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匪(1) 天燥暑热,风过不留痕。 人是恹恹的,本是昏昏欲睡,却因马车在这蜿蜒如蛇的山路上颠簸不定,再浓的睡意也被无情催散。 车行得颇快,似在赶路,兜起热腻腻的风透窗而过,掠起长裙几许飘摇,如耳边那几绺不安分的乱发,不解凉,反是平添憋闷无趣。我轻轻挑开轿帘一角,看着窗外青山溪谷如水墨画一般从眼前迅速掠过,藤草青青,蔓萝缠绕,车行过山谷时,才给这曝晒下的空谷添了一抹青翠。 才入夏,却已有骄阳似火之势。莫不是我初来兴州,老天爷也要给我些脸色看看吗?车轮滚滚,踏碎一地春梦。 终究觉得无趣,我放下轿帘在轿内坐定,心事茫然。如今的情景已不复当初,可我仍是我,江南的谢漪澜。不管是不是因五千两黄金而不得不委身他人,我已身在周府迎亲的车轿中,无奈。 “小姐,如何还不到兴州呀?”冰绡尖小的下颌紧紧倚在我肩头,恹恹地问。 我拍拍她潮润的小手,想必离兴州该是不远了。 “嬷嬷~”冰绡掀开一旁的轿帘就要探头出去传唤,急得我一把拦住她回头,询问的眼神望着她,她才如做错事的孩子般嗫嚅着:“口渴~” 我一个眼神止住她的话,徐徐摇头,示意她暂且忍忍,何必惹人厌烦。因这水路不通,改走旱路,迎亲的周府家丁下人们早已怨声载道。即便不好当面假以辞色,但那笑容里都透得几分勉强。 车外马背上的家丁护卫们依旧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什么鬼天气?老天爷几个喷嚏浇得个人透心湿,一会子又喷火,烤焦了脸。” “偏偏这水路决堤,龙王爷不行方便,还要改走这山路,一路鞍马颠簸的,脑浆子都要颠出来了!” “好油水的差事也轮不到咱们兄弟呀!” 粗俗的言语,冰绡恼得堵住耳朵。 忽听一人大喊:“看!前面有个茶寮,还有瓜卖!” “停车,停车!” “驭~~” 我的身子前后一颠,马车缓缓停下,一颗心也渐渐平静。 嬉笑声杂乱声,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那伙子接亲的周府下人本是年少,欢天喜气的下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的奔去那茶寮瓜摊解渴。 “猴儿崽子们!仔细告诉老爷去揭你们的皮!”身后车里的婆子们斥骂着,也陆续下车。 冰绡望着我,眸光里露出些欣喜过望。仿佛也是迫不及待的要奔去那瓜摊茶寮。 如此偏偏的山谷,能寻得山民的茶寮当属不易。我望一眼冰绡低声问:“我们的金瓜子儿和碎银子可还有多少?” 冰绡一把捂住腰间的三秋桂子荷包拼命地摇头,哀哀的声音有些忿忿:“小姐,凭什么呀?” 我对帘外呶呶嘴,示意她过去,她才撅个小嘴儿不情愿地下车去,喊一声:“哥哥们辛苦了,咱们小姐请大家吃茶吃瓜呢。” 旋即,高高低低的响起一阵嬉笑的声音:“谢新奶奶赏!” 出门在外,须识得些眉眼高低,临行前乳娘一再嘱咐。虽然钱未必能通天,但买通几个阎罗殿的小鬼儿免去些麻烦还是必要的。 冰绡扶我下车,移步来到一株足有四人环臂粗的参天古木下,绿荫遮日,反觉得有些凉爽自生。 我接过冰绡递来的茶水,仰望两旁青山夹出的那一线湛碧无云的天空,恰有只苍鹰展翅扶摇而上,在那山巅打个旋儿,立时不见了踪影。 “娘的!这一路颠簸的,哪辈子才能出这山谷?” “老爷讨了七房太太都不够,三个月前那位才进门,床都没暖热,这又花了五千金娶个美人回来~” “嗨,留神老爷听去抽了你的舌头!”不知谁喝一句,议论声才渐息。我皱皱眉头,心想这些马夫竟是如此粗俗,看这路又不知还要走多少时候,难道要这般忍受这胡言乱语一路吗?不过略蹙眉头,我计上心来。 “冰绡,听说这山谷尽头就必有小溪,这青山葱郁,若没有水源,不会如此林木茂盛。想是走不远就该有溪水了。”我提高几度声音说,“或还有野杨梅树呢,听说,兴州山中的野杨梅最是可口的。” “可是那个皇帝快马千里从南方运给杨贵妃吃的那个?”冰绡眼睛一亮问。 “啐!那是荔枝!”我捏捏她的脸儿,不由笑去一处。 “兄弟们,打起精神来喽!起课!”打头儿的家丁吆喝着,后面那车的婆子丫鬟们也向这边走来,看得我都不自然的陪笑。我虽心知她们这一路苦差舟船换轿的不情愿,可也是无可奈何,回敬一个浅浅的笑,向马车而去。 才挪步,忽听远远的一阵轰鸣声。 “呜呜呜呜~~” “杀呀~~~杀~~~” 轰鸣的雷声传来,大晴日里,哪里有的雷声? 我正在纳罕,却听那声音分明不对,夹杂着人声,滚滚的是马蹄声,猛然回头寻声望去。 就见一阵烟尘漫漫,道路两旁马蹄声踏碎沉寂,身旁的家丁忽然惊呼失声:“有山贼!” 声音才落,马蹄声已到眼前,护送我们的护军们噌楞楞的抽刀在手,明晃晃的钢刀淬了日色刺眼。惊得我和冰绡慌乱中抱做一团。 马蹄声裹了尘土飞扬,兵器交接碰撞声叮叮当当的响在耳边,吆喝声马嘶声乱作一片,四处奔逃的马匹,噗嗤噗嗤的闷响,呼呼的风声夹了腥臭的热气从身边卷过,一阵马嘶声,惊呼声,惨叫声。 “啊~~” “救命~~” “山贼呀~~” “噗噗~~” “啊!”冰绡一声惊叫,我忽觉面颊一阵烫热,伸手一抹,惊得双腿发软,血,一手的血…… 噗通一声,一位青绸大襟的嬷嬷倒在我和冰绡眼前,瞪裂双眼般的吓人,脖颈上鲜血如注直喷而出。 “小姐!”冰绡一声惊呼失声,拉我向后就逃了两步,却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满地,倒在血泊中。惊得我瞪大眼,冰绡已经欲哭无泪的抽噎着扎进我怀里。周府的扈从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还是这些山贼武功太过高强? 马队上的人吹着口哨将我们主仆包围在一个圈圈里,走马绕圈哒哒哒哒地放马围着我们跑,晃得我眼晕。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热辣辣的投在我脸上,如千刀万剐一般令我浑身不自在。 “当家的,这小娘子真是个大美人,那周王八还真他娘的有艳福!” “既然送到嘴巴的肉,不啃他一口对不起老天爷!” “对!他周王八这回也当真做一回大王八吧!” “弟兄们玩个尽兴,再剥她个光溜溜的挂去城墙上,给他周王八好看!” “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欢呼声雷动,那一身黄麻裤,头缠黄麻巾,半赤个上身,贼眉鼠眼的山贼,莫不是传说中的黄毛匪?震惊之后我只剩恐惧,双腿瑟瑟的抖,冰绡已经瘫坐在地。 “带上这小肉鸡,扯呼!”为首一山贼揉了络腮胡子的下颌狞笑着打量我,慌得我紧闭双眸,未免有几分心惊肉跳。这岂止是遇到山贼,是遇到了仇家! 第二章 山匪(2) 曾听人言,兴樊总督周怀铭,我那未来的夫君,位高权重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率军平叛黄毛匪乱时,所行之地,流血漂橹。我虽是不信,只看如今这些山贼对他的恨之入骨,心下已是凉了半截。只是我又何辜,远嫁兴州,我也是身不得已,若非如此,我娘家上下都无从保全。只是,可怜无端端送命的这些嬷嬷和下人们。 就在那山贼纵马过来伸手要提起我扔去他马背的瞬间,我一把拉住冰绡,猛向后退了一步,大呼一声:“慢着!” 他也一愣,伸出的手滞在半空。 我的心噗通乱跳,惊如夜遇鬼魅一般,含泪惊惧的低头不敢看他胆战地说:“我……我们……自己走……” 我一扶冰绡,轻声安抚说:“绡儿,事到如今,也只得认命了。走,咱们上车随这些大爷去。”旋即又哀婉地望了那满眼诧异的山贼一眼哀哀求道:“求大爷莫伤我们姐妹性命才是。” 那山贼揉着下颌侧头打量我,嘿嘿的笑了起来,笑骂一句:“嗯,果然是个懂事儿明白的可人儿!” 他对身后的众人一挥手做个撤的手势,我同冰绡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奔去马车,只是,脚下发软,如踩棉团,但我不得不狠狠提一口气,勉强让自己不倒地。冰绡的身子却似越来越无力,脚步越来越沉,我暗中使力拉紧了她,轻轻嘱咐冰绡说:“稳住,莫怕!有我。” 马车一路颠簸狂奔,眩晕的感觉在头脑上空炸裂开。仿佛失魂落魄逃命般,一路在陡峭不平的山路上飞驰而去,坐在轿内,几次我们都被高高的抛起,又重重的落下,头碰磕得生痛,浑身青紫。忍了疼痛和恐惧,我强敛了心神,若再不做打算,怕是大势晚矣。无尽的恐惧中,我总是要逼迫自己寻个脱身的法子来。 “小姐,小姐,可该如何是好呀?冰绡怕!”冰绡已麻木地哭不出来,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尖几乎陷入我肉中。 我紧紧咬了下唇,车轮声马蹄声喧嚣声几乎遮盖了我的声音。我试探着轻轻去掀那车帘,两旁的青山在我们眼前狂奔飞逝,道旁伫立的古木参天,却无力伸手出来救我们姐妹一把。猛然间,我发现一处疏漏。这些强盗急于拖我们离去,竟然倒挂了马车轿厢,我们眼前不过一道竹帘,横了两条闩木横挡。冰绡同我忽视,眼里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凑在我耳边问:“小姐,我们跳下去?”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徐徐摇头,再摇头…… 傻丫头,敌众我寡,他们手持兵器,又有戒备。若是此刻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万劫不复。深山孤岭,我们两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这伙子强盗,莫不是要拖我们去他们巢穴? 去巢穴之后……想起那强盗头子恶毒的话语,我立时心惊肉跳,魂儿飞天外了。 轿帘“噗哒哒”的乱响,晃眼而过的景物大变,顿然消逝了半面青山,露出一带水域。 是条大河?我忽然记起,我们来时,曾是走水路,那是兴樊河。 正在迟疑,马队忽然停住,马车自然也顺在了河边。 我的心立时提起,紧张地注视着这些强盗的一举一动。 强盗们一场厮杀奔跑,都齐刷刷的跳进了河里去饮水游泳,口里骂骂咧咧的抱怨着鬼天气。 想必他们是料定我这弱女子不敢擅逃,便是逃也逃不出这片天地,四周便也无人看守。我扯扯冰绡的袖口,低声附耳说:“随我来!” 垂柳满岸,枝干粗大,足可遮人。河边芦苇红蓼泛青,却已拥满堤岸,偏偏我们的车马就系在河边。 我寻思片刻,定定心神,扯过冰绡袖子里的一块儿桃红色帕子,支开轿窗一角,抖动着大声抱怨说:“好热好热,竟然都是热风。” 冰绡会意地哆嗦声音说:“小姐,忍忍吧,出门在外的,就是热风也强过无风。” 我们互换个眼色,将那轿帘绳解下,打个活套儿,偷眼望了外面,趁人不备,抡了几次,终于套去了马尾巴上,这才略略松一口气。 那马本是静静地低头吃草,似觉出尾巴上有异物,不由来回甩着尾巴摆脱。我将那绳索另一头轻轻拴系我手中抖动的桃红锦帕,一如我仍在抖动那帕子取凉一般。 我从车窗偷望,那些强人倒也警觉,不时回身来看。只是抖动帕子看来还是不够,我吩咐冰绡脱去外衫,将衣袖分别搭在左右车窗外一袂,似我们依旧端坐车内扶了车窗瑟瑟发抖。 强盗们仍在戏水,污言秽语不时传来 “大哥,洗干净了,才不辜负那小鸡细皮嫩肉!” “少不得让你小子喝口荤汤~” 嘎嘎嘎的淫笑肆意。 我拉住冰绡冰凉的小手,要紧了唇,相扶了偷偷下了马车,迅捷地闪身躲去大柳树后。我递冰绡一个眼色,示意她潜入河边的芦苇丛中。生在扬子江边,我与她自幼谙熟水性,尤其是冰绡,本是渔夫之女。寻常时候,叼根儿苇子杆就能横渡扬子江的。 待冰绡潜好后,我拔下头上的银钗,用尽全身气力狠狠扎去那马儿的屁股,旋即一声惨呼:“啊~~~救命~~” 喊叫声方落,我便立时扭身闪去树后避开,听似我人在车中。可我随即目瞪口呆,那马儿受惊,竟然没有如我所期立时狂奔,而是不停在原地哕哕嘶鸣,在原地踏步盘桓。 如何这般情景?马受惊吓,不该是狂奔而去吗?马若奔离,定是无人能拦阻,速度如飞,定能引开强人的视线。若是追,怕也要追些时候,若是不追,也定以为我们主仆在那车上被惊马带走。因何这马儿不动?我腿一软,冷汗涔然而下。 “怎么回事?”河里赤身裸体的强盗们闻声纷纷而起,直奔马车而来。 坏事!这才是天不作美!本想引开他们,反倒将自己套牢。我一颗心冰凉,只对水里冒出个头儿的冰绡挥手示意她不要顾我,快逃! 只在这刹那间,我不顾一切,狠命再向那朝着我不停尥蹶子恢恢乱叫的马屁股狠狠再次扎去。此击若是再不成,也只好以死相拼了。 “咴咴~~”马儿受惊前蹄奋起,在我失声惊呼中奋蹄而起,一路绝尘狂奔而去。 “有人!” “追呀!” “站住!”强盗们纷纷打马去追,更有几个赤足光身的不及上马,一路紧追而去。 “小姐,快快,这里!”冰绡拉我下水,虽是夏日,这河水竟依旧冰寒。我却被一激而镇静,急忙同她潜水急游而去。 “小姐,我们顺着水路顺流斜游去对岸,日落了,这边来!”冰绡驾轻就熟的带我而去。 第三章 救美(一) 竭尽全力泊到了对岸,我已是精疲力竭。一颗孱弱的心再已经不住如此的惊吓折腾,我同冰绡躺在道旁晒着火辣辣的太阳,略喘息口气,却听到了道路远处传来的阵阵响动,难道,是马蹄声? 我一惊,如今如惊弓之鸟的我一把拉起冰绡喊一句:“快跑!强盗追来了!” 不顾一身湿漉漉,我同冰绡亡命般向前奔跑,参天的古木夹道,一面是河水,一面是青山。如今都似追赶我们的强盗,步步惊心。 冰绡跑得气喘吁吁,捂住肚子茫然地狂奔,怕不亚于那惊马的速度,只是渐渐的,越跑越慢,她无力地央告:“小姐,不,不行了,小姐,快跑,冰绡,跑不动了!” “冰绡,快!快呀!”我奋力地拉扯她,如今野兽追赶,怎么顾得许多。她却瘫坐在地,再也无法起身。眼看她坐地大口喘息,我急得束手无策,她巴巴地泪眼望我,绝望道:“小姐,快,快跑!” 这可如何是好?耳听马蹄声靠近。 “驾驾!”吆喝声再次响起,震耳欲聋。这些强盗,果然是快!他们追来了! 我四下望望,发现道旁那侧山路已尽,恰在山顶处,走投无路。再向下是条平坦足够跑马的山路。而那些人,恰是骑马追来! 冷汗涔涔而下,“冰绡,快呀!”我紧紧拉她,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山巅,逃过这一劫。 “啊!”冰绡一声惨叫,我只觉拉住她的手被一股劲力狠狠一拽,身不由己的随了那股力扑去。 “啊~~” 我同冰绡相继滚下山谷,冰绡却一脚踩空,竟然将我也拖下了山坡去。 疼痛,麻木,惊吓,两旁是灌木荒草,稍不留神便将肌肤划了许多血口子,疼痛刺骨已被无限的惊惧取代。 冰绡哭着打个滚儿起身,我却被一棵大树拦在半山。 我紧咬了牙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扶了树起身,就觉牵扯心肺的一股剧痛“哎呀”一声跌坐回原地。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冰绡追奔过来。 忽听头顶一阵“嘿嘿呵呵呵”的狞笑声,一个黑头油面的汉子奔了过来。 “小美人,原来在这里等哥哥我呢,”他直奔我而来。 我慌得双眼发直,惊得如遇虎豹,一瘸一拐就向山下逃去。对了冰绡摆手,示意她不要高声,快逃! 正要发足狂奔间,忽然一只大手有力的揪扯住我的脖后的衣衿,我无法向前,竟然被那股力道提起悬空。 冷汗如雨而下,一颗心如悬在半空,那种惊惧难以言状。不妙!被擒住了! 我奋力要回手去抓挠挣扎,却听“刺啦”一声裂帛般的响,后背一凉,原本湿漉漉贴身的薄衫被粗鲁地撕扯开。 “啊!”我一声惊叫,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那肮脏炙热的猪嘴贴在了我后背。 “滚开!畜生!不要~”我绝望到了尽头,呜呜的哭了挣扎,万念俱灰般,这是劫数难逃了,难道要被这强盗侮辱了去? 就在我失魂落魄绝望的瞬间,忽然听到身后“啊!”的一声惨叫,我的身子就那样直直坠下,一下跌落在山坡上。猛回头,迎面黑沉沉一座铁塔迎面压来。我惊得一躲,瞬间有什么东西喷溅在了脸上,腥热黏腻,伸手一抹,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血! “啊!”冰绡的惊叫传来,我才惊见那黑油亮的强盗竟然直直倒在我面前,后心却已插入一把钢刀,雪亮亮的在晃动,泛着寒光。 “别叫!”一个声音闷声喝道。 我猛然寻声望去,又一蒙面强盗飞身跳到我面前,斜背雕弓,腰悬箭囊。 难道今日真要毙命于此吗,如何前有猛虎后有恶狼?“啊~~”我们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惊声尖叫,起身就要奔逃,却听到山上一阵马蹄声叫嚣声:“这里呢,周王八的女人在山下!” 糟了,我们的惊呼声引来了大批的强盗。马蹄声杂沓而起,听似强人越奔越近。我发疯了一般扑向冰绡,和她搂抱去一处。 我们瑟瑟发抖着搂抱在一起,紧闭了眼,脑后是兵刃交接扭打声,只听强盗们喝问:“哪个山头的?” “什么人?” 我勉强睁眼,惶然望去,却发现眼前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场景。 奇了,那个蒙面强盗竟然同追赶我来的强盗们扭打去一处!我看不见他面孔,只觉得这蒙面盗当真身手敏捷,手中一把钢刀犹如血刃,不过几番腾挪劈砍,那些强盗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在眼前。 血色在眼前弥漫着,血腥四溅。染上我的绣鞋、罗袜、裙摆…… 那样惨厉的场景,让我和冰绡除了发抖之外,再也无力去尖叫。他在杀人,毫不眨眼毫不留情地杀人。我自幼连杀鸡都见不得,那血肉横飞的尸身一具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眼前,血腥的气味夹杂着逼近鼻尖。血腥味儿越来越浓烈,弥漫在四周。血在四处喷溅,如雨洒下,不时有几滴溅在我的面颊上,我几乎要崩溃。 一阵作呕,胃里快要翻江倒海起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酸软的腿扶了冰绡起身,断断续续地催促:“冰绡,快!逃!快!” 疲于奔命怕便是如此吧,我们相互搀扶着逃遁,酸软无力的腿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是救命的工具。 我们相互搀扶着逃遁,魂早已飞至天外,一双腿却酸软无力,根本跑不快。 “小姐,我背你跑!”冰绡不容分说蹲身背起我便跑,也不顾了腰酸腿软,不顾了无力柔弱,竟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如此气力,一路狂奔。我不忍她如此,可迫于形势又无法下来。赤日炎炎下,冰绡大口喘息如牛,负着我不顾一切沿着大路狂奔逃命。 远远的,依稀可见前面戳着一根大木桩,越来越近,眼见就要截住去路。此地如何会突兀出一根木桩,莫不是我眼花? 不,是人!快离近时我惊觉,那是一个背身而立的黑衣人,强盗! 我惊得一把捏住冰绡肩头,声嘶力竭地喊:“掉头!快!” 只听耳后一阵疾风声,嗖嗖嗖,猛然一股力道擒住我的臂,我惊得惨叫一声:“冰绡!” 一股劲力扯我腾空而起,惊得我一颗心都要飞出喉头时,却稳稳落在那蒙面强盗的背上。冷汗涔然而下,好厉害的功夫,擒住我二人根本不费丝毫力气一般,莫不是真是难逃此劫? 我惊骇之余奋力地捶打他挣扎,用尽浑身力气却如击打在墙上一般丝毫不起作用。他却脚下如踩祥云般飞驰而去,直奔山坡上。 我惊惶的四下看着,想抓住每一个机会夺路而逃。他却双手扯住我的双臂,悬我在身后,飞跑直奔了山坡的一座破庙。 第四章 救美(二) “冰绡,冰绡!”我回身去看着冰绡,可不要再有强盗追拿她,便是死,我二人也要死在一处! 可是,我是该盼望看见她还是不看见呢?冰绡,你若能逃命,就不要跟来追我。 冰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她在身后一路喊着:“小姐,小姐!”显是追我而来,虽我看不到她,但能听到她远远的呼唤声,那沙哑而孱弱的嗓音,却是声嘶力竭一般。 “冰绡~”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却被杂沓的脚步声淹没。 “啊!”身子被重重的扔在地上一丛杂乱的茅草上,灰尘顿时飞起。 “咳咳咳~”我不住地咳嗽,一颗心仿佛都要咳出胸肺。不知是灰尘、是惊吓还是口干舌燥。 我惊恐的向后缩着身子,渐渐的,挪蹭去墙根儿再没个退路,惊恐的目光讪讪地望着那蒙面强盗。 他,他要做什么?他一步步的逼向我,仿佛每一步都沉沉的踏在我心头。 一步,两步,三步……不过三步之遥,他已立在了我面前。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线光。 我惶然的望着他,满心恐惧,紧紧抓住自己湿漉漉的衣衫,一头汗下,将裸露的后背紧紧贴在了冰凉的灰墙根儿,也顾不得了肮脏的蛛网灰挂满墙。向后缩着身子,却无路可退,恨不得会穿墙术,顶穿墙壁飞逃出去。 他立在我眼前,静了片刻,并没有袭击扑食之意,我却仍满含戒备的望着她,如迷路在山野的小羊路遇一只狼。 “你,不,不要过来!”我终于脱口惊出,只是那话音都颤抖得走了弦,颇是刺耳。想哭,却强咬薄唇忍住软弱的泪。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笑了,鼻子里哼出笑声。继而扯断一截扎捆干草的麻绳,迅捷地扯住我的手臂背在身后,竟然五花大绑起来。一个念头,我恍惚间有些不解,他莫不是个哑巴?可我分明记得他曾经喝过一声“住口!”莫不是我听错了? “住手!住手!我夫君的人马上就到,你若还不速速去逃命,仔细人头落地!”我威吓道,那声音却发抖地快要连不成字句,色厉内荏怕就是如此。 他果然停了,打量我,深邃的眸光,湛亮的大眼,他忽然伸手捏起我的下巴,我惊的挣扎躲避不敢去看他。 他轻屑地一笑,继而放下我的下巴,又伸手绑了起来。不发一言,下手却愈发重了。我心下越来越沉,难道他这就要…… 想我谢漪澜如何这般苦命。出身名门,却因家门遭难,为救家门只得卖身给个老朽的总督为妾。可恨这老不死的总督竟然还是个结仇满地的大魔头,引来仇家羞辱折磨我,坏我清白之身。 泪水涔然而下,寂静的,从面颊滚落。我索性闭了眼,巍然不动,既然难免此劫,何苦自取其辱? 只是心中打定主意,我谢漪澜但凡得一空隙,就是一头撞死在墙壁,也不能被这强盗羞辱! 我定下一颗心,提防的看着他,含泪的目光中反有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凛然。 沉默,那只恶心的大手渐渐探来,我扭头躲避,却不再拼命的挣扎甩头,我的反抗,或更给这些贼人得逞的快感。 那双粗糙的手轻轻的从我脸颊滑过,勾起的食指,从下而上沿着泪水的痕迹追溯,为我擦去泪痕。何必你来惺惺作态,我羞辱悔恨的泪水伴随了委屈更是决堤而下,恶心而绝望的感觉触动着每一根神经,那是死前无奈的泪水。 只是那蒙面人明亮深邃的眼眸,璀璨若寒星,他眼眸里仿佛在说话,他要说些什么? 我含愤地怒视那眼眸,却定定的望着我,少时,他却徐徐起身,一抖墨色披风为我包裹了,转身阔步出了庙门扬长而去,刺眼的光线洒在门口的,才看出砖地坑洼不平。我稍事定心,静静的四下无声。目光四下搜寻,才看到这竟然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破烂不堪的山神像已脱了漆身,落满灰尘。供案上侧倒一只香鼎,散落着些断裂的香烛。 灰尘,满地留下足印,几道辨不出底色的帷幡低垂,飘飘荡荡。 我忽然想起了冰绡。 冰绡,冰绡她人在哪里? 我的伤脚触地便是钻心般疼痛,被他捆缚得无法动弹,更是难行寸步。我想喊,可不知那贼去向何方,可否会招至更多的贼人? 更多的贼人?我心中一阵惊恐。冰绡,她可曾逃脱?该不会被强人再擒了去,重回魔掌? 心中思绪乱如麻,我可该如何逃命? 我试着去墙壁磨着绳索,越急越是没有头绪。这该如何是好,恐惧反是更甚。 恰此时,耳边忽听到一阵哭喊声:“放开我!强盗,混帐!放开我,小姐,小姐你在哪里?” 冰绡,是冰绡! “冰绡~”我喃喃的呼了一声,旋即大声嚷,“冰绡,是你吗?冰绡,你怎么了?” 眼前的光线暗淡下来,沉稳的脚步声,冰绡被一把推跌了进来。 “小姐!”她披头散发的又惊又喜,冲过来抱住我就哭。 “冰绡,冰绡……”那一刹,我竟有劫后重逢的万般感触,所有话语都化作泪水滚滚而下。冰绡伏在我的肩头痛哭着,“小姐,不要丢下冰绡!呜呜呜~” 光线又暗了下来,如黑云遮日压天。那高大身影的蒙面人步步逼近,我们主仆相互依偎着向后撤身,紧紧贴去了墙角。 他手中紧握一根麻绳,在手中抖了抖,抻了抻。 “做,做什么?”冰绡惊叫,他已不容分说的一把揪扯过冰绡就绑。冰绡踢打挣扎被他狠狠打了两记,也不敢乱动。 “冰绡,放开她!冰绡!”我焦急地凑过去,只是被捆得如粽子一般,再多挣扎也只是徒劳。 我二人无力地互望一眼,如今有是落难去了一处,也是彼此的安慰。想冰绡自幼陪伴我,情同姐妹一般,如今在一处,也是好的。 只是眼前的蒙面人到底是何来历?我满心的狐疑。 第五章 救美(三) 他走了。 只丢下我和冰绡静静的蜷缩在破庙一隅。我们像暗夜中的两只无穴可归的小兽,相互依偎着取暖壮胆。 “小姐,你说,这个救我们的强盗会不会是好强盗?他杀了那些欺负我们的坏人!”冰绡猜测,话语里满是天真。 “好强盗?绑了你我在此的好强盗?!”我冷冷道,生死关头,仿佛思绪也变得异常清晰,蛛丝马迹都逃不过我的眼。 冰绡恍然大悟,惊得目光散乱,整个人愕在了那里,许久没说出话。 少顷,她忽然问:“那,小姐……我们这是,刚出虎穴又进狼窝了?”冰绡如恍然发现一个惊天阴谋般,倏然惊得瑟瑟发抖。 “别急,莫慌……”我安抚着她,定了定神仔细寻味事情的原委,深抿了唇暗自思忖。 先时那伙子强盗看似黄毛匪的装束,似是有备而来,在那山谷里伏击我们。莫不是打探到我这周总督一掷千金娶的小妾经由此地入兴州,为报复周总督特在中途设下伏兵? 若第一伙人是黄毛匪来寻仇,那同他们兵戎相见的那蒙面贼又是哪路人马? 他从黄毛匪手中劫下我,却又劫持我来这深山破庙,还捆缚了我们的手脚。 不!这人定是来者不善。若不是为报复周怀铭,那又是为了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间,恰是冰绡也紧张的偷声问我:“小姐,那个蒙面的贼,他绑了我们在此,该不是采花贼吧?” 我一个寒战,一语道出我的猜测。他若是不怀好意将我们从那堆强盗手中截出,难道,难道是为了更加残忍地蹂躏吗……这个念头令我险些崩溃,然而我嘴里却低声安慰冰绡:“不会,不会是,不像……” “小姐,你莫不是忘记了?扬州官府上个月擒的那个采花贼,千刀万剐的,就是生得一表人才的,夜入深闺,冒充什么天神下凡去轻薄那些名门千金。我看,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给救我们的贼,另有所图呢?” 冰绡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不管他是哪路人马,此刻还是脱身为先。 大敞的庙门外有着唧唧喳喳的山雀儿闲鸣,知了知了的蝉声大噪,催得我心烦意乱。 夕阳西下,残阳血红的影漫在门口那一片狭窄的天空,仿佛灰墙上一抹未拭干的血迹。残阳如血,触目惊心。我的心紧张忐忑,但求生的欲望让我冷静,再冷静。 我摇了摇头,努力使心思沉静下来。那贼,不会只绑了我们在这山神庙自生自灭,他出去又是去做什么? 饿了?渴了?或是去清理那些尸首,怕那些黄毛匪的同党追来寻仇? 我纵然再天真,也不会把他好处去想。这场劫难看来还未完,若不想出个法子,我与冰绡二人始终都是待宰的羔羊,不过迟宰早宰罢了。 不多时便要日薄西山,方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今夜夜色来临时,此地该是如何的鬼气骇人?怕是新鬼烦冤旧鬼哭都免不得如同小虫一般往耳里钻。 他究竟是谁,他可会轻易放过我?或是如那狮虎,擒了猎物藏在巢穴,直待日落天黑后,回到巢穴好好品尝。 我紧闭双眸,更不敢向下去想。最可怕的不是鬼怪,而是人心,自己的担心多虑往往会先吓垮自己。 “冰绡,咱们背对背,看看,能不能解开绳子?”自己被这样绑着终不是个方法,我提议。 她点点头,我们艰难的挪动了身子,贴去了一处。 那结儿竟然打在了肩头处,根本无法触及,好狡猾的贼!冰绡尝试略贴了墙起身,却跌坐回原处大口喘息。 “小姐,不行!”她懊恼道,浑身抖动着,恨不得将这恼人的绳子千刀万剐。 “不然用牙,来,我来给你咬开!”我说,挪动身躯,不由“啊!”的一声惨呼,我那扭伤的腿更是难以挪动寸步,钻心刺骨的痛,酸痛的泪夺眶而出。 “小姐,你的伤……”冰绡惊道。 我强忍了痛,摇摇头,吩咐她说:“再来!” 一次次地跌倒,我一次次地挣扎起身。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二人竭尽气力总算咬断了麻绳。 “好在是麻绳,若是白绫、牛筋绑的,可还无法脱身了!”冰绡忿忿的扯落身上的麻绳狠狠扔去地上,跺了两脚。 “别!”我忙止住她,坐在地上拾起那麻绳如宝贝般缠绕手里,暗自寻思着。 “小姐,快跑呀,冰绡背小姐跑!要这劳什子做什么?”冰绡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麻绳扔去一旁。 “冰绡!”我喝了一声,嗔怪地深深望她一眼,“你觉得你能跑开?” 她一脸茫然的望着我,似在问我为什么,不等我开口,她急的跺脚说:“总强过在此坐以待毙呀?若那贼回来了……” “他定会回来的!”我坚定地说,挪了身子探手去扯过那根麻绳,同我身下的麻绳结去一处,紧紧的,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天黑之前,如果我没猜错。” “那如何是好,小姐,跑呀!”冰绡急得在门前踱来踱去,望着门外的茂密树林,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急的如房顶来回逡巡的猫儿。 “便是我们此刻跑,也跑不多远,终是难逃被那蒙面贼擒回来的厄运。到那时候,反只剩束手就擒的份儿。”我思量说,许是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如今却是异常冷静。手中的绳子一端递给她说:“我无法动弹,你如此行事……” 他来了! 我递给冰绡一个眼神,旋即扮作惊惶失措如被猎获的小鹿一般,紧紧背着手去身后,向墙角蜷缩后腿。眼神惶恐,仿佛一只受伤的鹿,被追得无处逃窜。眼巴巴的望着他,惊得喊一声:“别~别过来!别~~呜呜~”我哽咽着,伤心欲绝的样子,偷眼看了暮色下大门口静立的那蒙面贼。 他一手提个瓦盆,一手提个牛皮水囊,腰悬佩刀,身负弓箭。挺胸昂首的立在那里,静静的打量我。 他的脚,徐徐抬起,慢慢的,慢慢的…… 第六章 入府(一) 屏住呼吸,周身的空气仿佛霎时沉重起来,压抑到窒息。我的心跳在暗夜中格外清晰,突突突突的一声声无法掩饰,盼望着他那脚迈进门槛,再抬起另一足…… “咳!”我一声咳嗽,嗖的一声,藏在门口的冰绡猛然提起我们早已设下的麻绳绊马索。 不过那一瞬间,我的心一阵紧提,顺着他一个踉跄的动作就要扑倒在地时,我疾呼一声:“快捆住!”话音未落,已不顾一切的连滚带爬拖了伤脚扑了过去,想助冰绡一臂之力,更不顾了地上的尘土和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狈。 眼见成败在此一举,我岂能错过? 只是,不过瞬间,那道黑影虚晃一枪,俯身扑倒的姿势不过是障眼法,一步闪开,冰绡扑个空,狠狠的一个狗啃泥栽倒在地,磕了牙,呜呜的呜咽着难以启齿,痛苦的呻吟着。 马失前蹄?情急中我暗叫“不好!”,见那贼昂然起身,我急得大喊:“冰绡,快,快跑!” 那人猛然转身向我,定定的打量我,黑暗中我只觉得他的眸子很亮,是那种幽冷的清凉,却让我胆战的想起听哥哥讲过的大草原。黑黢黢的夜里白额狼幽冷缥碧的目光。 那人一步步走向我,我吓得周身发抖,他,他过来了,他要做什么? “小姐!”冰绡非但没去逃命,反是奋不顾身的拼来,被那人一把拦开,回手一戳,冰绡竟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冰绡,冰绡,你怎么了?”我震惊,惊愕的目光愤恨地怒视她问,“你,你把她如何了?”话音才落,眼泪倏然滚落,眼前一片迷茫。冰绡,同我今日共经生死相依为命的人。我喃喃的喊着冰绡,双手撑地向她爬去。 眼前那人屹立不动,挡住我的去路。我绕开他,他却俯身,将手中的瓦盆放去一旁,更有牛皮水囊,反是一把揽住我的腰抱起。那双手孔武有力,将我牢牢地抱紧,我根本动弹不得。这畜生! “放手!”我拼劲周身气力捶打他,狠命挣扎着,他手上用力却越箍越紧。 “啊!放手!畜生!禽兽!无赖!”我已难以用挖尽脑海能想出的辞藻来宣泄我此刻的恐惧和愤怒无助。 他一撩后襟,单腿跪地,将我抱坐在他腿上。我拼命的扭打,无力的脚却无法再踢踹。但我一把扯下他腰间一圆圆的硬物,想是块玉佩腰牌之类,正卯足力气要敲打他的头,忽然肩头已被他擒住,他右手只轻轻一推,一阵酸麻传遍全身,我立时无法动弹,只手里突然的握住那硬物,惶恐的双眼望着他。 难道,我被点了穴?我曾听哥哥说过,武林高手大多会点穴,点了穴的人或无法挪动如一段木头,或是发狂大笑,或是昏睡不醒,我眼泪滚落,如今羊入虎口,难不成就如此被他轻薄了去?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轻轻脱了我已是潮湿泥泞的绣鞋,我惊得面红耳赤,这畜生,女人家的玉足,岂是他能亵玩。我心惊肉跳,面颊赤红,眼睁睁见他又扯落我的罗袜,然后揉弄我的脚面。 这淫贼,竟要先从玉足下口不成?我冷汗涔涔而下,便是我谢漪澜做鬼,也要撕咬了他!我咬牙切齿的骂:“淫贼!你不得好死!” 他一愣,旋即毫不理会我,只自顾自地做着什么。 水囊中的水倒出,气味呛人,竟然是扑鼻的烈酒,他,他还要饮酒助兴?我紧闭双眸,泪水盈眶,若是人命不济,如何多舛至此。他倒了酒在手中,揉了一阵子,然后在我脚面捏弄。这是在做什么?我满腹狐疑,可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又不像含有恶心歹意。 他指尖微微使力,便有一阵剧痛传遍我周身。“疼!”我鼻头一酸,轻轻一触,便疼得我眼泪落下,满心酸楚的望着他。他松了手,看着我,眸光中闪过一丝怜惜,我才发现,我怕是错怪了他。他,分明是知我脚崴,为我正骨揉筋,非是刻意轻薄。那双眸子望着我,冰澈如寒潭之星,幽深的目光中反带了一丝委屈埋怨。我不由垂头。他的大手再次卡住我脚面,轻轻抬起。 “啊!不!”我周身一阵瑟瑟发抖,几乎钻进他怀里,又朦胧的从痛楚中意识到他是男人,陌生男子,身子想要直直地弹开,却记起自己被点穴,委实的动弹不得。 “哎?”他一声惊叹猛然扭头望去伫立一旁的冰绡。 冰绡? 我急得回头,不过瞬间,就觉得骨头裂开般疼痛。天晕地旋般,我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 兴周,兴樊总督周怀铭府中。 头痛欲裂,头脑里昏昏沉沉的都是些飘飘摇摇的鬼脸,一张张在面前飘来晃去。只不过凸额生角,青面獠牙,似阎罗殿中的小鬼儿争先恐后的向我狞笑扑来。定睛一看时竟是刚才那些劫匪,恶狠狠地一把将我推下万丈悬崖。 “啊!”我一声惨叫,挣扎中猛地眼前一亮,刺眼的光线袭来,眼前的一切飘渺难辨。我醒了?是梦?是醒? 惊惧地睁大双眼,我惊得四下巡视,喊着:“冰绡,冰绡~” 冰凉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小姐,冰绡在这里,小姐,莫慌……” 冰绡凑坐在我身边,她在这里,我略略放心,紧紧拉住她,一身大汗却倏然淋下,紧闭了双眸喘息片刻。再睁眼时,忽然一惊,执着冰绡的手打量四周问:“这是……哪里?” 她四下扫视一眼说:“是周府,小姐,我们到周府了。” 周府?我极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深处。 我同冰绡咬断绳索去设计绊那蒙面贼,不想被他识破,反是擒了我捏住我的脚为我正骨,我疼痛晕厥…… 身上已被冷汗濡湿,贴了身子凉凉的,我忽然下意识去看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换了身衣衫,枚红色的贴身小衫,急乱中拉开如意富贵百子蜀锦缎面衾被,向身下望去,同是玫红色的绢纱中衣,若隐若现细嫩的肌肤。不由得周身汗毛倒立。 第七章 入府(二) “冰绡,这衫子,可是何人替我更换的?”我担忧的问,隐隐的惧意,分明逃难时,我一身淡青水墨衫被那强盗追赶时强行撕扯开,已是褴褛不堪,更在山神庙摸爬滚打,泥泞满身。如今换做簇新的衫子,周身也是干净的。 “是冰绡替小姐更衣擦洗的。”冰绡忙说。 我自言自语的叨念片刻,忽然问她:“我们如何来的周府?” 我急得追问。那蒙面贼,他,可曾对我做了些什么?可我如何对冰绡启齿?我查看着自己身上。 冰绡惶然的摇摇头说,一眼茫然。 “冰绡也吓昏了,醒来就躺在周府的偏门檐子下。是个烧饭的厨娘晨起去买菜,摇醒了冰绡。她听说咱们是总督府的人,就一溜烟的跑进去通风报信了。这不,来了些婆子下人,七手八脚的抬了小姐来房里,打水呀,送衣衫呀,还是满亲热的。”冰绡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听罢略略定了定心,原来如此入府,可也是诡异。 只是,我们又是如何忽然倒在周府门外的?莫不是那蒙面人……不对,那蒙面人如何知道我们是周府的女眷?呀!是了,那些黄毛匪盗一直在叫嚣着说我是周怀铭的新妾,一心要给周怀铭戴王八帽子,侮辱我,也要当众让周总督好看。或是被那蒙面贼听到,就此送我来周府。 如今看来,他并不似我之前想的那样十恶不赦了? 只不过,萍水相逢,他出手相救,却毫无歹意,为我疗伤且不说,还走出深山幽谷送我们主仆来周府。这贼,是什么来历?或是周怀铭派来暗中保护,不!若是周府的人,他如何不早道明身份,还要费如此多的周折? 我满怀杂乱,一颗慌乱的心略是安定。我到了,总算到了周府,我日后栖身之所,一场劫难过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如此宽慰着自己。一切都会好的,一切也自会淡去。 头脑却依旧眩晕,我揉了揉太阳穴,周身酸痛,我口干舌燥。 冰绡似看出我的不适,忙起身道:“小姐,冰绡去给小姐倒盏茶水来。” “如意,姑娘可是醒了?”院里一声询问,旋即一阵步履环佩声杂沓,似来人了。 “三奶奶吉祥,六奶奶吉祥!”我一惊,依约能知是府里的姨奶奶们登门了。我远路来投,历尽磨难,总算来到周府,也真难为周府的人如此亲热。我挣扎着就要起身下地,身子一动,眼前却又是一阵眩晕,被冰绡一把扶稳,惊道:“呀,小姐,莫动!” 门口光线刺目,一群婆子前呼后拥而入,不过一刹的光景,屋内便黑压压地站满了一排。婆子们个个严阵以待的模样,将光线又遮了几分,阴暗的屋中反更添了几分诡意。 我正惊疑间,只听悦耳的一声响,珠帘一打,丫鬟们众星拱月般,走进来一位娇俏的美人儿。 “你就是新纳的八姨太?”她问,言语平和,目光扫过我身上时却似带了几分冷意。 身后一婆子探身出来一脸讨好地巴结着六姨太开口对我引荐:“我是咱们府里的六姨奶奶。” 又转身看一眼身后探头过来陪了一脸笑意的圆脸妇人说:“这是三姨奶奶。” 我忙挣扎了起身,咳嗽几声抱歉道:“二位姐姐万福,恕漪澜抱恙在身,不能全礼。姐姐们恕罪。” “冰绡,快给两位姨奶奶看座。”我竭力地吩咐着,三姨太连连摆手说:“不必不必了。” 六姨太却含了一脸淡淡的笑胸有成竹般说:“我们姐妹前来,是奉了太太之命,有几句要紧的话,要问姑娘。” 我心下一沉,自觉来者不善。她一声“姑娘”仿佛将我推出了三丈开外,我诧异地望着她,一脸疑惑,却温笑了说:“姐姐但讲无妨,妹妹知无不言。” 她要问我什么? 她一笑,窗格筛了日光斑驳在她脸上,亮处极亮,暗处又极暗,那情景说不出的诡异,仿佛鬼魅般反带了几分妖俏。 她嘴角勉强勾出一抹弧度,似笑非笑道:“妹妹一路从扬州来兴州,舟车劳顿,辛苦了。” 话语虽有些阴阳怪气,我却仍抱以一笑感激的说:“有劳姐姐费心挂记者,路途坎坷,倒也是波澜不惊,总是到了府里。” “哦?好一个道路坎坷,波澜不惊,听说,从来兴州那段山路颇是不太平。”猛然,她尖利的目光直视我,锁住我的眼眸,堆出几分拿捏的笑意,竟有猫捉耗子般的得意,幽幽地问,“听说,那山路上常有黄毛匪贼出没,啧啧,端的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从他们手下经过的女子,无一能完璧而归的。” 恶毒的话语炸想在我耳畔,头脑轰然一空,额头冷汗涔然而下。她们是认定我失贞于那些强盗在先了?我面上的温意顿时消散,直觉寒意一波波袭来,浑身仿佛坠入冰窖,手指都如被冻僵做冰棱。我诧异地打量她,目光中是震惊与哀婉。她却乜斜个眼儿抿嘴儿幸灾乐祸地笑着,也不曾看我,兀自缓缓地扬起腕子,朝着屋内并不分明的暗淡光线,仔细端详自己腕上那剔透晶莹的翡翠镯子,慢慢地拿捏道:“周府是体面人家,众人丢不得这份脸面,所以,还是验贞吧,验贞,就知道个明明白白了,这也是府里的规矩!”后面的话说得一字一顿,特意将那“规矩”二字咬的分明。我的眼眸也如暗夜中那猫的瞳仁般渐渐放大,渐渐的露出幽寒之意。 验贞,对不洁女子刻薄的羞辱,虽然各地风俗法子不一,只是道出来都令人面红耳赤。况且,那是对付女犯或者青楼女子的方法,从没听说用在哪个名门千金身上。难道,我莫名其妙初来周府,便要被人不明不白地折杀如此么? 嘲讽的目光齐齐投向我,嘲讽中含了冷意,仿佛我已是被强盗劫色失身在先了。 “如何?姑娘没有听到吗?”她见我不语,话语抬高了几分,嘴边勾起一抹冷笑。 猫!不知为何,我一下想起了自己惧怕的那潜伏于暗夜的生物。 第八章 入府(三) 六姨太着一身闪字银红小坎儿,丝光闪闪的玉色夹裙,衣饰华丽,周身珠光宝气,威风凛凛的立在那里,稳操胜券一般的得意。她生得玲珑小巧,圆润的下颌傲慢的微扬,樱唇一点红微撇,望向我时那细长迷人的丹凤眼似睁非睁,难言的倨傲。仿佛我已是她手中的俘虏,任她发落处置。 她身后的三姨太唯恐天下不乱,露出兴奋之色大声着:“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哎呀呀!即便真有其事……啧啧,这牛嚼牡丹,粪土灵芝,岂不是暴殄天物呢!应该的,应该的。”笑了说罢,她团扇半掩面,一双媚眼溜溜的上下打量我。我冷眼看去,着妇人三十开外,却是浓妆艳抹,分外妩媚妖娆,圆圆的脸儿,体态丰盈,桃花衫子石榴裙,穿着如少女般的艳丽,却自有一番风韵。而此时,她却如个插科打诨见缝插针的跳梁小丑般张牙舞爪的惹人厌烦! 门外一阵嘈杂声暴起,“这边,就是这里!”凶巴巴的女人叫嚷声,鱼贯而入十来个婆子,一脸横肉铁青的脸儿,我慌得扭脸,那门口投入的刺眼阳光让我辨不清来人的模样。 “来呀!香灰盆子请上,伺候新奶奶验贞!”六姨太徐徐地吩咐,仿佛玩弄一只脚下的蝼蚁。 “咣当”一声响,一个厚重的黄铜炭盆子撂在我眼前的青砖地上,灰白色的炭灰细细的铺满盆,惨白的如眼前这些狞笑的脸。 我倏然惊了,直勾勾地看向她,出了一背冷汗,不是惊吓,是悲愤!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仿佛我真是被那群山贼作践过,扔回到府门。莫说这脏水无端的扣来头上,就是记起那日不顾性命同盗贼周旋一次次死里逃生的惊心动魄,九死一生,为全贞洁不辱于寇贼我连性命都不要,到头来,竟然换来这些猜忌刻薄的言语,更有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肆意侮辱。满心的闷堵,这难不成就是周老爷的恩典?因他遭祸于外,如今又要因他受辱于内! 仿佛她们已默认我是残花败柳之身,叫我如何辩驳!我气得周身哆嗦,没想到这六姨太这么俊秀个人物,竟然出口伤人。出口伤人倒罢了,竟然初次见面就要如此羞辱我! 我正迟疑,两名膀大腰圆的婆子闯来我床前,提起我的手臂就向床下拉。 竟然上来另两名婆子开始撕扯我腰间的汗巾子,就来褪扯我的绸裤。我疯了一般的挣扎,惊叫失声中,死死抠去那婆子们枯木般的手,紧紧护住自己的私密。 “啊!”婆子被抓伤惨叫一声松手,却被我挠破了手。 “都上去伺候着!请新奶奶褪尽了底衣跪骑了香灰盆子验贞!”门口日光下那辨不清面目的人尖利的话音吩咐,立时涌来几个婆子凶神恶煞般扑向我来。 “放手!”冰绡也拼命的同这些婆子扭打,死死的护住我,搂住我的腰。 虚弱的我惊叫一声“谁敢来!” 混战中拼尽力气才说出的这句话如孙大圣吐出了毫毛喊一声“定!”,婆子们愕然原地,不敢妄动。 我粗重的喘息着,锋利的发簪已经握住在手,直逼自己的咽喉。银光泛着冷意,而我目色亦是冷然,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被她们如此轻辱了去。 眼见了那三姨太吓得步步退后,竟然退出门口,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不想趟这滩浑水。 我定定神,极力压下怒意回敬:“六太太是从哪里听来这些闲言碎语,无端端的猜疑,这般污蔑漪澜的声誉是小,只是有猜天上掉金子的,有做梦娶媳妇的,怕是无端端的信口雌黄给贵府老爷猜一顶绿帽子,传扬了出去,于老爷脸面无光,若是追究起来。少不得夫人要担待呢。”她不恭,我自然不敬,若是名节受辱都能隐忍,怕就没有什么再不能忍的了。 “你!”她脸上怒色显现,身后膀大腰圆的婆子们已蠢蠢欲动。我手中用力,那银簪的利刃已更近了咽喉,我徐徐的扬起下颌目光敛做一眼,怒视她,毫不退步。 “这是怎的了?一大清早的,都聚在这里了。”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传来,莫不是这些人又搬来了救兵?我满心戒备。只我如今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救兵?我瞪直双眼,眼睛干涩麻木,却丝毫不敢有半分松泛。 “为什么一早的不去各司其职,反都聚在这里偷懒来了?”声音渐渐的来到门口,进屋的人一身华丽,扫了屋内众人便是如此一声呵斥。 “五奶奶万福!”婆子丫鬟们纷纷福了福请安,已有人嗫嚅着请安告退,剩下目光惊措大口喘息的我,和那心有不甘如拱背时时欲袭来的猫儿一样的六姨太,在那里焦虑的频频摇着扇子。看着五姨太的举止声势,该是个府里主事儿的。 猛然间,我看见那走了的三姨太,竟然不知何时里在了五姨太身后,对我讨好的笑着,想是她去报的信儿。 六姨太悻悻地说:“府里的姐妹各个是出身名门的,若果然有个残花败柳的破鞋同我一个屋檐下,玉珑可是不依的。” 六姨太叫玉珑,像是猫的名字,果然有些刁钻。 五姨太步近,笑意盈盈的说:“有劳妹妹费心了,府里的事儿,老爷和太太既然交给我一手打理,自然会妥善处置的。”她含着淡淡的笑,从容优雅,行至我床前,徐徐贴了床边坐下说:“妹妹受惊了,都怪姐姐来迟了一步。你这些姐姐们不过是误听了闲言碎语才怪罪了你,不必介意的。你的事儿,老爷是尽知了,也是护送的人松泛戒备不严,出了如此的纰漏,反让妹妹一场虚惊。如今雨过天晴,妹妹自当是一场噩梦,醒了,忘记了就是了。不必再想它。” 不过寥寥一番话,不见得有什么特别,却听得人心里暖暖的。 我这才打量她,眸光里仍旧不免怀了几分戒备。 第九章 登堂(一) 六姨太讪讪的退去,一脸的没趣儿,出门时不留心被帘栊刮住了钗环,一声惊呼。急恼得恨不得将个珠帘扯下来,丧气而去。 冰绡掩口噗嗤的一笑,未免有些幸灾乐祸。我不由深深的瞪她一眼,不许她如此。 “哎,我竟是来晚了。让妹妹你才入府就受委屈了。都怪我照顾不周,心里老大不落忍呢。妹妹莫怪。”她莺喉婉转,字字真诚,抚弄着我的手,满是怅憾,仿佛为我抱屈一般。香风拂拂,她竟是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儿,摇曳生姿。 一番话说得极是亲切得体,我略显不安,反是懊恼自己错怪了她,忙道一句,“姐姐严重了,岂敢?”心里反有些愧意,反是我受不得半分委屈,扰得府里不安了。她忙道:“你我姐妹就不必如此拘礼了,反显得生分了。日后缺了些什么吃的穿的用的,自管对姐姐讲,姐姐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的。” 她掬着一脸笑,容长的脸儿,冰肌莹润,眉眼如画,一双杏眼弯弯含笑,举手投足都是端庄大方。打量我,又抱以嫣然一笑。我见她的眸子乌亮,泛着灵慧的光,却满是雍容大度的从容,一举一笑都令人观之可亲。一袭蜜合色洒金乌边的衫子,鹅黄的裙,看似寻常不似六姨太奢华,却掩饰不住的几分贵气。她胸前不似六姨太缀满珠玉,只坠了一枚七窍白玉珠,玲珑水润巧夺天工,下面飘了大红色穗子,很是惹眼,怕周身的贵气就被这枚珠子点缀得活灵活现。 她执着我的手一番嘘寒问暖,问了中途的舟船换车,又问了水路可否浪大晕船? 一番关切后,她直起身,吩咐一身凌霄花罗裙的丫鬟说:“凌霄,去吩咐下面打扫出水心斋给八姨奶奶居住。” 我正打量这退去的丫鬟,她有吩咐另一紫衫丫鬟:“牡丹,去,打水来,再去我房里把香粉、胭脂、黛螺拿来,伺候新妹妹梳洗起来。看看,这眼儿都青了。哎!”我才发现,这丫鬟的衫子上满绣了牡丹花,华贵非凡。 “芍药,芍药,去把我那新添的未上身的妃色衫子和白蝶玉色裙拿来给八妹妹换上。” 她一团和气的亲热,事无巨细的替我着想,我感激地一一谢过,她打量着我,为我拢去凌乱的鬓发,凝神打量我,凝脂般的面颊上两个深深的笑靥,眉眼儿都在笑着,露出一口皓齿盈盈地说:“去梳洗一番吧。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晚上老爷看见真香玉才会动情呢。” 我被她取笑得露出几分娇羞,那惊鸿般的心也略定了。固然初来周府遇见了几个小鬼,却自有好人在,总算寻了片瓦栖身地。 双手紧紧执着我的手,手心里传来一丝暖意。我漂泊在外,她彷如我的亲姐姐一般温存体贴,怎不让我动情。我望着她,满眼感激。 “妹妹的事儿,事无巨细的,咱们爷可是都知道的呢。听说妹妹这脚,逃命时滚落山崖扭了筋,可是大愈了,下地走走看。姐姐扶你,若是不妥,便请个郎中来查看正骨。” “正骨?”我一惊,愕然的目光狐疑地望着她。她如何知道我滚路山崖崴脚的事儿?她说是老爷知晓告诉她的,莫非那老爷是……我眼前晃过那蒙面人明亮深邃的眼眸,璀璨若寒星,那么的令人魅惑。不对,想这能官居朝廷一品的,多半也是老朽了,那日的蒙面人,分明还颇年轻,眉梢眼角间,毫无年事已衰的迹象。我不由犯了寻思。 “周府的宅子在南方也是数一数二的气派了,待妹妹身子好些,姐姐带你四下去走走。”她提议,仿佛要将府里最好的珍藏,一一捧到我眼前。 我点点头,她笑得自然轻声说:“老爷还说,晚上,定要给妹妹一个惊喜呢!” 惊喜?我不由好奇。我初入周府,又是如此狼狈而来。老爷要给我如何的惊喜?莫说我并未对他丝毫留心,便是慕名要嫁他的女子,他又从哪里打听这些喜好? 这话我不敢多信,只当笑话一般。我淡笑,不置可否。 打理停当,五姨太的丫鬟凌霄引我和冰绡去水心斋,我的宅院。她在前引路,一路在为我讲述这府里的气派豪华,周府历代在朝野的风光。 “这周府里共有大小二十六进院落,一百六十八间房,曾是当年圣祖乾定爷下江南时的行宫。咱们老爷当朝一品,自幼可是在宫里长大的,太后娘娘垂怜,先皇倚重,就钦赐了这座府宅。” 我含笑听着,不做评议,眼前的富丽堂皇倒令我惊讶。她引路绕过钦赐的飞龙祥云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好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眼前威名赫赫“镇三州”兴樊总督府,阔绰胜似亲王府邸。只见超手游廊别致,但行处雕梁画栋四通八达,轩昂壮丽,美轮美奂。 兴樊周府,果然气派非凡。 “一百六十八间房子呀?府里可要有多少房姨奶奶呀?”冰绡忍不住好奇问,我以目色示她要谨言慎行,那引路的凌霄忍俊不禁,互视一笑解释说:“周府里的奴仆家丁多,自不是寻常人家所能匹及的。且不说这丫鬟、婆子、仆役、跟班儿,便是太太们出行,这两班的轿夫就是二十四人,一百六十八间房还略显得拥挤不堪呢。” 果然是大户人家,我面上平静,心里却未免感叹。这才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我这落红如今飘入深宅高墙,不知又要落在何处? 清晨曾有一场薄雨,雨洗后的亭台楼阁格外清晰,树叶也显得翠意欲滴,只是湿漉漉的小径未免沾湿裙摆,所幸不久就行至游廊干爽的地带,一路向东折到底,云纹漏窗移步换景远处的风景,繁华过眼,莺啼在耳。行过一道海棠花洞门,一处庭院跃然眼前,绕过百子石榴影壁,行过卵石铺花小径,迎面正屋挂落上悬着墨底绿字的松石板上书“水心斋”三个古拙的方隶字。伴着两旁桐叶沙沙的清音,倒也雅致。 “这是这里了,五太太吩咐,新奶奶就居在这水心斋。”凌霄推门引我入内。 我草草扫视四周:精致风雅的四扇书条石,依着窗台有一张鸡翅木高几,上面摆着一个秘色汝窑兽耳花瓶,斜插了几枝栀子花,芳香沁脾。银红色撒花杏花烟雨帐,四角垂了黛色香囊。梳妆台,梅花凳,更有一旁的古檀木琴桌,上面还置了琴砖,却不见古琴。眼前的居室陈设同我扬州闺阁中的置设竟是大同小异,细微处令我倍感亲切,一颗不安局促的心也略略定了定。五姨太果然是个有心的。 进屋安置一番,凌霄福了一福盈盈含笑告辞说:“新奶奶若有什么缺的需的,只管吩咐外面的丫头们。”便全身一礼退了出去。 我长长舒一口气,侧头揉揉发酸的额头,一路上的劳乏已被惊心动魄吓得踪影皆无,如今却很是一番腰酸腿软,我日后的家便是在这里了。暑热虽暄,却依旧冷冷清清的,窗外只有鸟语,偌大的庭院更无一人。 大致扫了一眼四周,古朴的桌椅屏风陈设颇合我心意,只是紫檀暗淡的色泽显得屋内晦暗。稀薄的日光透过窗槅洒进光线昏黄的屋内,碧纱窗上摇曳着窗外的花树参差的影,我的心渐渐静下,若再焚一炉沉香,便更好了。 第十章 登堂(二) 花香从窗外暗送,一切仿佛波澜不惊的最初,心境却又不同了。人地两疏,心下未免一阵黯然,这才是前路茫茫,不知何方。 “新奶奶可在房里?”院子里一声传唤,我们齐齐的寻声看去门口处。 赭色暗花满绣的大襟妇人带了一队婆子摇摇摆摆的进来,见了我服个礼笑盈盈的说:“大太太有话,请新奶奶去前堂拜见奉茶呢。府里的姨奶奶们早已齐集了。”来人自称是大太太房里的万嬷嬷,看来是个有头脸儿的人物。 我初定的一颗心又不免高高悬起,丑媳妇终须见公婆,也是免不了的。万嬷嬷引路,我随在身后小心翼翼的向前堂去,一入侯门深似海,日后我便要生根在这周府了,入府的坎坷,验贞的下马威,也不知这些要朝夕共处的姐妹更是些如何的人物呢? 来到正堂,万嬷嬷驻足,我随了停步,仰头望去,当中高悬赤金青地九龙匾,黑沉沉的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压抑得难以喘息,“星辉辅弼”四个大字更是耀眼夺目,竟是先皇御赐匾额。好中的分量!我不由深吸一口气,堪当此四字者定如星辰一般辅佐皇上,非是凡人,于是我低头提了裙小心翼翼迈入高高的门槛。 万嬷嬷诧异的停步回首看我,我定定神,堆出一痕浅笑,敛衣低首再向前去。 相形起四下里珠光宝气华服灿烂的太太们,我一身衫子格外素雅,偏偏我不喜浓艳,从五姨太送来的衣衫中挑得一身六丝缎薄衫,滚着茶青色宽边,掐着银丝,下挽一条茶白淡墨画绫裙,简单素净又不失雅致。却同堂上的奶奶们大相径庭。周府不乏富贵满堂,也不独缺我这一枝锦上添花。如今初来这周府,尚未分清高低,更是不宜张扬才好。 我垂个头,在万嬷嬷的引领下径直走向主位上那位夫人。余光偷窥去,见正中紫檀雕螭案,上设香烛铜鼎,左右端摆两张金星紫檀圈椅,很是名贵,透出的阔绰。一张椅空着,想必是周老爷的主位了。端坐上首那位面容消瘦的妇人,该就是大夫人了,鸦青色云头背心滚着炎色的边内衬大襟,端庄得体,胸前长垂的那串伽南沉水香佛珠颇是令人瞩目。 蒲团拿在我面前,我依了规矩大礼跪拜。 上首的她只“嗯”了一声,懒懒的,顿了顿吩咐:“抬头,给我看看!” 她声音虽然柔和,只是我心里有些难过,如被买卖的猫儿狗儿一般让她赏玩。我缓缓抬头,眸光里满是惶然惊羞,目光却不敢直视,微微带出几分少女的娇羞和恭谨。 “呀!老爷果然好眼力,端端的美人胚子。”一声赞叹,从大太太下手起身走来一位笑脸温和的妇人,一团和气的来搀我起身说,“啧啧,世间竟然真有如此标致的人物,我可是头一遭见呢。江南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虚传。”我面上露出些娇怯的淡笑。 万嬷嬷引荐道:“这是二姨奶奶。” 我盈盈浅笑请安,二姨太双手相搀。 “呀!醉春楼的小桃红不是人送‘江南第一才女’的雅号么,难道,新妹妹也能与她分庭抗礼不成?” “咯咯咯~”一阵轻浮肆意的笑声打断我的思绪,我一看,可不是那要逼我验贞咄咄逼人的六姨太吗? 好放肆的话语。眼见温良的二姨太笑容散去一时语塞略显窘态,我的心下一沉。 六姨太依旧是那副倨傲的模样,微扬了下颌挑眼看人。众人笑声迭起,附和般的奚落,六姨太身后立着嬷嬷丫鬟们早已笑个不迭。 小桃红是谁我没有听过,但醉春楼三字多少是个不好的名字,她竟将我同妓女相提并论。我从不与人交恶,只是……我脸上略有变色,然而只是一刹,一个念头划过。 我含羞带涩地怯懦说:“‘江南第一才女’之称,不过是以讹传讹之说罢了,”我的驯服得来她哼声一笑,颇是得意,手里抚弄着那波斯猫儿的毛儿。我堆出懵懂的笑满眼天真地接着问,“漪澜平日最敬重才女,府里的这位才女小桃红姐姐也不知可否请来一见呀?不然,这‘醉春楼’在府里的何处,漪澜定去拜见。”我说得颇是认真,早有女眷忍俊不禁,更有人惊诧尴尬。 妓院烟花柳巷之地,当红的妓女,哪里是名门女子所该知道的?她堂堂总督如夫人竟然口中吐出那腌臜词儿……果然,她吃了哑巴亏,反是一旁的三姨太“噗嗤”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掩口大笑着,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二姨太一脸窘态,哭笑不得的牵牵我的袖子。我却依旧故作糊涂的立在那里等六姨太的答案,她的面色已是一阵青一阵白,忿忿的欲发作却又师出无名。 二姨太连忙打圆场,“新妹妹今日初来乍到,众姐妹该和善相处才是,日后当齐心侍奉老爷,早日开枝散叶呢?” 忙接过万嬷嬷递来的茶盏塞在我手里,推我去一一敬茶。 “新妹妹果然乖巧伶俐,这张嘴巴可真讨人喜欢呢。只说玉珑口舌伶俐,如今又添了个妹妹成双成对儿了。”三姨太笑着赞许,眸光里反是幸灾乐祸的扫一眼败北的六姨太。 我含着矜持的笑故作糊涂,再转身向下时,见有两把椅子是虚空的。 二姨太解释说:“四姨太才落了胎,养身子不便来见;五姨太说是老爷吩咐要去外面应酬,就不来了。” 最下首坐着那位七姨太颇是不同,淡湖色的衫子满绣了百蝶穿花的图案,清净淡雅在一旁品茶,不言不语寥落一人,卓尔不群的样子。我进茶到她时,她那淡淡的眼神微垂着,似看不看的,打量我递去的茶水,用那碗盖徐徐匀着水面漂浮的银针问一句:“妹妹一路上也算是看尽了江南秀色了。” 我也不知如何的应答,只是我来周府这一路,岂止是看尽了江南秀色? 正在叙说间,忽听外面通禀:“老爷回府了!” 众人立时起身相迎。 第十一章 血画(一) “老爷回府!”一声声通禀渐渐散开在厅堂,声音由远及近。 眼见了大太太率了众女眷起身出迎,我俯首低身候在一旁。 脚步声渐近,衣履声杂沓,我的一颗心却陡然提起。不远千山万水舟车劳顿远嫁来周府,我的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想到那些令人心惊的传闻,强盗们忿忿的诅咒,我的心更是不宁,仿佛隔着的一层纱就要缓缓揭开,那个传说中狰狞面目的魔头立时要乍现眼前。 “老爷万福!” “老爷为国操劳,辛苦了。” 问安的话语都令人听来如此的冷冰冰、硬生生的。 一阵风温热的停在了我面前,只觉得头顶一阵阴影压迫而来,我心下一抖,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在头顶传来:“抬头!” 抬头?我慌得竟然怵然不动,倒是万嬷嬷在我身后敦促:“新奶奶抬眼,老爷吩咐呢。” 我的心噗噗乱跳,是他的声音。慌如无处遁逃的小鹿,精巧的下颌徐徐扬起,眸光转眄间,怯怯的,再没了舌战群芳时的从容,反不知为何被他两个字就震慑得如此心悸。 目光才扬起,霎时间都不及看清眼前人的面颊,慌得我便匆忙躲避。我便低眉顺眼深福一礼依了规矩说:“漪澜见过老爷。”声音细微得怕只我自己能听清。沉默片刻,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不曾或离我左右,似是那野兽猎物到手,寻思用何等手段去尽兴享用一般。我偷偷抬眼窥他,偷眼望去,他面容清癯,双腮微敛颧骨呈露,浓黑的剑眉入额,颇有北地男人的峻朗,线条都有刀斧之锋的威棱。只是那薄如纸片的唇边衔了一抹玩味般的笑意。只是,那沉寂如水的面容,深抿的薄唇,手中静静地玩弄一串名贵的十八子伽楠香珠……然而,出乎我意料,这是一张安静的面容,剑眉之下,一双深邃冰寒的眸子立时摄住我的眸光。我的心一悸,他当真是周府的老爷吗?看来却不似人人传说中心狠手辣面目狰狞的恶魔。这样沉稳的一个男人,即便是狠辣,又能狠辣到哪里去呢?我暗自揣度。 他眸光射来时,幽冷澄湛,似千年寒潭幽深不可见底。那一刹那间大惊失色,天呀!这不是……我一背凉汗涔然而下,那夜山神庙,蒙面人的眼眸,不就是如此?只是那日,他多了些不羁,不似今日的深沉,不可见底难以揣摩。我与这眼神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难怪,难怪五姨太说,老爷对我那日犯险逃命的事儿了如指掌。我不禁犯了寻思。 石青色袍服的下摆从我慌得低垂的眸光下徐徐移走,随着那稳健的脚步声,周老爷落座俯视跪在尘埃中的我,而我则更是毛骨悚然。眼前就是传闻中那镇压黄毛军削头如削瓜,杀人不眨眼的兴州总督周怀铭?难不成那夜真是他蒙面只身去救我? “八姨太入府,是府里的大喜事,可庆可贺。遇难成祥,就更是双喜临门。只是,这洞房花烛的把戏,怕都玩厌了。下官倒是有一闺中秘戏,特拿来驳美人一展颜,也驱些晦气。”他幽幽的话语,眸光微微敛起,嘴角虽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可那目光无论如何都是阴冷的。被他的目光一刺,我连忙惶然低头,心里暗自寻思,五姨太说老爷晚间回来,会给我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惊喜?我从扬州来兴樊这一路,可也是“惊喜连连”了。 “来人,搭上来!”他的声音如雷,炸响在我耳边。 无数好奇的目光顺了老爷的眼神望去,只见堂外,一幅雪白的蚕丝画屏抬来,摆在了台阶下的庭院中的影壁前。夕阳惨淡而微弱的光线铺在那溢着珠光的丝屏上,隐隐透出几分惨淡之色。不知为何,固然明知这定是上好的冰蚕丝屏,价值不菲的珍品,却总觉得透出一股莫名的阴森诡秘。 他起身,背对夕阳,身影轮廓被残阳斜照渲晕得模糊。他负了手,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徐徐说:“传闻八姨太是江南才女,师从丹青大家顾鸿叟,一笔雪中红梅,幽谷兰花无人能及,便是扬州画社都挂了八姨太的丹青墨宝。今日,下官也要献丑,当场作画一幅,请八姨太斧正。” 作画?莫不是老爷要在这雪白的冰蚕丝画屏上挥毫?这周府老爷如何这般匪夷所思。任他是丹青大家,我只为这名贵的冰蚕丝屏惋惜。 我正在彷徨,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惊得咬抽手,却被他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逼视得退却,拉着我就向门外而去,反惊得我手足无措。他攥的很紧,微微有些疼。我有心甩开那只大手,可是,他毕竟是我夫君,无从抵抗。 众人随了周怀铭步出厅堂,来到庭院,立在回廊下,观赏那蚕丝屏,议论纷纷,都在交口称赞这蚕丝屏的精美。 倒是五姨太好奇地说一句:“这不是库里那扇雨霁天青冰蚕丝屏吗?江宁织造府的名品,还是咱们爷前几年在京里得来的,不远千里运回兴州。如今为新妹妹作画,倒也是颇配得美人呢。”听着五姨太绘声绘色讲述这丝屏的来历,他深抿薄唇,唇角深深镌刻难言的一丝笑意,目光射向我,是炫耀,是嘲弄,说不清。只是,若在这丝屏上作画,岂不是暴殄天物? “下官这幅《白雪红梅》图虽不及小夫人的笔力,却也是笔落鬼神惊,定能让人大开眼界,博美人释怀一笑,一扫愁烦。”望向我多时,见我蹙眉不答。倏然间那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闲然释怀般一笑,对堂下一声吩咐:“带上来!” 一阵脚步声,忽然间叫嚣声惊天动地,震得地砖发抖,破口大骂声震耳欲聋,仿佛撕裂喉咙发出:“周怀铭,你个贼子!你不得好死!” 那声音嘶哑着,却尖利可怖。我周身一颤,这声音,听来那么耳熟。这是咋么了? 官兵推上来一五花大绑的汉子,周身泥泞,如被捆绑的野兽奋力挣扎着,他头围黄巾,环眼圆睁,破口大骂不止。 那赤裸的上身泥土血污已经混去一处,依然可辨肮脏的黄麻裤的颜色,我惊得双眼目光发直,周身发抖,这不是那日山谷里遇到的强盗?是这贼子,那日打马绕了我和冰绡嚣张的笑骂着,那个大当家的,对我心怀不轨,瓜棚围我在其中,色迷迷的满口污秽,还口口声声要让周怀铭当活王八,还要将我挂去城头,那些污言秽语,带我重回那噩梦,揭起心底的疤痕,惨痛。 所幸五姨太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旁,紧紧搂住我,贴去她的肩头,抚弄我的脊背无声地宽慰。 周怀铭是如何一夜之间擒来了这匪首?又为何带他来到我的眼前?还当了府里这些女眷。 “夫人,下官,今儿个,就用这活人作画!”他一字一顿,凝视我的目光鹰鸷吓人。 第十二章 血画(二) 周怀铭招招手,扈从由廊下而上,高高奉起一乌漆盘子过头,盘子上端端的齐齐码放了八支雪亮灼目的飞镖,系着血色一般的红缨,锋利的利刃,寒光夺目,刺得人眼一晕。 活人作画?我的心一惊,他要做什么?点天灯,活剥人皮?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魂飞天外,难道周府老爷要当着这满堂女眷亲自活剐了他不成? 那黄毛匪首被绑缚去了屏风前,破口大骂声不断,竟是连周怀铭的祖宗八代都要骂尽。 霎时间四下一片尴尬的沉静,空气凝滞。 “哈哈哈~”周怀铭一阵大笑,他终于笑了,却是笑得那么可怖。仿佛虎啸深山一般的令我骇然。只见他笑罢悠悠地拾起一枚飞镖在指间掂量,厌恶地看一眼那黄毛匪首,吩咐手下说:“这人口臭,先拔了他的舌头!” 拔舌,难道他也不避女眷,就要施展这酷刑吗?我素来连杀鸡都怕,惊得周身发抖,眼见了左右扑上去,挣扎中四周满是女人的惊叫失声。“唰”地一声,一股血线喷涌而出,溅了满堂。在夕阳暗淡的斜晖下,说不出的妖异可怖。“啊啊~~”的惨叫变成一片呜咽,我不敢抬头,周怀铭却弹指般一镖飞出,迅捷精准如百步穿杨之势,那拈在亲兵手中的血淋淋的舌头被飞镖穿掇飞钉在画屏上,血线缓缓流下,一滴一滴,是垂死般的无力。 我惊吓过度,简直要瘫倒在地。他若还是凡胎肉心,怕也不会如此残暴。 血腥味弥漫四溅,渐渐越来越浓。我不敢去望,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惨厉令我猝不及防。从心底生出一股厌恶,胃里霎时要翻江倒海起来。那衣摆下一双靴子步步沉稳的向我迫近,一步,一步……他要做什么,还嫌不够吗。我心弦紧绷,怕再有一刻便要断了。见那步履走近却不敢抬头。那脚步,就如此停在我眼前。 我紧张的屏住呼吸,整个身体直直地僵硬着,努力忍住胃中的不适。眼前的光线渐渐暗淡,高大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 他微微冲我一笑,那笑容中却是莫名诡异。正在我惊疑间,他不过轻抬右手,“嗖~”一镖飞出,立时传来如地狱般的惨叫。我不敢去看,同五姨太互拥抱去一处,她轻轻拍我的后背,似在哄劝我说:“不怕,不怕。” 我知这是恶人,曾经想污我清白,害我性命,报复周怀铭。恶人该有恶惩,血债也当血还。只是如今见周怀铭无所不用其极的这般残忍地射杀仇敌,更可怖的是他嘴角那似笑非笑的阴冷,如猫戏鼠儿般,岂是残忍暴戾这样的言语可以形容的? 周府老爷,威名赫赫镇守的兴樊二州的总督大人,当朝从一品大员,他到底是正是邪,是恶是善?惨叫声在耳边绵延不绝,腥腻的味道弥漫,周身简直像在地狱。 从胃里生出一股厌恶至极的反感。一阵恶心,我忍不住捂嘴干呕不止。 五姨太掏出帕子给我,周怀铭却是兴致勃勃地提起那飞镖红缨,兜圈挥舞着耍弄,尽兴地望着那贼首,不时地发出些感慨:“人活在世,祸从口出,这舌头生来无用不规矩,留了何用!” “堂堂一男儿,上报君恩,下孝父母,却生来去做贼,同那蛇鼠无异。活着不过是祸害。” 他边奚落斥骂,手中那飞镖却笔走龙蛇一般,任那血水飞溅蚕丝屏,绽开血色片片。 我身边的七姨太面色冷冷的,一双手紧紧扣去廊柱里,她怕也是难以忍受,但迫于周怀铭的暴戾不敢离去。可我此刻双腿发软,胃里的恶心让我片刻不能停留。文人雅士曾用舌尖血作画是为美谈,可如今他如此活剐活人,却还噙了一抹那笑意。我简直要被眼前的场景逼疯。难不成周府上下日日都有如此骇人的场景发生吗,怨不得周府上下草木不生,了无生趣。 分明,他分明是人间恶魔!我不敢看,依在五姨太的肩头,目光看着我脚面。 见我呕得仿佛要将心肺吐出,旁边听到一声尖酸的话:“呦,这该不是怀上了?”六姨太在一旁酸酸道,眼儿溜溜的上下打量在一旁干呕的我,抿嘴不怀好意的一笑。 “老爷,漪澜,告辞。”我捂住嘴,草草敷衍一句,拔脚便走,极力要逃离这魔窟。 或是我的声音他未听到,他正兴致勃勃的用那雪亮的飞镖沾染着匪贼的鲜血作画,惨白的素绢上那妖异可怖的血红弥漫开,说不出的诡异幽冷。一片片惊呼哭泣声不绝于耳,他竟似丝毫不觉。右手一甩,飞镖上绽放一朵朵血梅。 “剜了这贼的眼睛,让他一双贼眼想看不该看的东西,下辈子也做个瞎子!”周怀铭冷冷吩咐着,那轻屑的神情犹如踩死一只蚂蚁。拔舌剜眼?!我又是一个激灵。 猛然,脚下滚来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忽然滚来我的脚下,恰停在我绣鞋尖儿处,我一惊,定睛皱眉去看。 “眼珠!”身边的丫鬟惊叫,我也看清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一直隐忍不发的那恶心如今排山倒海般涌来,我再也忍受不住,眼前天昏地转,再没了知觉。 醒来时,心仍在突突的跳。 倒是冰绡紧张的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轻声说:“小姐,你醒啦?可是吓死冰绡了。都怪冰绡没用,也没能保护小姐。”她讪讪道,满眼歉意。这如何能怪她呢,看到那情形,丫鬟们在右侧廊下不许近前,但是冰绡早也是吓得魂飞天外了。 我正欲开口,却觉得屋内光线刺眼的难过,定睛看,发现不知何时满屋燃起了龙凤红烛,高高低低,照得房里亮如白昼。这是做什么? “小姐,才五姨太来吩咐过。小姐是惊吓过度了,也是老爷急于为小姐报仇情急不择法。五姨太说,老爷是一心为小姐好,官兵倾巢出动,下了绝令,才虏获那日的匪首给小姐解气的。”冰绡说。 是为我解气?难道他将那匪首断舌剜眼扔来我脚下,都是为给我解气?我深咬了樱唇,还不及开口,冰绡又说:“五姨太吩咐下,老爷今夜就同小姐圆房,洞房花烛,玉成美事。冰绡这就伺候小姐沐浴更衣。” 圆房?我大惊失色。 第十三章 画心(一) 我徐徐摇头,目光呆滞。心下却未免又惊又急,不成想一切来得如此之急,排山倒海般的波澜又涌到我眼前。 周怀铭,我如何能将身许给如此暴戾残酷之人?那血淋淋的惨景,那恶心的一幕,那强盗的破口大骂,更有周怀铭杀人时悠然的那笑意,无不令我惊心动魄之余对他多了几分鄙薄。刽子手! 心中如此的想,口中未免便是如此忿忿地一声骂。 我声音不大,却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咬牙切齿。 “小姐!”冰绡惊得低声制止,担忧地望一眼窗外,神色颇是谨慎,似怕隔墙有耳,而我一时意气口不择言,自取其祸。冰绡似也被那人血画屏吓得吃惊不小。 忽然,我听到窗外熟悉的声音,就贴着床根儿不远。寻声望去那霞影纱窗,分明依稀有两个人影,一高一低,时隐时现的晃动,低声说话。我听到五姨太的声音,话音不高,语色却极其圆润入心,只是忽听到别人提到我的名字,便益发的抖起精神立着耳朵静听。 “漪澜妹妹纤纤闺阁弱质,奇葩一般的娇贵,哪里受得如此惊吓?如今应是无甚大碍。郎中看过,也是说是惊吓过度所致昏厥。” 她在同谁说话?听不到回应声,仿佛独角戏一般,五姨太语气中未免含了几分责备又说:“爷这性子也太过急了,不过是个乱匪,交由官府处置也就是了,何劳如此大动干戈?慧巧这便吩咐人去将那匪首葬去义冢罢了。大姐姐慈悲心,已在佛前颂超生经去了。” 猛然间,一个冷冷淡淡的男人声音,却是刺破我耳心般的令我周身一个寒颤。 “砍下人头,高悬城门,杀一儆百。尸身,喂野狗!”他寥寥数语,话音平淡之极,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不值一提的琐事,这便更令我对他的心冷如铁。” 周怀铭!他如何来到我房外?一个恐怖的念头记起,是了,同房花烛,难逃的宿命,只是我如何能委身于一个周身血腥的男人? “爷,何必如此呢?”五姨太一声责怪,顿了顿,她又说:“且不说圣人‘仁恕’二字,便是传去了京城,怕又要被人做文章。何苦呢?” 片刻的沉寂。脚步声,渐渐散去。 我一颗心提去喉咙,生怕那人闯进来,带了周身的血腥气。一颗心突突乱跳,听着那门吱呀的打开,门外的丫鬟们齐声道着:“五奶奶万福。” 进来的反是五姨太,她叫慧巧,我记起了适才的对话,若我没有听错。 我强撑身起来,她却一把扶住我说:“妹妹免礼,可是好些?”我能看出她眉眼间深锁的愁云,却在我面前掩饰,想到她在窗外规劝周怀铭的话,越发觉得她人物可敬。 我点点头,她如姐姐一般,吩咐丫鬟们端了燕窝进来喂我,堆出一脸笑问:“看看这洞房,可还是满意?” 我闻听,惶然地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得频频摇头,泪水滑落,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小姐!”冰绡见我失态,忙要过来替我遮掩,五姨太却掩口咯咯的一笑说:“看把你羞的,还不都是要有这一天?羡煞鸳鸯呢。” 她取笑,我频频摇头,不过瞬间,一个念头令我敷衍说:“漪澜,身子不干净,来了。” “来了?怎么……”她也惊了,“如何这么快,不是说……” 冰绡急忙替我敷衍着:“想是一路受了些惊吓,就错了日子了。” 我感激地望一眼冰绡,我们总是如此的默契。 五姨太露出几分遗憾,喃喃自语:“这真是……本想玉成妹妹的好事,堵住那些闲言闲语的。这一圆房,不就是谣言自散了?”她忽然止住话,我不由心惊,原来,府里猜疑我失身匪贼的大有人在。 她一心为我好,我感恩不尽,只是那个满手血腥的暴戾之人,我是如何也不敢近他的。 心里有这个打算,手里不由得紧紧握了袖口,里面硬硬的物事,揉了片刻我才恍然记起,那是那块玉佩。我从蒙面贼身上扯落紧捂手中,随身不离的。那双眼,又跃然眼前,忽然心里一动。周怀铭,果然是他吗?我满心的不安,五姨太却又说:“老爷对妹妹可是用心了,怕如此来,郎中今夜定要请来为妹妹请脉了,看看是何缘故日子早了,可不要做下病根儿。‘恐则气下’,怕是妹妹的一口气沉下去伤了脏腑了。” 郎中?这岂不是弄巧成拙,我忙拉住她抚弄我凌乱鬓发的手急得摇头。 “姐姐,不要!”我脱口而出。 她一惊,看我那又惊又怕的神色,似恍悟几分,吩咐了冰绡退下,低声问我:“妹妹,可是有隐情难于开口?”我目光散乱,想着如何应对,她紧紧执住我冰凉的手说:“莫不是,那夜在山里落难,妹妹真的……” 我急得将头摇得人货郎鼓,她猜我失了清白,如今可真是一团乱麻无可摘清了。见我急得如此,她才贴近我四下看看谨慎地低声:“不想同老爷圆房?” 我的一颗高悬的心放下,点点头。 沉默,彼此都听到心跳的节律,她用食指戳我额头,似是恨爱不得的对一个小妹妹,责备道:“险些吓丢了姐姐的魂儿。” 我一阵委屈,鼻子一酸,泪水滚落,深深的垂下头。 “咱们爷身为武将,‘稳、准、狠’若是做不到,如何有那魄力沙场杀伐决断?我也信佛,不想他大开杀戒,只是,他有他的苦衷……也是为了妹妹呀。” 我不语,心里忽然记起一事。周怀铭,若不是他那夜救我出险境,那还能是谁?他如何知我遇险避贼的种种?如何又能知是黄毛匪截我?更又如何这般准的抓到那匪首? 我满心的疑虑,不由更在猜疑,那枚玉佩的主人,莫不是真的是他? “若你果然不想,我遍设法支开老爷去旁的姐妹那里,也不为难你。只是,迟早有这日,妹妹还避咱们爷一生一世吗?”她宽慰我,满心无奈。 第十四章 画心(二) “哎,看你,这乖巧又任性的小模样,可真像我那亲妹子呢。”她说,眉眼线条柔和秀美中流出一抹淡淡的哀怨,侧头拭泪,我不由心惊,不知何处说错了话,勾起她的伤心事儿。她却笑了说:“我那妹妹,同我一样在宫里伺候老佛爷的。也是她的造化,被老佛爷赐给了科尔沁汗王为侧妃,虽然是欢天喜地的嫁去,只我们姐妹天各一方了。那日初见妹妹,惊得仿佛见到我那妹妹,一别八载。”她摇摇头,泪水潸然而落,“相思之苦岂止是夫妇,更有姐妹。” 她是宫里伺候老佛爷的?我满心的好奇。曾听人说,宫里的宫女到了年龄就要打发出宫,若是逢上皇上娘娘们看中的,多半就指给了朝中大臣,官宦子弟,嫁得风光,远胜过名门千金的气派风光。再细细打量她,眉梢眼角,一举一动都透出非凡的气度娴雅。她生得并不是那种绝色标致,却有一种令人一眼便难以忘怀的亲和之美。如山泉,看似无味无臭的水,品后却觉得甘冽爽口,余味儿留颊。 自我落魄入府,被六姨太步步相逼要欺辱验贞时五姨太出现时的雍容风光,我那一眼就觉得她气度不凡的。如今总算是知道了她果然是个不同的。太后身边的宫女,若是能嫁到总督府为妾的,也定当是个极其受宠的,难得她如此的平易近人,似乎没有盛气凌人的样子。同周怀铭想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仿佛是周府里我唯一能依靠的人,我说:“姐姐若不嫌弃,妹妹就高攀姐姐结拜吧?见到姐姐,妹妹也觉得由来的亲近。” “这个,这可是好,就怕我没那福分呢。”她也是喜出望外的样子。 我同五姨太慧巧结拜姐妹,一时传为周府里的佳话。 有几日慧巧同我同进同出,执着我的手寸步不离的,生怕我初到府里,被谁欺辱了去。 一日三餐衣食用度都是她亲口过问的,派来我身边的四名大丫鬟,八名粗使小丫鬟,四名嬷嬷,一位厨娘都是她精心遴选的。 她齐集了那些人在水心斋我的房里,望着一字排开,屈膝服礼的丫鬟婆子们,慧巧对我说:“日后她们就是伺候你的。妹妹有什么要训示的,便对她们吩咐。” 我望着她,徐徐摇头,也不知要对这些丫鬟婆子说些什么。 慧巧反是笑了,对这些人说:“你们是我精挑细选来伺候八姨奶奶的,如今八姨奶奶同我是结拜姐妹,若是有做事儿偷懒不仔细的,或是有谁乱嚼舌根欺负八姨奶奶的,便是同我过不去。到时候,怕是我想去以礼相待,都不得了。” 我感激的望她一眼,她却堆着一脸从容的笑,替我安置妥了府里的一切。 就连六姨太玉珑听说都未免悻悻地撇嘴说:“什么结拜?分明是哗众取宠罢了。狐假虎威的,想不到她倒也会攀高枝儿呢!” 慧巧握紧我手,轻声安抚着:“人口长在个人身上,凭她们去说什么,若你去计较,那才是痴子了。” 日光照在她脸上,说不出的柔和明媚。那一刹,我竟也有些心动了。真不懂周府老爷,如何有这样文雅贤惠的女子却不懂得怜惜,非要娶了八房当摆设吗? 她见我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羞得面颊微红,如泛桃花一般,嗔怪一句,“如此看我做什么?” 我毫不迟疑的答,“姐姐生得没,精致如画里的人物。” 我请动于衷,一番真心话,她却羞恼地拧我的面颊佯怒着:“什么不好,偏偏拿我取笑?” 我同她逗笑,忽问道,“姐姐,可有人曾给姐姐画过画像?” 她一愣,有些意外,掠了鬓边乱发掖去耳后,笑了答:“记得才入宫时,侍奉在老佛爷身侧,那时先皇同咱们爷都师从丹青名家学画,画仕女图时,这两个促狭的,将我画做小狐仙,头生了两只尖尖耳,拖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恼得我三日不理他们。” 慧巧姐姐提起这段趣事手到擒来,仿佛提到“先皇”二字,如提到邻家顽童一般。 我认真的说:“妹妹自幼习画,只是去年里忽然迷上了西洋炭笔画。见姐姐适才那容貌再光影下真是如画般的美,很想为姐姐画幅小像。” 她起初还当我在拿她打趣,如何也不肯,但见我笑了坚持,也不便推脱。 闲来无事,不过是打发时光。我如今对她百般感激,又亲如姐妹,便按她坐在窗前莫动,自己随手拾起一张雪浪笺,只从我梳妆台前捏出画眉的青黛翠螺,嘱咐她坐好莫动,自己信手描画起来。三两笔,勾勒出那张容长的鸭蛋脸,眉眼发髻,寥寥数笔,活脱脱的美人儿跃然纸上。她都颇是吃惊,“啊!”的一声轻噫,惊喜,她拿起小像仔细品玩。 “妹妹当之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女,早听传说,妹妹人美画美诗美文美,江南大家千金各个羡煞的。不曾想,妹妹笔下的人儿竟然都是美的,只是姐姐哪里有如此的俊美?妹妹这画可是不知比真人强胜多少倍。” 她嘴里虽是谦逊,脸上却洋溢着欣喜的笑,女人哪里有人不喜欢人夸自己美貌的?只是西洋的炭笔画多是写实,所以更贴近她的容貌,也是工笔仕女图所不能及的。我也自觉今儿这信笔涂鸦的小像颇令我满意,尤其眉眼儿间画得生动传神。 她果然是十分喜爱的,将那小像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着,爱不释手。 我与她正说笑品玩着,忽听外面丫鬟凌霄来传话,说老爷在夏宜堂备下家宴,请各位太太去消暑纳凉,品尝宫里八百里快骑送来的凉果。 慧巧同我想携了同去夏宜堂,姐妹们齐聚。 六姨太见我撇撇嘴不语,三姨太却取笑说:“果然是一对儿姐妹花了,花开兰蕙,不分彼此了。” 话音才落,慧巧向前行,袖笼中掉出一卷儿东西,自己竟然浑然不觉。 “呀,什么好东西掉了?莫不是老爷赏的银票儿?”三姨太俯身就拾起,取笑道。竟然是我为慧巧画的那小像。 “呦,快看看,这不是咱们五妹妹吗?啧啧,这画儿,哪里的画师画的,这小像,如五妹妹走进这雪浪笺里了。真真是活人欲从纸中跳出来了。”三姨太好奇的抖着那小像,同众人传看。 慧巧那双含笑如月牙的笑眼望着我会心的一笑,慧黠道:“是宫中如意馆新来的西洋美人画师,这笔丹青,可是出神入化了。” “这,老爷要花了多少银子,才为五妹妹求来这幅画儿?”三姨太酸酸地问,六姨太都忍不住起身来看。我责怪地望一眼慧巧,不知她如何如此的戏言,拿我取笑了。 背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我只觉得冷汗立时涔涔而下,心里一阵不妙。五姨太似是也发现了不对,连忙转头朝身后一个万福,“老爷万福。” 众人都来见礼。 他不答,饶有兴致地近前,一把接过六姨太手中的慧巧小像,眼前一亮,却还平淡道,“如何这般的闲情逸致?” 这话不知是问我还是慧巧,慧巧笑望我一眼忙答:“漪澜妹妹身怀秘技,我这也是近水楼台,谁让她叫我一声姐姐的?怕是日后被人得知了她这秘技,排队求画的络绎不绝,就轮不上慧巧了。” “你画的?”他转向我,双目如炬。 “漪澜信笔涂鸦,雕虫小技,让老爷见笑了。”我低了眼儿也不敢看他。 一阵唏嘘惊叹声,仿佛众人都难以置信。 他的目光静静打量我,许久才说一句:“哦?既然八姨太身怀此技,不如当场为下官画一副小像。” 我惊得猛然抬头去看他,正遭遇他那如剑般寒气逼人的眸光,他吩咐身后说:“去请笔墨来。” 第十五章 画心(三) 少顷,下人们奉命取来文房四宝,一一陈放在八仙桌上,倒颇是考究精致。“麟角管”七紫三羊画笔、光润如漆的新安香墨、轻似蝉翼纯如雪的澄心堂宣纸,金星歙砚,更有各色颜料:藤黄、赭石、石青、艾绿、茶白,齐齐的码放在白玛瑙盘子里铺满八仙桌,画尚未见画技如何,这“行头”可是上乘中的极品。我不由唏嘘,感叹周府的气派张扬。只是西洋画描一幅小像是用不到这些累赘物的。我抬眼望他,却不知如何开口辞退他这番盛情。他在堂上负手踱步,眸光同我遭遇,闲然中难以掩饰几分愁烦之色。为他画小像怕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随口一说而过。而让我作画,也不过是为他调剂心情解闷消烦罢了。 见我立在那里不动,他诧异的目光望向我,似有不快。一旁的二姨太忙劝我说:“妹妹快些,难道老爷由此雅兴呢。”仿佛许我为他作画,那是天大的恩宠一般。 慧巧看我一脸犹豫的样子,不等我开口就替我说着:“不是妹妹不肯,是工笔仕女画用不得这些劳什子,我见妹妹是用美人描眉的螺子黛作画的,好风雅呢!” 她果然是个有心的,竟然一语道破了机关。我唇角勾出一痕浅笑谢过,她便吩咐说:“去我房里,把梳妆台上我常用的那波斯国进贡的‘蛾绿’螺子黛取来,再去将那几卷上品的西洋屏风铜板纸取来。” 她尽是如此贴心亲切,仿佛钻进了我的心,我的一个眼神到处,她便知我的心思一般。这可真是胜似亲姐姐了。 众人齐聚了只待那小丫鬟去五姨太的蘅芳苑取那画眉的螺子黛归来,好看我作画。等待时,堂上竟然鸦雀无声,沉寂得吓人。适才唧唧喳喳话语不停的女眷们个个缄默无声。想是这周怀铭性情暴戾,府里的妻妾对他都是时时处处惴惴小心如临于谷了,气氛颇是沉闷。 “噗嗤~”一声,慧巧在我身旁忽然笑了,轻轻拉起我的手,我正纳罕地望她,好奇她因何忽然失态,周遭好奇的目光也看向她。她掩口笑了指着门口廊子下扯线绳收帘子的丫鬟们说:“一看这绳子,反令我记起一个笑话。” 众人同我一般都闲得发闷,乍听她说起笑话,自然都是乐得打破沉闷的空气,就去听她下文的。 她一脸温笑却是绘声绘色地讲述:“不过是说,一日晨起,遛早儿的鸟儿看见花园洞门外一只小老鼠拿着一根儿稻草奋力地搓呀搓的……” “看慧丫头这张嘴,不知又在编排打趣谁个了?”大太太都忍不住开口。 慧巧平日看似温婉贞静,如今一双月牙眼儿里流出的神色俏皮可爱。 她故弄玄虚地说:“这鸟儿就问呀,‘鼠兄,你拿着根稻草,一大清晨在此作何呀?’” 我心里顺着她那故事思量,怕该不是说,这老鼠是候着老爷随时效力之类说辞,或是歌功颂德的泛泛话语,那可就俗不可耐了,反作践了这么个花容月貌的美人。 她眉眼里透出几分灵慧继续:“就见那小老鼠一横爪,谨慎地‘嘘~’了一声,示意鸟儿小声,神神秘秘地对鸟儿说,‘莫出声,我搓了这草做根绳索,待一会儿子大象出来,我绊倒它!’” 话音才落,满堂哄笑,都笑那小老鼠的自不量力。独我听到着草绳绊大象的故事,先时还笑,忽然间恍悟,旋即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反生出些惊诧和懊恼。草绳绊大象,自不量力,莫不是谁将我那夜同冰绡系麻绳当绊马索去绊那蒙面黑衣人的故事说与了慧巧听?瞬时间,我恍然大悟,不由得后背一寒,心头一股热浪顿然翻涌。 暗道,那夜的黑衣蒙面客,就是眼前人?周怀铭! 我惊得目光骤然望向周怀铭,他却也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望向我,我目光倏然规避,却是心悸不定。难道,果然是他? 好奇,揭秘,到底是他非他,纠缠我许久的谜题如今更是诱惑我急于知道谜底。可我如何能断定就是他?抑或不过是个巧合,是我多心去想,越想越像罢了。满怀心思,我也不曾留意四周旁人的说笑,一阵阵笑声从耳边划过,堂上的气氛轻松许多。我徐徐揉着衣袖,忽然觉得右边袖笼沉甸甸的,伸手去一捏,硬硬的。哦,是那块儿截获的那夜救我的蒙面客腰间的玉佩,这几日我从不离身的,就在我袖笼中放着,未免有些沉甸甸的。 陡然间,一个心思浮现,审案般的屏息静待,我手握袖笼中那硬梆梆的玉佩,捏得渐渐的越紧,仿佛就要捏碎。 螺子黛和画纸取来,铺在八仙桌上,众人齐聚过去,我也敛衽盈盈走去。 只是乘人不备,我轻轻的垂下袖笼,一松手,那枚名贵的“鹦哥绿”五色沁螭纹玉佩就不动声色的稳稳落在我裙摆下。我移步向前,那枚色彩灿烂的古玉佩就独在那厅堂的乌玉青砖地上。我行至案前,信手捻起一枚“蛾绿”螺黛,心思却还在那地上,目光却要故作镇定的落在纸端,手心隐隐还存有那枚古玉的寒意。我徐徐抬眼打量立在桌案对面的周怀铭,他倒颇识趣,一撩一摆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我看他一眼,讪讪地垂头,手中的螺子黛尚未落纸,就听三姨太惊叫一声:“哟,谁的玉佩掉了。” “这,不是老爷的古玉佩吗?” “看看,怎么掉这里了?” 他不动声色,一动不动的打量我,唇角勾着一抹邪魅的笑。三姨太已大惊小怪的捧了玉佩过来,六姨太在一旁顺手从她手心抢过,堆出一脸旗开得胜的笑就凑去他身边,为他系在腰间。 我的目光丝毫不离地紧紧凝视那枚玉佩,记得那夜“轻薄”我抢背我在背上疾奔在山野的蒙面贼,暗夜的破庙里扯下我的罗袜为我捏脚正骨,我情急中扯下的他腰间玉佩…… 又是那枚玉佩,如今带我来寻到它的主人。他忽然挑眼看我,我避开目光心里一沉,是他果然是他,原来如此! 第十六章 画诱(一) 我垂头,眸光落在纸上,喉头却有一番难言的甘甜滋味。原来是他? 我心里默念,如此一来,那纠缠我心里许久的噩梦就又是另一番解释,另一番释怀了。 山谷遇难,盗匪劫色,夫婿只身闯敌穴,单枪匹马力克群贼,只身救我出虎穴,却不便透露身份。荒郊古庙,为我正骨。只想到这里,那场噩梦便被吹得烟消云散,对他的鄙薄、痛恨、恶心都渐渐的散去许多,心里反是隐隐愧疚。只是,他既然那夜救我,为什么不表明身份,为什么只字不提呢? 我手捏螺子黛,仔细打量他,却含了几分胆怯娇羞。我从未如此直视一个男人,如此近的端详他的眉眼,口鼻,高高的额头,线条分明的面部轮廓,一眼看去,便是跃然纸上的一幅画。 我打量着,再将那每条线条深深镌在眼里心上,在付诸笔端,加上满心的感激和此刻的欣赏,一笔笔的勾勒出那夜山神庙中的蒙面客幽深魅惑的眼,深深的耐人寻味。 他的目光时而望向我,时而落在我手下的画卷上,开口说:“横看成岭侧成峰,八姨太果然与众不同。” 我心一惊,不知他此话是褒是贬,只淡然一笑继续。 那威棱的下颌,坚挺的鼻,清癯的面颊。我再投了目光向他,他也满是寻味地望着我,一笑说:“这西洋画,若要画人先要将人变作个泥胎一动不动一个时辰,也是熬煞人呢。” 难得他说出几句话,我只盼速速的完成手下的画作,但又怕手中的画一旦作完,就再也无法如此肆意无所顾忌地审视他,贪婪地审视他一分一寸。他被我看的尴尬,避开我的目光去同六姨太说话,说些什么我也不曾留心听,只是他那双眼睑深镌般的眸子,深深的,令我不由得想去多看他几眼。想来可笑,来兴州的路上,我同冰绡还曾猜测这周总督定是位未半入土的老头子,谁想老天竟然送个英俊魁梧的如意郎在我眼前。满心的忐忑,化作温情脉脉,不敢流露在眼里,只流泻在笔端。 小像画就,我自己并非十分满意,总觉得画中人的眼角眉梢间,少了些许生气,看上去有些老气横秋,远不及给慧巧画得小像传神。众人围来看,却是异口同声地啧啧称赞这小像极为传神,活脱脱如老爷从画里走出。 那幅画逞去他眼前,他也点点头赞许地说了两个字“甚好!”,就捧起仔细端详了,卷做一卷吩咐下人收了去。 回房时,慧巧已吩咐人将那套名贵的文房四宝送来我的书斋里。 她把弄着我的手翻来覆去的看,夸张地取笑我:“让姐姐好好看看,这是一双什么手?可是堪比仙女儿了。这画画得如此传神,真真爱煞姐姐了。” 同我大致问起何时开始习画,都曾师从何方的名师,慧巧更是为我欣喜自豪般,打发人去库里搬来一张八尺长雕螭镂空花梨木画案,笔洗、笔山、颜料、绢帛若干。体贴入微得仿佛又回到了扬州家里。 “如此太过劳烦姐姐了,漪澜心里不落忍,也受之有愧。”我谢过她的好意,却不想她为我如此的铺张。原本作画是寻常事,画的好坏看意境看笔力,这些颜料名墨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姐姐自幼就佩服世间的才子才女,如今妹妹有此才华,姐姐高兴不及呢,哪里还会嫌麻烦?”她忙劝我说。又看看四周说:“我看人家教堂里的神父画西洋画,都是个个木头屏风,摆在那里,把个画儿架上去。” “姐姐,那是画架。”我纠正着,心里暗笑。 她却含笑话音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必同我嘴贫,玩物丧志,莫失了本性。你我为人妇为人妾室的,当知自己本分的,这吟风舞月都不过是解闷儿的东西,一时之快玩玩就罢了。” “姐姐的话,妹妹记下就是。”我拖长声音,未免有几分娇痴之态,多少嫌她啰嗦。 她似看出,低声正经地板起脸儿说:“澜儿,你莫玩笑,周府里不比寻常人家。姐姐可是听说,西洋画儿,那画里的男女都是袒胸露乳的,如那《春宫》一般的淫浪。女人家名节为先,妹妹莫马虎大意了。若是要学画,西洋画不过是雕虫小技,一时效法取乐就罢了;还是祖宗传承的工笔仕女人物才是正途,心术端正……”说起这些,她反是喋喋不休了,一本正经的样子,那神情怕是赶过私塾中的老道学了。我觉得她的话可笑,想她也是不懂得画中“天然”二字的奥妙。真性情者,古今能几人做到? 慧巧走后,我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那慧巧为我静心装点起的画室。 我提起那兔毫笔,在砚海里饱吸了墨,轻轻弹了鼻尖余墨,心绪杂乱。 屋内红烛跳动,不知为何,我房内的烛光都是淡淡的胭脂色,如血泪一般。 下笔凌乱,我满头满眼都是他那深不可测的双眸,唇角那抹邪魅的笑。我的夫婿,我日后的归宿,那夜山野狂奔被她扛去肩头,我分明觉得那肩膀平整宽阔,令人心安望却些恐惧。 “小姐!”冰绡在窗外唤一声,似来倒茶。我平日作画,颇好清静,不许人靠近的。 我忙搁下笔,吩咐她:“进来!” 不过一低头,我惊得神色大变。如何这样! 我的画! 我手下信笔涂抹的那幅美人图,因我一直在发呆寻思不曾留意,随笔竟然勾勒出一个西洋半裸的美人,侧头,双臂斜抱汲水的瓦罐在头后,侧个身子……那本是一幅著名的西洋油画,我如何竟然….. 又羞又惊,我惶然去遮挡,冰绡却已推门而入,惊得我情急之中,手中饱蘸了香墨的笔匆匆几笔涂抹,恰是黑浓的几笔如树干般将那luo女挡住些要害,只露了侧着的头和半个香肩在那纵做几笔的浓墨后,心下却还是暗跳不止。 “小姐,可是冰绡叩门坏了小姐的笔意?”冰绡将个朱漆茶盘放在案上,上面是几碟子茶铺垫:金桔、青丝、冬瓜蜜饯、桃脯、玫瑰,色泽各异,装点在白玛瑙碟子里颇是别致。 “又是五姨太吩咐送来的?”我心惊不定的问,遮掩自己的不安。冰绡应了一声:“五奶奶对小姐可真是用心的好呢!来兴州前,小姐还不安,说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可如今呀,冰绡看,这才是‘莫愁天下无知己,’呢。小姐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交游友遍天下呢!” 我于是哭笑不得,搁笔笑骂她不正经:“平日在府里督促你读书识字,都不见得你用心。偏偏是歪批歪用些诗词典故,你倒是无所不能呢!” 她开心的笑,正要贫嘴,忽然目光落在我半毁的画上,惊得“咦?”的一声叫,我慌得要去遮掩,她却问:“小姐,这画,如何黑了这么一片,这是什么画?莫不又是‘黑夜里的黑老鸹’?” 我想来就要笑。冰绡幼时顽皮,我教她读书作画,她偷懒贪玩,待了查窗课时,她匆匆将一幅墨迹未干的涂满黑墨的纸递给我说,这便是她的窗课,是“黑夜里的黑老鸹”,恼得人哭笑不得。 怕她生疑,我灵机一动说:“你便看不出?还是我的笔力不济,这分明是交叉的几株合欢树,这女子闪身树后…..” “为何要躲在树后呢?”冰绡追问,打量那墨色潦草没有层次的树干又问:“这树如何的没有树杈树叶呢?” 我心下一笑,索性将错就错的从容提笔,圈圈点点地信笔勾勒出几篇翩翩飘落的落花,一角的参差树叶,口中喃喃颂念:“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少女的娇羞,忽听人来,惊急躲避,却回眸偷窥情郎,那份大胆而羞涩的心思,又有谁能知? 面颊一阵赤红,我手中的笔滞在半空,打量画中的美人,那半掩的俊脸儿,惊羞的模样,更有露出的那香肩绰约,云鬓毵毵,玉臂清辉寒……凭谁看去,都会横生遐想,一颗心蠢蠢欲动。我的心噗噗乱跳,深深抿咬了樱唇。 迟疑片刻,我仍是不敢太过大胆造次,为那玉臂上淡淡勾出一袭若有若无的轻纱广袖,却不掩那玲珑的身姿,犹抱琵琶。 “冰绡~”我唤她近前。 将那做就的画吹干,轻轻卷起,递于她吩咐:“去呈与老爷。” 冰绡惊得微怔,羞红了面颊讪讪道:“小姐,这画……” 第十七章 画诱(二) 闺房内守着那对儿龙凤花烛,那烛花哔哔啵啵的跳出灼目的火星,只我不想去剪那灯花,偏爱那灯焰跳动时一瞬的明亮。 冰绡归来,轻轻来到我身后。 “小姐,画儿,呈与姑爷了。”她沮丧地说。 “他如何说?”我问,兀自用银剃子挑动着灯焰。 “姑爷他只吩咐放在一旁,看都不看一眼。”冰绡赌气地翘起小嘴,嘟哝说,“怕是姑爷记仇,在生小姐的气呢。都怪小姐,偏偏推说什么身子不方便。这才不过转眼儿,小姐又去招惹姑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姑爷他能不恼吗?” 她信口说着,见我惆怅着摆弄那红烛,忽然“噗嗤”一笑凑来低声道:“冰绡早就看出了。小姐,那夜山神庙里,救小姐的,就是咱们姑爷呢。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的,神采逼人,哪里有这么目光炯炯的山贼呀?如今小姐那截获的玉佩可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小姐,你的身子,可也该完璧归赵才是!”她打趣地勾了食指刮脸羞我,恼得我起身追她便打。 “死丫头!”我骂道,她竟敢取笑我。只是隔着桌子,鞭长莫及之叹,冰绡躲闪着围绕个花梨木镂花桌同我嬉闹追逐着,却不住取笑我说:“小姐这才是欺负人呢。不知道这人是谁,也愁;如今知道是谁,更愁。好端端的,人家不请自来时,小姐不要;如今人家一恼了不来了,小姐倒是去招惹人家呢。”她咯咯笑了就向门外逃去。 我又羞又急,抓不到她,却是更急,不甘心,如何也却不想饶她。情急中我目光不过四下一扫,恰是寻到桌上针线笸箩里才绣成的一只绣鞋,不顾什么抄起就去丢她,嘴里嗔恼地骂着:“乱嚼舌根子的小蹄子,烂舌头的!看我可能饶你!”话音未落,那绣鞋已抛出。 猛然,门户大开,有人来! 只是我的绣鞋已是脱手而出,惊得我一声叫“啊!”却是无法收手,奔至门口的冰绡更是难以止步,一头扎去那人怀里,被顶得跌倒坐地,而我抛出的那粉红色如意莲花绣鞋,恰是当当正正的敲在他头上,落下。一头冷汗已涔涔,瞬间看清了来人的容貌。周怀铭,如何这般巧合,竟然是他,偏偏还是此刻进来,挨了我一绣鞋。 我惊愕地立在那里,如那夜被蒙面人点穴,愧疚地望着他,讪讪的无处可逃。 绣鞋拈在他手心,他端详片刻平静地问:“怎么,夫人这江南才女,还是允文允武呢,这是哪门子的‘暗器’?百发百中。” 见他一脸沉肃,寥寥数语逗趣却是令人忍俊不禁,我这时才慌得赔罪请安,无意冒犯却是伤了他,心下难免有几分惊惶。 他的唇角渐渐勾出笑意,手心里的绣鞋渐渐凑去鼻间深深地嗅了嗅,销魂般的闭目片刻。我的心突突乱跳,面红耳赤未免有几分羞恼,是否所有男人,骨子里都是如此的轻薄? 对立红烛,隔桌而望,红烛跳跃的光影洒在面颊上,晕出一层淡淡柔和的光,描画得眉眼都如此的清晰,柔和了威棱的线条,人儿如玉。我含了几分羞涩避开他的眸光,那眸光也淡去几分锐利,添了些温情似水,渐渐的,他走近我,靠拢…… “红烛为谁燃?春色为谁开?这画中的美人儿,轻纱掩面,不知在盼谁?”他呢喃,声音极低,仿佛是位文质彬彬的书生,哪里还是那暴戾的一介武夫?这才是我意中的郎君,梦里托付今生的人儿。 我垂首,他立在我面前,静静地打量我。那宽大的手掌炙热的,渐渐拢过我的面颊,将一绺乱发勾拢去我耳后。那略显粗糙的手指,或是平日弯弓引箭所磨砺,那指掠擦过我面颊肌肤,带了些隐隐的痛,一如那日夜里山神庙,那手指擦拭我面颊无助的清泪时的感觉。心突突地乱跳,惶然如被驱逐去角落中无处逃遁的小鹿。但是那份慌张中还有一分欣喜,三分期冀,剩下的就是惶然不安。 陡然间,他一把搂我入怀,弯身横抱我在怀里,步向那深垂的红罗帐。 我将头埋去他宽阔的胸膛里,羞答答如一朵含蕊初放的花,待他来采摘。 身子放躺在锦帐内,我未免有些心神不定,我的初次,就如此交付给眼前人。 他轻轻地凑在我眼前,那深镌的眉目如此清晰,仿佛深潭,吸我进入。炽热的唇如火,在我樱唇上轻点,凝视我片刻,又深深吻下。我无从抗拒,怀了那分惊,那份好奇,随他而去。 深吻,极力温柔却仍掩不住那分霸道,他摞开我的衣衿分去左右,呈露出紧抱的香肩。 我慌得扭身挣扎,他却玉树倾倒,紧紧压下,深深吻着我,分分寸寸,那炙热的唇停在我心口,似在聆听我的心跳,咚咚咚咚~一声声,一下下,青春的足步,就如此道来。 云雨巫山枉断肠,不羡金鳞羡鸳鸯。 意乱情迷,升天入地,此夜都紧紧随了他去。 静夜,我静静地仰躺在床上,他拥我在怀中,已经睡去,能听到他微微的鼻息。 那份娇羞,淡淡的暗笑,发自心底的甜意,我的画儿,他的心。 我侧眼打量他,手指轻轻试探着去触摸他的面颊,颧骨,下颌,一分一寸,他,就是我今生的依靠,我的男人。刀光剑影中他只身入敌阵披荆斩棘地救我出险境,寸步难行时,他背负我狂奔,为我捏脚正骨;衣衫褴褛狼狈时,那一袭墨色披风悄悄披在我身后。 我扪心自问,什么才女,什么高官,都是虚如浮尘,只有眼前拥抱的,才是活生生真真的他。我甜甜的笑源自心底,打量他的眼眸也多了几分温柔之意。他微微翻身,却不忘紧紧搂住我的身。 我的手,挺在他的下颌,微微的胡茬,刺手不平,喉结突兀着,他宽阔的胸膛。 我的手指在其上轻轻的勾描,停留,心有千千结,却化作无限的依恋。 静静的,我沉吟,笑容凝在面颊,回味那曾经,他身上淡淡兰草清气,他的猛烈,他的温情…… 猛然,他忽然睁眼,如那打盹儿的老虎猛然睁开大眼,却是只睁了一只眼,透出一分狡黠的坏,惊得我心里一怵,瑟瑟一抖还未恍过神儿,他已经突如其来扑来,一个翻身压我在身下。咯咯的大笑着…… “可厌!吓人~”我捶打着他,娇嗔地埋怨,他却再次地迫入我,纠缠去一处…… 第十八章 画诱(三) 喘息定,我们并肩躺在鸳鸯瓷枕,静静无声。 我望着那红绡宝帐上垂的流苏,在微风中轻摆,恰似我不安的心思。 他的手悄悄的挪向我的手,轻轻的挽起,拇指在我手心里缓缓的划着,痒痒的。 我起先一动不动,心里的惊悸,传去手心麻酥酥的感觉,十指连心,莫不是这手心也连着自己一颗深深躲在胸膛深处柔弱怕伤的心?我的手,渐渐地蜷起,握住那只大手,渐渐的聚拢,握住他。他一惊,兀然不动,旋即,交叠握住,紧紧的。 他搂过我,我一头青丝散洒在他的肩头,轻靠在他宽阔结实的肩膀,仿佛一艘风雨漂泊大浪冲去了岸边的小船,总算寻到了一片可以栖身的避风港。 晨起,府里的诸位姨太太已来我房里给他请安。 他翻身起床,揉揉眼,仍有几分不甘,打量我,静静的,眼眸里都流出几分少年般的痴狂,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春宵苦短,无奈!” 我忙为他披上衣衫,推他起身,低声说:“姐姐们已在外面候着呢。” 我满脸的羞涩,微窘。慌得更衣,披上衫子。 他翻身下床,一抖袍衫围在身上,我为他系着腰间的袍带,吩咐冰绡进来伺候着。 他却吩咐冰绡说:“昨儿有人送来了一品极品象山血蛤,去吩咐你们房里的厨娘向五姨太取来,以滚水烫来伺候你们新奶奶服用。” 我不知血蛤为何物,却听他赠东西与我,不由问一句:“血蛤为何物?” 他微怔,张开了口却没能闭上,忽然露出些慧黠的笑意说:“去问你那亲姐姐不就知晓了?” 我听他半戏半真,也不做计较,只当这血蛤是好东西,不然他如何在盛宠之下春宵之后赏了给我? 外面一院的女眷,他却露出些轻狂肆意,依依不舍地吻我额头,全然不顾我的不安羞窘。 我含羞带嗔的推开他,他却笑了深拥我入怀,下颌的胡茬扎痛我的脸,我慌得躲避,她却托起我的脸儿端详着,惊羞的目光急于避开他的眼,却融在他一眼的春波里,共同化去涟漪,飘摇着。 各位姨太太进来给老爷请安,我安静的坐在他身边,并肩在床上,眼前一队横列深深道着万福的姨太太们毕恭毕敬地样子,我的目光同六姨太玉珑际遇,她的眸光中含着嫉妒和愤恨,狠狠地望向我,恨不得深剜下一块儿肉。我淡然一笑,我虽不是小气,但还没豁达到相逢一笑抿恩仇的地步。 她那不屑愤恨的目光反是激起了我心中那一点斗意,若我只一味地谦和,怕她当真小看了我。我不由微微挺起腰,堆出一脸温然淑婉的盈盈浅笑,下颌扬起一个弧度。 狐假虎威,难道是如此的吗?听来遥远,做来却也是容易。六姨太只剩了咬牙切齿,却投鼠忌器般不敢造次。我笑的愈发明媚得体,众人的目光也只在我身上逡巡,而丝毫不留意六姨太。 他去了衙门,姐妹们叙些闲话后也甩着帕子各自散去。 冰绡忽然快步随上众人喊住了慧巧:“五奶奶留步。” 众人都停步,目光望向冰绡。 “老爷临行前嘱咐,说是寻五奶奶去厨里拿些昨日新进的血蛤,烫来给我们小姐服用。” 冰绡说罢,慧巧一怔却是掩口笑得拢了衣袖掩口说:“好呀,吩咐你们房里的厨娘随我去取。” 我心里好奇,也不知这血蛤是何物,冰绡似明白我的心思,迫不及待地问:“还请五奶奶明示,这血蛤是什么稀罕物呀?我们不知呢,老爷叮嘱咱们小姐请教五奶奶就知分晓了。” 慧巧望向我的眼神都含了诡秘,也是为我欣喜,徐徐地拿了声调说:“这血蛤么,是贡品,肉嫩滑,鲜美无比,吃过之人,知道它的好处,闻味儿就垂涎三尺的。这血蛤是极其滋补之物,妇人服用养血养颜。想必是老爷还真是极心疼妹妹的,或是念在妹妹昨夜伺候老爷的辛劳,总共就得了这一品,这就巴巴的把这点子好东西都赏给妹妹了。” 她虽是娓娓道来,言语间分明也有几分在取笑。 众人羡慕惊愕的目光霎时投来,多半在我身上,半是艳羡半是愤恨。更有六姨太玉珑不屑地轻哼一声拉长声调尖酸刻薄道:“吃什么东西,终究还不是要化作粪屙出来的。”唇角一撇,斜睨我一眼,抚弄怀里的猫儿,颇有几分得意。 众人不由随她轻笑了起来,似是以此方式解气,六姨太更是得意地挥着帕子,嘴角冷哼。我无心斗她,她竟然如此对我不睦。 不等我开口,一旁的三姨太却是笑得打迭说:“你倒是想屙,怕也屙不出那份材料来!” 噗嗤一声,众人更是大笑,六姨太气的没奈何,眼睁睁看着几位姐妹奚落几句,说笑一路散去。 冰绡取回那血蛤,端来我面前一看,不由得一惊。 灰白色的贝壳,纵纹颇深,打开时,里面竟然是一团血肉。血肉黏连着,腥味扑鼻而来,忽然令我毛骨悚然,我记起了血画屏的那夜,射杀黄毛匪首时,那团踢到我脚下的眼珠。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不由得又是一阵恶心,掩口欲吐。 “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冰绡紧张地问。 我定定神,仔细想想,徐徐摇头说:“放去一旁,待老爷回府再做定夺。” 傍晚时分,老爷回府,问去那盆血蛤。 我却看他一眼郁郁不快地说:“我吩咐冰绡放在窗外廊子下冰鉴中了。” 他诧异地望着我,我随口说:“我本没这个福分,见了殷红如血的便怕,怕是要辜负老爷一番心意了。” 他也不勉强,只嘀咕一句:“不吃就罢了。” “莫作践了好东西。我特地吩咐冰绡把果子都拿出来,将这血蛤放入了冰鉴存放。不然就分个慧巧姐姐吃……”我提议,望着他的眼神想想忽然说,“不妥,不妥,若是给了姐姐,令人笑我一味的偏着姐姐,不妥。再不如,分给六姐姐吧。她是极好保养容颜的。” 周怀铭几乎不问,摆摆手示意便听我安置了。 我喊来冰绡吩咐:“去,送去六姨太的房里,就说,老爷吩咐的。” “且慢……”我忽然想起六姨太早晨那忿忿不平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对冰绡吩咐道,“去厨房拿瓶顶好的山西陈醋来一并送去。就说血蛤腥气重,配着醋吃再好不过的。” 冰绡强忍住笑接话道,“一瓶怕是不够,冰绡给六奶奶送两瓶子去,好叫她时时刻刻都能吃上。” 这鬼丫头!眼见周怀铭投向我的目光愈发耐人寻味,我只装作不知,一脸茫然地同他继续讨教诗书上的问题。他却是爱恨不得地看着我道,“你这妮子果然促狭。” “澜儿是从一个远房亲戚那边听来的法子,据说那边用饭时要进半缸子醋呢,若非如此,不利于延年益寿的。”我死死憋住笑意,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望向他。他却是哭笑不得指了我,宠溺地骂道,“就你鬼!” 不多时,冰绡气鼓鼓的回来,我正陪周怀铭吃茶,见冰绡摔摔打打的回来,我嗔怪问:“冰绡,越发的没了规矩,老爷在此呢,不得放肆!又是如何了?” 她看我一眼委屈道:“六姨奶奶非但不领情还大骂咱们,说小姐是故意卖弄风骚,狐媚子勾引老爷,如今又来讨好。说她才不吃小姐你嘴里吐出的狗剩呢!” “狗剩?”我一惊,有些佯怒,旋即意识到他在场,委屈道,“老爷好端端赏给澜儿的血蛤,如何被六姐姐说成是狗剩……” 又想到六姨太平日一贯颐指气使的模样,便换做从容地告罪对周怀铭说:“想是六姐姐不喜欢,或是女人家的小性,老爷下次就先赏了她就是了。” 周怀铭丝毫不介意,随口说:“那就给三姨太送去吧。” 冰绡得命捧了血蛤退下。他审视我说:“老六就这个性子,你莫当真去恼她。” “六姐姐最是心知口快的,澜儿知道。”我低眉答道。 冰绡回来,反是笑意满脸,偷偷对我说:“小姐,这三姨太才不开眼呢,一听说老爷赏的,小姐你吃不惯的,三姨太说一句放下吧。我才一转身,她迫不及待的就吩咐丫鬟们欢天喜地的来观赏,还要放去堂上供奉了,再去好好享用呢。才我走到廊子下,听厨娘说,三姨太吩咐要烫点上好的花雕酒去下血蛤呢,连那两瓶醋也准备着要一起调了吃。这么点事儿,闹得人人皆知的,生怕没人知道老爷赏她一盘子血蛤。 我扑哧笑了,这三姨太竟是个不开眼的,连两瓶子陈醋都要照单全收。冰绡撅嘴忿忿道,“只可惜这次没能让六姨太吃上陈醋,下次定要让她吃够才是!” “就你鬼!”我伸手要捏冰绡的脸,冰绡却连连告饶,“小姐这是名师出高徒啊。”两人打闹做一团。 第十九章 画师(一) 正午的骄阳透过帘栊洒进屋内,氤氲着些许濡热的暑气,竟然纨扇下的香风都是湿腻腻的,令人恹恹的不想动弹。 我吩咐冰绡从冰鉴中取来一碗冰凉的乌梅汁,捧在手里冰凉从手心直润肺腑,散着淡淡的酸甜味道,颇是诱人。我才捧去唇边,他却来了,走近身边说:“才说腹痛,忌寒凉,这乌梅饮乍喝进去激了心就不好了。” 我见是他来,只得深深看一眼那琥珀色的乌梅饮,恋恋不舍的只得作罢。 他满眼的嗔怪,拉我的手坐去榻上,吩咐冰绡进来撤下乌梅饮,反是板起脸佯怒着训斥冰绡:“你是如何伺候你主子的?不知她的身子忌寒凉吗?” 见冰绡委屈的嘟起小嘴,更有些惊惶无助的样子,我慌忙替冰绡开脱说:“不怪冰绡,是我一时觉得心里热得难过,想喝些酸凉之物祛暑。” “怎么,想喝酸凉的?”他问,摆摆手打发冰绡退下,忽然转向我眸光里含了一丝促狭的笑,话音却极其暧昧地问:“这妇人贪酸,莫不是澜儿你真的有了?” 我知他在打趣我,羞恼得赌气般扭过身子,酸酸地问:“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漪澜过府圆房才不过几日的光景,先是有哪位姐姐这样快便开枝散叶了吗?或者,是老爷疑心澜儿。” 他头一遭见我如此娇嗔的样子,先是一怔,旋即轻笑了打趣道:“可是你自己说的贪酸,怎不令人多想?倒是澜儿你,这话矫情了。”言语间也柔和了许多。 我听他如此一说,反似在责怪我,更将身子扭转了几分道,“旁的人说澜儿矫情倒罢了,如今老爷竟也说澜儿矫情。” 我嘟着嘴,赌气的样子,他牵牵我的衣袖,见我扭头不肯回身,手便渐渐的松放,他叹口气起身。衣袖垂落时空荡荡的,我的心一沉,随后也立时空悠悠没个着落,仿佛落子忘记留后手,只得任他离去。一时间想留他却不知说些什么,又气又恨暗怪他好没个情趣。 “莫动!蜈蚣!”他忽然惊叫一声指了我身后,惊得我头脑“嗡”的一声,倏然跳起,不顾一切的急扑去他怀里,失声惊叫地问:“哪里?” 我周身瑟缩在他怀里,毛骨悚然,想起那周身是腿的毒虫就吓得魂飞魄散。 他搂着我,轻轻的抚慰片刻,我惊惶的眸光恰在慌乱中遭逢他那满眼的笑,浅浅的笑意,笑里满是促狭和得意。只在望见他眸光是瞬间,我的心一沉,不必去看那坐榻,便已醒悟过来中了他的圈套,又羞又急,恼得赌气地一把推开他就轻轻啐了他一口奚落:“看来统领千军万马的总督大人也有走眼的时候,莫不是把一绺青丝错当了蜈蚣;抑或,不知是哪位美人儿遗落在老爷心中的乌发吧?” 他伸手来拉我,我去恼得扭身,他一把揽我入怀,我恼得推开他,他却一个趔趄,惊得我忙去搀他,谁知他不过是虚晃一招,趁势一把搂我在怀中,紧紧的,生怕我会从他怀里溜走一般,轻笑了责怪:“澜儿耍小性儿时,倒别是一番妩媚可爱呢。” 我去气恼道:“老爷只会欺负人家。” 戏闹了片刻,彼此静静的说话,我吩咐冰绡从冰鉴里取来些翡翠绿伊犁马奶葡萄,冰凉的,一枚枚小心的去了皮,递去他口中。他吃了两枚,一把却握住我的葇夷不肯松手,我面颊微赤望他一眼又瞟一眼门外,示意他外面有丫鬟婆子们看着,不得造次,心里却一阵柔软,隐隐的甜蜜。 他却不肯放手,拇指肚轻轻擦揉我新涂的蔻丹问:“这个颜色,红得艳丽,抢眼而不俗媚。” 我欲撤回手,他却不肯,我垂了眸盈盈笑说:“不过是慧巧姐姐新漉得的千层红,分了我一些。” 他摇摇头,打量着似不信,却依旧在品玩。我才补了一句:“原本是大红色,略显艳了些,我调进去一些黄月季花瓣,更加了些珍珠粉,才显得色泽透亮莹莹珠光。” 他捏着我的指尖,频频点头说:“果然是不同的。你毕竟是学过丹青,这色泽上,无人能及。” 听他夸赞,我满心的窃喜,点滴间,都满是浓情蜜意。 “改日,再为我画幅小像。”他说,话语极为温柔,听得人心都要醉在他淡淡轻语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如玉树临风,眉目中的俊朗刚毅,让我如何还能拒绝他? 我含羞地望他,恰同他的眸光遭遇,那目光中清寒而朦胧的柔光,一如一汪春波,风吹皱,令人陶醉。他也凝视我,抚弄我指甲的手徐徐执着我的手抬起,送去唇边,深吻。 我怀了几分羞涩,任他轻轻拢去我的发,面颊徐徐靠近,渐渐的清晰。 呼气中淡淡温热的清香,静静流泻…… 此后,一连七日,周怀铭都宿在我的水心斋。 各房姨太太未免颇有微词。 三姨太好煲汤,煲得一手好汤。午膳时,她吩咐丫鬟为众人分汤,却将两碗双份放在我的面前。 “我有了,这碗是哪位姐姐的?”我婉谢到,直当是哪个丫鬟马虎,胡乱的放多了一碗在我面前。 直听到三姨太酸酸地笑道:“不多不多,这是滋补身子大补的汤。妹妹一人担负了我们姐妹七人伺候老爷的活计,自然当喝七份才是呀。”说罢掩口咯咯地笑。 我的脸腾然一红,如虾蟹落水般,满是窘态。 三姨太才说罢,六姨太轻轻一哼抚弄自己的猫儿笑道:“那是姐姐的汤煲得味道不足,不然,如何好端端的无人问津呢?” “真若受宠,哪里须得喝什么大补汤?我看八妹妹不喝什么汤,也是留得老爷乐不思蜀呢。” “嗯,你如何见得咱们八妹妹就没服什么大补汤?或许人家下面吃了什么夏宜散、回春汤,咱们都一无所知呢。”三姨太说罢,咯咯咯地笑着,又向我挤挤眼,仿佛我似服了媚药勾引老爷一般。 我本欲发作,但一想我如今专房之宠,令她们众人寂寞空闺,怕也是望穿秋眼了。便是牢骚几句又能如何呢? 回房后,我百思之后,还是委婉地劝老爷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见老爷日日来漪澜这里,反是不妥呢。” 他好奇地望我一眼问:“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 我摇摇头,只说是自己观历代的悲欢离合小儿女,不无有此感叹。 “你若闲来无事,不妨去继续作画。你那西洋小像,就画得颇是传神。”他显然是想我独善其身,不要卷入女眷们的争风吃醋。 听他提到西洋画,我多少明白他的用意,思忖片刻忽然,恳求道:“说起西洋画,漪澜还要恳请老爷开恩呢。” “开恩?”他不解地问,看着我。 “漪澜学西洋画已两年,在家乡时是师从一位西洋教堂的女画师。如今漪澜嫁到周府,画技还思精进。恳请老爷恩准,再为漪澜物色一位画师才是。”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默许。 第二十章 画师(二) 他静静地望着我,目光中似在我眸光中寻味,终于问:“澜儿,可是你真心如此去想?” 话音中含了些责怪。 我低了头,眸光垂在脚面。绣鞋上那朵绒线花轻轻在风中震颤,好似一对儿正舞的蝶儿。我轻声道:“心有不甘,可也奈何不得。漪澜若只贪恋日日同老爷在一处,因此惹来内宅不和,反是给老爷平添烦恼了。老爷宠爱澜儿,澜儿也不能如此的任性不懂事体吧?”我徐徐地说,语言不紧不慢。他盯住我,似是要从我的眸光中寻到一丝不满。然而我却依旧含了淡笑望向他,缓缓地,他执住我葇夷的手掌这才才徐徐松开。 他走了,冰绡急恼的过来问:“小姐,好端端的,怎么把姑爷往别人房里推呢?别人求还求不来呢。这几日老爷夜夜在咱们水心斋,姨奶奶们心里拈酸吃醋的甩闲话,可是面儿上对小姐都是远远的就陪了笑脸儿呢,就连小灶上配给的鲜菜鱼肉,都紧着咱们这房先挑拣呢。”冰绡看似比我还急,站在门槛处眺望着他的背影。 我为她整整发髻上系的那束翠绿的流苏说:“小灶上紧着咱们房里先挑拣的鱼肉鲜菜,日久天长吃起来就成了必然,反是得来泰然,不觉得是好的。” 冰绡一脸懵懂,寻思片刻我的话,豁然眼眸一亮恍然大悟地说:“小姐,冰绡懂了。小姐的意思是,若是如今事事依从了姑爷,姑爷的新鲜劲儿过了,就不知珍贵小姐了。或者,日后还有九姨太、十姨太的,哎呀呀……” “孺子可教。”我捏捏她的粉颊笑笑,她反是得意的说:“这是名师出高徒!” 此后一连数日,老爷果然不大来我的水心斋。屋外骄阳似火,肆虐得花叶都蜷缩去一团,蔫蔫的无精打采。偶尔有蜂蝶流连停驻,却都耐不过暑热,只向花荫处寻一片阴凉。没有一丝风的盛夏,偌大的周府热浪一阵紧似一阵,只我水心斋内愈发冷冷清清。 早些日我恩宠正盛,姐妹们不时来我房里走动搭讪,这个夸我的针线女工技艺不凡,心灵手巧;那个夸我的衣衫搭配得清丽不失高雅。只我那时都不曾留意,不过几日的功夫,人却渐渐的散去,我才一一记起几日前水心斋的热闹。 虽是有些淡淡的感怀,可我生性素喜清静,况且一切在预计之中。没了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我反落得个清闲自在。 天渐晚,云渐淡。暑气却依旧蒸腾,我守着窗儿抚了一曲《佩兰》。琴音淙淙,如幽谷清泉。抚素琴,消溽暑,心内的暑热总算驱散。 一个打音,琴音戛然而止。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脸上,淡淡却暖暖。我忽然觉得身后有人,心下一阵涟漪不定,倏然回身笑盈盈的望去…… 却是空落落的。 风儿轻拂帘栊,摇摆几个来回。一地阳光,铺洒青砖,斑驳支离。阳光的影子被雕花窗筛过,显得破碎而不真切。 空无所念,疏影斑驳。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何当一入幌,为拂绿琴埃。(注一) 他没来,没有人来。我的心下顿时失落,十指抚在琴上几个漫不经心的音也是随意而颓然。 注一:出自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冰绡拖了一碟子冰好的水蜜桃和黎檬进来,不由抱怨着:“姑爷这几日是怎么了?说走还就真走了,竟是一去不回了。怎么和这夏日的天儿一样,一阵子热得灼人,一阵子乌云满天的不见寸尺日光了。真是让人摸不透心思。” 说罢调皮地问我:“小姐,该不是姑爷盼着小姐再给他送一幅美人盼归图呢吧?” 我被她的话逗笑,扬手就去捶她,她笑了奔出去。 我不便去追,急得“哎呦”一声叫,做崴脚状。果然冰绡不顾一切的掉头回来,被我一把擒住。 “小姐,你坏,使诈!”冰绡嗔着,我却是呵了气挠去她腋下,两人打闹做一团。 笑过一阵,冰绡捂着笑疼的肚子勉强直起身子问道:“小姐口渴吧?待冰绡去取些百合莲子羹来给小姐用。” “冰凉的乌梅饮可还有?”我随口问。 却见冰绡诧异地望着我,勾起食指刮了小脸儿羞臊我,我立时记起那日老爷在我房里责怪我不谨慎珍重自己的身子,服用乌梅饮的事儿,不觉面上一阵羞红。不见了他,却是无孔不入周遭都是他的身影。 午后,姨太太们齐聚清风朗月水榭赏荷花,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恰是在夺目的日头下,日色将娇艳的花儿照得通透,荷叶上的水滴不多时就被晞干,晶莹的花瓣更如玉砌般透明。风过处,荷叶款款,荷花袅娜,似含羞般藏了满怀心事,未展芳颜。 我望着望着,心里渐渐起了一个念头,痒痒的,很想拿笔将这美景画下来。 慧巧在我身边,似看透了我心思,提议说:“澜儿的画是一绝,江南才女,名不虚传,不如画一幅群芳赏荷图助兴如何?” “妹妹那点子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的。想必府里许多技艺高超的画师,独不缺漪澜一个。”我自谦道,心里却盘算如何的将画架搬到这清风朗月水榭来,静心地画出心中所欲画。 作画须静心,只希望自己的心能如这一池玉波,叶落风飘,而不惊动心内分毫。花开花落,不过眼前一瞬,所画的其实是心内丘壑。若能修为到此层,才是丹青大家。 “八姨奶奶,小的给八姨奶奶请安。老爷有请八姨奶奶移步去前厅,有外客。”急匆匆来传话的是老爷身边的小厮孝儿,如此匆匆忙忙的跑来后宅,还说有外客。我心里犯疑,就不由得问一句:“可知是哪里来的客人?” 孝儿神神秘秘地说:“是位洋大人,金发碧眼的,头发像卷毛狗儿,眼珠子像琉璃珠一样,海蓝色的。说是老爷给八奶奶请的画画的师父。” 众人闻听都面面相觑,有些瞠目结舌。 “请个洋大人进府里当师父,呦,这在府里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三姨太惊叹道。 六姨太拈一枚葡萄在唇边轻晃,幽幽地说:“府里的规矩,外男不得入内宅的,老爷莫不是吃了迷魂药,被迷糊涂了?” “八姨奶奶,快些请吧,老爷候着呢。”孝儿催促着。 三姨太急得呼一句:“等等,我们也去开开眼见识见识这洋大人画师。请个画师,还是位金发碧眼的洋人……”三姨太絮絮叨叨的就抢在我前面走,几位姨太太也嬉笑着随我前去看个新鲜。 我满怀的感激,我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如此上心的为我去寻来画师,不管这画师技艺如何,单单是这番心意,我便有一丝满足。 来到前厅,老爷端坐在堂上,见我们先先后后的前来,露出淡淡的笑。 慧巧笑了说:“府里许久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了,闻听老爷给澜儿妹妹请来位西洋画师,姐妹们都想来看看眼界。” 周怀铭侧身支颐,打量我一笑,对孝儿摆摆手,就见孝儿奔去廊上喊一声:“带来!” 我的目光随了众人投向门外,脚步声,孝儿引来一位身材魁梧的西洋男人,果然是金发碧眼。一身黑色的燕尾服,白色的紧身裤子包住身子,那一嘴的络腮胡子显出画师特有的艺术气质。我从未曾想到老爷为我寻来一位中年的西洋画师,但这人眼神里满是温和慈祥,我便多了几分好感。 六姨太轻声嘟哝一句:“生的一身的毛儿?金毛卷毛狗似的。” “该不是这西洋男人周身都和狗儿一样生着金色卷毛儿吧?”三姨太嘻嘻笑着猜测说,更故弄玄虚道:“啧啧,你们看看,这西洋男人的衣服,那也叫衣服,裤子包裹着屁股,不要一弯腰就撕扯开裤子吧……看他腰下那活儿,可是大过驴子了。” 一番话羞得姨太太们咂舌惊叫,羞答答的或掩面笑着,或嗔怪着三姨太语出无状。我更是羞得满脸臊红,以往见过西洋的教会中的男子,虽然服饰诡异,但从未如此去想。如今这三姨太一提,我也不由看去这西洋画师燕尾服下紧身的雪白裤子,尖头靴子……这三姨太可真是…… 倒是七姨太平日少言寡语的,如今回敬一句问:“莫不是三姐姐见过驴儿那活儿?” “混说!”慧巧忍无可忍地低声责怪,自己都不由得偷笑,又望一眼老爷,众人只是咯咯笑了掩口。 西洋画师笑眯眯的来到我们身边时,忽然停住步,礼貌的摘下帽子一个优雅的弧度给我们行礼,惊得姨太太们哄笑了向后退去。只我立在原地,盈盈的屈膝还礼,纨扇半掩了面。 那西洋画师的眼直勾勾的望着我,微开的口惊得难以合拢,不停地用蹩脚的中文赞叹着:“美人儿,东方美人儿!” 我又惊又羞,向后退去。他的眼仍是直勾勾地打量我,直至孝儿在身后扯他一把,嘿嘿地吆喝一声,堂上的周怀铭已经是大声咳嗽几声,以示威严。 第二十一章 画师(三) 画师名叫斯蒂尔,是位意大利贵族后裔。早些年曾在朝廷派驻法兰西国的洋务大臣身边供职。因他酷爱中国文化,对这个神秘古老的国度满心的好奇,辞去职务,以布衣之身游历华夏名山大川,塞北江南,餐风露宿的采风作画。只因路经兴州,川资殆尽,无法糊口,恰逢总督府张榜招募画师,他便前来应聘了。 周怀铭坐在主位,右手支颐半靠在圈椅里,打量我的眼神中都满是骄傲的邀功。我未曾料到他应了我的事儿如此火速的践约,满心感激地对他一笑。 他如获至宝般将斯蒂尔献给我,竟然不顾了府中外男不得如内宅的规矩,就连垂帘隔屏都不曾设,便如此让画师同我草草相见。 “夫人是才女,可以亲自一试这画师技艺的高下。”他既然吩咐,我微微一笑领情。 转身向那画师斯蒂尔,随意问了他几句大概,知他自幼习画,还曾在宫廷当画师,言语间满是自负。怕我不信,他转身从身后一个牛皮囊内取出几只画筒,倒出几卷画作,炭笔画中的黄河岸农家小媳妇栩栩如生;油彩画赣州遍地金黄的油菜花掩映在屋瓦白墙的层层民居间,灼目的灿然;杭州西子湖的荷花,接天莲叶无穷碧;更有一幅黄土高坡窑洞口怀抱婴儿喂乳的农妇,那慈爱的眼神,婴儿朝阳般灿烂的笑脸,落笔大胆,虽然令人面颊羞红,却可见他画风中处处别具匠心,透出画家发现美景的眼。望着这些画,我眼前豁然一亮,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但我多少留了点儿心思,谦和地说:“不知可否请画师先生即兴作画一幅,也让我们领教先生的画技。” 一提到即席作画,斯蒂尔如听到号令即将冲锋陷阵的老马,碧蓝的眼睛中流露出兴奋骄傲的光芒,他满口应着:“很荣幸为夫人效力!” 转身取下他贴身携带的画夹炭笔,盘腿坐在了方砖地上,仰视我片刻,吩咐我坐着不要动,几笔就挥挥洒洒描画出个形状。我坐在那里心里颇有些慌,猜出几分他在画我。只是西洋人都不拘礼数,对女人极为殷勤,他虽无歹意,但我不得不忌惮几分。才欲起身,周怀铭在上面却也吩咐我说:“坐下!” 我缓缓坐下,他打一个响指,似是准备开画。我却突然想到什么,唤一句“且慢”!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周怀铭也有些惊疑,诧异道,“这又是做什么?” 我却微微一笑,拿捏道,“寻常的画师不过端坐画像罢了,画出个七八分像虽是技艺不凡,却没能达到出神入化的高度。洋画师若果真名不虚传,自然该有些新鲜的安排才是。” 我微微朝周怀铭一笑,眸光中略带些促狭。慧巧问道,“妹妹莫非是想再头上多簪朵花,或是拿枝新柳扮观音?”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我是何意,唯独周怀铭一笑,“八姨太果然促销”,又对一旁的冰绡吩咐道,“去取八姨太的琴来,能不能绘出神韵,在此一举了。” 我心下一动,他果然是知道我的,竟能明白这心思。画人易,描神难,若能把神韵描摹的有七八分像,则比单调画容貌高超许多了。 不多时,那绿绮古琴抚在手下。晌午的阳光灼目,洒入荫凉的厅堂,在我面颊上晕上一层淡淡的光彩。我凝视着堂上端坐静静打量我的周怀铭,心里多少有些不安羞涩,毕竟,被一个西洋男人如此目不转睛的看,我周身不自在。 七弦在手下,多少多了几分安定。暑热难当,我便抚了一曲《幽兰操》。这本是高洁傲岸的曲子,可被人盯着画,我却总有些心不在焉。我偷眼瞄那洋画师,他画着,一笑时满口的大胡子微微颤着,露出胡须中赤红的唇,烟草熏染了褐色的牙,眼角额头深深的皱纹,日头晒得焦黄干枯的肤色,也只能靠一身合体的燕尾服提出些贵族的身份和神采了。同堂上英武俊朗的周怀铭想比,美丑自分。我甚至偷笑了暗想,怕是周怀铭这是“早有蓄谋”,“图谋不轨”。 想的远了些,手上便微微有些杂乱。周怀铭似是听出些端倪,朝我这边微微看来,恰迎上我投向他的目光。我倏然一惊,手下微紧,将调子拨正了过来。心里却是惴惴,不想他的耳力竟是这般好。“曲有误,周郎顾。”莫非此周郎同彼周郎竟然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多时,斯蒂尔描描勾勾,在众人啧啧的惊叹声中一幅画便作就。他用拇指去涂抹晕开阴影分出边缘明暗,含着骄矜的笑起身,提着新做的画左右示人炫耀着。画中的美人云髻翩然,眉眼儿低垂着含着羞涩,神态间还有几分倦意慵懒,却是正一丝不苟地抚着琴。颊边含笑,似带娇羞,那画中的美人看来面熟。最令我惊异的是那欲诉未诉、欲语含羞的眼神,温柔中却微微带出几分清冷。那韵致连我看了,也不禁绯红飞上双颊。 “呀,这不是八妹妹吗?瞧瞧,这洋大人的画还真是画得妙,仿佛妹妹走进了画儿里似的。 恰是丫鬟端了一碟子冰鉴中才取出的杨梅果子上来,他眼眸一亮,大步过去道声:“得罪了!”蹩脚的话音令人发笑,不拘小节的举动更引得女眷们掩口暗笑。 “这洋驴子可还会吃杨梅果子呢!”三姨太偷笑了说。 就见斯蒂尔指尖一捏,杨梅果汁液流了满手,他掏出雪白的帕子一抹,用那帕子沾染了些许杨梅汁,小心翼翼地点染在画中美人儿的香颧处,一抹少女娇羞的嫣红,仿佛奇葩上点的那几点露水,更显娇艳。引得唏嘘赞叹声一片。我惊讶而又佩服的目光望向他,他优雅地一个躬身礼让我淡笑。忽然,他将染满粉红色杨梅汁的手伸去口中,一点点的贪婪的吸吮着,眸光却始终不离我。我慌得目光躲避,心想难怪三姨太骂这些洋人是没有礼数的“驴子”! 堂上的老爷探寻的目光望向我问:“夫人以为如何?” 我点点头,斯蒂尔的才情和画技委实令我折服,果然是个名师,虽欠了些礼数,但我总不能因噎废食。我感激地望向老爷报以嫣然一笑,笑的温柔可人。 斯蒂尔的画被老爷留下,吩咐人安置这画师去后院客房春暄馆居住。 因我是习画,老爷特许了不必垂帘听讲,斯蒂尔却无事不得出春暄馆半步。 自我入府来事端不断,我见三姨太掩口同六姨太玉珑说笑,玉珑更是面带了奚落不屑的笑,不由得心存顾虑。 慧巧姐姐来了,趁机说:“春暄馆虽然是客房,但是毕竟是内宅,还是差几位老爷身边的护卫去伺候画师先生,以免失礼怠慢了。” 她笑望我一眼,我立时心领神会,感激不尽。慧巧姐姐怕是看出我的顾虑,若派了这些老爷的亲信伺候把守不离左右,还有什么人敢去闲言碎语无事生非呢? 散去时,六姨太行得颇慢,缓缓地挡在我和慧巧姐姐的前面,摇着纨扇悠悠地说:“请个洋人当画师,这可还是府里头一遭的奇事呢。” 慧巧拍拍我的示意我不必计较,温笑地回敬说:“六妹妹生在官府,也该是听闻的。昔日圣祖康乾爷就曾召见西洋画师封官加爵,还亲自戴上洋人的金毛卷卷假发,传西洋画师画像,赐给夷狄之邦,彰显我大华国国威呢。” 六姨太立时语塞,脚步略顿了顿,旋即加快步伐,甩下说笑不停的三姨太,径直的走了。三姨太追了两步喊:“玉珑,玉珑,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去我房里看那窝新生的猫儿吗?” 第二十二章 画师(四) 春暄馆满院的桃花海棠倚了墙头,只是花期已过,绿叶疏落,显出几分荒凉之意。 庭院中一棵乌桕树,投下仅有的一片绿荫。风吹叶落,沙沙的响,仿佛一幅线条随意勾勒的水墨。 我吩咐人将画架设在廊子下半垂了竹帘听讲,将斯蒂尔的画板置在乌桕树荫下。只是斯蒂尔推说日光光线投来最杂,要在暗淡光线的房里,点一盏油灯作画,让光线从一方投来,才适合我作画。 画板便这样移去屋中,因我多少心存顾虑,也是人言可畏,就吩咐了身边的几名大丫鬟一道来学画,一时间热闹非凡。 我学过些西洋画,炭笔画的静物颇是得法,斯蒂尔看过我的画也频频点头,称我的基础可以主攻人物素描,而小丫鬟们则从头开始描画摆在桌案红色绒布上的一盏雨霁天青汝窑小香炉。 焰绮和尺素是慧巧姐姐精心为我挑选的丫鬟,焰绮年纪小,平日说话带了几分娇憨可爱,尺素最是舌尖嘴利。两个人凑去一处便是唧唧喳喳如雀儿一样闹个不停。一个抱怨说画香炉太过无趣,一个又叫闹着要随我学画人物,只因那静静坐在墙角供我们描画的护卫小左儿生得俊美如女孩儿一般的模样。小左儿被这些女孩子指指点点的画着也是羞窘得满脸赤红,几次想动,都被斯蒂尔呵斥了。怕他动,斯蒂尔将一个苹果顶在他头顶,让他挺直了脖颈。小左儿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不停地乞求:“八奶奶,什么时候画妥呀?” 引得我们哄堂大笑。 我提着炭笔,打量着小左儿的眉眼,他的眉目清秀,线条柔和,却显得单薄,远不及周怀铭那双眼的深邃有神,怀铭深深的眼睑,浓密的睫绒,那高挑入额的剑眉,高高的眉骨,面部曲线高低起伏错落有致,付诸笔端,该是多美的一幅画?只我想着画着,笔下便走了神,那线条便生出些硬朗,看的斯蒂尔直喊着:“不,不,不!夫人,你的画,不该如此!”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惊得我欲抽手却不能,我慌得要站起,他却一把按住我的香肩,望着眼前的僵直不动的小左儿,握住我纤细玉指的手捏紧那炭笔几笔勾画,那眼前的画就是另外一分样子。他放下我的手,在我慌乱的心悸不停中指指小左对我讲述着如何观察人物,只我的心被搅得一团杂乱如麻。斯蒂尔走开,我四下望去,丫鬟们都静静地望着那汝窑香炉专心致志地画着,似不曾发现斯蒂尔适才的放肆,我的尴尬。不知是真没看到,还是假没看到……我心下一个转念,不管如何,我心中无鬼,自当我也不曾看到。 此后的绘画,每日多是拿小左儿在逗趣中开始,又在对小左儿的捉弄中结束。小左颇是害羞,一逗就满脸赤红如落汤的虾米,羞涩的双眼满是灵气。每次画罢,我都吩咐冰绡厚赏小左儿,不想让这老实孩子吃亏。 习画为我寂寥的周府岁月中平添无限乐趣,而周怀铭这些日也总在衙门,极少回府。见他的时日寥寥,他总是匆匆来,匆匆走,有时同我说不上几句话,就被侍卫们进来传话打断,行色匆匆的离去。 我曾不安的问慧巧姐姐,老爷近来是如何了? 她含笑安慰我,目光中也有许多无奈:“朝廷无日不风波,高处不胜寒总是有的。何况老爷年少身居高位,哪里能如你我一般的清闲自在?还能学什么西洋画。” 我闻听一阵嗔恼,翘起嘴转身不去理她,娇嗔道:“人家拿你当姐姐,才问你一句,你倒拿我取笑了。” 她更是笑,拉过我捏着我的粉颊说:“你呀,澜儿,你这娇嗔的样子,莫说咱们爷为你着迷,就是姐姐我都是不知如何喜爱呢。” 我打下她的手,骄纵地说:“那姐姐来世便投胎做个男儿,妹妹便嫁与姐姐是了。” 她微开了口故作震惊片刻问:“哦?若是如此,咱们爷可如何是好呀?” 我明知她是取笑我,要说二男夺一美该如何?我拿捏了腔调徐徐说:“那就罚他来世变作姐姐的第五房姨太太,日日给姐姐请安,朝夕的伺候姐姐。” 话音未落,我二人已笑得打迭闹去一处,她拧我的脸骂着:“死妮子,要你打趣我!我来世只要你一个小姨太就够受用了,才不必牵扯旁的,也没那么大的造化。” 正在笑闹着,忽然她安静下来,我身下的手狠狠掐我一把让我收敛。惊得我猛然敛笑回身,却见周怀铭不知何时静静地立在门帘处,不笑不嗔地端望我们。惊得我一头汗下,他总是如此安寂无声,我们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不觉得他的到来。 一时间我惊羞得大窘,不知被他听去了几分我同慧巧的闺阁嬉闹之言。虽然是大不敬,只是他如何偷听我们姐妹的私房话呢? 想到我要贬他来世给慧巧做小妾,不由勾起心底的笑意,更是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被慧巧将嘴捂住。 “澜儿妹妹平日里温驯乖巧的模样,谁想竟然骨子里如此顽皮呢。”慧巧温笑着替我解围,将不安的我藏去身后,屈膝服礼问:“老爷如何今日这么早就回府了?” 他嗽嗽嗓子,一脸倦怠道:“不过是应酬,懒得去虚耗功夫,天热口燥,回来吃盏茶也是好的。”眸光却在搜寻躲去慧巧身后的我。离我丈许之距,我已闻到扑鼻的酒气,他吃酒了,难怪…… 我淡然一笑道:“老爷若要吃茶,怕是寻错了地方。” 慧巧回手搂住我的手都一惊,我噗嗤一笑说:“水心斋又不是‘野人家’,老爷如何来这里讨茶吃?” “酒困路乏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苏学士《浣溪沙》里的妙句,酒困口渴时敲门农户去讨茶吃才对。我不必多说,他已敲着自己的额头一脸难以捉摸的笑踱步而来。 “哎呀姐姐!”我慌得就跑,嘴里还推说着:“漪澜这里有上好的六安瓜片,就去烹来给老爷品尝。” 不容分说我就向帘外逃,被慧巧一把揽住对老爷说:“巧儿替爷擒了这俘虏,爷该如何谢巧儿才是?” “姐姐!”我急恼着,老爷却踱步向我,对手心哈一口气,做出要搔我痒的状态来,慌得我哀哀乞怜挣扎着。她却一松手,放了我夺路而逃,只听身后周怀铭对她无奈地感慨一声:“你这妹子呀!”话语中满是关爱怜惜。 第二十三章 致深(一) 我带了冰绡捧了新烹的齐山云雾六安瓜片香茶进屋时,屋内静寂无声。 兽炉中篆香飘渺,龙涎香甘冽的香气盈鼻。帘外无人,珠帘轻动,隔了帘儿,见慧巧坐在我床边,轻轻的放下床帐帘栊,霞影纱内影影绰绰,周怀铭竟然侧卧在我床上。 慧巧听到我轻微的脚步声,侧头向我轻轻摆手,示意我轻声些。 才不过烹茶的功夫,他竟然睡去了。 慧巧轻轻的为他松开脖颈到腋下的赤金钮盘扣,摸索去他腰间,为他松了腰间的束带,解下香囊、扇袋儿、玉佩等,一一摆在枕边。又娴熟地伸手去他内单下去解那松花色弹墨点汗巾子。我注视着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渐渐游移。那衣襟下一鼓一鼓的蠕动,心里猛然一跳,却是有些害羞。她蓦然回首,恰见我愣愣地望她,我的眸光同她际遇,瞬间,我不由堆起戏谑的笑,勾了手指去羞臊她,扭头就要走,被她一把握住了腕子。 我低声玩笑道:“妹妹不碍着姐姐的好事儿。”做出要逃离的样子。 她低声“啐!”了一声松了我的手,转去继续将那汗巾子轻轻松去,扯过薄被为他盖住腰腹,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推我去了帘外,满眼的嗔怪。 我探头向内望一眼那人,香罗斗帐中,他沉沉地睡着。依稀中,还反是有些不舍。慧巧嘱咐我说:“爷近来心烦,朝廷中疯狗多,不留心就被咬上一口。外面的事儿已是烦心,你再莫去招惹他。”手中的纨扇塞去我手里,不容置喙地推我向前说,“去,给爷掌扇驱驱蚊蝇也是好的。” 我含了些许的羞涩不安,虽然已同他玉成了好事,但是见他安枕在我床上,未免还是怯怯的不敢靠近。 走近他,四下无声,他匀促的呼吸,面颊泛了酡红的酒意,眉头睡梦中微蹙着,锁着愁烟,紧抿的薄唇如刀锋,唇角勾了几分霸道的矫情。哎,便是睡了,还如此的霸道模样,似在咬牙切齿同谁争吵。 我端详着他,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手中的纨扇轻轻地拂动,一点点掠过淡淡的香风,眼前的他那清晰的容颜就在扇子往来中一晃一晃的,清风徐来,我心里悠悠的如荡在清波中。他面上的酡红仿佛移去我面颊上,不由记起鸳鸯帐里的郎情妾意,记起他的好,他的笑,他的体息。那容颜可不是一幅画,静也入画,动也入画。想他金戈铁马纵横军旅运筹帷幄时,又是如何英武威风的模样? 望着他,望着他,我不禁轻轻去伸手抚弄他面颊的轮廓,想到作画时满眼竟是他的容貌,莫不是我要将这面容深深镌在心里,描画在纸端? 猛然,他一个激灵,倏然醒来。只是睁眼的瞬间,眸光里满是凛冽的戒备,反慌得我身子一缩,颤声问:“爷,你醒了?” 他看清是我,才吐口气,放缓了语气,揉揉眼坐起身问:“怎么是你?” 我为他掌了这许久的扇子,想必她拿我当做了慧巧姐姐,于是我娇嗔的扭了身子愠怒道:“不是我,老爷以为是谁人呢?” 他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伸了懒腰望向窗格外的日色,嘟哝一句什么就要翻身下床。猛然间,他“哎呦!”一声叹,惊得一把捂住了盖在腰腹间的薄被。煞那间,我的面颊通赤如落水的虾蟹,那被慧巧松开的汗巾子,他可别误会是我……我羞得几乎要大呼冤枉,喊一句:“不是我!”只是,他却不解风情的匆忙探去衣下,将那汗巾子系起,起身吩咐:“更衣!”说罢看了我一眼,爱恨不得的样子,我连忙垂下头,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他匆忙就披了衣衫登靴就向外去,仿佛责怪我耽误了他的正事儿一般。 人去屋空,只树影沙沙的透过窗纱洒满一地斑驳的清影。 我静静坐在床边,枕间玉簟上仍留有他的余温,暖暖的。没想到他竟是走的这般迅捷,仿佛前一刻我还在细细地端详着他,他面庞上每一根线条。他走了,虽是有些释然,却总掩不住隐隐的落寞。不过,我的嘴角扬起,这次没能如愿,下次打定主意,非要趁他熟睡时偷偷画一幅不可。 慧巧归来时,端了一碗冰凉的莲子百合粥,进屋来见我对了夕阳余晖下的茜纱窗痴痴发呆,不由得四下望望惊愕地问:“爷呢?去了哪里?”我看她那一脸惊急认真的模样,心里好笑。望着她,我四下看看,“唉”的叹口气,做出一副无辜的神态悠悠地说:“我才不过打个盹儿,姐姐的爷就拍拍翅膀,呼的一声……”我特地放慢了话语,看着她惊愕的神情,“噗嗤”一笑拿捏道,“飞了~~~”手中帕子似无意般轻舞,在她眼前一掠,反惊得她退后一步,羞恼地打量我,旋即堆出爱恨不得的笑,追了撕拧我的嘴骂:“你个不得好死的小蹄子,也学会促狭人了。亏得姐姐如此疼你。” 我连连告饶着同她闹去一处,被她搔痒得蜷做虾米般无处躲藏。外面焰绮的声音响起:“八奶奶可在房里吗?” 她松手,我忙整衣起身,拢一把凌乱的鬓发喊焰绮进来。焰绮哭丧个脸儿惊魂不定地已奔到门口,一见我,未曾开口,珠泪涟涟的喊一声:“奶奶,快去看看吧!“ 我一惊,笑了问:“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又争画儿般争急了眼打起来了?” 焰绮巴巴地望着我,扑嗒嗒的落泪急得跺脚道:“六姨奶奶带人去砸馆子,掌了尺素的嘴,还吩咐打小左子二十板子呢!” 我立时愣在原地,什么?我才离开不过半晌的功夫,竟然春暄馆就出了大事儿,六姨太她去春暄馆做什么?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顾不得慧巧姐姐,急得径直向春暄馆奔去,慧巧随在我身后不住地提醒:“澜儿莫急,急中生错,待看个究竟再做定夺。”我哪里还等得急,加之焰绮跑在前面,不时回头催我哭着说:“奶奶快去,那么粗的板子,若是再晚,怕是小左儿的腿就被打断了!” 第二十四章 致深(二) 我匆匆赶至春暄馆,院内已经是鸡飞狗跳般乱作一团。 “尺素不好,横竖有自己的主子管着,哪里就轮到六奶奶来多管闲事了!”哭骂声毫不示弱,是尺素,好丫头,骂得淋漓尽致。我一路上多半听焰绮说了个大概,六姨太突然闯进春暄馆,指责丫鬟们同画师奴才们戏逗无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迎面就见丫鬟婆子们拦阻着披头散发大声哭骂着的尺素。 廊子上叫嚣声不断:“你个小贱货,狗眼不识主子的淫荡根子,看不撕烂你的嘴!”狗仗人势破口大骂的是六姨太的乳娘金嬷嬷,叉个腰,瞪个死鱼眼,捋胳膊挽袖子就要扑上去掐死尺素一般,真是个破落户,竟然还是名门千金的乳娘?我无奈摇头向前,分开众人。 丫鬟婆子们陆续在嚷:“八奶奶来了。” “八奶奶万福!” “放开他!放开他!强盗!野蛮!”杂乱的吵闹声中,传来斯蒂尔蹩脚华文,话语不流利,却丝毫不掩饰愤慨。他左推右撞地就要冲去家丁围挡的人墙中,却是不得,只听板子噼里啪啦的挥落声中,更有小左的哀哀哭嚎求饶声。 “哎呦” “哎呦” “谢六奶奶教训!” “六奶奶打得好!” “六奶奶饶了奴才吧~” 求饶声发抖沙哑,受了委屈还必须服软,这便是周府里给奴才们立的规矩。 小左,我寻声看去,家丁们手执毛竹板围挡的角落里,青石板条凳上趴着文弱的小子,被两名家奴左右按住了膀子,褪去的底衣下两腿打得血肉模糊,他不停的踢脚痛苦挣扎着。我面颊羞得赤红,毕竟看到了不该看的,玉珑竟然敢在我的画馆如此当了丫鬟们辱打个小厮。我又惊又急,大喝一声:“住手!” 并没有人搭理我,玉珑高高的立在廊子下,珠环玉绕的丫鬟妈子们前呼后拥中,她怀抱一只碧眼儿狸猫安然得意地欣赏眼前的一切,放缓声音一字一顿地骂着:“乌烟瘴气,男盗女娼,给我打!狠狠的打烂这伤风败俗的奴才!”话毕,唇角微微向上勾出一分洋洋得意,似未觉察到我的到来。 慧巧赶至,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莫急,丢个眼色给身边的丫鬟牡丹,牡丹分开众人向前朗声道:“老爷差五姨奶奶来问话呢,都止了!还有没有个规矩了!” 一句话,话音不大,嘈乱的人群立时定住,旋即鸦雀无声,仆人们井然有序地退去两旁,只小左周身无力地趴在青石凳上啜泣不动。 “这是如何了?闹得家宅不宁的,都不顾府里家法了吗?”慧巧上前一步问,她话语不急不怒,但声音中满是威严。从下人们怯懦回避的目光中,看出她这半个女主人的话语的落地有声。 只六姨太玉珑抚弄着猫儿,脸上含着得意的笑,乜斜眼儿扫一眼慧巧冷哂道:“玉珑正要请教五姐姐呢。老爷嘱咐你管家,这家可是怎么当的?任这春暄馆里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的,丫鬟们白日里卖淫放荡,奴才脱衣服供些丫鬟们画肉!这若传出去,啧啧,周府的清誉门风还要吗?” 岂止是我,就连斯蒂尔也是气得浑身发抖,见我望向他,他跺脚脱着身上青白色沾满油彩的画褂子骂道:“我辞职,我不干了!无理取闹!野蛮!没教化!泼妇!” 哭哭啼啼在一旁的丫鬟们抽抽噎噎地诉说:“斯蒂尔先生让小左儿做‘活人模子’,供我们画画,让他摞起袖子赤个足,教我们画胳膊和脚。谁想六姨奶奶就带人闯了来,骂些不三不四的话,难听之极。尺素听不过就去顶撞几句,就被六姨奶奶掌嘴。还下令往死里打小左儿。” 我愤慨的目光才瞪向六姨太玉珑,她却挑衅的一挑眉头责问我:“八妹妹,老爷安置这画师给你,是要你学画的,不是要你看男人赤身露体的。” 一时义愤,我抢在慧巧前面抢白道:“妹妹正要请教姐姐呢。妹妹一直在水心斋里伺候老爷,除去老爷,倒不曾看到什么男人。只是闻讯赶来春暄馆,反是看到姐姐带了群奴才和一个小厮纠缠不清。莫不是姐姐这几日见不到老爷另有他想了……哎,即便是如此,姐姐也该关起门来自己独品了就是,何必在我春暄馆里贼喊捉贼呢?” 说罢,我转向惊得瞠目结舌的老爷派来春暄馆的扈从们呵斥:“老爷派你们来春暄馆伺候着,闹出如此的丑事,不闻不问,莫不是等老爷来治罪吗?” 护卫们惊得上前扶起小左儿,我身后气恼不已的冰绡过去安慰尺素说:“别哭,自当被狗咬了一口!” 慧巧不动声色道:“还闹得不够吗?还不退下!” 六姨太玉珑气得面色一阵青紫,紧咬樱桃小口,一脸的心有不甘。她一阵冷哂,递个眼色给身旁的金嬷嬷,金嬷嬷吩咐人抖开一卷卷画卷,在斯蒂尔失声惊呼着:“我的油画儿!”,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惊叫着羞臊的闪开。 画中是一个长着厚厚翅膀的小天使,赤露着身子的少年,手执弓箭一脸的婴儿肥,颇是可爱,只是,那身下…… 我惊羞得面红耳赤,这个斯蒂尔! 西洋画中的小爱神丘比特,我曾见过这名画,想是斯蒂尔的临摹。 斯蒂尔发疯般冲去抢,大声嚷着着:“艺术!这是艺术!” “还有何话说?秽乱内宅,画这些赤体男人!不知羞耻!”金嬷嬷如抓到把柄般洋洋得意。 我气得头脑一空,慧巧也是瞠目结舌。 “还不把春暄馆上上下下这些奴才给我绑了去见老爷!”六姨太喝令一声,趾高气扬地狠狠瞪了慧巧一眼,又笑眯眯地挑衅般望着我。 我的心一沉,纵我知道西洋画以人体为美,只是如今古老的国度断断不能接受这“伤风败俗”的东西,便是我都对这西洋人体画敬而远之,更何况庭院深深的周府,如今可是有口难辩了!我知六姨太玉珑必不甘心老爷如此宠我,只是不想她在这里寻到纰漏。 六姨太身后如狼似虎的婆子家丁们扑来,同我的丫鬟们推搡争执起来。 “住手!”一个声音传来,如旱地惊雷,众人立时鸦雀无声,定在原地,旋即两厢退避。 “这是洋人的名画珍宝,外国皇帝曾经进贡过一幅给康乾大帝,至今还在宫中。就是洋人的自鸣钟上都是这种光屁股的小男孩儿,六姨太可有何疑义?” 周怀铭!我猛然回头,见他阔步走来,一身纻丝暗花直裰,夹纱袍,步伐沉稳,边行边侃侃而谈,毫不介意。 竟然是他为我解围,我满心的感激,只见到他的一刻,不知为何心头一酸眼泪落下,无限委屈地哀哀唤一声:“老爷~” 第二十五章 致深(三) 他来到我身边,上下打量我片刻,揽我在身边,冷峻的目光挑眼厌恶地瞟一眼六姨太道:“都是你平日不读书,见识鄙陋,才闹出今日的笑话,自取其辱。” 六姨太的娘家本是京城的官员,也算是出身名门,平日里就颇是因家世张扬。如今老爷斥责她“不读书,见识鄙陋”,分明是骂她没有学问,这在书香世家的小姐该是如何的侮辱逼视。一句话玉珑又惊又恼,愣愣半晌没了话,脸色霎时青白没了血色。 她要争辩,却一时间理屈词穷,委屈得撇撇嘴,眼里扑簌簌落下。才颐指气使的嚣张气焰仿佛大火遭暴雨打灭,凉凉的泪滚落,望向老爷的目光反有几分可怜委屈。她倒是委屈了。 我噙了泪,勉强扮出一丝笑意,轻服一礼道:“老爷不提点,漪澜反是错怪了六姐姐。不知者不罪,既然是姐姐不知晓这些才惹出今日家宅不宁的笑话给外人看,本也怪不得她的。” 我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如一只无枝可栖的小鸟儿,他执了我冰凉的指尖低声说:“委屈澜儿你了。” 我笑了摇头,提议说:“既然是不知之过,本就怪不得六姐姐的。漪澜有个不情之请,望老爷成全。”我一幅恭谨的样子,他诧异地望着我,踱步向前,不再看我,随口道:“但讲无妨。” “老爷既然为漪澜延请名师习画,莫如为六姐姐也延请名师授课讲文,也好让六姐姐修身养性,多些见识,日后为太太分忧,为老爷分忧。” 我揣摩他近日外忧不断已是心烦,如今家宅不宁女人作祟,他定是深恶痛绝,不然不会如此重言斥责六姨太金氏。听说六姨太的兄长在京为官,还是颇有些声望的,不是气急,周怀铭何以出此狠话?我并非想落井下石,只想借此让六姨太寻些正经事儿去做,少来无事生非。 “也好,就将春暄馆旁的客房秋晴阁打扫出来,请位老夫子为六姨太讲授些《女训》《内则》之篇,”说罢转去五姨太吩咐,“这就去办!” 五姨太福了一福领命,六姨太惊恼得喊一声,“老爷!”她转瞬噙了一眼的泪,言语哀哀的。《女训》《礼记.内则》之类的文章,若她果然出身书香门第,该是垂髫之龄的小姐们倒背如流的文章,如今逼她重读,仿佛让她重学《三字经》《弟子规》一般的轻辱。她岂能不急? 一旁隔岸观火的三姨太闻听要给六姨太请师父,忽然目露兴奋之色,插科打诨般上前提议说:“老爷要寻位老夫子给六妹妹讲文读书呀。莫不如就那位先时给媚香我讲书的石老夫子吧,老爷素来赞赏石老夫子的学问人品的!”一张丰润的脸如满月,如今更是笑开了花儿。她一笑,颧骨上那些脂粉盖不住的暗褐色的雀子就显示出来,我记起曾听人说,三姨太出身最卑微,父亲是汉中的佃户,母亲是从良的暗门子,黄土高原的日头在她面颊上刻下的记号难以遮挡。她却如岩石缝隙中的野花,奋力地寻找着阳光。想是适才六姨太大闹春暄馆,她在一旁定是少不得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如今更是乐得去看六姨太的笑话。 一句请石老夫子坐馆执鞭任教的话,众人皆惊。我见六姨太俊俏的小脸儿一沉,露出几分惶恐,丹凤眼喷火般愤怒,小巧玲珑的身子向前冲,不顾了身份指去三姨太骂:“花媚香,你个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颇是诧异,看周怀铭一脸平静地摆摆手似是默许三姨太的提议,五姨太屈膝低首从命去办。只是我满腹狐疑,这石老夫子是何方神圣?眼见六姨太玉珑已经痛哭失声,瘫坐在地,被丫鬟婆子们架起离去。 隋嬷嬷是慧巧分给我房里的老嬷嬷,据说先时曾经伺候过府里的太小姐的。 隋嬷嬷趁机在我耳边轻声说:“石老夫子在府里教女眷四十余年,太太小姐就受过他的教诲,便是老爷对他都要敬畏几分。三姨太入府时,目不识丁,老爷逼她读书识字,就请来这位石老夫子。这老夫子最是古板,拜过夫子像,就一日为师终身是父了。手里提根儿老爷赏的戒尺,三天两头打得三姨太的手心青肿如熊掌一般,膝盖跪地砖跪得如今都落下寒疾。偏是三姨太天资笨,那时年轻,还贪玩不肯读书时,一次竟然被石老夫子告状辞馆,恼得老爷当众将三姨太一顿家法板子,打得那叫一个没脸,落下了府里的笑柄。” 我惊得咂舌,不由噗嗤一笑,竟然有如此的趣事,难怪玉珑急恼得大骂三姨太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本只想借机让玉珑有个教训,好歹收敛几分,却不想三姨太节外生枝,不动声色的就给六姨太玉珑下了如此一个套儿,还套牢了马腿,稳稳的逃脱不得了。 众人散去,独周怀铭立在春暄馆的庭院,好言安抚了斯蒂尔画师几句,言语间却是宽柔兼济。斥责了六姨太的莽撞无知,却也告诫斯蒂尔华人是礼仪之邦,男女有别,不可逾矩。更是叮嘱了贴身的小厮孝儿留在春暄馆伺候着,以防再生事端。让孝儿带了斯蒂尔出去喝酒压惊,算是替六姨太赔礼。 诸事已毕,他侧头转向我,唇角勾着一抹拿捏的笑意。 暮云四合,天边夕阳退去时,洒下一抹暗红的影,曳着几抹鱼肚白,老缃黄,层次暧昧不分明,恰似眼前我心神不宁的时的面色。 他静立对我立在廊下,风拂起他的衣摆飒飒作响,我的茶白色水墨画裙鼓起如风中摇曳的花儿。彼此立了片刻,我低垂着头,含了几分愧意,下颌紧紧贴去了胸口。 “澜儿的画技想必精进了,令人钦羡,倒令为夫也想学画西洋人物画。”他目光中难以捉摸的深邃,似笑非笑的模样反令我摸不到头绪。虽然严惩了六姨太大快人心,但毕竟我失礼不够周全在先,小左儿露体,斯蒂尔私藏的西洋小天使的油画……我心存顾虑,竟然讪讪地望着他不敢近前。 他一步步踱步来到我面前,鼻尖贴近我的前额,俯身低语在我耳边,轻轻的,彷如喉头的气声:“夫人赏脸,今晚就当着‘人模子’如何?” 我一阵惊羞,恍悟他的促狭。羞恼得啐他一口扭身欲逃,嘴里还叨念一句:“不正经!为官不尊的!就不用怕被言官弹劾了去?” 我不过是戏言,他却俯身一把将我抱起,惊得我轻噫一声,身子已是悬空,稳稳在他怀里,被他抱入画室。冰绡和隋嬷嬷恰是在廊下见到,惊得一声叹,慌忙扭身躲避了,轰赶了众人回避了去。 第二十六章 致深(四) 他抱着我,如捧至宝,小心翼翼,却是阔步向画室而去。 我的心随着他脚步声的节奏悸动,一声声颤巍巍,不安中却饱含了神秘探奇般的期待。我惶然的目光如惊惶的小鹿不安地凝视他,又在他淡定沉稳而含了些许霸道的目光中渐渐的安静下来。 娇柔的身子曳着长长裙幅被他稳稳放在长长的雕花红檀木画案上,觉出一丝冰凉。他凝视我的那一双湛澈的眸子如寒星,在黯淡的光线中格外明亮。落日余晖残留的光影透过窗屉洒在他面颊上,莹润如玉色。他深抿着唇,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笑,轻轻去解我的罗衫,啧啧叹息道:“可惜我手拙,无才去画这西洋油彩画。否则,巴不得一笔笔,一画画,将澜儿你描画下来。” “爷日理万机,自不会在这些雕虫小技上玩物丧志的。哪里似澜儿一小女子胸无大志,信笔涂鸦,聊以打发时光。”我盈盈地说,低埋了头,把弄自己的衣带。 他停在我面前,静静打量我堆出安详的笑意,拇指掠过我腮边凌乱的碎发拂去耳后,燥热的手顺了我脖颈划过。惊羞,我眸光如惊鸿顿起,却不能飞离,竟不敢望他,无可抗拒的任他一分分一寸寸地解去我的衫子。他炙热的唇含了潮意吻向我,轻声呢哝着:“描在纸上,不如刻在心中!” 风叩着帘栊,静静的,我抚弄着他宽阔的肩背,纤长的手指划过他身体上那健实的肌肉,刚劲的曲线,峰峦起伏的肩背。他的手执着我纤弱冰凉的手,凑在我耳边轻轻呢哝:“若要‘人模子’,只我一个足矣!乱花过眼,直至见卿,我周怀铭如今已是见花非花,唯眼前兰花一枝独妍在心!” 我的心一动,恬然一笑,芳心犹卷。不过瞬间,忽来那么点淡淡的醋意,酸酸的,入了我的心,反有甘醇的厚味,不觉甜上了心头。本想酸酸地问他,如此甜言蜜语,又拿慧巧姐姐她们置于何地?话未出口,忽遇他那灼人的目光,忍不住随他熔化了去,再没了一丝筋骨。他的魄力排山倒海,又羞又惊的我搂紧他的脖颈,随他左右而去。身子飘飘欲仙,只依约记得他的话,他眼中的画卷,呢喃在我耳边:“澜儿,为我生个儿子吧?” 我嘤咛着,似懂非懂…… 起身时,他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耳语,呵气如兰,清润怡人,只我未曾听清他说些什么。 外面传来脚步声,轻轻的,却入耳分明。我从他怀里起身,匆匆抓过衣衫。他却一把按住我在怀里,惊羞得我恼了一声:“有人来!” 他促狭的凑在我眼前压来,望着我一脸邪魅的笑,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精巧的蓝色缎面小印章盒子,取出一枚田黄冻石印章,莹润夺目。他食指在我唇上一抹,擦下些许的唇红,在那印章上一抹而过。我惊诧地望着他,不知他促狭的又要做什么名堂作弄我?那印章在他指尖一转,猛然向我。我不及躲避,那冰凉的印章就印在我肌肤上。冰凉,微痒,惊羞,我慌得“哎呀!”的一声惊噫打开他的手,他却一把搂我入怀,霸道地笑了说:“盖上我周怀铭的印,便只能是我周怀铭的女人!” 我羞得欲挣脱却不能,见那雪白莹润的肌肤在暗淡的光线下赫然钤了一印,胭脂色的“致深”二字。我先时不解,忽而恍悟,依约记得周怀铭表字“致深”。 “老爷,坏死~只会作弄人家~”我又羞又急,他却露出那诡笑横胸搂紧我,面颊紧贴了我臊得燥红的粉颊,微微还觉出胡茬扎痒,他将那枚田黄冻石印章塞入我手心紧紧握了,对我说:“叫我致深~” 他的手握住我的手,让我的手心紧紧握住他的名字,似将自己交付给我掌中。只那一颗,说不出的心潮激涌。他搂得我很紧,恨不得同我和合为一体。恍惚中,仿佛天地都在飘渺虚空,冥冥中只是我二人的天地。我依偎着他,跋涉千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岸。 “致深~”我试探着,依约的不安。 府里女眷都尊他一声老爷,这是规矩,便是五姨太身世不凡,也要称他一声“爷”,亲昵中含了敬意。独我,可能直呼他的表字?我垂头,笑意透过酡红的面颊,醉酒一般沉醉在他怀里。 “可惜澜儿学艺不精,只会描画老爷……” “嗯?”他一声责怪,打断我的话,我一笑,继续:“只会描画致深你的容颜,还不能画全身之像,画出你的英武魁伟。澜儿定当践约,为致深画像一幅,长供堂上,日日刻刻的望着。” 我望向他,目光中是无尽的缱绻柔情。 出了画室,已是晚膳时分。 我羞涩的随了他步出小院,仿佛无数的目光在暗处诡异嬉笑着望向我,做贼心虚般,我惊得不敢抬头,紧紧随在他身后,一步步向前厅而去。 大太太这日恰出了斋戒,全府女眷齐聚了,围桌而坐。 猛然间一阵狂风,卷来些凉意,噼里啪啦下起雨,雨来得急,瓢泼般的直扑廊下,砸得檐上铁马噌淙乱响,反觉出几分肃杀之气。慧巧吩咐着丫鬟们放下廊下的竹帘,守着些许雨后凉意,品着三姨太亲手煲的菱角鹌鹑汤。 致深依旧少言寡语,沉默时,手捧香茗用碗盖匀着漂浮水面的银针。大太太在问:“渊儿到了开蒙的年纪,老爷作何打算呀?听说那石老夫子被老爷指派给六姨太讲书去了,妾身还以为老爷会指了石老夫子给渊儿开蒙呢。” 我一听,目光不由偷眼望六姨太,她垂个眼儿,双眼肿如红杏,虽然眸光垂着,但我能觉出她在静观其变。大太太忽然提起为大少爷开蒙,想必也是六姨太花了番心思金蝉脱壳吧?大少爷文渊是三姨太所生,因是庶出之子,却是长子,依了规矩,大少爷就交由大太太抚养,只得称三姨太为姨娘。如今大少爷六岁,体弱多病,才未能一早的开蒙读书。 致深沉吟片刻,手里捧了茶盏呷一口香茶,不动声色地问:“八姨太是才女,如何说?” 我一惊,深恨他的促狭,竟然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我。我本是在隔岸观火,乐得看戏,如今却被他一语推向阵前。 第二十七章 裸画(一) 玉珑的失意已毫不掩饰地刻在她那张玲珑的小脸儿上,她徐徐地起身,推说腹中不适,离席下堂去歇息,全然不顾了满座的众人。老爷倒也不理会她,依旧安然品茶。她反是没趣,退下时噙了一眼的泪,行过我身边时,那娇媚的单眼皮下的凤眼儿妒恨满眼地狠狠刺向我。 此后几日,府里倒是相安无事。 致深对我的恩宠日盛,姐妹们暗生妒意甩些闲言碎语是偶尔,但自六姨太被罚读书后,女眷中就再无人敢无事生非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就是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大太太吩咐我画一幅地藏王菩萨像,以待中元节那日祭拜。我领命,虽然同是作画,只是此画非彼画,如今府里但凡沾一个“画”字,就都来央我出手,便是二姨太描画一幅绣鞋样子,也来求我帮忙。 忙活了两三天,总算不辱使命,画就地藏王菩萨像,我裱糊完毕挂在画室仔细端详。斯蒂尔画师连连竖了大拇指夸赞,似是也觉得我画的惟妙惟肖。我颇是得意,还对斯蒂尔讲述民间盂兰盆节的风俗。 这日,大夫人同众位姨太太们在清风朗月水榭纳凉赏荷花,我闻讯便携了这幅地藏王菩萨图去复命。 远远的,丫鬟们见了我来,屈膝服礼。早有丫鬟高高的打起竹帘。 “妹妹来了。”惠巧见我前来,连忙起身相迎。却目不转睛盯着我手中那画道,“得了什么好东西这般小心,莫不是画的地藏王像?” 我点头,“澜儿才拙,好不容易才画就,姐姐可不要取笑。”我将那画轴置于桌案上,众人你争我夺,都要抢先展开来看,只说依了民间风俗,这第一眼看到菩萨像的,是能沾一口仙气中元节那日事事如意的。 我急得不敢阻拦,又怕伤了画儿,倒是慧巧小心,笑一句:“仔细,莫把咱们八妹妹的心肝儿给毁了!” 说罢噗嗤的一笑道,“澜儿画的,定是顶好的。” 恰是这功夫,帘子一打,外面传来通禀声,“老爷到!” 如何来的这般是时候?我心里嘀咕一句,随了众人起身相迎,他依旧那副淡漠的模样,不喜不怒,四下望望颇带出几分好奇地问:“如何这般的热闹?”目光却落在我身上,略带些笑意。 慧巧走上来捂着画卷说:“澜儿画了一幅地藏王菩萨像,姐妹们争了要沾沾仙气,各不相让,就争去了一处。既是爷回来了,这仙气,就爷先沾罢了。” 她说着一笑,未将画卷递给致深,反将我推去了致深的眼前。我含了几分羞涩,转身懊恼慧巧的促狭,正要去夺她手中的画卷,一旁的六姨太玉珑酸酸地说:“什么仙气,不要沾了晦气才是。”说罢顺手一把从慧巧手中夺过了画儿,打开就要看,口中念叨着“我倒要看看画出的是何方神圣!”众人知道玉珑平日里拔尖儿厉害,也没人敢去惹她。如今她同我不睦,又失礼在先,众人的眼睛只有巴巴地盯着,自然不必我再去招惹。 “看,这一点点仙气,反被玉珑不声不响地渔翁得利了!”慧巧取笑着。众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盯着那缓缓展开的画轴。 二姨太的丫鬟吉儿端了一碟子果子上来,行过六姨太身边时,也不免探头欠个脚去看那画卷,仿佛也想沾点子仙气一般。只是她足下不稳,身子一歪,果子咕噜噜的滚落在地。急得她躬身就去捡,冷不防恰撞在栏杆旁展画的六姨太玉珑的臂肘处,“哎呀!”一声惊叫,玉珑一个趔趄,闪身避她,那画儿却从她手中飞出,直落去池塘里。 新做好的画,便如此糟蹋了?画入池塘,可还能看? “啊!画~”惊叫声连连,我的面颊也渐渐的冷下。懊恼与伤心夹杂在一起,我心疼自己的心血。心下免不得生疑,如何就那样巧,她抢去了那画,却又莫名其妙的掉去水中。 吉儿吓得噗通跪地告饶:“六姨奶奶恕罪,六姨奶奶恕罪,吉儿一时失手,误撞了奶奶……” 吉儿话音未落,六姨太怒不可遏地挥手“啪!”的一记响亮耳光抽在她面颊上,直扇得吉儿倒退几步扑坐地上。 “黑心的贱蹄子,你这是存心要我在老爷太太面前出丑好看!” 众人忙来拉劝,吉儿惊吓得连连叩头求饶。我心生怜悯,这吉儿是二姨太的丫鬟,平日里同二姨太一样是泥胎菩萨般不言不语逢人就笑的,如今她误撞了六姨太,毁了我的画儿,我本不怪她。我转身去搀她起身,横在吉儿同六姨太玉珑间,正欲开口劝说几句解围,忽然听到在池塘边捞画的丫鬟们一阵惊叫失声,仿佛捞出了一只死猫一般,慌得众人四散而逃。 “啊!羞死人了!” “这大白日里光身子的女人,哎呀呀,可是什么画儿?” “嘿嘿,这,这画里,这不是八姨奶奶吗?”直至大太太身边的丫鬟傻妞憨憨的一语道破天机,我才惊得扭头去看那副落水的画。 只看一眼,惊得我面色惨白。,在原地,浑身发冷,血液渐渐全部凝结在脸上。整个人如暑热天气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霎时失去知觉。 那哪里是我的那幅地藏王菩萨图?画不知何时变得陌生得令我恐惧,看上一眼都令我面红耳赤到恨不得遁地而逃。这是一幅裸体美人出浴图,图中的美女羞涩地面颊酡红,肌肤如凝脂透出淡粉的光泽,曳着一层薄纱,若隐若现着身上每一处私密,曲线优美的身躯,含羞垂眼儿的模样,那画中的人儿的眉眼模样,可不正是我? 不,不会,不该! 转瞬间脑中已问了自己千百遍如何会这样,顾不得周身众人的排揎讥诮声,我扶额勉强站定。这是为何,这是为何,那副肃穆神圣的地藏菩萨像,如何会……会变成这西洋的裸女?不,分明是我的画像!更是一幅luo像! 第二十八章 裸画(二) “呦,我自当是什么菩萨像,原来是咱们八妹妹把自己的身子一丝不挂的都献给了菩萨呀,怕还是个洋菩萨呢。”六姨太柔柔地说,幸灾乐祸,字字如毒针刺进我的耳道。若说此事同她无关我定然不信,只是眼下,纵我浑身是嘴,又如何去辩驳? 我头脑一空,须臾间祸从天降。那惊乱只在瞬间,俄而,便如被突如其来的大浪颠覆在茫茫大海中溺水者急于求生般,那欲望令我头脑霎时间冷静。此刻,若不急中生智地化解困局,落下这不洁之名,怕是日后在府里难以立足见人。致深何等的声名显赫,可能容忍府宅中如此丑事?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我强迫自己镇定,镇定!谢漪澜,这分明是有人毒计陷你于死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此刻乱了阵脚,只剩得任人鱼肉! 我定定心,望着惊乱做一团议论纷纷的婆子丫鬟们,一双双惊惧中不乏幸灾乐祸的眼,无尽的冷漠。我做出一幅极尽委屈的模样,翕翕鼻子忍了泪向玉珑故作糊涂地问:“好端端的菩萨像,在我画室挂了许久,人来人往都是亲见的。怎么这会子被姐姐扔进了水里的功夫,就变了?” 画是经她之手落水,追根溯源定在这里。这画是我亲自从画室壁上请下卷好,更不曾假何人之手,不过在女眷们凑趣嬉闹传看的一盏茶不到的功夫里,落水,便成了“美人出浴图”。 “呦,看妹妹这话说的。莫不是这画儿是我笔下画出的?我可没那本领,更没生出这妖媚的身子来,呵呵~”玉珑的唇角挑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原本精巧的小脸儿微微露出讥诮的得意,纨扇半掩了秀面咯咯笑笑忽而反问,“嗯,画儿是不是妹妹的菩萨图,我自不得而知。只是这画儿里的人总是妹妹的亲身呀?啧啧,瞧着令人看了销魂儿的小模样,若不是妹妹不顾伤风败俗的自画自身拿来人前卖弄,那定是有人替妹妹作此画的。” 一阵唏嘘声,众人已开始了窃窃私语,她果然厉害,几句话不动声色就将我一剑封喉。这画里的人儿,分明是我的容颜,无论如何这是不容置喙的。而熟知我容颜又善画的人,除了我,还能有谁! 三姨太惊得咂舌,唏嘘不停,凑个头向前看热闹,两只手指捻起玉珑手里那幅湿淋淋的出浴美人图,远远地将那画儿远离了身子,生怕沾染了不洁,却不舍得这出好戏,啧啧几声说:“这画可真是的,莫不是妹妹也去效法那西洋画师,去当那个什么‘人模子’脱尽了衣衫供人去画?啧啧,是了是了,那个洋画师,西洋人,最喜欢画光屁股的女人了。” 我一时羞愤,粗言秽语如冷水眼睁睁向像我泼来却躲不开。三姨太和六姨太总在落井下石上出奇地默契,而我仿佛被逼到了悬崖,再后退一步便是深渊万丈。 六姨太唯恐落井下石的不够,更是奚落地悠悠拉长声调夸张说:“妹妹这‘为学’的诚意可还真是可敬可佩呢,都画去洋人的床上了~”她的话变得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那不屑的笑意仿佛已认定我已是罪大恶极。 可是,六姨太固然厉害,平日里却少有这样的精明。她言语步步紧逼,不放过一丝破绽。只这霎时间,我心知肚明,她是有备而来!也许这出戏,就是她蓄谋已久。而我身处下风,却是有苦难言。 猛然间,一个念头让我转眼去人群中搜寻。他呢,他去了哪里,流言如污水向我扑来的时候,致深他在哪里? 目光变得委屈而急切,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在杂乱的人群中寻到他身影的那一刹,鼻尖一酸,却是强忍着不能落泪。他却沉默不语,眉头轻皱,一脸沉肃,目光沉远而疏离,似无心听我们口舌之争,令人揣摩不透。他不该,他至少也该勃然大怒,不该如此隔岸观火,起码也像个男人一般有怒有喜,不是如此古井无波,令人看得心寒不安。 他是我的男人,我如今落难,他无论如何要出头保护我才是,只是他眼前一言不发,不知沉吟何事? 陡然间,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心灰意冷。旁人围攻我,我可以忍,往我身上泼污水,我也可以忍。她们都无足轻重,不过是风口浪尖上的跳梁小丑。可是,我不能忍受的是我爱着的人似是而非的态度!我只要他一句话,只要他周致深一句话,他是否相信我谢漪澜的清白无辜?那个要将我深深镌刻入心中的人,他竟然不知我谢漪澜的品性吗? 我注视着他,期待的目光一动不动,满含了泪水与委屈。他也回眸,看着我。 更有周遭无数胆怯、惊惶、迟疑、幸灾乐祸的目光齐齐的射向他,待他发话。 我强忍住眼底被侮辱的泪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我不敢低头,只怕有一瞬那泪珠会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却沉默。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事,到此作罢,不许再提,各缄其口!若有犯者,”微顿,一字一顿的“拔了舌头!”四字,冷森森的话,如虎出深林前带出的飒飒阴风一阵,毛骨悚然,众人不寒而栗。虽然歹毒霸道,但他下了缄口令不许再提此事,我心里淡淡的欢喜感激。致深,他果然是知道我的,若非如此,他岂能善罢甘休。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动,那一口长提的气缓缓松下。 然而,只不过瞬间,他低沉的嗓音继续响起:“来人!擒拿画师斯蒂尔,乱杖打死!” 霹雳雷惊,震得地砖房檐都似在沉闷的声音中颤抖。人命,在他口中如轻轻用脚尖碾死一只蚂蚁般随意。 侍卫们“揸!”的一声应,跨刀退下,我惊得周身瑟瑟,愕然中,旋即失声大喊一声:“不!” 他怎么能滥杀无辜,他不可如此。他为什么如此做?他分明要选择相信我的清白,又为何要杀了斯蒂尔? 他终究,还是怀疑我的。 心灰意冷。我的泪水在那一刹决堤,抑制不住地滚落了。 “老爷,涉及洋人的事儿,朝廷都是讳莫如深的。这斯蒂尔若是有过,遣了回国就是!何必挑出争端?”慧巧上前规劝,为难的看我一眼,却不敢再亲热的靠近。 我的泪水潸然,强掩一把泪,咬牙想去为斯蒂尔开脱,只是人微言轻,我知道如今是不可得的。只是,我的裸画,若非斯蒂尔,又谁能有此画技画就?眼前一个硕大的谜团,无从分解,但致深飘逝的目光淡淡的凉薄的,无心再来看我。他是猜疑我吗?只我心中又惧又怕又打暗鼓。随我问心无愧,可那画中的人确实是我。若换做是我,自己的女人裸身入画,作何感想?致深,他到底是信我不信我?他心底作何打算? 心里彷徨不安,致深已经拂袖而去,我迟疑不走,惊心自己,也担心斯蒂尔,我紧紧抓住了慧巧姐姐不停摇头,泪水落下无从言语,她却拍拍我的手说:“老爷自有定夺。” 第二十九章 裸画 (三) 回房,我目光呆滞,旁人怎么想我都不要紧。我只要他一句话。 冰绡见我独坐,忙说:“小姐呀,亏你还有心坐的稳?速速去寻老爷讲个明白呀!”冰绡急得跺脚,摩拳擦掌,似急过了我。 我掩把泪赌气地说:“清者自清,凭他如何去想吧!” 榻上翻过身,我怀抱靠枕面墙侧卧,那点心灰意冷化作清凌凌的泪水,不知不觉中阴湿了绣枕,脸下冰冷冷的一片。冰绡耐不住性子,急得贴身凑坐在我身边敦促:“小姐呀,这打死了画师,下一个就是要处置小姐了,就是姑爷不处置小姐,小姐这事儿,姑爷若疑心了小姐,就此冷落了,小姐脚跟还没站稳,日后可如何在周府为生呀?” 为生?是呀,人人求得都不过这一个“生”字罢了。冰绡一语中的,我的脚跟还没站稳,如今在府里,致深便是我唯一的靠山。因他的偏宠,府里人人对我另眼相待,若没了他的呵护怜惜,暴露在凄风冷雨下的花儿,如何能独活呢? 转瞬之间,轻重舒缓已在心中掂量了个遍。真相固然要紧,可不是一时半刻能水落石出的。如今至关紧要的,反是致深心里如何看待此事,如何看我? 只是,我又如何得知? 不过须臾,我已得了主意。恹恹地掩口一个哈欠,揉揉发痛的两鬓,放柔了声吩咐冰绡,“去,去蘅芳苑向五姨太请个事项,只说我的旧疾又犯了,想是受了惊吓,如今卧床不起不思茶饭,一阵阵的发冷汗,要些大补的药提气。” 冰绡费解地望着我,却还是应了声离去。我则抹去面颊上的脂粉,只为了让自己看的更憔悴些。卧床,我只穿了贴身的纱衣,整个人浸在清凉的夜风中。心内却是忐忑,辗转反侧。开启四面的窗轩,蝉儿枯鸣,夜风隐隐,我望着黑夜中暗淡的一缕光线,从夜色如墨一直望到日光破晓。 他却迟迟不至。 昏沉沉要支持不住时,忽然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我立时惊觉,莫不是他来了?我连忙侧身向里,微阖双目,装作入眠的样子。他一夜未来,这个时分却赶了来,心下还是惦记我的吧? “呦,这会子奸情败露了,就装出一幅狐媚子相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给谁看呀?”人未到,声先至。竟是六姨太玉珑,她如何来了?我倏然起身。 她冷笑着扭个身子进来,怀里抱着那只眼眸莹莹的波斯猫,忽然话锋一转叫嚣道:“还不给我去砸!将这狐狸窝捣了,一一的翻看,还有没有那些秽乱内庭的淫荡画!” 仆人们捋胳膊挽袖子,手中抄起棍子一通乱砸乱打,画架打散,颜料洒满一地,满地狼藉。 我的画!我惊得去护,被她迎面一把推开,横在我面前挑眼刁钻地瞪了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鬼?还有多少见不到人的龌龊画不备老爷得知呢?” 他呢,他人在哪里,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此欺辱我吗? 我寡不敌众,更不想同这种泼妇去口角,我转身去喊冰绡:“去请老爷来!去请五夫人!” 我话音才落,玉珑早已笑得春花乱坠,乜斜了眼儿冷哂着上下打量我说:“果然是一夜相思不断呢,只可惜你这狐狸精自作多情了!京城里王府的官船到了樊江,老爷太太和老五都急着去伺候了。还有空管你的腌臜事情?瞧你这憔悴的小模样,啧啧,可真是我见犹怜。到头来,怕是枉费心机了!” 我倏然呆在原地,致深他,他走了?昨夜,就已然走了? 他真的不顾念一点旧情吗,事先为何没有透露一点风声,让我这样猝不及防。 六姨太将我脸上的变化一一看在眼里,冷笑的意味更深,牙缝里挤出冷冷的几个字,“真真的贱货!” 我面色惨白,怒视她,却令自己定了定心思,淡淡地说:“六姐姐若无事请回,漪澜的事儿,自有老爷回府来定夺。” 她唇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侧头望着我拿捏道:“妹妹尚且不知吧?大太太吩咐下,这府宅里的事儿,事无巨细就交由我来做主了!” 她得意地说,忽然声音骤然冷峻凄厉,“要审的第一桩就是你淫秽内宅的案子!来人呀,带八姨太去前堂,升香案候审!” 婆子们推推搡搡地押我去前堂,冰绡哭喊着被隔在人群外,尺素、焰绮等小丫鬟都已吓得面如纸色。 堂上高高低低的火烛照得彻如白昼,六姨太玉珑高高安坐在堂上一把红木椅上,怀里抚弄着那只猫,或是一用力,那猫声嘶力竭地“喵~”的一声嘶叫,吓得我周身一抖。 “谢漪澜,你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她威吓一声,我淡淡地说:“我只待老爷回来定夺。” 她一阵羞恼,递个眼色给一旁的金嬷嬷,金嬷嬷招摇地上前,摞起袖子就要掌嘴给我个“杀威掌”。 “啊!”一旁的二姨太失声惊叫,道了几声“阿弥陀佛”,忙劝了说,“还是关押几日,待老爷回府吧。” 三姨太上前道:“哎哟哟,妹妹这细皮嫩肉的小脸儿,哪里禁得住这个?速速招了吧,不然,若是奸情确凿,这不贞的女人是要被剥光了沉猪笼溺死池塘的。”她说着,眼睛瞪大,仿佛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 我淡然一笑,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诈我。到底是谁做的鬼,谁心里最是明白。 “沉猪笼?呵呵,那都是便宜了她。”六姨太玉珑尖酸刻薄的声音,幽幽地压低声,如坟墓处啾啾鬼声般似笑非笑地说:“你这江南才女见识广,可曾见识过对付贱女人的‘猫刑’?” 我惊愕的目光望着她,却是满心的懵懂,不知什么是猫刑?我怕猫,但心里没鬼,奈何她如何的对付? 三姨太早就惊得大叫,上前摆手说:“玉珑,你不要一时义气胡来,若是老爷怪罪下来,莫说我没有劝过你。” 六姨太起身,抚弄着怀里的碧眼儿猫踱步近前悠悠地说:“怕什么?女人,不过是老爷身上一件新衣裳,脏了,怅憾,若是毁了,心疼懊恼也不过是那一阵子,过了,也就过了。自然还有新的。” 说罢,来到我身边,猛然挥手一记狠狠的耳光抽在我左颊,措手不及,直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尚未立定,就听她尖锐的声音吩咐着:“带猫!” 第三十章 猫刑(一) “来人呀,还等什么!”她一声令下,彪悍的婆子挽了袖子上前按住我的肩头。 “不!住手!”我奋力扭甩,却被婆子如鹰爪的手死死钳住,酸痛尚且顾不得,却又冲来两个婆子撕扯我的衣衫。我陡然间惊醒,她们要做什么? “住手!”我奋力挣扎,耳边传来了冰绡无助的哭喊求救,“小姐,小姐,放手~” 眼睁睁的,那些满脸横肉面色可怖的婆子麻利地掀开我的衣襟,熊掌探向我腰间系着茶白色绫裤的腰间,一把揪扯住那松花色汗巾子。 “放肆!放手!”我歇斯底里般裂破喉咙地一声惊喊,噩梦般的感觉又重回眼前,只是此时比被山贼追赶时更多了绝望。腰间一凉,婆子扯着我裤腰吩咐着旁边的丫鬟:“拿绸带来,把她的双膝系紧!” 我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无端端地被一群奴才羞辱。玉珑在堂上得意地望着我,眸子里满是得意的猖狂,挑衅地问:“招是不招呀?你若不招,待那猫儿钻进你裤裆催你招,可就不舒坦了。再说,抓烂你那勾引男人的东西,你日后靠什么骚呀?” 猫钻裤裆?我惊得牙关发寒,汗毛倒竖。亏这些人想出如此下流刻毒的法子来对付我。这里是总督府,莫不是阴毒胜似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 “还不快些!让这贱蹄子快招!”玉珑的眼睛立时眯起,身旁的婆子眼睁睁就要撕开我最后一层小衣。 只在绝望的瞬间,求生的欲望令我突然脱口而出:“一个个都不怕掉脑袋么!你们若是伤了我,老爷回府会如何处置!”我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了恫吓那些婆子丫鬟,周怀铭是个睚眦必报的,我坚信这点。 果然众人愣了愣,有些迟疑。毕竟我前些日的恩宠无人不知,这话恰戳去她们的痛处。 玉珑气急败坏地向前,手中的猫扔下,指着我骂着:“老爷,你还敢提老爷?老爷早就对你这贱货破鞋痛恨之极,不然,怎么懒得处置你,自己避开,把你交给我来审问呢?” 我反是无言。致深他若是信我,又为何要当夜便离开,由六姨太管家。致深若是不信我……我不敢再想,难道就要一抔黄土为我收尸了吗。 “动手呀!”玉珑一声喝令,婆子反扑而上,有人扯开我的裤裆,一阵凉风灌入,下体霎时暴露在凉风中。我闭目咽泪,羞愤得无地自容。 “猫来了,猫来了,”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又一名婆子匆匆忙忙的叫嚷着赶来,怀抱一只周身通黑的野猫,那野猫凶巴巴地望着我,直向我而来。 金嬷嬷踱着步来到我身边,幸灾乐祸地笑笑,还有意向我大敞的裤裆内狠狠地挖了一眼戏弄般说:“八奶奶快从实招供吧。不然,这猫儿进了裆里,一束了裤腰拿个掸子抽打几下子,那猫儿就在你裆里抓呀,挠呀,咬牙。啧啧,细皮嫩肉勾引男人的地方,就被抓挠得稀巴烂了!” 三姨太却在一旁火上浇油地劝我:“八妹妹就招了吧。听说这猫刑是妓院里对付不听话的妓女的,无人敢不服服帖帖的。好女不吃眼前亏。” 我惊得双腿发软,眼睁睁见那猫儿被抱来我眼前,就要扯开我的裤腰塞入。我吓得周身虚脱,被婆子左右驾着,失魂落魄如跌落山崖时,忽听一声诡异的惨叫“啊~~” 我闭目待死,猛一睁眼,却抱猫的婆子已抱头鼠窜跳去一旁,指了地上的那只猫,惊恐的神色如遇到鬼魅。 围观的众人都发出惊叫声,我定睛看去,却发现地上的黑猫卧地不动,在无助的抽搐着,头下一滩污血,蹬蹬腿,一动不动,死了! 这猫…… 唏嘘声不断,有人惊道:“这猫,怎么突然就死了?” 好诡异的事情,我虽然如劫后余生却也奇怪,如何这生龙活虎的猫一靠近我便猝死了?六姨太也是始料未及,气得吩咐:“再去抓一只野猫去!” 如溺水的人被从水里托起,才喘息一口,就又被狠狠地按下头入水。我绝望地望着那第二只靠近我的虎皮斑精瘦的野猫,那猫生龙活虎的兴奋地叫着,不安的挣扎,仿佛要大战一番。我闭上眼,如今真要闭目待死了吗。 脚步声咚咚靠近,我能感觉到婆子恶臭的体息,叫嚷着就要将猫塞进我的裤裆。忽然,一声凄厉的嘶鸣,丫鬟们失声惊叫:“猫~~” 我猛睁眼,那猫又是在地上挣扎,奄奄一息,嘴角竟流出黑血。我吓得魂不附体,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议论声惊叫声,不知人群中谁说一声:“莫不是八奶奶有法术,这猫都近不得身的?” 玉珑再也坐不住,颤抖声音吩咐:“猫,猫来!” 待第三只猫抱来时,不等近前,仆人们惊得如遇鬼魅抱头就跑,扔在地上的猫发疯似的乱蹿,忽然倒地蹬腿,在廊子下吐了污血毙命。 “啊,八奶奶饶命,八奶奶饶命!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呀!”婆子噗通跪地求饶,瘫软得无力起身。 “八奶奶不是人!”丫鬟婆子们的尖叫此起彼伏,如避瘟神一般远远逃开。场面一片大乱,只我一个人徒劳地被绑在庭院大树上喘息。 玉珑倏然起身,“妖女,妖孽~”她颤抖着声音指着我骂,呼喝众人镇定,喊了家丁说:“快,快,架火,烧死这狐狸精,烧死她!” 烧死……我? 我的头脑应接不暇,简直无从理会这一波接一波的厄运。脑中绷紧的那根弦就要被生生勒断,一切如一场大戏,从开锣到精彩处,我都始料未及。 猫为何会死?一只猫可以猝死,那三只猫呢?或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或者,又是谁设好的局? 可是……为什么我要被烧死? 仆人们惊骇中领命去抱柴禾,我被三四个勉强装着胆子上前的婆子们架起,绑的全身动弹不得。金嬷嬷捂着鼻子,似乎生怕沾染到妖气,在一旁助纣为虐地嚷着:“快快烧死这妖孽,你们都是眼睁睁看到她施妖法的,若是这狐狸精在府里,定然祸及满门。快!快!快烧死狐狸精!” 玉珑纵然如此吩咐,下人们多少有几分忌惮,毕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谁敢亲手上前? 玉珑冷冷的目光望着我,赶尽杀绝般从牙关里挤出几句话:“她不是八姨太,定是八姨太在山谷遇险,被这狐狸精吞吃了,附了八姨太的体来祸害周府!快烧死她,快去请个仙道来做法驱邪!” “你……你血口喷人……”我无力地挤出几个字,却被众人的呼喊议论声淹没。 一听我并不是八姨太,是作恶多端吃了八姨太的狐狸精,下人们惊骇中果然来了精神,抱柴的拿火把的,乱糟糟凑作一团。 第三十一章 猫刑(二) 柴火越堆越高,渐渐地已填满了我脚下的空间。仆人就要上前点火时,三姨太惊得劝解,满是犹豫:“好歹一条人命……不,妖命。玉珑呀,就是狐狸精,也该待老爷回来定夺发落吧?” 六姨太撇撇小嘴一脸的不屑,冷哼道,“三姐姐怎么如此优柔寡断!若是这狐狸精寻机逃脱了,伤了人,亦或伤了老爷,你担当得起吗!” 一句话果然众人无声,“对!早死晚死也是死,不如今日了断了你好投胎!”三姨太被她撺掇,立时吩咐说:“没听六奶奶吩咐吗,点火呀!” 仆人手中的火把,向木柴围绕中的我一步步走来。 我望着她们,齿发皆冷,牙关里寒寒的几个字:“死后三日必当变成厉鬼。第一个,就回来寻你……” 我的声音阴惨惨的,三姨太闻言立时大惊叫一句“鬼呀!”撞开众人掉头就跑。 “小姐,小姐~”冰绡被绑在廊柱上,疯了一般的叫喊,却被婆子上前立时堵住了嘴。 “冰绡,回扬州去,替我照顾爹娘~”我竭尽气力大喊。泪水滚落,却是炽热。我还能说些什么?自卖身离开家乡,迈进兴樊土地的一刻,从未太平。怕这就是命数,我命该绝于此地。只是,那今生得了我身子的他,如何此刻躲去暗处,不肯相见? 万念俱灰。他,终是不肯信我的,也不信他自己,更不值得我去信,枉我将心托付与他。 裙衫裹着环佩在风中猎猎作响,天阴欲雨,阴风阵阵。那腰间的荷包叩动我的腿,似在替我挣扎。沉沉的,那是什么物件?我顿然想起,心头却是一阵刺痛。致深,他系在我腰间的印章,口口声声说将自己许了我,寸步不离。如今……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不要,不要,不要动我衣带荷包里的印章,那是老爷亲手系在我身上的,他说,他把自己系在我身上,致深……”我喃喃地叫着他的名字,目光呆滞,静静落泪。 他已然不信我了,可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到的,还是他么? 众人缄默不语,我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印章?什么印章?”金婆子念叨着,凑过来看。 “不许碰!”我撕心裂肺地咆哮,眼泪涌出。 果然玉珑过来,接过金婆子递去的八宝如意玉色荷包,挤出那枚深深镌刻着“致深”二字的图章,塞进自己袖子里,狠狠的骂一句:“也配!” 我惨然一笑,如愿以偿。临死前,总算最后一桩心结也了了,清清白白的来,干干净净的去。天意,我不想沾染有关他的一切,那二字不必伴我入葬。我们的缘分,从第一眼初相见时,便是错的。 火把渐渐的靠近我,灼热就在脸庞,焦灼着我发冷的面颊。 我冷冷的眸光一片火红,如血色残阳,蔓延眼前,一片朦胧模糊。 “快!点火呀!”呼喝叫嚣声,她们怕得什么?仿佛刻不容缓地要将我化作灰烬,踩碾在鞋尖下。 “住手!”一声疾呼,响亮而匆促,迷蒙中的我不由一个寒战。是他么?他回来了,他的声音,绝望恼恨中的我不由挣扎着睁开眼,致深,他果然回来了吗? “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不得草菅人命!” 这声音,乍听来是致深,但我仔细辨去,似是而非。声音中乏了几分深沉,多了几分清亮柔弱。我寻声望去,耳边听到下人们纷纷地尊了声:“九爷!” 但只敷衍的躬躬身,借机闪去一旁,将我孤零零的凸显在柴禾堆中,恰同来人相遇。 不是致深,失落中却有一丝庆幸。 眼前立在庭院中的是位瘦弱的男子,一袭白色软烟缎直裰,那面颊却比身上的衣衫还要白上几分。他似乎颇为激动,面颊上泛起异样的潮红,说了几句便有些微微的喘息。 悬崖边被人提住的心惊,我长喘了气,绝处逢生一般。 他略有病态的面颊渐渐明朗,向我而来,这是一张安静的面容。比起致深,少了些威严刚毅,多了些弱不禁风。眉目中依稀能看出致深的影子,只是面颊轮廓线条柔和少了致深的威棱。 盈盈火光中,他一袭白衣立在我面前,虽是说几句话都要喘息,对我却如救命天神一般从天而降。他是谁? 是了,众人呼他“九爷”,我似听人提起这个人,致深的幼弟,只是从未得见。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九爷,怎么得空来管这内宅的闲事了?”六姨太悠悠地说,眼角依旧向上挑着,带了丝不屑一顾,“九爷这一走,大半个月不见人影,你哥哥气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咬你的肉呢。你自己的事儿都顾不过来呢,还管这男盗女娼的闲事!” 六姨太一阵奚落后,转向婆子们吩咐:“点火呀!还放着这狐狸精勾引爷们儿吗?” 眼见众人从那九爷身边闪过,视他为无物,他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什么。我竟是明白了,这九爷在府里是个说话不作数,有心无力的。只空有一个身份罢了。 “都住了手!”他急声制止,但是声息微弱,掩不住仆役们嘈杂的声音举了火把奔向我。他急得四下匆忙张望,似要搬救兵却不得,呐喊无声,无奈中挪步向我而来。他咬牙,步步费力向我,不过短短的几步,走得那么艰难。他眉头紧蹙,步履蹒跚吃力,寻常的青砖地对他却如同行在冰面上一般。 一步步,那么吃力的艰难。奇怪…… 我的心陡然一惊,他,是个瘸子! 眼见他一步步费力向我走来,我睁大双眼,愈发想将这人看得真切。他想救我,萍水相逢我能不感激。只可惜他有心无力,更可惜这么俊美个人物,竟然是个瘸子。我虽然尚未从临死的恐惧中缓过来,却依旧免不了心中莫名的怅憾。致深跃马扬鞭威风凛凛,他的幼弟如何会是个瘸子?在这踩低拜高的周府,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虽说是瑕不掩瑜,但是这种缺憾更令人心痛,再想人言红颜薄命,我又何尝不是?我仰面躺着,看着他,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奋力地推搡着婆子仆人们,火把四下乱晃。他左推右挡,动作却是艰难笨拙,若非仆人们敬他几分是主子,怕轻轻动一指,他立时就会被推翻在地。 “快,请九爷回书房去!”六姨太吩咐着,三姨太在一旁喊:“九爷,这不是你小嫂嫂,是个骚骚的狐狸精,九爷仔细别被她勾了魂儿去!” 原本复杂的场面因为这文弱九爷的到来变得更是杂乱,恶仆婆子们向我走来,丝毫不理会他的存在,九爷便同恶仆婆子们推搡做一团,挡来我身边。气喘吁吁地说:“你,莫怕!人命关天,大哥不在,也不能被草菅!” 因是费了力气走至我身旁,他说话带了沉重的喘息。他并不看我,只注视着周身的恶仆们,眉头紧锁,目光忧愁中含了些许紧张。 第三十二章 猫刑(三) “快!快呀!快烧死这个狐狸精!”六姨太尖细的嗓音叫嚣着,眼睁睁的,我望着那火把铺天盖地般渐渐向我靠拢,聚拢做一团,九爷急促的制止也被淹没在吵闹声中。 眼见那火把就要扔下,只是人人犹豫着不敢做这冒险杀人的第一人。 我深抿着唇,绝望中恐惧地等待着那火光吞噬我的一刻,忽听嘈杂的人声中荡起一个高扬尖锐的女孩儿的声音,话音清脆,却是冷冷的:“烧什么烧呀!烧了味道还恶心刺鼻子的。” 不过一句话,仆人们面面相觑,却是立时整齐地停住了举动,都立在那里原地待命。 那小女子的声音渐渐清晰,清冷中带着娇蛮:“哥哥几天不在,你们便要上房揭瓦吗?” 嘈乱声渐歇,人影躁动,慌得垂首向两旁闪去,原本闹哄哄的庭院忽然清静。想来是个什么大人物来了,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下忐忑,她可是来救我还是推波助澜的害我?我的心噗噗的跳,自然期冀着有一线生机。 “给大小姐请安!” “大小姐万福!”众人低了头,齐刷刷列队分开两道,犹如天子仪仗排列两旁,好气派的架势。 大小姐?谁家的大小姐?我满心狐疑,定睛打起精神看时,廊子下前呼后拥的走出一位妙龄佳人,一身西洋猎装,颇令人眼前一亮。 她看似十五六岁的模样,圆圆的小脸儿,挺翘的鼻,眉目精巧,一头卷发长长的垂联,斜系玫瑰红蝴蝶结。白色的立领蕾丝小纱衬衣紧身束出玲珑线条,一条墨绿色马裤,羊皮小靴,利落英姿飒飒,手里握着金丝嵌红玛瑙的马鞭,一脸傲气,正扬个脸儿垂眼打量我。 “我今儿好容易回家一趟,白白的惹我晦气!”她说,眸光在我面颊上扫过,冷冷的,继而马鞭指着我吩咐:“还不放了!” 一切只在刹那,不过半日间我上天入地,生死轮回。我猛生出一丝生的期冀。 仆人们忙不迭地抢上前来就要给我松绑,六姨太却一阵风似的刮下堂来,来到她身边神秘兮兮地说:“大小姐,放不得,这不是人,是妖精。吃了你小嫂嫂的妖精。” “你是亲眼见到她吃人了?”大小姐翻了眼儿瞟了玉珑一眼,满眼的鄙夷,视而不见般转向旁人,骂一句“愚昧!无知!” 她是来救我的,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不想柳暗花明,竟于此绝处逢生。 “大小姐,不~”一旁的六姨太反是尴尬地去留不得,更是不甘心地欲要再开口,被她一句打断:“哥哥也真是的,没个足够的时候。娶了一个又一个的。” 她兀自轻甩着马鞭,也不看我,转身时三姨太已从堂上捧来一盏茶巴巴的凑过来赔笑说:“佳丽小姐,吃盏茶消消气。你六嫂嫂……” 她叫佳丽,好个动听的名字,果然生得名如其人,只是这性子…… 她手中金鞭一举,三姨太哎呦一声惊叫,茶碗被轻轻地带翻,打碎在地,惊得众人缄默不言。 她看也不看三姨太一眼,冷冷道:“我不吃你弄的茶。” 三姨太愣在那里,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旁边跟着她的一个小丫头便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小姐莫生气,水灵给您倒茶去。” 那个佳丽这才轻轻点点头,转身在椅子上坐下,将那鞭子仍然握在手里,微微看了我一眼,开口道:“怎么还不放人?难道我说的话,也没人听了?” 一瘸一拐挪步过来的是九爷,他声音很低,一举一动虚弱不堪,更显得面色苍白,他咳嗽几声费力地说:“小妹,你来得好,快,放了小嫂嫂才是。” 九爷呼她“小妹”,莫不是她是周怀铭的妹子?只是从未听人提起,况且下人们称她大小姐,可她年纪却又如此小。 我正在胡乱地想,只见这大小姐斥责左右扫视一圈道:“你们这些奴才,九哥是你们的主子,九哥的话你们也不听?那是不是连我也不当回事了?” 看着那些婆子下人唯唯诺诺的,不敢稍有怠慢,七手八脚的来为我松绑,将我从柴禾堆中扶出。绳索松开的瞬间,我双腿酸软瘫倒坠地,冰绡惊叫着过来搀扶,我却丝毫没了知觉。 她眉眼清冷,打量着松绑扶到她眼前的我。我双腿酸软,忙去给她服礼谢过,她却上下打量我几眼,眼里满是孤傲霸道,那眼神,我只在致深身上看过。 见我致谢,她却冷冷说:“你也别谢我,我不是真心救你,不过是怕恶心了自己。” 我却依旧对她深深一拜,继而转向九爷。她不受,我却该谢,毕竟是救命之恩。 “小嫂嫂免礼!”九爷抬手制止,我才要说话,起身的那一刹那就觉得眼前天昏地转,两眼一黑,没了知觉。 醒来时,耳边听到窸窣的声响,轻微的对话声,那声音那么熟悉,深沉,曾经的温馨,那清新的鼻息,那熟悉的温度,握住我的手那有力炙热的手掌。是他,是他回来了。 只是,我心如止水,委屈愤恨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徐徐扯出手掌。 “澜儿!你醒了?”他惊喜道,我睁眼,却侧头不去看他,泪下。 不等我开口,他已抑制不住兴奋,握紧我的手说:“澜儿,你有了咱们的孩子!” 他乍一开口,便如惊雷一般令我霎时清醒。顿然间我明白了这话的分量,有了?孩子? 我真不知此刻是该笑还是哭? 天意果然弄人,这孩子来得如此不巧。我得了他,却失去了他的父亲。若非九爷和佳丽,只怕我早已被活活烧死,现在看来,竟是一尸两命了。 强忍了泪,强忍了惊喜,想起眼前人的无情,猜忌,冷漠,置我于死地,我侧头不去理他。 我的心越来越冷,原本应该欣喜若狂的喜讯,如今听来寻常,似乎这喜事并不是我的,这一切都同我无关。 我翻个身,更是侧头向内闭目,淡淡地说:“我倦了,老爷先请回吧。” 他听得微怔,但毕竟彼此心照不宣,他立了片刻,牙缝里挤出无奈的两个字“也好!” 他出去,我泪水翻涌而下。他不在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痛快地哭一场,将前几日的泪全流尽了。 窗外,冰绡急促的话音哽咽着诉说,我依约听到什么“猫刑”、“猪笼”、“烧死”…… 惨痛回忆又被勾起,那火光、那恶仆、那野猫、那噩梦般的一切令我泪雨潸然,枕间濡湿了一大片。 冰绡端了参汤打了帐帘探进头来,坐在床边吹着汤上的热气,对我说:“小姐吃点参汤吧。小姐受难的事儿,老爷果然一无所知的。是朝廷来了王公,要老爷去陪同,事情来的急,才不得不舍下小姐在府里的。”白玉汤匙送到我唇边,我紧闭双眸。 冰绡凑在我耳边幸灾乐祸地调皮道:“老爷听过冰绡的话火冒三丈呢,吩咐把碰过小姐你的恶仆都抓来,如法炮制的试试猫刑呢。那些甩闲话的,掌嘴落牙!还有六姨太、三姨太,老爷吩咐要严惩呢!” 第三十三章 闻喜(一) 风静,窗外花树葱郁,枝叶繁盛,淡银色月华静静流泻在花丛树影间,透出淡淡的清香,却含着隐隐的凉薄。依约几朵夜来香白色的花朵夹杂其中绽开在角落,鬼魅般地冷冷笑着,令人心头陡然一惊。 风过无痕,唯有茜纱窗微微的响动,察觉出落花无言。 落红满径和着泥土的淡淡尘香,怕是昨夜一场风疏雨骤,枝头的花都被摧尽。 高挽个简单的飞天髻,只着一件素雅的宁绸衫子,斜倚梅花窗,支颐望那庭前落红,打发心绪的无聊。 冰绡凑来,轻轻捧起桌案上的大补汤,小手试试温度,已凉,急得她懊恼地劝着我:“小姐这是何苦呢?再是生气,也不该为难了自己的身子。小姐便是恼姑爷,也犯不上委屈了腹中的小少爷。”她翘个小嘴赌气的嘟哝几声,忽而堆出得意的笑又说,“更何况,老爷已下令处罚了六姨太那伙子刁妇,可算为小姐报仇雪恨了。小姐这么一味的执拗下去,若真冷落了姑爷,日后更有谁护着小姐呀?” 她左右地劝着,横竖是为了我好,只我却乱风过耳无心去听,头渐渐沉下,下颌支在臂上俯下头,倚着窗棂,目光呆滞的散落在茫茫月色中。 腹中有些轻微的感觉,并不真切,仿佛真有水泡般徐徐地胀起,又噗的一声调皮地破了。是错觉?心绪繁杂。这孩子,如何在我意料不到时突然降临了? “小姐,咱们想呀,姑爷膝下子嗣稀乏,这些年姨奶奶们一无所出。如今听说小姐有了身孕,姑爷欣喜得什么似的,听说昨儿急得去拜了宗祠,出门时不小心还跌了一跤,按说姑爷这种比鹰隼都机警的人物,如何就这么失态呢?还不是喜极失态了。” 冰绡倒是循循善诱,仿佛得知我怀孕的惊喜幸福霎时让她谅解的所有人的罪恶。 独我小器,仍纠葛在他的薄情挂义中,折磨着自己。 “小姐,不能如此呀,小姐若连自身都保不住了,如何还能日后保护小公子呀?老爷的庇佑在,小姐和小公子就福气就在。小姐看看三姨太,人微言轻的,府里没人正眼看她,就生个儿子也被老爷吩咐给了大太太养,对她冷冷的只呼姨娘。大小姐有姑爷宠溺着,威风得连府里这些姨娘都看不去眼里。” 一番话触痛了我心底的柔弱,我何尝不知这道理,只是如今如何能心甘情愿的委屈了自己? 夜来多梦,梦里的女鬼竟是自己的面孔,梦回千里魂惊,不觉冷汗涔涔。 半梦半醒总算捱到黎明,耳边依约传来些许嘈杂声,若断若续的听不真切,似隔薄纱。 男子压低声音的呵斥:“麻利些,端稳喽,若摔碰坏了,仔细狗头!” 猛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惊弓之鸟的我倏然惊醒,草木皆兵一般猛然起身,不觉后背冷汗濡湿,睡意全无,伸手去退睡在身旁的冰绡,低声唤她:“冰绡,快醒醒!” 冰绡惊得忙推衾揽发起身翻下床,不顾我阻拦,只说一句:“我倒看看他们要闹些什么!”趿着绣鞋披件衣衫冲出屋去,还不忘抄起了墙边的竹扫帚。 我一把顺势扯下了帘帐上的精钢钩,雪亮的金刚钩胜似利刃,我用来防身。大声对冰绡背影焦急地嚷着:“冰绡……你回来!”我不安地伏窗追问,这莽撞的丫头,可如何得了。我忙披件衫子挪身下床,就听冰绡在外面惊喜的呼声:“小姐!快来看,是兰花!咱们扬州家里的金丝墨兰!” 我心下一惊,疑是自己听错,推窗去看,眼前的景象令我眼前一亮,惊喜之心无可言状。庭院中密匝匝挤满兰花,如列队待检阅的士兵一般。满眼是花海,晨曦晓雾中仿佛从空谷走来,曳着烟岚。 我惊喜不已,披上衣衫匆匆赶到庭院细看去。满眼的兰花,我如行舟花海。一丛丛金丝墨叶兰,枝叶舒展,偶有娇嫩的花蕾隐藏其下。恰同我扬州深闺养的那几品一般无二。金丝墨兰,江南极品数扬州,听说这花一朵花苞一两黄金,身价不菲。 “谁吩咐搬来的花?”冰绡在一旁大声问那搬运花盆的小厮。 为首一人见了我一脸赔笑的近前打个千儿说:“回八奶奶话,花儿是老爷差小的们送来的。” 老爷? “亏得老爷还有这份心思,知道小姐爱兰!”冰绡轻声在我耳边嘀咕,露出些恬然的笑意。 “兰花一到码头,老爷就叮嘱奴才们速速运来八奶奶院子里。三姨太太瞧见了生生讨要一盆,小的们都不敢做主给她呢。” 小厮们退去,我心下却一阵莫名的触动,他如何知我喜爱兰花,还如此煞费苦心从江南寻来同我闺房中一样的品种?扬州至此虽非千里之遥也是舟船鞍马一路遥远,难为他为了这几盆花费心思。我手里揉着那方帕子,赏着这些还是碧叶如丝的花,心情繁复。心知他是有意来讨好说和,只是这手段未免拙略俗套。他没有男人的花言巧语来安慰,反送来这些无声的东西讨我喜欢。 “小姐,别看这姑爷看似冷若金刚的一张脸儿,凶巴巴的吓人,可还真是个有心的,知道心疼小姐呢。人家杨贵妃昔日有皇上千里送荔枝,如今小姐可是有总督姑爷千里送兰花呢!”冰绡在一旁兀自欢喜,而我心里那点同金丝墨兰久别重逢的欢喜淡去后,换来的是惆怅和疑虑。他果然是有情,还是多情?虽非三宫六院,他也是妻妾成群。如今怕因我是新人,所以处处留意用心。 “小姐,怎么愁眉不展的?”冰绡似看出我的忧愁,小心翼翼地问。 “这金丝墨兰最是娇贵难养。扬州地暖,这花开尚有些时日;兴城地处风寒,这花,怕也未必能活。江南的花儿北上,不知是惜花还是害花,还是速速送回江南去罢了。” “小姐!好歹是姑爷一番心意呢!”冰绡翘个嘴不平道。丫鬟们闻讯齐聚来看花,人人惊叹。我吩咐冰绡伺候我梳妆盥洗,还要去大太太房里请安,人在周府,礼数是不能免的。 我极力让自己一颗平常心,所求不多,失望就不多。我轻轻揉着小腹,不知这孩子,能带给我的是什么。 “八奶奶,八奶奶~”尺素和焰绮一前一后的跑来,一脸的惊喜,手里抖着一个系着如意结儿飘着红色流苏的赤金小元宝脸上笑开花地说:“五太太打赏的,说咱们房里的丫鬟婆子人人有份呢。讨个喜头,托八奶奶腹中小少爷的福呢!” 这几日我蒙冤受难,她们也跟着吃苦了,难为慧巧姐姐想得周全。 “八奶奶,还有喜事呢。佳丽小姐和九爷提议,给未出生的小少爷办个‘祈福宴’。请兴樊达官显贵名流都来赴宴为小公子祈福贺喜,热热闹闹的给小公子积福呢。” “是呀是呀,听说,依着民间的规矩,要给小公子拜一百个寄名的干爹,能保小公子平安出世,长命百岁呢!” 她们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地说着笑者,我心里的忧思更甚。只冰绡懂得我,摇摇头递个眼色示意众人退下,只轻声劝我:“小姐,大小姐和九爷也是好心,再说,这‘祈福宴’历来只给嫡子的,如今男女未分,姑爷心急如此,果然看中小姐腹中的小少爷呢。” 第三十四章 闻喜(二) “看中?”我微微地一笑,打量那满园挤去一处摩肩擦踵仰视我的花儿,唇角露出淡然的无奈。 “名花,可惜明珠暗投了。撤去院外,看了心烦!”我抛下一句话,冷冷地转身回房,丫鬟婆子们在我身后一片唏嘘感叹。兰花虽好,无奈所赠非人。 笙歌管弦,觥筹交错,灯火辉煌的周府内喜气洋洋,门庭若市。我堆出僵持的笑,勉强应酬着一脸喜气赞誉贺喜声不断的女眷,更有那些面上僵持的笑意里暗藏的刀锋剑影,都在酒意流转中隐隐地流露。吃了两盏酒,心口如焚,面颊上晕出燥热的酡红。我忽然记起什么,心里一沉,不知是多疑或是提防,面对那再三推来的酒盏,手上有了一丝停滞。我的迟疑迎来致深徐徐地话语开脱:“八姨太身怀有喜不胜酒力,这酒,我就替她饮了,恕罪恕罪!先干为敬。” 他起身举杯一饮而尽,哄闹的众人便围去了他。 我胸口发闷,一阵阵气短,堂内空气憋闷令人窒息。心里却如吞黄连,更是一阵的恶心。 也等不及冰绡为我取披风回来,我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只带了焰绮,匆匆地逃出厅堂到庭院里透气。 举头,一轮清月静朗,点缀疏星几颗,丝云半遮,夜来暑意浓,但天阶夜色淡淡凉意,令一颗烦躁的心便静了下来。打发焰绮去寻冰绡回来,我独自穿过梅园,行至静波亭九曲石栏桥旁的池塘,满池荷叶田田,亭亭静立,忽然扑啦啦一阵响惊得我扶住池塘边的水柳。原是脚步声惊飞荷花塘内栖息的水鸟,是我扰了它们的清梦。忽记起那句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心下不无感慨,生出些淡淡的凄凉。 立在池塘边,恰见一块大青石斜伸而出,可以歇脚。原本欲坐下,待行至其上,观围岸丛生的芦苇红蓼,静静玩味那淡淡的水中圆月。半厢倒影,一池星光,风晕开涟漪,被波光揉碎做满池碎银,不多时,风静,又复原成一幅水墨美景。 大隐隐于市,于喧嚣中得一片清幽,怕就是如此了。 静静的,忽听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蹑手蹑脚的,定是冰绡这鬼丫头寻来了。我逃去哪里,她都能寻来。我忍住笑,故作不知,心想待她再靠近些,我猛地转身,看看是谁能唬谁一惊? 徐徐的,那声音靠近我,只在我欲转身的瞬间,忽觉不对,那声音,不是冰绡,呼吸声略显粗重,深沉,徐徐的小心翼翼向我而来。心头一动,是他? 冷哂,他果然寻来了! 我不想回头去看他,赌气地侧头将手中的芦苇穗子扔去水面,手还不及撤回,须臾间,忽觉一股劲力在我背后猛击而来,狠狠地将我向眼前的池塘推去。 “啊~”我惨呼声似卡在喉头,身子被撞飞跌扑去池塘的瞬间,双腿一软,倒令我滑跌下大青石。 眼疾手快中,我本能地张皇般胡乱抓去,几根岸边的芦苇和红蓼成为我的救命稻草,一手却紧紧扒住了大青石。膝盖手腕磕碰跌爬中一阵阵刺痛,惊魂未定的我总算扒住了青石未能完全落水,一脚却已陷入冰凉的水中,狼狈不堪歪斜个身子惊魂未定,自己孱弱的身子竟然不能爬上岸来。 水,冰凉的似乎可以浸入骨髓。我的双手紧紧扒住大青石,快要脱力了。惊慌失措中我紧张地向上望,想起那暗夜中的手,冷汗涔涔而下。是何人在害我,要索我的命吗? “救命……救命……”我嘶哑了嗓音喊着,却如空谷传响,只有水面的波动回应着我的惨呼。 黑沉沉的一片,芦苇红蓼沙沙作响。 大青石湿滑不堪,上面爬满了青苔。我的手死死地扒住,却也不停地向下掉落。四周却无人应,难道我今日真要绝命于此了吗?正兀自惊恐绝望间,忽然有人在头上对我低声:“莫慌,手来!” 一只大手伸来,却是冰凉。那只手似是想要努力将我向上扯,却奈何沾了水的衣衫变得沉重不堪。他似是使力,也竟拉不动我分毫。我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这只手,是要救我,还是害我? 就在我仍旧惊疑的刹那,另一只大手伸了过来,他声音低低道,“来,再来!”我犹豫着,目光闪烁,然而不知为何,只那一刹,我就选择将双手全部交付与他,这个暗夜之中的人。 双手相触的一刹,他猛然使力,我整个人立时脱离水面,旋即被他双手抱起。然而他似是已经脱了力,竟同我一起倒在了地上。 失魂落魄的我牙关打颤,目露惊骇,狼狈不堪,却仍止不住牙关瑟瑟的颤栗。顾不得了落水时被石头滑破皮那生痛的膝盖和腿,撕裂的裙摆,臂上擦破的伤,我强咬了牙,抓紧那救命的手,不肯放松。 “莫怕,莫怕!”轻声的安慰声,握住我冰凉发抖的那双手温温的,他脱下自己的披风盖裹住我,不停地低语:“好了,莫怕,都过去了。” 我这才注意到救我之人,借着月光望过去,原来是他。 绝处逢生,饱受惊吓的我已不觉惊奇,只我的心却在一悸一悸的不定,泪水潸然而下,隐隐的啜泣,鬼门关,一线之隔,不过一夕间,我又险些遭难。所幸我还谙习水性,所幸我眼疾手快抓住了芦苇石头,所幸还有他来救我。 见我无声抽噎,珠泪涟涟,满眼委屈,九爷一抖袍襟坐在我身边,愀然无语,只折了一根芦苇探身在那清冷的水里捞着什么。 我在落泪,他只顾捞着月色,微微地露出似感叹嗟叹声,只是不语。 清冷的月色为他原本苍白羸弱的面颊晕上一层淡淡的银辉,面部线条柔和流畅许多,如寒玉上一层淡淡的薄辉,只是依旧苍白。 哗啦啦的声响,他收回芦苇,那芦苇杆前端从池塘里挑出一只绣花鞋。鞋,是我的醉杨妃色软缎绣鞋,上面还缀着一朵淡粉色的绒线球,如今也湿塔塔的一蹶不振。想是落水时掉了鞋子,我竟然丝毫未察觉。 他将鞋子在石头旁磕打片刻,控干了水,拧了一把,抖了抖为我套上。 我满心的感激望着他,那握住我脚面的大手,我心里一颤,不由记起了致深。荒野破庙,他也是如此为我正骨捏脚,也是那么一双深深湛澈的明眸。 想来委屈,心里愤怒惊恐化作泪水涌出,再也止不住,一波波的泪涌下。一边哭一边兀自拧着自己裙摆湿漉漉的水泥,狼狈不堪。 凌乱的鬓发,钗斜簪滑落挂在鬓旁,他伸手来为我扶。我微惊,举手抢先掠了发去耳后,将玉簪扶正。他打量我,不置一词,就坐在原地静静地陪伴我,任我委屈的啜泣,整理狼狈的衣衫袜履。 他淡淡地说:“日后不可随意靠近水边。” 水火固然无情,可比水火更无情的,却是人心。暗夜之中有黑手推我入水,防不胜防。我紧张的摸着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 “我娘……”他望着水中那碎如银屑的月断断续续道,“就是在池塘赏月,被人推入水,溺死的。” 那声音平淡不带有任何感情,似是在说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却分明清冷如寒潭碧波。我陡然一惊,听这话,那股寒意从背后渗入,他的娘,是了,九爷同致深是异母兄弟。 我的泪便至此止住。 我的衣服全然湿透,一时间无法回转,便彼此并肩寂寂地坐在青石上,面了荷塘守着长夜,耳边依约远处的笙歌管弦笑语喧然入耳。 俄而,他静静地望着我,好言轻声透出些许神秘道:“看,我为你变个戏法。” 他伸手捏下我鬓角一朵半挂的栀子花,那花突经这场生死劫已有些打蔫,不再娇艳。他小心翼翼地托了那花在掌心,吹口气,露出天真的笑意轻声细语:“看,我能将它吹口仙气,变没。” 他打量我,似待我说信与不信,我凄然一笑,哪里有心思看他变戏法? 他不待我搭话,自得其乐的将手渐渐地收做拳,那花儿就在手心。他欢喜地将拳头攥紧,我本是淡淡地毫无心思,却见他认真的模样,不禁生出些好奇。我好奇地望着他,他一脸灿烂的笑容,柔弱中目光灼灼,两手交叠故弄玄虚,我分明已看出破绽,那花儿坠入了他袖笼中。他却依旧坦然的笑了一张手,得意道:“看,没~” 掩耳盗铃?我忍不住想笑,我被他那认真的神情逗笑,噗嗤笑出声,扭过头,颊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他却兴致勃勃地望我一眼问:“可还想看?” 第三十五章 闻喜(三) 我好奇地望向他,有些踟蹰,他忽然一翻掌,更不待我答话,手一摊,一个毛茸茸的狗尾草编成的翠绿的小兔子抖着长长的耳朵晃在我眼前说:“送你。” 看他那自信的眸光,月色流华下透出柔和温润的光彩,我淡然地一笑,接过那狗尾巴花小兔,晃来晃去的把弄。 恍惚间,觉得那笑如此的亲和动人。 天际一抹轻云遮月,柔柔的如他的眸光,笼在夜色茫茫的荷塘,莹白的一片洒在波面,风来揉碎银灿灿的月,洒做满池银星。偶尔蛙声噗通落水,惊破这份天籁静谧。远处楼阁亭台依约月色中,朦胧的,花香树影暗动,共浴在茫茫月色中。 依约的暑热散去,拂波而来的一阵风带了淡淡的凉意,夹了些许潮气。 我揉着微痛擦伤的臂肘膝盖,他关切地问:“可是破了?怀铄送小嫂嫂回房去。”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竟是舍不得这月色。心渐渐的安静下来,只是隐隐的还有啜泣。 他叹口气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无关富贵贫贱,便是帝王都有诸多无奈,更何况你我凡人?” 他侧目望我,恰那话触动我心头的柔弱,我点点头,默许他这话,是对的。 “所以,小嫂嫂也不必伤感。如小嫂嫂,江南才女,为救兄委身为人妾。” 心底悚然一惊,他如何得知我的身世?更不想,他竟是如此直言不讳直指人心。转念又一想,罢了,人前人后流言蜚语,只怕身世早已被周府的人扒了个遍。而他于我,也恰是天涯沦落人吧。 月色杳然,清辉洒在他清癯的面颊,眉宇间露出忧伤之色。他声音幽幽的,打量我,叹息一声说:“如我,生于豪门,想做个野鹤闲云之士不得,想做个‘天然’二字,更不得。姓了这个姓,此生就由人摆布。只这一副躯壳,行尸走肉罢了。纵胸怀乾坤,无奈足难出府门半步。”只看他那落寞无奈的神情,似满心的愁烦,愁烟锁紧眉头。 我听着,思量着,由着他的感叹去想,虽不大真懂,多少也领会几分他的无奈。 我掠了风拂起的乱发,低头说:“九爷这话,漪澜懂的。如鹰隼,心在高空,脚被束缚在笼中,或是骏马无法驰骋草原,” 他猛然侧头望我,动动唇,似有些惊喜,又有些纳罕,点点头,眸光中流露些惊喜。 池面上碎星如冰,璀璨灼目,衬了远近灯火,依约飘来的管弦笙歌,一片安然。远离歌舞繁华地,偌大周府间竟能有如此的清心静气之地。 他看着我,清冷的笑意挂在苍凉的面颊上:“怀铄本还在自怨自艾,殊不知比起大哥,怀铄便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的心微微一沉,不由望向他,心里还有些淡淡的戒备,生怕他是为那人来做说客。 只他挚诚的目光,清澈如山泉溪涧见底,不似包含心计。 他摇头轻叹,望着满池暮色下的荷塘,目光疏离叹道,“高处不胜寒。若要身居高位,就要备受世人难耐的严寒。忍人之所不能忍,见人之所不愿见。” 他转向我,微微的,眉目中满是怜惜道:“我大哥,他四岁入宫,无非是因生得冰雪聪明,父亲大人为了自己的前程,舍弃了亲骨肉送去了黄瓦高墙的深宫。听说,同被选入宫墙做先帝伴读的小子共八人,到头来,生活了出宫的就他一个。” 我一惊,对这番话反多了几分好奇。 “孤儿寡妇,深宫中尔虞我诈,权利倾轧。大哥受的苦,换来的一世殊荣,呵呵,其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望着他的眼,听得我心头渐生凉意,垂眸呢喃道:“九爷今日话格外的多。” 他侧头打量我,自嘲地一笑:“我大哥,那才真是欲求竹杖芒鞋轻胜马,无奈白马红缨不得闲。心在江湖,身在庙堂。他十六岁戍边,饱经塞外风霜刺骨,出生入死,血染征袍,战功赫赫。年未弱冠便官拜总督,封疆大吏,手掌生杀大权。你道他无情冷酷,他恩师病榻前尽孝,亲奉汤水夜不解衣;你说他有情?怕是他所经之地,剿匪杀伐,血流漂橹。” 话到此处,怕也是尽吐心中郁结。他打量我将信将疑的神色,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阳光般,照亮黑夜,没有一丝阴翳:“不信?大哥的学问,强胜怀铄百倍。昔日大哥十四岁那年同先皇打赌要金榜夺魁连中三元,便微服易名入秋闱,一路夺魁,高中春闱会元(注一),及至要金殿殿试,才不得不向方老中堂袒露实情。到头来落得个扰乱科场,拿朝廷开科取士做儿戏,被方老夫子罚跪了三天三夜,到头来还被戒尺打破了头,至今额头还落了块儿疤痕。不信小嫂嫂去看。” 他话语说得断断续续,或是话多,喘息费力,却边咳边笑,似在说一件顽童的趣事,神色中反有几分调皮。 方老中堂?我一惊,心里一阵狐疑,忍不住问:“可是方居正,方老夫子?” 他鼓鼓嘴,神色颇是认真点点头。 那方居正老中堂是一代大儒,三朝帝师,天下士子无不对方夫子的学问文章更有人品气节佩服得如众星仰月。昔日在家中,爹爹最是钦佩方夫子的才学为人,更因方夫子也是扬州人氏,就更是推崇。方夫子的文章,我自幼耳熟能详的。 一时惊喜,我不由问:“方夫子又同……” “什么干系?”他替我答,扬起下颌咳嗽几声,沙哑的嗓音淡淡地说:“大哥的开蒙师父,十六岁出宫前,他都是不离方中堂的教诲。大哥自幼聪慧,深受方中堂喜爱,那年他竟敢背了恩师下科场,冒名拿科举儿戏,方中堂哪能够不恼?” 一番轶事听得我哭笑不得,眼前仿佛出现那年少意气风发的他一身青衫跻身科场,榜上头魁的得意,方夫子那得知真相爱恨不得的愠怒。 清冷月光,他打量我,眉眼间一缕淡淡的忧伤,凝神道:“怀铄尚未见大哥他对哪个女子如此动情,如此的用心,只有,对小嫂嫂你。” 我心下一惊,面颊颜色微动,尚不及说话,他却说:“惜缘,珍重眼前。大哥他,最是在乎你的。”轻声慨叹,仿佛说罢这些话,他也舒了一口气,唇角勾出清冷的笑意,“小嫂嫂迟早是能明白的。” 我轻笑,却有些黯然失神,体味他的每句话。心下酸涩,更有一丝委屈,交杂一出,繁复难言。 见我不答,他挪动步,更向那清波外,叹息一声:“尽须怜取眼前人。” 眸光在清波凝视良久,淡淡愁烟中,欲言又止,无限心思。 一种模糊的温意,我问他说:“九爷平日在府里,做些什么?”无非是叉开话题,不想再谈他。 他目光中流出一份漠然:“我么,周府的富贵闲人。平日里,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九爷,杏坛执教?”我猜,也不肯信,她堂堂周府九爷,总督大人的兄弟,当叫教书先生? “大哥说,家有三斗粮,不做孩子王。可我喜欢。”他手中芦苇轻拍水面。 “大哥是周府的擎天玉柱,我便是周府池塘的一根芦苇。”他自嘲的苦笑说,“还好,你肯赏脸同我这芦苇说话。” “九爷何必妄自菲薄呢,孔夫子也是教书育人的至圣。”我反去开导他,便忘记自身的窘迫。他微微一怔,旋即淡笑。清风掀起他衣袂飘舞,如白鹤立在池塘边,展翅欲将飞而未翔。 胭脂色长裙轻轻拂弄红蓼蒲苇,月华流淌的九曲石栏桥,我们踱步而过。 他送我直至后院,远远望着水心斋,他停步说:“小嫂嫂好走。” 注一:会元,科举会试第一名。古代科考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个级别。读书人先考秀才,然后秋天(秋闱)乡试考举人,举人的第一名称为“解元”,如唐伯虎就是解元。举人在来年春天再参加会试考(春闱)考贡士,贡士的第一名称作会元。然后全国的贡士们参加第三场考试就是金殿殿试,殿试的第一名是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 本书中周怀铭微服冒名靠了会元,就是全国贡士的第一名了,如果没有意外,殿试极有可能就是状元了。 第三十六章 燕好(一) 回到水心斋,冰绡、焰绮早已迎了我出来,问个不停。亏得夜色迷蒙,掩饰住我裙脚鞋袜上的狼狈。我不语,由了她们扶着进门。 无意间一瞥,却是眼前一亮。庭院内月华澹澹,如积水空明。铺满庭院的金丝墨兰葳蕤在夜风中,清香凝露,习习飘散。月华如银,沾染花叶。风随步走,如入瑶池仙境。 惊艳只是那一刹,我只匆匆如惊鸿一瞥,旋即入了房内。 冰绡似看出我的异样,忙摆手示意焰绮退下。