,这些年若不是不得已,你也绝不会不回去看我。” 陆林氏深深地凝视着陆怀,想到心里埋藏的事,眼里便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你从小就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你不对娘说实话,一定是有你的苦衷,娘也不会再勉强你说。” 她说着,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句:“说来都是娘没有用,才让你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如今再见面依然还要活得这般隐忍辛苦。这些年里,也不知都让你受了多少委屈。”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打在陆怀的心上。虽然她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可是她能够明白他的为人,能够知道他眼下的处境另有艰难,就已经足够让他感到震惊和知足了。 陆怀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复下动荡的心境,握住了她的手,慢慢牵出了一个笑容来:“娘说哪里话,儿子这些年都过得很好。” 陆林氏的唇边慢慢泛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莫要哄我宽心。不要忘了,我们是母子连心啊。” 她说着,轻叹一声,合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睛时,眼里已没有了悲戚与痛苦的神色,又恢复了方才的刚毅。 她重新看向陆怀,郑重地对他道:“怀儿,娘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一句话。害我们母子分隔十八年的人,是不是陆仲德?” 她这般问,有些出乎陆怀的意料。当年他随王景离开的时候,陆仲德正在外地跑生意,按理说不该怀疑到陆仲德身上才对。可是她问得这般干脆直接,明显是笃定有人害他,只是不确定是否是陆仲德而已。 回想她说过的话,陆怀不能确定她是否知道一些连他都不知道的隐情,决定先不回答,而是问她:“娘,您为何会这么问?” 陆林氏却不肯先说:“先不要问我,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他。”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有些事再执意隐瞒就变成弊大于利了。陆怀想了想,决定实话与她说:“他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但应该并非主谋。” 陆林氏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反应过来什么,立即问陆怀:“你知道主谋是谁?” 陆怀点点头,没有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西厢房的方向。 陆林氏不敢置信地看向西厢房的方向,缓了片刻,才抓紧了他的手,颤声问道:“怀儿,你可确定?!” “儿子确定,十分确定。” 陆林氏从来不曾想过这件事会是陆钱氏做的,但在陆钱氏和陆怀之间,她自然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一旦相信这件事是她做的,再结合某些隐秘的事情,陆林氏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是我疏忽了啊!”陆林氏长叹一声,大受打击,几乎要站立不稳,口中不住地轻轻喃喃:“是她,是她!我怎么这么大意!” 陆怀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又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赶紧扶着她到椅中坐下,仔细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陆林氏出神良久,再回过神来,看着陆怀的眼神就充满了紧张,像是怕他有什么缺损一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他不住地打量:“怀儿,她是否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你告诉娘,这十八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方才她怀疑是陆仲德害了他时,还很镇定,也没有执意追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等到知道是陆钱氏害了他,便如此方寸大乱,还要知道他这些年的情况,似是很肯定这件事若是陆钱氏所为,就一定会对他很不利。 而事实偏偏就是如此,陆钱氏对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已到达了可以残忍的极致。 这种关联,不禁令陆怀深思。到目前为止,他虽然知道是陆钱氏害了他,却始终不知道陆钱氏为什么要害她,而他娘亲的反常,明显是知道什么。 是什么原因,能够让她在怀疑陆仲德的时候,并不十分担心。事先并未怀疑过陆钱氏,而一旦知道是陆钱氏所为时,就大惊失色,断定陆钱氏会对他不利,而事实又偏巧是如此呢? 陆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面对陆钱氏时的疑惑。 陆钱氏与陆仲德是两个绑在一条船上的人,又是一对二十余年的夫妻。他们之间要出现什么样矛盾,才可以达到连亲生儿子的仕途前程,陆仲德都可以不帮,陆钱氏也不去找他帮忙,而是找一个外人去帮的地步呢。 若是近些年才出现的矛盾,恐怕很难会达到这样效果。但这个矛盾若是早已有之,在陆钱氏骗他入宫之前就产生了,甚至是在陆钱氏毁他宗伟之前就产生了,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积攒,最终会达到这个地步就丝毫不奇怪了。 陆怀仔细回想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又将种种事件与前因后果在脑海中反复思索了两遍,再度看向陆林氏时,便感觉到他已经触碰到了陆钱氏会害他至此的答案了。 尽管这个答案他从不曾想过,也不愿意相信。 第六十章 他会帮的 陆林氏慢慢冷静下来。见陆怀沉默不言,看着她的眼神却一变再变,最后更变了脸色,欲言又止,不由叹了一口气。 她的儿子,看来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也罢,有些事,也许注定无法永远隐瞒下去。 陆林氏合了合眼,轻叹了一口气道:“有的事娘本想压在心里一辈子不与人言,不是因为真的有什么,反而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才不想被人添油加醋,胡乱去传。但你不同,你是娘唯一的儿子,娘和你没有什么不能说开的,索性就告诉你,也免得你日后胡思乱想。” 陆怀没想到她会选择这样干脆地说出来,心下顿觉轻松不少。事关名节,他娘若不主动开口说,那他作为儿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好相问的。 陆怀恭顺地点了点头,陆林氏又合了合眼,攥紧了手又松开,反复几次,才道:“我也是在你离家之后才知道,你二叔从前那么帮衬我们,并不只是看在亲情的份上,也是他心中是另有所图。可我心中只有你爹爹一个人,这辈子我都会为他守寡,不会再嫁他人,更不用说……不用说……” 更不用说叔嫂在一起,本就有违伦常,本就是不可能的! 后面的话,陆林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说完她便沉默了下去,合上了眼睛,不愿让陆怀看到她心中的羞愤。 她虽未明说出来,但是她所说出来的,已经足够让陆怀明白了。 他万万不曾想到过,陆仲德竟会对他的娘亲有非分之想。陆仲德的心思,陆钱氏应该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报复在他的身上。 陆怀垂下双眸,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情复杂,一时无言。陆林氏见他异常安静,心中感到很是不安。 俗语总是有一定道理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绝对没有错。她便是谨小慎微,都可能会有流言蜚语,更不要说是牵扯上了叔嫂孽情这样敏感的事。虽然那只是陆仲德单方面的心思,但若是陆怀不信,她也是有口难说清。 陆林氏不知陆怀现在会如何看他,但相较于陆怀会如何看她,眼下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陆钱氏这些年到底都对陆怀做了些什么! 从前她认为陆怀蹊跷离家是陆仲德做的,为的是用陆怀来要挟她。后来陆仲德纳了一房妾,不再纠缠于她,陆怀还是没有回来。她以为那是陆仲德是在报复她的拒绝,为了陆怀的安全,也不敢逼着他将陆怀送回,面对他漏洞颇多的解释,都选择了隐忍不发。 她不想让陆钱氏多心,更不想陆钱氏误会,从始至终也没有把陆仲德的龌龊心思同陆钱氏说过。陆钱氏也从未表现出一分一毫知情来,在她决意离开陆仲德府上另辟居所时,还是陆钱氏力劝她留下,隔三差五便去她住的偏院看她。 她是将陆钱氏当成了亲人的,可是事实却是陆钱氏才是一手造成她与陆怀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她真不知道陆钱氏到底是存了怎样恶毒的心思,才能做得下这样的事后,还能在这么多年里都装得若无其事地去关心她,一次次地劝她留下! 陆怀当年那么小,比她还要信任陆钱氏,陆钱氏若想坑害他,简直是易如反掌。而陆钱氏既已恨上了她,还会只是将陆怀与她分开就能解恨吗! 陆林氏越想越后怕,见陆怀迟迟不语,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怀儿,你相信娘说的话么?” 陆怀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压下了心间的千头万绪,审慎地看向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儿子相信您。” 陆林氏心中有些激动,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眼中满溢着欣慰地看向他:“我就知道我的儿子会相信我!”说着,她看着陆怀,却是有些犹豫地住了话头。 她现在的心情异常矛盾。她想象不到陆钱氏能够恶毒到何种程度,她既想知道陆怀是否遭受过什么伤害,又怕陆怀真的遭受了什么伤害,那样的话,她的余生都将活在愧疚与自责当中。 然而考虑再三,陆林氏稳住自己的情绪,还是向陆怀问了出来:“怀儿,她这些年都把你藏在了哪里,有没有伤害你?你同我说实话,千万不要瞒着我。” 千错万错都是她这个做娘的错,是她没有照料好陆怀,才会让陆钱氏有可乘之机。若真有什么不幸,也不该让陆怀一个人去承受,就让她这个做娘的和他一起承受吧! 她眼底的不安,尽数落入了陆怀的眼中。陆怀反手握住了她纤瘦的手,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没有。她只是找各种理由不让我回去见您。至于其他……离家在外总是要吃些苦头的,并不算什么。” 陆林氏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她仔仔细细地分辨着陆怀的每一分神情,然而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中,她没有找出一丝一毫的勉强。 “娘,我说的是真的。”陆怀笑了笑,将她的手稍稍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他的眼神平和又从容。陆林氏从他那里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破绽,尽管心中仍是莫名有些不安,却还是说服了自己,相信了他。 “娘信你。”陆林氏将另一只手包在了陆怀的大手上,说出这一句话之后,心头立即便觉得轻松了不少。 陆怀看到她的神情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得更轻松了几分。陆林氏暗暗关注着陆怀,留心到了他笑容中的细微变化,才终是真的放下了心来——寻常人想要骗人,不可能连这样微小的细节都伪装得分毫不差。 她不禁在心中庆幸,万幸陆怀无事,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更不知该怎样面对他九泉之下的爹和列祖列宗了! 然而陆林氏并不清楚,她的儿子在人心最难测的宫廷中历练了十八年,早已不是一个寻常之人了。 陆怀感觉到她真正地放下了心来,心中也觉得踏实了几分。如今他已知道陆钱氏为何要害他了,也已经将往事瞒过了他娘,那么接下来,他便要着手向陆钱氏复仇了。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打算,不过,有些事还需要向他的娘亲做一番求证。 陆怀留神听了听,并未听到什么响动,估计其他人还不会回来,才压低了声音问陆林氏:“娘,二婶与二叔的关系,近来如何?” 陆林氏听了他这个问题,脸上的轻松便立即淡去了,“不好。其实应该说是很不好。你离家后没多久,你二叔就纳了一房妾,一直以来对她百般宠爱不说,今年年初的时候还打算将她抬成平妻,为了这事与你二婶闹得很僵。要不是两个儿子都要参加今年的科举,怕闹起来影响他们,恐怕早就办成了。” 陆林氏提起陆钱氏的时候,有些别扭,但到底,还是沿用了原来对她的称呼。 两个儿子参加科举。陆怀立即想到了那日那个与陆仲德长得有些相似的年轻人,“一个是瑾良堂弟,另一个可是二叔与那个小妾所生的儿子?” “对。那个孩子大名叫海源,今年才十八岁,还未及冠,没有取字。”陆林氏说到陆海源,脸色立即变得柔和了起来,“海源这孩子很不错,通情达理,心地也好。怕我一个人孤单寂寞,时常到我那陪着我说话,逢年过节还会给我送东西,过些日子他考完了试,你可一定要见见他。” 小妾威胁她的地位,小妾的儿子又来参加了科举,也难怪陆钱氏会来求他。 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不免对自己错失的亲情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与陆林氏既已团聚,便是来日方长,眼下还是打听消息,早日复仇更为紧要。 “娘,那您觉得瑾良堂弟如何?” “他……”陆林氏显得有些苦恼,似乎不太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是个很有才华的孩子,不仅是在嘉扬一府,就是在应天府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也是小有名气的。但是他的性情,怎么说呢……” 陆林氏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应该说是桀骜不训吧。就拿这考试来说,有哪个读书人不是将它看得比天还大,偏偏你这二堂弟,全不在意,早早考了秀才之后,就是不去考举人,要不是你二婶逼得紧,这一科他也不会去考。但要说人品,他绝对也是个好孩子,是个孝子!你二婶有一年生了场大病,都是他日夜不休地照顾好的。” 有才华,桀骜不驯,孝子。 陆怀想了想,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他已经知道该怎样将这个堂弟引入自己的计划中了。 陆钱氏不是想让他帮忙么,他会帮的。 第六十一章 无法忍受 陆林氏说了陆海发是孝子之后,便想起了来京的路上陆钱氏曾多次和她提到过,陆怀在京城里认识一些有能耐的朋友,希望她能在陆怀面前多为陆海发说说好话,帮他谋个稳妥的功名前程。 从前她当陆钱氏是亲人,也觉得陆海发是陆家这一辈里最有才华的孩子,倒是真心实意希望能帮上他们点什么,但现在她既已知道了陆钱氏的真面目,就不可能再去帮她。 陆林氏忽然想到什么,立即看向陆怀道:“怀儿,你和娘打听这些,是不是她也和你说了,想让你帮她的儿子谋个稳妥的路子考中进士。” 陆怀点头承认,陆林氏的秀眉即刻便蹙了起来。 “那你怎么说?” “儿子打算帮这个忙。” “不可!”陆林氏没想到陆怀真能帮上,更没想到他会同意帮这个忙,立即劝阻道:“娘知道你心善,可她害得我们母子还不够吗!还要让你给她的儿子铺路搭桥,要是她的儿子真的金榜高中,她岂不是更有本事反过来磋磨我们。此事万万不可!” 陆怀看到她这般气愤,微微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娘您放心,心善要分对谁。若是对伤害我们的人心善,那便是助纣为虐,戕害我们自己了,儿子不会做那样的事。” “那你还要帮他?”陆林氏看着陆怀一派坦然的模样,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他了。 “娘,京城里的水深着呢。”陆怀看着她,眼底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她的儿子便是鱼跃龙门,也不过是刚沾上一点京城里的水花罢了,一个浪头打过去,他便熬不住。儿子想让他们摔得狠一点,自然要帮他们往更高处走一走。” 陆怀说的意思,陆林氏能明白,只是她并不认为陆怀能对付得了陆钱氏和陆海发。 “怀儿。”陆林氏有些紧张地攥住了陆怀的手腕:“不是娘不愿相信你,也不是娘不想报这个仇。只是……你二叔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他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在咱们老家嘉扬府,知府大人那样的官对他都得礼让三分,在京城里,听说也和不少达官贵人有很深的交情。 你二弟虽说是你婶娘所出,但到底也是你二叔的儿子,还是他的嫡长子。你二叔便是和你婶娘闹得再僵,再厉害,也不可能不管他这个的儿子。你若想对付他们,那就是要和你二叔对上呀! 你二叔生意做大了,人也早就变了,听娘一句劝,你对付不了他,也不会想惹上他。咱们母子俩虽说被他们害的分开了这么多年,但总归是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咱们也终于团圆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不同他们一家来往,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 陆林氏见陆怀沉默不言,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劝,有些担心地摇了摇他的手臂,“儿啊,娘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能听娘的劝么?” “儿子明白您的心。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陆怀没有半分迟疑地道。见她的神情变得急切,安抚地对她笑了笑:“娘您放心,儿子不会勉强自己做没有把握的事。若是真的对付不了他们,一定不会固执地坚持。” “可……”陆林氏还想再说什么,听到有脚步声从堂屋的方向由远及近而来,飞快地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陆怀,“那我该怎么做,还和以前一样,装作不知情么?” 陆怀因她的选择而倍感欣慰。微笑着点头道:“对,您只要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就好了。” 待那脚步声接近书房的围屏时,他便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对陆林氏道:“您方才同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婶娘这些年对您、对我的好,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瑾良堂弟既是婶娘的儿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联系我在京城的朋友们,务必要助他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陆林氏看了看陆怀,深呼吸了几次,也迅速地进入了状态,欣慰地握着他的手道:“这样便最好了,你婶娘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若是发儿能够金榜题名,那她这些年的辛苦也就算值得了。” 说罢,像是才发现屋里有人进来一般,看向围屏的方向,见到刘妈妈和春杏一前一后向她走来,立即佯作不悦地问:“不过是找两样东西,这都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怎的用了这么久。” 刘妈妈苦着脸上前两步,冲她屈了屈膝,将那糕点和镯子递与了她,“这子母镯您哪是放在了竹箱里呦,在厅里的一盆兰花旁边放着呢,可教老婆子我和春杏丫头好找。” 刘妈妈是陆钱氏昔年的陪嫁丫头之一,上京之前才被陆钱氏特地调给了陆林氏,负责照料她一路上的饮食起居。她在陆钱氏身边体面惯了,到了陆林氏身边之后,说话也不像平常仆妇那般谨慎,这一番话也说的半是诉苦,半是抱怨。 陆林氏刚得知陆钱氏的所作所为,心中正恨,听这刘妈妈这般说话,当即便觉得更加不快。但她看在陆钱氏的面上已然纵容了她一路,为了不露出破绽,唯有再忍了下来。 陆怀觉出母亲的情绪不对,给后进来的知音使了个眼色,让她接下了那两样东西,笑着与刘妈妈道:“找到了便好。” 陆林氏攥了攥帕子,将放着翡翠镯子的锦盒打开,也调整了心情,对陆怀道:“这是我知道我有了孙女的时候买的,就盼着今天这个时候送给她。”说着,她环视了一圈,问陆怀道:“嗯?你屋里的带着巧儿去哪儿了,刚才还说要给我倒茶呢。” 陆怀看着她逼真的表现,心中失笑,原来他这逢场作戏的本领是继承自他的娘亲。 “茶水太烫,我让她去给您取点温水来。”陆怀顺着她的话,微笑着解释:“巧儿最喜欢粘着她,跟着她一块去了。”说着,他向知音使了一个眼色。 知音应声而退,立即去把秀珠和巧儿找了回来。 秀珠为了应景,还拿了一把盛着凉水的小茶壶。与巧儿绕过围屏之后,见到陆林氏手捧锦盒笑眯眯地看着她,其他人也都向她投来目光,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和巧儿,赶紧将茶壶交给了知音,带着巧儿快步走了过去。 “老夫人。”秀珠走到她近前,向她福了福身,有点小小的紧张。 陆林氏对她笑了笑,向巧儿招了招手:“乖孙女,过来奶奶这儿。”待巧儿走近,她便将锦盒捧给巧儿看:“瞧瞧,喜欢么?” 她心里对巧儿和秀珠虽然有些不好的猜想,但是巧儿实在是合她的眼缘,她也盼着抱孙子孙女好久了,在没证实之前,也不想管那么许多了。 这对镯子是她挑了许久,花了不少积蓄购置的。正经的晴水绿老坑冰种翡翠,水头十足,细腻剔透,一大一小两只手镯,正适合母女一起佩戴。 巧儿虽说不知道这对手镯价值几何,但看它们那般漂亮,装着它们的盒子也异常精美,便知道它们价格不菲,心中虽然喜欢,却不敢直接说出来,下意识看向了陆怀。 陆林氏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怜爱地摸了摸她可爱的小脸,瞥了陆怀一眼:“喜欢就告诉奶奶,不用去看你爹的意思,他也得听奶奶的。” 巧儿还是悄悄又向陆怀看了看,见他笑着点头,又瞧了瞧秀珠,见她也没有反对,才声音小小地说了声“喜欢”。 “喜欢就好!奶奶给你戴上。”陆林氏高兴极了,立即取出小的那一只,给巧儿戴到了手上,拉着她的小手反复地看了好多遍:“哎呀,正合适!看看这小手,跟小葱一样白,戴上这镯子真是好看。” 巧儿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和对自己的喜欢,心中的疏离不知不觉就淡了下去,也同陆林氏一样,欢喜地看着那只戴在她手腕上的漂亮小手镯。 秀珠看到她与陆林氏相处得其乐融融,心中却感到不安。陆怀尚未与陆林氏说过她和巧儿的真实情况,现在陆林氏以为巧儿是她的亲孙女,才会这样疼宠,以为她给陆怀生了女儿,才会待她和颜悦色,等到知道了实情,她的态度一定会有很大的转变吧? 她不怕陆林氏待她的态度会发生转变,只担心巧儿会接受不了前后的变化。随后被陆林氏戴上手镯,只觉得腕上的镯子压得她心里头沉甸甸的,一直到陆林氏回堂屋休息去,都没有说过什么话。 陆怀将陆林氏送回房间之后,让一块儿跟去的知音留下伺候才离开。春杏和刘妈妈都是陆钱氏的人,他母亲的屋里得有他们自己的人才行。知音很稳重,足以胜任此职。 陆怀沿着游廊慢慢走回东厢门口,默默扫了一眼还亮着灯的西厢房。 他知道,方才刘妈妈与春杏取了糕点和手镯回来时,定是听到了他与陆林氏所说的话。用不了明天天亮,这些话就会传到陆钱氏和陆海发的耳朵里。 陆海发那样桀骜的才子脾气,听到他“大言不惭”地要助他金榜题名,一定会无法忍受。只要他无法忍受,就算一只脚踏进了他的计划之中。 只要他上了套,别说陆钱氏,就是陆仲德,也要为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六十二章 奇妙愉快 他垂眸默立了片刻,回到房中,让秀珠与巧儿先去休息,自己则进了书房,默默地打磨心中的计划。 秀珠将巧儿哄睡之后,合衣半靠在床头等着陆怀回来。等着等着,等得都快要睡着了,也没有等到,回想最近这些日子,他们都是一同休息的,此时等不到他,不禁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她回头看了看巧儿,见巧儿还在熟睡着,便决定去书房看一看陆怀。她拢了拢衣裳,脚步轻轻地走出了卧房,掩上了门。 明间没有点灯,秀珠借着卧房的光亮穿过了明间,慢慢地绕过了围屏,向里走了几步。 书房里的光线很暗,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桌案的一头点着一盏小灯。陆怀坐在书桌后的屏山椅上,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安宁平和,仿佛已超脱于这幽暗的环境之中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秀珠对陆怀的习惯也有了一些了解,见他这般神情,便知道他是在想事情。看到他很是专注,怕惊到他,也不敢贸然打扰,正考虑着是先回去,还是在原地等一会儿,便见他的视线向她移了过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秀珠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休息?”陆怀暂缓了对计划的考量,拉住了秀珠的小手,柔声问。他近日越来越喜欢握着秀珠的小手了,她的手纤纤细细、柔柔软软的,总是微微的有些凉,让他觉得握在手里暖着才能放心。 “想等等您。”秀珠考虑再三,才鼓起勇气小声说了出来,说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陆怀听了,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唇角微微扬起,悄悄向她的方向偏了偏,将自己的手臂与她的手臂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这些日子同塌而眠,这样微小的身体接触已经有过许多次了,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却不一样。秀珠被他这样挨过来,心里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糖,觉得甜丝丝的。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挨在一起,坐在椅子上。案头的灯光投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后方勾勒出了一个温馨的剪影。 这般坐了一会儿,陆怀微笑着起了一个话题:“已经见过我娘了,还担心么?” 秀珠听到他的问题,心头洋溢的甜蜜情绪便淡去了。慢慢地抬眸看向陆怀,轻轻地点了点头。 陆怀理解地微笑了一下:“担心什么?” 秀珠看着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才道:“老夫人似乎很喜欢巧儿,可是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实情,等您对她说了,我有点担心……” 秀珠没有说下去,她相信陆怀已经明白了。 陆怀笑了笑,安慰地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镇定地道:“直接说出来,我娘接受起来肯定有困难,让她自己慢慢发现就不一样了。” “自己发现?”秀珠不太明白,这样会不会让她觉得被骗了,反而会更加生气? 她有点担心地看着陆怀。陆怀明白她在担心什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虽说他和他娘是隔了这么多年才再见面,不过母子连心,有的事真的不需要说,他就能感受得到。 他这个母亲和他一样,都是心思很深的人,对事情也更倾向于自己去了解和判断。既然如此,他就准备一些治疗不孕的药方和小物件,让她信得过的人“偶然”发现一下,等到她与为她调养身体的郎中熟悉了,自然会向他打听。 待她知道他不能生育之后,再和她说起秀珠与巧儿的来历,肯定会比直接告诉她要好接受得多。 秀珠不知道陆怀打算怎么安排,不过她相信他,既然他说了会安排好,那就会安排好的。 她对陆怀点了点头,垂眸考虑了一下,也想关心一下陆怀。 这些日子,陆怀时常心事重重的,经常一个人或坐或站地想事情。虽然他从不会把不好的情绪迁移到她的身上,让她觉得很安全感,不会担惊受怕。但是他什么心事都不同她讲,都只是放在他一个人的心里想,也会让她觉得有点失落。 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很懂人心思的人,也不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是她也不想和陆怀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成为被他关心和疼惜的一方。她也想给他关心,也想真正走进他的世界中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陆怀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陆怀是一个将心事藏得很深,也很能隐忍的人。这样的他,若她不主动去了解他,去分担他的心事,那么他是不会主动将心事对她说,也不会主动将烦恼透露给她的。 秀珠已被自己的这个预感困扰了好几日,感觉眼下是个进行一点尝试的好机会,暗暗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陆怀,尝试着与他道:“这么晚了,您还不打算休息么?” 这是秀珠反复考虑了很久的话,可是一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得十分不妥,万一陆怀觉得自己是在管着他就不好了。 秀珠心里很紧张,陆怀听着则感到很意外。 他们在一起之后的日子里,秀珠对他始终都是恭恭敬敬的,从不会对他的行为有一点点的疑问,或是一点点的干涉。这样虽然很礼貌周全,却也让他们之间隔了一层摸不到却又去不掉的疏离。 他也思考过很多次,如何能将这种感觉转变一下,没想到她这样一问,他们之间的那种疏离就立即被化解掉了许多,他见到陆钱氏之后被压抑良久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明朗了起来。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陆怀觉得很是奇妙,也很愉快。 第六十三章 正直为人 他默默感受了一下这种陌生却愉快的感觉,想了想,对秀珠道:“我在想一些事情,还要花一些时间。”他知道秀珠的作息一向都很规律,考虑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去休息吧,我可能要很晚才会过去休息。” 秀珠的确是有点困了,可是她不想离开陆怀,也不想一个人先休息。微微犹豫了一下,觉得他也只是提一下,不是真的就要自己立刻就走,轻轻地道:“我不累的,等您一起吧。” “好。”陆怀笑了笑,心里觉得有些甜。有那么一瞬,甚至不想继续打磨计划,而是先去和秀珠一起休息了。不过,这冲动只持续了一个微小的瞬间,就被他默默地压了下去。 他从前惯于独处,也没有试过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有其他人在身边,不过有秀珠在,他却并不会觉得被打扰到。 他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思索下去,将每一个细微的关节,每一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与变故,都仔细地推敲了一遍,感觉理顺得差不多了,忽然感觉秀珠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陆怀心里惊了一下,都忘了想到哪儿,下意识地微微侧开,却被秀珠更进一步地靠近了怀里。 他的心跳得飞快,发现她是的困得睡着了才会倚在自己身上,才终于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气。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又禁不住嘲笑了自己一下。 秀珠这样害羞的人,怎么会做主动引诱他的事呢。 陆怀冷静了一下,想到那日抱着秀珠所引起的失控,还是觉得先让她醒过来再和他一起回房比较好。 他轻轻地唤了两声:“秀珠,秀珠?” “嗯……”秀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睁了睁,转瞬就又合上了。陆怀看了眼灯箱中的蜡烛,推算了一下时间,才发现此时大概已是子时前后了。 秀珠一向休息规律,为了等他才熬到这么晚,陆怀看着她困意浓重的小脸,实在是不忍心再将她叫醒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抱着她回房。 他将手轻轻揽在了她的背上,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行至卧房门前,看到卧房的门只是半掩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用脚尖轻轻推开了门,一路平稳地将她送到了床上。 将秀珠放下之后,陆怀的气息有些快,除了因为抱着她而有些心猿意马之外,也是因为抱着她走了这么远,有点累了。 他在早年被师父磋磨的时候,还有帮武贵妃看管私库的时候出过许多苦力,这些年自己熬成了师父之后,就很少做什么体力活儿了。 陆怀坐在床边歇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会儿床上酣睡的一大一小,才回到书房吹熄了蜡烛,然后,再折返回卧房之中。 在吹卧房的蜡烛时,陆怀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回身看了看秀珠和巧儿,见她们都熟睡着,稍稍躲远了些。感觉有点不放心,又再往远处走了些,最后干脆进了浴室,才悄悄看了看自己的二弟。 见它果真又抬起了头,陆怀心中不禁大感诧异。 才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它竟然就又复苏了一次。算上之前的两次,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它竟然就苏醒了三回。 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陆怀不知该如何理解这种情况,惊诧了一阵,心中除了费解,也不禁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期待:短短的时间里就苏醒了这么多次,这会不会说明,他的二弟还有能再度正直为人的可能? 要是有这个可能,那他也许就可以与秀珠做一些……从前所不敢想的事了。 陆怀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有些热,可是这个猜想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住了。毕竟,能够“正直为人”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他在卸任之前,曾托宫中的故交打听了一些医术高超的前朝太医,知道有一位如今就隐居在京畿地区,准备过两日去拜访一下。原本,他只是打算请对方为娘亲和秀珠好好调理一下身体,不过现在……他不禁想,是不是要请对方也给自己看一看? 陆怀想了想,收紧了裤带,决定这两天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事。从浴室里出来,准备回去吹蜡烛,身前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小的人影,惊得他的心“砰砰”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巧、巧儿?”陆怀少有的慌张了一下,虽然他刚刚关了门,但巧儿这样忽然出现,还是会让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被她看到不该看的情形。 他看着睡眼惺忪的巧儿,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试探地问道:“你怎么没有睡觉,还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小解呀。”巧儿揉了揉眼睛,扬起小脸理所当然地看了看陆怀。 陆怀这才想起来,夜壶就放在浴室的入口外不远的地方,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她道:“解好了么?” “嗯!”巧儿点了点头,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极了秀珠,很是可爱。 “那我们回去吧。”陆怀将巧儿抱了起来,向着蜡烛走去。 巧儿将头枕在陆怀宽阔的肩上,倦意袭来,却掩盖不住她心中的好奇:“爹爹,你也是来小解的么?” “嗯。”陆怀尴尬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了桌边,吹熄了蜡烛。 “可我没看到你呀……” “呃……”陆怀语结了一下,面不改色地道:“你安心哥哥在浴室里也放了一个。” 他抱着巧儿向床边走去,没听到回应,低头借着月光瞧了瞧才发现,她竟是又睡着了。 陆怀无奈地笑了笑:这娘俩还真像。 走回床边之后,他将巧儿放回秀珠的里侧,为她掖好被子,然后才在秀珠的外侧躺了下来。 入睡前,陆怀借着月光静静地看了许久秀珠恬静的睡颜,决定不用再考虑了,不管怎样,也要请老太医为自己看一看。 虽说出现奇迹的可能也许是万中取一,机会渺茫,但万一他就是那个幸运之人呢,那可是意味着他和秀珠往后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重幸福! 陆怀这般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全家人在堂屋里一起用了早饭。又过了半个时辰,陆钱氏便带着陆海发来辞行了。但看她眉眼之间俱是轻松之意,丝毫没有昨日最后那般烦忧,便可知她已接收到了刘妈妈或春杏传给她的消息。 陆怀只当没有瞧出来,又与她亲口承诺了一次,不出意外地看到陆海发的脸色变差了一分。 许是昨晚被陆钱氏教训过了,尽管面色稍有不佳,但是一直到分别,他的表现都很克制有礼,没有再出言不逊或是再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不过陆怀知道,像陆海发这样骄傲的人,在被重大的挫折打击过之前,是不会真正能懂得隐忍下心中的情绪的。 短暂的压抑之后,换得的将是更为激烈的爆发。而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下午时分,陆怀估量了一下时间,让当值的墨青另外泡了一壶新茶。 墨青不解。陆怀笑了笑,只道:“先备好吧,一会儿会有客到。” 茶泡好之后,陆怀倒出了两杯,刚刚放下茶壶,安心便进来通报。 “师父,您的弟弟回来了。” 第六十四章 这样幼稚 “请他进来吧。”陆怀将茶盏摆好,微笑道。 安心随即去通报陆海发,带着他进入了书房之中。 陆海发自诩才子,最爱风雅之事,甫一踏入陆怀的书房之中,便为书房的格局布置所吸引,四下环顾了一圈,折扇一展,脱口赞到:“好精妙的手笔。” 陆怀起身相迎,微笑道:“堂弟谬赞了,此间布置皆出自朋友的手笔。” 陆海发闻言,古怪地笑了笑,眼中的神情随之显出了几分高傲,微微含着一分鄙夷地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昨夜陆怀离开西厢房之后,陆海发便被陆钱氏叫了过去,先是被数落了好一通,然后又被告知陆怀既不曾考取功名,亦不曾担任过什么公职,只是一个在京城中经营生意的布衣百姓,责令他以后不可以再问陆怀有关身份地位的问题。 想到来之前陆钱氏曾几次三番地要他在陆怀面前谦卑做人,只因陆怀在京城之中有点关系,能够帮他引荐考官,陆海发心中就愈加气愤。 他陆海发是谁,是江南颇有名气的一代才俊,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凭自己的实力金榜题名,根本就不需要陆怀的那点关系来帮他什么! 陆怀这样的商人布衣,不过是靠投机钻营为生的无才无能之辈。陆钱氏要他向陆怀低头,简直就是他心中天大的笑话。 昨夜他为了陆钱氏的身体着想,才隐忍一二,没想到天没亮就听到刘妈妈来报信,说陆怀答应动用关系,助他金榜题名。看到陆钱氏高兴不已的样子,他心中的气恼真是要冲破天了。 他父亲富甲一方,也不敢说保谁金榜题名。陆怀的家底他也看到了,虽然也有些精巧别致之处,但是根本难以与他家的奢华富丽相比,可见陆怀的生意也只是做的普普通通,在京城中的人脉也不定会有他父亲的十分之一的广博。 就这种人,竟然还能骗得他娘那么信任有加,寄予厚望。他简直是不堪忍受。 再者若他陆海发需要让陆怀这样的人动用什么所谓的关系才能考到功名,那真是要让江南的知交故友们嗤之以鼻,从此再也不屑与他为伍了。更会让素来妒忌他才华的小人们笑掉大牙,从此借此大肆抹黑他的名声了! 他当即便决定,不管如何,忍下一早晨的时间,待与母亲在贡院租住的宅子里安顿一下,便借口熟悉环境来再探访陆怀,把话和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大言不惭地多管闲事。 陆海发积了一肚子怨气和恼恨,看到陆怀的书房布置,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一听到是出自他朋友的手笔,当即就给他口中的朋友二字加上了引号,同时又在对他的□□里,加上了一条“附庸风雅”。 陆怀将陆海发神情中的微妙变化一一收进眼底,却依旧是从容微笑而对。 他抬手与陆海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着道:“堂弟去而复返,直入我这书房,想必是有事要找我。我这边刚好泡了一壶今年的新茶,我们边品边谈如何?” “好。”陆海发傲气地笑了一下,也颇有姿仪地回敬了一个“请”的手势,与陆怀一同走入里面。 走到小几旁,陆海发看到上面已倒好了两杯茶,心中隐隐感到有些奇怪,疑惑道:“你知道我要来?” 陆怀看出了他的不放心,故意不答,俯身轻轻摸了摸茶杯,微笑着看向他道:“温度正好,我们坐下试试?” 陆海发更加狐疑。他本就对陆怀充满负面的看法,此刻见他这样故弄玄虚,心中立时反感更甚。 他手腕一转,将折扇一合,正色道:“与知交品茗,乃是人生一大乐事,然而我与堂兄初初相识,相交未深,如此雅事,还是留待日后再为吧。我去而复返,乃是有些重要的话想与堂兄言明。” 陆怀笑看着言辞高傲的他,待他说完,便也正色道:“愚兄洗耳恭听,堂弟请讲。” 陆海发负手而立,端出了些才俊风度道:“我想对堂兄说的是,请不要插手我科考之事。小弟自问还有些真才实学,金榜高中,想来还是不在话下的。堂兄帮助小弟之意虽美,但所用手段未免也太不光彩。” 读书人最重礼节,陆海发这一番话,谦虚全无,不仅狂妄,而且目中无人。 陆怀却并不生气,微微笑了笑,以指尖摩挲了一下茶杯的边沿,轻轻反问了一句:“哦,是么?我倒是对堂弟你不欲借我之力另有看法。” “呵。”陆海发不屑一顾地扬眉:“堂兄不妨说来听听。” 陆怀笑笑,坐进了圈椅之中,饮下一口茶,合眸品味良久,才将茶慢慢地咽了下去,开口道:“你看似不欲借我之力,实则是不敢借我之力。所谓江南才子,也不过是你借着富裕家世赚来的噱头。” 陆海发看到陆怀在那里慢条斯理故作姿态的品茶,心中对他的反感就已狂增了十分,听到他开口诽谤自己最在意的名声才学,当即怒不可遏。 “你不要信口胡言!你能有什么能耐,还能让我怕你?我是自重名声,不屑于学一些滥竽充数之人用那些旁门左道的办法获得功名。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诽谤于我!” 陆怀看着气得不轻,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陆海发,轻轻地笑出了声,摇头道了一句:“二十多岁的人了,竟是这样幼稚。” “你什么意思!”陆海发听了这话,当即横眉冷对,瞪向陆怀。 陆怀放下茶杯,慢慢侧眸,看向他道:“你以为我说要帮你金榜题名是打算去做什么?找人托关系行贿主考么?还是请人吃吃喝喝去攀关系?” 陆海发犹疑不定地看着陆怀,眼里的意思明显是“你若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 陆怀看了一眼对面的位置,和缓了声音道:“坐下说吧。” 陆海发看着他,脸色变了几变,为了听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到底还是坐下了。 陆怀看着他坐下,才慢慢牵出了一个属于兄长的温厚笑容,与他解释道:“你能在乡试中名列第三,若是凭真才实学,应对会试自然是问题不大。但是莫要忘了,会试之后还有殿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会试乃汇聚当朝一时精英后辈之考试,品貌才思出众者不胜枚举,而你不过是其中之一。” 见陆海发张嘴要说什么,陆怀微微抬了抬手,打住了他。 “历届科考名列前茅者的背后多有高人指点,金殿之上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什么,怎么说比较好,他们在进入金殿之前,心中都早已一清二楚。而他们背后的高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会试通过后所拜的恩师。 千万不要以为只要你会试通过,你所心仪的人选就一定会接纳你成为他的门生。若是事先没有半点准备,让别人捷足先登,占满了位置,你便只能与你并不欣赏之人缔结师生之约了。甚至更惨一点,你连并不欣赏之人的门下也可能无法拜入,只能投入品性为人皆为你所不喜之人的门下。” 陆怀说完,并不意外地看到陆海发面上的神情不再如之前一般剑拔弩张,而是变得若有所思。 他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品起茶来,给陆海发留了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 前朝登科的士子,会自动被归为录取他们的主考官的门生。本朝在此事上未承前例,士子与主持考试的其他考官,甚至是未主持当科考试的朝臣之间都可以互相选择,自发缔结师生之约。 陆海发自视甚高,对未来老师的选择亦有极高的标准。在他心中,当朝人士堪为其师者,不过二人而已,其余之人皆不在他所考虑的范围之内。 若是要他拜入不喜之人的门下,甚至是品行不佳之人的门下,那还不如杀了他。 在陆怀对他说出这番话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心仪的恩师人选会拒绝接纳他的可能,但是既然陆怀说到了,他便无法不考虑了。 毕竟,他眼界奇高,他所看中之人亦是眼界奇高。虽然他自信自己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但是被对方拒绝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想到这一点,陆海发便无法再如之前一般自信十足了,面对陆怀,自然也就没有了之前那般的嚣张狂傲。 他悄悄看向默默品茶的陆怀,不禁有些想知道,这个看起来玄玄乎乎的堂兄敢向母亲打保票能助他金榜题名,又对他说这些话,是不是他认识的朋友里,真的有能为他与心仪的老师牵个线,搭个桥,让他与对方提前结识一下的人。 第六十五章 判若两人 他对功名官位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参加科考一个原因是陆钱氏的苦苦相逼,另一个原因便是考虑到若有了翰林的身份,便能更方便,也更快捷地接触到心仪的当朝名士。 若是陆怀真能让他提前数月见到他们,那可真是一桩美事了。 而且他是清高之人,他所欣赏的师者也都是有风骨的人,若能见个面,定也都是以文才相会,凭真心实意相处,也不会涉及到什么不光彩的利益手段,不会有违他的本心。 陆海发这般想着,不禁对陆怀打的保票有些心动。但想到自己之前对陆怀做出的种种冒犯言行,又不好意思主动与他开口相问具体事宜,几次想要开口,都是欲言又止,坐在椅中,颇有些坐立不安。 陆怀一边品茶,一边暗中留意着陆海发,见他所有的情绪转变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不禁觉得有些神奇。 陆海发有一个那么一对工于心计、心思险恶的父母,自身却完全没有承袭到他们这两点,心思简单得就如同一个稚子,真是够令人意外了。 不过,这样的人也许才是真的有福气的人吧。 他想了想自己的计划,在心中轻叹了一声,不再吊着陆海发,轻轻将茶杯放下,主动开口道:“我能为你做的,自然是为你引荐,在那之后,成与不成便要靠你自己的才学和造化了。” 陆怀听到陆怀主动提了出来,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对陆怀是否能够为他引荐到他所心仪的老师,还是存有疑虑的,毕竟他所心仪之人不是一般的才子强人。 “嗯……我,呃,小弟心仪的恩师人选有两位,一位‘天命三子’之一的程大学士,另一位是云边老人,不知堂兄是否能为小弟引荐?”陆海发除了对陆钱氏低过头以外,几乎就没有向其他人低过头了,态度的转圜颇为生硬,悄悄看着陆怀的目光里,影影绰绰地藏着些难为情。 陆怀笑笑,点点头道:“可以。” 他虽久居深宫,但对陆海发所说二人的名号,也是如雷贯耳。 “天命三子”之一的程大学士,便是当朝重臣程阁老的次子,其于诗词书画,皆是造诣深厚,自成一格,乃是当今的文坛领袖。 而云边老人本人并不老,这是其自取的雅号。其人本名杜巾,虽在朝中任一介闲职,却是当今画坛领袖,一幅丹青,价过千金。 此二人皆是无比孤傲之人,陆海发想拜入这两人的门下,难度不是一点半点的高。 陆怀想了想,笑着补充道:“你若是参加上一届的科举,我都帮不到你,但是这一次,你赶得时机好。 过些日子会有一场文坛盛会,就在京城最负盛名的文雅之地‘写意轩’举行,只接受友人间的相互引荐,不对外人开放。我因缘际会与主办之人有些微末交情,可以为你争取到参与的机会。” 文人的集会,乃是文人之间最常见的交友切磋的活动,大体上分为人人皆可参与的开放集会和小范围人群的私密集会。若能在这样的场合上与心仪的老师相见,实在是最自然也最好不过的方式了。 陆海发听到陆怀是要借由这个方式为他引荐,便明白他之前拒绝接受时,陆怀为何会怀疑他并无真才实学了。若是吃吃喝喝攀关系,自然用不到真才实学,但是这种集会可不一样,人的才学品貌如何,在场之人那都是一看便知,或一试便知的。 陆怀帮忙的方式如此光明正大,他却还一直暗暗觉得他没什么本事,人品也定不怎么好,帮忙的方式定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方式。 而即便被他如此误解,陆怀也并未表现出分毫不悦,或是与他有什么为难。