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建阳春(一) 章平十年,春。 祈都建阳城外。 残阳如血,映得这方天地一片苍茫凄迷,从城外通出的长长官道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凄艳的色彩。 平坦宽阔的官道一侧是茂林高山,山林中隐隐约约似有人影。那是一队百来人的队伍,整齐地排成三列,军容肃肃,坐下黄骠马皮毛油光发亮,却没发出丁点声响。 三列人马最前方,是一匹枣红色大马,高近丈,尾委地,身如丹,全身鬃毛如燃烧的火焰――一匹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这让人不禁好奇坐在马上的究竟是何方英雄。 与想象中的不同,马上的既不是阔膀狼腰、豹头环眼的好汉,也不是长髯鹰眸、目含精光的将军。 那是一个少年,很好看的少年,眉眼精致得过分,如夭华灼灼,昳丽无双。 他还很年轻,年轻的甚至有些稚气,一身窄袖劲装,衬得抽条的身形越发单薄纤细。 听起来似乎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是他只跨坐马上,便有一股凛然之气,仿佛含山岳之英萃,叫人绝不会忽视他,更不会觉得与宝马、强兵不相配。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了罢。 华璧坐在枣红马上,纹丝不动。忽然,他修长入鬓的眉毛轻轻扬了扬。 马蹄声动地,远远的,有一路人马在官道上缓缓行驶而来,尘土微扬,最前头“弘”字彩绣紫旗在风中烈烈翻飞。 “来了。”华璧双眸紧紧盯着这支队伍。 最前方是藩王仪仗,却只有五十个亲兵。再后些是百来个士兵,他们的服色与前不同。中间簇拥着三辆马车,第二辆马车四马齐驾,辕上绘漆虽有几处剥落,依昔可见是藩王规格,里面的想必就是弘王萧临了。 两百人不到,华璧在心中默默算计着,等到打头的仪仗队快要过来时,他拿起军哨,在嘴边轻轻一吹,一声突兀的鹰鸣划破长空。 几乎是同时的,一群不知从哪来的赤巾贼就从一侧杀出,他们头戴红色方巾,举着大刀,径直往弘王一行冲杀了过去。 如今大祈,烽火四起,各州各地都有起义军,赤巾就是其中最强的几股力量之一。 士兵猝不及防,一时间被打的措手不及。到底训练有素,很快反应回来,抵死反扑。 厮杀很快展开,只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喊声再大,也引不来什么援救的人。 赤巾贼的目标很明确,直奔四驾之乘,众人拼死护卫,高呼“保护王爷”,混乱中谁都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亲兵一面御敌一面逼近王驾。 “啪――”他狠狠一拍一侧的马臀,马儿一声痛嘶,前蹄高高扬起,发疯般地朝华璧等人的方向扑来。 “准备――”华璧抬手,身后一列人马立刻弯弓搭箭。 另一边,赤巾贼挡着士兵,马儿速度又快,根本来不及追赶上来,哪怕零星几个人也都很快被华璧身后一排弓箭手射杀。 马车迎面而来,华璧纵身一跃,飞身至车辕,一掀帘,他神情一顿―― 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跳下马车,就地打了个滚,翻身而起。 弘王早产,自幼体弱,不可能骑马。 脑海中飞快地划过对方的基本信息,华璧对右侧那列人马道:“把另外两辆马车也都给我赶过来。” “是。” 话音刚落,他忽然回头,只见有一辆彩漆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过来。 那是一行中另外两辆马车中的一辆,驾车的人白面微须,年约三旬,不像马夫,倒像个文士,不简单的文士,在这种情况下还镇定得不像样。 “不用去了。”华璧眸光一闪,摆了摆手。 “吁――”待马车离众人约三丈远的距离时,那文士勒马止停,随后下马,恭站一侧。 从车里先出来的是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却过于苍白的手,随后走出一个眉目清雅的少年,他一身纯白狐裘,越发显得人荏苒不胜衣。 制作狐裘最好的毛在腋下,腋下裘纯白,配穿这样裘衣的人不多。此时此地,更只有一个可能――弘王萧临。 随着车帘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散开来,这位弘王果然如传说中那般体弱多病。 他在车下文士的搀扶下下来,一步一步缓缓朝华璧一行走来,他虽然走得很慢,脊背却一路都挺得很直。 华璧轻轻一挥手,把他拱卫在中央的亲兵都退开了一条路,他打马向前。 萧临淡然的目光在触及华璧面庞时,不由一滞。 两个十五岁少年,一坐一立,一个凛然似剑,一个月华皎皎,迥异的气质却无法改变那五官上的七分相似。 萧临微微皱了皱眉,随后眼底划过一抹了然。 “你不逃?”华璧率先开口,挑眉问道。 “阁下大费周章,布局万全,容得我逃吗?”萧临淡淡道,虽然站在马下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依然维持着一个萧氏子孙的雍容尊贵。 “不错,你就算逃也逃不掉。”华璧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准备又岂会仅有一群赤巾贼,“十里之内,皆有我伏兵。” “咳咳咳……”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萧临掩唇轻咳,复又抬头,直视华璧,“你的目标是我,既然我已经到了,大可不必徒增杀戮。” 华璧看了不远处厮杀的地方,那里已是尸体遍地,鲜血横流,在夕阳下显得分外悲凉。 他悠悠道:“你既已猜到我的目的,就该明白,我是不会让那些熟悉你的人活下来的。” “我一向深居简出,即便是亲兵,见过我的人也不多,那些大司马派来接我的士兵更是只有三个为首者看到过我。在我过来见你之前,他们都已经死了。” “哦?”华璧收回目光,玩味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建阳与襄州于我,前者是龙潭,后者是虎穴,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可能还是襄州更安全些,我没有必要欺骗阁下。”萧临松开了文士的搀扶,抬头直视高坐马上的人。 华璧微微一愣。 “赤巾起于荆楚,至今三载,虽发展迅速,但还不至威胁到建阳。最重要的是,他们杀我倒还可以理解,却没有理由大费周章来抓我,更没有这样完善的情报网获悉我到建阳的事。” 萧临的解释不急不缓地响起,他喘息片刻,继续道:“放眼大祈,有能力也有理由来抓我的,不过一掌之数,其中最有实力的就是襄王。而刚刚,我只是诈一诈阁下罢了。” 说完,他低低一叹,不知是失望还是感慨,“没想到连襄王叔也要反了。” “弘王殿下好定力,好思量。”华璧喟然一叹。开始可惜对方那病怏怏的身体。没想到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病弱王爷竟然胸中自有沟壑。 “那又如何?不会有人知道今日进京的弘王已经不是原来的弘王了,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原来今日恶战不是‘赤巾贼杀宗室子弟以鼓舞军心’,而是为了李代桃僵,为了进京里应外合。”萧临垂眸,淡淡道。 “恐怕明日襄王叔就会安排好赤巾贼劫杀我的几个‘恰好’与‘偶然’,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了罢。” “不错。”华璧点了点头。随后白皙的五指捏起军哨,“今日,我便为殿下无双惊才破例一次。” 鹰鸣声陡然响起。立刻的,那群前一刻还在举刀厮杀的赤巾贼后一刻就作鸟兽状四散逃开了。 “如此,殿下可还满意?”华璧放下哨子,下马平视对方,“殿下脱衣服罢。” “多谢。”萧临点了点头,开始在那文士的帮助下解开狐裘,很快两人就互换了装束,华璧从萧临手中接过弘王印信。 “请殿下回马车。”华璧说完,转头对身后亲兵道:“从山路,转道到下一个驿站换一辆马车,然后再走官道。必须安全护送弘王到襄州。不许对弘王殿下不敬。” “是。” 等马车在山路上行驶了一段路程后。前方追着马车过来被射杀的一群中忽然爬起来一个人,赫然是之前拍马使那四驾之乘奔过来的亲兵。 华璧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亲兵立刻从脚下尸体身上拔出一根羽箭往左肩刺去,“嗤――”的一声响,箭镞穿透肩膀,鲜血喷涌而出。 他摇摇晃晃朝官道跑去。 道上满是尸体,士兵不到之前的三分之一。好不容易驯服横冲直撞跑回来的四驾之乘,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众人正急得团团转。这时,忽然响起一道声嘶力竭的大喊―― “来人啊,来人啊,王爷……王爷在这里――” 立刻的,众人在那亲兵的带领下找到靠在树脚下面色苍白的少年。 第2章 建阳春(二) 天色已经不早了,以防还有贼人出现,把华璧送入马车后,众人很快就加速启程。 紧赶慢赶,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终于来到建阳城外。 夜,初降临。 华璧微掀车窗帘布,远远看去,高高的护城墙上窄下宽,尽修夯土,约十五米高,墙上巡逻队来来回回,秩序井然,墙外是宽约十米的护城河,在夜色下仿佛一条银龙。 看到清亮的水光,华璧面色微微发白,立刻放下车帘,靠着软榻闭目养神。 建阳城,地处关中腹里,南挟天险黄河,北有玉横山作天然屏障,四塞牢固,地势高耸,城门更是牢不可破。 华璧脑海中浮现出这座雍容雄浑城池的概貌,心思电转间已经划过不下十种攻占它的方案,却无一不是损失惨重。 他终于明白为何非要他早一步来这城中做准备了――强攻建阳的代价实在太大。 “咯噔――”一声响,马车的轮子打了个起伏,一行人已经通过南城门了。太平年里,建阳城的城门是长夜不闭的,只不过……现在也算是太平年么? 华璧嘴角掠过一抹轻嘲,恐怕这群王公贵族、门阀世家依旧沉浸在纸醉金迷、歌舞升平里,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他们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了。 建阳城内,地势西高而东低,皇宫名曰流央,坐落在西南边龙首原上,是整个建阳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方,北边则是达官显贵的居处。 按理说,藩王进京,当先入宫拜见天子、太后。如今这马车却远远地绕过流央宫,一路往北驶去。 华璧眉头一皱,这个时刻,宫门还未落锁才是啊。 正疑惑间,前方忽然传来一道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华璧掀开车帘,只见是一队戎装骑士,打头的人鲜衣怒马,一身朱红在幽暗中显得格外打眼。 缇骑。 华璧心下了然,这应该是守卫建阳城中治安的人马了,看服色乃隶属执金吾辖下的八校尉之一。只是不知确切是哪一个校尉,这当街拦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屯骑校尉薛昭薛大人。”车窗下一个亲兵护卫在侧,正是之前替华璧掩护的那个,见华璧盯着对面人,他压低声音道。 华璧眉梢一挑,“薛昭,薛铭的儿子?”他阖上车帘,冷冷开口―― “夜色昏暗,薛大人可是看不清紫旗上的字?” 马车内传出一道低缓的声音,不响,却刚好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夜色虽暗,周围却还有灯火,紫旗上的“弘”字仍远远便清晰可见,他们一行人的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对面的人似乎没想到华璧这么不给面子,一时没有回应。倒是有个小兵气呼呼地开口,“大胆,你……” 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华璧打断,车内传出来的声音愈冷,“薛大人当街阻拦王驾,可知尊卑?纵麾下将士顶撞,可知御下?” 酉时未到,路上还有不少游人,看到王驾驶来都在两侧跪迎,见状不由窃窃私语。 车内的华璧并不像外面人以为的那样气愤,只是懒懒地斜倚着。 下马威和试探嘛。 萧临作为先帝唯二的子嗣之一,这个时候入建阳,没人来试探才奇怪。他白天不也借那一百多个士兵的命试了对方一番,并且传了“弘王心智魄力德行俱佳,须谨慎对待”的消息回襄州么? 只是没想到试探来得这么快,来试探的人竟然是薛铭的儿子。 “多谢弘王殿下提点,末将自当领军法。只是职责所在,还请殿下出示入京诏书。”过了一会儿,对面传来清朗的男声,言语间倒是比之前客气了很多。 华璧一愣,入京诏书? 藩王,未奉诏,不得入京;否则,罪同谋逆。 这个时候讨要入京诏书不是昏了头吗?难不成没有诏书能够入建阳城门?没有诏书会大摇大摆地到建阳城来等着被定罪不成? “大司马手书在此。”队伍一行中最前方一人开口。 闻言,华璧搭在几上的五指猛然收紧,“大司马手书?”不是天子御诏? 也就是说――这次弘王进京根本全是大司马薛铭的意思,甚至没有知会天子? 拿出手书后,一切便很快得到解决。只是直到马车再次行驶,华璧的心神还沉浸在之前“大司马手书”的惊天霹雳下。 良久,他狠狠一拍茶几,掀落上面的茶壶杯盏,“荒谬!” 他知道薛铭权倾朝野,早有不臣之心,却万没料到竟然敢私召藩王,僭越至此。 华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薛铭私召弘王的目的,和刚刚薛昭讨要诏书的用意。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座雄浑庄严的府邸前停了下来――弓良侯府,也是大司马大将军薛府。 华璧敛下思绪,随着司马府的属官入内,被领向西厢。 与想象中的不同,薛府内没有任何精巧的装饰,更谈不上什么金碧辉煌,简洁普通至极,一扫建阳豪奢之风,唯有建筑物出奇的高大,真想不到他的主人会是薛铭这样一个狼子野心之辈。 一路上,华璧并没有受到什么折辱,却也没有得到一个萧氏藩王应有的尊贵,对方的态度一直冷淡而倨傲。 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如今天下真正做主的是薛铭,而他只是一个空有身份却无权无势、召之即来的藩王。 “大司马公务繁忙,尚未回府,无暇拜见王爷,还请王爷多多担待。” 闻言,华璧嘴角扯开个难看的弧度,冷冷开口,“怎敢劳烦大司马?” “你……”其中一个属官登时大怒,被另一个及时制止,他压下对方手腕,抬头对华璧淡淡道:“的确,王爷日日得闲,是不该劳烦大司马。” 得闲,为何日日得闲?盖因手中无权,所以不要给脸不要脸。 听着对方轻描淡写却嘲讽至极又隐含警告的话,华璧的脸色一时难看无比。 两个属官眼底同时划过一抹嘲弄与不屑,这里是司马府,这天下是大司马说了算,以为自己还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金贵皇室子弟么? “还有,大司马嘱咐,明日会带王爷一同上朝。王爷还是早些歇息罢。”两个属官因为之前的话,言语间已经对华璧彻底不客气了。 华璧气得攥紧五指,却只能无可奈何。 等两人走后,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入房中。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已经平复好情绪了,他打开门。门口站着四个卫士,他随手点了其中两个,“你们进来,替本王挪个箱子。” “是。” “咦,箱子在哪?”一走进来,其中一个稍矮些的环顾一周,愣是没看到什么箱子,不由一胳膊撞了撞身侧同伴,小声嘀咕道。 另一人瘦高个,相貌斯文秀气,正是白日里替华璧打掩护的那个亲兵。闻言,瞪了对方一眼,“不得无礼。” 矮个的不以为意,忽然笑嘻嘻道:“找到了,你看东北边那个是不是?” 襄州坐落大祈东北,襄州方言中,“箱子”音同“襄州”,因此“东北箱子”逐渐成了襄州的一句厘语,如今这也是一句暗语。 华璧抱着胳膊倚在柱边,听矮些的那句话后,对两人招了招手,“你们叫什么名字?” “殿下。”两人躬身行了一礼,不是亲兵对王爷的礼,而是下级对上级的军礼。 “属下华星。”那矮些的笑出两颗小虎牙,一脸阳光。 “属下华宁。”高个的恭恭敬敬道。 华星善情报获取与联络,华宁善暗杀与伪装。 华璧心底划过离开襄州前襄王给他的人员基本资料,点了点头。嘴上还接着之前的话,“不是那个箱子,你们随我来。” 说着,他走到桌边,指间蘸了蘸壶中茶水,正要写字,忽然被华宁打断。 一声脆响,华宁打翻茶水,立刻跪下请罪,“属下失手,请王爷降罪。” “罢了。”华璧摆了摆手,扶起华宁,用嘴型无声问道:怎么? 华宁拿烛台靠近桌上打翻的一小滩水,不过一会儿就被烘干了。他伸手指了指这块空白的位置。 华璧、华星都上前一步围着桌子,盯着其上水渍,只见那地方留下浅浅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一旦仔细观察的话却能分辨出那与桌面几乎浑然一色的痕迹,也绝对能看清蘸着这水写下的每一个字。 华璧心神一凛,他还是大意了。 这时,华宁解下腰间水袋倒满另一个空杯,把杯子推到华璧手边。 华璧点了点头,这才蘸水写道:明日把襄州在司马府所有人的名单给我。 他所知道的,也不过是襄州在建阳城中各明暗势力的首脑,底下的人自然不可能一清二楚。现在人在司马府,就需要全都了解起来,才能最好地加以利用。 华星点头:是。 紧接着,华璧又下达了另一个任务:搜集所有关于卫无回的消息,尽力而为,不要打草惊蛇。 卫无回是薛铭帐下第一谋士,从十八年前就跟着对方,襄州对于卫无回却是一无所知的,甚至连籍贯父母都不知晓。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实在让华璧无法不警惕。 时间不多,之后华宁、华星两人很快在华璧的指挥下装模作样地搬着个大箱子在室内来回走了半圈,然后告退。 夜色渐浓,华璧和衣而卧,躺在床上,仰面看着黑漆漆的房梁。 从路遇薛昭开始,他就表现得像一个不甘心薛氏把持朝政的宗室子弟模样,这样薛铭一定不放心让他自由地待在弘王在京的府邸,那么,只能把他留在流央宫里。如此,他入建阳的第一步就快达成了。 至于对方召弘王入建阳的原因,明日想必就能揭晓了。 第3章 建阳春(三) 第二日,清晨,卯时未至,天地还笼罩在黎明与暗夜的交织中。 华璧跟在一个不到四旬的中年男子身后,缓缓走在流央宫东侧的御道上。 那男子身着绛紫色朝服,高挺英伟,皮肤白皙,黑发白肤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得极端冷酷而无情。他脸孔棱角分明,眼神漯邃难测,笃定而专注,好像从不需要眨眼的样子。 此人,正是大祈的大司马兼大将军薛铭。 这不是华璧第一次看到薛铭,早在十年前,他才五岁的时候就见过对方,彼时对方与襄王联兵共御漠北当利铁骑,是驱逐敌虏的大英雄,人人称颂。 如今,这个男人依然一副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却是为人不齿的窃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路过奉天殿前的盘龙浮雕时,天色已渐渐明朗,晨光微曦,给流央宫冷硬雄伟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日出东方,国运永昌。 奉天殿在整个流央宫的最东边,华璧低头看了一眼长长阶梯上的刻字。 那是建造流央宫时,为太/祖皇帝打下半壁江山的第一任襄王命人刻上的,华璧一时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薛铭似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华璧连忙回神,敛下起伏的心绪。 “弘王殿下。”薛铭回头对华璧缓缓开口。 这是一路过来他对华璧说的第一句话,却没有丝毫的友善与尊重,只有一股无形的压迫与无尽的漠然。 “大司马。”华璧抬头,直视对方,没有半分退缩。 薛铭这才真正地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弘王无须紧张,近来陛下龙体抱恙,我请殿下来,只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鬼话。让一个藩王进京替天子分忧,恐怕天子是要日夜寝食难安了。 “临何德何能敢行僭越之事。”华璧抱以冷冷一笑。 薛铭对华璧的敌意不以为意,“弘王的意见对我,并不重要。” 华璧的脸色瞬间难看无比。 “到奉天殿了。”薛铭开口提醒。 奉天殿内,文武百官多数都到了。 薛铭踏步入内,环视一周,目光触及众人,没有一点波动,却叫所有人心里都禁不住打了个突。 “大司马。” “见过大司马。” “拜见大司马。” 紧接着,众人急忙上前问好,生怕迟了一步改日会以莫须有的罪名下大牢。 华璧静静地站在对方身后,眯眼看众生百态。 朝上官员有近半是薛铭提拔安插的,其余也大都臣服在对方淫威下,敢怒而不敢言,有铮铮傲骨的太少太少,还被斩杀的斩杀,流放得流放。 这时,薛铭朝右侧踏出一步,暴露出身后的华璧,“差点忘了,弘王十年不曾入京,诸位都快认不出殿下了罢。”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官面色皆是一变。如果不是面前的少年紫衣金带,蟒袍加身,佩藩王印绶,面有不足之症,他们甚至怀疑自己一瞬间出现了幻听。 “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太常楼台再也维持不住面上虚假的笑容,抖着手指着薛铭。 “楼兄!”大司空王钓死死拽住楼台的袖子,“不要冲动。” 稳住楼台后,他转头直视薛铭,生硬地扯出个笑容,“不知弘王殿下什么时候入的建阳,陛下又是什么时候下的诏书?” 薛铭移开停留在楼台身上的目光,看了王钓一眼,语气生硬,“昨日的事。” 王钓还要再问,偏殿此时恰好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陛下驾临――” 满朝文武顿时各归各位,华璧站在薛铭身后,目光不着痕迹地上移,只见一个少年在五名内侍、四个宫婢的跟随下进了奉天殿。 他头戴朱黑平冕,着玄色描金龙袍,佩玺绶长剑,身形挺拔,脸似玄玉,鼻若刀削,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亮若星辰,俊美非常。 这就是五岁登基,至今十载的大祈天子――萧协。 虽然早就知道,但亲眼目睹时,华璧心中仍无可避免地升起一股失望。 这不是说萧协如何不堪了。相反,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只是气质略显轻佻,缺乏一国之君的棣棣威仪,反倒像个走鸡斗狗的纨绔。 这样的人做个世家子弟自是无妨;做个太平年间的天子,只要有良臣猛将,也无不可。只可惜,如今混乱的朝政需要一个能力挽狂澜、肃清寰宇的帝君。 “陛下圣安!”待萧协高坐龙椅后,满朝文武同时跪了下来,大声齐喊。 薛铭一人淡然独立,站在右侧武官最前方。 从十年前他扶植当今登基的那天起,就没再跪过任何人了,甚至佩剑上朝,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呢?至少那些曾说过的人都已经下地狱了。 “平身。”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响在肃静的朝堂。 “众卿可有要事?若无本启奏,就早些退朝罢。”萧协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道。 “臣有本,大司马薛铭私召藩王,其心可诛!”楼台出列,大声激烈道。 听到这把声音,众人心里都替楼台捏了把冷汗,王钓更是暗暗攥紧拳头,殿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哦?”片刻的怔愣后,萧协惫懒的声音悠悠响起,“是哪个藩王啊?” “陛下……”见萧协顾左右而言他,半句话不提薛铭僭越之行,楼台还欲再言,华璧抢先一步出列,扬声打断对方―― “臣弟萧临拜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显鲁莽终不失风骨,如今这样的大臣实在太少见了,华璧不想今日楼台因他殒命。 “原来是皇弟――”萧协拖长音,盯着华璧看了好一会儿,等到所有人都心如擂鼓时,他才笑吟吟道:“花容国色,灼灼之华,卿本佳人,快些平身,来人,看座。” 华璧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苍白变得一片通红,不是害羞,不是紧张,纯粹是气的。 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武将,怎么都不会喜欢“漂亮”这种词用在自己身上。以前两军对垒叫骂时就经常被叫做“娘们儿”、“小白脸”,还有各种污秽不堪的词,和淫邪恶意的目光,这造就了华璧一张冷冰冰的寒霜脸。 后来随着他“东北小霸王”的名头打响,和身上越来越重的杀伐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话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就差指着他脸说“像女人”了,他还只能生生受着,不能冲过去砍两刀泄愤让对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怎一个憋屈了得。 “陛下圣明!”华璧拜谢,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落座,如芒在背。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皇弟与朕,血浓于水,何须如此生份?” 萧协一扫懒散,上身微微前倾,平冕上垂下白玉珠串成的十二冕旒,在他面前来回轻晃,相击作响,清脆悦耳。 他凝视着华璧,笑眯眯道:“你当唤朕皇兄。” 说完,萧协看向薛铭,“早知皇弟是这样的美人,合该早日进京,看来大司马也知道朕看厌了你们这群老橘皮啊。” 华璧嘴角微抽,不着痕迹地朝薛铭看去,只见对方那坚毅的面庞依然不动如山。好定力! 倒是满朝文武的脸色一下子花花绿绿,精彩纷呈。 “荒唐!”大司徒李枢抖着胡子出列,“老夫为官四十载,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话,简直污人耳目!陛下贵极天子,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请陛下慎言。” 李枢是三朝元老,更是曾经的诸皇子师,这句话别人不能说,他却说得。 萧协却只不痛不痒地摆了摆手,“大司徒言重了。朕那句老橘皮并没有针对卿,卿莫要动怒。” “岂……岂…有……”闻言,已近花甲的李枢胸膛起伏个不停,目精上翻,让人不禁担心他会不会就此气死。 “来人,传太医。”萧协觉得对方似乎不太好,遂开口,很快,李枢就被人带了下去。 闹剧!华璧冷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时,薛铭才出列开口,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好像永远也不会变,“李司徒素有贤名,门生故吏遍布大祈,陛下如今气病了他,未免惹天下人非议。” 萧协脸色正了正,“薛卿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多病者多福多寿。” “臣只听过前两句。” 萧协微微一笑,“薛卿孤陋寡闻了。” “……” 萧协环视阶下众人,缓缓开口,“不知众卿可曾注意过,这古往今来,大凡小病不断者,多长命百岁;反倒是生来无病无灾者,每每一旦有病,便来势汹汹,最后英年早逝。”说完,他低低一叹,不胜唏嘘。 薛铭一哂,“所以陛下想说这次气病李司徒是为了他好?可惜,天下人不会懂陛下的良苦用心。” “知朕者谓朕心忧,不知朕者谓朕何求。”萧协有些落寞惆怅地摆了摆手,随后又大义凛然,“然屈大夫有一句话说得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纵是被天下人诟病,只要众卿安好,只要社稷安好,朕便义无反顾。” 好生厚的脸皮。 群臣皆被此语恶心得够呛,还不得不违心齐道:“陛下圣明!” “朕的江山还要靠众卿分担,所以……” 所以要多生病不成?众文武心底默默道。 萧协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目光移向阶下的薛铭,担忧道:“其实,朕最担心的还是薛卿你啊。听说薛卿你自出生起便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曾有过。” “臣有愧。”薛铭淡淡道。 “无须如此,朕担心薛卿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朕自己。”萧协摇了摇头,语气真诚,“朕之所以日日清闲,可享耳目之趣,尽豫游之乐,全赖薛卿你日夜案牍劳形、费心苦思,若哪一日薛卿你有个万一,还有哪个大臣如你一般文可安邦、武可定国、鞠躬尽瘁呢?” 薛铭终于忍不住眉心一跳。华璧竟突然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这一番话,意思很清楚――你薛铭忙前忙后也不过替他当牛做马,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再一个不好嗝屁了,呵。 这一定是挖苦嘲讽,还带上恶意诅咒了罢。 只是很快,华璧就没心思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了,只见薛铭再次出列,竟淡淡一笑,“说起来,臣也觉得最近太忙了。不如让弘王替陛下治理国事,好减轻臣的负担,这也是臣请弘王进京的目的。” 他的声音依旧不咸不淡,却直如飓风从九重天上来,刮得人肝胆俱裂―― 话音一落,百官面色骤然一变,震惊中一时失语,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大殿一时如坠冰窟。 华璧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过薛铭竟然抱着这个目的,他竟然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竟然欲行废帝之举! 第4章 建阳春(四) 九重阶梯上传来低低的叹息,终于打破凝滞的气氛,萧协高坐案后,惆怅道:“薛卿好意,朕心甚慰,能逍遥自在,朕岂不愿?” “只可惜皇弟素体虚弱,朕又怎忍心教他劳神苦思?若搞垮了身体,岂不教朕痛心?自古美人当多予些怜惜,所以这国家大事还是要劳薛卿多费心些。” 昔日大皇子早夭,二皇子萧协、三皇子萧临又是同年。萧协生母获罪冷宫,萧临却自小养在太后膝下,按理说萧临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更高,只可惜他生而早产,禀赋不足,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只得无缘大位。 现在,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陛下圣明!臣弟叩谢皇兄体恤之情,咳咳咳……”华璧改了称呼,下座长跪,明确表示了自己站在萧协这边的立场。话到最后,更是应景地掩唇而咳,羸弱之态毕现。 薛铭静静地看着,仿若看戏,等这对兄弟一唱一和演完一出“兄弟情深”的戏码后,才缓缓开口,“弘王妄自菲薄了。” 说完,他便不再看两人,朝外踏出三步,环视群臣,“天子乃万民之主,无威仪上不可奉宗庙社稷,下无以统臣民百姓。今上自知顽劣,有意传位弘王,诸位以为如何?”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外如此。 一股杀伐煞气从薛铭身上陡然弥散开,群臣一时呐呐不能言。 华璧此时方知,薛铭那句“妄自菲薄”根本是“不自量力”的意思。 他决定的事,从来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如同他之前那句“弘王的意见对我,并不重要”一样,他自始至终也没要过萧协和萧临的意见与态度。 “你薛铭不过一介武夫,何德何能,竟敢歪曲圣意,妄议废立?”正在众人嗫喏间,楼台直出队列,横眉冷目,指着薛铭怒斥。 “此言差矣。”薛铭并不作答,他后方一个朱红朝服的人走了出来,生的芝兰玉树,气度更是卓尔不群,正是廷尉李典宾。 李典宾一向舌灿生花,只是不用于正途,反而汲汲营营,助纣为虐,空口白牙就给无数忠良套了罪名,更不知违心判了多少冤假错案,也算是薛铭的心腹之一。 看到出来的是这人,楼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典宾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一时满室生辉,不愧“建阳第一美男子”之称。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美丽了―― “昔日太甲不明,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宫;汉时昌邑王登位二十七日,造恶三千余条,故霍光告太庙而废之;本朝又有明帝初即位,荒淫无度,襄睿王取太/祖剑废帝。” 话到此处,李典宾话锋一转,敛了笑容,严肃道:“今上非嫡非长,罪婢之子,登基十载,殊无功绩,反而天灾频频,暴民四起,怨声载道……” “住口!”楼台气的浑身发抖,一介儒生竟冲过去撸袖子,一拳直中李典宾笔挺的鼻梁。 “啊――”李典宾一声惨叫,顿时鼻子血流如注。 众人瞠目结舌,连薛铭也被这戏剧性的一幕弄得一愣。华璧不由感叹这文臣发起狠来竟也是不可小觑。 正在这时,忽闻兵刃出鞘声。 因着拳打李典宾,此时楼台与薛铭离得极近,就在他右后方三尺远处。他陡然拔出藏在朝服内的匕首,朝对方扑了过去,寒光乍现。 只是薛铭半生戎马,纵然猝不及防,区区儒生又能奈他何? 他左手如闪电般地伸出捏住楼台手腕,“咔哒――”一声脆响,对方右手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匕首啷当坠地,发出一阵悲鸣。 与此同时,薛铭又一脚直中他心窝,楼台被狠狠踢了出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牙关打颤的巨响。 群臣震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只有王钓冲了出来,“楼兄!” 楼台喷出一口鲜血,推开王钓,用左手朝薛铭掷笏而出,“逆臣薛铭,大逆不道,敢为欺天之谋,吾当颈血溅之!” 白亮的象笏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薛铭拔剑一削,便“铛――”一声坠地。 “不自量力。”他容色淡淡,反手一剑挥来,楼台双手自腕处被齐齐砍断。 鲜血溅了一地,人人自危,有几个年迈老臣几乎要晕厥过去。不少养尊处优连血都不曾见过的人登时尖叫出声。 楼台不喊不叫,只仰头直视薛铭,吐出一口唾沫混着鲜血,“莽夫也敢自比伊霍,逆臣焉配与襄王相提并论!” 薛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抬了抬手,立刻有两个殿内武士持剑冲了过来。 楼台殊无惧色,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薛铭你杀的了我楼台,堵的住天下悠悠之口吗?乱臣贼子,载之史笔,遗臭万年!” 武士雪亮的剑锋划出长鞘―― “等等等等,且住手。”忽然,萧协吱了声。 武士一时进退不得。 楼台笑声戛然而止,连断腕之痛也忍得的他此时目中流出两行清泪,以肘撑地,朝御阶爬去,“陛下――薛铭狼子野心,不可放任!臣一死不足惜,可怜大祈两百年社稷在一旦夕啊,陛下!” 朱紫地砖上拖出长长的血迹,触目惊心,在斜斜洒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悲凉。 兔死狐悲,群臣中已有不少人不忍地移开目光。 萧协有些无奈地撑了撑额头,“其实朕仔细想了想,当个富贵闲人,每日听听曲儿唱唱歌,也无甚不好,楼卿莫要如此较真。” 见楼台还要再言,他立刻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传太医。” “慢着。”薛铭的声音即刻响起。 “哎呀,薛卿看不出朕这是为你好吗?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薛卿你为大祈费尽心血,朕不想你一时冲动,留下逼死朝廷重臣的骂名。”萧协转头看薛铭,言辞恳切。 薛铭嘴角掠起一抹极淡的轻笑,“太常楼台私藏武器入殿,意图行刺吾皇,大逆不道,其罪当诛,按祈律,当抄其家产,夷其九族。” 说完,他亲自持剑而来,一剑割落楼台鼻子,然后是双耳、手臂。 “啊――”群臣面色灰败如土,纷纷退开。 “薛铭!”王钓冲了出来要去拉住薛铭。 对方先一步避开,继续落剑,楼台双腿齐根而断。只听他继续道:“逆臣楼台,必须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有话好好说,不要动粗,朕不予追究楼卿一切失手之误就是了。”萧协大步下阶梯,头痛道。 话未竟,却见他反手抽出腰间长剑,朝楼台心口刺去。 已经没了四肢、双耳、双眼的楼台,不知从哪来的感知与力道,就地一滚,竟然奇迹般地躲过萧协剑锋。 “陛下不可!岂可为臣一介儒生使陛下名声受损,留下暴虐之名为千古诟病?臣谢陛下怜惜之情――”楼台被利剑挖去双眼的眼窝里流出两行血泪。 咚咚咚―― 大殿上忽然响起重重的磕头声,“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却上不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下无以救黎民之困厄疾苦,只能眼睁睁看着泱泱大祈江河日下,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楼台伏在阶下朝萧协行了个大礼,话毕,最后一声重音响彻大殿,额头鲜血顿时汩汩而出。 他侧头,仰面,用没有眼珠的双目死死瞪着薛铭,“我在地下等着你……” 华璧放在身侧的五指猝然收紧,漆黑的眸子布满血丝,咬着牙才没让自己一时冲动冲了过去。 “楼兄!楼兄!”一声悲鸣,平常与楼台最交好的王钓上前抱起楼台尸体。 薛铭恍若未闻,朝外踏出一步,面向百官,“之前的事,诸位考虑的如何了?” 他朝外走一步,群臣便后退一步。 许久之后,尚书令林永安率先出列,朝薛铭躬身道:“大司马所言甚是。” 随后卫尉穆缭出列复议:“大司马所言甚是。” 治粟内史高渐微复议:“大司马所言甚是。” 骠骑将军郭奋复议:“大将军所言甚是。” 之后又有零零散散二三十名官员出声赞同。这些大部分都是薛铭一手提拔上来的官员,铁杆薛氏党羽,零星几个其余人经此一事恐怕也会彻底被打上薛氏标签。 大殿中央楼台尸骨未寒,血荐朝堂之语言犹在耳,羞耻心让大部分人做不出违心背德之事。 只是当薛铭伸出腰间长剑指向众人时,立刻就有人抛弃心底那一点气节出声复议。 到最后竟然只有以王钓为首的十五个人站在薛铭等人对面。不得不说,之前剑削楼台的这一手威慑实在在人心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血色阴影。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像楼台这样的死法,让人打心底畏惧。而且,他们还有父母妻子,万一薛铭丧心病狂对阖家上下都用了这种极刑呢? 楼台的死不仅没有激起他们的愤慨之心,反而让他们心底仅存的那点正义全都消散无踪。 两方人马在朝堂上对峙着,薛铭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一个红袍武官身上,一字一顿叫出对方的名字,“游鸿弋。” 卫将军游鸿弋,自十年前卫城之战中崭露头角,为薛铭赏识,之后一直备受薛铭提携。 华璧微微讶异,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居然会站在薛铭的对立面。 “游鸿弋,你居然……”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没有大将军,哪里有你游鸿弋的今天?” 薛铭身后武将一个个义愤填膺。 游鸿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脊背笔挺,他缓缓摘下长冠,对着薛铭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大将军提携之恩,百死难报,永世不忘。只是鸿弋身为大祈儿郎,永远只有一个效忠的对象,在鸿弋心中,大祈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陛下。” “好!”王钓中人发出一声喝彩,“自古忠义难两全,游将军深明大义!” “放屁,这种狼心狗肺的混账也叫深明大义!” 以游鸿弋为导/火/索,两方人马间开始唇枪舌战,叫骂声不绝于耳。薛铭一方人多势众,却终究问心有愧,不要脸的李典宾因被楼台打伤,早就被抬下去诊治了。反观王钓一方,虽势单力薄,却个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大骂不断。 这哪里像一个朝堂,简直犹如闹市。 华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在这个时候顶着弘王的身份登基,否则他们绑走萧临一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在建阳做的一切事都会在严密的监控下,遑论种种绸缪了。 该怎么办?他说不同意又无用。难道……以死明志? 华璧侧头看了一眼大殿上的盘龙抱柱,心中盘算着怎样冲过去可以及时避开他人的阻拦,并且不会太惨烈。 第5章 建阳春(五) 华璧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顺着目光看去,居然是萧协。 他已经重新坐在了九重阶梯的龙椅上,见华璧看过来,便没心没肺地咧嘴一笑。好像刚刚不是死了一个朝廷重臣,好像现在群臣的争吵与他无关一般。 如果说之前是失望,这一刻华璧却觉得心寒了――楼台的血还是温热的,阶下臣子为他以命相争,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薛铭单手执剑站在最前方,他手腕轻轻一翻,剑尖上挑,冰凉的剑光花白如雪,冷得让人心肝打颤。就在众人以为对方又要大开杀戒、血洗奉天殿的时候―― “锵――”一声金鸣响,薛铭收剑回鞘,淡淡道:“既然意见不齐,此事改日再议。” 两方人马齐齐一卡,大殿一时寂静无比。 众人呆若木鸡――这是涮他们玩呢? 华璧立刻反应回来――站队,薛铭这是逼着文武百官站队。那些摇摆不定的人迫于之前威慑出声赞同薛铭后,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同时也是薛铭看清朝中人心的一个绝佳机会,“废帝”之事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站在萧协一边的大臣全都浮出水面,比如游鸿弋。 顺便,狠狠警告了天子一番,宣布于众――他薛铭才是大祈真正的主人。 一石三鸟,倒是好算计,只不过…… 华璧能想到的,其他人自然也能渐渐回过味来,除了铁杆薛党,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我昨日收到加急战报,赤巾贼已入123言情关,大肆掳掠,威逼百姓,无数暴民加入其中。昨日傍晚,更乘水道行刺弘王。”薛铭收剑后,便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了朝议。 群臣哗然。甚至一时顾及不了之前种种。 123言情郡,晋州之首府也,地处中原腹地,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一年上缴的粮食税收几乎占了国库的十分之一。这样的肥地居然被贼兵占领了? 123言情西面地势陡高,形成天然关卡,峥嵘崔嵬,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居然就这样被反贼攻了进来? 123言情东临毓颐河,可顺流直达建阳城外,今日他们可以来行刺弘王,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大举攻入建阳城内? 众人不敢置信,更无法想象,事实却由不得半分逃避。他们这才猛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正视这些“乌合之众”。 “大司马以为如何?” “大司马意下如何?” “大司马可有良策?” 立刻有人反应回来,纷纷看向薛铭――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可就是二十年前平叛起家的啊。 王钓一方人中,有人出声,“不若请大司马出征?” 一言出,马上有人响应。 “纵观朝野,唯大司马经验丰富,必定马到功成。” “大将军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理会这种小事。”薛铭中人立刻有人反对,想要调大将军离京?妄想! 吵骂声再次响起,最终被薛铭开口打断,“卫将军游鸿弋身经百战,就请卫将军出兵绞杀乱贼!”他冰凉的目光停留在游鸿弋身上。 这个时候派游鸿弋出征,任谁都知道薛铭是想把对方调离建阳,斩掉萧协唯一的羽翼。 大殿之内气氛一时凝滞,可是谁能阻止呢? “臣游鸿弋领命。” 等到华璧拖着沉重的步伐从奉天殿内出来时,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太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建阳的形势,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恶劣。 从他昨日入建阳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可见城门校尉已经是薛铭的人。 再到薛铭对殿内武士的召之即来,恐怕郎中令也是对方的人。 还有今日废帝时前、后、左、右四将军、骠骑将军的附和。 没来上朝的车骑将军、执金吾、卫尉应该也不例外。 掌控了几乎所有中央兵力的他,根本,无所畏惧。 天子浑浑噩噩,百官贪生怕死,一两个有良知之辈最后也落得个惨死下场。华璧心中对朝廷的最后一点残留期望也被掐灭了,大祈的确是没有救了。 “薛铭。”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低喊,是王钓。 薛铭脚步一顿。 王钓几步上前,看到华璧,草草施了一礼,便侧身朝薛铭弯腰,深深拜下,“楼太常人都已经死了,可否请大司马放过他一家老小?” 近十年对峙的死对头此时对他折腰恳求,薛铭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为了区区一个楼台,王钓你竟会向我低头。” 他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一声冷嗤,“你还是这么天真!斩草不除根,祸患遗千年。我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王司空总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如果昔日不是王老侯爷收留了我,如果不是你王江雪几度救我,又哪有今日的薛铭。说起来,如今萧氏衰微,你们王家才是始作俑者啊。”他凑近一步,对着王钓压低声音道。 那音色低沉,褪去了一贯的冷硬,竟蓦地显出几分柔和来,只是听在王钓耳中,却不啻诛心。 他身形一晃,咬牙道:“早知今日,我恨不能一早掐死你。” 薛铭脸色变了变,随后转身背对王钓,声音渐淡,又带着无比的傲然,“可惜没有早知,事实就是我薛铭现在站在这奉天殿前,只手遮天。” 王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仿佛老了十岁,两鬓的几缕银丝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无论如何,马上就是太后大寿,不宜见血。看在太后的份上,可不可以请薛司马高抬贵手,开恩赦免楼台一家。” 听到“太后”二字时,华璧敏锐地察觉到薛铭眼底划过一丝异样,最后竟然没有出声再说什么,反而大跨步离开了。 华璧连忙跟了上去,亦步亦趋。等到来到停在东门的马车前,终于忍不住开口,“昨日叨扰大司马了,今日,临也该回弘王府了。” 薛铭显然心情还十分不好,脚步一顿,不客气道:“弘王还是安分点好。” 听到这句话,华璧心下一松,这样总不会让他自由地待在弘王府了罢。 “弘王久不入京,王府尚未整理好,就在我府中多留几日罢。”说完,薛铭给马车上的车夫施了个眼色,就策马往西去了。 留在薛府? 不是宫中? 华璧心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千算万算,没算到薛铭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朝臣居然留藩王,自古以来就没有这种事,想也没想过这种可能好嘛! 好罢,连私召藩王、废帝都敢,还有什么是对方做不出来的。 华璧坐在马车里,捏了捏额头,留在薛府,别开玩笑了,那他来京的任务还怎么完成! 一路上,他闭目养神,思考对策。 等回到薛府的时候,辰时未至。华璧想了想,对守在门口的四人道:“本王要出去逛逛,你们都给我准备一下,全换上便服。” “是。”华宁、华星立刻应下,却有一人脱口而出,“王爷出的去司马府吗?” “司马府?”华璧脚步一顿,转回身,玩味地重复一遍,转而朝外扬声道:“来人。把这个敢以下犯上的混账拖下去,乱棍打死。” “王爷!”那人一声尖叫,不敢置信。 “哦。本王的亲兵几乎都被大司马留在府外来着,险些忘了。”华璧敲了敲脑袋,随后一指边上一个一直没有吱声的卫士,“那就你去。” 那卫士抬头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华璧,又看了看神色冷漠的华宁与华星,最终低头应道:“是。” “王爷!王爷!”那人不甘心地挣扎起来,“属下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啊!”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现在连自己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真是没救了。”华璧悠悠地叹了口气,然后对华星、华宁道:“你们去帮把手,让院子里所有人都擦亮眼睛好好看着。” 第6章 建阳春(六) 弘王随行的仆妇都在建阳城外被赤巾贼劫杀了。亲兵也只剩十来个,除了“重伤”的华宁,和不知用什么手段留下来的华星,其余亲兵全被送往京郊大营中了。 如今院子里伺候的人,包括门口另两个卫士,都是薛府的人。这是监视,也是软禁。 但华璧就会这样坐以待毙么?当然不! 对于华璧这招“杀鸡儆猴”,不少人是抱以冷笑的――难道企图用这种方法威胁他们,让他们献上忠诚吗?天真! 只是当乱棍底下的人哭嚎震天、鲜血淋漓的时候,他们的表情还是渐渐变得有些难看了。 院中一个管事上前,对着华璧劝道:“打狗尚要看主人,王爷人在薛府,还是安分点的好。这样日子才好过。”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本王在司马府中做客,日子自然是好过的紧。有人对本王不敬,叫我惩治了,料想大司马也不会说什么。”华璧轻描淡写地对那管事回道,整个人身上却陡然倾泻出一股霸道气势,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言,所有人心下一凛――是了,这个落难王爷是他们薛府的阶下囚,可再怎么样也是个王爷。大司马绝不会因他们这些下人中的任何一个而对对方做什么,死了也是白死。 那管事张了张嘴,面色一下子变得灰败,只能喏喏点头,“是,王爷说的是。” 等把那几成一滩肉酱的人抬下去后,所有人看华璧的目光都变了,不是谁都能面不改色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变成一坨烂肉的――这是一个狠人,不能得罪。 “好了,现在换衣服去吧。”华璧对另外三人点了点头,便不再理会院中其余人。 他当然不会异想天开,要一群家人、生死都握在薛铭手中的人的忠诚。只是作为一个对薛铭心有怨恨的萧氏子孙,做这种事才最符合不是吗?顺便让这些“小鬼”少碍着他点事,不然出府怕是有些困难。 一刻钟后,一个一身宝蓝色长衫的年轻公子并三个劲装武士就出现在薛府西侧门口。 一个府里的消息总是传的特别快,通常还会再添油加醋不少,现在守门人看华璧简直如杀神降世,哪里敢阻拦,立刻放行――大司马可没说过不许弘王出府,再说,还有翦大人跟着呢。 “你叫什么名字?”华璧折扇轻晃,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 “大将军赐名,翦赞。” “翦赞,好名字。”说是如此,华璧面上只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王……公子,日头还不高,小心着凉。”华宁冷不丁开口,看着华璧手中大张的折扇不无担忧道。实际上心里急得不行,居然忘记在殿下带扇子出来前提醒了――弘王最是畏寒啊。 华璧右手一滞,然后缓缓阖上扇子,转头看翦赞,冷冷淡淡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羞赧来,一下子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生动鲜活,“本……我听说京里的公子哥,不论一年四季都手持一柄折扇,端的写意风流,不知是真是假?” 翦赞顿了顿,方开口,“以讹传讹罢了。” “这样么,难怪一路过来都没看到哪个才子游人打扇的。”言语间,华璧不着痕迹地抹了抹额头薄汗――被热出来的,随后心下可惜地收起折扇,顺手塞进华宁手中,“拿着。” “是。” 华璧一路往东。建阳东边区域是城内百姓的居处。到了这里,街道不似北阙宽阔肃穆,两旁也不植参天杨树,却是分外热闹。来来往往人流如织,呦呵叫卖声此起彼伏,客栈酒楼的旌旗迎风招展,煞是好看。 不得不承认,建阳城内的确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气象。难怪这京内官员包括薛铭在内,都没意识到他们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了。 如果不是襄王带他去代州城外看过饿殍遍地,如果不是他从襄州一路赶来看到烽火四起,想必也不会相信大祈已是大厦将倾了罢。 看着如今每一个百姓脸上洋溢着的淳朴而真挚的笑容,对比大祈其他地方的百姓易子而食时的麻木神情,华璧心里突然升起一阵诡异古怪的感觉。 为什么会差这么多?他一直觉得薛铭虽有定国之能,却无治世之才,所以在他把持朝政的十年里大祈才会一日不如一日。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建阳城中的安详平和又是谁在一手缔造? 是为了麻痹文武百官?又或者是其他? 华璧心下百转千回,面上依旧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忽然,他脚步一顿,仿佛看到什么极其稀罕有趣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朝街道一边走去。 只见大树下坐着个老人,他正在做糖画,周围围了几个七八岁的半大孩子,眼巴巴地等着老人手下的作品。 华璧并不离得太近,只远远地看着边上的成品――有四爪龙、短翎凤,缺须的麒麟,出山的猛虎,入海的游鱼。 等到孩子们都拿着等待许久的糖画跑走了后,华璧才走到老人面前,“老先生,给我来一个麒麟,三个猛虎。” “好嘞。” 那老头手如游龙,不一会儿,栩栩如生的四个图案便跃然案上了。 华璧自己捏起那只踏云麒麟,把另外三只猛虎分别给了边上华宁、华星、翦赞。 华宁、翦赞的表情都是一滞,倒是华星喜滋滋地舔了一口,“真甜,多谢公子。” 华宁默默远离了华星一步,朝翦赞靠去。 华璧不以为意,只朝华宁伸了伸手。华宁摸出一锭银子放上。 那老头看了一眼,立马道:“这小老儿可找不出来啊。” “无妨。”华璧摆了摆手,“不必找了。” 这原是占便宜的事,哪知那老头竟头摇的如拨浪鼓一般,“不成不成,小老儿家世世代代做糖画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怎么能在我手上坏了名誉,平白多拿客人那么多钱!” “你――”华璧皱眉,“你可看仔细了,这锭元宝是五两银子,可抵你做上一年的糖画!多出来的当我送你,不算你多拿的。” “不不不,那这四个糖画当小老儿送公子的。” 动静闹的有些大,周围渐渐围过来不少人,华璧脸色有些不好看。 这时,翦赞开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公子让老先生带着这锭银子,犹如稚子抱金过市。” 心里想法被揭穿,那老头半点不觉尴尬,反而腆着脸笑了起来,“嘿嘿,这位大人慧眼如炬啊。”说着,看向华璧,“公子心善,这糖画算小老儿孝敬公子的。” “本……我岂会白要你东西,这与强取豪夺何异?”华璧看了看四周围过来的人,仿佛所有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不由面色愈冷。 最后转头对华宁道:“你快去把银子兑散。”说完,他随手摘了个玉坠下来,放在老头面前,“这个做抵押,兑完银子来赎。” 做完这些,他就立刻带着华星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目露恼色。 没热闹看了,周围的人也就很快散开。至于那块玉坠,看看之前华璧一行便知非富即贵,等会儿他们还要来赎回去的,自然没人敢打这个的主意。 翦赞很快追上华璧,低声道:“属下失职。” 华璧依然脸色不好,却也怪不得旁人,只摆摆手,“好了,陪我继续走走。” 与此同时,华宁已经快手快脚地随手找了家酒楼,兑散银子后,掏出怀里一开始华璧塞进来的折扇仔细瞧了瞧,只见扇面上花团锦簇,牡丹花开得绚烂雍容。 牡丹冠众芳,华宁心下了然。 半刻钟后,华宁来到糖画摊前。 正要给那老头付钱时,对方忽然伸手捏住他手腕,其力之大,竟半点不像个半百老人。 华宁悚然一惊。 不等他说什么,那老头先嚷嚷起来了,“哎呀呀,小老儿可是一辈子都没摸过玉啊,今天摸了真玉,今年一定要走大咯。多谢贵人啊。”说着,他依依不舍地把玉坠放进华宁手心里。 只见那毫不起眼的流云玉坠背后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踏云麒麟,除了以防大不敬之罪――糖画上的麒麟缺了两根须,其余造型、姿态上,二者竟是一模一样。 华宁一愣,转而立刻反应回来。收起玉坠,问道:“我家公子说要看花,老先生知道这建阳城中哪里花开得最好吗?” “嘿!这你可问对人了。不是小老儿自夸,这城东还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一听华宁的话,老头自豪了起来,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这天气冷,其他地方哪里有什么花,不过这东山上啊,有温泉,所以花开的早,现在已经好看的要迷人眼咯。” 闻言,华宁点了点头,放下了一吊钱,“多谢。多出来的便当我问话费。” 他走的急,话音刚落,就转身了,等老头反应回来时,人已走远。 “哎呀,怎么又多给钱了!不成不成……”老头急了,忙收拾起摊子,匆匆追了上去。 旁边一个摊贩见状,不由伸手拉住对方,“老糖头,算了吧,反正人家有钱!”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老头脸一板。 “那你老胳膊老腿也追不上人家啊!” “就算追不上,之前不是说了要去东山看花嘛,我就去东山上等着。” 周围几个摊贩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这老糖头就是这点牛心左性。 第7章 建阳春(七) 飞凰山坐落于建阳城最东部,故而又名东山。山上青谷幽泉、鸟鸣水溅,更妙的是还有天然温泉,是故此山比寻常地方要暖和上不少,花期也便都提早了。 如今初春,东山上已是百花竞相开放,桃华灼灼、棠色夭夭,更有紫荆露蕊、杜鹃吐芳,山腰处大片牡丹美得不可方物,绮丽中簇拥着一座汉白玉凉亭,上书“冠芳亭”。 傍晚时分,观花游人纷纷离去,比起白日来,显得幽静许多。 