只她一个人为我卸下满头珠翠,胭脂水粉。菱花镜中人花容月貌,只眉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和厌倦。我轻轻闭目,任凭冰绡摘取发上满垂缨络的玉簪。 “小姐,这,裙子怎么都是湿的?”冰绡似是发现了不妥,大惊失色。“小姐不是去赴宴了吗,如何竟像是掉进了水里?”我连忙示意她噤声,眼前又重现适才惊险的一幕,那欲置我于似的的手,那拉我上岸的手掌,忽然一个念头,他如何刚巧就在场适时伸来援手?莫不是他一直暗暗地随行在我左右?不过瞬间的心思缭乱不定,又强迫自己缓缓地定下心思。 该如何同冰绡解释,若说了是有人推我入水,只怕她要害怕。况且,事情并未查清,不好贸然说出口。我正在犹豫间,忽听冰绡道,“小姐,姑爷来了!” 我心下一惊,他来了?他总算来了! 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冷笑,我牙缝里挤出冷冷的两个字:“不见!” 冰绡一怔,不甘心地拖长声音:“小姐……” “请老爷去其他姨娘的房里安歇吧。”我淡然道。 于是冰绡悻悻地退了出去,屋内无人,一片岑寂。 月华透过纱窗洒在榻上,一片斑驳的影,凌乱如眼前思绪。 不多时,冰绡转回来懊恼道:“小姐,姑爷他不肯走。” 我更是一顿,旋即说了两字:“随他!” 冰绡立在那里犹豫不定,旋即退下。月华斑驳,一灯如豆。灯熄人散,一段情终。每段情开头都不尽相同,结尾却都如同熄灭的灯火,微弱而绝望。 风从窗外透进,我凝视着那微弱的灯光,在风中摇晃。闪了几闪,最终无力地熄灭。那一刹,四周的氛围似是都黯淡了下来,周身的冷意渐渐上升。 我躺在榻上,抚弄小腹,念着这孕育的小生命,满心不知是喜是忧。 “小姐,真不让姑爷进屋吗?”冰绡嘟哝着试探,不停探头向外望去。 我心下主意既定,侧身闭目,索性随了他去。 微风习习,恰是凉夜。我却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睡,冰绡已在一旁的打盹儿。我轻轻起身披衣,夜色在窗外流转,同月华交相辉映。月色极淡,仿佛画布上最不经意的一笔,却分明让人留恋。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我坐在窗前贵妃榻边,从支起的窗缝静静观着窗外月色下的金丝墨兰。 神思不定,睡意也半醒了。 庭院内四下寂静,只有月华星辉无声流动。我忽然记起他,想是他也去了。 “咳咳”轻微的咳嗽声,我一惊,寻声望去。 满院兰花从中,一个人影颀然长立。月光洒在他华衣锦缎的身上,泛着淡淡的光华,将整个人笼了一层金辉。他背手昂首,望着那天边最远处的一轮月。眸中光芒同月华辉映着,目光闪烁。我想起了茫茫草原上,对月长啸的苍狼。身影高大孑然,微风习习吹动他的衣摆,在风中缭乱着。 我的心猛然一惊,原来他还在这里,看这样子,竟像是长立许久,竟然片刻不曾离去。 这个呆子,我不许他进来,他便如此在窗外静静候一夜不成? 心思缭乱,我望着他傲然迎风长立的身影,心下转念。我记起往日他的好,他的温情,再念及九爷怀铄口中他的风流韵事,无不为他披上一层朦朦胧胧神秘的光环。心底那点柔弱便如尘埃中开出的花。定了定,我揽衣起身,披上衣衫出门。 他回身,恰见了我,蠕动唇,竟然没说出话。我缓缓走近他,已闻到身上的酒气。 他掩口,打个哈欠,微露疲倦之色。 我嗔地望他,开口埋怨:“露水这么大,还立在这里作何?” 他反是笑了,打量我走近。 我瞟他一眼,责怪着:“若是冻着了,不知多少人要来埋怨我的不是了。老爷若想怜香惜玉,去别的姨太太房里立着怕是更惹人怜惜。” 他伸手试探着来抚摸我的面颊,我打开他的手侧过头,赌气道:“你只说是全了你的心,再不问问别人。堂堂一品大员呢,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还如何为人父母官?” 他低头苦笑,反是来握我的手指,叹一句:“好冷!” 我一愣,旋即觉得那握住我的手冰凉,我这才恍悟,哪里是我的手冷,笑骂一句:“巴巴地立一晚,冷暖都不知了。” 我反去捂热他的手在我手心,想将身上的余热一点点给他。捂了半天,却依旧冰凉。我将他的手抬起,轻轻呵着气。 他叹口气说:“你不心疼我,我便冻死也罢了。” 难得他如此矫情的调侃,我反是好笑,看着他受了委屈般的模样,再不是平日的威风八面。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难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幽幽地叹一句,却是酸酸的,满含了醋意。难为他还有此雅兴戏谑,我““噗嗤”一笑,忍不住骂一声:“油嘴滑舌!” 他却凝目,只喃喃地喊一声:“澜儿~” 顺势一把搂过我在怀里,轻轻地吻着我的唇。开始只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一丝丝,旋即炙热袭来,他将我紧紧搂去一处,窒息一般,如火如荼。 我惊得一声轻呼:“不可!” 他顿住,望着我,急促呼吸,恍然间明白了。伸手轻轻去替我抚弄小腹,深深地吸一口气。只是他周身的燥热,看着他极力强忍的模样,我心下有些不忍。 “你……” 他握住我的腕子在手,粗重地喘息,呢喃在我耳边痛苦着:“澜儿,澜儿,”我又惊又羞,“有人,不可!” 他倏然俯身抱我直奔屋内,惊得冰绡半梦半醒中跃起,惶然地四下看看,夺门而逃。 他放我在榻上,月光淡淡倾洒,通明透亮。 “澜,”他闭目,紧紧将我的手按去他心口,沉沉地吸口气说:“我便将它,交与了你。” 握着我的手滑过滚烫的胸膛,我的心一惊,猛然扭身。 他不强逼,闭目片刻,无奈地粗重呼吸,呼吸间都满是痛苦。我颇为不忍,背对他寻思片刻,终是转过身来,满心的羞涩慌张,将手递去。 第三十七章 燕好(二) 他的手轻柔如春风和煦,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碰到我腹中脆弱初蒙的新芽。徐徐的,四周弥漫着他身上兰草般淡淡清气。心底的甜润缓缓漾开,朝云暮雨,都在一片迷蒙中。我的身体在他紧紧拥抱中,是从所未有的惬意安详,仿佛此刻沐浴在窗外那满园兰花丛中,静静安享他暖意炽热的阳光,沉醉其中但愿不醒。我静躺不动,生怕一个轻微的举动,打破眼前的宁静。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斑驳的树影投在他面颊上忽明忽暗的,缭乱不定。 窗外鸡鸣欲晓时,我们从巫山一梦中醒来,彼此深深地紧拥着,似是要将呼吸都胶着去一处。 他喃喃细语:“澜儿,我们的儿子该起个什么名字?” “嗯?”我轻噫一声,兀自地叹一声:“尚早。”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不觉地提议:“何不请方老中堂赐名?” 他侧身望着我,深黑的瞳仁幽幽如深洞,迟疑般打量着。我狡黠的一笑,轻轻去抚弄他额头那已经淡去的疤痕。 猛然间,他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深邃的眸如黑洞似要将我吞噬,徐徐问:“他都讲与你听了?” 我心下一惊,“他”又是谁?莫不是他深知我被推落水,得知九爷救我?再细想,不该,若是他得知昨夜的一切,不该如此反应。可是我又该如何解释九爷是如何讲给我听的?他可是会生疑? 仿佛埋藏许久最隐秘处的秘密被我窥到,他自嘲的一笑侧身摇头,牙缝里骂一句:“欠打的东西!” 定然不是骂我,我不觉得促狭得暗笑。想告诉他,九爷如何对他这兄长高山仰止,但那话却咽了回去。 “不求今生荣华富贵,但求他一世安宁,不如,这孩子就叫‘安儿’吧?周循安,可好?”他自话自说,我默默地随他念着“安儿”,仿佛那可爱的花生般白白胖胖的孩儿就跃然眼前。安儿安儿,我满脸绽开桃花般的笑靥。 他支个臂肘撑身在我眼前凝视着我,两人眸光遭遇时,他忽然如高山压来我面前。我一惊,却羞得侧头啐一声:“好端端的,又不正经,仔细被人看了去。说出去有损你的官仪。” 他一笑,翻身躺回枕间,头枕着手臂不屑道:“哪条王法说不许大臣同妻子亲热?” 忽然间他扑来压我,却右手却支了身子格外留意,胡茬扎在我面颊上痒痒的,深深吻着,急促地说:“澜儿,澜儿……” 如饥似渴的眼眸,参差离乱的光影,宝帘刷刷地响,我的心噗噗地跳。可是时间男儿都是如此索取无度,我羞恼道:“都折腾人家一夜了……”想说一句,“便我受得,你儿子怕也受不得这番闹了。”这可真是,“甘作一身拼,尽君今日欢。” 眼见他的手又要游移无度时,忽听窗外“哗啦啦”的一阵响,推门声“吱扭~”一声,沙沙沙沙的扫地声传来,因我二人屏住呼吸,显得格外清晰。我忙敛住笑,羞恼地推他起身,轻啐一声道:“有人在。” “你房里的婆子丫鬟都这么勤勉么?”他扫兴地将自己扔回枕间,悻悻地说。 我反是偷笑,天光渐渐将曙色一线投在窗纱上,他呢喃般感叹:“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推开窗子,阳光洒落满地。我记着庭院内兰花葳蕤生姿的满园春色,急于看一眼,吸一口晨曦中兰花儿的幽香。那深谷中高洁清雅的花,如今进了朱门,不知如何呢? 窗外庭院里婆子们三三两两地俯身在兰花丛嗟叹,依稀听道叹息声说:“怕是这花活不长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就耷拉了头,这该如何是好?” 这是如何了?我忙推门而出去看个究竟,听婆子们在推测:“昨夜露重风寒,这扬州的娇贵的名花哪里受得半点寒凉,只是若不摆在庭院,便要撤去花房里养。” 我霎时讶然,昨日只顾了致深,竟忘了这些花儿是更禁不得风露的。致深行在我身后,忽然开口道:“去吩咐人将我新得来的那些西洋玻璃罩拿来,拼接搭建一座玻璃房在这庭院,将花儿笼起来,燃上红烛昼夜添暖避寒。” 我一惊,那西洋玻璃颇是价格不菲,寻常人家难得一见,他竟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口。果真是豪迈的一掷千金,我却受之不安。 我推辞不去他的好意,见那处晞日光的花儿依约有些暖色,忍不住的心疼怜惜。捧起一盆说:“快挪几盆去我房里,暖一暖。” 我在花丛中选了几盆枝叶萎落的花,盈盈含泪对致深说:“这便是我的罪过了,因我喜欢,才害得她们千里迢迢来兴州,却一夜丧命。千金买马骨,罪孽,罪孽!” 他揽住我的肩,轻声说:“能进了你的兰闺,也是这些花儿的福气!” 只是三天后,那些花虽是进了我卧房,却依然是蔫蔫的耷拉了头,枝叶无力,似要死去。我心急如焚,望着这些花束手无策。 隋嬷嬷轻声劝我:“夫人还是将这些花儿搬出去吧。这将死的花儿摆在房里,不吉之兆。况且夫人身怀有孕,总要为腹中的小公子多惦记些。” 一句话戳到我的痛处,我割舍不下腹中的骨肉。可这兰花又何辜,反被我暴殄天物般白白浪费了去。 致深恰来了,听我们的一番话,看着这将残的兰花,慨叹一声,心思陡然一动,提议说:“不如,让晴柔来替你打理一下兰花。” 晴柔是何人?我徐徐抬眼望他,满是疑惑。 “四姨太晴柔,她是江南人,自幼善养兰花,各种名花的习性花期无不谙熟。或是她能妙手回春也未为可知。”致深说,我如垂死之症听闻名医,连忙说:“那就速速请四姨太来一观。” 旁边的隋嬷嬷忽然一声惊噫,胆怯地看了致深一眼,渐渐的息了声。我不过瞬间留意,猜测隋嬷嬷有难言之隐。四姨太是何人我尚不知,她的脾性如何更是不晓。即便这四姨太刁蛮胜似六姨太,为救这些兰花,我也是心甘情愿地隐忍她。 致深吩咐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阵衣衫窸窣声从影壁外飘出。我寻声望去,眼前一亮。 只见两名丫鬟扶着一位女子翩翩而来,她一袭深蓝色缎绣,水白色团蝴蝶纹镶花蝶杂宝纹绦边小褂,月白色暗花打籽绣花蝶绫裙的,鸭蛋脸白净细腻,柳叶眉细长上翘,一看便知是宛若细瓷一样精致的江南女子。她抬起头,面容温婉平和却没有笑容,一双丹凤眼带出淡漠疏离的神情。来到致深面前,轻服一礼,道一声:“老爷万福。” 致深指了屋内说:“你素爱养兰,且为澜儿看看,这些花,是怎么了?” 我忙上前见礼,道一声:“四姐姐万安。” 她却毫不理我,只对致深躬身从命。竟对我视若无物一般,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衣带当风,香风中却带着浓重的药味。 丫鬟挑了帘子,她莲步轻移入内。在望见满眼兰花的一瞬,我清楚地在她面颊上发现那种离水的鱼儿望见**的欣喜。她几步上前一撩裙幅蹲下,怜惜地轻轻抚弄那兰花。一手捧着兰叶,一手拔下头上梅花亮银簪,在花土中戳弄,那心无旁骛的样子颇有些古怪。 我提起裙子同她一同蹲下查看着花叶,小心地问:“这花在庭院里搁置了几日,可是夜寒露重被冻到了?” 她却似未曾听到,兀自把弄花叶,对我丝毫不加理会,我只得尴尬地立在一旁。 致深拉着我的手,轻轻对我低声,似是宽解般:“晴柔的孩子掉了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疯疯癫癫?我一怔,依稀记起这女子走进庭院时那异样的目光。她目光飘忽疏离,只看着脚下,并不看人。只是先时我不觉得异样,只做她胆怯,没想到竟是如此缘故。 致深说她掉了孩子?我猛然记起,是了,初入府时曾听人提及,四姨太昔日是住在我这水心斋,因她自己不慎滑倒掉了孩子,便变得疯疯癫癫的搬出了水心斋。这么说来,她竟是这院子的旧主人,还是在这院子中掉的胎。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添了些凉意,阴阴的冷气从地底向上泛。 “这花是是遭了虫。”她幽幽地说,银簪子挑起一只长长地翻卷的蚯蚓,滑腻腻的吓得我一声惊噫。只见那蚯蚓便在地上翻滚蠕动着,好不怕人。 她冷冷地说:“兰花最嫌蚯蚓伤根本。花如人,根本一伤,什么就都没有了。” 我心下一惊,她这是何意?致深紧张地问:“可是要将这花移去庭院为妥?” 我不舍地深深望他一眼,四姨太望一眼我,避开目光打量致深淡淡地说:“不碍事,遣人用苦皂煎汤调以尿汁浇埋花根几日便好。” “只是这味道……”致深迟疑,我却笑了说,“花肥尚且有异味,无妨。这花本是因为漪澜一时兴起才遭的罪,若不治好,漪澜于心不安。” 四姨太这才眸光一转,上下打量着我,叮嘱道:“这花不宜挪去庭院,兰花喜阴不喜阳,不宜日曝,不喜干燥。” 只见她一字一句细心叮嘱,如念书一般滔滔不绝,果然是个护花高手。我虽是曾经养过花,比起她来却真真是相形见拙。我忍不住松开致深的手小心翼翼地央告她:“漪澜笨拙,能否求四姐姐不吝赐教,常来漪澜房里,指点漪澜如何护理兰花?” 她眸光微动,脸上笑容若有若无,不置可否,向致深深服一礼告辞而去。身影清冷,如日光下一抹雪痕。 到了傍晚,我还在犹豫如何将这花盆中的蚯蚓挖出,四姨太却姗姗而来,带着的两名丫鬟挑了一竹筐的黑土和各色金陵雨花石。我忙上前见礼致谢,她却淡淡地无言,拢了袖蹲身在花盆旁,手脚麻利地将那花移盆松土换土。不多时,土盆换妥,她目色示意丫鬟们将土撤去,又浇了些汁水,虽有淡淡的异味却不刺鼻。动作干净利落,显是十分娴熟。我感激地凑去她身边蹲下,道一句“多谢四姐姐了。” 她却并不理会我,只吩咐丫鬟换土,竟像是花比人要金贵许多。 第三十八章 燕好(三) 冰绡手拢朱雀灯,伴我在兰花丛中取次环顾。果然这些金丝墨兰这些日有着四姨太精心呵护,从前些时那一蹶不振奄奄一息,已是如今的婀娜生姿,舒展清丽。烛光流映,花瓣莹透如玉雕,生机勃勃,看得我喜不自胜。 双手轻轻拢了一朵花儿细细品看,这九死一生娇艳眼前的花儿似对我淡淡地笑。 冰绡说:“小姐,许久不曾见小姐作画了。在扬州时,小姐最是爱画兰花的,何不再画一幅?” 我一时被她说得兴起,她急得去替我研磨铺纸。我却忽然手痒那一心沉迷的油彩画,便吩咐她取来画布油彩,支开画架在花丛,提笔作画。墙上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着,时光流逝。那厚重的油彩艳丽,在我笔下一一铺展,一层层,将眼前的兰花搬上画布。 金错博山炉内袅袅飘着伽南沉香气息,淡淡的甘甜,夹着兰气入鼻。我嗔怪地对冰绡说:“怎么焚起沉香了?不是早告诫过你,这沉香的气最不能同花香混杂的?” 冰绡一笑,促狭道:“莫不是这花儿也同大宅院里的奶奶们一样争宠,见不得旁的香气呢!” “你哪里懂这兰花,本是幽谷深山不食人间烟火的,更不屑同凡间的富贵香去争些什么。一入豪门,真不知是她们的福还是祸。” 我的话便断在此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些许落寞黯然。不知是感慨墨兰还是自伤身世。 忽听身后一句话说:“这画兰当以水墨,西洋画哪里能得兰花神韵?” 我一惊,寻声望去,竟然不知何时四姨太晴柔立在我身后,她肌肤莹白,未施脂粉,被日光晕上些浅金色,反不似平日的苍白,多了点暖意。她看了我的油彩画,一脸不敢苟同的笑意勾在唇角。徐徐来至我那书案上,信手捻起一只兔毫,一手在白玉瓷碟中点了些许清水,就着我铺在案上那二花云纹的夹江宣,笔蘸浓墨在白玉碟中晕了晕,挥毫作画。寥寥数笔,兰花生姿跃然笔下,浓纤得中,笔力疾而不浮,落笔处疏而不慌。 画兰看似容易,或稀疏或浓密的兰叶却最是难画,见她几笔挥就一幅空谷幽兰图,我心中好生钦佩。那作画时安闲的神色,如玉的容颜略显憔悴,鸦鬓轻垂,看得我心波里一阵阵的激动。 这小轩窗,挥毫作画的女子,脂粉慵施,一袭水墨纨素衣衫飘逸似画中人。这情景似曾相识,可不是昔日扬州闺阁枕流作画的谢漪澜? 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惺惺相惜之意令我情不自禁的同她亲近,我凑去观赏她的画,为她研墨,待她画就,我捧起对了光处赞赏不已。只见那画中兰草浓纤得度,浓淡宜彰,意境清幽概如出尘。 “好一幅空谷幽兰图!南宋赵子固(注一)的笔法韵味,花叶劲翠,笔尖传神,沉着圆活,秀雅飘逸,非韵度出尘者不能到。” 她侧目看着我,似是好奇如何能看出她的师从。我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也是自负才气,提笔蘸墨便挥毫在空白处题几句小诗,“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路,更取高山一片遮。”郑板桥的诗,墨兰中我最推郑燮的画,只是这二人都是极其有风骨的文人。我信笔拈来勾勾点点。她也是颇惊,侧目看我的眼神都满是异样,问一句:“妹妹这一笔米字,若非十年八年的笔力,断不能练得纯熟于此。” 她竟也是个行家。米襄阳的字,我最是喜欢,自幼父兄把手教我。 我笑了说:“米襄阳的字,超逸入神。比起他的字,漪澜倒是更欣赏他的江南山水,‘米氏云山’,烟云雾景,天真平淡,自是天然。”说至此,忽觉话多,自嘲地一笑敛住话题说,“或是漪澜是江南人氏。只是姐姐的画也颇见功力的。” “哦,妹妹是江南哪里的人氏,我也是江南人。”她的话语温和许多,少了些冷淡,“我如今闲来无事,只剩作画打发时日了。”她话音里满是怅然。 “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我家便在瘦西湖旁。”我却是有些欣喜。 “这便巧了,我倒同妹妹是同乡了。平山堂外的李子巷,我娘家就在那里。”她淡淡地说,不喜不忧。 我眼前一明,多了几分欢快,那岂不是离我家颇近,或是哪日洗砚湖水边,落英缤纷的湖水,我的墨恰流去她浣衣处,依约能见一抹水墨痕。 由此便攀谈起扬州,那明月,兰花布青衫小船娘摇橹江上唱的渔歌。 我得知她竟也是家境败落,远嫁兴州为妾,不觉感其身世,更是亲近,相见恨晚。 我忙吩咐冰绡去沏一壶上好的六安瓜片新茶,同她品兰品茶畅谈,不知不觉中日头西沉,夕阳残影将一抹流金洒在门口的青砖地上,淡淡的映出尘土金沙般在空气中飘荡。 “呦,这么热闹呢,也不早些叫上我,怕是都要忘记我这个姐姐了。”清亮的话语含笑,外面一阵“五奶奶吉祥”的见礼声,是慧巧姐姐来了。我起身绕过桌案去见礼,她已走进屋里,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天青色团花锦盒,悠然的进来噙了一脸雍容的笑,搀我起身又给四姨太微微服一礼说:“四姐姐也在呢。” “暑热天燥,得了老爷的吩咐照看这一院的兰花,就来这里沾些花香贵气。”四姨太晴柔的话音淡淡的,徐徐的,又多了几分拘谨。她起身告辞,我想挽留,慧巧却轻轻暗中扯我一下衣襟,放她去了。 待晴柔走远,慧巧的笑容散去,才叹气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说:“也是个可怜人。”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拉我坐下,吩咐丫鬟们重新递茶,才执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妹妹心善,还是要提防一二的。四姨太毕竟这里乱了。”她指指自己的额头,又看了我腹中说,“妹妹毕竟是怀了身孕。姐姐或是多心,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一惊,掂量她这话反是犯了寻思,慧巧姐姐的话,是怕这四姨太失心疯犯了伤我腹中的孩儿,还是对我不利?我正迟疑,却不便多问,她看看左右无人,端起茶碗轻轻用碗盖匀了匀茶叶惋惜地说:“怕都是今世去偿前世的冤孽呢。我入府时,四姐姐恰已身怀有孕,原本都已四个月,胎都坐稳了。偏就是那么不巧,她不肯听老爷的忠告出去赏花,并未带丫鬟妈子服侍,一不留神脚下走滑,就狠狠跌了一跤,好端端的一个哥儿就小产了。老爷总算盼来个男丁,气恼得不行,她自此也疯疯癫癫的,日日对人说是地上裂开一道缝,掉了她进去才堕胎的,岂不是疯话?” 我听得心内寒战,人同此心,此刻反是物伤同类兔死狐悲了。 “老爷也气,腹中的也是他的骨肉,如何能不怒?偏偏四姐姐失了孩子后性情大乱,反埋怨是老爷的不是。老爷本就有这块心病,如此一来,岂不情分更淡了?” 隔了昏黄的光线,我只见慧巧的眸子里流溢着忧伤的光影,徐徐摇头,满是感叹。我却感叹她的心细如发,她竟似是最了解致深的。任何繁杂的事情只要到了她这里,便立时能有个见地。 “地上,如何会裂开一条缝,还是在这水心斋中?”我喃喃自言自语,慧巧执住我的手,冰凉。她低声道,“有人说,是四姨太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直直要她腹内的孩儿索命。” 我“啊”的一声,只觉得这话题莫名地诡异,一个寒噤便让我想就此打住不再谈下去。慧巧看我如此,反是微微笑了道,“妹妹莫怕,妹妹平日是个良善之人,又不与人结仇,断然不会招惹上什么的。只是……”她说道这里,缓缓看了我一眼。我屏住呼吸,睁大双眸听她下文。她幽幽道,“外贼好捉,家贼难防。”她看向我,双眸闪动,“有些东西,你有,她没有,若是离得远些倒也罢了。若是故意走的近了去招惹,可就是澜儿你的罪过了。” 她的话令我心下沉吟,慧巧的意思是怕她掉了孩子会记恨我有吗?或是慧巧姐姐见我同她交好,吃醋了不成?想到这里,我反是捏了帕子道,“姐姐怕是多虑了,这屋里没有的……又不只四姐姐一个……”话一出口,我立时后悔失言。慧巧姐姐嫁过来多日,不也是无所出吗?我本无意伤她,只怕这话她听了去又是不一番滋味。 我正要说什么宽慰她,却见她也不恼,只淡淡一笑道。“也是,想是我多虑了。澜儿既能这样想,便是最好的。” 她竟是如此宽和大度,不计较我言语中的冒失。我心下感激,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夜色渐临她方才离去。 (注一)赵子固:南宋画墨兰的名家,历代国画画兰者当推他为首。 第三十九章 燕好(四) 晚膳时,家眷齐聚在清风朗月水榭旁的石船舫。菜肴尚未上齐,外面忽飘起细雨来。先时淅淅沥沥的,打在湖面涟漪圈圈散开,漾开几许花到荼蘼的惆怅。 风荷微举,翩然细雨朦胧中。有蜻蜓低低飞过,沾染水面的縠纹,却又在双翼欲湿时倏然不见。 过不多时,那雨丝如霰急下,远远近近殿宇楼阁如隔一层雾幕,清冽的草木泥土气息弥漫。如梦如幻中,亭台楼阁似是触手可及,却又像海市蜃楼般远隔天涯。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 我出门时只穿了件寻常的艾绿色夹衫,脂粉淡施,更显得身影单薄,宛若这风吹雨打中池塘里的风荷,孑然伶仃。 我略来迟了些,众位姨太太都已到齐。众人的目光投来,或关切或紧张,脸上亲热,却掩饰不住面色后的薄凉之色。 慧巧嗔怪地对我身后的冰绡说:“如何伺候你们奶奶的?暮色风寒,也不多带件衫子。” 她话音才落,六姨太鼻子里哼了一声侧头,大太太一声叹气道:“自己怀了身子,就是自己不爱惜,也要为周氏的骨血着想。”那口气反是在怪我了。 我正不知如何回话,对面坐的女眷们已经愕然地望向我身后,换上些温柔的笑意依次起身。我正待回头,却觉得肩头一暖,淡淡的艾草气弥漫,一只大手按在我肩头示意我不必起身。是致深! 一股暖意自肩头流遍全身,他贴了我身边加了一只梅花凳坐下,也不就坐去主位,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我冰凉的手,反令我有些心悸。 本是圆桌,倒也不太失体统。却因他的到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于我们两人,我反是如坐针毡了。 大太太问:“老爷不是说,今儿衙门里公务繁忙,不回府了吗?” 他本就寡言,淡淡地说:“回府看看,坐坐便走。” 只为坐坐就奔波回府?我心知他是为何,慧巧看我一眼笑而不语,只张罗了让丫鬟婆子们为致深添了碗碟布菜。他倒是不计较,随意说:“不必麻烦,我同澜儿用一副就是。不过是坐坐,这就要赶回去。” “老爷纵然日夜操劳,还要珍惜身子呀。”三姨太拿腔作调道,忙吩咐丫鬟去取来炖好的天龙老参汤。 恰是一碟子玫瑰蒸糕端在我面前,我轻拢了袖口,一手伸出,拈起一块儿玫瑰糕递给他。他却未接,直愣愣地打量我的手,纤长的指甲涂着银红色的蔻丹,捻着那块儿嫩黄夹了玫瑰卤子的糕点。 他低语吩咐:“喂来!”那神色自然而亲昵,其余姨太太反是放下碗筷,或目不转睛或偷偷打量,总之目光都望在了此处。 我面颊一红,在闺房中却也曾剥了瓜子坚果喂去他口中,却不曾想到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这“无理”要求。 见我不动,六姨太却冷冷一笑瞟一眼三姨太道:“便这么没有个眼色,还巴巴地往上送,不知人家眼里可还有你?” 她的话音低,却也矫情,分明是挑动三姨太。我只作未曾听到。 三姨太反有些忿忿之色望我,连带了二姨太都无奈低眉,只顾空捞着碗里的汤。七姨太在一旁冷哂垂个眸子,众人的目光都黯了下去,只嘴角挂出抹冷笑。一时间周身的气氛顿然异样。 我堆出浅笑,大方地将那糕点喂去致深口中说:“果然是做大人的,这些琐事都不屑自己动手的。”言语中有些嗔怪之意,又对三姨太说,“三姐姐的汤煲得好,暖在老爷心里,远比我这些只会粗手粗脚做下活儿的。” 慧巧忙接了我的话解围道:“只要心里有老爷,又何必计较是多做少做了些什么?姐妹们的心意是最要紧的。” “我可不像有些人,这份‘心意’都是挂在面儿上,给旁人看的。”六姨太垂下眸,小巧的下巴透出些不依不饶,见缝插针地刻薄着,仿佛对我已是恨之入骨。 是了,她想置我于死地并非一朝一夕,自我入府,剥衣服验贞、闹画室栽赃要对我动猫刑、若非九爷赶来,怕是一把大火烧死我,及至我难寻证据推我入湖水的背后黑手。一切或明或暗,我都疑心是她在操纵,却苦于没有证据。心念一转,我嫣然地为老爷剥个菱角说:“从来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老爷可听说过个民间传说,说的是女子如何能让自己的男人死心塌地?” “呦,是个什么法子呀?说来听听,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呀。”三姨太忙问,我暗笑,果然算准了她决意会刨根问到底。不然少了个唱和的,这出戏如何唱的下去呢? “民间的女子,那些法子,哪里是大户人家学得的。不过是把心上人的名字镌刻在石头上,然后踩去脚下,保管这男子言听计从的。”我嫣然一笑,当做个趣事,然后玄虚般地说:“却不曾想,这民间百试百灵的法子不知如何传到了府里,漪澜原先不知,险些错怪了好人呢。”众人似是都被我说的故事吸引了,目光齐刷刷望向我这里,我这才拿捏好分寸徐徐道,“若论待起老爷的心思,府里的姐妹们却是没一个人及得上六姐姐的一星半点。六姐姐前几日来索老爷放在漪澜这里的印章怕也是这个缘故吧,若是知道六姐姐原是这个缘故,当初便不有心质疑了。” “什么印章?可是那夜……你从八妹妹荷包里抢去的那枚老爷的名章?原来是为的这个,嘻嘻……”三姨太咋舌,窃笑。 众人的目光因我一句话,忽然转向了六姨太玉珑。她的脸色一阵惨白,不想我反戈一击。我做出些惶然的样子腼腆道,“莫不是妹妹多嘴了,本想着六姐姐用心如日月,是该众姐妹学习的。” 原本她是处心积虑地推我在人前做这出头椽子,老爷独宠我一人,如今我又身怀有孕,占尽了老爷所有的雨露,众人岂能不急。但老爷的名章都被她急于争宠踩去脚下了,看她如何的说清。更何况,那名章是致深亲手给我的,却被她抢去。分量如何,致深最清楚不过。 “哎,玉珑,那印章可真是在你……那里?不如拿来让大家饱饱眼福。”三姨太说着,颇有些幸灾乐祸,极力掩饰着藏不住的笑意。 六姨太怒意满面,却强自克制,向了我面露怒容,咬牙道,“信口雌黄,我不知你说得是什么?” 我一脸懵懂,胆怯地说:“可是漪澜会错姐姐的意了?可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六姐姐又拿了老爷的印章何用,又放去何处了呢?” 我是曾听了尺素打探来的消息,说六姨太得了那枚致深送我的田黄冻石章,气恼妒忌,心有不甘,请人在印章上穿了个洞,系在了肚兜上,贴了心窝的存着。若这话不错,她当了众人也不敢脱衣去取呀。 果然,玉珑的脸色由原先的跋扈变成了煞白,颤抖了唇不知如何解释。 “哎呦,玉珑呀,你巴巴地拿了老爷的印章,既然没有踩在脚下,放去了哪里?”大太太开口为玉珑解围,追问着。 三姨太是墙头草,噗嗤一声笑着掩口,眸光灵动取笑般问:“该不是放在什么腌臜难以见人的地方了?待老爷自己亲自去取吧?” 她咯咯地笑,目光忽然触到致深的一脸沉肃,立时敛住笑不敢言语。 致深在我身边始终不发一语,面无表情,慢慢地啜尽手中的酒。檐下飞雨,晃得烛光都虚渺不定,他鹰隼般的目光射向六姨太时,六姨太又惊又惧,忙不迭地解释:“那枚章,是……” 致深淡淡一笑,似乎是不屑得再纠缠此事。侧目望向大夫人说:“下官这内宅就交与夫人打理了,更有慧巧帮你,自古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劳夫人了。”说罢起身,拂袖离席而去。 我忙起身相送,他却按我坐回原地轻声叮嘱:“你好生的养胎,若是有什么用度,便对慧巧和你大姐姐去讲。” 第四十章 落胎(一) 步出船舫,黑沉沉的天幕下漫天匝地的大雨袭来,凉风带雨直扑颜面,掠乱了鬓发,更卷起雨湿的绫裙沉沉地飘摆,兜在肌肤上凉凉的寒意透骨。我举头看时,半明半透的玫瑰紫色油纸伞隔着天,隔着雨,直泻的水注从伞边落下,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濛濛,模糊了景物,唯有潮冷的空气带了泥土草腥凉入肺腑,令人迷蒙中带了一丝清醒。 我一手轻护着小腹,怕那潜藏的生命受寒,一手提了冰凉垂水的细褶裙,碎步行在雨水积洼的碎石小径,灯笼光影下雨水满溢的竹林小径光怪陆离的碎影,被我散碎的步伐踏破。举头更见花树黑黢黢的一片,那小径尽头黑洞洞的树影,颇有些张牙舞爪。 行至水心斋,我才微微送口气,提提黏在身上的湿裙,左右看丫鬟们一个个停了步兀自在廊檐下拧着石榴裙下摆潲的雨水,唧唧喳喳地抱怨着老天爷阴晴不定。 “小姐,快回房更衣吧。”冰绡在一旁敦促。 我随了她转进卧房去更衣,不想才迈进门一只脚,便愕然在那里,房内有人! “澜妹妹回来了?”轻柔的声音,安安静静的,兰花丛中徐徐起身的竟是四姨太晴柔,她身披玄色斗篷,半蹲半跪在兰花丛中。那身影单薄,偏是屋内光线暗淡,一阵风寒袭来,幽幽的身影如魂魄一般。她今日一袭玄色衫裙,鬓角斜簪一枝珠玉般洁白的茉莉花,竟是这样素!我不觉心下一沉。 “呀,辛苦四姐姐这个时分还在为漪澜照顾兰花,真真是漪澜的罪过了。”我凑上前满是歉意,却猜测着她如何穿了一身素服。似是为谁戴孝,却又不敢断言,放缓了声音问:“今日姐妹们齐聚在石舫,因何不见姐姐前去?” 她漠然地望我一眼,面颊上犹自有未干的泪痕,慨叹一声说:“我素不喜热闹的,又害了这个病,她们都嫌弃我,我便不去惹那眼嫌。” 沉默片刻,我忙吩咐冰绡看茶,安顿她小坐片刻,自己转去内室更衣。 冰绡尾随而入,在我耳边轻声,不无忧虑:“小姐,这四姨太神色怪怪的,不如小姐推说着了风寒,冰绡打发她离去吧。”望着她目色中满是担忧,可我又不宜太过失礼,况且四姨太对我友善,又为兰花之事尤为上心。我又不是那踩低攀高的,便叮嘱冰绡煨了暖一碗姜茶来驱寒,捧了个小手炉出外同四姨太闲谈。 雨脚如麻,淅淅沥沥地不见停歇,她扶了窗儿守了暗夜发呆,或是听到我的脚步声,轻声道:“晴柔在此,碍着妹妹歇息了吧?”她的言语惴惴小心,却似不忍离去。 望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我释然地一笑说:“姐姐多虑了,姐姐在此,正好陪漪澜说说话。” 我同她各守了桌儿一隅,燃着烛,兀自闲谈着,先是窗外的霪雨霏霏,又记起扬州二十四桥下濛濛细雨中乘舟而过,桃花和雨乱扑人面的美景;从平山堂后的御泉眼中甘冽的水和着那梅花蕊夹的香雪烹龙井茶,到瓜州渡口夜泊的星星渔火,聊得尽兴,反不觉得雨夜寒凉。 “妹妹腹中的娃儿,过不了两个月,就要显身子吧?真好。”她说,唇角的笑意满是凄凉,我的心头一颤,见她徐徐从袖子里扯出一块儿大红的缎子,仔细一看,是绣的五毒肚兜,绣得针脚细腻,好精巧。 “赶了几夜做好的。妹妹不要嫌我手拙才好,日后若是不嫌弃,就让这孩子叫我一身干娘吧。”她苦涩的笑意挂在唇边。 我一怔,双手接过,忙谢过她,却见她眼泪黯然流出,侧头用手背拭泪,说:“妹妹要珍重身子,不要像姐姐,一时大意了,遗恨终身。” 我看她神伤,收了那肚兜,试探道:“姐姐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重身子,以待日后,日后,还可以再……” 却惊见她转身时的脸,衬着一身墨色缀了白色珠花的衫子,更显苍白如纸色。她泪痕满面,整个人异常憔悴,竟像是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 她愕然抬头,面颊上挂着两滴孤零零的泪珠,摇摇头木讷道:“不会了,不会了,我伤得深,再不会有子嗣了,在这府里,不过是个人人嗤笑的废人!”她喃喃道,似乎要平息那欲决堤而出的悲伤,一下咬紧了手帕,双肩瑟瑟抖动着。 “今儿,是我那苦命孩儿的九九八十一天忌辰,无人记起,只我记得他。他还那么小,天天在我腹中顽皮,可是那日,怪我,鬼使神差要去花园,屋里憋闷,谁想才出房门,地,地塌陷下去,裂开一条口,我的孩子被收走了……那安胎药,是毒药,吃了安胎药,我的孩子就没了!” 她幽幽地说,断断续续,她的话越发的荒诞不经,语无伦次,原本安静的面颊上目光呆滞,“药,所有的药都是有毒的,喝了,孩子便保不住!” 我一时无言,冰绡恰端来姜汤,她忽然发疯般歇斯底里的喊:“不许喝!有毒!” 转身就要夺冰绡手中的汤碗,冰绡吓得手一抖,汤碗打落,哗啦啦碎开一地。 冰绡又急又恼,咬牙翘嘴儿脸色作色。 我嗔怪地望冰绡一眼,斥责着:“慌手慌脚的!”一个眼神吩咐冰绡下去。 “四姐姐,不必多心,漪澜房里,四姐姐尽放宽心。”我轻声安慰着她,想让她镇静下来。她却猛然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枯瘦的十指异常有力,眼中泛着如见鬼魂的惊骇,攥紧了我的手道,“你信我的?是吗?你信我的话。我便晓得你如此冰雪聪明的人儿,自然不会像老爷一样糊涂的。”见我不答,她频频摇头阴阴地说:“她们,她们毒死了我的孩儿,她们,她们毒死了他。” 我听清了,只在听清的一刻,如听旱地惊雷般打个寒战。 “漪澜妹妹,你听姐姐的劝,你莫要乱吃她们送来的汤、补品,什么都不要吃!不要吃!啊~” 她綦切的目光望着我,犹豫而痴愣,只疯疯癫癫般自言自语地说:“是她们,是她们!” 她们是谁?不过转念间,我记起致深和慧巧的告诫,这四姨太莫不是疯疾复发了? 她抓紧我的手道,“你见过刚打下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吗……血肉模糊的一团……蠕动着,就像……像一团鲜活着的血肉……那么生生的……从肚里挖出来……没了……死了……”他的话语让我不寒而栗,胃里又渐渐开始翻腾,我想要挣开她的手道,“四姐姐且坐坐,妹妹给四姐姐倒杯茶来!” “不要茶!”她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立时死死地将我手紧紧攥住。“妹妹别走,听我说会儿话。妹妹——可见过鬼吗……” 第四十一章 落胎(二) 我顿时骇然,惊得不知如何作答,此前是没见过鬼,可见到她的样子,竟是有七八分像鬼了。 “在这周府,有人有鬼。有的鬼披了人皮,你看不出,她却生生地要索你的命。有的人,被逼无路,只好做鬼。” “这周府……”她盯着我,寒意从她的瞳孔直到我心里,“人可以是鬼,鬼可以是人……” 我吓得浑身战栗不止,那感觉像是被一只鬼紧紧抓住了手。 “你莫不信,自从我掉了孩子,夜间可以看到鬼的……我那孩子夜夜来找我,说他冤死不能投胎……你听……” 她的话语急促,我毛骨悚然,“啊”的一声就要大叫出来。 “这是如何了?”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救星一般,进来的是慧巧,“还不快伺候四姨太回房歇着?” 婆子们忙上来解围,四姨太见来了人,陡然放开手,哭着掩面奔了出去。 我立在那里惊魂未定,心扑扑地乱跳,仿佛刚才与鬼遭遇了。周府一潭深水,远非我所能测。 慧巧过来,轻轻将我揽在怀中。无奈的摇头说:“我劝你,你不吃亏自然不肯听的。” 转身打发了仆人们退下,上下打量我关切地问:“没有动了胎气吧?” 我含泪摇摇头。 她慨叹一声说:“过去的事儿了,你不必管那些闲事。还是自己争气,为老爷添根支脉的要紧。” 我看她目光迟疑中颇是怜悯之色,想她此前劝慰过我,不过是我自己当做了风过耳不曾留心,反去猜忌她,想来不无后悔。 我同她并坐榻边,她握着我冰凉的手说:“四姐姐命薄,便是你我伤感也无法救她。妹妹是有福之人,应该好自珍重身子才是。” 我对他含泪点头致谢,一颗心依旧噗噗地跳着。 “周府,人可以是鬼,鬼可以是人……”她的话总如魔咒一般在我耳旁响起,我越是不想去听,那话却越钻进我的耳中。 我忽然想起那幅险些害死我的裸画,想起那暗夜的黑手,冷汗渐渐濡湿了小衣。 第二日,雨意未断,依旧淅淅沥沥地飘洒满庭。 我一夜未睡,满眼困倦却不敢闭目,挨到了黄昏时分,依旧雨势不减。窗外的雨幕在风中飘散朦胧,依约中,听到一阵风雨声中卷来的玉笛声,在雨声中冲得飘飘洒洒,却依旧清越。雨声越大,却越显得笛声飘扬如入云端。 远远传来的是《凤栖梧》,这曲子是我的旧相识。可是,又是谁在雨中吹笛? 我起身,推门迎了雨细细辨别那笛声飘来的方向。霪雨缠绵,独着笛声令我心渐渐安静。 披了衣衫出户,撑一把淡紫色油纸伞,循声一路而去。发现在回廊外立着一个淡淡的身影,安静地吹着笛。修长的手指轻按音孔,轻柔的曲调便从唇间溢出。 是他,九爷怀铄。 我与他隔柱观望。一曲终了,他淡淡地道,“我有吴越曲,无人知此音。姑苏成蔓草,麋鹿空悲吟。” 他竟是知道我来了。我淡淡地道一句,“雨中闻笛,九爷好雅兴。”他也不转脸,淡淡道,“小嫂嫂雨中闲庭信步,亦是好雅兴。”他顿顿道,“雨湿天凉,小嫂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凤栖梧》本是清越,却从来少有这般忧愁的调子。九爷似有心事。”我淡淡道。他微微一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在世,哪有许多称意之事,小嫂嫂多虑了。” 他避而不答自己的苦楚,我也不便多问。心下转念,启口道,“似是每次漪澜得见九爷,都是漪澜落难之时,九爷如侠士从天而降,出手相救。” 我唇角噙了盈盈的笑意,他自嘲地一笑:“小嫂嫂有何吩咐,尽管直言,怀铄定当效力。” 我心下一动,垂眸轻声道,“漪澜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求九爷费心了。” “但说无妨。” “前番漪澜惨遭无妄之灾,险些丧身火海,只是那无头的案子,老爷想息事宁人,便没有再查。只是……” 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听说是一幅画……” 他竟然是听说过的,反不必我赘言。 他微微沉吟道,“这样的事情,怀烁先前似是曾有耳闻……此时交予怀烁,一定尽早给小嫂嫂一个答复。” 他的声音清亮柔弱,隔着雨幕传到我耳畔,却透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既如此,漪澜先行谢过九爷。”我微微对他一福,他也不回身,就冲着茫茫雨幕抱拳,当做回礼。 两人之间隔着雨幕,像是那样近,触手可及,却分明被无形的屏障分开两岸。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一声远,一声近。 良久无语,在雨幕下,在画梁前。 “漪澜告辞。”我转身回房,脚步声踏着雨声,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回到房中,雨已歇,滴滴答答的积水打着廊子下的鱼缸,发出孤寂的响声。 冰绡、焰绮同隋嬷嬷纷纷迎来,面色惊急中满是嗔怪,想必是寻不到我,委实焦急了一阵子。 隋嬷嬷不无责怪地对冰绡说:“你是如何伺候八奶奶的?这大雨天的,也不随着,且不说雨湿路滑有个闪失,若是撞见了污秽,伤了胎气,你可担待得起?” 焰绮年幼,按不住性子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八奶奶不知,才听人说起府里闹鬼了。一连两日,有人亲眼见了鬼魂青面獠牙的在池塘和老爷书房廊子下飞来飞去呢。” 我本不信,由了冰绡为我解下披风。 “听说三姨太房里的双喜姐姐亲眼撞见的,吓得大病不起了,打更的更夫昨夜撞见,逃跑时吓得跌断了腿。”她话音才落,隋嬷嬷一眼惶然地说,“听说,是那个被老爷射伤活剐的黄毛匪首领的鬼魂,说得真真的。” 我一惊,一阵寒意透骨,噩梦被召回。 “奶奶可不要随便外出行走了,毕竟身怀有喜了。”隋嬷嬷是个言语慎重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劝我这番我。我闻听心里一抖,莫不是真有鬼魅?想起四姨太的话,心下更是不安。 冰绡也怕,见屋内光线不明,早早的便将屋内高高低低地点起红烛,反照亮满屋兰花格外的娇美,花瓣在光影下剔透。只我心神不宁的,不知因何,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心思恍惚不定。记起老人的传言,“左跳财,右跳灾。”心中就更觉不安。那鬼,可是来寻致深索命的? 窗外月光如练,洁白一片洒在屋脊,如铺霜雪。寂寞空庭,落叶满阶,忽然窗前摇曳颀长的身影,我惊得一喜,才直起身欲相迎,却发现那摇曳在窗纱前的不过是斑驳的树影,沙沙地轻叩窗棂。 心下一阵落寞,细微的失落竟没瞒过冰绡的眼,她急得说:“小姐,不然冰绡去求缺斋姑爷的书房去看看,若是姑爷回府了,就请他来小姐房里来,好歹坐坐,也镇邪驱魔呀。” “噗嗤~”我忍不住一笑,这个鬼丫头。 “哎呀,小姐,姑爷来了!”冰绡一声叫,我也不去理她的促狭,正要转身,却惊见门帘一打,他匆匆的步履阔步进来。 第四十二章 落胎(三) “致深,”我惊得难以置信,竟如求神般灵验,一股仙风将他生生的送来眼前。 “澜儿,你可还安好?”他突兀地问,四下看看,平日风云不惊的面容中如今透出些许紧张。目光环视一周,徐徐松泛一口气,紧蹙的额头舒展了些说:“这一日都是心慌不定,怕你在府里出事,便赶回来看看。” 他乌黑的眸在摇曳的烛影中浴上一层淡金的光,如波光潋滟,原本的深邃沉冷的眸里荡漾着柔软缠绵的暖波,关切流露,万语千言都在眸光中。 我本还想同他调笑,但身子软绵绵的乏力,想是那担心多度后,骤然疏松下了心情,周身变得酸软在他怀里。 我一颗忐忑的心终于渐定下来,跳动不停的右眼皮也忽然停住,似同我静静地聆听他匀促下来的心跳。 他抚弄我的面颊,一分一寸地垂眸端详,轻轻搂我入怀说:“你可知我如何的担心你?” 月色如绮,风静树定,只我二人拥在一处丝毫不动,仿佛无风无雨的天地下的连理枝头双宿双栖的一对儿鸳鸯鸟,只待乱红深处,相对浴红衣。 我的头轻轻贴在他官服的肩头,柔滑的缎面,带来微微的凉意。也许只有在此时,我才能真正地安定下来。 “澜儿,你的肌肤,如何这么的凉?”他的面颊紧紧贴去我面颊,探着我的温度,胡茬隐隐的痒,如轻轻撩扎在我柔弱的心头,拨弄起一片燥痒不安的欲望。 他鼻息温温的,淡淡的青草般香气散入我鼻中。恰是撩到痒处,我轻噫一声。他突然俯身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动作强硬霸道。我“呀!”的一声惊噫,正欲挣扎,他沉声止住:“莫动,仔细惊着咱们的孩儿!” 我又急又羞,嗔怪:“仔细让丫鬟们窥去,笑话爷为官不尊才是真的!” “为官的也是肉骨凡胎,天蓬大元帅也要背媳妇,”他却毫不以为意,忽觉错了口,不等我取笑,抱着我阔步向红绡绣帐而去。我只得羞涩地依在他怀抱里,深深地吸着他青香独特的淡薄体息。 兰花香溢满堂,染在衣襟,沁人心脾,他抱我行过床下那一片婀娜舒展的兰花丛时,不由驻足,打量那脚下开得正盛的兰花惊道:“这兰花,今夜开得独茂。罕见金丝墨兰开得如此繁茂舒展。” “亏得四姐姐心细,日夜不休的打理得尽心。”我说,忽然记起四姨太那落寞凄凉的眼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欲替四姐姐说上几句好话,探探致深的口风,不想他抱我的手臂微颤一下,忽然问,“今儿个慧巧倒提醒我一事,让把你屋中的兰花搬去外面,毕竟是花香,怕惹来狂蜂乱蝶,伤了胎气。”他隐隐担忧,面容也刮来一阵阴云般暗淡。 “啐!真正的狂蜂乱蝶可不是就在眼前呢?”我娇嗔道,身子一挣,他忙一把抱紧我。托我腰的手掌轻轻地拍我腰下一记,似是惩处顽童一般佯怒着,“大不敬!” 我不觉失笑,他嘴角上扬,绽露促狭得意的笑意,念一句:“兰花开,好事近!”抱紧我就奔去了红鸾帐里。 帐顶缀满流苏穗子,随着我们轻微的动作,徐徐舞动。四角垂着的吉祥八宝香囊微微乱颤,似偷眼窥了我们在暗笑。 我依旧羞红了面颊,微染酡红一抹,犹如洞房初夜,侧个头,淡淡含笑去不看他。 他轻轻啜了我的额头,我的唇,解衣而卧。 每个举动都刻意地轻柔,小心翼翼地怕碰到我腹中的孩儿。 屋内温暖如春,烛光上下,照得兰花光影中如入瑶池仙境。仿佛春光旖旎的万花丛中,淡淡的风,葳蕤的花,暖暖的香,春深似海。他如蝶儿游戏花丛,轻轻落,轻轻起,我便亦步亦趋般随了他,如那新吐嫩蕊的娇葩,如醉如痴地,沉醉在他和煦春光的温暖里。烛影朦胧,他身后那片兰花似在含笑望着我们,一朵朵在淡淡的风中舒展舞动,我搂紧他的脖颈,轻声呢喃:“小心,我们的孩儿。” 他随着他无尽缱绻,百般迷乱。不觉燥热了面颊,呼吸匀促,在他面前已是娇花无力,任由蜂蝶戏。 他微微得意,笑在我耳边,喘息也渐急,便是情难自控,手下的力道放也重了几分,更是他身下的攻势愈来愈猛。 猛然间,我觉得他的异样,冷森森的有些惧色,怕是男人终都是床下的君子,床上的禽兽,便是他也不例外。食色,性也!我有些羞恼,微微推开他的肩头,仿佛一个登徒浪子戏弄我,他却紧紧束缚我的腰身。我羞恼地挣扎了欲摆脱他,急得提醒:“轻,轻些,仔细,孩子。” 他粗重的喘息更盛,微闭的眸半开半睁,似未听到我的劝阻,一味的索取无度,那滚烫直挺而入,身子压来我身上,重重的,如大山倾倒,猛然间,他一把擒住我的双腿提起…… “致深,不可,致深……”我惊惶无措,不祥袭来。 他的眼缓缓微开,只睁开的一瞬,那眸光里满是野兽般的野性,欲火焚身般的一片红色的火海在眼中流溢蔓延。 “致深!”我惊得失声,这可还是那平日深沉内敛容止得体的致深?那对我温存呵护的男人。 听我急促的呼唤他的名号,他猛然瞪大眼直视我,仿佛瞪视陌生人,面颊扭曲,双颧赤红,额头青筋暴露,血脉贲张,野兽般向我扑来。身下的力量无穷无尽地传来,而我周身仿佛一根紧扯的弦,若再受一丝力便要崩断。任凭我如何阻拦捶打,那力量却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剧痛更甚初夜,我几乎昏厥,翻江倒海,如卷入狂澜。眼前的人我似是再不认识,他将我在身下无尽地索取,无尽地蹂躏。 我惊得奋力地踢踹挣扎,不知所措,想叫人来,却面颊一片羞红,无奈这闺中之事如何见人?我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他肩头,他却仍不放手,力量更猛烈地袭来。 肩头的血,一滴滴滴下。他却依旧无动于衷,我渐渐觉得腹中那小生命蠕动地猛烈起来,心下猛觉不祥。 “啊!致深,不要,松手,放开!冰……冰绡……冰绡……”我惊急的大喊着呼救,声嘶力竭地无助。那紧紧抓住他的手却渐渐松了下去,鬼影般的他渐渐模糊不清,如一发狂的猛兽在肆虐吞噬我。 第四十三章 落胎(四) 无涯的痛楚排山倒海般呼啸袭来,蔓延周身,一浪一浪的令我窒息。我声嘶力竭徒劳地求救呼喊,却无人应答。他犹如发了狂的兽,将我整个人牢牢箍在他的身下。剧痛如潮水而至,惨烈得看不到尽头。他的肆虐愈发猛烈,无以招架。那无穷无尽的力道带来近乎恐怖的撕裂,仿佛身躯内五脏六腑被活生生的扯成碎片,牵扯了那团肉生生地向下撕扯着,豆大的汗珠滚落,冷汗周身。 我抵挡不住那可怖的力量,拼命抵抗着的身子渐渐松懈下去。猛然间,温热的液体汨汨从身下流出,带着我仅有的热量与力气。控制不住,我近乎绝望的尖叫,那声音压抑在喉头无法出声,似是撕扯下的肉要要被生生同肚肠一道被逼出体外。 浓重的血腥气逸散在四周,热量一点点离我而去,寒冷随之袭来,周身如坠入冰窖,下半身的剧痛更是让我如坠地狱。 痛到极致,却依旧不能麻木。我再也难言呼出声来求援,只是绝望地徒劳挣扎,任他扭曲的脸在我眼前狰狞,喉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嚎,一下一下剧烈的挺进,一点点碾碎我的期冀,将我血肉之躯五脏六腑撕扯做碎片。 呼吸艰难,我茫然地四下空抓着,期盼能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却是徒然。 “致深……致深……”我腹中怀的,是我们的骨肉啊。羸弱不堪的我面如蜡色,嘴唇无力蠕动着,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的力气在渐渐被他耗尽,像是被榨干一样。而我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在日光的烧烤下,渐渐没了生机…… 泪珠无助地和了汗珠滚落。整个人被血水和泪水浸泡着,我瘫软在床上脱了力。 “小姐,小姐~来人呀!”冰绡的声音焦急地呼唤,一阵急促的嘈杂声凌乱。 “冰绡,冰绡!”仿佛看到苦海的岸,有了生的期冀,随后一片杂乱,步履声人声涌来。我也无力分清话语,只觉得身坠入大海飘渺的声音,腹中的痛处,无力的身躯,迷蒙中似乎看到人影晃动,慌张的声音。 一张大被从天而降,覆在我身上,有人将疯狂如兽的致深从我身上生生拉走。 清朗的男人声音焦灼不安地指挥着下人们:“快,快把老爷请出去,老爷中邪了,快!拿凉水,泼醒老爷!” 人影攒动在眼前,黑压压地一片。四周有哭声、叹气声,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深夜中犹如阴曹地府的冤魂。 隔了大被,我不安地喘息,九爷温煦的话语涌在耳边:“嫂嫂莫怕,怀烁在。” 我犹如大海溺水之人只渴望一根救命稻草,惊涛骇浪的惶然间,我不顾一切地寻着那个朦胧的影子,忍住痛苦,捂紧被子,无力的手竭力伸出,一把握住他的手,我狼狈不堪都已不顾,竭尽气力地从牙缝中挤出颤巍巍的字:“孩子!答应我!孩子!” 他的话语镇定道:“小嫂嫂但放宽心,郎中即刻便到。” “保住孩子!”我的嗓音撕扯着可怖,想要再发声却是哑然。 只要此刻知道孩子无恙,那如今这一切都是可以承受的。那种他即将脱离我身子的剧痛是那样撕心裂肺,如今想来仍是世上最可怖的噩梦。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似做无声的安抚。“小嫂嫂莫怕,有怀烁在,定保小嫂嫂无事。” 我无力听他讲什么,只紧紧攥住他的手。一个温柔的声音略带哽咽传来:“澜儿,莫怕,姐姐在呢。”是慧巧。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镇定又哽咽的话语忙而不乱地吩咐:“男丁退避,不要都围在这里!”转身吩咐身后的丫鬟道,“凌霄,去看看郎中到了没有;牡丹,快!多叫些有历练的婆子来!” 我疼得在床上翻滚,慧巧不得不摁下我的肩头,频频安慰:“就好了,妹妹,待会儿疼,你忍忍。” “孩子,我的孩子,救救他……”我竭力地拉紧慧巧的手,疼痛刺痛周身,千针万刺扎来,一呼一吸间都是刺痛。 “再来几个婆子去烧滚水来,炭火盆子拿几个,白绫,多拿些,速速去呀!”慧巧的声音急促,却指挥若定有条不紊,我虚弱地瘫在床上,任凭慧巧在一旁轻声安慰着,帮我擦着额头的冷汗。 迷蒙中听到有人喊:“闪开,闪开,阮郎中到了。” “郎中这边请!” “孩……孩子……”我呢喃着,想挣扎,却被慧巧按住。 “妹妹,莫急,吉人天相,会好的。”慧巧闪开,一只冰凉的手搭上我脉上,是阮郎中。 “阮……阮……孩子……”我已经无力挣扎,头脑一团混沌,只最后一刻,猛然听到晴天霹雳般一句:“夫人这胎,已是落了!” 那声音冰冷而平静,恰如银针,又准又狠地刺入了我的心脏。陡然间惊雷劈顶,犹如被一股劲力推下奈何桥。 “啊”地一声惨叫,凄厉如夜中女鬼。头脑嗡嗡一阵乱响眩晕,周身血液凝固,再也听不清什么。 再醒来时,耳边是一阵哀怨的哭泣声,惋惜的叹息声,慧巧指挥婆子丫鬟们忙里忙外的声音。 血腥气异常刺鼻,还夹杂了浓重的药味。 一只手一把握住我冰冷瘦长的指,揉搓我的手掌含泪哽咽着:“澜儿,你可是醒了,姐姐在这里。” 慧巧竟是一直陪着我的。我徐徐撑开眼睑,熹微的光线中看到她悲戚的望我,黯然神伤。 冰绡凑在我床边呜呜地哭着。 我的心一冷,身下的阵痛和着血腥其味弥漫在苦涩的药味中,冷冷的一个寒战。我惊恐地瞪大眼,惶然的目光四下搜寻,一旁婆子丫鬟们也在暗自掩泪。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意识道我失去了什么。那疼痛令我疯狂,不,不该,我的孩子,他就如此的,生生的从我的腹中血肉模糊的扯落了出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生命从我腹中被蹂躏而出,却无力去保护他。 我不甘,我不甘心!怎么会,我的孩子,前一刻他还在我腹中顽皮,只等几个月后就可以降临人世。而如今……他在腹中便如此横死,怕是连做鬼,都没法做吧…… 孩子,我未出生的孩子,为什么这么轻易地,便要离娘儿去?我用尽全身气力挣扎了起身,却被慧巧一下摁住,她揽我在怀中。 绝望的滋味穿透了整个心脏,在她怀中,我终于痛哭失声。我紧紧地抓住慧巧的手,大哭着:“孩子,我的孩子,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为什么!” 哭声撕心裂肺,可纵然哭哑了嗓子,也换不会我孩儿的命。我揪扯着、撕咬着,却是无力的徒劳,只有泪水如决堤一般。 慧巧轻轻啜泣,循循善诱道:“好妹妹,咱们都还年轻,日后日子还长,孩子若没了,还会有……人若伤了,岂不是不值当的……” 我的心里一阵阵的寒凉,瑟瑟颤抖不止,我想堵住耳朵,但虚弱无力,我冷嘲般望着慧巧,唇边的苦笑却比哭还要凄惨。我的头好疼,炸裂开般的疼。 我惨然一笑,问:“他在哪里?” 第四十四章 兰祸(一) “妹妹……”五姨太只一声唤,便再没了话,沉默片晌,终还是只说了半句:“这可怎么好呢……” 恰此时,窗外一阵躁动,竟然传来他的声音,“闪开!”那声音焦急暴怒。 我陡然一惊,他来了,果然来了! 分开众人,他来至床前,那熟悉的容颜,夜晚野兽般狰狞扭曲的面颊,如今又是日间披了人皮时的衣冠楚楚。 慧巧见老爷到来,松开我的手徐徐起身,道一句说,“老爷陪妹妹坐坐吧,或者说说话可以宽宽心,我先下去看看给妹妹熬的药去。” 静静地,我咬牙侧头冷冷地望他,目光如剑似要刺穿他的心。 “澜儿……”他开口,又咬牙咽下话去。 一股怒意从心底排山倒海而来。 “你……你还我孩儿!”我竭尽周身的气力,将虚弱的身躯化作利剑冲向他,拼将一口气,也要为我那可怜的孩儿讨命来!扑去他身上,我发疯般狂抓乱咬,捶打着他的胸膛,声嘶力竭地嚎哭:“你还我的孩子!还给我呀!” 我周身瘫软,手指却紧紧扒住他暗青色团蟒锦袍。但是终于坚持不住,只得无力滑下。身下的痛愈发猛烈起来,残酷到要将我吞噬,似乎连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 我生恨自己的无力无能,竟然是为死去的孩儿报仇,如今都是有心无力。 本是转身出门的慧巧闻声疾转而回,慌得隔开我二人:“澜儿,你疯了!快住手!” 她搂紧我,宁肯我伤了她,也不肯放手让我伤到那男人。 我终是敌不过她的力气,最后只得躺在她的身上,凄凄的冷笑着。 “澜儿……”他握着我的手,再也说不出下去。我的手冰冷,挣扎着将手用力甩开,却不得。 “澜儿,过去的就不必纠缠,还是放了老爷,去查出到底因何老爷性情大变……好好的为何竟是如此?” 我渐渐安静,望着慧巧,是了,因何如此,我的孩子,原本红绡暖帐变成了冷冰冰的坟茔。 不容我插话,慧巧起身转向他,低声问:“爷仔细想想,莫不是吃了什么污秽物,亦或是饮了什么用了什么不洁之物?” 他孤立在那里徐徐摇头,面色沉冷,牙关里狠狠挤出一个字:“查!” 门外的侍从首领精忠领命而去,屋内又是一片坟墓般的冷寂。 须臾间,追查的侍卫纷纷回来复命,似未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如此来了十几遍,将水心斋翻了个遍,并未查到丝毫线索。我激动的心绪渐渐平静,却依旧冷眼旁观。他自己造孽又何必推诿旁人,试问这偌大的总督府,更有谁能有这通天本领,令他一夕之间疯狂如野兽? 慧巧微微皱眉,面露难色,更是问:“爷不妨再想想看,可是回府前在衙门里服了什么?” 他更是摇头,眉头紧拧,搜肠刮肚般泛了寻思。 “那便再想想,除了饮食、器具,还有什么能离妹妹最近,且不易被发觉的?”慧巧试探问。 他眉头深锁,负手仰头冥思苦想,目光在上下搜寻。 什么东西离我最近,且不易察觉?我心下一动,须臾间,慧巧已脱口而出,“兰花!” “快,将花挪出庭院去,刨土移花,仔细查验!”他冷冷吩咐着,猛转身,见我仰头一脸冷笑讥诮地对他,便咬牙道,“澜儿,我定要给你个水落石出!” 我扭头不去看他,昨夜他的兽行如噩梦不时浮现,失子的惨痛如苦酒让我独饮,那是一丝一丝渗入呼吸的痛,令我窒息。水落石出,又如何? “爷,妹妹遭此大劫,悲恸失态也是情理之中。”慧巧规劝,又来宽慰哀痛欲绝的我,处处小心仔细。 杂沓的脚步声,精忠率了侍从们进来禀告:“回禀大帅,花蕊中有粉状物散落,不知何物?”一石激起千层浪,围在廊下的众人纷纷挤在门窗处,骇然地待着下文。兰花?我惊得一个寒战,瑟瑟发抖,莫不是这兰花中果然暗藏玄机? 致深额头青筋暴起,倏然转身大喝,“传郎中!” 天灾?人祸?我苦笑,若这果然是真的,莫不是天意,报应,又如何要报应在我腹中孩儿身上? 惊惧令我颤抖,慧巧紧紧握住我的手,极力安慰:“妹妹莫怕,” 门外庭院里阮郎中的声音洪亮惊惶:“这,这兰花!花蕊里有药,极重的春药!” 唏嘘声惊叫声连做一片,阮郎中被请进房里。 致深望一眼慧巧,慧巧徐徐起身说:“爷反放宽心,慧巧这便去下令府内缄口不许再提此事。” 阮郎中神秘道:“这兰花蕊中,洒下了极多的春药,这药平日无事,只在夜间挥散,借了这兰花做引,乘了花开时的花香散出,最是力道劲,药性烈,无可抗拒!” 我的冷汗涔涔而下,难以置信,但那真相竟是大白眼前。兰花,致深不远千里挪来我房中的金丝墨兰,竟然成为害死我孩儿的毒药! 是谁?如此歹毒? 我周身发颤,瑟瑟发抖,齿发皆寒。 眼睁睁见了阮郎中将一些纸片上搜集来的花粉中的春药示给致深,我泪如泉涌,“我的孩子!” 致深的脸冷得怕人,嘶哑着嗓音吩咐,“传四姨太!” 晴柔!四姨太! 我心下忐忑,不知如何去想,莫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是她几日前还为我的孩儿一针一线绣肚兜,肺腑之言告诫我留心腹中的孩子,不,如何是她?亦或,慧巧所言应验。 “四奶奶到!” 四姨太晴柔被一群家丁簇拥了而入,她目不旁视,举止索然,一身玄色衣裙,带了冷意。 致深踱步向她,手一摊开,那纸片上的春药,一朵娇艳的兰花,问一句:“可是你?” 四姨太闻听,徐徐抬眼,淡然的目光旋即避开,淡淡苦笑,眼角尖流露出一丝痛苦,“老爷以为呢?” 致深避而不答,打量她片刻,冷漠道:“只你,懂得这花……” 她侧头打量老爷,定定神道,“只大帅,懂得晴柔。” 对视,沉寂,我忽然陷入又一场无名的恐惧。记起四姨太的那话,“周府里,人可以是鬼,鬼可以是人。” “来人,去搜!”致深冷面吩咐,转身。四姨太唇角微动,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她闭了目,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阴沉。 “老爷!老爷!四姨太房内查出春药!”侍卫进来禀告。 那一刹,我的心犹如被蝎子狠狠咬上一口,又狠又准。有关她的种种记忆跃然眼前翻腾着,渐渐濡染成一片血红。我不愿信,但如何偏偏是她! “贱人!你如何说!”致深一把将桌上的茶具狠狠掼到地上,勃然大怒,血红的眼睛像一只恨不得生生撕了猎物的兽。 第四十五章 兰祸(二) 我亦是疯狂,拼劲周身力气挣扎下床扑向她,身子摇摇欲坠时,恰被一步跨来的致深扶住臂,我甩开这男人,扶住桌案,颤抖的唇,心痛而追悔地望着她,牙缝里挤出冷冷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声高过一声,化作凄厉的呐喊。 双眼噙泪,眼前的她是人是鬼已是难辨。如今铁证如山,岂容她巧辩,人面兽心,她亲手在我眼前一点点害死我的孩子,害我如今生不如死。 “妹妹生的最似晴柔,这孤芳自赏的性子,出众的容貌,自负的才情,更有这水心斋中一景一物,这兰花,”她的笑容平静,侧头打量我,丝毫不惧,迎了我的目光而上:“若老爷说是,便是吧。” 唇角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转眼去望致深的目光都满是不屑的挑衅。 致深紧紧咬牙,目光如剑,冷冷地瞪视她片刻,吩咐一声,“来人,依家法,沉猪笼!即刻!” 侍从遵命鱼贯而入,就来擒拿元凶。我则欲哭无泪,便是她死,我那孩儿的命却再也无法召回。 “慢!”四姨太一声喝止,垂了眼,惨白的面颊徐徐滑下两行清泪,哽咽片刻,深咽一口泪,堆出幽兰般安详的笑靥,从耳边轻轻摘下一对儿冰玉飘翠兰花耳坠儿,打量一眼致深,便向我而来。致深一步向前隔去我面前,生怕她伤及我,喉头积蓄出怒意斥骂:“疯妇!你还要如何兴风作浪!” 四姨太咯咯地冷笑,摇头无奈,手一松,那对儿名贵的兰花坠儿掉落在地,清响悦耳敲去人心。她硕大的泪珠断线珠子般滚落,芳容惨噎道,“容妾身,更衣,赴死。”那玉坠跌落在地,碎成残片,许是当年老爷给她的信物。只是如今,玉碎难还。 致深不语,似是默许。 她退了几步,忽然止住,对了门口洒入的晨曦轻轻抿了抿乱发,敛衣徐徐屈膝,对致深深深服礼,一如新妇入门拜堂时的情景,道一句:“老爷,好自珍重,晴柔就此别过!” 致深拂袖,不屑一看,她却依旧恭谨地屈膝一福,盈盈起身。 她眸光中噙着清冷的泪,若非血海深仇,我险些将她怜惜。蛇蝎毒妇! 她转身,须臾间,她目光落在我面颊上逡巡,又一声慨叹,扬了眸子四下依依不舍地看着,不让泪水横溢,徐徐地说:“好熟悉的药香,清晨的兰花香,当年,便是这般样……哎!”话音森森的,寒澈肌肤入骨。当年,可是这般样?风景不殊,不过是换了主人,莫不是我日后也要重蹈覆辙? 她踩了碎玉而去,悠悠地,哼起了歌声,听不清,却依稀听道几声郎情妾意的吴侬软语般,晨曦中格外的凄凉揪心。 一场惊变,我已瘫软在床,周身乏力,酸痛如火炙。 他靠近我床边,我侧头避开,眼前人,莫不是以为杀了那毒妇,便冰释前嫌,我的屈辱,我的痛苦,我的无辜的孩儿,就都可以一笔勾销吗? “大哥,请回吧,让小嫂嫂歇息片刻。”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九爷挪步过来,试探地劝解。 致深侧头望我,眸光里满是不甘,他步伐焦灼,在屋内踱步,目光泛血般怕人。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便是一出大戏收了锣鼓。 院里忽然一阵嘈杂声,人声喧闹,脚步凌乱。凄厉的叫喊,此起彼伏。 “不好了,不好了!四姨太悬梁自尽了!” “四姨太悬梁了!”惊悚的呼声,侍从疾步奔来,单腿跪地回禀:“禀大帅,四姨太……” “贱人!乱葬了便是!”致深手指揉着拇指上硕大的祖母绿扳指,双眉紧拧,凝目缓缓道。 又打发了九爷同侍从们下去。 九爷走时,我反是满心的惶然不安,仿佛霎时没了依靠,欲起身,忽然被致深那高大的身影遮挡了视线,眼睁睁望着九爷在那身影遮挡后迟疑地离去。 他凝视我,立在朝阳如血的光影中,沙哑地声音沉闷道:“……是我不好,眼睁睁的,没能护你,更让孩子……”他咽下话,无声,指尖骨节咯吱咯吱作响,仿佛咬牙的声音,满是悔恨不甘。 他徐徐来到我床前,双眼红如一汪血海,默默地将我的手触在他的额头上,万念俱灰的忏悔般。 一切便这般草草了结,生的,死的,花儿也罢,人也罢。如飓风卷过,剩下一地狼藉。不过一夕间,晨曦微露时,那小生命就如露珠一般在阳光中静静散去,无可挽留,一桩人命悬案便如此案情大白。死的难以复生,活着的,便还要挣扎着,惨然面对。若大一个局,布局人精心设计,可惜结局未免虎头蛇尾。 我悲愤欲绝,为何世间如此多的罪恶丑陋都被我一月间撞见,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是懊恼,这本是慧巧姐姐早便提醒过我,要远离这疯妇,因妒生恨,这本是四姨太的一切,如今却归了我,我竟然天真倒与虎谋皮,相信她,结为知己。 我笑一阵哭一阵,疯狂般地四处找寻,终于找出四姨太为我的孩儿绣的肚兜。骗局,毒妇!我撕扯着哭喊着,我的孩儿,是我害死了你! 泪水再一次决堤,忽然间天阴欲雨,窗外忽然一阵狂风刮过,如泣如诉。四姨太的死讯恰如一道最可怖的利刃,将天幕撕开一个口子。 这几日我病怏怏的周身无力,卧床不起,腹中疼痛不绝,便是日日身下落红,经水不净,算来也有了七日。 我闭门不肯见致深,他似更怕见面惹我失态疯狂,心伤落泪,便如此的不再登门。 起初几夜,冰绡还偷偷地对我耳语:“姑爷在院儿外徘徊呢,不敢进来,小姐,可还生气吗?” 我苦笑,那悲凉的神情铺天盖地般涌来时,冰绡吓得不敢言语。 “夫人,如此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的也不是长久之计,再如此憋闷,怕是要同四……”隋嬷嬷自觉失言,忙无声退下。她本是府里的老人,司空见惯府里诸多的事儿,忍不住来劝我。 只我望着窗棂外残月如钩,惨然地噙了笑。 想来半年前,四姨太晴柔怕也如我一般,斜倚着窗,静静望着一弯残月,闻着满屋浓郁的药味,和着黄连般的苦水咽下自己丧子之痛,深深的追悔。如今,她去了,反是解脱了,将这无尽的黑暗和因汽车沉沉的屋子留给了我。 第四十六章 兰祸(三) 第四十八章兰祸(三) 清晨醒来,已是晌午,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黑沉沉的天似是暗夜,凉意卷帘而入。 “诗瘦知春瘦,时乖抑命乖。病过三日雨,门掩半扉柴。” 唇齿边落寞低吟,愁绪难遣,空对一帘愁雨惨雾。 因我近来养病,身下落红不止,周身乏力,便早已是白日紧闭院门谢客,更不愿见人。 谁知听到院外传来叩门声,一阵阵的。尺素在廊下问着是谁,便听到了五姨太慧巧的声音。 雨打伞盖的啪啦声,环佩声,步履踩去积水上的声响徐徐传来。冰绡扶我强撑了身子靠坐起身,揽了散落的乌发草草绾个髻,尚不待插支簪子束住发,五姨太慧巧已来到我身边,夹着雨意凉风。 “妹妹如何起身了,快,快卧床静养才是。”她扶我坐下,衣袖上还留有几点雨滴,温甜香腻的气息泛来。 “雨天路滑,还劳姐姐来看望漪澜,都是漪澜的罪过,”我满是感激和歉意,打量她,如见亲人,心里一阵酸楚,百感交集。 “妹妹又是多虑了。看看,如今憔悴如此,都瘦成这般田地了,焉知不是你平日心思过重的缘故?心结淤积,伤了脏腑,针砭药剂都不能了。”她拉着我的手守着床边坐下,轻轻抚弄我冰凉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劝:“妹妹的病,姐姐听来都心焦,可不能再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香消玉殒,这道理,你可明白?”她眸光殷殷地望着我,满是惋惜担忧。 我垂着眸,默然无语,静静地坐在那里,神色淡淡的,新绾的乌发因没了发簪忽而散落,如墨缎般滑下,遮了半张面颊,想是面颊也定是毫无人色的苍白,披头散发更有几分孤魂野鬼的味道吧?加之雨声扣着窗纱,沙沙如鬼哭,我这憔悴的样子,堪比枝头一片即将凋零的落叶,难怪她见了辛酸。 她不禁捏捏我手臂袖笼上的衫子,因是卧床,我只着了件茶白色细绫贴身小衫,衬得身子单薄。 她便举头责备地望一眼冰绡,我不禁说:“不碍的,是我自己不觉冷。” 她反是嗔怪着:“这病尚未好,若再热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隋嬷嬷忙去取了件袷衫为我披上。 “药可是按方子抓来定时煎服的?”她又细致地问隋嬷嬷。 隋嬷嬷谨慎地答:“都是依了方子去抓来煎服的,一日三次都不曾误的。只是我们奶奶本是身子单薄,再经小产失血过多,又这么折腾……如今服了十副,尚不见起色呢。” “哪里是不见起色,反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不止是落红不止,就是这两日还添了……”尺素急得说。 “尺素!”我止住她的话,虽然知她是为我心焦,但何必在给五姨太添烦,生出事儿来让府里人怪我轻薄?孩子都没了,我还求些什么? 五姨太无奈叹气,凑在我眼前凝视我的眸子,语重心长道:“妹妹,这是心病,心病须得心药治,若妹妹这心结不解,怕是天上仙丹都无可奈何的。” 她看一眼一旁的丫鬟们,牡丹含笑的过来,将一锦盒递给冰绡说:“这是宫里的人参养荣丸,咱们五奶奶拿来给八奶奶补身子的。这可是太后老佛爷所赐,便是宫里也不过月贡就那么几盒儿。咱们五奶奶一直舍不得服……” “牡丹!”五姨太微微作色,嗔怪一句:“只你长了嘴!” 我满心感激不尽,忙婉拒着:“姐姐,妹妹万万的不能受的,姐姐的心意妹妹承领了。” 她却握紧我的手说:“可别这么说。好刀就要用到刀刃儿上。你若是身子好了,这几丸药也算物尽其用。莫说姐姐高兴,便是爷,他也便放心了。”担忧地望我一眼说,“这些日子,妹妹闭门不见他,他那夜在你门外徘徊,着了些冷雨,加之几日茶饭不思的,也病了。我打发他去别的房里过夜了。” 猛然间,心底里泛起淡淡的寒意,仿佛窗外的风雨打在了心头,冰凉一片,更有一番难以分辨的滋味在心头。 我目光茫然,神情恍惚,再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不觉将头侧开。五姨太颇是知趣,见我如此便咽下了话叮嘱道:“妹妹好好保重身子,姐姐便不在此叨扰了。” 她起身,叮嘱了丫鬟婆子们几句匆匆离去。 只剩我,孤零零地倚着床栏,拥紧锦衾,怔怔地坐了望着窗外。 那梅红色的锦衾薄寒,上面分明还绣着一对儿戏水鸳鸯,怕如今也被这凄冷的风雨打散。 檐下雨水打在院内荷花缸和生铁桶上,叮叮咚咚的奏起凄凉乐曲,却是杂乱无章,听得人心烦意乱。 耳边听着窗外婆子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先是婆子们欢喜地说着:“这五奶奶果然是个慷慨大度的,八奶奶卧病才不过几日,她都打赏了咱们三次了,跟了这么体贴又体面的主子才是福气呢。”我无心去听,却也感激五姨太为我费的这番心思。 雨意颇寒,我不觉想喊冰绡倒盏热茶,只片刻间,忽听窗外婆子们又说:“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做下病根儿来,怕是日后就难以生育了。” “怎么年纪轻轻的落下这种病?该不是同这个,一样了。” 我猜,她们在议论我近日的身子见红,自小产后淋漓不尽,近来反是一日重似一日了,也是我担忧愁烦之事。不过她们将我与同四姨太昔日的病同提并论,我不由心里一凉,莫不是昔日四姨太也是如此症状?一阵风来,我不由打个寒战,喷嚏两声,再定神时,窗外的人语也散去。 悲戚漫天匝地地涌来,四下黑洞洞一片没有尽头,更是胆战心寒的,只我一人面对这无涯的黑暗。 眼前忽然朦胧地闪过一双眼眸,只是一双眼眸,深湛的,于黑暗中远远地望着我,渐渐清晰。是的,那恐怖惊心的暗夜,山神庙里救我的蒙面人的那双眼,我永不能忘怀。我不免徐徐伸手去触摸,那双眼却忽然暗淡消逝。 我揉揉眼,是,不过是幻梦。那双眼,只是……我不禁叹气。 他如今竟然如此薄幸,是他救我出敌手,却又将我推入另一无底的悬崖,任我叫嚷着从云端般的高崖坠落,就此跌得粉身碎骨。雨水如打落心头,凉意渐渐泛开圈圈涟漪。 雨下了一日,直到傍晚才停歇,天光渐露,却已是黄昏。满地落叶残花,尚未吐蕊的金桂细小的花苞竟也被打落满园,金灿灿的满地,小径上湿漉漉的,一汪汪的水,夕阳下泛着红色的光影如残血般淅淅沥沥洒满小院。 我忽来了兴致,吩咐冰绡扶我起身,去庭院里坐坐。这房里沉闷憋得人难以喘息,反是窗外雨后的花草鸟鸣,更有湿润的风,还带了些许活气。 步出房门,夕阳灼目头晕,我闭眼,定了定神,才算清醒。冰绡扶着我问:“小姐,可还能行?” 我步履姗姗,只在廊下行出数步,便是一头虚汗,娇喘不定。心里忽生出失望和恐惧,这身子,怕不再是我的身子,便如此千疮百孔的,如此几步都难行了? “奶奶出来坐坐,还不去把门闭上落闩?”冰绡扬头望见那院门半开的,许是婆子出门忘记了。 焰绮疾步过去关门,却听到一阵清泠泠的话语声:“八夫人可是醒了?” 九爷,我心里一动,忙迫不及待地吩咐冰绡:“快,快请九爷进来说话。” 不过一句话,便继而咳喘不停,一颗心仿佛要咳出胸膛,因何如此……我的心更凉了一层。 他来到我面前,飘飘的白色襟摆,清瘦的身材弱不胜衣,却是风仪俊逸,面颊轮廓如玉雕般精致优美,只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行来,令人生出些莫名的惋惜。 我歉意地望他一笑,想是施礼,还未动身子开口,他便说:“嫂嫂的病,不见起色吗?这脸色也不好……”言语间露出担忧。 我不觉暗笑,我在痛心他,他却反来担忧我? 夕阳余晖洒落他白色的襟袍上,他绽露出温煦的笑靥,笑意优雅明灿,仿佛驱散一切阴霾。 心生淡淡的温意,我忙吩咐丫鬟看座,请九爷坐下。 第四十七章 当归(一) 进到屋中,我与他隔桌落座,夏末的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碎影斑驳,和煦而温暖。我略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在冰冷面颊上的跃动。无意间瞥到菱花镜,那镜中人竟是又清减了几分。 “像是又瘦了。”我低头,轻叹一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双手依然柔白,只是少了起初的那份微微的丰盈,只剩了一些筋皮,堪堪地跟骨肉连在一起。远远看着,依然还是旧时的样子,只是若仔细一看,才能看出这手已经跟随主人的心境,悄悄的变了。 冰消在一旁看着,半是怨怼半是心疼道,“九爷,你快劝劝小姐吧。这身子已经这样了,还成日这样的闷闷不乐。本就瘦,再这样自伤下去,真瘦成了一把枯柴,到时候莫说老爷不喜欢,便是我,也看不下去小姐这样的瘦的!” 我忍不住呵斥她:“冰绡!” 冰消跺跺脚:“九爷,难道你说不是吗?” 他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着,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盈盈一笑道:“或胖或瘦,只要活出自己的风采,便是好的。杨妃丰腴,回眸一笑百媚生。但是飞燕却也宠冠六宫。想来各花入各眼,胖瘦也只是形体,世间爱花之人,所爱独独是花之神韵吧。”他顿顿道,“怀铄曾记得苏子瞻《菩萨蛮》中所云,或者可聊慰小嫂嫂之心: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 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 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他的声音文弱却坚定,恰如一夜春风,我心中的忧郁霎时被减去几分。晨曦抚上他的脸,柔和温煦,他转而问了问我近日的用药情况,却是眉头渐蹙。 “九爷说说,按这药方子都吃了这么久了,如何还不见好呢?”冰绡在一旁添茶,一脸焦急地抱怨。九爷沉吟着,“怀烁也是久病成医,若是小嫂嫂信得过,不如让怀烁为小嫂嫂看看药方可好?” 我嫣然一笑,只是笑意都满是苍凉。吩咐冰绡从妆台上取来方子给九爷。九爷怀铄端详了半晌,掐指寻思,摇头疑惑道,“不该啊,按理来说,这辩证是对的,几味药如当归、熟地、人参、黄耆1、白术、三七,都无不妥的。也是《傅青主女科》所列的方子。若说来,服药十余日,早应有所起色。” 我也不由皱眉,仿佛病魔如梦魇纠缠不断。 他沉吟些许道,“怀烁结识一位朋友,悬壶济世,在京城是家喻户晓的妇科郎中,医术高明,如今游历路经兴州,不如请他来为小嫂嫂看看方子。” 张郎中四十开外,进屋来先是为我把脉,再拿来那方子仔细端详,百思不得其解般自言自语:“方子并无古怪,按理来说用了这么久,也该好了。” “除非,夫人服药吃了什么禁忌之物?” 我更是摇头,冰绡说:“我们小姐如今茶饭不思的,还能吃些什么?” 张郎中沉一口气正色道:“夫人这病,或是用错的补药,若是再拖延些时日,且不说再难生育,便是性命怕都堪忧呢!” 我惊得双腿发软,瘫坐在榻上,目光呆滞着,恐惧从脚心冰凉地上升,周身瑟瑟发抖,如今也是绝处逢生,只是我如何便立在了悬崖边,自己都不得而知。 “除去药,并未进补,便是药,也是冰绡日日端来……”说着,我心下一动,忙唤冰绡去将才煎剩的药渣拿来,让张郎中看看可有不妥。 冰绡去了一阵儿,也不见回来,我心里暗自埋怨,让张郎中在此等候喝茶,多有不敬。 我随口问了张郎中如何进补的事儿,不时望去门外,心中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吩咐隋嬷嬷说:“烦劳嬷嬷去寻冰绡这丫头回来,不知又去哪里贪玩了。” 隋嬷嬷才迈出门,迎面冰绡就匆匆回来,一脸懊丧地望我一眼说:“小姐,那药渣不见了!” “好端端的药渣如何会没了。”我颇有些惊诧,却一时没辨出什么不妥,随口问道,“不是一个时辰前才煎好的吗,如何药渣会没了?”我本想说,府里的药渣依例是要留上三至七日的,如何有人手快倒了不成? “下面人多手杂的,也一时说不清了,就是这几日的药渣都不曾留的。” 我心下一惊,强自镇定了心神对张郎中告罪说:“可是不巧,府里的下人将药渣倒掉了。” 九爷怀铄便起身告辞,带了张郎中而去。 药渣子没了?这倒是奇事! 我暗自沉吟寻味,本是怀疑阮郎中医术不精,不能药到病除,才换个张郎中重新诊治,原想是查药,却不成想发现那原本依规矩要留存三日的药渣子竟然没了踪影。罗帕在我指尖缠来绕去,见我凝思不语,冰绡忿忿道:“小姐,难不成真是这药里有名堂?咱们告诉姑爷去!” 我徐徐摇头,唇角一抹苦涩的笑意,此事空口无凭,如何去告? 她急得说,“若没有暗鬼,如何单单的就少了咱们的药渣?可不是销赃么!” 见我不语,她又提议:“冰绡这就去请五姨太给小姐做主!” 我更是长呼一口气,低声止道:“不必,你只需留个小心,带上几个可靠的人,” 我不动声色,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冰绡机敏,连连点头,心领神会地下去。 我立在窗前,窗外瑟瑟的风卷起帘幕乱飞,冷冷的觉出初秋的肃杀。一幕幕的触目惊心,暗地里隐藏的刀光剑影,我便如这轻莹的纱幕,被风无情地刮得任意东西,身不由己。 是何人在我药里做了手脚,那药里又含了什么?兰花蕊中的春药,夺走我那孩儿的性命,如今这药渣子害我血流不止,岂不是要将我斩尽杀绝! 我紧咬了牙关,恍惚中周身积蓄了无尽的力量。虚弱的身子因为怒意而发抖,只有手指紧紧抠在窗檐上。 这一日,我都装作若无其事般闲散的样子,依旧病歪歪一蹶不振,倚在窗台深蹙蛾眉愁容不展。 到了晚间,药却依旧端上,我心下一凛,捧着那微存烫意的药碗,凝视那琥珀色的药汁,闻着那刺鼻的药味,反是犯了寻思。冰绡和九爷那边,莫不是一无所获,但这药……分明知道此药有异,却要扮作寻常模样,若无其事地端起药,轻轻晃动药碗,用衣袖遮掩面做饮药状,忽一停,吩咐小丫鬟流素说:“去,跟你尺素姐姐去讨我存的那点子青梅蜜饯来,什么劳什子补药,涩口!” 小丫鬟流素应声退去,我才乘人不备将那药泼去桌下的漱盂中,因怕人起疑,将备在案上的一盏弄弄的普洱也倒了进去。我兀自用帕子闲然地揩揩唇角的药痕,心神不宁地等待冰绡的消息。 外面脚步声细碎,我忙起身相迎,冰绡疾步进来,却落寞地摇摇头。徒劳而归?我的心一沉,不无失望。莫不是我杞人忧天,杯弓蛇影了?难不成是我的错觉? 若是药中没有事儿,方子也是妥当的,能诠释我如今病入沉疴的,便是那夜致深发狂的兽行,果然伤及我的脏腑。只是,郎中对我的病却是信心满满,看来不似疑难杂症。 冰绡轻声说:“九爷说,若是小姐实在疑心此事,每日的药便是他吩咐人亲自煎了,趁热送进水心斋来,万无一失。” 九爷果然是个心细的,我满心感激。 第四十八章 当归(二) 冰绡忿忿道:“亏得是九爷周到,如此小姐这药就吃得安心了。” 她寻思片刻仍有些不甘心地嘟哝:“只是如此就便宜了那些暗中做鬼的!” 我唇角泛出一抹平静的笑,徐徐摇头道:“热毒暗藏体内,压是压不住的,不妨让它发出来。” 冰绡似懂非懂的望着我,满眼迷惑的摇头。 我说:“汤药还须得照煎,药,也须照服,咱们继续‘喝’着,静观其变……” “啊,小姐是说,药还是照煎,以免打草惊蛇;只是那药,咱们只吃就九爷送来的就是了。”她终于恍悟。 此后,冰绡在我饮食用度上格外小心,隋嬷嬷也吩咐丫鬟婆子们多了几个职守,以防万一。 次日晌午,九爷便差人送来一只提盒,里面几样小菜和将补的野鸽子汤,其中就藏了一碗滚烫的汤药。对外只说是山珍野味大补,敷衍了众人的耳目,也麻痹暗中下药的人。我服过药,又将小菜分给了丫鬟们去吃,静静等待真相大白。 到了晚间,我才打赏了送药的人下去,隋嬷嬷便急匆匆的进来。 看她紧张的神色,我已明白了八九分,吩咐众人退下,隋嬷嬷凑来我耳边说:“奶奶,查到了。” 我一惊,立时恹恹的身子都振作起来。 她反手带上门,近前轻声说:“奶奶,查到了。我同冰绡尾随了那抓药的,煎药的,仔细查看了一日,发现了这个。” 隋嬷嬷摸索着从大襟下掏出一个揉皱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说,“奶奶可能嗅出这药是什么?” 隋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对这常用的妇人之药也能分辩出个七八成。她若分辨不出,怕我也难以辨认的。我接过那纸包仔细看,似是煎药前包药所用的马粪纸,上面细碎的一些黄褐色的残渣。 隋嬷嬷继续说:“想是有人在药里做了手脚。” “哪里得来的?”我问。 “煎药的茉儿起身出恭的功夫,一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摸来,拿起蒲扇煽火煎药。见她一掀药罐盖子,闻了闻,又盖上了盖子,也不见什么异常。只是不等茉儿回来,她便又鬼鬼祟祟地溜走了。怕是走得急,这纸团就落在了石阶下。” 我揉着那团纸,指尖碾着那些碎沫,抠了一点在鼻尖细细地闻。当归?我更是诧异,又仔细闻闻。看一眼隋嬷嬷,若果然是当归,她如何会不认识?何况我的药中本就有一味当归,这也不是毒药,怎么就见得是这丫头? 隋嬷嬷见我迟疑的模样,便又说:“我先是也不敢动作,直待到这药煎妥了,见存了药渣的药罐子就放在墙角。可是过了半个时辰,奶奶那边用过药的空碗一送回来,我就见一个小丫鬟不动声色地将药罐子换掉,用个提篮把那盛着药渣子的药罐儿拿走了。” 这事倒颇有些蹊跷,“可曾看清那人的是谁?”我问。 “是后院洗子孙桶的粗使丫鬟菱儿,那药渣也是菱儿那丫头倒去后院墙角的污水沟里去了。”隋嬷嬷答。 我寻思片刻,心里暗想,这丫头如此胆大,怕是背后自有人在,能在我眼下动了手脚,果然嚣张歹毒。只是这药中做了什么名堂呢? 我嘱咐隋嬷嬷道:“先不必声张,你晚上只随了那倒药渣的丫头去,再请九爷帮忙寻几个身大力猛的婆子来,擒她个人赃并获来见我。仔细不要打草惊蛇!”我将手中的纸团也塞给隋嬷嬷说,“拿给九爷去查,看看是哪味药?” 隋嬷嬷应声才要离去,我喊住她,再三叮嘱着:“去查查,这菱儿是什么来历?她家里可有什么人在,府里更有什么牵带。切勿让人觉察。” 这菱儿我并相识,更谈不上仇怨,她却下此毒手要来索我性命,真是咄咄怪事! 其中必有缘故。 我不动声色地候到了第二日,满心积蓄恨意,眼前总不经意间浮现的我那苦命的孩子的身影。 牙关咬得响,静静待到那害我的黑手出现。 九爷捎话回来,那纸包内的药果然是当归。从捡回的倒去污水沟中的药渣发现大量的当归。当归无毒大补,但是若是当归用量加倍,那药效适得其反,会引起落红不止,淋漓不断,落下病根儿,或伤及性命。我听罢,忽觉一阵凉风袭来,穿透了心,直寒到骨子里。 难怪我的病一日沉似一日,这些人好是歹毒。 晚间,一阵脚步声,冰绡回来,对我说:“小姐,人已擒获,捆在厢房了。” 我起身,抚一把乱发,想我此刻憔悴容颜,但是眸光中的恨意该是如同喷火一般。 渐渐秋凉,我早早的怀抱了暖手炉,悠悠地行至厢房,隋嬷嬷早在外面守候。 进到房里,地上一个人如被捆得如粽子一般,蠕动了身子,一见我来,将头深埋了躲藏。 我立在她面前,冷冷地,递个眼色给隋嬷嬷,她吩咐人提了那丫鬟起身,抬起她下颌,看到一张尖尖暗淡瓜子脸,披头散发,嘴里填堵着,呜呜的无法发声。 我吩咐隋嬷嬷:“去,擒猫来。” 冰绡听罢一凛,见菱儿一脸诧异地望着我,便厉声替我继续吩咐:“没听到八奶奶的吩咐吗?再去拿几根棒子来。听说府里的规矩,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的,偷偷摸摸的,就用这下作的刑罚,这猫刑还是六姨太教会我们的。” 众人不无骇然,那丫鬟也目露惊色。猫刑,令人听来无不胆寒,我如今听闻所见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此。 婆子们领命下去,我冷然对她:“菱儿,你可是同我有仇?” 她目光回避我不看。 凄厉的猫叫声阵阵传来,悚然惊心。隋嬷嬷一脸肃穆带了两名婆子守住门口,只待我一声令下。 菱儿口中的帕子揪出,她周身寒战瞪了我,目光里满是惊恐,她有畏惧,便有心虚。我若不狠,怕便难以吓出她的真话。 “我有耐心,猫可没有耐心。”我说,思忖着如何三言两语便审出她的话,到底这幕后是和何人指示? 我又说,“便是我肯饶你,老爷必是不肯。那日老爷如何千刀万剐对付那对我起祸心的匪首,当众剜眼挖心,你是见到的。更何况,那匪首并不曾伤害我……”冷冷一笑,我便要让她知道厉害,我在老爷心中的位置,想她自然能明白轻重。 她果然一愣,旋即冷眼斜睨我说:“谢漪澜,你个贱人,你不得好死!”她红红的双眼,眸光狠狠滴,一口吐沫啐出,猛然挣扎起身如兽狂般怒视大骂:“菱儿受四姨奶奶的大恩,无以为报,如今恨不得将你这个贱人扒骨食肉!贱货,狐狸精!” 她猛然如冲出牢笼的野兽窜身直扑而来,歇斯底里地,目光喷火,幸而她被束缚着,才扑来就一头栽下,幸而离我不远处倒下,被婆子们七手八脚地按住在地上。 我静静地立在那里冷眼旁观,打量着脚下尘埃中的她。 看一眼隋嬷嬷,隋嬷嬷替我训斥她说:“四姨太死,是她罪有应得,同我们奶奶什么干系?” 菱儿咬牙切齿,似要扑来吞噬我一般咬牙切齿嚷道:“是你,就是你蛊惑老爷,狐媚子功夫,妒忌我们奶奶,老爷才要将四姨奶奶沉塘。逼死了她!”说罢纵声大哭,不停哭骂,那言语不停地恶毒诅咒着。 只我心里忽然一静,这丫头果然如此侠义? 我压住满腔怒气堆出冷冷的笑:“好个忠心报主的奴才!既是你有这番胆量,就该在老爷下令将四姨太沉猪笼时冒死血荐才是。如何眼睁睁看你主子死了,才鬼鬼祟祟做些鸡鸣狗盗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立在那里,任风鼓起我的裙摆,似风中摇曳不定的纸灯笼,我唇角渐渐扯起一些旗开得胜的笑,笑意渐渐散开,脚下的冰冷直透薄衫。竟然想不到这丫鬟如此刁钻,她是为了四姨太复仇?她自当打个替天行道的大旗,我便奈何她不得。 我打量她淡然道:“菱儿,曾听人言。菱儿是名孝女,卖身入府,不过为赡养家中花甲之年多病的老母和十岁的幼弟。若是她们得知你做出这蝇营狗苟的勾当……” 菱儿恐怖的目光凝成一条线,仿佛我一语如剑戳痛了她的痛处,她挣扎了起身对我歇斯底里般叫嚷:“谢漪澜,你不许伤我娘和弟弟!”她气急败坏地挣扎着欲扑向我,面如纸色,声音发抖。旋即化作悲声,叫骂不停,但言语中都是为四姨太喊冤。 她哭了,能哭便好,说明她还有怕。人若有牵挂,必有畏惧,我不怕她不如实招供。 我叹息道:“我不想为难你。只是,若老爷得知你同四姨太下毒一事的干系,得知毒害死他儿子的帮凶有你。怕是未必如此善罢甘休。杀害官眷,同犯入宫净身作太监的大有人在,远比这猫刑更苦。你兄弟……” 她的目光惊愕,恐惧,眸光中如喷火一般,错愕地摇头,周身瑟瑟发抖缩去墙角。 她咬紧牙关,咯吱作响,苍白的面颊上那双细长的眼露出崩溃般的神色。 我心下一定,掐算火候该是恰好,就放柔了话音,对她说:“我知你心里必有苦衷,也不想为难你。你舍身为的是什么?如今你只要供出,是谁指使你下药的……” 话音未落,便见她面颊上落下两行清冷的泪,孤零零的。 隋嬷嬷和丫鬟们都在一旁软硬兼施的恫吓规劝,她却垂头悲戚啜泣着。 我略略松下半口气,吩咐隋嬷嬷说:“你继续问,趁老爷来水心斋前。” 转身带了冰绡就要离去。 “啊~~”猛然一见,一声凄厉的大叫响在身后,我倏然回身,就听嘭的一声巨响。 婆子丫鬟们惊叫声帘做一片。菱儿已一头狠狠撞在墙上,立时血花飞溅,瘫软倒地。 “奶奶,她,她死了!”隋嬷嬷壮起胆过去蹲身探探她的鼻息,倏然呆立在当地。 第四十九章 当归(三) 惊骇如浪潮般扑面席卷而来。我眼前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地都因她这一撞而地动山摇,惊得令人立足不稳。 猩红的血色渐渐在我眼前弥漫开,我僵持的牙关无法开启,唯有呆呆矗立原地,任那扑鼻而来的腥冷寒气直冲肺腑,如片片刀割般痛楚难言。我头皮一阵发麻僵硬,思绪全无,如何都不曾料想这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如此决绝,竟然舍身赴死。我自以为人非蝼蚁,孰不惜命,如今一条生命竟骤然在我面前消失,那样轻易,我一时间讷讷不知所言。 长吐一口凉气,我紧咬瑟瑟的牙关,忍着那稀薄的寒气如刃,强自撑了虚弱的身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抬出去!不得声张!” 隋嬷嬷毕竟是府里老人,见多识广,心领神会地得令,转身吩咐婆子们说:“雨湿路滑,菱儿失足落井溺水而亡,八奶奶慈悲,赏口棺材发丧了。” 众人拖了菱儿的尸体出去,留下触目惊心的一滩殷红的血迹。 不等我开口,隋嬷嬷老练地低声问:“花点银子打点了她家人就是,一个粗使的丫鬟,无人问津的。” 我点头,微微扬起惊骇未定的下颌,强自定了心思,却未免还是心生怜悯,不忘叮嘱她一声:“去问问九爷,可否收留她的幼弟去学馆读书?” 菱儿一死,此案的线索已断。但那黑暗中对我张牙舞爪狂笑得意的黑影,我却看不出她的面貌。是谁对我如此恨之入骨?我不想伤人,奈何风刀霜剑步步相逼。 静夜,我徐徐行在回房的路上,耳听雨打树叶,沙沙如厉鬼声啾啾悲咽。树影深处,总似有呲牙咧嘴可怖的鬼影对我狞笑,时刻欲扑来将我撕扯得粉碎。 冰绡扶着我,不停地打着喷嚏,咳嗽不止,我能觉出她扶在我臂上的手在颤抖不定,怕是这咳嗽,也是为了驱走纠缠不清的冤魂。 谁想旦夕之间,我手上便沾染了一条人命! 她在我眼前死去,她怨毒的目光狠狠瞪视我,萦绕不去,那鲜血在我眼前飘散,仿佛这暗夜中的雨滴都染做暗红血色,弥漫丝丝的腥气。我的脚步放快,呼吸急促,急趋奔向卧房而去,忽然觉得脚下裙摆被人踩住,整个身子飞跌而出,“啊!”我一声惨叫,幸好冰绡眼明手快一把搂住我的腰,再回身看,分明身后无人。心里油然而生莫名的恐惧,鬼魂...... “冰绡~”我颤抖着声音喑哑可怖,丫鬟们更是吓得惊呼:“鬼呀!”四下奔逃。 顷刻间,立时清醒,不能自乱阵脚。 我惊骇之余咬紧了唇,生生将这无尽的惊惧一点点压回心底。不能慌,更不能此刻自乱阵脚! “都回来!谁见到鬼的模样不成?大惊小怪!”我责备一声,咬牙起身,掠过一绺散乱鬓发去耳后,正正衣衫沉稳道:“天湿,路滑,仔细脚下!” 我静坐窗前,容色凄冷,满眼迷茫,独守寂寂长夜。闷窒的空气冰冷令人无可喘息,惊惧苦痛蔓延而来,我紧抿了唇,牙关瑟瑟发抖。 隋嬷嬷悄悄走近我,低声禀告:“九爷那边的人去打理此事了,让奶奶但放宽心。” 我点点头,却百思不得其解,是谁,能收买这同我无冤无仇的小丫头如此大胆冒死来害我? 此人用心险恶,颇得手段,即便是菱儿之死一事声张出去,听来也定是个义仆舍身替主报仇的烈女故事,令人无可厚非。小丫鬟不明事理一心报主,而我这半个主子则过于刻薄恶毒逼死了她。人总是会在关键时同情弱者,是非曲直怕也无人问津,毕竟事不关己。我惨然一笑,对隋嬷嬷说:“还需暗中打探,查清这菱儿在府里可有什么交好的,或是近来可有异常?” 一夜未眠,加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叩响檐角铁马声蹭蹭,将虚弱的我屡次从梦魇中惊醒。 梦中耳边是呱呱惨啼的婴儿声,撕心裂肺;忽而四姨太披头散发一身飘飘的白衫来到我眼前,声音沙哑地说“不是我,不是我!为什么害我?”,我惊得要大声分辩,却见满头是血的丫鬟菱儿提了血淋淋的一团东西砸向我的脸上,不及躲避,黏黏的一团满是血腥。忽然脚下被一把抱住,冷深深的声音哀哀道“我的眼珠子,我的眼……”慌得我低头一看,可不正是那被周怀铭剜眼挖心的匪首? 我惊得猛然大叫挣扎起身,口中不停着梦呓:“放开我!放手!不~” 毛骨悚然般四下乱抓着挣扎而起,却被身边的冰绡紧紧抱住我在怀里急得安抚着我:“小姐,是梦,是做梦!” 我大口喘息,惊魂不定,四周黑黢黢的只听到冰绡的声音,看不清她的面颊,不知不觉间已是周身冷汗濡湿衣衫。 闻讯惊醒的隋嬷嬷在窗外叩了窗问:“奶奶可有何吩咐?” 我长长吸口气缓和了悸动不定的心道:“无事,多梦罢了。” 冰绡爬起身,下地掌灯,更为我添了一床薄衾,又为我掖好被角,轻声安抚说:“小姐莫怕,邪不胜正,她们就说死,也是罪有应得,同我们什么相关?” 话说到此,我忽然一个转念,眸光里闪出一分异样的光亮,当归?那加去药罐中害我血流不尽头昏乏力的是这味当归,但上等的当归也是名贵药材,岂是她一个小丫鬟所能买得起的?府里卖身的粗使的丫鬟依规矩不得出府门半步,如何去买?若菱儿果然要替主子报仇,但凡不必如此费力,只需弄些廉价易寻的老鼠药悄悄下去汤药中,就要了我的性命! 如此的周折,悉心安排此事之人还是希望我死得顺理成章,不为人所察觉。那么,这幕后之人又是谁呢? 只我心头逐渐平静后,强喘一口气,对冰绡说:“明日去求九爷,设法查账册,近来府里可曾有人大量领取上等当归?” 冰绡一一应下说:“小姐还是安歇吧,冰绡记下了,明日一早儿就去办妥!” 清晨,冰绡早已吩咐厨娘备下了几样可口的小菜,一碗薄粥,劝我好歹吃两口。 我才端起碗,便见隋嬷嬷急匆匆进来,轻声在我耳边道:“八奶奶让婆子去打探的事儿,探听来了。菱儿近来不见同什么人交往,她性子古怪,丫鬟们都躲她远远的,以往同四姨太也不曾有什么往来。” 我搁下汤匙抬头望她,满眼纳罕,如此形孤影单之人,若非受了四姨太大恩,如何去为她拼命?更何况她们并无往来。 我正在推算其中脉络关联,忽听隋嬷嬷又说:“听说,前个月里,菱儿的娘和兄弟都远远的搬出了兴州,据说是家里突然发迹了,风风光光的去城外置办了宅子田地,还要赎女儿出来嫁人,不知如何的,如今乐极生悲天降横祸,这菱儿就……” 我愕然,打量她小心地问:“此话可是确凿?” 她点点头说:“奶奶吩咐的,岂敢含糊?” 我的心一沉,若这害我之人在府里藏身,定然是对我有所图谋,同我有利害干系之人。 第五十章 当归(四) 我远道嫁来兴州,因周怀铭的宠爱而招来嫌怨。大太太不问世事,二姨太懦弱,三姨太善妒兴风作浪,却是个守财奴,若让她一掷千金去收买人命来害我……我摇摇头,自己都不肯信的。 五姨太最是同我交好,不该是她;七姨太也是个冷面的,素来与世无争一般,老爷对她也是极尽冷落,她不必来刻薄我。 忽然,六姨太玉珑那小巧精致的脸儿,丹凤眼,微翘的唇,阴阴的笑就跃然眼前。莫不是她?她害我已非一朝一夕,推我入水的毒手怕就同她相关,更有四姨太身后那不肯遁形的鬼,害我孩子的真凶,更有如今菱儿的死,怕都是六姨太的杰作! 窗外院里一阵话语声,婆子丫鬟们在廊子下随意说笑着。 “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六姨太生辰,在水月轩贺寿小宴,各房的丫鬟婆子都被喊去帮忙了。” “六姨太打赏得出手阔绰呢!” 我徐徐抬头,凝视窗外,冰绡赌气地过去狠狠拉上轩窗,关了那人声隔去屋外,赌气道:“踩低拜高的东西!” 我转向隋嬷嬷笑问:“今儿是六姨太的生辰?” 隋嬷嬷应一声“是!”旋即解释说,“万嬷嬷一早儿来传太太之命,各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去前面帮忙张罗六姨太的寿宴,请了戏班来。”她支支吾吾,生怕我不快。 我点点头,微微堆出几分笑意吩咐冰绡:“为我梳洗更衣,六姐姐的大寿,我如何能失礼呢?” “小姐?”冰绡吃惊不解地望着我,我黯然一笑,徐徐起身,移步向梳妆台而去,该是我登场的时候了。 独坐梳妆台,我静静打量菱花镜中那素面朝天的容颜,简单的流云髻,透出几分面无血色的苍白。不过几日,竟然被折磨做如此憔悴模样。 怅然一叹,我手捻螺子黛淡扫蛾眉,秋波熠熠,胭脂一抹点染双颧,依旧是新入府时那痕少女含嫣的娇羞模样。唇纸轻轻一衔,樱唇红润,梳起的螺髻旁插一枝翠翘攒珠金步摇溢彩流光。一袭簇新的蜜合色平金绣百蝶穿花织锦衫,水红色细褶绫裙,虽然瘦作楚腰不盈一握,却是别有一番清水芙蓉的神韵,纤纤弱质犹如弱柳扶风,精妙无双。 起身来至前堂水月轩,已是敞厅大开,搭起的戏台上笙歌悠然,人影簇簇,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厅上摆了三席,想来都是亲朋家眷,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照应忙碌,竟然无暇顾及我的到来。 我堆出一脸儿盈盈的笑,轻提裙衫迈入水月轩,眼眯做一线笑道:“呀,果然好热闹,我竟是来晚了。” 喧笑声忽然止住,无数目光投向我。众人中我一眼寻到居中而坐在老爷身边的六姨太玉珑,她周身金翠珠光宝气,脖颈上还挂了一赤金项圈,耀眼的寿金锁片。乍见我,她面颊上笑意顿敛,手中一颤,唇角发抖,却渐渐地平静笑道:“妹妹这身子,如何得空来了?” 我的眸光四下掠过,便见了高居正席侧身打量我的致深,一见我,他愕然的目光中反有些惶惑,旋即深深看我几眼,并不发话。反是大太太一脸温和地问:“漪澜,你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我忙上前轻服一礼去请安。 五姨太已几步近前来搀扶我,嗔怪道:“怕你身子不好,都不便惊动你,如何巴巴的来凑这个热闹?” 致深蓦然望向我,眸光幽暗中满是深不可测的寒意犀利,渐渐的柔和下来,反带了些温意怜惜,似要开口安慰什么,但终究没有启齿。 我直视六姨太玉珑的目光,她却倏然回避,只我盈盈浅笑道:“劳姐姐挂念了。妹妹的身子已是大好了,这阮郎中妙手回春,如今莫说是来付姐姐的寿宴,便是替姐姐分忧伺候老爷都是不碍了。” 我紧紧锁住她的眸光,不错过瞬息的神色变幻。只见她才捧起一盏茶掩饰自己的心神不定,乍听我说到如今身子无碍可以侍寝,她手里一抖,茶水忽然溢出在手背,惊得她自己一慌,忙责怪身旁的小丫鬟一句什么,嘴里情不自禁地叨念一句:“不该呀!” 不该呀?是我这身子本不该好吗?我心下里大白,总算有了定数。 这蛇蝎妇人,果然是她心狠手辣,怕是接二连三害我之人必定是她? 台上的帽子戏唱得热闹,《八仙拜寿》,笙笛飘然,鼓乐生动,人影穿梭,眼花缭乱,而隔着座,六姨太玉珑的眸光总是偷偷向我瞟来,神色间中满是不定,又急于逃避了目光投去热闹纷呈的戏台,不敢看我。 她看我,我的余光却望着众人的反应,致深的眸光也不时望向我,含了寻味和不解,似要看穿我的来意。数日不见,他的面颊也略见清癯,望我的眸光中含了些许愧意和不安。渐渐的,他面颊上端起难得一见的笑容,转瞬即逝,又挪开目光打量旁处,同他人说话去了。 蓦地一个念头浮现心底,怕是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难以倚靠。想是四姨太晴柔昔日也拿此人当天作地,真若一朝蒙冤,他在哪里?我的孩子,便如此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而害我的黑手伸来卡住我喉咙时,他又在哪里? 五姨太递来一枚剥好皮的葡萄给我,徐徐问:“你先前不喜热闹的,怎么如今反凑来了?” 我的心一动,她自然不会知晓我心头如品黄连的苦不堪言,若非亲自出马,如何能试探出害我之人是谁个?可惜我却苦无证据在手,来拆穿这人面兽心的蛇蝎妇人! 越是看了这满堂和气,我便越是心痛我那尚未见天日便无辜惨死的孩子。如今,怕是早被他父亲遗忘。我要紧唇,心下一个念头向上翻涌,压抑心底的话不吐不快。 我就此忍下这口气不成?血债,人命,定然须得偿还的! 心下一阵思量,更见致深不敢直视我,那眼中难掩的淡淡愧疚不安。他虽是高高在上强扬了下颌,一副倨傲不可一世的神情,又岂能掩饰他的丧子之痛?更何况我曾听九爷有意透露,我落胎那夜后,致深他曾在祠堂祖宗牌位前长跪一夜自惩。若他此刻得知真正害死我们孩子的真凶另有其人,四姨太之死另有蹊跷,真凶正在一旁逍遥看戏,他如此骄傲自负之人,岂会善罢甘休? 五姨太慧巧在我身边依旧嘘寒问暖,便问到我这几日的服药,身子可有起色?若是需要些什么大补之物,尽管差丫鬟去她房里取。 我倒是忘记了她掌管府内的一切内务,便是府里药材支取账目,她也该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窥一眼端坐安然的致深,做出一脸忧心忡忡对五姨太道:“妹妹遇到一见棘手的事儿,险些丢了性命,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求姐姐做主呢。” 一番话话音不大,却吸引了无数目光投来。唯有六姨太依然目视前方安然听戏,但难掩面露异色,身子微微一颤。 “哦?妹妹有何不妥之事,但讲无妨,莫说是我,便是老爷在此,也给妹妹做主的。”五姨太敛住笑容情知事情不妙。 “妹妹这几日落红不止的,自当是身子受损。不想查来查去,却查出有人在药罐里投了一味药。”我说,六姨太坐在那里巍然不动,如木头一桩。 “药?什么药?”慧巧微露惊色,却是握住我的手,生怕我受惊般,一心为我做主的模样。 第五十一章 妾斗(一) 此前,我心中自有万千盘算,恨不得满腔怒火倒出,求个真相大白。谁知此刻,话该出口,我那思量妥的话语竟然残噎难言,心下陡然而生的一阵酸楚占据了我所有头脑。如今竟是满眼烟雨阑珊,濛濛的泪在眼中打转,那悲愤生生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讲来。 慧巧握紧我的手安慰:“妹妹莫哭,有什么委屈但讲无妨,老爷自会替妹妹做主。” 屋里顿然肃静,众人屏住呼吸,原本惊骇的目光又不免蒙上一层冷色,窗外一阵风急袭而入,兜起我的裙摆,仿佛有冤魂在为我助威呐喊。我敛住悲色,眸光期冀地投向致深。害我之人,更有暗害我们孩子的真凶,全待他为我母子雪恨! 他本还安然观戏,终于也转眸侧目来观望我唱响的这出大戏,难以揣测的眸光中映了我的影子,不发一言。 我继而转向慧巧合盘托出道:“我这病一日沉似一日,落红不断,姐姐原是知晓的。谁想查来查去,竟然在药渣里发现多出寻常数倍的当归。也不知是谁如此好心,这上等的当归原是大补的,若用得过量,便是剧毒。如此鬼鬼祟祟地暗中手脚,还如此破费,也倒真真的难为她了。”我悠悠地说,都不成想到气到尽头,我的话语竟然如此刻薄尖酸,凄凉之音后,未免又是一番残噎。众人惊噫声中,窃窃私语声不断。 “妹妹这话可是当真?”五姨太闻听为之一震,紧握住我气得冰凉发颤的手,诧探询的目光望去致深,紧张说:“爷,此事慧巧定要为澜儿做主!不如趁姐妹们都在场,便彻查个清楚。”“哎呀呀,若真如八妹妹所言,可是要查个清楚才是!”三姨太忙随声附和道,比看台上的戏还兴奋, 致深只是对五姨太点点头默许,并未理会六姨太玉珑,反是凝神望我关切道:“澜儿,你无大碍吧?” 他毕竟是紧张我的,若非心里有我,他如何能许了五姨太当场彻查此事?还当了玉珑如此问我。 我心下一阵感激,泪水更是盈盈若泉,涟漪不定在眼波中,低声道:"爷但可放心,那有毒之药停掉不过两日,便已不觉得气虚乏力、口燥、失血不断了。" 话到此,我话语中却仍有后怕,不觉得声音微颤发寒。 “都罢了!”六姨太玉珑一声尖细地呼喝惊回我的视线,我寻声望去,便见戏台上的管弦鼓乐立时止住,小戏子们纷纷退去一旁,偌大个热闹的戏台立时空荡荡安静下来。 六姨太柳眉一挑,丹凤眼含怒,手中的扇子狠命扇了几下,望一眼致深娇嗔道:“老爷,妾身的生辰,这是唱得哪出呀?”沉下面容,狠狠地瞪我一眼。 毕竟是她的生辰,却被我搅局,换了谁怕心下都不舒服。只是那点子歉意转瞬便被我那深藏的丧子之痛压下。她的生辰要欢天喜地,而我那被她害死的苦命的孩子去找谁哭诉?于是我噙了泪的眸光投向她,毫不退却。 “来人,去取支取药材的账目来。”慧巧发话道,她在周府地位非凡,轻声一语,重似千钧,一个眼神,婆子丫鬟们纷纷领命下去。 她话音才落,屋外一阵狂风骤起,花枝上护花铃铿然有声,仿佛话的尾音被无尽地拉长,显得颇有些诡异。窗外树影摇曳,枝叶随着骤然的狂风不停摇摆,天色渐渐变成了压抑的瓦片灰,空气中竟有了欲雨的憋闷感。 我深吸一口气,果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啧啧,八妹妹说的是当归。哎,这上乘的当归是要抛大把银子吧?二两当归一两银子,三十两当归便得十五两的雪花银!够买几个丫头了!”三姨太啧啧叹道,言语中满是计较。 五姨太慧巧揉着我手背为我定心,低声道:“日后遇到这种事儿,妹妹自管对我说,禀告老爷查处就是,何必亲自去查,生这份闷气?” 不多时账簿取来。万嬷嬷在一旁监看,丫鬟凌霄在一旁翻查账册,便是连府中哪一房有当归存货,都一一去查清,不见丝毫破绽。 我屏住呼吸,焦灼的等待,这一颗心揪紧,期待真相大白的一刻。 万嬷嬷率先抬头,为难的神色偷望我一眼,我的心一凛,正待她开口,一旁的凌霄却已起身禀告:“回五奶奶,这账目核对过了,并无半点差池。咱们府里库存的当归,这些月来除去了八奶奶小产领过一些,并无他人领取。” 我的心一沉,不该,怎么会这样?菱儿没有同府外人接触,更无力购买上品当归。这当归若不是从府中得来,岂不是从天而降? 好狡猾的贼子! 我咬咬牙,唇角一抹凄凉,我不甘心,失落的目光望了四下,暗自摇头道:“不该,不该如此。” 五姨太更是为我心急,忽然眼眸一转,急忙吩咐凌霄道:“去,盘库,看是不是哪个贼蹄子手脚不净的,偷拿了库里的存药,也未可知的。”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宽慰:“妹妹莫急。” 我感激地望她一眼。 三姨太忽然眸光一亮记起什么问:“妹妹可是说有人往药罐子中投药?那投药之人可是抓到了?不妨拿了来一动贼刑审问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话语一落,立时有人随声附和。 提到人证,我多少有些心虚,道:“那投药的是个粗使的小丫鬟。”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唏嘘声,仿佛人心惶惶。一个粗使的丫鬟若没旁人的指使,又如何能有那样多的当归? 三姨太问:“是哪个房里的丫鬟?即可提来审问查她的底细,离地三尺有神灵,周府里岂能容她!” 五姨太慧巧望向致深,深深自责道:“爷恕罪,都是慧巧近来疏忽了,才致使内宅不宁,让老爷心烦了。” 门外一阵匆然的脚步声,管家进来禀报,派去查验府库中当归存货的人将存货一一称量,并无差少,无人偷拿。我一怔,心下未免更是失望。 冰绡在我身旁忍不住抢话道:“那投药的丫鬟叫做菱儿。” “菱儿,哪个菱儿?”五姨太疑惑的问。 “后院儿里刷洗马桶的那个粗使丫鬟菱儿。”冰绡应着,一脸鄙夷愤意。 “可是那个个子小小的,腰有些粗,吊眼儿大嘴的姑娘?”三姨太追问,面色大变,微开了唇非哭非笑的尴尬样,更是望一眼老爷,六姨太早已便领先噗嗤笑出声来,旋即更有笑声不断。 她竟然笑了?一丝不祥泛上我心底,那笑容神秘莫测,令我倍感莫名其妙。 第五十二章 妾斗(二) 大太太慨叹一声,悠悠地说:“糊涂,糊涂!先时四姨太小产,也曾闹了说药中多下了人参,也推说是菱儿这半疯半傻的丫头所为。哎!”她责备的目光深深望我一眼,转过头去。 “菱儿这傻丫头本就够可怜的,还偏偏把污水往她身上泼。哎!人心不古呢。”六姨太把弄手中的玉镯端详着,悠悠地叹息道。 傻丫头?我闻言一惊,颇有些始料不及。如何众人都说她是个痴傻半疯的?我看她丝毫也不疯傻,反是在我面前慷慨陈词,毅然赴死的。 我不服,忙要争辩,五姨太已蹙了眉头吩咐:“来人,去将那丫头菱儿带来一问就是。” 我不禁哑然,菱儿已死,若让众人以为我是知道死无对证故意寻衅,这又该如何说?果然,婆子上前回道:“启禀五奶奶,这菱儿昨夜失足落井,死了!” 她瞟我一眼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八奶奶已吩咐多打发些银子厚葬了。因见五奶奶一早儿忙和六奶奶生辰喜庆,又是个粗使的丫鬟,就没得空禀告奶奶此事呢。” 我立时紧张,面颊的热度顿然被抽干,一阵阵冰冷袭来,怒意令我浑身颤抖,仿佛自己深陷了一个局,无法自拔。 四下鸦雀无声,众人狐疑的目光望向我,冷冷的,惊惧的,奚落的,我的心渐渐寒凉僵冷,今日的功夫算是白费,好不失望。只老天知道我的冤枉,知道此事幕后的蹊跷。仿佛暗夜中那张牙舞爪狞笑的鬼魅依旧得意地笑看我,随时要将我吞噬。我觉察出身后黑手的那高深莫测,也许她恰是设好这样一个局,只等我入瓮。 反是五姨太抢着插话宽慰一句:“该不是妹妹心细多虑了,还是不要忧思伤神,回去歇息吧。” 我面色发白,无言分辩,为何连慧巧都不肯信我? 我的脸儿渐渐沉下去,面颊也消散了温意,周身的愤慨积蓄成山洪般的怒火直待决堤而出,点漆般明亮的眸子转去凝视致深,毫无怯意道:“老爷,漪澜的话句句属实,求老爷查出害死我们孩子的真凶来!”话至此,我周身发颤,所有的话语都成了泪水滚下,凄哀道,“若菱儿果然呆傻,就更能显出幕后之人的狠心。无论如何,她往我药罐子里下药是隋嬷嬷亲眼得见的,此事绝无半点虚假,天地可鉴。老爷试想想,若她果然是个傻丫头,如何会知道将药下的那样精准,又是哪里来的那大量的当归?” 泪水滚落,打湿了前襟,无尽的悲愤与屈辱就要将我自己活活逼疯,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想到我那苦命的孩子,我那夜被他蹂躏的屈辱,四姨太的死,折磨得我不得不如落水之人奋力求生。 一番话出口,无尽的委屈都在心中翻腾。我神情楚楚,一层薄薄的水雾蒙了双眸,不错目地凝视他。他,兴樊总督周怀铭,当朝一品,断案无数,此案对他,该不是难事。 他若是信我,定然能从话语中窥出真相。她们不明事理,致深他该是清楚的,眼见过那样多的争斗,一桩小小的下药案又怎能理不出头绪? 我半是酸楚半是期待地望着他,他一定肯信我的。 高高上座的他面色沉凝,一无所动,沉吟片刻,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平静道:“想是八姨太体虚气乏,思绪不清了。下去歇息吧!” 一句话仿佛冷水兜头泼下,我愣在当地。五姨太轻轻碰了碰我,一个激灵,我这才清醒过来。致深,我委身相许的男人,他竟然如此!我腹中惨死的,难道不是他的孩子吗?我噙了屈辱愤然的泪望着,眸光中满是委屈不甘。 其他姐妹相继道:“妹妹新近落胎,太过伤心,还是回去多做休养才是!” 六姨太这才磕着瓜子不回眼儿赧然一笑,吩咐继续唱戏,叨念一句:“这出《夜奔》还没演,这边先上了一出《装疯》了。” 我愣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愕然,静默许久。本是期冀满怀而来,所盼的谜底竟然如此。我苦笑,却笑不出,面颊僵持冰凉,麻木不堪,仿佛万千目光如剑在我面颊上划过,千疮百孔。 也不知过了多时,一抖一抖的心口才略略平静,我好生疲倦,倦怠得如被抽空周身的气力,一句话都难讲出。 我唇角噙了一抹凄凉的笑,面颊如沐冰冷的月华,一滴冷冷的泪凄楚的从面颊滚落,没有一分热度。 冰绡扶我起身,我摇摇摆摆,只剩深深一福。 出了水月轩,窗外已是乌云涤荡在空中,大雨欲来,一如这府里的变故,波诡云谲。 阴风连天而来,压抑而诡异,平地起波澜。那入骨的寒意恰冷如我此刻心灰意冷的心。我唇齿间衔着一痕凄冷的笑意,泪水从脸庞流溢。 那刻骨铭心的丧子之痛,加之他冷漠的抛弃,仿佛生锈的钝刀,一刀刀地撕开我心中尚未愈合的伤。如果我所言句句属实,又为何无人肯信?莫不是我同四姨太晴柔一样,我也成了疯子?刹那间,我懂了,为何人人都说四姨太是疯子。哀思伤神,神志不清,需要静养,她们看似关心实则漠然的话语响在耳边。如何这周府内的女人,一个个都要被活生生逼做了疯子? 我真的疯了吗?是的,我疯了,我如今是个如四姨太一般,神志不清信口胡言的疯妇。仿佛一路上丫鬟们都躲得我远远的,在一旁指指点点。她们定是笑我是疯子,是个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疯子。我相信了那个什么菱儿的投毒,我竟然信了一个疯傻之人,那么我也就是疯子。也许,只有疯子才会在证据不全的时候,就急于摊牌寻求真相吧。也只有疯子,才会忘乎所以地相信那个高高在上的他! 屈辱的泪被我生生咽回喉头,没有顺着脸庞滑落。那泪水灼烫得喉咙干裂,撕开一般的痛处。 雨点噼噼啪啪打落,大雨如注倾泻。暴雨西风过后,是满园凋残。芳树芭蕉被肆虐地东倒西歪,在大雨中发出噼啪地哀鸣,似在陪我悲咽。浑浑噩噩间,游廊行至尽头已无路,雨水飞溅来廊下。 天似穹庐,沉沉压下。雨如泼墨,昏暗一片。 冰绡急得扯过一叶硕大的芭蕉叶对我说:“小姐再此候一候,冰绡去喊人撑伞来!” 我呆立无语,看着冰绡轻盈的身影提了裙摆冲去雨中,“喀嚓”一声炸雷在耳边响起,惊得我一个颤栗,仿佛黑暗中有鬼魅对着我奸笑,笑我的无知,率性,自取其辱。我深信了他,他却终究不是我能依靠。千算万算,却独独算错了这步。 信步走去雨中,不多时周身已是凉透,只是这冰凉却令我的头顿然清醒,那在水月轩厅堂中几乎要炸裂的头如今清朗许多。我仰头,雨声如泣如诉,如梵音清心,在我耳边萦绕。 这大雨浇透了我的衣衫,也浇透了我的心,我漫无目的如孤魂野鬼般闲逛。看着眼前琉璃瓦,移步换景窗、白墙、亭台,雨雾如烟,都成了白濛濛一片。那是今生罕见的美景,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哎?你怎么一个人坐在雨里呀?”廊子下清越的声音,我都未曾留意,她是在同我讲话。 “呦,这不是八夫人吗?”婆子撑了雨伞过来,遮去我头顶一片天空。” 头上的雨倏然停了,水滴顺着湿透的发梢一滴滴滴下。我转头看看,却不认得。 “我们大小姐问八奶奶话呢?八奶奶如何自个儿跑来这雨里坐着呀?”婆子问。 我冷冷地笑,任了雨水从面颊流下,我的牙关瑟瑟发抖,挤出几个字:“我,疯了!” “噗嗤”,廊子下的西洋美人裙的少女笑了,笑的那样恣意张扬,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她咯咯一阵笑说:“一定是小嫂嫂同哥哥争螃蟹吃,争急了眼,气到小嫂嫂了。” 她不顾婆子们劝阻提了灯笼般摇曳的裙摆向我而来,伸手来拉我说:“走吧,去我房里坐坐。九哥说,小嫂嫂的油画画得好,也让佳丽看看。” 我却迟疑不动,呆立在当地。她却一把拉过我的手,“走吧!难道定要淋成落汤鸡才好看嘛!” 不知在佳丽小姐房里坐了多久,便是衣衫都换做了佳丽的一条西洋裙。冰绡来接我回房时,我已是喷嚏不止。虚弱的身子娉婷行在廊下,举头却发现廊子尽头立着的他,是九爷怀铄。他立在回廊最远处,单薄的身子上一袭白衫,远远地对我展露笑容。 第五十三章 困蟹之斗(一) “我是来寻佳丽去捉螃蟹的。”他的笑容有几分腼腆,似乎在解释不是刻意出现在我的眼前。清癯的面颊上笑容温煦而柔和,却明媚地仿佛能将这阴沉沉的雨天都照得晴朗。 我也淡然一笑,实在不想如此狼狈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披散的湿漉漉的长发如鬼,发梢用佳丽亮蓝色的发带扎了个蝴蝶结。洁白的西洋连衣长裙紧紧束胸的上衣,宽大松散的裙摆,立在他面前仿佛旧时扶桑国的仕女。 佳丽已闻声奔跑出来,一脸兴奋地问:“九哥,那网子可是罗上了?” 隔着我,他对佳丽带了几分欣喜说:“都安排妥了,去吗?” 佳丽爽利地吩咐丫鬟婆子们:“走呀,这就去。” 又一眼看了我,试探问:“小嫂嫂可想跟佳丽一道去抓螃蟹?” 抓螃蟹?这倒是新奇的事物。我闻所未闻,那不是乡野顽童所做的事吗? 不知为何,我想逃离这压抑的周府,躲开这片阴暗的天空。或许我那日也不明不白的疯了,死了,怕是连螃蟹是如何捉的都不曾见过。 心里那份压抑的情感,亟待爆发,我应了佳丽说:“带上我!” 佳丽拉住我的手,另一手提着裙摆,一路沿着廊子向外跑去,一路跑来,丫鬟婆子们在身后追着,她却毫不停步地嚷着:“九哥,快呀!” 我眉头微蹙边跑边不由回头看一眼被抛去身后的九爷,他的脚…… 佳丽跑的飞快,不过几步我便气喘吁吁。冰绡急得在我身边劝着:“小姐,你身子弱,不宜外出的,再说,姑爷若是知晓了,会恼的。” 她话音未落,佳丽便抢白她道:“用你多嘴?哥哥若是怪罪下来,就说是我强拉了小嫂嫂去陪我的!” 来到仪门,早有车马等候。在蒙蒙雨雾中我们上了油布遮挡的马车,一路顶了白茫茫不见前路的大雨前行。 不知在暗如黑夜的大雨中行了多久,车停了,雨也歇了,但是天色依旧阴沉。雨歇之际也并不是一片蓝天,朦胧色泽的瓦片灰从头顶沉沉压下,怕是另一场大雨在积蓄。 行过一带红蓼百蘋夹岸的河岸,眼前是一片雨后的高粱地,密匝匝看不到边际,沉甸甸的高粱穗子耷拉着无力的头,摩肩接踵地立着,却随风费力地摇摆,一如此刻瘦弱不堪的我。 我小心地提着裙摆,一手扶着冰绡的手,小心翼翼踩在芦苇杆儿铺陈的土垅上。 “来,这里!”九爷吩咐,手中的琉璃油灯照着一处沟渠。 几个小厮正兴高采烈地“喀嚓喀嚓”地折着高粱秸子,扔去沟渠旁的地里。我纳罕地看着,佳丽轻声问:“九哥,折这些子高粱杆子做什么呀?” “螃蟹嘴馋,高粱杆子香,螃蟹闻到就会过来。”九爷轻声说着,眼见那些水沟里拥去一处的螃蟹都沿着那窄窄的水沟向前,只是前路已被堵住,这些小家伙竟然还是勇往直前。 “高粱熟了,螃蟹就闻着味道来,用大钳子把高粱杆子卡断,拖回湖里吃,正好就被人逮着。”旁边的小厮得意地说,显出几分淘气。 九爷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仔细地望着,佳丽急得问:“黑乎乎的泥水沟,螃蟹在哪里呀?” “嘘~”九爷示意她轻声,低声道:“水浊,是抓不到的,这可不是浑水摸鱼。待静一静,水清了,螃蟹自然就看到了。” 我们屏住呼吸,静过一阵,只是我却寻思九爷的这句话,“水浊,捉不到螃蟹,不是浑水摸鱼。要待静一静,水清了,螃蟹就出来了。” “啊!抓到了!”我一错神的功夫,就见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已被擒在了九爷怀铄的手中,他顽皮如孩子还猛地拿去佳丽面前吓得她尖声惊叫,才呵呵笑了。他含着那阳光般的笑意微微气喘,将个螃蟹扔去竹篓里,初战告捷! 佳丽又恼又喜,捶打着九爷的肩头催促:“九哥,抓呀,快去抓!” 九爷的衣襟掖在腰间丝绦上,蹲了身小心翼翼地望着沟渠中那一只只游着的螃蟹,一个个横行霸道,张牙舞爪,仿佛呲牙咧嘴地吓唬着我们。 九爷却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一般,却是猛然出手。 “捉住啦!”就见一只螃蟹张牙舞爪的在佳丽轻声的惊诧中被九爷提起,拿给我炫耀般看看了看,就扔回了竹篓里。佳丽满眼新奇,惊喜的拍巴掌,过了一阵忽然说:“九哥,让我试试!” “佳丽!”我担忧地一把拉住她的臂,生怕她冒险,对她摇头。 “不妨事!”佳丽却一把打开我的手,他兄妹二人就兴致勃勃地捉螃蟹。 我躬身立在一旁,看了一阵子他们捉螃蟹,起先还觉得有趣,时辰久了,有些乏力。侧目时,偶然望见灯光下九爷的容颜,他眸子乌亮剔透如天边星辰,清瘦的面容在灯影下抹上淡淡的柔光,掩饰了面颊的苍白病弱,竟然柔和如玉。那玉雕一般的面庞,比女人更美几分。我凝视他片晌,忽然佳丽一声惊呼声:“哎呀,好大的螃蟹!”我才恍过神,慌忙将眸光从他面颊避开,心在砰砰地跳,暗自责怪自己的无礼失态。幸好并没有人注意到,佳丽已是螃蟹在手,端详自己的俘虏爱不释手。 蓦然地立在一旁,我垂眸定神,眸光愣愣地望着渠沟的螃蟹,耳边是一阵阵的欢呼声。 也不敢去碰那螃蟹,只顾新奇地看着一只只水沟中的螃蟹被捉住,俘虏般扔进竹篓中。 灯光映在沟渠,仿佛静影沉璧。微风拂过时,漾碎一池縠纹。秋风凉,橘黄蟹肥,不知为何,反是勾起我一片思乡之情,眼前一阵黯然。 “漪澜,你来试试!”九爷唤着,那样亲切而自然。 我一惊举头看他,心头一怵,他唤我做什么?漪澜?这声唤仿佛立时亲近许多。他起身在土垅中为我挪开个地方,邀请我来应战。 我胆怯地摇摇头,心里有些担忧。 “来吧,既然来捉蟹,不亲手捉一只,岂不成了阵前脱逃的败将?”他略带笑意说。 我躲开他的眸光,撩了裙摆蹲身在沟渠边,静静打量水中那些张牙舞爪的螃蟹,面目可憎,还颇是吓人,就愈发的胆怯。 反是九爷蹲在我身边,宽慰我说:“莫慌,这些张牙舞爪霸道的东西,你越是怕了它,它便却嚣张。你若不惧,它们也胆怯。” 我点点头,只是分辨那水中游来游去的青壳蟹,依旧不敢下手。 “看准了,下手要快!”他一声令下,我匆忙地下手如水,只是冰凉一片时,一看那挥舞钳子向我的蟹,我才擒住蟹壳的手一松,只觉手指一痛,“啊!”我猛然缩回手,手指被那螃蟹紧紧夹住。 “莫慌!”九爷一把握住我是手腕,将我的手塞回沟渠,那螃蟹一入水,自然地松开了钳子。我慌得撤手,只是指尖泛出殷红的血。 第五十四章 困蟹之斗(二) “呀,破了!”佳丽也慌了神,忙过来看。 九爷握住我的手,眸光中显得比我更是紧张我手上的伤,他为我用力挤着指尖破处的血,心疼地问:“疼吗?” 疼痛是必然的,一点点一丝丝渗入,可久而久之的麻木能令人忘记了疼痛,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其实你大可不必怕它们。”他说,“你看这灯光,这些螃蟹很傻,盲目地向前赶,只顾跟着灯光走,也不顾前面是否遍布了机关陷阱。他们傻傻地跟着头蟹走,所以我便放了头蟹不抓,只从第二只蟹抓起,剩下后面那些螃蟹还是会傻傻的一直跟着头蟹走。” 我的心一动,这些螃蟹,傻傻地奔了一线的光亮去,前面的陷阱也不顾了,送了性命也不知为何,只是如飞蛾扑火般冲向那微弱的光亮,那样义无反顾,岂不是如我一般呆傻? 刹那间,我的心一沉,心中才觉的一丝松畅便如此的散去,只剩淡淡的悲凉,物伤同类吗? 凉意从脚底泛起,透过层层肌肤,直达心里。 冰绡不曾见过捉螃蟹,欢喜的同小厮们混去一处捉着螃蟹,一不留心身子一歪险些跌倒,被小厮们一把拉住,绣鞋却陷入泥中,惹得众人取笑。 回府的路上,众人都是满载而归的笑声,独我却笑不出,那些盲目前行的螃蟹不时在我眼前爬,不管他们如何的嚣张,如何的霸道,最终也不过是人的盘中餐,面对了眼前的陷阱为了觊觎的美味而送命。 周府,果然令我如此的留连吗?更有那个眼睁睁看了我们母子受尽凌辱折磨,连自己女人和孩子都无法保护的男人,我竟然为了他,飞蛾扑火一般奔向一个个的陷阱沟渠。 真是可笑,可悲! “漪澜,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叫你澜姐姐好吗?”佳丽在我身边问,我一惊,旋即微笑点头。比起小嫂嫂这个打着周怀铭的烙印的称呼,我更喜欢自己的闺名。那一句“漪澜”,便是还了我的清白女儿身。 “澜姐姐,你喜欢捉螃蟹吗?若是喜欢,明儿个佳丽和九哥带你去别院去捉螃蟹。”她认真地说。 别院,别院在哪里?我疑惑的目光,不置可否。 “周府在兴州有几处别院,扫花别院我最是喜欢了,九哥也喜欢,还在那里开了书馆教穷孩子读书呢。”佳丽解释说。我定定地望着她,仿佛眼前有人在我脚下铺了一条路,待我抉择。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她自信地对我点点头说:“澜姐姐若是喜欢,佳丽便去对哥哥讲,哥哥对佳丽千依百顺的。周府里被那些狐狸精搅合的乌烟瘴气的,没见佳丽平日都是住在扫花别院,极少回府去吗?” 我这才恍悟,我入府这几个月,一直未曾见过佳丽,直至画师害我那夜,她才从天而降一般。原来她住在扫花别院,这样精灵古怪又娇蛮的小姑娘,她的居所一定也是与众不同。 车轮滚滚,越是靠近周府,我的心越是紧张,我不想再进那个高墙大宅,不想面对那个男人,更不想看到那冷冰冰的四壁,埋葬我孩儿的房间,更有无处不见的血腥 心底生出一分迫切的呐喊:我不要! 天气依旧冰冷,似是暴雨将至。空气中弥漫的冰凉令人窒息,寒风刮过,裙裾在身下摇摆,如展翼的蝴蝶。我定了定神,抬步往里走去。 回府时,夜色已深,险些便误过了宵禁。 笙歌戏乐声不时乘风入耳,凉凉的,反令空气显得有几分稀薄。 心情霎时间黯淡,一路上满载而归的喜悦渐渐淡去,而佳丽却同九爷说笑正欢,更有仆人们欢天喜地地说:“快去后面抢六姨太的一坛子庆寿酒,再将这螃蟹下了滚烫的锅里一煮,嘿,这才是美味!” 话音才落,便闻到风送来的酒气,渐渐的,酒气浓郁,却越来越烈。 迎面忽然飘来几个如烛光般的亮点,渐渐的近了,原来是有人来。 “前面是何人?”对面有人喝道。 佳丽抢应了一句:“你们是谁?” “佳~佳丽,你,去了哪里?大夜里……” 我的心一惊,凉飕飕的感觉,如何冤家路窄,竟然是他。 灯光近,仆人搀扶着摇摆不定的人影也来到我们面前。 “哥哥,怎么醉成这步田地?”佳丽急恼道,扇扇风责怪:“好大的酒气!” “高,高兴~”他侧头笑望着我,灯笼摇晃不定的光洒在他面颊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更显深寒,他薄唇紧抿,望着我,颤动了唇,却没说出话。 “怀铄扶兄长回房去。”九爷上前搀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我的心一触,佳丽已跺脚道:“哥哥真是醉酒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当官呢,都管不住自己的嘴!” 边说边吩咐人将致深送去五姨太的房子,吩咐说:“还不快去让五姨太弄些醒酒汤,灌醒他。又是被哪个狐狸精灌了黄汤了!” 致深却发力一把推开众人,小厮们四下跌散,我才发现他竟然不愧是武夫,有一把子蛮力。 他向后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只指了我说:“我,只要,她,你们,走!” “哥哥!”佳丽还不甘心,我却心里一阵鄙夷的笑,凄凉中记起适才抓螃蟹的情景,他越是张牙舞爪,我越不该怕他。 “都去吧,有我在。”我淡淡地说,众人避开。 他凝视了我,笑望我,轻轻地过来,却看了我脚下被众人遗落的七七八八的螃蟹篓子。 他俯身,顺手去提起一只蟹篓看看,笑了笑,醉意熏熏地问:“你,喜欢,这个?” 我不理他,他却一手探进了竹篓。 “小心!”我忍不住惊得提醒他。却是晚了,只见他的手却猛然一抖,甩开蟹篓,手指徐徐竖起,一脸委屈的向我示着,那手指已被螃蟹钳破。 我恨得咬牙,再不屑同他废话半句。他已薄情至此,我何来半点留恋?此刻惺惺作态才是掩耳盗铃之说。 我扭头便走,却被他一把从身后搂住,我咬牙挣脱间,他已一把将我扭过身,紧搂入怀里,紧张地唤了几声“澜儿,澜儿,你回来了,澜儿”炙热的唇带了扑鼻的酒气扑面而来,他强吻向我。 “澜儿,澜儿。你,你知道我……你太过执拗……” 他呢喃着,毫不顾忌眼下何处,更不顾及我的冷漠鄙夷,紧紧搂住我不肯松开。男人的不可理喻,无赖,果然是人共有之。我又恨又恼,奋力地一把推开他,手背揩了唇,立在风里,漠然道:“我应了佳丽妹妹,明儿就起身,去扫花别院,陪她去住。爷眼前就清静了,不必为漪澜一个疯妇费神。” 第五十五章 清平乐(一) 青山隐隐,碧水遥遥。兴州城南外五里处的大明山下最幽静处,便是扫花别院。秋高气爽之际,麦浪已是一片金黄。微风徐徐,从远处望去,恰似置身于一片金色的海洋。临水望山,自是另一派农趣盎然,一呼一吸间都满是令人陶醉的自然气息。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样淡然的气度,岂不正是说这扫花别院? 别院旁边的四五处房屋,是九爷开的学堂,墙体有些微微泛黄,想来有些年头。朗朗的读书声从篱笆围绕的一排农舍传来,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诵读着《弟子规》,清朗悦耳。 佳丽行在前面为我引路,一路便得意的夸赞九爷如何的出尘不凡,杏坛执教,不肯去钻营功名。我随在她身后行着,踏着潮润的黄土小路,看着九爷一袭白衫飘然走在前面。虽是一瘸一拐颇为费力,却仍不失潇洒淡然的气度。我们来到这所竹篱笆上爬满秋扁豆,牵牛花,葫芦藤的小院外,只见面南正北的五个敞间看似有些旧,却是院落里错落整齐,干净清爽。篱笆上紫色的扁豆花同白色的知名的小花交杂,别有一番世外桃源的情趣。 进得院里,有一畦菜地,高高低低的种了一丛白色的菊花。秋风徐来,枝叶婆娑。更有一地绿油油的白萝卜叶,夹杂着垂着小红灯笼般的辣椒。一名老汉正在拔萝卜松土,我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仿佛心的节奏立时放缓,暖融融的日色下,更令我流连忘返,爱上这土瓦灰墙下的院落。 九爷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怕是一路奔波劳累,面颊上的笑容也掩饰不住几分疲惫羸弱之色。他一身麻衣,朴素淡雅,温和的面容上满是书卷气,仿佛天下的书生举子都没有他这番风致。 “九先生回来啦!” “先生回来啦!” 孩子们一涌而出,唧唧喳喳地将我们围住,满眼都是欣喜。 “先生,这位姐姐是谁呀?” “佳丽姐姐,你可给我们带果子来吃啦?” 一张张仰视我的可爱的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双乌亮的眸子满是童真好奇。我面颊含笑,和蔼地蹲身同他们问话,就见九爷在一旁淡然地笑着,费力地踱着步,招呼孩子们开课了,一瘸一拐向书馆里走去,身后还追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 我同佳丽相互挽手进了书馆,看着排列整齐的木桌。虽是陈旧,却一尘不染。孩子们大的十几岁,小的不过四、五岁,都认认真真的竖起书,摇头晃脑像模像样地诵读着。大孩子已经学到了中庸,小些的才不过开蒙。我听着九爷给孩子们讲注《三字经》中的道理,声音抑扬顿挫,和暖的阳光洒在他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和煦而安静。他悠悠地踱着步子,身影飘然。他负手踱步,不时深入浅出的讲解,面对孩子们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总含了那淡淡却暖人的笑意。 下课时,孩子们涌去菜园帮忙,拔萝卜割白菜,唧唧喳喳笑闹去一团。冰绡也来了兴致,挽起袖子,撒口的裤口也扎紧,挤去孩子中间一起去收白菜。 老汉用镰刀从菜根儿处一刀刀砍下白菜,孩子们便将白菜抱起,齐齐码放去书馆的房檐下。我同佳丽也过去帮忙,心徜徉在无尽的田间,只觉得乐在其中。 九爷在田垄里帮忙,一边说:“这些菘菜可是美味,昔日苏学士都对此赞叹不已。只是苏东坡还是没有口福的,他定没有吃过咱们兴州的腌菘菜。” “腌菘菜?”我问,一脸好奇,我是扬州人氏,倒是曾吃过绍兴姑母做的霉千张,只是那个臭味难以苟同。 见我略皱了眉头,九爷一笑说:“莫嫌弃这乡间美味,便是皇上都无福享用呢。” 他带了我们去小溪边,将白菜用溪水一点点洗干净去根,剥去表面老的菜叶。 九爷驾轻就熟地说:“腌菜,定要将菜阴干,拿出来之后一层菜一层盐,腌起来。”我侧头打量着他,这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虽然简朴平淡,却也求之不得。 回到书馆,老汉已经将阴干的菜层层码放在一个坛子里,我仔细地看着他们将菜码好,一层层的堆满,再用一块圆滑的大青石压住那些菜,封上坛子盖,放去荫凉处。 胖嘟嘟头上一撮毛的眯眯眼的娃娃叫巴豆儿,他眨眨眼,抿抿嘴唇,深深吸一口气问:“先生,巴豆儿能尝尝吗?”那忽闪的大眼睛中满是期望。 九爷怀铄就揉揉他的头顶笑了说:“厨房里有腌好的酸菜,巴豆儿乖乖去背书,背下来了,先生亲自下厨给你炒个腌菜地瓜丝吃。” “哎呀呀,吃什么不好,吃这穷人吃的腌菜。”佳丽嘟哝着,牵牵我的衣袖说:“澜姐姐随佳丽回别院去,厨娘为我煎西洋牛排吃,还有上好的奶油土豆泥,你来尝尝。” 我却对这朴实无华的小院满是留恋,见我迟疑,九爷说:“佳丽,就让你澜姐姐尝一尝我的手艺,你自己先回别院去用膳可好?” 佳丽不解地嘟哝着:“九哥做的饭菜,那菘菜还是菘菜,萝卜还是萝卜!” 我不觉一笑说:“客随主便,我在此多坐坐就是。” 开饭时,打扫干净的庭院内摆上了三张条桌,一大盆腌菜、咸菜还有一盆发黄的饽饽。孩子们吃得狼吞虎咽,交口称赞着腌菜好吃,埋头吃饭也不上讲话。 九爷看了我一笑,抱歉道:“让你见笑了若是吃不惯,待会子回别院,让佳丽的厨娘为你烧几个可口的小菜。这里是乡下,怕是没有城里的饭菜可口。” 我望着他笑了点点头,轻轻拿起一个色泽黯淡的饽饽,掰开一块儿说:“一粥一菽,当思来之不易。” 他赞许的笑笑,亲手为我盛了半碗腌菜。 只是,那杂面饽饽吃入口,我便觉得涩口的粗糙,难以下咽,似卡在喉头里。正努力下咽地难过,泪水都要挤出了,一个蓝边白瓷海碗递来我面前说:“来,尝尝萝卜汤。” 我含泪的眼看去,是他在笑望着我,似是毫不留意我的尴尬,自当是自然的递一碗汤给我尝。 我双手捧着汤碗,心下思绪起伏。这些孩子,有一顿温饱的食物,就是腌菜才在口中,都入嚼山珍海味一般。便是菜汤中那一点点油腥,都舔得一干二净。看着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望而知足的眸光,天真得如水晶一般的纯净无它,我的心里不由一动,我放下碗对他提议说:“若我留下来帮你教书授课,不知可好?” 他微怔,望着我展出些笑容温和地问:“这可是求之不得。只是,不知大哥他如何想?” 我抬眼望着他,面颊上的笑容淡淡消散,仿佛我已被烙上了他的烙印,便是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了。我放下碗筷,垂眸并没有去看他,是淡淡地说:“他是他,我是我。” 他微顿,继而平和地说:“好,那就有劳小嫂嫂了!” 第五十六章 清平乐(二) 别院,书馆,这几日我就流连其间,白日里教小家伙们读书,歇息时帮打理菜地的庄老汉去拔萝卜,锄草。 这日,依旧是晌午的萝卜、腌菜、贴饽饽,孩子们聚在庭院中吃得正欢。 “九先生,我想吃肉,若有腌菜里有一块儿大肥肉,就太香了!”巴豆舔舔饭碗,奢望的眼神望着九爷,也望着我。 我笑笑说:“好,就依巴豆,我去给巴豆炖肉吃,就让人去别院去取。” “漪澜!”九爷制止我道,“不要惯坏了孩子们。要让他们知道,若想日后吃肉,就要今日用功!”他的目光坚定,我望着他,知道他是为了孩子们好,于是点头应了他。 一阵马蹄声嘚嘚传来,迎风送来浓郁的酒味。我扭头去看,猛然一惊。一匹白色的骏马昂然立在院中,上面坐着神祗一般的他。他下颌微扬,右手勒着缰绳,左手握着金鞭。他高高在上,一身宝蓝色的织蟒袍子显得贵气夺人。 “给八姨太请安,给九爷请安。”众人异口同声道。 “免礼。”他淡淡说了一声,平静的面容真看不出是喝醉了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他满身的酒气,谁又能想到此时的他已经醉了呢? 他贴身小厮来福忙跑上前去扶他下马:“爷。” 他却不用他扶,自己跃下马来,脚步略有些蹒跚,但是也站得很稳。 我别开眼去,不理他。他却自来熟一般地坐在了桌子前。 “这,这是吃的什么?这,也叫做饭?”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桌旁,看着满桌的饽饽和腌菜,呵呵大笑着奚落地望着我。 “醉湘楼的蔡师傅在吗?”他随意坐在饭桌旁,轻轻扫了那满桌子的素菜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回爷,在呢。蔡师傅上个月才从老家祭祖回来,正在呢。”一旁站着的小厮来福忙上前说。 “嗯。”他再看了看那碟子腊肉炒菘菜,略微扬声道,“去,叫蔡师傅做几桌子菜来。” “爷……”来福看了看他,像是有些不确定一般,“叫蔡师傅做了菜,送这边来?” 他轻轻点点头:“有什么好的,尽管做来。”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依稀有丝暖意,“八姨太身体才刚好,菘菜虽好,过于素淡。弄些鲍鱼鱼翅什么的,俗则俗些,补身子是最好的。” 来福听他这样一说,立刻会意了,赶紧转身出去了。 身边的小孩子们被他的气势吓住,各个都放下筷子不敢动弹,只瞪着滴流乱转的大眼看着我。 我皱皱眉,虽然懒怠跟他说话,却不能不开口:“多谢老爷费心,只是漪澜吃惯了清淡的口味,不想食油腻鸡鸭。老爷还是别麻烦了。” 周怀铭看看我,唇边绽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也不说话,只是拿着一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眼前的酒盅。 气氛眼看着尴尬起来,老九笑笑,解围道:“醉湘楼的蔡师傅手艺是江南一绝,寻常多少人请他也请不动,今儿大哥既然这样说了,正好也叫猴崽子们也跟着尝尝大师傅的手艺。” 那些小朋友听他这样一说,便高兴起来,叽叽喳喳地闹起来。 我见他们这样高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陪着坐在那里,等待醉湘楼的好菜送来。 果然是周怀铭的面子大,才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桌子的饭菜就摆到了桌子上。 小厮们低头恭敬地将几张红木雕花圆桌摆上,精致的青花瓷食具一一摆上。各色小吃糕点,鸡鸭鱼肉,珍馐美味一一摆上。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腕,一阵酸痛,我羞恼得极力摆脱,他却浅笑了对我道:“来尝尝这蔡师傅的手艺。” 说罢扬手吩咐:“酒来!” 几坛子贴了红色招纸的女儿红捧上,便是牙箸都是镶嵌了赤金的头,缀着细碎作响的小金穗子,精致华贵。一色的秘色汝窑瓷碗透出不凡,仿佛处处都显示着他周府老爷的威势气派。 他抓住我的手腕,不肯松手,我费力地挣扎着,冷冷地望着他,气恼不得。 分明知道挣扎也是徒劳,我静静地审视眼前狂妄的男人,心中一静,未免蓦然。我对了房檐下好奇又心惊地望着我,望着他,望着满桌飘香的珍馐狠狠咽下唾液的孩子说:“孩子们,还不快谢过总督大人的赏赐,快,快来,都来吃吧!” 孩子们胆怯的目光悠悠地不时瞟向桌案上的珍馐美味,却不敢动筷子。 “孩子们,快来,总督大人奖励你们读书用功,备下好吃的奖励你们。”我说,“巴豆儿,来呀。”巴豆儿试探着看我一眼,又看看致深,终于抵不住美味馋虫的诱惑,挪着步贴凑过来。我用牙箸夹起一块烧鹅送去他嘴中,巴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望着我,余光却在打量致深的表情,但那鹅肉入口,带着淡淡的一层薄油,酥脆的皮,入口就化,他喜得眉眼鼻子笑去了一处,仰头望着我乖巧地说:“真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皇宫中的皇帝才能吃上吧?” 一句话逗得致深朗朗一笑,摆摆手,示意众人随意,孩子们蜂拥而上,竟然是伸手去抓抢。 我打量致深淡然道:“我已用过了膳,总督大人大可以尝试返璞归真之法。” 他却笑着,一手拎起酒坛,一拳打破封纸,得意洋洋地望我一眼,继而昂头汩汩地灌下。 “大帅,这……八夫人,大帅已经喝了太多酒了。”来福是致深的贴身侍从首领,都急得跺脚摩拳擦掌,巴巴地目光乞求地望着我。 “来人!大帅喝醉了,快扶大帅回府。”我吩咐一声,巴不得打发他早早离去,不要在此现眼! 来福劝他离去,却被他一把甩开手,愤然的目光狠狠瞪了来福一眼。一旁的小厮狗儿最是滑头,见风使舵,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八奶奶是没看到呢,咱们爷呀,这两日就在花楼里厮混,更不肯回府去,谁要敢劝,就打谁。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就是今儿五奶奶亲自去请都请不动。” 致深酒坛子向身后猛地一甩,“啪嗒”一声,砸碎满地,惊得众人一惊。他喝了狗儿骂道:“多嘴,掌嘴!” 一副颐指气使的霸道样子,令人厌烦。我强压了怒气,奚落道:“身不正,虽令不从,也不自己反躬自省圣贤书读去哪里了?” 他侧头笑了打量我,眸光里满是狂纵不羁,猛然,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酸痛令我皱眉,泪水险些流出。他顺势一把搂我入怀,在我面颊上亲昵着,肆意轻薄,呢喃道:“澜儿,澜儿,你还要耍性子到几时?” 我奋力挣扎,一边吩咐孩子们用罢了饭都回去读书,焦急懊恼间,却奈何不得他的一膀子蛮力。 “大哥,大哥醉酒还是去后堂歇息片刻。”九爷一脸赔笑来为我解围,伸手拉住他搂紧我的臂,却被致深一把狠狠甩开。九爷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我惊得大叫一声“九……”却在致深凌厉和逼视的目光中忍住了话。 他斜睨了地上爬起的九爷怀铄冷冷道:“哼,难怪了,这些时日不见你人影,足不着户的。” “大哥,小弟在此开馆课徒,也是大哥许可的。”九爷反驳道,但致深的目光越发的阴沉,冷冷的,收敛成一线,如即将扑食前的野兽一般,透出几分凶狠。 我一惊,心里总有几分不安,不敢去看他的眸光。 他徐徐松开我,猛然转身,一把抄起个酒坛吩咐九爷怀铄:“来,跟大哥比试比试,你的酒量!”说罢一个酒坛扔向了怀铄。九爷怀铄一惊,却也是一把接在怀里,嘚嘚倒退几步,险些跌倒,我急得一把扶住他,他总算才立稳脚跟。 趁着几分醉意,他指着九爷奚落着:“老九,你,小时候就这么病猫一只,上不去台面。教你骑马,你吓得哭鼻子,教你射箭,吓得尿了裤子。来!跟大哥比试一番,看看你,可有长进?” 说罢,不容分说,手拍腰间龙泉宝剑绷簧,嘡啷一声,宝剑出鞘,他顺手一分,竟是一对儿雌雄宝剑,寒光夺目,湛如秋水。手中剑绦子一绕,一抖腕子,一把剑掷去九爷面前,却见九爷竟然翻腕稳稳地接住那力道猛烈的剑,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我一惊,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难道这九爷身上也是有功夫的? “致深,不可!”我惊呼一声,他醉酒失了心性,醉中比剑,难免伤人。 第五十七章 清平乐(三) 致深似并不为我的紧张惊呼所动,脚下软缎靴靴尖在地上陡然划个弧度,脚走盘桓,手中剑锋潇洒地划个弧,轻松地挽出一串剑花灼目。忽然,他手腕一翻,如鹰隼扑食直下,挺剑直刺,寒光湛亮的宝剑如一道寒芒直扑九爷面颊而去,剑锋折闪熠熠寒光,阴森刺目。 “啊!”眼见剑势如泰山压顶一般袭来,众人不觉惊呼失声。 剑锋逼面,九爷迅捷的一撩前襟,稍一纵身轻易地躲过,四两拨千斤一般的飘逸,平稳地立在原地,依旧持剑不动,剑锋指地。他面颊却平静若水,并不惧怕,分明是退避三舍,以不变应万变。 致深神色稍纵,手腕一翻,剑锋逆转,如蛟龙摆首般反腕直取九爷的心口。“出招!” 九爷横剑一搪,噌楞楞兵刃交接声刺耳,这才开始猛然发力,手中剑舞如走龙蛇,挺剑招架。 兄弟二人剑光纠缠,就此斗去一处,钢花似流冰簇雪,看得人眼花缭乱却未免为他们提心吊胆。 须臾间,我就见数道剑光如银龙狂舞,白练飘江。那银龙上下翻飞,争斗不休。若非担心这对儿兄弟失手,眼下的斗剑可堪称是绝妙无双,怕是如此的武艺,也是世间无几。 他二人已如寒光罩体,剑光似银雨纷飞,你来我往,各不相让。几次已见致深的剑似差一分便中了九爷的身,九爷却剑行而下,闪避间拨开,步步从容,灵活自如。只是致深的剑接连唰唰唰几式如蛟龙翻江倒海,势不可挡,一招迅似一招,一招猛似一招,步步紧逼不肯相让。 我的一颗心提紧,毕竟是刀剑无眼,稍一错手,后果可怖。但如今却是两军对垒,短兵交接,欲罢不能了。我正看得一颗心提去喉头无法呼吸,忽听咣当一声,就见一道银光从那团剑气中直飞而出,嗖地一声飞戳去菜地中,惊得我定睛看时,九爷已垂首立在原地,致深的剑迅猛如飞箭直逼他的咽喉。 “不要!”我的惊叫声淹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剑却是稳稳守住,便停在九爷咽喉前寸许处。眼前的画面忽然定住,仿佛呼吸都停止,四周鸦雀无声。九爷安然地立在他面前,面目淡然,反是气不喘,心不跳,颇为平静。 致深睥睨地眼神打量着九爷怀铄,逆光的身影,瘦削的面颊阴沉笼上一层暗淡的颜色,隆隼深目眉似泼墨,眸光幽深,威棱逼人。 他神色嚣张霸道,眼角斜睨中带出几分不羁。九爷却是一袭麻衣飘然,风云不惊。 “好!”两兄弟凝视片刻,四周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小厮们和围观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一齐拍掌叫好惊赞。 致深唇角一扬,他微微扬起下颌,凝视九爷的眸光中都满是狂放嚣张,收势立足还剑归鞘,训斥一句:“毫无精进,焉知不是玩物丧志所致!”摆出一副长兄当父的神气,坐去了来福麻利地搬来他身后的椅子上。 “大哥果然是剑术天下无双的。”九爷挪着蹒跚的步子走近他,将桌案上的茶壶提起为他斟一碗水递去。致深接过茶,看一眼九爷,眸光就望向我,若有深意,含了一些邪魅。 旁边的小厮来福和狗儿异口同声的帮衬。来福说:“那也要看咱们爷是什么人物,这天下剑法,咱们爷当了第二,就没人敢做第一了!” 一丝冷笑噙在我唇角,我淡然道:“恃强凌弱,也未必是什么好汉。” 他一怔,先时那颐指气使的气焰消散了几分,故作有几分醉意微醺的模样,避开我的眸光。 来旺却丝毫不觉得,揉揉头嬉皮笑脸地阿谀着:“就说是呢。就说咱们爷在花楼去吃酒舞剑,那剑舞得,吞云吐雾,看得那些老鸨都直了眼儿,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英雄人物。多少美人儿都围过来,那秋波暗送的,咱们爷看都不屑得看一眼。” 狗儿闻听来了兴致,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可不是呢,咱们爷这便也才不过用了三分的功力,这一剑下去,一排小茉莉花骨朵都齐齐地排在剑锋上。哎呀呀,莫说花楼里那些头牌姑娘们,就连老鸨都纠缠着要对咱们爷要以身相许呢。” 我冷冷一笑,斜睨他:“宝剑赠英雄,名花衬美人儿,你们爷不仅剑法好,采花的风流本事也是无人争锋呢。” “放肆,多嘴!”致深瞪了小厮们一眼,训斥着他们多嘴。 不想那狗儿眼珠滴溜溜一转,噗通一声跪地,放声大哭,反是吓了我一跳。措手不及中,他一把抱住了我的腿,纵声哭了起来:“八奶奶开恩呀,八奶奶就可怜可怜小的吧。咱们爷日日的想八奶奶,想得是心气焦躁,茶饭不思的,害得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只得跟了挨饿受乏的。八奶奶就回去吧,咱们爷是没了八奶奶食不……食不乏味呀。”我心下哭笑不得,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主子无赖,这奴才都随了赖皮。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爷的心思,你如何知道?或许是他为花楼的某位花魁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狗儿一愣,偷眼看看周怀铭,又忙哭丧个脸儿对我说,“奴才自幼随在爷的身边,那就是爷肚子里的蛔虫了,爷如何想的,奴才一看便知。” 我微微冷笑道:“他如何想的,自己没有嘴吗?用一个蛔虫来传话?”说完这话,我淡淡地看着他,眸光中看不出一丝波动。 他冷笑着打量着我,徐徐地撑了身子起身,步履徐徐蹒跚了到门口,也不许人扶。 我的心一沉,不知是喜是忧,心中略略放松了些,却又有些隐隐的失落。但这下子总算是眼前清静了,平息了一场闹剧。 谁想,他行到门口,忽然扶住篱笆静静地不动了,仿佛若有所思。我心里无奈,堂堂兴樊总督,竟然也如此的无赖,还要耍弄什么花招。 “孩子们,都回去读书去!”我哄着几个一旁张开口愣愣打量我们的孩子,却听致深在一旁狂肆的一声吩咐:“爷还不走了!” 一句话,满园肃然安静,无数纳罕的目光打量着他。来福忙上前笑了劝说:“好,好,爷就便多坐片刻,醒醒酒气。” 谁想致深摇摇摆摆地向书馆里去,一边吩咐着身后:“小九,去,给我拾掇出一间房子,我就住这里了,修身养性!” 我同九爷面面相觑,尚不知是他醉话,还是存心作弄。 我的神色中颇有几分不安,心知他此举是为的什么,但免不了被他的胡闹惹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厌倦。 九爷怀铄紧随其后轻描淡写道:“农舍草庐鄙陋狭窄,怕是哥哥住不惯。不如,哥哥住去别院?” 别院?我心里一沉,心里暗骂,周怀铭果然狡猾,情知这草庐学堂难以容他,却偏偏开口要留宿,等了九爷怀铄提出请他去住别院,同我一处,岂不正中下怀? 第五十八章 清平乐(四) 我按不住心里的气恼,情知他是机关算尽就是要赖去我居住的扫花别院,只是自己碍着脸面不便开口罢了。我便沉下脸说:“若是老爷看中了别院,那漪澜就搬出去便了。” 他却鼻子一吸,冷冷一笑说:“爷还不稀罕住那个别院!”转眼打量九爷吩咐,“我就住在书馆了。”转去身后吩咐小厮,“来福来旺,还不速速把爷的东西都搬来书馆!” 简直是无可奈何,我深深沉下一口气,心想他无非是做给我看,那爱如何便如何吧。 我忍了气,咬牙吩咐冰绡带路,我们主仆便回别院而去。 第二日晨起,我依旧来到书馆帮九爷教书课徒。远远的看见书馆篱笆墙内的车马,横七竖八的桌椅,高高摞着不及挪去堂屋中的箱子,心里就是一阵阴沉不快。 庄老汉见我来了,忙喊我说:“女先生来教课啦?快来看看,这秋花菜开花呢,开得正好。” 我见金黄色一片,绿油油的菜开得正盛,便问:“老伯,这花菜如何才开花就割下了?” 他用前襟兜了许多种子说:“秋花菜,秋花菜,开了花,就要收,好再种上一茬子。” 便说,边在田垄里用锄头轻轻地刨开土,洒上种子,又撒些稻草灰。 我满心好奇,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老汉种花菜,却听到书馆里小孩子稚嫩的声音问:“先生,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一阵肃静,学堂中鸦雀无声,似是都在静静地等着九爷解答。我心里也是一笑,想是孩子们学到了《诗经》,这大胆的问题可是问倒九爷了。 我信步进了书馆,原本那几个年幼的孩子是我这几日所教,见我一来,纷纷兴高采烈地围来问:“澜姐姐,什么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 我蹲下身,看着那一双双好奇明亮的眼,又看一眼旁边颇是为难的九爷,便说:“就是说,自古以来,世间美好的事物,都是受人喜欢的。便如花草,赏心悦目的,我们就去寻去采。那美丽的女孩子,君子就愿意同她交往。” “就像澜姐姐和九先生吗?”我始料未及,骤然一惊,愣了片刻立刻笑了说,“就像周大人,为什么寻来了咱们书馆,就是因为喜欢咱们地里的秋花菜的花。” 孩子们恍然大悟,我长长舒口气,淡然一笑,恰见九爷含笑对我,摇摇头拱手,颇是佩服的模样。 我正要答礼,忽然院外暴起一阵高呼声:“好呀!好!” “帅爷威武!” “好功夫!” 似是小厮们的叫嚷声不断,我眉头微皱,想来又是他。孩子们闻听却耐不住好奇,呼啦一阵子都跑了出去看热闹。 我跟九爷走在最后,只见一圈人围成一个半圈,当中周怀铭手执长枪,白樱抖擞,上挑下飞,身形矫捷,一枝枪在手浑熟,他一身青灰色长袍,袍襟掖去腰间丝绦上,步法稳健。一根枪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如白浪翻涌,一看这枪法就非同寻常,出自大家。 是练得不错,我心下赞许一句,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转身而去。九爷看我一眼忙说:“哥哥的枪法果然是厉害。” 致深紧紧腰间束带,眸光有意无意地瞟我,我只做不见,也不理他半是得意半是试探的目光,隔着篱笆墙同庄老汉谈论着这畦花菜。 “大帅爷,大帅爷,能教我们也学耍枪练武吗?”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问着,眼神中满是崇拜。 致深双手叉腰,踱步打量孩子们,慨然道:“学也不难。不过,本大帅先要考考你们,看看你们的功底能学些什么。有什么本领都使出来看看。” 说罢呶呶嘴,对我一笑,我忿忿地扭过头去,摘着篱笆墙上的秋扁豆。 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演练起来,翻筋斗的,扎马步的,拿大顶的,侧翻的,使劲浑身招数各显其能,只是乌合之众,你撞我,我踩你,一不小心便是几个人翻滚去一处,满嘴是泥,嬉笑打闹乱作一团。更有如巴豆儿的,不会拳脚,急得乱转,扯住致深的袍襟说:“大帅爷,我,我会爬墙钻狗洞!” 说罢抬腿就去翻墙,“刺啦”一声,裤子扯裂,逗得众人捧腹大笑,我也忍俊不禁,侧过头去。忽见他得意地笑望着我,便忙敛住了笑,故作毫不留意,继续摘豆角。心里分明知他是有意来逗我笑,只是心里却不想见他。 “哎,豆角都扔去地上了!”他缓缓踱步过来说。 我一惊,自己只顾愣神,竟然手中的豆角摘下并未扔在筐里,都撇去了地上。 我有略微的尴尬,旋即很快神色如常。他凑过来躬身为我拾起地上的豆角,来为我提手中的竹筐。我松手,转身撇下他而去。 农家陋室,饭菜简陋,依旧是那几样。只是在这里人却能自得其乐,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小厮来福在庭院中摆起的就餐桌台上巡视一圈,揉揉鼻子皱眉问:“就吃这些菜叶呀?喂兔子也没有这么清淡吧。咱们爷可吃得下呀?” 我为孩子们分发着碗,瞟他一眼没好气道:“总督大人哪里吃得下我们这里的粗茶淡饭,怕是周府的珍馐美味才能入口的。” 他恰踱步过来,一头是汗,负着手,在桌台前巡视一周,顺手拈起一个炊饼在手中颠颠说:“若是行军打仗,缺衣少粮时,眼前的饭菜就比龙肝凤胆还要可口。” 说罢,若有所思般,掰开手中的炊饼,塞去口中。 我心一震,忽记起九爷曾说,致深他十六岁纵横军中,浴血奋战,九死一生,也是战功赫赫才有了今日位极人臣的功名。若奚落他养尊处优,怕还真是冤枉了他。 我神色稍纵,就听他“咳咳”的几声,抓着喉头仰头,憋得面赤耳红。 “啊,爷这是噎着了。” “快,水,水来!”来福、来旺急得为他摩胸捶背,大喊大叫着,小厮们神色慌张的乱作一片。 九爷忙端起一碗萝卜汤递给我,示意我递过去给致深。 我扭过头,一脸的不快。 正迟疑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声,孩子们都放下饭碗伸长脖子向门外望着。我正心想不知又是谁来了,却听门外一声通禀:“五奶奶这边请。” 竟是慧巧来了?来得可真是时候呢。 五姨太慧巧披了一件梅红色白蝶穿花披风,缘了金线密绣的宝相花边,怀抱一雨过天青汝窑小手炉,眉目如画,脸上还是那样端庄得体的笑意。有小孩子在一旁窃窃私语,“呀,又来了一个神仙般的姐姐。” 我暗自笑,这些日不见慧巧,如今见了难掩亲切。我连忙上前迎住她,都不及见礼,就回身指指噎得咳喘不停的致深对她说:“姐姐来得正好,爷听说姐姐来了,一高兴,半个炊饼就生吞下去了,这会子喘不过气来呢。” 周怀铭瞪了我一眼,也不说话。五姨太忙近前去,袖中的丝帕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纤纤玉手为他摩挲后背,安抚着:“爷莫急,喝口汤压压惊。” 五姨太看着桌上简陋的饭菜,淡然的笑笑道,“用惯了锦衣玉食,这些粗茶淡饭反而更是养人。”她转身吩咐将带来的行李抬入院中,她一声令下,众人忙跑前跑后,十余只硕大的红木箱子相继抬进来。 我诧异地问:“姐姐这是做什么?” 五姨太说:“家里的姐妹们都不放心老爷,生怕爷住不惯。带来这些东西不是排场,只为了让爷住的更舒服些。” 第五十九章 一帘幽梦(一) 青山隐隐,碧水迢迢,秋近扫花别院,西风乍起时,已是落黄满地。 别院横跨一条不宽的小河,河岸旁红蓼、白芷、芦苇扶堤,更有岸边听雨的残荷,夹生着红叶如火的相思树。 小河将别院分作东西两院,中间横跨一座汉白玉九曲板桥。流觞曲水,倒也风雅。我同佳丽居在东院,他住在西院,同我们隔水相望,便这么相安无事的小住了几日。白天他随我去书馆教徒弟们练武,傍晚便各回各的院落。 秋高气爽,远处层林醉染,远远近近都是金碧流朱的秋色,赏心悦目。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庭院中几株老梧桐树上生了一种不知名的绿虫,足有小拇指粗,滚胖豆绿色的身子,带着两根触角,蠕动起来颇是吓人,偏偏是横行在我的庭院里,举步前都未免提心吊胆地害怕。我素来怕虫,见到这豆绿的肉虫便恶心得周身发麻,惊得吩咐冰绡寻人来捉虫。 书斋面对小河,窗外相思树绚色如焚,菊花杂着淡淡的幽香。我吩咐冰绡烹了一壶明前龙井茶,悠悠地踱步去书案前坐下,继续翻书。 “小姐,茶来了。”冰绡笑盈盈地将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茶捧来。我扫了一眼吩咐她放去案上。不尽意间手搁放去书上,却触及一个凉飕飕,肉嫩嫩蠕动的东西,惊得我猛一抽手望去,惊得魂魄出窍般“啊!”的一声惨叫。 豆虫!那绿油油的身子蠕动在我书页上竟然是一条食指粗大小的蠕虫,无数条毛茸茸的脚狰狞可怖。 冰绡也被我的吓声惊得险些扔掉手中的茶盏,看到书页上蠕动的豆虫后也是一声大叫。 “这是如何了?”我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之际,恰从窗外幽幽传来一个声音,不紧不慢。窗外探进周怀铭坏笑着的面颊,他故作懵懂地进来,直奔了我书卷上的虫子,两只手捻起叹道,“原来是只豆虫,”说罢故意拿来我眼前晃着说,“澜儿你怕这虫子不成?”吓得我同冰绡惊叫着退后,气恼不得地喝着,“扔掉!” 他才呵呵笑着将虫子扔去窗外。简直是可恶至极! 打发走周怀铭,冰绡安慰我说:“小姐,莫怕。”不禁嘀咕一声,“姑爷如何同个顽童一般的促狭?” 到了用膳的时候,冰绡端来两菜一汤,是我们主仆的用度。因见九爷节衣缩食的开书馆去多收些孩子读书,我也不再铺张,每日薄粥小菜也吃得怡然。 窗外传来来旺的声音:“八姨奶奶可在房里?” 冰绡同我相视一眼,忙应着:“是来旺哥吗?我家小姐在用膳呢。” 来旺笑嘻嘻的拖了一个朱漆缂丝托盘进屋来,屈膝打个千儿说:“老爷新近得了一位大厨,特地煎煮烹炸无所不能,特地做了当地一道名菜送来给奶奶尝个鲜。” 说罢手中托盘上的盖子一揭,绿色飘白如裹了白霜煎炸如豆角的东西摆上,都是飘着香气。 “这道菜叫绿遍青山。”来旺笑眯眯地说,打量着我。 我瞟一眼,自然不屑吃他送来的东西,只是冰绡忙圆场笑了说:“那就谢过老爷了。” 一边对我说:“小姐,难为姑爷这份心呢。”不容分说就拿了羹匙牙箸为我拈起一根放去碟子中。只不过转瞬间,冰绡“咦?”的诧异一声,我的眸光落在盘子上,也不由惊得瞪大眼睛,同冰绡一道惊叫一声离席而起。是那豆虫,满碟子煎炸的豆虫,那触角和满身的腿还清晰可辨。 “拿下去!”我惊得心噗噗乱跳,来旺却长大嘴一脸懵懂地说,“八奶奶,这可是好东西,比鸡鸭鱼肉都鲜美呢。当地的农户,到了秋季,都抢了争吃这豆虫,或煎炸或烧烤了……” “拿下去,倒掉!”我掩了口鼻,紧紧闭目,不由觉得恶心欲呕,但是目光飘去窗外时,竟然发现隔了河岸对面的水榭中,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可不正是周怀铭?只见他负个手在背后,半卷了一卷书,浅吟低唱般在水榭徘徊,目光不时飘来我这边,含着得意的笑。 我气恼得一把落下窗,忿忿地坐在窗旁竹椅上,情知他来此便是十足了心思作弄我而来。只是我若真恼了或被吓到,岂不是令他得意?于是我吩咐冰绡开窗,自己坐去琴案旁,静了静悸动微定的心,开始抚琴。心下在寻思,如何能打发了周怀铭回府去?否则我必不得清静。情已不堪至此,他复来弥补也是枉然。失去的再不可得,那噩梦我是不堪回首去重温了。 冰绡无可奈何地望着我道:“亏得姑爷想得出这促狭的鬼点子。” 我也不理会,只吩咐她说:“看好门户,不必理会。咱们越是怕,他越是闹。这便如戏台下有人喝彩,台上的人唱得更欢。”冰绡点点头,颇是无奈地叹口气。 清晨,窗外的鸟鸣清幽惊醒我的晨梦。起身披了衣衫,吩咐冰绡打开窗透口清心的空气,竟然发现窗前一对儿黄嘴儿玉色身子小巧玲珑的白玉鸟在金丝鸟笼里,上下跳跃鸣叫声音婉转动听。 “呀,哪里来的小鸟儿,真是可爱。”冰绡惊叹道。 庭院中打扫婆子搭话说:“是老爷一早遣了来福送来的,说是给八奶奶解闷儿的。” 我打量那对儿笼中鸟,似觉暗处有一双无形的眼正对了我诡笑。我转脸吩咐冰绡说:“放了吧。把我关在笼子里还嫌不够,要将它们也陪我一起关着吗?” 冰绡迟疑地问道,“小姐,这……”见我不答,她讪讪地应了声“是!”,便吩咐婆子开笼子放鸟。 心烦愁闷,我便吩咐冰绡同我去九爷的学堂去教书。 待到了学馆外,想到他的百般促狭无理取闹,就令我无奈心烦。仿佛藕断丝连,任凭我如何也摆脱不掉他的无赖。 我今日教孩子们读《论语》,讲述过《泰伯》中的一段,我便带着孩子们朗朗地诵读着:“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我为孩子们讲解着:“曾子说,凡是有远大的理想抱负的人就必须要有勇气,刚毅。因为他们有重大的使命,要走很远的路……”孩子们一双双求知的眼睛聚精会神的凝视着我。我便为他们一一讲述着。待孩子们写字的间隙,我环视周围,总觉得似是少了些什么。这才恍悟原来他今日竟没来。我轻轻放下书,心中竟有了丝难言的惆怅失落。 第六十章 一帘幽梦(二) 夕阳如金光纷落小溪,粼粼波光,摇碎疏影。偶有花瓣枝叶飘落水中,顺着清溪一路东逝,好似人间仙境。有游鱼自然惬意地游过,更为这里的静谧添了几分生气。 我里在菜地旁,看着九爷挽着袖子扎起裤腿同庄老汉在地里拔着萝卜,忍不住顺口问:“他,今儿如何没有来?” 九爷抬头望我,露出淡淡的笑说:“哥哥公务缠身,岂能总赋闲乡间,同怀铄一般的无用?” “九爷也不必妄自菲薄。”我含了淡笑道,又忍不住问,“周府偌大的家业,九爷出生簪缨大族,如何想到来这农舍课徒?”我心中的疑虑一直没敢开口问,如今终于脱口而出了。 他侧头用襟袖揩汗说:“我体力弱,自幼便体弱多病,多做些体力活儿,舒展筋骨锻炼体魄,于自己也是有裨益的。” 又看了我一笑说:“这些孩子们也是。人若要立足天地,光有体魄不足,还要有头脑。读书识字是要紧的。只是饥馑连年,许多穷人家的子弟辍学,目不识丁者居多,于国于家不利。”他如闲谈碎语般,挪动着艰难的步子,在田地间自得其乐的拔着萝卜。我忽然心里一凛,仿佛九爷的话另有一番我所不能领会的深意,或是我从来未曾想过。 “怀铄想,有一分力,尽一份心。如今书馆不过二十余人,若是怀铄有心有力,定然要四处游学,遍建书馆课图,让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能读书识字。”他慨叹道,满怀的抱负。我心里为之所动,那高高居在庙堂上做官的是建功立业,这一心兴教的不也是一番事业吗? “那便如孔夫子了,桃李遍天下。”我笑了打趣说。 他却迈步出土垅,坐在我眼前一张桌案上说:“东瀛国的皇帝,如今举国捐钱节衣缩食兴办教育,让全国的孩童读书。皇帝自己一日只食一餐,以身作则,攒钱兴教。” “哦?”我笑笑,奚落般道:“那是东瀛弹丸小国,人少心气齐,自然可以做得。若是放在我朝,怕是你省下的两餐,转眼便成了某位官老爷送给青楼花魁的一尺红绡了。” 他却认真地打量我说:“起码,我大哥他不会如此!” 看他坚定的眸光,我对他更有了刮目相看之感。原来他竟然有这番胸襟抱负,更不是为一时的避世做个富贵闲人才来此打发时光。 九爷今日恰有几位学友来造访,我一女子在此多有不便,早早的,九爷就安排人送和我冰绡回别院去。 进屋时,我多了几分戒备小心,不知这周怀铭更要想出些什么促狭法子来捉弄我。 谁想一进庭院,便是眼前一亮。河边绚丽夺目的相思树下,竟悬着一架秋千。秋千是素练红绸结成的两股绳子同花藤一道拴系,飘散着淡淡的花香,秋千索高高从相思树上垂下,在风中飘飘荡荡。惊喜得冰绡放下菜篮就连忙奔去,也不顾我叮嘱她仔细有诈,一下便坐上去摇了摇,惬意地晃着说:“小姐快来,这秋千真是舒坦呢。” 我近前,见这秋千临水面山,一览别院秋景,果然用心精巧。确认无诈,我坐去秋千上,冰绡轻轻推我荡了荡,仿佛又回到江南家中那绣楼前,细雨蒙蒙飞花扑面的小园里悠然荡着秋千,荡起那一怀春思。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我轻轻荡起秋千,闲然观着远山近水,心绪飘然。 身下暖暖的,软软的,我低头去看,这才留意,便是坐下的秋千隔板都是用银红色的妆缎垫了棉絮裹好,这份细致倒是令我心中一阵感念。 “小姐,看姑爷对小姐还真是用心呢。”冰绡对我悄声道,满眼笑意。 正在窃窃私语着,忽然见庭院里小厮们叫嚷着,三三两两的爬树的,搭人梯叠去一处的,高举着杆子,杆子上悬了纱网,忙碌做一团,颇是诡异。我心下奇怪,莫不是周怀铭又在用什么诡计?就吩咐冰绡去问个究竟。 不多时,一头大汗的来福赶来见礼回禀着:“爷知道八姨太怕虫,吩咐小的们将这扫花别院内的豆虫尽捉了去,一只不留。小的们这才拿了勾网,爬树去捉虫呢。” 原来如此,我的心头一热,他一日不曾去书馆,竟然是在谋划这个,不觉低头沉吟,淡淡一笑,吩咐冰绡打赏。 得了银子吃酒,来福眉开眼笑,忙献殷勤般说:“爷还吩咐请来了几位江南名厨,擅长做扬州菜的,打算明儿给八姨奶奶做些可口的饭菜呢。咱们爷怕八姨奶奶吃不惯兴州的口味儿,便是这些江南的大厨,都是费了番周折请来的。” 我夸赞他几句,便是周怀铭对我这份用心,这些奴才们最是会看眉高眼低,自然巴不得来巴结我呢。“难怪老爷赏识你,果然是个明白的。”我便夸赞他几句说,打发他下去。 “小姐,看,姑爷这份心意,可真是难得呢。”冰绡的话甜甜的,为我欣喜。 我怎能不知他如此讨好我,不过是于心有愧。早知如此,何必众人面前如此绝情,是非不分,令我心寒如此?仅凭这些就想轻易令我回心转意吗?我计上心来,转脸一笑吩咐:“明儿去遣个人,把五姨太请来同住吧。” 冰绡一脸困惑地问:“小姐,好不容易清闲些在这里这几日,也好看姑爷献殷勤呀。如今巴巴地请了五姨太来岂不是煞风景啊?” “让你去做,哪里这些闲话?”我嗔恼道,心下却暗笑。 第二日,我便没有去书馆。天近晌午时,五姨太慧巧应邀来至扫花别院,一眼便看到了那门旁相思树下那花藤缠绕的秋千索,不觉一愣。但慧巧毕竟是个大方得体的,笑一笑,心领神会般却不多问。 进了屋子落座,她嘘寒问暖的问了些我和致深的近况,更要多说,却听外面传话说:“爷为八姨太请来的江南名厨做的菜肴妥了,爷吩咐备在红蓼馆里。” 不容分说,两队小厮捧了精致的菜肴而入,便是盖去菜上的扣罩,都是一色西洋亮银的器皿。我大眼扫去,顿觉亲切,竟都是江南老家才有的菜肴。 不多时,一坛子兴州苏白酒摆上,两只玲珑白玉杯。 我故作糊涂地吩咐冰绡倒酒,挽着五姨太的手说:“难得同姐姐相聚畅饮,今儿定然是一醉方休了。” 我话音才落,便听得一阵脚步声,沉稳急促。 “酒菜可曾备妥?”轻快得意的声音传来,他果然来了。我心里暗笑,面颊上还故作糊涂惊道,“呀,爷如何来了?” 他的脚步声到帘外,戛然而止,却愣在帘子外。 慧巧忙同我起身相迎。 小厮打了帘子,他就立在帘子外,一脸诧异地望了五姨太慧巧问:“你如何在?” 慧巧逢变倒还是稳妥大方,徐徐应着:“因记挂着爷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周怀铭略有迟疑,那一脸兴冲冲转成了平淡,这才徐徐落座,缓和了声音说:“来得倒是巧,一道尝尝江南名厨的菜肴吧。” 我心下暗自得意,仿佛总算轮到他被我促狭捉弄一次。我吩咐冰绡去取多一只酒杯,为他满酒,笑盈盈地提议:“漪澜久居别院也是无聊,不然请五姐姐搬来一道住,也好做个伴儿。” 我望着他,他一愣,手中牙箸徐徐落下,牙缝里挤出不情愿的两个字:“也好。” 第六十一章 一帘幽梦(三) 五姨太搬来了扫花别院,我有闺中之伴后日子更添了几分趣。看着致深因隔着五姨太不好造次,如猫儿盘桓在鸟笼外抖擞毛发不得下爪的样子,我心里便是一阵暗笑。 慧巧依旧的雍容,只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她只说这些日子她本就身子不大安稳,吃了十余副药调理也不见什么起色因此上气虚无力,府里的内务便多是交给了六姨太代为打理。我暗自庆幸,亏得是我及时逃来了扫花别院,否则不知又要被六姨太如何的欺凌。 白日里,闲来无事我二人就绣花做针线,或是打丝绦络子,或是打汗巾子。慧巧人如其名,聪颖手巧,便是各式的丝绦络子,她便会几十种图案。便是她手中大红弹墨点的汗巾子,压着墨色的穗子,都显得格外的别致。她一边麻利地打,一边说:“还不都是昔日在宫里闲来无事,太后老佛爷好美,爱好个新鲜,就带了我们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变着花样地打丝绦络子。这自己用不了的,就拿去赏给官员女眷们。” 我凑贴在她身边仔细看着她的手法,一点点地学着。无意中打量她一眼,见她脖颈修长,着一件家常朱紫色宁绸小紧身,外罩薄如蝉翼的霞影纱,流溢着珠光,边缘来嵌了一圈淡紫色的丁香花骨朵,若隐若现里面一段鹅黄色抹胸,衬托着整个人香肌馥郁,别有一番风韵,越看越是温婉得惹人怜爱。 “只是这汗巾子,贴身之物,打得多了,就赏了我们自己留起来,日后出宫时做嫁妆。偏我打得快,留得最多。”她眸光微转,似是想起了往事,幽幽叹口气顿顿道,“待到出宫那日,太后老佛爷忽然喊了我去,孩子般的矫情说‘巧儿,把你的人赏了铭哥儿也就罢了,只是我那些汗巾子你可得留下来。日后你一走,守在他身边,那汗巾子随时可打的。可是苦了我老婆子,日后身边想有个可心做点子像样针线活儿的丫头都没了。’我便忙说,‘奴婢走到哪里,还不都是老佛爷的人,随时传唤一声,奴婢一早儿的赶回来伺候就是,只是老佛爷不要嫌弃奴婢手拙才是。” 她说着,面颊上浮现出温和的笑,观之可亲,只是那笑容中含了淡淡的苦涩。她言语间丝毫听不出炫耀之意,仿佛是个出嫁的女儿追思远离的母亲一样,那神情落寞中令人怜惜不已。 我忍不住问她:“姐姐在宫里伺候老佛爷算来也有个十余年的光景了?” 她手下麻利地搓着丝线,点头应道:“整整十一年。我姑母是先皇的乳娘,我五岁那年随姑母入宫给老佛爷请安,太后老佛爷见我生得喜兴,是个福气相,就生生的把我留在了宫里。” 一缕幽黄的日光投在她润泽的面颊上,雪白的肌肤是清浅的一弯笑,如日光般温煦,艳而不媚,美的落落大方。 想她一幼女,五岁便离了父母生长在深宫,也是不易。便是我如今远嫁兴州,夜深忽梦少年事,都忍不住思念母亲而泪湿枕边的。我问,“姐姐那时那么小,难道不想家吗?” 她侧头看我一眼,眼里噙了泪慨叹一句自嘲的一笑:“时日长了也便忘记了,便是你记得那个家,怕是那个家早就把你供上供桌,不做儿女待了。” 我疑惑地望着她,似不大懂。她无奈一声叹:“便说咱们爷吧,四岁上被抱去了宫里。一年里也只是大年里能回家省亲那么十来日。回去了,也生分了,父子不亲,兄弟生疏,反因是皇上身边的人儿,不知要生出多少嫌怨来。咱们爷初入宫那年回家,打死也不肯再回宫里了。恼得老太爷把他的肉都拧紫了,他声音哭哑了,手指紧紧扒住门环不肯放手。还是老太爷将他一根根指头生生掰开的,夹在腋下扔去了车里,这么一路送回了宫里。谁想这么一闹,咱们爷就大病一场,烧得人事不醒的,险些断送了性命。那时,可是太后老佛爷怀抱了他三天三夜不肯松手,生生的守回他这条名来的。后来老太爷还说,咱们爷能有今日位极人臣的富贵,光宗耀祖,多亏得他当年当机立断,送了咱们爷回宫去。” 我心下一沉,只知道他位极人臣定然身后有不一般的经历,却没想过竟有这样一段往事。如此的光宗耀祖,却险些搭上亲生骨肉的性命。心里对周怀铭反生了同情,眉头紧颦,叹一句:“亏得太后仁慈。” 五姨太整整那条打成了一半的汗巾子,对了照照,又说:“这便是缘分。太后宠着他,将他同先皇一处的养着,吃的用的穿的,私下里都是一样的。午后,先皇同咱们爷就在太后的暖阁里午睡,我便在一旁为咱们爷掌扇子。只咱们爷事儿多,总要握住我的手才肯睡,我那时也小,正是贪玩的年纪,中午也犯瞌睡,就偷偷的趁他将将睡熟时,把个猫尾巴塞去了他手里。谁想那本是睡着的猫忽然醒了,犯起脾气,把爷的手抓伤了几道血口子。恼得当值的嬷嬷揪住我的耳朵扔去庭院在大日头里罚跪,急得咱们爷呀,奔去庭院里陪我罚跪,说是嬷嬷若是不恕罪,他便陪我跪下去。” 她边说,边自嘲地笑笑摇头,言语间尽是怀念与那往日云烟过眼,如今说起,都是那么的缱绻缠绵。我转念,心下生出淡淡的惆怅。两人恰是青梅竹马,却不能成为彼此的唯一。致深有了她,却陆陆续续又有了六姨太、七姨太,乃至如今的我。 欢爱如水,却难长久。想来世事多是如此吧,我心中对她更生出一丝怜惜,身份再是显赫,也不过同时天涯沦落人。 我们叙着话,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嘈杂声,说笑声伴随环佩声叮当。远远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婆子们的阿谀声。 “六奶奶仔细了,这别院是乡下,地上浮土落叶多,仔细脏了鞋。”是金嬷嬷的声音,这个势力的婆子,她如何来了?莫不是六姨太玉珑来了? 我不由直起身,便是五姨太慧巧也放下了手中的汗巾子。 第六十二章 一帘幽梦(四)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花团锦簇般进来了六姨太玉珑,丫鬟婆子们前呼后拥。玉珑一身墨绿色蜀锦衫子,满绣了蝴蝶,栩栩如生,欲从衫子上飞出一般。豆绿水绫裙子,柔垂飘逸。她怀抱着雪白的琉璃眼波斯猫,四下环顾了,眸光扫了我,又扫了五姨太慧巧倨傲地问,“我在府里受累,五姐姐却来这里躲清闲了?” 一见六姨太玉珑,我心里千愁百感纠结一处,心里那恨意,深藏的血冤,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们面前嚣张,竟然束手无策。 她悠悠地过来,看了我们针线笸箩中的丝绦和汗巾子,两只手指拈起,咋咋嘴道:“这难不成是拴老爷用的?我哥哥才送了老爷一条茜香国进贡去宫里的豆绿色汗巾子,贴身系了,冬暖夏凉,肌肤生温的。”炫耀后,忽然手一送,一条汗巾子便落进了一截在茶盏里。 “哎呀!”我惊得忙去抢出,已然湿了一大截子,这女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猛地望去她,眸光里也自含了几分愤怨。六姨太却悠悠地满不在乎地吩咐金嬷嬷说,“去,去我房里取一箱子汗巾子来,供八姨太挑选几条陪她就是。” 五姨太也觉得她过于跋扈,又不便发作说,“不过是我闲来无事打来玩儿的,妹妹也不是有意的,罢了吧。” 简直是嚣张放肆,五姨太竟然能容她,忍下这口闲气。 大约是怕我按捺不住恼了,慧巧的手按来我的手背上,将我的手按在炕桌上,笑了仰脸问六姨太:“妹妹如何也来了?这别院简陋,怕妹妹不习惯呢。” 她哼了一声得意道:“只要老爷住得惯的地方,我都是住得惯;老爷说好的,我便觉得好。” 我心下一阵厌烦,我是求个安静才来这里,偏偏遇到这个祸害来搅浑水。 傍晚,致深从府衙归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揉着腰,懒懒的踱步进来,看了六姨太提了裙襟远远地迎过来问安道:“老爷辛苦了,老爷大安。”便不由得一惊,眸光望向我,探寻般似要找答案,仿佛六姨太也是我请来搅浑水的。 我便酸酸道:“老爷总算回府了,六姐姐奉命而来,都侯了老爷许久了。等老爷等的心焦,恰是慧巧姐姐费了好些时候为老爷打的一条汗巾子惹了六姐姐不痛快,被扯了来出气了。老爷回来的正好,刚好赔五姐姐的汗巾子呢。” 六姨太撇撇嘴,蔑视地扫我一眼,一手挽了致深的腕子,娇滴滴地问:“老爷如何来这荒郊野外的地方住呀,一路行来都是马粪味道。” 晚膳摆上,都是我近来常吃的素淡的农家菜。 六姨太挽了致深的手,贴了他身边落座,拿起牙箸就要为致深布菜。她手举起,却见了盘子中满是青菜萝卜,竟没有半点油腥,露出些惊讶之色,唇角一撇奚落地一笑说:“老爷吃这些喂牲口的菜叶子,也不怕掉了身价。若是传去朝中,可不是被人笑话?” 我才欲开口说出九爷讲述的东瀛皇帝节衣缩食,全国倡导兴办教育的故事,又忽觉不妥。致深却笑了说:“大鱼大肉的腻了肠子,反不如青菜萝卜的净几日肠胃。”又打量了六姨太玉珑认真道:“玉珑的腰近日是渐粗了。” 玉珑一惊,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身,好不尴尬。丫鬟们都在一旁掩口窃笑。 致深认真道:“脸儿也圆了。在府里可是吃了什么大补,如何似气儿吹起来的一般,丰盈得有些‘环肥’的味道了。” 女人无人不怕自己被人说体胖,更何况是自己的男人。六姨太玉珑果然急得自顾不暇,慌得摸摸脸又摸摸腰,然后自嘲般解释道:“想必是前日吃了碗乌鸡汤养颜,身子乏又多睡了些,便是如此了。” 致深露出一脸的不屑,六姨太玉珑忙低头兀自地盛了些清汤萝卜,默默地送去唇边,不知不觉中一碗汤便喝了下去。食不甘味怕就是如此吧?我不禁一笑,不想这偷偷一笑竟然没有逃过致深的目光,余光中竟然见他含笑地打量我,不过眸光同我际遇的片刻,他竟也噗嗤地笑了。 待撤去酒菜,六姨太玉珑却如猫儿一般依靠在致深身旁,将个面颊深深埋去致深的臂弯里,怕是无人敢如此的放肆。我灵机一动,抢先问:“老爷答应了五姐姐的事儿,可是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 他微愣,望着我满眼疑惑地问:“何事?” 我吟吟地浅笑了说:“老爷昨夜应了五姐姐,今儿去五姐姐的屋里睡,为五姐姐驱驱阴气,壮壮胆儿的。” 他微扬下颌打量我,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定定地说:“我说话作数!” 六姨太一惊,眸光里又急又恨,眼睁睁看了老爷被五姨太慧巧搀扶而去。 第二日,府里的下人将六姨太的衣食所用之物一一送来,齐齐的堆了几只大楠木箱。六姨太却也要强留在扫花别院。 到了晚间,河边一片灯火通明,嘈杂叫嚷声反躁动胜似池塘中的蛤蟆。我隔窗眺望,觉得好奇,吩咐冰绡说:“去看看,河边出了什么事儿?” 冰绡跑去,不多时一脸厌烦道:“还不六姨奶奶呀,偏是嫌弃河边的蛤蟆声吵,逼得府里这些小厮举着火把连夜的捉蛤蟆。” 这么沸反盈天的一闹,静夜里反是不得安宁,无法入睡。冰绡见我愁烦的样子忽然神秘道:“才回来时撞见了姑爷,姑爷说,劝小姐莫恼,明儿晌午,让江南大厨给小姐炒一道‘酱爆田鸡腿’吃。珍馐美味呢。” 听了这话,我反是哭笑不得。我只得强忍了不便发作,只是暗自担忧,如此下去,这扫花别院可就再无宁日了。 “这是闹得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哪里放进了这么多蛤蟆,仔细我告诉哥哥去,让你们都不得好看!”是佳丽,她终于忍不住也闹了起来。 五姨太批了衣衫出来,眉头深颦,担忧地劝道:“难得老爷近来心情舒畅,大家就权且多忍忍吧。何必扫兴呢?” 佳丽心里不服,见了那河边的火把渐渐的熄灭,小厮们灰溜溜的撤去,这才勉强作罢。 不过几日,因致深移居来扫花别院。兴州上下的官员们纷纷来扫花别院请安,一时间门前车马喧嚣,门庭若市。小厮们日日扯个喉咙报着:“惠州县令郭大人到!” “粮场总监薛大人到!” 迎来送往,宾客盈门,更有马踩了农民的庄稼地。别院外的书馆反是乱糟糟的变做了马场。书馆前一带垂柳上拴了来往的马匹,停了车辆,小厮马夫们大声喧哗,未拴好的马闯进书馆的那畦菜地偷吃了青菜。学生无法静心读书,九爷更是眉头紧皱,颇为无奈。 我心下气恼,怕这总算如了他周怀铭的愿。千算万算,我仍是落进了他设好的套儿。如今的情形,我除去了搬回周府,停了这场无休止的乱局,怕是难还九爷和孩子们一个清静的读书之地了。 同五姨太慧巧商议后,我终于决定搬回周府去住。若我回府,致深同六姨太等人便自然会撤回周府。临行,我依依不舍地在学堂外留恋,孩子们抱住我,更是不停地问:“澜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教我们读书呀?” 我同他们一一惜别,离去时,并不见九爷的踪影,心里未免有些怅憾。登车行出一段路,冰绡扯扯我的衣袖惊了指着窗外道:“小姐你快看,九爷在山坡上呢。” 我忙掀开窗帘望去,果然,山坡上,白衣飘飘的立在那里目送我们的,可不正是九爷? 第六十三章 归府(一) 我回到周府,水心斋内菊花开得正盛,金黄满地。道旁几株桂树飘香,墙角银杏树满树摇金,处处都是秋声秋色。想我离去了这些时日,水心斋没有显得萧条,反是望去倍加可亲,景色宜人。 隋嬷嬷率了水心斋内的婆子丫鬟们近前来笑盈盈地请安:“夫人不在这些日,老爷打发花匠日日来修理花圃,用心照料这些花儿草儿呢。” 我心头一阵暖流静静的涌过,只是看到那一个个精致的青花瓷花盆,心中却不由一动,牵扯起心伤往事,眼前忽然浮现那一盆盆清艳的兰花,四姨太清美的身影就出现在花丛中。 我一惊,周身一颤,一阵冷汗。 一旁的隋嬷嬷忽然开口问:“八奶奶,这是怎么?” 我徐徐侧头望她,定下心神,想开口问她些什么,却见她神色迷离,一脸的紧张,似有心事。待打发了众人下去,她才嗫嚅着:“前番菱儿那丫头的事儿,都怪婆子我失察。原本我是居在府外别院的,因八奶奶您入府,五姨奶奶说是八奶奶身边需要个行事周全可靠的人儿伺候,这才赏识婆子,将婆子我调派来水心斋。这菱儿原本是个痴傻疯癫的丫头的事儿,婆子我无从而知的。” 我见她满心自责,神情黯淡的,便宽慰她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了。本不怪你的。” 话出口,我心下未免犯了疑。这暗中做手脚害我之人可谓是用心险恶,竟然菱儿是痴儿这府里遍知的事,都猛瞒天过海的瞒过了我们这些人的眼。我长叹一口气,吩咐冰绡随我去前院给大太太请安,顺便拜见姐妹们。 一路娉婷翩跹着来到前堂,远远地就见大太太毕恭毕敬地陪了一位衣服华贵的嬷嬷向外走。身边更有一位婆婆脸一脸堆笑的老太监,便是身后跟随的几位亮粉衫子绣了飞鹤、仙草、折枝凌霄花儿的宫女们,都是笑容可掬的面颊,如虎丘下买的绢人儿一样的精致。 是宫里来人了?我闪去一旁,待她们行过时,隔了移步换景的云纹漏窗,听着那老嬷嬷和煦的声音说:“老佛爷叮嘱下的话,夫人可是记清了。若是周大人如今已是人过而立,这种事儿,就不必老佛爷费心了吧?”她话音里略带责备。大太太连连陪着不是唯唯诺诺道:“臣妾定当牢记老佛爷的慈谕,不让老佛爷以此为念。” 一行人曳着淡淡的香风而去,我心里不由好奇,是什么事儿令大太太如此申请紧张,老佛爷千里迢迢从宫里遣人而来。 大太太身边有客,二姨太在一旁陪同。旁的姨太太我又素无交往,便转去蘅芳苑去看看五姨太慧巧回府可是安顿妥了。 谁想才到蘅芳苑,也是一片寂静无声。廊子下立了几名宫娥装束的女子,一一列立在廊子下。 我不便近前,倒是五姨太的丫鬟牡丹远远地望见我,碎步赶来一笑盈盈的笑说:“八姨奶奶是来看我们五奶奶的吧?宫里老佛爷遣来一位姑姑传口谕,咱们五奶奶正在里面伺候呢。不然八姨奶奶先去别的院儿走走,等五奶奶得了空,一早的去水心斋拜见八姨奶奶去。”她倒是口舌伶俐,只是宫里往日来人都是厅堂高染红烛,长铺红毡,老爷夫人更换了品服出迎。如今神神秘秘的,莫不是有什么内情?我心里寻思着,带着丫鬟焰绮一路回到了水心斋。 一进院儿,菊花圃内,丫鬟婆子们正在窃窃私语,冰绡也在其中。见我回来,冰绡忙赶来伺候我回房歇息。关了门,就神神秘秘地说:“小姐可知道宫里来人了?” 我一惊,诧异的目光望着她,满是待她的后话。 “听说,宫里老太后遣人来传口谕,督促五姨太同咱们姑爷同房呢。” 她神神秘秘的说,羞红了面颊,我更是一惊,这是什么上谕?太后老佛爷还管到大臣同小妾的闺阁之事吗? 冰绡轻声道:“听大太太身边的万嬷嬷说,太后待五姨太可比亲生的格格公主还亲呢。五姨太嫁来周府,那可是排场浩大震动京城的,很是体面呢。约定俗成的,每月十五是须得姑爷同五姨太圆房的,这日子铁打不动的,太后更有耳目查的。不想呀,这阵子小姐你过府,咱们姑爷又忙,就懈怠了。如今老佛爷听说,可是不快了。这遣人从宫里来督促着,要咱们姑爷接下这几日,都须得在五姨太房里过夜的。” 冰绡说罢,一脸的失落遗憾,仿佛还有些不平。倒是我不以挂怀,淡漠道:“五姐姐人端庄大方,很是出众的人物。便是我看了都喜欢的,你们姑爷,定然也不该辜负这样的好人物才是。” 冰绡见我如此说,也只得作罢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外面传来人语声,我立刻听出了是五姨太慧巧。不想她如此快就来寻我了,想是听了牡丹报给她听,我曾来过,不便失礼,送走了宫中来人,一刻不停的就过来看我。 我出门相迎,同她寒暄着入内,吩咐冰绡倒来茶水,再看五姨太慧巧,她依然是一脸柔和的微笑,温如美玉一般。她问我说:“妹妹寻我,可是有事儿?” 我说:“不过是闲来四处走走,行到了大姐姐上房去请安,不想有客在。”我凝了片刻话语望她,她略是一顿,怕是猜出我已经知道了几分,面颊上掬着的那一抹笑意渐渐的淡去,颇有些无奈的神色,自嘲地一笑说:“妹妹都听闻了?” 我威扬唇角取笑道:“府里上下的下人们都在议论呢,都说太后对姐姐宠爱有加,生怕姐姐受了姑爷冷落,这忍不住替姐姐做主呢。” 她却端坐了沉吟不语,眸光里闪出些淡淡的愁思,略略抿嘴儿淡出一丝不情愿的笑意说:“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老佛爷一番好意我无以为报,只是如此一来,反是添了彼此的尴尬……”她的话衔在唇边,却煞有芥蒂的咽了回去。我自然不便多问,见她垂头揉弄着流云纱的罩衫上那小茉莉花苞般的一圈银色流苏穗子,丰润白皙的面颊上淡淡的红晕,反有些娇羞迷人。 我不忍再去取笑她,和煦了颜色对她说:“老佛爷一片心意,姐姐还是不要辜负了呀。姐姐青春正好,又同爷青梅竹马这些年风风雨雨的行过,便是不念在别的,就是如三姨太一般,生个儿子也是日后的依靠呢。” 我一提生子,她的心头一触,眸光里散落些落寞说:“就怕有心无力,也是枉然。” “姐姐青春正好呢,如何说这些败兴的话,可不能如此说呢。”我同她相互执着手,说着体己话,直到婆子们来请我们去前厅,说是该用膳了。 清风徐来堂上摆了三桌宴席,一是为老爷回府接风,一是庆贺因三姨太的儿子宝儿回府。宝儿是致深唯一的儿子,今年四岁,三姨太所生,却因体弱多病,多有不足之症,被寄养在了宝光寺内九个月,由奶公带了,做个寄名小和尚。如今宝儿回府,剃度得光光的头,喜得众人都情不自禁地去抱他亲他。可巧宝儿同我投缘,凑来我的面前定定打量我,忽闪了明亮的眸子问:“这位美人姐姐是谁呀?” 我被逗得掩口笑,致深忍住笑正了声色吩咐着:“宝儿,给你八姨娘叩头。” 宝儿倒也听话,乖乖的撩起赤色的小夹袍袍襟,规规矩矩地跪地给我叩头,口里奶声奶气地说:“宝儿给八姨娘请安,祝八姨娘福寿安康。”那副小模样,白嫩嫩的小脸一脸的婴儿肥,真是让人爱怜不已。 六姨太微哂,奚落道:“小小年纪,便知道什么美人儿姐姐了。” 一句话反是噎堵得三姨太一惊,再看致深低头喝酒,似未曾听到。 我素是厌恶她霸道嚣张的样子,如今不失时机的给个孩子扎刺,我更是不不得不开口。我笑了将一块儿栗子糕递给宝儿说:“能辨美丑,说明宝儿耳聪目明,果然不易的。” 三姨太这才微微一笑,看了我一眼,虽不是感激,却也有几分得意。 第六十四章 归府(二) 桌上各样小菜,卤鸭方、炸响铃、腌瓜条、桂花山芋、盐炒枸杞芽儿,再有鱼翅羹、桃花鹿肉、水鱼蛋,配上精致的碗碟摆满一桌。 六姨太眸光不停望着五姨太,微微泛起一些冷笑,很是挑衅地说:“太后老佛爷可真是有趣,宫里这些事儿劳心劳力的,便是老爷枕边的事儿,也还要事事费心呢。” 这话分明是对了五姨太奚落的。就见五姨太垂了眸,眸光似乎落在了汤里,静静地似不曾听到。老爷咳嗽两声,一个男人,便是房事都不能自主要听人摆布,也是无颜羞愧,偏偏还被自己的女人奚落如此,想必是难堪。 四下里只剩了牙箸羹匙碰击碗壁窸窣的声响,更无人敢多说一言,倒是六姨太玉珑见了四下冷场,老爷面色不快,也便不敢做声,只是低头时还带了得意的笑,瞟了五姨太慧巧一眼。 我气不过,唇角蕴着浅浅的笑意回敬道:“古训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老佛爷是用心良苦的。古人欲治国,必先齐家,老佛爷定是期盼老爷后宅和睦,周府人丁兴旺,我们姐妹岂能不感念老佛爷一份良苦用心呢。” 我一句话,果然众人徐徐抬头,大太太领先称是,赞许地说:“毕竟是澜儿这丫头读书多,读书识理,原是比别人强出一截子的。” “姐姐谬赞了,不过是人所尽知的道理,妹妹一时感慨罢了。”我谦虚道,在看六姨太已是羞恼得花容变色,她本是要取笑五姨太,不想反令自己尴尬。 我的余光望见了致深,他湛湛的眸光望着我,唇角掠过一抹难言的笑意,仔细审视我,又一笑侧头。但那笑容后却掩饰不住无奈和愧疚,只附和一句:“漪澜的书,原是读得比她人多,道理在她嘴里也是深入浅出的。看来这书,还是开卷有益。” 六姨太眸光再不敢抬起,怕是记起昔日被罚读书的事儿,心有余悸,反是不敢造次了。 第二日清晨,天阴阴的,仿佛天光未开。空气中夹杂了淡淡的潮寒之气,我便又推了枕头侧身睡去。天近晌午我才起身,听了冰绡偷偷地说:“老爷起了一大早来了咱们院儿里。听说小姐没起身,在庭院里立了立,赏了一阵子菊花,才走的。” 我微惊,一大早,他该是从五姨太慧巧的房里来,也不知昨夜他同慧巧行房的事儿可是如何了? 这种事儿,心知肚明,更不好过问。只是我一顾念了慧巧这些年同致深风雨颠沛的不易,更不想让六姨太这种小人得逞便是了。 午后,吃了碗桂花酿,我带上冰绡、尺素去蘅芳苑看望慧巧,恰见宫里那位嬷嬷和婆婆面的太监公公笑眯眯的出来,五姨太一路送着,温煦得体的叮嘱着什么。一看此情景,便令人心知肚明,这分明是回宫复命去的。我的心里一阵凉寒,像是五姨太慧巧表面风光体面,周怀铭人前显贵,只是都有诸多的无奈,便是如此私密之事,都要在太监宫娥监督下,情何以堪? 待五姨太慧巧送客转回,我才转出来,同她见过礼,便被她邀着进了暖阁里小坐。 “春梦了无痕,姐姐今儿气色看来大好呢。”我侧头注目她,笑意殷殷,打趣道。虽然是老佛爷的一道懿旨迫得致深不得不同她行房,但是致深对她还是有情的。 她避开我的眸光,手中拈着一朵金黄的蟹爪菊赏玩,轻轻叹道:“让妹妹见笑了。是春梦是噩梦,就不知爷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的顾忌我深知的,怕是致深自此忌惮了她,反是弄巧成拙了。 我握住她的手,那双葇夷冰凉的,忽记起冰绡所说,致深一早从她房中离去,来到我的水心斋徘徊,我便也觉得心里一沉,反是好言安慰她说:“姐姐,俗话说,这夫妻日久,彼此合一就如了那连理枝,仿佛左手牵右手一般,那种难舍难弃才令人羡煞,岂是那一现的昙花,过眼繁花所能比的?” 她才略略抬头望我,虽然深深无奈,总是笑了说:“妹妹果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难怪老爷疼惜你,便是我见了,也是大爱的。”说罢捏捏我的脸,皓齿呈露笑着说,“越是看你,越是思念我那远嫁草原的妹妹,若是她在我跟前,怕也是如此好言宽慰我吧?” 我一笑,娇嗔道:“姐姐同澜儿结拜姐妹,如何到了今日还不拿澜儿当妹妹吗?” 我一句话,她一怔,反是更笑了,摇头叹道:“你呀,便是矫情起来,都让人爱恨不得的。” 说笑过一阵子,她见我的鬓发微松了,便拉我去梳妆台前坐住,亲自为我拿了牙骨篦子篦头发,打量着菱花镜中我二人的丽影,不觉更是笑了说:“花开兰蕙,原是如此的。” 外面的丫鬟凌霄进来回禀说:“回五奶奶,厨上问,今儿五奶奶晚膳可是想吃些什么?凌霄寻思奶奶这几日没有胃口,就吩他们为五奶奶备了一道青梅卤芸豆,酸甜的腌玫瑰花瓣儿,看看奶奶还想吃些什么,这便吩咐厨娘去备下。” 慧巧不假思索地吩咐说:“去吩咐厨娘多备两道菜,还有宫里送来的江陵板鸭,今晚八姨太在我这里用膳。” 她一片好意,我也不便拒绝,也乐得在此热闹,就转头吩咐冰绡说:“冰绡,你去告诉隋嬷嬷一声,晚上不必准备我的膳食了。” 冰绡才应声下去,慧巧便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声音问我:“妹妹,你可曾听说,那个隋嬷嬷,听说她的男人姓金。” 我一笑道:“这个妹妹倒是从未过问,只听说她男人在京城做些茶叶做小本买卖。” 她打量我,迟疑片刻说:“她男人在京城不假,但是不是做茶叶买卖的商贾小贩,而是金侍郎府内的家院。” “金侍郎,哪个金侍郎?”我诧异的问,更是疑惑如何慧巧对我提起这个话题。 “还有哪个金侍郎,六姨太的哥哥礼部侍郎金辉呀。”她话音平静,却透出几分神秘,话中有话。我的头轰隆隆一阵子闷响,仿佛措手不及被旱地惊雷劈了头,木然地望着她,笑容尽散。慧巧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隋嬷嬷是六姨太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第六十五章 结盟(一) 慧巧深深抿了抿唇,颇不情愿地说:“原本我不该去暗地查这些事儿的。只是我前番见妹妹无端端的落胎,更在玉珑的寿宴上说出那番令人感彻肺腑揪心的话,姐姐就觉得此事有几分蹊跷。更有那个菱儿的事儿,府里人人都知菱儿是个痴傻儿,若说妹妹初来乍到能信菱儿的话也便罢,怎么的连隋嬷嬷这老人竟然也不知晓菱儿的底细呢?我便怀疑过隋嬷嬷,谁想这么一查,也颇是一惊,这隋嬷嬷竟然是金侍郎府的人。妹妹日后言语还是须得小心了。” 六姨太玉珑的哥哥在京城为官我是知晓的,谁想到隋嬷嬷竟然有如此的根源? 我听得后背发寒,又情愿这一切不是真的,心存侥幸还替隋嬷嬷分辨说:“只是,隋嬷嬷说,她是因我入府才调回周府内宅的,先时她一直在扫花别院。” 慧巧一听更是笑了说:“别院?她在别院先后不过住了三个月,如何就把府里的事儿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那股凉意从后心渗入骨髓,牙关都发冷。我竟然天真的误信了隋嬷嬷,还对她倾心相告,委派她去调查那些六姨太玉珑害我的秘密……我徐徐摇头,自己都未免嘲笑自己的愚蠢。 慧巧打量我,见我神情茫然,若有所思,便对外吩咐一声:“牡丹,去把紫薇唤来,我有话问她。” 不多时,一位淡紫色褙子点缀了粉白色紫薇花的小丫鬟打帘子进来,一双儿眼儿伶俐的四下看看,径直过来给我和慧巧请安。 慧巧问:“紫薇,上次你提起的小环和那包儿蔷薇屑的事儿,你再说来听听。” 紫薇屈膝恭敬地应了声“是!”,神情露出些凄然,徐徐说:“听后院儿粗使的丫鬟小环说,六姨太房里的丫鬟玉坠儿塞给她一包去春癣的蔷薇屑,并赏了她二两银子,让她偷偷借了换便桶的机会塞去了四姨奶奶的床下鞋窠里,还不许声张。小环跟奴婢是同乡,更是结拜的好姐妹,平日她的分利银子都是奴婢替她收管的。我见她忽然拿来这么多银子,就起了疑心,追了她问了几句,她才吓得什么似的,把这个事儿告诉了我。先时我们只是疑心这蔷薇屑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是次日四姨太房里搜出春药粉的事儿一发,奴婢恍然大悟就更害怕……”说到这里,她嘤嘤地哭出声来,肩头一耸一耸的,手里一条水粉色绸帕揩着落下的泪,抽抽噎噎道,“谁想,晚上六姨太忽然说是房里丢了金镯子,派了金嬷嬷带人去搜,便从小环的枕头下搜了出来,都不容分辩,就打了二十板子寻个牙花子给卖出府去,更不告诉五姨奶奶一声。” 我心下又惊又急,原来如此!这六姨太好生的歹毒。只是打量着哭得哀婉可怜的紫薇,忽然心下一转,不由追问她一句:“你即是得知了,为何不早说?”话才出口,未免后悔自己有些唐突,忙定下心神说:“如此捕风捉影之说,怕也有几分是暗自揣测的。便是其中的经纬,如今怕也无人说清吧。”话虽如此,心里也紧揪,强让自己镇定神色不露于表。 紫薇噗通跪地,哭哭啼啼哽咽着摇头:“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不敢一早吐露,是因奴婢心里怕……奴婢是怕,我们奶奶同八奶奶您最是要好的,若是知道奴婢也被牵扯去这桩害得八奶奶落胎的案子里,定不肯轻饶奴婢的。到时候莫说救不下小环,便是奴婢也自身难保,有口难辩的。奴婢因此吓得大病一场,可是毕竟没逃过我们奶奶的眼……”她含泪怯怯地望一眼五姨太慧巧,羞愧道,“……才禀明了内情。” 她哭哭啼啼,泪光中满是委屈,更苦求着:“五奶奶开恩,设法替蔷薇救出小环呀。小环妹妹年幼,若被买去那种腌臜地方,她定然活不成了。” 我望着五姨太慧巧那一脸凝肃的神情,她又怜又恨地打量紫薇,叮嘱她此事不可再提,以免步了小环的后尘,便打发她下去。 屋内空气变得令人窒息,一口森冷的气就滞结在心口,如有无数冰棱划割着心口的肉,疼痛撕裂般令我难以坐稳。 慧巧见我面色苍白,心神不定,眸光中露出淡淡的恐惧,这才握紧我在榻桌上的手殷殷道:“都怪我,察觉得晚了一步。待到我发现紫薇行事鬼鬼祟祟失魂落魄的,才几番追问,套出了她的实话。” 我垂头不语,仍在寻味紫薇的一番话,任凭五姨太慧巧如何劝说,我只是低头不语。她叹息一句,低声问:“妹妹那日猫刑在即,那猫儿却一近了妹妹的身就一只一只相继暴死,妹妹可知这其中的蹊跷?那九爷和佳丽小姐又是如何得了消息迅速赶至的?” 她含笑的眸子望着我,那眸光中含了几分神气,又颇是拿捏。我心头一震,那猫,莫不是慧巧姐姐她…… 一时间恍然大悟,我倏然起身,撩衣便拜,心存感激,毕竟是危难关头她救了我免于那场屈辱,我鼻头一酸,眼眸里飘了泪光谢道:“多谢姐姐暗中相救。” 她忙起身相搀,抚弄我冰凉的手嗔怪着:“傻丫头,同姐姐也用如此客套?” “姐姐,既然姐姐知晓这些内情,如何不说出来,莫让恶人得逞了!”我仍按捺不住一时意气恼怒倏然作色。 她却深深无奈般摇头责怪着,伸手拉我坐下苦涩道:“你是不知道老六的,她这些年仗着老爷对她的偏宠,有恃无恐。更何况,她行事小心,稍有动静,就如那落在你手背上的蚊子,见到些光影移来,不待你中蝇麈落下,她早就飞走了。这岂不是打草惊蛇吗?再者,除非你有千真万凿的证据,不然,贸然如前番哪样在咱们爷面前去揭发她,那只能是打虎不成,反被虎咬,到头来是打草惊蛇,自取其败。” 慧巧果然是谨慎的,句句话在理。我被她一番话点拨得心悦诚服,频频点头。只是心有不甘,反握住她执着我的手殷切乞求着,“想姐姐也是同妹妹一样深受其害的,求姐姐助妹妹一臂之力。”话至此,已是泪水盈盈,夺眶而出。 不容分说,我起身撩衣就要跪拜相求,却被慧巧急忙起身搀住手臂,劝解道:“快快起来。咱们好好说话。” 想到我那死去的孩子,那一幕幕的屈辱,便对六姨太玉珑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无力报仇,空剩清泪长流。 “妹妹,何必如此心急?俗话说,谁笑到最后,那才是赢家,对吗?” 她的话固然有理,只我忍不下这口怨气。 彼此对坐片刻,我却满心的焦虑,那股怨气渐渐升腾翻搅在心,不得安宁。 她语重心长道:“妹妹的冤屈,姐姐明白,若姐姐能帮妹妹的,定然倾力相助。只是,真正能查明此案,还妹妹清白,为妹妹雪耻复仇的,还必是妹妹你自己。” 她话语平静却是坚定沉稳,我心里一寒,毕竟是事不关己,想是她心有疑虑,不想去趟着汪浑水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我心未免悒悒。 她说:“妹妹你仔细想想,老六如何就敢如此有恃无恐的放肆?那还不是仗着老爷的宠爱撑腰。她因妒生恨,怕因你而失去了老爷的宠爱,才对你和你腹中的孩儿痛下毒手。若说妹妹落掉的这个孩子,老六若有五分的罪过,妹妹的不是……怕也有五分呢。” “我的不是?”我惊得睁大眸子,一时不解。 第六十六章 结盟(二)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的幽怨说:“做娘的,都无力保全自己的骨肉,为何要生这孩子?”说到这里,自己反是黯然落泪,怕也是物伤同类的感触,莫不是她也曾被六姨太毒害? 一句话如利刃般狠狠扎去我心中,那种疼痛无从摆脱,令我挣扎不出。是呀,我竟然如此无能,竟然无力去保全我那幼小的生命,眼睁睁看着那团血肉一夜间挣扎消失。泪水纵横满面,痛心疾首惨噎难言。 门外忽然传来婆子的声音:“五奶奶可在房里?” 慧巧一惊忙掩泪定定神应一声:“可有事?” 只是大白日里轩户紧闭,多少有些不妥。 婆子客气的话语含笑说:“是花匠们奉了五奶奶的命,前来更换五奶奶院里房里的这些应景的菊花。园子里的都换过了,挑选了几盆名贵的墨菊、蟹爪青、绣球含珠、醉杨妃……请五奶奶选几盆更换了。” 慧巧说:“我对菊花也便如此了,你挑选几盆精致的,送去八奶奶房里吧。我屋里里谢了的花儿,等会子让凌霄打发人送出去就是了。” 那婆子应了一声下去,慧巧才打量我自嘲地一笑起身说:“看我,都忘记这事儿了。你是个嗜花惜花的,这花伴了你才不算明珠暗投了。” 说罢指了帘子外角落里的两盆花无奈道:“我怕那花香味道寒,吩咐放在帘子外,不想几日没留意,竟然如此了。早间还是凌霄见了提醒我,速速的换了才是,这开败的花放在屋中并不吉利。” 我心中一触,见那帘栊下的盆花早已枝叶打蔫,花谢多时了,干瘪的花垂个头断首一般。 “天生丽质难自弃,养在深闺人未识,怕也只落得如此下场吧?花开虽然美,无人赏识,任其枯萎,才是花儿的最大不幸。”她叹息一句,满眼落寞。再打量目光滞在枯花上的我时,她慨叹一声无奈道:“若我是妹妹,就多把那平素的心思放多些在老爷身上,将老爷的千般恩宠集于一身,这样一来,投鼠忌器,且不说六姨太,就是府里的众人也不敢对妹妹轻举妄动不是?” 我沉吟着默默点头,她为我紧紧鬓旁松滑的累丝翠凤金步摇,悠悠地说:“妹妹想想。老六她最怕的,莫过于失去老爷的宠爱,这比杀了她还难受。所以她如此忌惮算计妹妹,又害死四姨太,再对付我……” 我恍然大悟,若是我夺下老爷对六姨太玉珑的宠爱,那么,这便是更好的复仇。 骄傲、矜持是女人尝以自怜自恋的。只是,我如今不得再如此任性下去,更不能一副孤芳自赏的样子对他不理不睬。在这周府内,若没有周怀铭的宠爱呵护,我怕便是连自己都无从保全,更何况我的孩儿? 慧巧紧紧执着我的手说:“妹妹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你我齐心协力,更有邪不胜正,一定能达成所愿。” 从蘅芳苑到水心斋的路并不十分的远,而我却行了许久。一路上都在寻味着我同五姨太慧巧的结盟。她的劝告令我感触颇深:“若能把老六的宠爱夺过来,让老爷宠爱你胜过老六,到时候有了老爷的宠爱,谁还敢伤害你们母子?”那声音在耳旁随了秋风萦绕在耳边,一阵紧似一阵,心头似擂响了战鼓,催得我不得不加快步伐前行。 风越来越大,树叶沙沙作响,举头望天,已是铅云压顶,阴沉沉欲雨。 我脚下兜兜转转的不知不觉来到了后花园,我转过一片假山绕去玉带桥边,耳边一阵朗朗的笑语声。 “等等我,等等我。”稚嫩的孩儿童的声音,是宝儿。我一惊,莫不是三姨太在此?我哭得双眼红肿,更怕见她,便闪身躲避。 “宝儿少爷,快来寻我呀。”丫鬟的声音,银铃般的一阵笑声传来。 “哎呀呀,要下雨了,快跑快跑!” 寻声望去,恰见了宝儿摇摇晃晃圆滚滚的身子追在两名小丫鬟身后叫着跑着、笑着。我的心猛然一揪,紧追了几步,我的宝儿,若我那孩子活着,再过几年,也该是如此活蹦乱跳的在花园嬉闹,张着稚嫩的白莲藕节儿般的小臂对我声声唤着:“娘亲~” 泪水不觉落下,我面上冰冷冷一阵凉意,忽然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措手不及,落在面颊上和了泪水。 我满心的自责。谢漪澜,怎不知是你任性,是你平日对他的不屑,才使得自己一步步陷入绝境。你既然低头弯腰进了周府大门,如何就不能为了孩子低下些身段?我到底在求些什么呢? 傍晚,天上飘雨,铅色的天空满是压抑。只是空气沉闷,似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雨。 我在廊子下,望着风吹得乱摆的芭蕉叶发呆,凌霄却打着一把蜜色油纸伞提着裙襟跑来。 见了我,她屈膝一礼,将手中一个宝蓝色绣了鸳鸯的织锦盒子呈上说:“咱们五奶奶才得的蜜合蜡胭脂,涂在脸上淡淡一层如蜡般的细腻润泽的。五奶奶吩咐给八奶奶拿一盒子来试试鲜。” 我吩咐冰绡接了,连连道谢,又吩咐冰绡将我新调制的凤仙花夹珍珠粉的蔻丹送一盒给五姨太去做回礼。凌霄见冰绡走远,忽然神秘地低声说:“咱们五奶奶让八奶奶今儿晚上候着老爷来,她都安排妥帖了。” 我心里一动,她又说:“老爷这两日回了府衙,公务繁忙,头疼身乏,八奶奶仔细照料了。若能焚一炉子龙脑香解乏,就更好了。” 我立时心领神会,慧巧,她果然如姐姐一般的处处为我着想,行事也谨慎得含而不露。我让她替我谢过了五姨太,便吩咐冰绡去准备多几道小菜,再备上一壶酒。将热酒的红泥小风炉一早的升起在廊子下。 坐在梳妆台前,我仔细地装扮。眉心点了几瓣盛唐时的梅花点额妆,唇上抿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女为悦己者容,若是女人不能悦己,又何能悦人呢?梅花点翠金钿斜簪鬓角,我平素极少如此盛装,今日这么一装扮,反显出几分华贵之气,又是一番模样。 妆成,我守着窗,待着他的到来,心似双蛛网,中有千千结。只是天色沉幕,雨意阑珊,却仍不见致深的身影。 冰绡偷声问:“小姐,凌霄的话可是准呀?怎么这个时分了都不见姑爷回府呀。” 我又候了一阵,眼见那小菜已经发凉,忍不住吩咐冰绡去前院看个究竟。 不多时,冰绡气恼而归,沉个小脸鼓着嘴忿忿道:“姑爷原本已向水心斋来的,谁想半路上被六姨太顶着雨追上,生生的拖走了。” 第六十七章 结盟(三) 我心下一沉,仿佛原本的精心准备都落了空,郁郁之情难免挥之不去。转念一想,果然六姨太是比我聪明的。她知道在周府该如何立足,知道何为依靠,更有勇气不顾一切去争抢。 “小姐,不如,冰绡去六姨太房里将老爷请回来?”冰绡提议。 我淡笑了摇头说:“不必!” 我独自对了菱花镜,将方才戴上的首饰一件件地重新卸下。每卸去一件首饰,心下便更冷了一分。 转念一想,致深被六姨太此刻拉走,对我定然有愧,若我此刻步她后尘也去抢拉他来水心斋,只会令他夹在其中厌烦。再者,若这山珍海味入口得太容易,怕日久天长也是食之无味了。 我无心用膳,吩咐冰绡撤去饭菜,一早就洗漱睡下。 夜半时分,一阵电闪雷鸣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梦本就是噩梦,加之我一睁眼,一道白光划破黑暗,喀嚓嚓一阵闷雷滚过,震得窗棂哗哗作响,我的一颗心都仿佛震碎。 窗外的天空陡然亮如白昼,又突然坠入无底黑洞般的暗淡,张牙舞爪的黑影在窗纱上张牙舞爪,惊得我惨叫一声堵住耳朵。 “小姐,莫怕,莫怕。”冰绡忙来安慰我,同我抱去一处,但她的手臂也在哆嗦。我心狂跳,暗夜里显得格外的恐怖无依。 定定神,我心下念头一转,吩咐冰绡说:“去,去请老爷来。就说我受了惊吓,”须臾间,我咬咬牙又一字一顿说,“这水心斋内的鬼魂,来了。” 冰绡吓得一阵毛骨悚然,却含混地点头,转出帘外便喊来尺素、焰绮好生伺候我,自己披衣冲了出去。轩门开启声,院中风雨里冰绡的喷嚏声,更有隋嬷嬷的声音杂在其中嗔怪地问:“大姑娘,这黑灯瞎火的,是去哪里呀?” 我此刻如被逼入绝地的一头小鹿,惶恐无助间,却决心要奋起细长矫捷的腿冲出险地。 我蜷缩在床脚,紧紧拥了衾被,暗夜的一切都变得可怖,却依稀中透出一线期冀的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雨中的脚步声传来,靴子踩去积水里噗哒噗哒的声响,更有他浑厚深沉的声音问:“她在哪里?” “致深!”我脱口呼出,挪动身子,就见顶了一身湿漉漉的他已不及摘去雨笠脱去蓑衣便冲进屋来。我惊鸿般已从床上奔起,扑入他怀中,周身瑟瑟发抖,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致深,有鬼!” “哪里?”他的胸膛宽阔,但蓑衣上雨水的冰凉湿了我一片一衫,冷冷的。我颤抖了手指指了身后窗上的黑影,那风中张牙舞爪的影子,在窗纱上时刻要扑进来擒我一般。他呵呵一笑搂紧我说:“傻丫头,那是树影,你怕得什么?” 他抖去蓑衣斗笠,但我却不肯松手,紧紧贴在他怀里。他蓑衣上的雨水已将我周身浸湿,凉风一阵更是瑟瑟发抖。他打横抱起我,阔步奔去床上。我小心翼翼地伏在他怀里,渐渐的平静下来。我有意无意地紧紧贴着他,轻轻用头蹭着他的胸口,如一只雨水中被捡回的流浪猫儿,被他温暖的胸膛渐渐的捂暖着。只是我的心里却寻味着五姨太慧巧的那句忠告,若要为我拿孩儿伸冤,斗败六姨太,我就必须把这个男人对六姨太的宠爱夺过来。 “澜儿,你在想什么?”他细心地问,怕是见我一直发抖,目光呆滞不语,于是他话语里满是温存。我一惊,怵然一抖,将头深深埋去他怀中慌张道:“没,澜儿,怕……” 我怕些什么?天知道。 第二日,我醒来时已是天近晌午,因是霪雨连绵,天色不开,所以四下里暗如黑夜,我却浑然不觉。我听说致深一早就起身离去,说是要赶去总督衙门议事,因怕吵醒我,悄悄的离去,竟然连盥洗都是去书房的。 我恬然一笑,心里有些淡淡的暖意,推枕起身,却发现一截子葱绿色柔软的汗巾子压在我身下,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夜致深系在身上的那条汗巾子? “咦,这不是咱们的汗巾子吗?”冰绡都看了出来。我心下一触,想是昨夜这汗巾子被我压在身下,他怕惊醒我,就没敢从我身下抽出,可见他一片用心之深。倒是冰绡在一旁取笑道:“姑爷连汗巾子都不及系,难不成是提了裤子跑去书房的?” “啐!”我啐她一口,唇角噙了吟吟浅笑,一丝甜柔润了心头,责怪她说,“姑娘家家的,可也是你该说出口的?” 她低头窃笑,反惹得我也掩口笑了。 正在笑着,外面一阵清亮的话语声:“可是笑得什么?” 我忙敛住笑,是慧巧姐姐来了。 “澜儿,你干的好事!”五姨太慧巧轻拈纨扇迈步进来,才进门便板起个脸儿。她如此严肃,反是唬得我一惊。 我讪讪地望着她,忙问:“澜儿年少,若有行事不周的地方,还望姐姐多多教诲呢。” 我心里有鬼,眸光都不敢看她,心想,莫不是昨夜我将致深大夜里从六姨太房里请来,慧巧姐姐责备我行事太过突兀了? 沉寂片刻,她却噗嗤笑了,手中纨扇掩口侧目看我,伸手来捏捏我的面颊道:“你呀,真是触类旁通,机灵得可爱。昨夜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大快人心呢。听说爷不顾劝阻执意要奔来水心斋寻你时,玉珑她赤足追去了庭院阻拦都不成,生生淋了一身雨水,今儿就托病闹腾呢。这不,巴巴地打发人去衙门把爷给请回来了,真是不识大体。也不知是爷昨儿在你院里落了风,还是被她招惹上风寒,这会子鼻塞不通的开始头疼。” “呀。”我叹一句,有些吃惊。 她笑了说:“不过,反是成全了你。看,我已吩咐厨下熬了些姜汤,你送去求缺斋吧。” 我心领神会,五姨太如此好意,我若是再推诿便是我的不是了。 为了送这碗姜汤去见致深,我刻意地梳妆打扮一番,对了江心镜精心描画了眉眼,淡施胭脂,有意穿了一袭广袖薄纱的淡碧色银丝勒边的衫子,内衬了梅子红织锦暗纹紧身,曳着一条扬州汉家女子的五幅湘水天青长裙,鬓角还斜插一朵绿菊,一路迤逦而行,风吹起裙衫飘飘如仙,凌波微步,一路带了冰绡去致深的书房求缺斋送药。 雨大,潲得廊子下青砖地湿漉漉一片,绣鞋踩上去,沾湿裙摆沉甸甸的飘飘晃晃,一如我此刻的心绪。 一阵风起,吹开裙摆,如风雨中盛放的一朵墨荷。我有意加快了步伐,裙角微微兜风而起,袅袅婷婷一路,如潋滟雨意中最脱俗的一朵莲。我行至求缺斋致深的书斋外,里面便传来破锣似的咆哮声,“大帅,如此应了他们,岂不是太长了这伙子人的志气?” 致深深沉的声音道:“不急一时,让他们跳去,告的,闹的,都凭了他们去。待他们的戏唱足了,自有登场压轴的好戏。” 旁边一个平静的声音劝解:“洪将军,稍安勿躁。大帅深谋远虑,那心思岂是你我所能揣测的?” 我进退不得,就立在廊下,猜是里面说话的人同致深关系颇近,否则依着致深平日冷冰冰高高在上的做派,不会有人敢同他话语如此轻便。来福一眼看到我,麻利地奔来说:“有外客在,都是大帅的幕僚和麾下大将。” 我点点头,便候在屋外。 第六十八章 结盟(四) 来福试探道:“再不然,八奶奶有什么话就交代给小的,小的转禀大帅?” 我摇摇头,便执意在此等候。大雨如珠帘垂在廊下,水幕中小院的景致一片萧条,几只小麻雀躲来廊子下的梁上,唧唧喳喳地叫着,抖着湿漉漉的毛,怕也飞不起来。我仰头看着,听着,心下盘算着进去后的场景。 不多时,屋内传来致深浑厚深沉的声音:“送客!” 来福忙大声应着,转身奔去撑伞。四位官员已步出了书斋,文武各有两位,已有小厮赶来为他们披上蓑衣斗笠,来福指挥着小厮们撑起一排烟色油纸伞为官员们遮雨,送他们下了台阶。 走在前面的那位将军依旧喋喋不休的叫嚷着,满心的不平。他走在最后,余光偶尔投来廊下,一眼看到了候在廊子下丁香树后的我,惊得愕然张大口,停住步,旋即被人牵了衣袖,他这才倏然回过神来,悻悻地摇头走了,目光还不时瞟向我这里。 我心里一动,那几个人互相牵扯了离去。花容月貌是得天独厚的利器,我固然不愿以此自矜,却更不愿暴殄天物。 他们走远,我略整了整云鬓,泛起一个淡淡的笑,这才进了求缺斋。 屋内清静,暗淡的光线,致深悠长的声音传来:“只闻兰花香,但知美人来。” 我闻之莞尔一笑,徐徐而入,不忘叮嘱冰绡说:“去,焚一炉龙脑香来,驱驱这里的汗气。” 他放下满案卷宗,仰头望我,无奈摇头道:“只你考究,我们这些武夫,自然少不得臭汗味。” 我盈盈来到他身边,接过冰绡递来的姜汤,款款道:“喝点姜汤吧。如何就这么不小心,惹上了风寒?” 他反是反手握住我冰凉葇夷,轻轻摩挲着,心疼道:“看你单薄的,还来惦记我?” 我甩了他的手,侧首对他娇嗔道:“还在贫嘴,你速速喝了也好让我们安生。若你果然病沉了,姐姐们更要责怪是我昨夜的罪过。” 他凝视我,伸手去接我手中的汤碗,被我一把打落了手,更是责备道:“这手不定摸了什么脏男人的东西,还敢来摸这入口之物。若是不仔细吃坏了肚子,可不是适得其反了?” 于是我小心地用羹匙将热气腾腾的姜汤喂去他唇边。他微怔,愕然地望着我,虽不是喜出望外,竟也有几分惊诧欣喜,如个孩童般乖巧温顺地由了我喂了汤去他口中。 我将喂汤的节奏放缓,一点点去体会那温存,双眼中满是柔情。他的手渐渐搭在我的腰上,微微一用力,揽我坐在他腿上,贴在他身边。他眸光打量我的面颊,又轻轻揉弄我粉腮边娇艳欲滴的红珊瑚坠子,手渐渐抹去我脖颈,那薄纱衫子内若隐若现一段梅子红抹胸的边缘,缀了一排细碎的小珍珠,很是可爱。他的手摆弄着,玩味着,渐渐的搂紧我。 看他桌案上案牍积压如山的样子,我劝他说,“政务再忙,也要顾惜身子,让人多是惦记不安心呢。” 我伸手轻轻为他揉弄着两额的穴位,为他松松额头。 “见到你,我便不累了。”他说,言语中含了淡淡的笑意。 他眸光熠熠的凝视我,仿佛要将我融化。我躲开他的眸光,情知不能如此让他予取予求,否则便到手的容颜,反是失去了身价。我借故推开他起身道:“我去看看冰绡这丫头,如何的焚一炉香去了这许久,莫不是搬风炉炭火盆来了?” 他却一把握住我的腕子,阻了我,仰首眯眼笑了打量我说:“香已在此,何来的再添呢?” 我浑然不解,还深深嗅嗅,四下望望。 他用食指轻轻戳我额头摇头晃脑拖长声音道:“红袖添香夜读书,人生一大雅事,” “啐!”我故意嗔恼地起身不理他,赌气的样子。 或是姜汤入腹的缘故,他额头渐渐渗出密汗。我从红绡内衬的袖笼中扯出一方绣了兰花的天青色绸帕,为他轻轻沾去额头的汗水。他却握住我的皓腕,凑去鼻边深深一嗅,如醉如痴道:“暗香盈袖。” 正在亲昵地说笑,外面来福拖长声音道:“回禀老爷,六姨太备下些精致的茶点,请老爷过去用呢。” 我微微带憾,敛住笑轻盈地欲从他身上坐起,却被他一把按住。他对外面道:“对她说,我公务繁忙,不去了。” 来福顿了顿,又为难道:“可是,六姨奶奶说,她就在这风雨庭院里等老爷,老爷若不肯去,她就在庭院里一直这么候着。” 六姨太玉珑定然知道我在致深的求缺宅里,才用此法子来将自己的男人从另一个女人怀里拖走。