这样看来,他其实才是那个见识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方。 陆海发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对自己之前的言行感到汗颜,自觉无面目再与陆怀相对而坐,思索再三之后,站起身来,诚恳地对陆怀道:“多谢兄长为小弟提供如此良机,请受小弟一拜。” 说着,他便向陆怀深深施了一礼。陆怀知道自己若不受这一礼,陆海发心里定是更加别扭,便也不做谦让,完完全全地受了他这一礼。 陆海发见陆怀受了自己一礼,心里才觉得轻松了一些。他想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向陆怀道歉,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憋了半天,只憋出了告辞的话。 “小弟还要踏查考场,今日……今日就不在此多留了,改日再登门致谢,拜访您和伯母。” 陆海发说完话,看也不敢看陆怀,捏着折扇低着头,仿佛做错事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陆怀看了看他,默默思忖了一下,对他道:“踏查考场乃是大事,你去吧,为兄就不送你了,等到知晓集会的确切时间,会派人过去告知于你。” “好,那……那小弟这就告辞了。”陆海发说着,又向陆怀深深施了一礼。 陆怀笑了笑,看着他,轻声道:“去吧。” 陆海发于是又对陆怀拱了拱手,转身便如脚下生风般逃掉了。 陆怀看着他绕过围屏,离去不见,又慢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下了一口。 茶汤滚烫,有些灼人。陆怀放下茶杯,默默靠入圈椅之中,合眼想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 陆海发这边已经说定了,接下来便是唐正延那一边了。那个集会是他昨日想好的,尚未与唐正延商量过,还要想办法说动唐正延,尽快办一个才行。 他想了想,再度推敲了一下准备用来说动唐正延的话,正欲唤安心让路平去备马车,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如旋风般飞速从屋外绕进了屋内。 他抬眸望向围屏的方向,但见陆海发去而复返,飞速地走到自己的面前,二话不说,便又对着自己深深施了一礼。 “小弟之前多有冒犯,在此郑重与兄长道歉,还望兄长海量汪涵,能够原谅小弟。” 陆怀看着陆海发一揖到底,说完也不起来,怕是自己只要不说原谅他了,他便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动作,不禁失笑,轻轻道了一声:“好,我原谅你。” 陆海发闻言,立即直起了身,对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灿若辰星的双眸,闪动着如小孩子一般的开心,双颊因为激动,微微有些涨红,单纯真挚的模样与之前拒人千里、淡漠疏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陆怀倒是没有预想到他会有这种转变,会有这样的转变,便应该是说明他已从心底里接受了他吧。 陆怀看着这样的陆海发,缓缓牵出了一个温厚的笑容来:“还要去踏查考场么?” “呃,要去的要去的,那并不是假话。”陆海发有些紧张的解释,看到陆怀笑看着自己,仿佛他的一切心思都被他看的清清楚楚,有些不好意思的背了背手,又向他行了一礼道:“小弟这次是真的告辞了。” “好,去吧。”陆怀笑着道。 陆海发直起身,轻轻颔首,稍踟蹰了一下,才复离去。 陆怀目送他离开,心情微微有些复杂。举起茶杯,欲再饮下一口茶,想到水温还有些烫,又将茶杯放了下来。 他合了合眼,打消了心中腾起的异样情绪,唤来了安心,去让路平备车。 他要先去找唐正延商量一下,若是时间允许,便顺路去郊外拜访一下那位退隐的老御医。 第六十六章 御医你好 66 车很快就备好了,陆怀绕过围屏,准备出门,秀珠刚好从陆林氏那里回来。 一过午时,她便被陆林氏叫过去说话了。 秀珠走入明间,看到陆怀,立即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对他道:“老夫人要小歇一会儿,就让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隐约透着些不安。陆怀想了想,与她往里走了走,才压低了声音问她:“娘和你说了什么?” “老夫人先和我聊了些家常,然后问了我一些问题。”秀珠犹豫了一下,提了一个她回答时不太有底气的问题:“问我跟在您身边多久了。” 陆怀笑了一下,“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不知道您会怎么和老夫人说,就只含糊地说已跟在您身边有些日子了。”秀珠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老夫人再追问,我想将话题绕过去,她却没有让我绕开,我也只能再这样答了一次,然后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秀珠有些紧张地拉了拉陆怀的衣袖,“老爷,要不您还是将实情告知老夫人吧,这样瞒着,怕是不好。” 陆怀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笑容,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安慰道:“听我的,莫担心,这么说就可以。” 秀珠还想劝一劝他,但见他神色虽然温和,态度却很坚持,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听他的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怀看出了她的不开心,和声细语地哄了哄她,待她心情好一些了,才离家去往写意轩。 距离他上次见到唐正延,转眼已是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算起来,墨但九应该已到达他的老家有些日子了,就是不知道调查得如何了。 这么大的事,唐正延定是要调查清楚,证据确凿才会告知于他。这次前去,只怕不能窥探出什么端倪了。 陆怀思量了一下,便暂且将这事压下了,靠在软垫上闭目养了养神,直到到达写意轩的地界。 写意轩是要提前预定才有可能定到地方的,唐正延则是提前投了拜帖都未必能见到的。但这一切都对陆怀例外,管事知道是陆怀来了,立即引领他去到唐正延所在的“惊鸿阁”。 惊鸿阁共二层,修建得端秀精巧,坐落于玄天山脚西侧,毗邻洛神湖湖口。后侧遍植苍松,左边沙洲棋布,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翠色水鸟,往来相应,十分妙丽清雅,是唐正延在写意轩的长居之处。 到达惊鸿阁时,远远看到唐正延正与访客坐在中堂之上,陆怀本想去往他处等一等。然而管事牢记着唐正延的叮嘱,仍是去禀报了一声,唐正延知道陆怀来了,便立即与那位访客一同迎了出来。 “陆贤弟,半月不见了。”唐正延微笑着走近,与他拱了拱手。宽袍缓带,风流依旧。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陆怀微笑着回应,也与他拱了拱手。然后,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唐正延的三位访客身上。 其中一位看起来与唐正延年龄相若,面貌虽然不似唐正延那般风流夺目,却也是阳刚端正,风采俊逸。 他身侧跟着一大一小两位少年。大的看着大约能有十四五岁,剑眉星目,眸光深沉,颇有些少年老成。一双薄唇微微抿成一字,透着些许冷峻与沉静,很是令人过目难忘。 在他旁边,年龄稍小一些的少年眉眼之间就柔和得多了,相貌并不是十分出众,但是气质很不错,通身透着平和与宁静。两人与那位成年人在面貌上都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他的两个儿子。 唐正延见陆怀注意到了自己的好友,也有意为他二人相引见,便顺势一一介绍道:“陆贤弟,这位是我相识多年的知交好友,何兄,何云峰。另两位是他的公子,何竞尧,何竞襄。何兄,这位便是我与你多次提到过的,我在京城中的贵人,也是我的好友,陆怀陆贤弟。” “幸会幸会。”何云峰与陆怀异口同声道,互相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何竞尧与何竞襄又分别与陆怀行了一礼。 陆怀微笑着颔了颔首,看着他们赞许道:“两位公子名字取得好,风采更好,何兄真是好福气。” “愚兄痴长贤弟两岁,便厚颜以兄长自居了。”何云峰笑着道,言谈之间俱是生意人的老练:“陆贤弟真是过誉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要贻笑大方就好。” 三人又客套了几句,大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何云峰便带着两个儿子先告辞了。唐正延引着陆怀向中堂走去。 “不知唐兄有客人在,小弟真是叨扰了。”陆怀一边随唐正延向中堂走,一边致歉道。 “无妨,陆老弟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啊。再者他们本也正要告辞,去拜访一位故人,你来的正是时候。”唐正延笑着道,他自是不会告诉陆怀,若陆怀今日不来,他便是要与何云峰一起去拜访对方的。 两人先后进入中堂,互相谦让了一下,分了宾主坐下。便有两位身姿曼妙,衣着清凉的妙龄女子款款而出,为他们奉上了新茶。 唐正延看到陆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看着置于膝上的手,心里既觉得心疼,又觉得有些佩服。 有钱有势的宦官娶妻纳妾的不少,甚至就是因为自己身上少点什么,一旦有机会了,才要数倍于正常男子地报复回来,明知自己收到家里也用不到,还是要大肆蓄养姬妾,折磨泄恨。 本来他得知陆怀收了一房妾室,而且是资貌十分过人的漂亮寡妇,还以为陆怀多少也有点这种癖好,也曾考虑是否要额外送他一些妙人。 但没想到,派去的人传回的消息却是陆怀每日只与他收的那房小妾在一块儿,恩爱非常,根本不曾对旁人有半点兴趣。连最懂媚人的清芷出手,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即他便打消了多余的念头,只为陆怀感到可惜。 多不错的一个人,要是没有遇到那么一个恶毒的婶娘,他的人生本该是锦绣非常的啊。 唐正延在心中默默叹息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两名美婢随即会意,施施然向他们福了一礼,款款退出了房中。 唐正延端起茶盏,微笑道:“陆老弟今日来访,可是改了主意?” 陆怀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小弟的心意不会更改,今日登门乃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唐正延听到陆怀有事求他,立即来了精神,将茶盏放到了一边,对他道:“但说无妨,为兄能帮你一定尽力帮你。” 陆怀垂眸,微微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对他道出:“昨日我娘到了京中,与我有深恩的婶娘也随她老人家一起来到了京城,一来是想亲眼见证我与娘亲团聚,二来便是为了我的堂弟瑾良,希望我能多帮一帮他。” 唐正延已知晓陆怀家中多了什么人,但尚不知晓陆钱氏与陆海发的来意。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原来是他的恶毒婶婶为了儿子来求他了。 心中不禁有些恼火:陆怀这恶毒婶娘真够无耻,一边处心积虑废去陆怀宗伟,将他推入深宫,一边还要陆怀感恩戴德,反过来再帮她的儿子。 唐正延心中对陆钱氏的厌恶更上一个台阶,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来,毕竟,在他心中陆怀还对此事毫无所察。 他想了想,决定先听听是什么事,殷切问道:“你的婶娘想让你帮什么,为兄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我这位堂弟小字瑾良,乃是今科应试的士子,颇有才学,心中有两位心仪的恩师人选,希望能顺利拜入他们其中任意一位的门下。我今日便是为了此事,来求唐兄帮忙的。” 陆怀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唐兄知道,小弟既已离宫,便不欲再与从前的身份有所瓜葛了,是以也不想借着从前的身份再去做一些事。思前想后,所认识的人中便数唐兄交游最广,不知唐兄是否愿意帮忙,帮我的堂弟引荐一下。” 唐正延自然也不愿意陆怀去欠别人的人情,陆怀来求他,那是最好不过了,立即对陆怀道:“帮他引荐一下,自是不难,只是不知你堂弟心中的恩师人选,是哪两位?” “一位是程阁老的二公子,程大学士。另一位是雅号云边老人的国子监博士,杜大人。”陆怀微笑道。 唐正延听到这两人的名号,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你这堂弟眼光真是不低啊!” 陆怀苦笑不语。心中却并不担心唐正延会为难。 于公于私,唐正延都会帮他,陆海发心中的人选是这两人,不会增加唐正延帮他的难度,相反,还会让唐正延更倾向于答应帮他这个忙。 唐正延饮了一口茶,想了想,觉得此事颇有难度。这两人是出了名的眼光高,脾气怪,成名这么多年以来,一人就只收了一个徒弟。他便是帮忙引荐,陆怀这个堂弟最后也是注定要吃闭门羹的。 然而他转念又一想,陆怀这堂弟说到底是他的仇人之子,他此刻被蒙在鼓里,才会为了这个堂弟来找自己帮忙。若真是帮成了,待日后他得知了真相,才是真的麻烦。 墨但九那边传信过来,已经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许在为他的堂弟引见之前,就能查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到时候陆怀看到证据,自然不会再想帮这个堂弟的忙。他不如先应承下来,然后往后稍稍拖延一段时日再兑现,如此便可两全。 唐正延这般想着,便已决定帮陆怀这个忙,但为了让陆怀能多记他一些人情,他还是又多沉默了一阵,才表现得有些为难地答应了下来。 陆怀见到他答应了,立即感激地与他施了一礼,然后,坐回位中,颇有些犹豫地道:“嗯……实不相瞒,小弟还有些额外的请求。我这堂弟什么都好,就是脾性有些清高,只怕这引荐的方式……还要劳烦唐兄多费些心思了。” 唐正延疑惑道:“此话怎讲?” 陆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我这堂弟不喜欢与人吃喝攀谈,登门拜访么……他自觉科考在即,应以避嫌为重,定也是不会去的。但唐兄也知道,若是科考之前不与心仪老师有所接触,待到会试放榜之后,便是晚了。” “嗯……的确如此。”唐正延点点头,觉得陆怀这堂弟名气没听说有多大,事倒真是不少。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正常人也不会想要挑战程阁老次子和云边老人杜巾这样的地狱级难度。 而且这也提醒了他,如程阁老次子和杜巾这样的人,也定是不可能愿意跟人吃吃喝喝拉关系,或是在开考之前做什么可能有损名节之事的。 寻常方法行不得,那他便要想一些不寻常的法子。 唐正延创办写意轩,与众多文人才子打了多年交道,对他们的脾气心思,一清二楚,稍稍思索片刻,便想到了让这三伙人心甘情愿碰面的法子。 自古文人相轻,尤其这程阁老的次子还一直与杜巾互相较着劲,只要他用些手段,搞一个尽人皆知,玄而又玄,争夺名次的文坛盛会,让他们觉得不去就比对方第一头,不怕他们不来。 到时候设置一些条件,以陆怀堂弟的条件为底线,确保他能参加进来就行。 这样的集会运作起来要花费不少心思和人力物力,也正好方便他多拖一些日子。反正投进去的钱,自有办法通过这盛会数倍赚回来,就是真办一个,也不损失什么。 唐正延这么想着,便对陆怀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了,虽然不好办,但是为兄既然答应你了,就会为你想办法,一定会为你的堂弟引荐的。” 陆怀听唐正延这么肯定,估计是想到了合适的办法,而且那办法十有八/九便是他希望办的文坛集会,毕竟这是与唐正延的本行最贴近,又最高效的法子。但若不是集会,他到时再与陆海发解释一二,也是无妨的。 陆怀于是再次起身,感激地与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如此,就有劳唐兄了,小弟在此先行谢过。” “哎呀,你我兄弟,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唐正延赶紧起身扶起陆怀,心中却笑得得意洋洋。不管怎样,陆怀都是欠了他的人情,这可比什么都划算。 接下来,两人又随意聊了聊近况,在唐正延再度邀请他加入阵营的时候,陆怀顺理成章地提出了告辞。 唐正延没有阻拦他,只是在送他的时候,说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老弟,不要拒绝得这么干脆,来日说不定你会主动改变主意的。” 他这句话,几乎是让陆怀能够肯定,他是查到了些什么。 有实在的人证物证,这对陆怀来讲,意义非凡。然而按照计划,陆怀知道自己此刻不能露出一点破绽来,便如同不知内情时会做出的回应一般,微笑着摇了摇头,拱手与他告辞了。 离开写意轩的地界之后,陆怀独自坐在车中,才允许自己表现出了一些小小的激动:有关当年之事的证据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若是如此,陆钱氏,陆仲德,你们便等着偿还你们做下的孽吧! 他难得地放纵自己心潮澎湃了良久,直到路平在一处岔路之前将车停了下来,才压下了心间动荡的情绪,重新归于冷静。 “老爷,前面就是进山小路了,马车架不过去,您看是不是就在这里停下来?”路平恭敬地与他询问。 前朝御医归隐之地,处于玄天山山脉之中,距离写意轩不算太远。但是想要到达,所要经过的山路复杂无比,若无熟人相告,寻常之人也是很难找到的。 陆怀取出了故友为自己所写的线路指点,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岔路和周围的地势,草木的形貌,分析应该是这里无误,想了想,从车上走了下来,交给了路平一锭银子。 “我一去一回,大约要半个时辰再多两刻钟的时间,若是到了时辰还没有出来,那么很可能是在山里迷路了。到时不要急于报官,官府有官府处理事务的手续,会耽误时间。 方才来时,经过了几户农家,他们是最熟悉这里地形的人,到时拿着银子去找他们,将这锭银子算做订金,告诉他们谁找到我,另有重谢。” 路平将银子接过,慎重地道了声“是”。 陆怀于是将故友为自己所写的线路指点的绢布也交给了路平,补充道:“我会在途中留下一些标记,到时给他们看看这个,应该能帮他们更快地分析出来我可能是在哪里走失的。” “那,那您怎么办?”路平接过绢布,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这上面写的我都记下了,刚才又看了一遍,不会记错的。”陆怀笑笑,便带着一些以备意外之需的物品,踏上了其中一条窄小的山道,向深山里行去。 七拐八拐,爬大山,过小溪,走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陆怀真如故友指点的那样,看到了一处布满绞藤的小山坡。 这样的绞藤在玄天山中,比比皆是,陆怀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地貌,看到一棵扭曲而濒临枯萎的树,便差不多能确定自己没有走错了。顺着这棵树所伫立在的山路,遇到岔路便向右拐,又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行到了一处山谷的出口处。 陆怀观察了一下,这处山谷的阳面阳光很足,阴面则很难见到阳光,乃是一处栽种药材的好地方。老御医隐居在此,是很有可能的。 他向前方望去,但见山谷中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十余户人家,考虑了一下,决定不休息了,一鼓作气地找过去。 他走了一阵,来到了距离入口最近的两处人家。 两处人家比邻而居,房前屋后栽种的都不是粮食作物,而是各种药材。陆怀向远处看去,发现附近人家似乎都是如此。 想来从外表区分出哪处是老御医的住处是不可能了。陆怀考虑了一下,向附近的一个弯腰栽种的山民走了过去。 看到他颇为严肃和专注地在布某种自己不认识的种子,陆怀耐心地等了许久,等到他布好种子,直身回头看向自己的方向,才恭敬地与他施了一礼道:“叨扰老丈了,请问老丈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一位姓萧的老者住在哪里?” 被陆怀问到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楚脸,外露的皮肤黝黑,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妥妥一个常年劳作的山里人模样。听到他的问题,向远处走了走,从地垄上的篮子里又拾起了一把种子,一边布种子,一边问:“有这么个人,后生你打听他做什么?” “哦,小辈通过朋友知道萧老先生通晓医理,特来请求老先生帮个忙。” 对方又问:“你的朋友叫什么。” 虽然对方的口吻很像山里人,但是陆怀没来由地就感觉有些不对。他想了想,依旧恭敬地对对方道:“小辈的朋友是小辈的忘年交,与萧老先生年岁相若,唇边一寸有颗小小的血痣。” 对方闻言,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了他,惊异道:“你是陈吉参的朋友?” 对方生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面容是威严与慈祥的混合体,给人很奇特的感觉,却也会觉得出奇的和谐,最重要的,他眼中的气质不是一个真正的山里人能够有的。 陆怀看了他的面相,立即便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故交陈吉参口中的退隐御医,萧草,萧御医。 陆怀立即恭敬地躬身行礼,“晚辈陆怀,见过萧老先生。” “哎呀,不要叫什么老先生了,我还没有那么老,既是阿参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就随阿参叫我萧大哥吧。” “这……”陆怀微微犹豫了一下,见对方坚持,想到在一个领域出类拔萃之人多少都有些怪脾气,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 “萧大哥。”陆怀认真地唤了一声。 “好。”萧草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牙,也不说什么多余的客气话,也不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开口便问:“是家里谁病了吗?” “哦,并不是。”陆怀说了来意,萧草便立即爽快地答应了,约好了去看诊的时间,要了陆怀的地址,见他还不走,面色有些踌躇不定,便道:“我是怎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了。有什么难题便直言相告,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不托大,不要犹犹豫豫,我不喜欢这样。” “这……”陆怀也不想这般犹豫,只是实在难以启齿,但他也看出来了,萧草真的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同他说了:“小辈自身患有隐疾,但是近日情况有些不寻常,所以想……想请您看看。” 萧草闻言,立即看向他二弟的位置,埋怨道:“我当是什么事,跟我回家吧,给你好好看看。” 第六十七章 就是命数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这样盯着自己,陆怀很是不好意思,脸热地道了声:“有劳萧大哥了。” “走吧。”萧草干脆地将种子往篮子里一扔,便带着陆怀往家走去。 他的家就是距离这个山村入口最近的那处人家。泥墙围成的小院,木头制成的小门,也没落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条黄狗趴在近门处,看到他们近来,摇了摇尾巴坐了起来,没有吠叫。 小院整体简单质朴,一处正房,一处厨房。院角架着高高的葡萄架,几只鸡悠闲地在下面走来走去,空地上晒着草药,看起来与普通的山野人家别无二致。 萧草让陆怀在院中等等,自己进到了厨房里,解了斗笠,舀水洗了洗脸和手,将劳作弄乱的碎发和被风吹乱的胡须捋好,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拾掇好后的萧草看起来就有了两分医者风范,他带着陆怀进到了正房进门右手边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陈设却极为简单。除了数排放着满盛草药的簸箕的木架,便只有一张简朴的小木桌,两把朴实的条凳,和一张窄小的木床。 萧草让陆怀在其中一张条凳上坐下,从床头的木匣里取出脉枕,放到桌上,示意陆怀将手放上去。 待陆怀放好后,他才坐到条登上,拿出了几分大家的风度。腰板挺直,双眸微合,一手搭在陆怀的手腕上,不时切换摸脉的指法,一手轻轻地摸着不长的胡须,若有所思。 男人的隐疾,也是分很多种的,不仔细看,可看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萧草才停止了摸脉,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陆怀的脸,对他道:“求医问药,最重坦诚。大哥问你什么,你都不必不好意思,如实回答就好。”待陆怀点头,他便问道:“你一直不曾长过胡须么? 陆怀颔首。 萧草点点头,继续道:“你说近来情况有些不寻常,可是从前男/根疲弱无力,而今变得时而有力,时而无力?” 陆怀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好,”萧草也点了点头,对他道:“脱裤子吧。” “您说什么?”陆怀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太确定地看着萧草,希望他再重复一遍。 萧草摸了摸胡子,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你的脉象平稳强健,肾元丰实。男/根疲弱,问题不在脏腑而在两丸,我要亲手诊察,才能确定病因。” 他说得头头是道,神色坦诚,也不容陆怀不听。可是,“亲手”诊察…… 幼年时被人捏按的记忆还历历在目,那可谓是除了净身之外,陆怀心中的第一大阴影。如今,才刚刚认识萧草,就要当着他的面脱去裤子,让他“亲手”诊察…… 陆怀觉得自己很难做到。 他背过身,站起来,心头萌生出了几分退意。可是,想到秀珠,再想想陈吉参对萧草医术的推崇称赞,他又无法真的下定决心不让他诊察。 萧草乃前朝太医院的第一院判,医术之高,当世能与之相若者,寥寥无几。寻常人想要请他看诊,难如登天,这次他看在陈吉参的面子上,爽快为自己应诊,若是拒绝了他,下一次再请他帮忙诊治,还会这么容易么? 陆怀心里对此并不是很有底,再一想,萧草是实打实的良医,而他是实打实的病患,全然不同于昔年被陆钱氏坑害的处境,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根,将裤子脱去了。 萧草等了半天,见他终于脱好了,立即对他道:“躺到床上,我给你看看。” 陆怀依言躺到了床上,在萧草走到床边时,全身都僵硬得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然而萧草走到床边,还没有伸手,只是看了看他的□□,就变了脸色,“你是内官?” 陆怀这才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官身份,如实道:“曾经是,今已离宫。” 萧草的浓眉慢慢皱起,过了许久许久,才为陆怀诊察。诊察之后,他用床头搭着的手巾擦了擦手,让陆怀穿好了裤子。 陆怀从他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不对,穿好裤子之后,见他面色严肃,沉默不语,心中隐隐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等了片刻,萧草依然是面容沉重,默然不语。陆怀明确了他的意思,心情顿时急坠直下。 看来是他想得太过乐观了,他已经是被下过刀的人了,怎么还可能会有正直为人的可能呢,那几次……想来只是偶然吧。 陆怀禁不住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下,合眸良久,强自平复了一下,牵出了一个还算平静的笑容,起身向萧草深深施了一礼:“有劳大哥看诊,此事实乃是小辈强人所难了,还望大哥不要见怪。” 萧草看着他,眸中神色十分复杂,正要说什么,屋外的黄狗忽然狂吠起来。 陆怀直起身,两人相视一眼,立即一先一后从屋里走出查看。才出屋,便看到黄狗以一挡三,紧贴着门槛站在里侧,对着门外的何云峰、何竞尧与何竞襄三人,不住地龇牙狂叫。 萧草看到他们三人,立即呵斥了大黄狗一声,快步迎了出去。 陆怀看到何云峰三人,才知唐正延说的不是客套话,何云峰三人的确是要拜访故人的,只是没想到,他们拜访的会是同一个人。 萧草热情地邀请何云峰三人进入了院中,陆怀看着他们,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厚熟稔。 何云峰看到陆怀也在这里,不禁倍感惊讶,抬手与他拱了拱手:“真没想到陆贤弟也在余芝兄这里。” 余芝是萧草的字。 陆怀收敛起心情,也微笑着与何云峰拱了拱手:“小弟也实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兄长。” 他心中正奇怪何云峰三人为何先他而去,却比他晚到,就见同样换了身轻便衣装的唐正延从门外迈了进来。原来何云峰三人会晚到,是因为等了唐正延一起过来。 唐正延看到陆怀,也是愣住了,“陆老弟,你怎么也在?” 陆怀不欲明言,只是道:“来请萧大哥帮一个忙。”转而又问唐正延道:“唐兄你与何兄父子来此,是……” “我们与余芝兄已相识多年了,也很久没见了,这次何兄与两个侄子来京,便相约小聚一番。” 他们互相交换了信息,剩下诧异的人就彻底轮到了萧草:“怎么,你们都认识?” 陆怀轻轻颔了颔首,唐正延则与何云峰道:“陆贤弟是我们的好友。” 萧草的神色立即变得有些复杂,想了想,对他们道:“那你们都随我进来吧。” 陆怀不想让他人知晓自己来此的目的,而且,失去了治好的希望,他此刻的心情也已低落至谷底,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不想在此间多做停留,便对萧草道:“萧大哥,小辈已叨扰您多时了,就还是不再多打扰您了吧。” 萧草盯着陆怀瞧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本你曾是内官,我是不打算帮你的。但你既然又是阿参的朋友,又是阿峰与阿延的朋友,也许这就是命数。 我可以帮你一次,但是成与不成,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而且,这其中牵涉的利害关系,我也要先对你讲清楚,你若是认了,我便也愿意豁出去帮你这个忙。” 陆怀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当即振奋不已,但是萧草话中隐隐透出的危机,却又无法让他能够心情放松地感到高兴。 他勉力让自己保持住平静,恭敬而慎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何云峰与唐正延相视一眼,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见萧草与陆怀都不明说,知道这两个人的秘密都不少,便也默契地保持了安静,没有多问什么。 几人先后进入屋中,萧草让唐正延与何家父子到左边的屋里稍等,自己则带着陆怀又进入了右手的屋里。 进屋坐下后,萧草又一言不发地盯着陆怀看了半晌,才对他道:“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让男/根恢复持久有力么?” 陆怀认真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草闻言,又叹了一口,无语良久,才继续道:“你就没想过,再恢复得彻底一些?” 彻底一些。对陆怀这种情况来说,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可能实在是很耐人琢磨的。 只是,陆怀不知道对于他自己这样的人,还能再怎样恢复。难不成这世上还真存在什么妙手回春之术,能让他已经被切去的双丸重新再长出来么? 虽然他也很希望能有这样的妙法,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历史上有多少煊赫一时权倾天下的太监,他们都没有找到这样的办法,他一介无名小辈,又如何可能会遇到。 陆怀认真地摇了摇头,却听萧草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也没想过。”萧草看着他,十分严肃地道:“我就不同你说那些佶屈聱牙的医理了,说些你能听懂的。” “双丸产精,双肾储元,男/根想要振作,此二者缺一不可。你的肾脏储元丰厚,男/根却多年无力,便是因为双丸丧失之故,如今能够复起,便是说明你的双丸有恢复活力的迹象。” 萧草说到此间,又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不欲为你治疗,原因很简单。男人有精有元,能有什么,而你的身份不可以有什么……我想,我不用明说了吧。” 男人有精有元,就能让女人受孕,生出孩子了。可是宦官,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 第六十八章 传宗接代 陆怀能够明白萧草顾虑的是什么,只是,他不太明白:“萧大哥,你说,你说我的双丸有恢复活力的迹象,可是我分明已经……” 他没有明说出来。他相信萧草从前是御医,应该很清楚宦官在入宫之前是要将双丸彻底切除的。 萧草自然知道这一点,他严肃地看着陆怀,对他道:“你说的,我自然知道,但你的脉象加上你所述的症状,确实是有双丸恢复的迹象无疑。” 他想了想,问陆怀道:“你是多大进宫的?” “大约八岁左右。”陆怀道。 “那就很可能了。”萧草莫名地说了这一句,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他沉思了片刻,对陆怀道:“刚才我为你诊察时,在临近双囊相接之处,摸到了很小的一块不规则的硬物,这让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仔细回忆一下,在你小时候,在进宫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双丸或双丸附近是否受到过什么外伤,让你剧痛不已?” 陆怀不用想就能记起来,陆钱氏给他请来的捏按师父,每次下手都会让他疼得痛不欲生。但是此事涉及的秘密太多,他不便和萧草透露过多,便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萧草又问他道:“你近来可吃过什么大补的药物?” 陆怀摇了摇头。 萧草思索了片刻,又问:“在你的家族里,可有男子是弱冠之后,甚至是过了而立之年才生出胡须的?” “这……”陆怀仔细回忆了一下,想到什么,立即点了点头。 小时候他所生活的村子里,住的都是与他同属一个家族的族人。有个伯伯就是年纪很大也没有胡子,有一年忽然长出来了,周围的妇人们聚在一起聊天,都在议论这个事,他每次去给娘亲抓药和求邻居帮忙煎药的时候都能听到她们谈论。 从她们的话里还能听出来,不只是这个伯伯有这样的情况,村里也曾有过其他人是这样的情况。 陆怀有些不解地看着萧草:“萧大哥,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萧草沉默了一下,才道:“凡事有果必有因,你的外肾沉寂多年,忽然复苏,总有一定的原因。既然不是吃了什么大补之物导致的,那么就还应是出自内因。 我在个别医书里看到过关于你的族人的这种现象的记录,也与遇到过这种情形的前辈请教过,发现这种情况一般都会集中在一个家族里出现。 而且一旦这个家族里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每一代或几代人里通常都会有一两个人,甚至是更多人如此。 这种比寻常男子晚很多才生出胡须的人,通常在生出胡须之前,都是男/根疲弱无力,无法令妻子受孕。 但在生出胡须前后,各方面则会很快就变得与正常男子相差无几,妻子通常也很快就能怀上子嗣。依照种种迹象,你近来身体上会出现反常,极可能是属于这种情况。” 萧草说到这里,观察了一下陆怀的神情,见他能够跟得上自己的解释,才继续道:“至于净身后为何还能够复苏,我推测与你幼时所遭受的外伤有关。 那次伤害可能造成了你的一侧外肾破裂,其中一部分,在破裂之后移位到了刚刚被我探查到的位置。 幼时外肾尚未发育,大小上应该比如今小很多,那个位置又不是净身师父会多加留意的地方,很可能被当时为你净身的师父遗漏了。 人的恢复能力在年幼之时是最强的,同样一处伤痕,若是出现在小时候,也许长大就看不出了,若是出现在成年之后,则可能会终身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这个道理。 你的身体在幼时遭受损伤,刚好你又因为家族传承之故,可能承袭了家族中的特殊情况,较寻常男子生发得晚,及至如今才开始真正生发。那块外肾虽小,但是已经让你产生了恢复的症状,若是调养得当,也许你能够有一定的机会恢复得同寻常男子一样。” 陆怀认认真真地听完他的解释,惊诧得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今天来,不过是想请萧草为自己看看,能不能有“正直为人”的可能,没想到却牵扯出了恢复成正常男人的可能。 这比他发现自己是被陆钱氏坑害才成了宦官,才失去了宗伟,还要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萧草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有理有据,听起来完全能够让他信服的样子,甚至,萧草推导出的可能,乃是他,甚至是古往今来多少宦官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真真正正地发生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如何接受了。 陆怀觉得自己需要静静。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一下这个可能。 看到萧草一直盯着自己,陆怀抱歉地对他拱了拱手:“萧大哥,抱歉,我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萧草闻言,轻轻叹了一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道了一句:“去吧,好好地想一想。” 陆怀闻言,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与萧草轻轻拱了拱手,独自走出了房间,向院外走去。走到门口时,黄狗追着他闻了闻,没有叫。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柔和的阳光铺满山谷,陆怀站在院角墙外放眼望去,但见山谷之中生机勃勃,心潮忽而就变得无比澎湃。 他竟然还有能做一个正常男人的可能! 一个做正常男人的可能! 正常男人的可能啊! 陆怀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几乎不知要如何消化这个可能才好。 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都只能做半个男人的可能,已经为今后的人生设计了一整套完备的规划! 好好赡养母亲,与秀珠相敬如宾,好好培养巧儿,处理好害他的那些人之后,再到慈幼局挑几个孩子养。然后如果运气好,上天垂怜的话,让他培养的孩子能够孝顺一些,为他和秀珠养老送终,那么他就算过完了很满足很幸福的一辈子。 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有可能能做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 亲生的孩子,出自他自己血脉的孩子,是他生命传承的孩子! 天啊! 陆怀冷静了一世,此刻却半点也冷静不下来,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所有的理智都就都像丢到了爪哇国一样。 他反复地用力深呼吸了几次,发现这个办法半点效果也没有之后,在萧草家和苗圃之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终于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盯着远处的苍山良久,理智终于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理智一回来,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困难了。 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合了合眼睛,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萧草刚刚说,他有机会恢复,也就是说,这件事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够成功的。 他首先需要知道,这件事有多少成功的几率。 其次,他要考虑一下,如果真的能够成功恢复,那么,是否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第六十九章 好事发生 假若他的身份不是宦官,那么这件事就完全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是因为他曾经的身份,这件事必须慎之又慎才行。 莫说他能够传宗接代,便仅仅是能够“正直为人”,若是被知道他身份的人知晓了,都会引起一阵异动。如果真的生儿育女了,真不知会有多少污水等着泼到他的身上,多少非议等着加在他的身上。 到时候不光是他自己,母亲、秀珠、巧儿,全府上下的每一个人,老家陆氏宗族的每一个人,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如今他的决定不仅仅是关系着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血脉传承,还关系着无数人,若无万全准备,他绝不能铤而走险。 陆怀思虑再三,慢慢走回了屋中,将他的决定告知了萧草。 萧草没想到陆怀的决定是暂不治疗,多少宦官做梦都想到的机会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竟然放弃了。 他不确定地看着陆怀:“你真的决定了?” 陆怀慎重地点了点头,“您曾是御医,小辈若经过治疗之后真的能够生儿育女,那到时会有怎样的影响和后果,想必您也十分清楚。这其中干系太过重大,小辈不能妄下决断。” “难得啊。”萧草观察陆怀良久,见他神情坚决,没有半分犹疑不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赞许地看着他道:“有这份推己及人、顾全大局的担当,难怪你能同时成为阿参、阿延和阿峰的朋友。” 他说着,笑了笑,慢慢站起了身来,“若你回来便央求于我,要不顾一切为你尽快治好此症,那么我一定不会帮你。但是你能够深思熟虑地权衡,抵挡住这么大的诱惑,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萧草一生最敬佩谨慎周全、为他人着想之人。相信你决定医治的时候,一定是准备万全的时候,不论你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来找我,到时我一定尽力帮你。”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陆怀能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知道萧草从此刻起,已不再将自己只当成是朋友的朋友来帮了,当即起身,深揖到底,感激地道:“小辈多谢大哥体谅成全。” “哈哈哈,”萧草闻言大笑,笑声里颇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小辈对大哥,你不觉得别扭吗,既然称我一声大哥,你我便是兄弟,就不要再拘泥那些别扭的礼数了。” 陆怀直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恭敬地对他道了声“是”。 他坐回凳子上,想了想,问萧草道:“萧大哥,不知若是治疗的话,小弟有几分能够恢复的可能?” “这个么,三成吧。”萧草说着,又补充道:“不要觉得少,以你的情况来看,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陆怀点了点头,“小弟明白。”原本是一分可能也无,如今有了三分可能,他如何还能不知足呢。 只是,在他没有想好也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能治疗,岂不是也耽误了“正直为人”。 陆怀想问一问萧草,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让他暂时先行恢复活力,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好出口。 他神情犹豫,面有难色,萧草一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露出了一点有深意的笑容,与陆怀探问道:“离宫之后,可娶妻了?” 陆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尚未娶妻,只收了一房妾。” 萧草露出了一个很有内涵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往一排排放着草药的木架最后走去,从最后一排最底一层取出了一坛小小的药酒,看了又看,不舍地攥了攥拳,才拿着它走了回来,交给了陆怀。 陆怀接过萧草递来的酒坛,只见两个拳头高的酒坛做工十分精细,胎底细腻匀实,外烧红釉艳丽,坛口以兽皮密封,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盛酒的器物尚且如此精良考究,可见这其中盛放的酒也远非寻常。陆怀正想问萧草这是何物,抬头看到他含笑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几分,只觉手中的酒有些烫手,脸上也有些热了起来。 萧草笑了笑,稍稍用了些力拍了拍陆怀,嘱咐道:“这还是我当年做御医时泡的酒,没有多少了,今日你我有缘送你一瓶,你可要仔细珍惜啊!” 陆怀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酒,感激地重重点了点头,慎重道:“小弟一定珍惜。” “呵呵呵……”萧草别有内涵地笑了笑,想起了什么,又对陆怀叮嘱道:“酒多伤精,你的情况尤其特殊,要格外懂得节制才行。而且,这种酒是越陈越好,越陈劲儿就越猛,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小小的酒盅,每回浅浅倒上一层底儿就足够了,可千万不要贪多啊。” 萧草说着,比了比酒盅的大小。 “小弟……明白。”陆怀脸热地轻轻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萧草笑着道,心中已然不再将陆怀当做一个前任宦官,而是将他当做了一个情智未开、需要他这个老大哥帮忙指点的小兄弟了。 男人之间,有这种交流实在是很正常的事,萧草随即问陆怀:“从前有过同房的经历么?” “没有。”陆怀低声道。 萧草笑笑:“没事,不要担心,通常这头一回都不太顺利,也没有想象得好,多几次就好了,到时候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就好。” “好……”陆怀从没有与人交流过这样的问题,听着萧草这般自然地同自己指点,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萧草这个人,疑人不友,友人不疑,既已将陆怀当成了朋友,就定是要尽自己的所能,为他提供最多的帮助。 他闭眼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道现在城里发生了多少变化,以前城西兰街胡同附近的茶楼里,不时会有不务正业的后生兜售些春/宫图册,你若是拿不准该怎么表现,可以去收几本观摩一二。” “咳……谢谢大哥提点。”陆怀这回连耳根都红了。萧草一看他这个模样,爽朗地一阵大笑:“哎呀,男人嘛,说说这些事都很正常,不要难为情。” “……”这回陆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他八岁开始就做了宦官,身边除了和他一样的宦官,就是女人,哪里同正常的男子说过这些事。 萧草看到陆怀脸红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便也不打算再打趣他了。只是一开口,调侃的话就顺嘴说了出来:“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如今时值盛夏,距离天黑至少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陆怀又哪里不明白,萧草这是让他早点回去,提前准备一二。 被萧草这般叮嘱指点,陆怀早已是坐立不安,此刻听到萧草这么说,自然是听话地立即告辞。 随后,他与萧草一先一后从屋中走出,看到对屋的门开着,唐正延何云峰等人都齐齐的望着他,赶紧将酒收到了宽大的袖口里,轻轻颔首,与他们告辞了。 出了大门之后,陆怀礼貌地请萧草留步之后,立即脚下生风地走出了院子。大黄狗下意识地追着他跑出了很长,才缓缓刹下了步子,折回了院子里。 院里,唐正延与何云峰望了望陆怀消失的方向,不禁面面相觑。 “陆老弟这是怎么了?”唐正延总觉得今日的陆怀透着股说不出的奇怪,看向同在院中的萧草问道:“萧大哥,陆老弟可是家里人得了什么急症或是重病?” “算是吧。”萧草望着陆怀远离方向,笑呵呵说了一句,搞得唐正延与何云峰更加一头雾水。 随后,萧草便将目光投在了何云峰的两个儿子身上,岔开了话题:“不说陆老弟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今天两个侄子难得过来,我要好好露一手。” 说完,他便钻进了厨房里。唐正延与何云峰交换了一个眼神,猜测今日之事别有隐情,默契地没有再问下去。 陆怀脚步不停地往山外走,赶在与路平约好的时间之前回到了他们分手的地方,向城里返去。 进城的一路上,陆怀看着手中的酒坛,心中就是波澜起伏。 他是今晚就尝试呢,还是……多等等? 他还没有想好,马车已然驶入了城中,又走了一段路程。陆怀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轻薄的绸帐问路平道:“上次你说的卖解酒药的酒坊,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前面立即就到了,”路平恭敬地回答道:“老爷是需要买一些吗?” “嗯,买一些吧。”他的娘亲已经来了,以后大小年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难免会有饮酒的时候,还是备一些的好。 “好的。那小的这就将车靠边停下了。”路平禀报了一声,便收紧了缰绳,让马儿慢慢减缓了速度,在侧对那酒坊的路上停了下来。 马车停好之后,陆怀轻轻撩起了帐帘,准备将买药的钱交与路平,余光扫过酒坊外墙的一角,意识到什么,定睛去看,赫然瞧见上面所挂的小路牌上漆着“兰街胡同”四个字。 