冠芳亭内歇着四个人,围着石桌,二坐二站。朝南坐着一个身着蓝色锦袍的少年,他面有病容,歪在棉垫着的石凳上微微喘着气。 在他身侧站着两个窄袖劲装的青年,显然是护卫在侧的卫士。 建阳城内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哥儿外出,多是这样既不打眼又安全的标配,本无甚好说的。 奇的是坐在那少年公子对面的竟是个粗布短衫、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他双手还在桌上动来游去地做糖画。 显然,这四人正是约好东山冠芳亭见的华璧、华星、华宁和老糖头。 东西南北,四人一人占了一个方向,冠芳亭又位于山腰,一旦有人靠近过来必能立刻发现,倒是不怕交谈的话叫旁人听了去。 “唐先生。”华璧静静地看着对面专心致志做着糖画的老人好一会儿,缓缓开口。 “属下唐宋元,世子殿下直呼姓名便好,否则真是折煞老朽了。” 唐宋元淡然的话音一落,华宁瞳孔便微微放大,下意识地看向华璧,目露惊愕――他知道前来建阳的大人必然地位极高,却没料到竟然会是世子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华璧一愣,俄尔喟然一叹,“唐先生好眼力。”他并不改口,对方值得他的敬称。 “何足挂齿。这位小兄弟不也一早就猜到了么。”唐宋元一哂,成熟睿智的视线停留在华星微圆的娃娃脸上。 华宁闻言,侧头看去,只见华星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唐先生好利的眼。” “华星善情报,我私下言行间亦不曾刻意隐瞒。而先生与璧却不过一面之缘。”两者之间岂可同日而语,华璧摇了摇头。 “那老朽的表现可还叫殿下满意?”唐宋元不答反问,轻轻揭下案上新做的糖画,淡淡一笑。 “岂敢不满意?”华璧一扫病态,直起身,正襟危坐。 之前摊上的随机应变、演技高绝,如今的慧眼如炬、淡然自若,哪一样都让他不能再满意了。 “只是先生是如何发现我身份的,不知可否为璧解惑?”华璧心里有些好奇。 “襄州传来消息,会派人来建阳城中整顿,来人如王爷亲临,所有人必须听凭调遣,并务必保护对方安全。”唐宋元一边拿着麻布擦了擦溅开的糖汁,一边复述着他们这些人接到的通知。 这话中的王爷,自然是雄踞东北的襄州之主襄王了。 “能让王爷如此信任到全权托付的人绝对不多。就老朽所知,恐怕只有桓将军、喻先生和殿下了。” 不错。华璧心下赞同,没想到对方人在建阳二十年,对千里之外的襄州局势也了如指掌。 “那,再回过头看王爷的命令,殿下可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话到此处,唐宋元卖了个关子。 “特殊之处……”华璧沉吟片刻,忽然眸光一动。 唐宋元微微一笑,“殿下也发现了。有危险时全力保全来京的大人,本是我等分所应当,多此一举提上‘务必保护对方安全’,这绝不是王爷的风格。只能说为人父母,关心则乱,王爷亦不能免俗。” “所以我人还未至,先生就已经肯定了来建阳的人是我?” 唐宋元摇了摇头,“不过七分猜测,等今日见到殿下后,才是完全肯定。” “因为年纪?”华璧挑了挑眉。 却见唐宋元又摇了摇头,那一直高深莫测的面庞陡然扭成了一朵老菊/花,呵呵笑道:“世子殿下美如画,这句话小老儿还是听过的,嘿嘿嘿。” 华璧:“……” “自古美人留不住,如今长得这么好看的年轻人可是不多咯,所以小老儿终于完全肯定了之前的猜测。”说着,唐宋元唏嘘一叹,不胜伤春悲秋。 “唐先生不要说笑。”华璧面色转冷,咬牙道。 他敢保证,如果面前的人不是他襄王府的人,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刚刚展现了非同一般的才能,他一定不会让对方全须全尾地出去。 唐宋元摆摆手,“都已经过了殿下的考验,小老儿现在就不装模作样了。”说着,他整个人一下子松垮了下来,完全一副“老糖头”的样子,哪里还有之前那天下尽在掌中的智者模样。 “我不是在做梦罢。这脸变得比你还快。”华星低声喃喃,一脸见鬼。 闻言,华宁瞪了他一眼――他从不变脸好不好,你说的是你自己罢。虽然他也觉得“仙气高人一秒变猥琐老头”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大。 华璧不忍直视地撇开目光,“我以弘王身份入京,欲长住流央宫中,薛铭却留我在司马府,不知唐先生可有解法。” 他轻飘飘抛下一个难题给唐宋元,心下痛快了不少――在襄王府和他帐下,谈及世子容貌是大忌。现在换了个地图,一天之内就连着听两个人唧唧歪歪……呵,不能对当今做什么,还不能给面前的人些颜色看看么! 唐宋元一下子苦了脸,兀自喃喃,“我单知道殿下是美人,却忘了殿下还是小霸王。” 华璧眉心一跳,悠悠加了一句,“璧今日只走了东大街,时间紧迫,不能踏遍建阳,料唐先生在城中二十载,再画份建阳地图应是不难。” 唐宋元脸皮一抖,忙噤了声,嘴贱也是要有个限度的。 见状,华璧心情大好,朝华星招了招手。 华星会意,上前一步,“秉殿下,我们在司马府中的人共有三个,分别是下厨房的马大娘,后花园的花匠老良,和东角门守门的小李。” 闻言,华璧眉头一皱,“这么少,还都是边缘人物。” 华星点了点头,“那位卫无回先生实在把司马府治的如铁桶一般,难插人手。” “卫无回?”唐宋元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华璧看向正用糖汁画圈圈的对方,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卫无回不简单啊。”唐宋元捋了捋胡须,神色间又一派高人风范了,“据说卫无回是十八年前黄河大水的灾民,被前去平叛的薛铭救了后,就一直留在对方帐下出谋划策。十年前,先帝驾崩,薛铭血洗朝堂,尽诛把持朝政的‘魏氏’,大封帐下,卫无回却拒绝了薛铭给的官职,只在薛府中继续做个白身。” 这种明面上的事,有心调查一下便会知道,华星道:“这就是属下查到的所有有关卫无回的情报。” 华璧点了点头,继续注视着唐宋元,他知道对方必然还没说完。 喝了口茶,咂咂嘴,唐宋元果然接了下去,“虽然卫无回身上没有一官半职,但绝对是薛铭最倚重的心腹,也是司马府中的全权掌控者,薛铭的计策大多从他而来。” “如此么……”那这个卫无回比他想象中还要重要了,华璧眸光微变,忽然道:“今日朝议,有大动荡。” 唐宋元耳朵一动,“愿闻其详。” 华璧遂把薛铭私召弘王及其“废帝”之举、朝堂种种都细细道来。 唐宋元眉头一下子皱得老紧,夹死一只蚊子不在话下,“卫无回出了个昏招。” “不错。”华璧赞同地点了点头,“薛铭虽然早就行窃国之事,只是在大部分百姓心中依然是驱逐当利的大英雄,在军方一直威信极高。如今他这一‘废帝’之举传了出去无异于将他的不臣之心昭告天下,声望必一落千丈。” “民心向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如今即便稳住了建阳,也是自毁长城、因小失大。” 说完,华璧看向唐宋元,“先生以为,此计出自卫无回?” “薛铭此人,行伍出身,说到行军布阵,绝对行;但是说到算计人心,就是个外行了。做事更是喜直截了当,这种弯弯绕绕的试探之举,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唐宋元细细剖析,眉头却依然紧皱,“只是卫无回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人有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站得高了,难免会被权势迷花了眼。”华璧轻轻一哂。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眉心一动,“当年,卫无回何以拒绝薛铭的任命?” 唐宋元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他对薛铭的解释是不想浮名累人,但如果觉得浮名累人,他现在的权势不是更要累人一百倍?本来猜过他是不是想先降低薛铭戒心,然后暗地里蚕食势力,最后取而代之。可是十年来,他根本没做任何一件发展自身势力的事。无官无职,无妻无子,诚心辅佐,难怪薛铭会这么信任他!” “如此么……”华璧低声自语,“我还以为他是利用完薛铭,现在准备过河拆桥、独揽大权了。” “不可能。”唐宋元笃定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欺骗薛铭,独独卫无回不可能。他曾为薛铭挡过一支箭,几乎危在旦夕,连命都可以不要,又是无牵无挂之身,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背叛薛铭?” 华璧指节轻敲桌面,若有所思。 这时,唐宋元忽然开口,“殿下言辞间,似乎对陛下颇有成见。” “很明显么?”华璧抬眉一问。 “很明显。” “不错。薄情寡恩、胸无城府、好色无能,只会逞口舌之快。我对当今确实失望。”华璧也不否认,“难道唐先生以为我不该?”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形容变得有些复杂,“也对,我的确不该。他越是无能,于我等却是越好。” “不。”唐宋元摇了摇头,“老朽的意思是,当今并非殿下以为的那样不堪。” “怎么说?” “首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色绝不是什么过错。” 华璧:“……” 他冷冷道:“想必唐先生和当今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 第8章 建阳春(八) 唐宋元对华璧的讽刺不以为意,继续老神在在,“其次,殿下说陛下薄情寡恩、胸无城府,只能逞口舌之快,但殿下有没有想过,陛下之所以在朝堂上对薛铭大加讽刺,其实可能是在转移薛铭的注意力,而保全彼时跳出来参他一本的楼太常,而非为一时之快。” 随着唐宋元的话,华璧一点点回忆起早上的细节来。 忽然,他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喃喃道:“不错。还有李司徒,以他耿直迂腐的脾气,如果不是先一步离开,听到薛铭后面的话,恐怕就要步楼太常后尘了。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竟没有一早发现……” “殿下心思不可谓不缜密,生性不可谓不聪慧,只是还是太年轻了些。”唐宋元低声道:“对殿下而言,这其实并不难发现,只因一开始陛下触了殿下忌讳,使殿下对陛下抱有成见,再看陛下行事时,就难免有失偏颇。” “唐先生说的是。”华璧重新来到唐宋元对面坐下,心悦诚服道:“是我想当然了。” “殿下不必如此在意。年轻人嘛,没个少年意气,还叫什么年轻人!”唐宋元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只是小老儿实在奇怪,这自古只听过讳疾忌医,殿下怎么就讳貌忌谈了呢?” 闻言,华璧神情一敛,重新变得冷淡,睨了唐宋元一眼,“之前的事,唐先生思量得如何了?” “殿下翻脸竟然比翻书还快……”唐宋元呆了呆。 华璧注视着他,淡然不语。 唐宋元脑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敢问殿下入宫,可是为了传国玉玺?” “不错,什么都瞒不过先生。”华璧面色微变,缓缓点了点头。 拿传国玉玺,才是他入建阳最大的目的,所以,他必须进宫。 这件事除了父王,他自己,喻先生,就再没经过第四人的耳了。华璧决定为了唐宋元这份独到的眼力,多容忍对方一些。 奇怪奇怪,奇人总有怪癖,春秋管仲爱财,汉时东方朔狂放。有才华的人,总是有些特权的,尤其在这种乱世。 只见唐宋元手起如龙,用糖汁在案上画下龙飞凤舞的一个大大“病”字,华璧定睛看去,不禁目光一亮,“好!” 时间过得很快,渐渐的,橘红色的太阳已经快要沉下西边群山了。 这个时候唐宋元才提着糖架蹒跚地下山。 华宁上前一步,低声道:“容属下为殿下稍作修饰。” “嗯。”才应下,华璧仿佛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偏头问道,“那块玉坠呢?” “在这里。”华宁从怀里拿出玉坠,双手奉上。 华璧拿起玉坠瞧了瞧,背面踏云麒麟威风凛凛。随后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乍然一声脆响――精致的流云玉坠瞬间四分五裂。 华宁吓了一跳,立刻跪下请罪。 华璧犹觉不够,正拿靴底碾着那碎玉的圆润一面,听到膝盖触地的钝响,不由一愣。 “哎呀,笨!”华星看不下去,“殿下是不想玉坠背后的图案被那个翦赞发现,所以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华璧嘴角一抽,若无其事地移开脚,点头道:“不错,与你无关,起来罢。” 这玉坠本就是与唐宋元接头的信物,如今没有用处了,自然该毁去。 华宁却第一次没有即刻实施华璧的命令,而是愣在了当场。 华星也一时失了言语。两人罕见地同调了,只呆呆地看着地上几乎要化成粉末的碎玉渣。 “咳……”华璧清咳一声,“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两人齐齐回神,看着华璧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把玉碾成粉,这得多大的力气啊,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疼。 常听在襄州的袍泽说起世子殿下如何如何英勇,如何如何把匪贼敌军打得落花流水,说实话,当得知面前“貌美如花”的少年就是传说中的世子时,他们的内心是幻灭的。 但是这一刻,他们切身体会了一番“人不可貌相”这个词。什么叫天生神力,这就是!什么叫力拔山兮,这一定是! 华宁突然觉得让世子殿下伪装成素体虚弱的弘王,实在是太辛苦了。 “咳,好了。”瞧两人那掩饰不住的复杂目光,华璧又重重咳了一声,对华宁招了招手,“时候不早了,快过来罢。” “是。”虽然依然心情激荡,华宁表面上已经能很镇定地站起身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不少纸袋子和小刷子、小矬子之类的东西。接着在华璧面上一阵忙活,很快那已经有些红润的面颊又是一片惨白。 华璧所信仰面一倒,一副无力支撑的样子靠着凉亭木柱。 “殿下,现在不回去么?”还处于恍惚中的华宁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下意识地问道。话一出口,他登时回魂,面色瞬间变了,“属下逾越。” “无妨。”华璧摆了摆手,“现在――等。” 等?等什么? 华宁不解。 “到冠芳亭时,殿下突然旧疾复发。因为病势汹汹不能移动,我又刚好会一些急救的小手法,也需要留下一个人照顾殿下。那么就只能让那个翦赞去找医工了。”华星摊了摊手,十分无辜地解释道。 哪怕对方一脸自然,华宁也已经能够想象翦赞是怎么被骗得团团转的了。 约莫一刻钟后,天色已基本暗了下来,东山游人也离开得差不多,只闻风吹叶动。 这个时候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就格外显眼了,华璧立刻双眼一闭“晕”了过去。华星、华宁两人一个守在亭口,一个不停地按捏着华璧身上穴位。 翦赞行色匆匆地快步而来,身后跟着个背负药箱的中年人。 “快。”一入亭,未理吹散的鬓发,他就对那医工低声道。 说完,看到华宁,他眼神一闪。只是下一瞬,他便没空起疑心了,只见月下华璧面白如纸、唇色青紫,翦赞心下一沉,“公子,如何了?” 华星走过来,不尽担忧悲戚地摇了摇头,“快让医工过来看看!”他看着那医工的目光仿佛在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医工被翦赞面无表情地抓过来,一路冷风就吹得头晕脑胀,现在一看这架势更是先怯了三分。 顶着六道尖针一样的视线再凑近华璧,一望那面唇之色,一闻那微弱呼吸,他顿时心里打鼓。 等到他稳住手把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华璧寸口之处后,立刻双眼一瞪,大惊出声,“死……死脉。” “你胡说什么,我们家公子明明还好好的呢!”华星大骂着冲上来,华宁虽未言亦目露愤怒。 那医工也自查失言,忙摇了摇头,却也是有苦说不出。他之前震惊出口说的“死脉”不是人常言的“七死脉”之一的“死脉”,而是死人之脉的“死脉”――他根本没在这位公子寸口处察觉到任何一点脉搏跳动啊,可这人虽然气若游丝,又分明还活着,不是奇也怪哉吗? 重新仔细按寻一番后,他额上冷汗已经冒了出来,最后抖着唇道:“公……公子脉微欲绝,在下学艺不精,实在无法查探到脉象。” “你――”华星双目一下子充血,拎起那医工衣领,却被华宁先一步阻止,“都什么时候了,我们先回去要紧。” “可是,挪动了,不是会加重公子心疾吗?”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让公子继续在这里吹冷风吗?” 华宁背起华璧,立刻动身下山。 翦赞道:“我去找辆马车。” “有劳了。” 从早上到下午,这一天的脚程再怎么晃荡,如今四人位置也离薛府是极远了。即便有马车,到薛府也已近戌时了。 四人从西侧门进,到了华璧的院子,华星立刻大声喊人找医工,却没几个人有动作,反倒是几个守夜的人说着风凉话,“王爷这是怎么了?就说了不要随便出府的!” 华星气的浑身发抖,却没奈何,还是翦赞眼神一扫,这些人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口。 “去找医工。”翦赞道。 “翦大人,是大司马回来说,王爷体弱,以后不许王爷出府。” “是啊。而且大司马还说,请王爷不要越俎代庖处置我们薛府的人。” “我说,去找医工。”翦赞沉了声音。 这些小人物终究是呐呐地跑起了腿。 不过,那几个在薛府供职的医工也无一例外,根本感觉不到华璧的脉象。问了经历,有几个当是阳衰寒厥,又兼心疾复发、气血不足,故脉位沉细太过而按不到,于是开了大剂量姜附之药佐以气血双补剂,屋里烧起暖炉,又加了三床厚厚的被子。 一夜过去,躺在床上的人却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众人都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翦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好。” 众医跟着翦赞来到门外,其中一个最年长而德高者上前一步,拱手道:“弘王生而禀赋不足,一路来建阳又舟车劳顿、担惊受怕,昨日更是寒风入体,引发沉疴,恐怕,回天乏术。” 翦赞面色变了变,立刻道:“无论如何,拖到天亮,我去去就回。” 天,将亮未亮,正是一天当中夜色最浓的时候,一片漆黑中,薛铭踏步而来。 他穿一件白色绨袍,身后一前一后跟着两个人,走在后面的正是把人请过来的翦赞,前面的则是一个青衫文士。 “弘王究竟怎么样了?”薛铭眉宇间难掩烦乱。 之前那医工又上前重复了一番之前的话,“禀大司马,弘王素体虚弱,又兼舟车劳顿、担惊受怕……” “我只问,”话未竟,那医工的话就被薛铭打断,“弘王现在怎么样?” “弘王…弘王恐怕不会再醒过来……” 话音一落,便是“轰”一声响如闷雷滚滚,薛铭一脚踢开院内石凳,“废物。” “属下失职。”翦赞跪下请罪。他身后医工骇得浑身发抖,也全都哗啦啦跪了下来。 “弘王殿下病弱多年,大将军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动怒。”满场死寂与森寒中,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此时却恰如三月春风拂来,解冻了这可怖的气氛。 只见站在薛铭身后的那个青衫文士缓缓开口,声音不重却分外让人信赖,“为今紧要,是切不可教弘王薨在薛府,否则这十三州诸侯恐怕就要举兵入京了。” 弘王萧临作为先帝唯二的子嗣之一,天家血脉,就在入建阳的第二天死在薛府,这简直就是给那些早有反心的列侯阀门一个光明正大举旗“诛杀逆贼”的理由。 说完,那文士肃容朝薛铭一拱手,“请大将军即刻送弘王入宫。” 第9章 建阳春(九) 天还未大亮,一辆马车从流央宫北门急驰而入。紧接着,整个太医署都被惊动了。 弘王病重。 群医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大胆医丞大用虎狼之药。第二日,弘王苏醒,众人皆以为回光返照、残灯复明,不想在那医丞的调理之下,那样危笃的病情竟然真的渐渐有了起色。 只不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养起身体来,寻常人尚要时日,何况是弘王这样素体虚弱的人。 总而言之,弘王现在不适合出宫,薛铭也不想他再继续留在薛府了,否则再“病重”一次可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这么着,华璧就在流央宫内安安心心地养起“病”来了。住的正是弘王往弘州前的开翔殿,正经皇子规格,彩绣辉煌,环境十分不错。 华璧便整日悠哉游哉地在殿内装病,清闲得很。等闲大臣进不来开翔殿,能进来的薛铭确定他死不了后也懒得理会,于是期间就唯有天子萧协真的来探过几次病。只不过那时华璧还“病”得糊涂,之后,对方便不曾来过。 缘由,华璧也十分清楚――薛铭在血洗朝堂。 一个月内―― 大鸿胪信仲平涉嫌贪污,狱中畏罪自尽。 太仆项涂御前失仪,赐鸩酒一杯。 御史中丞冯凭包庇罪犯,枭首示众。 少府沈间意图行刺天子,满门抄斩。 符节令丞付明端私制禁物,满门抄斩。 京兆尹宋湖服用违制,满门抄斩。 左冯翊秦胜通反贼,夷九族。 一个月里,华璧的“病”也终于有了些起色,虽还不能外出吹风,下地走走却是可以的。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看各地地方志。 薛铭虽然不曾来理会过他,却把翦赞留了下来。还有开翔殿内众人,华璧不知道其中哪几个是薛铭的人,又或者全是。所以他不会让自己的言行露出马脚。 弘王萧临喜音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襄世子华璧好弓马,风雅诸事粗涉猎耳。 一个月的养病日子简直让华璧手痒难耐、无聊至极,可他当然不可能舞剑挽弓,让他抚琴作画消遣又怕被发现不妥――毕竟琴音笔墨最是因人而异。 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翻些书籍了,不该看兵书,他就拿各州各郡的地方志、地形考细细查阅起来。 十五岁前的华璧,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把当利一族彻底击溃,使当利铁骑再不敢犯他大祈边境,再不能掠他大祈一人一马。 以前关注的都是与漠北悍族的作战方式,有关漠北地形的,有关漠北中如何辨别方向、寻找水源、获得食物的。 而现在的华璧,面临着烽火四起、乱世将至的局面,终于明白必须要了解的不再是漠北形势,而是大祈的一江、一河、七险、十三州、九十九隘、二百零八关。 如此,倒也不算浪费时间。 一月来,华璧已经从听到第一个以莫须有罪名下狱丧命的官员时的愤怒悲哀,到如今的习惯麻木,甚至能继续看下书去了。 又是一月,薛铭似乎已经杀够了当日“废帝”事件中那些“不识好歹”站在他对立面的官员,朝堂表面上渐渐平静了下来,暗底下却依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而华璧的身体也被调理的不错,能出门了。 阳春三月,正是百花盛开的好时节,华璧打算去御花园走走。 刚踏出殿门的一瞬间,阳光洒在面上,他眯了眯眼,恍惚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两个月足不出户,现在可不是重获新生么?华璧心下叹了口气,决定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装病。 “什么?翦赞你今年才十八岁,不会吧!我也十八岁啊。” “怎么?” “你看上去明明比我至少大了六七岁。” “……嗯。” “不要难过,有些人就是看上去显老。”华星安慰地拍拍翦赞肩膀。 “……” 门外,翦赞、华星两人守着。但是只要和华星在一起,再闷葫芦的人也是不可能静下来的。两个月里,两人竟还真生出了几分交情来,虽然这份交情在立场面前,不堪一击。 “殿下。”看到华璧出来,二人立刻躬身行礼。 这时,华宁也走了过来,一贯斯文的脸上有些沉重,“请殿下安。” 这个表情……华璧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怎么了?” “八百里加急,铁牢关大败。”华宁垂下头,声音有些低哑,“卫将军在铁牢关中了赤巾贼的埋伏,一万军全军覆没,卫将军身披十七刀,最后浴血而亡,剩下三万平叛军马群龙无首……” 说到这里,华宁抬起头,“所幸,骠骑将军正好率京郊援军赶至,接替了这三万兵马。” 话音刚落,华璧、华星的面色齐齐变了,连翦赞都“嚯――”地抬起头。 许久,华璧才咬了咬牙,“为了铲除游将军,搭上一万将士的命,大司马真是舍得啊。” “王爷慎言。”翦赞重新低下头,“卫将军中了敌军埋伏,大将军必也痛心。” “这话说出来,翦大人你自己信么?”华璧一声轻嗤,“游将军两个月前站出来反对薛司马逆天之举,今日便身首异处;郭将军一个月前率援军出建阳,就刚好接过三万兵马,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多巧合?” “恐怕这一万兵马都是游将嫡系,薛司马才斩草除根的罢。”说到后面,华璧情绪有些许激动,“将军马革裹尸分所应当;男儿保家卫国死得其所,可绝不是这样因为排除异己被算计死。真是笑话!” 一万兵马,那可是整整一万将士的性命啊。 袖边一阵拉力,是华宁。轻轻扯了扯华璧袖口。 华璧吸了口气,转头,敛下情绪,“本王失态了。翦大人无须在意。” 翦赞掩下眼底飞快划过的诧异,“王爷至情至性,属下佩服。只是推测之事,不可当真。” 一瞬间,华璧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薛铭究竟给这些部下灌了什么*汤?明明是这样残忍奸邪的人,怎么就能让人这么死心塌地信任追随。 如果对方手中不是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军队,又有何惧?他们早就,早就率领勤王兵马进京了,这天下哪里会混乱至此! 华璧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才道:“好了,同本王去御花园走走罢。”说完,他对欲跟上来的众内侍、宫婢摆了摆手,“你们不用跟过来。” 天子萧协,尚未大婚,更无妃嫔,一路上倒也不用怕冲撞了谁。 天蓝如洗,阳光明媚,华璧缓步踱着,心情终于明朗了些,只是这份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被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回头,只见一个一身甲胄的高大男人大步流星而来,前方一小内侍一路小跑着引路,“大司马,陛下……陛下就在前面……” 华璧眉头一皱,这个时候,是早朝时间才是啊。 在薛铭一行人过来前,他侧一步让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怕如今这屋檐是萧家而不是薛家的,奈何形势逼人强呢。 “弘王痊愈了。”薛铭脚步未顿,只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华璧。 “托大司马的福。”华璧亦是不咸不淡。 薛铭忽然停下步子,抬脚朝华璧逼近一步,“陛下无故罢朝,弘王身为皇弟,有责任一起去劝谏陛下。” 看了看薛铭笃定的表情,华璧无法,只得点头应道:“好。” 又行了三十几丈路,远远传来隐约的酒香。 众人顿时心下了然,露出个心照不宣的表情,这是沉迷酒色而罢朝了。 “你们都在这给我等着。”薛铭对身后文武沉声道。便只带着华璧一人继续前进。 御花园内嵌有四小园――南园、北园、瑞园、端园,供宫里人饮宴玩乐。 一脚迈入瑞园后,酒气越发浓重,华璧眉头微皱。 分花拂柳,露出倾满酒壶的石桌。 却是空无一人。 “看来陛下不在此地,说不定回寝殿了。”华璧斟酌开口。 “是么?”薛铭不置可否,转头紧紧盯着华璧双眼,“弘王是真的不知道陛下在哪?” “不信,大司马可以问翦赞,不然留这么个监视的人在我身边岂不是浪费?”华璧淡声道。 片刻静默后,薛铭环视四周一番,又抬步朝前走去。 踏过前方垂花门,便是端园了,老远便闻女子巧笑声。 丝竹音中,只见十几个轻纱美人在园内笑着、跑着,看服饰是隶属祈乐府下的歌舞姬。 阳光追逐在她们身上,点亮她们娇俏妩媚的年轻面庞,当真是人比花娇。 周围伶人拨弄管弦琵琶,尽是靡靡之音。 园内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一抹黑色身影。 大祈主水德,尚黑。能用玄色衣物的,放眼大祈,唯有天子、太子、襄王、襄世子。 如今,这个黑衣男子自然是萧协了。 只是象征威严尊贵的滚边龙袍穿在对方身上,不见半分帝王威仪,反而*不堪。大敞的胸襟下露出雪白的胸膛,上面有酒水混着鲜红的唇印。 他就像纵情声色的纨绔,用一条黑带覆着双眼,伸手试探着,声音因为醉酒已经有些含糊,“月……月儿,巧儿,你们……你们在哪儿啊?朕怎么找不到,快过来……” 只是此时已无人回答他,看到薛铭的一瞬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哈哈哈,抓到了。”正在薛铭要开口前,萧协长臂一揽,搂住对方身侧的华璧。 好险才压制住本能没先一步矫健躲开的华璧还没庆幸一把没露馅,下一瞬就彻底后悔了自己这一刻的隐忍。 “啵――”一声脆响,萧协在华璧侧脸亲了一口,酒气扑面,“软的,滑的,就是不够香……”他笑嘻嘻地品头论足着,边说边摘下眼上黑带。 第10章 建阳春(十) 软的,滑的,不够香,呵。 华璧几乎七窍生烟。 “咦!”摘下黑带看清面前人后,萧协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轻薄了,“是皇弟啊,皇弟仪容绝世、风姿特秀,直把朕这些美人都比得无颜色了。” 华璧:“……陛下说笑了。”他咬牙忍住以下犯上暴打对方一顿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扒开萧协还粘在自己腰上的手。 “陛下今日无故罢朝,就是因为这些红颜祸水?”薛铭扫了一眼跪着的众歌舞姬。 萧协这才抬头,晃了晃眩晕的脑袋,像是此刻才看到对方,惊奇道:“今天吹得什么风,大司马怎么来了?” 他忽然抬头看看天,一拍桌子,“哎呦,居然天大亮了?”接着揉揉脑袋,歉意道:“朕昨夜一时即兴编了个曲子,便高兴的忘了,薛卿莫怪,薛卿莫怪。” 说着,他摇摇晃晃从石桌上提壶倒下两杯美酒,递了一杯给薛铭,“朕向薛卿赔罪……”另一手举起白玉杯,仰面酒入喉。 有液体顺着他俊秀的下颌蜿蜒而下,落在雪白的胸膛上,在日光下仿佛泛着淡蓝的光泽,晶莹而*。 “啷当――”一声脆响,薛铭低头,看了一眼萧协递来的酒,一甩手,打翻酒杯。 上好的羊脂白玉杯盏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萧协一愣,“薛卿怎的真动怒了,这样不好,不好……” 他踉踉跄跄朝一边一个歌姬走去,双手探向她怀里,那歌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却见萧协只是拿出她怀抱的琵琶,对薛铭嘻嘻一笑,“朕便把昨夜编的曲子赠予薛卿,薛卿宽恕朕则个可好?” 不待薛铭说什么,他便抱起琵琶弹了起来,边弹还边吚吚哑哑地唱着。 华璧面色登时古怪无比。 这不是说萧协弹唱的如何难听了,相反,以他自小参加过无数宴会,听过不下十几个“大家”演奏养叼了的双耳听来,萧协的琵琶音和歌喉也都属上乘。 但重点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听到堂堂天子在他面前吹拉弹唱,唱的还是这种淫词艳曲。 “花明月暗笼轻雾, 今宵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 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 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 教郎恣意怜。 教郎恣意怜啊…… 噫呀……” 萧协抱着琵琶一步步向薛铭款步而去,深情地,凝视地。 他穿的分明是玄色龙袍,此时却仿佛金缕衣裙,此刻他就是那个通过重重阻碍逃出来一心一意心中只有那个情郎的痴情怨女―― “郎啊郎,薛郎啊――”萧协明亮的桃花眼深深地注视着一丈开外的薛铭,好似情根深种。最后一音,百转千回,柔肠寸断。 只见薛铭脸色发青,瞳孔一点点放大,最后连连后退。 “呕――” 他一手撑着树干,一边对着澄明的碧波湖吐得昏天黑地。 华璧甩了甩浑身的鸡皮疙瘩,看着湖边薛铭的目光再次染上了淡淡的同情。旁观如他,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对方刚刚承受了怎样巨大的冲击了。 “哈哈哈哈――”这时,一声钝音伴随着清朗的笑声响起,萧协随手扔了琵琶,捧腹大笑。 末了,他又悠悠说起了风凉话,“薛卿你这是怎么了,朕还没演奏完呢。” 说着,他忽然恍然大悟,面色顿时青青白白了起来,“薛卿……你莫不是以为…以为朕……” “唉!你莫要害怕。朕只是给你看看朕一夜的辛劳成果,以证明朕所言不虚。” “朕不是先帝,不好男风,便纵是染上那龙阳之癖,当然也是钟情皇弟这样的风流人物,你委实不必担忧。” 华璧眉心一跳。 看到薛铭还在吐,萧协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无可奈何道:“真的,你别怕。你看看自己水中的倒影。一把年纪的人了,又老又干,唯一的优点就是皮肤白,可朕又不是那种喜欢小白脸的肤浅人,哦不,薛卿你脸那么大,怎么也是大白脸罢……” 华璧看着薛铭英俊硬朗,充满男子气概,跟老、干二字半点搭不上边的脸一眼,抽了抽嘴角。 薛铭泛青的面庞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了起来。想他一世枭雄,华璧觉得这大概是对方最狼狈的一次了罢。 然而萧协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朕又不是那种喜欢大白脸的肤浅人。所以薛卿你真的不用这样以吐明志,朕不会强抢你良家男儿入宫的。如果你不相信朕这汪湖水的话,也可以撒泡尿照照……唔…唔唔唔……” “闭嘴!”薛铭忽然伸手掐住萧协的脖子,咬牙切齿。 华璧眼皮猛地一抽,连忙大喊,“薛铭,你敢!” 薛铭骤然回神,五指一顿,蜷了蜷,最后松了开来,面无表情,“陛下沉迷酒色,荒废国事,更作此等媚俗之曲,恐怕贻笑后世。实教臣痛心――” 话到此处,他语气骤然一厉,“来人!媚主惑上,把这群恬不知耻的人全拖出去,杖毙。” 一声高喝,声音传出老远,立刻有宫内卫士冲了过来,抓起满地的歌舞姬往外拖去,一时哭嚎声震天。 “陛下陛下,救救巧儿啊……” “月儿不想死啊,陛下……” 萧协的表情却依然吊儿郎当,托着下颌好整以暇地看着薛铭,笑眯眯道:“朕听闻薛卿军法如山,行事执法最是纪律严明,没想到也有一天会迁怒旁人啊,有趣,有趣。” 说着,他朝那些卫士道:“你们都快来看看你们薛大司马的脸色啊。” 几个卫士手上一滑,忙不迭加快了速度,拖着歌舞姬飞也似地出了端门。 薛铭看了嬉皮笑脸的萧协一眼,缓缓道:“陛下一夜未眠,龙体抱恙,以免加重病情,即日起,禁酒禁女色。” 萧协顿时皱起了脸,“啊呀呀,薛卿真是那什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朕这么做分明是为了卿好,卿太不讲理了。” 他看着薛铭,真诚道:“朕若不沉迷酒色,反兢兢业业的话,以后人家都会说,薛卿你,不忠不义、威逼少帝、把持朝纲、背主忘徳、无耻窃国。” 说着,他一咏三叹起来,“朕又怎忍心教薛卿你一生劳苦反遗臭万年呢……” “这就不劳陛下费心了。”萧协话未竟,便被薛铭打断,他看向冉冉升起的朝阳,声音渐淡,“史书,从来都是由战胜一方编写的。” 华璧站在一边,听得惊心动魄,没有想到面前两人就这样彻底撕破了脸皮,扯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未免都太冲动了些。 以后薛铭行事恐怕会更加肆无忌惮。这话传出去又不知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话音一落,却见薛铭忽然出手如电,毫无征兆地抓住萧协脖子,把人往碧波湖畔里带,“陛下有些醉糊涂了,需要醒醒酒。” “唔唔唔……”还没等反应回来,萧协整个脑袋就被狠狠压在湖里,只能痛苦地挣扎着。 “薛铭,你……”华璧悚然一惊,怎么也没料到对方会骤然发难。忙上前去拉薛铭,却被对方一手甩开,跌倒在地。 离湖远了,华璧狂跳个不停的眼皮才渐渐缓了下来。 他佯作无力起身地躺在地上,只拿双眼盯着湖边两人。心知薛铭绝不会让萧协死在他手里,就如同他不会让萧临死在薛府一样。至少是现在,在他还没准备好迎战十三州列侯阀门之前。 “唔…老匹夫……别把朕…朕…往你刚吐过的地方……” 萧协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叫华璧眼皮再次跳了起来,果然就见薛铭的动作越发大力了。 渐渐的,萧协胡乱踢踏的脚在地上刮出深深的痕迹,草丛全被踢烂。 华璧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推测。 忽然,萧协的脚猛地弹了一下。 华璧几乎同时地心头一跳――谁也不能保证薛铭不会恼羞成怒、突然发疯。 他右手不着痕迹地搭在腰侧,那里藏着一把集襄州所有能工巧匠之力赶制出来的机关弹剑。 正在他要拍开剑柄环扣时,萧协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出几个字,“罗……罗烈…救…” 那是濒临死亡的下意识反应,此时的萧协已经基本丧失了神志。 薛铭压着萧协的手陡然一松。华璧这才反应回来,对方是借着对萧协的生死压迫来找出“奸细”。 从之前瑞园的空无一人便知是有人给萧协提前一步通风报信。薛铭生性多疑,当然不会容忍自己眼皮底下有这样的存在。 只是这找出来的“奸细”,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罗烈,几乎是薛铭一手提拔起来的,更是得对方信任驻守流央宫,竟然也是向着萧协的? 想想游鸿弋,这想必又是个不输对方的取忠舍义之辈,可惜,对方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正心思电转间,薛铭已经把萧协扔在了草地上,“传太医。” 只见萧协皮肤青紫、颜面肿胀、不省人事。 华璧登时心头大骇,忙跑过去,在对方耳边大喊,“陛下!陛下!” 没有,没有反应。华璧稳住手压在萧协心口。 还有搏动。 来不及了。华璧立刻把萧协仰卧躺平放好,一手放在他前额,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另一手握住他下颌,深吸一口气,低头封住那泛青的双唇,吹气进去。 连续三次吹气以后,身下人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 下一瞬,那双漆黑的双眸缓缓睁开,转瞬即逝的迷茫后,忽然眉眼一弯,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 第11章 帝王计(一) “臣冒犯。”人一醒,华璧立刻松手后退几步。 萧协一手撑地坐起,冰凉的湖水顺着他脸颊大片滑落,他却恍若未觉,只是笑看华璧,伸出舌头极缓地舔了舔下唇。 华璧强自压抑的脸色登时“腾”地红了起来。 这个时候,薛铭响起来的声音就仿若天籁了,哪怕是怀疑之语,“弘王懂医?” “久病,自然成医。”华璧转身避开萧协的目光,平复情绪道:“闲暇时,翻过些医案典籍罢了。” “原来如此。”薛铭眯了眯眼,朝躺在地上的萧协走去,“南宫卫士令,罗烈?”声音中透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萧协瞳孔陡然一缩,神情却依然玩世不恭,“南宫卫士令罗烈?哦,朕记的,那个满脸大胡子的。” 接着,他面色古怪起来,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地看向薛铭,“今天,朕听到他说大司马对他的恩情,他就是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唯有将一生尽奉之薛卿可报。” “薛卿,可曾享用过对方味道?不知哪个在上,哪个在……朕有些好奇…” 萧协的声音变得飘忽,目光下移,停在薛铭下腹。 薛铭却仿佛被萧协刺激得麻木了,又或许是对方如今的狼狈模样很好地取悦了他,总而言之他连脸色都没变一下,“不用狡辩。”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萧协身前,阴影全部投/射在对方身上。 一听这话,萧协面色猛地一变,又立刻舒展开来,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缓缓站起,背着手悠悠道:“既然大司马都这么说了,那朕也没有办法咯。反正大司马手下人那么多,错杀一两个也无妨。” 他语气漫不经心的,背在身后的五指却一点点收紧。 “反正朕一直是没办法的。信仲平、项涂、冯凭、沈间、付明端、宋湖、秦胜、游鸿弋,下一个是罗烈,然后应该是李枢、向晚意、蔡屏、吴邕、贾亮、晁对,还有王钓对不对?” 话音未落,“咔哒――”一声脆响,薛铭一手搭在萧协手肘,腕间一动,便是骨头错位声响。 “陛下就算抬出王钓,臣也不会心慈手软放过罗烈的。” 看着萧协右手小臂软绵绵地垂下,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几步,华璧双眼微微瞪大,忙上前扶住对方。 只见对方面色惨白,脸上水滴簌簌而下,已经分不清哪一滴是冷汗,哪一滴是湖水。 华璧分明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颤颤发抖,对方却没发出半点呻/吟,反而呵呵地笑了起来,“薛郎好生无情,朕可是听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王卿更是几次救你于危难啊,如今就翻脸不认人,翻脸不认人啊――” 话到最后,萧协又吚吚哑哑地起了唱腔。 薛铭眉头跳了几跳,大概是想起刚刚太过不美好的回忆,竟就阴沉着脸转身踏出了端园。 “噗――哈哈哈――嘶――”见人一走,萧协立刻大笑起来,只是一个不小心牵动右肘伤处,顿时龇牙咧嘴。 华璧看了看对方没有人色的面庞和软趴趴的右臂,朝外扬声道:“来人。太医呢?” “大司马吩咐,弘王殿下精通医术。便把太医全打发回去了。”园外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华璧面色一变,“他竟敢如此!” “唉,别生气,别生气,老是生气会长皱纹的,就不好看了。”萧协伸手抚了抚华璧眉峰的褶皱,笑嘻嘻道。 眉心传来一点温热,华璧难得没有动怒,而是小心地把萧协扶到桌边石凳上,忽然目光一顿。 只见酒杯中剩下的液体在阳光下泛着极淡的蓝色,一闻便觉胸腹不适,想到薛铭彼时的面色,华璧心中突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这该不是毒/药罢。 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便有一只手挪开了面前酒杯,“别闻别闻。” “陛下是想……薛司马吗?”华璧艰涩道,到底没有把“鸩杀”二字说出来。 “噗――别怕,朕不会马上给你来个山陵崩的。”看着华璧那脸好像他立刻就要死了的表情,萧协忍不住笑出了声。 华璧反应回来自己的失态,也对,怎么可能干这种蠢事,薛铭绝不会喝萧协递过来甚至是不明来源的东西,下/毒不是反搭自己性命么。 “朕不过是在酒里加了些胆矾、瓜蒂、常山粉罢了。久经煎炙,一闻便叫人头晕目眩。”萧协洋洋得意道。 都是有名的涌吐要药。“难怪……”华璧低声喃喃,忽然看向萧协,“那陛下?” 只见萧协点了点自己胸口酒渍,“喏,都没喝进去,闻起来虽然恶心,还不到要吐,谁叫他非要听朕唱曲儿的呢!” 华璧嘴角一抽――薛铭哪有非要听你唱曲儿的。 说完,萧协歪了歪头看华璧,“皇弟可喜欢,朕可再为你清唱一曲的。” 直如一道九霄神雷劈下,华璧顿时回神,连连摇头。 眼见着对方已经清完嗓子要开腔了,他动作快于思维,随手折下身后一根桃枝,塞进萧协嘴里。 萧协:“唔…唔唔……” 华璧:“臣冒犯了。” 他卷起萧协宽大的玄黑衣袖,露出一只白皙有力、肌理流畅的胳膊。然后把被薛铭卸下的小臂狠狠往后外方拉去,随后松开,“咔哒――”一声脆响,萧协的手肘重新合上。 做完这些,华璧以袖替萧协擦拭满面的冷汗与冷水,“请陛下先不要动。” 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砍下一截手掌长、碗口粗的枝条,削成四片薄板。 “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只是脱臼,好歹也要将养十天半个月。”华璧一边用四块夹板把萧协右肘固定住,一边低声叮嘱着,“这几日,还请陛下伤处不要沾水,不要动弹。” “唔……” 听到支吾声,华璧才恍然发现萧协嘴里还塞了根桃枝,不由伸手去拿,“陛下可以早先拿出来的。” 话音未落,他瞳孔微微放大――指间一片湿软。 这触感转瞬而逝,下一瞬萧协已是正襟危坐,倒打一耙,“你不是叫朕先不要动的吗?” 他是天子,天子! 你是病残,病残! 忍住! 华璧深深吸了口气,扔了桃枝,拜下,“陛下说的是。臣有罪。臣告退。” 顿了顿,终于还是加了句,“臣并不精于医理,不过事急从权,还请陛下稍后再召太医细细诊查才是。” 说完,他转身,一步不停地踏出端园,生怕多待一刻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有碍大局的事。 穿过一条花道,便是瑞园了。瑞园外,文武大臣都已经走了,只余华星、华宁、翦赞等在外面。 他们身边还站着个中年人,手提药箱,正是两个月前“救了”华璧的医丞淳于晏。 华星三人看到华璧出来,都是松了一口气,“殿下。” “嗯。”华璧点了点头,“我无碍。”说着,看向淳于晏,“淳于太医怎么来了?” 淳于晏捻了捻胡须,冷冷一笑,“殿下这一吹风万一又吹出什么好歹来,老夫怕晚来半步赶不及啊。” “呸呸呸,我家殿下逢凶化吉、福星高照。”话音一落,华璧还未言,华星便立刻开口,“淳于太医嘴上可积点德罢。” “呵。逢凶化吉、福星高照?那是得亏遇到老夫。就这副身体还敢到处乱走是嫌自己命太长?老夫说是可以‘出门’,什么叫‘出门’你们知道吗,就是在殿门外晒晒太阳,不是叫你跑大老远,还到湖边去吹风!” 淳于晏立刻脸一拉,老长,骂骂咧咧开始数落,听得人猪肝与面皮共一色。 “还有你们,你们不知道拦着也就算了,还尽瞎起哄,猪脑子!是想让你们王爷和先帝早一天团……” 淳于晏此人,医术不说独步天下,至少也是冠绝太医署,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小小医丞,不得不说那张嘴巴功不可没。 这也算是对方的掩护色,华璧本不欲多说什么,只是越听越不像样,不得不打断,“淳于太医今天这么高兴,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淳于晏还没说什么,华星先不行了,“他这叫心情好?他心情好是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心情不好岂不是要问候人全家了?” “咳……”华璧一手成拳,在嘴角压了压,“所谓爱深责切,淳于太医也是医者父母心,在意我等身体。” 华星听得面有菜色,淳于晏更是被恶心得半死,“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他哼笑起来,“算你运气好,老夫今天在西域商人那里找到个上好的羚羊角。” 三言两语间,一行人已经到开翔殿前了。淳于晏一坐下,就打开药箱,从里面取出来一个长约一尺的圆锥形角状物,色黄白,弓微弯。 “啧啧啧,光泽如玉,环脊天然,嫩枝有血丝,老枝有纵纹,通天眼清晰可见……”淳于晏以手握着羚羊角举到头顶,对着窗口/射/来的阳光细细欣赏,赞叹道。 “通天眼?”华璧对这个名词有些好奇。 第12章 帝王计(二) “喏喏喏,就是这儿。”淳于晏一手指着上半段羚羊角,“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一条细细长长的透明带,这就是通天眼。有这么明晰通天眼的羚羊角都是百里无一的真品、好品啊。”说起药材和医理来,他总是会收敛一下那刻薄,变得有耐心些。 虽然,也没多多少耐心就是了,在华星一句“哪儿,我怎么没看见,老头你该不会是骗我们罢”后,淳于晏立刻脸一板,手一收,眯眼在华星身上上下扫射一番,最后冷冷一笑,“观察通天眼,讲究的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就你那猫憎狗嫌的样儿还妄想看到?” 华星撇了撇嘴,“我怎么猫憎狗嫌了?”他拿眼觑华宁和翦赞,“你们看到那什么通天线了吗?” 显然没有,但他们可不想吸引淳于晏的嘴炮和火力,纷纷摇了摇头,“我们离得远,没看清。” 华璧是站在淳于晏身侧的,华星紧跟两人身后,华宁和翦赞则还要落后一步。 闻言,华星立刻双眼亮晶晶地看华璧。 “咳……”华璧假装没看见,清咳一声,扯开话题,“恭喜淳于太医喜得良药。” “恭喜老夫?哼,还不如恭喜你自己!”一听华璧的话,淳于晏脸色就不好了,用一种极度嫌弃的目光看着华璧,把那羚羊角塞进对方手里。 “给本王?”华璧愕然。 “老头,你是不是糊涂了,连我都知道羚羊角性寒,怎么可以给殿下?” “狭隘!一叶障目,不识泰山。”淳于晏对华星的质疑不屑一顾,“毒/药用得好都能是良药,羚羊角怎么一定不能给你家王爷用,老夫又没叫他吃!” 说着,他对华璧道:“不是说夜里心悸难眠么?挂床角,它的气味安神无害。等过几个月好全了,记得把羚羊角全须全尾地还给老夫!不然叫你吃三斤龙胆草!” 华璧失笑,接过羚羊角,“是是是,多谢淳于太医悉心,本王不过随口说了一句。” “随口一句?小病不在意,以后就能要人命!好了,坐下,号脉了。” 结果手才一搭,他又开始骂了,“都说了,号脉最好是平旦脉,一大清早就跑来跑去,这脉象都变得不实了……” 好不容易送走淳于晏,四人都松了一口气,每天清晨淳于晏来请平安脉一定是双耳倍受折磨的时候。 “你说这人怎么这么讨人嫌呢?”华星哼哼唧唧的,替华璧把羚羊角挂进了卧房的床角上。 “好了,少说两句罢。殿下都没说什么呢。”华宁摇了摇头。 正午时分,华璧因病每日需得午歇,如今正是小憩的时刻,他躺上床,放下床帘,缓缓取下挂在床角的羚羊角。 正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嘈杂声。 他眉头一皱,挂回羚羊角,翻身而下,打开大门,“何事喧哗?” “王爷,王爷,求您劝劝陛下罢。” “殿下正在歇息,你们这些人怎么这样?” 只见华星等人拦着十来个苦苦哀求的内侍,那些内侍一见华璧出来,立刻拼命冲上来跪在他脚边抹泪,“两个时辰了,陛下还在端园,水米不进的,也不让奴才们进去伺候,求王爷您去劝劝陛下罢。” “你们说什么!”华璧拧眉犹豫了下,还是套起外衫朝外走去。华星、华宁、翦赞三人立刻跟了上去。 那些小内侍心下一松,也连忙小跑着跟上。 端园外,候着一地的内侍、宫婢。因为直到午间还没见萧协出来,遂开始一个个慌了神。 “弘王殿下,您可总算来了,叫咱家好等啊。”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其中一个中年内侍走了出来,拉着华璧的手,目光肆意地在他脸上流连。 华璧眼神一冷,“下贱的东西。” 他一手甩开对方,一脚朝他心窝踹去,顾忌着自己的“病体”,出脚没用几分力。不想那内侍竟然有几分本事,单手捏住华璧脚踝。 “王爷这样出挑的人物,凶起来可不好。”那内侍五指在华璧脚踝上按了按,一手捂着嘴咯咯咯笑了起来。 “你个老阉狗!”华星眼冒火光,立刻和华宁一前一后冲了过来。 那内侍眼中寒芒一闪,朝周围人打了个眼色,几十个小内侍都围了过来。 “翦赞!”淹在人群里的华星一声大喊,“你就这么看着不帮忙?” 华璧抬眉,看了一眼人群外站得笔挺一动不动的翦赞,心知这内侍必是薛铭的人,地位恐怕还不低,难怪有恃无恐。 “翦赞,你个没义气的!就算知道你是薛司马的人,王爷又有哪里亏待你了?” “你就这么看王爷受辱?” “又没叫你去刺杀薛司马,你犹豫个什么劲儿?” 华星骂骂咧咧。 翦赞眉心一跳,终于拔剑出鞘。轰――的一声响,道旁一棵两人合抱粗的高木被拦腰砍断。 “啊――”那些前一刻还作乱的内侍下一刻立刻惊得做鸟兽状散开。 “翦大人这是做什么?”那内侍眯了眯眼。 翦赞抬头,“大将军命我保护弘王。” “哎呦,借咱家一个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损王爷玉体啊,就是想和王爷说几句话,翦大人多虑了。” 翦赞不说话,只持剑站在华璧身前。 “好了好了,还是让王爷快随咱家进去劝劝陛下罢。”那内侍收敛了些脸上露骨的目光,绕过翦赞,重新拉起华璧的手。 华璧仿佛感觉到手上有一条毒蛇黏了上来。他眸光一沉,等他离开建阳就拿这混账祭旗。 华星、华宁、翦赞三人正要跟上,立刻被那内侍阻拦,“陛下不许旁人入内,你们这是要抗旨?” “哈,殿下是陛下亲弟,自然不是旁人,可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华星冷笑挡住那内侍监去路。 那内侍看着华星的目光越加阴冷,复而一笑,“咱家从陛下没登基前就在服侍陛下了,和你们可不一样。” “常春,不要做不该做的事,否则大将军也不会放过你的。” “啧啧,我还是第一次听翦大人说这么长的一句话,翦大人还记不记得自己主子是谁?” 说完,常春哼了一声,就拉着华璧踏进端园。 “常春?他就是流央宫的内侍监常春?那个明明不是男人还好色的常春?”华星大惊。 翦赞点了点头。 华星、华宁二人立刻如临大敌,紧紧贴着垂花门,一副一闻异动就准备冲进去的样子。 端园内,只见萧协似乎坐在在石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是常春连连叫了对方几次,桌上的人竟毫无反应。 离得近了,才发现对方双目紧闭,嘴里似乎在呢喃什么,声若蚊呐的,低下头才能听清―― “游…游卿……朕…今日也算给你出…气……” “祭你…在天之灵……” “朕…无能……” 华璧探出的手一顿,原来早上对薛铭的不客气是因为游鸿弋之死么? “罗…罗烈……朕…对不起……” 萧协呼出的气全洒在华璧手上,烫极了。 华璧手一颤,忙继续伸手探了探对方额头,烧得厉害。 他暗道一声不好,立刻把人打横抱起。忽然脚步一顿,想了想,踉跄了几步,身形开始变得摇摇晃晃。 “弘王这是做什么,您千金之躯,这种粗活还是我来罢。”常春说着,手又不规矩地朝华璧探来,这次竟然摸进了衣襟。大概是觉得园内无人,萧协又昏迷着,他完全不用顾忌旁的什么。 忽然,腰侧被什么坚硬抵着。 缓缓低头,只见是一把雪亮的匕首。 “哈……哈哈……王爷,有话好好说……” “本王也想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说是么,常公公?” “是…是是是……王爷说的是……”常春嘴角笑出了朵花。 “劳烦常公公随本王送陛下出去了。” 很快,华璧背着萧协来到端门外,把背上的人往华星背上一放,佯作无力地靠着翦赞喘气。 “送陛下回寝殿。”华璧对华星说完,又侧头对华宁道:“去,把淳于晏叫过来。” “是。” 一刻钟后,华星背着萧协飞快地来到天子寝殿外。翦赞一路扶着华璧跟在后面,常春也就不敢太过肆意造次,只目光阴沉沉地跟着。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淳于晏晃晃悠悠地过来了,看了一眼萧协面色,“死不了。” 华璧捏了捏额头,真想朝天翻个白眼,前有唐宋元,后有淳于晏,他们襄王府怎么尽出这样的怪才。 “大胆!竟敢诅咒陛下。”常春一声厉喝,“把这两个人都拖出去乱棍打死,以儆效尤。”他指着淳于晏和华星二人,目露凶光。 立刻有卫士持剑入内。 “退下。”华璧冷冷开口。 卫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常春,又看看华璧,进退不得。 “退下。”翦赞又重复了一次,这回这些卫士很快都退出殿外。 “多谢。”华璧意味深长地看了翦赞一眼,这人的能量比他估计的还要大啊。 翦赞。怎么之前不曾听过这个名字呢。 “翦赞,你究竟想做什么?”常春气的浑身发抖。 翦赞掀起眼皮看了常春一眼,淡淡道:“陛下如有万一,你万死难抵。淳于太医医术高绝,你莫要打搅。” 被誉为医术高绝的淳于太医抚了抚须,拿出张纸,已经在飞快地开药方了。 华璧愣了愣,“淳于太医似乎只看了陛下一眼。” “落了次水,吹了点风,着了些凉,有什么好看的?”淳于晏不耐烦地放下笔,“他这样的病,又是年轻力壮的,就是盖的暖一些出一夜的汗也会好的。看他是天子的份上,老夫才开一帖药的。” “右肘的伤处,老夫等会儿给他拍两张膏药好了。” “至于心思郁结、哀痛忧思的,别说什么健脾疏肝的药了,给他吃仙丹也没用,就不浪费好药材了。” 第13章 帝王计(三) 华璧嘴角一抽,直觉淳于晏又要开始诸如“这种小病竟然也来劳烦我”的骂骂咧咧模式时,却见对方眼睛一眯一转,突然看向常春,“这位公公鼻头发青,恐怕命不久矣啊。” “你……你说什么!一派胡言。”常春眉毛一竖,登时大怒。 “哎,公公不要不信。你想想,自己是不是时常头晕目眩、两眼昏花、心胸烦闷、胁下胀痛。每到此时,便吃不香喝不好,还特别容易动怒。” 只见淳于晏每说一句话,常春的脸色就变一分,到最后已是完全敛下怒容,“你怎么知道?” “这世上没什么病是我不知道的。更何况公公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常春眉间闪过一丝慌色,“你别骗咱家!每半月有太医为咱家请脉,怎么从没听哪个太医说过?” 一听这话,淳于晏嗤的一声笑了,“常公公你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鬼样子,宫里有多少人巴不得你去死。你有病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告诉你。最好你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他们也算为民除害。” 常春越听,眉间慌色越重,也顾不得淳于晏难听的话了。 华星等人面面相觑,想笑又强忍着。 “不信,你再抓个以前为你诊治的太医问问。老夫敢肯定即使你有那么多不适,他也一定说你没事,你再质问你的症状,他必然目露惊慌,然后说是肝气郁结给你开个逍遥丸,你信不信?这种把戏,都是老夫玩剩下的,呵。” 常春听着淳于晏的话,心中已信了八分,不过,“咱家似乎刚要杀淳于太医,太医居然以德报怨?” “医者父母心,你听过没!” “……” “好吧!”淳于晏摊了摊手,“想必公公刚刚已经对老夫和这位华壮士动了杀心,翦大人救得了老夫一回,还能次次救老夫不成?” 常春了然,呵呵笑了起来,“放心,淳于太医这样的良医,咱家怎么舍得动。这位华壮士也是赤胆忠心啊。” 瞬间“被壮士”了的华星:“……” “有淳于太医在此,咱家就不添乱了,先去给陛下看看外面那起子没用累主的奴才。” 众人知他恐怕是要再找几个太医去确认一下病情了,也不阻拦。 “哈哈哈,别说,老头你把你那刻薄劲儿用在那老阉狗身上还真解气。”说着,华星伸手比划了一下,无声问道:他真病那么重? “愚不可及!懒得和你说!”淳于晏不耐烦地一挥手,打开药箱,拿出块膏药,“把陛下袖子拉开。” 华璧离得龙榻最近,闻言,便下意识地拉开萧协被角,缓缓卷起对方衣袖。 “啧啧啧,王爷这是要绣花呢!”淳于晏嫌弃地看着华璧那小心翼翼的动作。 华璧:“……”他咬了咬牙,加快了手上动作一分。 下一瞬,猝不及防“刺啦――”一声布帛碎声,只见萧协的衣袖自华璧着手点至上臂处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众人顿时面色一滞,连淳于晏那讨人厌的脸都凝固了一下。 “咳……本王心忧陛下龙体,一时间竟如有神助。”华璧掩唇一咳,颇为尴尬道。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朝翦赞观察去。 “呵呵。”淳于晏不给面子地一脸嘲讽,“王爷好厚的脸皮,以为老夫每天给你开的那么多补药都是白吃的不成,还如有神助!” 闻言,翦赞眼底的讶异渐渐淡去。 华璧正松了口气,却见淳于晏拿着膏药上前一步,觑了那大敞的不雅衣袖一眼,不给面子地咧嘴一笑,“得亏王爷手下留情,不然这袖子就要断下一截来了。” “淳于太医少说废话罢。”华璧磨了磨牙。 淳于晏此人医术虽精,医德却委实不怎么样,半点没大慈恻隐之心,粗暴地半解开萧协右肘的夹板,一巴掌拍了一块膏药下去。 “嘶――”床上的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睁开了眼睛,竟是痛醒了过来。 