我本是心下转念,要将致深推走,已显示我大度。可她如此明目张胆地叫嚣,竟像是挑衅了,我若是顺水推舟将致深送去她身边,岂不是显得我怕了她? 更有我那苦命的孩子,其中定然少不了她的算计。一想到此处,我心中的恨意凝成嘴边一抹淡淡的冷笑。我转瞬沉了面色,黯然垂头道,“既是如此,老爷还是去吧。六姐姐盛宠在先,本是谁都不及的,漪澜不敢争宠。若是六姐姐再因此事龃龉漪澜,澜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缓缓扬起脸,直视他,略带了凄楚的脸色。“只是……外面雨大风凉,老爷自己要小心,莫教……澜儿担心才是。” 他凝视着我,眸光中却带了几分费解和犹豫,只是执着我的手,显出几分左右为难。 忽而笑了打趣般问我,“澜儿就真舍得我走?” 我低眉,“舍得不舍得又怎样呢,爷就是日光,是雨露恩泽,这府里人人巴望着,翘首以待。若是得不到,也只是命不济罢了。” 他不答,我心下一惊,疑心自己几句娇嗔懊恼的话莫不是说错了什么,惹他怒意。我微微略抬起脸,发现他正打量着我,只是那眸光中不是怒意,满是心疼怜惜。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抬起我的下颌道,“澜儿,你这个样子,真是叫人心疼。”他顿顿到,“不走了!”转身对来福道,“去,跟六姨太说,爷今儿有要事在身,不过去了。让她回房去歇着,莫使小性儿了。” 我心下暗笑,若是六姨太知道致深把和我在一起说成是“要事”,还不知该如何七窍生烟呢。心下如此想,脸上却忧郁道,“是澜儿不好,让老爷为难了。” 他却抚弄我不展的愁眉道,“澜儿在水心斋住的久了,人也愈发柔情似水了。” 第六十九章 惊蛰(一) 水心斋。 红绡宝帐半垂半卷,顶上鹅黄色的流苏轻轻飘摆,帐角垂着的串串八宝如意香囊缀着如意小金铃,随着床榻轻动,微微发出阵阵悦耳的脆响。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心里告慰自己,我总不能如那盆无人问津的美人菊,闲置一角,自生自灭任其枯萎,空开得姹紫嫣红,更有何用? 他凑在我耳根处轻轻低语,含了淡淡的痒意:“澜儿,你真美。”他情不自禁,轻轻解下我轻薄的纱衫。 我极力平静着,屋内香气微熏,篆香炉内百合香醉人的香气弥漫,眸光如一泓碧水静静地望着他,含羞的一笑垂头,犹如洞房初夜的娇柔含羞。他搂紧我,一手轻轻探入我的抹胸。他的触手带来一丝凉意,我肌肤微颤,他忽而停了手,谨慎中有些错愕。我惶然回过神,忙侧头笑了推他道:“手,好凉。” 他促狭地一笑在我耳边继而轻语:“那澜儿便为我暖暖。” “啐!”我娇嗔地推他,却是半推半就,倒去他怀里。 帷帐轻飘,流苏摇曳,只那帐角的几串小金铃声声不断,急促得一阵紧似一阵。寂静中,更觉奏响了编钟一般,惊破春梦。他却饶有兴致,一点点的迫近我。 他的唇猛然吻来,令人窒息,那唇却是炙热如初。我的心却隐隐泛着一丝凉意,任是他周身如一团烈焰漫天匝地的将我包围吞噬,我的心底那分凉意却无法驱散。 “嗯~”我轻轻一声嘤咛,随了他的纠缠予取予夺上天入地。周身渐渐如火焚了五脏六腑,头脑里飘飘荡荡,紧紧贴在他的身躯上,仿佛真成了难分的连理枝。他亲吻我的脖颈,锁骨,轻轻含了我的肌肤用舌尖挑弄,我被他撩动得春心荡漾,渐渐在他温热的唇中身如云雾巫山中。 清晨醒来,我枕在他的手臂上,青丝便枕在他臂下。 他揉弄我的香肩轻声细语道:“澜儿,一切都还会有的,只要你肯。” 我略含羞涩地倚在他怀里呢喃道:“只要老爷呵护庇佑澜儿,自然一切都会有的。” 他一怔,若有所思,定然是心领神会,慨叹一声说:“有时,情愿看你矫情些,或许我心里才舒坦些。” “澜儿何曾矫情过?想是致深记错人了。”我娇嗔地推开他就欲起身,被他一把抱住深吻过来。 笑闹一阵,我坐起身,绾了一头青丝草草地斜扎个倭坠髻,插了一只白玉簪,嘴角淡淡扬起一抹笑,侧头眯眼儿看他说:“爷说的话,可是作数?” 他却故作糊涂,满眼好奇的神采问:“什么话?” 我嗔恼的挥了粉拳去砸他,被他搂去怀里呵呵地笑。揉弄我一头如瀑青丝在指间,他凝眸深深地打量我,眸光中一阵星芒摇曳,如星河中彗星之末划过时的瞬间璨亮。他拥紧我,从心底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声,忽而问道:“澜儿,你可还恨我吗?” 我一惊,莫不是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心底里那不得告人的秘密被她窥察到? 我静静不语,避开他的眸光,垂个眸寻思片刻,黯然道:“澜儿从未恨过致深……” 我顿了顿,他亦不语,怕是将信将疑吧? “澜儿只恨自己!”我一语出口,有几分惨然,“多是自己修德不够,不然何至于遭了天报?” 一缕哀伤漫在面容上,更有些许的失望,又怕彼此坏了心情,忙掩饰了满怀的愁思堆出一脸温然笑意,唇角扬出一抹微笑说:“或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他便也释怀的笑了,笑意淡开在他面颊,俊逸的面容间眉宇张扬,透出霸气凌人,信誓旦旦道:“澜儿,我定不让你再受伤害。” 不让我再受伤害?我心里惨然一笑,我已不再指望他为我遮风避雨,没有盼念,心中就淡然许多。于是我如小鸟依偎在他怀里,紧紧贴在他胸口,娇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话可是你自己的承诺的,澜儿记下了。” 他“嗤”的一声笑,轻轻摩挲我的脊背,不觉又是笑出声来。 黄昏时,雨霁天青,晚来风急。湿漉漉的庭院里,一汪汪水洼如颗颗珍珠洒落。远远望去散落着落日镕金的余晖,金色粼光一片耀目。 慧巧送来些新采的菱角和兴樊河的河蟹给我,用小竹篓装着,颇是清雅用心。 我心领神会,犹如又在筹划一场暗中的战局,便吩咐了尺素去取来珍藏的一小坛子绍兴花雕酒,加了青梅用小泥壶烫妥,再吩咐厨娘炒了一碟子菱角毛豆,再将河蟹蒸好几只,亲自带了冰绡、尺素向致深的求缺宅去。 我来到求缺斋,来福一溜小跑迎上来说:“八奶奶得空来啦?咱们爷在房里忙呢,吩咐了不许外人打扰。” 我扬了头笑问:“我可是外人?” 隔了纱窗传来致深一声无奈的笑,吩咐道:“澜儿,进来吧。” 冰绡上前打了珠帘,尺素提着食盒随了我进去。 屋内高高低低亮满了我笑盈盈地说:“新得些河螃蟹,我不会剥,就想了致深你……”然后羞答答地说,“更热了些绍兴老酒。” 他疲倦的目光含笑打量我,支了下颌看我问:“是这螃蟹不会剥,才想到了我?” 他矫情的话,我略略一笑说:“若不指望致深你,我还能指望谁?” 他也颇是得意,吩咐冰绡说:“如此这么说,那就摆上来吧。” 他起身,冰绡已将提盒中的几碟小菜一一摆去榻上的金漆小桌上,更用白玉杯为我们满上了酒。我同致深各守了小桌一旁落座。他垂了眉眼认真地掰去螃蟹腿,掀开螃蟹壳,露出金黄色的一大坨蟹黄,用亮银箸夹去姜醋碟子里,蘸蘸姜醋汁,递来我口中。我盈盈一笑,凑过头去微开了樱唇,衔在口中,很是可口。 我们说笑逗趣着一阵子,他忽然放下螃蟹,用食指叩叩额头恍然说:“我倒忘记了一个巧物。” 说罢起身,手也不擦就奔去书案旁。我忙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责怪着:“手也不擦,腥气满手的。”我嗔怪地望了他一眼,掏出漉湿的帕子为他擦了手,如摆弄一个孩子一般,他殷殷的目光望着我,颇是享受这份惬意。 他转身去书案旁的架子上拿出一个锦盒,从中取出个什么东西藏在袖笼里,拉过我的手,捏在手中,仔细端详着,另一手将只通体莹透飘了淡淡绿花的镯子套去我手腕上,冰凉一圈盈腕。 我眼前一亮,他举起我的手腕向着亮出一照,那镯子通体透明一般,更如一汪酥油滑腻可人,绕在我腕上,一看那成色便是名贵之物。 “这可是举国无双的,‘玻璃翠’。喜欢吗?”他捏着我的手指,仔细端详着我如凝霜雪的皓腕,如品赏一幅画卷。 这“玻璃翠”玉镯果然品色上乘,一看便知是无价之宝。看他略含得意的神色,满眼温意地望着我,我忽然心生些顽皮之意,忽然沉下脸儿,将手中的玉镯摞下来,搁置在金漆榻桌上,翘起嘴赌气道:“怕是这绝世无双的镯子,或是人家挑剩下的,就拿来哄我了。我才不要。”我酸酸道,侧头不去理会他。 他微显无奈,想讨好我,却被我无端猜疑,急得解释说:“你可是冤枉人呢。” 我不依不饶道:“许了我这玉镯子,不知许了别人什么稀罕物呢,不然人家怎么就巴巴的将你让了出来给我?” 他被我噎堵得不行,正不知如何解释,忽听外面一声咳嗽,旋即是九爷的声音传来:“大哥,小弟怀铄求见。” 我赌气起身,就要离去,被他一把拉住衣袖道:“是九弟,自己人,不必回避。” 第七十章 惊蛰(二) 丫鬟们打了帘儿,九爷怀铄步履姗姗地进来,看到我时,神色间一丝诧异,却稍纵即逝,旋即同我们见礼。 他依旧是一袭布衣,襟带飘飘,苍白的面色中挂着悠然的笑意。 致深边随意地问他几句话,边拉过我的葇夷,将桌案上那只玻璃翠玉镯自然地戴回我手腕上,将我手腕紧紧压在金漆榻桌上,也不看我,只同怀铄九爷说话。 “前些时让你思量的事儿可是想妥了?”致深问,声音也端了几分,不似同我先时嬉笑时的随意。 九爷怀铄忙躬身道:“大哥,小弟思虑再三,小弟还是闲云野鹤地留在府里的为好。” 致深的脸色渐渐阴沉,侧目上下打量他,眸光中冷冷的,冰箭一般,我都觉周身一凉。九爷怀铄却是有条不紊地解释说,“承蒙大哥抬举,为小弟周旋个功名,小弟感恩不尽。只是小弟这身子,怕也吃不消案牍劳形,便是这副四体不全的样子,也有损官仪。跻身万千朝臣中,也会给大哥和周府脸面抹黑,怕是不妥。” 于是一阵沉默,致深握着我的手沉吟不语。 不知为何,九爷一进来,方才我的小性也不愿再使。我也不去抽手,只望着碟子中的那金黄的蟹淡淡说:“蟹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才松下我的手,不提前事,似是作罢了。他吩咐九爷怀铄一起落座吃口酒。九爷自然不便推辞,便坐在榻边。 我为他兄弟二人满酒,致深便将剥好的蟹黄蘸满姜醋塞去我口中,一边嘱咐说:“多吃些黄酒,不然又要胃寒腹痛了。” 我嫣然一笑,用银羹匙为他盛了毛豆放去他碟子里,应一声:“澜儿记下了。” 余光中,我见九爷怀铄眸光略含诧异地不时望我一眼,又平静地收去目光。 不知是否因为多饮了两盏酒,还是心神不宁,我只觉得周身有些发热,起身推说去外面看看酒是否热好,出了门,就在廊子下透气。清幽的庭院,廊子下挂了一对儿红子鸟,鸣声婉转。 我立了片刻才觉得心渐渐静些,忽听身后一个不大的声音徐徐地说:“大哥一片挚诚真心,不容亵渎利用。” 我一惊,回身去看,竟然是九爷立在身后不远处,他何时随我出来的?我心里惊得噗噗乱跳,却定了神色不屑地反诘:“九爷如何就见得,我是利用爷?” 他唇角勾出一抹淡然的笑意说:“怀铄的眼,洞若观火。” “哦?九爷若是有此疑虑,不妨去告诉老爷呀?”我奚落道,心里却悸动不定,他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 “怀铄是不会告诉大哥的。”他淡淡地说。 “为什么?”我费解地问。 他不语,凝视我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几分痛心,几分失望,几分疑虑。但更有些令人寻味的深意,似是化作了满眼担忧,只凝神地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心一触,仿佛从他那眸光中看出些什么,惊心的侧眸躲避他的眸光。他却转身飘然而去。我只立在廊下,任那风吹起我的长裙飘舞,只我的眸光随了他消失在宝瓶洞门处。 水心斋外急雨不断,水流如注,汇流成溪涧般从房檐瓦当缝隙中飞逝而下,打在碧绿色水墨油纸伞伞盖上,如风拂铃铛一阵乱响,颗颗水珠飞溅而出。 思绪也如此被击碎成零散的水花,凝成眼前白雾茫茫一片,眼前模糊,千头万绪无从查起。 兰花中的药粉,致深突然发狂,我那腹中的孩子无辜蒙难;这罪魁祸首便是兰花蕊中大量的春药,偏偏四姨太不为自己辩驳,悬梁自尽。 到底是谁将那春药放入了兰花蕊中,用心如此险恶? “小姐,廊子上风大,还是回房去吧。”冰绡问我披上件鹅黄色蜀锦披风,我却不肯回房。 举目看着眼前白濛濛遮满天幕的大雨,我低声吩咐冰绡:“你私下去查问一番,出事那日,四姨太是何时来到水心斋的,咱们房里那时更是何人当值?此前,更有何人曾靠近卧房?” 若要伸冤,擒住那向兰花蕊中投药的毒手才是关键。 冰绡含糊道:“小姐,冰绡这便去查。只是,与其如此的周折,还不如请五姨太做主寻回那个向四姨太床下绣鞋里藏药栽赃的丫鬟小环,有了人证,禀明老爷,不就真相大白了?” 我笑了摇摇头道:“你们姑爷才懒得去费心思追究是谁害了他冷置的小妾。倒是,那下春药害他出丑并在人前颜面尽失的贼,他才会恨入骨髓的。更何况,还白白搭上他儿子的性命。”我冷笑,牙缝了挤出这些话,眼前却豁然开朗,仿佛一条条思绪格外清晰了。旁枝末节我自不须得去顾,致深他不在乎四姨太的生死,怕也未必关心是谁给我下了当归夺我性命,又是谁的黑手猝然从身后推我入池塘。我苦笑,怕是一切都要靠自己。 冰绡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五姨太已遣了凌霄来请我过蘅芳苑去小坐吃桂花饼。我心领神会,想是五姨太慧巧打探出什么消息了,起身吩咐尺素和焰绮带路前去。 雨大,我的半条石榴裙都被打湿。来到蘅芳苑,已是裙摆湿漉漉贴去腿上。行路都觉得不甚方便,更兼有冰冷的潮湿。 五姨太慧巧迎我进房,吩咐丫鬟取来她的一条浅碧色绫裙为我换上,便拉我去内室更衣梳妆,并不许丫鬟们跟来。 梳妆台前坐稳,她才悄声对我道:“小环,寻到了。她被卖去了沧州,如今我已派人暗中将她赎身,算来过了三五日就能回到兴州了。” 我一喜,总是多了个人证,忙起身服礼谢她。 慧巧又说:“先不必这么喜,还有一桩无头案子,如今总算水落石出了。” “哦?”我更是吃惊。 “妹妹药渣中那大量的当归。”她才提个话头,我也是周身一颤,往日的旧伤疤被揭起,疼痛不堪。 “当归又如何了?”我问。 “老爷身边的小厮狗儿,那夜去后院马厩去喂马,撞见了一婆子鬼鬼祟祟的从后园角门跑来,恰同狗儿撞个满怀。那婆子怀里的包裹散落一地,竟然落了一地的药材。狗儿一看,是六姨太的乳娘金嬷嬷。金嬷嬷笑骂他‘疯猴子’,还塞了几枚大钱给他买酒吃,喜气洋洋地炫耀说,六姨太娘家舅爷送来的吃的用的穿的,还是皇上赏的。狗儿就不曾留意。后来听说了当归的事儿,就才偷偷递说给了我房里的牡丹听。你知道的,狗儿一直的对牡丹有意的。牡丹就说给了我。算来日子,恰是你掉了孩子的第二日傍晚的事儿。若说是娘家阔绰,送些名贵之药本也寻常,只是这当归周府也颇多,不缺的,便是上好的,那日我吩咐人去各房查看当归存量,比对同你药渣里所用当归的成色时,六姨太并未报出她新得的那批当归存祸。况且,你药渣里的当归果然是名贵,和府里的库存当归并非一个产地,郎中验看过的。”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块疑团开释,却更是如巨石压胸般难过。 “妹妹,便只是这两件事儿,就多半能扳倒六姨太了。”她欣喜道。 我摇摇头,总觉得不妥,似乎还少了些什么。 “姐姐,还是待妹妹还是查出在那兰花蕊中下毒之人,若能人赃并获了告与致深,他才会震怒。怕是旁枝末节的事儿,他才懒得去管。”我平静地说,心里仿佛也狠了几分。我既已经棋输一招了,又焉能不如履薄冰? 不多时,冰绡的声音响在外面:“我们小姐可在这里?” 我忙起身,对外吩咐:“冰绡,进来吧。” 冰绡开门进来请安,我迫不及待地问:“可问出些究竟?” 冰绡点头,却见了五姨太在旁,有些不安,显得迟疑。 “五姐姐是自己人,你但讲无妨。”我吩咐道。仿佛如今是联手抗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第七十一章 夺魂(一) “小姐,或许真是那个隋嬷嬷有诈呢。”冰绡终于忍不住合盘突出,言语清脆利落如竹筒倒豆子般轻快,“小姐,冰绡去查过,出事那日,当值的丫鬟是焰绮和浣纱。焰绮还记得,小姐那日起得晚,睡到了晌午后才起床的。所以卧房内除去了我们几个进进出出的,更没旁人靠近的。只是到了傍晚时分,出了件奇事,园里传说老爷书房闹鬼,有黄毛匪冤魂来府里索命……” 我渐渐记起,是了,是曾有闹鬼一事。我虽不大信鬼神之事荒诞不经之说,只是那日听到隋嬷嬷同丫鬟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也是毛骨悚然的。冰绡又说:“就是因了闹鬼,隋嬷嬷见小姐独自出了水心斋,就急得轰赶了丫鬟们四下去寻小姐,还说是怕厉鬼伤了小姐和小姐腹中的孩子。她巴巴地打发我去前院大太太的房里去寻小姐你。如今想来,足足有半个时辰的光景,水心斋里竟是无人的。” 我的心里一沉,渐渐发觉自己坠入了一个设好的圈套。 慧巧说:“原来如此。若将药粉洒去花心里,怕是有个半盏茶的功夫就办妥了。” 冰绡说:“那日举报四姨太曾来过咱们房里的话,原也只是隋嬷嬷一面之词,只是老爷盛怒之下没有细查就信了。我曾去偷偷问过,四姨太房里的丫鬟说,四姨太头一日因疯言疯语地吓到了小姐,当场被五奶奶申斥了,就禁足不曾出房门半步,根本就没来过咱们水心斋。怕是咱们真的冤枉了四姨太呢。” 是了,如此算来,果然一切顺理成章了。 我那晚听到风中笛声,忍不住寻声去看九爷吹笛,先后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光景。丫鬟们随后倾巢出洞般寻我,隋嬷嬷趁虚而入…… 我后背一阵冰刺一般,寒痛蚀骨。自我入府,我对隋嬷嬷就不薄,我敬她是府里体面的老人,从不对她稍有呼喝,即便各为其主,她如何竟能狠心对我腹中的胎儿下毒手? “真是蛇蝎之心!”五姨太慧巧气得花容失色,脱口骂道,又强压了怒火道,“妹妹,速速将那隋嬷嬷拘起来,好好审问一番。若她招供,就不怕妹妹的冤情无法昭雪。再说,过两日小环就回兴城了,铁证如山,看她们如何抵赖!这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呢。” 见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反是沉静下来,深抿了唇,仔细盘算,眼前条条线索都梳理开来。金玉珑,好歹毒的刁妇,我看你如今如何逃脱! “只是老六狡猾机警,若被她察觉,怕是要打草惊蛇。老爷去了军中巡视,要两日后才能回府。妹妹还是要小心为上,不可妄动,确保万无一失。”慧巧劝着,又细心为我仔细剥茧抽丝般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雨初歇,天光放亮,透出许久不见的光明。一切阴暗驱散,雨霁天晴后的苍穹宛若一块儿莹透的宝石。 几日来,一切依旧,平静得仿佛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这日总是盼到了致深回府,我同慧巧谋划妥当,万事俱备,如今又盼来了东风。 雨后的小园清幽,湿漉漉的青砖地上冒出的小草上挂着未晞的雨珠。 我静静地立在雨后庭院中那口大荷花缸前,漫不经心地观赏水中自由自在的几条锦鲤,仔细寻味着平静的水面上映出的蓝天白云,测查其中暗藏的风起云涌。我凝视着水中自己的容颜,渐渐的握紧拳,此刻,我不能再犹豫。 一阵轻手轻脚的脚步声从廊下走来,我余光一直在留意四周的动静。隋嬷嬷,她竟然丝毫不曾觉察立在红枫树下的我,她踱步从我房前经过,探头向房内看着。 我于是长长叹口气,依旧垂眸闲然的观鱼。隋嬷嬷惊得一个激灵,倏然回头看到我,便赔笑说:“八奶奶在这里乘凉呢,好兴致。” 我手中轻轻抛着碾碎的米粒散落荷花缸中,叹气道:“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可惜了先时那一缸子鱼,听说一夜间全翻了肚。四姨太也真真的可恶,将那剩遇的药粉洒在了鱼缸里灭迹,生生的药死了一缸子鱼。” 她面容上笑容僵持,无言以对。 旁边的小跨院内一阵笑语欢声,笑得那么的爽朗无邪,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隋嬷嬷忙说:“定是丫鬟们又堵起了跨院的下水沟渠戏水了。” 跨院传来隋嬷嬷的斥责声:“小蹄子,反天了不成?好端端的下水沟渠被你们堵起来,将个院子淹成了池塘,待老爷回来,看不一个个的打断你们的狗腿。” 我不禁寻声移步来到跨院,惊讶的发现院里已经是**一片。却原来是几名调皮的小丫鬟将跨院的下水沟渠堵塞了,院子地势低洼,竟然积水如池塘一般,飘着落叶如浮萍。几名小丫鬟挽起裤腿,蹚着庭院中齐膝深的积水在打闹,一个个满头大汗周身精湿,真真的胡闹。 一名小丫头扬起笑脸,一头汗水地笑了说:“老爷今儿不来咱们水心斋了,已经派来旺哥哥来传话了。” 见我立在廊子下,丫鬟们吓得趟着及膝高的水匆忙奔逃,只几名我院子里的丫鬟吓得过来请罪。 冰绡过来,恼得上前就骂:“疯野了心了!” 小丫鬟们才嗫嚅道:“本是份内的事儿做妥了,就趁了雨玩耍一阵子。” 府里原是有这习俗的,丫鬟小厮们调皮,盼了大雨天打水仗玩个痛快,我也不便深究。 倒是隋嬷嬷,骂过一阵子,向我禀告说:“八奶奶,婆子我老家的亲戚来了,婆子想向奶奶告个假,去陪他几日。” 此刻,她要离府,这如何使得? 我盈盈一笑说:“我眼下还有一桩紧要的事儿,待嬷嬷替我去查。嬷嬷先等一日,明儿晌午,事儿办妥了,就安排车子送嬷嬷出府。” 隋嬷嬷神色一怔,并无争辩,就应了。 待隋嬷嬷退下,冰绡递我个眼神,我便知是致深已回了书房。我忙吩咐冰绡带路,又吩咐尺素去请五奶奶到老爷书房去,自己先行一步向致深的求缺斋而去。 脚步虽快,却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迈来都格外费力。兰花蕊中的春药,无端端让他朝廷一品大员、封疆大吏发狂如禽兽,赤裸裸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他是如此的骄傲,此事必是他一生的耻辱,岂能善罢甘休?周怀铭,他虽非睚眦必报,但也绝非善类。 我迤逦前行,来到了求缺斋,心情自然颇为紧张。 “小姐,你看!”冰绡惊声低语,扯了我的衣袖。我恍过神一看,前面碎石小路上,前呼后拥的来了一队人,中间那小巧玲珑的身姿,可不正是六姨太玉珑?她如何来了,我心下一凛。 她也看到了我,停住了步,盈盈含笑道:“哟,这么巧,如何遇到妹妹了?早知妹妹来看老爷,我就不来了。” 她小巧的小巴微微扬起,看我眼神满是挑衅。她手中纨扇轻摇,叹口气对身后的婆子丫鬟吩咐:“可得管好自己的脚,别滑跤了,也是够呛的。” 我深吸一口气,狭路相逢,我也是不怕的,她来得正好呢。我便轻笑道:“姐姐也来了,可真是巧呢,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吧。” 第七十二章 夺魂(二) 我同六姨太玉珑相继进了求缺斋致深的书房。 进屋见礼,恰见致深才更衣,换了件深青色的深衣,挽个袖子,正由来旺、狗儿伺候他净面。 或是才从军中风尘仆仆而归,面色上满是风尘之意,剑眉下的深目虽仍是熠熠,却透出些劳乏。 我的心下犹豫了片刻,此刻致深疲惫,心绪不佳,若是揭发此事,怕会是一个不恰当的时机。可若是此事耽搁下去,未免夜长梦多。似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定定神,看一眼一旁近前去伺候致深净面打帕子的六姨太玉珑,那幅温柔乖巧的模样,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 “你们两个怎么结伴儿来了?”致深忍不住问,似也觉得好奇,深知我和六姨太玉珑不睦。 我轻轻一笑道,“漪澜也寻思着,这可是巧事呢,正有事儿想问六姐姐呢,不想六姐姐就来了。” 不待致深发话,我便笑盈盈地问向六姨太:“六姐姐的盛情,妹妹感激不尽呢,让漪澜何以为报呢?” 六姨太倏然转过脸,眯了眼问道,“妹妹这是何意?” 我唇角提起一抹冷笑道“姐姐如此暗中照料妹妹堪称无微不至,小到连我身边的隋嬷嬷,都是姐姐娘家府里的老人儿,妹妹今儿才知道呢。不知受了姐姐多少恩惠,妹妹实在惶恐。” 我的话淡然而坚定,眸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致深,他自然明白我的话意,微微一怔,望向六姨太。 她手中紧紧拧着那条手巾,水已拧干,却依旧在拧着,神色不定地说:“妹妹说得什么?我从没有听过。那隋嬷嬷岂会是我府里的?若是我娘家的人,我定然安置在自己身边,也好使唤呢。” 她似是心慌,铜盆中的水都溅出了些。尽管她极力支撑着,却难掩心内的紧张。 “哦?那六姐姐可曾听说过令兄金侍郎府中,有个奴才叫做金贵儿的?”我淡淡道,言语间却是锋芒毕露。 六姨太继续展了热腾腾的毛巾推开致深的手为他揩脸,口中说:“这么贱的名字,怕是京城遍地都是,我哪里知道妹妹要寻的是哪个男人?我家教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里的男仆,更不会去搭讪的。” 说罢眸光冷冷地瞟我一眼,却是如箭射来。想来抵赖便是如此,我说有,她说没有。如此对质下去,可真要像不通礼数的疯妇一样乱咬了。 致深渐渐皱起眉头,关切地问:“如何为了这个隋嬷嬷纠缠不清的,澜儿你如此说,莫不是这隋嬷嬷伤及了你?” 我唇角微微掠过一丝笑,致深果然是个明白的。我便顺了他的话说:“可不是嘛,老爷但可传了那隋嬷嬷来审问一番,便能水落石出了。那夜,是谁暗地里支开了水心斋的丫鬟们,是谁暗中潜入我的房里,又在兰花蕊中洒了春药去害老爷失态?”我盈盈一笑,淡淡地看她说,“内妾争宠,无可厚非,只是若是因妒生恨,去伤及老爷和周府子嗣,怕就不妥了吧?” 眼见她面色紧张,眸光游弋,忽然生出一段楚楚可怜的姿态,抽噎着顺势拉去致深的手哭诉:“爷,可是要给玉珑做主呀。她这不是含血喷人吗?” 致深听罢也是一脸沉肃,眉头深锁,转向我问:“澜儿,你的话如此说,可有凭证?” 我镇定道:“凭证自然是有,爷只需传了那隋嬷嬷来,一问便知。” 六姨太玉珑气恼道:“那隋嬷嬷是你房里贴身伺候的嬷嬷,她自然向着你说话才是,她可话岂能信?” 我冷冷一笑,起身道:“是非曲直,自有老爷公断。断不会徇私偏倚的,六姐姐尽管放心。” 致深见我坦然,而六姨太玉珑却是一脸委屈,便吩咐道:“去,传了水心斋的隋嬷嬷来此问话。” 不多时,来旺惊惶失色的回来复命,因是跑得急,脚磕绊在门槛上,险些飞跌进来。 “这是怎么了?慌手慌脚的!”六姨太沉下小脸呵斥道。 来旺噗通跪地,慌得牙关颤抖着哆嗦出几个字:“死……死了,她,死了。” 死了?我起先还怀疑是他言语不清,我听错了字,却又见致深皱起眉头,不待他发作,六姨太上前斥道:“好好说话!亏得你追随大帅身边这些年,什么人死了,吓得你丢了魂儿” “掉水塘里,淹死了。”来旺大喘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一句不完整的话。 我一惊,头脑嗡的一阵发胀,多少料出了几分不祥,只是一时间还心存侥幸,惊愕之余旋即追问,“你说什么?谁死了?” “隋嬷嬷……溺死了。”来旺眸光中满是惊惧,周身发抖,结结巴巴地挥个手形容着:“翻着白眼,张个嘴,脸色像是鬼……” 狗儿麻利的跟了进来禀告道:“回老爷的话,奴才们奉命去传隋嬷嬷,谁想这隋嬷嬷竟然在跨院水洼里溺死了。” “水洼里溺死了?”六姨太噗嗤一笑,掩口道,“你如何不说是在洗脸盆里溺死的?” 来旺已经吓得周身打颤说不出话,反是狗儿机灵,一古脑地回禀:“就是那水心斋跨院的水洼。下雨积水,丫鬟们堵了下水口放鸭子玩儿,雨水不过齐了膝盖深,谁想那隋嬷嬷不小心滑倒,跌进了水塘,碰晕了头,就呛死了。” 一语惊四座,众人面面相觑。我闻言如遭雷击,牙关瑟瑟发抖,后背寒凉,强自扶住桌案一脚,让摇晃不定的身子稳住。隋嬷嬷死了,我不过前脚过来告发她,就待老爷提审她便可真相大白,她却突然在这关口死了,还死得如此匪夷所思,滑倒进水洼,溺死了。 “统共那么巴掌点大的地方,过往那么多的人,就没人看见去救?”六姨太更是不信。 狗儿仍在答话说:“跨院里是丫鬟们在玩,可都忙着去抓鸭子玩儿得起劲儿,就不曾留意到。后来丫鬟们散了许久,打扫庭院的小厮去清理沟渠的堵塞,清淤放水,才发现了隋嬷嬷的尸体,早断气许久了。” 断气许久?怕是杀人灭口吧! 我猛然转眸望去六姨太玉珑。我离开才多少时候,我走前隋嬷嬷还是好端端的,如何这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人就死了? 六姨太面露惊惶,做出一副毛骨悚然的惧意,贴去致深身边说:“老爷,玉珑好怕。”,她小鸟依人般的贴紧致深,躲去他身后,似在躲避我这鬼魅,悲戚着:“便是妹妹猜疑隋嬷嬷是我娘家的老仆,可她如此年迈,也罪不至死呀。”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我又气又恼,血往上撞,反驳道:“我是来查隋嬷嬷的,怎么可能反先杀她?” “府里的丫鬟雨天堵了沟渠成塘玩积水,约定俗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单单就你水心斋里滑一跤就溺死个大活人?” 不错,这人是溺死在了我的水心斋。 我气得周身发抖,正要辩驳,致深却制止道:“都不要争了。” 他转而吩咐狗儿说,“去,传仵作来查。” 我一阵心寒,便是仵作来查,能查出些什么?这些人心黑手狠,定然做得天衣无缝。 但此刻多说无益。我强敛凄楚惊怒徐徐一福镇定的退下,双眼已是朦胧,不过强忍了泪,不在他们面前落下罢了。 第七十三章 夺魂(三) 我步出求缺斋,金风扑面,透背的寒意,道旁高高低低的丹枫、黄栌树叶扑簌簌洒落在菊花圃内,如挥洒在花海中的美人红泪。菊花正盛,开得冷艳,静静地立在道边,守着那份孤芳自赏的清寒。 行在我前面的六姨太玉珑忽然停步在菊仆便,信守折了一朵名品“紫天娇”,捧去鼻边深深的一嗅,又端详了片刻,随后悠悠地说:“呀,有些人,自己太不小心,害人害己。” 她徐徐回眸,细长的丹凤眼里满是冷笑,小巧精致的下巴微扬,樱唇勾起一丝得意。如此玲珑小巧的一个美人儿,竟看不出她手段如此狠辣。 “离地三尺有神灵,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我也含笑微微地扬起下颌,迎了她的眸光而上,似是对峙,然后缓声细语道,“你杀你的狗,还不必脏我的手,自是仔细冤魂索命才是真的。” 我摇摇手中的团扇,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她却横过一步挡去我面前,彼此就这么几乎贴着鼻尖对视,我毫不瞬目的迎战她的眸光,她的眸光阴冷,深深抿了唇,手微微托起那朵“紫天娇”,忽然一松手,那朵菊花便落在尘埃。她面上含笑,银红色绣鞋头上珠花穗子一颤一颤的,狠狠将那朵“紫天娇”碾作芳尘。伸手掠了鬓发去耳后,侧头挑衅般问我,“怎么不告了,去告呀,看看老爷信不信你?” 她说罢咯咯的一阵放肆的笑,旋即敛住笑声,冷笑道:“想和我斗,你还太青嫩。” “六奶奶,就别在这里耽误时候了。舅爷大老远从京城送来的那些名贵的补品,还待六奶奶去清点呢。”金嬷嬷在一旁幸灾乐祸般地催促。 “可不是吗,咱们去炖个当归乌鸡眼汤,给老爷补补气。”六姨太瞟我一眼得意着说。金嬷嬷噗嗤一笑说:“那是当归乌鸡汤,哪里来的当归乌鸡‘眼’汤?” “哦?眼前不正是有一只吗?”六姨太笑罢瞟我一眼,摇着纨扇,娉娉婷婷地扭出几步,忽然回眸笑望我提醒说:“天真得可爱,还当你身边的都是好人,若无人通风报信,我如何能稳操胜券呢?”一阵冷嘲热讽后,她招摇而去。 “小姐,她也太霸道了!”冰绡义愤填膺,我却冷静地止住她,“不急,她越是如此步步紧逼,反是显示她的心虚。” 回到水心斋,丫鬟们人人神色惶然。隋嬷嬷平日为人和气,突然没了,而且死得诡异,难免议论纷纷。 “八奶奶,都说是水心斋里有四姨太的冤魂,来索命呢。”尺素慌得哭告着。 我宽慰说:“即便是四姨太回来索命,也定是去寻那些害她之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丫鬟们这才稍微平静了四下散去。 不多时,五姨太慧巧赶来,脚步疾而不匆,进得门就吩咐丫鬟婆子们去外面候着,直挽着我的手进了堂屋。不等我开口,她便微蹙了眉头问:“这是怎么了?可是走露了风声?” 我深吸一口气,同六姨太的交锋,毕竟我铩羽而归。只是忽然间,我凝视她,记起她本是要同我一道去求缺斋的,只是,她并未如约践言。 想至此,我不由得记起玉珑那句幸灾乐祸的话:“天真得可爱,还当你身边的都是好人,若无人通风报信,我如何能稳操胜券呢?” 我寻味片刻,打量她的眸光,我身边的内奸,更有何人呢? 她却继续叹气说:“我才抬脚出了蘅芳苑,你水心斋的丫鬟们就丢了魂儿的来禀告,说是隋嬷嬷溺死在你院子里了。我一听就知事情有变,忙赶来水心斋时,你已先行了一步。我吩咐他们看守了尸体封禁了跨院的门,就赶去追你……”她满眼凄然,惊惧未定,摇头道,“好歹毒的手段,调虎离山,连我的眼都瞒过了。” 我思忖片刻,也觉得不妥。慧巧她如今同我应该是同仇敌忾,她必也是希望我扳倒六姨太这祸害的。六姨太的手段毒辣,专横跋扈,怕是府里的小妾们对她都忍无可忍,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只是,六姨太“好心”提醒我的话,怕就是想挑起我和五姨太慧巧的内斗吧?更或许,她的话意并不在于此。 “姐姐,怕是你我身边还是有内鬼。”我凝视着她的眸光,想从中看出丝毫的惊惶迟疑,但是没有。她眉头深颦点头,更是有些凄然道:“妹妹的顾虑极是。我正欲问妹妹呢,小环回兴州的事儿,妹妹可曾透露给何人?” 她话音中多少有些责怪,似在疑我,我摇头,除去我身边的丫鬟,更无人知道的。 一阵不祥的预感,我忙问:“小环如何了?” “失足跌下山崖……”她摇头闭目,哽咽难言,“我不该赎她出妓院,我害死了她……” 我的心噗通一声沉落,身子如从万丈悬崖急坠而下,身子一沉跌坐回榻上,目光呆滞。不过是豪门内斗,竟然一场乱战死伤无数,更不知日后还有多少冤魂不散。 “五奶奶可在房吗?”外面传来婆子的声音,我忙提起精神,五姨太也直起身,吩咐着:“是万嬷嬷吧?快快请进。” 万嬷嬷进来请安,颇有些犹豫地说:“大太太吩咐老奴来,是有一桩事儿要五奶奶定夺呢。” 看她为难的样子,五姨太慧巧大方道:“什么要紧的事儿?大太太传我过去问话就是,还劳嬷嬷亲自跑来么?” “哎,还不是六姨太……”万嬷嬷万般无奈地摇头,“说是府里有邪魔才频频死人,要请道士挂符做法,在鬼气盛的地方泼鸡血,挂血骷髅,才能把鬼赶走。她还说是这邪气是从……”她讪讪望我一眼讪讪说,“说是那邪气是从水心斋……” 我一惊,这玉珑贱人果然是步步紧逼,无所不用其极了。 “这如何使得?”五姨太慧巧虽然话音平静,却是掩饰不住恼意。 “钱都花了,先斩后奏,还有什么使得不使得?五奶奶是不知呢。六姨太私自去账房支取了二百两银子去做法事,都没有支会大太太一声。是管家为难来禀告,大太太这才去问她,她却说,‘鬼又不是我招来的,做道场还不是替府里消灾除患吗?’大太太寻思着,这笔钱不大不小,可总该按规矩才是。只是眼下里六姨太如此行事……大太太说这府里的钥匙是五奶奶管的,还是请五奶奶定夺。” 大太太分明是将烫手的热栗子扔给了慧巧手里,我都替慧巧憋屈。 慧巧端起桌上一盏凉茶,捧在手里沉吟了片晌,才淡淡地说:“这银子也不必从帐上出,就去我房里找凌霄,在我体己银子里支取吧。只是我的体己银子也有限,若是再有下次,就只得从六姨太的分例银子里去扣了。” 我一听,更觉气恼,慧巧便如此纵容了她不成? 六姨太先斩后奏且不说,还如此嚣张欺人,若此事事姑息,日后她更要得寸进尺? 我哪里肯服,一边摆置棋枰做出一副要同慧巧下棋的闲然样子,一边冷言冷语道:“可不必拿我水心斋说事扎筏子。我这院子里鬼气足,我已请了法师来驱邪避妖,倒不必劳她费心了。可惜她晚了一步,府中各房各院画符作法消灾除祸都已作妥了。六姨太若是还去请什么道士,那也是她一厢情愿的事儿,那银子,自然也该从她的分例银子里扣才是。” “澜儿!”慧巧打量我的眼神又气又笑,颇是无可奈何,叮嘱一句:“破财求和气,你这是何苦呢?” 她一面打发了万嬷嬷去她房里取银子,直待了万嬷嬷退下,她才对我语重心长道:“咱们凡事还是隐忍为上吧。眼下朝局混乱,派系林立,老爷也正是用到六姨太的哥哥金侍郎的时候。” 她纤长的玉指在棋罐中轻轻拈起一黑子,落在棋枰,虽然声音极其细微,我却心头一震。 第七十四章 蛰伏(一) 送走五姨太慧巧,我独守窗前静坐沉吟,浑然不觉时辰飞逝,再抬头看,竟然已是一轮疏月半笼枝头。 一阵凉意袭背,寒彻心底。水心斋不过数月便成为一座巨大的坟茔,从那黄毛匪首,到西洋画师,及至后面的四姨太、丫鬟菱儿到隋嬷嬷之死,仿佛阴暗中一深不见底的洞穴吞噬着无数幽魂。 庭院内的照角灯都显得晦暗不明,廊下一串串绛红纱灯在风中飘摇,更如暗流中涌动的血色。而我,除去忍受四周那蚀骨的寒意,只得将心头的悲怨和了酸楚惊惶的泪水一点点地强压下去,渐渐化成无尽的怅惘。眼下的周府,我不打狼,必被狼吃。便是冷居深宅与世无争的四姨太都难逃她的算计,更何况是我?只凭我和慧巧的力量,怕还真难斗败着家世深厚有恃无恐的六姨太。 那么更有谁也同样处于遭遇狼袭的险境中,能同我们携手抗敌呢? 清晨,晨雾未散,后花园爱晚亭旁依着山坡满种的菊花开得正盛,惠州名品,果然艳压群芳,姹紫嫣红,曳着晨露,更显娇艳欲滴。 一阵孩子清越稚嫩的笑声传来,小丫鬟们的呼喊声:“宝儿少爷,等等呀。” 我迎声而上,就见明媚刺眼的日光中,跑来善财童子般可爱的宝儿,两名丫鬟追随着他,一路在笑着闹着。 宝儿是致深唯一的儿子,周府的独苗,在府中被众星捧月一般的呵护。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白嫩中透出红润,肥嘟嘟的脸蛋微有些婴儿肥,一笑时眼睛挤成两弯月牙,颇是可爱。 宝儿远远的看见我,张着小手大声嚷着:“八姨娘,八姨娘,”径直扑来我怀里。 我躬下身,拉住他,从袖笼中抽出一方带了兰花幽香的帕子为他轻轻沾了额头的汗,叮嘱丫鬟们说:“早露重,秋风寒,莫让宝儿少爷一头热汗被风吹了,寒气入体病了就不好了。” 我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一个悠悠的声音含酸说:“我们家宝儿身子骨结识,有老爷从宝光寺请来的灵物护身,邪毒不侵的。”我不必回身,便知是三姨太花媚香。我一片好心,她却满怀芥蒂。只我转念一想,怕是府里妻妾夺宠之争,血光未断,她还能相信谁呢? 只那瞬间,我打量着三姨太满是戒备的双眼,见她不安的拉过宝儿在怀里为她擦着额头的汗,又伸手去他脖颈后的衣衫中试探。我忽然动了个心思,不过须臾间,计上心来。 “若是孩子的衣衫湿了,是要速速更换的。”我随口说。母子连心,她自然比我更尽心在意的。果然,她打发丫鬟们领了宝儿去更衣再回来玩耍,我也扭头看一眼冰绡,吩咐她说:“去回房,把我那袭墨绿色蜀锦披风取来。”她盈盈而去。 如今只剩下我同三姨太二人,我心里有了几分胜算,反是话语也轻松了许多:“宝儿少爷聪明可爱,真是姐姐的福分呢。” 听我夸赞她的儿子,三姨太便是一脸得意,绽开了笑容咂舌道:“可不是吗?如今老爷不论多晚回府,日日都是要来我房里看一眼他的宝贝儿子。哎,毕竟是周府唯一的根苗呀。” 我羡慕地含笑望着她道:“这都是姐姐平日修福,观音娘娘才赐了姐姐麟儿。” 她更是得意,反来劝我说:“妹妹还年轻,如今恩宠正盛,日后定能为老爷添个一男半女的。” 我本是笑着,听了这话,脸色骤然阴沉,睫绒垂下,掩饰不住的一阵黯然神伤。她也愕然,我却旋即强堆起笑意掩饰自己的失落说:“妹妹就不指望了。京城来的名医把脉说,此番小产伤了内腑,又加之补药不慎,怕是难以怀胎了。便是假以时日细心调理,怕至少也须得个五、六年的光景。除非……” “除非什么?”三姨太好奇的问,她生性多事好打听,府里的事无时无处能少了她,如今她听我只留个话头却忍住后话,便更是迫不及待地追问:“妹妹说说,或是我能助妹妹一臂之力呢。” 我不由唇角抽搐,低垂下头,悲戚垂泪,却忙用衣袖轻拭了泪,忍住悲哀说,“除非华佗再世,或是天降仙丹。” 她一听便立时泄了气,叹息道,“哎呦,这是怎么话说的呢?好端端的,那么大个孩子说没就没了,还是那么尴尬不堪的落的胎。” 我侧头忍泪,伸手掐下一朵园圃中的墨菊花,凑在鼻尖深深嗅着,掩饰自己的神伤失落。 她叹了几口气,忽又转念片刻,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般,又强忍了说:“不过,妹妹生得花容月貌,老爷恩宠正盛,姐姐最是羡慕呢。” 我心知她不会帮我,除非触及到她的痛处。 我摇摇头,指尖揉弄着那朵花,眸光中散落了怅然若失的迷茫,黯然道:“或许是吧?只是花开难得百日红,更何况暴雨狂风摧残。转眼来年又是草长莺飞,花事更好,有谁怜忆去年的残红呢?” 她似懂非懂地打量我,或是听懂了我寥落之叹,眸光中露出些怜悯的光,拉了我手拍拍慷慨地说:“一切都是命,妹妹就不必伤心了。” 我点点头,深深抿了唇艰难道,“妹妹自落了胎,更听了郎中的断言,便是万念俱灰了。想想日后,晚景凄凉,无依无靠,就觉心酸。” 她得意的脸上笑开了花儿一般说,“妹妹原来是为了这个呀,这还不容易呀。宝儿是老爷的长子,若是日后宝儿当家,我自然会关照妹妹,养老送终的。” 我感激涕零的目光渐渐凝成一丝诧异,她也觉出自己失言,忙呸呸地啐了两口说,“看我这嘴,该打!” “我怎么会怪姐姐呢。姐姐心直口快,妹妹更何尝不是呢?这才觉得投缘。” 她闻听哑然一笑,喜滋滋地扶扶鬓角的花说,“妹妹是个明白人,姐姐我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见到那看不惯的事儿呀就好说出来痛快,或是就让人听来就不中听了。” 忽而,我记起一事,低声提醒道:“姐姐,说起这心直口快,妹妹倒是有一事在心里存不住,忍不住要提醒姐姐了。” 她爽利道:“妹妹有话便讲。” 我抿抿唇道:“府里只宝儿一位公子,这不能生育的妾室居多。虽说姐姐是宝儿的生母,可总还是要提防有人釜底抽薪。”我凝视她的眸光欲言又止。她寻思着我的话,眸光里带了疑惑。我索性说,“姐姐还是多加小心,保全自己。不然,宝儿少爷若真是被人抱了去当了现成的儿子,可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她一愕,追问我:“是谁?老六吗?”她脱口问,却忽然咽住了话,但她同六姨太的不睦,已在这一声问中尽显无余。 她轻笑了缓缓口气问:“妹妹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糊涂话?老六若想要儿子,不如自己去生一个呢。” 我苦笑道:“姐姐是个明白人,长幼之争古来有之。依了六姐姐如今的跋扈霸道,若她真诞下一子,仗着娘家势力支撑,日后宝儿又至于何地?” 见三姨太已是神色大变,一句话切中要害,我又叹气道,“只怕六姐姐同妹妹一样命苦,却不似妹妹这样孤苦无依的死心。” “你是说,玉珑她也不能生育……”三姨太惊道。 我冷冷一笑道:“或是捕风捉影,只是未雨绸缪才好。” 三姨太青春将逝,除去依仗母凭子贵保全在周府的地位,争宠是毫无指望。如今宝儿是她在周府立身之本,若是谁敢威胁到她的宝儿,她会去拼命。 “她做梦!”三姨太果然怒目圆睁,气恼道,毫不掩饰对六姨太的不满愤恨。我便知她二人不和已久的。 我殷殷道:“姐姐也不必问妹妹是从哪里听来,只是姐姐日后小心就是了。” 她动动唇,还不及细问,一阵清亮的笑声,宝儿已从九曲石板桥处跑来,冰绡竟同他戏逐而来。我才辞别三姨太,淡淡笑着带着冰绡向五姨太的蘅芳苑而去。 第七十五章 蛰伏(二) 午间风和日丽,六姨太得了几筐新鲜的惠州河蟹,便在邀月堂设下几桌宴,请来府中女眷齐聚了热闹。若不是慧巧执意邀我同去,我是不屑得此刻去见六姨太,如今战局才开,短兵交接,难免落个“狗咬狗,一嘴毛儿”的结果。 邀月堂坐落在湖水南岸,同清风朗月水榭遥遥相对。 眼前轩台秀丽,依山傍水,远近烟树被秋风染出层次,绛赤、金黄、浅棕、墨绿,渲染出一幅优美的画卷。我守在圆桌旁,却无心听六姨太去炫耀这些肥硕的河蟹如何的费尽周折用官船夹带了运来,只去欣赏堂外景色绮丽,便萌动了作画的心思。 更有桌旁的众位美人,五姨太温婉大方,秀外慧中;六姨太小巧妩媚;三姨太艳丽妖娆,各个衣裙华丽,珠环翠绕,真真又是一幅美人图。 六姨太只吩咐把黄酒烫得滚热的拿来。那大螃蟹先上来十余只冒着热气摆开。丫鬟们取来洗手用的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 五姨太慧巧轻轻扯我的袖子,我才回身,她已将一大块儿剔好的金黄色蟹黄子放入我眼前的碟子说:“蘸些姜醋吃,这蟹最寒,妹妹身子弱,不宜多吃的,吃点子夹子肉就罢了。” 我被她那副认真的神态逗笑说:“若是如此,你何苦巴巴的剥给我,反来勾我的馋虫。” 慧巧嗔道:“看看这丫头,愈发的嘴坏了,我好心,她反来怨我了,看我不摸她一脸蟹黄子!” 说罢就作态要拿牙箸去夹蟹黄来涂我,我惊笑了躲她,却撞在了身旁的三姨太肩头,三姨太一把扶住我。反是吓得她怀里的宝儿也是一惊,旋即好奇地眨眨眼仰头问三姨太:“五姨娘为什么欺负八姨娘呀?五姨娘坏!” 三姨太笑了说:“若说咱们八妹妹呀,就是促狭呢。咯咯咯咯~”她反笑了起来。众人不知她又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就都望着她待她的下文。 三姨太揉弄着宝儿的头顶,嗤嗤笑着看我一眼,触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悠悠地望向六姨太说:“八妹妹说笑话呀,说是六妹妹看我的宝儿生得好,怕自己膝下长久冷清下去,便起了念头要把我的宝儿抢去占为己有呢。” 我本是同五姨太慧巧在逗笑,只三姨太看我那眼时,我已觉有些不祥的异样,却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的狡诈。她竟然当着我的面,将我离间她同六姨太的话拿来当众讲出,我心头忽的一沉,一时尴尬无所适从。 只是刹那间,我强定了心思,堆出淡然的笑,也不去辩驳解释,自当此话是一段戏言而已。 六姨太玉珑却也是一惊,忙转身扫我一眼,冷笑道:“这不能够,我如今年轻,想要孩子不过是一两年的事儿。”说罢,狠狠地瞪我一眼。 慧巧在一旁噗嗤地笑了说:“宝儿生得聪颖机灵,莫说六妹妹,便是我都惦记着呢。若是六妹妹无心,我可是要抢了。”她一句戏言总算是为我解围。 我神色稍定,却也暗怪自己的鲁莽,再看三姨太时,她却只顾安然自得的喂宝儿吃螃蟹。而六姨太玉珑却是神色黯然,若有所思,眸光停在桌中心的一碟子红壳螃蟹上,一动不动。我心里淡然一笑,她的心上果然没有嘴上风云不惊的闲然。 三姨太当众说出来,不过是将信将疑,但毕竟心里是生了疑心。而六姨太如今嘴上说是不能,如今这副出神的样子,怕是心里也在掂量此事。 到了傍晚,或是中午吃多了螃蟹,腹中倍觉寒意。我吩咐冰绡去为我热了一碗姜汤喝下,微微发了些汗,便吩咐冰绡去请郎中。 “京城里来的那位擅长妇科千金一项的张郎中如今恰在府里呢。”尺素提醒道。 “那可是巧了,就请张郎中来水心斋为我把脉。”我心下一阵寻味,暗喜道。 尺素便说:“那奴婢就去六姨奶奶的房里去请。” 我点头默许,忽然问她:“六姨奶奶的病,平日不都是贺郎中和阮郎中把脉吗?” 尺素也不解地说:“奴婢便不得而知了。听说今儿个六姨奶奶也似是吃螃蟹吃坏了肚子,先后请来贺郎中、阮郎中和这位京城来的张郎中去把脉诊治了。” 什么疑难杂症需要三位郎中诊治?怕都是众口一词的。我淡然一笑,原是知道几分原委。 不多时,尺素悻悻归来,一脸懊恼,丧气般道:“六姨奶奶房里的玉坠儿姐姐太霸道了,说什么从今儿起,张郎中就只许给她们家奶奶看病了,不许张郎中去旁的院子伺候别的奶奶们。竟然连院门都不许我迈进,还说咱们水心斋阴气太重,这就已经冲撞了她家六姨奶奶的身子了。” 我无力地摇头叹气道:“罢了,何必去惹那些不快,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怪我吃螃蟹时忘记多吃两盏绍兴酒驱寒。” 打发下了尺素,我将一床锦被裹去身上取暖,又靠了个湘绣靠垫懒洋洋地翻着一本《淮海词》。窗外是鸟鸣清幽,倦鸟归巢,寒蛩声四起。桌案上烛花待剪,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 “冰绡~”我唤一声,外面一声轻快的应答:“小姐,冰绡在呢。” 冰绡掌了一盏绣球灯进来,见是无人在侧,凑来得意的对我一笑。 “怎么,她终于坐不住了?”我也不必看她,自然猜出几分,继续悠悠地翻书。 “那一位听说了自己不能再怀胎生子,哭闹摔打了好一阵子,吓得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人人自危的。四宜馆大门紧闭,更不许人出入。听说,六姨太已派玉坠儿神神秘秘的摸黑出府去抓补药,都不敢从府里支取药材,更不敢声张,许是怕被老爷知晓她‘不能生育’的秘密吧?”说罢,她噗嗤掩口而笑。 我漫然一笑道:“她慌了,且等着看吧。” 一连几日,风平浪静,府里似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不快,也不曾有过风起云涌。 致深依旧来我房里,我则对他体贴入微。慧巧的话,我时时牢记,若我无法得到致深的宠爱,怕是就永无翻身报仇之日。 这天,我去蘅芳苑寻五姨太慧巧,却见丫鬟们进进出出一脸慌张。 我拦住一名小丫鬟问:“你们奶奶可在房里?” 小丫鬟伶俐地答着:“八奶奶还是先回房去吧,我们奶奶怕眼下正忙,无暇见八奶奶呢。” “可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疑惑地问,见四周空气都似凝滞。 小丫鬟紧张道:“听说是三姨太出了疹子,她自己病不要紧,把个宝儿少爷也招惹上了,如今疹子发不出来,高热不退,周身滚烫像火炉子。郎中来了好几个,都说这病不好治呢,痘疹发不出来是要死人的!” “只你多嘴!”一声呵斥,慧巧房里的大丫鬟凌霄赶来,愁眉不展道:“八奶奶快先请回吧,仔细招惹上痘疹。我们奶奶正着急呢,吩咐人煮艾叶四处涂洒驱毒。府里只六奶奶得过痘疹,可是三奶奶就是不肯将宝儿少爷送去六奶奶房里养,还哭喊着说是六奶奶会把她的孩子抢走。气得老爷都大骂她不识大体呢,让我们奶奶设法去劝,可我们奶奶也未出过痘疹,这可麻烦呢。” 第七十六章 蛰伏(三) 怎么会是如此?我昨日还曾在后花园同宝儿荡秋千玩耍,孩子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宝儿,他竟然染上了令人谈虎色变的天花痘疹?更有三姨太,成人患天花,更是命悬一线岌岌可危。莫说府里上下人心惶惶,心慌意乱,便是我都为府里痘疹之患愁眉不展。 偏偏如今料理府中内务的重担都落在了五姨太慧巧身上,她的愁烦可想而知。 “五奶奶,五奶奶可在房里?不好了,不好了!”急匆匆跑来几名婆子,一路喊叫着,神色慌张满头是汗。 “这是怎么了?”慧巧略含责备的声音,在一群丫鬟婆子簇拥下,她行至堂前廊子下。我略略打量她一眼,便见她容色疲惫,透出憔悴的颜色,可也真难为她了。 “五奶奶,要出人命了!那三姨奶奶她……” “三姨太她病情不好了?”慧巧急得追问,眉头紧拧,一脸惊色。我也是一惊,才听闻三姨太患了痘疹,怎么这么快人就不行了?我后背发寒。曾经听人说,成人发疹子,九死一生,很多人皆因疹子发不出,高热不退,活活地煎熬死去。所以从朝廷到民间,但凡听说“痘疹”二字,都如临时疫一般的紧张不安。 “是三姨奶奶她不肯从老爷之命,将宝儿少爷交给六姨太去抚养。六姨太去接孩子,三姨太就拿头去撞墙,说是若有人想抢走宝儿少爷,她就一头撞死。大太太吩咐五奶奶快去看看呢。”婆子们气喘吁吁地回禀着,失魂落魄一般。这可是忙中添乱了。五姨太慧巧吩咐一声,“随我去看看。”便疾步向三姨太的院子去。 我紧随几步追上她,好言安慰道:“姐姐莫急。” 她猛然停步转向我焦急道:“澜儿,你速速回房去。三姨太母子双双得了痘疹,你却不曾得过,不要传给了你。” 我摇摇头,坚持道:“姐姐可不是同澜儿一样吗?姐姐要去看望,妹妹岂能独自置姐姐一人于险境?妹妹随了去,或能助姐姐一臂之力。” 慧巧自然不肯,执着我手吩咐冰绡:“还不快送你们奶奶回水心斋去?”更对我说:“你身子弱,若不甚有个闪失,我如何对爷交代?” 她满眼担忧顾虑,我却握紧她的手展颜一笑说:“老天垂怜,你我姐妹心善,善人定有善报的。” 情势急,她也不再坚持,同我相携了一路奔去三姨太的院子。 才至院门外,便听到墙内传来三姨太声嘶力竭的哭嚎声:“我那苦命的儿呀,谁若敢将你从我怀里抢走,娘就一头撞死个她看!” 慧巧停了步,无奈摇头。两旁的婆子们人人肃穆,神情惶惶不安,垂手立在堂前,握拳的,揉攥衣襟的,仿佛如临大敌。 我们进了院门,便见到廊子花团锦簇般立着六姨太玉珑,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安然地立在一旁,堆着温笑。 她似看到五姨太慧巧和我的到来,却是视而不见地幽幽地说:“老爷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你若不肯,我也懒得担这份劳累。阖府上下的女眷,偏偏我命好,出过疹子。收养宝儿,也是老爷的意思。”轻轻一笑说。 三姨太一脸如遭霜打的苍白,紧紧抱住昏迷不醒的宝儿在怀里,眼里透出惊惧提防的凶光,她警觉地四下看着,惊惶地警示众人:“若谁敢近前,我就同宝儿一道去死!” 便是一旁的万嬷嬷都皱紧眉头问五姨太:“五奶奶,还是请老爷来吧。若是宝儿少爷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 六姨太玉珑打量我们,更是笑得娇媚,她悠然道:“有些人可还真是一语成谶呢,不知三姐姐这突如其来的病呀,该不是被谁咒的呢。”说罢抚弄着怀里的猫儿,转身率了众人离去。 六姨太一走,三姨太才神色稍定,如释重负一般,身子瘫软顺着梧桐树干滑坐去地上,怀里却紧紧抱住宝儿。怕是心里委屈,她呜呜地痛哭失声,又惊又急,面颊上满布红红的疹子,这看似是发出来了。 五姨太慧巧向前一步说:“这本也是老爷的权宜之计,还不都是为了宝儿好。”还不等她再跨前一步,三姨太忽然歇斯底里地嚷道:“不许过来!”警觉的再次抱紧宝儿缩去树后,犹如惊弓之鸟。 慧巧向后退了几步,同我并肩而立。我见此情形,再想起她那日在酒宴上细说我透露给她的“秘密”时那狡猾的笑眼,便莞尔一笑说:“三姐姐若想去撞墙,便依了她。就算是宝儿眼下不死,若是三姐姐没命熬过这痘疹一劫,真真的撒手西去了,日后宝儿管谁叫娘,能否长命,都还未知呢。” 三姨太闻听一惊,果然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叫嚷,似在寻味我的话。她果然是个明白人。她紧紧抱住宝儿看,宝儿小脸已是胀得通红,呼吸费力。旋即她通红如火的眸光转向我,更是费力地摇头。相持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猛然间痛哭失声,呜咽着,“我不死,我不要死,我的宝儿,救救宝儿。” 我便轻轻一笑劝解说:“三姐姐是明白人。宝儿交由六姨太照管是一时还是一世,那都要看三姐姐能否活有命活下来,去享用宝儿的后福呢。” 她的目光凝视着我,似在体味我所言的深意。她周身瘫软一般,目光散乱,披头散发如鬼一般,抽噎不住。 我走近她,闻声道:“母子连心,人人明白的道理,老爷想必更是明白的。” 她胡乱地向我频频点头,如溺水的人急于抓住浮在水面的一块木板。我吩咐婆子上前抱过孩子时,她紧紧抱住宝儿呜呜地哭着,端详着宝儿宛如生离死别一般的凄然道:“宝儿,宝儿,娘不会离开你。” 我鼻头不禁微微发酸,心头酸涩,侧身不去看。 五姨太精挑细选出的几名得过痘疹的婆子丫鬟忙上前接过了三姨太怀里的宝儿,在三姨太凄厉的哭声中抱走宝儿送去六姨太玉珑的房内。 我同五姨太慧巧相视无奈地摇头,虽然事出突然,却是被我不幸言中。 宝儿少爷出痘疹,周府上下如临大敌,人人自危,一种不祥的愁云笼罩在深深庭院。寒风习习,吹彻脏腑冰寒。 五姨太慧巧更是忙了安排府里的下人们去打开祠堂,准备桑虫猪尾,祭神、祭天。打扫房屋,高高的供起了天仙娘娘、痘儿哥哥、痘儿姐姐,癍疹娘娘、药王、药圣,更有眼光娘娘、城隍和土地。 河边竖了柳枝祭祀祈福。痘祭的仪式一点不可以马虎,这几日致深更是斋戒沐浴,去祖宗堂上烧香祭拜。府里也开始了忌讳,按照老规矩,不许扎糕、炒豆、燃灯、煮酱、淋灰水。便是致深也告假不去衙门,守在府中。众人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企盼宝儿少爷痊愈。 回到水心斋,我觉得周身劳乏无力。因我曾去三姨太的房里走过,尺素已经吩咐人为我准备下膏汤沐浴,里外的衣衫也更换一新。都不等冰绡为我擦干乌发,我已恹恹地靠在床边睡下。 半夜惊醒,我口干舌燥,咳喘不止。 冰绡本是睡在我外屋的榻上,忙掌了灯掀起帐帘过来问:“小姐,可是受了风寒?不然冰绡去给小姐暖一碗热热的姜茶来饮了,发发汗去睡上一觉?” 我无力的摇摇头,裹了被子又睡下。 迷蒙中却难以入睡,头昏脑胀,周身发热烦躁,面颊如被火灼,到了后半夜,更是一阵冷得瑟瑟发抖,忙吩咐冰绡添了两床衾被,再过些时踢去所有衾被,热得五脏六腑都要焚烧一般。 冰绡忙吩咐厨娘做了一碗滚热的姜汤扶我喝了,又放我躺下,试探问:“小姐,咱们去请姑爷来吧?小姐病了。” 我摇头,如今致深因宝儿的痘疹已是愁烦,房事都要戒的,若再来我房中,未免惹人闲话。 “宝儿少爷的病是病,小姐的病也是病呀。”冰绡不服道。 到了后半夜,我周身滚烫如火炉,更是觉得置身在水火之中的煎熬。冰绡再也不肯等,请来郎中,那时我已是迷蒙中神思不清。依约觉得有人为我搭脉,那按在我脉搏上苍老粗糙的手指骤然一抖,旋即那手轻轻松开。 隔了帘子,外面窃窃的话语声,我忽然听到致深担忧的声音惊道:“怎么,又是痘疹?” “是,是痘疹。”郎中肯定道,“八姨太之辩证,实属痘疹初起,未见红点,证与伤寒相类,发热烦躁,脸赤唇红,身热头痛,乍寒乍热,喷嚏呵欠,喘嗽痰涎。” 我周身的热气仿佛被兜头泼来一盆冰水,霎时间凉透了心底,怎么,我得了痘疹?还这么巧,如何就步了三姨太母子的后尘,染上这人鬼俱惊的疾病? “郎中可曾看得仔细?八姨太她并未靠近过三姨太同宝儿。”致深难以相信,但此事已是无力回天。成人出痘疹,凶险无比,况且我痘疹积在体内无法发出。 第七十七章 痘疹(一) 郎中一声长长的叹息,压低的话语却是声声如重锤一般敲响我心头:“姨奶奶所患确实是痘疹之症。” 一阵沉寂,随之是致深一声更长的叹息声,发自肺腑。 彷如一转身竟然发现自己忽立在绝壁悬崖,我惊得双腿发软,深闭双眸,一颗心都似惊裂一般,热血飞泻溢满头颅。原本那一点点的期冀,却被郎中一句断言而打破,冷汗倏然满背。 冰绡更是慌了神儿,不知所措的声音带了哭腔:“这可如何好?怎么好好的,我们家小姐就得了痘疹呢。” 隔着重重纱幕,只见烛光下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其中一个身影向我而来,沉稳的步伐渐渐靠近我的病榻。 “大帅,不可呀,姨奶奶患得是痘疹。”郎中的制止声未停,朱帏帐帘一挑,致深已坐来我的床前。他身上带着一丝秋风凉意,贴在我身边而坐,望着我一双惊恐无助的眼,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 “致深,”我惊呼一声,挣扎了起身扑去他怀里,满眼惊恐,深深的呼吸,口中喃喃道:“我怕,怕……”我难以置信眼前风起云涌的变幻。他将我搂去怀里,安慰道:“莫怕,莫怕。” 空旷冷清的寝室,因我周身发寒,丫鬟们已抬来好几盆炭火,红红的萝卜炭冒着丝丝热气,烤得致深的额头都渗出一层薄薄的密汗。而我仍在瑟瑟发抖,哭得周身哆嗦。他搂紧我,宽大的手掌抚弄我披散的一头乌发,满眼的忧伤怜惜,若哄慰一个无助的孩子,轻声慢语:“我在,莫怕。” 只是眼前无边的恐惧,这瘟疫般的痘疹仿佛是个深深的暗穴,吸入了我半截身子,只剩一张无助惊恐的脸绝望地望着他,更有一双手在无力挣扎求援,眼前深不见底的暗穴,就要将我无情的吞噬。所幸,他还在我身边,紧紧的抱住我。眼前悲喜交集,我急得拦腰抱住他,大纵悲声,呜咽着,身子一起一伏的抽搐着,泪如泉涌般在乞求他:“致深,不要走,抱紧我,怕……” 他冷冰冰的面颊如今格外温暖,紧贴在我涕泗纵横的面颊上轻轻蹭着说:“我不走,不走……” 我此刻心如刀绞,贴紧他,任性的大哭。我如何会得了痘疹,那恐怖的瘟疫,曾经无情的夺去多少人的性命。莫不是名该绝我? 我周身乏力,头似炸开,惊惧忧伤满眼,轻声啜泣,却不忘艰难的哭念:“不要离开我,不要……” 婆子、小厮们立在一旁也黯然掩泪,只是都不敢近前,远远的掩鼻躲避,生怕一不留神便被卷进这痘疹无底的黑洞。 一阵秋风掀起帐帘,帷幕飘卷,他搂过我瑟缩的身子,为我紧紧衾被,又将自己的披风脱下,为我紧紧围住说:“不怕,不怕,不过数日,痘疹一出,就好了。” “老爷,不可呀。这痘疹之疫如狼虫虎豹,老爷当为朝廷保重身子才是。”管家精忠终于忍不住上前劝说,只是慑于致深的威严,不敢过来强拉。 我的心一触,虽然滚烫的额头令我神思不清,眼前飘飘忽忽,但我恍然间也顿时领悟管家精忠深深的话意。致深他不止是我的致深,我的男人,他更是这府里的一家之主,朝廷的栋梁柱石。他一颗心,整个人都要分无数块,而属于我的,不过那么可怜的一隅。我又如何能奢侈地盼求拥有他整个的人,抱紧他的躯身绾在自己的怀里? 无助辛酸的泪从面颊寂静滚落,那么滚烫的两行滴泪。不,那不是我的泪,是致深的。他竟然哭了? 一时间千头万绪齐集心头,我咬紧牙关,深蹙眉头,一颗心如被撕裂般的剧痛,我低低的声音,憋红了面颊,徐徐地松开箍住他腰身的手,轻轻将他向外推,哽咽道:“你,去吧……仔细招惹到你。” 此刻,我无比的期盼他能守在我身边,但我不能如此的残忍自私。他却一把搂紧我,下颌蹭在头顶,痒痒的。他说:“我陪你,” 一阵由衷的感动,我望着他愕然无语,只剩了轻声啜泣,哀哀道:“去吧,若招惹到你,有个闪失,岂不是我的罪过。” 他无声,只在揉搓我的手背。我徐徐抬起泪眼望他,他低垂的眸光坚定,淡然道:“本帅,神鬼不侵。”一句话,仿佛熔化了我眼中的千层寒冰,化作了泪水,潸然而下。他疯了,我也疯了,两个疯子相拥在一起,我不禁憔悴地笑了。 他凝视我唇角那丝不易察觉的一丝笑容,也展露了笑容。他眼眸内分明还噙了泪光,泪光中的笑意看得是那么凄凉。 “有痘神娘娘保佑我,你速速去吧。”我声音细微,堆出笑意,心满意足地贴去他胸口说。嘴上如此劝,我的一颗心却如被碾碎一般,泪流不止,哽咽之余,涕不成声,眼前一片模糊,便连他的面颊都无法看清。 “老爷,洪将军和骆师爷在求缺斋候着,有要事求见大帅。”帘外一声通禀。 “不见!”他朗声道,毫不犹豫。我挣扎了起身推他道:“去吧。我也倦了,要睡下。” “请二位大人在求缺斋稍后,大帅随后就到。”帘外传来五姨太慧巧盈盈的声音,慧巧姐姐她竟然也来了。 环佩声,窸窣的步履声,曳着淡淡的牡丹花香。隔着玫瑰紫色长垂的帷帐,可见她清丽的身影。她说,“爷若是真心疼惜妹妹,就速速离开此地。若是爷有个闪失,且不说妹妹心里难过揪心;怕是宫里头得知此事怪罪下来,迁怒到妹妹,就不好了。” 我轻轻推开他,打起精神嗔怪道:“去吧,五姐姐所言极是呢。” 他并不甘心离去。我挣扎着摸去枕下,他忙替我去掏。摩挲着摸出那个小荷包,里面硬硬的挤出他的名章,那深镌的“致深”二字,是他曾经将自己交付我手中的印证。我对着他嫣然一笑,笑得疲惫。 他一阵感动,点点头,依依不舍地起身。 五姨太慧巧打帘子进来,就立在那里镇静道:“妾身正要回禀老爷呢。三姨太依例送去了别院养病,宝儿留在府里,搬去后院的巨澜堂,由六姨太抚养。只是妹妹……”她为难地望我一眼说,“依例,该是搬去别院的。” “不可!”慧巧声音才落,致深厉声打断,不容置喙道,“水心斋封院,所临院落一律清空,暂搬去闲院客房居住。通往水心斋的夹道游廊封路,不许外人靠近即可。” 我一惊,他竟然如此。为留我在府中不受颠簸周折,他竟然要大动干戈,闹出人仰马翻。只是他这份用心良苦,怎不令我感念。 慧巧忽然撩衣噗通跪地,泪眼婆娑地乞求道:“爷,不可这般意气用事。如此做,哪里是呵护妹妹,反是害了妹妹,将澜儿推去了千夫所指的境地。爷细细想想,宫里的老佛爷若知是爷如此……”她满眼担忧地深深望我一眼,艰难道,“可还有妹妹日后的活路?” “爷若真心心疼漪澜,就让漪澜去吧。少则十余日,多则一月,便可以回到你身边。”我强打起精神说,他紧紧搂住我,眸光内满是悲怆,闪着凄凉的光泽。 第七十八章 痘疹(二) 次日一早,冰绡已揉着泪眼为我打理好行装,依依不舍的哽咽难言。 因冰绡从未得过痘疹,五姨太慧巧不许她随行,另行为我精挑细选了几名曾患过痘疹的丫鬟婆子伺候我去别院养病。我勉强吃了几口薄粥,却如同嚼蜡一般,吃力地推开粥碗,满心惴惴不安,尽是对那来势汹汹的痘疹的惧意。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履声从窗外传来,伴随脚步声杂沓,想必是接我去扫花别院的婆子小厮们到了。冰绡忙迎出去看,我勉强抬起酸软无力的手去拭泪。 “六奶奶请留步。我们家小姐身患痘疹,老爷吩咐她闭门谢客呢。”冰绡有意扬高了声音,似在向我报信。我闻听一惊,六姨太玉珑如何来了? “老爷的话,不过是约束那些不曾患过痘疹的人的。如今连患了痘疹的宝儿少爷都交给了我,可见我是例外的。”那娇滴滴的话语透了几分刁钻,渐渐向我屋内而来。 我不想见她,却无力驱逐她。 一阵盈盈的香气扑鼻,夹杂着门外的秋意阑珊,隔了纱幕便见珠翠环绕衣衫华丽的一群人相继进来,簇拥着居中那翠碧雀金孔雀裙衫的女子招摇而来,正是六姨太玉珑。冰绡忙伶俐地紧随其行,劝阻道:“六奶奶还是请回吧,我家小姐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的,才吐过,怕是味道腌臜污秽了六奶奶。” 她却似未听到,移步到我床边,沉吟片晌,似在打量我。我倦怠虚弱的眼皮微微睁开一线,戚然一笑问:“六姐姐如何来了?” 我强人了辛酸病痛,勉强扮出笑容,不过一句话,微弱的鼻息中却不免娇喘连连。 她却听若未闻一般,四下闲然的巡视一周,慨叹的样子,摇摇手中的纨扇道:“路过水心斋,听说妹妹要出府,我就过来坐坐,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对八妹妹嘱咐。”她拉长声音,悠悠道,瞟一眼冰绡,冷冷的。 冰绡迟疑不肯动身,我对她略略颔首,示意她退下。邪不胜正,我是不必惧怕她老六的。众人衣衫摩挲的细细轻响渐渐退去,四下里静寂无声。 她望我,唇角挑起得意的笑,不止是那种幸灾乐祸,冷笑中更有旗开得胜的得意。旋即她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美人如花之说还真是最贴切不过的。香消玉殒,也不过在刹那间。早知如此,又何必去自寻烦恼,巴巴地沾染了一身的瘟病,害人害己呢。”说罢,咯咯咯一阵轻笑,手中纨扇掩面笑得得意。 我面容惨白憔悴,自是闭目不去理她,任由她去说。怕是无人看她唱戏,自己无趣,她便罢了这些无理取闹。 她眉头一挑,眸光里露出一丝诡笑问我:“妹妹可知这天花痘疹最可怖的不是能否保全性命,而是侥幸活命后,那张比鬼还丑陋的天花暗坑脸。呵呵……呵呵呵……” 我尚且强扮的一丝雍容的笑容立时消散,仿佛被她一语惊醒三春梦,将我一脚踢去无尽绝望悲伤的深渊。我如今痘疹积蓄体内未发,所有周身高热不退。若是过个三五日退了高热,满头满脸都会发出那令人恐怖的疱疹,渐渐的流出脓浆,结痂落疤,终身不散的毁容。头脑嗡嗡嗡嗡一阵轰鸣,眩晕,我只觉眼前金星四射,极力想令自己镇静却是不能。惊诧错愕,仿佛措手不及被一刀猛戳进心窝,痛彻心扉的疼痛漫天匝地的席卷而来,悲伤绝望满眼,目光无比空洞。似跌入深潭的人尚未爬起,又被横空一棒狠狠地闷回深潭。我紧紧闭目,不让泪水惊惧绝望的涌出。 “噗嗤,”她巧然一笑,小巧玲珑的下巴微微扬扬,丹凤眼眯做一线,蔑视般的自上而下俯视我,牙关里挤出一句悠悠的话:“天下最可怜的,莫过于死了都不知自己是因何死的。不过无论如何,我还要谢过妹妹的美意,替姐姐惦记这子嗣大事,若非如此,姐姐如何能得了宝儿呢?” 我一凛,她此话是何意?莫不是我这痘疹之疾,是拜她所赐? 我费力地睁开酸痛地眼望着她,骨子里却一阵阵的冰寒发抖。她冷冷笑得得意,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鼓掌间肆意把弄。震惊愤慨令我周身的汗毛立起,而此刻孱弱无力的我,竟然连抄起个枕头砸她的气力都不能有。一股腥粘的热血涌来胸口,我猛然咳嗽不止。冰绡闻声赶来,六姨太玉珑面颊上曳着一抹阴冷的笑意离去。 马车行在山路上颠簸不定,秋风飒飒,山涛连绵如海声,无尽萧瑟凄冷。我乏力瘫软在车中,仿佛这身子都不属于自己。 行至半路,忽然天下淅淅沥沥地飘落雨点,雨意又急又密,噼噼啪啪的砸在轿厢上。车夫和小厮们都叫嚷着:“下雨了,快赶路呀。” 清脆的一声马鞭抽裂风声,“啪”的一声脆响,銮铃声踏碎满地,身子颠颠簸簸的被抛起坠下。朦胧中,那马蹄声颠簸声却唤起我的噩梦。我依约回到初来兴州那个夏日,惊魂夺魄的一幕,马车飞驰,我同冰绡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头,却无法摆脱那夺命而来的劫匪。 “喀嚓”一声,我身子被重重的一颠,险些跌出车去,惊魂未定时,就听身边伺候我的小丫鬟墨玉和泥金吓得大哭起来。帘子外马夫唉声叹气道:“八姨奶奶这车,车辐断了。” 大雨穿过轿帘斜入车中,一阵阵湿寒。又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只觉得裹在身上的被衾已是冰冷似铁,冻僵的手指,麻木难抬,我强自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荒郊野外,雨地风凉,若是睡去了,怕就真的去了。 天色渐渐放暗,远处的深山中似有野兽的嚎叫声,骇人心惊胆颤。泥金慌得呜呜的哭出来,哀哀地哭求着马夫:“我要回府去。” 雨打伞盖的声音,轿帘子一挑,米郎中顶了大雨跻身进了轿厢,一边为我把脉,一边摇头。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温和沉静的眸光,听到他徐徐的话语声吩咐着:“速速扶八姨太上我的马车赶路,先行回别院。我在此等候。” 这如何使得,周身虚弱无力,我还是费力地坚持着,让他先行去别院寻九爷套车来接我们。 “八姨太这病症耽误不得了。若有个闪失,大帅定会怪罪,速速换了车轿!”米郎中年迈,却是话音有力。我周身冰冷得发抖,虚弱得无力睁眼,依约中一阵杂乱的声响,仿佛冥冥中一些虚幻的声音从深深的水底泛出,似是雨声,水声,更有轻轻呼唤我:“漪澜,漪澜~” 再醒来时,眼前是灼目的烛光,头依旧沉重难抬。呜咽的哭声响在四周,耳边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废物一群!天黑路滑,马车坠崖摔死一名郎中,就寻不到旁的郎中了吗?八姨太都病成这步田地了,快去请呀!” 听声音,是佳丽小姐,声音清亮却依旧刁蛮。 “快去呀,打马回府去请!若是八姨太有个好歹,仔细哥哥把你们一个个的砍头!” “佳丽!大雨山路滑,树木倒塌断路,此刻无法回城了。”是九爷怀铄的声音,声音不高,依旧虚弱,可是听来如雪中的炭火一般温暖。 灯影中,我看清了他的身影,依旧那么清癯、瘦弱,苍白的面颊似蒙了一层薄霜,乌亮的眸子里,目光却依旧沉稳。 “澜姐姐醒来了!”佳丽一声惊喜的呼唤,床头人影攒动。不错,这里是扫花别院,一切还依稀熟悉。身边隐隐的啜泣声,墨玉和泥金揉了泪眼,满脸泪痕。可是,她们说什么郎中坠崖,这是怎么一回事?神智缓缓清醒些,朦胧中看见依稀的灯影,一张张神色黯淡疲惫的面容。 第七十九章 痘疹(三) 入夜风疏雨骤,寒气侵人,窗外林间雨声沙沙不断,倍感萧瑟。檐上铁马声叮当乱响,催得人意乱心烦。我猛然惊醒,却是周身滚热难受,仿佛被曝晒在太阳下炙烤,每一寸皮肤都被烧焦,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恨不得冲去屋外,痛快地淋一场暴雨,浇灭周身灼痛的烈火。 “热,热~”我呢喃道,伸手空抓空舞着,仿佛在驱逐眼前纠缠的厉鬼。 “快把火盆都撤了去!”九爷怀铄的吩咐声,又凑来我床前,关切地问,“还热吗?” 我迷迷糊糊地半睁半闭着眼眸,安静了片刻,费力地喘息,只是那火辣辣的热意依旧灼伤喉头般的痛。我扭摆着头,费力地挣脱着无形的桎梏,如岸上一条离水的鱼,痛苦绝望地挣扎着,过不多时变要被炽烈的日光烤干。 小丫鬟们惊惶的啜泣声,似有人低身窃语:“八奶奶这是……要不行了吗?” 我的心一沉,额头冰凉,恐惧与寒意传遍全身。 “都下去吧!”九爷低身吩咐。探手来扶扶我额头冰凉的帕子,我才依稀恍悟,那凉意源自于此。九爷怀铄继续在冰水盆中打了冰凉的巾帕放在我额头说:“莫怕,郎中就来了。” 迷迷糊糊地,额头丝丝凉意透入灼热的体内,似蒸腾起一丝白白的热气。我呢喃着问:“我,要死了吗?”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说:“不会。”声音沉稳,不高却极是给人安慰。虚弱无力的我几乎无力睁眼,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被灌下些米汤、汁水,又一口口的吐出。 “冷,冷……”屋内仿佛是冰窖一般,冷雨似浇在我肌肤上,体表寒凉颤抖,体内却是冰火两重天,冰与火在体内交锋纠缠着,在我身体合二为一又遽然分开,恰似那窗外的风雨声呼啸而来。 “这可怎么好!九哥,再没有郎中来,难不成眼睁睁看着澜姐姐就这样送命吗?”佳丽进来,急得跺脚踱步。我反更是心慌绝望,莫非真是躲不过这一劫吗?幼时曾听人说过的天花之人死状凄惨,若果真如此,对我而言与凌迟酷刑又有何分别? 恍惚中,我觉得喉头被卡住一般,费力地喘息挣扎,惊得众人齐集过来,手足无措。 九爷忽然吩咐一声,“去,去喊庄老伯来,他懂得草药,给孩子们医治过天花。” 一阵忙乱,人进人出的声音,恍恍惚惚中,我再次昏沉沉睡去,这一睡,便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再睁眼时,却是被一阵苦涩的药味呛醒。 苦涩的药汁灌去我的口中,那略烫的苦涩令我胃中一阵翻腾。我一张口,药一下子都吐了出来。 我费力的微微睁眼,发现自己倚在九爷怀铄的怀里,他正搂着我,端着药碗。见我吐药,便用一方绸帕轻轻地为我擦拭唇角和衾被上吐上的药汁。忽然,我发现他的前胸,那一袭白衫上竟然被药汁漉湿一大片,褐色的药汁格外显眼,阴湿胸前,而他丝毫不顾自己,只为我擦拭着。 “良药苦口,来,再吃一口。”他温和的劝说着,鼓励的目光看着我,将那羹匙中的药汁继续喂到我口中。我迟疑的目光望着他,双眸倦怠无力,只看着他那奕奕有神的眸光,仿佛便有了一丝生的勇气。 “这是芨芨草煎熬的药汁,每四个时辰一饮,是民间偏方,包治天花痘疹。”他自信的目光,熠熠中满是期冀。仿佛手心中小心翼翼捧的不是药碗,而是我随时摇摇欲坠的性命。 吃过药,我稍事安静,躺在床上闭目,却依旧是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灼热,只是无力睁眼。半夜,灼热如烙铁烫在身上,让我惊醒,我一阵瑟瑟发抖,惊得四下望着。 烛光幽影,屋内静悄悄,只九爷疲惫的支颐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小憩,听见我醒来的动静,忙问我:“可好些了?” 我拼命的摇头,崩溃般的捶打自己的头,一颗头颅如要炸裂,体内的煎熬让我将头撞去床栏。 “漪澜,漪澜。”他急得上前拦阻我,抱我入怀,我却依旧挣扎着,极力要摆脱他。孱弱无力的我,始终无法挣脱,体内的灼热煎熬令我无可自持,狂躁的心无法安宁。病痛如千万小虫子噬咬我的五脏六腑,奇痛无比,无法排遣。情急中,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迷蒙中竭尽全身气力狠狠一口咬下。 他身子微微一抖,轻轻一声呻吟,却用力更是搂紧我火炭般炙热的身子在怀里,颤抖的声音宽慰:“不怕,不怕,忍一忍,就好了。” 唇齿边泛出血腥味道,他却毫不皱眉含笑地宽慰我,搂住我的手毫不松力,那温和的话语就凑在我耳边说:“不怕,不怕。” 不知过了多久,精疲力竭的我才松开牙关,眼睁睁惊见那血慢慢从他手腕滚落,一滴滴一点点,落在我雪白色的衾衣上,殷红刺眼,如雪地上散落的红梅花瓣一般灼目。我轻轻地啜泣,满是委屈,那煎熬之痛,仿佛疏解了许多。我情不自禁的将头贴紧去他的胸口,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声,感觉那胸膛的温暖。 孤苦无依时,只要有个依靠,不管他是否坚固不摧,只要能挡风避雨,便是足够。他言语很少,一双眸子如水般平静,却总能给人镇静的力量。良久,我才安静下来。仿佛一片落叶,沉沉地睡去。不问前路,不知西东,沉静地归于世界的最初。 到了第三日,我周身的滚烫渐渐的退热,身子也不再有冰山火海半点煎熬,总算是能安稳地昏沉沉地睡下。 再醒来时,头脑清醒,仿佛身子也轻松许多,腹中也有些饥肠辘辘。 “冰绡,”我唤一声,忽而发现自己失言,便改口喊,“墨玉,泥金。” 四下寂静,无人应声。 我挪了身子,要穿鞋下地,却忽觉周身一阵瘙痒,起初是只是脖颈,我轻轻抚过,依约觉出细小的疙瘩,正在迟疑,忽然觉得面颊,手臂,大腿,脖颈……处处如虫爬过般的瘙痒。 我卷起来那浅碧色细绫衾衣的袖笼,露出一段雪白的臂膀,不觉得一阵触目惊心。 我肌肤莹白,往日致深总是爱把弄我的玉臂,轻轻捏玩着赞了说:“冰肌玉骨自生凉的美人臂便是如卿这般。”只是如今,那原本白皙的臂上密匝匝如齐集了诸多暗红色的蚂蚁,聚做一片片,从心底生出突兀的恐怖。奇痒令我拼命地抓挠,那疹子却越来越鼓。惊得我霎时间倦意全无。 忽然记起了六姨太那奚落嘲弄的言语,疹子?我惊得一个寒战,仿佛当头一棒被人打晕,脑子里嗡嗡作响。疹子,我火辣辣的面颊,肿痛的眼,无处不在暗暗的瘙痒,蠕动着暗藏在身体中的恐怖。 我翻身下床,也不及去穿鞋,赤着足挣扎着奔去梳妆台寻镜子,我要看看,我如今到底变作一副什么鬼样子? 孱弱的我踉踉跄跄地扑去梳妆台,只是那镜子,我那菱花镜,却不知去向。 镜子呢?我心下一沉。 “墨玉,墨玉,泥金……”我竭力呼唤着。眼前的绝望胜似前几日的生死关,若我毁了容貌,就是苟活下来,又有何用?我无力地坐在梳妆台前。孤寂的两滴泪渐渐从面颊滑落,莫不是红颜薄命,上天故意要如此作弄我不成? “八奶奶,可有何吩咐?”墨玉进来,端来粥糜。 “九爷说,陈米白粥最是败火去内毒,让八奶奶这两日吃些白粥。” 我摆摆手,示意她放在一旁,徐徐问:“菱花镜在哪里?” 墨玉天真的一笑说:“九爷说,别院这边乡下的风俗,得了痘疹,痘浆未裂前,不得照镜子的。否则呀,痘神娘娘会在脸上点麻子的。” “若是不照,就不落麻子了?”我苦笑,盈盈起身,宽大的衾衣下,弱不胜衣清瘦的腰身,袅袅前行,若是在夜里,更有一脸的疹子,怕真如鬼一般可怖了。 郎中赶来,为我把脉,看看我面颊上的痘疹说:“小夫人这痘疹是发出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九爷拱手致谢,引了郎中去外间开方,我却郁郁不乐,似乎没有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快意。如今反有些生不如死的恐惧担忧。女子在乎容貌胜似生命,不然何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佳话,若我果然满脸麻点,那苟活世上又有何益? 第八十章 痘疹(四) 整整一日,我倚床不语,茶饭不思,眸光无神地凝视那残烛熄灭后凝成的一滩红泪,莫不是红烛也在为我垂泪?眼中一片酸涩,濛濛的隔了云雾一般。口渴,才微动身子想探身去摸旁边桌案上的水,却因体虚乏力,眼前一晃,满眼浮光跃金一阵眩晕。我忙伸手抓住了床栏,心在悸动不定。我定定神,忽听一个声音在重重帷幕外,“可是要喝水?”一声询问。 我寻声望去,竟然是九爷怀铄,正向我而来。他声音极轻,我竟未曾留意他何时来在屋里。 我的脸!我惊惶中一把扯过帐帏遮挡了颜面,声音瑟瑟地说:“别,别近前来。” 我满心委屈,一颗心狂跳,他果然停了步。 我如今这副丑怪的模样,若是孩子们见到怕都要吓哭吧?恐是九爷怕我照见自己镜中不忍目睹的模样吓哭自己,才吩咐人将镜子藏匿了,还编出那些痘神娘娘点麻子的鬼话哄慰我。泪水不禁辛酸而落。 帘幕在秋风中轻卷飘摇,发出枯寂的声响,摇碎一地月光散落青砖地上,冰冷冷的,衬着他瘦长的影子渐渐移来。 他却如毫不留意一般,徐徐行至桌前,提起那朱泥提梁小壶用手探探壶壁,叹一声:“凉了。”转身吩咐窗外说:“来人,添水来。” 华衾深裹中的我面无血色,轻轻摇头,了无生趣般靠在床栏,身子徐徐滑去天青色蜀锦薄衾中,半遮了颜面蜷缩了身子,颓然说:“不渴。”旋即愁眉深锁,闭了倦怠的眼帘,两滴清泪便从面颊滑落,难以掩饰心中深藏的痛苦寂寥。 只是我转念一想,如此未免失态,于是强打精神扮出几分笑容说:“九爷不必费心了。学堂里的孩子们还待九爷去授课。” 心里一阵凄凉,空洞的眼神中满是悲哀。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是花就总有凋零的一日,我本该明白的。只是心里那一点点痴念,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注一) 他轻轻一声叹,来至我床边轻声道:“漪澜,你只需安心养病,不要思虑过度伤身。” 我抱膝躲在被衾内,肩头一抽一抽的,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泪水,肩头衫子一片濡湿,凉凉的。我轻轻呜咽道:“一切自有天命,九爷不必劳神。” 我声音含混沙哑,他伫立一旁不语。直到丫鬟端了汤水进来,他亲自来床边喂我,我才忽然发现他手背上几道深深的伤痕,似是划痕,颇有些深,凝了血痂。我担忧地问:“这是如何了?” 他慌得一撤腕子,自嘲的一笑说:“不留心跌倒,被山石划伤。” 我不禁去拉住他的手,抚弄他手背的伤痕,嗔怪道:“如何这么不小心。” 却见他手腕上缠绕着绸帕,我忽然记起,那是我那夜狂躁垂死时狠狠咬伤的。我就要解开帕子去看他的伤处,他却抽回手笑了说:“小时候,哥哥就总笑我笨。坦坦的平地上行走,我都能跌跟头,摔得自己鼻青脸肿的。” 他说笑着起身,苍白的面颊,气息微弱却平和自然:“你好好养身子,不可多想。” 九爷走了,我依旧郁郁不乐,担忧那疱疹留下一生难以抚平的疤痕。 傍晚时,佳丽兴高采烈地跑来,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玳瑁镶贝的胭脂盒子递来我面前。 我容貌已丑陋如此,还哪里有心思涂脂抹粉,心里一阵惨然,化作一丝苦笑说:“还能活几日尚且不知,这脂粉就免了吧。” “不是脂粉,是九哥千辛万苦弄来的。”她鼓励地目光望着我,小嘴一翘说:“澜姐姐打开时仔细些,是草药膏子,九哥去悬崖上踩来的芨芨草碾碎了和了些草药漉了一夜才漉出的药汁调制的。” 芨芨草?那不是为我治痘疹退高热时吃的汤药吗,怎么是在悬崖上采来的?我不禁心下一惊。 胭脂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墨绿色浓乳状的药渣,透出草药的清新和一股暗暗的土腥气。 佳丽说:“九哥说,就用牙箸点些膏子涂去痘疹上,趁着这几日痘浆未破时就要点,一直这么洗净了面,一日点上八次,早晚不停的。待到痘疹结痂后,肌肤光润如初,定不会留痘痕的。”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她忙解释说:“这是民间百姓们屡试屡成的良方。” 良方?不知是她们想来宽慰我的儿戏,还是这民间偏方果然如此。我淡笑了说,“若果然有这许多的奇方,怕是就不会有人对痘疹之疾谈虎色变了。” 她见我眸光里满是犹豫,急恼道:“哎呀,你这个人如何这么多心呢?千年人参是好药,可也不是人人能得的呢。若不是这偏方可信,九哥哪里就不辞艰险顶风冒雨的爬去断崖绝壁上为你采药漉药汁呀?”话一出口,她忽然捂嘴,自觉失言。 断崖绝壁?我心头一惊,骇然的睁大双眼,愣愣地打量她。 她赌气道:“哎呀,反正也瞒不过你。九哥本是不许我对你讲的。原本打发几名小厮去辛苦就可以做的事儿,九哥却偏偏怕他们敷衍误事,自己随了庄老汉登悬崖爬峭壁,腿还摔伤了。” 啊?我一惊,忙问:“九爷他如何了?”他本已瘸了一腿,还去爬那悬崖绝壁采药,更在大雨天,莫不是连命都不顾了?我一阵揪心,泪水就更是止不住涌出,拉住佳丽的手追问:“你快快告诉我呀。” 佳丽见我认真着急的样子,才噗嗤一笑说:“好了好了,他不过是皮肉伤,涂些红伤药就妥了。只是九哥心里记挂你,派我来亲眼盯着你涂药,还有这个……” 她回身,丫鬟递上两顶漂亮的轻纱帷帽,薄毡胡帽,一圈宽阔的帽檐垂下飘逸的玄色冰蚕丝珠光纱帷,纱帷边缘绣了飞鹤、兰草,颇是精巧。 “九哥送你的,说是秋日里风大,澜姐姐的痘疹最怕沾染风沙,便是在房里行走燕居时,也是戴上帷帽的好。 我心中顿时一阵感触,这哪里是怕风尘大沾染了痘疹,而是九爷知我爱惜容颜,羞于见人,才设法用这青帷为我遮面,保全我诸多的颜面尊严,不让人窥到我一脸的痘疹脓包而轻笑了我去。他一片用心良苦,怎么不令我感动? 我手中握着那精巧的风帽,泪水盈睫。 。 注一:原文见《随园诗话》“有佟氏姬人名艳雪者,一绝甚佳,其结句云:‘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此与宋笠田明府‘白发从无到美人’之句相似。” 意思就是说名将都在年轻时候战死沙场了,老了还能“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名将毕竟是寥寥的。美人大多也是红颜薄命,不等白发容颜苍老就死了,年老色衰就不是美人了。 第八十一章 捉奸(一) 三日以来,我对九爷的腿伤不无担心,可是又见不到他的人。几次问起,佳丽和丫鬟们都只说九爷是被老爷传唤回周府里去,说是有京城的贵客来访。 又过了几日,我的痘疹尽发而出,破浆时有庄老汉驾轻就熟般为我涂药。我那几日几乎羞于见人,墨绿的药渣敷满脸,如小鬼一般。闲谈时,庄老汉说起,“这芨芨草呀,本是牛吃的,却最是去热毒,治疗痘疹疗效最好。可惜这芨芨草在兴州只有在绝壁断崖光秃的缝隙里生长。因为难采难得,很少有人舍命去采药。便是去采,有些眼拙之人,也常把芨芨草和狗尾针草弄混,反是害了人命。所以呀,九爷不放心,一定要为小夫人亲力亲为呢。”听他道出原委,我的心里一阵热潮翻涌,难怪他要亲自历险爬去山崖为我采药,难怪他会摔得遍体鳞伤。 十余日后,我的痘疹破浆结痂,日日提心吊胆中,我终于有一日对着镜子,照见了自己清瘦的容貌。我乍看去,险些不认得镜中的女子是何人,她一脸憔悴,蛾眉深颦,面颊枯瘦如一朵凋零的花,仿佛指尖轻轻一触就会从枝头坠落一般。只是皮肤那痘疹结痂出仍能看出一片淡淡的潮红,更似胭脂痕一抹,肌肤却是纸白一般,毫无血色。我不禁捂住面颊,只剩一双眸暗淡没了光泽,灰蒙蒙的满是迷茫。所幸,痘疹没有落下深深的痘坑痕迹,只是皮肤上清浅的一层红,和了胭脂淡染的颜色,我唇角一抿,露出些暗暗的喜色。 我淡匀了一层薄薄的脂粉,梳笼了发帘剪出一层齐齐的刘海,遮挡了额头细碎的暗红瘢痕。手中螺子黛扫了眉梢,再抿上一层唇红,除去了面容清癯,却依旧是昔日娇美的容貌。心下一宽,暗自喜悦,深深揪紧的一颗心也渐渐松弛。 我吩咐墨玉为我更衣,她问:“八奶奶是要穿哪件衫子呢?” 人逢喜事,神清气爽,我思忖片刻说:“便是那件杏子红的单衫,喜鹊登梅裙门的月华裙吧。” 金步摇细碎的璎珞轻轻作响,两朵娇艳的菊花簪去鬓角,我对镜精心装扮,起身揽衣自顾,那飘逸的裙裾下轻抖的绣鞋上的一对儿粉红色绒线球窸窣可爱,风吹起裙摆飘飘摇摇如水面的花朵。 明媚的阳光透过梅花纹窗棂洒进屋内,在地上铺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泽。身体虚弱,我却想出门去着着日光,更去候着他归来。只想他一见我如今完好如初的模样,让他安心,或是也同我一般的喜悦吧。 门外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九爷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痘疹已消了,精神也是大好的了。” 我扶扶鬓角的菊花,揽了裙襟向外迎去,自然含着几分矜持,碎步迎出门,婷婷袅袅莲步翩跹,裙摆兜风带起,如花绽开。 我低头出门,才欲笑盈盈含笑地立在他面前,让他一睹我如今安好无缺的容貌。忽一抬头,眼前人却行至了廊下石阶处。彼此立了都是一愕,行在前面的竟然是致深,他身后随了九爷怀铄。 致深一身家常的赭石色亮丝摹本锻袍子,腰系鹅黄色丝绦,负个手,微扬下颌,依旧是那副冷峻的面容,深锁的浓眉,一双深邃的眸子波澜不惊地打量我,眸光里夹杂了些倦怠的血丝,下颌露出青青的胡茬,透出几分疲惫,他渐渐唇角勾出一抹浅笑,对我说:“澜儿,你瘦了。” 我始料未及他突然而至,一时未免有些心慌意乱,忙敛住心绪,扮出一抹笑意轻服一礼道,“爷如何亲自来了?” 不知是失望,是惊喜,是心慌,我却不敢看她,便立在那里沉寂了片刻,我垂了眸不语,才忽觉尴尬。 “大哥,屋里请。”九爷怀铄打破僵局。 我忽然觉得一丝不祥,周怀铭如何的心细如丝又多疑,不要让他看出什么不妥。 只是我忽觉眼前情形那么的辛酸。生离死别之际,生死关头陪我从鬼门关、奈何桥一路走来的竟然是他的兄弟。如今他兴冲冲前来,满眼惊喜,而我此刻却心事寥落。当初劝他离开我,本也是我的主张;如今死我而复生,重逢时,我如何见他没有半点欣喜? 九爷望向我,唇角勾出一抹淡然的笑意,似是在重复那日的话:“怀铄的眼,洞若观火。”是了,似曾相识的笑意,那日他在我身后警示:“大哥一片挚诚真心,不容亵渎利用。” 须臾间,我惊醒,此刻不是率性的时候,我被六姨太玉珑逼到如此地步,又是险些送命,我同慧巧和三姨太的结盟抗敌,我如何能在此时自乱了阵脚?只是,还是不由得一阵心酸无奈,垂着眸,我鼻头一酸,泪水倏然而落,滴滴答答的几滴,落在眼前的青砖地上。 致深本是在九爷怀铄的迎让下进屋,却见我孤零零在一旁黯然神伤的样子,单薄的衣衫,娇艳凄美,顿生了怜意一般,放柔了声音停步在我身边问:“怎么反是哭了?” 我赌气般侧过头去,不去理他。他反是呵呵笑了,仿佛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轻轻拉起我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问:“怎么手如此的凉?” 我更是撤出了手抽噎更甚,被他心疼的一把揽我在怀里摩挲着后背说:“看你,生气了?这才听九弟说你病情大抵愈了,就放下手头的事儿来接你回家。” 我将下颌枕在他宽阔的肩头嘤嘤抽噎着,任他哄弄,珠泪盈睫的眸光下,忽然留意到立在一旁的九爷怀铄,他侧了头望了庭院中那方蓝天上南归的北雁,一脸怅然。是九爷他去报信,请了致深接我回周府去的。 我该是感激,还是失落? 心底五味杂陈翻涌,我凑在致深怀里娇嗔道:“若不是九爷惦记着提醒你,怕是爷早把澜儿忘记了。” “这话可就是冤狱了。你去问问九弟,我可是听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来的?”他笑道,弯了食指刮我的鼻梁。我轻哼一声扭头不去看他,被他呵呵笑了搂在怀里。 回周府的一路,我头枕在致深的腿上,马车颠簸,车轮滚滚,我去一路无语。 他问:“澜儿,不舒服吗?” 我呢喃道:“害怕,记起来别院时的路上,那郎中同我易车而行,却跌滚去悬崖下粉身碎骨。若是不易车,怕是…….” 他抚弄我的后背宽慰着:“是我不好,日后,绝不让你独行,不让你再临险地。” 我心头一触,百感交集。自我入周府这数月,我曾经多少次独临险境,他又在哪里? 因我回府,痘疹治愈,安然无恙,更加之三姨太同宝儿母子也平安脱险,一场天花痘疹之灾总算安然度过,府里喜气洋洋。 依照民间风俗,周府内备下桑虫猪尾,祭送痘神娘娘。晚间,府里笙歌达旦般的热闹,六姨太盛情做东摆宴,木樨花香,雄蟹正肥,宫廷御贡的羊羔美酒,全府相庆。 丝竹笙歌动听悦耳。舞姬们轻舒广袖,翩跹起舞,蝉翼般的轻纱笼身,婀娜的身姿翩如蝶舞花丛。 妻妾们齐聚一堂,谈笑盈盈。丫鬟婆子去廊子下厢房另开两席去热闹,只留下几名五姨太身边的婆子丫鬟在伺候酒宴。 六姨太的一双丹凤眼里含着幽幽的光,不时向我投来,那眸光中满是疑惑不安,怕更有些不甘心。我同五姨太慧巧谈论别院养病的琐事,忽听六姨太一声叹,“八妹妹真是驻颜有方呀。这面颊上不仅光润如初,反是更细嫩娇美了。啧啧,只可惜有了良药可不好自己独享,也要提携三姐姐一下才是。” 我这才留意对面的三姨太,她面颊上一片片的暗红色,都是坑坑洼洼的痘痕。 她本是搂着宝儿一脸得意,忽听六姨太如此说,面色一沉,一把打落宝儿手中玩耍的佛手瓜斥责着:“不开眼的东西,什么都想占着。才不过几日不管你,就这么没规矩教养了。” 致深咳嗽一声,六姨太才闭口,不甘地望我一眼。她想害我,却是棋输一着。 羊羔美酒端上,众人举杯。因我大病初愈,致深不免替我挡酒。五姨太都笑了酸酸说:“如今爷的眼里,只有妹妹了。” 六姨太更是不依不饶,酸溜溜地打趣着我们。怕是不胜酒力,不过吃了一盏酒,我便昏昏沉沉,周身微热,仿佛身上的疹子又蠢蠢欲动般发痒。心里不由有些担心,这酒是发物,怪我自己不小心。我徐徐起身离席,只说去更衣,出门喊来冰绡扶我回房去。庭院内月色如银,静谧的月夜凉风习习,反吹醒了几分酒意。我深深吸一口气,心情舒畅许多。 “冰绡姐姐,冰绡姐姐,原来你躲来了这里。”几名小丫鬟笑闹的追来,拉住冰绡连拖带拉地说,“拇战输了就想跑,须是罚吃了三杯酒才许走的!” 她们不容分说拉了冰绡就走。我一笑说,“我等你,去吧。” 竹林风声飒飒,我独立庭院举头赏月,眼见婆子丫鬟们进进出出,旁边厢房内笑意声阵阵。 第八十二章 捉奸(二) 月色如绮,银光满地,亭台楼阁朦胧一片如烟锁重楼。一阵夜风吹来,微含凉意,吹来院内木樨花甜腻迷离的香气,也吹散了我一绺青丝,零落在腮边。厅堂内歌舞管弦,只我孑然一身寂寥于此,心里不免暗生些莫名的惆怅。我坐去廊下的鹤颈椅上,旁边的木樨花甜腻的香气更是醉人,反觉得头熏熏的发昏。 “澜儿,如何独自在这里?”我闻声回头看去,是五姨太慧巧趁着月色走来。 我于是笑迎她答道,“或是这酒有些上头,觉得心口微微的疼。姐姐如何也出来了?” 她一袭秋香色洒金宫锦衫子,茶白色缎裙,头上挽个普通的云髻,斜簪一枝铁木簪,温婉简约中却别有一番华美的风致。在屋里时我都不曾留意她,如今一看,她的装束未免显得有些老气质朴。再看她的容色,面色微白,眉间笼着淡淡的愁烟似有无限心思,更有几分颓然。这些日子不曾见她,她如何憔悴到这般模样了?我回府时竟然未曾顾及她,想来心里未免有些自责。 “姐姐如何脸色不好?”我问。 她摸摸微白的面颊自嘲的一笑,低声说:“说来话长,是我自己爱惹那些闲气。” 我一怔,打量她的神情问:“又是老六?” 她唯剩苦笑,无奈中四下看看,转而问我,“冰绡那丫头呢?” 我知她心绪不佳,想来是六姨太如今在府里独霸天下为所欲为了。怕她烦忧,我逗趣地叉开话题说:“这还要多谢五奶奶赐宴,她们才难得乐呵一晚,我让冰绡去旁边吃些螃蟹再来。”我笑吟吟道,忙替冰绡开脱着,生怕她这个管家奶奶责备。恰是几名小丫鬟相继戏逐而出,几个人按住一个挣扎着笑着告饶连连的小丫鬟灌酒,取笑着:“别饶了这个小蹄子,输了就想跑。” 有人眼尖,一眼望见了五姨太,慌得敛住笑跑开了。 “可就急这吃这一口吗?你呀!丫鬟都被你惯坏了。”她嗔怪道,正要吩咐人去喊冰绡,我忙拉住她笑了摇头,“好端端的,何必去扫那个兴,我正好坐一坐,闻闻木樨花香,醒醒酒也是大好的。” 她干涩笑笑道:“你呀,走,我送你回水心斋。”说罢挽起我的手,就要送我回房去。 “我岂敢劳驾姐姐呀?我还是等等冰绡罢了。”我婉拒着,她却坚持,恰是此刻一个婆子跑出来说:“五奶奶,六姨奶奶正寻您呢。说是分明她要的是阳湖蟹,这里面混了兴州土蟹,想来是有人昧了银子呢。” 慧巧的眉头一皱,起身时却强压了怒火,扶按我的肩头说:“澜儿,你先坐坐,我进去应个景就回来,待会子我送你回房去。” “我随姐姐去。”我心里也是愤恨,这六姨太委实的可恶。 “好了,你就省省吧。她不省心,又不是一两日了,你是知道的。”她笑笑转身,我目送她进了敞轩。 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欢笑声伴随了乐舞笙歌及美人动人的歌声在夜空萦绕。 我坐了一阵子,有些风寒,便扶着廊柱起身,想直直腰,忽听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八奶奶,让奴婢来伺候您吧。” 我侧头去打量,一位俏丽的小丫鬟来到我面前,容长脸儿梳着两个灵虚髻,宝蓝色木樨花暗纹的宫缎褙子,下面一条浅色的细褶裙,身材修长,容貌娟秀甜净,让人一见就觉得可亲。 “我们奶奶吩咐端一盏玫瑰醒酒露给八奶奶吃,驱酒气也可逐蟹寒。”她一笑露出一口皓齿,谈吐大方,“我们奶奶一时无法脱身,嘱咐奴婢送八奶奶回水心斋去。” 慧巧果然是个心细的,她的丫鬟都如她一般的温婉大方,清怡可人。我见她一身木樨花暗纹的衫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屈膝,笑盈盈答道:“奴婢丹桂。” 我微含醉意地打量她,丹桂,慧巧房里的丫鬟各个如花似玉。 她手捧温热的白玉盏送到我面前说:“八奶奶趁热吃,醒醒酒,免得那酒在脏腑里热辣辣的难过。” 那梅子红色的醒酒露飘着淡淡甜腻的花香气。她伺候我吃了,扶我起身说:“冰绡姐姐被那些没脸的小蹄子绊住了脚,还是奴婢伺候八奶奶回房去吧。”难得让冰绡乐呵一次,想我不在府里的时日,她寄居在五姨太的蘅芳苑,想必也是日日思念我夜不成寐吧? 丹桂扶着我,一路说笑着沿着抄手游廊向前,行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园子,过了一座垂花洞门,便是长长的游廊。或是行得疾,我的额头渐渐渗出些密汗。 “八奶奶可是累了?不妨坐下歇歇?”她问。 眼下月色大好,风清月朗,满地流金一般,我停了停步,摸摸微烫的颊,带了几分昏沉沉的醉意说:“不妨,走吧。” 她一手提着绛纱宫灯,一手扶着我的臂,主仆二人向前行去。 长长的夹道,投下我二人长长的身影。走到尽头,我们停住步,丹桂去推那道通往水心斋的角门,只是那门紧闭,竟然上了锁。丹桂抱怨道:“这些妈妈们也忒偷懒了,只顾了自己去前面吃酒灌黄汤,还不到宵禁时分,就把个夹道门都落了锁。” 我们立了片刻,也是无奈,我吩咐她说:“绕道吧。” 她扶着我,退回夹道,绕去长廊改从后园回水心斋。可是行了不多远,我的五脏六腑忽然如蒸煮一般的燥热难当。 我忽然甩开她的手靠去夹道墙上,摸摸自己燥热的面颊,仿佛墙壁的凉意才能令我滚烫的肌肤微微降温。心头一阵阵滚热,忽然特别想吃些冰凉的果子才爽快。 “我,口渴。”我喃喃道,心里暗自埋怨,这是吃醉了。 丹桂也惊噫一声问:“奶奶这是怎么了?可不是酒吃得多了烧心?我去给八奶奶找水喝。” 我也不知,昏沉沉的吩咐她说:“快扶我回房去吧。” 我迷迷糊糊地随了她前行,不过几步,眼前仿佛漂浮着火海一般,地面都飘去了半空,脚下如踩浮云。我迷蒙间喊她:“停步,停步。” 她扶着我勉强走了几步,停在夹道尽头的一间房子外。 “八奶奶稍候,奴婢去取角门的钥匙。”她说罢不容分说转身就走,我顿觉不对,酒意霎时醒了几分,慌得伸手去抓她,却被她转身轻轻一推,将我推进房里。 “丹桂!”我一声惊叫扑去房门,却听哗啦啦一声,那门被拴住。刹那间,我如被推入黑暗的黑洞深渊。 “丹桂……来人呀,来人!”我费力地拉门叫嚷,却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我心里不由一阵惶然,继续捶门大喊:“有人吗?来人呀!” 只是除去了四下的风声,更无人声。 我心下一惊,暗叫不妙!丹桂,仔细想来,这丫鬟却也是行迹可疑,虽然她服饰装束同蘅芳苑的丫鬟们一般无二,可是我在慧巧房里却不曾见过她。只是,她关我这里是做什么?我心头一惊,莫不是她们打算放火烧死我? 第八十三章 捉奸(三) 这夹道南北皆是大房墙,空落落的屋里过门风凛凛,侵肌裂骨。我反是清醒几分,求生的欲望令我扑去窗台边奋力捶窗,但那窗却是纹丝不动,外面似钉死了木条,这里该是个储物的柴房。月光下,清晰可见靠了墙角一床板,有一床卷起的被褥,无桌无椅,屋内空空如也。 我心里一阵寒战,无尽的恐惧在黑暗中铺天盖地而来,这暗中的黑手不知何时伸向我,等待我的又将是何等的恐怖?绝望中又捱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心一凛。 “有人在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紧张的屏住呼吸。仔细听,这声音不是九爷吗? “九爷!”我惊喜得大喊,“我,我在这里,开门!” 我心下一阵惊喜,挣扎着起身捶门,竭尽全力喊着,仿佛身后猛虎追赶,盼望眼前人来横刀相救。 “别慌,我在。”他声音文弱却此刻听来那么的坚定。一阵锁环金属的碰撞上,门被轻易打开。 “是谁关你在这里?”他问,满含戒备地四下望望。 “你,如何来了?”我问,鼻子一酸,抽噎起来,泪水却一发不可收拾,无尽的惊恐委屈泄洪一般而下。只这话问出口的瞬间,我忽觉不祥,女人的敏感告诉我其中有诈,我挣扎着踉跄着向门口奔去,费力地说:“速速离开,有诈。” 只是我身子酸软,险些跌倒,一把撑着墙壁,目光里尽是惶恐。他搀扶我摇摇欲坠的身子,就向门外去。 只在瞬间,忽听“桄榔”一声,门被撞上,眼前又恢复那压抑的黑暗。 “开门!开门!”我惊得要跌爬过去,九爷冲去门口时,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脚步声跑远。中计了! 我头脑嗡嗡一阵轰鸣,不过在恍悟到这“中计”二字的同时,忽然觉得五脏六腑内的燥热仿佛要将自己烧焦,内火焚心一般的煎熬苦痛。 我撞靠在墙上,呆愣了片刻,渐渐的体味那一丝丝燃烧在身体内的恐怖,那灼热的痛烧昏了我的头,神志不清,眼前一片迷离,迷蒙中的我疯狂般难以自抑的拼命揪扯开自己的衣衫,干涩的眸子喷火般望向他,他的面颊在我眼前渐渐扭曲,飘渺。 “漪澜,漪澜,你怎么了?”他惊得问,扶住我的臂。 一种莫名的冲动,仿佛眼前人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清凉河水,我却迫不及待的要投入他的怀抱,一定要跳入到他的涓流里畅快熄灭周身烈火。 “漪澜,不可,不可……”他惊得束缚住我的手臂,我的眼却是迷蒙中在喷火,缱绻地望着他笑着说:“热,好热。”只是心里一片空白,仿佛这个身子已不属于我,没了恐怖,没有羞耻,没了爱恨,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 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抱住他的腰,滚烫的面颊去亲吻他的脖颈,蹭腻着,藤缠树般不肯松手。凭他惊得如何去挣脱我,我却身不由己地紧紧抱住他。 “漪澜,你醒醒!”他挣脱开,我孱弱的身子跌倒在地。疼痛中,片刻的清醒,我这是怎么了? 我惊得去摸自己滚烫的面颊,头晕目眩中忽觉一丝羞耻和惊骇。不该,不该如此,我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不过须臾间,五脏六腑内的烈火炙烫,我又急得发狂般去抓挠自己的脖颈胸口,仿佛要把灼热的脏腑掏出来扔入河水中冷却下来。他竭力地阻止我呼唤着:“漪澜,漪澜,你醒醒,你吃错了什么东西?” 迷蒙的话语灌进耳道,忽然如针刺一般。那碗醒酒露,丫鬟可以是假,那碗醒酒露可见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在刹那间,我猛然觉醒,那药,令我意乱情迷,周身狂躁,莫不是……她们关我进这偏僻角落的柴房,更有九爷为来救我而又被关,那此后,怕就是奸情确凿,有人叫嚣着带人来捉奸,让我们坐实罪名,沉塘溺死,无颜于世!好歹毒的手段,好狠的心计。 九爷急得去踢门摇窗,只是他文弱乏力,便是大喊“来人!”的声音都显得孱弱,怕是在风中吹散也是枉然。 而我,心里燃着一团熊熊的欲火,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撕裂自己着火的衣裳般的欲望,更几次扑去他的怀抱,被他摇晃着,费力地束缚我不安的手和身子。 我头脑一空,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漪澜,你振作,你忍耐,就有人来了。”他言语中透出几分焦虑,四下环顾也是苦无良策。 欲火焚身,我残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不断对自己告诫着:“不可以,不可以!谢漪澜,你行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可以如此束手待毙。若此刻冲进来捉奸的人,看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便有口难辩清白;若我更有逾矩之举,便是迷药迷心,可毕竟是坏了清白。害了自己不说,还要害死九爷。叔嫂乱伦,这算什么? 可是,我该如何才能辩白我们的冤屈。 情急中,我心头一动,毫不犹豫地咬牙拔下头顶的梅花玛瑙金簪,金簪尾部锋利如刃般在月色下熠熠着刺眼的光亮。我手握金簪,咬紧牙关,狠狠向自己另一手臂戳去,“嗯”我一声呻吟,那痛处钻心,一下,一下,我戳得极狠,沙灼刺骨的疼痛,触目惊心的鲜血伤口,扑鼻的血腥气,令我在片刻剧痛间保持清醒,强压难以压灭的欲火。 “漪澜,你,你疯了吗?”九爷怀铄惊得就要冲来拦阻我近乎疯狂的自伤的行为。我手中金簪指向自己脖颈制止他,“不许过来!你在门口继续喊人,不许过来!” 我要紧牙,狠命地继续在自己的小臂上狠狠地戳刺着,一下下,都如戳去心口,血腥气弥漫,惨痛难言。 “漪澜,漪澜,不大可不必如此!”九爷怀铄震惊之余心疼惨然道。 先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响起叫嚣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 “这里,就是这里呢。” “奸夫淫妇被锁住了。” “哗啦啦”一阵拉门下锁的声音。我的心头一震,狂躁中的我双眼喷火,如被逼去绝地的惊兽一般,倏然望去那紧闭的门。 “老爷,就在这里呢。阿贵碰巧撞见这对奸夫淫妇,也不敢声张,就给上了锁。”六姨太玉珑尖酸的话语,带着几分稳操胜券的得意。 咣啷啷,铁链坠落在地的声音沉沉地砸在我心头一般。门被一脚踢开,刺眼的火把灯笼光亮灼目难以睁眼。我看不清那一群攒动的人影,含混的光亮,就听一声惊呼:“九,九爷?” “呀,八奶奶果然在这里。” 第八十四章 捉奸(四) 还不待九爷怀铄开口分辩,他一声惊呼,似被来人一指轻易的撞翻跌去墙脚。攒动的人影朦胧一片,杂沓沉沉的步伐一步一步向我而来。 我一怔神,只在片刻间,我徐徐伸出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臂,猛然发疯般的歇斯底里地叫嚷:“不许过来!” 众人一惊,高举的火把灯笼映亮四周如白昼,自然也照见我受惊如困兽般疯狂的样子。 我高举着那只血肉淋淋的伤臂,一手紧握滴血的金簪,正狠狠地戳向自己血肉之躯,我边发疯似的戳着,眼中喷火般,提防着所有有意靠近我的人,一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嚷着:“不许过来,我这身子是为老爷守着的。”目光中无尽的恐惧,我大口喘息,满手是血,那血淅淅沥沥顺着我皓腕低落,染红了罗衣。 无数惊骇张惶的目光望向我,此情此景,令人始料未及,吓得众人不知所措,不敢近前。我紧紧咬住颤抖流血的樱唇,愤恨的目光依然满含戒备地冷冷怒视所有人。 “澜儿,你疯了吗?”疾步冲上前来的是致深,他双眼又惊又怒,含了些怜惜心疼。他来了,他是来捉奸的吗?我深深抿抿唇,依旧疯狂地握着血淋淋的金簪就戳向自己的喉头,大声哭嚷:“不许过来!” “澜儿,是我,你的致深!”他辛酸地一声呼告,一把上前握住我的腕子。我分明是看清了他,但依旧发疯做傻似的同他奋力拼抢,直待他紧紧束住我的腰搂在怀里,我才急促的呼吸着,惊骇的眼望着他,呢喃地问一声:“致深?” 我渐渐安静,忽然鼻子一翕,哇的一声痛哭失声,扎进他的怀里,松了手中带血的簪子,发疯似的拍打他的胸膛,发泄无尽的恐惧委屈,哽咽不能言。 他一把握住我受伤的腕子,心惊又心疼地问:“澜儿,你的手臂,你,你这是……” “呵,倒是很会做戏,不知做给谁看呢?”六姨太尖酸地说,我看到灯火下她那一张玲珑的脸,被映得惨白没了血色,她也该在怕什么吧? 我的心一霎时平静,虽是惊心动魄的一幕,但在我意料之中。 九爷怀铄徐徐挪步过来,不无愤慨道:“大哥,小弟回房,行至书房后夹道,听到有人大喊救命,打开这挂锁的空房门一看,不想竟是小嫂嫂。本以为是什么人促狭,才欲转身,这门就被落锁……”还不待他讲完,我气息微弱地凝视致深,含愤的眼眸泪水满颊:“老爷,您替澜儿做主呀。那请老爷来此捉奸的人,就必是下药陷害漪澜和九爷之人。” 一片唏嘘议论声,原本捉奸的鄙视和幸灾乐祸的神色立时变作了惊骇和猎奇般的一阵窃窃私语。 我说:“此人心如蛇蝎歹毒,假冒五姨太之名骗我喝下下了药的醒酒汤,令我神志不清,锁我在这暗室,还将九爷骗至。若非澜儿此身已是老爷的,抱了这份心,以血保持清醒,怕此刻便是万劫不复。” 我推开致深,一步步走向六姨太玉珑,她有些尴尬,向后退了两步,含混地说:“同我有何相干?我也是闻讯赶来的。” 五姨太慧巧气恼地问:“澜儿,你是说,有人借我之名来害你?这可还了得!”她杏眼圆睁一脸嗔恼地吩咐,“去查,是谁扶八姨太来此的?一定抓住这内鬼。” 冰绡分开众人哭着扑了过来,惊慌的拉住我的手,望着我那触目惊心的手臂问:“小姐,你,你还好吧?”她又悔又愧,急得哭着跺脚捶打自己的头自责着,“都怪冰绡不好,怎么就放了小姐独自在庭院里。” 我冷笑,费力苦笑道:“谁料到,帅府深宅,却是步步惊心。” 搂我在怀,他的心口一颤,胸膛起伏。 嬷嬷们端来凉水打了冰凉的帕子为我醒药,致深安抚我说:“此事一定彻查。” 五姨太慧巧掏出帕子为我包住小臂处的伤,啧啧叹息心疼道:“澜儿,难为你了。疼吗?” 我泪眼汪汪,却是心下一动,旋即凄惶地呜咽着:“莫不是老爷同什么人结了深仇?怎么前番老爷才被下了春药,人前发狂丢了官仪,周府因之丧一子嗣;如今澜儿也被下了这见不得人的药,险些让老爷蒙羞。” 我深知,这若是妻妾间的争风吃醋,无非是触及老虎的皮毛,不过一阵瘙痒,不了了之。除非深深戳到老虎的痛处,他才会咆哮狂怒。 慧巧也眉头深锁附和道:“好歹周府是簪缨世家,此等龌龊有辱门楣之事,作恶之人一定擒住。” 不多时,来旺跑来通禀:“老爷,查问了一圈,并无什么新入府名唤丹桂的丫鬟伺候过八姨太。更没有人今晚出府。” 六姨太一笑讥诮道:“莫不是妹妹吃了那药,一时眼花糊涂了也是有的。” 我一惊,这一个大活人,又能跑去哪里?莫不是她潜逃出府了?不该,周府门禁森严。 “无人出府?”慧巧也寻味了片刻,忽然,她眼前一亮,吩咐来旺:“那戏班舞姬人在何处?速速都追了回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果然绑回来那个自称丹桂的“丫鬟”,她已化作了戏班的花脸,想混迹逃离。 “大帅饶命,大帅饶命,是府里的一位姓金的嬷嬷塞给了奴家二百两白银,吩咐奴家如此做的。”丹桂跪地哭求着,一眼认出了向六姨太身后缩退的金嬷嬷。 一片惊愕的唏嘘声。无数目光投向六姨太玉珑和她的乳娘金嬷嬷。六姨太微开了口,旋即惨然落泪娇滴滴道:“都是老爷偏宠八妹妹,玉珑不过是气不过,想关了八妹妹在这里吓她一吓。谁想九爷如何也被关在了这里?” 我更是气恨,所有的屈辱惊骇一刻间积蓄在心头,化作怒火爆发。我狂怒地挣脱致深的拥抱,扑向六姨太玉珑,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血淋淋的手臂打向她那张嚣张的脸。她惊叫一声急于甩开我,只我孱弱无力,却死死的握住她的腕子不肯松手,喷火的眼睛瞪视她,同她撕扯去一处哭喊着:“吓一吓,吓我一吓就喂我吃春药?吓我一吓,你就在兰花蕊中给老爷下春药?”我血肉模糊的手臂抓住她胸前的琵琶襟,或是血腥气太戾,惊得她惨叫失声地推搡着我大呼:“放手!” 我的气势,吓得周围的丫鬟婆子们不敢近前阻拦,只有金嬷嬷扑过来替六姨太拉扯我,却被致深上前一把扯住,一脚踢去尘埃。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同六姨太分开,紧紧搂我在怀里。我周身气急瑟瑟发抖,再看六姨太玉珑,她见老爷抱紧我安哄,立时如泄气的囊子,失魂落魄般立在那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三姨太噗嗤一笑说:“六妹妹可真是聪明绝顶呢,这为了吓八妹妹,不惜给老爷戴顶王八帽,可真是,呵呵呵。” 我在致深手臂中挣扎,不依不饶的哭泣着,指了六姨太问致深:“老爷,如今人赃俱获,这害人之人,如何处置呢?” 慧巧也是泪水盈眶,唉声叹气道:“真是家门不幸,如此见不得天日的事儿,若传去宫里,不知老佛爷如何责怪,朝廷上如何议论大帅呢。” “是呀,堂堂封疆大吏,一品大员,被个小老婆灌春药,耍得滴溜溜转,可真是……”三姨太摇着帕子幸灾乐祸道。恰是宝儿从人群中钻出头来,抱紧了三姨太的腿仰头问:“娘,什么是王八帽呀?宝儿也想戴。” 众人哑然失笑。 无数的目光,望向致深。 他脸色渐渐沉铅般的颜色,眼中似烈焰燃灼般的升腾着隐隐怒意。沉吟片刻,他浓眉虬结,拉过我手,紧紧拥着我,痛心地回身吩咐:“贱婢兴风作浪,冒充五姨太房里丫鬟害人者,乱棒打死!查出同案随犯,杖四十,驱出府门。”阴鸷的目光射向六姨太时,慌得玉珑噗通跪地求饶:“老爷,饶了玉珑吧,老爷,玉珑一时糊涂,不过是同妹妹斗气。” 他咬咬牙吩咐说:“将六姨太贴身的丫鬟婆子各杖责四十,替主子领罚,仪门罚跪,全府下人去观刑。” 说罢,他拢了我颊边凌乱的发掖去耳后,温声道:“澜儿,咱们回房去。” 我愕然地望着他,怎么,这就是他发落的结果?匪首安然未动,反是责打些喽啰了事。难不成他周怀铭平日就是如此“明镜高悬”? “老爷!”我厉声不平道,满眼的失落愤慨。五姨太慧巧也皱紧眉头望着他,道一声:“老爷,”又摇摇头咽回了话语。 致深这才徐徐地转眼蔑视地扫一眼抽抽噎噎在一旁花容失色的六姨太玉珑说:“六姨太,罚禁足一月不许出院门半步。罚月钱一年。” 我冷冷的望着他,心已凉了半截,原来如此。他轻描淡写的审得什么葫芦官司? 他搂紧我,哄慰着:“澜儿,让你受惊了。” 五姨太慧巧不甘地开口道:“爷若不去杀一儆百,恐怕日后府内不安。” 而我,苦涩之后心里却很是明白,慧巧当初劝我不可任性,如今她自己反是不能自持。是非公道都在他周怀铭一人口中,如此草草了事,多争也无益。难怪慧巧劝我说,只有得到了周怀铭的宠爱,让周怀铭宠爱我胜过老六,我才能在府里立足,免去日日的担惊受怕。果然,他心里是有六姨太玉珑的,他舍不得她。罢了,罢了。 我鼻头一抽,委屈地将头贴去他胸前,软玉温香的身子伏在他怀里,娇柔无依。我无心理会什么六姨太,只顾失魂落魄般啼哭着,身子软软的,无力的从他怀里摇摇欲坠的滑落。他一把揽腰搂住我,也不顾左右,弯身将我打横抱紧在怀里,面颊贴去我冰凉泪洗的粉面上,低身细语:“莫怕,我抱你回房。” 第八十五章 素手偷香(一) 第八十五章 夜色静谧,我便如一只受伤的小鹿静静依偎在致深怀里。我看着他将榻桌上一只青瓷葫芦中淡黄色的药粉徐徐倒在我伤处,一点点将药粉在我手臂伤处匀开,他怜惜的目光仿佛要和着那冰凉的药一起融入我的肌肤,动作极其轻缓,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伤我。 “疼吧?忍一忍,这药是消肿的。”他惶然的目光凝视我,再用白绫一点点将我的伤处缠起。 而我,不再如往日的任性,反是极其乖巧地含泪倚在他怀里,暗暗将泪水忍下,眼中微蕴泪意般委屈,仿佛惊魂未定。 落下红绡帐,共披鸳鸯衾。他满眼愧疚地望着我,怜惜地凑在我额头,轻轻一吻,极尽温柔地问:“澜儿,恨我吗?”他的目光逡巡在我脸上,打量我的神色,眸光中满心的绞痛般痛楚难言。分明知道他无法为自己阻挡狼虫虎豹,恨,又有何用?只是我心里如此想,睫绒上依然挂着星星点点的泪水,眼前浮光幻影迷蒙一片。我抓紧他的衣襟,讪讪道:“澜儿怕。”曾经萌生在心底的那一点点爱的痴狂,早已被无尽的怨恨掩盖。 我身子更是贴紧他,仿佛要钻躲去他怀里才能被他的鹰翼呵护。 他不禁伸手替我擦拭面颊上的泪水,凝视着我的泪眼,深情而专注。他轻轻摩挲着我的后背,抱紧我在怀里说:“是我不好,又让你一人担惊受怕了。” 我沉默不语,只是贴紧他,静静听他的心跳,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兰草清气,沁人肺腑。 “玉珑这丫头,都是我太过姑纵她,皆因他哥哥的缘故,她难免有些居功自傲。”他艰难的道出原委。 我心头微动,忽记起五姨太慧巧曾向我提醒过此事,必是致深有什么事受制于人,不然如何能容六姨太如此放肆?只是,六姨太的哥哥官居侍郎,无论如何品级都在致深之下,如何致深反是忌惮他? 我故作懵懂,只顾叉开这个话题,同他说些自己养病时日后担心面颊上落下痘疤痕的事儿,娇痴地说:“澜儿还曾想,若是落个痘花脸,就从舍身崖上跳下去,再不见爷了。” “美人如花,花开满面,更是赏心悦目呀。”他打趣着,我气恼地捶他娇嗔道,“爷还有心取笑人家!” 他终于笑着搂紧我,沉浸在欢娱中。 “澜儿……”他轻声呢喃,揽我入怀。紧紧的,紧紧的,拥去一处,不想分开。 然而,我心底里却再也清醒不过,透过朦胧的泪眼,我总算明白眼前男人为何如此姑息那个女人。 初遇时的朦胧痴情,迷醉于他的那抹深情明眸,画诱他洞房时缠绵的初夜,少女情窦初开时的青涩,都随了这庭院深深的深宅中潜伏的刀光剑影而冲淡,仿佛一场风吹散浮尘落叶,露出那华衣后的千疮百孔。 我惨噎的笑容中带泪,眼前人再也不似昔日的真实,而自己的心也蒙上一层流光幻彩的薄纱,咫尺之遥,却是隔开。 红烛影残,跳动了几下便熄灭,重重帘幕高低掩映,月影朦胧,勾勒出屋内静静的景物。屋内只剩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洒在光润的鸳鸯衾上,只是这鸳鸯衾都显得异常薄寒。 紧紧地相拥相依,我们听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两个身子交织去一处,温柔缠绵,密不可分。如一尾鱼在悄悄游走,我微冷的双唇吻向他燥热的唇,掠过他滚烫的肌肤。他微阖双眸,昏昏沉沉般,深深地吻向我。他搂紧我的腰,在我脖颈上深吻,湿热的唇,划过我柔腻的肌肤,胸中热浪汹涌而来,炙热难挡。 斜月沉沉,挂在窗上,满泻一帐如水柔光。他冷峻的面颊线条也显得分外柔和,那缱绻柔情后,他似乎想极力补偿我的失落,却含了几分身不由己的怅憾。 晨起,窗外却是秋雨淋漓,飒飒风寒。 致深早起便更衣去了总督衙门,而我一夜未能安寝,待他走后,我起身匆匆起身更衣,对了菱花镜梳洗打扮后,起身吩咐冰绡引路去蘅芳苑五姨太的房里。 庭院里积水汇聚成小溪一般,静静流淌去低洼处的水沟,潺潺的水声不觉于耳,屋檐上更拉起一幅幅水幕一般。 五姨太慧巧在菱花榭煮茶赏雨,难为她还有如此的雅兴。 菱花榭坐落在水中央,四面开窗,左右曲廊跨水接岸。 雨意渐收,慧巧俯在窗槛上,揉了些花瓣洒去水里,引得锦鲤相继来唼喋。 见我来,她才掸掸手盈盈起身笑迎了我说:“来得可巧了,我正愁少个人品茶对弈呢。” 她拉着我的手在紫檀木榻桌旁各守了一边落座。 桌上一个斑竹笸箩里盛放了许多珍珠般白嫩的茉莉花骨朵,香气袭人,银针彩线穿成一串串,很是雅致。 我提起来一串花串照在窗前看,不禁赞道:“好精巧的手艺。” 她笑了接过来在手中把弄说:“不过是宫里的小把戏,打发时光罢了。老佛爷喜欢茉莉花,咱们爷自幼被熏大,也喜欢这茉莉花香。我寻思着穿几串挂在他书房里,也强盛那些烟熏火燎的熏香。” 正说着,丫鬟捧来乌银梅花自斟壶,竟然是新酿的桂花酿,淡淡的米酒香气扑鼻。慧巧亲自拿了海棠冻石蕉叶杯斟上一杯捧给我说:“你尝尝,这也是宫里的古方调制的,最是养人。” 我哪里还沉得住气,便将昨晚发生的事儿一一说给她听。她手里把弄那海棠冻石蕉叶杯,盈盈浅笑着道:“啐,‘晓寒深处浴红衣’。欢娱过了,偏偏说来气我不是?” 我嗔羞得推她的手扭个身子赌气道:“那我就不说与姐姐听了。分明姐姐是军师,澜儿做先行官,如今兵出辕门了,姐姐反撒手不理了。” “噗嗤,”她掩口笑了,侧头拉住我一只手,另一手勾了食指刮了面颊羞我说:“好不害羞的丫头。总算是听人劝,吃到了甜头。” 我无心同她嬉闹,便将致深提起的忌惮六姨太哥哥的诸多无奈大致说与她听,又问她:“六姨太的娘家兄长,果然如此神通吗?” 慧巧本是笑着的,听了这话,也渐渐敛住笑意,面容沉凝了片刻说:“此事不好办,须得慢慢来。” 她说着,就着旁边的棋枰,就邀我来对弈一局,打发时光,似乎无心再谈这个话题。 我手下拈着棋子,心里却思量她的话。 “如何的不好办?”我不禁追问,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我要知道致深因何如此忌惮金家。 慧巧说:“六姨太的兄长,官位虽不算高,却是当今皇上亲政后,新启用的重臣。” 我思量她的话,虽不甚明白,但依约记得,致深是太后一手抚养大的,也算是太后的亲信。但这新皇,是太后的养子,民间种种传说,都说太后独揽朝政,新皇锐意新政,母子失和。只是六姨太的兄长是皇上的亲信,那如何致深能容他的妹子在自己身边?似乎一团乱麻,更是不解了。 但这话,我不便明问。 她指尖的棋子揉弄着,只顾兀自观着棋盘说:“六姨太的哥哥金侍郎原是同咱们爷有师生之谊。金侍郎科举高中那年,咱们爷是春闱主考官,所以金侍郎那时以咱们爷的门生自居,同咱们爷行走得颇近。那时他不过是个翰林院的修撰,如今是从二品吏部侍郎了。投鼠忌器,老爷也总是要多担待老六几分。” 我执了一枚白子落下,却无心在楚河汉界前黑白对垒,寻思片刻继续问,“吏部尚书的妹子下嫁给同朝的大臣做小妾吗?这传出去,颜面无光吧?莫不是兄妹不和,或是六姨太是庶出?” 慧巧手中的棋子在指尖稍滞,悠悠地望着棋盘也不看我,平淡道,“金侍郎只这一嫡亲的妹子,父母早亡,疼爱她不亚于咱们爷疼爱佳丽妹妹。” 这倒是奇了?我更是不解,于是饶有兴趣地追问,“莫不是她有什么隐疾?” 慧巧笑了抬眼望我:“这便不得而知。只是昔日这六姨太嫁入周府之事,也算是轰动京城的一段千古佳话呢。” “哦?”我更是好奇。 第八十六章 素手偷香(二) 五姨太慧巧说:“你有所不知,后来机缘巧合,老六便有缘窥见了咱们爷一面。咱们爷那时候少年得志,丰神俊逸,这老六就此魂牵梦绕,着了疯魔一般一心要嫁给咱们爷。她也顾不得诸多体面,只求追随周郎身边,就是做丫鬟做妾为奴为婢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因为一面?”我颇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这寻常戏文中听到的郎才女貌故事,竟切实地存在,还发生在身边。我好奇地问:“算来她也是官府千金小姐,便是她肯,爷也未必肯应呀。” 慧巧轻笑了摇头说:“听说当年她兄嫂也是颇是为此头疼,软硬兼施都无法令她回头。老六竟然就忧思成疾,更要绝食寻死。金府上下束手无策,后来是老六的乳娘金嬷嬷长跪在咱们府门求见大太太,禀以下情。大太太是菩萨心肠,便成人之美,劝说老爷纳了她。” 我心下微微一动,轻噫道:“若舍得妹子名分,为自己铺往通向金銮宝殿丹墀的前程,也不算蚀本的买卖。”唇角边是一丝冷笑,金侍郎从一区区翰林,摇身便位列朝堂,能不与致深的襟带提携有关? “你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了?”慧巧略带嗔怪地望我一眼,“今年开春新皇亲政后,金侍郎又被新皇赏识重用。听说,很快要擢升吏部尚书了。”慧巧顿了顿又感慨道,“若说起来,老六对咱们爷也算是用情颇深的。” 果真如此吗?到底六姨太同老爷是做戏,还是情痴,有谁能知晓呢? 见我反是拈玩棋子迟迟不肯落子,她和气柔声地劝我:“妹妹不可逞一时之气,这个时候惹得爷对你生厌,可就是舍本逐末了。” 我却淡然地将子落去棋枰,棋出奇招,打劫了她三子。含着淡淡的笑意,玛瑙棋子被扔回棋罐中,清脆的声音如檐角风铃叮咚清响,让平淡的日子出些快意。我悠然说:“这才不过开局布势,离终局还远呢。谁胜谁负,还为未可知。” 她闻听,带了几分好奇地扬起脸儿望我问道:“妹妹可有何良策?” 我却一笑,随口道了一句:“对弈的乐趣,可不就在于此吗?” 她眉宇间透出隐隐担忧,谨慎劝道:“妹妹还是从长计议为妥。为今之计,妹妹须得让爷集三千宠爱于妹妹一身,不再宠爱老六才是。” 我沉吟着落子,淡淡一笑道:“妹妹心中有数。” 砰然又一子落,啷当悦耳,尘埃落定。 侧头时,我余光落在那斑竹笸箩中的一串串茉莉花串上,忍不住拾起一串,捧在手心,凑去鼻尖轻轻一嗅。果然香气宜人,兼有梅花之香冷,兰花之香幽,玉兰之花清,玫瑰之花甜,心里喜爱得紧,就赞一句:“果然是灵物,这民间凡俗之物,在宫里都有别一番情致的。” 她只顾低头审视棋局,落子便一子占了先机,直逼我尚未做活的一隅,挑眼对我说:“妹妹心猿意马了。” 我却索性放下棋子问:“姐姐同爷从宫里到兴州这些年,也算得是青梅竹马,可知爷平素喜欢些什么吃的、玩儿的、用的?又厌恶些什么?” 她更是笑:“我知道的,妹妹怕是尽知了,若非如此,爷如何对妹妹如此青睐?” 我在手心把弄那串珠玉般莹洁的小花,浅吟道:“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向炎威,独逞芳菲。轻盈雅淡,初出香闺。” 她似有所悟,思忖片刻说:“若是咱们爷,吃的喝的用度上倒是没有什么考究。妹妹你想,爷自幼养在宫里,那是锦衣玉食,自然什么都不缺的。便是美人儿和花儿,看得入眼的,也不多。” 这便令我犯难了,若人有偏好,才好去讨巧取悦他,若他毫无喜爱,便不知在何处用心好了。 我放下茉莉花串,落下最后一子,同五姨太慧巧相约了起身,去廊子下走走。秋雨淅沥,桐叶斑驳。一声声、一下下敲打愁绪,声音清越,却是愁煞花间人。 “爷,他喜欢雨,更喜欢听雨中之音。”慧巧似是想起什么,伸手去檐下接雨恍然说。 “雨中之音?”我迷惑地望着她,不解其意。 她仰着头,目光中是无尽的回忆,缓缓说,“在宫里呀,老佛爷喜欢在雨天的廊子下摆一串大大小小的白玉瓷碗,听那檐下的雨滴落在碗里。雨滴滴在碗中,声音清脆动听,且音质高低各不相同,又是纯取自然之音,果真是天籁。澜儿你可知,那声音若是听过一次,日后的黄钟大吕都是不屑得再听的了。” 几片黄叶从眼前飘下,落在沟渠轻轻荡去。我心头一动,好清雅的雨中闻乐,果然尽得风流。我也伸出手,让肌肤触碰那天降甘霖,想象那雨滴玉碗清音动人的情景。清雅是其一,若非这心思细腻清婉更精通音律之人,怕难体味其中的奥妙。 她眼眸里泛出莹莹的光彩,唇角噙一抹甜蜜的笑意,回味着说:“那时,老佛爷喜欢自己坐在廊子下,用象牙箸轻叩玉碗,奏出一曲曲悦耳的江南小调。先帝爷和爷那时候年幼,逢了下雨天,就欢喜得了得,急得跑去檐下,摆弄那些玉碗接雨听。日久天长,成了俗例,有时逢了雨,忍着方夫子的责罚,也要跑回宫里陪太后老佛爷听雨。后来先帝爷亲政了,一次早朝时殿外风雨大作,先帝爷便传旨散朝,拉住了咱们爷就往宫里跑,去陪老佛爷去听雨,反被老佛爷责骂了一番。” 我微闭了眼,耳旁是慧巧的话音。几颗雨水随风轻触在脸上,微冷,带来潮湿的新鲜味道。我心下寻思着,该是何样的江南小调最能得他欢心。 我们坐在廊子下的鹤颈椅上,倚着栏杆,听着雨声,我一一向她询问周怀铭的喜好,他儿时的琐事,一一俱详。我听着,心里一一记下,不遗漏任何一桩。伸去游廊下的手里一点一滴的积蓄着雨滴,渐渐在掌心凝聚成一汪莹澈的水洼。低眼看去,那水滴竟似映出周怀铭冷峻张扬的面容,一双深澈的眼,恰似也在望着我。 “姐姐,咱们爷自姐姐认识至今,除去了姐姐,最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问,她不解地回眸望我说,“妹妹问我吗?就如妹妹这样,清丽婉约可人,翩若惊鸿,一笑如轻云闭月,出水芙蓉般的,他最是喜欢。” 我先时以为她在取笑,可她摸摸自己微红的面颊回味说:“或是宫里老佛爷身边的宫女都是老佛爷调教出来的,端庄清婉,咱们爷自幼见的是这些女子,便也觉得这样的是最好的。当年四姨太入府在我之前,听说就是咱们爷打马游春,路遇了一辆宝马香车擦身而过,霞影纱的车幔,车角垂的鎏金镂空花鸟纹银香球同咱们老佛爷帐子上的一般模样,那香球里飘的金丝墨兰香也是一般无二,咱们这痴性子的爷可就追去了,险些被四姨太家的家丁当做登徒浪子暴打一顿呢。” 金丝墨兰、香球?我的心更是一动,这些皆因是他儿时熟悉的一切,更是抚养他的慈母般的老佛爷的喜好,莫非,他最是喜欢如老佛爷一般的女人? 提到四姨太,我心下是一阵黯然。如今凶手已然查出,做鬼的却依旧是孤魂野鬼。没有昭示,没有洗刷冤屈,任凭那桩往事如风飘散,自生自灭。而她也像周府所有的冤魂一样被埋葬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慢慢地随泥土腐烂消逝。 一个曾经鲜明飞扬的生命便如此逝去,我心下歉疚。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眸中含泪,双手合十,愿她在天界一切安好。 第八十七章 素手偷香(三) 屋内,一炷香焚尽,我静静地祭奠四姨太的冤魂。案情固然了结,但害人之人尚未被严惩。我会让恶人得到恶报,告慰我孩儿和四姨太的在天之灵。 近黄昏,秋雨初歇,檐下滴水,滴滴答答落在一排高高低低的瓷碗中。一滴滴,黄昏直到天明。邢瓷类雪,越瓷胜冰,更有汝窑的雨霁天青瓷瓯。我曳着一袭五幅湘水素练裙,披着莹透的鲛绡,坐在廊子下,手执牙箸轻轻叩出妙音。 那曲江南小调烂熟于心,我婉转歌喉清唱着,那曼妙清越的曲子随了我歌声在庭院间飘转绕梁不散。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素手轻叩,清歌婉转。道是无情却有情。 眼下非春,但这春光自在人心。慧巧说,太后老佛爷做女儿时最是喜欢唱这支小曲,就是因为她在日暮的行宫长廊下独自唱这支曲子,被那时的靖德皇帝在众多秀女中挑出,封作了贵人,才有了日后的尊贵。 我边唱边奏,微侧了头,望着那手下漾着水光中映出的自己的笑脸,渐渐也陶醉其中。不知不觉间,那水中竟然多出了一人的容颜,我一惊,手一抖,牙箸落地。急得回身,眸光流转,怯怯地唤了一声:“爷~” 仿佛被他意外的到来惊吓到,我的心噗噗乱跳。含羞起身,腰却被他揽住。他在我耳边道,“澜儿如何会这个?” 我莞尔一笑,仰脸望着他说:“这曲子吗?不过是儿时娘教我的江南小曲,一时玩儿的尽兴,信口唱来的。没想到竟让爷笑话了。”我惊羞得微捂了脸,满是嗔怪道,“悄悄的来,也不说一声。早知你在,就不献丑了。” “听过多少黄钟大吕,却少有澜儿这般清雅可人的小调。”他赞许地笑,拾起一只瓷碗,在手中打量着,“果然雅致。” “段安节在《乐府杂录》记载,唐朝有一精通音律之人叫郭道源,他便是‘善击瓯,率以越瓯、邢瓯共十二只,旋加减水于其中,以箸击之,其音妙于方响。’,如今澜儿见这檐下滴雨,落在荷花缸中的声音悦耳,便想起来效法他,拿这些碗儿盛了雨水充作乐器,果然同书中所说的一般,清音悦耳呢。” 他一撩衣襟,竟然坐在我身边的石阶上,同我并肩而坐,拿起我落地的牙箸,不过几个简单的音,奏出一曲清音。我惊道:“呀,爷也会这个吗?” 他忽然笑了望我:“慧巧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我睁着天真而懵懂的眼望着他,他淡然一笑,继续奏起一段曲子。音韵在指尖流转,高高低低淙然相和,竟是颇为娴熟。我便倚着头轻唱着曲同他相和,直到月上柳梢。 他起身,顺手便要拉过我在他怀中。我含笑握住他伸来的手,被他拉起的那一瞬间,他借力将我搂去怀里,香了我的面颊柔声说:“天凉了,咱们回房去。” 我略显惊愕,略有些羞涩地垂头道:“可是不巧了。今儿,爷就请去别的姐姐房里将就一晚吧。澜儿应了太太的差事,今晚陪太太去诵经《往生咒》,不好爽约的。” 我的绣鞋尖儿轻轻在地上碾着,鞋间璎珞穗子上的小金铃悦耳轻音。望着他的脸色渐渐流露些失望,却很快掩饰过去,依旧端了那一家之主的架子淡淡道:“也好!” 一夜萧瑟风声叩窗,更无人语。 第二日晨起,已有淡淡薄雾。我拿起那螺子黛,轻描着淡淡的远山秀眉。我望着天色,心下是一阵安静。等到雾再大些,雨入清溪,便是赏雨的最佳时节。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我轻吟着,望着菱花镜,提起一个似有似无的浅笑。 天过晌午时,濛濛细雨飘洒江面,如烟似雾,亦幻亦真。薄雾氤氲湖面,同远处依稀烟雨楼台遥遥相望。细雨敲打疏窗,也点染窗外最深的那一抹梧桐秋色。水流最清澈处,一苇小舟顺流而下,如凭虚御风不知飘向何处。 远望秋露横江,水色潋滟。我着一袭素淡如雾的白衫独倚船舷,怡然观这雨中湖山,抚箫轻按。一曲《秋江夜泊》响彻湖面,雨声箫声淙然相和。趁了一湖秋雨秋意,画舫听雨眠。 秋尽江南,芳草未凋。残荷参差中,我的衣袂翩翩飘举,长长的素绫裙飘在了水面,如一尘不染的白莲盛放水面。风动时,素袂亦动,我立于斜风细雨中,感受那遗世独立的淡然。 曲中醉意诉不尽,从容地同天光湖影共徘徊在湖面,小舟惊鸿掠水般飘摇而过。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怕是只有在这淡淡的寂寥中,才能回归那别来已久的悠然吧。 湖边红蓼秋荻在雨中沉沉摇摆,举伞立在岸边的一人,正向湖中眺望,如痴如醉,流连不返。 我却似毫无觉察,更往风细柳斜处行,一首小曲如水意流出: 若耶溪边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歌声随风,一路飘摇,空灵清婉。我知道那歌声定入了他的耳,继而依旧垂眸垂箫,任那小船飘过石拱桥,守着一蓑烟雨,天籁齐鸣。 那被小船抛在雨中的身影渐渐迷蒙在一片雨雾中,我的箫声也渐行渐远,唯有一叶扁舟在湖心划出淡淡的縠纹。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我回到水心斋,他早已在此等候。“爷来了?”虽然不出意料,我依旧做出些惊喜的模样,眉梢眼角却带了些倦意。 “果然是菱歌一曲敌万金,不过这清雅之人,却是我的澜儿。”他澄湛的眸中满是惊喜。我淡然一笑道:“不过一时兴起,让爷见笑了,雕虫小技,不足挂耳。”他慨叹道:“自出了宫,案牍劳形,戎马倥偬,这十余年,都不曾听到如此清幽的箫声。” “得一澜儿,便得了多少惊喜。”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指,轻轻放在自己掌心,轻声嗔怪问:“今儿,总不必去大太太房里抄经文了吧?” 我看他眼眸中的情意缠绵,便知他湖上看我泊舟吹箫,便会魂牵梦萦的对我难以忘怀。可让他迷恋只是这计策的一半,我又如何能让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呢? 我先是流露出盈盈的惊喜,旋即面带为难道:“今儿怕是受了些寒,身子恹恹的,倦的这样早,怕是不能承爷的恩泽。爷去五姐姐房里睡吧,待澜儿身子好些,再伺候爷不迟。” “澜儿~”他略含责备,但见我歉疚却坚定的眸光望着他,便不忍多加责怪,只点头说:“也好。” 清晨起来,云淡风轻,无风无雨的晴空,浩渺无际。 我推开轩窗作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不多做妆扮,自有一段清丽。 他来了,脚步颇轻,我听到,慌得起身放下画布,将自己精心的画作深藏。 “在画什么?神神秘秘?”他负手踱步过来,笑问。 我嫣然一笑,顽皮道:“澜儿,想给爷画一张小像,不过,才动笔,爷还是不要看了。” “哦?便是才动笔,就更不妨得看了。”他伸手就来掀画布。 “哎,不要!”我惊得阻拦,但那画布已掀开。我见他眉头微微一蹙,面颊微沉,笑意顿无。 第八十八章 素手偷香(四) 我掩口不禁噗嗤一笑,“澜儿说了,还没画好呢,是爷急着要看的,不怪澜儿!”我边跑边笑,趁他气恼的来擒我前,我闪身躲去那张紫檀大画案后。 “好你个促狭的澜儿,竟敢捉弄为夫。”他佯装怒意,同我各守了画案一角遥遥对峙,他向右,我便向左。只我知道,那画上哪里画的是他的小像,分明是一直还没长毛的小土狗。 我心里好笑,乐得和他逗趣,按着画案一隅,待他稍有异动,我便随时判断方向闪身躲避。他几次追来,都被我灵巧地躲避过去,我咯咯地掩口笑,或躲在画布帷幔之后,偶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我们围着画案追逐着,忽停忽动,忽左忽右。猛然,他突然绕了画案左手向我扑来,我闪身就避。他却虚晃一枪,一撑身子,迅捷地飞身跃起跨过画案,挡在我面前,一把将我擒在怀里。他得意道:“指挥千军万马,如今闺房之戏,果然大材小用。” 我笑着挣扎着,捶打他嗔恼着:“不耍了,爷使诈!算什么本领?” 他凝视着我,深邃淬亮的眸光却带出几分邪魅。那么的,渐渐的,他炙热的唇探索向我的樱唇,带着热情与急促感。他的面颊清晰映在我面前,那深深的眸子,越来越近。他来了,我心里一笑,我微微仰脸,似在同他相和。四周的空气变得静谧而暧昧,就在他即将触到我的最后一刹,我的手触到画案上那碟子新焙的木樨香米糕,顺手拈起一块,迅然挡在我唇前。恰他的唇贴来,没能触及我的樱唇,却抵在了木樨糕上。 我诡计得逞,含着那糕点冲他促狭的笑。他眉头微蹙,就那样打量着我,眼神中带出淡淡的邪气。忽然间他加大了力道吻来,竟是不避那小小的木樨糕。我惊得一声噫,他却一把紧紧擒住我的臂,扑压我在画架上,忘乎所以、铺天盖地地热吻。 “哎呀!”我惊羞地捶打他,口中却被他堵着说不出清晰的话。他的臂膀霸道有力,我被他生生压按在画架上,他的攻势愈发猛烈。我微张了口,感受着唇齿间一点一滴的相依。燥热,悸动,随即是欲罢不能的窒息。 宽大的手掌在我胸前徘徊,探进我单薄的罗衫。他不顾一切,滚烫的身躯似积蓄了几日熊熊燃烧的内火,直待这一刻尽情迸发。犹如一只离弦的箭,直直冲向彼岸,再不懂得回头收敛。他这突如其来的狂纵,未免令我有些心惊,心惊之余却是旗开得胜的淡淡快意。一阵缠绵,他正待长驱直入,我趁势一把推住他的肩,将彼此隔开半尺距离,促狭地道一声:“慢!”趁他一怔,我抽身闪逃去一旁,笑着扶扶凌乱的鬓发端庄地说:“爷还是请回吧,漪澜,还要继续作画呢。” 他却不理,含笑便要来捉我。我却不动不躲,扭身摆弄画架正声道,“画作不完便去就寝,澜儿怕是要辗转反侧呢!” 此刻的扫兴,就是为了日后的多情。我若此刻将身子给了他,他予取予求,可还会对轻易得来的我再做珍惜? 我转身认真地去整理画案,继续调和颜料,似是先前的一切都未发生。他略含诧异的打量着我,眸光中满是对刚才的迷醉与回味,如今欲罢不能,竟不知我如何的突然骤冷骤热,反令他有些哭笑不得。 我挑弄着石青、艾绿、姜黄各色,一一的在瓷碟中调匀,垂着弯弯的长睫静静地说:“昨日雨中泊舟,天光水色,残荷小船,漪澜想了一晚,一早定要趁兴画下来才是。” 他不语,目光落在案上那碟精致的淡黄色半透明的木樨香米糕上,轻轻端起那瓷碟,深深嗅了嗅,若有思虑,却未说话。 “好新鲜的糕点。”他目光中带出几分疑惑。 我浅笑盈盈地问:“爷刚才尝过,可还可口?” 他又拈起一块品了品,点点头。我眸光一转,早便料到他或是会心疑,雨中击缻作乐,菱歌吹箫游湖,满室兰花香,更有这他儿时的木樨香米糕。虽然是我一一计划中徐徐而来,但我必须为他释疑。 我恬然一笑说:“恰是昨儿大太太得来些木樨粉,分我一些,还说爷最好吃木樨糕了。我一问五姐姐呀,她就笑了,说是还是大太太最知道爷,反笑话我对致深你不甚知之呢。”我做出娇嗔的模样,他反是笑了,笑容中有些得意说:“是小时候在宫里,老佛爷喜欢吃这口。” 说了一阵子话,见我专心作画,毫无挽留之意,他只得飘然离去。不想吃到的如今吃到了,想吃的却未能入口,男人的心思便这样被缓缓吊起,我心里一阵暗笑。 “露华浓”是周府后园锦兰轩中的一所庭院,地面上是几泓荷花温汤池,因引得兴州温汤热泉,一年四季如云雾飘渺。荷花状的汤池更似飘在云雾中。 月上柳梢。我披下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在冰绡的服侍下,轻轻地褪去纱衣,步入温汤池。 红烛纱罩灯高高低低围满池塘,温汤如梦似幻,又如天宫中的太液瑶池。翻滚的水波里满倾了新鲜的牛乳,蒸腾的白雾下,兰香馥郁迷蒙,雾气氤氲中如仙雾缭绕。兰花的香味清新雅致,那红烛盈盈,却带来几分暧昧慵懒。月照当空,清影寒凉。脂凝肌肤,温泉水滑,兰花淡淡幽香,同那暧昧的情致渗入冰肌玉骨。令人骨酥心痒,颇为迷醉。 我从慧巧姐姐口中得知,太后老佛爷最喜欢用牛乳膏汤沐浴,添加各种花瓣,尤其是兰花。及至出浴时,她周身莹白如鹅卵,肌肤中渗着淡淡的兰花幽香。便是一双手,日日定在牛乳兰花盆中浸泡半个时辰保养。 花容月貌固然得天独厚,心思灵巧独有情致才更惹人迷醉。唯有如此精致的女人,才令天下男人个个心仪吧。致深自幼被太后抚养长大,母子情深,怕是多少儿子的眼里,母亲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轻掬一捧水花深嗅,我不觉陶醉其中,青丝如墨,飘散水面。香肩皓腕,如凝霜雪。 我静静地轻抚着自己的肌肤,感受水珠在臂弯间的流淌。侧头寻芳,那摇曳的烛火恰将我最美的侧影映在臂上。长睫微动,我轻抚青丝。香雾弥漫,我枕在池边仰头看漫天星斗,熠熠耀目。我轻哼着江南小调,悉数落花,如皎洁月辉下最迷人的一条鲛人。 我掬水捧月,倏尔风流云散,只余水花潺潺。一切如梦幻泡影,分不清虚虚实实。 “冰绡,水温正好,你也下来吧。”我扬声道,四下却依旧一片寂静。无人应声,那温汤池四周围绕的红绡幔外,却有依约一道长长的人影立在花间处。 “冰绡,再晚些水便凉了,莫辜负这好时光。”我并不回头,声音却向那人影立着的地方飘去。 第八十九章 兰房(一) 花影间一阵窸窣,踱步转出的是致深。他唇角噙了戏谑般的笑,仿佛略带惊讶地打量我。一身宁绸暗花夹袍似从衙门才归来,尚未及更衣,带了些风尘立在我面前。 我略带惊羞倏然钻入水中,惊起一阵水花四溅。让水埋在齐胸处,只露了头,惶然如小鹿般无处躲避,忙央告说:“爷如何寻来这里了?且容……澜儿出浴更衣再伺候爷。”我将身子往水下埋埋,环臂抱胸讪讪地望他,如惊鸿一瞥掠水而过。肌肤在寒凉的空气中震颤,内心却是一如初夜的紧张。毕竟,这是我第一次在苍穹下这样没有遮掩地对他。 他立在我眼前,那高大的阴影遮盖了光线,从气势上便要将我压倒一般。他沉凝的面色,幽深的眸光,眸光里满是沉醉般的笑,徐徐伸手向我。我要向更远处躲避,他却一把撩了长衫的前襟蹲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双手环绕护住胸前的我。他的手越伸越近,从肩头逡巡着滑下,一路蜿蜒直到水中。 “致深,仔细湿了衫子。”我提醒,却无法抽身,只觉得他的手渐渐逼近。他唇角渐渐生出一抹邪魅的笑,猛一伸手,将我从水中提起。猝不及防间水花飞溅,迷蒙了我的眼。身不由己,被他一把揽入怀中。惊魂未定的我来不及羞赧,就觉得那双手格外炙热,所带来的温度要将我融化。 “致深,致深不可!”我慌得挣扎,情急之中拉住他的袍带。却不曾想那袍带被我一扯,他的外衣就那样直直地掉落在地。我来不及愕然,手中抓着袍带,“噗通”一声又掉回了水中。 “澜儿,澜儿!”他急的去捞我,却又哭笑不得。摇了摇头拉起水中的我,无奈道,“瞧你这般促狭,莫不是性急要为夫君宽衣解带了?”他一阵朗笑,夹袍落地,反是不惊不慌。直起身子,我打量着他的动作,颇是惊疑。他并不拾起地上的衣服,却伸手解开了中衣的盘扣。我惊愕了,月色下他褪去中衣,栗色的皮肤裸露在寒凉的月色中,魅惑雄美。 我羞得垂了头,猝不及防间他却一下跳入池中,一个转身将我抱起,坐在他膝上。“哎呀,爷,尊重些。”我羞得粉拳捶打他的肩头。 他却抱紧我,凝视,嘴角勾起诱人的弧度,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很是迷人。 “澜儿一片好意为为夫宽衣结带,求的莫非不是这个?”他言语拿捏着,我又羞又急,不知如何辩驳,霎时间满脸通红。眼见手足无措的我,他更是得意,如欣赏猎物般笑望我,眸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触。就那样轻轻地,吻上了我的唇。 两唇相接,他的力气陡然增加,温柔而霸道的吻,印在我唇上,像是深深的烙印。那激烈的一吻,让我更加手足无措。我只觉得他似乎要将他自己融入我的身子,将二人融为一体。继续了几日的内心那征服的欲望,他深深的咬上我的唇,唇齿间是一阵纠缠。 呼吸越来越沉重,他一手揽过我,将我依在他怀里,那臂膀很有力。 我的挣扎溅起涟漪朵朵,一颗颗水珠溅在他的胸膛上。我伸手去抚,却触到了淡淡的疤痕,想来是征战时所留下的。这身躯并不完美,却很是有男儿汉的味道。 他轻抚着我,从脖颈一路向下,在锁骨处留恋着,似是不放过我任何一处肌肤。我索性放弃一切挣扎投降,任他一路向下。手掌很大,略有些粗糙,他在我身上一路蜿蜒着,掌心带起的是灼热的温度。 “爷!”头顶星斗明灭莫测,却点燃了整片夜空。我望着头顶一天星斗惊羞不已,他旋即猛烈攻来。水声清越如风铃鸣响,周身一片天旋地转。呼吸越来越快,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水声更急,我只得束手投降,任他摆布。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座城,而他则是跃马扬鞭的将军,非要征服那土地播种才是。 身子随了他上天入地,飘飘摇摇,头脑一空望去一切,只想随了他去。 停歇时,他搂紧我,沉沉的喘息,只是鼻尖凑在我粉颊上,不住地深深嗅着那淡淡的牛乳兰花香,仿佛回味儿时甜蜜的记忆。 次日清晨,我早早醒来。发觉已在床上,他依旧眠睡,肌肤在日光下闪着年轻而健康的色泽。鸟鸣清幽,轩窗半掩,我在床边挽着乌发。躺在我身旁的即是我的夫君。想起昨夜的荒唐,固然有些面红耳赤,却达到了出人意料的胶着效果。星夜的水池下,我同他坦然相对,感受彼此的身躯带来的那温存。 如今的他在身边依旧熟睡着,健硕的身材,没有一丝赘肉,透出阳刚般的英气刚强。我将手指轻轻放在他胸膛,感受那温存。心想,若是没有周府内这些尔虞我诈的妻妾争斗,只是我二人的天地,我又何必这样费尽心机,只为了留住他的心? 惨然一笑,我轻轻松开手。 他一动,却似醒了。我忙要扶他起身,他却一把揽住,将我靠在他的怀中。 “昨夜,可好?” 我轻笑着扭头羞涩避开,对昨夜的记忆,除了星辉满院的浪漫,便是那大胆而炽烈的缠绵。我被他折腾一夜,周身酸痛,红晕染上我的面颊,他似乎觉出我的窘迫。 他闭目,深深嗅着兰花香,呢喃道:“冰散漪澜生碧沼,寒在梅花先老。”他轻轻揉着我的耳垂,气如游丝撩拨在耳边。我周身一个颤栗,惊羞无处躲避。 我怯怯的呼一声“致深”,声音很淡,满是试探,他却抚弄我的青丝,鼻子里含混的“嗯”了一声。人前和人后的他便是如此不同,我宁愿他永远只是我枕边的致深。不必与他人分享,也不必千般算尽只为夺他一夜恩宠。这一夜的激情彷如初夜,只是中间又夹杂着那样多的不堪与心痛,再美好的回忆怕都带着苦涩吧。 心下是一阵淡淡的哀伤,幽幽地一声叹息,飘散在晨曦的薄雾中。 此后几日,我二人柔情蜜意,他对我日渐胶着,我却依旧守着那既定的分寸,不失时机的适度避开他的索取。情知他分明巴望留在我房里,我却偏偏不去留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渐渐的旁人再也难入他的眼。即便是不在我房里共度春宵,他就索性宿去求缺斋他的书房里,夜挑灯处理公务,更不去旁的院子过夜。 我则做出一副小女子惴惴小心的样子,似是唯恐得罪了他的诸位姨太太,才谨慎的不敢专房。 秋色浓染,黄叶满坡,疏林如画,西风紧,红叶翩跹,篱落飘香。 我白日支起画架在院外林间作画,自得其乐,傍晚就香汤沐浴,闻着花香而眠。 这夜夜深,已过宵禁时分。我同冰绡已宽衣睡下,忽听一阵捶门声略显急促。 婆子们不厌烦的声音:“是谁呀?” 又是一阵急促的捶门声。 我微惊,推了冰绡起身。她也披了衣衫下地掌灯,秉着摇曳的烛灯推门出去。 第九十章 兰房(二) 窗外风吹桐叶沙沙清音,反遮盖了人语。等了一阵子,才进冰绡缩着身子揉着手打帘子进来带上屋门说:“是姑爷身边的小厮狗儿,巴巴的过来替姑爷传话说,今儿姑爷就不来咱们院子里来了,嘱咐小姐夜里莫着凉。” 他又耍得什么把戏?他并未说要来我房里过夜,倒是今日不曾见他的人影。 “他还留了什么话?”我问,心里反是犯疑。 “还有,姑爷说,明日一早,让小姐哪里都不必去,自管在房里候着他就是。”冰绡一脸疑惑地说,又问我,“小姐,姑爷该不是恼了小姐吧?” 我揣摩着这话。大夜里遣人来,该是要紧的事儿,却偏偏没有说出些什么。让我明日一早在房里候着他,那定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我心里无尽的思量,反是入夜辗转反侧了。 次日一清早,致深派了狗儿来传话说:“老爷请八奶奶移步去后园一观。” 我徐徐起身,正正鬓上的钗环,吩咐他带路。 冰绡尺素随行伺候,才走出两步,狗儿停步回身摆手说:“老爷吩咐了,只八奶奶一人去即可。” 这便怪了,只我一人前去即可,不行丫鬟随行? 我疑窦暗生,不由打量他。致深遣狗儿要带我去哪里? “老爷吩咐的话,奴才不过是遵命行事。”狗儿解释说,一脸为难。 打发了冰绡和尺素留在水心斋,我随了狗儿出门,沿着抄手长廊一路蜿蜒,曲曲折折向后花园逶迤而行。 向前奏,便是那日同致深共浴鸳鸯的露华浓温汤所在。我心下不由一动,心想致深又在作何诡计? 狗儿也的脚步果然停在了露华浓那小巧的翠竹掩映的葫芦形院门外。 我无奈的心下感叹,他果然有所留恋的。 只是一抬头,忽见原来松木板匾上那“露华浓”三字不知何时换做的古拙的三个方隶字“漪澜苑”,立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她还想在此金屋藏娇不成? 我抬步便向里去,却被狗儿横臂拦在面前。我一惊,狗儿一脸猴笑的急忙打了个千儿央告道,“奴才不敢欺瞒八奶奶,只是老爷的吩咐奴才不敢不从。老爷吩咐了,进院之前,要请八奶奶蒙上双眼,由奴才牵着进去才妥。” 我微颦黛眉,心想他又有什么促狭?我微抬下颌,露出些淡然的笑,也不理狗儿,似未听到,绕开他,便又抬步向里去。 狗儿慌得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夸张地哭天抹泪道:“八奶奶行行好,老爷交代的事儿,狗儿不敢不从。若是狗儿误了差事,不如爷所愿,定要被爷大卸八块,还要被挫骨扬灰啊!八奶奶,呜呜,八奶奶就当心疼狗儿了……” 他跪坐地上呜呜的哭着,那样子难看,哭得也颇为夸张。我心里暗笑,有其主必有其仆,主仆都是如此一般无赖。我无奈摇头,想是致深在这园子里,或是那夜的余韵在口,念念不忘呢。我淡淡道,“罢了,依你便是。” 我话音未落,狗儿一跃而起,立时堆出一脸谄媚的笑谢恩连连:“奴才就知道八奶奶是菩萨心肠。”说着变戏法一般手中捧出一片红绸一截红绳。他将红绸递给我,我笑笑,旋即蒙住双眸,在脑后打个结儿。 红绳的一端塞去我手中,被我轻轻捏住。我便随着那紧拉的红绳一路前行,曲曲折折,兜兜转转。因是蒙住了眼睛,只能依稀辨出是行在廊子下。再转出一片刺眼光亮处,似是下了一个斜坡。 停步时,依稀觉得眼前隔了红绸,都觉得光线刺目,四周兰香馥郁扑面而来,鸟鸣清幽不绝于耳。 脑后的红绸活结被拉下,灼目的阳光令我瞬时轻轻闭眼,来适应屋内的光线。待再睁眼的那一刹,我惊愕不已。 眼前是一片梦境中才能一见的良辰美景,莹彻通透的西洋琉璃打造的玲珑屋宇,曦光投射,耀眼夺目。檐角垂着藤蔓,系着护花铃,麝兰馥郁,环佩铿锵。暖风送来空谷幽兰的香气,如雾如烟萦绕在周围。一丛丛垂柳婀娜摇曳,小巧的珍珠鸟儿嘤嘤相和。最远处是一泓温泉,带着升腾的热气,叮咚的水声惊梦,如天上明月跌落水中。 我惊喜不已,四下望去,只见兰花摆满四周,恰围成一个心形。而我,正站在万花百紫千红的最深处。 “如何,可是喜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一惊,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换成了致深。我本想略装赌气,却实在遮掩不住内心的喜悦激动。 他微微一笑,眸光里缱绻缠绵,满是柔情温意,他徐徐抬起了右手,我惊讶地发现,那段红绳竟如三生誓言,萦绕在他手无名指上。我一惊,看向自己的右手,发现那一截短短的红绳将我二人紧紧相连。 脸上潮红,心下柔情蜜意万般不尽。原来,方才带我发觉这惊喜的人是他。是他一路牵引着我,来到这片惊喜的天空下。 我轻轻抚着那段红绳,百感交集。多少次我也曾隐秘地期盼过月老牵下红线,冥冥之中缠绕于无名指间。你侬我侬,三生约定,用朱砂笔轻轻勾勒,将掌心纹路连成红线。 姻缘就像这样,早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便已经定好了,无论多远,红线那头的他永远含笑相侯,是吗? 我抬头望向他,泪光盈盈。 眼前的他,白雾中迷蒙的他,是那样真切的存在。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不再是跃马扬鞭的大将军。去掉了朱锦华衣,坦诚相对相守时,才是那真真切切的感觉。 迷蒙中,他的面颊缓缓迫近我,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带着特有的冷峻,眸光却是温柔,有无尽的缠绵意。 炙热的唇触碰在我额上的一刹,隐隐的酥痒霎时传遍全身,我周身一瑟,旋即脱了力,整个人放空在他的怀抱中。 唇印如火一般深深烙下,带着诉不尽的迷乱情欲。他紧紧搂住我,生怕一松手我便从他身边溜走再也不回头一般,那深吻令我窒息。我面颊立时染做一片酡红,一手贴在他胸膛,一手抚着他的背,轻声羞涩道:“仔细被人看到。” 他却揽我在怀中更紧,忘情地吻下,不顾一切,唇齿间满是兰馨,我的呼吸凌乱,惊羞得推他。他的声音含糊在一片癫狂的热吻中,只紧箍住我,缠绵不尽,仿佛我整个人就要被他融化了去,同他铸就成一体,再不分开。 粉颈微垂,感受肌肤相触的悸动。一颗心随了他忽上忽下,情欲在茫茫的白雾间蒸腾着,四周都是浓烈而炽热的呼吸。仿佛天地间只我二人,我们贪婪的享尽人间欢情,不必计较旁骛。 沉迷中,忘乎所以,不似人间。 直到推门声伴随着一个清丽的声音惊喜道:“九哥,快看!这西洋玻璃宫殿里满屋的兰花,香雾缭绕呢!可是天上仙宫吗?” 是佳丽小姐!我惊得一把从致深怀中逃脱,但幽兰轩门口瞠目结舌般惊愕地望着我们的更有九爷怀铄,他同佳丽小姐尴尬得进退不得。 第九十一章 兰房(三) “毛毛糙糙的,怎么就这么闯进来了?”致深咳嗽两声掩口,沉声作色嗔怪他们道。分明是枝头飞来两只鸟儿,惊醒一帘春梦,他好不扫兴。我却微窘的沉下头,身子半躲去致深身后,恨不得他能将我遮掩。 满心都是对他冒失的埋怨,却又似未从那久违的浪漫中回过神来。我轻轻抚了抚脸,竟是烫的吓人,想必此刻定是面颊一片绯红。 九爷在一旁垂个眸,躬身一礼道:“小弟冒失了,大哥恕罪。” 他声音淡淡的,眼睫却重似千钧无法抬启般,压抑的声音中含了些晦涩,仿佛也被此情此景一惊,竟然不敢抬眼看我们。 倒是佳丽,手中耍弄着她那时刻不离手的金丝马鞭,侧头打量满脸臊得如落水虾一般颜色的我,取笑说:“哥哥和澜姐姐好不害羞,光天化日下的,也没个顾忌,反怪佳丽不该来撞见了。” 佳丽深受致深宠爱,难免骄纵。如今致深打量这个任性的妹妹也是无可奈何,索性说:“死妮子,也不怕羞。也是你该看的?静静的退出去便是。没个眼色。” 说罢搂过将在他身后怯懦垂头的我,呵呵笑了揽在怀里对佳丽说:“看来佳丽是迫不及待想要出阁了。也好,哥哥这便为你寻个婆家,早早的嫁了你出门。” 佳丽扬了娇俏的面颊有些羞恼道:“我才不嫁人呢,我要守着哥哥过一辈子。” 我不禁噗嗤一笑,这话竟是如此地熟悉。记得昔日在家做女儿时,我也是如此娇痴的缠了哥哥,如此的信誓旦旦要守哥哥一辈子。那时我还为哥哥娶嫂嫂而怅然若失,仿佛自此有另一个人分去了哥哥对我的宠爱。怕是天下所有的小女子都曾如此吧?不知何时那依仗兄长宠爱的小女子却嫁作他人妇,如今想来那淡淡的温馨中却也透着几分心酸。 “笑什么?”致深问,见众人诧异的目光反是望向了我,我温婉地笑了敷衍道,“佳丽妹妹这话可是玩笑了,女大当嫁,难不成还守了兄长过活一辈子吗?” 佳丽轻轻一哼,“男人还不都是那个德行,天下的好男人只有我的两位哥哥了。一个英武不凡,经天纬地;一个温润如玉,才华傲世。其余的男人,不过都是同六姨太的那个色鬼哥哥是一丘之貉,财色两眼,嗜腥啖臭的。别看衣冠楚楚道貌岸然,骨子里下贱粗俗,令人恶心!” 佳丽口齿伶俐,如连珠炮一般将男人数落地一无是处。听佳丽如此贬低六姨太的娘家哥哥,我心里一动,不觉留神。六姨太的哥哥如何同佳丽有了嫌隙?因何佳丽如此鄙薄他。好歹那侍郎金辉也是当朝重臣呢。 “佳丽!”致深皱眉嗔怪道,似责备她的口不择言。 佳丽用鞭子抽打一旁的山石骂着:“我就知道哥哥护着他。那金色鬼天天尽干些丧尽天良的事儿,偏偏哥哥还袒护他。上次那色鬼在街上遇到我,不知哪里灌了点黄汤,打量我色迷迷的看,还敢上来扯我衣袖。气得我一鞭子抽他去一旁,若不是鞭子歪了,就该抽瞎他的狗眼!” 她话音未落,我吸口冷气,好厉害的佳丽小姐。不过那六姨太的哥哥也的确不知好歹,如何竟敢觊觎周家的小姐。 “佳丽!”这回开口制止的反是九爷怀铄,扯扯佳丽的西洋绸衫子的花边丝绦袖口说:“不要在此叨扰了。”旋即向我同致深深施一礼告辞,拉了一脸不忿的佳丽下去。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再来逗弄我,我也只别过身去不理他,犹未从刚才的尴尬羞窘中回过神来。他轻轻别过我的身子,揽着我的腰道,“金屋藏娇,却也不是容易之举。这座水晶般透彻的兰花房,就叫‘幽兰轩’可好?这院子,就改做‘漪澜苑’,日后你或赏花、或吟诗、或作画,此地清幽雅致,无人打扰,最适合你不过。” 我如何不知他的心意,空谷幽兰,曲水流觞,他执意要造一座世外桃源给我,我却隐隐感伤。这世外桃源,空谷幽兰若在青山绿水间当得起雅趣,只是在这是非纷纭的周府,怕也难得片刻清静吧? 他似察觉我的无奈,轻声道,“我已吩咐下去,挂牌在这漪澜苑外,任何人不得我许可,不许涉足进入。否则,杖二十,重者逐出府门。” 我略惊,抬眼望他未免含糊,眸光惊喜中隐隐模糊。只要有他的庇佑,一片瓦一面墙,也足以成最安全的栖息之地。 “抛开尘世纷扰,大隐隐于市,就在周府里,留一寸清静之地给你,我尽力而为。”他轻轻啜吻我额头说,“若我不在府里,这里好歹是个遮风避雨之地。” 他一份深情,我铭感肺腑,只是低垂了头,无法表达。他对我的用心,我焉能不知。然而惶恐却亦是免不了,总担心那份独一无二的宠爱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磨灭,最终沦为周府最普通不过的一草一木。 狗儿进来伺候时,艳羡的眸光满眼,在一旁不忘叨念说:“八奶奶是不知呢。咱们爷为了盖这座琉璃兰花房,可是一掷千金,从洋务商人手里高价买来的这罕见的西洋水晶琉璃,听说皇宫太后暖阁里的琉璃窗就是这个东西,这么一座兰花房子,都能买下半个周府宅院了。” 我一惊,我深知西洋琉璃名贵,却不知价格不菲如此。惊愕的目光望向致深,他却飞脚虚踢了狗儿骂:“只你多嘴!” 狗儿一缩脖,嬉皮笑脸道:“奴才也是心疼主子,白日里公务繁忙,晚上还顶风冒雨昼夜不停的在这院里监工。” 说罢不待致深责罚,一溜烟儿的跑了。 我更是满怀感念,望着致深,眼前迷蒙。我所求的是什么,不过是能有那一寸安全之地。费尽千辛万苦争夺的,也不过是他不得不分成许多份的心。若他有心意如此,我还担心什么呢? 致深这几日白日忙于公务,回府就只潜心陪我一人。转眼便是几日过去,我已是夜夜专宠。 那数丈幽兰轩,反成我同他郎情妾意的所在。 守着兰花满地,温热满房,雾气缭绕如仙境。我抚琴,他焚香;我作画,他调墨。或是对弈一局,杀伐正欢,竟然推却了大夫人几次差人来请我们去用的午膳。 晚间,他在求缺斋处理公务,我便在他身旁调墨,焚香,倒茶。一晚寂静无语,却是蜜意更浓。 月华满地,静静流泻在竹林上,将那片片孤叶染做亮银色。两道影子一长一短,悠然在漪澜苑外碎石小径散步,他举头望月,一声慨叹发自胸臆。 “上天垂怜,将澜儿赐予了我周怀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我不觉莞尔,笑骂一句:“酸腐!” 仿佛眼前人眼里写满无穷无尽的故事,供我一生挖掘不尽,满是悬思。 黑夜,致深他压着我一头乌发安详地睡去,深深嗅着我发间残留的兰花幽香,喃喃自语:“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我为之心头一触,莫名的感动,一丝丝的甜蜜泛在心底,却又化作淡淡的酸意。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愿我今生不会所托非人。 春宵苦短,红日高照,他折腾过一夜,身子乏得恹恹地睡去,便是衙门里的差事也得推就推了。 清晨,冰绡端着盥洗的用具进来时,他便吩咐放在一边,反是自己挽起衣袖,去铜盆里打了一条帕子来为我擦洗,反慌得我向后退却道:“这如何使得?老……致深若如此,漪澜怕是太不知礼数了。” “莫动!”他微嗔,唇角勾起一弯笑意低声凑在我耳边说,“出嫁从夫!”眼见他佯怒,冰绡知趣地笑着退了出去。我脸上却是一阵发烧,又不敢妄动,只好呆然的任凭他摆弄。 外面忽然一阵嘈杂人语声,更有三姨太的一声尖酸的叫粗俗地嚷:“呦,这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呢?” 我一惊,这些声音就在窗外,毫无一览无遗窥见了我的私密。我不无担忧地望去帘子外。尺素碎步疾行进来屈膝禀告:“老爷,八奶奶,众位姨奶奶们都在外面候着,要进来给老爷请安呢,老爷可否传了?” 我们相视一望,尽是狐疑。也不知这一大早,这些姨奶奶赶来这里做什么? 他捏捏我的手,宽慰般地望我一眼,对尺素吩咐:“传吧。” 第九十二章 兰房(四) 帘子一打,姨太太们依例陆续来请安。隔了红绡帐,望着环肥燕瘦风流妩媚的姨太太们摇曳而入,颇有一番感触。五姨太慧巧正盈盈望我,含了笑,似为我专宠欢喜,也赞我这孺子可教。 三姨太却向二姨太身边凑凑,嘴里嘟哝着什么。 “你们如何来这里了?”致深问。 “来给老爷请安。”三姨太抢先盈盈笑道,含着一抹拿捏的笑说:“瞧八妹妹的气色真是好,我说呀,什么补药都不及阴阳调和是最好的。我想妹妹这些日子温汤泡浴怕是身子匮乏,便给妹妹炖了碗汤,大补的。”见我面红耳赤,她凑到我耳边道,“喝了一次,便想日日喝呢。日后妹妹身子大耗时,姐姐日日一早炖汤给你送来补补身子。” 她将那“大补的”三字着重地说着,眸光里透出诡笑促狭。 我一阵心颤,莫不是这汤里加了什么料?当了致深,在众目睽睽下,她自然不会投毒,致深,谁知她那碗汤里会不会下了牛鞭一类的腌臜物,看那一碗白花花油腻的汤,蒸腾了荤香气。想这东西男人喝了壮阳大补,我又如何能喝。只见她笑意盈盈地亲手端到我面前殷勤劝道,“妹妹先尝尝,这是姐姐亲手给妹妹炖的,莫要嫌弃姐姐手艺不好。妹妹若是吃着好,哪日伺候过老爷,姐姐都给妹妹做一坛子大补汤送来。” 眼见着她手中那碗汤喂到我嘴边,一旁的六姨太忍不住嗤嗤的笑,大太太都笑骂一句:“这猴儿,又翻了醋坛子了。”我心里暗觉一丝不祥,我如今勾引得周怀铭神魂颠倒,这些姨太太各个看在眼里,便是同我同仇敌忾的三姨太,如今也调转矛头了。如此,不妥。 举手不打笑脸儿人,眼前盛情难却的汤我如何能推辞,难道真要喝这恶心的东西? 不过是瞬间,我忽然堆出了笑,双手接过她递来的汤碗道谢一声:“多谢三姐姐美意。” 我用汤匙搅搅那浓如乳汁的汤,心里一阵恶心,忽然莞尔,瞟一眼一旁的致深,盈盈含笑道:“既然是三姐姐精心调制的大补之物,漪澜岂敢独占。不如先伺候老爷尝鲜才是。” 我温笑着转去致深,低了眉眼用汤匙舀了一勺汤递去他唇边:“老爷,三姐姐的一份盛情心意,老爷莫要辜负了才是。” 见我的汤匙到了唇边喂他,他微微迟疑,旋即唇角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勾起,竟然推开我手中的汤匙,我一怔。 他已顺手接过我手中的碗,无话,举头仰脖喝了下去。我始料未及,众人的眸光也满是惊诧。我忙用帕子为他揩唇角,一旁的三姨太早已气得怒发冲冠了。 六姨太冷哼道:“呦,八妹妹果然是个懂礼数的,只是三姐姐也太过吝啬,如何这汤只做了一碗,该是成双成对才是。” 我躲了冷枪又来暗箭。三姨太粗俗笨拙,想必这主意是六姨太挑唆的。女人果然醋海兴波,她竟然撺掇了三姨太携手一处来对付我了? 三姨太一经提醒,果然乐得笑开花,吩咐丫鬟再倒一碗来。她二人竟然联手抗敌了,这该如何是好? 待那第二碗汤奉上,我可有些骑虎难下。只这时老爷一把接过那碗汤凑去嗅了嗅,一笑道:“果然足见是用心熬的,今日的药性可是烈得很呢,这料没有少下吧?” 六姨太鼻子一哼,巧笑掩口道,“可不是呢,多放了些黄芪党参,为妹妹补些身子。” 致深却二话不说仰头又灌进了肚子里,急得我脱口埋怨着:“致深~” 一时见屋内寂静无语,诧异的目光都望向我。他佯怒地刮我鼻子笑骂:“总算记住了。怎么,一碗汤还舍不得为夫的喝了?” 他又转向三姨太问,“还有吗?不如把锅端来,省得来回来去的奔忙。我自替你都喝了就是。” 噗嗤一声,五姨太羞红了脸上前夺过汤碗嗔怪道,“老爷可是又胡闹了。” 他哈哈笑了一阵,挥手便让众人都散了。 “多谢老爷为漪澜解围。”待众人走后,我连忙道谢。 他淡然一笑摆摆手说,“有料的汤,府里府外我都喝得多了,不在乎多这一碗。” 我心下一紧,这些妻妾之事想不到他明白如镜。他又缓缓道,“媚香的性子便是如此,口直心快,争风吃醋夺个尖儿,你担待几分就是。” 我心下一阵感激,扭头对他嫣然一笑道,“多谢爷……。” 他见我笑得羞怯的模样,也缓缓展露笑容,坐在床边抚过我的刘海,柔声问,“只我替你吃了这汤,心里如火燎的,你说该如何是好?” 我羞得脸儿泛上一层酡红色,啐他一口,扭过身子,故作赌气的模样。 他却不容分说将我扑在床上。 我惊得推他不动,却又挣扎不能,一任他如此轻薄戏弄。惊急中却见冰绡闻声赶来,一看这情形,羞得“哎呀!”一声惊叫,转身退了出去。 水心斋,午后。 梅花窗格透进一缕淡金色的阳光,暖暖铺陈在鸡翅木榻几上。 窗外珍珠鸟在高低欢鸣,竹叶拂窗沙沙作响,我慵懒的倚窗,背靠着秋香色兰蕙满绣的湘绣靠垫,手捧汝窑熏香小手炉,摆弄其间的香灰。只是暖洋洋的秋日,照得人昏昏欲睡。 素手调香。 汝窑小香炉,我轻轻用赤金火箸在香灰中挖个洞,将烧透的香炭放入,再转动香炉,堆出灰山,斜插香箸入香灰探去火炭处开个火窗,小心翼翼地夹了银叶子置于洞孔上,再将调好的香球置于其上。散出清香袅袅升腾,略略的苦涩中散出兰花淡淡的幽香。春寒料峭般的幽香中隐隐芳醇的厚味,我深吸一口。 冰绡急得掩住鼻说:“小姐,这哪里是香呀,这味道这么的辛苦,兰花的香气尽被遮掩去了。” 我笑了侧鼻闻着那袅袅的香气,不觉如缕,幽幽淡淡的苦涩中透出的幽香更觉香味悠远清雅。 我说:“你这便不知了。这青木香,是密教修法常用只香,祛秽通神,通气净心,香彻肺腑。虽然古人多不赞成用青木香去合香,只我看,这青木香同兰花香相匹,果然是香气殊奇沁肺疏气。” 轻轻嗅去,衣袖盈盈带有余香。 冰绡听得似懂非懂,不解地嘟哝说:“宫里的太后老佛爷就喜欢这种香味吗?依冰绡看呀,还不如倒些药渣子来熏了省事,也是同样的味道。” “贫嘴!”我嗔笑道,却听外面小丫鬟的声音:“八奶奶可在房里?” 冰绡替我应了一声,“是牡丹姐姐吧?我们小姐在房里焚香呢。” 五姨太房里的丫鬟牡丹盈盈浅笑着进来,屈膝服礼徐徐说:“我们奶奶请八奶奶去前面星辉堂去呢,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我心下一凛。以往宫里也曾来人,但从未唤我前去拜见,只是大太太和五姨太慧巧陪同就是。再者,去星辉辅弼堂去拜见,可见来人身份不凡。我心里一动,不由起身抚抚云鬓问牡丹:“是什么尊贵人物来了?其它各房的姨奶奶可是都到了?” 牡丹笑了说:“是什么人奴婢也不大清楚,不过似是只传了八奶奶去拜见。” 我心下更是一惊,独独传我去拜见,如今否泰未知了。 第九十三章 凤声鹤唳(一) 我心下多少有些惴惴不安,随着牡丹身后向星辉堂而去,一路行来,不禁随口问:“老爷可是在府里?” 牡丹答道:“老爷是在堂上的。” 我这才略略放下些心,随了牡丹来到堂上。 原本笑语喧迎的大堂内因我的进入变作一片肃静。我固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眼下这阵仗却难免心下惴惴。 我提了裙裾迈入门槛的第一步,心头再是忐忑,却依旧低垂着温婉含笑的头,余光却略有不安地扫了一眼堂上。大太太率了女眷恭候在一旁,只正堂正中紫檀雕螭案旁,左手主位上坐着周怀铭,一身锦袍,倒也闲雅。右手那张金星紫檀圈椅上,端坐着一位梳着如意头面容慈祥含笑的嬷嬷,身着缘着如意祥云边元青色折枝梅金寿字的宽袖大襟。看那装束,在宫里该是个体面的教引嬷嬷。 我神色稍凛,便忙恭敬地含了浅笑上前轻服一礼。 嬷嬷神情淡淡的,看我那一瞬,便明朗地笑着问:“呦,这便是周大人新纳的如夫人吧?” 不等我说话,致深便抢了说:“正是。” 又对我说:“这是宫里太后老佛爷身边的白嬷嬷。” 我道一声:“白嬷嬷吉祥。”声音柔柔的,润润的,再向她深服一礼。 白嬷嬷打量我神色略是一惊,旋即欣赏般的一脸的笑意说:“这周大人一掷千金得来的美人儿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我心里不由一动,不过从“一掷千金”这一个词我便知道来者不善。偏偏是传我来见,却第一句话便提到我卖身入周府的旧事,这是何缘故? 不等我反应,白嬷嬷又说:“百闻不如一见,今儿总是得缘见到了,真是……” 她的话语就此打住,看我温婉端淑的立在一旁,衣衫素雅,脂粉淡施,一段自得的天然,似也没看出什么异样。端详片刻,她抿着嘴一笑忽然问:“夫人身上这香气好奇特,莫不是青木香中夹杂了兰花香?” 我一怔,若非深谙此道的调香高手,如何能闻出这香气后的用料?想必太后老佛爷如传言一般喜欢这青木香杂了兰花的其味,她身边的人才如此的谙熟。 我思忖片刻正欲回话,致深竟然抢了道:“她哪里懂得这些雅致,横竖不过是胡乱弄些香料附庸风雅罢了。”他深深望我一眼,似有不尽的担忧。 太后老佛爷抚养他在身边长大,想必太后老佛爷的脾性,他是最知的。 致深谈吐自若,但那话语神态后隐隐的担忧我能察觉,心里更觉着这白嬷嬷话里有话。于是我将衣袖凑去鼻边嗅嗅,顺着致深的话笑道:“臣妾才是在房里调香的,身上难免落了香气。听说青木香能疏邪秽之气,兰花香清幽润肺,才学着调来给大人宁神。只是,调得不好,反是有些烟熏火燎了。衣襟上带来这些其味,反是冲撞了嬷嬷,实在罪过。” 白嬷嬷笑了说:“八夫人倒是坦诚。这青木香味道最霸道,不宜多放,否则就会压了那兰花香气,反似了药香。” 我恍然大悟一般,忙谢过她的指点。白嬷嬷笑了对致深说:“周大人应该最得其道的呀,在老佛爷身边这些年,怕是都是这些千奇百怪的香味熏大的。” 她莫不是疑心致深对我讲了什么?我淡笑小心道:“大人公务繁忙,居家的时日少,府里姐妹们多,便是能见大人一面已是不易,更何来得暇受大人教诲在这些闺阁女子闲玩之物上呢?” 我偷眼窥致深,见他眸光中露出一缕赞许,我略略放放心。白嬷嬷是宫里之人,所传的话定是上面授意。少有一个不慎,不但自身难保,怕是还会连累致深。为此我免不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白嬷嬷端过茶盏,吹吹那热雾,呷了一口,又打量我手上的秋香色绸帕绣的兰花,侧头打量问:“八夫人这帕子上的兰花,绣工堪比宫中绣棚的手艺了。” 我忙奉上请她过目。她一边看着内外针脚,一边赞着:“难怪,难怪呢,难怪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说周大人最是受太后优渥恩宠。更有人告于太后老佛爷,说是就连周大人府里的女眷,为投周大人所好,都一一效法太后老佛爷的衣着起居之物呢。” 这话令我的心猛然一寒,如凉水泼面令我彻底清醒。致深平日风云不惊的面颊都微微蒙了一层铅色,又渐渐平和。致深有今日的功名地位,都是他文韬武略,战功赫赫。如今这番朝中闲言碎语,似是他靠这些雕虫小技讨得老佛爷欢心,才平步青云的。莫说致深变色,我听来都气恨不已。 而且,说我效仿老佛爷讨他的欢心,明面上说我逾矩,暗地里怕是要动摇致深才是。使这计策的人果然狠毒,竟是一石二鸟之计! 只是,更是何人去向老佛爷告发?周府内宅琐事,如何传去京城?此事更能被告发与太后老佛爷得知,还在朝中去兴风作浪…… 我余光扫去一旁,六姨太在一旁斜眼悠悠笑着望我,唇角微撇,仿佛幸灾乐祸。而五姨太慧巧和二姨太都愁眉紧锁,不无担忧,只三姨太和七姨太不在跟前。是六姨太玉珑?我的心沉了下去,说不出的压抑。她果然步步紧逼,对我怕是深恶痛绝,不择手段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我辩解敷衍说,自己并非刻意为之,效法老佛爷的一切喜好不过是巧合,怕是如今宫里兴师动众来人,这解释难以令人信服,更难堵住无事生非之人的口舌。 她们告我效法老佛爷倒也罢了,只是,若是同近来朝廷中那些捕风捉影之说连去一处,为致深招愆惹祸,怕我便要被当做祸患除之而后快。太后老佛爷抚养致深长大,母亲怜子那份深深的用心,我能体味。 我思忖片刻,躬身正了颜色应道:“臣妾以为,太后乃一国之母,万民瞩目,贤德才名远远胜过昔日大唐长孙皇后。当年长孙皇后著《女则》十三卷,为民间世代女子传诵,一一效法。如今太后老佛爷的一举一动,更当为我朝女子典范,悉从为范才是。我朝当遣派宫中的教引嬷嬷,在你民间一一设坛,弘扬太后老佛爷的才德,以教诲女子们如何修身爱己,相夫教子,德容言工。令我朝女子个个端庄得体,不失为圣朝大邦女子。只是臣妾浅薄,怕是未能学会老佛爷万分之一,让嬷嬷见笑了。” 一番话,白嬷嬷先是沉吟不语,细细品味,旋即满意地频频点头,端详我的帕子说:“嗯,你的话倒是有番见地,也足见你对老佛爷的忠心。可见也是个勤学聪颖的,也足见周大人平日对内眷的教诲管束。周大人果然慧眼识美人。”白嬷嬷这一番话说的意味深长,我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嬷嬷谬赞了。”我淡然含笑,一脸谦恭。 白嬷嬷又看了我一眼,这才缓缓起身说:“天色不早,告辞了。” 又揉着手中的帕子打量我说:“小夫人这方帕子,就送给老身做个念想吧。” “嬷嬷不嫌弃才好。”我温声道,满眼都是恭顺。 送走白嬷嬷,我一背冷汗涔涔,濡湿了衣衫。待致深转回,他静静地打量我,满是寻味。或是见我局促窘迫的神色犹在,手指间揉弄着襟带,许久才面色放缓,噗嗤一笑。我便彻底松下一口气,心知肚明,大抵应对的没有大的差错。 六姨太子在廊子下,冷冷地望着我,她唇角一歪,笑意里未免有一分棋输一招的怅憾气恼。 我岂能容她如此欺凌,于是待致深被大夫人请去说话后,便转身疾步追随了六姨太而去。 转过梅花洞门,又绕过游廊,便是后园。 六姨太徐徐地行了一段,或有丫鬟看到我提醒,她停步倏然回身,轻摇了纨扇倨傲的打量我,带了几分诧异。 我则徐徐向前,纨扇半掩面,轻笑道:“姐姐一定在奇怪,漪澜是用了什么法子,区区数日,便让老爷如此宠爱?” 她脸色一沉,微有恨意,正欲转身,我却一笑道:“唉,其实说来也不难,是妹妹得了个密方。” 第九十四章 凤声鹤唳(二) 六姨太闻听一惊,她驻足回眸,满眼皆是将信将疑,分明心动,却依旧扬眉倨傲。 “调得一味香,便足以令老爷魂不守舍,姐姐可想知道究竟?” 我说罢,浅浅一笑,再不看她一眼,敛衽徐徐向湖边的晚枫亭而去,料定她必来。 她踟蹰几步,且行且停,终于尾随我而来。我停步转身,冷冷地扫一眼她身后簇拥的丫鬟婆子,不再前行。 她倒也明白,冷哂了打量我,傲慢地吩咐手下说:“候在这里。” 只乳娘金嬷嬷不无担忧地问一句:“小姐……” 我却也悠悠地吩咐冰绡:“你也在这里候着。” 秋近静吟湖旁的晚枫亭,四周草木萧疏,丹枫黄栌落叶满地堆出碎金乱红。我二人一前一后行在其上。风拂湖面,吹皱一池秋水,寒透的心,被风磨做冰峰利刃,猛然回头。 她的眸光被我一刺,不觉回避,却冷冷笑道,“说罢。” “可是你向太后告发我的?”我问。 她眉眼间露出不屑,高傲地微扬了下颌,眉梢一挑得意道:“是我,又如何?” 我迅雷闪电般出手一把抓住她的前襟,咬牙奋力一推,措手不及的她“啊!”的一声惊叫惨呼,直扑去那滔滔湖水。 突变迭起,只在她要离岸落水的瞬间,我屏息咬牙,目光如喷火一般,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将她奋力拉回,顺势一把按压她在护栏上。只差一线,她险些就要跌入冰凉的湖水,魂飞魄散的她狼狈地被我压在护栏上,乌发凌乱散落。望一眼身下波光粼粼冻铅色的寒水,她惊得大口喘息,目光中满是惶恐错愕,她声音尖厉地哭叫道:“你,疯了!”再没了那脸趾高气扬的猖狂神色。 我粉面发寒,冰刃般的眸光瞪视她阴毒的眼,我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你若是再敢犯我,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说罢,我一松手,周身酸软的她瘫坐地上。她眸光散乱,失魂落魄的呜咽着喊:“来人,来人!” 我敛衽抖抖衣衫,悠悠的声音告诫她:“下次,姐姐就未必有这么好命,还能有人拉你上岸活命。” 丫鬟婆子匆匆赶来,却见我一脸神色自若,都讪讪地不敢多问什么。 我却摇了扇温然一笑道:“你们奶奶险些失足落水,好好伺候着。” 我从未这般阴狠过,虽然在她面前气定神闲,转身回去时心头却忍不住扑通乱跳。她若不是次次痛下杀手,我又何尝不想做回与世无争安静娴雅的谢漪澜。 见惯了血腥,心也会慢慢地变硬吗?几个月前的我又何尝会预测到今日的所作所为,大动干戈。 无奈之余是一阵心冷,我不想如此,世事却逼着人不得不如此。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在这龙潭虎穴中保持一颗本心罢了。 问心无愧,便是好的。 我回房,五姨太慧巧已在候我。 她因我去一旁,满目忧愁按我的手在她心口说:“澜儿,你摸,可是吓死我了。老六她疯了不成?如此告发,送了妹妹的性命,更要累了爷的前程。这可真是的。”她摇头叹息,愤然道,“这分明是痛下杀手。” 难为她为我如此牵肠挂肚,我宽慰她说:“姐姐莫怕了。吉人天相。” “哎!”她叹息一声道,“妹妹自然不知其中的厉害干系。数载前,摄政王曾纳一美妾,老佛爷也是听人告发说,这美妾多有大不敬犯上之辞,便遣了宫里的姑姑去问话,可惜那位美妾是个胆小没见识的,慌得前言不搭后语的。过不几日,她就莫名其妙的暴死了。有人说,是她吃了老佛爷赐的一碟蜂蜜枣后毙命;还有人说,是摄政王怕她为自己找惹祸愆,处置了。” 我后背一冷,先时同那白嬷嬷对答时都不曾有过的紧张。慧巧为我点明这其中利害关系后,我才觉寒气透背。若是对答稍有不慎,只怕此刻周府又要添上几个孤魂野鬼了。 “澜儿,你日后更要小心提防。你没见老六这些日威风八面的,眼睛都长去了头顶吗?她娘家兄长如今风头正盛。被皇上钦点做钦差大臣,不日就要来兴州了。” 钦差大臣?我忽记起佳丽评价金侍郎的话,如此不堪之人,竟然身居高位。 我心头一颤,揣测这其中的奥妙问:“老爷可是忌惮他的位高权重?” 第九十五章 美人心计(一) “你也忒小看咱们爷了,咱们爷在朝中惧过谁?”慧巧的话反是有几分傲气,更有几分落寞。 不是忌惮他的权位,莫非二人交好? 我又问:“莫不是金侍郎同咱们爷志同道合,脾气相投?” 慧巧闻听噗嗤笑了,侧头一笑,说:“这金侍郎,平生两大嗜好,朝野无人不知。其一,好色,京城的秦楼楚馆烟花柳巷无不问足;其二,好赌,那点俸禄银子还不够他赌呢,好在他夫人娘家陪嫁丰盈,他又会钻营。” 我面色微嗔,嘟哝道:“物以类聚,我倒要好好审视咱们爷了。” 她不觉莞尔说:“这本不算什么,男人嘛,聚去一处,无非女人和钱。他自风流,干卿底事?咱们爷才懒得问。” 我不禁一笑,暗自寻味。 正说着,外面珠帘一动,小厮来旺进来传话说:“爷吩咐五奶奶近来留意一下金家舅老爷在兴州别院的事儿。也不必拘了钱,只要庭院阔绰宽敞,买下便是。老爷说,金家舅老爷是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要紧的。” 听他提到金家舅老爷,我的心又不禁一动,虽然这半截子话我听不大懂,但慧巧的一脸难色和不情愿我是看在了眼里。六姨太背后撑腰的人,果然要来了。 日子如书卷翻过般过得飞快。立冬那日,天上洒盐般飘落雪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周府内飞檐屋宇都披上银装。 仿佛还不及尽情欣赏诗情达碧霄的秋日,望断南归雁,万树千枝便立时银装素裹。秋竟这样短,还来不及细细欣赏,这一季便已过去。 小丫鬟们尽情地在雪地里玩耍,红扑扑的脸,洋溢着天真的欢笑。扑的一声,一个雪球炸开在我脚下,溅上我的裙摆。 “八奶奶,来同我们一道打雪仗吧?”焰绮咯咯地笑着,圆圆的小脸冻得如红苹果一般,那天真灿烂的笑容,毫无城府,令人羡慕。也许在入府前,我的笑靥也是这样灿烂明媚吧。入府来,历经了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九死一生的挣扎,心便渐渐如这冰雪一般的凉寒。便是笑了,只怕笑容中也夹杂着淡淡的苦涩。 我披着一袭银白色平金绣幽兰吐蕊斗篷,玄狐风毛温柔蓬松,轻轻蹭着我冰凉的面颊,透出隐隐的温暖。从游廊一路来到前堂,里面已经是笑语盈盈。 “八奶奶到了!”门口候着的小丫鬟们通禀着。 “八妹妹快来,老佛爷给你的赏赐优渥呢。”五姨太慧巧一见我进屋,一把拉住我的手来到桌案前。满满一桌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夺目耀眼。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我。 老佛爷有赏?我微惊含疑。 慧巧打开一只暗褐色沉香木小盒,明黄色的绫子上一串精巧的红麝香串,绛红色珠子上精致地雕镂着祥云如意、富贵牡丹,精美夺目,隐隐透出一股幽香。 “呀,好精致的手串。”我不禁赞着,那红色灵巧中却透着端庄,真真惹人喜爱。 “这可是太后老佛爷额外赏赐妹妹的。我们姐妹呀,只有一只羊脂玉镯子,一柄苏绣冰蚕丝宫扇,一匹蜀锦。只妹妹你,多了这串红麝香串。”她盈盈笑说着,将那串红如玛瑙般晶莹的珠子套在我腕上。 “赏我的?”我迟疑问,“该不是弄错了吧?”我不过是周府一个寻常的小妾,位份最轻,如何老佛爷独独的赏我?是福是祸,我竟不知。 “签字上都标着呢,哪里会错?许是老佛爷听闻我们澜儿也喜欢调香,一时爽快,就赏了你一串香珠。” 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我心下立时恍悟,白嬷嬷前番那些问讯之词,我对答得还算滴水不漏令太后满意罢了,心下不觉有些淡淡欢喜。只六姨太在旁边轻轻哼了一声,撇撇嘴悠悠地对二姨太道:“这些玩意我那里都多得都愁没处摆放,就送与姐姐了。”说罢摇曳着身子扭出了门。 “澜姐姐,你在这里呢。”橐橐的皮靴声,一身西洋猎装的佳丽快步进来,手里摇着金色马鞭,沉个脸撅着嘴懊恼道:“澜姐姐陪佳丽去作画罢了。真是无聊呢。” 她手中马鞭肆意敲打着桌案,赌气的样子。 “咦,不是说,今儿爷带你去狩猎吗?”我问。 她杏眼一睁,委屈地跺脚道:“澜姐姐就莫提哥哥了,提起哥哥,佳丽还气呢。好端端的又说今儿个忙,改日再去狩猎。这倒也罢了,还要带上那个金色鬼同去,说什么尽地主之谊。” 第九十六章 美人心计(二) 我一愕,是了,金侍郎是朝廷命官、钦差大臣,又是致深的姻亲,于公于私都要好好款待才是。尽管我心里同佳丽一样对六姨太和金辉这对儿兄妹厌恶至极,心下却在思量对策。 “好姐姐,你陪佳丽一道去狩猎吧。咱们不理大哥哥他们,只你我一道耍,去让九哥带咱们去抓野兔子、锦鸡。”佳丽转眸露出亮丽之色提议,我点头欣然应允。我倒想去会一会那传说中的金舅爷,知己知彼,才能稳操胜券。 狩猎那日,积雪未化。劲健的风刮落危崖枯树上的积雪,壁立千仞的群山峻厚粗犷,冷寂的山林,沉郁的幽谷。我们一路打马进山,空气如水洗般清新,鸟鸣清幽。 我同佳丽行在后面,不时窥着前面信马悠悠的致深和金侍郎。金侍郎身材不高,坐在马上矮致深半头,面颊白净而富态,两鬓微秃,总是咧着厚厚的唇笑着,眼珠乱转。他看似容貌寻常,却是言谈极为机警,恭维中不失分寸,一直小心翼翼地让了致深半个马头。 “姑姑,姑姑,宝儿要骑马!”轿子中的宝儿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去同佳丽骑马。 我心头一动,计上心来,笑了对宝儿说:“宝儿,来,小娘抱你。不要弄脏了姑姑的新猎装。” 我从佳丽的马上接过了宝儿,搂他在身前,孩子迫不及待地拍着马背,喊着:“驾,驾~” 马蹄“嘚嘚嘚嘚”的向前,直向致深和金侍郎靠去。 “宝儿,留心。”我莺声婉转地哄着宝儿,致深同金侍郎不由回头来。 我一袭梅红色窄袖胡服小衫,外罩琵琶襟水蓝色折枝海棠满绣的襕衫,水红的乱褶绫子裙,脚蹬鹿皮小靴,一抹刘海细碎及眉,面颊上自生一抹潮红,透出几分平日难得一见的俏丽,就是致深看我的眸光中却含了几分陌生和欣喜。 我有意无意地向他们一笑,那眸光颇为妩媚。一边轻轻哄着宝儿说:“宝儿握紧马缰呀,不要淘气,小娘骑马的本领可不如你爹爹的……” 我徐徐说着,身下偷偷用力一夹马腹,搂紧宝儿,那马陡然奔起,前蹄一抬,眼见就要绝尘狂奔。 “啊,宝儿,小心~”我惊呼一声,身子一晃,在马背上七扭八歪,就要摇摇坠地。随着我的惊叫失声,宝儿“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夫人小心!”我的马头贴了金侍郎的马擦身而过时,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扯住我的马缰绳,马蹄腾空扬起。他一只大手兜腰将我从后扶住,错马间从我胸前抱走宝儿。 “驭~”马在原地踟蹰,安静。 我惊魂稍定,惊得面如纸色,慌得颤抖了唇无声,紧抓马缰的手臂露出一截红麝香珠串子衬着的莹白皓腕,更有小臂上夺目的艳红色梅花纹身。那是我柴房遇险用金钗戳臂留下的疤痕,如今,这无法泯灭的伤痕被我掩饰在美丽的纹身下。 我嘤嘤啜泣,满眼委屈,金侍郎的眸光就深深地落在我手臂上,许久不动,眸光仿佛在我玉臂梅花上怜惜的抚弄。 “咳咳,”致深嗽嗽嗓子过来,佯怒着皮鞭打向宝儿,鞭梢从金侍郎眼前一晃,惊得他骤然收回贪婪的目光。 “你又顽皮了,可是讨打了?”致深训斥宝儿。 金侍郎回过神,堆笑求情道:“小孩子,哪里有个不淘气的?” 宝儿在金侍郎怀里呜呜哭着,吓得小脸变色。 金侍郎的眸光仍不免偷觑我。我心里暗笑,不过小试牛刀,便证实了金侍郎的好色果然名不虚传。 我若无其事的垂下手,红绸衫子遮到手腕,玉臂清寒笼去其内,向他羞涩的莞尔一笑,惊鸿照影般微微一福道谢道:“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人马停在山谷中,四下鸟鸣清幽,枯笔淡墨般描画的山峰烟岚雾罩,落叶金黄满地,绵延至天的尽头。 致深扬鞭指了不远处一座宅院高声说:“前面是养慎庐别院,因里面有几口地热温汤,漫天大雪时,热雾从地下蒸腾,身处热泉,凉润肺腑,颇是惬意。” “大帅好雅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京城是难寻如此景致的。”金侍郎答道。 “既然来了,金兄就小住几日,赏赏这落秋山的山景。”致深说着便接过手下递来的枪管钢色夺目的西洋猎枪,上膛放枪,“嘭”的一声响,只见天边最远处的一个黑点落下,哗啦啦惊起一阵风声鸟鸣。 第九十七章 美人心计(三) “大帅威武,百发百中!”在一片惊动山林的叫好呼喊声中,金侍郎鼓掌赞许道:“大帅好枪法!” 致深薄唇一抿,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说:“走,带你去跑一圈,放几枪,尽尽兴。” 号角声起,马蹄绝尘而去,佳丽将一领墨色披风扔给我,打马扬鞭也提着一支西洋猎枪飞奔而去。 “佳丽,留心!”我不无担心,佳丽却纵马飞驰,只留下一地扬起的尘灰。 过了一阵子,佳丽兴高采烈地提了兔子归来时,那小兔就在地上乱跑着。 “看,九哥的猎鹰抓来的。”她得意的仰着笑脸说,我一抬头,恰看到不远处一身白蟒箭衣的九爷。他白衫飘逸,显出几分贵公子的华贵,他对了天一声口哨,天上一只白鹰俯冲直下。我惊得向后退了几步,那白鹰却稳稳落在他肩头,目光睥睨地俯视周围。 “这是长白山的海东青,猎鹰之王。”九爷怀铄抚弄了落去他肩头的鹰,很是疼惜的样子。见我仍带有几分疑虑地望向他,九爷微笑地提议,“山谷风寒,风大,不如,小嫂嫂们去养慎庐别院去等候。” 我盈盈一笑,大声娇柔的帮佳丽擦着汗说:“看你这一头的汗,不如咱们还是去养慎庐去泡温汤消消乏吧。泡温汤雾气一蒸,最是养颜解乏的。” “哎呀,狩猎才是尽兴,若想泡温汤,澜姐姐回你那水晶宫幽兰馆同哥哥去浴鸳鸯就是了。”佳丽取笑着,扬鞭就走。 我吩咐冰绡说:“走,这里暴土扬尘的,呛鼻,咱们去泡温汤去。” 我向养慎庐而去,故意放缓了脚步,露出些婀娜的身姿。回头看时,金侍郎果然立马扬鞭目送着我的背影。 好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心下冷笑。 养慎庐,我吩咐婆子们用红幔分别围住三口温汤池,红影摇曳。 守在温汤池旁更衣的厢房内,我悠悠地品着自带的香片茶。 依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冰绡进来,对我笑了点头。 我不觉一笑:“好戏就要开场了。” 举目望着窗外温汤上蒸腾如烟岚不甚分明的水气,我冷笑着吩咐冰绡:“你只去第二潭温汤池外的红幔处站着,这般如此……” 冰绡心领神会的拾起门板边的木棒就要出门。 忽听外面暴起一阵女子惊叫声,伴随一阵下人们惊呼声:“抓贼呀!有淫贼~” 我惊得同冰绡面面相觑,难道又是功败垂成,出了什么状况? 我急奔出去看,不觉大惊失色。红幔扯落在风中凌乱飞卷,佳丽竟然哭喊着,赤露着香肩,一手紧抓胸前围身的汤衣,一手挥舞金丝马鞭发疯般追赶一个男人抽打。 “混账!畜生!挖掉你的狗眼!”佳丽屈辱般惊怒哭喊着追打那人。 那人急得如误闯农院的野猪般,冲破红幔围栏落荒而逃,狼狈的身影回头时,那不正是侍郎金辉? 我惊得愕然,明明我已摆好了阵,只等请君入瓮,又如何会牵扯上佳丽? 佳丽发疯一般大哭大嚷,赤红了眼,挥舞着鞭子见人就打,丫鬟婆子更无人敢去上前拉劝,只六姨太紧紧抱住她的腰,对了奔逃的背影大声喊着:“哥哥,快跑呀!快走!” “贱货!滚开!”佳丽挣脱开六姨太的束缚,跺脚望着金辉远遁的背影,挥鞭狠狠抽打着四处逃避的六姨太,金丝马噼啪刮风抽落,六姨太嗷嗷乱叫,左右躲避不开,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求救。 是佳丽!如何会是佳丽! 场面一片混乱,六姨太被打得狼狈不堪,披头散发,金钿翠翘遗落满地,远远的一群人来,有人高呼:“闪开闪开,老爷来了。” 一瘸一拐疾步抢在前面的反是九爷,“佳丽,佳丽放手,先去穿上衣裳,不要着凉。” 致深阔步赶到,他四下扫一遍,脸色阴沉地冷冷问:“这是怎么回事?” 六姨太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哀哀的痛哭喊着:“老爷,救我。” 佳丽挣脱了九爷,挥舞鞭子狠狠抽下,跺脚骂着:“奸夫淫妇,狗男女,给我滚!滚出周府去!” 旁边的丫鬟慌得手足无措道:“我们小姐打猎跌了一跤,身上都是雪泥,就来沐浴清洗。谁想才更衣要入浴,外面有人大喊‘有人偷窥’。我们小姐慌得裹了汤衣奔出去,那金侍郎正慌手慌脚的奔进来,要对我们小姐……还要轻薄我们小姐,堵她的嘴。” 我过去,抱过佳丽,安抚着她,将自己的身上的大红羽缎披风为她围紧,为她轻拭着脸上的泪,愁眉紧皱问致深:“外贼好捉,家贼难防。爷本是一片好意,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第九十八章 美人心计(四) 我摇头叹气,便要扶了佳丽去更衣。佳丽却不依不饶,她双腿赤露,赤足在地,紧紧抓了胸前的汤衣子,牙关瑟瑟发抖,呜呜地哭骂着,金鞭直指了躲去致深身后的六姨太骂:“哥哥若不把这个贱人休了,佳丽就不回去,就在这里冻死!”哭闹一阵,忽然放柔声音悲咽哭啼,“我爹娘死得早,你们就欺负我,做出这种事儿,让我怎么日后做人!爹爹,娘~” 致深上前两步,将紧抱他大腿的六姨太带倒在地也不理会。 俯身将周身瑟缩颤抖的佳丽打横抱在怀里,致深紧紧搂着她,也不说话,眉头却是越拧越紧。他一脸的阴沉,额上青筋凸显,如雷霆暴雨前的郁怒,蓄势待发。 佳丽又哭又骂,不依不饶,扯着致深的袍子嚷着:“哥哥,让你那老六滚出周府去!我再也不要看到金家的人。” 我忙劝道:“冰天雪地的,爷还是抱妹妹回房去压惊,莫要冻出个好歹来。” “老爷,老爷……”六姨太失魂落魄般跪在地上哭求着。 致深将佳丽抱去房内,四周仆人们屏息静气不敢跟随,只显得六姨太的哭声更是凄厉突兀。 我取来一套衣裳为满脸是泪的佳丽更换上,无声的抚弄她的头发。见致深已是怒火焚心,我思量片刻又不失时机地问:“金侍郎人去了哪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让自己的妹子出来顶罪,这种男人……”我咽了半截子话,只为佳丽拭泪。男人好色,有色心,就要有色胆,可此人逢事如此躲得比老鼠还快,可见金家之人果然蛇鼠一窝。 外面丫鬟来报:“老爷,六姨奶奶跪在外面请罪呢。” “滚,让她同她那个王八哥哥一道去死,被马蹄踩死,被熊瞎子吃掉!”佳丽哭嚷着,仍不解气。 致深摆摆手微蹙眉头吩咐:“让她走吧。”,话虽轻松,但他目色中露出了嫌怨。 我心里一凛,一颗心渐渐安稳些许,大功告成已是迈出了一步。他金辉再是位高权重,辱人妻女的事,致深也定不容他。 一场狩猎,沸沸扬扬的场面,竟然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回府后,致深就在求缺斋不肯出来,手里把弄那串十八子伽南香珠,默然无语,更不许人打扰。 晚间,听说金侍郎在府门外赤膊负荆请罪,致深却是不见。 堂堂朝廷重臣竟然能屈能伸至此,倒颇令我佩服,难怪他金辉被新皇宠信。只我转念一想,金侍郎是个看得眉眼高低在官场左右逢源的,他能对致深如此卑躬屈膝的低头,可见致深在朝廷中的位高权重,令他忌惮。亦或,他金辉本就是攀附了致深这姻亲,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想到这里,心里对眼前这盘棋局就多了些思量。 我带着尺素来到求缺斋,却见致深书房内有人。 油灯光将淡粉色的窗纱映出些清浅的黄色,窗上投了两道身影,一坐一立。坐的身子略略后仰,倨傲的姿态自然是致深。立在他书案旁隐隐啜泣的是位女子,恰是六姨太金玉珑。 “……是哥哥看到一只棕熊闯进了温汤别院,他生怕野兽伤人,就提刀奔了进去。谁想被丫鬟们大呼小叫的一吓,情急中奔错了路……哥哥也不想如此的。哥哥是奉旨前来兴樊有公务在身的,这节外生枝的事儿,何苦呢?” 她啜泣连连,满是楚楚可怜的模样,致深却冷冷道:“下去吧!” 六姨太就在他案前踟蹰了不肯离去,哀婉的声音,悲悲啜啜,忽然跪地哀哀道:“哥哥说,此番来兴樊的皇差是他自己向皇上请缨的,哥哥还说,本不想告诉老爷……”后面的话音就更低,哽咽着听不清:“老爷上个月要举荐的几个候补官员,被吏部压下,哥哥如今也在从中斡旋,不知花了多少力气,老爷……” “啪”的一声,致深的笔拍在桌案上,我的心因之一抖不由向后退了半步,碰到了身后捧了汤盅探头向里望的尺素,那汤溢出烫了手,慌得她一声惊叫。 蓦地惊起枝头的栖鸦,扑啦啦地振翅飞起,屋里的二人都不由向这边看来。 “既然来,何必在门口鬼鬼祟祟的看热闹。”六姨太强忍了泪转对我恶狠狠道,一字一顿都是从牙关里咬出来。我退后一步,垂首附耳恭顺的样子小心谨慎道:“是大太太吩咐来给老爷送碗平肝气去火的老汤,见六姐姐在老爷房里说话,就在外面候着了。” 我话语淡淡的,不做过多辩解。六姨太骄傲的扬起下颌从我身边走过,那小巧的瓜子脸,精巧的下颌,细长的丹凤眼,阴阴地在我身上转了几遭,一笑,悠然而去。 第九十九章 珠胎暗结(一) 人去屋空,反添了几分清静。鎏金珐琅吞云兽香炉袅袅地散着沉香清润的气息,我将一盏琉璃灯移至他面前,才察觉他深深镌刻在眉眼唇角的怒意,烛光下的他面容轮廓格外清晰,那张扬的眉宇有所收敛,只是笼着淡淡的愁思。他手里不停地把弄一把镇纸,那拇指就在“仁恕”二字上摩挲。想来喜怒无形于色,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澜儿。”他道。 “嗯?”我疑了一声抬眼看他。 “你,劝佳丽妹妹还是会别院去住吧。吩咐老九陪她去,这些日子,没有传唤,就不必回来了。” 我应了声“是”,若我没有料错,金侍郎给足了致深颜面,更在朝廷大事上卖了致深极大面子,此事便是大事化小了。只我心里明白,如今致深对六姨太兄妹二人已是嫌怨。 第二日,金侍郎要在府里为佳丽大摆三日压惊酒,被佳丽骂回。 午膳,姨太太们齐聚厅堂,宝儿手举一个墨色的风筝边跑边嚷着:“大黑熊风筝,大黑熊舅舅风筝。” 不知谁率先“噗嗤”一笑,惹得在座的姨娘们连连发笑,我也忍俊不禁。府里如今人人尽知金舅爷调戏佳丽,却谎称追黑熊的笑话,更有多事的人给金侍郎取个绰号叫“黑熊舅爷”。 六姨太愤然作色起身,伸手抢过宝儿的黑熊风筝掷去地上,狠狠碾了几脚骂:“混账东西!” 宝儿小嘴儿一撇,委屈的急得小脸通红,哇的一声大哭着:“佳丽姑姑给宝儿画的风筝,呜呜,还我黑熊舅爷风筝。” 三姨太气恼得一把拉过宝儿在怀里呵护着,阴阳怪气道:“做得出,还怕人说?耍什么威风,到头来还不是光个膀子跪在府门负荆请罪吗?”又训斥宝儿说,“哭什么,端出些周府长子的身份,只知道玩!” 六姨太更是一哼道:“庶出的长子,也未必见得什么。”脸一沉,愤然起身离席而去。 五姨太忙一笑破了尴尬局面,问我道:“澜儿,那个神医果然华佗转世的,看你这面色,痘痕竟然一点没有留下。” 我摸摸润洁的面颊盈盈一笑道:“说来还算因祸得福呢。那民间神医不但治愈妹妹这一脸的痘痕,还有妙方能让我生子呢。” 我说至此,停了话,无数目光都投向我。 慧巧噗嗤一笑道:“哪里来的这许多神医,怕是鬼话骗钱的。再灵,还能胜过宫里的御医吗?” 我认真地辩驳着:“信则灵,不信则无。神医用的艾灸补气之术,是古代医方中记载的。只是皇宫大内受不得艾灸这份烟熏火燎之气,所以御医从来不用艾灸之术治病。艾草乃至阳补气之物,民间用它治大病,起死回生。怎么见得不灵呢?” 我神秘地笑了对她说:“方子我还未去讨,到时候一试便知。那神医说,房事后五至十日寻他服药诊治效果最佳。” 撒下鱼线,自等这鱼儿上钩,到了晚间,尺素轻声来到我面前,帕子里包裹着一枚羊脂玉的镯子放在我梳妆台盈盈笑了说:“这是六奶奶赏尺素的。” 我在卸妆,镜子中看她一眼漠然问:“可说些什么?” “六奶奶说,只要奴婢对她忠心不二,她定然不会亏待奴婢的。还说,良禽择木而栖,要跟就要跟个正牌的主子。”她说着不觉掩口噗嗤一笑。 我不由问她,“笑什么?” 尺素更是笑:“金嬷嬷痴人说梦呢。说是皇上许了金舅爷,只待六姨奶奶为咱们老爷生下一男丁,就封赐六姨奶奶个什么‘兰蕙夫人’的名分,要同大太太平起平坐呢。” 不等尺素的话音落地,冰绡忍不住啐一口奚落着:“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就她,‘兰蕙’?兰花那么高洁的花儿,也是她堪比的?” 我心头一动,虽然对这话将信将疑,可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难怪六姨太近来如此嚣张,却是做得这个盘算。自然,金侍郎的妹子与人为妾传出去于颜面无光,若她是周总督的正妻,那倒是另当别论。 心下一阵感叹。人为名利所累,患得患失,爬得越高,定然摔得越狠。 我淡然一笑道:“那就要看她的肚子是否争气,能否坐上这‘兰蕙夫人’的位置了?” 次日晌午,致深来到我房间,一脸疲惫。我吩咐丫鬟替他打手巾净面,自己亲手为他宽衣解带更换常服,却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爷,这身上好大的烟气。”我不由问。 第一百章 珠胎暗结(二) “是炭火的味道吧?”致深随口道,嗅一嗅自己的袖笼,叹口气道,“她房里总是乌烟瘴气的。” 我便心知肚明,不再多问。 次日,致深便奉旨陪同钦差金辉去勘察樊州防务,兴州大小官员随行,浩浩荡荡的车马如出征打仗一般。这一走,便是一个半月,再归来时,又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原本快马来报,说是大帅晌午时分回府。大太太率了我们一早备下酒宴在仪门恭候,却等来信儿说,大帅要傍晚才回府。 我吩咐冰绡早早的收拾卧房,将那帐幔更换一新,水红色霞影纱帘幕低垂,红烛灯影摇曳,银霜炭上压了几块儿素香,让这房里温馨中飘着淡淡沁人心脾的幽香。 “老爷回府了,老爷回府了!”小厮们飞奔来报,在各院奔跑。 冰绡扶了我疾步向仪门迎去。只快到仪门时,我放缓了脚步,扶扶头上的金步摇,整整鬓发,做一副闲然漫不经心的模样,悠然含笑向早早候在那里的诸位姨太太而去。 衣履声阵阵,致深回府,官服未换,满面风尘。 他面容深峻,眸光幽幽地望我一眼,转身依礼同大太太说了几句话,吩咐众人各自回房。 “澜儿,为我备下酒菜,我去你房里小酌。”他静静打量我,如欣赏一朵夜色中恬静的小花。 我噙了一抹淡淡的笑微微点头,忽然一阵慌张的脚步声奔来,六姨太身边的小丫鬟玉坠儿一头是汗的跑来。 五姨太慧巧斥责一声:“慌手慌脚的,没规矩了吗?” 玉坠儿惊喜道:“启禀老爷太太,我们奶奶,有喜了。” 起先众人也不曾听清,待玉坠儿说一句:“郎中才诊脉说,我们奶奶身怀有孕,是喜脉,八成是个小公子呢。”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六姨太一日并未出现。我们兴高采烈的迎接老爷,她轻易一句话便将致深的脚步引去她房里,那么的迫不及待。 回房,我独守红烛,深知他今夜不会再来我房中,只是我仍不忍入睡。 北风呼啸着窗外,沙沙的雪打着窗纱,我心里忽生一股淡淡的凄凉,看着那灯花哔哔啵啵跳动几下,一阵刺眼的光,旋即渐渐黯淡,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焦糊的气息萦在鼻间。 六姨太果然是个聪颖的,她失宠于致深,如今最好在绝境中挽回男人一颗心的便是子嗣。鱼儿贪婪,才会一次次的冒险去咬那鱼钩上的鱼饵,她又何尝不是? 第二日,致深来到我房中,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玉坠儿就慌张的来请致深,“我们奶奶胎气动了,请老爷速速过去呢。” 我只得淡笑了为致深披上披风道:“去吧,六姐姐腹中的孩儿要紧。” 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揉弄片刻,转身无奈离去。 此后三日,六姨太胎气不稳,致深就留宿在她房中。于是六姨太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光无限,免去了给老爷夫人的晨昏定省,府里的丫鬟婆子随她挑选驱使,便是各色补品也一应她先做挑选。 庭院内大雪绵绵数日,冰寒的北风如尖利的刀刃刺面,夹杂着雪花漫天漫地飘卷而来。 我同慧巧去大太太房里请安,才行至六姨太庭院不远处的游廊,便见一群小厮和工匠顶着风雪挥舞锄头铁锨在铲地,懂得不时揉了耳朵跺跺脚,佝偻个身子,冰天雪地甚是可怜。 我不由问:“这是挖什么呢?” “那是老爷心疼我腹中的小公子,怕这泥路一不小心将我滑倒落了胎。所以呢,就重新铺路。”青绸油伞下的众人簇拥着六姨太悠悠地走来,她一身大红猩猩毡斗篷,头上带挖云鹅黄片金里昭君套,围着暖暖的大貂鼠风领,一派富贵之气夺人。金婆子在旁边炫耀:“铺路所用都是我们小姐娘家购置的上好的金星玄墨砖,亮如镜面却沾水不滑,两块砖便是一两银子呢。”这条路若是要径直铺去前堂,堪比金砖铺路了。只是冬日里冻土难挖,辛苦了工匠和小厮们不舍昼夜的忙碌。 六姨太笑笑,举起指尖拈玩的一枚祖母绿平安扣对了天光仔细观赏着说:“再贵,也不及皇上赏我腹中孩儿压惊添喜的玉环呀,沾了龙气,必是麟儿。” “雪天路滑的,妹妹还是回屋去,仔细动了胎气。”五姨太慧巧道。 我只是含笑道:“行在平地,倒未必能摔多痛,越是那不安分爬高的,难免摔得狠。” 第一百零一章 珠胎暗结(三) 这日一早,五姨太便差人送来一盆水仙,花朵未绽,却是淡香萦室。 “五奶奶说,一切齐备了,就待奶奶去了,就开锣听戏了。”牡丹一脸大方的笑回禀着。 我手中的玉簪稳稳地插去鬓发中,含笑地望着镜中的她吩咐说:“就回你们奶奶,我知道了,这便去。” 鱼已咬稳了钩,该是收竿之时了。我倒要看看那害人者,落得个如何的下场? 冬雪初晴,岸边干枯的柳枝芦苇在风中空拂,蔚蓝的天空澄澈如洗,几片堆絮般的白云轻飘,悠悠的。湖面冰层上铺着绒绒一层絮雪,卷地风起,凉意濛濛扑面一阵冰寒。行在朱栏板桥上,我脚下愈发留了几分小心。积雪未化,踩上去嘎吱作响,这当值的婆子也忒的懒惰了。 心里埋怨,可是此刻更无心去管这杂事,只待坐定堂前,去看那场好戏。六姨太,她还指望倚靠她娘家哥哥的势力,在皇上面前为她讨一名分。她这腹中到底是虚龙还是假凤,结的什么珠胎,如今就要真相大白。害人者,必被人害! “宝儿,慢些,仔细滑倒。”三姨太追赶着宝儿向前,二姨太怀里捧着鎏金小暖壶,小心翼翼地随行着,她从来只看脚下,似我入府来都很少看她抬头。身后一队丫鬟唧唧喳喳地簇拥着我们一路向水月轩去用膳。 才行到板桥中,我一抬首,竟然发现六姨太玉珑悠悠地向我们这边迎面行来。我心下一惊,她如何来了? 她看到我,眸光里凝着冷笑,徐徐向我而来。她双手护住腹部,一身大红羽缎一字钟的斗篷,白色的风毛,衬托着一张如玉般小巧玲珑的面颊。她笑容颇有些怪异,只我一时也寻味不出错在哪里。暗自猜想,她可是心里做何盘算? 她渐行渐近,二姨太看见她招呼道:“我们都去水月轩听戏,如何的妹妹反是向回走?”风声大,二姨太的声音嘤嘤的,似被风吹散。只不过瞬间,我忽然一阵生疑,不该,这冰天雪地,积雪成冰板桥,她逆道而行,向我们走来。 三姨太更在我旁边说笑着,似也没在意二姨太的话,拉住宝儿的小手问我说:“都说宝儿生得像老爷呢,妹妹说,宝儿哪里最像老爷呢。” “鼻子吧?”我含糊道,却无心搭话,只看着渐行渐近向我而来的六姨太。她眸光中含笑,却又扭过头故作闲然观景。身后丫鬟婆子们都慢慢地行着。 只在一丈远处,忽然,六姨太加快步伐,疾行而来,如被风刮来一般,低头要同我们分路而过,更无心理会我们。眼见就要同我们擦肩而过,陡然间,她身子一歪向我撞来。我本是立在板桥最中间,措手不及她竟是来撞我。我牵着宝儿的小手,若我闪避,势必将宝儿挤出桥栏外。孩子,我惊急中,横下心,身子一歪,向一旁躲避。地滑,我一个趔趄,滑撞去桥栏,一把死死地抓住栏杆,心惊胆战。 忽听身后一片叫嚷混乱,猛然回首看去,六姨太、三姨太几名丫鬟已撞做一团,乱倒在地。 “哎呦!”三姨太惨叫惊骂声:“不长眼呀!”一时惶然无措的众人呆立在那里。 却传来了六姨太玉珑惊惧嘶哑的哭喊:“孩子,我的孩子,我疼……” 无数目光惊愕地望向她,屏息静气,吓得不敢张口。 六姨太玉珑卧在雪地中,蜷缩着身子,紧紧捂住小腹,痛苦呻吟,绝望的目光,挥舞着手,仿佛坠入茫茫大海急于求人施以援手。 “快,快扶六姨太起身呀!”二姨太惊得吩咐着,蹒跚着奔过去。 “啊,血……”一声惊呼,六姨太的身下渐渐汪出一滩殷红的血,染红在雪白的地上。 “这,这,六姨太,小产了!”不知谁惊叫一声,旋即哭喊声,叫嚷声,乱作一团。 一阵寒风,令我一头虚汗冰凉中,清醒几分。 不对,分明六姨太玉珑是有意撞我而来,我闪身,她竟然跌倒在地,还这么巧就小产,莫不是…… 我恍然大悟,不禁后怕心悸。好险,我险些中了她的圈套。或是打草惊蛇,她早有察觉,急于要解决腹中那块隐秘。若是因撞了我而落胎,恰是一石二鸟,正中下怀。 她在地上痛苦呻吟,一头冷汗,痛苦扭曲的面颊挣扎着在人群中看到我,她一手捂着小腹,颤抖着另一只手指向我,声嘶力竭咆哮般哭吼:“谢漪澜,你,你好狠,我还我的孩子!” 第一百零二章 珠胎暗结(四) “郎中,快去请郎中。”我故作一脸惊慌地叫嚷着,仿佛比她更急更慌,只是我心中暗骂,好个狡猾的老六,你自当将计就计一头撞上我,便可将这落胎的罪名索性赖给我,一了百了了吗? 郎中,只要郎中来到一把脉,便能知道你肚子里落下的是胎还是鬼?这地上一滩惨红的血,是人血还是狗血? 六姨太猛然向我扑来,带血的手如枯爪一般抓住我的裙裾,奋力撕扯着拼命般叫嚷:“你,你还我孩儿来!” 惊得面容失色面面相觑的众人将眸光齐齐投向了我。 我做出几分委屈委婉道:“姐姐保胎要紧,如何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冰绡在一旁插话道:“六奶奶看花眼了吧?我们小姐离得您远远的,分明是六奶奶自己撞去了三奶奶身上摔倒的。” “六奶奶,您确实是撞在三奶奶肩头,就跌倒了。”蹲在六姨太身边的小丫鬟笔花插话说,冷不防被六姨太挥手一记耳光打翻在地,大骂着:“要你多嘴!” 不过转瞬间,她凌厉的眸光喷火般望向了吓得抱住宝儿一脸惊慌张着口难以成言的三姨太,三姨太慌张着云里雾里弄不清究竟,就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带了寒风疾来。 致深、金侍郎及大太太、五姨太等吩纷闻讯赶来,九曲朱栏石板桥上集满了人,那桥都显得不堪重负。 大太太一见坐在血泊中的六姨太,闭目诵着阿弥陀佛,手中转拈念珠摇头叹气。 “妹子,妹子,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呀,请郎中!”金侍郎急得跪地抱起了六姨太在怀里,四下惶然顾着跺脚大喊:“郎中!郎中在哪里?” 六姨太伸出满是鲜血的手,牙关中挤出颤抖的呜咽声:“孩子,我的孩子,保住孩子!” 众人簇拥中金侍郎怀抱中的六姨太匆然离去时,我看到六姨太瞪视我目光里的冰寒如刃。 功亏一篑,被她狡猾地逃脱掉了。 人散去,我眼前一阵白茫茫的雪光刺眼,一层朦胧的泪在迷住双眼。并非是为眼前这假落胎丧子的惨剧,而是我记起我小产那夜,也是挥舞着满是鲜血的手哭喊着:“答应我,保住,孩子!” 孩子,我咬碎银牙。我真真实实有血有肉的孩子就被她害死,我去找谁?她假怀胎却装得真的一般。 戏已唱到峰回路转叫好之处,我焉能下场? 只是心有不甘,险些功亏一篑。六姨太急于怀子重得致深的宠爱,巩固自己在府中地位,轻易地听信这民间“华佗”的仙方。其实,这方子不过是为她推迟经期,更能灸其穴位,令脉滑而和缓,脉象流利,圆滑有力,和缓从容,看似喜脉。一旦停了药,经期复至,南柯一梦。她操之过急,急功近利要得什么“兰蕙夫人”,自然对这受孕怀胎的方子深信不疑去试。还将她怀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便是京城里的皇上都惊动了,怕是难以收场。可惜,这六姨太金玉珑果真狡猾,竟然在瞬间出此奇招脱险。 我赶到四姨太的四宜馆时,平日给府里女眷们诊病精通妇科千金方的薛老郎中恰好到了,我忙引了他向屋内去,却听到四宜馆内哭声一片,黑压压拥满了许多人,各个屏息静气,神色肃穆。 六姨太倚在她兄长金辉的怀中深深啜泣着,哽咽着呢喃:“孩子,我要孩子。”手中紧紧握住那皇上赏赐的祖母绿平安玉扣,一截子绛红色的穗子就凌乱在指缝间,如握了一手鲜血触目惊心。 床边竟然坐着一位郎中,诊罢脉摇头叹息道:“夫人这身子呀,摔得重倒还在其次,可惜撞在腹上那一计过狠,是硬物所撞。孩子落了且不说,怕是伤了夫人的脏腑,日后生育怕是都难了。” “啊?”大太太同二姨太惊呼出口,又不由是阿弥陀佛的叹息声,各个闭目诵经。 我更是一惊,也不知平白的是从哪里冒出这位眼生的郎中?分明六姨太没有身孕,他都能一口断定是落胎,更是侃侃而谈这些危言耸听的鬼话混淆视听。 我忙提醒大太太道:“薛老郎中到了,还是请他为六姐姐把脉诊治一番吧。” 薛老郎中在府里为女眷诊病数十载,医术高超无人不知。 六姨太惶然的眸光望向我,冷冷的,狠狠地仿佛要剜下我双眼一般,旋即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还诊得什么脉?凭谁再诊脉,我那可怜的孩子也是没了,你们都快意了!” 我知她心虚,深咽一口气劝道:“薛老郎中医术高超……” 第一百零三章 夺子(一) 五姨太慧巧却从一旁扯扯我的衣袖,还不等她开口,金侍郎已冷冷地扫我一眼道:“郭太医是宫里专门为娘娘们请脉的首领太医。” 我头顶如遭冷水淋下,一时心冷,头脑却格外清醒。这金家兄妹好生阴险,好心计,怕是事先发现了事情败露,忙巧做打算,滴水不漏的嫁祸于人。幸好我在桥头机警应变脱险。 金侍郎摇头道:“才我出京时,皇上……”他顿了顿,拱手过头说,“皇上皇恩浩荡,闻听舍命身怀有周大人的骨血,便口谕道,若是能生一男,感念周、金二府的世代忠良,为国尽忠,更顾全下官的体面,就要为舍妹封赐诰命。” 他话音微顿,惨然闭目。 我心头一沉,果然传言都是不假,如今被金侍郎证实。 金侍郎闭目痛苦摇头道:“不知是舍妹福薄命浅,还是恩师大人另有苦衷呀。”言罢,唇角露出一痕苦笑无奈。 我一惊,好个歹毒的金侍郎,果然是狡猾似狐狸。他在暗指是致深对他或对皇上干涉他的枕边之事心存怨恨,故意怂恿小妾撞掉金侍郎的妹妹六姨太的腹中的孩子,借刀杀人让她不得生育。偏偏是在如今朝局分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局势下,他可真是杀了一招回马枪,杀手锏了。 三姨太慌得面色如纸,不敢做声,怀里搂住宝儿周身在瑟瑟发抖。 致深的眸光凌厉地转向她时,她慌得噗通跪下道:“老爷,冤枉呀,分明是玉珑她忽然匆匆忙忙来撞妾身的。在场的众人都是看到的。”她慌得四下巡视,忙去扯了二姨太的衣襟说:“二姐姐,你在我身边,你看到的,你说,可是玉珑撞的我,啊?” 二姨太神色慌张,垂低个头恨不得埋去怀里,惶然摇头道:“我,未能看清,倒是被你们胡乱的撞去了一旁。” 三姨太失落心急,又无奈,忙去一把抓了曾经实言此事被六姨太掌嘴的丫鬟笔花说:“你,你在旁边的,你说实话!”笔花低头呜呜道:“我,我没看清,太快了。” 三姨太的眸光就锁向了我,期盼的目光望着我问:“八妹,你说,你,你也在场的。怎么,我分明记得你……怎么就撞到我了?”她疑惑地寻思着哭着。 一片肃静,都望向我,我看了六姨太玉珑,一笑,心里却是忐忑寻思对策。 我开口从容道:“我本是看到的,六姐姐这怀里的……” 六姨太眸光中一阵慌乱,忽然歇斯底里的打断我骂道:“你住口!你,你先于她倒地,你能看到什么?” “我……”我正要分辩,心里却是一阵畅快,这六姨太,她做贼心虚反是替我圆场了。 一时间,三姨太孤立无援,急得四下求援地寻望,央告人为她作证。 宝儿忽然间挡去三姨太身前高声道:“宝儿看到了,是六姨娘忽然撞向我娘的,是她自己滑倒的!” 宝儿一句话,众人惊愕的目光齐齐投向他。 “六姨娘倒地是压在娘身上的,若是我娘撞的六姨娘,如何反被她压在身下呀?”宝儿不慌不乱的说。好个乖巧聪明的宝儿,我暗自一笑。 一时间,四下沉寂,童言无忌,却是颇有道理。 恼羞成怒的六姨太奋身而起,抓起湘绣卧枕向宝儿砸来哭骂着:“信口雌黄!你娘还要如何教你扯谎,老爷,还不撕烂他的嘴!” 宝儿“哇!”的一声大哭,嚷着,“爹爹,六姨娘她为什么要冤枉我娘呀?”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惊诧,唏嘘感叹不已。 “宝儿,住口!”致深威面色沉凝喝道。宝儿呜咽地住口,无辜而期盼的目光含泪委屈地望着致深。 我不由拉过宝儿在身边安抚着说:“宝儿,你爹爹心如明镜,若你娘是冤枉的,自会还她个天理公道。” 我执拗的目光也望向致深,事情大白,看他如何发落。 他沉个脸,望着三姨太道:“无心之过也是过,伤了玉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他冷冷地凝视了三姨太,又看向我搂在跟前的宝儿。莫不是,他认定是三姨太所为?致深绝非如此糊涂之人。 “宝儿,就交由六姨太抚养,过继给六姨太,为子。”他淡淡的话语,轻描淡写,却是转眼间翻云覆雨。 我的耳边一阵轰鸣般,头为之轰然一空。六姨太撞倒了三姨太是真,她赖上了三姨太算她歹毒,只是,她要借机抢夺三姨太的儿子,动了这个贼心,果然是步步为营了。她怕自己无法怀孕,反留个后路,把周府的长子收去自己名下。如此一来,她在周府的地位就愈发稳固了。 三姨太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不!不要!” 她扑爬过去抱住了致深的腿,绝望地哭着,周身颤栗地哀求:“不,不能,谁也不许抱走我的孩子。老爷,你杀了我,啊,让我去死,不能把宝儿交给这个毒妇!” 第一百零四章 夺子(二) 致深不容分说俯身一把抱起宝儿,塞去了六姨太的床上。 “爹爹,爹爹,宝儿不要。”宝儿呜呜的哭闹着踢踹挣扎,却被致深按在床上,狠狠在他身后盖了两巴掌,冷冷吩咐:“叩头,叫娘。” 宝儿呜咽着仰头望着父亲,摇摇头,巴巴地望着三姨太哭喊一声:“娘~” 那一声“娘”喊得凄绝,撕心裂肺一般惨噎。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我鼻头一酸,泪光盈盈。只是,致深此举颇是诡异,令人费解,杀人偿命,竟然将宝儿交给了六姨太?他何时如此不明是非?若他果然糊涂,便是薛郎中诊脉道出真相,怕也是于事无补。 我冷眼看着致深转身吩咐丫鬟扶三姨太回房,禁足不许外出。耳边是三姨太哭天抢地地哭嚎着:“宝儿,我的宝儿,我的孩子!让我去死吧!”众人无不黯然泣下。 因怕宝儿吃亏,我蹲身抚着他的头顶,哄劝他道:“宝儿,听爹爹的话,你若哭哭闹闹的,你娘更要伤心不是?” 孩子强忍着泪,却是哭着抽噎不停,懂事的点点头。 耳边传来六姨太的冷哼,我斜睨她一眼,疾步追了三姨太而去。 才进院子,便见堂屋烛影纱窗上人影混乱,叫嚷声哭声一片。 “别拦我,让我去上吊,让我去死!”三姨太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空荡在庭院回响,显得悠长凄厉。 婆子丫鬟们在一旁慌张的拉劝哭叫,跑进跑出,乱作一团。众人越是劝阻,她反是闹得越凶。三姨太推开众人冲到庭院,直奔院门,举手推门,却见大门紧闭。 嬷嬷提醒说:“三奶奶,老爷吩咐,禁足。” 她立时失魂落魄一般,那只手无力地落下。一双无神的眼定定地望着天空,星月无光,只是漫天遍地的白茫茫的雪光刺目,风卷起一阵阵寒意飕骨。那身影在暗淡的日色下显得孤单绝望,不过半天的功夫,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看戏般悠然地望着她,轻轻地抚弄着袖口松软的风毛,淡淡说:“姐姐想去自缢便去自行了断吧,怕有人正求之不得呢。” 