陆怀顿时想起了萧草的话,再一想,此处可不就正处在城西么。 他顿时感觉面上有些热,那种图册,怎好去买呢。 可是他又想,萧草也说了,第一回很可能不顺利,而且他说得不顺利,很可能是一种很留情的说法。如果不买来学习一下,难保不会丢丑。虽说他也不指望和寻常男子相比,但是总也不希望第一回就给秀珠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 陆怀心中天人交战良久,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酒坊旁边就是一家茶馆,街路上人来人往,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想了又想,终是亲自走下了马车,对路平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去转转。” 他说着,便向前走入了酒坊,买了醒酒的药。 往外走的时候,陆怀决定就到茶馆里转一圈,老天让他遇到,就遇到,不让他遇到,就算了。 才出了酒坊大门,就被一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挡在了身前。 “我观公子器宇不凡,今日将有好事发生,不如我为公子详细算一卦如何?” “嗯,不必了。”陆怀客气道,侧身欲走,却又被算命先生挡住了路。 “公子莫急,不算卦也无妨,我这里有很多上好的字画,公子品鉴一下,要是感兴趣,我们再到茶馆雅间详谈。”算命先生将陆怀左挡右拦,飞快地说了这一长串之后,陆怀忽然感觉手里多了些什么。 还未来得及查看,便听斜侧里有一壮硕大汉大喝了一声:“好啊,才放你出来,又重操旧业了!” “啊呀!”算命先生大叫一声,当即扔了卦旗,撒腿就跑。 那壮汉随即追他而去,只留下陆怀一个人站在路口。 陆怀蹙了蹙眉,下意识摸了摸钱袋,确定还在之后才低头查看手中的东西。只见手中放着两本手掌大小的书册,当先一本的齐封处印着“金瓶图集”四个娟秀小字,封底图案,赫然是数名身材曼妙的无衣女子。 第七十章 一番学习 光天化日之下,猝不及防地看到这般图画,陆怀心跳一快,面上登时升起了一层热度。 他便是没看过书封所指的原著,也听说过它写得是什么。再加上这露/骨勾人的封底图案,他便是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都难。 陆怀的心情不禁动荡了一下。难道真是老天在帮他么? 他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间有些复杂的情绪。稍稍抬了抬头,暗暗观察了一下周围,见过往的行人不是朝着那算命先生逃窜的方向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就是匆匆而行,没有人在留意他,心中便是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老天在助他了。 陆怀默默道了句感激上苍的话。稍微考虑了一下,随即自然地垂下手,用衣袖掩住了手里的书,不动神色地穿过往来的行人,向马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路平注意到了方才陆怀那边的异动,本已打算过去看看,但跳下车辕就见那纠缠陆怀的人被人追赶跑掉了,便还是守在了马车旁边,看到陆怀走近,立即快步迎了过去:“老爷,刚才那人没有对您不利吧?” “没有,他只是想让我算一卦。莫担心。”陆怀对路平露出了一个宽心的笑容,掩好了手中的小书,没有用他相扶,自行进入了马车之中。 他方才买解酒药的时候,特意与店主买了一个较大的礼盒。坐进车中之后,他便将萧草给他的药酒和那两本图册都放到了礼盒之中。 然而未免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他又将两本图册拿了出来,放入了更隐蔽的袖袋里。 放好之后,陆怀又反复查看了几次暗扣,每一次都确认扣好无误,才能渐渐放下心来。 马车驶入家所在的巷口时,夕阳已然西沉,绚烂的彩霞铺满整个天际,红艳的颜色将长长的青石路都映得教往日热烈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变化之故,陆怀看着这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街巷,只觉得心潮隐隐有些澎湃。 回到家中时,刚好赶上开饭,陆怀亲自将那药酒和解酒药放入卧室最靠里的橱柜中后才去用餐。饭后,他陪着陆林氏叙了许久的话,及至天已微微擦黑,才得以回到自己的房中。 进门之后,陆怀看到开心地迎过来的巧儿,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有的事若是孩子在,就不太好办了。 他一边与巧儿说话,一边默默地思索,觉得心中之事还是不要着急才好。老话讲事缓则圆,他刚刚才得到了机遇,还是多多学习学习再考虑其他才是。 这般想着,陆怀心里的一点异样情绪便淡去了,与巧儿说了会儿话,才让秀珠去哄她睡下,自己则进入了书房里,点了一盏不是十分明亮的案头灯,从书架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三国志》来。 然后他坐进屏山椅中,小心地从袖袋里取出了那本《金瓶图集》,将它夹入了《三国志》的中间。 万事俱备之后,陆怀仔细留意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周遭相安无事,这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书翻到了夹着《金瓶图集》的那一页。 虽然已不是第一回看见当先那页的曼妙女子们,然而当她们再度映入眼帘时,陆怀的脸上还是隐隐升起了几分热度。 他没敢细看那些女子们的身体,将书封页快快揭过了,然而入眼的第一页内容,远比书封页更加劲爆。陆怀目瞪口呆了一瞬,当即脸红心跳地和上了书册,一颗心惊得“砰砰”直跳。 默然心惊良久,心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拿着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撩拨,陆怀只觉得心里痒痒的,想看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不想看,又放不下。 反复纠结了几次,陆怀用学习的心态说服了自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书又展开到了那一页。 抱着学以致用的态度,陆怀仔细地研究了图集上的文字和图画,不怎么厚的一本看下来,竟是不知不觉地用了半个时辰还多的时间。 其实算命先生塞给他的这本图册并不是忠实地还原了原著,它里面更多的是加入了编者自己的杜撰与构思,情感的关系与□□的机巧都是由简单到复杂,由浅显到深奥。可以说是一本很基础的入门图册。 这样的入门图册,本是算命先生为了引诱成年的顾客向他购买更多才刻意发放的,然而对陆怀这样经验全无的人来讲,这一本基础的图册却比其他的任何图册都更加有用与合适。 虽然整本书仔仔细细地看下来之后,陆怀对有些方面还是一知半解,不太明白。但是相较于之前的对云/雨之事半点具体概念也没有,此时陆怀的心中已多少有了些底。 他一次看了太多,看完之后,不禁按往常阅读常规书籍养成的习惯那样,合眼回忆了一下之前所看的内容,巩固记忆。 默默归纳了一会儿,一些已然理解的概念在心中更加清晰,不太明白的地方也一一理顺了出来,留待日后再做探查。陆怀颇有所得睁开双眼,瞧见秀珠绕过围屏,慢慢向自己走来,不禁心中大惊。 他飞快地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心头百转而出的情绪,很是自然地将手边的《三国志》连同图册一起合了起来,然后将书脊调到了正对秀珠的方向。 调好之后,秀珠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往日里陆怀看着秀珠,便也只是看到了秀珠的人。然而经过刚刚的一番学习,陆怀此刻再看着秀珠,却分明是看到了一具美丽而诱人的*。 方才他看着图册里的那些女子,只觉得她们美则美矣,但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此刻看到秀珠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觉得不对,只是因为她们都不是秀珠而已。 陆怀看着眼前温温柔柔,娇艳可人的秀珠,便有许许多多的想象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脑海里跃了出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止不住这些想象,还是……并不想阻止。 第七十一章 切磋一下 秀珠并没有发现陆怀的异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沐浴之后的清甜气息缓缓钻入陆怀的鼻腔里,令他更加心猿意马神思飞驰。 她问了陆怀一句话,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抬眸向他看去,才发现他瞧着她的目光不太对劲,深深沉沉的目光里仿佛燃着一簇簇细小的火焰。 这样的眼神,在他们同床共枕的第一个早晨里,秀珠曾经在陆怀的眼里见到过。意识到陆怀可能是想要做什么,秀珠的双颊迅速飞出了两团浅红,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纤长的睫毛紧张地不住轻颤。 陆怀近距离地瞧着她,只觉得她微微抿起的唇瓣看起来软软的,似乎比往日要红,像是饱满欲滴的樱桃,诱人想要采撷。 陆怀轻轻地握住了秀珠的小手,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手背,压低了声音问她:“孩子睡下了么?” “嗯。”秀珠点点头,双颊更红了一分。 “睡得熟么?”陆怀再轻声问,与秀珠的距离也更近了一分。 “嗯……”秀珠声如蚊蚋地回应了一声,感觉到陆怀与自己的距离已变得微乎其微。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陆怀有什么动作。正疑惑间,听到陆怀轻轻地唤她,秀珠稍稍朝他的方向抬起头,唇上便被贴上了一层温热。 “唔……” 陆怀吻得很温柔,却远比上一次要更热烈,秀珠并不抗拒他的亲近,很快便沦陷在了他温柔而细腻的吻中。 一吻绵长,结束的时候,秀珠羞羞地埋在陆怀的怀里,微快的喘息。陆怀轻轻地拥抱着她,也是气息微快。 许久之后,陆怀竭力压下了层叠起伏的渴望,轻轻附在秀珠耳边同她商量:“过几日,让巧儿住到西厢吧。” 秀珠明白这其中的暗示,好不容易褪去热度的脸颊又烧了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在陆怀的怀里藏得更深了一些。 陆怀感觉到她的难为情,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与她又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待情绪都平静下来,才吹熄了灯,回到了卧房休息。 又过了几日,陆怀对图册的内容已经了如指掌,巧儿也搬去了西厢房。一切就绪,只待夕阳完全沉入夜色。陆怀正要吩咐素香备一些小菜,便听安心来报,唐正延派人来请他了。 来人陆怀见过,乃是唐正延的一名得力手下,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唐正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然而细问是何事,对方却不知情,只说唐正延的原话便是,他到了就知道了。 陆怀思考了一下,若是文人集会之事,唐正延只需派人告知他时间、地点、与会要求即可,即便是还有什么额外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完全可以明日再告诉他,不必在这么晚的时候前来打扰。 唐正延在这个时间派人来请他,又对目的保密,那么最可能的情况莫过于他查到了当年之事的线索。 唐正延不是莽撞的人,若只是找到了寻常线索,绝不会惊动于他。能够派人来找他,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足以让他相信、能够说服他的重要证据,要与他摊牌。 截止到目前,一切的一切都是陆怀一人的判断,找到任何实质的证据对他的意义都远非寻常。 陆怀默默思量了一番,克制住了内心澎湃的激动,与陆林氏说明了晚归的情况,又叮嘱了秀珠一些事项,便叫路平驱车,随唐正延的人去向了唐正延此刻所在的地方。 唐正延没有在写意轩,而是在他建于城内西南方向的一处别院里。 别院距离陆怀的家不近,马车行驶了许久才在一处角门外停了下来。陆怀从车中走下来,便看到偌大的宅院,每一个目力可见的地方都建的中规中矩,在这片富人聚集的区域内并不显得怎么显眼,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这种寻常由凡事都喜欢做到极致与不寻常的唐正延做出来,就变得极为不寻常了。这份特意为之的低调中,想来是藏了不少秘密。 陆怀才将这宅院的外观打量完,角门便从里打开了,一身黑衣束腰劲装的墨但九从里面走了出来,利落地向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与他问了声安。 陆怀看到墨但九,对心中的猜测便能肯定了八分。微笑着与他拱了拱手,寒暄了一句,便经他引路,往院中走去。 才迈过门槛,墨但九却忽然停住了步子,转头看向了门外从车上下来查看马匹的路平。 “墨护卫,怎么了?”陆怀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路平,心中不免腾起了一丝疑虑。 捕快的眼乃是识人的利器,墨但九曾经做过总刀头,识人的眼力自然更是非凡。路平自到他身边以来,一直中规中矩,勤勤恳恳,他尚未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不知道墨但九忽然这么看着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在下一时好奇,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车夫小兄弟,不知是否方便。”墨但九露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容,同陆怀解释道。 “自是无妨,墨护卫请问吧。”陆怀微笑着道,却是留意到墨但九将手不知不觉移到了腰刀的位置上,心下疑惑不禁又扩大了几分。 墨但九微微颔首,随后走到门边,问路平道:“这位小兄弟,练过功夫?” 路平在墨但九走过来时,便已停下了查看马匹的动作,谦恭地等候他发问。听了他的问题后,立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家人有做过武师的,小时候被爹爹逼着练了几年,后来实在吃不了苦头,就死活不学了。说来真是……呵呵,真是挺丢人的。大哥您怎么看出来的?” “我倒是没看出你半途而废,”墨但九笑了笑,转瞬之间,已将路平的每一分细微表情都收进了眼底,但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心下对他的身份也是权衡不定。 他极少有走眼的时候,但是上一次见到路平,与他一路伴陆怀到写意轩,都完全没有发现他有可能是个会功夫的人。 可是刚才他从车辕上跳下来的那一下,落地转身的两步,分明不是寻常车夫能有的身法,若非他方才颈后有些痒,稍稍回转了一些角度,他也不会发现路平的异常。 能掩藏得这么好,除了路平口中所说的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其实乃是一名顶尖的武术高手。高到可以忘却自己会功夫,在行家里手面前甚至能够将每一分外在都伪装得与寻常人一样。 墨但九少有遇到这样人物,有心一试,然而有陆怀在,此次唐正延又是找陆怀有要事相商,未免贻误大事,他也不好在此刻出手试探。想了想,只有道:“小兄弟身形极佳,乃是练武的好材料,鄙人嗜武成痴,方才发现了,不免一问。来日若有机会,你我可要切磋一下。” 路平闻言,立即受到惊吓般连连摇手:“大哥可莫开玩笑了,小弟都忘得差不多了。” 第七十二章 村长有富 墨但九笑笑,不再说什么,回身继续引领陆怀向庭院深处走去。 陆怀随他而去,在心中默默回忆二人的对话,也是挑不出路平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是他相信墨但九不会平白问路平那个问题,更不会无故对他那般忌惮。 能让一个总刀头下意识产生拔刀的念头,可见路平此人要么无害,要么便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陆怀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感觉眼下局势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似乎有他从前所未预料到的势力掺入了其中。 会是哪一方呢?对他有利的,还是有害的? 陆怀随墨但九一路穿廊过院,前往唐正延所在的六角亭,便也思索了一路,然而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支流太多,他一时也是无法理清与猜透。 他随墨但九走了半刻有余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接近整座大宅正中心的六角亭前。 整座角亭不设围栏,琉璃瓦作顶,琉璃柱为支撑,琉璃砖为底,柱中内置小烛,气孔隐于浮雕之下,周围遍植兰花。夜色之中,芳香环绕,远远看去,美轮美奂,仿若仙境。乃是一处比写意轩更精妙的地方。 与唐正延相识多年,从他身边见到多么奢华精巧的事物都已不足以为奇。陆怀在他的注视下,习以为常地欣赏了一番,才与坐在角亭中的他互相拱了拱手。 “唐兄好心思。” “贤弟过奖了。” 唐正延一袭月白色衣袍,广袖翩翩,坐于角亭正中的棋盘旁,抬手与陆怀示意了一下:“请坐。” “好。”陆怀依言坐下,便见棋盘之上黑白交割,落子设眼皆是极为精妙。 唐正延见陆怀注意到了棋盘上的局面,慢慢勾起了一个笑容,将手中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后,看向陆怀。 他的落点极为巧妙,一步走出,便将黑白二子两相僵持的局面打破了,令他所持的白子占据了上风。 陆怀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从棋罐里捏起了一枚黑子,也落了下去。 两人落子的速度不慢,半个时辰之后,唐正延看着棋局上的局势,笑着将手中的棋子丢回了棋罐里:“我输了。” 都说用棋如用心,观棋如观人。陆怀的棋不见锋芒,却环环相扣,处处是局,乍然看去每一步都令人有可乘之机,实则每一子都暗藏机锋。跟他下棋,真比跟程阁老下棋都费心思。 有这般心思谋划之人却做了宦官,又岂仅是陆怀自身的不幸。他暗叹了一下,看向陆怀,微笑道:“老弟可能猜到我匆匆邀你过来,所为何事?” 陆怀笑了笑,“想来不会是为了说服我。” 唐正延低头轻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棋盘的边沿,“你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为兄啊。不过这一次你说对了,为兄这次请你过来,确实不是为了说服你。因为……”他顿了一顿,抬眸看向陆怀道:“你会自己改变主意。” 陆怀知道唐正延要说到今日的正题了,微微摇头,但笑不语,表现得不相信,也不在意。 唐正延并不意外陆怀会是这个反应,慢慢淡去了笑容,轻轻叹息了一声:“莫说你不信,便在今日之前我也不会信。可是有时候,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安排。” “唐兄此话何意?”陆怀微笑问他。 唐正延看着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不答反问他道:“老弟,‘陆有富’这个名字,你可还有印象?” 陆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便是草签在他户籍官凭上的名字,也是他老家一村之长的名字,他岂止是有印象,简直是印象深刻。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既已瞒了唐正延入局,便要从头至尾都如不知情一般表现,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破绽。 陆怀微微低头,认真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看向唐正延:“似乎有些印象。唐兄为何问小弟这个问题?” 唐正延依然没有回答他,垂眸良久,才慎重地看向他:“老弟,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在写意轩画舫中与我见面,说起了你入宫的原因,提到在你小时候,你的婶娘曾为你请来名师捏按调养?” 陆怀想了想,点头道:“小弟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唐正延点点头,叹息了一下,良久才继续道:“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只是事关重大又太过匪夷所思,不好直接与你说出心中所想,于是便请墨护卫去你的家乡查证了一番。 他找到的两个人,证实了我的猜测不假。本也可以明日再约请你过来详叙,但是此事之恶劣,实在令人发指,为兄实不忍你再被多欺瞒一时一日,故此才匆匆请你过来。” 唐正延大大简化了他为查证此事所付出的代价,事实上为了辅助墨但九尽快找到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陆有富,他几乎出动了自己在江南所能调配的近半数的力量。 他不说,陆怀便也权作不知。低下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唐正延的话,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道:“唐兄所查证之事,与我的宗伟有关?” “不错。” “刚才提到的‘陆有富’,是证人之一?” “不错。” 陆怀沉默良久,才道:“另一个人是谁?” “当年带你入宫的宦官,王景。” 王景。这个名字令陆怀心头一震。 自他入宫之后,便没有再见到过这个王景,他发现自己入宫的真相之后,也曾在探访故友之时打听过这个人。然而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宫里,还是已经出宫去了。 没想到,唐正延竟然能找到他。 陆怀又默然许久,随后,站起身来,与唐正延施了一礼,“唐兄,不知小弟可否见一见此二人?” “自然可以,只是……”唐正延也站了起来,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望着他的目光有些担心:“只是老弟,你在心里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为兄担心你……” 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坚定道:“唐兄不必担心,小弟已猜到了,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那好吧。”唐正延便知道自己这样一提醒,陆怀就能猜到大致的情况,但他也相信陆怀能这般冷静以对,是因为还没有亲耳听到真相。 他很想知道沉静如陆怀者,谋划如陆怀者,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想来,他也许不会暴跳如雷,但是内心深处,一定会想要疯狂地报复回去!这样,他还会拒绝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么。 唐正延觉得答案不言而喻。他从墨但九手中拿过灯笼,亲自为陆怀引路,将他引领到了后方花园中的一处二层小楼前。 小楼斗角飞檐,彩画雕梁,周围遍植灌木,每层面阔三间,看起来与寻常富户人家的小楼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内外无一丝光亮,在浓郁的夜色下,被周围的灌木隐隐衬托出了几分宁谧的诡异。 “陆有富在一楼,王景在二楼。他说完,即将灯笼交给了陆怀。 陆怀点点头,提灯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向一楼的入口。走到明间门前时,墨但九轻而快地击掌两次,大门即从里面打开,随着一名身着黑衣黑裤面容冷毅的男子从里面迎出,屋子里也瞬间亮了起来。 墨但九对那名男子点点头,那名男子才恭敬地对陆怀颔了下首,向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怀对他微微颔首,将灯笼交与他,随即缓步步入。 陆怀放眼四周,大致打量了一下小楼的内部。与外部的精工细作不同,小楼内里的构造布置极度简单,整层楼就是一间房,偌大的空间中,只有四根用作支撑架构的圆柱,一床厚实的被褥,以及四只蒲团。用作支撑的圆柱周围,还包着厚厚的缎面棉褥。 那四只蒲团分属于四个黑衣人,在四只蒲团所围成的正方形中间铺着厚实的褥子,一个腰背微微有些佝偻的男子背对着门口,坐于其上。 他听到陆怀进来,只是微微地动了动,没有回头。 陆怀向他走近,就听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似是极度不耐烦地道:“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就让我睡觉吧,再不让我睡觉,我就疯了。我要真疯了,你们找谁作证去! 疲倦不堪的声音有些激动,透着几许苍老。陆怀静静地观察了一下他,发现他束起的头发中,黑发只占不到五分之一的数量。 当年他离家时,陆有富应该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一别十八年,他今年也该有六十岁左右了,这般见老,倒也是正常的。 陆有富迟迟没有听到回音,心里纳闷怎么这次不问了,回过头,看到陆怀的脸,吓得就是往后爬了几步。 他生得稍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唇,本就皱纹颇多,一连数日无法成睡,更是苍老了许多。见到陆怀仿佛见到鬼一样,双眼瞪得如同牛眼,眼角的褶子都被快要被撑开了一般指着陆怀,哆哆嗦嗦地喊:“你你你——你是谁!” “一别多年,叔公不记得我了,也是人之常情。”陆怀微笑着看着他,言语之间柔和平缓,一如多年前一般。 陆有富听到“叔公”两个字,才重重松了一口气,哆嗦着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小声嘀咕着:“原来不是老八!” 陆怀的父亲,在村中同族同辈人中,齿序第八。陆怀听到陆有富这么说,便知他不是不记得自己,而是将自己认成了父亲。 他又向陆有富走了一步,陆有富吓得又往后爬了一步,贼贼地看着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问他:“你……你是小陆怀?” 陆怀沉默了一瞬,微微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弦外有音地道:“陆怀如今已长大了。” 陆有富心中有鬼又有愧,听了这句话,立即苦着一张脸道:“所以是你派人把叔公抓来的,这么狠命往死里折腾?” 陆怀并不答话。 陆有富重重地捶了一下手,叫苦连天道:“我的陆怀小侄孙啊!叔公知道对不住你,可那事儿不是叔公做下的!当年叔公都是被逼的啊! 你可要把叔公折磨死了,有什么话你就直问叔公,叔公还能不告诉你吗!这么多年,叔公天天晚上都梦到你爹,哎呀,这都折磨了我快二十年了,你是不知道,叔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当着你的面,跟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呐!” 陆有富前些日子借着到外地探访故友的机会,暗暗搓搓地去逛妓/院。三杯酒下肚,什么实事儿都没做呢,就晕晕乎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醒过来,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开始被不同的黑衣人没黑没白地问当年的事。此刻看到陆怀,以为是他主使的,便什么也没有避讳他。 陆怀看着他,依旧笑容平和:“我已站在叔公面前了,就劳烦叔公,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吧。” 陆怀的笑容和气至极,然而陆有富看着这般对自己笑的陆怀,心里却是直犯怵。 在他记忆中的小陆怀,心肠软,对长辈极为恭敬敬重,是一个极好商量也极好拿捏的孩子。按陆怀以前的性子,听到他这般叫苦,定然就会软下心肠,恨不得把他受过的苦都替他受了才是。 可是现在,他说得都快哭了,陆怀却还是笑容浅淡,丝毫不为所动,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陆怀是真的长大了,很可能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移,十分好骗的小陆怀了。 他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虽是十分不耐烦,却也不得不忍着心烦,将那些说的都快吐了的话再说一遍:“好,叔公就当着你的面,一五一十再说一遍!” 陆怀点头微笑。陆有富咬咬牙,叹了口气,对他道:“当年是你婶娘,就是你二叔的发妻陆钱氏,带着一个姓王的宦官找到我,要我给你出一份户籍官凭,还要在进皇宫用的什么保荐书上盖章签字。 那种保荐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要进宫去做,去做……宦官。你爹去的早,你娘守节不嫁,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叔公再不是人,也不可能两眼一闭就签名盖章,让你绝了家里香火,去做、去做宦官。 都是那姓王的宦官威胁我,说他是给宫里办事的,是替宫里要你的,我敢不签字盖章,就让我全家都消失,另外换上愿意听话的人来当村长。 那个村长我早就当够了,劳心劳力能换人个不埋怨都不错了,我根本不是为了能当那个村长才签字盖章的,我是为了全家上下十几口的性命,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那么做的!” 陆有富说着,见陆怀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心中害怕得更加厉害,坐起来,声泪俱下地看着他大声说:“真的,侄孙,要不信你派人问问,你看看是不是你走的第二年我就带着全家搬到走了,再没回去过!” 陆有富不知此地是京城,以为还在自己逛妓/院的县府,故而有此一说。 陆怀慢慢地垂下眸子,背过身,在袖中攥了攥拳头,飞速地分析着陆有富这一番话。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问陆有富:“王姓宦官要你在保荐书上签字盖章时,上面可已有村中德望老人的签名?” “德望老人的签名?”陆有富皱眉回忆了一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没有,上面什么都没有。我记得那个姓王的人说,让我签上名,叩上名戳,完事以后什么都不用管,送到县衙里就行。” 陆怀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再问他道:“叔公是亲自送去县衙的?” 陆有富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 陆怀随即问他:“叔公可记得,东西是交给了谁?” “交给一个也姓王的书吏了,具体叫什么不知道。”没有用陆怀问,陆有富就自动补充了一句:“长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陆怀点点头,将提问转往另一件事:“当年婶娘曾为我请来师父调养身体,对方不是村中的人,叔公可知那人是谁?” “这你的手下也问了我无数遍了,”陆有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是更加愁眉苦脸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每回都是陆钱氏亲自去接,亲自送走,我顶多打过两个照面,真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 陆怀有些遗憾地合了合眼,端起手,袖子掩得过长,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将袖子掸向手腕之后,正要继续问陆有富,就见陆有富忽然盯着他的手,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他没有出声,过了许久许久之后,陆有富突然眼前一亮,指着陆怀的手道:“你这个动作,我见那个人也做过。我和他第二次打照面,就是这一回。” 说着,他的面上显出了一些费解的神情:“不对呀,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村里了,那个人怎么会来呢。”他痛苦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现在真是脑子完全想不了事了,几天都没睡过觉,肯定是我记错了!” 第七十三章 尽管试试 陆有富痛苦地抱怨起来,陆怀思考着他的话,却是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陆有富想起来第二次见到对方的情景,是下意识的回忆,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他认为自己记错,则是根据后来的认知修正出的结论,这个结论才很可能是他思路不清楚导致的误判。 促成他这样误判的,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他第二次见到那个捏按师傅的时间,是在自己已经离开了村子之后。 那名师傅每次前来,都是陆钱氏专程请来,可见他来到村子的唯一目的便是毁去自己的宗伟。自己不在村子,他却还来找陆钱氏,可见他来的目的已经变了。 自己离开村子的时间,是在停止捏按的两年之后。也就是说,在已经不需要那人的两年之后,陆钱氏还与那人保持着往来。 依照这两个人做过的勾当来看,陆钱氏应该是巴不得与他再无交集,让她做过的事永远成为一个秘密才是。两年之后还与他保持往来,最大也最常见的可能莫过于她被他捏住了把柄,无法摆脱于他。 陆怀想了想,问陆有富:“叔公此后可曾再见过那位师傅?” “没有,没有了……”陆有富痛苦地摇头:“你离开之后的那年都没有再见到他,再后来我就搬走了,他来没来过就不知道了。” 陆怀点点头,再问他道:“叔公可记得,婶娘每次接送他,要用多少时间?” “这……”陆有富愁眉苦脸地想了想:“从走到回来,顶多小半天吧,具体不知道,都是听我那老婆子说的,她那时候不是天天在村口支个茶寮么。” “哎呀……”陆有富说着说着,忽然痛苦地扑到了地上,撒赖耍泼道:“侄孙呐,你还有什么没问的就赶紧问吧,叔公难受的要死了,可能一会儿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哎呀,叔公都多少天没睡觉了,你可真是狠心啊,哎呀……” 他唉声叹气叫苦连天,一双眼睛不时瞄着陆怀,见说不动他,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抱住他的腿,抬手指天,信誓旦旦道:“侄孙,叔公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问得差不多,就放叔公回去吧。叔公对天发誓,绝对对这几日的事半个字也不提!” 陆怀笑了笑,看了看身边的黑衣人,黑衣人便立即把陆有富从他身上扯开了。 他确实问得也差不多了,而陆有富能提供给他的有价值的消息,可能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陆怀稍稍想了想,对陆有富道:“叔公请稍安勿躁,前些日子多有得罪,往后叔公可以在此好好休息。等到您可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可以离开了。” 他微笑着说完,即转身向房间之外走去。 陆有富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就要再扑过去,却被黑衣人牢牢地拉住了。 “侄孙侄孙!陆怀!你不能这样对我!”陆有富大叫,陆怀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门关上之后,便什么声响与光亮都没有了。 陆怀持着灯笼,走上二楼。没有用墨但九击掌示意,在他走到二楼明间的门前时,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二楼从外面看去,同样是没有一丝光亮,但与一楼是没有点灯不同,二楼里灯火通明,只是围了厚重的锦帐,将光亮都遮挡住了。 陆怀进入门内,穿过三重锦帐,便见满室灯火通明。不同于一楼的简陋,同样整层是一间房的二楼,布置得可谓异常富丽精致。 一名身形清瘦,穿着银缎衣衫的男子正在房间右侧倒茶。手中的紫砂茶壶精致考究,造型别致流畅,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手笔的精品上作。 放置茶杯的梨花木桌由一块巨大的整木雕成,通体褐色,纹路优雅,光泽柔和,透着难得的古朴与沉厚,单从纹路看,恐怕用以制作的树木已有数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树龄了。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 但就是这样精妙的器物与宝物,在倒茶男子的面前亦无法将人的注意力尽数夺走。 倒茶男子的长相并不俊美,至多称得上是斯文。白得有些病态的细长手指支着兰花指,以中指与无名指勾着茶壶的把手,姿势并不能算好看,但微翘着嘴角,提着手腕倒茶的姿态却给人以极优雅极恣意的感受,令人莫名地有些移不开视线。 当年,陆怀就觉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如今再见,此人的迷惑力不减反增。 他将灯笼交于黑衣人,缓步走近倒茶的男子,缓缓地勾起了一个笑容,对他道:“王师父,好久不见。” 王景一提手腕,茶也倒好了,他放下了茶壶,侧眸像陆怀看去,唇角挑高了一些,斯文中就透出了几许浅淡的阴冷。 “听到你上来了,就备下了茶,尝尝吧,今年的新茶,很不错。”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略显阴柔,不紧不慢的腔调却十分耐人寻味。 陆怀笑了笑,拾起茶杯,嗅了嗅缭绕而出了茶香,慢慢点了点头道:“确是好茶。” “既是好茶,怎么不喝呢?”王景转过来,含笑看着陆怀,笑中阴冷更甚。 陆怀将茶杯放下了,微笑道:“温度并不合适,稍降二分时才最好。” “哈哈,”王景大笑,姿态恣意地坐入了椅中,盯着陆怀道:“看来你也是个品茶的行家。” 他用苍白的指尖敲了敲梨木茶桌,看起来很是漫不经心:“这么多天了,我还当以后就将我养在这儿了呢,原来还是有人再来的。” 他说着,不屑地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仰起了下巴,盯着陆怀的三角眼里也涌上了几分傲慢,“说吧,你是谁,派人和我打听当年的事,是想干什么?” 显然,他也将迟迟现身的陆怀当成了幕后主使,而且,他认不出陆怀是谁了。 陆怀轻轻地笑了出来:“我本以为师父的记忆力会比我要好,看来是我想错了。” 王景听陆怀如此说,又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叫自己,没有半点生硬,心中冒出了一些想法,仔仔细细地将陆怀打量了一番,又觉得不太像。思忖片刻,他微微有些起疑,不确定地看着陆怀道:“你是宫里的人?” 陆怀微笑不语,王景的脸色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清冷傲慢:“你是哪个地方当差的?” 陆怀依旧微笑不语。王景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脸色变了几变之后,依旧是勾着唇角,只是笑纹里已然掺入了许多森冷。 “别想和我玩儿什么小把戏,”他冷哼了一声,“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妄想从我口中套出分毫的消息来。不管他是谁,都让他先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让他想想明白,到底敢不敢动我。不敢,就痛快放我走,若是敢,那就让他尽管试试。” 第七十四章 你太嫩了 他的这番话、这番态度,就像他说话的腔调一样耐人寻味。 陆怀静静地看着他,依然保持着微笑,依然没有说话。他在心里默默地、飞快地分析着王景所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句话之后可能隐藏的动机。 首先,王景得知他是宫里的人,并不感到惊讶,似乎被宫里的人找上并不是一件让其意外的事,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其次,王景在得知他是宫里人之后,最关注的不是他这个宫里人为何会找上他,而竟然是他在宫里的哪个地方当差。 可见在宫里不同的地方当差,对王景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在被人挟持多日的情况下,王景首先会考虑的一定是自身的安全,由此可见,隶属于不同地方的人,在王景心中的危险性是不一样的。 他方才微笑不言,便等同于拒绝回答王景的问题。王景感受到了境况不妙,才会出言威胁。可见这不同地方的人,有王景怕的,也有其不怕的。问题在于其怕的人来自于哪里,背后的人是谁,不怕的人又来自于哪里,背后的人又是谁。 这关系到王景背后的靠山是谁,和其靠山的对手是谁。一旦王景发现他并不清楚这一层关窍,便会捏住这一点,将之当做底牌之一来与他博弈,那么主动权就会暂时落到王景手里。 倒不怕从王景嘴里撬不出东西来,只是这样未免会多耽误一些时间。 陆怀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又想了想王景所威胁他的话。这番威胁的说辞里,一样蕴含着很多信息。 首先,通过这番威胁的说辞可以知道,王景自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被抓来此地的目的,那便是他背后的主子要从其口中套出当年的消息。 其次,通过王景所说的话、所表现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他对自身安全的自信也是基于此,其所掌握的当年的秘密,就是保命的最大底牌,其背后的人会为此保他,不管是谁抓了他,也会因为这一点不敢动他。 将一个人挟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大的意义便在于孤立,让对方在孤立中陷入怀疑,在怀疑中丧失自信,妥协于己,为己所用。若是对方丝毫不在意被孤立,内心又十足地有恃无恐,那么挟持就失去了意义,想要套话,一定是套不出来的,想要让对方为己所用,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想利用王景对付陆钱氏与陆海发,甚至是想要利用他套出当年的幕后主使,首先就要摧毁他的有恃无恐,要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他已经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如此,才有可能达成目的。 而且从陆有富口中得到的消息,只能证实是陆钱氏勾连王景,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将他送入了宫中,并不能证实陆钱氏早先迫害他的手段。 那种手段,那份心思,远较于她将他送入宫中之举更为恶毒与不可宽恕! 当年王景游说他进宫用的说辞,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若说王景不知晓陆钱氏当年所做的事,他是不相信的,但是怎么从王景的嘴里套出来,就要靠他这些年历练出的本事了。 陆怀看着王景,极为从容与平和地笑了笑,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了他的旁侧,在他满腹狐疑的注视下平和地坐进了椅中,将他为自己倒的那杯茶握进了手中,慢慢地饮了一口。 茶汤滚烫,茶味浓香,本该静心细品才是饮茶之道。然而陆怀没有如以往一般品茶,而是合上了眼眸,颇为陶醉地摇头晃脑品味了一番,最后放回茶杯的时候,还轻轻地咂了咂嘴。 王景是极好茶之人,自认于品茶之道上无人可出其右。在他看来,品茶最讲意境,意境首重心境。心静,而后有心境。 他平生最不喜的便是手持佳茗却故作姿态,摇头摆尾咂舌出声以示入境的凡俗茶客。陆怀若是在其他事情上拿姿态,他都能够不为所动,但是这般拿腔拿调地品茶,实在是直戳他最反感之处。 王景自知受制于人最忌心浮气躁,他这些日子受困于此,都竭力让自己保持从容不迫的心境,没想到陆怀一坐到他身边,就让他维持了多日的平稳心境一下被打破了。 王景竭力忍住心中的反感,保持住面上的冷静,闭上了眼睛,不欲教陆怀看出来自己心中的烦躁。 其实他真是强求了自己,被幽禁数日,些微小事能够引起心境变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端看这小事找的准不准罢了。 陆怀看出王景心境已动,他便是要趁着王景心绪驳杂、反感自己的时候,才要与他说话。 他慢慢靠到了椅背上,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对王景道:“王师父是觉得你背后的靠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你么?” “哼。”王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勾出了一个阴恻恻的、不屑的微笑,“年轻人,不要想用这种老掉牙的激将法或离间计来试我,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也太嫩了。” 陆怀慢慢地笑了,“看来王师父这几日是没有考虑过,也许将你掳来的人,从来都没想过要通过师父你去知道你背后靠山的什么事。而是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师父你本身而来。” “为我?”王景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向陆怀,好像听到了一个很滑稽的笑话一样,极慢极不可思议地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陆怀看着他,微笑不言。王景看着陆怀,眸光从开始的不屑一顾,渐渐变得认真了起来。 他含着阴凉的目光仔细扫过陆怀脸上的每一个角落,渐渐有了一点印象,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慢慢坐了起来,白得有些病态的手指也跟着慢慢握紧了椅子的扶手。 “你是……分到武贵妃宫中的陆怀?” 不怪他开始想不起陆怀,实在是他经手过的出色小孩太多了。而且经他手入宫的小孩,不少人在长大后都成为了宠妃身边红极一时的入幕之宾,像陆怀这样混的不温不火,相貌又非极为出挑过人的小孩,实在难以在他心中占得多少分量与印象。 若非他与陆仲德一家还有利益上的往来,始终想不起来陆怀这一号人,都是正常的。 第七十五章 埋尸之处 陆怀慢慢点了点头,王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靠回了椅子里。 如果抓他来此的人是陆怀,那么专门冲他而来倒是有可能的,毕竟陆怀能够入宫与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如果陆怀不知道当年陆钱氏是怎么祸害他的,那么他担的这点干系也不过就是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宫里有多适合他,实际却没有罢了。而且,他也不认为陆怀能有将他挟持到此地,拘禁多日的本事。 这次将他挟持到此的黑衣人各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这样的人不是普通人能够调/教出的,更不是普通人能够用得起的。依照他的阅历,能够操控他们的人若非贵胄,便是豪富之人。 而他这些日子所待的这个房间也佐证了他的判断。这里面的东西,随便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但是布置在同一个空间里却毫无刻意堆砌的庸俗之感,其布置之精妙,格调之非凡,非久富久贵之人不能做到。 陆怀是什么家世背景,他心里一清二楚,根本就与富贵两个字不沾边。而陆怀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之前也调查过。 他虽然已多年不在内庭,但在宫中人脉依旧宽广。前段日子陆仲德与陆钱氏二人不约而同地托人向他打听陆怀的近况,他便找人了解了一番。 陆怀在前朝时经年替武贵妃掌管私库,从来不敢贪占。新朝成立之后,一直待在兵仗局那个冷衙门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点本事的人早就该爬到少监甚至太监的位子上了,可他却依旧是靠着过往的资历混在监丞那个不高不低的位子上,毫无长进。 而且在兵仗局这样的冷衙门里,陆怀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跟谁都和和气气,从来都不争不抢。 这种人哪个监局里都不缺,说得好听点是好脾气,说不好听点就是软柿子透明人,谁都能上去捏几下,谁都可以当他不存在。 这样委曲求全、隐忍无能,简直就是小时候那个听话好骗的乖小孩陆怀长大之后必然会变成的样子。 这样的人能在宫里活下来都已经是个奇迹了,要是能练出这样的本事,做得出这般手笔,那他王景可真就能做皇帝了。 不过话说回来,陆怀自己虽然不济事,命倒不错,遇到了几个有能耐的徒弟。但很可惜,他的徒弟都年龄尚轻,资历尚浅,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是新近才被提拔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其他的,也都是近年才努力爬到了各个监局监丞的位子上,如今顶多算是在各自的监局里站稳了脚跟,还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即便有心帮他,反哺的能力也有限,断不可能供出这样的手笔来。 陆怀能够找上他,多半也是因为陆仲德与他们二人的关联,才令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来套他的话罢了。 说到底陆怀不过是背后之人手中的棋子,真正决定他命运的不是陆怀,而是陆怀背后的人。只要他守口如瓶,对方就不敢动他。 王景这么分析着,慢慢地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一遍陆怀,更觉得自己所想一定没错。 陆怀看起来一如小时候那般温润端正,是前朝武贵妃最喜欢的类型,只是他周身上下平和有余,气势不足,一看便是兵仗局那种冷衙门里浸淫久了的老好人。 这样的人,拿来当棋子真是再好不过,他背后的人倒是有些眼光。 可惜,他什么都不会告诉陆怀的。 王景再度合上了眼睛,傲慢地仰起了下巴,不紧不慢地对陆怀道:“你没有这个本事请我过来。看在你当年是经我引荐入宫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不要搀和与我有关的事,这里面的浑水你淌不起。 