华璧:“……”他率先下阶拜下,“臣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众人也很快反应回来。 萧协单手撑着床沿坐起身,眼神还有些迷茫,“朕怎么在这里?” 华璧斟酌少许,道:“陛下在端园受凉昏迷,故臣不经陛下准许擅自送陛下回寝殿了。逾越之处,还请陛下降罪。” 闻言,萧协意识回笼,看着华璧忽然笑了起来,“你是回端园看朕的?” “有内侍心系陛下,请臣来看的。” “一样一样。”萧协笑眯眯地摆摆手。 “……” 华璧决定不理会对方说什么,只命华宁把方子拿出去交给殿外的内侍,正准备告退,就看到萧协后知后觉地盯着自己裂成两半的衣袖。 华璧假装没看见,却见萧协抬头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华璧:“也许是……太医给陛下上药时过于急切了。”所以激得我一不小心撕碎了龙袖。 “既然陛下已经醒来,臣便先告退了。” 萧协:“……” 他看看碎成一片的袖子,挑了挑眉。 正当华璧带着华星三人与淳于晏退出殿外时,常春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内侍,手里都抱着厚厚一叠奏章。 “弘王殿下。”常春这回看到华璧便恭敬多了,随后笑呵呵地看向淳于晏,“淳于太医,不知何时得闲?” “除了清晨给弘王的平安脉,其余时刻,常公公随时可来。” “好,那咱家就先多谢了。” 又行了几步路,这时,忽然―― “哐啷――” 殿内传来一声响。 华璧脚步一顿,皱了皱眉。紧接着又传来乒乒乓乓与骂骂咧咧声,堂堂天子寝殿竟犹如闹市。 他对华星道:“你过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是。” 不过一会儿,华星折回来,满脸愤慨,“那老阉狗竟然让陛下现在批奏章。还句句都搬出大司马。” 薛铭秉性刚直,该不会也不屑如此折辱人才是啊。莫非是今日被气狠了? 华璧伫立片刻,忽然眸光一动,折了回去,“臣请入内。” “进。”殿内萧协懒洋洋的声音悠悠响起。 “陛下,您这就不明白大司马的苦心了。大司马这样用心,不也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祈好啊!” 只见殿内,萧协已经从床上起来,坐在软椅上托着下颌,一脸漫不经心。 奏章落了一地,两个小内侍正蹲在地上捡。常春站在萧协对面,状似苦口婆心地劝着。 “大司马好意,只是朕今日书写不便,怕是不得不辜负他的期望了。” “哎呦,老奴还当什么大事。陛下不必忧心,尚书左右丞已经在路上,等会儿陛下口述交由他们拟便好。” 闻言,萧协眉头猝然皱起,脸色都有片刻的扭曲。 这时,恰好华璧踏步进来。 萧协头痛地捏了捏额角,一见华璧进来立刻一指对方,“叫他们不必来了。便由朕口述,皇弟执笔。” “这……恐怕不妥罢。”常春掩了掩唇,看向华璧,“王爷怎么来了?” “本王忧心陛下龙体。”华璧淡淡道,却也看向萧协,“陛下所言,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大司马不是也一直想让皇弟替朕治理国事么,可见此法大好,你们休要多言!” 说着,他几步下椅过来抓起华璧的手,半点不像生病的样子,边对常春道:“还不赶快派人叫甄尚书丞和杨尚书丞莫要来了!” 朝中官员如此之多,华璧自然不可能一一熟悉,这两人也不是居什么要紧职位,是故他并不清楚。只是萧协这般,倒是叫他暗暗忖度起这两人来了。 却见萧协似乎犹不放心,竟拉起华璧朝殿内东侧走去,“古来唯有昏君才会在寝殿批阅奏章。来人,把东西搬去宣殿。” 宣殿,位于奉天殿与寝殿之间,乃天子处理政务、宣召大臣议事之处,和寝殿间在东侧有交通长廊。 萧协一路风风火火的,到了宣殿后,才仿佛松了口气展袖坐下。 华璧被萧协抓着坐在了身侧,立刻拒绝,“这于礼不合。” “无妨无妨,三弟忘了小时候先帝还抱我们在这儿坐过吗?如今也算重温儿时。三弟如今坐来可与往昔有何差别?” 先帝会抱萧协和萧临? 华璧不信。那可是为了一个江南寒儒差点绝后的主,连皇长子早夭都不在意,会有这种慈父心肠? 只不过……面上他垂下头,“臣弟记不清了。” “那时你还小么!”萧协笑嘻嘻地摸摸华璧的头。 华璧眉心一跳。 萧协抽出份奏章,一目十行地看起来,随后笑眯眯的脸色渐渐淡了下来。 他把奏章放一边,拿出一卷玉轴展开,乃上好的绫锦织品,红底黄边,上绣祥云瑞鹤、银龙翻飞。 随后,他把玉轴递给华璧,缓缓开口,脸上神情难得的沉静,“替朕拟旨:章平十年春三月癸丑,大祈皇帝诏曰:朕闻褒有德,嘉有功,赏至材,卫将军游鸿弋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不幸为国捐躯、英年早逝,朕心深为痛悼,赐谥威烈,以示崇美,另追封胶阿侯,享邑三千户。” 他顿了顿,接下去道:“念卫将军尚无子息,令其兄执金吾游孝遊次子承嗣袭爵。” 三千户?这是不是太多了些?华璧握笔的手微微一顿,薛铭素来多疑,更有游鸿弋前车之鉴,此举分明是分化他与游孝遊。 不过,与他无干。华璧心下一哂,放软了力道落笔。 “咔哒”一声响,萧协解开腰间一个朱红锦囊,打开里面的小匣子,拿出一块方圆四寸的物什,在圣旨下方落下一印。 那是一块玉质温润剔透的玺印,上镌五龙交纽,旁缺一角、黄金镶之,有篆文八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传国玉玺。 华璧眸光一闪,他过来替萧协执笔,当然是为了先一睹玉玺真容了。 第14章 帝王计(四) 正当萧协在圣旨上落下一印后,殿外忽然响起两道声音―― “臣甄枚请入内。” “臣杨颜请入内。” 萧协面色遽然一变,仿佛有大火在屁股下烧却还非要忍着一般异彩纷呈。 “哎呀,老奴明明已经派人去拦他们了,不想两位大人如此一心牵挂社稷啊。”常春没有诚意地“呀”了一声,随后对门口的小内侍施了个眼色,“那可不能让两位大人在外久等。” 萧协来不及阻止,只听门“吱呀”地一声开了,有两个官员疾步进了来。 只见那两个官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画风天差地别,却都让人不忍直视。 瘦高个的浑身皮包骨头,面黄肌瘦,就像根竹竿,这也便罢了,还尖嘴猴腮的,五官甚为陡峭惊险。 矮胖的那个,倒是白皮的,只是体型委实让人不敢恭维,大腹便便,四肢短胖,肥硕的厉害,活像一只大肚的癞蛤/蟆,眼睛鼻子嘴巴都被挤在一块儿看不清了。 二人特点,一言以蔽之,貌寝陋。 尤其站在一起,更是对视觉的巨大冲击。 华璧微微瞪大眼睛,他自问见过的人绝对不少,却也不得不承认面前两人的“丑”实乃他平生仅见。 萧协登时“嗷”的一叫,痛苦地以手覆面。 “参加陛下。大司马命臣等侍奉陛下批阅奏章。”二人跪下,齐声道。 “平身。”萧协虚弱地伸了伸手。 华璧手握虚拳,在嘴角压了压。 他大概知道薛铭为何非要萧协带病批奏章了,恐怕不是为了折辱对方,而是想要恶心一番对方,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三弟……”萧协忽然侧头,一手竖起挡在脸侧,遮住可能发散向甄杨二人的眼角余光,一边拿双眼盯着华璧一阵猛瞧。 好一会儿,似乎缓过来了,他才对华璧压低声音道:“朕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想和他们说话。” “这……”华璧有些为难,尤其是在看到甄杨二人站立一侧,一副随时准备听候吩咐的样子后。 “三弟不知,朕有疾,朕好美,恶丑,患见陋容,每每一见,必寝食难安,朕已抱病在身,如何可再雪上加霜?三弟救朕!”萧协此时的眼睛比室外的阳光更明亮。 “……”华璧没忍住听得一个岔气,“噗咳咳……” 萧协不由伸手抚了抚他胸口,想了想,又道:“三弟替朕送他们出去,朕便不再戏言于你。” 华璧的咳嗽立时停了下来,“替陛下分忧,本是臣分所应当。” 萧协:“……” 华璧转头看向底下站成一边的两人,即便萧协这么不待见他们,两人依然姿态平静,倒也算是个人物。 “有本王替陛下执笔,两位大人不必忧心,可先退下了。” 说完,见两人似乎要反驳,华璧声音转冷,“本王与陛下骨肉兄弟,莫非你们还怕我对陛下不利?由我帮助陛下,也一直是大司马所愿见到的。你们休要多言,退下。” 常春抬头看了华璧一眼,蠕动了下嘴角,到底顾忌着什么没说话。 甄杨二人看了看侧头不看他们的萧协,又看了看神色冷淡的华璧,再看了看一脸不打算理会的常春,最后心灰意冷地拱了拱手,“臣等告退。” 出了殿门,甄枚摇了摇头,浑身肥肉也都随着他的动作晃了起来,“看来你我才学注定无施展之日,没想到连陛下也如此肤浅。” “慎言,慎言。”杨颜忙一手遮住甄德嘴巴看了看四周,最后也是唏嘘一叹,“世人皆以貌取人,本就知晓,又有甚好说。如今能得立庙堂,已是侥天之幸。” 大祈律典对官员仪容素有要求,他们能入朝为官,也全是薛铭格外放宽要求――专程为了恶心萧协的。 宣殿内,萧协舒出口长气,随后哼哼,“薛司马也就能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了。” 却是好用。华璧没把话说出来,只重新坐下。 萧协也便继续拿出奏章,两人一说一写,时间过得飞快。 等到原本放在萧协一侧的厚厚奏章全都移到华璧左手边后,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 华璧起身,“臣告退。” 萧协伸了个懒腰,闻言,笑眯眯地看向对方,“朕还从未这么早歇息过,三弟记得明日再来啊。” “……是。” 待华璧回到开翔殿,用完餐后,便进内室看了会儿书。 他白日说的“久病,自然成医”并非虚言,弘王的确如此,也带了不少医书过来。 他缓缓打开其中一卷,翻了起来:羚羊角内有坚硬角柱,习称“骨塞”,骨塞之上,有空洞,对光透视,可隐约见细孔道直通角尖,习称“通天眼”…… 有空洞。 华璧心下沉吟,随后揉了揉眼睛,对掌灯的宫婢挥了挥手,“本王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是。” 灯火很快熄灭,内室暗了下来。 守在外面的华星抬头看看天,“殿下今日就寝的倒早。” “今日事多,自然劳累。” 听到回答,华星回头,只见华宁眉头皱得紧紧的,一脸苦大仇深样,不由怪声叫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被谁欺负了?” 华宁瞪了他一眼,最后道:“殿下何时这样劳累过,我担心殿下身体罢了。” “没错没错,都怪那个常春。不是他非要叫殿下去端园,不是他非要陛下批奏章,哪会这样!”华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提议道:“不如我们……了他。”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两人对面,翦赞眼皮一抽。华星对他嘻嘻一笑。 再回头,就见华宁一脸认真严肃的样子,华星笑问,“呦,脸色变好了,想什么呢?” 华宁抬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你刚刚说的事啊。” 华星:“……” 他连忙一手捂上华宁的嘴巴,“我的祖宗,你还真敢想啊。” 华宁掰开华星的手,一脸嫌弃,“不是我先想的,是你先说的。而且……只是个内侍罢了。” “我那是看你脸色不好逗你开心呢。有些人能杀,有些人却是不能杀的。不然,就会有大/麻烦。虽然常春不过一内侍,却权倾流央宫,可见是薛司马的心腹,你还想说动手就动手啊。” 华星说完,见对方似乎想反驳,便一指翦赞,道:“你知道当日在司马府,殿下为什么杀另一个卫士,不杀他吗?” 翦赞眼皮又跳了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我们现在两个月的朝夕相处,也不是因为我们一起打常春、反抗淳于晏、吃一锅饭的过命交情了。”华星对翦赞咧嘴一笑,“两个月前,哪里晓得日后的共患难啊。只不过当时那卫士称呼薛司马为‘大司马’,而我们翦大人呢,称呼薛司马为‘大将军’,远近亲疏立现。” “殿下可以杀一个无关紧要的卫士立威,薛司马根本懒得理会,却不能动他得用的人,否则,他岂会善罢甘休?”华星到后面说得兴起,声音放大了许多,还拍拍华宁脑袋。 华宁居然没躲,连翦赞也若有所思,“多谢提醒。” 华星摆摆手,笑出一口小白牙,“不要这样看我,其实我也只是比你们稍微聪明了一点。” “华星给我进来。”室内,忽然传来一道华璧不辨喜怒的声音。 华星得意的脸色一僵,“我明明说的那么轻,殿下难道听到了?” 室内,华璧扭出羚羊角骨塞中央接的天衣无缝的一根长柱,取出上半部分空洞里的一张白绢,缓缓点上灯。 这时,华星一脸蔫蔫地走了进来,“殿下。” “你刚刚的话是可以在宫里说的吗?竟然敢妄自揣测本王的心意,敢放肆评价大司马的行为,是向天借了个胆子吗?你再如此口无遮拦,我也留不下你了。” 华璧边说,边在床角写下四字:调查翦赞。 华宁一个激灵,大惊失色,“殿下,属下错了,属下就是今天偷了翦赞二两酒喝多了有些上头一时情急,不不不,属下是看华宁眉毛都要夹苍蝇了激出我一腔袍泽之爱才说多了的……” 门外本来有些担心的翦赞、华宁二人听得无语:这究竟是在认错,还是来逗比的。 华星嘴上嘤嘤着,手指更是动得飞快:翦赞,充州人士,系十年前当利犯边屠杀百姓后被俘虏的童仆之一。 看到这里,华璧眉梢一动。 十年前,当利大举入侵中原,掠马劫财,火烧村庄,杀人盈野,抓走剩下的幼童和女人,既为享乐也是赤/裸裸的羞辱――你们大祈连妇孺都保护不了。 后来襄王华景与彼时的大将军薛铭联兵驱逐当利军,救下的女人倒还好说,小孩儿则大多已是父母双亡、无处可去,遂被两人分别收留。 无父无母,所以无牵无挂、不怕威胁;从小养大,所以忠心耿耿、不怕背叛;年纪幼小,所以恍如白纸、随心塑造。又是在最痛苦时被救出水火的,所以视他们如神明。 这样的人,用起来顺手又放心。 当年华璧小孩儿心性不知轻重躲进粮草辎重中跟着襄王来到了战场,然后阴差阳错地救下了几窝童仆。现在,他的死卫、亲卫甚至伴读中就有一半人是他当时救下的童仆。足可见这些人的好用。 翦赞明明也是有善恶是非之心的人,却依然对薛铭忠心不二,华璧现在倒是明白个中缘由了。 第15章 帝王计(五) 只是……华璧面色有些古怪:你什么时候调查的,知道的这么清楚? 华星“羞涩”地摸摸后脑勺:两个月来,每天和翦赞说这么多话,习惯套话了,一不小心没忍住就全套出来了。 华璧:…… 华星手上边写,嘴上还一个劲地在求饶,“王爷,属下从小就跟着您,知道王爷您喜欢清茶,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午睡半个时辰,知道王爷眨眨眼就是想听故事了,属下不怕别的,就怕丢了属下您用不惯其他人……” 华璧听得有趣,觉得华星实在是个人才,打算让对方多表演一会儿,遂不搭理对方,自顾自地铺开白绢。 只见那白绢薄如蝉翼,长五尺、宽三尺,上绘城池建筑、街道山峦、水域码头,还有屯兵处、马场、武库、粮仓,笔法细腻、纤毫毕现,并标注了每个地界的基本状况。 华璧眸光一震,好一会儿,才无声喃喃:唐先生真是大才啊。 他的心神不知不觉地被带到这幅建阳城地图中,低头细细看了起来。 华星早就挖空肚子里所有话了,见华璧看得入神,简直欲哭无泪,最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凄声道:“殿下,您真的不要属下了吗?” 华璧骤然回神,眨了眨眼睛,才想起了如今的状况,一时有些尴尬。所幸他立刻反应回来,似笑非笑道:“本王只是想看看,我说一句话,你能回多少句话。” 华星:“属下句句肺腑之言啊,殿下……” “好了,不要说了,本王听得脑仁疼,没有下次,出去给我守着。” “谢殿下。” “滚罢。”华璧边嫌弃道,边朝华星伸出只手。 华星会意,从怀里摸出一只炭笔奉上。 室内灯火又熄,很快重新归于黑暗。 华星出来后,华宁同情地拍了拍他脊背,轻声道:“我一直知道你话多,却从来不知道你话这么多。” 华星翻了个白眼,“我这是为了谁啊。” 翦赞抬眉,“今晚的话,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 薛铭不能要华璧的命,不代表他不会要对方身边人的命。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聪明属下,总是让人格外想要除去的。 华星笑了起来,“好哥们儿。” 室内,华璧放下厚厚的床帘,又钻进被子里严严实实地捂好,扭开手指上的一枚红宝石戒指,露出里面的一颗小夜明珠,被子里瞬间亮起幽幽的光。 他拿起炭笔,在那地图上一点点做着标记,直到半夜才睡下。 第二日一早,萧协便遣人来叫华璧了,又是批阅奏章的事,中途夹杂废话若干,及不礼举动若干。 萧协讲完一段后,托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盯着华璧的侧脸。 华璧低头,“刷刷刷”地奋笔疾书,对身侧目光恍若未觉。 忽然,萧协伸手,在华璧侧脸上捏了一把,留下一个鲜明的红印。 “哒――”华璧重重地放下笔,面无表情地侧头看萧协。 萧协亮亮的桃花眼一弯,“听说民间的兄弟俩都是从小一块玩泥巴的,这样才亲。” 听到这话,华璧反应回来什么,伸手往脸上一抹――一手的鲜红,分明是朱墨。 他脸色一变,就要起身,被萧协拽住了袖子,“虽是你我兄弟间的顽笑,被人看见终究不好。” 华璧低头看一眼萧协的手,道:“不想陛下左手也如此敏捷有力,料想执笔写字应是不难。” 萧协一噎,连忙凑近过来,用袖子在华璧脸上细心地擦拭着,“三弟莫慌,来,哥给你擦擦。”说着,他又招人打来水。 两人终于相安无事,得以重新公务。 奈何通常情况下,萧协是安静不住一个时辰的――“咦,三弟,有蚊子。”“三弟,你发带歪了。”“三弟,你衣襟上的污渍是怎么回事?” 当然,偶尔,一天都是在安静中度过也是有的,比如奏章上写着“南宫卫士令意图行刺天子,阴谋败露,畏罪自尽,擢单光拓为南宫卫士令”的时候,那一天安静得华璧首次主动说了句话,“陛下节哀。” 还有一天,“执金吾游孝遊次子不慎落马,断其右腿”,萧协放下奏章,哈哈笑出了声,“好好好,真是好极了,为了不想要朕赐的东西居然可以断了儿子的腿。” 残疾之人,怎可袭爵?游孝遊此举,等于是拒绝萧协赐给游鸿弋的侯位。他是在向薛铭表忠心。 华璧放下笔,“游孝遊的怕死之性一向与他的如神兵法同样闻名于世,陛下不必动怒。” 游孝遊是个奇人,论兵法谋略,恐怕世无其二,多少次战斗指挥扭转乾坤,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更是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能,一手长剑所向披靡。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不曾上马杀敌,永远躲在中帐里,至于原因,他也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来过:战场之上,刀光剑影,生死不由己,我向来怕死,怎么能上去? 身为一个军人,说出这种话,真是恁厚的脸皮。 对于游孝遊为了保命不引起薛铭的疑心做出这种事,华璧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每日处理完奏章后,华璧便回开翔殿,晚膳,看书,躲在被子里就着唐宋元画的建阳地图写下具体布置之举。 日子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很快大半个月就过去了。 按理说,萧协的一点风寒该早就好了才对,却不知怎的,病情一直拖拖拉拉、反反复复的。 当华璧问起来时,淳于晏只给了一个冷笑,“自己有病不知道注意,半夜里又去做了什么男盗女娼的事,老夫有什么办法。” 男盗女娼?华璧看萧协的目光顿时诡异了起来。 萧协不乐意地反驳,“只是夜里洗澡睡着了而已,太医莫要以己度人、淫者见淫。” 肉眼可见的,淳于晏的胡子翘得老高,抖着手指着萧协。 见状,华星笑出一口小白牙,“从今以后,陛下就是我学习的楷模了。” “……” 这一日,照惯例,华璧午歇后轻车熟路地来了宣殿。 路过侍立一侧的常春时,他脚步顿了顿。 只见对方暗惨惨的脸,阴沉沉的目光,“王爷把咱家骗得好惨啊。” 华璧皱眉,“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常春嘴角扯出一个怨毒的笑容,“要不是今天遇到了无回先生,要不是司马府贺医工给咱家仔细瞧了瞧,咱家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只是真的肝气郁结罢了,否则恐怕就要在淳于太医的几帖药下一命呜呼了。” 华璧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只淡淡道:“常公公又怎知贺医工的话必是真的呢?同为薛司马做事,日常之间,莫非公公与他从没有过矛盾?” “没想到一向寡言的弘王也会这样巧舌如簧,果然是做贼心虚啊。” “公公非要偏听偏信,本王也没有办法。只不过公公确定不再找几个医工确认一……放肆,你做什么!” 华璧淡然的话音未落,常春突然欺身上前压着他靠到一根朱色盘龙抱柱上,阴测测地笑了起来,“王爷骗了咱家这么久,也该让咱家快活快活做补偿罢。” “哦,对了,老奴刚刚告诉陛下,王爷有事,得晚半个时辰到,所以陛下暂时不会来。王爷不必着急,我们可以慢慢来。” “王爷小心些,外面都是郎官卫士,王爷也不想给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的罢。” “王爷不要反抗啊,您身子虚弱,咱家也不想弄疼您。” 淫邪的话语与污秽的手指一起动了起来,常春有恃无恐。威胁华璧是这样说的,可事实上外面的郎卫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人,无论发出什么声音也绝不会有人进来救对方的。 他扯开华璧的里衣,把手往下伸去,轻轻拧了拧对方白皙的胸口,痛极麻极。在深宫进三十年,他折磨人的方法一向是很多,仿佛已经能听到对方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呻/吟了。 “呵――”华璧忽然低低一笑。 他一向是不笑的,这一笑直如萧协初见他时说的那样――花容国色、灼灼之华,看得人晃花了眼。 “还从没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华璧轻轻一哂,蓦地身形一晃。 等常春反应回来后,自己和华璧的位置已经对换了,他心头突的一跳,强自镇定道:“弘王别冲动,咱家可不想对你动粗。” 他动了动手腕,却骇然发现,对方的手简直如铁箍一般让人挣脱不得。 下一瞬,华璧已经一手抓起常春的头发,对方的脑袋就被拎着狠狠朝柱上撞去,发出一阵嗡嗡声。 “血……咔……”嫣红的鲜血从他额头滑落,眼前顿时一片血色,常春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只是尖叫还来不及出口,他就被华璧闪电般地出手扼住咽喉,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杀你,的确要浪费功夫善后,只是我虽懒得,却也不惧。”话音一落,华璧五指骤然收紧。 死亡的阴影几乎笼罩在常春身上,他双眼因为惊恐瞪得大大的,一阵腥骚味升起,伴随着嘀嗒水声。 华璧眉头厌恶地一皱,脚下后退一步,手上动作却分毫不慢。 正在这时,由远至近响起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三弟,三弟!常春你敢!” 第16章 帝王计(六) 这个时候萧协怎么会过来?华璧手下意识地一顿。 就在这间隙,求生的本能下,常春超越极限地动了起来,挣脱了华璧的桎梏。 “三弟你没事罢?常春你竟然敢……”下一瞬,萧协人已经到了眼前,他跑得气喘吁吁几乎脱力,只是看清眼前的画面后,没说完的话顿时戛然而止。 “陛下!陛下,弘王意图行刺陛下啊。来人啊,有刺客!”常春倒在地上哭诉,最后一声重喝让人猝不及防。 门外立刻有郎卫冲了进来。 “弘王大逆不道,竟敢行刺陛下。还不把他抓起来。”常春满脸血地指着华璧,看起来极有说服力,尤其在华璧敞开的怀里忽然掉下来一把匕首后。更何况这群郎卫本就是他安排好的人呢。 所有郎卫立刻拔剑出鞘。 “全都给朕退下。”萧协忽然出声,面色冷凝。 “陛下绝不可因一念之仁姑息奸人。”常春站起身对众郎卫厉声道:“你们还不快动手。” 华璧平静地站着,已经失了先机,那他现在就绝不能动。常春不敢要他的命,顶多是些侮辱罢了。 众郎卫一步步逼近。 常春的目光在触及华璧时,不由打了个冷颤,立刻又接下去对萧协“苦口婆心”道:“陛下,弘王都带兵器入殿了,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陛下千万不能放任……” “闭嘴!”毫无征兆的一声重响,萧协拿起案上一块砚台朝常春兜头砸来,顿时对方眼前一片红雾,几乎不能视物。 紧接着“锃”一声金鸣音,萧协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在所有人反应回来前大步下阶,一剑刺进对方心窝。 “陛下…你……”常春嘴角溢出大片鲜血,不敢置信。 “谁给你的胆子信口雌黄,构陷藩王?”萧协“刷”地抽出剑身。 常春摇晃了一下,仰面倒在了血泊里,咽了气。 萧协一甩剑上血珠,冰凉的剑锋在鲜血的印染下指向群卫,“谁敢过来?” 殿内形势急转而下。 “臣等罪该万死。”短暂的停顿后,所有郎卫立刻跪下请罪。 “内侍监常春意图行刺,幸被弘王发现,及时救驾,不想常春不思悔改,更攀扯皇亲,罪加一等。”说着,萧协弯腰捡起地上匕首,递回华璧手中,“刚刚赐给你了,就是你的,莫要弄丢了,允你在朕面前出刃。” “谢陛下隆恩。”华璧深深拜下。 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萧协才踉跄着后退几步,以剑支地。 “陛下?”华璧上前一步扶住对方。 靠在华璧身上,萧协摆摆手,“没事,就是刚刚跑得急了,没力气。” 说着,他抚了抚额头,颇为歉疚道:“幸好你带了匕首防身,都怪朕一开始竟然相信了那个老阉狗的话,来晚了。” “不,陛下没有来晚。”华璧扶着萧协坐到案后长椅上。 闻言,萧协咧嘴一笑,“三弟好生温柔,是不是终于被朕英雄救美大显神威给感动了?” “既非心中所想,陛下又何必总是说这样的话呢?”华璧并不动怒,只是拿出张帕子开始擦拭萧协手中长剑。 萧协沉默了一下,道:“大概是为了恶心薛铭才嘴贱,然后习惯了罢。” “……”华璧无语,俄尔叹了口气,“陛下这又是何必,你对薛司马这般,并没有任何好处。” “不,朕开心。”萧协仰面一倒,躺在了长椅上,没形象地把腿架到案上,“你看,论武,朕没有剑杀他的能力;论计,朕没有鸩杀他的方法。宫内,所有人都在监视朕,一点手脚都做不了;宫外,他手握重兵,朕依然奈何他不得。” 他对着房梁眨了眨眼睛,“从十年前朕登基为帝的那日起,生死已经不由己了。一旦薛铭解决完各路诸侯,就是朕殡天之日。” 华璧擦拭剑身的手一顿,垂眸,刻在剑柄下的“华”字刺得他眼睛疼。 “朕对他摇尾乞怜,他就会放松监视,会少杀几个忠良,会放朕一马么?都不会。既然如此,还管什么好处不好处,自当抓紧有限的时间,尽情享受短暂的人生,叫自己得开心颜了!” 萧协笑了起来,“对朕而言,给他薛铭添点恶心,朕就开心了。” 门外,人影晃动。华璧知道,有些人经过特殊训练,是能听到极细微的声音的,恐怕萧协的这些话马上就能传入薛铭的耳中了。 “别怕。”萧协翻身而起,拍了拍华璧脊背,“朕心里想的,那老匹夫早就知道,现在被他听了去也不要紧。” 华璧觉得自己有点“那什么不急什么急”,“薛司马虽然不敢危及陛下性命,却有的是手段叫陛下吃苦。” “那他就尽管放马过来罢。”萧协扬了扬眉,“大不了逼急了,朕就投缳自尽,看他如何是好。” “……”瞬间一口气全噎胸口里了,好一会儿华璧才吐出了这口浊气,把擦好的剑重新塞回萧协手里,“陛下开心就好。” 接过寒光熠熠的长剑,萧协静了一下,忽然道:“你说有朝一日朕下去见了列祖列宗、诸位开国大臣该怎么说?说太/祖第十世孙萧协无能,丢了你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祈江山,做了亡国之君?听说襄武王是个暴脾气,他会不会拿起这把剑就要砍了朕?” 华璧一愣。 只见那把长剑剑柄之下一面各刻了一个字,正面“华”,背面“容”。 第一任襄王襄武王,名华容。 昔日武王与太/祖皇帝斩黑白两条蛟龙举兵,八载以后,一统中原,定都建阳,帝与王互换佩剑,武王剑就在大祈天子间代代相传。而太/祖剑如今正在现任襄王华景腰间。 华璧怔怔地看着武王剑上的“华”字,缓缓摇了摇头,“不会。”要砍也是砍他这个华氏不肖子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种种皆因先帝、惠帝宠幸奸佞、任人唯亲,才致使四十年来大祈江河日下,陛下登基时不过稚齿幼儿,怎能怪到陛下身上……” “嘘嘘嘘,子不言父过。不要这么严肃么!”华璧话还未完,萧协忽然伸手拉起他的两边嘴角往上扯了扯,“朕就随便问问,你看你嘴巴都要抿成一根线了。”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武王虽然半生杀伐,最后十年不还是出家为僧了么,料想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会对朕动粗才是,你莫要担心。”萧协笑眯眯道。 谁担心了?华璧“啪――”地伸手打落萧协的手,没好气道:“罗汉也有金刚怒目时。” “哇,这么凶,三弟你真是对朕越来越放肆了。”萧协看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夸张道。 华璧觑了萧协的双手一眼,悠悠道:“陛下右手也如此有力,料想是好全了罢。” “哎呦。”萧协捂着右肘呲牙咧嘴,“哪能啊,伤筋动骨一百天。朕虽洪福齐天又兼心智远超越常人,也只不过偶尔能用意志超脱躯壳动一动罢了。这次因为心忧三弟动了一次,不知道又要多养多久才能恢复。不过,三弟你莫要自责,一切都是朕心甘情愿……” “不要说了。”华璧眼皮一阵乱跳,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陛下,我们还是尽早开始批阅奏章罢。” 远在建阳北阙,此时也有一个人同样眼皮一阵乱跳。 弓良侯薛府。 “简直无赖!” 听到进来通报的人分毫不落地转述萧协在宣殿内说的话后,薛铭拂袖甩落桌上棋盘,来回踱了几步,“什么叫逼急了就投缳自尽。他还是天子吗?怎么会这么无赖!” “他虽然是天子,却早已名存实亡。与他比起来,我以为权倾天下的薛大将军你,在将败之时打翻棋盘这点更为无赖。” 对面悠悠响起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只见坐在桌案另一面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文士。他一袭青衫如荷,眉眼俊极雅极。 棋盘翻了后,他整个人胳膊一枕就往后一仰靠着身后软榻,晃了晃长腿,看起来颇有几分雅癖不羁的狂生味道。 “笑话,我还会赖你一盘棋不成?”薛铭一嗤,坐了回来。 “然而事实上,你已经赖了。”那文士陈述道。 “那我重新赔你一局便是。”薛铭招了招手,立刻有人上来摆好一副新的棋局。 “大将军耍起赖来真是叫人瞠目结舌啊,昔日抵御漠北铁骑靠的不是长城万里,而是将军你的无双脸皮罢,无回叹服。”卫无回一咏三叹。 薛铭终于忍不住磨了磨牙,“棋盘已经翻了,我也没办法拼回去。” “哦,原来大将军担忧此事啊。”卫无回一笑,随后运指如飞,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复原回去之前被打翻的棋局,一子不差。 薛铭:“……”他有些痛苦地扶了扶额头,“我怎么忘了你过目不忘。” 只见棋盘之上白子已气吞万里如虎,黑子断断续续,如分困山谷、合兵不得。薛铭认命地执起黑子。 “那小子都忍了常春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会一直忍下去,看来和弘王感情不错啊。”薛铭皱眉捏着黑子,悬而不决,决定开始说点什么来发散对面人的注意力,“常春就这么死了,倒是有些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死了就让人拖去杨山埋了就是。” 薛铭:“……”他抬头盯着卫无回,就这么看着,看着。 “好罢好罢,让我想想。”卫无回沉吟片刻,道:“让怀安顶上内侍监的位置罢,他在宫里的时间比常春更长,虽然没有常春那么多弱点好拿捏,却也不敢拂逆了你。” “而我们陛下么,他对你越厌恨放肆,你当越放心才是。这说明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若是胆怯懦弱或是言听计从,我倒还要担心他是不是韬光养晦。” “至于弘王,叫翦赞盯紧些就是,再加个人监视也无妨。” 卫无回层层剖析下来,薛铭只是看着再一次被堵上了所有生机的黑子,牙疼,“现在非常时刻,我哪有那么多闲人拿去监视他们,都在紧盯着关东。” “关东诸侯,兵多将勇、蠢蠢欲动,的确麻烦,不过我有一计。”卫无回落下一子,眉眼一敛,收起了那一脸的漫不经心。 “何计?” 卫无回不答反问,“大将军以为,天下诸侯,以何者最强?” “无人能出襄王华景其右。只是他素来威重望高,没有一个好理由根本难以出兵,即便出兵,我,”薛铭顿了顿,抬头,“我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没叫你现在动他。”卫无回一哂,“只是先剪其羽翼。我听说襄王和楚州牧相交莫逆。” “任盎?”薛铭皱了皱眉,“滑不溜湫的老狐狸,根本抓不到什么把柄。” “哎,把柄都是人制造出来的。”卫无回扬眉一笑,压低声音道:“他有一女,年方十五,知识识理、秀外慧中、品性端庄,我们的陛下也该到大婚的年纪了。” 薛铭一怔,“任盎的女儿不是已经和……” “所以咯。”卫无回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任盎倒还罢了。奇耻大辱,华景又岂会善罢甘休?若逼反了他……” “华景不是这种沉不住气的人。”卫无回又落下一子。 薛铭皱眉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扔了棋子,捞起一边的竹竿,“输了输了,我去抓鱼。” “草鱼,不要太大,烤得生一点,盐不要加太多……” “啰嗦。” 第17章 帝王计(七) 华璧落下手中奏章的最后一字后,发现本该响起的声音久久未发,不由抬头,“陛下?” “嗯?”萧协下意识地应着,竟是撑着下颌睡着了。 华璧见他眼角微湿,两颊都蒸出了大片的红晕,这才想起对方还是个病患,一路从寝殿跑过来又威吓动剑的,看样子,病情似乎加重了。 “唔……你写完了么。”萧协强打起精神,继续抽出手边一本奏章。 华璧回想了一下,之前几天的药似乎早该到了,今日怎么还没送来?莫不是常春死了,没人递药? “陛下少待片刻。”他几步下阶,来到殿门前,打开一侧门,对候着的几个小内侍问道:“没人过来送药?” “禀弘王殿下,怀公公说陛下现在没空,叫我们不要打扰。”常春的死还在眼前,听到华璧问话,他们一时瑟瑟发抖,都跪了下来。 “怀公公?”华璧眯了眯眼睛。 “弘王有什么事么?”这时,斜刺里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一个内侍提着药盒正绕过拐角走过来。 华璧愣了一下,转而注意到对方服饰,“原来是新任的内侍监大人,大司马的任命速度着实叫人惊艳。只是――” 他话锋一转,“怀公公竟敢阻拦陛下用药,不知是何用心?” “老奴只是不敢打搅陛下公务。”说着,怀安递上药盒,“既然如今陛下要用药,刚好。” 离得近了,一阵苦涩味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华璧皱了皱眉,“这是热了几次了?” “十次了。” “十次?”华璧不由提高了音量,“重新去煎一份药。” “请弘王不要延误陛下用药时间。”怀安一板一眼道。 “热了十次,还如何下口?”华璧并不想和怀安多做纠缠,只是―― 药都是越热越苦的,本来给萧协的方子用都是些轻盈之药,一刻钟的功夫就能煎好,味道也不会太难喝,但热了十次之后,就不敢想了。 华璧直觉得,萧协是个吃不得苦的人。 “良药苦口利于病。”怀安依然一动不动。他不动,其他人也不敢动,只在华璧眼神扫来时避开目光。 “看来本王是根本叫不动诸位了。”华璧面色转冷,终于还是接过药盒。 殿内萧协正趴在案上,撑着眼皮看大门方向,见华璧进来,笑眯眯道:“你莫要动怒,这肯定是薛铭的意思了,他们怎么敢违抗。” 说着,他啧啧叹了起来,“薛铭真是越来越幼稚了,还大司马大将军呢……” 华璧有些无奈,“陛下少说几句罢。”他打开药盒,拿出里面那碗浓稠如墨的药,眼神立时一顿。 萧协的表情也是一滞,随后骂骂咧咧,“这是药么,这一定是墨水罢,还是馊了的墨水!” 骂完,他拿眼睛看华璧,“朕没力气,三弟喂朕。” 眼见着华璧要拒绝,他立刻长吁短叹了起来,“三弟,小临,你忘了么,朕小时候也是抱过你睡觉,给你做过纸风筝玩的,两个月前你重病,朕还给你喂过药,那时你吐了朕一身,朕有说过什么吗?你现在竟对朕百般嫌弃……” 前面两件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 至于最后一件事―― 不说还好,说起来华璧就一肚子气。他好好的准备偷偷浇花的药,哪知道萧协一时兴起就来给他喂药。 因为“病得迷糊”,他还不能拒绝,连着被喂了三天以后,终于没忍住那股恶心的味道吐了几口出来。 华璧眉心跳了又跳,忽然捏起萧协下颌往下一拉,咕噜咕噜地把一整碗药全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萧协面色一阵扭曲,卡着脖子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就在华璧以为对方要开始围绕“你怎么这么绝情”对他展开“幽怨攻击”的时候,萧协拍了拍手,倏然一笑,“喝掉啦,朕就知道,只要是你喂的,朕总是不会吐出来的。” 华璧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对方的嘴角、衣襟上,竟然一点药末星子都没咳出来。 只可惜还没等他反应回来心下究竟是什么滋味的时候,萧协下一句话就破坏了所有美好的气氛。 “古人云秀色可餐,今朕美色下药,亦是一桩美谈啊。” 华璧眉心立刻攒起了颗球,赶苍蝇似的把人挥远了些,抽出剩下的奏章,“快点罢,别浪费时间了。”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华璧抬头,对方又撑着额头睡着了。 大概是真的累了罢,这些药又都是有安神成分的。华璧摇了摇头,拿来一床薄被,把萧协囫囵地包了起来。 身在深宫,素来都是眠浅的,尽管华璧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萧协还是掀开了眼皮,露出湿润迷茫的双眼。 “睡吧,臣会把奏章都处理好的。”华璧低声道,末了叹了口气,“委屈陛下在这儿小睡了。” 萧协在这里,他只是执笔;萧协不在这里,他就是擅权了。 萧协努力撑开眼皮,笑了起来,“看着你的脸睡,可比看黑漆漆的帘布睡好多了。”说完,又道:“唔……凡是薛铭他们的奏章你都允了就是,反正无论如何到最后也必是会被施行的事,你就别费心神看了。” “好。”说完,华璧坐回案后,“刷刷刷”地动起笔来。 所谓政务,都是大同小异,想他被自家父王压榨的日子里早就锻炼了一套“飞眼神技”。更何况,很多事情,薛铭不会让萧协接触,就更是轻松了。 忽然身侧一重,萧协身子一歪,已经整个人靠了过来,脑袋刚好搁他肩上。 华璧顿了顿,放下笔,一手环过对方的腰侧掖了掖另一边散开的被角。然后五指停在腰下一坚硬处――那里系着传国玉玺。 他眸光沉了沉,借着理被子的动作小心地解开了绶带。 正在这时,身边人的呼吸有了变化,那双眸子将睁未睁,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来不及系回去了。华璧心下一凛,环着萧协的手立刻一拉朝自己压来,紧接着重心一个不稳。 “哎呦――” 两人一起滚下了长椅,“咚”的一声响,盛玉玺的锦囊匣子也甩了出去。 滚下去的途中,华璧很好地控制了力道和方向避开了所有有棱有角的地方,又拿自己做肉垫,是故萧协一块皮也没蹭破。 摔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顿时无比清醒,萧协忙不迭爬起来,扶起华璧,上下检查,一叠声问道:“你没事罢。有没有哪里伤着?” 华璧蹙着眉,扶着腰,没说话。 萧协更急了,“哪里疼,摔到腰了,你别忍着,来人……” 眼见着萧协就要宣太医了,华璧才放下手,慢悠悠地抬头,吐出几个字,“陛下睡相真差。” 萧协:“……” 说完,华璧朝一侧走去,捡起落在一角的传国玉玺,放玉玺的匣子是特殊材料所制,里面更有软垫,不怕摔碎了。 “这是我大祈传国玉玺,不是什么掌中玩物,陛下好歹也系紧些。”华璧把锦囊匣子系回萧协腰间,忍不住皱眉道。 “莫皱眉莫皱眉,朕晓得了,朕惯常都小心的很,今天绝对是意外。”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重新坐会案后。 虽然今天意外颇多,到底华璧手速惊人,回去的时候竟是比寻常还早些时间。 一早得到好消息的华星眉开眼笑地过来,“常春死得好。陛下威武,果然是我辈学习的楷模!” “……” 又过了几日,华璧每天白天批奏章,晚上琢磨建阳布置,起早贪黑、费心非力、偶尔还打通宵的,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身体不是铁打的,开始显出疲态来了。 尤其是在耳边一直有人聒噪个不停的时候,更累了,脑仁都一突一突的疼。 “喏,送给你!” “怎么样,朕的手艺还不错罢,可爱的竹蚱蜢。” “来,笑一个,给你三叔笑一个,看,小临,它对你笑了。” “啪嗒――”华璧放下笔,无力地揉了揉眉心,“陛下可不可以安静一点。” 萧协眨了眨眼睛,真诚道:“朕看你精神不太好,想逗你开心,朕编了一个早上的,你不喜欢么。” 头更疼了,被这双明亮的眼睛照的。华璧捂着额头,认命地继续抽出下一份奏章。 他拿眼角一扫,便准备落笔,忽然神情一滞,紧接着目光回移,又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把上面的字看了一遍,仿佛要在那上面烧出个洞来,攥着奏章一角的五指缓缓收紧,骨节泛白。 萧协甫一抬头,就看到这场景,不由暗道:莫非真被自己气到了? 正这么想着,只见身侧人缓缓抬头,看着他,目露凶光,脸色出奇的难看。 不好。萧协立刻扔了竹蚱蜢,一个虎扑,搂住华璧脖子,“莫动怒莫动怒,你身体不好,有什么不高兴的只管朝哥发泄,千万别气到自己。” “咳咳咳。”猝不及防被泰山压顶,华璧一阵眼冒金星,胸中熊熊的怒火倒是去了大半。 他一把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没好气道:“你做什么!成何体统!” 说完,他眼睛一眯,拎起手中的奏章质问,“陛下要大婚?” 萧协面色一顿,立刻缓过来,笑得沾沾自喜,“原来不是生气,是吃醋啊。放心,所谓女人如衣物,兄弟如手足,就算有了妻子,哥最疼的一定还是你。” 懒得理萧协的混话,华璧眉头一皱,“陛下知不知道楚州牧的千金是有婚约的!” 萧协无所谓地摆摆手,“知道,怎么不知道?任家小姐小名珠儿,襄王世子单名一璧,他们的珠联璧合之约,大祈有几个人是不知道的?” 第18章 帝王计(八) “怕什么,他们不过口头婚约,男未婚女未嫁的。而且你看,朕与襄世子同年同月同日生,料想与那任氏女的生辰八字也是极合的,多好啊。” 无耻!华璧刚消下去一点的怒意又上来了。他掩在袖中的五指紧攥,咬牙劝道:“强抢他人未婚妻,于陛下名声大损。” 萧协耸了耸肩,不痛不痒道:“反正朕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了。昔有夏桀做倾宫瑶台,商纣筑酒池肉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同样是亡国之君,朕也总得做点什么以资后世史官口诛笔伐不是,否则,岂不寂寥?就算比不上这些前辈们那么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好歹也不要后世人提起来时都是这样――” 说着,萧协清了清嗓子,做百姓八卦状,“哦,薛铭啊,我知道,那个篡国的大奸臣。萧协,谁啊,不认识。如果这样,朕可真要死不瞑目咯。” 他长叹了口气,又来了精神,“等朕娶了任氏女,以后呢,小姑娘说起朕来,就是:萧协,对,就是那个不要脸棒打鸳鸯的昏君。才子骚客提起来就是:可怜珠联璧合盟,终成宫门长恨歌,祈皇误,祈皇误。还有老叟老妪……啊呀……” 华璧抖了抖唇,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没忍住抄起手边一本奏章朝萧协劈头砸去。 “哎呦,你怎么这么凶!”萧协夸张地仰面一倒,痛呼连连。 华璧不为所动,看也不看对方,反复吸气呼气,就差念家传心经了。 惨叫了半天,人都没反应。萧协终于恹恹地爬起来。 这一下子消音了安静下来,华璧反倒有些不习惯,下意识侧头,立刻瞳孔一缩,“别动,你别动。” 只见萧协左眼一片鲜红,他单手半捂半擦的,有嫣红的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 华璧一看,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忙扑过来,拿出张干净的帕子,蘸了蘸水,刚要擦,萧协就转了个身,后脑勺朝他。 华璧又绕到了对方面前,萧协又转了个身。 如是反复,华璧终于一手扣住对方后脑勺,“陛下再动,以后奏章就都自己一个人用一只眼睛批罢。” 萧协不动了。也不说话。 华璧擦干净那触目惊心的鲜血后,发现只是上眼睑破了点皮,终于松了口气。随后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疑惑,他扔的时候分明避开了眼睛这种脆弱的部位啊。 他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罐子――随身带治外伤的药,大概是武将的好习惯罢。 用拇指撬开盖子,华璧匀了一块药膏小心地涂在那破皮的地方,抹匀,然后下阶朝外走去。 “站住。” 华璧脚步一顿,他第一次听到萧协这种充满威严的声音,果然像他想的一样,不吊儿郎当的时候,还是很有帝王威仪的。 “不用去叫太医了。” 华璧转身回来,有些犹豫。虽然他也觉得那么一个小伤口完全算不得什么,可谁叫萧协是天子呢。 “过来。”萧协定定地看着华璧,“还要朕再重复一次吗?” 华璧拾级而上。 然后萧协一仰脸,“吹吹。” 华璧:“……”什么帝王威仪的,这一定是他的错觉。 “有点痛,朕听人说过啊,‘吹吹,痛痛就会飞走了’。” 苍天。华璧在心里哀嚎一声。到底理亏,他终于还是低下头,对着那一丁点儿小破皮吹了吹。 萧协得意地低吟出声,听得华璧的脸色变来变去。 “好了好了,看在小临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朕姑且先原谅你罢。”萧协手一伸,就拽着华璧坐了下来。 随后笑容一敛,秋后算账,“朕身为你兄长,不过多教育了你几句,你就这么对朕?” 那是“教育”?华璧抽了抽嘴角,到底被之前的事弄得没了脾气,想了想,问道:“立任家小姐为后,是薛铭的意思?” “小临,不要妄图转移话题,说说你刚刚那样究竟是怎么回事?”萧协眯了眯眼。 “……”华璧只得肃容道:“陛下纵不爱惜自己名声,也要想想夺人未婚妻,这叫我萧氏颜面何存?” “哦――”萧协拖长音,“可是朕看未必罢。你刚刚那表情,分明像……” “被抢了女人啊。” 华璧心头微紧,“是么?陛下眼神一向不济。” “……”萧协顿了顿,慢吞吞道:“弘州毗邻楚州,你和任氏女不会有私情罢。” 华璧:“……” 萧协眸色一沉,“朕记得南方第一大寺一休寺就在两州交界处。朕知任氏女和你一样都是信佛之人。是不是进香时曾擦肩而过,然后一阵轻风吹来,拂落任氏女香帕,刚好飘到你脚下,你低头捡过,归还时一不小心抚过对方葇荑,那一刹那桃花纷纷扬扬,落满你们的衣襟发梢。从此再难忘却,留下珠钗为信,且候鸿雁传书……” 华璧:“……” 他眼前仿佛再现了两年前的的窘迫――当年任夫人与自家母妃为了相看一下未来女婿(儿媳),顺便让他和任家小姐提前培养一点感情,的确就借口礼佛让他护送到楚州,接着安排了这么一出一休寺偶遇。 具体情节与萧协描述竟是大同小异,香帕、珠钗,除了他们没有不知廉耻地私下传信,就只差一块任嫤回赠他的锦囊玉璧了…… 天知道他都快忘记任嫤的脸了,可是当时那种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的尴尬与羞赧简直刻骨铭心,现在回忆起来依然――奇破廉耻。 萧协说得兴起,正摇头晃脑间,冷不丁的,“等等,你脸红什么?” “不是吧,朕只是随口说说,难不成这都是真的?”萧协大惊失色。 闻言,华璧终于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 既然现理由如此现成,索信将错就错掩盖之前的震怒,他含糊道:“臣与任家小姐的确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臣只远远看过任家小姐一眼,万没有陛下说的那般污秽,莫要辱了人家女儿家名声。”说到后面,华璧又瞪了萧协一眼。 萧协生无可恋地捧着胸口,幽幽道:“为了一个女人,朕的亲弟弟居然两次瞪朕,红颜祸水啊。还好朕尚未下旨,否则娶回来岂不是方便你们暗通款曲,朕这冕冠早晚得染上碧色啊。” 华璧:“……” 他迅速抓到对方话里的重点,“陛下还没下旨?” “是啊。”萧协托着下颌,“要是已经下旨了,你现在还会看到这请立后的奏章么?虽然到头来终会被施行,但能拖延一下给薛铭添点堵,朕还是乐意的。朕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啊。” “陛下圣明。” “……你这是在拍朕龙屁?”萧协面色瞬间古怪,“那任氏女对你就那么重要?只是即便朕不娶她,她终究也是要嫁给襄世子的,你又何苦……” 华璧牙根发痒,“臣只是觉得立任家小姐为后,这实在是条拙计。臣怕到头来陛下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说着,他状似随意地瞥了一眼门外人影,开始细细分析: “襄王驻守东北,手下兵多将勇;任州牧营楚多年,州内物美地饶,两人多年知交,又对陛下忠心耿耿,早就是薛铭的心腹大患。所以,他是想借此在二人之间撕出一条口子来” “一旦下旨立任氏女为后,任盎不答应,那便是藐视天家的大不敬罪,薛铭出兵有名;他若答应,背信弃义,见笑天下,和襄王多年的友谊也将土崩瓦解。而且,无论走哪一步,或背主或背信,他的一世清名都保不住了。” “但是,这个困局并非走不出来,只要任家小姐自绝以谢天下,一切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 华璧压低了声音,“想必任州牧不会舍不得这么一个女儿的,届时‘逼死他人未婚妻’使陛下处于不利地位,也使襄王府与任家同仇敌忾。” 门外,人影晃动。 华璧敛眉,他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传到薛铭耳里,想必对方也要重新思量思量这个“立后”的计策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耳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果然对那任氏女情根深重。”萧协愁眉苦脸的,“居然这么为她考虑。” 华璧眉心一跳,“陛下哪来那么多*之词?简直污人耳目!” “哎,这你就不懂了。”一听这话,萧协换了面色,老神在在地摆摆手,用脚尖勾开案后一个抽屉,扒拉了一下,翻出几本蓝皮书在华璧胸口轻轻拍了拍,笑眯眯道:“看看。” 华璧狐疑地接过,翻开,一目十行,立刻闭上眼睛。 “哎,怎么还闭眼了?小临不觉得里面的故事凄恻婉转、唯美动人么?情之为物,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啊。” “轻薄。”华璧睁开眼,吐出两个字的评价,把书甩回萧协怀里,“立后的旨意,还望陛下能拖几天就拖几天。” “哎呦哎呦,朕突然有些头疼,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没精力跟诸大臣虚与委蛇。” 华璧:“……” 他顺着对方心意问下去,“那陛下怎样会不头疼呢?” “小临笑个给朕瞧瞧,哥还从来没见你笑过呢。” 片刻的静默后,华璧起身,“臣也有些身体不适,想回殿先歇息几天。” “哎哎哎。”眼见着华璧一脸“无情无义立刻要走的样子”,萧协忙伸手拽住对方袖子,“好罢好罢,朕真是怕了你了,朕尽力拖就是。” 华璧坐了回来。 萧协:“……”他伸手点了点华璧鼻尖,“看把你纵的。” 华璧甩开萧协的手,捡回奏章,开始以极尽严厉之措辞驳了回去,然后继续批下一本。 萧协顺手拿起蓝皮书,悠哉游哉地看起来,嘴里还哼哼着,“郎竟绝情如斯啊……” 华璧不禁回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开始不是对方口述他执笔吗,为什么现在根本是他全权批阅,对方只要哼哼曲看看话本吃吃零嘴就够了? 此问,无解。 当晚回去,华璧钻入被中后,完成了建阳地图上的最后一笔,随后拿出了一片白绢,提笔落字: 建阳布置,初步已成。 唯待玉玺,归日可期。 后位将决,薛意任氏。 敢请父王,从中斡旋。 写完,他顿了顿,又把“任氏”二字划去,改笔“任嫤”。 最后,他扯开里衣,但见脖子上用黑色丝绦挂着一块通透的玉坠,上部踏云麒麟,底镌“襄世子印”。 落下一印后,吹干其上字迹,华璧把这封简信并建阳地图一同塞进羚羊角内。 他知道他传回去的信都是按八百里加急密件送的,如此,两日一夜就能送到襄州,就算薛铭不改变主意,只要萧协能拖住一段时间,他父王就一定能在旨意落下前做好准备。 第二日,淳于晏前来请平安脉。 “多谢淳于太医,我进来夜里安稳,不曾再惊醒过,如今‘完角归君’。” 当夜。 城东一条深深里巷中,一座破旧的土坯房里,有一个老头在床上辗转反侧、呻/吟不断,“哎呦,疼死小老儿了,于医工呢,于医工来没来?” “父亲,来了,来了。”一个青年男子并其妻带着个中年医工忙不迭跑过来。 过了一会儿,把医工送进去后,夫妻两人来到院中洗药罐收拾。 “哎呦,老糖头背又疼了?”旁边邻居听到动静,不禁过来问道。 “唉,老毛病了,都是爹年轻时累下的,怪我这做儿子的不孝。” 室内,唐宋元一边呻/吟着,一边大爷似地朝对面人摊了摊手,“东西呢?没人跟着罢。” “呵,你以为我是你吗?连被人跟踪了一路都会不知道。”那医工冷冷一笑,摘下挡风帷帽,露出脸来,竟赫然是淳于晏。 唐宋元白眼一翻,“你这人怎么那么烦,多少年的事情了还翻出来说。快点快点把东西拿出来。” “你急着去投胎吗?”淳于晏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翻开药箱,拿出里面上好的羚羊角,扭开骨塞,抽出绢帛。 “咦,怎么多了一张?” 两人展开那稍小些的白绢,登时脸色一变。 第19章 帝王计(九) “想不到我们的弘王殿下竟然也是个如先帝、惠帝一样的多情种啊。” 卫无回折扇轻晃,不无感慨,“倒是有心了,能一眼看出这立后计背后的目的与风险,还能用这种方法刻意传到我们耳朵里。一番话字字句句站在你我角度上分析,竟是对任氏如此不一般,年少而慕艾,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说完了么。”薛铭坐在他对面,容色淡淡,“说完就快点解释你又要用什么理由来驳回萧临提出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算漏,可是也没那么多功夫听你吟诗。” “无趣。”卫无回“啧”了一声,复又挑眉笑了起来,“不过谢大将军信任了。” 他开始解释,“弘王说的的确有理,只是他终究太年轻了些,不知道人心易变。” “任盎只一子一女,那任嫤据说是他眼珠子似的宝贝长大的,逼他杀了女儿,心中岂能不恨?这恨么,一开始的确冲你我而来,可是那时他既然不反,对你我又能做什么?反倒是襄世子年已十五,死了一个任嫤,总会有下一个世子妃,届时任盎心中会毫无芥蒂?” “所以,无论他交女儿、杀女儿、不交女儿,终归他与华景之间是有了裂痕。” 另一边,东城一里巷中。 “南军二万,北军五万,郎卫兼城门屯兵共二万,京郊细柳营三万,微风营六万,棘门营二万。” 淳于晏一番惊怒后,又展开了另一张长绢。 看着地图上后来用炭笔加上的数字,他不禁吃惊,“世子每天待在宫里,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连我们都还没完全弄清薛铭的具体兵力。” “算的。”唐宋元敛了脸上的不正经,吐出两字。 “算的?” “南军驻守流央宫,北军守建阳城,城门屯兵守四城门,郎卫负责殿内。这四者间必须有一个制衡,殿下在宫内,必然通过交接班摸清了郎卫和南军的人数,然后就可以一一推测了。” “至于三大营的人数,应该是根据之前四者,和出兵赤巾的人数推测的。” “这也太草率了罢。”淳于晏皱眉。 “不,这份计算是殿下在军中十年积累的经验而来的。你不曾理过兵事,当然不会懂得各中奥妙。” “你理过兵事?”淳于晏嗤之以鼻。 “哎呀,你忘了十年前小老儿曾带兵五人护送你入建阳吗?你别不把五人当兵啊,名将手里一人也是奇兵啊。” “……”淳于晏冷冷一笑,“名将手里一人的确可以是奇兵。只不过在你唐宋元手里就全都变成猪头了。” “啧啧啧,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缺德,人家五个小伙子好心好意地来护送你,就被你骂成畜牲。” “人是好的,只可惜蠢猪指挥的人终究也只能变成蠢猪。” 一番唇枪舌战后,两人再次把目光放在了地图上,细细琢磨起来,这事关未来半年,他们的具体布置。 越看下去,淳于晏的眉头夹得越紧。只见那份地图上,虽然对三大营、南北军做了详细的描述,但是却没有什么大动作,反而把他们的人都往城东引去。 “嚯,这是怎么回事?你本来就又老又丑了,这眉再一皱,简直要升天了。”唐宋元一回头就见淳于晏的晚/娘脸,不禁连连摇头。 “世子是装病装糊涂了吗?放着三大营和南北军不理分毫?” “这你就不懂了罢。”唐宋元晃了晃脑袋。 “你懂?” “当然,你求我告诉你啊。” “那老夫还是先给你来一针治治你的老毛病。”淳于晏吹了吹胡子,作势要打开药箱。 “哎哎哎,别冲动别冲动,君子动口不动手。”唐宋元立刻抓住淳于晏的手腕往地图上带,“来来来,淳于太医且听老朽娓娓道来。” “你说说,你们王爷什么时候会举兵?”唐宋元捋了捋胡须,颇为仙风道骨道。 只是这一幕落在早就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对方各种不修边幅的淳于晏眼里,就只剩嫌弃了,他甩开唐宋元的手,“当然是……”话到了却是顿住了。 唐宋元一手在头顶上方指了指,“当然是当今驾崩之日了。” “自太/祖皇帝以来,朝廷一直给了襄王府无上的地位与尊荣,唯一的异姓王,偌大的封地,以麒麟为王府图腾,允着与天子同色朝服。” “至明帝削藩以后,所有藩王只剩下一各郡的封邑,还是名存实亡地被供着,没有任何官员任免权,也只有襄王府仍享一州实权。” “这样的荣宠,只要萧氏还在一天,华氏就一天不能反,‘忘恩负义、背主无德’的骂名,襄王府担不起。只有等到当今驾崩,再打出‘为大行皇帝报仇’的旗号才可以。” “只是,那个时候,不只襄王府,其他各路诸侯必然也都举兵了。” “襄州远在东北,肯定没办法即刻到京。先迎上三大营和南北军的一定是其他诸侯势力,甚至是其他起义军。” “那……岂不是尽失先机?”淳于晏忧虑道。 “不,恰恰相反。乱世一旦开启,必然是诸阀割据的局面,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结束。让其他兵力和薛铭消磨才是最好。” “那若对方取胜,攻入建阳……” “莫怕。你想想,昔日汉高祖军灞上、进峣关、取咸阳,子婴献玺于道,他为什么只拿了财物就退出来了?” 淳于晏恍然,“因为那个时候的咸阳人人想要,却不是人人都要得起的,一旦谁拿了它就会遭群起而攻之。建阳也一样,到了那时,只会成为烫手的山芋。所以三大营和南北军根本不必我们花力气。” “不错。孺子可教也。”唐宋元欣慰地摸摸淳于晏脑袋。 淳于晏立刻眼睛一眯,冷光一上,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你今天吃错药了,竟然讲得这么详细?” “唉,现在不教教你,等以后小老儿走了,你岂不是要找不到北?”唐宋元长吁短叹,极具担忧。 淳于晏破天荒没刻薄,“你要走?” “当然要走。”唐宋元笃定地点了点头,“当年,我输了一子与你们王爷,答应替他在建阳当牛做马二十年,现在期限已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说着,他就苦哈哈起来,“当年我是究竟为什么要溜进襄州,结果被华景和喻嘉那两个小狐狸给逮到的。都怪那个谁谁谁跟我说,襄王乃当世第一美男子,才害得我心痒难耐,然后一入襄州深似海啊……” 淳于晏嘴角抽了抽,“不许对王爷不敬。” 可别说,一说就来劲了,唐宋元忍不住咂咂嘴,“不过那个时候的华景还真当的起那句‘华郎美姿容,一笑醉春风’啊,连当年‘名满建阳,美极王郎’的王钓也比不上,只是二十年过去了,王郎已经垂垂老矣,不知道你们王爷有没有长皱纹,身材有没有走形……” 说着,仿佛看到绝代美人一秒钟变糟老头,唐宋元的悲伤无法自抑,“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还好还有你们小世子让小老儿老怀安慰,只是到底单纯年轻了些,不及他父王当时的气度风采啊,啊呀――” 门外名为整理实为望风的两个小夫妻对视一眼,颇为无奈,还得立刻给遮掩道:“这次咱爹叫得真早,看来是快好了。” “是啊,夫君,真是太好了。” 