声音虽小,三姨太却果然立时止住哭闹,发红的眼惊恐地藏在乱发中,呆滞的目光中含着无助望着我,两滴清冷的泪从面颊滚落。 “你去了,宝儿便更是她的儿子了。”我盈盈道,吩咐丫鬟婆子们退下,只剩我同她二人独立廊下,空对漫天皓雪纷飞。 她一脸茫然,惶恐的目光四下游弋,忽然噗通一声跪地,爬到我面前叩头哀求:“八妹,八妹我求你,我知道老爷最疼你,你是个足智多谋的,我看得出,你读书多,主意多,你帮我救回宝儿呀。” 三姨太昔日在府里鄙俗不堪,轻薄生事,可从未有如此的狼狈落魄,她紧紧抱住我的腿哀求着,“我什么都答应你,做牛做马,来生都要报答你大恩大德,只要你为我夺回宝儿。” 我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下却着实动容了天下的母亲都是如此可怜,为了孩子,可以不顾一切。 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我果然容了老六诡计得逞,日后怕她定要拿宝儿要挟三姨太来对付我,那便是腹背受敌,我岂能容她走这一步棋?我纵然不是帮她,也须得为自己打算。 我语音平和地缓缓问她:“你若要我帮你,也不难。只是老六诡计多端,我初来乍到,也不甚了解她。你可知这老六,平日她可是惧怕什么?” 她将信将疑的目光望着我,颤抖着唇,结结巴巴道:“她,她怕老鼠。” 我哭笑不得,正了颜色说:“捡些要紧的说。比如,她可有什么软肋?” 她想了许久,摇头道:“若是老六,天不怕,地不怕,入府就那副刁蛮的样子。只是,她最在乎老爷,若是谁敢同她抢老爷,她就要拼命。只老爷的一喜一怒,一举一动,她都在乎的。” 说话间,她神色也镇定了几分,更是肯定道:“不错,是老爷,她只在乎老爷,她最怕,最怕老爷冷落她!” 我深深点头,果然如此。是了,昔日慧巧说,六姨太一堂堂官府千金,竟然委身下嫁给周怀铭为妾,不图荣华富贵,不图名分,只为心里那点挚爱。只是她爱得自私,爱得阴毒,像蜜蜂采蜜之际,不忘记那根尾部的毒针,时时扎去有意同她分享花蜜之人。可她似是从未想过,当那毒刺刺入别人时,也注定她将因之肝肠寸断的毙命。 这一切只是因为花蜜吗?让她不惜一切去拼命去争取?我苦笑。 心里满是对致深随意处置宝儿一事的愤懑,我不由来到求缺斋寻致深一问。 小厮们在庭院中扫雪,见我来到,狗儿疾步凑近前低声禀道:“请八奶奶安,金舅爷在里面呢。” 哦,金狐狸竟然在此。 第一百零五章 夺子(三) 我踱步窗外,立在廊下,听到金侍郎悠悠的声音:“铭公呀,不是学生多嘴。只是,审时度势,还是要的。出得门,还是要辨看是旭日初升还是红日西陲?” 他的话说得隐晦,冠冕堂皇,却听来铬耳。我依约明白几分,心头一动。旭日初升,是新皇上,红日西陲,莫不是太后? 致深冷哂,旋即淡淡道:“我等为人臣子者,理应报效朝廷远离是非。” “话虽不错,可是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呀。还有人说,剿匪剿匪,越剿越多。周大帅不知是委实的辛苦,还是养贼自重呢。” “啪!”的一声,茶杯重重地置在桌案上,预示致深的震怒。 呵呵一阵笑,金侍郎道:“学生绝对没有冒犯之意,不过据实禀告。有人向皇上弹劾恩师,说兴州剿匪所得地下宝藏,皆被大帅一掷千金买来美人金屋藏娇了。”他话一出口,我一个寒战,金侍郎抢在致深发怒前忙说:“学生一听这谣言,当庭就对皇上说,万万不会的!周大人岂是好色之人,若是说我金辉好女色,倒也贴切。周大人,万万不会。” 我冷笑,这金辉果然是油滑,八面玲珑,四处逢源。怨不得能日渐平步青云,只怕致深若是如今得罪了他,更要多一个朝堂上棘手的劲敌。只是可怜的三姨太和宝儿母子。 天光云鉴亭原本是水月轩旁假山上一座楠木搭建的凭水临风的小亭,湘妃竹丝帘半卷雪后白茫茫的湖面,直连了九曲朱栏板桥通去湖对岸。盛夏时,这里本是拥满一池风荷,风景独秀,如今风卷残荷,冷漠萧疏,颇有些萧条之色。 我行过此地,依稀记起板桥上那一地的积雪,殷红的血迹,冰莹的琉璃世界里曾经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不觉想绕行。 行过山坡处,就见不远处树影后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向天光云鉴亭方向翘足眺望着。竟然是三姨太,她扶在冰雪犹挂的树枝上。我顺了她目光的方向望去,恰是天光云鉴亭。 亭内坐着六姨太,手里抱着一暖手炉,身边几名丫鬟婆子伺候,石桌旁规规矩矩地立着宝儿,他一身臃肿的锦袍,戴着红色的虎头帽儿。 金嬷嬷立在一旁,一手里晃着一把竹尺,一手举着一个果子,露出一脸怕人的笑意。她一笑,那脸上的横肉便多了几分。 “叫呀,叫娘呀!”金嬷嬷引诱着,语言中却不乏威胁。 宝儿抽抽噎噎的摇头,金嬷嬷手中竹尺一落,宝儿哇的一声大哭失声。 三姨太呜咽地咬着帕子,急得就要奔去,被我一把拖住。她若去了,反是要招惹得那六姨太更是得意胡为。回头见是我,三姨太哭着跺脚。 “叫不叫呀,不叫,就掐去一块肉!”金嬷嬷阴阳怪气地威吓,那情景看的我都怒意顿生。 宝儿呜呜地哭着,哽咽地喊了一声:“姨娘。” 旋即,就是一阵惨嚎般的哭声,“娘,娘,娘呀~”哭号声撕心裂肺。 “闭嘴!”六姨太下颌一扬阴沉个脸儿训道,宝儿只剩下呜咽。 “嗯,小孩子可不许扯谎,否则,拧烂你的肉。说,那天在板桥上,可是你三姨娘撞倒了娘呀,还是娘撞的三姨娘?”六姨太得意地望着我们问宝儿,眼儿溜溜地向山坡上瞟来,她早就发现我和三姨太的到来。 宝儿呜呜地哭着,恐惧地望着她一眼,摇摇头。 金嬷嬷按翻了宝儿,一把扒下孩子的大红袷裤,露出肉嫩嫩白白的小屁股,尖尖的爪子狠狠地掐着拧着,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嚷着,声音沙哑。 我咬牙,紧紧拉住就要拼命冲下去的三姨太,冷静道:“你下去,她见有人看戏,可是虐得更得劲儿了。你走!我去会她。” 我一个眼色,哭啼着的三姨太肝肠寸断般几乎是被丫鬟架走。我按下心头的怒意,才要过去,却见五姨太慧巧从另一侧走来,大声呵斥道:“六妹妹这是做什么?好歹宝儿是周府长子,唯一的子嗣。” 我忙停步驻足,五姨太的身份出面,是最合适不过的。不多时,六姨太悻悻而去,五姨太转身向我而来。 “可怜宝儿,离了亲娘。”我满是伤感惋惜,心下想起三姨太的模样,便总是酸酸的不是滋味。 五姨太宽慰着说:“老六有了儿子,也该安生了一段时候了,倒未尝不是好事。”叹口气,她眉微蹙道:“如何老六如此狡猾,天衣无缝的瞒天过海了。” “光凭她一个人掀不起风狼。”我寻思片刻道:“看不出金侍郎色胆包天,行事却是胆小心细的。” “功败垂成。”慧巧摇头叹息,“可惜了。” “那也未必。致深再有难处,可毕竟骨肉连心。”我幽幽的一笑,成竹在胸。 第一百零六章 夺子(四) 酒宴摆在清风朗月水榭,众位姨太太都随行而来,齐聚一堂。 六姨太到来时,前呼后拥,越发的趾高气扬。她一手紧紧牵着宝儿,含笑地扫一眼众人,便想致深和金侍郎悠然而去。 宝儿的眸光在望见三姨太的片刻倏然亮了起来,他委屈地想扑去寻三姨太,却被六姨太一眼狠狠瞪去,便垂头不语。 宝儿满面膻红,似是泪水风干了面颊,眼睛更是红肿。 我同慧巧对视一眼,慧巧问道:“宝儿的眼睛是如何了?莫不是哭过?”我的眸光也打量着六姨太,人做亏心事,虐待养子,天理不容。 金嬷嬷忙陪了笑答道:“宝儿午睡做梦吓醒,哭了好一阵子。” 六姨太更是眉梢一挑轻笑道:“让他读书,就推三阻四;睡觉,就是端端的一下午不醒。” 慧巧嘴边的话便被噎堵回去。宝儿才开蒙,却冥顽不爱读书,是府里人人尽知的把柄,致深为此也颇是失望。六姨太却以孩子贪睡懒惰作为借口搪塞宝儿受虐而哭的事实,委实可恶。 我转念一想,便向宝儿招招手说:“宝儿,你喜欢的画眉鸟?八娘带你去看。” 六姨太先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却见我一脸谦和的笑,似是圆场,旋即唇角一撇,冷哼一声松开宝儿的手。 出门不过两步,三姨太目光呆滞地跟来,才要奔向宝儿,我递她个眼色,示意她不可乱了阵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带宝儿回房。 我故作慌张地问:“六姐姐,宝儿这身上是怎么了?遍身的青紫肿伤呀?” 三姨太一听,立时咬了帕子忍不住冲过来,不容分说的扯落孩子的裤子看,从腿到胫,或青或紫,或肿或破,竟无一好处,伤痕累累触目惊心。宝儿再也忍不住委屈,哇哇的放声大哭着,“六姨娘逼我叫娘,还逼我扯谎。”我心里暗笑,眸光含愤地瞪视六姨太。妻妾争宠,拿孩子出气,实属可恶。 三姨太纵声大哭,捶胸顿足地哭骂:“他是个孩子,什么深仇大恨呀?” 致深毕竟是父亲,眉头一拧,也拉过宝儿看他身后的伤痕。金侍郎一惊,怨怪地望着六姨太问:“妹妹,这是何人所为?” 六姨太却悠悠道:“我。” “你,你这个蛇蝎毒妇,孩子不肯叫你娘,你就打他,还逼他扯谎隐瞒真相。啊,我知道了,或许你就是假怀孕,欺骗老爷,事情败露了,就假意来撞我掩藏身子,你哪里就那么容易怀了孩子,啊?老爷平日多在八妹妹房里,她都没动静呢!”三姨太发疯般扑过去,抓扯着六姨太厮打去一处,被众人拉劝开。 六姨太凤目斜立,立在那里只是冷笑,掸掸衣襟,神情颇是不屑。 我忙拉劝三姨太道:“三姐姐,且听六姐姐如何说。又不是在大理寺天牢,怎么比酷刑都毒辣了?” 见众人责备的目光齐齐投来,六姨太面露凄婉之色,无奈叹气道:“宝儿这孩子,平日看似机灵,只是在我房里不过几日,劣迹令人发指,数不胜数。” “小孩子,若真有些毛病,更需要姐姐好好去教。”我不无气恼,众人听了我的话也纷纷附和着。 六姨太哀哀道:“昨儿带宝儿去哥哥府里,上来一碟子黄金鹌鹑蛋,宝儿就如饿殍乞丐一般,当了满座的人,不管不顾伸手去抓了塞去口里,更不听劝阻。”她绘声绘色地形容着宝儿的劣迹,金侍郎皱眉打断:“妹妹,自家人,不必认真计较。” “哥哥不作计较,妹妹总要计较我家帅爷的颜面。宝儿好歹是周府长子,日后传出去……”她凤眼一瞪,转向宝儿说,“你说,可记住了?” 宝儿惶然的抽噎着一一背诵六姨太的训示:“宝儿是周府长子,要身体力行,恪守家规,不许给爹爹丢脸,不许用手抓食。” 我的心一凉,宝儿平日里被三姨太娇惯得无状,确实少了些规矩。 “还有呢?” “不许向人啐吐沫,不许扒开姐姐们的衫子吃奶,不许抠鼻孔,不许……” 我听得面红耳赤,委实是宝儿恶习斑斑,不能不管束。六姨太却凤眼含怒道:“若是我的儿子,早就板过来这规矩。都这么大了,庭院里见到一个丫鬟就去扒人家的衫子去吃奶子,也不顾个左右有小厮家院的,从小的淫荡种子!”她以此为借口,果然狡猾。三姨太只咬着帕子哭着,目光如能喷火一般望着她,却又找不出什么反驳。 六姨太盈盈向致深请罪,惺惺作态道:“老爷便是责罚玉珑,玉珑也不敢在管教少主的事儿上掉以轻心。养儿易,教儿难,便是孟母三迁的苦心,玉珑这几日总是领会了。” 第一百零七章 夺子(五) 致深气得面色青紫,狠狠扯过宝儿,重重在宝儿屁股上盖了一掌,宝儿大哭。 三姨太急得抢过宝儿,被致深一把推开喝道:“慈母多败儿,下去!” 宝儿哇哇的哭着扬着小手要去找娘,被致深又是两巴掌打得一时哑然无声。想是打的狠了,孩子许久才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滚下去,不要让我再见你!”致深郁怒道。金侍郎忙扮出一脸笑意来劝慰,“铭公,小孩子嘛,慢慢来。” 我忙去抱宝儿,却被金嬷嬷挤去一旁,她抱起宝儿,塞过六姨太的怀里。 我的心凉下一截,好个阴毒的六姨太,竟然早有算计。借了我的由头挑出此事,不但没能让她受到惩罚,反是让老爷更加厌弃三姨太母子。她侧头掩泪惺惺作态时,对我盈盈一笑,满是得意,口中无声地暗吐了“多谢了”三字的口型,眉头一挑满是挑衅,似在炫耀她的凯旋。 我压下一口气,心下想来对付她的确不可操之过急。这次反是给她钻了空子,好个狡猾的六姨太! 第二日,我去看望安慰三姨太时,她却神情恹恹的,坐在烛灯旁望着蜡烛发呆。 “妹妹走吧。”她说,“宝儿能跟在他六娘身边,也是他的福气。” 我一惊,先是以为她又在说些疯痴的话,谁知她黯然落泪道,“金家的舅爷是朝廷的大官,我花家的舅爷却是府里下人都取笑的马夫。跟了他六娘,他日后风光体面,若能沾了他六娘的光,兴许还能做成嫡长子,日后继承老爷的万贯家业。总比跟了我这个无钱无势的娘要强上百倍。”抽噎一阵子,涕不成声,她又哽咽着说:“《石头记》中的贾宝玉生得再好,跟了赵姨娘身边,就也变成了贾环了。” “可是六姨太她对你说了些什么?”我追问道,她定然不曾读过《石头记》,这话定是六姨太告诉她的。她的手腕果然厉害,竟是疏流追源,若是孩子的亲娘都不想要回孩子,旁的人又还有什么话说? 她摇摇头道:“妹妹你就不必来了。姐姐虽然鄙俗,没读过多少书,还是明白好歹的。” 我不过为人出一口气,这事儿的正主都绝望要放弃,我又往哪里出力去?我的心头渐渐发冷,一颗心也觉得落寞了。 一夜的大雪初霁,庭院里小厮们在四处扫雪。廊子上青砖地面有些湿漉漉的痕迹。 我来到五姨太慧巧的蘅芳苑,却见一道红毡铺路,蜿蜒在莹白的皑皑雪地里,一路蜿蜒去了前院方向,如美人锦袍素衫腰上系了一条夺目的红绸带,醒目刺眼。我停住步,分明这是宫里来人了,踟蹰在长廊下,我远远眺望着。才转身欲走,忽然里面出来几个人,行在前面的是那位衣着华丽高贵的白嬷嬷,我认得得,只是躬身谨慎随行的慧巧去面带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之色,一路恭送到了仪门才转身回来。 我觉得有些不祥,就立在廊子下候她。 她回来在廊下望见我,不觉苦笑。她的脸色苍白,显得颇是憔悴。 “姐姐,这是宫里来人了?”我关切地问。 她无奈摇头,吩咐丫鬟不必跟随,随我一路去后院赏那几株新发的白梅,行在雪地里,双手捂了冰凉的脸说:“太后遣人来申斥我了。” 我一惊,如何宫中来人只为申斥?我握着她的手忙问:“是为何?” 她淡笑道:“这话说来长了,还不是为老六的事儿。如今她哥哥神通广大,都告去了宫里。”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爷就这么容了她如此猖狂胡为,都闹去了宫里?”我认真的气恼起来,话出口反有几分后悔说得过直,便顿了顿说:“只是委屈姐姐了。” 她见我真是为她忿忿不平,也淡淡地堆出些笑容宽慰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我自作我份内的事儿,旁的,随她们去说吧。”她黯然地掐下一朵梅花,插在我鬓角说:“如今她有了儿子,又得了势,也就安生些时日了。” “爷又如何说呢?”我问,致深再是忍辱行事,也断不该如此冤枉五姨太的。 慧巧徐徐摇头叹气:“爷的心里,怕对我也是生了厌烦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如今也好,昨儿个爷还说,如今老六闲来无事,偏偏我这身子入冬便是病歪歪的。日后府中内务,就交由老六来做主打理了。” 我一惊,这谈笑间府里就易了女主?五姐姐竟然被冷落如此了。 见我神色愕然带了不平,慧巧一笑道:“浮名浮利,梦中生,都是虚空一场。静静心虔心礼佛也是好的。” 五姨太噙着那抹淡然从容的笑离去,身后一片风起,卷起雪雾茫茫一片,冰凉的冷了心尖儿一般的难过。 我回房,望着天上彤云密布,暗紫色一片冻云压来天际。无边无际的晦暗,望上一眼便觉得心头压抑。 尺素低低说:“怕是又要变天下大雪了。” 我便悠悠地吩咐她们说:“我这身子自上次小产,身子就不适。郎中说不可着风受寒。咱们移居去漪澜苑,哪里地暖湿润,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就闭门养病不出漪澜苑了。” 尺素同焰绮还在纳罕,似未回过神儿,冰绡早已心领神会的应着:“小姐但放宽心,冰绡这就去打扫漪澜苑。那院子清静,有花有水,更有老爷高悬的闲人禁足的牌子,任何闲人不得入内的。” 我望着她一笑,果然她是个明白的。 第一百零八章 屠城(一) 转眼便是腊月十八,六姨太哥哥金辉的生日。金府大排筵宴,喜庆七日。 定于腊月二十那日,请周府女眷过府吃寿酒听戏。 这日,铅云低垂,北风卷地,偏偏是一早沙沙地下起雪来。先时只是洒盐般的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转眼间雪越下越大,扯絮般纷纷扬扬的落下。 周府门前却是车马齐备,雪片沙沙的打着门口的绛红纱灯,飘荡在满是寒意的空气中,女眷个个盛装打扮,不顾寒风凛冽,笑语盈喧,如雪中奇葩般夺目。 六姨太更是盛装艳服,娘家得势,脸面增光,如今她一身银狐风毛大红色昭君兜,僭越不说,更坐了大太太的车轿,极尽招摇。 朱轮华盖车一线排开,占了几乎整条街,场面壮观,乌压压一线一街的车未动,前面的小轿已走远。 行到金府,气派非凡。门口张灯结彩,小厮们更是华冠丽服,脸上是谦恭却不失得意的笑。我们下得车,转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过了穿堂,来到正厅,金侍郎早就早早迎出,数日不见,更显富态,一张白脸恰似掉入面粉堆中一般,一笑便是一层褶子。 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迎了我们进得厅堂,待落座,戏班的戏码递上,六姨太倒是当然不让的点了几出戏,更不让身边的五姨太,便吩咐开锣了。高高搭起的戏台上立刻是笙歌笛声悠扬,彩袖飘飘,依依呀呀的一出《麻姑献寿》唱起。我都为五姨太慧巧窝气,慧巧却端起茶水,若无其事的呷一口茶,悠然观戏,那份雍容大度,颇令我诚服。 致深同金侍郎在寒暄说笑,正看得入神,一个小厮从我眼前匆匆而过,或是行得快,在我眼前一脚走滑,险些跌倒。我才惊得嘱咐一声:“仔细地滑。”他已听而不闻地奔去了金侍郎身边,打个千,上前说了几句什么,却被台上锣鼓声盖住。我看金侍郎拱手起身,一脸笑意,急匆匆地退下。 六姨太或是怕致深冷清,悠悠地起身,坐去了金侍郎的位置上,同致深说戏攀谈。就这么又看了一阵子,三姨太竟然微蹙了眉头看我,隔了桌,凑来嘟哝一句:“这可不是冷板凳吗?”我也觉得有些不多,算来这一折子戏都要唱完了,也不见金侍郎回转。 过不多时,外面一阵嘈乱声,远远的似有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叫嚣声高高低低的,也不知外面有何热闹的喜庆。 “报~~”长长的通禀声急促慌张,来旺飞奔而入,跌跌撞撞寻了致深奔去,几步的路竟然跌了三跤。他鼻青脸肿连滚带爬地到了致深身旁,打千禀告道:“爷,不好了,不好了,乱……乱了……” 致深眉头一挑,面色阴沉,压低声音喝一句:“放肆!舌头被狗叼去了?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来旺大口喘息道:“爷,不好了,乱党,杀来了,乱党……杀到西门,过了富荣街,绑走了金大人,攻进府门了!” 他语音断断续续,在座之人却无不变色。三姨太“哎呀”一声,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致深倏然起身,将信将疑,却是面上变色。恰在这时,金府管家也飞奔进来,大声嚷着:“快,快逃呀!府门被攻破了,乱党杀来了。从后门跑!” 我的手已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致深忙一抖袍襟,沉稳地吩咐众人道:“莫慌,随我来!” 侍从持刀涌入,护送着致深和我们向外去。 六姨太慌得哭喊着:“哥哥,我哥哥…..”,却哪里有金辉的身影。情急之中,五姨太急得推她快走说:“先听爷的吩咐,快跑!” 四周爆竹声劈啪乱响,不时有凄厉的惊呼声响在门外。“死人了!救命!”凄厉的呼喊声传来,我陡然一惊,那哪里是爆竹声,分明是枪炮声! 开枪了! 急乱中,六姨太一把抓住了致深的衣袖,如救命稻草一般叫着“老爷,老爷……”而致深却紧紧挽住我的手。我惊得魂飞魄散,根本顾不得细思,只知道跟着那大手走。似又回到了昔日山谷惊魂逃命时,他背了我在山谷疾行。 院外却是一片混乱,凄厉的呼喊声夹杂着叫骂声,如入阴曹地府般可怖。 “杀呀,不要放走周怀铭!”“杀掉狗官!” 一片惊惧的叫喊声中,女眷们个个面如土色,一个个跟在致深后面,仿佛预见了前路的可怕。侍卫却一把拦住我们,对致深说:“大帅先走,我们保护姨太太,否则暴露行踪,姨太太们反不易逃身。” 致深握了我的手急而不乱地说:“乱党是冲我周怀铭而来,澜儿你随侍卫们易道而行。”又吩咐了几位武功高强的贴身护卫护送我先行。 第一百零九章 屠城(二) 慌乱中,扈从们分作三人一队,分头护送我们左突右闯,在一片混乱中杀出金府。我随着护卫们气喘吁吁地在小巷中奔逃,满眼是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魂飞魄散中,仿佛觉得自己一夕间跌下了奈何桥,进了阴森森的冥府。 不知兜兜转转地跑了多久,我双腿发软,才随了侍从们拐进一个巷子,我一眼便看见一株干枯的歪脖老槐树,枝干上披了冰寒的残雪。 却原来又绕回到原处。我一惊,慌然惊叫一声:“这路,适才走过的。” 情急之中,竟是带错了路!侍从忙护送我向回跑,恰逢逃难的人如潮水涌来,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哭喊声中,眼前一片混乱的难民将我同侍从们冲分开来。 “等等我,稍候……”我竭力呼喊着,只是声音淹没在人流暗潮中。 还不及我追上这群难民混迹其中,一阵厮杀呐喊声迎面而来,那群难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掉头就跑。我远远随在其后,人群掉头,我急中生智一转身闪进一条只容一人宽的窄巷子,急于奔逃而去。 我一路跌跌撞撞向前奔,竟不知奔去何处。定下神贴在高高的山墙下大口喘息,暮色冥冥中,发现寂静的一条巷子中只剩我一人,我惊得四下环顾寻路,却见提刀的一队人急匆匆从巷子口行过,惊得我闭目贴紧墙壁,生怕被寻到。只不过一晃间,那侍卫的官服颇是熟悉,是总督府的侍从! 我一阵惊喜忙向外冲,冲到巷子口,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浅粉色的大襟满绣了牡丹花,正急得扑在地上寻什么东西。护卫们亟不可待地劝阻着:“三姨太,命都不保了,还顾什么钱财?” “不,不,不是,我的帽子,我的帽子。”她爬在地上四下地接着暗淡的光线寻找,我一眼看到地上落的一个红色的虎头帽,忙奔去替她寻起,惊喜地奔去说:“三姐姐,可是寻这个?快,快起来。” 她纳罕地抬头,愕然的目光,俄而露出一阵欢喜:“八妹妹,是八妹妹吗?”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仔细的看清是我,抱住我呜呜地痛哭。她头发散乱,哆哆嗦嗦地道,“八妹妹,一起,一起走。” “快走吧!”提刀的侍从们焦急跺脚地催促。我忙扶起她,只是三姨太双腿发软,已经难以快行。加之满地残雪结冰,路滑难行。 才行出不远,兵刃交接声,呐喊惨叫声不绝于耳。 护卫们带了我们调转头向回奔去,却听见前面一片枪声大作,一群臂系蓝绸带减了齐肩短发的乱党杀来,幽暗的光线中面目可憎,如恶鬼一般。护卫们眼明手快,一把将我们推去一丁字小巷口,指着那死巷子的草垛说:“姨奶奶们先躲去草垛下避一避。” 只这时,已是枪声一片大乱。我同三姨太躲进草垛中不敢做声,身下的积雪,颈后的透骨寒风,我们都是周身瑟瑟发抖,她的手指紧紧掐住我的小臂,指甲深深地要陷进我肉里一般疼痛,那疼痛因惊恐变作了麻木。她呜呜地哭着扎进我怀里说:“八妹,我可还能有命见我的宝儿呀?” 我紧紧搂住她颤抖了声音宽慰:“会的,会的,老爷会来救我们的。” “咱们老爷是大帅。”她笑笑自我宽慰着,我听得一阵心酸,鼻头更是酸涩。 枪声渐歇,更无了人声。暮色四合,冻云千里,冰寒的空气中,仿佛吸口凉气都如刀扎喉咙。我们不敢动,待了一阵子仍没有声响,我望望头顶一线天,总不能在此冻死坐以待毙。我咬咬牙,深抿薄唇,悄声道:“姐姐等等,漪澜去巷口看一眼。” 我才要起身,她一把抓住我的衣袖颤抖地喊:“不,我们,一起走。” 我明白她的恐惧,两个人多少可以在血流成河的街衢中相互宽慰壮胆。我拉住她贴着墙根向巷口摸去,才到巷口,便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遍地。 侍从们倒在血泊中,有的头颅被火枪炸开,惨不忍睹。我惊得腿软,靠着墙大口喘息。 “走,快走!”我拉住三姨太在一片尸横满街中奔跑,跌跌撞撞拐过几道巷子,远远看到总督府前的街衢和御赐牌坊,枪声已是寥落,偶尔残兵奔逃。我心里一阵欢喜,到了,总算是倒了,我们逃进兴樊总督衙门,致深的官衙,便可以有官兵保护暂避一时。风平浪静,就可以回府了。 我同三姨太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奔了总督府冲去,却没留意脚下,噗通一下便被绊倒。一阵酸痛麻木中我满眼是泪爬起身时,惊叫声从喉中溢出,眼前的景象犹如人间地狱。 墙角,横七竖八的女尸躺在眼前,衣不遮体,下身被糟蹋得难以入目。绊倒我在地的那具女尸,双目充血,双手向天。似是要说些什么,却就这样没了声息。 泪水惊惧地涌出,惨象已使我目不忍睹。三姨太也看清地上,吓得浑身发抖,喃喃着,“惨……惨了……”再说不出一字。 再看总督府的衙门口,大门大敞,横七竖八的尸体纵横,心里不觉一冷,总督府失陷了。 “砰砰砰”一阵枪响,火光一片片映红了傍晚的天空,烧杀呐喊声,前有杀兵暴匪,后无退路。我们两人如惊涛骇浪中失了方向的小舟,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那边有人!过去看看!”眼见乱党就要夺路而来,我一把扑上去按住了三姨太道:“三姐姐,卧地莫做声!有人来!” 我扑在地上装死,也不顾了肮脏,倒在血泊中打个滚,让衣衫也染上污血。一手压了三姨太不许她动弹,她倒也机灵,惊得不敢出声。脚步声传来,果然有人走来,我一颗心提紧,身子竟不住地哆嗦起来。我屏息,生生将那口气咽下,便觉得身后被重重踢了一脚。 “他妈的!都是死人!” 玉簪、金钗从我头上被狠狠扯下,撕扯头发时疼痛难忍,旋即身后又被狠狠踢了几脚,几个人骂骂咧咧了几句,大笑着离去。 人声走远,四下俱寂。我如从丰都鬼城奈何桥上逃命归来,惊得一头冷汗,大口喘息,心跳不定。三姨太从死人堆中爬起身,拉住我哭着:“八妹,快,咱们快跑。” 我更是一把拉住她,哑声问:“姐姐可认得回家的路?” 她茫然摇头。 我又问:“怎知街上就没有乱匪?” 她一下瘫坐在地,浑身瑟瑟发抖。那一刹是入骨的绝望,是临死前的挣扎。她双目呆滞,“不能,不能死在这里……宝儿,宝儿怎么办……” 我反是越发的冷静,天地冰寒,我已是手脚冰凉麻木,我牙关颤抖的告诉她:“姐姐莫急,兴州兵马尽在城外,只要老爷平安回府,今夜之前,官兵定然平定匪乱。姐姐不可自乱阵脚,要走,也是夜深天黑摸回府去。”我的声音发颤,却是格外坚定,其实心里也是慌乱无措,只是,我深知不能贸然出去,否则稍有不慎,死倒是其次了。 三姨太惶然无措,呜呜地呜咽:“妹妹,就依你,姐姐便听你的了。” “姐姐,我们就躺在这里,装死人。”我们说着,依旧匍匐在死人堆里。三姨太因是将大氅落在了屋内,她瑟瑟发抖着。 我寻个姿势,卧在冰凉的地上对她说:“地冻天寒,姐姐趴在妹妹身上取暖就是了,总比一个人卧地的舒服些。” 她倏然一惊,继而涩声道,“这……这可怎么好……” “妹妹年轻,冻一时不要紧,姐姐莫推辞了。”我努力对她挤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她也不推辞,趴在我身上覆了我,二人倍觉一些温意。 她哽咽说:“只要我活着,能日日看到我的宝儿,再冷都不怕。” 我也笑了,“是啊,想想还有宝儿,三姐姐无论如何都要挺过去。” 第一百一十章 屠城(三) 四下又恢复一片寂静,远处的烧杀声隐隐传来。我闭目,乱世中能寻得一隅之地苟且,竟是这样难。 “咕噜咕噜,”她腹中一阵空响,旋即她自嘲般噗嗤一笑,轻声说:“要是眼前有一碗清水云吞点些葱花麻油,啧啧,” 我宽慰说:“待回府去,妹妹给姐姐亲手做清汤云吞吃,荠菜馅的。妹妹存了些荠菜在地窖,用麻纸包覆着,清鲜呢。” “宝儿最爱吃荠菜馅云吞,能吃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还烫嘴,他就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吞。”她话音里露出慈爱和心满意足的得意,我们就这么望梅止渴般的轻声闲谈着。 覆在我身上她忽然说:“八妹妹,你竟是这样好……早知如此,我当初真后悔……” 她迟疑道:“其实,妹妹那次落胎……”寒意凛冽中,我的精神倏然被提起,她却顿了顿道,“妹妹你日后要带眼识人才是,那老五……” 我不解,微怔,才开口要问她话,便听一阵脚步声叫喊声奔来。 “这边,这边呢!” “哎,分明听到有人声的。” 我的心一沉,来人了,是自己人还是乱党?我轻轻“嘘”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我二人继续装作死人,静静的屏住呼吸。 “奇怪,都是死人?分明听到人语声的。” “哈哈,你老哥听走了音吧?想美人想疯了!” “活的死的?” 噗嗤一声,鲜血涌出的声音。就在我眼前的一具尸体,被这样捅成了筛子一般。我周身毛发发寒,那齐肩的短发,短打装束,是乱党!我紧闭双目,屏息静气,不敢稍动,只是我背后的三姐姐…… 脚步声踱步到我面前,就在我头顶处,我竭尽全力控制着发抖的身子,那人踢踢我的头,疼痛无以复加。可我却竭尽全力咬牙忍着,若是被他们发现此处还有女眷活着。那么接下来的一场浩劫,定然生不如死。 “别装了!活着的就爬起来伺候爷,不然再给你补几个刀子!”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莫不是我露出了破绽?或是三姐姐?我周身紧绷如一根弦,极尽断裂边缘。耳中脑中是嗡嗡一片鸣乱,暮色间我却仿佛看到那人徐徐举起刀,作势就要砍下。 头脑一空,旦夕之间,我莫不是要做刀下之鬼吗?我吓得周身麻木,难道就要死于非命?不过刹那间百感交集齐涌心头,双眼紧闭,怕是死了免去一场生不如死的侮辱,也是万幸吧。 只是我的致深…… 轻轻闭上眼,残雪卷了枯叶轻沾面颊,平静中的等待,每一刻都历尽千劫。 尘归尘,土归土。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复当初。 风卷残雪夹杂了尘土扑落头脸,肌肤痛楚不堪极尽麻木,心底那丝绝望,死亦何所惧,只是如此不明不白做了刀下冤鬼不成? “哧啦”一声,手起刀落,滚烫腥粘的液体淋下,顺了我脑海腮边流淌,血?我眼前一片黑暗,几乎晕倒。 “噗噗!”又是几声。 “娘的,真他奶奶的是死人!可惜这细皮嫩肉的。”我身上又被狠狠踢了一脚,疼痛刺骨。我还有感觉,我还活着!那,那一刀…… 三姐姐!我心里一凉。是她,那刀砍向的人是在我身上的她! 我能感觉出麻木的后背上三姐姐微微的颤抖,只是她压得极低的呻吟,被狂风和一阵乱党的狞笑声淹没。 脚步声才移开走远,我惊得不顾一切就要动身看看她的安危,一只带血的手将我的头紧紧压下。 “三姐姐……”我已泣不成声,喃喃着。砍了那么多刀,她竟是一声未出。人声远去,我压抑不住哭声,三姨太却颤抖着压住我道:“不要动!” “姐姐,你如何了?”我惊急的声音里带了哭声。她却断断续续艰难道:“我怕是,要不行了……” 温热的血,从她的身体中不停地涌出,落在我身上。汨汨的血带着温热,染尽了我身下熠熠着雪光的土地。 “三姐姐,”我想起身,而她的身体却沉沉的压住我说,“别,别动,听我说。” 她咳嗽几声,吐出的话语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几个词:“替我,照顾宝儿……托付给你……宝儿……” 宝儿,宝儿。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到的是她这世上唯一的孩子。我眼前一湿,滚热的泪水被风吹得双眼酸涩哽咽道:“姐姐放心,妹妹记下了,姐姐莫动,妹妹看看姐姐伤哪里了?” 她残喘着,却依旧不让我起身:“妹妹,你,你提防,提防老五,提防老五……” 老五?我一惊,五姐姐慧巧待我亲如姐妹,周府里几次生死关头,都是五姐姐替我出面,极尽呵护,三姨太如何让我提防她? “三姐姐,这是何意?”我正要再问,却觉得她的头慢慢地垂下,冰凉的脸贴在我的面庞,嘴中还喃喃着什么。我立着耳朵听,那声音很轻,徐徐重复了三遍:“瑶花无尘根。”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姐姐,三姐姐你说什么?瑶花无尘根。”她却再不说话,手中徐徐递来一个红色的虎头帽儿,似是想要跟我再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虎头帽恰覆在我面上,眼前一片黑暗。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屠城(四) 她的头倏然垂下。如深夜中最微弱的一豆火苗,就那样,熄灭了…… “三姐姐!三姐姐!不要,还有宝儿!你不能这样走!醒醒,你醒醒,宝儿他,还等着你回家!”我凄厉地哭喊,无助地挣扎起身,我抱紧她的尸身,那身子渐渐的僵硬冰凉。 “三姐姐,三姐姐,你醒醒呀!” 无人应答,话音随风夹了残雪飘散。 雪落,从天际最深处沉沉落下,将曾经的喧嚣与血腥覆在一片未知的白色世界下。雪落,静静地落,却掩不住那一片惨淡血腥,汨汨的热血如小蛇啮咬着,在雪花刚触到的一刹,倏然破碎了。 一粒雪花,从天幕最深处飘下。静静地,缓缓地,恰落在三姐姐的绒睫上,却不化,就那么静静地绽放着,像是世间最纯洁的一朵白花。 那是上天来为三姐姐的魂魄引路来的吗?此刻的她是那样美,容颜虽已随时光静静逝去,却留住了那份祥和宁谧。此时的她,是以往从未有过的静谧安详,像是沉沉的睡了过去,飘向未知的远方。 再次清醒过来时,天已全黑,雪花已密匝匝落满一地,更显得那血腥处狰狞可怖。 “三姐姐,我走了,你保佑我,能活着见到宝儿。”奄奄一息的我从地上爬起,将自己满是鲜血的斗篷覆在她身上,将她拖去角落,用茅草覆盖。我拖着僵直的腿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此刻,城里四处在清理尸首,我则如孤魂野鬼一般飘荡。 我不认识路,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我拐出几道巷子,终于看到了我熟悉的路,一路惊骇着狂奔回府。府门口那冷冰冰的石狮子此刻在红纱等的映照下都显得那样温暖,冻若冰柱的我周身是血的扑倒在周府大门上,竭尽全力叩门,“开,开门!我是,我是八姨太。” 门吱呀一开,我跌进去,恰是扑在迎面一婆子身上,她“啊!”的一声惊呼,“鬼呀,八姨太的鬼魂来了!” 我是鬼?我是劫后余生的鬼,重返人间。哭,竟是哭不出的,只有泪水无声的落。方从地域间游历一遭的我重返人间,活着的人依旧活着,逝去的人却只能安眠于凄寂的夜色中。劫后余生于我,是幸还是不幸? 呆滞的目光直视前方,也不同人搭话,我费力地向内行着,挪着步,一路这披头散发的模样不知吓倒多少人。但心里淡淡的窃喜我活着,我逃命归来,只是这条命,是三姨太拿命换来。我可还再是昔日的谢漪澜? “在哪里呢?澜儿!是你吗?”一阵熟悉的声音匆促而来,便在我眼前戛然止步。 五姨太慧巧,她窈窕的身影立在我面前,彼此对视的瞬间,她面颊上生出惊喜的笑意,错愕的目光渐渐柔和,但仍掩饰不住隐隐的失落,不过那一瞬,我猛然记起了三姨太临终呢喃的话语:“提防老五!” 我的心一紧,面颊发麻,僵持对峙中。忽然她鼻头一翕,痛苦失声,奔来一把将周身污血的我抱在怀里哽咽着:“妹妹,你可是回来了,她们都说,见你被乱匪砍倒在血泊中,姐姐这心里……”旋即,便是一阵不成声的呜咽。 她身体柔软无骨一般,拥我在怀里满是暖意。只是此刻她的每一句话都令我将信将疑,若果然这话语背后掩藏着血腥,那将是如何的恐怖…… 一阵血腥味扑鼻,胃中是一阵翻腾的恶心。 “三姐姐,她,她死了。”我牙关瑟瑟发抖,冷冷地说,并没有了泪水。心已经凉透到极致,怕是冰都要比我的心有一丝温意。我揣摩她的每一分眸光幻动,每一句话语后的隐意,心底那疑云渐渐升腾,但又被她一如既往温和如阳光般和煦的目光照透,竟然让我如坠云雾中的迷蒙。 她闻听三姨太的噩耗先是一怔,难以置信地瑟抖着唇,悲从中来般泪水旋即涌出,摇摇头问:“这是如何了?可是真的?” 见我默默饮泣,她跪坐我身边搂住我陪我落泪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家丁们奔来,嘈杂声一片,为首的狗儿禀告:“五奶奶,找遍了全城,六奶奶还未寻到!”我的心一沉,依稀记起逃出金府时,六姨太行在我前面。 “真真的没用!人命关天!还不多派些人去四处寻呀。”五姨太急恼道,狗儿忙打发了下人们纷纷去做。 狗儿目光凄然,哽咽道:“怕是五奶奶不知吧。老爷身边的八大侍卫高手,两人一队分作四队去分路护送四位姨奶奶回府。老爷一人只身犯险,就是为的保各位奶奶平安。老爷说,乱匪的目标只他一人。他只要引开乱匪,便能保众人平安……” 我的心一动,又想起那高大的身影,那在危难中抓紧我的大手。又听狗儿忍了悲声道,“谁想六姨奶奶才出了金府后门,就听人说,革命党抓了金侍郎吊在西城门,要活活吊死,六姨奶奶就发疯似的就向西门奔……前面的路都被尸体堵死了,可她谁也拦不住,又抓又咬,谁拦她她就要自戕,两名侍卫高手只得带了十余名弟兄去随行保护……也不知那些乱党如何认出了六姨奶奶,就大喊了金辉的妹子周……”狗儿说不下去,断断道,“两名侍卫高手的尸体,已经在城门外找到。六姨奶奶,如今音讯全无……” 从狗儿惊心动魄的诉说中,我依稀能够想到那是怎样的惨烈。心一点点寒凉,如此说,六姨太临危任性去救兄长,才造成如今生死未卜,怕是凶多吉少了。致深贴身的八大侍卫,是出自深宫大内的武林高手,是太后老佛爷赏了他做贴身护卫,这些年随他出生入死走南闯北。 危难关头,致深尽数分给了我们,自己一个未留。他又是如何不顾自己安危单枪匹马,只身引走了乱匪…… “老爷呢?老爷可回府了?”我惊得四下去看,死人堆里,眼睁睁看到三姐姐死时,一路死里逃生回府的路上,我心中曾对这个男人无比怨怪,毕竟他没能保护我们。可如今听了狗儿的叙述,我满心都是对他的担忧挂念。 “老爷,老爷呢?”我在人群中搜寻着,却不见他的身影。 第一百一十二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一) “老爷去剿匪了,妹妹且等等……” 狗儿奔出去,五姨太才皱紧眉头揉着手中的绸帕落泪埋怨着:“这玉珑可也被老爷宠得任性无状了。如此不顾大局,反枉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不知如何评说,老六由来的任性率意不记后果。但总是人命关天,又一条生命就要这样被无情的乱世吞没吗? 愁云惨雾笼罩周府,悲悲戚戚的哭声,宝儿从人群中挤出,奔来抱住我满脸是泪的问:“八娘,我娘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泪无声的落下。我抱紧孩子,想拿出那虎头帽,却记起上面沾满三姨太的血污,生怕吓到他。我轻轻抚弄他宽慰:“八娘……和你娘走散了……宝儿,你娘她,她会回来的。” “宝儿莫怕,我们都是你的娘,乖孩子,过来。”五姨太搂过宝儿,抚弄他的头顶,慈祥和善。 正说着,脚步声一片,致深归来,大步而来。 前呼后拥的人群之中,我看见他,熊熊的火光照耀着,如鲜血洒了满面。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他通红的目光里满是血丝,目光冰冷如剑。 我望着他,却哭不出来,呆呆地望着他,反是笑了,如鬼一般笑得凄惨。 我几近崩溃,疲惫到了尽头,看到他手执一支枪,将枪掖去腰间,疾步过来张开手臂,似要将我拥抱。 “澜儿,”他闭目沉声道,“万幸,万幸你无事……” 我扑向他的怀里,将头紧紧埋在他胸口,听得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我渐渐安静,他紧紧的抱住我,生怕我从他怀里溜走一般,那手背坚实有力,令我安心。 我亦是紧紧搂住他,不肯松手,仿佛此地才是避风港,总算从惊涛骇浪中逃出,回到他的怀抱。 他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用宽大的手掌为我擦去面颊上的泥泞血污和泪水,目光暖暖的,如一团火,融化我周身的冰冷。他将袍子脱下围裹我瑟瑟发抖的身子,那锦袍上的浓密松软的风毛,痒痒的,软软的,让我的心也渐渐的平静。 悲从中来,我纵声大哭着:“去,接三姐姐回来,三姐姐她,她……” 我看着一脸诧异的宝儿,我怀里那带血的虎头帽儿紧紧的握在手里,致深搂紧我,抚慰着,面色沉痛:“我知道,我知道了。是我剿匪不力,可澜儿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大的安慰。” 他紧紧的抱住我,劫后余生的重聚,却似一场轮回后的再见。我的泪这才无止尽地流下,在他怀中,我想我终是安全的。 “大帅,西门的乱匪又攻来了。”侍卫来报。 致深点点头,将沉郁的脸色放的缓和些,拍拍我的肩头说:“去安心歇息。有我在,天亮,就平安了。” 六姨太音信皆无,我岂能入睡,众人都在厅内徘徊,不肯离去。 大太太在诵经,闭目垂泪,二姨太在一旁哽咽着叨念,“罪过罪过” 越是深夜,三姨太的话却越如勾魂在响在耳畔。“瑶花无尘根……瑶花无尘根……”我想破头都不懂是何意思。我坐在二门的厢房,直勾勾地盯着大门。恐惧驱走了困意,我就那样盯着大门,仿佛野鬼守着来路。 浑浑噩噩间,风声依稀送来几声微弱的拍门声,我一惊,竖起耳朵再听时,却只有北风的呼号。 我迟疑半晌,悬着的心方略略放下去,却又传来几声微弱的敲门声。 我倏然起身,“开门,开门,有人!”我惊呼着,众人急得去看,问着:“是谁呀?” 我疾奔过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极力打断那紊乱的思路,心中祈祷着。我双手发颤地打开门,生怕看到什么惨痛的场景。 奇怪的是,我四下望去,并没有人。门前是空空如也的黑夜。 倏然间,我的腿被一只手一把抱住,我“啊”的一声惊叫,却发现从脚下竟然爬进一人。不,那是人是鬼?她披头散发,双腿已然不能动弹,只靠双手徒劳地向前扒着,手上脸上满是血污。 身上只一件艳红的肚兜,腰上胡乱围裹着血污的破麻布袋,惨白的皮肤上满是血痕污泥。我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惊惧地望着她。却见她扬起脸,颤抖地望着我,唇角一抹苦涩的笑,费力地挤出一句:“总是……到家了……” 我惊得魂不附体。那非人非鬼的眼前人,玲珑小巧的面颊满色污浊,竟是六姨太! 六姨太说完那句话便晕了过去,“六姐姐,”我一声惊呼,忙将身上裹的袍子为她围裹上,大声喊:“去叫老爷。” 可是在我将袍子覆在她身上的一刹,我便发现她身上的诡异。她浑身上下都是血痕,下身更是未着寸缕,惨白的肌肤在寒风中瑟缩着。那一刹,我仿佛明白了什么,手如触了滚烫的火炭般惊得一抖,袍子倏然落地。 我的泪水涌出。六姨太,她想我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同我所见的那些地上赤条条的女尸一样,她也一定经历了那生不如死的蹂躏厄运。 平日的恨意、过往的过节,在看到此刻她生不如死的一刹,我都抛在了脑后。 我含着泪拿温水将她灌醒,她费力地睁眼,恰看见了致深走来,那望着她的目光惊愕而痛惜。 突然,六姨太疯狂的咆哮着:“不要!不许过来,不要碰我!” 她如发狂的野兽,从满是血污的喉间发出几声破碎的歇斯底里的叫嚷,她爬着躲向墙角,窝在那里瑟缩着,“不……不要,别过来……” 她呜呜地哭求着,惨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恐惧。我泪水再次汹涌滚落而下。 冰绡抱来一床锦被,我为她覆上,她如小鸟一般轻轻贴着我,身体在不停瑟瑟发抖。 我心里的惊悚疼痛锥心裂肺,曾经那么仇视,一次次风起云涌中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眼前忽然间见她落魄如此,孤魂野鬼般不如的惨景,就心生怜惜。 致深亦是面色沉痛,他蹲身凝视她,目光中满是怜惜道,他无声,俯身就要去抱地上瑟缩做一团颤抖的六姨太,六姨太却忽然发疯般的向后躲避,如避厉鬼般,竟然拿头去撞墙大喊:“不要碰我,无赖,混账,不要呀,不要~”她发狂般歇斯底里的挣扎哭闹,“六姐姐,六姐姐,是老爷……”我急忙安抚着,她却根本听不见一般兀自踢打疯闹着。 转眸的一瞬,我忽然发现她手腕上还绑着半截的红绫带子,仔细一看,似是撕裂的红绫亵裤,随着她双手空舞狂抓在空中,那绸带反如招魂幡一般可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二) 我紧紧咬住了手指,落下的泪水被风干,在脸上生疼。那半节绸带殷红如血,覆在她腕上,如一道撕裂的血痕。我不敢去想,更不敢望向她身躯其他部位上的道道伤痕。迷蒙泪水间,那惨烈的暴刑仿佛就在眼前。一夜暴雨摧花,曾经的美丽与骄傲就在一刹被狠狠撕碎,践踏如腌臜的泥沟。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颤抖着咬牙吩咐冰绡:“来,帮我!我背六姐姐回去我的幽兰馆养病。” 致深皱眉道:“澜儿,你,可以吗?” 我身姿柔弱,可是六姐姐也还算小巧玲珑。我咬牙,递给致深一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虑。我同冰绡费力的半拖半背了六姨太回房,几乎是徐行徐歇,走走停停,直到浑身都出了汗,才到了屋内。 进屋,六姨太便不许点灯,更不许人靠近,她瑟缩在床上角落里,裹着锦被发抖。 黑暗中,只看到她一双幽幽的眼,呆滞的飘着幽亮的光。 郎中赶来,她一双恐惧的目光大睁着,歇斯底里发狂着揪扯自己的头发撞墙,大喊着:“滚开!滚开!” 饭菜端来,她却根本不屑一顾。只指了远处的水道,“水……要水……脏……” 我连忙让冰绡将热水端来,盈盈送去她嘴边。她却一把夺过那茶盏,直直往自己的身上泼去。 我惊得大呼,那滚热的水直直被她浇淋在自己一段裸露的臂上,烫红一片肌肤。而她却似乎麻木得根本不觉其痛,安静地吩咐“水来!” 又是一盏泼在自己身上。水珠夹杂着血污,从头上、脖颈一路滑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腐臭气息。 “水!水!脏……太脏了……”她呢喃自语,忽然疯狂地喊着“水!水来!”手中的水杯掷去地上,哗啦一声粉碎开来,她却瑟瑟发抖地啼哭说,“水,脏了。” 我紧紧地抱住她试探道,“不急,不急……脏了,洗净了便是……”我惨噎不语,她听到我的话渐渐安静下来,在我的怀中发抖着睡去。 次日,天晴,阳光刺眼,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周府内高高低低的绛纱灯笼都蒙上一层白纱,预示着府内的丧事。 残雪铺满层层屋脊,那气氛压抑而黯然。 我一夜无眠,满怀忧愁,噩梦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只身去求缺斋见致深。 还未至廊下,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呼和叫嚷声,惊得院内树上的雪扑簌而下。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 甲胄声,刀剑铁器磕碰的哗啦啦声响混作一团,似是无数人跪地的声音。 我一惊,不知出了何事,疾步奔去求缺斋外,小厮狗儿却从地上石阶旁跃起,一把拦住我去路,无声摇头。 门户半掩,书房里的景象令我错愕咂舌。光线暗淡的屋内,黑压压的跪了一地的人。看他们的衣饰,竟是兴州城内的全部将官。 “败军之将不言勇,总督衙门都被乱党端了,此刻文过饰非又有何益!”致深动怒的威喝,我是头一遭见他如此暴怒。他怒目扫视众人,黑压压一地的将官,从他身旁的书案一排排直跪到了门口,个个面色沉肃似在请罪。 致深威立在当中,一番训斥过后,是一片压抑的死寂。 “都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忿然摆摆手叹气道,“退下吧,兴州之乱,本帅责无旁贷,与你们无关。本帅已经向朝廷上奏请罪。” “大帅,大帅!属下气不过!你心里憋屈,属下们心里更窝囊呢。”为首一员将领倏然扬头大嚷道,他是那日在雨中痴痴窥我的洪将军,我认得。只听他洪亮的嗓门道:“大帅,属下们失守,渎职无能,甘愿受罚。可是大帅想想,当初调了南城的戍卒去樊州护送钦差是因为他金辉,如今被革命党抓了去喊杀喊剐,却一转眼毫发无损的被放回来的也是他金辉。怕这场暴动就是家贼难防呢!” “是啊大帅,不是麾下人等敷衍塞责,实属此事蹊跷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待南门虚守,大雪封路,戍卒未能及时奉调返回兴城,突然就遭了乱党破了城门大开杀戒?莫不是乱党神机妙算?戍守换防的军机大事,不该外传的。这乱党似对城里的驻防了若指掌,闲庭信步一般的自来自去!” 致深“啪”的一声拍案无声震怒。我倏然一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外虏,是家贼? 骆师爷在一旁悠悠道:“大帅息怒,此事诸多蹊跷。擒来的乱党一经审问,发现并非是革命党乱匪,是剪短了头发的黄毛山匪冒充。” 一片唏嘘声惊叹声,致深拧紧眉头问:“可曾查证?” “十拿九稳,证据在握。”骆师爷应得斩钉截铁,一片沉寂后,骆师爷叹气道,“下官还含糊呢,这远在广州的革命党乱匪,如何杀来了咱们兴州城?” 我的头轰然一空,黄毛山匪,冒充革命党乱匪做什么?若是早有预谋里应外合,那么这屠城的真相定然比眼前惨烈的一切更加血腥可怖。 骆师爷摇着羽扇一笑道:“大帅,同样是匪,朝廷最为忌惮是此匪,而非彼匪。大帅,此事大有蹊跷呀。” “我就说那金辉有鬼!”洪将军叫嚷着。 有人在一旁提醒:“休得胡乱攀咬,金侍郎的妹子,大帅的六夫人如今也是深受其害,至今混沌未醒。” “那也不一定,金府的女眷,据说各个安然无恙,如何周府的女眷偏偏遭殃?” 我心一惊,莫不是金侍郎私通乱党屠城?可他的妹子也在其中受了牵连,金辉图得什么呢? “遭殃的何止我周府的女眷,兴州这些为人妻女的……我周怀铭有愧!无颜面对!”致深悒悒扼腕,猛然间,拳头狠狠砸在案上。 “大帅,大帅!”又一阵劝阻声。 “此事,就撂下在这书房里,出去,不许再提!”致深阴鸷的眸光扫过众人沉声道。 “大帅,这口鸟气就吞了不成?”洪将军起身大叫大嚷道。致深手中拈玩着那串伽南佛珠,唇角勾起一痕冷冷的笑。他想掂量什么?只我明白,致深他绝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 骆师爷骂道:“说你老洪是莽张飞,果然不假。大帅运筹帷幄,何必你多虑?” 众人散去,却有一人跪地痛哭不起。 “下去吧。”致深吩咐,声音已是喑哑乏力。那人依旧跪地,后背抽噎着,呜呜道:“属下无能,有负大帅重托。属下们分头护送姨太太们出了金府,原本想是不过几道巷子,奔入总督府的地道,就安然无恙了。谁知,才出巷子口就冲来一队难民,把八姨太冲散了。六姨太她,她一出府门就遇到仆人来通禀,说金侍郎要在南门被吊死,她不顾劝阻执意奔去救兄长……匪徒识出她的身份,将六姨太吊绑在木桩上,她被一群畜生生生……属下无能,属下有负大帅重托……”我看清那人是精忠,致深的护卫首领。 不知不觉中,我的泪水已充盈了眼眶。那满地死尸的惨状历历在目,六姨太那惊惧而充血的表情仿佛就在我眼前。如果那人所言不虚,那六姨太她遭受的厄运,定然万劫不复…… 我错愕间,却见到了廊子下行来的九爷,他愁容满面,面色苍白,一双大而深的瞳眸满是忧郁。 他凝神望我,仿佛劫后重生,彼此都是另一番的欣喜。 他沙哑声音问:“你,无恙吧?” 我点点头,哽咽道:“有惊无险。” 转念间,我记起三姨太临终前的那句托付。转眸问他道,“三姨太临死前,留下一句诗,是‘瑶花无尘根’。九爷可曾听说过?” 第一百一十四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三) 九爷怀铄先是一惊,冥思苦想片刻道:“这诗,好耳熟,似是一句对联,在什么地方见过。似乎……是在宫里。” “在宫里?“我更是不解,眼前仿佛是烟云雾绕的谜局,错足越深便越觉得不可捉摸。但我相信三姨太临终前的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断然不会骗我。 宫里本是五姨太生长之地,三姨太告诉我宫中的一句诗,又是何意呢? 步出回廊,我见到五姨太慧巧,她关切地问:“老六她,还好吗?” 见我沉吟不语,她叹气一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也是她的业报。固然咎由自取,却是惨了些。” 我凝视她的眸子,幽幽地说:“听小厮们说,六姐姐是被数十余大汉吊在木桩上轮暴的,她哭喊着老爷,不肯从,那些乱党就更是欺凌她足足一夜,生不如死。六姐姐身下都撕裂了,流了很多血。”我在静静地试探她的反应。人说乱党一事是金辉做鬼,不知为何我总是要想到她。 五姨太黯然用帕子掩了泪道:“这些乱党就是禽兽,哪里还有半分人心,只可惜了老六。娇花一样的人,却被一夜暴雨摧残。”她顿顿道,又补上几句:“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哎,万般皆是命,半点不如人。老佛爷昔日便如此说。” 我打量她,点点头,忽而问:“我们姐妹各个遇险,狼狈不堪。独独姐姐丝毫未损,真是好福气。” 我直直凝视她眸光,她神色中掠过惊诧,旋即扶着面颊淡然一笑道:“出逃那阵子,说来也是我命好,绕了两圈竟然同爷在巷子里遇到,我慌了手脚,抓住了爷寸步不离的,仿佛溺水之人握住稻草不肯松手,就要同沉浮一般的。爷便只得带上了我,同护卫们杀出一条血路……我便随了爷侥幸回府了。” 她潸然落下泪,“幸是老天庇佑,若是再晚个一步两步……只怕没有性命来见妹妹了……” 我珠泪盈盈,她神色戚戚,彼此泪眼相对,颇是心酸。只是三姨太临终前的忠告又是什么意思?我想,或是五姨太同她平日不睦,或是误会,亦或是,慧巧姐姐并非我想想中的心胸豁达,毕竟是小女子。只是如今,府里的姐妹寥寥,便是劫难过后相依为命,我们还是相互扶植为好。 “我这里有些极品的长白山老参,鹿茸、虫草、当归,首乌,我也不通医术,只是这补品总是好的。我吩咐了丫鬟们送去你房间,老六那里,我就不去看她了。”她殷殷地说,“你是知道她拔尖好胜的性子的,如今见我平安无事,她却落魄如此,更是要羞恼不快了。” 她执着我的手,关切之情,尽在不言中。我不觉后悔,是否错疑了她,她在府里女眷中已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她何必遮掩什么呢? 致深急了去剿匪,临行前留给我枕边他腰间的玉佩,那块古玉佩,据说是镇邪保身,颇得灵性。冰绡一看眉开眼笑道:“小姐,可见姑爷心里只有小姐的。” 我揉弄着玉佩,惊魂过后,有了淡淡的安心。 致深出门,我担忧六姨太的伤势病情。她总不许人靠近为她疗伤,身上伤口的浓臭已渐渐扑鼻。 我急中生智,吩咐冰绡取来一根红线,系在她的脉搏上,牵去帐子外,薛老郎中便可以为她诊脉。 待郎中去后,我来到她身边,轻轻为她梳拢头发宽慰说:“衣衫沾染了泥垢,浆洗后便又是簇新的;身子脏了,洗洗就干净了。爷出门时还嘱咐你,莫去多想,好生养病。” 她抬眼望我,眸光里将信将疑。 我鼓励地对她点点头一笑说:“爷去城外剿匪替你报仇,你洗净身子,梳洗打扮一番,待他们归来,看到你也是笑逐颜开的放心呀。” 我端详她那娇俏的小脸,虽然如今失了血色憔悴苍白,但掩不住那天生丽质。 她颇是平静,静静坐着,不置可否。 五姨太慧巧喊我去前堂料理三姨太的丧事,我握紧她的手宽慰片刻离去。 待我转回幽兰馆时,帘栊内,那绣帐锦衾的雕花床上却不见了六姨太的身影。 我惊得问丫鬟:“六姨太人在哪里?” 小丫鬟翡翠一笑挑帘子因我入内说:“我们奶奶今儿神情大好呢,一早起来用八奶奶拿来的药漉了渣滓泡澡洗了身子,起来就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呢,还吩咐回房取来几身艳丽的衣裳。” “哦?”我一阵欣喜,她总算是走出那份执念了。 我撩帘而入,却看到梳妆台旁静静坐着的她。窗外阳光明媚,天气晴好。晨曦熹微在她面颊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她姣好的粉颊扑了淡淡胭脂,遮盖了苍凉。 双丫髻,杏子红单衫,粉腮凤眼,齐齐的刘海清丽可人,菱花镜前揽镜自照的她宛如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少女,坐在窗前思春。她手里捧着一枝梅花,凑在鼻边轻嗅那淡淡的冷香,叹一句:“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三,明儿就是祭灶扫房日了吧?” 她燕语莺声,没了平日的蛮横,反透出些自怜自艾的喑哑。 我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一阵翻涌,忍了泪笑答道:“可不是,一早,宝儿就闹着吃糖瓜呢。” 她对了镜中的清丽少女嫣然一笑,莺声燕语道:“那年初见老爷时,也是腊月二十三。哥哥的寿日才过不久,他请老爷过府来赏一幅米南山的名画。我便是这一身装束……”她轻拢着鬓发低头欣赏自己的一身俏丽的衫子,脖颈上还挂着一个赤金的项圈锁片。 她盈盈笑道:“哥哥说我便是这般的顽皮淘气,偏偏好在他书房同小丫鬟们蒙了眼,捉迷藏,误将咱们爷当做了哥哥抱在怀里。一抱,就是这些年。” 她若有所思,话音的最后已是哽咽,喃喃道,“我就不松手,就不松手!” 我记起三姨太曾说到,六姨太玉珑她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她深爱致深,爱他不顾一切,爱得霸道,不许人染指向前。怕是因为当初的一眼定情,才有了后日这些痴缠。只可惜,致深永远不能像她所期许的那样,一生一世,只她一人。 她忽然扭头,侧眼望我,娇俏的模样问:“你爱老爷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质本洁来还洁去(四) 我一愣,望着她,不知如何作答。她却揉弄着水红色的帕子说:“爷说,他爱我,就喜欢我的矫情、任性、无礼。我越是胡搅蛮缠,他越是喜欢的。” “他说过的,他说他喜欢的!”她丢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得花枝乱颤一般。 忽然,她冷下面颊担忧地问:“不,爷嫌弃我,他嫌弃我。我脏了,我身子脏了,他会嫌弃的。”她忽然急躁起来,慌忙对了镜子左右照着,渐渐安静下来叹口气说:“幸好,衫子是干净的。” 她黯然低眸,“我的身子,是留给爷的。如今,却脏了……” 我含泪立在她身边,不知如何劝慰。 三姨太娘家的兄长闻讯赶来,五姨太慧巧吩咐我去前堂代为抚慰。也是我执意要见三姨太的娘家亲人,毕竟我欠她一命,我要替她尽那些未了的心愿。 我却担心宝儿,怕是她娘亲的噩耗,如今难以隐瞒。 我嘱咐丫鬟们伺候好六姨太,自己去前厅去料理三姨太的后事。 梳妆台前的六姨太忽然一把拉住我的手,也不说话,扬起骄傲的下颌,水汪汪的眸子痴痴地望着我。她伸手从金光闪烁的木匣中拿出一个朱红色锦缎盒子塞在我手中,凄然道:“世间情词无数,却唯有一句最是伤怀。你可知是哪句吗?” 我摇头,她却笑了,那笑容中满是凄凉。她沉沉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一惊,手中锦盒险些落地。这句诗从她口中说出,竟似宿命的判词一般。我将那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颗鹅卵大小的明珠,上面淡淡氤氲一层柔光。若我没有识错,那是“玥”!仅此一枚,便是价值连城。 她握住我的手,衔着一痕淡淡的笑意轻轻摇头叹气道:“你将我这话,转告老爷!” 我好言安慰说:“爷怕荡平匪患就会回府。六姐姐打扮得艳压群芳的,爷见了一定高兴。不如还是姐姐亲自交还老爷吧。” 前堂,满是白绫素幡,请来做法事的和尚道士诵经做法,缭绕的青烟满院,传来隐隐的悲声。 哭天抢地的一阵悲声中,传来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娘,我要娘,我娘没有死,娘!你在哪里呀!娘,你来见见宝儿啊!” 我的心紧揪,眼泪奔泻而下,可怜的宝儿。我疾步寻声而去,宝儿被一身臃肿棉布袍腰系麻绳的花家舅爷紧紧抱在怀里,贴着他哭得膻红的小脸落泪宽慰:“宝儿乖,宝儿乖,舅舅回常来看你的。你娘,不过是,出远门了。” 一阵悲声更盛,呜咽声如波涛暗涌。 五姨太慧巧双眼噙泪的抽噎着,用帕子为宝儿拭泪哽咽道:“宝儿,不哭。再哭,可让你舅父舅母肝肠寸断了,就是你娘若听到,也不得安心。宝儿,娘不在了,日后五娘就是宝儿的亲娘,宝儿乖。” 又是一阵悲哭声,花家舅爷舅奶奶噗通跪地哭道:“舍妹就留下这一脉骨血,虽是周家的根苗,还求五奶奶日后照应宝儿,我们夫妇替九泉下的妹子叩头了。” 远处传来梵音,为冤屈的亡灵超度。有没有哪一处悲悯的所在,可以摆脱这流离的宿命,可以收留无尽的苦悲。让世间所有伤痛都归于无形,梵音一曲,扬幡招魂。 身子冰冷如冰凌,我扶着廊柱并未近前。 心死,怕就如冻做这冰柱一般吧? 听着金家舅爷舅奶奶的哭诉,我面颊的泪被北风吹干,撕裂般的疼痛。我想起三姨太,她本是贫贱人家的女儿,得过致深的青睐,也曾有过柔情蜜意的无尽缱绻,更为他生下了宝儿,可本该开在乡野之中的花却开花结果在深宅富贵家,终不长久。 转念一想,便是六姨太富贵人家的千金,沦为小妾,繁华过后成一梦,又如何能守住昔日的风华柔情呢? 六姨太,那回眸时凄然的笑脸,明媚如春花含了未晞的晨露,绽放在廊下,待着主人推窗时的赏识。那杏红衫子,双丫髻,娇俏的模样,呈现眼前。我心头兀的一惊,忽觉几分不祥,忙转身向幽兰馆而去。 冰绡诧异地紧随了问我:“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看不得这悲戚的场面?” “冰绡,幽兰馆,咱们速速回去,”我疾步奔回幽兰馆,一片幽清。 喊了几声,不见丫鬟,只院外扫雪的聋婆子嘟哝着:“三姨太今日发丧,丫鬟们都被喊去前院张罗去了。”拖着扫把走远了。 我微皱眉头,也不知六姨太去了哪里,寻遍屋内不见她。想起她今日清晨盛装打扮,我不祥的预感更是强烈。玉珑,她跑去了哪里?我吩咐冰绡分头去找。 附近更无旁处可去,六姐姐她能走去哪里?隔壁是露华浓温汤院,却蒸腾起袅袅的水气,泛着梅花淡淡幽香。好奇怪,是谁在香汤沐浴不成? 我心下一动,不觉释怀,是了,一定是她听了我的劝告,索性去了温汤中沐浴洗去污浊。 想是玉坠儿那丫鬟也随去伺候她,难怪屋里无人。 我打发冰绡去前面请郎中来,顺便去取些消肿化瘀的药材,以便给六姨太玉珑泡浴。我便自己顶着阴阴的凉风向露华浓温汤奔去,脚下雪厚,青石板路滑,几次险些跌倒。 来到露华浓庭院便径直向温汤池去,喊着:“六姐姐,澜儿来了,玉坠儿,在吗?” 轻悄悄无声,只有水声滴落叮咚清幽。 那冰雕玉砌的庭院中,袅袅水气升腾缭绕如烟岚一般,只是,那温汤池水的颜色如何是玫瑰色的一片殷红,仿佛零落的最凄艳一抹胭脂痕。这是撒下了一池红梅花瓣染成的颜色么? 不过瞬间,我周身血液凝固,惊愕的目光望着那红色水面,不觉一声凄厉地惨叫。 “啊!”我惊叫一声就要掉头逃窜,只是我奔出几部强咬了牙,颤抖了身子回头。 大雪纷飞中,我咬紧瑟瑟牙关,含泪向池边而去。那池子中,分明有一人。 是她,六姐姐玉珑。池边露出一张惨白而冰凉的面颊,乌发铺陈在脑后,宛若流云瀑布。她面颊覆上了一层积雪,冰凌挂在浓密的长睫上,仿佛沉沉安眠。一双眼冰凉呆滞地直视前方,眸光中有无限不舍与绝然。那眸光我只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蛇蝎毒妇(一) 六姨太玉珑她樱唇微开,玉臂僵冷,浮漂在水面半截酥胸满是斑驳的血。我顺着她的手臂望去,却发觉她手中执着一把铁鬃刷子,身上是一道道血迹斑斑的伤痕。肌肤仿佛都要被刷的破碎,而整个人亦像是扯碎后又被拼接起来一样。 风吹过水面,迷雾半散半合,一道道标志着屈辱的血痕就在迷蒙间若隐若现。玉珑,她将自己被侮辱的身体泡进那温汤池,竟然用铁鬃刷子一下下的刷洗着自己的寸寸肌肤,直到肌肤自己的屈辱、污浊,用鲜血与惨烈刷尽那不甘的噩梦回忆。 她以为她脏了,即便是走,也要干干净净的走。 眼前是一片血红的世界,我跪在地上哭着,整个人像散了架一般。我好想伸手去抱她,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一瞬,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是干净的,她是完完全全只属于致深的。连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要消融在冰清玉洁的水中。世间的尘埃再不会纷扰她,雪花覆盖着她身,是最圣洁最干净的嫁衣。 一如当初,两人初见时。 天涯远,雪茫茫。凛冽的朔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扑在我脸上,也吹起池边齐整摆放的一套衣衫。上面端端正正地压着那枚宝光柔和的宝玥明珠,熠熠夺目。我满眼是泪,望向杏子红的单衫,雪白的雪地梅花裙,那恰是她方才盈盈一笑,对镜梳妆时的模样。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身子如冰雕立在庭院,我只觉得呼吸艰难而痛处,冰凉的空气如冰刀一般涌入肺腑,一刀刀剜着我的心口。热泪奔涌而出旋即化冰,我恨过的人,斗过的人,就如此去了。 没有一丝预兆,她就如此突兀地,消失在我眼前。 那枚宝玥被我轻轻拾起,握在手心,感受着那残存的温度。 我闭上眼,依稀是三月的初春。风吹落一地的梅花,散落满池,芬芳馥郁。袅袅雾气中,零落六姨太一地清婉歌声: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 往事历历在目,我记起有关她的一切。我恨过她,斗过她,无数次的波澜起伏中,我都同她在风口浪尖处相会。可此时泪光朦胧双眼,我能记起的,却只是她在明媚日光下,那狡黠而放肆的笑。 那样艳丽的笑,带着少女的任性与俏皮,即使在三春的日光下也依旧夺目。芳菲尽处,她单衫杏子红盈盈笑望着我,就那么一个错身,转瞬倏然不见。 一切爱恨过后,终成一场空。曾经恨过的,就让它随今冬消融的白雪烟消云散;曾经爱过的,就让它深深埋在心底,一如最初,明媚的日光下相逢时。 我已不会再恨。因她懂得深爱与绝然。 至爱无恨。 仿佛是一梦,一个沉沉的梦。梦中寒霜遍地,庭院白雪皑皑,冷月如钩。她赤足走来,乌发如墨,衫子杏红,明眸如漆。她赤足行在雪地,却不留痕。 我冷得周身瑟缩,牙关打颤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含着淡淡的笑,将苍白的手伸向我,眸光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她徐徐张开手掌,露出那枚润泽的宝玥。 我慌忙伸手去接,她却在触到她肌肤的那一刹,倏然消逝了。如泡沫如烟云,消散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 我乍然惊回噩梦,大口喘息,肺里却仿佛被生生捅进刀子一般,那一呼一吸间都是难以言说的剧痛。周身如坠入冰窖,裹紧身上的斗篷,却依旧瑟瑟发抖。 极大一颗泪兀地从眼角滑落,顺着面颊淌下。在落地的那一刹,被寒风冻结成冰。 “来人,来人呀!有人吗?”我惊得疾奔而出,直奔去幽兰馆。 才踏入六姨太的那间卧房,我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手一抖,那宝玥直直落地,忽而摔做了两瓣。我一惊,如何这明珠还能摔碎?莫不是珠子有灵性,要随主人去? 我忙俯身拾起来,中间竟然有个纸团。 分明是中空的一枚珠子,内壁雕琢了精美图案的九曲玲珑珠,两瓣合一,只是那纸团…… 我满腹惊疑,六姐姐托付我的珠子内有个纸团,难道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我颤抖的手展开那纸团,是一张发黄的字条,娟秀的赵楷书了几个字-“云鹤有奇翼” 这是何意?还藏在珠子里。 我心下纳罕不已,怎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无言诗?心下思量,不觉读了两遍,须臾间,心生一念,不觉一惊。这,分明同三姨太临死前喃喃读出的那句,是一体。 “瑶花无尘根,云鹤有奇翼。”,“云鹤有奇翼”…… 脑中飞速转念,三姨太留下的那句诗,更有六姨太明珠中所藏的一句,莫不是是副对联?依着平仄韵脚推算,这对联多是“平声”收尾做下联,那三姨太所言的必是下联,六姨太所留是上联。 云鹤有奇翼; 瑶花无尘根。 云鹤是什么,瑶花又是什么?这对联中可有何深意? 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副对联又同五姨太慧巧又何干系?慧巧,那平日从容端方的举止,温婉的笑靥后都潜藏了无尽的诡秘,仔细思量,此前便是令人疑虑重重,只是我不曾留意疏忽了罢了。 六姨太要对我嘱托些什么?还君明珠双泪垂,是她托付我转给致深的最后一句告白,为何不留在这枚价值连城的珠子中,反藏了这句诗。 这诗,莫不是留给我的? 我正在寻思中,我竟然没有留意四下的脚步声。直至珠帘声动,人影晃入,一个声音婉转而来:“妹妹可是醒了,阿弥陀佛。” 五姨太慧巧,她如何来了? 我心下一惊,手一抖,手中那枚珠子倏然带了字条掉落在地,滚了几下恰落在门边五姨太脚下。尚不待我俯身去拾,五姨太慧巧却先行一步俯身将珠子字条一一拾起,笑盈盈地问:“这是什么?”信手展开字条去看。 我的心一阵颤栗。 第一百一十七章 蛇蝎毒妇(二) 五姨太慧巧看了一眼字条,漫不经心地笑问:“怎么,澜儿你也在?六妹妹人在哪里呢?” 眼看着她的神色流露出些许不自然,我心下更是几分思量。百转千回中,三姨太让我提防眼前人的话语尤是清晰。 她渐渐地嫣然一笑拈了那珠子问我:“妹妹可知这珠子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怔,紧提起一颗心,头脑一空。虽然心知无数怨念纠缠,震惊之余那点凄凉的苦涩被我强逼着自己深深吸一口气吸入肺腑强压下去,打量她的眼眸涔然一笑,故作懵懂地反问:“妹妹也不知,才进房子也不见人,只在六姐姐梳妆台上看到这珠子委实可人精巧。难道姐姐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她的眸光打量我,似是思索片刻,徐徐含笑摇头。 我更是纳罕道:“这便怪了呢,好端端的一枚珠子,如何破做了两瓣呢?还压着这字条,想来是六姐姐做的诗吧?可惜只半句。”我轻轻摇头,似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眸光扬起,望向她时,慧巧的眸光中略略掠过丝异样,迅然回避,旋即又镇定敛了笑叹气把弄掌心的宝玥道:“明珠虽好,毁破便是不值一文。可叹玉珑如此逞强好胜的人物,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可真是……” 我移步含笑向前,漫不经心地从她掌中拈起两瓣宝玥,对了光凑去一处,叹一句:“明珠无价,其价自在人心。” 屋内一片沉寂,四下无声。 我忍了眼中便要夺眶而出的泪和心口阵阵惊骇剧痛,强做欢颜转身对她道,“五姐姐来得正好,咱们去寻寻六姐姐,陪陪她品茶作诗也是好的。” 她应了一声:“好!”依旧是那端庄温婉的笑容,依旧伸手来如素日一般挽我的臂,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我强自镇定心神,只做云淡风轻的模样,同她携手向后园走去。 步出幽兰馆,便是露华浓温汤庭院,上空氤氲着薄薄的烟雾缭绕若仙宫。 越近一步,我的心跳的便愈发厉害。我连忙紧了紧大氅,以掩饰自己的瑟瑟发抖。即将重见那惨痛的一幕,不过身边多了一人。 来时的那串脚印,已被大雪覆盖,我的心才略略定定,指着露华浓庭院大敞的门说:“呀,门是大敞的,想必六姐姐又去沐浴了,清晨我去她屋内,她盛装打扮,如豆蔻梢头妙龄少女一般的可人呢。”说罢同她步入那惨景触目惊心的宅院,心头纷乱缠绕,百感交集。我疑心暗含圈套,故而拉了五姨太同行。 不想再进那扇掩藏着血腥与惨痛的门,不想再见到那满是屈辱而触目惊心的尸身。但是,我不得不再陪她走一遭,再次直面无尽的惨痛。 我扬声喊着:“六姐姐可在吗?漪澜同五姐姐来看望你了。” 自然无人作答,寒风呼啸,吹来一片屋脊上的残雪扑面。我跺跺脚,抖抖斗篷上的雪说:“咱们去里面寻寻看。” 才入了温汤庭院,忽然五姨太慧巧拉我的手猛然一紧,停步脚步,颤抖了唇惊恐的说不出话,惊恐的目光直视前方。 “五姐姐,怎么……”我笑容在寻了她的眸光望去那血红一片的温汤池的片刻,立时惊叫失声:啊……” 我故意大声叫喊,失魂落魄般掉头就跑,一个趔趄滑倒在地,揉着酸痛的膝盖眼泪汹涌而下,哭喊着:“来人呀,来人呀,快救人,六姐姐她,她……” 我手里死死攥紧六姨太临终托付给我的那枚珠子,那满含千千结心思的宝玥,那“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的临别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自此人鬼殊途,化尘化土,质本洁来还洁去,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哭着,是那种要将整个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惨痛。慧巧更是吓得双腿发软跪坐在我身边,她搂住我,抚弄我轻轻颤抖呢喃:“不怕,不怕,她去了,去了。” 泪水咸涩,只有此时我方才敢大声一哭。将刚才未尽的泪都流尽了,屈辱、震惊和惨痛在心尖上撕扯着,直到心口全然鲜血淋漓。 不多时,仆人们闻讯赶来,更是吓得一个寒战瑟瑟发抖,眼前惨叫引得无数人错愕咂舌惊魂。我恼得轰了众人去庭院外,更不能让凌乱的目光亵渎六姨太的尸身,直待了致深的脚步匆匆而至。雪地中脚步的嘎吱响声,狂乱的一颗心如被踏碎,我的心紧紧一揪,他终是来了。 她期盼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在最后一刻,来到了她的身旁。 那一刻,致深他身披玄色斗篷,面颊沉凝如铅,紧抿双唇出现在我们面前,冷峻的眉目惊愕地望着眼前的那泓血水染红的温汤。 瞬间的茫然,他徐徐步近她。每踏出一步,仿佛都如踏在心上沉重。他躬身脱下自己身上的斗篷,铺陈在雪地中,俯身将六姨太从水中抱起。 唇颤抖着,他默然将肌肤残缺、鲜血纵横的她放在雪地上那斗篷中,紧紧包裹了抱起在怀里。 大雪飘落,雪霰落在他肩上,晶莹剔透,转瞬即逝。仿佛曾经的美好记忆,在最美的一刹凝成永恒。继而烟消云散,杳无踪迹。 我几乎是爬去他身边,捧起池边那堆放整齐的衣衫,更拾起雪地中风吹散的小衫,递给他为六姨太玉珑妆殓。那枚分擘开的宝玥递去他手中时,两行清泪从他坚毅的面颊上徐徐落下。 这是我第一次见过他落泪,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震撼。他记忆中的她应仍是昔日金府书房雪地红梅中奔来的红衫小女子,俏皮地紧紧抱住他的腰,在明媚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笑。如今满池红潮映着红梅凄艳般血红,似看到她临终前哀婉凄美的神情和断肠的悲戚。 他轻轻呢喃着什么,语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我听不清,他在同她说着只他们两人能懂的悄悄话。 “都下去吧!”他怀抱着她,目光中再无他人。他牙缝中挤出几字:“此事,全府下缄口令,不得外泄,不得私议。违者……”他咬紧牙关,孑然跪在雪地中的池边,只低头端详着六姨太苍白的面颊。 我在雪地中痛苦的徐徐起身,朔风呼啸中,往事向我飘来。那背后扎响的穿透肺腑的噗嗤噗嗤的刀声,三姨太的热血从我颊边淌下;六姨太在雪中温泉手握钢刷一丝丝尽毁自己被污浊的皮肉,只为全一完璧之身还那命中相守的男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蛇蝎毒妇(三) 清风朗月水榭内,女眷们齐聚一堂,暗自为六姨太的惨死流泪心伤。 冰封的湖面上厚厚的残雪随了北风飘动,一层层如浪潮卷来。 我凭栏远眺残冬的枯柳烟树,心中惨痛。一切的繁华不过烟云过眼,不知来年开春,是否所有的花树还能再展颜青翠绚丽如昔? “想不到六姐姐如此贞烈,便是死,也死的如此轰轰烈烈的。”我不无感慨,又惹得众人一片唏嘘声不断。 “哎,老爷本都不再计较那晚上的事了,六妹妹她这是何苦呢?”二太太嘤嘤地哭着,大袖衫子掩着满脸的泪。 三姨太的丧期未过,六姨太的白幡高悬,府里这场浩劫,可真是命数吗?人人在感慨。 二姨太更是含泪道:“就算争了一辈子,我们到头来竟是不如她爱得癫狂,不如她对爷的一番痴情侠气。她生得原比我们要好,做妾便是委屈了她,名门千金,又遭此大劫,她心高气傲,就如此的去了。” 我心中一阵感念,泪水再次涌下。唏嘘声哭啼声连做一片泪海,哽咽声在北风中更显悲凉。 五姨太坐在一旁暗自垂泪,望着丫鬟蹲在一角揭起黄铜炭火盆的盖子,一点点地添着银霜炭,火苗红红的若隐若现,不过压在新炭下,随时就要烈焰跳出。盖子笼上,小丫鬟们起身,五姨太忽然想起什么,正声道:“姐妹们为六姨太心伤落泪是应该的,只是,怕是眼前咱们爷就要大难临头了。” 闻听此话,众人立时含悲忍泪,无数诧异的目光望向五姨太慧巧。 她沉吟片刻,镇静道:“非是慧巧多虑。只是六姨太的兄长金侍郎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妹妹死得如此蹊跷惨烈,他岂会善罢甘休?” “是玉珑自寻短见,干老爷何事?”二姨太辩驳道。 五姨太摇头慨叹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其二。且不是玉珑是金侍郎的爱妹,手足情深,就说金侍郎从昔日升迁,至如今被破例擢升至高位,步步皆因了咱们爷的缘故。如今六姨太一死,殃及池鱼,他岂可如此罢了?新皇看中他,除去他办事得利,为人活络,投君所好,更有他是咱们爷周总督身边的近戚。咱们爷远离京畿……” 她侃侃而谈,道破其中玄机,我的心如被北风吹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此言,分明金侍郎是皇上摆在致深身边挂角守候的一枚棋子,如今莫名其妙的被踢出了棋局,莫说这棋子不甘心,就是下棋的人也未必甘心呢。 二姨太听得似懂非懂,还争辩道:“六妹妹的死,是她自己寻的,咱们老爷又没有逼她!” “可是她毕竟死在了周府,死在温汤池里,死得惨不忍睹。”慧巧冷冷道,目光僵直,仿佛大难临头的恐惧。 我心里一沉,如今可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天降横祸,事出突然。纵然致深他对周府下了缄口令,只怕六姨太惨死的情景传到金侍郎耳中,也不过一日两日。只怕更加汹涌的浪潮还在后面。 倒是大太太出身名门世家,见惯官场风云,慨叹一声附和道:“防患于未然,慧巧果然见识是远的。我适才还在寻思,黄毛匪未剿尽,如今京津两地和广州的乱党竟然在兴州暴动。老爷身为朝廷封疆大吏,守土有责,出了这种屠城的惨事,责无旁贷。” 我的心更是一凛,记起了在致深书房外听到的大将们的那番争议。一个隐隐的念头在心下一浮,又迅忽散去。可我依约记得他们说到,兴州的守兵戍卒,是因前些时日金侍郎去樊州视察,致深陪同钦差护送前行时才调离重兵自兴州去戍守樊城,因年节在即,大雪封路,尚未换防掉回兴州,才造成两门兵力空虚,成了空城计,给了乱党可乘之机。 一环环一扣叩,连起来看竟是莫名蹊跷的一盘棋局。兴州连夜调兵戍守樊州一事,也是军机不得外泄的。若能安排的如此莫不真如那些将领们推测的,是有内鬼作怪? 他们都在疑心金侍郎,只我隐隐觉得五姨太神色诡异,只我逃命回府同她相遇时她那暗自失望的眼神中,我就觉得奇怪。 三姨太临终前的叮嘱,提防五姨太,那句诗和六姨太宝玥中交在我手中的那句恰是珠联璧合的一阙,难道都是巧合,同慧巧无关,只是我多心了?这些时日,我已自问过多次,是耶?非耶? 我不由偷眼打量慧巧,恰听大太太正一脸陪笑开口央求她说:“慧巧你在老佛爷身边多载,是老佛爷身边亲信之人,你也是颇能活络说话,不如你设法替老爷在老佛爷面前周旋一二,也免得皇上听了肖小恶人先告状的挑拨在先,兴师问罪前来的要好。” 是了,五姨太她在宫里是太后老佛爷身边的人,若是六姨太兄妹是新皇摆在周府挂角的棋子,那么五姨太就是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了。我反是心里隐隐为致深慨叹,位高权重又如何,枕边床上都身不由己。 五姨太怏怏的神色,勉为其难道:“我也只得去试试看,怕未必尽如人意。天意自古高难测。如今新皇主政,撤去了垂帘,老佛爷纵能说话,那分量也比不得从前了。”眉头一蹙,更显神色沉重为难。 此后的话我无心去听,沉沉吸一口气,推说头疼回房去。 出得门来,一身狂风吹起斗篷兜风乱舞,冰绡忙为我紧紧地拥上兜风,却仍不免透了脖颈的寒凉灌进衣衫。 一夜未眠,我不敢熄灯。红烛燃尽,泪尽寒宵,满头思量都是两位姐妹惨死之状。她们的面容含笑,在笑容最盛的那一刹倏然破碎,碎成窗外呼啸一夜的晶莹雪花。 清晨,我醒来,得知致深回府了在求缺斋,我连忙吩咐丫鬟为我梳洗更衣,去求缺斋看望他。公事私事皆是惨痛,怕没有人此时比他更是痛苦。而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为他分忧解怀。 因心中记挂致深此刻的安危,我便向求缺斋去。绕过抄手游廊,抬头望屋脊兽头上披着的莹白的一片积雪,白日刺眼,惊风透骨。我略在廊子下定定神,恰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忽然从葫芦洞门外闪过。这不是五姨太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凌霄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蛇蝎毒妇(四) 我疾行几步来到洞门边望去,见凌霄裹着粉纱地遍绣折枝凌霄花的宫缎斗篷,佝偻个腰快步疾行,踩飞地上积雪。她行踪诡秘,不时左顾右盼着,似又是从求缺斋出来。我更是好奇,不由低声吩咐尺素:“你去看看爷可在书斋?” 转身便带了冰绡和焰绮一路远远地跟随。我们不露声色地隔了廊子上的一道墙,轻挪步子尾随她而去。 廊上的冰裂窗格上可以窥见园子里凌霄的踪迹,她一路涉雪疾行,不时回头看着,似怕有人跟来。 我谨慎的立足,只隔着廊子上的移步换景窗远远地望着她,见她径直奔去了后园的一个角门。门边的薜荔藤萝架挂着积雪,旁边一片一人多高的太湖假山石后忽然闪出一个人来,一身短打,腰束麻带,小厮走卒模样,双手插去袖笼中,冻得跺脚不已,呵气如白雾,想是冰天雪地中等了许久。 凌霄似同他并不很熟,只从怀里取出一个雪缎包裹,塞给他叮嘱几句什么,那人就点头转身而去。这是什么人?不能正大光明的从前门进,反如此的偷偷摸摸? 凌霄谨慎地送他出门,又将门带上,转身佯做提鞋状,却挑起一双眼儿机警地四下看看,确认无人,才挂上角门的门闩,匆然而回。只是她一边行,一边谨慎地提了墙边一把竹扫帚扫去自己身后的脚印足迹,似在扫出一条雪后的小径一般。待奔来廊下,她才将扫帚塞去一片假山石后,在廊子下跺脚,从怀里摸出一个绸布包,更换了一双干净的绣鞋,将雪湿的粉色绣鞋包裹了藏掖,一路在廊子下飞奔而去。 “小姐,凌霄会这个男人是什么人呀?鬼鬼祟祟的?”冰绡不解地问。 我冷冷一笑道:“背主做事,想是见不得人的。今日的事,你们不许告人,我自会对五姨太讲。” 焰绮胡乱地点头,更不多问。只我心里更是盘算,凌霄是五姨太慧巧贴身的大丫鬟,今日她鬼鬼祟祟去会的人,一定同五姨太大有干系。 我们转回求缺斋,尺素恰飞奔而来,踩起一地积雪,脚一滑,滑出三尺外,险些跌倒。 我一惊,嗔怪道:“毛毛糙糙的,这是怎么了?” 尺素惊得花容变色,急得嚷着:“六奶奶快去书房看看吧。不好了,金舅爷带了一群人来给六姨奶奶奔丧,哭着闹着要为六姨奶奶讨命,要打老爷呢!” 我闻听愕然,微开了口却问不出话来。金辉竟然胆敢来周府闹事寻衅,还破天荒地要打致深?听来都令人可笑。他金侍郎再嚣张,不过从二品侍郎,致深可是朝廷从一品总督,领兵部尚书衔。以下犯上且不论,他二人更有师徒之份,这天打五雷劈的罪名呀。 我也顾不得许多,疾步随了尺素奔去求缺斋。 刚进院门,我便被那阵势威吓住了。只见黑压压一院的人拥满求缺斋,哭喊声悲号声不绝于耳。更有金家之人披麻戴孝祭奠五姨太,白色的幡布高举着,在寒风中摇晃。 我挤出人群来到求缺斋门口,就见金辉在一旁痛哭垂泪,更有一名华服老妇人披头散发的抓扯着致深捶打。 “你,你还我们家姑娘的命来呀,还命来呀!”哭闹的是位少妇,跪坐地上捶着致深大哭失声,泪如泉涌。 抓住致深胸前衣襟撕扯捶打的是位皓首华鬓的老妇人,她哀嚎惨痛地紧紧抓住致深哭诉着:“我家大姑娘,那是老太爷和老夫人捧若掌上明珠的,临终前拉住少爷的手殷殷嘱咐,定要为她寻个风光体面的婆家。可不知如何,玉珑她就是鬼迷心窍地恋上了你,放着好端端的诰命夫人不去做,偏偏要给你周总督为妾。她还说,世间的男儿多如繁星,真正耀眼夺目的屈指可数,她只跟定了你,一辈子守着你,什么都不图。可你,你对得起她吗?” 一阵悲戚声,致深沉痛不语,金家人应和着,满院皆是哀号声。那老妇人顿顿又道,“玉珑她还说,她每夜看到你睡在她身边安详的模样,她就要趁着月光偷偷的看上一夜,也不觉得困倦,生生熬出黑眼眶来。她嫁入周府,受了你周怀铭多少委屈,她腹中的孩儿,一次次无端的落掉,她哭得如泪人一般。可你,你这个她放弃一切跟随的男人,你为她做了些什么?我金佳氏不过是老太爷的小妾,我舍得一身剐,什么都不怕。你还我玉珑来,还我玉珑呀。好端端的,她怎么横死在你家池塘里,分明是有人痛下毒手。你若不查出真凶,就此放任不管,我这把老骨头就生生交代在这里!” 我泪流满面,不知是为她这番话勾起伤心往事,还是心疼六姨太玉珑的惨死,我推开众人上前拉劝:“老夫人,人死不能复生……” 我话还没说完,在我扶起她的片刻,她突然放开致深,狠狠一掌向我掴来,痛斥着:“狐狸精!都是你们这些狐狸精作祟!”我面颊生痛,被她长长的指尖划破,委屈的泪水盈眶,却强忍了不让它落下。 “闪开!”致深大喝一句,“我吩咐过,都不许近前,”他痛苦地咬牙,如一桩木头立在那里道:“让她打!” 金佳氏更是发疯般的扑上去,捶打撕咬致深,哭闹着发泄着,口口声声喊着六姨太的闺名,惨象令在场众人无不为之落泪。 五姨太慧巧看不过,端出一家主母的架子上前,心平气和道:“老夫人,我们帅爷不同你计较,是敬你是长辈。孰是孰非,自有太后老佛爷公断,你如此辱打朝廷命官,还把太后老佛爷看在眼里吗?”慧巧声色俱厉,金佳氏果然住手愕然,却不甘心地坐地捶腿大哭。 她们本是金家小妾,本就没什么体面,便是胡作非为也无人怪罪。可若是无人劝阻,难道真任由她这般放肆胡闹下去? 我推开众人向前。 第一百二十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 “老夫人,你若知六姐姐对爷的一片爱意,就更应该知道她在爷心中的地位。六姐姐本是含恨而去,如今尸骨未寒却见两家人结仇,她在九泉之下如何心安?六姐姐当年不顾一切嫁入周府,是轰动京城的佳话。如今虽是含恨而去,在老爷心中她却是最重的。若六姐姐还在世,定然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吧。” 我沉声道,一番话到最后也是哽咽。四下鸦雀无声,渐渐响起悲戚声。 致深沉了面颊,我知他心头必定煎熬,只是所有悲痛都积压在心中,不做丝毫表露,苦苦折磨着自己,任那烈火焚心。 “你们放心,我周致深定当还玉珑一个清白!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致深从齿间挤出一句,一片饮泣声呜咽声连坐一片,哀潮一般。 大太太不住念诵佛经,上前劝道:“眼下还是让六妹妹入土为安才是。” 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哭闹,金侍郎满脸是泪,劝了庶母和小妾离去。 北风吹落漫天雪花漫天匝地席卷而来,冰渣字打在面颊上,冰刃般割裂肌肤的疼痛。 雪粒子打在青绸油伞伞盖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和在一片呜咽声中。 六姨太的坟前,致深坐在墓旁的白玉石台上,贴倚着墓碑,仿佛贴在六姨太的身边,面对漫天大雪,远处连绵不尽的山脉。时光仿佛静止了,只有无尽的雪落。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远离了尘世喧嚣,他手中把弄着几根蒲草,认真的编着什么。 我走近他,举伞为他遮盖飞雪,他并不抬头,颤抖的声音瑟瑟在寒风中:“我吩咐过,都回去吧。让我静静。” 我凄然落泪,从怀里摸出那分作两瓣的宝玥,双手奉在他面前含泪道:“六姐姐过世那早,她穿了一身杏子红的衫子,挽着双丫髻,对镜梳妆,她盈盈笑了对我说:“当年也是个腊月冬日,她在兄长书房捉迷藏,误将老爷当做兄长抱住怀中,竟再没有放开手。” 致深的目光惊愕地望着我手中的宝玥,惊愕的目光向我而来。 我莹莹的泪光闪动说:“六姐姐说,烦我将此物交给老爷,还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惜,我当时不懂,还劝她说,何不自己交给老爷呢?谁想到……” 我惨噎,话语就哽在喉头,化作了泪水涔涔而下。 致深颤抖着手接过那宝玥,我却惊见他手指上满是淋漓的鲜血,那韧草已经划破他的手指。手指上满是斑驳的血痕,渐渐渗出血珠。 “致深,你的手,”我忙握住他僵硬冰冷的手,他的目光从满是冰雪凝结的睫绒下抬眼望我,唇角掠过一抹凄然的笑意,徐徐举起手中一枚干枯的蒲草编缠的指环,那指环很是精巧,栩栩如生的如翘着两根长长耳朵的小兔子。 “这是玉珑当年教我编的,她最是喜欢,总是缠着我为她编,可我总没有空暇……”他苦涩的自嘲一笑,徐徐摇头,血凝的手指把弄那染红的小兔子指环涩涩道:“没有空暇……我如今多陪陪她,为她多编几个……” 他惨然的笑意中满是回味,眸光中一片莹亮:“昔日,初在侍郎府见她,只觉得是个任性娇气的小姑娘,天真稚气,不谙世事。此后,她人大了,心也大了,便是同床共枕,都未必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苦涩一笑,幽深的眸光含了不尽的悲哀,“是我,是我误了她!我无法给她所要,无法抱住她一生一世,又为何要应了她,留她在身边?” 我的心撕裂般的痛楚,鼻头一酸,风雪中不知因何的悲从中来,一把抱住他,呜咽地哭着:“致深,你回去吧。若是你冻出个好歹来,岂不辜负了六姐姐对你的一份心?她在地下也不得安心的。” 话音消散在北风中,白雪将曾有的记忆打湿,也沾湿了墓边的半盏残酒。我紧紧抱着他,任凭狂风在身后呼啸,他紧紧搂住我在怀里,沉默不语。 寒风暴雪中,迎来了这年的腊月三十除夕年节,千家万户曈曈日,忙把新桃换旧府门口挂起喜庆的大红灯笼,孩子们争相追逐放着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偶尔夹杂几声震耳欲聋的冲天炮响声,将门外树上的雪震得扑簌簌落下,方才有些过年的味道。 酒残风冷,周府的年节便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度过。门口的红灯蒙上了白麻布,黑白二色的幡子高高低低挂满府内。无人再去吃团圆饭,也无人燃起爆竹,生怕惊扰了满府的孤魂。 初一晌午时,宫里派来太监依例赐下年节的赏赐。致深更换品服,率了府内家眷撤酒席,设香案,开了中门跪接懿旨。 女眷远远地随行其后,我不过是入府最晚的小妾,随在人后,远远的望着致深。他左侧是大夫人,右侧陪伴了五姨太慧巧,皆是品服大妆匆匆出迎。 许多内监前呼后拥簇着一位满脸笑容的太监许公公大摇大摆前来,太监身后的官员依照官府品级列队垂首一旁。行至厅上,许公公南面而立,也不曾负诏捧敕,不过照本宣科般宣了懿旨。继而便是众人叩头谢恩,跪下又起来,如此反复三次。 送那太监离去时,那太监公公堆起满脸的褶皱笑了说:“太后老佛爷有口谕,说是这些年大帅为国事奔波,也未能入京觐见拜谒天颜。不如正月十五入京去,太后宫里摆下元宵家宴,请大帅和夫人、五夫人,还有贵府的九爷,”太监顿一顿,又说,“更有佳丽小姐,一道入宫觐见赴宴。” 我一听,心里反是不安。大年节,怎么忽然想起召致深满门入宫去呢?周府近日才出了事情,如今一家又都被调离远赴京城,这又是何缘故? 五姨太说过,金侍郎为了六姨太的死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为何老佛爷又恰在这个节骨眼上宣他入宫? 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是老佛爷身边的人,致深待他也算客气,他对致深则一口一句“大人”“大帅”颇是敬重。许公公一盏茶都不肯吃就告辞,只说他出京这一路是搭洋人的快艇从天津卫奔来,快马加鞭,惊动了沿途的官府护送,到了兴州不敢滞留,颁了懿旨又待明日一早迅速赶回京里回宫复命。 只是这位公公即将告辞离去时,致深凑去低声同他问了几句什么,那位徐公公一脸为难,但还是对致深交代了几句什么,致深频频点头。看致深愁眉深拧,我便觉不祥。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奉旨入京(一) 待送走了许公公,众人人困马乏。致深转身吩咐我道:“大夫人身子欠安,无法长途舟船劳顿入宫请安,你收拾一下行装,随我一道进京。” 我一怔,太后老佛爷的口谕本未曾传我入宫,但致深执意要带我同行。 五姨太慧巧眉头一蹙好言相劝道:“爷,这个节骨眼儿上,老佛爷的赏都少了一样,终非吉兆,爷此刻带妹妹入宫,怕是不妥吧?” 我不明就里,只是暗觉此行不祥。致深却执着我的手黯然道:“一道入京吧,也给慧巧做个帮衬。” 我想,虽然入京凶险,但我也不能让他一人孤身去犯险,好歹守在他身边,总比留在府里翘首以待的要好。若是不能助他一臂之力,想来也不会坏事。我于是点头应道:“多谢爷不嫌弃漪澜鄙陋,漪澜有什么不懂的,就向五姐姐多请教。” 我笑望了一眼五姨太慧巧,她也淡然一笑置之。顺口说,“那慧巧带妹妹一道准备入京的拜贺打点所用之礼去了。” 退下时,我见慧巧面露难色,眉眼间隐隐担忧。 “姐姐,可是出了什么事?才我见咱们爷同徐公公说话那神色不对。”我试探问,只是这些话不便去问致深,勾起他的心烦。 “金辉那狐狸,究竟还是去皇上面前把咱们爷给告了。”五姨太首饰包裹悻悻道。 “就是为了六姐姐惨死的事儿?”为推测,但心里心知不会如此简单。 “金辉在皇上面前告恶状,说咱们爷有了谋逆之心,勾结革命党,故意虚空了城门,放革命党入城来,开门揖盗。”慧巧一句话,我吓得一个寒颤。谋逆?这可灭门大罪。 我惊愕地问:“这可如何是好?但凭金侍郎信口雌黄,皇上就信了?” 慧巧鼻子一哼,苦涩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幸好皇上是‘不全信’,若是信了,怕此刻传旨就是满门抄斩了。” “不全信?”我喃喃叨念着,寻味这其中的隐意,她唇角一提笑道:“便是平日里‘全不信’的太后,此次年节赏赐之物中,也少了一样。” 我不由问:“可是什么紧要贵重之物?” 她淡然一笑也不作答,只随口说一句:“爷这么任性而为,不知是怜你还是害你?” 我一惊,只是如今对她的话也不过听十分只信三分,便紧张地问:“姐姐这是何意?” 她摇摇头不答,一路引了我去蘅芳苑打点进京所用的衣物和各式贺礼清单。 时间紧迫,需要样样俱到。一经着手,我才发现果然是不易之事。除去了给皇上太后的贺礼由五姨太慧巧亲力亲为的张罗,其余给各位朝中亲贵的贺礼,样样都需我依照五姨太的清单去安排。 她将一个红锦包裹塞给我说:“这个你替他保管好了,随身给他带上。”不放心地叮嘱一句:“千万收好!可是比命都要紧的!” 比命都要紧?我不觉好奇,打开那个绛红色卍字锦缎包裹,里面竟然是一双缎子面的圆口卷云头的布鞋。我好奇地问:“不过是双家常的鞋子,也用这么紧张?” 她在打点物品,草草对我说一句:“寻常之物,要看出在何人之手。” 见我不解,慧巧随口轻描淡写道:“是太后老佛爷亲手给咱们爷缝制的,年年正月必赏一双,只是今年的不曾赏赐。也不知是为何?” 我心一惊,打量着这千层底百纳布鞋,心下不由犯了思量。 这不过是寻常一双圆口鞋,乌缎暗花面儿,千层鞋底白绢纳的颇厚,虽是能看出很用心思,却也不见什么与众不同。想是民间的老妪,闲来无事都是为儿孙纳鞋底缝制鞋子的。宫里的衣履鞋帽自有用度,上有宫里的绣棚,下有江宁织造局,如何就劳太后费心了?如此大费周章,不远千里赐一双鞋给致深,反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蹙眉寻思,虽然这鞋在常人看来不过平凡之物,或许在老佛爷那里便是一番心意。如此说来,怕是这鞋的分量重千金呢。 慧巧感慨说:“难为太后老佛爷一分心意。往年逢了大年,她老人家都要亲手纳一双鞋子赏给咱们爷。单是这份心,就无以为报呢!” 见我听得入神,她随口说:“咱们爷四岁入宫,陪伴先皇,就一直养在太后老佛爷身边。这每年正月,太后老佛爷必亲手纳两双鞋,直到如今。一双祭奠给先皇灵前,一双千里迢迢差人赏给咱们爷。” 从她的话里,我大致明白了这“赐履”一事的由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几十年如一日都是如此,我想来心下便是感动。 一阵沉默,她目色中疑惑难言,寻思片刻颇是犯难地说:“突然的就没了,终非吉兆。” 我也蹙眉问:“可是因为金侍郎入京告状,迁怒了咱们爷?” 慧巧摇头道:“兴州出了乱党,咱们爷好歹是守土有责呀,这次出师不利,总得跟朝廷有个交代的。” “如此重要的物件,姐姐不如自己保存呢?妹妹年轻不知轻重,若是弄污了,可是天大的罪过。”我有心推辞,心中开始不自觉地便防了她。若是没有旁的心思,她为何要将这样重要的事物交付我手? 慧巧似是看出了我的疑虑,无奈地笑了笑道,“我入京就要先行入宫去伺候老佛爷,为致深疏通上下左右。你留在他身边,好歹能够照顾一二,事事替他留意吧。” ---- 离开兴州那日,众人洒泪相送杨柳岸边。 因带入京所带的礼物颇多,足足装了十艘船,场面壮观。 城南登舟,官船一路北上,中途驿站停靠,只我和慧巧同住,致深都是独自睡眠。 “倒真是难为老爷了。”慧巧轻笑道。 我无法入睡,听了更鼓声声,担忧的问:“姐姐,咱们的贺礼可是看守好?” 慧巧笑笑说:“亏得你是个有心的,若待你此刻才记起,那寿礼早不知哪里去了。放心吧,朝廷历来的规矩,为了防沿途匪患盗贼,官员北上入京,钱财都是不随身的,有镖局和官府押送。”我这才略微松口气,比起了她,我似乎对外面一无所知,丝毫也帮不到致深,无法替他分忧解难,反是这一行,慧巧忙里忙外有条不紊的替致深处理了许多事务,若非有心底那个疙瘩,她倒颇令我钦佩。 第二日一早,我醒得早,慧巧却还在沉睡。我不想打扰她,也不敢妄动,就听隔壁致深同九爷怀铄在隔壁说话。 “船都安排妥了,大哥稍时同两位嫂嫂换船微服前行。前面五十里就出了泰州,从澧县到丰泽,连年大旱,颗粒无收。民变四起,怕是见到官船反招来贼寇。”怀铄的声音才落,就听致深嘿嘿的几声苦笑说,“我堂堂总督,北上朝廷,竟然都不敢抛头露面,还要隐姓埋名不成?”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奉旨入京(二) “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还带着两位小嫂嫂和小妹。若是大哥孤身一人,怀铄保了大哥杀他个七进七出还图个痛快,只是若是祸及了嫂嫂和妹妹,大可不必!”九爷的话语有些急,带了些咳喘,但是心思缜密胜。我竖起耳朵静静的听着。 沉默片刻,致深说一句:“你去安排吧。”便是首肯了他的建议。 船行在运河河道上,过了江南,夹岸的景致忽然萧条。听说北方连年大旱,枯树夹岸,野有饿殍,尸体泡胀泛着臭气浮在黄泥汤般的河水里。 管家吩咐舟船不得靠岸,只在江心扬帆行进,可惜江风透骨寒,但船夫们依旧累得汗流浃背。 我不无惊诧,立在船艄放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冷冷白日,刺眼的光线仿佛将天地笼罩做一个混沌。没有了江南玉米乡的富足,没有了周府的繁华仙境,仿佛一夜间从天宫坠入地府森罗殿,冷森森的空气遍布四周。冰绡在我身边紧张的问:“小姐,回船去吧,不觉得吓人吗?” 我掩着口鼻,转身进到舱中,九爷怀铄正坐在窗边,目光呆滞的望向远方的荒山枯树,佳丽凑在他身边坐着寂寞不语。 “天灾,竟然如此惨痛。”我望着四周荒凉惨景叹一句。 他摇摇头,牙关里挤出几个字:“犹不及人祸!” “铄儿!”致深走出脱口厉声制止,目光中露出惊骇怒意。 九爷怀铄忙起身,毕恭毕敬中神色淡淡的,露出几分歉意,垂头不语。 佳丽不服道:“九哥说的也是实情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说都不让说了。” 我忙圆场,不觉轻笑道:“九爷如今是痌瘝在抱,忧国忧民,即便是出言不恭,可也是发自肺腑。” 只是致深那一声“铄儿”颇是刺耳,想是怒从心生了。 致深起身,落寞的回他的房间,我望着九爷,他转身面向波涛无语,眼眸中的痛处难掩。 我长吸一口气,想劝九爷一句,慧巧却在一旁不无悬着道:“爷他也是舟船劳顿,他忧国忧民这一番心思不比九爷差,九爷口无遮拦,你兄长也是为你担忧。” “要你操心!”佳丽嘟哝着骂一句,挽住九爷的手臂说:“九哥,你给佳丽吹笛子听去。” 此夜,致深闭门不出,晚饭都不曾用,只把自己反锁在房中。 我同慧巧相继去唤他,他都不理。倒是九爷反来宽慰我们说:“大哥烦躁时就要如此‘慎独’反思一番,不必介意。”看他眼眸清亮如溪水,一笑时颊上浅浅的酒窝,还露出两个虎牙,若非瘦得骨骼凸显,还真是美得令人心动。他面颊上本不似致深的棱角分明,清清淡淡的容颜,似美玉的光泽无瑕。 为防不测,我们中途改道经海路,搭了洋人的火轮先到天津,又昼夜兼程赶道去京师,转眼就是正月初十,便是崩穷的民间破五,一路都是在舟船上度过。幸有九爷在船上吹箫,更有潺潺水声作伴,打发去多少寂寞无聊的时光。一路上佳丽颇是兴奋,向我喋喋不休地讲述昔日入宫的趣事,什么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上生态各异的石狮子,什么宫里繁缛的规矩,吃一餐饭要跪拜谢恩十次,边说边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船行至通州漕运码头,致深带我们下船,早已有官船和迎来的官员等候。 已是深夜,我们就留宿在城外的馆驿。 人困马乏,在驿馆外小店打尖,酒菜摆上,致深更要了一坛子烧刀子老酒。 盖子开启,酒香扑鼻醇烈,九爷扶了桌案起身,依着规矩为致深满上酒,致深的眸光却一直打量他说:“你这几日身子不适,一路晕船呕吐不止,就不要吃酒了。” 九爷晕船?我倒是未留意,不觉有些愧疚自己的疏忽,都未能及时问候一句。 九爷怀铄规矩地应了一声:“是!大哥。” 佳丽在一旁张罗着碗筷,却不依不饶道:“大哥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方显男儿豪气,怎么大哥哥对九哥也这么婆婆妈妈的束手束脚起来了?” 我嗔怪地看一眼佳丽说:“九爷身子不适,不宜饮酒,爷自有分寸。” 佳丽扫兴地凑去致深身旁,抱住他的胳膊,撒娇般探头闻闻那碗烈酒撇嘴说:“不喝也罢,闻来就这么的烈性,哥哥莫要喝醉了,明日无法进京,误了正事儿,太后可要罚哥哥磨膝盖了。” 五姨太慧巧噗嗤一笑道:“爷是最有分寸的,哪里会因酒误事?” 一阵说笑,店家吆喝着摆上一桌香气扑鼻的酒菜,更有酱香的运河大鱼头,金黄酥脆的烙饼切成菱形小块,喷香的洒进去,沾了鱼汤颇是可口。佳丽爱吃入口松脆的炸盒落,金黄色的一个小卷,她独据一盘。大大小小的碟子摆满桌,许多菜我都叫不出名字。因是饿了,大家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忽然,九爷放下碗筷,紧紧捂住肚子眉头紧皱,一手扶了案扭紧眉梢痛苦呻吟道:“大哥,小弟,腹中疼痛。” “呦,可不是受寒了?江风大。”伺候在致深身边的来旺凑来说,扶了九爷问,“是哪里疼?肝还是胃?” “端碗热水来给他喝。”致深吩咐,漫不经心的样子。 九爷摆着手,一脸痛苦扭曲,忽然噗通跪地,身子跌得急,带倒了身下的条凳。 “九哥,你这是怎么了?”佳丽扔下牙箸惊叫着绕过桌子奔来。 九爷在地上抱腹打滚,满头大汗,痛苦的面颊扭曲。 致深这才紧张,推开酒盏阔步过来,急轰开众人吩咐:“打开门窗,透气,快,请郎中来。” 来福在一旁提醒:“爷,随行的孙郎中,不是被爷许了他开假回乡,沿途滞留天津卫去探亲了吗?” “快,快去请个本地郎中。”致深吩咐着,九爷怀铄却已是口吐白沫周身抽搐,一双手攥得紧紧的,不省人事。 我惊得不知所措,一会儿过来帮致深为九爷扇着风,一会儿递热水帕子给他敷,定定神,忙问掌柜的:“这附近可有医馆呀?平日里乡邻看病,都去找谁?” 店小二忙说:“有,有几处呢。” 五姨太更是急得揉了手帕束手无策,佳丽得大哭着跪在九爷怀铄身边,摇着他的身子。 “把佳丽拉开!”致深吩咐着,不容分说,俯身抱起了九爷怀铄,大声问店家:“最近的医馆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奉旨入京(三) 店小二飞奔而来指了对面不远处一个铺面说:“那里,华佗仙风的幌子。” 致深焦躁地吩咐我们道:“都在这里不许动,不要再生乱!” 他抱起九爷怀铄大步流星地直奔那医馆而去,来福来旺随后紧跟。 五姨太慧巧疾步紧追,递去一件袍子,致深急恼道:“回去,不要添乱!” 我紧紧拉住要冲去紧随的佳丽安慰她:“九爷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随了去,女孩子家多有不便。”佳丽这才扑在我怀里呜呜哭泣着,满眼担忧。 如此守候到凌晨,致深才疲惫的转回驿馆,我们相继起身,围上去焦急地问:“九爷如何了?” 致深摇头叹气,一甩衣襟阔步向前上楼回房,边走边说:“纨绔子弟,羸弱不堪一击,怕是在船上染了肠风,如了脏腑。我派人送他回兴州去了。也是个无用的膏粱!” 慧巧颇是一惊,微有些神色怪异,直追了致深身后紧随其行在楼梯处问:“爷,怕是不妥吧?老佛爷传见周家满门,是钦点了九爷的名,让他进京的。如今爷就放九弟回兴州去……” 致深从楼梯上扭头看下,颇是诧异的目光冷冷地凝视着慧巧,慧巧立时闭口,眸光回避,只悻悻地说一句:“慧巧不过是怕老佛爷怪罪,毕竟此行凶多吉少的,何必惹这份不快。” 只是这二人的神色都是令人生疑,不止是我,佳丽打量着致深和慧巧,也不哭闹了,只紧张地握紧我的手。仿佛人人心底有个不吐露的谜,只是我不知而已。九爷暴病,致深草草打发他回兴州,慧巧出面制止不成,满是不甘心抑郁之色,佳丽满面担忧,如今却似不想追究,似明白了什么。这一切,到底谜底是什么? 次日,一早车马齐备赶赴京城。 城外十里长亭,早已高高搭起凉棚,文武百官赶来迎接周总督大人进京,仪仗壮观。 我在轿子中未曾下轿,致深下轿子同众人寒暄片刻,车马继续前行。 致深在京城的府宅宽阔,虽不及兴州周府的气派,但是庭院深深,五进大宅院,居后一花园山水高低成趣,景致雅然。颇有南方园林的经典。 慧巧随我行一路的观景问我:“你可看出这园子有何不同?” “移步换景,似是江南园林。”我说,满目的别样风景。 她笑了神秘道:“你只说出其一。此处的院子是后建,晚于前面的宅院,你看那朱漆雕甍可见一斑。”我这才恍悟,果然如此,这处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似显得新些。 “这里的砖石木梁,都是上乘是料,是修缮御花园静心斋剩下的,太后恩典,赏给咱们老爷修这后花园,皇恩浩荡。”慧巧说得满是得意,仿佛这天大的恩宠是给她的,如此殊荣,令她受宠若惊,我则随意的四下望望,倒也是美轮美奂。 傍晚时,来旺赶回来说,致深去拜见他的恩师方老中堂,恰逢方中堂今日神清气爽,留了老爷在府里用晚膳,嘱咐夫人们不必等他。 慧巧嘀咕一句:“这倒是奇事了,平素里方夫子最是各色,不肯留人用膳的,爷也是十分敬畏方夫子,能躲就躲的。”满是抱怨地嘀咕一句,“还说好同去金鱼胡同拜望安公公,这又耽误了。”话语里满是嗔怪。 我满眼的好奇,却没有多问,心下里寻思。就是阎王易见小鬼难缠,可致深如何去拜见一位公公?好歹他是朝廷一品大员,坐镇一方的总督。 慧巧似看出我的忧虑,也不避讳地说:“你是不知,安公公是内务府首领太监,太后老佛爷身边举足重轻的人物。宫里这些公公们最是难缠,不是用点钱就能打点的,若是他们想去阴损了谁,没有办不成的。就像千里之堤上的蝼蚁,不得不防的。若说起宫里的嬷嬷们,倒是老佛爷身边的肃宁嬷嬷最是稳妥,也是昔日老爷从周府带进宫的乳母,毕竟情分不同的。” 致深的乳母留在宫里老佛爷身边?我又是一惊。 “老爷四岁入宫,乳母是从周府里带去的。肃宁嬷嬷对老爷照顾体贴入微,做事又谨慎。太后索性就让她做了先皇的教引嬷嬷,呵护先皇费了不少心力。自幼里,肃宁嬷嬷就伺候先皇和咱们老爷,直到先皇驾崩,咱们爷曾恳请接肃宁嬷嬷去江南养老,但老佛爷身边缺人舍不得,就留在了宫里。” 原来如此,我略明白了些。这致深在宫里的靠山可还真不少呢,一路上的提心吊胆反是少了几分。 回房,窗外月影朦朦。 屋内炭火盆笼得颇旺,反有小飞虫在屋内飞来飞去。慧巧说:“越是这不入眼的小虫子越是咬人狠,还总是疏于防范。” 又说了一阵子话,慧巧以手掩口打个哈欠,倦怠道:“我去歇息了。妹妹也早去歇息,明日一早,我带佳丽妹妹先入宫去拜谒老佛爷。佳丽妹妹要去寻大公主玩耍。我呢,好歹进京一次,就留在老佛爷她老人家身边伺候几日,就是为她老人家梳头打水也是好的。” 我点点头,心里还多了几分担忧。 她谨慎地叮嘱了几句,又细细讲述了许多老佛爷的喜恶,一一查验我记清了,才略略放心起身说:“我先入宫去左右打点,待你们入宫时,便容易多了。” 若非是有三姨太的临终忠告和六姨太那枚珠子中的字条,我险些又拿她当做自己的贴心的姐姐,只是如今心里总有些疑虑,不知是我多心,还是她真是另有一张不为我所知的面孔。 致深一夜留宿方中堂府中,师徒畅饮尽兴,未曾回府。第二日天交正午时,他回府,慧巧却早已入宫去了。 我将五姨太慧巧临行前的叮嘱一一向致深转告,他只是悠然品茶,似听非听,忽然挑眼看我说:“你不必多问多想,老佛爷极其简单的一个人,你自拿她当家中长辈,怀一颗敬畏之心去见她就是。也不必人云亦云。” 只是想到明日入宫,我心里不免紧张。致深才坐定,就有朝廷官员来访,三三两两的一群,迎来送往就到了夜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入宫巧对(一) 明日要入宫,我反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夜迷蒙尽在梦中,一梦才罢便紧接了一梦,终非吉兆。 身边的致深被我闹醒,迷蒙中问:“这是怎么了,翻来覆去的还不睡。” “致深,我怕。”我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隐隐担忧,“澜儿做梦,梦见老佛爷不喜欢澜儿,斥责我是妖精,勾引了你去。还骂澜儿是红颜祸水,要把我扔去井里淹死。” 他翻身一把捂住我的嘴眉头一拧嗔怪:“休得胡言!” 我嗫嚅着:“那日做梦,澜儿还曾梦见了故去的太夫人,同祠堂上供的画像一般的模样。太夫人忽然间一转身,翟衣大袖在珠帘后,变做了老太后的模样。” “老太后什么模样你又不曾见过。”他落一声,头贴近我的肩头。他身上特有的清香气息,如林间的青草在晨露中,闻来令我略略安神。他搂紧我,闭了眼问:“怪我入京来这几日奔波劳顿,冷落了你,可是想了?” 我一把推开他羞恼道:“人家心急你还在取笑!” 不知如何,我的心总是悸动不定,不知为何没有做贼,反是心虚了。 他轻轻地吻我的额头说:“太后面似严厉,待人极和善的,你莫听那些谣传。你诚挚对她,她绝不负人。我自幼生长在她身边,这些年诟病她的人颇多,说她残暴肆虐,不过是捕风捉影之词。真正嗜血的人,是你的夫君我。” “啐!便知你是个魔头。”我推他,他却抱紧我,在我颊边狎昵道:“我这魔头,专吃定了你这美人骨。” 浑浑噩噩的又睡去,捱到四更天。窗外婆子们扣窗催醒时,我们才惊得从床上爬起,不想这一觉竟然睡过了时辰,惊慌中忙去更衣梳洗颇是狼狈。致深悻悻道:“平日慧巧在,她都照顾周全的。偏是她这些日子在宫中。” 话语里满是怅憾,我讥诮地问:“便是慧巧在,大人春宵逍遥,难不成让慧巧姐姐来叫早?” 同他一番笑闹,反是淡去了心底那点莫名的恐惧。冰绡伺候我梳洗, 我坐在梳妆台前,金钿翠翘簪上还退,换了三个也不觉妥帖。致深凑来,将一枚玉簪为我斜簪在鬓角,取笑道:“如何像丑媳妇见舅姑一般的慌张?” 我回身轻轻靠了身后的他道:“总怕有失仪之处,反落了大人你的颜面。”此刻反如丑媳妇迟早见舅姑,躲也躲不过,只得硬了头皮去了。 他闻听一笑,望着镜中的我吟一句:“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 “啐,”我推开他嗔恼道,“都什么时分了?还拿人家取笑。” 待我匆匆更衣出来,致深早已在外等候。回眸乍见我,他脸上的笑容顿失,恼得问:“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我闻听一惊,低头审视自己的深青色吉服,满绣花鸟纹吉服,织金云龙文,间以小轮花,红领褾襈裾,织黻纹。庄肃凝重,并不觉不妥。只我心中也不觉犯疑,必是这衣裳不妥。 我支吾道:“是慧巧姐姐替我备下的。” 他唇角微动,没有说话,沉口气阴沉着脸喝一句:“换了去!” 我一头雾水,噙了委屈的泪,仿佛不知身犯何错被他如此训斥,。想说莫不如就不去了,反正我也不知该如何穿戴才好,但想到他昨天夜里提到带我去见老佛爷那兴奋的神情,如离家归来的游子挽了新妇的手去拜见母亲的欣喜,我怎么忍心如此任性去泼他这盆冷水。 我强忍了怒意问:“还请老爷指点,妾身该穿什么衫子?” 他勃然大怒了四下看看问:“是谁为八姨太备的衫子?” 小丫鬟紧张的上前说:“是五姨太叮嘱衫子在箱子里,里面只两套衫子,一套路上漏水污了无法穿,只这一套!” “蠢材!”致深骂道。 “难不成不知道这翟衣是诰命品服,只有大夫人才能穿戴如此吗?” 却原来是吉服污浊了,只是这是诰命的翟衣……便是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也立时觉出些异样。 我的面颊一阵赤红,旋即发青,冰冷冷的,我僭越了,尽管我不想,怕此刻人人在笑我,不过是名小妾,竟然妄想穿诰命品服。我不知是谁在暗算我,不过瞬间记起,慧巧曾对我说,精心为我备下了一件妃色吉服,同她的粉色相迎成趣,姐妹花一般的。是我糊涂,起床晚了误了时辰,只顾赶时候,忘记了正事。 我看着致深一身官服冠带整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我失神的样子,满是委屈的噙泪望着他,也知这意外并不怪我。只是眼前,怕是难以入宫了。我说:“九爷抱病离京,不如爷也替漪澜告罪,就说漪澜染病不能入宫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自己开始宽衣解带,将品服解开扔给来旺:“去,替我更衣,居家的便服,那件葱绿色的袍子,墨绿的一字肩马甲。” 扫我一眼低声喝:“还不去更衣打扮?” 我恍然大悟,致深,他这是在迁就了我,他因我的吉服不妥,竟然他同我一道换做了寻常的常服入宫。只是,这可如何使得? 我疑惑的望他,他却沉下身宽慰说:“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致深登上了那双圆口布鞋,太后老佛爷亲手缝制的,他一身轻袍缓带,手执折扇潇洒飘逸,迈步时那双新鞋若隐若现在袍襟下。我则换上一身百蝶穿花的蜜色衫子,披上淡青缎羽斗篷,玉色的裙,挽个如意髻淡施脂粉,从容在他身旁,仿佛小夫妻回乡探亲一般。 致深在京城的宅子在城东,八抬大轿载了我同他一路颠颠簸簸趁了拂晓的星月一路前行,不知行了多久,便到了皇城英华门。巍峨的宫墙殿宇就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气,心在噗噗的跳。他挽住我的手,落了轿,一名首领太监率了八名小太监奔来请安,簇拥了我们换轿前行。听说,便是这轿,都是太后格外的恩赏。 初次入宫,我心里不免紧张,怀揣小兔般突突乱跳。我轻轻挑开轿帘偷眼望去,便望见传说中的九重宫阙,飞甍琉璃瓦,宫阙重重,飞檐滴水勾心斗角,兽脊上铺陈的未消的银雪,气势恢宏的宫殿,令人叹为观止。心里不由一阵肃然起敬,便是昔日阔绰的兴樊总督府,都不及半分。 威严肃穆的三大殿,齐整的青砖地,缝隙里参差了一些顽强的小草,都没漏过我的眼睛。一颗心悬得更高,不知是畏惧是紧张,更似乎有些亲切,这是致深自幼生长的地方。白玉栏杆,层层殿台,我忽然记起致深那日讲的趣事,他幼时顽皮,一次随先皇早朝,竟然从白玉栏杆上翻落下来,磕破了头,险些脑浆迸裂。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入宫巧对(二) 轿子一路前行,只在一座宫门前落下。几名嬷嬷宫女上前扶了我们先后下轿,为首一位绿衫子宫女盈盈地对我们说:“太后尚未梳洗罢,大人请在廊子下候候。” 我低眉顺眼的立在致深身后,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庭院中跪着几名官员,似是来禀事候诏,廊子下更立了几名官员,咳嗽声不绝于耳。风刮了残雪扑面,冰渣在扑在面上隐隐冰寒。只致深轻声对我说:“还冷吗?” 我心头一阵温暖,却有些难为情,嗯了一声,紧紧自己的斗篷,合拢了松软的银狐风毛。 四下里静悄悄的,宫娥们都屏息静气地候在廊下。 我晓得此处便是太后娘娘的长寿宫东暖阁,未免有些紧张,致深早已拉紧了我的手,满脸从容含笑揉着发冷的手掌。 我垂个头,不敢抬头四处看,眼睛只瞧着自己裙摆下绣鞋的尖儿上那团绒线球,一颤一颤的如我此刻不安的心。 “怀铭小爷来了?”我闻听猛地抬头,恰见一位嬷嬷笑盈盈的迎来。 致深松开我的手,疾步上前扶住她,笑容中都透出几分孩子气问:“嬷嬷一向可好?前些日子听巧儿说,嬷嬷害了喉疾,如今可是大好了?” 见了致深的亲热劲儿,再听那嬷嬷开口竟然直呼致深的名讳喊着小爷,我猜出她多半就是宫里那位肃宁嬷嬷,致深和先皇的乳母。我忙上前福礼,道一声:“嬷嬷万福。” 肃宁嬷嬷目光望向我不由一惊,旋即露出欢喜的颜色“呀”的惊了一声啧啧赞着:“这就是八姨太吧?听巧儿说起,我还不信,如今一见,竟然世上果然有如此美若天仙的人物,怀铭小爷的眼光还真是独到呢。” “嬷嬷谬赞了。”我盈盈一笑,露出几分娇怯的模样,垂眸间心里却思忖,我人未入宫,竟然宫里的嬷嬷都知道我的名声在外了,可见慧巧的功夫没有白下。 肃宁嬷嬷同我们一路说笑着来到暖阁外,向内传报一声:“老佛爷,怀铭小爷来了,带了新纳的小夫人来给老佛爷请安呢。” 里面一阵沉默,我见致深的笑容渐渐散了些,或是怕我担心,手却紧紧的握住了我。 里面咳嗽一声,烟嗓独特的声音,挑帘子出来一位太监,一甩麈尾那一脸笑都堆道额头的皱纹里,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人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的眼睛上下溜溜打量我对致深说:“怀铭小爷这果然是回娘家呀,这身装束呀,乍一看奴才还认不出来了。” 致深上前施礼说:“怀铭入京,还未及去安达府里请安呢,安达别来无恙?” 我便猜出,这位怕就是致深和慧巧都提到的安公公,太后身边的红人和老人儿。 我忙去道个万福,恭谨的样子,安公公上下又看我两眼,倒没有似肃宁嬷嬷那么亲近,只对致深说:“老佛爷才用了膳,在后面喂鸟儿呢。” 致深一笑说:“可巧了,知道老佛爷喜欢鸟儿,微臣也给太后献来一只八哥儿呢,学舌学得好呢。” 行至暖阁,一早的就有宫女打起了帘子禀告着。便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不缓不急吩咐着:“传。” 步入暖阁,光线颇是暗淡,暖暖的炭火热气扑面,夹杂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面沁鼻,似是花香弥漫。我一颗悸动的心反是安静下来,我更不敢抬头,紧紧随在致深身后。 迎上来几名盛装的宫女引了我们入内。 绕过一扇紫檀边座嵌珐琅宝座屏风,就见靠了明亮的窗下一张暖炕,旁边一张黄花梨六螭捧寿纹透雕玫瑰椅上坐个人,明黄大襟衫子,瘦削的脸,虽然年迈却是风韵夺人,她静静的逗弄笼中的鸟儿,目光猛然转向我们时,反慌得我紧紧垂头。我已猜出这就是当今的太后。 此时致深一撩袍襟跪下,我忙随了跪拜。 “微臣,周怀铭给太后老佛爷请安,太后老佛爷千秋万代,松柏延年。”怀铭的话音里都含笑,笑的亲切,话音徐徐的,我从未见他如此对谁讲话。仿佛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 “臣妾给太后老佛爷千岁恭请金安,老佛爷万寿无疆。”我忙徐徐撩衣跪地叩首。 老佛爷往致深脸上溜了几眼,叹口气说:“呦,咱们的铭哥儿还知道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婆,还自当乐不思蜀了呢。” 旁边的肃宁嬷嬷笑了:“这不是,怀铭小爷来看望您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哪里能不惦记呢。” “嗯,莫提这话了,儿行千里母担忧,娶了媳妇忘了娘,自古都是如此的!”太后的话反似在赌气。仿佛有些醋意。 致深起身,太后赐坐,他就坐在太后身边的木杌上,温笑了说:“臣在兴州,日日遥拜祈祝老佛爷千秋万福的,如何能淡忘养育之恩,栽培之德呢。” “嗯,但愿,”太后道,“你闹也闹够了,祸也闯到家了,就想起老婆子我了。若不是有事,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不来你周总督入京的。” 怀铭诚惶诚恐的就要撩衣下跪请罪,脸上却还堆出笑意,一旁的安公公忙去虚扶他一把说:“哎呦,怀铭小爷这怎么不识逗了,没见太后老佛爷这是唬你呢!” “让他跪,只他诡,我就不信他真跪。”太后赌气着,见致深真是撩衣跪下,这才一把拉了他起来说:“还闹!”疼惜的用手背去轻轻拍拍致深的面颊,这一举动,都唬得我颜色一变,又忙垂下头。未免有些心惊肉跳,若是不知她们彼此间过往的关系,这亲昵的举止,便是我心里都有些悒悒的不快,或许是酸醋吧? 太后起身拉了致深坐去炕沿上。 近在眼前,我便偷眼打量这位太后,脸上的肌肤细腻,保养得恰到好处,眉目画得颇是精致,若非近看,反以为是三十许的妇人,仔细看到面颊上岁月难以遮掩的皱纹才能看出她年事已高,眼角唇角都有些下垂。她只同致深嘘寒问暖的话家常,丝毫没心思理我,仿佛我是一桩木头。只不过她眸光偶尔扫来时,我惊得避开,微垂了头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生怕违了礼数。我能觉出她目光在我身上顿了顿停留片刻,又悠悠的移开。仿佛公堂上大老爷拍过惊堂木却迟迟不肯发话,我这跪在地上的囚犯就更是心神不宁了。 “这就是你从扬州一掷千金买来的美人了?”太后慈祥的话语忽然变了声调,这话来者不善,我却也早有提防,恁是如此,还是慌得我一抬头,恰是触到她投来的威严的目光,慌得一个寒颤,起身撩衣屈膝服礼应一声:“臣妾周谢氏,是周大人新近纳入府的侍妾,初入宫廷,礼数不周之处,太后恕罪。” 临来之前,致深细细嘱咐过我宫里的规矩,如何回话,如何进退,诸般礼仪一一细数。 “老佛爷!”致深慌得要替我解释什么,被太后一抬手止住冷冷地说,“一看就是个狐媚子,生成这幅模样就是妖精!好一个婀娜娉婷的西子模样,难怪朝廷里对你的弹劾折子如雪片飞至呢。”顿了顿,又悠悠地望着我说一句,“听说,周大人为她金屋藏娇,造了琉璃宫殿,还日日为这如夫人梳头点绛唇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入宫巧对(三) 此言来者不善,我的心顿时一惊,这些闺阁琐事,如何太后尽知其详呢?我心里一动,不由想到了一人,慧巧。 太后对我早有成见,怕是解释徒劳。我心里正在犹豫,致深却一笑说:“老佛爷,闺阁之私密事,怕比点绛唇更有甚者,数不胜数。” 好个狡猾的周怀铭,我不禁心下一笑。若说小夫妻的房事,这点绛唇又算什么?太后竟然也被逗笑,此事该是一笑而过。 只是致深忽然不依不饶般加了一句:“怀铭造间房子取乐,也并未有丝毫僭越,更没有拿朝廷的银子中饱私囊的,俯仰无愧于心。” “啪”的一声,太后拍案震怒。我一惊,心悸之余,暗怪致深鲁莽了。这几日前来拜访的官员对太后挪了海军军费去建御花园的事儿颇有埋怨,偏偏他扔出这话来。 “给你鼻子就上脸了?出宫这才几年规矩都忘记了?古往今来,多少因色伤身的?你如何也这般糊涂,闹出这种沸沸扬扬的事儿来。就连皇上听得都龙颜大怒呢。封疆大吏,如此孟浪形式,若不是本宫为你遮掩,你这顶戴花翎还保吗?” 我早听说太后厉害,却不想如此的咄咄逼人,也算是下马威了。只是此刻听她这么一说,若不设法四两拨千斤的开脱,反是僵局了。 我忙跪禀:“臣妾孤陋寡闻,不过只知道周大人这周身的荣耀,阖府的富贵,便是臣妾……都拜老佛爷所赐,圣上的隆恩。一分一毫,从头到脚,周大人都是谨记感怀在心的。”说到这里,我有意深深看一眼致深衣摆下露出的那截子足上的缎面圆口鞋,那是老佛爷的手笔。 果然,老佛爷的话锋舒缓了些,打量我冷冷的问:“春宵苦短日高起呀,你这床上的功夫也了得,险些害得你男人误了进宫朝见的时辰,怕是古今祸水都莫过于此吧?” 竟然晨起更衣误了时辰的事,太后老佛爷也知道,她还知道些什么?我的心一阵子发抖,后面凉汗濡湿了衫子。 屋内的空气顿时紧张,一旁的肃宁嬷嬷都低头不语,安公公左顾右盼着一副故作的心不在焉的样子。致深又急于开口为我辩白,焉知此刻他越是护我,老太后就越是动怒。 我忙屈膝温笑着不卑不亢的说:“启禀太后,太后这是取笑臣妾呢。臣妾斗胆,哪里敢呢?不过是昨夜想到要觐见太后凤颜,又喜又忧,怕臣妾鄙陋之身,若进退有些话说得不妥,反给周大人招惹来祸端。夜半难寐,吵醒了大人,便听大人给臣妾讲述讨太后欢心的‘护身符’,一时听得兴趣颇浓,不知不觉就晓星散去,凌晨才入睡,便误了时辰,大罪大罪。”听我徐徐吐露,致深反是惊了,低声嗔怪一句:“漪澜!放肆!” 太后扫一眼致深,致深一脸的疑惑看我,额头已经沁出密汗。 我赔罪,太后却是长长的“嗯?”了一声,然后问,“呦,这么说,本宫也是来了兴致,就说说,咱们铭哥儿可给你讲了什么对付本宫的‘护身符’呀?” 我掩口一笑,致深却满是紧张,我说:“禀太后,不过是周大人叮嘱臣妾,太后不喜女子张扬妩媚,浓妆艳抹。臣妾便想,那就不如今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好,寻常的模样,反不显做作。只是周大人看了呵斥臣妾更衣梳妆,说是太后曾教训过时间女子,不知道打扮修饰自己的女人,那是没心肝儿的,最是要不得。如此一来,大人反逼了臣妾临行时梳妆一番。还是臣妾笨拙,不得要领,露出妖媚之色给周大人添错了。” “呵,呵呵,这张小嘴儿倒是会说话,嗯,说罢,枕头边聊了一夜,还扯了什么了?”太后话音才落,致深忍不住插话:“老佛爷~” “闭嘴!等下子同你计较,若是胡言乱语的编排本宫,看不传人打断你的腿,越大越无状了!”责骂的话语里都透出那股子令人嫉妒的爱怜。 “你小夫妻混闹,拿本宫寻什么开心?胆大包天了!”太后竟然伸手去掐致深,只是隔了那长长的八宝夹套却不得力,只得换做拍打他身后一下。致深故意笑了微微一躲。 他一脸从容的笑,频频递我眼色,带了几分得意。 “周大人还教臣妾宫中的规矩,都怪臣妾嘴笨,足足费了大人一夜的功夫来调教。末了,周大人还奚落臣妾说,进献给太后的那只八哥儿都比臣妾要嘴灵些。” “噗嗤,”众人忍不住大笑,指了致深笑得捧腹。太后更是推一把致深骂:“你个猴子,平日里装个规矩谨慎的样子,如今看来是越发的讨打了!” 又看了我说:“也难为你了,编出这些笑话讨本宫开心,本宫自然不会再难为你这嘴笨的,什么鸟儿呀,拿来见识见识吧。” 我忙吩咐人去取鸟笼子,献上那八哥儿。 却听太后问一句:“这鸟儿会说什么话呀?” 致深一脸欣喜的笑意说:“会说的可多了,横竖比微臣的嘴灵巧,不会惹老佛爷不快的。” “嗯,那本宫倒是要听听,这嘴巴灵巧过周总督的鸟儿,都说些什么?” 一只金嘴儿金爪子八哥儿在金丝立笼里提上来,致深负个手从容的过去逗着,只是那八哥儿侧个身子不理他。 记得这鸟儿被致深驯得伶牙俐齿的,如何见到太后也胆怯了? 我忙忍住笑解嘲说:“想是这鸟儿在江南小地,乍入皇宫,也被老佛爷的凤威和皇家庄严威慑了。” 我话音才落,那鸟儿忽然开口清晰如字字崩豆儿的说:“老佛爷千秋万代,老佛爷吉祥!” “呦,这小东西开口了,嗯,果然伶俐。”老佛爷眉开眼笑,也过去逗弄。 “老佛爷金安,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哎呦,哎呦呦,这小东西,想不到铭哥儿如今也玩儿这东西了。本宫还自当先皇和成哥儿那两个顽劣的在这东西身上花心思呢。”太后的笑意满溢眉梢眼角,笑从心生。 正在说笑着,外面安公公进来低声禀告:“老佛爷,皇上来给老佛爷请安了,在外面跪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见老佛爷正在欢心呢,不忍打扰。您看,宣吗?” 致深忙敛住笑容正冠起身,我也起身。 谁想太后却丝毫不曾听见一般,依旧大声的问:“铭哥儿呀,你这鸟儿调教了多久了?” 我心里却不禁紧张,毕竟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在外面跪了如此之久,皆因太后在召见我们夫妻。听说这位皇上是太后的亲外甥,先皇的亲堂弟。只是即位以来一力推行新政效法西方的变法,使得朝臣分列新旧两派,母子也失和。 “回老佛爷的话,养了三个月了,臣一看这小东西的富贵样儿,就晓得老佛爷会喜欢的。”致深答道。 “嗯,难为你一份孝心,这点子小事儿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总算我没白养你这十多年。不像有的人,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你费心奶大了他,还要提防他什么时候咬你奶子一口。”太后的话似是指桑骂槐,这么戳戳点点的话听得刺耳,她声音微扬清脆,显然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外面…… 我不无忧心,外面盛传太后同皇上不和,原来果然是有的。 安公公眯着眼睛瞧了我和致深片刻,那精明的眸光幽幽的,似在暗示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宫巧对(四) 太后就在暖阁南窗下铺着闪缎坐褥的炕上坐着,倚着板壁旁的一个锁子锦靠垫,仪态悠闲。 慧巧去了哪里?我忽然记起,不免四下望去,更不见她的踪影。记得临进宫前,她只说先行入宫在老佛爷身边伺候几日的。 “铭哥儿,来,坐本宫身边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先皇走得早,先时你们两个小人儿,就绕膝在这暖阁玩耍。这一想起来,仿佛还是昨儿的事儿。”太后勾起伤心事,竟然落下泪来。 我满心局促不安,毕竟殿外寒风凛冽的地上还跪着来请安的皇上,太后只顾兀自追思往事,可致深竟然也是不动声色,依旧含了温温的笑意陪着太后说话。仿佛寻常在府中的样子,斜欠个身子坐着哄劝太后,那副样子颇是亲近。乍一看真像慈母孝子,似一切都未发生。我却不无担忧的时时望望窗外方向,忧虑渐生。难道这就是宫中的君臣母子? 越是平淡无奇,便越是让人心中不安,仿佛风暴来临前的寂静。耳听西洋钟滴滴答答的催促,想是每一声都会铭记在皇上心头吧?这罪过怕是就要记在致深身上了。 “老佛爷凤体安康。”那鸟儿不失时机恰到好处的一句话,惊得太后喜不自胜的逗弄它说,“呦,看这小东西,多乖巧呀。” 我见肃宁嬷嬷不停给致深眼色,眸光不时瞟瞟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的门外,致深也对她点头会意,正要开口,立笼里那只八哥却引项开口:“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一头冷汗涔然而下,濡湿后背,周身汗毛都要立起。这鸟儿如何会背这句诗,我同致深闺房缠绵的戏语,更不曾说给旁人听,难道是致深疏忽大意得意忘形了教给鸟儿去学,这可真是节外生枝呀。惊得目瞪口呆的不止是我,便是致深也惊愕了。 我的脸色惨白,却望见致深向我投来的眼色竟满是责怪……难道不是他?我满心疑虑,不知如何打算。 不过瞬间,肃宁嬷嬷忙叉开话语笑说:“呦,这鸟儿还会背诗呢,果然是咱们怀铭小爷的徒弟呢。” 太后的脸儿微沉,眼儿一挑扫视了致深,又将目光冷冷落在我脸上,又愤然对致深训示道:“你们小夫妻闹得不要太肆意,好歹也要顾忌左右。莫当本宫久居深宫什么都不知晓。巧儿这傻丫头,进宫来害一味的给你说好话,不知她心里有多酸呢。” 致深还要分辩,太后却转过头去,悠悠地看一眼安公公吩咐:“怎么还不请皇上进来呀?” 我同致深忙起身跪地恭候圣驾。 眼见了帘子一挑,一片明黄色入眼,头戴六合小帽,身着衮龙袍的一人低头进来,撩衣跪地口声声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亲爸爸吉祥。” 看这装束我便知道是当今皇上。 他看去颇是年少,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容上还透出些青涩稚气,同九爷怀铄年纪相仿。只是年纪轻轻,眉宇间满是忧愁之气,丝毫没有怀铄九爷的年少朝气蓬勃,反显出些颓唐的老成。 亲爸爸,这称呼倒是怪呢,但不及寻思,皇上起身恭立一旁眸光就落在我和致深身上,他面颊上露出不快,话音里几分斥责:“周大人就这份装束进宫请安来了?” 致深未着官服,却是一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随我入宫,显然是亏了些礼数。 不等致深做答,太后反是开口道:“这是怎么跟你怀铭大哥说话呢?我这屋里没外人,就不必拘这份俗礼。朝堂上你们是君臣,在这宫里,你须得尊怀铭一声大哥,昔日你皇兄临终时,你怀铭大哥也是托孤重臣。若非如此……” “臣,诚惶诚恐!”致深忙叩首告罪,被太后摆摆手吩咐安公公搀扶起身说,“如今铭哥儿这也是回家了,回家就自在些,不必那么累人的大装严裹的。又不是朝堂上,顾得什么国体。”太后悠悠地说着,皇上在一旁垂首低眼的连连称是,垂落的眸光中满是悻悻。屋内的气氛紧张而诡异,我屏息不敢喘息。 致深忙说:“皇上教诲的对,君臣之礼不得荒疏松泛的。” “嗯,如今铭哥儿出息了,也懂事儿了。不是当年在本宫暖阁这炕上四处乱爬的娃儿了。”太后一句话,噗嗤一声笑翻了四下的众人,我也忍不住掩口,强忍了笑却也不得。 暖阁内一派春风和煦般的气氛,适才紧张的空气在清幽的沉香气息中渐渐散去。 肃宁嬷嬷说:“那时怀铭小爷才四岁,初入宫廷想家,就在炕上坐着哭呀。” “嗯,本宫就抱着哄呀,哄好了他,先皇就哭闹,去抱先皇,他又不依不饶的哭。这两个小祖宗呀,这个吐,那个尿,闹得东暖阁里人仰马翻的。”太后说着回忆着笑着,似乎根本没有留意皇上在侧,更拉了致深贴她身旁,皇上却在一旁兀自站着。 眼看着太后已经同致深说笑,母子情深,谈笑风声其乐融融,反是显得皇上是外人。致深虽不动声色,皇上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自然,我也是被隔离在世外之人。眼看着致深同老佛爷亲昵着,虽然尴尬,却有闲偷眼去看身旁的帝王。清瘦的男子,忧郁的眼眸,显得容颜憔悴,他毕恭毕敬的坐在一旁,静静的面容安详,周四眸光漫无目的落在一旁的五扇三联须弥座紫檀宝座“宏福齐天”屏风上,那屏风上装五联透雕夔龙纹屏帽,屏心嵌铜胎珐琅天蓝色地子,饰錾胎云纹及蝙蝠纹。 笑语过后,肃宁嬷嬷道一句:“是呀,这日子过得真快,抱怀铭小爷入宫的那日,还似是昨天。” 太后正在逗弄那八哥儿,手中的签子停住,目光停滞,忽然一阵神色黯然,哽咽道:“若是先皇还活着……这孩子,也该是……” 屋内一阵沉默,致深道一句:“老佛爷。”双手握住了太后的手哄慰着,太后哽咽着噙着老泪。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调戏(一) “看,本来这铭哥儿回宫来,高兴的事儿,老佛爷如何伤怀呢?这还不趁着今儿风和日丽的,让铭哥儿陪您去园子里走走。”肃宁嬷嬷提议说,老佛爷这才长叹一口气说,“嗯,走,出去走走,让你也看看这些时候你没回宫来,这园子里可有变化?” “前年老佛爷养了些洛阳牡丹,仲春那阵子开得可好了。还有荷塘里的荷花,是江宁织造进贡的名种,开得比往年好呢。只是现在是冬季,你是赶不上看了。”肃宁嬷嬷说着,同致深一左一右搀扶了太后起身。皇上上前也要陪伴,太后却不理会他,只同致深说笑了向前行,于是皇上徐徐放缓脚步,神色落寞。 我行在最后,恰见皇上渐行渐缓,目光落在太后携致深远行的背影上,若有所思。忽而他晃过神转瞬间看到我,忙避开我的目光,一抖袍袖向前。我心一惊,致深却随在老佛爷身边边行边说,毫不觉察。伴君如伴虎,不得马虎,我心里隐隐担忧。 我心下总觉得有些不祥,又是尴尬没个去处,便只得跟在两人身后。 “去喊巧儿来,回宫了,不必她张罗忙和这些事儿。”太后吩咐说。我这才记起慧巧,我同致深入宫来,至今尚未见她。 就这么一路说说笑笑的行着,逢了元宵佳节,高高低低的宫灯挂满了御花园。 路过一片桂树林子,行在前面的太后和致深便进了晴翠阁,只我行在其后,恰是一枝干枯的树杈刮落我的钗环,我停步俯身拾起,却见皇上也停住步,对了那林子里摇头呶嘴面容奇怪。身边树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墙根处露出深青色的袍襟,有人?我定睛一看,却原来是个小太监,他分开了树杈轻声细语用气息吐气。 皇上皱眉紧张地低低向她摆摆手。树枝一合,那太监就藏去了树枝后。 猛回头,皇上看见我,神色好不尴尬。他掩口咳嗽几声,快步随上了老佛爷进了晴翠阁。 我不想随得皇上太紧,便立在那里缓缓,忽然冰绡拉拉我的袖子,指指那丛桂树林,枝杈掩映在晴翠轩外的镂花窗,一阵唧唧喳喳的声音,一个娇俏的声音问:“哎呀,别挡我,哪个是周怀铭呀?” “那里,就是那个竹节青锦袍扶住太后的。” “啊,果然名不虚传。”说话的人打个响指,话音中满是娇蛮。 唧唧喳喳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令我心惊。深宫之内人人不敢高声言语,又是谁敢这样放肆公然对朝廷大员评头论足?还躲在树丛后扶窗窥视。 我看不到人影,抬步上石阶,忽然眼前一道人影闯来,我一惊躲闪不及,被狠狠的撞退几步,一把扶住树枝,险些跌倒。 “哎呀!”我一声惊叫,定睛一看是个小太监,一双灵秀的大眼美得醉人。长睫忽闪着,透出几分古灵精怪。 他竖着手“嘘~”了一声示意我低声,紧张的作揖对我摇手不许我出声。 “外面何人喧哗?”老太后远远的问一句。 安公公便带了几名小太监向这边来。 身边调皮俊俏的小太监呲牙咧嘴的对我拱手告饶一般,落荒而逃闪去树从中,花树掩映了他深青袍子,只剩树枝摇动。 冰绡早就在一旁惊呆,捂住口。 安公公一至,我忙慌了笑着掩饰道:“是树枝,刮了我头发。”我支吾道,扶扶鬓发, 故意将身子遮挡身后树丛的那缺口,一脸赔笑。安公公笑眯眯的四下看看,嘟哝一句:“我如何看到这边似有人影,还听到说话声?” 我指指冰绡说:“是丫鬟冰绡,初入宫廷没有见识,大惊小怪的。” 安公公便带了太监们向前去巡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忙捂住悸动不定的心口,心想好险。 小太监低头闪身出来,机警的四下看看,长舒一口气,一把扯下帽子,竟然露出一根粗粗乌亮的长辫子,额头散落刘海,我一愣,她竟是个女子,是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她眨着乌黑的眼睛探头看了晴翠阁内一眼说:“幸好老妖婆没发现?” 只是这小模样,我初见一眼就说不出的怜爱,莫不是宫里的哪位格格?如此顽皮淘气。 “哎,你是随周总督大人入宫的?你是他什么人?”她问,我看她毫不忌讳的样子,心想这宫里的格格也还真是放肆呢。 不待我搭话,远远的肃宁嬷嬷走来,我低声提醒一句:“有人来!” 她身后的小太监一看忙扯了她说:“贞主子,快跑,肃宁嬷嬷来了。” 她猛一回头望去,慌得落荒而逃,匆匆甩下一句:“谢过了。” 贞主子?我一惊,这称呼,莫不是这是宫里的哪位小主儿? “澜儿,你果然在这里,害得我好找。”慧巧从晴翠阁中走出,亲热的上前拉住我上下打量着,又惊又喜地问:“怎么穿做这副模样?穿着寻常的衫子就进宫了,我为你备下的吉服呢?” 仿佛我失了礼数一般,她颇是担忧。我一笑,也必须解释过多,只说:“是爷吩咐如此的。” 她听了淡然一笑,挽着我的手就向阁子里行去,便问我:“适才见太后,太后可是和蔼?可有打赏?” 慧巧如今换做宫里装束,华丽而端庄,依旧容颜清秀。 “澜儿,宫中不比家中,不得胡乱行走的。仔细一步错了,就惹祸上身。” 慧巧递我个眼色,看看左右,我知道四周人多嘴杂,不得乱讲话,强把满腹的疑问咽下,若无其事地随她入内,只见晴翠阁敞轩内致深伴坐在老佛爷身边,皇上反是立在一旁,我停住步,不无担心的望一眼慧巧。 慧巧不动声色的过去,熟练地禀报着御膳房备的菜肴。待老佛爷默许,她才责怪地问才进门来的安公公:“安公公这是怎么了?怎么不给皇上看座呀?” 皇太后却向慧巧笑说:“皇上坐也坐不住,下去吧,免得在这里如坐针毡的,还要陪笑陪我这老婆子。他心里长草呢,惦记着景仁宫的主儿。咱们说话,别理他。” 慧巧噗嗤一笑说:“老佛爷这脾气还是如昔日一样,当年先皇在时,老佛爷这话就常在嘴边的,委屈的先皇什么似的。” “巧儿,才说不提伤心事儿了。”肃宁嬷嬷嗔怪着,慧巧笑了打自己的嘴说,“瞧我,一时高兴的胡说八道了,该打,该打!” 太监来禀告酒菜备下,老太后才吩咐一声说:“既然皇上今儿难得这份孝心,就一起用膳吧,也把贞主子请来,凑个热闹才是。” 不多时,纻丝青衫的太监一列低头垂首进来伺候引路,宫娥伺候着皇太后起身,弯弯转转去慈宁宫的花园。亭台花树林立,高矮回廊萦绕,假山下亭子里摆了一张圆桌,各色冷碟已备好,四周笼了八个黄铜鎏金炭火盆,颇是温暖。 待入席时,外面一阵环佩声轻响,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肃宁嬷嬷禀告说:“老佛爷,贞小主儿来给老佛爷请安了。” 我便见着一水粉色衫子妃子装束的女子轻盈盈来请安,袖子一扬,手里的帕子过了头轻提了前襟徐徐屈膝道:“臣妾请老佛爷金安,老佛爷吉祥。” 她抬起脸时我倏然一惊,这不是刚才那古灵精怪的小太监吗?正在惊疑间,却见她俏皮地冲我眨眨眼。我忙随了致深起身拜见,这就是皇上最宠爱的贞妃娘娘吗?如何竟是如此顽皮,像个尚未长大的少女。 “嗯,起来吧。你若是心里有我这老太婆,不必挂在嘴上。”皇太后随意一句应答,贞妃便盈盈起身,那神情颇是乖巧。 酒宴摆下,戏台上唱着《闹天宫》,戏台下酒宴正欢。 佳丽同三公主谈吐不拘,陪着老佛爷说笑正欢。一旁的皇上低头吃酒,自斟自酌。致深则同老佛爷谈笑,笑语盈盈中,独我堆笑观察众人。我却对致深不无担忧,老佛爷话,话中有话,话外有音,似都说给致深和皇上去听的。 慧巧伺候在老佛爷身边,为老佛爷剥着卤水马蹄,一边悠悠地说:“澜儿妹妹可是强胜慧巧十倍呢,澜儿妹妹精通西洋画,画的那自鸣钟上的西洋肉翅膀的小天使,栩栩如生的。画得那西洋美人呀,更是传神,活脱脱要从画中走下来似的。” 她月牙般弯弯的眸子含笑,巧笑盈盈地窥我一眼笑了对三公主和老佛爷说着,我心里不觉有几分不快。宫里食古不化之人多,未必都能接受西洋画。她偏在老佛爷面前说起,是无心夸赞还是有心明褒暗贬? “赶哪日若是得暇,可以请澜儿为公主献艺,画个西洋水彩画呢。”慧巧提议。三公主捂住脸羞得说:“哎呦,我可不,羞死人了,那画里的女人衣不遮体的,有伤风化。” 众人一阵愕然,旋即不语。我却一时无法分辩,含了尴尬的笑在那里。无数目光偷偷的看我,仿佛我做出什么悖逆之事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登徒浪子(上) 须臾,皇上抿嘴一笑起身,摇晃着身子,提着镶嵌翡翠玛瑙的金壶踉跄向我而来。 我左边位置虚空,听说是留给皇后娘娘,却偏逢娘娘身体不适,不能前来。右边,便是三公主,皇上此行过来,莫不是来寻我?我心下一紧,他已来到我面前,手中壶置于案上,“嘭”的一响,我不由一惊。 他含醉的眸光颇是迷人,斜睨着眼,兀自的打量我笑着,口中含糊不清道:“想不到,想不到,深宫中,还能遇到懂得丹青的知己。” 我倏然一惊,皇上这是如何了,竟然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出这等言语。我慌忙起身俯首,他低了头,挑眼从下面打量我的面颊,一脸醉意地笑说:“朕,朕就喜欢西洋画,很好!”他摇摆着手,脚下摇摆不定。一旁的太监慌忙来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舌头发僵说,“朕不怕有伤风化,八夫人喜欢画,朕便与你做画偶可好?”趁了几分醉意,笑了打量我的眼神都含了几分色迷迷般悠悠道:“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说罢,伸手一把擒住我皓腕,那手却是冰凉如玄铁。我的心惊得霎时狂跳,急得抽手不得,却无处能逃。他却低头打量我的葇夷,强拉起凑去鼻边轻嗅,啧啧叹息:“纤纤玉指,果然是作丹青之妙手。” 我又惊又羞,谁能想到眼前登徒浪子,竟然是一国帝君。是生性放浪还是酒后无德?若是旁人,我便挥手一掌抽他面颊,只是他是皇上! 众人无不愕然,贞妃更是愕然。致深倏然起身,眉头一拧,大声道:“皇上,这是醉了。”声音冷冷的,大步就要过来。 妻子当面被戏,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是眼前人是皇上,可致深看似毫不忌惮,就要冲来为我解围。 太后面色一沉,呵斥道:“你们这群奴才,皇上醉了,还不快快扶他下去安歇?” 但眼前的尴尬,皇上的酒后孟浪,我忽然见他眸光中的隐隐愤恨和快意,如积蓄压抑了许久的岩浆,蓄势待发一般。只不过须臾间,我忽然觉得此事蹊跷,他的眸中分明是报复般的快意,他有恨。 事关大体,若是此刻稍有意气用事,只怕致深和皇上的嫌隙更深了。不能! 皇上的手一空,身子一晃便要倒下,急得我忙去搀扶,他却坐在了我身边的椅子上,拉住我的手哈哈大笑。 若是致深此刻扑来,怕就是中了计。我急中生智,起身一笑对了一旁愕然无措的贞妃道:“贞主子,怕是皇上醉酒了,错拿臣妾当做主子你了,贞主子快来这里伺候皇上吧。”说罢我向后撤身,手向外扯。他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并不甘心。既然醉了,我就对付醉鬼罢了。我面颊含笑,吩咐内侍们说:“怎么愣着?没见皇上醉了,要起身待人搀扶呢。”说罢一手按住他的腕子,含着笑,只用尽全力在他腕间穴位上一掐,趁他手一抖,我奋力一撤手,抽出了手。心里暗自庆幸,便是那手腕上令人手臂酥酥麻麻的穴位,还是致深同我嬉戏时教给我的。 皇上恼羞成怒,挑眼冷冷地望着我,趁了些许酒意喝一句:“大,大胆!” 贞妃已过来伺候,我将她索性推去皇上怀里,趁机吩咐身后的宫女:“还不去给皇上备一碗醒酒汤来?” 庆幸自己金蝉脱壳,我心下暗想好险。致深徐徐撩了衣襟坐下,慧巧对我悠悠一笑,似有令我侥幸逃脱的隐隐怅憾。我心里便多了几分对她的提防。 难道因宫中是她的老家,她便如此肆无忌惮地卸下面纱了吗?这口气,我不能这样忍下去。 我敛衣坐定,淡笑了对她盈盈说:“多谢姐姐在圣驾前替妹妹美言了,只是漪澜那点子雕虫小技的丹青,实在不足挂齿,岂敢在君王御驾前自作聪明班门弄斧?” 太后看看我,又看一眼五姨太慧巧,似明白几分,不觉得淡然一笑。 佳丽却不明就里,起身为太后添酒,娇滴滴笑盈盈地说:“若说我小嫂嫂的画技,果然传神呢。那么多人为我大哥哥画像,都没有小嫂嫂画得眉眼神态逼真呢。” 太后长长地“嗯”了一声,打量我笑笑,忽然转向致深拉长声音问:“铭哥儿,你那个幼弟人在何处呢?”面容便渐渐阴沉下来。 在一旁吃醒酒汤的皇上也放下汤碗,向致深望来。 致深却含笑云淡风轻般地答:“臣弟福薄命浅,平日里娇贵,一路上染了海风,害了肠痧,险些个丢了小命,臣便打发他回兴州了,改日再来给老佛爷请安。” 太后老佛爷把玩着自己长长的镶嵌珠玉的尖尖指甲套说问:“你就不怕,这一路上又遇到兴州那伙子革命党乱匪……让他枉送了性命?”话音一落,凌厉地目光如剑一般刺向致深。 我一惊,这话音幽幽的,难不成老佛爷另有所指。 一句话风云骤变,正这时,太后忽然调转话锋,冷冷地问:“有人告发,说是此番兴州大乱,就是你那个谋逆的兄弟勾结革命乱党,助纣为虐,居心叵测。这场暴动,就同他休戚相关!”她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逼问,“周大人如今胆子大了,心也大了,胆敢抗本宫懿旨,在本宫眼皮儿下私放人犯了。” 我一惊,仿佛惊涛骇浪一波高似一波汹涌拍岸而来,仿佛前一刻是风平浪静,瞬息间便是雷霆风暴直直砸来。 致深却是安然不动,轻轻一笑,无奈摇头道:“太后这可是冤枉微臣了,九弟他身子弱,天生不足,福薄命浅,大病卧倒途中……” 佳丽也慌得随声附和着:“老佛爷,哥哥所说句句属实,九哥的肠风犯了,疼得打滚口吐白沫,不信,澜姐姐和慧巧都可以作证呀。” 太后将信将疑地打量我们,唇角一撇勾出意味深长的笑。 致深躬身拱手启奏:“老佛爷,微臣斗胆,也不敢抗旨妄为。只是,兴州乱党围城一事,另有隐情。所谓的兴州的革命党乱党,纯属的子虚乌有。怀铭抓了几名乱党,审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不过是山匪,黄毛匪贼,打家劫舍的草寇。”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登徒浪子(下) 一番话在致深口中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众人听到水滴声,便大惊小怪的疑是洪水猛兽奔来。 他周怀铭这个镇守兴州的主帅都在此谈笑自如,在座众人闻听反是一脸的惊诧之色。 若非那日在致深的求缺宅外听到他同属下将官们争议此事,此刻我必是错愕震惊。 我幡然大悟,难怪致深那日听到黄毛匪剪发冒充革命党一事时,对手下下了缄口令,不许泄露出去,原来是在等这个契机好好唱响这出好戏吧? 他深藏不露,果然狡猾。 皇上闻听龙颜大怒,一拍桌案愤然而起斥责道:“一派胡言!兴州失守,你身为总督,戍守渎职,虚城招贼,责无旁贷!如今酿成大祸,不思悔改,反拿这些鬼话来敷衍塞责!” 致深亦起身,一撩袍襟稳稳跪地,却是不卑不亢回禀道:“皇上容奏。兴州失守,臣罪无可赦,甘愿领罚。只是,黄毛匪贼受人怂恿收买……冒充广州革命乱党乱匪一事,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你的意思,是朕有意拿个莫须有的罪名冤枉你周总督不成?”皇上白净的面颊一怒泛出些红晕,额头青筋暴露,一抬手,竟然将贞妃娘娘手中捧起的荷花碗打翻,碎片飞溅在我裙襟下,惊得我退后两步,身后的梅花杌却倒了,四周一片惊乱。 一旁侍立的太监们诚惶诚恐地收拾残局。众人皆放下碗箸一一起身,恭立一旁肃穆不语,大气不敢出。一场家宴便变得气氛窘然。 太后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周大人你起身回话,皇上年轻,可也是明君,不会偏听偏信一面之词。” 致深并未起身,从怀中摸出一枚金牌,双手奉上道:“此物是从在乱匪手中缴获,御赐金牌,所行之处,过府穿州,畅行无阻。便是这枚御赐金牌叫开的兴州府城门,请皇上明鉴。” 众人神色惊异,仿佛峰回路转,事情多了分蹊跷。 金牌被安公公接过奉上给皇上,皇上的眸光渐渐收拢,露出惊愕之色,一把握住在手仔细端详,手掌紧紧地握拢,似要将那块金牌捏为齑粉,额头渐渐渗出了密汗。 “皇上,”太后悠悠地叫一句,把弄自己弯弯的甲套问,“什么御赐金牌呀,拿来让本宫见识见识,这金牌,是皇上赐给何人的呀?” 仿佛情势立时逆转,致深长跪在地处变不惊,适才声色俱厉追查此事的皇上却忽然口讷,神色不定。他的眸光偷偷瞟了一眼一旁低头身子微微发颤的贞妃娘娘,轻微的举动并未逃脱我的眼。 莫非这金牌同宫里牵扯上了?事关重大,贞妃娘娘的神色不定。 皇上手中紧握那金牌,深深抿抿唇敷衍道:“回亲爸爸,这是……是……是儿臣去年去木兰围场秋狩时,掉落在林子里了,不知如何被人拾去。” 他眸光忽烁不定,更显紧张。 太后却绵延着声音懒懒道:“小安子呀,去内务府查查,金牌遗失这么事关体重的事儿,竟然都不记录追查呀?” “是,是儿臣没有声张。”皇上慌忙解释着,又不甘心地望一眼致深吩咐,“周大人平身吧。” 太后更是一笑,吩咐安公公道:“去,查查在册的金牌中,可是有这么枚金牌。或是,皇上记错了,是赐给了什么人了吧?” 四周的空气凝结得令人窒息,皇上那略显尴尬的神色似有难言之隐,更似是知道这金牌的来历去处,只是,有意隐瞒什么。 我紧紧揉着手中的帕子,见安公公扶了致深起身,只在致深唇角略带得意的抬眼去望向皇上的一刹那,我心里略略觉出些后怕,他如此步步紧逼,眼前这被他堵去墙角没有退路之人虽然年少气盛,但毕竟是当今皇上。 我壮起胆量,一笑道:“依臣妾的愚见,既然那伙子山匪狡诈阴险,居然能乔装改扮成革命党进城烧烧掳掠,那么偷窃一块金牌叫开城门,也并非难事。” 慧巧也趁机笑劝道:“老佛爷,这元宵佳节的,和和乐乐才是。这没头案子,就丢给内务府去查办吧。”说罢,递了皇上一个眼神。 皇上倒也机灵,眸光一转,接过宫女捧来的热气腾腾的元宵,那玲珑福寿金缘荷花碗捧到太后面前堆出笑恭敬道:“亲爸爸,请尝尝这新做的元宵。” 慧巧忙说:“这桂花馅儿,是掺了今年桂花蜂蜜揉的,奴婢同肃宁嬷嬷呀,可是调了好久呢,请老佛爷尝个鲜儿。” 老佛爷接过碗,瞟她一眼,徐徐地舀了一个元宵,用羹匙切开两瓣,白如珍珠的汤圆中露出金黄色的桂花馅,她吹吹热气,尝了一口,才点头道:“嗯,是这个味道。自巧儿离了宫,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桂花元宵了。”慧巧得意的一笑,更显秀色。 众人这才稍稍松口气,依次落座,我悸动的心也略略缓缓,坐回桌案旁,定定神,心想好险,想叮嘱致深不可如此同皇上对垒,只是又不得空去同他说话。我不无担忧的眸光望向致深,总期冀他不经意间回眸望见我的眼神,只可惜他同老佛爷说笑正欢,根本无暇来看我。 猛然间,一只手握住我搭在膝盖上的手,惊得我一个激灵,冷汗涔然而下,猛然抬头看去。 坐在我身边笑盈盈地望着我的是贞妃娘娘,她握住我的手,满眼灵慧的光,轻声低语一句:“多谢姐姐替我解围了。” 我一怔,替她解围?寻思片刻,莫不是那金牌果然同她有关。我不想被太后察觉,节外生枝,撤回手对她笑笑不语。 “姐姐若得暇,去妹妹的景仁宫坐坐,妹妹宫里也有很多西洋画,法兰西国送给皇上的,画得惟妙惟肖的。”她说,这话反诱起我的一番想往,但还是笑了摇摇头敷衍。 “嗯,这台上台下的一闹呀,本宫这点子困乏劲儿也散了,皇上的酒意,怕也醒了。”太后幽幽道,瞟一眼坐在桌旁目光呆滞沉思的皇上,看他那样子,仿佛惊魂未定。 太后一言,贞妃扯扯皇上的龙袍,皇上一怔回神,眉头渐渐拧去一处,旋即借了几分酒力托醉离席。贞妃忙起身搀扶他,却向我望了一眼,甜甜的一笑,她笑起来面颊上个清浅的笑靥,颇是迷人,我也对她抱以一笑,起身恭送圣驾。离去时,她停在我身边轻轻说:“记得,得暇去我宫里玩。” 皇上离去,众人重新添酒开宴。 太后慈祥地笑了说:“这会子没了外人,咱们也闲在些。” 眸光落在慧巧身上时,太后随口问:“巧儿这入宫几日,可是报喜不报忧呀。怎么周府九爷暴病的事儿,你只字未提呢?本宫不知内情,还逼他一个病怏怏的身子入宫了。”嗔怪的声音,仿佛深深的眸光里多了几分冷漠提防。 慧巧忙屈膝告罪,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反显出几分楚楚可怜说:“奴婢拙嘴笨塞的,比不得怀铭小爷半根头发的,本就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要向老佛爷禀告呢,这点子小事儿,本是想了待他自己向老佛爷禀告的。”她说着,偷眼看一眼致深,垂下头去。 恍然间一个心思飘过心头,也证实了几分自己的猜测。这场浩劫中惨死的三姨太、六姨太留下的话都同慧巧相关。驿馆中九爷一夜暴病突然离京,慧巧得知此事时神色颇是失望焦虑。莫不是慧巧早知道九爷奉诏进京将面临被提审问罪的劫难,可她为什么要失望焦虑? 她不希望九爷离京,莫不是她向太后告发九爷是乱党? 只我转念一想,不该呀。 金侍郎向朝廷告发致深勾结乱党谋逆,慧巧却告发九爷怀铄才是真正勾结乱党谋逆不轨之人。难道她是为了丢车保帅?抛出九爷怀铄去做替死鬼,保全致深。反正总有人要为勾结乱党一时负责,不然那兴州戍守防务的秘密是谁外泄给了革命党乱匪? 太后传懿旨命致深携九爷进京,借机拘禁审问,偏偏九爷人到京城城门外,咫尺之遥竟然暴病,又不得不打道回府去。这步棋,是致深下的,他察觉了动静。这一切都连成一盘看不透的棋局,对弈的双方高手落子不凡。 九爷,他是革命党?别院书馆我同九爷的几次谈话,行舟北上一路上他的感慨,同致深争执时那痌瘝在抱忧国忧民的言论,岂不是同我哥哥昔日所言所行如出一辙?天!我一颗心激灵灵的后怕,再看致深,他却一脸从容的笑意不温不火。 “喵”的一声惨叫,咣当的响声,惊回我的思绪,众人惊叫声中,一只雪白的猫儿惨叫奔去一旁,宫娥太监们忙去围堵了抱回。 那是太后怀里抱的那只毛茸茸如雪球一般的暹罗国花脸猫“丑儿”。 众人说笑无暇顾它,它便偷偷爬去桌上叼起一条鱼就逃,逃得急,一脚踩空,恰落在老佛爷放在脚下取暖的炭火盆中,“喵!”的一声凄声惨叫,嘴里的鱼掉去炭火盆里,“喵喵”的哀嚎声凄厉。 宫女们捉住“丑儿”抱起一看,它爪上的毛被炭火燎了一大片,很是可怜。 众人忙个不迭地撤炭火盆,更去扑掸老佛爷的大襟,生怕炭火星燎坏了上好的绸缎。 老佛爷满嵌了翡翠宝石镂空勾曲的赤金甲套去戳了“丑儿”的额头骂:“畜生就是畜生,自作聪明,到头来烫了自己的爪儿不是?” 她眸光却瞟了一旁伺候的慧巧一眼,不过那一个眼神,颇是严厉。 慧巧神色颇窘,太后吩咐她:“抱‘丑儿’下去吧。自作聪明的畜生!” 第一百三十章 绵里藏针(一) “我倦了,你们自己在这里听戏乐呵吧。”太后扶着安公公的手徐徐起身,致深忙上前搀扶,太后却按住他手背轻轻拍拍哼笑一声道:“你呀,这心里头不定如何的百抓挠心呢,去陪你的美人听戏乐乐吧。”说罢起身摆驾长寿宫,浩浩荡荡的一群太监宫女簇拥她而去。 我们再回到席间,戏台上恰是一名水亮点翠头面、粉蓝色彩裤,胭脂红绣鞋的小花旦正唱得着《游龙戏凤》,配戏的名角孙小楼去的正德皇帝,同小花旦相戏时唱得一板一眼,声音清亮,想来适才皇上仗了几分酒意无状的“游龙戏凤”,我不觉有些周身不自在。我侧眼看一眼身旁的致深,他正同佳丽说笑着讲戏,仿佛忘记了适才那场刀光剑影的惊险和诸多不快。 台上一出戏唱罢,致深替太后放赏,边吃边看戏说乐,如此便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席间,致深忽然来了兴致,要带我去御花园走走。佳丽更是乐得拉着三公主的手一道随行。 两名小太监匆匆忙忙的从廊子下飞奔而过,神色慌张,三公主一怒喝住他们斥责道:“慌手慌脚的,跑去哪里?” 为首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道:“回三公主殿下,是,是太后老佛爷吩咐把贞主子带去了长寿宫问话,贞主子吩咐奴才们去禀告皇上。” 三公主忙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无奈道:“这些日子母后就恼贞妃姐姐媚惑皇上呢,今儿又是怎么了?” 致深带着我走走停停,在结冰的湖边看着佳丽和三公主坐在冰橇上,一群太监足踏冰刀,拉着冰橇载着欢笑雀跃的二人在冰面上奔跑。佳丽不停向我招手,喊着:“澜姐姐,来玩呀。” 我含笑着对她挥挥帕子摇头。 佳丽和三公主围着昭君兜,白绒绒的风毛柔软滑润,衬托一张张明媚的笑靥,颇是令人羡慕。致深抚弄白玉围栏,指着远近的景物一一向我讲述着许多留有他童年美好时光的景物。凝晖阁外那棵他曾经爬去掏鸟窝的老树,静碧湖旁白玉栏杆上被先皇试剑而砍去半个脑袋的石狮子,儿时他同先皇溜冰玩耍的玉带桥。须臾,他停步,怅然在桥长目光扫过层层宫院,轻叹口气,似有感慨良多。 待回到戏楼要辞出时,暮色四合,彩霞满天。安公公带来了太后的打赏,只点名吩咐我随他去长寿宫去领赏谢恩。我不觉有些忐忑不安,望向致深时,他眸光中也同样愕然,他不由问一句:“敢问安达,太后可是醒了?” 安公公打量致深那满眼顾虑,不由拿捏的一笑道:“周大人可慌得什么?太后这是喜欢八夫人,有眼缘,才传她过去多说几句话儿。”顿一顿又嗽嗽嗓子朗声传旨道:“皇上口谕,着兴樊总督周怀铭留守军机处,不必出宫,钦此!” 我一惊,见致深神色更怔。我早曾听说勤和殿旁军机处是重地,门口立一块牌子,“误入军机者斩!” 皇上如何的让致深留守去军机处重地?他并非军机章京大臣,又非京官。安公公诡诡的一笑,手中麈尾一摆道:“嗯,这还不是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话,太后老佛爷的恩典。”又幽幽地低声叹一句,“可是亘古未闻呢!” 我转念一想,不觉茅塞顿开。先时疑心是皇上故意向致深发难那点担忧也没了。这禁宫不得留宿男子,太后若想留了致深在宫中,也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此令皇上降旨将致深挽留宿在军机处。只是这莫大的“恩典”,却也是开了先例了。 天色放暗,我随在安公公身后去太后宫里领赏。 一路行来,便见宫殿前悬着高高低低的绢纱绛红灯笼,太监们正在秉烛火,红灯点点在如海的夜色中摇曳,照得宫院内流光溢彩,花树明亮,仿佛琼台仙境。只是那明亮的光影中却带了些凄清惨淡的薄雾,不甚分明。 行至长寿宫外,忽听宫墙内撕心裂肺般的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嚎,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已非人声,如野兽绝望的哀鸣,含糊中听到她求饶哭喊:“老佛爷饶命!老佛爷恕罪!不敢了!臣妾知罪!”那沙哑凄厉的哭声一阵阵撕破了静夜,如阴曹地府里的厉鬼惨叫。 我惊得驻足不动,惶然的目光望向安公公,颇是胆怯。 安公公却温笑了指着前面说:“老佛爷还等着呢,八夫人这倒是快些行呀。” 我的一颗心狂悸,分明是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偏偏召我此刻入宫来,莫非太后是有意为之? 也不知宫里发生了何事,只是我脚下发软,我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低头紧紧拉住自己的披风,只看脚尖,在灯笼引路下亦步亦趋地随了安公公进了宫门。一阵北风吹过,吹散了那哭声渐渐弱了,只剩依约随风传来的痛苦悲戚声。满宫院跪满俯首叩地的太监宫女,各个颤抖在寒风中不敢喘息,神色可怖,这到底是如何了? 忽然一阵混乱,人群嘈杂着从中闪开一条道,直通眼前东暖阁殿门。远远的从殿内架出一位宫眷装束的人,艳丽的衫子,却是披头散发,腿不能行,是被太监左右架着过来。 我惊得错愕间,那人已靠近我眼前,这身装束,头发凌乱在面颊边,灯影照见她满脸汗水泪水混杂,狼狈不堪,俏丽的瓜子脸面如土色,痛苦扭曲,秀美的眸子痛苦含怨。 她行过我身边时,惨白的面颊上凄婉的目光望了我一眼,又含羞带惊的避开我的眸光,我不由一惊,这,不是皇上的宠妃贞妃娘娘吗? 一时惊惶,我脚下一软,身子一晃,幸好被安公公一把搀扶住。安公公轻笑道:“八夫人慌得什么?贞妃娘娘这不是也来领赏吗?她不守妇道,干预朝政,胆大妄为。那枚金牌就是她向皇上讨去,租卖出宫,被乱党所得。太后震怒,吩咐批颊二十,又褫衣重责了二十杖,没见贞主子的屁股都打烂了吗?” 第一百三十一章 绵里藏针(二) 我的面颊腾然一热,旋即又是一阵麻木。好歹贞妃是皇上的妃子,当众褫衣受杖责,这颜面扫地的不止是贞妃,更是打在皇帝脸上呀。我惊得眸光呆滞,牙关发寒,仿佛鼻息间依约还有血腥气,贞妃凄厉的哭号声依约在耳,惨不忍闻。 不多时,皇上疾步而出,我随了众人跪送圣驾,不过偷眼在人群中看那年少的帝王,一双俊美的眸中熠熠含泪,面色苍白。我心里一阵凄婉悱恻,一个男人,还是一国帝君,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群奴才面前被如此凌辱,竟然无法搭救,他情何以堪? 夜风静谧,四面扑来人面,随不寒冷,却也透了肌骨般难过。风摇灯影晃动,脚下的地仿佛都在漂浮,如踩云端一般。 “八夫人,请吧。”安公公幽幽地引路道,我定定神,将吓飞的魂魄收回,徐徐前行。 迎来两名宫女,引着我在廊下停步,便去通禀。便见东暖阁毡帘一挑,一名宫女笑吟吟的出来道:“老佛爷有话,请八夫人进去呢。” 我迈步进屋,举首是一扇苏绣双面孔雀屏风,屋内静悄悄的似是无人,待绕过屏风时,忽见一道丹凤朝阳红罗软帘的门外,低头跪着一名宫中女官装束的人,看着身形,我不觉一惊,想认又难以置信,竟然是慧巧。 她也不低头,就轻轻地举手为我们打帘子,依这情形,是在这里罚跪。 我不觉更是心惊,慧巧这又是如何了?我不过进宫这些时候,便看遍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想来都是胆战心惊。 进得帘内,迎面一阵幽香扑鼻,暖阁内颇是温暖,火烛通明,亮彻如白昼,与外面大相径庭。 暖炕上,守着檀木镂空雕花炕桌,仙鹤捧寿灯台下侧身坐着黄色大袖衫的太后,霞帔满绣云霞龙纹,金翠耀眼。 “老佛爷,周大人的八夫人来给老佛爷请安谢恩了。”安公公缓声轻语通禀。 “老佛爷吉祥,”我屈膝服礼。 太后正守着金盆浸手,也不看我,就吩咐一句:“赐坐。” 宫娥搬了一个梅花木杌吩咐我坐下。我盈盈谢坐。 那金盆中白色的牛乳上漂浮着一朵朵兰花,飘散着淡淡的花露幽香。太后将手在盆内浸来泡去,先后换了三盆水,添了几次花露汁子,才开口徐徐说话道:“女人若老,手先老,所以这手要,最是要保养精细才是。须得日日用热水泡上一个时辰,把关节都泡得松软了,才好。” 待太后泡过手,宫女捧来松软的毛巾为她一点点沾去手上的水珠。太后一边擦手,一边吩咐安公公打赏。宫娥们捧来几只精致的锦盒,一枚翠玉宝石金丝线穿绕而成的玉色蝴蝶,栩栩如生;一枝红宝石和羊脂玉缠绕成的梅花钿,各个巧夺天工。 太后吩咐说:“赏你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男人呀,都是喜欢最美的花儿。” 我忙跪地谢恩,太后又吩咐打赏了佳丽一对儿镯子,一副羊脂玉耳坠儿。 斗彩茶盏奉上,太后呷了一口茶,悠悠地打量着我。我垂着头,略显惶恐。 “都下去吧!”太后吩咐,安公公领了宫女太监们退出了门帘外,屋内空荡荡的,弥漫着淡淡的兰花香,清幽扑鼻。 屋里一片寂静,我轻声呼吸,却连自己胸口心噗通通悸动的声音都能听到,似疆场上擂响的战鼓。暖阁炕边那一大片琉璃窗上已落下了淡紫色的帘帷,帘边绣满细碎的玉兰花,很是别致,寒意却自脚下的青砖地向上渗着,后背都不免寒凉。 良久,响起太后的咳嗽声。我将头压得更低,太后叹息一声问:“听说,你是江南人氏?” “回老佛爷的话,臣妾是扬州人氏。”我小心作答,只盼她速速的放我离去。 “书香门第?” “臣妾汗颜,臣妾的曾祖,曾是东林书院的山长。”我小心谨慎地说着,声音轻柔,还不等我继续说着家世,太后一笑道:“令祖谢平文,也是江南大儒,科举春闱大闹考场,轰轰烈烈的被民间传为佳话,自此你家就家训世代不仕。” 我一惊,昔日祖父因科场舞弊案愤然出来同主考对峙,罢考扬长而去,此事隔了三朝,如何太后都知晓?想是太后事前关注我的家世的。 我倒身欲跪,她手一虚搀笑了道:“先帝都不曾治罪,你何必紧张呢?听说,你家里只你兄妹二人,有个哥哥同革命党勾结,被下了大狱,累得你卖身取保救兄,堂堂江南名门才女,就委身给了周总督为妾?”太后的叹息的声音满是柔和,反是触动我心底那片最怕触及的柔弱,昔日谢家一夜家门遭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惨景,又历历在目。 我的心猛然一揪,一时间反不知如何应对,心下一阵小鼓乱擂,突突作响。 太后寻思片刻又道:“怀铭这孩子,就是大胆!若不是见你如此冰雪堆砌花做骨的一个女孩儿家,还算本分。本宫真是该好好教训他了。”顿了顿又问,“听说,你那个娘家哥哥去了东瀛国了?可还同那些乱党勾结呀?” 我心想,此刻越是慌乱,越要出错。忙定定心神,仔细地答:“家兄不肖,祸及家门,家父恼怒,将他驱逐出门。去了哪里,漪澜也不得而知了。有朋友说是他远渡重洋去了东瀛日本国,还有人说他去了南洋,更有人说他为了一女子心灰意冷,去出家做了云游和尚。” 屋内静到极处,太后不语,似斟酌了什么,一笑道:“孙悟空再聪明能耐,终究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她唇角噙了一抹笑,悠悠地声音似绵中含了刺,猛得刺得我心惊肉痛,尚不及细细寻味这话意,太后便一笑换了话题,指着炕头那黑漆描金的柜子吩咐:“打开靠左下数第二个柜子,那蓝色的宫锦包裹拿给我。” 我遵命去取,宝蓝色宫锦包裹,里面硬邦邦的又似柔软质地的,摸来想是一双鞋子。 果不出我所料,太后接在手中打开看时,是一双男人的圆口宫缎鞋子。这鞋子同致深脚下那双太后前些年赏赐的鞋子一般无二,我不觉心中一沉,慧巧那日领赏时担忧的太后未能如往年惯例赏致深一双亲手纳的鞋子,莫不是这双就是太后今年为致深纳的鞋? 我满眼的寻思,却逃不过太后的眼神,她打量我一笑,指尖轻轻地抚弄那簇新的鞋子对了灯光比亮着自言自语说:“老眼昏花了,不如从前,一双鞋,停停歇歇的就缝了一年。” 不知为何,听了她这番话,我那惧意淡了许多,多了几分亲近。不自觉间,我徐徐抬头,凑趣般试探道:“这双鞋子,还真是做工精巧呢。”心里却多了几分肯定,怕这就是她今年为致深缝制的那双鞋。 一股莫名的温暖渐渐在心中升腾,我面颊上也略略有了几分舒心的笑意。 她鼻子里轻轻一哼,旋即摇头埋怨着:“铭哥儿这孩子,别看平日里风采照人的,可也是个不知冷暖,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子。” 太后轻轻将那双鞋子依依不舍的铺放在炕桌上,再探了手在鞋窠里轻轻抚弄那一针一线纳成的千层底鞋底,那鞋面看似寻常,却是针头线脚颇为考究,缎面上的那只蟒,端端是只蟒头,似从一整块缎子上截下的鞋面。 她随手探去针线笸箩,颤巍巍的手似去摸索什么。我忙将针线笸箩捧去她眼前,她才拿起一个百子添福的针线荷包,对着蜡烛端详片刻,皱紧眉头,虚着眼,从中拔出一寸长的细钢针,另一手食指在鞋内摸索片刻,就将那针深深地插入鞋内。 我一惊,起初只当是这鞋尚未缝就,仍需缝补收工。可转眼间,就见太后从针线荷包中又摸出一枚晃眼明亮的针,继续插入鞋中。我不禁疑惑,更有些心惊胆战,毕竟那是一根根锋利的钢针,随着她手中一针针的扎入,我的心阵阵紧揪,诧异变作不祥的预感,及至震惊,仿佛这一针针并非插在鞋底,而是扎入我的心头。 太后这是作何打算?分明是她有意为之,既然赐赏她亲手缝制的鞋给致深,本是无尽的荣宠,可是她却在那鞋内扎了绣花针,这若是致深脚踩上去,可不是…… 屋里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外面元宵灯节的热闹喧嚣,爆竹烟花不时映亮了窗外,只是暖阁内却悄无声息,沉寂得令人心瘆。时间飞逝,每一分等待都变得煎熬无比。 太后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裹好那鞋,抱在怀里颇有些依依不舍,才终于递给我道:“去吧,赏给铭哥儿。” 我怔愣片刻,似未听到她的话。 “你叫漪澜?”太后问,有些威严,我才陡然惊醒,跪地谢恩,双手去接那太后递来的包裹,只是一双手都在发抖。她打量我的神情异样,那眼眸明亮如水,深澈不可见底,漾着阴冷悲哀。只是她那眸光令我看了心寒,我惊惶避开,不敢看她的眼。 “我这人呀,最见不得人在我眼前抖机灵!”她淡淡一句,却是从牙关中冒出。又对了帘子外吩咐一声:“你也起来吧!不必这会子装样子了,去,送送澜儿,就安置她住在宫中几日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绵里藏针(三) 我出得长寿宫,爆竹声不觉于耳,不觉眼前顿然一亮,霓光幻彩将宫殿亭台映如白昼。 我抬头见远处殿庑上烟花腾空,霹雳啪啪震天动地的声响中一瞬间便映亮层层琉璃宝瓦,重重宫苑。烟花绚烂,零落夜空如璀璨星辰。天上星光,地上灯光,半空的烟花璀璨的光亮相映成辉。耀眼的烟花亮彻天际,时而冰盘落日,时而金蛇狂舞,似万盏飞灯漂浮半空。仿佛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的场景。繁华过眼,安寂时,一瞬间又重返漫漫黑夜,那夺目的绚丽都只在一瞬间消逝。只剩半天一阵朦胧迷雾。只是那星月依旧悬在半空。烟火绽放只是一时,继而零落不知所踪。此情此景,似曾熟识去年元宵佳节的热闹景象,我可还是在扬州家中? 仰望天际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烟花,忽然我一阵淡淡的思念,怕是扬州家中的父母也在瘦西湖二十四桥旁仰头共赏这轮佳节圆月吧? 我怀中紧抱那双圆口布鞋,忽而,周身一阵阵发冷瑟缩。怀里这鞋,分明已不是鞋履,是刺向致深骨肉内的利刃。太后将这鞋交由我手中转给致深,却当了我的面将那一枚枚的针插入鞋中,她这是作何打算? 太后在考量我的忠心,若我坦言透露给致深这鞋中针的秘密,即为对太后不忠;若我隐瞒不言,致深必遭针扎,我亦不忍。只是我扬州的父母亲人,太后如今了若指掌,怕适才太后那番问话,便是暗示我,我父母的安危已掌控在她手上。 我手下不知不觉攥紧了那双鞋,感受着那针一根根扎入手指的隐痛。那痛在看不见的最深处,却一个疏忽便狠狠刺入内心。我扬州的爹娘,我枕边的致深,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搅入这盘高深莫测步步惊心的棋局? 我该如何是好?世事无法两全,可有良策既能保全风烛残年的父母,又不伤害我深爱的人? 鞋紧抱怀中,我却是如坐针毡。仿佛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悬崖峭壁就在面前,我向前是一死,后退也是一死。 徐徐行着,我细细思量,太后身边不乏忠心之辈,前有五姨太慧巧,如今更来试探我,若这鞋不经我手送于致深,必有后来人。便是我帮致深躲去眼前的针扎,可难防日后的剑刺刀拓。我送与不送,致深又怎能躲得过这一劫?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随着小太监向前面摆宴的福安宫一路而去。 笙歌管弦入耳,福安宫三日元宵宫宴热闹非凡,一路上高高低低悬的宫灯,走马灯兀自转动出精美的年画。灯下悬着灯谜待人猜测揭晓谜底。皇上皇后宴请文武百官及官眷,饮宴赏花灯,更要在正月十五那日御驾去南海子灯会与民同乐。 我来到殿外,恰三公主拉着佳丽奔跑在廊子下猜灯谜,佳丽脖子上厚厚的玄狐风毛围领,暖绒绒的遮了半张小脸。一见我,她便奔来说:“澜姐姐,快来帮我们猜灯谜去夺彩头,你是才女。” 我心乱如麻,好言安慰说:“我奉太后懿旨来赐赏你哥哥,他人在哪里?” 佳丽莞尔一笑道:“看看你们,适才他找你,这会子你寻他。哥哥在廊子下等了澜姐姐你许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说着牵过我的手向前行了两步,指着一旁的偏殿说:“大哥哥似是去同方中堂家的六公子说话猜拳去了。” 我来到偏殿外,恰是里面出来几个人,说笑打趣着。为首一人绛色团花披风,边走边回头笑了说:“小周,下次一定要把你的美人夫人带给兄弟饱饱眼福。” 我惊得忙低头退去一旁,头几乎扎去怀里,生怕被人认出,心在砰砰跳,不禁暗中怪罪,这人谈吐好生的放肆。 相继出来两位周身酒气的华服公子,晃晃悠悠地从我眼前行过。 我才略松泛一口气,忽然又一人疾步出殿来,我一惊,躲闪不及,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停步错愕间,才发现来人竟然是致深。 “澜儿!”他惊喜道,一把搂住我问,“如何去了这么久?” 我忙挣脱他,扫一眼身后的小太监,示意他不可造次。手触及怀中绸布包中的鞋时,心也渐渐地同里面的银针一般冰冷了。 “这是什么?”致深好奇的问,就要伸手来接。 我忙说:“太后懿旨,赐赏周大人缎面平履一双。” 他一怔,忙肃然秉礼接了赏赐,小太监这才离去,空荡荡的庭院就剩我二人,对了一天焰火。 他得意的展开那锦缎包裹,看到那双鞋,唇角露出一抹童稚般的笑意,仿佛遇到久违的老友,抚弄那双新鞋说一句:“便知道是你。” 侧头看我一脸诧异的神色,就笑了解释说:“往年,逢了年节,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是大年除夕夜,太后赐履赐新衣赐果子。除夕到十五宫内大赦,我同先皇不必去南书房读书,盼到晚上我们就去放烟花爆竹。一次我们燃了‘一蹦天’的爆竹四下乱甩出去,恰是老佛爷从洞门转出,一脚踩了……” 我凝视着他的眸光,心里却满是忧虑,没了欢喜,他开怀一笑促狭道,“那爆竹就砰的一声炸在了老佛爷脚下,惊得老佛爷跌坐在地扭了脚。” “这,岂不是罪过了。”我搭讪道,眉头微拧,不过是为他眼下担忧。 他却一笑道:“我们都忙上前去赔罪,真了说是自己失手误伤的老佛爷。先皇更是挡在我跟前,生怕我被责罚。”他眸光内怅然若失,我问:“那后来呢?” 他惨然一笑道:“老佛爷一手一个抱了我们在怀里问,儿呀,吓到你们了吧?” 不知为何,酸涩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惨噎着掩泪。 他却含着温暖的笑意,一撩后襟,索性坐去了廊子下的石阶上,那神态轻松而自然,展开新鞋子就迫不及待的要更换。 我立在一旁,心跳欲出胸臆。在他脚探入鞋中的那一刹,我忍不住就要一声惊呼出口,却忙紧紧掩住口,泪水就涌在眶内。我极力不让它垂落,这之后关系众多人的安危,我岂可造次,只是致深,他若一脚踩地…… 我紧紧咬住了唇,心却欲被撕碎一般。那一刻,我似是同他感同身受。倏然间有数十根钢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而他却似根本不觉,只道,“这新履似是有些紧脚。”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绵里藏针(四) 一片烟花喧腾着升空,哔哔啵啵的在天空绽开,霎时映亮天宇,明艳夺目。照出他满是笑意的面容,那弯着幽深的俊目对我一笑,露出皓齿,仿佛入宫如回家,他有了孩子逢年试穿新衣的欣喜。我不答,目光紧紧地盯住他,心一下揪紧。烟花落,四下一片冷冰冰的幽寂暗淡。 在脚踩向地面的一刹,他忽然神色一愣,旋即愕然低头,眉梢皱紧,惨痛般抽搐了唇角。我此刻心如针刺,面颊渐渐僵冷,那针似不是扎在他脚底,而是针针扎在我心口。 他迅然翻出另一只鞋子对了月色望去,手探入鞋中,忽然疼得倏然抽回,如探如炭火被灼痛一般,眉头旋即紧拧,神色愕然。我的泪忍不住便要落下,却强自忍着不露出任何破绽。 我含泪惊呼,“致深……”话到嘴边又是收回,凄然问道,“如何了……”我努力装作平和,却掩不住话音中那哽咽。 片刻的沉默后,他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沉默不语,丝毫没有怀疑我的知情。 他深深吸一口气,闭目沉吟。脸上温意消散,神色满是痛苦,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睁眼的瞬间,他只拾起另外一只鞋,咬牙套去了脚上。我惊愕地望着他,他却扶撑了石阶廊柱徐徐起身,将手中的包裹扔给我,吩咐一声:“收拾了。” 便紧咬牙关迈出一步,鼻音里一声痛苦呻吟,我仿佛眼睁睁地看着那鲜血从他脚底冒出,如一朵血红色的花绽放脚下。 “致深!”我一声惊叫,忙去扶他,不由惊道,“这鞋……” 他摇摇头,扶住我的肩头说,“长寿宫,去给老佛爷叩头谢赏。” 我泪水潸然而落,却只能眼睁睁地看了他如受炮烙酷刑一般煎熬着,费力挪步而行,每一步,每一动,牵出一头豆汗顺了面颊渐渐留下。我伸手慌忙来扶,却被他摆手示意不必。 我泪眼朦胧地跟在他身后几步,看着那巍然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费力地向前挪动。倔强而固执,行到长寿宫外,我低头回望,他脚下便是好长一条血印,血迹染满了他所行的足迹,像是两条长长的飘带。 仿佛从未经历过的漫长煎熬,我们终于走到了长寿宫,致深跪在殿前求见。肃宁姑姑恰出来,见了他不由一惊:“呦,小爷如何不去前面饮宴乐呵,怎么跑这里来了?太后体乏,才浸泡了手,正要卸妆歇息了。” “是铭哥儿吗?让他进来吧!”太后一声传唤。致深紧紧握了我的手支撑着起身,又徐徐松开我的手,那一刻,他紧紧捏捏我的葇夷,示意我在这里候着。 他进屋,窗上清晰的映出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致深的身影跪下,太后悠悠地哼了一声喝骂:“你还敢来呀?如今你翅膀硬了,胆量也大了,皇上都不入你眼里了,怕是更不惧我这孤寡的老太婆了!” “怀铭惶恐,老佛爷如此说,怀铭无地自容!”他声音发抖,含了哽咽。 “惶恐?本宫看你是胆大包天!在本宫眼皮下就把人犯放走了。你那兄弟若不是鬼,何不怕见日光!”太后声色俱厉,致深沉沉的一句,“太后,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臣弟他真是……” “放肆!”啪的一记耳光,伴随致深一声呻吟,打得我心头一惊,紧紧揪住了手中的帕子。 “你那肠痧的鬼话只去瞒哄巧儿那自作聪明的傻丫头罢了!”太后训道。 一阵沉默,致深哽咽道:“怀铭自四岁远离慈萱,一入深宫十二载,不知有生母,但知有太后养育教诲之恩德。不忠不孝,天打五雷劈顶,怀铭不敢。若老佛爷不信怀铭,不如怀铭剖开此心给太后明鉴。” 致深的身影忽然立起,却被太后打落去一旁,黑影纠缠片刻,太后的捶打的哭声,旋即,太后一把抱住了致深的头在怀里,呜呜地痛哭失声,一边捶打他的背,一边哭诉什么。忽而,太后抚弄致深的头悲戚着:“铭哥儿,儿啊,娘如今一个寡妇,举目无亲被人欺凌,若你都不肯帮娘,娘可如何活下去呀?” 致深的饮泣声,母子抱去一处。眼见他二人这样的母子之情,我惊得不知该如何评说,这就是宫里的亲情吗?纵然血浓于水,纵知道绵里藏针身有暗箭,却还是不得不义无反顾如飞蛾,扑向那一团毁灭的火。 只因这火,是太后给他的。 门口的安公公惨然掩泪摇头道:“太后每逢了佳节,都会思念故去的先皇。那十来年,原是两个孩子绕膝承欢膝下的,现在只剩怀铭大人了。” “来人,来人呀!”太后传唤声,我同安公公急忙应声入内。 致深跪在太后的膝前,伏头呜咽。太后抚弄他的头满眼怜惜,仿佛慈母在呵护个迷途而返的孩子,她忙吩咐安公公说:“还不传人去端水拿剪刀来,铭哥儿这鞋不合脚。” 青砖地上两道明显的血线,触目惊心。我强忍了泪水,咬紧唇,扶了致深起身。太后噙了泪的眼望我一眼,眸光深处仿佛有一丝赞着放心,叮嘱说:“轻些!” 宫娥嬷嬷们相继打帘子进来,都是吓得满面惊慌手足无措一般。 只肃宁嬷嬷颇是镇静,痛楚的眉眼间似料到发生了什么,吩咐宫娥扶了致深坐在榻旁的一个木杌旁,就躬身亲手要为他脱去那满身鲜血染红的新鞋。 “蠢材!可还如何的脱,拿剪刀破开罢了。”太后吩咐着。我忙去起身寻剪刀,致深却一把阻拦道:“不必,太后一针一线缝就,怀铭岂敢作践了?” 他说罢横臂挡开众人,俯身下去,将一双鞋子藏去长长的袍襟下,还不待众人恍悟,他咬牙伸手狠狠一拔,面容扭曲额头豆汗淋淋一声呻吟,满是鲜血的双手从袍襟下递出那鲜血染红的缎履,触目惊心。一阵惊呼哭喊声中众人变色,惊诧惶恐的目光中,致深不顾劝阻咬牙又拔出那另外一只鞋,里面掉落血水染做红色寒光刺目的针。 第一百三十四章 锦绣前程(一) 太医匆忙赶至,一见致深血肉模糊一片的双脚,血渍粘了袜子沾去了一处,惨不忍睹。太医皱皱眉头,拿来剪子,小心翼翼地将致深粘连皮肉的袜子剪开,一点点褪下,饶是如此,致深已是满头豆汗。 “都下去吧,本宫同铭哥儿说几句话。”太后打发左右退下。 我望一眼致深,满眼担忧,抿抿唇,却只得躬身告退。 步出东暖阁,直退去廊下,见肃宁嬷嬷随后掩泪而出。致深是肃宁嬷嬷昔日奶大的孩子,她自然更是心疼。见我在廊下掩泪,满是忧心踟蹰不前。她强扮出些笑容宽慰我说:“下去歇息吧,入得宫来,最不必担心的就是怀铭小爷。老佛爷心里,除去了先皇,就是最宠怀铭小爷了。责之切,也是因爱之深。” 我点点头向前,东暖阁殿往外空气薄凉,我立在庭院,仰头再看那漫天的寥落的烟火,仿佛半壁染做了殷红的血色,惨然刺目。脚步变得沉重,我扶住廊柱心思沉重,惴惴小心入宫的我,如今是满心重负不堪。一盘棋局错综复杂,不知不觉中,仿佛自己也成为那复杂的棋盘中一枚棋子。 第二日便是正月十五,元宵灯节的正日子。一早,承乾门外竖着竹枝彩纸糊好的巨型龙灯,足足几丈长,数十根竹竿高高挑着,栩栩如生的摆在一旁。听说这龙灯要在今晚的鼓乐欢庆声中舞在南海子灯会上,太后、皇上、皇后要率文武百官齐去观灯海,与民同庆,场面盛大。 致深脚伤,不能伴驾随行,太后开恩,许了我不必随行去南海子灯会,留下照顾致深起居。 绕过长长的曲廊,前面是几间偏殿,是我在宫中暂住的所在。门口候着两名小太监,正在东张西望,忽见到我,忙得推开紧闭的殿门,一人闪身向内,行迹鬼祟。这二人看来颇是面生,再看看那紧闭的殿门,我不觉心生疑窦,觉出一丝异样,在庭院驻足不前。 门内一阵笑声:“姐姐你慌得什么?” 这声音听来好是耳熟。 我抬眼,不觉一惊,屋内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桌案起身的是一名俊俏的小太监,屋内光线暗淡,先时我也未看清,再仔细打量眼前人,见他莞尔一笑,调皮的侧头摘下头上的太监帽,露出那条乌黑的大辫子拖在脑后,小巧的面颊上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十分俏丽可爱。可不正是贞妃娘娘?她如何来了? 我谨慎的左右看看,四下无人,略略定定心,便吩咐冰绡在外面等候。虽不知她来意,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我心怀忐忑,多少还心悸于老佛爷昨夜一番大手笔深入浅出的震慑,强自镇定着心思从容见礼,只是暗自寻思,不知贞妃娘娘一身乔装打扮行迹隐蔽的来寻我是为何?她才被太后一番重责折辱,身上有伤怕是寸步难行,若是有事,但可名正言顺的吩咐我这一臣妇去她景仁宫谒见,何必自己忍了伤痛暗中前来?更何况是老佛爷和皇上才出宫的当口。恐怕她有什么避人的话要对我讲。 她面色惨白毫无血色,一双雪亮的眼在幽暗的光线中望着我,带了几分坚韧的神情,含辞未吐,望着我和善的笑着。 我坦然一笑,请了贞妃娘娘在软榻上落座。 她倒是毫不客气,将个松软的大红金钱百子捧福靠背垫去身下,徐徐侧身落座,娇俏年少的模样,带着少许豆蔻梢头的青涩,秀眉一挑说:“贞儿今日来寻姐姐,一是那日同姐姐一面投缘,又素闻姐姐的才气,不比寻常女子,是有明白的有见识的人,所以想结个善缘;二来,还要谢过姐姐那日在太后面前几次替贞儿解围遮掩,搭救之恩容当后报。” 她一双俊眼儿盈盈含笑,手里把弄着绕在脖颈上那条油松辫子梢儿扎着的一截儿大红珠花穗子,颇有几分稚气调皮,凝视我的眼眸,亟待看我的反应。 我旋即一笑,言语淡淡的谦恭道:“娘娘言重了,这不过是臣妾的本分。”我谨记宫里的规矩,不敢稍有差错。此刻情势未分,更应小心从事。她如何来,我便如何往。心下思量,怕她这话不过是句开场。不过心里也感叹,几次的遭遇将我同她机缘巧合的推至一处,也算是有缘。只我不信她来此寻我,不过是为了道谢这么简单。 果然,她温和的靠近我,说:“好姐姐,看到姐姐你,贞儿就觉得亲热得很,你做我的姐姐同贞儿结拜可好?” 我一怔,不知她做得什么名堂,道一句:“岂敢高攀?” 我心下满是疑虑芥蒂,素闻这位贞妃娘娘的行事乖张,如今才算是领教了一二。可是,她又如何这般突兀造访,同我结拜姐妹?当真是慕我的才华,还是,意图拉拢我?转念一想,我立时茅塞顿开。她哪里是要拉拢我,分明是要拉拢致深。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从我这里先下手罢了。 她隔了梅花式洋漆小几,亲热的伸手拉住我的手说:“可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也就是在咱们皇宫里才讲个皇权尊卑,若是在洋人那里,人人都是平等的。” 我如听了天言,但这悖谬的言论又如此的大不敬,惊得我四下看时,她却咯咯的笑了:“看看姐姐这点子胆量,还不如皇帝哥哥呢。皇帝哥哥谨慎胆小,他都觉得这话大有道理呢。” 见我窘然一笑,她反是亲昵的凑近我身边说:“姐姐,贞儿听说姐姐也是个热血飞扬的奇女子。姐姐一江南名门才女,竟然为救兄长委身嫁为人妾。贞儿还听说,姐姐的胞兄是位同贞儿的皇帝哥哥有一样襟怀,痌瘝在抱,忧国忧民的奇男子。因令兄仗义执言,褒贬时弊,才被那些昏庸老朽之禄蛊抓去网织罪名,惹来灭门之祸,牵累了姐姐你。贞儿自得知此事,钦佩得了得,就一心想结识姐姐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锦绣前程(二) 我不由更是惊讶,贞妃竟然对我的身世了若指掌,同太后一般无二,我区区一弱女子,身世飘零惨过我的天下女子,何止千万,如何独我被她如此青睐?怕是因为我身后手握兵权的周大帅吧? 果然,她叹口气道:“姐姐不知,皇上心里对周总督大人也颇是景仰。无奈周大人固执不化,就连如今摄政王爷都首肯皇上的见解,偏偏周大人还不肯摧枯拉朽的做一番事业。更不知他为何还畏惧老佛爷的淫威,处处迎逢谨慎。难道真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她挑眼深深看我一眼,轻屑地一笑,似要期待我对这番话的震怒及不满,或急于反驳,为周怀铭信辩驳什么。 一切在我的意料中,她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可我又如何送这尊神安然回府,自己全身而退呢? 我落寞的一笑,似是自嘲说:“周大帅的事儿,我多不过问的,漪澜不过是大人身边一侍妾,人微言轻,浅薄得很。胡言乱语若有冒犯之处,望娘娘恕罪。” 她听我四两拨千斤的言语,顿了顿,睫绒一挑,抖动间如蝶翼轻抖,须臾间,她眸光中含出几分笑意静静说:“贞儿尚未入宫,便曾听伯父讲过一桩我朝的奇闻轶事。” 我已表明立场,她却丝毫没有退意,怕还是于心不甘。 她说:“说得是先皇十九岁那年,太后身边有位深得宠信的太监小贵子公公欺上瞒下,狐假虎威秽乱内宫,干涉朝政。小贵子公公的骄横胜过前朝的内监魏忠贤、刘瑾。那些年文武百官怨声载道,无人敢得罪招惹他。先皇屡次谏言太后不得,反是母子为了这位小贵子公公生了诸多嫌隙。先皇正苦于无计可施之时,就采纳了一位少年督抚大臣之计,请君入瓮。这少年督抚先是假意宣扬江南风光无限,鱼米之乡富足,引了那太监心思痒痒,蠢蠢欲动的要出宫先江南玩耍。请了太后的懿旨,不顾了祖宗立下的太监不可出宫的祖训,亲自下江南去为太后采办锦缎丝绸。小贵子公公一路上招摇过市,人到了江南,就被这位少年督抚拿下。一日之间,宣读了早已备下的皇上密旨,将这无人敢惹的太后身边的红极一时的小贵子,斩立决于集市,一举灭了这朝廷祸患,太后闻讯已是回天无力。少年督抚此举干净利落,举重若轻的一桩巧计锄奸朝野轰动,被颂传为美谈……” 我心一动一惊,陈年往事被她说得如在眼前。难道她说的是致深? 心头一阵翻涌,感叹致深果真胆大妄为。只是,贞妃如今对我讲述这段往事,难道希望致深有所举动? “昔日那位少年督抚何等的大智大勇,胆量令人钦佩。如今不过十余年,如何的变得畏手畏脚,仰人鼻息了?”贞妃感慨摇头,见我听得将信将疑,漠然无语,便又寻味了说:“那日皇上谈起了周大帅,还说起一段趣事,说是周大帅征战伊犁,行军塞外,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士卒们无不诚服。一夜急行军,漫天大雪撒盐扯絮似的,吹口哈气都凝成冰粒子。冰天雪地的,前路难行,那些士卒怕主帅的车打滑,便紧紧去扶住车栏杆。周大帅爱兵如子,反是怕士卒温热的肌肤,粘在那玄铁栏杆反是要粘扯下皮肉来,心里老大的不落忍,便喝令众人一声“去手”。你道如何……” 贞妃娘娘的目光如见了鬼魅般的一抹惊骇,牙关发颤。 我却被她的话题吸引,对致深的关切,对她来意的提防,我从她的眸光中看出瘆人的惊恐。 “就听嗖嗖嗖的声响,那些士卒齐刷刷的抽刀,‘唰’的一声……血花四溅,把个雪地都染红了。” “染红?”我终于纳罕地问出口,“雪花四溅”如何把夜里的地染红?我好奇着。 她长吸一口气道:“那些士卒一听将令‘去手’,误认为是大帅让他们断手,就一同拔刀齐刷刷断了手腕!” 我一阵惊悚,齿发皆寒,不是“雪花”而是“血花”。那燕山雪花大如席,血流成河的惨状似乎就在我眼前。我从未曾听过如此瘆人的故事,幼时哥哥讲给我听的鬼故事都没有如此的恐怖。 我第一次听到这段往事,切身地发生在我枕边人身上。风雪交加之声倏然从耳边掠过,白皑皑的雪地上却是血流成河。如一朵朵在暗夜绽放的玫瑰,妖异血腥。 燕山大雪,壮士解腕,那情景说不出的恐怖。可她为何对我讲述这个耸人听闻的事儿? 贞妃旋即感叹道:“皇上将这趣闻给贞儿时,也在感慨,可惜了如此一位心冷似铁的男儿,如何反是畏惧太后的雌威,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不敢向前半步?” 一阵沉默,四下寂静,炭火盆中的银霜炭哔哔啵啵地响着,蹦出些不安分的火星。 “大帅府衙里的公务,臣妾从不过问。”我迟疑地说,沉下脸也敛住笑容,若她有几分明白识趣的,就该知不该再纠缠此事,为彼此惹来祸愆。可偏巧我小觑了她,她穷追不舍的问:“姐姐就不替郎君分忧吗?” “分忧?”我故作懵懂地望着她,露出几分胆怯之色,摇摇头,“臣妾愚钝,不甚知之,只知伺候好大人的起居,并不问它事。若是皇上对大人又说训示,不妨去对大人明言。” “皇上他哪里敢有这主意?老妖婆一个眼神,他就吓得周身哆嗦的。”她嘟哝着直言不讳,又一笑坦然说,“姐姐莫要错会了意,今儿来同姐姐说这番话,不过是贞儿自作主张,皆因心疼皇上,想替皇上分忧解难。” 我皱眉,她却自信地说:“皇上想做些大事,一定能成就一番帝王积液的。只是朝里没用半分是他能做主的。。太后为了建个御花园,霸占挪用了海军军费,海军一年都没能买上几箱炮弹,洋人的军舰在我海域虎视眈眈的,皇上愁得头发都白了,也难以说动太后。贞儿此次私自做主将金牌私下借出宫去换了银两,行为虽然不妥,可是若能替皇上筹措军饷为海军买铁甲舰呀,炮弹呀,贞儿受罚也高兴。” 我看她眉飞色舞的说着,丝毫不知其祸,“姐姐,太后宠信周大帅,能否请周大帅站出来说句话呀?好歹他领了兵部尚书衔,举足轻重呢。” 我心里就有些提防,不得不提醒她说:“后妃干预朝政,可是大罪。” “为了皇上,贞儿就是死也心甘情愿的。”她倒是慨然无畏,一句话令我委实的一震。我对她爱恨不得,听她那毫无忌惮的话语,似拿我真心当做知己,我心内纠葛,忍不住拖长声音嗔怪一声:“娘娘!” 第一百三十六章 锦绣前程(三) 贞妃满腔热忱的说:“圣朝就是一条船,皇上就是那掌舵的,可惜这掌舵的被束缚了手脚,眼见了船就要在海里触礁石,却空喊了无人去听。一旁的瞎眼婆子却要胡乱的发号施令,殊不知一船无辜的黎庶都要为她的无知葬身鱼腹。贞儿只是不甘心。皇上说,哪怕给他十年,就十年,他也能学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重整河山!” 除去了启聋发聩的震撼,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的感触,想她一深宫宠妃,该用心的该是如何妆扮得花蝶一般的吸引皇上,竟然在这种朝臣们该去殚精竭虑的事儿上费心劳力。虽然水之深不是妇道人家能够揣测,但眼见她眉飞色舞、信誓旦旦地讲着深谋远虑、志向,我又怎能不动容? “哎,”贞妃只剩长长的一声叹息,“贞儿心疼皇上,他想干一番大事,成为千古一帝,海一般的心胸宏图大志,却憋屈在这小泥沟里。若我果能杀出一条血路推他进大海,就是粉身碎骨,贞儿也心甘情愿的。” 一番话虽不算是启聋发聩,倒也着实令我一惊。想她一个小女子,为了心中所爱之人,犹如飞蛾扑火一般的殒身不恤,无怨无悔,这份胆量令人钦佩。 “你们不必怕那老婆子,她作威作福还能多少年?毕竟她老了,迟早走在皇上前面!” “娘娘!”我情急之下,忙去喝止,心里却对她如妹妹一般的呵护。她分明只是个天真浪漫的女孩子,涉足到不知深浅的水中,她又怎能自保? 人多眼杂,隔墙有耳,我急于告诫她说:“娘娘,你在宫里也要如履薄冰,不得马虎了。有些话不当说的就要说,有些事儿不该做的不要做,就如穿这太监的服饰,是犯宫规的。” 她一翘嘴矫情着:“那又如何了,总之我先哄得皇上痛快开心了,至于老妖婆,打几巴掌骂几句就由了她去!还有那些驴脸婆子总在嚼舌根儿说我坏话,我若规矩了,她们就不诟病我了吗?” 我更要劝她,她却任性的堵住耳朵不肯听。停了片刻,我叹气说:“我为皇上痛心,一国帝君,自己的女人当众受辱,便是在当众打他骂他,娘娘可是明白吗?” 贞妃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望着我,这才徐徐的放下捂住耳朵的手,讪讪的眨眨眼嫣然一笑,拉着我的手说:“姐姐,你可真是贞儿的亲姐姐,姐姐但放宽心,妹妹记得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似有人声对答。 她忙机警地站起身说:“我也不打扰姐姐了,日后姐姐得空,就进宫来看看妹妹。” 说罢,她笑着塞给我一个精致的珐琅缂丝金花小首饰盒子说,“送给姐姐的小玩意,望姐姐喜欢。”她说罢一瘸一拐的从后面小门离去。 那小盒子,倒是精致。我小心翼翼的打开,神奇的乐曲传来,惊得我手一抖,转而打开看。竟然是个西洋的八音盒,里面有个跳舞旋转的水晶小人儿,身子竟然是赤裸的,那小美人儿的身子曲线玲珑可爱。盒盖儿内是片圆圆的镜子镶嵌,内壁是海蓝绒,果然是精巧稀罕之物。我吩咐冰绡将着八音盒子藏妥,整顿衣衫补了妆,去看望致深。 致深的双足肿起,无法行走,靠在卧榻上翻书。 见他,我一阵心恸,珠泪盈睫,将落未落。他打量我,认真地在我鬓边拢了我一丝碎发掖去耳后,凝神望着我。 我垂眸,试探地提议:“大人这脚伤,留在宫中多有不便,不如向太后告罪回府修养些时日吧?” 我心中百感交集,贞妃来访一事,更是令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可我无法对他明言。他打量我含泪惶然的眸光,似觉出我的神色不安,捧起我的面颊凝视我的眸光问:“可是老佛爷训斥了?” 见我不语,他说:“莫怕,有我在呢。” 一句话,勾起我无限辛酸,眼中不觉一酸,瞬时泪水潸然而落。心底任是那么的茫然恐惧,有他在身边,有他这一句坚定的话语,只觉无比的宽慰。比起贞妃,我是否该知足了呢? 周遭寂静,他凝神注视我的眼眸,露出淡然的笑, 眼中涩涩的泪光,我强忍着,勉强堆出淡淡笑容抬头仰视他,心底暗藏凄怆。 他深邃乌亮的眸子,深处漾着森冷的幽光,沉稳地望着我说:“老佛爷会喜欢你的。” 这日,风和日丽,冬日里少有的温暖。 我来至长寿宫请安,老佛爷正坐在廊子下,看着几名宫娥在兴高采烈的踢毽子。 慧巧在其中,她身姿轻盈,如蝶儿舞动,毽子在天空飞舞,赢得一阵阵的叫好喝彩声。我从未见过慧巧如此轻盈活脱的模样,平日里她在周府,都是容止端淑,静好如花。安公公两眼笑眯眯地眯成缝儿盯着慧巧看着,嘴角眉梢都漾着笑意,同太后说笑评议。 太后笑容满面地夸赞:“只这巧儿似我昔日踢毽子的身姿灵巧。那时,本宫还是秀女,就是在凝晖阁外同一群姐妹踢毽子,那毽子越踢越高,她们都踢不过我,一名小姐妹妒忌我,她不服,就狠狠地撞了我肩头一下。谁想呀,这一撞,反是成全了我,她一撞,我一失脚,那毽子一歪,直飞出了宫墙去,恰飞向了路过凝晖阁宫墙外的圣主皇上头上。这一下子呀,我就从这上千秀女中出了头,飞上了枝头当了凤凰。” 太后的笑容安详和善,眸光里满是对昔日美好时光的追忆回味,飘散淡去了昔日的柔情万千,眼角发梢留下岁月的沉积,曾经的辉煌灿烂,尘埃踏尽,如今留下落寞孤寂的一道身影。 我立在那里,不敢向前打扰太后的兴致,静静地望着慧巧明媚的笑容在阳光下轻舞,和着那群宫女春花般娇艳的笑靥。稍时,慧巧收住脚步,毽子接在手中,扔给旁边的宫女,揩一把香汗说:“你们继续踢吧,我不行了,不比昔日了。” 安公公笑眯眯地夸赞:“巧儿这身姿窈窕呀,真是不减当年呢。” 众人扶了太后回暖阁歇息。 慧巧捧来一盏梅雪香茶,太后轻轻品茶,悠悠地问我:“周大人那边,脚伤可是好些了?” 我垂眸恭谨地一一细禀,正寻思着如何寻个契机,奏请出宫。 却听帘声动,安公公晃悠悠地踱步过来,行至太后身后,幽幽地禀奏:“老佛爷,贞妃娘娘,薨了。” 我矍然一惊,疑是自己听错,霎时神情凝滞,周身发冷,眸光凝视了安公公。 “怎么死的呀?”太后悠悠地捧着折枝芍药花斗彩茶盏,碗盖轻轻匀着茶叶问,没有丝毫吃惊的神情。 第一百三十七章 锦绣前程(四) “回老佛爷的话,贞妃娘娘,是投井死的。”安公公垂着眸慢吞吞地回禀,那声音幽幽的,似不着一丝力气。可字句却很是清楚,顺着风一个个地钻入人的耳朵。 贞妃死了…… 贞妃死了?一个炸雷响在耳边般,我似是这才听清楚。耳边反复都是安公公那阴森的报丧声。四下里是一片瘆人的静默,西洋挂钟在一声声地走着。那嘀嗒的声音清晰可闻,在一片沉闷静默的空气中被无尽放大,气氛是说不出的压抑。 我的心在狂跳,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会蹦出。我强忍着悲戚之色,生怕一个疏漏便也会同贞妃一样被弃置枯井。那恐惧的感觉已不是如临深谷、如履薄冰能够形容。贞妃死的这样突兀,报丧之人有如此平静,像是一场早已策划好的阴谋。在这宫中,除了太后,谁又能有这样的能力能让皇上的枕边人这样轻易地消失? 贞妃一死,免不了人人自危。在这深宫中人命如草芥,我又怎知自己不会因为一个对答不当,而成为另一个井下之魂? 死一般的静默,冷汗渐渐从后背渗出。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我渐渐觉得自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等着最后的审判。 “罢了……”沉默许久,老佛爷淡定的声音重新响起,带了几分肃杀的冷意,“这原不过是老天有眼,惩戒那些不孝子。并教那鸱枭(注一)看看,羽毛稍稍丰满,便要啄他娘的眼睛。” 这话是什么意思,杀鸡儆猴吗?若被杀的是贞妃,那儆的人又是谁?我心下一寒,从未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 老佛爷的眸光中掠过一丝难以明辨的光芒,唇角勾起从容的笑意,摆摆手示意安公公等人退下,却喊住了我:“澜儿,你留下。” 心再次狂跳起来,是那种抑制不住的恐惧。我强自镇定,小心地应了声:“是!” 安公公退出,面上是泰然自若的笑意,松垮的肌肤白净富态如老太太一般,他叮嘱我一句:“好生伺候老佛爷。” 我垂手远远地立在门帘边,徐徐向太后靠近,每一步都艰难沉重。我低垂了眸光待太后吩咐。 四下又恢复了那怕人的寂静,我低眸垂眼,不敢有丝毫逾矩。却只能听到轻轻搅动茶盏的声音。暖阁内空旷一片,光线暗淡。凉意从脚下乌砖地升起,丝丝缕缕直渗入人心。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停住茶盏,叹口气问:“本宫是不是太过狠毒?” 我一惊,她果然是疑心我的,疑心我知道贞妃的死因。宫中争斗波诡云翳,我不过进宫方几日,便眼见了这杀人不见血的争斗。而在血腥风云处淡然笑望的,正是我面前这位看似年迈的太后。在这宫中她便是天地,说一不二。固然她眨眼间杀了贞妃太过心狠,可又怎能由我评说? 我头脑发空,但却清醒的知道,此刻若是对答不慎,莫说是致深,只怕连扬州的父母亲人都要受到牵连。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导致全族的灾祸,那后果将是万劫不复。 我定定神,镇静地应着:“回老佛爷话。凡事唯有对错善恶,善必彰,恶必惩,不过是量刑轻重手段深浅而已。” 太后才送去唇边的茶盏便停滞,挑眼望着我说:“你这孩子,这话倒是有几分见解。你的意思是说,贞妃有罪,罪不至死了?” 那目光如鹰隼如寒剑,直直向我射来。我一怔,心下暗叫不妙,却强自稳住阵脚。仿佛高手对弈,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成败只在瞬息间,稳住自己不错落了棋子才是首招。我敛衽徐徐跪禀道:“臣妾不敢妄议。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老佛爷这些年垂帘听政,辅佐幼帝新君,执掌江山的不易本就非臣妾等凡夫俗子所能体会万一的。所谓高处不胜寒,登峰凌绝顶者,必受山下难比的风寒;未临其险境者,无从体会。若没有几分披荆斩棘的坚忍决绝,定难立高峰。臣妾不过是山下仰视山顶之人,又如何能枉议那绝顶的疾风呢?” 我说得不卑不亢,一番话毕,四下便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我眸光不定,心下掂量自己适才这对答的深浅尺度,暗自揣摩太后的心思,却不敢抬头偷窥,一副惴惴小心的样子,连额角都渗出细密的冷汗。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唇角边勾起一抹淡笑。她徐徐道,“倒是个伶俐可人儿的,起来吧。”我如遇大赦般长舒一口气起身,只觉得贴身的衫子都被汗浸透了。刚才那一番对答,恰似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立时粉身碎骨。 怕是因跪得久,我起身时双腿酸软,伸手去扶一旁的暖炕边缘时,老佛爷却伸手一把搀住了我。我忙谢恩,她却握住我的皓腕端详我臂上那串她前番赏赐的如意红麝香珠串子一笑道:“难怪铭哥儿为了你丢了魂儿似的,真是个人见人爱的丫头。可惜呀,本宫就没那个福气,再生个女儿。若膝下还有个姑娘,怕是时不常的进宫来陪本宫这孤老婆子说说话,也是好的。” 我寻味着老佛爷的话,试探道:“日后臣妾定同周大人时常入宫来给太后请安。” 她一笑从容道:“天下做娘的不易,都常抱孟母三迁之心,更愿儿子枕边贤德,家宅安宁,有你在铭哥儿身边,本宫也就放心。若你肯安分守己,做铭哥儿的枕边人……”她刻意将“枕边人”三字顿顿道,“本宫就赏你个恩典,为你家正名,免了你兄长不经之罪,免去漂泊避祸在外……更有你,可是愿做本宫的干女儿?” 我惊得愕然无措,始料未及竟会有这样的事。仿佛还未从风起云涌中平静下来,一刹那便风平浪静了。我脑中飞快地思量着她的话,父母亲大人自我嫁去周总督府为妾,才免去了当地官府的欺凌骚扰,若有太后的恩典,能让兄长落叶归根,高堂父母颐享天年,我求之不得。而且,我若是为她效力,她定然要给我一隅之地保我平安,我在周府也可免去那昔日的腥风血雨,刀口舔血的生活,更可防备身边深藏不露黑手伸向我的五姨太慧巧…… 注一:鸱枭,猫头鹰一类的鸟。喻指凶残邪恶之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生死楹联(一) 无尽的诱惑,然而我又岂能不明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一说?太后分明是在收我的心,我若成了她安排的致深身边的“枕边人”,又怎能同致深没有芥蒂?只怕那份情再也不能像当初一样真切,会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我满心的纠结,却别无选择。仿佛一叶扁舟行使于无尽的大海上,能不掀起风浪便是谢天谢地,又怎敢拒绝她放下身段为我伸出的那躲避风雨的港湾? 港湾深处还有更大的风浪在等着我,我知道,但此刻已没有回头路。 我感激涕零跪地谢恩,太后双手相搀,满意地抚弄我细腻柔和的面颊打量着感慨说:“这可人的小模样,雪肤花貌,真同本宫昔日入宫时一般样的。” 她望着我眼里满是慈祥,仿佛真是一位母亲在看着自己心疼的女儿,可旁人又怎能想到这慈祥下暗藏的血腥杀机。 太后心情好,旋即传安公公进来准备拟懿旨封赏我,嘱咐我去偏殿的画室候着。我略松了口气,脚步谨慎地随了引路嬷嬷一路到了偏殿。 偏殿在长寿宫暖阁西侧,窗几明亮,靠壁黄花梨博古架上满是古籍,当中一张檀木画案,笔洗、颜料摆满,铺陈了许多宣纸、画卷。 肃宁嬷嬷引我进来,只说了两句话就退下,剩下我在空落落的房里。我徐徐来到画案旁,凝视着画案上一幅做了一般的福绿寿扇面,那线条勾勒得颇是大气。墨研的颇浓,便更显得那字丰润饱满,大气恢弘。 我抬头看向四壁高高低低的书画,从梅花小篆到花鸟虫鱼,无不显示作画人的才情不凡。有人传言说太后附庸风雅,嗜画如命。可依我看她在这绘画上的造诣,远非附庸风雅那么简单。 我边行边看,忽见中堂上一幅画《松鹤牡丹图》,笔墨清新、设色典雅、那画中一对儿仙鹤形神毕肖,栩栩如生。题跋处一首诗“湛湛庭除浥露浓,花开犹及得春风。数苞暖拆朝霞里,几朵寒暮雨中。”我立在画前品味,观赏那用笔着色的深入浅出,猛然间,眸光被画旁的一副古拙的方隶楹联摄住。脑海中立时弥漫起一阵血腥般的战栗,仿佛眼前被一缕奇光刺目,我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睁大了眼仔细看去,连一丝一毫的笔墨都不忍放过。 眼前是被刺激的一阵眩晕,那字一个个如针尖般直刺入眼中,我颤抖着咬紧牙关看着那副楹联: 云鹤有奇翼; 瑶花无尘根。 这副楹联,不正是三姨太和六姨太临终前吐露给我的秘密吗? “喜欢这副对联?”一个声音响在身后,措手不及的我怵然一惊,仿佛被谁窥到了心中的秘密。猛回头,竟是太后含着淡笑立在我身后。我慌忙撩衣下拜,被她虚扶一下吩咐平身免礼。 “回老佛爷。臣妾只是觉得这对联气度博大,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我小心翼翼地回话,心下仍是惴惴不安。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悠悠地道,“本宫已降懿旨,封你做‘乐善郡主’,暂居储秀宫,免跪拜大礼,另赐红珊瑚佛珠一串。更有你的家人,御赐金匾牌坊立去扬州谢府街衢外。” 我一惊,忙叩谢太后隆恩,如此荣宠,令人受宠若惊。只这眼前荣华富贵皆非我所愿,我何尝不知爬的越高跌的越深的道理。宫中行走,本就惴惴小心如临危谷一般,不过是为了保住家人的安危。隆恩就在眼前,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忐忑的心思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体会,太后手握重权,旦夕之间便可翻覆一国,更何况我小小的扬州谢家?越想越是心慌,我心下不由宽慰自己,太后此举,安插我在致深枕边,无非是提防致深有不臣之心,有所异动。只是,依着我对致深朝夕共处这些时日的了解,太后在致深心中,犹如对母亲一般的敬重,他断然不会有谋逆之事的。太后如此提防,也不过是致深昔日有过狂悖之行,怕更是有诛杀小贵子公公背叛太后之举。 太后眸光如蕴海深的波浪,审视那副楹联叹息道:“‘云鹤有奇翼;瑶花无尘根。’这副楹联,原是圣祖爷题在养心殿的。我初入宫庭,第一眼见到,就暗自喜欢上这副楹联,铭记于心。宫中岁月不易过,我便时时刻刻勉励自己,云鹤瑶花,本非凡物,自有出头的一日。后来,本宫也算历经坎坷,九死一生,多少次命悬一线。岁月艰难,却仍是凭着这幅对联,走到了今日。诛杀那包藏祸心害我母子的八大臣之前夜,本宫行宫内闭门书写了此楹联百遍。此后,东宫圣母太后听人挑拨要对本宫下手……”她顿了顿,眸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道,“侥幸死里逃生后,本宫就书了这幅保本宫遇难成祥的楹联在此处高悬。若非如此,本宫怎能不成为旁人的刀下之鬼?”她牙关颤抖片刻,挤出几个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我听得心惊不定,仿佛那波涛起伏九死一生的宫廷斗争就在眼前。面前这气度雍容的老妇人,又是怎样才能机关算尽,直到今日垂帘听政的宝座?我沉吟不语,屋内又是寂静悄然,时光凝滞一般的死寂。太后深不可测的眼眸深处,掩饰着难以言状的悲哀。她神情肃穆,在闭眼轻叹的瞬间,流露出一丝从未见过的倦意。 曾记得人传言说,靖德皇帝只同太后生有一子,太后年轻时颇有手段,令六宫妃嫔无法近皇上之身,更无子嗣。皇帝驾崩前,太后将太子推去靖德皇帝面前凄惨地说一句“皇上,您的儿子在此。”靖德皇帝才拉了太子的手,传位太子,便是那英年早逝的先皇。太后扶幼帝登基,顾命大臣忌惮太后,怕她挟幼主把持朝政,要借机除去她。太后就联合了摄政王一夜间政变,将八大臣斩首,自己一夜之间独揽大权,垂帘听政。后来先皇十九岁暴病驾崩,她又扶了娘家的外甥,先帝的堂弟当今皇上坐了龙椅。她一女子若没有几分过人的手段,只怕早已成了这宫中无尽的冤魂之一了。 她的眸光忽然转向我,我慌得垂头,她却换了神色,全然没有方才的悲戚,含着大气自矜的笑,朗然道:“能令人畏惧,也能令人爱我,本宫便有如此的本领。” 第一百三十九章 生死楹联(二) 我更是垂头,皇太后果然大气,这气魄便仿佛天下都尽在她掌中一般。她望向我的眼神中高深莫测,慨叹道:“有些事儿呀,本宫无法告与人知,更说给何人去听?听了,也未必能懂。人人都愿意按照人人的意愿去揣测整个故事,哪里管真相如何,又哪里管你有没有苦衷。”她沉吟片刻又拉过我的手,放在她手心中轻轻地摩挲说,“若说铭哥儿,原本不必对他如此,只是这孩子,越大越让人不放心……唉!”说到此处,她声音滞住,面上虽仍是和善的笑,却有一丝冰寒的锋芒隐隐藏在那笑容之后。 仿佛前一刻刚是艳阳高照,下一刻便是雷霆密布。我一阵心惊,不知如何对答,恰是外面的宫女进来奉茶,太后才缓和了语气问:“听说,你曾师从名师,笔下的画颇有番功力。” “臣妾惶恐,不过是以讹传讹之说罢了。”我谦卑道。 太后一笑吩咐我说:“本宫恰有几幅画亟待画了赏赐给大臣,你来试试。” 我近了画案,尊了太后的吩咐,提笔在手,挥毫落墨,一幅《品冠群芳》的牡丹立轴图跃然纸上。太后在一旁不住地赞赏道:“不错,笔墨清爽,染色典雅,布局奇巧,疏密兼顾,浓淡相宜。” 她一边看我画花,更为我亲自调色,那白玉色瓷碟子中的颜色都是以真花捣汁为之。那双手固然莹白如玉,却含了风霜侵蚀留下的暗纹。不知道这双手曾沾染过多少血腥,又有多少冤魂毙命于这双纤纤玉手之下。我打量着,这是怎样一双手。看似纤弱,却主宰着整个天下。 待题那对联时,太后沉吟片刻道:“上联,闲倚小窗花作伴,这下联嘛……”打量我道,“你来对。” 我听罢,沉吟片刻道:“莫如,静居幽径竹为师。” “妙!”太后笑口常开,兴致颇高,见我一笔飘逸娟秀的字,带了几分超俗的仙气,就更是赞口不绝,对我钟爱有加。太后乘兴吩咐安公公去拟懿旨,令我为御廷画官,年俸白银五千两。我知道宫中颇多御廷女官,专门替太后代笔所赐大臣的书画之作。谁想我竟也成为她们其中一列。 太后吩咐说:“我倦了,你好好在这里替我作画。” 说罢摆摆手,扶了额便下去歇息。 “是!”我低低的声音应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恭送她出了偏殿。 安公公、肃宁嬷嬷等都来贺喜,一口一句“荣宠无限”,仿佛能有今日是上辈子修来的。我勉强地端着笑,一一恭谨地回礼。可谁知这荣宠背后,隐藏着怎样难以告人的秘密。越想心口便越像压了巨石,难以喘息一般。 偏殿内寂静无声,我繁复的心情,心下里飞速地惦念她的话意及这幅楹联。太后当仁不让临威除异己之作,如何反被三姨太和六姨太当做命根子一样,临终时告诉给我得知?她们要表明什么?此联更同慧巧有何相干? “妹妹大喜了,真真是可喜可贺。”一句话音带着笑意,我抬头,见慧巧端了一碟子点心进来,她一身浅藕色云鹤纹衫子,系了一条葡萄紫色的碎褶绫裙,轻移莲步凝视我的面颊。她脸上含着一丝诡异的笑,从上到下地打量我。 “姐姐同喜。”我淡淡答一句,并不理会她。 她嫣然一笑近前,打量我手下的画儿,毫无掩饰地说:“妹妹何必心存芥蒂,如今妹妹和姐姐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我一惊,愕然望她,她唇角露出些讥诮的冷哂道,“以前爷宠爱妹妹,那是因为妹妹如出水芙蕖,婷婷不染。如今妹妹涉足深宫之事……” 她冷笑,话音如从齿间挤出道,“我倒要看看,爷还能宠妹妹到几时!” 仿佛自己背主求荣,被人当面揭穿识破,我面颊一赤,心悸不已,有顷刻间镇定,淡淡一笑,兀自落笔泼墨作画道:“乌鸦笑话夜枭黑,谁都别说谁。