我还是原先的话,回去让你背后的主子好好想想敢不敢动我,想好了之后,就痛快儿放我走。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些日子,早都觉得闷了……” 他的话有腔有调,端得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口吻和架子。 陆怀笑了笑,“将师父请到此地的,的确另有其人。不过我想怎么做,并不需要请示别人。” 见王景依旧合着眼睛,一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陆怀也不生气,继续道:“我对师父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唯一想做的事只是报仇,相信师父知道我想报的是什么仇。 如果师父愿意帮我,那么我可以对师父蒙骗我入宫的事不再追究。如果师父不愿意帮我,那么您既已知道我的打算,我便没有让您活着离开的道理了。” 陆怀说完,微笑着等王景的回应。 王景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睁眼,外表看起来依然十分傲慢淡定,心下却在飞速地紧张盘算。 陆怀能说出这样一番话,难道是已经知道当年陆钱氏是怎么祸害他,又是怎么联合自己骗他入宫的了?可陆怀当年分明对陆钱氏的话深信不疑,没道理进宫当了这么多年宦官之后,忽然开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假使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他又要如何证明呢?当年他入宫凭据一应俱全,皆由自己亲手把关,绝对万无一失,相干人证也早已死无对证,他凭什么这么肯定? 当即,王景便觉得陆怀是在诈他。 他冷哼一声,心累地叹息了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给师父一些考虑的时间。”陆怀并不解释什么,笑了笑,探手摸了摸茶杯,“就以茶水的温度计时吧,到茶水凉下来的时候,若师父还是不愿帮我,那么我便送师父上路。”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是在诈王景。 屋子里的黑衣人都是唐正延的人,如果他说出保荐书造假之事,固然能让王景立即相信他的话。但那就也等于是告诉了唐正延,他早就知道自己入宫的真相了,也就等于告诉了唐正延,他是做了一个局,将他装了进来。 唐正延一心拉他淌朝堂的浑水,知道自己被他这般算计,说不定不仅不生气,反而会开心他有这个本事。只是如此一来,就会让他欠下唐正延一个人情,还会暴露他有心加入唐正延阵营的心思,让他费心争取的主动权尽数变为被动。 这样一步错,后面满盘的计划都要受到影响,他是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他不能将保荐书造假的事说出来。 另外,保荐书造假也不仅仅牵扯到他一人入宫的秘密,更牵扯到前朝某些势力以色谋权,秽乱宫廷的秘密。这个秘密,说不定就是王景用以自保的底牌,他若是触及到了王景的底牌,那么便再也别想撬动王景的嘴了。 王景是他复仇的捷径,他不可能让自己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在王景自己松口之前,保荐书造假一事万万不能先提出来。 他虽然是在诈王景,但是这种“诈”,是建立在他已经知晓王景心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前提下,只要他做的够像够绝,就能逼他接招! 王景不信陆怀真的会将自己怎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陆怀真的猜到了当年的事,没有确凿证据,凭他一个当惯了老好人的人,一个谁都不敢得罪、委曲求全惯了的人,难道还真敢杀了他不成? 他在心里鄙夷地等着茶凉下来,他倒要看看,等到茶真的凉了,陆怀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陆怀也在等着茶凉,他知道王景这样历练深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么,他便让他看一看棺材就好了。 时间在屋内诡异的安静之中飞快流逝,屋外的蝉鸣偶然传来,让屋内诡异的安静之中又夹杂了几分让人心烦的聒噪。 终于,茶凉了下来。陆怀收回放于茶杯旁侧的手,缓缓从位置上站起了身来,微笑看着王景:“师父是决意不肯帮我了?” 王景不屑地勾了勾唇,阴柔的声音满含着自信:“你不敢杀我,别白费口舌了。” “我的确不敢杀人,但是有人敢。”陆怀微微一笑,给身边的黑衣人使了一个眼色,黑衣人即刻抽出腰间短刀,向王景的脖子上横抹而去。 寒光闪烁,王景只当陆怀是要做做样子,满不在乎地勾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血从喉前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的时候,王景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落下。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将他银色缎衣染红的血迹,感受到割开他皮肉的冷刀毫不迟疑地向更深的位置抹去,当即顾不得其他,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刀。 “不,呃咳……”尖刃抵在他的喉咙骨节上,喉间、手上的剧痛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陆怀并未命令将刀拿开,黑衣人便只是停住了刀,直到王景竭尽全力说出“我帮”两个字之后,陆怀才摆了摆手,命黑衣人将刀收回。 黑衣人手中的刀锋利无比,割皮断骨轻而易举,若非为了配合陆怀,早已令王景身首异处了。而且他割开的都只是皮肉,避开了大血管等要害,王景顶多流血流得吓人一些,却不至于会死。 但王景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陆怀有一百种吓唬他的方法,但割喉绝对不在其列。这种法子再三小心都可能死人,陆怀绝不可能拿他这般重要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黑衣人收回刀后,王景见无人有为他上药的意思,更加相信陆怀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而是真的打算置他于死地。若非他反应得够快,此刻一定已经去西天了。 王景疼得痉挛般地连连指着自己的喉咙,提醒陆怀救他。陆怀给黑衣人又使了一个眼色,才有人去找了止血散,粗鲁地糊在了王景的伤口上。 上药之后,血很快被止住,稳定了一段时间之后,黑衣人将王景的脖子和手都包扎了起来。 王景的肤色本就白得病态,经过这番大出血之后,更加白得不像人样,斯文的面孔上满满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 他万没想到从小就老实的陆怀真敢对他下手,看着从始至终从容微笑看着他,看着一切发生的陆怀,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害怕。 包扎好之后,王景稍微动一动都疼的不行,看到陆怀在他面前坐下,似乎即刻就要从他口中得到消息,不禁有些发怵:“过,过几天吧。”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指喉咙。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太不可思议了,他需要时间理理头绪。 “声音轻一些,不会有什么大碍。”陆怀微笑道。夜长梦多,他不想给王景一丝一毫拖延的时机,只有让他立即开口,才能彻底断了他反悔的可能。 “我说了,我对师父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我想要做的事,只是报仇。” 王景不信任地盯着陆怀看了一会儿,看到他脸上从容浅淡的笑容,心中就是又恨又怕。见他将目光移向了他的脖子,就仿佛又感到一把尖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左右他现在一点也摸不清陆怀的底,看看他怎么说,探探他的底也好。为了减轻疼痛,王景尽力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不急。我想先验证一下师父的诚意。”陆怀微笑道。 王景的脸上闪过一阵阴郁,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想听话也要听话,想要点头,脖子上当即一阵剧,他恼恨地咬咬牙,只有不情愿地“嗯”出了一声。 陆怀笑了笑,对他道:“其实从当年参与将我送入宫中的其他人的口中,我已经基本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为了验证一下师父的诚意,就请师父将当年是如何与我的婶娘,也就是陆仲德的妻子陆钱氏勾结在一起,又是如何知晓陆钱氏对我做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恶性,编排好说辞,将我蒙骗入宫的经过也说一遍。 若是与那人所言并无二致,那么我便能相信师父帮我的诚意。若是有所出入,那么该人现在就在一楼等候,我就不得不请二位对质一番了。到时候若是证明师父再骗了我一次,那么我就不会再相信师父的话了。相信师父明白我的意思。” 王景听了这话,心中就是一凛。他根本不知道这座小楼里还关着别人,而且他分明记得,当年知晓此事的其他人都已被陆仲德秘密处理掉了,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存在呢? 王景多年钻营不可告人的秘密营生,本来不惧威胁,然而割喉一事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如今在他心中,陆怀便是一个少有的说到做到,心狠手辣之人。 他不敢怀疑陆怀的话,就不得不从自己知道的人中一一排查过去。这一排查,还真的让他想起了一条漏网之鱼。 当年知道内情的人,除了和他一样多年经营此事的自己人,还有和他站在一条船上的陆钱氏、陆仲德与陆有富,以及陆钱氏身边知晓内情的一位陪嫁妈妈,一个曾不小心撞破过内情的贴身丫鬟,还有那个亲手废去陆怀宗伟的捏按师父及其家人。 将陆怀送入宫中之后,他慢慢与陆仲德有了利益上的勾连,便提醒陆仲德将庞杂之人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了陆钱氏和陆有富。 陆钱氏是陆仲德的发妻,他那时还没有如今一般心黑手狠,自然不忍心将她除去。至于陆有富这个老狐狸,早在他们开始动手灭口之前,就已带着全家大小跑得无影无踪了。 本身他又是陆仲德的叔辈,陆仲德也不想对他赶尽杀绝,便将他放过了。此后多年一直平静无事,陆怀在宫里又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他也就将陆有富这号人忘到了脑后,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在陆有富身上出事了。 真是该死! 想不起他来还好,一想起他来,王景就是心中大乱。然而,多年从事秘密的营生,不见棺材不掉泪已经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他心中依然存着一分侥幸,希望陆怀找到的是那个捏按师父的家人,而不是什么事都可能知道的陆有富。 他微微勾起了一个笑容,佩服地对陆怀道:“那位捏按师父的家人,可是不好找,也难为了在你背后帮你的人。” 陆怀一听便知他是在做最后的试探,微微地笑了出来,慢慢地摇了摇头:“可与师父对质的人怎会是那种无关紧要的人呢。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必要再瞒着师父,现在正在一楼等候对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叔公,当年陆家村的村长陆有富。” 他说完,对王景笑了笑,“师父与我叔公也是多年不见了吧,若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不必了!”王景立即道,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赶紧转圜道:“我将当年的事都告诉你,让你明白我的诚意就是了。” 真当面与陆有富那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对质,指不定还要被抖出什么不能说的事来,还不如他亲口说出来。 王景想了想,将不能透露的事情隐去,将声音压到最低,一句一停地对陆怀说出了当年之事的经过:“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出一批人到民间选拔适合入宫服侍各位贵主的孩子。 那年我到了你陆家村临近的县府,雇了车往附近的村子一一寻去,赶到你陆家村附近的时候,官道上倒了一棵大树,我雇的马车太大,过不去路,只好转绕附近荒僻的土路。 便是这一绕,让我撞到了你的婶娘与那个为你捏按的师傅在树林间激烈地争执。那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想占你婶娘的便宜,你婶娘当然不肯,两个人估计是以为不会有人过来,又都在气头上,将什么都吵了出来, 我听说你被废了卵蛋,又生得极好,当时距离回宫的期限已然很近了,为图交差省事,就动了与你婶娘商量将你送入宫的心思,现身将那男人吓走了。 你婶娘巴不得摆脱你,与我一拍即合,哄骗你了见我之后,便带着我去找了陆有富。许了他前程银钱,又诉苦不断,终于让他签了名扣了戳,又伪造了其他需要签字的名字,送到了县衙走了流程。 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再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你看看是不是能和陆有富说的对得上。” 他估计陆有富能知道陆钱氏伙同捏按师父对陆怀做过的勾当,但是未必知道他与陆钱氏相识的缘由,为了博取陆怀的信任,避免和陆有富当面对质,索性将他如何与陆钱氏相识的情形都未加隐瞒地告诉了陆怀。 想到陆怀最终的目的是要报仇,王景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捏按师父和他的家人,还有另外两个人都已被你叔婶合谋害死了。你若想要报仇,离不开人证物证,我知道他们埋尸的位置,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留我性命,放我离开。” 第七十六章 亲自灭口 他将埋尸之地的消息透露给陆怀,乃是一步可进可退的棋。 如果陆怀能够用放了他来交换埋尸的位置,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陆怀不肯,用其他手段来逼迫他说,那么他便也顺水推舟地招出来。 这样陆怀有了人证物证,不管是私下对质了结也好,还是报官走官家的流程也好,都能直接了结陆钱氏。不会因为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而执意翻查当年之事,触碰不该发现的秘密。 当年的秘密里,他也好,陆怀也好,乃至后来才加入、如今混的比他还好的陆仲德也好,都不过是其中微小的一环罢了。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在那秘密背后所牵涉的势力面前,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陆怀若是不小心触碰到了当年的秘密,被那股势力发现,就会立即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得渣都不剩。 原本陆怀死不死伤不伤,都跟他没关系。但是现在陆怀将他挟持过来,他不开口则已,既是开口说了当年的事,便算与陆怀脱不了干系了。 那些势力在清算人的时候可不会管你说了多少,只要与他们清算的人有干系,那就绝对不会留下活口。从现在开始,他不仅要帮陆怀报仇,还要帮陆怀悄无声息地避开那股力量、避开当年的秘密报仇才行。 王景自诩聪明,钻营这些秘密勾当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如鱼得水,没想到会在陆怀这条不起眼的小阴沟儿里翻了船,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的一堆麻烦事,不禁气闷难当。 陆怀倒是没想到王景会主动提供那个捏按师傅以及相关之人的下落,他肯定是要知道他们的下落的,不过不管是为了在唐正延面前演得逼真一点,还是为了自己求证,他都要先仔细查问一下关于他宗伟被废之事。 陆怀想了想,对王景道:“师父意思是,我的婶娘与那位捏按师傅在林间发生争执,主动说出了毁我宗伟的恶行,对么?” “不,不是她说的,是那个捏按师傅威胁她时说的。” “他的原话,师父还记得么?” “这……”王景微蹙着眉头,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年头太久了,没法记得分毫不差了。大概是他对你婶娘说,如果她不肯从他,就要把她当年如何与他商量,秘密借为你调养身体的名目,毁去你卵蛋的事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女人。” 陆怀淡去了笑容,再问:“那我的婶娘怎么回应的?” “我记得她歇斯底里地冲那个男的乱吼,说什么别忘了那事他那也有份,她要是活不下去,他也别想好之类的。” 陆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慢慢起身,走向了房间最远的一端,没有让黑衣人跟着自己,独自绕过了厚重的锦帐,站在窗前,推开了窗子。 从陆有富口中,他不过是得知了陆钱氏与王景合谋将他骗入宫中的事。但是从王景口中,他却是真真正正地确定了当年陆钱氏毁他宗伟的恶行。 虽然事先已然推断出了此事,可是亲耳从王景口中听到当年的真相,还是让他的心绪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波动。 陆钱氏的心到底是有多狠,才能这般毫不留情地折磨于他呢,当年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啊。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难道不应该是她的丈夫,是对他的母亲有不伦之念的陆仲德才对吗! 陆怀攥紧了拳,外界清新微凉的空气蔓延进来,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终于平复下了略有波动的心绪。 往事不可追,亦不可更改。既已确认了昔年的真相,那么心狠手辣的陆钱氏,罪魁祸首陆仲德就都别想逃过应有的报应了! 陆怀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调整好了心绪,轻轻关上了窗子,绕过了锦帐,慢慢地、从容地走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坐到了王景的面前。 屋里的黑衣人少了一人,想必是去向唐正延汇报了,估计此刻就在屋外的唐正延已经知道了屋里所发生的一切。 陆怀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来,对王景道:“我对比了一下师父与我叔公的话,大致是不差的,我现在可以相信师父是有诚意帮我报仇的。至于捏按师傅等人的埋尸之地,我想师父还是主动说出来,作为另外一个诚意的证明比较好。” 陆怀是不可能考虑王景开出的条件的,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功夫,无非就是为了让王景退步开口。只要王景开了口,退了第一步,便是将主动权双手相让于他了,从此以后,只有他提条件,王景接受的份儿,万万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王景看到陆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道他是捏准了自己怕死,彻底吃定了自己。咬咬牙,阴恻恻地道了声好,对陆怀说出了埋尸的位置。 “那几个人都埋在你老家西边那座山的山坳里。那个山坳里有处近千年树龄的大榕树,很好找,人都埋在大榕树的主干下面。” 王景说着,想起了什么,提醒陆怀道:“那底下除了捏按师父一家五口,一个丫鬟一个老妈妈之外,应该还埋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你叔父雇来挖坑的人,一块儿被灭口埋到了里面,到时候把他择出去就行了。” 这句提醒引起了陆怀的重视,“那人是我叔父亲自灭口的么?” 埋尸这种私密事,陆仲德应该会亲自在场监督,挖坑的人既然被害,没道理害了挖坑之人的人却安然无恙。 王景脸色变了变,“这你就不要问了。” 他盯着陆怀看了看,沉下了脸色对陆怀道:“我可以保证,当年指使那个捏按师傅祸害于你的事都是你婶娘一人所为,与你叔父毫无关系。 他事后将人灭口只是出于自保,相信你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对这种事也能看透了。你想报仇,冲着你婶娘一个人报就好,没有必要将他也一块儿恨了进去,甚至是牵扯进去。” 见陆怀垂眸不语,似在权衡,王景又从容了腔调对他道:“也不是我狂言吓你,你的叔父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与你婶娘的关系也愈发恶劣。 你若是只冲着你婶娘一个人去,说不定他还能暗中帮帮你。可你若是想要连他也一块儿拖下水,报复了去,那到时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以他今时今日的心性和能耐,绝对不会对你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子手下留情。到时候,你和你的家人,也许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世上消失。” 王景说完,声音已有些嘶哑。他蹙了蹙眉,用没有受伤的手托起了茶杯,迟缓地饮了几口茶。 他饮茶的姿仪极为优雅,若是忽略他痛得微蹙的眉头,几乎可以入画。 陆怀慢慢抬起眼眸,看着王景饮了茶,将茶杯放下,微笑着对他道:“师父的好意警告,我记下了。今日师父同我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也累了,且请放心在此修养,我先告辞了,过几日再来看师父。” 他说完,便优雅地起身,慢慢步出了房间。 他既没有说不追究陆仲德,也没有表现出要追究陆仲德,王景完全摸不准他的心思。皱眉想了想,便是他真想对陆仲德下手,也完全不会是陆仲德那样老辣之人的对手,便也不管他会怎样了。 王景相信,便是陆怀本身不是昔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懦弱无能,也绝对斗不过陆仲德,更斗不过陆仲德背后的黄侍郎、苏阁老等人。若他真想对陆仲德下手,那就纯粹是自寻死路! 他又倒了一杯茶,心里琢磨着事,就忘了如今自己受伤,饮不得从茶壶里倒出的热茶,喝了一口,痛得他直皱眉,在陆怀面前苦苦压抑的火儿就一下窜了出来,让他一把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向地上砸去。 就这么一下,又让他痛得不行。 陆怀出了房间,持着灯笼向楼梯走去,听到轻微传出的异响,缓缓地勾了勾唇角,随后,沉下了面色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才走下楼梯,在小径外等候的唐正延和墨但九便一先一后向他迎了过来。 他们无声地凝着他,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无意开口,便谁都没有说话。 陆怀面色沉重地将灯笼交于伸手来接的墨但九,一路沉默地随他们一起走出了这处花园之后,才停住了脚步,走到唐正延的面前,对他深深施了一礼。 “老弟这是何意?”唐正延惊讶道,立即伸手来扶。 说起来,唐正延真是很佩服陆怀,突然知道这么残忍的真相,竟还能那般沉稳、周密地设计王景,将昔年的真相和埋尸之地从他的口中套出来,如今,还能这般冷静地面对他们。 他自问若是自己处在陆怀的位置上,一定做不到像陆怀这般沉稳冷静。这让他在惊诧的同时,也更加确信自己的眼光没有错,陆怀这般心境与心思,是一个真正能成大事之人才具有的。 陆怀没有起身,坚持持礼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又面对墨但九行了一礼之后,才复直身对他们道:“小弟谢过唐兄,谢过墨护卫,若无你们鼎力调查,小弟时至今日还会被蒙在鼓里,继续认仇为亲。” 唐正延与墨但九相视了一眼,叹息了一声,道:“为兄只是做了兄长应该为兄弟做的事,老弟实在不必言谢。” 他轻执陆怀的手腕,缓缓长叹了一声,“又有谁能想到,自己心中最为感激之人,却是害了自己的元凶呢。” 陆怀面色沉痛地合眸,良久,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是啊,谁能想到呢。” 唐正延与墨但九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仔细而关切地看着陆怀,有些担忧地问:“老弟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陆怀沉重地摇了摇头,慢慢地牵出了一个苦笑:“日后自然是打算要报仇的,可是眼下我思绪纷乱,只想静一静。” 唐正延见他强撑笑容,心下亦是不忍,对他道:“我这里有客房,你若是不想先回家,便去客房歇一歇吧,让你那车夫回去告知一声今夜不回去也就是了。” 陆怀无力地点点头,道:“那就叨扰唐兄了。” “哎,你我兄弟的情谊,又何需如此客气。”唐正延回头吩咐了墨但九去叫路平过来,便亲自将陆怀送到了客房里。 将陆怀送到客房,待他嘱咐了路平之后,唐正延再三确认陆怀独处无事,又告诉他自己便在隔壁,有事说一声就行之后,才屏退了下人,离开了房间。 唐正延离开之后,房间里便彻底陷入了寂静。 陆怀坐在床上,打量了一下布置舒适清雅的客房,从椅中起身,走到床榻旁边,坐了下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眸。 其实他根本不必留在此地,他并非是真正在刚刚才得知自己是被陆钱氏设计才毁去了宗伟,入宫成为了宦官。 他完全可以做到回去之后,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分毫的异样。但是为了能够更加取信于唐正延,让他不会察觉自己早有所知,他自然是表现得回避家人,留下静思挣扎才更恰当。 而且他相信唐正延派人去调查昔年的事,不完全是出自于要将他拉入朝堂争斗的目的,多多少少,应该也会存着一些想为他查出真相的善意与真心。 多年以来,他都可以将与唐正延的交情停留在互相信任、互相欣赏的层面上,并没有与他培养过太过深厚的私人感情。原本维持这种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交情,正是为了避开唐正延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从容地过他想要过的平静日子。 但如今形势剧变,未来的境况很可能会变得极为凶险与复杂。不管是他想要对付财力雄厚,可能与权臣关系匪浅的陆仲德,还是唐正延带领他加入背后的权臣阵营,参与朝堂争斗,都需要他们之间有更深的感情作为支撑才行。 他必须要借由每一个可以培养感情的机会,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与联系才可以,他留在这里,留在唐正延身边,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知道真相后的痛楚与逃避,亲眼见证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过程,是十分有助于增强他们之间感情的。 相信唐正延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否则应该不会特地留在隔壁的房间陪伴他。 既来之,则安之。陆怀打定了主意,便合上了眼眸,默默坐于床榻之上,仔细地再度打起磨心中的计划,静静地等着合适的时间到来,去隔壁找唐正延。 房中的更漏一刻不停地变动,终于到了寅正时分,陆怀慢慢睁开了眼睛,从床上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衣着,从房中走出,敲开了唐正延的房门。 第七十七章 多少面目 唐正延一直在等陆怀,他不能确定陆怀何时能够从昔年真相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希望自己能够在第一时间内给予陆怀支持与关照。 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能够更加顺利地说服陆怀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也因为陆怀是他极为欣赏的人。 良师益友,乃是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怎么也不会让人嫌多。他想好好结交陆怀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偏偏从前陆怀与他相处,虽然礼貌周全,却总是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让他无法更深地同他交往。这一次陆怀大受打击,虽然不幸,却正是他们增进感情的良机! 唐正延整夜都没有合眼,正有些疲惫的时候忽然听到陆怀来敲门,整个人都像被打了鸡血一般,顿时精神大振。 他立即将陆怀让进了房里,与他坐到了房中红木小桌的两侧。 小桌上的花茶已经凉了,唐正延欲令婢女换上新茶,手刚要抬起来,就被陆怀轻抬手腕挡下了。 “不要让她们过来了,小弟只想与你清净地说说话。”陆怀的声音有些黯哑,听起来也是一夜未眠。 唐正延自然依他,默默打量了他一下,见他神情虽然平静,却无时无刻不透出一种难言的悲伤之感,想要关心些什么,到了嘴边,真正方便问出口的也不过是最稳妥的一句:“你还好么?” 其实这种稳妥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这是一句废话,唐正延问出来就后悔了。陆怀怎么可能会好,被人骗了毁去宗伟弄成宦官不说,还在心里感恩戴德地谢了对方十八年,这种屈辱,是个人都难以承受! 陆怀看到唐正延懊恼的神情,缓缓地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宽慰他道:“唐兄不必太过为我担忧。小弟在宫中多年,见过的险恶与不幸都已太多,相比于很多被害去性命的人,小弟已然足够幸运了,至少小弟还有报仇雪耻的机会。” 唐正延听闻陆怀这般沉稳豁达,不禁双眸一亮,惊喜而赞叹地看着他,点头道:“说得不错,至少还有报仇雪耻的机会。说起来,老弟心中可有什么报仇的打算么,若有的话,不妨说出来,为兄在此也可以帮你参详一二。” 陆怀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弟一夜未眠,大略地想到了一个向婶娘报仇的办法,不过若想施行,还真是少不得要唐兄你来帮忙了。” “说来听听。”唐正延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陆怀低下头,仿佛又思考了一阵子,才道:“不知唐兄为我的堂弟陆瑾良引荐恩师的事情,是否已有眉目了?” 唐正延皱眉道:“他不正是那个害了你的婶娘的孩子么,还为他引荐做什么,有眉目也要作罢才是!” “不,”陆怀摇了摇头,郑重地与唐正延道:“还请唐兄务必为我帮他引荐。” 唐正延不禁感到奇怪,上一次陆怀不知道他婶娘的恶行,过来找他帮忙时,都没有提出务必帮忙的请求,怎么这一次知道了,反而还要请自己务必帮这个忙了呢? 唐正延想了想,劝陆怀道:“老弟,虽说害了你的事,你那个堂弟没有直接参与。但是他毕竟是你婶娘的儿子,你若想要报复你的婶娘,就不该帮他。” 见陆怀要说什么,唐正延抬手打断了他,认真地劝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心地和善,但是善要分对谁,也要分怎么善。 便说你这个堂弟,就冲他娘对你做下的那些事,你就是弄些手段废了他的功名前程都不为过。你不顺带收拾他,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和善心了,实在没有必要特意帮他。” 他说着说着,见陆怀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并不同意他的话,就是重重地“啧”了一声,“你不会是执意要帮他吧?” 见陆怀似乎无意否认,唐正延以为他幽居深宫多年,可能不清楚缔结师生之约背后所代表的利害关系,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他:“老弟,有的情况你可能不是很明白。不是我不能帮忙,只是那两个人声名显赫无比,若我真的为他引荐,便是那两人最终不肯收他为门生,都会让他声名大噪。 更不要说那两个人都是中了邪一般的怪才,万一真有哪一个看你那堂弟顺眼了,将他收入了门墙之下,到时候,你堂弟师父的人脉就是他的人脉,他师父所依靠的势力,就也是他的□□。 你想对付他娘,他岂能袖手旁观。届时你要对付的可就不是你婶娘一个人,而是她和他儿子背后势力的总和了。那样的话,难度可不是一点半点,你可一定要三思而行才是。” 唐正延已经想好了,如果陆怀还是执迷不悟,那他就干脆明确表个态,绝不帮这个忙。 然而,却听陆怀道:“小弟请唐兄务必帮这个忙,本意正是为了报仇。” 唐正延想不通他的用意,满面不解地看着他。 陆怀慢慢地牵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轻轻地同他解释道:“同样一件事,对不同的人来讲,意义也有所不同。我这位堂弟的性格,上次请唐兄帮忙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有提到过,他生性清傲刚直,又自视甚高,半点污俗也不肯沾染。 若是换了别人得了心仪恩师的垂青,又或是在同辈士子中有了巨大的声望之后,知道自己的母亲做下了如我婶娘的那般恶行,都极可能会想方设法地遮掩粉饰。但是以我这位堂弟的清傲秉性,若是知道了我婶娘对我做下的事,断然无颜受我的帮助。 若我所料不错,到时他不仅不会拜入任何人的门下,连今年的科考都未必会去应试。甚至终其一生都可能会为此耿耿于怀,远避仕途。” 见唐正延听了进去,神情变得若有所思,陆怀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这位堂弟乃是我婶娘陆钱氏一生的期望所在,他在真正获得功名之前,能够给她带来的期望越高,一旦未能获得,对她的打击也就越大。 若是这未能获得的原因是由她而起,若我这堂弟知道了她昔年所做之事之后,厌恶于她,憎恨于她,这些不都会让她比死更加痛苦吗? 她让我和我的娘亲遭受的便是比死还要痛苦的苦楚,我想要报复她,自然也要让她体会到同样的痛苦才行。是以我才要请唐兄务必帮忙,将他引荐给他心仪的恩师人选。” 陆怀慢慢地说完,神情平静如初,只在眼底微微透着一点几乎捉摸不到的凉意。 唐正延看着陆怀,却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他知道陆怀城府很深,心计很足,但是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陆怀是一个过于心善柔和的人。 而且就是因为如此,才会空有心计城府而不愿加以运用,执着地偏安于兵仗局那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之中,甚至在他抛出邀约之后,还固辞不受,一味地追求平静日子。 但从陆怀这一番计虑来看,他从前的看法岂非大错特错。 姑且不说陆怀这般设计,是将人心把控到了多么透彻的程度,又是将报仇雪耻做到了多么干脆简洁。便只说他这将人算计入局却不留一点余情的心思,又哪里会是一个过于温和善良、一心偏安的人能够有的,甚至只是能够这般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地叙述出来的呢。 唐正延现在回想起手下汇报时所说的,陆怀“面不改色、从容不惊”地看着王景被割喉放血,才能开始相信陆怀当时是真的“面不改色,从容不惊”,而不被手下美化与修饰后的状态。 再想到陆怀之前在棋局上所体现出的处处不见锋芒,实则步步为营,不禁暗暗感到心惊。 他的这位陆老弟,到底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与手段啊! 再想到陆怀说的这些打算,还是在大受打击之下,用了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想出来的,唐正延就觉得不能再深想下去了,越想就觉得陆怀越可怕了。 他微微地清了清嗓子,饮了一口凉茶压了压惊,表现得很平静地对陆怀道:“老弟的想法很妙,为兄也已经想好了如何为你的堂弟引荐。再过几日,我会在写意轩办一场不对外的集会,届时一定会将程阁老的二公子和云边老人设法邀来。你提前两日将你堂弟擅长的方面告知于我,我命人设计一场比试,助他脱颖而出引起二人的注意即可。” “此法甚妙!”陆怀惊喜地赞道,起身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小弟能否报仇雪恨,就全仰仗唐兄了!” “快快免礼,这都是为兄作为兄长应该为你做的。”唐正延将陆怀扶起,重新坐回椅中,又仔细思考了一番陆怀之前所说的打算。 “老弟的谋划很不错,可以说得上是最干脆省事却最有效力的报仇之道。只是有些细节,似乎还需要推敲一番。” 第七十八章 山水花鸟 &nb陆怀点点头,与他说了一下自己对某些关窍的想法。 &nb唐正延听了他的打算,不禁十分惊讶:“你不打算现身说法?” &nb“不。”陆怀审慎地摇了摇头,“由我亲口告诉堂弟昔年的真相,和他自己发现昔年真相的后果截然不同。 &nb我的堂弟固然清傲,但还达不到大义灭亲的地步。他自己发现了真相,为了保全他娘的性命名声就不会惊动于我,就会自己去与他娘对质,与他娘一起无声无息地吞下苦果,承受报应。 &nb若是由我亲口告诉他,被陆钱氏乃至陆仲德知晓我知道了昔年真相,不免会节外生枝。我只要害了我的人得到报应,至于他们知不知道是我做的,都无关紧要。” &nb唐正延听到陆怀这么说,心情颇有些复杂。 &nb他没有想到陆怀会计划安排陆海发与王景见面,让他从王景口中得知昔年的一切真相。这么做的确能绕开陆仲德报仇,只是,若能够绕开陆仲德报仇,那么陆怀就无需为了对付陆仲德而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了! &nb那他费了这么多功夫让陆怀知道当年的事,有什么意义?! &nb唐正延有些郁闷,他没想到陆怀这么聪明,更没想到陆怀会这么克制。 &nb按理说,这么深的仇恨,难道不应该是手段尽出,狠狠将仇人收拾得惨不忍睹之后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有今天这一切下场都是自己报复的结果,然后狠狠地痛快一番么? &nb这么不声不响报了仇,仇人又不知道是自己报复的,真的不会憋出内伤吗? &nb唐正延没有回应陆怀,沉默得有些异常。尽管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分毫异样,但是陆怀能猜到唐正延是郁闷了,他也知道唐正延在郁闷什么,但是他不会改变主意。 &nb他会加入程阁老的阵营,目的也是为了报复陆仲德,但是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了报复陆仲德而加入。 &nb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的目的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而报复陆仲德,只有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才能最容易。 &nb陆怀考虑了一下,也不能让唐正延太郁闷了,想了想,起身满怀感激地对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道:“小弟的一切计划都要仰赖唐兄帮忙推行,大恩不知该如何言谢,唐兄若有什么能用到小弟之处,请一定知会小弟一声,让小弟有机会效犬马之劳。” &nb唐正延闻言双眸一亮,立即起身将他扶起,“老弟,为兄希望你做的只有一件事,你知道。” &nb陆怀起身,垂眸思索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nb“你,你同意了?”唐正延并没想到陆怀会同意,一时竟有些不能相信。 &nb“是的。”陆怀慎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唐正延,眸光恳切:“若非兄长,小弟还会被蒙在鼓里,若无兄长,小弟未必能得报此仇。兄长于小弟之恩,非如此不能得报万一。” &nb“哎呀,为兄为你做这些事,也并不是为了你的报答。言重了言重了啊!”唐正延虽是这般说,然而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让人想看不出他心情豁然好转都难。 &nb他扶着陆怀的手臂,痛快地道:“一切就按你的计划办,都交给我来安排。”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要如何为陆怀引见程阁老等人。 &nb陆怀闻言,立即再对唐正延深施一礼:“一切就有劳兄长了。” &nb“老弟不要如此客气。”唐正延立即将陆怀扶起,相扶坐回椅中之后,又推敲了一下引陆海发入局的各个细节关窍,天便蒙蒙亮了。 &nb陆怀起身告辞,唐正延有些不舍,也有些不放心,“要不要到隔壁休息一下再回去,你一夜未眠,气色看着也不太好。” &nb“不了,回去的路上养一养神就好了。”陆怀微笑道:“我这一夜未归,家里人定然都在惦念。” &nb陆怀说起家里人时的神情,令唐正延忽而有些羡慕。说起来陆怀过的日子到比他还像个正常人,他虽然有妻有子,却和光棍没什么两样。 &nb啧。 &nb唐正延不知道自己这忽然的感慨是从哪里来的,心里笑了笑自己,对陆怀道:“那好吧,为兄送送你。” &nb陆怀请他留步之后,唐正延依然坚持,他便也不再推辞了,与唐正延一同走到了昨夜停车的角门处。 &nb车马已经为陆怀备好,唐正延将陆怀送上车,忽然想起来问他:“老弟,你那日去找萧大哥,可是家里有人身体不爽?若是有为兄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别客气。” &nb陆怀突然被唐正延这一问,心都跳得快了起来,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哦,家里人都还好 &nb,只是请萧大哥为我娘调养一下身体,唐兄请放心。” &nb“那就好那就好。”唐正延点头道:“那你回去吧,代我向伯母问好,改日我登门拜访。” &nb那日的陆怀明显有古怪,但他不说,唐正延也不好问,只是心下不免更加好奇,能让陆怀与萧草一起避而不谈的会是什么事。 &nb“好,小弟一定将话带到。唐兄留步,小弟告辞了。”陆怀与唐正延互相见礼之后,坐回车中,马车便缓缓启动,向他家所在的方向徐徐驶去。 &nb到家之后,陆怀向母亲问了安,宽慰了整夜未眠的秀珠,在用过早饭之后,便驱车去往了陆海发的落脚处,将集会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套出了他最擅长的方面。 &nb陆海发在文才上最擅长的是作赋,于绘画上,最擅长的是画山水,其次是画花鸟。刚好他带来了几幅代表作,便都交给了陆怀。 &nb陆怀并未过目,从他那里离开之后,便派路平将陆海发的作品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唐正延处,告知唐正延他最擅长的是作赋与山水、花鸟画。 第七十九章 文人集会 &nb在陆怀与唐正延定下的计划里,有一个环节非常重要,那就是不论唐正延是否认可陆海发的才学,都要表现得十分欣赏他,最好还能够令陆海发觉得彼此十分投契。 &nb这是整个计划中承上启下的一个条件,有了这个条件,才能让陆海发不知不觉地入局。 &nb唐正延很想先了解一下陆海发这个人,收到陆海发的作品之后便立即查看了一下。 &nb他先翻阅的是陆海发的文章。陆海发的这篇赋文乃是一篇写景状物、登高感怀之作。其字端正磊落,文采飞扬富丽,颇具《滕王阁序》的典雅与灵气。 &nb唐正延看得惊诧连连,又立即查看了他的画作。 &nb他的两幅作品,一幅画的是山中日出,一幅画的是林间修竹。两幅画一动一静,皆是技法超然,然而最妙的却不是绘画的技法,而是画中所蕴藏的心境。 &nb日出一图,气象氤氲磅礴,大气斐然,观之心绪奔腾豪迈。修竹一图,雨落林间,似能听到雨水穿林打叶之声,细品之下,却只觉宁谧怡然。两幅画作虽然表达不同,却都贯穿着一份从容写意的心境,与唐正延所欣赏的十分相合。 &nb原本唐正延只是为了完成计划而了解一下陆海发,但这般通过他的作品推见出他的心性之后,就变得发自内心地想见一见他了。 &nb多了这一项动力,唐正延安排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六日之后,一场限定为三十人参与的小型集会于写意轩洛神湖畔的凌波亭举行。 &nb这场集会的参与者多半为成名已久的当朝俊才,少部分为成名者推荐的年轻后学。规模虽然不大,影响力却极为广泛,特别是在传出了云边老人参加而程大学士婉拒参与的消息之后,几乎整个京城的文士都被震动了。 &nb云边老人和程大学士两人都是当世奇才,暗中较了多少年的劲,始终都是谁也没有服过谁。两人平日里都是深居简出,但一旦有一方参加什么活动,另一方必定如连体婴一般现身参与,分庭抗礼。 &nb这一次云边老人参加而程大学士不参加,各种猜测一时之间甚嚣尘上。 &nb集会当日,天朗气清,写意轩的入口处人头攒动,聚集了大量无法参加集会的人士。他们大多结伴而来,三五成群各占一处,从尚未及冠的少年学子到胡须花白的老者,应有尽有。 &nb他们的年龄虽然各有不同,手中却无一例外地持着卷成约有一指粗的空心纸筒。 &nb纸筒由几页纸卷在一起,内含持有之人最引以为傲的诗文和一页介绍他们个人情况的信笺。多以丝带缠绕固定。有条件稍好,也更考究一些的,则是用一条打磨得极为细薄光滑的银片来做固定。 &nb这种用诗文卷成的纸筒有个雅称,叫做君子信。各人除了手上拿着的,一般在袖袋里还会备上好多份,以便能有足够的数量呈递给自己倾慕的人。 &nb用这种君子信自荐结交的做法也有个雅称,叫做结萍缘。是从前朝沿袭下来的文人习气。陌生文人之间互相结交,或是想要获得身份地位高于自己之人的垂青,多用此道。 &nb今天这些人聚集在写意轩门口,除了为了一睹当朝名士的风采,便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希望能占得一分幸运,与名士结下萍缘。 &nb因为每年都有实际的例子在。某某初出茅庐的小辈,或是某某苦熬多年无甚名气之人,就是因为在集会时向某某名士投成了君子信,与其从萍水之交变成了知交好友,从此一跃翻身,一步踏入了一流名士的交往圈子,迅速蹿升为文坛新星。 &nb这一次集会,除去久负盛名,多数时间深居简出鲜少出来走动交游的云边老人,其他参加集会的成名之士也都非等闲之辈。有不同诗词流派惊才绝艳的领军人物,还有名动一时的文坛偶像。 &nb随便一个人单挑出来,都是极有分量的人物,因而想来此碰运气的人也就格外多。不仅仅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很多久不得志之人也将这次视为一次改变命运的良机。 &nb陆海发事先虽然预想到可能会有很多人来碰运气,但是按照陆怀告知的地址,真的到达写意轩的时候,还是被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吓到了。 &nb还好唐正延早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早早就安排了一队人,沿着入口处守住了一条长约一里的宽敞通道。而众多人士为了给仰慕的名士留下一个好印象,也都自恃风度,心情再澎湃,也都表现得彬彬有礼,遵守秩序。 &nb陆海发坐在轻纱为帘的马车中缓缓沿着通道前行,一路上不断听到周遭响起的轻轻的议论声。 &nb“这是哪位前辈的车马?” &nb“不知道,没见过啊,看规制不像是有品级的大人。听说此次也有被名士推荐来的与我们同龄的人,不知道这人是不是。” &nb“真是羡慕啊,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nb“是啊!这机会要是给我多好!听说云边老人也来,哎呀,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nb听到一番羡慕之后,忽然又听到有人哀叹:“这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我年轻那么多,人家都和无数名士共聚一堂了,我还连看一眼名士都难如登天。” &nb周围之人心有戚戚,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感叹。 &nb陆海发坐在车中,想到自己能跃过那般多的同龄人得到参加此次集会的资格,全是凭陆怀所赐,心中就不禁对陆怀更加感激,同时也更加珍惜这一次与心仪名士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nb他前些日子踏查考场,也结识了几位同科应试的士子,从他们口中频频听到“写意轩”这个地方,没想到这次集会就办在这里,不免对它更加好奇。眼见距离入口处越来越近,正要好好观摩一下四周环境,就听周遭响起了一阵骚动。 第八十章 小程学士 &nb人潮之中响起了纷纷议论。 &nb“你看你看,那车里的人可是上期科考的夺魁热门柳虚生?” &nb“哎呀,好像真的是他!要不是他上届临考病倒,状元肯定轮不到西北那个穷乡僻壤出身的穷小子!” &nb“哼,就是就是!” &nb说话者皆是一口京城口音,看来是本地人,仿佛自己是被夺了状元之人一般愤慨。 &nb陆海没想到他们这般以出身论高低,微微皱了皱眉,就听那群人又议论道。 &nb“听说他参加了这次科举,我看状元之位必属他无疑!” &nb“那还用说,‘小程学士’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有些在一次集会上见过他临场所做的文章,文笔之锦绣,速度只奇快,真真是让通常竞技之人颜啊!” &nb“这次来参加集会的人里,他应该是所有年轻一辈中最厉害的吧。” &nb“肯定是。听说这次集会设有比赛,胜者有机会成为云边老人的门徒,估计也只有柳虚生能入云边老人的法眼了!” &nb“哎哎,他的马车要过来,快快快,赶紧让我过去!” &nb“你干什么呀!”众人看到一个面皮白嫩的年轻书生拿着几卷君子信往前挤,纷纷皱眉避让。 &nb有人迅速反应了过来,若能提前和柳虚生结成萍缘,等到柳虚生成了云边老人门下的弟子,说不定就能有机会被引荐给云边老人,那怕最终无缘被收入门墙,能得云边老人一句指点,也胜过埋头苦练三年啊! &nb开窍的人纷纷加入了白面书生的行列,举着君子信挤过人群,抢占住好的位置便立即气沉丹田,将君子信瞄准柳虚生的马车车帘,用力向里掷去,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他看到,能够入他之眼,有机会与他成为知交。 &nb类似流传已久的女子向心仪男子投瓜掷果的习俗,在无缘近身的情况下,文士会像心仪之人的马车中投君子信以求结交。 &nb这是一种在文士中广为流传的举动,也被认为是一种很风雅的举动。而收到越多君子信的人,代表他受到的肯定也越高,收者也会越自豪。 &nb通常有点名望的人参加私密型的集会,都会带上一两个小书童坐在车帘边上,以备收集他人掷向马车里的君子信。 &nb柳虚生成名已久,经常会收到君子信,是以也安排了小童坐在车门边。 &nb这次君子信如同雪花一般飞来,比以往来的都要猛烈。柳虚生惊异之下,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不禁也对云边老人的门徒之位有些自信。 &nb同时,得到小道消息这次集会要比绘画之技的他,也打算借这一次集会之机为自己的画技打响名头。 &nb在文章的成就上,他已经夺得了“小程学士”的称号,但是画技还没有获得一样高的肯定。他自信自己的画技不输任何一位同龄人,只要他发挥实力,云边老人门徒之位,当花落他头上无疑。 &nb若能成为云边老人的门徒,便是不让他做状元也甘愿! &nb柳虚生看着源源不断向车中飞来的君子信,信心就是越来越足。 &nb与柳虚生车前的热闹相比,陆海发的马车门面就显得极为清冷了,特别是他的马车就赶在柳虚生的马车之前,两者近距离相比较,对比格外强烈。 &nb“哎呀,这是谁的马车,也不快些走,白白挡了好地方。” &nb从陆海发车边挤过的人纷纷抱怨,令车中的陆海发慢慢捏紧了扇子。 &nb同是年轻人,又同是参加一届科举的士子,陆海发在家乡那也是人见人夸,参加个集会都会被人夹道相营的传奇人物。在京城参加第一场集会就遭此对比强烈的冷落,心中之感真是五味杂陈。 &nb他本不欲带小童前来参加,被陆钱氏硬塞了一个进来。那小童看到陆海发脸色不佳,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却被他摇了摇扇子,阻止了。 &nb陆海发心中确实有些失落,不过他这个人,虽然放旷桀骜,却不是个沽名钓誉害怕与人竞争的人。能遇到势均力敌的人,心中的欢喜早就飞快压过了失落。 &nb再者集会尚未开始,一较高下之后,能够成就谁的名气也未可知,他陆海发江南才子的名气,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nb柳虚生现在虽然被人看好,但他相信云边老人这样的绘画奇人,不会为他人所左右,只会以心中之准绳衡量一切。若真要从今日集会中的众人选出弟子,他一样有机会能凭自己的本事入其法眼! &nb马车行至写意轩入口,陆海发从车中走下来,小童紧随其后。他递上名帖之后,没有立即随侍者向写意轩里面走去,而是在入口处等了等。 &nb柳虚生的马车很快也在入口处停了下来,只见一个身长玉立,肤色奇白,身着儒生装,相貌斯文俊秀的年轻人从车上风度优雅地走了下来。 &nb他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但是仪表十分不凡,一举一动,皆透着一种雅致的感觉。一身浅墨色的衣袍,不显老态,反而将他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将他的气度衬得更加优雅风流。 &nb其实柳虚生不喜欢这身衣裳,穿起来会显得风流多几分而令他引以为傲的雅致减弱几分。 &nb不过在风流与雅致不可兼得并重的前提下,为了投写意轩之主唐正延对风流写意的偏好,他还是违心地穿了。 &nb柳虚生从马车上走下来之后,周围的人更加沸腾了,尽管有守卫远远阻拦,但是不乏有些臂力超群之人还是能将君子信掷到他的身边。 &nb柳虚生面带笑容,命小童捡起,拂去掷在土上的君子的灰尘,略含歉意地君子信投来的方向拱了拱手,人潮之中当即响起了一阵热议。 &nb“真不是榜首热门之选啊,这份风度,真是难得难得。” &nb“是啊,有的人一下了车,根本就对投到地上的君子信不屑一顾,怎会如此善待!” &nb柳虚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便将君子信交给了身后跟随的小童,向写意轩入口走去。 &nb转身抬头的第一眼,他便看到了站在入口稍里处的陆海发,心神不由为之一震。 &nb陆海发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没有任何举动,头戴庄子巾,一身竹青色深衣,很是寻常的装扮,却遮掩不下周身清正磊落的傲人气度。 &nb他稍稍持起了扇子,露出了一个笑容,手腕一转,秋叶飞花般的双唇一勾,风雅之意便自然流露,端得是风采不凡,令人莫名心折。 &nb参加这次集会之人,柳虚生大多都心中有数,观陆海发之形容便能想起他的种种信息。 &nb只是根据他得来的消息,陆海发分明只是一府第三名,连解元都不是,真没想到竟然能有这般出类拔萃的风采气度。 &nb他当即便感觉陆海发将是他这次集会比试的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心下对他有些忌惮,面上却笑得愈发真挚,向着陆海发走了过去。 &nb陆怀遥遥与他互相拱了拱手,在侍者的引见下,结伴向举办集会的凌波亭走去。 &nb远处,又有马车陆续前来,人潮也是一阵喧动,每一辆马车前来,都会有不少人向车中投掷君子信,唯有最先来此的陆海发,一路皆无,被众人很快就忘了还有他这一号人来参加集会。 &nb唐正延早已等在的凌波亭,看到面熟的柳虚生和面生的陆海发相而来,从亭中徐徐站起了身来。 &nb凌波亭依托湖边巨石,凌水而建,上下两处以木栈相连,登临上亭,御风湖上,便如洛神仙子凌波而行,故而得名凌波亭。 &nb唐正延于上亭中缓缓站起,修长身姿,如玉如松。湖风微微吹动他飘逸的衣袍发带,苍苍青山与浩淼水光在他身后接连相映,远远看去仿若仙子伴侣,不似从凡尘而来。 &nb柳虚生早前曾有幸与唐正延有过数面之缘,早知他风采绝俗,见到在凌波亭之上的他,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nb从未见过唐正延的陆海发看到这般出尘绝俗的唐正延,不禁惊为天人,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静,站在原地,竟是迈不动步子。 &nb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出众不凡之男子,真令他从此再也无颜自诩风雅行于世间了。 &nb唐正延负手立于凌波亭上,打量着满目震惊看着他的陆海发,薄唇微勾,如叶长眉微微动了一动。 &nb这便是陆怀的堂弟陆海发么?生得倒真是不错,气质也真与画作一脉相承。 &nb这般俊才,偏偏是陆怀的仇人之子,如若不是…… &nb唐正延在心中叹了一声可惜,压下了心中的设想,面含笑意,缓步走下了栈桥。 &nb柳虚生连忙向他拱手执礼。陆海发看着缓缓步下的唐正延,越发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呼吸停滞了几瞬,才想起来执礼。 &nb身后陆续有他人前来,唐正延便简单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招来侍者,将他们引领入亭,向后来者微笑迎去了。 &nb正与他人寒暄间,唐正延听人来报,有两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nb一人是礼部黄侍郎的得意门生,一人是陆海发同父异母之弟陆海源。 第八十一章 变了脸色 &nb而且对方递上名帖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了一下与黄侍郎的关系。 &nb唐正延扫了一眼侍者手捧的名帖,连接也未接,淡淡道了一句:“按规矩办。”便继续与人寒暄了。 &nb侍者微微踟蹰了一下,恭敬地弯了弯身,反身离去了。 &nb同唐正延寒暄的两人都是今科士子,见到唐正延如此干脆地拒绝了对方,不禁十分惊讶。 &nb虽然私密集会有私密集会的规矩,不接纳不请自来者,但凡事都有例外。礼部侍郎黄玉国如今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权臣人物,无数人争相逢迎都不一定有机会。如今人家给面子派人前来,这般不留情面地拒绝,岂不是太容易得罪对方了。 &nb这两名士子是同乡,家族在京中都颇有些人脉,早前一段时间便通过关系结识了唐正延,与他相处颇为投契,遇到这种情况,不免一劝。 &nb年龄稍长的士子估计,也许是当着自己二人的面,唐正延不好坏了规矩,便为他递了个台阶道:“唐兄,对方虽然坏了规矩,但到底是黄侍郎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如稍稍通融一下吧。” &nb“不错不错。”年龄稍小的士子点点头,也出言附和相劝。 &nb唐正延耐心地听完二人的话,微笑地轻轻颔了颔首,对二人拱了拱手道:“我知道二位贤弟是好意相劝,只是规矩便是规矩,坏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不论对方身份如何,这个先例都不能开。” &nb两名士子对视一眼,也向唐正延拱了拱手,回了礼数,不再劝了。厉害关系都已讲清,他们作为寻常朋友,也算尽到了自己的心意,唐正延经商多年,这么做想必有自己的考量,多劝说不定反而不美了。 &nb唐正延收了手,又与他们聊了一些,便继续向后来之人迎去了,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早已从亭中走到他近处的陆海发。 &nb方才侍者将陆海发与柳虚生引入亭中,两人还未坐下,柳虚生见到认识的人,便告辞过去寒暄了。陆海发独坐无趣,便从亭中走了出来。 &nb在他之后到达的这一批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多数人都气质不俗。陆海发有心结识,走近两次却发现人家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的都是旧识,久别重逢寒暄得正热切。 &nb他不愿硬凑上去,考虑再三,还是向唐正延走了过来,没想到会听到那一段对话,当即便对唐正延更多了一分敬佩。 &nb敢向权臣说不,真是好魄力,好气节! &nb敬佩之余,也不禁为陆海源无缘参加此次集会感到惋惜。 &nb他这个弟弟也是很有才学的,虽然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过往甚少,但是在心里,他还是将对方当做亲弟弟看待的,也希望对方能够前程似锦。 &nb他有心为陆海源争取一下机会,但唐正延既已明确表态,他也不好再劝其破例。思索再三,还是作罢了。 &nb单纯如他,又哪里知道唐正延敢拒绝黄侍郎的垂青,一个是有意做与他看,一个是因为本身便有实力拒绝呢。 &nb写意轩入口之外,陆海源颇有信心地等着侍者回来相迎,不想等到的却是对方将名帖退与自己。 &nb侍者在写意轩多年,见过诸多文人雅士,日积月累,也被熏陶得很有些风度,躬身一拜,颇为谦雅有礼地将名帖递还给了陈淡和陆海源:“抱歉陈大人,抱歉陆公子,此次集会的宾客名册上并未列明二位的姓名,还请见谅。” &nb陆海源想要说什么,被陈淡抬手挡下了。 &nb陈淡收好名册,思索片刻,微微颔了颔首,对侍者道了一声:“有劳了。” &nb待侍者退下,陆海源立即皱眉道:“陈师兄,此人也太不将恩师放在眼里了,竟然都不通报上面一声,自己对了名册便决定了。”言辞间颇为气愤,且是已与黄玉国落定了师生的名分。 &nb陆海源相貌清秀,一身精致华服,年龄虽然尚不及弱冠,身姿却很挺拔,单看外表,也是个英俊的才子青年。此刻眉间微皱,倒是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势。 &nb陈淡人到中年才中进士,历经磋磨甚多,为人极为老成。他便知道经验尚浅又被捧得很高的陆海源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暗笑了笑,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一等一耐心地对他提点着。 &nb“你我的拜帖上有恩师的名头,他一个跑腿之人,如何敢自己做主。所谓名册,不过是托辞罢了,这是人家唐老板不愿为我们破例,不想让我们进去参加呐。” &nb陆海源这些日子跟着陈淡,借着黄玉国的关照四处交游,到哪里都是被捧得高高的。本以为来参加个集会,定是十拿九稳,不想结结实实碰了个壁。 &nb再想到云边老人那般声名,如今相识的机会近在眼前,他见不到,陆海发却能见到,不禁有些着恼。 &nb不过他平日里也没少跟着陆仲德四处应酬,于人情世故上还是有些明白的。便是心中恼火,也没有直接发作,而是将火直接从唐正延引向了黄玉国。 &nb“这写意轩的老板可真不通情理,恩师天大的情面落给他,他竟不接。也不想想日后恩师若是与他计较起来,他这处地方还想不想经营下去。” &nb本以为能激起陈淡三两分气愤,不想陈淡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陆师弟,京中的事你还不了解,能同时与云边老人和程大学士打上交道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啊。这位唐老板,可是连恩师都想拉拢的人。” &nb陆海源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再想打听,陈淡却是避而不提了。 &nb陆海源听说这个集会时为时已晚,听说嫡母陆钱氏为陆海发托了堂兄陆怀疏通了关系,便找了黄玉国,料想凭他的名号,怎么也能在集会里占上一席之地,因而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nb此刻碰了壁,又听到唐正延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不禁十分后悔没有和陆海发一样,早些去陆怀那里疏通关系。以至此刻无法参加集会,亦无法与唐正延这般厉害的人物结识。 &nb陆海源心中正后悔,就见外围人群骚动,不时传来“是云边老人的马车来了”的议论声,手就攥得更紧了。打定主意回去后便要从父亲那里打听出陆怀的住处,务必要登门拜会,搞好关系。 &nb他不愿向那些没有背景的人一样,可怜兮兮地去投什么君子信以博注意,便在云边老人的马车挤过人群之前,先行与陈淡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中。 &nb他停车的地方空余已经有限,云边老人的马车挤过人群之后,便在另一侧的空地上停下了。陆海源见不到云边老人,依然没有走。 &nb他要在这里等着,等着陆海发徒劳无功地从里面走出来。他就不信,这个在家乡一府被捧得像个才子传奇一样的哥哥,到了京城,依然能是个人物。 &nb就算能参加集会能怎样,还不是无功而返! &nb陈淡劝了两回,这种私密集会办到多晚都有可能,尤其是在这种炎炎夏季,通宵达旦连办数日都说不定。 &nb陆海源却是铁了心要等在此地,陈淡见状便也不劝了。 &nb写意轩凌波亭附近,唐正延不知去到了哪里。 &nb陆海发已经无聊地待了好半天,周围的景致也都看得差不多了。看到有的人聊天的速度渐渐放慢,有的已经开始互相引荐,交换君子信。想了想,从袖袋中取出自己的君子信,向着有意结交的人走了过去。 &nb走到中途,远远便见到一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从入口的方向走了过来。 &nb来人的相貌十分清正,单看一张面孔,十成十是个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然而看到他的穿戴,却会立即让人打消这个想法。 &nb他穿得是崭新崭新的罗衣,样式也大方自然,然而本该系在腰间的带子,却系在了腋下。他似乎能察觉出不舒服,不时去扯动。 &nb脚上穿的崭新崭新的鞋子也像不合适,不时拖拉蹭着直铺而来的青石板,发出扰人清静的声响,令他不时低头查看。 &nb单是这样也便罢了,偏偏他怀里还捧着不知道多少君子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不时有几支掉落在地上。掉了便停下来捡,长长的一路不知停下了多少次。 &nb看起来就像是头一次参加如此重大的集会,特意穿了一身新衣,一心表现自己却适得其反。 &nb沿袭前朝京城文人的风气,这种集会成名已久的人都自重身份,大都要比约定的时间延后一些才来,越是有名气的就越是如此。如程大学士云边老人这样的,晚上一个时辰也不奇怪。 &nb此刻到达凌波亭旁的都是年轻后生,年轻气盛,又不擅收敛锋芒,看到这么个人出现,除了两三个人之外,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轻视的神情来。关系好的互相之间已经打听起来这个人可能是谁了。 &nb柳虚生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消息灵通,纷纷问他:“柳兄,你可知此人是什么来头,怎么这般水平也能来参加此次集会呢?” &nb有豪富之家年少成名,一贯自负者,已经毫不掩饰鄙夷了,干脆直说了出来:“这人是谁啊,一身土包子气,要是他这样的都来参加,那我立即就走。” &nb众人议论纷纷,只有陆海发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人说话。 &nb被一众朋友询问的柳虚生也是判断不出来,合了合眼,从他知道的却没到场的三四个人里排查了一下,最终还是不甚把握地摇了摇头。 &nb万一他说错了,本尊一会儿到场,岂不是平白交恶。再说能来此次集会的人都非同一般,此人说不定另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没必要出这个风头。 &nb众人询问了两遍,见他不说,也便不再问了,凑在一块儿专心看这年轻人的笑话。 &nb年轻人倒也真不负众望,终于走到他们近处时,好不容易不再掉君子信了,走下最后一块青石板却崴了脚。一下子,怀里所有的君子信都如雪花般撒到了周围的草地里。 &nb周围人顿时爆发出哄笑,年轻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十分难堪,一瘸一拐地去捡君子信。周围的两名侍者互相看了看,赶紧也跟着过去帮着捡。 &nb陆海发离年轻人最近,看到周围人或者在笑,或者在看静静地看热闹,皱了皱眉,走过去扶住了对方。 &nb“你还好吗?” &nb年轻人似是没想到会有人过来关心他,受宠若惊地笑了笑,回答:“谢谢你。我没事,就是脚崴了一下。” &nb他的声音低沉瓷实,不像是他这般年轻的人会有的。 &nb陆海发愣了愣,随即道:“你的脚崴了,就去休息一下吧,我帮你捡。” &nb年轻人不敢确定地仔细看了看他,似乎看出了他不是在开玩笑,犹豫了一下,才道:“承蒙相助,有劳了!” &nb“举手之劳。”陆海发脱口道。扶着年轻人到亭里坐了,便返回原来的位置去捡,捡了两支之后,又有一个人也加入了进来。 &nb许久之后,他们和两个侍者终于将散落在没过脚踝的草中的君子信都捡了起来,放到了侍者寻来的袋子里,交给了年轻人。 &nb唐正延听了手下人禀报的要紧事,从附近竹屋走回来,远远瞧见这些与会的年轻人三两成堆,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神色之间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便招来侍者问了是怎么回事。 &nb他听了侍者所言,便觉得十分蹊跷,顺着侍者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坐在一处石头上休息的“年轻人”,不禁瞬间变了脸色,快步走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风头最盛 &nb此刻,年轻人拿到失而复得的君子信,显得十分高兴,初时的拘谨也完全不见了。 &nb他望向陆海发和另一人,一双眼睛,淡泊如风,清定如云,微笑问道:“请问两位如何称呼?” &nb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陆海发与另一人相视一眼,眼中都有着几分讶异。他们以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陆海发先拱手道:“在下嘉扬府陆海发,草字瑾良。” &nb另一人随后拱手道:“在下华亭徐行,草字子阶。” &nb徐行年约三十岁,一张国字脸,蓄着短须,看起来刚正磊落。 &nb年轻人看着他们,点点头,微微颔首道:“幸会二位,鄙人粤西杜巾,草字云清。” &nb陆海发和徐行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不对。姓杜名巾字云清,又是粤西府人,难道是雅号云边老人的杜巾? &nb不能吧,此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云边老人并非这般年轻啊! &nb杜巾常年深居简出,偌大京城中,见过他的人不过寥寥。陆海发和徐行长居外地,虽然对他的名声如雷贯耳,对他的名作也如数家珍,然而对他的形貌却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年约不惑而已。 &nb两人仔仔细细打量了杜巾一番,才发现他的眼角微微叠着一些细纹,颈上与手上的皮肤似乎也不像二十来岁之人会有的状态,心下不禁大惊。 &nb难道,此人只是保养得很显年轻,实际他便是年近不惑的云边老人本尊! &nb杜巾被他们直白而惊异的目光直直打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淡然地笑了笑,将装着“君子信”的袋子交给了他们。 &nb“系在这些画笺上的小绳子共有三种颜色,同一种颜色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幅画。既然只有你们两人过来帮我,那便按先来后到,由陆贤弟取两幅,徐贤弟取一幅,作为见面之礼吧。” &nb杜巾这般说,便是默认了身份。他说得十分轻松,然而听在陆海发和徐行心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都不能平静。 &nb原来那些卷成一卷,长短不一的物件并非君子信,而是画笺。而这些画笺,能够组成三幅画作。 &nb这种由任意形状的画笺组合成画的画作,名为画笺画,乃是杜巾于十年前首创。意兴来时,随手作画于一幅画笺之上,意兴消退便停止作画,直到下次起兴,再随意寻一幅画笺继续作画。 &nb所画内容,不求时间相近,意态相同,但求心境相似,发乎于心,止乎于心,随兴而来又随兴而去,可谓玄之又玄。 &nb偏偏世人就爱这种玄之又玄。此法当年一经现世,即引得无数丹青妙手争相追捧模仿,风靡至今,已成为一个流派。个中杰作,可谓可遇而不可求。 &nb杜巾作为画坛圣手,此种画法的创造者,尤为如此。多少人一掷千金,苦等经年,就为了能得他一幅画而不能如愿。 &nb如今他们不过是随手帮了一个小忙,竟能得他以贤弟相称,又画相赠,世间还能有什么奇遇,比这更离奇呢! &nb陆海发和徐行沉浸在惊喜与震惊中,久久不能平静。唐正延走到近前,听到杜巾之言,才能放下心来。 &nb这个杜巾,行事一向怪诞,他就这么一会儿没在,便被他溜过来弄出了这么一场大戏,真是要将他吓出冷汗来了。 &nb还好,陆海发两人通过考验之后的结果是好的。若是像几年之前那样,通过他的考验反而遭他剔除出集会,令外界有不好的看法,那陆海发这一次来参加集会,可就彻底打乱了陆怀的部署了。 &nb唐正延暗暗松了一口气,对杜巾拱手执了一礼,翩翩风采,丝毫看不出心中曾有过的兵荒马乱。 &nb“杜兄,好久不见!你这任性而为的性情,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nb杜巾慢慢站了起来,完全看不出脚上有一点伤。他丝毫不介意唐正延的评价,反而隐隐有些得意。微微一笑,并不还礼,轻轻颔了颔首,对唐正延道:“唐贤弟,好久不见。你的风采更胜从前了!” &nb唐正延也不介意他不回礼,收回手直起身,也微微一笑,道了一声:“杜兄过奖了。” &nb周围来参加集会的年轻人看到唐正延与那个出丑的“年轻人”相谈甚欢,惊讶地慢慢凑到近前,听到唐正延向他们介绍那人便是云边老人杜巾,而陆海发和徐行因为刚刚帮了他,便得他以画相赠,纷纷惊得面如死灰。 &nb方才没有嘲笑过杜巾失态,只是静静在一边看戏的柳虚生和另外一人,此刻已后悔得肝胆欲裂,几乎想要以头抢地了。 &nb刚刚他们也没跟着别人笑话杜巾,怎么关键时刻就没再上去搭把手,帮个忙呢! &nb杜巾的画啊,不是千不千金,钱不钱的问题,那可是可以传家的宝贝啊!便是这次集会来了,做不得杜巾门徒,捞不得名声,能得他一幅画,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nb这两人不知道,他们心中只是后悔还是幸运的。刚才扬言杜巾在自己便要走的人,此刻已经臊得头也不敢抬起来了。别说刚才是杜巾故意为之,他便本身就是如此,也轮不到别人嫌弃的份儿! &nb而那些从头至尾都在轻视杜巾,甚至因他摔倒而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的人,此刻也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能变成一丝空气,一只虫子,迅速消失在这个空间里。 &nb集会还没开始,他们就得罪了杜巾,或者说至少是给杜巾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那门徒之事还能和他们有半点关系么。真要是从这次集会中人选一个,估计肯定就是从陆海发、徐行还有目前没到的年轻人里选一个了吧。 &nb想到这陆海发和徐行还帮过杜巾,定然在他心中都已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中选的概率肯定还要远高于还没到的人,众人就不禁更感到气闷。 &nb这两个人拿了杜巾的画还不算,竟然还有大大的几率做杜巾的徒弟,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他们给占了! &nb收徒一事,乃是唐正延派人散布出来的。为的便是抬高这次集会的意义,以期抬升来参加了这次集会的陆海发的名气,来配合陆怀将他高高捧起的计划。 &nb现在,陆海发经历了这么一遭,不管杜巾是否收徒,收的又是否是他,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陆海发已经注定要成为接下来全京城的年轻人,甚至是全京城的大多数人都要羡慕的对象了。 &nb接下来的集会,他表现不抢眼无妨,若是抢眼一些,那么他就注定会成为今科士子中最抢眼,风头最盛的一个了。陆怀的下一步计划,也就可以尽快展开了! 第八十三章 动了心思 &nb来的年轻人基本都怀着几分想成为杜巾门徒的心思,又或是与他结识交好,得他几分指点的打算,此刻集会尚未正式开始,与杜巾初初相见,就在他的面前落了下乘,心中不禁都有些悻悻。 &nb更有甚者已经在心里埋怨起杜巾,没事非要弄出一些事了。原本融洽和谐的气氛,也因众人心态的变化隐隐陷入了凝滞。 &nb杜巾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却不在意,也无意开口转圜。待唐正延向众人介绍了他之后,便径自负手往凌波亭的上亭走去,选了处地方,悠闲地眺望起碧波粼粼的洛神湖了。 &nb见他不开口转圜,唐正延便也当做不甚清楚刚才发生的事,以免众人更加尴尬。借口去迎后到之人,向入口的方向离去了。 &nb陆海发经此一事,也算与徐行相识了,互相递了君子信,正式结了萍缘,便在凌波亭的下亭中选了一处地方,一同坐了下来。准备分一下杜巾赠与他们的三幅画。 &nb余下的人互相看了看。有承受不了这种不利的开局,或是气愤杜巾这番行为的,即刻便想要离开,却是被陆海发和徐行分画的举动吸引,舍不得不看一眼便这样离去。 &nb杜巾的画,一幅难求,求到的人莫不珍惜百倍,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能看上一眼,不知道要占上多大的机缘,多大的幸运。眼下一次就能见到三幅,如何能轻易便走。 &nb况且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人,顶着众人的艳羡而来,自然要有所收获,否则岂不惹人笑话。便是这次集会什么实在的好处都没有拿到,也没有占上什么风头,有一次看三幅杜巾之作的经历,也足以令无缘参加的人继续羡慕好久了。 &nb众人都是相似的背景,此刻也便都是相似的心思,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去看画,大家便立即心照不宣地一同忘了之前的事,换了心情走向了陆海发和徐行,希望借光一睹这三幅名作的风采。 &nb这便是杜巾的厉害之处,也是他能任性而为的资本。再不喜欢他的人,再不喜欢他的举动,但是为了他的画,一切都能心甘情愿地忍下。 &nb有这样的本事,也难怪无数人前赴后继,争相希望能够拜入他的门下,或是哪怕得到他的几句指点了。 &nb陆海发和徐行得了这般大的幸运,并不介意同他人分享,并不避讳来看画的众人,将画笺小心地从袋子中取出,统统放到了面前的条案之上。 &nb众人看着那些画笺,不由都有些眼热,有心急的,更恨不能自己立即便能伸手将之打开。 &nb陆海发和徐行经历了方才的惊喜,此刻都已有些平静了下来。看着那些画笺,相视一笑,互相谦让了几次由谁先选,看得众人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 &nb最后,因为徐行选的画少,主动权便交给了他。徐行权衡了一下之后,选了系着黑色小绳的画笺。 &nb两人分好之后,在周围人的强烈要求之下,先后取下了系在画笺上的小绳,将其拼成了完整的画作。 &nb系着黑色小绳,也就是徐行选的那一幅,乃是一幅云海苍山图。尺幅不大,然意境无穷,云海浩淼,苍山巍峨,观之仿若置身其中,震撼不知几何。 &nb更妙的是,这幅画中云海苍山的画法分明不同,完完全全发乎于心止乎于心,放旷超然的态度和意境却贯穿全画始终,端得是画笺画中难得的佳品。 &nb众人看到这一幅画,惊叹的同时也不禁感到心在滴血。他们是错过了多大的机缘啊! &nb有人看到这里,已经不想再经受一次打击,不想再看陆海发分到的画了,可是听到他人发出的惊叹声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又凑过头去看。 &nb陆海发得到的两幅画,画得皆是荷花,同样池塘,同样的画,甚至是同样的笔法,意境却全然不同。 &nb晴天所画的荷花,聘婷婀娜,意态雍容,愉悦心境似能透纸而出。雨天所做的荷花,蒙了一层雨雾,雍容依旧,却平添憔悴,画中一片伤心几乎氲透纸背。 &nb两幅画看似在画荷花,然而懂画的人细品一番却能明白,这两幅画其实是在画心,画一片高兴变为一片伤心。个中技法,已然不是炉火纯青所能形容,简直是已经与杜巾本人合而为一,融为一体了。 &nb这种境界,是众人从未有过的境界。若说上一幅画所达到的成就,他们还有追赶的可能,这一幅画所体现出的境界和水平却是他们几乎不敢设想的了。 &nb之前对杜巾行为有所怨言的人,看到这幅画之后,心中的怨言就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nb有如此才华,便是再怪诞一些又有何妨呢! &nb陆海发看着这两幅画,心情大起又大落。既惊叹杜巾有如此出神入化神乎其技的本领,又自愧于弗如远甚。 &nb其他人也和他一般心情,沉浸于震惊与自我怀疑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一道清雅的声音将这诡异的氛围打破,才令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nb“难怪云清老弟时隔多年又放画结缘,原来是画技又更上层楼了,真是可喜可贺。” &nb众人沉浸在自我的情绪中过深,听到声音才发现说话之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nb来人约莫四十余岁,身材清瘦,长须飘逸,一双眼睛含着笑意,正徐徐观摩着条案上的画作,给人的感觉十分随和可亲。 &nb在场不少人看到他就认了出来,他便是当今山水田园诗派的大家,与杜巾同为国子监博士的何凡何博士。 &nb正当精神为之一振,感觉又有了新的机会时,就听何凡微笑着继续道:“当年云清老弟放画结缘,收了第一个徒弟。时隔多年再行此举,想来是又动了收徒的心思,不管他放画结缘时用了何种方式,诸位都不必放在心上,若是有意,便请努力吧。” &nb说完,便微笑着向上亭走去了。 &nb众人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纷纷悄声议论起他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第八十四章 随心而行 &nb“何博士的意思是云边老人今次前来有意收徒?刚刚那般试探,只是为了赠画,并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选择?” &nb“应该是这个意思。”一人轻摇折扇,摇头晃脑道:“云边老人行事一向怪诞,刚刚说不定只是故意戏弄我们,当不得真。” &nb“那我等岂不是都还有机会。”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令众人眼睛都是一亮。 &nb陆海发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变得精神振奋。再看徐行,见他的眼中也含着跃跃欲试,微笑对他拱手道:“一会儿若有机会,定要与子阶兄切磋画技。” &nb“我也如是想。”徐行爽朗应承,微笑着回了一礼。 &nb两人相视而笑,见众人都已无心观画,便将画笺重新卷好,请侍者另寻来一个袋子,将各自得到的画作分别装入了自己的袋中。 &nb在他们收好画之后,诸多名家陆续前来。除去杜巾之外,此次与会的成名前辈声望相差并不悬殊,故而并没有人端着架子刻意晚到,又过不多时,与会的人便都到齐了。 &nb唐正延于是亲自引领众人,步入凌波亭上亭。 &nb不似何博士一般随和,后到的名家都自恃身份,除了自己引荐来的后辈之外,并不与其他后辈多做交谈。而年轻后辈也因为杜巾门徒之位起了竞争的心思,各自忙着悄悄与前辈打探能得杜巾垂青的诀窍,并不互相交流。 &nb陆海发并无引荐之人在此,好在徐行主动向他引见了自己的推荐人,令他不至于继续落单。 &nb他随徐行步上青瓦青檐,形制古朴的凌波亭,才知这处亭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nb其亭柱、围栏皆由寸木寸金的檀香木所制,天然无雕饰,香远益清,湖风徐徐拂过,幽香沁人心脾,令人身心皆宁。 &nb地面以青石铺就,人所落座之处的表面则嵌着一层细腻温软的白玉,便是没有蒲团相隔,席地而坐,也一定不会感到不舒适。 &nb另有一条三指宽的曲水在地面蜿蜒而过,形如太极图中阴阳交割之线。仔细观察,不能窥见其首尾,只能看见清澈如泉的水流涌动不息,便如阴阳往复,时时不歇。 &nb自亭上极目眺望,苍苍玄天山,浩荡洛神湖,绝妙之景尽收眼底,只有亲身体验过,方能感受到选址于此处建亭的妙意。且不论建造此亭耗费几何,个中设计有多精巧,单是这一处选址,便是极为难得的手笔。 &nb陆海发默默看着风度翩翩,自曲水中拾起一只流觞,微笑着说起劝酒词的唐正延,心中不由生发出了更多的佩服与倾慕。 &nb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般精妙的人间佳境呢? &nb唐正延注意到了他投来的目光,似有意也似无意,回给他了一个礼貌而周全的微笑。在说了劝酒词之后,举杯先干为敬。 &nb众人一起举杯相饮,陆海发亦跟随举杯,随着手中之酒被饮尽,此次集会也便正式开始了。 &nb因为有诸多前辈名家在场,陆海发等年轻人虽然想要表现自己,初时却也颇为克制。只在前辈们谈笑的间隙提一提自己对某个话题的见解,或是因行酒令轮到自己,才凑趣作上一首诗。 &nb到了酒过三巡,自由赋诗的时候,不少人都有心在诸多前辈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尤其是在杜巾面前。 &nb虽然杜巾是画坛领军之人,但是其在诗文上的造诣也是极佳,否则也不能与程大学士互竞风头多年。若是能多给他一些好印象,说不定中选门徒也就能多一分把握。 &nb然而众多年轻人你来我往,作了不少诗,其中两首甚至可与前人传世之作相媲美,令在场名士都颇为惊叹,杜巾却都仿佛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只是一边回手捞流觞,一边饮酒看风景。 &nb在他身边的酒杯快要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时候,柳虚生的推荐人刘半琴终于忍不住了。 &nb作为在场众人官职最高的礼部员外郎,刘半琴对自己说话的分量是很有些自信的,对名声也没有旁人那般入魔似的在乎。 &nb他自听说杜巾要收徒,心中所想就是若他推荐来参加集会的柳虚生成了杜巾门徒,那么他在京中文人间的声望也将大大提升。 &nb今日等了这般久,柳虚生早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绝佳诗作“现场”作了出来,依然不能得杜巾青眼,那他也不怕直接跟杜巾问出来。 &nb他捞起一只流觞,又饮了一杯,似醉非醉地看着稍远处倚着凭栏的杜巾道:“我说云边老弟啊,听说你又打算收徒弟了。今天在场这么多年轻俊才,你有没有中意的啊?” &nb刘半琴在文士中的名声不算好,但是他此刻问的正是众人心中都关心的,自然也无人去计较那么许多,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杜巾身上,想听他是怎么说。 &nb成名之人倒还好,如陆海发一般的年轻人都有些紧张。 &nb始终没有进入集会状态的杜巾听到刘半琴和自己说话,才终于收回了望风景的视线,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人。面皮上涨着几分红,显然已是醉了。 &nb“徒弟当然是要收啊,但是……”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年轻后辈,一口大喘气,让众人的心都跟着晃了晃,“我也不知道这些后生画得如何啊。”他说着,竟然醉卧在了地上,让众人都是一惊。 &nb“这还不简单,想知道画得好不好,看看不就知道了。”刘半琴一指柳虚生,继续道:“我这位世侄刚好带了画作,我看极为不错,不如你就收他为徒吧。” &nb刘半琴看杜巾喝醉了,三两句话,便想让柳虚生变成他的徒弟。 &nb众人不齿刘半琴此举,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紧邻刘半琴的柳虚生也有些尴尬。唐正延面色不变,却是暗暗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nb他不过是放出了一些风声,难道杜巾真的受到了影响,动了收徒的心思? &nb刘半琴见杜巾不说话,正要再开口游说,不料杜巾嘀咕了一句什么,突然一拍地坐了起来,双目清明,看起来半分醉意也没有。 &nb“你……”刘半琴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被耍了。 &nb“我什么?”杜巾笑吟吟地迎着他惊诧的目光,眼里醉意浓烈,之前的清明仿佛只是众人的幻觉。他又捞起了一只流觞,仰头饮下,也不顾酒液是否洒了一身。 &nb随后,霍然起身,面向洛神湖,双臂大张,神情亢奋,似要一跃投湖,又似要拥抱住这无比秀丽的湖光山色。 &nb“如斯美景,如何不令人大起作画之心!”他说着,猛然回过头,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大笑着对在场的年轻人道:“就以‘惊’为题,以此间美景为衬托,两个时辰为限,你们谁画的最妙,谁就是我今日的徒弟!” &nb他的语气慷慨激昂又神神叨叨,陆海发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因他的话而跃跃欲试,又因他这番表现而心中没谱。 &nb这别是酒后胡言,又来耍他们的吧? &nb唐正延听到杜巾的话,却是立即优雅地起身,微笑着吩咐身边的侍者道:“立即命人备好桌案与文房四宝。”然后,又对在场的年轻人道:“诸位若想作画,可在凌波亭附近则任意之地。” &nb他的举动提醒了众人,管杜巾是不是认真的呢,先画出来再说,这么多人看着,他名望那般大,总不能真的耍赖不认,说不定最后中选的就是自己呢。 &nb陆海发与徐行也要随众人步下凌波亭,徐行的推荐人,当朝行书大家三竹先生没有让他们即刻离去,微笑着嘱咐了他们一番:“莫被名利束缚了心思,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云清老弟行事也罢,收徒也罢,一向随心而为,一切随缘就好。” &nb陆海发与徐行恭敬地谢过了他的指教,才下亭去选作画的位置。 &nb不似大多数人选在上亭能看到的湖边作画,陆海发选的是一处较为僻静之地,不论是距离湖边还是凌波亭,亦或是其他作画之人,都保有一段距离。 &nb他在听到杜巾所说的要求时,便有了创作的思路。 &nb既然“惊”是主题,景是衬托,那么最佳之选,莫过于画此间最令人惊讶的一幕——唐正延向众人宣布,丢人的杜巾便是声名煊赫的云边老人时众人的反应。 &nb若是真的画这一幕,想法不可谓不大胆,在创作上,又可借众人各不相同的反应凸显画技。 &nb只是……他心中始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反对。 &nb他最想画的并不是这一幕,而是他初初见到唐正延的时候。那份震惊,令周围的山水都在瞬间黯淡失色,那才是他心中最值得画的“惊”心的时刻。 &nb不过,若是真的画那个场景,在技法的展示上,就要吃亏了。 &nb陆海发权衡再三,想到三竹先生的话,终于还是决定随心而行。 &nb到了交画的时间,其他人大都已请杜巾看过画作,陆海发才带着自己的画返回了凌波亭上亭。 &nb杜巾许是真醉了,半眯着眼,衣襟大敞地坐在地上,酒液洒得周围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面前柳虚生的画,不住点头。 &nb陆海发定睛去看,柳虚生画的正是之前被他放弃的那个想法。 第八十五章 遵从心意 画上十余人,以写意的笔法绘出,同样是惊讶,每个人的神态都各有不同,十分凸显功底。 而且柳虚生并没有避讳他自己当时的状态,将他自己当时的懊悔、遗憾与失落都如实地呈现在了画作之上,于功底之外,更显气度与胸襟。 在场名士对他的画作都呈欣赏的态度,柳虚生自己看起来也是自信满满。想来在诸多年轻人之中,他的画是最令杜巾满意的了。 陆海发看到杜巾微笑着说出“甚好”二字,让人撤去柳虚生的画,向他看过来,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紧了紧手中的画轴,请侍者协助他将画呈现在杜巾的面前。 随着画卷徐徐展开,唐正延卓然出尘的风姿渐渐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即便在场之人都已见过唐正延,亦都知晓他的外貌风度是如何出众,见到画作,都依然被震惊了一下。 唐正延看着画中的自己,也被惊到了。 画卷之上,苍山巨石,碧波湖畔,凌水而建的凌波亭与四周山水融为一体。他微笑立于亭中,发带衣摆随风而动。 亭下有两人对他举头相望,虽只有背影,但凭衣着却可以认出,其中一人是陆海发,另外一人是柳虚生。 整幅图中,他所占尺幅不足半尺见方,不过全画数十分之一,超然的气度神韵却令他成为了全画的点睛之笔,周遭的妙丽山水尽数成为了他的映衬。水光山色之间,他仿似从尘世之外而来,绝俗不类凡者。 惊为天人,大抵莫过如斯。 唐正延并非没有被人写诗作赋入画赞美过,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被这般精妙得入画,却是绝无仅有。他看了眼前的画,再看陆海发,心情不由有些微妙。 杜巾盯着此画看了良久,突然将手中的酒杯搁在一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凑近画纸,神情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欢喜,想要触碰画中的唐正延,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面上时,又缩了回来,在衣服上仔细地蹭了蹭,才再伸出去。 快要碰到时,他又停住了手,眯着眼,仔细盯着画上的唐正延,醉语喃喃道:“如斯妙人,岂可以凡夫之手相碰。”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连赞数声“妙”,一把抓住了唐正延的手臂,大声道:“唐老弟,你不如画上动人。” 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陆海发:“你这幅惊为天人图画得妙极,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陆海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旁的柳虚生更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压抑不住满心的失落,就要上前质问,被旁侧的刘半琴紧紧拉住了手腕。 唐正延没想到杜巾门徒之位竟然真的能落在陆海发的头上,生怕杜巾反悔,也为了防止有其他人从中作梗,立即踏前一步,微笑着对杜巾拱手道:“恭喜杜兄再得一位得意门生。” 杜巾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陆海发。 陆海发已经从初时的震惊中冷静了一些,闻言立即向杜巾跪地叩首道:“徒弟陆海发,给师父行礼!” “哈哈哈,好!”杜巾抚掌大笑,从水流中捞出一只流觞,塞进了陆海发的手中,“此处无茶,你便以酒代茶敬我一杯。” 陆海发恭敬接过,起身,双手端起酒杯,再跪地道:“徒儿请师父用。” “好!”杜巾笑着接过,一饮而尽,陆海发就此正式成为他的门徒。 随后,三竹先生等人先后向杜巾道贺,有心思灵活的,更趁机向陆海发递了君子信结了萍缘。 柳虚生虽然也向陆海发道了恭喜,心中却是恨极了陆海发。愿意无他,今日若非陆海发在此,杜巾门徒之位本该是属于他的。 在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巾与陆海发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一直在远处的两名不起眼的侍者在接到唐正延的眼色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 其中一人,携着拟好的话本,去了京中最有名的说书人家中。另外一人,则到了陆怀的家里。 书房单独碰面了一刻钟之后,陆怀让安心去送来人,自己则在书房里一直待到吃晚饭才出来。 陪母亲用过晚饭之后,陆怀回到房里,又进入了书房之中。 在桌案之上,放着一页墨迹已干的字。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十六个字,出自《论语》。后八个字,写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像写起来那般轻松。 “以直报怨”,有人将这四个字的意思解释为用正直回报怨恨,陆怀却喜欢将它解释为用反击回应伤害。 放在眼下的情形来讲,自然就是要让陆钱氏尝到他母子两人一般的痛苦,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毁了陆海发。 在今日以前,陆怀并没有想过陆海发真的能为云边老人或程大学士收入门墙。此二人在朝中并无多少势力,就算有,按照他对陆海发的设计,也不必在意。 只是,能为此二人中任意一人看中,说明陆海发确确实实身负大才。若是毁了,未免可惜。真算起来,陆海发与当年的事也并无牵扯,只是不幸生为了陆钱氏的儿子。 然计划已定,若要保他,就会牵动全局。 陆怀看着桌上的字,默立良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将纸从桌上拾起,卷成了一支纸卷,探到案头灯内,引燃了它,将它投入了角落里的铜盆中。 火苗燃到最旺,又迅速熄灭,就仿佛陆海发已被注定的命运。 陆怀看着那纸卷彻底变成灰烬,收回目光,就见秀珠走了过来。 “老爷。”秀珠走到他身边,嗅到纸张被烧焦的味道,有些紧张地蹙了蹙眉,望向了他:“是您烧了什么么,还是……” “嗯。我烧了一张字,写得不好,不想留了。”陆怀柔和地解释。 “哦。”不是走水了就好。秀珠放下心来,慢慢再凝眸看向他,微微有些拘谨地小声道:“水备好了,来和您说一声。” 这些日子来,每回洗澡,陆怀都必定在她之后,但是秀珠都还是会来和陆怀说一声,以示尊重。只是这样的话,虽然已对陆怀说了许多回,但每一次再和他说,秀珠都还是会觉得有些害羞。 “嗯。你先去吧。”陆怀照例说,看着秀珠微微颔首,脚步轻轻地离开房间,攥了攥手腕,回过头,目光就落在了书架上被放得高高的《三国志》上。 那里面还夹着数日前得到的图册,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将图册的内容反反复复看过多次了,几乎可以内里的内容倒背如流。 其实若不是唐正延那日来找他去与陆有富和王景对质,也许在那天晚上,他就可以与秀珠一起亲身体验一些图册里的内容了。 但对质令他有了一个较从前更庞大的计划,这几日以来都在反复推敲,如今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已顺利落实,他应该也可以适当放松一下了。 陆怀负手站了一会儿,被压抑数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他决定遵从自己此刻的心意,走入了卧房,从最靠里的橱柜中取出了药酒。 第八十六章 漫长怡人 “好。”陆怀应声,将双臂微微展开,随着秀珠的靠近,心跳迅速加快。 她没有穿中衣,莹白纤柔的香肩,小巧迷人的锁骨,随着她的动作,在如瀑的青丝下若隐若现,仿佛掺了蛊一般,诱.惑着他。 陆怀合上了眼睛,看不到诱.惑,触觉却随之更加敏感,秀珠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洒落在他灼热心口的甘泉,让他想要获得更多。 体内的火越烧越旺,他不断地借由那一点点甘甜,勉力维持理智,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克制,不要着急,不要吓到秀珠。 可是,突然在某一刻,那甘甜忽然止住了。陆怀瞬间便感到心烦意乱,睁开眼睛,就见秀珠的小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紧紧地捏着手,像是忌惮着什么。 他顺着她避忌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正直为人的自己。 陆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那里就像手一样,要到该派上用场的时候,才会根据他的意志做好最终的准备。 现在衣裳还没脱,澡还没有洗,身体还没有看,甚至连亲也没有亲,怎么能这样呢…… 陆怀感觉有些难为情,一时也顾不得让秀珠为自己宽衣的初衷,背过身,自己脱去了亵裤,先行泡到了浴桶里。 秀珠已经被陆怀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明明只该有拇指般大小的地方,怎能是那般模样,陆怀不行,就是这个原因吗? 可是,他现在已经可以了,若是,若是真要与她做些什么,岂不是会疼死她了? 秀珠羞得不行,心里的害怕又比害羞还多。她不知道今夜会如何度过,但见陆怀已坐入了浴桶,她便也没有一直在外面的道理,颤抖着咬紧了唇瓣,也唯有悄悄地脱去了自己的衣衫,微微以手遮掩着,也坐入了浴桶中。 浴桶很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秀珠与陆怀并肩坐着,却不知为何,总觉呼吸很不顺畅,似乎是水太热,又似乎是空气太热。 静默而坐良久,陆怀回手取了一些皂粉,轻轻地对秀珠道:“我帮你涂些皂粉吧。” 秀珠心中明白,皂粉哪里需要涂呢,都是随洗随用,随水化去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陆怀微微沾了些水,让那些皂粉在自己手中微微化开,然后,将它们轻轻地、慢慢地涂在了秀珠光滑而细腻的肩上、背上。 涂着涂着,皂粉没有了,两双唇不知怎的贴合在了一起。 桶中的水越来越凉,室内的温度却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化为一团热烈的旖旎,从浴室一路燃烧到卧房。 这一夜,夜色格外漫长怡人,又格外短暂,*。 次日凌晨,陆怀在五更天的梆鼓声和些微的晨光中醒来,眨了眨眼,聚合了涣散的意识,也感受到了周身的疲乏。 昨夜的片段涌入脑海,令他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反手掩住了脸。 昨夜,真是疯狂的一夜。那浅浅的一层酒,没想到效力竟然那般持久,让他真正体验到了作为男人的感觉和快乐。 想来秀珠,昨夜也应是快乐的吧。陆怀拿开了手,侧眸看向了偎在他肩头的秀珠,稍稍侧开了一点距离,扶起了她的小脸。 她睡得很熟,娇美的面庞还带着一丝丝疲惫。 昨夜她一定累坏了。陆怀轻轻地拂开秀珠额角散乱的发丝,将它们顺到了她的耳后。 她似是不大喜欢他的动作,轻轻地嘤咛了一声,偏头躲入了他的怀中。这潜意识下的亲近,令陆怀心情大好。他将她完整地拥进了怀里,轻轻地在她的发间亲了亲。 