淳于晏一针扎在哇哇叫的唐宋元穴位上,“王爷春秋鼎盛、天人之姿,就算把你这种蠢物放染缸里漂上三天三夜也漂不出王爷半分颜色,就你这样也敢评论!” “啊嗷,淳于太医大人足下,小老儿知错了,知错了。您放过小的,小的给您一个大大的提醒。”唐宋元一边疼得直翻白眼,一边讨饶。 淳于晏哼了一声,又把针插/进了一分,在唐宋元最后嗷的一声惨叫中,才捻了捻拔/出来,吹了吹,“什么提醒?” 唐宋元浑身冷汗地瘫倒在床上,喘了几口气,才虚弱道:“你啊,可以开始好好琢磨琢磨,如果要你鸩杀当今,你有什么好办法没?” “鸩杀当今?你是说……” “你想想,薛铭必然是要等到解决了各路诸侯,才会对当今出手,可是你们王爷能让这一天到来吗,当然不能,那还玩什么,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 “现在,其实所有人都在等他死,只要当今一死,他们就都师出有名了。” “所以,当今的死是一个启动子,这个启动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占尽先机,不然你以为他们花大力气让你进宫当太医是为了什么?” “估计你们小世子在离京前给你下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毒杀当今,期限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到五年,那就得看你们王爷什么时候准备好咯,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得手又能全身而退罢。” “可惜咯,我倒还想见见当今呢,大概是同道中人啊。” 被唐宋元誉为同道真人的萧协此时却做不上什么偷香窃玉的事,或者口花花一发华璧,来证明两人的统一战壕。 流央宫天子寝殿大火。 “走水啦,走水啦!” “快!陛下还在里面!” “快救驾!” 一片嘈杂声中,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的华璧不由揉揉脑袋披衣而起,“怎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东边火光冲天,那个方向是……天子寝殿。 华璧脸色剧变,来不及换衣服,就忙朝大火方向去了。 寝殿外,宫人们一个个都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大声呼喊、提水扑火。 只是今日东风,火势又大,扑火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大火蔓延的速度。 华璧匆匆赶来,只见那些宫人都群龙无首,混乱纷纷地奔走呼号、提水扑火。 “混账!你们,还有你们,给本王进去救陛下,救驾者,千金赏;救不出来的,全都不许出来!” “你们继续提水扑火。” “你们去找卫尉大人派人马过来救人救火,快!” 第20章 帝王计(十) “弘王殿下。”这时,有一队卫士冲了过来,打头的郎将朝华璧行了一礼后,立刻对身后道:“左列,提水救火;右列,入室救驾。” 这把声音有些熟悉,只是此时此刻,华璧也没心思去想这些微末,草草点了点头,便又牢牢盯紧大火。 “夜深风凉,殿下当保重。”面前递来一件叠好的圆领披风。 华璧一愣,想了想弘王畏寒的体质,接过,“多谢。”他这才抬头瞧仔细了这位率先赶过来的郎将。 对方年纪不大,约莫与他上下,五官清正、容貌俊朗、英姿勃发,看起来十分值得信赖。 此时他眉间染着真切的担忧与焦急,叫华璧不禁生出几许好感,“大人是?” 面前人犹豫一瞬,道:“五官中郎将,薛昭。” 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华璧的面色顷刻就冷了,“五官中郎将?本王记得曹丕也曾是五官中郎将。” 薛昭愣了愣,连忙跪下,“臣不敢。” 因立后一事,华璧不能把夺妻之恨归到萧协身上,对始作俑者薛氏的怨怒值就空前高涨,一时没忍住言语就重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皱了皱眉,道:“本王失言,薛大人莫要在意,现在救出陛下是紧要。” 言语间,已经不断有一批又一批的卫士赶来,右中郎署、北宫署、左中郎暑,最后是单光拓带领的南宫署。 火势虽未熄灭,却已经被控制住不再蔓延。 只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萧协却始终没有从殿里出来。 大火里又有几个冲人出来,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华璧心一提,转瞬又坠了下去,救出来的人里,没有,没有一个是萧协。 “王爷,大人,找遍了,还是找…找不到陛下。”那几人被燎得须发皆损,一出来就连忙跪下请罪。 “怎么会找不到!”华璧强自压抑下来,指着那些被救出来已经晕倒在地的宫人,“弄醒,问话。” “是。” 一桶桶冰凉的水兜头浇下,地上昏死的宫人渐渐有人转醒。 “陛下在哪?”华璧低头问话。 “不曾…不曾见到过陛下。”有宫人反应回来如今状况,顿时浑身瘫软,陛下如有不测,他们也都要陪葬。 “混账!你们――罢了,先把他们全送去太医署!”华璧压抑下怒气,开始回想寝殿里可能有什么死角叫人忽略,才让人找不到萧协。 替对方执笔批奏章的近一个月里,他也算去过寝殿不少次了。 这个时间,萧协应该是在床上歇息的,突然大火,他发现然后冲下床,一路出来路过铜座穿衣镜、长案、木格,然后出了后殿到前殿…… “你们,再进去,先找前殿宝座屏风和铜烧古炉夹缝的地方。”那里是出殿的天然死角,“然后是木案、檀座靠墙那边,还有……快去!”华璧一一罗列出最有可能被人忽略遗漏、又是一路出来最有可能倒下的地方。 不一会儿,又有人出来,“还是…找不到陛下……” “那些地方都找过了?” “火太大…王爷说的地方…辨认不清,可能已经被烧毁了……” “废物!”华璧怒极忧极。 “殿下息怒,他们守北宫,并不熟悉陛下寝殿,火势大又看不清,可以换一拨人进去。”薛昭开口劝慰,语气间也是忧虑毕现。 “换谁,那几个看到起火就只会哇哇叫的宫婢内侍么?”华璧有些焦躁。 不错,训练有素的卫士根本没进过寝殿,怎么会即刻找到?守寝殿的又是些不堪大用的宫人,别跑不了几步就晕倒或是被房梁压塌了。 他深吸了口气,来回踱步,终于眸光一沉,下定决心。 只见他忽然解下披风,往旁边水桶内一浸,然后塞进怀里,拎起水桶兜头浇下。 猝不及防的,这些动作华璧又做得极快,在所有人反应回来之前,他就冲进了寝殿。 “王爷――” 短暂的失语后,众人立刻反应回来,脸都吓白了。 如果陛下驾崩了,再怎么样,还能立弘王。可要是弘王也出事了呢。 “殿下!”华宁、华星大惊失色,连忙也取水往身上泼,就要冲进去,被翦赞拦了下来,“你们去找淳于太医,我去找王爷。” 大火之内,华璧以湿帕遮口鼻,“陛下,陛下!陛下――” 浓烟滚滚,不断有房梁、陈设倒塌下来,举步维艰。 如果有人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华璧躲避坠落物的手脚未免太敏捷了些,半点不像常年带病的人,反倒有久经打斗的利落。 所幸,火势大,找得又心急,谁还有这闲心注意到旁人,甚至他们都没发现进来的人中有一个是弘王,不然第一个要做的恐怕就是把华璧架出去。 华璧按着自己想的死角一个个找去,可是没有,都没有。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再后面就是后殿了,大火应该是从那里发起的,里面烧的已经几乎没有好物,大门一圈圈都是火舌肆虐,根本没有容人进入的口子。 华璧咬了咬牙,纵身一跃,横钻了进去,就地一滚,扑灭沾上的火焰。 “陛下――”华璧一步步向后,最后到了烧毁的差不多的龙榻前。 依然没有看到人,他的心沉落谷底。 正在这时,床背后响起一道微弱的低吟,“小临?” 那声音带着些虚弱的喘息,更多的却是不敢置信。 下一瞬,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 华璧一喜,赶忙向前,还没过拐角,只见一只布满鲜血的手扒着地砖缓缓移动出来。 这只手,是萧协的。 陪对方批了一个月的奏章,华璧当然不会认错。 他心头一跳,快步绕过龙榻和陈设,只见眼前一片刺目的鲜红,血流了一地,还有铜壶倾倒、瓦罐碎裂,里面的水也全都倒了出来,融入血液,蔓延得更触目惊心。 萧协正倒在这片血水上,艰难地爬着。 “陛下!”华璧瞳孔一缩,蹲下,迅速冷静下来,“伤口在哪?还能动吗?” 萧协仰头,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哪里还有半点帝王贵气和惯常的风流姿态。 他把脑袋埋在华璧膝盖上喘了口气,终于恢复了点力气,立刻抬头按着华璧肩膀往外推,眼角发红,“谁准你进来的?走!给朕走!” 感受着肩膀上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道,华璧抓过对方手腕,“伤口在哪?臣已经进来了,陛下不要浪费时间。” 萧协一噎,又喘了口气,摇摇头,语气和缓下来,“朕没有受伤,这不是朕的血。因为这些血水,朕才能坚持这么久,而且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你放心罢,出去叫其他人来。” 闻言,华璧心下一松,双手往对方腋下一插就要抱人走,却察觉到力道不对。 萧协吃力地动动右腿,牵扯着一大片血污之物摆动,“他抓着朕。你带不走朕的,快去叫其他人。” 华璧这才注意到对方下方那浸泡在血里的不是一件衣袍,而是一个人,一个正单手死死抓着萧协右脚脚踝的人。 他放下萧协,翻过那人,猛掰对方五指。 那人面上青筋毕露、双目圆睁,竟赫然是怀安。他额头有个被铜罐之类物件砸出的大口子,心口上还插着一块碎瓷片,地上汩汩的血应该是从这儿流出来的。 四肢僵硬、伤口凝固,人应该死了有一会儿。 却一手紧攥着块沾满鲜血的碎布,上面纹理隐约有些熟悉,只是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华璧只扫了一眼,便把注意力全放在对方的另一只手上。 那只手正抓着萧协脚踝,青筋毕露,可见其力之大,是临死前爆发出来的最后力量。 “别白费力气了,掰不开的。”萧协无奈道:“听话,快点走……” “剑呢,陛下的剑在哪?”华璧打断萧协的话问道。 “在前殿侍剑台。能想到的办法朕都想过了,你再不走,朕就要给你唱曲儿了。”萧协面色变得严肃。 华璧:“……”他抽了抽嘴角,低头,“咔哒咔哒咔哒”几声脆响,怀安的五指便被齐齐折断。 萧协:“……”他咽了咽口水,“别冲动。” 华璧一边捡起地上碎瓷片沿着那指骨断裂处切断怀安五指,一边轻飘飘地看了萧协一眼,“陛下能想到的办法真多。” 萧协:“……” 几乎是华璧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手上的麻烦也解决了,便一脚踢开怀安尸体,掏出怀里湿漉漉的披风把萧协囫囵地裹住,然后往背上一搭,准备朝外冲去。 “陛下――殿下――” “陛下――殿下――” 前方传来几个熟悉的呼声。 薛昭,翦赞。 华璧脚步一顿,扬声道:“在这儿。”他心下松了口气,有他们两个过来,那就不用担心自己冲出去的时候会露馅儿了。只是―― 怎么是他们两个,真是让人觉得微妙。翦赞倒也罢了,薛昭可是薛铭独子,就算是怕他们死了,也不用亲自进来找人罢。 很快,两人就冲了过来,一身狼狈,却难掩眼底喜悦。 虽看到一地狼藉,终究此时此刻没空问那么多,华璧只说了句“陛下无碍”就把萧协递给薛昭。 薛昭接过萧协背起,翦赞也扶过华璧,四人飞快朝外冲去。 火势比进来时更大了,顶梁抱柱摇摇欲坠,屋顶、朱瓦嘎吱作响,哔啵声不绝于耳。 冲出后殿不久,身后房屋一瞬倾塌,四人对视,连华璧眼里都不禁有那么一丝后怕与庆幸。 到了前殿,人就多了。 “来人!”薛昭一声高喝,几乎所有人都过了来,拱卫着萧协与华璧出去。路过侍剑台时,华璧命人取了武王剑出来。 殿外,薛铭已经候在了外面。 他站在众人最前方,哪怕一贯没有表情,在看到萧协和华璧身影后,也松下了面色。 “陛下、弘王安然无恙便好。”说完,薛铭双眼一顿,停在了萧协满身的血污上,立刻喊道:“太医呢,太医在哪?” 有几个蹒跚老头上前。 “不必不必。”萧协狠狠呼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跳下薛昭的背,摆摆手,“薛卿莫要担心,这些都不是朕的血。薛卿知道是谁的吗?” 薛铭瞳孔一缩,连忙看向薛昭,“昭儿,你――” 薛昭嘴角一抽,拱手道:“禀大司马,这些血都是内侍监怀安的,他竟敢强扯陛下阻止陛下逃离寝殿,致使我等迟迟不能找到陛下,其罪当诛。”说到后面,他一脸愤怒。 “怀安?”薛铭眸光一沉,“他人呢?” “死了。”萧协开口。 “……”薛铭皱眉,“死了?” 萧协摊了摊手,“放火烧寝殿,还抓着朕不让朕逃离,不死留着过年么?薛卿你真宽容。” 忽然,他恍然,“说起来,怀安还是薛卿你任命的,难怪难怪……” 他兀自喃喃,薛昭看着薛铭的目光陡变,咬牙忍着没说出话来。 薛铭看萧协,“陛下莫要胡言乱语。” “哦对对对,朕在胡言乱语。”萧协一脸“随你随你”地点头,“今日大火其实不是怀安故意推倒十几盏七枝琼花灯引起的,而是完全一场自然。” “好像是……哦,对了,是太/祖托梦于朕,叫朕莫要夺襄世子未婚妻,薛卿你也知道太/祖和襄武王是什么关系了,怎么可能允朕如此欺辱武王后人呢,所以降火警示啊,罪过罪过。” “……” 第21章 流央夏(一) “弘王殿下一天不吃药浑身筋骨难受是吧。一桶水就往头上浇啊,好胆魄。不知道自己身体是个什么状况吗?那就是块破布!好不容易缝缝补补勉强凑合,好好供着都怕它一口气被吹破了,你还敢往上面泼水,泼了水不够,还往火里冲。兄弟情深、救驾心切,舍得一身剐啊……” 开翔殿内,华璧垂着头,一脸心虚地听淳于晏刻薄数落。 倒是华星先忍不住了,“就叫你给殿下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了,你怎么话那么多呢!” “有没有哪里受伤?”淳于晏一嗤,“他现在哪里都是伤!没准过会儿就发作了,然后脚一蹬……” “呸呸呸,老言无忌,老言无忌!我说淳于太医你以后不怕下地狱被拔舌头啊!”华星气得眼睛瞪得溜圆,就差对淳于晏吐唾沫星子了。 “好了。”华璧抬了抬手,华星立刻消音。 华璧转头看向一脸嫌弃看着他的淳于晏,眉心一跳,心里哀叹一声,认命地伸出手腕,“劳烦淳于太医了。” 淳于晏吹了吹胡子,拿出脉枕垫在华璧腕下,三指装模作样地在他寸口搭起来,不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然后越皱越紧,越皱越紧。 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抚须,良久不语。 华星看得心里打鼓,不由问出声,一开口却先结巴了,“怎…怎么样!” 华璧也把目光放在淳于晏身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期待。 淳于晏嘴角一抽,假装没看见,一锤定音道:“你们家王爷估计又得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华星急了,“可是王爷现在不还好好的嘛!” 淳于晏一个冷眼,“发病不需要时间的?你是不是喝了碗药马上就能好全啊。” “难道不是我们家王爷身体变好了吗?” “变好?就他那破身体也能变好?”淳于晏冷嗤,“别看他救驾时多英武,那都是心急担忧出来的。狗急了还能跳墙,兔子急了也能咬人呢。等这股‘急’过去了,你们瞅好罢,马上就要原形毕露了!” 华璧一手撑额,借此掩饰着,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番翦赞没有表情的表情,应该……听进去了罢。 然后……他垂死挣扎,“上工治未病,不知淳于太医有没有良药可以提前预防我将要来的病势?” “治未病?你那叫未病?”淳于晏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睁大眼睛,气笑了,“你那分明是病入膏肓,被一点假象掩盖了。好罢,我也的确要给你开帖药,当先祛祛寒,免得你半夜就发病再扰我清梦。记得煎好马上喝。” 他说着,“刷刷”几下就开好了药方。 等到药煎好上来的时候,华璧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散发着药香的嵌花白瓷碗。 “殿下,淳于太医说,马上喝。”华宁小声提醒道。 “嗯。”华璧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喝下这碗药,就又是不见天日的几个月。 正在他壮士断腕般举起药碗的时候,忽闻外间嘈杂声,不由抬头,“怎么回事?” 外面内侍慌慌忙忙小跑着进来通传,“陛下驾临。” 他来做什么!因为手中的药,华璧开始对萧协迁怒。 下一瞬,一身玄色的人影已经到了门口,缓带轻衫、写意风流,半点不像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他笑得欠揍,“小临,朕的寝殿没了,只能来和你挤挤。” 华璧眉心一跳,放下药碗,“如果臣没记错,流央宫共有主殿一百零八。” “大晚上的,收拾起来多麻烦。朕现在困的很,等不及了。”萧协笑吟吟地坐到华璧对面,看到桌上药碗,不由面色一变,“怎么大晚上的喝药?是不是淋水受寒了,还是在大火里受伤了?” 华星见状,忍不住要开口,却被华璧一抬手挡了下来,“没什么,一些驱寒的药罢了,陛下要不要来点?” 话音一落,他便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丁点儿不剩。 萧协:“……” 华璧站起身,“陛下既然想要在此歇息,夜已深,臣便先告退了。” “哎,等等等等,你去哪儿?”萧协忙一拽华璧袖子。 “陛下既然在此歇息,开翔殿那么多房,臣自然换一间。”华璧奇怪地看了萧协一眼。 萧协腆脸笑,“朕是来求收容的,怎能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呢?”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流央一宫,尽属陛下,何来主客收容一说。”华璧挣脱了萧协的五指,觉得和对方待久了,他口才见长。 袖子没了,萧协干脆就抓手腕,华璧一惊,忙掌心一翻,反把对方的手腕给捉住了。 还没等他开口,萧协就先嚷嚷了,“哎呀,小临不要口是心非,抓着哥不放,是不是不想走啊。” 华璧:“……” “其实朕也一直向往民间兄弟抵足而眠的感情,不若今日效仿?”萧协言辞恳切,目光真诚。 华璧:“……不必了。” “什么不必,小临不要害羞啊。”萧协伸手戳了戳华璧侧脸。 华璧就要不客气地拍下脸上的爪子,哪知萧协却像早一步知道一样缩回手抱住了他的腰,“小临好生无情啊,朕今天才帮了你一个大忙,你现在就对朕百般嫌弃。怎么,是不是除了任氏谁都不能和你一起睡唔唔唔……” 萧协话还没说完,就被华璧捂上了嘴巴。 “你们都退下罢。”华璧挥退众人,只有翦赞一人退到柱边,并不离开,“殿下若是夜里有不适,属下也好及时发现。” 华璧知道,萧协身边不可能没有薛铭的人专门监视,怀安刚死,估计现在翦赞是要暂代这一职了。 盯萧协自然要比盯他紧多了,必须得有人寸步不离地看着。 华璧只能点头应下,“嗯。” 倒是华星一听这话,也连忙留了下来,看一眼翦赞,小声哼哼,“监视陛下直说,还担心殿下,没想到现在连你都会说官话了。” 翦赞抬眉看了他一眼,“这二者都是我的职责。没有说官话。” 华璧捂着萧协嘴巴,把人推床上,然后对华星招招手,“再拿一床被子来。” 萧协躺在床上,咧开嘴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华璧眼不见为净地撇开脑袋,末了又转回来狠狠剜了他一眼,眉眼含煞,压低声音道:“你再辱任家小姐,休怪我不客气!” 见华璧似乎真动了怒,萧协咽下就要出口的“铺被子怪累人,不如我们同床共枕罢”的话,换上了一脸矜持的笑,接过华星递来被子开始一丝不苟地铺起来。 华璧面露惊诧,“你还会铺被子?”这个连他都不会好么! “哥会的可多了,小临可以慢慢发现哦。”萧协尾音荡漾地上扬。 “我没那么空闲!”华璧冷嗤,开始脱衣服。 等萧协铺好后,他也正脱好,钻进被子里,别说,铺的还很齐整,比一般宫婢的手艺也不差了。 萧协也钻进被子里,开始唉声叹气,“朕不就随口说了一句那任氏,小临就对哥这么不客气了,还你你我我的。” 说完,他却眉眼一弯,“不过朕喜欢。”他伸手摸了摸华璧的脸,“莫要再喊朕陛下了。多拘谨啊。说起来,还记得小临刚来时的一板一眼,现在对朕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肯定是朕给了你足够的安全和纵容了对不对?不过,真是没想到小临居然这么在意朕,竟能舍命相救啊,只是下次莫要如此了。” 话到后面,萧协又开始沾沾自喜了。 忽然,“呼――”的一声,满室一暗,华璧吹灭灯盏,“睡觉。” 萧协:“……” 慢慢适应黑暗后,他侧头又看了华璧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朕过来找你,是因为朕想看到你。” 华璧一愣,睁开眼睛,“臣只是在救自己罢了。” 然后就看到萧协双眼啪嗒一闭,转了个身背对他,立马响起了鼾声。 华璧:“……” 他磨了磨牙,闭眼,睡觉。 萧协一向眠浅易醒,半夜里,几乎是身侧人开始喘息的同时,他就睁开了眼睛。 转瞬的迷茫后,他立刻反应回来,“小临?” 他伸手探向华璧,浑身大汗,却又通体冰凉,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叫人,“来人,传太医,不,找淳于晏。” 点了灯,只见华璧面上、脖子上都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却又牙关打颤,身体凉的厉害,“冷……” 萧协把自己的被子往华璧外一裹,“很快就不冷了,别怕,别怕……” 等淳于晏过来时,华璧已经陷入了昏迷,急得萧协脸都白了,“怎么样?好端端地怎么会这样!” “不怎么样。”淳于晏一记斜眼,“什么好端端的,陛下当他是和你一样什么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吗,水里来火里去的会半点事没有?” 萧协愣了愣,低声喃喃,“是啊,他身体一直不好,朕一开始还担心,后来看他没事人一样,还以为真没事,原来是一直忍着在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 淳于晏面色当即像生吃了个苍蝇一样恶心,捏着鼻子把之前给华星的“心忧激发”之说又解释了一遍。 萧协低头,深深地看着华璧苍白若瓷的脸,掩在宽大袖袍里的五指缓缓收紧,面无表情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波涛汹涌。 “淳于太医定有良方罢。”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对淳于晏道。 “那当然。”淳于晏哼笑了起来,“刷刷刷”提笔,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倒是比老夫想得还要严重些,没想到半夜就发作了,等等……陛下怎么在这儿?”他慢一步反应回来。 “朕今日与弘王同榻而眠。”萧协顿了一下,犹豫开口,“这会有问题?会影响到弘王病情?” “当然有问题。”淳于晏话音刚落,就见躺在床上的华璧右手食指屈了屈。 他一噎,然后抚了抚须,作忧国忧民貌,“陛下是天子,身具龙气,可避邪秽,又阳气充盛,在王爷身边睡可以减轻他的寒凉之气,而且离得近就在枕边,一旦王爷病情有变也可及时发现,如今日一般,这对弘王病情是十分重要的。只是……这种病虽然不会过了病气,陛下却必然歇息不好,有碍朝纲啊。” 萧协松了口气,大手一挥,“无妨,朕身体好的很,夜里多醒几次也不打紧,至于朝政,不是还有薛司马在么。” 第22章 流央夏(二) “你说怀安放火烧流央宫,想杀了小皇帝?”卫无回挑眉。 “不错。”薛铭点了点头,面沉如水,“不只是小皇帝说的,昭儿和翦赞也看到了。你我竟都没发现这个怀安原来是其他势力的人,你说是谁呢?华景?现在解决了小皇帝,把黑锅扣给我,他就再无后顾之忧,更不用担心立后一事,还是说任盎呢,不过立后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才对,还是其他人……” “怀安是谁的人并不重要。”卫无回摇了摇头,“现在重要的是,一,你希望他是谁的人。二,仔细排查一次宫里现在的人。你说现在陛下搬去和弘王一起住了,那正好,在找到干净合适的人之前,先让翦赞辛苦些盯着了。” “嗯。”薛铭点了点头,又反问,“我希望他是谁的人,你是说?” “不错。宫里那么多人,总是有其他势力的人的,这不可能杜绝,查出一个怀安背后的人来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我会不知道宫里没有他的人?与其费大力气去查一个已经死了没威胁的怀安,不如把他归到大将军你想除去的人名下。” 卫无回正色道:“反正流央大火立刻会人尽皆知,怀安之事也马上不再是秘密,与其等那些有心人把‘意图弑君’这个名头扣到大将军头上,不如先发制人,既找个替罪羔羊,又能除去心腹大患。任盎、华景就不必了,那就该是雍州辜家。” “大公子,大将军不许任何人进入。” “让开。” 这时,门外传来声响。 薛铭皱了皱眉,来到门边,正好看到薛昭被把守的卫士死死拦着。 “让他进来。” “是。” “父亲,老师。”薛昭进门后,对薛铭与卫无回各执了一礼。 卫无回侧步避开。薛铭捏着茶杯看对方,面色沉沉,“我正要找你,谁准你今日冲进大火里救人的。” 薛昭站直身,“孩儿为五官郎将,救驾分所应当,无须他人准许。” 他顿了顿,抬头直视薛铭,目光灼灼,“反而父亲为人臣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行悖逆之事,孩儿敢问,今日大火,是否父亲派人所为?” “你这是在质问我?”薛铭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钝响,不轻不重却叫人心头一跳。 “孩儿不敢。”薛昭掀袍跪下,仰头,颜色不改,“但孩儿不得不问。孩儿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篡国弑君。不忠不义、背主忘恩,这置我薛氏列祖列宗历代忠良于何地,这又叫我薛氏以后有何面目苟存于世?” “你――”薛铭卷起案上一叠花生朝薛昭扔去,“你的孝道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吗?” “天、地、君、亲、师。”薛昭一字一顿,任瓷碟砸重额头,一动不动。 “君子动口不动手。”卫无回拦下薛铭。 看到薛昭额头流下的鲜血,薛铭蠕动了下嘴唇,顺着卫无回的手停了下来,转身背对薛昭,声音转淡,“是啊,我薛氏历代忠良。” “可结果呢,代代为大祈浴血奋战、世世保卫边境百姓,结果又得到了什么,是满门抄斩的圣旨,是通敌叛国的千古骂名,是天下人耻与薛姓为伍的谩骂唾弃。” 薛铭“嚯”地转身,牢牢盯着薛昭双眼,气势迫人,“你说,这样的萧氏凭什么要我的效忠?记住,你的祖父、祖母、伯伯、姑姑,全都是死在萧家手里的,他们是你的仇人。” “孝惠皇帝也是被奸人蒙蔽,而且十年前当今不是也给三十九年前的旧案平反了么?”薛昭膝行向前,目露恳切。 “当今平反?天真。”薛铭一嗤,“若不是我手握重权、决意翻案,到现在你祖父还是人人口诛笔伐的叛将。” “但这这也不是父亲篡逆的理由。” “你――” 眼见着薛铭又抄起一个碟子,卫无回伸手,叹了口气。 “就算要动手,也不要再拿我的花生了,总共才两碟,你已经砸了一碟了,刘大娘刚炒的,大将军也知道刘大娘快七十岁的人了,我又怎好意思大半夜的再叫她炒……” 薛铭顿了顿,扒开卫无回的手,“砰”一声响砸到薛昭脚下,“给我去院子里跪着反省。” 等薛昭出去以后,两人对着对方的背影看了许久。 “你怎么会把他教成这个样子?”薛铭几乎无力道。 “有些东西大概是血脉天性,不是你我能改的。”卫无回神色幽幽。 两天后,薛铭上奏,“两日前,流央宫大火,已彻查,乃内侍监怀安蓄意纵火、意图行刺,翻查怀安宫外置办的府宅,发现雍州涤侯府辜氏联络私印,还有与涤侯辜说来往信件十二封,其中有两封详细地叙述了此次行刺的具体布置,证据确凿,请陛下即刻下令捉拿辜说。” “准奏。” “好,这把大火来得好、来得妙。”千里之外,襄州,闻讯的襄王抚掌而笑。 襄王华景年已三十有七,但半点没有唐宋元担心的“人到中年发福身材走样”,更没有如昔日王郎一般垂垂老去。 他身形颀长、修八尺有余,容貌俊美,五官和华璧很有几分相像,只是轮廓棱角分明,比起华璧的昳丽来,更显丰神俊朗,因幼年承袭王位的缘故,身上还带着久居上位的雍容尊贵。 当的起一句:美姿容、伟风仪。 华璧常常私下里想,再过几年,等加冠以后,自己大抵也是这般模样的了。 当然这种美好的想法不只一次被华景嗤笑为“妄想”。 此时此刻,襄王华景、他帐下第一猛将桓顺、第一谋士喻嘉正在襄王府书房里,围着一刻钟前快马加鞭送来的建阳城最新消息。 “辜说生性骄傲刚烈,绝不会坐等下狱,应该马上就会传来他‘诛杀逆贼、以振朝纲’的檄文了,这僵局总算是要有人打破了。”华景欣慰地点头。 “可涤侯虽然是万户侯,也基本把持了雍州,却还是没有和朝廷精锐对抗的一合之力。”桓顺估算了一下对战双方的实力,眉头拧起了个疙瘩。 喻嘉捋着颌下三寸山羊胡,笑眯眯道:“所以,我们还要添点柴火才是啊。” 一看喻嘉那一脸和气的笑,桓顺牙就疼了,在华景开口后就更疼了。 “不错,看戏不怕火焰大。”华景眯了眯眼,和喻嘉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了。 那边华景和喻嘉已经就“如何加大辜说势力”展开了讨论,桓顺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下真是逼死正直了,他默默坐到一边,抽出经华璧布置、唐宋元誊抄送回来的建阳地图看起来。 “如何?有哪里要改的?”讨论完毕,华景悠悠过来,校验自家儿子的“作业”。 桓顺只执笔改了一处,就放了下来,不禁摇摇头,感叹道:“世子果然是天生的将才啊。他日再经打磨,必成一代名将。” “本王让他习武带兵,可不是为了叫他去冲锋陷阵做什么名将的。”华景捡起另一份华璧捎回来的白绢,声音转淡。 桓顺愣了一下,点头,“是。” “薛铭想一点点解决我们,想法不错,却操之过急了,顺便我们就让他无暇顾及立后一事,免了任氏无妄之灾。” 华景食指在绢上被划去的“任氏”和改写的“任嫤”上点了点,似笑非笑,“他既然想保全任氏,本王又怎好叫自己的儿子提早一步做鳏夫。” “这样的话,十三州局势必然有变,是时候叫他回来了。” “阿嚏――”远在千里之外建阳城中的华璧狠狠打了个喷嚏,萧协连忙又拿了一床被子过来把人裹紧,“不冷不冷不冷。” “不要再给我加被子了。”华璧虚弱道,觉得自己可能要成为第一个被被子压死的人。 “嗯嗯嗯,这一定是朕加的最后一床被子。”萧协嘴上好好好。 华璧吃力地撑床坐起,身上厚厚五层被子滑落,露出只着里衣的上半身,他才觉得重新活过来地喘了口气,然后眯眼看他,“君无戏言,可是这是陛下第三次和臣这么说了。” 然而才喘上一口气,萧协就飞扑过来,把华璧整个人往被子里塞,然后隔着五床被子抱紧人,“别出来,小心着凉。” 过了一会儿,见人没反应,萧协不由往后仰了仰,看华璧。 只见华璧双唇微张,一副近气少出气多的模样,萧协大惊失色,“又难受了啊呀――” 然而嘘寒问暖的话还没问完,他就被一脚踹了下去。 “你想勒死我吗?还是想压死我?”好不容易积攒了点力气,华璧几乎是恶狠狠的动作和言语,把多加的四床被子全部扔还没爬起来的萧协身上。 淳于晏给他开得真的需要他喝的药只有一帖,有个病势汹汹的样就好,而且还发汗祛了寒气,他现在身体好得很,能去搏虎。 这几床被子盖下来,简直是想热死他、闷死他。 “呸呸呸,怎么说这么忌讳的字。是朕言而无信,都怪朕都怪朕,你莫生气莫生气。”萧协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来,好脾气地把散落的被子叠好,在华璧名为“再敢把它们盖过来你就死定了”的压迫性目光下,他抱着被子,把它们都放到了一边的梨花案上。 华璧松了口气。 然后,不一会儿,殿内烧起了地炕,一片烘热。 华璧:“……”他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虽然都四月份了,开地炕有些奇怪,不过既然小临不喜厚被压身,那也只能用用它了。”萧协微笑着过来,抱着个暖炉塞进华璧手里,又对外喊道:“去多备些炭条来。” “是。” 华璧神色木然地接过暖炉,过了一会儿,滑进被子,转身,背对萧协。 萧协宠溺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坐回案后批阅奏章。 不过,不管脑袋怎么样,至少在身体素质、冷热感知方面,他还是个正常人。四月天里,坐在开了地炕还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不一会儿,就薄汗湿衫了。 萧协脱下玄色外罩,过了一会儿又脱下朱红中衣,然而,还是不停地流汗。 “这里热,陛下何不回宣殿?”华璧转过身,道。 “那你多无聊啊。”萧协没形象地挽起裤腿,摆摆手。 “不,不无聊,我现在就想睡觉。” “唉,你又口是心非了。”萧协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面铜镜朝华璧走来,“你看看你,脸上全是‘啊呀好无聊啊真是受不了不想躺着啊’。” “……”华璧盯着铜镜一阵猛瞧,险些把那镜子看穿了。 “我分明没在殿下脸上看到一丁点儿表情。”华星对翦赞压低声音道,对萧协的眼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翦赞:“陛下眼力非我等可比。” 第23章 流央夏(三) “呦,汾阳侯居然有儿子了。”萧协放下一本奏章,啧啧赞叹,“小临你不知道,因为一直生不出儿子,他那小妾都排了二十好几了,结果二十年里生了十三个,愣是没一个带把的,现在岁近半百,竟老来得子,难怪现在高兴得一出生就来和朕请封世子了。” 说完,他随便落下两字,又抽出下一本,眼睛一亮,“哎呀呀,不得了啊。我们李司徒那么规矩的一个人,他孙女丧夫寡居回来,居然和一个文生私奔了,这是要学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啊,难怪今天没看到李司徒上朝,这还不得气病,看来朕很久不用看到他那张褶子脸了。” 华璧披着狐裘倚着床头听萧协说话,闻言,随口道:“李司徒国之重臣,陛下少说两句罢。” 果然,萧协根本没让这句话过耳,倒是风马牛不相及道:“说起来,朕记得那把名琴‘绿绮’是在小临手中的罢,听说小临精通音律,不如什么时候也弹首《凤求凰》给朕听听?朕还没听小临弹过琴呢。” 简直想一出是一出。 华璧闭上眼睛,不说话。 然后他就听到脚步声响起,脚步声不断迫近,脚步声到了床边停了下来。 他眼皮一阵乱跳。 有热气扑洒下来,热气一点点凑近。 他终于没忍住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格外明亮的桃花眼和一张无限放大的脸。 华璧眼睛一瞬间睁大,好险有心里准备没跳起来,只伸出一只手抵在那张大脸上往外推。 “唉――”萧协任对方推着后退半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小临总是这么无情,枉朕日夜心忧,想着药怎么能当饭吃呢,当思食补,然后皓首穷经、翻阅群卷,得:莲子性甘平,益脾胃、调寒热、宁心神,再问过淳于晏知它于你有大益,最后亲力亲为,一一剥取,看,手都受伤了,小临就这么对朕?” 只见他伸出两只背在身后的手,左手上托着个青玉小碟子,里面一颗颗圆滚滚的白色果子煞是可爱,中间的绿芯都被很好地剃去,不损果肉分毫。至于右手则…… 萧可怜兮兮的,“磨破皮了,还有这个血口。” 华璧盯着对方凑到他眼前的手一阵猛瞧。 此手骨节分明、肌肉匀称、微有薄茧、略带水汽,最重要的是白皙干净,只有一点比芝麻小的小红点,他忍了忍,终于忍下了要出口的“这是蚊子叮的罢”,撇开目光,道:“陛下厚爱。” 忽然他反应回来,回过头,奇道:“小暑似乎还没到?” 虽然这回应和想象的有点差距,但好歹不是冷脸,萧协觉得他要求很低,于是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就差半个月了,这是飞凰山荷花池里采来的,飞凰山上有温泉,花期早,莲蓬成熟的也早。你莫要太过感动。” “好了,你好好吃,哥去给你说书听。”说完,他随手捡了颗莲子塞嘴里,坐回大椅上。 他转身后,华璧缓缓低头,定定地盯着床头青碟、碟中莲子。只是还没觉出个中滋味来,耳边就又传来对方笑呵呵的声音。 “东城一废弃民宅失火,游孝遊自称失职,请罢执金吾一职,去西城守城门去了。”萧协抽出一本奏章来,一目十行,乐了。 “你说他有多怕死啊,为了怕薛铭猜忌,五万兵马、建阳权柄说放就放,倒是个妙人,有意思有意思。” “啧,我们大司马就是疑心太重了。不过也难怪,亲族都不在了,用得都是些没有宗族血脉联系的人,也难怪他不放心。”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七八天过去了,这次养病的日子倒是没有上次那么难挨,吃吃零嘴听听说书,哦不,是聆听些朝政大事,惬意非常。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每天被迫喝萧协喂的药,所幸和淳于晏通过气,拿来的只是些普通滋补药,味道也不难喝,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哪天流鼻血。 这一日,华璧说夜里睡得不好,向淳于晏要了些安神香,只是不知为何本该放在他床边香炉里的香怎么就去了柱下一案上。 是故香气袅袅,全都进了柱边翦赞、华星鼻子里,两人一贯靠着柱子睡,一有动静立刻醒,没日没夜地,今日不由在安神香下睡得沉了。 暗夜里,轻微的摩擦声响起,萧协坐起,给华璧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近一个月里,华璧已经摸清楚萧协每日起夜的时间了。 因为怕打扰他养病,溺器放在了离得远的纱幔后廊下,也因为怀安的阴影,他小解已经不需要他人服侍。 据说,怀安就是在服侍他小解的时候放的火。 翦赞一开始是要跟着的,结局就是萧协憋红了脸出不来,后来,他就不跟着了,反正听声音也差不多。 无奈,华璧也只能给翦赞下/药了。 萧协挑开纱幔走远后,他就翻身而起下了床,黑暗中,华星冲他点了点头。 华璧来到挂衣架前,翻出龙袍下的红匣子,他飞快地拿出怀里一块与传国玉玺七八分相似的玺印换了匣子里的东西。 正要把东西塞怀里,忽然,他五指一顿。 昔楚人卞和于荆山之上、凤凰之下得和氏璧,至始皇帝一统六国令良工琢为传国玉玺,后汉元太后崩其一角乃用黄金镶之,又太/祖与武王于宜昌得玉玺,在其左右肩各刻“祈”、“襄”二字。 和氏璧他没摸过,黄金都是那么回事儿了,太/祖的笔迹他也不知道,但自小临摹先祖武王的字长大的他,不会分辨不出来左肩“襄”字的真伪,哪怕刻得再相像,也不是。 华璧的心陡然一沉,有人捷足先登。 是谁? 薛铭? 不可能。 其他州的人? 那人选就太多了。 时间差不多了,华璧稳住手把玉玺重新放回了红匣子――既然是假的,那就没有意义了,偷取的人必定会给假玉玺留一个致命伤,否则如何证明自己的玉玺是真的呢。 他躺回床上,心绪繁杂,几乎把有可能偷玉玺的人都排了个遍。 忽然,他翻身而起――快半刻钟了,萧协怎么还没有回来? 想起半个月前的寝殿大火,他心头微紧,披衣而起,朝一侧走去。 掀起纱帘,长长的游廊,昏暗一片,没有萧协。 华璧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他紧紧贴着墙继续屏息往前走,隐约听到一点极细微的声音,却辨认不清。 在要绕过拐角时,忽然“咯吱”一声脆响,不重却绝不会让人忽略过去。 华璧脚下一滑,这才发现地上铺了几十颗与地砖一色的小珠子,这是提前布置好以防偷听的。 糟了。 正在他快速稳住身形后,一只手风驰电掣而来,他足尖一点就要躲开,却在看到那衣袖布料时瞳孔一缩,脚步一顿,便不再动了。 下一瞬,咽喉已经被牢牢卡住。对方掐着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出拐角。 “小临?” 圆月穿出云层,透过开着的风窗洒下皎洁的光,映照出廊下两人熟悉的面庞,单光拓、萧协。 华璧的目光却停留在单光拓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的袖口上。 那块布料,和当日怀安手里紧紧攥着的碎布纹理、质地一模一样。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醍醐灌顶,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松开。”萧协低声道。 “是。”单光拓虽然目露犹豫,依然立刻执行。 华璧捂着脖子踉跄了下,萧协伸手去扶,却被他后退几步避开了。 靠着墙,喘了几口气,他抬头,想了想,问道:“陛下两个月前在端园被薛铭压下水时是故意报的罗烈的名字,好除去他,让彼时的单卫士上位?” “是。”萧协蜷了蜷五指,缓缓收回手,月光模糊地打在他脸上,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一片朦胧。 “陛下杀怀安是因为他撞见了陛下和单卫士令的交谈,必须灭口,但是他手里攥着单卫士令衣袖一角拿不出来,所以干脆放火烧了寝殿?” “至于陛下一直不从大火里出来,不是因为出不来,而是为了给单卫士令充分的准备时间,以免出现的时候有破绽?而且――” 华璧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和萧协彼时的面色,细细分析,“而且陛下那时其实是在等待薛昭的援救,陛下想让他们父子反目?”他脱口而出。 “是。” “陛下找上臣执笔甚至让臣全权批阅是想利用臣吸引薛铭的注意力?现在留在开翔殿是因为摸清了翦赞面冷心热又尚存忠君爱国之心的性格,还有同时注意两人、分身乏术的情况。如此,他对您的监视必然会松懈,比如现在?” “是。”萧协负手而立,声音转淡。 第24章 流央夏(四) “陛下圣明。”华璧问完,躬身行了一礼,靠着墙静静地站在一边。 墙上雕着繁复的壁画纹理,他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摩挲着。 萧协看着他,黝黑的眸子,眼底神色莫辨。 窗口一阵风吹进来,他终是叹了口气,上前几步,伸手把华璧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低声道:“这里风大,你身体不好,回去休息,朕很快回来。” 华璧目露诧异。 单光拓也不禁出声,“陛下不可……”现在放他回去,谁知道会不会泄露给谁。 “他姓萧。”萧协打断单光拓的话,目光仍然停留在华璧身上,笑了笑,“你不会背叛朕的,是么?” 华璧垂眸,“今晚的事,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等到华璧的背影彻底没入黑暗中后,萧协才收回目光。 “陛下,弘王才来建阳不到四个月。”单光拓犹不放心。 “他只来一天也一样,若说这世上谁最不想朕出事,他一定是第一个,不然,他就是下一个傀儡。” 不远处,华璧掀开纱幔,只见一人影鬼鬼祟祟,他放轻脚步,走近了才发现是华星,正打开案上香炉的盖子。 “怎么?”他不由问道。 “殿下!”乍一声响,华星吓了一跳,好险没喊出来,拍了拍胸口,然后指着香炉,奇道:“里面催眠的香比属下放得多了一倍,奇了怪了。” 华璧顿了顿,道:“我放的,快回去睡罢,别被发现了。” 华星忍了忍,到底没把“明明是殿下你叫我放的,为什么自己还要再多放一把”这句话给问出来,转而看了看纱幔一侧,“陛下怎么去了这么久。” 华璧面色古怪了一瞬,“他上不出来。” “……是。” 华璧翻身上床,忽然目光一凝,停在了枕边两瓣莲子上,其中一瓣莲子莲心一面上残留着点点墨印。 他盯着那墨印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才捡起两瓣莲子,合上正好是一颗,在掌心里捏了捏,化成粉,扔进了灯罩里。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萧协终于回来了。 柱边华星闭着眼睛,心里默默同情,可怜的陛下都被怀安吓出毛病来了。 当然,这一点萧协并不知道。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顿了顿,伸手在枕边摸索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找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华璧仿佛陷入熟睡的侧脸和灯罩里的白色粉末,缓缓勾起了嘴角。 第二天,华璧一整日都没有醒来。 一开始萧协以为是昨夜没睡好,累了,还吩咐了其他人不要叫醒对方,可是直到晌午,床上的人还是没有一丝一毫醒来的迹象。 他这才觉得不对,挑开床帘,只见躺着的人已是牙关紧咬、面有冷汗,不是睡着,分明是昏迷,他立刻差人去找淳于晏过来。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受惊受凉心思郁结了!”淳于晏一来,一看,眉毛就拧起了两个疙瘩。 “受惊、受凉、心思郁结?”萧协一怔。 “是啊!又受惊又受凉,还心思郁结,不知道他的病最受不得凉受不得惊不能多想么!本来都快好了,现在倒好,一病未平,一病又起!” 淳于晏几乎暴躁了,“是不是不想活了,早点说啊,让老夫给他开一帖药一剂归西啊,犯得着这么折腾吗!” “太医妙手回春,一定有办法的罢。”萧协打断淳于晏的长篇大论。 淳于晏顿了顿,面色沉静了下来,摇摇头,“尽人事,听天命。” 萧协瞳孔一缩。 一连三天,华璧都昏迷着,连“病得糊涂”都成了奢望。汤药、米粥都是萧协强行灌进去的。除了三天一次的朝议,其他时间他都在开翔殿守着。 可是,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床上的人脸色一天比一天差,身体一天比一天凉,呼吸一天比一天微弱。 整个太医署的太医几乎都跪在了开翔殿,却无能为力。 连薛铭都被惊动了几次,随后开始与卫无回商量该怎么应对萧临死后的动荡。 这一天,汤药是连灌也灌不进去了,从嘴角反流出来的液体落了萧协一袖,他又平静地遣人再去煎了一份。 只是,仍然灌不进去。 再煎,如是反复。 “砰――”萧协扔了药碗,砸在地砖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众人一哆嗦,连忙跪了下来。 药石罔效,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划过这四个字,却不敢说出来,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五月天,却让人觉得仿佛严冬。 “再去煎一碗药过来。” “是。” 萧协坐在床头,擦拭着落在华璧身上的药汁,忽然道:“朕虽然利用你,但从来没想过要害你。真的。你,莫要生气,莫要、不醒来。” 低低的声音,听得华璧一怔。 他闭着眼睛,心底一时复杂难辨,暗道:我虽然没有利用你,却是要害你的。 床上的人食指微动。 萧协一愣,连忙抬头看去,只见对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终于挣扎着睁开。 他回过神来,一阵狂喜,“快,把太医全都给朕叫过来。” 喊完,他回头,“怎么样,你现在怎么样?” “咕噜噜――”一阵肠鸣音。 华璧脸“刷”的一红,并且向脖子转移。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失礼过! 萧协顿了顿,忍住没笑出声,只是还是抽了几下嘴角。 华璧磨牙,瞪了人一眼。 怪他么,怪他么,都怪对方好么。三天给他吃的都是那种只比水稠了一点的米粥,会饿不是很正常么,饿死了好么! 宫婢端上糕点,萧协将功折罪,正要喂,这时廊下太医鱼贯而入,然后,他放下了手中糕点。 华璧:“……”他深情地凝视着翡翠盘里的点心。 众医进来,还未诊脉,只抬头看了一眼,立刻心头大骇。 他们的心已经沉落谷底,只走过场似的上来请脉,果然一如既往地根本探不到。 “淳于晏呢?”华璧奇道,声音有些沙哑。 “他今日告假。” 华璧眉心一跳,不是吧,告假?怎么回事?那他难道要唱独角戏? 萧协和太医已经去了廊下。 “怎么?”看着众医面有难色的样子,萧协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 “弘王殿下的身后事,大司马已经在派人准备了,料想到时不会太过仓促。”其中一人缩着脑袋开口。 周围太医顿时一噎:哪来的,会不会说话啊。 果然,萧协一脚踹了过去,“放屁!” “弘王已经醒了,气色、精神都很好。”萧协环视众医,强调道。 “陛下当听过一词。”一片死寂中,终于有人上前。 “什么词?” “回光返照。” 萧协脚下一晃,扶住栏杆。 “目晦暗多日,忽有光而浮露;面色苍白多日,忽颧红如妆;不能饮食多日,忽主动索食,此皆脏腑精气衰竭、正气将脱、阴阳离决之临终前兆。请陛下节哀。” 并不知道已经被“回光返照”的华璧,琢磨了一下,发现自己似乎早醒了约莫一个时辰,难怪淳于晏还没回来。 一个时辰而已,回来让他再诊一次,应该没什么问题罢。华璧心虚地想着。 等到萧协再回来的时候,发现盘里的点心已经空了。他戏谑地笑了起来,“这么馋,饱了么?” 没等回应,他自顾自地拍了拍手,有宫人奉上一道道菜摆在床前,还有……酒? 华璧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萧协坐在他身边,替他夹菜。 被喂多了,华璧下意识地张嘴,咽下,才奇道:“陛下怎么这么看我?” 萧协眨了眨眼睛,“你好看啊。” 瞬间没了问下去的*,包括对方给他摆大席的原因,他也不想知道了,吃就是了,反正他还饿着来着。 想他现在还是抽条的年纪,饿多了会长不高。他得像他父王一样高,说起来快四个月没见自家父王了,怪想念的,还好明天就要回去了。 思绪一顿, 明天就要回去了。 他侧头看了身侧人一眼。 “小临怎么这么看朕?”萧协轻笑着,把这句话还了回来。 华璧没有回答,敛眉,缓缓开口,“陛下一向,可有什么心愿?” 萧协手一颤,酒水洒了出来,“问这个做什么?” 华璧看了点点酒渍一眼,好像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随着华璧落下的目光,萧协笑得有些惬意,“难得最近薛铭解了朕的禁酒令,今日我们兄弟俩不醉不归?” “……好。” 两个小年轻,脸嫩皮白,很快就像蒸熟的大虾一样红通通了。 “陛下一向,可有什么心愿?”华璧晃了晃脑袋,看着醉眼迷离的萧协,重复道。 “问这个做什么?”萧协头一歪,就靠在了华璧肩膀上。 华璧眉毛拧起,忽然出手捏起对方鼻子,执拗道:“说。” “……”萧协无语,被迫细声细气地,“好好好,说说说,怕了你了,先放手啊。” 华璧满意地放下手,终于没力气,晕乎乎地仰面倒下。 鉴于萧临是个顶级病残,萧协是个超级奶嬷,自萧临“病重”后,萧协就在床上足铺了厚厚五床垫子,务必保暖舒适。 这么一摔下去,人骨头都酸软了,有种说不出的乏力又酥爽感。 萧协也躺了下来,两人并排看天花板。 “你怎么还不说啊?”华璧皱眉。 “你醉了。”萧协顿了一下,替他盖上被子,声音带着些微醺的暖意,“睡罢,睡醒了朕就告诉你。” “……你又骗我。”华璧眯了眯眼睛,不悦道。 又?萧协一时默然,片刻后,他低缓的声音忽然响起,“朕,唯愿大祈、盛世繁华,你、顺遂安康。” 他神色极淡,眸色却极深。 华璧一怔,从假醉的状态里出来,“这天下,终会有盛世繁华的一天;萧临,定会一世顺遂安康。” 他细细地看了身侧人的面庞一眼。 明日一别,必再无相见之日。 来日再入建阳,便是他军临城下之日。 只要…只要我华璧一日不死,必荡平寰宇还天下一片盛世繁华,必保萧临一世顺遂安康。 后会、无期。 他闭上了眼睛。 萧协也闭上了眼睛。 两人并排躺着,悄无声息的,周围宫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要过来。 正在这时,有宫人入内通传,“太医淳于晏告进。” 华璧睁开眼睛,心下松了一口气,“进。”说完,他朝候在一旁的宫人招了招手,“把这些都撤下去。” “是。” 然而美酒佳肴就算撤了,残留的香味还是没有这么快消散的,这导致淳于晏一进来就疾言厉色,“你竟然也敢喝酒吃肉?老寿星上吊么!” 他看着华璧绯红一片两靥生花的脸,眼睛简直要瞪得脱出了――说好的气血不足呢! 华璧垂着头,心虚地听对方魔音穿耳。 萧协忽然开口,“是朕叫他吃的。” 淳于晏的骂骂咧咧一噎,一张老白脸险些憋成猪肝。 “淳于太医是否有妙法能救弘王?”萧协抬头,目光灼灼。 这话问的,华璧不敏感,淳于晏作为医者却率先觉出味来了――萧协以前问得都是诸如“有没有良方”的话,可从来没说过“救”这个字啊。 他眼皮一抽,有点不好的预感,“之前太医是怎么诊断的?” 萧协立刻反应回来,有救,淳于晏觉得萧临有救。 于是,他直言不讳,“回光返照。” “!” 华璧侧目,“所以你这是来给我送断头酒的?” “不是断头酒,朕不会让你尸首分家的。”萧协纠正道。 华璧几乎要气笑了,撇过头去,不看对方。 淳于晏捻着胡须,得承认,病危了三天,突然这么元气满满,的确像回光返照。但话不是这么说的。 “谬矣谬矣。庸工误人!”他酝酿了一下,立刻吹胡子瞪眼的,一口反驳,一脸笃定,“老夫早就说过,如果王爷能够醒过来,就是熬过去了。陛下怎么还听信那些肤浅家伙的武断浅见。” 他坐到华璧对面,伸出手来,探脉,拧眉问道:“弘王醒来时是不是情绪有所波动?” 华璧配合地点了点头。 萧协想起那阵肠鸣音,承认道:“的确。”为了给对方充分的病理资料以精确诊断,他开始详细描述自华璧醒来后的状况,然后……就被踹了一脚,“哎呀!”他捂着小腿呲牙咧嘴。 淳于晏:“……” 他搭在华璧寸口的三指狠狠往下一按――不要这么有活力,敬业一点好么,世子殿下。 华璧立刻垂头看脚尖。 接着,淳于晏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诌,“那就是了。七情迫血,上冲头面,所以王爷才会有不正常的面红目光,给人以错觉。” 闻言,萧协心下一喜,却疑道:“那何以几十个太医都误诊?” “他们那帮老不死的,最喜欢凭经验判断了,底下的人当然不敢反驳。”淳于晏张嘴就刻薄,到底还是哼了哼,加了句,“不过,弘王脉位却是较常人沉细太多,也是他们摸不到脉了,才会这么以为的。要是早几年,老夫也是摸不出来的,估计要和他们一样两眼瞎了……” 说完,他收回手,再要开方时,却是皱了皱眉。 萧协心一提,“怎么?可是这顿晚膳有损于弘王?”冷静下来,他回想道。 “当然有损了,不过所幸没什么要死的问题就是了。”淳于晏白他一眼,却没骂下去,反而话锋一转,抚了抚长须,“老夫今天告假回去,是去翻阅典籍的。看到一个新法,王爷如果能于温泉中承天地之暖流,再甫以九针引流行经,有大益,可保三年寒气不侵。” “当真?”萧协沉吟片刻,道:“飞凰山汤泉宫可符合太医要求?” “差不多罢,此法宜早不宜迟。” “那就有劳淳于太医了。”华璧谢过,看向翦赞,“麻烦翦大人知会薛司马一声。” “是。” 当晚,熄灯歇下。 华璧躺在床上,脑子里纷然乱一片,一下子是襄州的一草一木、一兵一马,一下子却又是萧协得知他遇刺消息后可能的脸色,忽然又想到晚膳时对方完美的笑。 那时候,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第二天,薛铭派了二百精骑护送华璧往飞凰山。 虽然已经想好了萧临死后的对策,但是能不死就太好了。 长长的队伍驶出流央宫东门,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下朝了。 华璧掀帘回顾,只见全宫最高的一处建筑――鹿台之上,有一袭玄色身影。 离得太远,纵他眼力极佳,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人背后,朝阳升起、光芒万丈。 “后会、无期。”他嘴角蠕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来,缓缓拉下了车帘。 随后他看向马车内除了他以外的另外一个人,正是以随时候诊之名入内的淳于晏。 “半年时间,能把城东的布置都完成么?”华璧在两人中间的小几上写道。 淳于晏点了点头。 好。华璧顿了片刻,继续写道:三月三,上巳节,山陵崩,薛铭意。 这意思是……上巳节,杀了小皇帝,嫁祸给薛铭。果然。唐宋元果然料事如神。只是…… 淳于晏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华璧的面庞,一片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 “到了叫我。”华璧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正午过后,一行人马终于缓缓来到飞凰山。 飞凰山东面是向百姓开放的,整片西面却都是皇家私有。汤泉宫就坐落在西边山腰。宫门口连着深入宫内有十里荷池,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派清新生机,叫人见之忘俗,只觉心旷神怡。 翦赞派一百人把守行宫外,又让剩下一百人驻守华璧可能去的几处地方。 带领这二百人过来的校尉李虎却不乐意了,“一百人恐怕不能严密守住行宫四周,还是让两百人一起团团包围才好。” “如若有人潜入,就远水解不了近渴了。”翦赞淡淡道。 “哎呀,这可是在建阳城,哪来那么多歹人,翦大人的胆子未免太小了些。” 见翦赞要开口,他又立刻抢先一步道:“不如这样,派几人随身跟着王爷就是,翦大人你也是一向以一当百的。还怕不能保护着王爷等到久远人马?” “而且……大人也不妨想想,若是真有歹人,只一百外围卫士,可是很容易让人钻进漏洞的,万一刚好王爷在的地方没有卫士驻守该怎么办?还不如把大部分人马全用在外围,我保管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他状似哥俩好地拍拍翦赞肩膀,“我也是为了此行安全啊。” 华璧旁观,暗忖:这两人竟是这么明显的不和,倒也……不错。 他趁着翦赞犹豫的空档扶着额头,虚弱开口,“好了,莫要吵了,就这么办罢。” “是。” 华璧便在华星、华宁、翦赞、淳于晏并十个精兵及几个随行宫人的陪同下进了汤泉宫。 一连七天,日日泡澡扎针,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了,脸上肉也多了,不禁让人感叹淳于晏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日,华璧出浴,身上松松垮垮披一件绸袍,只拿腰带随意一束,就踏上了汤泉边依山而建的木台上。 清风徐徐,打在四周竹帘,“沙沙”作响,甚是动听。 一边宫人立刻上来替他擦头发,淳于晏坐在对面例行诊脉,忽闻嘈杂声起。 “怎么回事?”华璧眯着眼睛问道,整个人看似懒洋洋地躺着,却已蓄势待发,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是单郎将奉命前来。” 华璧心头先是一松,再想到“单中郎”三个字背后所代表的人,立刻又是一紧。 这时,单光拓已经在李虎的陪同下进来了。 “啧啧啧,还采莲蓬、看弘王,小皇帝事真多,也得亏大将军是派你守流央宫,派我的话,哪听他唧唧歪歪,早就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听那校尉出口不逊,单光拓目中冷光一闪而逝,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反正我就当游山玩水了。大将军叫我今晚起贴身保护陛下,现在不趁机出来透透气,以后宫门都难出咯。” 他状似可惜道,却在“贴身”二字上加了重音。 李虎话头一顿,那股洋洋自得瞬间消了下去,眉眼难掩忿忿和嫉妒,酸溜溜道:“真是恭喜单大人了,好了,弘王就在里面了,我还有两百号人要看,就不陪你进去了。” 何谓“贴身保护”,那就是就近监视的意思。能去监视皇帝的,就意味着成为大将军心腹了,叫他怎么不嫉妒?翦赞、单光拓,两个人哪里比他强了? “弘王殿下。”单光拓在竹帘外躬身行了一礼。 “单大人请起。”帘内,华璧声音淡淡,“不知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陛下命臣探望弘王,不知殿下何时回宫?” “转告陛下,临一切安好,勿念,归期未定。” “是。”帘外静默片刻,又响起单光拓颇为不自在的声音,“陛下还说,若弘王病已渐愈却不思回宫,便将此荷苞赠予殿下,口谕:见花如见人,莫忘了宫中哥哥,花开之日,还不回来,小心朕罚你。” 话音落下,周围人都不禁面皮抽搐。 华璧看着呈上来的一支新荷,绿茎红菡萏、含苞待放,不由一阵无语。 他抽了抽嘴角,朝一旁宫人招了招手,“弄点水把它养起来。” “是。” 单光拓很快告退。 只不过,他出去的路才走到一半,就迎面遇上三人。 还是李虎,他一路笑着陪同两个青年入内。 那两个青年一个年纪略大些,已近而立,另一个略小些,约莫二十出头。 大些的那个,猿臂蜂腰、身长八尺,面如重枣、鼻若玄胆,好一副赫赫英雄气概。 