姐姐入宫早,又怎能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妹妹劝姐姐言语小心,莫为自己招惹祸愆,更不要连累帅爷。”我淡淡几句话,便将她的话噎了回去,不知不觉间我言辞竟也变得如此犀利。 她悻悻地放下点心退下,我却是头晕欲裂,放下了画笔。满眼都是三姨太临终前那血淋淋的手,气息微弱地在我耳边神秘地念着那句“瑶花无尘根”。更有六姨太周身污血,披头散发地将那珠子递给我,跳出那‘云鹤有奇翼’的纸团。 为什么,她们都要将这幅对联当做临终的遗言告诉我?这一切,都预示着什么?带着血腥与疑问的思绪向我涌来,我渐渐觉得周身乏力,连手下都没了力气。 我受到太后青睐一事传得飞快,莫说宫里上下及至朝野对我突如其来的荣宠议论纷纷,就是致深都深感诧异。 回府那日,致深打量着我,他想要问什么,却最终没能问出口。看着太后诸多的赐赏,他把弄那串珊瑚珠沉吟不语。 我笑了解嘲道:“记得昔日年幼,娘亲逼我同哥哥一道师从名师丹青,我的身量尚不及画案高,哭闹着哪里肯学?娘亲严厉,一根戒尺威吓,连哄带骗,便令漪澜修炼得如今嗜画如命的地步了。我说与老佛爷听时,老佛爷都笑了,说是人说‘慈母多败儿’,可做‘严母’不易。” 致深听我说笑着,手中握着一把羊脂玉镇纸,手指在其上摩挲着,思量着我的话。我兀自的拾掇那些赏赐,继续说:“太后还说,昔日先皇和致深你年幼时,也是喜欢懒觉,不肯起床去南书房读书。太后就赐了‘慎己袋’吩咐安达和嬷嬷们高悬在你们床榻上……”我打量他一眼,调皮的一笑。果然他面色一沉,羞恼道:“老佛爷连此事都讲给你听了?” 我掩口噗嗤一笑点头,他自嘲的一笑道:“那‘慎己袋’里粗粗细细十根家法藤条,也不过是吓唬我们而已。我们不肯晨起时,安达就取那袋子里的家法,敲打着床榻霹雳啪啪的响,催促起床。如今想起,声犹在耳,颇是吓人。” 他一笑望我,我叹息道:“许是因为如此,太后才夸赞家母贤德大义。” 他才释怀的一笑放了些戒备道:“原来是因这个缘故,太后才旌表封赏了令尊令堂?” 我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我不知如何能令他释疑,如今的我和以前的我,可还是同一个漪澜?慧巧的话犹在耳边,若是致深得知我应了太后做那“枕边人”,我们的情分可还会如往昔一般? 第一百四十章 生死楹联(三) 我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我不知如何能令他释疑,如今的我和以前的我,可还是同一个漪澜?慧巧的话犹在耳边,若是致深得知我应了太后做那“枕边人”,我们的情分可还会如往昔一般? 我寻思起书房对联的事儿,就试探问:“今儿在老佛爷长寿宫偏殿作画,听老佛爷讲起一个楹联的典故。” 我故意停顿,打量他的眸光。他随手摆弄太后打赏的那些首饰,自言自语般叨念:“一入江湖深,无处不风波,西宫的老佛爷也难,先东宫的圣母皇太后也难。” “致深,你可听过那个楹联的典故?”我颇是诧异,若他听过那个典故,便该对太后的为人更是了解深几分。 “宫里那些人,尤其是在偏殿伺候的那些嬷嬷公公们,人人对那个楹联耳熟能详,也不须太后说给你听,你只须在那楹联前一立,便自有那公公们为老佛爷歌功颂德,讲述这个典故。还会讲述当年西太后老佛爷智斗八大臣,力保幼君坐稳皇位的传奇轶事。”致深话音平淡,仿佛在宫中久了,对这种歌功颂德的事情充耳不闻。我则是刚入宫不知深浅,看什么都新鲜一般。 我心下掂量,这话题打开,如何能引出我想探寻的秘密?我又打开一湖湖笔,指尖轻轻抚弄那碧玉的笔杆侧头盈盈地笑问致深:“可不知爷还曾带过府中那位姐妹到老佛爷长寿宫的偏殿去听典故,景仰老佛爷的妙笔丹青大作呢?” 致深听我话语酸酸的,那词语含混的样子,似是暗中吃醋,便呵呵一笑,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合上掌中锦盒寻思片刻,忽而黯然道:“媚香和玉珑,都曾来过。那还是三年前的中秋,不过是太后吩咐我携家眷入宫来请安。” 我点头,心里却在寻思推算。三姨太同六姨太虽然争斗,但是她二人同五姨太都是貌合神离,颇多忌惮。虽然我不知她们对五姨太的芥蒂从何开始,但是府里怕是除去我同五姨太慧巧亲热结拜姐妹,并无人同五姨太慧巧真正交好。 我先时也曾好奇疑心,慧巧如此个玲珑可人儿,如何姐妹们都对她有几分敬畏,毫不亲近。那时我只是想,或许是三姨太出身下贱,六姨太跋扈横行,才都难容雍容大度的慧巧,如今想来,怕是她二人昔日也是深受其害。 遥想昔日,该是三姨太和六姨太相约入宫,在偏殿候见,得以看到这副对联,更听了宫里嬷嬷公公们讲述这段惊心动魄的典故,感慨老佛爷斩钉截铁的豪气手段,也就提起了面似和善,心机颇多的五姨太慧巧。毕竟她是太后身边的宫女,随了太后时日最久,为人处世的手段自然令老三、老六二人提防。更或许她二人早曾吃过慧巧的亏,便戏言要提防五姨太慧巧。老佛爷能凭着杀人不见血的功夫逐步上位,她慧巧二人又何尝不能依样画葫芦整治对手?亦或是她俩来宫里见到了也听说了这个太后昔日除异己手狠心辣的典故,于是玩笑般约定好的,一人记住半句楹联,日后若要是谁遇到了紧急的事,就说出这半幅对联,到时候好相互接应。或是一句戏言,危难时刻又记起来,提醒给我这个后来人。 三姨太临死叮嘱我提防老五,只说了半联,六姨太临死,便藏匿了下半联在珠子中,一切的谜底,在我入宫时揭晓。难道她们都待我日后羽翼丰满时,必能入宫见到此联,打开疑窦,发现暗鬼,为她们报仇扬眉吐气? 可这无非是我暗自的揣测,究竟她二人如何得了这副对联,如何的分记了一句去,如今都随了二人的逝去而在这世间化尘化土。我正在愣神寻思着对联的奥秘,忽听致深正声一喝:“澜儿,你好大的胆子!” 我倏然一惊,慌得双腿发颤,心立时被揪起。我原本心中有鬼,此刻惶然的目光做贼一般讪讪地望着他。我的腿一软,便跌坐在榻上,恰坐在他身边。 他看我一眼,怒道:“你做得好事!” 我慌忙遮掩,支吾地问:“我?老爷……” 他一把擒住我的手腕,我惊得脸色惨白,他忽然板起脸威吓道:“你可有何事瞒我?” 何事瞒他?致深,他发现了不成?不,不该这样快。我慌得躲过他的目光,他却唇角掠过一抹狡黠的笑,伸手捧出我藏起的贞妃送我的八音盒首饰盒子。 “致深!”我惊呼一声,却无法去夺,他听着那流出的音乐如山泉叮咚悦耳,不由笑了,那笑意都是如此的邪佞。 “夫人,好雅兴呀!”他打量上面转动的半身赤露丰乳肥臀的西洋美人拿捏道。我听这话就知他来者不善,忙去抢那首饰盒却扑空。 “私匿了这春宫盒子在闺房里,莫不是忘记家法了?”他的尾音严厉,如判官审案。我羞恼道:“莫冤枉好人,本是……”我方欲说出是贞妃娘娘赏的,话到嘴边却又被收了回去。贞妃之事事关重大,我是周府之人,身上又怎能有她的东西。 我趁他不备一把夺过那首饰盒道,“是……是三公主赏的,不信你去问!” “哦?三公主赏的?好呀,咱们不妨去问过三公主再来审你。如果你所言是实也就罢了,若是有假,罪责加倍!”哪里有如此不讲理的人?若是问三公主,如此臊脸的事儿,即便是三公主赏的,她也定不会承认?我心下有了此底线,就情知他定然也是明白的,更何况他一个大男人,拿了这东西去问皇家公主,便是仗着太后宠爱,也忒胆大包天了!我心下算准了他定然不会去问,于是笑道,“你去呀,上天有眼,看是不是三公主赏的!” “老天能替你此刻出来作证讲话吗?”他挑衅的望着我,那副倨傲的样子明摆了不信。他斜睨着我,那样子让人爱恨不得。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东窗事发(一) 我定定神,索性顺水推舟,俏皮的样子道:“好呀,入京时所有贴身的物件都是慧巧姐姐亲自清点的,没有此物。这几日我除去随大人入宫,哪里也不曾去的。这首饰盒,是我从大人府里寻到的,还正要向大人讨个说法呢。怎么这种春宫之物,大人堂而皇之的摆在书房,不怕人笑话了去吗?平日里教训子弟的家法,就不约束自己了?不如,明儿我说给慧巧姐姐去听,听听她信谁的话?” “你这狡猾的妮子,倒会反咬一口!”他又笑又恼,狠狠戳我额头,不等我分辩,一把揽我入怀扑倒在床就来搔我的痒处不依不饶说:“看我如何收拾你!” 我同他嬉笑亲昵,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翻涌,再不是昔日小儿女耳鬓厮磨的滋味,仿佛栀子花落后的暗伤,那种光鲜外表下虫噬的痛苦,那种微妙的触觉,只有自己知道。而他却似浑然不知一般,依旧同我亲热狎昵。故人心易变,他还是当初那个他,霸道、睥睨、视我如珍宝,只是我再也不能是当年的那个谢漪澜。 是了,慧巧如今被致深忌惮,她已做不了致深的“枕边人”,而致深同我情爱正欢,太后于是舍慧巧而取我。 这对我,是福还是祸? -------- 致深的脚伤已痊愈,兵部的公务,兴樊的快报,累得他人在京城反是劳碌胜似在家的时日。转眼出了正月,是该返回兴州府的时候了。我们入宫辞行的这日风和日丽。我立在高高的红墙金瓦的夹道里仰望那一线碧空对致深说:“可是要回家去了。” 他也仰头看看随口说:“春来,还是会回来的。这里是家。” 一句话说的我心下感慨。这里是家,他一直拿这里当做他的家。只是身居高位,再亲的亲人也要心生嫌隙吧。 长寿宫永远是热闹非凡,人人敬仰老佛爷的凤威,一早就赶来请安的人络绎不绝。或是求名求利的,或是为自己男人铺垫前程以示衷心的。今儿这日子是慧巧一早安排妥的,她看了一个月的老佛爷的起居安排,知道那日的日子好,来宫里拜见的人少,又不至于惹老佛爷不快。 我随在致深身后进了长寿宫的宫院,眼前果然是人影攒动,致深同来来往往的官员们拱手寒暄一路,只是那氛围颇有些异样。 安公公一眼看到我们,迎上来操着官腔说:“呦,周大人这是来了,可是不巧了,太后老佛爷正在里面和皇上说话呢,怕是大人还是要等候些时候了。”每每入宫,都能见到这位一笑满脸褶子的安公公,他永远都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容里透出奸诈。 致深对他倒颇是客套,一脸笑意说:“怀铭入宫向老佛爷辞行,也向安达辞行。” 我才发现,以往热闹着笑语盈盈的宫院里少了几分热闹,多了几分肃穆,颇是宁静,人人自危的样子,都偷偷望着暖阁的方向。 虽然我们入京时就不忘打点了这大太监,只是宫里的太监们嘴馋口叼我是深知的,交情永远不如银子来的实惠,我正要暗示致深是否要使钱,致深已经笑吟吟的问:“既然不巧,怀铭就在这里等候。” 东暖阁里忽然传来一阵咆哮般的怒斥:“皇帝,你这是抱怨本宫吗!” 我一惊,深宫之中从不闻人高声语,如今却是太后在大发雷霆。她在同谁生气,怎的是皇上吗? “去,去!把祖宗那面家法牌子请来这里,就这里!”太后似是勃然大怒,立时急急匆匆有太监进进出出。 候在前面的几位大臣相继跪下,我们也随后下跪,想是屋内的皇上也慑于太后的雌威,长跪不起了。众人大气儿都不敢喘,各个神色肃穆,面容紧张。 我偷眼看着,暗想今儿的情景不妙,或是我们来的真不是时候,赶在了老佛爷的气头儿上,不是自己来讨没趣的吗? 慧巧出来了,娴雅的样子从容镇静,四下一扫就看到跪在庭院里的我们,一边吩咐着宫娥们去打水上点心,走过我们身边时无奈地望一眼致深,又对我低声说一句:“澜儿你仔细了,有人供出贞妃卖官鬻爵的事儿同你相关。你自求多福!” 她虽是好意提醒一般,那话音中却总含着讥诮。我一惊,卖官鬻爵?贞妃上次提起过卖金牌的事儿,如何同我相关?她又是如何知道的?此次怕真是凶多吉少了。况且贞妃已死,死无对证。致深都一脸惊诧地深深望我一眼,微微皱眉,满是猜疑。碍于人多眼杂,不能多问。可我不知该如何分辨,又不能同致深讲出这苦衷,只得自己默默忍受。我头脑一空,心下是如临大敌一般的惊恐。 “请周大人进来吧,别跪在庭院里委屈着。”太后酸酸的话音从殿内传来,安公公才怀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来传我们。 宫娥们打了帘子,我低头随了致深进入,只见太后坐在榻上,身边立着脸色阴沉的皇上。 太后端详着自己那一截水葱般的指甲,悠悠地问:“你们来了?” “是,臣、臣妾等给太后老佛爷请安,老佛爷万福金安!”我同致深拜倒在地,起身后又转身叩拜一旁沉个脸立在榻旁的皇上。 气氛是莫名的诡异,太后和皇上各自冷着脸,只我同致深跪拜再起身间衣衫摩擦的声音。“快起来吧。”太后吩咐,“肃宁,快给周大人看坐呀,也是朝廷重臣,镇守一方呢!” 我们只说是辞行问安,慧巧递来香茶,致深恭敬的接过来老太后身边奉上,哽咽道:“怀铭此行回兴樊,当日日为老佛爷诵经祈福,长寿万年。老佛爷保重凤体要紧,勿以臣为挂念。” 太后接过他手中的茶,噗嗤一笑神色稍缓了骂:“万年长寿,那岂不是变成王八了?” “臣罪过!”致深连忙跪下,却被太后笑了让起来平身。致深便又趁机略插科打诨说些玩笑话,直到此时,气氛才稍稍缓和些。众人的脸色也不似刚进屋时的阴沉了。 “也不必说这些虚套子的话,能够替朝廷镇守一方,抚平地方,替朝廷分忧,替皇上尽忠恪尽职守,就是本宫之幸,你们的大忠大孝了。”太后一句话,致深连连称是。 我心下却思量着这话的轻重,虽然是寻常的官腔,其中却暗含深意。正思量间,门外传来安公公的声音:“祖宗家法请到。” 皇上倏然立起,脸上竟是又羞又急,又被太后老佛爷责备的眼光逼得坐下。 “既是到了,就抬进来呀!”太后嗔怪的眼神,太监们打帘子俯身将一屏风般大的圣祖家训的牌子戳在当中,嘭的一声响,似砸在心头。 太后的脸色倏然沉下,满屋子的人都立时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除了皇上均齐刷刷跪了一地。人人心头忐忑,不知太后如何突然发威。好一个威严的老佛爷! “皇上,”太后悠悠地问,“贞妃她是获罪而死,她置祖宗家法于不顾,我能容她,祖宗家法不容!不能入祖坟,是祖宗所定!皇上更不因私废了祖宗家法。”太后冷冷道。 皇上撩衣跪下,满屋的人更是垂了头随了跪倒一片,一个个诚惶诚恐的模样。我心里暗自叫苦,曾听佳丽妹妹抱怨入宫来的规矩多,磨膝盖,最是无趣,可我今日是头一遭领教其害。 “澜儿。”太后却倏然唤我一声,我一惊,如何会是我? “你说,那日贞妃乔装做小太监去你宫中,对你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辞呀?大声说给皇帝听!” 好厉害的老佛爷,一句问来得又狠又准。可我之前并没有丝毫准备,面对老佛爷措手不及地问话,我如遭冷箭袭来,抬眼望向她,却恰迎上她那凌厉的目光。我慌得又立时垂下了头。余光中慧巧在一旁望着我,唇角挂了一痕浅笑。我心一动,难道是慧巧? 致深的目光诧异而惊疑地凝在我面颊,似要撕开我那层虚伪的面皮一般的冰寒。 老佛爷如何得知此事的?我心慌不已,更不知那日贞妃造访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被老佛爷的眼线听去了多少,学给老佛爷听去了多少。此事事关重大,贞妃已被老佛爷惩治,我若对答不慎,下一个惩治的人便是我了。我慌得不知如何答话,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愁眉紧拧,含辞未吐。 却听皇上厉声道:“亲爸爸,肖小无事生非挑拨的话,不足以为信!” 为什么,为什么太后要挑了致深离宫辞行的一刻,来将此事翻出再谈?人死盖棺定论,入土为安,贞妃已死,死无对证,莫不是还要开棺鞭尸吗?可太后如此明目张胆相询,难道不担心暴露我的致深“枕边人”的身份?但我转念一想,不该,致深身边独我最亲,太后的心机之深常人难以揣测,她岂肯一举不甚令致深如疏远慧巧一般的疏远了我? 可是,如果不是如此,太后用意何在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东窗事发(二) 四下一片肃静,无数惊诧紧张的目光望向我。那眼神或惊惧或暗自得意,言外之意很是明显,太后要发难了。 我俯首叩地,心下里一阵子的忐忑,后背如万千针刺一般,心下里数百念头涌过,到底老佛爷此举何意呢?那日在殿里,四下无人,只我同贞妃两人密谈,更不会有人得知我们说些什么。况且我还谨慎又谨慎地巡视过一番,更是告诫劝阻贞妃不得妄言。如今,老佛爷如此发难责问,仿佛我是那告密之人。 我心下揣测着老佛爷的用意,可事发突然,老佛爷又高深莫测,可是我能妄自揣测?此举是要断了我这“枕边人”的后路?万万不该。难道是为了揭发贞妃罪过,可人死已无从追究;还是震慑那些别有用心居心叵测的异己吧?皇上,还是致深?亦或还是告诫我不可背主谋事。 如此生死关头,我只得深深抿了唇,奋力一搏。 “回老佛爷的话,那日贞妃娘娘却曾到过臣妾的宫中,一时语出无状,或有些悖谬之言。”我紧张道,心下知道定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却努力稳住阵脚,任凭额上冷汗渐渐渗出,心悸万分。 “放肆!”皇上急得呵斥,双眸寒芒似要射穿我的心。他冷冷看我的目光,仿佛我是那害了贞妃告密的真凶。可我更是无奈,分明周身是口无从辩解,都不知此事如何而生,为何而来? 老佛爷闻听,陡然间呵呵一阵笑,仿佛得意于我的乖巧懂事,手捧斗彩茶盏轻轻抿一口道:“还为那贱人求情葬入祖坟,依本宫看,就该开棺鞭尸!” “啪”的一声,茶盏置在案上,反惊得挂在一旁的八哥儿扑腾着翅膀叫个不停:“大胆奴才!大胆奴才!” “亲爸爸开恩,亲爸爸开恩!”皇上求告着,他竟倏然跪在地上,向太后磕头连连。鞭尸?怕是最残忍的酷刑莫过于此。生前饱受风霜欺凌,死后都不得安宁善终。 致深眸光愤懑地射向我,眼神中满是鄙夷和埋怨,似是我暗中卖友求荣。可我分明委屈,此事原不干我事,又为何定要同我扯上干系?他又怎能不知,我若是一句话答错,只怕再没有机会同他回府了。 我忙避重就轻地分辩道:“老佛爷容禀。不过是小主儿年轻淘气,备了些西洋玩意儿赐给臣妾,臣妾见东西贵重不敢收,小主儿就玩笑说‘兴樊任上的官缺一定多吧?日后若是得了空,替小主儿捐个一官半职过过瘾,为天下的女儿扬眉吐气。’臣妾听来听去,都是些小主儿年幼胡言乱语的玩笑话,闺中私语,本不该做真。因殿内更无旁人……”我顿了顿,偷窥一眼太后,既然殿内无人,若是太后更听到什么,可就是不能见光的话了。拿了不能见光的话去捕风捉影惩治嫔妃,怕也难免被人议论。 太后悠悠地品茶,不再说话。 我继续恭谨道,“臣妾想来想去,可不知太后怪罪的所谓大逆不道之词,是否是指此事?”我四两拨千斤的撇清自己,但愿皇上能明白我的无辜受累。 我又说,“未能及时劝阻,更未禀告周大人,是臣妾的罪过。若是因此犯了宫规,就请治臣妾疏忽之罪。” 一番话,四下里更是寂静无声,似是人人都长提一口气,静待老佛爷发落。我心下因为众人的静默更是忐忑。“卖官鬻爵”这慧巧好心提醒我的话,这罪名如此轻巧便能被逃脱了? 忽然,一阵叮叮咚咚的音乐声清越入耳,吸引众人的眸光投向紫檀云石炕桌上。我霎时脸色骤变,只见打开的琉璃莹透的西洋八音盒上跳舞的裸美人旋转着,声音悦耳如泉水流淌。我的心一凉,紧接着是隐隐的恐惧,太后竟然连贞妃送我的八音盒子都了若指掌,那她更有何事不知呢?或是贞妃痛骂太后,咒她早死的话,也被那告密之人学给了太后得知,才惹得太后震怒,痛下杀手。 老佛爷唇角一抿,露出轻屑地笑意,打量我问道:“果然是玩笑之词这么简单?” 我心下一怵,暗想不妙,莫不是太后逼我亲口说出那日贞妃气恼的悖逆之词? “听说,兴樊盐道的缺儿,有个目不识丁的屠夫薛富贵私下托人贿赂贞妃五千两白银捐官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忽然声音迅疾如雨点落下,“私下贿赂命妇,依了祖宗家法,如何惩治?皇帝!”声音顿时变作疾言厉色。 霎时间我面色惨白,我惊得不知如何说。捐官一事,我委实不知,贞妃同我交浅,更未提及。致深忽然跪前一步伏地谢罪道:“老佛爷,若果有如此悖谬之事,臣之内妾之罪,即是微臣之罪,微臣愿辞官谢罪,以儆效尤!” 我心一惊,转脸望向他,眸光中已是盈盈泪水。在风口浪尖处,他为了我挺身而出,丝毫不惧老佛爷的威严。纵然怕,心却是暖的。比起唯唯诺诺的皇上,致深他更像个男人。 老佛爷闻听愤然作色,一手抄起身后的如意湘绣夹纱靠垫掷向致深骂:“疯了心的孽障!一个个都为女人昏了头不成!” “亲爸爸开恩!”皇上叩首求告。 我岂能甘心,忙道:“老佛爷容禀,莫说周大人的官场公务从不对臣妾提及,便是臣妾有那份胆量,怕是臣妾同贞妃娘娘谋面不过几日,娘娘也未必敢轻信了臣妾,毕竟是掉脑袋的险事儿。”话至此,我心里的惧意反是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恨的勇气。不过是闲谈了几句,便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若无小人暗中作怪唯恐天下不乱,有哪里生出这样多的事端! “望老佛爷明察。这些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话若是传出宫去,岂不是宫廷丑闻,贻笑大方,更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谤议朝廷。上至皇上,下至大臣,仿佛都被枕边妻妾玩于股掌之间。臣妾恳请老佛爷三思!”我伏地叩首奏谏,虽看不清老佛爷的容颜是喜是怒,只是我一腔愤懑尽吐。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东窗事发(三) 果然,老佛爷冷哂几声,不置可否,换了话题,训示了我们几句,便吩咐我同致深退下。我才徐徐舒了一口气,一颗高悬的心缓缓落回腹中。 致深长跪在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道一声:“太后保重凤体,勿以臣等为念。” 太后手中的茶盏颤抖,腕上玉镯磕碰声窸窣。她长长地“嗯”了一声,低头时忽然珠泪婆娑。她摆摆手,示意我们退下。我同致深跪安后行到了帘栊边,正要出了暖阁,便听太后凄然一声呼唤:“铭哥儿!” 致深停步俯首道:“太后有何吩咐?” 我退出帘外,留了致深独在帘内同老佛爷说话。 帘子外肃宁姑姑摇头叹气用衣袖掩泪,那神色颇是动容。肃宁姑姑挽着五姨太慧巧的手叮嘱着:“巧儿呀,铭哥儿他,可就托付给你了。他好贪凉,春寒料峭时,要叮嘱他要多穿衣。”仿佛游子远行,慈母不安的谆谆嘱咐。我知道肃宁姑姑是当年随了年幼的致深入宫的乳娘,自小将他奶大。此刻分离,竟有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慨。只我在一旁,心中离愁别绪百感交集,却是心中的惊悸未消。我冷眼望着慧巧,心里暗自思忖,如今我二人彼此身份揭穿,知根知底,那曾经神秘的面纱被彻底揭去。我的把柄被她捏住,她更有把柄握在我手中。只是此人心黑手狠,竟然不动声色间一夜连斩两员对手,三姨太、六姨太命丧她手,不着痕迹。日后若我二人共处同一屋檐下,腥风血雨的交锋,必不可少,鹿死谁手,更未能知。她设计让我入宫,无非是要借刀杀人,借老佛爷之手除去我这心头大患。 此计虽然阴毒,却不曾想我九死一生的脱险,更得到老佛爷的青睐。如此荣宠,可谓衣锦还乡,怕是她心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只得做出平静如水的温和。 大战前的寂静往往如此,越是寂静,预示着战争便越是惨烈。 致深从暖阁内出来时,双眸发红,似是落过泪。不知太后同他说了些什么,想来尽管有那样多的嫌隙,太后同他依旧是母子情深的。我知他离宫难免忧伤,只默默随他出了暖阁,来在庭院。 庭院内几日前枝条干枯的玉兰树如今已抽出了暗紫色花苞,怕是一夜春风,就能满庭绽放了。我这才记起今儿是惊蛰,是二月二龙抬头的好日子。该是一声春雷,万物复苏的时候了。 宫中深锁春光。却有一股盎然的力量,隐匿于最平和的春风之下。只等一声春雷,蓄势待发。 随后,候在殿外的佳丽又进来叩安辞行,老佛爷才吩咐肃宁姑姑打赏。 出宫时,宫中从皇后到妃嫔对我们各有赏赐,珠宝锦缎数不胜数,竟然无法搬挪。便是如此,太后不时想起什么常用之物,便吩咐肃宁嬷嬷和安公公来打赏,如此一来二往,反是劳了她们跑腿辛苦。 我出门寻慧巧,本在廊子下安排太监们装车打点包裹的她却不见了去向。只几名宫女唧唧喳喳地说笑着运送绫罗绸缎。 我拦住两名宫女问:“可是见到了慧巧姑姑?” 她们却都只是摇头,避开我的目光,似有意隐瞒着什么。 只一旁一位憨傻的宫女忽然插话嘿嘿一笑说:“巧姑姑么?她同安公公去跨院夹道那边说话去了。”说罢向前方一指,笑容满脸。 她的话音未落,一旁的嬷嬷就敲她脑袋喝骂一句:“只你长嘴,讨打呢?还不速速去搬运包裹去。” 我觉出些异样,只是想起慧巧的深藏不露的阴险,就更是好奇。定是见她要出宫,老佛爷嘱咐安公公来交代她什么话。 我顺着宫女手指的方向行去,才到跨院,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低低的争执声传来:“你若无礼,我便去禀告老佛爷!” “去呀!你做得出,还怕人说不成?身正不怕影子歪,你这影子都歪去哪里了,还要什么身子呀?”安公公奚落的话语。 我立在廊子下,就见安公公拉扯着慧巧,一把揽住她的腰,咬牙切齿道:“赖我的帐,可是不易,这连本带利的,不知你这一身骨头都剁了,分量都还不起呢!”他似拿着慧巧的什么把柄威胁她道。 “你,你卑鄙!”慧巧气得骂着挣扎。 “卑鄙,我再卑鄙,也卑鄙不过巧儿你呀。啧啧,看不出呀,纤纤玉指,握了一手的鲜血呀,夜里做梦就不怕厉鬼来寻吗?” 我看得惊心,他的声音阴森恐怖,如夜间飘过的鬼魅。 他渐渐凑去慧巧的跟前,捏起慧巧圆润的下颌。慧巧愤恨地一把打落他的手,疾步奔逃。安公公一把抓住慧巧的臂,一不留心,刺啦一声,扯落慧巧半条袖子,露出莲藕般嫩白的玉臂。 “啊!”慧巧一声惊呼,慌乱中,她看到了廊子眸光惊愕的我,惊急中她忙大声喊:“澜儿,我在这里呢,可是爷遣你来寻我?” 安公公这才罢手,转身迅速地从另一旁的门悄然离去。 我立在那里,自不便多问,转身欲走,她却噙泪道:“澜儿,不要告诉爷。” 我点点头,她在我身后嘤嘤哭泣道:“入宫那阵子,我们做宫女的都要打点这些贪得无厌的老乌鸦。”她哽咽道。 我打量她,看她惨然的模样,定然是被安公公敲了一大笔银子,也难怪,谁让安公公握了她把柄在手。不过,人无亏心事是不怕鬼敲门的。慧巧既能如此受辱,不知有多少亏心事在那安公公手中。 离京的路上,随行的下人们盆满钵盈,得了打赏,各个欢欣鼓舞。只我满心抑郁,想哭却哭不出。满是久经惊涛骇浪后的疲惫不堪,不知有多少次都似在悬崖峭壁边,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此刻能全身而返,全是上天庇佑。 致深沉着面孔,似有满腹的话,欲说又不能。过了许久他才对我慨叹忧愁说:“这女子自作聪明,就是男人的招灾祸水。贞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足怜悯。” “可贞妃娘娘她是真心真意爱着皇上的。”我哽咽道,不服他如此轻率的判言。 “越做得多,错得越多,反不如不做。如此女人,不要也罢!”致深奚落的言语,似对贞妃的痴情不屑一顾。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冒犯龙颜(一) 二月天,丁香未绽,绿柳才抽。暗灰色的天空上飘起濛濛细雨,雨中裹着细碎的冰碴,随了寒凉的春风打在面上,方知春寒料峭。远远望去,万物皆在细雨中,迷蒙一片,不辨西东。 因怕雨地路滑,九门提督衙门已经派兵代为将我们的货物提前送走装船南下,直待我们步出东盛门,便有文武百官在城门外恭候送行,自此我们便要一路取道通济渠漕运码头,南下江南回兴樊去。 车轮滚滚行在街衢上,沿街商贾不出,万门闭户。通往东盛门的大道因周总督出京而禁行,沿途把守的九门提督府的卫卒各个神色肃穆,如雕像一般肃立不动。 待我们的车马行过,一阵阵地动山摇的呼声:“恭送大帅出京。”,“恭送郡主千岁出京。”,呼声此起彼伏,震慑人心,透出一股威风八面,气派非凡。 车马从头望不见队尾,一路迤逦前行,车轮辘辘,嘎吱吱的响彻耳边。冰绡丝毫不觉其烦,反是不住地偷偷掀开窗帘一角向外窥去,咂舌不止。 她挽住我的手欣喜道:“小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如今小姐身份不同了,可是太后御封的郡主,看回到周府,谁个敢再欺辱小姐你。” 她眼中噙着苦尽甘来的欣喜,我却丝毫不觉得快意,反而心口上更似堵了巨石一般,不知是福是祸。 “哼,”冰绡轻笑,挽住我的臂,亲热地贴在我肩头如数家珍般拈指悉数:“如今小姐贵为郡主,有此封号品位,更有岁俸,莫说五姨太要居于小姐裙下,便是如今同大太太都平起平坐了。可笑当初六姨太,还翘首以待借生子讨个诰封,同大夫人平肩呢……” “冰绡!”我嗔怪道,祸从口出,固然我如今风光,却不能不有所顾忌的。但她说得不错,昔日风光无限的五姨太,可不就是因为太后为娘家靠山而在周府地位非凡吗?如今我在太后面前的恩宠更盛于她,只怕多少也同致深的宠爱分不开吧。 心下里那点子隐隐的扬眉吐气,转瞬又变作了隐隐的担忧。仿佛刚从尸横遍野的血肉堆里爬出来见了惨淡阳光,却又担忧着后日的阴霾。 车马颠簸中,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东摇西晃,心底里那点难以告人的心思就更是渐渐齐涌心头,那尘世间的纷扰,无休止的争斗,莫不是这困扰就果然难免吗?似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注定,我不杀人,就必被人诛。生死角逐场上,又哪有对错可言?只是如今人一出宫,再也寻不回昔日纯真无它的谢漪澜,我这身殊荣和如今不凡的身份,不知要遭来多少妒忌和争端?只怕日后此身更是撇不清了。 只是致深,我今生里守候的那个男人,同他并肩站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才发觉他的坚韧与不易。仿佛披了一身厚厚沉冰的外壳渐渐融化,露出那颗赤子之心,令我怦然心动。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致深何时教的那只八哥儿背下的这句誓言我竟不知晓,只是那相思之痛,何止镌刻入骨?自那几经生死后,我九死一生逃回家门,扑入他怀中那刻,我便认定他是我今生依靠的男人。但恍惚一瞬间,我的心一颤,越发担忧他要同我失之交臂。我是他的“枕边人”,是太后安插在他身边的枕边人。太后的告诫时时令我警醒,我那远在扬州故里中那皓首年迈的父母,我岂忍他们风烛残年再受颠沛涂炭。 满面春色,写尽伤怀,一帘烟雨,不见前路。 心神不定间,忽然车停了,传来致深的声音:“车马前行,在城门等候,本帅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 我心下一阵好奇,却不十分奇怪,自从入宫以来,我们两人的关系日渐微妙。这些日子致深独来独往,行踪不定,他不多说,我不多问,生怕令他疑心。 慧巧的声音含了几分忧愁问:“爷这又是去哪里?文武百官都齐聚城门为你送行呢。” 她眉头紧锁,眼里满是担忧。若非知道慧巧的底细,我真要深感她是致深的贤内助,处处提点照料他无微不至。 轿外传来裨将的劝告声:“大帅,怕是不妥吧?百官都在城外恭候送行。” “让他们候着就是!”轻率的一句话,满是傲慢任性,少年意气一般打马扬鞭扬长而去。 五姨太慧巧却撩开我的车帘,她望我一眼,恬静的面颊上也添了几分忧色,眉梢紧颦,不容分说的挤进我车内,吩咐车夫道:“快!承运门外,快马加鞭赶上老爷!” 冰绡知趣的下车,慧巧忧心忡忡地执着我的手说:“如今只有妹妹能去劝劝老爷回头了。” 我尚不明究竟,长长一声马嘶,已是身子一晃,车轮挪动,只在这瞬间,忽然又是跻身窜入一人说:“我也去。” 佳丽!她扬起娇俏精致的下颌,眉眼张扬如她哥哥一般模样,一身西洋女子的长裙如喇叭花一样的展开。她一敛裙摆便挤进车中,收起小洋伞,不容分说的跻身坐在我身旁。慧巧也无暇同她争辩什么,吩咐车夫打马去追。 咴咴一声马嘶,马蹄声疾,奔驰如飞,马车颠簸在大道上,我紧紧地扶住车上的横栏,颠簸中身子几次被抛起落下。 不知所措的佳丽同我紧紧拥去一处,诧异地问慧巧:“你确认大哥哥是去了承运门?” 慧巧愁眉不展,暗自叹息一句:“他还嫌脖子上架得刀不够多!” 慧巧一句话,我同佳丽都沉默了。这才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京城无日不风波,他又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处生出事端。 “哎呀,哥哥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这会子都该出城了,跑去承运门做什么呀?”佳丽焦急道。看来知道致深行踪的只有慧巧了。 车子兜兜转转绕过集市,奔过巷子,沿着城墙根儿北去,不知行了多时,直奔出了承运门。 第一百四十五章 冒犯龙颜(二) 雨飘飘洒洒而下反是更密,车在郊外道路上颠沛一阵子,竟然到了一处官兵把守森严的所在。慧巧跳下车拿出太后所赐的腰牌去交涉,我们才匆然下车,佳丽“呀”的一声惊叹,脸色骤变。拉过我低声紧张地告知此地为皇家陵寝,自山下就须得百官下马,步行上山。我这才看清,那立在道旁整齐的不是冬末尚未抽芽的树,而是一名名守卫陵寝的士卒。 我心头一冷,致深来了皇陵做什么?还单单选在百官为他送行的日子,本已倨傲失礼,他就不怕此时又同宫中生出什么嫌隙吗? “大哥哥为什么今日来皇陵?”佳丽奇怪地问,也颇是不解。慧巧身子忽然一沉,愁容满面说:“我倒也忘记了,今儿是二月初十,先皇后的忌辰。往年即便是在兴州,爷也会斋戒一日,去登高祭拜的。” 我心中疑团释开,原来今日是先皇后的忌辰,难怪,可是致深如何要来拜祭先皇后? 我同慧巧进了帝陵,青石砖道路被水洗刷得湿漉漉,道旁的石翁仲恭立路旁,荒凉的四野,杂草丛生,满目凄凉。昔日的少年天子,英年早逝的先皇,和那同她生同床,死同穴的结发皇后就静静地躺在这里。一躺便是许多年。 一切荣华烟云散尽后,也不过是封土一堆,青碑一块。 山脉间绵延飘扬的是致深悲痛的哭声,那声音凄凉,我从未见刚强如铁石的他如此失态的痛哭,更不知其中蕴蓄了多少埋葬的情感?他同先皇一起长大,这感情中除了君臣之谊,只怕更多了手足之情。 我们远远地立在松林下望他,佳丽正欲提了裙摆上前,去被慧巧一把拉住衣袖轻轻摇头。慧巧对我悄声解释:“让爷痛快地哭一场吧。先皇十九岁,忽然害天花暴病身亡。先皇过世时,皇后身怀有孕,或是忧思过度,没几个月的功夫,母子……都追随先皇去了。先皇后是先皇的表姐,自幼在宫里长大,也算同先皇青梅竹马,同咱们爷自幼相熟的……” 同致深自幼相熟的,也便是同慧巧熟识的,只是如今但凡听到慧巧同致深儿时的趣事,我心里都莫名一阵隐隐的醋意。那种感觉颇不舒服,那些陈年往事仿佛醋意一般在我心中积攒。我都由不得自嘲,看来女子的妒意无关出身高低,德行如何,那不过是天生而来,如女人好美一样。我唇角勾出一抹浅笑,又不好在此亵渎先人,便只“哦?”了一声。她说什么,我便姑且听什么。 活者且吞声,死者长已矣,悲凉的风自四面袭来,致深压抑许久的悲绪仿佛一夕间迸发,呜咽声夹杂在松涛阵阵中,随漫雨飘洒。慧巧仰头望天,忧心忡忡地推我一把道:“时辰不早了,妹妹快去劝老爷动身吧。此举太过唐突,这是唱得哪出?诸葛孔明白帝城哭帝灵吗?这若被皇帝得知了,可还了得?” 我这才心下一惊,心下里也觉慧巧担忧得有理。致深在朝廷同新皇政见相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在先帝灵前这么一哭,不是暗喻当今的皇上是那扶不起的刘阿斗吗?心里一阵担忧,致深呀,可是过于率性张狂。我欲上前,但心中未免对慧巧提防几分。 忽而身后一个冷冷沉沉的声音叹道:“周大人好兴致。” 我顿惊,蓦然回身,却见身披墨色斗篷的一人立在我面前,他半蒙了面,身后小太监高高举了绸布油伞。一瞬间,我却认出他袖间那一段明黄。 “皇上……”我惊得话音才出口,他却一个手势拦住,只远眺一眼致深,轻屑地唇角勾出一抹冷笑,吩咐我说:“借一步讲话。” 我一惊,看一眼他冷漠的神色,更看一眼惊得跪地垂头的五姨太慧巧和一脸纳罕的佳丽。 皇上唇角勾起冷笑,对佳丽轻声说:“守在这里,不许惊动他,这是圣旨!” 说罢转身而去。我岂敢妄动,那日在宫中,他戒酒撒疯调戏我,如今在皇家陵寝,又要带我去哪里? 山下一凉亭,古松为伴,面对苍山。 他沉吸一口气,上下打量我,冷漠的目光中有几分难测的深意。 他背对了我,望着无尽的连绵山脉道:“讲!那日贞妃去你宫里,可是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一惊,垂头思量,皇上如何赶来此处巴巴地追问我此事?那日在老佛爷銮驾前,我都不敢明言,他何必苦苦纠缠? 我踟蹰不语,他又眉头一挑严厉道:“你可知何为欺君之罪?” 我怯怯地抬眼窥他,正寻思如何讲述,暗中揣测他的来意,他却柔了些身段低沉的话音带了些许子磁音,颇是动人:“太后收你为义女郡主,朕也该呼你一声御妹了。” “臣妾不敢高攀,”我抿抿唇,艰难道:“贞主子那日来臣妾宫里,是要臣妾劝说周大人,识时务为俊杰,她说……” 我沉吟片刻,心想如今人已死,我若将贞妃的话埋在心底,不让皇上得知,岂不是负了贞妃?但若是说与皇上,这生离死别之痛包含句句血泪,追思往事,难免撕心裂肺之痛。 “娘娘她,她是想借臣妾的口,去劝周大人为皇上分忧,能劝太后暂停修建御花园,在朝廷上,呼吁筹措军饷为海军买铁甲舰、炮弹一事。臣妾胆小怕事,贞妃娘娘说,为了皇上,她就是死也心甘情愿的。”话至此,我还颇是有些顾虑,他堂堂一国之君,无法威慑自己手下的大臣,竟然靠枕边的女子来出面为他分忧。 只这一句话,我眼见眼前的皇上愕然原地,泪水倏然落下,如道旁的石翁仲一般屹然不动,暗自饮泣。我停言不语,他却摆手示意我继续。 想起贞妃那灿烂如花的笑容,自信的言语,满含了对皇上的眷恋,我伤感道,娘娘还说:“圣朝就是一条船,皇上就是那掌舵的……皇上想干一番大事,成为千古一帝……若她果能杀出一条血路推皇上奔流入大海,娘娘说她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的。” 一阵涕不成声,皇上手掌掩面悲戚不已。贞妃的话我一个局外人听来都如此动容,更何况同她心心相印的皇上。远处松涛呜咽,他仰头望天,泪水变那样落下。漫天凄风苦雨,似为贞妃垂泪。 “是朕,辜负了她。”他黯然神伤,我却摇头,心下满是感慨。若贞妃地下有知,有皇上这句话,也是知己了。 “澜儿!”一声喝止,我猛然回头,致深?他正疾步赶来,也未打伞,肩头朝服一片水渍湿痕。 第一百四十六章 冒犯龙颜(三) “皇上圣驾何以来此?”他草草一礼,话音颇是不恭。一身官服周正,却不来见驾行叩拜大礼。 我生怕他君前失仪,靠近他,扯扯他的袍袖,示意他见驾,生怕他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我深知他周怀铭狂悖不羁,他敢想,也敢做,不经之事,他有那份胆量。 果然,致深打量了皇上,冷冷一笑翻腕便挽住我的手,凛凛道:“臣等告退!” ”慢!”皇上忽然眉峰一挑,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煞气,适才的悲戚都被一脸怒色掩盖,正了身子喝一声:“放肆!周怀铭你不要猖狂忘形,君前无礼!你自当你是先皇驾前亲信旧臣,太后养儿,就真忘记自己姓什么,想要欺君罔上吗?” 我惊得立在原地,不想文弱的皇上竟然龙颜大怒。眼前的他再没有了在老佛爷面前的唯唯诺诺,那暗自饮泣的柔弱。更像是一个意气少年,在勉力呼喝着。 他本就面色苍白,如今急恼时,面颊双颧通红,如抹一层霞色。瞪亮的双眸含着血丝,怒不可遏如乳虎下山扑人一般。 “皇上,此言差矣。失礼的不是臣,古人云,‘君待臣以礼,臣待君以忠。’”致深淡然一笑道,一手挽起我的手,就要离去。 “致深!”我慌得要劝,奋力要甩脱他的手,要他赔罪。不论如何,惹得帝君大怒,他就是君前失仪,他如何如此胆大?致深却甩去我的手上前一步将我挡去身后,不卑不亢直迎了皇上而上,一字一顿道:“皇上好声威,只可惜若是皇上能有半分如今的龙威,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贞妃娘娘被投进井里枉死。” “周怀铭你放肆!你信不信,朕,灭你九族!”皇上怒不可遏,如焦灼的困兽被激怒。 “致深!”我更是惊,吓得手足发凉,致深却毫无惧色,他步步紧逼,指着那山上层层陵寝道:“这里,躺着先皇同孝惠文皇后。当年,太后也曾同孝惠文皇后有嫌隙不睦,下懿旨命先皇疏远孝惠皇后。每逢太后责难,先皇总是能挡在孝惠文皇后面前,替她遮风挡雨,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先皇也曾面临太后几番刁难重责,他为了保护孝惠皇后几曾长跪宫院,几曾鞭笞加身。直到先皇驾崩之时,他周身溃烂,却怕孝惠皇后难过,都强忍蚀骨之痛,笑对孝惠皇后。皇上,一国之君,连身边深爱的女子都无从保护,反来对臣之内眷苦苦相逼。君不直,臣不正。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彼以众人待我,我以众人报之。” 他的声调徐缓,却是字字掷地有声。 我已是吓得周身冷汗,致深,他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放肆的言语,毕竟是对了一朝帝君。皇上气得额头青筋跳动,手里紧紧握拳,恨不得要将致深生吞活剥。 忽然,致深从衣袖中掏出一物,重重厝置在石桌上,那盒子上晶莹剔透转动的小人,叮叮咚咚动听的音乐,正是贞妃娘娘送我的那个八音盒。 眼见皇上颤抖着手捧起那个八音盒目光呆滞,致深已拂袖乘一袭风雨而去,在松涛万壑中飘然下山。 我满心忐忑,屈膝服礼跪安,不安地说:“皇上恕罪,周大人他……” 皇上深深抿了唇,望一眼远处群山,闭紧双眸摇头道:“周怀铭说得对,朕无德无能竟然无法保护自己身边的妃子,”他苦笑,旋即痛哭失声,捶了亭柱失态吼道:“为什么要朕当这皇帝,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朕,却还要朕坐上龙椅,就因为圣朝只需要个傀儡吗?就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我听到此言,心下满是对眼前这少年天子的怜悯感怀。他不过一个不到弱冠的少年,却硬要被放到水深火热处撑起这家国天下,却是事事由不得自己做主。旁人看来他无限风光,又有谁知那龙椅背后的辛酸血泪。他连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勇气都没有,也不能有,只因为他是皇上,是一国之君。若不是有那样多的无奈他无力承受,又怎会有今日如孩子一般的失态? 我柔声道:“皇上,贞妃娘娘是因皇上而死,她是要证明给太后、满朝文武及世人看,假以时日,只需十年,皇上定能卧薪尝胆,重整河山。”我的话语坚定,肯定的眸光望着他时,他渐渐镇定几分,眸光却依旧含泪。 因见致深下山走远,慧巧同佳丽远远地在山道向我望,似在示意我速速离去。 我匆忙劝道:“皇上,臣妾要跪安告退了。民间有句话,一个巴掌拍不响。皇上与其自怨自艾,反不如去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如今是贞妃娘娘去了,亡羊补牢未晚。记得周大人曾说,‘太后面似严厉,待人极和善的,你诚挚对她,她绝不负人。’” 我屈膝一礼,转身而去,身后留下风声雨声夹杂那八音盒叮咚入耳的声响。 下山,我责备的目光望着致深,虽然佩服他的勇气,却不能苟同他如此狂肆的举止,君臣结怨,日后更当如何? 他翻身上马,打马跑在前面,我同慧巧对视无奈,摇头叹息。佳丽探头探脑地望望绝尘而去的马,好奇地问:“哥哥同皇帝哥哥吵架了吗?” 话音未落,她忽然跳脚喊着:“看看,哥哥回来了!” 我望去山道上,果然致深纵马而返,莫不是他想通了,后悔自己的莽撞,要去给皇上赔罪? 他马不停蹄,直奔我们而来,慌得我和慧巧一声惊叫,就觉一股风一道白影从身边闪过,忽然,他俯身一个海底捞月,轻易地将我拦腰抱起,扔去身前马上,打马扬鞭疾驰而去。我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一头乌发被风吹散凌乱扑面,夹杂着细细雨滴。我心惊胆战才稍定了神,只见他搂紧我,一路纵马疾驰狂奔。那道旁景物向身后倒去,冰凉的雨如刀割面。 他的面颊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脸,鼻息温热吞吐在我腮边,他紧紧搂住我,压抑得我几乎窒息,我感觉到他一颗心噗噗地有力搏动。他喃喃自语着,风声大,我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恍惚间只听到几个不成句的字,似是:“你不懂,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我诧异地侧头,心下惊惶,费力喊着:“致深,停下,停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冒犯龙颜(四) 人到城下,马蹄踟蹰。致深飞身抱我下马,稳稳地将我放在地上。那一刻,我心一颤,彷徨未定,他却已抖抖官服袍襟,似一切都未发生一般,安然地吩咐翘首等候在此的车队扈从:“起轿!” 久候在道旁的轿夫忙起身,打帘子迎他上轿。我上马车,却尚未见慧巧和佳丽赶来,才想提醒致深再等等,无奈车动马嘶,队伍行进赶路。 不过半盏茶的时分,我们就来到城门外。黑压压道旁两侧人头攒动,嘈杂的私语声随着我们车轿行至立时静默。我从轿帘缝隙向外看,笔直一条官道直伸去前方,道旁长亭旁搭起千里长棚为总督践行,两旁密匝匝黑压压的人群各个是身着官服。 满心的不安,令这些大臣在雨中久候多时实属罪过。 随着车轮声声滚滚向前,致深下轿,拱手同众人寒暄笑道:“诸君久候了,抱歉抱歉。”他说得云淡风轻,眼中却仍旧是任性随意。这春寒料峭细雨凉透的天地里,让这些大臣等候,怕也委实的过分。旋即有些年迈的大臣咳嗽,沉了面颊,透出些对致深目空一切的不满。致深却一笑,根本不在意那些人的神色,朗然道:“本帅正欲出京,无奈被皇上传去问讯,就此耽搁了。得罪得罪!” 一听是皇上传诏了致深去,众人神色愕然,旋即恍然大悟般,那些满面的阴云立时变得同情般的大惊小怪般附和:“哎呦,周大人说得哪里话来,天子传召,自然要紧,要紧!”我皱了眉,皇上本就是微服私自出来的,致深何必又要把他提出来? 文武百官一阵寒暄,冷雨中送别之情盛如三春。饮罢践行酒,我们登车重新上路,回首望京城城楼,灰沉沉一片在烟雨朦胧中,肃穆冰冷。 ------ 通州漕运码头,夕阳西下,一片金辉。春潮涨,衙门告知我们要滞留到第二日方可登船南下。雨霁后,泥土清香中露出青草尖尖的头儿,枯黄的草甸中点缀了绿花。我随着致深一路在运河沿岸漫步,我低垂头,手里把弄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他也是沉吟不语。似是各怀心思。“吓到你了?”他问,声音透出几分柔和。我长吸一口气,冰寒润肺。想同他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去说,只得无奈道:“小时候哥哥对澜儿说,恃强凌弱最不是男儿,叫战强将才是男儿本色。” 他折下一枝垂柳漠然望我,冷哂道:“他还不配!” 我无奈。君臣失和,最终只有两个结局,一个是良将死,一个是良将反。两者都免不了兵戎相见,都不是我所期冀。我又随了两步,他打发我说,“下去吧,我自己走走。” 暮色铺陈在运河上,万里粼光跃金。他的身影独自向前,在逆光夕阳下投下一袭剪影,渐渐拖长。我在原地立了半晌,眼看那身影渐行渐远,无奈之下只得回转。 堤岸旁,慧巧裹了一件淡藕色桂花宫锦斗篷,在指点仆人们拉油布给床上满箱的货物遮雨。 见我过来,冰冷的说拉住我的手,叮嘱了嬷嬷们仔细照料这些随身的箱奁,只拉我的手去一边说话。 “今儿的场面可是吓着妹妹了?”她已经笑意盈盈,仿佛什么事儿都未曾发生,只我对她已是心存芥蒂。 我点点头一笑道:“澜儿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何况龙颜大怒。” “皇上,他,寻妹妹去说话,所为何事?”慧巧关切地问,似在为我分忧排解。 我岂可信她,心思一转,便低头害羞般摇头道:“君心难测,怕是他不满致深,心里有贞小主儿那疙瘩,寻我的不是吧。” 慧巧皱起眉头道:“果然如此,我是推算对了。即便这般,咱们爷也不该如此放肆的。”于是叹气连连。她想说什么?或者想问什么?如今我每每遇见她,都要紧提了心思提防。 行到一处草木繁多枯苇犹在的岸边。慧巧拉我坐在一株横倒的枯树干上,望着幽暗的江水怅然道:“你可知先皇如何驾崩的?” 我微怔,寻思了答道,“听说是暴疾。”我心里暗想,莫不是另有隐情? 她沉吟片刻摇头道:“孝惠文皇后是先皇的表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宫里同我们一道长大,带我如姐姐一般的好。后来,两个人渐渐长大了,先皇主政,要选皇后……” 自从入宫,先皇同致深的种种往事就是一个又一个谜团吸引着我,那些故事如飘在空中的美丽的皂角泡泡,我急于一个个的捕捉在手中,看着它们辉煌中消失,化做我手心能掬起的一汪水。我凝眸静静地望着她,听她的下文。 “哎,”她轻叹一声,“或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那前生的姻缘呀,早被月老系在脚腕上,自己却丝毫不知呢。先皇中意这位表姐,可偏偏这位表姐是东宫太后的甥女,咱们老佛爷最大的忌惮。到了选秀那日,皇上便不听老佛爷劝阻,执意选了表姐入宫,更择她为后,大庭广众下,把荷包赏给了她,立做皇后,结成姻缘。” 原来如此?新媳妇未过门便不被婆婆所容,想来后来的故事必定凄惨。我暗自揣度。 “偏偏孝惠文皇后率性毫无顾忌,夜夜专宠……先皇夹在婆媳之争中,左右为难,后来,先皇因了宠她,在家事国事都同老佛爷意见相左,母子失和。老佛爷就将这一切的罪过归在孝惠文皇后头上,一次气急败坏,竟然撕扯着她的头发,从先皇寝宫的被窝里拖出来痛责……” 好厉害的婆婆,好厉害的太后,我听得瞠目结舌,竟然宫内的婆媳之斗惨烈如此。 “老佛爷便将皇后软禁,不许她为先皇侍寝,更令教引嬷嬷们日日以督导妇德为名,侮辱她。先皇同老佛爷势同水火,这时孝惠文皇后竟然说出了老佛爷的一些难以告人的私密之事……”她眸光中冒出了些阴森渗骨的寒意,平日大度端装从不议论人是非的五姨太慧巧,如今在给我诉说宫内的秘闻轶事,也是如此津津乐道。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密折(一) 慧巧绘声绘色地说着,如临其境一般道:“先皇就同咱们爷合谋,把那个太监骗出宫,给杀了。” 我一惊,莫不是众人谈到的那个小贵子公公? “老佛爷暴怒,大骂先皇,重责致深,也无力回天。她就无所不用其极的折磨凌辱孝惠文皇后。先皇无奈,更不想面对任何宫中的女人,就私自出宫,花街柳巷买醉……” 我心里一惊,当真匪夷所思。原来以为寻花问柳之事只有宋徽宗风流天子能够做出,谁知先帝为情所困时竟然也如此荒唐。这么说来,先帝的病应该不只是暴疾那么简单。 慧巧黯然摇头道:“先帝寻花问柳惹来一身病,宫里顾了龙颜,自然不便明言,只囫囵的说是染了天花,眼见就奄奄一息。待咱们爷奉旨从边塞日夜兼程奔回宫时,已是晚矣。后来,听说是老佛爷怕孝惠文皇后生子后就要效法她垂帘听政,挟幼帝报复她,就狠心的把孝惠文皇后……”话音至此,却格外的低,她紧张地四下望望,握住我的手冰凉颤抖,她忽然在夜风中在我耳边低低地说:“澜儿,你可是知到,太后看中你,究竟是所为何事?” 我不觉愕然,心下里对她更是提防更紧,便懵懂地摇摇头。慧巧,她又在打什么心思? 她自嘲地笑笑说:“我这些年都未能替太后做到此事,不怨怪旁人。你有今日的风光,自然有太后的一番道理。”她越是拿捏不语,我反心头更急,仿佛猫爪搔心一般。但心里越是想,面儿上越是要做的无所谓。我轻笑道:“姐姐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聪颖机灵胜过漪澜十倍。如今不过是太后一时兴起,见老爷宠我还在新鲜头儿上,就顺了老爷的心思寻个皆大欢喜罢了。便是太后那些话,哎,无非是怕我如贞妃娘娘一样,说些不该说的话,震慑一二,才给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差事。若是咱们爷的一举一动,不必我说,怕老佛爷了若指掌呢。” 慧巧只是凝视我的眸子,也不打哑谜,开门见山般道:“太后想找一样东西。” “东西?”我一怔,太后要找什么东西?但见她眸光里露出猫一样的熠熠的幽光,夜色下颇是可怕。我记起了太后的宠猫“丑儿”的眸子便是如此的。 她压低声音道:“先皇殡天前,只单独召见过咱们爷,密谈良久,任何人不许靠近养心殿。太后闻讯赶到时,咱们爷却已经秘密出宫去了。”我心中一直在寻思她的话,寻思那听得令人胆战心寒的宫中惨景,那对儿黄金碧玉笼中的苦命鸳鸯。 慧巧心有疑虑,却忍不住告诉我说:“是一道遗诏。听养心殿当差的小太监说,窥见先皇将一道明黄色的绫子塞给咱们爷手里。这些年,老佛爷都在寻找。”她凝视我眼眸认真地问,“莫非,太后未曾对你提及此事?” 我的心一沉,果然有这么一道先皇遗诏吗?慧巧说给我如此机密之事又是为何? 我强自镇定,一笑不屑道:“一道未宣的遗诏,便是先皇遗照,又能如何?” 她更是摇头轻笑道:“傻妮子,你不在宫里,怕是不曾听说此事,更不知道这道遗照的厉害。它能掉咱们老佛爷的头!” 我一怵,一个寒战,反是倒咽的口水险些呛了自己,紧张地望着她。我凝视她望向黑黢黢水面那星点渔火的眸子,闪着明暗的不定的光。寻味那话,好可怕。老佛爷的人头?密诏? “澜姐姐,是你吗?”一声叫嚷,挑着绛纱灯奔来了佳丽。我二人忙起身,腿却已是僵冷,但我心里一阵阵寒意。难道,老佛爷安插我在致深身边,更有一桩尚未言明的“大事儿”待我去做?心下里那块重重的磐石压得更沉,令我无法喘息一般。 致深,他还有多少秘密深藏在他深邃的眸光下,如寒潭深不可见底。 晚饭时,食不甘味,见我总是垂头不语,竹箸在青花瓷碗中搅拌,致深都不由得问我:“这是如何了?魂不守舍的。” 慧巧噗嗤一笑掩口,露出那弯弯如月牙般的笑眼道:“澜儿呀,可是被今儿的阵势吓到了。才在河边拉着我的手,说起来此事,身子都直在哆嗦。也是替爷担忧呢。” 他果然抿嘴一笑,拉过我的手晤在胸口问:“我都说过,定无大事。便是皇上,也要顾及龙威天颜呢,如此落了颜面的事儿,他岂敢拿出来讲?” 我打量他,只是他唇角的笑意中都满是谜团。 ------------ 回府那日,已是春暖花开,沿途油菜花黄金灿灿一片片漫无边际,更有梨花如飘雪一般轻洒水面。 我立在官舫船舷,望着远处碧涛潺潺而去,青山隐隐,游子归家的那份欣喜就溢于言表。冰绡在我身后揉着小手说:“小姐,快回舱去吧。外面江风劲,小姐这件薄绫衫子单薄些。不要着凉。” 我也不回头,美景令我流连忘返,暂不去想昨日的那些惊心动魄,我吩咐说:“去把我那件儿素锦荷花斗篷取来吧。” 我揉揉微冷的指尖,望着江水青山都向身后奔去,我们的船一路迎着旭日载誉而归。 一袭披风轻轻的搭在我肩头,一双手探来我脖颈下为了系着披风的绸带,那骨骼嶙峋而有力的大手,我惊得回头,致深正垂了眸静静的为我系着披风,那低垂的深深的眼睑,长长的睫绒遮住那双大眼咄咄逼人的光芒,也掩去了几分表情的阴冷和面容的冷峻。 不知为何,自宫中那日听老佛爷讲起致深幼时在宫里的往事,我一见到他,眼前便出现那个忽闪着黑宝石一样亮晶晶的眸子,光着肉肉的屁股,系着大红五毒肚兜在东暖阁铺着冰簟的榻上爬来滚去的胖娃娃。想到这情形,我便忍不住的笑,于是笑得致深有些尴尬,嗔怪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一脸的坏笑。” 我掩口笑出声,瞟他一眼道:“记起老佛爷说得那些趣事,一见你,便不由记起。” 他面颊腾然一红,伸手刮我鼻头埋怨:“你呀!便不能想些有用的。” “自叹薄命,不如慧巧姐姐,恨不相逢未嫁时。”我说,更是笑。 “再说我可就恼了!”他沉下脸,自己却忍不住噗嗤的笑了摇头说,“太后也真是,闲来无聊了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第一百四十九章 密折(二) 船在码头靠岸,吴巡抚已经早早的率领兴州大小官员在城外列队迎接,旌旗招展,绣带飘扬,士绅齐集,长棚绵延数十里,排场浩大。两位宫里来的嬷嬷也是京城中见过大世面的人,都不免偷窥一眼感叹:“哎呀,可是比太后娘娘的凤辇去京西大觉寺烧香时的排场还气派。我未免心里一沉,致深呀,他总改不了这张扬的毛病,不知收敛。 府门,我终于见到了周府那宽阔的府门,赤金的吞口兽头门环,门口那两只石狮子似露出笑颜欢迎我归来。门口密匝匝的齐集了许多人,见了老爷回府,齐来请安。 九爷怀铄率众前来相迎,他缓步上前从容的给致深请安。 见到九爷怀铄,我心一沉,他曾无数次保护过我,默默的为我做事。此次他京城脱险提前回兴州,却不知我在宫中如何九死一生的逃脱的。 因我身份不凡了,众人同我见礼,九爷已来向我问候,只淡淡地问一句:“小嫂嫂一向可好?” “承蒙叔叔记挂了。”我答个福,轻盈盈的。 行至仪门,便见了府里恭迎的女眷们。 “爹爹!”宝儿细嫩的声音,张开小手奔了出来,一张笑脸迷人,一把抱住了致深的腿。“爹爹。”宝儿被致深抱起时,忽然拧着身子嚷着:“我要阿姆吗。” 自三姨太过世后,宝儿就住在大太太房里,原本慧巧要收养她,可大太太不许。只是宝儿同我投缘,只叫我为阿姆,这称谓我颇是喜欢。 我抱过他在怀里,他搂住我的脖子问:“阿姆在皇城可是想宝儿了?宝儿夜夜梦见阿姆的。梦里都要哭醒呢。”他敲起小嘴委屈的模样,我心里一酸,这孩子养了这些时日,日久生情了。他凑在我脖颈上深深吸气闻着说:“阿姆身上真香呀,真好闻。” 我才留意,是太后赏的曼陀罗西洋香水儿的味道,我笑了笑。 “宝儿日日叨念着问,阿姆什么时候回来呢?”二姨太笑盈盈的上前说。 我们被众人迎进了花厅,宝儿不停的问:“阿姆,进京城的船很大吗?有房子大吗?京城里是金砖铺地吗?舞娘姐姐们都穿着漂亮的七彩霓裳吗?听说她们插上羽毛翅膀,就能飞上天在云端起舞呢。” 我看他好奇的眼,捏捏他的面颊哄他说:“京城哪里有咱们府里好呀?阿姆在京城,可是日日想家,想我们的宝儿呢。” 二姨太看着我们亲昵的样子,忽然噗嗤一笑说:“想去京城还不容易,日后宝儿考个状元,进京城当高官儿去就是了。” 一路鞍马劳顿,我懒洋洋的回到房里,已经是筋骨劳乏。再看久违的水心斋,别是一番亲切。 柳芽黄色的纱幔,杏红的鸳鸯枕,衾被都换做了妃色的百子石榴吉祥苏绣被面,摆设考究,足见花了番心思。我正在夸水绫越发的心灵手巧了,她却含羞的同冰绡去盘点查看我从京城带来送她们的礼物,什么玛瑙的小坠儿,金丝缠的翠松石戒指,宫里的各色绫子,笑得她们合不拢嘴。更有冰绡眉飞色舞的讲着宫里的见闻,好不热闹。 “老爷来了。” “老爷吉祥!” 一声声通禀声,我一惊,强打精神坐起。致深如何来了?不是说他回府就要外出应酬,晚上如何也该去别的太太房里周旋个一两日吧? 他进屋,丫鬟们立刻敛住笑过来恭恭敬敬的施礼退下。 他手一伸,吩咐冰绡未他宽衣解带。我一愣,他要作何? 这似乎有些不妥,毕竟我一路陪伴他入京回府,寸步不离,府里这几位姨娘可也是望穿秋水盼得她归来。我虽同五姨太又有积怨,知他平日不屑二姨太,只是这点道理还懂,更不想致深为难。 我试探的问:“适才进厅时,听说大太太这些日子数了指头盼你归来。好歹,你过去看看。”我轻声道,“不急在今日过来。” 他侧头打量我问:“你觉得这是贤惠吗?贤惠的女人,就要夫唱妇随。我要如何,你便如何,更何况你真想我去她那里吗?”他严肃的表情忽然露出狡诈的笑意,凑在我耳边说:“我想,同你有咱们的儿子,咱们两个的。”他少有的如此孟浪,该不是同京城那班子弟学的,贫嘴滑舌了。 “啐!”我脸上羞红推开他,心里五味杂陈翻涌,事到如今,他一如往昔,只我变了滋味。我却又被他从背后揽在怀里,“你不想吗?我看你看宝儿的眼神都软软的,能化百炼钢做绕指柔。”他缱绻柔情,我挣扎不开,只应声:“好。”不免劝他说,“你好歹去其他各房走走,免得个我招愆。” “澜儿你哪里都好,就是过于细心了。”他霸道的搂着我亲吻,从脖颈到分开我的衣衫,扯开胸前嫩黄色的束帛,我羞得低声提醒:“仔细,让人看到,大白日的。”我惊得一把拉住胸前的衫子,这致深,怎么如此的不管不顾了。 “大白日的又如何?我同老婆亲热还见不得人不成?”我哭笑不得,被他扑到,拉开我的手,分开那束胸,就在胸前亲吻着。他的舌燥热,舔得我痒痒的,整个心都要跳出来,周身酥软。 忽然听到一声嫩嫩的呼唤:“阿姆!” 天!宝儿何时进来的?他抱着个木头西洋船立在门口,那门是紧紧关闭的。他诧异的目光打量我问:“爹爹为什么要咬阿姆?”我惊羞得一把推开致深,一把拉下衣衫匆忙遮掩,羞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的敷衍说:“宝儿,去外面玩儿,进门都不知道敲门吗?” “可是宝儿一直在房里,是阿姆和爹爹进屋没有敲门的。”他忽闪了大眼疑惑的问。 天! 无语,我竟然不知如何去应对宝儿,只剩一脸羞红,责怪地瞪一眼致深。宝儿却一眼好奇的问:“爹爹不乖,欺负阿姆。” 致深一笑,躬身抱起宝儿说:“爹爹不是欺负阿姆,是阿姆不听话,爹爹在管教她。” “致深!”我责怪,越描越黑。 “爹爹的话,宝儿可听?”他问,哄逗着孩子,宝儿认真的点点头。 “那,适才在屋里看到的事儿,不许说给外人听,否则,爹爹恼了,就咬宝儿的屁股了!”致深用胡茬扎着宝儿,仿佛京城归来,他随和许多,不像昔日里对宝儿堆出那副严父的姿态。莫不是三姨太同六姨太惨死,宝儿三次易母,致深也为之痛心。宝儿在他怀里挣扎了大笑不止,尽情享受父爱。他们父子二人笑着闹着,闹过一阵子,致深大笑着抱着宝儿离去。我才重新将从京城带来给焰绮、嬷嬷她们的礼物一一拿来,众人围在一起兴奋不已。 这日午膳,致深去了衙门,只府里女眷齐聚一堂,在清风朗月水榭把酒言欢,只是不见了佳丽同九爷。 “爷去了哪里?”慧巧问。 大太太说:“说是衙门里有人宴请,中午去月胜斋吃全鸭席接风,晚上还去什么南城门的什么蕙什么楼吃酒,哎,说是要忙个几日呢。次次从京城归来,都是如此奔劳的。” 二姨太忙接话说:“老爷还特地叮嘱一句,说告诉八妹妹,今儿晚上就不回来了。” 我同慧巧并肩而坐,她笑意盈盈,凑在我耳边问:“如何,爷如今也是粘人了,寸步不离的。还是妹妹高人一筹。” 我记起在宫里她威胁我的那话,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摇头一笑,果然府里的事儿都逃不过慧巧的眼睛。 宝儿忽然大叫着:“不,宝儿要吃奶子嘛!” 乳娘忙去哄劝着,大太太也摇头制止着:“这孩子,越发的宠溺坏了。” 宝儿不服地顶撞:“才不是,刚才爹爹还在阿姆房里吃阿姆的奶子……” 我的头嗡的一阵眩晕,羞得无地自容,若有道地缝,我想我定要钻进去。只是眼前的尴尬,无数目光好奇而窃笑的投向我。我责怪一声:“宝儿,浑说了!” 他怯怯的看着我,低头做错事的落泪说:“阿姆,是宝儿错了。宝儿应了爹爹,不对外人讲他吃阿姆奶子的事儿的。可是……乳娘说,扯谎会被恶鬼吃舌头的!”他扭头去望乳娘,乳娘羞得过来哭笑不得的拉走她说:“哎呦,宝儿少爷,怎么说你好!”她偷笑着,是在笑我吗? 若我此刻在众人面前羞羞答答,反让她们嚼舌根诟病了去。我便大方的说:“小孩子口无遮拦的。”顺手将鬓边一缕乱发拢去耳后,我心想,我越是害羞避讳,你们反是更取笑,不如我就安然的认了。 一顿饭吃得如同嚼蜡,众人说笑些什么我也不大记得,匆匆的回房,我喊来了宝儿。 他讪讪的来到我跟前,一双眸子不停的忽闪,无辜的望着我。 “宝儿,你是如何答应爹爹的,你说话不守信用,爹爹会如何责罚你?”我板起脸儿来问她。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揉了眼睛委屈道:“宝儿不敢扯谎,扯谎会被……” 仿佛陷入了怪局,我吃了哑巴鳖。我认真的对她说:“宝儿,你如果总让阿姆如此尴尬,那阿姆就不喜欢你了。” 他更是哭得凶,不时回头看着,似在寻找谁的踪影。 我喊来乳娘曲嬷嬷领他出去时,有意打量了曲嬷嬷几眼问:“曲嬷嬷,你在府里伺候三太太有些时日了吧?” 她尴尬的一笑说:“五年了。” “我在想,这宝儿跟谁长大,就学谁。如今宝儿似乎不似先时机灵了,也是我疏于管教,平日太忙……”我打量她几眼又说,“若果然照料宝儿不周,反是我辜负了三姐姐的临终托付。不如,我禀明老爷,还是换个乳娘给宝儿,或可两全。” 慌得她噗通跪地磕头说:“八太太恕罪,八太太恕罪,奴婢一定好好去管教宝儿少爷,再不让宝儿少爷闹出今天的尴尬事儿了。” 明白就好,我一笑,挥手打发战战兢兢就的她下去。 我吩咐冰绡为我梳头,对着镜子照着自己淡笼愁烟的眉梢,冰绡还奇怪地叨念着:“小姐,宝儿少爷如何这些日子不见,变了个人似的?” 我也不由寻思,疑惑不解。 这时宝儿贴着帘子溜进来,我从菱花镜中看到他,不由笑了喊他:“宝儿。” “阿姆,看,这是什么?”宝儿拈着一枚白色的蜡丸在我眼前晃晃说:“是鸽子蛋吗?宝儿说是鸽子蛋,狗儿说不是。” 蜡丸?我问他:“可不是不小心将谁的药丸拿了来?” 他摇摇头说:“宝儿拿弹弓打鸟,打死一只鸽子,鸽子腿上绑着的药丸。” 鸽子?我一惊,猛然记起,慧巧养了几只鸽子,但是那鸽子…… “鸽子现在哪里?”我问。 “扔去后院喂狗狗啦。”他得意地炫耀,宝儿弹弓打鸟的本领我是见过的。 我忙递冰绡个眼色,示意她去外面守候。 转身一笑,我眸光一转道:“宝儿,你可是惹祸了,此事对任何人不要提起。这鸽子是五姨娘养给你爹爹补身子的,你反是给打下来了。若是你爹爹知道,定要狠狠打你了,阿姆也救不到你。” 他吓得咧嘴要哭,我忙宽慰他说,“去外面玩,不许提此事。” 转念一想,不如掉包。我趁他不备,拈起抽屉中一枚同样大小的药丸,喊回他。 拉过他的小手,将药丸塞去他手心嘱咐:“宝儿,拿去,把这药丸,扔去水沟里,不许对人讲。” 他点点头,颇是认真,更是有些余怕。 我捏开那那枚蜡丸,里面是一团纸,展开来,果然是一张字条。 上面只写了一行蝇头小楷的字:“乱党于三月初三酉时于南城门蕙馨楼集会。” 三月三?可不就是今日? 蕙馨楼,我听来如此的耳熟,似曾听谁提及要去蕙馨楼。 猛然,我一惊,今儿不是晚上致深要去南门的蕙馨楼?莫不是巧合?亦或,太后的顾虑和猜忌不是空穴来风? 我手在颤抖,面颊冰凉,猛然起身,又坐下,再起身时,喊了冰绡进来说:“更衣,去衙门迎老爷。” 第一百五十章 密折(三) 冰绡被我突然其来的举措惊得愕然在那里,打量我不似是梦呓,才试探问:“小姐,这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备晚膳了,如此风风火火地出去,若回来误了卯,怕是不妥吧?” 她抿了嘴打量我,又嘟哝一句提醒:“小姐不落座,姨奶奶们是不得用膳的。” 我心下一凛,是了,我如今是太后亲封的郡主,在这府里同大太太也算是可以齐肩并头。我若不如席,酒宴难开的。若我堂而皇之的告假,必定要对大太太告知原委。 我此刻心思杂乱,不过转念一想,便随口说:“吩咐尺素去前面传话,就说老爷吩咐我去衙门会一位京城来的官眷,晚膳不必等我。” 我急匆匆地向仪门去,冰绡已赶去吩咐备车马。 我心下繁乱不清,尚不甚分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致深如何会出现在乱党集会的酒楼?难道另有隐情?慧巧,慧巧她又怎么敢飞鸽报信?报给谁,老佛爷吗? 所有的思绪如雪片一样涌来,冰冷压抑令人窒息,我却顾不得许多,匆匆披了袭云锦银菊满绣的披风就要出门。若再晚上一刻,怕是有不可挽回的大事发生。 “澜姐姐,澜姐姐。”清越如银铃般的声音传来。我停步看去门口,见佳丽正迎面奔来。她一身爽利的猎装,英姿飒爽的跃进门来,双手背在身后,似是藏着什么东西,满眼炫耀神秘,顽皮地着我,明眸皓齿笑得得意。我一惊,她如何此刻闯来?真是忙中添乱。 我此刻心急如焚,急于赶去蕙馨楼外看个究竟,不管是真是假也要阻止致深犯险。于是我堆出几分勉强的笑意问:“佳丽妹妹今儿如何得空过来了?”我左顾右盼着,恨不得能夺路而逃。 她眼眸中灵光一转,堆出几分天真调皮的笑,凑来我面前,卖弄般将身后的手徐徐拿出,竟然提起一领毛绒绒的火狐围领在我眼前晃动,炫耀宝贝般的得意。 “看!是不是奇货可居?”她高高提着狐皮得意地炫耀道,望着我的双眼中满是灵动得意。那是一张毛色如火艳红的整张狐皮,提在她手中的尾巴尖是恰雪白一撮,毛色润泽,泛着油光,日色下灼目耀眼,果然是好的。 “真是上好的皮草。”我匆匆赞一句,草草敷衍着,正要哄她去别处玩耍,她却坐在窗旁的梅花杌上,得意地品玩那领狐皮,对我手舞足蹈地讲述着:“九哥养的这只海东青,果然是厉害,别看它身子小,可是它从云端嗖地一声扑下来,如一道闪电,再飞起时,就死死抓住了这只火狐狸。我同九哥派人守山,守了它整整一个冬天呢。” 我无心听她说的什么,因是见不到致深,便越发焦急起来。我内心焦急,恨不得就此离去,面上却不得不应付着天真顽皮的佳丽。 她摇晃着手中的狐皮,用食指戳着倒垂耷拉的狐狸头说:“看你这狡猾的金狐狸还跑去哪里作怪!” 忽然她一扬头问我:“澜姐姐可曾听说,那金狐狸又回兴州兴风作浪了。” 金狐狸?哪个金狐狸? 她见我一脸不解,不屑地撇嘴道,“就是那个色鬼,金辉!”尾音里反有几分咬牙切齿之恨。 我“哦”了一声,不明白金辉为什么在此时来到兴樊。然而不过一个转念间,我的冷汗涔涔而下。我想到方才看到的那张字条,三月三的乱党,而金辉今日又恰在兴樊……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恐是自己多心了,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她此言不说倒罢,越说我便越是焦急。无奈之下,我匆匆敷衍道:“有你哥哥在,什么都不必怕的。姐姐有急事要出门,你先去旁的地方耍。” “可这张狐狸皮,九哥巴巴地吩咐佳丽来送给澜姐姐的,只说澜姐姐怕冷,连夜让皮匠清理晾干,才晾个半透,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佳丽给澜姐姐送来呢。还说让佳丽同姐姐一道将这火狐皮晾晒一干,打些粉去搓揉,趁这两日风和日丽的,缝制妥了好收入箱奁。”她见我心不在焉的样子,悻悻地问,“姐姐不喜欢吗?” “替我谢过九爷的心意,妹妹若是喜欢这火狐围领,就当是姐姐转赠给妹妹的吧。” 我平日并不尚奢华,对这火狐围领也是谈不上喜好,九爷该是深知的,因何送我一领火狐皮,我也不知其用意。我焦灼的望着佳丽身后,巴望打发她离去。她却提着那狐狸围领斜披肩头,如戏里《水浒》好汉的英雄靠,她对了门口那面西洋穿衣镜左看右看得意地问我:“澜姐姐,看佳丽像不像是女侠?” 话音未落,她忽然“哎”的一声惊叫,原来那狐皮湿潮犹在,染了她那满缀花绦边的蚕丝密织紧身衬衣。 “看你,可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了。得了狐皮,毁了衫子,还不去更衣?”我捏捏她冰凉的小脸,总算得了借口打发她下去。我看她那蕾丝花边也被刮得跳了几根丝线,垂在胸前,更是摇头道:“你呀,堂堂周府大小姐,成什么样子。晚上来寻姐姐,姐姐为你修补一下这绦子边。”她这才垂头打量自己胸前那片潮漉,连连跺脚抱憾焦灼,对我说着:“姐姐晚上可一定记得给佳丽补衫子,领口还落了一只钮扣呢。”懊恼地又说一句,“谁让佳丽的娘死得早呢。就倚靠嫂嫂了。”也不等我说话,她咯咯一笑,转身奔去更衣。 一出门,恰同打水来的一名小厮撞上,气得她大骂:“没了头的乌鸦嘛?乱撞!” 这刁蛮的小姐呀,令人爱恨不得。她已一遛烟般跑远。 总算打发走了佳丽,我一把披了斗篷急匆匆地向仪门奔去。 绕过抄手游廊,拐过洞门,才到跨院,忽听身后有人喊:“八妹妹留步。” 我心一沉,心想为何都要如此节外生枝。真是越怕天亮,越闻鸡鸣。回身看,是二姨太碎步而至,她眉头紧锁,面若阴云,打量我问:“妹妹这是要出门?” 我心一动,莫不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转而莞尔一笑敷衍说:“老爷落了一枚紧要的印章在漪澜房里,说是有京城来的贵客,要漪澜亲自送去。” 二姨太频频摇头阻止道:“不妥不妥。才我听婆子们说你吩咐备车出门,我便赶来。妹妹吩咐下人送去便是。你可曾听说,城里满是金侍郎的爪牙,这些日子丧心病狂的寻周府的不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密折(四) 我心下咯噔一下,暗叫不妙。神色间努力掩饰慌张道,“哦?金侍郎?他又要作何?” 二姨太懊恼道:“这话怎么说呢?偏偏是周府背运,招惹了这马蜂窝。那金侍郎是钦差大臣,说是奉圣旨回兴州来抓什么革命党。这阵子,草木皆兵的,便是那街头巷尾挑担子卖些洋人胭脂水粉的小贩都被抓做了革命党,罗织谋逆的罪名,高悬了尚方宝剑说砍头就砍头。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听说这金侍郎求功心切,而且,他被乱党擒去极尽羞辱过一番,死里逃生,定要雪耻的。” 二姨太说得有些毛骨悚然,悄声道:“大太太如今寝食难安的,见了老爷回府都不觉得安心。没见她命佳丽小姐和九爷都搬回府来住吗?就是怕旁生枝节,有个闪失。昨儿大太太烧香,一长两短,血光之灾,大太太和我这右眼皮都狂跳了一日呢。” 我越听越是恐惧。她指指右眼,我才发现了她右眼上贴了蒜皮,难怪看来那么的诡异。先时的焦急,如今换做了阴森可怖的冷意从脚心向上冒去。我急于出门,便强作欢颜安慰她说,“姐姐莫怕。金侍郎丧妹后怕是得了失心疯,疯狗一般乱咬人。咱们爷行得正,更有老佛爷撑腰。何必忌惮他一条疯狗?” 我顾不得她再要说什么,匆匆转身离去。致深,致深他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他,在他去乱党所在的楼之前,截住他! 金侍郎回兴州,大肆搜捕乱党,拿了鸡毛做令箭,就是要针对致深,为死去的六姨太报仇吧?兴州出现乱党,都是致深这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失职之过。我心头猛然一触,金侍郎搜捕革命党,可同那封五姨太慧巧用鸽子送出的密函有何干系?这蕙馨楼的乱党,莫非同致深有和瓜葛?堂堂总督通敌,金辉手中更握有皇上那柄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想起金侍郎那发红如狼一般愤恨的眸子,丧心病狂,我不觉一个寒战。人若疯狂,无所不用其极。 六姨太的厉害疯狂我是见识过,可那只是女人间的明枪暗箭。若是金辉果然用下三滥的手段设了局等致深去,只怕凶多吉少…… 马车兜兜转转一路来到南城内,垂柳高楼,一带酒旗画幡,店铺鳞次栉比。 我吩咐车夫将车停去了蕙馨楼对面的茶寮前,自己也不下马,隔了轿帘向对面望去。街市一派安宁,繁华依旧,来往行人过客都一如平日。 依约守了一炷香的功夫,冰绡不耐烦地问:“小姐呀,天色将晚,咱们守在这里果然是等姑爷吗?不如吩咐车夫在此等候,咱们回府去吧。” 我不便明言,但眼见蕙馨楼宾客盈门,笑语喧迎,来来往往的车马碾碎笑声,久坐车中的我依约都多了几分寒意。不见致深,我又怎能回去?越等越是心焦,我揉揉冰凉的指尖,不觉暗想,如此紧要的密折条子,竟然就被宝儿一四、五岁的顽童弯了弹弓打下,被我察觉。此事,该不会是有何圈套?若果然如此,岂不是我也身陷险境? 心里一阵含糊,左右看看,竟然有宾客酒足饭饱的拱手大笑提了鸟笼离去。算算时辰,也该是错过了用膳的正点,便是宴请,也不该如此时分的。 我心下一阵怅然落寞,眼见酉时已过,我吩咐车夫说:“走,蕙馨楼外绕一圈,咱们就回府吧。” 车轮滚滚,兜转个圈行去灯火辉煌的蕙馨楼门口,门口的伙计吆喝着送客,一切看似毫无异样。 我心下一沉,莫不是我中计了?若是如此,我便更不敢贸然回府,只怕更有人藏在身后的暗黑中,设下一场大局,等我赴宴。 就在车行过蕙馨楼的刹那,我忽然觉得那门口蹲着双手插在破袄中的卖烤番薯的小贩看来面熟,寻思片刻也没记起。冰绡贴在我背后同向外看,忽然拉我一把坐直身子说:“小姐,金府那个歪眼儿管家,怎么来这里卖上烤番薯了?” 我猛然一惊掀开轿帘一角再回身望去,果然,那东张西望的小贩,不正是金侍郎府中那歪眼儿管家吗?这么看来,应该没有来错地方。我心里一动,原来金辉遍洒了罗网,在此守株待兔呢。 “老,老爷!”车夫惊得一声呼唤,我身子一晃,车停住。我打开轿帘一看,可不是致深的轿子正朝此方向而来?他并未坐八抬大轿,不过是一乘青呢小轿,是府里寻常的一顶,都是丫鬟管家们平日出行时而坐。但随在轿子旁的是来福和来旺,那轿中人必是致深无疑。 我心里一沉,果然不出所料,致深来了,还是行踪诡秘。事出紧急,更容不得细想。我喊了车夫叮嘱几声,车夫迎了致深的轿子打马而去。 不过须臾的功夫,车轿挤去角落,致深跻身上了马车。 他上车接着马灯光亮一看我,皱紧眉头问:“你如何在此?” 四周定然是金府的爪牙依旧密布,我便装作一脸凄然酸酸道:“听说爷来此吃花酒,要纳一位新宠九姨太回周府去。澜儿想来会会那位新妹妹。” 他神色先是一凛,哭笑不得摇头,继而无奈道:“休得胡闹!速速回府去。是有故人来此,约我吃酒。” 我急于调虎离山将他骗离此地,总之不能让她入酒楼。我依了早就打下的主意,故作委屈地抽噎着:“吃酒?依漪澜看,是花酒才是。想是这故人也是个见不得人的,不然爷怎么连轿子都换了?” 他一身朴素的袍子,委实衣着随意了些。我心下更是生疑,便闹道,“总是无风不起浪,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过了用餐的正点儿,爷是来此吃花酒的吗?若是进去,就带了澜儿一道进去,否则,就同澜儿回府去。”我紧紧握住他的腕子。 他也是无奈,却有些左右为难。 忽然,我捂住肚子,眉头紧蹙道:“我,我腹痛不止,怕是近来一气急,就胃痛。”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佳丽之死(一) 蕙馨楼这种所在,是风月之所,朝廷里明令禁止官员嫖娼宿妓,他自然尴尬。百般无奈,进退两难,他挑开车帘望一眼酒楼,吩咐来旺过来道:“去,里面去传话,告诉高二爷,本帅府里有急事,改日再另行请他吃酒去。” 高二爷是谁我并不知晓,或是设套让致深来钻的恶人。我只求让致深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前些日子乱党闹事的惨景依约在眼前。我既是亲自守候了这许久只为他平安归来,只要他在身边,我一颗心便放下了。 来旺去回话,我望着他一溜小跑地冲去酒楼,同那门口的小二说了些什么,又掉头跑回来。 车夫一摇马鞭,马车滚动,我的心略安,轻轻放下窗帘,只不过在窗帘垂落的一刻,我一惊,慌忙又打起窗帘望去。蕙馨楼灯火辉煌的门口,一串串明珠般耀眼的灯笼下,一位洋人正大摇大摆地向蕙馨楼高台阶而去。那不是佳丽吗?她怎么打扮成洋人模样? 佳丽!怎么会这样!只见她提着文明棍,戴着高高的礼帽,穿一身白色燕尾服,大摇大摆的向蕙馨楼台阶迈去,已经半入了楼门。她东张西望的回头四下紧张地看着,唇上还贴了两撇小胡子,模样滑稽。佳丽,她竟然女扮男装来到蕙馨楼? 佳丽的顽皮我是知道的,可是她为什么也选择了这危机四伏的蕙馨楼呢? 我眉头紧皱,致深忽然问:“看到什么了?” 我慌得一把放下帘子,愕然片刻忙含酸道:“看看老爷哪位美人九姨太可是来了?” 中我心里忐忑不安悸动不定,可如何是好?我若此刻停车去冲去喊回佳丽,怕是致深一定要冲进酒楼,不顾一切,甚至替佳丽包揽所有罪名;我若置之不理,万一外面埋伏了金侍郎的亲兵,佳丽就是去送死。 如今,佳丽和致深,我只能选其一,这可如何是好? 我岂能将才捞出水面的他再推下去送死? 一颗心悸动不定,纠结不已。我安慰着自己,佳丽不会有事,佳丽是来此玩闹的。她一个小姑娘,同革命党乱党能有何牵扯?便是出现在蕙馨楼,又能说明什么?金辉又能拿她如何呢?况且,她已是女扮男装,金辉未必能认出她来。 我知道,也许我自私了些。我心里只有致深,我不忍他生出事端,惹出杀身之祸。自我从慧巧口中得知那遗诏的秘密,先皇的死因,我就深深觉得老佛爷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她能用你,也能杀你,亲生儿子都不例外,更何况养子养女? 如果保全自己,让遗诏永远深埋地下,变为一张废纸,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封口,让那拿遗诏之人同这遗诏的秘密一同在这世间消失。 一路上,我将头枕在致深腿上,沉默不语,似是躲在他的避风港。他更是笑,抚弄我的发无奈道:“拈酸吃醋,可不像我的澜儿。” 我气恼地甩开他的手,将头向他身体里埋埋呢喃着,“回府,快些回府。” 我们入府,大太太颇是奇怪问致深:“老爷不是今晚有饭局吗,怎么反回来了?” 致深淡淡的神情并不答话。 五姨太去重新添碗筷,更是问我:“你又去了哪里?说是去寻老爷,我派人去衙门,也不见你去呀?” 我讪讪一笑望一眼致深对她笑道:“姐姐该谢澜儿呢,若不是澜儿去阻止老爷喝花酒呀,怕是老爷今儿要带回一位九妹妹呢。” 五姨太望着我含混的笑。那笑已再不是我初入府时的优雅端庄,于雍容中总含了不可告人的奸猾狡诈。仿佛暗夜之中的黑猫,诡异无比的笑容下暗藏血腥杀机。 我深深觉得此人的可怕,她能不顾一切向老佛爷揭发致深,就不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吗?若是致深有事,她又如何能活?她的心机之深,令我害怕。 我们落座,满桌的菜重新摆上。 致深自斟自饮,也不说话,神色疲惫。 忽然大太太问:“佳丽这丫头去哪里了?吃饭就未曾见到她踪影。” 我心里一阵为难,正迟疑时,外面失魂落魄的跑来来福,一路失声呼叫着:“老爷,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我们的目光齐齐望去,来福被门槛一拌,飞扑进大厅,磕得口鼻流血,还是呜呜地叫喊着:“佳丽,佳丽大小姐,大小姐……” 嗡的一声,我一颗心如被刀扎,佳丽…… “佳丽她如何了?”我听大太太、致深异口同声地问。 “她,大小姐她,被钦差大人的手下抓了起来,说是通匪谋逆,是乱匪之首。” 我的头嗡的一惊,大太太失声痛哭道:“不会不会,定是搞错了,佳丽如何会,她是个孩子。” 慧巧紧皱眉头提醒:“爷,怕是要出来说句公道话才好呀。便是佳丽妹妹无罪,落在金辉那色狼手里,可不是要公报私仇?” 我一寒心,可不是如此吗?金辉前番被佳丽不依不饶的痛责,如今他妹子也死了,岂不是恨死佳丽?可是佳丽,她为什么要在这危急的当口赶去蕙馨楼呢?她一向聪明伶俐,又怎能不知如今满城的草木皆兵? 致深手中茶盏坠地,哗啦一阵响,碎片夹水飞溅满地,沾湿我的裙摆。再没了原本的处变不惊,一撩一摆大步冲出了门去。 众人尚未晃过神来,他已消失在夜色中。 五姨太望着我,无奈的一笑,又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愕然,眸光直直地盯着门户。同我两两相望的,是无尽的漆黑夜色。 夜色阑珊,庭院内是不见底的漆黑。一颗心方才放下,却又倏然提起。心如磐石压顶,窒息得喘不过气,我定定神,紧闭双眼,脸上冰凉,我走了,眼睁睁的看着佳丽进了那楼里送死。 我是不是太过自私,只一心顾了自己的男人,却将佳丽的死活弃之不顾。可是,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去赴那场鸿门宴吗?若是他不在,佳丽方有可能无事。若是他在场,那金狐狸定要不知如何整治佳丽来报此一箭之仇。 心是凉凉的,沁了冬日最冰寒的雪一样。想要呼吸,却觉得带着痛与寒凉。 大太太急得慌乱的哭,如今我是半个女主,众人的目光望着我问:“八妹妹,你可有主意,如今,怎么办是好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佳丽之死(二) “等老爷的消息吧。”我摇摇头,头酸痛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来旺垂头丧气地跑来,哭了禀告:“大事不妙呢,那金侍郎软硬不吃,也不知佳丽小姐被他藏去了何处。他拿着尚方宝剑,爷奈何他不得,只有上表去求老佛爷,怕是如今远水解不了近渴呢。” 五姨太望着我,反是含了几分笑意般,酸酸地摇头道:“佳丽妹妹可怜了,真是可怜呢。” 她依旧露出那端庄得体的微笑,丰润的脸上浮现出优雅的笑意。我胃中一阵恶心,皱了眉头便奔回屋内。 月色如霜,冰冷得格外触目。我躺在冷冷的榻上,看着那无尽的冷冷月色,一点一点地数着更漏声。心下满是愧疚与焦急,听说致深归来,我翻身而起忙去了书斋去寻他。 他望着我,眼是通红,静静的,不发一言。那目光冰冷,空无一物。 只见了这目光,我心下便“咯噔”一下,已知不妙了。 我心下深知,什么样的情况才能令致深有如此绝望而麻木的表情。 “致深,你……” 我轻轻唤他,他的目光却如箭射向我,满是敌意。 我知道他怀疑我,可是我如何去解释,我如何出现在了那蕙馨楼前,如何拦住他去阻止佳丽,如何带他落荒而逃? 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看我的眸光冰寒如剑。可我纵有千万种理由,也不能说。 “你可知今晚蕙馨楼内有险情?”他忽然凝视着我的眸子问,他面色冰冷,毫无表情,两道生疏淡漠的眸光如寒芒从我面颊掠过,不过近在咫尺,却顿然被那眸光分得远在天涯一般。我的心头一触,惶然避开她的眸光,顿觉失态,便遮掩了,一副凄楚可怜的神态懊恼沮丧的摇头道:“若是漪澜能料到今晚那蕙馨楼内有变故,漪澜何不多留一刻,拉住佳丽妹妹一道走?” 我揉着衣襟酸楚道:“漪澜临要出门时,还曾见到佳丽妹妹。她送来一条新猎得的火狐皮给我,还邀我晚间替她缝补衫子。我哪里料到她也是要出门的?” 说到此处,无限的懊恼不甘,随着鼻头抽搐,泪水悄然落下。只是,致深此刻定然是疑心我了。 “今儿晌午,漪澜同姐妹们用过午膳归来,发现梳妆台上留有一匿名字条,只说是让澜儿小心提防,说是老爷今晚要去蕙馨楼相看一位绝色美人,纳为九姨太。澜儿心里不是滋味,就想去看个究竟。见识一下这位九姨太到底是何许人呀?澜儿只不过一时气恼,便是老爷能否出现在蕙馨楼,澜儿如何能知晓呢?” “啪啦啦”陡然间窗扇乱响,一阵阴风,唬得我心下一惊看去,那窗似被风掀开,闭合不定。 我再回眸时,见致深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没有一丝一毫的神情,只漠然地望着我。 一阵沉寂,我们对立而视,各自无话。气氛凝滞得令我心慌焦灼,更是担心佳丽的安危,心急如焚,期冀平日足智多谋的他能突发奇招,救回佳丽妹妹。 “佳丽妹妹,她的案子,可还有什么周旋的余地?进到蕙馨楼楼里,就一定是乱党吗?”我不甘心,心想在这兴樊地盘上,仅凭金狐狸胡乱攀咬,便能以此定了佳丽的罪吗? 他淡然道:“佳丽,她已供认不讳,还大骂朝廷。她,必死无疑。”他的目光凝视着远处,空茫而呆滞,似是不带一丝温度。 我惊愕不已,旁边的茶盏被我倏然摔到地下,声音清脆,碎成一地齑粉。 佳丽,她果然是革命党?可是致深,致深去了那里也只能是于事无补。 他摆摆手,示意我下去,我泪如泉涌问:“老爷可否代为周旋,让澜儿去探视佳丽妹妹,澜儿要亲口问个究竟。佳丽,她如何会是乱党?”我不信,这一定是阴差阳错,若是单拿佳丽同致深来论,我宁可相信致深有逆心,也不信佳丽是乱党。 “死囚重犯,任何人不得探视。”致深咬牙切齿道。一句话,我将泪空咽,我已经知道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心内的不安要吞噬了我,佳丽,难道我和致深要眼睁睁地看她送死吗? 外面一阵喧嚣声,洪将军大叫着进来就咆哮着:“大帅,就忍了他金乌龟的鸟气不成?我老洪带兵把钦差府邸给踏平,再去向朝廷请罪。” 致深摇头,手握得紧紧的,恨不得将手中那柄云石镇尺捏碎成齑粉,那上面分明深深镌着“修身慎行”四字,那是他昔日的业师方中堂亲手为他镌刻的。 如今,若他妄动,怕是更给了朝廷借口除去他这心腹大患。 风口浪尖处,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粉身碎骨之地。可他又怎能看着自己的妹妹深陷虎口?那种痛,是直直刺入心里的,每一分每一寸地割舍。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陷入一片水深火热中。 骆师爷说:“大帅,想想金辉有什么忌惮的,怕的,担忧的。总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致深摇摇头,疲倦而焦灼的神色溢于言表。 我紧紧披风说:“莫如漪澜这就去以探监为名,去会会金侍郎,晓之以理,设法救佳丽。” 致深皱起眉头,颇嫌我添乱一般冷冷地望我一眼。 我不甘心道:“佳丽那妮子平日里就疯疯癫癫的,她便是承认是乱党又如何,童言无忌,况她懂得什么是革命党?” 我不过急乱的言语,话出了口,心里猛然一悸,吞了言语。疯疯癫癫,疯疯癫癫。是呀,怕如今能救佳丽妹妹的,只有这疯疯癫癫。我忙开口道:“爷,澜儿倒是有一计或能救佳丽妹妹。” 我一阵惊喜,旋即望了众人一眼。 还不等我开口,一旁的骆师爷却在一旁捋了胡须眯缝了眼打量我,旋即拊掌大喝一声:“夫人好计谋!” 我一惊,好计谋,骆师爷莫不是猜到了? 骆师爷摆手示意我不必说出口,他得意的涔涔笑意,拿捏的捧起茶盏,用食指蘸了茶水,在致深那六尺雕螭黄花梨案上写下了一个字-“疯”。我频频点头,是了,就是这个意思。 我见致深微微蹙眉,眸光里顿时露出一丝绝处逢生的惊喜,随着洪将军跺脚大喊着:“哎呀,骆老鬼,你倒是说呀,急死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佳丽之死(三) 装疯?是,装疯。若佳丽惊疯,或是疯言疯语,那这私通乱党的罪名就另当别论。只是,如今当务之急,如何能釜底抽薪,告知佳丽装疯呢? 骆师爷打量我,沉吟片晌,手掌按去那个茶水湿写的“疯”字上,用手掌一把抹去,胸有成竹道:“看来,还真须得是小夫人亲自去走这一遭了。” “我?”我纳罕地问,为佳丽赴汤蹈火我义不容辞,如今为救致深却置了佳丽生死不顾,让她涉足险境,我已是满心纠葛后悔不迭。 骆师爷手中折扇“啪啦啪啦”的一闭一合,先后数次,才用那湘妃竹扇骨悄悄头对我说:“小夫人,怕是此行艰难,小夫人可是胆怯?” 我摇摇头,深深抿唇,看了致深道:“若能救佳丽妹妹,刀山火海漪澜都敢去闯。” 致深眉头虬结,似怕我只身犯险,顾虑重重正要开口,骆师爷的扇子一横制止他说:“还不到大帅出场的时候。杀鸡焉用牛刀,成败在此一举。” 致深哪里肯依,但是沉吟片晌,却也寻不出更好的办法。 ------- 钦差府衙是立在了巡抚衙门,今夜却是门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一般。 我的轿子在门前停稳,便差了狗儿去通禀,不多时,狗儿沮丧回禀道:“钦差大人公务繁忙,不见。” 我一笑,早在意料之内,便又对狗儿耳语几句,狗儿点头奔去。依约一盏茶的功夫,门里面跑出来那个歪眼儿管家,他疾步出来,为我打了轿帘,请我进府去说话。 行过仪门肃穆的影壁,绕过长廊,管家引我来到后院金侍郎的书房。 我定定神,看着候在廊子下的小厮都远远偷窥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股春寒料峭的凉意袭来,反令我多了几分清醒。我紧紧披风,从容入内。 金辉颇是傲慢,听到管家的禀告,却坐在案前批阅公文,并不理我。便是他桌案上笔砚的摆设,公文的堆放,都同致深如初一辄,处处可见致深的痕迹。他是致深的学生,曾同致深形影不离,如今可谓是反目成仇。 他不开口,对我视而不见,倨傲无礼。我便毫不介意般的笑吟吟从容见礼问候道:“金舅爷吉祥,金舅爷公务繁忙,漪澜打扰了。” 他眼儿也不抬,冷冷道:“唤我名号就是,不敢高攀。” 我一笑,一边解开披风,做出一副要长谈的声势,一边说:“金舅爷赌气如此说,周府里的内妾们更是赌气,也不知九泉下的玉珑姐姐,作何想法?” 他手中的笔掷去地上,墨花四溅,骂道:“住口!休要提起玉珑。”他深深咬牙沉气,果然怒了。 “金大人不肯认亲,但玉珑妹妹昔日生愿做周家的媳妇,如今死也是周家的鬼,入了周家的祖坟。若是金周二府交恶,各是头脑一热不择手段,怕是最终惊扰的,还是地下长眠的玉珑妹妹。”我悠然的一番话,不动声色地笑望着他,他果然拧紧眉头一拍桌案大骂:“放肆!威胁本官吗?你们若敢胡来,我金辉定不相容。” 若是他敢对佳丽不利,怕是自然有人掘了玉珑的坟墓。 我望着他笑道:“金大人是明白人。先皇乃老佛爷亲生,最终也是英年早逝,同孝惠文皇后一对儿苦命鸳鸯相守于地下。此番周大人临出京前去先皇陵前祭奠,还有幸拜见了前去挥泪祭贞妃小主的皇上。说起来还真是风云难测,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但是伴君如伴虎,还是要看时运。即便风光如周大帅,如今不是也未能守得同先皇一世君臣?” 我凝视他,微微挑起眉梢,他又岂能料到这同太后老佛爷不睦的小皇帝,还能安坐几年江山? 我长叹一声道:“如今太后老佛爷,偏偏看中佳丽,为她觅了夫家,就是怡亲王府的大世子,当今皇上的堂弟,也是老佛爷的亲外甥。怕是开春,就要大婚了。” 我见金辉的眸光在飞转,我在暗示他一个天大的秘密,皇上同太后失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果然皇上让位,扶起来的新君,八成是这位怡亲王府的世子。 我打量他的眸光微凛,怕也是为我的言语震动,心里打了几分寒颤。 我又不紧不慢道:“便是佳丽这逆子谋逆造反,老佛爷和皇上自有公断。何必大人做这个恶人?擒拿到了乱党匪首,大人已经是功德圆满不是?” 金辉手中的笔山在手里把弄,冷冷地斜视我,怕是在三思。 我怅然道:“兄长心疼妹子,天经地义。嫁周大帅是玉珑所愿,她致死不逾,还君明珠之语,如今想来,历历在目。” 他伸手打断我问:“你想做什么?” “我不过想给妹妹送件换洗衣衫,她娇生惯养,受不得这牢里的龌龊,何况……” 他打量我,狐疑半晌,才喊来管家带我去大牢见佳丽,我心里一喜。 夜风从牢门吹入,昏暗的挂角油灯光影中,我看到牢笼中那蜷缩如小兽般周身瑟瑟发抖的佳丽。 “佳丽!”我试探起轻轻呼唤一声,她并未挪动,“佳丽,是你吗?”我又问一声,角落里坐在一丛干枯的稻草上的她才徐徐抬起头,黑暗中惶然的目光望着我。 “佳丽,是我,澜姐姐。”我惊喜中带着撕心裂肺的痛。 “澜姐姐!”她凄厉的一声呼,扑向牢门,拼命地摇晃了牢门喊:“姐姐,带佳丽走!哥哥在哪里?佳丽不要在这里,这里有老鼠!” 我鼻头一酸,满心的酸楚,不知如何言讲。旁边的管家吸了鼻子冷哂:“走?这死囚牢,就是老鼠都走不出去。”他冷眼得意地瞟了我们,手中牢门钥匙哗愣愣地摇动着。 我放低身段哀求他:“有劳管家好歹行个方便,同我们家姑娘说几句话。” 管家的斜眼望天,哼了一声道:“死囚牢,都是明儿就要见阎王的鬼,不得入内,有话就在这里快讲!” 佳丽更是紧张,奋力拉着牢栏拼命地摇晃,那铁链子哗啦啦的响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放我出去!”她的呼叫声,惹来此起彼伏的哭喊哀嚎声:“救命呀,冤枉呀!” 她惨淡的眸光惊慌失措的望着我,仿佛我是茫茫大海中那根稻草。 我隔着牢栏紧紧拉住她冰冷的小手说:“佳丽,你不要怕,你哥哥正在同金侍郎交涉,设法救你出牢的。你相信澜姐姐。” “放我出去!”她哭喊着。 我隔着牢笼捧起她的小脸,她慌得只是哭,怕是在牢里受了惊吓。帅府千金,金枝玉叶,何曾受过如此的委屈作践?牢里此起彼伏的哭号声,如阴曹地府中的厉鬼声啾啾,我紧紧抓住佳丽发抖的手,她嘤嘤地哭着,泣不成声。我托起她的小脸,用尽气力,让她望着我。她抽噎地望着我的时候,我一双镇定的眸子凝视她,紧紧摄住她的双眸,一字一顿说:“佳丽,莫哭,听澜姐姐说。你哥哥一定能接你出牢房回府去的,待回府去,姐姐再安排戏班子给你唱那出你喜欢的戏……” 我见她的眸光渐渐平静,她抽噎着望着我,目光满是惶惑不解。 我下面的话更是迟缓,一字字吐字清晰,要她听清:“上次府里中元节唱堂会,你最喜欢的那出折子戏。” “佳丽,相信我,中元节堂会你最喜欢的那出折子戏,你想想,你一定能出府的。” 我循序善诱的目光笑眯眯地望着她,满眼的鼓励。她望着我,迟疑的目光,不过聪颖的她神色稍定,就心领神会。 不过须臾间,她平静地含笑望着我,凝视着我的眼眸,她那唇角勾出的笑意渐渐笑得无邪,握住我的冰凉的手徐徐松开,陡然间,她不再哭闹,忽如听到大获全赦免一般,那笑容痴痴在面颊上,旋即,她的笑意变作了傻笑,咯咯地笑起来,笑得痴傻癫狂,笑得肆意,忽然朗声大笑。她一把握住牢栏,拼命地笑着,边笑边喊:“老鼠,老鼠才是革命党,老鼠逼佳丽变成老鼠……” 我惊得手足无措般,隔了牢笼要去拉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一把甩开。 我惊得问:“佳丽,佳丽你怎么了?佳丽,佳丽我是澜姐姐呀。佳丽,你不要吓姐姐呀!” 歪眼儿管家本是斜眼望天正在得意,忽见佳丽骤然发疯,也是一愣。不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我恼得一把上前抓住他的胸前的衣服哭喊:“佳丽,佳丽她疯了,你们,你们拿她如何了?” 我做出一副拼命的模样,那管家吓得一头冷汗,骇然的目光望着我,又望着发疯哭笑不停的佳丽。佳丽用头撞着栏杆,疯狂过一阵子,忽然噗通坐在地上,呆滞的目光望着前方,傻傻地笑着,歪个头儿,笑得如四岁的孩子,咯咯咯的听来悦耳。 “佳丽,佳丽。”我含泪地叫了她两声,她痴呆地望着前方,嘤嘤地唱起儿时的歌谣。若非深知这是一场戏,我定要为眼前的惨景而心酸得潸然泪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佳丽之死(四) 金侍郎闻讯赶来大牢,黑压压一片的衙役鱼贯而入,火把通明灼目,照得眼前一片刺眼的亮,看不清来人。杂乱的步伐声中,我便听到金侍郎一声惊急的大喝:“人犯现在何处?” “大......大人,人犯现在牢里,忽然惊疯。”管家牙关颤抖慌忙地上前解释说。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上,歪眼管家扑跌在我面前,歪眼被打成歪嘴,呜呜地叫苦不迭道:“突然就疯了。” 衣履刀剑的碰撞声传来,金侍郎黑沉着脸直奔佳丽的牢门。我定定神看清他时,他也瞟见了我,森冷的目光停在我面颊上恨不得要剜下我的眼一般,咬牙切齿道:“真鬼假鬼,都逃不过我金辉的法眼!” 如临大敌的扈从哗啦一声涌去关押佳丽的那道狭小的牢门外看守,持着明亮的钢刀分列两旁,戒备森严。 “哗啦啦”一阵响,牢门的锁链被打开,金辉就要进入。 我生怕他恼羞成怒对佳丽下手,伤到佳丽,于是惊叫着:“不许碰佳丽!你们这些禽兽,你们对佳丽做了什么?她如何成了这副模样?”我反咬一口,心里紧提一口气,一颗心高悬,如今成败在此一举。 这是一出什么戏,只我同佳丽二人心知肚明。中秋节家宴上,佳丽曾同六姨太争戏单,她点的一出热闹的戏,是那折子戏《装疯》。我适才望着佳丽,提醒她喜欢的那出戏,聪颖的佳丽望着我的眼神便霎时间心领神会,好个伶俐的佳丽,如今亲自粉墨登场,一出《装疯》唱得以假乱真。 此刻佳丽靠着冰冷脱落墙皮的墙环抱双腿而坐,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她仰头望着高高的牢窗外的一弯月牙,痴痴傻笑着,兀自嘟哝着什么。若是不知底细的,还自当她是真的惊疯。 金辉见状气得面色铁青,听罢管家凑来附耳的讲述,又看着哭得泪流满面凄惨欲绝的我,他恼羞成怒地破口大骂道:“果然周怀铭诡计多端。以为装疯便能躲过勾结乱党的死罪吗?” 我更是激愤,气恼的冲上前质问金辉:“佳丽她怎么了,你们把她如何了,你说呀!你还我妹妹!”我此刻比他更急更怒更恼。我恨自己不能有六姨太玉珑那种撒泼般肆无忌惮的模样,若是我能不顾颜面如此,怕是就更逼真了。我急得周身瑟瑟发抖,哭得声音嘶哑,露出些绝望无助的神色,瘫软在地,哭哭啼啼道:“我可如何去对老爷讲呀?好端端的个佳丽,如何就被你们逼到这份田地了?” 他一抖袍襟一脸的不屑,冷冷打量了佳丽骂:“装疯卖傻!这贱货,我看她还耍花招到几时?”回身吩咐道,“来人,大刑伺候!” 四下的衙役一阵浪笑,面目狰狞如森罗殿小鬼,逼向佳丽。恰是那声“大刑伺候”也惊得四下牢狱中的女犯凄厉的惊嚎“不要!不要上刑!我招,我什么都招……” 我猛然拦去牢门厉声道:“谁敢胡来!朝廷律法明定,疯傻痴癫女犯及身怀有孕者,大病不起者,免于刑枷。金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就要乱用酷刑,莫不是想屈打成招吗?你已经逼疯了佳丽,就不怕被朝廷治罪吗?” 他心有不甘,却还是心存顾虑,我紧逼一步道:“为了逞一时之气,断送了大人锦绣前程,怕是不智之举吧?” 望着痴傻对着月牙傻笑的佳丽,金辉显得束手无策,他如困在笼中发狂的野兽般在不停地踱步,冲进牢内对佳丽威逼恫吓,又无奈的出了牢门负手徘徊一脸的不甘。 金辉打量他,渐渐的,满眼的惊怒变作诧异,无奈,不甘,愤慨,仿佛到嘴的肥鸭子扑棱翅膀就飞了。圣朝律例,若是死刑犯疾病或疯傻痴癫,可以由族人重金取保狱外服刑养病。此刻也不必此案有什么定论,佳丽就能因疯被我接回府中。 金侍郎气恼的咬得牙关嘎嘎作响,一双小眼儿似要瞪出眼眶,他扑到佳丽面前,猛然俯冲而下,一把揪起佳丽衬衫的衣领将她提起,佳丽窒息,不停的咳喘挣扎。 我提紧一颗心,始料未及他堂堂钦差如此猖狂失态,我唯恐界外生枝,冲去揪扯着救护佳丽,拼命地喊:“不许碰她,放开我妹妹!” 情急中,佳丽张开咬去金辉的手背,疼得金辉惨叫一声松手,不过那瞬间,金辉猛挥一掌,清脆的巴掌声惊得四下寂静,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佳丽愕然捂着面颊,气得就要扑上拼命。金辉狞笑地望着她,满眼得意,仿佛将佳丽从痴梦中抽醒一般,只待她扑来同他拼命。 我一惊,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佳丽在怀里,搂紧要从我怀抱中挣脱出去同金辉算账的她,对金辉大喝:“放肆,金大人胆敢调戏怡亲王府小世子的王妃,敢对堂堂的圣朝郡主无礼吗?本郡主定去太后和皇上面前参奏,请太后和皇上做主。若再有人敢来碰佳丽和本郡主一指头,就是对太后老佛爷的大不敬,对朝廷的侮辱,仔细太后老佛爷将你们株连九族!” 众人哑然,佳丽本是大怒要拼去同金辉拼命,又在我镇定的目光中缓和过来,她渐渐的平静,随即咯咯的笑,笑得痴傻的,歪个头儿笑了问我:“他,他是小世子吗?他如何对我这么凶?” 我抚弄着佳丽的头发哄她说:“这位是死去的六姨太的哥哥金侍郎,他得了失心疯。” 金侍郎丝毫未得到便宜,他气得咬牙切齿道:“金佳丽,你不必装疯卖傻。你在大堂上供认不讳自己是乱党,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便是此刻装疯,本官一定揭去你的画皮,难免死刑。” 佳丽眸光转向他,凝视他痴痴地笑,笑过一阵子,忽然惊得发狂般抓扯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着:“不许过来!滚开!他不是小世子,他是金狗熊,温汤池里调戏我的无赖金狗熊!不许碰我!哥哥,哥哥,嫂嫂~” 佳丽忽然提起了那段往事,金侍郎死也不想再回顾的丢人现眼的丑事,佳丽身临险境,竟然还如此促狭,装疯做癫提起这桩丑事。但她那惊惶失措的模样,仿佛是金辉此刻对她非礼。我心里暗笑,表面却扮出悲哀的模样。 我定了定神,掩着泪水,揉着跌得疼痛的膝盖勉强扶着牢栏起身道:“金大人,依着圣朝律法,朝廷仁孝治天下,疯傻痴癫的犯人,交由族人领回看管。还望大人高抬贵手,佳丽妹妹疯癫如此,众人皆见,漪澜要带妹妹回府去医治。” 我走向牢门,忽然噌楞楞的刀光一闪,双刀磕碰在我眼前,架起一道屏障。我惊得心头猛然一怵,惊魂未定,金侍郎冷哂道:“带走?得罪郡主了,人犯不可以带走。本官怀疑,这周佳丽是装疯避刑。” 我气得周身发颤,迎着那拦阻住佳丽的钢刀扑上喊着:“佳丽,佳丽!” 佳丽猛然起身也向我扑来,不顾一切,仿佛那雪亮淬了寒光的刀锋都不曾入眼,在她扑来的瞬间,我惊叫一声:“佳丽!” 煞那间,那钢刀撤去,佳丽扑来我怀里。 金侍郎嗽嗽嗓子道:“夫人,便是取保置押领人犯,也须得是周氏族人出面,你一女子,本官如何能放行。不如夫人先行回府去筹措银两,待明早升堂取保,本官吗,也要观察这人犯一夜,看她是真疯,还是假痴?” 他的声音从牙缝中咬出,透出蚀骨的寒意。我岂能安心将佳丽妹妹独放在虎穴中,我眉梢一提,声若玄冰寒凉直对金侍郎道:“佳丽一弱质女流,又同大人有怨隙在先,若是漪澜离去,大人对佳丽妹妹一痴癫女子大刑相向,亦或做出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金侍郎一阵冷笑,笑声如厉鬼阴寒。 忽然牢门一开,跑下来一位提刀护卫,上前单膝点地禀告:“启禀大人,周总督求见,已在前堂等候。” 金侍郎一怔,诧异地目光望向我,勾起唇角一抹苦笑,咄咄逼人地凑近我道:“巧得很,夫人果然大智大勇,周大帅也是足智多谋。来得好!” 他那牙关中挤出的恨意难平,瞪视我的眸光中如喷火一般,似要将我熔化做灰烬。 致深来了?他来得恰是好处,正要保佳丽出牢笼。我一阵惊喜,却按捺住兴奋,淡然道:“既然周大人到此,想必周氏族人出面,漪澜可以带佳丽出狱了吧?” 金侍郎唇角那抹苦笑更甚,透出几分冰裂般的皱纹,点头道:“也好,那就请夫人同金某走一趟,去会会周大帅,再行提人犯。” 牢栏咣当一声撞上,铁链重锁,我隔着栏杆对了黑暗中佳丽那凄美含泪的眸子说:“佳丽,你哥哥来了,你等等,莫急,哥哥姐姐就接你回府去,乖~” 她此刻颇是安静,静静地坐在那里继续装疯,仿佛还未从那戏台上的精彩走出。 牢窗外洒进淡淡的星光,余晖映着佳丽模糊的面颊。她哼着歌儿,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月牙,嘴里喃喃念着:“哥哥,哥哥~” 四下里哭嚎声传来,女犯们凄厉的哭声如鬼:“放我出去,大人冤枉呀,开恩!” 金侍郎一抖披风,阔步向牢门去,我迟疑片刻,忙紧随而出,不安的目光打量着佳丽,眸光中叮嘱她稍安勿躁,等我回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佳丽之死(五) 我们步出牢门,金侍郎淡然问身边的护卫:“周大帅人在哪里?” “回大人,周大人在前堂等候。” 护卫们拥着我们边行边回禀着。 将近前堂时,金侍郎忽然止步,立在庭院,仰头望着天空残月,寒晖映出他面颊的不甘和愤恨,他侧头看我,咬牙道:“夫人,果然高明,下官佩服。夫人请去前堂等候,待本官更换官服就去会会周大帅。” 他不容分说一抖袍袖踩着一地如雪的寒晖而去,我立在庭院心下一阵空落落的。 管家躬身一脸赔笑道:“夫人这边请。” 我随了管家兜兜转转的一路前行,迎面看到候在那里的冰绡迎来,紧张道:“小姐,吓死冰绡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看她小脸冻得通红,眼神惶然,原地跺脚揉着冰凉的手,鼻音都透出了寒气便问:“可是见到了老爷?” 她惶然摇头,不知所云一般。 一旁的歪眼儿管家引了我们继续向前,忽然前面疾步跑来一名小厮,紧张地在管家耳边嘀咕几句什么,管家抱拳回道:“夫人,不巧了,周大人等不及,已经先走一步离府。夫人请先回府吧!” 我一惊,暗觉不妙,再欲转身,身后重门下锁。 小厮嘀咕着骂一句:“好大的派头,大吵大闹了许久,官大一品压死人不成?” 歪眼儿管家狠狠敲了小厮一个暴栗,扭头扫我一眼,示意他不得胡言乱语。我将信将疑,这倒是附和致深的做派,想是他恨金辉拖延怠慢,先行去衙门了。若真是如此,我反是多虑了。 我才出了府门,便见眼前火把灯笼通明,府门外黑压压的一群人影,高低的灯笼上都有兴樊总督府的字样,明亮的火烛照亮灯笼上斗大的一个“周”字。 致深? 我还不及看清人影,就听一声:“澜儿!” 致深,我看不清人影,却寻声扑去。 致深将我拥在怀里,轻抚我冰凉的面颊轻声问:“如何了?” 我迫不及待地要对他讲述这场惊险,忽然发现周围人多口杂,不觉扮出一脸凄苦,哭哭啼啼道:“爷要替佳丽妹妹做主才是,佳丽她,她被金侍郎逼疯了。” 一阵骚动惊呼,洪将军大吼着:“大帅,这是怎么一回事?佳丽她怎么疯了?一定是金王八滥用酷刑逼疯了佳丽,老洪去抄了他的王八窝,救佳丽出来!” “慢!”骆师爷厉声喝止,指了大门道:“尚方宝剑在此,不得乱来!” 我惊得望去,黑黢黢的大门,高挑的灯笼光影照着那半出鞘高悬门上的皇上钦赐的尚方宝剑,如朕亲临,百官见剑如面君,不得造次。我心下一凉。尚方宝剑拦道,难怪金辉如此猖狂。 我寻思此事的原委,不觉心惊,隐隐觉出不祥。骆师爷道:“依了朝廷律法,疯痴之犯可以取保回家候审。金辉此举,是有意拖延时间。什么抱病不适,不谈公务,明日开堂再议。鬼话连篇!” 致深挥手吩咐众人撤去,只留了一句话给管家道:“转告金侍郎,若是舍妹今夜有个好歹,丢了一根毛发,定让他金辉人头落地。此地是兴州,他仔细掂量了!”说罢吩咐了官兵层层围困住钦差府,谨防金辉将佳丽趁了深夜转去旁的地方。 回府的路上,致深同我坐轿,我依在他肩头轻声地讲述了大牢里发生的一切,金辉的惊措气恼,佳丽的机敏沉着,旋即不无担忧道:“但愿佳丽能熬过今夜。” 致深鼻头一翕冷哂:“量他金辉没这个胆量,拼了锦绣前程,就为逞一时之快。若是今夜他胆敢对佳丽动刑,就更应证他对女犯屈打成招的事实。已有犯人家眷联名去吏部告发他金辉巧立名目,奸污女犯,收受贿赂。便是明早佳丽身上有一丝伤痕,他都必死无疑!怡亲王闻听此事,已经利用洋人的电报来同金辉交涉。” 我心下一动,怡亲王是太后一党,金辉是皇上豢养的一条狗,如此的两军对垒,便是金辉搬出皇上当挡箭牌又能如何?心下反是多了些胜数,稍稍安了心。 致深更是胸有成竹道:“佳丽,她是被金辉用一纸字条巧立机关骗去酒楼抓捕,他定是意欲对佳丽再次图谋不轨而惊疯佳丽。他同佳丽有前怨,人所共知。如今公报私仇,假借抓捕乱党而行苟且之事,实属有负朝廷厚望!”致深的眸光里沉冰万丈,寒得彻骨,唇角深镌的一丝深痕中透出嘲讽。 我转念一想,致深果然此举狠毒果断。我只想借装疯而救佳丽一命,而致深此举非但将所有罪名归于金辉,更能将金辉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不留余地。我小心叮嘱道:“致深,还是小心为上,不可打草惊蛇,逼得金辉狗急跳墙。” 他捂住我的手,轻轻拍着,示意我放心。 回府时,五姨太同二姨太扶着大太太在仪门翘首以待,见我们归来,都涌来询问。 致深摆摆手,似无意多言,只平常一句:“明日一早,我去接佳丽回府,都散了吧。” 大太太连连闭目合掌连呼“阿弥陀佛!” 五姨太慧巧一双满是深意的眸子凝视着我看着,欲言又止,我长吸一口气,那字条我是从她放飞的鸽子身上得到,此事,莫不是同她有多少的干系? 我也望着她,我二人对视,心怀叵测,各不明言。擦身而过时,我听到她一声长长叹气,悠悠地问:“因何不早些救佳丽?” 我一惊,停步,冷淡的眸光扫她一眼,她却转身落寞而去。 她分明知道我去了蕙馨楼,我拦住了致深,却舍弃了佳丽。如今佳丽被捕,九死一生,她反是来幸灾乐祸了。 书房内,致深独守孤灯,沉吟不语,他的眸光冰冷如天边的寒星,眸光中透出隐隐杀气。他手里把弄那枚云石镇纸,对我视若不见。那眸光,那面色,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可怖,看得我心头隐隐的惊悸不定。 我静静地坐在他桌案一隅,为他剪灯花,静静等候长夜漫漫过后,那个旭日初升的清晨。过了今夜,我们定然名正言顺地去接了佳丽妹妹回府。 清晨的鸡鸣声声,将我从一场场噩梦中惊醒。 我惶然四顾,天光已大亮,都不知自己如何的睡熟,如何谁在致深书房的桌案旁。我身上分明还搭着他的墨色织锦披风,只是没了他的人影。 “小姐,你醒啦?”冰绡进来问道。 “老爷去了哪里?”我惊得问,“我如何睡熟了?” 冰绡急忙道:“老爷去接佳丽小姐回府了。听说是京城里的太后老佛爷有密电发来,要急召金乌龟离开兴州呢!”冰绡一脸的惊喜,见我眸光中露出惊喜的光芒,她又说,“老爷说,他怕惊扰了小姐,昨夜给小姐你吃了碗安神汤的,叮嘱冰绡不必叫醒小姐,只在府里等佳丽小姐归来。” 这本是惊喜过望,我起身,迫不及待地就要更衣出去,冰绡忙阻止我道:“小姐,还是梳洗更衣后再去前堂吧。不然等会子蓬头垢面的见老爷,也失仪呀。” 我这才略是定定心,心里暗念,皇上和贞妃一致推崇洋务,也是不无道理。若是没有洋人的电报机,怕是如今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都难以如此一夜间讨来朝廷的赦令。 忽然,冰绡小臂上搭着的一件质地沉垂的西洋立领蚕丝小衬衫吸引我的眸光,我定睛一看不由一惊,那不正是佳丽那日穿在身上的衫子吗? 冰绡见我眸光愣愕地落在衬衫上,忙道:“是佳丽小姐的乳娘交给冰绡的,说是佳丽小姐临出门前,叮嘱乳娘将这件衬衫洗净熨平,送来给小姐你帮忙绣补勾缝那走线的绦子花边。小姐不知晓吗?” 我惊喜地连连点头,结果那件衬衫紧紧搂在怀里,颇是温暖,仿佛搂了佳丽那娇小的身子在怀里。佳丽,她何时回府呢? 我也不等梳洗打扮,只对镜草草挽个云髻,也不匀脸扑粉,素面朝天,便吩咐冰绡取来针线笸箩和花绷子,一针一线为佳丽绣补那衬衫上的蕾丝花边。 一针一线的,丝毫不得错了阵脚,我仔细的将那走了线的丝绦勾好,还不等收拾停当剪断那线头,就听外面嘈杂声奔跑传告:“老爷回府了,人到街坊了。” 我一惊,手下一抖,心头一痛,原来是针扎进了食指,好大一粒血珠渗出,红宝石一枚轻轻托在指尖一般。我也不顾许多,食指探如口中,深深吸吮着,脚下却不停,疾行一路奔去仪门。 才到仪门,已是听到影壁外一阵悲喜交加的哭声。老爷归来了,大太太和二姨太她们喜极而泣。这一夜,岂止我没有安心,便是大太太领了二姨太长跪佛前,诵了一夜的经文。 致深总算回府了,佳丽,她总算是化险为夷。我心头略略松泛一口郁堵之气,远远的,我望见致深怀抱着一人向仪门阔步而来,那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不正是佳丽?我更是鼻头一酸,喃喃喊一声“佳丽”,冲奔向前。 只是奔至眼前,来旺一步上前将我挡去一旁,示意我不要过去。 我这才发现了致深的异样,他面色惨白,如冻云千里,沉铅冰寒,丝毫没有半分喜色。他怀里紧抱的佳丽,亦是紧紧贴在他怀里,垂着长长的汤做垂联的西洋卷发,只是手臂沉沉地垂着,随着致深的脚步晃动。 佳丽,她是如何了?我面上的温意如被飓风吹散,周身一阵冰凉,惊得一声唤:“佳丽!”我忙推开众人冲去致深跟前,金辉这畜生,他拿佳丽如何了? “佳丽,佳丽。”我才上前去看,被五姨太慧巧一把拉去一旁,紧张劝道:“澜儿,莫要拦老爷的路,佳丽妹妹她……”她话语惨噎道,“……她去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谁是蒙面人(一) “她去了?”这是何意?我惶然地望着她,慌得摇头,眼睁睁看着致深抱住佳丽从我身旁走过,我惊怵片刻忙挣脱了慧巧的手冲上去,握住佳丽的手难以置信的喊:“佳丽,佳丽,是澜姐姐,你醒醒呀!” 她却一动不动,仿佛沉沉地眠睡。一双大眼却向天睁着,似是在无力地诉说什么。 死寂片刻,悲声四起,呜咽声连做一片。 “大太太,大太太。”惊叫声中,大太太已经晕倒,被众人扶去一旁。 致深牙缝中冷冷咬出两个字:“闪开!” 他不容分说地一侧身避开我,紧紧抱着佳丽向深深的庭院深处而去,仿佛怀抱迷路的小妹妹回家。佳丽的手,就僵直地垂下,随着步伐轻轻摇晃着。 一切都是那样平静。回家了,佳丽终于回家了。 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泪如泉涌。昨夜,是我最后一个看到佳丽妹妹的笑容,听到她的哭声,一切还那么栩栩如生,仿佛我指尖还留有佳丽体内的温度。我不敢相信,不过一夜间,我同她就天人永隔? 精忠拦住诸位夫人,眉头紧皱道:“诸位太太请节哀,大帅吩咐不许人近前。”,来旺来福一眼惊悚,追悔懊恼着跺脚痛苦地捶头大骂着,“金王八,他不得好死!” 五姨太慧巧询问:“好端端的,不是得了老佛爷的懿旨去救人,钦差府外更有咱们的重兵把守吗?如何眼睁睁的看了佳丽枉送了性命?” 来福、来旺互望一眼,来旺结结巴巴哭诉:“奴才们伺候爷去了钦差府接人,府里抬出一顶小轿,大小姐她,她已经断气了……呜呜呜……金府的人说……咱们小姐,是在狱中畏罪自缢而死。说是咱们小姐疯了,疯癫了自己吊死自己,待狱卒发现时,已是大事晚矣。” “畏罪自尽?”慧巧气得面色愤然不觉骂着,“果然这金狐狸狡猾,分明他是杀人灭口!” “朝廷的皇上圣旨和太后懿旨双下,命钦差大人放大小姐回府,也勒令咱们大帅放钦差回京待罪。谁想这金侍郎丧心病狂如此!”精忠是跟随致深多年的侍从首领,捶了廊柱愤恨不已,陈述这一切。 “金侍郎就如此的逍遥回京了?”五姨太愤慨道,“咱们爷就忍了这口怨气?佳丽妹妹就如此枉送了性命?” 我已是双膝无力,扶住廊柱瘫软坐在护栏鹤颈靠上,双眼茫然。不过一夜,佳丽妹妹竟然同我人鬼殊途。我还盼望着巧计天成救她出虎口,可不想就在最后一刻,她竟然送命。 我惨噎,那种心痛是一刀一刀插在心头上的绞痛。自我嫁入周府,便是同佳丽最为投缘,我早已将佳丽当至亲看待,一夜之间,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去了。 悔恨向我袭来,将我淹没。为什么,为什么我昨夜要离去,为什么不在牢房中守住佳丽一夜?佳丽,仿佛坠入惊涛骇浪中的她已经死死拉住了我从船上伸去的手,就在拖她上船的片刻,却被我一个不慎松手,任她被巨浪吞噬了性命。 四周哀声大作,佳丽的乳娘更是哭得瘫软在地,抽搐不已。 五姨太慧巧在我身边落泪,她紧紧搂住我的肩头,似在安慰痛苦不堪的我,一如从前一般的温婉贤淑。这恶毒的女人,我如今都怀疑那蜡丸中的字条,就是一个陷阱。致深如何就那么巧去了蕙馨楼?听说致深也是得了一请柬,一位昔日故友,曾经与他同朝为官,又因同致深政见相左在朝廷起了纷争,那故友一怒辞官赋闲归故里。如今这清高孤傲的老友突然来访,约他去蕙馨楼一见,致深竟然毫无猜疑的微服赶去叙旧。 她的虚伪,我无从忍受,我忍不住冷冷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她?就不怕老爷知道。” 五姨太微怔,旋即淡然惋惜道:“哎呀,妹妹不妨去告给老爷得知。也可以让老爷知晓,那日是眼睁睁地看着佳丽去赴死,却自己扬长走了。” 冰绡在一旁听得半解不解,听了五姨太责怪我,就忙分辩说:“昨夜,我们小姐也是被金侍郎骗出府的,哪里就知道金乌龟对佳丽大小姐痛下毒手呢?” 我反是心惊,自己心内有鬼,对了厉鬼就更是自惭形秽。我的一颗心怦怦乱跳,佳丽,她的死,我又岂能没有半点责任? 五姨太一声慨叹,声音中却带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在我耳边轻轻道:“妹妹果然是兰心蕙质,聪颖得很呢。” 那字字如针扎痛我的心,我悲愤中欲挣扎起身,她却按住我的肩头低声道:“妹妹可知道,那夜,山谷破庙从山匪手中救妹妹脱险的又是何人?”她的话似在步步紧逼。 我一惊,去年夏日,我远嫁初到兴州,山谷遇险,那救我的蒙面人,不正是老爷吗?莫非另有其人?慧巧她如何突如其来的问这个问题? 我愕然不动,静静听她的后话。她轻声悠悠呵气如兰在我耳边:“妹妹尚且不知,周府传家的那枚名贵的鹦哥绿五色沁螭纹古玉佩,可是一双一对儿,不止是老爷身上有一枚。” 她话音里含了狡黠的笑意,痒痒的在我耳边说:“姐姐为妹妹不值得呢。哎,为了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反是害了自己好友的性命。妹妹于心何忍呢?若是换了我,怕是要一世自责,不得安心。”阴阳怪气的话语,透出森森寒意,她心中的得意尽显,能如此的不吐不快,不知她心里恨我到何地步呢?却原来自始至终她都在暗处笑看了我傻傻的被卷入一场可怕的惨戏。 什么意思?莫不是山谷遇劫匪那夜救我之人并非是老爷?那又会是谁人呢? 我满目惶然地望着她,迷惑中,却慌得一把推开她,如看鬼魅般凝视她雍容端庄如旧的面容,此刻,却觉得她面目可憎。众人的目光疑惑地射来,都奇怪我的失态。慧巧却是满面凄然,幽幽地掩泪道:“妹妹莫要伤心过度,佳丽妹妹已死,不能复生。妹妹节哀顺变。妹妹身为郡主,金枝玉叶高贵无比,日后这种事儿,还是须得司空见惯才是呢。” 此言一出,众人望向我的目光反是生生变了滋味。 第一百五十八章 谁是蒙面人(二) 我的心如被人生生撕裂做一片片碎絮,当空抛洒开,一如眼前一丛丛碧桃花缤纷如血泪洒下的花瓣雨一般,惨然而无可挽回那枝头春色。 我颤抖着牙关,看着她那被手掩住的面上偷偷露出淡然的笑容,似在对我轻声奚落:“这郡主之位可是好做的?老佛爷的亲信也不是如此风光,你日后的日子还长呢,慢慢去后悔,去自责,去煎熬吧!你为了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反是眼睁睁害了自己好友的性命!” 我珠泪阑珊,心如刀绞,见她转身翩然而去,我急得喊住她,对了她的背影问:“他是谁?” 她停步,徐徐回首,眸光上下沁凉的打量我,那话音透出无比的诡异阴森道:“你去问九爷,便可真相大白。” 九爷?我心头一个寒颤,五色沁螭纹古玉佩是一双一对儿,周府的男丁如今只剩了致深同九爷怀铄,莫非,那夜山谷惊魂,野庙中背我狂奔,救我脱险,为我正骨的蒙面人,是九爷怀铄,并非是致深? 不是致深……不是致深……而是,他? 不,不可能。他为何骗我?他们为何都要骗我? 慧巧轻叹一声,略带些无奈道:“木已成舟,妹妹还是想想日后吧。”说罢轻然一笑转身而去。 我惊急得一路狂奔,冰绡呼唤着我在我身后紧随。我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走,穿过长廊,惊飞枝头鸟儿,行过小院,眼看仆人们登高挂起麻布白幡,我惊得掉头就跑,冲去花园那落红满径中。我疾奔而过,远远奔去佳丽在后花园水榭旁的小院,脑后却被人紧紧揪扯住头发,疼得我惨叫一声回头。 不是鬼魂扯住我的头发,却原来是发髻刮在花枝上,一株桃花落红洒在我衣襟上,仿佛是佳丽的泣血。我披头散发地惊得扯着自己被树枝纠缠的青丝,却越扯越乱。冰绡惊急赶来,一边帮我摘出头发,一边哭了劝:“小姐,保重身子呀,佳丽小姐生前同小姐最是交好,她定不忍心小姐为她如此悲哀的。” 什么?佳丽同我交好,她定然不忍心我为她痛彻心扉的悲伤。而我,又为佳丽做了些什么?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眼前迈入那万劫不复的火海去送死,我竟然视若不见地扬长而去。我一心以为自己舍命去救致深,是为了偿还山谷历险时他救命之恩,今生今世以死相报相守,更为了他是我谢漪澜此生中第一位有肌肤之亲的男子。如今,蓦然回首,他竟然是个路人。我竟然为了一个路人,而双手葬送了昔日几次危难中救我,在我困顿时为我排忧解难的好友的性命。 不是他……不是他……从始至终,救我的人都不是他…… 我头疼欲裂,人似疯狂,仿佛满心尽是煎熬,那自责后悔羞愧的烈焰焚心惨痛,要自内而外将我的躯壳化为灰烬。我瘫软坐地,目光呆滞,满地残红落英染成的紫色阡陌,伸手掬一抔黄土,都点染着佳丽的血泪。 我伏地痛哭失声,喃喃的唤着佳丽的名字,那天真的笑脸,任性张扬的眉宇,轻甩着金丝马鞭一身爽利的西洋猎装在花园中同宝儿相逐奔跑的娇俏模样,那嫉恶如仇的嗔怒时的神色,依偎在致深怀里撒娇作痴的模样都令我妒忌羡慕,如何她便就如此化作一抔尘土,离我而去? 脚步声徐徐而至,一虚一实,一瘸一拐,似是格外的艰难,格外的分明。是他来了,可我却依旧沉寂在无尽悲哀中不能自拔,更无力去看他。 冰绡抽噎的声音沙哑道个万福:“九爷万福。” 我惨然的微微抬眸,他麻布白衫的襟摆,墨色圆口布鞋,清素的身影遮挡住我眼前惨淡的阳光。我含泪仰头沿着他那袭麻衣,腰间丝绦徐徐向上望去,他亦是一抖衣摆蹲身在我眼前,面容憔悴,更是苍白,一双眼里满是红丝,已是悲伤得喑哑的声音宽慰着我:“节哀顺变吧。” 节哀顺变?我苦笑,旋即笑意凄寒,心底里那股无穷的怒意,屈辱,被人肆意玩弄后的怒火,齐集心头,化作烈焰要扑向他。我咬牙,吩咐冰绡道:“去,你去佳丽的房间看看,老爷可是在那里。” 冰绡心领神会的草草退下。 我仰头,坐在冰凉的尘土中,落英随了我去裙裾飞扬。乱发萧瑟在风中,我愤恨的双眸如射寒芒般直刺他而去,只从瑟瑟的牙缝见哽咽地问一句:“为什么骗我?” 他茫然不知何意,靠近我眼前问:“澜儿,快起来,地上寒,仔细落下病。” 我春衫单薄,颤抖着身子,却倔强地继续问:“为什么?” 他更是不解,我忽然望向他腰间,轻笑回头,揉着自己的脚腕问道:“九爷那块儿家传的五色沁螭纹古玉佩,如何的不佩戴了?” 他一惊,恍然明白我的话意,沉吟不语。 我冷笑了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如此捉弄我?” 他索性坐在地上,四下环顾那飘落的花雪,无奈道:“是大哥,要试探你的人品如何。” 我惊愕的眸光望着他,更是惨笑,追问道:“所以九爷就义无反顾的效力?想来那些追逐漪澜的山匪,也是九爷替周大帅安排妥当的一出戏?” 我声音格外阴寒,已将他拒于千里之外,我今生今世不会饶恕他!他不曾伤我害我,但这伤害比杀了我还要惨烈。 我紧咬下唇,满眼仇视,周身在发寒颤抖。 他却毫不迟疑道:“不是!山匪如何追杀而至,大哥同怀铄,丝毫不知。怀铄蒙面,本是欲扮作强盗劫路,去试探漪澜你。” 惨笑,我更是笑得如哭似涕,悲凉不已。只有风儿抚弄我的乱发,轻轻逗弄我沙痛的面颊,似在嘲笑我的无知,竟然自作聪明拿那枚玉佩试探谁是那夜的真命天子,阴差阳错,画诱了一位不相干的男子,为了报恩偿情,委身与他。事到如今,凄风冷雨惊涛骇浪后,蓦然回首,才发现那救我出险境抱我在怀中的男子,竟然另有其人,还是我的小叔子。 世间可还有比这再荒唐的事?却偏偏让我谢漪澜一一遇到。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谁是蒙面人(三) 这世上可有同我一样愚昧之人?以为自己冰雪聪明洞穿真相,真相却在最阴暗处冷眼旁观。它嘲笑着,看那些自以为知道真相的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跌入圈套,在身陷错足无法自拔时,才明白当初的愚不可及。 我挣扎着扶着一株桃树起身,他伸手来搀扶,那关切的目光,俊目秀美,柔和的面颊如玉一般精美的线条,只是那面色依旧的苍白,似一层深深涂了的粉墨,掩饰了我不曾一见的真面容一般。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气恼地向后闪身摇头,冷冷道:“我不会原谅你,今生今世,永不会原谅你!” 我急得踉跄向前,他却随后来搀扶,虽不说话,脚下依旧是蹒跚颠簸。 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嘲弄,上下打量他,丰神俊逸的他,竟然要扮出这副人见人怜的瘸子相,不过是掩人耳目,更要欺瞒什么呢? “九爷的脚,就不必如此辛苦了。”我阴冷地挖苦道,“九爷是玩鹰之人,脚下定然矫健如飞的利落,漪澜早该料到。” 我转身奔跑而去,跌倒起身,泥土染脏裙裾,却不顾他的搀扶劝阻,继续向佳丽的小院奔去。 直至他远远看到了冰绡返回,才立在那里,目送我离去。 一连三日,周府内凄风冷雨,愁云惨雾的悲凉,更胜过数月前屠城丧妾的悲哀。 周府大小姐本该风光荣嫁去怡亲王府为小世子妃,却风云突变被灌以乱党的罪名,枉送了性命。 这几日,周怀铭闭门不出,只在佳丽的房中,紧紧抱住佳丽的尸体,不吃不喝,更不许人靠近。堂堂镇守一方的大帅,竟然为了丧妹之痛,不顾了一切。 五姨太同大太太在门外相继叩门未果,便推我向前。只是,这几日闻知真相,失魂落魄的我,却是益发的胆怯,不想见致深,这个当初欺瞒我感情的男子,又更愧对佳丽,是我亲手送她去赴死,眼睁睁的不去相救。此刻内心的煎熬苦痛,更不能诉与外人知晓。我立在门外,泪如雨下。大太太急得不停地催促:“漪澜,你哭傻了不成,说话呀,开口劝老爷呀!” 我颤抖牙关,垂泪漠然,终于道:“爷,佳丽妹妹如此躺着,也不是回事儿。春气热,误过了妆殓,佳丽爱美,她不能如此去了……” 我言至此,再也说不下去,化作了痛哭失声。大太太更是哭着捶门道:“还是给佳丽妆敛起来,让她风风光光的早去投胎吧。投个好人家,莫生在乱世了……” 我们正在门外哭着,忽然外面一阵嘈杂的叫嚷声脚步声,洪将军同骆师爷赶来。众人一看便知有军务,都退闪避去两旁。 洪将军在门口大声嚷:“大帅,那金王八死了,去喂王八了!” 骆师爷狠狠瞪他一眼,拱手在门外朗声回禀:“启禀大帅,才得到朝廷急电。钦差大人金侍郎,从樊州渡口登了洋人去海上的火轮北上,谁想弃轮渡换官船行至离京八百里的水域,遇到春潮上涨,风急浪高,触礁沉船,葬身鱼腹了。” “金辉死了?”五姨太等异口同声的问,难以置信。她惊悚的目光望向我,又环顾四下,仿佛惊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也一惊,皇上下旨,令金侍郎回京待罪,却命致深要保全他的性命安危。如今金辉平安出了兴樊所辖境,却在离京城不远处丧命。其中的原委,我心下自明。 骆师爷慨叹一声:“若是他早死,也就早安生了。” 致深如今变得暴躁无比,他不许人靠近佳丽,便是佳丽的更衣擦洗身子,都是乳娘在房里同致深亲手而为。我记起了佳丽那件喜爱的蕾丝花边的衬衫,为她取来,却早已是泪雨阑珊。 门外,大太太哭啼着诉说:“佳丽可怜,自幼丧父丧母,佳丽自幼体弱多病,次次她病中,老爷都是夜不解衣的抱着她拍哄。她去年不想嫁给怡亲王世子,哭闹着要悔婚,老爷就同她一道的疯,竟然去求太后开恩。老爷心里,宠佳丽胜过一切……” 门响,致深怀抱了佳丽而出,那惨烈的景象,吓得无数人退步。 我不忍多看,掩面拭泪,哭嚎声响起,惨不忍睹。 满心追悔备受煎熬的我不想去面对致深,他欺骗了我,从开始的当初,就假冒了另一男人之名,赢得我的芳心暗属。我远远地望着他,望着那冷若玄铁的男人,他从我身旁走过时目不斜视,我亦远远的避开他,避开那锥心透骨的痛,避开那我无言以对的佳丽妹妹。 门外是新搭起的高高的灵棚,白色的麻布席卷天地般的遮盖了眼前的天。 大太太哭着吩咐人将她自己那副早就备好的寿材抬出给佳丽用。 一片悲戚声中,我听到二姨太喋喋不休地劝着痛哭不已的大太太说:“太太把自己的寿材都让给了佳丽妹妹,有了这副潢海铁网山上的万年不坏樯木棺,佳丽妹妹她九泉之下也风光无限呢。” 我听得难过,这话字字刺耳,人死了,什么棺椁都是虚华,又有什么用? 棺木抬来,众人都惊得连口赞叹,帮底厚八寸许,纹理似槟榔,飘着淡淡的檀麝香气,轻轻叩着棺板,叮当之声清亮如金石声。富贵人家尤为看重日后寿终正寝后的棺材,所以人还是盛年,便早早地为自己准备寿木,竞相攀比寿材的昂贵,引以为荣。 五姨太慧巧吩咐倾尽府库中的蜀锦宫缎为佳丽妆殓,人人捐出珍藏的珠宝为佳丽陪葬,我无心去看她们此刻铺张奢华大张旗鼓的操办,此刻,便是扯下天边的云霞来装殓佳丽,又有何用?也无法换回佳丽的性命。 我深恶痛绝这铺张的丧仪,却不得不尽周府女主的责任。 悲咽声更甚,嬷嬷们捧来几件佳丽生前喜爱的西洋裙子、猎装,一一为佳丽打理好,装进棺椁中。我便记起佳丽生前的桩桩件件,往事历历在目,越是想念,越是悲伤。 我忍住悲声对大太太提议:“佳丽妹妹久居郊外别院,前些时候还曾对漪澜讲,要漪澜陪她回别院去取些书籍来解闷。漪澜想,妹妹在地下也寂寞,不如将她平日吃的玩的用的,还有那些书挑拣些一道发丧了,随了她去。” 大太太听得频频点头,赞许道:“还是八妹妹是个有心的,平日里只你同佳丽最是交好,也就你知道她的喜好。你去挑拣整理,是最妥不过的。今儿一早我还在想,吩咐九爷去为佳丽整理别院的衣物才是,可是一想,佳丽一个女孩儿家的东西,九爷去,多有不便的。” 我点点头,领命而去。 此去别院的路漫长估计,夹道梨花如雪,因风飘飞,扑簌簌漫天,似为佳丽扬起的纸钱。 我在车中,一路哭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别院。 故园风景依旧,唯有嘉园易主。 我来到佳丽的房间,依稀听到她咯咯咯轻快的笑语,我悲凉掩泪,吩咐冰绡尺素将佳丽的衣物一一清点出来,仔细看过,挑了几件她平日最爱的西洋衣衫装入箱箧。 书房内,花絮轻扑绣帘,窗外廊子上那对儿玉鸟儿欢鸣着,似不知主人的离去。我心里一阵凄楚,一边整理着手中的书籍,一边泪水滴落。那泪水落在书籍上,封面被泪阴湿。我慌得用衣袖去擦,生怕玷污了佳丽生前留下的书籍。那是一本被翻得陈旧的弹词本小说《再生缘》,不知佳丽也还喜欢这种闲书,我顺手去翻看那叠书中的其余书籍。忽然,什么东西落下,恰是从那本书中落出。我低头看去,竟然是一张折叠做两折的纸,便俯身拾起,迟疑一下,不禁轻轻展开看去。这纸好生的奇怪,薄薄的西洋的四线格纸,上面用蘸水笔写满数字,通篇的数字,不是记账,仿佛是某种暗语。我再仔细翻看那些书,新新旧旧,都不足为奇,也再没了那奇怪的载满数字的纸张。 忽然,我的目光落在这本厚厚的《再生缘》上,心里不由一动。记得佳丽平素最是厌倦看这些闺阁少妇无聊消遣的文字,还说什么《天雨花》便是怨妇无聊的梦呓。可是这本书,却几乎被翻烂一般,怕这书的主人当是酷爱此书。奇怪呀! 我仔细抖抖这本书,再三翻看,都未见异样,只是最初那本《再生缘》书中掉落的密码纸函,就更是令我好奇。我心下生疑,想起佳丽莫名其妙的闯去蕙馨楼,自称是革命党,说了许多慷慨激扬大逆不道的话,似狂非癫,其中必有缘故,或者,同这诡异的纸有什么干系? 我正在寻思,忽然身边窗外骤然响起一声:“八奶奶,佳丽小姐的衣服都已装车。” 尺素探进头来。我慌得拿起一本话本小说落在这本书上,将书盖住,不露声色地吩咐说:“拿箱子来,将佳丽小姐的书籍都搬运回府,待坟前烧了捎给她。” 回府的路上,我仔细寻思那字条上的暗语,佳丽是要对我说什么?或是留下什么话?或者这是什么约定?她如何去了蕙馨楼,如何就遗留下这神秘的字条。我满心的疑团,逼得自己头疼欲裂,车在黄土路上颠簸,我沉思满怀。 第一百六十章 暗语之谜(一) 车马才行过周府街衢外的牌坊,我就见四下里满悬高挂的白幡,蒙了白纱的灯笼高高低低,铺天盖地的凄风冷雨遮掩了大地春光,仿佛霎时间又回到了那才捱过的寒冷严冬。 府门亦是紧闭,大门外冰冷的石狮子瞪着惶然的眼,赤金门环格外刺眼。我步下车轿,待冰绡叩门时,大门吱呀呀打开,放我们行入。才行到仪门,便见来往众人面色惶然异样,满是慌张模样,几名小丫鬟垂头疾步行过,如惊弓的鸟儿,一点响动就惊得一个寒战。府门深处传来哭声叫骂声。 “这是怎么了?”我忍不住多问一句,小丫鬟们惊魂未定道:“老爷今儿下令责打的伺候佳丽小姐的婆子丫鬟们,罚的罚,卖的卖,逼得佳丽小姐的乳娘也上吊寻死。如今又发疯似的在书房责打九爷呢。大太太哭劝不得的,老爷那模样可是吓人了,还声称要将九爷活生生的打死!” 我一怔,九爷?致深如何突然间暴怒,对九爷痛下狠手? 心下顿然明白几分,也映证了我的推测,佳丽之死,同九爷相关。 我疾步来到求缺斋,院子里果然一片慌乱。 见我来到,大太太如遇救星一般,一把拉住我推向门前敦促连连:“漪澜,快,你去求求老爷,他莫不真要把小九打死吗?小九也不过就是顶撞了他,说了两句气话而已。” “佳丽妹妹人死不能复生了,老爷又是何必。”五姨太皱眉道。 我情知这是为何,但此刻更不宜行事不慎,惹人话柄。若是要再传去京师,定然掀起轩然大波,授人口实了。 我轻轻叩了书房门,紧紧声调朗声道:“老爷息怒。九爷顶撞老爷,老爷管教本属应当。只是佳丽妹妹的丧事未妥,此刻节外生枝的,若有无聊小人借题发挥了去……”说到此处,我将“无聊小人借题发挥”几字着重了话音,他自然明白我的担忧估计。 随后,我徐徐掩饰道,“被人闲议老爷性情暴躁,拿了兄弟出气泄愤,就不妥了。” 我发现自己如今颇能拿捏住致深的要害。佳丽才被抓去当做乱党狱中暴毙,莫不是他周怀铭此刻想要自查?再从周府揪出一个革命党乱党?可不正映证了前番老佛爷的猜疑讯问。 门内安静些许,那暴风骤雨般的皮鞭声也止住,我紧提的一颗心略略放下,透过紧闭的大门,我似乎能听到其中粗重的喘息声,九爷的低低呻吟声。 须臾,书房两扇轩门大开,致深眼眸喷血般走出,那眸光中满是怒火,偏偏一双大眼噙了粼光模糊,似是流火欲出,令人生惧中,又偏偏含了几分怜惜。他迈步而出,手中还提着沾血的皮鞭。唬得众人退避两边,恭敬地目送他离去后,众人才涌进书房去。 大太太搂住遍身是血的九爷声嘶力竭的哭喊着:“九弟,九弟呀。”哭得悲天动地。我曾听说九爷的身世,自幼丧母,长嫂如母,是大太太平日多去照顾他的起居冷暖,想来落难时也只能靠这个嫂嫂去替他做主说话了。 五姨太堵在门口,不许众人进来,只连声吩咐小厮们去请郎中拿良药,再备个藤床将九爷抬走回房。 我立在书房外,冷眼静观眼前的一切,心里一阵阵揪痛,泪水渐渐模糊眼眶。可我心里却不停警示自己,这泪水不是为他怜悯,而是只因我怕见血腥,被惨景惊吓得如此心悸落泪。 待小厮们抬了藤床将九爷接出时,我一眼便看见他身上衫子几乎被血濡湿,素白的麻衣成了殷红色,背上被皮鞭撕裂,露出惨不忍睹的伤痕,触目惊心。一张原本虚弱苍白的面颊,如今更如纸白,那微弱的气息,痛苦的抽搐着唇角,仿佛被冲去沙滩上绝望喘息的一条白鱼。 我的心一阵揪痛,他从我身边被抬过,忽然虚弱的气息道一声:“谢过!” 我侧头,也不理会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罪有应得罢了。”那声音很轻,不知她是否听到。我想,不过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非如此,我定不去为他说情。 五姨太慧巧行到我身边,揉个帕子啧啧叹息着:“爷不愧是纵横军中,杀伐决断无数的,下手之狠都可见一斑了。可怜了九爷,啧啧。” 我淡然一笑,也不搭话,她似也未盼我应话,又悠悠地说:“听人言,九爷在花园桃花树下同妹妹多说了几句话,更有拉拉扯扯之举,被爷悉知了,就恼了。无端端的召了九爷去书房拜见,就这么关了门大发雷霆之威……” 我心下一惊,寻思她的话。不知她猜出几分其中的奥秘?而致深他对九爷怀铄大发雷霆之怒,是疑心我同九爷有牵扯,还是得知了我发现了蒙面人身份的秘密而恼羞成怒?只是,不管为何,都与我无关。他二人谁占上风,都不过是一场狗咬狗。 想起两人做戏将我愚弄,我满心怨恨。 我将自己锁在水心斋,亦是不饮不食。丫鬟们自当我是为佳丽之死伤心过度,悲痛无法自拔。而我此刻悲痛中更有一层强烈的执着,我一定要寻出佳丽之死的秘密。她一个活泼天真的小姑娘,尚且不谙世事,如何就无辜送死?还被冠以乱党的罪名。 我将从别院佳丽房间中拿回的书籍一一翻阅,本是不多,不多时便翻看一遍,却不见丝毫异样。我仔细的抚弄那些书,坐在那里愕然沉思,这暗语的秘密,只书中的纸条,到底如何能揭秘呢? 我正在焦急的翻找,五姨太房里的丫鬟牡丹赶来,在门外同冰绡说话:“咱们五太太吩咐,将佳丽大小姐生前的衣物呀书籍呀,齐齐地抬去前院在佛堂前供一夜,明儿一早送去给大小姐陪葬。” 我心一沉,五姨太慧巧莫不是察觉什么,如何来催这些书?若是这些书被陪葬了去,那密函的秘密也就深藏在地下,无人能知了。只我不想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得知。 我定定神对外面吩咐说:“我正在打理这些书,打理妥了就送去。” 手下却丝毫不停,一页页地翻过,生怕遗漏了一处的信息。心里更是心急如焚,急于寻出其中的秘密。 天光渐渐放暗,华灯初上。离书籍全部抬走不过几个时辰,时光每过一分,我心下便越是焦急一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暗语之谜(二) 冰绡秉烛进来好奇地问:“小姐,在找寻什么呢?冰绡来帮小姐找。” 我一惊,随口道:“闲来无事,胸口压得闷,翻翻书,聊以排遣罢了。” “可是,这些书,咱们也是有的呀。”冰绡不解地问。 我将书扣上掩饰道:“昏昏沉沉的,也看不入眼的。”心下忽生出一个念头,但还是遮掩了寻个话题问她:“九爷那边,如何了?” 冰绡撇撇嘴,有些惊慌的神色道:“老爷下手太狠了,九爷身子又太过虚弱。听说九爷的伤口颇深,又是溃脓红肿,才郎中去看,说他遍体发热,昏迷不醒,就是药汁都灌不入口,怕是病情不妙呢。” 我心里一阵凄然,五味杂陈翻涌一般,不知如何是好。闻听他重伤,心下竟抑制不住地有些凄然。 但抿咬了薄唇一想,还是早早的探寻那纸张上暗语的秘密,如果再查不出个所以,怕是五姨太就要下手了。 我急促地翻看那些书,对了灯前照着,也看不出什么古怪。冰绡更是不解地凑来帮我看,眼见夜要过去大半,书却翻了一小半还不到。我心一动,吩咐她出去。自己掌烛,将我自己书柜中的书一一翻出,并将从佳丽书房中抬回的这些书中相同的一一换去。便是不相同的,我也拿旁的书顶了,一一装箱。直到掩饰得天衣无缝,才吩咐人抬去了前院供奉。 总算匆匆忙完一夜,待到天欲明时,我倚桌草草歇息。心想,如此掉包,便给自己留下了充裕的时间。便是佳丽妹妹地下有知,要看这几本书,也是有的。 第二日佳丽出殡,周府上下阴云密布,哭声响彻云霄。天始终是阴霾的,不见一丝阳光,仿佛上天也为之挥泪哀告。 坟前我掩一抔土,痛哭着说:“妹妹这些书,都是生前长伴身边的,不如就烧给了妹妹,去地下为伴吧。” 如此付之一炬,一了百了的干净,也断了那些知道内情的人的心思,去追查这书中的奥秘。 我吩咐人将书箱子抬来,一一打开,仆人在书箱上淋上灯油。 “烧书怕是不妥吧。”五姨太前来制止。 我悲戚地问:“姐姐什么书没读过,偏偏要佳丽的这几本书吗?” 她想说什么,却不便阻拦,但从她那心有不甘的神色中,我看出她也知道些什么秘密,或者心有猜疑。 九爷被仆人左右架着,寸步难行般一脸惨白的呆呆望着佳丽的坟墓落泪,漫天的纸钱撒起,大火中,佳丽的书籍被烧飞成灰。灰烬被风吹着,如逆风的蝴蝶越飞越高。不知这香灰纸片可能将生者的哀思传达给九泉之下的她。致深目光惨痛呆滞,连同九爷、五姨太慧巧,无数目光在火焰中跳跃着,各怀心思。 我看到九爷怀铄他一脸痛楚的样子,忽而生出些怜惜之意。见他纸白的面颊,毫无血色。他恭敬垂首在致深的身后,总是眸光凄然中有么些隐隐的委屈和苦衷。 也许他是迫不得已。也许他当初骗我隐瞒身份,不过是受人驱使,真正可恶的那幕后之人。 我眸光转去致深,他面色在冷雨中冰寒,眸光中淬满逼人的杀气。 春雨淅沥沥的洒落,空气中透出雨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墓旁是一大片丁香花林,白色紫色夹杂一片,在熊熊火光中更显得凄冷迷蒙。人说丁香花是鬼花,多是清冷断肠之物,如今望来更显凄凉。 九爷回府后居在曲水龙吟院,一处绿竹丛生的庭院。屋内寂静空杳,只窗外竹林披雨,沙沙沉吟。 “九爷如何了?”我终是放心不下,询问身边的小丫鬟。 听说他回府后便是高热不退,一病数日,周身滚热,人也是混沌,时梦时醒。 我叹口气,出了院门。不知不觉的走着,却发现竟是到了曲水龙吟。 也罢。既然去了,便进去看看。 他从噩梦中醒来,虚着眼看我,忍着周身的疼痛,干涩的喉音强笑了问:“怎么得暇来了?这里气味重,莫冲了你。” 昏暗不明的光线中,他一袭白衣,散着发,冰凉的面颊,彼此对视,一时间更无力说什么。 良久,他沙哑的声音自嘲的一笑道:“是我害了佳丽,早知如此,我那日该拦阻她出门去。” 如今说什么都为时晚矣,他惨噎,我低着头,忽然觉得自己很怪异,如何来此,所为何事都不知之。 我如今心力交瘁,见他如此的模样更觉心头酸软,也原谅他几分。烛光晃得我的眼涩涩发痛,胸口一阵翻腾。想多说些什么却终是说不出,便随意安抚了他几句,起身离去。 回房,我守着那张纸日夜研究,又不敢告诉他人,如此数日,一筹莫展。 这日我在书房仔细地研究那几本书,对着那书里的页脚,字数、行数一一细数那字,怕这是在昭示什么。 窗外飘起濛濛细雨,叩在纱窗上簌簌作响,似是贴窗有人在隐隐悲咽。我心下一惊,不由惊呼一声“佳丽!”猛然推窗去寻,扑面的冷雨丝丝,我不由打个寒颤,眼前却空无一人。 “阿嚏!”我一个喷嚏,揉揉酸寒的鼻翼。 冰绡闻声从门外推门急入,慌得问:“小姐,何事?” 她惊恐的目光四下看着,这几日我们都是如此杯弓蛇影,不得安宁,总是觉得佳丽的魂魄就不离左右。 听打更的老伯说,夜里能听到嘤嘤的哭声在佳丽小姐院子的附近,更能看到披头散发的女鬼顿然从前方飘过,惊得人魂飞魄散。 我定定心,淡笑了宽慰她说:“没什么,只是看书看得头昏眼花。” 我揉着额头,吩咐她去为我取些平胃的板栗汤来喝。 冰绡嘟个嘴气恼道:“说起那板栗,我才有气呢。冰绡去吩咐她们煲汤,五奶奶的丫鬟茉莉在和七姨太的丫鬟冷雪争灶呢。一个说是占的三排二列的灶口,一个说分明是三列二排的是她们的。这两个小蹄子拌嘴,竟然将咱们灶上的汤端开去一旁,我去时,那栗子羹都凝了,再化开煮,怕也不是那个清香味道了。冰绡一时气不过,就倒在了她们面前。” 七姨太,她如何回府来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暗语之谜(三) 我记得初入府那几日,曾见过七姨太几面。她话不多,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仿佛冰雕玉琢的一个冷美人。此后,她便搬去古刹庵堂去清修礼佛,再没有回府。任是府里繁华热闹,及至后来府里风起云涌的变幻,都似同她不相干,便是六姨太发丧,她都托病未曾回府。如今,怕因是佳丽之死,她才回来,毕竟佳丽昔日在府里虽然任性猖狂,却是颇惹人怜爱的。 “冰绡!”我责怪道,府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多少人的眼睛望着突然身份显贵的我,何必再授人口实,添些诟病呢? “这两个蹄子,平日里争月钱怕从来不会疏漏的,如何的数个灶眼就错了。”冰绡骂着,又将一盏银耳马蹄羹端来说,“可巧回来时,遇到二姨太,她刚烧好的马蹄羹,吩咐给小姐你送来一碗尝鲜。二姨太就是和善呢。”冰绡夸赞道。 灶眼数错?三列二行,三行二列?我猛然眼前灵光一现,急得吩咐冰绡出去备晚膳,就直奔去书案,拾起那张纸对了光亮处仔细的辨看。行,列,横竖的小道子,全是那些奇怪的数字。我忙低头翻出那日掉出这张纸的那本书《再生缘》,试着去按照页数、行、列的顺序查找,果然发现了名堂。 书页上赫然显现,那第一个字是“据”,第二字是“悉”。我的心提起,果然奥秘就在此处。两个貌似毫不相关的字拼起来是个词,还是个开篇语,我迫不及待地继续向下查,待对过几个字后,惊讶的发现是“据悉三月初三”六个字。 我心头一惊,冷汗涔然,果然,这封暗语内藏的信中大有名堂。 竟然有如此诡异之事,难道佳丽她果然是革命党?可她一个衣食无忧天真浪漫的女孩子,如何要卷入这场男人世界的风云? 佳丽已逝,我无法从她口中得出只言片语。唯有这猜谜般的书页,是九泉之下的她留给我的哑谜,也是最终的遗言。 我捧起那本书,眸光逗留时,又惊得发现这本书很是奇怪,似是被改装过。这书皮和前些章节委实是《再生缘》不错,只是中间夹杂的许多页,都是不成文不成段的文字,就对出了这些暗码般的文字。 眼前一阵惊喜,随后是怅然凄楚,佳丽佳丽,你这是为的什么?我忙向下再去查看,正在聚精会神的将一个个字注在一张雪浪笺上,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我慌得一把将那张纸攒做一团塞去袖笼中,将那本书压在别的书下,一切动作不过在瞬息间,门已开了。 “大白日的,妹妹如何要紧闭房门?”五姨太摇着纨扇盈盈而入,风华依旧,从容含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我亦徐徐起身,定定惊魂,淡淡地回以一笑说:“才窗外的雨打得树叶似鬼哭,听得我揪心,便关了门窗。” 她却咯咯一笑四下看看调笑般说:“人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妹妹怕得什么?” 她靠近我,伸手就来翻我桌上的书籍,好在那上面盖住的两本是我自己存的《影梅庵忆语》《陶庵梦忆》,想来她也翻不出什么。 我冷冷一笑道:“我自然不必怕的。横竖冤有头,债有主,佳丽妹妹地下有知,定然化作厉鬼也会报仇雪恨的。” 她的面色一凛,笑容散去,又徐徐堆出那份从容。 我又叹息一声:“大太太说,人鬼殊途,那是要在鬼魂心无牵挂时才可。佳丽妹妹岂是那忍气吞声的?金舅爷欺负她,她都不依不饶,如今有人害她性命,唉……”我含笑扫她一眼笑意更胜道:“听老爷说,这园子里十年前曾经闹鬼,因此上西楼都关了。如今这园子里冤魂无数,怕日后难得消停了。” 她却极力安定着心神轻摇纨扇说:“说得是呢,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吧?” 她面色虽极淡然,但我清楚的看到她摇扇的手在颤抖。她手上沾染鲜血无数,午夜梦回时,又怎能不怕? 我正心下生出些淡淡的欣喜,仿佛旗开得胜,却忽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传来,小厮来旺的喊声:“八奶奶可在房里?老爷传奶奶去问话呢。” 这话听来来者不善,我心一沉,再去看一旁的五姨太,她却神色悠悠的看不出丝毫破绽。 我心知是她又在暗中捣鬼,可是也不知此番又是何招数。 我起身,却见她毫无离去之意,就婉转地轻噫一声道:“致深就是如此,平日看似刚硬,失意时,偏偏这么磨人,片刻不让人清闲。” 我望她一眼,一笑,见她也在沉吟望我。我幽幽地望着她的眸光道:“姐姐请先行一步,妹妹去更衣就去。” 她见我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也只得敛衽起身,余光在我桌案上那叠书上深深落了一眼,我不觉心头一紧。 我淡然一笑,待她走远,我将那桌上的书略作整理,只留了浮头两本。 临行,我吩咐尺素看好屋子,带了冰绡向致深的书房而去。 书房内清幽,只是那沉闷清冷的气氛如坟墓一般,步入书房,我都觉得周身一阵阴风飕骨。刚要向他问安,便听到致深的一声喝问:“你如何私匿了佳丽的书籍?” 我惊得一个寒战,寻声望去,见他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玉雕般的白玉兰,也不看我。 他声音含怒,我心下更是紧张,原来寻我来是为了这个。莫不是致深察觉了什么?是真的在怪我私匿了佳丽的东西,还是他也惊觉佳丽与革命党一事并非那么简单? 我转念一想,不由五姨太那雍容的笑靥浮现在我眼前,眸光里都含了几分挑衅般笑望我。 我灵机一动,鼻头一翕,哀婉地哽咽道:“澜儿是藏匿了妹妹的一些玩儿的用的穿的,其中也有些妹妹生前翻看的书籍……”流露出无尽的眷恋伤感。 他倏然回身,眉头紧拧,疑惑不解,似在无声的逼问:“为什么?” 我不知五姨太如何用她那翻云覆雨手从中挑拨,但我心中自有乾坤,我未语先垂泪,嘤嘤道:“佳丽妹妹生前,同漪澜最是交好,她待我胜似亲姊妹一般。如今她去了,澜儿这心里如刀割般难受,懊恼那日在酒楼,为何不多滞留片刻,竟然疏忽了佳丽也去过那里……” 我手中鲛绡轻沾泪眼,深吸一口气叹道:“澜儿在依着佳丽妹妹别院屋子的摆设,在府里也为致深留一处念想,有妹妹平日的用物纸砚书籍,香囊斗帐。日后待致深你想念起佳丽妹妹,也可去坐坐。总比如此付之一炬,长埋地下,就什么都没了。” 书房中是一片寂静,只有我低低的啜泣声。 他将信将疑地问:“只是,那日在佳丽坟前,你不是将佳丽的书籍尽烧了吗?” 我点头道:“那些书,不过是澜儿一本本的为佳丽妹妹挑拣的,逢了漪澜有存书一模一样的,就换了自己的捎给地下的佳丽,若是没有的,就差人去书摊置办了来。总之也不能让妹妹在地下闷烦才是。” 我一番话半真半假,娓娓道来,不露什么破绽。致深走近我,那一双眸光神岁末岑。他托起我的下颌,逼着我同他直视,打量我一双含泪的眸子叹息道:“还是澜儿心细,想得周全。” 他口中虽如此说,我却分明觉察出他那幽深眸光后的隐隐揣测。阴晴不定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两人对视片刻,他松了手,摆了摆手让我下去。 回到水心斋书房,尺素就迎上来道:“八奶奶,才八奶奶才走,五姨太就去而复返了。” “是吗?”我随口问,侧头揉揉发酸的脖颈,问一句:“她可是说因何返回?” 尺素一脸懵懂道:“五姨太她说来借几本书,说是同八奶奶说好的,不容分说就取走了。” 我淡淡一笑,再去看我摆在书案上的那些书果然不见了。好在我早有提防,她拿去的不过是些我平日的闲书,真正要紧的还在我这里。 只是她竟然变得越发嚣张,我也须得处处提防,行事滴水不漏才是。 昔日因思念佳丽妹妹,我将佳丽小院的一间厢房收拾干净,吩咐人将别院的桌椅床榻搬来。空对满院桌椅,伊人已去,生者也只能独自伤怀。 佳丽的房间只用了一日功夫就布置停当,致深立在屋中百感交集,思念无限。他摆摆手对我说:“我想自己静静。” 我告辞而出,泪光盈盈中,墙头恰有一只桃花开得正盛,春风含笑,仿佛佳丽妹妹那灿烂的笑脸。 回身时,忽然惊得一个寒站,恰见五姨太慧巧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后,只淡笑了望着我,仿佛窥出我无限的心计一般说:“妹妹果然是天生丽质难自弃,难怪老佛爷宠爱。不过这猫总捉不到老鼠,靠这点雕虫小技,终难保全自身的。” 她轻盈地向求缺斋而去,想是听到我同致深的对话?我心里如横了异物,总是很堵噎,转身回去。 暗语书信无法破解,终究是久悬心头的一桩事儿。 我吩咐冰绡将窗幔放下,自己闭门不出,挑灯夜战,将那一字字一行行,仔细的核对。整整一夜,我的心越悬越紧,看着那破解后的文字竟然逐渐连成一封密函。我一字一字地看,生怕遗漏了任何信息。那信中的内容是说,三月初三,广州派来的专员同京城狮子派来的大员在蕙馨楼集会,但据悉此事已被老妖怪的人得知,请速速通知撤离,并务必力保同仁们的安全。 我拈着这张纸,渐渐的手中颤抖,难道,那日佳丽妹妹是得到了这张密令,才匆忙赶去酒楼阻止京城派来的人? 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有机会接触到这些龙蛇混杂的人?这字条何时得到?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脸天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竟同讳莫如深的革命党有着联系。 我仔细地看着,发现结尾处仍有四字不成其意-“金石见乐”。 “金石见乐”?这是什么意思?是署名?或是别号?我不解其意,怕是下这指令之人的字号? 猛然间我一惊,金乐,可不恰是一个“铄”字? 难道是他?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七姨太(一) 那页纸便在我手中紧紧地攥着,恨不能攥出那暗藏的血水来。 怀铄,九爷,难道这幕后的主使,乱党的匪首果然是他? 京城来的什么“狮子”?广州那边又来的什么人?如何选在兴州聚首,要谋划些什么?又如何被官府发现? “老妖婆”,若我没有猜错,或许是指的宫里的太后老佛爷吧? 千头万绪齐涌眼前,我紧紧咬着银牙,急于揭穿这一切深藏的秘密。 我冲出门去,疾步奔去曲水龙吟去寻九爷怀铄,我定然要问个清楚。他是佳丽的亲哥哥,若果然要革什么命,也不能拿佳丽一个女孩子下手! 我疾奔一路直去曲水龙吟院,反将尺素冰绡远远甩在身后。 所行之处,一路惊飞无数归巢的燕子,一只只惶然地逃去房梁上唧唧喳喳叫着,诧异地望着我。 行至曲水龙吟,院子里一片空寂,只有沙沙的一阵颇有节律的声响。 清幽的竹林碎石堆花小径上,一位罗锅婆婆正提着竹枝扫把扫地,她听到脚步声她就抬头看我,冷淡道:“九爷已经搬回别院去住了。”说罢继续低头扫地。 我一阵愕然,看着面无表情的她仿佛觉得看到坟茔中走出的骷髅,偏偏她生的枯瘦如柴,更是个陌生面孔。 我将信将疑地向小径深处那屋舍望望,冰绡赶来替我追问一句:“九爷何时走的?他伤未愈,如何能挪动?” 罗锅婆婆,也不抬头,唰唰地依旧扫地,也不应声,似见我不信,也懒得分辩。 我恼得紧紧揪落几片竹叶,踟蹰在原地反是犯了寻思,九爷,他莫不是察觉到什么?才先行撤离去了别院,或者他是有意避我?别院,我是要去会一会他,闹出个究竟。 我转身吩咐冰绡说:“走,咱们去前院。” 行至前厅,我们才拐入游廊,便已听到一片人语声热闹。 自佳丽下葬后,府里这些时日都是阴云蔽日般的沉闷,如今听到这些笑声,都觉得分外奢侈。只是恍惚间,我反有些怅然若失,记得古人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供山阿。”如今佳丽妹妹尸骨未寒,亲戚的余悲就已没了。 我进到厅堂,宝儿张着手臂奔来抱住我,兴奋地叫嚷着:“阿姆,阿姆,七娘给宝儿寻来一只小猫猫。” 我顺了他手指方向去看,果然二姨太身边坐着一位水一样容貌秀丽清柔的女子,高挑的身材生得极瘦,显出一双眸光熠熠的眼眸分外清亮。她一身素白的衫子,袖口掐着淡蓝色的丁香花边,怀里抱着一只猫儿在抚弄。我便认出她便是七姨太,我曾在入府那几日见过她,只是很少过话。 我盈盈一礼,她微微欠身还礼,轻盈盈道一句:“八妹妹这些时日不见,果然的出落得愈发俊丽了。” “七姐姐过赞了。”我在她身边的一个木杌落座,心下还在寻思,如何她今日归来了? 她怀里的那狸猫虎皮纹蜷缩身子胖乎乎似一团球,很是可爱。我怕猫,未免有些心惊,不敢靠近,只淡淡一笑说:“嗯,好乖的猫儿。” 二姨太知道我怕猫,就含笑过来,抱起那狸猫凑到我跟前,反慌得我身子向后略躲。她笑了打趣:“妹妹还能一生一世怕猫吗?若论起来,猫这东西最是通灵性,我看强似狗儿可爱呢。她知道如何讨主人欢喜,如何取巧。” 七姨太一笑,自然的拉过我的手说:“不怕!天下万物,及至猫儿狗儿,你若越怕它,它便越欺你。” 她硬拉过我的手去轻轻抚弄那猫儿的光滑润泽的皮毛说:“它叫家宝。” “家宝?”我寻思这名字不觉一笑,那猫儿倒也乖巧,待我的手被拿去搔弄它脖颈时,它竟然懒洋洋的探出头,眯着眼儿极其享受。 “你看,岂不是很可爱?”七姨太噙了笑宽慰我。 宝儿凑过来抱起猫儿,在面颊上亲昵。我打趣一句:“这可是给宝儿寻来个本家弟弟了,都是‘宝’。” 宝儿可是喜得笑逐颜开的,抱着家宝凑在我怀里,亲昵个不停。 我不禁偷窥一眼七姨太,看她清丽如一掬水,更似冰琢的美人灯,剔透晶莹,她只淡淡的笑着,笑意里都透出些薄寒,如冰天雪地中一株白梅,不待靠近就觉得寒意夺人。 大太太随便问我几句话,我便听提到要去别院打理佳丽的遗物。 大太太说:“这是应该的,佳丽生前同你最好。只是近来春潮急,春雨大,须得速去速回才是。若妹妹早些提,便可以搭九爷的车一道去别院。” “不如就让八妹妹同我一道,明日一早出城吧?咏芰也正欲去大明寺为佳丽妹妹上高香呢。”七姨太在一旁提议,我的心一沉,不想竟然被她随意一句话便阻挡到明日了,她焉知我此刻心急如焚的。 我虽然心急如焚要去别院,却不能露出半分焦急的神色惹人生疑。 听她如此说,大太太便连声称好,对我吩咐:“你就明儿一早同你七姐姐一道出府吧,也好有个照应。” 我无奈,虽有些沮丧,却更无妙策立时脱身,只得含糊的应下。 离开厅堂,我出到庭院,宝儿却奔来紧紧牵住我的手。 春风骀荡,北雁南归,蓝天上雁行成行。我牵着宝儿的手望着天空数大雁,他明媚的笑脸绽放在阳光中,“五、六、七、八……”他仔细的数着,忽然问:“阿姆,哪一只是雁妈妈呀?她是也丢下宝宝自己走了吗?春天她就会回来找她的宝宝吧?”我的心一动,宝儿这些个月都懂事乖巧得让我吃惊,分明那水汪汪的的大眼里掩饰不住一抹孤独怨毒的眼神,但他闭口不提想他亲娘三姨太,似乎不曾有三姨太这亲娘的存在。同三姨太灵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判若两人,只是,他本该是个天真的孩子…… 安顿好了宝儿,我回房,已是困倦,依约中,听见庭院里传来对话声:“八奶奶可在房里,咱们七奶奶送来些东西给八奶奶。” 我忙起身,喊她进来,帘子一动,进来七姨太身边的丫鬟陌香。 陌香容长的面颊,齐齐的刘海,生的白净。她一脸笑意的进来,道个万福,奉上一卷儿冷金纸,水绿色的绸带系着,很是别致。她说:“咱们七奶奶说了,八奶奶是大才女,这些笔墨纸张送给八奶奶才不算明珠暗投了。咱们七奶奶家是粗人出身,也不懂舞文弄墨这些,更不舍得作践了好东西,就一早吩咐奴婢送来给八奶奶。” 她一嘴一个奶奶,听得我心里暗笑,看她小巧的模样,做事说话却也周全。我吩咐冰绡抓了瓜果点心给她吃,又连声道着“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心里还在寻思,如何七姨太平日冷若冰霜的,这一回府反来向我示好,心里就愈发的不解。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七姨太(二) 来而不往非理也,况且不能无功受禄,我左右看看,还真找不出拿什么去回赠。忽然眼光落在琴案上那个紫檀葫芦篆香座儿上,便吩咐冰绡将新得的上好的岭南红土沉香分了些出来,拿个精致的泪妃竹香筒装了,递给陌香说:“替我转给你们七奶奶,家常用的,让她莫嫌弃,只剩这半筒了,让她细细品品。若是闻得入鼻还喜欢,我下次就再给她留一些。” 我想,她平日一袭白纱衫,飘飘荡荡冷冷清清的样子,像极了那沉香升腾时飘荡荡的青烟。每每我看那两道青烟从一点红香头上徐徐飘舞而上,如美人轻舞的素练,吴带当风,就觉得美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美人儿,似七姨太咏芰一般模样。 陌香走了,尺素和冰绡饶有兴致的去整理我私藏的香料线香盘香,如数家珍般摆满了桌案,高高低低的满桌都是。一边摆弄,尺素一边对我说:“听说,七姨奶奶是被她娘家兄长卖给咱们老爷做小的。七姨太的父亲也曾是个茶商,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也是家门殷实的,不想就买卖亏本,气得吞大烟膏子死了。七姨太入府时颇是寒酸,两只陈旧的柳木箱子,简单的几件半旧的衣物,连打赏下人的见面礼都掏不出,娘家无权无势,自然受人白眼。偏偏一进府,就逢了六姨太拔尖儿的性子不肯容人,处处刁难,还罚她冰天雪地跪铁链子,膝盖险些冻坏了。” 我能想象她孑然一身嫁入周府的凄惨,六姨太的刁钻我更能想象。 冰绡问:“老爷就不管管吗?恶人有恶报,这才是报应呢。不然六姨太怎么就……” “冰绡!”我制止她道。 尺素却一笑道:“七姨太可不似咱们奶奶好性子呢。别看她平日冷若冰霜,谁也不理的性子,也是个不肯饶人的,若是被她寻到了把柄,她比那马蜂还厉害的还击蜇人。听说有过一次,七姨太气怒之余拔下鬓上的金簪子横在六姨太的脖颈上威胁她说,‘一无所有就一无所怕,你若是赶放马过来,我就陪你。大不了黄泉路上拉个同行的’吓得六姨太日后就忌惮了她,再不敢去招惹他。好在这七姨太冷清的性子,对老爷也是冷冰冰的,平日里深居简出,听说奶奶你要过府,她就索性去庵堂去烧香礼佛不回府了。” 我不由暗自寻思,这女子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家境败落沦为人妾,倒是同我同病相怜,若真如尺素所言,倒颇有几分侠气,令人钦佩。 尺素说罢七姨太,又举起一盒子沉香看着叹气道:“这香可有什么好的?不能当吃不能当喝,还偏偏同金子一个价钱了,若是有心攒些金子银子珠宝玉器或还算得些私房。只是这点子香,一点火儿就化成灰成烟了,怕再没有比沉香屑再贵的泥土了。” 我忽然寻味她的话,可笑却是那份道理,是呀,同样是土,有些土就身价不菲,等同黄金了。 “小姐肯把自己的宝贝拿来分给了七姨太,可是待她不薄了。不过几张破纸,换了咱们这么贵重的东西。”冰绡不平着。 “冰绡!小器!”我责怪道,这丫头,就是算得精。 冰绡却噗嗤一笑想起一事说:“冰绡倒是忘记了,那日回府时,小姐吩咐冰绡给九爷送去的香炉,冰绡还忘记了,不如趁了明儿去别院学馆,一道给九爷送去。”冰绡笑着侧头看我说:“小姐送九爷什么东西都不为过,这府里除去姑爷,就只九爷一心对小姐好了。” 我心下一惊,面色变冷,忽然记起他。 亏得我拿他当做个知音同好,他曾替我寻来那本手抄的《影梅庵随笔》,让我看董小宛当年对焚沉香的品评。我那日回府将从宫里得来的一筒惠安沉香在手中把玩片刻,连了一个秘色汝窑莲蓬长叶托盘香炉一道用帕子卷起来,递给冰绡给九爷送去,只说是平日受九爷恩惠多,来而不往非礼也。 如今想起九爷,我满心的酸楚,我曾拿他当做无话不谈的知己密友,可以倾吐衷肠,只他能听我喋喋不休的讲述那些琐事儿,替我分忧,只有当了她我才能毫无顾忌的倾诉出来,而不必担心留有后患。如今真相大白,一桩桩的真相化作利刃直插我胸口,血淋淋惨不忍睹的心裂做几瓣。那蒙面人的真相,佳丽的惨死,更有,我无尽的猜疑,莫不是三姨太同六姨太之死,那场突如其来的暴动,果然同九爷有难以撇清的关系? 一夜多梦,满身是血的佳丽哭哭啼啼立在我面前,不然就是那蒙面人猛然转身,揭开面纱是九爷惨白虚弱的笑脸。我几次惊醒,大口喘息,身旁的冰绡安抚着我,不无抱怨道:“姑爷可也真是薄情。分明知道佳丽小姐过世,小姐同他一样的悲伤。如今姑爷什么都不顾,就连小姐爷的房门都不登了。想来昔日,一日来水心斋五六次都要嫌少呢,生怕怠慢了小姐。” 冰绡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也是我是顾虑。我并非顾虑他是因为佳丽之死伤心难以自拔而疏远我,是担心她得知了什么内情,那样彼此间必生嫌隙。 清晨,车马备好,我只带了冰绡陪我去上车,七姨太咏芰早已在此等候,面颊上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挽着我的手上了车,她的手如冰一般的凉,手指修长,只是手掌有些微硬的老茧,我不觉觉出些异样。她入府为妾已是一载有余,平日里锦衣玉食,便是佛门庵堂清苦,也不会让她去打水劈柴做粗活,这手掌的茧子又是为何呢? 车轮滚滚声中向前行去,我手间的一触,却没逃过她的心思缜密一般。她自嘲地抽了手,黛眉微蹙,摊开手掌懊恼道:“看我这后皮糙膙厚,定是划伤妹妹了?” 她掌上果然是暗黄色的老茧。 我都惊讶她的敏感警觉,反是不好意思的一笑道:“哪里,妹妹抚琴这些年,指尖也是磨出了老茧。”我揉着自己的指尖。 她慨叹道:“我这一身的罪孽,要竭力在佛前补赎。如今我日日随了比丘尼们去打水劈柴,还要抽空去帮厨,要给青黄不接的难民们熬煮菜粥吃。”说至此,长长的睫绒一垂,反露出几分黯然神色道,“爹娘在世时,便是一盆水都舍不得让我端的,如今好想爹娘呀。” 她悠悠的追忆声,反勾起我无尽的伤心,比起丧了双亲的她,我当属幸运。好在我扬州的父母安康,只是,他们被掌控在老佛爷手中,作为要挟我的人质。革命党乱党一事,致深的异动,我岂敢不查?可这令我不安的噩梦何时是个头?想来便是忧心忡忡,再多的荣耀都是虚无。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奔(一) 车子一路颠簸总算来到别院,我同七姨太咏芰草草的话别。她继续前行去庵堂,我则直接奔去九爷怀铄的学馆。 朗朗的读书声依旧,眼前青山绿水一片春色盎然,只是我心里满是满是疑团愤慨,径直地推开篱笆门,来到学馆。 巴豆远远的见到我,丢下书本就冲了出来,孩子们也相继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奔来我面前,久别重逢般的亲切。 我抚弄这个的头,摸摸那个的抓髻,哄着他们问:“你们可是乖呀?” 又迫不及待地问:“九先生人在何处?” “孩子们,都回来读书!”一个声音朗朗的,沉着有力,我寻声望去,却不是九爷怀铄,一个陌生的面孔,一袭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先生,生得儒雅清瘦,对我抱拳一揖问:“敢问夫人,来此寻人吗?” 我还礼谦和道:“敢问周九爷人在哪里?” 我猜,他该是在后堂的寝室中养伤,行动不便,才不得已请来这位先生代为执鞭课徒。 那位先生平静地答道:“九爷不在学馆。” “不在吗?”我一脸疑惑的问,心想分明九爷昨日返回别院了。 那先生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转身回去课徒。我不觉满是怅然,心有不甘,忙吩咐车夫载我们去别院去寻找,或是九爷去了佳丽的房里,去寻味佳丽生前的气息。 只我登车决意离开学馆去别院的片刻,忽然听到一声犬吠。 车轮转动,我掀开车帘望去,那汪汪叫着的,被拴在篱笆墙上徘徊的,不正是九爷养的那条大黑狗吗? 我一惊,这狗,九爷前些时分明是养在曲水流觞院,九爷卧病那日我去探望,这狗分明是卧在九爷门前的,如此说,九爷定然走不远 我奔至别院,更无九爷的踪影,仆人都说不层看到九爷来过。 我心下更是犯疑,他身上伤未愈,能跑去哪里? 那狗儿还偏偏拴在学馆? 我心下一动,看看日头已偏晌午,便吩咐冰绡将别院里的一些鱼肉糕点装了车,拉去学馆。 才到了学馆,我就高声对种地的庄老汉嚷着:“老庄伯,今儿给孩子们添点鱼肉,也解解馋。” 本已是将至了午饭的时分,孩子们听了这话,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百爪挠心般的瘙痒,叫嚷着奔了出来。我吩咐冰绡将糕点分给他们,趁了乱,悄悄拉过向嘴里塞点心的巴豆问:“巴豆,你可知道九先生在哪里呀?姐姐给你这个吃。” 我神秘地从背后拿出一块马粪纸包裹的酱牛肉,已是馋的小家伙垂涎三尺。他狠命地舔舔舌头,眨眨眼,悄悄对我说:“姐姐,跟我来!” 转过菜地旁的牛圈,是茅厕,旁边一丛干草,有个地窖。 巴豆麻利地扒开干草,指着下面的地窖说:“九先生就在这里呢。” 我一惊,诧异的看他一眼,巴豆点头说:“姐姐,九先生不许人去打扰他的。” 我摸摸他的头笑笑,将肉递给他,叮嘱他快回去上课,看着巴豆跑远,我迟疑地望着脚下的地窖,看看四周无人,轻轻地敛了衣襟,踩着梯子而下。 这个地窖我曾知道,去年秋来这里采菘菜,那些菘菜边堆积在地窖里。 我依着巴豆的说法下到地窖,四下看看,却是漆黑一片,只头顶的光亮依稀照下,一阵阴冷从脚底泛上。 “不可胡来!”一声呼喝声,吓得我周身一颤,紧紧扶住梯子。魂魄出窍一般,立了好一阵子,才发现并不是对我讲话。我极力四望,竖起耳朵聆听,辨别一丝一毫的异样。 里面有人,但这声音不是九爷怀铄的。 我在地窖里立了片刻,眼睛也渐渐熟悉了黑暗,环顾四周,地窖中空荡荡无人,只堆放了许多地瓜番薯,似是过冬的储藏。 可这声音从何而来?听得那么的近,又是何人的叫喊呢? 陡然间,又一个声音严厉的响起在地窖中:“你们如此畏首畏尾,难成大事!如今那老妖婆就是挡路顽石,若是要变法维新,富国强民,就必须挪开这挡路的巨石!” 九爷怀铄的声音,是他!我一惊,不知是喜是恨。 只是,他在同谁说话?原来九爷果然躲在这里,密谋什么,需要藏在地窖里?这话听来令我周身寒战,这些人,难道是革命党吗? “主上的意思,变法势在必行,革命不宜操之过急。”那人回应着,声音浑厚,却有些无奈,似在极力劝说什么。这是掉头的话,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是要对太后有所不利。他们,果然是那乱党吗?竟然在此图谋不轨。 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怀着满心的好奇和惊惧,我鼓足勇气,寻着那声音蹑手蹑脚靠去。 眼前是一堵墙,争吵声就从那墙那边传来,或者墙薄,不隔音,只是也没有窗子可以窥到对面。我贴紧那堵墙,附耳静听,那一侧争吵声更乱,声音渐渐变小。 我急得四下看,发现一痕光亮在墙上,似是缝隙,便欲寻个究竟。我仔细的辨看着,心下奇怪,如何能去到隔壁,分明巴豆说九爷在这里。 不过我全神贯注在倾听时,猛然间,就觉一阵凉风从身后袭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将措手不及的我狠推一把,向墙上撞去。便是我身体触墙的瞬间,身子一空,我竟然同那堵翻开的墙一道跌了进去。 “啊!”我一声惊叫,惊恐目光本能的回头去扫,忽然发现身旁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在一旁对我冷笑。五姨太慧巧!她何时紧随而来的?我分明嗅出她身上特有的茉莉花香,而我却扑在那堵墙上,身不由己地随着那堵墙的转动,而扑进一片刺眼的光亮中。 我身子趔趄向前几步,立足未稳的瞬间,忽听身后“咚”的一声响,那墙上的机关紧紧闭上。而冰冷的铁器顶在我鬓角,大喝一声:“敢动,开枪了!” 我惊得如一桩木头不敢妄动,头脑一空,四周唏嘘声中,有人大喊:“朝廷细作,杀了她!”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夜奔(二) 眼前突来一片灼目的光亮,刺得我本能的侧头躲避,我猝然回首的片刻,忽然发现身后那堵暗含机关的墙一声响,已严丝合缝的合拢,将那一脸阴险冷笑的五姨太隔在了墙外另一个世界,而我,却被推入到尴尬的险境中,面对眼前无数森冷的面孔和顶在额头的那冷冰冰的枪口。 “什么人?”又有人惊喝一声问。 刺眼的光线中,我终于看到了坐在火堆旁的九爷怀铄,他将一卷纸随手掷入火堆,平静地说:“是自己人!” 围着火堆一圈椅子上的人已纷纷被惊起,先后将我围住,如临大敌一般。 顶在我鬓角的枪口依旧僵硬冰凉,九爷怀铄起身摆手,示意众人退后。 一位黑衣短衫汉子爬了梯子上墙,抽出一块墙砖,向外张望了一阵子回头说:“没人跟来。” “你如何进来这里?”九爷话音平静地问。 我却惊魂未定,大口喘息,不住咳嗽,惊惧的目光骇然地望着他。 “九爷,这是何人?”执枪顶着我头颅的汉子谨慎地问。 “是我小嫂嫂,替我在这书馆教书,怕是一时不甚误撞误闯进来的。都是自己人。”九爷说着,话音却有些迟疑,打量我的眼神中都含了几分困惑不解,又低声问,“你如何寻来这里?” 他摆摆手示意那执枪的汉子放下枪,但那汉子不甘地咬牙切齿道:“九爷,一念之仁,后患无穷!”他似看出些端倪。周围的人也慎重地提醒:“九先生,不能放她出去。” 更有一位白面无须的长者花白的鬓发寿眉向我而来,打量着我一笑道:“这位可不正是周总督大人的那位美妾么?老佛爷御封的郡主……”那沙哑的烟嗓,那白净如老妪的褶皱满面的笑模样,他是位宫里的太监公公!我更是一惊,怎么革命党中还有宫中的人不成?我仔细打量此人,更是觉得面善,我恍然记起,此人是皇上身边的徐公公,我在宫里曾见过。 心下不免狐疑,宫里的家法,太监私自出宫必斩,他胆大包天,还敢同乱党混在一处。 “杀了她!否则我等都要葬身于此地!誓死护卫主上安危,这也是盟约。”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这些人身后传来,我一惊,望去时,看到火堆旁同九爷怀铄对面而坐的一位蒙面人,褐色卍字暗纹摹本缎袷袍,稳若泰山的端坐在那里,话语落地有声。 “不能伤及无辜!”九爷制止,话音愈显急促时,反是剧烈的咳嗽起来。 “怀铄,若行大事,不拘小节。要革命,必定有人流血牺牲。”一位西服革履的年轻人操着蹩脚的华文争辩说。我怒从心生,不过这几句话,我便似看到了佳丽被他们巧舌如簧蒙蔽的去飞蛾扑火,公堂上义无反顾的承认自己是革命党,慷慨陈词地讲述什么革命、牺牲、主义,留下这惨痛的结果让致深和我们去承受。这就是他们标榜的革命! “不可!”九爷怀铄一把握住那执枪人的手腕,极力制止。 “开枪!让他们杀我灭口,杀呀!”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心底的话立时奔涌发泄,厉声大喝着。我目光喷火般直视九爷怀铄,咄咄逼人,反是惊得众人停止争吵,四下顿然一片沉寂。 我眸光直刺九爷怀铄的眼眸,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周怀铄,你可还是个男人?革命?这就是你们标榜的革命?一群大男人躲在这老鼠洞里高谈阔论什么道义、民主、理想、博爱,把个不谙世事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推去刀口替你们送死。除去了杀个把个女人,你们革命党的枪就只剩下去打兔子了吧?革命?呵呵,当缩头乌龟的革命!” 我痛快淋漓地骂着,一个汉子恼怒地冲来挥拳,却被九爷一把拦住拉回。 我含着惨然的笑向前,一字一顿地奚落道:“我为佳丽妹妹悲哀,为她痛心!她死得太不值得!为了你们这群鼠辈,不值得!” “她疯了,把这疯婆子的嘴堵上!”有人怒道,怀铄忙上来阻拦,劝我说,“漪澜,不可胡言乱语,你快离开。” 我喷火的目光扫视一圈众人,越说越气得牙关哆嗦,从袖笼中掏出那封密码信,抖开在九爷怀铄面前,笑吟吟地说,“密码函,藏在书里的秘密,煞费苦心呀。”我将那昼夜专研废寝忘食才揭秘的纸忽然一把团做一团,狠狠掷去他脸上。 我气怒的周身瑟瑟发抖,怒从心生,我斥骂那些立时鸦雀无声的男人:“是你们这群懦夫亲手杀死了我的妹妹佳丽,佳丽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就被你们用异端邪说蒙蔽了去送死!你们就真忍心,让她一个小女孩替你们去冒险送死!自己却躲在这里空谈什么报国革命!佳丽她死不瞑目,到死都睁着眼,眼角挂着委屈的泪!她不想死,她还要嫁人,生子,还没来得及做一回女人,她就被你们惨忍地推上的断头台!”我望着眼前一张张虚伪的面容,暴怒的、躲避的、羞惭的面孔,越骂越火。 我猛然转向一脸凄然的九爷怀铄,声嘶力竭地指着他骂着:“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保不住,你还算是什么哥哥?还算个男人吗?还有脸空谈什么富国强民,啐!一番痴人说梦的空话!空中楼阁,都没有你们如此的荒唐!” 一群人被我骂得哑口无言,霎时间无言以对。 “不能让她这么吵下去。”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不由心下一凛。这声音听来竟然如此熟悉,我猛一侧头,竟然惊得呆愕,七姨太,她如何也在这里?她不是同我一道出府,一道同行,别院外同我们分道扬镳,她要去庵堂礼佛。如何转眼来在这里? 惊愕,我紧蹙了眉头,忽然间百感交集,千头万绪都涌来心头。七姨太,她竟然也是革命党?周府里可真是大戏连台了。周怀铭的小妾们,有太后派来的眼线,更有革命党的匪首,适才同我一路说笑而来的七姨太,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地下。 我更是冷笑了问:“七姐姐别来无恙,莫不是菩萨将庵堂搬来了地窖?” 我的奚落,她一阵面赤,却依旧面颊清冷地对九爷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将她看管起来,周府,她是不能回了!” 九爷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不顾我挣扎,紧紧地抓住说:“随我来!” 不能回周府?我心下另一个疑团陡然迎刃而解,我无法挣脱他的束缚,便停住,打量他质问:“三姨太和六姨太还有佳丽的死,可都是你们幕后操作?” 九爷怀铄一惊,气恼的面颊透出愤慨道:“漪澜,你莫要胡乱攀扯,谁带你来此的?” 我此刻痛心疾首,指着他大骂着:“是佳丽妹妹地下的冤魂带我来此的,来见识你们这些躲在地下不得见光的蛇鼠之辈革命党,到底是何货色!我要让你们见光!大街上人人喊打!”我眸光如剑扫视众人,一片哑然,我话音刚落,忽然脑后一记重击,我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夜奔(三) 我醒来时一阵头昏目眩,骇然地望着黑黢黢的四周,听着呼啸的山风在耳边鸣响,地上一堆柴火哔哔啵啵跳着火星,因风火焰飘飞如万千萤火虫齐聚。 依稀中,我看到破旧的神龛、蛛网满结的供案、破庙中凋落漆皮的柱子,满地的浮土,那丛干草……奇怪,这里,我曾经来过,山神庙!记得去年嫁到兴州,山谷中遭遇山贼,那蒙面人背了我疾步狂奔,绑我在这破庙里,对!就是此地。难道是做梦?我不曾离开这山神庙,先前的一幕幕都是一场场噩梦。我不曾去过周府,更不曾历经凄风冷雨的争斗。 我定定神,用力揉揉双眼,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衫,才清醒的记起,我本是昏在别院学堂的地窖里的,此刻,不过是我重返了旧地。我如何来此了? 革命党?我一惊,四下看去,忽听一声问:“醒了?” 我猛然寻声望去,见门口走进一人,一身细麻长衫,飘然而入,手中提着一个灰瓦水罐。 他的脚,不再一瘸一拐,那颀长的身材,舒徐文雅的举止,九爷,他竟然是昔日救我的那蒙面人。 只是此情此景,勾起我无限的心伤往事,我愕然打量他,义愤填膺,他将我掳在这破庙里软禁为何?带我故地重游,还是此地本是乱党的巢穴?我昔日在此遇难入周府,今日又在此遭劫离周府。 冷笑,我呵呵地几声冷笑,摇头自嘲,谢漪澜,这都是你不带眼识人,便自作聪明的靠一枚玉佩误信了人,颠倒了乾坤,误报了恩人。 “水凉,我为你热过再喝。”他娴熟的用木叉挑起水罐提梁挂在篝火上的架子上,仿佛此地是他的家一般来去自如,他一撩后襟坐在一个蒲团上,从腰上解下一个酒葫芦对我说:“过来,喝一口取取暖。”说得那么淡然。 我徐徐行至火堆旁,冷冷打量他不语。 “坐吧?”他说,也被我看的有些窘迫。我问:“那日,并非是令兄遣你来试探漪澜的人品,而是九爷自己刚好路过此地,恰遇到山匪劫我?” 他一时无语,愕然抬头打量我,仿佛惊讶于我的机敏,他抿抿唇,牙关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周身的血立时齐涌大脑,那恨意懊恼,被他愚弄的屈辱,化作周身的怒火,我挥掌狠狠抽向听到面颊。 “啪!”的一声山响,清脆的回音都在这空荡荡的破庙里萦回,他并没有躲避,只愕然地望着我,清冷的眸光中有诸多的无奈和怜惜,仿佛无痛无知觉,就那么望着我,似有万千隐衷难以吐露。 我恨得再无可容忍,转身夺门冲去了暗夜山林里,我漫无目的地奔跑,如一匹受惊的林间小鹿,只寻了一缕星光铺亮的林间小路狂奔,似要逃脱一座满是鬼魅的坟茔。暗夜中,山风如厉鬼惨笑哭号刺耳,惊心动魄,脚下更如有小鬼牵绊拉扯,跌跌撞撞一路狂奔。 眼前的暗林深处有一摸光亮,似呼唤我向前,我要冲闯出去,再不想在阴暗漆黑的地窖里做什么蛇鼠。忽然,脚下一空,一颗心陡然从高空坠下般,身子滑陷下去,原来是自己不慎失足一脚踩空,跌去山坡下。 “啊~~”我惊叫着滑下,狼狈不堪地躺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中哭泣,惶然无助。 暗夜深幽,夜枭的鸣叫声时时传来,无不令人惊魂落魄。我恐惧的堵住耳朵,咬牙扶住身旁的树木要起身,却被灌木划伤了手,手背的刺痛同心里的伤痛酸楚搅去一处,那锥心的痛无以描述。我再咬牙奋力起身,只觉得脚下一阵钻心的痛,我的脚…… 慌乱中,我仿佛坠入万丈深渊看不到半点光亮的彼岸,却听到一个声音在头顶传来:“莫慌,怀铄在此!” “滚开!”我骂着,哭嚷着,宁可沉落去无尽的黑暗深渊中,也不想再去见他。 他分开灌木走来,不容分说架起我,背去背上,向山坡上行去。 我不停地捶打他肩头挣扎地哭喊:“放下我!放下!” 他却充耳不闻般的径直向山上奔去。 此情此景,一如昔日,那蒙面人背着满心惊骇的我在山谷狂奔。我那时尚不知他是敌是友,如今却是千千劫历尽,伤心所遇非人。 回到破庙,他将我放在火堆旁的杂草中,架起我崴伤的脚在他自己腿上,不容分说为我脱鞋解袜,捏拿脚伤。我不再如昔日般的惊羞躲避,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望着那似曾熟悉的情景,望着他手下娴熟细微的动作。 他将葫芦中的酒倒出些许在瓦面上,在火上微微烤烤,随后倒在手心,用手揉擦,再覆在我脚踝上,生出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他用力搓揉,我疼得一头冷汗,“嗯,”的一声嘤咛,痛处的皱眉。 他忙松手担心地问:“疼吗?”仿佛那疼痛的是他自己的脚,张开那满身烧酒的手掌,显得手足无措一般。 我咬牙不语,双眼噙泪,泪水里却含了恨意瞪视他。 他长长吸口气,无奈的只兀自地为我捏骨正筋,忽然抬头看着我那泪光盈盈的眼,不由叹息一句:“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送你进周府。” 早知如此?我惶惑的目光望着他,不解、诧异,旋即那惑然又便成一抹讥诮,挂在我颊边,干笑两声,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痴心妄想!” 他一惊,停了手抬眼望我,目光中失落、无辜,喑哑的声音问:“你就如此恨我?” 我咬牙切齿般牙关颤抖着道:“你害死了佳丽,我一辈子不会谅解你!” 他沉吟片刻,忽然问:“若当初闯入蕙馨楼的是我,而不是佳丽,你可会冲去救我?大哥同我之间,你保哪一个?” 我兀然一惊,这话,我从未想过,心却是突突乱跳,无法平静。 “若早些得知昔日救你的蒙面恩人不是我大哥,你会选择了救佳丽而让大哥去送死吗?”他自嘲地摇摇头,忽然问,“若断头赴死的是我周怀铄,你可会为我落泪痛心?” 见我不语,他正色道:“革命就是要有流血牺牲,若无流血,如何唤醒民众?佳丽的血不会白流,她是我妹妹,我在府中唯一的亲人,自幼同他一起长大,她遇难,我更是心痛欲裂。但我为佳丽自豪,若有一日,革命需要我去死,我周怀铄义无反顾。” 好无知好轻率自大的言语,一派胡言! 我更是横眉冷对:“你义无反顾,你自然是闯了祸事不计后果,你可考虑过抚养你成人的兄嫂,想过周府满面被你连累抄家斩首,有没有想过宝儿因你而成为罪眷万劫不复,一世入宫为奴。你痛快了一时,千百人为你遭罪受累,这就是你的革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夜奔(四) 我越想越气,不由哽咽难言,又奋力说:“我那兄长,昔日也是同你一样热血澎湃慷慨陈词,要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针砭时弊毫无顾忌,到头来,自己身陷囹圄也倒罢了,连累家门年迈双亲徒遭颠簸困顿之灾,白发人四下奔走求告求官府保全他性命,便连累我这妹子要卖为人妾。哥哥说他最疼爱的就是我,我能不为他委屈自己吗?他疼爱我,却把我送去了火坑,被你们蒙骗作弄,委身做妾,日日提心吊胆为生计担忧。这就是你们的男儿雄心伟业,就是你们的利国利民?害了家人还不够,还要祸害旁人吗!” 他眉头紧拧,白净的面颊上带出些无奈,却还是耐心解释道:“你这就是因噎废食了。若没有前人栽树,哪里有后人乘凉?如今国人都似井底之蛙,只知道泱泱大国,五千年文化,不去看看洋人的洋枪洋炮一响,就打开国门,杀奔京师。可惜太后在宫里养尊处优,独揽朝政,架起个皇上只做傀儡般摆设。竟然拿了军费去兴建园林,官员贪污枉法,肆意挥霍,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九爷同几位革命党同仁躲在地窖中空谈高喊几句革命兴邦救国,就能国之将国了?痴人说梦吧!” 我气恼地转身向外跑去,再不想听他的痴人说梦,一派胡言。他嚷一句:“你的脚!” 我奔出了大门,才发现脚下冰凉,恍悟自己没有穿鞋袜,气恼却又不甘心回头,余光忽然发现点点光亮在密林里,猛然望去,竟然发现一丛灯火向这里而来,那火光稀稀拉拉,竟然是有人来了! 我猛然回身,惶然道:“来人了!”猛然关门。 “哪里?”他惊得起身去望。 不过片刻间,那火光已移近,更从缝隙中看到了顶着周府大字的灯笼。我的心一惊,比看到了官府追兵和乱匪更是紧张,我惊急中,四下看看,却是遁地无门。 猛然间,我一个警觉。仿佛黑暗中听到五姨太的声音,那声音在山谷中漂浮,不比见人,仿佛闻到了她身上那淡淡的茉莉花香。若非是她一把将我推进那暗道密门,我也绝不会同九爷孤男乖女藏匿于此。如今她却步步紧逼,带了致深来捉奸了! 如今我同九爷被困在破庙。若我们改道下山,难免山下有追兵围剿,到时候岂不是成了奸夫淫妇? 我岂能让她得逞。 但眼前情势紧急,逃,定是无路可逃,若逃中被擒,那就百口莫辩,坐实了这奸夫淫妇的罪名;不逃,待致深带人闯入,我二人又如何解释眼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景?便是如实告知他,我是被九爷绑架而来此,想必致深他也必不信!但我如何讲述自己执意来别管寻九爷进的地窖,如何在冰绡转身时就忽然从她眼前消失,如何解释那暗藏的地道,那些神秘的革命党,还有那宫里来的太监和官员。眼前一团混乱,眼前那灯火渐渐靠近,果然同致深并肩骑马的还有五姨太慧巧! 我见九爷也匆然回身,急得灭火,对我吩咐:“走,咱们从后山逃!” 逃?如今便是逃遁,日后又如何自圆其说?我若逃了,我那被掌控在老佛爷手中的高堂父母又如何逃? 忽然,我看到了我地上的鞋袜,自然也看到了地上的酒葫芦,更有地上零落的几块架火的砖。 我计上心来,趁其低头焦急地灭那火堆,我装作低头穿鞋,拾起一块砖,猛然朝他头上闷去。 噗通一声,他身子一晃倒地,比我想像的快,我惊得手一松,砖坠落,我忙过去推了他两把,喊着:“怀铄,九爷,” 他昏沉沉不醒,我颤抖的手去试试他的鼻息,果然是被我一砖头闷晕。 我长舒一口气,却仍是胆战心惊,忙而不乱的将那地上的酒葫芦拾起,一古脑地倒在了九爷怀铄的脸上,身上,脖颈上,令他周身酒气,如个醉鬼卧倒一般。 我将酒葫芦扔去柴火堆中,转身扯落头上的发簪,披头散发,撕裂衣袖,提着那块打昏九爷的砖,失魂落魄般向外冲去,应着那火把的点点星星的亮光冲去。 “救命,救命……”我高喊着,直到看到被火光映红的一张张面孔,我看到了面容阴冷眸光沉如寒潭水的致深,更看到紧紧拉住他衣袖一脸做作的慌张神色的五姨太慧巧。 “老爷,看,果然是八妹妹!”五姨太慧巧一声夸张的惊呼,紧贴去致深身边挽住他的臂。 “致深?”我踉跄几步收住步,大口喘息着,旋即毫不迟疑地张开双臂哭喊着扑向了他的怀抱,一如溪水终于奔回大海一般的惊喜。 “致深!”我一声呼唤,满含了委屈,泪水涔涔而下。他的胸口依然宽阔坚实,只是他那冰冷猜忌的目光低垂打量我,透出几分杀气。我哭着,忽然惊恐地摇着头,发疯般颤抖着牙关说:“我,我杀人了……我杀了九爷,我杀了他!我不是有意的,致深,我杀了九爷……”我语无伦次,他的眸光渐渐聚成一线,拉起我那只紧紧握着砖头的手,竟然扑入他怀抱都不肯松手。我的胸口一挫一挫的抽噎,无助而惊恐的目光望着他,他猛然推开我,大步奔去我身后的山神庙。 五姨太被我突如其来从扑入致深的怀抱而被挤去了一旁,如今她又被致深轻易的甩甩衣袖凉去一旁,她怅然立在一旁有些尴尬,旋即异样的目光打量我笑,笑得那么诡秘。 我依旧啜泣,她却淡然一笑道:“看戏的人都走了,这戏唱给谁看呀?” 我只顾惊魂未定的哭泣着,嘴里喃喃道:“我杀人,我杀人,我杀了他……” 她满眼的失落愤恨,巧计落空,白辛苦了一场。也是捉奸未遂。我不觉心头暗笑。 九爷被抬下来,我惊得扑过去,却是扑去致深身边,哭得楚楚可怜,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依偎他怀中慌得辩白:“不是我,不是我,他喝醉了,醉醺醺的就抱住我喊‘佳丽’,带我骑马奔来这里……我就抄起了砖……他就死了……呜呜……” 致深搂住我,先时愠怒待发的目光透出些将信将疑的神色,更有几分怜惜。我只顾嘤嘤地哭着,直待他安抚说:“他不过是昏了,酒后无德……” “九爷分明是借酒撒风。本是在学馆里喝几口小酒,吃了几口澜儿带给孩子们的卤肉,不知如何的喝着喝着就脸色赤红,发了狂一般……莫不是又有人给他酒中下药?”我奚落着,噙着委屈的泪水扫了慧巧一眼,忽然诧异地问她:“才学堂的孩子们都在说,看到五姨太躲去了学堂地窖,妹妹还说是孩子们见了鬼,定是看错了人……” 慧巧一慌,忽然定了定神,强打笑容看着我悠悠道:“那就一定是看错了。” 只是她眸光深处难隐的一抹惊惶不安,不知是否逃过了致深敏锐的眸光。 第一百六十九章 粉墨登场(一) 致深沉下面孔吩咐一声:“将小九带回去,关去曲水院,若敢外出半步,打断他的腿!” 致深话音严厉,我心下略安了安。如今九爷被致深擒回府中软禁,不得外出,也便同那些革命党断了往来。我本就对那些张口是满口慷慨激扬大道理,却只会躲去地下作老鼠的乱党恨之入骨,这回总算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 下山回府,我惊吓未定,紧贴致深,他紧紧搂住我的肩头,一手握住我冰凉颤抖的手,只是那只手同样冰凉。 五姨太正要登车,怅然的目光望一眼致深,却宽仁谦让地说:“爷同妹妹一个车吧?” 虽然她心里不知如何酸楚嫉恨,但面儿上总是那么温婉大方,便是她怂恿致深来山神庙捉奸不成?如今她看似一切未曾发生一般的气定神闲。 我自然当仁不让,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望着那放下在马车下的踏脚凳,侧头求助般仰望了他一眼,平日,他总是见我提了裙裾登凳上车难,就一把抱我入内。 果然,致深心领神会一般,拦腰一用力将我抱起,稳稳送入车内。我心下渐渐安然,也许致深他并未生疑,因为爱我,所以对我编派的那套说辞深信不疑。虽然疑点重重,但男人若倾情爱一个女人,也多半是会自欺欺人的。 我心下苦涩,却依旧为他的深信不疑动容。我上了车,反手要去拉他同上此车,灯火中却见他毫无动意,冷冷的将手负后吩咐一声:“备马!” 我愣在原地,他这是要甩下我们骑马而行? 我心下一阵犹豫时,又听到有人在劝:“大帅,不可,九爷尚在昏迷!” 他是要骑马驮着九爷走? 他却轻蔑地一笑,哒哒的一阵马蹄声徘徊,旋即一声长长的马嘶,我撩开帘子急切地看去时,发现致深马背上驼着如猎物一般的九爷怀铄。他轻蔑地一笑打马扬鞭,在一声咴咴的马嘶声中扬尘而去,留下了孤单的我们在身后。 他竟是头也不回。 我独自坐在车中,沉吟了许久,直到心头的失落全化作眼前一片茫茫迷雾,再看不清他的身影,这才吩咐了车夫启程回府。 回府,已是晨曦微透,街衢一片宁静,偶尔几声鸡鸣。 马车才在府门前停稳,便有嬷嬷扶我下轿。我心思不定,抬眼看去时一惊,竟是大太太房里的万嬷嬷亲自为我掀开轿帘。 万嬷嬷?如何会是她?我轻轻皱起了眉,要知道万嬷嬷是大太太的陪嫁嬷嬷,府中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前段时间刚回府我得意之时她尚且同大太太一样对府中事情不闻不问,如何今日这般殷勤? 我忙谦逊道:“漪澜实在不敢,怎么能劳嬷嬷相搀?” 她轻声说:“太太遣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了。太太吩咐说,待八奶奶一回府,就去她房里问话。” 她的声音冷冷的,虽然客气,却不带一丝温度,竟像是吩咐。她面上不带一丝笑,往日的和善模样无影无踪,枯树皮一般的脸上皱纹更深。 问话?我心下一惊,扶着万嬷嬷的手下了车,却见五姨太正在一旁用罗帕掩口轻咳着,一脸娇笑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场尚未开演的好戏。 万嬷嬷的手冰冷,我握着她,如手握冰块。我多了几分提防,面颊上从容含笑问:“万嬷嬷可知太太传我去所为何事?” 我并不期望得到她的答案,但是我须得去问。 她冷冷一笑道:“主子的心,奴婢们哪里就知晓?太太近日身子不好,门口的雀儿飞上了高枝,开始整日叫个不停,扰的太太身子不爽,头疼又犯了。” “可是寻了郎中来看?”我明知她此言另有所指,却也只能依礼对答。万嬷嬷轻轻一笑道,“老毛病了,咱们太太昔日在阁老府当千金,被太后收做义女时,便有这头疼的毛病了。金枝玉叶,难免娇贵些。” 我一惊,难道大太太也曾经是太后的义女吗?而且被封为公主,地位更在我之上?此前从未听人说起,若她果然是金枝玉叶,又为何能屡屡纵容骄横的六姨太?万嬷嬷又为何在此时对我透露大太太的身尊贵份? 不过恍然间,我便明白了。如今我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御封郡主。但她也要我知道,她昔日也是风光无限的公主,不过无论娘家身份高低,就是皇上的亲妹子正经的公主下嫁,入了周府,也须得从了周府的规矩,这是我朝的律法。 只是,大太太虽然曾是太后的干公主,按照她的年纪推算,此太后非彼太后,她的“太后”应该是昔日的东太后,如今的太后老佛爷的生死对头。东太后已经是尘归尘,土归土,长眠地下了。而如今是西太后,太后老佛爷的天下,所以五姨太才在府里如此的风光八面,才如此的忌惮我这太后的新宠。 我望着万嬷嬷,只觉得来者不善,一时间却又不明白大太太的用意,只得一路随她来到了大太太院中。 一路行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是春色满园,姹紫嫣红点缀廊下,春光好百鸟争喧。 大太太的院里种了几株海棠,如今春风骀荡花飘胜雪,扑簌簌缀满衣襟。我一路随了万嬷嬷来到大太太的房里,心想这位平日一心礼佛不问世事的大太太如今急匆匆的传我问话又是所为何事呢? 行过抄手游廊,绕来大太太的房外,锦帘低垂,万嬷嬷吩咐我稍候,自己打帘子进去回话通禀,我便留在了门外。 廊下丫鬟珍珠正翘首欠脚的逗弄笼子里的黄鹂儿喂食儿,恰她一身嫩柳黄的衫子,显得格外娇嫩。 我一声轻咳,她忽然转头看到我,不由笑了轻轻一福说:“八奶奶万福。咱们太太今儿醒得晚,还在梳洗,八奶奶略候候。” 我笑望她一眼,看她已经逗鸟,就凑去同她逗趣儿几句。 只是等了一盏茶功夫,也不见里面有动静,我不由望一眼身后,万嬷嬷进屋就不见出来。 第一百七十章 粉墨登场(二) 我再回身去寻珍珠,她喂罢了鸟儿却也是不知去向了。如今空落落的院儿里,只我一人立在暖阳下,虽然院内鸟语花香,我却不免有几分惴惴不安。 大太太固然是金枝玉叶,只是这么多年岑寂府中,身份恐怕早已被人淡忘,又何必在此时突然向我亮出身份呢?也不知是何用意。 阳光煦暖,竟也驱不散我心内的那点阴寒。 我在门外候着,正在彷徨,忽然门帘一挑,我心一动,见大太太房里的翡翠捧个金盆出来倒水,她一眼便瞧见我,不由一惊,叹一句:“呀,八奶奶还在这里呢?”忙向帘子处望一眼解释着,“大太太今儿起得略晚,才梳洗齐整了,在佛前诵经呢,八奶奶在此略等等。” 我心下一阵奇怪,大太太平日是最谦虚守礼待人和善的,从未有如此的时候,更何况诵经礼佛,没有半个时辰是不可的,难道就要我一直在门外站着吗? 这分明是要给我下马威吗? 我心下寻思着,顺口问:“今儿一早,大太太可还曾见过什么人?” 此事突如其来,定有小人暗中作祟。我巴巴地等了一炷香的时辰,若是再没个响动,便要想个脱身之计了。 她一脸懵懂地摇摇头,或是知道也不便开口的。她堆起陪笑,转身进了屋去。 又过了一阵子,依旧里面没有动静。我孑然一身立在廊子下逗弄着鸟儿,日光晒得面颊发燥,身下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越是等待,我反越发的不安,腿也渐渐发酸。侧头时,恰见小丫鬟在廊子下偷偷向我窥来,我便灵机一动向她招招手笑了问:“去偏院看看二姨奶奶可在房里?大太太在诵经,我去她那里坐坐。” 正说着,便听帘栊一响,回头见万嬷嬷肃然而立在我身后,手里还握着一本书,她平静道:“大太太吩咐传话,八奶奶不必在这里候着了。” 我一怔,大惑不解,让我在此立了这许久,又轻易地打发我回房,这是什么意思? 万嬷嬷似看出我的疑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淡淡道:“大太太吩咐说,将这部书赏给八奶奶,让八奶奶回房闭门日夜诵读,烂熟于心才是。” 然后将手中一部旧书递来我面前,我双手要接过时,竟发现是一本《女训》。犹如一盆冷水陡然迎头淋下,令我措手不及,我愕然片刻竟然无声,伸在半空中的手收回,没有去接那本书。 有什么能比把这做女人道理的书摆在我面前更加羞辱的法子吗?我难以想象,这样恶毒的方法竟是大太太的主意?温习妇德的训本扔在我面前,要我好好诵读。这一举止就如将《三字经》扔给新科状元,让他重新识字一般,都是莫大的侮辱,没来由的责难。大太太的意思分明是说我有失妇德,她平日一心向佛,见人总含三分笑,从来不曾大声说话,如今突然对我发难,定然有人暗中做鬼! 我默默不语,凝神片刻,双眼微眯,露出些不解其意般温笑,翻了翻书说:“书果然是好书,我房里也是有的,劳大姐姐费心了。” 我盈盈一礼谢过而去,转身时已是咬碎银牙的恨意满怀。她为正,我为新,如今她对我亮了身份,对我可以发难,以后免不了处处要被她压制。长幼尊卑,我无法可说。只是这灼手的书在我看来不啻于莫大的侮辱,我恨不得撕扯了当风扬洒掉。思绪一片杂乱,心里忿然,我疾步向前行,一路行着,穿花扶柳,忽见前面不远处五姨太在不远处山坡的凉亭上含笑望着我。她傅粉般的面颊上拂动春风般的笑,那笑意后幽幽的,颇为得意。 果然是她,见我日渐得势,便用合纵连横之计去大太太面前搬弄口舌,想用大太太的威势压制我。我冷冷一笑,不过见招拆招罢了,致深已对她恩宠不在,她又能嚣张得意到几时? 致深,他才是这周府所有女人的立足之本,任是旁人如何兴风作浪,只要他的恩宠还在,便永远不会被扳倒。 我心里忽生个念头,反是不想回水心斋去歇息,只悠悠地向身后同样疲惫不堪的冰绡吩咐:“你先回去,我去老爷那边去看看。” 便转身向致深的园子而去。 才到求缺斋外,门口抱膝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打盹儿的狗儿听到窸窣的环佩衣履声猛然惊起,张开手臂一把横拦了大门堆起一脸笑说:“八奶奶请留步!爷吩咐下,乏了,请奶奶回吧。” “是我,也不能进去吗?”我矜持地问,微微含愠。 狗儿为难的摇摇头道,“八奶奶见谅,老爷吩咐的是‘所有人’。” 我面颊一凉,往日的我是不需要任何许可便可自由出入他的书房的,而那禁令也只独独我可以视而不见。如今,一切却都变了。经过昨夜的事,他对我应该还是心有顾忌的吧。 回水心斋的路上,我心头一阵茫然。眼前万条垂下丝绦舒展的垂柳拂面,水面凉风夹带濛濛水气,波光敛滟,我却无心赏景,心里怏怏不快。一颗疲惫的心似不堪重负,我望着柳浪风树,心下苦涩难言。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不清,许久,面颊上冰凉的泪水滚下,划过腮边,风掠过有些沙痛的感觉,我才恍悟那是泪。用袖子轻轻掩泪,忽然听到一阵嫩嫩的声音:“阿姆,你哭了吗?” 我一惊,回头看,不知何时宝儿来在我身后,他讪讪地望着我,小心谨慎的样子绕来我眼前,贴去我怀里,用他的方式安抚着我一般。我抬眼,望见了宝儿的乳娘,乳娘尴尬地一笑说:“宝儿少爷出来放风筝。” 我看到乳娘手里提的沙燕儿风筝,忙自嘲的一笑说:“阿姆想念一位远行的朋友,想着想着,就落泪了。”说罢又不无哽咽。 宝儿抱紧我,欠脚为我擦泪安慰说:“阿姆乖,不哭,宝儿想娘时也要哭,就告诉自己不哭,娘要伤心的。”我心头一阵酸楚,紧紧搂住了宝儿。我答应过三姨太,要好好保护他。 第一百七十一章 粉墨登场(三) 我牵着宝儿的小手向水心斋去,他的手肉嫩嫩的,柔如无骨。我想,在这周府,也只有孩子的手才能如此暖吧。 路过求缺斋时,宝儿忽然拉扯住我的手大喊着:“阿姆,咱们去看爹爹去。” 我心头一怔,才碰壁而回,却被宝儿扯住衣袖就大步想前奔去。 “宝儿,爹爹乏了,睡下了。”我哄着他拉他向后说,“回水心斋,阿姆给你画关老爷的大马去。画个天马风筝?” “不嘛,不嘛,宝儿要看爹爹!”他奋力地挣脱我就向求缺斋内跑,我无奈摇头,却听到里面匆匆的脚步声,来旺跑出来传话说:“老爷吩咐,八奶奶带宝儿少爷进去吧。” 我笑了摇摇头,矜持地道一句:“我在这里等宝儿。” 我固执地立在门外不进去,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致深抱着宝儿走来,望着门外海棠花树下徘徊的我,向我走来。 宝儿张开手喊:“阿姆!” 致深道:“宝儿自己行走,宝儿重了,阿姆抱不动你了。”我却执意从致深手中接过宝儿,贴着他亲昵着。 致深的眸光在我身上打量着,渐渐地,目光移到我怀里的宝儿身上,这才露出些笑意,抚弄宝儿的笑脸说:“去吧,听阿姆的话。” 他淡淡的看着我,不动声色地说:“日后宝儿便在你房中吧,只是莫太过溺爱,要养更要教。” 我一笑道:“养是我力所能及的,教是要为人父的才可。” “我以后会常去看宝儿。”他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我轻服一礼退了下去。 宝儿,宝儿。不知何时,宝儿已成了我同他心照不宣的纽带,我心知肚明,宝儿若是在我房中,他便会经常过来看孩子,这也是为什么几房姨太太为了宝儿一个孩子争得乐此不疲的原因。宝儿是长子,在致深心中的分量不言而喻,所以大家都要夺他来争宠。 我固然希望宝儿能在我房中,却也不愿他就此成为我挽回致深心的工具。毕竟他只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孩子,是三姨太带着血亲手托付给我的孩子。 我抱住宝儿回房,一路上行得慢。行过一阵子,宝儿不见了致深,在我怀里一挣就要下地,脚踩落地就一路飞奔向前。 我同乳娘相继在其后追着喊着,却忽然见宝儿停了,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抱在怀里。 我抬眼望去,心下又是一阵不忿。又是她,五姨太慧巧。 仿佛她处处阴魂不散一般,哪里有宝儿,哪里便有她的身影。只见她堆出一脸和善的笑,掏出一只手帕揪扯住两个角儿在手里一转,套在指尖一转,变成一只活动耳朵的小兔子,宝儿好奇地抱住她的手跳脚问:“小兔子!宝儿要!五娘教我呀!” 我打量五姨太,知道她又在打宝儿的主意。我提防地看了她一眼,上前拉住宝儿的手说:“走,阿姆给你画风筝去。” 我一手搂着宝儿,一手为他提着那沙燕儿风筝向回走。一路上,我沉吟着,人人都想夺宝儿,只不过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罢了。我又怎能看不出,那表面风平浪静之下的波涛汹涌。 才回房,我坐下歇息,手中茶盏刚捧起,听到外面一个声音:“八妹妹,你可在房里?”院里传来二姨太的声音,她如何得暇来了?我忙起身应着:“二姐姐,漪澜在呢。” 二姨太人虽然和善,却同我平日走动的不勤,她今日如何来了?我正欲起身出迎,她却笑眯眯的进屋来,怀里抱着一匹织金闪字福纹缎,深青色的,柔滑如丝。 “二娘好!”宝儿正伏在画案上画风筝,起身绕过案子规矩的前来见礼,二姨太打量宝儿一脸的笑说,“看这孩子,越来的越乖巧了。难怪说,跟谁随谁。” 我笑吟吟地打发宝儿先下去玩,转头问她,“姐姐今儿怎么得暇来妹妹这里?可真是稀客呢。”我见她紧紧抱着那匹缎子,忍不住赞一句,“姐姐从哪里得来的,真是上好的料子。” 我细细地打量着,这布料的颜色颇有些庄重老气,但却是中规中矩的颜色。她客客气气的笑了,有些腼腆地说:“我这是要开口来求妹妹了,妹妹可千万要答应姐姐才是。” 我笑了应她:“姐姐怎么如此客套了?莫不是取笑漪澜,若果有什么漪澜能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她忍不住扯扯我的衣袖打量我笑盈盈说:“我知道妹妹从来是个出众的,和我们这些没得比。自从妹妹回府,府里都传开了,都说妹妹在宫里可是风光无限,再没谁家女眷能及的,老佛爷都留你不离左右,宫里的娘娘都同妹妹你结拜姐妹呢!” 她满眼艳羡,我却脸色越听越白。慧巧不知在身后如何为我煽风点火,二姨太大度,说这些给我听,若是换了旁人,不知如何去想。 我只得腼腆的笑笑说:“那不过是慧巧姐姐有意抬举我罢了,入宫后的事事还不都是仰仗慧巧姐姐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姐姐有什么吩咐但说便是,妹妹定当效劳。” 她的笑仍是腼腆,径直的放了那匹缎子在案子上说:“这是老爷从京城回府时赏我的……下个月……逢了我三十整寿。” “哦。”我恍然,岁月催人老,眼前的妇女与我同为致深的女人,我仍风华正茂,她却已年过而立。我微微福了福道,“妹妹在此先贺喜姐姐了。” 她连忙搀起我道,“什么喜不喜的,不过又老一岁罢了。我来此是……”她颇有些扭捏,缓缓地为难道,“我,我想赶制一件衫子出来,想要京里如今时兴的样式,只是我自己的针线功夫不济的,白白作践了好东西。若送出去,又怕府里这些人责怪我过于张扬,反惹出没趣儿来。只是,这是老爷自我入了周府,头一遭在我生辰赏我东西,你知道……”她忍了泪,露出欢喜颜色,手背揩了欣喜的泪说:“我,我前世修来的福分,我可不敢作践了这好东西的。” 我笑望着眼前眼角带了褶皱芳华已逝的妇人,心下有些酸涩,安慰道,“可见老爷是心疼姐姐的,你看,这料子是真真难得的。若不是老爷记挂着姐姐,又如何只单单赏了姐姐一人呢。” 她听了更是欢喜,透出几分只有少女才有的羞涩。颇不自然地略整了整衣角道:“伺候老爷这些年了,平日里老爷不言不语的,也没怎么……可突如其来的赏了这些,反让我觉得心里不安生了。” “姐姐且放宽心。姐姐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宽慰她,致深赏赐了那样多的奇珍异宝,我从来不屑一顾。可眼前的她,只因得到了一匹布料,便欣喜地无以复加。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如此看来,究竟谁幸谁不幸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粉墨登场(四) 送走二姨太,我揉揉发酸的脖颈,这两日犹如在噩梦中一般,虚虚实实看不清楚。只有四下一片寂静无人,我独处在这空荡荡的房间中,才渐渐回味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一颗心紧紧揪紧,再徐徐放下。 嘟嘟嘟,三声叩门声,我的思绪收回,便听到门口一阵咳嗽声,苍老的声音问:“郡主可在房中?”不待我答话,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一道光影铺陈在地砖上,那人闪进屋内,门就咣当一声被带上,俨然门外更有一人把守。 日光刺眼,但我已辨出是我出宫时太后派来的两位嬷嬷之一的方四嬷嬷。我一惊,那两位嬷嬷随我出宫后就一直沉肃着金刚脸,不见一丝笑模样,若是老佛爷有何凤谕,我向宫里有何呈报,都是通过她二人。只是出宫至今,这还是头一遭方四嬷嬷出现在我眼前。 方四嬷嬷沉着冰冷的脸语调平淡地问:“郡主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禀告老佛爷的?” 我更是心头一颤,莫不是昨日惊心动魄的事儿她二人已听到了风声?是知晓,还是猜测?我不由心头暗惊。我该如何向太后禀告呢? 若应付说昨夜纯属偶然,我一无所知,这分明是不可能。况且,即便我不上报,难保五姨太慧巧会密报昨日的种种给老佛爷,她说多说少,或是有无添油加醋就更不得而知。若让老佛爷知道我有所隐瞒,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过是致深的一个小妾,她自己亲生儿子的媳妇又如何? 我毫不犹豫地应了说:“我也正要寻二位嬷嬷呢,只是一直不得脱身。” 我连忙接过她递来的密函薄绢铺陈在桌案上,拿了羊脂玉的石狮子镇纸压住一角,提起一支七紫三羊的毫笔,一行蝇头小楷一笔一划地写着。笔走龙蛇间,我心思飞转,九爷昨夜在山上醉酒轻薄我的事儿,府里怕是人尽皆知,我要写。革命党聚会的事儿,慧巧亲眼得见,我不报,她必报。她在外,我在内,以理推算,我必是看得知得比慧巧更多才对。只是,能有什么情况下,我看得知得不如墙外的慧巧多?我又如何能保全九爷和周家不会满门受难?况且,那集会中有皇上身边的官员和大臣,更有太监,我头疼欲裂。 措手不及间,就被莫名其妙的推上了风口浪尖,真是处处的刀光剑影。我不能迟疑,我此刻的每个神色动作或许都会被这位阴冷面颊的嬷嬷上报给老佛爷得知。 不过瞬间,我被逼到了绝境。也就在那煞那间,我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我提笔恭谨地写过一番遥祝老佛爷万寿金安的帽儿话,便启奏道,臣妾谢漪澜特来请罪。说我同五姨太同时听说地窖有乱党集会,我二人在机关外因争功而发生争吵,争执间,我被五姨太推去墙上,误跌入机关内。可惜我是背向内面向五姨太倒跌而入,所以磕到头颅昏迷不醒。待醒来,已被乱党弃尸荒山破庙,不知谁给九爷怀铄灌了春药同我关去了破庙内。九爷对我欲非礼,我惊急中将其打昏,便遇到致深同五姨太前来捉奸,才救了我,免于乱党借刀杀人的诡计。我只字不提慧巧的不是,只说自己无用不知分寸,功败垂成。但这字里行间,老佛爷自然知道此事的幕后策划又是何人?怕是看过我的密奏,便是真的乱党聚会,都要被疑为是子虚乌有了。若是慧巧敢告知老佛爷我深入虎穴进入了乱党地窖,又同九爷这乱党私奔在山野破庙苟且,那一切只能映证我的密折属实,而她则是公私不分,坏老佛爷大局的败事有余之徒。 我一笔笔地据陈,稳稳收笔,对了灯将墨迹烤干,卷做一个卷插入竹筒,当了方四嬷嬷的面滴了蜡封住那密折筒,双手奉给方四嬷嬷说:“有劳嬷嬷了。” 方四嬷嬷唇角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将竹筒收入宽大的袖笼里,才定定神色说:“老佛爷懿旨。” 我一惊,慌忙接懿旨。 方四嬷嬷谨慎地说:“老佛爷着郡主设法留宿在周大人身边。留意进来可有京城的官员同周大人有暗中来往?” 我毕竟是老佛爷安插在致深身边的“枕边人”,我须得留意致深的一举一动。只是,这可是为难了。此刻怕是致深对我早有了提防,我越是靠近他,他越是提防我。如今可真是进退两难。想来致深这些日子疏远我和五姨太,怕已是心存忌惮。 我领懿旨恭敬从命,方四嬷嬷满意的退下。 看她出门,我心里稍定,只是眼前我如何能重返致深的身边,又如何去刺探出老佛爷所需的秘密? 恰是晚膳时分,我便向前堂去,心里掂量着或是能见到致深,须得想法法子留他在我房中一夜,也好对老佛爷有个交代。 我到时,致深已坐在那里,满色清冷,眸光低垂着,依旧是颓然伤感的神色。怕是佳丽之死,他耿耿于怀,忧思难以排解。 “阿姆!”宝儿张开手臂向我扑来,我紧紧抱住他亲了又亲,抱住他坐在桌案前。 致深这才抬头看看宝儿,五姨太借机说:“八妹妹这些日子操劳,又要照顾宝儿,不如,今儿就由慧巧来伺候爷吧?” 我还不曾开口,她便不失时机的抢个先,我便笑了说:“漪澜倒是没什么,只是宝儿跟惯了漪澜,怕去五姐姐那里一时不习惯。” 我望一眼宝儿,宝儿大嚷起来,“去阿姆房里!阿姆给宝儿画大马!爹爹也去!”宝儿是致深的要害,宝儿在哪里,致深便会宿在哪里。妻妾们也渐渐变得聪明,知道争老爷不如争宝儿。我偷眼看看身后的方四嬷嬷和慈云嬷嬷,面色沉肃地远地守在我身后,虎视眈眈一般。她们是在盯着我,若我有机会同致深同眠,怕是今夜便要套出更多的消息递给太后。可我又怎能如此任人摆布,轻易地便做这“枕边人?” 唯一的法子就是致深主动提出,今日不同姨太太同房,这样我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真是可笑,哪里会有人将自己的男人往外推的?可如今,我却不得不。 果然,致深不动声色道:“佳丽尸骨未寒,这几日我便在书房歇息。”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却被他轻易地平息了下去。我同五姨太慧巧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时疫(一) “这人啊,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等哪处都得不到时,才知道开始的好。”五姨太慧巧酸酸的一笑,端着一盏酸梅卤子瞟我一眼一笑。她分明是冷嘲热讽我同九爷之事。 我端着手中的汤碗,却忍不住淡然一笑道:“妹妹岂敢同姐姐相争,只是有些东西争也争不来。就像苔藓,任凭再是如何生长,也始终不能像仙葩一样得到阳光菏泽,只能在背阴的地方潮湿腐烂。” “哦?那妹妹如何断定何是仙葩,何是苔藓呢?”五姨太不屑地讥讽,我正欲答话,却听见砰然一声。寻声望去,却是大太太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满桌女眷都面面相觑着,再不敢坐,都立起听大太太巡示。 大太太却幽幽地品了口茶,依旧是原来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缓缓道,“仙葩固然是奇花,可若不正正规矩,只怕早晚会沦落为背阴的苔藓。不守妇德,无视家法,我容得,只怕老爷也容不得。” 我一惊,这话说得分量颇重。我抬眼,只见大太太微眯着的眼倏然睁开,里面一道寒光恰射向我,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们二人跪去佛堂,佛前诵经赎罪悔过一夜。我也乏了,剩下的都下去吧。”大太太扶了扶额,在万嬷嬷的搀扶下出了门。 我同五姨太相视默然,都不知究竟,亦不曾料到大太太会拿我二人开刀。 但大太太毕竟是大太太,这府里的规矩,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如今虽然同她齐头大,身份不同,但毕竟在她之下。可是这责难好生突然,就算要整治府里的规矩,为何要动根基稳固的五姨太和风头日盛的我呢? 我不明究竟,但她斥责得确是占了个理字。屋内一阵肃穆,我先行起身撩衣跪到,心想就此顺水推舟,借着被大太太惊吓过度为由,推病几日再说,省得嬷嬷们步步紧逼。 我领命起身,五姨太自然不敢违逆,她在府中这许多年,忍耐的功夫定然高过我一筹。 一路我二人一前一后去了佛堂,跪在佛前诵经祷告。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经双腿酸痛,五姨太揉了膝盖冷笑道,“托你的福,一个个,又都重新登场了。” 我诧异的望着她问:“莫不是大太太昔日还曾发威?” 她一怔,淡淡一笑道:“许多年前的事了,我只见她罚某人去背什么《女训》。” 我不理她,依旧沉思。她却似不屑地点拨道,“任凭一堆老鼠如何胡闹,那也终归是老鼠,猫只在远处看着便罢。可若是老鼠不知天高地厚扮作了猫,那就怪不得猫要打开杀戒了。你自从宫里回来,如今一跃就同她平起平坐,处处高过了她一筹,她还能做得稳?” 慧巧的话一针见血,我刹那间明白了。大太太不是不动,而是以静制动。任是原先的妻妾如何争斗,都同她不是一个分量的,她自然不必去理会,自有五姨太六姨太出面摆平。可如今我的风头地位隐隐有超她之势,她要灭的,自然是首当其冲的我。 佛堂四面透风,风吹过四面凉透,入夜堂内更是寒意透骨般的阴冷。虽然听不到冬季那呼啸的风声,只是阴寒更甚。如今已是开春,佛堂内撤去了炭火盆,反是一点暖意皆无。慧巧对外面呼喝着:“来人!” “啊啊啊”一个年迈的婆子驼着背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四下望望,苍老的声音徐缓地问:“奶奶,这是喊人吗?”声音都是颤悠悠的。 “你去传话,吩咐人抬四个炭火盆来,银霜炭多放些,烧的热热的。