秀珠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梦忽然变得真实了起来。似乎真的有吻落在她的身上。 难道不是她在做梦么,还是她在缠绵的时候睡着了,其实那场欢爱并没有结束? 秀珠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尽管很困,很累,可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想要求证一下。 视线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第一个映入眼中的就是陆怀含笑的双眸。 眼里温柔的笑意几乎要将她的心暖成了蜜糖,几乎是立即的,她便想到了昨夜。 昨夜,在她就要触摸到巨大的欢愉时,他像是知道了一样,故意拖慢了给予她的节奏。也是这般笑着,让她亲口说出她想要的快乐。 秀珠回忆着,小脸顷刻就热了起来,看到陆怀的眼里聚起了更多的笑意,一手掩住脸,一手伸出了被窝,轻轻地掩住了他的眼睛。 “你,你不要笑。” 羞答答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一丝甜。 “好,我不笑。”陆怀愉悦地弯起了唇角,将她的小手拉了下来,轻轻地亲了一下,揉进了掌心里。 秀珠悄悄抬眸看了看他,见他还是那样温柔地含着笑看着她,咬了咬唇,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将小脸埋进了被子里,蹭到了他的怀里,轻轻地伏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经过昨夜,她才觉得自己真正的成为了陆怀的人,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真实感。也是经过了昨夜,她才知欢爱缘何叫做欢爱,原来那真的能让人感觉到欢愉。 她紧紧地偎着陆怀,想在起来之前,让心里的安全感再增强一些。 陆怀伸出手臂,让她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慢慢地顺着她柔滑的发丝,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昨晚,还喜欢么?” 尽管心里有一个答案,可是陆怀还是很期待,秀珠能亲口告诉他。 秀珠又哪里好意思说喜欢,只是贴着他的脖颈,极轻极轻地应了小小的一声。 陆怀知道她有多害羞。只是这一点点肯定,对他而言也便足够了。 他只是有点遗憾,往后不能每天都如昨夜一般。 他终究不是一个正常的男子,若想要行房,便需要饮药酒,但为精元着想,又不能太频繁。 若是能彻底恢复就好了。 第八十七章 还不死心 他轻轻地拍了拍陆怀的手腕,给了他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二叔知道该怎么做。” 陆怀闻言,微笑向他拱了拱手。 陆仲德也露出了笑容,与陆怀走回了门口,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儿子,在同族里排行第六,大名海源。” 然后,再向陆海源介绍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大堂兄,陆怀。” 陆海源闻言,将一直亲手捧着的礼物转交给身后的长随,随后向陆怀长揖到地,恭敬而不失热切地道:“大堂兄,小弟有礼了。” “六堂弟有礼。”陆怀微笑回礼,在陆海源直起身来时,不着痕迹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他生得眉目清秀,虽尚年轻,身姿却颇为挺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股蓬勃的生气和仿若与生俱来的自信,很是吸引人。若非有陆海发珠玉在前,翩翩如他,大概也可以担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了。 只是,他虽然微微含着笑,看起来很是单纯无害,但一双眼睛却不通透,眼底含着与他年纪不相符合的老成。有这样一双眼睛,其人多半不是外表看起来那般纯良无害,相反会是个颇有心计、善于伪装的人。 就在陆怀打量陆海源的时候,陆海源也暗暗地将陆怀打量了一番。 他早就想见见陆怀这个长居京城的幕僚堂兄了,尤其是在知道陆海发是通过他才得以参加集会之后。 可是陆怀的样子和他想象中的实在是差距太多。看起来既无城府,也不威严,一脸和气好说话的样子,通身上下就只有一点书卷气看着还像个幕僚文士,实在是令他有些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陆海源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 他还想指望着陆怀帮他铺路搭桥,认识唐正延,往后也有机会参加如昨日一般的文坛盛会呢。陆怀若是真和面相上一样简单好说话,那对他来讲以后倒是省事多了。 他心里飞速盘算,陆怀将他眸中闪动的光亮一一收入眼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向秀珠和巧儿介绍了他与陆仲德之后,便与他们一边寒暄,一边进入了府中。 常言道长嫂如母,明面上陆仲德又是仗义照料了陆林氏那么多年,如今带着儿子过来,自然免不了要见她。 陆怀虽然不愿,但为了大局,他必须装作不知道陆仲德心中藏有的龌龊,甚至不能让母亲在陆仲德面前表露出反感或冷淡,不能让陆仲德有一点“他可能会发现内情”的担忧,如此,他才好对陆仲德进行报复。 陆怀和气而自然地将陆仲德与陆海源请入了堂屋正厅。 正厅之中,陆林氏已端坐主位等候多时了。见到陆仲德,反复想着陆怀之前的嘱咐,才没有对他冷面以对,强忍着心中的反感与憎恶回应了他的寒暄与对她母子团聚的恭喜。 陆仲德来之前最怕的就是陆林氏对他冰冷以对,让他在陆怀的面前下不来台,被陆怀窥破端倪。 好在她没有那么做,他这些年给陆怀编出来的,她在他们夫妇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与他们其乐融融的假象也不至于被拆穿。 陆仲德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知道陆林氏不会给他下不来台,心中的顾忌少了,行事也便大胆了许多。从陆海源手中拿过一盒礼物,亲自送到了陆林氏的面前,关切地道: “这是老家的燕窝,大嫂你平素吃惯了的。京城这边产的口味不同,且用这些调和一下,若是到时还吃不惯京城这边的,我再托人给你带老家产的送过来。” 这燕窝,他本来是打算让陆海源送的,因为但凡是他直接送的,陆林氏没有一次接受过。 但是眼下她既然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他就忍不住想亲自送给她。错过这一次机会,他可能这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亲手送给她什么了。 陆林氏压着心中的厌恶,用正常的语气跟陆仲德说话,就已经是她忍受的极限了。看到陆仲德竟然得寸进尺想要她收下他亲手送来的东西,强忍着才没有将那东西打翻。 她能看出来陆仲德的心思。可恨若不是他对她怀有非分之想,陆钱氏怎会那般残忍将陆怀从她身边带走,令她母子天各一方分离这许多年。这般害了她和陆怀,竟然到现在还不死心,真是无耻之极! 陆怀若是不知内情也便罢了,他既然知道,又如何能看不出此时此刻母亲眼中苦苦隐忍的怒意和羞愤,又如何能看不出陆仲德得寸进尺的逼迫和他眼底潜藏的、蠢蠢而动的孽情。 这个导致他一切不幸根源的罪魁祸首,竟然到此时此刻还敢当着他的面,对他的娘亲心怀不轨之情。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怀掩于袖中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然而在面上,他却和气而感激地笑了,看了一眼侍奉在娘亲身边的清芷,令她接过了燕窝。 “还是二叔细心,小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些年真是给您和婶娘添麻烦了。”陆怀微笑着道,越说语气越感激,越动容。 陆仲德虽然对陆林氏没有亲手接过,也没有松口命人接过感到遗憾,但到底自己送的东西,她没有如以往一样拒辞不受,他就还是觉得高兴。 听到陆怀这么说,立即拍了拍他的肩,用十分感慨的口吻道:“我们是一家人,贤侄你说这岂不是见外了吗。这样的话,以后可万万不要再说了。” 陆林氏万没有想到陆怀竟然这般能忍,原本想要发作的情绪也强行给忍住了。 但她不想和陆仲德再同处于一个空间之中,借口乏了,便带着陆海源去了自己心开辟的花厅中。 第八十八章 占下头筹 陆仲德悄悄以目光追随着陆林氏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才收拢了全部的心神,准备找机会与陆怀说正事。 陆怀心里清楚陆仲德此番过来必定是别有目的,不动声色地将他请入了客房,泡上了一壶清茶,与他边品茶边闲谈。 谈着谈着,陆仲德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将话题往正题上引。 他放下茶杯,一脸慈祥感激地看着陆怀,感慨道:“说来二叔还没有谢谢你,多亏了你向唐老板引荐,才能让发儿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里,这么快就有机会崭露头角。” 其实他根本不想让陆海发崭露头角,若有可能,他甚至不想让陆海发参加科考。但现在木已成舟,他也不可能和陆怀抱怨什么。 陆怀听到他将话题引到唐正延身上,谦敬地笑了:“二叔您又客气了,您和婶娘帮小侄了那么多,小侄不过是帮了瑾良堂弟一个小忙,算不了什么。瑾良堂弟能够崭露头角,靠得还是他自己的真本事。” “发儿这孩子是很不错。”陆仲德有些心虚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平心而论,陆海发的才学确实远在陆海源之上,若是陆海源能赶上陆海发的一半,那他也不至于为了陆海源的前程费那么多心思。 不过眼下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见到唐正延。 他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微笑着继续道:“不过贤侄你说你只是帮了个小忙,二叔就不能同意了。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写意轩的唐老板财雄势大,等闲人莫说想和他求一个人情,便是想和他说上一句话都是难上加难。 旁人不说,就说你二叔我吧,这么多年在老家和京城两头辛苦打拼,勉勉强强算是在京城的商人圈子里闯出了些名号,可想见这唐老板一面,还是多方寻求机遇而不可得啊。你给发儿的机遇,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如何能只算是帮了一个小忙呢,可是太过谦虚了啊。” 陆仲德这番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陆怀帮他引见唐正延,可以说是就差明说了。他相信陆怀能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而且就凭陆怀对他的感激,一定会愿意帮他这个忙。 陆怀恭敬地为陆仲德续上一杯茶,又为自己续上一杯,将茶壶放在一旁,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道:“二叔实是抬举小侄了。说起来小侄与唐老板不过是有些微末交情,若非是唐老板为人厚道,始终将小侄早年间给予他的些微帮助记在心间,小侄便是有心想为瑾良堂弟引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陆怀这般说话,便等于是拒绝了帮陆仲德引见。 其实他是一定会促成陆仲德与唐正延合作的,不过他不能轻易答应陆仲德。太过容易得到的机会,就不会懂得珍惜,就不会因为终于得到而产生的巨大喜悦放松警惕。他想让陆仲德日后亏得血本无归,自然要把戏做足才行。 陆仲德没想到陆怀会拒绝自己,以笑容掩饰心间的尴尬,飞速思索了一下。这一思索,就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机会的。 陆怀毕竟没有把话说死,话里的意思不过是顾虑和唐正延交情不深,不好一再向唐正延引见他人。反过来讲,这也等于明确了陆怀和唐正延确实是有交情的,而且有交情的原因是陆怀早年帮过唐正延,被唐正延一直记在心里感激着。 这种交情,再微薄也比寻常商人之间的交情可靠得多。陆怀若是心有顾忌,短时间内不好为他引见,那他等着便是。等上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都无所谓,有这种交情在,陆怀总能让他见到唐正延的。 不过…… 陆仲德又想了想。有这种关系在,又有陆怀这个人在,他还真不想等个一年半载才能见到唐正延,而且,似乎也没有必要等那么长的时间。 以往他托人向唐正延引见自己,因为有些话没法跟中间人明说,就显得是他有求于唐正延,唐正延不愿见他,也属正常。毕竟想跟唐正延攀关系的人有千千万,他不亮出点特别来,凭什么唐正延要见他呢。 但陆怀和其他中间人不一样。 陆怀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在陆怀心里,自己帮过他那么多,他对自己那么感激,就算不把话带给唐正延,也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来害自己。 而他既与唐正延有交情,知道是为唐正延好的事,也必定愿意而为。唐正延既然感激他,相较于其他人说的话,也必定会更愿意听信他的。 而且,在宫中多年,再籍籍无名,能这么平平安安熬过来这么多年,什么话能往外说,什么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他心中也必定也很是清楚。 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陆怀在,那些不放心跟其他中间人说的话,都可以说给陆怀听。只要陆怀听了他的说辞,便能明白他是要带给唐正延一个合伙共赢的机会,而不是单方面地有求于唐正延。这样的话,陆怀必定会尽快促成他与唐正延见面。 陆仲德这么一想,顿觉豁然开朗,仿佛与唐正延见面,说服他加入苏阁老阵营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好好琢磨了一下,表现得颇为感慨地对陆怀道:“唐老板饮水思源,必定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能有机遇互相合作,必是美事一桩。唉,我知道一个日进斗金的好机会,一直想与唐老板好好谈一谈,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说到此间,稍稍顿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睁大了一圈,看着陆怀,抚掌笑道:“哎呀,我怎的糊涂了,贤侄在此,我又何愁这好机会不能让唐老板知道呢。” 他说着,握住了陆怀的手腕,仿佛已经将那机会紧紧抓在了手里一般,恳切地道:“贤侄,二叔信得过你,有的话二叔跟你说了,那便天知地知,你我叔侄二人知。若你也觉得可行,便也让唐老板知,除此之外,不能对其他人透露半句,你可愿做到?” 陆仲德用了“愿”,而没有用“能”,因为他知道,陆怀能保守秘密,只看他是否愿意保守。他现在想要的,就是陆怀一句承诺。 陆怀微微沉吟,片刻之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慎重道:“若是二叔对小侄放心,愿意告知小侄,那么小侄也愿为二叔保守秘密。” “好。”陆仲德欣慰地笑了,压低了声音道:“贤侄知道苏阁老吧。” 陆怀从陆仲德口中听到这个人,心中大动,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分毫异样来,点了点头道:“小侄知道。二叔缘何提到阁老呢?” “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说来还与这位阁老有关。”陆仲德将声音压得更低,又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不瞒贤侄,二叔偶然结识了一位贵人,从这位贵人口中听闻,这位苏阁老一直力主开放海岸,与海外夷国互通有无。前些年朝野反对之声颇高,一直没能成行,但是近两年……” 陆仲德指了指天,见陆怀了然,才继续道:“据闻已经动了准许的心思,只是还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宣布。 第一批获准出海的名头有限,关乎此事是否能够长期施行,必定会对参与者的资质严加筛选。唐老板财力雄厚,若是能够提早搜罗能工巧匠,造出远洋航船,时机一到,便可占得头筹。 与海外夷国通商,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若能占下头筹,从长远计,能获得的财富可是不可限量的。” 第八十九章 看住安心 陆怀有些诧异,今上竟然想要动海禁这一块,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开海禁不比寻常,这个消息可靠么?” 陆仲德见陆怀来了兴趣,连忙道:“可靠,绝对可靠。不出一二年之内,肯定会开。” 陆仲德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下陆怀的表情才继续道:“在此之前,寻常人若是私造海船,肯定会惹麻烦。不过贤侄可以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唐老板与我合作,我身后的贵人就会为他将麻烦化于无形,保他平安富贵,绝对万无一失。” 陆仲德口中的麻烦是什么,陆怀心里很清楚。 朝廷对于私自出海管得很严。莫说出海和私造远洋航船被抓到了,就是造大一点的船,只要是超过了朝廷规定的大小,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抓去吃牢饭,经受连番审问。 赶上倭寇来犯的非常时期,还要被以通倭罪论处。轻者砍头,重者当事之人砍头,全家流放戍边。 这么严重的后果,陆仲德说他背后的贵人能让其化于无形,倒是也可能。京城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有几双翻云覆雨手并不稀奇。 陆怀很好奇陆仲德说的那位贵人是谁,不过相比于那位贵人是谁,他更好奇的是今上开海禁的真正缘由。 海禁是为了防倭寇,保沿海太平,自前朝开国皇帝一朝至今,施行已过百余年。前朝末期那般黑暗腐朽,在对待倭寇边患之类的事情上都不曾忽略过。 今朝新立,正是百废待兴,最需要江山稳固的时候。这个时候不继续施行海禁,杜绝倭患,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开放海禁,难道今上就不担心生乱么? 开海禁,通外商,固然可以赚大钱,但是江山稳固远比赚钱更重要。今上心思缜密,持政有道,亦韬略非常,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她若决意开海禁,绝不可能只是为了通商赚钱这个原因。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决定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陆怀觉得,想清这其中的关窍非常重要。苏阁老位子再高,接触到的信息再多,终归他本人不是皇帝,陆仲德背后的贵人也是一样。 不搞清皇帝的真实意图就贸然造船,那最后等来的很可能不是发财的机会,而是送命的悲剧。真要是出了事,官位越高的人越会明哲保身,神通再大也未必能靠得住。 反之,若是能搞清楚今上的真实意图,把握住方向和底线,那牵涉这么广的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做得好,也许可以让唐正延赚个盆满钵盈的同时,也给陆仲德提早送上一张催命符。做得一般,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那么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还存在几种可能。其一是陆仲德知道今上开海禁的真正原因,只是没有对他说出来,也许等见到唐正延会说,也许也不会告诉唐正延。 其二是陆仲德背后的贵人知道真正原因,但没有告诉陆仲德。陆仲德本身并不知道,所以才没有对他说。 其三是陆仲德背后的贵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纯粹是为了敛财才让陆仲德充当说客,游说诸如唐正延一类有财力的富商入局。 不管实际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妨先答应下来帮陆仲德,日后再根据情况再做打算。 陆怀考虑好之后,举杯饮了一口茶,缓缓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只要您背后的贵人可靠,那么小侄愿意先去与唐老板沟通一二。” “绝对可靠!”陆仲德听到陆怀松口答应,高兴地连连拍了拍陆怀的手腕:“二叔可以给你打保票,你也可以原话转告唐老板。我这位贵人的话就等于阁老的话,他授意做的事就等于阁老让做的事,绝对可以信得过。具体的嘛……到时候二叔和唐老板见面,再和他详细解释。” 陆怀听明白了,那位贵人是陆仲德充当说客的一张底牌,在见到唐正延之前,是不会先亮给他的。 他理解地笑了笑,“那好,小侄近两日就去拜会唐老板,小侄会尽力促成您与唐老板见面,不过小侄也不敢保证,唐老板到底会作何选择,这还望二叔能够体谅。” “无妨无妨,只要你去就行啊,二叔信得过你。这件事有你去和唐老板说,那就等于成了一半,若我能见到唐老板,和他详细说一说这其中的关窍,那必定就能成事。” 陆仲德说着,看着陆怀的双眼已经泛出了光亮,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这事真要是成了,以唐老板饮水思源的秉性,还能不带着你我叔侄一同发财吗。” 更重要的还有,唐正延要是答应了,苏阁老那里他定会被大大记上一功,日后苏阁老成为首辅,独霸朝纲,他也就跟着鸡犬得道了。 陆仲德想着想着,也觉得自己情绪有点过于外露了,看着陆怀,慢慢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等你发了大财,也能更好地孝敬你娘,这些年你娘俩天各一方,你心里苦,她心里也苦啊,往后你可得好好孝敬她。” 假若陆怀不知道这些年间的是非曲直,不知道陆仲德心中的龌龊心思,那么这一番话,他听着必定会觉得无比感激受教,可是知道了背后的一切,他此刻听着,只觉得恶心。 陆怀合了眼,掩下心中的厌恶,认真地点了点头,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一片诚恳感激:“小侄知道,日后一定谨记您的嘱咐,好好孝顺娘亲。” “哎,这就好,这就好。”陆仲德丝毫没有察觉陆怀压在心底的情绪,高兴地点了点头。与陆怀又聊了聊生意上的事,告诉了他几个做生意的诀窍,顺带提了一下帮衬陆海源的事,见今日来的目的都达成了,便借口中午还有应酬,带着陆海源告辞了。 陆怀亲自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他们心满意足地登车离去,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直他们的马车转出巷子,彻底看不到了,才缓缓地呼出,返身回了堂屋,悄悄安抚了陆林氏。然后,回了自己房中。 在书房独坐片刻,外出探听消息的吴大吴二便回来向他回禀了。 就如他和唐正延事先设计和预料的那样,现在整个京城之中的茶馆酒肆里都在谈论昨日的那一场集会。 在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里,说书人更是已经以集会上陆海发拜杜巾为师为原型,创作出了“潦倒秀才巧拜狂师,人生从此步青云”的传奇故事。每讲一段都博得满堂喝彩,整个茶楼从开张起就一直座无虚席。 可以说,现在京城之中口耳相传的最热闹的就是这件事,要是没听过,出门都不好意思和认识的人聊天。 陆怀听了这些后,没说什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看了看吴大吴二两人,缓缓露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容来:“在我这里还习惯么?” “老爷宅心仁厚,待下宽仁,小的兄弟二人在这里都很知足。”吴大颔首答道,吴二跟随他恭敬颔首,没有出言。 “那就好。”陆怀点了点头,起身带着他们一边向桌案走去,一边对他们道:“这些日子都只让你们兄弟做了一些杂活,实在是大材小用,委屈你们了。” 吴大吴二听到陆怀的话,心中俱是一动,相视一眼,什么情绪都没有流露出来。 吴大低声道:“但凭老爷吩咐做事,不曾觉得委屈。”吴二一如刚才,恭敬颔首,并不出言。 陆怀微笑着点点头,走到桌案边,将一张纸递与了吴大,“接下来,我需要你们帮我做这件事。除了我和你们之外,不要有第四个人知道,能做到么?” 吴大接过纸,与吴二一起看了一下。纸上只写着一句话——“看住安心的一举一动”。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虽然有些惊讶,但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问,只训练有素地齐声道了声“能”。 陆怀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微笑着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 两人离去之后,房间归于安静。 临近正午的阳光很足,陆怀背对阳光站在桌案前,正踩在明与暗的分界上。 他回想早晨与陆仲德说话时,陆仲德扫过安心的那个眼神,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点燃了刚才给吴大吴二看的那张纸,将它丢到了角落里的铜盆中。然后,坐进了桌案后的屏山椅中。 陆仲德的那个眼神虽然很短暂,但他看得很清楚,他可以确定,那个眼神绝对不寻常。或者是因为陆仲德看出了安心内官的身份,或者是因为陆仲德与安心之间有勾连。 只是第一种可能,倒是无妨,若是第二种可能,那就要查个清楚了。毕竟推敲起来,第二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假若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会对他很不利。 当初安心接近他的时候,正是在大富贵赌坊出事之后,大富贵赌坊是苏阁老一派的重要敛财来源,而他偏偏是毁了大富贵赌坊的人。假若苏阁老一派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派安心到他身边进行查探是完全有可能的。 当时他因入宫的真相刚刚浮出水面,才没有给安心的身份轻易下结论,现在看来,安心确有很大可能是苏阁老一派的人。 想要验证这个推断,就要看吴大和吴二接下来能在安心身上发现什么了。 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在任何方面监督 第九十章 一夜未眠(修) 中午过后,萧草前来登门看诊,陆怀在他为娘亲和秀珠诊过脉之后,便将他单独请入了书房中,说了自己的打算。 萧草没有多问什么,他相信陆怀既然做出了决定,就是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也做好了准备。他也早已决定,只要陆怀想恢复宗伟,他就会尽全力相帮。 他重新为陆怀诊察了一次,开了方子和食补的清单,叮嘱了陆怀需要注意的事项便告辞了。 萧草虽然没有表现出分毫犹豫和为难,陆怀却知道他这样做是担了多大的风险和干系。一旦自己自私一些,要了孩子,被人传到不该知道的人的耳中,那么为他诊治的萧草也必定难逃干系。 所以,不管是为了他自己的家,还是和他有关的宗亲朋友,就算他恢复了宗伟也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至多便是让他摆脱药酒的助力,可以依凭自身做一个正常的男子。 陆怀在房中独坐了许久,调整了一下情绪,将萧草开给他的食补清单分成了三份,让路平各送一部分到自己信任的三家酒楼,让他们做好后按时送来。 处理好了这件事,未时刚刚过半,陆怀静静地又思索了一阵子,决定去唐正延那里看看。 昨日的集会出乎他意料的顺利,陆海发的声望风头已经远远高于他的期待,那么就是时候再推敲一下接下来的计划了。 另外,对于陆仲德说的开海禁一事,他也有了些更透彻的考量。不管皇帝开海禁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背后有没有阴谋,只要唐正延同意参与,按他想法来,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背后真有阴谋,说不定还可以让他直接实现,不动声色地借程阁老之手报复陆仲德的计划。 陆怀将秀珠叫进了书房,与她叮嘱了几句,便离家去了写意轩。 他去的时间也是赶巧,刚好赶上唐正延宿醉刚醒。 自从唐正延陪着他一起经历了真相,帮他进行复仇,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无声无息地亲近了许多。这一次,唐正延也没有对他避忌醉态,披了薄衣常服,便将他请上了惊鸿阁的二层。 “你来了,陆老弟。” 唐正延外披了一件紫棠色披风,默立于近乎贴地的长窗之前,缓缓荡进的湖风勾缠着他的衣角和随性束于脑后的长发,微微地向身后轻扬。 听到陆怀走近的脚步声,他慢慢地转过身,桃花眸半开半合,疲态中带着三分醉意。随着薄唇微微勾起,那疲态与醉意便悉数折进了风流中,与他此刻落拓不羁的气质尽数融在了一起。 陆怀第一次见到醉酒状态之下的唐正延,心中不禁暗叹,醉酒之下的唐正延依然如此风采灼人。 “唐兄。”陆怀走近他,微微拱了拱手,欲言又止。 唐正延拱手回礼,他知道陆怀想问什么。他今日确实有些失态了。 “家事,烦心事,不说了。”他笑笑,将此事一语带过,与陆怀走到二楼一角的角亭,命侍女送上好酒与小菜,然后,屏退了所有人,只与陆怀在亭中相谈。 “你的堂弟如今已是这京城之中风头最盛的人了,我亦有把握在半月之内令他与我交心。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什么时候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唐正延半靠在椅背上,微笑道。 陆怀的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需要他和陆海发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就凭陆海发昨日在集会上表现出的对他的倾慕,想要让陆海发与他交心,对唐正延来讲,实在是易如反掌。 “就在开考前五日吧。”陆怀在来之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选在开考前五日让陆海发知道真相,应该是最妥当的。 这个时间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可以令陆海发在知道真相后,有足够的时间下定决心放弃科考,又不会令他完全冷静下来,生出变数。 唐正延靠在椅背上,合眸想了想,片刻之后,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时间不错。那就定下这个时间,到时我会安排陆有富和王景见到他,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好。”陆怀点头回应。 至于陆有富和王景到时候会怎么说,怎么做,他在上一次就已经与唐正延商量好了。只要唐正延能令陆海发与他交心,等到见了陆有富和王景,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这件事既已商定好,那么就该说说海禁的事了。 陆怀略略向唐正延倾了倾身,微笑问他:“唐兄可曾听闻,今上有意开海禁一事?” 在唐正延这里,不存在隔墙有耳的可能,是以陆怀并没有避讳提及今上。 唐正延闻言,伸手去勾酒壶的动作稍稍顿了顿,“从宫里听到的消息?” “不,是我的二叔今日来我家中,与我说起的。” “呵,”唐正延笑,“他?是不是想让你来当说客,游说我同他合伙去做这件事?” 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 唐正延随即摆了摆手,“这事儿阁老也同我说起过,但仔细研究几次之后,阁老和我都觉得不可行。他愿意怎么折腾都随他,我不可能同意,他要是撺掇你参与,你也千万不要答应。” 他勾起酒壶,为陆怀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将话说得更透了一些:“今上不是昏君,不可能为了钱不顾惜沿海百姓的性命。 海禁是为了防倭,真开了海禁,倭寇来了怎么应对,沿海一旦生乱又该如何应对?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今上不可能鲁莽定计,摸不透今上的心思,再大的利益也不能冒险,否则若背后真有玄机,一脚踏错,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陆怀听到他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笑容不由深了一分:“唐兄,请恕小弟冒昧,假若参与此事不看暗处的风险,只算金钱上的投入,对你而言可会触及筋骨?” “这个么,”唐正延点了点酒杯,笑了,“参与此事虽然耗费巨大,但触及筋骨尚不至于。主要还是潜藏的风险太高,不宜冒险。” “假若花费同样的钱,如果没有风险,唐兄可以获得全部利益,如果有风险,则可将所有风险都转嫁到苏阁老一派的身上,唐兄,你可愿意参与进来?” 唐正延听到这样一番话,看着陆怀的眼神当即就变了,兴奋混合着期待,令他的眼睛看上去似在发光:“陆老弟,你有什么妙计?” 陆怀双手轻握,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算是什么妙计,只算一个小小的提醒吧。 唐兄可知,我二叔是苏阁老一派的人,他梦寐以求的事,就是与唐兄在此事上进行合作。假如唐兄愿意与他合作,只要控制好参与此事的痕迹,那么结果如何,不都是唐兄说了算么。” 陆怀已仔细分析过了。唐正延对参与此事最大的顾忌,必定就是担心开海禁的背后藏着什么阴谋,会波及到他。 假若有陆仲德在明面上顶着,那么就算真有阴谋,波及也是波及到陆仲德,这个最大的顾忌就可以从他的心头消除了。 但是,仅仅消除了这个最大的顾忌还不够,参与此事耗费巨大,唐正延作为一个商人,必定会再三考虑是否值得。 假若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就算所有风险都被陆仲德顶了,对他也是一大损失,他也很难同意参与进此事中来。 但若陆仲德是苏阁老一派的人,那么一旦背后真的有什么大阴谋,里面就完全可以利用陆仲德与苏党之间的关系,将苏党拖下水。 拖得好,说不定就能让苏党元气大伤,甚至,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上了,将苏阁老从高位上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唐正延作为程阁老阵营中的一员,想借程阁老之力得滔天富贵,自然也要为程阁老斗败苏阁老做出非同寻常的贡献才行,如此大好机会,定然不会错过。 这样一来,不管此事背后到底有没有阴谋,唐正延都没有不参与进来的理由。只要他参与进来,就等于将陆仲德也拉入了局中。 照眼下的分析来看,此事背后有大阴谋的可能性十有八/九,若最后果真如此,那么就完全不必他亲自出手,唐正延加上程阁老阵营里的其他人,就足够让陆仲德万劫不复了。 假若开海禁的背后没有什么阴谋,那唐正延作为真正出资出力的人,自然可以赚得盆满钵盈。陆仲德跟着他发了财,以后再同他合作,就不会再多疑心,到时他再给唐正延出一次主意,让唐正延坑他一次,那么他上当,就会和喝水一样简单。 到时程党抓住他的痛脚,依旧可以牵扯到苏党上面,依旧可以让他万劫不复。 如此,不论这一次陆仲德和唐正延的合作结果到底如何,他都能够做到不动声色地借程党之手,对陆仲德进行报复。 他自己在整个过程之中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让自己不要真正出现程苏二党的视线里,以免沾染争斗,无法全身而退。 陆怀耐心地等待着唐正延的回音。唐正延琢磨了一会儿这里面的关窍,觉得陆怀提醒他的很有道理,不论开海禁的背后是否有阴谋,只要按陆怀说的办,结果就都是对他有利的。 难度只在于,一,如何控制好参与的痕迹;二,一旦背后真有阴谋,又要如何借助陆仲德将苏阁老一党拉下水。前者他可以自己解决,后者却要和程阁老商议一下才行。 唐正延又想了想,最终对陆怀道:“你说得很对,不过涉及到苏党之事,还要阁老首肯才行。” 他轻轻点了点酒杯,又道:“这样吧,你先不要回绝你二叔,先拖上些日子。我们听听阁老的意思,然后再做定夺。” “好。”陆怀应声,半垂眼眸,待唐正延发现他有话要说,才抬起头,微笑对他拱手道:“唐兄,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还请唐兄不要对阁老言明,此计是小弟的主意。” “可是……” “唐兄知道的,小弟无意富贵,亦不想牵涉争斗。出谋划策,只为报答唐兄为小弟查明冤屈,相助复仇之恩。”陆怀此番话语谦敬有礼,然而态度却是坚定的。 唐正延知道此事不能强求,见陆怀坚持,也便答应了。 在此之后,他们又聊些别的,傍晚之际,陆怀回到家中,意外见到了早已等在府中,准备向他道谢的陆海发。 除了言语的感谢,陆海发还为他带来了礼物——一柄扇面由其亲手所画的折扇。 陆怀收下了折扇,勉励了陆海发,又简单点拨了他一些在成名之后需要留意的为人处事之道,天色便已很晚了。 陆海发告辞之后,陆怀拿着那柄折扇,一夜未眠。 第九十一章 放过我吧 接下来,时间就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自那日陆海发登门向陆怀道谢,得知陆怀的书房布置是出自唐正延的手笔之后,对唐正延就更多了一分倾慕之情。 次日再去写意轩拜会唐正延,想为那日在集会上以他入画的唐突之举致歉,未想唐正延却不曾介意,反而也觉得那是真性情的流露,对他十分欣赏。 后来他们聊了整日,越聊越有相见恨晚之感,及至现在,已是互相引为知交挚友了。 在临近开考的这些日子里,陆海发没有像多数应试的士子一样,拼命地埋头猛学。在他看来,学问不是一天能成的,与其在临考之时没黑没白地埋头苦学,不如放松精神,从容应对。 以棋会友,便是放松精神的一种绝佳方式。 这一日,是开考前的第五日,陆海发按照事先的约定,一早便登车去往唐正延位于京郊西南的一处别苑,与他弈棋。 马车到达宅院门前,陆海发从马车中下来,经由仆从相引,一路行至厢房。厢房之中,唐正延早已泡好了清茶,坐于棋盘之前,等候他的到来了。 陆海发微笑着与唐正延互相见礼,短暂寒暄之后,便与他对坐于棋盘两端,执子对弈了起来。 若按以往,他们应当会静静地下个一上午的时间,然而今日是开考前的第五日,这局棋注定不能平静地下到最后。 棋局鏖战最酣之时,一名仆从匆匆入内,附耳与唐正延禀报了什么。唐正延听了,瞬间变了脸色,发现陆海发看着自己,又迅即恢复如常。 “贤弟且再考虑一二,为兄去处理些事情,稍后便回。”唐正延保持平静,匆匆与陆海发道了一句,便立即离开了房间。 陆海发从位置上站起,看着唐正延笔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不由有些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一向风度优雅、从容不迫的唐正延有刚才那般失态的反应。 不过,不管是什么事,他想唐正延都会处理好的。毕竟唐正延说了,去去就会回来。 他收敛了心中的好奇,坐回位置上,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棋盘之上,继续思考起战局来。 然而等到杯中的热茶渐渐凉了,也不见唐正延回来,陆海发有心想问一问屋中的侍女,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原因无他,皆因唐正延府中的侍女都太过貌美。他虽自诩才子,也写过一些称颂美人的诗词,然而真到了要与美貌女子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脸红,不管是头脑还是口才,都像放在了火上煎烤一样,完全不灵光了。 眼下棋局正是激烈的时候,拖延久了便可惜了,陆海发等得无趣,干脆借着眼前的棋局,在脑海里与自己继续下了起来。 天气炎热,他一人分饰两人对弈,消耗脑力颇多,饮茶亦多。又过不多时,竟然有了内急之感。 陆海发自己和自己下得正难舍难分,突然感到内急,不禁又是觉得扫兴,又是觉得奇怪。来之前他明明都已经处理过了,按照喝茶的量来看,不该这么快就会内急啊! 可是内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见隐忍不下去,陆海发只有叹了一口气,努力鼓起勇气,去与美貌的侍女询问处理之地。 侍女见他支支吾吾,倒是一猜就中:“公子可是想问登东之地在何处?” 登东之地,就是厕所的雅称,陆海发见她猜出来了,不用自己开口说,心头顿觉轻松,连连点了点头。 “公子从东门出了院子,沿着小径往东南的方向走,走到遍植丁香之地,就能找到了。” “哦,好好,多谢。”侍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能将人的心听化了,陆海发甚至不敢多听,待她说完,道了谢,便红着脸赶紧离开了屋子。 出了屋子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这处院子的东门在哪里,却又不好意思折回去再问,只有凭感觉沿着游廊,往东向行去。 穿过一道小门之后,他又问了一名男仆,才能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沿着男仆所指的方向,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很快就看到了遍植丁香之地。 原以为侍女口中的“遍植”只是一个概称,实际见到,才发现这“遍植”的意思是实打实的一片茂密的丁香林。 这些丁香养得极好,栽种的形态、位置似也颇有门道,若在平时,陆海发看到如此妙丽的丁香林,定会赋诗一首,然此刻他内急汹涌,一点雅兴也提不起来。 假若陆海发精通《周易》,便会知道此处丁香林是按五行八卦布的一处易进难出的奇阵。从外向里,条条小路都可以进,然而从里向外出,若不想迷路,就只能沿着一条路,向一个特定的方向走出。 但他没有精研过,就只将此地当做唐正延雅兴大发所建的一处神来之笔,寻到一条小径便立即步入其中,去寻找建于其间的茅厕了。 解决了内急问题之后,陆海发顿觉身心舒畅,从茅厕中出来,想要沿原路返回,看着眼前的丁香林,却发现自己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犹豫片刻,他决定不管是走哪条路,先从这片丁香林里走出去再说,便选了一条看起来最为通达之路,向外行去。 这条路很长,明显不是来时的路,陆海发走到尽头,看到前方不远便是一处小门,以为自己走到了院落的其他方向,便加快了脚步,向那小门走去。 尚未走近,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声凄惨的叫声。 “别抓我,我不回去,我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里,就是要杀我灭口了!” “啊——我不回去!这位公子,这位大老爷,您就让陆怀放过我吧。人活七十古来稀啊,我今年六十多了,没有几年活头了,就让他行行好,放我回家吧!我保证,这些日子里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就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去!” “公子,老爷,您行行好,放过我吧——你,你们别抓我!杀人啦,救命啊——” 喊话的是陆有富,此刻的他,正死死地抱着唐正延的腿,不肯被两个人拖进屋子里去。 他和王景都是在今早被唐正延特意从之前安置的地方转移到此地的,为的就是让迷路来到此地的陆海发,听到他喊的话。 唐正延事先并未与陆有富沟通过什么,陆有富此人与王景陆怀不同,没经历过多少大事,心思不深,事先说了也许就会露馅。 他相信这突然的转移,会令陆有富已然濒临崩溃的神经加倍敏感,他只要适当以言语刺激,便能令他崩溃发作。 现在看来,结果就如他所料,而且比他预想得还要理想。陆有富的这番话,完美地向陆海发告知了他希望其知道的信息。 第九十二章 杀人灭口 既然陆海发已经听到该听到的,那么接下来,也就到了由他亲自登场,引领陆海发知道昔年的真相了。 唐正延看向拉拽陆有富的两人,有意抬高了声音:“你们两个壮年,还拉不动一个老头吗!” 两人听到唐正延这么说,才下了真力气,一把将陆有富从唐正延的腿上扯开了。 陆有富没了唐正延的腿可抱,不安之感瞬间强烈了数倍,当即叫嚷得更加厉害起来。 “有人要杀人灭口啦!救命啊——” 唐正延抬手,仿若无意地顺了一下发带,拉着陆有富的人立即将陆有富堵住了嘴,反绑住了手。 同时,门口守着的一名穿灰色短褐的人,立即拉开留了条缝的小门,冲了出去,仿佛才发现陆海发的靠近一般,几个箭步冲到他身后,反扭住了他的手臂,大声喝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地!” 陆海发闻听有人要杀人灭口,又听到是与陆怀有关,心中已然十分惊诧。再听到之前说要去处理事情的唐正延也在此间,心头不由巨震。 不过,不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和气大度如堂兄陆怀者,会做杀人灭口的事,也不相信谦谦君子、雅岸非凡如唐正延者,会牵涉到这样可怕的事情里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唐正延和陆怀真的要杀人灭口,又怎会在约他弈棋的这一日动手。若真是要在这一日动手,此地距离他们对弈之地也很远,唐正延又何需亲自来此,落人口实呢。 陆海发越分析,就越觉得唐正延和陆怀都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心神也便越发镇定。 他想这其中也许是有什么隐情,也许院中那高声喊叫之人是个泼皮无赖,故意将事情扭曲夸大,想要讹诈什么也不一定。毕竟,唐正延与陆怀的为人秉性再不像生意人,归根结底也还是做生意的,难免遇到些刁钻无赖之徒。 他深呼吸了一下,冷静地对那个架住他质问的人道:“我是唐兄请来弈棋的客人,登东之后在丁香林辨不清方向,误打误撞来到此间,还请……” 他未及说完,便见到唐正延从小门中步出,一见到他,顿时大惊失色,尽管竭力控制,却依然无法彻底掩下眼中的惊慌。 “贤弟,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唐正延飞快走向他,一边走,一边严厉地对架住他之人命令道:“还不快放开陆贤弟!” 他走到陆海发近前,立即紧张地将他查看了一番,关切地问道:“贤弟你没有受伤吧?我手下之人实在是过于鲁莽了,真是对不住。”说着,又再对那人道:“还不赶快向陆公子道歉。” 那人闻言,立即低头抱拳道:“陆公子,是小人唐突了,还请您见谅。” 唐正延的这番反应,更令陆海发确信院子里面并不存在什么不法图谋。若真是唐正延想要杀人灭口被他撞见了,又怎会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将他放开,关心于他呢。 想来,其中还是别有隐情,才会令唐正延不好明言,也不想被自己知道。 陆海发不介意地对那人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唐正延,微微叹了口气:“唐兄莫要担心,小弟没有受伤。只是里面……” “哦,里面的事贤弟就不要管了,听为兄的话,先回去。等为兄处理好,我们再接着下棋。”唐正延很是不愿多谈地压了压陆海发的手腕,就要命人送陆海发回去。 陆海发却反手拍了拍唐正延的手腕,劝慰道:“唐兄,若是遇到泼皮无赖,还请听小弟一句劝,可不要息事宁人加以纵容,还是尽早报官为宜。” “这……唉,事情不是贤弟你想的那样。”唐正延摇头笑了笑,仿若无意地将话说得含糊其辞、欲言又止,“总之,此事贤弟你就不要再管了,知道得太多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他这番话,似是在解释,又似是在警告。 陆海发觉得有些莫名,心念电转,在他又要叫人送自己回去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唐兄,你不是真要做不法事吧?” “这……这……怎么会,贤弟啊,为兄不是说了么,你就不要管了,先回去吧。”唐正延微笑着,却是眼神闪烁地看着陆海发,说完便立即唤人送陆海发回去。 一名穿着灰色短褐的壮硕仆从在他招唤之后,飞快从小门里跑了出来,跑到陆海发的身边,恭敬地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陆海发盯着唐正延的眼睛,心中大觉蹊跷。 他的性情便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尤其是涉及到律法与善恶的时候。在他心中,法度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任何人都应该遵纪守法,向善行事才对。可唐正延的话,唐正延的神情,分明不是要遵纪守法、向善行事的表现。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唐正延接触得越来越多,交际的圈子也因杜巾之徒的身份越来越广,越来越高,对唐正延的雄厚财势也随之越来越了解。 若在以往,对唐正延这样的豪商巨贾,他一定是敬而远之的,可是唐正延与他从前所知的豪商巨贾都不一样。相较于一个商人,唐正延更像一个文士,而且是如谪仙一般不可亵渎的文士。 但是现在,在唐正延闪烁的眼神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将法度当做一回事的豪商,而不是一个他仰慕的文士。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是心底已经不由自主地聚拢了一层淡淡的失落。他能感受到那失落尚不成型,他只怕一旦坐实了唐正延的心思,这股情绪便会在他的心中蔓延到无边无际,将唐正延那令他仰望的美好形象彻底打碎。 他拒绝了跟着那短褐男子离开,端正了身姿,低头深思片刻,而后,对唐正延拱了拱手,严正道:“唐兄,小弟不知你和我的堂兄与院中之人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但是此事既然叫小弟撞见了,小弟不免要多言几句。” 见唐正延要说什么,陆海发一脸坚决地抬手阻止了他:“唐兄请先听小弟说完。” 见唐正延点头,他才认真严肃地继续道:“唐兄,小弟与你虽然相识日短,却早已在心中将你引为知交,相信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小弟也相信,在你的心中亦是将小弟如此看待。” 见唐正延再点头,他才继续道:“既是知交,便当交心。小弟不想对你隐瞒心声,也希望唐兄不要在事关原则之事上,对小弟有所隐瞒。” “好。”唐正延严肃颔首。 “小弟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理院中声称要被‘杀人灭口’之人,你会真的将他灭口吗?还是那只是他的无赖之词?”陆海发凝视唐正延的双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请唐兄如实告知小弟。” “也许是前者吧。”唐正延没想到陆海发会这般直接地问出来,迎视他那双清可见底的、情绪热烈的双眼,少有的感到无法说谎。 不过陆海发这样直接也好,也能省些麻烦。 尽管这个答案令陆海发很失望,但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因为唐正延对他说了时候,而保有一丝喜悦和期待。 