小些的那个,身高中等、略显瘦削,却是卧蚕眉、丹凤眼,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生的一副好皮囊。 只是,却都不曾见过。 “不知这二位是?”单光拓朝两人礼节性地笑笑,看向一旁李虎。 “这位是渐大人,这位是荆大人。”李虎分别介绍完那年长的和年轻的,然后与有荣焉地扬了扬下巴,“他们是大将军派来的特使,来见弘王的,两位大人可是手持大将军侯印。” “大将军派人见弘王?”想到刚送出去的荷苞,单光拓心下一阵不安。 他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忘了一句陛下吩咐的要紧话没告诉弘王殿下。” 李虎面上划过一道了然的不屑,“没想到单大人平素都不拿正眼瞧人,这次居然会拿这样的借口,还是两位大人面子大。”末了他又笑着看向两人奉承道。 “说完了吗?我是来见弘王的。”那年长些的面露不耐,李虎忙不迭点头,“是是是,请大人随属下来。” 四人过来时,华璧正穿完衣服、扎起长发,遂拉起竹帘,接见四人。 见单光拓也回来了,他不禁眼皮一跳,怎么还没走,他这个人可不在计划内啊。 “单大人怎么回来了?”华璧先看向对方,奇道。 “随两位特使大人一同来的。” 华璧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答了等于没答,反倒把话头引到另两人上,叫他不得不问了。 他上身微微前倾,朝那二人不着痕迹打了个眼色,“不知薛司马有什么话交代本王?” “宫中惊/变,薛司马命我二人即刻护送王爷回宫,剩下的人也快些跟上,事不宜迟。” 怎么回事。华璧觉得自己使眼色使的眼睛都要抽筋了,那年轻些的还是哗啦啦地开口背台本,他不禁有些头痛地撑了撑额头。 果然,下一刻单光拓就面色一变,“惊/变?宫中什么惊/变?我才从宫里出来。” 那年长些的立刻接过话头,开口补救,一板一眼道:“大将军的吩咐,原因不是我们该知道的。” 单光拓面色又变了几变,朝华璧拱拱手,“属下先告退了。” 正在这时,翦赞却忽然道:“你们是大将军派来的,有什么凭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们?” 单光拓脚步一顿。 糟了,华璧趁着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二人身上,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奈何有人实在“不可教也”――“我们有大将军印信。”那年轻些的继续背台本,然后胳膊肘撞了撞身侧那年长些的。对方眼皮一阵抽搐。 “印信,什么印信?” “翦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二位大人可是手持大将军侯印的。难道所有人都要给翦大人你见过不成,好大的脸面。” 翦赞对李虎的诘难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看着对面两人。 单光拓也转回了身,“请二位大人出示印信。” 这就不得不给了,那年长些的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方铜制玺印,上雕长啸猛虎,底镌“弓良侯薛”四字。 翦赞接过玺印,细细查看。 华璧面色镇静地踏步下来,到对方身边,看了看,点头道:“不错,的确是大司马侯印。” 却见翦赞拇指在虎头上摩挲了下,那里是有所有朝廷印信防伪标记的,华璧岔开话,“罢了,何须如此麻烦,不就是回宫,左右本王也已经差不多好全了。劳烦二位大人了。” 他走向对面二人。 正在这时,一阵金鸣音起,长剑在阳光下折射出金黄的光泽,却没有丝毫暖意,就从华璧眼前飞快划过,递向那二人。 “你做什么?”那年长的侧身一避,大喝一声,惊醒众人。 “翦赞,你是不是疯了,不要以为大将军信任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李虎大叫道。 翦赞已趁着这个时机把华璧推远,对身后卫士道:“保护王爷。这侯印是假的。” “假的?”李虎面色一滞。 “睁眼说瞎话。你竟敢背叛大将军!”那年长者大吼一声,也拔剑出鞘。 李虎和单光拓一时不知孰是孰非,僵立难动,却忽闻后方一片惨叫。 二人回头,不禁悚然一惊。 只见不过一瞬间,那十个卫士已经喉间一条红线、躺倒在地,华宁、华星也已负伤,那年轻的一个身影移动、不似凡人,已鬼魅般挟持了华璧。 单光拓、李虎立刻反应回来,一人加入战圈,一人快速调集外围人马。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年长些的见状,终于忍不住咒骂出声。 趁着翦赞因华璧被抓而分心时,他身形在半空中一个翻转,飞身至那年轻些的身侧,两人一起迅速往后退去。 华宁、华星、翦赞、单光拓立刻紧追上去。 李虎很快带着大队人马进来,一步步逼近。 “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他。”那年轻些的手下微微用力,锋锐的剑锋就划破华璧颈下皮肤,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叫旁边年长的那个看得眼皮一阵乱跳。 单光拓惊呼,“你们是什么人,不要冲动,留下弘王,我们放你们走就是了。” 两人挟持着华璧一步步后退出了行宫。 众人不敢发箭、不敢夺人,因为只要有人靠近他们一丈以内,华璧脖子上的剑必往下深一分,鲜血已嘀嗒成串落下,淌在月白色衣衫上,触目惊心。 出了行宫,一路往东。 这个时候东山上还有不少游人赏荷观花,见此情状,不由立刻惊呼逃窜,冲乱了卫士排列紧凑的五百人队伍。 忽然,冲进卫士里的游人抽出藏在衣服里的短刀、短剑,悄无声息地就解决了身侧的人,后方登时一片大乱。 卫士队伍和华璧三人的距离瞬间拉开了。 眼见着要盘过山路,那年长的忽然大吼一声,“我乃代州大梁郡太守姒令行门下客卿渐青是也。” 声如洪钟,声传半山。 闻声,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向对方,这时那年轻些的缓缓抬头,殊无起伏道:“我是荆奇。” 这把声音远没有渐青的来得浑厚沉重,引起的反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荆奇,他是荆奇?” “神鬼莫测,刺客荆奇?” “快看快看,我这里还有悬赏荆奇的告示。果然是他!”蹿逃到一半的一个公子哥儿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看就是珍藏许久的告示,指着上面的人像兴奋大呼,听得他身边护卫两侧的护卫皆是无语。 一片混乱中,渐青和荆奇终于甩下人马,绕出东山。 即便翦赞和华星、华宁终于突破重重障碍追了出来,也被拉开距离、一时追赶不上了。 环顾一圈,见四周无人,渐青立刻道:“好了,还不放下剑,我叫你带出弘王,没叫你刺杀弘王。”看着华璧脖侧淋漓的鲜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抽搐起来了。 “你委托我的任务是把他带出东山,没说不能弄伤他,只要他出东山的时候是活的就好了,其他的,与我无关。”荆奇眸色沉沉,极端冷静的语气。 渐青顿了顿,一个多月的相处里,已经深知对方牛心孤拐本性的他决定揭过这个话题,“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把弘王给我罢。” 荆奇却没松手,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委托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我还有一个其他人委托的任务没有完成。” “什么任务?” “杀了他。” 荆奇话音一落,手中剑就平平往下一压,冰凉的剑锋下一瞬就要划破跳动的颈脉。 渐青连忙夺步而上,却是来不及了,他一瞬间目眦欲裂。 想象中的血溅三尺却没有发生,千钧一发间,华璧后脑勺狠狠往后一撞,胳膊肘一捣对方胸口。 荆奇鼻子一酸、心口一痛,转瞬被卸了力道。 华璧趁此旋身而出,脱了对方桎梏,一手按着脖子上的血口,脸色难看,咬牙道:“你哪找的这么一个人?” 渐青猛地松了一口气,犹心有余悸,“属下罪该万死。”说完,他立刻提剑朝荆奇冲去。 荆奇捂了捂鼻子,一手血,他没有起伏地“啊”了一声,格挡的速度却半分不慢,一手荡开渐青手中的长剑。整个人立刻如燕子一般飞出一丈远,竟紧贴着渐青的剑朝人滑来。 果然是神鬼莫测,不愧关东第一刺客之名。 华璧右手在腰间一按,“嚯”地弹出一把长剑。 那剑材料奇怪、非铁非铜;形式更是奇怪,竟是由九节断片组成的。 虽然现在它看起来浑然一体,但是荆奇是亲眼看着华璧握着剑柄一甩,然后九节断片才连接在一起的,他乌沉沉的瞳仁蓦地一亮,好像小儿看到新奇的玩具。 等华璧一个斜刺,挑开他已经抵在渐青心口马上就能刺穿皮肉的剑尖时,他的眼睛更亮了。 第25章 流央夏(五) 华璧剑尖在荆奇递来的剑身上轻轻一搭,借力向上飞出丈余,脱出对方如影随形的包绕范围。 他整个人在半空中倒转身形,几乎在一瞬间青铜长剑从上而下直往荆奇头顶刺来,万千寒芒笼住对方所有退路。 荆奇不闪不避,一改鬼魅般的风格,横剑格挡,双剑在半空中交锋十数次,夺目的火星飞溅。 下一刻,荆奇被冲得后退了七八步,他站定,突然伸手挠了挠下巴,看着只退了小半步的人,眼中流露出奇异的色彩,“你好大的力气。” 华璧却没有理会对方,拧着眉,像是在细细分辨什么,最后抬起头,脸色不太好,“有大队人马过来了。” 渐青也不是新兵了,他俯身,耳贴地面,听马蹄声动地音,立刻大惊失色,“约两千骑兵,还有人正在极速靠近。这怎么可能?他们从哪里调来的兵马,怎么会这么快?” 华璧已经快手快脚地从衣袖上撕下几块破布挂在树枝上,转身就要朝岔口另一条路走,却被荆奇横剑拦住了去路。 “就算你想要我的命,也要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拿。”华璧避开剑锋,不客气道:“有人过来了,你现在不逃,等会儿纵你剑术卓绝也逃不出千军万马的包围。” “你们刚刚说的是两千,不是千军万马。” 华璧顿了顿,“懒得和你说。”他转身就走。 背后忽然传来渐青一道惊呼――“殿下小心!” 有利刃撕裂气流的破空风声,华璧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往前一个俯身,任那剑落空而过。 他拧身一转,看着荆奇的目光十分不善,要不是一时拿不下对方,他又没时间,权衡利弊下放弃了灭口这个诱人的想法。 他哪里会这么好心放人离开,现在对方居然还穷追不舍。 “我们还没打完。我可以把要你命的赏金还回去回绝这个任务,但是你要陪我打完。”荆奇认真地看着华璧,说完,又加了句,“不然,你以后就要时刻防着我来刺杀你,日日夜夜、不能安心。” “所以你这还是为我好?”华璧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笑了,他陡然压低声音,“你知道这世上敢威胁我的人,最后都是什么结局么?” 荆奇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把剑给我。”华璧不做答,而是握着剑柄一甩,把那形式古怪的长剑重新变作九截断片缠回腰上,看起来仿佛只是腰带上装饰的玉片,然后朝渐青伸了伸手。 荆奇眼睛又亮起来了,神色也变得严肃,肯定道:“那把剑不适合你。”说完,他往后退了丈余,做备战状态。 华璧“嗯”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一瞬间寒光乍现,握着剑的手忽然毫无征兆地朝着荆奇狠狠一掷,长剑脱手而出,追风逐月般射来。 荆奇一惊,连连往后翻了几翻才躲过,等稳住身形再看去时,周围哪里还有华璧、渐青的半□□影。 他眸子又变得乌黑乌黑的,一片暗沉,抿了抿唇,转身没入茂密林道中。 底下一片已经飞快地有重兵包围,华璧在山头上眺望片刻,挑了一处山谷拐角、把守人相对稀疏的地方。 二人就近爬上一棵蓊蓊郁郁的高大乔木,坐在枝丫上,将身形掩映在茂密树冠内。 “等入夜,再趁着夜色隐蔽出去。”华璧双眸依然锁定在下方驻守的兵马上,心中默默算计着,然后对渐青伸了伸手,“脱衣服。” 渐青可疑地停顿了一下,“是。”脱下长衫递上后,他又停顿了一下,“殿下,还要再脱吗?” 听出声音有些不对劲,华璧回头,奇怪地看向对方,只见人已憋红了一张粗犷的脸,他不禁抽了抽嘴角,“不必。” 接过衣服后,他就往身上披去,用青色长袍遮去了在茂林中有些打眼的白色锦衣。 渐青看看自己的青色中衣,再看看华璧身上的青色外罩,恍然。 华璧已经懒得看渐青黑里泛红的糙脸,双腿夹着树枝往后一倒,以臂枕头,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建阳地图。 “东城门那里总共也就两三千的人马,不可能调来这么多人,其他地方,一来一去,外加借兵过程中废的口舌,起码要两个时辰,也不可能来得这么快,那只能是薛铭事先得到消息,又或者刚好有人马要过来,可是来东山能做些什么呢……” 华璧细细分析着,对于这些兵马从何而来的,依然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入夜―― 漫山遍野亮起火把,脚步声、大喊声不断传来―― “弘王殿下――” “弘王殿下――” “萧临――” 士兵的叫喊混杂一片,其中一道不一样的声音就格外显眼,几乎在响起的一瞬间就传入华璧耳中。 他、怎么会来? 华璧“嚯”地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往不远处看去,借着火光,只见对方形容有些许狼狈,发冠、衣袍都有些凌乱,正一步步朝这棵树靠近而来。 他身前有卫士开道,身后是薛昭带着的大队人马。 卫士走过来,又走过去,继续朝前。 下一刻,萧协随着卫士的脚步来到树下,“萧临。萧临!萧临――” 他一手撑着树干喘息了片刻。 华璧屏息,一动不敢动,蜷成一团缩在树冠里。 “陛下,弘王为贼子所挟持,恐怕即便听到也无法出声回应我们。”薛昭来到树下,斟酌少许,对萧协劝道。 “他那么聪明,如果听到了想要回应,总是有办法的。”萧协背着光,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 等人走远了,华璧这才发现掌心一片濡湿,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心跳依然在耳边“咚咚咚――”响个不停。 叫喊声响了整整一夜,直至破晓时分,又有人马驰援,是薛铭派人过来接替这两千郎卫,并接萧协回宫的。 华璧、渐青对视一眼,一跃下树。 趁着两方人马交接,二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众人背后。 有两个人察觉到二人影子,正要出声,就被捂住嘴巴,一拧脖子歪倒下来。 周围人还来不及震惊,华璧袖中射出十余支短箭,穿喉而过、鲜血喷涌,守在山谷里的众人同时倒地,发出一声闷响。 附近人马正在交接,没注意到这几声不同寻常的声响,等到发现时,已只剩下十几具冰凉的尸体。 两千多人的队伍排得老长,如游龙般驶过宽阔的街道。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装饰普通、一般大小,没人知道坐在里面的是当今天子,只以为是回城军队,是故百姓们都只是退到道旁,来回张望、窃窃私语。 “今天又是哪队军爷?”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煎你的豆腐罢。” “哎呀,你这死乞丐不要弄脏我的豆腐!” 车内人微掀帘布,众生百态尽收眼底,看城中一片繁荣富庶、百姓个个安居乐业,萧协眸底也有一瞬间的明亮划过,只是转瞬又尽归暗沉。 “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陛下可先小憩片刻。”护卫一旁的薛昭打马靠近,贴着车窗低声道。 萧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正要拉下车帘,忽然目光一顿,“停车。” 一棵大槐树下,停着个煎豆腐小摊,摊上白白嫩嫩的豆腐煎得色泽微黄,洒上碧绿葱段,倒是好卖相。摊后正躲着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摊贩发现后,以为二人要偷豆腐,登时大怒,却又不敢在此时做大动作,只能嫌恶地挥手赶苍蝇似的把人挥开。 两个可怜的乞丐只能拄着竹竿,在人群中脚步蹒跚地往后退去。 渐渐的,耳边窃窃私语去,周围有些不正常的安静。 抬头看去,只见萧协在几个卫士的陪同下,正朝这边走来。 其中一个乞丐连忙搔搔头发把鸡窝造型揉得更乱,几乎要遮去大半张脸。 萧协把目光停在了那个乞丐身上,极具穿透性。 被认出来了。那乞丐心头一跳,垂着头,嘴角微不可查地蠕动了几下,“走,找唐宋元。” 身侧扶着他的乞丐一愣,但服从是他的天性,几乎在反应回来前他就应下了,“是。” 萧协已经迈出一半的脚却忽然顿了顿,收回来,转身朝一旁煎豆腐的摊贩走去,气定神闲道:“来一份。” “好…好…好嘞,大人!”虽然萧协今日出来只着一件月白色绨袍,但光看这相貌气度还有周围士兵的恭敬,就知道对方身份非比寻常,摊贩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见状,那乞丐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又缓缓转过身,只是还没走出一步,忽然全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有危险! 可是这个时候他根本不能做大动作,转瞬的犹豫间,左肩就传来一阵推力,“小心――” 那乞丐一个没注意被大力推得踉跄几步,留在耳边的只有“噗嗤――”一声利剑刺入皮肉声响。 他一愣,连忙冲了上去,只见那被贯透右肩的青铜长剑钉在三步后大槐树树干上的人,不正是一本正经来买煎豆腐的“大人”么,纸包里的煎豆腐已洒了一地。 没中目标,荆奇利落地抽出长剑,萧协闷哼一声,靠着槐树有些站不住地往下滑了滑。 那乞丐立刻伸手扶住对方,看着犹呆若木鸡的众人,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有刺客!” 这把声音,介乎于少年人的清亮和青年人的低沉间,却带着天生的威严,听得众卫士如梦初醒,立刻提剑冲了上来,团团围住荆奇,周围百姓纷纷退避。 当然,这把声音也不是一个小乞丐能有的,翦赞、华宁、华星三人立刻冲了上来,异口同声道:“殿下。” “淳于晏呢?还不叫他过来。”华璧看着萧协发白的面色和唇色,声音都变调了。 “恭喜弘王归来。此地混乱,请弘王殿下和陛下上马车,臣立刻带淳于太医上来。”这时,薛昭也赶过来,看着鲜血染红大半个肩膀的萧协,亦是一片焦急。 “好。”华璧点了点头。 末了,他又瞥一眼正甩着剑上血珠,对周围兵马恍若未觉,只定定盯着他背影看的荆奇,劝道:“此人是名刺客,绝不会泄露雇主信息,问话怕是问不出什么,又剑术卓绝,极擅逃脱,请薛大人务必将他立即正法,否则后患无穷。” “是。” 说完,华璧就一路扶着萧协,踏上车辕,掀帘入内,靠上软榻。 对方右肩上的鲜血依然汩汩而出,落满袖子、衣襟,洒在马车内,触目惊心。 华璧看了看自己灰扑扑的手掌,抿了抿唇,飞快从萧协怀里拉出一块汗巾,捂住对方肩膀上的窟窿。 萧协抖了下嘴唇,撇过头去。 这时,淳于晏也过来了,他只一看华璧,眼角就抽搐了一下,神态有些漂移地坐到萧协对面,褪下对方右肩处的衣服,“没伤到肺脏,就是骨头有些震裂了,没关系,小伤。” “记住不要碰水,因为骨裂的关系,也不要动右臂,等过几天,伤口处可能会有点痒,忍住别挠。”他边说边给萧协清理了下伤口,涂上药膏,三两下包扎好,留下一瓶药,“流了这么多血,先吃些这种补血药,等回宫后老夫再开方子,现在多喝点水。” “还请弘王殿下伸手。”解决完萧协,淳于晏转个身看向华璧。 “我无妨。”华璧抬了抬手。 淳于晏一噎,几乎要翻白眼,不由恶声恶气道:“弘王泡了七天温泉身体好了些,就开始为所欲为了是吧。” 华璧一顿,眨了眨眼睛,反应回来,伸出手腕。 淳于晏装模作样地闭眼查脉,“还行还行,没想到那几天温泉引针还真有奇效啊。没什么大碍,回去吃几帖药就好。” “多谢淳于太医。” 淳于晏下去后,车厢内一时无比寂静,萧协什么话都没说就闭上了眼睛,华璧犹豫片刻,开口道:“谢陛下救命之恩。” “嗯。”萧协随意吱了一声,没睁眼。 华璧破天荒地生出一股类似于不知所措的感觉来,他倒下一碗水,递到对方嘴边,“淳于太医说,陛下当先多喝些水。” 萧协睁开眼睛,“朕想小解。” 华璧手一顿,“哦。”他僵硬地应了一声,然后把水放回去。 萧协转了个身侧躺,背朝对方。 华璧的神色有一些些微妙,这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紧接着,那躺着的人左手扔上来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汗巾、梳子。 他微微一愣。 然后眉梢一挑,解开身上已经不能称之为衣服的衣服,开始擦他那在泥里打了好几个滚的身体。 在他穿衣服正穿到一半时,窗帘响起从外掀动的声音,只是才漏了点风进来,萧协就伸手“啪嗒”按住帘布,“何事?” “臣无能,又让刺客荆奇逃遁而去。”窗外,薛昭请罪。 华璧眉头一皱,之前他是要回襄州了,任对方泄露出什么,终究只能作捕风捉影的传言,与他无大碍。 可如今,兜兜转转,他还是在建阳城流央宫,这个时候万一对方传出来他不是弘王的消息,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是名刺客,多少人都抓不住,你无须在意。”萧协闭着眼睛随口道。 很快,马车重新启动。 华璧开始反复回想刚刚的事,很明显,从一开始,萧协就是认出他来的,甚至目光一直都牢牢锁定在他身上,否则绝不可能那么快发现准备刺杀他的荆奇。 那对方为什么没有直接上来,反而走到一半脚步一转呢?那是渐青走后,不,也可能是他叫渐青走的时候。 他抬头,看了看对方的背影,忽见对方额角薄汗,他下意识地把手贴对方身上。 “咯噔――”马车又是一个起伏,对方脊背随之一颤。 这马车对如今的对方而言,还是颠簸了些。 华璧上前几步,扶起萧协,摆好个舒适的姿势,让对方靠在他怀里,充当软垫。然后给人擦了擦肩头渗出的鲜血,又忍不住抹了抹对方眼下的青黑。 全程萧协都是闭着眼睛随他摆弄,华璧不由好笑,摇了摇头,开始试探,“陛下,是怎么认出臣的?” 萧协不吱声,打了个呼噜。 华璧:“……” 待马车驶入流央宫后,萧协才从“熟睡”中醒来,踏下马车,“三弟受惊,恐怕有人在身侧会难以入眠,朕还是换个居处罢,去朝阳殿。” 华璧怔然,等到了开翔殿还有些回不过来神,直到翦赞上前,躬身问道:“不知王爷这一日一夜经历了什么?” 他才略略反应过来,所幸一早就知道是要报告给薛铭听的,他在马车上就想好了说辞。 “渐青和荆奇二人共同劫持我,不想出了东山,二人却反目,因荆奇还接了一个杀我的任务,而渐青的目的却是将我完好地绑回去。二人打斗起来,等发现大队人马包围后,又暂时息手,各自奔逃。渐青带着我藏身于一隐秘洞穴中,于入夜交班时,带我杀出。” “出去后,看到满大街我的画像,他就抢了两个乞丐衣物,装作乞丐,伺机出城,却被陛下发现,他一时心慌,先逃了。” 另一边,单光拓也在记录着萧协的话,“陛下怎么知道弘王遇险的?” “单卫士令不知道自己的守时是整个流央宫都闻名的么?你晚了半刻钟还没回来,必是飞凰山出事了。然后,是不是要问朕怎么让薛昭带人马出宫的?” “啧啧,歹竹出好笋,歹竹出好笋啊。薛郎将可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少年,让他听朕旨意,可一点不像他爹那么推三阻四的。”萧协摇头晃脑。 单光拓淡定脸,继续问,“陛下是怎么发现弘王的?” “美人之所以为美,在面、在皮、在肉、在骨,即便面皮为尘埃所掩,朕也能透过现象一眼看到弘王美人的本质,单卫士令当听过‘蓬头垢面不掩国色无双’这句话。” 华璧脚步一顿,实在后悔自己在这个时候来了,只是想走也来不及了,对方分明已经看到他了。 哪知他硬着头皮进去,躺床上的人却不咸不淡地来了句,“你们都是死人么,弘王进来不知道先通传一句么?劳弘王今日白来一趟了,朕乏了,要歇息了。” 说完,他眼睛一闭,就滑进被子里。 周围宫人面面相觑,看看华璧,又看看萧协,不知如何是好,这弘王又是拦还是不拦啊。 “都退下罢。”单光拓道。 “是。”宫人纷纷鱼贯而出。 “陛下是、生气了么?”华璧走进床边,低头,是对方因为失血过多而依然苍白的脸,他不由放低了声音。 “你既要走,是朕阻了你,该生气的是你。” “陛下知道,是我要走?” “你那么聪明,在山林里时,如果听到了想要回应,总是有办法的。”萧协睁开眼睛,坐起,倚着床头,平静地看着对方。 第26章 流央夏(六) 华璧诧异,“就因为这个?” “不,”萧协摇了摇头,“最终确定,是你对身旁乞丐打眼色的时候。” 果然。华璧敛了敛眉,“陛下那个时候转身,是想放臣离开的。” 良久静默。 萧协笑了笑,笑容里三分古怪、三分寥落、三分温柔、一分释然,“建阳城、流央宫,你本不该来的,现在走了,也好。” 接下去试探的话,华璧一时竟已不知从何说起,他从怀里掏出一支荷苞。 萧协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其上,语气变得有些轻快起来,“你逃命还记得这个?” “华星带回来的。” “那一定是你吩咐了的。” 华璧不语,伸手掰开未展的花瓣,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纸条,背面朝上递了过去,“辜负陛下厚爱,臣没能来得及看、完不成陛下的任务,也不适合知道陛下的计划。” 萧协看着华璧递过来的纸条,“你以为朕派了任务给你?” 不是么?华璧抬眉,刚要翻过那张纸条,却被对方先一步拿走扔进了灯罩里,转瞬为烛火吞噬。 “不错。你在宫外方便行事,可惜了。”萧协嘴上说着叹息的话,语气却是淡淡,转而看向还愣神的华璧,“不想参与,是因为你还要走?” 当然是要的。华璧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着萧协漆黑明亮的双眼,最后点了点头,“是。” 萧协神色不变,“那你有没有想过,出去后,荆奇会刺杀你,弘州你回不去,各方势力还想抓你。” “这些,我已有准备。” 华璧答得斩钉截铁、毫无留恋。 萧协一噎,有些倦怠地闭了闭眼,“半个月后,太后大寿,朕或能送你出宫,你愿意否?” 华璧一顿,他以为下面是一系列阻拦他离开的理由,却没想到,“为什么?” “朕说过,你本不该来的。” 半个月。信息在襄州一来一回等他父王做好布置他再按计划行事,也是没这么快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对方。 华璧抬头,看了看萧协烛光下略显疲惫而虚弱的侧脸,“不知陛下打算如何?” “太后大寿那一天,朕与你都是要去问安的。薛铭不会让外臣冲撞了太后,所以翦赞不会跟着你。等问安后,你可借口换衣服去偏殿,朕会安排一个与你身形相仿的内侍和你互换衣物。” “而且这一天,薛铭替太后祈福,亦会释放获罪宫人和许多死囚出去。负责释放宫人的是单卿,你跟着他出去就好。等你不见后,有人来查,朕随便糊弄他们个把时辰还是成的,你就快些出城……” 单光拓站在柱下,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虽然不是什么周密的计划,可行性和机动性却都很强。 “多谢陛下。”华璧深深拜下。 “嗯。” 回去的路上,华璧不禁回想着刚刚的对话。 首先,萧协没有怀疑他弘王的身份,不错,弘王在弘州十年,积累些人手并不奇怪。 是因为荆奇的刺杀,让对方以为渐青只是混在这群人中浑水摸鱼来救他,而不是……整场劫持都是他主导的,荆奇才是那个意外。 第二天一早,华璧轻车熟路地去了宣殿。等萧协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好整以暇坐在一侧的人,“臣来替陛下执笔。” 萧协顿了顿,“好。”他挥退两个尚书台常侍。 华璧起身接过内侍怀抱的奏章。 三天后,代州大梁郡。 “好个薛铭老匹夫,随便拉两个人喊一句,就想在我姒令行上扣屎盆子。” “可是,渐青和荆奇的确都是我们大梁郡人士。尤其是渐青,是你门下有名的食客。”旁边一文士弱弱道。 “我门下食客两千,难道每个人吃喝拉撒都要我管不成?”姒令行凤眸一扫。 “那倒不用,可是他们出去都会向你报备去向的。”那文士抖了抖,继续道。 “渐青那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说的是去看家中老母。” “那也许是你掩饰他真实去向的借口。” “……苏仪你哪边的?”姒令行磨了磨牙,抓起那文士肩膀一阵晃。 苏仪头晕眼花,声音更低微了,“太守,你脾气真是太差了。”忽然转身“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姒令行立刻松开手、后退三步,摸了摸下巴,“其实薛铭那厮虽然一向无聊,也没无聊到这种地步,我刚拒绝辜说‘共伐薛氏’的来使,就有这一出,你说是不是他搞得鬼?赤/裸裸的阳谋,逼我骑虎难下啊。” “可是涤侯心智绝非太守你可比,连你都想到了,涤侯怎么可能还会做这种明显的事,即使一时结成联盟,也必然无法持久。”苏仪跪着擦地板,边擦边道。 寒光乍现,姒令行忽然抽出墙上挂着的大刀,一刀插/进他背后木柜,咬牙切齿,“我他妈有时候真想一刀砍死你!” 剑锋与白皙的脖侧仅剩半寸距离,几缕黑发被绞断,从他眼前飘飘悠悠落下,苏仪长长的睫毛颤抖个不停,忙垂下头,泣拜,“谢太守容忍之恩。” 姒令行长长长长长长舒出口气,“锃”一声抽回刀身,躺回虎皮大椅,晃了晃长腿,悠悠闲闲的,“辜说也许只是想逼我和他一起反,想着等反了也由不得我。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嫁祸,想让我和辜说一道。” 苏仪“咦”了一声,“太守的脑子终于也会拐弯了。” 姒令行哼笑,“你以为只有你知道这天下局势么。狂妄!” “太守所言极是。”苏仪真诚道:“那太守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姒令行掀了掀眼皮,“什么都问我,还要你干什么?” 苏仪忽然抬头,瞳孔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声音一片低沉、蛊惑人心,“太守想要这天下么?” “不想。” “……” “要来干嘛?我是缺口吃的还是缺片穿的啊,我现在管一个大梁郡就烦死了,还天下!要不是死老头临死前抓着我哭天抹泪求我接手大梁郡,我现在早就占个山头当大王了。”姒令行想起当时场景来还一阵牙疼。 苏仪按了按自己砰砰跳的心口,然后低头,“太守既然无心天下,那现在最好按兵不动。薛铭未必会容忍别人这么嫁祸,即便真的派人来问罪太守,到时再加入涤侯一行,也不会太显眼。” 等到苏仪走出太守府后,路过几个食客瞧他缺了一截头发的造型,顿时哄笑出声,“又被太守骂了罢,太守最讨厌唯唯诺诺的人,就你这样还敢总是凑上去!” 苏仪清秀斯文的脸缓缓抬起来,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袖子,“夫居一人之下,必在万人之上。” “他在说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在背书罢!” “书呆子!” 背后几个武夫看着苏仪走远的背影,顿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几天后,薛铭上奏,“代州大梁郡太守姒令行挟持弘王未遂,又行刺陛下,不臣之心,昭然欲揭,经臣查实无误,请即刻派兵缉拿。” “准奏。” “涤侯辜说杀朝廷特使,拒不受捕,请即刻率军镇压。” “准奏。” “太卜令已择良日,请陛下派迎亲队伍往楚州。” “不可不可。”萧协摇了摇头,面前冕旒相击作响,“薛卿忘了当日宫中大火,天降警示了么?” “此乃辜说预谋、怀安纵火,人为也、非天灾。陛下许是记错梦境了,太/祖皇帝是托梦陛下小心啊。”李典宾轻描淡写道。 “那……还是不行。”萧协一脸隐忍。 “为何?” “朕已有意中人了。”萧协眼神有些许痴缠,面上划过一抹温柔。 这分明是情根深种的模样了,群臣一时妈呀,还没码完,突然有事,等一下补全加修修。 第27章 流央夏(七) 瞪完身侧少男后,华毓看向萧临,扬了扬下巴,眯了眯眼睛,声音冷冽,“你既已知道我们是谁了,那我就直说,记住,你今天没有见过本郡主和三公子。不然…哼……”她冷冷一笑。 “不然怎么样?”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淡淡声音,下一瞬,华景踏门而入。 华毓脸色一滞,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父…父王……” “擅闯军械重地,好大的胆子,回去禁足一月。”华景声音不轻不重,却叫对面两人都打了个寒噤。 少男上前一步,挡在华毓面前,“父王,都是孩儿带妹妹过来的……” “三哥……”华毓扯扯人袖子,摇头。 “禁足三月。” 少男不说话了。 “说罢,怎么进来的,说的好可以减罪,说不好,罪加一等。” 萧临已经重新悠哉游哉地躺好,事不关己。那文士站在他身边替他诊脉,旁若无人。 “守东门的卫士十分懈怠,被我们翻墙进来没发现。”华毓道。 萧临抬了抬头,上面的大槐树枝繁叶茂,粗壮的枝条延伸出去与外围另一棵高大乔木互相缠绕、难舍难分。 “禁足半年。” “不是不是不是,父王,是因为院西……”华毓脑门上汗都出来了。 “闭嘴。华汴,你来说。”华景直接制止华毓开口,看向对方身侧少男。 半晌静默。 “华汴。”华景加重了声音。 华汴摇了摇头,“孩儿不知道。” 华景忽然笑了,“汴儿等会儿去领十军棍,毓儿也大了,该去学学女红了。” “不,父王,你听女儿说,我们是从风华园枣树顺着这棵槐树爬过来的。”华毓立刻如倒豆子一样道。她心中的小人默默合手掌:死哥哥不死妹妹,二哥不要怪我。 “风华园?”华景抬头,果见树木亭亭如盖出墙去。风华园只有一个人住过,谁会想出来这法子不言而喻,他冷冷一笑。 “很好。”华景点了点头,“那你们今天在这里看到了什么?” 短暂的静默后,响起华毓惊叹的声音,“战车,好大的战车!刀、木仓、剑、戟、斧、钺、铲、叉、鞭、锏、锤、戈、镋、棍、槊、棒、矛,熠熠生辉,绊马索、套马蹬,应有尽有。壮哉!不堕我襄王府武库之名声……” “够了。”华景抬手打断,“出去罢。你果然是要学点女儿家的东西养养性情了。” 等华汴、华毓二人出去后,华景看向躺椅上好整以暇的萧临,“弘王住的可还习惯?” “临一切安好,劳王叔挂念了。”萧临摘下面上书本,微微一笑。 “你只当这里是弘王府就好,有什么事尽管让门口伺候的人去办。” “谢过王叔。” 墙外,华毓耷拉着眼睛,“完了完了完了。” “只是禁足,二哥哪一年不是都要被父王禁三四次足,你不要害怕。”华汴拙劣地安慰着。 “我不是烦这个。”华毓有些痛苦地扯了扯辫子。 华汴眨了眨眼睛,“女红的话,反正禁足也是禁足,学点东西也好。” “对了!”华毓忽然眼前一亮,“还有半个月就是母妃寿辰,二哥那个时候一定会回来的,我要是到时能送他一个自己绣的荷包或者纳的鞋底什么的,再让母妃帮我说几句好话,天时地利人和,保管他天大的气也能消。” 并不知道已经被出卖了个底朝天的华璧打了个喷嚏,笔下墨迹一晕,废了,他把这张纸团巴团巴扔了,另取一纸,继续抄。 至于抄什么,自然是佛经了。 太后寿辰将近,“他”作为曾经养在太后膝下的皇儿,当然得送点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 鉴于萧协日前实在把薛铭得罪的厉害,竟然连他也被连坐着禁在开翔殿,又因太后潜心礼佛是出了名的,他们襄王府呢,也算家学渊源,对抄佛经得心应手,于是,有闲有实力,华璧打算亲手抄一本佛经作太后寿礼。 至于襄王府和佛经有什么渊源,君不见第一任襄王武王出家,最后成得道高僧,圆寂时还留下了三颗舍利子么。他小时候练的字帖就是武王的佛法手稿,据说这是襄王府的传统,压一压过重的杀伐气,啧。 抄累了,华璧放下笔,拿出一把小刻刀和一块细金条。 那条细长的金条已经很明显是个步摇的雏形了,底座凤凰展翅欲飞、栩栩如生,任谁也得赞一句好雕工。 当然,还有这把刻刀,削金如泥啊,宝贝!几人看着华璧拿此刀雕步摇,均目露痛惜,暴殄天物。 “云鬓花颜金步摇……”华璧边雕边哼哼,哼完觉得太不庄重,立刻又闭了嘴。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最后华星小声道:“最近殿下是不是心情有点好啊?还有这个步摇,殿下是不是……” 他把思/春两个字咽了下来,觑一眼华璧,还在专心致志地雕凤,没看过来。 翦赞忽然道:“这个步摇不像给姑娘带的。” “也对,太富丽大气了,要年纪大一些才压得住。莫非是太后?” “太后潜心礼佛,肯定不会带这样的朝凤步摇。” “殿下可能没想这么多?”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一直到太后大寿那一天,华璧这支步摇也没完工。 时隔九天,华璧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萧协。对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过比起往常却萎靡了不少,眼下青黑遮也遮不住。 他看到华璧的一瞬间,双眼简直要发光:“三弟――”其音一唱三叹、回环往复,诉不尽的离愁恨,道不清的相思意。 华璧觉得自己难得的离愁别绪转瞬就烟消云散了,看着对方身后跟着的九个内侍、九个宫婢,他眼里露出些许揶揄,“辛苦陛下了。” 只见这些宫人无一不是长得歪瓜裂枣、脸糙皮黑,这样的人等闲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在宫里更是难得,十八个人站成两排,简直是一道人间奇景。 萧协虚弱地摆摆手,露出一抹真心的笑,“看到你,朕就活过来了。” 两人一道,华璧落后萧协半步,走在前往长乐殿的路上。 因太后大寿,宫内一片喜气洋洋,装扮很是喜庆吉祥,连宫婢也能穿上些稍微鲜艳的衣服。相比起来,竟是长乐殿显得清静寥落了。 走到长乐殿前,萧协停步,对身后宫人嫌弃道:“好了,你们且在这儿等着,免得一个照面就吓到了太后,那大司马可不会姑息你们了。” “是。” 一进长乐殿,首先是一块巨大的金凤照壁,象征着其内主人的尊贵,两人先对金凤施了一礼,才绕过照壁,走在通往主殿的长道上。 萧协挥退接引宫人,目视前方,只嘴角动了动,“等会儿换衣服时,会有两个内侍在里面接应你,跟着走,他们会带你到单光拓那儿去的。” 华璧一向知道太后喜静,却不知竟到了这种地步,接引宫人退下后,偌大前庭就只剩下远远两个洒扫宫人。他大抵明白对方让他在长乐殿里换身份的缘故了。 环视一周,确定不会有人听到后,他垂头,缓缓道:“多谢陛下。” “多谢陛下、送我离开,多谢陛下、不娶任家小姐。” “以后,陛下珍重” 萧协平视前方,脸上是淡淡的笑,“好。” “臣想知道陛下究竟有什么心愿,有什么臣力所能及的心愿么?” 萧协脚步一顿,转身,定定地看着华璧的侧脸。 华璧也停下脚步,转身。 两人面对面,四目相接,萧协忽然伸手勾起华璧一缕鬓发别到他耳后,“出去以后,不要往南,那里郭奋刚平了赤巾乱贼,余孽未清。也不要往东,昨夜加急战报,涤侯辜说、大梁郡太守姒令行、玄宇郡太守夏侯盈、武成候张岱、河内郡太守殷靖、弘州牧公孙邈、晋陵郡太守狄潮、济北太守袁不信、上党太守洪涛、荆解太守致腾,临江侯刘端,十一路诸侯,反了。” 华璧浑身一震,“反了。檄文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萧协嘴角掠过一闪而逝的嘲弄,“左不过,兴大义、诛逆臣、扶王室、挽社稷、救苍生。” “别问这么多了。你呢,以后就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如果有一天四海平定而朕还活着,也许你与朕兄弟二人还能在每三年藩王朝贡的时候见一见面。” “如果没有这一天,就永远不要回来,朕任你天高皇帝远。” 第28章 流央夏(八) 华璧呼吸一乱,盯着半尺远那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有什么要脱口而出。他反复压抑,目露挣扎,几次蠕动嘴角,忽然唇上一热。 萧协伸指轻按他双唇,“不必说,不用问,你不能,朕也不能。” 所有的挣扎终于归于平静,华璧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萧协刚放下手,却见华璧伸手解下发带上一颗龙眼大的东珠,递到他手上,“若有朝一日,陛下孤立无援,就把它扔到地上,能发出求救烟火,有人会闻讯赶来。但,只能用一次。” “好。”萧协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捏进掌心里,没有深究,也没有细问,“你大火里救朕一次,朕在荆奇手里救你一次,现在朕送你离开,你予朕一张底牌,如此,两清。” “两清。” 两人重新踏上去长乐殿主殿的路。 “请陛下安,请弘王殿下安。”衣着素雅的宫婢低着头,边施礼边挑起门帘,太后坐在大殿中央,身后零星几个充当背景的宫人。 萧协躬身,华璧跪地: “皇儿恭请母后圣安,祝母后福寿安康。” “儿臣恭请母后圣安,祝母后长乐未央。” “都起罢。”上方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二人在太后身后的内侍近身搀扶后,才站起身来。 只见上首端坐个中年妇人,着一袭绣凤大朝服,发髻高挽,端庄尊贵,本是母仪天下的风范,只是她神情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仿佛世间万物都不映照在那双形状姣好的眼睛里,包括面前站得这两个她名义上的儿子。 太后王照,已故前大司徒王渊幼女,现大司空王钓胞妹,十六岁入宫为后,已而十八载。 看起来却仿佛三十不到,容貌依昔可见年轻时的明丽动人,与之矛盾的是其萧索清疏、离决于世的孤绝气质。 二人来到案边,萧协、华璧各自呈上寿礼,“这是皇儿/儿臣准备给母后的寿礼。” 萧协准备的是一串十八颗菩提手珠,华璧奉上的则是他亲笔抄写的《维摩诘经》。 “你们有心了。”王太后淡淡道,身后一宫人接过寿礼。 华璧的目光却是停留在案上一本初展开的经卷上: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毗耶离庵罗树园…… 其上簪花小楷清灵婉约,亦不失端庄大气,这字迹华璧很熟悉,他微微皱眉。 许是他停留在这经书上的目光太久了些,王太后道:“这是襄王妃元仪长公主夹在今年襄王府贺礼中一起送来的,都是《维摩诘经》,倒是和你撞了。” “那是儿臣与姑母有缘。”华璧收回目光,“只不过,听闻姑母并不信佛。”每次必要抄佛经的时候都是“有事儿子服其劳”。 “她是从来不信这个的。”王太后落在案上佛经的目光有一刹那的柔和,转瞬即逝,“但信与不信与做与不做,并不相干。” “母后说的是。”华璧垂头。 此话告一段落,场面一时静了下来。华璧不是多话的人,王太后更是一副能静坐到地老天荒的样子,而萧协…… 平时不是很话唠么,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华璧朝他打了个眼色,却见对方一副心游万仞的走神样,嘴巴仿佛被锯了似的。 “好了,你们也去忙罢,不必在哀家这里浪费时间。”不尴不尬地静默了一会儿后,王太后开始下逐客令。 萧协立刻起身,带起一阵轻风,案上经书被往后吹翻了几页。 华璧正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桌上杯盏,准备来个自然地“不小心打翻”湿身然后换衣服,见状,不由伸手把经书翻回。 忽然,他随意落在书页上的目光一凝:今奉世尊此微盖,于中现我三千界。诸天龙神所居宫,乾闼婆等及夜叉。悉见世间诸所有,十力哀现是变化。 他脑海中飞快地划过自己抄写时的这句话:悉见世间诸所有,十力哀现是化变。 十力哀现是变化, 十力哀现是化变。 变化,化变。 化变……他拧了拧眉,却蓦地反应回来,瞳孔一缩:华变。 “哐当――”一声脆响,华璧广袖拂过,不慎翻落茶盏,登时断瓷碎杯、茶水四溅,落在经书上晕开大片墨迹。 “儿臣失手。”华璧连忙告罪,手忙脚乱地以袖擦拭着,很快这一页纸上字迹已彻底看不清。 宫人上前整理,华璧垂头,“母后恕罪。” “罢了。”王太后看一眼华璧染湿的袖子,“忍冬,带弘王去换件衣服。” “是。” “朕在前庭照壁处等你。”萧协与华璧擦肩而过,道。 “劳陛下等待了。” 一刻钟后,萧协负手而立,站在展翅金凤一侧,等后方脚步声响起,有一人已经走到他身后半步处时,他低声道:“不要低头,你现在就是弘王,没几个人敢冒犯直视你,跟着朕,切记不要畏缩露了马脚……” “臣从不知‘畏缩’二字怎么写。”身后少年好听的声音打断他的嘱咐。 萧协话语一顿、神情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扭过头,身后少年长身玉立、紫衣金带、郎艳独绝,不是华璧是哪个。 他愣了愣神,找回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华璧看着对方一瞬间变得明亮的眼睛,垂下眸光,“臣想过几天再走。” “…过几天……”萧协眯了眯眼睛,“朕只会帮你今天这一次。” “以后,臣自己会想办法的。” 两人共行几步,萧协忽然道:“为什么?”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华璧却是听懂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呢? 自然是不放心他母妃,怕他母妃还递了什么消息进来。 但是,他不想让他父王来处理,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这一件事,本来二人关系已近“相敬如冰”,如果被知道了,那他母妃就只有一个软禁终生的下场了。 所以,他必须亲自处理。 华璧抿了抿唇,“听陛下之前的话,臣有些不放心,想先寻个好去处再离开。” 这话实在假的很,萧协顿了一下,“随你。” 出了长乐殿,候在外的宫人都簇拥过来,连华璧都被挤开了些,他伸手拽了拽萧协袖子,“臣今日也该替陛下执笔了。” “太后千秋,薛铭免了朕一应政务。”萧协不无嘲讽道。话虽如此,他却仍一把拉过对方,随后颇意气道:“走,去花园走走。” 时值六月,宫里的荷花也都竞相绽放了,十里清香、红花映日、碧叶连天。 萧协带着华璧捡了条花木扶疏的阴凉小径,绕着荷花池走。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容两人并肩而行有些勉强,华璧想后退几步到对方身后,却不防被人一手拉住袖子。 萧协看看华璧脚边的池缘,再看看已经贴到自己身上的人,还有被人往一旁挤了小半步的自己,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华璧此刻的脑袋有些像浆糊,没能一时分辨出来对方笑容下的内涵,然后他就袖上一阵拉力、脚下一空。 “扑通――”一声响。 周围宫人连连惊呼: “陛下――” “弘王殿下――” 这一瞬间,华璧只觉天旋地转,周遭景物极速变幻,水哗啦啦从他身上流过。 “来人――来人――”他连忙抓住眼前一块木板,手脚乱动,扑腾个不停。 “哈哈哈哈――”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大笑,“咱们是在…是在船上……小临…小临莫要害怕……噗哈哈哈……” 华璧浑身一僵、动作一滞,紧了紧手里的木板,木板并不为他所动――那是船沿。 萧协还在那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那个是狗刨地的姿势么……啊哈哈哈……刚刚朕真的被你喊得差点就要撩袍救人了……” 华璧扭头,只见对方弯着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他眸光一沉,极缓地抹了一把脸上刚刚溅到的水花,然后一个飞扑压倒还在幸灾乐祸的始作俑者,“我掐死你。”他咬牙切齿。 “弘王大胆――” “弘王殿下不要冲动――” “救驾――” 岸边宫人一阵乱叫,连忙也上船划着靠过来。 华璧不为所动,整个人压在萧协身上掐着人脖子,目露凶光。 萧协一个劲翻白眼,话也说不出来,一手艰难地贴着船板摸到撑杆。 “咚――” 他抓着撑杆往水里一插一晃,水花飞溅、船身一晃,华璧身形随之一僵。 萧协连忙趁着这间隙哑着嗓子开口,“喏,你再掐朕,朕就把这船弄翻了。” “你敢!” “你连弑君都敢,朕有什么不敢的。”萧协哼哼着拿着撑杆在池里一阵乱晃。 水面漾开阵阵波纹,船身四面打转,华璧脸白了,然后继续掐,“你敢威胁我?我就在船翻之前先把你弄晕过去。” “……”萧协无语,紧接着哀嚎一声,“什么人啊…这么狠……”他松开撑杆,举起手来,“不敢不敢,朕错了,弘王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朕则个?” 后方宫人已经撑船到了他们屁股后面,面前又有对方青着一张脸朝他挤眉弄眼,华璧到底哼了一声,松开手,坐到一边,冷冷吐出两个字,“回去。” “朕刚刚和弘王闹着玩,你们都回去罢。”萧协朝后方宫人摆了摆手。 宫人面面相觑,继续跟着。 “我是说我们回去。”华璧从牙缝里挤出七个字。 “朕带你去摘荷花、采莲蓬。”萧协眨了眨眼睛。 “不去。” “朕技术很好的,撑船一点也不晃,包君满意。” “不去。” 萧协不吱声了,弹弹衣服站起来,开始撑船,边撑边唱:“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他对着华璧回眸一笑,又不胜娇羞地低下头去。 华璧要脱口而出的“回去”一下子噎住了,觉得自己要被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了,他面色变来变去,最后冷冷一嗤,“萧姑娘,你的玉搔头呢?” 第29章 流央夏(九) 萧协笑容里带出一抹惊讶,然后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奴的簪子落进水里啦,郎君快帮奴来取。” 这把声音清脆甜美,很有些吴侬软语的味道,听起来甜丝丝的叫人想嚼一嚼,竟让人不能想象是出自一个大男人之口。 华璧侧目,呆了呆。 这时,船尾一沉,有宫人从另一船翻过来。 萧协笑容一敛、眉头一皱,立刻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两船的距离一下子又拉开了。 “扑通――”那人落水。 “陛下,让奴才来替陛下撑桨。”两艘小船一左一右从两侧包抄过来,尾巴上还有两艘贴着。 “这是非要跟着朕了?”萧协眯了眯眼睛,撑着船往左挤了挤,然后一伸竿插右侧船里猛地一晃――剧烈清脆的落水声、各种尖叫声、水花飞溅声不绝于耳,顿时把荷塘炸开了锅。 右边整艘船都翻了,七八个宫人落水,引得一湖池水涌动,带着他们的船也左摇右摆个不停,华璧脸色变了,艰难地往旁边人的方向挪了挪。 萧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第一时间发现,他“嚯――”地一把把人从船板上拉了起来。 对于惧水的人而言,突然从坐位变成站位,这中间的冲击可想而知。 华璧整张脸一下子白了、屏着呼吸、嘴巴微张,看人的眼神都是呆滞的。 萧协忽然有点心虚,猛地按着人脊背往自己身上一贴,压着人脑袋往自己胸口里埋,嘴里念念有词,“啊,不怕不怕啊,别看,抱紧朕,马上就不晃了。” 他撑着船趁着周围宫人手忙脚乱地捞落水的人时划出这片湍急的水流。然后就感觉到胸口的脑袋拱阿拱的,有点痒,他想伸手摸摸,可惜并没有空闲的手。 “你应该把他们全弄下水的。”华璧探出脑袋看向又追上来的小船,嘴唇还发白,声音却已经很镇定。 “哇,这么凶。”萧协夸张地叫了一下。 “你想甩开他们,可是荷塘就这么大,不把他们都弄下水,那你马上就会再次被包围了。” “把他们都弄下水,”萧协沉吟片刻,“朕倒无妨,可是,你行么?” “行。”华璧斩钉截铁。 只见他脸色惨白惨白,眼睛却是黑得发亮、亮得惊人,一股子跃跃欲试劲,萧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华璧飞快地环顾四周一圈,然后拿手捂住眼睛,“那里,那里周围没有船,又离岸远,把他们引去,再全部弄下水,然后把他们的船都捅破,那短时间内就不可能再跟上你了。” “……真狠。”萧协下完结论,点点头,“好,眼力不错。” 他开始把人往一边引。 宫人叫喊着“陛下――殿下――”冲过来。 他边上还有个狗头军师,捏着他耳朵,“啊先打这里――啊孤立那艘船――啊对――啊然后左边――啊把剩下两艘船隔开好各个击破――” 一刻钟后。 “怕就喊出来,不要忍着。”萧协揉了揉自己耳朵。 下一刻,“扑通――”最后一艘小船也翻了。 他开始拿撑竿捅船板。 但哪怕这些小船看起来是多么柔弱得不堪一击,到底也是天家御制,并捅不破。 眼见着几个落汤鸡就要翻上船,华璧:“剑。” “对。”萧协眼睛一亮,摇竿拉近对面小船,抽出腰间长剑,往下一刺,船板瞬间破了个大窟窿,水漫了上来。 “哎呀哎呀,你们的船沉了,这可如何是好呦――”萧协边摇头啧啧叹息,边撑船甩了几个想要爬上来的宫人。 等船驾出那些宫人扑腾的范围后,他一阵神清气爽,“哈哈哈――啊呀――” 还没等他笑完,华璧忽然一把推开人,趴到船沿上。 萧协一看不好,忙过去抚对方脊背,哪知对方还没弯下腰就连忙转身。 只见人脸色发青、腮帮鼓起、蹙着眉头,飞快地看萧协一眼,又转回头看水面一眼,一看又忙不迭缩回脑袋,终于“哇――”地一口吐了萧协一身。 萧协:“……”他脸一下子绿了,连连后退两步,又突然脚步一顿生生忍住,然后脸仰起抬头看天,眉毛皱成两条毛毛虫。 华璧抱着萧协从站直吐,到弯腰吐,到蹲下吐,最后单膝跪地吐,效果就是华贵威严的龙袍自衣领起一路狼藉到衣摆。 从食糜到酸水都吐了个干净,华璧松开搂着萧协的手撑着船板干呕,眼前阵阵发黑,忽然黑中一抹翠绿浮现。 “喝点水呗。”萧协托着张荷叶递到华璧面前,叶上一捧清泉。 此时他清清爽爽的,只着一件玄色中衣,外袍早就脱下来团一团扔在角落里了,感谢大朝服的繁复。 见华璧颤巍巍地伸手来接,他干脆蹲下,把荷叶凑到对方嘴边,让人就着汲取。等喂完,他扶人躺下,自己喝完剩下的水,用袖子把荷面擦了擦,盖人脸上,“睡一会儿罢。” “嗯。”华璧没力气地任人摆弄。 见状,萧协终于忍不住“啧”一声,“你不是罢,住南方还这么怕水,怕水还撺掇朕左摇右摆虚晃船。” 华璧不吱声了。 萧协摇了摇头,操舟继续前行,往藕花深处去。 待船行渐慢时,华璧忽然开口,“臣还没睡着,陛下要不要给臣来点迷香什么的?” 萧协顿了顿,有些好笑,“放心罢,你就算听了也是听不清的,听清了也听不懂。” 约莫几息时间后,荷花丛中一人头顶着片荷叶缓缓浮起,却被船头挡了个严严实实,远远看来只能见荷叶亭亭如盖,根本看不到荷叶下的脑袋。 华璧躺在船上从头到尾地听着,也只隐约听到些“秋狩”、“西门”等字眼。 忽然,眼前一亮、刺眼非常,他下意识地伸手遮挡,透过指缝,只见一张大脸压了下来,他一手按在人脸上,把人往后推了推,自己坐了起来,抬头看了看,池面上一片平静,那人竟已不知何时走了。 “这么精神,舒服点了?”萧协任由对方推着,好脾气地笑笑,从怀里拿出块布包展开,是枣泥糕,他掰下一块塞人嘴里,“肚子里空,得难受,先垫一点。” 华璧张嘴,咽下,奇怪地看对方,“你随身带这个?” “以备不时之需么,朕当然是考虑万全的了。” 华璧不说话了,接过糕点捏起,“我自己来。” 两人并排坐着吃枣糕,吃完,萧协又掐了张荷叶舀水。 吃饱喝足,躺下看天,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阳光明媚得没有一丝阴翳。 “偷得浮生半日闲啊。”萧协眯着眼睛,“虽然要去见母后总是让人不知所措,但每年太后大寿还是朕最松快的时候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华璧要出口的“什么时候走”默默咽了下去,忽然奇道:“薛铭竟然对母后如此尊敬有加?” 萧协耸了耸肩,“你也知道他身世的,对王家人心怀感激、特殊一点,并不奇怪。” 闻言,华璧不由冷嗤,“陛下在说笑么。但凡他对王家有一点感激之心,就不会活活气死王老司徒了。” “话不能这么说,”萧协晃了晃脑袋,“马上装满了货物,谁能想到它会在加上最后一根稻草的时候被压趴呢。” “十年前,王老司徒年事已高、风烛残年,本就沉疴渐起,他素来忠正,眼睁睁看到一手养大的外甥自封大司马,把持朝纲、排除异己,根本不用薛铭说什么,朕看就他这个人走到面前,就能引得老司徒怒火攻心、吐血而亡。” 华璧顿了顿,“有点道理。可是这都是陛下的猜测。” “你只上过一次朝,所以不知道朝堂之上,薛铭对王钓是何等容忍,若非感恩愧疚,他那样冷酷无情、高傲刚愎的人,哪容得王钓活到现在?深宫之内,他对太后亦是照顾有加。朕虽深恶他,也得承认他薛铭是个恩怨分明的好汉。可惜――” “最无知的走商都不会把马的死怪罪在那根稻草上,世人却都道薛铭忘恩负义、气死舅父。” 短暂的静默后,华璧忽然回头,“天下谁识弓良侯,没想到薛司马的知己竟然是陛下。” 萧协的侃侃而谈登时一噎。 任小舟凭风而动,两人并排躺着。 华璧努力找话题转移注意力,但他终究不是什么多话的人,搜肠挖肝地也只不过勉强维持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萧协眼中笑意一闪而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弹弹衣上灰尘,“好了,到岸了。” 华璧一愣,恍然发现小船已经不知不觉飘到了岸边。 这时,恰见对岸那群宫人重新过了来,还带着卫士过来,正把七八叶小舟用麻绳绑在一块。 “噗――怕被朕捅翻?就不怕朕火烧赤壁?”萧协好笑,末了“嘘”了一声,“让他们去找,咱们先回去。” 回去之后,华璧细细分析了一下――他母妃若是要递消息出来,不是递给王太后,就是给萧协,媒介必然是这次给太后大寿的寿礼。 他开始往王太后那里跑,却被告知太后礼佛、长乐殿闭宫了。 他抹一把脸,转身朝宣殿去了。 萧协抬头看他一眼,“怎么想着去见母后了?除了必须出场的节日,其他时间长乐殿都是闭宫的。” 华璧手里磨着墨,“母后…她……”他垂着头长长叹了口气。 “先帝视三千佳丽如虚设,大皇兄又早夭,从小长大的表哥气死亲父,母后若不封闭内心找个寄托,她的日子可怎么过?她若与朕和你多接触,以后、”萧协顿了顿,吹了吹纸上字迹,淡淡道:“人心易变,以后薛铭哪怕心软哪怕不忍恐怕也不会放过她。明哲保身而已,母后并没有错。你不必介怀。” 原来是这样么。华璧垂着头,那他想去找王太后几乎已经没有可能了。只能从萧协这里着手,襄王府运进来的寿礼,虽说不合孝道规矩但天子的确是有权过问拿动的。 只是不知要怎么说动萧协,又怎么避过薛铭耳目。 华璧又开始了陪萧协批奏章的日常,借以寻找机会。 骠骑将军郭奋平赤巾,赐爵关内侯――迟信侯。 不日,薛铭又派郭奋出函谷关,对战十一路诸侯联军。 从奏章的只言片语,已可窥见大祈的动荡,乱世初见端倪,这种时候时局瞬息万变,每次看到战报,华璧只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飞回襄州。 可是,还不行。 “嘶――”心急如焚间,他雕着金凤步摇的刻刀一个不稳,划破手指,血珠瞬间涌出。 “殿下!”旁边华星惊呼一声。 华璧抬了抬手,揉了揉眉心,今天一直烦躁不安,想借刻物这种不费心思的事冷静一下,不想却是越加烦乱,刚刚还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怎么可以这么沉不住气。 第30章 流央夏(十) 三天后,宣殿。 华璧坐在案后批奏章,萧协晃着腿看话本,时不时喂些零嘴进身侧人嘴里。 “啪嗒――”华璧放下笔,咽下一块小酥饼,看了看旁边的人,捏起手里的奏章,“建阳弘文寺大火,怎么回事?” “谁知道呦。”萧协摇头晃脑的,见华璧不信,他正了正脸色,“真不知道。昔日武王在襄州弘文寺出家后,弘文寺就像春风吹过一样遍布大祈,因武王威信,各地弘文寺都备受百姓推崇与尊敬,但即便如此,又有谁会去烧间寺庙啊?不是*,若说天灾罢,这时间走水也是不太容易。” 华璧放下奏章,双手合十,“我佛慈悲,寺中僧人安否?” 萧协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朕平常真看不出来你信佛。突然…这么……” 眼见着华璧淡淡瞥来一眼,他立刻改口,“没想到还是很有佛性的哈哈……”说完,他干笑几声,又手握虚拳在嘴角处压了压,“安、安,且放心,寺中僧人俱都幸存,就是百年藏经毁于一旦。” “藏经?”华璧蹙了蹙眉,“宫里可有存,可着人誊抄一份后送去,也算功德一件。” “宫里藏经当然有了,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忘了母后的一颗向佛之心了?” “本不该打扰母后清修,只是这件事想必母后也不会坐视不理。”华璧认真道。 萧协看得默默有些牙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噢,对了,母后的长乐殿应该明天就会开了,但你最好过几天再去。” “怎么?”华璧抬眉。 “今日刚传来的消息,襄王妃元仪长公主于三日前病逝了。元仪长公主虽非惠帝亲女,只因充王一系死于□□而被接进宫养在何后膝下,却也算认在何后名下的女儿,更是叫先帝一句‘皇兄’,出嫁前又破格封长公主,虽说皇家丧仪多从简,但朕与你怎么也得换上小功服几天,届时总要母后出来主持……” 萧协随口解释着,忽然察觉身侧呼吸不对,不由侧头,只见人脸白得厉害。 