再吩咐人去我房里,让凌霄将我那常用的靠垫拿来,赤金的手炉也拿来。还有我拿领驼绒披风来。”说罢,还将头上的一枚金钿摘下递给那婆子说:“赏你的。” 她出手倒是阔绰。婆子笑眯眯的接过那金钿,看了看。 “啊,阿嚏!”慧巧继续打个喷嚏,绸帕轻轻擦拭着鼻子。我也忍不住相继喷嚏着。 那婆子眯着老眼望着我们,颤巍巍地开口问:“五奶奶这是要吃炊饼夹牛肉呀?”她摇摇头认真地劝阻说,“这大夜里的吃肉,对菩萨不敬,不敬!哪里能吃炊饼夹牛肉呢?如今这牛多是耕牛,官府明文禁令不许屠宰耕牛。五奶奶不要为了馋这一口肉,就给老爷招来灾祸。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这是哪门子的话,我哭笑不得,这不是打岔吗? 我心下一凉,这天聋的婆子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有人有意安排她在此监视我们,看来今晚少不得苦头吃。我心生芥蒂,连打几个喷嚏,觉得四下格外的冰寒,手脚冰凉,加之一阵阵的寒风袭来,似冬日飕骨的严寒。怕是此地临近湖面,夜风凄寒,如此在敞轩中四面透风的冻一夜,岂不要生病? 又跪了一阵子,我有些吃不消,咳嗽不断,清涕连连。五姨太更非是能忍之辈,索性起身就向外行去,却见本来立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直地堵住了出去的路。 “你们这是做什么!起来,我不过是吩咐人拿件大氅。”五姨太吩咐着,那两个丫鬟却磕头连连道,“大太太吩咐了,不能让五太太和八太太踏出一步,若是出去了,就要打断我们两人的腿。五太太发发慈悲吧……”说着那两个丫鬟磕头连连。 我悚然,大太太早已“用心”安排,看来今夜注定是个难熬的漫长夜晚了。 我们相继揉拳擦掌取暖,咳嗽更甚,昏昏沉沉瘫软侧坐着依稀捱到天蒙蒙亮,待丫鬟们来伺候我们回房时,我二人都伏在地上难以起身。 我的头昏沉沉,似听到丫鬟婆子们哀哀的呼唤声,我只觉得周身筋骨如被抽了去,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直到有人喊一声:“呀,额头滚烫,快请郎中来吧。”才有婆子来将我背回了房里去。 入夜,我烧得嗓子如裂开一般,周身酸软,头疼欲裂,更是咳嗽不断,一颗心仿佛要被刻出来。耳边听着冰绡的悲咽声,郎中却安抚我说:“不过是偶感风寒,无大碍,吃两剂发汗的药就是了。” 如此又是一日,我的病却愈发的重了。周身时冷时热,咳得五脏六腑如被撕裂开。我气息奄奄地喊来冰绡,费力地说,“我全身动弹不得……风寒,如何会是这样……” 冰绡哭着摇头:“不会呀,小姐,郎中说不过是偶感风寒,怎么会如此高热不退呢?老爷不在府里,我去禀告大太太,求她换个郎中来看,大太太反骂我多事。五奶奶也一样病得昏迷不省人事了。老爷也不在府里,这可怎么好!” 冰绡已是乱了方寸,我在病中,更是昏昏沉沉。 第一百七十四章 时疫(二) 我一颗心似要被咳出肺腑来,越是咳喘,越是周身滚烫难过,及至后来,咳出的痰中反是带了鲜血。我身子立时一软,冰绡竟也慌得不知所措。人说少年吐血,命不久长,不过一夜间,我便病入膏肓了不成?我极力定神,吩咐冰绡说,“派人去请老爷?去衙门请老爷。” 冰绡哽咽道:“派人去请过,老爷说,不过是风寒,延医就诊就是。” 我心一凉,一定是大太太先去禀告,说我不过是身子娇弱,偶感风寒所致。见我怅然失落,冰绡情急中握住我的手说,“小姐,等冰绡片刻,冰绡就去寻九爷来拿主意!”冰绡起身就向外跑,我欲呼她回来却是周身无力,如此多事之秋,九爷本就被致深勒令禁足,如今让他闯出来违抗兄长的禁令,岂不是为他招惹麻烦? 不知昏睡多久,我依约中听到九爷怀铄的声音在耳边,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我只觉得四周那些仆人七手八脚的将我抬去藤床上,裹了严实的被子,这是要抬我去哪里? 或是我周身滚烫,人至庭院反觉得户外的夜风不似昨夜的阴冷。依约中,我觉出自己被抬上马车,昏昏沉沉的颠簸中去了一处所在。身子似是魂魄出窍,一颗心都要咳出胸膛,周身似烈火焚烧五脏六腑,酸软乏力的我仿佛如一滩水化掉一般。 朦胧中,我听到九爷用洋文同谁在说话,嘀嘀咕咕的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许久,九爷才凑来我耳边说:“漪澜,你们身染了时疫,西洋教会的大夫打一阵消炎针剂就可以药到病除。” 打针?我乏力的身子略挣扎了片刻,虽然头脑胀痛,还是依稀记得打针是洋人的异端邪说,是要将那带孔中空的钢针插入血管,灌进药液。这血中灌入药水,是药三分毒,岂可如此?我竭力摇头,奋力挣扎,我喃喃地说。“我不要,不要打针。不要!” 九爷怀铄似明白我的心意,他却不肯放弃,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鼓励说:“漪澜,你知书达理,不同那些愚昧的黎庶百姓,更不是那迂腐固步自封之国人。西学中用,取夷人之长,补我之短才是紧要的。既然洋人的药水对治疗瘟疫药到病除,你何必如此执拗讳疾忌医呢?” 我迟疑片刻,却依旧徐徐摇头。 他却抱紧我在怀里,将我的头靠上他的肩头,紧紧握住我的手鼓励道:“宫里的贞妃娘娘,就亲自试过洋人的针药治病,你可有什么不敢?若因瘟疫不治而枉送了性命,才是不值得!你想想,若你去了,且不说大哥和我……”的话忽然顿了顿,改口说,“你扬州的高堂父母,又托付何人?” 我的心一酸,天降横祸,一夜间我竟然因吹了风病入膏肓。我不能无辜枉死,我不能,终于点点头。我的袖子被轻轻摞开到臂肘处,刺鼻的药水棉签在手臂上涂抹肌肤,针刺入时我浑然不觉疼痛,拔出时,神父模样的医生戴着白色的口罩操着一口蹩脚的中文说:“勇敢的孩子,好了。主保佑你!” 我平躺在藤床上,听着一旁五姨太气息微弱的哭声:“不要,我不要,老佛爷最恨异端邪说,我不要打针!” “五嫂,你若是讳疾忌医,如何能药到病除?这是瘟病,怕中医一时间极难药到病除的!”九爷急得劝着。五姨太咬牙坚持着,“不,我不打针,我宁可去似,除去了爷,谁也不得碰我!” 也不知她如何这般的固执,只是眼见她眼窝深陷,香消玉殒一般的容貌憔悴。 我就如此就昏昏沉沉的熬到了天亮,不知不觉中已是睡去,醒来时天光大亮,冰绡惊喜的嚷:“九爷,小姐她退烧了!” 我也觉得神智清醒许多,才定定神,看见神父和蔼的笑脸,他欣慰地说:“孩子,你醒了。” 我点点头,想谢谢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九爷怀铄眼眶青黑,一看就是一夜未眠,他揉揉眼说:“总算治愈了一个,只是五嫂嫂那边,还是一意孤行的执拗。” 我听到旁边凌霄的哭声:“五奶奶,你醒醒呀,五奶奶,你说话呀!” 我一惊,挣扎了起身,寻声望去,五姨太,她平躺在藤床上,面如纸色,无力地咳喘,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呴呴”声,她莫不是不行了吗? “不如趁她昏迷不醒,给她打一针吧,毕竟救命要紧。”九爷提议,凌霄急得哭了拦阻说,“五奶奶她一定不许的。” 九爷如今急得束手无策,我也不由心生无奈,斗来斗去,我毕竟不能眼睁睁看她送死不救,这时忽听到了外面一阵叫嚷声:“大帅到!” 致深来了,他阔步冲进了教堂,晨曦刺眼的光亮中,照出他深青的官服肃穆中披上一层淡金色。 “大哥!”九爷疾步迎了他而去,兄弟二人在教堂的走廊中相遇,骇然的寂静后,致深忽然抡圆巴掌狠狠一掌扇去,九爷应声倒去一旁。 “带走!”致深一声喝令,来旺、来福忙来搀扶九爷下去。 “致深,不可!”我想嚷,却不由忍住声,将后半句话咽回。若不是九爷救了我性命,我岂能活着见他,只是我不能说。 凌霄哭了扑来诉说五姨太的病情危重,致深俯身将五姨太抱起,仆人们制止道:“老爷,五奶奶所患是春瘟!” “闪开!”致深不容分说抱起五姨太向外冲去,临登车时吩咐一声,“别院,请苏郎中速速前来!” 听说致深是一路抱着五姨太回府,整整一夜在别院陪伴五姨太,苏郎中是从京城来的名医,果然药到病除,三日后,五姨太渐渐苏醒,只是烧得时日久了,她羸弱不堪。喉头溃烂几乎失声难言,眼眶乌青,双腮瘦陷,好不可怜。 我立在别院五姨太房外,看着仆人丫鬟们来来往往的忙碌,听着屋内五姨太慧巧娇怯怯的咳喘的说话声,致深温然的言语颇是依旧动人,同昔日在我房里小儿女调侃时一般,只是如今说给了她听。 “嘿嘿”的两声笑响在我耳畔,我侧头一看,竟然是二姨太不知何时立在我身旁,也翘首向屋内张望着。 她慨叹一声,见左右无人低声在我身边道:“任凭这家中的小妾再能翻天,家里到头来还不是大太太的天下?” 她平日逢人带笑,讷言少语的,忽然几句话颇是突兀,难道是大太太差她来甩这些闲话给我听?她这话音极是奚落,似对大太太颇有微词的。 “真以为你们的肺瘟无缘无故就得了?”她慨叹一声,很惋惜的样子,我也是一惊,一句话正中下怀。我也在疑心,如何佛堂冻上一晚,就能染上春瘟,那春瘟来势汹汹,却是想得也不易。 我惶惑的眸光打量她,她望着屋内,帕子掩口轻声说:“妹妹没有觉得佛堂外的风格外阴冷潮寒刺骨?” 我更是一怔,却是如此。 “妹妹就没发现,殿外殿内四角满是冰块,就是想活生生冻死你们。” 我后背冷飕飕的,汗毛倒立一般,她又哀怜地说:“可怜呀,若是冰块,也就罢了。可惜那些冰块,是流民营那些患了肺瘟的流民乞丐倒污水的沟中取来污水凝结成冰。那夜,怕那冰化得慢,就吩咐了人往上面浇多了滚水。好在这佛堂平日极少有外人去,事后一关门洒石灰粉,万事大吉。只是可怜了妹妹,哪里就想到了,这会咬人的狗,不叫。”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鸳梦重温(一) 我惊得愕然在那里,呆滞的目光望着她。周身冷飕飕的寒意,是大太太,是她? 她一句惊醒梦中人,却令我惊得牙关发寒。我惶然大悟。我也曾猜疑过我同五姨太突然暴病其中的蹊跷所在,如何冻了一夜竟然染上那穷人因食不果腹身子羸弱,环境肮脏才易患的时疫?若果然如二姨太透露,大太太果然是幕后黑手,其用心歹毒可非常人能及。 但二姨太平日同大太太形影不离,又是大太太的贴身陪嫁丫鬟扶正,依理说,大太太对她有恩,更是她的靠山,她何必要出卖大太太? 见我眸光狐疑地打量她,她似看出些端倪,就淡然的一笑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停步徐徐回眸看我一眼。我心领神会,深咽口气,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摇了扇尾随她而去。 别院外春色独好,玉树外垂柳轻抚,落英缤纷花舞漫天,只是我心中的春色已不再。 她停住步,把弄着拂堤杨柳打量四下无人平静地说:“妹妹是聪明人,妹妹一定在想,平白无故的,姐姐如何做这好人,告诉妹妹这不可告人的玄机?” 她果然是个明白的,我不禁一笑,轻轻坐在了石凳上,面对一湖春水,拾起石子打个水漂,看着涟漪一圈圈散开走远。 “姐姐如此做,也是有事相求妹妹,若妹妹能玉成姐姐的好事,当感激不尽。日后有用到姐姐的地方,一定尽心竭力为妹妹驱驰。”她悠悠地说着,“妹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儿,姐姐我也便不兜圈子说话。我膝下无儿,今生无望,一心想抱养宝儿,望妹妹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成全此事。” 我扬起下颌望她,打量她的神情,原来如此,她是在打宝儿的主意。她僵持的笑容渐渐凝在脸上,徐徐停住把弄柳枝的手。 “我素来喜爱小孩子,更是喜欢宝儿。如今妹妹年轻,少不得日后给老爷开枝散叶多添些子嗣,宝儿反是累赘。不然妹妹就做个顺水人情可好?”她倒是说得直白,我不置可否。 我打量她几眼,似对她的话依旧是将信将疑。 我问:“哦?那我如何信姐姐的话呢?” 她才释怀道:“也不怪妹妹谨慎小心,若是妹妹怀疑我的诚意。我还可以告诉妹妹一个秘密,自当是投名状了。” 她一笑索性掐断了一截柳枝在手中把弄道:“大太太昔日嫁入周府,已非完璧之身。” 我说的云淡风轻,我却吓得不轻,险些“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不是完璧之身,这意味着妇人不贞,是可以被沉猪笼的大罪。此事不容信口雌黄,更不容他人非议。 如果,大太太嫁来时已非完璧之身,那将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如今所有的荣华地位,都可在一朝一夕彻底灰飞烟灭。 她却笑了,笑得得意,笑意中诡诡的。我一直觉得她同大太太都是和善慈祥一心向佛与世无争的,今日看她的表情就越发觉得陌生奇怪。 “因她不是完璧之身,又怕洞房夜纸里包不住火,便设法将姑爷的酒里下药将他灌醉,再让自己的陪嫁丫鬟替她去洞房。第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她再爬回姑爷的床上掉包。” 她笑得诡异,说的云淡风轻,我却身后冷汗渐渐渗出。此话更是骇人听闻,想那大太太也是堂堂阁老府千金,竟也有如此丑事。我愕然打量那二姨太只是淡笑,说一句:“怕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见我不信,她更是笑容中透出神秘,笑了徐徐摇头,声音拖得悠长更是神秘道:“那替小姐同姑爷洞房的陪嫁丫鬟,就是我。” “是你?”我惊得脱口而出,愕然地望着她,却是一时失态。恍惚间头脑一空,雾里看花般一时看不清究竟。 二姨太剩下苦笑,毫不顾忌道:“也亏得她失身图自保,若非如此,哪里就如此抬举我做了老爷去小妾?更是为了堵我的嘴,保住这个秘密。” 只是,她如何突如其来的要出卖她的主子,来求我讨好我,难道就是为了宝儿? 我囫囵的应付了几句,心思繁乱,也不去看望大病初愈的五姨太,更不想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粉饰太平。 二姨太的话像犀利的剑,为我戳破这一层层伪善的面具,让我看见这府里每个人嗜血的本来面目。虚伪,这府里上上下次每一寸角落都充斥着虚伪险恶。 难怪哥哥说,纯情无它只属于孩童,随着年龄长大,有了欲望名利企图的地方,就不再有真实。 身心疲惫,我捱到湖边的亭台处坐下,望着湖面烟波淼淼,水光潋滟,忽然记起了扬州的西子湖,记起了那安谧美好的家。我此刻多么想离开此地,离开周府,一无眷恋的撤离,再不回来。可是,我不能。 肩背上仿佛难以卸下沉甸甸的包袱,举步维艰的痛楚。 “小姐,小姐,害得冰绡好找啊。”冰绡疾步奔来,手里摇晃着一封书信,笑得如春花一般的娇艳。 “小姐,老爷托人捎来家书了。尺素如今可是伶俐了,见小姐不在府里,打发了人一路送来了别院。小姐快看看老爷说了些什么?” 我接过那家书,似乎还存着父亲手掌上的温暖,一时喜极,忙拆开书信看。 爹爹的书信不长,却是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爹爹说家中一切安好,因兄长犯事,搜府时抄走查封的古籍孤本已被官府一一发回。因怕古籍受潮无法收藏,知府大人还特地送了十只大铁木箱子。府里西阁藏书楼,我常去的地方,因前年年久失修漏雨,又因哥哥犯事一直无法修缮。如今官府闻讯,已调拨了工部分来的维护古物的款项,出人出力开春这几日一应竣工修葺完毕。 后面一张纸是娘亲的信,那信上斑驳的墨污,怕是娘亲和泪而写,我的心一揪,满是酸楚凄然。娘亲说,如今朝廷恩典,一家荣宠,府里一切大好。娘的牙又掉了两颗,官府派郎中来代为妥善料理,如今家中之事尚好,让我勿以为念。 读到此处,我的心一片安然。老佛爷虽然派人看押软禁了我的父母家人,但待他们是极好的,哥哥漂泊在外,父母双亲一直是我的牵挂,如今有人代为照顾,也是大好的。 记得当初哥哥犯事儿时,官府叫嚣而来,抄走了府里珍藏的善本古董,处处对父亲刁难。如今前倨后恭,叫我怎能不感叹世态炎凉。 忽然,一行字跃然纸上,娘说,哥哥于开春终于有了音信,并正筹划了回扬州父母膝前尽孝。只是兄长不争气,逃难时被人勒索,又沾染上了大烟瘾,如今欠债累累,急需千两白银偿还债务,若不凑齐款项,怕是哥哥就要性命不保。 第一百七十六章 鸳梦重温(二) 替哥哥筹措银两救命一事是娘在信中来提,爹爹的书信中却只字不提,我便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爹爹颇有些文人清高的风骨志气,从不肯沾人钱财,更不为五斗米折腰,因此更不主张子弟入仕。便是我入周府这一载,他都从不肯同周府攀亲来往。娘平日做事谨小慎微,若非被兄长一事逼到了绝境,怕绝难开口向我要钱的。 见我愣愕愕的坐在廊子上不语,冰绡急得问:“小姐,老爷说些什么呀?冰绡先时还见小姐笑逐颜开的,怎么这会子脸儿上阴云密布了?” 我不想说,将信递给她,让她自己看。 冰绡自幼在我身边,诗书识字不少,她接过书信草草扫过,忽然“呀!”的一声叹,忙道,“那快些筹措银两去救大少爷呀!” 银两?我以千金之价卖身周府,哪里还有什么银两?我苦笑黯然。 “小姐,还是去求姑爷好歹先挪借些来。如今大太太和五姨太横竖是指望不上了!再者说,小姐如今每个月还须得替老佛爷代笔画画的,每年也有薪俸。权且当是先从老爷帐上预支,日后还他就是。”她黑亮的眸光一转,满眼的笑意。 我无奈一笑道:“傻丫头,我如今都姓周,那所得的银子自然也是姓周。如今要挪姓周的银两给谢家,你说当如何是好?” 我心下一阵茫然,到头来,万事还是要依仗那个男人。 我曾经惧他、敬他、感激他、爱他、恨他、怨他,周府内起起落落风风浪浪这近一载,桩桩件件想起,似乎都有他是身影在里面。如今彼此冷漠疏远,彼此都对对方心存芥蒂,只是我越要对自己说,那个昔日救你的蒙面人并不是周怀铭,这个男人竟然冒名骗取了你的芳心,但往日的缠绵恩情种种就会一一浮现眼前,唇边仿佛还余有他唇齿间的清息,回眸时似仍见他那双深邃的眸子紧随,很想侧身靠一靠他那宽阔的肩头,尤其是在孑然孤寂时,更觉得他的身子那么的坚实可靠。只是,这一切可是虚是实?仿佛水月镜花一般,那么的不真实。 “小姐,姑爷对你这么好,就是如今冷落小姐,怕也是因为佳丽小姐之死,令他太过伤心。小姐,你去求求姑爷,若他都不能救大公子,还有谁能够呢?” 我满心纠结,漫无目的地在别院里游走,不知不觉行去我曾经居住过的那所小院。院内,更有湖边玉树下那致深为我亲手搭的秋千索依然在春风中轻荡,往事历历在目,点点滴滴都是伤心。我轻轻坐在那秋千架上,依旧是那么舒适,冰绡轻轻地推动那秋千,我拉着那攀满花枝的索练轻摇,起起伏伏间,万念在心头纠结。 昔日为讨我欢心,令我回心转意时他那无赖的嘴脸,令人又气又笑;分尸山匪时血淋漓的残忍令我恐惧;兰房温汤中那柔情万种,恩爱缱绻令人沉醉难忘;而咬牙穿着那满身钢针的鞋子一步步流血坚忍地走向太后面前时,那男人令我钦佩折服。致深,为何那救我的蒙面恩人摘去面纱偏偏不是你?为何偏偏太后看中我做你的身边细作?我该如何是好? 我来到致深的房间时,五姨太正在他身边安然入睡,青绡帐帘半垂。致深在一旁为她轻轻掩着被角,恰见我徐徐进来。 “姐姐睡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点点头,并不抬头看我。 我立了片刻道:“爷去歇歇吧,让澜儿来照顾姐姐。” 他这才抬眼打量我,似有些难以置信,冷冷一笑,然后起身。 “嗯,”五姨太慧巧一声嘤咛翻身,眉头紧蹙。致深便又坐回床边,握起五姨太的手,轻轻揉拍着,那一幕,颇是温馨。 我转身轻声吩咐冰绡说:“去后厨看看。给五姨太煲些黍米粥来吃,最是养气血。再备几个爽快的小菜。” 我在外间候了一阵子,随意整理慧巧浆洗回的衣衫,一一的叠放整齐。心里暗自寻思,他该会跟出来吧?若他对我还有一丝情意未断,他便会出来同我说话。只是,若他心里凉透…… 我心头忐忑,反复寻思着,却听帘栊声响,一抬头,恰见致深出来。 他一抬头,见我还在此处,就好奇地问:“你还没有走?” 我无奈答着:“同病相怜而已,更何况是我和她之间。”我一阵颓然,又咽回了后话,眸光闪过一抹难言的光,却没逃过致深那深邃的眸光。 致深打量我,也不多问,只他那神色间,我能看出,自佳丽之死,他必定已经提防我。 如此下去,只有彼此逐渐的疏远,而我在老佛爷心中自此不值一文,必定遭灭口,更是可怖。 如今,能救我的只有致深,我因他而荣,因他而生,也必因他而死。 我起身道:“我去看看五姐姐的粥可是妥了。” 不过起身的片刻,忽然袖笼中一封书信掉落地上。 我一惊,愕然时眸光一闪,一抹窘意。在他虚成一线的眸光中,我惶然去拾起,就欲塞回衣袖内。恰见他打量我,便揉着那封信,似有秘密被他窥到一般,牙关间迟疑片刻道:“是,爹娘的家书。” “哦?”他问,不置可否,仿佛我不说,他便不问,但是他心中的疑虑是有的。 我迟疑地将那书信呈给他看,小心翼翼的如胆怯的小鹿,似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却并不接信,淡淡道:“收起来吧。” 他又问:“二老可还安康?” 我点点头,又偷眼看他,迟疑片刻,在他猜疑的眸光中终于艰难的开口道,“致深,可能借我千两白银?” 他毫不迟疑道:“去账房支取就是。” 我一惊,含泪的眸光打量他,许久才问:“你便不问,我是为何用这大笔银两?” 他平静道:“老佛爷本也给你些体己银子,这银子是你的。” 我更是感念,鼻头一抽,嘤嘤的哭了说:“是哥哥如今有了音信,他却不争气染了大烟瘾,欠下大笔的钱。爹爹就这一根血脉……” 第一百七十七章 鸳梦重温(三) “哦,他人在何处?”致深见我落泪伤感便问,有了一分淡淡的关切。 我将书信递给他,让他自己看,只顾掩泪,一副惶然无措,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支支吾吾片刻,有苦难言一般,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哭泣道:“致深,你救他,你一定要救他。只要能救哥哥,你知道我不顾一切的。爹娘如今年事已高,况且因我之故,又被老佛爷她……”我忽然戛然止住话,惶然的眸光望着他,万般凄楚,苦于难言。起身轻服一礼,掉头就跑了出去。 这本是铤而走险,若我不孤注一掷将老佛爷以我父母安危相逼一事向他坦言,怕如今再没有办法解开眼前的困局。我不能让致深疏远我,更不能如慧巧如今的尴尬一样,同他有名无实,彼此心存芥蒂。 我回房,坐在窗前,看着冰绡拉来的小厮们为我在庭院里捉着那绿色的豆虫。听着窗外的鸟语花香,紧颦眉头,只等着他的回头。 时间分秒的过去,西洋挂钟里那只布谷鸟又冒出头来布谷布谷的叫着。 我的心一分分的凉下去。是我适才透露的“难言之隐”不够直白,致深未能听懂其中的玄机?还是他如今对我心如止水,再不想同我有任何瓜葛? 窗外日影西斜,残阳光亮恰从窗外投来,格外的灼目。那光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渐渐的辉煌褪尽,窗外的那片天空暮云四合,天边一片消沉的暗紫色,渐渐的,渐渐的,四下里一片黯淡。 冰绡掌灯进来,轻声说:“小姐,你身子也不过才好,哪里还顾得旁人?不如回府去吧。姑爷心中如今只顾着五姨太,也顾不过小姐了。” 恰听一声清嗽,步履声稳步而来,那熟悉的声音…… 我匆忙起身,冰绡吓得垂头就喊:“冰绡给姑爷请安。” 沉寂片刻,致深才迈步进来,我忙上前见礼。 他打量着胆怯着暗自探舌头的冰绡,佯怒了问:“你家姑爷心中如今只顾着五姨太,你如何知晓呀?” 冰绡慌得眸光乱转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我忙起身嗔恼道:“何必冰绡说?爷自打从衙门回来,就不曾来过漪澜房里,冰绡不过是抱打不平。” 他吩咐冰绡退下,我低垂着眸,他抖了衣襟坐在榻旁,房中就只剩我二人独对红烛。烛光映红我的面颊,我沉吟不语。 “说罢,有什么未尽之言,要对我坦言的?”他问,话语同面容一般平静。 我侧头,黯然神伤,一颗孤寂的泪滚落下面颊。 我赌气般说:“自古婆媳争宠,怕都是如此吧。漪澜自当遇到了一位恶婆婆?” 致深微微蹙眉,狐疑的眸光打量我很是不解。 我便惨噎道:“漪澜身处其中,左右为难。老佛爷说,若漪澜敢稍有违逆,不为其所用,或敢吐露半分给你。”我含泪瞟他一眼,哽咽道,“我扬州父母的命,全家安危,都在老佛爷手中。” 我抽噎片刻,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合盘说给他听,更将我这些日子的煎熬,无颜面对他,说得凄然可怜,只见他听着听着面容渐渐阴沉,一语不发。 我却格外注意,只将此事看做是老佛爷担心致深年长主意大,不听调派,有所放纵之行。而我则是儿子枕边的媳妇,不得不受命于婆婆代行监管之职而已。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含泪,惶然不知所措。 他手中不停把弄那串十八字伽南香珠,静静地目视前方,沉吟不语,许久,才略略一笑道:“太后便是如此,这本也算不得什么。昔日孝惠文皇后同先皇大婚那阵子,帝后夫妻深夜行房,还被太后半夜查房堵在被窝里,很是尴尬。小夫妻床榻上的言语,一举一动都被具悉无余的报与了太后。老佛爷还曾当着先皇的面儿,这些私密的事儿,悉数出来羞得孝惠文皇后无地自容……哎。” 他摇摇头看我一眼道,“如今离得远,倒也是好处。” 他见我落泪不止,就伸手为我拭泪道:“莫怕,横竖有我,太后不过是气话,吓吓你罢了。” 我反侧身躲避赌气道:“爷自当是气话,漪澜可是吓不起,是漪澜的父母,爷自然不担心了。” “看你!”他嗔恼道,拉过我的手,我瞟他一眼问:“若有一日,太后同我一道被山贼掳了去,你先救哪一个?”民间媳妇矫情的话语,我如今肆无忌惮的问着。只有如此真性情的漪澜,才能让他安心,释怀。 他寻思片刻认真道:“太后,自然是先救太后。” “你!”我故作嗔恼着不依不饶。 “诶,君臣之道且不说,太后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先救了太后,再同你一道去死!省得人世两隔孤零零的,也没意思。”他顾做一脸认真的神态,言语却是插科打诨着调笑说。 我再打量他的眸光,那眼眸中有多了昔日的顽劣无赖。 我不依不饶着赌气,他却忽然扑了我在榻上不许我起身,压在我身上,轻轻揉弄我耳垂温声道:“便是一道死,也是牡丹花下死!” “啐!不正经的!”我娇嗔道,他却来搔我的痒,在我挣扎求救时,他亲吻上我的唇,深深的,纠缠去一处,一夜缠绵,红烛摇曳,屋内厚重的喘息声伴随床榻的嘎吱作响,直让他闹了我一夜。 回府后,春光依旧,漪澜苑的梨花盛开,夜夜红烛长燃,致深又是夜夜专房来我这里。 我同五姨太安然回府,有惊无险的躲过一劫,大太太见到我二人都是有些神色不定。如今更有致深的宠爱,量她更奈何我不得。 家宴上,五姨太反是显得安闲如旧,似不曾介意荣宠,独守了一隅,吃着汤,忽然对大太太提议说:“若说九爷如今,人也大了,总不能如此关他一生一世,他也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男人不成家立业,这颗心多半就是野在外面的。老爷若想拴住九爷的腿,还不如拴住九爷的心,给他娶房媳妇,就一了百了了。” 她笑吟吟地说着,眸光扫向我意味深长地问:“妹妹说呢?” 第一百七十八章 新欢错爱(一) 九爷,她偏偏又提到了九爷,她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刻意将九爷同我扯去一处。 我悠然一笑轻轻用帕子拭着唇角道:“五姐姐的提议甚好呢,是该给九爷说一房媳妇了。漪澜倒是乐得为九爷做一回红娘呢。” 见我对九爷的婚事更是上心,五姨太慧巧神色间未免有些失落。 致深端着茶盏轻轻用碗盖拢着水面上漂浮的茶针,他随口问我:“是谁家的姑娘?” 这些日子致深同我鸳梦重温,府中人人尽见,都羡慕我再得老爷的青睐。只是我每每见他那平静若水的神情,深不可测的眸光,心里就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或是我自己多心,自我那日合盘托出老佛爷以我父母为要挟,要我做致深“枕边人”一事,致深听罢除去那微蹙的眉头,旋即就是一脸苦笑,仿佛这一切都不值一提。自此再不提及此事,对我却是亲昵如初。 我见他问,便认真地解释道:“爷忘记了不成,上次去吴巡抚家里做客,她家的三小姐生的品貌端正知书达理的,还是待字闺中呢。吴巡抚夫人还曾打探过九爷可曾婚配?” 我不过随口一说,大太太领先摇头说:“不妥不妥,那吴家三小姐生得品貌寻常,小九那性子,非是个绝色的不肯娶的。” 五姨太慧巧掩口噗嗤一笑道:“绝色的被老爷娶来了,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第一才女呀?” 我的面颊霎时一冷,慧巧,她果然步步紧逼。我强压了怒意,扮作一脸温笑故作不解其意地认真说:“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散出风去,收些小像来,姐姐们先过目,挑得过眼的,再拿与九爷过目,也免得合了八字,九爷再不满意。” “如此大好呢,不如我和妹妹一起为九爷遴选佳人?”五姨太更是附和。 我余光看一眼致深,他却不动声色,似对此事并不十分关心。 果然,几日后,大太太传唤我们去花厅,桌案上摆开花花绿绿的画像,更有西洋相机拍出的黑白小像,环肥燕瘦,桃浓李艳,俱是家人为九爷选妻征来的适龄待嫁女子的小像。 我随意展开几幅看,不由淡淡一笑。 这一笑并没逃过二姨太的眼,她笑了问:“妹妹笑什么?” 我将画儿交给一旁的丫鬟说:“这两幅小像出自同一画工之笔,天下的画工,人也是他鬼也是他,若没毛延寿,也就成全不了昭君出塞的美谈了。” 慧巧噗嗤一笑道:“听听咱们澜儿这张利嘴呀,也不知咱们爷昔日相中妹妹,是看得画工之笔的小像,还是什么呢?” “那就要去问爷了。”我淡淡道,眸光漫然地在案子上那些西洋小像上一扫,一眼就被一张照片吸引。东洋学生装,齐齐的娃娃头,一双弯弯的月牙眼含笑,看来分外清纯的一个女学生。我不禁拾起那张照片对了日光仔细看,越看越觉得清俊可人。 “这是佳丽在教堂学弹琴时认识的同学,她叫曹蒹葭,外祖父曾是洋务大臣身边的翻译,去年回国的。”五姨太慧巧说,“妹妹果然好眼力,我看照片时,也觉得这姑娘观之可亲。” 大太太嗽嗽嗓子说:“这洋人学堂抛头露面读书的女子,都是疯疯癫癫的,没有规矩!不妥不妥。” 听大太太反对,五姨太慧巧立时改口提议说:“我倒也曾顾虑这个,不如,还是从画像中挑出一两位?” 大太太一声叹息道:“你们挑便是了,我不过随口一说。如今世道不同了,就是小九也长大了,他如何想,我这个长嫂怕也不得而知了。” 大太太下去诵经,我同慧巧相视茫然。 只我翻看那些照片和画像,依旧只对那曹蒹葭情有独钟。听说九爷要娶妻,我心头一阵难言的感觉,仿佛空落落的,但我却极是热心为他觅那伴侣,生怕大夫人胡乱的将个俗不可耐的女子就硬攀给了他。 我拾起曹蒹葭的照片,递给五姨太慧巧说:“好与不好,好歹听听九爷如何说。这女孩子,给九爷过目再定吧。” 五姨太慧巧点点头,似是默许。 府里执意为九爷娶妻,意在束缚他那颗野马般不羁的心。此事一经议定,进展就格外的快。 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众多的画像中就选出了两位品貌端正的女子,自然其中一位就是我那日看得过眼的那个女学生曹蒹葭。 曹蒹葭是佳丽的同学,周府对她来讲并不陌生,她曾陪佳丽在周府别院小住过一些时候,自然也同九爷有过几面之缘。 五姨太慧巧颇会投其所好,见九爷中意这女孩子,又在曲水流觞中圈得烦躁,就请来曹蒹葭过府来用晚膳,并由我们陪了四下游玩。 万花亭畔杏花飘残,枝头已能辨青青杏子,躲在新生的绿叶间。夹杂着垂柳拂烟堤,鸟儿深深浅浅的欢叫,我们一路说着行着,来到水榭投食喂鱼。池塘中穿梭摇曳着嬉戏莲叶间纵横沉浮嬉戏的金银二色锦鲤,我们鱼食洒去,鱼儿就争相涌去,千头攒动,颇是可人。 曹蒹葭齐眉的刘海下一双弯弯的笑眼格外的妩媚,她扬手向栏杆下池塘里投着鱼食,拍手欢跳笑嚷。看到她,我仿佛看到了佳丽妹妹,那一脸无忧无愁的笑容,写满了青春年少的骄傲,笑得一无挂碍。我忽然恍悟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对曹蒹葭如何如此投缘,或是我太过思念佳丽的缘故。 曹蒹葭一袭宝蓝色东洋学生装,披肩上两道白色的镶边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英气,齐着小腿肚的学生裙,下面是雪白的丝袜,黑色横带小皮鞋,整个人看来如此的爽利清纯,带了几分异域不同寻常的美艳。我都隐隐的羡慕她,能活的如此的无拘无束的随意。 她毫不拘束,回身问我和慧巧:“怀铄他人在哪里?听人说,他调皮淘气顶撞了周大帅,被打屁股啦?” 我同五姨太慧巧面面相觑,不想这丫头如此口无遮拦,却又单纯得可爱。 “我去看看怀铄九爷好吗?”曹蒹葭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洒落去水里,掸掸手提议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新欢错爱(二) 暮云四合,天意向晚。五姨太看看天,面露难色说:“该是晚膳时分了,妹妹还是吃过饭再去看望九爷吧。” “天快黑了,孤男乖女的,岂不更不合适?我去去就回。”曹蒹葭信心满腹的说,到了周府反如自己家中,如履平地一般,毫无忌惮可言。 慧巧无奈地望我,待我拿主意,我也拿这率性的女子毫无半法,索性点点头,许了她。慧巧吩咐丫鬟珍珠说:“去陪曹小姐去曲水龙吟院见见九爷,速去速回。” 曹蒹葭一脸欢喜地催促着珍珠速速前面带路带她去寻九爷怀铄,我望着她娇小的背影,晚风鼓起她的学生裙,白色的长丝袜裹得纤细的两腿那么的身材窈窕,青葱鲜活,果然是个可人儿。 曹蒹葭走远,只剩我同五姨太慧巧在石桥上独自相对。 此时,彼此深知底细,这几场交锋后的怨怒,一直积蓄心头无法爆发。 我自然不会再冲动,我如今只有见招拆招,但我心里提防她,却不会怕她。我噙了一抹矜持的笑容直面她。 她却莞尔一笑垂眸,手中纨扇轻扇了两下,半掩了美人面,一双眼儿挑起看我问:“妹妹的面色可不大好,一脸怅然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为谁呀?” 我心虚,不由一惊,旋即淡笑了说:“前些日子一场大病,身子如今还乏呢。”缓缓又轻笑道:“你我姐妹,便是憔悴,还能为谁呢?”我凝视着她的眸光,面颊始终噙着那抹安然的笑意。她才渐渐避开我的眸光,兀自扇着扇子,毫不示弱。 如此一来二去,我二人言语便过了几个回合的交锋,虽然杀个平手,但我总是没让她轻易取笑欺侮了规矩得逞。 又候了一阵子,彩霞满天就在湖面远处,青山隐隐间真是难得的美景怡人。看过一阵子,忽然扑啦啦一阵子响,一团东西从我眼前飞过,慌得我一抖。定睛看去水面,恰是白鹭从我脚下的桥洞贴着水面飞过,掠起一池涟漪,抖抖翅膀便无影无踪。但不过片刻,夕阳下的湖水如镜面,映出我清瘦的身影,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弱柳扶风般的模样。忽然记起致深曾在这石栏桥旁从我身后揽住我的腰在此投食喂鱼,他一手揽住我的腰,手在我腰间揉弄,面颊贴在我粉颊边蹭腻,扎扎痒痒的,他不时如那水中鱼儿一般忽而轻啜我的面颊,吻向我,无语的一点点吸吮我的肌肤…… 我不禁有些愕然,神驰天外。倒是慧巧轻摇了扇子,斜倚桥栏靠坐着,望着天边那抹彩霞诡笑道:“听说,西洋的女孩子都十分开化,不等订婚圆房,就同男人亲嘴儿,勾引男人对她们动手动脚的。”顿了顿忽然问,“你说,曹小姐如今同咱们九爷,在做什么呢?” 我不觉面颊赤红,平白的她如何对我说这些?他侧头含笑望着我,似一点点的挑弄我心头那点子醋意,有意让我难堪。 过了一阵子,还不见曹蒹葭和珍珠回来,慧巧也犯了寻思,她仰头望望渐黑的天色,又不时向她二人离去的方向远眺,手中的扇子也摇得愈发的快了。 我心里也渐渐生疑,都说九爷同这曹蒹葭相识,只是孤男寡女的,什么事儿谈得如此尽兴?天光渐暗,还不散去。我以扇半障了面,只留一双不安的眸子凝视远方,心中颇有丝不快,却自己都不解。按理说,九爷寻到红颜知己,谈得投机,我该是欢喜才是,如何如此的怏怏不快呢?我徐徐去扶鬓角的金钿以掩饰自己心头的不安,她却噗嗤一笑说:“看咱们两只呆头雁偏偏立在这里,不如一道去看看那对儿鸳鸯再聊些什么话,这么开心?” 我便顺了她,随了她一道向九爷的曲水龙吟院而去,所幸离此地不远。 我二人来到曲水龙吟,见院门紧闭,叩开门一问,才得知曹姑娘早就走了。 我同慧巧不由面面相觑,却不觉一笑,是我们多心了。 “或是这丫头顽皮,去哪里扑蝶子赏花儿鸟玩耍去了。若说这曹姑娘,还真是像极了佳丽,都那么的无法无天的模样。”五姨太感叹道,反是悠然自得的不再顾虑。 冰绡在我身后插嘴说:“莫不是曹姑娘对这府里熟悉,先去了前面花厅用膳,随大太太说话去了吧?” “或许是大太太派人来唤了她先过去了。这个珍珠,近来做事混混沌沌的,真真当打了,也不知去回禀一声。”慧巧嗔骂着说,“走,咱们前堂去吧。” 我们一路说笑着前行,都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记得我去年初入周府时,同她结拜,姐妹情深,那时多少知心的话儿说不尽。我同她结盟联手斗六姨太时,便是我同致深同房的点点滴滴,她都问得详细为我支招如何去赢得致深的心,如今想来,多么嘲讽的一件事。难怪长者都说,“逢人但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果然是老人言,受益无穷的。 来到花厅,大太太已不见了踪影。二姨太紧张地上来嗔怪道:“如何这个时分才来?大太太不快,推说胃口不好,去诵经拜佛了,嘱咐我们自己陪曹家小姐用晚膳。” 我一惊,曹蒹葭没有回来吗? 慧巧忙问:“曹小姐不曾过来吗?” 二姨太一脸惶惑道:“她不是同你们一道去游园吗?” 这便奇了!我暗觉不祥,慧巧忙吩咐凌霄、牡丹说:“可曾见到了珍珠?” 二人一脸懵懂的摇头。 “四处去寻寻,看她去了哪里?黑灯瞎火的。”二姨太有些不安地揉着帕子吩咐着。 我更是觉得后背发寒,忽然记起昔日我独自在月下湖边赏景,那背后突来的黑手将我推落下水的惊心动魄一幕。 我忙道:“我去看看。”不容分说就出去寻曹蒹葭。 冰绡、尺素打着灯,一路走一路抱怨:“这偌大个府里,哪里去寻曹小姐呀?” “这么个大活人,一点都不懂规矩,在人家府里胡乱的跑,什么洋人学堂出来的才女,不过是个疯丫头,哪里配得上咱们九爷?”尺素不平地嘟哝着。 绕过几重院子,便来到湖水边,冰绡尺素都相继呼喊着:“曹小姐,曹小姐……” 空荡荡的四周,仿佛湖面传着回音,却毫无曹蒹葭的踪影。我的一颗心满是狐疑,这丫头也忒大胆,她跑去了哪里呢? 第一百八十章 新欢错爱(三) 我们一路喊一路向前,身后不远处五姨太和二姨太也带了嬷嬷和丫鬟们相继随来四处寻找。 我们原本是要玉成一桩好事,若是稍有不慎出个什么闪失,可如何向人家姑娘的父母交代?我后悔自己没有随了曹蒹葭同去看望九爷,或许我在,她便不会走丢。 “小姐,你看!”冰绡一声惊叫,我循着她手指方向望去,见前面九曲石板桥上跌跌撞撞的似有一个人影跑过,仔细看去,那身量,特有的短裙,还有那嘤嘤的哭声,是曹蒹葭。 “曹姑娘!”我惊得一声喊,忙吩咐丫鬟们挑了灯笼追过去。 “让我去死!我没脸活了,让我去死!”她呜呜呜的哭着,失魂落魄一般,面色苍白。我看清她时,惊得面如土色。 曹蒹葭,是她,此刻她没有了那阳光明媚的笑容,一双眼呆滞含泪,哭得满脸凄然,她紧紧抱拢双肩,那东洋学生服裹在身上,前胸的扣子被撕裂,露出里面的一截蕾丝花边内衣和雪白的肌肤。她头发凌乱,赤着双腿,周身瑟缩,蜷缩在桥栏一角悲戚。 “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说,姐姐给你做主!”我急得搂住哭闹着要寻死觅活的她,她紧紧地捏住我的臂膀,呜呜呜的哭着摇头。 直到五姨太和二姨太相继奔来,愕然地问她:“这是怎么话说的?出了什么事儿了?” “可是老九?”二姨太似看出什么,忍不住追问,曹蒹葭哭着狂摇着头,许久才哇的放声大哭道::“是周大帅,是他,他禽兽不如……他……” 致深?我们三人愕然,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曹蒹葭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我,我从九爷房里出来……就,就看到一对儿玉色凤尾蝶,我扑蝶追到河边,周大帅却来到我身后……他醉醺醺的,一身酒气,他捉了那蝴蝶给我。我就去接,他……呜呜呜……” 曹蒹葭涕不成声,“他力气太大,他抱起我就跑,我大喊也没人管,他就……他就将我……我不活了,我没脸去见爹娘……” 曹蒹葭扑在我怀里哭得可怜,如一只受惊的小猫一般。我又气又急,却仍是将信将疑。 致深酒后无德或许是有的,曹蒹葭年轻貌美,又有异域风情大胆的美,或也是能令男人为之倾倒着迷。只是,我不信致深会如此。他不是那种因小失大的人,他好女色,但在女色上,他还是颇有节制的。 我抚慰着她,极力让她镇静,同五姨太一道搀扶她起身,向最邻近的五姨太的蘅芳苑而去。 借着灯光,我看清了曹蒹葭赤露的腿上的血污,我的心立时一沉,不由悸动不定。她艰难地行走着,呜呜地哭泣着,失魂落魄,委实可怜。这该不会有假,难道果然是致深他禽兽不如?我的心渐渐的凉下来,周怀铭,果然是他么? 我恨不得立时冲去求缺斋质问他,看看他到底烂醉如泥到何地步,竟然如此禽兽不如的奸污了自己未来的弟媳妇。可是我此刻无法脱身,每一刻都如在油锅内煎熬。 大太太赶来时,嬷嬷们已为曹蒹葭简单的擦洗了身子,看着曹蒹葭呆滞的目光,毫无求生之意的茫然的双眼,仿佛才盛开的娇花突遭霜打,就此枯萎了去,令人惋惜痛心。 大太太手捻念珠连道了几句:“作孽,作孽!” 然后众人都是长长叹气。 五姨太慧巧失了分寸地揉指尖紧蹙眉头问:“大姐姐速速拿个主意吧。若是曹家的人兴师问罪来,咱们爷可丢不起这个脸呀!” 大太太痛苦地皱眉道:“生米煮成熟饭,还能如何办?收房吧。” 二姨太唇角动动,偷眼望望我,似有不忍道:“收房倒是个息事宁人的好法子,就是人家曹姑娘能答应吗?好端端的千金去做小妾……哎!还有,老爷那边是何主张呀?” 大太太一脸犯难道:“是何主张,也要问过老爷才知晓。” 她打量我一眼,沉冷了面颊吩咐说:“漪澜,你去问问老爷的意思,可否就此顺水推舟,将周姑娘收做九姨太?” 我去问?我一惊,如何选定是我?我如何开口,我如今心头五味杂陈翻涌,我恨不得就此质问他,我还要去劝他纳了曹蒹葭为九姨太不成? 五姨太慧巧语重心长地道:“这也是权宜之计,总不能将此事闹大。咱们这爷,哎!妹妹还是不熟悉他,他若任性胡来,那狂狷的性子,如今才是野马脱缰了。” 我离开蘅芳苑时,立在院外,望着院内灯火阑珊,举头望一天的星光低沉,仿佛压得人无法透气。我向求缺斋而去,一路走来,一颗心似被撕裂,一片片的抛去夜空中,忽而没了踪迹,只剩无尽的惨痛。我想哭,却憋堵得哭不出。 面颊冷冷的,那心头凝结的怨恨、冷漠更有一番无可奈何,种种齐涌在心头,百感交集。 求缺斋,帐帘半掩,只露出他的半截腿耷拉在帐帘外的床榻边。床下,还有一只曹蒹葭的牛皮鞋,旁边那一块绸帕,待我看清,才觉得面红耳赤,那是曹蒹葭的底衣,我的心顿时凉透。 进屋前,我还曾经期盼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如今,残酷的现实令我不由嘲笑自己的可笑,自欺欺人。谢漪澜,天底下可还有比你更傻的女人? 仿佛那偷腥的猫儿,吃得大饱懒懒的寻个角落晒太阳大睡,嘴巴还挂着没舔尽的鱼腥。我恨得牙根发痒,更是一阵鄙夷。 我静静地掀开轿帘,仰躺在床上衣衫不整的他伸展四肢如螃蟹一般,或是帐帘一掀,我手中提的绣球灯刺眼的灯光灼目,他侧头已手掩目,喝一句:“出去!”还在春梦中一般,舍不得起来。那副男人无赖的模样,我恨不得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提起。 我立在帐帘便,深深抿了唇强压怒火和失落问:“爷醒醒吧。大太太吩咐我来讨老爷个示项,如今生米煮成熟饭,曹姑娘就不嫁九爷了,让老爷收房如何?” 一阵沉寂,他虚个眼儿似看非看的扫我一眼,揉揉疼痛的头,呼吸间透出一股浓郁的酒气。他喃喃道:“我醉了,不知道你们说些什么。” “醉了?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子家的清白,就一句‘醉了’了得?”我愤然作色,再也难忍怒火。 “我说了,我醉了,什么都不记得,让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他牙关里挤出冷冷的几个字,翻个身,露出腰间裸露的一截麦色的紧实的肌肤,我恨得牙关颤抖。 第一百八十一章 新欢错爱(四) “你既然做了,就要对人家女孩子负责。如此躲在这里还说些推诿的话,岂是男儿所为?”我恨恨道,眼空蓄泪地望着他。我看错了他,他岂是这样的男人,一个“醉了”就可以推卸一切? 我的致深,从不该如此这样的。 他却懒洋洋的一翻身,双手枕去脑后,双眼眯成一线,饶有兴致地打量我问:“我听你的,你说收,我就收;你说不收,我就不收!” 他说罢呵呵大笑,眯眼打量我的笑容满是邪魅,话语狡黠,一脸拿捏戏弄的神情,打量我如何的举措。 “那就不收!”我索性甩下一句忿忿的话,气恼的转身就走。他却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扑来我面前,一把紧紧擒住我的臂,呵呵地笑着道:“还真是醋意大发了?” 他说着,迅然将我扯回,那股力极劲,我立足不稳,直扑去他的怀抱,被他顺势扑去床上,压在身下。 他的身子燥热,带着一股呛鼻浓郁的酒气,他不容分说就撕解开我的衣衫,迫不及待地狂吻着我的肩胛酥胸,紧紧按住我的手。他何时变作如此的无赖。 我挣扎着,急恼地制止:“住手呀!大太太还等我去回话呢,爷到底作何打算!” 他索性来了兴致,越发的得逞,迅猛地吻咬上我的唇,在我挣扎抗争下,他才依依不舍地撑了胳膊离开我的面颊,鼻尖却在我眼前,一双深邃的眸子幽幽地打量我,哈哈大笑着说:“你说不收,我偏偏要收!这就抬举曹蒹葭做九姨太!” 我打量他,此刻他的话是真是假都令人难以捉摸,我心头一阵寒凉,脸上却渐渐麻木,我冷哂道:“老爷既然定了,又何必来问漪澜?” 我本是赌气,便知他人前道貌岸然,人后落拓不羁。谁想他却一笑,微微扬起下颌,垂了眸孤傲地望着我拿捏般缓缓有力地一字一顿道:“只准你跟老九眉来眼去,就不准我同别的女人上床?” 一刹那间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向头脑,我气的浑身发抖,愤然挣脱他骂一句:“疯子!” 他却一把按住我欲挣扎而起的肩头,幽幽地凑来我耳边,诡诡地问:“是不是察觉自己爱错了人,后悔了?”他的眸光不瞬分毫地紧紧凝视我的眸子,似要从我眼底挖出答案来。 他的手钳住我的腕子,如铁钳一般的生痛,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我心头一寒,心头那点暗疮被人突然捅破,那沙疼阵阵一丝一丝地渗入心中。急怒与剧痛之间的我挣扎着,意欲摆脱他的束缚,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地摊牌,更没想到他完全无视刚才的暴行。我气恼地挣扎着:“放手呀!爷要寻欢作乐请自便,纳妾添宠也是爷自己的事儿,不必对漪澜回禀。爷便是去青楼寻花问柳,又岂是漪澜能问的。放开我!” 我挣扎着,叫嚷着,但是徒劳,我越是挣扎,他越是猖狂,他将我双手手腕握住,拉去头上,任我奋力挣扎着,他却得意的幽幽地笑着,一手扯下我腰间的梅红色弹墨汗巾子,缠绕我的腕子,束缚住我双手,顺势将我的手捆去了床栏上。他要做什么? 我慌得喊:“致深,放开我!不要闹!”我此刻哪里有心情同他纠缠? 他打量我,不觉一笑,那笑容中满是邪佞。他不顾一切地撕扯开我的衣衫,不知是醉是真,尽情地亲吻我每一处肌肤。这炙热的唇,怕是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前还曾狂野的亲吻另一个女人的肌肤,他贴在我身下那炙热的身子,怕也才同那个女人巫山云雨初度归来。如今,却如剑一般刺向我。 他强吻着我的身子,不顾我奋力的挣扎叫喊,“放开我!不要!” 我欲哭无泪,他岂能如此?他如波涛万顷般地征服我,一浪浪铺天盖地的袭来,他粗重的喘息着,我渐渐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只是想到曹蒹葭,心里一阵惊措后就是恶心。许久,他一泻千里般畅快淋漓地趴倒在我身上,沉寂了许久,粗重的喘息阵阵。我不堪重负,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他歇过片刻,略支起身子,疑惑的目光眯成一线,陌生般打量我,阴阴地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终是看不清。”旋即,他咬牙切齿一把推开衣衫不整的我,如弃敝履一般喝道:“滚!滚出去!” 他一把抓起我的衣裳扔在我面颊上,又狠又准,我措手不及。 蹂躏,我无法用别的词语形容刚才的遭遇。我浑身被他绑住,他肆虐过后,却只狠狠地吐出一个“滚”字。我是玩物吗?他还是致深吗? 变了,一切全都变了。气愤,悔恨,羞愧……千愁万绪化作泪水倾盆,我强忍了不哭,却忍不住泪,我如困兽般挣扎着,他才伸手一拉,松开那束缚我双臂的汗巾子,我扯过衣衫哭泣着匆然套上,满脸落魄尴尬,窘迫不堪的夺路而逃。 我猛然推开那扇门,却是惊愕的立在原地。 门外,大太太、二姨太、五姨太,各位嬷嬷,丫鬟们,齐齐地立了一院子的人。似乎都在欣赏我这出好戏。 噗嗤一声,五姨太笑了近前为我整理衣衫道:“看妹妹急得,衣衫都穿反了。这是让你来劝爷纳了九姨太的,你怎么自己倒抢先了?” 我无地自容,任泪水打湿面颊。眼前若有一条地缝,我愿立刻舍身躲入。 此刻,曹蒹葭一脸茫然的走在我跟前,斜着头诧异地打量我。脸上看不出一丝泪痕,似笑非笑地凝视我。 我心下觉得奇怪,她如何来了? 门开了,周怀铭阔步走出,打量了众人,似都未看到眼里,径直向曹蒹葭而来。他含着魅惑的笑,一把抱住了曹蒹葭,打横抱去怀里,在众目睽睽之下阔步进屋。 曹蒹葭竟然捶打着他娇嗔地叫嚷着,那笑是那样放肆而不顾一切。在她低垂的头看我的那一瞬,忽然露出一个诡秘而得意的笑。旋即转向致深,娇嗔一句,“老爷~~讨厌~~” 我的心彻底凉了。天底下可有比我更傻的女子?被一出出的闹剧所蒙蔽,被人耍了却还想着如何为她讨回公道。 众人散去,只剩我木然地立在原地。屋内传来曹蒹葭一浪浪的娇嗔叫嚷声:“嗯~~老爷~~轻些~~疼~~“ 五姨太悠悠地凑在我身边看戏般低声道:“就凭你?还想和我斗!你还不如这个曹蒹葭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子孙汤(一) 曹蒹葭发自肺腑兴奋的喊叫声传来,一声声尖利地飘荡在周府上空。或是她清纯不谙世事,或是她有意炫耀那份霸道的恩宠,叫声越发肆无忌惮起来,高扬惊惶,直刺入云霄,院内的丫鬟婆子们更是低头臊个红脸不语。 我徐徐的转身离去,听着万嬷嬷骂着丫鬟们:“还不都散去干活,一个个戳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原本以为自己在台下看戏,悲天悯人的为他人落泪,到头来忽然发现自己竟是在戏台上,无数同情嘲弄的目光纷纷落在我身上。 逃回房时,宫里派来的那两名嬷嬷都好奇地打量我,只待我说些什么,我却无语,独坐在床上,渐渐垂泪。 冰绡似看出我的委屈,更看出两名嬷嬷的诧异,便悻悻地说:“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咱们爷又要纳妾了。” 两名嬷嬷面面相觑,便不再纠缠,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反是让我清静。我心里更是一阵后怕,我对致深坦言了一切,他却因此对我的“背叛”耿耿于怀,竟然再去纳妾来惩罚我。只是若老佛爷得知我如今失宠,百无一用,怕是会不会对我灭口?想来后背一阵寒凉,千万芒刺扎背一般的痛。 一夜,我便守着红烛未睡,直捱到天明。第一声鸡鸣时,冰绡在我身边翻滚起身,揉揉睡眼道:“小姐,何必苦了自己?姑爷没良心,日后让他后悔都没门进来呢!”冰绡忿忿赌气道。 而我耳边却不停响着致深那阴阴的话语:“你到底是谁?我终是看不清,你滚!” 痛心的闭目,泪水冰凉落下。我到底是谁?我又何尝看得清他。我爱他吗?若不爱,我为何如此的难过伤心,为何义无反顾地拒九爷千里之外。我若爱他,可眼前就是我爱之所得吗?泪水更是潸然落下,冰绡无声地搂住我抚慰。 “小姐,我看那个女学生曹蒹葭就生得怪怪的,来得也怪怪的。怎么就那么巧,逢了姑爷吃醉酒,就把她给占了身子?或许姑爷真是一时眼花,拿她当做了小姐也为未可知呢?或者,是姑爷见小姐刻意刻薄他,才赌气要娶她当小姨太吧?” 我苦笑,揉揉她的头,这才是自欺欺人吧? 如此,三日后,曹蒹葭便匆匆的被接入周府,成为周大帅的第九房姨太太。 娶妾倒没有大肆操办,怕是招人闲议。只是自曹蒹葭入府的那日,致深仿佛是饿了一冬终于闻到了腥味的猫,厮混在曹蒹葭的房里不肯出来,便是曹蒹葭过府第一晚的喜庆团圆宴,也都免了。 我坐在桌前端着秘色邢窑薄胎碗如同嚼蜡,垂个头不语,五姨太慧巧不时打量我,笑盈盈地说:“如今多了个妹妹来伺候爷,可是为我们姐妹分忧了。” 我自然不去搭理她,早早的就回房去睡。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打在梧桐树上沙沙的清音作响,惆怅满怀如我,就浑浑噩噩的又过了一夜。 清晨,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万嬷嬷在外面悠悠地传话道:“八奶奶可是醒了?老爷吩咐,依着规矩,新奶奶今儿第一日同咱们爷圆房,要诸位姨奶奶去老爷房里一道去伺候。” 清晨姨太太们须得列队去给老爷和新姨奶奶请安,伺候洗漱。这是规矩,自然免不了的。纵然眼不见为净,规矩却不得不守。 同样相似问安的场景又发生在眼前,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我也成了列队问安人的其中一个。我心绪烦乱,巴不得立即便能转身回房。抬眼时不由惊得愕然,眼前竟然是少言寡语面容清冷的七姨太,那位我曾经在地窖中遭遇的乱党匪首。我愕然,她却云淡风轻一般扫我一眼,慵懒的倦眼也不搭理我的问安,其实,她对谁都是如此冷若冰霜。只是她好大的胆量,她竟然敢回来。 以二姨太为首,姐妹们依次而入,谁知竟然是直捣黄龙来到老爷的寝帐前。我心下忐忑,想转身便走,我不想再见到他,尤其是在那尴尬的时刻。 “有些事儿啊,你越不想来,就偏偏越来。”五姨太似是看出了我的不适,低笑道,“不过一个晚上,妹妹如何如此憔悴?” “姐姐何必管我,只怕自己的事早已应付不过来了。”我回她一句,尽管心已疲惫不堪,却还是要依旧强作坚强。我不能走,纵然心被千刀万剐,也不能就此走掉。 “老爷万福。”齐齐的声音,我也随之轻服一礼,身姿犹如秋日的枯叶摇摆。可那锦帘长垂深闭,纹丝未动。 为首的二姨太强做笑容又屈膝请了一句:“老爷万福金安!”依旧是没有动静。七姨太闷声骂一句:“骚狐狸!”二太太这才谨慎地近前,低声道一句:“妾身等给老爷请安了。” 帘幕轻轻打开,众人的目光都关注地望去那道缓缓打开的缝隙。忽然,“喵”的一声,蹿出一只黑狸猫,惊得二太太向后一退,却不留心踩到五姨太的脚尖,一阵尖叫声乱作一团。我也吓得心头一抖。 咯咯的笑声,帐帘缓缓打起,锦衾内半依半卧的是睡眼惺忪春容娇艳的九姨太曹蒹葭,斜个眼儿溜溜的笑望了众人,她云鬓松滑,半明半透的西洋睡衣,能清晰的看见胸前春光若隐若现。她一手搭在身旁一个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枕头上轻轻的揉弄,另一只手拈了枕边一根长发仔细寻味,神色得意道:“老爷一夜身轻气爽,一早的去后花园舞剑打拳去了。”众人这才长抒一口气,少了先时的紧张。 他走了,高悬着的心总是落下。只有我自己知道,如今的我是多么抗拒再见到他。 “洋人学堂里的女学生,就是不一样呢。”七姨太冷冷的开口了,“怕是洋人书本里连《春宫》都要教吧。只是九妹妹总也要顾及老爷的身子。”七姨太尖酸的说,她从来宠辱不惊,对老爷不屑一顾,如今这话却是酸意十足。看来曹蒹葭刚刚过门,便已犯了众怒。 第一百八十三章 子孙汤(二) 曹蒹葭慵整了素手,扶一扶蓬松散乱的娃娃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炫耀般道,“这倒要归功于老爷昨夜赏的那碗汤呢,果然是精心熬的,不然老爷昨夜哪里来的虎威呢?”她悠悠地望了一眼五姨太,五姨太一脸的尴尬,仿佛替人做嫁衣裳般的难堪。自三姨太死了,为老爷煲汤补身子的事儿多是五姨太慧巧操办的。 “什么汤?”七姨太问,“我昨儿吩咐丫鬟在后厨煲了一锅汤,是要喂夜里叫春的野猫的,早晨那一锅汤忽然不见了,该不是被厨娘端错了喂给了妹妹吃?我倒不是心疼那点汤,只是那汤里放了公猫腻的。” 众人闻听失声而笑,曹蒹葭羞恼得一阵面赤。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人人肃穆,我寻了众人眼色偷偷望去,心内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他不知何时立在门口处,晨曦洒在他身上米白的绸衫上沐上一层淡金色,只是面颊逆光难辨形容表情,但那一股凛冽的冷气如剑芒直逼而来,我无可奈何地同他对视了一眼,旋即深深低下头去。 他腰间垂下一截子玉色的珠花穗子,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手中握的宝剑鞘上镶满金玉宝石,分外夺目。大红的穗子在手间缠绕,只见他扬手将剑向墙边架子上一掷,那剑已飞挂上紫檀架上。他依旧是那不屑一顾地睥睨表情,在我脸上有意无意地逡巡。我却只作不见,眼光木然,如一尊雕塑。 “拿汤来!”他吩咐。 丫鬟们递来汤,依例该从我们手中传过,由二姨太递给新姨太喝。 只是曹蒹葭的眸光扫过我时,忽然说:“府里这是什么规矩,都说是长幼有序,怎么让年长的受累喂汤,年幼的躲清闲?” 众人愕然,致深向众人身上望一眼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他一笑吩咐我说,“蒹葭的话有理,你去喂这碗子孙汤。” 他眸光中透出对曹蒹葭的宠爱,手在捏玩她的葇夷,不舍得放下,不时拿去鼻边轻轻嗅着。 我以为我的心不会再痛了,却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了针刺的触感。 强忍了一口泪,我从二姨太手中接过那晚煲了一夜的花生百合红枣松子子孙汤,小心翼翼地捧去她面前。折辱又如何?当他已不再爱你的时候,弃如敝履是所有女子最终的宿命。 我用羹匙在荷花碗中轻轻搅动,舀起一小羹匙,我努力抑制着指尖的颤抖,将那汤递给曹蒹葭说:“妹妹尝尝这子孙汤,尝一口,百子千福。” 语音干涩,那话语似是硬挤出来的一般。 她莞尔一笑,颇是骄矜,伸手捧过了我手中的汤碗,仿佛一羹匙都不足以用,她仰头去喝汤。只是,她唇才触碰到碗边,忽然手一抖,眉头一皱骂道:“你要烫死我吗?” 我颇惊,这汤是二姨太递给我的,我正要接过来尝试,她却将一碗汤猛然泼在我面颊上,大骂着:“姐姐就是如此心疼妹妹的吗?” 我惊叫一声,接连后退几步,才勉强止住那狼狈。我如落汤鸡一般立在原地,汤水从我面颊发梢淅淅沥沥的流泻,姨太太们大气不敢出,只我一个人呆立在原地,听着水珠一滴滴往下滴,也听着自己心碎的声音。 曹蒹葭忽然委屈地扑去致深怀里呜呜地哭着:“老爷你看,她这分明是不容我,不想让我为老爷添枝加叶。” 致深无奈的一笑,安抚她说:“你八姐姐也是一时疏忽。”又转向我嗔怪道,“如何也如此的毛手毛脚了,还不去为新妹妹再端一碗来,莫要再烫到她。” 烫到她?我苦笑,心如撕裂。 周怀铭,你可还是周怀铭?你可还是当初那个拉着我的手说“愿得一心人”的周怀铭?! 五姨太从身后扯扯我低声劝:“算了,息事宁人吧。不过是新妹妹任性。” 息事宁人?我自然要息事宁人,一夕之间我已失宠,除了忍气吞声,我还能做什么?我愤慨之极,眸光只是不屈地瞪视致深,转身而出。我来到廊下泪水泉涌,冰绡在外面,见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惊得问:“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摇头,吩咐万嬷嬷去重新端汤,忙去偏房洗脸略作拾掇。依约中一道人影出现在我身后。 我猛回头,却见是七姨太,她冷冰冰的立在一旁打量我。 她面无表情,淡淡地道:“我可以替你做掉这个贱货!” 我打量她,先是好奇,旋即不觉冷笑,颤抖的牙关挤出几个字:“我还不用你们这些这些刽子手多事。” 这七姨太委实是个怪人。 我出门时,万嬷嬷已端了汤在门外等候。 我端汤重新回房里,无数目光都讪讪地望着我,望着我一步步地走向曹蒹葭。 曹蒹葭打量我,故作天真的笑着,抱歉道:“姐姐莫怪妹妹,妹妹就是这个性子,直来直去的,在家也受不得半分委屈的。姐姐莫要为此嫉恨妹妹呀。”她眸光一转望着我笑,笑得诡诡的,那“嫉恨”二字着重地顿了顿。 他却从我手中接过那碗汤,亲自喂她说:“来,既然是多子多福的,我来喂你。你几个姐姐肚子不争气,都没能为我添个一男半女的,就靠你了。” 曹蒹葭小嘴一翘,娇滴滴地贴去致深怀里,挪动时,睡裙下露出两条细长的白腿,便是不遮体的西洋底裤都露出来,看得人害羞,她竟浑然不觉,依旧同他亲昵。他的手探进她睡衣低低的衣领内去揉弄,当着我们的面,是那样肆无忌惮。 我紧闭上眼,七姨太低声骂:“骚货!” “爷,昨夜说的那个洋人的马戏,人家要去看嘛,要去嘛。”曹蒹葭撒娇做痴道,扳住致深的脖子摇晃着。 致深一笑道:“你喜欢,那就去!” 曹蒹葭得意的一笑嗲嗲道:“那就多谢老爷啦。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带了诸位姐妹一道去看洋人的大马戏吧?” 七姨太冷哼了嘀咕道:“看她演戏就够了,何必去看洋人马戏?” 我故作漫不经心,也不去看她们,致深就爽朗道:“好!你说什么我都依你,去,就去!” 五姨太微微蹙眉咳嗽两声道:“爷,慧巧这几日喉头痛,府里诸多事务未清,就不去看戏了。” “不行!”曹蒹葭抢在致深前面制止道:“真扫兴!都要去,一个不许少。” 她边说,边用手指指点着我们每一个人,十分的嚣张无礼。 致深沉下脸儿来说:“自当给小夫人助兴,都必需去!” 我的心头一阵烦闷,却也无可奈何。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杀鸡(一) 绕过总督府街坊大道,周府的马车拐进河堤大道,一路向西直行,远远的便望见一座白色大幕帷幄,高有八、九丈,占地数亩,形状如一山丘环球。 这里本是兴州首富朱大户家的后花园,西洋马戏场设在了朱家花园旁临河的一片空场上。 “到了到了,快看!马戏场,气派吧?”曹蒹葭欢叫着跳下车。 七姨太与我同车千往,她披一袭素白的玉兰色披风,下了车便四下望着。听着曹蒹葭惊喜的唏嘘赞叹,本就不屑七姨太冷哼了一声讥讽着:“这不是坟头吗?去坟墓里看死人演戏吗?” 曹蒹葭依偎在致深怀里,听了她这话忿然地回头反唇相讥:“你们这些人真是没见识,怎么这样愚昧!带你们出来真是给老爷丢脸呢。这是洋人的马戏大棚,没有见过吗?” 我们进到马戏大棚,里面已经是人头攒动。大棚中央是一巨大的圆池,池内铺着厚厚的沙土,平整如磨刀石一般。场内西洋乐曲大作,小号鼓乐声震天动地,好不热闹。 曹蒹葭拖着一条如莲蓬般蓬松的醉杨妃色西洋裙,摇着泥金香水小折扇,斜戴西洋宽檐遮阳帽,摇曳着腰肢边走边同周围的洋人男女说笑着,她骄傲地扬着下颌,仿佛这里是她的舞台。 我们姐妹紧随其后,看那客座是绕了中央的池子环形而排,便选了个角落里不是很张扬的位置落座,丫鬟们伺候在一旁,唧唧喳喳惊喜地说笑议论着。曹蒹葭一双妩媚的大眼熠熠地闪着春光,她娇柔的贴紧致深的肩头,紧紧抱住她的臂,凑在他耳边娇滴滴说着什么,那深情做作,似是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的得宠。 我们本是在他们身后一排椅子落坐,眼见他二人卿卿我我,亲昵无间得无所顾忌的样子,我都不忍前视。五姨太有事未来,二姨太尴尬地瞟一眼老爷和曹蒹葭,又无奈地看我一眼,将目光移去马戏场,目不斜视,再不敢去看他二人在眼前的好戏。七姨太忍不住起身道:“这里太闷,我去那边坐坐。”于是喊上丫鬟同行向门口方向挪动。 我也借机起身多看窘境说:“我随姐姐去吧。”我敛衣起身才行,一旁的二姨太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起身附和道:“我也同去吧。”她自然也不想在这里尴尬碍眼。 于是我们三人换去了入场靠门的位置,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就随来一旁候着。场下虽然人来人往穿梭不断,但是随着场上西乐奏响,砰砰一声气枪响,四下立时一片肃静。 啪的一声马鞭响,撕裂空气,哒哒哒的马蹄声驶来,须臾,两名身穿西洋宫廷紧身燕尾服的西人立骑马背,飞驰驶入,英姿飒飒的绕场逡巡。掌声响起时,这二人忽然耸身一跃,二马互换,人却稳稳的骑马继续前行。场上暴起又一阵喝彩声。忽然,高高的顶棚上速降下一人,急坠而下,惊得众人唏嘘大叫,就见西人驰马而至,天上掉落的飞人稳稳地立在了骑马的西人肩头,众人长舒一口气,旋即明白是西洋人的戏法,便又是掌声大作。顷刻的功夫,空中荡着的秋千索上,荡着如猴子一样的几位白鼻子小丑人,就这么叠罗汉一般一个个的坠落而下,又落在骑马的人身上,这么高高的竟然叠起了六个人高,而且马蹄不停,疾驰如故。惹得场上喝彩声阵阵。叠罗汉的马和人绕场三扎,环走如飞,果然技艺精湛。 闲来无事,看这马戏倒也还消遣时光的有趣。 不多时,有一小丑跑上场,滑稽的打几个滚,又一小丑提了一个大大的竹圈横在场上,那竹圈大如栲栳一般。忽然,马疾驰而来,人马均从圈中依次钻出,纵横往来,嬉戏有趣,人马腾来跃起都是轻盈无比,仿佛是织锦之梭,赢来一片片的喝彩声。 七姨太扯扯我的手,又瞟眼去看一旁的曹蒹葭。我看去,见曹蒹葭正得意的鼓掌叫好,手里不知何时捧了一瓶子荷兰柠檬气泡水,同致深你一口我一口的吸着,亲昵无间欢悦无比。致深在人前极其注意官仪,便是微服出行,一时不慎,被言官得知,弹劾去朝廷,也必遭主上申斥。可如今,他肆无忌惮,搂住曹蒹葭亲狎之态令人侧目。七姨太冷眼旁观,轻哂一声拖长声音幽幽道:“好戏还在后面。” 我一时没有留意她的言语,只去看马戏。不过一阵子,果然一阵喇叭声,一辆微型的西洋四轮马车在欢快的西洋进行曲中驰去场内,仿佛王子出行般的气派,拉车的竟然是四匹可爱的小狗,吐着红艳艳的舌头,汪汪叫着四蹄紧倒的奔跑。前呼后拥的随了一队西洋哈巴狗,毛色都是雪白,仿佛锦衣卫一般,颇具嘲讽。四周此起彼伏爆笑声,我这才仔细留意到,那四狗拉的西洋车上,端坐的竟然是两只衣冠楚楚的猴子,一男一女的模样,滑稽之态令人咂舌,叼着雪茄的猴子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大模大样的靠在椅背上搂住一旁穿着西洋长裙头扎蝴蝶结一袭曳地粉色长纱裙的猴子,那母猴子还摇着小扇,惟妙惟肖,仿佛官员携小妾出行。我心下一笑,七姨太在旁边脱口而出:“这不正是老爷和‘曹贱嫁’吗?” 马戏本令我暗笑,如今我却已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我一笑,七姨太恰看我,秀眉一挑故作懵懂地问:“妹妹平白的笑什么?” 我反问她:“姐姐就不觉得可笑吗?”一句话,仿佛同她亲近了许多,先时剑拔弩张的仇人,如今却也并肩而坐。 她冷冷道:“不好笑,还不如台下唱得精彩呢!” 我便继续看戏,远远地见致深起身,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急匆匆的出去了马戏大棚,似是有什么急事离去。我正纳罕,侧头时,发现七姨太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二姨太则笑得呆傻一般咧着笑口合不拢,不停地随着四面掌声鼓掌不停。我望向场上,车中猴子们正得意的向四面观众飞吻,引来一阵阵的狂笑声。来旺分开人群来到我和二姨太身边说:“爷得了消息要急回衙门有公干,先行一步离去了。” 我点头,不由望一眼那边全神贯注的看马戏的曹蒹葭,她兴致不减,兴奋的拍着巴掌笑逐颜开。我正打发来旺下去,就在这一瞬忽听一阵惊叫失声,就见一物直袭去场外观众群里,不偏不倚地砸去曹蒹葭脸上。 “啊!”曹蒹葭失声惊叫,我定睛一看,一只血淋淋的鸡扑棱棱地在曹蒹葭脚下挣扎,翅膀扑起血水四溅,颇是吓人。我先还以为是马戏团的鸡鸭没有圈好飞了处笼,却不想定睛一看,曹蒹葭满脸满裙的鲜血,惊得愕然立在那里。只是那只鸡,竟然无头!是被人躲去了头的鸡。 是有人将一只剁了头的鸡扔去了曹蒹葭怀里,吓得她半死。一阵惊叫,四周观众惊得四散而逃,一片你推我搡的慌乱。 众人惊呼狂叫声中,我正摸不清究竟,却见七姨太正分开众人跻身回来,一脸得意的笑,问我和二姨太:“这洋人的马戏可是好看呀?”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杀鸡(二) 曹蒹葭在一旁大哭失声,再不顾了一切,吵闹的周围人都无法继续看下去,好奇的目光齐刷刷投来。可是致深走了,又有谁还会去理会她? 七姨太冷笑道:“老爷不在,她哭给谁看呀?” 曹蒹葭哭了一阵子自觉无趣,赌气的起身离去。七姨太说:“这洋人的马戏也便是如此,几只猴子有什么好看的,八妹,随我回去看民间的猴戏,要比这个大快人心呢。” 她不容分说拉住我的手就向外去,自我知道她的身份后,就对她格外的提防,她似乎来无影,去无踪,既然知道我是太后的亲信,却在回府后待我格外的亲热,总在处处帮我。或许她是真心厌恶斗曹蒹葭的猖狂张扬,或许是她天生古道热肠,我却不得不防。 她扯住我的手就向外去,并没有登车,而是拐去一个夹道,那后面是一处洋人临时搭起的更衣室,我看到了曹蒹葭的乳娘和丫鬟立在门口,紧张地向内张望,忽然哗的一盆污水泼出,恰淋了丫鬟一头一脸,小丫鬟一身水淋淋狼狈的哭泣声,我无奈摇头,却被七姨太一把扯进旁边的夹道,七拐八绕的,来到后面一排平房。忽然间我听到一个女人的惊呼声,细细辨去,竟是曹蒹葭!她没有在更衣室吗?我一阵狐疑。 “救命呀,救命,不要,不要!”撕心裂肺的呼声传来,她出了何事?七姨太却一脸得意地望我一眼说:“慌什么?她这种贱货,我找几个男人好好的教训教训她,看她还犯骚不?” 我冲上前,恰见几位赤露了上身的彪形大汉围拢了一身鸡血的曹蒹葭,曹蒹葭一见我们,惊得失魂落魄般地对了扑向她的大汉们喊:“不要碰我,你们去玩弄她们,不要碰我!” 事已至此,她还如此行事,七姨太打个响指说:“兄弟们,这破鞋你们就好好享用,教会她如何规规矩矩的。” 曹蒹葭恍然大悟,愕然地望着我们,吓得噗通跪地磕头道:“求你们了,求你们,不要啊,不要呀!”她紧紧抓住衣领,失魂落魄地哭着,忽然扑来抱住我的腿求饶说:“八姐姐你救救我,就是看在老爷的颜面,救救我!” “还不拖走她!”七姨太忿忿地骂,几个汉子狞笑着上来撕扯曹蒹葭时,我急得一把紧紧拉住曹蒹葭的手对七姨太道:“不要!这下三滥的法子,咱们不能如此!” 七姨太一惊,甩开我的手气恼地问:“下三滥的法子?姑奶奶还不是想为妹子你扬眉吐气?若不是看在九爷的面上,我才懒得理你的事儿。你烧昏了头了吧?你今儿可怜她,焉知她会不会可怜你?这就是条毒蛇!”七姨太骂着,却见我坚决,又听到有人声过来,便只得作罢,扔下了曹蒹葭离去,众人一哄而散。 我望着狼狈不堪的曹蒹葭,她的衬衫已被扯掉几颗扣子,她紧紧的握住胸口,才不致于春光外泄。她哭哭啼啼的奔走,扔下我夺路而逃。 回府时,七姨太还在生我的气,一路上冷嘲热讽。我自不去理会她,待回府更衣后,来旺来传话,说老爷吩咐我去求缺斋问话。 我想,多半同曹蒹葭在马戏大棚被那只飞来的死鸡吓到了,至于曹蒹葭遇到强人要奸污她,她断然不敢对致深明言的。 我来到求缺斋,来福和狗儿在门口探头探脑,见我到来,忙去通禀,规规矩矩的闪去一旁。 还不等进门,便听到曹蒹葭嘤嘤的哭声,我微微滞住步,深吸一口气,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我进到书房,上前给致深请安,曹蒹葭哭声更甚,贴在致深身边含泪望着我哭诉:“你好歹毒,妒忌老爷宠我,也不该寻人拿死鸡来吓我,更寻人来奸污我!姐姐这存的什么心,不是存心给老爷戴王八帽子吗?” 我愕然,始料不及曹蒹葭信口开河反咬一口,我皱紧眉头,曹蒹葭呜呜哭着:“若不是我誓死要保清白,又有洋人来救,葭葭今生就再见不到老爷了。呜呜呜~” 致深怒视着我,面颊沉冷,吩咐一声:“漪澜,给葭葭赔罪。” 我?我忿然地望着他,再怒视曹蒹葭骂一句:“血口喷人,混淆视听!” 我话音才落,“啪!”的一声,致深挥手,狠狠一耳光抽向我。 我并没有躲,那一耳光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脸上。麻木,半张脸都是麻木的感觉。我愕然地望着他,眼前渐渐变得一片眩晕模糊。 耳边传来他狠狠的责骂声,“贱人!”他一把捏起我的下颌,逼迫我不屈的目光同他对视,从齿间冷冷地挤出了一句,“滚!” 他一把放开我,我掉头就跑,冲出了求缺斋,更不顾冰绡和尺素措手不及的在身后呼唤追赶。我如受惊的小鹿在深林里狂奔,兜兜绕绕,一路冲跑,乏力累了时停下,扶住一块太湖石不停地咳喘,已是泪如雨下。 我哭得昏天黑地再不顾一切,却忽然觉得这地方依稀熟悉。那湖边,那青嫩的芦苇,可不是我怀孕那夜,被一双不知名的黑手猛推下水中的地方。如今,推我下水的又是另一双黑手。只是…… “如何独自在这里哭?”一个声音轻柔平静,声音不大,却听得令我如遇了亲人,满腹委屈齐涌,哭得更甚。 是他来了,仿佛我落魄时,回头时总能看到他在身后,从未离去。 那声音带了点淡淡的喘息,他立在我眼前递来一方绸帕说:“莫哭了,起来,随我去寻大哥说个明白!” 九爷,我泪眼模糊地望着他,我摇着头。问个明白?向致深吗?他如今色迷心窍,他还能辨是非吗?我如今心头只有恨,恨自己错把真心付东流,坦诚对他,合盘托出一切,却是自取其辱。满眼空泪,一头凌乱的发在风中乱舞,我此刻落魄无比。 “你心里无愧,难道还怕他?”九爷少有的如此义愤,话说得急,面颊一抹赤红,咳喘起来。 我满是泪,摇头无语,从他紧握住我的手掌中渐渐抽回自己冰凉的葇夷,不是不敢,不过是徒劳,心寒到底,就不觉得凉意。 我渐渐的安静,同他静坐片刻,他打量我道:“走吧,我带你走!离开这里!” 我一脸惊惑,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我哽咽摇头。 “不走?你难不成就留在这里受他侮辱吗?”九爷怀铄气不过,他一双眸子湛清,气愤时那一双眸子显得更是湛亮,透出的锋芒竟隐隐有了几分致深的味道。 我心下一暖,在这世态炎凉的周府,一句话的安慰我就知足,我抽噎着,徐徐摇头道:“我身上担子太重。我不能走。” 他打量我的目光里满是痛心心疼,温声劝道:“权当是放纵这一次吧,什么都不想,就放开了。” 我仰头望着他,抽噎着,仿佛此刻他便是我唯一的依靠。 “走,随我走!”他毫不犹豫的带我从后门出府。 第一百八十六章 空谷幽兰(一) 或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或许是满怀的悲愤不便去路,或许是自己头脑一空,再无力去想,我抽抽噎噎的在颠簸不定的车中竟然睡去。 醒来时,我猛然一惊,竟不知身在何处? 眼前如临仙境,空气清新,直沁肺腑,青山隐隐,云雾缭绕在山间萦回,空谷青翠欲滴,间或鸟鸣清幽。时有泉水叮咚,山溪清澈流转。 “你醒了?”一个声音问,我一惊,竟然自己是倚在九爷怀铄肩头睡去。我慌得敛衣而起,颇是窘迫尴尬,只那时依稀记起,昨夜是我一时气恼,便就此同他逃出了府里。至于如何来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山谷,我自己都不得所知。 我轻轻捂捂冰凉的脸,在九爷怀铄身边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稳。似乎在我每次落难时,他都会鬼使神差般出现在我左右,瘦弱的身躯为了遮风挡雨。我曾以为他就是周府里的一个可怜人,却不知在他平静羸弱的身躯后积蓄了多少雷霆风暴,不为人知。 可是如今匆忙的逃出来,又能逃到哪里去?坐了片刻,我心底愈发的冷了,两眼茫然,落寞的坐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 九爷揪了一片硕大的无名树叶子卷做杯子状,从小溪中轻掬了清冽的溪水递给我说:“口渴了吧?润润口。” 我捧过那绿叶围做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却依旧心神不宁。 他打量我,似猜出我的心思,长叹一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是呀,我何必如此瞻前顾后?万事冥冥中自有天意,就像我不得而知家门突遭大劫落难,自己委身为妾,就像我不曾想到同朝廷名声赫赫的周大帅有这段离离合合的孽缘,有这场轰轰烈烈。那日后当去向何处,岂是我能盘算的? 过了片晌他起身掸掸衣襟笑了提议说:“走,我带你去观赏真正的空谷幽兰。” 空谷幽兰?我凝神望着他,仿佛不曾听懂他的话。他一笑,抵手给我,满眼鼓励地说:“来,随我去看看。千丈岩上千尺飞瀑,谷底幽兰满山。也是此地一奇景。” 我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渐渐的,才迟疑的将手递去给他。 他的手温温的,不然致深的坚实有力,读书人的手,却是骨骼棱峻,他牵着我的手,一路沿着山间小径在群山苍翠的深林里向下行,耳边是哗哗的水声,青翠的古木染绿我的衣襟。便如此一路向下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半山处一座飞檐的小亭子跃然眼前。我忽然记得古人所言的“翼然亭”,便提议去亭子喘息。 哗啦啦的水声更响,我隔着浓荫遮蔽的树木四下看。 他忽然拉起我的手指向一边说:“看,瀑布!” 我猛然侧头,便见一道素练从高耸如云的山巅直泻而下,冲落去山下一口小潭,四下飞溅成一片茫茫水雾。好壮观宏伟的景象,飞流直下三千尺,怕便是如此吧? 心中万千烦恼丝,只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下顿然飘散,难怪古代名士要游历名山大川,行遍大江南北,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边关明月,果然“自然”二字妙不可言,人回天地间,忘忧解烦,心旷神怡,能使一颗烦躁的心清静淡泊许多。 那飞瀑跌宕直坠而下的山谷清幽飘雾,烟岚萦绕,更添几许神秘。我迫不及待地要一临那神秘的仙境,新奇惊喜令我提着裙襟急奔下山下,同九爷相互搀扶着,终于奔到山底。 推开幽绿的灌木树叶,跻身寻着水声奔去谷底那飞泻而下的瀑布深潭时,我眼前忽然一亮。兰花!满眼曲径通幽后的开阔,眼前是葳蕤一片的兰花,阳光投入的山谷,兰花遍野,舒展着丝绦般的碧叶,一朵朵兰花开得娇美。不是桃红李艳,是那种不为人察觉的幽静之美,香气清远,花开孤傲,习习谷风,微风过处,其香蔼然。心中的一阵惊喜,我蹲身在兰草中捧着那一朵朵兰花沉醉其中。那种喜出望外,那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欣喜若狂,美景如斯,令我流连沉醉其中。 九爷怀铄就撩衣坐在飞流直下挂在山崖间的瀑布下那泓潭水旁,扯了一片绿叶为笛,吹奏出一曲《幽兰操》,那是一首古曲,此刻对了空谷青山飞瀑跌泉,更显天人合一,曲子融入大自然的天籁中,令人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仿佛此刻,才是真正我期盼的自己。周府的争斗、胜负、荣辱、欢爱……此刻在这仙山云水间,都如此不值一提。我如一名久居烟熏火燎的屋内时日久了的老妪,猛然置身事外得以贪婪的吸一口清新空气,忽觉得虚度此生。 伴着九爷的乐曲,脚踩山石边缘靠近小潭,因那飞瀑布跌宕而下激起烟雾濛濛,直袭人面。美景如斯,令我忘尘,此刻的欢喜惬意,令我恨不得闭目展翅如着盘旋在山顶的鸟儿一样飞翔远去。 渐渐的,我闭目沉迷,就伸开手臂陶醉的立在潭边,忽然,觉得腰间被一有力的手臂拢住,道一声:“留心!” 我那不盈一握的腰便被紧紧的束缚。心下一惊,骤然滑去水中,一脚踩了下去,身子一沉,却被那搂住我腰肢的后臂用力一提,将我提出了水面。惊魂未定的我,一头冷汗,满眼愕然。我慌得要挣脱那束缚,九爷怀铄却紧紧地抱住我放去了旁边的青石上,说一声:“莫动!”折一枝树枝去勾掉入潭中的我的一只绣鞋。我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上不见了绣鞋,袜子上淅淅沥沥的滴水冰凉,想是失足踩落水中时滑落了鞋子,如今的样子颇是狼狈。 我顿时面颊飞上红晕,羞涩垂头,见他探身用树枝在小潭中费力为我捞鞋,感叹一句:“想不到你也有如此忘形的模样。”他回头看我,无奈的笑,仿佛发现了我的小秘密。 心悸之余,我不由忘情一笑。怕是入周府后,许久都淡忘了在家做女儿时那纯净清美如幽兰的笑容。 侧头再看他时,却见他凝神痴痴地望着我,我微惊,忙去摸自己的面颊,羞怯侧头。他却喃喃道:“人面如花,果然如斯。” 我微惊,或是我入府以来久违了原本的笑容,竟然如今一笑,令他动容。 他将从水中捞出的鞋子拧干递给我,我伸手去接时,却被他一把紧紧捂住了我的手在他掌心,他懊恼地紧蹙眉头道:“悔不当初,一念之差,送你去他身边……” 我愕然,避开他的眸光黯然道:“往事已矣,再提无益。” 他一撩衣襟坐在我身边,侧头静静地打量我片刻,默默地抬起我那只湿漉漉的脚,我亲手穿鞋。 我慌地阻拦道:“不可!”伸手去夺那鞋子。 他放手,嗓音喑哑有些失落,黯然问:“是为佳丽之死,你还耿耿于怀?” 我摇摇头凄然道,“便是没有佳丽,我们也不可能在一处的。” 我怅然道,举头看那山谷中,头顶飘过一片浮云,变幻着模样。 “难道你真的爱上大哥?”他问,声音中略含骇然难以置信。 第一百八十七章 空谷幽兰(二) 吃惊的是他,亦有我。许久都不敢去正视的问题,如今又被他提起。我沉默不语。我爱上致深了吗?他可还值得我去爱?入府之初,一身戾气的他就令我敬而远之,我如何鬼使神差的接近他,同他缠绵痛苦折磨,我这真是爱上他了吗?我为他怀过孩子,又活生生的被他亲手杀死,我曾经那么对他痴迷,到头来还是应了老佛爷去做致深身边的奸细,我爱他吗? 而九爷,若没有致深这桩婚事,若他兄弟二人放在眼前让爹爹为我挑选女婿,怕是扬州家中的爹爹一定会选定儒雅博学的九爷作乘龙快婿,他一脸书卷气,性格温厚,流风回雪般的男子,苏世独立。无助孤寂时,蓦然回首,他总是默默伴随身边。看到他,反比致深这戎马军中的武将更觉得安全。男人,不在乎他有多么强大,关键时能挺身而出保护你,为你遮风避雨的,才是一生的伴侣。 眼前,空谷清幽,他身影渐渐靠拢我,凑来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托起我的下颌,凝视我的眸子说:“澜儿,委屈你了,都怪我。” 我垂着眸,眸光里噙着泪。委屈,何尝是委屈?当初他慷慨的将我奉送给了周怀铭手中,令我饱受了屈辱,也尝尽了情爱的欢愉苦涩悲凉。如今被那男人折磨得体无完肤,便是一颗心都残落如风絮时,他却走来说当初的一切不过因为他的一念之差。 我摇摇头,已不想再听,怅然道:“多说无益。” 他却一把捏住我的肩道:“澜儿,你看着我,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不回去了。就当昔日我不曾送你回周府,你从始至终就没有走出这片山谷。一切都是梦,一场梦!” 他不容分说的抱住我,铺天盖地的强吻而来,他的唇冰凉,触在我唇上一冷丝丝令我惊得周身一抖。我试图挣扎,他却吻住了我的唇,将我压在了池边高高低低的石头上。 我惊慌失措,发簪滑落,一头青丝浸泡在潭水中。我无法挣脱,便冷冷的不动,任他亲吻,尽情地索取着,那唇渐渐的灼热,从脖颈滑过胸前,我的发浸入那冰凉的潭水中,漂浮在水面,发根的冰凉反令我更加清醒。若是没有当初,若是他当初救我就自私的带我来这山谷,世上没有谢漪澜,自当被山匪杀掉,那结庐在空山武陵源,守着青山翠谷,飞瀑落霞,更对了满山的空谷幽兰无忧无虑的同他琴瑟和谐的生活,又当是什么样? 他深深吻着我,我紧紧闭目。他的吻却倏然停了,他望着呆若一桩木头的我,松开了手,为我合上衣衫,讪讪地问:“你,怎么了?” 我喑哑的声音闭目垂下一滴冷冷的泪:“你如此,同他有何两样?不过都为了我的身子?” 他愕然,渐渐松开手,痛楚的从牙关挤出两个字:“不是!” “不是?”我冷笑,不禁逼问:“不是?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却惨淡的目光打量我,竟然说不出。 我心里一丝凄然,更不知如何去想他才是。男人都是如此,最终离不开一个情色二字。 我起身,冷笑,孑然孤寂地寻着来时的路离去。 “漪澜,去哪里?”他急得制止,进跟而来,我目光带了怨愤猛然回头,目光逼退了他。 我独自在山谷中游荡,寻找着回家的路,家在哪里?我也不知晓。 天色渐渐擦黑,夜色沉沉而下。我飘飘荡荡如孤魂野鬼般在山谷间游荡,心下未免有些心惊胆战。来时满心欢喜冲下山谷,不曾觉得这条出山的路如此的长。如今,反是提心吊胆的接着稀薄的星月微光向前摸索,渐渐觉得四周漆黑,天上一弯冷月铺洒在林间依稀的冷辉,我扶着树行着,心情压抑,偶尔几声夜枭的鸣叫,反是惊得我一个寒战,牙关瑟瑟发抖。我紧贴在一颗古木上粗重喘息,回身便不见了他的人影,周身的汗毛似都倒立,周身寒战不止,也不知这山中可有野兽?此刻,才忽然发现,回身时发现没有他的跟随,我的如的惶然。 我想哭,却惊愕得哭不出声来。紧抱了双臂惶然四顾,渐渐的看到一一团红色的亮光移来。 那是什么?我惊得心下一抖,才渐渐看清了来人。他提着一只绛纱灯笼默默走来,我的心这才渐渐沉回腹中,好险!泪水涔然而下。 他为我照路,一路无语。 我无法拒绝这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我同他并肩而行,就如此,两个人沉默无声的走了半夜。 终于步出山谷,我精疲力竭,或是紧张了一路,骤然疏缓下来反觉得周身疲惫不堪。他更显得无比惆怅,立在那里,望着茫茫夜色,眉头紧蹙。 他手中提着那光亮幽幽的灯笼,我这才发现,这哪里是灯笼?分明是下山时他手中那个竹篓,上面包裹了纱衣,里面是飞舞着的萤火虫。 我鼻尖一酸,不知他是他是何时去捉来的萤火虫?只这一点点光,却足够照亮回家的路,忽然让我觉得很是温暖。 他望着我木然的目光,便问我:“想去哪里?” 我黯然,垂头囫囵应道:“我还能去哪里?” 他点点头,漠然道:“我懂的。老佛爷掌控了你的家人,何时能帮你挣脱这一切,你便自由了。” 我倏然地仰头看他,不想他如此说,我噙了一抹无奈的笑,不置可否。 “澜儿,你再忍忍,我迟早还你自由,不过是早晚而已。”他信誓旦旦道,声音不高,却落地有声。林间的惊鸟扑棱棱地飞起,天边残月白光惨淡。自由?何谓自由?我更是无奈苦笑。 “笑什么?如今国外都是君主立宪制度,皇帝不过是摆设,民众选举的首相主持国家政务。若真是归政于民,百姓温饱得以满足,同仇敌忾驱除鞑虏,你我也不必再在乎那许多。怕是那宫里的老妖婆,也该寿终正寝了!”他话音平许,不似致深的铿锵有力,或是身子羸弱,激动时又未免喘息。只是他的眸光里放着异彩,谈及此处,仿佛看到旭日的朝阳一般无比兴奋,就要投身进去。他为何对我说这些?是想我去理解他的无奈,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沉默片刻,我淡然一笑回敬道:“太过天真。”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太过天真(一) 他这本是痴人说梦的话,千古的帝制,就凭他们几个毛头小贼来翻天覆地?若说致深还有那么点儿一统天下的气魄勇气,面对那小皇帝,我反觉得致深更具帝王的霸气。只是九爷,他一袭白衫胜雪,本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野鹤闲云之士,却如何突如其来的如此谈吐惊人,眼前的他此刻似乎无比陌生。难道,任何的男人心中,都有那么一个追溯一生的梦,都想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只怕是他心在天上,脚在深渊,却妄想一脚踏去虚不可倚的浮云上天。我更是冷冷的笑,昔日哥哥的荒唐,害人害己,令我对所谓的革命党恨之入骨,这“毁人”不倦的乱党! 或是我一句“太过天真”刺痛了他,他愕然,眉头凝结去一处,失望痛心的望着我,隐隐的怒意。更见我如此的神情,颇是不屑,他紧紧闭目片刻,再睁眼时打量我沉默许久才说:“给我一日,只需一日,我定会令你吃惊,让你看看何为天真?” 我本以为他是有意拖延,耽搁回府的时间。但如今夜深人静,我还能去哪里?周府必定要回,不过是早晚而已,只是此刻过了宵禁时分,回府惹人闲议。我何必去自取其辱?我既然人已出府,何必再计较许多。于是我不置可否的默许。 九爷怀铄套车沉着月色一路疾奔,松风万壑呼啸在耳边,夜枭惊飞扑腾哀嚎,我紧紧披风缩在车内。 九爷掀开车帘对我嚷着:“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日头,阳光无法照耀的阴冷角落,处处皆是。”我寻味着他的话意,不甚知之,却知他对官府和朝廷满是恨意。 清晨,马车已在一路颠簸中来到了通往樊州的官道上,我看到了路边的樊州界碑,看到绿油油的庄稼,看着农夫挥着鞭赶着老牛拉梨耕地。 车停稳在一茶寮外,浅褐色的招幌在风中摇摆。 轿帘打开,九爷将一个包裹塞进来吩咐:“更衣再行,前路凶险。” 我接过包裹,趁了车厢内的光亮看时,见是一套粗麻短褐,一顶半旧的毡帽,男人的衣衫。我小心地掀开帘缝向外看,茶寮内或站或坐的几人在喝茶,都不曾留意停在道边的马车。我略略放心,忙换上衣衫,短褐衫略长,都快及膝,看来有些滑稽。我将头发散开,粗粗的打个根三股辫缠绕去头上,用发簪卡住,再戴上毡帽,便是个清秀的小伙计模样。 车外茶寮老汉或是听到九爷吩咐我的话,深深慨叹一声:“前路不太平,樊州城外灾民遍野,铺天盖地,如今西、北二门紧闭,拦阻饥民进城。要打乱喽!” 一个年轻的声音不解地问:“这拦阻饥民进城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听说豫、鲁大旱,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的。城外饿殍遍地就是苦海,城内有吃有喝,能冲进城,就能活命!” “咦?这是什么话。就这么点粮食,放了那群蝗虫进来,樊州百姓喝西北风去呀?再说了,樊州同兴州唇亡齿寒,让灾民闹来兴州,周总督的宝座下面着火,火燎屁股,他还做得稳呀?”一个员外巾商贾模样的人摇着扇子奚落道。 众说纷纭,我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忽记起北上京城路上,就曾遇到数省旱灾,那时九爷怀铄就同致深起过争执。如今看了,旱灾未果,似是灾情更重了。 九爷怀铄故意拿了腔调懵懂般问:“这话不对呀。逢了饥馑之年,朝廷是要发赈灾粮的,岂能让百姓饿死?听说宫里的皇帝太后还要去太庙乞雨的。” “屁话!赈灾粮食?且不说有没有,就是发来,都不等到受灾省份,就被当官的中饱私囊了!” 我听得一惊,更有个声音神秘的搭话说:“哪里有赈灾粮,听说朝廷里同洋人打仗的军饷都拿去给太后老佛爷修建行宫御花园了。” 一阵喧哗声,叫骂声不断。九爷这话,分明是诱了那些人骂出来说给我听的。 车行一路,我在寻思,莫不是九爷让我来听来看的就是这些人的议论? 天过晌午,饥肠辘辘,我们寻了一处酒楼点了些酒菜。 “小二,怎么这几天不来,酒菜价钱翻了倍?”九爷打量着菜码问。 “爷,您是有所不知。如今城门紧闭,不让灾民进城,僧多粥少,物依稀为贵。这还不算贵的,隔壁酒楼,都翻了四倍的价格。”小二陪着笑脸说。 冷不防,嘭的一下,一个包裹掷在我眼前桌上,我惊得抬头去看,七姨太立在眼前,她如何来了? 她一身黑色的长衫,戴着斗笠,一副侠女模样,唇角噙着得意的笑瞟我一眼,勾过条凳坐下,那麻利的动作,比江湖汉子都更显男人气,真难为她在府里装作一副清丽脱俗的林黛玉模样,不知致深若看到她此刻的模样作何感想。有时,我甚至想,致深如何便娶了她? 九爷端着茶盏问她:“大哥没起疑心吧?” “呵呵”七姨太几声干干的冷笑,长叹一声无奈道:“你们不必自作多情。昨晚得了你们的信,我便依了话去寻老爷替妹妹告假。谁想呀,爷都没有发现澜儿妹妹不在府里,满堂的妻妾,少了妹妹这人,他竟未留心。可见妹妹在他心里呀,哎!” 好凄凉好绝情的话,如刀子戳在我心头。七姨太是个直言快语的女人,有江湖儿女的爽朗,她断然不会搬弄是非。便是粗心如她的人都看出了致深对我的漠视,可还有什么比这个再讽刺的?心在流泪,面颊上化作漠然冷笑。 七姨太兀自取过我眼前的茶盏,自己仰头一饮而尽说:“就依了九爷你的话,只说是妹妹平白的挨了爷一巴掌委屈得不行,我便劝了澜妹妹去庵堂礼佛静心,过几日再回府。” 她望着我,眸光里满是怜悯,还含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奚落。是笑我对致深的痴情吗?我还能如何呢?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太过天真(二) “叔叔大爷,可怜可怜我吧。好歹赏几个子儿,给我娘凑口棺材。”呜呜的哭声,酒楼里走进一个脏兮兮大大眼睛的小乞丐,徐徐地来到我们桌前。 店小二慌得来轰赶骂着:“滚,快滚出去,这也是你来的地方?” 我微惊,诧异地制止:“且慢,这孩子讨钱葬母,已是可怜了。” 我身上无钱,就要去摸摘下的耳坠儿,却被七姨太制止道:“你省省吧,你去樊州城外看看,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了。你若真有心,就回去劝劝你那好老爷,开恩开城吧!” 我头脑一空,愕然地望着七姨太,再看九爷怀铄时,他满眼黯然。 七姨太摸出一锭银子偷偷塞给那小姑娘指着我对她说:“是这位好心的姐姐赏你的。” 小姑娘噗通跪地磕头大哭着说:“小姐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下辈子小草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小姐。” 我颇是尴尬,我一身男装,被她戳破,或是我的容貌一看便掩饰不住的女相,我忙扶那小丫头起身,她哭得满面泥汤横流,不等我多说话,店小二就引她下去了。活计们一边拾掇旁边的桌子,一边叹气说:“她娘和小姑都吊死了,吊死坟头枯树上。她家里因窝藏了黄毛匪,爷老子被千刀万剐了。如今沾了黄毛匪的边儿的犯人,就是要点天灯、下油锅、千刀万剐的。” “森罗殿都没有兴樊帅府恐怖,民间如今谈起周大帅都如谈论鬼神。”七姨太咏芰低声道,仿佛同我同床共枕的那人就是森罗殿的阎王。 “这丫头的爹,原是本分的种地庄稼人,收成不好,财主逼了交租,欺负他不识字,骗他糊里糊涂的画押,竟然骗了把他妹子给卖去了窑子里。男人告去了衙门,衙门吃了那财主的好处,竟然趁着将他家的妹子抓去堂上问供时,从捕快到衙役把这女孩子拖去后堂生生糟蹋了,到头来把那男人屈打成招,生说他是黄毛匪。那家的媳妇去探监,苦苦求县官开恩,结果也被糟蹋了,一群畜生呀!到头来,那男人还是逃不了千刀万剐,谁想法场上,追魂炮一响,那真正的黄毛匪赶来救走了他,素昧平生的,只是为他打抱不平。从此那家男人就被逼上梁山了。这可好,朝廷就名正言顺的去追捕他这个黄毛匪了。后来他还是被抓了,杀他那日,这乞丐的娘和小姑就一身素孝为他爹收尸,然后双双吊死在坟前。临死在墓碑上用血书几个字-‘暗无天日’。只留下这孩子沦为乞丐。”我手中的杯子在手里颤抖,似在听厉鬼哭诉。 一顿饭吃的如同嚼蜡,难以下咽,待他二人吃过一碗面,我就匆匆的同他们上路。 车行城内,街面商铺紧闭,一片萧条。 偶有几家米铺吆喝着买米,却是米价疯涨。 “快些买呀,难民就要进城了!”米店伙计吆喝着,七姨太骂着:“听说,有商贾勾结官府拿了赈粮贩卖高价牟利。” 我惊得愕然,道旁乞丐可怜兮兮地在太阳地里望着我们,饿得骨瘦如柴。 旁边一个蒸饼铺子,面食飘香。我终于忍不住,同九爷要钱去买下一屉的蒸饼,发给那可怜的小乞丐们。不过一个举动,忽然地动山摇般,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的无数小乞丐,蜂拥而上,将我挤去了墙角,一屉蒸饼滚落满地,孩子们打破头般的争抢。更有一个孩子一口咬去被大孩子紧握的蒸饼,或是太用力,满嘴是血。 眼前的惨景惊得我愕然无语,七姨太上前一把拖住我拉扯了出去,不住地骂着:“要你多事,帮倒忙!” 樊州城下,一位护军将领疾步奔来迎上我和九爷。 “九爷,怎么得空来了?”他洪亮的声音问。 “哦,城外如何了?大帅吩咐我顺道来看看情势。”九爷闲然无事地说,在将领的陪伴下登上了城楼。 “烦九爷代为禀告大帅,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朝廷到底作何打算呀?”将领焦急地问。 城墙上如临大敌一般,士兵荷枪实弹,西洋的长枪雪亮的枪筒直指城下。 九爷怀铄带我来到城垛向下看去,指着城下黑压压蠕动的一片对我说:“你看!” 我先时不曾看清,再仔细看时,才渐渐发现那是些黑压压的人头,挤去一处,哭天喊地不应,悲嚎声凄凉。扶老携幼,面如菜色的难民们摩肩接踵的哭喊着要进城。 “你看那边!”九爷怀铄手指了地面一片黑压压蠕动的东西说,偶有振翅而起的乌鸦,我才惊呀的发现,一群群乌鸦积聚在一处。 九爷怀铄向旁边的士兵借来弓箭,在箭镝处插一球状之物用火把燎燃,弯弓搭箭一松铉,那箭鸣嘶飞出,直射入那群黑压压的乌鸦堆儿里,嘭的一声鸣镝在半空炸响,呼啦啦地惊飞栖息在地面的乌鸦,如蝗虫般惊飞,顿时腾起一片片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嘎嘎嘎的叫声凄厉吓人。忽然,我看到乌鸦们拖拽撕扯着着长长的红色绳索在空中飞着。我定睛再看,乌鸦飞起后的地上,横七竖八的竟然是连天的腐尸,尸体已被鸟儿啄食得血肉模糊,那乌鸦在天上撕扯拉拽飞着的不是什么绳子,是死人的肠子。 啊!我一声惊呼,忽然,几只乌鸦飞扑上城楼,爪一松,血淋漓的内脏一角扔在我们面前。 “啊!”惨叫失声中,我吓得双腿发软,一阵作呕。 七姨太扶住我低声嗔骂:“这点出息!” 下城时,我几乎是被七姨太抱下城楼,她将我塞回马车中,对九爷怀铄责怪着:“你可带她来看这些血淋淋的做什么?” 回兴州的马车上,一路无话。 我满眼是那凄惨的景象,难以想象的人间地狱。 面黄肌瘦的灾民,食不果腹的孩子,啼哭声如海啸,城外被乌鸦吃去内脏的饿殍。我只怨自己命苦比起这些人,我还幸是活在人间。我闭目,惨然不敢睁眼,但是闭眼却仍被那一幕幕惨景折磨煎熬。 九爷挥舞马鞭,不时对车中的我说:“你可是亲眼看到?我们总不能掩耳盗铃,得过且过,若是人人贪图眼前安逸,明哲保身,那么将如酣睡火山冰窟口,迟早必受其乱!” 身子颠簸子在车中,我惊魂未定,七姨太在我身边道:“澜妹妹你想想九爷,他含玉叼金出生在宦门,生来就是少爷命,衣食无忧。他明明可以借父兄之荫庇混个功名,便是日日玩鹰遛鸟也是富贵一世。他如今冒着掉杀头灭门的风险为百姓奔走,为国担忧,是图什么?求什么呢?” 她的话语重心长,不无担忧地打量我,一双手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我满腹沉思,浑浑噩噩的回到府中。 第一百九十章 裂帛(一) 九爷,他到底为了什么?我越发的看不懂他。 那弱不胜衣在风中的身影,温文尔雅的言语,却同这血腥的革命党联系在一处。他是为什么? 回到府里时已是天近晌午。 大太太虔心礼佛,老爷书斋忙碌,便免了我的拜见。 我心里一阵落寞,身子乏倦,如此甚好。一生荣宠来去,我依旧是昔日的我,更不必去计较旁人的眼色。 见我回府,吓得面色苍白的冰绡竟然急得哭了,拉住我的手问:“小姐你去了哪里?日后去哪里,可一定要带上冰绡呀。” 这个傻丫头,我抚弄她鬓角的碎发,为她正了正那朵芙蓉花说:“去郊外同七姨太走了走。” 正在说话,忽然见小厮们抬着一匹匹光鲜夺目的绫罗绸缎从我们身边走过,二管家吆喝着:“快些!快些呀!不要等着九奶奶骂人。” 跟随其后的嬷嬷们摇头叹气道:“作孽,作孽呀!” 众人从我们眼前走过,对我视若不见,尤其那位二管家,以往见到我远远地赔笑作揖赶来见礼,如今只顾吆喝着众人抬着绫罗从我身边行过。 身后致深的求缺宅高高的院墙内,传来一阵阵惬意的笑声,咯咯咯笑得刺耳的是曹蒹葭肆意的笑声。 “撕呀,哎呀,蠢材,用力!”曹蒹葭尖声的叫嚷吩咐,丫鬟婆子们都附和着大呼小叫欢笑着,一阵嗤啦啦裂帛的声音传来,分外刺耳,这是在做什么? 我同冰绡面面相觑,冰绡拉我一把示意我不必多事,我却甩开她的手疾步随了小厮们向致深的求缺宅而去。 先时在门口挡驾说致深忙于公务的狗儿嗖的跳起,催促二管家说:“快些,快呀!马上就要断货了,快快送进去,九奶奶要发怒了。” 二管家嘀咕一句:“五奶奶说,尽尽兴就罢了,这可是上好的杭绸、云锦。” “那又如何,咱们九奶奶说了,是美人都喜欢这些撕绸子撕扇子的声音,不作践东西的女人便不算美人。”酸溜溜倚着门框说话的小丫鬟叫双锁,曹蒹葭身边的丫鬟。双锁唇角有颗美人痣,尖尖的下颌高扬着,话音透出几分的刁钻,她双手环臂靠在门洞指挥小厮们速速将绸缎往院里运。看到我,她不过一笑,也不上前见礼,幸灾乐祸般地问:“八奶奶肯回来啦?我们奶奶还替八奶奶操心呢,怕是八奶奶被老爷那一巴掌扇出个好歹,哭着跑去山里,再被土匪绑去做压寨夫人就不好了。” 简直欺人太甚!竟然一个丫头都赶如此奚落侮辱我。若我一忍再忍,岂不是任人践踏? “放肆!”我喝斥一声,侧脸冷冷吩咐冰绡,“还愣着干嘛?没看到吗?一个丫鬟对主子出言不恭,还有没有规矩了!九奶奶忙,咱们替她教训着,打!” 冰绡和尺素应声上去,早就恨极了曹蒹葭及她身边的走狗,扯过挣扎着的双锁按去墙上,挥掌噼里啪啦的抽了双锁十来个嘴巴,直打得双锁惨叫如杀猪一般。可惜她的哭号求救声,却被院内欢笑声,裂帛的响声一波波淹没了去。 我昂首阔步地进了求缺斋院门,一旁的狗儿早已吓得低头垂手不语。 待我进到院里,就见满园满树满地的各色绸带,丫鬟们用剪刀破开一匹匹上好的锦缎绫罗撕扯着,曹蒹葭尽情地撕扯着锦缎,听着那嗤啦啦裂帛刺耳的响声,再得意的一把把地将扯碎的绸缎洒向空中,看那吴带当风般的绸带在空中飘落,乘风落在园内每一处角落。 我忽然记起,今儿本是交芒种送花神的日子,依着习俗,是该在花枝上系些彩绸彩马践送花神娘娘的。 可这曹蒹葭裂帛取乐,真是暴殄天物,委实的过分。 “住手!”我怒斥一声向前,火冒三丈一把夺过曹蒹葭手中的剪刀,“你也太放肆了!城外饿殍遍野,灾民食不果腹,你却在此挥霍造孽,置大帅于何地!”我忿然脱口而出。 她一脸惊愕,讪讪打量我,动动唇半晌无语,忽然回味过味儿来,骄纵地上前同我抢着剪刀骂着:“要你多事,是老爷许我裂帛践送花神的,老爷说,我喜欢听,他就喜欢。” “放肆!”我挥手一记耳光响亮的扇去她面颊,惊得她愕然捂住面颊,旋即又撒泼发疯般扑向我撕扯着哭骂:“你打我,你敢打我,老爷,救命!” 我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这泼妇,指着她鼻尖痛骂:“混账!谁许你如此无礼对我讲话?这府里的长幼尊卑没有人教你规矩吗?我是老佛爷御封的郡主,这府里,我比你大,跪下!” 见我动怒,惊慌失措的不止是曹蒹葭,她身后的婆子丫鬟们都慌得手足无措,愣呆呆立在那里。 曹蒹葭一慌,忽然泪流满面,转头大喊着:“老爷,老爷!”失魂落魄地向致深书房里冲去。我吩咐众人将那些撕扯成一条条的锦缎拾掇起来,看看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又吩咐将绸缎送回府库去。 满地铺陈的碎片绸絮实在令人看了痛心。 不多时,哭哭啼啼的曹蒹葭推着致深步出了书房。 “漪澜,住手!是我应了葭葭撕些绸缎取乐,也是芒种节,图个喜庆吉利。”他说得云淡风轻。我见他一身深青色深衣,腰系宝蓝色的丝绦,还是我为他亲手打的,心里一阵酸痛。 “喜庆,吉利?裂锦断帛驳美人一笑,她拿大帅当做了是周幽王了还是那富贵闲人宝二爷?樊州城外饿殍遍地,民不聊生,日日有人命横死路边,爷身为朝廷封疆大吏,不思去替朝廷分忧解难救民众于水火,反而裂帛驳美人一笑!若传去了朝廷,大帅何以对得起朝廷的厚望,何以对的起太后的养育之栽培之恩?”我痛快淋漓的一番骂,发自肺腑,娇喘不定地愤然瞪视他。 “太后?哼!太后老佛爷还拿军饷去修花园玩呢,或是太后也喜欢裂帛之戏,不过你不知内情罢了。”曹蒹葭见致深为她撑腰,躲在致深身后探出个头酸酸道。 我立在那里,脸儿一沉,心里暗笑,好个傻女人,自作聪明。我朗声问四周道:“你们都听到她大逆不道的话了?诋毁太后清誉,掉头死罪!芳四嬷嬷和慈云嬷嬷人在何处?” 一听我喊太后派来的芳四和慈云二位嬷嬷,众人肃然无语,四下鸦雀无声。 “漪澜!”致深怨怪的一声喝,沉声吩咐,“随我进来。”那声音却是放柔了几度,算是妥协吗?只是他打量我的眼光,无奈中透出几分玩味,似不曾看出我的用意一般。 曹蒹葭哭哭啼啼的拉住致深的衣袖不放,被致深一抬手甩开吩咐:“还不回你房里去!” 我走来,曹蒹葭哭花了笑脸忙向后躲闪几步。果然恶人都是欺善怕恶,如今我一无所怕,我狠,她便怂,反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 第一百九十一章 裂帛(二) 我来到致深的书房,眉梢愁云不散。我便静静地立在他桌案前,冷冷地望着他,满是淡漠不屑。 窗扇罅隙内透出的日光斑驳的洒在我面颊上,我不语,只待他开口。 而他则悠然地将身子向后靠坐在圈椅上,也不让我坐,手中把玩那串十八子伽南念珠,含混不明的目光打量我,似在寻味,渐渐露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这笑意后掩藏的冷漠,他的绝情,及至我所受的种种屈辱,如今再次面对他,我面颊上还隐隐留有余痛。周怀铭,我错把春心付东流,才遭致如今被他如尘埃般践踏在脚下。若不是如今为了曹蒹葭那贱人,他会肯如此温笑对我?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他忍不住摇头轻笑,颇是无奈,仿佛揭穿一个孩儿童的小诡计,而深信这诡计后面必定有人幕后教唆。 “什么话?老爷是怪漪澜拦阻九姨太糟蹋那些绫罗绸缎吗?”我反问,声音清冷若裂冰。 他无奈,终于轻笑了摇头叹气打量我说:“澜儿,你便不要再添乱了。葭葭她孩子心气,你何必如此小题大做,拿出这些话来吓她,要置她于死地?” 他说得云淡风轻,是我要置他的宠妾于死地?我更是气恼,冷哂道:“世上寻乐儿的法子千万种,如何爷就单单的选了这暴殄天物奢靡的法子?朱门酒肉,路有冻死骨。大帅不下令开樊州城救灾民于水火也就罢了,还纵容宠妾裂帛取乐,怕是这些绸缎能换做多少米粮?更能拯救多少条人命呢!” 我心中的郁结之气宣泄而出,鼻息间的娇喘也变得急促。怕是此刻,他眼里除去了鸳鸯帐,再没有什么城外的饥民百姓了。一阵静谧,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笑意渐渐消散,眸光中满是不解。 许久,他才说:“怕是一路车马劳顿,火气逆行,你该去静养些时日,服药降降火总是应该的。”他不去看我,开始提笔兀自的勾勾圈圈,忙着自己的公文。 我被晾晒在一旁,立在那里进退不得。曹蒹葭只是勾起我的怒意,但真正积蓄在心中的不解惶惑愤慨,还是那飞在眼前的一片片乌鸦,那滴血的饿殍的肠子,那灾民们一双双绝望的眼。我迟疑着,唇角那不吐不快的话就在舌尖里逡巡,欲去,却不甘心。 只是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无可收回。我沉吟片刻,心下鼓起勇气,不如孤注一掷地替民请命。眼下,若是他都无法救那城外的灾民,怕是兴樊之大,再无人能够。 我不过旨在让他下令开城救助灾民,无心同她为了妻妾争宠而枉费唇舌。于是我强自压下心头怒火,开口殷殷道:“致深,樊州城外惨景堪比阎罗殿,为什么不开城放他们进来活命?虽然未必能保饥民温饱,好歹也能号召百姓捐些粮食,架锅熬粥救人呀!”我深颦黛眉哀哀地望着他,眸光中满是期盼。 须臾,他微微挑眼瞟我一眼,打量我目光颇有些诧异,轻笑时唇角微挑,又不置可否的垂眸道:“朝廷大事,非是你一妇人所能测知,下去吧。”他俨然不愿同我计较争辩什么,草草打发了我。 “民心不安,反而是官逼民反。万事皆有因果,若是百姓温饱富足,谁个愿意去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呢?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大帅只知威慑,将乱匪血肉之躯悬颅城头,震慑之威自然是有的,可是仇恨怕也不亚于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吧?”想到那些官逼民反的山匪,想到那城头高悬的头颅,我不觉心寒,动情劝道。 他一怔,虬结的眉头透出些愠色,冷冷质问:“是不是老九对你讲了什么?谢漪澜,你可知你适才这番话,若被老佛爷得知,才真正是要掉头的!你自己寻死,我都无法救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威严冷刹,震慑得人不觉周身一个寒战。只我的怒火也被激起,他竟然如此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我心存不甘,他如此的脾性,怕终是连对话说理都是不得的。只在那瞬间,我也没了先时的平静徐和,冷冷道:“大人就如此置民众水火中不顾吗?一将功成万骨枯,血肉之躯染红朝服,大人何以心安?” 他手中的案卷啪的一声掷在我面前,忿然作色,斥一声:“下去!” 唇角微微抽搐,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谢漪澜,若非你是我的女人,我就拿你做乱贼同党擒了去下大牢!”他喘息急促,执迷不悔,我反是觉得他有些色厉内荏,轻笑道:“文字狱自古有之,大人若是擒些女子当乱党处置有何不可?城外血流漂杵,不是寻衅的倭寇夷狄之血,却都是华夏同胞。国人最是能干的,莫过于同室操戈。” “不安家国,何以同仇敌忾以御外辱?”他忿声同我争辩,这倒也好,总算他肯开口表明立场。 这一刻,我记起来昔日哥哥在堂上同父亲的那场对峙,字字啼血,掷地有声,被鞭挞得体无完肤却不改自己对朝廷失望的褒贬。 “家国?难道安家国就是靠了私挪海军军饷去建御花园,就是城里日日笙歌达旦,城外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鸦片横行,朝廷在哪里?总算有了个禁烟的林大人还一根硬骨头敢同洋人对峙,到头来还落得个得罪洋人被朝廷发配伊犁。如此安定的家国形同行尸走肉,更有何用?”九爷的慨叹,哥哥当日的慷慨陈词,一一涌上我心头,那种痛心,凄楚,反是肉心之人,都不无为城外的灾民感触,想不痌瘝在抱怕都难了。 死一样的沉寂,总是他被我驳得无语,猛然间,他如咆哮的猛虎,伸手噌朗朗一声拔出宝剑,直指了我的鼻尖,吓得我一身冷汗涔然而下,不敢妄动,一股气直从心口沉去丹田。我愣愣地望着他,他愤懑的目光冷冷含了煞气,一字一顿的从牙关里挤出字:“若非看你是个女人,我早就杀了你!” 第一百九十二章 裂帛(三) 我却深深吸一口冷气,心中害怕那冰冷的凶器,但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迎了那宝剑寒芒微微挺直身子,骄傲地扬起下颌,毫不退却。 “大帅可以杀了漪澜。怕是大帅的剑无力去抵挡洋人外辱,也只剩下来对付女人了。”我话语中的傲睨轻屑,冷冷的音调,换来他眸光阴冷中渐渐露出的迟疑犹豫,他手中的剑一松当啷坠地。 “妇人之见,愚鲁之极!管窥蠡测,就来妄议朝局。”他骂道,直指门外喝一声,“下去!禁足在水心斋,不得外出!再敢胡言乱语,你小心了!” 我岂肯甘心,痛苦地拧了眉头,失望痛心地望着他,我终是不能说服他。可我心里对他抱有多么大的期冀,他在我眼中曾是那么的伟岸,那么的刚毅,不畏强权,仿佛天下的事儿都没有能难倒他周怀铭的。可是如今,他竟然如此的懦弱,不可理喻! 我失望痛心之余,仍是于心不甘,柔声好言相劝:“致深,人言兴樊周大帅硬如磐石,心狠如铁,昔日在军中一声‘去手’,士卒断腕都不眨眼,何等的声威。却如何你如今甘心唯唯诺诺当太后的走狗?是不是不值得?樊州城外灾民之事,你定有难言之隐,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打量我的眼眸,避开我的眸光,渐渐平息了些怒气,面色颓然,淡淡道:“这一切不是像你想的如此简单。”他摆摆手示意我退下,转过身去不语。再若争执,也毫无结果,我无奈,只得告辞退下。 出门时,院内廊子下远远的几名丫头探头探脑地向这边望着,见我出来,吓得呼啦一下子如鸟雀散开。我在门口立了片刻,才带了冰绡离去。 冰绡追在我身后问:“小姐,适才书房内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听到拔剑的声音似的,姑爷还在发怒?” 我淡然一笑道:“你姑爷气九姨太傻妇人坏他大事,要拔剑杀了她,我给拦住了。” 我云淡风轻地说笑着,侧眼望望,洞门旁一个丫鬟的身影闪了过去。我不觉一笑而过。 出了求缺斋,迎面一阵春风和煦拂面,反令我一颗不安的心平静了几分。冰绡只作我同致深是为曹蒹葭一事争吵,在一旁愤愤不平地嘀咕着:“这九姨太也太无法无天了,仗着老爷的恩宠,仿佛这府里就无人能奈何她了。小姐没见她刚才那狼狈样,挨了小姐一巴掌,哭哭啼啼的逃出去,就奔去寻五姨太为她做主了。 曹蒹葭本就是五姨太的一枚棋子,她寻了这貌似清纯,又含了西洋异域的疯野味道,骨子里不乏风骚的女人来迷得致深神魂颠倒,不过就是要让致深疏离我。这府里,如皇宫,三宫六院的嫔妃,因那高高在上的帝王而生,又因那帝王一句话打入冷宫,不得好死。置身惊涛骇浪中,只剩身不由己,我若要求人,必先救己,必先保全自身。否则,我在致深面前人微言轻,他根本不屑一顾。 只是,五姨太同曹蒹葭联手对付我,我如今势单力薄,又该如何呢? “阿姆,阿姆。宝儿要美人风筝!”宝儿张开手臂向我跑来,抽抽噎噎的满脸是泪。我惊得问:“宝儿,这是怎么了?” 乳娘在其身后赔笑道,“八奶奶吉祥。宝儿少爷的风筝呀,才飞去了二姨太的院儿里,挂在了那棵枣树上,可二姨太心疼那一树的枣花,生怕爬上去摘风筝毁了树,少结了枣子,就不许小厮去为宝儿少爷摘风筝。”乳娘的话里满是抱怨,撇撇嘴。 我是耳闻二姨太为人吝啬又贪财,但她好歹有意讨好收养宝儿的,竟然都还吝啬那一枝枣枝,我不由叹气,对宝儿说:“走,回房去,阿姆给你画个更漂亮的,不要哭了。” 我为宝儿拭泪,领着他的小手回房去。谁想我一叹气似是附和了乳娘满腹抱怨,她不忘喋喋不休地在我耳边抱怨:“八奶奶是知道二奶奶那人的,小气吝啬,一毛不拔的。每年里送给各房姨太太的枣子,都是按了个儿数出来的,二十枚,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余下的枣子,丫鬟婆子们只能一人分两枚裂枣,那好的,不是去送礼,就是吩咐人偷偷拿去市集上买了,换做钱。按说这做姨奶奶的,也不该缺钱呀?” 她未必是缺钱,只是贪财而已,我心里一笑,却不便说出口。但忽然一个念头晃过,二姨太有所图,便有所用。如今我要抗衡五姨太慧巧和曹蒹葭,若论周府之大,怕只有借大太太的手,才能压制五姨太慧巧。我不由陷入沉思,冥冥中,千头万绪,纠缠不清,但是渐渐的那张大网经络分明。是了,大太太,虽然我吃过她的亏,知道她的阴毒和深藏不露,但是此刻,若我想击败五姨太的凶猛攻势,就只能借力打力。五姨太慧巧,如今她已是一条潜藏在我身边的毒蛇,不知何时就能突然窜出,狠狠咬我一口,令我毙命。 回到水心斋,宝儿已迫不及待地冲去书斋,摆弄出那五颜六色的一个个精致的白玉瓷小碟,一一排开,又乖巧地去为我研墨。 “阿姆,快些呀!”他焦急地催促着。 我笑盈盈地打量宝儿,才接过他手中的笔,忽而心生一计,不觉莞尔一笑:“宝儿,咱们不必画新的风筝了。阿姆带你去二姨娘院里去,看看那挂去树梢的风筝在哪里,或是可以摘下来,可省不少功夫的。” 宝儿担忧的眸光望望窗外的天,连忙点头,却有讪讪地望着我眨眨大眼问:“阿姆,可是,二姨娘她不许……” 我捏捏他的小脸儿说:“你二姨娘呀最讲道理的,阿姆带你去说。你看,天快黑了呦,若阿姆为宝儿新扎个风筝,怕是赶不及今儿放飞玩耍了。” 宝儿一听,寻思片刻点点头,欢喜雀跃着前面带路。 冰绡不解地问:“小姐,你还真为宝儿去说服那只铁公鸡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借力打力(一) 我嗔怪地瞪她一眼,低声吩咐:“我从宫里带回来的那几匹蜀锦,有一匹鸦青色的,还有一匹朱砂色,更有摄政王爷侧妃赏的那串珍珠项链,我过生日老爷赏的碧玺手链,都替我带上,平日也无用,过几日是二姐姐的生辰,不如送她也不作践了好东西。” 冰绡更是大惑不解,诧异地望着我问:“小姐,府里姨奶奶们过生日,哪里有过送如此厚礼的?便是小姐过寿诞,二姨奶奶不过送个了荷包,小姐……” 冰绡满脸不情愿。 我一笑道:“少来闲话,照了去做就是。” 我牵着宝儿的手,迤逦一路来到二姨太房里,她正在廊子下喂鸟儿,对着那鸟儿兀自说着什么,神色颇是认真,自得其乐。 “二姐姐好兴致。”我笑盈盈地近前,她忽见我来,又看到我领着的宝儿,便笑了问:“哟,哪阵风把妹妹吹来了,快屋里请。” 又吩咐丫鬟吉儿说:“快,去把咱们新炒的枣花黄芩茶泡来给八姨奶奶尝尝鲜。” 我余光看到冰绡在一旁撇嘴,似在嘲弄二姨太吝啬,用这穷人才喝的什么枣花黄芩茶便打发我们。 二姨太躬身去抚弄宝儿的小脸儿啧啧道:“还生二姨娘的气呢?那风筝……” 宝儿忽然向我身后躲避,我忙叉开话题笑了说:“看我这些日子忙的,竟然二姐姐的寿礼都忘记了。一直备下,就是无暇送来给二姐姐过目呢。二姐姐莫嫌弃微薄才是。” 我递冰绡和尺素一个眼色,二人都不情愿的近前。 二姨太的眸光早就不停地瞟我身后的冰绡、尺素手中的蜀锦和乌木雕花椟,如今一听我说是送她的寿礼,惊得微开了口,旋即是眉开眼笑,连连说:“这么贵重的礼,这岂敢,岂敢?”一边婉拒着,一便伸手去抚弄,赞道:“这蜀锦,可真是上品。” 我淡然一笑道:“宫里的贡品呢。还是如京时宫里赏的,不过妹妹用不上,想是姐姐素喜欢这素雅的颜色,不若送给姐姐才不糟蹋。” 他喜出望外,忙说:“这,无功不受禄呀。” 宝儿已是等不及,扯着我的衣袖哀哀道:“阿姆。”似在提醒我。 我这才从尺素手中接过乌木雕花椟打开,露出那珠圆玉润的珍珠项链,硕大的珠子泛着幽光,颇是诱人。我有些不耐烦地问:“哎呦,宝儿,阿姆同二姨娘说几句话,你自己去玩。” 忽然记起什么问,“阿姆为你画的那风筝,挂在哪个树枝了?” 宝儿指指庭院中高高的枣树,我忙对二姨太说:“劳姐姐寻个人,替宝儿取下那风筝,省得孩子缠着咱们姐妹,也无法说话呀。” 便将那珍珠项链递给她手中,她笑得合不拢嘴,忙吩咐丫鬟说:“吉儿,万儿,还不去寻几个小厮去替少爷上树摘风筝。” 吉儿、万儿屈膝应了下去,二姨太还不忘对她们叮嘱,“让那些猴子仔细些,别折了树枝。” 我心下暗笑,将贺礼一一送她,她自然喜上眉梢,同我在屋里攀谈着。 “上次姐姐托妹妹办的事儿……”我侧身望一眼冰绡、尺素,谨慎地吩咐她们退下。 二姨太忙问:“如何了?”她眼眸中露出期冀。 我说:“我试探了爷的口气,你是知道的,如今九姨太入府,也这些日待我大不如前。谁想五姨太也意欲收养宝儿,还让曹蒹葭在爷面前说了什么。” 二姨太失望的神色挂在脸上,愕然片晌,又问:“老爷,应了她了?” 我轻笑,摇摇头道:“宝儿不乐意,别看爷是严父,但还是疼宝儿的。我暗中也在宝儿身上下了番功夫,为今之计,姐姐只有在宝儿身上多用心思了。一来二去的,让宝儿开口才是。” 她听我的话有理,频频点头。我本同她并肩坐在榻上,她便刻意向我身边凑凑,神秘地问:“听说,妹妹狠狠打了那曹贱人一巴掌?打得好!大快人心呢。”她笑着问。 我不以为意的一笑说:“哦,那事儿呀。老九闹得过了,我不过怕她给咱们爷招惹灾祸。逢此多事之秋,金侍郎还伺机在朝里报复,若真是因小失大,可是要连累阖府的。” “谁说不是呢?”二姨太附和着。 “爷在书房里对我说,也是这老九生在富贵门,不知柴米贵,挥霍无度的,让我多教教她才是。还说她就是不如二姐姐你懂道理,知道节俭持家呢。”我凝视她的眼眸说。 她惊喜过望地问:“老爷他,他果然如此说的?”她面颊上浮现出喜色。 我点点头说:“爷还说,二姐姐你最是温良娴淑,昔日在家做女儿时,也是苦出身,颇是身世可怜呢。” 我打量她的神色,她眸光里透出喜出望外,竟然喜极而涕,揉了泪眼笑道:“能嫁给老爷,也是我家祖坟冒青烟,前世修来的福分呢。”她叹一声,目光中满是对前事的怀念,“我家祖上三辈都是种地的,我七岁那年冀州闹旱灾,颗粒无收,草根树皮都被啃光了。那天我背着弟娃在门口,守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哥哥,我爹跑遍了村里村外总算包裹来一兜肉包子回来,那香气扑鼻的,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哥哥狼吞虎咽,我爹气得边打他骂他慢些,边哭。一个包子递给我,我瞪大眼睛吓得不敢吃,家里的女人是不能同男人抢吃食的,不然会挨打。”她眼里流露出无奈和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尽的苦难岁月。 “怕是饿坏了,吃什么都香了。”我安慰着,打量她那惊恐的眸子,我从来没遭受过饥苦折磨,自然不知道其苦。或者她自幼受穷,才对物欲如此奢求。 她打量我一双手,艳羡般道,“瞧妹妹这手,像水葱似的,定然没受过苦吧。”不等我答话,她又说:“我当时没有舍得吃那肉包子,生生把唾沫咽下去,自当吃了肉汤,我把那发黑的肉包子给了弟娃吃,弟娃吃得舔手指。我后来才知道,那肉包子,那肉,是人肉!” “啊!”手中的茶险些泼出,一口气往心下沉。饥荒岁月吃人肉,我原来只当是以讹传讹,不想真有其事。 第一百九十四章 借力打力(二) “是,人肉。饥饿,严寒,老百姓实在无法度日糊口,就把家里的女人,拿去当给‘菜肉’铺子,菜肉,就是人肉,因为人命不值钱,如草芥,那么人肉就可以当菜吃了。”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她,再想起樊州城外那饿殍千里的情景,丝毫不考虑她对我说这番话的用意。我想,也许她只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陈年往事没有人诉,偏偏被我牵起这话头,便只能说给我听。只是我如今想听,我要了解她,更要争取她,通过她来得到大太太的信任和援手。 “后来啊,我爹牵了我的手就走,我娘扑了出来哭着抱住我给我爹磕头,她说……她说……她说‘孩儿他爹,求你送我去吧,留下二妞儿。她还小!’”她静了静,孤零零的泪从面颊滑落,她啜泣着,“我爹饿了这些天还是有气力的,就推开我娘带了我走,一路走,我一路喊娘,直到了菜肉铺。我看到……白骨……人血……砧板上已经剁掉了胳膊腿儿的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地狱……我惊叫着发疯似的跑,向山下跑,身后的人挥舞着菜刀死死地追我。我跑呀跑,却撞在了疾驰而来的一匹马车上,马车就这么停了。”她的话戛然而止,静静的不语。我也不敢多问,放下茶盏,拉住她的手轻轻拍她手背宽慰。 她笑了,惨然一笑说:“若说早死早投胎呢。我这也算投胎再世为人呢。这是我们家老爷的车马,省亲去老家从京城一路微服而来,我们家老爷那时候风光,是中堂。车上的大小姐正缺个丫鬟伺候,老爷不忍心,就用了一袋麦粉一袋儿黍米买下了我,还给了我爹一大块儿咸肉,我爹就乐得磕头喊恩人,签了卖身契。自此,我就随了我们小姐,直到陪她嫁给了老爷出了阁。”她笑了,那劫后余生的笑意里很是干涩。 我叹口气,努力安慰着,“人说否极泰来,姐姐这也是有福之人。” 她闻听苦笑,略一把松下的鬓发,像在梳理岁月沧桑顿顿说:“这算福气吗?也许是吧。后来我曾去托人打听我爹娘兄弟的消息,死了,全死了!”她垂了头哽咽,“旱灾活过了,第二年就是大水泛滥。在夜里全被冲走了,都没能活下来。” 我打量眼前的妇人,记忆中她同大太太一样,面儿上谦和宽容。难怪她如此随遇而安,事事淡泊不争。也许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更加珍惜生命的可贵,她安于眼前的生活,满足,如那蚂蚁忙碌着一点点的往自己的窝里储蓄东西。 恰一个小虫落在我的茶盏里,我吩咐冰绡进来,将茶倒掉。 谁知二姨太一把拦住说:“别倒,这茶水还能拿去除马桶垢,先放在窗外,再去泡一碗新的吧。”我腼腆地笑笑,她是个勤俭持家的,难怪大太太如此信任她,房里的事儿都交给她去打理。我们聊着,一来而去拉近了关系。 她问我:“我平白的受了妹妹这些好处,妹妹可有什么要姐姐效力的?” 她如此问,我反不能说,我笑道:“二姐姐这话就见外了。若日后宝儿由二姐姐抚养,少不得还要二姐姐费心呢。”我黯然道,“三姐姐死时,可是对我托孤的。” 她点点头,拍拍我的手背。 “大太太那边,还要劳姐姐替漪澜美言几句。漪澜都不知如何的,就得罪了大太太。想来这周府里做主的还是大太太,如今漪澜诚惶诚恐呢。”我做出一副哀婉可怜的模样。她听了微怔,寻思片刻道:“看你,多心了不是?前番她刁难你们,也是觉得你们未免风头太盛,太不拿她放在眼里。如今妹妹你失宠……” 她掩口,自觉失言,忙掩饰说:“如今老爷的心思不是在她那边了吗?”说罢伸出手指做出个“九”来,谨慎道:“大太太那边,不会再多和你计较的。”见我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似不信,她又低声说,“怕是她那边幸灾乐祸是有的。妹妹不妨在她面前放低身段,拿出些这哀婉可怜的小模样,她一笑就罢了。” “果然如此吗?”我紧张地望她,她点点头说:“我还骗妹妹不成?” 他四下看看无人低声对我耳语:“她最忌讳的,就是老爷深宠的女人。她自己嫁来周府是昔日东太后差强人意刻意为之,她做梦都想老爷宠她一次,可惜她从来未得到,老爷碰都不碰她一下。所以,她深恨老爷宠爱的所有女人。如今妹妹去她面前示弱呀,兴许大太太一高兴,反能替你做主呢。” 我脑子里飞速寻思她的话意。我如今失宠,九姨太得宠但不过是老爷一时欢喜的一个鸟雀儿宠物罢了,这场争斗中,得势的五姨太。大太太前番整治我和五姨太慧巧,痛下毒手想我们去死,如今我失势,大太太岂能容五姨太东山再起,一方独大?若有我跟五姨太争来斗去,倒也算得是势均力敌,可以掣肘五姨太,她若能帮我重起,何乐而不为呢? 我慨叹一声道:“好虽好,只是如今老九同五姨太联手,风头正盛,与我为敌,怕是大太太若想保我也是力不从心呢。毕竟要顾忌老爷的颜面呀。” “慧巧吗?我看未必。多半她也是笑里藏刀,未必对那曹贱人能长久。”二姨太悻悻道,安抚我说。 我徐徐笑了摇头,略带神秘地透露说:“姐姐难道不知吗?这曹蒹葭本就是五姨太安排来府里做她左膀右臂的。” 她愕然,我点点头肯定道:“姐姐想想,这老九是谁找来的?又是如何糊里糊涂的嫁给了老爷。若说她娘家也无依靠,入府就如此的猖狂横行,若非有人给撑腰做主,哪里敢如此?我已查访得清楚。” 她这才恍然大悟一般,我接过丫鬟新递来的茶,盈盈一笑道:“还烦姐姐,务必替妹妹在大太太面前美言几句。” 品茶时,我眸光落在飘在蒸腾雾气中的枣花上,心想她好嚼舌根,又是大太太的眼线亲信,定要把曹蒹葭是五姨太的左膀右臂一事透露给大太太得知的。只是,大太太未必肯信,而我此刻必定要让她们信! 第一百九十五章 借力打力(三) 心里打定了主意,我便开始酝酿一场好戏。 我离开二姨太院落时,恰是天上晚霞满天,暮云四合。宝儿欣喜的在院外尽情地放着风筝,跑着欢笑着。 我望着她,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看着他活泼可爱不染尘埃的笑脸,似乎在周府里,只有这孩子才能保持那份童真单纯的本色。满心茫然,眼前亭台楼阁在暮色雾霭中含混不清,水面映着浮云清晰的倒影,小荷已露尖尖角,却不知经历几番风雨,可能熬到那满池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那天。 晚膳时,众姐妹齐聚清风朗月轩,暮春气暖,风送花香入厅堂,也给满座众人添了几分喜气。大太太居于正座,一袭玄色如意云纹边的大襟,满绣了一团团宝相花,映得她清冷的面颊有几分凝重,依旧居止沉稳端庄。二姨太在她下首而坐,依次是五姨太、七姨太和我。只是我身边空了一个座位,我早就留意到曹蒹葭并未来,心中也猜到,定然是留在致深房里用膳了。曹蒹葭夜夜专宠,虽然众姐妹不同她计较什么,但她日日招摇过市,未免惹人闲议。 万嬷嬷操着平稳单调的声音禀告:“回大太太,九姨太留在老爷房里共进晚膳,就不过来请安了。” 七姨太笑哼了一声不语,五姨太却委婉道:“她能替你我姐妹伺候在老爷跟前,为老爷分忧,也是好的。” 她安置的人,她自然如此说道了。我怡然地品着醪糟,似不留意她的话,只对身后的芳四嬷嬷吩咐说:“取些蜂蜜来,这醪糟有些酸。” “甜得过了,自然会发酸。”七姨太又搭了一句腔。 大太太安然地品着一碗醪糟,听了她这话,手中的青花瓷碗重重地置在了案上冷言冷语道:“老爷独宠九姨太,那自然是有她温婉可人之处,新人总有变成老人的一日,若日日都总妒忌那枝头的花,自怨自艾的,除去了令自己心里生些怨愤,平白的多些‘业’障,还令自己未老先衰。有这个功夫,还是回去多多礼佛诵经,修身养性的好。不要妄自揣测派系帮派之争,无事生非!”她说罢,隐约严厉的目光肃然地望向我,刻意的多看了两眼。我故作在调蜂蜜,没有看到,心里却不免一沉。是二姨太言多有失遭她忌讳,还是二姨太对我阳奉阴违,说了些什么?只是大太太这番话来者不善,看来我要借她之力去对付五姨太和曹蒹葭,反是难了。 我心里暗自寻思着,见众人也是低头不语,暗自强咽了心头怨气,就更要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侧头看一眼芳四嬷嬷,将那碗醪糟赏给了她。徐徐道:“看来我是那无福之人,吃不得上得台面的好东西。” 大太太这才放柔了些声音道:“我这些年虔心礼佛,不想过问府里的诸事。但绝不是不会过问。若是做出些祖宗家法难容,搅得家宅不安的事儿,休怪我不留情面了。”她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哪里是平日一团和气不问世事的闲散模样。不知这几句话可是刻意说给我听。我心中不宁,自因有自己的一番算计。我低垂着头,暗自寻思下一步的退路。 一连数日,我按兵不动。曹蒹葭独占恩宠,日日不离致深的求缺宅,仿佛猫儿离不开腥一样,同致深不分昼夜的耳鬓厮磨在一起。 这日,尺素归来,凑来我身边低声回禀:“奶奶,她出门了。” 我便一笑,放下手中的书,吩咐冰绡说:“该是时候去给老爷请安了。” 冰绡尺素伺候我出门,丫鬟婆子们前呼后拥,从抄手游廊外的近道急而不乱地向求缺斋而去。 长长的夹道,一路行来竟然那么的长。只是我只需略快一步行到求缺斋,赶在曹蒹葭之前即可。 幸好,我来到求缺斋院门外时尚未看到曹蒹葭的身影。门口探头探脑望风的狗儿远远望见我,对我眨眨眼,又摇摇头,示意我曹蒹葭并未出现。我略定定心,放缓脚步,一路走走停停故意同嬷嬷和丫鬟们说笑着,随意指着爬满墙头的淡紫色蔷薇花谈论着今年的花期格外的长,春光如驻。 不多时,夹道尽头传来一阵高声的说笑,环佩声叮当作响,花团锦簇的一堆丫鬟婆子簇拥着一身高贵如西洋公主的曹蒹葭来了。她一袭真丝长裙泛着珠光,格外耀眼夺目,胸口袖口蕾丝花边赤金线钩边,宝石璎珞满坠。 我徐徐地同她迎面对行,便在求缺斋院门口止步,我先她几步到门口,就笑盈盈地望着她,待她过来。她装作并未看到我,一路同众人说笑着,故意放缓脚步,似要盼我先行一步进院去,便可躲避了对面。我便立在那里不动,等着她过来。 见是逃也逃不过,她才不情愿的走来我面前,打量我一眼恹恹道:“八姐姐怎么得空来了?便是姐姐得空,怕老爷也忙得无暇一见呢。” 见她如此骄矜猖狂,我已是满心的不快,强自压了怒火,端出架子面上还是面色从容含笑地望着她,长长的“哦?”一声,似在执意。我哦满是寻味的双眼上下打量她,不急不嗔,她反是有些不安,心有余悸般避开我的眼光,似记起了上次被我发威责打的一巴掌。 我斜睨她一眼,轻哂道:“妹妹入府这些日子,竟然礼数都荒疏了。便是我不同妹妹计较,若被外人看到定然笑话周府家规荒疏,没个长幼尊卑,礼数都没了?平日里,你身边的嬷嬷都如何教引你的?” 她一怔,不想我突如其来的排揎,竟然一时语塞。她身旁的嬷嬷忙赔笑地牵牵她的衣袖示意她快快见礼,似也察觉被我抓了把柄,占不得半分的便宜。曹蒹葭很是不情愿,眺望近在咫尺的求缺宅院门,心下无奈,只得草草的屈膝敷衍:“姐姐万福。” 我无奈地叹气摇头,转向尺素道:“尺素,你也是府里家生的老人儿,去,教教九姨太,该如何的见礼。” 尺素一笑,应声上前,款款地对曹蒹葭说:“九姨奶奶看好了。府里老辈子留下的规矩,这长幼尊卑都是有序的,见礼,更是有规矩的,方显大家风范。” 说罢双手搭在腰侧,徐徐屈膝蹲身,微垂了下颌,低眉顺眼娓娓道:“妹妹给八姨奶奶请安,八姨奶奶万福金安。” 曹蒹葭不曾料到我也有如此颐指气使的时候,但有恃无恐的她已再已忍不下这口怨气,她气得一跺脚,露出那份骄横,气得柳眉倒竖,齐齐刘海下一双眼瞪得圆圆的,嘴角微撇,赌气说:“这些也不过是陈年的规矩,如今宫里的皇上见洋人都握手行西礼了。姐姐倒没要倡导在府里见到姐姐三拜九叩呢。”说罢,自己得意的先笑起来。见曹蒹葭肆无忌惮的笑着,她身后的丫鬟们更是掩口偷笑。 我扬起脸儿,不屑一顾地说:“我已让丫鬟示范,便是教了妹妹府里的规矩。那妹妹就依着府里的规矩重新见礼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借力打力(四) 曹蒹葭立时敛住了满脸笑意,见我丝毫没有退让之意,便执意的要夺路冲去院里,却逢了我身后的丫鬟婆子们拦住了门。她赌气跺脚,转身就走。 我吩咐尺素:“大太太立下的规矩,若是以下犯上坏了家规的,如何处置呀?” 尺素机敏地扬声应道:“回奶奶的话,若是犯了家规的,轻则罚跪仪门,重责鞭笞二十。” 曹蒹葭身后的乳娘见势不妙,忙上前赔笑道:“新奶奶初入周府,不懂规矩,还待奶奶们教诲。”又强拉住曹蒹葭,示意她快些见礼,莫吃了眼前亏。 曹蒹葭一脸的不情愿,总算委屈求全般依着尺素所示,屈膝向我见礼,道着:“妹妹给姐姐见礼,八姐姐万福金安。” 我略略点点头,却没有放她离去,我打量着她面露不快地训示道:“九妹妹新入府,就要知道府里的规矩。周氏家风节俭持家,大太太就是咱们姐妹的表范。妹妹穿着打扮不宜太过张扬,周身累累赘赘的金银,中不中,洋不洋,更不合时宜。况且如今朝廷都力倡节俭,妹妹还是去更衣再来给老爷请安吧。” 我打发她下去,她满心的怒火已是再难忍耐,我便料到她会发狂,果然她火冒三丈般仰头直对我,咬牙切齿道:“谢漪澜,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不过让你三分,你竟然得寸进尺了!老爷许我如此穿着打扮的,老爷看得入眼,老爷看得高兴,要你来管我!” 她反抬出老爷来压我,我微微一笑,吩咐身后的婆子丫鬟们:“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家法来?若是坐视不理纵了她,日后她稍有不慎为家门招惹大祸,谁能担当得起?” 尺素痛快地应声就跑去取家法,四下里众人惊得瞠目结舌,都不信我真要大动家法整治得势的九姨太曹蒹葭。 我吩咐左右道:“将她拖倒,打!” 婆子们一涌而上,她身边的婆子丫鬟正要拦阻,冰绡怒斥一声:“有阻挡家法的,同罪论处!” 见我端出女主的款儿来修理她,曹蒹葭反是慌了,大声哭喊:“老爷救我,老爷救我呀!” 尺素取了家法过来,我毫不迟疑地吩咐一声:“重责二十,以正家规!” “你敢!”曹蒹葭声音颤抖,却是色厉内荏,吓得向后躲避。 “愣着做什么呢!”我呵斥丫鬟婆子们,众人执着篾条家法奔了曹蒹葭而上。 “啊,老爷救命呀,老爷救我。”曹蒹葭吓得掉头就跑,却被婆子们擒住。 “抓住她!还敢跑,简直无法无天了!”芳四嬷嬷沉个脸替我上前叱责着,她是宫里的老人,更是太后派来我身边的嬷嬷,于里于外,她都是要替我说话的。丫鬟婆子们一拥而上,围堵曹蒹葭就拖来我面前。 我俯视跪在尘埃中吓得花容失色的她,悠然道:“我想饶妹妹,可惜祖宗家法不饶。”我递左右一个眼色,曹蒹葭就被按倒在狗儿从门内递出的一条春凳上,被婆子们按肩头压住脚,芳四嬷嬷一把扯住她的长长西洋裙摆向上翻摞,嘴里骂着:“什么鬼魅魍魉的装束,老佛爷最恨这个!” 曹蒹葭拼命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求救,若果真被芳四嬷嬷扯去了裙子笞肉,怕是她颜面无存。 “且慢!”远处一个声音疾声制止着由远及近。我寻声看去,见一队人匆匆奔来,为首行在前面的人边跑边呼着,我看清,是五姨太身边的丫鬟牡丹。 牡丹气喘吁吁扑上前制止道:“且慢,五奶奶来了。” 曹蒹葭如遇救星一般,惊急地奋力挣扎嚷着:“五太太,救蒹葭呀,五太太,蒹葭在这里,救我呀!”她四下张望着寻找五姨太的踪影,情急中,她喊的是五太太,不是五姐姐,我心里暗笑,曹蒹葭果然露了马脚,暴露了她的身份。 余光望去时,我看到对面夹道里远远立着的人影,在那里不进不退地冷眼作壁上观。正是大太太和二姨太,她果然来了,怕来映证我那番话的真假。一见她出现,我心下高悬的一块石头稳稳落地。她在饭桌上义正词严,毕竟她心里放不下,另有盘算的。 我还曾担心五姨太这狐狸狡猾,不会轻易的落进我设计的这个圈套,暴露出曹蒹葭是她一手安置来府里的这个秘密。如今,她果然怕我伤到曹蒹葭,竟然亲自出来阻拦。 “五姐姐万福金安。”我上前泰然服礼,但是我贵为郡主,她不过是平常的小妾,虽然是老佛爷身边人,高不过是一个宫女。便是如今的礼数,也颇是牵强。 她清浅的一笑,依旧雍容,笑靥在阳光下明媚,遮盖了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阴暗。她说:“才从这里路过,恰听见澜儿你发火。妹妹,气急伤身,何必如此动怒呢?新妹妹才入府,是该由你我姐妹耐心教诲才是正道理。” 我打量她,微微报以一笑,从容地附和道:“姐姐所言甚是呢。妹妹也想耐心的教诲新人,只是新妹妹太过任性,执迷不悔,不堪教诲,无视家法,还敢肆意诋毁太后老佛爷,便是芳四嬷嬷和慈云嬷嬷都听到了。这话若是传去宫里,可没有功夫容咱们细细管教新人了,若是牵累了家门,给老爷招致祸愆,更是你我姐妹的不是了。” 五姨太被我一番话堵住了退路,只得拦在了曹蒹葭跟前,劝我道:“话虽是这个理,但毕竟是闺阁小儿女的戏言,不足对外人道的。妹妹莫同九妹妹一个孩子太过认真。便是老爷,都许了九妹妹如佳丽妹妹一般穿洋服,习洋人的礼数。” 我们争执着,我的余光留意着远处的大太太,她立了一阵子,然后静静离开,兴许是戏看足了,心满意足而去。如今五姨太挺身来帮曹蒹葭,便让大太太映证了我的猜测,曹蒹葭是五姨太慧巧安置在府里的左膀右臂。 第一百九十七章 出局(一) 我也无心同她们纠缠,就此故作怏怏不快地离去。耳听得身后曹蒹葭不依不饶的哭闹声:“凭什么她就要压我一头,她不过是老爷玩剩下的残花败柳罢了。” 冰绡气恼的转身,被我一把握住她的腕子,对她徐徐摇头强拉走了她。杀鸡焉用宰牛刀,她岂能明白,除掉一只飞蛾自不必脏了我的手,横竖有人会灭掉她,更何况,这还是只扑火自寻死路的飞蛾。不过迟早会化为灰烬。 “哎呀小姐,就这么纵了她吗?未免她也太不知好歹了。”冰绡不依不饶道,我只是淡笑不语。 回到水心斋时,我周身乏力,只觉得腹中饥饿,便吩咐冰绡去厨下弄来些芙蓉糕、马蹄饼,并了些黍米蛋花羹服了,才觉得心略略安了,我便在窗外一阵鸟鸣清幽声中卧在榻上小睡。 冰绡前来劝我说:“小姐,还是起来散步走走罢了。才吃了就睡,怕是会积食落下病就不好了。” 可我只觉得周身乏力,人也是恹恹的,哼哼哈哈地同她应了几声,就倒下睡了去。 这一觉大梦周公,不知不觉醒来已是四下漆黑。外面一阵嘈杂声将我惊醒,隐隐的还觉夜风透窗袭来的凉意拂面。我双眼困倦,立了耳听了丫鬟们似乎在议论什么“九姨太”,我便更是仔细的听,却又听不大清楚。 我扶了榻起身,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正要喊冰绡倒茶来润口,忽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慌失措的男人的声音问:“八奶奶可曾睡下了?” 有人来?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是天黑后,内宅里绝少有小厮家丁随意走动的。我未免心下生疑,却听这声音似是致深身边的小厮来旺。 冰绡应一句说:“嘘,小声,我家小姐熟睡未醒呢。” 来旺焦急道:“不好了,好歹的求八奶奶去救命呢!” “救命?救什么命?没头没脑的话,你倒是好好说来!”冰绡排揎道。 一阵隐隐的直觉,我觉得此事同曹蒹葭相关。我对窗外问:“冰绡,是谁来了?” “小姐,是老爷身边的来旺。”冰绡的话才落,来旺已经顾不得许多,大喊着:“八奶奶,八奶奶大慈大悲救命呀!”来旺奔进来,借着昏暗的一盏油灯光下看到我,失魂落魄般噗通跪下叩头道,“老爷吩咐小的来搬兵,八奶奶好歹去求个情,大太太动怒,对九姨太大动家法,快把九姨太活活打死了!” 我才醒,却也是被他一惊,定定神问:“这话是如何说的?大太太平白的为什么要责打九姨太?” 来旺揩一把头上的汗简要地说:“才九姨太更衣伺候爷入寝,谁想大太太忽然杀来兴师问罪。她就跪在老爷的书房外,高高捧了祖宗家训,一直背个不停。还说这九姨奶奶本是要许配给九爷的,如今府里出了这丑事,亡羊补牢纳才让老爷勉强纳妾九姨太,这已是愧对了祖宗。还有些话小的也记不清了,总是数落了老爷的诸多不是。老爷扫了兴,就打发了九姨太出去。或是九姨太从帐中被赶出赌气,推门出来就指着大太太口不择言的大骂起来……” “怎么,九姨太敢骂大太太?”我故作吃惊地问,但我心知肚明,无知者无谓,曹蒹葭恃宠而骄,却是个只有一张美丽讨巧的脸儿,头脑简单的。她竟然没有看出大太太的深藏不露,还敢老虎嘴上拔胡须,简直是自寻死路了。我料定她不过是五姨太手中的一枚棋子,却不想她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要出局。 我揉了手寻思片刻,吩咐冰绡为我拿上披风,一路走一路说随了来旺向求缺斋去,我心里还暗中奇怪,这曹蒹葭可真是傻得无以伦比了。 来旺摇头叹气道:“以卵击石呀。大太太立时大怒,吩咐人将九姨太绑在树上,扒光了衣服,请来家法狠狠抽打。直打得九姨太哭爹喊娘呀。八奶奶您听……” 怕我不信,他立住足,我屏息静听,果然夜风送来一阵阵凄厉的哭喊声。 来旺边走边道:“大太太还训斥说,九姨太不守妇道,在家做女儿时就放浪恶名在外。如今进了周府,可不能再没规矩。” “老爷为何不出来劝阻?反舍近求远的来寻咱们奶奶?”尺素忍不住问,冰绡也随声附和地问。 来旺说:“大太太数落老爷那么多不是,老爷岂有脸出来面对呀?再说,九姨太冒犯大太太罪名确凿,老爷心疼也无法拦阻呀。总不能枉法。”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五姨太可是去了?”五姨太慧巧,这边的戏唱得如此热闹,她该如何登场呢?我心里寻思着。 来旺道:“五姨太头疼病犯了,一早的睡下了,不让人打扰。” 我不觉暗笑,她自然不会再出面了,怕是她也在无奈她寻来的这枚棋子傻得令人伤心。若是慧巧亲自去了,除去了自取其辱,怕也赢不回什么。或是大太太看到她会更是恼火,打得更凶。而我,不过是去看热闹,便是我去了,怕也于事无补。曹蒹葭,她真是咎由自取。 倒是冰绡在我身后低声抱怨着:“小姐,姑爷如此,可妄为男儿了。他怎么就这么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呀?好歹是他的女人。”冰绡嘀咕着,满是抱怨,她恨曹蒹葭,却对致深一直颇是崇仰。如今区区一桩小事,我看她落寞的神色反觉得好笑。 “你姑爷心里自有盘算。”我轻笑道。 月光将我们的身影拖得颀长在地上,灯笼光影摇曳,夜色中那传来的凄厉哭号声都多了几分凄冷。 我心知肚明,周怀铭任由大太太惩治九姨太曹蒹葭,不是他不敢出头,是他根本不想出头,或是他也不想亲手拍飞蛾脏了自己的手,乐得让大太太去惩治这蠢妇,给她教训。我都轻易地看出曹蒹葭是五姨太安插入府迷惑致深的,他周怀铭何等聪明,还会被曹蒹葭迷得神魂颠倒?我心里暗笑,真是高手对局呀,曹蒹葭俨然是一步臭子。迷雾散尽,奇峰凸显。 我疾步赶去求缺斋时,眼前的情景惊得我愕然在廊下不敢妄动。月色下庭院中那株樟树下,曹蒹葭被绑在树上,赤裸着后背,那西洋裙被撕扯得凌乱不堪,两名悍妇挥舞着蘸水的麻绳狠狠地抽打她,已是一道道深深的檩子。苍白的月色洒在她身上,显得肌肤惨白,纵横的鞭痕遍体,她哭得声嘶力竭。 大太太立在廊子下,面色清冷,面无表情地望着挥舞麻绳行刑的婆子们,听着曹蒹葭杀猪般的哭喊声。 我都不想她哭得如此的难听如此的难堪。 我来到大太太身边,恭敬地轻服一礼道:“纵九妹妹年少无知不懂礼数需要教训,只是大姐姐也要保重身子才是。急怒伤身呀。” 大太太这才略略平息了些火气,打量我问:“你如何来了?” 我自然不敢说是致深派了来旺搬兵。我只淡淡一笑道:“九妹妹的哭声,阖府都听得清楚,漪澜便来看看。” “是不是我待姐妹太过歹毒了?”她悠悠地问,面露痛楚,挤出一抹哀怜神色。 我谨慎小心答道:“家法如军令,不得触犯。若有犯者,一视同仁。若她不是明知故犯触及家法,大姐姐也不必如此。大姐姐为周府女主,替老爷掌管府里内务,自然步步艰难,一个疏忽都不能有的。姐姐今日之举,更是为老爷分忧免后患呢。” 她听罢露出笑意,慨叹一声道:“到底还是你是个明白人,怕也只你懂我对老爷这份苦心了。” 大太太厌恶地瞟一眼绑在树上鬼哭狼嚎的曹蒹葭,吩咐一声:“放下她吧,让她回去闭门思过。” 曹蒹葭被松绑,左右两名嬷嬷架起她来到大太太跟前谢罪。 只是狼狈不堪她已不顾了羞耻,赤裸了身子周身颤抖着满头是汗泪,可怜巴巴地抽搐了唇要开口,却哇的一声大哭失声。 乳娘慌得催促:“谢罪呀,快谢罪呀。”生怕她再吃眼前亏。 大太太摆手道:“看她这副狐媚子样就令人恶心,拖下去!” 我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众人渐渐散去,看着二姨太扶着大太太离去时,含笑地深深望了我一眼。 众人走远,只剩几名小厮在拾掇树下的一片狼藉,拾起曹蒹葭的西洋护胸对了月亮光照了问:“这是什么?” 我羞得一阵脸红,却不便插话,转身要吩咐冰绡离去时,忽然耳边传来一幽沉的声音:“这下子你可是得意了?” 我惊得一转身,却惊愕地发现竟然是致深立在我身后,他玩味地目光打量我,微扬下颌有着几分倨傲,似是察觉这一切不过出自我的妙手遮天。 他何时立在这里的?我不由心下一惊,微垂了头,屈膝道了声:“老爷万福。”一颗心却是忐忑不安。 静夜里,我二人对立,许久再没了话。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出局(二) “巧儿的棋艺,到底是远不如你。难怪老佛爷对你赞不绝口,夸你棋艺堪敌国手了。”他打量我,任是夸赞别人,口气中都仍带了那股高高在上的孤傲。 他的眸光锐利直视我。我深知他的话意,却故作懵懂道:“巧姐姐岂是澜儿这点雕虫小技可能比的?巧姐姐在宫里要替老佛爷分忧打理万千的琐事,在府里又要帮大太太处理内务。岂是澜儿所能?”我莺声细语,他灼灼的眸光含笑上下望我,终于鼻中轻翕,轻哂道:“雕虫小技?知道便好。” 我心下惶然。他识破我的诡计?他必然是看破了,虽然我手段未必高明,但总是借力打力,折了曹蒹葭的风头;他怒了?倒也未必,曹蒹葭在他眼前不过是彩翼绚丽的一只飞蛾,翩跹眼前时固然可爱,自作聪明扑火焚身时,他不过也只剩一声慨叹而已。视之无关痛痒,轻若飞烬。 我为曹蒹葭悲哀,却从他眸光后那清冷犀利的一抹寒芒中看出一丝森冷。他,不该因此忌惮我吧?我已不是昔日入府之初那小鸟依人的小姨太谢漪澜,只是当初他怜我爱我,却因千万种无奈,并未能尽心呵护我。如今,我成了周府的八姨太,渐渐也已是心机深沉,却再不复当初的清纯,手上竟然也染了鲜血,不管这血,是敌是友。 但我深知,所有的男人都喜欢那种小鸟依人脑空无物,只靠他们丰满鹰翼下呵护的柔弱女子,已衬托他们的坚强高大。而他们都忌惮那种心机深沉的枕边人,怕是厮杀征战在外打拼后,总想有一块无忧无虑安枕无忧的天地,不必枉费心神简单的女子才是他们的最爱。五姨太因此而永失他的怜爱,而我,却不想步五姨太不智的后尘。若周府内没有这男人为我遮蔽风雨,再伶俐再顽强的小鸟儿也难在暴风骤雨中活命。更何况,此刻同他对面,夜色撩动我一颗悸动不安的心,忽然间,我好想在风雨后扑入他的宽阔的胸膛,投身在他的怀抱,还如当初一样,静静地依偎他,同他柔声细语的倾述衷肠。 可我如今无法去靠近他,才在他眼前除去了曹蒹葭,我若此时对他投怀送抱是我的不智。 我深抿了樱唇,眼前渐渐的升起一片朦胧的迷雾,眸光放软,凄然望着他,欲言又止。“致深!”我忍不住颤抖了声音含混的唤他一声,心却骤然间悸动突突地跳个不停。 他“嗯”一声,算是回应,打量我,待我的后话。 我实在压抑不住心头那淤积许久的话,我哽咽地问:“若今夜不过是噩梦,明日日出,一切可还能回到当初?” 岁月静好,与君终老。这毕竟是我当初的期盼,迷茫了许久,终究在此刻,我突然发现,知我懂我,我最渴望得到的爱,就在眼前。我始终不甘心,不忍轻易放手。 他略怔,打量我是笑容渐渐敛起,片刻,他安静地徐徐摇头,轻笑了转身离去。霎时间,我泪如泉涌,心底里那不堪一击的柔弱,恰被他一语狠狠的击中。 “致深!”见他转身离去,我忍不住一声唤,立时又后悔自己的冲动,只是那积蓄胸臆的话一浪浪袭来。他驻足,回眸望我,我含泪的眸光注视他,却终究无语。 他走了,庭院里一片沉寂,隐隐的还似残留曹蒹葭凄厉的哭号声,刺耳沉闷的鞭挞声,更有乘风入鼻的血腥气。那血腥气令我恶心欲呕,仿佛如初入周府时,致深在前堂手刃山匪血溅画屏时的惨烈,如今,这触目惊心的血污却染在了我手上。我心有余悸,但如今若非她死,便是我亡,惨烈如眼前战局,也令我渐渐理解了那个男人的冷酷无情。 次日晨起,我疲倦起身。冰绡伺候我对镜梳洗,尺素、焰绮相继进来,各个脸上饱含笑意。 “这是如何了?看把你们笑得得意。”冰绡回身看一眼她们问。 “昨夜九姨太院里可有一出好戏呢。”尺素忍不住说。 焰绮也不肯落后地争抢着说:“听说九姨太昨夜被大太太一顿辱打,被婆子们扶回房中后,她又哭又闹的要自尽寻死。可是她哭闹一阵子,白绫系去房梁,人也站去凳子上,自己声嘶力竭大喊了十余遍‘让我去死!’到头来是老爷也不肯来,五姨太也不肯去,自唱自演一番无人搭理。她闹了半夜,自觉无趣,这才不哭了。今儿一早,院门深闭的,乖乖的不敢出来了。” 于是众人都不禁掩口去笑。我却笑不出,反觉得悲凉。曹蒹葭这一枚棋子,五姨太用罢弃置一旁,老爷更是乐得看戏,这府里的女人,只有老爷有用的,和没用的。但我又属于哪种?若有朝一日,我被大太太寻衅,致深可也是如此作壁上观般的乐得看戏?心底一阵寒意,直凉去指尖,我对了菱花镜望着自己那张略显苍白的面颊。什么青丝如黛、剪水双瞳,什么温颜如玉,翩若惊鸿,只是这如花美眷,都会同春光一道衰老,到头来,我如何能挽回他的心? 午膳时,女眷们齐聚花厅。我赶至花厅外,恰在蔷薇架下遇到迎面而来的五姨太慧巧。她一脸温笑的打量我,盈盈道:“妹妹今儿气色不错。” 我兀自抚弄自己的面颊,侧头垂眸自嘲道:“或是胭脂抹多了几分,皆因昨夜不曾睡稳。” 她慨叹一句:“是‘夜夜长留半被’还是‘冷雨幽窗不可听’?听说,昨儿大太太教训九妹妹,多亏澜儿你去求情呢。” 她人未在场,事无巨细都是知道的。我淡然一笑道:“九妹妹虽是咎由自取,理应教训,但终究纤纤闺阁娇娃,受此鞭笞,也实属可怜。” 我心里暗自揣度,五姨太怕是有意候我在此,她对我说这些,意欲何为?她长长一声慨叹道:“君心难测,风云易变,妹妹也不要得意得太早。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罢轻摇纨扇,一脸雍容华贵的笑,迤逦向花厅而去。 我二人相继进入花厅给致深和大太太请安,然后落座,彼此都是按兵不动。 致深的眸光深浅不定地打量我片刻,沉吟不语。我今日依旧是淡妆,素颜朝天,不过略嫌脸色暗,匀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身上那袭浅珠白色缎衫,裙襟上是水墨幽兰,都备显清丽。我娴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大太太向老爷回禀着准备老王妃寿礼的事儿,说些什么,都不大入耳,只我余光落在身旁那空落落的椅子上,泥金满绣牡丹花的湘绣垫子,与众不同精致的珐琅纯银餐具,那是致深特许曹蒹葭的,如今奢华犹在,人去座空。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出局(三) 待菜肴上桌,万嬷嬷伺候致深和大太太添菜,我则静静地品着松茸鸽子汤,听着五姨太忽然轻笑一声道:“这些日都不曾见九爷。若说大太太那日提起为九爷速速觅一佳偶之事呀,慧巧还真是花了心思去物色呢。就是挑来选去,拿不定主意,不知九爷心仪何人呢?” 她说罢,笑眼看向我幽幽道:“我倒是去探过九爷的口风,他心仪的女子,当是何模样。” 众人的目光被她的话题吸引,都笑了望她问:“九爷可如何说?” 我的心一凉,面颊笑意敛去,但迅然警示自己如行刀口,千万不得失态中了慧巧离间之计,让致深疑心了我去。九爷的婚事,如何又被她摆来台面?莫不是她深知我同九爷的纠葛,想拿此事兴风作浪,还对付我? 她悠悠巧笑,一双眼笑得弯弯的,咯咯一笑说:“九爷颇是风趣。他说,他自幼生在府里,所见所闻的女子甚少,也不过是府里的姐妹婶嫂们。若说起心仪的女子,也无法描画,总是若能寻个如澜儿妹妹这般,兰心蕙质,品貌出类拔萃的才女,才是他今生无憾。” 听她提到“澜儿妹妹”四字,顿时如钢针狠狠扎入我肉中,我周身一耸,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叙叙道,“九爷还说呀,若是果然能按图索骥再寻个才女配他这才子,他当大礼谢我这大媒呢!” 一番话哄堂大笑,倒是七姨太咏芰在我身边捅我一下爽利地接她的话道:“这还不易呀?八妹妹娘家可有无姐妹,或是姑表堂姨姐妹皆可,便说与九爷就是了。反是亲上加亲呢。” 我心里暗骂五姨太慧巧的诡计多端,只我如何能让她此刻讨巧占了便宜害我去? 我莞尔一笑道:“大姐姐可是听到了,五姐姐这是敷衍塞责呢。她分明是知道愚钝如澜儿的女子世上少有了,故意来搪塞。莫说澜儿家中再没有什么姐妹,便是有,岂有那身份福分给九爷做正房呀?拈量几斤几两,澜儿还是心中有数的。” 五姨太一怔,但面颊上依旧温仪如故,笑了侧身故作亲昵来拧我细腻如凝脂的面颊道:“我只撕这张巧嘴,天下的便宜都被你捡尽了。”那举止不急不滞,恰到好处的搪塞过眼前她的尴尬。 她既如此,我便乐得借树开花了。此刻,我定然要打消致深心中的疑虑,他心里一直忌讳我同九爷的亲近,不然那日不会霎时动怒,那么急怒的冷嘲热讽羞辱我。 我侧头打量慧巧笑道:“这也好办。不若替九爷觅佳偶的事儿,就交由澜儿去做罢了。一准儿的按图索骥为九爷寻个可心人儿娶进门来。” 我寻味的目光投向致深和大太太,大太太满意的笑了点头,致深的眸光颇有些意外,打量我一脸认真的神态,跃跃欲试的主动请缨,就更是不解。 席间,我谈笑如素的同众人拉扯闲谈,也不看他。倒是大太太忽然冷了脸问一句五姨太:“九姨太的伤如何了?” 五姨太一怔,如此发问,显然是将她同曹蒹葭的关系摆去台面,说笑的众人也渐渐静下话音。 五姨太尴尬地一笑道:“今儿我身子乏,起得晚些,梳洗时才听说昨夜九姨太冒犯太太的事儿,又怕误了午膳让太太久等,还没得暇去看望九姨太呢。” 她倒是推得一干二净,急于撇清同曹蒹葭的干系。我自故作糊涂不发一语,心下只为曹蒹葭悲凉。 谁想大太太听罢,冷冷地嗔怪道:“平日里府里上下的事儿多是你和漪澜操劳。这么大的事儿,你总也是要去关心一二才是。” “太太所言甚是,稍候慧巧便去拿些活血安神的补品……和家规牌子,去看望九妹妹,好生开导她。”她讪讪的说,其中的尴尬可想而知。 大太太一声慨叹看一眼老爷,无奈摇头道:“人情冷暖呀。” 我心头一刺,这话太过狠辣,分明是大太太指责五姨太用人朝前,见曹蒹葭失势便弃置一旁。致深只做寻常,捧了荷花碗递给身后的万嬷嬷为他添饭,叙叙地道一句:“这米可是樊州贡米?先皇亲试的稻品?” 万嬷嬷忙笑了迎逢说:“老爷好正的口,正是那批贡米。” 致深点点头,似对大太太的话未曾留意。 用罢膳,各房散去。 夜晚,我闲来无事去园中漫步。不知不觉行至湖边廊桥时,忽见那月色格外的安谧,静静的月映在平静的湖水里,那么皎洁。夜风习习拂面,吹醒多少旧梦。 我想静静,便打发冰绡、尺素远远地候着,自己独在廊桥倚栏而坐,静观月华流泻。 脚步声,我如栖息的沙鹭警觉的惊起,回身倏然望去,见是致深徐徐走来。他如何来了?回求缺斋不该走此路,或是他要去五姨太的蘅芳苑?我不得而知,轻盈盈地服礼。 他摆摆手,四下望望问:“只你一人?” “是!”我颌首应道,垂着眉眼说:“只想静静,想些旧事。”心里一阵忐忑,我该如何才能留住他将逝的心? “逝者如斯,往事已矣,想不想,也不过如此了。回房去吧,免得受风寒。”他淡然道,轻笑了摇头欲走。 “致深,”我轻唤一声,“夜深,爷没提灯笼,路暗。带上它吧。”我摘下冰绡未我挂在廊上的玲珑七窍绣球灯,垂着鹅黄色流苏,亲手递去他手中说,“冰绡和尺素在前面等我。”言外之意,我还有灯照路。 他遥望湖岸,见高低的几盏灯火,一笑接过绣球灯,也是却之不恭了。 只那一刻,我按住他接过灯竿的手,莹莹的眸光噙了水雾打量他道:“我会在此等,等着一切翻去从头来过。”我殷殷地望着他,表明心迹,他疑惑的目光打量我,我坚定地眸光告诉他:会的,我会一点点地拉近那彼此本已疏离的距离,我相信我们还能回到当初。我会努力,去寻回当初相恋的感觉。 他一手搭去我手背,冰凉,轻轻地拍拍我的手背,须臾,将我的手拿开。那一刻,我心底一凉,但我分明从他眼神中看到那隐隐的心疼、怜惜,直觉告诉我他不会不在乎我的,更不会忘掉那份情,只是,如今,这是为什么? 他走远,我落寞的望着他的背影,却不觉得心疼悲凉。反而我心底依约有了些期望的火种,虽然就那么微弱的一星如豆,但我相信假以时日,我定能赢回他的心。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他,爱上这不可理喻霸道傲世的男人,在周府中若想存活立足,我更无法离开他的羽翼呵护。我能重新赢回他的心,一如当初曾经温情的岁月,让他重新置身那爱的激流中。 第二百章 择妻(一) 九爷娶妻一事于是成为近日府里人人议论的话题。 因致深身边只剩此一幼弟,九爷怀铄更是名门公子,虽说他没有功名,却也是身在富贵将门。况且九爷生得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人物出众。媒婆奔来说亲已如过江之鲫。 我便好好把握这机会,为九爷选亲,以证明给周怀铭和众人看,我同九爷怀铄是清白的。 大太太日日在后堂传见那些媒婆,忙得不亦乐乎。九爷自幼失了怙恃,是兄嫂抚养长大成人,府里人人尽知。大太太平日礼佛待人冷漠,对九爷却疼惜一如己出的孩子一般。九爷对大太太更是敬重有加。在九爷娶亲一事上,大太太如今更是不得马虎。 “前番将个选亲的事儿交给你们去做,谁想挑来一个疯疯癫癫的曹蒹葭,反糊里糊涂闹出一场兄占弟媳的丑事。”大太太嫌怨地瞟一眼五姨太,冷冷道。五姨太则看我一眼,似是暗示,选中曹蒹葭,也是我昔日认可的。 我见状,忙笑了打破僵局道:“大太太教训的极是,前番也是漪澜的疏忽,一味地将就九爷的喜好,忘却了府里的规矩。选正妻不同于小妾,以色取人,选正室是要德容俱佳,出身名门的。” 听了我所言,大太太如饮甘泉般畅快,发自心底的一抹笑意浮去面颊上,她揉揉倦怠的额头道:“这媒婆一张嘴,活人说成鬼,怕也不足信的。三日来便有二百余家的小姐画像小影送来,要挑去何时呢?” 五姨太开口提议:“不如我们姐妹分开挑选,将那容貌平平的剔除,将那看得过眼的凑去一处再论。” “不妥!各花如各眼,若是漏过埋没了该选的,岂不错过好姻缘?”大太太才听五姨太言罢,一语打断否了她的主张,毫不留情面。自我们入宫又回府这一遭后,我被太后封为郡主,致深如今又有了新宠,府里格局已变,大太太对五姨太昔日的忌惮似乎不在了,言语里也有了几分的针锋相对。 五姨太慧巧神色中依然从容含笑,但笑容中已透出几分对大太太的不满。只是如今大太太一日为大,便在我们之上,她也须得听命于大太太,任她是老佛爷身边的亲信。 我寻思片刻道:“漪澜倒是有个拙见,不知大太太意下如何?” “嗯,你说来听听。”大太太端足了正室的身段吩咐一声。 “若是事事皆由大太太事必躬亲,怕也是枉费了大太太的功夫,若是如五姐姐的法子,却也难免各花入各眼的疏漏。反不如,我等姐妹权且一道替大太太初次遴选,只需大太太将这选妻的评判条款一一确定,我们只需依着条款去评判出这些佳人的甲乙丙丁,互相间评判时各不许通气。所有的评判结果收去统一汇总,将高者留,低者出,五六双眼共选的人物,料无大的疏漏的。大太太只需从那初选中的人物中去挑选个十人出众的再次品评,或就有个定论。” 我一番话说出,大太太频频点头,终于露出些笑颜对万嬷嬷说:“果然八姨太是个灵慧的。这法子使得。” 我此话出口,心里却是隐隐的痛。或是九爷尚且不知我们就要为他安排下一位素未谋面的女人,作为他此生的结发妻子。想起他领我去深谷寒潭飞瀑下去看那空谷幽兰,执我之手说出那番悔不当初的话,我的心便一阵忐忑不安。九爷,我如此推波助澜在他婚事上,是否对他太过绝情?只是如今我若不插手,更不知她们要替九爷选出何人为妻? 风吟堂前摆下一排长案,自二姨太、五姨太、七姨太、九姨太及我和万嬷嬷纷纷入座,负责初次遴选佳人。我们面前设一把椅子,坐着一脸笑开花的媒婆,舌灿莲花地讲述各自荐来的小姐的美貌。 一旁的画架上悬着所荐小姐的画像,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我们在家世、德行人品、才华、容貌等项上一一给出分数,如此在丫鬟们迎来送往中,一日见了足足三十位媒婆。晚膳时,疲惫不堪的众人听我向大太太和老爷一一陈述为九爷选妻的结果。偏我说得绘声绘色的,仿如在讲述一个个动听又逗笑的故事,一日的辛苦都在笑声中散去。 “那惠家的小姐倒是品貌端方,是今日的佳人中品评最高的。只是亏得二姐姐眼尖,多问了一句,说那画像中的惠小姐,如何画得只是侧身小像,不画正脸儿呢?” 大太太听了我的话好奇地问:“为何呀?” 我看一眼二姨太,二姨太噗嗤一笑道:“原来这惠小姐是个独眼龙,瞎子。” “啊,可惜了,可惜,阿弥陀佛。”大太太闭目诵经。 二姨太忙说:“可惜个好端端的姑娘,只是如此就不妥的。更可恨那媒婆说,惠大人家闻听咱们九爷也是跛足,说这也天聋配地哑,天生一对儿,地造一双了。” 众人议论纷纷,大太太嗔恼地骂一句:“匹夫无礼!” 我叹息道:“那惠小姐倒是可惜了,难得的品貌,生得也是极美的。但总不好委屈了九爷。” 于是我又提到有女主生得绝美的,只是从媒婆口中便探知该女在闺阁时就德性不端的,瞒上欺下,如此便又废去了几个。如今可以入选的,也便剩下了三人,如此看来,不过一成的人入选。 待我将小像拿给大太太看,她也频频点头道:“辛苦了澜儿了,果然是个心思缜密,做事可靠的。” “大姐姐过赞了。”我盈盈含笑略带些羞涩,但余光掠见致深在默默打量我,眸光颇是寻味。我捧了梅子露在饮,一分神,恰被呛了一口,不觉咳嗽一阵。冰绡来为我捶背,嬷嬷递来嗽盂,一番忙碌时,五姨太关切道:“语多伤气,妹妹还是缓缓吧。” 我掩口道:“或是今儿话说得过多了。无妨,今晚去沐浴泡澡多些时候,出些燥气就好了。” 我不过随口说,五姨太却忽然提议道:“何必那么麻烦,妹妹何不去漪澜苑的温汤池去泡澡呀。地热温汤最是养颜的。” 我一惊,五姨太慧巧忽然提起了我那漪澜苑幽兰水晶琉璃房内的温汤池,那是我同致深曾经恩爱一场的鉴证。自往日恩情逝如流水,那漪澜苑我便不忍再去,也不知那兰花如今可该是葳蕤生姿了?我不由分神寻思。 “温汤?府里有温汤池吗?我也要去泡。听说那地热温汤水可以淡去肌肤上的疤痕。”曹蒹葭忽然惊喜地开口道,见众人无声,她才怯怯地望一眼大太太,又乞怜地望去致深。 我的面色一沉,自六姨太自尽在露华浓温汤院,那口温汤便被填平了。如今,府里唯一可泡温汤的去处,便是致深赐我的那漪澜苑中的幽兰轩兰花丛中的那口地热温汤池。只是那漪澜苑是我和致深私密相处之处,深藏了我们多少欢娱恩爱的时光。我二人情爱淡去,唯一留下的就是漪澜苑中的一切,更有那清幽葳蕤的兰花。 五姨太噗嗤一笑道:“九妹妹新来,不知这其中的许多缘故。府里如今唯一一处泡温汤的所在,只在你八姐姐的漪澜苑,那可是老爷当初金屋藏娇的所在,不得外人擅入的。便是你五姐姐我,都不得而入呢。” 我沉吟不语,只待致深发话。若他心中已是往日恩爱逝如云烟,他便但可许了曹蒹葭进入我那幽兰轩温汤池;若他还感念那昔日之情,便要为我们留有一块天地。 第二百零一章 择妻(二) 曹蒹葭娇媚的眸光可怜兮兮地望着致深,满是期盼,待他开口许了她去温汤沐浴。 我更是留意致深的表情,思忖他到底如何取舍。 致深面颊上浮出一抹阴晴不定的笑意,不以为意地随口说:“既然那温汤院子已赏给了你八姐姐,便是你八姐姐之物,可否借与你用,你须得同她商议。” 好狡猾的致深,他一句话,四两拨千斤,便将这艰难的抉择轻易甩给了我。不过一个心思,心里一紧,莫不是致深已看透我的心思,知我隐而不发不过是要试探他的心意如何?要知道他心中终究还有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曹蒹葭闻听,面颊上露出一抹失望,眸光望向我的那一瞬间,女孩子的那种处处抽尖儿、乘风吃醋的小性儿毕露无余。她旋即堆出一副极其哀婉可怜的模样乞求我道:“八姐姐平日最是仁慈了。总不忍妹妹身上落下一世难以愈合的疤,日后伺候老爷时再扰了老爷的兴致。八姐姐便将温汤园子借妹妹一用可好?” 说罢,她似乎“不计前嫌”的贴靠来我身边,讨好般轻轻地摇着我的臂,仿佛同我亲昵如嫡亲姐妹一般,如胶似漆的粘了我说,“好姐姐,就赏给妹妹一用吧?”她尖巧的小下巴微扬,一双大眼如一汪水乞怜地望着我,如二太太怀里那只善解人意的猫儿一般惹人怜惜,怕是谁在她这副乖巧怡人的小模样下,都不忍轻易拒绝她。 不过须臾间,我看到五姨太含笑温婉的目光望着我,那笑容之后满是诡异。我不觉心下思量,莫不是曹蒹葭突然开口向我讨要温汤池子,也不会是一时忽发奇想,而是早有预谋?我若应了她所请,也便暗示给致深,往日旧梦如云,我们已是恩断义绝,当初相爱的小庐易主;若是我不应,又显我不够大度,对曹蒹葭心存妒忌忌惮,不能相容。我左右为难,偏偏致深又将探寻微惑的目光打量我。我该如何是好? 无数目光都投向我,似在考量我到底品性如何?才我是该不计前嫌的借了温汤院子给曹蒹葭疗伤,还是会吝啬那一座私属的园子,去残留昔日荣宠的一丝回忆? 我轻啜一口冰绡捧上的香茶,温然一笑,却故意拖缓时间,冥思苦想,该如何应对。我舍不得松开致深的手,便不肯让任何人涉足那片只属于我二人的园子。尤其是那玻璃房中的满室幽兰,更容不得丝毫庸脂俗粉。 瞬间,我心下一转,忽生一念,笑了道:“府中之大,莫过于老爷太太,便是赐给我们的一草一木,一砖一食,都是老爷太太的恩典。区区温汤池子,自也不例外,爷说妹妹用得,那就是用得。” “好姐姐!蒹葭就知道姐姐是个豁达大方的。”曹蒹葭喜出望外地摇着我的手臂惊喜道,她兴奋时,毫不掩饰,笑容都极具夸张,这副小天真的模样,莫说迷倒致深,便是我一时看了,若不知她一张美貌后深藏的狠毒鄙俗,也险些被她迷惑。 既然是演戏,我便将这出好戏唱出叫彩满堂来。七姨太正要制止,我却温笑地捏捏曹蒹葭的小脸儿,将她齐齐的刘海向后抚弄一下说:“不是先时姐姐不肯告诉你有这处绝妙的所在,只是妹妹你不知,前些时那温汤池里死过人。” 我一语,众人的笑容立时如霜打一般冻凝,满桌的气氛局促不安,仿佛呼吸都显得凝滞,怕是无人想到我旧事重提,竟然将六姨太之死说道了出来。 我却毫不介意地对她说:“五姐姐也是心知肚明的,咱们的六姐姐,就自残死于我那漪澜苑旁的露华浓温汤内,惨景如今历历在目,夜里风声都如她的哭啼。况且我想那温汤或是地热泉水一脉相连,所以自六姐姐去了,那漪澜苑的温汤我便从未去泡过。妹妹如今忽然提起要泡那温汤疗伤,担忧身上那伤痕不退,这本也没有什么的,只是阴气血气太重,姐姐不得不实言相告的。” 我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的诚挚,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她也是一惊,诧异的目光狐疑般望去五姨太,似乎也不敢去血水犹在的死人池里去泡温汤。五姨太始料未及我竟然敢当了众人在如此场合下毫不忌惮的提到六姨太之死,一时也是一张脸笑容顿敛,显出几分局促不安。心中有鬼,怕就是如此吧。 七姨太见状在一旁悠悠地笑了,打趣道:“泡温汤就能疗治鞭痕吗?可我怎么听说,最好的偏方疗治鞭痕就是再打一顿,打得皮糙肉厚了,就不会那么容易落疤。不然九妹妹不妨试试呀?让大太太再赏一顿鞭子,打得周身透彻些,兴许一张整皮子就完好如初了。” 一番刻薄戏弄的话,二姨太才吃进的一口汤被这话逗得笑扑出来,丫鬟们帮来为她擦拭。反是九姨太恼羞成怒,立时没了先是的乖巧温婉,隔了我对她怒目相向道:“要你多嘴!我去泡不泡那个死人池子,跟你不相关!若是你想讨打,去求大太太赏你一顿呀!”曹蒹葭,果然压不住心性,原形毕露。我心里无奈暗笑,大太太已是将手中杯盏重重蹲在桌上,“嘭”的一声响,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曹蒹葭立时住口,讪讪地垂头,如被霜打的茄子。自她被大太太责罚后,致深就从未召过她侍寝,她也收敛了许多。如今她旧事重提大太太责打她的事儿,大太太自然恼怒。 “责罚你,是因为你犯了家规。莫不是你对此耿耿于怀心存怨恨?才对此纠缠不休,冷嘲热讽!”大太太果然发话震怒。我心里一阵侥幸,总算她出面解围,这漪澜苑也免遭浩劫了。只是大太太如今可是今非昔比,谈吐言辞都尽露了锋芒,不是昔日我初入府时那只知虔心礼佛不问世事面善心慈手软的大太太了。 五姨太沉吟了片刻,赔笑道:“女子珍惜容貌,人之常情,九妹妹不过一时担忧,姐姐莫怪。” 第二百零二章 择妻(三) 我暗自留意致深的眼神,他悠然含笑地望着我,眸光中满是拿捏,似看穿我的招数诡计一般,只我故作寻常的不去理他。起身出门时,夜风送来阵阵花香清幽,冰绡为我系上披风,一边叨念道:“小姐不宜太过操劳了,看今儿气色都不好。” 我故意应道:“九爷的婚事不宜马虎的。家和万事兴,总不能辜负大太太的一番信任才是。” 此后接连五日,总算遴选出八位品貌端庄家世不凡的女子,一一列给大太太过目定夺。 我心里却是酸涩,今生分明同九爷无缘,更对他不会起非分之想,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有种难言的酸楚苦痛。 大太太捧了小像左右的看,频频点头道:“这朱家的小姐生得玉润珠圆的富贵,祖父又是朝中老臣,按说门当户对,是最妥的。” “太太好眼力呢。“五姨太同二姨太连声附和,五姨太更是说:“朱大人为官谨慎,那年朱老夫人奉旨入宫觐见太后老佛爷,带在身边的孙女憨直可爱,不想如今都亭亭玉立了。” 九姨太曹蒹葭酸酸道:“这是九爷娶妻还是你们娶妻呀?你们看得过眼的,九爷就一定喜欢吗?没听那媒婆说吗,这朱小姐日日在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逢人就笑,一日里闷葫芦般说不过十句话的。若是我同这种人同屋,可是要憋闷死了。” 曹蒹葭的话语未落,就见大太太阴沉下脸色冷眼瞟她,她便顺眉垂首的咽回了话,五姨太慧巧却也不再出面救她,只做喝汤不曾留意。我忙说:“婚姻大事,由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大太太又仔细端详了朱小姐的小像,仔细看了看说:“就这位朱家小姐了,呈去老爷过目定夺吧。” 一桩婚事就如此尘埃落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功德圆满,我正要起身告辞离去,却听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进来禀告说:“启禀太太,宫里来人了,吩咐太太去前堂接太后懿旨。” 宫里来人了?我一惊,如今听到“宫里”二字都是满心颤抖。 大太太忙吩咐我们更衣一路赶去前堂接懿旨。 传旨的公公笑盈盈地望着我们说:“好事,天大的喜事呢。恭喜周夫人,贺喜周夫人。” 香案摆上,致深也从衙门赶回,拜倒接懿旨。 太监嗽嗽嗓子悠悠地传旨,一字一句都深深地刺入我耳中。原老佛爷的懿旨是为九爷怀铄指婚,定了一桩亲事。也是太后闻听九爷要娶亲,正在寻觅佳偶,特赐婚蒙古亲王之养女额尔古拉氏清怡与周府九爷周怀铭,即日成亲。 传旨太监的声音尖细,如卡了脖颈的鸭,宣旨的声音绕梁不绝,炫耀那份荣耀。我却顿然失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太后这分明是釜底抽薪,我辛辛苦苦忙了这些时日,总算为九爷选得一户门当户对的名媛佳人,谁想最后一刻竟然等到这一纸懿旨。心里不快,面儿上却不得不堆出笑意。直到那公公以一句炫耀般的:“周大人,领旨谢恩呀!” 致深跪在我身旁,他却深深埋头在地,迟迟不肯抬头起身接那赐婚懿旨。难道他一时惊喜过望,还是也对太后顿然下旨赐婚有些措手不及。 大太太一脸惊诧,便是五姨太都微颦了眉头。我只觉此事来的突兀,措手不及,却在太监的催促下,致深领旨谢恩。传旨的公公也不愿耽误,只对致深恭敬地说:“周大人大喜呀。老佛爷极其用心玉成此事,已在京城召见过这位清怡郡主,更钦赐了半幅銮驾下嫁郡主。怕路上耽搁,已经特赐了龙船亲送郡主南下。算来再有三两日功夫,郡主就要到兴州了。大人还是在府里速速准备吧,马虎不得。” 此事竟然如此的急,异常并有妖异,我更是心存疑虑,可又无法多问。 待送走了宫里来人,大太太喊了五姨太慧巧同我进了偏厅,落下帘幕,一脸的愁烟深锁。 “这是如何说的?额尔古拉.清怡可是出了名的悍妇,京城上下无人不知也是臭名昭著了。九爷又如此的文弱,这可是如何配成的一对儿的?”五姨太慧巧忍不住说,看来她熟知这位清怡郡主。 大太太唉声叹气,心存不甘,只说:“虽说是皇恩浩荡,太后的恩典,只是小九这性子呀,平日看来文弱温和,若果然牛脾气犯起,怕这对儿冤家,要闹得家无宁日了。小九他定然不会答应。” “应不应还能由了九爷?还不是老爷和太太的一句话?”五姨太说着,神色落寞,也是无奈叹气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我心里诧异,却故作不解地问她:“太后恩典,本是好事呀。若说这蒙古郡主将门虎女,就算直爽厉害些,日后姐姐们多多指点疏导,也就好了。” 大太太听了我的话,深深咽一口气,似懒得答我的话,打量我又无奈摇头:“还说你是个聪颖的,如何这般愚钝。这清怡郡主若是个好的,如何都年近二八还未嫁出去呀?” “年近二八?那同九爷也是年龄相配呀。”我接话道,更是不解其意,五姨太反是嗤的笑出声来,嗔怪道:“她足足大出九爷七岁。”慧巧敛住笑,唉声叹气,再无心去笑。 我总算明白,太后老佛爷如今是乱点鸳鸯谱,忽发奇想的将个嫁不出去的母老虎硬塞入花轿千里迢迢送来周府同九爷圆房。我心里一阵冰凉,太后此举何意?她分明知道九爷是如何玉树临风的人品,分明知道九爷在致深心中如何的重要,她硬生生的差强人意的将这么个无人可嫁的老姑娘嫁来周府,九爷该如何面对她?可是致深…… “老爷如何说?”我思忖片刻忙问,不知致深作何感想?五姨太冷哂,不言自明,致深,他又能如何?太后懿旨赐婚,便是女子是无盐,他可有勇气去抗懿旨? 第二百零三章 择妻(四) 三个人静坐了片刻,我无语起身,这哪里是喜讯,简直是晴天霹雳。我不敢多问,怕惹得大太太更是伤心,如今已然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如何从天而降一位蒙古大龄郡主,突如其来的就嫁给九爷做夫人,打乱了此前所有的安排。我心内一阵烦乱,其中更有对九爷的那番不安的牵念,这可该如何是好? 落寞的回房的途中,我忽然想起了致深。他领旨后无奈孑然而去,那落寞的背影令我当时也是眼前一眩。他分明更是不甘,却无法抗旨。 来到求缺斋时,里面恰传来了曹蒹葭那如山雀儿般的叫嚷声:“老爷,这怎么可以呢?听五姐姐身边的丫鬟说,那蒙古郡主生得粗悍如草原里的烈马,动不动就挥舞鞭子打人。她在京城做女儿时,还扮作假小子上街市玩耍,因为一个恶少拦住她的马,她竟然拔枪把那恶少一枪打死,子弹穿颅而过。” 曹蒹葭惊恐地描述此人的可怖,我便踯躅不前,听她讲述。 “好枪法,果然是才女。”致深苦笑的奚落道。 曹蒹葭见他竟然不动声色,就娇腻腻的央告说:“老爷,葭葭不依的,您怎么能让这么个悍妇进周府呀,日后天天面对,还要一个桌上吃饭,多可怕呀。”曹蒹葭话音里满是矫情埋怨,极力阻止着这位蒙古格格入府。 我徐徐进到致深的书房,见他低头翻书,并不抬头,曹蒹葭在他桌前手舞足蹈地说着闹着,仿佛他都不曾入眼。这曹蒹葭也是傻得可怜,被大太太一顿教训似哭闹过一场就浑然不记得了,又如从前一样一惊一乍的在致深眼前翩跹飞来飞去。 见我立在门前,曹蒹葭立时缄口不语,打量我几眼,似是心有余悸般向致深身边贴凑,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待他的呵护。 “下去吧。”致深吩咐道,曹蒹葭温顺乖巧地屈膝服礼,贴了墙根退下。 屋内一阵静寂,我望着他淡然的面色,那极力压抑着的心头震怒只我能得知。 我想问他,九爷这事,可还有回旋余地?但毕竟要避嫌,话到嘴边,又咬牙吞回腹中。只是看他煎熬,我心内难过。 他如何心甘去接受这门强压来的婚事?更如何能咽下这口怨气?但太后老佛爷如今考量的,就是致深这羽翼丰满的鹰可否还能咽下这口怨气,可否还听她和朝廷的话。只是如今断送的是九爷的终身幸福。但致深,他必须委屈求全,这便注定他无颜面对九爷,他心内煎熬定胜过烈火焚身,那种无力保全自己至亲亲人的懊恼怅然,满心的自责追悔,只我明白他。 彼此静静地沉默片刻,我打量他,他却信手提起笔,展平案上的纸,高傲地微扬起头问我:“你如何来了?不去替大太太张罗九弟的婚事?”彻底掩饰了心中的愤懑。我看的揪心,更何况他如今在我面前更是做戏,就更是令我觉得一阵酸涩。 我凑在他桌前,为他默默的研墨,道一句:“可惜了朱小姐这么好一门婚事,九爷一定心仪的。” 他挥毫疾书,淡淡道:“太后相人如伯乐相马,很是慧眼别具的。这清怡郡主,必定有其过人之处,才令太后欣然赐婚。” 他这冠冕堂皇的话,口不对心,分明是可以说给我听的,他眼里,我依旧是人鬼不明,是太后放在他身边的枕边人。如此紧要关头,他只能笑,还要笑得自然由衷,才能免去老佛爷的猜疑。若非我们彼此之间心隔重山,如何的当面还要做戏?我只想抱住他的头大哭一场,一诉心中的委屈,我知他此刻心下定然更是委屈,只是却不得不强自忍泪。 只我心头暗自在想,若我只如此的自怨自艾,怕是终是于事无补,就像我信誓旦旦要挽回同致深最初的那份情一样,我定能让九爷摆脱这无妄之灾,打发掉这个什么蒙古郡主。 我在他身边立了一阵子,只顾低头研墨,思想对策,他挥毫,我们彼此无话,他却并不急于赶我走。直待我心里有了这个念头搁下墨锭告辞离去时,他忽然搁笔在笔山认真道:“你不要自作聪明,自寻死路!” 他在认真告诫我。我心一惊,仿佛被他钻去了我心底,看出了我的那点子心思。他凝视我的眸子,眼眸中一抹阴冷说:“九弟,他姓周。身为周家子孙,他必须付出。必须要服从家门。” 我打量他,心下想,九爷如今深恶痛绝这些朽腐的言论,若是逼他娶妻如此,难免九爷不被逼上梁山离家出走,怕也再不顾什么光耀家门的鬼话。 只不过一转念间,我的心一沉。逼上梁山?老佛爷前番怀疑九爷同革命党勾结,千里迢迢设计让他进京拘审,被致深巧计放逃回了兴州,重归大海。如今老佛爷忽然替九爷赐婚,如此之巧合,难道就如她亲手扎入致深鞋底的针,再疼再哭,也要咬牙强自从容着,步步流血地走向她。 九爷大婚那日,周府上下张灯结彩,宾客如云,门前车水马龙。京城送亲的队伍绵延数十里,嫁妆用一色的红檀木箱扎着大红绸抬入周府。那份气派场面,令人叹为观止。 二姨太咂舌道:“毕竟是正房的排场,就是不凡。” 我指挥着婆子丫鬟们迎来送往的忙碌着,恰听她一句话,无限感慨,竟然痴痴地立在那里看着那喜庆的嫁妆抬入周府。 新娘花轿入府时,霎时间鼓乐齐鸣,爆竹惊天动地震耳欲聋。一片迷蒙的浓雾透着浓郁的火药气息,新娘便被扶下了花轿。 入门迈火盆,射喜,喜婆笑逐颜开的唱着,周府一片欢天喜地。 不知身边何人惊叹一句:“呦,这新娘子好大的一双脚,是天足呢!” 我这才留意那大红裙门下夸张的绣花鞋,心便凉了半截,看这新娘的身材却也是高大,心中更是一惊。 喜乐声阵阵,新人拜天地,我留意到一脸麻木毫无表情的九爷,他目光低垂,面容惨白,更显清癯,衬了大红的吉服,更显没有血色。 人群中,他看到我,眸光痛苦地落在我面颊上,我慌得避开他的眼神,心里却一阵难言的失落酸楚。 第二百零四章 闹婚(一) 画堂上一片喜气盈盈,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宾客飞觞痛饮,丝竹管弦声更是不绝于耳。我步出画堂,独自在庭院徘徊片刻,身后廊下来来往往上菜捧酒坛的丫鬟小厮们穿梭不停,我便趁了一地月色,向那清静之地行去。画堂后是湖畔,远望夜色中泼墨般的朦胧烟树,我心里一阵怅惘。我行着行着,停步随意坐去湖边青石旁,望着风中不定的湖水摇碎满池璀璨星光,说不出的忧郁怅惘,所为何事自己也说不清,就这么随意拾起一枝树枝,轻轻撩动湖水发出细微的哗哗声。 这地方,似是来过。我忽然记起,那夜,我独自坐在青石边避开那喧嚣应酬的喜宴,孑然一身坐在湖边赏月,被黑暗中伸来一双手忽然推下了水中。想到此,心一悸,那推我下水的地方就在河对岸。不过须臾间,我后背涔涔冷汗,定定神,却更是一惊,一道黑影遮盖我眼前的光线,谁?我惊得回头的片刻,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鼻。 九爷怀铄!他一身大红喜服,斜披了红绸,酒意微醺地立在那里打量我,他眸光定定的,流露出无限的忧伤无奈。俊美的容貌在月色下显出几分面色苍凉。 “九爷,如何在这里?”大喜的日子,新郎却抛下新娘和宾客只身来到这里,多少有些令我诧异。 他只对着我笑,笑得那么的纯净。仿佛风云过后,他依旧是云淡风轻自来自去的从容。 我本在伤心,却见他徐徐靠近,他似不忍见我孤寂落寞如此,一撩衣襟坐在我对面,双手摊开,大张了十指,手一转,忽然变出一朵娇嫩的兰花托在我面前。一丝淡淡的惊喜,我分明是看到他这花是从袖笼中变出,只是那笨拙手法下的戏法,却依旧能哄得我展颜一笑。 我捻起那朵花,淡淡一笑,在指尖把弄,泪水却不知为何在眼眶打旋。 他借了几分酒意,侧头如个孩子一般痴痴含笑望我。 “如何不去陪新人?”我淡淡的问,看见他满目的酒意,心知他是醉了。 他紧紧抓扯了胸前的衣衫,透出几分燥热难捱的样子说:“那么多人,自不必我去陪。” “九爷说笑了,毕竟是新婚燕尔。”我话出口便有些后悔,分明看到他眸光中流露凄楚之色,然后侧头打量我笑道:“除去了澜儿你,所有女人在我周怀铄眼里都是一样,便是大哥要我去娶只母熊为妻,我都依他!” 我不觉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旋即说:“九爷胡闹了。” 他凝视我,眸光里露出难言的深意,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认真的握在掌中,向我贴近,喃喃道:“澜儿,悔不当初,你可知道,若再能从头,我一定不再放手,一定!” 我微惊,却觉得此刻他大婚之夜却如此的向我表白,听来格外的令人窘迫,话语满是苦涩。我自然有些惊慌尴尬,但惊慌后却是清醒的无奈。 情缘逝去如水,就那样从指尖流过。上天曾安排我们在深山野庙一场邂逅,共度不凡之夜,却又让这一夜成为一梦,令二人擦身而过。 情深缘浅,我又能奈何? 如今我已是他人妇,而今日又恰是他大喜的日子,我同他孤男寡女在一处极是不妥。纵然面对着能够再选一次的机会,我又焉能知道自己会不会抛下致深去选择他呢? 我去抽手,无奈他握得极紧,从未见他如此的失意憔悴,他望着我眸光中惨然若泣一般,喃喃道:“澜儿,我要娶的,是你,只有你。今生你不肯,下辈子,我绝不错过你。” 我一惊,生怕他胡言乱语说出口,他却借酒撒风般说了出来。我忙嗔恼了起身道:“九爷这是醉了,漪澜喊丫鬟来扶九爷入洞房,莫在这里被风吹病。”我挣扎起身,他却一把紧紧拉住我不肯放手。那一刻,我一咬牙,如此当断不断纠缠下去,只能是害人害己,我用力分开他手,略是懊恼道:“九爷自重!”便四下看了喊人道,“来人呀,九爷醉在这里了!” “澜儿!”他一声惊呼,我转身,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眸子幽深莫测,哀哀地问一句,“你,你难道真的喜欢上大哥了?” 那样忧伤的话语,顺着风送入我的耳中。极轻极轻地,心却恍然被重重一击。他在问我,是不是爱上了那个人。我也曾多少次在空寂无人的夜中这样扪心自问,然而回答我的,却只是枕边的两行清泪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我爱他吗?我能那样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灼热的字眼吗? “澜儿……澜儿你……” “是。——我爱他。”我轻轻吐出三个字,犹如梦的呓语般,我毫不动摇地告诉了他,也告诉给我自己。致深,他暴戾又如何,霸道又如何,他都是我的男人,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而我正是爱着他的。 我平淡地回身望着九爷,他望着我的目光痛心而绝望,眼中是噙泪的凄然。他望着我毫无余地决绝的目光,清冷的面颊在月色下更显坚忍。他憔悴伤感的眸光流泻在月华皎洁中,轻轻点点头道:“我明白。” 他走了,转身摇摇摆摆地唱啸着一路而去,我望着他那远去的摇摇摆摆的身影,手上似还被他那双炙热的手紧握,灼热犹在。 他走了。人去,独我只影向月,却生出心底的那股莫名惆怅,我远嫁入周府,如今得到些什么?置身在豪华气派的重重亭台中,到头来还是孑然一身。 我起身,向回走,仿佛此刻步子也如九爷一样的飘飘荡荡。 行不过几步就是游廊,我想此刻冰绡、尺素被抓去前面伺候宾客,也无暇来寻我了。 但眼前树影阴翳下分明立着一人,似在那里等候我,黑暗中一双明眸如水幽深,更溢着寒光。我一惊,致深,他竟然在这里。他何时来的?我都不得而知。 第二百零五章 闹婚(二) “爷大喜了。”我屈膝见礼,他伸手扶起我问,“如何独自在这里?” 我侧头摸摸面颊,淡笑道:“吃了两口喜酒,心里如火烧一般,偏偏她们还不停地灌我。” “你身子弱,还是少饮为妙。”他关切道。 “是!”我轻轻应着,同他徐徐行在月下。 他侧头打量我,或是我今日少有的传了袭鲜艳的海棠春色的衫子,玫瑰紫百褶碎花裙,衬着腮边一抹潮红更是妩媚。 他放缓了声,声音里多了几分体贴,问我:“冰绡、尺素呢?如何不随行伺候着?” “今儿府里大喜,前堂急缺人手,万嬷嬷传了府里所有的丫鬟都去前厅伺候宾客去了。”我低声道,声音细不可闻,在他面前却有些嗫嚅不安。 “便是避酒,也不该来此吹风。”他更是嗔怪。 我心尖一丝暖意,望着张灯结彩灯火辉煌的前厅,听着那管弦悠悠,许久,眸光中流出羡慕而期冀,忍不住感慨道:“爷可是知道?澜儿七岁那年,澜儿的表姐成亲,也是如此的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好大的排场。那天,表姐穿了一身正红的喜袍,大红盖头,霞帔上流苏璎珞垂金镶玉,做女儿时怕是人人都羡慕她好美。我就对娘说,‘待澜儿长大了,出嫁时,也要穿这漂亮的大红衫子,蒙上红盖头。’逗得娘和审慎大笑。” 我抿嘴笑着,然后继续,“娘说,外婆为我备下了朱漆箱子三箱的嫁妆,为我也早早备下了喜服,是她珍藏了数十载的一匹大红蜀锦。” 我顿了顿,却被往事带出一抹泪意,“就因为那记忆中那样鲜明的大红色,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遥念嫁期。我想着自己未来的夫君,他一定高大又威武,骑着高头大马来娶穿着大红吉服的我。……从小时候起就这样想着,我盼着,盼着,总算盼到了自己出嫁,却……”我咽了口空泪,“却是不能穿大红吉服的,嫁妆,也都变卖了。也不似旁人家的女儿吹吹打打地嫁到别家……那样的日子,只有回忆和梦里够有……” 我哽咽,那晶莹的泪珠如兰叶上的晨露一般,静静滴淌,本是身在空谷无欲无求独守那份冷清,却不想竟还是舍不下那尘世繁华。如今我遥望今儿清怡郡主出嫁的排场,不知这是多少痴情女儿毕生的期盼? 我双手交叠胸前,侧头掩饰自己的失意,不觉自嘲的一笑。深知这一切本不该属于我的,今世怕再无法盼来。娶妻娶妾,本就是天壤之别,我不过是他的姨太太,如夫人,毕竟不是夫人。 他望着我,眼中满是心疼怜惜,还有最深处的一抹愧疚。他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将我的头靠在他肩头,紧紧地抱着我,一时无语。 夜色静谧,月华就流泻在庭院,将我二人安然笼罩。心里那份惬意,总算感觉到他胸膛的温暖。 “老爷,老爷!”狗儿飞快地奔来,惊慌失措回禀道:“老爷,不,不好了!咱们九爷进了洞房又跑了出来,去书房独卧,就是不肯同新奶奶圆房。新奶奶大怒,将洞房都砸了,闹得地覆天翻,要连夜出府回京城去。” 好个彪悍的清怡郡主,她初入周府,竟然如此嚣张。 致深不容分说便向九爷的曲水龙吟院而去,口中嘟念着什么,火气上冲。 我随了狗儿紧随其后,才道曲水院外,就听到里面吵闹叫骂声,穿过影壁走下游廊,便见灯火明彻的院内,人来人往乱作一片。 致深只问狗儿一句:“老九人在何处?” 狗儿指指书房,致深来到窗下,喊一句:“出来!”那声音低沉却威严,我在一旁都觉得心下一凉,不多时,一道孤寂的人影出现在廊子下的青砖地上,九爷落寞的身影出来。 “致深!”我惊得一声唤,我知道府里他兄弟间的长幼尊卑有序,致深平日的严厉粗暴,我怕他会对九爷出手。 他伸手指着正首的洞房,也不说话,怒目瞪视着九爷。只这一个眼神,便足以震慑了他。 九爷含泪憔悴的目光微带醉意,痛心的摇头。霎时间,我见致深眉峰提起,就要暴怒,周围的气氛,剑拔弩张。 我急得上前一把拉住致深的臂,温声劝一句:“九爷,今儿是大好的日子,一生一次,都是前缘天成。” 他望着我,满是怅憾,痛苦的眸光就落在我挽住致深的臂上,然后转身踉跄了向洞房而去。 望着九爷消失在长廊尽头的身影,我徐徐将挽着致深的手从他臂间撤出。大红灯笼暖暖的光影下,我听着清怡郡主的叫闹声渐渐的平息,丫鬟婆子们相继从洞房出来,致深打量我, 我二人就对立在朦胧的光影下。 我屈膝一礼告辞,他却一把挽回了我的臂。 “随我走!”他吩咐道,我停了步,诧异而微惶的望着他。 他反是扣住我的腕子,挽住我的臂向前去。 月影将花树映得如披银衣,满地流华清幽。 我不知他要带我去哪里。此处不像是回求缺斋的路,更非回我的水心斋。都如此兜兜转转的在月色下不知行了多久,我才发现眼前竟然是漪澜苑。如何来了这里?我一惊,但眼前的漪澜苑却似乎也显得陌生。 门口张挂着一串串大红灯,如海洋中的赤色宝珠一般耀眼,我惊愕的随他入内,那琉璃玻璃水晶幽兰轩内,更是满地燃起红烛,四处挂着红幡彩绸,整个屋子霓光幻彩,温汤池蒸腾着仙雾般的白气。 他拉住我手说:“前番我给你惊喜,赏你这座水晶屋。澜儿,如今,我还你一心愿,就是你期盼一生的洞房花烛。 我大惊,一瞬间惊喜化作颗颗珠泪噙在眸中。洞房,果然是洞房,红罗漫天铺天盖地地垂落,遮盖了玻璃房,灯影映得那红色的纱幔沉醉在光影里。水波潋滟,灯影荡漾,一切都是炫目艳丽的正红色。漫天的红色中只我同他两人相依相守,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零六章 闹婚(三) 冰绡尺素为我披上大红喜服,头上覆上垂着金黄流苏的红盖头,他身披红绸,一身朱红色喜袍,牵了那红色的绸带,一路拉着我行过小桥,行过那葳蕤生姿的兰花丛深处,向玻璃房中隔出的暖帐卧房而去。红鸾帐,满床洒满的枣子、花生、栗子、桂圆,团团圆圆早生贵子。我不知如何言说心中的激动,只傻傻地由他牵着,自己在身后跟着走。我多希望,能这样被他牵着,直到一生一世的岁月尽头。 他搂我并肩坐在大红锦褥铺陈的床上,轻轻掀开我的盖头,那双动情凝神打量我的眼,令我心一动。一时间满眼迷雾,我忘情地凝视他,仿佛瞬间被他灼热的目光熔化做一滩水,轻柔的身子漫随了他沉醉,共赴云雨仙境。他轻轻解下我的衣衫,托起我圆润小巧的下颌,我羞涩垂眸,他便静静打量我。沙哑的声音喃喃道:“是我粗心了,澜儿。亏欠你的,太多。” 我一时泪如雨下,怕是这句话期待了许久,自从京城重返周府后,我二人的心便如隔重山,无论我如何的费力要奔向他,却似越行越远,眼睁睁的看着他从眼前远去,却无可挽留。如今,跨过千山万水,历经重重险阻,我不放弃,便终究回到了当初幸福高潮的那个起点,兰花茵茵的水晶宫,我二人共度良宵。 “还记得那句诗吗?”他打量着我问。 “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我望着他的眸子答,最后一句却已是哽咽。那是我同他一生的誓言,我如何能忘? 他贴近我,炙热的唇吻上我的唇,温度在彼此的唇间互换纠缠着。那深深一吻,吻回了多少次缱绻往昔的记忆。一场旧梦重温,彼此筋疲力尽,我静静地枕在他的臂弯里,任由他轻轻抚弄我的乌发。 他抱我去那洒满兰花瓣的温汤池,缭绕的烟岚中,彼此坦诚相对那唯一的真。他搂我在怀里,拈起我一段发梢在我肌肤上瘙痒,凑在我颊边轻声问:“想我吗?” 水声叮咚,追寻旧梦,我情愿自此沉睡不醒,就在他宽阔的胸膛里。 清晨,我覆着一张大红色羽被醒来时,身边已没了致深的踪影。我怀疑是巫山一梦,慌得四下看,身旁的另一张衾被齐整,枕间依约有人睡过的痕迹,一条松花色弹墨汗巾子半搭半垂在上面,我揉揉眼,扯来看,那是他的。我心里一阵懊恼,这没脸的!我侧头去寻,果然我脚下码放整齐的衣衫处,那条朱红色的汗巾子不见了,定是被他换了去。忽然记起入京的那些时日,他顽性不改,竟然硬是换了我的胭脂粉色娇艳的汗巾子,待老佛爷赐他更便衣换朝服时,诸多的尴尬。还惹得老佛爷申斥了他几句。但隐约间又有些残存的甜蜜,仿佛失去后,才知那段情的可贵。 清晨,我来到前堂,诸位姨太太早已列作在大太太左右,静候九爷同九奶奶前来奉茶见礼。只是等了许久,万嬷嬷去了几次催促,都只说九爷一早起来去书房读书,九奶奶在酣睡,不许人惊扰。丫鬟们各个诚惶诚恐,不敢擅入,让大太太再等等。 “九奶奶陪嫁的丫鬟们说了,或是日上三竿,或是日薄西山才睡醒,都是有的。便是郡主在家的时候,蒙古部落里不拘这些俗礼做什么晨昏定省的。”万嬷嬷说罢怯怯地看一眼大太太,大太太已有薄怒。 我心里暗想,这位新奶奶倒是颇有些与众不同。嫁入周府这一日,我都未能见她长得什么模样。 五姨太在一旁温然规劝道:“这异族女子,不拘我圣朝礼数,也是有的。不若寻个知书达理礼数周全的姐妹去好好规劝开导才是。” 大太太听罢点头,我向,九太太若是生性如此,怕是非一言两语所能劝的。人人尽知此妇无状,娶进府里如娶进一只无人敢碰的母狮子,避之唯恐不及。不过瞬间,我心觉不妙,五姨太笑盈盈地眸光望向了我,大太太也顺了她的眸光留意到我,旋即露出一脸温然的笑意吩咐:“漪澜,若论府里这些女眷中,就数你平日礼数最是周全,你又知书达理,堪当表率。就由你亲自去教引九夫人,让她速速谙熟府里的规矩。” 她一番轻松的话语,惊得我挑眼看她,心想她分明知道五姨太的险恶用心,清怡郡主的刁钻京城闻名,如今嫁来周家已是惹祸上门了,让我去教她礼数,不是送我去捅马蜂窝吗? 我无法拒绝,就如我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一般,大太太利用我打压五姨太,却又不想见我被致深恩宠如昔,故意顺水推舟的刁难。 如今,能保护我的只有致深,于是我故作一副柔弱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应一句:“是,漪澜竭力去劝导就是。”偷眼看致深,他不置可否。 倒是曹蒹葭快言快语道:“既然大姐姐吩咐你去,如何还在这里磨蹭呀?”她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大太太吩咐我一句道:“你去吧。便是九弟妹不懂礼数,九弟也不去规劝一二吗?”说罢满是抱怨,对万嬷嬷道一句,“往年赐婚,都会随了新娘子赐上两位宫里的教引嬷嬷,教新娘子规矩。如今可是越发的疏于礼数了。” 我退下去,见致深并未发话,或是男人都如此的粗心,不以为意。只是这种尴尬事儿,我如何去劝得说得。 我来到九爷的曲水龙吟院,看着满园外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沙沙的响声如雨声一般。还未进到院里,就听一阵鸡飞狗跳般的吵闹,迎面匆匆走出九爷,走得匆忙,险些将我撞个满怀。 他一见是我,发红的眼眸诧异间迅然躲避,唇角剧烈的抽搐几下,仿佛满心的悲愤无从发泄,“哎!”的一声长叹,夺路拂袖而去。 “九爷!”我才呼一声,猛然一物嗖的打来。 第二百零七章 闹婚(四) “小姐留心!”冰绡一声惊呼,眼疾手快将我向后一拉,就见一物横飞而来,“啪”的一声砸落眼前。我惊得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红色绣花鞋,而且这绣鞋的尺码奇大,似赶上男人的脚。原来飞来绣鞋是打向九爷的暗器,何人如此的猖狂嚣张? 一个粗重的声音生涩而口齿不清地喝问:“你是谁呀?” 我是谁?我寻声望去,只见洞门处立着一人,蒙人装束,瓦蓝色的袍子,头上满是珠宝,生的身材高大,一张特长的马脸,除去了皮肤粗糙,倒是五官分明,浓眉大眼,阔口隆鼻,少了几分女儿的妩媚,多了几分男人粗犷之气。看这身装束,这便是清怡郡主了吧?只不过一面,我的心便寒了半截,不觉为九爷抱屈惋惜。大漠风霜,女子风吹日晒奔跑塞外多半皮肤早显衰老,清怡郡主更是如是。如今再圆睁了眼一脸凶悍的模样,令人不觉有几分惊悚的寒意,河东狮吼也不过如此吧? 此时抱怨于事无补,我定定神微扬了头,含笑望她说:“这位就是九夫人吧?” 她倨傲地瞟我一眼,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隆嬷嬷:“她是谁啊?” 那隆嬷嬷昨日大婚时我曾见过的,她是宫里赐给清怡郡主的教引嬷嬷,随郡主远嫁来周府的。隆嬷嬷忙一脸堆笑引荐我给郡主说:“这位是府里的八姨奶奶,也是太后老佛爷赐封的乐善郡主。算来同郡主您当算是姐妹了。” 她冷冷地望我,神色如旧,一脸冷漠地问:“你来做什么?” 简直是倨傲无礼之极。 我盈盈一笑道:“老爷和大太太吩咐我过来看看。妹妹这屋里可少些什么,缺些什么,一应的给妹妹添置。” 她不耐烦道:“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男人!” 我一时无语。好臊人的话,亏她能说出口。蛮夷之邦,果然没有礼数。这日后,九爷当如何同她同居一室朝夕相处? 清怡郡主扭身回院子,反将我甩在这里进退不得。 隆嬷嬷忙上前陪笑道:“郡主莫怪,清怡郡主就是这直来直往的爆竹脾气,人是极好的。怕是认生,又同姑爷斗了气。” 我点点头,温和地问:“这又是如何了,闹到这步田地?昨晚老爷不是轰了九爷入洞房了吗?”我说着,从袖笼里摸出一枚金锭子悄悄塞去她手中语重心长道:“老佛爷将清怡郡主托付给了嬷嬷,嬷嬷当要尽心竭力地去规劝才是。若是新人不睦,被老佛爷得知,定要怪罪你我的。”我忧心忡忡的样子,隆嬷嬷先是不敢收,但听我口口声声提‘老佛爷’,便如见到了自己亲人一般,小心谨慎地看看四周低声道:“郡主您是知道的。新姑爷入洞房那是千百个不情愿。清怡郡主更是火爆的脾气,昨儿新姑爷醉了,躺在卧榻上睡了。清怡郡主也无可奈何,就把九爷给剥了……那个……惊醒了九爷,大半夜的,小夫妻争吵,闹个没趣……”隆嬷嬷说,“胡人的女子生性野,得不到的便一意去索取。九爷那边,您还是去劝劝吧。若传去宫里,不好听是其次,也丢了周大人的颜面呀。” 我听得面红耳赤,人家小夫妻的私密之事岂是我能插手?但心惊肉跳之余却也只能无奈叹气。这清怡郡主也太过无礼,不知廉耻。想九爷答应这门亲事都已是无奈,更何况还要被个番邦女主调戏侮辱。一阵心痛,更是辛酸,我转个话题道:“我去安排几名府里的丫鬟婆子供你差遣,吃穿用度上如有欠缺的,尽管来向我开口。九爷那边,我会禀告老爷定夺。只是九奶奶这边……”我望望那幽深的庭院,曲水龙吟院已不复昔日的清幽。这才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回到水心斋,我一直思量着如何能替九爷解围。娶了这么一只母老虎,对怀铄九爷虎视眈眈,时时伺机下口。但他们即为夫妻,这也是闺阁寻常事,我如何能插手?更无法对致深明言呀。但九爷如今深陷虎穴,势单力孤,我总不能袖手旁观。 我先派了几名得力的丫鬟婆子去九爷院子当差,也是我布下的眼线,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来禀告。 打发了丫鬟婆子们下去,我独自在梳妆台前把弄一枝金钗,听着那细碎的流苏哗啦啦的碎响,我却毫无头绪,如何能救九爷出这尴尬的困局?老佛爷的指婚,九太太的春心萌动迫不及待…… 我正在冥神苦想,苦无破敌的招数,却听外面丫鬟禀报:“奶奶,七姨奶奶来了。” 咏芰来了。我起身,见她已匆匆而入,打发了丫鬟们回避,推了我匆匆地去了内室,一脸紧张地问:“你可是从九爷那边过来?” 我点点头。她迫不及待道:“那个淫贱的种子,到底是谁捣鬼嫁来给了九爷?你可有法子打发她走,若不然,我寻个人去做掉她!” 我哭笑不得地打量她,她倒是说来轻巧,这火爆的性子,倒是同那清怡郡主天生一对儿,地配一双了。 “如今木已成舟,硬碰只会两败俱伤。九爷对此悍妇如今度日如年,其困境可想而知。为今之计,只能将二人调离,两只虎分关去两只笼子,才能互不相伤。不然,设法让九爷搬出去住,或者,寻个差事离开兴州。”我思忖着说。 七姨太附和道:“也只能如此了。可是一时间去哪里躲避才好呢?” 她也思量了提议说:“听说朝廷近来招募一批官员去水师效力,不如妹妹你设法说服老爷,让九爷去水师从军,躲开此劫吧。”我看咏芰一脸的担忧,也觉得她的计策可行,但是我转念一想,多少有些隐隐担忧。她如何知道水师却官员?莫非乱党对水师也虎视眈眈了? 我正要开口同她周旋,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门口丫鬟的声音:“八奶奶可在屋里?奴婢胭脂有要事禀告。” 胭脂是我派去九姨太身边的亲信,她才走不久,如何回来了? 我忙传她进来。 胭脂进内看一眼七姨太,欲言又止,我吩咐说:“但讲无妨。” 胭脂才急忙道:“才九姨太去看望九太太,在九太太屋里坐了好大一阵子。她还对九姨太说,如今九爷不肯洞房,是因为奶奶您的缘故,九爷才疏远九太太的。还说有人看到九爷大婚那夜,九爷同太太您在后花园……” 胭脂支支吾吾不敢再讲,我心一沉,好个毒舌的小娼妇九姨太曹蒹葭。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为虎作伥,招招对我紧逼。 第二百零八章 杀奸(一) “胭脂,你先回去,免得她们生疑。”我叮咛胭脂须得小心谨慎,打发她速速回曲水龙吟斋免得清怡生疑。七姨太白咏芰等不及,她急恼道:“你呀,哪里都好,就是妇人之态,瞻前顾后拖泥带水!” 我见她眼里含怒,恨不得拔枪就杀掉九夫人清怡郡主一了百了,我便劝她耐心:“杀人不过是下策中的下策。到时候,便是人非九爷所杀,但郡主在兴州境内出了意外,九爷身为清怡郡主的夫婿都难辞其咎。若因小失大,实属不智,想九爷成大事者,必能忍此小辱吧?” 她随手掐断我几案上一朵牡丹花,狠狠将那花瓣一瓣瓣扯下,在手心揉碎,满心不甘,却别无良策。但我心知,她是听进去了我的劝。 杀人固然不是良策,我却也如陷入混沌中,一片茫然不知所终。倒是七姨太提醒我一句:“澜儿,你可曾试探过周怀铭的想法,他作何打算?难不成就供着这尊活金刚在府里闹得鸡犬不宁吗?” 致深,他作何想法?我也不得而知,但想起那日九爷洞房夜,他横眉立目怒视九爷,伸开手臂直指了洞房,那威慑的目光令九爷不得不含怨忍愤地走向那牢狱,那份兄长的威严不可冒犯。可我又怎能没有注意到那眸光下却依约隐藏了一抹不为人查的凄清哀痛。致深,他也不该如此眼睁睁的看了自己的兄弟入虎穴吧? 正在举棋不定,帘外一声通禀:“小姐,九奶奶房里来人传话。” 我一愕,同七姨太对视一眼,便打帘子自己出到外堂,恰是清怡郡主身边的隆嬷嬷进来,笑眯眯地给我请安说:“老奴给八姨奶奶请安,八姨奶奶吉祥。” 我虚扶一把,示意她免礼,吩咐了冰绡看座看茶。 隆嬷嬷一脸碎褶中都满是笑意,受宠若惊般说:“老奴不敢当。不过是我们郡主派老奴请八姨奶奶移步湖畔的清风朗月斋去赏芍药,咱们奶奶备下些薄酒,请八姨奶奶务必的赏光呢。” 清怡群主请我?我寻思着此事倒也怪异,便多问一句:“九太太还请了府里哪位姐妹同去赴宴?” 她微顿,又笑了说:“这倒是不知,仿佛就是姨奶奶您吧?咱们家郡主可是身份尊贵,这寻常的人才不交往的。便说九姨奶奶吧,这些日子总往曲水龙吟斋去跑,咱们郡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嫌她出身低贱,不配同她讲话。便是连个座儿,都不肯赐的。” 这清怡郡主倒是颇有些性格,我心里暗笑曹蒹葭,跳梁小丑般不亦乐乎,没想到迎了脸送上前去反是自取其辱。亦或,她不过是个走卒,真正幕后操纵的那只手正在阴暗处森森地笑望我。 九姨太这是又蠢蠢欲动了吗?那么,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心里有了些盘算,便笑了说:“这也不怪九姨奶奶,原本她可以做府里的九奶奶,住入曲水龙吟院的。只可惜呀……”隆嬷嬷闻听一惊,好奇地问,“九姨奶奶她,她原本是有意同九爷的?” 我点点头说:“嬷嬷您从宫里来,府里的事儿有所不知。此事府里人所尽知的。曹蒹葭原本是许配给九爷为正房太太的,大太太都首肯了,待下聘的前日,曹蒹葭恰来周府做客,阴差阳错的被老爷醉酒误调戏了占了身子去,就只得将错就错多在她名分里加了个‘姨’字。可惜呀,可惜。” “啊?竟然还有这段典故。”隆嬷嬷听得瞠目结舌,不停咂舌感叹。见她也是个好事的,于是我便趁势追补道,“也难怪曹姨太日日的往曲水院去,她本同九爷天造一对儿地配一双的,这么生生被老爷给拆分了……,她对九爷念念不忘呀。” 说到此,我见她已经是听得眸光呆滞。我便摇头笑笑换个话题说,“也多亏清怡妹妹赏脸呢。难怪在宫里时,太后老佛爷就说,这郡主的封号呀,不是寻常人能顶得起的,那尊贵是娘胎里带来的。” 我故意扬高声音道,唇角一扬,露出几分高高在上的笑,递了冰绡一个眼色道:“还不吩咐尺素去为我备上那件新裁的醉杨妃色蜀锦大襟衫子,还有我那条湖色碎褶裙。” 我大气而从容的笑,仿佛那份尊贵与生俱来。我含了淡笑吩咐冰绡把老爷新赏的那斛东海金珍珠中拿出一枚赏给她说:“嬷嬷莫嫌弃,好歹镶在抹额上也点缀些颜色。” 隆嬷嬷惊得愕然,旋即眉开眼笑的屈膝谢过,双手捧了。 我淡淡笑了说:“嬷嬷不嫌弃就好,这些不过俗世凡物,我们来日方长。”我的话意味深长,她自然明白。 果然不出我所料,寒暄了几句后,她起身告辞,临行前见冰绡出去了,才迟疑地说:“老奴来时,依稀听九姨太同我们郡主在低声谈论八奶奶些什么,随后,我们郡主大怒,吩咐人去湖边摆宴,又吩咐老奴来请姨奶奶过去吃酒。老奴出门,险些被后面冲出来的小丫鬟撞了腰,一问,说是去请九爷去湖边吃酒的。” 隆嬷嬷终于忍不住说,她自然不希望我有闪失,断了她的细水长流。 我心里却更是疑惑,清怡郡主湖畔摆宴却只请了我和九爷去,难道另有谋算?这分明是凶多吉少,也不知曹蒹葭和五姨太暗地里煞费苦心的搬弄了什么唇舌?难道,是铺好网待我来扑吗? 我摇头叹气般继续道:“也怪我平日多事,此后见曹姨太对九爷旧情不断,日日去曲水院流连,同九爷搭讪说笑。我最是看不惯那不守妇道的,就对她横加棒喝,还痛责过她。她因此上怨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清怡郡主不要受其蒙蔽才是。”我无奈摇头,坦然道,“嬷嬷先回去回话,告诉清怡郡主,我更衣便去。” 隆嬷嬷一走,七姨太咏芰从帘内闪出,气得柳眉倒竖骂着:“这个曹蒹葭,也忒会兴风作浪了,她分明是要借清怡郡主这莽张飞之手对付澜儿你。” 这倒不妨,我心里自有主张,曹蒹葭既然拿九爷做文章,我就请君入瓮,她若要我难看,我也不会饶她。 我对七姨太说:“姐姐不妨去寻曹蒹葭,就说……”我附耳对她说了几句,她疑惑的望我一眼道:“何必再牵扯入九爷?” 我胸有成竹地说:“九爷若不归来也便罢了,若是归来,不是见我,就是见她。姐姐觉得如何稳妥些?” 七姨太恍然大悟,点点头,将手中那枝花扔去,匆匆而去。 第二百零九章 杀奸(二) 我吩咐冰绡为我更衣,那妃色的蜀锦暗花云纹衫子华美,碎褶裙子是我的最爱。越是刀光剑影艰险之时,我越要用这些面儿上的装束掩饰我心中的不安。 我贴上鬓角的金钿,又插了一枝赤金点翠飞凤步摇,衣香鬓影,流苏轻摆,更是令人须得步步轻稳。 冰绡都忍不住问:“小姐,咱们快些吧。莫让那母夜叉挑了理去,再惹得她破口大骂污言秽语的,何必讨那个没趣?” 冰绡竟然也忌惮了她。我轻轻一笑,我一定设法将这尊金刚请出府去。 冰绡尺素一路伺候我向清风朗月轩水榭处而去,曲柳红墙,卧波石桥下小荷探出水面,不过尖尖的嫩角,我不时停步去指点说给冰绡看着,仿佛在有意赏玩。 “哎呦,小姐你快些吧。今儿是怎么了?”冰绡催促,仿佛是去赴刑场一般,沉个小脸儿。尺素也插话道:“这也不是个常事儿呀,这九奶奶这么彪悍,人人自危的……” “嘭!”一声刺耳尖锐的响声划破沉寂平静的小园,我们都是一惊。 “放爆竹吗?”冰绡诧异的问,寻声向那亭台楼阁衬托的天空看去。 “砰砰”旋即又是两声刺耳的响声,慌得尺素都一个惊颤。 这仿佛似是过年时哥哥放的冲天炮爆竹划破晴空的刺耳响声。 那是爆竹吗?不对,那是…… 枪声?! 我脑子里才这一个转念才浮现,便听到远处哭喊惊叫的声音传来,“杀人啦!杀人啦!死人啦!” 我立在石拱桥同冰绡面面相觑,她也听清,我们都不觉愕然时,见几名小厮失魂落魄的奔来,帽子掉了竟然都不觉查。 “这是怎么了?没个规矩!”我壮起胆子训斥着,心知是出事了。 “八奶奶,杀人了,杀人了……”结结巴巴的声音,我见那小厮眼睛瞪起,一脸的惊恐,面色惨白。 “好好回话,见到鬼了吗?”冰绡骂着。小厮们惊惶地指了身后说,“九奶奶,拔枪,把九姨太,杀了!” 清怡,曹蒹葭?开枪? “好好说话!”我训一句,旁边一个小厮才定定神牙关颤抖回禀道:“回八姨奶奶的话。是九太太去水榭,见九姨奶奶在那里勾引九爷呢,九太太一时动怒,拔枪就把九姨奶奶打死了,血溅出那么老高,九姨太噗通就倒栽去湖里,把湖水都染红了。” 啊?打死了? 我几乎惊呆,难以置信,额头一阵冰凉的冷汗滚落,牙关瑟瑟发抖,却片语难言。不过顷刻间,怎么几声枪响断送了人命? “那,九姨太她如今如何了?”冰绡惊得问。 “死了呀!九太太挥舞着抢谁敢去捞人呀?还是九爷坚持喊人去将九姨奶奶拖上来,早就断气了,眼睛瞪得那么大,吓死人了!”小厮回禀都带了哭腔,我心里一阵阵痛。 曹蒹葭可恶,可是罪不至死。我不过想借清怡郡主之手整治她,却没想到竟然一夕毙命。曹蒹葭固然该死,可她毕竟年轻,又是一枚棋子,那幕后指使她的人才是最该死的。 我带了丫鬟们迅速赶去水榭,言语难以形容此时的震惊,水榭边已是密匝匝拥了许多人。 致深来了,九爷瘫软在一旁目光呆滞无语,身上还有血渍。 清怡郡主不服气地叫骂着:“淫妇!潘金莲!若她对九爷没有歹心,怎么就闻到蜜蜂屎一样贴过来?” 九爷不语,小厮哭丧个脸儿道:“九奶奶吩咐人请九爷回来小聚,九爷才到,就见九姨奶奶在这里,凑来同九爷说话,还殷勤地劝酒。这时候九奶奶就进来了……” “她本是弟媳妇,竟然被兄长给占了去,谁想她贼心不死,还惦记了九爷,兴风作浪的,搅合得我们家宅不宁!”清怡郡主破口大骂着,越骂越难听,这令老爷情何以堪? 我在人群后,眼睁睁看着血染的麻布覆盖着门板上一具尸体被抬走,只觉肝颤胆寒。差一步,就差一步。若我没有刺探出隆嬷嬷的话,糊里糊涂的来此赴宴,若是稍有不慎九爷见四下无人对我吐露真言,势必惹来这悍妇拔枪,那倒在血泊中的将是我,并不是曹蒹葭。没想到我寥寥几句话当真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不经意间的一落子,竟是救了我的命。曹蒹葭不过是个替死鬼,不过是我让七姨太用个掉包计,想教训她一二,让她蛊惑清怡郡主搬弄我和九爷是非的谣言不攻自破。 再说什么都已是苍白。面前回应我的,只有那一具冰冷的尸体。 悲哭痛号声此起彼伏,我扶住了柱子,略稳了稳脚步。人人自危苍白的面色,远远望着那眼前触目惊心的景象,躲着清怡郡主远远的,听着她的大骂声。 致深来时,冷了面颊吩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将九太太绑起来关去房里,待禀明太后再做发落!” “杀人了,杀人是要掉脑袋的。”仆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人声嘈杂,却无人敢上前拿下她。 清怡郡主这才有些慌神,急恼道:“谁敢碰我?我杀了勾引我丈夫的淫妇!官府又能拿我如何?” 五姨太匆匆赶来,也是惊得目瞪口呆,重重跌坐在一旁的石杌上,难以置信的摇头,她仿佛痛失良将一般,垂了几滴泪,哭哭啼啼了一阵子说:“葭葭才十五岁,还那么小,就这么……葭葭,你死得好惨!” 一位丫鬟在一旁落泪劝解道:“我们郡主生在草原长在将门,我们部落里,抓到奸夫淫妇是人人可杀的,杀了还要将尸体示众,让乌鸦野狗叼吃了心肝去!” “是呀,我们郡主也是一时气愤,哪里能忍丈夫偷情呢,就一枪杀了九姨奶奶。”清怡身边的人都在替她解释,如今致深也是左右为难。曹蒹葭一向不安分,勾引九爷在先,是丫鬟小厮都看见的,这是罪有应得。 清怡更是不服地问:“我帮大伯你摘了绿帽子,你反不谢我,如何竟要绑我?” 众人哭笑不得,致深阴森了脸儿,吩咐将九奶奶带下去,再看九爷怀铄已经呆在一旁,眼神茫然。 我不失时机地上前说:“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这清怡郡主嗜杀成性,若哪日同九爷口角后……”我眸光里满是担忧,致深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大哥,怀铄想搬去别院,独自清静一阵子。”九爷沙哑了声音道。 我见九爷那凄楚的眼神,也附和道:“九爷不如早日分出住比较好。这唱戏的人,没了天下喝彩的看官,也便唱不热闹了。或许就能平静了。” 我期盼地望着致深,他终于无奈地点点头。我心知,如此就给了九爷自由。 转身时,我看到五姨太望向我愤恨的目光,仿佛屡次奸计告破后再也掩饰不住那愤怒。只是瞬间,她忽然扮出些殷勤宽厚地笑说:“妹妹受惊了,日后可是要多加小心了。” 我如今夺回了致深的心,重新立于颠峰,我自然要小心。更要小心这潜藏暗中的毒蛇,若我要活命,必须先发制人除去她! “只怕,妹妹要小心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我一笑,笑容诡秘莫测。恰触上她的目光,彼此心底雪亮。 第二百一十章 杀奸(三) 九太太被圈禁在曲水龙吟院,由致深贴身的御赐护卫看守,不得擅出擅入。事关重大,毕竟清怡郡主是蒙古部落番王的女儿,不敢造次却又不得不防,就连大嗓门的洪将军都被致深安插在曲水龙吟院四周驻守,如临大敌一般。 朝廷赐婚周府九爷和蒙古部落首领之女,却不想新弟妹枪杀了大伯子的爱妾,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怕九爷再同清怡郡主生出嫌怨刀枪相向,大太太也焦虑的一早打发人去为九爷收拾行囊搬去别院书馆小住,一时间即灭了清怡郡主傲睨一世的锐气,也令九爷再次海阔天空地逃出牢笼,想是曹蒹葭的死,也是死有所值了。 只是五姨太,一切的血案悲剧策划的幕后黑手便是她,而她巧妙的躲在其后就是不肯现身。暗箭措不及防的频频射向我,若不除掉她,我不知何时会成为第二个曹蒹葭。更有那惨死的三姨太、四姨太、六姨太,桩桩件件,浮现眼前,令我周身血液凝滞,如一段冰柱般释放着淡淡一层冷雾,将自己笼罩。我指尖冰凉,凝神想了许久,忽然听得窗外一阵小丫鬟的嬉闹声。 “地窖里的冰块儿都活生生被你们几个小蹄子作践了!那是要给八奶奶碾玫瑰卤汁冰沙润心解躁吃的。”尺素的嗔怪声。 旋即是小焰绮同小丫鬟蜀锦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声。 “郎中说,那冰凉凉的东西最是不能给八奶奶食用,八奶奶体寒,才总是腹痛。” “地窖里堆了那么都冰,留着砌长城吗?”嘻嘻一阵笑闹声远去,本是小丫鬟顽皮,我并不尽意,却不过那“地窖”二字勾起我一段心思。 别院书馆后的地窖里,那日乱党密谋,黑暗中那一张张神秘的脸,更有倏然从后面一把将我推进那道机关密含的墙中的黑手,五姨太慧巧,她如何得知革命党的秘密集会在那地窖里?她又是如何得知,佳丽妹妹必去蕙馨楼见那些乱党?千丝万缕如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但我深知,若是要斗败五姨太,就一定要让她失去太后老佛爷的信任。就像想要在府里立足,须得抓住致深的心一样。若要让她失去老佛爷的信任,她必定就要对太后毫无价值才可。若是要让她毫无价值,她如今已经失宠于致深,枕边人她是做不得了,那唯一的用处,就是她追查革命党一事还是颇为得利。只是,五姨太如何身在周府深宅,却对兴州革命党一事了若指掌?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些革命党身边有内奸! 我心中一动,九爷、七姨太,一个个的面孔在我眼前浮现,我不得而知,但我不由担心九爷的安危。此刻,若要彻查此事,必定要设法先将五姨太调离兴州,否则我们动辄则被那眼线发现,诡计多端的五姨太,必定不会轻易入套。 想至此,我忙赶去寻七姨太白咏芰,穿过西跨院,行过海棠林,才绕去游廊旁,便见远远徐徐地行来一人,一袭白衫,风中飘举,身后斜背一支紫竹箫,如御风而行,脚下蹒跚,却从容淡然,苍白的面颊上,一双忧郁的眸望见我,就立在了那里。 小厮上前见礼说:“奴才给八姨奶奶请安。” 我摆手示意他们免礼,按捺一颗悸动不定的心,急切间见左右并无闲人,便对九爷说:“九爷这是要去书馆住些时日?” 