他即严正地看着唐正延,认认真真地对他道:“唐兄,小弟要劝你一句,朝有律法,凡事不论大小,若有争执,皆可报官衙审理,辨明是非曲直。唐兄若不报官,而是私下杀伤他人,触犯律法,那便一步踏错,步步踏错,终将至无法挽回的地步。还望唐兄三思而行,切莫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贤弟。”唐正延对陆海发这般教训的口吻很是不喜,深深地凝视着他,加重了语气,说得更加含糊隐忍、语重心长,同时也多了三分激动:“你不知道其中原委,此事不可能报官解决。” 说着,他似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懊恼地住了口,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你不知道原委,也不需知道,此事我自会理会。至于到底要怎么做,你就不要再管了。若你还当我是知交,是朋友,就请先回去吧。” 陆海发没有动,看着唐正延的眼神里充满失望,眼底,却依然留存着些许期待,期待他能在自己说完下一句话之后,改变态度。 “我的知交,不会是杀伤他人的凶犯。” “那我们从此就不再是知交好了。你走吧,就当你我从未结交一场。”唐正延冷下面孔,眼底涌动着浓浓的复杂情绪。随即,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转身向小门走去。 陆海发万没有想到唐正延会是这般决然,木楞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唐正延说那句话时眼底的伤心和隐忍。 不,不会是这样的。唐正延不是那种目无王法、傲慢骄狂的豪商,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陆海发迅速从震惊中缓过来,大步追上了唐正延,在他推门进入的下一瞬,跟着进到了院子里,迅速扫视院子一圈,看到被反手绑起的陆有富,不认识。看到陆有富身边的人,双眼渐渐瞪大。 那是……经常到他家中做客的王先生?他怎么会在这里?唐正延要杀的人里,也有他吗? “陆海发,你跟进来做什么!快出去!”唐正延瞪着眼前的陆海发,不可置信他竟然跟进来了,愤怒地瞪向看门的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将他放进来了,还不带他出去!” 第九十三章 休得胡言 </script>唐正延迅速挡在陆海发的身前,不让他再看到后面的陆有富和王景。 王景事先和唐正延通过气,就等着陆海发进来呢,此刻终于看到陆海发,既惊又喜的表情简直水到渠成。 在两名壮硕看守左右挟持的情况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陆海发伸出了手,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大公子!大公子我是令尊的朋友啊,你见过的,快救救我!” 原本陆海发并不确定陆有富身边的人就是王景,毕竟他见过王景的次数不多。但是听到这独特的、含着三分阴柔气三分阴森冷意的喊声,他立即就能确定了。 除了王景,他再没听到别人有这样的嗓音,更不要说,还有那白得病态的肤色加以佐证。 原以为是陌生人与陆怀和唐正延之间的恩怨,不想父亲相交多年的故友竟也被挟持在此。在陆海发的眼里,事情的性质至此已变得截然不同,在此之前,是他管唐正延的事,现在是他管他分内的事。 王景是他父亲的朋友,那他作为晚辈,自然要设法保护王景的安全才行。不论如何,他都绝不能让唐正延伤害王景! 陆海发立即严正了脸色,甩脱了过来请他离开的守卫,反挡在唐正延与王景之间,昂首挺直了身板,目光坚决地看着唐正延:“唐兄,那位是家父的友人,你将他挟持于此到底是何缘故,还请对小弟讲清楚,否则小弟绝不会走!” “你!”唐正延看看他,再看看后面已被堵了嘴的王景,无可奈何地连连叹气,“罢了,既然被你看到了……你且跟我过来!” 唐正延抓紧了陆海发的手腕,将陆海发拉到了另一进院中站定,看着陆海发的目光异常复杂:“贤弟,为兄可以告诉你抓那二人的缘由,只是担心你承受不住。” 陆海发看着唐正延,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都十分不对,“唐兄你言下之意,莫非是这其中的情由与我有关?” “不错,与你大有关联。”唐正延面色沉重地点头。“为兄劝你慎重考虑是否要知道个中情由。为兄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只要你一旦知晓其中缘由,那么现在你所拥有的风光和名望,都将在顷刻之间付诸东流,而且,你还会失去很多你无法承受也预测不到的东西。” 唐正延说到此间,沉吟片刻,将声音放得柔和了许多,劝说他道:“贤弟,说句心里话,为兄不希望你知道其中缘由。若你能够保证,不向你的父亲问及此事,也不向其他任何人提起今日的事,那么为兄便向你承诺,绝不会加害那二人的性命,而会用其他方式让他们永远保守秘密。” 唐正延后面的话刺激了陆海发。陆海发自信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任何龌龊的秘密掌握在别人手里,更不会被别人嘴里的秘密所影响。所以,他不需要唐正延用任何非常手段为自己保守秘密! “小弟心意已定,还请唐兄明言,小弟洗耳恭听!”陆海发断然拱手道。 “好吧。”唐正延长叹一声,久久未语,合眸良久,才复看向他:“贤弟,你可知你的堂哥从前是何身份?” “前朝将军的贵子书童。”陆海发干脆地答道。 “不,不对,他从前是内官,今年方才卸任离宫。”唐正延说完,静静地看着陆海发,不出意料地看到陆海发神情突变,震惊之极。 许久之后,陆海发终于从唐正延话语的冲击里缓过来,抬头看向唐正延,极为严肃地道:“唐兄,此等事情可是开不得开玩笑的!我堂哥纳有一妾,育有一女,他若真是内官,如何能够纳妾得女?” “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唐兄你够了!”陆海发简直不能忍。先说他堂哥是宦官,又说女儿不是他堂哥亲生的,真是荒唐至极! “唐兄,我且问你,就算这些是真的,那么你都是如何得知的,都是那个院子里的人告诉你的吗?他们随口说说,你便相信?”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唐正延负手看着陆海发,眼神沉稳而笃定:“我与陆怀会相识相交,便是因为数年之前我初到京城,他主责内庭兵仗局采买之事,于我有相扶相助之恩。 月余之前,他从你父亲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尚不知他早已入宫为内官,依然盼着他成家生子,为了瞒过她老人家,也是为了圆你父亲从前说下的谎话,才纳了一名已然育有一女的寡妇为妾。” “可是……可是……”陆海发很想反驳些什么,可是完全不知该从何处反驳才好。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也能猜到陆怀与唐正延之间,不会只是陆怀口中所言的微末交情而已。 假若陆怀真的是一个从前朝将军府中出逃的落魄小人物,那他确实缺少与唐正延这样的豪商巨贾成为朋友,并且能够相交甚深的先决条件,而唐正延又没有骗他的必要。 更何况,他也早怀疑过陆怀的身份。 陆海发的头脑飞速的运转,追溯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唐正延所言非虚。可是就算唐正延说得是真的,陆怀真的是宦官,那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又为何会让唐正延产生灭口的打算? 陆海发反复思考,也想不出其中关窍,慢慢凝眸看向唐正延,眼里写满了困扰和疑虑。 唐正延长叹一声,一再沉默,终于说出了今日重中之重的一句话来:“陆怀会入宫,是你娘所害,他的宗伟,是你娘所毁!” “你住口!休得胡言!”陆海发听到他说什么,气得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 他本以为唐正延说陆怀是宦官就是今日谈话的极限了,万万没想到唐正延竟然敢说陆怀入宫是被他母亲害的! 他饱读圣贤书,人生第一信条便是以孝为先。父母在他心中都是至高无上的,他可以不介意任何人对自己的毁谤,但是这般毁谤他的母亲,就是万万不行,就是不可宽恕的行为! 他指着唐正延,手指随着他的身体,因为生气而不住地发抖:“唐兄,我敬你是兄长,视你为知交,你怎可如此口出妄言,污蔑我的母亲,离间我与堂哥的兄弟之情!这是兄长所应为之举吗!” 第九十四章 出乎意料 </script>唐正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迎视着气愤指责他的陆海发。 在与陆海发往来交好的这一个月里,陆海发对他是真心相待,他对陆海发亦不完全是虚与委蛇。 虽然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多少会有一些虚情假意的成分在,但是随着与陆海发的接触加深,对他的了解变多,那些虚情假意的部分也很快就被真心实意所取代了。 陆海发是个极为简单而纯粹的人,从他下的棋,从他画的画,从他弹奏的曲子里都能窥见这种特性。 在简单与纯粹的同时,他又是个极清傲、极热诚的人。因为清傲,所以容不下任何污点。因为热诚,所以对倾慕与感激的人掏心掏肺,完完全全地真心以待。 他就像一团炽烈而澎湃的火,极为简单而纯粹地燃烧着。污点是最冰的水,可以将他最引以为傲的能量在一瞬间彻底熄灭。 唐正延看着陆海发,眼里充满了同情。他知道陆海发现在对自己指责得有多生气,等会儿听到真相,就会有多少加倍的痛苦和绝望。 陆海发径自愤怒了好一阵,最终那气愤还是因唐正延的毫无回应而渐渐减弱。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样的话?”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从天外飞来,又仿佛没有了任何的力气。 “有一日我与你堂哥一起小酌,他喝多了,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无意中提到他是先天不足,而你娘曾为他延请名师捏按调养过。”唐正延说到此间,停顿了一下。 陆海发本想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却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思考了一下,才隐约觉察到了是哪里不对。 “这捏按……是捏按何处?” “你也觉得蹊跷么?”唐正延苦笑了一下,“他未曾明言,我亦不好追问。但我也觉得蹊跷,事后便请手下人详加查探了一番。” 唐正延说着,目光微微转向了方才所在的院中:“前些日子,手下人带回了现在那间院中的两人,我才知道了其中的隐情。” 他说到此间,没有直接说下去,默然凝视陆海发许久,才问:“你还要听下去吗?” 陆海发已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听到唐正延的问话,他极缓而极慎重地点了下头。 “好。那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唐正延走近他一步,略略压低了声音道:“你父亲的那位友人,便是当年接引陆怀入宫的宦官。他姓王名景,早年在内庭内官监当职,十八年前出宫物色适宜入宫的幼童,于荒僻处听到了你娘与为你堂哥捏按调养的师父发生激烈的争执。” “争执之下,那位师父威胁要告发你娘让他借调养名目毁坏你堂哥外肾之事。王景临近回宫,尚未凑齐应有的幼童,闻听你堂哥外肾已毁,便现身吓走那位师父,与你娘商量了将你堂哥骗入宫中一事。 他们一拍即合,为了此事能顺利瞒天过海,还找到了当时的村长,也是你的叔公陆有富,令他违例于空白的并无德望老人签字的保荐书上,先行签字扣戳。而后,伪造了村中德望老人的签名,疏通关系扣上了县衙大印,将你堂哥送入了宫里。 那位村长,你的叔公陆有富,便是那间院中的另一人。他在为王景做了此事之后深觉不安,不久便带着一家老小逃亡他处定居,直到前些日子被我的人发现,带到此地。” 唐正延的话,不疾不徐,陆海发一句句听着,只觉得越来越冷,仿若掉进了一个无比森寒的冰窟之中,无法逃出。 毁伤亲侄,串通内官,伪造官凭,欺君罔上,这几条,条条都是罪不容赦的大罪。只要有一条是真的,都足以令他的娘亲百死无生! 他想让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分析其中的真伪,然而莫名的慌张却令他一时无法思考。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能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唐兄,你说的这些,可有实据?”惊到尽处,慌到极致,反而变成了无比的平静。陆海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就是那样镇定地问了出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唐正延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位捏按师父已被灭口,一家五口,无一幸免。一同被灭口的还有三人,一人原是你家中的丫鬟,一人原是你家中的老妈妈,还有一人是被你父亲雇去挖坑埋尸的人。我手下的人在王景所言之地启出了尸身,这便是实据,也是我会动灭口之心的缘由。” 陆海发强作镇定听到最后,突然间的腿软,还是令他毫无防备地坐到了地上。 八条人命。为了这些事,竟然已经有八个人枉死! “贤弟,你还好吧?唉,都怪为兄,怎的一次和你说这么多,你快起来,为兄扶你到屋里歇一歇。”唐正延赶紧去扶陆海发,陆海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推开了他相扶的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么整洁自好的人,竟然土也不掸,茫茫然站着,仿佛魂儿丢了一样。 “让我想想,唐兄,让我想想……”陆海发站了一会儿,在唐正延再度欲要关心之时,喃喃着,梦游一样走向了游廊的边角,迟滞地坐了下去。 游廊的边角,荫在檐下,陆海发坐于其上,冰冷的凉意瞬间透进他的身体里。骤然的冷意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真希望现下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没有看到王景和陆有富,唐正延也没有和他说过刚才的那番话,他只是出来小解一下,现在需要回去继续下棋了。 他缓缓转过头,希望在远处的游廊中看不到唐正延,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眼下真的是一场梦。 然而他转过头,唐正延却真真实实地站在远处。尽管神情含着忧虑,却不妨碍气度依旧如玉树临风。 唐正延这样的人,认识得再久,每次再看到他都仍会觉得心惊,所谓天人,也不过如此吧。 陆海发回过头,只觉周身凉意更甚,有些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如同天人一般的人,坦荡荡与他结交的人,怎可能会对他说那般谎言呢。可若唐正延没有说谎,难道他娘真的是那般残忍的心肠,那样害了那般无私帮了他的堂兄? 陆海发痛苦地闭紧双眼,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地去思考,冷静地去分析,冷静地去辨别。 不知过了多久,他反复言说的话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绪真的开始逐渐变得冷静和平稳。 陆海发依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既已冷静下来,他便从头开始分析了唐正延的话。从他说与陆怀小酌开始,直到最后,那个村长。 反复分析几遍之后,陆海发痛苦地发现,他找不出这其中自相矛盾的破绽,只能发现几处存疑的地方。 捏按调养一事,是堂兄亲口对唐正延说的,做不了假。唐正延发觉蹊跷,才令手下查探,查探之后,他的手下带回两人,这都没有矛盾之处。 王景是他父亲的朋友,这也做不了假,而王景是当年带陆怀入宫的人,这也是一问便知的事,也做不了假。 存疑之处在于,堂兄陆怀宗伟被毁,与捏按调养到底有无关联。假若有关联,那名捏按师父又是否真如王景所言,是受命于他的娘亲。而在这之后,又是否真如王景所言,瞒天过海骗了陆怀入了宫,那位捏按师父及其他人,又是否真的被灭口。 假若捏按师父真已被灭口,那么一切与捏按师父有关的事就无法确定。在这些疑问中,能够很快确定的,就是与依然活着的人有关的。 他如果想要确认唐正延所言的真实性,首要要做的,就是确定堂兄陆怀是否真为宦官,他的宗伟被毁,又是否与捏按调养有关。 只有证实了这两点,才有证明后续的必要。 陆海发反复思考了几次,都觉得这个想法是最正确的。 他稳了稳心神,扶着廊柱慢慢站了起来,缓缓地深呼吸了几次,确定自己不会再脚软,才一步步,坚定地向唐正延走去。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他就必须要弄清楚才行了。他绝不会任由母亲不明不白地被误解、曲解和污蔑,也不会不敢接受残忍的真相。 假若一切并不如唐正延所言,那么他定会阻止唐正延伤害他人,并向他道歉。假若一切果真如唐正延所言,那么…… 陆海发的脚步微微顿了顿。那么到时,他自会承担起后果。 他走到唐正延的面前,再度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对他说出了心里的打算:“唐兄,你的话,我要求证之后才能相信。请答应我,在我得到结果之前,不要伤害那两人。” “好,我答应你。”唐正延慎重地道。 他完全没有料到陆海发独自思考之后,会是如此镇定沉稳的表现,这与他和陆怀预料的结果完全不同。 第九十五章 给脸不要 95 不过…… “贤弟打算如何求证?” “自然是先与我堂哥问清楚。” 唐正延听得一惊,立即阻止道:“不可!” “唐兄,事情既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不能再瞒下去了。” “你糊涂啊!此事必须要瞒下去!”唐正延连叹了几口气,利用拖延出的时间飞速琢磨着如何劝住陆海发。 怪不得陆海发如此镇定,原来是做好了和陆怀坦白一切的准备。他倒是够大义凛然,可要是真让他去坦白了,那陆怀的计划就全乱了! 唐正延又度了几步,稳下心神耐心劝他道:“贤弟,你堂哥他自认先天不足,对无法成家生子早已认命。 这么多年以来,不管是对你娘当年为他延医调养,还是对你爹娘在他入宫后代为照顾娘亲,他都十分感激。 你若是现在去与他对证,让他知道他本是正常男子,是被他相信了二十余年的婶娘害得宗伟尽毁、传家香火绝断,入了深宫,差点永生永世不能与亲人相见,你可想过他知道真相后要如何承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贤弟,你就算不顾惜你堂哥,难道也不顾惜你的爹娘和你自己吗?” “这件事若真抖落到明面上,任谁处在你堂哥的处境中,都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一旦报官,你爹你娘岂能活命?再传扬开来,世人知你有父有母如此,你的锦绣前程岂不尽毁?” “我……” “难道你真能做到大义灭亲?真能做到亲手将你的爹娘送上断头台,看他们身首异处!” “……”陆海发听到最后一句,心中终于升出了妥协之意,慢慢地摇了摇头。 唐正延说到他的命门上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所谓前程,功名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烟云,可孝大如天,他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生身父母送上不归路。 其实从心底里讲,他不相信自己的父母真的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想与陆怀对证,也是想从根本上证实这一点。可是唐正延提醒得对,他必须要慎重考虑此事为真的可能性。 可是,若不与陆怀对质,他又要如何证实那些事呢? 唐正延看出了陆海发的心意发生了松动,适时按照原本的计划对他劝道:“你若想求证,不如这样吧,你也先听听隔壁院中两人的说辞。其中一人既然是你父亲的朋友,就算他敢骗我,当着你的面他总不敢再说假话,我也再听一听,以免真的受到蒙骗。” “这……”陆海发权衡了一阵,同意了。 唐正延随即将陆海发带到临近的屋里,命手下人将王景和陆有富也带了进来。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唐正延和陆海发分坐首位,王景和陆有富在看守的监视下,站在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地方。 唐正延恢复了平常的闲适模样,抬了抬手,王景和陆有富便很快恢复了说话的自由。 他友善地笑了笑,先对陆有富道:“你先说吧,把你知道的和陆怀有关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 陆有富这些天来为了能得到自由,日日夜夜都在发誓会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守口如瓶,今天莫名被转移到这里,就觉得凶多吉少,此刻听到唐正延这般说,第一反应就是唐正延在诈他。 他琢磨着,自己这一次的表现可能会关乎自己能不能离开,眼睛转了两圈之后,立即梗直了脖子大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杀了我,我么就别问我!” 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一扭,就怎么也不肯出声了。即使是在陆海发表明了身份,唐正延又再三确保他的安全之后,他也不肯说一个字。 他会如此表现,是唐正延早就预料到的。只要他不说,那唯一的让陆海发听到真相的机会就落在了王景身上。而王景,知道怎么说才不会出差错。 “先带他下去。”唐正延仿若无奈地皱了皱眉,对看守陆有富的人道。 陆有富很快便被堵住嘴,带离了屋子,只剩王景一人独自面对陆海发与唐正延。 “这位……王先生,”唐正延看了陆海发一眼,保持着微笑,顺着陆海发对王景的称呼说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你将与陆怀有关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就会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现在说与不说就看你了。” 自进了这间屋子,王景就一直合着眼,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默默权衡。此刻听到唐正延的话,他慢慢睁开了双眼,却没有看向唐正延,而是直直地盯向了陆海发的眼睛。 眼角微微叠着细纹的眼睛,仿佛藏着很多秘密、很多算计,深得看不见底。 “大公子也要听吗?”他开了口,独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清清冷冷,话音落时,唇角微微勾着些弧度,实在算不上好看,却带着莫名的神秘感,令人感觉到他的问题背后藏着很多很多隐秘。 陆海发没有说话,从位置上起身,先向王景郑重地施了一礼,才道:“王先生,家父与您相交多年,晚辈视您如同亲长,但望您能据实说出一切,晚辈洗耳恭听。” 王景凝着神情严肃郑重、眼神清澈见底的陆海发看了一会儿,心里叹息一声,面上还是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缓缓说了声“好”,要了张椅子,在陆海发和唐正延的面前坐了下来。 他从前与陆海发接触得不多,充其量不过是几面之缘,对陆海发之心计城府不甚了解。不过在今日这个场合,陆海发能对不相熟的他展露满腔真情,试图以推心置腹的方式让他说真话,也足以窥见其心思之简单,城府之浅薄。 这样的心性,莫说是与陆怀相比了,恐怕连寻常人都比不上。 他将十指相交握于腹前,慢慢靠进椅背,依旧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说:“大公子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会如实相告的。” 陆海发点点头,恭敬道:“晚辈想知道您与我堂哥的关联。” “哦,他当年是我带进宫里的,就这点关系。”王景慢条斯理地补充:“我从前是内官,这一点令尊应该没有和你提过。” 陆海发点点头,微微沉默了一阵,才道:“您是否知道,我堂哥会入宫,可与我娘有关?” “自然,没有她害了陆怀,我也没机会带陆怀进宫。” 陆海发闻听此言,面色当即变得不快,语气也加重了许多:“先生如何能这般肯定是我娘害了堂哥?” “她请了个师父,以调养为名,将你堂哥的卵蛋捏废了,两人争执之下,我亲耳听到的。” 王景说得平缓坦然,神色之间没有一点紧张之态,陆海发便是想怀疑他说谎也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破绽。 但就算没有任何破绽,他也不能相信王景说的是真的。 “无缘无故,我娘不可能会害堂哥。不可能……”陆海发想不通,痛苦地摇头,不知在否认王景的话,还是心中想要相信王景之言的倾向。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祸害陆怀。”王景冷笑一声,“你爹做生意的本钱,有一部分可是陆怀的爹生前投的。原本赚了钱,该分给陆怀一部分,但要是陆怀死在了外面,或是因为某种原因永远不能回来,那这钱……” 王景干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说了。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一家之中,嫡长子可继承财产的十之八/□□,剩下的十之一二由其余诸子平分,妻妾、女儿均无继承权。 陆怀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若有意外,或是常年在外不能尽孝,依律将不能继承亡父财产,而由实际奉养、照料他娘亲的人继承。放在陆怀这事里看,就是由陆仲德继承。 当年陆钱氏害陆怀的时候,陆仲德尚未纳妾生子,膝下只有陆海发一个儿子,陆仲德的钱不管多少,最后还不都是陆海发的。王景这是在暗示陆海发,他娘害陆怀是为了让他日后能继承更多的财产。 但实际上,陆钱氏是不是为了财产害陆怀,王景也不清楚。王景这么说,是为了替陆仲德遮掩。 当年陆仲德知晓陆钱氏害了陆怀,却不报官将陆怀追回,反而杀人灭口,帮着掩盖陆钱氏的罪行,目的就是图财。 他与陆仲德在金钱上多有往来,现在陆怀将所有事捅给陆海发,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算盘,万一报复了陆钱氏之后又想追究陆仲德的责任,到时也许会将他更深地牵连进来。 现在趁着唐正延和陆海发都在,他先将谋财害命的嫌疑扣在陆钱氏的头上,日后陆仲德再推个干净,那知情不报、杀人灭口就与害亲图财无关,成了掩盖发妻的罪行,保护发妻的情有可原之举。 依照律法,亲亲得相首匿,除谋反、害亲之外,亲属犯罪,不得告发或作证,陆怀就算想告陆仲德杀人灭口也不行。更不用说,洗去了陆仲德害亲图财的嫌疑,陆怀很可能就不会想找陆仲德的麻烦了。 这是他暗自的考量,陆怀和唐正延都不知情,算是他在他们面前留了一手,借着他们给的和陆海发面对面的机会,给陆钱氏下了一个套。 陆海发却根本不接受这种可能,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为了钱做出这样的事!” “呵呵,”王景冷笑了一声,同情地看着陆海发,优雅地捋了捋袖口,“大公子还是年轻了些,这世上只要是跟钱沾上了边,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你身为天家之人,为何不阻止我娘,为何不报官!我看你说的这些根本都是你为了掩盖自己强行将我堂哥带入宫中、毁他宗伟的罪责编排出来,污蔑我娘亲的才是!” “呵!”王景挑高了声调,带着三分惊诧地笑看着激动起来的陆海发:“大公子到底是读书人啊,颠倒起黑白来可是比我这样胸无点墨的人利落得多。” 说着,他突然撂下了脸,冷冷地看着陆海发,声音很轻,却是声色俱厉地道:“前朝宫里要人,可不管什么王法情分,咱家当年是替前朝宫里的贵主办事,自然是依当时的规矩来办,便是到了今朝的官家面前,咱家也是有理。 你娘做了什么不要脸的缺德烂事,那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咱家敬你是陆老爷的大公子,才对你礼让三分,你想听什么,咱家便如实说什么。你要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那你想知道什么就回家去问你那不要脸的缺德娘去,咱家,哼,恕不奉陪。” 王景自离宫之后就很少再用“咱家”这个自称了,但陆海发既然提到他当年天家人的身份,不用天家人的自称,倒像是示弱了。 王景用了这个自称,再加上他惯于威胁人时使用的高高在上、慢条斯理却透着森冷严厉的神情,莫说是陆海发这样涉世未深的读书人,便是堂堂朝廷官员,也十有八/九会被他吓住。 再加上陆海发自幼聪颖过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高捧着,平日来往的也都是颇具才学的读书人,就算偶有口舌争执,也都是引经据典互相驳斥,被王景端着架子,如骂街泼妇一般轻佻训斥侮辱,让他又是气愤又是心堵,一时竟只能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王景勾起一分森冷的笑,看了眼陆海发,将视线转向了唐正延:“咱家虽说受制于人,却也不能平白受辱。既然咱家说什么陆公子都不信,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说完,瞥着陆海发冷哼一声,便径自离开了。 此刻正是王景离开的最恰当的时机,他已经把陆怀想让陆海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再留下去就是弊大于利了。 但是唐正延不能表现出任何赞许和认可的意思,只能担忧地看看陆海发,状似无奈地示意看守王景的人跟上去。 王景离去片刻之后,陆海发才慢慢缓过来,气不过地对着王景离开的方向低声骂了一句:“粗鄙!” 唐正延想要出言安慰,陆海发却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对他道:“唐兄,我想自己静静地想一会儿。” 从陆海发的神态、语气不难看出他已经相信了王景的话,现在是他想要默默接受的时刻了。 “好。”唐正延轻道:“我就在附近,有需要随时叫我。” 陆海发点头,唐正延随即离开了房间。 离开房间后,唐正延走到临院,召来一名手下吩咐了一番之后,便让对方立即去告知陆怀。 随后他便回到了陆海发所在的院子里,未免不能在陆海发需要他的时候立即出现,干脆就等在了游廊里。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陆海发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沉重,眼里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整个人都显得郁郁而没有生气。他的这般变化,向唐正延说明了他已然选择了相信王景的说辞。 “贤弟。”唐正延立即上前,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陆海发,“你想好了么?” 陆海发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向唐正延长揖到地,任他相扶也没有起来。 许久之后才直身对他道:“唐兄,你考虑周详,是小弟虑事颇多鲁莽,此前言语多有冲撞,还望你能够原谅。” “不必如此,为兄能理解你当时当刻的心情,不会放在心上。”唐正延停顿一瞬,试探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回家亲口问一问我的娘亲。”陆海发斩钉截铁低声道。 “唉,贤弟啊,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凡是未必都要知道个清清楚楚才好,难得糊涂才是福啊。为兄答应你不害那两人性命,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可好?” “有些事或可糊涂,有些事却断断不可。”陆海发望向唐正延的眼睛,失去神采的双眸突然注满了坚定,仿佛是他整个人剩下的唯一的一抹华彩。 在唐正延再要劝说之际,陆海发合眼摇了摇头:“我不会将堂哥牵扯进来的,你说的对,我不能不孝,不能害了我父母的性命,所以我不能让堂哥知晓此事。至于如何与我娘相问,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唐兄可以放心。” 陆海发说到此间,痛苦地合了合眼,“唐兄,你经商多年,事实可真如王景所言,人为了钱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做的出来么?” 唐正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片刻才道:“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有其道理。” 陆海发缓缓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默立无言,良久才看向唐正延:“唐兄,若我求证之后,此事为真,你可会……可会后悔与我这样的人相识相交过?” “贤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兄要是有丁点这种想法,还会想要瞒着你处理了这一切吗?我若后悔,只会后悔没有安排好一切,千方百计想将一切瞒过你,却没有算过老天!” 唐正延看着陆海发,从神情到措辞到语气,每一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海发看着眼中充满自责的唐正延,苦笑着摇了摇头:“天意如此,唐兄请万勿自责,唐兄对小弟的深情厚谊,小弟会永远铭记于心。” 说着,他又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然后才道:“唐兄,小弟想要先告辞了。” 唐正延考虑片刻才道:“好吧,我送你,我们改日再叙。” 唐正延将陆海发送到门口,又与他叮嘱了几句,看他坐上马车,才召开手下,命其悄悄跟上,看看陆海发是否是直接回家了。 安排好此事之后,唐正延又向着陆海发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反身回了宅院里,等候手下前来回禀。 陆海发坐在车中,行至城中之后,考虑再三,还是吩咐车夫先改道前往陆怀府上。 到得陆怀府上,他以请客为名将陆怀请了出来,商量之后,与陆怀一同前往了陆怀常去的和记茶楼。 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坐定,伙计送上茶水点心,退出后恭敬地关上了房门,屋里便只余陆怀与陆海发二人了。 第九十六章 毛骨悚然 96 之前唐正延派来的人已告知陆怀,陆海发已经见到了陆有富和王景,也已从王景口中听到了当年的真相。而唐正延也已劝动了陆海发,让他三思而行。 现在看来唐正延相劝的效果不太理想,陆海发终究还是选择来同他求证了。 陆怀看着坐在他对面,从见到他起直到现在都表现得心神不宁的陆海发,在心里慢慢摇了摇头。 这陆海发真的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虽说过来的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几乎每一个微小的神情举止都在表明其心事重重。 他现在摸不准的是,陆海发将他约出来,是想将一切都挑明和他说,还是想瞒住背后的事,只和他单独求证个别事项以作推断。 假若是前者,情况将随着陆海发的坦白变得复杂而棘手。假若是后者,那么他就要在回答陆海发疑问的同时,引导陆海发尽速获得其想要得到的全部答案,避免其言多而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来。 陆怀看了看陆海发,觉得他自落座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紧张了,想了想,轻轻抬手匀了匀杯中的茶。 已渐渐稳定的茶汤因他的动作而动荡开来,一时茶香四溢,醇厚的芬芳沁入心脾,令人的心神都仿佛随着茶汤的再次落定慢慢安稳了下来。 陆海发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心绪稍宁,终于抬头看向了陆怀,对他道:“堂哥,其实我今日约你出来,是有几件事想问你。” 陆怀听到陆海发的话,悬起的心随之落地了一半:陆海发看来是不会将所有事情都挑明,只是想和他求证一些事罢了。 陆怀笑了笑,还是那么温和和气,仿佛没有看出陆海发脸上的紧张,对他道:“问吧,什么事?” 陆海发本想问得有技巧一些或是迂回一些,免得陆怀尴尬,然而又觉得自己不擅长,担心弄巧成拙,心绪也愈发焦躁,到后来干脆还是放弃了去用什么迂回的问法,直接向陆怀问了出来:“堂哥,你过去的真实身份是内官吗?” 陆怀并不意外陆海发会直接问他这个问题,以陆海发直接而刚正的性格,最先向他求证这件事几乎是一种必然。 只是,尽管他在心里已经预演过要如何作答,然而真到了直面这个问题,要亲口向陆海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腾起了一种复杂的、想要回避的、自卑的感受。 但为了复仇,他可以自卑,却不可以回避,他必须按照自己在过来的路上预想的那样回答陆海发,而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于是,在陆海发问出问题的下一瞬,陆怀便依次做出了他应有的每一个反应:笑容一顿,收回了注视陆海发的目光,尽管尽力掩饰神情却依然透出了几许尴尬和窘迫。 紧接着他沉默了许久,两次欲言又止之后才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指尖轻轻蹭了蹭茶杯,有些不安地看了陆海发一眼。 而后,又是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合眼长舒了一口气,似是落定了全部的心神,也似打定了开诚布公的主意,重新睁开双眼之后,徐徐问陆海发道:“是唐兄不小心透露给你的?” 陆怀这般反问,在默认了答案的同时又给了陆海发一个最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的理由,避免了他会另外给出什么露出破绽的缘由。 “嗯……”陆海发踌躇了一瞬。 他原以为陆怀会反问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也做好了一旦真的被这样问起,就坚持不予回答的准备。没想到陆怀猜到了其中与唐正延的关联,但就只以为是唐正延不小心说漏的。 他只是城府不深,却绝不傻,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借着这个时机顺着陆怀的话承认是唐正延不小心泄露的,既能问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又比他原计划的坚持遮掩要好上许多。 于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之后,陆海发也只有在心里小小地对不起唐正延一下,对陆怀点了点头,承认了。 承认之后,他即暗暗观察起陆怀,思考起接下来陆怀可能会有的反应和自己应该如何进行应对了。 陆怀见他点头,敛眸又沉默了一阵才复看向他,缓缓承认道:“不错,我从前真正的身份不是幕僚也不是商人,而是内官。” 说着,他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苦涩:“初见那日你便问过我从前供职的情况,想来也是早就发现了端倪吧。” 陆海发没想到陆怀会这么干脆地承认,默然低下头,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从前确实觉得陆怀的身份不对劲,不过他只是怀疑陆怀不是什么将军幕僚,从未想过陆怀会是内官。他一向看不起阉宦,现在陆怀承认曾是内官,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无法相信,无法将有着书卷气的陆怀与想象中的阉人联系到一起。 因为陆海发的不懂遮掩,陆怀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陆海发心中的难以置信和无所适从。 陆海发的后一种反应就像把钝刀一样,一下一下挫在陆怀的心上。毕竟,没有人比宦官本身更了解文人对他们这个群体的态度了。陆海发作为文人中的佼佼者,而且是尤有风骨、自诩清高的一类,对他们这一类人的偏见只会较普通文人多,不会少。 陆怀在整件事中唯一没有太多把握的就是陆海发在确定他的身份后会以怎样的态度对他,现在想来,结果也许真的会如他预想的那般令人遗憾吧。 陆怀苦笑了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慢慢走到了临近后街的窗边,透过窗子看着宁静的后街小巷中寂寂生长的小草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其实此事我并不想瞒你,也没有想过要瞒家族里的任何人。入宫十几年了,其实我对自己的命运早已看开,也早已不再在乎别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我。 有生之年能够有机会离开宫里,于我已是意料之外的福气。我这一生已然如此,早已不求其他,但求能好好奉养娘亲,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然后安宁地了却余生罢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我本以为见到了娘亲,就可以将这十几年来积攒在心里的话慢慢地说与她听,就可以将十几年来分别的光阴一点点找补回来。可是真到了能见面的时候,我却连与她说实话都做不到。 叔婶为她的身体着想,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对她说实话,一直假托我在将军府中做幕僚才不得回家。 她不知我这些年都在内庭供职,早已断了尘根,仍盼着能看我成家生子,传承家业。我除了将错就错,依照叔婶所言尽力弥补,收了一妾一女,将谎言能圆则圆,能继续瞒下去便继续瞒下去之外,别无他法。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将实情告诉她。” 陆怀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眼望着窗外,眼神还是那样平静,紧紧攥起的拳头却泄露了他此刻内心涌动不平的情绪。 陆海发听到此间才明白,原来并不是陆怀为了粉饰自身的身份而自称在将军府做幕僚,而是自己的父母为了向陆怀娘瞒住陆怀进宫的消息,假托了说辞。 陆海发尚未与陆怀求证其宗伟到底是如何毁去,可是知道了这件事,他觉得就已没有了再求证的必要。 陆怀之父早逝,陆怀是家中独子,可陆怀进入宫中多年陆怀娘却始终不知情,而他自己的父母不仅知情,还多年如一日地牢牢瞒着陆怀娘,这背后若不是大有问题,他都不信! 陆海发想到了王景说的话,想到了在来京的路上,自己的娘亲曾屡次三番请求陆林氏在见到陆怀之后帮忙劝说,让陆怀多帮自己铺路搭桥,想到了自己初初见到陆怀的那日,在问起陆怀供职之事时娘亲蹊跷的昏厥,更想到了陆怀看向自己娘亲时眼中满溢的感激。 这一切的一切串联在一起,顿时让他脊梁生寒,毛骨悚然,几乎要呕出来! 内心千头万绪,突然一阵气血上涌,陆海发蓦然感到眼前黑了一下,扶住桌子才没有让自己摇晃起来。 他忽然不想再和陆怀说下去,意欲告辞离开,却听陆怀忽然开了口。 “瑾良,我已经将实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与你听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陆海发睁眼看向陆怀,眼前的黑色逐渐褪去,立于窗边望向他的陆怀慢慢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当看到陆怀眼中的伤感时,一种强烈的愧疚感袭击了他,令他的喉咙收紧,头脑轰鸣。 他感到无颜面对陆怀,低下头,错做事般不敢看陆怀,很轻地点了点头。 “请不要再深究此事,帮我保守住身份的秘密,不要同任何人讲,尤其是我府上的人。我府上的人都不知道我过往的内官身份,我娘也不知道她的小孙女的真实来历,她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待我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与她坦承不能再有子嗣,那个孩子会变成她唯一的安慰。你能答应我么?” “能。”陆海发攥紧了拳,竭力平稳下情绪,才终于能说出这一个字。随后,他慢慢起身,向陆怀深深施了一礼:“从前是小弟多有不对,不该窥究堂哥你的过往和私隐,以后小弟万万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还请堂哥原谅小弟过去的所作所为。”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道:“言重了,我不会怪你。” 陆海发闻言,慢慢直起身,黑色突然又毫无征兆地裹挟了他。他只感到眼前一暗,耳边似有一声长长的鸣响,就感到头脑一片昏沉,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了过去。 他能感觉到陆怀截住了他栽倒的身体,也能听到陆怀叫他,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睁眼,眼皮都毫无知觉,始终严丝合缝地遮挡着。 很快,他感觉到人中被用力地按了下去,胸腔里随即涌进了一团新鲜的空气,他猛然呼吸,眼睛一下就睁开了,入眼便是陆怀担忧而焦急的目光。 “你醒了。”陆怀见到他醒了,终于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让他靠在椅背上,轻声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怎会突然昏倒呢,可是近来温书太过劳累?” “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对自己过去的做法很内疚,才会如此。”陆海发慌乱地低声解释。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会昏倒不是因为自己过去质疑了陆怀,而是因为他娘对陆怀做下的那些事令他无颜面对,气愤交加,以致急火攻心。 陆怀其实也知道陆海发昏倒的真实原因。 他知道陆海发问明了自己过往的身份之后,下一步就应该要问陆钱氏与他进宫是否有关,甚至也许会旁敲侧击地问他宗伟如何被毁。 这两个问题都过于敏感了,陆海发很可能掌握不好向他套话的分寸,未免陆海发弄巧成拙,他便在最后直接将娘亲不知情的事透露给陆海发。 如此以来,聪明如陆海发既已听了王景的说辞,再知道他娘亲从不知情,便该猜到背后果真是大有隐情的,未免他发觉端倪,便不会再如问他过往身份一般单刀直入地再来问他宗伟被毁与陆钱氏的关系。只是没想到陆海发内心的情绪竟然那般激烈,令其生生昏了过去。 陆怀凝着满面愧疚、眼里已现出血丝的陆海发,轻轻压了压他的手腕,低声劝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过于往心里去,堂哥不会怪你。” 这番话,既是指陆海发对他过去身份的质疑,也是指那些不是陆海发所做下的,日后却会被他背负在心里的事。虽然陆怀知道这么说,陆海发也许不会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但是也许他永远不会有机会与陆海发明说了。这也算是一个难得的与陆海发能说出心里话的契机了,即便只能是这样暗暗地以双关之语对他说出。 陆海发凝视着陆怀温和而隐隐有些自卑的双眼,那些因为昏倒而四散的内疚情绪很快便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猛烈,有一个强烈的声音混合着一种力量推动着他,要他想要将那些背后的事不顾一切地对陆怀说出来。 面对陆怀的这样一双眼睛,他真的做不到自私自利地将陆怀彻底蒙在鼓里。 “堂哥,你,我娘、我娘……”陆海发想要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对陆怀说出来,就是将他的父母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喉咙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样,令他艰难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正义与孝道在他的内心里激烈地混战,像两个无比魁梧有力的人同时将他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拼命地拉扯。 陆海发的内心痛苦不已,无措地看着陆怀,眼里竟涌出了两行热泪。 陆怀能猜到陆海发想要说出来的是什么,也能体会到他的眼泪是为何而流。 他很清楚“孝道”二字在陆海发心中的分量,否则他也无法设下整个向陆钱氏复仇的计划,只是不论如何他不曾想过,陆海发竟然会有向他坦承一切的冲动。 虽然他心中的孝道还是令他无法真正对他说出来,但他会有这样的念头,会因为这个念头而倍受煎熬,已然是出乎陆怀的意料之外了。陆海发,是个比他料想的要更好的人。 可惜,在他的母亲铸下大错之时,就注定了他们要站在对立的一面。 陆海发因为孝道而不能对他坦承实情,他亦因必报之仇而不能不推波助澜。 面对陆海发那双纯粹的、满溢着愧疚与极力隐忍的双眼,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极力驱走了心中对他的同情,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缓缓地、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意欲透露内情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怎得还哭了,切莫再如此了。我知道婶娘也是为了我和我娘好才没有说出实情,我能体谅她的苦心,你也切莫再因此而自责了。” 陆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事,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摇头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解释,又仿佛只是为了开解陆海发,低着声音道:“婶娘会那么做,可能也是和我小时候的想法有关。” “小时候刚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时,难过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生怕别人知道,会将我当成怪物,更生怕我娘知道,会对我失望,因而便一再央求婶娘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我也将这种情绪放下了。婶娘可能还是担心我会像小时候那样承受不住、不敢面对,才一直瞒着所有人。” 陆怀说到这里,眼里涌入了感激之情,殷切地对陆海发道:“其实我很感激婶娘,也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去怪她。当年我娘常常卧病,都是婶娘代为照料我,当她发现我与人有异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我,反而更加悉心地照料我,为我延医治疗。 那治疗很是痛苦,有很多次我都要坚持不住了,都是婶娘在一旁鼓励我,才让我撑了下来。