他立刻伸手探了探对方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华璧一把抓住萧协的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不是这一句,之前!” “母后总要出来主持……” “最开始的那句!” 萧协低头看了看对方紧紧掐着他手腕的五指,骨节泛白,缓缓道:“襄王妃元仪长公主于三日前病逝,你,怎么?” 华璧手蓦地一松,低头,长长的睫羽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姑母两年前曾路过弘州,对我多有照拂。” 萧协一愣,歉然道:“朕刚刚的言语太过轻慢了。” 华璧没有回答,站起身,“臣今日状态不佳,先告退了。”说完,他几步下阶。 萧协捞了一把,只抓住对方衣袖,“朕陪你。” 华璧脚步一顿,低声道:“不必,臣只是有些感伤罢了,无碍,只是想、一个人坐坐。” 萧协下阶,走到他面前,细细地看了他一眼,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其他的基本正常,他点了点头,“回去躺一会儿罢。” “嗯。” 殿外,翦赞、华宁、华星看到华璧出来,俱都躬身行礼,华星奇道:“殿下今日怎么出来得这么早?” “本王身体不适,找淳于晏过来。” 一听这话,再看华璧面色,他们心下一急,不敢耽搁,火速去了太医署。 等到淳于晏被华星急急忙忙拽着过来时,华璧也不过刚到开翔殿坐下。 淳于晏走得满头大汗,看到人,不禁嫌弃道:“弘王又哪里不适?” “惊闻襄王妃薨逝噩耗,我一时心神难宁。”华璧缓缓开口,双眸紧盯着淳于晏面色,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话音未落,华宁、华星都“嚯――”地抬头。 淳于晏搭在华璧寸口处的手指一紧,他捻了捻胡须,语气罕见的缓和,“七情伤身,弘王还须节哀,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两年前,我与姑母曾在弘州见过面,不过两年,物是人非,犹记彼时姑母精神康泰,反忧我病情,怎会短短时间猝然而逝?叫人如何肯信?” “不算猝然了。”淳于晏摇了摇头,“所谓病来如山倒,莫说两年,就是半年也足够一个人由康而终。” “是么?”华璧搭在一边的另一只手猝然收紧,又缓缓松开,“襄州距此,千里之遥、关隘无数,传错消息也不无可能。淳于太医以为然否?” “弘王多心了,这么重要的消息,哪里会错。” 华璧深吸了口气,吐出,平静地注视着对面人,“如今天下,时局动荡、诸计倍出,姑母身份特殊,系襄州与朝廷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传出死讯许是一计也未可知,淳于太医以为然否?” 淳于晏眼角余光瞥过一边翦赞脸上一闪而逝的讶然,眉毛皱了皱,“殿下莫要自欺欺人了。” “哐当――”一声巨响,桌上一应陈设尽被掀落。 周围人吓了一大跳,弘王虽一直冷脸,可半年里也从没发过脾气,宫人一时竟反应不回来。 “放肆!谁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的。”华璧一手指着淳于晏,怒目圆睁,声音如利剑坚冰一样冷而利,“滚!” 淳于晏一顿,起身,拱了拱手,“请王爷好好休息。”说完,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药罐放桌上,“料王爷如今也是不想喝苦汁的,那请务必吃几颗丹药护一护,免伤心神。”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华璧靠着墙滑坐地上,以手覆面。 “璧儿这次又要去多久?记得你婚期将近,为娘可惦念着媳妇茶啊。” “臭小子,这么不着家,以后就算珠儿入门,也不知道我这做娘的何时能抱上孙子。” “哪里要什么寿礼,还朝凤步摇,你啊,到时能回来,我就安心了。” 忽然,他站起身,捏起桌上的的药罐,手指紧了紧,又松了松,又紧了紧,终于撬开盖子,倒扣朝下,几百颗米粒大的药丸瞬间全数倒出,还有……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他捏起纸条,展开,其上字迹:好困啊,十点半了,没写完,抱歉,明天来补全,么么哒! 第31章 番外:前传(一) 时值深秋,西风凛凛,万物肃杀,连这夜色也如浓墨渲染,漆黑一片,不见日月,不见星辰。 唯有山顶之上,点点火光。 一间装饰华丽的室内,灯光摇曳,一道倩影亭立窗前,静静欣赏着山顶风光。 山顶四周各有一瞭望塔,东西南北守四方,哪怕是今日的庆功宴,也没有半分放松,可见军纪严明,非一般绿林马贼可比。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据华璧所知,这一支两千人马的匪徒为首者正乃北方当利国五王子浑冶。 浑冶因去年争夺王位失败,而被现任当利王追击,遂率残兵屯兵于此,大肆掠夺边境百姓金银粮财,奸/□□女。 华璧嘴角挑起一个冷酷而锐利的笑,如此猖狂,莫非欺他大祈无人,欺他襄州无兵? 大堂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坐在最上方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他面庞棱角分明、坚毅如刀,一双鹰眸深邃森寒,光芒摄人,令所有与之对视者都不由心中一悸。 “今日与襄州军对战大获全胜,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底下一人举杯,嘴里说着叽里咕噜的当利语,对浑冶大笑道。 旁边立刻又有人开口,“哈哈,那些襄州军算什么,大王真勇士,来五百杀五百,来一千杀一曲!” “当时大王一箭就射中襄州军主帅的头盔,吓得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丢盔弃甲,那种没胆鬼怎能和大王相提并论!还让我们白白抢了那么多金银粮草和娘们儿。”说到最后,众人都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夜已深了,想起今日留在房里抢来的祈人美女,很快这庆功宴就散了。 浑冶脑中却始终存有疑虑,据他调查,这次襄州军剿匪主将乃是襄王世子华璧,五岁入伍,十岁领兵,已而五载,七战七捷,不该如此不堪一击,难不成那些战绩都是因着对方身份强行粉饰上去的? 他心底划过一丝鄙夷,看似烂醉地踉跄着脚步回到帐中,便见室内一道美好的背影,那少女身着白色棉裙,外披狐裘坎肩,高挑纤细,引人腹下一热。 听得脚步声,华璧缓缓转过头来,面容昳丽,灼然若霞,一双星眸宛如点漆。 素闻祈人美女,浑冶本还不信,今日始知所言不虚。 他快走几步打横抱起窗边少女,一把就把对方狠狠扔在了床上,五指宛如野狼一般就要扯开少女的腰带。 自始至终,华璧都很平静,容色淡淡。 看似色令智昏的浑冶忽然停下手来,一双鹰眸射/出锋锐如刀的光上下打量着这冷静得不同寻常的少女。 这时,华璧伸手指了指桌上茶盏,又指了指嘴。 浑冶下意识地看向桌上茶盏,杯中微黄的液体散发着醒酒汤的味道。他眸光一闪,出手如电,忽然掰开少女双唇,就举起杯中液体灌了进去。 少女猝不及防,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等了许久,不见少女有异样,看来水中并无毒。不过,这片刻时光,也让浑冶之前因酒上头的欲/火散了大半,他不再急着上床,而是用有些奇怪的祈语开口盘问,“这醒酒汤你从哪来的?” 少女因为呛咳而垂着头不看浑冶。 浑冶一把抓起少女的长发,迫得对方仰起头来,“你根本连这间房也出不去,说,醒酒汤从哪里来的?” 少女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头。 浑冶一愣,“你是个哑巴?” 山麓南坡脚下,夜色与茂林深坑很好地掩护了匍匐在地的一千士兵。 为首两人,身披青铜铠甲,趴在深坑之内,正是华璧帐下两名副将,桓宇、华磊。 “已经子时了。”桓宇抬头看了看夜色,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他胳膊肘轻撞身侧之人,“你说今晚能成吗?” “殿下说,马贼傍晚刚大胜一场,必然心房松懈,又兼庆功之后精神倦怠,有七分胜算。”华磊一板一眼道。 “那还有三分可怎么办啊。”桓宇枕着胳膊,摇头晃脑,状似不胜担忧道。 华磊:“殿下说,若丑时还无动静再撤退。” “我可不是担心我们,我是担心他和他那二十五个亲兵。”说着,桓宇不由面色一阵古怪,“要是失败,难道真的做压寨夫人不成?” 片刻的停顿后,华磊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说,他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闻言,桓宇终于忍不住啐一口,“还真是块石头啊,又沉又硬,你就没有不是‘殿下说’开头的话吗?” 华磊侧头,看了桓宇郁结无趣的脸一眼,又转回头去,“世子殿下说,我们只要听他命令就够了。” 伏在两人身后的一排士兵都不由把头埋进胳膊里忍笑。 桓宇却不郁卒,反而一乐,“呦,石头都会说笑话了,看来本战不大捷都不成啊。” 华磊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而看向高坡上四座瞭望塔和一排箭楼,楼上弓手正时刻待令。 桓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啧啧赞道:“既有高坡地理优势,纵马而下,万夫莫当;又有严密的防守设置,还南挖深坑,深沟高壑,易守难攻,难怪之前我五千襄州精兵都强攻不下,这个浑冶倒是个人才!” 说完,他又乐了起来,“不过白天特意匡我们的大坑不只没匡到,反而现在便宜了我们。” 浑冶房内,少女比划了半天,才说出来是向哪几个人讨的醒酒汤,浑冶一一把人找过来对质。 原来那些人见少女貌美,料日后必受浑冶宠爱,弄醒酒汤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很快熬了一碗过来,希望少女以后投桃报李。 闻言,浑冶才彻底松下绷紧心神,看来是他多虑了,没有混入内/奸。想到少女对自己的体贴以及自己的误解,再看对方那姣好面庞时,不由心头微热,“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他执起少女藏在袖中的双手,轻轻笑道:“我把你抢来,你难道不恨我吗?”话音未落,他忽然皱起了眉,鹰眸如电,“你的手怎么如此骨节分明,指肚粗糙?” 少女立刻缩回手,看了浑冶一会儿,双手互相搓了搓,做了洗衣做饭的动作。 浑冶一愣,俄尔怜惜地点了点头,认真道:“也对,你只是个普通乡间女孩。以后我也会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与此同时,山岗上一间间卧室内,烛光熄灭,一片黑暗中,二十几个上层头目抱着所谓的“祈人美女”,然而还没等他们撕开美人儿厚厚的棉衣,便有一根精巧袖箭悄无声息地滑出,贯穿上方醉意熏熏男人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人一脸,等对方彻底咽了气,美人们儿才松开紧捂上方人大嘴的手,抹去脸上血迹。 其中有三人立刻下床,拿起挂在墙上的大弓,就地取材,在箭镞上包裹上沾满灯油的布包,弯弓搭箭,觑准目标,猛然松开弓弦,箭镞宛如追风逐月般射了出去。 三箭分别正中北坡草料场及一东一西两个马厩。 借着西风,转瞬山上就是一片火光冲天。马厩里的马儿都受惊跑了出来,冲唯一“安全”的南坡冲了下来。 桓宇立刻精神一震,“成了!备战!” 这时,浑冶兴致再起,他再次抱起少女,却忽闻后方一阵嘈杂声。 他正要动作,少女却抱紧了他的胳膊,仿佛害怕地瑟瑟发抖,浑冶小心地把少女放在床上,“不要怕,等我回来。” 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大王,两个马厩都起火了!” “大王,草料房起火了!” 浑冶刚打开门,便有两名心腹急忙过来禀报。 “怎么回事?”浑冶双眉狠狠皱起,马匹对战士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快派所有人去追马救火!” “是是是!” 话音刚落,浑冶立刻反应回来不寻常的地方,即便这几日天干火燥,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然而还没等他把两人重新喊回来,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破空风声。 多年近战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脊背一弯,躲过飞来的茶壶,瞬间碎瓷遍地,水花四溅。 然而也就是这一弯腰的时间,让原本两人之间三丈远的距离骤然拉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华璧三次引浑冶怀疑就是为了这一刻的松懈。 阔刀出鞘的声音响起,浑冶身体还未重新站直,便连忙出手狠狠抓向那那反手拔他腰刀的五指。却不想对方只是速度稍有停滞,下一瞬那寒光凛凛的阔刀已然被对方紧握手中。 妈的,力气这么大,还是不是女人!浑冶心中暗骂一声,单脚踢起木椅,直往来人头顶劈去。 木椅来势汹汹,华璧却只笔直前冲,阔刀过处,木椅已被齐削为两半。阔刀在半空中一个抡转,带动两截木椅向浑冶齐齐甩来,同时他单脚踢翻两盏桌上油灯,一盏落在油布门帘,一盏落在黄木椅上,都是引火的好材料。 刺啦比波声不绝于耳,借着山头西风,火势很快蹿的老高。 “成功了!”看到山头最高处火光亮起,桓宇大声道。 果然不消片刻,火光映照下,就有成百上千人追逐着嘶鸣惊跑的战马从南坡而下。 此时浑冶已挺起门背后一根丈二红樱,矛尖一点锋芒,恰如烈火裹寒星,闪电般刺向华璧。 刀锋与矛尖在虚空中十数次交锋,夺目的星火四处飞溅。 浑冶一声大喝,目露激赏,“好刀法。” 华璧双脚落地,嘴角掠起个泛凉的笑,“其实我最好的是剑法,可惜你没命见到了。” 冷酷的声音在嘈杂的夜里响起,是少年人特有的清越,浑冶面色一变。 第32章 番外:前传(二) 千余匹惊马咆哮嘶鸣,从南坡直冲而下,后面追赶的人都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正在这时,“砰――”一声响,只见冲在最前面的黄骠马前蹄一空,直坠了下去。接着钝响声此起彼伏,骏马一匹接一匹如叠罗汉般摔入南坡草皮掩盖的深坑中,扬尘漫天,痛叫嘶声不绝于耳。 “糟了!”那些追马的当利匪徒脸色剧变,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有一深坑的,本来顶多多花些功夫追马,如今这千匹骏马非死伤大半不可。 正当他们心里惶急连连大呼“完蛋”时,喊杀声骤起,一东一西两侧奇兵突至。 本就疲乏,又兼心中惊骇、无人率领,近两千人竟叫一千士兵杀的落花流水。 混战已起,敌我难分,箭楼弓手发箭不得。 瞭望塔上的巡逻人员慌忙禀报浑冶,却只见山岗最高处火光漫天。退而求其次,又发现其余将领的房舍怎么也敲不动,推开只见床上尸体与嘀嗒溅地的鲜血。 “居然还有秘道!”火光冲天中,一道白衣身影翻身而出,手中阔刀在橘红色的火光下反射着嗜血的光芒。 “殿下!”几乎同时的,烟尘滚滚处,一人一马从山坡下当先而来,定睛看去,可不是本率东路军包抄袭敌的华磊。 华璧抛开失了浑冶踪迹的恼怒,接过对方递来包裹,睨了那坐下骏马一眼,挑了挑眉,“马抢来的?” “是。” “倒是好主意。”快手快脚换上一身玄色唐猊铠甲,华璧拿棉裙在脸上狠狠擦了擦,接着把那一身少女装束扬手扔入身后火堆中,一跃上马,坐在华磊身后,一手提辔,一手扬鞭,纵马而下。 “殿下,属下步行便好。” “然后跑上半个时辰的山路好偷懒么?”华璧随口接道,一句话功夫已横刀砍下路上两个仓皇奔逃匪徒的脑袋。 “属下不敢。”华磊立刻摇头。 “好了。阿磊就算想偷懒,我却是不舍得阿磊的铁羽宝戟的!” “是。” 话音刚落,华磊便挺戟与他左右开弓、配合默契。 两人一路而下,待与桓宇会合时,已割下四十二个匪徒首级。 此时山脚下满地尸体残肢,马踏肉酱。 “你们首领浑冶已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华璧一声大喝,高高举起手中阔刀,在漫山火光映照下,刀身当利王族狼纹反射着独特的光芒。身后一排军士立刻六声重复,三声祈语,三声当利语。 原本就溃不成军的当利匪徒更是心神涣散,无心恋战。 华璧纵马横刀,割敌首级如割稻草,己方士气大振,形势一片大好间,后方忽然传来一声惊慌大喊―― “殿下小心!” 透过清亮的刀背,华璧只看到一支羽箭闪烁着阴冷的寒光正朝他后心撕裂空气而来。 下一瞬,他连人带马被狠狠撞开。 华磊冲了过来,被箭镞穿透肩膀,滚落马下。华璧勒住马头,马鞭一卷捞起即将坠地的华磊,“如何?” “属下没事。” 这时华璧身边又有两人猝然向他坐下骏马前腿砍去,马儿双腿自前膝被齐齐斩断,悲鸣一声,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又是两箭封锁他周身所有退路射来。 华璧身体腾空而起,双脚分别踢向那两个身披襄州铠甲的当利奸/细头颅。 动作间避开了一支羽箭,另一支却是避无可避,既然躲不过,他就大大方方转身,阔刀一掷,直往躲在对面树叉间弯弓搭箭的人面门而去。 那人俊面鹰眸,正是之前大火中从秘道离开的浑冶。 高速前进的阔刀在空气摩擦下闪耀着火光,宛如流星冲来,浑冶侧身一避,弓箭被打落树下,他自己也直坠落地。 羽箭直中华璧心口,巨力带着他整个人连连后退,嘴角溢出嫣红的鲜血。 浑冶眸光一亮,在半空中坠到一半又忽然一跃而起,挺起丈二红樱向华璧头顶刺落。 “你没受伤?”在两人距离仅剩一尺之时,浑冶忽然发现不对,没有血,对方胸口根本没有一滴血。 可是来不及了,华璧脸上露出个莫测高深的笑,反手拔出腰间青铜长剑,朝那长矛横削而去,另一手紧握成拳狠狠打在他小腹上。 浑冶闷哼一声,身躯已弯了下去,在华璧斩断长矛要挥剑砍来的时候,他左手中却又忽然露出一把雪亮短刃。 “你说我没命见到你的剑法,现在我见到了。只是,不过如此。”两人的距离仅剩寸许,浑冶几乎贴着华璧耳畔嘲讽道。 华璧冷哼一声,矮身一晃,恰好被浑冶用断矛挑落头盔和发带。 “华璧首级在此。”浑冶一声大喝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半空中一个盔背,其内发带飞扬。 “是大王!” “大王在这里!” “兄弟们,他们只有千人不到,杀了他们我们继续回去喝好酒睡大觉。”浑冶高声喊道,原本混乱不堪的匪徒心里一瞬间都有了主心骨。 华璧嘴角拉开个轻蔑的笑,青铜长剑高高扬起,“襄州儿郎们,割下所有当利奴的脑袋回营下酒!” “祈人美女,美人如玉。”浑冶甩了矛上头盔发带,挑起地上一把长剑就往华璧砍来,“你如果跟了我,我一定让你十指不沾阳春水。” 只见华璧长发披散如瀑,褪了锋锐,平添柔弱,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比他们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当利匪徒中顿时哄笑声此起彼伏。 “我泱泱大祈地灵人杰,自然养不出你们当利人这样的牛头马面。”华璧冷冷一笑,腾空飞出一丈高。这回换襄州军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华璧一脚踢落浑冶手中剑,在半空中倒转身形,几乎在一瞬间青铜长剑从上而下直往浑冶头顶刺来,万千寒芒笼住浑冶所有退路。 “今天我就让尔等胡虏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剑法。” 主将勇武,襄州军士气大振,当利匪徒亦不遑多让,混战酣起。 冰亮的剑光中,浑冶看不清哪一条剑影才是真正的利剑,他不躲反迎,手中短刀在浓重的剑气中撕裂出一条裂缝,竟是拼着同归于尽锁定华璧咽喉。 “这么漂亮,你真的是襄王世子,不是小郡主?” “有眼无珠,你真的是当利王子,不是泥里地龙?” 华璧不怒反笑,长剑与短刀在半空中交汇,发出叮叮叮的响声。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动地。 只见南方尘土飞扬,“襄”字彩绣黑旗在半空中飘动。两千襄州骁勇骑兵杀至。 来了。华璧嘴角一勾。 希望之后的绝望才叫灭顶,他特意使援军后发便是为了这一刻的攻心,果然酣战中的浑冶登时面色大变,不再想着擒军先擒将,纵身杀出重围。 穷寇莫追,到时候等所有当利匪徒都丢盔弃甲再追杀浑冶也不迟。 是故华璧并不追击,只是剑指浑冶逃离方向扬声道:“浑冶已经要抛弃你们逃了,你们还要为他卖命吗?” 不消片刻,发现真的成为弃卒的当利匪徒立刻战意大消,浑冶也只能且战且退。 再往前就是一条百米宽的人工河,眼见着浑冶在心腹护卫下迅速北退,华璧才高声喊道:“杀浑冶者,千金赏,一等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哪怕浑冶勇猛,最后也被逼得狼狈跳河。他回头狠狠剜了一眼人群中长剑高举的人一眼――今日不死,他日必百倍奉还。 等华璧纵马来到河前时,已没了护送浑冶之人以及浑冶本人的身影,只有波流汹涌的河面昭示着河里绝对有人。 华璧面色微白,驱马后退几步,朝后扬了扬手,“弓箭手!” 立刻有一支百人队伍策马至岸,箭如飞蝗,射/入河中。 很快,河水下就不断传来惨叫声,嫣红的鲜血染红了这本就不宽的河。 “败军之将,丧家之犬,还要浪费这么多力气赶尽杀绝么?”桓宇在华璧一个马头之后,压低声音关切道:“莫非殿下真被占了什么便宜,恼羞成怒?” “笑话!”华璧双眼还牢牢盯着河面,长发随意扎起,墨黑的发带随风飘扬,漫不经心道:“刚好阿磊受伤,桓军侯既然如此空闲,有心想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等会儿的灭山火、记军功就都交给你了。” “什么?”桓宇大惊失色,“这么狠,难道真的被我不幸言中了?” 华璧终于回头,冷冷看了身侧人一眼,然后一马鞭狠狠拍在对方坐下马臀上,“废话这么多就给我去前面开弓!” 前方箭雨密织,这么冲上去一定转身变刺猬,桓宇强行安抚吃痛的枣红马,“小红红,乖,我们去西边,那里没人,不然我们就要一起变刺猬了。” 枣红马一声呼哧,转头往西跑去。 过了一会儿,西北方忽然传来桓宇一声大喝,“在这里!” 只见河对岸有几座土坡,河水中正有四五个人爬出来,借着夜色与地理优势让人几乎注意不到。 华璧立刻拍马而来,顺手从桓宇背上解下一张大弓,又从对方箭筒里掏出三根羽箭,弓如满月,箭若流星,三箭齐发,直冲对岸一人的脑袋、脖子与胸膛而去。 那人身体忽然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竟只被射中一个左肩。身形变幻的同时,也让他露出侧脸,原来是不知何时与心腹换了一身装束的浑冶。 三箭不中,华璧还要取箭,忽然被后方一人伸手拉住臂弯。 第33章 番外:前传(三) 只见那人长身儒雅,面容俊朗,与华璧容貌有几分相似,只是不似华璧出鞘之剑般的凌厉,而是温润如玉,正是率两千援军过来的将领,也是华璧的庶长兄华沛。 他开口道:“十年前,当利与我朝缔结盟约,以漠河为界,息战三十年,秋毫不犯,将军不可再射。” “当利人向来寡廉鲜耻,反悔如喝茶。”华璧冷声道:“秋毫不犯,那这两千山匪算什么?” “二弟,他们是被当利王驱逐的反军,我们却是大祈正规军啊!”华沛苦口相劝。 “此人不除,他日必为我心腹大患!大哥不必多言。”眼见着浑冶身影就要进入土堆后,华璧掰开华沛五指,又是三箭,一箭直中浑冶胸口。不想对方速度不减反增,转身躲入土堆中,连衣角都看不见。 华沛唯恐华璧一时冲动、率人过河,欲再次伸手拉住对方。 “罢了。”冷静下来的华璧看了河水一眼,打马后退。再如何,他也不能真视两国盟约如无物、涉水追杀。 浑冶一走,这场仗也就到了尾声,剩下的不过是一些当利残匪,很快就被剿杀或捕获。 之后便是一些后续琐事,扑灭山上大火避免蔓延,一一记录此战军功,安抚之前被这些当利匪徒抢掠的百姓,山岗上能找到的粮财都送还于民,让幸存百姓认领被当利人残忍杀害的亲人,无人认领的集中埋葬……一应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 华璧在中帐支额小憩,外面传来脚步声。 “麾下军侯华沛告进。” “麾下军侯桓宇告进。” “麾下军侯华磊告进。” 三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华璧睁开双眼,晃了晃脑袋,恢复清醒,“进。” 华沛、桓宇、华磊三人掀开帐帘,前后入内。 华璧正坐在案前,他身后屏风上绣着猛虎入林图,一左一右各挂着鹊画大弓、青铜宝剑,熠熠生辉,案上累着高高书卷,有古籍兵书,有地形异志,也有军中事务。 “粮财都已经全部归还边境遭抢百姓,父老都很感激。”华沛率先开口汇报道。 华璧点了点头,桓宇继续,“大火已灭,军功也一一记录,我军三千人马,死一百五十七,伤五百七十二。死者尸首都已经找到并收敛好,抚恤金也已备好。”言语间,他那吊儿郎当的脸罕见地整张绷着,虽然对阵两千当利悍匪,这已经是最少的伤亡了,只是面对战死同袍的心情依然无法不沉重。 帐中的气氛有短暂的凝滞,过了一会儿,华璧才缓缓点了点头,“好。”他把目光转向华磊。 “我军共歼敌一千一百二十三人,俘敌六百八十二人,其余匪徒遁走。”华磊说完,又欲言又止。 华璧有些奇怪,“有什么事?” 华磊低头似乎在整理措辞,华沛向前一步,先开口道:“这六百八十二个俘虏中,其中有三百多个是投降的,自古不杀降兵,还有三个是被当利人胁迫加入的祈人,都要处死吗?” 闻言,华璧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居然还有祈人?” 帐中气压骤低,华沛心头一跳,想到这么多人命,他硬着头皮道:“他们也只是身不由己罢了,无论如何也是我大祈百姓,而且那些降匪也是听从号令行事,不该杀。” “大祈百姓?”华璧冷冷一笑,忽然站起身,抽出挂在右侧的三尺长剑,寒光一闪,长案一分为二,发出一声巨响,桌上陈列轰然倒落,“我大祈没有这种贪生怕死的百姓,我襄州更没有这种残害同胞的畜牲!格杀勿论!” 无形的压迫从他身上陡然弥散开,华沛一时呐呐。 桓宇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华磊,朝华璧努了努嘴,小声道:“生气了。” 华磊面无表情,没有吱声。 “桓军侯想说什么?”锃一声响,华璧收剑回鞘。 完了,桓宇心内哀嚎,抬头,沉吟一息,道:“属下之前在思考如何恳请殿下不要动怒,免得气坏了千金之躯。” “哦?”华璧气笑了,重新坐下,挑了挑眉,“那可想出什么法子了?” “末将愿为殿下击筑高歌,彩衣娱上。” “……准了。” 帐中的气氛变得轻快起来,一扫之前的压迫与冷凝,见状,华沛再次上前,“那三人,即便情理不容,法理却无依据,请将军三思。” “祈律,凡阵前降敌,父母、妻子、同产,无长少,皆弃市。”华璧脸上笑容渐渐敛了下来,“他们既非将士,不用军法,三族得免,死罪难逃,此法理也。” “那……那三百降匪呢?” 华璧直视华沛,“大哥难道想说那些只是听从号令的匪徒无辜不成,那我手无寸铁的边境子民难道不无辜?” 见华沛还欲再言,他抬了抬手,“大哥不要说了。桓宇带大哥去见见那些还未入葬的百姓。” “大公子,随我来吧。”桓宇带着华沛一路往西,只见离中帐二里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覆白布,上面躺着几百俱尸体,都是士兵们好不容易把手、脚、脑袋给拼回去凑成个全尸的。 其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垂髫小儿,有襁褓里的孩子,甚至还有怀胎十月的妇女,她们身上残留着被侮辱的痕迹,肚子被剖开,肠子与内脏流了一地,里面的孩子被强行拉出来用长矛刺穿身体。 华沛面色发白,“怎么……怎么如此残忍?他们难道不是人么?” 桓宇嘴角勾起个鄙夷的笑,“当利人也算是人么!” 帐内,华磊上前走了几步,蹲下,伸手捡四散在地的书册纸笔。 “我来吧。”华璧走下来,拍了拍华磊肩膀,“你有伤,早些去休息罢。” 华磊摇了摇头,“属下不累。”说完,他只埋头捡地上东西,细细整理好。 华璧颇觉无奈,只能摇摇头。 等华磊把东西都收拾好后,又从怀里拿出一块正面凸起的圆形铜块和一个白色瓷瓶放在华璧椅上扶手,“殿下的护心镜昨晚裂了罢?” 华璧拿起护心镜和药瓶,不由笑了起来,“阿磊果然周到,难怪无论去哪,母妃都要我带上你。”说着戏谑感叹,“十个女子也没你这般细心啊。” 说完,他整个人往椅上大喇喇一躺,解开玄色长衫,露出胸口青紫瘀斑,懒洋洋道:“我乏的很,既然阿磊在,便替我涂药罢。” “是。”华磊点了点头,接过华璧手中药瓶,低头看了一眼对方雪白面庞、难掩疲惫,忍不住开口,“殿下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过了,明日又要回程,不如现在歇息片刻罢。” “明日要回程了。”华璧似乎已经有些迷糊了,嘴角还是无意识地勾起。 华磊知道对方在高兴什么。 因为每次从边境回襄王府,华璧都会绕西北远路去刻意路过那座高耸入云的狼山,也叫狼居胥山。 翌日清晨,华璧拔营启程,边境父老皆夹道欢送,喊声震天。一路行军,兵马辎重,不踏一亩良田,不取一分民膏,与民秋毫不犯。 途径窄岭,两岸高山,桓宇忽然马鞭高高扬起,大笑道:“看,狼居胥山!” 所有听到的将领士卒都不由抬头看去,只见云雾缭绕中有一座山体高高拔出,卓尔不群,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铎上一层金边,引人无限向往。 汉元狩四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大破匈奴,代天子祭祀天地,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自此漠北匈奴无王庭。 后祈开平九年,襄武王马踏漠北,拓大祈疆域,彻底把这座狼居胥山纳入大祈版图。 虽然政治意义不再,这座山依然成为历代兵家圣地,封狼居胥更是所有武将渴望的至高荣耀。 大祈开国两百四十春秋以来,获此殊荣的唯有两人,分别是替□□皇帝打下半壁江山建下千秋功业的第一代襄王襄武王华容,和智破北方异族令其一裂为三至今无法一统的第五代襄王襄睿王华沂。 襄州无弱兵,襄王多猛将。诚然不假。 华璧纵马驰骋,抬头,遥遥看着那座在朝霞的渲染下闪耀着异样光芒的高山,那座两代先祖祭祀天地的高山。 “男儿当如霍嫖姚,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马踏当利,饮马瀚海,封狼居胥。” 他看着那座山扬声道,晶莹的汗水和飞扬的笑容点亮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云从龙,风从虎。 望边关,百姓苦。 好男儿,别父母。 报天子,救黔首……” 昔日襄睿王作《破北歌》,襄州儿郎乃至大祈军士个个耳熟能详。 华璧嘴中渐渐溢出清朗的歌声,身后军士一行一行合声跟上,整齐嘹亮的军歌撼动天地: “……报天子,救黔首。 手持利剑九十九, 杀尽胡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 何让当奴欺同胞。 壮士饮尽碗中酒, 万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 不破当利誓不休。 回看神州太平秋, 万里胡人尽祈歌。” 一路高歌,歌尽心中豪气,两岸群山震动。 第34章 上林秋(四) “此虽市井之言,难登大雅之堂。只是臣细思此语,却也为其中道理心惊。此谣乃指我大祈建国至今二百年,已传九世帝。‘九’乃极数,陛下是大祈第十个皇帝,这十是十,也是一。天运合回,当重回原点、再启传承,方可保我大祈万世不衰。昔太/祖旺于宜昌,后定都建阳,今经九帝,建阳气数已衰,臣恳请陛下迁都宜昌!” 萧协搭在案上的五指瞬间收紧,手背青筋毕露,他的目光掠过李典宾死死锁住在一边淡然而立的薛铭。 见状,薛铭出列,“我为武将,向来不懂什么天运术数,但却知道,如今关东贼起,建阳在毓颐河水道上,贼兵若乘水道突袭,防不胜防。宜昌有宛冲之险,可保陛下周全,又近陇右,就近取木石砖瓦造宫室,也非难事。迁都宜昌,不失为一良策,诸大臣以为何如?” “大司马所言甚是。” “恳请陛下迁都宜昌。” “理当迁都宜昌。” 如此荒谬言论,百官竟纷纷出言附和,无一人阻挡。 薛铭的目光落在萧协上下滚动却不能言语的喉咙上,觉得这场地动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嘴角掠过一抹极浅淡的笑,“看来陛下也赞同此举。着中书谒者令拟迁都诏。” 有内侍拿着拟好的诏书上递至九重阶梯上,萧协身侧小侍取出案上玉玺就要落印,殿下众臣多是目露微笑,偶有几个心虚地低下头去,单光拓在一旁攥紧五指,手心手背都是汗。 萧协环视一圈,众生百态尽收眼底,他忽然扯过案上那张黄底红边的圣旨一阵撕扯,只是上好的绢布柔韧,他单手又怎么可能撕得开。 薛铭皱眉,“陛下这是何意?御诏岂可儿戏?” 他朝萧协身后那几个相貌猎奇的宫人打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伸手去拉拽萧协,“陛下不要冲动!” “陛下,圣旨可不是拿来玩的。” “君无戏言,陛下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几乎被*人拉着、拽着、压着抢手中圣旨,萧协冕冠被撞斜、龙袍被挤皱、身形歪倒,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嘶喘。 台上仿若一场闹剧,薛铭及其身后人只看戏似地看着,其他官员亦多神色漠然,即便有惊怒者在被身侧人撞了一下提醒后很快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甚至有人眼底划过一道鄙夷――如此无能,这大祈的国运果然是要到头了。 单光拓担忧地看着萧协受伤的右臂和左腿,却不能动一丝一毫,还要保持住面无表情。 萧协着玄色龙袍,即便伤口崩裂有鲜血渗出也看不出来,直到朱紫阶梯上滴了一滩的血,再一次地在朝堂之上宣告了他权威的薛铭才准备开口,正在这时,忽闻“锵――”一声金鸣响。 萧协反手拔出腰间长剑,一横一挥,戾气四溢,那几个并非训练有素的宫人登时哇哇叫嚷着退开。 逼退众宫人后,他一剑戳破圣旨、撕扯搅碎,一脚踢翻身前长案,“哐啷――”一声巨响。 这声响像是敲击在人心上,众大臣心头蓦地一跳,不禁齐齐抬头。 只见萧协竟撑着龙椅把手站起身,满脸通红,眼底是发了狠的寒意,他一把把碎布扬手洒下,环视群臣的目光泛着令人心悸的决然。 “盘庚迁殷,以稳时局;成周洛邑,武王遗诏;秦迁咸阳,为强国计。还从没听过哪个皇帝迁都是因为贪生怕死。朕虽不敏,也不想做着开天辟地第一人。” 萧协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九旬老叟,听得众臣皆是一愣。 他最后死死地盯着殿下薛铭,“宜昌弓良是谁家封地,迁都宜昌旺的又是谁家天下?啊?” “你们都听着,朕生在建阳,最后就是死,也要死在建阳,有生之年绝不迁都,谁再提及,罪同谋逆!” 他厉声道,手中的长剑转了个方向,指向大殿众人。冰凉的剑锋闪耀着森寒的金属光泽,看得众臣直打了个突。 还没等他们反应回来今天小皇帝突如其来的强势,薛铭已经先开了口:“陛下多虑了,弓良县虽是臣的封邑,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是啊,陛下不可辜负大司马苦心啊。陛下!陛下――”众人纷纷反应回来顺着薛铭话头下去,只是才说了一半就见阶上人喷出一口鲜血洒在那长长的剑身上。 朝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就算依附薛铭之下,他们谁也担不起一个逼死天子的罪名,连薛铭都瞳孔微缩,立刻冲单光拓打了个手势。 单光拓连忙扶过萧协。 萧协靠在单光拓身上,面如金纸,他伸手捂住嘴唇,有鲜血顺着他白皙的五指蜿蜒而下,看得人触目惊心,他却还固执地开口,“朕绝不迁都咳咳咳――” 不知道是谁先伏地拜泣的,“理当如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理当如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理当如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退朝――” “所以说,大将军是放弃迁都了么?”朝议后,司马府书房,卫无回问道。什么话在他嘴里总是轻描淡写的,就是这样的国家大策更改,他也依旧是那雅癖潇洒的笑。 薛铭的脸色却已相当难看,眉头深深拧拧起,“不然呢,我还能逼死他吗?” “的确,这种关键的时候,陛下绝对不能出事。”卫无回“啧”了一声,“只是,我们的陛下怎么突然强硬起来了,这可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在朝堂上公然和你当面叫板啊。” “强硬?”薛铭冷冷一嗤,“他什么时候对我服过软,才五岁就敢扑上来咬我。只是在身边从小照顾他的宫人一个个被我清理后终于认清现实而已。” “然后就从以卵击石进化到到把自己壳扒了直接糊过来恶心大将军一身。这样总算是还能对大将军造成点实质性的伤害,比如少吃两碗饭什么的。”卫无回接口,眼底闪过揶揄。 薛铭脸一僵,磨了磨牙,回到之前的话题,“现在大概是碰到他底线了。‘生在建阳,死在建阳’,应该是他最后的要求与尊严,我倒也服他气性三分。” “可是,这建阳的探子实在太多,几乎没有秘密,一个地动,三天之内,竟然人尽皆知。谁知道这座古老的都城里还有哪里被动过手脚,实在叫人防不胜防。宜昌就不同了,乃薛家祖籍,又是侯爷封地所在,经营几世几年,虽是龙兴之地,却早已淡出众人眼中,大将军一旦迁都,对朝堂的掌控力和消息的封锁力必能上一个层次,绝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被动。” “那又能怎么样?”薛铭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掌中杯盏,“一旦迁都,他保不准就敢自尽在我面前,我能阻人活,却还能防人死么?他今天在朝堂上就是在威胁我!” “我这杯子材质普通,禁不起大将军厚爱。大将军能冷静些么?”卫无回盯着薛铭攥紧杯子的五指,长长地叹了口气。 薛铭五指一顿,然后捏起那杯子就往对面柱脚砸去,白瓷雕竹杯瞬间四分五裂,发出“铛――”一声脆响。 “啧啧啧,多少年了,还是这个脾气。”卫无回嘴里说着无语的话,神情却一派早知如此的样子。 等薛铭砸完杯子恢复那惯常的面无表情后,他眉梢一敛,“好了,说正事。听说一下朝,我们的陛下就去了候华殿,听说地动中,弘王是不惜舍命相互啊。看来陛下和弘王的感情果然不错。”说着,他嘴角微勾,“你说――我们的陛下是要一个不切实际的‘生于斯,死于斯’的心愿呢,还是要弘王的性命呢?” 闻言,薛铭的眉头猝然一皱,“弘王还昏迷在床。” “他一年到头,总有半年是重病在床的,有什么所谓。地动之后,他就是死了,以他那等身子骨,别人也说不了大将军分毫。”卫无回淡然道。 “我是说,我薛铭绝不会乘人之危,拿一个重病之人的性命来做要挟,岂是大丈夫所为!”薛铭沉声开口,一句一顿。 卫无回一愣,转而眉宇间染上丝丝嘲讽,“大丈夫?先帝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如今窃国,可是大丈夫了?王家对你是何等恩情,你气死王老司徒、害得太后青灯古佛可是大丈夫了?你执政期间,以莫须有罪名抄斩、株连了多少人家,里面又有多少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可是大丈夫了?” 薛铭脸上闪过一抹痛苦,见状,卫无回面色稍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将军且收收你那武人意气罢。事已至此,岂可功败垂成?” “这不一样。”薛铭忽然站起身,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些,和拿弘王威胁萧协,是两码事。我薛铭若要为了权柄去做蝇营狗苟的违心之事,那这权柄不要也罢。”说完,他转身就出了大门。 “你――”卫无回猛地起身,却没拉住对方一片衣袖。他面色微沉,最后冷冷一笑,招了门外人进来,“去找五官中郎将李虎过来见我。” “是。” 第35章 上林秋(五) “舌战群臣、怒斥司马,陛下好胆魄好威风啊,感情老夫昨天的话都白说了是罢。最好不要说话,就算说也要尽量少尽量轻。结果陛下转头就大吼大叫,故意大声喊破喉咙来个血溅朝堂,是真的想以后做个哑巴好清清净净的了是罢……” 淳于晏掰开萧协下巴,看到昨晚才上了药的喉头如今却是更加严重的红肿,还有破裂渗血,瞪得眼睛都快脱出了。 萧协一脸心虚,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每次华璧低下头听淳于晏训斥时的心理了。想到这里,他左手往侧边移了移,抓起躺在一侧人的五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纸笔:弘王什么时候会醒? 淳于晏骂咧一顿,随后更加暴躁了,“陛下以为他是你那么好的身体吗?以为跟你一样只是些皮外伤吗?流了那么多血,有多伤身体,怎么可能立刻醒!” 萧协顿了顿,又写道:朕问的是“什么时候会醒”,“不是为什么还不醒”,卿莫要多话。 淳于晏一噎,随后叹了口气,“三天,按理说三天之内当会醒来。” 闻言,萧协松了口气,眼睛微微弯起。 淳于晏继续替对方做着检查,然后刚刚因为谈论到华璧熄下去的怒气又上来了,“陛下是不想要这条腿了,还是不想要这只胳膊了,啊?残疾天子,恭喜陛下当可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他把萧协又错位的骨头掰正,重新上好药,还加厚了两层夹板,末了终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陛下的喉咙和右臂是雪上加霜了,现在年轻还好,等过个一二十年后,恐怕……” 太医莫愁莫愁,一二十年,朕恐怕是等不到那么久的,现在能好就成了――萧协落下几个歪扭的大字,淳于晏一愣,抬头,只见对方面色一派平静,好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似的。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华星、华宁二人立刻出去看了看。 只是那响声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萧协低头看一眼床上华璧依旧双目紧闭的脸,微微皱起眉头。 下一瞬,已有一批郎官持剑入内,为首者正是当初护送华璧去汤泉宫的校尉李虎,如今他已被擢升为五官中郎将,拱卫天子,统五官中郎署。 “李大人这是做什么?”翦赞抬步而出。 “大将军的命令,翦大人也要过问吗?”李虎冷冷一笑,说完,他疾步靠近床边,拿出一卷圣旨展开,大声道:“大将军命陛下迁都!” 萧协看了看草诏,与早上辞令几无二样,只一眼便没兴趣地撇开头去。 李虎脸色沉了下来,“陛下这是不愿意了?这就由不得陛下了。”他把诏书往萧协身上一扔,拔剑出鞘,剑尖在一瞬间抵在床上华璧胸口,“陛下是要弘王的命,还是要这建阳城流央宫?” 谁也没料到他竟骤然发难,萧协瞳孔猛地一缩。 “住手!李虎,你疯了!”翦赞率先反应回来,脱口而出。紧接着原本旁观的华星、华宁也都冲了上来,“殿下――” 李虎眼底划过一抹得意,“怎么样,这诏书上的玺印,陛下落是不落?” “大将军下的令?你有什么证据?”翦赞冷静下来,反口诘问,“大将军给我的命令是:看好弘王,务必保证他安全。怎么可能下此令?这么大的事,我怎会没接收到一点讯息。” 李虎眉间闪过一刹那的疑惑,又飞快地消散,“无回先生亲口说的,怎会有假?你久在深宫,消息有所延迟也不奇怪。” “我也不曾获得讯息。”这时,单光拓亦开口。 “你敢假传大将军令!”翦赞向来平淡的表情瞬间一厉,陡然拔剑向李虎刺去,迫得李虎下意识收回抵在华璧心口的长剑格挡。 “翦赞,你竟敢――” “还愣着做什么?李虎假传大将军令,已然叛变,必是他方细作,还不速速同我一起拿下他!”李虎惊叫未竟,便被翦赞扬声打断。 众郎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缓缓转了长剑方向,指向李虎。 “你们做什么,要造/反么?”李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翦赞的目光里流露出浓浓的嫉恨与怨毒。 “笑话!敢威胁陛下,敢对殿下动剑,竟然也有脸说别人造/反?”华星冷笑一声,同华宁一起加入战圈。 打斗中,忽然“铛――”一声响,从李虎怀里掉出一块令牌,他猛地反应回来矮身捡起,顺便从地上摸起一双鞋子朝翦赞、华星、华宁三人掷去。 “大将军令在此!见令如见大将军亲临,所有人等,还不快把他们几个抓起来!”翦赞三人均因鞋子停滞片刻,李虎趁这空隙拿起令牌对众郎官喊道。 窗外阳光正好,洒入内一片明媚,只见那铜制令牌刻错金文字,正面:大将军,背面:薛。 此牌一出,众人皆是一震,紧接着都提剑向三人而来,连单光拓、门外郎卫都不得不手持兵刃过来。 场中形势急转而下,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里人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英呢?三人很快被刀架在一旁。 李虎朝翦赞重重哼了一声,“一会儿再收拾你!” 说完,他再次走向萧协,眉梢吊起,“怎么样,陛下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赶紧的罢。” 萧协气得嘴唇发白,最终闭了闭眼,抓起怀里的圣旨,缓缓展开铺平,伸手摸向腰间朱红锦囊。 李虎志在必得地笑了起来,嘴里说着风凉话,“陛下和弘王果然兄弟情深啊。不过也是应该,要不是为了陛下,弘王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呢……” 忽然,一道冰亮的剑光划过半空,他的嘲讽戛然而止,“你你你……你做什么?” 连翦赞、华星、华宁、淳于晏等人也不禁叫出声,“不要!” 萧协的手在半路转了个方向,抽/出腰间长剑,几乎毫不犹豫地朝华璧刺去,没有丝毫停顿,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噗――”地溅在他脸上。 众人一瞬失声。 淳于晏连忙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双手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稳住,掀开被子,一手捂住华璧伤口,一手翻开药箱。 见状,萧协转了转脸,面朝已经被骇在一旁、面色如土的李虎,“转告薛司马,弘王既是萧氏子孙,便有责任与义务为大祈江山献上一切生、死、荣、辱。” 他的声音低而缓,十分的轻,响在一瞬死寂的殿内,映着那满脸嫣红的点点鲜血,却是十二分的冷酷与决绝。 李虎一时呐呐难言,好一会儿,他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看到雪白的锦被晕开大片刺目的鲜血,回过神来,心头登时大慌,飞快地跑出候华殿出了宫去。 殿内那一批郎官顿时尴尬,几个擒拿着翦赞、华星、华宁的郎官左右看了看,最后单光拓开口,“你们先退下,今日的事,我会告诉大将军的。” “是。” 一解禁,华星、华宁立刻箭步上前,抖着嘴唇,“老头,怎……怎么样?” 翦赞落后一步,被挤在后面,闻言,也是双目紧盯淳于晏。 止住华璧腹部的血,包扎好伤口,淳于晏缓缓抬头,“陛下好剑法,一剑能避开人所有要害,一瞬间的思谋更叫我等草民望尘莫及。可是陛下那一瞬间有没有想过――寝殿大火,是殿下第一个找到床后的陛下的;这次地动,也是殿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陛下挡下一瞬坍塌的房梁屋顶的。殿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失血过多,如今这么多血流出来,连老夫都心惊肉跳,陛下好定力。” “难怪人说,君王的心中,没有兄弟与姐妹,只有江山与社稷。若非时局所限,以陛下心性,当可为一位大有为之君。可惜,永远没有如果。” 淳于晏冷冷嘲讽完,落下开方的笔,把方子交给一旁的华宁,“放心罢,你们王爷虽然运气不好投生在风雨帝王家,所幸还能碰上老夫,只是他再也禁不起再一次的伤害了,明白吗?” “是。”二人应下,却不约而同警惕地看了萧协一眼。 萧协背在身后的五指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终于在淳于晏给出最后诊断后缓缓松开。 “咦。陛下怎么还在此地?”淳于晏递出药方,回头,仿佛甚是诧异,“陛下的伤老夫都已经处理好了,留在这里是嫌弘王现在还不够惨吗?” 萧协一顿,朝一侧人伸了伸手,单光拓立刻过来背起他下床走出殿门。 当天晚上,薛铭一回司马府,便脚也不停地去了池边小院。 “铛――” 他一把甩下一块硬物,撞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耳膜震痛的巨响,“我把这块令牌给你,是因你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怕有人对你不敬!不是为了让你越俎代庖、阳奉阴违的!” 卫无回抱臂倚着栏杆,仿佛早就料到对方有此一喝般,神色十分平静,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语气轻快道:“怎么样,迁都诏书写好了?” “你――”薛铭忽然伸手掐住对方脖颈,“你莫非以为我真的不会动你?” 卫无回依然十分平静,冲人扬了扬眉,“好了,木已成舟。你不要总是这么天真,这世上谁能一生问心无愧?要成大事,就总要做许多魑魅魍魉的事。大将军既然不愿意做,由卫某来便好。” 薛铭面色一滞,缓缓松开五指垂下手来,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又顿了顿,“诏书没有写好,这回是彻底逼狠萧协那个疯小子了。” “什么?”卫无回一怔,待要再问,薛铭已转过拐角走远了。 不一会儿,薛铭在书房召回翦赞,揉了揉眉心,“弘王如何了?” “尚在昏迷,淳于晏诊断无生命危险。” “好。你今天明辨真伪,做的很好。李虎向来急功近利却偏偏愚蠢冲动,看在他对我有几分忠心上,我才提拔他,不想竟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被人轻易利用了去,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会过来问问我!” 说到李虎,薛铭已是一阵嫌恶,他不想怪卫无回,就只能怪李虎,“今日起,就由你领五官中郎署,继续盯着弘王,顺便可以的时候,和单光拓一起看着小皇帝,这是官印。” 翦赞顿了顿,终是拜下,“谢大将军提拔。” 只不过,他让翦赞顺便注意萧协的目的注定落空。因为一连几天,萧协都没有来过候华殿。 一连几天,华璧也不曾醒来。 因为淳于晏之前的判断,第三天的时候,华星、华宁撑着眼皮恨不得把眼珠黏华璧身上好时时刻刻关注,好第一时间知道对方醒来的消息。 可是没有,日升日落,十二个时辰过去了,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华星连忙把淳于晏拉了过来。淳于晏摸摸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归结到萧协那一剑上,“伤势加重,自然得多等等了。” 然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华璧依然没醒来。 整个开翔殿已是一片愁云惨淡,少府署又琢磨着是不是要开始再一次给弘王准备寿衣、棺木了。 第36章 上林秋(六) 第七天,华璧依然没有醒,华星、华宁两个守在柱下,心里都是煎熬。 “陛下七天不曾来过了。”华星忽然道。 华宁眉头瞬间皱起,语气冷冷,“他怎么可能还有脸来。如果不是他,也许殿下现在已经醒了。不,如果不是他,殿下根本不会受这么重的伤,甚至根本不会去劳巷,也不用受这次无妄之灾了。” “噗。”华星乐了,“你这未免也迁怒太过了罢。”只是乐不过一会儿,他又叹了口气,“我当然也不忿陛下所为。只是……你说既然殿下那么在意陛下,如果让陛下每天来给殿下说说话,有没有可能让殿下早日醒来。” 华宁一顿,然后转了个身抬步。 “喂,你去干嘛?”华星奇道。 “去请陛下。” “……”华星几乎朝天翻个白眼,“你是直脑子啊。今日廷议,陛下现在还在宣殿。” 等到约莫辰时三刻,二人估计廷议总该结束了,正要动身,这时候华殿走进来了一个熟人――薛昭。 翦赞率先上前,躬身,“见过大公子。大公子怎么过来了?” 薛昭爽朗地笑了起来,“我现在只是个普通郎官,翦大哥还是别这么叫我了。”说完,他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五官中郎将翦大人,卑将受陛下派遣过来驻守候华殿,以后就归翦大哥你管了。” 闻言,三人不由齐齐抬头。 好一会儿,华星诚心道:“陛下有心,我代我家王爷多谢陛下。” 说着,他对薛昭弯起了猫儿眼睛,“有薛郎官在这里镇着,以后那些什么魑魅魍魉、李虎张猫的,就都不敢过来了。” 薛昭被华宁这句话逗笑了,却也很是坚定道:“我必全力护弘王安全。” 华星、华宁二人琢磨着这人都送过来了,正主总也快来了罢,便不去请了,等着就是。却不想,这一等又是三天。 三天里,华璧还是没醒,淳于晏每天急得头发掉一大把,胡子都要被揪光了。整个流央宫里,也都流传着弘王即将薨逝的纷纷流言。 这一天,萧协终于来了候华殿。他已能自己走路过来,虽然步履极慢。 “陛下终于想起我们家殿下了么?”华星忍不住话中带刺。 萧协脚步一顿,又继续前进,来到华璧床边。 虽然十天卧病在床久不见阳光,但是被淳于晏每天不停地变着法灌大补气血的药物还有喂药膳的,华璧的脸色是明亮的红润,双眼阖着,长长的睫羽像两把小扇子一样盖了下来,神色安详,煞是好看,仿佛只是睡着,不是昏迷十天。 萧协低头,定定地看着床上的人好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华璧脸上的红晕,紧接着又变碰为捏、变捏为掐、变掐为拧,华星一惊,连忙要上前阻止。 却见下一瞬萧协已经松开手,坐了下来。他揉了揉华璧脸上被拧出来的红痕,然后拉出华璧一只手,在他掌心里写起字来。 ――这么拧都不醒,是不是太能睡了一点。 ――你还从来没有一次连续昏迷过这么久,连一下下都不醒来,是不是在怪朕? ――朕知道,你大概是不想见到朕的,可是,朕想见你,那也就由不得你了,除非你醒来赶朕走。 ――薛铭这次直接派人去楚州迎亲,不是给朕,是给薛昭,你再不醒来,意中人也要被抢走了。 ――你若是醒来,朕就送你出宫,送你出建阳,送你到襄州,只此一次,错过了,你就莫要后悔。 众人远远地看着,并看不到萧协写了些什么,只见对方表情很认真,他像是不厌其烦似的,絮絮叨叨写了许多许多,直到有内侍入内通报,“太后鸾驾驾临。” 众人皆是一愣,包括萧协在内。 王太后已经快要进门了,几人立刻起身相迎。 “皇儿恭请母后圣安――” “卑将恭请太后金安――” “免礼。”王太后淡淡道,她依旧是那副万物不萦于心的漠然样子。 今日的她并未着绣凤大朝服,只是一袭素雅青衫,周身饰物唯发间一支木簪与掌中一串佛珠。她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整个人有股飘渺出尘之意,仿佛立刻要羽化仙去,不与俗世共。 路过一根抱柱时,她脚步一顿,看向立于柱下的薛昭,面上是一闪而过的恍惚,竟主动开口询问,“你是哪家子弟?长得竟有几分像王司空,哀家记得王司空并未娶妻生子。” 薛昭顿了顿,垂头,“卑将薛昭,家父弓良薛侯。” 王太后捏着佛珠的手一紧,等拨过几颗菩提子,才又开口,“他那样的人竟然也没断子绝孙么。” 此语一落,众皆侧目。如斯恶毒言语,对方语气却是等闲,说完,她便在宫人的搀扶下继续往前,徒留薛昭攥紧五指垂头站在一边。 旁边华星轻轻一撞他胳膊肘,对他露出个宽慰的笑,薛昭抬头,勉强扯开个笑,点了点头。 萧协尾随王太后,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 王太后走过场似的来到华璧床边,平淡道:“弘王十日不曾醒来,哀家这个做母后的总也该过来看看。地动事发仓促,今日才有空来问,陛下可还安好?” 萧协垂头写下几字――皇儿一切安好,劳母后挂念。 王太后点了点头,仿佛不曾发现对方连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以字代言,“既如此,那哀家也就放心了,不打扰陛下和弘王养病。” 说完,她便一刻也不多留,起身朝外走去。 殿内众人个个皆云里雾里,不明白对方忽然起意过来,又连凳子都没坐热就离开,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地动已过十一日,弘王昏迷十日,等到避无可避,母后这才过来。母后为长者,纡尊来望,本该拜泣,只是皇儿却不得不问,母后就要这样刻意拉开与朕和弘王的关系来明哲保身么?” “空享至尊之位,却冷眼旁观,母后于心何安?” 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萧协盯着王太后的背影,缓缓开口。 王太后脚步一顿。 场面一时冷凝了下来,殿内众人个个垂下脑袋,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觉得明明是三伏天,却仿佛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蹿了上来。 “明哲保身?”良久,殿内终于响起一道声音,王太后似咀嚼又似品味地在舌尖咬着这四个字。 随后低头凝视着掌中菩提子,闭眼念了几句偈语,最后睁开眼睛幽幽道:“那陛下非嫡非长,以劳巷贱婢之子的身份荣登九五,于心又何安?” 此言一出,宫人已是一个个两股战战,齐齐跪了下来,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倒是王太后依然淡淡,说完,她便踏着那仿佛永远也不会变的步子走出殿门。 良久无音,众人偷偷抬眼,只见萧协五指紧紧攥起,青筋毕露,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好一会儿,他手指在床上摸索了下,又捡起华璧的手,在对方掌心写起字来。 自此,萧协就干脆搬来了候华殿,终日无所事事地就拉着华璧的手写字。 可是十天、二十天、一个月,华璧依然长睡不起。 “呐,朕以任盎劳苦之名,封了任嫤平湖县主,赐与襄世子择日完婚,你不用担心啦,还不快起来谢恩?” “唉,因为这个,朕已经被薛铭彻底软禁起来了。除了朝议、廷议外,不能出候华殿,无聊透了。喏,都是因你的缘故,你可要对朕负责啊。” “萧临,你再不起来,朕就要坐化了。” “朕腿都好全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朕右臂骨头都长得差不多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朕已经能正常开口说话了,你怎么还不起来?” 又是一天,淳于晏拉起华璧的双腿和胳膊做着拉伸动作,以免对方醒来后因长期卧床行动不利。 随后,他翻过对方身体,大部分伤口已经愈合得很好,只剩下一些疤痕与血痂了,脉亦是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可是为什么不醒呢? 忽然,他抬头望向萧协,“殿下昏迷前,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萧协脑海中一闪而过彼时滴在他胸口的灼热液体,“他后来发了烧,整个人都很烫,意识也不太清醒。朕怕他坚持不下去,就问他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他说:想见襄王妃最后一面,想有朝一日祈军北征荡平漠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缓了下去,“可是这两个都注定不可能完成了。他当时的情绪激动又绝望,还…落泪了,最后陷入昏迷,怎么也叫不醒了。怎么,可是有关他现在不醒来?” “不知道。”淳于晏摇了摇头,“但或可一试,老夫去准备准备。” 五日后,淳于晏又背着药箱过来了,“老夫找到一秘方,可激发人的求生欲,或许有用,只是施行时,切忌被人打扰,哪怕是一点轻微响动都不可以,否则弘王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所以请所有人都出去。” 萧协看着淳于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疑虑,只是看看床上的华璧,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 说完,他便带人退了出去。路过翦赞时,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或者出动薛昭,不想对方竟是半点不多话地利落退出。 