他漠然点点头。 我淡淡一笑道:“书馆的墙、屋顶、地窖,是都该修缮一新了。就怕暴风骤雨来了,不堪重负,压坏了人倒不好了。”我提醒道,满是关切地提醒,“就是上次孩子们去地窖玩,不知身后谁狠狠一把推去墙上,墙就倒了。”我打量他的眼神说,他的眸光也有些寻味地看着我,似觉出我话里有话。 “那些伙计的话,九爷也不能全信。老爷说得好,见人只说三分语,不可全抛一片心。谁知道哪个对九爷是真心,哪个就是那两面三刀的?”我凝视细望他的眼眸,他会意地点点头,那眸光中含了淡淡的凄然。 我看到他背后背的那支箫,月夜中曾听他花下坐吹箫,那白衣名士,文采风流,飘然若仙的九爷,竟然鬼迷心窍般同乱党揪扯不清。我不能懂他的心,对他的行事也颇为反对,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卖他。 他从脖颈后摘下那支紫竹箫双手奉给我说:“你若喜欢,就送于你吧。宝剑赠名士,名箫筹知己,也算物得其所。”这是他心爱之物,我岂能收?我正要婉拒,冰绡却上前替我接下说:“小姐,就不要在此推诿了。不过是九爷的好意,若被人看到,又要横生枝节了。” 九爷怀铄深深地望我一眼,满是痛心的离去。 我拈起他送我的这支箫,坐在一片飞花残红中吹起,吹得痴迷,吹得倾注心神,竟然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吹得落泪。 直到等得七姨太白咏芰回来时,见我坐在她的廊子下吹箫,不觉一惊。 “我自当是九爷来了,吓到我了。”她惊叹着,让着我进房。 我这才敛住心绪,进屋倒掩了门开诚布公道:“适才人多眼杂,有些话不便对九爷明言。你们的人中,必有内鬼。” 七姨太咏芰微惊,旋即奚落道:“你是在周府深宅里争风吃醋斗得杯弓蛇影了。哪里那么多内鬼?” 我撩衣不请自坐,幽幽地望着她一笑道:“你这才是自欺欺人。若无内鬼,怎么地窖机关的那堵墙,不堪一击的连我都随意而入?若没内鬼,你们在蕙馨楼密谋的事儿如何被官府得知?若没内鬼,怎么就被山匪冒充了你们去作恶屠城?”我侧头打量她盈盈浅笑,然后说:“信不信由姐姐,只是下次未必好运,这被一把推进地窖中的是妹妹我,而不是太后老佛爷。” 我起身,她喝一声:“慢!” 揉了帕子脚直视我问:“你是说,五姨太慧巧,她知道什么?” “知与不知,或是知道几分,我不得而知。不过投石问路,一试便知。”我胸有成竹道。 “你要我如何做?”她问,毫不迟疑,爽利之极。 第二百一十一章 杀奸(四) 对于曹蒹葭之死,致深并未太过心伤,仿佛早就料到她这只飞蛾迟早会烈焰焚身,只吩咐人草草的将她葬了。倒是九太太清怡郡主,被拘押在曲水院日夜叫闹哭喊个不停,府里仿佛拘押了一头狂狮,入夜更是惊得人无法入睡。 我试探致深的心思,谨慎地问:“好歹是个太后赐婚的郡主,又是新进门的媳妇,总这么软禁着,也终非长久之计。” 见我眉梢紧锁,满是忧愁,他眸光从我面颊上淡淡掠过,只吩咐一句:“这个你不须管,只安置妥她的一日三餐,莫出了纰漏就是。” 致深似心不在焉,正说着话,外面小厮通禀,九爷来了。 九爷怀铄对那女人避之唯恐不及,如何回来了? “不必进来了,候我片刻就好。”致深对外面吩咐,说罢负手进了屋去更衣。我有些忧愁地走向致深时,他却若无其事的转身进了屋。 怀铄九爷就立在门外,面色平静从容,只是似较前几日更清癯了,颧骨都略略突兀。我打量她,他远远地对我拱手施礼,然后转身逼开我的目光,悠悠地转身走去院门。 致深再出来时,他换了一身雪白的锦袍,腰封都换做那条宝蓝色菊花满绣的,令我眼前豁然一亮,平日总见九爷一袭白衣胜雪压霜,从未想到致深穿白竟然如此的俊雅出尘的模样。 他咳嗽一句:“愣着做什么?不见九弟等着呢。” 我于是忙帮他配搭腰间那些物事,试探问:“天将黑了,不如明日呢?” “今夜我未必回来,你自己睡吧。”他随意一句话,分明隐藏了什么秘密。况且我叮嘱七姨太咏芰为我给九爷捎信,同革命党暗中结盟去联手铲除五姨太一事才开始,九爷此举莫不是同此事有关?我的心里咯噔的一落,他平静的神色,如今同九爷一道出去,去哪里?我如何不生疑? “你,这是……”虽然知道不该问,却没能忍住话的出口。我话还没说完,他便干干的甩下一句:“男人的事儿,女人不必问。” 一句话噎堵得我心里一阵委屈,本是我自讨没趣。就在我沉吟的片刻,致深出门,我目送他离去,却见院门口廊子下五姨太迎了九爷而来。隔得远,寒暄几句什么我也听不清。但五姨太面若凝脂,一笑生韵,同九爷攀谈时那温雅含蓄的模样很是端秀可人。不过瞬间,我心里生出一段主意,这几夜冥思苦想如何让太后疏远五姨太的计策似灵药一副却总是欠乏那一味药引子,如今总算得到手。虽然阴狠了些,却是对付五姨太这条毒蛇的最好良药。 五姨太见致深行至院中,忙上前为他整理腰间悬的玉佩扇袋子,作男人也颇是为难,每个女人有自己的品味喜好,如今我才为致深打理好的腰封上悬的那些杂物,便被五姨太纠缠着重新系挂摆了位置,就连丝绦结子都重新打过。而致深则负手立在那里任凭她去摆弄,仿佛享受这妻妾成群的荣宠。 待致深兄弟远去,我自不想同那五姨太对面,从后门绕道离开求缺斋。 回到水心斋,我独坐在庭院间那株老桐树下乘凉,心思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尺素,这茉莉银针味道淡了些,再加些茶叶。”我吩咐。 一旁羼水的尺素微微诧异的看我,道一句:“八奶奶,这是上好的碧螺春。” 我不由尴尬,忙摆摆手说:“这茶味道不对,撤了吧。” 尺素还满心的疑惑,端起那茶碗嗅嗅,嘀咕一句:“好好的呀。” 冰绡似发觉我的不快,忙过来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八奶奶,怎么落日了坐在庭院里,仔细风大伤了身子。” 我抬头,见是宫里的芳四嬷嬷,心里定了几分心思,堆出一脸无奈的笑。 “八奶奶这是有心思?”她问,平日里她少言寡语的,如今凑来我身边问,便是刺探可有给太后老佛爷密保的消息了。 我摇头叹一句:“不过感慨人生无常,人心易变。” 看她诧异的神色,我正欲说话,七姨太咏芰恰从院外走来。 我忙迎她坐下在树下,吩咐尺素看茶,她见我一脸恹恹的模样就问:“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好?” 她来得恰到好处,我便如遇到知己般抛下芳四嬷嬷在一旁,只顾拿腔做调的对七姨太讲:“世人最怕便是人心易变。姐姐可知道,妹妹刚才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莫不是看到了鬼?”她的神色漫不经心,我摇头道:“适才去伺候爷外出,我看到了……五姨太在廊子外偏僻处同九爷说话。” 七姨太斜睨我一眼,撇嘴道:“你知道我最恨搬弄是非的,妹妹如何也学得如此的捕风捉影了?” 我料到她如此说,便为难般低低道,“若是说话,自然不必妹妹来此捕风捉影。只是有些人不安分,同九爷说话时,那只手就在九爷身上……” 咏芰闻听一惊,怕是一时也难以辨别我话的真假,满目狐疑地打量着我。 “……先时曹蒹葭突然去湖边见九爷,又被九太太开枪毙命,漪澜就觉得蹊跷,曹蒹葭如何突然去寻九爷?分明是清怡郡主请我去赴宴的。知道此事的,怕也就只有她……不过漪澜一直没有寻思出个究竟来,如今见她对九爷那神色暧昧,举止轻佻,便明白了。她是喜欢九爷,偏偏曹蒹葭对九爷贼心不死……” 我侧头看一眼芳四嬷嬷,她也是一脸惊疑,却似是知道家长里短外人不便听。转身一福告退。但我心知方才那一番话定然起到了效果,五姨太失宠于致深,老佛爷那边只需轻轻一推,她最后一片立足之地便也没有了。 若是老佛爷得知五姨太为自己谋后路,去同革命党有嫌隙的九爷身上下功夫,为除曹蒹葭因私废公,反令清怡公主陷于尴尬境地,定不会轻饶她。如今,我要做的,就是再火上添油,让这把火烧得更烈些。 第二百一十二章 巧计嫁丫鬟(一) 芳四嬷嬷既走,这话我也不必再说。我望了七姨太一眼,嗔道:“妹妹不过见了不平事儿同姐姐叨念几句罢了,姐姐莫说与旁人听了去,不然那清怡郡主火栗子的性子,不知又如何了?”我转脸吩咐冰绡:“去,取了棋枰棋子来,我同七姨太对弈一局。” 上次下棋,是我同致深下的中途,恰她半途而来,只在旁边冷眼旁观,随口指点半局,便见出她棋艺高超。如今我百无聊赖,也只得赖以消遣。见四下无人,低声问:“托姐姐做的事儿,可是做妥?” 她沉吟放子道:“你所虑之事果然映证。我不过放出去几道假消息,便查出了内鬼。” 我一惊,没想到竟会这样快。 “那内鬼暂且留住,我们另有用途。”我忙提议,七姨太咏芰冷冷一笑道:“不用得他灯枯油尽,我才不解恨呢。这五姨太果然狡猾,她如何在我们之中铺了内线?太可怕。” 她心里有气,招招含了杀气,我从容应对,不时托腮笑望了她满是拿捏。如今可是我得意,她气恼难平了。我拈子落枰,她立时落子应对,然后掸掸手推枰说:“是自己乱了方寸,不下了。” 她心里懊恼,赌气转身,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劝她说:“你急得什么?如今是咱们稳操胜券。” “这是怎么了?”一个声音响起,我猛一回头,致深正信步向我们走来。怕他见我二人窃窃私语起疑心,我忙起身屈膝道个万福,倒是七姨太笑了说:“澜儿耍赖,下棋不赢就借机推枰。”随后嘀咕一句,“早知如此,就不下了。” “哦,是吗?”他笑了步步过来,端详了棋枰摇头道:“两人皆是心有旁骛,心思既不在棋盘上,输赢又有何意思?” 致深的眸光中幽深莫测,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只做不觉,搅着帕子道,“爷说的是。” “这是说什么呢?如此热闹?”五姨太慧巧笑盈盈的到来,这可真是,都凑在了一堂。她面容娴静,惊涛骇浪后还仿佛是一切尚未发生,就轻摇了纨扇凑来,扫一眼那棋局说:“若是对弈,咱们爷可堪称国手的。” 怕是男人都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致深唇角掠过一抹不为人觉察的淡笑,冷冷的,满是倨傲。见我偷眼窥他,他倏然间神色淡然不置一词。 五姨太似窥出致深的不快,也不敢多言,只将一双手紧紧的握在我的手上,仿佛同我依然如姐妹般的亲密。我的手冰凉,她的一双手却含着温意。我满心厌恶,却强打了笑容,水润的眸子望她一笑,她却对我宽慰般笑笑。 看致深离去,慧巧一副悲天悯人极其明理豁达般对我说:“你久居闺阁,是不懂那朝廷中的是非。那里是虎狼窝,稍有不慎就要被咬得皮肉无存血肉模糊。怕是树大招风,咱们爷树敌太多,惹人嫉恨的也多。偏偏太后老佛爷待他如己出,诸事多了些偏袒。哎,出头的椽子先烂,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老爷他更是明白。他如今心情不好不是怨怪你我姐妹,而是自己心里难过。” 送走致深去衙门,我在房内沉吟想着慧巧的话,却不想万嬷嬷竟来了。 万嬷嬷行过礼被我扶起,喜笑颜开地吩咐身后的小丫鬟拿出一个篮子,里面尽是血燕虫草等大补的药品,一看便知是价格不菲的。 “这是老爷吩咐了给八奶奶的,老爷今日又去了军中,说明日便来陪八奶奶。八奶奶真是好福气!天大的恩宠呢!” 我摇头道,“哪里有什么天大的恩宠了?不过是老爷瞧着我新鲜,过几日便变作旧人了。” 万嬷嬷立时瞪大了眼睛,“八奶奶可不能这般说,老身在这周府四十年,还从没看过哪一房姨太太如八奶奶这样受宠呢!就光是昔日兰花琉璃房藏娇的佳话,在整个兴城都传遍了!都说老爷是凤,八奶奶是凰,一生一世呢!” 冰绡待人走后细细翻看着篮子里的东西道,“呀,真是好东西,这血燕的成色真难得!小姐,老爷当真疼你!” 我却丝毫没有冰绡的欣喜,皱眉道,“冰绡,你……明日原封不动的,将这些,送给……二姨太!” “啊?这般好的东西如何便要送人?”冰绡哭丧着,很是舍不得的样子。 “送,一定要你亲自送过去。”我抬眼看冰绡,“记着,嘴一定要甜些。” 如果如今我同五姨太为敌,那么我不如把心思放在其他盟友身上。 午后我只觉得身子发软恹恹的,尺素扶我进屋去歇中觉,焰绮和蜀锦照例在房外当差,因是无聊,二人在翻头绳编花,轻声的说笑。我虽困乏,却也睡不稳,四下里极静,煦暖的日光从窗格洒在我面颊上,暖暖的,树影就在窗上摇着,沙沙作响,耳边忽然传来焰绮的一句话:“才我从大太太房里来,听五太太在同大太太商议给老爷身边的二驴哥配媳妇呢。” “啐!没脸的小蹄子,莫不是你耐不住寂寞自己请缨去了?” 一阵打闹声,“嘘~”焰绮示意轻声,又悄声道,“二驴生的那副丑模样,还染上抽大烟的毛病,府里有谁愿嫁给他。只是五姨太提亲说冰绡姐姐模样周正,年龄合适,配给二驴哥是最合适的。两位太太闻听就许了这门亲事,这就要去回老爷去点头呢。” “啊!”蜀锦一声惊叫,旋即问:“咱们太太可是知道?这不是把冰绡姐姐往火坑里送吗?”。 “嘘,轻声。我不过听了一耳朵,总不好捕风捉影传这个闲话的。我是想,若是太太有这份心,迟早要同咱们奶奶商议的。” “可也是这个理。”焰绮叹一声,我却渐渐身后发冷,这些人见直接从我身上不好下手,便要动冰绡的主意吗? 我记起那个前个月被老爷下令痛责的二驴,听说好端端的人,吸上大烟就如同变了个人。若不是老爷念及他是已故功臣的血脉,怕早就责他出府。 第二百一十三章 巧计嫁丫鬟(二) 若是此前并无任何风声,大太太直接找我商谈,此事却是措手不及。可既然天意让我听见,那我保证定然不让她们奸计得逞。 我在房里做出些声响,外面的声音停歇。我对着窗外道,“快到了晚膳的时分了吧?替我梳妆吧。” 焰绮进来,我唤她前来,附在她耳边低低地吩咐着,务必在晚上前要来二驴的生辰八字和平日喜好。 晚膳时分,众人齐聚一堂,花厅里格外热闹。冰绡绾个灵虚髻,身着杏红色大袖衫,外罩杂色褙子,绣着折枝绣球花,腰束墨色的带子,衱着柳芽黄的百褶裙,朱鞵浅缘,红缨淡结,耳边一副小巧别致的珊瑚耳坠儿,笑盈盈的伺候在我身边。 茶饭过后,大太太趁了老爷在,先开口道:“老爷,才五姨太向我讨示项,要替二驴这孩子说门亲。说来这可也是老爷大大的恩典呢。府里这些奴才忠心耿耿的为主子效力,多半是因为主子抬举他们,时刻惦记他们。”她笑盈盈望我一眼,果然,该来的终是要来的。我不动声色报以一笑。 大太太又说:“若说府里这些丫头看来看去,只觉得……” 我不动声色地侧身将手中茶盏递给冰绡,示意她去掺水。恰听到大太太说道:“八姨太房里的冰绡模样最齐整,配给二驴这孩子是最妥帖不过。” “啪”的一声,茶盏坠地碎片茶水乱溅,我身旁坐的二姨太竟然惊得跳起身,提了湿去一块儿的裙摆责怪道:“如何这么不小心,这衫子可是……”又碍于我的颜面,强忍了一口气。 我狠狠瞪一眼魂飞魄散般的冰绡骂道:“这毛手毛脚的毛病如何的就改不掉?日后嫁了人可如何是好?知道的是老爷对下人的恩典,不知道的自当是我们敷衍搪塞呢。” 我又转向大太太温然道:“难为姐姐为冰绡这丫头着想,当真是一门子好亲事,哪个丫鬟能得到主子如何恩典呢?五姐姐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五姨太正在看二姨太的丫鬟正跪地为她擦拭裙衫上的茶水,无暇顾及我的话。 我忽转了话锋寻思道:“按理说,这本是冰绡这丫头的福气,只是不知这二驴的生辰八字可同冰绡这丫头匹配。这丫头属鸡的,不要八字不合才好。 五姨太笑道,“可正是巧呢,二驴子原是属鸡的,这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她笑得幽然,恰似等着入套的我。 “小姐救我!”冰绡已是顾不得许多,噗通一声跪在我脚下,满眼都是惶恐与绝望。 我为难道,“这……这生肖一事,也未必做得准,多都是附会之词吧。这……” “唉,瞧八妹妹说的,这生肖若是不准,可再有准的?生肖匹配的,能保一世平安呢,这可是祖宗流传下的法子。只要生肖合了呀,便什么都合了!”五姨太不等我的话说完连忙接上,眉开眼笑的样子望着焦灼的我。 “冰绡……我竟……”我拉起哭着的冰绡,五姨太则在一边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将冰绡姑娘的生辰八字拿来,刚好老爷也在此,便由老爷做主成了这良缘才是。” 众人唯唯诺诺的,我握着冰绡冰凉的小手,示意她莫怕。 不多时,冰绡的生辰八字便被拿到,二姨太的丫鬟嫣红素日管这些事,拿着两人的生辰八字看着。 “仔细看看,可是匹配?”五姨太热心般道。 “回五太太,确实匹配。”嫣红拿着那八字道。 “那便好了!这就请老爷……” “只是……只是有一处……”嫣红略有些为难的模样道。 “只是什么?”五姨太问。 “只是……冰绡姑娘不属鸡呀,分明是属狗的!” 她此言一出,五姨太霎时面上笑容凝滞。我心里暗笑,看着她瞠目结舌的表情,心知总算将她套进自己设下的圈子中了。她千算万算,以为算计了别人,却不知我轻轻一拨,便将她自己设好的箭对准了自己。 “瞧我,竟是记差了……对,冰绡原是属狗的。这和二驴要是过在一处,只怕会鸡犬不宁呢。” 五姨太失望地道,“那冰绡姑娘……” 我笑道:“这也不难,冰绡还小,日后寻个八字匹配的再乘老爷太太恩典。只是眼前横竖是要寻个丫鬟配给属鸡的二驴的,府里还有哪个模样周正的属鸡或属鼠的丫鬟,才是良缘佳偶的。……不知咱们府里属鼠,年纪相仿,生得又有几分模样的丫鬟可还有?” 我心中有数,忽听七姨太咯咯一笑说:“呦,这不是现成的。五妹妹房里的牡丹、凌霄都是属鼠的。” 我侧眼去看伺候在五姨太身边的凌霄,凌霄惊得直起身,乞求的目光望着五姨太。别看平日麻利风光,如今也是舌头短了。 五姨太忿忿地望着我,眸光如喷火一般,顿顿道,“便是生肖合了,那其余的八字……” “姐姐忘记了,只要生肖合了,什么便都合了!”我笑意盈盈地提醒她,用她自己的话堵住了她的嘴。 五姨太一时哑然,只剩了狠狠攥紧自己的裙角。 致深抬头扫了一眼凌霄点点头,七姨太看了忙不失时机地吩咐凌霄道:“恭喜姑娘了!这可是老爷金口成全的,多大的体面恩典。还不快快谢恩?” 凌霄慌得噗通一下跪下叩头乞求五姨太道:“五姨奶奶,奴婢不离开您。” 五姨太紧紧揉着衣袖,目光冷冷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道:“谢恩吧!” 她冰冷的目光望着我,我却故作懵懂的报以一笑。机关算尽太聪明,可太过急切地害人,反是容易陷进自己设好的套子。 一番交锋,五姨太铩羽而归,折兵损将,定然气恼不已。 七姨太同我对视而笑,我心知这随后步步为营的大戏更在后面。 回房后,冰绡再也压抑不住那惊吓过度的恐惧,跪地呜呜地痛哭失声,我安慰着她,却也不无担心,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丫头迟早是要嫁人的。只怕这件事一出,日后五姨太非得惦记着她,要报此一箭之仇不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暗鬼(一) 过了几日,却不见什么动静,七姨太去了庙里,九爷也没有消息,我反是焦虑不已。圈在院里的清怡郡主日日叫闹不停,烦躁吓人,致深却是愁眉不展,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逢了二驴和凌霄成亲的好日子那夜,二驴的父母带了二驴前来府里谢恩。大太太礼佛不出,吩咐我和五姨太去见。我心里暗笑大太太的阴毒,让五姨太同我去,这不是明明是嘲讽五姨太,偷鸡不成蚀把米吗?而更暗示给众人得知,我便是幕后的大媒人,将凌霄这活脱脱的美人嫁给了二驴这么个泼皮浪荡子。 我含着一脸淡然的笑意,五姨太慧巧则不露声色的同我并肩坐在堂上,我们眼看着那丑如小鬼的二驴娶走了水仙一般的凌霄。凌霄望向我的目光凄哀中含了愤恨,那目光反是令我一悚,直直扎入心底。 我无可奈何,五姨太设了这局,我定然得破。牺牲的不是她便是冰绡,我又能如何?如今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央求致深,好好给凌霄备些嫁妆。 我去寻致深,却见狗儿和来旺坐在廊子下的台阶上说笑,谈笑正欢,丝毫未察觉我的到来。 一个说:“二驴哥前世修来的好福气,竟然娶了凌霄姐姐这仙女儿般细皮嫩肉的人物。” “五姨太如何的不拦阻呢?真是活生生糟蹋了凌霄姑娘。” “嫁人嘛,还不就是那点儿事,什么糟蹋不糟蹋,听说二驴哥那东西了得,妓院里的姐儿一见他就吓得跑呢,一个个哭着不肯上床伺候他。” 又一阵低语,然后是一阵爆笑,那肆无忌惮的话羞得我面红耳赤。我咳嗽一声,惊得二人的话戛然而止,回头见我信步走来,慌得起身见礼。我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狗儿疾奔几步向前,拦住我的去路:“八姨奶奶请留步,爷在里面同骆师爷说话呢。”狗儿说。 骆师爷在书房?我暗自寻思,有日子不见了骆师爷,若非大事,他不该来府里致深书房的。 猛然,就听一声大嗓门叫骂:“大帅,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巡抚衙门那一群蠢货,什么得来密报,准确无误。白白将一千多条兄弟性命活生生送进了乱党的迷魂阵,全军覆没!” 骆师爷的声音沉稳道:“按说,这吴巡抚老谋深算,如何的这么失算?报信的人一定是个有来头的,吴巡抚必定深信不疑才会遭此惨败。” 我心下怦然一动,驻足立在窗下不敢近前,只在听里屋中的争吵。但我心知必是七姨太和九爷依计而行,并未爽约,放出了假情报,引得那潜藏在革命党中的内奸犹如那群英会中的蒋干中计,将那革命党在山中有巢穴的“秘密”报与了急于向太后邀功献媚的五姨太。 “大帅,依我看,该不是送给吴巡抚送情报的人有鬼吧?”骆师爷猜测道。我一笑,大抵分析了来龙去脉的人都会如此推断。 尚不等我得暇入内,便见一队亲兵腰悬佩刀,身着软甲阔步而来。看那一个个面色凝重,我便知是出了事,不由向后退了几步,眼见那些人进去了求缺斋。 我喊来狗儿望望书房内问:“出了什么事儿?” 狗儿一副懒散模样说:“大帅也是瞎操心。听说是吴巡抚得了什么密报,向咱们大帅借兵进山围剿乱党,没能剿灭乱党,反被乱党剿了。洪将军不依不饶,吴巡抚满腹牢骚,好像听说,那告密的人和咱们府里有什么干系。吴巡抚只不说是谁,说是已抱与朝廷,不日定有定夺。”我心下便料定我的猜想不差。 不多时,就见致深更换了官服在骆师爷和洪将军陪同下而出,随了那些侍卫而去。我自然不便为个丫鬟的事儿去烦扰她,落寞的回房时,恰见水心斋院子里探头探脑的立了几名婆子。如今我同五姨太各分了府里的一半差事,她管钱,我管帐。府内的丫鬟婆子人员调派如今归我来管,五姨太主外,场面上的事儿,官眷人家的婚丧嫁娶升迁贺礼,迎来送往的场面事儿都由她来管。但今儿不是什么正日子,这些婆子笑盈盈的聚集在我院子里做什么呢?便是往日有事,都是去前堂聚集。 冰绡见我回来,迎了我进屋,吩咐婆子们先在外面候着待传,反手闭了房门。珠帘哗啦啦地摇摆作响,我满眼狐疑直对她一眼神秘。 “小姐,这些嬷嬷都是为凌霄嫁人的事儿来的。” 为凌霄嫁人的事儿?我更是不解,莫非这些婆子都是为凌霄嫁二驴而抱屈,特地求情来的?这倒奇了!府里竟然还有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看来凌霄平日的人缘不错。 “可看着凌霄一走,这些人都知道五姨太房里的大丫鬟那是肥缺,巴巴地将自己的女儿呀、甥女呀,或受了人好处的女儿家推荐来,巴结着小姐你好得这份美差呢。这一路进院儿,好处红包就不知塞了多少了。”冰绡为难道。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来我寻我禀告正事的,却是为了凌霄那肥缺来的。心里便觉得那么的无奈怅惘,倍感世态炎凉,原来如此。 “她们送什么,你们就收着。她们巴结你们帮忙说好话,你们只管替她们说着。我不过是选送人给五姨太过目,至于五姨太看中谁,还未准呢。”我心下暗想,这些人也果然糊涂不开窍的。若我果然举荐了一个丫鬟去顶凌霄的缺儿,五姨太岂敢收?怕更是要疑心是我安插的耳目眼线呢。 冰绡似对我的话还颇有疑虑,正待再开口问,外面有人禀告说:“八奶奶在吗?凌霄姑娘来给奶奶辞行了。” 我闻听忙打发冰绡去开门,自己略略整理鬓角的发,端坐去堂上。 门吱呀呀的推开,光线刺目洒入。门口端端的立着一人,一团白光下看不分明,待徐徐走近,才见果然是凌霄,她一身满绣了凌霄花的墨绿色杭绸褙子,嫩柳芽色的小衫,垂个眸,眼睛红肿如桃,光线黯淡却映得她鸡子儿般细嫩的面颊格外的细腻柔和,如绢人般的精致,徐徐向我叩安辞行。 第二百一十五章 暗鬼(二) 我打量她,心里却隐约有些愧疚,毕竟是我和五姨太慧巧之争,虽然她少不得为虎作伥帮了五姨太,可将她嫁给二驴那么个男人,委实是委屈了她。 我吩咐冰绡将先时备下的丰厚嫁妆赏了她,又叮嘱几句。她抬眼望着我,眸光中冷冷的,又垂眸一笑道:“八奶奶的大恩大德,凌霄没齿难忘,定当报答的!” 我问题心里一怵,这话阴阴的,我不由打个寒战,她这是威胁我吗?想是这梁子结下了,不过如今已到了这个地步,我更怕谁? 我只含蓄地一笑道:“姑娘好自为之。” 凌霄出府时并没有哭,听丫鬟们说,她并未去向五姨太当面辞行,只在五姨太的院门外跪地叩了三个响头,掉头而去。 这几日五姨太在蘅芳苑内深居简出,托病头痛,闭门谢客。 她如今偃旗息鼓,以退为进,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九爷托七姨太捎信来,说是那内奸已除,不露痕迹,让我放心。只是清怡郡主一事尚没个了断,让我刺探致深作何打算? 五姨太安置在革命党内部的细作一死,她便没有了消息可报与京城的太后老佛爷,如今她即失宠与致深,又要失宠于老佛爷,她的焦急可想而知,她该不会狗急跳墙吧?我不无担忧,但未雨绸缪总是应该的。 我去求缺斋寻致深探个究竟,一路行到求缺斋,进了院门,见廊子下小厮们各个神色肃穆,探头探脑满脸好奇地望向那书房门内。 致深的呵斥声:“若非念你们是府里老人,闹出如此丑事,定不轻饶!回去好好管教这不成器的孽障!” 年老的声音哀哀地应着,乞求着:“老爷开恩呀,都是二驴这孽障不知好歹,枉费了老爷一份心意。我们回去一定好好管束。” “是凌霄看不起我,嫌我嘴臭,还不许我上床,让我滚出去。她说,嫁我是给老爷您留些脸面罢了,她是宫里来的,身份尊贵的不同寻常。还说我想碰她,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一气,才将她给……原本就是洞房吗,不圆房怎么洞房呀?” “混账,你还敢狡辩。人家金枝玉叶的闺女,被你一夜作践成什么田地了?”老汉的斥骂声,我听出了,是二驴的父母同二驴在致深房里。听这话,昨夜洞房发生了什么不快,而凌霄定然惨遭欺凌。二驴这种泼皮汉子自然不懂什么惜香怜玉,想来定然是一夜暴雨摧花,惨不忍睹。 致深似对此事倒也冷漠,骂了几句打发二驴爹娘带了他下去。出门时,二驴爹一路叫骂着,揪扯着二驴的耳朵,不顾他哎呦呦的一番乱叫拉扯他出了院门。 见我进来,致深扫我一眼,满头写满不快,吩咐道:“你安排一下,二驴媳妇需要安排个差事,看看哪里有个缺?” 他倒是悲天悯人了。我问:“五姐姐房子大丫鬟的缺,尚未补上,不如让凌霄回去伺候五姐姐?又知根知底。” 他冷冷地打量我,含了一抹冷笑,似在讥讽我的糊涂。我不露痕迹道:“爷倒是提醒澜儿了。依照府里的惯例,丫鬟嫁人再回府,就做嬷嬷了。如今各房倒没有嬷嬷开缺,依澜儿看,不如先安置她去浣衣院去做一阵子,日后有了缺,再行调动。” 我试探地望着他的眼,他点点头,仿佛我为凌霄安置了差事,让她脱离狗儿的魔爪就好了。他想得简单,我前思后想地应了他说:“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有了开缺,澜儿尽力安置二驴媳妇回蘅芳苑去供职。” 不出我所料,不过几日,京城里来了密旨,清怡郡主枪杀曹蒹葭一事,有了定论。 清怡郡主因千里远嫁,水土不服,神情恍惚,语无伦次,才失手误伤人命。如今着清怡郡主速速回京城修养。因要护送郡主入京,又着五姨太慧巧随行入京护送清怡郡主。 如此听来顺理成章,只我心知肚明,我这反间计奏效,借九爷之口故意错传假情报说革命党在山里巢穴聚会,五姨太通知官兵去抓人,结果扑了一场空,还误中埋伏,损失惨重。官员上奏太后老佛爷,说怀疑五姨太是奸细。老佛爷对五姨太起了戒备之心,调离她回宫去探个虚实。 多亏七姨太和九爷联手演出这《群英会》好戏。又恰逢五姨太立功心切,就深信不疑的调兵遣将,逼了官府出兵去围剿。如今她闭门不出,不知她如何设计脱身,但老佛爷那边,她怕是有口难辩了。我心里得意,只待她一走,我必定将府里重整乾坤,借机除去她这个心头大患。而九爷怀铄自清怡郡主刺杀曹蒹葭一事后,已经同致深分府而住,如今清怡郡主入京,他自然更是落得个逍遥自在。 五姨太慧巧离府那日行色匆匆。我随了大太太去仪门相送,她含笑望我一眼,向我走来,执着我的双手盈盈道:“我这一去宫里,需要些时日,府里的事儿,都要辛苦妹妹了。” 我看她眸光后坚忍中含了一丝冰冷的恨意,那恨如刀锋一样戳向我的眼,如今,我不再胆怯,反是笑意向迎道:“姐姐莫以为念,妹妹记下了。” 五姨太离府,简直是大快人心,我忽然觉得府里的空气格外的清新,春光残照里,鸟语花香,格外惬意。 只我需要利用这段时间重新布局,不能再让自己处处被动,腹背受敌。 七姨太咏芰凑在我身边笑道:“妹妹的手段果然高明,如此不动声色的就除去了那条毒蛇。” 正在说笑着,忽见二姨太一脸神色慌张的跑来,气喘吁吁道:“八妹妹,原来你在这里呀?”一把扯住我推去一旁,隔开了七姨太,对我紧张道:“你还笑得出,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我的笑容顿敛,忙问:“姐姐这是如何了?还请姐姐实言相告。” “妹妹,你私会九爷谋害九姨太的事儿,被大太太抓住了把柄,正要兴师问罪呢。” 她惊得面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我闻听如霹雷震耳,一时头晕嗡嗡作响,不知大太太觉察出出什么?又抓到我什么把柄?曹蒹葭一死,清怡郡主受累离开周府,五姨太也因此折兵损将。如今忽来变故,赶在此刻,岂不是要坏事? “妹妹,大太太如今传你速速去前面问话呢。”二姨太催促说。 我正束手无策,却还是要去见大太太,满心的忐忑,深怕前功尽弃,招惹祸殃。二姨太见我紧张,忽然神色诡秘地对我一笑,凑在我耳边说:“大太太那里,我自有办法搞定,只是,还要妹妹你依我一件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惊疯(一) “姐姐要漪澜答应什么事?”我情急之中不由脱口问道。话出口,不由有几分后悔,也是我一时操之过急,如此反显得我心虚了。只是不知她手里到底拿了我什么把柄?何况二姨太是个唯利是图的,被我收买来一直在大太太身边做内应。 她的神色颇是镇定,胸有成竹般应道:“说来也不难,将宝儿留给我便是。” 我打量她,心里满是狐疑。但她的神色,这事儿八成是真的,否则她如何如此的拿捏要挟?宝儿,又是宝儿。我知道依她的心智终非我和五姨太的对手,她所求也不过是在周府立足,日后暮年膝下有靠。而如今的情势,我千辛万苦设计调虎离山逐了五姨太出周府回京城,我总不想眼见眼前的初见局面的胜局转眼落空。 不过片刻,我毫不犹豫地答道:“好,就依姐姐!” 她便是得意的一笑道:“这宗交易,妹妹原是不蚀本的。” 我也镇定了几分心神,问她:“大太太知道些什么?” 二姨太一脸神秘道:“亏得我眼明脚快来报信,不然妹妹就等着被大太太擒了去沉猪笼吧!是五姨太房里那个才配了小厮去的丫鬟,叫做什么……什么灵的,去大太太跟前告发的,说得有板有眼的。” “凌霄?”我一惊,脱口而出。 二姨太忙点头道:“是,是这个凌霄,配了那不成器的二驴子的。” 我心下一沉,定是五姨太临落水前设计反咬我一口,若是她有心为之,我却毫无提防的被狠狠咬下这一口。这该如何是好? 二姨太面颊上泛出诡诡的笑,得意地道:“妹妹可急得什么?姐姐自有主张的。只要妹妹肯答应我那件事儿。” 我静静地打量她,淡漠平静道:“我自然记得姐姐的好处。” 外面脚步声传来,二姨太推我入内叮嘱道:“你去装病,只说是来月例疼得打滚不得起床,我自会去前面应付。” 她草草几句就闪去八扇屏后绕后门而去,前面窗外已传来了万嬷嬷的说话声:“八奶奶可在房里,太太吩咐传八奶奶前面去问话呢。” 冰绡机敏地应着:“我家小姐来了月例,痛得打滚,才吃了些活血的药睡下了。待醒来可以行走了,就去前面给大太太请安。” 我闻听,急中生智,将桌上茶盏的水向身上发上泼了些,一头大汗淋漓的样子裹去被子里,脸儿朝内卧下佯睡。果不其然,珠帘声动,万嬷嬷来到我床前,轻轻贴了床沿坐下,探手来视我的额头脖颈,果然见湿漉漉的汗痕,痛楚皱眉恶卧的模样,才不由叹息一声,轻声而去。 待万嬷嬷率人去了,躲在暗处的咏芰才闪出来。竖起两根手指道:“我便见她有鬼,平日里是笑面鬼,真遇到事儿才是咬断人脖颈的厉鬼。澜儿你莫要与虎谋皮才是。” 挨到黄昏时,万嬷嬷又来请我。我想总是躲不过要去见见大太太。同七姨太咏芰商议片刻,她挽起我的手盈盈道:“走,我陪妹妹去。正欲有事去请示大太太呢。” 我二人一路走得不徐不疾,边搭讪着说笑边随了婆子们前行。我在拖延时间,不知二姨太如何为我解围,但她那信心满腹的笑容,令我又不得不信她。 才行至通往前院的细长夹道,两旁都是爬满绿藤的高墙,显得格外荫凉,便是日光射来,也被高墙遮挡了日头,幽森如坟茔。我不由打个寒颤,“阿嚏!”打了两个喷嚏,驻足掩口。 这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杂乱,我抬头,见几名小丫鬟失魂落魄般奔跑而来,似有厉鬼追赶,各个面色惊惶如纸。 “打腿的!奔丧去呢!”万嬷嬷厉声呵斥堵住她们去路,我定睛看,见是大太太房里的几名小丫鬟。为首一名叫喜奴的噗通跪地,结结巴巴地回禀:“万嬷嬷快去看看吧,大太太,大太太她……” “大太太如何了?”万嬷嬷催促问,似觉出些不祥。 “大太太得了失心疯了,拿把刀子追了四处杀人,” “大太太砍伤了二姨太房里的丫鬟金锁。” “她还割去了二驴子的一只耳朵。” 丫鬟们七嘴八舌地争相诉说着,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多么荒谬的事,二太太方从我这里走,大太太便失心疯了?寒意从脚下升起,难道,二太太的胸有成竹,便是如此吗? 万嬷嬷惊得丢下众人拔腿就跑,丫鬟婆子们随后追行,如一群呼啦一下子别枝飞走的乌鸦,只丢下我和咏芰及几名丫鬟愕然在夹道。夹道内阴风习习,我拉住咏芰的手,她拍拍我的手说:“走,咱们去看看。” 大太太果然得了失心疯。我们赶到时,致深早已在这里,眼见着丫鬟婆子们拉扯住大太太按在黄花梨圈椅上灌安神汤,听着大太太歇斯底里的笑着骂着唱着,那唱得都是些吴侬软语般的评弹调儿一般,起先我并未听清她唱些什么,只听她在破口大骂着:“狐狸精!都是狐狸精!一个个的狐媚子就想造反?” 然后拖长声调有板有眼地唱着:“我本是那九天仙女,降妖魔的人!”这几句还是皮黄的调调,转儿就是那绵绵柔柔的腔调,我立耳听了片刻,惊诧中才听清她唱得竟然是淫词浪语,身旁的小厮们都在一旁垂头掩口窃笑着。 我一时面赤,七姨太咏芰在一旁诧异地念叨:“这大太太莫不是去过风月所?如何唱出这些词曲来?” 致深神色黯然,眉头紧拧,额上竟然露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薄唇紧抿如纸片一般,透出几分坚毅,眸光中透出一抹忍无可忍的愤意,吩咐小厮道:“去!将大太太的口堵起,她得了失心疯,恶鬼附体了。” 小厮们战战兢兢地靠近大太太,她却发疯似的同小厮们拉扯大骂起来:“滚!不许碰我!你个浪蹄子,浪蹄子!”她手指了一名丫鬟目光呆滞道:“你,不要脸,骚蹄子!你以为顶了我的名字同老爷圆房,你就是太太了。呸!你个贱人,若不是我的身子给过了他人,就轮到你去占了老爷的身子?”说罢狠命同众人撕扯,然后哈哈大笑了继续唱着:“鸳鸯帐里脱衣裳,情哥哥亲上妹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惊疯(二) 我听得更是面赤,大太太果然是疯了。她竟然将自己当年失身于他人的事儿都泄露出来。她张牙舞爪的闹着,开始撕扯自己的衣衫,不顾众人劝阻,衣不遮体,实在不成体统。 只是一夕之间,大太太如何变作如此这般的模样?我百思不得其解,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团嘈乱中,在最角落的阴暗处,我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幸灾乐祸正偷偷地看着大太太的眼睛,望向我时,她唇角含了邪魅,对我阴阴地一笑。 二姨太!果然是她!我一阵心寒,忽然觉得从所未有的恐惧。她是下了怎样的毒手,才将大太太整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将大太太请回房里,堵住嘴捆缚手脚,莫让她因恶鬼附体自残了身子。”致深不无担忧道,摇头叹气。怕是府里近来也是多事之秋,他面容显得憔悴,眼角都含了几分倦意和焦虑,任是平日从容,对大太太相敬如宾,但如今也是为之担忧。 大太太疯着笑闹着,胡言乱语,自然致深不想她如此丢尽他的颜面,未免言语间有几分薄凉。他转身拂袖而去。 众人散去,二姨太绕过廊柱来到我面前。她打量我含着得意的暗笑,引我去一旁问:“妹妹可是见到了?应我的话,也应当作数。” 眼前的人令我莫名恐惧,她便是如此的说到做到?我却面色上强自镇定问:“漪澜应下姐姐的事儿,定然践言。只是姐姐用何记让她痰迷心窍一时语无伦次?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必定不能替漪澜解围。” 她听了我的疑虑,噗嗤一笑摇头道:“枉你还是什么才女,糊涂!她这失心疯岂能是一朝一夕所能为?必定是日积月累,如今添一猛剂才能积重难返。”她轻笑道,我看了她眼神里那几分得意的笑意,邀功般对我炫耀道:“也罢,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告诉你,好要你见识见识二姐姐的手段!我自幼就被她当狗做驴的使唤,不拿我当人看!凭什么她就要命好做小姐嫁给金龟婿,我便不能?呵呵。我便做了那小红娘,撺掇她待字闺中的一千金小姐同男人苟且贪欢,失身在先。眼见她就要身败名裂,谁想她诡计多端,竟然用了掉包计,害我清白去替她去圆房。若非我拿捏住她的把柄,逼她设法让老爷纳我为妾,她就要寻个牙婆子卖了我去青楼灭口!自那时起,我就在她佛堂日日焚的香中加了一味药,那药冷香怡人,名唤‘醉生梦死’。就这么十余年,日日闻夜夜焚,她五脏六腑都积毒难返,万事俱备……”她说着忽然桀桀冷笑,仿佛在欣赏自己多年所作的一件玉雕,陶醉般道,“就待我手中这味‘离魂散’,制药一剂,就送她升天入地,魂魄出窍!哈哈哈,她千算万算,也不曾算过了这层!年轻时威风又如何,欠了我的,我都要她十倍百倍的还!” 眼前的人在我面前变换,一会儿是周府娴静木讷的二姨太,一会儿又变作了地狱里的小鬼。昔日守候大太太身边十余年的陪嫁丫鬟、心腹至信,竟然是身边潜藏着毒牙一口就能咬断她咽喉的蛇! 我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努力使笑容不再僵硬道:“果然二姐姐足智多谋,妹妹羡慕。只是大太太这病,疯言疯语的,可不要让老爷疑心。” 我心有余悸,生怕大太太神智迷离时,胡言乱语出什么事儿,令致深生疑。此刻才忽然觉得,人不能心中有鬼,做了亏心事,毕竟处处怕鬼缠身的。 二姨太抿嘴一笑道:“这个,妹妹不必担心。怕是有人比你我更怕丢颜面。” 大太太暴病实非我所愿,七姨太诧异地追问二姨太如何言语时,我只囫囵地说:“她催我速速将宝儿送给她,否则便是大太太无法威胁我的安危,她会向老爷告发。” “好歹毒的妇人,怕是大太太惊疯同她先关。”七姨太猜测道。我不置可否,一脸惊恐状。这时九爷怀铄怀铄闻讯匆匆赶回府中,分开众人直奔大太太的房间。 游廊上,我们相遇时,他愁眉紧颦地打量我,眉眼间满是担忧哀愁。 我忽然觉得难以面对他。大太太再是刻薄恶毒,但毕竟是抚养九爷怀铄长大的如母长嫂,九爷怀铄对她还颇有些依恋之情,我默默无语,看了九爷去到大太太的房中,对小厮吩咐着:“放开她!松绑!” 大太太忽然变得正常一般,一声凄厉的哭喊:“九弟,铄儿,救我!” 那声音极其哀婉,听得我心里一阵紧揪。九爷九爷,我同二姨太达成交易时,不曾考虑过她会这般阴毒,更不曾考虑过,大太太本是抚养九爷长大的长嫂。我无言以对,九爷看向我那眼神都满是痛心失望。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匆匆转身离去。 夜间,我燃上一枝红烛,取下那尾古琴焚香净手抚琴。每当我举棋不定心绪凌乱时,总向瑶琴寻知音。只是我如今一颗心零乱,便是焚上一炉沉香,竟然也难以平静。 “心乱,不宜抚琴。”一个声音传来。我抬头,见是他来了,撩衣坐在我琴案旁的梅花木杌上打量我。眼窝凹陷下去,显得很是疲惫。我低了头问:“大太太那边,可曾好些?” 他打量我,许久不语,似在揣摩我的心思。忽然伸手握住我冰凉的葇夷在他掌中抚弄,端详着我纤长手指,喑哑着声音道:“这本是一双抚琴吹箫的美人手……” 我心下一凉,手也竟然惊得一抖,心里暗自忐忑,他话里有话,几次三番,他终是察觉了。 我撤出后悠悠道:“美人手又如何?毗邻绝境,只能同虎豹搏斗。前一步万丈悬崖,后一步如临深谷,由不得自己。” 他不解地打量我,似要在我眼底里挖掘出什么,再次紧我的葇夷不肯撒手,喃喃地问:“我竟然看不清,还是看不清……”他浓眉虬结,目中带了血丝,怕是府内接二连三的变故,委实对他打击匪浅。 第二百一十八章 惊疯(三) 我淡笑,眸光中亦是凄凉道:“离地三尺有神灵,人在做,天在看,但求问心无愧便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就是人不长眼,老天还是有眼能辨忠奸的。所以,澜儿从来不去悲天悯人,只相信因果。” 他听了我的话,神色中一愣,旋即痛苦闭目,在齿颊间品味我的话,兀自叨念着因果之言,喃喃自言自语。须臾间,他长吸一口气道:“都是为我所累,孽债。” 他神色凝重,满脸惆怅,眼神中如隔迷雾,茫然一片不见去路,暗含无限伤感。 我宽慰道:“万般皆是命,不必强求,爷便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我心知肚明大太太骤然发疯的内情。我为他斟上一碗茶,细心劝着。他抿口茶,终于慨叹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果然如此。当年她入周府时,那情景历历在目。可惜我那时年少,她偏偏又大我几岁,伺候的年月,就这么平常度过,仿佛她只是个大姐姐而已。她从未求过什么,争过什么,就默默的在远处观望我。直到如今得了失心疯,才将心底的话吐露出来。若非发疯,她怕是要将那些话语埋藏在心底一生一世,是我薄情,终是负了她。” 那刹那间,我满怀感慨,不由道:“昔日贞妃小主曾说,洋人的国度里,一夫一妻,彼此忠贞。若非如此,妻妾满堂共享男人的一颗心,分作几片,再大,也终究是不完整的残月。难求得花好月圆之夜。” 我怅然良久,虽然心有不忍,但我不得不如此铁石心肠佯作不知。此刻我若是软弱,还去依附指望他处处呵护我替我做主,怕那才是天真。男人的一颗心,一大半都分给了家国天下的勃勃雄心,剩下的可怜的一小片,才能给妻妾共享。我岂能贪婪地渴望得到他的全部? 我们静坐片刻,我无声地为他宽衣,伺候他入寝。他神色悒悒的,满是倦怠,眸光深沉如暗夜,暗无边际。我不多说,也不多问,装作懵懂,对发生在周府的一切一无所知尚且一味贪欢一般,将冰凉的面颊静静贴去他宽阔的胸膛,贴紧他的心口。他宽大的手掌修长的十指在我发间拢过,平静地将下颌贴去我头顶,爱怜的轻轻蹭腻着,那下颌处突兀的骨骼蹭我头顶微痛,我却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没了温度的木雕。 嘟嘟嘟嘟,几声云板响,依约乘风传来耳边。 我正依稀入睡,猛然被惊醒,黑暗中瞪大眼仔细便听。 “嗯?”致深也尚未谁沉,迷蒙地问一句,“什么响动?” 脚步声杂沓而至,窗外哀哀的声音发颤,失魂落魄般哭腔道:“老爷,大太太,没了!” 致深嗖地一声跃身坐起,我惊得扑入他怀里,惊得对了窗外颤声问:“什么?什么没了?” 但我心里拨凉拨凉的一阵阵瑟瑟发抖,虽然料到终究难免这一日,却不想如此之快。 “回老爷和八姨奶奶。大太太失心疯犯了,趁人不备,悬梁自尽了。”哭声响起在窗外,一阵阵如野坟的鬼哭声啾啾,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致深静静地推开我,叮嘱一句:“我去看看。”那声音喑哑低沉,寒凉透骨,却透出哀恸。 我忙为他披上衣衫,吩咐冰绡进来掌灯,伺候他起床。自己也匆匆更衣,尾随其后向前院大太太的房间而去。越是行,心里越是冷,一路上奔跑慌张哭号的人们,从我身边掠过。待我奔至了大太太的院中,一片哀嚎声凄厉,仆人们正在登高爬低的悬挂白麻,将那大红灯笼蒙上白纱,一片凄凉景象。 又去了,又去了一个。暗夜之中只我一个人,风在窗外呼号。在周府停留时间最长的女人,就这么去了。 婆子们哭着:“才九爷在,吩咐不许捆大太太,就同大太太在说话。我们见大太太还是好端端的,吃了一碗粳米粥,就伺候她熟睡了,在外面打个盹儿。可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待夜里记起去看看,就见大太太悬在梁上,早已冷硬了身子了!” 呜呜呜的哭声连做一片,致深的斥骂声,咆哮声,九爷痛心的哭声,哀声齐天动地而来。 七姨太暗中拉拉我的衣袖,低声道:“莫哭了,这是命。”这话丝毫给不了我任何的宽慰。 不多时,二姨太揉着泪眼从房内退出,看我一眼,转身行了两步,又回头看我一眼,丢我个眼色,示意我随她去。我的心猛然一沉,莫不是她? 二姨太白净的肌肤在那非红非白的纱灯影下飘渺不定,健硕的身材,打量我微微一笑道:“送佛送到了西,妹妹可是安心了?” 又是她!我早该想到。她既然能蛰伏几十年只为了将大太太逼疯,又如何不能再往前一步彻底了断了这桩悬案。她阴如小鬼的笑靥中透出大快人心的畅快,还隐藏了淡淡的惊喜对我低声说:“妹妹,总算是你我姐妹熬出头翻身做主了,如今可是你我姐妹的天下。大房死了,五姨太已被调回了宫中,能否归来都为未可知。老七那边,自入府爷就没近过她几次,也是个念佛修行的。日后妹妹若尽心辅佐我,我定然不让妹妹吃亏受委屈。便是老爷日后若想再纳新宠,你我姐妹联手,定然拦阻。” 这话听来颇是刺耳,又听得令人莫名其妙,不通情理。二姨太此话何意?让我尽心辅佐她,莫不是她巴望着大太太一死,她就要被扶正?呵呵,这才是痴人说梦,太过可笑。一个卑贱的陪嫁丫鬟被开了脸儿扶做侧房,竟然妄想被扶正。看来,她对大太太下手是迟早的事儿,若没有我从中横插,她也定然会下手了结。因为在她的想法里,依了次序,她是二姨太,更何况我应了她,将宝儿给她,那母凭子贵……她倒是算盘打得精细。 “妹妹,你应了我的事儿,可是要践言。明日一早,你须得将宝儿送来我房里,明日,就须得让老爷亲口应了,将宝儿给我做肆。”她扬起多年来都是低眉顺眼的面颊,眉目间都满是志得意满的扬眉吐气,竟然一分一毫的悲戚都吝啬得去掩饰,就这么咄咄逼人的逼我就范。 第二百一十九章 溺水(一) “澜儿答应姐姐的,自然做到。”我平静地应着,心里却一阵阵的寒战瑟瑟。太过恐怖!我如何都不曾料到,这貌似和善之人却比那死去的疯子更是疯狂,怕是真正得了失心疯的当是此人,我竟然偏偏同个丧心病狂的疯子谈论条件?寒透心肺,冰凉彻骨,我定定神对她说:“宝儿此刻该是睡熟了,漪澜明早定将他送去姐姐房中。” 应了她拿宝儿做交换也是无可奈何。若非如此,我都难以保全自身,又如何能保全宝儿?可怜的宝儿,他尚且在混沌中,浑然不知这暗地里肮脏的交易。 我满心自责,双腿酸软的总算捱回水心斋。 一抬头,门上吊着一个玄色深衣的人,惊得我魂魄出窍,啊的一声惨叫,向后逃退时,冷不防踩到尺素的脚,疼得她更是随着一声惊叫,如撞见了厉鬼,丫鬟们吓得失声惊叫逃散。 我定定神,瑟索着牙关看那院门,那悬挂在门上的不是吊死鬼,更不是人,是个稻草人,披上了一身婆子的褂子。我又气又恨,这是谁干的?冰绡也看清了门上的“死尸”,恼得喝道:“奶奶回房了,都去哪里挺尸去了!还不速速出来。” 须臾间,探头探脑出了两名小丫鬟,从门缝溜出来,嗫嚅地凑去冰绡身边,哭丧个脸儿道:“院子里闹鬼,芳四嬷嬷吩咐这么挂了驱厉鬼的。” 我心里好气,听冰绡斥责着:“什么鬼,我看你们在搞鬼!” “阿姆~”宝儿凄厉的哭声传来,黑暗中我寻声望去,宝儿张开手臂向我奔来,一把抱住我呜呜哭着:“阿姆不要丢下宝儿,鬼,娘说有鬼!” 我搂住他,抚弄他的头顶,忿然责怪的目光扫向渐渐围来的丫鬟婆子们。 “是谁如此嘴快告诉宝儿的?”我斥问,大太太之死虽然瞒不过太久,但是大夜里告诉一个五岁的孩子,让他如此惊吓,实属过分! 婆子和丫鬟们面面相觑,还是曲嬷嬷顿然明白我因何发怒,才上前回禀道:“回八奶奶的话,宝儿少爷是因做了噩梦,梦见了……梦见了鬼……” “梦见鬼?”我眉头微颦,更是哭笑不得,宝儿梦见什么鬼?令她们如此大惊小怪。 宝儿保护我的腿,贴紧我呜呜的哭着,断断续续说:“阿姆,宝儿怕,宝儿看见了娘,娘亲一头是血,和二姨娘撕扯打架,皮肉都扯下来,满脸是血。” 一番话惊得我齿发皆寒,就觉阴风一阵直灌脖颈,是梦是真?莫不是冥冥中,三姐姐在暗处冷眼看着我,看着府里的一切,她来警告我,不能如此将宝儿送去虎口!可是,我又如何做,才能让宝儿免遭劫难?那二姨太面善如羊,却心狠似狼。 一夜,我守在宝儿身边轻轻拍哄他,他依偎在我怀里,抽搐着,徐徐入睡。或是宝儿惊吓过度,他梦里仍在抽噎,偶尔胸口一抽一抽的,似有无尽的委屈。我忽然心里一阵悲楚。我抚弄他的小脸,看见他一抹笑靥在面颊上,想是梦到了亲娘吧?怕是哭得乏了,不多时小家伙脸儿红扑扑的,泪痕未干已是呼吸匀促。我端详宝儿熟睡时安详的小脸儿,心中一阵酸涩。宝儿是府里唯一的孩子,这荆棘遍地,蛇虫四伏的周府,这孩子能存活至今,可也真是不易。虽说这孩子命大,但他的亲娘为他挡了多少风雨暗箭,才活到今日? 我不能,我不能拿宝儿当个交换的工具,我若将宝儿送去那杀人恶魔手中,宝儿日后会终在阴暗中长大。我心下一阵纠结,却终究拿定主意,这孩子,我不能交给二姨太。 可是,二姨太若是狗急跳墙又该如何?她能十余年伪装和善在大太太身边持之以恒的下毒,她就更能无所不用其极的对付我。 不,恶人都是被善人纵容成十恶不赦的地步的,我不能低头,至少在宝儿的事儿上。我要去同她谈谈,或者可以答应她,日后我若生了孩子,可以过继一个给她,稳定军心也罢,息事宁人也罢,总之我不能将宝儿送给她! 我披衣起床,为宝儿掖好被角,眼见冰绡和尺素在一旁的榻上一里一外困倦入睡,便不忍惊醒她们。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迎面一阵风,夜凉如水,月色清冷,倍显黑暗中景物萧瑟。今夜大太太停灵,二姨太该在前堂照应。我一路走去,也不见往日穿梭巡夜的家丁,心下更是害怕,脚步加快。 已是深夜,穿过长廊,绕去湖堤,行过那朱栏板桥就是前院。府里的小子们都已去了前院忙碌灵堂照顾火烛,后园格外冷清。 我正要向前,却忽听“噗通”一声巨响。惊得我心一颤,如今如惊弓之鸟的我惊得愕然不动,旋即胆战心惊的寻声望去,就听见哗哗的排水声,声嘶力竭的求救声。 “救……救……救命!”这挣扎求救的声音,沙哑惊恐令人听得心惊胆寒,是二姨太! 我寻声望去,分明看到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水里,一双手在拼命挣扎,依约中一颗头时起时沉,呛水咳嗽着,绝望的手挥舞挣扎,惊惶绝望的喊:“救,救命!” 那声音微弱,不等听清就被湖水吞噬,那头再挣扎出水面,却不及呼救又沉了下去。 “二姐姐,救人,救人呀!”我骇然惊魂,疾奔而去,惊呼的声音撕裂黑夜暗幕。只是此刻宵禁,这后园如今人丁稀疏,这湖地处前后院分接处,怕是我呼叫也是徒劳。 我也不及去思忖这二姨太如何落水,只看到岸边一根竹竿,急忙拾起向她递去。 我看见她浮出水面惊恐扭曲的脸苍白如纸,那绝望的目光中如看到了一丝求生的期冀,她挥舞着臂想抓却离我手中竹竿甚远,我急得顿足。 “二……”我一声未及喊出口,猛然一只手忽然捂住我的嘴,惊得我魂魄出窍,却觉得脖颈也被卡住,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别喊!” 第二百二十章 溺水(二) 我怔怔不敢动,如一桩木头,头脑嗡的一空,那声音在耳边说:“澜儿,你莫糊涂!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惊骇之余,余光看到了七姨太咏芰那冷冰冰的目光,绝然残酷,是她,怎么是她? 七姨太咏芰,我终于看清她,此刻她一身白衣,依旧是不施脂粉,面白如纸。若不是光天化日下,她如坟茔里飘出的野鬼,更何况在此时此刻。 “是你?”我惊得如遇厉鬼,不由退后几步紧贴在树干上。 “你慌得什么?她不死,就是你死,这种人本就该死!” 我的心噗通乱跳,她扯我去一旁,松开我道:“这疯妇该死!胡言乱语,她才是真疯!她早晚坏了大事。不如一早成全她。” 二姨太不死,就是我死。是的,她疯了,疯得不轻。如今,她却如跳梁小丑一般,才粉墨登场,就被一脚踢去台下,再没有上台的机会。一切来去匆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竟然如此收场。不过转瞬间,周府三位奶奶相继辞世,可不令人揣测非议? 二姨太在水里垂死挣扎,她几次扑腾上来,又呛水沉没,那双手绝望的四处抓着,她分明是看到了我,想喊我救她,却无力地抓住我。 我周身瑟瑟的望着她,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点点的死去。那凄惨的景象,一条生命就在我眼前消失。我此刻的惊骇绝望胜似自己溺水求生,我要扑身上去,却被七姨太一把拉住手腕,不再言语。惊骇令我舌头如被风冻住,我绝望的打量水中那垂死挣扎着濒临死亡的人,看着她一点点被湖水吞噬,渐渐的,没有再浮出水面,只剩了月色下几圈涟漪渐渐散去。 我粗重的喘息,一颗心噗噗乱跳,她死了,就在我眼前活生生的丧命。 七姨太看看四下无人,推着我闪身入了桃花林,我们低头边跑边赶,气喘吁吁。我满是惊愕的随她漫无目的的奔跑。 死了?接二连三的人命转蒲苇易折,就如此顿然从人世销声匿迹。仿佛真是大梦一场,竟然二姨太一夜毙命,如此不明不白的溺死湖中。 我脚下踉踉跄跄的前行,冷不防脚下一滑,一股劲力将我抛出,“啊!”我失声惨叫,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却听七姨太在我耳边一声责怪:“澜儿,闭嘴!” 她将我按坐在青石上坐定,大口喘息。我目光呆滞,仿佛那双绝望张牙舞爪的枯手就在眼前舞动,我惊得失魂落魄。 我发颤的声音沙哑叨念:“她死了!” 我深吸一口凉气,就觉得那寒气如冰刃吞下,生生地剖开心肺脏腑,一刀刀的难言的惨痛,更伴随着惊心动魄。 我都不记得如何逃回了房里。入夜,我便是周身滚烫高热不退。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我只觉得手背发麻。我睁开沉重的眼皮,试着挪动左臂,却不得动弹。再一看,竟然是致深枕着我手臂,坐在榻板上,伏在床边熟睡。我的动静,他猛然起身,一把握紧我是手不肯松开,惊得问:“澜儿,你醒了?” 不过一句话,仿佛绝望溺水中的人看见救命的稻草,我扑去他怀里,搂住他的脖颈,紧紧抱住,哽咽无言。 他静静地抚摸我的发,喑哑的声音徐徐宽慰道:“莫哭,莫哭,让你受了惊吓。这都是我的罪过,上天在惩罚我!” 我将下颌紧紧枕在他宽平的肩头,垂泪抽泣。他抚弄我的背,呢喃道:“我不会,我不会再令你受伤。” 那臂膀坚如磐石,宽阔如山,沉稳的声音如定海神针,惊澜满胸的我如今渐渐平静,躺在他那宽阔的无风无浪的海面,享受那份静谧。 一阵脚步声响在窗外,来福引了侍从首领精忠进来:“启禀大帅!吴巡抚在总督府恭候大帅,说要朝廷要事相商。” 我徐徐松开他的脖颈,安然垂眸道:“爷去吧,澜儿身子无碍。” 他紧紧握握我的手,喉头里沙哑道:“等我。”说罢,捧了我的头,在我额头上深深吻了一记。仿佛是一记符咒贴去额头,我的心略略安静,不再惊惶。 他走了,身影消失在门口斜阳刺眼的光线下。 二姨太溺死,阖府震惊骇然,恐惧到极致,无以复加,如阴云笼罩在周府上空。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二姨太守灵心伤劳累过度,有人说是二姨太忠心殉主,追随大太太亡灵而去。 二姨太已被速速的装殓,因是横死,又是小妾,不宜喧宾夺主争了大太太发丧的风头。因此二姨太只是一口楠木棺敛了停棺在大太太身边不远的角落处,同那些纸人纸马糊的孝子贤孙在一处。那情景颇具讥诮意味。我不由记起二姨太曾经叙述的自己身世之惨,那人吃人的惨景,她九死一生吃尽了苦楚才得来的如今的体面,却终究没有守住。原来人都是争不过命,昏惨惨似灯将尽,一场人世苦悲辛。哎! 夜风拂过,月色一掬如水,恰是疏桐筛月影,破光残缺满地铺陈。 我静坐窗前,呆滞的凝望窗棂上摇曳的墨色树影,兀自怔怔出神,想起那夜的惨景,更是一阵阵惨痛搅心。为什么府中女子偏偏要做困兽之斗?为什么一个个不肯安生度日,偏要去如那蜂儿一般将自己的五脏积聚成一枝毒针去刺向别人,最终让自己肝肠破裂惨死? “当当当,”数声更鼓响,我转头去问冰绡:“什么时分了?”致深如何没有归来?想来府里该是忙着为大太太发丧了。 我喊了两声,并未听到冰绡应声。夜深人静,暗处依稀有老人的叹息咳嗽声,吓得我心头一抖,惊声喊:“冰绡,冰绡!尺素!” 我直喊了好几声,几名丫鬟婆子才提着棍子麈尾相继奔来,灯火高举,口中惊问:“鬼在哪里?” 更有人在窗外不停地咳嗽,咳嗽声此起彼伏。 看她们慌乱的模样,骤然闯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诧异地问:“这是做什么?” “闻听八奶奶大喊,自当是此处也闹鬼了。”婆子担忧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立威(一) 尺素慌得说:“八奶奶无碍吧?府里四处闹鬼,才家院跑来跑去,就府里那些家丁都有两个见到了大太太拖长舌头的鬼魂,吓破了胆吓死了去。” “据说是大太太的鬼魂四处在抓人去地下伺候呢。”小丫鬟分辩道。 “鬼怕咳嗽声,多咳嗽几声。”又一阵慌乱的咳嗽,简直是草木皆兵,令人哭笑不得。 我虽然心里惊惶,却渐渐平静道:“这见鬼撞鬼之人,必是自己心中有鬼。若没有做过对不住大太太、二姨太之事,就不必怕撞见她们的魂魄。” 众人讪讪的垂头不语,我才道:“传我的话下去,若再有无事生非,蛊惑人心议论鬼话的,定不轻饶!” 众人唯唯诺诺称是退下。 冰绡伺候我洗漱起身,挪身去梳妆台前,对着镜匀了一层粉,遮去面色苍白,草草挽个云髻。就听尺素在窗外骂小丫鬟:“作死的小蹄子。让你们去给奶奶端一碗水蛋羹来,如何的就去了这许久,莫不是去等鸡孵蛋了!” 小丫鬟莲花委屈道:“如今府里出了事儿,上上下下一片大乱的。就是这鸡蛋,都是翻箱倒柜寻了许久才找来这么两枚。厨娘孙婶子说,分明前儿才买的一篮子蛋,转脸儿就不见踪迹,怕是被老鼠偷去窝里也没这么快呢。” 一名嬷嬷苍老的叹息声:“哎,如今大太太去了,五姨太也不在,咱们奶奶又病了。群龙无首呀,府里能不乱吗?” 我心头一沉,话是这个道理,府里如今群龙无首,致深忙于公务,有逢了祸不单行,丧事成双,上下乱作一团。此刻我是府里唯一能做主的女主,自然要强打精神去面对一切,为致深分忧解难。 清晨,我吩咐人去请阴阳司择日停灵发丧,须得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并请来高僧仙道超度亡灵。丧祭之物,法事仪仗,一一不可马虎。 第二日,卯正二刻,我便坐定了抱厦内,查看花名册,将丫鬟婆子分作几班,分掌火烛祭品,伺候宾客,茶饭车马,迎来送往,不得有误被外人笑话了去。立下了规矩,并威慑道:“若是办事妥帖,必然有你们的好处;若是有人不服,蛊惑人心,扰乱府中秩序,莫怪我年轻不讲情面,到时候颜面扫地,就只怪自己吧。” 我话音才落,便听有人在下面嘀咕:“先三姨太和六姨太的祭礼,五姨奶奶可不是如此安排的。” 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敢公然在我面前不忿?我冷冷地斜了一眼道:“是谁在说话?” 几名婆子闪开两列,露出当中的一名开脸挽髻的大襟婆子装束的人,她身子窈窕,屈膝道:“先五姨太在时……” 我一眼认出,她是五姨太房里的凌霄,才圆房后回府在后厨当差做了婆子的。我早就恨极这些五姨太的爪牙,况且若非她去大太太跟前搬弄是非,如何二姨太就杀死了大太太? 我啪地一声将茶盏蹲在桌案上,冷冷地问一句:“你是何人?” 我婆子搭话说:“回五奶奶的话,是二驴媳妇。” 这名字听来我就想发笑,果然我心平气和的一笑悠悠道:“如今是老爷嘱托我管家,这祭礼大事不得有误。既然你如今口出狂言,不服调遣……来人!” 四名健硕的婆子上前听喝,我望她一眼,心有不忍。本来我对她嫁二驴一事颇多愧疚,可她如今以卵击石,更有她曾是五姨太的人。我若不立威,日后如何服众呢? 我咬了牙,“将这没脸的奴婢褫衣重责二十大板,我有言在先。” 凌霄本是有恃无恐,如今她主子不在,一听我下楼要真打,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地叩头连连求饶。 周围的婆子丫鬟们人人肃穆,各个低头垂手不敢言语,更无人敢来求情。 倒是万嬷嬷在我身边看不过说一句:“八姨奶奶开恩,就饶过她吧。” 我微微沉吟一笑,对凌霄道:“这不过也是以儆效尤,借你的皮肉给众人树个规矩,委屈你了。既然万嬷嬷亲自为你求情,那就减半,改责十板子,打!” 婆子们上去将哭喊尖叫的凌霄拖倒按伏在地上,后襟子一撩,就去撕扯衫子。凌霄先时还在挣扎,此刻寡不敌众挣扎徒劳,已是绝望,痛哭嚎啕失声,偏偏要顾颜面,不停口哭着求饶:“八奶奶开恩,饶给凌霄点脸面吧。” 我只咬了唇,若我此刻饶了她,怕是日后府里这些鬼灵精怪的丫鬟婆子就更无法约束了。 噼里啪啦的板子打得倒也痛快,凌霄声嘶力竭地哭喊,任是平日矜持的大美人如何人前体面,如今按去尘埃,也是不顾颜面的哭喊如杀猪一般刺耳。那细皮嫩肉也顿时间青肿不堪。一顿家法震慑得婆子丫鬟们再不敢胡言乱语,各个俯首帖耳。 我沉下一颗心,冷冷道:“如今府里是多事之秋,也只得委屈二驴媳妇给大家做个典范。我今日便立下规矩,若有人敢无视家规,犯了章法的,尽管来试试毛竹板子的厉害。再有,若造谣生事,搬弄是非鬼怪者,罪罚加倍,更要拖去仪门外笞肉示众!若有不留神的,那八辈子的老脸就都没了。”我平静地说,不徐不疾,忽然间发现自己的话语如何的那么酷似了五姨太慧巧。莫不是人人坐在这位子上,都会变了腔调? 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如何震慑众人?乱世用重典,我如今总算知道其中的奥妙。忽然觉得致深平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冷酷无情,却也有着诸多的无奈。我借此稳住局面,掌控了大局,更借机将五姨太安插在府里的眼线心腹一一拔掉,派去祖坟看坟守灵的,打发去别院几处当差的,或寻了借口,不动声色的将那些五姨太的心腹不是卖了遣走的,不过一个半个月的光景,这府里的人马已被我重新调派一新。虽然我辛苦奔劳这些时日,不眠不休,却是劳有所得。 第二百二十二章 立威(二) 我独自操劳大太太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及发丧大事,其间致深却因朝廷调派,奔去了海边督军,一去未归。于是府里治丧的一应事宜统统丢给我去处置,且不说日常应对那些迎来送往,吊唁路祭的权贵官员,便是府里的一应用度仪仗场面都是一丝一毫不得错的。其间我还要同那些五姨太遍布府内眼线斗法,衣不解带的奔劳累得我精疲力竭。 府里女主新丧,男主却抛下家宅千里奔波。府里府外议论纷纷,众口铄金。虽然我深知致深同大太太不过是先时的东太后做主指婚,年龄悬殊,致深只对大太太相敬如姐。但就算是是府里的亲人过世,多少也不得如此草草而去,漠不关心吧? 我心里也颇生些埋怨,不过不好多话,倒是七姨太在我身边冷言冷语讥诮道:“澜儿你可真是受苦受累的命,这正主都不急,跑去哪里欢快了你都不知,反替他里外的奔劳。” 我不过一笑,七姨太的话确实打在我心上。可这府里的事儿总是要人去做,不能被外人笑话了去。 转眼便是七七四十九日已满,发丧那日须得致深亲自在场,只是我遣人发去书信电报快马都催过他几次,却迟迟不见他的回音。 便是那坟前摔盆戴孝的宝儿,我都教导嘱咐过几遍。 宝儿睁着一双大眼好奇地望着发呆的我,紧张地问:“阿姆,爹爹不会同娘和大娘一样,一去不回吧?” 我惊得堵住他的嘴,心中暗念:“啐啐!童言无忌!” 冰绡为我梳头,委屈地嘀咕一句:“小姐,姑爷这是去了哪里呀?家里死了人,朝廷也不该如此的不讲道理还放他外任呀!” 我手里拈玩着一朵白色的绒花,她一语却是狠狠戳去了我心头那点柔弱处。这些时日,我一人在挣扎,面对这些非人非鬼的嘴脸,日日惊惶中度日。府里布满了五姨太的眼线,一件件一桩桩事情已让我焦头烂额,还要在人前故作镇定。周怀铭,他这堂堂一家之主,又去了哪里? “八姨奶奶可在房里?”外面是万嬷嬷的声音。 我强打精神吩咐一句:“万嬷嬷来了?请进。” 万嬷嬷步入珠帘内,望向我时,一脸为难的神色,显出几分局促不安。我侧头打量她,心里顿觉出些不祥,不觉心气懊恼烦躁,如今诸事不顺,不知又生出些什么意外状况? “回姨奶奶的话,府里昨夜大雨,库房的顶棚漏雨,那堆放妥的白麻灵幡,都给雨水打湿污浊了,不得再用。管家让老奴来讨八姨奶奶一个示项,如今已是入夜,若差人再去购买,店铺都已关门,怕是现扎现做都是不得了。这凌晨就要发丧,可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她们玩忽职守出了纰漏,反双手一摊反而来问我如何是好。我心头一紧,原本我已有些隐隐的揣测,料到那些人定要弄出些事端来,只是我却始终不曾苛待他们。看来还是我太过心慈手软,斩草不除根,反留了后患。 冰绡气得骂:“日日凌晨奶奶坐堂都要叮嘱训示,这些话都当了耳旁风吗?那库房的顶棚不是十日前才支取了银子用度去修缮吗?就是那些白麻旗幡怕受潮,也叮嘱过拿油布遮缮好的。” 冰绡未骂完,尺素已耐不住怒火接道:“既然是玩忽职守的,就该挨家法,自己当了裤子去填补亏空损失还不算,该拉去仪门打断腿!” 我本也是急怒攻心,却见两名丫头这么交口斥骂,反将心头那团火浇了下去。如今的情景,我就是严惩了这群奴才也是于事无补的。 我思忖片刻道:“既然白麻污浊了,我记得前些时府里曾置办过一批上好的细麻白绫,是为府里下人们更换被褥里子用的。如今权且搬去前堂,吩咐小子丫鬟们都不必睡了,齐去撕扯麻布绫罗做孝幡。” 如此大手笔,万嬷嬷都是一惊,愕然望着我。相形周家的颜面,这些钱算得什么?我淡然一笑,转弄指尖那朵白绒花问:“该不会,那上好的细麻和白绫也被污浊了吧?” 不等万嬷嬷回话,我故意扬高了声音道:“前日吴巡抚夫人来府里拜祭,还说如今人心不古,总有掌钥匙的奴才勾结乱匪私盗主人家的布匹银两,污浊破损了贱卖给了革命党做军服。哎,到头来这些自作聪明的家鼠落得个被朝廷抄家问斩不说,子女还落得个入宫为奴,断子绝孙。若是有人如此贪图小利,落得个谋乱的罪名,殃及九族,可真是……”我摇头叹气,手中一朵白花甩去梳妆台上,惊得万嬷嬷连连称喏退下。 我心知肚明。他们分明是欺我年轻,或是还对五姨太那死灰有期冀其复燃的一日。冰绡似被我的神色吓道,委婉的声音劝道:“小姐,莫恼了,总之天明葬了大太太入土为安,也就妥了。” 我心里却生出委屈,若是主事的男人在,又何必要我一个女子冲去人前去撑起这片天。周怀铭,他抛下一家老小,自己去了哪里?如何音信皆无,一封书信都没有捎回来? 我正在委屈,忽然外面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传来,二管家旺财佝偻个腰进来,一脸讨好的神色道:“启禀八姨奶奶,通往郊外周府祖坟的道路,昨夜因大雨冲桥,断路难行。” 我心头一沉,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如何又断了路?只是我更恨这帮奴才,致深不在府里,他们就变相来试探我的底线,来欺负我年少不经事。 我强自定神悠悠地扫了他一眼道:“旺财二管家可是府里的老人,老爷曾夸你办事最是得利,人也活络。”我顿顿话音,又含笑打量他道,“如今这主路断了,莫不是通往城外祖坟的路只此一条吗?” 他连忙分辩说:“若说道路原本还有一条,虽说是绕了些路,可换上平日也是可以绕行的。只是官府昨日张榜说,为防了城中大雨乱匪伺机闹事,封了那条通往城门的路。其余倒是有几条穿街绕衢的小路,只是咱们府里的仪仗多,人又拥挤。更有大太太个棺木也难行过那狭窄的巷子的。八姨奶奶恕罪,实在不是奴才不尽心。便是如今老爷突然被调离兴州,城里上下议论纷纷的,就是奴才们去求巡抚大人开恩放行,巡抚大人都推诿不见呢。” 这也不对呀?前几日,巡抚大人的夫人还曾来府中吊唁,我细细寻味,似也曾察觉那吴夫人言语中满是试探。莫不是致深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我一时心惊,惶然无助,却极力定定心神,打发他下去。 旺财哭笑不得的望着我问:“八姨奶奶,这,明日一早发丧,断路难行,奶奶可是拿个主意呀!”我怔怔地坐在那里,目光迷茫,再难打起精神披甲上阵,此刻才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的渺小。 女人的肩再宽硬,也难以撑起男人打拼的那片天。霎时间,泪水盈眶,尽管强自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却也一时间萎靡不振。身后的主心骨没了,我又怎能不像那泄了气的球囊失了底气? 第二百二十三章 立威(三) 正在慌乱间,一个声音沙哑低沉着传来,满是镇定:“拿什么主意?你自管去见吴巡抚,就说九爷我才接到家兄的家书。家兄凌晨便赶回府中,亲自为大夫人送葬。介时朝廷那边,更有旌表节烈的牌坊明日送来兴州。他们当地官府,就打算如此接圣旨吗?” 一袭白衣如水踱步而入,面颊上都是月色清辉。 我立时抬头,只觉得胸中的郁气都如春风化雨一般遁于无形。是九爷,他来了。几句威严却不凌厉的话令四下里定是安静一片。 旺财恍悟过来,忙点头哈腰着说:“小的这就去办。”转身带人散去。 我凝望着月色下门口的他,彼此注视良久,仿佛陌生得难以相认,只是我鼻头一抽,满心的委屈再也拘押不住,泪水汹涌夺眶而出。这些日子的劳累委屈,担惊受怕无助惶然,齐齐发泄出来。 他靠近我,面对我的泪水似有些手足无措。他立在我面前,不过咫尺之遥,却守着那份矜持徐徐宽慰:“天就要亮了,一切都会过去。”那声音低沉沙哑,从喉头发出,却是极其温厚动听。 是呀,一切都会过去。 冰绡哭泣地揉揉泪眼问:“姑爷人到了哪里?为何只给九爷家书,都不肯给我们小姐送信?” 九爷那颇奈寻味的目光望着冰绡,又看看我,徐徐摇头。我霎时间心头一紧,莫不是一切都是九爷编派来哄人的疑兵之计?什么家书,什么御赐牌坊,怕都是拿去唬那些踩低拜高的官员的。 他对我点点头,淡淡地一笑。九爷平日柔弱多病,同人说话都是和声悦语,从不脸红,却能在府里大乱当头时挺身而出。 我含泪的眸光惊惑地望着他,心里满是感激。他的临危不乱,他的机智果敢,燃眉时为我解围。 似乎有很多次,在我恍然无助时,都是那一袭白衫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为我解围,在事成之后却又飘然而去,以致我不及言谢。多少次我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用肩膀为我顶起一切,可每每出现在我危难时的,却只是那一袭白衫。 他似是觉察出我的落寞,忽然张开双手对我,大分开十指,以那空空的手掌示我,噙着一抹神秘的笑意。他定然又是要变戏法哄我开心,只是他那西洋戏法的手艺委实拙略,不知此刻是从袖笼中掏出,还是从脖颈后摘下什么样的一朵花儿。但此刻,府里阴气重重,悲声四起,我还哪里有心思同他玩笑? 他的手掌兀自翻弄,如美猴王在台上舞动一根无形的金箍棒。忽然手在头后一绕,轻便的一展开握拳的手,手心中便多了一朵娇艳雪白如玉琢的兰花。我一惊,忽然满心的感念,泪水滑落,频频点头,却无力去拿那朵花。他静静地拈起那朵花,平放在自己掌心说“莫慌,大哥不在府里,还有怀铄。” 他似是想要将那朵花放在我手中,只在两人双手交错的刹那,我一个侧身躲避开。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将那刚变好的花收在袖中。 那种微妙的触觉只在一刹那间,我们静立良久,他才艰难地问:“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离去?” 我点点头无怨无悔,一切是命,争也无用。 少时,旺财归来,欣喜的告诉我,吴巡抚闻听明日朝廷要赐周府牌坊,忙吩咐官兵连夜去打扫街道,重新搭桥铺路,明日一早,可由原路前往周家祖坟,安葬大太太。我的一颗高悬的心放下,九爷却已静静离去。 人去屋空,我颓然的坐下,冰绡为我补妆,悄声道:“小姐,别看九爷体弱多病的,关键时候可比咱们姑爷顶事儿呢。”冰绡嘀咕着,我却心头一沉。自九夫人枪杀了曹蒹葭,我对九爷也是处处避嫌,生怕惹出什么闲话。我同他有缘相聚,却无缘更进一步,这本是命数。 明日一早就要发丧,我叮嘱众人都回去早早安歇。 冰绡、尺素打着灯笼为我照路,从帐房归来我掩口打个哈欠,疲倦之余不忘嘱咐冰绡陪我去灵堂查看。 才进前堂的天井,便觉得阴风习习,周身发冷,香烛味扑鼻。 我依约望见灵堂前长明海灯跳跃的暗淡烛光下似是有人长跪,透过薄雾望去,看不清,心下还狐疑,这是谁如此忠心?入夜了还在这里长跪为大太太守灵不成? 渐渐的,我走近,不由一惊,那背影,可不是致深?致深,他何时回府了? 不知是惊是喜,我立在堂下石阶外,却不再迈步,生怕那身影不真实,我一靠近,他便如这烟岚雾气散去了,令我空欢喜一场。 “八奶奶吉祥。”来福一溜小跑过来给我请安,见到他,我才笃信了,致深果然回府了,他果然回来了,九爷难道料事如神?我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卸掉,明儿一早行灵,府里总算有致深主持大局。 “八奶奶去劝劝爷吧。爷回府就跪去灵前,不吃不喝的,可不要熬坏身子呀!” 我立在门口,有些迟疑,却听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我倏然望去他,一阵惊喜后即是辛酸,眼泪在眶里挣扎许久,强忍了将泪咽回喉头。我的心却骤然一沉。初见的惊喜散去,只剩这些日来无比的怨念气恼,他这个男人去了哪里?薄幸如此,却将我一人扔在府里遮挡风雨。 迈步走进那不见一丝日光压抑的灵堂,两边都悬挂着白幡,为逝去的人扬幡招魂。致深跪在灵堂前,将纸钱一张张扔去火盆中,那动作僵硬,略显笨拙,他背对了我,侧面的脸色在黑暗的灵堂中阴沉莫测。他身形却清瘦了许多,这些日子不见,他如此憔悴如此?他瘦了,清癯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容。双腮塌陷,更显出一双眼眸灼灼如寒光,秋水宝剑般沉凉。 见他愀然神伤,我心下虽然一阵揪心的心疼,却不知如何安慰他,但心头的怒气难平。再苦再难,他总不能没有音讯呀! 第二百二十四章 薄幸人(一) “爷何时回府的?”我搭讪着问,话音薄凉。 他不回头,眉头紧锁。 许久,他道:“澜儿,这些时日,苦了你了。” 苦了我了?我苦笑,旋即冷冷道:“能活着同爷说话,就不苦。”我心里冷冷的笑,真正苦的,怕是地下长眠的大太太、二太太、六姨太、三姨太……她们处心积虑要得到这个男人的欢心,为了他付出一切,最后冷冰冰的睡在棺木中长眠地下,不等入土,就被人淡忘了。 他旋即回头,怅然的望我,眼眶红肿,他哽咽问,“是不是我太过无情?”他的声音幽森,盘旋灵堂。 他骤然一问,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无情,他也知自己无情吗?我又该如何作答? 自我嫁入周府一波三折,他曾挺身护我,可那危难时的绝望我却依旧刻骨铭心。九姨太的恩宠一时,但九姨太死时他却不发一言。他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又有几个全身而退?致深,你要我如何答?他对我可是有情?那往日情意缠绵,转眼又恩爱不复,忘返不定,我都难以揣测。他待我好,除了才情能同他相和,只怕少不了美貌。可若有一日我人老珠黄时,又怎能守住那份恩爱不会从指尖流走? 他的心深不见底,如大海一样神秘莫测,纵然投石进去,也激不起一点波澜。却会在心内慢慢聚积,直到酿成狂风暴雨。 我沉吟着,不知如何作答。只淡淡叉开话语道,“爷一天没正经进食了,澜儿去给爷端些热粥来。” 他苦笑含了冷笑,摇头道:“不必!食不甘味!”忽然一把握住我的手腕,费力地起身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一个地方?”我大惑不解,凌晨就要启灵发丧,他要带我去哪里? 他紧紧搂住我的腰,几乎将我抱起,他眸光中噙了些炙热如火的光芒,霸道肆意。我心里一惊,大太太尸骨未寒,他难道压不住体内那点子火,不管不顾就要同我去…… 我心里更是一阵嫌怨,却无法挣脱他的手,便被他绑架般踉跄着奔了后院而去。 兜兜转转前行,穿过一深深的夹道。天上月冷星疏,阴风恻恻,脚下露重苍苔湿滑,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扑棱棱惊起的墙头宿鸟反吓得我失声惊叫,挣脱他的手贴靠去墙上,惊骇地大口喘息。 他近前,搂我在怀里,轻轻拍拍我的背沙哑着声音说:“不怕,有我。” 他带我前行,来到一道小栅栏门前,静静的开锁,扯开一道生锈的铁链,引我进去。 不过一念间,我的脑里一阵嗡鸣,这里,可不是那西阁鬼宅? 霎时间仿佛与无形的手拖曳我的裙裾,我难以抬步。 这西园是府里讳莫如深的闹鬼的所在。初入周府时,我曾听五姨太告诫过我,后园老宅闹鬼,不许人擅入。每逢在花园游玩,我都能远远眺望到那森森的古木中掩映的楼阁飞檐勾角,那后园褪色的楼台如未施脂粉的美人,半掩芳容。 天黑如墨,他手里提了一盏绛纱灯笼,我周身瑟缩着心里七上八下。致深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四面的花树枝影婆娑,凉风习习透出阴森森的寒意,这是初夏夜晚里本不该有的清冷。 西阁的楼梯年久失修,走起来未免有些颤颤的声音,吱扭扭的推开轩门,我的心更是揪紧,这是我头一遭来到这传说中鬼气森森的所在,仿佛四面八方即将有潜形的鬼魅涌来,惊得我一把抓住他的臂,再不肯说话。 他却沉稳地拍拍我的背,似在安抚。他手中的灯笼高高挂在灯杆上,取了火点燃堂上的灯烛。黑暗中如此轻车熟路,倒令我委实吃惊。 堂上挂了一幅中堂画的是张良进履,一幅对联在堂上。 下面一张条案上摆了铜鼎等,更有一干涸的晴雨石。 旁边两张太师椅,黑檀木,古拙厚重。地上的青砖覆了浅浅的灰尘。 “七年不曾来此了。”他一声叹,满腹追思,似沉浸在无限往事,只是我不知他因何带我来这个凄冷阴恻的地方。他负手仰视着那幅画问我:“你恨我吗?” 恨?恨什么?我不解,虽然对他满心怨愤,却还是懵懂般问:“漪澜糊涂,还请爷明示。” 他回头看我,唇角挂出一丝冷笑道:“有些话,你心知肚明。我本不在乎,只要你亲口说来,你,恨我信吗?” 我的心一阵悸动,自然明白他指得什么。我该如何说?不恨他,分明我眼神含怨;不恨,那是自欺欺人。 他冷冷一笑道:“你们都怨我无情,可谁曾仔细想想,自己可曾在我身上用情?” 这话说得矫情,我心里不快,却无心此刻去顶撞他,徒惹不快。 我兀自静立着,一时踟蹰难以开口。 猛然间,他纵声大笑,笑得发狂一般,笑声刺耳而令人惊骇。笑声止息时,他垂了朱漆柱子喘息一阵,忽然垂了柱子痛哭失声。他贴了柱子枕臂抽噎,痛苦无助。旋即,他摇摇头,抿紧了唇咬牙道:“天谴!是我命该如此,遭此天谴!是我此生的业债,报应在了她们身上,是我!” 他跌跌撞撞,身子贴了那柱子,徐徐瘫软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大敞的轩门外,天空上高悬一轮孤寂的冷月,点缀几点寒星,恰如他眸光中噙的那汪泪一般的璀熠。 霎时间,我却不知所措,他突如其来的癫狂,我措手不及。但我心头未免生出些心疼,徐徐蹲身,坐在他身边守候。 他平静片刻,沙哑了声音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如此。我只道闺阁中少了那些市井俗气,却原来无一能免!”他索然一笑,轻轻摇头,拉住我的手问:“澜儿,为什么?都是为了什么?大姐她嫁入周府,循规守据,不问世事,淡泊清雅,到头来竟然也不惜去弄些瘟毒冻砖去害人害己;”我猛然一个寒战,却原来府里这些妻妾明争暗斗暗潮汹涌,都未逃过他的眼。 第二百二十五章 薄幸人(二) 他更知道些什么?我一阵心悸,还未平静,他却握住我颤抖的手定定道,“碧桃,她初入府时,就是个伶俐的小丫头,大我两岁,却充做一副大人的模样,让我喊她姐姐……那时候,她那么率性,大胆,处处为我在老大人面前遮掩……这才不过十余年,如何人老珠黄,岁月变迁了容颜,难道人心也变了!” 耳边轰然一阵嗡鸣,我心下一抖,他知道了,一切都未逃过他的眼睛,他离开这些时日,他是有意在回避,他内心同样的煎熬。 “巧儿,她同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深宫孤寂岁月,他一直伴随我,如今……” “爷一定是鞍马劳顿,或该是饿了,澜儿这就……”我忙打断她的话起身,生怕那话锋忽然一转就到我身上。我,又何尝还是昔日入府之初的我? 我话音未落,他却倏然抓住我的腕子,将我紧紧箍在怀中。那只握住我腕子的手生疼,我一惊,就见他幽深的目光恰迎上我的目光。他幽幽地道,“澜儿,我本无情。只是,不忍你一片芳心付流水,更不忍别人践踏我一片心!”他紧紧地抱住我,那是种近乎于窒息的贴近,“我怕你走得太远,蓦然回首,有朝一日,我将不再认得你!你变得同她们一样的可怕……”他声音中发冷,如冬夜的薄雾透出那渐渐蚀骨的寒冷,令我不寒而栗。这是怎么了?他要说什么?可我不敢再听下去。 我自嘲般淡然一笑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可谁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爱他,多么的不舍,若非那情之所系,我如何能荒唐的为他去做出那一切一切。 可是转而一想,从那阴险恶毒的大太太,到丧心病狂的二姨太,心机深沉的五姨太,一个个,细细数来,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留住这个男人的心? “可我只问你,你的心里,可是有我?”他毅然道,目光如利刃逼视我,摄住我的心魄。 “爷说没有,就是没有;爷说有,就是有。爷若信澜儿,便信澜儿每句话,若不信,何必厮守一世还装出什么举案齐眉的样子去蒙混人?”我苍茫的辩白,如被追去绝地的小鹿择路而逃。 他愕然无语,对我的话微惊。沉吟片刻道:“你果然是个聪颖过人的,但愿我终究没有看错你。果然如此。你反强过了她们。” “她们?”我疑惑地望着他。 一阵无奈的苦笑,他张开臂,迎风立在开敞的门轩口,只对那漫漫长夜。 他背对屋内满心骇然的我,沙哑的声音喃喃道:“褪去这身盛世华服,任何男人,都是一般的模样。血肉之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令女人仰视芳心暗许的,不知是这袭华衣,还是华衣下的血肉之躯?” 这话颇含了番深意,我寻味着,吟吟浅笑了反问:“荔枝壳灿如火,果肉莹洁如玉;葡萄皮若琥珀,瓤肉晶莹。这品食者得之,是爱其表还是爱其里?” 他无奈摇头,踱步转身,在门口打量我,高大的身影遮盖我眼前的月光,将我笼在他的阴影里。 忽然,他一把揽我入怀,紧紧的,搂得我几乎窒息。他呢喃在我身边道:“澜儿,你莫要自作聪明,你莫要步她们的后尘。这一切是天谴,是冥冥中对我的报应!我本无情,这本不怪她们!” 他大口喘息,紧闭双眸,我在他怀里,满是惧意彷徨。 “我本无情,可这冷冰冰的周府,再热的心,也搁冷了。”他呢喃道,“更要我如何有情?” 那话听得人新酸,我不由去抚弄他的背,那么坚实,如今却一抽一抽的,痛苦难言。我搂住他,贴在他胸前,听他惨然道:“夫妇,就是亲生父母又如何?” 他松开我,指着墙上那幅中堂画,冷冷道:“是,他们。十年前,这里,我险些没能活着走出这西阁,就因为几句无稽的谣言,招惹来一场无妄之灾。” 此刻,他提及往事,眸光里还有隐隐的惊恐骇然。他大夜里带我来这鬼宅禁地,吐露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语,我即使担忧紧张,却满是好奇,却又不敢流露。 他怅然道:“十年前。先帝驾崩,我奉调去伊犁做抚远大将军。人人眼里是年少坐拥万兵,羡慕不已,谁知这声名后刀口舔血,餐风露宿的日子。千辛万苦大获全胜回朝,回乡省亲,就被父亲大人在这么个月夜引来了这里。也是夏凉如水之夜,一路走来阴森如进森罗殿,就是这六月初三日。” 他指着这幅画道:“千夫所指,我倒不怕。可恨的是,他竟然义正词严的审问我逼供,要我承认同太后老佛爷淫秽后宫。他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为何世人都咬你周怀铭,不去咬旁人?多少人皓首穷经才能到老熬入三卿入得朝堂。你如今年纪轻轻,如何就能当此重任?位极人臣!” 震惊,我不敢相信这过激的言语出自为人父亲的口,若这话果然是真的,我却不知如何劝他,心里暗自感叹,父子之间竟然情薄如此。 他说得激动,紧闭了双眸极力压抑自己不平的心潮,我许久才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原是有的,骨肉至亲又如何?” 或是我的话对他有了感触,他双手掩面默然无语。四下只有风摇树影轻抚纱窗簌簌的响声,我待他心情平静片刻才又道:“古时曾参的母亲闻听传言说儿子杀人,起先不信,待听到第三次也都吓得翻窗逃走,这还是古圣贤之母,何况老大人?”我来到他身边,为他将披风紧紧,触及到他脖颈时,他放开掩面的一双手,双眼通红如兽,唇角威棱不再,只剩冷冷的苦笑。 我为他紧紧披风,他一把揽我入怀,他双臂有力,几乎紧得令我窒息。他呢喃道:“澜儿,我自幼身边乏了亲情,四岁,便被他们送入宫中邀宠于太后,只因人有私心,做皇上伴读何等威风,光耀门楣。一入宫门就是十载,每年得暇逢了年节回兴州,却是客居他乡之感。老太爷不乏子嗣儿女绕膝,自然也不在乎了我。一来二去,这府里我算得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人人羡我是周氏麟儿,更谁知其中的苦楚?” 第二百二十六章 薄幸人(三) 身居高位者,也有如此的苦痛,怕是老天爷公平,有得必有失。 他苦涩道:“那日后,我周怀铭因以色事君,秽乱后宫而被老太爷大义灭亲在西阁严惩一事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我周身溃烂如泥,就在这西阁里,无人问津。垂死时,若非太后老佛爷从宫里快马差人来喊‘留人!’,怕我在西阁难以活命。老太后派人接了昏迷不醒的我用官船送回京城。那日我出府时,抬过偏门,二弟来送我,在我的身边义正词严的背了礼义廉耻的圣训。奚落嘲讽之词不断,我无力同他辩驳,却恨得要把自己的心咬碎。” 那位二爷,我似听人提起。都说是致深为人阴毒手狠,见死不救,徒让手足兄弟无辜惨死牢狱。 “他最终咎由自取。他不拿我当兄长,我如何还要拿他当手足。他在父亲大人耳边进谗言,四处散布谣言。太后何许人也,我周怀铭不要脸面,太后老佛爷是不容诋毁清誉的,一道懿旨,朝野上下遍查不轨犯上之言论。果然有人举报了他。绿营卫要将其正法那日,慌得家父千里迢迢奔来求我,痛哭流涕下跪,为了他。我只道了句,‘讳莫如深,此事怀铭避之唯恐不及,如何还敢为之枉法?’二弟人头落地,父亲大人吐血大病。于是这逆子孤臣只我周怀铭一人。” 他手中紧紧握住的那串十八子伽南念珠终是哗啦一声,碎得满地乱溅飞开,我的心也如打碎在地,零落得无从捡拾。 “睚眦必报,是对是错?”他问我,眼底里满是戏谑奚落。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如此说,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我温声相劝,我一直秉承父亲的这条教诲,我不会滥用善心,自然我也是以诚待人,但若有人要害我羞辱我,我自然不会一味退却。 他叹口气,抚弄我发鬓的白色绒花儿也不做声。 “往事已矣,不必再犯劳思。”我劝着,他看了我一笑道:“我不会怒,只是无奈。有人愿意迎了漩涡上,我就刮一阵西北风送他快些进去。只是如此又是一场杀戮。不想,却不能够!” 我一阵寒栗惊骇望他,他定定道:“人不负我,我定不负人。只是,负我之人太多,就难怪我生疑。”他声音喑哑,抚弄我的鬓发道:“澜儿,我幸而身边还有你。” 可我,可我是否会负她?我满心纠结,不知如何开口答复。那样的话语砸在我的心上,炽热而猛烈。 他低声温煦道:“老佛爷,待我如亲生,儿大不由娘,怨怪总是有的。只是,你为人媳妇的,要做的,是如何推舟顺风而行,而绝非兴波助澜。我残存的亲情,只有这一点点,聪明如你,定然明白。” 我点点头,我自然明白他的话意,他的苦心,他的纠结,他的无奈。冷冰冰的周府,我身边残存的,何尝不是只有他一人。我们仅仅相拥着,我听着他心跳有力,咚咚咚咚如擂战鼓,我贴在他宽阔的胸膛,沉浸在波澜平静后的海面。他沙哑着声音道:“澜儿,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奉旨,去海军,督军……” “海军?”我松开他的手,一阵怅然,他要离开兴州? “刘公岛。”他道,“或是三个月半载,或者,更长……” 明早,要为大太太和二姨太送灵,或是此后,他也要离去。我将咸涩的泪水咽回喉咙,好不容易盼他归来,而他竟然是又要去了。 我一时之间失了言语,却听门外来福一声通禀,“爷,方才宫里的芳四嬷嬷来报,说宫里的消息,再过些时候,五奶奶便赶赴回府了。” 我一惊之间险些将他一把推出,来福如何如鬼一样跟来,又如何带来这骇人的消息。 我费劲心力调虎离山,还在揣测期盼五姨太永无回府之日。此间并未察觉五姨太有回府的迹象,可如今在我同致深重修旧好感情弥坚只时,她去而复返突然出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怕是我失算了,一场风暴争斗又将卷起。五姨太经过这次调虎离山,定不会贸然回来。一场大战隐隐蕴于胸中,只等一日蓄势待发。 致深似觉察到怀里我的不适,松手放开了我。幽深的眸子中不见丝毫惊疑,平静地吩咐来福道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我起身,却因哭了太久而目眩。回身时淡淡地望了他一眼,见他依旧不为所动立在那里。想来我同五姨太的棋局如何,一切都在他的心中眼下吧。而我应了他,尽力去缓和他同太后的关系,不再为同五姨太斗法而伤害他,伤害自己。更有他风中的承诺清晰在耳。只是我那点欢喜如才灼热的火苗,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瓢冷水浇灭,周身冰凉。 初夏已至,花褪残红,小荷满塘,暑热微醺。 发丧那日恰是个阴雨天,豆大的雨珠打去荷塘里的新荷上,摇摆不定。 我从容地去前堂迎接从宫中回府的五姨太时,心思繁复。如今她重出江湖,府里必定又是一番争斗,但如今大局已定,只要我稳稳坐住女主的身份,看她能如何兴风作浪。 尚未行至前堂,已是丫鬟婆子们来廊子下来往川流不息,各个眉开眼笑的抱着绫罗和精巧的木牍走来,对我草草的屈膝服礼后,继续笑盈盈的而去。 “若说还是五姨太,出手就是大气,不愧是老佛爷身边见过大世面的。” 听了婆子们窃窃议论,我心里便明白几分,果然,五姨太从京城有备而来,回府就开始上上下下收买人心。 五姨太慧巧在前堂同万嬷嬷说话,就温然坐在那里,乍一眼看去,可是清瘦了许多。但她一袭素衫却看来格外的醒目,仔细看,才发现那素衫是蜀锦菊花暗纹的,边缘是银丝满绣,更镶嵌的珍珠,富丽而不鲜艳,广袖下露出一段米色的鲛绡内衬,更显精致,鲛绡下露出一双苍白的纤纤玉手,更显十指纤长,那手搭放在膝上,她唇角噙了一抹淡淡的笑,却透出凄楚,似同万嬷嬷伤感大太太突然的亡故,说话间不时用罗帕拭着眼角珠泪。 不过一眼,便看出她由宫中回府后的春风得意,仿佛衣锦还乡一般。看来老佛爷对她已经除去了戒心,更对她恩宠有加。而她,则迫不及待的要将这一切展示给府中众人来看。一场争夺,势必难免。任致深期冀了府内太平,不要再伤及他身边仅存的亲人,但事实就是如此的无奈。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夺权(一) 我立在堂前笑望她,她端坐在那里,宛若她是那女主。她凝神望我,目色中满是复杂,却极力用一抹凄楚哀怨之色掩饰了。 我温笑如花,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如阳光一般明媚绚烂,欢喜道:“姐姐归来了?宫中可好?一路舟船劳顿了。” 几句客套的话,我行到她身边,同她隔桌而坐,只笑盈盈望着她。 她却哀婉道:“我那可怜的大姐姐,如何我前脚一走,你就薄命的去了呢?可惜慧巧都不及见你最后一面。” 我听她话中有话,也敛住笑,无奈感慨道:“人有旦夕祸福,大姐姐一心向佛,或是去西天追随佛祖去了。” 我含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凝视她,她捧了茶盏垂眸掩饰自己的心思。 恰这时,门口二管家旺财低眉顺眼的进来禀事,先恭敬地尊了一声:“五姨奶奶吉祥,八姨奶奶吉祥。” 慧巧伸出手优雅地示意他平身,如往常一样闲然地问:“二管家,什么事儿?说吧。” 旺财一怔,旋即尴尬地向我,恭恭敬敬道:“回禀八奶奶,新购置的消夏的青铜冰鉴,已入府了,奶奶可要过目?还有府库的房顶修缮了,试过水,不会再漏雨。那玩忽职守的看库的丁二管事,也被痛责了四十大板,打发出府了。” 旺财垂手立在一旁,对我毕恭毕敬。 五姨太似被冷置一旁,府里的变故她竟然一无所知,诧异地瞟我一眼,神色中吃惊,又不无尴尬。 我悠悠地品了口茶,打量一眼旺财淡然道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旺财偷眼打量五姨太,又望向我有些怯怯地道:“奴才还有一事儿,要向八姨奶奶禀告。” “说吧。”我漫不经心道。 旺财咽口吐沫为难道:“张荣今儿一早提了菜刀行凶。” “这还了得?”五姨太惊得插口道,“我才出去这几日,府里上下便无法无天了?” 我安然扫她一眼,果然她已迫不及待恼羞成怒了。 旺财结结巴巴道:“这张荣说是讨债不成,要同二驴子拼命。” “讨债?讨什么债?”我问,心里也是狐疑,五姨太才回来,他们这是演戏还是巧合? 旺财说:“二驴子向张荣索要了二两银子,许了张荣同他媳妇睡一夜。谁想二驴媳妇夜里醒来发现不对,又抓又咬的,把个张荣鼻子咬伤,还赤条条的赶出了院子。张荣这口腥没吃到,反遭了猫咬……辛辛苦苦攒来的银子尽数打水漂……” “恬不知耻!”我痛骂一句,五姨太气得面色煞白,问一句:“凌霄她人如何了?” 旺财一脸纳罕,茫然不知所云一般。 我解释道:“五姨奶奶在问你,二驴媳妇人如今如何了?” “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旺财支支吾吾道。我面颊一冷,竟然有如此无耻之徒! 五姨太面色青白,牙关颤抖,只说:“让凌霄来见我。” 旺财退下,我再看五姨太时,她却也在侧身望我,一脸震撼怒意变做似笑非笑难拿的表情。一时间,她目光中透出怨恨嫉妒,冷漠和忌惮,齐涌而来。她故意探头向我,似有话要说。我微微凑近她,她面色含着温笑,嘴里却如断金石般厉声狠狠一字一顿道:“莫得意,你必不得好死!” 我一惊,不想她终究这样直白地露了真面目。但两军对垒,勇者胜,我如何不能被她一句吓唬的话喝退乱了阵脚。我便操着雍容平静的神色,略带了几分谦和的表情,笑了淡然道:“哦?姐姐如今可还有何资本同妹妹说这话?”我那笑意发自心底,如寒刃刺痛她。 她如今恼羞成怒,是知道大势已去,却又不肯甘心。我料到她定会如此,却不曾想她会如此的迫不及待,毫不遮掩。 望着她的神色,我捧着茶盏悠悠道:“那姐姐不妨去探探咱们爷如何打算?再者,若姐姐敢轻举妄……” 我忽然放低声音,以袖掩口轻声提醒:“山匪冒出革命党屠城,那可是欺君之罪,也不知咱们爷若得知了,又当如何呢?” 她闻听,笑容僵持,就这么挺起腰身斜睨我一阵子,忽然冷笑了起身离去。周围众人虽不知我们在说什么,可看见面色也知不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五姨太回府,我心里颇有些不快。也难以言清是女人的嫉妒,还是对她心机深沉的忌惮。 我回到水心斋,恰冰绡同尺素在花园廊子下喂鸟儿,见我回来,冰绡凑来说:“才五姨太吩咐人送来一块天九翅给小姐补身子,还送来一盒东北老山参。冰绡吩咐她们拿下去了。”说罢嘀咕一句,“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什么东西?” 我无奈地笑望她,这个鬼丫头。 我还不及进屋去,万嬷嬷就赶了进院来,她上前给我施礼,陪了一脸笑道:“五姨奶奶遣老奴来取花名册和府库对牌的。” 我一惊,花名册和对牌?笑话!我强压了一口气,故作糊涂道:“哦?什么花名册?” “就是,府里下人的花名册,和……”她的话音渐弱,想来底气不足。 我淡然地问:“爷都未曾吩咐呢,我只听老爷的差遣。”我一字一顿道,自然不会相让。五姨太,她果然是个厉害手段的,才回府,就亮了腰中寒剑。 我自然不会为难万嬷嬷,她一个丧了主子的老奴,处处仰人鼻息,急于再觅个主子收留她,她转脸就去替五姨太办事,也不怪她,只怪我不够强大。便是如此,有朝一日她替五姨太咬我,我都不足为奇呢。我淡然一笑道:“嬷嬷不必为难,稍事我正要去给老爷送点心,一问便知。” 致深那夜在西阁被夜露打湿的袍子我已经为他清洗并熨得平整,用兰草汁熏过,散着淡淡的清香。冰绡捧了袍子,尺素端了点心,陪了我一路前往求缺斋致深的书房。 进院门时,我便见影壁旁齐齐的立了一列亲兵,各个挺胸肃立。我便知此刻书房有客,定然是致深有公务。 狗儿一溜烟的迎上我,轻声道:“八奶奶来得不巧呢,咱们老爷此刻议事呢。” 他话音才落,洪将军那大嗓门如附和他的话一般大嚷道:“大帅,这如今数省大旱,难民都无法救助,军费尚无处筹集,哪里就有那闲钱给老佛爷贺寿了!” “老洪,老洪,你嚷什么!”有人在劝。 第二百二十八章 夺权(二) 莫不是衙门里又出了大事?我心里一沉,不由心疼致深,他回府这几日,日日不得闲,才发丧了大太太,我还想他能小憩一日,如何事情一桩接一桩。 “两月前,因大帅私开了兴樊二地粮库赈济灾民,已经是惹得太后恼火。皇上大加赞许,太后却是火冒三丈。如今可是缓和同太后嫌隙的最好时机,大帅,不得马虎了。”骆师爷的声音一直是不疾不徐,如今也略显急躁了。 放赈惹恼太后?果然致深去救济城外灾民了?我竟然不知,他被我一顿排揎冤枉,竟然也不为自己辩白。 我曾关注此事,后来得知有城里大户捐资在城外搭难民蓬,放粥救济灾民,才略略放心。更拿了自己存的金银细软给七姨太咏芰,托她典当了买些被褥送去救济灾民。如今看来,这暗中救人的好心人竟然是致深,他顶了丢官冒犯天颜的危险如此而为,却独自默默承受了一切后果。 “给太后贺寿一事,自然不得马虎,容我从长计议。只是眼前为水师筹集军饷,还要诸君仔细筹划,更不得疏忽。”致深的话,沉稳中颇有几分无奈。 “国库空虚,已非一日。僧多粥少,水师买铁甲军舰、炮弹需要银子,太后修花园更要大把的银子。这水师若不再置办铁甲舰,被东洋鬼子置办了去,那可是如虎添翼,国将不安;若不给太后老佛爷修花园贺寿,今年可是老佛爷的六十华诞,不得马虎呀。”骆师爷为难的话,众人感叹,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我在廊子下都听得揪心为难,如今灾荒连年,府库本就空虚,偏又屋漏偏逢连夜雨,四处告紧缺钱,让人左右为难。 似是见我端立在那里无所适从,狗儿上前试探说,“不然八奶奶先回去歇息,待爷送走客人,狗儿去给八奶奶传话再请八奶奶移步过来?”他说着,还不忘看一眼冰绡,冰绡对他笑笑。我知道狗儿喜欢冰绡,只是冰绡心气高,未必看得上狗儿。 狗儿讨好地对冰绡道:“等会子,狗儿去告诉冰绡姐姐知道就是。” 我回到水心斋,直待到了夕阳西下,也不见狗儿来。不知是多大的事,能纠缠致深到这个时分。耐不住心性,我喊来冰绡吩咐她去求缺斋一探究竟,冰绡应声才要下去,我忽然喊住她。 “为我更衣,我亲自去看看。”我起身说。 冰绡尺素替我更衣,补了补妆容。夕阳暖暖的照在面颊上,暑热未退。 我来到致深的求缺斋,院内鸟鸣清幽,酴醾架下流光醉软,石杌上放着红锦坐垫,石桌上摆着两盏茶,似还有温意。想来主人才在此坐过。 我抬头,见狗儿托腮坐在台阶上,一见我来,麻利地蹿来低声诡秘道:“才骆师爷他们未走,五姨太就来了,在这里足足立了一炷香的功夫,老爷前脚送客,五姨太就进来了,吩咐了我们不得入内,说了一个时辰了。” 我心里明白,狗儿是在对我告密。我朝他淡淡的一笑,不置可否。五姨太先我来此,定是想先发制人。她咄咄逼人的抢先,又能怎样?难道她哭哭啼啼的就能让致深收回成命,让她继续掌管府里事务,同以往一样,一家独大吗? 我心里拿定了主张,也效法她就在廊子下候着,一会子逗鸟儿,一会子同狗儿说笑,就是有意让屋内的人听到,我来了。如今我不甘示弱,早些的耐心越来越被消耗殆尽一般。若再是一味退缩,不知还要如何被人鱼肉。 过了一阵子,珠帘一打,五姨太盈盈笑了出来,长长的睫绒上还挂了依稀的泪珠,只上下打量我几眼问:“妹妹何时到的?” 我向她身后看,致深也踱步而出,看到我便道:“澜儿你来的真巧。你一直体弱多病,这些日子更为了大太太的丧事殚精竭虑内外操劳,如今你五姐姐从宫里回府,正好容你得暇将养身子。这府里的一应事宜,你便交给你五姐姐去打理吧。看那府里的名册,府库的对牌钥匙,一应转给慧巧吧。”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惊错的目光望向他时,他竟然不以为意,怜惜的目光望着我说:“看你如今瘦成什么田地了?府里还指望你来添枝加叶。” 开枝散叶?我愕然无语,呆滞地立在那里。这难道是梦,不过一晃间,他竟然发话让我移交大权,可这府里的一切生杀予夺大权都是他的,我又能如何说。 我惨然地打量着周怀铭,目光中满是委屈不解。五姨太对他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能让他一夕之间便令周府易女主?难道他根本不知道掌握大权对我来说意味什么?那更是保护我安危的防身利剑,如今竟然被他,太阿倒持。 五姨太满眼得意,却还是端庄地上前,想要拉住我的手,温然道:“你我姐妹同心同力为老爷分忧解难是应该的,本不该计较个人名利得失的。” “姐姐说的是。”我侧身避开那只令我嫌恶的手。将冷冷的一瞥投给她身后的男人后,转身离开,一任他的呼唤在风中飘荡。 “小姐,这口恶气,咱们就这么忍了吗?姑爷到底作何盘算呀?”冰绡愤愤不平地为我抱屈道。看来男人的话终究是靠不住的,才不过一夜工夫,什么海誓山盟,说过的话都随烟云飘散。 “八奶奶可在房里?”外面传来万嬷嬷的询问声,我才回房,她便跟了来,好快的速度。 冰绡按我坐下,自己转身迎出门去应付。 我听到二人在窗外的话语声。 “奉了五奶奶,啊,不,奉了老爷之命,来八奶奶这里取对牌名册。”万嬷嬷道。 “我家小姐劳累这些日子,才睡下了。待小姐醒来请示过,嬷嬷再来吧。”冰绡淡淡道,心怀不忿。 万嬷嬷迟疑道:“老爷吩咐下的事儿,咱们也不好耽搁的,还麻烦姑娘代为通禀一声。” 冰绡冷哼一声无奈的道:“我倒没这份胆量,若是要去叫醒我们小姐,还是嬷嬷自己去吧。” 这个冰绡,果然牙尖嘴利如小辣椒一般。反是难了万嬷嬷手足无措般念叨着,“这……这……” 主子斗架,我自然不想连累无辜,况且万嬷嬷也是替人办事。 “谁在外面喧哗?”我故意懒洋洋地问,旋即听到万嬷嬷惊喜的声音:“八奶奶,是奴婢万氏,奉老爷之命,来取名册、账册、对牌。” 第二百二十九章 责奴(一) 我顿了顿,平静道:“我睡下了,就不请嬷嬷入内了。冰绡,你取了所需之物给万嬷嬷就是。” 冰绡静了片刻,滞涩的话音不情愿地应一声:“是。” 事已至此,徒留那些东西也无益,反是自取其辱,显得我小器。反不如我大大方方的转手奉与她,就看她能坐稳那宝座几日? 待打发走万嬷嬷,冰绡来到我房内,满脸的委屈,想问,却又怕我伤心。但是直言快语的她心里毕竟藏不住话,忽然问一句:“小姐,莫不是姑爷有什么把柄被五姨奶奶握住要挟他不成?不然,如何变脸如变天一般的快?” 一句话倒也提醒我,我心头一颤,把柄?致深莫不是有把柄握在五姨太手中?五姨太才从宫里归来,是何把柄?可致深哪里是那为人要挟低头弯腰的人?难道,一切只是权宜之计?如今的变故委实的匪夷所思,令我揣摩不透。 我托病不出,以此来映证他那牵强的易主的理由,也保存自己残存的一丝颜面。如今的偃旗息鼓,是为了日后的卷土重来。 我微闭了目养神,却睡不熟,仿佛如昔日品茶后难以入睡,分明会困意倦倦,却难以合眼。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有人轻轻推门进来。我先是以为是尺素进来打扇,直待闻到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才心头一凛,是她来了。 五姨太慧巧来到我的床边,轻轻打起帘栊,见我并未睡,冷冷的眸光望向她,惊得她一个激灵,退后两步,旋即定定神笑了问:“妹妹没有睡呀?” “做个噩梦,才醒。”我冷冷道,眸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冷淡。 她凑来我身边,故作亲热地贴了我在床边坐下,关切道:“妹妹就是忧思过重,还是将养身子要紧。” “我梦见了三姐姐和六姐姐满身是血,梦见那些冤死的周府女眷,一个个地对我伸出手,让我替他们报仇!”我牙关中挤出森冷的言语,可怕的是,她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依然含着淡淡的笑意,就那么望着我道:“人说,梦是反的。或是三姐姐和六姐姐在地下很好,托梦来让妹妹放心,给她们多焚两炷香就是。” 说罢,她四下看看问:“宝儿去了哪里?” 她竟然还惦记宝儿?若她敢打宝儿的主意,我定不放过她。 看着我冷冷的眼神,拒人千里的冰寒,她叹口气道:“爷嘛,毕竟念旧。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毕竟自小长大,知根知底的。这些年,我无功劳也有苦劳,为了他吃过多少苦,毕竟爷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薄幸郎。” 这话是说与我听的,她告诉我,致深同她有旧,更不会喜新厌旧对她弃而不顾。所以为了她,致深宁可负我。我默然无语,心里一阵恶心,便对外面喊:“冰绡,冰绡,替我送客。” 五姨太听我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忙起身,淡然一笑道:“妹妹若真是为爷好,就不要哭哭闹闹的惹爷烦恼,爷如今正为朝中的事儿焦头烂额呢。你只道心疼爷,却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病西施的模样,这会给爷添烦堵。” 她说罢起身退去珠帘外,迎着闻讯进来送客的冰绡道:“吩咐厨娘给你们奶奶炖一碗鹌鹑虫草汤,补补身子。” 她含着阴冷的笑望了我一眼,也不待冰绡说话就出了门。 傍晚,我吃了一碗薄粥,麻油点的小酱菜很是可口。我放下羹匙时,才忽然留意地问一句:“你如何在这里?宝儿呢?” 冰绡随口道:“在书房里背《诗经》呢,那篇《何草不黄》。” 我略定定心,听冰绡嘀咕一句:“宝儿可是越发的顽皮了,一读书就头疼腹痛要出恭,一说玩儿就百病顿消,按说姑爷那么大的学问,官居一品,这宝儿少爷可是随了谁?” 我又气又笑,这些日子我忙于打理府里内外事务,为大太太发丧,督促宝儿背书的事儿,就推给了冰绡。冰绡刁钻,宝儿又顽劣,日日猫鼠斗智般的就为背那几篇文章。不过这些日子下来总还是有些收获,总算没有虚度这些时光。 我笑了摇头道:“人说呀,这小孩子跟在谁身边就像谁。莫不是随了你,从小顽劣调皮不读书。” “小姐!”冰绡拖长声音娇嗔道,“冰绡虽然不能比小姐是才女,可也是学富五车吧?” “啐!”我被她逗笑。 我望望窗外的天,暮云四合,天色向晚,叮嘱冰绡道:“小孩子贪玩是有的,也该让他歇歇了。” 冰绡心领神会的一笑道:“小姐何苦操这份心,尺素盯着宝儿读书呀,八成就是逗逗八哥儿,听听窗外蝉声,看看鸟儿,到头来一篇字都未必能写完呢。” 我也颇是无奈,心想,宝儿还小,童心顽劣是有的。 正说着话,忽然院里传来尺素的哭声,带着惊惶恐惧:“你们可看到宝儿少爷了?宝儿少爷可曾回来?” 尺素?宝儿? 我惊得一口粥咳呛出来,急得对外面扬声问:“尺素,宝儿如何了?” 冰绡忙为我捶背,揉搓我的后背对外面喊:“尺素,进来说话。” 尺素进屋,气喘吁吁一脸惊惶,她呜呜地哭着:“宝儿少爷他不见了,转眼就不见了,风筝还在,湖边,宝儿少爷他的鞋子……” 宝儿? 我惊得慌乱地挣扎下地,一把抓住她问:“尺素,你好好说,宝儿他如何了?他在哪里呢?” 尺素哭诉着跪地:“宝儿趁冰绡去解手的功夫,自己翻窗跑去放风筝了。尺素追去湖边时,只见风筝不见人,” 仿佛惊雷炸顶,我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周身惊悚一般,牙关发颤。冰绡一把扶住我惊道:“小姐,别急!” “是不是跑去附近的院落去玩耍了,更或许……”我急得问,也是自欺欺人。 “可是,湖堤上有宝儿少爷落的一只虎头鞋。是宝儿少爷的,是尺素今早为他穿的新鞋呀。”尺素失声痛哭,乱了分寸。 第二百三十章 责奴(二) 我不顾一切地掀开珠帘就要夺门而出,也不顾了衣衫不整,急得冰绡追上两步,一把忙拉住我的手劝道:“小姐,莫慌,你还未更衣,更未穿鞋呀。” 我哪里还顾得这许多,一把甩开她的手,急得奔出去寻找宝儿,失魂落魄般的奔跑,丫鬟婆子们也四处去寻找呼叫。 我同尺素来到湖边,傍晚的湖边果然冷清不见人影,唯有湖边芦苇蓼花轻拂。 “宝儿,宝儿!” “宝儿少爷!” 婆子们打着灯笼高高低低地照着,忽然有人嚷一句:“看湖里!” 众人七手八脚地高举了灯,用树杈在湖里捞了一阵子,竟然捞来一只湿漉漉的虎头鞋。 宝儿,是宝儿的另一只鞋! 霹雷轰顶一般,我头顶一阵嗡鸣,面颊僵冷。宝儿,真会如此吗?我不信,一转瞬间,宝儿如何就落水了吗?他在哪里?他还是个孩子,他那么的小,我亲口答应过三姨太要好好照顾他。 绝望扑面而来,那情景令我想起我被黑手推入水的那个夜晚。那冰冷的湖水,如果不是一袭白衫飘然而来,我恐怕早已成了湖中冤魂。可是宝儿…… 我瘫软在地,对了渐渐昏暗的夜色下的湖水声嘶力竭的哭喊:“宝儿,宝儿,你在哪里?宝儿!” 嬷嬷们见多识广,吩咐喊来附近的小厮家丁速速下水去打捞。 更有人偷声猜测:“该不是二姨太的冤魂来索命,招宝儿少爷去阴曹地府陪她?” 流言四起,句句话都是那么的恐怖,我周身瑟瑟发抖,绝望地望着那挽起裤脚,赤着膊下水的家丁,清泠泠的湖水中深一脚浅一脚的打捞宝儿。齐腰深的湖畔,家丁们手拉一线在撒网般搜索。灯笼火把高高低低地照明,慌得人面都如鬼魅一样变形。我紧揪一颗心,毋宁他们打捞不到宝儿的尸首,毋宁是一场虚惊,宝儿,他在哪里? “宝儿!”我跪在湖岸边,泪水簌簌而下,沾湿了冰冷的泥土。 “宝儿少爷~”呼声一片,我已是泪流满面,冰绡在一旁抚慰我,不停说:“三姨太在天之灵定会保佑宝儿少爷的,她在天上看着呢。小姐莫慌。” 想到三姨太对我的托付,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哭的浑噩之时,冰绡忽然在我身后低声道:“小姐,你听,似有孩子的哭声。” 哭声?我仔细立耳听,家丁们在水边打捞的一片杂乱声中,果然依约听到孩子嘤嘤的哭泣声。 “停一停,都停一停!”我急忙吩咐众人,果然身边一家丁也喊道:“有孩子的哭声。” “是,是宝儿少爷!”乳娘痛哭着寻声奔去,我也听清那声音,宝儿,是宝儿,不由一阵喜出望外,失而复得的惊喜溢于言表。 “宝儿,是你吗?”我在湖边呼唤。 湖边是蓼花、芦苇、青蒲夹岸,夜幕月色清辉下,那一片黑影深处飘荡出那依约的哭声。我提了一颗心,随着乳娘疾奔去那堤岸边黑魆魆一片的芦苇蓼花,仔细地看,那声音忽然又停了。 我惊得咳嗽一声,没有声音。我定定神,对冰绡说:“芦苇深处最是闹鬼,专咬小孩子的耳朵吃的,咬得嘎吱嘎吱作响的。” 忽听“哇~”的一声纵声大哭,一个浑圆小小的身影奔出来。 宝儿,是宝儿! 我喜出望外,迎上去,不顾他一身泥泞湿漉紧紧将他搂在怀里,蹭着他的小脸。 他的衣袖嘀嗒地滴淌污水,小手瑟瑟发抖,我一声“宝儿,你可吓死阿姆了。”顿时泪如泉涌,又惊又喜的抱紧他在怀里。 他周身泥泞满脸,泥污满身,我忙用帕子为他揩脸,闻声问:“宝儿,告诉阿姆可有哪里痛?走两步给阿姆看看。” 我仔细打量着宝儿,灯笼火把也凑聚过来,我确认他身上无伤,才接过仆人递来的一件衫子为他包裹住身子,虽然是夏夜,但是夜风幽凉。 曲嬷嬷哭天喊地,接过宝儿抱起,口中一直哭诉着:“三奶奶在天之灵保佑呀,三奶奶你保佑宝儿少爷呀。” “呜呜,阿姆,怕,怕……”宝儿挥舞着小手挣扎着,不时用脏手揉眼。我忙拉住他的手,为他擦拭时。 恰听一阵窸窣的低语,仆人们分闪向两厢,有人说一句:“老爷来了。” 我望去,见一队灯笼果然向这边移来,致深领前奔了向我们。 “致深~”我唤一声,迎过去,他却分开我直奔了曲嬷嬷怀里的宝儿。 五姨太慧巧忽从他身后步履匆匆的奔来,疾声问:“宝儿呢?宝儿可是寻到?” “呜呜,五娘~”宝儿呜呜哭着,张开小手,五姨太疾步奔向他,凄声哭一句:“宝儿呀!”一把将曲嬷嬷怀里的宝儿抢过,紧紧抱在怀里,用额头顶着他的小脑袋呜咽道:“可是吓死五娘了,你若有个好歹,我可如何去面的你地下的亲娘,我那苦命的三姐姐?” 众人一片愀然,无不落泪。 先时我只道是宝儿落水惊动了府里上下,谁想五姨太突如其来的一个夸张的举动和几句令人奇怪的话,反令我心头一凛,暗觉恶心。三姨太因何而死,她同我心知肚明,如此假惺惺的作态,莫不是演戏给致深看? 宝儿落水,她能这样快得知,又能赶来的这样及时,身边还拉了致深。此事恐怕有蹊跷。 致深面色沉肃,眉头紧拧,怒气难遏。他淡淡问我一句:“这是怎么回事?”灯影幽晃下,他的剑眉虬结,一双深眸入寒潭般打量我。 宝儿是在我房中抚养,宝儿出事,我责无旁贷。只是我闻讯就奔来寻找宝儿,尚不知事情原委。 尺素跪地哭诉道:“尺素该死,尺素不过去厨房,离开片刻,小少爷就翻墙从书房跑去放风筝……” 尺素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万嬷嬷一巴掌狠狠掴在尺素面颊上,痛骂着:“是说宝儿少爷自己落水的同你无关吗?你这蹄子委实可恶!” 五姨太抱过宝儿哄着问尺素:“府里的规矩,少爷身边跟班四个,随行丫鬟两名,乳母一名,否则不得出门的。” “可是,可是,是宝儿少爷自己偷跑出去玩耍的。”尺素委屈地支吾着,万嬷嬷挥掌欲上,被冰绡一步上前挡在尺素跟前道:“姑爷恕罪,都是冰绡不好。小姐身子不适,水心斋的丫鬟都被五姨太喊去前院训话,冰绡就去给小姐热粥吃,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谁想就出事了?” 曲嬷嬷也慌得跪地哭道:“原本老奴是跟随宝儿少爷的,无奈府里人手紧,五姨奶奶把厨娘们调去前院做事,冰绡姑娘就吩咐我去给宝儿少爷热奶子。” “宝儿少爷总让小厮们们代笔抄文章拓字,冰绡姐姐就轰了他们守在院外廊子下不得进书房,宝儿少爷是翻窗从后门溜出去放风筝的。”尺素呜咽着,一番对峙,致深目光如喷火,双眼眯成一条线时,我知道他要发作了。 “致深!”我慌忙上前劝阻,生怕他对冰绡、尺素和下人们不利。宝儿虽然顽劣,自己闯祸在先,但是毕竟他是致深的唯一的儿子。 蜷缩在五姨太怀里的宝儿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呜咽着:“鬼,鬼,河边有鬼!” 鬼?一句话众人面色骇然。 “宝儿,你说什么?”五姨太关切地问,诱哄着他说,“你说什么鬼?” “女鬼,推宝儿下水的。”宝儿一句话,众人皆惊,愕然面面相觑。 女鬼?我暗自寻思,宝儿无端端的怎么装神弄鬼了?他平日胆量大,近些时候听《聊斋志异》的故事,最不怕鬼。 也不知谁嘀咕一句,“二姨太就淹死在这湖里。” 五姨太紧张地问宝儿:“乖孩子,你好好说,五娘给你做主。说,是谁推你入水的?” “鬼!有女鬼!”宝儿抽噎着,将头贴去五姨太的肩头,后背抽噎着,惊慌无助的样子。致深心疼地接过五姨太怀里的宝儿,抱在怀里轻轻拍哄着说:“爹爹在这里,宝儿说,女鬼生得什么模样?爹爹最会打鬼。” 是人祸还是鬼祸?我心里一阵冷笑,更是愤意顿生。是谁做的?意欲何为?再是恶毒,也不该在一个孩子身上下手!正在愤怒时,耳听宝儿又一阵呜咽,旋即涕不成声道:“看不到,在身后,白衫子,蒙住宝儿的眼,扔去水里。” 白衫子?众人满面狐疑,面面相觑观望时,我却愕然发现,只我和冰绡是一袭白衫。我素喜素净,一袭白色水墨衫裙,一旬十日倒是四五日如此的;而冰绡,她却是喜欢艳丽,不过因近日府里丧事才过,才换了这袭白衫。但致深和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我们主仆。 我一颗心紧提,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我暗害宝儿,推宝儿下水? 忽然,宝儿“哇”的一声纵声大哭,嘴里频频喊着:“风筝,我的风筝!”指着岸边草地上落着的风筝,那是我为他画的彩蝶风筝,颜色艳丽,栩栩如生。宝儿最喜欢放风筝,但他真是被女鬼推入水中的吗? 第二百三十一章 责奴(三) 五姨太拾起那风筝递还给宝儿,曲嬷嬷忍不住悲声责怪宝儿:“小爷玩儿什么不好?偏偏去玩儿这个风筝,就要天黑了,顾了天上就顾不到脚下的。” 致深接过那风筝在手里观看,他曾赞我画的风筝巧夺天工,就是宫里如意坊的画工都不及我的画技高超。只是,他此刻眸光凝视我,满是探寻、疑惑、森冷,仿佛这风筝中掩藏了无限秘密。 五姨太一声叹息,解围般对致深劝道:“爷也不必听宝儿胡言乱语语无伦次的话,宝儿怕是被吓到了,哪里就来的什么女鬼?便是有,也是内鬼吧?” 她眸光严厉地打量冰绡和尺素,正声道:“宝儿或是因在水边玩风筝失足落水的,倒是这伺候宝儿的奴婢玩忽职守,委实的可恶!” 我本在思量宝儿提到的女鬼,这掀起的巨浪不知又如何平息。忽然五姨太一语调转话锋,将众人凝视我的眸光转去了尺素这疏忽看守失职的丫鬟身上。 致深如今急怒攻心,又见宝儿如此狼狈,定然对冰绡尺素等不利。 我忙敛衣跪地请罪道:“都是漪澜的罪过,不该吩咐冰绡去煮粥,致使尺素一人看护疏忽。漪澜甘愿领罪。” “小姐,都是冰绡不好,不怪小姐。”冰绡急得噗通跪地,贴这我身边跪下争辩。 尺素也跪行过来哭求着:“老爷,都是尺素的疏忽,同八奶奶无尤,都是尺素的罪过。” 致深痛心愤慨的目光望着我,满是不解,待我解释一般。可我如何去解释?孩子由我抚养,有个闪失自然是我难以推卸的责任,可是这一连串的巧合,我又如何得知宝儿是因何落水?除非宝儿自己实言。 宝儿将头埋在致深的怀里,吓得丢魂一般呜呜的哭着,或是有风吹了一身湿漉漉更显寒凉,他哭声发抖,骇然地哭着叨念:“鬼,女鬼!” 这孩子做作的模样,我发生心内生了疑窦,不该如此呀。 只是此刻我不宜多言,尽管我心里急于知道事情的真相。虽然我心里气他的顽劣任性胡为,才只身犯险惹出大祸。但我毕竟忍不住,靠近宝儿试着去抚摸他的头问:“宝儿,莫怕,阿姆在,你想想……” 忽然,我的手在他头顶止住,心下猛然一惊,宝儿在我手下瑟瑟发抖着,发丝上却并没有水珠滴在我手上。我惊疑地仔细看去,灯笼光影下,只见宝儿一身湿淋淋的如落汤鸡,可是头发是干的,分毫未湿。若是落水,他的头发也该是湿的。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宝儿在撒谎? 我的心一沉,无比痛心,再看五姨太从容而透出愤慨的神容下潜藏着一丝诡计得逞的得意。 我忙诧异地问宝儿:“宝儿,你可是被推入水中?为什么你的头发丝毫未湿……” 宝儿一愣,众人皆惊。 猛然间,宝儿一个挣扎甩开我的手,“哇!”的一声失声痛哭着嚷,“有鬼!有鬼!”一副心惊胆战惊恐无状的样子,五姨太气急的奔来一把推开我嚷道:“我求求你,就不要去折磨可怜的孩子了,他没了娘亲,你还要如何!” “五娘~”宝儿张开小手对这五姨太呜呜的哭着,仿佛对五姨太格外亲近,这可是奇了! 致深望向我的目光都满是疑惑,似乎在问:“你对宝儿做了些什么?” 我情愿他问出口,但他终究没有出声,清冷的眸光凌厉地逼视我片刻,旋即抱紧哭哭啼啼的宝儿,强吸一口怒气,吩咐五姨太道:“交由你处置了。” 五姨太敛袖躬身应了一声:“遵命!” 致深则已抱住宝儿飘然就走。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刹,我失声惊呼,“爷……宝儿落水事出蹊跷!爷不能不问!”致深定然能明白其中的蹊跷,若果真落水,又哪能头发未湿?他如此抱走宝儿,这便坐定了一桩冤案。尺素、冰绡扔下宝儿独自在书斋果然有失职之误,可宝儿落水分明是个骗局! 我只等着他恍然惊悟转身,将此事重新审过。 然而,他脚步只是略有停顿,嗓音里冷冷道一句:“若在军中,玩忽职守者早就人头落地!宝儿如今是落水,若是不甚有其他闪失,伤及性命,你可还有心思去追究头发干否?” 他满脸怒色,声音里强自遏制怒火,旋即抱着宝儿大步离去。只剩我干涩冰冷的话音飘散在风中。 “水滴石穿,防患于未然,爷也是无奈。”五姨太冷笑着,扫了一眼颓然无助瘫跪在地上的我。 一场惊心设计的骗局,若是冰绡、尺素谨慎,也不会不慎落入圈套。如今,分明是她要夺权,才来对我身边的人下手。既然她要夺,那便让她去。忽然间,我觉得一阵心寒,不过为了夺权,她竟然教唆宝儿扯谎,还面不改色,此刻宝儿的心中该有多恐惧担忧?一个孩子,若再如此被利用,他日后可还有堂堂正正的做个男人?忽然间,我的拳头渐渐松开,我不再想闹,致深根本不想追出个原委真相,况且,如此下去,对宝儿不好,如今只得由着她张狂一时了。 她吩咐身边的牡丹、蔷薇说:“还不快搀扶八姨奶奶起身,回房去歇息。” 旋即,她不慌不乱地喝斥左右道:“将这两个玩忽职守险些害了少主性命的贱婢捆起来,重责二十杖!” 一句话,话音徐徐却掷地有声,惊得我周身一抖,脱口厉声制止:“不可!” 我气得周身发颤,直言争辩:“就是丫鬟有疏忽,也不过是罚月例的惩处,哪里就家法上身了?” 五姨太摇头叹气,她身边的牡丹上前道:“八奶奶可是糊涂了?老爷都说是玩忽职守,险些害了少主性命,哪里就是疏忽了?这谋害主人性命,可是万恶不赦的大罪!” 牡丹得意地对小厮们吩咐:“还不动手呀?没听五奶奶吩咐吗?” 我气得牙关发颤,即不能保护尺素和冰绡,又无法拦住那凶神恶煞般扑来的婆子小厮们。看着那一脸温笑如待看大戏的五姨太,我怒火中烧,正要开口,五姨太却近前撩衣蹲我身边,温声劝我,“妹妹,你这是何苦?为两个偷奸耍滑误事的奴才丢了自己的身份。” 我却不肯起身,她长吁短叹劝道:“暗怪爷纵说,妹妹就是太过心慈手软,才纵容得这些下人蹬鼻子上脸愈发的没个规矩。” 致深如此说?还是她自己杜撰?好阴险的五姨太,她如此一说,慈不领兵,义不行贾。一句话足以诠释如何她一回府我就大权旁落。 “妹妹想想,若今儿纵了这两个奴婢,日后可如何去管旁人?少主都险些丧命,如此大罪岂能轻恕了?” 我一脸震惊,齿发皆寒,仿佛看到厉鬼一般可怕。她在等我,她步步算计妥了在此等我。好一精妙的棋局,堵得我毫无退路。我挺直身子道:“奴婢犯错,即是我这做主子的错,要罚就罚我罢了。” 五姨太慧巧淡笑着,人前贤惠得如在劝慰一个任性赌气的妹子,亲手扶我起身道:“妹妹这是同姐姐赌气,还是同爷怄气呢?姐姐不过是依法照章行刑,其中的难处,望妹妹能体谅一二。” 说罢吩咐万嬷嬷道:“莫惊了八奶奶,还是拖去仪门责打吧,也好让府里这些偷奸耍滑的奴婢都去看看,以儆效尤!” 仿佛落水之人挣扎未定时又被迎头狠狠一棒击头,我顿时惊得骇然,什么?要将冰绡尺素拖去仪门受杖,那仪门是内宅和外院交接处,府里进进出出的奴才小厮家院可都能来看个笑话,这让冰绡、尺素日后如何做人? 尺素惊得大哭,挣扎着大喊着:“不要!不呀,八奶奶救我呀!”尺素失望无助的望着我,泪流满面。 可我,深知求五姨太慧巧只能自取其辱,却束手无策。 “五奶奶开恩呀!”绝望中,尺素惊得魂魄出窍的她转身扑去五姨太,如落水就要溺死般的求生,扑上去抱住五姨太的腿哭喊央求:“五奶奶,八奶奶救尺素,尺素再也不敢了,尺素日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宝儿呀。” “住手!”我大喝一声,“待老爷来再做定夺!”我转身吩咐一旁吓得瑟瑟发抖的焰绮说,“去请老爷来,就说我要请他务必来此主持大局!” 焰绮含糊的应一声,一脸惊慌,却忽然醒悟,掉头就跑。 五姨太一笑道:“老爷吩咐我的差事,我也不能玩忽职守不是?”转向万嬷嬷问,“愣什么呢?若老爷回来看到这点小事儿都处理不妥,你们担待还是我担待呀?” 万嬷嬷抖擞了精神忙吩咐小厮上前撕扯走尺素,斥责着:“这会子后悔了,你偷奸耍滑贪玩时,如何没想到宝儿少爷在水里呛水挣扎呢?” 我拉住尺素,无奈那些家丁小厮力量大,身后冰绡也在挣扎,我顾此失彼。 万嬷嬷猛然挥手一掌狠狠抽在尺素面颊上,呵斥道,“府里抗刑的桀骜不驯的,依了规矩褪去中衣拖去仪门外责打!”霎时间众人惊愕,一片寂静。 第二百三十二章 责奴(四) 雪上加霜,她这是落井下石!我嘶声叫嚷斥骂:“放肆!” 但五姨太紧紧箍住我的身子,吩咐婆子们按住我,平静道:“扶八姨奶奶回房歇息去,莫污秽了她的眼。” 尺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满是绝望,“不要呀,不要呀,八奶奶饶命,五奶奶饶我吧!” “滚开,滚开!不要碰我!”冰绡不屈地挣扎着,也是徒劳。 我眼睁睁地望着一群悍妇在我面前撕扯着冰绡尺素的衣衫,在绝望的一声凄厉的哭喊声中,万嬷嬷得意地骂一句:“好吃懒做,养得一身细皮嫩肉的,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 这些婆子狐假虎威,最是可恶! 冰绡、尺素被那些凶悍的婆子们七手八脚的拖走,我歇斯底里般的哭喊叫嚷,却无奈被几名婆子们箍住不得动弹。 五姨太唉声叹气的话语在耳边:“都是怪我,这些日子我不在府里,可是疯了这些贱婢的心了。若是今儿纵容了她们,日后怕是这府里杀人放火都无人管了。” 噩梦一般,我送回房里足足一个时辰,这些婆子们守住了门不肯放我出去。 “致深,致深,你在哪里?致深!”我嘶声哭喊着,焰绮去请老爷前来,却是迟迟不见致深的踪影。 不知多久,我哭得筋疲力尽,那些婆子才渐渐撤去。 我扶着一名小丫鬟的手,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去寻找冰绡和尺素,通往仪门的路竟然那么长,许久都未走到,我恨自己的腿乏无力,一路蹒跚行去,却见三三两两的仆人迎面而来,窃窃私语着,或是面色惊骇,或是掩口说笑的。只是冰绡和尺素,她们两个在哪里? 迎面芳四嬷嬷走来,拦住泪流满面的我,冷冷道:“郡主回房去吧,前面也才散了,这犯了规矩的丫鬟,被拖去角门疗伤思过一夜,待伤好了,才能发放回来。” 我一怔,才散了?如何折磨了她们这么久?可我总是要看她们一眼,我坚持着,忽听嘭的一声响,旋即远处一声声关门落锁声,有气无力的长长呼告声,“夜黑风高,小心火烛!”一声声传来,这是宵禁时分了。 我心头一凉几乎瘫软在地。 芳四嬷嬷冷冷道:“郡主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心思多放在该放的地方才是。” 该放的地方?我冷笑,我算是什么郡主?我连自己贴身的丫鬟都难保全,让她们两个大姑娘家平白的受此奇耻大辱。慧巧她这分明是报复,报复我昔日责打凌霄,将凌霄嫁给了二驴。只是此刻,我又该如何办? 我如今飘飘荡荡孑然如鬼辗转在压抑如坟墓的夜色庭院里,依约中,我似听到箫声,那声音凄凉,却如寒冬过后积雪未化,又似是寒梅梢头偶见一痕惊喜的春意,傲雪欺霜的花儿就坚强在风雪里,这箫声丝丝入耳,萦绕风中,是九爷怀铄的箫声。这府里,若除去了他,还有何人能吹出如此动人泪下的箫声。 我心头一动,顿时间泪水婆娑。无助时,他总能出现在身后帮我,只是此刻,却只有箫声飞过高墙伴我。莫不是他听说了府里的变故,听说了这场无妄之灾?拿着曲箫声来抚慰我受伤滴血的心? 焰绮奔来寻我,远远地望见我,未语,先泪,一副委屈的模样啜泣无语。不必问,我都知晓了。致深,我是指望他不上的。 如今孤立无援,我唯一能指望在绝壁处伸手救我的,唯有九爷怀铄了。 我疾奔回房中,发狂般摘下我墙上那枝洞箫。 嬷嬷们慌得问我:“奶奶,这是如何了?” 我推开她们,赶去庭院里,定定心,吹出一曲《雨霖铃》。我实在不知此刻如何去表述自己此刻的愤懑、无助、彷徨、凄苦,泪水在月华下静静流淌在腮边,冰冷中带着肌肤的一丝沙痛,而那箫声发涩,吹了一半便凝噎,无法再继续。而渐渐的,那远处的箫声附和也渐渐停歇,夜,一片寂静无声,就连墙角草窠中促织都停止了悲声,只我一条孤寂的身影,投在冷清的天井里。 “咳咳~”一阵咳嗽声响在院墙外,是九爷!我倏然起身,揉揉泪眼,又不查虚实不敢开口,只慌乱地拿起箫,吹了两个筒音,示意他“我在此!” 呼喝的箫声一两声自墙外传来,我忙靠近,却在院门处。我紧紧捂住一颗忐忑的心,颤声问:“是九爷吗?” 他平静的应一声:“是!怀铄在此,小嫂嫂可有何吩咐?” 我只剩呜咽啜泣,他来了。 “深夜闻此箫声悲凉断肠,不知怀铄可否能为小嫂嫂分忧?或是捎话给兄长?” 他的话说得极其客气守礼,毕竟夜深人静,瓜田李下,须得顾忌。 我便长话短说道:“求九爷去前院角门替我捎话给冰绡、尺素,就说我对不住她们,让她们受苦了。明儿一早,我就去求老爷赦了她们。” “遵命!”他草草一声应,旋即脚步声远去。 我瘫坐在台阶上,嘤嘤啜泣。这是如何了?府里风云变幻莫定,日日都是惊险。 这是平静下来,我继续坐在夜色下细想,此事却委实的蹊跷。 回想起今日的变故,若非府里丫鬟婆子被五姨太召去前院,冰绡不会放下宝儿来伺候我。若非尺素转身出书房的片刻,宝儿就不会得暇跳窗而逃去放风筝。 可是,如何就那么巧?宝儿说被人推落水中,却是毫发无损,头发都不曾湿。我在湖边失声呼唤他,他却许久没有应答,躲在芦苇丛中似同我在游戏。五姨太同致深及时赶来,又似是早有谋划一般,堵住我所有的退路,活生生将冰绡尺素从我身边拖走。 月凉如斯,我仿佛在微风中清醒许多,阴谋,五姨太慧巧,她难道利用了宝儿?宝儿还是个孩子,我逼他读书,也是为了他日后光耀门庭,他毕竟是致深的长子!我对三姨太有托孤重任在肩。想到这事情的前前后后,我心底泛出一阵寒凉,恐怖如鬼一样在我眼前张牙舞爪的挥之不去。 “砰砰~”几声枪响,凄厉的划破静夜,惊得我倏然起身。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一箭双雕(一) 一旁远远坐在廊下守候我的焰绮惊得大叫一声扑向我,哭喊着:“八奶奶,绮儿怕!” 各房的灯次第亮起,嬷嬷们奔出来都好奇地问着,有人打开院门,奔出去看个究竟,忽然听到院外有人高呼:“乱党入府啦,乱党来啦!” 不知为何,我一听“乱党”二字就吓得魂飞魄散,惊得同焰绮贴去墙上。 我拉住焰绮的说说:“绮儿,莫怕,咱们躲回房里去。” 我拉住焰绮就向回跑,恰见一位嬷嬷奔进来,惊慌失措地回禀:“前院闹乱党了,已被击毙了,奶奶莫慌。” 这倒是来去匆匆,我定定神颤巍巍地问:“已被击毙?” “是!”嬷嬷肯定地答,惊魂未定地说,“听说只有一个乱党翻墙而入。在前院仪门的角门。脑浆都被打飞了。”她眼里惊恐的光,揭示着那惨景。 “在哪里?仪门旁的角门?”我惊得追问着她,婆子胡乱地点头,叨念着:“吓死人了,那一地的血。” 仪门外的角门,不是冰绡和尺素就被拘押在那里吗?她们如何了? 不行!我定要去看看。我急得向外奔,焰绮也恍悟过来,哭喊着:“冰绡姐姐,尺素姐姐……”追逐我一路跑出去。 才跑过夹道绕去长廊,迎面一队家丁打着灯笼巡夜而来,见了我们都不由问:“八奶奶这深更半夜是去哪里?” 焰绮忙抽噎着问:“敢问几位哥哥,可是从前院来?仪门角房内拘押的两名丫鬟姐姐,她们如何了?” 为首的家丁道:“哦,是问的她们呀。就是这两名大姐儿招惹来的淫贼,哪里是什么革命党呀!一场虚惊。” 家丁们七嘴八舌地说,“是那二驴子黑心肺的,嘴馋要学猫儿去叼肉,蒙面冒充了乱党爬墙翻窗,潜入角屋去作践那两个大姐儿,还拿了刀威吓。谁想那两个姐儿誓死不从的,就纵声喊叫起来,惊来了护院家丁,真当做是乱党杀来了。这二驴子落荒而逃,翻墙逃跑时被巡夜的误当做是乱党,弄巧成拙,放枪从墙头打下来,当场毙命了。扯开蒙面一看,嘿!什么乱党呀,是二驴子!” 冰绡,尺素!我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气愤和怒火,我谢过他们,扶住焰绮就向角门跌跌撞撞奔去。冰绡、尺素,你们在哪里? 耳边听着身后家丁们远去的议论声,笑骂声,在耳边轰鸣不定。 五姨太用心歹毒,这哪里是要责你们,分明是借了你们来打在我的脸面上,这毒妇,我定不饶她!看来我的息事宁人,根本是同狼说和。 我踉跄一路行到一半,前面依稀有灯影移来,暗夜中,如浮动在暗流中的星光一般飘摇不定。 “前面是谁?”焰绮壮起胆问一句。 “前面可是八姨太吗?”对面的人也在问。那声音,是九爷! 我一惊,人影移近时,我看到了九爷怀铄,他身后跟随着几名婆子们架着的步行不便的两个人。 “八奶奶,八奶奶,是尺素……”尺素沙哑的声音,失魂落魄般哭着奔来,跌入我怀里。我搂紧她,满是惊喜,又看到了婆子们架着的冰绡。 “尺素”我喃喃唤一声,泪如泉涌。 不过几个时辰,她脸色如今如土灰,我几乎认不出她。 我搂住尺素,轻轻为她拭泪宽慰:“好了,这就好了,我们回去。”我又呼唤冰绡:“冰绡,冰绡,你如何了?”我见婆子们架在一旁的冰绡,她木讷的目光望着苍茫的夜色,毫无表情,反不如尺素见我“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冰绡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不发一声,那神情,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六姨太,六姨太那夜爬回府里失魂落魄绝望的眼神,冰绡! 九爷怀铄淡然道:“莫急,他怕是吓到了。亏我敢去的及时,她们只是受了惊吓,平安无事。” 我搂紧尺素,目光却如要吃人一般,九爷见我如此的神态颇是一惊,旋即解释道:“这是向哪里去?你来的正巧,我向哥哥讨个情,放她们回水心斋养伤。”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冰绡尺素搀扶回水心斋,请来郎中上药不提。 月色凄清,暗蚀人心,那沉沉的夜色稀薄的空气令我窒息。我紧蹙眉头,双眼含愤对了九爷,牙关发颤,苦笑一声咬牙道:“周府可真是越发的排场了。一个粗使的奴才都能冒出革命党去总督府劫人了!” 我分明知道此事定有内应,定是有内鬼,不然堂堂总督府内宅,何人大胆敢翻墙越户去偷人? 九爷沙哑含涩的声音满是疲乏,颇是无奈,爱莫能助般道一句:“澜……小嫂嫂,好自珍重才是。” 好自珍重?我如何珍重?深陷泥沼,想活命岂是人力所能为? 只是我如今责怪九爷毫无意义,他在帮我,他虽然是周府的爷,可前面毕竟加了个“九”字,府里大小事务什么主都做不得,反不如五姨太身边那些狗仗人势的奴才。 周怀铭,这信誓旦旦不负我今生的男人,他更在何处?我的眼里冒出熊熊的烈焰,我恨不得去杀人,再将那二驴子尸体捅上千刀!只是,他不过是一条走狗,被骗得傻得送命都不知为什么的走狗! 忽然,一阵摧心欲裂的哭号声,在夜空里飘荡来颇是刺耳。 “我那糊涂的儿呀,你死得好惨呀。这就是被狐狸精勾去魂儿了吗?”苍老的声音,夹杂着女人呜呜的痛心哭声,“让我去死吧,让我去死!” 那哭声渐渐靠近,依约中,我忽然看清了来人,那被人架着身子行来的,是二驴的娘,身后跟随的,正是二驴的娘子凌霄。凌霄哭着,同我们走个对面,忽然二驴娘目光如狼般盯住了冰绡和尺素,扑过来撕咬抓挠着大骂:“我将你们两个小淫妇掐死,你们还我儿子来!” 凌霄也哭得瘫软坐地,抽噎着哭着,捶胸悲恸欲绝。 我已是忍无可忍,冲上去咬牙切齿地一声怒吼:“都给我住手!再敢无理取闹,看我不杀了你!”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箭双雕(二) 愤怒已令我失了气度,咬牙切齿无所畏惧地冲上前,一把揪扯住那泼妇推去一旁。没有男人的呵护,如今我只有靠自己。 我疯狂的模样似是吓到了九爷,他一把拦住我对那疯妇斥责道:“二驴子自称乱党,祸乱总督府宅,罪当诛灭九族。还不速速退下!”他平淡的几句话不怒自威。 二驴子娘看一眼九爷,只得灰溜溜的下去。倒是凌霄,看似泪流满面,起身时以袖掩面,半掩一双狡黠的眸子,打量我时,露出得意的一抹诡笑。 我霎时间心知肚明。中计了!五姨太慧巧果然是机关算尽,这一箭双雕之计委实高明。二驴子死了,凌霄守寡,她自然摆脱了二驴子的纠缠作践,逃出了厄运。她可以堂堂正正的回到五姨太慧巧的身边,可以再嫁,可以将那往事噩梦忘掉。那二驴子便如一只臭虫一般,被五姨太借了别人的脚狠狠碾死,不费吹灰之力。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最终下场,便是尸骨无存。 冰绡神智恍惚,回到水心斋就抱膝躲去床角,不吃不喝,更不许人接近她。 我坐在床边,她呆滞的目光仿佛并未察觉我的到来,看得我一阵心酸,心疼落泪道:“冰绡,都是我不好,宁我如此,我也不忍让你受如此委屈。” 我想抱住她,却终是放下了手,只轻轻拉住她柔软而冰凉的小手。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最终没有避开。泪水簌簌而下,房屋内有轻轻的啜泣声。泪珠滴落在手背上,我分不清那是我的,还是她的。 “冰绡!”我一把紧紧抱住她,呜咽着,“这府里,我同你一道来,必定一道去。你总不该丢下我的。” 她哭着摇头,绝望的眸光里满是屈辱无助,我捧着她的脸,深深抿抿唇道:“我去求老爷,放你回扬州老家去吧。那里,你陪了夫人,嫁个好人家,总比在这虎穴里受罪惊心的要好些。嫁来周府来这火坑的是我,你本该有更好的生活。冰绡,你还记得吗,咱们扬州家中,那小狗阿黄应该长大了,我记得它最爱缠着你。还有满园的桂花,快开花了,若是开花,你再为我封藏些桂花酿。也不知我何时能喝上?不然,日后逢年过节你来周府看望我……” 我说至此,忽然自己后悔摇头道:“不,不要再来,还是待我日后省亲……” 我越说越语无伦次,天明,晨曦一缕微透入户。冰绡在我怀里渐渐的安静,安眠时,她睫绒微抖,苍白的面颊却依然俊俏。我心里忽然一阵心痛,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总不能留了冰绡在府里做下人,让她们去欺凌作践,我要送冰绡回扬州,让她离开这火坑! 我亲手为冰绡清洗伤口,擦着那刺鼻恶臭的脓肿,一点点为她涂抹上药汁,触目惊心的伤,我心里一阵阵紧揪,不由落泪。我触及她的伤口,她一阵抽搐,我几乎不忍心下手,泪水滚落。若这府里再没了冰绡陪伴,我该如何是好呢?可转念一想,我便是愁白了头,又能如何? 为冰绡放下帘栊,我叮嘱焰绮好生照顾冰绡和尺素,我起身向求缺斋去,我要去寻致深,我要向他讨个说法,手下开恩送冰绡回扬州。 小园,风驻,荷花缸里几多睡莲似在酣睡,半合半拢着,娇美无比,也不知一场暴雨后,可还有昔日? 狗儿远远望见我倏然起身,对我摆摆手,又指指书房,示意里面有人。 猛然间,我听到一声厉喝:“狡辩!” 是致深的声音,语声严厉,他在同谁发火? 旋即,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却是平静,风浪中都不为所动一般:“大哥,恕小弟难以从命!”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惊得我同狗儿同时望去书房那低垂的珠帘,不知书房内发生了何事? 我快行几步,来到窗旁,疏窗虚掩,留着宽宽的缝隙。书案前,致深扶案而立,九爷垂手恭敬地立在一旁,一手捂脸,苍白的面颊上,噙泪的眸子倔强地望着致深,喉头哽咽出几个字:“大哥,怀铄不出洋!” “此事由不得你!”致深勾着手指狠狠叩着桌案,指着案上一叠花花绿绿的文牒道:“火轮票、洋人的银钱都为你备好,你便收收心,去大洋彼岸度日去。二十载,不许回国!否则,莫怪大哥心狠,见你一次,就打断你的狗腿!”致深的话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怀铄九爷立在他面前,秀颀的身影,白雪青葱般的清秀容颜,下巴柔和的弧度,看来那么的温顺性子,如今眸光里满是倔强。 他同那面部棱角分明,深眉隆鼻威棱如山的致深相形,真看不出是亲兄弟。 僵持片刻,致深冷冷地逼问:“是你自己乖乖地走?还是待大哥传人来,打断你的腿绑去火轮上,你自己挑选!”旋即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下去!” 致深对九爷发火,逼兄弟出国远走他乡,九爷却偏偏不领情极不情愿,这是为何? 九爷蹒跚着步子掀帘而出时,恰同我对面。他捂住面颊的那只手徐徐放下,那眼神惊愣片刻,似有难言之隐,却不便吐露。渐渐的,他迅然扮出一抹笑意,温然地对我笑着,沙哑的喉头挤出几个字:“还好吗?”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话,该是我问他才是,他兄弟二人更有何事瞒我呢? “九爷,这是……”我关切的目光狐疑地望他。 他淡然一笑,摇摇头,拱手飘然而去。 我打量一旁惊得愕然张口双眼发呆的狗儿问:“才还有谁来过?” 狗儿见四下无人,对我神秘的伸出五指摇摇,我心知肚明,一个温然却暗藏诡秘的笑靥出现在面前。又是她,五姨太。 果然她处处抢先,我打量狗儿,狗儿心领神会,呲牙咧嘴一笑低声道:“朝廷里的内幕,老佛爷的喜好,总之爷近日头疼困扰的事儿,五姨奶奶一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爷就舒展眉梢了。”狗儿的话里满是赞许,对五姨太很是佩服。 果然不出我所料,若非致深有把柄握在五姨太手里,就必定对她有所求,离不开她。我心头一阵无奈,却原来男人的心里,远有比感情更重的东西。而女人,再是喜欢,也只能是寻常生活的调味品。 “九爷来时,五姨太可在?”我又低声问,思量让九爷出洋的事儿,可有慧巧的安排在其中。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一箭双雕(三) 狗儿摇摇头神秘道:“五姨太从前门送走,九爷是从后面门进来的。” 如此说,九爷出国留洋一事,致深并未对五姨太告知,起码在此时此事上。我心里掂量,有了几分寻思。致深突如其来逼九爷留洋,图得什么?人说落叶归根,致深只此一兄弟,却逼他远离,莫不是同我哥哥一般,出国避祸? 我心头一紧,莫不是九爷同革命党千丝万缕的联系,被人察觉,兴州已难立足?或是致深怕他再留在兴州定会招惹来杀身大祸? 仿佛一粒粒疑惑的珠子被穿成一线,终于看出了应有的形状,待那颗珠子串成华美的珠链后,谜题也该解开了。 我正要掀开珠帘进门,忽听外面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 来旺低头垂首急趋而入小院,直奔去致深的书斋。 我忙闪去一旁,见来旺在帘子外大声禀告:“启禀老爷,吴巡抚率兴州官员来拜见老爷,给老爷践行。” 践行?我更是心下一乱,他要去哪里? 猛然间,忽然记起那夜致深到倒是对我提及要去海边,水师军费受阻,老佛爷大寿将至,四处筹钱,人人自危。如今致深启程在即,五姨太日渐得势,凌霄又回到了她的身边,我在周府的日子又将如何? 致深更衣出门,我退去廊下,垂眸不语。 他行过我身边时一怔,在我面前立了片刻,轻轻拈下我鬓发上沾的一朵落花,也不说话,就转身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头却忽来一股酸楚,我该如何是好?我总不能留在这府里束手待毙。若致深离府,这府里五姨太一手遮天,我可还能活着等到他归来? 脑后忽然传来五姨太悠悠的声音:“爷可也真是不易呀。” 我惊得回头,见她满眼怅惘地望着致深远去的背影叹息,悠悠地叨念:“皇上才是聪明过人的,他见无法说服老佛爷停建御花园,还军费治理海防。如今海域形式岌岌可危,皇上便釜底抽薪,封咱们爷为钦差,水师督军大臣,去海边监管水师。” 我凝视她那眸光里满是嘲讽的意味,颧骨上一抹胭脂红,透出几分志得意满的骄傲。 她望着我悠悠地道,“若是咱们爷无法说服老佛爷,讨来那千万两雪花银的水师军费,致使水师防守失利,咱们爷就难逃一死;若是强大水师,那就必定得罪老佛爷,停了老佛爷这六十大寿的操办,停了那老佛爷精心筹建的御花园。哎!皇上或是料定,太后不会置咱们爷的性命于不顾,相形之下,还是这活人的命比园子要紧。”她顿顿,拿捏道,“就怕,太后疑心咱们爷在兴州勾结乱党拥兵自重,” 这么多的内情,我从未关心过,相形于慧巧,我却有些自惭形秽了。朝廷上下的局势,她反而洞若观火一般,事事精明,若论相夫,她果然胜我十倍。只是致深,那高处不胜寒的痛苦,怕只他一个人独自体味。 五姨太打量我,不由淡然一笑,盈盈道:“妹妹莫嫌寂寞,还有姐姐陪伴你呢。” 面对她假戏真做般的挑衅,我迎了她诡异的笑脸温然一笑道:“那妹妹就等着姐姐。” 步出院门时,正午骄阳灼目。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才后悔出门过急,身边未带丫鬟。 眼前是荷花塘,行过朱栏板桥穿过湖心亭才能到彼岸通往后院水心斋。 日头下,我头晕目眩的向前,那片炽热追逐着我,仿佛在戏逗我一般。 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我忽觉头顶一凉,一片太阳被遮蔽,一人影在我脚下。我一惊回眸看,见是九爷怀铄。他手擎一枝硕大如伞盖的荷叶,为我遮挡了赤日炎炎,不过那一片清浅的荫凉,已令我顿觉凉爽,满怀的感激,却化作珠泪,噙在眼眸中望向他。每次在我无助时,都必然看到他的身影。他苍白的面颊依旧有致深那一掌掴的红肿,只是却笑意满脸安详地望着我为:“怎么不带个嬷嬷随身伺候?” 我微怔,徐徐摇头,更不作答,就这么同他对立着。 “这荷叶可做伞盖,只是太大,本想变戏法给你看的。” 一句话逗笑了我,仿佛万千愁绪顿然消散他那春光温煦的笑容里,无影无踪。 他见我凝视他左颊看,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自嘲般揉揉面颊道:“大哥严厉,由来如此。只是,怀铄恋家,若是原先飘然一人罢了。只如今,却更多了许多牵绊的事物……” 他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竟悄不可闻。我略略怅然,却见他忽然露出一脸明媚的笑意,徐徐张开手,双手一搅,凭空一抓,一摊手,出现一个精巧的西洋单筒望远镜。 “送你的。”他含着淡笑说,那笑容中却总有抹不去的哀伤。“怀烁就要飘洋过海了,不知若是有了它,能否隔海相见。” 走了。都走了。那袭飘然的白衫也终要成为记忆中的风物,原来到了最后,还是要剩我一人,孤军奋战。 开始是,结束是。从始至终,只我一人。 我点点头,却不去接他手中的望远镜,只淡淡说:“漪澜笨拙,素学不会这些西洋玩意儿,九爷还是自己收好吧。” 那只伸出的手,就那样悬在半空。停滞半晌,终是讷讷收回。他沙哑着声音忽然问:“如果,如果我们试试呢?也许离开这里,就是世外桃源,没有了眼前忧愁。” 他望着我,满眼的期盼,低声道:“我,五日后离开,若你……尚且不晚。” 他目光中满是如燃起火光般的期盼,似是只等我的一句答复。我自然深明他的话意,可是逃,又能逃去哪里?致深既然能一手将他送出洋,又如何不能一手把他抓回来?逃到哪里,都不能是两个人的后土黄天。 不过是一瞬间,我苦笑道:“万事随缘,听命。漪澜,本该一生都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漪澜在此,恭祝九爷此行一帆风顺。” 他略显失望,追了一句道:“可是,澜儿,我这一去,要二十载!二十载,才能再相见!”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一箭双雕(四) 我摇摇头,眼泪噙泪,感叹一句:“有些人,有些事,相见不如不见。” 我转身怅然离去,更避开了那片头顶的荫凉,重新走去了炽热的天地中,恍惚飘荡不定的离去。 我向前行,忽然间拔腿就跑,如惊疯的脱缰马一般,我不知自己在躲避什么,仿佛后面洪水猛兽压来。跑过小山旁的碎石甬路,山坡上猛然冲下一人,一把揽我入怀。 “啊!”我失声惊叫地挣扎,却被他束缚了手臂道:“澜儿,静静,是我。” 致深,怎么是他?他难道一直在山坡…… 我抬头,半山有个凉亭,莫不是他眼见了适才的一切?我问心无愧,何必怕他,我甩开他束缚道:“爷不必去会客吗?澜儿告退。” 致深一把搂紧我在怀里,我奋力挣扎无用,终于泪水汹涌而下,呜咽哭泣地挣扎气恼道:“爷何必同漪澜纠缠,也心里本就没有澜儿,就请爷放了澜儿和冰绡回扬州去吧。” 他紧紧地束缚我,箍得我手臂生痛,我却不肯听他说话,发泄道:“莫不是爷要眼睁睁等到从海边归来,看栱木殓艳骨吗?” “澜儿!”他紧紧的抱住我,贴在心口,不发一言。 我在他怀里无声啜泣,静静的,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抚弄我的鬓发,又紧紧拥我在怀里,柳条轻轻舒展,轻揉我们的肩背,似在无声感叹。 晚上用膳时,堂上只我同五姨太慧巧陪伴致深。一张硕大的圆桌原本热闹一堂,如今空出了许多座位,一片疏落的景象,倍显荒凉。 “曲嬷嬷,去把宝儿少爷抱来,陪陪老爷用膳。”五姨太悠悠地吩咐着,自宝儿坠水一事后,五姨太就借机讨要宝儿去蘅芳苑抚养,也是致深默许了。 如今她有意在人前炫耀一般。 宝儿被曲嬷嬷领来,上前来同我们一一见礼,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五姨太身边,一双眼低垂几乎掉进碗中,不敢抬头直视我。 果不出我所料,宝儿落水必有内情。只是,宝儿如今还如此小,就不敢抬头挺胸做人了吗?日后要唯唯诺诺仰人鼻息到何日? 我本想他无忧无虑在阳光下生长,只是宝儿在这阴霾的环境里长大,又岂能阳光? 可叹他小小年纪竟然就被卷入这宅门争斗,更可叹的,是利用孩子的背后阴险的黑手。 想想冰绡和尺素,她们平日对宝儿不薄,夜夜哄他入睡,陪他讲故事,那么心疼他,却被他无端端的栽赃陷害。我心一阵阵的凉,眸光就落在宝儿身上,他偷眼忽然看我,又忽然惶然的躲避我的眸光,满是心虚。 “宝儿,吃菜呀,怕什么,看看手都在抖。”五姨太看我一眼,又搂住宝儿关切道,为他殷勤布菜。 我一笑,夹菜在旁边一碟子中,吩咐曲嬷嬷递给对面的宝儿说:“宝儿要多吃些青菜红萝卜才是。” 宝儿低头不语,牙箸在碟子里划来划去。 致深打量我,又打量宝儿,吩咐一句:“你阿姆同你讲话呢!” 宝儿一个寒战,怯怯地望着致深,又望着我。 致深忽然换个话题道:“宝儿,爹爹考你一题,这还是爹爹儿时在宫里,方师父考我同先皇的题目。” 忽然,他得意的一笑,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停在五姨太面颊上说:“不如,让你五娘讲给你听,就是那猎人载羊、狼、菘菜同船渡河的故事。” 五姨太慧巧眸光一转,若有所思,旋即堆出一脸温然的笑,对宝儿绘声绘色的讲述:“从前,兴樊河边有一老猎户,一日,他要带一颗菘菜、一头羊、一匹狼渡河。渡口有条小船,船太小,一次只能渡一个东西过河,他便犯愁,若是载了菘菜和羊一船渡河,那么羊必吃菘菜。若是狼同羊在一起,狼必吃羊。试问,这老渔翁如何能渡这三样东西平安过河呀?” 这题倒是有趣,我正寻思,就见宝儿放下牙箸,眨眨眼试探的答道:“那就,一次带一个过河呗。” 五姨太无奈一笑提醒:“宝儿,若是把羊和狼,或是白菜和羊同时放去河对岸,也被吃掉不是?” 宝儿搔搔头眨眨眼,盘算片刻,摇摇头不耐烦放弃:“哎,太难了,想不出!” 索性一推干净不想动脑去想。致深已是将手中荷花碗重重置在桌上,面露不快,骂一句:“满脑子都是懒筋。”旋即摇头叹气,念一句,“如此而已。破窑里烧不出好瓷器。” 我责怪的看他一眼,毕竟是孩子,何必如此重话。 我忙循循善诱道:“宝儿,你再想想,可是应该先让渔翁将羊运过河去,再将狼运过去,回转时再抱羊回来。然后再将那颗菘菜运过去,这样狼不会吃菘菜,渔翁人回来,最后再把羊渡过河去。” 宝儿眨眨眼露出笑颜拍手道:“还是阿姆聪明,狼和羊不能同在对岸的。”猛然看到五姨太幽深的眸光望着他,宝儿顿然收住话低头。只这一切细微的动作都不曾逃过我的眼。 沉默片刻,致深垂眸淡然道:“明日,我奉旨将启程去北海水师。家中大小诸事,就辛苦巧儿你了。” 他打量一眼五姨太慧巧。慧巧一脸得意,吟吟一笑,自谦道:“这本是慧巧应该应份的。” 致深点点头,赞许的一笑,眸光又转向我,上下打量了几眼不动声色地吩咐:“我只身在外,身边须个人伺候照应。澜儿,你五姐姐要打理府里事务,不得暇,你明日随我启程去刘公岛水师衙门赴任。” 我?我愕然抬眼望着他,惊诧之余,忽觉哭笑不得,难道他这也是要渡羊、狼和菘菜过河?那我是什么? 仿佛一切来得措手不及,转瞬间得知致深要去海防,将我留在五姨太的魔爪下,须臾间他又要带我同行,去那辽阔的大海边一睹波澜壮阔的大海。 我仿佛是那岸边翘首盼望猎户归来的羊,眼睁睁的盼来他,却惊愕的发现那船上载着一匹饿狼;在绝望时,那猎户放了狼上岸,却在吐着血红舌头眼冒绿光的狼的眼皮下抱起我这只小羊,摇橹离岸而去。难道这就是那猎户的运筹帷幄? 五姨太那从容娴雅的面容不再温煦,渐渐的笑容凝滞,面色苍冷,失落而怅然地望着致深,怔怔许久,才垂下眸光,再抬眼时,堆起温柔贤惠的笑说:“爷什么本该有个人随军服侍,慧巧才放心。那就有劳妹妹了。” 她果然老谋深算,此刻都能从容的掩饰应对,我则笑了说:“既然爷抬举,漪澜就勉为其难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训子 突如其来的脱险,如此的出乎意外,我始料未及。我疑惑的目光凝视致深,对他越来越看不透,仿佛全局在他掌中肆意把弄,不偏分毫。 致深已是起身,神色淡然,仿佛一切都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叮嘱我一句:“回去收拾行囊,带上两名丫鬟婆子贴身伺候即可,不必铺张。” 我满心感激,也不想看清他下的是一盘什么局,只寻思着将冰绡、尺素带走,免遭五姨太的荼毒。 冰绡和尺素得知此事时,原本绝望死气沉沉的空气里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尺素一听就眉开眼笑,忘记了疼痛般欢喜道:“原是听说五姨太想去随军伺候老爷呢,如今换成了奶奶您了。可见八奶奶才是老爷眼里的明珠呢!” “死丫头,又来贫嘴。”我嗔她一句。却见冰绡的眸光里一转,透出些生的期冀。 一番风雨后难以喘息的日子仿佛日光照耀下烟消云散,冰绡终是长吐一口气,而我眼前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 “八奶奶,八奶奶可在房里?”是曲嬷嬷的声音在窗外,我示意冰绡尺素低声,对外吩咐一句:“进来。” 曲嬷嬷慌慌张张的进来,一脸局促不安,手揉着大襟前襟哭声哀求:“求八奶奶去书房给宝儿少爷求个情吧,老爷在打宝儿少爷戒尺呢。” 尺素厉声道:“去寻五姨太讲情呀!我们都是恶人,巴不得推他下水淹死呢!” “尺素!”我嗔怪着。 曲嬷嬷怯怯地望了我们,垂泪道:“好端端的,老爷大夜里考宝儿少爷的功课,骂他不用功……” 这倒是奇事,平白的,怎么大夜里靠宝儿功课? 我忙起身,吩咐她二人关好门户,随了曲嬷嬷向致深的求缺宅书房去。 我一路在想,致深知道宝儿不爱读书,在功课上也从不去督促他,今儿是怎么了?明日就要远行,今儿反是来了兴致开始教训儿子了。 求缺斋的窗在夜色里独亮,窗上晃着两个人影,一坐一立。 宝儿那小小的身影在窗前一晃一晃的,伴随那结结巴巴的哭诵:“……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富贵……” 宝儿稍一迟疑口中打结,我心里一抖,就听“啪!”一声戒尺声,宝儿“哇~”的哭声响起在夜空里,宝儿凄厉的一声哭嚎,“啊~~爹爹~宝儿背……背……” 我疾步迎着那灯火明亮的书房而去。 “背!” “富贵,富贵,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移,移……”宝儿的声音颤抖满是恐惧,“啊!!爹爹,不打,呜呜呜,爹爹~” “背!”致深的声音扬高,话音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我的心中一动,平白的,他明日就要离府,什么书不好考,如何拿来一段《孟子.滕文公下》要宝儿背,这并不是宝儿这些日学的窗课。 “跪去庭院里去背!一炷香的功夫,背不下不许睡觉,出去!”致深呵斥着,好一副做老子的威严,莫不是他在军中也是如此霸道无理? 我立在门口,看到跪在致深膝下揪着两只耳朵呜呜哭泣的宝儿,宝儿抽噎地望我,看到救星一般眼一亮,“阿姆,阿……阿姆……”宝儿抽噎着想起身扑向我,又在致深严厉的目光下跪回原处垂下头。 致深手中的戒尺重重地拍在书案上,惊得宝儿一个瑟缩发抖,闭住了嘴,只剩呜咽。 我深咽一口气,顿然间明白了致深让宝儿背诵这段古人对如何做人处事,如何正直不屈的箴言。致深此刻教训他背这段做人的古训道理,也确实是一番苦心,是为人父者应尽的职责。 眼前的宝儿令人爱恨不得。但他大白日里撒谎做戏,也是为人所利用。我徐徐走近,温声对宝儿道:“宝儿,莫慌,你告诉阿姆,你可是懂这篇文章的意思?” 宝儿懵懂的抽噎着摇头,又胆怯地望着父亲说:“爹爹说,为人要正直,不能怕恶势力,不能贪吃贪睡贪图享乐,要有男儿的铁骨脊梁。” 忽然间,我百感交集,泪水涌去眼眶。致深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府里发生的一切,任何的阴霾都未曾逃过他的眼。他察觉了宝儿在撒谎,他也察觉了五姨太的诡计阴谋。若非如此,他不会此刻去教诲宝儿做人的道理。他更不想他唯一的儿子为人所利诱威吓而做出人所不齿的行径。他是在教宝儿,虽然手段激烈,可他对宝儿的拳拳之心,可见一斑。我感动地望着致深。他却平静的避开我的眸光。致深,他深藏不露,他心里还藏了什么是不为我所知的? 我拉过宝儿在眼前,为他擦拭面颊上的泪,哄慰他说:“宝儿,你随阿姆一道背诵,阿姆昔日像你这么大,早已是倒背如流这些文章。” 宝儿点点头,我望着宝儿胆怯的眸光,鼓励地向他点点头,同他一道背诵着:“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宝儿平日顽劣,但我教他所背之文章,他大抵都能熟背。不过三遍,宝儿已能自己背诵,偷眼窥视了致深沉凝的面颊,见致深位置可否,又偷眼望我。 我拉住他的小手,为他吹着打肿的手掌对他讲述:“……若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志向时,就要去坚持走在仁义的大道上;若不能实现理想,就要固守自己的原则,不能受富贵诱惑,不能为贫贱动摇改变操守,不能为武力屈服,这才是大丈夫。” 宝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摸摸他的头顶,但愿他能体味父母的苦心,不辜负致深对他的期望。 “下去吧!”致深打发宝儿退下。曲嬷嬷忙冲进来,领走了宝儿。 望着宝儿幼小的身躯消失在窗外清寒的月色里,只剩我同致深静静在书房对视,我不由低下眉眼。 “澜儿,想去看海吗?” 我抬眸,仿佛从他眼中看到那波涛汹涌的三尺巨浪,那海天一色的美景。他望着我,目色是别样的深情,还带着淡淡的喜悦,和一场诡计得逞后淡淡的得意。 “澜儿,待我巡视过海域,忙完军务,便带你踏遍那海角天涯。只你我两人……” 他的注视下,我缓缓点了点头。心知他这谋划并非一两日之功,竟然让五姨太平白的落入圈套。她自以为重掌府里大权,却不想这大权成为捆缚她在周府里寸步难行的绳索,她如今只能眼睁睁的看我同老爷去海边逍遥相守。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 第二百三十八章 海誓(一) 次日清晨,我伴随致深启程,一路奔抵刘公岛,在镇上的馆驿下榻。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气,那是大海的气息,我心中无比期盼能早日一见大海的波澜壮阔,无奈致深忙于军务,只将我安顿在馆驿不得走动。几日来,我闲来无事便读书,期待他的归来。直到那日,他牵着一匹雪白的马来到了门外。 “澜儿,走,带你去看大海!”他不容分说,一把抱我放在马背,自己迅捷地翻身跃上马背,挥鞭一抽,白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我听到风在耳畔呼啸,犹如层层叠叠的时光在耳畔刮过。两人宽大的衣袂随风飘起,犹如逆风飞舞的蝴蝶。我从未想过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自在地奔跑,而此刻的感觉竟如飞起一般畅快。我牢牢地同他的手一起抓紧缰绳,心下除了驰骋飞奔的担忧外,全然被惊喜俘获。此刻,我却不是十分害怕,我身后有他,我的男人,我的天地。 两人一马,并辔天涯。 傍晚时分,海风猎猎,夹杂着浪潮特有的新鲜腥味。他将马系在不远处的石墩上,与我双手相携,踩在绵软的海滩上。 近了,近了。这是我来此多日第一次看见大海,碧空澄湛,海浪翻涌。千堆雪卷起,铺在离我们不远处的礁石上。此时海浪滚滚,竟有冲天之势。致深不顾风大浪高,拉着我跳上那茫茫大海间岸边的一块礁石上。 我几乎惊叫失声,心悸不停却满是兴奋,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虽是柔和,却带来如霜刀一般的凛冽。我紧紧贴着他,惊涛拍岸声响彻耳畔,犹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势。海水如被煮沸一般翻滚着,裙裾已然完全被拍岸浪潮打湿。我往他怀里瑟瑟,紧紧闭了眼。 “睁眼!”他紧紧怀抱着我,“有我在,”他口气中却满是鼓励。 我缓缓睁眼,只见海天无际,风高浪急,怒涛卷于海面就在我面前。海水的腥气漫布空气中,闻去潮湿中令人兴奋欢喜。仿佛鸟儿挣脱了牢笼,我满眼都是新奇。而我在他怀中仿佛临风而立,天地顿时广阔起来,而人仿佛也成了这广袤天地间的渺小一景。我不由得心情顿时舒朗,此刻,总算明白因何历代男儿拼尽性命也要力保这万里江山,果然观海令人豪情万千。 那大海辽阔,茫茫地望不见尽头。远处海天合为一线,夕阳淬落于江面,宛如鲜血凝碧。那情景说不出的妖娆壮美,我平生从未见过这等江山颜色,此时觉得纵然翻遍千家诗,也诉不尽这无限美景之万一。 “澜儿,你从前见过海吗?”他搂着我立在礁石上,听那惊涛拍壁,他抚弄我那如乌缎般的青丝,柔声问。 “只见过一次。小时候,从松江回扬州老家时。”我风中呢喃,风从耳畔拂过,我重回少时的梦境中,那些跌碎的旧时光阴依稀又在脑海中闪现。少女时代的我曾幻想过无数次男儿跃马扬鞭的场景,却从未想象过如今的神仙眷侣。 “你呢?”我靠着他问。 “你夫君我从十二岁时便从摄政王征战马背了,十三岁开始便在军舰上随水师都督演习。那时无论寒冬酷暑,都要下海的。最难受的便是三九和三伏天,三伏天尚好,除去了衣裳不过是被日头晒掉一层皮,饶是如此也要日日下海的。” 见我眸光中将信将疑的含混,他唇角微扬笑道:“更苦的是三九天,那海水如冰刀一般的锋利,一阵风来,冻得割皮一般的痛,苦不堪言。” 我只当他年少时一直久居深宫,坐享富贵荣华,却不想还有如此的辛酸磨砺。我愕然望他,满是崇敬,人人只道他年少掌权,手握半壁江山,位高权重。又有谁想过,那光芒耀眼下,覆盖着是怎样不为人知的酸楚付出。 十三岁,不过是哥哥在学馆读书的年纪,本该少年不知愁烦的,他却不得不早早为日后担负起家国责任而苦苦锤炼。 他指着那远处的海岸道,“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我都那样熟悉,是我少年时的记忆。只是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携美人重游故地。” 风呼啸着,海浪翻涌着,我转身,与他紧紧相拥。目之所遇皆成颜色,天地之间,只有我共他。他抱着我,目光中是无尽的深情与温存。只那样一刹,我仿佛整个人便深深消融在他的眼眸中。他在我耳边呢喃:“澜儿,喜欢吗?你是我周怀铭一辈子的女人,生生世世要在一起!” 我心里一颤,为之所动,他如此的坦言,我岂不感动?只不过瞬间,我心头忽然一凛,不觉一凉,仿佛一阵海风吹散了誓言,也吹凉了所有的温热。我淡然道:“爷对漪澜又知道多少?” 他贴紧我,喉头里喑哑的声音:“我都无所谓。只在乎你的人。” 我,我又是谁?我惨然一笑,他的心里,果然对我毫不忌惮?虽然我曾对他吐露秘密,将自己托付给他,可我至今不知他做何想法? 他一笑,似看出我的犹豫,搂紧我低声道:“我,都晓得。” 晓得?我诧异地望着他,很想问,那爷还肯同漪澜亲近吗? 他黯然一笑,沙哑的声音继续:“我早就知晓,也晓得老佛爷此举何来?只是,我昔日对卿的一切种种,诸多的不得已。”那细雨呢喃的声音飘荡在海风里,听来那么的温煦,猎猎的风声,都难以遮掩他的誓言:“只是澜儿,唯有爱你,才是最真切的,” 前所未有的感动,我忽然生出一股由衷的感动和心疼。顿然觉得这世上,再幸福的人莫过于此时此刻的我。我望着他,泪光盈盈,满脸都是难言的喜悦。我想告诉他,我十余载所有快乐,也不及他方才带我站上礁石的那一瞬。 “澜儿,你看!“他忽然指着遥远处,只见远方红日渐渐被海面吞噬,激射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光亮。如日如月,如火如荼,如盘古开天辟地那亘古的第一道光芒。那一刹天与地俱被点亮,而我与他两人仿佛在日光中相拥。彼此的身形都融入那金光中,与这天地成为一体。 第二百三十九章 海誓(二) 金光澄湛,为他的侧影洒上一层柔和的光亮。天边最后一丝光也被吞噬殆尽。我的鞋袜与裙裾俱已湿透,便由着他一步步抱我走到沙滩上。他的步履沉稳有力,如怀揣着幸福般,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了海滩上。 他俯身,坐在我身边,“江山美人,致深已得其一,此生无憾。” 我们携手漫步沙滩上,望着日落时的海天一线壮阔的景象,听着潮起的声音。我一笑,转手便在海滩上写下几行字,继而笑意盈盈的望向他。 “写的什么?”他走来好奇地问,俯身就要看个仔细。然而只是那一刹,那模糊的字迹便被一波海水卷浪而来,又骤然退去,沙滩一片平展,那字也一笔勾销了。 方才写下的定情词,这样轻易便被海浪抹去了么? 一阵淡淡的惆怅晕染在我心间,他也似乎有些懊恼,却还执着地问我写的什么。那淡淡的愁绪只是一瞬,我粲然一笑,“今夜若是有星光也有月光,便告诉你。” “哪里会有既有星光又有月辉的夜?”他嗔道,继而摇头道,“罢罢,不过几个字,又怎能及你我一生一世双手相携。” 那日傍晚,我们两人坐在海滩上,静听浪的呢喃与风的絮语。他向我讲述着少年时跃马扬鞭的故事,而我则向他讲着小时候扬州的一帘幽梦。夜风缱绻,勾挑起无穷的韵致,此时的我仿佛又重回扬州那宁静的夏夜,在月辉明亮的夜晚独上西楼。 时光匆匆流转,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以至于我和他恍然惊悟抬头时,才发觉已然星辉满布。人常言月明星稀,而今夜我抬头,却发觉竟是星月同辉。我在他怀中望着这天象,竟一时醉了。 “什么人在前面?”一声呼喝。 我倏然转身,见一队高高低低的灯笼向这边移来,伴随着犬声“汪汪”狂吠。 仿佛惊破繁华绮梦,我慌得靠紧致深时,他将我一把搂在身边,紧紧的,手按了腰间的枪,沉声道:“本官,钦命海务都统大臣,周怀铭。你们是哪支舰的水勇?” 就听黑暗中,那刺眼的光影中一个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声音奚落道:“哦?前面是周军门吗?不该呀,水师军法,军舰停靠三十里海域内,不得擅入。军门难道不知吗?” 我一惊,仰头担忧地望着身边的致深,沉吟片刻,他忽然“噗嗤”一声笑,拍拍我的手背对了那来人喊道:“郑蛮子,装鬼的只有你,出来吧!” 致深话音一落,就听对面一阵呵呵的爽朗笑声,大声道:“周大帅,得罪了。下官,振威号铁甲舰冠带,郑兴国拜见大帅。” 致深松开我的手,稳我在身后,阔步向前,笑骂一句:“还装!” 月色下走来一人,只觉那眼眸亮如夜空中的晨星,闪翼有神。他看来颇是年轻,容长的脸,面色微黑,怕是风吹日晒所致,但是五官生得极其生动,月色灯光模糊下就更如西洋的雕塑。他唇角镌了一抹不羁的笑,我倒被他这一幅认真模样吸引。他迎着致深早早伸出的一只手而上,二掌击响在夜空中,紧紧握住,旋即又拥抱去一处,互相捶拍着,那兄弟之情,令人羡慕。 “何时到的?” “三日前,还想给你个出其不意。” “你这还不算出其不意?险些被当做了倭寇潜入的细作。” 二人边说边笑,好友久别重逢一般。而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他举手投足间透出的英气逼人。也只有和多年的好友在一起时,他才能暂时忘却烦忧吧。 “汪汪,汪汪~”一只毛色光亮的西洋犬奔向我狂吠着,那双眼睛如一汪水,远远望着我叫着,似同我说话。 我不觉蹲身,想去抚摸它,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太阳,卧倒!”郑兴国一声喝止,那本要蹿向我的狗忽然卧倒在沙滩,两条长长的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做错事一般。 郑兴国快步过来道:“这畜生能咬断豹子的脖颈。” 我一惊,看匍匐在地怯怯望着我的小东西,委实看不出他如此的凶狠。 致深转来搂住我的腰,对郑兴国刚要开口,郑兴国已是一脸诡笑拱手赔罪,似猜出我的身份。 致深同郑兴国草草告别,天色已晚,致深带我回驿馆,一路上还不无怅憾道:“这个郑蛮子,偏偏此刻冒出来扫了爷的兴致。” 郑兴国玩笑的话语间,不卑不亢的将我们逐出了水师防御的海岸。 一路上,致深对我讲述着郑蛮子,讲述这北洋水师,还说朝廷派了一批才俊出国学习船务,回国当了各艘军舰的管带,就是洋人的船长,这些人都是水师的财富。郑兴国在其中是极其桀骜不驯的一位,因此在水师被排挤搁浅,一直未能擢升。数年前,致深去水师巡阅,这郑蛮子当众顶撞他,也是不打不成交,二人竟然就成了莫逆之交,平日也是书信不断。 “行伍之人,多是鲁莽,你莫同他计较才是,”致深为郑兴国开脱道,“改日,待郑蛮子开假时,让他带你我出海捕鱼,那打上来的鱼鲜配一口青梅子酒最是可口。他自幼生长在海边,深谙水性。” 致深说得兴致勃勃,我却在马背上昏昏欲睡,渐渐的贴着他的身子,再也听不到什么。 眼前仿佛满眼还是礁石前的大海汹涌,致深那深情的眸光熠熠,若是没有郑兴国等巡夜人的闯入,我情愿同致深坐在那暗夜下的海滩,静静享受满天星光下的美景,枕着海涛声,厮守不离。只有此刻,我才格外怀念那份失之交臂的惬意,那份远离了尘嚣纷争,大宅门勾心斗角的可怖后,在大自然广袤的天宇下,宽阔的海天间,二人依偎的那份柔情蜜意。 这日,暑气蒸腾,潮湿的空气中腥咸的空气令人烦躁。我在驿馆中同冰绡、尺素拆换那纱帐,想给沉闷的日子里一点鲜活的点缀。 才过了晌午,用过点心,我困乏难捱,便小憩了一阵子。我才睡醒,便听到致深的说话声,他回来了。他来到我床边一把拉起我得意地说:“我从水师衙门过来,听说小郑这小子今儿开假,咱们去堵他,让他带咱们出海捕鱼,看海上日落。”他说得胸有成竹,反勾起我的满怀新奇欣喜。就连伤痛初愈的冰绡听了,都忍不住纠缠我要同行。 第二百四十章 海誓(三) 冰绡自幼生长在长江边,深谙水性,我耐不住她的纠缠,只有乞求致深带她同往。 冰绡欢喜的为我备下披风衣物,扶我上了车。一路上颠簸不定,兜兜转转一阵子,我们到了一处宅院。狗儿叩门,走出一位老嬷嬷,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音告诉我们,郑大人一早就奔去海边了。 “这个郑蛮子,果然一日离不开大海!”致深感叹一句,吩咐狗儿驾车直奔海边。 冰绡不无怅憾,对我嘀咕道:“小姐,若是寻不到那个郑大人,岂不是就无法出海打渔看日落了?” 她的话音一落,我也隐隐失望,却不想致深为难。只是帘外致深的声音响起:“便是今儿寻不到郑蛮子,我也要带你出海。” 冰绡一听,兴奋得拼命摇着我的手,低声道:“太好了,太好了!姑爷果然是心疼小姐的。”我捏捏她日渐清瘦的小脸,一扫往日的惊愁般又回到昔日活泼的模样,就逗她说:“怕是你嘴馋那大螃蟹吧?” 冰绡贴在我身边问:“小姐,那大海是什么样儿呀?” 我也描述不清,便拍拍她的小手,不等张口,马车已停,轿帘掀起,眼前豁然开朗。 细沙如金粉般灼目的海滩,一望无垠。冰绡愕然片刻,忽然惊叫失声:“小姐,你看,大海!” 一艘艘渔船搁浅在海滩,晒渔网的船娘们在扯起在沙滩的一张张渔网前,手拿梭子忙碌不停。 “这么早,就收网回航了?”致深不解地问一位渔婆。那渔婆看我们一眼,问一句:“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没听说今日官府贴告示禁止出海,海湾游来了鲨鱼伤人,官府追捕都未能捉到。” 冰绡同我对视一眼,再望向那片茫茫大海,看着那行将西陲的红日,满是怅憾,才体味什么叫望洋兴叹。 “船家,我多付些钱,可不可以带我们出海去转一圈,就看看落日,洒上一网?”致深试探的问,我都为之一惊,他平日行事深沉谨慎,绝非义气用事之人。今日,他怕是不忍见我失望。 “咦?你这小哥儿,生的文文静静体体面面的,怎么这么大的胆?多少钱能有命值钱,那海里有鲨鱼,去不得。”渔婆劝阻道,旁边闻讯的渔家娘子七嘴八舌的劝我们,不要冒险。 “越是美景,都是在那冒险的地方看到。”致深坚持着,拉住我的手就向海边奔去。蔚蓝的大海,波光粼粼在金色夕阳的光影里,更显壮观。 我正在失望间,忽听狗儿一声惊叫:“看!渔船!” 我们寻声望去,果然,前面不远处,碧波万顷的海面,一艘白帆渔船渐渐驶来。 致深吩咐我一声:“候着,不许动。”话音未落,拔腿便迎着那艘渔船冲去。难不成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今日一定要践言承诺,带我们出海? 冰绡贴在我耳边低声问:“小姐,你怕鲨鱼吗?” 我望着她,眸光里生出几分恐惧,点点头。 冰绡调皮般莞尔一笑道:“冰绡不怕!”边说,边笑着把弄辫梢,透出几分得意。 我笑她道:“那就让鲨鱼捉了你去海里,给他做娘子。” “哎呀,小姐!”冰绡同我嬉闹着,便听狗儿让,“八奶奶,爷向你招手呢。” 我这才望去那方向,果然,致深已立在船上,对我们挥手。 “啊,有船了!”冰绡惊喜的叫嚷,反不顾了我,自己向那渔船冲去,这丫头,跑出来便似脱了笼子的鸟儿。 只是,渐渐靠近那船时,我忽然一惊。那船上站在致深身边的,可不正是郑兴国郑管带?他一身便装,渔夫的短衫麻裤,额头束了一条麻绳扎的抹额,挽起袖子,露出麦色的肌肉健实的臂。 他笑了对我说:“出海看落日固然是美景,只是海湾有鲨鱼出没,嫂夫人可是怕?” 不等我搭话,致深却一把揽住我的腰得意道:“有我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呵,这才是夫唱妇随了,走吧!”郑兴国爽朗道,竟然如此轻易的成行,仿佛一浪才打了我的一颗心沉去海底,又被一浪托出了海面。 冰绡不顾一切地就跑去船头帮渔夫摇橹,口中道:“我是扬子江边的渔家妹子,我来摇橹。” “冰绡!”我嗔怪道,致深却也无奈,只得吩咐狗儿说,“你便留在岸上看车马吧。” “爷,这,狗儿也要去……” 只是,这船上坐不下许多人,只得甩了狗儿在岸上。 渔夫摇橹扬帆,船就飘摇地向日落处漫溯。海水蔚蓝,碧波浩渺,水天接连一处,凝重瑰丽似望不到尽头。天边万里无云,白色的海鸥在海浪翻卷的海面上掠过,如惊鸿点水,更为这落日熔金的美景增添了几分生趣。 伴着船家粗亮的嗓门唱起的渔歌,郑大人同致深共饮酒囊中的烈酒,两囊一碰,便各自饮下。相逢意气为君饮,醇厚的酒味弥漫在海风中,有着一股粗犷的美。郑兴国借了几分酒意,也同那渔夫呼喝地对唱。歌声粗犷,歌词呢喃,听来像是渔家儿女的情歌。飘散在猎猎风中,吹落野性的浪漫。 海水向夕阳最深处漫溯,暮色交杂中,天边的金色同水面耀眼的粼波连绵起伏,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澜儿,你看!”致深一手搂紧我的腰,一手指前方。 海岸线上一串鸟儿在飞舞,不,不该,那大鸟如何会扎进海里,有从海浪里飞跃而起?是鱼吗?跳龙门的鲤鱼?只听说过鲤鱼才如此飞跃出海面。 “看!那是海豚子跳水,这海边的奇景。”致深指着远方那跳跃的鱼儿对我讲述,原来是海豚子,非鱼非鸟儿。我满眼新奇地望去,目不转睛,一群海豚从海面纵身跳起,又沿着弧线落下,一只接一只,如拱桥一般,又像训练有素出操的士兵,整齐有序跃出海面。 在金色飘蓝的落日天幕下飞起,又扎入那万顷金波中。形成一道奇景,蔚为壮观。 “真是奇景!”我赞叹着,渔夫笑呵呵地说:“姑娘好运气,这海豚子跳水,一个月里能见到两三次就不易。” 第二百四十一章 海誓(四) 一网提起,跳跃着银鳞。我更是欢喜新奇,冰绡乐得跑前跑后,赞叹着这海里的鱼果然比扬子江中的鱼生的五色斑斓的可爱。 致深给我指着说:“看,这是海乌贼;在海里喷墨躲过敌人袭击;这是海鳗,这是八爪鱼,你看……”那八爪鱼无数触角,吸盘紧紧吸附在致深手臂上。 “这滋味新鲜可口。”致深拾起一只小章鱼,塞去口中。我惊叫道:“哎呀,你……” “夫人,尝尝?”他提起一只在我眼前晃,满是顽皮的神情,吓得我躲避,他却扑向我戏谑着。我捶打他,嗔怪着:“讨人嫌!” “讨人嫌自然不好,讨夫人嫌就另当别论。”他嬉皮笑脸,简直是无赖。 我恼道:“让你属下看看你这副模样。” “我如何了?”他不服,又来扑我,我忽然眸光扫过海面,指着前面迅速移动来的竖竖的一道帆板般的白色东西问:“这是什么?海豚吗?” 他先是不理,草草扫一眼,忽然失声大叫:“有鲨鱼!” 船上的渔夫如临大敌般呼喝着:“快,快,鱼叉,鱼网,有鲨鱼,鲨鱼来了!” 一片慌乱,我不知鲨鱼是何物,但从众人惊骇的眼神中发现不祥。致深拖我的手握住桅杆说:“你,哪里也不许动,低头俯身!” 说罢一撩前襟掖去腰间大喊:“鱼叉给我!” 耳听了郑兴国在吩咐着什么,抄起鱼叉,骂一句:“捉了他几日都不曾出现,如今果然来了!” 为了诱惑那鲨鱼靠近,渔夫娴熟的将个竹篮放满了血淋淋的鲜肉扔下海去,又在海水里敲到一块木板,发出木鱼般的响声,嘟嘟嘟…… 我瞪大双眼,只看到那尖嘴利齿的畜生从海中如鬼一样袭来,嘭的一声船身剧烈摇摆,险些将我掀飞出去。我紧紧抱住桅杆,惊魂未定时,忽见郑兴国手提鱼叉,嗖的一声将鱼叉掷出,那庞然大物狡猾的一躲,鱼叉落水。 “我来!”致深上前,郑兴国嚷,“打他的左边!” 致深已飞叉掷出,就听一阵喝彩声中“中了!”“中了!” 血花染红了海面,那鲨鱼沉没水中。 “跑了?”冰绡偷声问,我却一颗心悸动不定。才稍定下心,刚要开口问。猛然间,一股海浪冲天而起,那受伤的鲨鱼顶着鱼叉,穷凶极恶的向渔船袭来。我看清这畜生,看来足有五六尺长,凶悍的牙齿如刀锯,向我们扑来。 “小心了!”致深拾起一鱼叉飞掷过去,好险,那鲨鱼就在离我们的渔船咫尺间被打退。 “鱼叉!拿来!”郑兴国大喊,冰绡眼疾手快,不过一切的一把拾起渔船颠簸滑来脚下的鱼叉递过去,却是身子一晃,被撞飞出去,眼见就跌向大海。 “冰绡!”我的声音撕裂般惊叫失声,瞬间,郑兴国一把抓住冰绡的臂,一把揽入怀中,抢过她手中的渔叉,飞叉掷出。 “好身手!”致深赞叹大吼一声。 “太近了,闪开!”渔夫惊呼声中,就见那狡猾的鲨鱼避开鱼叉猛然扑来。 “啊!”我惊得大叫着,却听“砰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我惊得闭目抱住桅杆,直待腰间被那有力的大手抱住,我知道是致深。我睁眼,见致深手握枪支,眼前的海水一片鲜红。 郑兴国在大喊:“中了,打中了,快,绳索,套上他,别让他跑掉。” “套上了,套上了!”男人们欢喜惊呼着,渔夫甩去海里的鲨鱼的绳索足有我手腕粗。 致深拍拍我的手,示意我平安无事莫慌。他转身去同郑兴国抬起一块交叠如船舵状捆在一处的木板扔去海里。他二人逆着日光脱去衣衫,套上皮套手,提着鱼叉,一个猛子扎下水去。 “致深,小心!”我吓得面色惨白,呼唤着,他不要命了吗? 海浪翻涌,血花四溅,两名勇士在海里搏击追杀鲨鱼,那可怕的畜生凶悍的跃出水面,又沉下。如此垂死挣扎几次,它渐渐的停止了挣扎。水面恢复平静,致深和郑兴国相继爬上船来。致深躺在甲板上喘气,咳嗽几声道:“真的,不复昔日了。” 郑兴国套上衣衫,也是喘息不已:“这鲨鱼,挣扎到尽头,就会僵死,那时最易缚住擒获它。” 鱼叉上有麻绳,捆绑了那鲨鱼在渔船后,拖着回航。我随被致深紧紧搂住,可还不免是心惊胆战,满眼模糊。难道男人的心就都是如此骁勇好战?已征服那猛兽为荣为乐? “咱们这海港,能捕鲨的高手,二十余年都没遇一个了。这鲨鱼近海伤人的事频繁复发,官府都束手无策呢。”渔夫在一旁感慨着。 靠岸时,岸上渔民们欢呼雀跃的奔来,致深在船上笑了回头,落日镕金,将致深沐浴在金光万丈中,天神一般。此刻的他,在我眼里何止是英雄? 渔民们闻讯热情涌来庆贺。渔村的习俗,未成年的孩子都要来摸摸那鲨鱼锋利的牙齿,壮胆色,成为好汉。那鲨鱼如刀锋的牙齿,狰狞的面目,我吓得肝胆皆寒,不敢去看。宰了鲨鱼,分食鲨鱼肉,那鲨鱼肉竟然是生吃的,蘸了盐巴调料。 渔夫们灌着烧刀子酒,吃着生肉。渔婆们娴熟地解着鲨鱼,熬鲨鱼汤,依约还有些腥味,但是香气扑鼻。 致深和郑兴国早已按捺不住那份豪气,拿上渔夫分给他们的一大块最鲜美的鲨鱼肉和天九翅,直奔去郑兴国在镇子上的宅子去吃肉畅饮。 很简朴的宅院,适才我们叩门时曾迎接我们的老婆婆笑眯眯的迎了我们进屋,只是一听要吃生鱼肉,不由吓得连连摆手劝阻。听口音,这位老婆婆是闽南人氏,话语我都不大听得懂,只是听她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致深一笑道:“小郑呀,你如何不娶一房妾室随军呢?也好照顾起居,添些人气。” 郑兴国一笑道:“贱内也如此说,无奈,日日忙于军务,这寻枕边人,还是要谨慎呀。” 第二百四十二章 星月盟 冰绡忽然对那老婆婆说:“婆婆不必忙,让冰绡来分鱼肉片吧。我家在长江边,也是常吃鱼生片的。还是我来片鱼好了。” 我随冰绡去厨下,我亲自挽袖,同冰绡将那鲜嫩的鲨鱼片切做薄片,细细码好。再将那盐巴、酱汁、姜末等一一盛在小碟中,一盘鱼片呈上,青梅酒为他二人满上,这兄弟二人早已更换了湿漉漉的衣衫,把酒畅谈古今。 “嫂夫人好手艺,周兄艳福不浅。”郑兴国望着我们笑着赞叹。我谦逊的一笑道:“亏得有冰绡帮我。” 那细腻新鲜的鱼片颇是可口,二人用手拈了盐巴涂抹在鱼片,大口吃肉,大碗饮酒,满是豪情。 我起身去厨下陪冰绡端汤归来,正见郑兴国举起酒碗敬致深,满是感激地说:“这碗酒,是我郑兴国替水师上下的兄弟们敬周大帅你呢。此番能说动朝廷上下,得来这笔军费拨款来之不易……” “免了吧,你同我还来这些虚礼。罢了罢了,不再骂我周怀铭是尸位素餐就是了。”致深一笑,接过他手中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致深揩了唇边酒渍道:“亏得皇上此番也未为难我,太后虽然不赞许,但也不反对,可见大事上也算明白,一句由兵部和户部共同拟定,也算是首肯了。”说着,转眼斜睨他一笑问,“你们消息倒也灵通,款子没下来,你们如何得知的?” “让吏部那迂腐的贺老中堂吃鳖的事儿,还不传扬千里呀?”郑兴国爽快道。又拍了致深的肩头抱歉道:“恕兄弟言语过激,前番,是我郑兴国出言无状,得罪了。”说罢拱手赔罪。我不知他二人此前有何过结,但如今看来,亲如兄弟一般。 致深把弄手里酒碗一笑道:“做官哪里有不挨骂的?你这几句又算得什么?前番因我向朝廷力荐为水师添置军备,在胶州修建炮台抵御倭寇一事,那些人还捕风捉影弹劾,说我周怀铭喋喋不休的叫嚣着修炮台,添海军军械,定是有利可图,不然如何这般积极?” 郑兴国气得拍案而起,酒坛子震得跳起,倒洒在桌案上。 我忙上前,郑兴国破口大骂:“奸贼误国!” 致深哈哈大笑,摇头不已,无奈道:“他们哪里是奸贼?他们是民众口中大大的忠臣是也。是岳武穆、于少保。他们克扣水师军费不发,前年里同倭寇引高丽国政变一事发生冲突。他贺中堂是站在人前力主一站,得了时誉好评,百姓齐赞其扬我国威。” 凄冷的一抹笑意挂在唇角,他仰头喝酒失落道,“倒是我周怀铭,向朝廷力陈当今敌我实力相差甚远,不宜宣战,而被骂做是国贼。呵呵,原来国贼和忠臣之间,不过就是大臣们嘴上一句话,挥挥手,就要葬送多少兵将的性命为之铺垫同向金銮殿丹墀下的前程!” 我听他二人谈论得慷慨激扬,又多有醉意,尤其是郑兴国,眼睛红红如喷火一般,舌头已发僵。我怕他们言多必失,忙上前说,“郑大人醉了,”一面吩咐冰绡,“还不扶郑大人去后堂歇息去?” “我没醉!”郑兴国夺过酒坛,仰头痛饮,扶住致深的肩头道,“兄弟,好样的,畅快!畅快!修炮台,买炮弹,看能不能再让朝廷拨款买艘铁甲舰,你看我,把倭寇鬼子给你打回去……” 冰绡扶了大醉的郑兴国去了后堂,致深打发狗儿随了去伺候。我随致深去海滩行走,漫步月色下,许久,都没有一句话。彼此,只两条估计的身影长长拖在沙滩上。 忽然,他举头望天,转身对我说:“有星有月,走!我带你去海上一游。” 他不容分说,拉我的手臂夹在腋下,奔去海岸。 只是他醉眼朦胧,我岂能放心,正要制止,他却执意道:“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海里捞月。” 我看他虽有几分醉意,但步履从容,言谈自若,也不好扰她兴致。 纵一叶轻舟,泛舟海上,迎着皓月千里,枕着宁静的海涛,我们静静向大海深处摇橹而去。 小舟摇曳在海上,渐渐的,海水里依稀发现出奇怪的光影,迷幻一般的光亮,致深说是海里的鱼儿,星光闪耀,一群海豚破水而出,在不远处跳跃歌唱,围绕着我们船温柔嬉戏,船下浮起许多水母,像是海里的萤火虫一样,光影飘荡中,浪漫动人。海豚的歌声,引得致深忽然引吭高歌,粗狂的男声操着方言唱着闽南情歌,听来那么的动人。我满心激动,依偎在他身边,静静的,听着他的歌声。待四周一切安静下来,海浪声都似停歇,他忽然叫嚷一声:“澜儿,你看,流星!” 天边划过几颗流星,我慌得挣开他的手,对着那天边划落的流星,双手合十许下心愿。闭眼,眼前都是那绚丽迷离的光彩,满眼浪漫绮丽。 致深低声问:“许下何心意?” 我盈盈一笑道:“一愿国泰民安,二愿风调雨顺,三愿……” 我深情望他,羞涩道“三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我与周郎,永结同心,恩爱终老。” 月光下的大海,温馨静谧,无限的甜蜜。 他渐渐的靠近我,捧起我的下颌。 他定定的看着我,像是陌生一般。忽然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澜儿,我周怀铭斯世能得佳人如卿。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从来以为男儿便当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可自有了你,方知世间最快活之事,莫过于神仙眷属、逍遥江湖。” 他目光澄湛,如寒潭古井,又似宝剑寒芒,如今却还泛着少年人一般盈盈的跃动。他拉紧我的手,将我贴靠在怀里,低沉的声音沙哑,“古人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致深……”我捂住他的嘴,眸光里满是坚定不渝。 他望定我,目光中丝丝缕缕的疼惜包围着我,竟比方才那夕阳余光还盛。我想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那吻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竟让我有了一阵窒息的眩晕感。 那深深一吻,猝不及防间烙上我的唇。轻柔与热烈交织着,我双眼迷离,呼吸渐渐加速。来不及,来不及诉出一个字,那绵绵的情语都被他化作炽热的吻深深印下。他薄劲的唇紧贴着我的樱唇,那力度霸道而不失温柔。我想嗔他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双手环过来揽住我的腰身,那样紧,仿佛要将我融入他的身体中。 这一吻,似是凝注了那一刹的时光。所谓海枯石烂不过如此,两人紧紧相拥相吻间,容纳海天,忘却天地。 他霸道地将我压在身下,我躺在绵软的海滩上,一时间竟分不清天南地北。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转手便要扯开我的衣衫。原本沉溺在这美景中的我一惊,“致深,不要!”便觉得双颊一阵发红。 他凑在我颊边,深情如斯道,“天为盖,地为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莫名的,我被那话击中一般的动容。那是我春闺时曾一心相许诺的人间丽句,而今从他口中说出,我只觉得任何文字都是那样单薄无力。我不再抗拒他温热而冲动的手,如果一生中只有一次放纵,那么就让我心甘情愿地接受。 我拥着他,更为激烈地呼应着,似乎渴望同他成为一体。我那被分扯开的衣襟如风中之絮飘摆,他如火的身躯将我包裹着。触手可及的是他光裸的背脊,挺拔笔直,燥热烫手,分明如同少年郎的身姿俊秀。不过一个刹那间,他便将我压在身下,用铺天盖地的热情让我和他在这月下海涛里一起燃烧。 海面风起云涌,而他的爱意也更加激烈,我眩晕着,陪他一起跌入那个他所为我营造的一片梦幻中去。海风凄凉,带起不一样的感受。那火与冰一般的感觉两相触碰,让人霎时如置身亘古的混沌中。 海风拂过,如轻纱帷幔覆盖着我和他的身躯。在时间与天地的无限广袤中,我同他紧紧相融着,与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融为一体。耳边是滚滚的海涛声拍打礁石崖壁,那呼啸而来的声音令人振奋。 再睁眼时,风已不再呼啸,只有海浪声声。他依旧紧紧抱着我,刚才的欢爱不过一瞬,却如天长地久那样长。海枯石烂,不过我指间刹那;天长地久,不及你深情半分。 望着满天的星斗皓月他侧身向我,他目光中星光闪烁,竟像是天空上的星子散落在眸中,他双目仿佛都含着笑意问,“有星月当头,昨日,海滩上写下什么誓言?” 我望定他,目光中是无尽的温存与深情。一字一字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我含着一生的幸福般,对他轻轻说出,却像用了很大力气。那十四个字说出,竟像是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我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好,好一个夜夜流光相皎洁。澜儿,我便是你的日你的月,日夜守候你,再不要你受惊吓委屈。” 我满心的宽慰感动,就这么偎依在他怀中,仿佛花烛夜一般的无尽欣喜与感怀。两人就如此相拥而坐一夜,直至清晨破晓第一缕光将世人唤醒。 他带我来海边,表述衷肠。他如今是发自心底的爱,强胜过昔日周府中那皮相之爱?总算天不负我,嫁了这样一位经天纬地的男儿。午夜梦回所念,春闺梦里所想,恐怕也不及此时美景之万一。 第二百四十三章 纤云弄巧 海日初升,湛蓝的海天间,小船返航,漂泊回港,靠向岸边码头。 我依偎在致深怀里,远远地看着沙滩延伸去海里的栈桥上,几个人影。为首一袭白衫之人,我看出是郑兴国,在他身后还有翘首期盼的冰绡和坐在栈桥上的狗儿。我满怀欣喜的对他们挥手,冰绡也大声喊招手雀跃着:“小姐,这里,这里!” 船靠岸,郑兴国一脸笑容阔步迎来,赞叹道:“周大人好雅兴!携美人深夜泛舟江海。” 话音未落就纵身跳上船来,身后那只小狗太阳也灵捷地蹿上船来。 致深不以为意的一笑,回身指指我对他道:“不过是小夫人未曾见过海上日出,我带她去一观奇景。”话锋一转打量郑兴国问,“酒醒了?如何不多睡一阵子?” 海风里微透着几分凉意。我“阿嚏,阿嚏”的打了两个喷嚏,顿觉一阵瑟瑟。 致深已将自己肩上的披风抖开,披在我肩头,关切问道:“受凉了?如此不当心。”话语里反有几分嗔怪。哪里是我不当心,还不是他昨夜兴致来了,天为盖,海为席的一场混闹?我埋怨地望他一眼,满是娇嗔。他搂我在身边,毫无顾忌郑兴国在身边。 郑兴国倒是毫不介意,提醒道:“大帅可是忘记了正经差事?水师衙门派去迎接大帅的人一早儿就到驿馆等候,不见大帅,就径直的寻来了寒舍。是我怕时辰赶不及,吩咐狗儿去驿馆将老兄你的官服、靴履、换洗衣衫尽数取来,他们都在此等候着多时了。” 我沿郑兴国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不远处沙滩上黑压压的列了一群人,场面隆重。来福、来旺、精忠等致深身边的人都在一旁等候。 昨夜豪饮尽兴,今儿险些误了正事。 致深凝视我的眼眸,颇有些依依不舍,极尽温存的声音道:“回驿馆等我。” 我羞怯的垂眸点头,他那深情的眸光里似有万千话语,亟待倾诉。 “汪,汪汪汪~”小狗太阳的狂吠声,引得众人的目光看去,见它叼起一枚金灿灿的东西,滴溜溜的眼转动,望着郑兴国说话一般。郑兴国忙俯身去接过,对了日光下一看,好奇地问致深:“这是什么?” 一枚赤金蝴蝶耳坠,日光下熠熠闪亮,郑兴国拈在手里打量片刻似也看出,他眸光转向我。我一惊,忙侧头摸去耳畔,果然,左耳的坠子不知何时不见,想是同致深在船板上昨夜缠绵翻滚时刮落,自己竟丝毫没有觉察,只剩了右耳那只金蝴蝶孤零零的晃动。这副蝴蝶耳坠儿是老佛爷钦赐的,做工精妙,栩栩如生,蝶翼可以轻微抖动,巧夺天工。 我面颊一红,致深心领神会地上前去接过,道一声谢,转身亲手为我戴去耳垂上,嗔怪道:“如此的不小心。”岂是我不小心,分明是他无赖。我娇嗔的望他,却碍于四下里满是眼睛,只得垂头一笑咽下了话。 “汪汪,汪汪汪~”小狗太阳再次狂吠,我一惊,就见太阳叼起一方污浊一团的水红色罗帕。霎时间,我的面颊如那赤日腾出海面,一片灼热,慌得愕然时。那帕子,是我们昨夜…… 就听郑兴国问一句,“这帕子定是嫂夫人落下的了?”他踱步向前正要去拾,我惊羞得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只在瞬间,致深哈哈一笑,自然的抢先一步挤了郑兴国去一旁,轻巧的一个俯身,扯过小狗太阳口中叼的帕子,若无其事的两根手指拈了帕子的一脚,顺手撇去大海里,望着一个雪白的海浪滚走那帕子无影无踪,致深掸掸手笑道:“送给龙王爷吧。” 他说罢回眸,眸光里满是狡黠地对我一挤眼,我更是臊得低头不语,立在那里手下将飘带丝绦在指尖绕来绕去,满是心神不宁。致深,他真是胆大心细。 郑兴国似是察觉什么,咳嗽几声也不多问,男女独处,还能有些什么?想他也是心领神会了。 致深吩咐一声:“更衣!” 狗儿麻利的跳上船来,抖开袍服候在一旁。我为致深解着身上的锦袍,海风掀起那衣衫,却难更换。狗儿抖了几次那官服,险些被风掠去水里,亏得冰绡在旁一把抓住。她见狗儿动作笨拙,挤开他便为致深麻利的系着衣袍,嘴里还嘟哝狗儿道:“还不把束带拿来?” “汪,汪汪汪~”小狗太阳狂吠声再起时,我已如惊弓之鸟,惶然的眸光望去,太阳却嗅着致深脱下的锦袍狂吠不止。 “太阳,下去!”郑兴国呵斥一句,小狗太阳呜呜呜地卧在船板上,耷拉耳朵,那样子颇是可爱。 更衣完毕,郑兴国也换上了官服。冰绡一甩黑亮的大辫子侧头打量他笑了说:“大人这官服的襟摆上锁的犬牙边都开线了,冰绡只草草的为大人勾线锁上,待下次得暇了,冰绡好好替大人缝补上。”她的声音清脆如崩豆一般,笑容迎了海上朝霞更是秀美。我看看冰绡,更看看郑兴国微愣后,旋即羞涩的那一笑,心里犯了些思忖。 郑家那老婆婆在一旁伺候着,嘴里叨念着,我依稀听懂她满是浓重口音的话:“冰绡姑娘伶俐手巧,婆子我老眼昏花都看不清针线,亏得她昨夜缝缝补补的一夜,可是将那一季的衣裤袍衫都缝补妥了。” 冰绡一笑道:“郑大人可还欠冰绡一只帕子,冰绡不要了,大人拿螃蟹宴来赔吧。” 说罢咯咯一笑。 我嗔怪道:“这丫头,又讹人了。” 冰绡旋即俯身,抚弄着小狗太阳的头顶说:“下次姐姐来,给你带大骨头棒子吃,咱们不吃那腥臭的鱼刺了。” “汪汪,汪汪汪”小狗太阳回应地狂吠两声,乖巧地蹲在冰绡脚下,温驯如小猫儿一般。这凶悍得能咬断豹子脖颈的猎犬,竟然对冰绡俯首帖耳了,不过一夜的功夫。我不由称奇。 待致深同郑兴国离去,狗儿套车,一路狗儿对冰绡都是酸酸的,总是话里含刺。冰绡却在车里对我抱怨:“小姐和姑爷倒是去海上快活了,将那醉鬼扔给了冰绡,把人家的帕子裙子都吐脏了。” 郑兴国昨夜醉酒,我关切地问:“他,没有对你……” 第二百四十四章 仓鼠(一) 我不由暗惊,昨儿是我疏忽,放了冰绡在郑府伺候醉酒的郑兴国,只有个聋婆婆和被打发回驿馆取官府的狗儿。若是郑兴国酒后无德,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小姐,胡乱想什么呢?人家郑大哥是正人君子,柳下惠。”冰绡羞恼道。 “就是酒后无德,弄脏人家大姑娘的衣衫,”赶车的狗儿在帘子外扯了嗓子奚落的一声叹。 冰绡恼得骂:“你再胡乱说,我拔你狗牙!” 狗儿不语。 冰绡一笑,神秘的对我悄声耳语道:“小姐,你没见郑大人多邋遢呢,别看他仪表堂堂,人前风光,他那房里的被褥都发潮了,也没人管。衣衫不是被烛火燎破个洞,就是磨坏了边缘,就连那官服都……” “那也轮不到总督府的丫鬟去伺候他一个小小的管带呀!”狗儿赶车,忍不住更是奚落着。 冰绡也不理会他,继续兴致勃勃地对我神秘道:“小姐,阿婆说,郑大人还真是个大孝子,每月的月俸都尽数寄回家中供养老母的。人家做管带的走私牟利,没两年就置豪宅买地,只郑大人,最是不齿这些行径,日日研究西洋的铁甲舰,废寝忘食,彻夜不眠的。”冰绡这一路上满嘴都是郑兴国,我反是多了一分诧异,打量她,心里萌生那么一点点朦胧不清的念头,在这颠簸不定的车里,也没有个主张。女大不中留,我是要为冰绡盘算日后了。 依了惯例,致深一去水师大帐,须得傍晚才回馆驿。我吩咐冰绡为我备了热水伺候我沐浴,看着我在浴桶里目光发呆,若有所思,冰绡忽然谨慎又神秘地问:“小姐,可是姑爷昨夜同小姐……” 我羞恼的撩水泼她,便笑闹去一处。正在嬉闹,忽听外面窗根儿下狗儿回话说:“八奶奶,老爷回府了。” 致深回府了?我一惊,如何这般的快?这去了才不到两个时辰,天未正午,他反是回来了。 “狗儿,我吩咐厨娘在灶上炖着鲨鱼翅黄米粥,还拌了些碧绿的海菜,你盛与爷先用着。”冰绡吩咐着。 狗儿停顿片刻道:“来了一群官员,黑压压的跪满了一院子。” 我愕然同冰绡对视,莫不是出事了? 草草梳妆更衣推开门,狗儿正抱膝坐在门口台阶上。一听门响,狗儿倏然起身道:“奶奶就别向前院去了,咱们爷正在发威,吓人呢!” “好端端的不在水师衙门议事,跑来驿馆闹什么?”冰绡颇是败兴地抱怨着。 狗儿话音才落,来旺一溜烟儿的跑来,来福紧随其后嚷着:“你还跑,今儿轮到你在前面当差,莫玩赖!” 来旺一个跨步蹿去狗儿眼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领说:“狗儿,那日我替了你一日当差,今儿,你去前面去。” 一个个谈到去前面当差都如临大敌,冰绡气得骂着:“待会子爷一喊人伺候,一个都不在,人人重责你们二十大板,就不推诿了。” “前面到底出了何事?”我不解的问。 来旺见我,一拍头道:“哎呦,奶奶是没见到适才大帅阅兵的好戏呢。” 来福正要接话,被来旺挤去身后绘声绘色道:“咱们爷高坐阅兵台,那叫一个威风八面。左手是水师提督刘大人,右手是叶军门,前面一口德国大钢炮,御赐‘黑将军’的封号。就见号令彩旗一举,一落,‘点炮!’轰的一声,远处海里的靶船便炸得灰飞烟灭,一团黑烟烈火,那个壮观,嘿!” “咱们大帅该高兴呀,还恼得什么?”冰绡插嘴问。 来福嘿嘿一笑,两个字挤出牙关:“假的!” 假的?我尚不明其意,来旺眉飞色舞的继续讲述:“咱们爷看得来了兴致,就吩咐将号旗拿来,他亲自发号施令,还步下了中军帐宝座。” “哎呀,你捡要紧的说,啰里啰唆的,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呀?”冰绡火爆的性子再也按捺不住,急得问。 来福抢话道:“咱们爷的手中号旗一举,未落,就亲自引了炮……谁想,炮弹出膛,海上那靶船纹丝未动,从眼前海上飘过去了。嘿,是枚哑炮弹,没响。惹得满座哗然,可是糗大了……郑管带就又搬来一箱子炮弹,亲自举旗,眼见远处海面上靶船移来,郑大人手中令旗一落……” 我紧张的屏息问:“又是哑弹?” 来旺噗嗤一笑摇头说:“那海上移来的靶船嘭的一声炸得灰飞橹沉的,火光冲天好不威风……咱们大帅大怒!” 我更是眉头紧蹙不解,冰绡急得问:“炸不沉生气,炸沉了还恼得什么?” 来旺笑得前仰后合,捶着来福的肩头笑个打迭道:“咱们大帅根本没有引炮,海上的靶船无炮自炸,那气势场面,装得以假乱真了……” 我心头猛然一动,记起了郑兴国那夜借酒吐露真言大骂的话,莫不是,这就是他所言的“演戏”? 来旺笑得捧腹说:“咱们爷就说了,‘古有剑仙御剑日行千里,近有北洋水师弹指神功,谈笑间,敌舰樯橹灰飞烟灭,不须一炮一弹,当向朝廷请功才是。’羞臊得那些官员们跪了一地,狗咬狗,乱作了一片……” “……有说是军需官中饱私囊的,有说是吏部克扣的,有说是监守自盗的,咱们爷一气,拂袖回来了。” 来福来旺七嘴八舌的讲述,我的心里明白了个究竟。今儿检阅舰队,怕是水师的炮弹暗鬼太多,所以假意在靶船上做文章。这边望见阅兵台上手举旗落,那边靶船上就有水勇引爆堆积的炸药,一声巨响,靶船炸飞,看似是被炮弹打沉的一般模样。只是如此儿戏,若真临大敌外强入侵,又该如何? 我不觉忧思满腹,迟疑间,更是进退不得。不想致深大发雷霆伤身,想去劝,又知致深谈公务时不许人靠近。只是烈日骄阳下,烤得庭院中棕榈树都发蔫一般,那些跪在外面的官员们岂能吃这份苦楚? “来福、来旺、狗儿,大帅喊人呢,怎么躲来这里了?快去……”精忠疾步跑来招呼着。 我料定前院出事,正待开口问精忠,忽听外院一阵子鬼哭狼嚎的声音,那哭声如野兽垂死般的凄厉,伴随毛竹板子噼里啪啦的刺耳响声。我一惊,忙问精忠:“出了什么事儿?” 精忠摇头叹气道:“大帅勒令查弹药库,多一半的炮弹都是灌沙子的哑弹。大帅暴怒,严惩军需官,还要拖他去游街示众。”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仓鼠(二) 这个致深,果然是个手狠心急的。 院外哭喊的声音此起彼伏,致深正军法打人,倒是打得大快人心,这些官仓鼠该死!我更不便去看。只是精忠眉头紧皱劝我道:“奶奶还是去规劝大帅一二。那军需官安大人,上面有人。” 上面有人?我一惊,心下自明,若是上面无人,也不敢如此狗胆包天。这是抵御外敌保护海防同敌人一决生死的炮弹,竟然为某些人中饱私囊灌成了沙弹。一句上面有人,就了了吗? “罪有应得!”冰绡忍不住骂一句道,“小姐,咱们不管,这种败类,让姑爷打断他们的狗腿才好呢!” 见我面露嗔意,不为所动,精忠忧心忡忡地说:“这军需官安大人,是宫里老佛爷身边安公公的嫡亲侄孙儿。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咱们大帅一到馆驿,安大人就忙里忙外的照顾,还敬咱们大帅,一口一句‘世叔’的亲热,不就是因咱们大帅在宫里还尊安公公一声‘安达’吗?” 我心里含愤,却也是左右为难。致深便是如此偏执激烈,傲睨权贵。莫说是安公公,怕是老佛爷的亲侄孙若是犯了他的规矩,他也毫不留情。 外面的空气异常紧张激烈,那失声痛哭求饶声反令我分外鄙视那些贪赃枉法之人。 原本的烈日炎炎似也因这人神共愤的恶行而骤然变色,雷霆大怒,顿然间风云变色,天空阴沉沉一片。 我举头望着那压抑阴沉的天空,怕是我们即将迎来到海边之后的第一场暴雨。 灼目刺眼的闪电如利剑般劈下,旋即喀嚓一声惊雷炸响耳边,大雨倾盆瓢泼而下。这雷雨真是说来就来,狂风暴雨中还夹杂着暑气的溽热,令人坐立不安的难过。 来福跑回来报信说,老爷退去了后院书房,水师的官员将领们都在庭院里跪着淋雨,精忠求我务必去规劝几句。 廊下哗哗的雨声不断,从房檐下扯下晶莹的水幕,远处的景色模糊朦胧,但我看到了那一群黑压压身着官服的男人,齐齐的跪满一院,那情景令人心惊胆战,又倍觉杀气。 致深的书房,我敛衣步入时,守在门口的来旺对我摇摇头,示意我止步。 书房内,那张简朴的磨得褪了漆色的柘木案子上摆着那肢解的炮弹,弹头立在那里如威风凛凛的士兵,弹身洒出了黄沙铺出一笼沙丘。致深托了下颌侧身凝神望着那沙丘目光呆滞,那目光阴寒凌厉中似要吃人。 他凝神,眸光里隐隐的愤慨消沉,更透出一抹无助的脆弱,伤感中,唇角微动深深的镌出一道深痕,如龙泉哥窑青瓷上一抹冰裂纹,含着岁月抹不去的沧桑,刻满了缺憾的美,那份被践踏的孤傲,愤慨失落后的坚守矛盾,交织不清。 我捧了一盏茶徐徐靠近他,压低声音道一句:“何必让作恶之人的恶果反去折磨你?恶果,应该自种自食!” 我本是受精忠所托,为那安大人求情的心而来,只是一见致深,发自内心无比的心疼,再看那桌案上的沙弹,愤慨令我脱口而出。 他抬眼望我,眼里满是红红的血丝,如燃烧着一汪烈火。他沙哑的声音问:“我费劲周折奔走相求,不惜入宫力劝太后,脚踩那钢针之鞋忍了蚀骨的痛,才争来这可怜的水师军费!” 他颤抖着手指着那桌案上的沙弹,一阵惨烈的笑,狂笑后,哽咽道:“沙弹!傻蛋!我才是那不折不扣痴傻的笨蛋!我竟然愚不可及,自以为有了军费,就能巩固水师海防!”他猛然握拳狠锤桌案,恨不得将桌案击碎,那案上的黄铜弹筒滚落,怦然坠地,金石相撞的声音刺耳。 心疼,心动,我靠近他,如去接近一只受伤的豹子,惴惴小心中,还是一把抱住张牙舞爪痛苦发泄的他。我从身后搂住他的坚实的腰身,感觉他猛烈的心跳,痛苦的颤抖。我的面颊在他后背摩挲,轻轻安抚他:“致深,致深,戒急用忍,莫急,莫急。” 许久,他渐渐安静,宽大的手掌捂住我绕在他腰前的手背,沉吟间,沙哑的声音道:“你下去歇息吧,我尚好。” 尚好?我满是心疼不忍松手,却又不得不。我徐徐的松开手,就听门外一声哀哀的哭嚎:“周叔,侄儿来给您叩头谢罪了。” 两名水勇搀扶着一个矮胖身材一脸泥污的男人进来,白色的内单上满是血污,颤抖着扑跪在地如一滩烂泥般,也不顾了脸面呜呜的哭着:“周叔,周叔饶命呀。”正是那贪赃枉法的安军需官。 致深一把推开我,转身从墙上取下尚方宝剑,噌棱一声宝剑出鞘,光寒刺眼逼人,惊得我倒退两步,就见精忠冲上来大喊:“大帅,不可呀!” 那地上的男人反是呜呜的哭着爬来叩头乞求:“周叔,大帅,侄儿冤枉呀!侄儿此举也是被逼无奈!” “说!”致深宝剑直指他的鼻尖质问。 安军需官偷眼望我,迟疑道:“是,是朝廷户部购置炮弹的银两,中途被革命党乱匪给劫走了!户部就求到我伯父,我伯父就求到我,让我想办法。侄儿哪里能空手套白狼呀,就只有出此下策,想混过一阵子再待户部从长计议。” 我见致深气得手腕发抖,生怕他一怒之下手腕一翻,安军需人头落地。 我忙喊他一声:“致深~” 安军需颤抖地嚷一句:“周叔,他们还说,搏斗中擒到劫军费的乱匪,供认出指使他们劫持军资银两的革命党匪首,是个女人,她姓周,叫周佳丽……”他讪讪的眼神偷望着致深,眸光里满是诡异,那一瞬,我的心一抖,致深手中的剑尖指地,嘴里嘟哝着:“一派胡言!” 致深挥剑欲砍,安军需慌得瘫软颤声哭喊:“老佛爷都下令将那擒获的乱匪押去京城亲自审问了!懿旨让众人缄口,不得泄露风声。” 一阵沉默,致深唇角抽搐片刻问:“何时之事?” “三,三月前……” 我惊诧中暗自计算,可不正是那九爷娶那郡主之前的事儿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早有安排,早有预谋?心里一阵冰刺般凉痛,周身的血都似凝结成冰凌。 顿然间,致深闻听安军需此言如泄气的皮囊一般,那震撼、失落、惊愕令我觉得难言的恐惧。 他眸光寒芒一般刺向我,道一句:“出去!” 我一愕,旋即轻服一礼退下,反身关上房门,听到里面安军需痛哭失声。 佳丽?那深藏在我心底的鱼刺再次刺痛我娇弱的内脏,一丝丝尖锐的痛楚牵动我每一寸肌肤毛发。佳丽早已入土,隔世的人儿,如今如何的卷入这场肮脏的政治纠纷中?劫水师军资,果然是佳丽所为吗? 夜晚,风疏雨骤,狂风刮着窗纸呼啦呼啦的乱响。我紧紧搂住致深的腰,贴在他后背,知他并未入睡,却不敢惊扰他。只我知道他内心的纠葛痛处,却无法却为他抚平舒缓伤痛。 他的手忽然按在我手背,紧紧的握住,沙哑的声音问:“还未睡?” 我搂紧他,轻声道:“还在想吗?过去的事儿,想也无可挽回,还是看看如何亡羊补牢以图未来吧?” 他的背一触,徐徐翻转身看我,搂住我,不再言语。 许久,他忽然说:“澜儿,有个事儿,想同你商议。” “嗯,”我草草的应一声,待他的后话,不知安大人枉法私换炮弹的事上,我还能如何帮他? “郑兴国一个人在水师驻地,一直想要寻个侍妾,只是平日忙碌无暇去寻,更没遇到个合适的。你看,冰绡如何?” 冰绡?一句话正中下怀。冰绡也是该出嫁的年龄了,与其配给府里的小厮,如凌霄一样葬送了青春,反不如嫁给郑兴国这么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只是冰绡,就这么要离开我而去。 “就依老爷做主!”我拿腔作调地戏逗道,他搂紧我,捏捏我的耳垂,额头顶着我的额头亲昵的无语蹭腻。彷如一只受伤的兽,躲在自己的巢穴。 “明儿一早,我就把冰绡的生辰八字庚帖给你。”我说。 “朝廷今儿得讯,说是倭寇似有异动,局势紧张。洋人的渡船也撤离了海港,老九,暂时无法出国……若放他在兴州,我不放心。我已托人去镇上置一所宅院,你我搬出馆驿居住,再接老九过来,放在眼前,看他如何闹翻天去。冤孽!”致深骂一句,满是愤懑。 我心下一惊,猜想致深此举,必定同今日安大人供出佳丽和革命党勾结一时相关。 若是九爷理解的革命就是如此胡为,自己撤自己御敌的柴火,我反是对这些人的行径鄙夷不屑。想到九爷那儒雅清润的容颜,温暖的笑容,澄澈的眼睛,顿时又勾起我那心底深埋的一段情感,纠结如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不知他此来海边,又要有多少难以意料的事儿发生。 第二百四十六章 冤家聚头(一) 九爷来到海边的那日,恰是我们举家乔迁之时。 他还是云淡风轻超然出尘的模样,一袭白衫,弱不胜衣。同我见礼时,他灼灼的目光望着我,似有无尽的话,却被我草草一礼和三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敷衍过去。 旋即,我转身吩咐众人登车上轿,直奔了海边的新宅院而去。 致深在镇子上新置办的寓所面海临山,毗邻郑兴国的院子,是一位白俄传教士修建的二层俄式宫廷风格小白楼,寓所并不十分大,却是颇具特色。五颜六色图案精致的毛花玻璃窗将透进楼内的日光折射成光怪陆离的颜色,洒在实木地板上,白色的西洋壁炉冷冷的,旁边立着一尊大理石男子的雕塑,乍看去,令我吃惊的并不是它赤身露体寸缕不着,也不是那一身健实诱人的肌肉,而是那线条柔和流畅的面颊曲线,那深深的眼睑,高挺的鼻梁,看上去,那么像一个人。我不禁侧头去看一眼一旁举头四顾的九爷,听到尺素已脱口而出:“呀,这雕像上的美男子,可有几分像咱们九爷呢!” “浑说!”嬷嬷打断尺素的话,羞红了脸偷眼扫一眼那裸像,嘟哝一句:“难怪那白俄佬穷得当了房子逃走,这连衣服都给人家扒走了。” 九爷似不曾留意我们的话,只同致深指点评议着屋顶上的西洋画,那肉翅小天使,眉目传神的仙女们,那么栩栩如生。 致深引我上下的房间走了一遍,为我选中的卧房是一间面对大海,玻璃窗落地的房间,明亮宽敞,他拉我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眼前是蔚蓝的海涛,金色的沙滩,飞翔的白色海鸟,景色宜人。不想竟然有此妙处,卧在自家的榻上可以静观美景。 致深的书房紧邻我的卧房,走廊的尽头是九爷怀铄的房间,旋转的汉白玉楼梯下到一楼是宽敞的客厅,彩色乌玻璃窗将厅里披上神秘的色彩。我一侧头,忽然发现壁炉旁的那尊西洋男子雕像身上披裹上披风,严丝合缝,令人哭笑不得。 傍晚,我同致深、怀铄还有郑兴国在一张西洋大理石面餐桌上畅饮说笑,晚上,致深带我去海边散步。仿佛几日前的风云雷电尽数过去,眼前又是晴空万里无云。 回到小楼寓所时,天色已黑,小楼明亮的灯光在海边格外耀眼。 门口停了几辆马车,在这僻静之处,又是晚上,会有谁匆匆造访呢?我同致深相视,都是满眼的疑惑。 才进院门,便见狗儿闪出来,一脸诡异紧张的神色,悄声道:“爷,五姨太来了。” 她如何来了?我一惊,心里颇有几分不快。我同致深离开周府不过才几日,她竟按不住性子,一路追了来。她到底想做什么? “九……九奶奶也来了!”狗儿颤颤巍巍的话才说出口,忽然一声霹雳般的喝嚷声响在身后,惊得我周身颤抖:“谢漪澜!你个贱货!你可是回来了!” 一时间血齐齐冲向脑部,我惊愕的目光寻声望去,那一声厉喝如九天惊雷,我不用细思就知道定然出了事端。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是何时从京城归来的,又如何一路寻到了这里。她不是因闯祸误杀曹蒹葭而被太后老佛爷招回京城养病去了吗?她何时归来了? “不要脸的贱货!勾引小叔子,偷嘴都偷到姑奶奶我碗里来了!”九夫人清怡郡主大骂着走来,一身俗不可耐的金玉缠绕,粗鄙不堪的谩骂令血顿时涌上面颊,我何曾被人这般当众羞辱过。我气往上撞,刚要设法上前同她理论,但余光扫见人高马大的九奶奶清怡郡主身后阴笑诡秘的五姨太慧巧时,一切尽在不言中。慧巧,她果然诡计多端,她见不得我同致深在天涯海角独享清静,赶来要同我斗到底。 就在我凝神的片刻,清怡郡主手握马鞭,疾步冲来,挥手举鞭,兜风挥舞直冲来向我抽下。 “住手!”致深同九爷怀铄异口同声的喝止,我就觉腰上被一把揽住,脚下不稳,踉跄的跌去,被致深一把抱在怀中向后敏捷地一闪。 清怡郡主手中马鞭打空,她恼羞成怒,张牙舞爪般追了我不依不饶的骂着扑来,也不顾致深的呵斥制止。 九爷怀铄闪身奔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制止道:“休得撒野!” “撒野?我撒野还是她发骚?周怀铄,你千里迢迢跑来海边是为何?还不是这贱货春心萌动惦记着你,千方百计让你到海边同她幽会?你说,你说呀!” 我气得周身发抖,深知九奶奶清怡郡主的心智并不会盘算这许多,被人不过三言两语便能以性命同我相拼。这幕后操纵她的人如今却在她身后阴暗处含笑看着大戏。 清怡郡主奋力挣脱手臂,同九爷怀铄纠缠着。看似瘦弱的九爷也不知此刻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住她的手就是不肯放松。 清怡郡主跺脚懊恼,终于放弃挣扎,被九爷夺下了手里的皮鞭。她指着九爷问:“周怀铄,你说,你当了众人说,你是不是还爱着谢漪澜?是不是为了她才来海边的的?你说呀!” 我心一抖,似乎无数目光望向我,更望向九爷,待他的一句话。 无数目光齐齐射向九爷,他却在那刹那间沉吟不语。刹那间,清怡郡主从腰间摸出一把蒙古刀,一按绷簧弯刀出鞘,寒光刺目。她大步便向我冲过来,双目如喷火一般,众人惊呼惨叫闪向后面。 “我,我刮花她的脸!看这狐狸精害去迷惑谁!”清怡郡主嘶声叫骂着挥刀向我冲来,我慌得向后退闪时,致深却一把挡我在身后,上前一把迎着清怡郡主的刀锋而去。 “致深!”我一声惊叫,致深已擒了清怡郡主的手腕在手,轻轻一翻腕,将她手中的弯刀夺下,喝令左右:“关去楼下的客房,密闭窗户,不许她出来撒野!” 致深发怒,一家之主的威严果然如虎啸深林,一句话为我解围。致深紧紧地护着我,眼看着清怡郡主叫骂着被人带走。 第二百四十七章 冤家聚头(二) 我惊魂未定,紧紧搂住致深的臂,心想这才是无妄之灾。 我含泪打量九爷道:“九爷就算是畏惧郡主河东狮吼之威,有些话还是要向郡主明言才是,不要让她无中生有,更不要听信小人挑拨。” 我委屈的将头贴去致深的臂弯,仿佛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惊吓。 致深的眸光转向原先看着好戏,此时尴尬立在一旁的五姨太慧巧道:“你如何来了?海边风浪大,更不需要推波助澜的。仔细善水者自溺而死,越是胆大的,越是自作自受。”寥寥数语,说的五姨太面颊一阵青白,低头不语。 “报~~”拖着长长声音的通禀声传来,我心下一凉,定是衙门中出事了。 齐刷刷的脚步声,一队卫队奔来,见到致深单腿跪地禀告道:“禀大帅,朝廷急电,请大帅速速去水师提督衙门接密旨议事。” 致深推开众人,吩咐一句:“更衣备马!” 他望向我,眼眸中有些担忧道:“我吩咐重兵把守在你卧房外,我去去就回。”我正要张口说几句宽慰的话,他看一眼狗儿,吩咐说:“去,隔壁去请郑大人前来,替我照顾一二。” “我会尽快回来。”他凝视着我的眼眸,匆匆离去。 清怡郡主的叫骂声响彻在小楼,致深离去后她似是知道少了禁锢,吵闹地愈发肆无忌惮。 五姨太悠悠地揉了帕子,唉声叹气道:“反是我成了恶人。她才回兴州,就得知九爷要来海边,一听说你在这里,就火冒三丈的杀来。我是想来劝架的,反做了恶人。唉,倒叫妹妹怪罪了,不如我明儿一早就回兴州罢了。” 我素来对她隐忍,如今再不想同她去扮戏。于是淡笑道:“姐姐能有自知之明,妹妹求之不得呢。爷为我买这楼阁本就是二人幽居的,实不曾打算有姐姐的房间。” 她被我一语噎堵得措手不及,我却盈盈一笑转身,打量一眼九爷正大光明的当着满院的人说:“九爷,我有几句良言相告。” 他有些愕然,却还是上前。众人见我光明正大同他有话要说,反是各自散去。只余了我同他在院中央。 “见谅。只是违心的言语,怀铄说不出。就那么简单的几个字,我竟是说不出口……”他侧身停步,望向我的眸光里有些许委屈。 仿佛一个死结系在彼此的心上从未打开过。我与他,本来就该是云淡风轻相互对望却不能有一丝交集的。没有未来的感情,我只能拒之门外,我又该如何同他说? “九爷难道就没有想过你大哥为何在此同我幽居吗?”我淡淡地望向他,话语中是认命般的安然,“他一心想要个孩子,而我,也希望腹中能有他的骨血。”我轻柔的话语锐利如利刃,我知道会割痛他的心。但是,只要旁人认为我和他还存有一毫私情,那么这事态便会不可遏制地发展下去。我不想自己被人利用,更不想他成为要挟我的筹码。事态危急,已不容我再拖泥带水。 他眸光中有淡淡的绝望,却只低低地问一句,“想妥了?” “海誓山盟,尽在此地,不负今生。月老的红线,只有一根,拴系在哪里,再无更改的道理。”