虽然……虽然后来终究是回天乏术,但是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婶娘对我的这份用心比什么都珍贵。所以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因为任何事怪她,你能明白么,瑾良?” 陆怀这番劝解兼坦诚心迹的话,让陆海发足以知道两件事。其一是陆怀宗伟被陆钱氏所毁是确有其事,其二是陆怀宗伟因何能为陆钱氏所毁。 只因他自幼便太信任她了,信任到如今还没有分毫怀疑,还在感激着他! 至此,陆海发心中所有的疑虑都被彻底消灭,他已完完全全地相信,他的母亲就是害了陆怀的刽子手! 若没有他的母亲害了陆怀,陆怀根本不会变为一名阉宦。按照常人的轨迹,年长他几岁的陆怀一定早已成家生子,说不定还已经登科入仕了,可是现在……陆怀什么都不可能拥有了。 而他,却可笑地反而因为陆怀的推荐参加了那场集会,成为了杜巾门徒,更成为了如今全京城里最风光无限的人! 真是可笑、可耻之至! 陆海发想要大笑,却又悲从中来,看着陆怀,竟是哭笑不得。 他的眼里杂糅了太多的情绪,沉重得令人心疼,脸上的泪痕未干,竟是有些刺目。 陆怀面对着这样的陆海发,尽管知道自己此次见面的目的都已达成,心情却毫无轻松之感,反而倍感沉重。 他想为陆海发擦去眼泪,陆海发却立即偏头躲开了。 陆怀看着自己置于虚空的手,尴尬而理解地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 陆海发看到陆怀的神情,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陆怀是误会了。他躲开并不是因为陆怀是阉人而嫌弃他,只是因为无颜再承受他对自己的好。 “堂哥,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陆海发说到一半,才想起来不能和陆怀说实话,连忙又想了一个理由,“只是想自己擦。” 陆怀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不能确定陆海发说的是真还是假,犹豫很久,才抬头看了陆海发一眼以作求证。 然而陆海发刚刚的举止终究是触动了他心中的敏感,他少有地有些不敢面对实事,只是匆匆看了陆海发一眼便低下了头,快到不足以令他分辨出陆海发的真实想法,唯有敷衍地点了点头。 陆海发看出了陆怀的敷衍,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否则陆怀与他在心中都必然留下芥蒂。 他看向陆怀,发自肺腑地对他道:“堂哥,不论你身份如何,我在心里都一样感激你、敬重你,这是我的心里话。” 陆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抬眸看向陆海发热诚的双眼,许久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尽管他的笑容里还有许多不确信,但是其中的欣慰之意令陆海发明白他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消解了担心。 接下来,两人又各有心事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许久之后,陆怀伸手轻触了下茶杯和茶壶,轻道:“茶都凉了,要换热的么?” 陆海发轻轻摇了摇头。他早已没有了饮茶的心思,事实上他现在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住处去与他娘问个清楚。 陆怀点点头,压下心间纷繁的情绪,重新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对陆海发道:“还有什么事想要问我么?” “没有了。”陆海发低声道。 “那……早些回去吧,还有几日便要开考了,不要再想庞杂的事了,好好温书。”陆怀温声与陆海发道。 陆海发听到陆怀的话,点点头,垂下眸,心间顿时沉重倍增。还有五日就要开考了,可是他这样的人还配登科及第么? 陆海发没有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已默默有了打算。 两人分手之后,陆海发很快离开了茶楼,陆怀却没有很快离开,目送陆海发离去之后,又反身回到了刚才的雅间里,静默地坐在了临近后街小巷的窗边。 自知道真相以来,他一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一直尽一切所能压制着那些会令他感到痛苦而无法自拔的情绪。 在预感到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时,或者情绪出现波动时,他会让自己从头开始打磨复仇的计划,让自己沉浸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用对成功复仇的期待消解那些负面的情绪。 若这办法也失去效用,他会试着放空自己,坐在书房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发一发呆,直到心里的那股情绪渐渐消退。 如今复仇成功在即,那份期待感反而没有那么深沉强烈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做到的释然。 刚才陆海发避开他触碰的小插曲,没有征兆地触动了他心中敏感的地方,让他心中被久久压制的苦涩突然泛开。他既无法再用期待的情绪压制住痛苦,也做不到让情绪全然放空,唯有在这里静静地等待那些令他感到难过的情绪一点点消解。 陆怀透过窗棂看着巷中随风轻摇的小草,思绪渐渐飘得很远很远。 陆海发乘着马车,不多时便回到了临近贡院的住处。他站在家门口,看着延伸到住所街口的贡院大街,再眺望那青砖绿瓦、浩大森严的贡院考场,眼中的情绪渐渐由不舍转为决然。 第九十七章 索命白骨 他看了看自己居处的门楣,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迈入了门槛。 标准的三进院,他穿廊过室,直接走向母亲的房前,心中热血翻腾,发现房门紧闭,问了下人才知母亲去道观了,很可能要到日落时分才能归家。 心中沸腾的热血仿佛被扬上了一把沙尘,虽然热度稍降,却不曾止熄。 陆海发强压心中就要爆炸的情绪,凝视陆钱氏的房门许久,大声命人叫来管家。命令管家通知所有下人从此刻开始,每一个人都必须待在下人房里,在第二日清早之前,只要敢踏出房门一步,就立即逐出府门。 管家对他突然变得无比严厉的言辞和举措感到不解,但看他的神情也不敢多言,匆匆照办之后,整个府宅很快再无一个多余的人影,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陆海发走进门房,就坐在里面等着母亲回来。随着日头渐渐西斜,他心中燃烧奔腾的情绪渐渐也变得平静,原想直截了当问出一切的想法也随着情绪的逐渐冷静慢慢有了转变。 他开始陷入思考,直到夜幕降临,才从思考中慢慢走出。 熟悉的铜铃声叮当传来,陆海发知道是自家的车马回来了,起身理了理衣裳,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摆出了一副平静的面容,迈出了大门,等在门口相迎。 陆钱氏去道观里,正是为了陆海发科考一切顺利,能够高中榜首而求签祈福,求得的签文很是玄妙,道长只说了一句福祸相依便不再解释了。 陆钱氏被这个奇怪的签弄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临近府门挑开车帘,看到陆海发站在门口迎她,她心头一喜,那不好的情绪也就被满满的欣慰覆盖了。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是福祸相依,或许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但也必然有好事发生。只要儿子还好好的,过几日再好好地去考试,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马车停到门口,陆钱氏压下心间不好的情绪,笑容满面地走下马车,拉住了迎上前的陆海发的手,柔声对他道:“发儿,娘去道观里给你求签了,是上上签,今次科考你定能高中。” 陆海发神情一顿,眼神暗了暗,没有说什么,由着陆钱氏拉着他的手,与她一同走进了府里。 陆海发自成年之后,一向不喜欢陆钱氏将他像小时候一样呵护,甚少任她拉着手同行,这偶然的一次,让陆钱氏欣喜得甚至没有注意到进府的一路上一个其他的下人都没有瞧见。 进到屋里之后,陆海发将要跟进来的下人们挡在了外面,给早已侯在附近的管家使了一个眼色,下人们便都被管家悄悄带走了。 陆钱氏进到里屋,等着丫鬟婆子来伺候自己换上便服却不见人,疑惑地又走出来,就见房门都被关上了,屋里只有陆海发一人站在厅中,却是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和平素都不一样,像是有两团火把在眼中热烈地燃烧,能照亮人心中所有隐藏的秘密一样。 陆钱氏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强撑笑容走近陆海发,柔声问他:“发儿,你怎么了,怎的这般看着娘,可是不喜娘去道观为你求签?” “娘,我堂哥不是将军府的幕僚。” 陆钱氏听到陆海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心里猛地一沉,随即又反应过来,连忙道:“是啊,他不是,从前只是在京里做点小生意。不是说了么,是为了面子才托了我和你爹替他瞒住的。” “他也不是生意人,他是宦官。”陆海发凝着陆钱氏,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 陆钱氏的双眼倏然瞪大,满面震惊地看着陆海发,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愣神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摆出了最严肃的面孔对陆海发厉声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堂哥怎会是那种人!他可是连孩子都有的,你那小侄女今年四岁了,他若从小便是阉人,怎会有个四岁的孩子!” “我没有说堂哥是从何时起做了宦官。”陆海发看着陆钱氏,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陆钱氏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却仍是白着一张脸极力解释:“他自小离家,我以为你说他离家之后便做了阉人,这有什么不对,还值当你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吗!我可是你娘!” 常言说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陆海发很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出了事情,她若是尽在把握,便会斯里慢条、得寸进尺,若是无法控制,或是心里发虚,便会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来掩饰。 她现在的举止,已经说明了很多。 陆海发忽然觉得有些心累,不想再与她做些表面的纠缠。他合了合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底牌之一向她亮了出来:“您不必再否认了,写意轩的唐老板不小心向我透露了堂哥的身份,我已与堂哥求证过了,他确是宦人无疑。” 陆钱氏一听陆海发的话,心里一慌神,脱口便道:“什么,你,你同陆怀问过了,他承认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海发看着母亲惊惶失措的样子,只觉疲惫更甚,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钱氏万万没想到陆海发会得知陆怀的真实身份,她不是个心思多深的人,遇到事情很容易心里发慌,看到陆海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看着自己,就担心陆海发已经知道所有她不想让陆海发知道的事。 她越慌就越怕,越怕反过来就越慌。惊惧之间,拳头攥得紧紧的,直到修剪的尖尖的指甲刺进掌心,才令她痛得稍稍冷静了一下。 她竭力让自己稳住情绪,陆海发不过是知道陆怀是宦官而已,那说明不了什么。 到现在为止还知道陆怀入宫内情的外人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王景,如今不在京城。一个是陆有富,这个死老头子早就死得远远的了,陆仲德翻遍了每一个去过州府都没有找到,陆海发永远也见不到他。 见不到这两个人,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过去的事,只要再唬住他,让他不要与陆林氏说起,那当年的事就永远不会被揭发。 没事的,没事的。 陆钱氏不住在心里安抚自己,重新攒起底气,仰头看向高出她近一头的陆海发,和缓了声音对他道:“发儿,你堂哥的确是个阉人,可是你不能怪娘瞒着不说。他会变成宦人,是他自己选的,和娘没有什么关系。 他先天便有不足,是娘搭着钱,搭着力请大夫给他看的,不对外说,也是他求着娘这么做的。后来他选择进宫,也算是谋了条最风光的出路,娘还能拦着他不成,留在家乡他那副身体能得个什么好,日后成家了同不了房,生不出孩子,还不是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 他走后娘也觉得不妥,从一开始就想和你伯母说,但伯母身体不好,我和你爹商量了之后才决定将这事一直瞒着。这些年娘是怎么对你伯母的你也看在眼里,你是娘的儿子,你得理解娘的苦心啊,娘这么做不图你堂哥母子俩任何回报,你不该用那样的语气质问娘!” “不图回报么?”陆海发看着信誓旦旦的母亲,无力地笑了。而后,他的笑容慢慢褪去,上前一步,深深地凝视着陆钱氏的双眼,对她道:“这几日里,我只要休息便会做梦,梦里会出现八个血淋淋的白骨向我索命。” 陆海发说的认认真真,通身的严肃之气,竟是逼得陆钱氏后退了几步。 第九十八章 不再科考 </script>“这……”陆海发权衡了一阵,同意了。 唐正延随即将陆海发带到临近的屋里,命手下人将王景和陆有富也带了进来。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唐正延和陆海发分坐首位,王景和陆有富在看守的监视下,站在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地方。 唐正延恢复了平常的闲适模样,抬了抬手,王景和陆有富便很快恢复了说话的自由。 他友善地笑了笑,先对陆有富道:“你先说吧,把你知道的和陆怀有关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 陆有富这些天来为了能得到自由,日日夜夜都在发誓会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守口如瓶,今天莫名被转移到这里,就觉得凶多吉少,此刻听到唐正延这般说,第一反应就是唐正延在诈他。 他琢磨着,自己这一次的表现可能会关乎自己能不能离开,眼睛转了两圈之后,立即梗直了脖子大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杀了我,我么就别问我!” 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一扭,就怎么也不肯出声了。即使是在陆海发表明了身份,唐正延又再三确保他的安全之后,他也不肯说一个字。 他会如此表现,是唐正延早就预料到的。只要他不说,那唯一的让陆海发听到真相的机会就落在了王景身上。而王景,知道怎么说才不会出差错。 “先带他下去。”唐正延仿若无奈地皱了皱眉,对看守陆有富的人道。 陆有富很快便被堵住嘴,带离了屋子,只剩王景一人独自面对陆海发与唐正延。 “这位……王先生,”唐正延看了陆海发一眼,保持着微笑,顺着陆海发对王景的称呼说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你将与陆怀有关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就会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现在说与不说就看你了。” 自进了这间屋子,王景就一直合着眼,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默默权衡。此刻听到唐正延的话,他慢慢睁开了双眼,却没有看向唐正延,而是直直地盯向了陆海发的眼睛。 眼角微微叠着细纹的眼睛,仿佛藏着很多秘密、很多算计,深得看不见底。 “大公子也要听吗?”他开了口,独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清清冷冷,话音落时,唇角微微勾着些弧度,实在算不上好看,却带着莫名的神秘感,令人感觉到他的问题背后藏着很多很多隐秘。 陆海发没有说话,从位置上起身,先向王景郑重地施了一礼,才道:“王先生,家父与您相交多年,晚辈视您如同亲长,但望您能据实说出一切,晚辈洗耳恭听。” 王景凝着神情严肃郑重、眼神清澈见底的陆海发看了一会儿,心里叹息一声,面上还是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缓缓说了声“好”,要了张椅子,在陆海发和唐正延的面前坐了下来。 他从前与陆海发接触得不多,充其量不过是几面之缘,对陆海发之心计城府不甚了解。不过在今日这个场合,陆海发能对不相熟的他展露满腔真情,试图以推心置腹的方式让他说真话,也足以窥见其心思之简单,城府之浅薄。 这样的心性,莫说是与陆怀相比了,恐怕连寻常人都比不上。 他将十指相交握于腹前,慢慢靠进椅背,依旧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说:“大公子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会如实相告的。” 陆海发点点头,恭敬道:“晚辈想知道您与我堂哥的关联。” “哦,他当年是我带进宫里的,就这点关系。”王景慢条斯理地补充:“我从前是内官,这一点令尊应该没有和你提过。” 陆海发点点头,微微沉默了一阵,才道:“您是否知道,我堂哥会入宫,可与我娘有关?” “自然,没有她害了陆怀,我也没机会带陆怀进宫。” 陆海发闻听此言,面色当即变得不快,语气也加重了许多:“先生如何能这般肯定是我娘害了堂哥?” “她请了个师父,以调养为名,将你堂哥的卵蛋捏废了,两人争执之下,我亲耳听到的。” 王景说得平缓坦然,神色之间没有一点紧张之态,陆海发便是想怀疑他说谎也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破绽。 但就算没有任何破绽,他也不能相信王景说的是真的。 “无缘无故,我娘不可能会害堂哥。不可能……”陆海发想不通,痛苦地摇头,不知在否认王景的话,还是心中想要相信王景之言的倾向。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祸害陆怀。”王景冷笑一声,“你爹做生意的本钱,有一部分可是陆怀的爹生前投的。原本赚了钱,该分给陆怀一部分,但要是陆怀死在了外面,或是因为某种原因永远不能回来,那这钱……” 王景干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说了。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一家之中,嫡长子可继承财产的十之八/□□,剩下的十之一二由其余诸子平分,妻妾、女儿均无继承权。 陆怀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若有意外,或是常年在外不能尽孝,依律将不能继承亡父财产,而由实际奉养、照料他娘亲的人继承。放在陆怀这事里看,就是由陆仲德继承。 当年陆钱氏害陆怀的时候,陆仲德尚未纳妾生子,膝下只有陆海发一个儿子,陆仲德的钱不管多少,最后还不都是陆海发的。王景这是在暗示陆海发,他娘害陆怀是为了让他日后能继承更多的财产。 但实际上,陆钱氏是不是为了财产害陆怀,王景也不清楚。王景这么说,是为了替陆仲德遮掩。 当年陆仲德知晓陆钱氏害了陆怀,却不报官将陆怀追回,反而杀人灭口,帮着掩盖陆钱氏的罪行,目的就是图财。 他与陆仲德在金钱上多有往来,现在陆怀将所有事捅给陆海发,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算盘,万一报复了陆钱氏之后又想追究陆仲德的责任,到时也许会将他更深地牵连进来。 现在趁着唐正延和陆海发都在,他先将谋财害命的嫌疑扣在陆钱氏的头上,日后陆仲德再推个干净,那知情不报、杀人灭口就与害亲图财无关,成了掩盖发妻的罪行,保护发妻的情有可原之举。 依照律法,亲亲得相首匿,除谋反、害亲之外,亲属犯罪,不得告发或作证,陆怀就算想告陆仲德杀人灭口也不行。更不用说,洗去了陆仲德害亲图财的嫌疑,陆怀很可能就不会想找陆仲德的麻烦了。 这是他暗自的考量,陆怀和唐正延都不知情,算是他在他们面前留了一手,借着他们给的和陆海发面对面的机会,给陆钱氏下了一个套。 陆海发却根本不接受这种可能,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为了钱做出这样的事!” “呵呵,”王景冷笑了一声,同情地看着陆海发,优雅地捋了捋袖口,“大公子还是年轻了些,这世上只要是跟钱沾上了边,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你身为天家之人,为何不阻止我娘,为何不报官!我看你说的这些根本都是你为了掩盖自己强行将我堂哥带入宫中、毁他宗伟的罪责编排出来,污蔑我娘亲的才是!” “呵!”王景挑高了声调,带着三分惊诧地笑看着激动起来的陆海发:“大公子到底是读书人啊,颠倒起黑白来可是比我这样胸无点墨的人利落得多。” 说着,他突然撂下了脸,冷冷地看着陆海发,声音很轻,却是声色俱厉地道:“前朝宫里要人,可不管什么王法情分,咱家当年是替前朝宫里的贵主办事,自然是依当时的规矩来办,便是到了今朝的官家面前,咱家也是有理。 你娘做了什么不要脸的缺德烂事,那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咱家敬你是陆老爷的大公子,才对你礼让三分,你想听什么,咱家便如实说什么。你要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那你想知道什么就回家去问你那不要脸的缺德娘去,咱家,哼,恕不奉陪。” 王景自离宫之后就很少再用“咱家”这个自称了,但陆海发既然提到他当年天家人的身份,不用天家人的自称,倒像是示弱了。 王景用了这个自称,再加上他惯于威胁人时使用的高高在上、慢条斯理却透着森冷严厉的神情,莫说是陆海发这样涉世未深的读书人,便是堂堂朝廷官员,也十有八/九会被他吓住。 再加上陆海发自幼聪颖过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高捧着,平日来往的也都是颇具才学的读书人,就算偶有口舌争执,也都是引经据典互相驳斥,被王景端着架子,如骂街泼妇一般轻佻训斥侮辱,让他又是气愤又是心堵,一时竟只能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王景勾起一分森冷的笑,看了眼陆海发,将视线转向了唐正延:“咱家虽说受制于人,却也不能平白受辱。既然咱家说什么陆公子都不信,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说完,瞥着陆海发冷哼一声,便径自离开了。 此刻正是王景离开的最恰当的时机,他已经把陆怀想让陆海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再留下去就是弊大于利了。 但是唐正延不能表现出任何赞许和认可的意思,只能担忧地看看陆海发,状似无奈地示意看守王景的人跟上去。 王景离去片刻之后,陆海发才慢慢缓过来,气不过地对着王景离开的方向低声骂了一句:“粗鄙!” 唐正延想要出言安慰,陆海发却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对他道:“唐兄,我想自己静静地想一会儿。” 从陆海发的神态、语气不难看出他已经相信了王景的话,现在是他想要默默接受的时刻了。 “好。”唐正延轻道:“我就在附近,有需要随时叫我。” 陆海发点头,唐正延随即离开了房间。 离开房间后,唐正延走到临院,召来一名手下吩咐了一番之后,便让对方立即去告知陆怀。 随后他便回到了陆海发所在的院子里,未免不能在陆海发需要他的时候立即出现,干脆就等在了游廊里。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陆海发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沉重,眼里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整个人都显得郁郁而没有生气。他的这般变化,向唐正延说明了他已然选择了相信王景的说辞。 “贤弟。”唐正延立即上前,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陆海发,“你想好了么?” 陆海发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向唐正延长揖到地,任他相扶也没有起来。 许久之后才直身对他道:“唐兄,你考虑周详,是小弟虑事颇多鲁莽,此前言语多有冲撞,还望你能够原谅。” “不必如此,为兄能理解你当时当刻的心情,不会放在心上。”唐正延停顿一瞬,试探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回家亲口问一问我的娘亲。”陆海发斩钉截铁低声道。 “唉,贤弟啊,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凡是未必都要知道个清清楚楚才好,难得糊涂才是福啊。为兄答应你不害那两人性命,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可好?” “有些事或可糊涂,有些事却断断不可。”陆海发望向唐正延的眼睛,失去神采的双眸突然注满了坚定,仿佛是他整个人剩下的唯一的一抹华彩。 在唐正延再要劝说之际,陆海发合眼摇了摇头:“我不会将堂哥牵扯进来的,你说的对,我不能不孝,不能害了我父母的性命,所以我不能让堂哥知晓此事。至于如何与我娘相问,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唐兄可以放心。” 陆海发说到此间,痛苦地合了合眼,“唐兄,你经商多年,事实可真如王景所言,人为了钱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做的出来么?” 唐正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片刻才道:“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有其道理。” 陆海发缓缓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默立无言,良久才看向唐正延:“唐兄,若我求证之后,此事为真,你可会……可会后悔与我这样的人相识相交过?” “贤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兄要是有丁点这种想法,还会想要瞒着你处理了这一切吗?我若后悔,只会后悔没有安排好一切,千方百计想将一切瞒过你,却没有算过老天!” 唐正延看着陆海发,从神情到措辞到语气,每一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海发看着眼中充满自责的唐正延,苦笑着摇了摇头:“天意如此,唐兄请万勿自责,唐兄对小弟的深情厚谊,小弟会永远铭记于心。” 说着,他又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然后才道:“唐兄,小弟想要先告辞了。” 唐正延考虑片刻才道:“好吧,我送你,我们改日再叙。” 唐正延将陆海发送到门口,又与他叮嘱了几句,看他坐上马车,才召开手下,命其悄悄跟上,看看陆海发是否是直接回家了。 安排好此事之后,唐正延又向着陆海发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反身回了宅院里,等候手下前来回禀。 陆海发坐在车中,行至城中之后,考虑再三,还是吩咐车夫先改道前往陆怀府上。 到得陆怀府上,他以请客为名将陆怀请了出来,商量之后,与陆怀一同前往了陆怀常去的和记茶楼。 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坐定,伙计送上茶水点心,退出后恭敬地关上了房门,屋里便只余陆怀与陆海发二人了。 第九十九章 清冷寂寥 陆怀听到了声响,回过了神来,看到秀珠掩着口,面色有些苍白,立即向她走了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什么?”陆怀轻轻地顺着她的背,温声问她。 秀珠轻轻摇了摇头,“刚刚吃了药,可能是还不适应味道。” 前些日子萧草过来看诊,对秀珠所用的药膳做了些调整,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了,秀珠非但没有适应,不适的症状反倒更加重了。 看到秀珠又干呕起来,脸色也跟着又苍白了一分,陆怀心疼地一边继续轻轻地为她顺着背,一边道:“明日我派人请萧大哥再来一次,重新为你配一副吧,也顺便再看看,莫真吃坏了东西。” 初时觉得难受,秀珠并没有多想,可这反应接二连三,就让她隐隐觉出了一些不对,但是又不敢肯定。本来不欲麻烦萧草过来,但有了心里的猜测也觉得萧草来看一看比较稳妥,便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那股难受的劲儿过去了,她便随着陆怀返回了卧房。 卧房里,粥已经晾了一会儿,诱人的饭香飘满了整间房。陆怀一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闻着香气才觉得饿了。 用过饭,简单洗漱过之后,陆怀便吹了灯,与秀珠先后躺到了床上。只是,今晚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轻轻握住秀珠的小手。 白日里陆海发的那一下闪躲带给他的触动,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以往别人如何看他他却都不曾在意,归根结底,那些终归是与他无关的人。但陆海发不一样,陆海发是他的亲人,更是他放在了心上的亲人。 若陆海发会对他有嫌弃或避忌的念头,那么秀珠呢?那么娘亲呢?她们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觉得他很不堪,连碰也不愿被他碰一下?这些问题在陆怀心中萦绕不休,让他合了眼却是睡不着。 秀珠没有等到他的手来握自己的,悄悄抬眸看了看他,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这小小的主动令陆怀的心头震动了一下,却不敢回握。 心中的情绪无言地涌动,陆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慢慢地坐了起来。 秀珠见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直觉他的心事是同自己有关的,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坐了起来,隔着幢幢的暗影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老爷”。 她这一声唤轻轻的、怯怯的,陆怀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令她紧张了,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小手给她安慰,手抬起来,最终还是放下了。 “秀珠,我还没有同你说过我的身份吧。” 秀珠觉得他今晚有些不对劲,迟疑着没有说什么。 “你想过么?”陆怀和缓地笑了一下,温声问她。 秀珠在心里有过几种猜测,但都不太确定。单看外表,陆怀不像商人也不像是官,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但是此前修葺宅院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不是普通的读书人能够动用的。陆怀日常没有公务处理,却常常因为应酬而外出,想来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商人了。 “猜到什么都可以说,不碍的。” 秀珠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道:“您是商人么?” 陆怀点头,笑了一下,“算是吧。”他沉默了一阵,慢慢抬起头,隔着暗影望着秀珠温柔的眼睛,心情愈发矛盾。 “秀珠,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过往的身份很不堪,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不,不会。”秀珠立即道,随后才意识到陆怀问得有些古怪。 士农工商,商已是最末,他的身份再不堪,也不外乎是在早年打拼的时候曾吃过许多苦头,身份很卑微罢了,这又有什么打紧呢。 秀珠考虑了一阵儿,轻轻挽住了陆怀的手腕,关切地看着他:“老爷,是生意上遇到了难处么?” 陆怀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一向是个三思而后行的人,这次问秀珠却是冲动之下的结果。他不可能和秀珠吐露实情,秀珠既不知道他从前的身份,如何回答又有何意义。 “没事,只是今日想起了许多旧事,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我们睡吧。”陆怀说着,慢慢躺回了被窝里。 秀珠跟着躺下,轻轻地偎在他的身边,陆怀像往日那样握住了她的小手,待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才轻轻地松开。 一夜浅眠,次日清早,陆怀早早便醒了,用过早饭即驱车去请萧草。 一路颠簸,到了地方却见院门紧闭,问了左右邻人方知萧草大约是进到深山之中采药去了,一去最快也要四五日才回。 陆怀无法,徘徊片刻,也只有给萧草留了口信请临人代为转告,请他回来之后尽快往府上一去。 萧草开的药膳,只有萧草自己才能调整,未免有什么差池,陆怀回家之后便让秀珠先停了药膳,等萧草过来看后再决定是否继续服用。 一连三日,萧草都没有登门,陆怀也没有外出。 根据唐正延提供的消息,陆海发这几日都住在城郊一处客栈里闭门不出,陆钱氏寻访数个道观庙宇,广做法事,原因不明,也不知陆海发那日都与她说了些什么。 不过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那些话都只局限于他们母子才会知道,对他,他们不会吐露一个字。而不管陆海发说了什么,经此一遭,两日后的考试都是一定不会去了。只要陆海发不去考试,与他而言便已足够。 这日天色渐晚,陆怀坐在书房中看书,忽听人来报陆钱氏带着一众仆从登门来了。 她此时前来所为何事不必想也知道,只是陆海发临阵拒考于她而言是比天还大的事,如今距离开考只剩下两日不到,这般大的事她没有去与陆仲德商量却来找了他,多少不太寻常。 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再不寻常也不能耽搁应对,陆怀立即放下书卷外出相迎。才走出房门,就见陆钱氏已经由两个丫头相扶缓缓走了进来。 短短一段日子没有相见,这次再见,陆钱氏竟似老了十几岁,脂粉涂了厚厚一层也无法掩盖眼角新增的皱纹,眼底布满了血丝和忧色,整个人全无上次见到时的光采照人,仿佛被抽掉了全部的精气神,只剩一副空皮囊吊着几丝气息在苦撑。 “婶娘。”陆怀立即迎上前去,代替一旁的丫头扶住了她,望着她,因为心疼而声音发颤:“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陆钱氏看着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陆怀,心头又是闷又是堵,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颤着手指了指一旁的厢房。 陆怀立即扶她进去,让下人端来了茶水,伺候她饮下了一些。 陆钱氏喝了茶,又长长地喘了一阵儿,终于顺过了气来。她盯着陆怀满布恭敬之色的面孔看了很久,合了合眼,压下了心里浓烈的不甘,问他道:“你娘歇下了吗?” “已经歇下了。”陆怀恭敬地道。 “那就不要惊动她了,这事儿若教她知道了平白惹得担心。”陆钱氏说得连连叹气,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会发出来的。 她抬头朝自己带来的两个丫头看了看,两个丫头随即去关上了门。然后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带着陆怀走到里间,在桌边坐定,才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实在是婶娘遇到了难事。” “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是小侄能够帮得上的,一定尽力相帮。”陆怀扶着陆钱氏坐下,恭敬地表态。 “婶娘想……唉,想让你帮忙劝劝你堂弟。他知道了你过往的身份之后就怨上了我和你叔,怪我们当年没有拦下你,让你入了宫,和你娘分别了这么久。 他一贯是想什么便是什么的脾气,早先就嫌科考功利,不肯来考,好不容易劝动他考了,这一闹起来又不肯去了,怎么劝都没用,还一个人偷偷住到了客栈里。你是帮过他大忙的,他如今最感激的就是你,恐怕也只有你说的话他才能听进去了。” 陆钱氏悲悲切切地说完这番话,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掩在袖子里的手也狠狠地攥紧了帕子。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来求陆怀,这会让她想到报应,这会令她感到害怕。可是三天过去了,她去遍了京畿内外有名气的道馆庙宇,法事一场连着一场做,不论是大方士还是高僧,都向她保证家人不会再受鬼怪的骚扰,可是陆海发始终都不曾回心转意。 她花了大把的银子,雇人查到了陆海发的所在,却不敢贸然去劝,思前想后还是让陆怀帮着去劝才好。 不管怎么说,陆海发都不会将当年的事在陆怀面前点破,而且她也看出来了,陆海发对陆怀是十成十的感激和尊敬,如今又对陆怀有愧,让陆怀去劝他,一定比自己去有效果。只要陆怀劝动了他去考试,那到头来赢的还是自己。 陆怀看着悲悲切切掉眼泪的陆钱氏,微微沉默了一阵,道了一声“好”,凝着桌面,目光有些歉疚:“那日瑾良来问我过往的身份,我原想继续瞒着,可友人不小心说漏在先,继续瞒下去只恐会更加激起他的探究之心,便告诉了他,没想到会闹得这么严重。” 他看向陆钱氏,言辞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婶娘您放心,过往的路是小侄自己选的,您是为小侄好才没有拦阻,这些年您和二叔的帮扶小侄都记在心里,等见了堂弟,小侄将这些都与他分说清楚,他一定不会再继续执拗下去。”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陆钱氏叹息道。内心听着陆怀说的缘由,只觉是有苦难言。 陆海发哪里是听人说的,分明就是被恶鬼吓的,这陆怀也真是愚钝,教她的发儿随口一唬就当了真。 不过现在,这也没什么可理会的了。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一时不劝回陆海发,她就一时放心不下,赶紧趁机对陆怀道:“大侄啊,事不宜迟,后日便要开考了,你这便随我去劝劝他吧。” 陆怀连忙点头道:“您知道堂弟现在何处吗?” “知道知道,你快快同我去吧,车马我都备好了。”陆钱氏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这……好,”陆怀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看到她这般急切,想了想,便道:“容小侄同内人说一声便随您去。” 陆钱氏既已准备了车马,也带了仆从,他也不好再用自己的人和车,左右客栈有唐正延的人会照应他。 陆怀同秀珠和当值的下人交待了几句便随陆钱氏去了。入夜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陆海发所在的城郊客栈。 叩开大门,陆钱氏没有同陆怀一起进门,她担心自己同去会生出相反的效果,索性先让陆怀一个人去,自己过一会儿再到他们的房间外悄悄听着。 陆怀跟着陆钱氏安排守在此地的仆人进入客栈,一边走,一边观察了一番。 这处客栈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周边环境颇佳,稻田一望无际,作物的芬芳随风远来,有种令人心安的舒适。内里的大院干净开阔,几路车马安置有序,没有寻常客栈的嘈杂烦扰,入夜之后格外安宁,倒是一个寻求清净的好地方。 走入二层小楼之内,他们一路走到了陆海发所在的房间之前。路过的房间中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和诵读之声传出,想来此地是赴京赶考士子的聚集之所,也不知陆海发在此的几日里,是以何种心情度过的。 仆人告退,陆怀待他退下楼去才轻轻扣响了陆海发的房门。 “谁?” 声音是从房间里传来的,沉郁中带着几丝疲惫,但很清醒,看来是没有休息。 陆怀轻声回应道:“你的堂哥,陆怀。” 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后,房门被慢慢地打开了,陆海发修长如玉的身姿和英俊无匹的面容被手中黯淡的灯火慢慢地勾勒了出来,无言的沉重自他而起向周遭强势铺展,仿似随时都能将他手中的灯火碾灭,令周遭的一切都尽数被他所负的沉重和黑暗所吞噬。 他看着陆怀,有些不敢相信,陆怀竟找到了这里。 陆怀看着陆海发,从上到下找不出一点他昔时的神采飞扬,有的只是不应在他这个年龄见到的沧桑感。那么浓烈的沧桑感,仿佛他已经活过了长长的一辈子,就要被埋到土里,和这个世界永诀了。 “不请我进去么?”陆怀压下心头的情绪,笑了笑,缓缓开口道。 “不,不是的,请、请进。”陆海发局促地让开了门口。 陆怀踏入室内,才发现这处房间的简陋。 一床、一桌、两张板凳,几乎就是这房间里的所有,尽管如此,在这丈余见方的空间里,这些东西还是占了多数的空间,留给人活动的地方还是太少了。 不过这样的环境对于陆怀来说却有一种无言的亲近之感,他在宫里的居所便与此室相差无几,良久未见,甫一见到这般环境竟觉有几许亲切。 陆怀轻轻抚过质地粗糙却因积年累月被使用而变得触感光滑的木桌,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 陆海发站在门边看着陆怀,久久未语,而后持着油灯在墙角处寻到一方烛台,点了一支蜡烛放到了桌上,吹熄了油灯,回身去关上了房门,然后,慢慢地坐到了陆怀的对面。 双手在桌面下,紧张地相握住,“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怀静静地打量着他,平静地回应:“京城虽大,有心找一个人却也容易。” 陆海发久久未语,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抬眸看向了陆怀:“是我娘让你来劝我去考试的,对不对?” 陆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海发意识到自己猜对了,双唇立即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双拳紧攥,豁然起身便要冲出去,被陆怀一把拉住了手腕。 陆海发扭过头,眉眼之间杂糅着苦楚的冷意似能戳人,就要挣开陆怀的手:“她在哪儿,楼下?院外?” “你且坐下。” “堂哥你根本不明白!” 陆海发就要挣开陆怀的拉扯,陆怀加重了手劲,亦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先坐下。” 陆海发愤愤地看了他一阵,没坐,却也没有再挣脱他往外走。 他娘让陆怀来劝他去应考的做法是很无耻,可是他还不能当着陆怀的面把事情捅出来,不管怎样,她都是他的娘亲,一旦在陆怀的面前捅出来,就等于直接把她推到了绝路。他不能这么做。 既然她不敢来见她,那正好不见,左右见到了,更是麻烦。 陆海发的心里狠狠闷了一口气,这口闷气,将最后那点因亲情留存的希冀与暖意都驱散了,从此刻起,陆钱氏是他的母亲,他是陆钱氏的儿子,但他们之间的一切关系也就仅止于这一层血缘而已了。 “堂哥,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说。你不必劝我,不论你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我不会去应考的。” 陆海发挣开了陆怀的手,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狠狠地喘了一口气。银白的月光流淌进来,笼罩着他,将他隔绝在了温暖的烛光之外,显得格外清冷寂寥。 第一百章 我意已决 陆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平心而论,陆海发是个有义有节的人,配得上一份功名。可惜,生为了陆钱氏与陆仲德的儿子,当真相揭开,当局面一至于此,陆海发注定要为父母的所作所为而吃下苦果。 今夜,陆钱氏既然找他前来相劝,那就更注定了陆海发绝不可能回头。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陆怀知道应当是陆钱氏来了,默默拎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一杯放到了对面。 八月的夜晚是燥热的,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人心烦意乱。 陆海发站在窗前,心中的情绪横冲直撞,陆怀的沉默像是一把锁,锁住了所有可以让这些情绪冲出的出口,让这些情绪在他心中愈演愈烈,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切割了一般。 他抓紧了窗框,手上的骨节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惨白。 陆怀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落到他的手上,许久之后,缓缓地长出一口气,平和地对他道:“天气燥热,过来喝些茶水吧。” 陆海发瞭望窗外,踟蹰良久,最终还是重重喘了一口气,收回了游荡不定的视线,走了过去,慢慢坐到了陆怀的对面。 不管陆怀要说什么,他都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被陆怀说服,最好是,早早将陆怀劝回去才好。 陋室粗茶,泡得久了,入口即有一股涩意。一指宽的大茶杯,陆怀饮了一口,陆海发已然一杯饮尽。 陆怀放下茶杯,起身执起茶壶为陆海发再倒一杯,陆海发起身,想要自己来,却被陆怀抚开了手。 “坐吧,我来。”陆怀轻轻地道,将茶水稳稳地斟入了杯中。 这小小的相让,却更深地加重了陆海发心里的不安。一杯茶倒满,陆怀坐下,陆海发才跟着坐了下去。 两人坐定,陆怀手抚茶杯,看着颜色微深的茶汤,终于开了口,声音温和平静得如同无风春日里的湖水,平和得无波无澜。 “入宫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该怪叔婶同意我入宫,也不该不去考试。” 陆海发心中横冲直撞的情绪教刚刚那杯苦茶化解了大半,他不再有刚刚那样强烈的冲动再去分辩什么,或是想要能立即说服陆怀放弃劝说他。但是不论陆怀说什么,都决不去应考的心意却更加坚决。 从陆怀的话里,他大略能猜到,他娘是用什么理由说动了陆怀来劝他。这更让他感到羞耻和愧疚。 陆怀入宫的不幸,本就是他的爹娘一手造成的,尤其是他娘,更是陆怀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如今,为了让他去追随锦绣前程,他娘却不惜再度颠倒黑白,旧事重提,逼着陆怀提起自身的痛处,来帮着劝他去应考。 此种行为之无耻下作,已然超越他曾在书上看到的历朝历代最无耻之事。 可笑当初看到书中记载的那些无耻之事时,他还曾与友人居高临下,傲首评议,却不知他自己便身处在书中所载那般无耻之事中,他便是书中所载那般无耻之人之子。 这般际遇,当真是可悲、可笑、可叹。 内心不是第一次被这种可悲可笑可叹的感受淹没,可是和之前每一次被这种感受淹没时一样,陆海发依然痛到无力抵挡。 沉默地消解了许久,陆海发才终于勉强抵御下心中难言的苦涩,慢慢合上了眼睛,也很平静地回答陆怀。 “我固然对父母当年的做法不认同,但不去考试并不全是为此。功名于我本就如过眼烟云,不去应考,才合我之本心,堂哥实不必将原因都归咎于自己,也不必再劝说我什么了。” 苦衷终归不能说出口,那就将所有的原因都揽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让陆怀身背不幸,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到头来,还将他不去应考的原因也归咎于自身,那就太对不起陆怀了。 揽下一切原因,全都归结于不愿与不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了。 陆怀听了他的缘由,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交握于身前,而后,缓缓抬眸看向了他,耐心而平和地与他分说。 “你虽不苛求功名,可是你能金榜高中,却是父母之愿。百善以孝为先,难道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该考虑父母的感受吗?如何能只凭自己的心意,任性做主呢?” 读书人,最重伦常。听到陆海发的理由,最先以孝道来劝说,是最正确也最稳妥的劝词。 陆钱氏在门外听着,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认为陆怀劝得对,劝得好。 陆怀却知道,这劝词好归好,正确归正确,听到此刻陆海发的耳朵里,却只会生出反效果。 陆海发生性傲岸,自视甚高,对品格要求亦必极高,忠孝仁义,必定皆为陆海发标榜自身,立身于世间之根本。 为了陆钱氏,陆海发将一切都瞒住了他,就是将孝道之外的一切都舍弃了。从那时起,孝道就已成为了只会让陆海发痛苦、厌恶,甚至是怀疑的事。 他以孝道劝陆海发,只会将陆海发推向更抗拒、痛恨陆钱氏的地步,让陆海发更无颜去面对科考。 陆海发听了他的话之后,果然满带苦涩与嘲讽地笑了。 “百善以孝为先,此言无可挑剔。可是难道不是父母慈爱,才有儿女孝顺?” 看到陆怀要开口劝说,陆海发有苦难言地笑着摇了摇头。 “堂哥,我知道你想如何劝我。在你心里,我的父母是有情有义之人,于你更是恩重如山,所以,你也认为,他们必定是世间最慈爱的父母,值得我这个为人子的人付出任何行动去回报他们。” 陆海发笑着长叹了一口气,随后,那浅薄的掺着几丝冷峻的笑容却如初雪见到阳光,迅速消融了。 他坐正了身体,以最严肃而恳切的态度,对陆怀道:“我不愿非议父母,只想告诉堂哥一句话。我对爹娘,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孝道,不去应考,只是为了给自己,也给他们留下最后一点立身于世间的颜面。” 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沉肃地走到陆怀的身边,恭敬而坚决地凝向陆怀的双眸,道:“我知道堂哥前来相劝的好意,也能体会堂哥为我的用心,但是我心意已决,绝不会有分毫更改,还请堂哥不必再多言相劝,早些回府休息吧。” 说罢,他长身向陆怀作了一揖,而后,缓缓伸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