等殿内的人都清干净了,淳于晏打开药箱,从一支老参中间抽出两张纸来。 “这是王妃*前,留给王爷的信,殿下有没有兴趣听听?” 他静静地观察了一番床上人的动静――没有任何反应,他叹了口气,开始念道: “近日闻王爷以御北之名,私下征兵扩招,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维系朝廷与襄王府,监视与笼络王爷,皆妾肩上使命也,于王爷近来频频动作,岂可熟视无睹? 然妾虽一区区深宅妇人,亦知哀民生之多艰,近日流民入襄,妾亲眼见生灵涂炭,始思王爷胸怀。故尽传无用之只言片语回京,聊慰己心。 直至为王爷发现,王爷知妾无告机密之心,是故仅出言敲打,不曾软禁。 妾恍然回神,忽无面目见王爷、见先帝、见萧氏列祖列宗。 妾乃大祈公主、萧家女儿,岂能眼睁睁看着夫君与儿子举反旗而有朝一日剑指建阳,却亦不能阻止王爷以己之力予这四海盛世清平。 进不得,退不了。 妾只得在此,祝王爷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妻令绝笔。” 话音一落,淳于晏便立刻发现华璧总是被萧协拿出来写字的右手食指微不可查地弹了弹。 第37章 上林秋(七) “孩儿以后要做大将军,像霍去病那样的将军,谁敢抢我一人一马,我就带兵把他们赶到天涯海角、杀的片甲不留,扬我大祈国威!” 五岁的娃娃被身后男子抱着坐在马背上,板着小脸、扬着马鞭,眼睛亮的像初升的朝阳,清亮的童音掷地有声,引得后方诸将俱都善意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恭喜王爷,世子好志向!” 娃娃扭了扭头看身后男子,却见周围场景蓦地一变,黎明变黑夜,长城作旷野,男子的脸色与声音也变得前所未有的充满压迫性: “饿殍遍地、易子而食,如这副景象已燃遍大祈。你救得了一个人,却救不了所有人。” “百官庸碌、尸位素餐,逆臣横行、生灵涂炭,君王无能、浑浑噩噩,这就是现在的大祈。” “可当利却依然虎视眈眈,这样的大祈如何抵挡漠北铁骑,届时所有人都会成为异族奴隶。” 夜,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辰,没有一点亮光,华景站在代州城外指着遍地尸骨,崩塌了他十三年的信仰。 “既然萧家给不了这个天下一个太平,便由我华景来。” 忽然,场景一变,是他熟悉的襄王府,正殿挂着太/祖墨宝:国家将兴,必有祈襄。 “国家大事,祀与戎也。祈者,求福也,襄者,攘夷也。所以:国家将兴,必有祈襄。哈哈哈,笑话。” “皇恩浩荡、裂土封王,二百年来不曾削藩,你们却一个窃国、一个弑君,狼心狗肺、背主忘恩,当人神共戮。” “我竟然和华景你这样的人同床共枕二十年,我居然有华璧你这样不忠不义的儿子,我萧令耻生于世!” “不要,母亲!”他连忙伸手去拉,却是“蹭――”一把大火,吞噬一切,包括在里面字字泣血、句句如刀,着一身大祈长公主朝服的女子。 一切尽归虚无,黑漆漆一片,像最深沉的夜,没有阳光,没有色彩,没有声音。 忽然,有什么钻入耳中。 淳于晏看着床上人右手食指的动静,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把纸塞回老参里,忙不迭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拿这个方子去煎药,快!” 候在外面的人顿时一哄入内。 “如何?”萧协一入内便开口问道,却见淳于晏正拿针狠狠扎进华璧食指指间。 “嗯……”床上人发出一道低吟,五指往内蜷了蜷。 周围人等俱是看的眼前一亮,萧协冲过来在对方床前唤道:“萧临,萧临!” 这时,药上来了,闻之便令人作呕。 淳于晏抬起华璧脑袋,掰了掰人嘴,没掰开后,他又掰了掰,最后抬头看向经验丰富的萧协,“有劳陛下。” 萧协立刻坐过来,左手一拉华璧下巴,淳于晏随即把药水咕咚咕咚全灌了进去。 做完一切后,萧协抬眼看淳于晏,正想问什么,怀里的人忽然有了动静,他眼睛微微瞪大,连忙低下头去,然后――就被吐了一身。 场面似曾相识,只是这次他半点没嫌弃,反而下意识地拍着人脊背。 等吐了好一会儿,吐出物已泛黄绿,淳于晏拿过一个容臭凑到华璧鼻下。华璧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停了下来,脸色苍白地倚在萧协身上。 殿内众人还一时不敢置信,这昏迷了一个月被谣传纷纷仿佛立刻就要死了的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醒了?可终于醒了! 萧协三两下解了外袍朝一边宫人扔了过去,拿汗巾擦了擦华璧嘴角、下巴,五指这才像是终于反应回来似的有些微颤抖,“醒、醒了就好,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哪里痛……” 华璧无力地靠着,眼帘微阖,等对方啰啰嗦嗦终于问完,便轻轻摇了摇头。 萧协看向淳于晏。 “殿下这几天只得喝些清汤寡水的流质东西,然后最好下床走几步恢复恢复体力,其余应无大碍。”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最后,还请殿下务必放宽心。” 华璧轻轻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便有宫人递上食盒过来,萧协轻车熟路地喂人,华璧配合地张嘴、咽下,再张嘴。 等一碗粥喝完后,萧协挥退众人,捏了捏对方没多少肉的侧脸,“来,下床走走,你可是要睡成一头猪了。”说着,他便扶起对方。 这时,华璧却抬头,撑了撑床沿,“臣自己来便好。” “好。”萧协松开手,微笑着看对方缓缓踏下床板。 忽然,刚下床的人身躯一软,微微弯下腰伸手按住腹侧。 萧协笑容一滞,喉头突然有些发干,终于还是开口道:“是朕刺的。” 华璧有些茫然地回头,似乎思索了一下对方话里的意思,然后点点头、松开手、站直身,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一步步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华璧就走到了桌边,提壶倒下两杯水,又重新走回来,坐在了床边,递了一杯给对面的人。 水是滚热的,在八月天里捧在掌心,还是稍显烫手了些。 华璧轻轻在杯沿呷了一口,白色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脸庞。 “你……” “陛下无须介怀,臣相信无论陛下做什么都有陛下的用意。”华璧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了萧协犹绑着绷带的右臂上,低声道:“陛下曾说过:从没想过要害我。这句话,我一直是信的。” 他的声音是久不讲话的低哑,即便刚用热茶润过喉咙,也没有多少改善,可是他的语气却很认真很认真。 话音一落,殿内仅剩的另外三人都是一愣。 萧协扯开嘴角缓缓笑了起来,那笑容似自嘲又似自厌,“可是你信,朕却不信。朕没有专业的剑术老师,也没有系统地学过剑术,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他单手捂住眼睛,低声道:“连朕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不是会就这么死了。” “可是哪怕就算你死了,重来一次,朕还是一样的选择。”他放下手,声音转淡,“所以,你以后不要信朕了。” 华璧顿了顿,道:“说了这么多,陛下其实还不曾给臣解释过彼时境况。” 萧协一噎。 那看着华璧的幽深眼神都有一瞬间错位,最后他挑了几个要点简略地陈述了一下从薛铭提出迁都到李虎以华璧性命威胁的过程。 听罢,华璧抬起头,直视对方双眼,下结论道:“这是对陛下的威胁,也是对臣的侮辱,陛下若因我之故而迁都,吾宁死。” 他的声音依然低微,却是斩钉截铁,带起一片肃杀之气,“所以,臣谢陛下的抉择。” 话音一落,对方忽然欺身压来,胸前一阵有力的搏动,耳边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喘息声。 萧协单手搂紧了华璧。 华璧微微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开口,腰间手就是一松,然后他就感觉到发上压下来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揉了揉,揉了揉,又揉了揉,伴之“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喟然一叹,“连小临都会安慰人了啊。” 华璧一顿。 等到三千青丝彻底成一捧鸡窝,萧协退后了两步,忍不住弯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小临你看看皇兄给你新梳的发型。” 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摸出来的镜子,华璧对着镜面只看了一眼额头就跳起了青筋。他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一把拍开对方的手,走下了床。 哪知对方自个儿兀自笑个不停,连翦赞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单光拓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忽然,华璧回头,疑道:“陛下的声音……似乎和以前……” 萧协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他摸了摸鬓角,顶着一脸让人想套麻袋打一顿的表情踱步过来。等来到华璧对面时,他一手擦着对方脖侧按在人背后墙上,上身微倾,朝对方耳边吹了口气,两人间的距离一瞬间几近于无。 华璧眼睛一下子都瞪圆了,一手朝人挥去,“你做什么?” 许是躺了一个月到底有影响,又许是萧协早有准备,总之就是萧协一手抓住对方挥来的胳膊,低低地笑了起来,音色低沉而带着异样的沙哑,竟有种特殊的诱惑力,只是话一出口,诱惑力立刻几近于无了,“哥哥这是真正的男人的声音哦。” 看着面前人得意洋洋的脸,听着耳边荡漾上扬的声音,华璧侧移出对方的半包围圈,看着对方的神情有些怪异和无语。 “小临不要羡慕,等小临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萧协又笑眯眯地凑过来,摸了摸华璧脑袋。 华璧眉心一跳,“臣和陛下同年。而且,臣变声期早过了。”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我睡了很久?” “一个月。”萧协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话转幽怨,“小临好生绝情,说昏迷就昏迷。” “一个月?”华璧拧了拧眉,最后上下打量着萧协,“陛下的声音变得真快。” “咦,那小临用了多久?” “一年。”他面无表情的,显然这不是一段值得回想起来的记忆。 萧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后一拍手掌,恍然道:“也许就是时间的不一样,朕的声音才会如此有气概,小临的声音却依然这么童真罢。” “童真?”华璧差点听得一口气背过去,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声音的确不如对方阳刚,他遂撇过头去,闭上眼睛,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萧协又凑上去,拿着梳子给人好好梳了梳头,边梳边喋喋不休的,“哎呀,小临的发质真好,又黑又亮又直,比朕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 “咦,好像还有点香味,朕闻闻。” “啊,这个味道有点像奶饽饽……” “放屁。”华璧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随后吸了口气,“天色不早了,陛下该回去歇息了。” 萧协眨了眨眼睛,“可是,朕睡这里啊。朕是和小临一起睡的啊。” 华璧猛地回头,看到床上两个枕头,最后犹挣扎了一下,“这里是?” “候华殿。”萧协道:“你伤的重,挪不了太远,这里离劳巷最近。” “候华殿。”华璧一怔。 “是啊,候华候华,太/祖特意为武王建的,你也知道太/祖和武王什么关系啦,这里的条件可是宫里独一份,比开翔殿设施好多了,给你养伤刚好,朕也就不挪动你了。” “嗯。”华璧出神地点了点头。 入夜,二人并排躺在床上。 萧协忽然伸手拉起身侧人右手,那手立刻就要弹开。 这时,他侧了侧身,漆黑的空间里,华璧只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锁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停了动作。 等你再好一点,朕就安排你出宫,派人送你去襄州。 萧协写道。 华璧身体一僵。 第38章 上林球(八) 第二天一早,萧协早早去了朝议,淳于晏按时过来请脉时,候华殿一片静悄悄,里室内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他疑惑抬头,只见华璧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殿下?”淳于晏道。 “翦赞被华星、华宁骗出去了。”华璧悠悠开口,说完,他睁开眼睛,目光锁在对方身上,“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么?” 淳于晏一愣,随后打开药箱,递上两张薄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如何对得起我与你母亲,如何让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安心?” “你更意志消沉、逃避于世,愧对本王期望,也愧对你母亲最后对天下清平的遗愿!” 华璧看着其上熟悉的字迹许久,才翻过第一张,看向第二张纸。 这一看,又是许久,空间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淳于晏候在一边,不知为何手心、脚心都浸满了汗,竟无端有种紧张压抑感,直到华璧放下纸。 “素闻喻先生能仿百家字迹,在襄州时我不曾见识过,不想今日却有缘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突然提起喻嘉来,风马牛不相及的,淳于晏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却见华璧的神色带出一抹极淡的回忆之色,“说来也怪,可能你们都不知道,母亲在写自己名字时,总是要漏掉底下那一点的。” 他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啻一道惊雷砸下。话音一落,淳于晏蓦地抬头,一时间似乎连周围空气都变得稀薄,他像呼吸不过来一样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结缡二十载,父王也从不曾了解过母亲。”华璧把两张纸伸进灯罩烛火里,跳跃的火光映得他面色明明灭灭。 等熟悉的字迹彻底化成点点灰烬后,他才有些倦怠地挥了挥手,“好了,你替我告诉父王,我一切安好,亦不忘平生志向,只是如今尚有不便,需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准备回去。” 许久,淳于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 站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抹了抹额头的汗上前,“还请属下替殿下诊查。” 华璧眼帘微阖,闻言,只伸出一个手腕,手背朝上。 淳于晏伸出右手食、中、无名三指,不取寸口,反轻轻搭于华璧手背列缺穴上,凝神细辨了一会儿,又翻开华璧里衣,只见对方背上是纵横交错、坑坑洼洼的血痂、疤痕,左腹侧还有一条三寸长的狰狞伤口。 他替华璧换完药后,道:“殿下体质极好,虽然此次元气大伤,现在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再需一些时间就够痊愈了。” “嗯。”华璧点了点头,“还要多久?” “短则半月,长则月余。” “一个月以内要痊愈。” 淳于晏抬头看了华璧一眼,只见对方依然闭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他垂首道:“是。” 等人退出去后,过了一会儿,华宁笑嘻嘻地搭着翦赞的背过来,“哥们儿,多谢了。昭昭被薛司马叫走了,如果不是你在,我还真不能捉弄一把那个李虎来解我心头之恨。” 翦赞拿下对方的胳膊,“若非你骗我‘李虎窥视候华殿疑似怀恨在心、图谋不轨’,我是不会去的。”他抬眉看一眼殿内,似乎透过重重房门、层层纱幔看到了里面的人,又很快低下头,“下不为例。还有,不要叫大公子…的名字。” “好,我省得了。”华星眼睛一弯。 两人一同进了里室,华璧冲华星招了招手,“把一个月里发生的事都说一遍。” “是。”华星事无巨细道:“地动过后,薛司马很快控制住影响,伤亡很少……” “三天里,人心惶惶,终于薛大人还是找到了陛下和殿下……” “薛司马提出迁都,陛下不允,当朝就把人骂了一顿,还呕血,就没大臣敢强提了,薛司马就派李虎……”说到这里,他抬头觑了一眼华璧神色,看不出什么来,便又低下头继续。 “第二天,薛司马派李廷尉出使关东,陛下当日正去御狗监看狗,不小心就纵狗咬伤了李廷尉。殿下?” 华星见华璧听得面色微顿,不由开口询问,便见下一瞬对方神情已恢复正常,“继续。” “是。当天下午,陛下习箭练马,又不小心射杀、踩死了跟着他的九个宫人。” “习箭练马?”华璧皱眉,“陛下的手?” 华星一脸纠结道:“属下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单手射的箭、骑的马。” “……嗯,继续。” “之后,薛司马又让薛大人去楚州迎亲,约与任州牧为儿女亲家,又被陛下搅黄,陛下下圣旨给襄世子和任县主赐婚,还拟告文无数交给薛大人,薛大人连夜就把告文贴满大街小巷。” “然后就满城皆知、举国皆知,再没转圜的余地了。真是、越来越无赖了。”华璧面上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复杂。 “再后来,陛下就把薛大人派给殿下当郎卫了,陛下则被薛司马软禁在候华殿里了……” “后来,陛下也搬过来了……” “王太后也来过一次……” “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小临想听说书怎么不找朕?”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玩世不恭的低笑,下一瞬,萧协已经踏步入内,他伸了伸手,宫婢立刻过来替他脱下外袍。 萧协几步来到床边,挑开床帘,“走,朕带你去晒晒太阳。你看你都快发霉了!” 华璧看一眼萧协已经踩在床边的一只脚,悠悠道:“等臣拒绝了陛下这个不切实际的提议后,就不好意思再拒绝陛下上床了。” 闻言,萧协半点不以为耻,反而颇为自得地笑了起来,“知朕者,小临也。” 嗯……很晚了,没写完的明天补,么么哒 ps:虽然很羞耻,但事实是其实昨天那一章也没写完,因为我没琢磨好华璧该怎么回答比较好,等琢磨好了再补上。奏是介样,晚安! 第39章 问本心(九) 察觉到身侧人一瞬间的僵硬,华璧顿了顿,又想了想,道:臣嘴拙。臣并没有怪陛下的意思,只是想替陛下做点事情,否则于心难安。 萧协平摊的手掌忽然一翻,抓紧了华璧的手,侧过身来,双眼漆黑一片,紧紧地盯着对方,“你不欠朕的。” 他只动了动双唇,发出的声音极轻极轻,仿佛只是一阵轻风拂过。 华璧一直觉得萧协的双眼是一种魔力的,让人忍不住深陷、忍不住信服,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做过什么,知道我以后会做什么,就会明白――并非如此。 萧协看着对方一眨不眨的眼睛,终于一声叹息:你太固执。 他伸手在对方眉心按了按,抚平褶皱:你才刚醒,莫要太耗费心神。等你你好全了,就送你去襄州。 华璧一瞬间静默了下来,他抬头,对着床幔眨了眨眼睛,许久,方道:不必了。 想到元仪长公主早就下葬了,萧协抿了抿唇:那你想去哪里?回你的封地弘州?任家楚州?还是西北充州、幽州、衮州? 华璧按下对方动个不停的手指,忽然也侧过身来,四目相对:陛下想让我走吗? 萧协瞳孔微缩。 华璧只静静地看着对方,等着对方。 萧协的手又钻出了被子,点了点华璧鼻尖。 华璧眼睛微微瞪大,刚要去擒那只手,随后脑门、左脸、右脸就被恶作剧似的先后落下三个大字―― 你 该 走 他一怔,没有想到对方是这个回应,他一把抓住对方还晃荡在半空中的手:陛下回避了我的问题。 萧协看着华璧的眼里终于流露出一抹宠溺和无奈。 廊下烛火相映,窗口月华洒入,模模糊糊地映得对方面孔别样柔和,华璧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手里便传来一阵晃动。 萧协晃了晃左手,见人看过来,脸上神情已如川剧变脸般满是戏谑与自得,仿佛在说――你不松手,朕怎么说,哎呀,小临怎么抱着哥哥的手就不松开了,真是黏人啊。 华璧不知怎么的,就把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在脑海里自动翻译了起来,他立刻就拧起了眉头,一把甩了对方的手,却被对方掌心一翻给拿住了。 你不想走?想留下来? 萧协四指托起对方手背,用大拇指写道。 那陛下秋狩想做什么? 华璧不答反问。听了华星对这一个半月的描述后,他隐隐有一种不安。萧协绝不是那种会因为被逼着刺了他一剑就发疯的人,他敢肯定,那些仿佛自暴自弃、疯狗咬人一样的举动后面别有用意,甚至最后会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虽然有些他猜的到,有些他猜不到,但毋庸置疑的是:对方近期一定会有大动作。结合那日荷塘捕捉到的“秋狩”字眼,和地动时他最后听到的“三个月,给朕三个月的时间,朕会铲除薛铭的”这句话,是不是可以大胆地猜测:对方打算在九月秋狩的时候对薛铭动手呢。 听完华璧的层层分析,萧协眨了眨眼睛,笑了:真是敏锐啊。 承认了。华璧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上凸月钻出云层,透过木格窗牗洒入淡淡的光,清晰地映照出萧协脸上凝起的冷意,他的嘴角、眉毛在笑,眼底却殊无笑意。 陛下究竟想怎么做?好一会儿,华璧吐出口气,问道。 这不是你该问的。过几天,你就走。 说完,萧协抽回手,正要闭眼,华璧却执拗道:臣至少要等秋狩以后再走。 忽然,眼前一黑,身上一重。 萧协已欺身压了上来,他强硬地捏起华璧下巴,迫得对方直视他双眼,极具压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只是,他压上来时仍精确地避开了身下人的左腹部。 华璧坦然道:臣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臣是不能让陛下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的。 不管是出于感情上的不想让对方死在薛铭手里,还是理智上的不能让对方死在这个时候。 “臣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陛下,那就只能跟随。”华璧张了张嘴,做着口型。 萧协身体一震,忽然重重地倒回床上,拽着床杆,不停地发出“乒乓嘎吱”声响。 柱下华星抬了抬头,终于忍不住嘟囔出声:“陛下和殿下是打算把床都拆了吗?” 翦赞抬了抬眉,正欲上前。 单光拓自始至终,不动分毫,华星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好定力。 萧协缓缓地平复着呼吸,身上就爬过一只手,他立刻擒住,声音里是恨恨的意味:“你就不能让朕静静吗?” “陛下这么重地倒下,右臂可还好?” “好得很。朕要睡觉了。” 翦赞收回要迈出去的一只脚。 这几句说给柱下三人听的话说完后,萧协闭眼写道:你想清楚,你如果这次再不走,以后想走也走不了了。 见华璧想答,他忽又伸出一根食指贴在人双唇上,指间在对方人中处落下几字:三天,朕给你三天时间想清楚。 之后一连三天,萧协都几乎不再和华璧说话,不,不是几乎不说话,而是几乎不照面,又谈何说话。 早起参加朝议或廷议,回来便去了候华殿的书房,晚间在偏殿安寝,如果不是因为被薛铭软禁在候华殿,他估计能换个居处。 众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不明白两人间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只有华星挠着下巴道:“是殿下半夜踹陛下了不成?” 只是看另一个当事人,华璧依然淡淡的,一如往常,养养病、看看书,并没有因为身边少了一个人有什么不同。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罢。众人心内自我安慰着,只要不迁怒到他们就好。 值得庆幸的是,三天后,八月二十傍晚,萧协抱着铺盖回来了。 华璧坐在桌边看书,桌上一盏明亮的琼花灯,他抬眉,灯光映得他眉眼微暖,“陛下回来了。” 萧协一顿,点了点头,继续踏步过来。 入夜,二人再次躺在同一张床上, 臣要等到秋狩以后再走。 才刚灭了灯火,华璧便率先动指写道。 萧协突然间有些气急败坏:朕说过,你这次不走,以后就走不了了。不让你走,你偏走,叫你走,你不走! 华璧顿了顿:无论如何,臣秋狩之前不走。臣若不配合,陛下是很难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送臣走的。 他一笔一划、一字一顿,写得很认真。萧协终于转回头:那你不要后悔。 不后悔。 萧协深深地看了华璧一眼。 第二天,八月廿一,罢朝议、廷议。萧协斋戒、沐浴、更衣,往太庙。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春祭日,夏祭地,秋祭月,冬祭天。 八月廿二,秋分,祭月之日也。天子需提前一日斋戒并告知先祖。 大祈太庙位于流央宫东南侧,是历代天子祭奠先祖的家庙。 太庙依“敬天法祖”的古礼而建,东西长二百丈,南北长一百丈,大殿立于整个太庙建筑群的中心,重檐庑殿顶,三重汉白玉须弥座式台基,四周围石护栏,庄严肃穆。 在太常主持的仪式下,萧协和华璧一前一后踏入殿内,殿门缓缓掩上,众臣及其他随行人员都被留在殿前广场之中。能真正入内告祭的只有萧家子孙,如今在京的萧家子孙只有两个。 好罢,是只有一个。华璧半是负罪半是好奇地跟着萧协走到诸位先帝的灵位之前,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焚香礼毕,萧协取白布擦拭列祖列宗牌位,一块一块,先是宜昌萧家能追溯到的五世先祖,然后是太/祖孝成帝、孝景帝、孝文帝、孝武帝、世宗孝明帝、孝昭帝、孝宣帝,走到下一块牌位前时,他突然停了下来。 华璧一直垂首跟在对方身后,见状不由抬头,“陛下?” “你擦。”萧协把拭布扔给华璧。 华璧下意识接过拭布,面前还剩最后两块牌位:孝惠帝、孝灵帝。 这不满与怠慢是不是太明显了些,华璧摇了摇头,“陛下。” “年年都是朕来,小临也该尽尽孝道了。”萧协软骨头似地坐在灵帝牌位前的蒲团上,懒洋洋道。 华璧虽不信鬼神,却也看不过眼,“陛下不可如此不敬。” “不敬?”萧协玩味道:“子不言父过,我萧协身为人子、人孙,无论父皇、皇爷爷有什么过错,都不可废礼不敬。” 话到此处,他目光陡然一利,“只是朕更是人伦之大主,却绝不能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 大祈之衰,怠始于惠、灵二帝也。 华璧心底划过这句话,开始动手擦孝惠帝牌位,“因为惠帝专宠何后,使何氏不过一家屠户得以各个高官显位,帝崩而何后临朝听政,却无吕后文明之谋略,唯亲是用、卖官鬻爵、民乱初起?” “牝鸡司晨!”萧协冷哼一声,下结论道。 “直至何后薨逝,文武大臣诛‘诸何’,灵帝才得以亲政。又因为灵帝不好女色而好男色。即位后初励精图治,慧眼识才,提拔薛铭平息民乱,只是好景不过坚持一年,大祈还千疮百孔,就宠幸寒门秀才魏琴?从此不问政事,使魏琴无尺寸之功官至大司马,魏氏一门显赫更胜昔日何氏?”华璧继续擦着孝灵帝牌位,声音一点点从单纯的陈述变得沉重。 “你以为只是这样吗?”萧协倏然抬头。 第40章 问本心(十) “什么!”华璧失声,“为什么?”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反应了回来,“因为薛侯威望太高,怕威胁到王权?” 萧协一笑,“他恐怕没有这份心计与智慧。” “那……是为了何后?”华璧难以置信,却想起惠帝独宠何后的事迹,又觉得不无可能。 “你说呢?”萧协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他们自是千古情圣了。哪里还要人来拭灰?走罢。” 华璧还处于刚刚的惊涛骇浪中――惠、灵二帝的荒唐实在远在他想象之上,难怪薛铭会恨,难怪他父王要反,难怪泱泱大祈江河日下。 等绕出正殿转向东配殿,他忽然反应回来,“陛下为什么要对臣说这些辛秘?” 萧协脚步一顿,随后继续往前,“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东配殿内,墙上正中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铁化银勾四个大字:麒麟功臣,下方一排画像一字排开。 是大祈功臣阁。 中间乃太/祖成帝容像,英姿圣武、日月辉光。紧挨其旁的是第一任襄王襄武王,琪瑛其质、龙凤其姿,位列麒麟十大功臣之首。 华璧接过萧协手中香,敛容肃目,恭恭敬敬地拜下,待插香时忽觉不对,“武王的画像是否太靠前了些?”竟已与太/祖画像并驾齐驱,放置画像的人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心也未免太粗了些。 “是太/祖临终前下的令。”萧协上前,看着两人画像,眼里有敬意也有叹息,“太/祖和武王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共创大祈万世基业,相约并肩看海晏清河。不想四海初定,武王就出家为僧了,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并肩,聊以自/慰罢。” 如此、荣宠。 华璧插香的手一颤,那股难言的愧疚又涌了上来。 他往旁看去,是位列第二的麒麟功臣襄睿王,果真仪容绝世,难怪能让力主削藩的明帝道出“卿本佳人,奈何藩君”的戏语来。那双描绘传神的双眼仿佛透过百年光阴朝他看来,深沉睿智、洞察人心。 这位惊才绝艳、智冠天下的高祖父是否曾预料到有一天他的后世子孙会走到这一步?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走还是不走?”正出神间,忽然响起萧协无起无伏的声音。 华璧抬眉看去,对方已走到位列第三的麒麟功臣――第一任弓良侯薛平画像前,他一手搭在画像底轴上,目光有一瞬间的复杂。 “秋狩之前,臣不会走。” “好。” 话音一落,萧协便伸手拆开底轴。华璧静静地等在一边,竟有种宿命的味道,他想:对方大概是要给他分配一项艰险的任务了。 不消片刻,萧协便从底轴里取出一卷绢布,红底黑边,有祥云瑞鹤、银龙翻飞,这是圣旨?华璧不明所以。 下一瞬,对方已经随手一抛,把那卷圣旨扔了过来,华璧信手一接,展开,瞳孔急剧一缩――传位诏书? 他连忙跪了下来,张口结舌,“陛下?” “朕说过,你若不走,可能就再也走不了了。现在,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了。”萧协负手缓步过来,待离华璧仅剩半臂距离时停了下来,“朕若侥幸不死,必护你一世周全。” “若不幸失手,薛铭定会回来拥你登基,朕一生受他束缚,到了总该自己做一次主。”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长跪在地的人身上,又好像透过对方看到了其他什么,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豪气,是身为帝王那不可一世的骄傲与权柄,“朕要亲自立你为新君,而不是被他扶上位。” 对方的声音并不响,华璧却觉得自己胸腔都被引得震动,他蓦地抬头,“不。陛下不可!” “没有什么不可以。古来君王死社稷。”萧协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看着墙上的太/祖、世宗画像,漆黑的双眼亮得惊人,“祖宗如此英雄,儿孙岂能懦弱?朕不能,你也不能。” 华璧已经从巨大的冲击中镇定了下来,“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朕不会告诉你的。你知道了,必定会加入,难道真要让薛铭拥立才三岁的胶东王登基吗?那他只会是另一个朕,甚至长不到懂事,就已经王朝覆灭了。” 萧协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华璧,“所以,必须是你,只能是你。记住,哪怕救不了大祈,也要一定要亲眼看着它怎么亡,这是朕给你的王命。”他低沉的嗓音里充满压迫性,幽深的眼神中全是锐利,他在逼他。 华璧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挣扎,忽然道:“文武百官,已经鲜有忠于陛下的,尤其是武将这一块,即便陛下杀了薛铭,恐怕很快就会有另一个薛铭。” “不错。”萧协转过身,背对华璧,声音转淡,“只是这个‘很快’也是需要时间的,如今薛铭之下第一人郭奋不在建阳,其余人等谁也不敢立刻下决心做这众矢之的,尤其是、不是谁都有这个能力做第二个薛铭的。” “只要在这个时间差里,让一切尘埃落定便可。” “朝廷百官,多分五类:一者,真正忠于薛铭,当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二者,合于利益,当杀鸡儆猴,他们就会知道是要命还是要利;三者,屈于淫威,对待方法,同二即可;四者,墙头之草,亦同二;五者,忠正之士,立刻提拔、补上空缺。” “可是即便稳住了朝廷文武,天下纷然乱又该当如何?关东诸侯已然反了。”华璧又问。 “关东十一路诸侯?”萧协嘴角掠过一抹不屑,“他们以‘奸佞横行,替天行道,匡扶王室,誓挽社稷’的名头起兵,薛铭一死,他们的凭借已少了一半。” “朕会下旨澄清之前薛铭给他们网罗的罪名,并让他们将功折罪擒下郭奋。同时再下旨给郭奋部下及军马:知他们听命行事,并无反心,知错能改,便能赦免。” “外压内乱,相信郭奋的队伍很快就会溃不成军。届时再邀那十一路诸侯入京封赏。他们是十一个人,可不是一个人,完全不必担心会出现另一个拥兵自重的薛铭,又恰好可制约京内原本薛铭的兵马。等差不多时候,再让他们十一个人自相残杀,并不难。” 他轻描淡写道,像是在说再简单不过的事了,让人心底无法抑制地升起一阵寒意。 华璧想了想,又问,“关东既定,那其余人等呢,天下并不止雍、代、晋、弘四州,陛下这一手翻云覆雨间,必有他人趁机坐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三千食客,谁是良谋?若怕他人坐大,最要防的是人才流失。而这真正的人才素来孤高,却又想施展抱负,朕占大统之位,名正言顺,可立即颁布招贤令,再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吸引起人才来比谁都容易。” “这是陛下的计划?” 萧协一哂,摇了摇头,“民间有句俗语叫:计划赶不上变化。这是你问的时候,朕能想到的最符合现在局势的方案,然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了。好了,小啰嗦鬼,问完了么?”他转过身蹲下,捏了捏华璧鼻尖。 任对方捏完松开手,华璧才开口,“问完了。” “问完了,始觉臣逊陛下远矣。” 华璧高高举起圣旨,抬过头顶呈上,“所以,恳请陛下爱惜自己,臣愿肝脑涂地,替陛下完成秋狩中的布置。” 萧协定定地看着华璧直视他的双眼,认真、坚持、决然,那眼底好像有什么被推倒又重建,他忽然笑了起来,掏出怀里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 华璧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在劳巷地动里,你就那么晕过去了,该罚,朕便没收了。”萧协理直气壮的,随后朝华璧伸出匕首。 华璧虽不明所以,却也不动分毫,任凭那刀刃朝他递来。然后,“嚓――”,萧协割下他一缕鬓发,拿丝绦系好,藏进了个小锦囊里,抬头,正撞上对方奇异的目光,“你的话,朕记下了。” 他晃了晃那锦囊,笑得眉眼弯弯,随后塞进怀里贴身放好,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只是,不可能。若可以的话,朕自然会让你代替朕去。” 说着,他抚了抚华璧眉心,叹了口气,“朕观察试探你很久了。你聪慧、坚韧、果决,可惜生性刚直,也不知怎么长的,竟还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武人意气,若非身份所限,恐怕不会做什么谋划之事,本也不适合坐这个位置。” 萧协说的语气淡淡,却像撞进华璧心里似的,叫他从心底陡然升出股异样的感觉来。 “可惜,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不合适的,懂吗?”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起来,有些回忆,有些轻快,“朕儿时也没想去做皇帝的。因为劳巷里常年只有些残羹冷炙,唯有逢年过节家宴时才能吃上点肉。所以,朕小时候就有个梦想,以后要去杀猪,宰下来的猪肉都不卖,只自己吃。哎哎哎,你别这个表情啊。明帝不也常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么?” “……”华璧垂下眸光。 萧协几年经营,必非他可冒然替之在秋狩时代掌全局的。 萧必年幼,而若令其余宗室登基,薛铭必不会同意。 只有萧临,必须是萧临。 面前人说的都对,只可惜――他不是。 华璧回视对方,他的面庞在笑,眼底却全是决然。他便已经明白,他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他眸色一沉,心下已是做了决断,收回手将圣旨塞进怀里,吐出口气,轻飘飘道:“陛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用几句话打破臣刚对您升起的一点幻想。” 见对方终是收起这张传位诏书,萧协满意地眯起眼睛,“小临总是这么口是心非,莫要害羞啊。” 华璧不语,二人一一焚香毕。一前一后出了太庙大殿。 第二天,八月廿二,秋分。 华璧觉得薛铭实在是个矛盾至极的人,“既然图谋天下,就当潜移默化地让天下百姓移风易俗、忘记大祈。如今地动后,这祭月大典,他本可以以陛下身体不便为由取消或自己代替才是。却又偏偏坚持让陛下主持。” 华璧微挑车帘,前面是萧协的御驾,两旁有沿途百姓跪地,簇拥着长长的铁甲队伍,一路往西而去。 祭月大典在夕月坎举行。 夕月坎设在建阳以西的成山,车驾从流央宫东门出,先一路接受百姓跪拜,再绕道北阙往成山西去。 可以看得出来,对于六月地动,薛铭确实处理的很好,一路看去,基本没有断壁残垣,新房重建得很快,百姓身上偶有打着绷带的,脸上也依然是真心的敬畏,鲜有什么愤怒与不满。 华星、翦赞一左一右守在华璧车驾两边,闻言,却也给不出答案,遂不语。 待日过中天,队伍往北而去,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甚至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怎么回事?”华璧掀开车帘,视线蓦地一滞。 他目力极佳,又兼车驾靠前,前方除了仪仗队就是萧协的马车,是故他能一点点看清那由远至近一路走来的女子。 看着她的面庞从模糊转为清晰,就像一幅传世的水墨画,慢慢地勾出轮廓,染上色彩。 雾霭笼罩下青山凝成的长眉,满天烟花里星河坠落的明眸,阳春三月时灼华夭夭的红唇……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视野里。 仿佛一瞬间,蓝天白云都绮丽无比,随着那女子一步步走来,一路官道刹那间色彩斑斓。人间蕴藉风流,尽显眼前;红尘百丈光阴,弹指而逝。 第41章 上林秋(一) 华璧双眼狠狠瞪大,几不知今夕何夕。他忽然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再睁开,眼底终于恢复镇定与清明。 他再看那女子,约双十年华,着一身孝服,梳妇人发饰,周身无一饰物。 可就是这最单调的纯白,在她身上却色彩鲜明到令人目眩神迷。 “秋水为神玉为骨,今日始知倾城色。”华璧喟然一叹。他从小到大,自问也见过美人无数,襄王府内的姬妾之流,参加宴会时看到的歌姬舞女,与这女子相比,只要想一想,都觉亵渎。 “她是从吴亭侯府废墟背后突然出来的。”在华璧一叹后,华星回神,一边心呼“失职”,一边开口解释。 在那女子身后的是被大火焚尽的瓦砾焦木,突然出现,怎么看怎么可疑。华璧眉头微皱,众人却都一时反应不过来地看着她一步步过来,宛若惊鸿。 直至人已走到离仪仗队最前面的马头仅剩丈余距离时,为首者被身后部下轻撞一下才蓦地回神。他心内暗骂一句“红颜祸水”,黑脸微红,手中长剑一挥,剑尖却是遥遥避开女子方向往一边偏去,“你是何人,敢拦御驾?” 他话音一落,身后几个士兵都一阵鸡皮疙瘩:老大那糙话大嗓门的,忽然轻声细语斯文起来,真叫人害怕。 “扑通――”那女子忽然跪了下去,重重一声钝响,听得旁观者均心头一颤,不由心疼起对方长裙包裹下的玉膝来。 “怎…怎么,你可是有什么请求?”那仪仗队首结巴了。 在华璧车驾后的薛铭终于听不下去,朝身后一武将施了个眼色。 那武将打马向前,正狠狠瞪了那仪仗队首一眼,那女子却已膝行向前,众卫士连忙拔剑阻拦,却又心有不忍,只不停喝问道:“大胆民妇,你休要再过来了!” 相较仪仗队的兵荒马乱,反倒是那女子显得从容不迫了。她的脊背一路都挺得很直,抬头平视前方,视刀剑如无物。等实在前进不得了,她才停下。 “贱妾有冤,陛下容禀。”她平静道,声音清灵如天上来,叫人闻之忘俗。 萧协掀开龙纹马车门帘,“你有冤?何冤?” 那女子头微低,只停在萧协肩上,依不直视天颜的见君礼,礼仪姿态都得体适宜,绝非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 “贱妾想与一人对峙。” “谁?” “大司马大将军弓良薛侯。” 话音一落,众人神色各异,却都目露微妙,很多人已经嗅到了猫腻的味道,这一趟出来,不仅能见此绝代佳人,恐怕还能看到薛铭的“趣事”,有趣、有趣,值了、值了。 一阵马蹄声动地,被腹诽的主人公已纵马踏来。不愧是以铁血冷酷著称的大将军,面对如此倾城之色,他面庞依然冷硬得没有一丝弧度,目如利剑,气势逼人,“你是何人?本将从未见过你。” 那是在战场上杀过无数人后累起的杀气与煞气,寻常人怕是立刻要被吓晕过去,那女子却颜色不变,反而微微一笑,刹那间漫天桃花盛开,污浊尘世顿时清净明朗。 “大将军左肩胛下侧有一块拇指大的云形胎记,胸口有三颗红痣,脚底有一条三寸长的疤,贱妾还记得清清楚楚,大将军却已忘却故人了。”那女子幽幽一叹。 如果说本来众人是目露微妙,现在就是古怪了,他们偷眼看薛铭,原来是一桩英雄美人、痴心女负心郎的故事啊,只是如此美人也能辜负,诚非大丈夫。 只看那女子微微蹙起的修眉,旁观者便已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把月亮摘下来博她一笑了。 薛铭却目光陡然一寒,拔剑出鞘,“本将从不杀老弱妇孺。今日大节,只要你说出受谁指使,便恕你无罪。” 都说薛铭武人,刚强粗暴、不善言辞,这不说地挺好么,华璧想着,看周围人微变的神情便知道了。 “大将军果然是变了。”那女子似乎终于接受了某一种现实,开始陷入回忆中,“明明小阿铭喜欢吃龙须糖,大将军却不喜甜食;明明小阿铭最讨厌习武、看兵书,大将军却能武功盖世、战功赫赫;明明小阿铭最怕痛,连刻章时手指划破个口子都能要哭不哭地瘪三天嘴要人吹吹,大将军却是悍不畏死、身上伤痕无数……” 那女子如数家珍,薛铭浑身一震,面上混杂着震惊与恍惚,“你…你是?” “是世事变幻本就让人难以置信,还是什么改变了你,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女子缓缓站起身,一步步朝薛铭走来,目光温柔又痛心。 “这年纪是不是不太对啊……”周围人还沉浸在刚刚女子的大爆料中,只有华星小声嘟囔。 没有任何阻拦的,那女子已走到薛铭马下,谁也不会去阻拦这么一个美丽又痴心的弱女子。 就如同谁也没想到这个弱女子竟会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把致命的匕首。 她和薛铭离得极近极近,几乎是一伸手就能碰到对方胸口的距离,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抵在这天下间最强不可催的男人心口。 “大将军!” “大将军小心――” 她眼里陡然迸射出一阵寒光,近了近了,她连呼吸都停滞。 却在这千钧一发间,薛铭胸口蓦地往后一吸,女子匕首瞬间落空。他右臂一挥,那女子就被重重地推倒在一丈开外处,发出一声重响,尘土飞扬。 这次,周围卫士再没半点姑息,立刻十几把剑团团包围住那摔在地上的女子。 她白衣染上灰尘,额头磕破口子,嘴角溢出鲜血,却依然是蓬头垢面不掩国色无双。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暗算大将军!”那为首的仪仗队首一声厉喝,围观众人如梦初醒。 “为何暗算大将军?”那女子喃喃,忽然就笑了,“这问题实在好笑,天下间想杀他的人不知凡几,我不过是那万分之一罢了,有什么为什么,他难道不该杀?” 笑完,她忽然发疯般地朝薛铭爬去,“薛铭,你窃国欺君,排除异己,罪行累累,亘古弥天。我夫君伸张正义,你竟将他活生生削成人彘。我楼家一门孤寡,你竟也不肯放过,想要强霸□□、狎昵我儿,我不依从,你竟然灭我满门、纵火烧府!”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也是叫我夫君楼大哥,叫我甄姐姐的!现在装作不认识,一手欺诈术,谁能比得上你薛忘朝寡廉鲜耻!” 薛铭面上露出一抹恍惚,再细看女子面容时,竟不能直视,“是你――” “还有你们,你们这群助纣为虐的畜牲,拿着大祈军粮却背主忘恩,唱着保家卫国的军歌却杀起黄发垂髫、临盆妇人时一个也不手软,猪狗不如!是不是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可以这么昧着良心!你们根本不是男人!” 被一个绝色美人说“不是男人”,这绝对是一种耻辱。那女子大骂不绝,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周围持剑卫士竟一时无法直视女子,一步步后退。 华璧车驾后的百官队伍里,已有不少人认出她来,“甄瑟”、“甄小姐”、“楼夫人”之呼此起彼伏。 甄瑟,二十年前名动京师的美人,时建阳有童谣“阙东王傅俏,阙西甄瑟笑”。 这童谣说的分别是家住北阙东侧的王照、傅清,和家住北阙西侧的甄瑟这三位美女。 只是现在在华璧看来,太后王照虽然也很美,但在这位楼夫人面前,实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之辉了。至于傅清,也就是后来的萧临生母傅昭仪,华璧不曾见过对方,但听过不少人说傅昭仪与他母妃长得像一对姐妹花,而他母妃,诚恳地说,与楼夫人相比,也是弗如也。 原本这位甄小姐乃前大司空陈侯甄琰之女,身份高贵,与还是太子的灵帝早有婚约,只是后来被退婚,原因不详。有人说是因为何后嫉妒其美貌,也有人说是灵帝只喜男人厌恶女人,当然还有人恶意揣测甄瑟的问题。 只是即便如此,仍有无数人对她趋之若鹜,当时先后就有楼台、王钓、薛铭三个青年才俊向她提亲,她最终选了三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楼台,之后淡出众人眼中,二十几年来再未出现过。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众人只以为是个二十岁女子,是故一时都没想起来曾经的甄瑟。 “嫂夫人――”后方队伍里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正是王钓。 “你们全都退下。”他大喝道,卫士包围圈下意识地裂开一条道子。他连忙进入、蹲下,想扶起甄瑟,却又伸手欲止。 “王钓。”甄瑟凄厉的诅咒停了下来,溅满血花的面庞绽开个灿烂的笑,她撑着胳膊往前又挪了尺余距离。 顿时二人一左一右,头面几乎相挨。 耳畔吐气如兰,王钓忙欲退开,却听到对方一字一顿,“司空大人,你说为什么我夫君死了,项太仆死了,沈少府死了……独独你,还不死呢?” 她仰头看王钓,咬字极轻,近乎呓语,周围人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只见王钓忽然身形一晃、脸色煞白。 薛铭眸色一沉,下马过来,还没走到王钓身边,岂知原本半趴在地的甄瑟不知哪来的力气,骤然跳起,从怀里拿出一物什朝对方面门掷来,他立刻拔剑一扫。 “铛――” “噗嗤――” 伴随着金钗落地声的是利剑刺入皮肉的声音,不过转瞬而已,众人一时回不来神,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再定睛看去,薛铭长剑已贯透甄瑟胸口。 薛铭面色有短暂的停滞,他怔然地看着自己握剑的右手。 甄瑟双手握着剑刃,汩汩的鲜血冒出、滑落、坠地,凄艳无比。众人在回神之前,眼底已不可自抑地涌上一抹怜惜痛苦。 “薛铭,你竟然――”王钓反应回来,连连后退两步,又“嚯”地转身,目光里是浓浓的,“你连她也不肯放过吗!” 薛铭恍惚的面色一变,顿时奇冷无比,“她胆敢刺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王大人觉得本将做得不对?” 说完,他长剑一抽,甄瑟身形一晃,王钓连忙去扶,“嫂夫人坚持片刻,我即刻去找太医。”却被对方伸手推开,她一指指着薛铭,“我甄瑟宁死,誓不为失节之妇。” 她字字泣血,最后仰头,“苍天在上,你若有知,便叫我死后乌云蔽日、秋雷滚滚、大雨倾盆、夕月无月,叫他薛铭不得好死!” 言毕,她气绝,倒在血泊里,满是鲜血的五指犹伸向天空,浓浓恨意与决绝在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浓墨重彩得叫人心惊。 许久,众人都回不来过来神。还是薛铭最后收剑回鞘,“来人,清道。” 他话音一落,便见地上大片阴影,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蒙上乌云,一点点遮蔽太阳。 “轰隆隆――”雷声响起。 乌云蔽日、秋雷滚滚,所有人心底都划过甄瑟临终前最怨毒的诅咒,看着薛铭的目光均或多或少地染上一丝异样,包括他麾下军士,也包括护卫在华璧车驾一边的薛昭。 明媚阳光转瞬做疾风骤雨,然而祭月还是要继续,甄瑟的尸体被带了下去,道上长长的血迹也很快被大雨冲刷得了无痕迹,只是众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果然,戌时,天空仍一片暗沉,看不到一点月亮的影子。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织成一张密密的水帘。 华星打起纸伞,华宁扶着华璧下马车,正见萧协撑伞过来。 他走到对方面前,停下,忽然伸手捏起华璧一缕被打湿的鬓发来回搓了搓,“雨大路滑,你便莫要过来了,就候在马车里,朕会去和薛铭说一声的。” 说完,他看向一旁华宁,“夜深露重,记得给你家王爷拿件披风。等祭月礼完,还要一个多时辰,得让他吃点东西垫一些。算了,”他又摆了摆手,“还是干脆睡一会儿,等回宫可要后半夜了,一路颠簸,必也是睡不着的……” 他唠唠叨叨地交代着,对面华璧目光晦涩。 “够了!”他忽然开口打断。 萧协一愣,好一会儿,“你……罢了。” 他看一眼华璧在风雨下泛白的脸色,摆了摆手,“朕先过去了,你好好休息。”说完,转身,朝夕月坎走去。 华璧目光深深地看着,直至对方身影为雨帘所吞噬。 第42章 上林秋(二) 夕月坎深三尺,广四丈,坎中建坛。坛高一尺,广四尺,上置羊、彘、红烛、香炉。 亥时,太卜端水请萧协净手,萧协洒清酒于案前,祭月礼始。 “拜月祈福,祝以文曰:浩浩苍天,悠悠明月……” 在太常诵读的祝文下,萧协焚香拜月。今夜大雨无月,是故朝西拜月升方向。 插香后,萧协领百官再拜。 “……佑我大祈,风调雨顺,掬诚告奠,伏惟尚飨。” 祀事成,祝文焚。 淅淅沥沥的雨还不曾停下,事出仓促,即便有内侍打伞,也难免湿身,粘腻得令人难受,众人很快回了车队。 “你们王爷可还好?”萧协来到华璧车前,问华星道,忽然目光一凝,“这马……” 只见车辕前套的,来时尚是枣红大马,如今却已成黄鬃骏马。 “那匹马不耐雨,已经奄奄一息了,就换了另一匹。”华星又看了看车帘,小声道:“王爷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萧协右臂微抬,似乎想撩车帘,只是抬不过腹侧,他五指一颤,又极快地放下手。 距六月地动过去已经差不多两个月了,骨头创口都长得差不多。原本长长厚厚的夹板绷带已换成轻薄几块,不过肘部地围在右臂上,拢在宽大衣袖里,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也能够做些轻便的动作。否则,这太庙告祭、焚香拜月可就尴尬了。 一日舟车劳顿,又率百官祭拜,如今夜凉雨重,萧协的脸有些发白。华星不禁偷眼觑了觑对方面色,只觉越发的白了。 “罢了。回去罢。”他抬了抬左手,身侧内侍和单光拓领命转身。 车驾内,华璧神色莫辨地看着对面一身泥泞、被五花大绑的少年,又仿佛透过对方在看其他什么。 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的都是不久前的画面――那位风华绝代的楼夫人义无反顾地朝薛铭剑上撞去,以及最后倒下看向薛铭方向的那一眼。 而那对面少年约十六七上下,长得极为俊俏,眼角眉梢都是骄纵,一眼便能看出是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只是如今这个孩子不只身上狼狈不堪,还透着股凶兽般的戾气,他恶狠狠地瞪着华璧,眼睛充血。 忽然,少年往前一弹,一头朝华璧腹部撞去,然后“砰――”地一声落空。 侧一步避开的华璧一袖拂落案上杯壶等陈设。 这么大的动静,连马车都晃荡了一下,还有“乒乒乓乓”声。帘外立刻传来翦赞的声音,“王爷?” “无妨,撞上案几罢了。” “可要召随行太医?” “不必。” “是。” 马车内,华璧一手钳住少年,一手拎起茶壶,壶嘴水流如注,冲到少年脸上,水花四溅乱人眼。 少年却倔强地瞪大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死死盯着华璧那张居高临下的脸,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 “清醒了么?清醒了的话就冷静一点,如果不想你娘白死的话,楼公子。”一壶水尽,华璧骤然欺身压下,贴着对方耳边道。 那少年身体猛地一僵。 言毕,华璧丢开对方,擦了擦手,靠着软垫坐下。等过了一会儿,见对方垂着头已经安安分分的模样,他打开车厢,扔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汗巾,“不想死,就不要出声。不出声,我就给你松绑。明白了就点头。” 少年没有立刻回应,华璧也不急,他俯身收拾了一下刚刚撞翻的东西。 等他收拾完后,再看少年,便见对方点了点头。 华璧解开少年身上的麻绳,拿下紧塞对方嘴里的破鞋子,把衣物推了过去。 少年自发地脱衣服,拿汗巾擦身上污泥,全程都垂着头。 一副白斩鸡的样子,身上的肉看起来绵软又松弛,很少练武,华璧抱臂看着对方的身体,在心内落下分析。然后又掏出一罐药罐推过去。只见对方白皙文弱的身体上有好几道被碎石划出的伤痕,掌心更全是磨出的伤口。 少年一顿,静默了一会儿,拉下穿到一半的衣服,撬起一块药膏就往伤口上抹,抹完又拉上衣服。 华璧眼角抽搐了一下,终于没忍住,过去劈手夺过对方手里药罐,一把拉下对方衣服。 “刺啦――”一声响,衣服碎了。 华璧还扯在对方衣襟上的手一僵。 “咳,手滑。”华璧若无其事地掰开少年身上碎布,按在对方伤口上用力揉起来。再摊开对方手掌,血肉模糊一片,先拿热水细细冲洗了一遍,再挑出一个个小石子,再冲洗一遍,擦干,上药。 这个处理过程应该是相当痛苦的,华璧都做好了及时塞鞋子进少年嘴里的准备。对方一声没哼,头依然垂着,看不到表情,却透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悲伤与痛苦。 这样子……恍惚有些熟悉。他塞紧药罐准备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落在少年背上,“你这样,楼夫人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 少年脊背先是一僵,随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啪嗒――”灼热滚烫的液体坠落,一滴、两滴、三滴…… 华璧轻轻抚着对方脊背,神色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他是想到了白天的楼夫人,还是薨逝已久的元仪,亦或是彼时骤得元仪厄难消息的他自己?也许是当时抚着他脊背说“难过就哭出来,不要忍着”、“熬坏了身体,元仪姑母在天之灵也会心疼的”的那个人。 萧协车驾内,气氛略为凝滞。 淳于晏褪下对方袖子,只见那右臂一片红肿,解下夹板后,还有深深的印痕。他伸手摸了摸,皮肤灼热而烫手,整个右臂都在不自主地颤抖。 “陛下今天淋雨了。”他叹了口气,立刻暴躁,“什么祭月礼,推了不行么?就算要来,好好注意不行么,明明都好得差不多了,来个风湿邪气入侵。陛下是真不想要这只胳膊了。” 萧协等对方骂骂咧咧完,问道:“多久会好?” “多久会好?”淳于晏冷笑一声,“一辈子也别想好了。陛下想这个消下去,容易,敷个膏药,几天就好,只是等再刮风下雨,就又起了!” 萧协顿了顿,轻快道:“那就再贴,每次起每次贴,等贴一辈子,也就等于没病了。” 淳于晏一噎,几乎听得眼睛都瞪出,好一会儿,狠狠一拂袖,“做梦。每次贴,每次的效果只会越来越差。而且从今天起,这只手再也不会有力气挽弓击剑,长时间写字都不行!” 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见萧协面色微变,却又在下一刻恢复正常,“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请淳于晏太医给朕个松快。” 淳于晏气绝,一把拍下两张膏药。萧协本就白得没有人色的脸一下子血色尽退,冷汗簌簌而下,等重新绑上夹板后,也收不回来右臂。 与此同时,华璧车驾内,少年忽然道:“我娘真的死了?” 那声音像是期待着答案又像是怕极了答案,华璧却只能残忍道:“你亲眼看见了的。” “我要报仇。”少年猛地仰头,脸上泪痕交错,双眼却像淬了利剑一样,阴鹜、悲愤、痛恨。 华璧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收回目光,“首先,你要活下来。” 等车队回宫时,子时已过,天空暗沉得没有一点亮光。 ―――――――――――――――――― 又没写完啊,继续放一点第一版本,明天来换 走在上等云石铺砌的曲折小径上,迎面凉风习习,夹杂着淡淡花香,华璧也觉心旷神怡。 忽然,他面色一变,立刻快步向前跑去。 只见靠西有一大湖,湖畔一稚齿小儿,五六岁大,生的粉雕玉琢,裹着厚厚的大红色棉袄,活像颗喜庆的团子。 他眼上蒙着一条红色丝带,两只小肉手正朝前摸索着,嘴里念念有词,“青黛,紫苑,你们在哪?” 显然这是在玩摸瞎瞎的小游戏,只是团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反而他一只小脚丫就要跨进碧绿沁凉的湖里。 “啊――”一脚踩空,他忽然大叫起来。 华璧跑到一半的身体猛地腾空一跃,骤然拉进和对方的距离,他左脚尖朝上轻轻一踢小团子的屁股墩,小团子立刻飞到了半空中。 这就给华璧的营救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他一踏旁边高木,借力一蹬,伸手一抄就把小团子抱了个满怀。 晚了半步这才急急忙忙跑来的女婢们俏脸一下子吓得惨白,扑通一声全跪成一排,“请……请世子殿下安。” “安?”华璧怒极,“你们就是这么照顾五公子的吗?如果我今天不在,是不是……” “啾――” 华璧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脆响。 “抓到了!”团子吧唧一口亲在华璧侧脸上,咯咯咯笑起来,解下眼上红带,黑溜溜的眼睛一瞪,“呀,是漂亮哥哥!” 侍女们都把头埋的老低,恨不得今天耳朵都聋了。 华璧面色阴沉如水,腾出一只手狠狠擦了擦左脸一滩口水,“什么漂亮哥哥,我是你二哥!” 见华璧脸上眉毛绷得笔直,团子顿了一下,立刻皱起脸掉金豆豆,伸出两只胖胖的胳膊搂紧对方脖子,“二哥,屁股痛痛!” 第43章 上林秋(三) 华璧呼吸一滞,连连后退两步,脑海中闪现的是另一张熟悉的脸,俊美成熟、威严强势。 “璧儿,不要这么天真。这世上能真正问心无愧的,只有绝对服从的军人,因为他们只需要听命行事,其他的,只要有取舍,就会有愧对。你是想对不起萧氏,还是想让黎民百姓永无安宁之日?” 何其、相似的话。 他怔怔地看着,只觉得对面人的脸和他父王在这一刻重合了。 他扶住身后抱柱,五指紧紧抓着柱上凸起,几乎要把上面的赤金贴花给抠下来,“一定要这样么?” 看着华璧发白的脸,萧协眼底划过一抹不忍,却飞快地消逝。他负手踏来,一步步逼近对方,声音越冷,“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华璧喃喃。 萧协不再回答,而是转过身,忽然起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头,“你说汉景帝为什么要杀晁错呢?” “因为削藩策起,七王举兵清君侧,汉景帝以为杀了晁错可以使各诸侯罢兵?”萧协没等华璧回答,自顾自地接了下去,“人人都道晁错朝服腰斩与贾谊蒙冤而死乃汉朝两大政治悲剧。朕以为不然。” “彼时七王之乱,更有其余诸侯举棋不定、隔岸观火,汉廷之内人心浮动、军心不稳,杀了一个晁错,使联军野心毕露、失尽大义,使观望诸侯稳下心思、偃旗息鼓,使百官齐心、将士同力,最后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你说死了一个晁错,少牺牲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更换回这场影响大汉近四百年、意义深远的一战胜利。不够吗?” “晁错没有错,但他必须死。有些事情明明是错的,却一定要做。这就是权衡与取舍。” 华璧闭了闭眼,“陛下是在教臣帝王之术吗?” “作为一个人,没有良知是可怕的。而作为一个君王,却没有拥有良知的资格,因为你的一点愧对抱歉也许需要无数人的性命、后世几代人的困厄来偿还。若朕不幸,你就要懂得摒弃一切,包括这颗心。”萧协伸手按在对方胸口,有搏搏跳动,急促如撞,“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华璧睁开眼睛,脸还很白,眼睛却已经很亮。 萧协笑了,伸指弹了弹对方的脸颊,“不过这次,是甄瑟来找朕的。” “楼夫人找的陛下?” “不错,今日的一出戏是她编写,也是她意愿,朕只是给她一个机会。”萧协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似乎回到了两人会面的那一个下午。 八月初七,王太后请萧协至长乐殿。 萧协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太后一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今天居然…… 他警惕又好奇地踏入长乐殿内,便有接引内侍上前,“太后还在午睡。请陛下小坐片刻。” 话虽如此,那内侍却并不是带萧协去主殿或偏殿,而是穿过花园,来到一处曲径通幽的僻静地。 “你好大的胆子。”那内侍转头要走,萧协一脚踢倒对方,“这是什么地方,谁命你来暗算朕的?” 那内侍抖抖索索,“是太后…太后请陛下来的,里面的东西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最后一句话,那内侍压低声音,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充满了暗示意义。 萧协不明所以,等推开门,层层纱幔,四周都是壁画,纱幔上、画里,描绘都是二人动作图,男女□□、姿态各异、由浅入深、引人入胜。 他了然。这大概是他年纪渐长,太后终于不能再拖着,要派人教导他人事了?又或者是薛铭又要给他绑一桩什么婚姻,必须教导了? 想到这里,他眉间拧起个疙瘩。一步步走过这条满是壁画、纱幔飞舞的长廊。 忽然,他脚步一顿。 只见这满目的春宫图里,有一段路上画的竟然是两个男子,画上落款:承元三年,萧衍。 孝灵帝,讳衍。 十几幅画上都是两个□□的男子,缠绕、紧贴、相依、扭转,纤毫毕现、活色生香,传神而*,几乎再现了一场欢愉。 而这两个人,萧协只虚虚一瞧,便能认出正是十几年前的先帝和魏琴。 这里是历代皇家子弟学习人事的地方,这是要把两人的好事叫后世子孙都看一遍了? 简直、不知廉耻。 震惊之后,萧协眼底划过一抹厌恶,立刻加快了前进的脚步。 等到了长廊尽头,萧协一手搭在石室机关上,按下以后,里面应该会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娇羞地抬头,用充满爱慕的目光看他。 却是虚伪的、算计的、受人命令的。 石铸机关上微微蜷起的五指显示了其主人心内的不甘与不愿,只是很快他的神情姿态又调整到轻松好奇与吊儿郎当。 他轻轻推开石门,便见灯光下立着道无限美好的背影,寻常宫婢的素衫贴在她身上仿佛仙衣。 “太后终日礼佛,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请下天上仙子来给朕一睹芳容。”他笑得轻佻,朝那女子缓步走去。 在二人距离仅余丈余时,那女子缓缓转过身。 萧协一怔,脸上的神情短暂地凝固,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眼底只能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好一会儿,寂静的空间内响起一阵吸气声,萧协晃了晃脑袋,暧昧地笑了起来,“宫里竟有你这样的人间绝色,你叫什么名字,是太后、还是薛司马让你过来伺候朕的?” “是臣妇自愿来的。” “臣妇?”萧协一愣,随后欺身压来,轻佻地捏起对方下巴,“你比红杏可美多了。是从哪家墙院伸出的枝来?” 那女子后退一步,挣开萧协的桎梏,矜持又平静,“臣妇想和陛下做个交易。” “哦?什么交易?”萧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对方曼妙的曲线上流连,“你又打算拿什么来和朕做交换?” “陛下想对付薛司马?”她半分不受萧协影响。 萧协瞳孔一缩,立刻哈哈大笑了起来,“想啊,做梦都想啊,你要是能帮朕一刀宰了薛铭,朕即刻立你为后。” 等他弯腰笑过一阵,那女子直视他双眼,“臣妇近来在城西见到一个人,陛下猜他是谁?” “朕为什么要猜?你有什么资格要朕猜?”萧协轻蔑地看了那女子一眼。 “陛下既然不愿猜,那就听臣妇道来:七月初十,城西邙山,臣妇看到前内侍监常春。” 随着她朱唇轻启、话音落下,萧协瞳孔又是一阵急剧收缩,他猛地转身来回踱了两步,气急败坏,“他没死?他竟然没死!朕明明一剑刺中他心窝,是谁救得他?”忽然,他“嚯――”地转身,“欺君可是大罪,你休要欺朕。” “陛下实在是反应敏捷、演技高绝。”那女子一赞,“若臣妇不是亲口听到常公公承认,恐怕也是不会相信他是陛下的人了。” 听到这里的华璧倏然抬头,眼睛微眯,“常春?” “咳咳――”萧协清咳一声,“他是不会真的动你的,朕只是想看看你在那种情况下会如何应对而已。且好色与变/态本就是他给薛铭看的弱点,看到你这样的人物,他没理由不做点什么。” “保护色咯?”华璧一哼,“臣还以为是有其主必有其从。” 萧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受朕多年教育熏陶,他大概也是懂得欣赏美的,所以才会格外喜欢你。” 华璧气结,扭过头去,不看对方。只是不过一会儿,又扭了过来,“陛下宣殿剑杀常春那一出戏是为了什么?现在他轻而易举地被楼夫人发现,未免太危险。” “当年何后厌弃甄瑟时,常春因甄司空曾有恩于他,便偷偷提醒甄瑟小心。因这故,他‘死’后,甄瑟找人埋了他‘尸首’给他立了墓碑,百日时还去祭拜。遂发现墓前有人来过。 甄瑟太聪明,从这一点蛛丝马迹开始引蛇出洞、步步推敲,最后发现了常春。 常春树敌颇多,几无好友,这世上更没有第二个甄瑟,所以你无须太过忧心他为别人发现。 即便有,也只会以为他是襄王的人。” “襄王?”华璧面色一顿。 “不错。”萧协神色淡淡,“若薛铭真能为朕所除,下一个心腹大患便是华景。朕说过,襄王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按住华璧想反驳的嘴,“你不要因为襄王妃而对华景格外优容。以你心智,只要深想一分,就能看到他虚伪冷酷、满嘴忠义却暗地里推波助澜的一面。” “襄王自有襄王的胸襟抱负。”华璧扒下萧协的手,“几十年来,政治混沌,两代帝君荒唐无能,陛下如今也没有显示出身为一个帝王应有的贤能,襄王会放弃陛下有何不妥?小忠忠君,大忠忠国,这是襄王的风骨。” 第44章 上林秋(四) “小忠忠君,大忠忠国。”萧协神情蓦地沉下来,声音仿佛夏日滚滚雷雨前的压抑,“忠君爱国,朕还从没听说过有人把这个词掰开来讲过。你这是觉得襄王拿着朝廷军饷养自己私军,声称御北而对薛铭所作所为坐视不理,口口声声忠于王室却背地里谋划大祈江山,这些都是应该的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华璧撇开对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目光,知二人已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遂岔开话题,“后来呢?不知后来楼夫人对陛下说了什么?” 萧协停顿片刻,缓缓敛起神情,亦顺坡止了之前的话头,继续给对方讲与甄瑟的一番交易。 在甄瑟解释完常春种种后,萧协的目光终于真正落在对方身上,深邃而极具穿透力,“那你想做什么交易?” “臣妇不是想拿这个秘密威胁陛下。”甄瑟朝萧协踏出两步,低声而坚定道:“臣妇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有朝一日能拿薛铭的头颅祭奠我夫君在天之灵,二是我有一子,年方十六……” 她话未竟,正回想朝上近来有哪个适龄青年才俊被薛铭迫死的萧协神色微滞,“你有一子,年方十六?” “臣妇今年四十有一。”甄瑟道。 萧协的面色登时古怪无比,“朕能不能收回之前那句‘你要是能帮朕一刀宰了薛铭,朕即刻立你为后’。” 甄瑟一愣,笑了,“陛下实在是个妙人,只可惜臣妇的年纪都能做陛下母亲了。”她摇了摇头,“所以,臣妇不敢肖想皇后之位,只求儿女康泰。” “那夫人是想要朕保令郎前程似锦、富贵安康?”萧协想起对方之前被自己打断的话,诚实地陈述道:“这就恐怕要夫人失望了,朕如今自身难保。” “不。”甄瑟摇了摇头,“我儿骄纵任性、纨绔无能、愚钝鲁莽,难堪大就,让他入朝就是害了他,臣妇不敢有非分之想。” 话到此处,她眉间染上一抹忧愁与懊悔,“怪我八年无子,他又自小身体不好,就对他溺爱了些。使他长得不知天高地厚。” “日前,他得罪了尚书令林永安,林永安已几次迫害上门,皆被臣妇阻回。可臣妇不过一区区寡妇,阻得了一次是运气,还能次次阻了吗?” “朕可以替你杀了林永安。”萧协道,左右他最近正发疯杀人,多杀一个林永安不算多。 “不,臣妇有办法杀了林永安,让薛铭杀了林永安。只是建阳是非之地,臣妇已不能照看他多久,她长姐嫁往云州多年,颇有根基,兼性格强势,当能照看幼弟,云州又远离中原、民风淳朴,是难得的清净地。” 听她叙述的情况,萧协心内隐隐有了些猜测,“你是楼台的妻子?” 似乎很喜欢这个说法,甄瑟眉眼微弯,“正是臣妇。”她盈盈拜下,“臣妇想请陛下派人暗中护送犬子往云州。” “为何找朕?”萧协并不立刻同意,而是目露审视地盯着对方,“王钓不是更合适么?他与楼台多年知交,又不缺人手势力。” “王钓?”甄瑟嘴角掠过一抹轻嘲,“他处处与薛铭针锋相对,赚尽了‘不畏强权,铮铮傲骨’的名声,死的却都是别人,他自己又有什么损失呢?” “陛下也许不知道,王老司徒公务繁忙,王老夫人早逝,可以说薛铭几乎是王钓他这个表哥带大的。”说着,她神色露出一抹回忆和沧桑来,只有这时她看起来才像个四十几岁的长者,带着岁月的积淀。 “那时候的薛铭就像根小尾巴似的跟着王钓――‘大表哥去哪,阿铭就去哪’,我们都笑他是个‘黏人精’。”到此处,她忽然话锋一转,目露怨恨: “薛铭生性念旧情,最念的就是王钓。王钓分明就知道薛铭不会动他,偏要做出幅宁死不屈的样子来,实是叫人作呕。尤其是细细看来,哪一次他和薛铭在朝堂上大起冲突,不是其他官员替他送命?若我夫君不是与他走得太近,也许根本不会惨死。若他肯稍稍求情,也许薛铭会放过我夫君。可他偏偏只是不痛不痒地喊几句‘住手’。叫我求他,我宁死。” 萧协听罢,并不对甄瑟的话做出评价,只径直道:“送令郎去云州,并不不容易,甚至有暴露朕的危险,夫人想付什么代价来让朕冒这个险呢?” 甄瑟收起脸上流露过多的情绪,敛了敛眉,“陛下心思深沉,臣妇不知道陛下的计划,更不知道陛下已经做到哪个地步,但臣妇送陛下两个建议,一定能为陛下的谋划锦上添花。” “愿闻其详。” “一:王老司徒、王老夫人均已仙逝,王钓又处处与他作对,薛铭便把对王家一家的愧疚感恩几乎都寄托在了太后身上。” “偏偏太后对薛铭可谓爱恨交织。”甄瑟幽幽一叹,“我、元仪、傅昭仪、王太后,也算是打小的手帕交了,是亲眼看着阿妩对薛铭的女儿心思的。彼时王老司徒和王钓也是存着令二人结亲的意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薛铭曾向我提亲,是因为他知我不会嫁与他,以此做无声的拒绝。可阿妩就是看不开。直到最后,她入了宫。” “这其中曲折我并不清楚,但我曾入宫陪过她几次,从阿妩抱着我痛哭的字里行间不难推测出里面有薛铭的手笔。” “灵帝是什么德行,做他的皇后和守活寡又有什么区别?” “夫人慎言。”萧协忽然出声打断对方,目露警告,“先帝如何,还轮不到夫人来置喙。” “怎么轮不到?”甄瑟失笑,“我十五及笄,本该八抬大轿入宫。却被生生拖到十八退婚。德容言工,我甄瑟哪样不够了?连个理由都没有,这其中的蜚短流长、人言可畏,若非…我早就被流言逼死了。” 话到此处,她神情却露出一抹温柔来,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不过,若非如此,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会对我如此包容,为我遮风挡雨、不离不弃。说来,我又似乎是要感谢他了。” 想起面前人本该是他嫡母、本该母仪天下的身份,萧协突然就没话了。他提壶倒下一杯水,举到嘴边,正欲饮下,却神情一顿。 那边,甄瑟也很快走出自己的情绪,见状,抿唇一笑,“这里放的都是助兴的东西,陛下可要慎用。臣妇要躲避薛铭耳目来见陛下,只能请太后选在了这个地方,望陛下见谅。” 萧协淡定地放下杯子,“难得不用被那么多人盯着,朕很满意,夫人继续。” “灵帝登基十载,亲政五载,一直置后宫三千佳丽如无物,阿妩这个后位根本是个火坑。直至承元五年,灵帝似乎与魏琴发生了一个大矛盾,他开始亲近后宫。那时,王皇后、傅昭仪、史美人三人纷纷传出喜讯,阿妩的日子总算有了些盼头。”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后,灵帝便与魏琴重归于好,他甚至想逼三人堕胎,因百官哀求才止了这疯狂的念头。这意味着,这个孩子是阿妩一生中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光明与寄托了。可惜,皇长子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老生常谈,萧协摩挲着杯壁,眸色漆黑深沉,等着甄瑟接下来的话。 “皇长子早夭是多方面作用的结局,只是里面也有薛铭的影子。” 萧协瞳孔放大,“什么?” 甄瑟微微一笑,“其实这原因不难猜。若皇长子健在,如今龙椅上的必然是他,而不是陛下对么?” 萧协不说话,无声地默认。 “设身处地地站在薛铭的立场上,若一个留着王家血脉的萧氏子孙登基,他该多难做,他还会像现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得这么毫无心理负担么?他对王家的感情一直很深厚。所以,有人动手,他推波助澜一下,并不奇怪。” “可是阿妩不会这么想,在她眼里,就是薛铭推她入火坑,又绝她一生念想,最后还害死她亲父。” “最重要的是,十年里,阿妩因为生无所托,于是逃避于世、青灯古佛,这导致薛铭对她愧疚更甚、不设防备。” “陛下若得太后相助,对付薛铭,可少很多风险。” 萧协说到这里,也很赞同,“朕原以为太后是因为明哲保身才以礼佛为借口,但有一次她来探望时,曾对薛昭恶语相向。朕随后试探,发现她其实是用礼佛在压抑情绪、封闭内心。也是,否则,她的日子岂非太难挨了。”他悠悠一叹,“朕那时就开始思考如何请她出面,可惜,太难了。她恨着薛铭,何尝不是恨着朕?” 这时,华璧忽然道:“史美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 第45章 上林秋(五) 华璧注意到他问完后,萧协身体就是一僵,他心底隐隐了然。 好一会儿静默,就在他以为萧协不会回答时,寂静中一道殊无起伏的声音悠悠响起,“彼时灵帝与魏琴如胶似漆,这意味着不出意外,王太后、傅昭仪、史美人的孩子就是唯三的皇嗣,里面必有一人是未来的天子。这太让人动心了,很多人都明争暗斗不对,但真正动手的却是史美人,于是皇长子早夭,傅昭仪早产。” 风云诡谲的宫闱秘事,他说的却平淡得好像在谈论今日天气,“所以太后恨朕。” “你呢?你恨不恨朕?”他忽然回头,神色却还是那么波澜不惊,“也许本来傅昭仪不会难产,你也不会自幼禀赋不足、体弱多病。” 华璧一愣,缓缓垂下头去。 沉默,令人呼吸不过来的沉默。 萧协定定看着对方发梢,脸上神情始终不变,像精心雕刻的蜡像一样完美。 许久,华璧终于抬头,坦然直视对方深不见底的双眸,“没有恨不恨。” 他不是萧临,没有资格回答恨不恨,但是,“这本就与陛下无关。” 萧协呼吸一滞。 华璧还在继续,“史美人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太后怪罪陛下,实在没道理,陛下不必介怀。” 许久,萧协忽然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再眨了眨,方道:“所以,你想了这么久,就斟酌出这么几句话来。” 华璧登时一噎,撇开脑袋,恶声恶气的,“没有,臣刚刚停顿了那么久,其实是在强自压抑现在跳起暴打陛下一顿的诱人想法。” 他话音未落,萧协已经靠近过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对方脑袋,“哎呀,你又口是心非了。虽然干巴巴的,但小临这么难得来安慰朕,还是值得纪念的。” 华璧后退半步,脱出对方“魔掌”,瞧那一脸得意洋洋好像立刻要抖擞起毛来的样子,他眉心一跳,强行岔开话题,“那楼夫人的第二个建议又是什么?” 所谓灯下看美人,石室内,甄瑟螓首低眉。她缓缓抬起头,温婉一笑,在橘红色的灯火下映照下更美得不似凡人,“陛下以为臣妇容色如何?寻常男人见到臣妇又会有什么反应?” “夫人容色,千年不见,璇玑当惭辉光,兰芷亦愧馨芳。寻常男人见到夫人只能神魂颠倒。”萧协由衷赞叹,但是,他话锋一转,“薛铭并不是寻常男人,绝不会为美色所惑。” “他当然不是。”甄瑟抿唇一笑,“但那些追随他的人呢?男人的快乐,一在马背上,二在女人胸脯上。臣妇不逊,窃以为自己容色能成为大部分男人的梦中情人。” “夫人自/污了,夫人容色当可让大部分男人只见一面便刻骨铭心,成为其心中神女。” “陛下谬赞。”她嘴上如此,面上却并无谦逊之色,开始理智地层层剖析,“薛铭之强,强在他手中重兵与军中威望。后者乃前者基础。” “大祈军士因明帝之前祈当关系皆是以和亲政策维系。襄睿王有言:遣妾安社稷,更要男儿何用?明帝亦说过:拿起手中的长剑,保护我们的家园,保护我们的女人。这导致长久以来大祈的军士对女人有一种极强的保护欲。不杀妇孺,是薛铭定下的规矩。” “如果他当众杀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那个女子更是他强行霸占,然后宁死不屈当中揭发最后被灭口的呢?尤其是那女子长得美,又如此贞烈。陛下说,那些军士心中会有什么感想呢?”甄瑟盈盈拜下,“是为美人计,利用的好的话,会为未来陛下铲除薛铭后重掌军权带来极大的便利。” 萧协听罢,定定地看着甄瑟,“夫人不必如此。第一个建议足矣。再过几年,令郎也当成家立业,夫人可儿孙绕膝、享尽天伦。” 甄瑟摇了摇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已经活的有些厌烦了,何不让自己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价值呢?”说着,她脸上露出个虔诚的笑,“除逆臣、扶王室,既是夫君遗愿,也便是我的心愿。” 萧协几为甄瑟脸上真切的笑容晃花眼,“楼卿有妻如夫人,实是幸事。” “有生之年,得遇夫君,才是我最大的幸运。” “在说这些话时,她一直很平静,平静得像个疯子。朕便知道已经阻止不了她。”萧协叹息道:“其实比起一次性的毁坏薛铭威信,朕更想要的是她这个人。”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楼夫人深明大义,才智心计,皆是难得,十个男子也不及。”华璧亦是一叹。 “不过,你是如何发现她的不妥的?即便一早知道,朕也觉得她很好地演绎了一个为薛铭强迫、宁死不屈最后为薛铭恼羞成怒灭口的角色。” “彼时楼夫人离薛铭极近,从她跳起掷钗到薛铭拔剑格挡不过一瞬时间,等到下一刻,楼夫人已经浴血倒下,是故所有人都以为是薛铭打落钗子后一剑刺入楼夫人心口。但臣自幼目力极佳,只觉违和,再看薛铭面容亦是惊诧,再细细回想,其实那个场景位置,语气说是薛铭剑杀的楼夫人,不如说是楼夫人自己往薛铭剑上撞去的。” “而楼夫人倒下后那一眼,说是死不瞑目地看薛铭方向,可那眼神并不怨恨,反而是一种得偿所愿的安心与希冀,其实看得是薛铭马后陛下的车驾罢。” 萧协一愣,“也许罢。” 等到出了太庙,华璧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候华殿,华星上前,“马车内,殿下吩咐的东西都已经取出来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想起来了――他忘记和萧协说楼煜的事了。 “殿下?”见华璧目露怔忡,华星轻喊了一句。 华璧回神,捏了捏眉心,“都放哪儿了?” “大部分都搁置在西配殿。倒是殿下之前不是说想抚琴吗?我和华宁就擅自把琴放在沉香木箱里搬到殿下里室了,请殿下降罪。”他嘴里说的是请罪的话,圆圆的娃娃脸上却全是邀功,看得周围众人忍俊不禁。 “呀,小临想抚琴?朕还从没听过小临的琴音呢?”华璧正欲挥退殿内众人,便由远至近传来一道兴味的声音。 华璧心头突的一跳,有点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萧协人已踏进殿内,朝一旁的沉香木箱走去,“这就是小临的‘绿绮’罢。” 华璧连忙上前按住对方要开箱的手,放低了声音,“改日罢。臣累了。” 萧协的目光落在华璧紧紧按着他手腕的五指上,眉心一动,“好。” 等人全都退出去后,萧协和华璧两人仍站在木箱前,两两相望。 还是萧协先开的口,他语气飘忽,“这么紧张,人家金屋藏娇,你该不会木箱藏美罢?” 他话音刚落,木箱里就传来一阵撞击声和呜呜声。 华璧脸微僵,萧协的脸也僵了,“不是罢。朕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难道你不是不想弹琴给朕听,是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华璧嘴角微抽,往一旁站着的单光拓看了一眼,单光拓垂头,正专注地数着地砖上刻的花骨朵。 然后就接受到了来自萧协的眼色。 “外面何故喧哗,卑将前去看看。”单光拓长揖而退,到了纱幔外,望风。正见一边华星,两人默默对视一眼,抬头看天。 “翦赞呢?”单光拓动了动嘴角。 “不知道。他最近神神秘秘的,是不是薛司马有要事吩咐他?” “也许罢。” 室内,忽然“咕噜噜――”一串声响。 华璧、萧协下意识地目光下移,落在对方肚子上,紧接着反应回来不对,同时看向木箱。 顶着萧协诡异的眼神,华璧打开木箱,然后萧协的目光就更诡异了。 只见木箱里是一把侧放的长琴,其余空间都被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给挤满了。七尺长的身躯蜷缩在个五尺不到的箱子里实在可怜,尤其是这少年嘴里堵着块破布,手腕脚踝都被麻绳勒出了红痕。一打开箱子,他发红的眼睛立刻紧紧盯着华璧。 “这是你的衣服?”萧协目光一凝,颤抖着手指着少年身上的深蓝云纹锦袍,“你们?你居然喜欢……” 华璧终于忍不住磨了磨牙,“别玩了。”他伸手替楼煜松绑,边没好气道:“陛下不认识他?且仔细看看他长相罢。” 萧协脸上丰富的表情即刻一敛,他上下仔细看了正被华璧扶出木箱的人一眼。 很好认,楼煜长得有五分像甄瑟。 “他怎么会在这里?”萧协凝眉看向华璧。 闻言,正被华璧喂着糕点狼吞虎咽的楼煜停了下来,狠狠瞪了萧协一眼。 第46章 上林秋(六) “哎哎,你可别这么看朕。虽然你长得也不赖,奈何朕心中已经有弘王了呢,曾经沧海难为水啊。”萧协晃着脑袋坐在了华璧对面,顺便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楼煜一下子被他呛得剧烈颤抖的脊背。 还边对华璧邀功地笑笑,“哥哥来就好,你快去休息,夜深了,别累着。” 华璧嘴角一抽,心知对方是不想让楼煜知道太多的意思,遂简略道:“臣让华星去换马时,因无事也便一起过去看看了,便见漫天雨帘中,有一人倒在水坑里。” 萧协目光微变,看向楼煜,神色也沉了下来,“你怎么会在成山,怎么会倒在水坑里?不是让你去城西关帝庙么?”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关帝庙?”楼煜止了咳嗽,脱口而出。 “朕当然知道。”萧协眸色深深,“是朕要楼夫人让你去关帝庙找庙祝的。” 楼煜愣了愣,“娘?” 说到甄瑟,他眼眶又红了,“娘找过你?那你为什么不拦着她?不!” 他哽咽着迁怒,却猛然反应回来,目光中混着了然与恨意,“不,是你让娘去找薛铭送死的对不对。” 都说楼煜纨绔,烂泥扶不上墙。此时倒是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虽然猜的也不全对就是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跳起来死死抓住萧协肩膀,眼底全是狠厉与怨恨,“你这个昏君,害死了我父亲,又害死我娘,你除了让大家陪你送死你还会干什么……” “啪――”一声钝响打断了他疯狗咬人一样举动。 华璧一巴掌直接甩在楼煜侧脸,随后一个箭步环过萧协的腰,扶稳对方。 “砰――”楼煜被大力冲得直接摔在了在地上,发出一声叫人骨头打颤的重响。 “陛下?” “殿下?” 室外,单光拓、华星焦急,再外围的宫人亦是侧目。 然后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软哒哒的声音,“哎呀,朕摔倒了,要小临摸一下才能起来。” 众人顿时收回目光,低头眼观鼻鼻观心。 这一定是在撒娇罢撒娇罢撒娇罢。 然而被脑补在撒娇的主角正靠在那个疑似被撒娇者的怀里,一手按着右肩,脸稍发白,额头全是冷汗。 楼煜摔得眼前一阵发黑,耳朵嗡嗡做响,他竭力瞪大眼睛,一手捂着迅速高高肿起的侧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华璧方向,“你敢打我?” “你敢辱君!”华璧面色冷凝,隐隐有一股肃杀之气,凌厉骇人。 楼煜却梗着脖子,“他有什么资格当皇帝?一个废物。” “唰――”华璧反手抽出萧协腰间长剑,剑尖径直塞进对方一张一合的嘴里三寸,“有本事你再说一个字。” 楼煜愣了愣,随后毫不犹豫就阖上嘴巴朝剑尖咬去,兀自冷笑,“自己无能还怕人说么?” 华璧冷眼看着,握剑的手一动不动,任对方双唇被锋利的剑锋割破,鲜血直流。 “锵――”一声金鸣音,却是萧协抽出剑身,收剑回鞘,“君无戏言,朕既答应楼夫人送你去云州,便不会食言而肥。你就算想死,也至少得见你姐姐一面,圆一圆楼夫人最后的的念想再死罢。” “啪嗒――”楼煜一直瞪大的眼睛忽然就乱颤起来,“我为什么要圆她的念想?她就这么丢下我,凭什么要我去圆她的念想?她怎么可以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少年抱着腿蜷缩起来,全身的戾气和疯狂顷刻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世界遗弃的悲伤与绝望,“父亲死后,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就更加惹是生非,让她放不下我……可她还是这么狠心……” 断断续续、似哭似鸣,眼泪混着鲜血落下,让人不忍再看。 萧协负手而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华璧鼻尖,“你呀,这么凶。”说着,笑了起来,“不过,小临这么维护朕,朕心里很欢喜呢。” 华璧不语,只定定地盯着对方,神色莫辨。 “怎么?”萧协收回左手,摸了摸脸颊。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华璧收回目光,吐出八个字,忽然毫无征兆地伸手抓住对方背在身后的右臂。 那条右臂正在颤抖。 耳边呼吸也是一阵急促,随后变深、变缓,变得小心翼翼。 华璧一把撩开对方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红肿的小臂,皮肉肿得已经高出夹板,手里的还温度很烫人,从指间一路蔓延往上。 他脸色发沉,继续挽着对方袖子往上撩。今日祭月,萧协着白色大冕服,服上绣山河日月,左肩红日,右肩明月,华璧一路把衣袖卷到对方肩膀才停了下来。 萧协觑一眼对方沉下来的面色,嘴里开始嚷嚷,“哎呀,小临要对哥哥做什么呀,可不能再往上了。” 华璧忽然站起来,转身。 “哎!萧临,萧临――”萧协傻眼。 所幸不过一会儿,对方就折了回来,手里捏着个布包。 萧协眨了眨眼睛。 华璧挨着对方坐下,拉平对方右臂,把布包贴了上去,有些烫,却很舒服。 萧协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疲惫和难耐,他侧身一歪,就靠在了华璧身上,阖上了眼帘,低声道:“别生气。” 华璧顿了一下,“没有生气。我只是在算现在把淳于晏叫过来,他会骂多久。” “噗――”萧协笑出声,然后睁开眼睛,夸张地缩了缩脖子,“哇,至少半个时辰,咱们还是别叫了。回来前,朕刚叫他看过,说这是沾湿后的正常现象。你别小题大做。” “是么?”华璧看了他一眼,得到的是重重的三下点头。 “好。那先睡觉罢。” “好。” 华璧起身扶过萧协,途径某一处时忽然停下脚步,反应回来他们好像忘记了什么。 与此同时,司马府一书房内,卫无回首次失了风度地指着薛铭大骂,“既然是甄瑟撞上来的,你何必应下?现在好了,所有人都会以为你薛铭强占□□、杀人灭口。” “那又如何?”薛铭负手而立,神色淡淡。 这态度,卫无回登时一噎,甩袖坐到一边,“莽夫何足与谋!” ―――――――――― 有点写不下去了,我琢磨了一下,一定是因为我太久没修文了,从42章修起。 ps:有小伙伴来我这玩,明天晚上到,待两三天,我也调修了两天,所以这次修文大概也会修两三天←_← pps:没满三千字,第一版凑。 华璧面色阴沉如水,腾出一只手狠狠擦了擦左脸一滩口水,“什么漂亮哥哥,我是你二哥!” 见华璧脸上眉毛绷得笔直,团子顿了一下,立刻皱起脸掉金豆豆,伸出两只胖胖的胳膊搂紧对方脖子,“二哥,屁股痛痛!” 怀里的人一动作,华璧就手忙脚乱,生怕一个不小心团子会掉了下去,好不容易重新抱好,听到这话,他气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滑头!” “哪有,真的很痛嘛!”团子想伸手揉屁屁,却发现手短够不着,更加哭丧着一张脸看华璧。 华璧无奈,只得伸手替对方揉了起来,末了发现小孩儿屁股肉嘟嘟的特别有弹性,忍不住啪啪拍了两掌,“你怎么这么胖!” 闻言,团子嘴巴一撅,“胡说!” 见状,华璧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沁儿!”这时,一容貌姣好的美妇不顾仪态急急过了来,身后跟着一排侍女,看到华璧怀里的团子好端端的,这才松了口气对华璧施了一礼,“多谢世子。” 华璧先一步避开,“林妃客气了。”说着,把怀里华沁放到了地上,又是一拍对方小屁股,“去你娘那儿。” 华沁仰头看了华璧一眼才扭阿扭地朝对面跑去。林侧妃忙上前几步抱起华沁,对华璧笑了笑,“世子终于回来了,王妃一直很挂念殿下。” 华璧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便不再停留,毕竟他年过十五,而这位侧妃将将双十年华,瓜田李下。 “二哥,你要来看我啊!”身后华沁在林侧妃怀里手舞足蹈,大喊道。 华璧不由嘴角一翘,“知道了。” 襄王妃元仪长公主本是皇室郡主,只是在三十年前其父充王一系因为封地内暴民作乱而全部遇难,刚出生的她就被抱到宫内抚养,十分受宠,出嫁前更是被破格封为长公主。 只不过终究是政治婚姻,她和襄王的感情并算不得多好,不过她身份高贵,主持中匮行事公允,更有华璧这么一个好儿子,宠爱于她本就不重要。 看到一抹影影绰绰的玄黑衣摆,元仪就放下了手中笔,笑了起来,“璧儿来了。” 大祈主水德,尚黑,天下间有资格穿正黑色的唯有四人――天子、太子、襄王、襄王世子。 “母亲。”华璧挑帘入内,看到桌上宣纸之上公谨端正的字迹,不由笑了起来,“难怪今日堂前无人,原来母亲在抄《维摩诘经》啊。” “抄经一事,原是以愿求如来真实意,得大善福会,我自己不心静才须得遣了人方得抄写。”字迹似是干了,元仪起身拿纸附在誊抄的手经上,又用镇纸一压。 (嗯,第一版的元仪和现在这版不太一样,关于元仪的情节也不太一样。) 第47章 上林秋(七) 华璧一来,元仪微一扬手,十几个侍女立刻鱼贯而入,端茶递水、侍立左右。 见元仪正伸手入净手盆中清洗,华璧上前接过一个侍女手上捧着的锦帕,站在一侧。 元仪看了华璧一眼,笑道:“哪里要劳累你做这样的事。”儿子孝顺,她心里自然高兴,到底只是面上一嗔,元仪就把手放在华璧手中帕子一擦。 “这哪有什么劳累的。能侍奉母亲,孩儿心里欢喜的紧。”华璧嘻嘻一笑,说着又不由问道:“母亲向来不好此道,今日这佛经可是为了太后大寿?” “先祖佛性,太后素来喜欢在襄州弘文寺供过的佛经。”元仪点头应道。 襄武王华容半生戎马,不想封狼居胥以后竟然出家,成为得道高僧,法号明一法师,这造就了襄州民风剽悍却又佛文化鼎盛的矛盾现象。华容出家的弘文寺更是受大祈争相推崇。 元仪擦干净手,伸手替华璧拂落发间几朵米粒样小花,“才回府,你又去哪里混耍了?” 华璧矮身让元仪刚好能轻而易举地碰到他脑袋,听到这话,不由眉头一蹙,“这些大抵是孩儿刚刚救沁儿时不慎沾上的。孩儿路过西丽湖时,就看到沁儿身边空无一人,险些落水,竟是不知要那些伺候的人何用!” “竟有此事。”元仪神色宁静,沉吟片刻,道:“不过终究是林妃的人,我若动手倒给她不好看,还是明日和她说吧。” 之后,华璧又在元仪处蹭了一顿饭,元仪了然,“这样清闲,你是又做了什么事被你父王禁足了?” “不是什么大事。”华璧脸上微红,默默拿起几上点心把嘴塞得满满的。和华景争辩时他能侃侃而谈,到元仪面前他就万说不出那种没脸皮的话。 看了华璧面上薄红一眼,元仪好笑,也不刨根究底,只点了点头,“倒也正好。”说着,命人拿来几卷画像,递到华璧面前。 “这是什么?”华璧有些好奇,擦干净手,打开画像,却见其上一妙龄少女,底下蝇头小楷书着籍贯、年龄、身份,不由微微瞪大眼睛,转而恍然,恐怕这几幅画都是各名门贵女的肖像图。 “你也到该议亲的年纪了。”元仪缓缓开口,见华璧面色略有凝滞,不由打趣道:“怎么,璧儿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当然没有。”华璧摆了摆手,本想说“当利未灭,何以家为”,话到嘴边又成了――“些许小事,母亲处理便好,只要是母亲看中的人,想必定是贤良淑德、品貌端庄。” “小登科到你嘴里就成了些许小事……”元仪好笑地摇头,忽被华璧轻轻一“咦”打断。 “怎么?” 华璧阖上画像,奇道:“怎么全是宗室贵女?” 元仪伸手一抹鬓角,“我襄王府在襄州根基已深,娶宗室女才可安人心啊。”安的是谁人的心就不言而喻了。 华璧了然,见天色已暗,便收起画卷道:“成亲一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相看便是,只要是母亲喜欢的儿媳定是孩儿的贤妻。” 母子俩又叙了会儿话,华璧便起身告辞,往前殿回去了。 第二日,空旷的小院,华璧无所事事,遂命人把软榻搬到院中,面上覆一书册,懒洋洋地躺倒晒太阳。 这时,忽有脚步声响起,两个年约十二三的少年踏步入院,一男一女,都是一身甲胄、俊眼飞眉,长得极其相似,只是那少女一股子机灵与英气,少男则更为勇武与憨直。 华璧的居所有不少侍女,这是分例不可改,只是他甚少让女子近身,如今院内更是一溜的披甲亲兵挺立四方,看到两人进来,立马有人要禀报华璧。 “嘘嘘嘘!”少女对着那为首者竖食指,一阵摇头。 那人不为所动,径直朝华璧走去,却忽然看到华璧搭在外的左手食指一屈,他立刻停下动作,转身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这动作微小,却还是被少女敏锐地发现了,她甩了少男,快走几步来到华璧身后,一掀对方脸上的书,“二哥还真是军纪严明啊,我的话在二哥亲兵面前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嘉禾郡主殿下,可是要对在下的亲兵做什么。”阳光有些微刺眼,华璧眯了眯眼睛。 少女一愣,“二哥干嘛这么全须全尾地叫人家?” “那……华毓吾妹足下,有何贵干啊?” “二哥!”华毓跺了跺脚,一把揪起华璧一绺头发狠狠拽了拽。 “毓儿这样刁蛮,为兄很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啊。”华璧悠悠一叹,信手一抬,在华毓手腕处轻轻一按,华毓便觉一阵酥麻,转瞬被卸了力道。 那少男看的眼前一亮,“二哥这是何手法?” 华毓扭头,哼声道:“怎么,汴儿想学?” 闻言,华璧屈指一敲华毓脑门,“什么汴儿,他是你三哥!” “对啊,妹妹,我是你哥哥。” “什么哥哥,不过是出生时我见你急切,便让你一分先出了母亲肚子罢了。”华毓不以为然道。 闻言,华璧好笑。适应了一下光线,他睁开眼睛,翻身而起,道:“每次看到毓儿,你总要给我一个新的歪理,女儿家谁像你这般多话。” “我华毓是御封郡主,是华家的女儿,自然不是寻常女子,二哥拿那些闺阁小姐与我作比,可是对我的辱没。”华毓扬眉一笑,傲然道。十二岁的女孩脸上洋溢着年轻与自信的光彩。 “好好好。”华璧哈哈一笑,“好志气,以后就算毓儿真的嫁不出去,父王和我也会养你一辈子的。”他边说边伸手揉华毓的脑袋,直把人头上小髻都揉乱。 “二哥!”华毓跺了跺脚,挣脱出来,到一边去扎头发。 “二哥,你刚刚那打翻毓儿手腕的究竟是什么手法?”华汴再次问道。 “什么毓儿,我是你三姐!”后方传来华毓不依不饶的声音。 华汴不为所动,“随便你怎么说,都是我先出生半刻钟。” 闻言,华璧一乐。朝华汴招了招手,“来来来,汴儿想学,二哥教你。”说着,就给对方伸手比划,华毓很快跑了上来一起观摩。 两人都是天资敏慧,区区一个小手法,很快就学了个十成十。 “看招。”华毓一声娇叱,出手如电,朝华璧腕间袭来。 华璧双手灵活如蛇,虚虚一晃,就擒住了华毓两截皓腕,“太慢了。而且事先喊一声是以为你二哥我耳朵有问题不成?” “哪有。只是我见人家对战之间都是这么喊的。”华毓扭了扭微微泛红的手腕,嘟囔道,显然也知道自家干了件蠢事。 “噗。”华璧一声笑,“这战中之喊,或为鼓舞士气,或为扰乱对方军心,或是以声摄人,毓儿要喊,还得把嗓门练一练。”说完,他又弯腰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华毓忽然再次出手,她与华璧离得极近,几乎一伸手就拿住了华璧手腕,随后立刻向华汴打了个眼色,华汴收到眼神,一个虎扑搂紧华璧要施力的腰,然后轻轻挠了挠。 华璧痒地笑出了声,骤然被卸了力道,至此是彻底被华毓抓在了手里。 “兵不厌诈,怎么样,二哥,我抓到你了,你服是不服?”华毓得意洋洋道。 “你还找帮手。我记得之前说的是等你能抓到我手腕我就给你领兵的机会。”华璧挑了挑眉。 “是呀,可不就是我抓到的吗!三哥只是想念二哥,忍不住来个兄弟情深的拥抱。” 华璧忍俊不禁,点了点头,“好,我自是说话算数。” 这句话是华毓意料之中的,虽然旁边站了那么多亲兵,可自家二哥会是那等对两个弟妹也会动用亲兵的人。总而言之就是她可以对她二哥耍赖,她二哥绝不会对她耍赖。 她松开手,笑靥如花道:“多谢二哥。” “这才有几分女儿家的娇憨嘛!”华璧又伸手揉了揉华毓乌黑的小髻,这次华毓想:就算自家二哥把她脑袋揉成鸡窝,她也一动不动。 不过,她的担忧并没有成真,很快华璧就放下手,转而对华汴问道:“她拿什么收买你了,喊你一声三哥?” “嗯。”华汴点了点头,喜滋滋道:“妹妹说以后我就是哥哥了。” 华璧无语。转而对旁边一个亲兵招了招手,然后在对方耳边低声嘱咐。 很快,那亲兵就拿着两册一模一样的厚书过来。华璧把两书分别塞进华毓和华汴手里,“里面是军律还有各种旗语暗号,想领兵就先给我背的滚瓜烂熟的。” 说完,又捏了捏华汴转瞬苦了的脸,“汴儿也不小了,妹将有业,你做兄长的难道还想躲懒无所事事?” 一听这话,华汴立刻化苦脸为决绝,一脸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样,华璧好笑。 不过后续的事显然表明这绝非他的夸张。一月来,过于无聊的华璧终日不是舞刀弄剑,就是溜溜哒哒去检查两人背书的情况了。 华毓快把一本背完了,背得也流利,华汴就委实惨不忍睹了,连一句话都要磕磕绊绊。 “二哥,我就不是这读书的料,你知道的。”华汴可怜兮兮地看华璧。 “对,我知道,所以你小时候背书背不下来,我替你向父王求情,左右我们这样的身份,谁也不要我们吐什么锦绣文章。只是你要知道,若为将,不懂号令则累死同袍,若为兵不听号令是死罪。所以,这个你背不下来也得背。除非你现在练的一膀子力气是为了去当山贼!”华璧罕见地疾言厉色。 “是。”华汴缩了缩脖子,然后在华璧清闲得厉害的日子下开始了头悬梁锥刺股的被压迫生活。 第48章 勿买勿买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来苟延残喘发一章。 (对不起,我要暂停更新这本文了。 大家可以在本评论下留言告诉我总共订阅点数,我以红包形式退还,或者加企鹅2891249231,请附上订阅截图,也会以红包形式退还。建议后者,因为晋江发红包要扣手续费并且不能任意点数,但不方便的话,前者也没关系。 由于解v的文以后开新文必须要全文存稿,所以我可耻地准备几个月更一章来苟延残喘,很抱歉。(——出自第47章评论区,具体也可见47章评论区)) 还有,因为我八万字左右V的,现在十八万左右,按千字三分算,十万字是三块,所以我退的都是三块(红包晋江要扣手续费所以少了一点,抱歉),但可能有小伙伴不是高V或者不用app,那就比千字三分贵了,可以提醒我一声,我会多退相应的回来的。(APP都是按高V算的,省钱,推荐使用)在47章那条评论下,如有退还遗漏,可以提醒我。 最后,评论区一片和谐和鼓励,甚至说不用退钱。真的特别感谢,我之前很害怕会是一片谩骂。但“君以中人待我,我以中人报君;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君”,大家对我这么给力了,既然用不了更文回报,就只能减轻大家的损失了。 最后的最后,我以后如果再发章节,应该是这文我现在这版本的大纲或片段(恩,现在这版本,因为如果我有一天来重新更,肯定会重写,大概会面目全非,所以发出来算纪念一下),所以如果这章买了的小伙伴以后千万别买辣。 因为甄瑟的死和甄瑟临终前的耳语,王钓情绪失常,最后在萧协的推波助澜下,大举动孤注一掷地联合许多人反抗薛铭,踩到薛铭底线,于是薛铭把王钓关进了大牢。 这一关,王太后压抑的内心屏障终于起了波澜――王钓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萧协趁机让李典宾用他的生花灿舌说服了王照出面帮忙。 秋狩前夕,薛铭去看王钓,看着对方苍老的背影,忍不住叫了声“表哥”,王钓只道“当不起大司马这么叫”,始终没有回头,倚在墙角,薛铭愤而回去。 第二日,出发秋狩。 萧协当然去了,华璧也用了些小手段去了,但没想到王照也要求去上林苑别院观景了,声称想透透气。薛铭看了一眼王照,知道对方可能是因为王钓。但这次卫无回没来,因为(在华璧给萧协的那三个人的作用下)感染了风寒。 到了上林苑,描写场景二三。并有薛铭的猖狂二三,诸如在萧协前先动手狩猎辣,用天子弓箭辣。 在要回去前,王照派人请了薛铭来她的帐篷。 刚好,薛铭穿着绨袍(没错,他酷爱穿它,绨袍有念旧之意),王照看了他一眼,道:“大司马竟也穿绨袍,绨袍若有知,怕羞也要羞死了。” 薛铭仍恭敬问:“不知太后召微臣来有何事?” 外面似有声音,薛铭欲出去看,王照忽然骂对方为什么要关了王钓,地牢潮湿,大司马不知道对方腿脚不好么? (注:这时王照会讲一下薛铭小时顽皮爬上树差点掉下来,是王钓把对方救下来却摔断了腿,因为那时掉在冰水里,所以王钓每逢阴冷都会腿痛的往事。) 薛铭忽然回想起那天他探牢时王钓倚着墙似乎腿脚不利,一时心绪起伏,就没注意外面。 王照此时开始哀戚,打感情牌――记得小时候他们三人出去玩时,有相士说她一生孤苦,是阿铭哥哥你把那相士打跑,没想到最终却又是你亲手送我一生孤苦,爹死了,我的孩子也死了,我就剩下哥哥一个亲人了,可不可以请大司马高抬贵手。 薛铭微微低头: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杀了王钓么? 王照破涕为笑,自己先喝了一杯,举起一杯酒:阿铭哥哥这么说,就是会放过哥哥的意思了。 薛铭没有回答,接过酒杯做承认,一饮而尽。 然后毒发,薛铭叫人,外面却没有人进来。 这时萧协从背后柜子走出来:外面守着的人都被薛昭调走了。 薛铭愣了愣,一下子全反应回来了,看着王照,最后一笑:该当如此。 他忽然朝萧协出剑,临死前也要对方陪葬,华璧从后面躲着的地方出来拦住了那剑。(毕竟薛铭中毒准头什么都不行,又知道萧协几斤几两没用多大真本事) 萧协没想到会看到华璧,瞪了他一眼,又把人拉过来检查一番。 薛铭很快死了,萧协即刻要返回流央宫,对王照道“多谢母后,事不宜迟,请与儿臣一同回去。” 王照却喷出一口鲜血,二人这才发现对方喝毒酒不是假意,而是真,都大惊。 王照摇了摇头,把几张纸递给萧协:我半世混沌,直到今天才仿佛知道这十五年为什么活。这是以前有人陷害薛铭时做的薛铭私通当利的伪证,交给陛下,可以瓦解薛铭对军方的影响。 说完,她拔出薛铭腰间的剑捅进胸口:大司马通敌叛国,为太后发现,竟敢行刺太后,所幸陛下与弘王及时出现阻止,却还是救不了太后。 说完,她就咽了气。 华璧:“太后!” 萧协:“母后!” 然时间不等人,萧协立刻把薛铭碎尸扔给野猪吃了(不是他报复,是不能让人找到薛铭尸体),以太后遇刺之名,让薛昭即刻带一部分人把太后送回宫。薛昭大惊失色,萧协语言诱导暗示对方是薛铭做的,让他快点一起回宫。薛昭一直对薛铭所作所为不满,基本萧协说的他立刻照做,这次也一样。 等大队人马发现不对时,萧协他们已经疾行远了,到西城门时,游孝遊(常春出去说服的)二话不说放门通行,并带人马一起杀入宫中。宫中人马反抗,单光拓却忽然倒戈向萧协,猝不及防败势已定。 薛昭这才反应回来不对。萧协历数薛铭的十大罪状已经出来,还套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当利和大祈仇恨多年,哪怕是薛铭,爆出和当利的罪证,也十分动摇寻常人对他的信心。尤其是薛铭失踪,似乎更证实了这一罪名。 萧协大肆追捕薛铭党羽门人,却发现有两个人消失了――卫无回和薛昭。 此时,华璧也正写信给华景,主题为:陛下哪哪儿都好,看都解决薛铭了,父王我们不要造反了,来辅佐陛下罢。 朝堂被肃清,萧协颁布罪己诏和招贤令,又让单光拓和游孝遊接手大部分兵力,终于有一段时间的平和了。 接下来首要任务是那十一路诸侯和郭奋。 萧协正帮着诸侯剪灭郭奋,华景的信也到了,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而是让人干脆把华璧绑回来。 华星和华宁执行任务,被翦赞发现,华璧把华星和华宁两个都赶出建阳回襄州。 翦赞问了华璧两个问题: 1.大司马究竟在哪?他不相信对方会做那种事。 2.殿下十年前是不是曾出现在祈当战场上。 华璧怎么答薛铭的还没想好,反正就是他就是翦赞一直在找的救命恩人啊,省去过程,最后翦赞留下来跟着华璧。 接着,华璧给淳于晏送了一杯毒酒和一张出城令――意思是:要么死,要么离开建阳。因为淳于晏是襄王府的人,因为淳于晏可能给萧协下毒,决不能留下。 淳于晏出城。华璧也拔除了襄王府在建阳的许多势力。 王钓出狱后要告老还乡,被萧协阻拦,却终究还是阻不住,最后成了个独钓江雪的老叟。 而这时,本来已经不怎么样的郭奋军忽然强势起来,还瓦解了联军杀回来了。 再次被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杀回来的郭奋军里竟然还有卫无回和薛昭。 薛昭知道自己成了杀死父亲的帮凶,于是黑化了。 萧协却发现了卫无回的真实身份――魏琴的弟弟魏棋。 他利用郭奋和卫无回日渐的矛盾分化二人――卫无回回来是找薛铭尸首(没错,他已经推断出对方已经死了),并给对方洗刷通敌叛国的冤名的,而郭奋却已渐渐被权势迷花眼忘记初听薛铭死讯的愤怒悲痛了。 利用卫无回身份,萧协开了场鸿门宴,目的:砍死这几个主将。 当然,救场的还是华璧,华璧虽然不一定有自信对付薛铭,杀这几个人还是如砍瓜。 中途夹杂卫无回自白。 卫无回是这样的人设,少年才高,对有个佞幸男宠哥哥十分不满,他无论多么有才华做什么都难免被人用有色眼镜看。 尤其是魏琴相貌普通平庸,魏棋却是芝兰玉树,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的才华。他一不想看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做人男宠的样子,二想真正证明自己才华,就背起包袱改名换姓走了。改名卫无回:卫音同魏,至于名,取自――人生如棋,起手无回。一语成谶。 他还没做出点成绩来,就因为发大水成了黄河灾民,被薛铭救了。于是干脆向薛铭展现自己的才华,成了对方军师。薛铭那时也刚领兵没多久。两人一起biubiubiu~ 八年后,薛铭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卫无回也随着年纪长大意识到自己的中二――哥哥这样是没办法的,对方是皇帝,哥哥能怎样,说不定是为了保全家人呢,自己真是太不懂事。他应该理解哥哥。他准备回家了,也算衣锦还乡。 哪知刚打完和当利的战争,就传来天子驾崩的消息。薛铭没办法要立刻赶回去,卫无回说:你先回去,我来收尾,马上回来。 哪知道回去之后,薛铭已经把魏氏夷九族了。 他就怂恿薛铭独揽朝纲、排除异己,又不断给对方埋陷阱。 “我一恨灵帝强取豪夺,他是皇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自己有三个儿子,死了干净,却要我大哥断子绝孙,要我九族为他陪葬。 皇帝便了不起吗,我就颠覆这王朝让萧氏为我魏氏陪葬。” “我二恨薛铭不辨是非。他不怕死,那我就让他失去最看重的与王家一家的感情,让他背上逆臣的千古骂名身败名裂。” “现在,我的仇已报,薛铭对我的知遇之恩却还没报,我总该给他洗一洗冤屈。” 萧协叹了口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魏先生实在高才,可惜不能留下真名,让史书做传。” 卫无回冷笑:“没有最好,我一生荣辱,哪须他人评说。” boss临死前话多完后,就要死了。 当然萧协和卫无回扯白搭的时候,华璧还在救场打架,眼见着薛昭快死了,卫无回忽然爆出对方身份:不能杀他,他是萧循。 “!” 卫无回说完薛昭是薛铭把大皇子弄得假死偷出来的。因为薛铭既要大皇子死,又不希望王照的孩子死,就偷出来当儿子养。所以薛昭长的像王钓――外甥肖舅。 说完,卫无回就死了。 留华璧、萧协、薛昭三脸蒙逼。薛昭反应了一下啊啊啊的很痛苦。萧协让人把对方抓起来严加看守起来。 这个时候,场中只剩下两个人了。我们来二人世界一下。 华璧腿上受了点伤,也很累,就躺在草地上。萧协也过来和他一起躺草地上。 鉴于对方今天爆发出来的惊人武力值,简直当没发现不行。 萧协:“你没什么要对朕说的?” 华璧:“……如果我说,我幼时体弱,得一仙人赠秘籍,每日勤练,体魄渐强,你信吗?” 萧协:“……” 萧协:“虽然听起来很没诚意的样子,朕也姑妄信之。” 华璧愣了一下,笑了。 注意:这是华璧第一次对萧协笑(十几万字了,华璧一共对人笑过两次,一个是常春要淫污他的时候,一个是这次) 于是描写这花容国色的笑容一下,萧协背起对方,一边调戏一边回去。 ――《封狼居胥》七副本之第一副本的前三分之二完―― (注:第一副本三部分组成:1.薛铭死,2.卫无回死,3.建阳破) 第49章 勿买啊呀 终于干趴了卫无回,然而这么多事后,朝廷真的千疮百孔了――那个被打散的关东十一路诸侯各自为政,襄王、任盎都壮大了但按兵不动,此时最迫在眉睫的是赤巾、绿眉起义军也壮**近,两股力量占了近半个大祈,萧协发召令令诸侯阻两军,然而诸侯都装装样子撩撩腿,两个起义军约定一起(草根约定一起抵抗诸侯),一南一北,谁先入建阳,谁就是皇帝。爱玩爱看就来 萧协(在华璧暗搓搓的提醒下)决定先纠集主力击破较弱的北边来的绿眉,动摇赤巾军心。 然而三军未发,却传来北边当利、乌恒、瑞邪一同叩边的消息。 这三国前面提过了,前身是大当利,和大祈算是世仇,被襄睿王华沂一手裂成三个国家,乌恒、瑞邪都挺小的,被迫对大祈俯首称臣,当利桀骜不屈,还是和大祈对峙。 现在,这三个国家趁火打劫来了,北边主要有充州、襄州,三国大举南下,烧杀抢掠,还把充州牧一家的脑袋砍下来挂城墙上。 襄州那边还好,华景一直磨刀霍霍准备谋反,战斗力绝对是杠杠的,眼见充州那边挡不住,他还派了些兵马去充州,但还是挡不太住。 国家兵力只这么点(大概五万到八万),萧协打算把军队全调去北边抵挡胡虏。很多大臣当然不同意:什么襄王能抵得住哒,陛下不要冲动,眼见着乱贼就要兵临城下了。 华璧站出来,分析了一下兵力情况,表示但凭襄王一州兵马,最多能抵三国半年。 大臣:那就好啦,半年后,陛下肯定已经打败了乱贼,再抽兵援助襄王就好了,北境必然能保安危。 这话虚的很,能不能抵住乱贼还是两说,就算抵了肯定也剩不下多少兵马了 。 萧协忽道:赤巾来势汹汹,建阳经过几场大战已经千疮百孔,薛卿有一句话说得很好,那就是迁都。 群臣不太明白对方话里意思没吱声。(这个时候,萧协对朝堂掌控力已经挺高了,没人再把他当初的小皇帝了) 萧协忽然站起来:算来算去,充都最安全,无乱贼,你们也说当贼下不来,不如迁都充都? 群臣愣,然后面无人色:万万不可啊,陛下。 萧协:有何不可,反正安全。 群臣跪了下来,开始讲其实充都也很危险啊,绿眉离充都很近的,当贼也是有那么一点可能突破的,虽然可能性很小,但陛下不能有万一啊。 萧协:朕不能有万一,充都更不能有万一。天子守国门,朕意已决。 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其实陛下就是想派兵援北,不愿让当贼犯边,陛下高义。臣有个法子,可两全其美,昔日大祈建国之初,和如今状况何其相似,国内百废待兴,当利猖獗在北,太/祖舍弃一点名利财富,用议和换取几十年太平。 他话一出口,所有人都色变了,但都没出口阻拦,因为他们心底也有这样的想法。 萧协眸光一利,然而没等他说什么,华璧就抢了他腰间的剑,把那个人一剑砍死了:妖言惑众。建国初和如今状况哪一点相似?当利在xxx年间就敢说出和大祈隔河而治的话来,敢屠我大祈三座城池,想要议和,就要拱手山河!(究竟怎么样没想好,反正就是,现在和当利议和,代价非常大,要割很多地了) 华璧:谁再敢说“和”,今日就不必活着走出这奉天殿了。 群臣:陛下,你看他! 萧协:美呆了。 然后,没人敢再提了。萧协很快认命单光拓为大将军(他沉稳并且忠心),游孝遊为他的副将(什么将军还没想好,就是二把手,因为游孝遊战略眼光好,是军事天才,但怕死且忠心值有待商榷) 临行前,单光拓:陛下有什么要嘱咐的。 萧协拍拍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潜台词――放手去干罢,朕不会给你命令,恐怕也给不了你命令了,不要想着回援,如果朕不在了,这些兵马你说了算,就算要去投靠哪个诸侯也罢。(萧协觉得这些是为大祈浴血奋战的将士,他却已经注定给不了他们封赏,那就别让他们太惨,投靠大势力诸侯会是最好的选择)] 绿眉得知消息后,转头不攻建阳,一起攻打当利了――绿眉起自北方,对当利有仇恨,且自觉干不过赤巾就不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绿眉、襄王、朝廷军三股力量,差不多可以了和三国扛一扛了。 华景以他超高人气和威望能力,成了驱当的首脑。 然而,这个时候,建阳只剩两千兵马了,赤巾十几万吧,分三路过来的,离得很近很近了,建阳城内却已经没多少武将了。很多大臣百姓准备要逃,华璧带兵把那些逃的官员都逮住杀光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弃国者,诛! 然后那些官员的盘缠分给百姓:要逃就逃,是他们没有尽到责任,没保护好你们。 (地下群臣:卧槽,双标。) 萧协站在城门口: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罢,到底担惊受怕那么多年,也算辛苦,留这儿也无用,贪生怕死,人之本性耳,你何必动这么大怒。 华璧看他一眼:生是祈臣,死就当是祈鬼,我决不允许有一个叛徒从我手下漏出去。若贪生怕死,就莫要来吃皇粮,吃了就没资格怕。再说,怎么没用?臣把诸大臣的家兵都收编了,本来两千兵马,现在已经五千了。 萧协刮了刮他鼻子:……你啊,真是太凶了。 说着,摇了摇头,五千兵马,挡十五万大军,螳臂当车啊,何必要这五千人马枉送性命。 (胸襟宽广、大爱无疆是萧协的属性,霸道决绝、刚烈勇猛是华璧的属性,所以我当初写到太庙华璧那段话真是写不下去了,哎哟喂,为了放火烧了楼家,华璧就有点生萧协气?这怎么可能是我的东北小霸王嘛!) 华璧:其实只要拖住三个月,北境的事应该就能解决,届时陛下必然民心高涨,单将军和游将军也能回来支援。 说完,他跪下请缨:臣誓死守建阳三月。 萧协看着他:好。 华璧兵分两路,一队两千人马,给翦赞,让他去黄河边上建阳城外死死堵着,还有一路自己带着去搞游击战。 他让翦赞守住十五天,就能巴拉巴拉(其实我忘了当初怎么想的方法了,反正是看周夫平七王之乱突然灵光乍现,可现在想不起来了) 翦赞守住十五天了,然而等华璧带人回来后,已经全军覆没死光了。 赤巾主力被弄得神烦,被隔在建阳外。 就是在这一期间,华璧大放异彩,展现非凡的军事天赋。 然而,三个月过去了,只是五百兵马了,单光拓他们还没回来,他们被华景使计拖住了――华璧看得出来,华景当然更看得出来。 还继续派人抓华璧,最后一次时,华璧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等不到了,就让那几个来抓他的人带了封家书回去。 赤巾又增援,明天应该就是最后一场战役了,华璧看了流央宫一眼,想去看萧协最后一面,于是他就去了。 凌晨,偌大的奉天殿,只有萧协一个人坐在高高的九重阶梯上,他一身龙袍,衣冠整齐,面前放着一杯清酒,朝阳刚刚升起,极淡的几缕光打来,照着他的脸斑驳不清。 华璧抱着头盔进来,走进,问道:酒里是什么? 萧协垂着头看着酒:鹤顶红。 华璧:臣是来向陛下辞行的,预计最晚今日傍晚,乱贼便会攻入宫内。 萧协还是垂着头:嗯。 华璧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陛下保重,就朝外走去。 走到殿中央时,萧协忽然道:华璧。 华璧一愣,停下脚步,背对对方:陛下果然早就猜到。 (或许,中间应该说一下发现的细节) 萧协:弘王还好吗? 华璧:臣入建阳后,不曾见过弘王,不过父王绝不会苛待殿下。 萧协勾唇,冷冷一笑:不会苛待?当然不会苛待?否则待朕殡天,如何再演一场挟天子以令诸侯? 华璧抿了抿唇,没说话。 萧协神色转淡:你走罢。 华璧转身跪下,还是没说话。 萧协长长一叹:你走罢,你本就不该来的。 华璧叩头:臣誓与建阳共存亡。 萧协忽然大笑起来:誓与建阳共存亡?哈哈哈哈哈―― 他站起来,捡起手边一块东西就往华璧头上扔去:谁准你与建阳共存亡的?乱臣贼子,焉配与朕共赴国难?这是你心心念念的传国玉玺,滚―― 玉玺从华璧额角坠落掉在地上,带出他额头一片血流如注,他低头,血色模糊眼球一片血雾朦胧中捧起那块玉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伪更了。 咦,只写大纲我居然也写得有些心潮澎湃,唉―― 如果有小天使进来了,那么,提前助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