我仰头凝视他凄然的眸光,月色下更显苍凉,我劝道:“既然,九爷的那根红线被月老系在了清怡郡主脚腕上,那就是三生石上的缘分,九爷要惜缘才是。” 他苦笑,那抹苍凉的笑意漫散在风里,望着我惨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我心头一惊,打量他,还是劝道:“莫要妄下断言。九爷请且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吧。” 他的目光分外痛心,忍不住在那一刹就要握住我的手,却终是放下了。他沙哑着嗓音问:“澜儿,你便是如此执迷不悔?” “住手!奸夫淫妇!”一声咆哮,我惊得连忙转身,见是清怡郡主手握弯刀,一脚踢破房门直奔我们闯来。 惊乱间,九爷怀铄挡去我眼前,将我紧紧护在身后,他积蓄了周身的气力怒声道:“休得胡闹!我一忍再忍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想怒如狂狮的清怡郡主反是愕然举刀立在那里,如被咒语定在那里一般,一动不动。 她望着九爷,胸膛起伏,喘息一阵不平地叫嚷着:“你告诉我!你要我如何做你才肯回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喜欢一个有夫之妇,你的嫂子?”她发疯一般叫喊着,那话字字刺耳,只是九爷喉头中喑哑的话语更令我吃惊:“你,永远也不是我心中的她,不能……” “咣当”一声,清怡郡主手中尖刀落地,嚣张的气焰顿时烟消云散,她一手指着九爷,泪水却潸然落下,倔强地颤抖了唇,哀哀地问:“我可以变,我可以学,我可做成你眼里的谢漪澜,我可以!你喜欢什么样,我就变作什么样!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一时间,我和九爷都愣住了。我呆立在原地,始料未及气焰嚣张的郡主竟也有如此低微的时候。 众人被郡主的呼喊声惊了来,眼见众人就要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她不容分说一把拉住我就向回跑,我踉跄的被她拖拽着向亮光的水晶宫一般的小楼而去。 进到小楼,她推搡我上楼,楼下的冰绡、尺素紧张的追上,被她飞腿踹开骂:“都不许过来!” 好一个悍妇,可怕之极。 她推我进到屋里,反手关上“嘭”的一声关上房门,屋里气氛剑拔弩张。我惊魂出窍般,慌得向后退两步,想大叫救人,却听门口重重的擂门声:“开门,开门!你开门!” “漪澜,漪澜!” “都慌得什么?人家妯娌两个叙旧,用得到如此紧张?”似是五姨太挡在了门口,悠然道,“都下去吧,有我在这里守着八妹妹,定无大碍。” 我恨的咬牙切齿,却见黑暗中,清怡郡主高大的身躯渐渐向我走来,她双目炯炯,张牙舞爪一般伸开双臂,蓄势待发一般向我扑来。我向后退着,身后是西洋沙发。她忽然扑来,一把抓住我的腕子,我一声惊叫,被她一把按坐在沙发上。 第二百四十八章 冤家聚头(三) 尚不等我明白个究竟,清怡郡主已是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纵声大哭,嘴里嚷着“漪澜,你救我,你救我!”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慌得我措手不及,我对这如野兽般的泼妇还是满心恐惧,慌得向后闪去。她却上前一把紧紧抱住我的脚腕,紧紧的贴在面颊上悲声哀求:“求你,求你,你教教我,你教教我那狐媚之术,教教我如何勾住男人的心。” 狐媚之术?勾住男人的心?是谁对她说了些什么?我心里一触,颇有些气恼。但眼前生死攸关,我更是对她每一举动满怀戒心。 暗淡的光影下,只见她一双微凸的大眼里满是认真企盼,不似在使诈搞鬼,她紧蹙着眉哀求:“求你,就教我吧,就教教我如何能狐媚,如何能让男人心动?如何让他肯看我一眼?”她那一副专注的模样,俨然对所谓的“狐媚术”信以为真,倒令我哭笑不得。她这话是当真的? 她步步紧逼,缘着我的腿爬来一把抱住我的腰,惊得我慌忙躲避,却无路可逃,整个身子蜷缩在沙发里。 她贴跪在我膝下哭诉:“我爱九爷,一早就爱上他。我十六岁那年,随父王去宫里赴宴,就见九爷玉树临风,立在花丛中,恍若天神一般。我就求皇太后赐婚,我说今生非这个男人不嫁。可是太后不允,说九爷年少。我不甘心,就一直等他。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想他不爱我,他喜欢你!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她又哭又闹,喧嚣声惹得门外众人紧张的问:“八奶奶,八奶奶,如何了?” 如今,无人能救我,我只有自救。仿佛深林里面对一只对我虎视眈眈的猛兽,可有什么道理可言?怕是逃命是第一吧? “他心里只有你,你告诉我,他喜欢你什么?只要你肯教我狐媚之术,我怎么报答你都行,”这话令人啼笑皆非,这异族女子果然傻得令人无奈,她难道连“狐媚”二字的褒贬都不知吗? 这词儿分明是骂人的话,她竟然如此执着。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狐媚子招数,你都教给我!我真的喜欢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讨厌我我父王,我讨厌所有人,我只喜欢他一个!”她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我无奈中却觉得她很是可怜。 五姨太一定是将我同九爷的往日纠葛添油加醋的说给这位醋坛子兼河东狮的清怡郡主得知了,我必须打消她的顾虑,才能稳住她。我说:“我心里也只喜欢一个人,” 她惊得紧张的望着我的眼,拳头握紧,我毫不迟疑地告诉她,“他就是周怀铭,兴樊总督,当朝一品封疆大吏,我谢漪澜的夫君!” 我眸光里满是坚持,毫不退怯地望着她的眼眸。我们对视片刻,她才长舒一口气般,自言自语般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对我认真道:“我知道,我知道五姨太想借我的手杀了你。不如,我替你杀了她,当做是给你的酬劳?你一定也厌烦那个狐狸精吧?你恨她吧?她分享你的男人,她还妒忌你。若是我,我就杀了她,将她分尸!” 她说得轻松,我却听得周身汗毛倒立,心想这妇人如此可怕。但我总不能得罪她,更不能稍有不慎激怒她。五姨太用心险恶,将这野兽引到我面前,我一定要谨慎逃生。 我定定神,端出温然的笑,整理衣袂端出师父的架子闲然道:“好吧,我就勉为其难,依了妹妹你。” 她闻听,大喜过望,问一句:“真的吗?你肯教我了?” 她那双大环眼瞪起,青眼多,黑瞳小,夜光下格外可怕。我定定心神,不敢望她的眼,只胡乱点头,吩咐她说:“你闪开,我吩咐冰绡掌灯进来。” “掌灯?是是,我去,我去!”她不容分说地奔向门,跑得急不顾脚下,绊倒一个木杌,惊叫一声飞跌出去,重重撞去门上,砰的一声巨响。惊得我的心一提,惊恐的望着那贴在门上的身影徐徐打开门,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噗通噗通滚进来许多人,乱作一团。清怡郡主捂住额头大喊着:“掌灯!” 屋里光亮一片,我的心神略定,安然的打发众人退下,更笑望着门口的五姨太道:“可惜这戏不尽兴,姐姐失望了。” 门砰的一声响,她被清怡郡主关去门外。 “快教给我呀,说说看,如何能狐媚?”清怡郡主凑坐在我身边来,迫不及待地催促。 我眸光一转说:“妹妹若想笼住九爷的心,也容易。九爷呢,未必是喜欢漪澜的人,不过是欣赏漪澜这一类温婉的小女子,怕是我老家江南扬州,俯拾皆是。” “江南温婉小女子?”她寻思着叨念一句,然后问,“不该呀,可我生得如此身材高大,莫不是要砍去一截腿?”她慌忙掏刀说,“若我矮一截子,九爷就能喜欢我,我就砍!” “别!别!”慌的我连忙阻拦着,心想这女人是真痴还是假傻,可令人无奈。 “我说的小巧,是那种举止谈吐,一举手一投足,都纤细温柔的感觉。男人多是喜欢小鸟依人的女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英雄,他们不喜欢强过他们的。” 她猛然点头附和说:“是了是了!我父王在我出嫁前也是如此告诫我,只是我未曾留心去听。哎!既然九爷喜欢,那我就学小鸟罢了,你教我,如何学小鸟?唧唧唧唧。”她捏了嗓子做出怪声,粗大的手臂忽闪了几下,咧嘴一笑,吓得我不敢看她,想干呕,这哪里是鸟儿?一只小猫绕在地上捉尾巴看似可爱,若是一头山猪也在地上捉尾巴,那简直是…… “你,你快快教我呀!”她眼巴巴地望着我乞求,堆出一脸笑,露出一口龅牙,咧开红红的唇,我吓得一头冷汗。 我寻思片刻道:“莫不如,就从学笑开始吧。” 她知足的点点头。 我手拈罗帕一角,半掩菱唇,温婉的说:“女子笑,须得是匏犀微露,巧笑倩兮。笑不露齿,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我半侧身,手里的罗帕半掩了口,莞尔一笑示范给她看。 她目不转睛的望着我,点头频频。 “你来试试,”我吩咐一声,向旁边让让,她坐在我身边,紧紧闭住唇,咬牙切齿般瞪眼,皮笑肉不笑的鼻子里哼哼的笑几声,那模样简直令人要笑喷。我掩口避开她,还须得频频点头夸赞。 “是,不对吗?”她紧张的问,露出几分懊恼的神色。 “总之,你记住,不要笑得太过,凡事要谨记一个‘敛’字。笑要敛,谈吐要敛,举止动作都要‘敛’。”我不厌其烦的讲述着,但凡她能收敛一些,府里也不会被她闹得人仰马翻。 她认真的对我点头,又问我:“那如何举手投足呢?” 我伸出秀手,纤长是指随手做个兰花指的姿态道:“女子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螓首蛾眉,形若扶柳摇风,婀娜多姿。” 我鼓励的眼神望着她,她试探着伸出手,那根根如小棒槌般的手指,拈做兰花形状,支颐一笑,我五脏六腑险些翻涌吐出,一头冷汗。这可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起码我该试着改变她。 我又道:“你日后你随着我学便是了,这走路,不能大步,要碎步急趋,如风中扶柳。” 我摇曳了身姿走了两步,回身看她,她点点头,嘴里叨念:“原来有这些高深的学问呢,我父王就未曾教过我呢。” 她说罢得意的效仿着我,摇着帕子,扭动腰身,我一看,那哪里是腰?就觉得母大虫招摇过市一般。我哭笑不得,却也无奈,不忘记叮嘱她说:“这非是一两日之功,你要勤学苦练,练些时候。还有,未学成前,切勿去外面示人,不然画虎不成反类犬,被九爷笑话了。你记得,要说话轻声,就是燕语莺声才是。再不得肆意的大声叫嚷喧嚣,九爷好静,最见不得这个了。” 说罢,我盈盈地轻施一礼道一句:“爷,万福金安。”盈盈的姿态,她仔细寻味,心领神会的认真点头。 我想,我先拖她个三五日,也嘱咐九爷用稳兵之计先稳住她,再做定夺,设法解围困境脱身。致深有意让九爷出洋,看来还真是要遣了九爷怀铄早早离国远行才是。不然这母大虫定然纠缠不清。 我同九奶奶清怡郡主出门时,门口紧张围观的丫鬟小厮唰的一声散去两边。狐疑猎奇的目光望着我们。 清怡郡主挽着我的手,亲热的样子,她含着矜持的笑,身子徐徐扭摆着,见众人对她见礼请安,就捏着嗓子尖尖酸酸的道一句:“嗯,免了。” 众人惊愕的目光望着她,她转身,对了九爷“莞尔一笑”,我一头冷汗,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果然惊得九爷面色惨白,吓得五姨太都一个寒颤。我扯扯清怡郡主的衣袖,提示她不宜操之过急。 她同我下楼时,凑来我耳边轻声说:“这狐媚术果然的见效,九爷适才多看了我两眼呢。” 我愕然,旋即点点头,满心无奈,问了楼下的冰绡:“你家姑爷可是回府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强作欢颜(一) “大伯今晚不归可是正好呢。今儿我和你一道住,澜儿,你再给我多讲讲那狐媚的招术呀。”清怡郡主认真的凑过来纠缠我,一把挽住我的臂,瞪大的双眼里满是认真的神情。 而角落里隐隐发笑的五姨太慧巧正一脸得意在暗中窥我。我忍无可忍,只觉得被清怡郡主拉住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我强自镇定忍耐着,将满心的烦忧疲惫压在心底。我要忍,我要忍到他回来,让他带我出这牢笼,就算奔去寻常乡间茅舍也是甘之如饴。我再也不要在此面对这母大虫和她背后的毒蛇备受折磨! 心下烦闷时,我只觉得整个头脑都要炸开。我恹恹地不去搭理,清怡郡主却仿佛不曾察觉我的不快,不容分说就径直奔去我的卧房,又跑去门口吩咐丫鬟们将她自己的被褥衣物尽数挪去我房里。 我立在门外,望着丫鬟们进进出出,将清怡郡主的衣物一一搬去我房中。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这里本是她的居处,我忽然有一种有家难回的感觉,无尽的尴尬酸楚。面对热情如火纠缠不休的清怡郡主,我艰难的堆出笑同她周旋:“太后老佛爷吩咐我作的两幅画还未做成,宫里已经差人来催过了两次了。今夜我务必要画完,免得太后责备我懒惰。妹妹先去睡,我画好了就回房来。” 清怡郡主信以为真,也不太过纠缠,只叮嘱我速去速回,便自己一屁股坐去床上,倒头便睡。 我独自来到致深的书房,见五姨太慧巧笑盈盈的紧随我而入。我再也不想同她强颜欢笑的做戏,淡然道:“恕漪澜失礼,老佛爷每月命题的画儿,漪澜今儿要全心尽力去做,不得分神,姐姐恕罪。” 她便被我一言堵在了门外,怅憾的眸光里满是无奈,仿佛那猫儿刚躬身低首滴溜溜的眼要扑向鸟儿,那鸟儿却抖抖翅膀飞了。 冰绡去为我泡茶的功夫,再回来时,她偷偷笑了贴在我耳边说:“小姐,我才回咱们房里去拿茶叶,你猜如何?那母大虫已经鼾声如打雷了,震得地板乱颤的。” 我愕然望她,旋即低头徐徐叹息,手中铺平那泥金扇面,提起画笔,心绪繁杂。这才是方离虎穴又入狼窝呢,如今她与我同住,分明是引狼入室,我却只能躲在这里作画,想来真是气闷。 长夜漫漫,画到后来反觉得寒意袭人。我吩咐冰绡未我取来斗篷披上,看看手下的扇面,一幅象征耋耄长寿的《蝶猫图》才画了一只浓淡相间花色的狸猫,可见心思不定。忽听到屋外传来一阵话语声,那脚步声那么的熟悉,顿时将我所有的忧虑都消散了。 是他回来了。我一惊,忙搁笔敛衣就迎出去。我急切地奔走出去,忍无可忍地一定要告诉他这小人设下的计谋,他许我要呵护我终生,他一定要设法让我脱身。我心下决然,每在这里待一刻便是如坐针毡一刻,若不是五姨太和清怡郡主走,就是我搬走。 冲到了门口处,隔了门,忽听到致深略显疲惫的话语问:“八姨太可曾安歇了?” 我心一惊,愕然驻足,听到狗儿的答话声:“回爷的话,八姨太在书房为太后老佛爷作画呢。” 不过寻常一句云淡风轻的问话,透出无时无刻的无尽关切,反令我此刻心头一阵温暖,迫近门口的脚步不觉停住,心生一阵忐忑,忙退回到到书案旁,重新拾笔,故作专心致志不曾留意他归来的样子,虔心作画。心里却暗自追悔,若我果然扑去纠缠哀求让她为我赶走五姨太和清怡郡主为我解围,岂不是同那曹蒹葭和六姨太不相上下,未免有些不明事理了。可我,该如何说动他呢? 门轻轻推开,更无人通禀,知是他不忍打搅我作画的灵感。我笔下勾罢那朵牡丹花,抬头时见他已来到我案前,才侧头莞尔一笑,搁笔,徐徐起身迎向他,轻服一礼道:“爷,辛苦了。” 他面上堆出疲倦的笑容,执着我的手问:“手如此的凉,听说你画了一夜,也要珍惜身子才是。” 我抬头,天已泛出曙光。辽远处有几声鸡啼,原来已是天亮了。我竟是画了一夜。 我握着他的手,竟也是冷的,能比我的手热几分呢?我淡然一笑,帮他脱去官服,换上狗儿捧来的一袭浅灰色摹本锻长衫。 我打量他,此时换做常服的他英气尽敛,反似有几分憔悴。他双眼泛红,掩饰不住的疲倦之色,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问我的身子。我那原本含在喉咙中即将发泄而出的抱怨言语便梗在喉头,再难道出。 任凭心下再是酸楚,我仍是艰难地扮出笑意问他:“爷还为用早膳吧?”又转向冰绡吩咐:“去厨下端清粥小菜来,我陪爷用早膳。” “昨夜我走得匆忙,九弟妹那里,我怎么听说她打伤侍卫冲了出来,她未再去为难你吧?”他的关怀令我心下一暖,可经过了这许多,我只能将酸楚往肚里咽。 我娉婷起身,做出几分落落大方的模样笑笑说:“不过是一时误会,怕是总有嚼老婆舌头的人在她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她如今在我房里睡下了。” “她在你房里睡下?”致深一脸惊愕的神色问,“这话是如何说的?” 我为他整理腰间丝绦垂眸说:“爷如今日理万机,操持水师军务大事,这点小事,自不便惊扰爷了。” “澜儿,你可是在埋怨我?”他搂过我,额头顶了我的额头问,我羞得侧头避开。恰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冰绡的声音:“禀姑爷、小姐,早膳备下了,是在楼下用,还是拿到书房?” “拿到这里吧。”致深毫不犹豫的答,原来他也不想同楼下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纠缠。致深悠然的坐去了西洋沙发里,看着冰绡端了清粥、麻油小菜、发饼进来,放在缂金丝白漆小茶几上。 第二百五十章 强作欢颜(二) 我亲手拿过青花玲珑描青碗为他盛过一碗粥,二人对坐了用早膳。金黄色的黍米粥,小菜是碧绿的海菜点了麻油,莹白剔透的风腌荸荠,红色的玫瑰卤子淮山,颜色可人。听说这厨子是从周府带来的擅长烹饪海味的厨子,如今纡尊降贵为我们烹小鲜了。 “这是什么?”我看着一道粉白相间似山药泥又略含腥气的菜夹起问冰绡。 致深一笑替她答道:“蟹肉松,你没有吃过吧?这东西极寒,你沾些姜汁吃,暖暖。” 说罢他用牙箸拈起一撮,蘸了姜汁用调羹接着送来我唇边。我微惊,当这冰绡更有几分羞怯,开口迟疑的接过吃下时,却听身后五姨太略显惊惶的声音:“爷,刘军门有急事求见。”我慌得身子一退,致深却是“啪”的一声将牙箸放下,道一句:“传!”满脸都是扫兴般的不快。 门外响起一阵洪亮的笑声:“大帅这是金屋藏娇呀,好雅兴!” 我忙起身,女人不过问外事,我须得回避才是。只是致深一个责怪的眼神,令我重新坐下。 不过片刻的功夫,橐橐的靴声传来,前后进来两人,为首一人紫膛国字脸,一脸久经官场的笑容,身后一人年过天命,有些唯唯诺诺低头谨慎。 致深看一眼冰绡,吩咐看座。 这二人草草见礼,就坐下,只是为首一人的眸光打量我,顿了顿。 致深又吩咐冰绡:“看两副碗筷,刘军门和薛统领都不是外人,一道用早膳吧。” 我便知道,这位刘军门就是他们言语中常提到的水师提督刘大人。 刘提督笑眯眯地致深道:“大帅,可否借一步说话?” 致深瞟我一眼道:“没有外人。” 刘提督迟疑片刻,才开口说:“被郑兴国查处扣押的那批走私的烟土,现已审问清楚,是芜湖巡抚的舅爷托振威号管带叶永申代买的,虽然走私犯了水师律法,可是朝廷上下,许多人情债,推不得,也只能如此。” 致深悠悠的用汤匙吃着粥,眸光也不看他们,似是落在粥碗里,沉吟片刻道:“以往,查到军舰走私,如何处置?” “涉案人等轻则重责二十军棍,重责号枷示众。” “货物如何处理?” “收没充公。” “充公之后如何处理?” “造册,变卖,充做军资。”刘军门谨慎的答道。 致深淡然一笑道:“叶永申,我可以饶他。毕竟他为北洋水师立里奇功。这许多货物充公变卖,银两拿去购置些火药换了那些灌沙子的炮弹也是好的。” 刘提督面上一阵哭笑不得的尴尬,旋即解释道:“这……怕是不妥吧?” “嗯?”致深扬长疑惑的鼻音询问,挑眼望他。 刘提督忙说:“这一船的货物,便是叶管带当了裤子都赔付不起。” “如何要他陪?那买主赔呀!走私货物,都是全款预付在先。” “只是这,这……”刘提督一头大汗,揩揩额头的汗含混道,“就是宫里的安公公,还时常的差军舰忘返岭南和天津卫,给太后运新鲜的瓜果荔枝龙眼。这水师上下人人看在眼里,上行下效……” “啪”的一声,只是的羹匙撂在盘子里,声音格外清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攀比太后,可是要谋逆造反吗?” 惊得刘提督和那位身后的薛统领倏然起身狼狈的赔罪。 我为致深布菜,眸光望着他,徐徐摇头,示意他戒急用忍。他总算强压下口怒气,挥手示意刘提督坐下。 刘提督忧心忡忡道:“这瓜果本不是太后开口要的,也算不到太后账上。只是州府间,京官那里,都打着孝敬太后和皇上的幌子来写条子让水师代为操办,如此风气一起,再无可压制。下官也是为难呀。” 致深才略略定了定心说:“你下去吧,货物扣留,叶永申,放了吧!” 送走这二人,我摸摸那粥碗已凉,吩咐冰绡去厨下热过再拿来。一面试探地规劝致深,莫要太操之过急,毕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儿,想是积习难改,也是如此的。 冰绡将热好的粥端来,欣喜道:“姑爷尝尝这粥可有什么不同?” 我看去,黄灿灿的黍米粥烧得很烂,只似颜色深了几许,就问:“加糖了?” 冰绡笑了摇头,为我们各盛上一碗,入口里,口感滑腻微咸,我品品,还觉得有几分淡淡的腥味。 “放了海味?”我问。 “猜对一半。”冰绡得意的一笑答着,见我委实猜不出,才笑道:“是天九翅煲的汤熬的黍米,可口吧?是郑大哥教给我的。” 郑大哥?我一惊,望着冰绡那得意的笑脸,恍然大悟,又看一眼致深问冰绡:“郑大人来了?” “嗯,在外面候了多时了。才见姑爷有客,就没有打扰。才他就要闯来,是我推了他外面,这么大的人也真不懂事,姑爷忙了一夜,还饿着肚子呢。”冰绡一连迭的说着,我半含担忧的目光望着致深,他囫囵的将碗中的粥吞下,也不顾了烫口,怕更没有品出什么极品天九翅的滋味,就这么因公废食暴殄天物了。 “请他进来吧。”致深将粥碗放下,用帕子揩口吩咐着。 我于是起身,吩咐丫鬟们撤去早膳,就见郑兴国大步进来,不等见礼坐下,就大声嚷:“大帅,你难道就放过那些蛀虫了吗?铁甲舰耗费巨资从海外洋人手里购来,就是为了贩卖烟土走私的吗?大帅若是不遏制此风,人心浮动,军纪不整!” 他一番慷慨陈词,致深却冷哂了道:“我周怀铭只看眼前了。走私,可以!拿钱来!有钱就分一杯羹,筹集军饷买炮弹修炮台,做什么不可?” 他一句话,如冷水泼下,郑兴国望着他愕然。 “小郑,你莫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抓走私,不是我们的事,我倒盼了他们来走私,多抓几条船,炮弹就有了。”致深的话语中反有几分调侃,旋即说:“我若是你,就去寻人看看,那些被调换的沙弹,可还能再灌些硝石硫磺一用?” 我退出房,心里却在盘算眼前的困局。我想帮致深,可我毕竟是女子,不懂军务。 下楼时,见冰绡和尺素在厨子里把弄一只大海螺,那黄褐色花纹完整的海螺很是可爱。 “呀,哪里来的大海螺?”我问。 “郑大哥送冰绡姐姐的,”尺素抢话说。 第二百五十一章 无米之炊(一) “哎呀,只你长嘴了!再不给你看了。”冰绡羞恼得将那海螺藏去身后嘟哝道,“不过是我替他缝缝补补这些时候的酬劳罢了。” 我认真望着她羞得酡红色如醉酒一般娇艳的面颊,打趣道:“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呢!” “小姐!”冰绡跺脚嗔怪着,一溜烟儿的跑开。 我转回书房时,郑新国已离去。致深静静的坐在落地窗前,碧蓝的海,金色的阳光,无垠的沙滩,让人望之宠辱偕忘。以往在兴州时,我极少见致深愁烦,衙门的事儿他在家里闭口不谈,似是再难的事儿都在他兴樊总督周怀铭面前迎刃而解,没有什么可难倒他的。只是自他来到水师的这些日子,眉头紧锁,已非故作从容的一笑所能掩饰。 我贴了他的身边坐下,看那朝阳升空后金光耀眼,一轮托上天空,照亮每一处阴翳的角落。 “忙了一夜,去小睡一会儿吧。”我劝他,原本一夜期盼想向他倾诉的委屈,无助的乞求都不得不强压下去。话到嘴边,我却不忍说出口。 “说起走私船的事儿,爷也不必太过动怒。人为利益所趋,不惜去飞蛾投火。此抑彼兴,有了水师这日行八百里的水上飞艇,怕是人人都在惦记。”我留意他的眸光,顿了顿,看他侧头来看我的眼,期待我的下文,我便鼓起勇气说:“也是漪澜妇人之见,总觉得,这堵是堵不住,那不如就疏理。既然那么多人一掷千金乐此不疲,反不如就将这桌案下见不得光的事儿挪到桌案上去做。” 他的眸光聚拢成一线,微蹙眉头饶有兴致的听我讲。我便有了几分自信,继续说:“水师反不如就张榜告示明码标价,一船货物多少运费,多少提成。所得的贩卖货物提成的银子就如数入账上报朝廷,冲抵水师军费。如此一来,若是水师中再有擅作主张卖好给富贾达官之人,那就是私吞军款的重罪;若是有人平日里顾忌颜面不便婉拒的,如今有了新的章程,怕反是为他们分忧解难了。把私下蝇营狗苟的钱光明正大收上来,以解燃眉之急,不是一举两得?” 他听来一愕,沉吟片刻道:“我本有此意,只是……若是宫里太后身边的人……” “收上来的钱也是朝廷的钱,太后的钱。便是那些打着孝敬太后的名义去动用水师铁甲舰走私之人,总不能动太后钱匣子里的钱去孝敬太后吧?”我一语,他猛然一触,忽然笑道,“果然澜儿诡计多端。” 我嗔恼的侧身赌气道:“啐,人家绞尽脑汁为你分忧,你反来取笑了。” 他凑来搂紧我,亲昵道:“只你知我呀。” 许久才叹气道:“人前光鲜,人后败絮其中,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粉墨登场的戏子,在色怒承欢的讨谁欢喜?皇上将水师这千疮百孔的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我,朝廷那些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之腐儒还处处在军费上掣肘。东洋倭寇小国都从天皇至下全民节衣缩食购置洋人的铁甲舰巩固国防,兴办教育。咱们可倒好,太后老佛爷的寿诞将至,户部又命各州各省加捐税,筹措贺寿礼。这且不算是百官以私人名义供奉献上的那份。” 我一惊,前边军费未果,眼睁睁面对一堆假炮弹;后方却催债要银子。如此一来,兴樊两地也不安宁,致深腹背受敌。 难得致深肯将难言苦痛对我讲,我同他相依偎着,如寒风中两只瑟瑟发抖的小鸟,又仿如如涸泽中相濡以沫的两条小鱼。 “只兴樊两地的银子,刮干地皮也有限。”致深掂量着。 我忽然眼前一亮,提议说:“前些时候,我看洋人很喜欢我国的瓷器,如今居住在洋人的小楼里,处处可见些洋人的器皿,都不如我们的瓷器精细。不如,寻上镇上几个烧瓷世家,烧几窑西洋图画的瓷器,卖去海外,如南洋、香港、琉球等地,这些地方的中间商人在转手卖去英法等国便可赢厚利。这样一船瓷器,本钱少,利润大,先解了眼前军费之急吧。只是不知会不会犯了朝廷的法度?” 他手中把弄那传伽南念珠,眸光望着窗外的海滩,许久不语,唇角勾勒出一抹嘲讽的笑,透出几分恣意嚣张道:“这里,我的话就是法度!” 沉默片刻,他忽然侧头斜睨我问:“许久没有给老佛爷音信了吧?随着你这两幅送去宫里的画儿,你这‘枕边人’总要该说些什么吧?” 我一惊,脸上笑意顿敛,他何来如此的话?我好心替他分忧,他却忽然提起我做奸细当老佛爷放在他身边的“枕边人”一事,我不觉心里一凉。 他一笑贴近我责怪道:“看你,多虑了。你不妨给老佛爷上书,告发说我周怀铭一时忘形纵性,带了你同郑兴国出海捕鲨鱼,入海搏鲨。” “这……”我眉头微蹙,不明其意,哪里有把自己的把柄无端端送去人手的?他身为朝廷大员,如此肆意行事已是不当,如此谬行,藏之唯恐不及。 “你不报,也自有人去报。”致深扫我一眼道,似无奈于我的愚鲁不冥。 我恍然大悟,我不说,怕是诸多的眼线,难保她们不密告太后得知。我点点头。 致深又说:“还有这走私变成‘走公’,更有我下令水师铁甲舰‘贩卖瓷器’一事,也报与老佛爷得知。” 我更是一惊,这又是为何? “无须多问,就如此去行事就是。”他却拂袖起身道,“困倦了,我去睡一个时辰,你晌午唤醒我。” 我随在他身后,他却说,“夜长梦多,去吧,瓷器一事,让九弟怀铄去拿我的金牌立刻操办。多运一船是一船。”他倒是雷厉风行。 我也困倦,收拾起画成的几幅扇面,挑选了满意的几幅,提起羊毫笔,沉吟片刻,蝇头小楷写下一道密信,封在腊丸中,一道封好交由的芳四嬷嬷带走。 天近晌午,我反是睡意全无,外面外传来九夫人清怡郡主的叫嚷声:“周怀铄!你给我滚回来!” 第二百五十二章 无米之炊(二) 我一惊,忙碌一夜,竟然忘记了这只母大虫。 出门时,见致深已困倦的揉了眼立在楼道,九爷怀铄紧皱眉头,九奶奶清怡郡主扭着身子咧着嘴哭闹着:“你喜欢狐媚,人家就去学,累了一夜学来的,你看都不看,到底要如何?” 我诧异的望了四下,隆嬷嬷机敏的凑来我身边低声道:“昨夜郡主醒了,就摸去了姑爷房里,谁想姑爷他……” 我的头猛然一炸,顿时无语,清怡郡主都对九爷做了些什么?我忙凑去清怡郡主身边安抚她说:“九弟妹快快起来,这样哭肿了眼可就难看了。” 我凑在她身边低声说:“火候未到,不是告诫你再忍几日吗?” 她抽噎的望着我,忽然将那手指变作了兰花指,揉了帕子嘤嘤作态道,“澜儿,你可是要快些教人家~~不嘛~” 我被噎堵的无语,吩咐一脸惨白的众人退下,劝哄了清怡郡主回房。 致深无奈摇头,见清怡郡主走远,同我进到书房时,忍不住低声对我说:“她是为九弟而来,若要她离去,也须得九弟离开才是。” 只是眼下是用人之际,我二人相视无奈。 一连几日,我同九爷怀铄为烧瓷一事奔波,马不停蹄一般。 九爷终于在镇上寻到几家有意这桩买卖的窑匠,带了我去同这些人谈设计的花样图纹,更有我细心整理出的西洋的名画,如此同老匠师一一敲定,也是颇费了些周折谈妥。 我们回到海边寓所时,清怡郡主正依我的吩咐在泡花瓣牛奶浴光润肌肤,她泡得肌肤发白都不肯出浴,依依不舍的隔了屏风对我说:“澜儿你可真是狐媚子,便是沐浴都被你弄得如此的享受,肌肤水嫩嫩的呢。” 我笑了说:“不是要自己享受,是要观望你的人享受才是。” 一边稳住了彪悍霸道的清怡郡主,我一边去寻致深拿钱。 进到书房,却见他又已是伏案疲倦的睡去,他身上搭了一件素缎竹纹披风,五姨太在一旁打扇伺候。她见我进来,便对我徐徐摇头,示意我不便打扰致深。 我立在那里,反是进退不得。致深如今太过疲倦了,我都不由得心疼他,只是眼前,一船的瓷器在等他,这下定的银子可如何是好呢? 见我满是不安,眸光里透出忧郁,九爷怀铄道:“还是待大哥醒来再议,也不急在一时。” 我独自坐在卧房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风吹淡粉色纱帘飘卷风中,却是愁烦满腹。只是没有银子寸步难行,若是致深不醒,我也只能在此苦等了。 猛然间,我一个想法萌动,求人不如求己,致深已为国事操劳精疲力尽,这些事儿,我不该去烦扰他的。我回房取出首饰匣子,这都是太后老佛爷所赐的珍玩首饰,更有入府之初,致深和府里姐妹们所赠我的珠宝,足足三大盒。 “小姐,这是做什么?”冰绡诧异地问,似猜出些什么,心有不甘。 我笑盈盈的自嘲道:“这些东西在我这里放着也是白放着,反不如去派做用场。先送去当铺些时日,待得了本钱,烧出一窑,贩去海外,介时再赎买回来就是了。” “可是小姐,这些东西都是小姐喜爱的,还有太后老佛爷的恩赏,还有您入宫时皇上和娘娘们赏赐的珠宝呀。”冰绡舍不得,急得劝阻道。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喜欢又如何?离开几日并无不妥呀。”我道,“只是要私下便宜行事才是,不得穿出去落了爷的颜面。” 冰绡无奈,翘了唇点点头称是。 几日里忙得昏天黑地,忙忙碌碌中,我们的瓷器总算出窑。那青花瓷西洋美人瓶烧得釉色鲜艳,霁红大瓶巧夺天工,小天使的荷花碗……一一令人爱不释手。 我将那晾干的花瓣洒上香花露塞去瓶中,那泛着淡淡香味的巧夺天工的瓶子更是令人喜爱。 直待九爷怀铄拿了致深的腰牌亲自押送这些瓷器上船,我才略略安心,总算初战告捷。九爷望着我,会心的一笑,道一句:“辛苦了!”望着他,我忽然有些不安,心悸不定。或是我太过害怕那母大虫,或许…… 忽听冰绡在外面一阵叫嚷声,“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趣?姑爷在睡觉呢。” “大帅,大帅!”郑兴国的声音响在楼下,蹬蹬的脚步声传来。 这是怎么了?我忙出去看个究竟,却见郑兴国一头大汗,怀里抱着个黄铜刺眼的炮弹,惊得众人退后。 “什么事?”致深转身而出,郑兴国人楼下,得意的声音抑制不住兴奋的嚷道:“妥了,妥了,军械局的人,将火药灌了进去,这炮弹的威力不减,击穿铁甲舰也不成问题的!” “沙弹的事儿解决了?”致深一惊,旋即眉飞色舞的朗声问。 郑兴国点点头,眸光里满是迷雾,兴奋之情难以言喻:“眼下,只需银两去买火药,即可成批的填充炮弹。” “好!速速去办!”致深拊掌称好,拍遍栏杆兴奋不已。 “提督衙门不肯给支取银子,安军需也说,如今军费紧张,处处要用银两。”郑兴国为难道。 银子,又是银子。 “大帅,此时宜早不宜迟,弹药库空虚,洋人舰队就泊在港湾外,若真是战事一起,岂不望洋兴叹了? 致深踱步在楼上,转身四望,眸光在人群中寻找。 “慧巧!”他看到了黛眉深颦立在一旁的五姨太慧巧吩咐道:“昨儿那五千两银票,先拿来救急吧。” 慧巧一愕,打量了郑兴国,颇有些因外人在场不敢尽吐实言般的迟疑,只是无数目光望着她,她才徐徐道:“那,那是给老佛爷买璞玉,去雕琢观音所用。” 她愁眉深锁道:“原本是要花三万两去买一尊宋代碾玉观音像奉给老佛爷做寿礼,即体面又省心省力,偏偏是因近来四处都缺银子,才要去买璞玉请人去剖磨。这点银子都未必够,况且老佛爷的寿诞临近。” 慧巧的话不疾不徐,只将其中的道理一一提醒了致深。 第二百五十三章 妙手调香(一) 致深无奈的长叹口气,还是吩咐说:“先挪了那笔款子来用,老佛爷的寿礼,再作思量吧。” 五姨太动动唇,想再多做规劝,却在致深不容置喙的坚定眸光中咽回了话语。 “澜儿,你随我来!”他吩咐一声,径直向书房走去。我尾随其后来到书房,心知他定是有事寻我。只见他进屋就麻利地一抖衣襟坐靠在圈椅里,目光沉凝地望着窗外阴云蔽日,大雨将至。他徐徐将手腕上那串十八子伽南香珠捋下,放在案上吩咐我:“拿去吧,把你的私房首饰都赎回来。” 我一惊,原来他都知晓了,只是这伽南沉水香珠是先皇所赐,价值连城,他不惜让我拿这伽南珠去易当,可见他如今也是为筹钱焦头烂额。 我一番好意,他竟然如此,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却强定了心思低声,“你当,我当,可有区别?澜儿素来心思不在这些珠宝珍玩,闲置了也是摆设,不如物尽其用。若非冰绡那丫头背着我尽数带了来,怕它们还束之高阁呢。” 他坚定的眸光凝视我道:“男人的责任,不必女人来慷慨解囊。” 他指着那串价值连城的伽南香珠喉头里沙哑的话音说:“先皇若是地下有知,也会感叹此物物尽其用。拿去吧!”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海浪翻滚冲天。 他侧头望着窗外浩瀚无际的大海,惊涛拍岸如沙场万马奔腾的场面,喟然道:“二十载富贵庸人,不识‘穷’滋味,如今才知守‘富’难。” 我心头忽然一口热血翻涌心头,国家海疆,世代家园,外敌当前,国人尚沉睡未醒,单靠一己之力要去堵这千疮百孔漏洞的金瓯,谈何容易! 我软笑温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且不说澜儿见致深你操劳国事,总想为爷分忧呀。”我微微顿了顿,立在那里,迟疑片刻,积蓄心头许久的话语终于合盘托出,“有一事,澜儿一直未对你直言。年初入宫时,贞妃娘娘那日私下来寻漪澜……”我此言一出,他一竦,惊诧的目光转向我。我垂着头,眸光坦然平静,立在那亮漆光如镜的桌案前,揉着衣襟,徐徐道来,“贞妃娘娘曾对澜儿吐露过一番忧国忧民的话,只是那时,澜儿尚混沌懵懂,不明其深意。还对娘娘说,娘娘的心太大,漪澜却不过是一闺阁小女子,不懂这些……如今,澜儿很羡慕也钦佩她,起码,她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为他分忧,为他解难,相濡以沫,不分彼此。那本就是一种福气。” 他面色平静如水,薄唇深抿,打量我许久才问一声:“她如何讲?” “贞妃娘娘说,她厌恶冷冰冰的宫廷,厌恶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但唯一能支撑她甘之如饴留在宫里的,就是皇上。她心疼皇上,心疼皇上孤身一人为国事烦忧夙兴夜寐。贞妃娘娘说,当今外敌虎视眈眈,国人尚不觉醒,海军亟缺铁甲舰,而军费迟迟不到。那军费都被挪用去为太后修建后花园。且不说邻国日本在举国捐钱买铁甲舰,就是如今刘公岛一带的陈年铁甲舰上,炮弹都已经短缺,若是稍有不测,战事一起,海防不堪一击。可是如今,日本国举国捐钱买铁甲舰,而我朝却集全国之资为太后贺寿买砖头木头,满朝官员急于搜刮奇珍异宝讨好太后……澜儿那时只觉贞妃娘娘话语犀利激烈,怕节外生枝,招灾惹祸,就一直将此话深藏心底。直到如今身临海疆,一睹江山之壮丽奇伟,心里百感交集。澜儿不过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只是不忍见自己的夫君独自愁烦,就是涸泽之鱼相濡以沫都是好的,也不知还能尽什么绵薄之力,为夫君分忧解愁。” 一阵沉默,大海的翻涌呼啸声震得窗户乱响。不知不觉中,我揉弄衣襟的手被他执住,缓缓的,同我十指交缠,眸光中波光微动,含了感激,却不发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风雨如晦,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只他温然的眸光包围我,如醇醪般令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因窗外风雨大作,浪涛翻天,天暗如黑夜,掌灯尚不觉其明。一家的女人们闲来无事聚在楼上小花厅吃茶,谈论的话题就是太后的华诞寿礼。 “听说,吴巡抚还真是懂事乖巧,让他的那位姨太太四处去打探老佛爷喜好什么,投其所好的四处寻觅奇珍异宝讨好老佛爷。”万嬷嬷插话说,“大太太在世时,就一直说那吴巡抚看面相就是个心中有数的闷口葫芦。” “慧巧,咱们府里都是你在掌管钥匙,快透露透露,你替咱们老爷备的什么贺礼呀?”或是闲来无事,清怡郡主竟然都对这话题饶有兴致。 慧巧说:“我尚没定主意呢。若说老佛爷的心思,谁也摸不透的。就说上次吧,有个外任的官员,听说老佛爷喜欢那养颜的龟苓膏,就费劲心思弄来些南海千年龟的壳子奉上。结果呢?呵呵……” “结果如何了?”清怡郡主瞪大眼好奇地问。 慧巧一笑,玉指捻起一枚润如红玉的樱桃送去樱唇,笑望一言清怡郡主道:“老佛爷恨不得杀了他,说他这不是存心咒她是乌龟王八吗?” 众人一阵哗然大笑,清怡郡主大声奚落说:“拍马屁拍去马蹄上,还倒扔进如此大把的钱,可真是蚀本。” 慧巧的芊芊十指最是诱人,她日日保养柔荑肌肤如玉,衬上涂了胭脂色凤仙花的指甲更显娇艳欲滴,惹人羡慕。 她粲然一笑又说:“这还不算什么趣事,更有一次。一名新入宫不久的小太监逢了老佛爷千秋,宫中上下都要送寿礼。他没见过世面,周身无一长物,竟然将一把子麻草送给了老佛爷,气得他师父就吩咐人打板子,打得那小太监鬼哭狼嚎的。恰那么巧,就被老佛爷听到撞见。老佛爷就问呀,‘这猴儿崽子是怎么了?’那小太监师父就说了,‘这孩子才来不懂事儿,竟然孝敬老佛爷一把子草绳。’” “新入宫的孩子没钱,若是有钱,怎么就混到把个命根子都断了入宫去做这差事?”万嬷嬷感叹,生出些怜悯之意。 “那个送稻草的小太监后来如何了?听五姐姐的意思,似是这送王八壳的遭了难,送稻草的反是得了赏。”我插话道,其实也是满心好奇。 第二百五十四章 妙手调香(二) 慧巧得意的一笑说:“所以呀,我说这圣心难测,阴晴不定。偏这小太监哭诉说,他献上的这草,本不是寻常的草,是他家乡山上的火龙草,逢了严冬自生温热,可是比东北的乌拉草还暖和,就是妇人月子里落下的寒症都能消除呢……老佛爷一听,就大喜,吩咐人拿来纳去鞋底里踩来试,果然是暖暖的。又有谁知道老佛爷年轻时因生先皇落下了寒症,每月来月事时痛得在床上打滚儿,吃了多少汤药调养好些,可是时常的觉得脚心寒气上涌的。如今一听说这东西好,一试了,这偏方还大好的,一时高兴反赏赐了这太监百两银子,升去做了养心殿御前的二总管。你说,这可不是天上掉下的好事儿?” 若说因这巧宗儿得赏我还是信的,若说提成了二总管我却不信,慧巧见我神情猜疑,就偷声说:“那人呀,就是当年被咱们爷设计斩杀的那位老佛爷身边的小贵子公公。”我听得周身一怵,果然如此。 清怡郡主一听可是来了精神,问道:“慧巧你说,可有什么巧宗也送个即省钱,又讨巧的寿礼呀?” 我不由望她一眼,看不出她也是个有心的。 我心里也在寻思,如何寻个巧宗应过眼前这寿礼,少花银子,却送在老佛爷眼前强似奇珍异宝,还老佛爷个喜欢舒心。省下的银子,拿去周济海军,也是为老佛爷了去后顾之忧,不让致深左右为难呀。 慧巧浅浅笑了颇有些力不从心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哪里有这本领。若说老佛爷,奇珍异宝见多了,若不送出些新鲜,怕也不抢眼。更不要说你想省下银子取这个巧了。”这反是难题了。 清怡郡主说:“我父王也为此时犯愁呢。” 慧巧一笑道:“看你,仔细容颜憔悴,就得不偿失了。男人外面的事儿,岂是你我能操心的?” 回房后,我辗转反侧,对了菱花镜左右的照,似乎真觉得自己容颜憔悴了许多。 冰绡似看出我的担忧,试探了问:“小姐,莫不如冰绡去要些羊奶来,给小姐润脸。你看宫里的老佛爷,不是总拿人乳洗脸洗澡吗,肌肤如雪一样的美。” 一旁的尺素在叠被,回头说:“听曲嬷嬷说,咱们才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土佬呢。说是城里那些窑子里的姐儿,都是托洋人传教士从西洋带回来一种牛乳膏儿,陪了香花的汁儿涂在脸上香喷喷的,一夜肌肤就莹润透泽呢。还不如奶奶求老爷设法弄些来,这些日子老爷接管了海军的差事,来来汪汪去大不列颠和法兰西国的船只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弄来些,给咱们奶奶换颜呢?” 我一听,忽然一个念头想起,是呀,这倒是可以试试。 老佛爷见惯了奇珍异宝,但我伺候在宫里在她身边的时日,也仔细看过她平日的胭脂水粉,多是宫里的惯例所调配,偶尔些洋人的花露水,也是聊聊的。一是她未必敢去试洋人的东西,而且宫里鼻塞;二是洋务大臣虽多,却未必有人在这些女人的东西上花心思,况且未摸准老佛爷的脾性的人,未必有胆量去讨这个巧。 眼前大好的商机,我岂可放过?我悄悄差尺素去替我寻人买来所说的各式的牛乳膏、雪花膏、香露水……那溢彩流光晶莹剔透的瓶瓶罐罐就分外精巧诱人。 一连两日,我闭门潜心研制这些膏子,开了脂粉铺一般,昼夜不息。 这日,我将一精致的玻璃瓶奉去致深眼前。 他诧异地问我:“什么东西?味道呛鼻,隔了三丈远都能熏人两个跟斗。” 我噗的笑了,他接连喷嚏,我又取了另外几瓶给他闻,他闻闻才点头说:“这两瓶的味道倒也还清淡,这瓶是玫瑰香?那珠白色的瓶子是茉莉花香,这黄色的,该是木樨香。” 我巧然一笑问:“太后可会心仪?” 他好奇地望着我,似在揣摩我此话的用意。 我说:“若是老佛爷身边长大的怀铭小爷都不知晓老佛爷喜好什么,那怕是宫里宫外再没谁能摸准老佛爷的脾气了。” 他恍然大悟一般,无奈一笑,摇摇头似不屑我们这些花样。 我不以为然,急得辩解道:“黄金有价,情义无价,有些东西,本就无法估价的。你觉得他值千金,就是千金,你说他一文不值,那就是不值分文。” 他似明白我的心思,奚落道:“这膏粉你能弄来,京城里就没别人见过洋人的稀罕物?若是其中再有些肖小搬弄唇舌是非,惹得老佛爷心存反感大怒,得不偿失。” 我仍不服辩驳道:“城里四处可见又如何?要物有所值,只有用心。这虽然是西洋的雪花乳膏,可我调进了香料花粉,味道异乎从前了。便是价钱,谁能道出?宫外两文钱的一个鸡蛋,宫里就值二两银子。” 他见我如此执着,拉住我的手勾我的鼻头放弃了坚持道:“真真奈何不得你。” 再将那雪花膏凑去鼻前嗅嗅,又仔细看那成色,对我说:“莫不如如此,这洋人的雪花膏里,配上些名贵的东海金珍珠粉,大禹山茯苓屑,可以再润上些蜂蜜,冰片。这样内外结合,再没个等同的东西可以询价相比。我们说它值多少银子,那就是值多少银子了。”我茅塞顿开,经他一点拨,兴奋不已。他搂着我,亲吻我的额头,温声道:“澜儿,能得妻如你,我周怀铭三生之幸。” 我羞涩一笑侧头,被他扳回面颊,轻轻在我唇间亲吻,西洋钟滴滴答答声中,时光静好,悄然流逝。 夜晚,我迫不及待的寻来些上好的珍珠打磨了粉,调和了茯苓龟壳及上等的香料,细细的用纱网子筛了。冰绡尺素伺候我在我身边,忙的不亦乐乎。 香料调制好,同那雪花羊乳膏一和颜色呈浅褐色,大不如从前的明艳,只是透出珍珠粉的光泽倒是诱人。 尺素迫不及待的凑去鼻边儿一闻,面色顿时沉了下来,摇头道:“腥臭气!” 我不信,一把夺过凑去一闻,不由心一沉,大失所望。果然是味道不同,只是淡淡的香味中,略含些腥臭味道。我满心的热度如被冷水浇透,凉了下来。我有些失望,想是龟壳的气味作怪,这东西补颜去衰是大好的,只是怎么除去那味道呢? 我冥思苦想未果,吩咐冰绡伺候我沐浴梳洗,拖着疲乏的身子去歇息。只得明日再战。 第二百五十五章 妙手调香(三) 或是我急于求成,未能考虑周全,这龟甲的腥气可如何除去呢? 冰绡为我打一条热气腾腾的手巾,为我敷面,我靠在木桶浴盆壁上,闭目细想。 面颊的毛孔被蒸腾的水汽湿润的手巾蒸开,颇是舒畅。冰绡提议说:“小姐,莫不如冰绡将那新鲜牛乳热一热,将手巾浸泡透了为小姐敷面,那牛乳就尽入了小姐的肌肤不是?” 我颓然的点点头,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忽听尺素在门外同谁在争执:“奶奶要吃龟苓膏,你们却偏偏弄来些苦丁茶,那茶是同补品相冲的!”“相冲?”我闻之一怔,顺了这思路一想,定要有一味味道更胜过龟壳腥气的香料,遮盖过其味才可。那么,有什么的味道可以遮盖那龟壳的气味? 龙涎香、冰片,压盖百味的清凉气息。我急得起身出浴,吩咐冰绡伺候我更衣,急急的寻来冰片、龙涎香、苦丁茶再调和来闻,果然的味道里没了腥臭味儿,反添了淡淡的凉苦气息。 我喜出过望,同冰绡尺素传了闻,那味道果然是清气怡人,带了淡淡的花香。 “如此清寒之气,当配梅花清冽的香气。”我仔细品闻,若非今夜致深去了军中,我恨不得深夜冲去给他一闻。 猛然间,我灵机一动,吩咐了尺素取一方丝帕在温水中浸透,轻轻覆在我额头,再将那配置好的乳膏在帕子上涂抹。冰绡尺素不解我是因何如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取下了帕子净面,对了镜子一照,果然肌肤润泽。 我惊喜道:“老佛爷日日以羊乳浸面,极其爱惜容颜,只是那羊乳洗面也无法润透肌肤。我们只需用蚕丝制成细绢卷了敷脸,敷了调制好的羊乳香膏在其上,定然一鸣惊人!” 劳累半夜,我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已是天近晌午。 我不及梳洗,就迫不及待的将那盒子乳膏拿去寻致深。他见我风风火火的跑来,不由一笑问:“大功告成了?” 我用指甲略挑了一点香乳让他闻。他在翻书,侧头闻闻寻味片刻说:“这味道大好,只是既然含了茶香,不妨让茶香盖过花香,不花不茶的反没了品性。若你们果然不想辜负了这些好料,就多调几品乳膏就是。” 多调几品?我不甚明白他的用意,他掩卷说:“拿玫瑰露,调些玫瑰雪花乳;再拿各色的茶,调些茶香雪花乳;什么丁香的,桂花的,茯苓的……” 我恍然大悟,忙说:“是了是了,什么去癣的,除斑的,补湿的……我们都可以调的。” 这几日,我房里仿佛开了香料铺子,我们聚在一处仔细的调制各种雪花霜乳,青瓜黎檬都放入其中,千奇百怪的无所不有。眼见大功告成,我和冰绡尺素兴奋得几乎抱去一处跳起来。眼见老佛爷的千秋大寿贺寿之期将至,我满心欢喜。 致深看着我欣喜不已的样子,冷冷一笑,又一盆凉水泼下。 “你们以为功德圆满了?”他笑了摇头,“阎王易见,小鬼儿难缠。这东西递得进去吗?即便递进去,不去打通那些太监呀,老佛爷身边的人呀,那些人得不到好处,就容你们了?他们能把好的说成怀的,死的说成活的。这里里外外去周旋的银子,未必就比给老佛爷贺寿筹办个寿礼便宜,横竖这里省下的,那里花出去。想给海军省军费,哪里就这么轻巧的?” 他总是在人兴致勃勃时不留情的浇下一盆冷水,我赌气的望着他,犯了难色。 “是呀,我那日也想呢,往年宫里有了庆典,朝臣们挖空心思讨皇上和太后欢心,都要极力去贿赂这些身边的人儿。如今,更是老佛爷的千秋整寿,这些人巴不得去大捞一笔,断他们的财路是不成的。若是打点,也是宗大银子。”我垂头丧气。 “更有,若非在府里试验得万无一失,此物是绝对不能拿去宫里的。”他断然道。 “可是,我同冰绡尺素亲自试过的。”我委屈道,我以身试这些乳膏,他还不信我吗? 并非我有私心,只是若让人得知此物是我所配成,慧巧定会从中作梗,节外生枝。 “人各不同,焉知你试无碍,她人就涂抹了不生红癣?”他一语,我愁眉深锁,束手无策。 我二人皆是无语,我试探道:“可否,爷只说是费尽周折托人从西洋商人手中重金购得?不要提及是漪澜所配?” 他微惊,望着我。 我说:“如此一来,慧巧可以替爷分忧打通宫里的关节,漪澜可以让府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来试试此物,以防万一。” 他依旧狐疑的眸光打量我,我深知他的意思,于是一笑道:“漪澜只图为致深你解燃眉之急,别无所图。若是此刻慧巧能同心,此事定能大功告成。” 他一把拉我坐在他腿上,打量我问:“你辛苦了这些时候……老佛爷面前……” 我淡然一笑道:“澜儿的孝心,远不及爷的孝心在老佛爷眼里值钱。还是爷奉上此物,也不辜负了这膏子。” 他点点头,一声喟叹。 乳膏调成,我分给府里的丫鬟和婆子们去尝试,果然大有裨益,人人称好。我也不由得意起来。就连万嬷嬷抹了那雪花膏,额头眼角的褶皱都淡了许多,清怡郡主更是爱不释手,纷纷问是从何处购来。 冰绡小脸一扬笑道:“何处购来,那要问我们姑爷去。总之都是姑爷拿回来的,五奶奶房里也有不少呢。” 吃茶时,谈到了寿礼。 慧巧见致深犯了难色,想想说:“若是说老佛爷身边的人呢,就安公公和肃宁嬷嬷说话分量大,其余的就是些眼前的宫娥太监姑姑们,但是若没有肃宁姑姑和安公公的眼色,断然不敢胡来。只是皇后和皇上也是能说上话的,皇后谨慎,她身边伶牙俐齿的人却不少,皇上总是同老佛爷唱反调,就不知如何借机诋毁咱们爷了。” 既然眼前有座山挡路,那挪开它或者绕开它都是有必要的。 我寻思片刻说:“若是说皇上,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料他不会为难咱们爷?” 慧巧点点头说:“肃宁姑姑呢,咱们爷是她奶大,一手带大,自然不会为难他的。我们先送些乳膏给肃宁姑姑,让她替太后试试,周围的宫娥也打点了。就是皇后宫里……” 我听她安排的井井有条,想是致深身边有她,还真是个贤内助,难得的帮手。 “倒是安公公这人,老奸巨猾,无利不起早,昔日他在宫里就是逢人只说三分话的,同谁都不十分的交好。你今儿看他好,明儿就同你生分,也是有的。宫里如此,更不怪他。若是入宫,他是要打点的,只是,最近咱爷得罪了那安军需官。” 她偷眼看致深,致深不动声色,似不想趟这滩浑水。我素知他的秉性,这些官场的事儿他厌烦得不愿去过问插手。他虽不是嫉恶如仇,若不是安军需罪无可恕,他不会重责他。只是如今,环环相扣,这倒是难了。 第二百五十六章 九爷出走(一) 致深望着墙角的小壁炉旁冷冰冰的雕像微微出神,眼神一片迷茫,不过瞬间,他唇角勾出一弯深镌的笑意,那笑容总是那么阴寒的,透出几分刀削斧凿般刚劲的韵味。 他转向慧巧说:“宫里的事儿,你最是谙熟,如何将寿礼送得妥帖马到功成,就交予你去办了。” 说罢,他起身,露出疲倦之色,却不忘转向我吩咐一声:“我乏了,你去安排一下。” 我微惊,再看慧巧的神色颇是难堪,她冷冷的眸光打量我,又避开我的眼光,分明心中妒火中烧,却要装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我应声起身,紧随致深告辞出门,回到卧房,我整个人都是疲倦不堪的模样,吩咐了尺素伺候我们梳洗。 他来到我床边,看似疲惫不堪。我为他宽衣解带,拖过一醉杨妃色菊花满绣的引枕给他靠了,将自己也贴在他怀里。 他握着我的手,倦眼微开一条缝隙,温柔凝望着我。 知他近来憔悴疲惫,我不觉心疼,道一句:“致深你也不必太煎熬,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无奈的一笑,揉揉我的手背问:“你是说寿礼?你已是立了奇功一件,至于如何送礼,自有慧巧在。” 他说得如此自信满满,可是慧巧适才颇是犹豫。 他见我狐疑的目光望他,不觉一笑,刮我鼻头嘲弄我道:“果然是段未开窍的木头,官场上,谁说话不时给自己留个七分的进退,只说三分的话。有几人实心实意似你。” 我顿时一惊,恍然大悟,慧巧久居官场,拿了宫内官场应酬的套路来对致深说话。她分明有十成的把握,却拿捏说是三成,扮出一副愁眉苦脸为难的样子,却被老谋深算的致深轻易识破。致深非但不安抚几句,反而一语就将此事全抛给她去做。我心下慨叹,致深,他终究是高深莫测的。 我伏在他胸口,娇嗔道:“澜儿傻得一心一意,也只是在爷面前。”说罢一笑。 他搂紧我,露出释怀的笑意,千头万绪繁冗不堪的愁烦,如今都在枕边淡忘。 他搂着我睡去,凑在我耳边喃喃问:“澜儿,何时给我生个儿子呀?” 我贴紧他不语,感觉他的心跳,胸口的热度,思量许久,才轻唤一声:“致深。” 他含糊的“嗯?”了一声。 我心里一阵伤感,想起我那失去的胎儿,低声央告道:“我想给孩子一个安稳的家,我们寻个僻静的田园生下他可好?”我呢喃细语,心想若真是怀个孩儿,我一定要保护他不被伤害。想到这里,伤感之余,我的心渐渐硬起来。无数风口浪尖行过,如今眼前只剩五姨太这从尊从海底浮出的冰山暗礁不时会挡在我的船前,随时将我撞得粉身碎骨。 致深没有答话,我在留意他时,他已熟睡,发出微微的鼾声。 一梦沉酣,醒来时睡眼惺忪,周身乏力。重帷低垂,声旁不知何时人去衾空。 冰绡闻声走来掀起帐子问:“小姐醒了?” 我望着她,她一笑道:“姑爷天未亮就起身赶去提督衙门了。临行叮嘱不要吵醒小姐,让小姐好生睡一觉呢。” 冰绡一笑问:“小姐,你闻这是什么香味?” 我这才觉得,屋内充盈着一股淡淡的兰草清气,似是沉香,又似夹杂兰香、零陵香。 冰绡道:“这是姑爷新得的安芳香,是太古的法子配得的,一两香堪抵一两黄金,最是安神。姑爷吩咐冰绡焚了,只为让小姐能睡个安稳觉,姑爷说,小姐近来累得憔悴了。” 如此昂贵的香,我不觉皱眉。 冰绡忙辩解说:“姑爷还说了,这香并非他购得,是有人向他求墨宝,一斗方换得这一盒子安芳香,念在他堂堂总督大人都卖字来讨娘子欢心了,小姐可不要作践了。” 这话在冰绡嘴里说来更是俏皮,我不觉嗔怪一声,侧头一笑,笑容间满是甜美。若是眼下没有外敌忧患,没有国运不兴,若能逢个太平盛世,无有忧愁的在海边,守一小农舍,哪怕做个渔翁渔婆过上安稳的日子,那才是我谢漪澜今生梦寐以求的日子。 三分人品,七分装扮,这送给老佛爷的寿礼也不得马虎了。该拿什么样的瓶子来装这些养颜润肤的雪花膏呢? 第二日,我请九爷陪我去洋商那里挑选些各式各样的西洋玻璃瓶子,小巧玲珑剔透可爱的,各选了些,寻思着如何将那些乳膏香精分装进去,把弄着这些瓶子,我都有些爱不释手。 九爷举止潇洒,仪态从容,更操着一口流利的洋文同洋商交谈,似在讨价还价,不时询问我的意见。 此刻,仿佛深山里忽然发现一道从所未见的瑰丽风景,他令我眼前一亮,对九爷添了几分佩服。我只知佳丽会洋文,那是因为她学习西洋乐器的缘故。只是我从不知九爷洋文精熟于此,羡慕的目光略含吃惊地打量他时,他已结束了同洋商的交谈,说拢个合适的价格,握手道别。 回去的路上,我异常的兴奋,抱着那一大包精致的小瓶,拈来看去,各个都爱不释手。 马车中,九爷打量我淡然一笑道:“可该如何谢我才是?” 我微惊,他这些年都守在我身边,默默的为我付出,从未曾开口向我索要过什么酬劳。以至于我亏欠他许多,都无以为报。如今他猛然一开口,我反有些措手不及。眸光一转,掀开车帘向外看看,烈日当头,正是口干舌燥。我爽朗道:“不如,漪澜请九爷去吃茶楼如何?” 他一笑,毫不迟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说吧喊了停车,对我说:“前面一条巷子都是洋人的酒馆咖啡屋,有家法国餐厅牛排的味道很正宗,如何?” 我一笑道:“就听九爷安排。” 餐馆是一座白色的小洋楼,建筑古朴典雅,修长的束柱,彩色花玻璃玫瑰窗,黯淡的光线,白色的餐桌布上,银质的烛台,餐具。他绅士般彬彬有礼的拉了椅子请我入座,又低声耐心的对我讲述着洋人用餐的规矩。红酒、烤虾、煎牛排、香气扑鼻的菌汁,我们就对坐着共进了午餐。 第二百五十七章 九爷出走(二) 我们谈着那批贩往海外的瓷器,听说洋买办已经发来电报,那批特制的瓷器卖了一笔好价格,要我们速速将第二批货物装船。我不无兴奋,提议说:“若说我国瓷器产地,不如赣西等地,该大举烧制西洋人喜欢的餐具碗碟,投其所好的卖去。” 九爷一笑讥诮道:“怕是户部、工部那些人若是得知此生财之道,不知又从中如何的中饱私囊呢,吃个脑满肠肥呢!” 我只剩叹气。 九爷端着高脚透明玻璃杯,轻轻晃动那红滟滟的酒,眸光里满是愤慨怅惘。他说:“大哥如此因循守旧的抱着这棵行将枯朽的大树,不知何时松手?九州生气恃风雷,若不有一番天翻地覆的改变,中华,将亡!” “九爷!”我惊得止住他,四下看看。 他殷殷的目光望向我,低沉的声音道:“但凡是稍有热血的华夏儿女,都不忍见江山被外敌践踏。”他握紧拳头,眸光里露出些冷意。 “所以才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我说,但我知他心里有话。果然,他愤然道:“朝廷从上到下,都在醉生梦死,就这区区北洋水师,就闹出多少匪夷所思的之事。沙弹,你可曾听说?亘古奇闻!”他体虚,话急时微微喘息。 我安静地望他,并不想和他争吵,心里却忍不住那些怨气,脱口而出:“打灯笼夜行之人总是照前面,不照自己。那沙弹,还不是因佳丽头脑一热误听了蛊惑,劫持了军费,才逼得军需官欲盖弥彰出此下策?” “一派胡言!”九爷愤恼时,白皙的面颊上,额头青筋浮现。 “就是那笔军费如数运到海边,怕也是被官员层层扒皮中饱私囊了。还不如劫了去救助灾民于水火。”他坚持道。我二人对视,原本和谐幽雅的一餐,变了味道,及至那最后一道甜点送上时,入口时都是淡淡的苦涩。 起身离去时,马车颠簸在街道上,我二人一路无语。 待下车时,我行在前面,他忽然喊住我:“漪澜!” 我一惊,回头,他说:“可以跟我一道走走吗?”又望一眼海滩。 我看他一眼的怅然苦闷,似有话说,又似难言。我似猜出些什么,想是多说无益,就一笑道:“你大哥和九夫人该候了多时了。” 他苦笑点头,陪我向小楼走去。 才进楼门,转到正厅,就听楼上一声咳嗽。我抬眼,就致深扶了楼栏而立。 我忙轻服一礼道:“爷吉安,漪澜回来了。” 致深并未理会我,只扫一眼怀铄吩咐:“到书房来!” 我心怀惴惴,踩是我们晚归,或是他在楼窗见到我同九爷在楼下说话,我不由暗自庆幸,好在我没有同九爷怀铄去海边。 “漪澜,你可是回来了,你看我这身新作的衣衫,白色素缎掐银线茉莉花骨朵锁边的……”清怡郡主迎我而来,我的深思收回,见她一身白纱衫,看来眼熟。 冰绡在我身后噗嗤一笑,低声道:“小姐,可不是同你那身鲛绡衫子一般无二?” 我恍然大悟,只得堆出几分笑违心的称赞:“真好看。” 她忽然问:“听说,九爷同你一道出去的,他可是回来了?” 正说话,忽然听到楼上一阵斥骂声:“混账!” 后面的话听不清,众人都惊愕在原地,五姨太慧巧喊我道:“澜儿,你随我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怀铄九爷恭顺地垂首跪地,暗淡的身影投在水磨砖地上。 致深发威时就是不可理喻的野兽,我最看不惯他教训子侄耀武扬威的样子,想去劝,身后的慧巧也跟来,她在旁边目不转睛的静观其变。 “大哥的话,你也是当做耳边风,不再入耳,终日里饱食无事,同些狐朋狗友混迹去一处!偏偏心思不往正途上放!吩咐你做点正事,就千百个借口推脱……” 致深不停声的叱责,我都难以插话。 我的愤慨假于辞色,怕激怒了他,却又不忍他如此折辱九爷怀铄。兄长又如何?九爷做错了什么?这些时日,若不是九爷替他前后奔波张罗那烧瓷运出海的事儿,怕他此刻还更为焦头烂额呢。 致深打量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怀铄,似有了征服者的快感。他冷哂,随口吩咐说:“回你房间去跪着!想明白了再起身!” 五姨太慧巧眉头紧蹙上前规劝说:“什么事儿让爷动这么大的肝火……九爷也是,还不快快陪个不是,起来吧。” 我心里满是埋怨,就是致深如今百事缠身,千头万绪无可排解,也不该拿九爷寻茬子发火。但我依约觉得他是在气我同九爷一道归来,不知他心里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他手指九爷怀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若此地待得不自在,你回兴州去吧!带了你媳妇一道回去,闭门读书!” 可当我的眸光触到五姨太慧巧那若有深意的眸光,她望着致深又看看九爷,那眸光诡异似藏了无限玄机,我的心不由一动,莫不是此事另有隐情? 小院内一片西洋雏菊花金黄一片分外耀眼。我并不喜欢菊花,只嫌它过于冷清,骄傲孤高的没有来由。再高贵,它也是花,况且千姿百态的奇葩各有千秋,如何就它独傲了去? 我这矫情的话去年初秋曾对慧巧说过,那时我同她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时常一道携手花丛,说不尽的心里话。那时,她笑得露出一口皓齿再也合不拢嘴,逗我说:“谁让你嫁与了东风?落根在了我们家。” 风景不殊,人不复初,奈何? 世间的事儿,波诡云谲,总是难以揣测。 洋雏菊花丛里钻出一只银蓝色毛茸茸的小家伙,在花间嬉闹,那时慧巧养的“白俄雪精灵”名猫灵儿,灵儿“喵”的叫一声,甩着尾巴,苗条的身材细长的颈,莹绿的眼眸泛着幽光,踱步出来悠然的样子如跳白俄宫廷舞。不知为何,我一见这只猫,发自心底的一阵恐惧,向后躲了一步。 慧巧的咯咯的笑声从身后传来:“这么久了,你还怕他不成?” 我望她,定定神微扬了眉道:“畜生毕竟是畜生,野性难驯的。” 她更是笑得春花般从容,亲热的摇着纨扇凑近我,俯身抱起灵儿抚弄着它那软如天鹅绒般的毛说:“你呀,真真的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第二百五十八章 九爷出走(三) 她从来是诡计多端,我不得不防,淡面容上还要故作从容的应对。 她兀自说:“九爷呢,平日里行事乖张,不合体统的地方多些,也难怪咱们爷寻个把柄就敲打一顿,若再不压压,就上天去了。” 她眸光中露出些惨淡之意说:“爷终归是个性情之人,怕是日后就毁在这‘性情’二字上。老佛爷那双眼,洞若观火,谁也休想翻出她老人家的佛掌的。有些人,不是他想保就能保的,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人。” 我心一怵,一股从所未有的恐惧,如晴好的天空忽然刮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令人措手不及。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若非如此,慧巧如何这么打哑谜一般来会我? 致深要保谁?老佛爷又不肯饶谁?慧巧又要我劝致深什么? 她一声哀婉的叹息,抚弄着怀里的猫儿。 我不知她的用意,却心存提防。 敷衍两句,我回房,也不知九爷如何了? 心里烦躁,正要喊来冰绡一问,就觉得一道阴影从身后压来,猛一回头,竟然不知何时致深在我身后。 “致……”我语塞,惶然的看他一眼。 “去哪里了?”他问,冷冷的。 “洋商那里去买装寿礼的瓶子。”我应着。 他却唇角掠过冷笑,问一句:“是吗?”话锋凌厉咄咄逼人,然后步步迫近我,我心在突突的跳,不知他要做什么,我被逼去了窗旁,身子都要贴成一幅画儿,不知如何是好。 他捏起我的下颌,仔细端详我,我慌得不知所措时,冷不防他一把勒住我的肩,强来吻向我。这……我慌得要挣扎,光天化日,况且没有关门窗。但他丝毫不容我稍有违拗。 我急得奋力甩开他的束缚,侧过头焦躁的推搪:“老爷……我身子,不适……热感风寒,头痛。”我含糊其辞,后面的话自己都听不清。 “身子不适?”他问,低声道:“我的偏方,包治百病。” 他一把搂起我,抱入怀里,如老虎擒了猎物在口,向巢穴里叼去。 “致深,致深!”我惊慌挣扎,他岂能如此,他…… 她将我掀翻在床上,不容分说就用强,我的衣衫被扯开,我挣扎中看到了冰绡惊呆在那里惊惶的目光,我含了哭声大喊着:“冰绡你下去!走!” 致深愣住,他还顾及尊严,徐徐从我身上起来,打量了我片刻,狠狠的说:“你要知道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我的身份可不是就如此被他凌辱,我知道他此来还是在生我的气,更是对怀铄的事儿耿耿于怀。只是我满心委屈,周致深,你心胸如此狭隘,怪我平日错看了你! 他整衣出去,怕是一腔热火被我当头一盆冷水淋下。我独坐在床上紧拉了衣口坐了很久,直到冰绡跑进来说:“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前面都传出笑话了,说小姐不肯同老爷同房,还把老爷赶出了门,生生去了五姨太那边。” “谁说的?”我心下一惊,愀然不乐问她,思量这不过才是一炷香的功夫,况且只我二人在场,并无人看到。 我悔得脸色煞白。若是府里人人皆知了,致深如此好颜面的人,定然以为是我吐露出去,益发恨我。若是五姨太得知,我床上踢下去的男人钻进了她帐子里施舍她那点饥饿的情荒,她如何的恨我可想而知。 冰绡怯怯道:“小姐莫恼,姑爷一时烦躁性急,也不全是为了小姐。或是过会子消了气,就回来了呢。“ 我摇摇头,暗自恨恼,怕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须臾功夫,隔墙有耳,闺房私戏,便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第二日一早,我便听到了九夫人清怡郡主哭天抢地的哭嚎声,我忙出去看,一群人围着坐在地上哭闹的清怡郡主。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我改,他喜欢什么我改什么,他为何扔下我独自走了?”她哭闹着,实在不成体统。 隆嬷嬷凑在我耳边悄声说:“九爷昨夜被老爷叱责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约摸是乘船走的,府里的车马未动。只留给老爷一封信,让送了郡主回京城去。” 九爷走了?我一惊。 五姨太劝解道:“莫哭了,老爷不是遣人去四处追拿他了吗?” “若是追不上呢?”清怡郡主不肯罢休地哭闹,“还我丈夫来!” 致深深沉的声音响在身后:“你但盼着我不要抓到他,抓到他,定打断他的腿,锁在祠堂里!” 几日,我同致深就在冷战,若即若离。就连慧巧都看出些异样,偷偷问我:“澜儿,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还同小孩儿一般的争吃的急了眼不成?看看话酸语僵的,我都替你们着急。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用不用姐姐去为你们两个做个和事老儿呀?” 我听她话里满是取笑,不知她心里有多得意。我娇嗔的甩开她道:“姐姐若是觉得他好,自己去哄他开心就是。”既然是她乐此不疲的人前作戏,我定当奉陪。 她倒是不沉不恼,长吸口气打量我,忽然嫣然一笑说:“这便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了,要羡煞多少姐妹呢。” 慧巧似是明白了什么,悄声问我:“澜儿,该不是,你心里,真是觉得九爷比他好?莫不是咱们爷太过古板,不如九爷话语活泛吧?九爷好是好,可毕竟是小叔子。便抛开这个不谈,论人物论才学,就是肢体不全,他如何也比不上咱们爷呀?” 提起“爷”,她满眼的崇敬,仿佛惴惴小心的捧着一块儿珍宝。我真倒为她抱屈了,她对致深如此用心,致深对她却也平平。说好听了是相敬如宾,若是难听,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 只是她悄声问我这话,阴险之心可见。 我岑然一笑道:“哦?姐姐此话何意?妹妹倒是未曾想过,难得姐姐对九爷如此的关心呢。瓜田李下的,倒是姐姐要避嫌才是。再者,九奶奶是个心思重的。” 若是日后她再敢拿这些话来揶揄我,我定不轻饶! “九爷,九爷在哪里?啊,在哪里?”清怡郡主从楼梯上冲下来,直奔我们而来,定是她听到“九爷”二字,全身的心思都调动起来。 我扬声对清怡郡主道:“你这位五姐姐,对九爷身上可还真没少花心思呢。九爷去了哪里,她定然知道的。” 我笑笑转身而去,我无心同她们纠缠,不知不觉的向花园走去。 第二百五十九章 懿旨之责(一) 箫声,我又听到了箫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动人,悲凉凄冷随了几丝冷雨,沁入人心凉丝的。我在花园立了片刻,冰绡催促我说:“小姐,飘雨点了,雨寒,不宜在外面久立的,咱们回房去吧。” 我却痴迷于那箫声阵阵,一曲罢翻做一曲,其中那曲《九凝》是失传的古曲,我曾听老琴师弹起,但不过是残谱,其中许多音都是后人揣测了添补的,各得其长。此刻的箫声凝而不涩,顿而不断,飘飘渺渺在这薄薄的雨幕中。 雨水打湿我的发线,我提了裙摆向园子里循声而去。 “是九爷回来了吧?”冰绡惊喜猜测道,“哪里不好吹箫,偏偏跑来这里顶雨受寒的?” 她不容分说就向箫声深处跑去。只我深知这吹箫之人定不是怀铄。我能辩音色,就像能辨别字迹一般,这箫声吹得凝沉,远不如怀铄九爷的箫声飘洒逍遥无拘无束。但这箫声娴熟,技艺高超,若论功底,比起九爷怀铄,此人为上。我记起慧巧提及,清怡郡主为取悦九爷,特地请来一位老琴师教她抚琴吹箫,是了,怕是琴师。只是这琴师也太过大意,小姐夫人们常去走动的后花园,可也是他随意游玩的? 我们绕过夹径绿油油的金桂树,头上棕榈树成荫遮雨,寻了箫声而去。忽然,箫声戛然而止,我反是顿足在原地,听着沙沙的雨打疏林声,四周静谧,霎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似少了些什么。 “前面,小姐,前面凉棚有人。”冰绡左右巡找,忽然手指前方。 我寻了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绿树掩映中,有一背影,若隐若现一袭青衫。 我的心猝然一惊,那身形,仿佛是…… 我继续向前,那箫声已换做了琴声,古琴声陡起,冰弦暗生凉寒。铮琮数音,如雨打芭蕉,夜雨闻铃,凄婉哀沉,我竟然不忍过去打扰,静静听了片刻,忽然那琴声翻做一曲《流水》,水流绕过山间不畏岩石阻挠,锐意直奔江海投身一泻千里直下时,仿佛婉约的江南小曲顿时翻作了大江东去的豪迈。 是他!致深。 我行到凉棚下,他闻声打住琴声,按弦也不回首问:“你如何来了?冷雨凄风,回房去吧。” 我满眼的意外惊喜,难不成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知他曾会抚琴,却不想技艺高超如此。 他敛袖起身,整理袍襟说:“去吧,让我静静。” 我凝视着他修长的手指,那本是握刀鲜血满手杀伐无数的手,竟然会抚琴? 琴案上香炉袅袅飘着沉香气息,令人心静。 他抖抖手指说:“许久不弹,生疏了。” 我道:“老爷过谦了,老爷的琴技,漪澜望尘莫及。” “比九弟如何?”他忽然笑了问,凝视我的目光满是挑衅。这人,如此的…… 我深咽一口气哭笑不得。说良心话,致深的琴技果然高于怀铄,不知为何,也不知他如何修炼而成,都是个谜团。 我此时的惊愕,不亚于突然发现身边睡了个陌生人。 他微扬下颌不屑,眉目间透出悠远沉静,信手敛弦,冷冷道:“这些把戏,我十几年前就炉火纯青。宫廷一等一的乐师亲自执教,古琴各大流派掌门人指点,督教之严,半个音都不容错的。你同老九那点把戏,不过是学来自娱自乐的,岂能同日而语?” 我听得哭笑不得,他那话酸酸的,话语里满是霸道。 沉吟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狗儿的叫嚷声传来:“老爷,老爷,朝廷来人传老佛爷懿旨,老爷速速更衣接懿旨去。” 懿旨?我微愕,致深敛衽起身,抖抖袍襟上落的细碎的无名小黄花,径直随狗儿而去。 我愣在凉棚内,听了冰绡偷声问我,“小姐,咱们可随了去看看?” 我拾起那根紫竹箫,手指轻轻抚弄那箫孔,却不想去同宫中那些人前去应酬。 过了一阵子,门外却听到马车声动,料是来使离去了。 再等了些时候,风急雨大,凉棚被雨水打得飘摇不定。我也不见致深转来,只得抱起那尾古琴,让冰绡拿了紫竹箫,冲回楼里去。 不过几步的距离,我周身裙衫竟然被雨水打湿,冰凉的贴在肌肤上。尺素从楼里迎面赶来接过我怀里的琴,迎了我们入内,忙帮我整理衫子,再用帕子为我轻沾发丝上的水,不由问尺素:“爷在哪里?将琴送去吧。” 尺素的神色颇是怪异,偷眼看看四周,紧张地低声:“前面庭院里呢。” 前面庭院里?我不觉暗自奇怪。前面庭院里是一方草坪,门外是大海沙滩,他去庭院淋雨吗? “老爷是送客去了吗?”冰绡诧异地问。 尺素摇摇头,神秘道:“是太后老佛爷懿旨,罚咱们爷思过呢。” 思过?我眉头一蹙,忍不住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尺素抿抿嘴,眸光一转,似有些暗笑道:“太后老佛爷说,听人举报,咱们爷不顾身份矜重,堂堂一品大员,竟然只身出海犯险斗狠好勇去赤膊擒鲨鱼,实属不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举实属鲁莽不孝;让咱们老爷好生思过呢。” 尺素说得有板有眼的,倒是冰绡一听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就为这点子事儿呀?可不是小题大做了。人都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再说,还有郑大人保驾呢,怕什么?” 提到郑兴国,冰绡眉开眼笑。我狠狠瞪她一眼,疾步赶去前面去看致深。就听尺素在身后对冰绡低声说:“太后老佛爷是认真的呢,还让太监公公送来一个什么‘慎行袋子’,里面装满了粗粗细细的藤条,笞肉的,可是吓人呢……” “慎己袋?”我惊得问,心里一沉。我曾听致深提起宫中那可怕的刑罚,太后老佛爷动真气了吗?早知如此,真不该听了致深那番自信满满的话,写了密信给老佛爷去告发他。我此刻的悔恨压过了这些天对他霸道刻薄的气恼,反是担心他。 尺素说:“五姨奶奶还说,这回是老佛爷顾及咱们爷的颜面,罚跪思过都是天大的恩赦了。若是换在十年前,那家法就打在屁股上了。” 第二百六十章 懿旨之责(二) 我无奈地回眸瞪了尺素一眼,口不择言的小蹄子! 楼梯上五姨太慧巧的一声慨叹传来:“唉,出海捕鲨鱼,如此私密的事儿,如何太后老佛爷就得知了呢?” 我仰头望她,见她得意地一手摇着纨扇,一手托一明黄色锦盒,盈盈从楼梯上下来,我心想你我不过是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她徐徐下楼,仪态雍容,淡笑道:“咱们爷这性子,难怪老佛爷说,七岁看老。爷七岁那年在宫中,同先皇玩泥巴捏小人儿,犯了老佛爷的忌讳。老佛爷逼他们踩碎了,赌誓日后再不捏这招鬼祟的东西了。这么又罚又掐的,老佛爷总算逼得先皇亲手摔碎了自己捏的那泥娃娃,只咱们爷,倔强得哭得声音沙哑,熬了痛就死死抱住他捏的泥娃娃不肯松手。恼得老佛爷打到最后,忍不住抱住咱们爷边哭边骂,说这人若是太纵了性子痴迷一物,日后定为物所累。” 五姨太说着,打开手里托着的明黄色锦盒,端详着慨叹一声:“近二十载,此物依旧。” 我一惊,忍不住望去她从锦盒内拈起的那枚褐色小泥人,见她边说边从楼梯走下:“也不知今儿太后老佛爷如何这般动怒,慎己袋赐来威慑警醒也罢了,怎么这收藏了许多年的泥娃娃也送回了?” 我满怀好奇,迎了她过去看。果然一个褐色的泥娃娃,捏得粗糙,也不见得如何的好,只是那抠出的眉眼笑眯眯的很是可爱。 我小心翼翼的将那泥娃娃捧在手心里,越是大拙之物,就越显精巧可爱。难道这是致深儿时所捏?又因何犯了老佛爷的忌讳呢? “咔嚓”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楼房都似在雷声中抖动。 我手一抖,那泥娃娃险些丢掉。 “小心!”慧巧一惊,眼疾手快抢过我手中的泥娃娃。 我二人对视时,她一笑努努嘴对了外面道:“还不去看望咱们爷?” 瓢泼的大雨,遮挡了视线,雨地中,致深双手高高捧着那半露了荆条的袋子,垂眸跪在雨地里。 一把油纸伞,我擎着来到他身边,那伞几乎遮挡不住风刮来的横雨,我的衣衫顿时湿透,紧贴身上。 大雨冰凉稀薄的空气几乎令我窒息,我的呼吸急促,却忽然泪水夹杂在雨水里。我蹲身在他面前,哽咽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我心想,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便是狡诈聪颖如周怀铭,也有失算的时候。 他望着我,雨水洗面的他却笑了,笑得侧头说:“如此,很好。” “很好?”我惊得唇角抽搐,怜惜他,锥心的痛,恨不得纵声哭出来,“傻子!都是你自作聪明,若你不让我去举报,何来今日的折辱受苦?” 我低声哽咽,他更是笑,笑得摇头,轻声问我:“你告发了几条罪过?” 我一怔,两条,这下海搏击鲨鱼是其一。 “太后罚了几条?”他低沉声音问,眸光里透出狡黠的光芒。 “阿嚏,阿嚏!”他侧头连打两个喷嚏,我拿出帕子为他擦脸,他那眸光中,我恍然大悟。 水师铁甲舰公然明码标价走私货物一事,太后不罚,就是首肯了!这如同此举得了太后的懿旨恩准,岂不是解了燃眉之急?大快人心呀! 如今瓷器销路好,水师舰队贩卖货物虽然是老鹰捉麻雀,但也是为了筹集军资。 致深窃笑道:“回去吧,傻丫头。才我在雨地里想,如此一来,舰队还可以为地方商贾船只在海上保驾护航,防海盗,如此,更能敲这些富户一大笔银子!” 我也来了兴致,陪他跪在雨水地里,丝毫不觉寒凉,谋划说:“那些瓷器,可以再多些花样,拓宽些销路……” “阿嚏!”我也喷嚏连连。 满脸雨水纵横,我二人隔了雨线傻傻对视,却还能看清彼此眼中熠熠的光彩。二人都不觉一笑,他搂紧我,轻轻啜着我的额头,我二人如两只风雨中的小鸟依偎在一处。许久,他喃喃自语:“老佛爷说,人若没有执念珍爱在乎之物,才能无所惧。人为物累,人为名累,人为色累,最终还害人丧命的都是自己心头那点不舍的执念。” 他的话语丝丝入耳,我听来凄切如寒雨,心中不觉一惊,齿颊间寻味这话总觉得有几分不详之感,却说不出哪里的不妥。风静、波平,雨过后的清晨,我受凉喷嚏不绝,致深却也是鼻涕连连,待我二人相互搀扶起身的片刻,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眼前是温暖的卧房。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将投在暖色的帐幔上,紫色的流苏轻轻的在微风中摇摆。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冰绡惊喜的叫嚷声,窸窸窣窣的一声脚步声,狗儿急促的声音:“快让让,让让,郎中请来了。” 鹤发童颜的老郎中坐在我床前木杌上为我把脉,二指轻轻搭在我脉搏上,稳稳的按下。我静静打量他,见他微愕,手下稍停,又徐徐摇摇头,再去把脉。 四下一片静谧,无数目光关切地望着郎中。我也吃惊自己为何如此的娇气,竟然晕倒在地。便听致深已忍不住问:“郎中,贱内所患的可是风寒?如何的突然眩晕?” 老郎中一笑,捻了几根山羊胡子呵呵的笑了拱手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夫人这是喜脉!” 喜脉?我一惊,始料未及,却又有些难以置信。 致深已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把抓住老郎中的臂问:“您可确定?” 老郎中岑然一笑道:“老夫悬壶济世数十载,这喜脉是不会把错的。只是夫人受了些风寒,叫之劳累,阳气亏耗,惊了胎气,才昏厥倒地。应不大碍,吃几副将养的药静养些时日定然好了。” 致深惊喜过望,起身在屋里踱步,摩拳擦掌,掩饰不住一脸的欢喜。又坐回我床边,拉住我的手道:“澜儿,你可听郎中说了,你有喜了。” 我羞涩一笑点点头,心里一阵隐隐的甜蜜。一切来得如此的快,我还为做好准备,这小生命就悄然而至。 旋即,四下一片喜庆的声音,唏嘘声惊喜感叹声,看着致深那难以掩饰的欢快,我心底里渐渐的恍悟过来,算算时日,那大海中的一番海誓缠绵,我不觉生出淡淡的欣喜,笑容都泛出甜蜜。我有喜了!上天的恩赐,终于又让我怀上了宝宝。 第二百六十一章 害喜(一) 致深执着我的手满心欢喜道:“澜儿,我们有孩子了,你这些日子就卧床不要走动,好好养胎。”那副神情,仿佛比我更是紧张。 我嗔怪地瞪他一眼,又看看一旁愕然的老郎中略显诧异的神情,怀胎生子如万物繁衍都是寻常事,却不料致深这堂堂大帅竟然如此失态,欣喜若狂如个孩子一般眉飞色舞。 “慧巧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也恭喜妹妹了。”五姨太慧巧笑盈盈的凑来,那副雍容大度的模样,笑容满眼,眼角竟然挂了惊喜的泪,仿佛比我都要欢喜开心。若不是此前的风起云涌似在眼前,我都要为她的一份真情深深打动呢。 致深这才放开我的手,敛袖拱手答谢老郎中道:“有劳老先生了,贱内这虚症,就仰仗老先生妙手回事保她母子平安了。” 送走郎中,致深转回我床边,抑制不住兴奋,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我的小腹,轻轻伸手去抚弄说:“怎么说来就来了,还真是令人惊喜过望呢。” 意外惊喜,便是我也是措手不及,此刻如一觉醒来忽得上天的恩赐一般,这萌动的小生命如初春的小草,就在我腹中生根缓缓发芽了。我惬意的揉弄着平平的小腹,此刻还丝毫看不出痕迹,造化便是如此的弄人,在我措手不及间一夜失去了孩子,又在我毫无意料间悄悄将孩子送还我腹中,只是这个孩子,我定拼付全力的保护他,定不让他再受丝毫伤害。 我一笑矫情道:“爷若是还未曾提防,那就将他送回去,晚几年再要。” 他宽大的手掌一把掩住我的嘴,嗔怪道:“胡言乱语,这话也是随便说的!” 众人闻讯纷纷赶来贺喜。不等我开口,五姨太就妥帖的替我安排了打赏说:“八奶奶吩咐看赏,各赏二两银子,去账上取吧。” 她出手如此阔绰,下人们闻听喜出望外,屈膝千恩万谢的下去。 嬷嬷们深谙此事,满脸笑如春花般的进进出出,更有万嬷嬷叮嘱了致深些话,就在西洋画屏外,我听得真真的。 “八奶奶身子虚弱,这胎儿就更是要小心。前三个月最少要谨慎,爷要仔细了。”万嬷嬷这话说得隐晦,我却面颊一赤,隐隐燥热,深知其意。 致深沉吟片刻“嗯”的应了一声,旋即说:“将我的被衾挪去隔壁的书房就是。” 他再转身回来时,面颊上带了淡淡的潮红,一双温情的眸子沉迷的望着我,凑在我身边,轻轻捧起我的头说:“从今往后,你什么都不必做,也不要为我分心。你如今最大的责任,最是能为我分忧解愁的,就是好好的生下我们的儿子。” 我垂眸,噙着甜美如浸在蜜罐中的笑容问:“爷如何就知是个儿子?或是个女儿呢?” 致深认真道:“唉?才我问过冰绡,你这几日的饮食,分明冰绡说你这些日子食酸,梅子酸枣没有少吃,偶尔还干呕。” 他倒是个细心的,我嫣然一笑。他搂紧我说:“万嬷嬷说,看你这小腹和身形,定是个儿子的模样。” 我执拗地侧头嘀咕着:“影儿都没有呢,你就如此的欢喜了。” “如何没有影儿?分明已在你腹中藏着呢,不过不肯出来拜见爹爹就是了。”他矫情道,同我亲昵去一处。那只有二人的温馨,如那夜的小船漂泊在宁静的大海里,我二人相互依偎,广袤的海天间静静享受那份唯有星月陪伴的安谧温馨。 起初几日,我处处提防,便是饮食上都格外小心,生怕一瞬眼间,腹中的孩儿就轻易的消失,重新让我坠入那万劫不复痛苦的深渊。怕是忧思过重,我反是毫无食欲,便是汤水都是喝得极少。不过几日,人也消瘦,面色多了憔悴。 致深从军中赶回,急得无可奈何,在我床边摩拳擦掌,不知为何,我吃进的东西就要呕吐而出,汤水不存。郎中来为我把脉,都对我这异常的反应束手无策,频频摇头,若说害喜,也不是这种症状。 “怕是心病吧?”郎中无奈中只说了这么句话便辞去。 夕阳通过明彻的玻璃窗洒在我的帐子上,暖暖的照在我身上,致深坐在我床边,绝望的目光中闪着依约的波光,我从未见他如此伤感的模样,竟然毫不掩饰,可我也不知是为何,自己竟然难以进食,就如此的憔悴下去。 我身下见红,惊得嬷嬷们如临大敌一般。 致深束手无策地狠狠捶了墙壁,转身而去。 窗外绿茵茵的草坪,远处的白沙滩,蔚蓝的大海,都无法令我心情愉悦。我如一个战士,恨不得昼夜不眠守护我腹中的孩儿,却无法挽留他。 豆大一颗清冷的泪从面颊滑落,莫非这一切来得快,注定去也匆匆?这调皮的孩子仿佛故意来世上一遭同我逗弄,让我空欢喜一场,旋即就不顾我拉扯住他的小手,也要决绝的离去。 孩子,我的孩子,我该如何是好? 五姨太慧巧捧了一晚白粥来到我身边轻声说:“万嬷嬷说,妹妹这嘴里怕是害味,才吃什么吐什么,无一能入口的。妹妹尝尝,这是白粥,纯米,没有味道。” 她轻盈盈的坐在我身边,用羹匙轻轻舀起一勺,自己用唇吹吹热气,就小心翼翼地送来我唇边。 不过瞬间,我眼前忽然飘过她阴险的笑容,此刻她的笑容在我眼前似乎扭曲,如鬼魅一般的狞笑着而来,面颊也是青面獠牙。一股血腥气息扑鼻而来,满眼是凄惨恐怖,我惊得“啊”的一声大叫,一把打开她手中递来的羹匙,竟然将她另一手捧的粥碗也打翻,一碗热粥就泼在她面颊上,她惊得一声叫,闪身掩面,一片混乱。 我周身在瑟瑟发抖,蜷缩在床脚。致深闻讯赶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惊急的问:“澜儿,澜儿,你如何了?我在这里,我在,你不要怕。” 他宽阔的胸怀,我依偎着,紧紧扎在他怀里,才略感安稳。我无助的抽噎着,看着致深对了一旁狼狈不堪由着婆子们为她擦洗拾掇的五姨太慧巧怒不可遏的咆哮道:“你到底还要做什么!你忘记如何答应我的?若不安分,就滚!滚出去!” 五姨太慧巧一连无辜,愕然在那里落泪。只我知道,今儿的事原不赖慧巧,但她过往的恶毒和劣迹令我望而生畏。 万嬷嬷上前叹气道:“今儿的事儿原不关五姨太的干系,只是……” 万嬷嬷竟然也向了我说话,怕是因势利导吧? “只是,怕是五姨太和八姨太的八字相冲吧?曾记得太姨奶奶当年怀孕时,也曾同府里一丫鬟八字相冲……”万嬷嬷迟疑道。 “那如何破解的呢?”致深问题忙追问道。万嬷嬷扫一眼五姨太,面露怯色,颇显迟疑。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害喜(二) 万嬷嬷迟疑道:“先时,太姨奶奶害喜,就是老夫人请来一位萨满大师做法,寻出根源所在,说是因为太姨奶奶同老夫人房里的丫鬟八哥儿八字相克。那破解的法子,那法子……” “说呀!”致深迫不及待地逼迫着。 万嬷嬷垂头揉着衣襟为难地支吾道:“说来血腥,后来是用了八哥儿割腕的半碗血,生生的给太姨奶奶喝了,这相冲相克就化解了。太姨奶奶的胎儿也因此而保住了。”她絮絮地讲述着,我听得毛骨悚然。 喝人血?想来就令人一阵干呕,如此恶心的主意,亏得还是萨满大师想出的法子。只是万嬷嬷突如其来的提起此事,更在大家猜疑我和五姨太慧巧八字犯冲之时,这不是逼五姨太割腕引血吗?这可真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众人的眸光齐齐地投向了才去梳洗更衣归来的五姨太慧巧,她本已狼狈,如今被众人的目光审视下,神色更显局促不安。她愀然而立,眸光里渐渐透出惊恐无助,翕动唇轻唤了致深一声:“爷!” 莫说她,便是万嬷嬷那番话,我都听得心惊肉跳,身上阵阵发寒。我在衾被中瑟瑟发抖,听了致深皱皱眉头道:“术士的话,姑妄听之罢了。” 万嬷嬷欲言又止。致深顿了顿,却未如他所说的姑妄听之,旋即沉吟片刻又追问万嬷嬷:“可有别的法子?”致深他果然是病急乱投医了。 万嬷嬷摇摇头,想想又叹气说:“也是老奴多事,自八奶奶入府,大太太就曾差人去合过八奶奶的八字,庙里的高僧说过,说是八奶奶的八字命硬,是同府里几位姨奶奶都犯冲的。” 万嬷嬷娓娓道来,感叹一声,左右为难的目光偷瞟一眼五姨太说:“还是五姨太劝大太太说,木已成舟,老爷又深喜小姨太,不如就寻个破解的法子将就将就吧。如此一来,大太太就夜夜在在佛前烧香祈祷化解,五姨太更不许声张此事。谁想,到头来还是是……在劫难逃呀!”万嬷嬷到底是有心无心?竟然忽左忽右。还是她忌惮五姨太的威严手段,不敢再多说。 “如此说,这饮血破冲,是唯一的法子了?”致深问道,略有些歉意的目光望向五姨太时,五姨太惊得避开他的眸光,双腿一软坐在榻上,目光呆滞地自言自语道:“都是我,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她已是面色惨白如纸,泪光呆滞,仿佛天降横祸一般。 倒是牡丹、茉莉在一旁搀起她不停劝说着:“奶奶,咱们回房去歇息吧。”仿佛急于逃脱。我心里却有丝隐隐的幸灾乐祸的快感,我当然不屑得去吃她的血,只是见她吓得如此张皇不安的模样,我却觉得可笑。 众人离去,致深却对万嬷嬷的话深信不疑一般。我听到他在屏风外吩咐人去寻萨满大师。 狗儿为难地说:“爷,此地不是京城,哪里来的萨满大师呀?洋人的萨满大师传教士可以吗?” 致深恨得虚踢他一脚骂道:“就不会去请个能掐会算的道士高僧来破解困局吗?” 致深转回来我床边时,已是强作欢颜,他凑在我身边温声安抚:“澜儿,你莫怕,有我在,一定有破解的法子的,一定。” 只我如今气息微弱,已无力说什么,冰冷的泪从面颊滚落,这是自作孽吗?可我心里是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呀。 不多时,外面一阵喧闹惊叫声响起:“五奶奶,五奶奶,不要!” 哭天喊地的声音吓得我一惊,惶然地向外看去时,致深已经起身向外走去。 “何事喧哗?”致深不耐烦的喝一声。 五姨太的丫鬟牡丹失魂落魄跑闯进来,噗通一声跪地哭腔泣道:“禀老爷,我们奶奶听说割血能化解八奶奶的病症,就割腕子给八奶奶挤血,流了好多的血,晕死过去了!老爷快去看看吧。” 致深又怜又恼的跺脚骂一句:“蠢材!这是何苦!”不容分说就丢下我急冲出门去。 我独坐在床上,却无心起身去看她。慧巧为救我腹中的胎儿而割腕放血?我不信。是她良心发现,还是我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耳听外面的哭号喧哗声,冰绡嘟哝着骂一句:“做戏吧?鬼知是鸡血还是鸭血呢。” 不多时,致深扶着摇摇摆摆不定的五姨太慧巧进来,她脸色虚弱惨白,目光直勾勾的望着我,强打起一抹笑,费力道:“澜儿,澜儿,姐姐,来了。姐姐亏欠你的,自当换你,你快吃了,一定,一定要保住爷的,孩子。” 她惨然的笑笑,一步步的扶着致深的手行颤巍巍的向我床边而来。 致深对她则是满眼的怜惜和无奈,劝她道:“你这是何苦?方士之言,未必可全信了去。” “便是有一分微薄希望,若能保住爷的子嗣,慧巧便是去死都心甘情愿。”她惨然道,那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令人怜惜,她贴靠在致深肩头,费力地吩咐牡丹说:“还不,快,趁热。” 我惊骇之余,尚不及从这惊变中恍悟,已见牡丹捧了一只碗向我小心翼翼地走来。 我惊得眸子都要掉出,牡丹手中捧了的那碗,里面殷红一片,那是血吗?人血! 那碗鲜血竟然被送来我面前,惊得我哑然失声惨叫,“不!” 血腥味熏得我五脏六腑一阵翻涌,恶心的干呕不止,腹中更是一阵绞痛。 掩口时,我无意间看到她那柔弱的眸光,像软刀要杀人。就在接触她那暗含诡异的眸光时,我心头一震。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去看她,眸光倏然躲避,苍白的面颊反露出鬼一样的青白。我顿然明白,果然是她在暗中捣鬼!这碗里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即便是血,也要让我将肠胃呕出,惊动胎气。 我不能,可虚弱的我无处躲避。致深竟然深信了那毒妇的诡计。 恍然无助间,我惊得向后蜷缩躲去,双手撑着床向后退,大喊一声:“躲开!” “八奶奶,念在我们奶奶一片苦心,为了腹中的小公子,八奶奶就快快服用吧。”牡丹将碗向我嘴边逼来,我侧头惊叫去躲,牡丹挡住我惊叫一声,一碗艳艳的鲜血淋淋扣在我床上。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害喜(三) “啊!”四下里一阵惊呼,我已经是瞪直了双眼,惊的魂飞魄散。 “八奶奶!”她似不曾料到我关键时撤身向后,只得将一碗血不得不自己泼扣在我身上。 虽然事出紧急,我看得真真的。只是心惊胆战之余,我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时,就在这时刻,牡丹不失时机的惊哭着:“八奶奶,你怎么能将我们奶奶的一番好意打翻呀?” 我气得周身发抖,虽然是意料之中,却被这阴险的小人气得周身寒战,我血淋淋的手指着牡丹,又看向了冰绡叱责:“你还等什么?” 冰绡冲过来,揪扯过牡丹,抡圆巴掌狠狠一记耳光抽在她面颊上,指着她鼻子痛骂:“你这黑心肠的小娼妇,我们小姐一只手都没腾出来,如何能打翻你的碗?分明是你这娼妇失手将碗打翻,还反咬一口,你存的什么心思?这碗里是什么?那是五奶奶的一颗心,血淋淋的一颗心,一份情。就被你这黑心烂肺的奴才生生作践了!枉你主子平日善待你!” 冰绡接连几个狠狠的耳光抽去,抽打得牡丹眼冒金星,愕然在那里,不曾料到眼前的突变。 五姨太慧巧,我冷冷地瞪视她,好歹毒的手段。她有意在致深面前演戏,装出对我如何的肝胆相照,暗地里却狠狠将刀扎来我心口。她就是要恶心我,折腾我,让我寝食不安,不得安宁,让我腹中的孩子化作乌有,她才解恨。只是她杀人都是面上含笑。 “五奶奶,五奶奶!”丫鬟们的惊声尖叫中,五姨太慧巧娇柔的身子徐徐晃晃瘫软倒地,慌得丫鬟婆子们惊叫着过去伺候搀扶晕厥的她,一时间乱作一团。她对我的敌意,都是掩藏得毫无痕迹,若她如留一天一般闹得人尽皆知,我此刻反容易发难。但我此刻一定要小心处事。我从致深的眸光中已看出了对他的怜惜哀悯,男人对女人的柔弱果然是无法抵挡,那是女人百战不殆的武器。既然她露出狐狸尾巴,依然在不是时机的挑衅,我自然不会客气。若她敢来伤我的孩儿,我定同她拼命! 众人散去,我心存不甘。我喊来冰绡、尺素低声吩咐道:“你们也好生想想,可是吃了什么不干净之物,或者喝了什么?总之,我总觉此事蹊跷。” “是呀,奶奶这不是第一遭怀胎了。不该如此的反常。”尺素奇怪道。 冰绡寻思着道:“吃的喝的,我都先行尝过的,小姐如今不吃不喝的,也不该是病从口入。” “这屋里我们都在其内,也不该是什么用物上的不妥吧?”冰绡和尺素推算着。 “这些天,咱们房里可是曾置办过什么东西?”尺素问,我心里也在含糊此事,寻思起来,这房里并无异样。 我揉着小腹,目光迷离繁杂,千钧一刻之际,我若再不寻出些端倪,那我腹中的孩儿将不保。我得之不易总算盼来了他,如何也不能眼睁睁见他再从我怀里消失。难道说是天要亡我? 只是五姨太慧巧那偶尔显露的犀利眸光让我隐隐觉出此事不详,必有诡诈。 我挣扎着起身下床,吩咐冰绡和尺素将我的床下枕间仔细翻看,寻找那暗藏的鬼祟,只是上下翻遍,也不见异常,反是我腹中更是隐隐疼痛。 “奶奶仔细了!郎中再三叮嘱,这三个月内胎相最不安稳的,可不得妄动的。”尺素叮嘱着搀扶我。 只是我徒劳无功,倒地这鬼出在哪里呢? 夕阳将落时,窗外的阳光刺眼灼目,我无法睁眼,侧头避开日光的须臾间,心里却忽然生出个心思。既然是她暗中射箭,我自不能站在明处让她拿我当做箭靶子。我不防用计引蛇出洞! 想到此,我招手示意冰绡尺素近前,附耳叮嘱几句。 待她二人下去,窗外也渐渐光线暗淡。我能耐心等候同她斗下去,我腹中的孩子却无法再等,他不能在我腹中倍受煎熬。 “小姐,莫不是怀疑这楼里有鬼?”冰绡轻声问我。我沉重的点点头,我宁愿自己是小人之心,但那无端的恐惧越来越甚。 “可惜此地离扬州家里千里之遥,回兴州也无望。”我感叹道。 “不如,我们搬回驿馆去居住?”尺素试探地问,似也觉出我的担忧。 冰绡一甩辫子道:“与其搬去驿馆,还不如搬去郑大哥家里,离得一墙之隔,来去也方便。” “看你这小蹄子,迫不及待了吧?”尺素奚落她道。 一夜睡不安稳,昏昏沉沉的醒来时,喉头干裂般的痛。 “冰绡,冰绡!”我呼了几声,尺素趿着鞋为我打开帘栊问:“奶奶可是口渴?” 我看她一眼,待她扶我起身,为我倒来半碗水润唇,我才问:“今儿不是该冰绡当差吗?” 尺素眸光回避,言语支吾,低头不语。 “冰绡去哪里了?”我警觉地问。 尺素道:“她只说同我换差,” “你喊她过来!”我厉声道,我太过熟悉冰绡,我病得如此,她定然不会远离的。 窗外一声炸雷,夏季多雨,又起飓风了。 尺素忙跑去关窗,想避开话题。我气恼的就要下床,慌得尺素过来搀扶焦急道:“八奶奶,冰绡去给郑大人送缝补的衣衫去了,至今未归呢。” 郑大人?至今未归? 仿佛那飓风猛袭我心头,我周身瘫软倒在床上。冰绡,她近来开口闭口都不离“郑大哥”,对郑兴国的痴情可见一斑,只是致深近来军务繁忙,这冰绡的亲事,都不及同郑兴国去商讨。只是一日不过门开脸,冰绡就还是我身边的丫鬟,是清清白白的黄花闺女。她怎么能深夜宿在陌生男人家里。想至此,我恨得牙根发痒,我这些时日身子弱,无暇顾及她,这丫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咔嚓一声惊雷震得玻璃窗哗哗乱响。我心一抖,挣扎着推枕敛衣就要下床。 “八奶奶!”尺素惊得哭声奔来搀扶我哀声求告:“八奶奶莫急,如此一闹,反是小事变成了大事。或是因外面大雨,冰绡被困住一时无法归来呢?亦或是郑大人不在府中,冰绡怕雨天那位老嬷嬷害怕,就留下陪她老人家呢?若是奶奶此刻闹出去,让冰绡日后如何做人呢?” 我深深喘息,让自己的心渐渐平静,才缓缓的坐回床边。 守着孤灯,听着雨打夜窗,渐渐的守到天明。 冰绡蹑手蹑脚溜进门时,我静静地问一句:“回来啦?”话锋里满是怒意。 第二百六十四章 制敌(一) 我一声问,慌得冰绡一惊,恰见我端坐在床边怒目视她,她定夺神,耸肩堆起笑,将手中一个竹篓放在门边,抿嘴笑着就要顽皮的凑来。 “跪下!”我喝斥一声,怒火中烧。她是我从扬州谢家带来的丫鬟,如同我自己身上的手臂一般,若她行为不检,便是丢我自己的脸面。 冰绡讪讪地望我一眼,徐徐跪下,双眼噙泪,发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几绺发贴在腮边。 “小姐,你先不要恼冰绡,冰绡是出海为小姐寻解药去了。”冰绡哀哀道,话音里满是委屈。 解药?我疑惑地望着她。这才发现她果然一身湿漉漉的,不停地打着喷嚏,周身都在瑟瑟发抖。 冰绡凑来我床前,附耳低语几句。 我惊得骇然地望着她,突然从床上窜起,唬得尺素不知所措地问:“这是怎么了?” 冰绡拉开窗幔看看外面雨过天晴的天空,吩咐尺素说:“将这些被衾枕头一律撤换下去,若是无法搬走,就挪了小姐的衾被去老爷书房同住,老爷是当朝一品,能震鬼祟,自当是安胎。” 尺素仍旧不知原委,一边去撤换衾被,一边问:“可是,嬷嬷说,三个月,八奶奶养胎,老爷不得同床的。” 冰绡眉头一挑道:“为了保胎,五姨奶奶手腕都割了,血都放了,姑爷替我们小姐镇鬼祟保胎又如何不妥吗?” 只我对冰绡对我密告的话惊得心有余悸,果然大宅门步步惊心,五姨太她竟然苦苦相逼。 傍晚,周府小洋楼外迎来送往频频不绝。请来的多是风水术士、高僧道长、西洋神父,如此进进出出了一个晚上,府中众人都惊愕的偷偷观看着冰绡迎来送往,却无人敢过问。到了致深从水师提督衙门回府,见我疲惫的面容里透出异乎惊喜的笑容,才迟疑地问:“澜儿,这是在做什么?可是好些了?” 我淡然一笑,见他身后紧随着五姨太慧巧,我双眸微睐答谢道:“多亏是姐姐救了澜儿,那血光解了些煞气。道长也是如此说的。” 我打量着她的眸光,她眼神一滞,有些措手不及,旋即堆出些笑意。 旋即,我懊恼道:“澜儿也是病急乱投医,不过一位道长来替澜儿合算过指点了说,这小楼里阴气重,同我腹中孩儿犯克。说对面一街之隔有座阳宅,最好搬去其中就安稳了,正等爷回府来定夺呢。” 致深略是迟疑,他本不信鬼神之说,似逗笑我问:“说来听听,是哪里?澜儿要去哪里,我都奉陪了去。” 冰绡插嘴道:“可是不巧了,恰是郑大人的府宅。” 致深颇是吃惊,我也颇有顾虑道:“澜儿也觉得不妥,只是想想腹中的孩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尺素也在添油加醋般叽叽喳喳地说:“道长真是仙人呢,算准了这府里女多男少,四处是阴气。” 我不无担忧地紧蹙眉头劝致深:“若是太过为难,就不要去打扰郑大人,漪澜回扬州家里去住就是。”总之,我不能在这屋檐下眼睁睁等着这些暗藏的鼠蛇来害我腹中的孩子。 五姨太慧巧立在他身后,旋即温然笑了打量我问:“妹妹有家不回的,就怕人闲议论老爷。” 冰绡不容置喙的争辩:“那就姑爷陪了我们小姐一道搬去住呀?” 五姨太俊俏的容颜,肌肤细腻如凝脂,雍容的美中富贵夺人。她似笑非笑睨我一眼,笑笑道:“都是自己姐妹,只要妹妹舒心,要我如何都是可以的。”她这话说得颇是大度,眸光中含了淡淡的凄楚望了致深一眼,任何男人怕都要为她的善解人意、宽容和动容。 我目光平稳地凝视她:“姐姐贤淑厚德,令妹妹钦佩,今生得遇姐姐,才是漪澜上世修来的福气。”我以襟袖掩了孤寂滚落的一滴泪,怅憾感慨,却是欲言又止。 她笑容温然问:“看妹妹如此,可是有隐情?”那眸光也在揣测我的后话。 尺素忍不住插话道:“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今儿那神仙道长可是说了,要化解这命中八字相克呀,光靠那半碗血是以讹传讹之说……” “尺素!”我竭尽气力气恼地制止她,狠狠瞪她一眼,她不服地翘翘唇,不再言语。 慧巧望一眼致深,那眸光里满是楚楚可怜之态,又堆出笑问我:“那道长倒地如何说的呀?只要能救妹妹。”她如今被我逼到绝处,她不得不问。 “漪澜,到底有什么事儿瞒我?但说无妨,一起谋划才是。”致深见我愁眉深锁,不由追问。 我抚着平坦的小腹,微垂了头,声音有一丝凝滞,断断续续道:“是说,要用血余。” “什么‘血余’?”致深问。 “哎呀,姑爷,就是头发呀,相克之人的满头青丝,烧了成灰儿敷在脚底的涌泉穴,那病症自除,小公子性命得保安泰。”冰绡脱口而出,我眼见慧巧面色渐渐沉下。尺素也不失时机道:“就是,曾听后厨的翁大娘提起过,似乎就是府里哪位忠义的丫鬟为了救主母,剃度出家去青灯古佛的还愿呢。若是真能救小少爷,保住老爷的根苗,尺素都盼望自己有那好福气同八奶奶八字相克呢。” 我打量着五姨太慧巧,她惊愕诧异的神色渐渐舒缓,我忙悲戚道:“住口,这如何使得?就是救了我腹中的周家骨血,却要五姐姐剃光青丝,漪澜于心不忍,万万使不得的!” “哎呀,小姐,孰轻孰重呀?五姨奶奶血肉都舍得割给小姐你,还在乎几根头发吗?头发剃了还能再生,小姐腹中的小公子若是有个三长……呸呸呸呸……”冰绡忙打着自己的嘴,急恼间拖长声音哀求致深道:“姑爷~就是不为小姐做主,也要救救小姐腹中的小公子呀!” 五姨太慧巧愕然地望着我,顿然大悟她自己措手不及间已被我逼到绝境。 她装神弄鬼的害人害己。 她面颊上渐渐堆出一抹笑意,噙着一抹悲哀道:“只要是能替爷分忧解愁,慧巧什么都愿意,便是命都是爷的,更莫说是落发为尼。”她应诺得如此的痛快,倒教我颇吃了一惊。青丝如女子之命,三国时曹操尚且割发代首,如此紧逼她竟然都忍而不发,若非她心中有鬼惧怕什么,就是她暗藏深机蓄势待发。总是我不能轻敌。 第二百六十五章 制敌(二) 五姨太哀婉的目光略带犀利地从我面颊上划过,徐徐的,如利刃刺破我肌肤沙痛,她的目光凝视我的眸子,冷冷一笑。 “明日一早,我便去海空寺削发,佛前为妹妹祈福,直至妹妹腹中孩儿呱呱坠地。”她一字一顿道。她怕是对眼前我们主仆一唱一和的这出戏始料未及,正在她眼见就要将我腹中孩儿逼死的瞬间,我忽然手亮利刃反戈一击。 我同她对视,彼此的眸光都毫不退却。只是她那份眸光里的锋芒掩饰在一片故作悲哀的神色中,举止中恰到好处的退避三舍,凄婉地望向了致深。 “巧儿,只是说要借你的青丝保全澜儿的胎儿,并无人要逼你落发为尼。”致深似有分不忍规劝道,打量她的眸光益发的温柔。 “有妹妹伺候在爷身边,慧巧就知足了。”她惨然一笑,仿佛春尽时枝头飘下的一片落红,别枝时那难言的怅然,却无可挽回的坠落。 片刻的僵持,冰绡忽然向前,惊喜得泪水盈盈的撩衣跪地磕头:“奴婢替小姐叩谢五奶奶大恩大德,替小公子叩谢五奶奶大恩大德。”好个伶俐的丫头,不失时机的借坡下驴,让五姨太更是无路可退。尺素也紧随其后跪地叩谢。 致深静静地扫视众人,他看看我,又看看慧巧,眼前的一出大戏,他虽不知其中来龙去脉,但也只剩唇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冷笑,一切都未能逃过他的眼。 “爷,漪澜房里阴气太重,可否今夜暂且搬去爷的书房?”我嗫嚅道,轻轻地抚弄着小腹,慌张不定的神色,如受惊的小鸟。 致深打量我,点点头,近前来捏捏我的鼻子笑笑说:“这是你的家,你谁去哪里原都是可以的。只是不要再劳神分心,好好养胎才是。” 他掩饰不住目光里的担心和不安,我便吩咐冰绡去书房收拾床褥。 “那阳宅的事儿……”我犹豫的目光望着他,他爽朗的答道:“那也容颜,即是如此,就让郑蛮子将宅子腾出来给你暂住,我陪你去。老郑吗,不然就让他搬来咱们这楼里,易地而居。” 我噗嗤一笑,旋即掩口忍了责怪:“这话倒怪了,咱们楼里这些女眷,更不方便了。” 闹过一场,也多半的饿了。我吩咐冰绡端了夜宵到楼上小花厅,同致深一道用。我胃口奇好,便是致深看来也吃惊,他呆呆地望着我许久,眸光里竟然噙了兴奋的泪道:“果然是神灵有眼,保佑我的澜儿母子平安。” 我放下羹匙说:“道长说,这不过是一时的破解,待搬去阳宅,才真正能避邪魔,保我母子平安。” 我低头吃粥,他焉知我这粥是鱼粥,已非寻常的粳米粥,清淡中有一丝腥气,加了姜丝驱寒。这是冰绡深夜同郑兴国出海捕来的深海夜鲛,这种深海夜鲛只在夜间风急浪大时出没,狡猾难捕。郑兴国和冰绡为捕这深海夜鲛,归航时险些触礁翻船葬身鱼腹。 冰绡说,这还是照顾郑兴国起居的那位老婆婆闻听我的怪病,就想到这种民间偏方的深海夜鲛煲汤做粥能治这厌食之症。冰绡执意要出海捕鲛,郑兴国只得陪她深夜出海。所幸劳有所获。老婆婆还说,世间万物是相生相克,海边有一种海蛎子叫“百花开”,那种海蛎子生性极寒,是寒中之寒品,许多要想腰肢轻盈的女子,多用她的壳研磨成粉冲服,或调去香料里焚香。那“百花开”的寒香味酷似冰片,闻来醒脑。但这“百花开”如果用量稍有不甚,就会中毒,那解药就是深海夜鲛。 我兀自用羹匙搅拌那鱼粥,若有所思,致深凑来我身边,接过我手中的粥碗,亲自用羹匙喂我。我面颊一赤,侧身羞怯道:“仔细让人看见。” “我是给你腹中的胎儿,我的儿子喂粥,怕谁胡言乱语了去?”他故作认真道,那神态可爱。就这么他喂一口,我吃一口,将这半碗粥吃去,我还吃了几枚鹌鹑蛋,果然胃口好了许多。只我还是不由在暗自思量,若真是我房里被洒下了那“百花开”的毒,更能是哪里吃的纰漏?食物上我已经让冰绡、尺素严守,不许任何人近手。若真是依冰绡所言,这药粉是被下到了每日焚的香中,那中毒的就不该是我一个。如此说来,还有什么是只我触及,却同旁人无碍的东西呢? 我一惊,甚至想到贴身的衣物,只是这些日子我也小心提防,衣物都是从箱子中翻出,平日换洗下来的衣物我这些日子都不去穿用的。 致深见我深思恍惚,不由问我:“澜儿,在想什么?可还是有什么不妥的?” 我正要开口,忽然外面一阵喧哗叫嚷声,我循声望去,致深喝一句:“何人喧哗!都什么时辰了!”露出几分恼怒。 冰绡、尺素和狗儿推推搡搡地押进一名小丫鬟,我一看,是厨子里帮厨的小丫头瓣瓣,瓣瓣是我们到了海边后发现人手不够,我吩咐人去买来的几名小丫鬟之一。 瓣瓣惊慌失措的跪地磕头哭着求饶:“八奶奶饶命,老爷饶命,瓣瓣一时糊涂,” “小姐,这丫头鬼鬼祟祟地摸进姑爷房里,往床头枕头上洒这药粉。” 冰绡将一青花瓷小瓶子递给我看。 “是毒药吗?你要毒害老爷?”我冷冷地问,其实我知道她们狗急跳墙必有举动,就让冰绡尺素暗中留神设防,果然她自投罗网。 “不,不,不是,这个,这个是些让奶奶没食欲的药。” “那为什么下去老爷的床上?”我问,盈盈的,不急不慌。 “是因为奶奶要搬来老爷房里住。”她讪讪的答。 “说!不说实话,就拿簪子扎她的嘴!”我愤恨地瞪起眼吩咐冰绡、尺素道。我气得牙关颤抖,此刻如抖擞了毛去保护自己的小猫的一只发狂的母猫,我都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的刻毒。我从头上拔下一根金簪,明晃晃锋利无比,扔给冰绡吩咐:“扎,扎烂她的嘴!看她招供不招供!若再嘴硬,就告她蓄意图财害命,一家人送去县衙,打板子上夹棍,号枷示众,不信她不招。” 瓣瓣吓得周身瑟缩,呜呜的呜咽,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失声,哭了道:“是五姨奶奶,是五姨奶奶逼瓣瓣如此做的。”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制敌(三) “胡言乱语!”我厉声申斥,“五姨奶奶的血都肯割给我喝,哪里会害我?” “是,是五姨奶奶,五奶奶她逼我如此说,五奶奶说,若是瓣瓣不答应,就要烧死瓣瓣的爹娘和小弟弟……呜呜呜呜……”瓣瓣哭哭啼啼道。 致深惊怒下剑眉倒立,对外下令:“喊五姨太过来问话。” 我轻轻咳嗽几声,致深忙关切地过来搂着我眼神里满是怜惜道:“让你和孩子受惊了,都是我不好。” 我摇摇头,却哀婉地问:“致深,是不是我的言辞太过歹毒了?”我看一眼吓得哭哭啼啼的瓣瓣,她慌忙向我磕头赔罪,乞求饶恕。 我倒是要看看五姨太慧巧如何来对致深解释,她白人披了人皮,夜晚就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豺狼。 “澜儿,你速速去我房里卧床歇息,不要累到。我定还你一个说法。”他执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愤恨,“谁若敢伤了我的儿子,我定不轻饶!” “所幸发现得及时,若非郑大人和冰绡,我腹中的胎儿怕难以逃过此劫了。”我嘤嘤道,屈膝给冰绡服礼答谢,慌得冰绡忙来搀扶说:“小姐,可是折杀冰绡了。切莫如此,折了冰绡的寿呢。” 我身上困倦,至于他如何处置五姨太慧巧,我无心去过问,我起身回房,冰绡和尺素随后侍奉。 还不等出门,就听狗儿急匆匆跑进来回禀道:“爷,不好了,不好了!五姨太外出未归。” “莫不是逃跑了?”冰绡闻听微惊,旋即奚落道。 她原来逃走了?或是躲了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她果然是个老谋深算的,不愧是宫里长大,太后身边调教出来的人儿。 致深的眉头拧结去一处,狗儿身后随来的万嬷嬷一连忧郁道:“求老爷派人去寻寻五姨太吧。老奴如何寻思这事儿蹊跷呢?”万嬷嬷回禀着,又似是自言自语的嘀咕着说,“才外面有人来寻五姨太,说是宫里来人,还拿了宫里的腰牌。五姨太就这么出去了,一去就未归。有人看到五姨太上了一辆青帷马车,扬长而去了,谁想这么久都未曾见回来,也没留下句话。” 我不觉狐疑,五姨太不是畏罪逃走吗?难道是被人唤走,那唤走她的宫里来人恰恰此刻赶来,可还真是巧了。 折腾了这许久,致深也乏了,话语都有些无力。我在致深的书房内间睡下,这一觉饱食后而睡,睡得香甜沉酣,梦到的都是大海,蓝天,小渔船,飘摇的渔歌。 忽然,那船上致深的背影徐徐转过身,变成了五姨太慧巧雍容俊美的笑靥,她对我矜持的笑着,渐渐的那张笑脸凸显狰狞,张开时,满口锋利如刃的狼牙就扑来咬我的脖子。 她狞笑着:“你想斗我,你还稚嫩了些!你想给爷生孩子,我就要你先去死!” 我惊得转身飞跑着大喊:“救命!救命!”但脚下却千钧重,如被紧紧羁绊,无法拔步,眼睁睁的见她狞笑着张着满口钢牙步步逼近。 “致深,致深,救我!”我慌得大哭。 “澜儿,澜儿,醒醒,你是做噩梦了吗?” 我惊愕中睁眼,看到眼前真切立在我面前的他,慌得我扎去他怀里失声痛哭。 我一背凉汗濡湿寝衣,一颗心狂悸不定。却原来是一唱噩梦,枉我虚惊一场。 尺素捧来安神汤,我只勉强吃了一口,却依旧是神情恍惚。 致深安抚我说:“不必多想,她真若走了也好,免得府里鸡犬不宁。” 鸡犬不宁?我诧异的眸光望着他,不由有些委屈,我不是圣姑,没有如此宽阔如大海的胸怀容纳百川,不忌波澜,她是要活生生的杀死我的孩子。 我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果然这话不错。便是她杀死爷的骨肉,爷倒地还是会宽恕她的罪过的。” 致深颇是一惊,笑了勾我鼻头道:“澜儿何时学得如此矫情了?咄咄逼人的。” “母鸡都会保护小鸡,莫非澜儿还不如鸡犬吗?”我赌气道,沉了一张脸,更透出几分娇嗔。 致深搂住我打量着轻声道:“你呀,赌气的模样都令人爱怜不得的,便是矫情的话,听来都妩媚。” 我用臂肘轻轻撞开他,侧身不去理他。余光忽然见冰绡、尺素二人立在一旁掩口窃笑。羞恼得我去抓了湘绣锁子靠垫去掷她们,嗔怪地骂:“坏心眼的小蹄子!” 致深忙拉住我,端起一旁的安神汤劝我说:“还是乖乖的喝一口,安安神。” 正在说笑着,外面得得得的一阵脚步声响,来旺几步上前跪地道:“爷,不好了,不好了,五姨太被劫匪绑架了!”我一惊,碰到致深手中的汤碗,扣在了被衾上,惹出一阵慌张。 来旺哆哆嗦嗦的奉上一把匕首,上面戳了一张字条:“五千两银子赎人,空船一艘扬白旗放入鲨鱼湾。否则撕票!” 我愕然地望着致深,致深的神色也是惊诧后才缓缓沉静下来问:“可曾看到是何人飞镖传信?” 来旺摇摇头,满眼紧张迷惑。 致深手里掂量那明晃晃的匕首,仔细看看,又看看那字条,犯了寻思。 来旺哭音颤抖道:“爷,是海贼吧?他们会杀了五姨太的。” “爷,还是设法救救五姐姐吧。”我哀哀道,任是心里再恨她,逢她落难,也不由揪心,希望她能平安脱险。先时的恨意,竟然也不再上心了。情急间,我一阵腹痛,弯身无助小腹。 “澜儿,你如何了?”他急得问,摩拳擦掌,一边吩咐来旺速速传精忠来,一边派来福去请郑兴国。还不忘将我抱回床上,嗔怪地望着我道:“你又有什么办法能救她?你好好养胎不要下床,才是救她。我自会安排人去搭救慧巧。” 我心略略安定,推他说:“你速速去救她吧,我这里不用你照顾。” 不多时,郑兴国风风火火的赶来,因是离得近,颇是便利。 致深拉他去书房一隅说了几句什么,我见郑兴国连连点头,冷冷的眸光又问了几句什么,沉吟片刻,拱手告退。 冰绡在我身边轻声嘀咕着:“救她做什么?让鲨鱼吃了她才好呢,自作孽,不可活!” “冰绡!”我嗔怪的狠狠瞪她一眼。 第二百六十七章 制敌(四) 大雨倾盆,海啸天崩,郑兴国护送着奄奄一息的五姨太慧巧归来时,她已憔悴得脱了人形。不过三日,她双腮塌陷,目光呆滞,面颊上挂着一滴绝望的泪。 我惊得掩口,目送她被水勇们抬进来,我翕动唇,却说不出话,一股冰冷从心底向上泛。 致深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道:“巧儿,你这是如何了?” 慧巧面颊上的泪滚落,扭头不去看他。 “呀,该不是被那群海贼给作践了身子吧?”清怡郡主不知何时下楼来,惊讶的神色大声猜测道。她平日并不喜同人搭讪说话的,如今清怡郡主插科打诨倒也有趣,说她傻,这话却插得恰到好处。 五姨太失声痛哭,呜呜地抱住致深的手臂断断续续地哭诉:“慧巧生是爷的人,死是爷的鬼,那群畜生,就绑我一个人在那山洞里,涨潮时那海水没过下颌,冰凉刺骨,巧儿生不如死。” 她呜呜的痛哭,平日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样子不再,无依无助令人怜惜。 郑兴国低声对致深道:“海贼倒也抓到了一个。只是,还待大帅亲自去审吧。” 郑兴国的话音迟疑,眸光打量着致深,似有话不便当众明言。 致深气急攻心,毫不迟疑地喝一句:“带上来!” “大帅,不妥吧?”郑兴国提示一句,面有难色,眸光扫向五姨太,又看看我。 那一瞬间,我忽觉得不详,却听五姨太慧巧凄厉的痛哭失声,抽噎道:“爷,不要问了,罢了,不问也罢。” 不必问了?我倒是诧异,只在那瞬间,我忽然惊觉此事有诈。 但事出紧急,致深已大声吩咐:“带上来!” 郑兴国迟疑的目光中,我忙推了冰绡尺素闪去屏风后面回避生人。 喜鹊登梅的花玻璃屏风后,我定睛观看。就见一名五花大绑的汉子被扔到致深脚下,那汉子一身泥污,跪地砰砰磕头如捣烂蒜一般,神色慌张的不停求饶:“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的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大爷饶命!” “谁给你的够胆,胆敢来大帅府劫人?”致深逼问道,伸手抽出一把匕首在指尖一绕,指着他说:“本帅飞刀,百步穿杨。最准的就是百步外飞刀插穿人眼,你可想一试?” “大爷,不,大帅,小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呀,若不是贵府里的奶奶许了我事成之后分一半的银子,小的死也不敢的!”大汉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慌忙叩头碰地求饶着。 一阵愕然,立时无数暗中的眸光投向了我一般。我心一抖,五姨太慧巧,她好阴险,步步为营。她害人的诡计被我戳穿,为免致深责罚,她忽然失踪,又倒打一耙,金蝉脱壳。她如今不知从何寻来一个无赖来演出这场贼喊捉贼的连环大戏,在这里等着算计我。 “贵府里的奶奶?”如今这奶奶除去了五姨太,就是我和清怡郡主,他要告发哪个? 陡然间,我灵机一动,对冰绡耳语两句,推了她出了书房。 “说!你若信口开河,仔细本帅拔了你的狗舌头!说!是谁指使你所为?” “是,是,是府上的八奶奶。”汉子脱口而出。 “可是这位八奶奶?”冰绡一声问话,将一人推去了那汉子面前,又对那披着水粉色水墨画裙的女子恭敬道:“八奶奶,您莫急。” 众人的眸光都望去,那汉子惊愕了片刻道:“是,是,就是这位八奶奶。” “你,你可是要看仔细了!”五姨太慧巧忍不住急得脱口而出,暗示那汉子,又忽觉此言唐突,才淡淡说:“莫要冤枉了好人。” 那汉子慌得低头俯首支支吾吾道:“是,就是她,就是这位八奶奶。” “你可是看妥了?”冰绡追问着,那人眸光惶然,偷偷去望五姨太。无奈五姨太被冰绡挡住在身后,只对那汉子步步紧逼地问。 “是,就是这位八奶奶。” 嘎嘎嘎一阵笑,小厮丫鬟们笑得前仰后合。 我从屏风后盈盈走出说:“你这人,也够眼拙的。这位岂是八奶奶?” 那汉子张大嘴,支支吾吾,才知上当受骗。忙改口道:“不,不是,不是这位八奶奶,不是!” 致深已大喝一声:“拖出去,砍了!”也不再同他纠缠,此刻,真相自明,不必谁去证实什么,谁是幕后指使已是人尽皆知。 “致深,”我嗔怪一声,“为孩子积德行善修福吧。” 他强压了怒火,那吓得瘫软的汉子忽然瞪大眼睛,惨叫一声,倒地。 水勇围上去踢踢踹踹,那汉子已唇角流淌黑血,毙命身亡。 我骇然的一阵心惊,旋即是呕吐,五姨太慧巧惊叫失声,呜呜呜的痛哭。她哭喊着:“爷,替慧巧做主呀,还慧巧个公道!” 我真庆幸我拿瓣瓣穿了我的衣裳替我抵挡了一场,证明了这海贼满口一派胡言。只是我略有不甘,应该逼审那海贼吐露幕后真凶是谁,将五姨太的画皮揭下来! 我同躺在门板上的五姨太对视着,互不相让。如今两军短兵相接,我相信邪不胜正。 “报~~”士卒拖着长长的声音奔来,跪地禀告:“启禀大帅,连日大雨,弹药库进水,所有弹药受潮,刘军门请大帅速速去提督衙门。” 一句话仿佛晴空霹雳,郑兴国大吼一声:“你说什么?” 那士卒再重复一遍,话音未落,郑兴国就转身奔出书房。 致深也不顾一切地吩咐:“更衣备马,去水师提督衙门!” 出事了!众人神色愕然中,我深知出了大事。 军国大事,永远比家事重要,哪怕眼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都毅然离去。 恍然间,我见五姨太慧巧的眸光掠过我的面颊,冷冷的,停了片刻。那眼神中含笑,却掩饰不住利刃般的恨意。 我抚弄小腹,安抚我的孩子,不必怕,有娘在,绝不让她伤害你。我冷冷看着同样被抛下在这里的五姨太慧巧,终于露出无奈的笑。我不恨她,决战得胜的喜悦令我宽恕了她。我如今高高在上的俯视她,起码我站在这里,堂堂正正。她却躺在那里,狼狈不堪。她费尽心机设计这精妙的棋局,却仍不免大败而归。机关算尽之人总会将自己误算了进去,她聪明过人,但毕竟胜不过周怀铭,聪明人都容不得人在自己面前抖鬼耍聪明,致深能看不穿眼前的把戏? 我大声吩咐万嬷嬷道:“还不快扶五姨太回房,把脏衣服换下。快寻个郎中来给五姨太好生的诊看一番。” 又对丫鬟婆子们吩咐:“五姨太的事儿,任何人不许乱嚼舌根子,否则,拔了舌头!” 有些事儿,就如那火星,你越是捂,它就烧的越大,火势难抵。就像是那捕风捉影的谣言,不知会私下里传到如何地步。 清怡郡主在一旁插科打诨般继续嚷道:“都听到了吧?若谁敢再去议论五姨太被海贼糟蹋了身子的事儿,就拔了舌头!” 我诧异地望着清怡郡主,心里想笑,却笑不出,她真是个怪人。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道(一) 阴沉沉的天空,雷电交加,狂风怒号,雷声滚滚轰鸣。浊浪排空,惊澜拍打礁石,卷起层层巨浪如千堆寒雪,猛烈地甩去击碎在悬崖礁石上,将这巨浪化为齑粉,飞散如雾如烟。 惊心动魄的一场生死争斗后,我便如那狂风怒浪中盘旋在海上的无畏的海鸟,在那阴暗的天海间不屈的挣扎翱翔。 我静坐在落地窗旁卧榻上,满心的愤恨,抚弄尚不露形迹的小腹,心里坚定了一个念头。待致深回来,我一定要讨他一个说法。若非五姨太永远从我身边消失,就是我带了腹中的孩儿离开。我不能日日在谨慎提防中度日,我更不想见这种身边的尔虞我诈。胜负于我都是一种折磨,我要的不过是片刻的宁静。 致深派人捎信回来,说这些日子便宿在水师衙门,暂不回家。我的心头一沉,虽然深知他衙门里定然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儿,或是急于去修缮弹药库,抢救那些炮弹免于受潮。但我心里未免生出怅然,男人在关键时刻就是如此的靠不住。你这边水深火热,他或是一句轻描淡写公务缠身的话,就推得无影无踪,任你去苦海里挣扎。 冰绡在一旁嘀咕着:“弹药库进水,自然有负责弹药库的官员去负责,怎么事事都要咱们爷事必躬亲吗?几十艘铁甲舰,数千的水师将士,什么都管,可还管得过来了?” 我本就心烦意乱,听了冰绡的话在理,就更是赌气。我并没有李清照那“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情奇志,也没有梁红玉、穆桂英的痌瘝在抱忧国忧民的一份“大心”。我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女子,只求在惊涛骇浪中得有一岩石的罅隙多风避雨无忧无虑的藏身,平安诞下我的孩儿。但就如此一点点小小的心愿,都难以达成。我那夫君,位高权重,人中龙凤,竟然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无法满足我。这可真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三日来,我便如此守着窗,静静望着窗外阴风骤雨,巨浪翻天,心里的愤慨委屈也如这一浪浪的海涛般更加汹涌剧烈。我愁眉不展,不想挪身,任冰绡再三催促,才勉强吃了一碗清淡的面片汤,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阴沉天空渐渐放亮,那雨线渐渐稀疏。 门口,忽然出现了五姨太慧巧那窈窕的身影,她若进不进的就那样落寞孤寂的立在门口看看我,迟疑片刻嗫嚅问一句:“妹妹可有老爷的消息?” 我微怔,望着她,怕是同样焦急的等待,同样没有致深的消息。所以她不惜放下身段来问我,她深知我如今身份矜贵,在致深心里远胜过她。我徐徐摇头,心里一阵冷笑,她也有今日。但心里那股无奈的悲哀更甚,我也好,慧巧也罢,都不过是在男人的衣襟下存活的宠物,怕是终是因他而荣,因他而辱,无法做回自己。一时间百感交集。 “姑爷回府了!姑爷回府了!”冰绡指着窗外惊喜地叫嚷着,我顺了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一辆黑色的马车驶入,是致深的车马。 五姨太慧巧喜出望外,也不等来窗前看,转身迫不及待地奔下楼去。她心里怕只有致深的,我心里忽生此念,一时间心头沉铅般难过。 “小姐,速速更衣下去迎姑爷吧。”冰绡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却坐在那里徐徐摇头,并不起身。我要等他来,我便要如此冷冷的问他,要他一句准话。我们母子不能如此天天担惊受怕中度日。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 “大帅,大帅~” “周大人~” 一阵嘈杂惊慌的叫嚷声。 致深被精忠背了进来,前呼后拥的一群官兵,更有郑兴国周身是水湿漉漉的衣衫贴身,一连迭的打着喷嚏。 我望着被背回来气息微弱的致深,我翕动唇,惊得说不出话,慧巧已是纵声大哭,哭喊了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大雨冲毁了弹药库,炮台被飓风暴雨冲毁,大帅亲自去指挥抢险,被砸伤。”狗儿哭诉着,仿佛尚未从那场惊心动魄的抢险中恍悟过来。 我们请郎中,打温水,为致深更衣。我欲上前,却被五姨太慧巧隔去一旁道:“妹妹回房去将养身子。人多气杂受风寒的更不计其数不说,就是妹妹在此,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悠悠地劝着,仿佛平静如从前,什么都未曾在我二人间发生。她还是昔日的好姐姐,那么关心体谅我,处处替我着想。只是如今,一切都是那么的虚伪。 眼前忙碌进出的众人,唉声叹气神色慌张。 郎中来后,诊断说致深倒是皮外伤,未伤筋骨,只是这些日子连夜劳累,才受伤晕厥。致深醒来,众将围在他床前不肯散去,七嘴八舌的争执抱怨。 我虽听不懂水师专用的诸多词藻,但隔了屏风,看着那一张张愤怒无奈的面颊,也多少明白些原委。铁甲舰的炮弹八成受潮受损,山崖上的炮台被冲毁,摧枯拉朽一般,将那原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水师戍防无可遮掩的暴露殆尽。诸多难以见光的秘密也便浮出海面。 那炮台偷工减料,以烂充好,其中不知多少人中饱私囊。那弹药库更是不堪一击,骤雨下倒塌,地面进水,那辛苦筹钱置办来的炮弹如今荡然无存。聚集的水师将领们各个义愤填膺,高声争执叫骂着。 郑兴国一夜抢救弹药受寒,不停喷嚏咳嗽。 冰绡待他出门来时,喊他去一旁,悄悄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叮嘱道:“快喝了发发汗,若真病倒了,谁替大帅分忧呀?” 他二人眸光对视的片刻,那眼神缠绵深情。我心一动,不知不觉中,冰绡的姻缘就如此的定了。只是生逢乱世,诸多的无奈。我原本想尽快为他二人操办婚事,如今看来这内忧外患,又要搁浅了。 我无声的退进致深的房中,分开人群走去致深床边,拧了毛巾为他冰头,伺候他将枕头垫高些,为他擦着额头的密汗。 “报!”长长的一声通禀声从楼下传来,急匆匆跑进来一侍从小子,一头大汗,满脸惊急。手里高高举着电文密函,大声叫嚷:“禀大帅,朝廷急电。” 众人立时闪开一条道路,那侍从奔近床边,致深才微微缓过神,招招手示意我扶他起身。 郑兴国分开众人近前,一把夺过那封电文道:“我来念,朝廷那些尸位素餐的,又在大放什么厥词?” 嘴里骂着,扯开那电文一看,怒目圆睁,大骂一句:“无耻之尤!” “念!”致深竭尽全力喝一句。 “据悉乱党作祟,捣毁水师炮台、弹药库等重地,着水师提督衙门及各司彻查乱党,严惩戍守失力之将士……” “这些刀笔之吏果然无耻!横竖一张嘴,死活都是他们!” “分明是户部贪污了银子,吏部卖官鬻爵,如今水师军费不足还有内鬼贪污,出了如此掉脑袋的大事,就人人寻了借口来敷衍塞责明哲保身了!” “是非自有公断,咱们联名上书朝廷,跟他们拼了!” 众将七嘴八舌的大骂着,致深费力的挥挥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来人!”致深闭目沙哑着声音费力吩咐,“笔墨伺候,回电朝廷,上表请罪。” “大帅,大帅!”众将惊呼疾声制止道。 我在致深身旁都未免一惊,不知他这步棋是何意。但怕他烦忧,我握住他冰凉的手,递给冰绡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取笔墨。 致深闭目,痛苦的声音倒也平静道:“如今内忧外患,我等更当齐心协力,共御外辱。孰是孰非,日后自有公断。此刻燃眉之急,不是争一时功过,是如何恢复海防,以防外敌乘虚而入。” 他的话语平淡,却令我顿时心头一震,旋即是一种汗颜和自责。盼他归来时,我还在为五姨太同我的恩怨纠缠还念念不肯释怀,如今听他寥寥数语,那浩瀚如海的心胸,怎么不令人动容? “此番之事,若论罪责,周怀铭一人之过。海防防务我是主帅。速速派人去清点弹药,再联系各省各州县,筹集硝石硫磺等物,重遭炮弹。再速速募集钱款,带上我的印信去借贷,向德法各国军火商速速购买弹药,要快!” 人群肃静,依约中传来抽泣哽咽声,那大将无奈的泪,更令人震撼动容。我紧紧握住致深的手,双眼噙泪。致深松开我的手道:“澜儿,你下去吧,我有话对诸位大人讲。” 我起身,轻服一礼退下,在众将惨然的目光中离去。 众将散去后,我来到致深的身边。他额头包裹着厚厚的白绫,渗出血迹。我一阵心痛,心酸的泪垂下,只说一句:“日后你可是要仔细了,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我和腹中的孩子想想。” 我同他泪眼相视,他搂紧我在身边,深深慨叹。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天道(二) “我不过就是个裱糊匠,如今房子四处漏风,只给我些破纸去补补糊糊,表面光鲜而已。一阵飓风至,怕是那破房子吹得七零八落也为未可知,而我手无寸瓦寸砖,能奈何?”众将离去,他那话语惨淡中透出疲惫颓废,再没了人前的斩钉截铁的刚毅。这番话尽吐心中的郁结,只有没了外人时,他才如此对我吐露。致深握拳捶床,侧头不语,如困在笼中暴怒不安的狮子,恨不得咬断牢笼冲将出来。 我知他心中的苦楚,埋在心底的难处,不由将手试探着探去握紧他的手,那双大手已经冰凉。 “澜儿,明日你就同慧巧和九弟妹一道回兴州去吧。”他沙哑的嗓音道,凄凉的眸光转向我时,我观之不由一怔。旋即,我唇角勾出几分凄凉,那抹冷冷的笑意都透出些讥诮之色。 不过细微的一个表情,都未逃过他的眼,他紧紧执着我的手道:“怕是眼前大战在即,终是难免了。炮火一起,枪炮无眼,你们回兴州避避吧。”他说,“慧巧那边,我会对她言明,家和万事,她知道轻重的。”一番话,我心头一凉,竟然她要让我同慧巧一道回周府去,一山难容二虎,我如今有身孕,回到周府的步步艰险怕远胜过这里的硝烟战火。 “真若战火一起,我再走。留在你身边,我心里踏实。”我低声嘤咛。 他搂紧我在怀里说:“此番,不是空穴来风。朝廷得有密报,倭寇的铁甲舰近来在黄海来往频繁,意欲不轨。”他宽大的手轻轻抚弄我的青丝,眸光里无限怜惜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又将头凑来我的小腹去听。 “哎,还小,没动静呢。”他那天真的神色逗笑我,怕是苦中作乐,我无奈地推开他。 “大帅,大帅!”一阵高声喧哗,脚步声杂沓而至,这声音是郑兴国。我慌得推开致深,还不及起身,郑兴国已大步闯入。 “郑大人来了?”我支吾着忙起身,一时间颇是狼狈尴尬。郑兴国的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令我不觉心头一凉,暗觉异样。 “大帅,听说你上书朝廷,主降不主战?”郑兴国一脸怒容,额头青筋暴露,径直来到致深床前。 致深摆手示意我退下,勉强的坐直身子吩咐一句:“坐吧。” 又瞟一眼随在郑兴国身后神色紧张的冰绡吩咐:“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给郑大人上茶。” 冰绡屈膝服礼退下,致深慨叹一声道:“不是‘主降’,是‘主和’!借外国力量还调解,消弭战端。如今的情势,拿什么去打?内忧外患,要枪没枪,要炮没炮,就那几艘老掉牙的铁甲舰。不等你调转炮口,倭寇新购置的铁甲舰早就掉头跑出咱们的射程了。” “什么主和?那就是投降!”郑兴国瞪大眼睛,目眦欲裂,言辞激烈。反吓得才退到门口的我不由驻足。原来是为此事,主战主和?但国人自古都是钦佩那国难当头时能挺身而出救民于水火的。便是不能,殒身不恤也落个青史忠烈之名。只是致深,如何这般的执拗?一弹不发就要主和? 郑兴国厉声喝骂:“就连那户部的贺中堂平日唯唯诺诺左右其辞的人,如今都肯站出来上表朝廷主战!” 致深听罢,呵呵的大笑道:“沽名钓誉,谁不会?昔日水师军费不足时,我屡屡上表朝廷痛陈利弊,太后都首肯了,可一到户部,贺中堂自恃是当今的帝师,竟然要停了水师两年的军费。他信口开河,说什么水师军费已耗千余万,实不宜再添,恨不得让水师拿些芦苇草纸糊几艘船去抗击洋人的火炮铁甲舰……如今他倒是跳出来大喊主战,拿什么去战?信口开河去赢些时誉好评,全然不顾敌我悬殊,不顾水师袍泽血肉之躯去白白送死!党同伐异,患得患失,这是国难当头时的君子所为呢?”致深的笑容淡去,言辞也愈发激烈。 郑兴国急恼得扼腕擦掌道:“致深,致深,你不同的,你若都出此言,你让全国千万万翘首以待的黎庶如何?更容了外强虎视眈眈来犯我海域疆土吗?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京师圆明园,奇耻大辱。你我堂堂男儿,就忍了不成!”郑兴国红红的眼,一双点漆般明亮锐利的眸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来。我反惊得愕然在门口,进退不得。恰冰绡端茶过来,我忙递个眼色给她摇头。 郑兴国捶胸顿足片刻,却又朗声道:“与其窝囊等死,不如一战,用那赤胆忠肝的将士们的鲜血,去洗亮让朝廷和这些迂腐的文臣的眼!” “你这是无谓牺牲,如同投石入海,精卫填海,不过是个传说故事!” “可那是我水师的精气神,华夏子孙的精气神,洋枪洋炮铁甲舰不如倭寇小日本,我们还有千万万男儿的血肉之躯顶上去,我就不信,弹丸小国,就奈何不得它!”郑兴国义愤填膺,额头青筋凸起似要爆裂。他声音气得发抖,致深却沉静似水,目视前方道:“小郑,说你郑蛮子,你还是如此。匹夫之勇果然能成事吗?勾践卧薪尝胆,十年不晚。如今华夏大地积弱难返,形同羸弱久病之人,要好自调养,切记好勇斗狠,再大伤元气。或还有日后的转机……” “一派胡言!分明是做缩头乌龟的言论!”郑兴国仗着几分酒气斥骂道,他颤抖的手指指着致深的鼻子道,“你可还是昔日年少号令三军的周大帅?朝廷分明有大把银子,你却无能去讨来添置铁甲舰,购买炮弹,巩固海防。朝廷上下的官员相互勾结,官官相护,这水师军费吞了多少?宁可讨好太后老佛爷却贺寿修建园子。你当我不知?周大人,您是太后老佛爷的孝子,我郑兴国不好妄议,大人既然是什么钦差大臣,就挺起脊梁来让倭寇见见我圣朝的天威!” 郑兴国痛骂一阵转身就走。仿佛对致深此次到来水师无比的失望,而致深更是沉吟无语。 “郑大人留步。”冰绡脱口而出,郑兴国走得疾,出门时碰了冰绡去一旁,那一盏茶坠地,哗啦碎做一片。 第二百七十章 窥密(一) 郑兴国忿然离去,待我再转回致深的床边时,他只闭目不语,茫然的眸光望着在风中轻轻拂动的淡蓝色帐幔。 我轻轻为他掖着衾被,他不疾不徐的声音道:“下去吧,让我静静。” 水绿色鱼戏莲叶的锦衾,我才握住拉起的手就滞在空中,我愕然片刻,静静将衾被为他掖好,才敛衣徐徐起身。 他棱角分明的面颊上双眸紧闭,平静时不失儒雅英俊的一张脸,唇角那深镌的一抹深痕,刻满脆弱伤感,如枯笔飞白格外抢眼,那种缺憾的美,令人观之心痛。 “退下,为我带上房门。”他喉头中挤出的声音喑哑凄然,从所未有的失落。 我轻轻一福退下,带上屋门退到楼廊,心里满是怅憾。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居高位的他也有诸多的不得已。进亦忧,退亦忧,也不知何时能求得片刻安稳? “小姐,回房吗?”尺素迎过来问,她搀我回房。行了几步,我顿忽觉腹内一阵空荡荡,略是头晕目眩,便吩咐她说:“冰绡呢?让她去厨下为我煮一碗清粥来,配一碟腐乳。” 尺素微微迟疑的神色,支支吾吾说:“冰绡出去了。” 出去了?我不解地侧头打量尺素。她讪讪地望着我,深抿了唇迟疑说:“她追了郑大人出去了。” 这个冰绡!便是去喊回她的人,也喊不回她的心。我无奈叹气,那口气是深深的发自心底,仿佛原本晴空万里忽然间的阴云密布,而细细思量,这阴云,却是都因那女人而来,五姨太慧巧。 说曹操,曹操到。我不过才想到她的名字,她竟然就出现我眼前。五姨太慧巧匆匆向我而来,步履急促,没有了往日的雍容镇定。见到我,她问:“爷可在房里?” 我微微扬头,却觉得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致深他乏了,要静静歇息,吩咐人不得打扰。”我说,替致深逐客。她却淡然道:“在房里就好。” 说罢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奔去致深的卧房。 “哎,致深吩咐,不得擅入。”我惊得去阻拦,她却上下打量我,冷冷的一抹讥讽的笑挂在唇角说:“闪开。”又啧啧感叹一句,“难怪人言红颜祸水,果然如此。” 她推门而入,将我关在了门外,我却不甘心离去,再去推门,那门已被反锁。慧巧,她这是要做什么? “八奶奶,五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尺素探头探脑不解地问。 一丝不祥的预感,我已察觉此事定然同我相关。但是慧巧要同致深谈些什么?还嫌害我不够? 但我转念便记起致深对我的安排,要我明日随了慧巧回兴州去,眼见海边战事要起,两军剑拔弩张之势。暴雨将来,漫天阴沉,莫不是致深要警告慧巧不得对我和腹中的孩儿起歹心,特地召了慧巧去他房里单独说话? 或是女人心里都有那股隐隐的猎奇的欲望,眼前的情景令我满心好奇搁放不下。我不想回兴州,无奈致深执意坚持。他要如何去说服五姨太慧巧不得对我暗中下手?为什么要紧闭房门? “阿嚏!”一声喷嚏声,我一惊,眼见了宫里老太爷派来我身边的芳四嬷嬷在楼下冷冷看着我,又打了个喷嚏。 我不无紧张,她这是暗示我借一步说话。自上次我将致深私自出海捕鲨和走私瓷器一事密告了老佛爷后,还得到老佛爷的嘉奖赏赐,赞我办事得力,也是靠芳四嬷嬷转述的懿旨。我小心翼翼地提了水红碎褶罗裙的裙裾下了楼,随了芳四嬷嬷转去一个角落。 她对我低声说:“窗外露台可以通到老爷的卧房外,你去听听慧巧同老爷说些什么?可是在议论九爷的事儿?” 九爷?我一惊,如何他二人关起门来密议九爷? 我面带迟疑,还是转身向楼上而去。 我轻轻打开露台门,贴了冷冰冰的大理石墙面,挪步向致深卧房的玻璃窗靠近。那窗上分明投了两个人影,就在窗前不远处,一坐一立,默然无声。她二人就如此僵持若泥塑一般,这是为何?我正心下不解,忽然慧巧的声音透过玻璃窗子传来,清亮刺耳。 “爷,九爷和漪澜的性命,你只能留一个!如何取舍,爷要速做决断!老佛爷哪里耽搁不得!”慧巧一句话,惊的我一怔。取舍?我和九爷又攀扯出什么关系? 致深沉吟无语,慧巧哭声哀哀抱怨:“也如何就这般还执迷不悟呀,若爷不肯交出九爷,就是爷性命不保呀!朝廷如今已是怀疑爷是勾结乱党拥兵谋反,否则如何好端端的炮台就毁了,那弹药库就进水?就是爷推说是军需官同奸商内外勾结,可那运往海边的军饷被劫,如此秘密之事,革命党如何得知?人家都供认出是佳丽妹妹和九爷所为,别有用心的人在咬爷,说是爷暗中授意,是要勾结乱党拥兵自重,监守自盗!”慧巧哭嚷着,声音哀哀的,满透悲凉,“爷是心疼九爷,可九爷可拿爷当做是兄长?若稍有良心,怎么就不顾爷的生死安危了?” “呜呜呜呜,”慧巧一阵悲戚声,那悲声发自肺腑,令人听得揪心。 “慧巧是心量小,刻薄妒忌,容不下澜儿妹妹。此番供出澜儿妹妹,还不是为了保全爷和九爷兄弟的性命?总是要舍一个,若是舍了慧巧能救爷,慧巧义不容辞绝不眨眼。可是老佛爷她不会信呀!慧巧扯上澜儿当障眼法,说是澜儿当初是误信误听了贞妃的挑唆,又被皇上在离京前要挟才不得已而为之,向革命党透露了军饷一事,偷盗了爷的腰牌。老佛爷才勉强信了,答应留子不留母!” 我的头嗡的一阵轰鸣,愕然的目光望着那玻璃窗,惊得周身呆若一桩木头,却还在隐隐发颤。留子不留母?老佛爷是要杀我?为什么?就因为慧巧几句危言耸听的话? 什么军饷,什么腰牌?我一无所知,一眼惶惑,就糊里糊涂的要被置于死地。难怪,难怪慧巧进门就反扣了屋门,这难以告人的话她自然不能让我听到,她在同致深密谋害我性命!这蛇蝎毒妇,果然贼心不死,处处要对我痛下杀手。致深,他却没有做声。我紧紧握住小腹,愕然在原地微开了口,心里一阵阵的寒凉。 第二百七十一章 窥密(二) “下去吧!”致深冷冷吩咐她道,“我不会容任何人伤害澜儿和我的孩子,更不许任何人伤害我的手足!” 一句话令我听得脚下一抖,心里一阵热潮翻涌。致深,我果然没有看错他。只是眼前,他若不依从慧巧,可如何向太后老佛爷交待呢? “铭哥儿,慧巧一心为你,你如何不能审时度势呀?”慧巧的哭声歇斯底里,抽噎着苦苦哭劝,“女人如衣裳,你先就割袍求生吧!” 慧巧噗通一下跪地,嘤嘤啼哭,那沉闷的一声响,声音不大,却仿佛跪在我心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过慧巧同澜儿一道去死罢了,了爷一桩心思可好?爷总不忍眼睁睁将你亲兄弟送去赴死呀!” 我周身发寒,却是头脑一空。眼前的棋局无法抉择。 为保致深一命,我同九爷必死一人。而致深宁愿自己赴死,都不想枉送我二人的性命。慧巧,她亦无大错,她眼里只需保全自己的男人,更何必顾全九爷和我这不相干之人呢? 丢出我去保全致深,她只得如此。 只是我心底里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要反戈一击,保全我和腹中的孩子。 顿然间,我急中生智,扯开喉咙凄厉的一声惨叫,脚一软昏倒在露台上。 通往露台的门被推开,致深同慧巧闻讯赶来。 “澜儿!”致深扶起我,将我抱在怀里,又惊又急责备道:“澜儿,傻妮子,你如何来到这里?” “致深,致深……”我呢喃道,将头贴去他怀里嘤嘤的泣不成声。 “你可是偷听到什么?”他气恼的问。 “澜儿,听到了,都听到了……五姐姐说得极是,就将澜儿送去赴死吧。只要能保全你兄弟手足的性命,澜儿死而无憾,与人无尤。”我虚弱地徐徐道来,贴在他怀里生离死别般的哭诉。 他搂紧我,安抚着说:“不会,不会,我不会让你受伤害。我这就进京去见太后,我正欲进京,去朝廷上痛陈利弊。” 我紧紧抓住他的臂,呜咽着:“带上我,带上我,同往。便是死,澜儿也要死在爷身边。” “傻妮子,尽是傻话!”他责备道,满眼的心疼爱怜。怕是天下男人都有一颗惜香怜玉的心,弱小无助的东西,永远是他们心里那不可触摸的酸软。 致深抱起我进屋,我楼住他的脖颈,受惊的小鸟一样贴紧他,只是嘤嘤地哭着。我知道这哭声会唤起他心底那份男人的强大,会奋起保护他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只是,我不能将他独自推上沙场去浴血拼杀。 我哭啼着,绝望时吐露真言:“致深,我,我知道九爷在哪里?我想我能找到九爷的下落……” 我一言,余光留意到慧巧霎时间的惊愕。仿佛她窥探到我并非她眼中的纯良秉直,关键时为了明哲保身,竟然将九爷供了出去。我则心里暗念,你不过是千方百计的要置我于死地。如今你要借九爷之事来杀我,我就将九爷推出到你面前来。 “别说了,回房去!”致深抱我回房,丝毫不理会我的话。 军饷被劫,军需官以沙蛋充炮弹,大雨天乱党乘机摧毁炮台,朝野震惊。只是这一串的谜团连去一处,如何不费人思量?由此,周怀铭被怀疑是要造反,勾结革命党居心叵测,难辞其咎。五姨太同他去密室密谋,如今要让朝廷排除对致深的怀疑,那必定就要有个顺理成章的理由。九爷是若是罪魁祸首,那自然为了致深开解罪责。但如今致深却执意要保全九爷这兄弟,那么就另需一个替罪羊。因我同九爷和佳丽交往密切,因我同贞妃交好,因为皇上在皇陵雨中同我的一番倾谈,都会令老佛爷相信,我这傻女人无心铸成大祸,将致深的军机秘密泄露给革命党。致深若是牺牲了我谢漪澜可以保大局,而他却不舍得我和孩子。五姨太机关算尽,竟然劝求老佛爷留子不留母,便是如此,致深也不同意。可眼下总不能眼睁睁看了九爷去赴死。 此后的几日,我频繁出没于九爷曾带我去过了洋人的商行,吃咖啡的小馆,吃法国大餐的小白楼,从海边到小镇,我在苦苦寻觅他的踪迹。 五颜六色的小纸片,我用鹅毛笔写下“盼音”二字,折叠成一小巧的纸鹤,那还是他亲手教我叠成的样子,我就将那彩色的纸鹤放在我们常坐的位置上,交待给西崽说,若是能见到九爷,务必将这字条亲手交给他。 再见九爷时,是在光线昏黄的咖啡屋。屋内飘散着咖啡豆那无法抵御的香气,古老的挂钟,碎格兰花布的小桌。玻璃缸中甩尾游曳的孤寂的亮蓝色身子不知名的小鱼,处处都散着淡淡的温馨。我忽然极想有如此一处小家,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只要守着这份宁馨不愿远离。 他来了,头上扣着洋人的高高礼帽,一身洋人的西服,立在我桌前时,我尚未抬头,只兀自望着那水里的小鱼痴痴发呆。 “再替我加杯藜蒙水。”我拿来人当做了西崽吩咐。 眼前的蓝色玻璃杯被拿起,优雅的嗓音用洋文呼唤来西崽说了几句,我才随了那只手徐徐抬起眸光,惊喜的看到了他。 他面颊上永远带着温煦的笑,纯净怡人,如春风入坐。丝毫没有霸道,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永远是那么笑容澄澈,那么的体贴入微,一举手一投足中都满是谦和内敛,令人难忘。 他从西崽手中端过那杯水轻轻送到我面前,问一句:“别来无恙?” 我心里一阵感动,只剩垂眸点头,眼里忽然噙了迷蒙的泪光。 见我失态神伤,他露出笑靥,伸出手在我面前一展,旋即双手一合,凭空一抓,一只握拳的手递到我面前,徐徐的摊开。 兰花,我一惊,此地何来的一多娇艳的兰花? 见我眼前一亮,他将那兰花递来我面前。我含笑的拈起,心里一阵凄凉,问他:“九爷因何不问,漪澜寻九爷前来,所为何事?” 他眸光灿若晨星,笑望着我,清湛如水,不发一言。 “哦?果然是在这里!”冷冷一声喝问,我一抬眼,见致深一袭青绸长衫稳步走来。 九爷怀铄却是不见惊愕,从容起身躬身见礼:“怀铄给大哥请安。” 第二百七十二章 断指(一) 致深从容踱步来到桌案前,一撩衣襟坐在沙发中,紧紧贴了我亲热的坐下。他摆摆手示意九爷怀铄落坐,侧头低声向我道:“多谢夫人!” 我对了致深嫣然一笑,他轻轻为我扶了扶鬓角的金凤步摇,九爷面色上的笑容渐渐敛住。 致深转向九爷怀铄,他兄弟二人对视,致深尚未开口,九爷怀铄便沉静道:“怀铄就知大哥会来寻怀铄。” “哦?”致深拖长声音懒散的一声,旋即身子向后靠靠,微扬了下颌,眸光微敛做一线打量他问一句:“劫水师军饷是你所为?” “是!”怀铄答得毫不迟疑。我心一沉,虽然之前听得证据确凿,但我毋宁那是官员们推诿罪责之辞,佳丽和九爷怀铄是被冤枉的。但如今,我心头一凉。 “水师炮台和弹药库被毁,也是你做的手脚?”致深冷冷喝问。 “是!” 啪的一声,致深狠狠捶了桌案就要起身,被我一把拉住。 致深手指了他,眸光里痛恨纠结:“你,你混帐!大胆!” “大哥,怀铄是大胆混帐,只是更混帐的是当今朝廷是那些昏聩无能的官员。那笔水师军饷还不等出京师,就早已被瓜分殆尽,就等军饷去海边的沿途,各官员都幸分一杯羹了。天下之财,天下得之,他们分得,如何我们就不能取之散还于民众?”九爷怀铄据理力争。昏暗的烛光中,他面色从容,谈吐磊落。 “只是,因水师不见了这笔款子,军需用沙弹充炮弹,如今外强虎视眈眈,一旦来犯,当如何去御敌?”我颦眉愁恼地责备他道,这话我都听得义愤填膺,九爷他饱学多才,忧国忧民,只是谁想他竟然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糊涂事,还执迷不悔。 “炮弹?呵呵,炮弹……”九爷怀铄端起一杯藜蒙水,望着那杯子徐徐摇头叹气,对致深道,“大哥,您身居水师,其中的奥秘大哥难道不知吗?那水师的炮台,哪里是我们想去毁的,那是因朝廷要挪了那大炮运到广州去镇压民变,才惹得民众不平,在大雨夜毁了那大炮。还有那弹药库,因何进水坍塌我哪里知道?大哥当去问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大哥,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大哥如何如此的固执?”九爷侃侃而谈,从容不迫,话语里固执着自己那份坚守。 只是致深的面色渐渐铁青,猛然起身如暴怒的狮子,抡掌一记耳光狠狠抽了九爷怀铄扑倒在沙发上,指着他正色痛斥:“祸国殃民!” 九爷怀铄捂住面颊爬坐起身,毫无惧意,正襟危坐,坦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怀铄问心无愧。世人皆醉我独醒,大哥此刻不懂,日后定当明白。” 我听得越来越气,忍不住拉住致深的手对九爷道:“佳丽之死,我对你们所谓党徒就颇不能苟同,如今看来,竟然是一伙误入歧途的狂热匪徒。” 九爷怀铄望着我的眸光震惊而痛心,他直视我,喃喃问:“漪澜,你也如何说吗?你也不懂我?”我更是锥心般痛苦难言,九爷怀铄,他如何这般的固执?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久病羸弱之人,病去如抽丝,非一蹴而就。九爷若有忧国忧民之心,强国需要从长计议。”我力劝着,不时望向致深,他眸光里满是鼓励。 九爷怀铄的面色愈发的难看,他愤慨道:“大哥与其有心有力在此义正词严的指责怀铄,如何不将这番话拿去说与那老妖婆听?她挪了水师买铁甲舰的银子去建自己的御花园,我们劫走的那点军饷银子,相比起来是九牛一毛。”九爷怀铄毫不退让,据理力辩。 “强盗言辞,什么是天道,什么是正义?这银子本是水师军费,若是九爷果然因官员贪赃枉法私挪军费而痛恨,才去劫持军饷,那就该得手后物归原主,将军饷归还水师,至少归还给你大哥去为水师添置军备才是。但九爷并未物归原主,而是他人偷,自己也偷;他人抢,你们也抢,还强词夺理说是有人偷抢在先,这不是掩耳盗铃般可笑吗。”我义愤填膺,实在不曾想佳丽同九爷怀铄竟然如此的头脑发胀,做出这等疯狂之举,难以理喻。原本佳丽之死就令我痛恨这些乱党,如今想来,就更是怒气难捱。 怕是我一番犀利的言辞过于激烈,驳得九爷竟然哑口无言,一时语塞。 致深瘫软在沙发上,执住我的手,他唇角露出些讥诮的冷笑望着九爷怀铄,说:“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真的打断你的腿,让你死了这份心!我宁愿这艘破船上的九弟是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纨袴膏粱,也强胜在危亡关头掣肘捣乱自以为是的糊涂混帐。你只道你的坚守你的信仰是正确的,激流中拆散这条船,你让船上的数千万黎庶如何去留,丧生激流吗?那些水师的将士,他们忠肝义胆保家卫国,若是此刻倭寇入侵,你让他们血肉之躯去白白送死吗?” 他兄弟二人如今在两军阵垒对峙,各不相让,互难苟同。一个偏执孤傲,一个儒雅旷达。只是那惊涛骇浪中的坚守、挣扎、失落、痴狂,都在历史无情的浪涛中散尽。 “此事,他知道多少?”致深惨然问道。 “他”是谁?我诧异地望着致深,他眸光里掠过一丝诡秘。 九爷怀铄沉默片刻,点头道:“他都知晓。朝廷里如今也有热血之士入了军机,要变法维新。国人不能在固步自封,要师夷人之长技,补己之短处。只是那老太婆……大哥,若是大哥真是忧国忧民,就去力劝那老太婆,归正给皇上,不要再祸害民族了。” 我身上一阵寒意,再看致深却在深抿了唇,痛苦的频频摇头。 “归政?这就是他归政后的维新变法?”致深忿然作色,冷冷道,“你哪里也不必去,我即刻绑你入京请罪去!” 我这才恍然大悟,“他”,是指当今的皇上。难道,九爷勾结革命党一事,皇上是暗许的?这男人们的军国大事,已非我这小女子的脑子所能懂。 “大哥,小弟恕难从命!”九爷怀铄倏然起身,转身欲夺路而去。 “你站住!”致深一声厉喝,一步跨上前去擒住九爷怀铄的手臂。 九爷一转手臂挣扎道:“大哥,放开我,让我走!” 致深紧紧抓住他呵斥道:“放肆!敢同大哥动手了吗?你如今无法无天了!” 他兄弟二人忽然纠缠扭打起来,一时间你推我搡乱作一团。我愕然在一旁,致深对我一声高喊:“澜儿,快出去喊人进来!” 我囫囵的应一声,疾步向外奔去,西崽早已吓得躲去吧台里。 混乱争执中,我才走过吧台,忽听身后“嘭”的一声刺耳的枪响,心头一抖,愕然驻足,四下里立时寂静。 “大,大哥,大哥,怀铄不是有意的,大哥……”九爷怀铄惊呼声中,我猛然回头,嘶声惊叫“致深!”转身疾奔向他们。 九爷怀铄一脸张惶,紧紧扶住了倒地的致深惊骇道:“大哥,大哥~” 致深一把甩开他的手,紧紧捂住胸口的一只手五指缝隙中渗出鲜血。 血!我一见鲜血惊得撕心裂肺的一声叫:“致深!”不顾一切的扑了过去扶住他,九爷怀铄却已推窗纵身跳出夺路而逃。 门外的侍卫闻讯赶来时,致深已倒在血泊中。我急得吩咐了众人速速请郎中,一片忙碌中,将致深送回家中。 我面色惨白,听着耳边高高低低的哭嚎声,看着忙忙碌碌来往的神色慌张的众人,各个如丧考妣一般的哭丧个脸儿。我则是惊魂未定,目光呆滞,立在楼栏旁。 五姨太慧巧哭肿了双眸,她走来时,双眼如烂桃一般,神情凄然。致深她看到一旁的我,打发了丫鬟婆子们下去,独自行至我身边,沙哑的声音幽幽地问:“妹妹倒是颇会明哲保身呀,看不出。” 她话中有话,来者不善,我作出凄婉的愁容道:“哎,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漪澜腹中有一命。” 她静静打量我,唇角露出淡淡的苦笑,意味深长道:“这出戏果然精妙绝伦,妹妹不愧为才女,对弈高手。如此一步棋,一局苦无解数的棋局,巧动一子,奇峰突转。” 我心一颤,极力定了神作出几分气定神闲的模样强自撑了,但心里也是暗惊,莫不是慧巧看出了些端倪,对眼前的这出戏洞若观火般清楚? 好个狡猾的五姨太慧巧,果然事事都瞒不过她的眼。 “姐姐说些什么,妹妹不甚明白。”我故作糊涂地推搪道。 她唇角勾出一抹轻笑,唉声叹气道:“周大帅大义灭亲,只身擒胞弟正法,却遭胞弟丧心病狂的反抗,被胞弟一枪打得重伤,血流不止险些丧命。哎!这一枪,成全了周大帅的忠心,也成全了九爷亡命天涯。” 她凝神望着我,贴近一步低声森然地问:“怕这枪,是咱们爷自己打向自己的。忙乱中,却成了九爷急于逃命而刺杀他这位拦路的兄长。妹妹说说,这戏可是如此唱的呀?” 第二百七十三章 断指(二) 我面色略略沉下,心中那份不安的惶然令我无法从容如昔。我本是自鸣得意于一切事情都按先时同致深的谋划有条不紊的暗中进行,庆幸一招釜底抽薪妙计救了九爷脱险,也一举抹杀了朝廷对致深的猜疑和那莫须有的罪名。然而如今,冷不防蓦然回首间,却发现背后一双洞若观火的眼无时无刻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周身如被锋芒暗刺扎痛,我颜色微变,面色沉凝。 她一见我如此,反是更觉得意,顿一顿轻笑揭露秘密般对我道,“唉!这才是欲‘纵’故‘擒’的一出戏,还是唱给老佛爷和朝廷看的一出大戏。这钦犯逃跑,朝廷总不能怪罪咱们爷的。妹妹果然聪颖过人,难怪爷对你情有独钟呢。”她一声轻笑,透出几分得意,揭示自己已看穿了我的诡计。 我心中略惊,却极力让自己镇定,无法面对时,最好的法子就是假痴不癫。她是如何看出的?这女人果然厉害。 我报以一笑道:“姐姐说得是什么话?妹妹愚钝不懂。爷如今重伤卧病,我去厨下去看看补血的红枣参汤去。” 我欲夺路而行,她却伸臂拦住我去路,一字一顿道:“妹妹糊涂了?厨间哪里是从这里走?” 她话音中满是嫉恨,或许她原本打算靠那一招杀手锏逼致深到绝地只得舍弃我,一举除去我这她深深忌惮的后患。她却始料未及如今被我金蝉脱壳了去,我还因此得到了致深的嘉许信任。她岂能不妒火中烧? “五姨奶奶,八姨奶奶,爷请二位奶奶去说话呢。”万嬷嬷急匆匆过来传话,倒是替我眼前的僵局解围。 我二人目光对视,各含隐意,只我眸光中丝毫不做退却。 来到致深床前,郎中和小厮丫鬟们纷纷退下。我面容平静在他床前依依而立,打量着他疲惫苍白的面颊。 致深心力疲乏,神情悒悒,双眸茫然望着前方不语,那副模样令人望之心疼。 “爷,可觉得伤口好些?”慧巧温婉地向前,含着淡淡的笑,面色平静,似乎适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他伸手为致深去掖那半垂去床下的锦衾,被致深拦住,握住她柔嫩白皙的柔荑,却不撒手,不发一言。五姨太慧巧微怔,打量着致深握住他的那只大手,神情微触,她旋即笑问:“爷这是怎么了?” “巧儿的手,还是如此的凉,一年四季到头,似乎从未热过。”致深喃喃自语般叹道。 慧巧嫣然一笑,似回味着话意,颇是为这句话心满意足般道:“爷还记得呢,” “先皇昔日还戏言,说慧巧这手冰润如玉,怕是‘玉人’就是如此呢。”致深一声感慨,揉弄她那修长笔直极美的手指惋惜道:“人说,十指连心,指尖为心之末。不知是手冷,还是心冷。若是人心冷似铁,怕就没有一丝温意,任你是一块木炭,也暖不化她那千年玄冰。”致深徐徐道,这话似从牙关挤出,冷冷的冰寒,怅然冷漠,令人闻听不寒而栗,便是我听得都周身一抖。 五姨太慧巧的手就滞在空中,无可进退。她尴尬地动动唇,干涩的声音凄然道:“爷是在怪巧儿?巧儿也是身不由己。”沉吟片刻,悲咽道,“这些年,爷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阵沉默,此刻五姨太慧巧那哀婉的话语,那副凄美的容颜如一朵零落风中淡雅的茉莉花,令人观之不觉心软。 窗外透出夕阳西下时那未尽的残红碎金色,火红的一抹洒在慧巧的面颊上,更显那种将逝而无可挽回的凄美。 致深慨叹一句,默默摇头,她偷觑着致深的神色珠泪滚落,凄然道:“巧儿也是为了救爷,只要能救爷,巧儿什么都不顾。”她话音里有几分决绝,又透出些无奈的倔强,任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动容,不忍责怪她。只是我,满腔的愤恨,岂会被她巧舌如簧的几句话就敷衍了过去? 我飞快递望她一眼,颊边浮现一抹讥诮的笑,微微垂了眼睑道:“姐姐这话,漪澜就愈发的不懂了。” 她一愕,担心地望着我。 我温婉的声音中透出从所未有的锋芒:“为一己私欲去害人,还要将险恶用心掩藏在堂而皇之听来伟大的目的下,其心可诛。若为人解渴,而不惜以鸩代水骗人服用,可帮人还是害人?更何况告密于前,又要断爷的手足骨肉于后,姐姐能对天发誓证明自己没有私心?” 我冷哂。 一阵沉默,致深道:“巧儿,你走吧。我只求一片屋檐下的安稳。” 慧巧惊愕,旋即跪地惶然哭道:“不,爷不要赶慧巧走。老佛爷那边,爷如何交代,慧巧也是无奈。” 致深徐徐摇头道:“逝者如斯,流光如水难以握在掌心。该去的,总是要去。” “爷,爷杀了巧儿吧,巧儿死也不走,不要离开爷。巧儿离了爷,老佛爷也会杀掉巧儿的,爷,铭哥儿……求你。”慧巧慌得失魂落魄般伏地叩头不止,她哭哭啼啼的哀求着忏悔着,致深就是冷冷的望着她不发一言。许久,他拧紧眉头正视慧巧,痛心疾首的冷冷道:“你若留下,可以!” “爷!”五姨太慧巧面颊上露出一抹绝处逢生的期冀,喜极而涕。 致深扫我一眼,眉梢间流露一抹无奈道:“澜儿,那个田蛙驼蝎子渡河的故事,你讲给她听。” 慧巧屏息抬头紧张的望着我,生怕我将她的那一线生机毁灭。 看她面色在昏黄的光线中阴沉得依稀不清,那绮丽婀娜的身影显得朦胧模糊。我不觉冷冷一笑,叹道:“玉阶起华怨,犯愁自扰。爷说,那兴樊河边一只蝎子求田蛙渡它过河,那田蛙说,我渡你也无不可,只是你若是用你那尾上毒针蛰我可如何是好?” 我奚落地望她一笑道:“那蝎子指天明誓信誓旦旦说它不会,这田蛙就渡蝎子过河。行到河中央,满眼碧波荡漾,岸边蒹葭苍苍,那蝎子得意的唱起歌来,一时高兴,就尾巴一甩,狠狠的蛰去田蛙背上。那田蛙一痛,同蝎子一道落水。那蝎子挣扎时还问,你如何要扔我在水里?那田蛙问,你不是发誓说不会蛰我吗?” 第二百七十四章 断指(三) 慧巧听罢我的话,面上生出一丝凄凉的笑,那笑意勉强,她凄然的声音问:“爷是觉得巧儿是那无法克制自己,随时可能蜇人的毒蝎子吗?”她眸光中藏着深深的哀痛,痛不欲生般的绝望,乞怜般望着致深。 致深望着她的目光中痛心疾首,默然片刻不置一辞。 许久,致深才开口道:“我宁愿血尽而死,也不想你为救我而去蛰人!可是,我如何能再信你?你答应过我……”顿了顿声,致深悲哀地问,“你可还是巧儿?我几乎认不得你。” 若要她留下,她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毒针不会肆意伤人? 慧巧霎时间面色惨白,颓然苦笑,点点头道:“爷的心思,巧儿明白了。” 她憔悴的起身,倦怠地拔着沉重的脚向外飘飘摆摆而去,如夜里孤坟里的野鬼一般在冥冥夜雾里游荡。 只不过那一瞬,我的心中一阵挣扎翻涌,忽然生出淡淡的怜惜。只是,那片怜悯之心却被我强压下去,她是那毒蝎子,不管是有意无意,但她蜇人已成了难移的本性。她在我身边一日,我就要提心吊胆一天。我又岂能容这毒物在我身边? 见致深闭目不语,我深知慧巧同他青梅竹马,这些年的情谊难以割舍。我咬牙狠心,定定神哀婉道:“多谢爷顾全澜儿母子的性命安危。”我敛衣下拜,泪水涔涔。往日的温厚良善,在这无情的冷箭霜刀下,也只得换上一副坚硬的甲壳。我要给致深决心,不能让他此刻被五姨太的泪水动摇。 “我说过,不会让你再受伤害,更不会然给你母子在提心吊胆的恐惧中度日。”他闭目,哽咽的嗓音娓娓道来。我只剩无语凝咽,眉宇间的哀怨愁怨如滔滔江水无穷无尽。 这一局,五姨太慧巧输得颇惨,血本无归。 她自以为是借口救致深,让他丢车保帅舍了我,就能将我这眼中钉除之而后快,却不曾想同是大难临头时,同是致深身边的女人,我却是相夫运,巧计助致深拜托朝廷的怀疑,还顺利让九爷脱险。相形之下,她回去的心思卑劣笨拙,就相形见拙。 正这时,门一响,五姨太慧巧竟然去而复返。她双眸含泪哀婉,单薄的衣衫,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双手负在身后,哽咽着挪步向致深床边而来。 我很少与人为敌,但我如今委实不想再见她。我正声叱责道:“爷的话说得很明了,你闭门思过去吧。爷要安静养伤。”我紧握着拳,指节发僵发白,一腔怒火翻涌,梗在喉头亟待发泄。眉眼间怨怒地望着她。 她神色怅然若失,也不理会我的话,噗通一声跪在了致深床前不远处,哭哭啼啼道:“铭哥儿,你不信巧儿,巧儿自会让你相信的。巧儿日后再也不去向老佛爷告密,巧儿日后再不去自作主张害人。铭哥儿,先皇殡天前,曾对巧儿说,今生今世,要惜缘,要善待你……” 她哭哭啼啼的,妄想以情动人。可谁着悲哀乞怜的话语后,又暗藏多少杀机? 致深闭目不语。我则冷冷一笑,哀婉道:“爷,姐姐不是有意为之,只是一时间难以按捺心性。她何尝不知九爷和佳丽妹妹是爷的至亲骨肉,只是事到眼前,就顾不得了许多。” 我这是落井下石吗?可这些话如梗骨在喉,我不得不吐。若我此刻纵了致深谅解了这毒妇,不知日后我的孩子诞生,她是否还要暗地里毒箭射来害我? 五姨太慧巧频频摇头,嘴里呢喃着:“不,不会,再也不会,铭哥儿你相信我,巧儿再不会背你去告密。” 一阵沉默,空气都似乎稀薄得令人窒息。 终于,致深淡淡说:“你去吧,你昔日曾说一心向佛,不如就此去修个清净心吧。” 我心下一沉,致深心意已决,他断然不会再为五姨太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了。我心里反生出一丝释然的宽慰。仿佛两军决战情势奇峰突转,那大敌忽然间溃败而去。 我望向慧巧,她频频摇头,眉宇里都是惨痛,难以置信地哭诉:“爷,慧巧发誓!” 猛然间,她背在身后的手忽然高高举起,一把寒刃雪亮刺眼的匕首紧握手中。我一惊,惊呼一声:“致深,小心!” 致深猛然睁眼的片刻,那惊怒如深林里的虎豹一般。 五姨太却手起刀落,狠狠的举了匕首戳去自己按在地板上的另一只手,“啊!”随着她的一声凄厉的惨叫,她昏厥在地,血水四溅。 我惊得周身发凉,扑去致深的身边,被挣扎而起的致深紧紧抱住,他大喊:“来人!” 放开我费力地下床去扶慧巧,慧巧虚弱的倒在他肩头低声惨噎着:“铭……铭哥儿,若我食言,就如此指……我,我不会负你……” 她举起血淋淋的手,她那双手曾经美得令人钦羡,修长的十指,青葱玉笋般,如今那左手的小指已被切断,血肉模糊一团,触目惊心。眼前的惨景,令我毛骨悚然,我竟然吓得欲哭无泪,仿佛周身的骨头被割开,那刺痛一波波的袭来头顶,令人窒息。慧巧,她竟然自残手指来明誓,让致深相信她再也不会向老佛爷告密。 我的唇微微张合,额头突突乱跳,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剩下无边的苦痛和触目惊心的伤。 慧巧痛晕在致深的怀里,那情景令我反有些隐隐的自责和后悔,是我苦苦相逼,她才如此自残身体来求得致深容她留在这屋檐下吗? 面色惨白的慧巧被丫鬟们扶去致深的床上,郎中匆匆赶来,我落寞的悄然出了致深的房间,门口簇拥着的一群好奇的眼,见我出来,慌得如乌鹊般哗啦的散开。 我在门口定定神,额头疼痛,手指在抽搐。 我离去时,耳边都是窃窃私议声:“五奶奶如何被剁去了一只手指呀?” “只有做贼偷东西才会被剁手吧?” “五奶奶缺什么,还用偷?” “呵呵,偷人吧?”嘻嘻一阵窃笑,透出恶毒的猜疑。 这番议论听得我一阵心寒,任她五姨太昔时如何的风光,一旦沦落到这地步,也是墙倒众人推。 便是冰绡都惊得偷偷的问我:“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好端端的,九爷如何就这么狗胆包天的敢枪杀咱们姑爷?五姨太这么精明的人,如何被老爷剁了手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海祭(一) “我哪里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恹恹道,心里却未能走出那份震撼。慧巧,她忍着十指连心的剧痛,也要誓死留在致深身边。她可以放弃她忠守一世的主子太后老佛爷,却不舍得放弃致深这已不爱她的男人。她分明知道致深自始至终都不曾真心爱她,对她的那份爱中多了几分提防和敷衍,但她还要心甘情愿地守着他。 冰绡看看左右无人,神秘地追了我问:“小姐,果然是五姨太不检点‘偷人’吗?” 我气恼地回眸望她,不想她涉入这些蜚短流长。她心领神会耸耸肩噗嗤一笑道:“是与不是都不关咱们的事儿,只是,这五姨太如今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了。如今府里上下人人皆知姑爷要赶她走,还剁了她的手指,上上下下都在传说这事儿呢。” 我手中揪扯着绸帕,阵阵心寒,却不免总去看看自己的小指,确认它还安然在我掌上,不觉额头一片冷汗涔涔。 致深大义灭亲只身去擒拿革命党而被胞弟刺伤一事一经传出,朝野震惊,几日来周府来探望的官员络绎不绝。宫中的皇上和太后老佛爷得知此事,也密电问候病情,并着州府官员来送药派名医来诊治。 五姨太慧巧近日深居简出,只我一人在张罗着迎来送往的应酬,只是我腹中有胎,身子不便,这些日反添了诸多的辛苦。 太后老佛爷赐的长白山千年老山参,鹿茸、首乌等补品我吩咐丫鬟们仔细存放。老佛爷得知我身怀有孕,更赐我一柄玉如意。 “老佛爷倒真是个有心的,竟然处处都惦记着,还吩咐我这些时日照顾自己的身子,内庭供奉的那些画儿,就暂不必做了。”我娓娓叙说,贴了致深坐在床边。致深手中把弄那柄羊脂玉澄净无暇的玉如意叹一句:“这玉如意,是昔日老佛爷怀先皇时,靖德皇帝赏赐给老佛爷之保胎吉物。” 我一惊,如此贵重之物,如何就赏给了我?我于心不安,忙问:“呀,这可如何是好?如此贵重,早若知道,澜儿不能领如此厚赏的。” 只我心里彷徨,太后手中的这柄玉如意如此的珍贵,又是皇室宜子益孙之吉祥物,如何的不留给当今的皇上皇后,反是赏赐给了我? 致深手里把弄那柄玉如意,轻轻用手指抚弄那云头,怅然的眸光望向前方道:“太后用心良苦,对怀铭恩重如山。” 我看他神色凄然,似是心有所思,就试探问:“莫不是这玉如意另有深意?” 致深惨然一笑摇头道:“京城,是不必去了。还是亡羊补牢,看看如何的修缮水师防务吧。” 他将那柄温润的玉如意递还给我,我双手奉了,娇嗔般提醒他:“便是修缮那炮台,报恩朝廷,也不急在一时,还是要好好将养身子,莫让太后着急惦记。” 他唇角勾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冰绡,”我喊着冰绡,想让她将这柄玉如意收好。谁想唤了两声,无人应答,疾步进来的反是尺素。 她机敏地问:“奶奶可有何差遣?” 我将玉如意递给她,嘱咐她小心收了,供奉去佛堂上以示敬意,又随口问她:“冰绡去了哪里?” 尺素偷偷一笑,眸光里的答案自明。我眉头微蹙,冰绡又跑去了郑兴国那里。这可真是,女大不中留,可我总不能眼见她二人如今未曾洞房便如胶似漆了。 我侧头望一眼致深,他闭目养神。 我低声问尺素:“她可是又去了郑大人那里?我不是严令她不得再去吗?” 尺素摇头说:“去了,都回来了,只是也不知怎么了,回来就神不守舍的,仿佛魂儿丢去郑大人宅子里了。” 若非是近日风波不断,冰绡早该嫁去郑兴国府中,开脸结发成为郑兴国的侍妾,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思。这怕都是命数,半点不由人。 “这丫头,欠打了,女孩子家,丝毫不顾颜面吗?”我心下气恼冰绡的不争。便是她心仪郑兴国,可姑娘家的矜持总要顾及几分吧? 我正感叹,猛一抬眼,却见狗儿引着郑兴国上楼来。郑兴国依旧一身水师管带的常服,白绸衫子,边缘是宝蓝色的云纹,腰悬佩刀,神采奕奕。难怪冰绡对他动情,果然是一表人才。 郑兴国如今是周府的常客,他来去自如,府里上下拿他当做自家人,也免了繁文缛节,也不必通禀。 他远远的看到我,也是一怔,然后近前拱手见礼,他面色上略显尴尬,言语都不似先时洒脱豁达。我暗觉出些怪异,却不以为意般引了他去致深的房里,吩咐丫鬟看茶,听他二人谈起军务,才徐徐退下。 “奶奶,咱们爷身上有伤,难道还要出征高丽吗?”尺素莫名其妙地问一句。我不解地望着她,不觉一笑问:“说得什么傻话?” “奶奶,你去听呀,才我奉茶时,听到郑大人同老爷商讨铁甲舰运兵去高丽的事儿,似乎是高丽国内部兵变,要朝廷出兵帮忙,但是倭寇的铁甲舰在海上呢。才郑大人同咱们爷商议如何敲山震虎的不发一枪一弹能平息战乱呢。” 尺素口齿伶俐,清晰的讲述着。我倒似听致深提起过几句,但未深谈。我知致深这些日心率憔悴,就是深知朝廷如今羸弱不堪,积重难返,怕是此刻动手胜算不大。他如何改变了心思? 尺素似看出我的心思,探头向屋内看看,又悄声道:“八奶奶回房吧。这些事儿原也不是咱们能操心的。” 我回到房里,身子疲乏,揉揉脖颈,才坐去窗旁沙发上,身后一声怯怯的含了哭腔的轻呼:“小姐~”噗通一声,冰绡上前跪在我膝前。 我一惊,措手不及,愕然地望着她问:“这又是怎么了?” 被她这一跪,我吓得心慌,一颗心悸动不定,反是埋怨地瞪她一眼,这丫头,什么时候都如此毛手毛脚的。忽然记起,她定是料到尺素向我告密,说起她不顾我的禁令,又私会郑兴国去了,怕我责怪。 我痛心地望她骂一句:“起来吧!若再屡教不改,就打断你的腿!”我不过是吓她,她却神色慌张,抽抽噎噎地跪地不起,眸光噙泪惨然地望我,频频摇头,嘴里嘟哝着:“小姐,冰绡不好,冰绡害怕,好怕……” “怕?”她怕什么?我更是纳罕,面色上故作的冷意也散了些,平和地问:“你怕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冰绡只顾呜呜呜的哭着摇头,抹着腮边滚落的珠泪,眸光里满是惊惶。 看她好端端的,如今我得势,府里上下的婆子丫鬟们都对她和尺素敬让三分,自然不会再给她气受,巴结怕都来不及。那定是她闯下了什么祸事?可是她还能闯下什么大祸,令她花颜变色,失魂落魄至此?女孩子家,最大的祸事,莫过于…… 我一惊,心底一寒,惊得倏然起身厉声问她:“你可是和郑兴国他……” 第二百七十六章 海祭(二) 冰绡抽噎着,悲戚道:“小姐,郑大人他,他不要冰绡了!” 我一惊,却颇是诧异,气恼道:“混说些什么?也不顾颜面了,还不起来好好说话。” 冰绡竟然跪地泣不成声道:“郑大哥他吹笛子招冰绡前去。他对冰绡说,他让姑爷为冰绡另谋高枝嫁了。他说,他家中老母来了书信,严禁他纳妾。” 冰绡说得吞吞吐吐,悲咽声梗在喉咙里呜呜的如冰泉冷涩凝咽,透出那一股发自心底的凉意。 “小姐,小姐,冰绡可该如何是好呀?”冰绡哭哭啼啼六神无主的样子,令人看了又恨又怜。 “他亲口对你讲的?”我不由愤慨地追问。心想这郑兴国着实的可恶!昔日致深同他提亲,他还满怀欣喜的应承,对冰绡也颇是青睐。这些日子,冰绡为他缝缝补补,嘘寒问暖,虽未嫁入郑家门,却如郑家女主一般为他料理起居。我心疼冰绡,才睁一眼闭一眼,实指望忙过这阵子,就好好为冰绡操办婚事,风风光光的将她嫁去郑家。谁成想,郑兴国出尔反尔了? 我心下悒悒,起身向外去。我要去寻郑兴国问个究竟,他到底是何意? 我提了裙襟奔向致深的卧房,恰见郑兴国下楼而去。 “郑大人留步!”我一声呼喝,他止步,回首时,他面带疑惑地打量我问:“夫人可有赐教?” 我深吸一口气问:“郑大人,不知冰绡的事,郑大人可有内情?” 他冷峻的面颊,眸光中透出丝无奈,摇头道:“慈命难违,兴国福薄缘浅,辜负冰绡姑娘了。” 草草一句托辞,竟然令人无懈可击,只是冰绡这些时日的付出,落花逐流水,奈何薄幸儿。 “此事,兴国已向周大人和冰绡姑娘告罪,夫人恕罪。”说罢转身拂袖离去。来见他之前,我还心存侥幸,宁愿是他同冰绡赌气闹性子一时的气话,如今听来,反令我心头一凉,深知如今是姻缘如逝水,无可追回。 “郑大哥!”冰绡在我身后的楼上凄然一声叫,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屋宇。我忿然回身狠狠瞪她一眼叱责道:“退下!” 冰绡满眼是泪望着郑兴国远去的背影,郑兴国却头也不回的离去。 我气恼不已,直奔去致深房里,他交往的挚友,竟然如此的薄情寡义。 “致深,”我才愤懑的开口,却见致深微阖双眸仰躺在床上,靠一碧绿色玉芙蓉湘绣靠枕,唇角痛苦的抽搐片刻,淡然道:“该走的,拦不住;该来的,挡不住。” 或是郑兴国对他说了些什么,才惹得他如此的怅然。他本是在养伤,如今内忧外患,已令他愁烦,我何必再为儿女情长的琐事来烦扰他?只是冰绡,她可如何是好?一片春心付东流,只剩恨与羞。 回到房中,只听到昏暗的光线中冰绡隐隐的啜泣声,那声音悲惋凄凉。 我也不去掌灯,轻轻反掩房门道:“这也是你二人无缘,莫哭了,待你姑爷再为你觅一门亲事。” 她任性的呜咽着,抱头不语。 我劝了一阵子,见她仍是执迷不悔,不由气恼道:“先时如何嘱咐你,你都不肯听,若是早听我一眼,留几分姑娘家家的矜持,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话出口,我反有几分后悔,怕这话过于突兀无情了些。 她抽噎一阵,含糊地哭问:“冰绡会不会怀胎呀?” 我起先并未听清,只听到“怀胎”二字,心里还有些诧异,气恼道:“便说你自己的事儿,不要闲扯旁的?” 她泪眼望我,一怔,旋即呜呜的哭着惊惶道:“小姐,冰绡怕,冰绡不会怀上宝宝吧?” 仿佛霹雳炸响耳边,我为之一震,诧异地打量她片刻问:“冰绡,你说什么?” 冰绡垂个头,揉着衣袖,忍住泪,哽咽着:“小姐,小姐,”忽然抱住我的腿,泪眼里惶然无助。 我四下看看无人,惊得呵问:“你,你同那郑兴国可是……哎呀,你们……”我羞于启齿那几个字,但深恨冰绡的胆大妄为,更恨道貌岸然的郑兴国,如何如此孟浪,竟然同冰绡私下苟且,酿成大祸。 我气得甩开冰绡骂道:“大胆!你干的好事!” 她只剩呜呜的哭泣,不停地问:“小姐,冰绡可该如何是好?小姐,冰绡的肚子若是一日大似一日,姑爷会不会打死冰绡呀?” 一阵阵的寒意蚀骨,周身寒战不已,郑兴国,他这是何意,始乱终弃吗?好歹冰绡同我情同姐妹,我岂能让她如此不明不白的受辱,如今无名无份,她竟然珠胎暗结了。 “郑兴国……他干的?”我低声质问。 冰绡胡乱的点头,呜咽不止。 不行,我一定去问问他,要问个明白。枉我敬他郑兴国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如此的没有担当。你占了人家黄花姑娘的身子,就一句母命难违就推得一干二净了? 我越想越气,记得前番致深第一次向他提亲,他只说海防未靖,何以家为?不如再等等。显然是敷衍之词。此后一次致深再提起冰绡,他忽然欣然同意,急于筹划婚期,我自当是他看出了冰绡的好,看出了冰绡对他一番痴情,可谁想他竟然如此草率,出尔反尔,如今竟然弃冰绡如敝履。 此事,我不便惊动致深,他已是内忧外患无限愁烦。 我披了一袭水墨杭绸夹纱披风,戴了遮阳的竹笠,长长的墨色纱帷掩面,吩咐狗儿陪我径直向郑兴国府上去。 我倒是要同他说个明白,也要为冰绡问个究竟,他敢做不敢当,岂是大丈夫所为? 我满怀愤慨来到郑府,狗儿麻利地上前去叩门,叩了三声,也不见人开门。狗儿嬉皮笑脸地问:“八奶奶,怕是人家府里没人吧。不如八奶奶先回去,狗儿在门口守株待兔,待兔子露面,一准儿给八奶奶擒了去。” 狗儿眉开眼笑的,嘴里嘟哝一句:“我便看他姓郑的不是好人,啐!” 我这才恍悟,狗儿一直对冰绡有意,几次眉眼传情,不过冰绡心高气傲,都不曾看他入眼。待致深有意将冰绡许给郑兴国,狗儿也曾失落过许久。如今,狗儿这是幸灾乐祸还是为冰绡不平? 我心里忽生一股暗暗的哀怨,莫不是这就是宿命?冰绡命中就注定要嫁个如狗儿一般的小厮,任我想尽方法要抬举她,也是不得的。 祭(二) 第二百七十七章 海祭(三) 回到府里,我不禁落寞,独自守着致深的床边,望着闭目沉睡的他。 “回来了?”他问。 我一惊,猜他或是呓语,不觉一笑,为他掖掖背角。 “男人的心,女人永远无法懂。”他说,话语悠悠的,怅然迷惘。他梦里如何发此感慨?我奇怪,忽然觉得这话是对我说。 我轻声问:“致深,你可是醒了?” 他却再不言语,渐渐的发出微微的鼾声。 我颓然的回到房中,暗淡的光线下,听到隐隐的声音,落地玻璃窗月色下似坐着一人,冰绡。 我看清她时,她却茫然地望着月色下浪涛翻滚的大海。 “郑大哥,他出海去了。”她呢喃道。 她痴傻,我总不能随她一道的癫狂,我沉一口气,坐在她身边的沙发上问:“冰绡,明日你随我回兴州,我寻个郎中为你诊脉,若是真的有了……”我深深抿抿唇道,“就堕掉!” “不,我不!”冰绡紧张地摇头,身子向后紧紧缩去,哭哭啼啼求我道:“小姐,不要,求小姐成全冰绡。郑大哥就留了这点念想给冰绡了。”她哭闹着忽然给我叩头,歇斯底里一般的,声音也扬高了八度。我又气又急,傻妮子!真是傻得令人气恨不得。我扬手狠狠抽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四下寂静。 “你醒醒!”我呵斥道,鼻头一酸,搂紧她在怀里道,“傻子。府里多少双眼望着你呢。未婚先孕,珠胎暗结,失节淫乱的罪名你可担当得起?那是要被剥光了进猪笼沉塘溺死的!我都无法救你。” “可小姐,冰绡要这孩子,冰绡要他……让冰绡去死,留下郑大哥的骨肉吧。”冰绡哭泣不止。 我深深抿唇道:“亦或,你嫁人吧。神不知,鬼不觉,嫁个不如你的,睁一眼,闭一眼的蒙混过去,或许也是条出路。” 她哭得更是凄惨,频频摇头。我忽然想起一个身影,轻声问:“狗儿如何?” 冰绡更是哭得惨噎,执意不肯。 我二人就并肩坐在窗前,月色如水洒在我们面颊上,不知过了多时,我才略略静下心。 她低声抽噎道:“小姐,小姐,都是冰绡的不是,不怪郑大哥,是冰绡勾引郑大哥的……” 如今,多说无益,我叹息一声。 “若是冰绡不去拉郑大哥的手,他就不会吻冰绡……冰绡怎么就那么糊涂,忘记了这样会怀宝宝的。”她疯言疯语,目光呆滞,凄美的面颊还带着对往事的回忆。 我忽然一个念头泛上心头,多问一句:“郑兴国他,他亲吻了你?” 冰绡羞红了头,恨不得将头埋去膝盖里,频频点头默认。 “那他,可还对你做什么?”我试探问。 忽然我灵机一动,拉过冰绡的手臂,掀开她的薄绡彩袖,验看她臂上那印证女子贞节操守的守宫砂。赤红的,不见褪色。我心头一动,问她:“守宫砂是好好的,你该是尚未被破身,冰绡,你实话实说,你可不许冤枉郑兴国。” 我心想,该不是冰绡急于嫁给郑兴国,故意演戏给我看?但不该呀,冰绡对我从来是知无不言的。 “破身?”冰绡一脸茫然弟望着我,摇摇头。 “你说你被郑兴国破身,身怀有孕,可是如今为何毫无痕迹?”我急恼地追问。她更是一脸的懵懂。我又急又气,凑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再看她时,已是羞得双手掩面,踢着脚娇嗔道:“小姐欺负人,如何说出这等臊脸的话来?” 我更是诧异,寻思片刻问:“那你如何断言,你身怀有孕?” 冰绡双眼噙泪,悲戚道:“不是说,男人亲了女人的嘴,就要生宝宝吗?还有,冰绡这些日子爱吃酸的,还总想吐,同小姐害喜时一般的模样。” “亲嘴儿就生宝宝?”我哑然失笑,“这是谁告诉你的?”我不由问,一切真相大白,我舒然释了一口气,哭笑不得地戳了她的额头道:“你呀,你可真是段不折不扣的,棒槌!” 她打量我依旧一脸惶然,从我释怀的一笑中,似懂非懂般的舒缓的紧张的眼神,问一句:“小姐,冰绡无事吗?” 我点点头,道一句“阿弥陀佛”,再娇嗔地望她时,嘱咐说:“休得胡思乱想了,险些冤枉了郑大人。冰绡,你日后也须行为检点,若是再如昔日一般疯疯癫癫肆意乱跑,我定不轻饶。” 只是我心中百思不解,郑兴国如何突如其来的对冰绡冷漠如此?或是冰绡做了什么令他厌恶痛恨的事儿?我心头犯过一个人影,在黑暗中诡笑的望着我,五姨太慧巧,莫不是她在暗中捣鬼?我越思越想越气,我定不饶她。 致深养伤,水师衙门诸多的事务就拿来府里致深的病榻前商讨。 我日日伺候在致深病榻左右,却不见郑大人的身影,心里也替冰绡生出怅然。只是因何郑兴国果然毁婚,我却不得而知。 “郑大人近几日去了哪里?”我忍不住趁客人离去时问他一句。 致深看我一眼道:“水师将官,也是行伍之人,是兵,是兵就要披甲上阵保家卫国,此前他们就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更不要说家了。” 但我依约猜出他定然知道什么,或者有机密军务差了郑兴国去办,一时半刻无法归来。 “狗儿向我提,他意欲娶冰绡,求我成全,你如何看?”他问。 好花不怕没人采,可我心存悒悒,反问道:“狗儿也配?” 冰绡不快道:“又有何不配的?都是奴婢,你还真拿她当姐妹了?” 这话听得刺耳,只我不想再同谁争执吵闹,我只淡淡道:“还是从长计议吧。” 致深也不深究,含糊一语将此事带过。 “报~”长长一声痛禀声,惊得我心头一怵,不由起身,却见一名侍卫疾步奔来单膝点地回禀:“禀大帅,刘军门求见大帅,有紧要军情痛禀。” 致深吩咐我扶他坐起,我便见黑压压的一群人鱼贯而入,致深摆摆手示意我退下。我才出门,门便被嘭的一声关上。我心下狐疑,不知出了什么大事? 不多时,门开了,里面喊人,狗儿和来旺相继奔了进去。不多时众人齐齐的出来,当中搀扶着伤势未愈面色惨白的致深,他已是更换了官服,一脸肃穆,如临大敌。 第二百七十八章 海祭(四) 海天一碧千里,棉絮般的朵朵白云飘在瓦蓝的天空上。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掠过,自由翱翔,散做碧蓝的画卷上点染的一笔笔亮眼的白色。金色的朝阳洒在海面上,碎金满眼,碧海荡漾,一望无垠。沙滩上渔家妹子在晒网,唱着悦耳的渔歌,处处是安谧祥和的气氛。眼前的一切令人不敢高声言语,生恐惊破了眼前的一份安宁温馨。 我同冰绡在海边散步,冰绡随在我身后悒悒无语,尺素倒是欢快地扔着饼渣去喂海鸟,惹得一群海鸥争先恐后的落在她眼前,密匝匝昂首挺胸如列队的士卒。 我深爱这大海蓝天,观之忘忧,仿佛尘世一切烦恼都能在这浩瀚容纳百川的大海面前不足一提。我揉着小腹,静静的想,若是没有征战,天下河清海晏,永无战端。我便同致深在这海边做一对儿渔翁渔婆,白日里在和风旭日的海边饱享阳光的沐浴,落日时一叶小舟去出海捕鱼,夜晚就在渔船上枕了浪涛望着满天璀璨群星,听着涛声入眠,那该是一种何等的惬意。 只是眼前,也不知致深遇到什么紧急军情急匆匆的离去,一连数日毫无音讯。 日头渐高,脚下沙滩也是滚烫,尺素劝我说:“八奶奶,咱们该回去了。” 我望着那大海内的点点白帆,颇有些不舍,耳边忽然一阵沉闷的轰鸣声滚滚而来,似是打雷了。 我仰头望天,莫不是这夏日的天如孩儿童的脸,说变就变,又要下雨了? “咱们没带蓑衣斗笠,还是回楼里去吧。”尺素催促着,冰绡却坐在岸边发呆,毫无起身的意思。 “冰绡,傻坐在这里做什么?等下子淋成落汤鸡了。”尺素笑着上前拉她时,又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岸边的渔民渐渐向海边涌来,扔下了手中的活计。远处那点点鱼帆也迅速的向岸边回航。看他们那惊恐担忧的神情,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举头望望赤日晴天,看看远处波澜不惊的宽阔大海,仿佛一切如旧,只是人们慌乱一片。 “打,炮了,打,炮了,远处海里打起来了。” “北洋水师的铁甲舰,遭遇日寇的军舰了。” 叫嚷声,惊告声,渔民们在海里岸上对喊着,唏嘘声一片。 渐渐的有船归航,惊得神色大变,都说是海上炮声震耳欲聋,远处天边似看到火光冲天,我心里忽然一沉,暗自担心致深。他去了水师提督衙门,他如今在哪里?莫不是在海上? 我的心陡然一惊,忽听冰绡歇斯底里的凄声对了大海呼唤:“郑大哥,郑大哥~” 我一阵心痛又是心焦,吩咐尺素喊了她速速回府备车去提督衙门看个究竟,我要找到致深,我不知他现在安危如何。 情急时,却见远处狗儿、来旺和几个婆子的呼唤着跑来,渐渐靠近。 “八奶奶,” “八太太速速回来。” 几人气喘吁吁的跑来,为首的婆子上前不容分说就搀扶我向回走。满脸是汗的狗儿气喘吁吁道:“八,八奶奶,快,快回去!” 我急得问:“狗儿,你们爷人在哪里?” 狗儿满眼是泪的摇头。 来旺说:“爷才乘快艇出海去坐阵观战了。说是咱们的铁甲舰在深海同日寇来犯的舰队开火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狗儿呜呜的哭着说,“是咱们爷下令开火的,听说刘军门开战不久就阵亡了。咱们爷扯了一截子白绸系在额头,就提了尚方宝剑出海去了。” 我惊得周身一颤,冰绡奔来拉住狗儿问:“狗儿哥,郑大人呢?” 狗儿看看她,茫然的摇摇头。 “走,去提督衙门看看。”我虽然双腿发软,鼻头微酸满眼噙泪,无数的牵肠挂肚,却化作从所未有的坚强,我要去看看他,我要守在他身边,只是拔脚时,那双腿沉得无法迈步。 “哎呀,八奶奶,咱们爷临行前就交代了务必送您回兴州去。爷还嘱咐说,府里的一切人等需唯八姨奶奶您之命马首是瞻。”来旺焦急道,一脸紧张的敦促。 只是眼前,我如何能抛下他独走?我正要坚持,忽听又一阵刺耳震心的敲锣声:“禁海喽,禁海喽!” 官兵们敲着锣一路小跑着驱逐着岸上的渔民。 “快快撤离,倭寇要打过来了!” “速速离开海边,迁往别处吧。” “倭寇来啦,倭寇来了!”一片嘈杂声哭喊声,不过片刻的时间,沙滩上聚集的渔民如鸟兽奔散,孩子哭大人叫,仿佛一阵暗流汹涌而来。 我尚不明究竟,就被婆子小厮们拉拽簇拥着奔回小白楼,楼下已是一片忙乱,车马备好,仆人们出出进进的装着包裹行李。 五姨太慧巧目光呆滞的立在一旁,不发一声,只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大海。 “爷在哪里?”她眸光转向我冷冷的问。 我哪里知道?我苦笑一缕浮在面颊上,徐徐摇头。 “五奶奶,老爷他出海督战去了。”来旺悲声答道。 “谁让他开战的?谁让他大胆开战呀!”五姨太慧巧声嘶力竭的哭嚷着,她双手卡住来旺的脖颈狠狠地摇晃着,发疯一般。吓得众人惊叫哀求都不敢上前。 我急得上前嚷:“还不劝开,五姨太疯了!”我又气又恼,她发的什么疯? 尺素一把拦我在身后低声提醒:“奶奶何必亲自上前,还要珍重腹中的孩儿呢。”我止步,慧巧却发疯奔扑向我,卡住我的脖颈,目光呆滞,疯言疯语地嚷:“是你,都是这贱人撺掇的。谁让他出战的?老佛爷会杀了他的,老佛爷不让战!不论输赢,他都要人头落地!” 我闻听大惊失色。慧巧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却足以令我胆战心惊。慧巧瘫软坐地,呆滞的眸光渐渐模糊,泪水划落腮边,她抽噎道:“铭哥儿这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性子,这些年还是没有改。” 致深,他这是怎么了? 我依约记得前番郑兴国请战被他斥退,郑兴国指着他痛骂他的懦弱,似乎他周怀铭是丧权辱国的奸臣。如今,主张卧薪尝胆积蓄实力不宜对日宣战的周大帅,如今他如何自己亲自出海督战了? 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一腔担忧化作怒火,狠狠地挣脱她的手,怒声呵斥:“你发得什么疯?”她一惊,我吩咐丫鬟婆子道:“爷临行时有话,让我主持大局,带内眷撤离海边回兴州。你们先行一步,先带五姨太回府去。我等了爷回航就一道回兴州。” 第二百七十九章 国殇(一) 我们正在拉拉扯扯的争执间,我猛然觉得腹中一阵剧痛,一身冷汗涔涔而下。我倒吸一口冷气,紧咬牙关眉头紧蹙,蜷缩身子蹲坐地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冰绡惊得上来搀扶我。 “八姨奶奶!” 四周众人一阵惊呼叫嚷间,我顿失了知觉。 再醒来时,我眼前一片人来人往的忙碌,黑压压的无数人头围拥在我面前,老郎中切着我的脉摇头叹气道:“这是动了胎气,八夫人不宜思虑过重,须得卧床静养保胎才是。” 一行泪水孤零零的滑落,我惶然地问:“郎中,我腹中的孩儿还安好吗?” “夫人须得卧床静养,不宜忧思过重。”郎中再次重复。 “只是眼前战事当前,官府都督促渔民撤离海滩。想静养,可如何能静呀?”尺素接话,她担忧地说一句,勾起无数感慨声。如今可是进退两难了。 “八奶奶,八奶奶,不好了!九奶奶她卷了细软钱财,套车回兴州去了。”小丫鬟跌跌撞撞的进来痛禀,被尺素一句斥骂却也拦阻不住了。 一阵默然,众人目光惶然无主的望着我。我凄然一笑道:“由她去吧,天要下雨,奈何?” 我吩咐府中的丫鬟小厮婆子们齐聚到我床前,打量着眼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那无数惶恐的眸光望着我满是期待,我平静道:“如今国难当头,家宅不宁。老爷的意思是,让你们回兴州去。若是想回兴州老宅的,站去窗旁,二管家会带大家星夜兼程回兴州;若是有人想离开周府各回各家去照顾高堂家眷,我亦不阻拦,一人二两银子做盘缠,去二管家那里领了散去吧。” 尺素领先哭哭啼啼噗通跪地道:“八奶奶,尺素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八奶奶身边。” “八奶奶平日对我们恩重如山,待我们也极其和善,奴婢也要留在八奶奶身边不走。”相继有人立去尺素身后,渐渐的拍成一排排,那场景令我感动。我执掌家务时日不多,怕是如今才看出功过自在人心。 三日后的一日,我被冰绡一阵惊叫声唤醒。 我猛然睁眼,眼前是日光灼目,一阵心悸未定,就见冰绡叫嚷着飞奔出屋。她嘴里喊着:“回来了!回来了!铁甲舰回来了!” 铁甲舰回来了? 我挣扎起身,尺素也闻讯过来,拉扯开那落地的纱幔,果然蔚蓝的海空间,出现铁甲舰的影子。 “致深!”我心一动,抚着尺素的手紧紧的,兴奋地说:“更衣,我去海边,看看爷……”不容分说,我就要挪动身子下床。 “可是,八奶奶,郎中叮嘱过,八奶奶身子见红,不宜挪动下地的。”尺素劝阻着,我哪里还顾得这许多。 我支撑着下床,草草披上衣衫,只挽个云髻玉簪斜插,就匆匆地赶出去。 海边,人影晃动一片杂乱,众说纷纭,都说是水师吃了大败仗,几艘铁甲舰沉没海底,死伤将士无数。岸边有潮水冲上沙滩的铁甲舰残片,触目惊心。 我心头一凉,忙吩咐狗儿备车赶到了水师提督衙门。 原本不长的一段路,却行来如跨过千山万水。 到了水师衙门前,眼前的情景令我震惊。 血,一具具斑斑血渍的白麻布覆着的阵亡将士的尸首,感天动地的哭声摧人心肺俱碎。 “郑管带在哪?谁看到郑大人了?”冰绡疯狂般抓住悲戚的水勇们一一问着,她嘴里不停喊着问着:“郑大哥,太阳!你们在哪里?”她那癫狂的模样,令人看了心疼,我从不曾想冰绡竟然失魂落魄如此。 “冰绡!你回来!”我心疼的喊她,但却无法拦住她。 “郑管带……郑管带他……他以身殉国了!”终于有个哽咽的声音开口应答,我循声望去,是个头裹血迹斑斑的麻布带的水勇。 “郑大人同倭寇浴血奋战,最后炮弹没了,鱼雷用尽了,剩下的炮弹,都是灌沙的哑弹。郑大人就抽出指挥刀,他对弟兄们说,他说……”说话的水勇泣不成声,瘫坐地上。 “郑大人他开着铁甲舰去撞沉敌舰,坠水后,义愤殉国了。”一名老水勇涕泗纵横的哭诉着。 更是一片悲声,我抽搐着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我颤声问:“你们说什么?郑大人他,他如何了?” 冰绡忽然撕心裂肺的搭喊一声:“太阳,太阳,太阳你和郑大哥在哪里?” 往常只要冰绡一喊“太阳”,那只郑兴国的爱犬就会疾奔至冰绡眼前,俯首帖耳的坐下吐着红滟滟的舌头。如今,已没了太阳的狂吠声。 “太阳它~”哭号失声的是一群铁一般的水勇汉子。 一名老水勇哭诉道:“郑大人舰沉落水,是太阳游过去叼住听到头发要救他呀,可郑大人生生的大喊‘国难如此,何颜苟活’,就按了太阳入水,一道就……去了。” 去了?惊雷一声炸响耳边,我一阵懵然,身子兀立不动,耳边却是嗡鸣的回声。 “去了……去了……去了……” 他就这么去了?可我分明急得他临行前那活脱脱的模样在同我说话,我那时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吞了这薄幸男儿。如今,我顿然大悟。郑兴国他深爱冰绡,他是深知自己此行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他想断了冰绡心里那份痴念,毋宁让她恨他,也不忍让让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他日后心疼落泪。所以他毅然挥刀断情。他定是对致深说了什么,不然致深不会在那夜对我讲出那句含糊又颇有深意的话,“男人的心,女人永远无法懂。” 我愣愕在原地,许久没在那噩耗中恍悟过来,一行清泪缓缓落下。眼前似乎看到那黑烟滚滚弹尽粮绝的铁甲舰,看着郑兴国手握舵盘目视前方的坚毅,似看到大海里起伏的他,看到他大吼着将那誓死要救他一命的太阳犬按入大海中同他一道殉难。 “郑大哥!”冰绡惨呼着踉跄地向大海奔去,我无力去阻拦她,却忽然想起了致深,致深,他在哪里? “可是看到了周大帅?”我问。 水勇们指着水师提督衙门道:“周大帅负伤了。” 我心一抖,刺痛般的窒息,身子一晃,幸是没有跌倒。我急得不顾一切地向提督衙门奔去,但是心下越急,腿却越是乏力,都不知那短短的路,我是如何跌跌撞撞的行进的。 第二百八十章 国殇(二) “夫人请留步!”一名侍卫疾步上前阻拦了我道:“大帅在堂上议事,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难道我是闲杂人等?”我微扬了下颌气恼道,只这一高傲盛气凌人的姿态或是唬住了他。一名侍从首领跑来,他似认得我,拱手道:“夫人请在偏堂稍候吧。只是切莫出声惊动大帅。” 我徐徐入了偏厅,同主厅只一隔扇之阻。我听到了致深那深沉的声音嗓音沙哑疲乏。 “大帅,三思而后行呀,大帅!”厅堂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情绪颇是激动。 “大帅,虽然是倭寇攻击我北洋舰队于前,但朝廷明令不许擅自开炮还击。如今之事,寻个借口脱难为先,不然那些葬身海底的兄弟岂不是枉送性命,还要落个罪名。”接话的声音颇是含了几分狡黠,言语患得患失。 “岂有此理!倭寇冒充商船,突然开火炸沉我威扬号于先,不宣而战在后,若不还击,水师即将全军覆没,岂有此理!”致深的咆哮声,他平日深藏不露,极少如此的暴躁狂怒。但听他的话音有力,我多少也安了几分心,看来他的伤无大碍。 “大帅,死了的人,再风光也没用。还是想想活着的人如何免于罪责吧。”一声叹气,话里带刺。我听得云里雾里,却大致听出这些人是要急于为自己逃脱罪责,似要寻什么避罪的借口。 “那阵亡的奋威号管带薛富强,可是当朝户部贺老中堂的外甥;尸骨无存的奉天号管带林晓忠,那是兵部林老大人的公子;还有阵亡的经天号管带赵显,那是当今方老中堂的得意门生……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个郑蛮子……”我心头一凉,原来是如此去在阵亡的将领中寻个替罪羊吗?我不由心头一颤,满心的鄙夷。莫不是致深也在涉足这笔肮脏的交易? 忽然一人凛声道:“大帅,郑兴国擅作主张驾驶振威号直撞敌舰,其用意如何谁能知道?人死无法对峙,就是血肉之躯去撞敌舰图个鱼死网破,谁信?朝廷也未必会信。” “郭大人所虑不无道理。或是郑兴国见弹尽粮绝,急于驾驶铁甲舰去投降倭寇,摇尾乞怜,却不想被倭寇不解其意给炸沉呢?”立刻有人随声附和,那牵强附会的话听来让人发指。若非我深知郑兴国的为人,亲眼目睹了士兵们哭诉郑兴国殉国那气壮山河感人泣下的一幕,我都要被这些巧舌如簧用心险恶之人颠倒乾坤所迷惑。 “啪”的一声闷响,致深狠狠捶了桌案,痛斥道:“无耻之尤!诸公为避罪责,牵强附会地构陷英杰,就不怕离地三尺有神灵?”致深粗重的喘息,额头蒙裹着白绸,血渍斑斑,左臂也被包裹着悬系在脖颈垂下的绸带上。那眉头紧拧,痛心疾首地斥骂。两旁七嘴八舌和唉声叹气的官员们立时噤若寒蝉。 我气得周身发抖,如此卑劣的行径令人发指,郑大哥为国捐躯,人已葬身海疆,竟然身后还要受此构陷污蔑。我气得就要破门闯入,却被尺素一把紧紧拉住,惊呼一声:“奶奶,不要!” 或是这一声呼唤,惊得厅堂内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隔扇轩窗后的我。我惊得屏住呼吸,进退不得。 “谁在外面?”致深喝问一声。 一阵沉默,我的心揪紧提去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坟茔一般的沉默,我却渐渐的平静下一颗心,若是要我此刻走出面对这些禽兽,我也不怕。我冷冷启齿道:“妾身周谢氏,在此候见大人。” 又是一阵沉寂,隔扇外厅堂里传来致深一声吩咐:“进来!” 我递给冰绡一个眼色,敛衽整装,随着那声吱扭扭的门扇开启,我眼前出现了那一位位官服整肃仪表堂堂的大人们。 我轻服一礼给众人请安,那些官员中文臣装束的居多,水师武将寥寥无几。在此议事的应不是水师将领,更不知是州府或是兵部来的官员。 “你如何来了?”致深侧身靠在太师椅上,支颐望我。 我一脸惊惶之色,眸光涣然道:“妾身闻听大人回航,就赶来提督衙门。只是适才在偏厅等候时,看到郑大人在窗扇旁负手背立,妾身才问他‘大人如何不进去说话?’他一晃身就穿墙而入这厅堂来了。” 我瑟瑟发抖的话语,惊得适才那些大放厥词暗算阴谋的大人们各个神色惶然,不觉瞪直了眼。 我认真道:“妾身受惊,忽听厅堂里议论郑大人已殉国一事,就吓得一时失态作声,请大人们恕罪。” 人在作,天在看,这些大白日里颠倒黑白的大人们,他们良心何在? 刀笔之吏,信口开河,那墨写的谎言总是掩藏不住血写的事实。 窃窃议论声中,那适才信口开河的几位大人面露尴尬之色,不知谁在低声提醒一句:“她是老佛爷钦赐的乐善郡主,内廷拿画师供奉的。” 旋即传来众人起身告辞的声音。 致深道:“诸位大人毋庸置疑郑大人的人品。至于对倭寇宣战一时,周怀铭这就向朝廷上表请罪,绝不牵连诸君。” 众人尴尬的面面相觑,喏喏称是,徐徐退下。 我立在原地不动,听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从我身后门外退去时,唏嘘叹气,更有人说:“他是谁?太后的养子,他请罪,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到头来还不是我们这些朝中无靠的人当那替罪羊。” 轩门关闭,我同致深面对,再见面恍如隔世。 他眸光呆滞地望着我,不做一声,喉结不同的蠕动,似有言语梗骨在喉一般,却无法吐露,终于侧转了眸光避开我。 许久,他侧过头去,仰头紧紧闭目,沙哑的声音问:“你如何来了?” 我望着他,泪眼模糊,却噗嗤一笑道:“我梦到爷归来了,醒来就奔来,果然就盼到了。”我一步步地靠近他,只那瞬间,积蓄心头数日的恐慌、担忧、牵念、挚爱一时间齐涌心头,化作无尽的悲泪,痛哭失声,扑进他缓缓向我张开的一只手臂里。 他紧紧拥着我,面颊贴在我冰凉的粉颊上蹭腻,他紧闭双眸,沉吟不语,但我深知他胸中满是悲愤怨怒。我搂紧他,轻声抽噎着,却是无语凝咽。 浩瀚的大海,我二人就是天地间那一对儿渺小的沙鸥,相互依偎在狂风惊澜中。 回府时,五姨太慧巧在楼梯处迎候他。她着一件云青色的暗花衫子,双颊处那一对儿羊脂玉的百合花耳坠儿微微晃动,轻叩凝脂般细润的面颊。 她盈盈上前轻服一礼,却没有丝毫嘘寒问暖的话。她轻蔑地瞟我一眼,哀婉的眸光望着致深责备道:“爷可是有了打算?老佛爷那里,如何去死里逃生?” 第二百八十一章 别路(一) 如何逃生?我心头一凛,只顾了沉浸在海殇痛苦中,竟然忘记了那眼前高悬在致深头顶的断头铡刀。 致深神色平静,只唇角深镌着那抹冰裂纹般的伤感缺憾。他稳步从慧巧身边走过,只身上楼回房,不发一辞。我对他满心心疼,却无法劝说,就任由着他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从黄昏到日落再看着那他窗口昏黄的灯光从黑夜道黎明,便如此过了三日。 慧巧愁眉不展,她亲自奉了一杯茶给我,柔声试探:“妹妹,总不能让爷一直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还是要从长计议呀。老佛爷盛怒之下,爷不能如此坐以待毙。不然,我陪爷回京城走一遭?老佛爷心里到底是心疼咱们爷的。” 我抬眼望着慧巧,她近来装束十分素净,褪去昔日华贵艳丽之美,如今显得清水芙蕖一般清丽可人,便是话语都分外真切。她一脸忧思地对我说:“咱们爷年少得志,原本在朝中就惹人忌惮。多少眼睛盯着他,要寻他不是一棒子打死呢。水师舰队本来就是千疮百孔的破碗,偏偏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他,谁不知是皇上同太后作对有意刁难咱们爷。老佛爷对此本是心知肚明的,才口谕他不得擅动。少作少错,不作不错,谁想他还是耐不住性子……”慧巧的话音哽咽难言。 我满心愤慨,或是朝中为官之道都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吧。那还真难为郑兴国了,可惜了他的鲜血,化作碧涛,就如此无声无息了无痕迹了。 我叹息道:“被贼人突如其来的迎面掴脸羞辱,若还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若非是无血气不知廉耻的懦夫,就是忍辱负重以待将来的奇才。”我说到此,百感交集,顿了顿苦笑道,“只是上至朝廷下至我国人忍辱负重数十载,避让隐忍至今,也不知卧薪尝胆到何时?早已不复唐太宗一统天下,我圣祖爷平定三藩威慑沙俄的威风。不知是圣朝气数已尽,还是我子孙无能不争。” 我一番愤懑之词尽吐,她一时无语,惨笑道:“澜儿不愧是才女,见多识广。慧巧不过是一寻常女子,只知相夫教子,求个富贵平安。”她看我一眼,眸光里满是认真的计较道,“澜儿,咱们爷,他已经尽力了。大厦将倾,非一木所支。”她似在为致深辩驳,不许我诋毁她心目中的天神一般。 我只剩下空笑,我毋宁没有多读那几年书,我宁愿自己懵懂无知,无知者无痛。 我无奈兴叹:“怕是国人逢了国难当头,狼烟四起,也只剩些如屈大夫愤而投江,伍子胥头悬国门,岳武穆饮恨风波亭这些聊以宽慰人心的故事。真正能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去所向披靡扬我国威打一场漂漂亮亮胜仗的人,古今更有几人? 似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二人擦身而过。只我离去时,忽然发现致深的书房门开了一条缝隙,依约能进一人的宽度,或是他出来了?莫不是他听到了我那番慷慨激扬的言辞?我心里一沉,我虽不是责备他,却也对这场惨败的结果和朝廷上下的对措失望痛心之极。 “冰绡,冰绡!”楼下芳四嬷嬷的叫嚷声,伴随着尺素的阻拦声:“冰绡,你好歹向八奶奶回禀一声再走。” “别拦我,别拦我。”冰绡声嘶力竭的声音挣扎着,我循声望去,恰见冰绡抱着包裹同尺素和芳四嬷嬷推推搡搡着向门外挪去。 “冰绡,去哪里?”我叱责道。这丫头,自郑兴国走后,她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不思茶饭,总是呆呆的坐在海边落泪,吹着郑兴国送她的那枚大海螺。为防她寻短见,我还将她关在了房里,不许她外出,派了尺素和芳四嬷嬷轮番守着她。如今她又要做什么? 冰绡一见我,远远的“噗通”一声跪地爬来,痛哭流涕哀求:“小姐,郑大哥家里来人了。求小姐念在冰绡伺候小姐一场,就恩典冰绡随了郑大哥的母亲和夫人回闽南故里去吧。冰绡要替郑大哥尽孝,伺候他的高堂。冰绡是郑大哥的人……” 话至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匍匐在地。我心头一酸,好一个痴情的丫头。可人死不得复生,她同郑兴国还无名无份,真不知是她的幸事还是不幸? 我定定心道:“你同郑兴国无名无份,缘尽于此也是命数。你送郑兴国一程已是仁至义尽了,况且他赴难前,已对你言明,他府上高堂不许他纳妾。” “小姐,那是郑大哥抱了必死的心去杀敌,不忍耽搁冰绡的终身呀。只是冰绡不能如此辜负他!”冰绡的悲咽,我更是欲哭无泪,这痴妮子,她全都明白了。 只是我不能让冰绡年轻去守活寡,她还年轻,一时受挫冲动才如此。她真若如此,岂不是辜负了郑兴国临行前的一番心思?我必须心狠,我不能由了她任性胡为。 “休得胡闹,郑家之意已经言明,定没有纳你为妾的道理。如今郑兴国已亡故,你去了郑家算是什么?是丫鬟?是姨娘?周府还丢不起这个脸面!”我一番呵斥,冰绡呜呜咽咽哭求:“小姐,冰绡不在乎,如今冰绡是未亡人,就是去郑家为奴为婢冰绡都不在乎的。” “妹妹就成全她吧。痴情如此,也是不易,是郑兴国前世的福报。也算告慰英灵了。”慧巧在楼上悠悠地说,便帮我挤到两年之境。 我沉默,慧巧却迫不及待地吩咐冰绡说:“还不速速谢过你们小姐,她这是默许了。” 我一言未发,慧巧竟然替我做主,自己当了这现成的好人,看她温然浅笑的模样,再看跪地为我猛叩了三个响头,又对了楼上的慧巧叩头的冰绡,仿佛一时间,我们主仆姐妹十余年的情分都不如慧巧一句云淡风轻的话了。 该走的总是拦不住,我深吸一口气,任由冰绡转头奔了出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滑胎(一) “都退下吧。”慧巧一声吩咐,又转向我宽慰,“澜儿,你这性子,如何这般的刚烈认真了?先是柔柔弱弱的绕指柔,忽然成了百炼钢峰了。时间过硬的东西,都易折。”她的话语貌似语重心长,又看看散去走远的众人低声道:“能生养出郑兴国如此忠义英勇大丈夫的女人,当时个深明大义不亚于给儿子后背刺上‘尽忠报国’四字的岳母。她岂会耽误人家女儿一世幸福?” 我心头一颤,这番话竟然点去我心里,我如何就没想到如此?有些水患,不能一味去堵漏,还是要引流疏导才是。慧巧已是盈盈一笑转身上楼而去。 我周身疲惫,向楼上去,或是这些日惊急悲恸,一双腿竟然迈不动步,绵软无力。尺素忙来扶我时,我的身子已经飘飘忽忽,脚下如踩棉絮,忽然向后跌去。 “八奶奶!”尺素一声惊呼,紧紧抱住我,却不能将瘫软倒地的我扶住,亏得芳四嬷嬷一把子气力,我依约间觉得有力的大手一把架在我腋下,喊一句:“八奶奶莫慌。”此后,我就人事不知了。 醒来时,我枕在致深的腿上,他搂着我,喊一声“澜儿”,喉咙里满是哽咽。 “孩子,我的孩子。”我呢喃道,惊惶地望着他。 “孩子无事,我派人去请郎中了,郎中就来。”他眸光里却少了几分昔日的镇定,让我不觉隐忧。 他迫不及待地问左右,“狗儿、来旺如何还未回来?” “回老爷,镇上的人都跑光了,莫说是郎中,就是条狼狗的影子都没有。”狗儿一头大汗的奔回,带着哭腔跪地道。 “快去!快马加鞭去附近的阵子去寻找,无论如何要寻个郎中回来,若是寻不回,你们都不要回来!”致深咆哮着,但声音里却乏了昔日那处变不惊的底蕴。莫不是一场突变,动摇了他的秉性。平日那高贵冷傲的周怀铭去了哪里?如今他的眸光中满是惊惶恐惧。 我心里一阵悲凉,揉着小腹,含悲忍痛,心想莫不是这孩子都不忍生在乱世,急得要弃我们而去吗? 见我两行清泪划过面颊,他紧紧抱住我泪道:“澜儿,我们的孩子不会有事。我们的孩子日后要继承父志,一雪国耻!” 子承父志,一雪国耻?我本强撑的一口气为这句话而顿然泄气,身子也霎时间酸软瘫倒。可怜的孩子,做父亲的周大帅好志气,你因何不拼了余生自己去一雪国耻,反要将如此沉重的胆子交给我们的孩子,让他在羞耻中存活数十年呢?怕是勾践卧薪尝胆都没有如此的时日久远。” 但我一急,腹中更是一阵疼痛。惶然间,我极力去四下乱抓着,仿佛即将沉沦海底的人,拼命去抓寻一根救命稻草。他一把接住我的手安慰道:“澜儿,澜儿你莫急,无妨的。”又疾声呵斥下人们,“还不快去寻郎中?去!都去寻!寻不到就不必回来!” 我气息微弱,却觉得那孩子似同我渐渐走远,茫茫的大海尽头弥漫着未散的硝烟,正在徐徐沉入碧蓝海面的铁甲舰,远处海天出的一抹残阳如血,那孩子天真的笑脸似对着我在笑,笑得那么的无邪。只是世间美好如斯的东西我们总是无法去把握,任由他从指间轻轻的流逝。 “爷,妹妹可是好些了?”五姨太慧巧的声音,依约中我看到她优雅的行来,身边陪着万嬷嬷和丫鬟牡丹。她是幸灾乐祸来看我笑话的吗?她终于如愿以偿了,这阴险恶毒的女人。只我如今没有气力同她计较。 “听说郎中都跑光了?”她平静地问。致深却不答话,仿佛也深恨她明知故问。 “慧巧昔日在宫中,也曾同御药房太医院的师傅们学过针砭之术,妇科千金方也略通一二,爷是知道的。爷若是信得过慧巧,就让慧巧来为妹妹一试吧。”她一番话,致深握住我的手都是一颤,诧异地望着她不置可否。 “爷若是苦等那四散逃命的郎中,怕不知何时能盼到,莫要耽误了妹妹腹中的孩儿。可否先让慧巧为妹妹把脉?”她期盼地问,话语不徐不疾。我挣扎了拼命摇头,谁知她会不会突然一针刺我要害,死了我倒也罢了,枉送我孩子的性命我定然不依。不!不可! 我惊得欲呼出声,可是周身无力,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不过是把脉,伤不到妹妹的。”她安抚道,话音里反含了几分委屈。 致深点点头,微挪过身,我就见她盈盈地凑来床边,牡丹为她挪了一把梅花杌放在我床边引她坐下,她徐徐摘去鎏金镂空镶翠的指套,我便被她那根断去的指头惊得一阵心跳,猛然扭头避开。致深,他如何能许了这女人为我诊脉?她的话是真是假就同她是人是鬼一样的难以揣测。 冰凉的二指轻轻搭在我脉搏上,屋内一片沉寂,众人屏住呼吸,我紧张的感觉着她那手指在我脉搏上细微的蠕动,静静地沉思片刻,她果断地说:“气血不足、冲任不固、脾肾亏虚。妹妹这是有滑胎之兆。” “啊!”尺素在我身边失声惊叫,我的心一抖,却暗自告慰自己,便是滑胎,她岂能帮我?怕她心里多过是要害我。那份芥蒂,让我收回手,从她手指下滑走。她也是一怔,语重心长道:“妹妹,如今保胎救命要紧,你便信姐姐,姐姐略施数针,保证为妹妹保胎。” 可我如何能信她?我心里矛盾,信她或被她害,不信她,更是难免孩子滑胎。致深的眉头紧蹙,或是也看出我的担忧,牙关里挤出几个字道:“莫如再等等郎中来吧。” “爷是不相信慧巧的医术,还是不相信慧巧的人?”她满心的失望,言语惨噎。 万嬷嬷道:“五姨太这几日也是身子不适,闻听了八奶奶胎气大动,忙就吩咐拿了银针艾草赶来。” 人家或是一份好心呢?我心里自嘲一笑。但是忽然间萌出一个念头,若她果然有意去害我的孩子,怕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孩子要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又如何去处处提防?除非,这个人消失。 我咬紧牙,痛苦万状,终于开口道:“那就有劳五姐姐了。” 致深都颇觉意外,打量我低声问:“澜儿,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如今我唯有此路可走,世上许多时就如赌局,你被逼得必须要下注时,只得一赌。我倒要看看,她如何为我行针救命。 第二百八十三章 滑胎(二) “巧儿!”致深转向五姨太慧巧,那一声呼唤中,似乎慧巧还是昔日在宫廷里同他青梅竹马戏耍玩笑的那个小女孩儿。 慧巧点点头,转身望一眼万嬷嬷,万嬷嬷递上一个蓝色的绣花锦缎包裹,展开时,里面密密麻麻一指长羊毛般纤细的银针。慧巧拈起一针,在蜡烛上微炙,白绫擦拭后,便用一指去探我头顶的百会穴。我一惊,一身冷汗,这百会穴是命门大穴,能一针索命,她上来就针取百会是何意?还不等我叫出声制止,尺素已是失声惊叫:“你做什么?” 慧巧手下略顿,旋即沉稳道:“妇人滑胎不是疑难杂症,辩证后,须得温灸法针取百会,配穴灸足三里、三阴交、行间、血海、外关、关元。”她说得胸有成竹,可我将命交付给了一个敌人,我是否太过轻率? 致深沉吟片刻道:“听似有几分道理,老佛爷时常按揉三阴交,只说此穴宜用一切妇科之症。” 慧巧轻声哄慰我说:“妹妹莫怕,不是很痛,为了腹中胎儿,妹妹忍忍就是。” 她食指在我头顶百会穴轻揉,一手取针横刺百会穴,旋即捻转,我只觉一刺,一阵头皮发紧,却看她已将一小艾球装去针尾点燃灸穴。一股呛鼻的烟气,我呛得咳嗽。 慧巧忙说:“妹妹不要动,这艾草至阳驱邪,妹妹忍忍。” 她掀开我的绫裤,膝盖下四指处旁开取针足三里,旋即又直刺脚踝骨内侧上方的三阴交,之后的穴位我叫不出名来,但见她一针针刺下游刃有余一般。 如此便是一炷香的时辰,我的一颗心却是紧张高悬,我不知何时会被她一针致命,也不知她此刻是敌是友,更在疑惑她如何突发慈悲来救我。 待慧巧收针,我已略显安静。她叮嘱我说:“妹妹不宜太多心急忧思,保胎静养要紧。” 慧巧一边收针一边对致深说:“妹妹的胎大抵平稳了,爷不必担心,歇息去吧。” 她起身去丫鬟端来的银盆净手,一边悠悠的慨叹道:“如今才知老佛爷所说的技不压身才是贴切不过的。当年老佛爷无非是想我们这几个贴身的宫女日后年长出宫去,好有一技之长多谋一条生路。谁想我命好,嫁进了周府,不必再操这生计。可如今竟也是重操旧业了。” 我目光迟疑地望着她,寻思着她的每一句话,见她将要退下,我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多谢了。”她一怔,旋儿一笑望着我又看致深道:“若不是不忍爷担忧伤了身子,我如何敢来冒险一搏?虽然是寻常之症,但毕竟总有万一,若是妹妹腹中胎儿因我施针有个闪失,爷会将慧巧粉身碎骨的。”她淡然一笑,颇含几分清美,转身离去。 如今只剩我同致深在房里相对,他轻轻为我盖好衾被道:“巧儿有这手艺我是知晓的,只是一时没有想起,即便是想起,也不敢贸然用她。” 她看着我,似乎知道我的担忧。 “昔日我在宫里时,遇到头疼脑热,她都是要冒着违反宫规的罪过给我悄悄施针,还别说,倒也是药到病除颇是灵验。”他说起少年趣事倒是一笑,“一次被宫里的姑姑们抓个正着,狠狠的打了她十板子,自此后她就再不敢了。想同太医院抢饭碗,能不被打吗?”他说着,噗嗤一笑。 周身困乏,我就倚靠在致深身边睡下,竟然一觉无梦酣畅。直到依约中似听有人轻轻在我身边说话。 我定定神,深信自己是醒了,只是一身倦怠懒得睁眼。这时,就觉得一只粗糙苍老的手握住了我的腕子,轻轻搭指在我脉上。我一惊,忙睁眼,见致深守着我,床边木杌上坐着一位老者,正在仔细的为我搭脉,一面侧头频频点头。 “郎中,内子的脉象如何?胎儿可稳?”致深急得问。原来是郎中请来了,我立时宽心许多,急得听他的下文。 “夫人这脉象平和,看来已是母婴平安。大人所提及此前施针温灸之人,应该是救了夫人腹中胎儿一命。否则,怕难以母子平安。”老郎中捋着银须点头道。 果然是慧巧救了我?我虽然放下一颗高悬的心,露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喜色,但是心里也略略懊恼过分提防误会了慧巧的好意。慧巧她竟然还会医术,可是她如果会医术,如何就不能调养好她自己的身子,治好自己的滑胎之症呢?我心中疑窦暗起,慧巧越发的让我看不清根底路数。 我迟疑片刻问:“郎中,可能看出,此次动了胎气,可对日后胎儿有所影响?” 郎中微惊,旋即笑眯眯的又为我把脉,过了一阵子,他温笑了说:“应是无大碍。” 我这才略略放下心。 送走郎中,尺素进来,悄悄地掩上房门,凑来我枕边道:“奶奶,身子可是舒坦些了?郎中的话果然有用吗?五姨太她该不会暗中做什么手脚吧。她竟然会治滑胎,就定会下药用针让人堕胎呀。” 尺素的忧虑恰点在我心头,忽然记起当日骗六姨太玉珑误信了假怀胎的往事,还是她在一旁提点我,去安排寻找的那江湖郎中,原来她对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 才消停不到多时,外面传来婆子的声音:“冰绡姑娘回来了!” 冰绡回来了?我挣扎了起身,才平静的心狂跳不止,“冰绡,冰绡,喊她过来。”我放吩咐尺素。 门开了,冰绡垂个头紧紧的抱着包裹进来,凑来我床边。 “怎么回来了?”我问。 她抽噎道:“干娘说,她不许我去闽南,说郑大哥会不安心的。她让我回小姐身边,日后好生的嫁人,逢年过节到了郑大哥的忌日,给他烧柱香就好了。” 冰绡说着泪水盈盈,哽咽难语,屈膝一礼道:“小姐,冰绡回房去了。”说罢转身就走,推开尺素出了门。 尺素愕然在那里,晃过神就替她解围说:“奶奶别急,冰绡过几日明白事儿了就好了。由她去吧。” 只是我一阵心寒。冰绡还不及尺素呢。我从鬼门关里爬出来,她竟然看我卧床病态都不问一声,枉我善待她如姐妹这些年,反是不如尺素这半路来伺候我的丫鬟。 第二百八十四章 沉浮(一) 返回兴州故园,已是初秋。 重新迈入那曾经令人惊心动魄生死挣扎的周府,恍如隔世一般,颇令人感触良深。海疆惊涛骇浪愁云惨淡,故园却还宁静清幽如故,鸟语花香分外怡人。 焰绮听说我回府,早已耐不住兴奋一路飞奔来仪门迎我,叽叽喳喳嘘寒问暖,惊讶的看着我隆起的小腹,乐得跳脚般嚷着:“哎呀,奶奶这是怀上小少爷啦?” 我扶着小腹岑然一笑,怕是这数月的海边,唯一的收获就只是这个孩子了。 水心斋还是那么幽静,梧桐树在风中沙沙的发出清音,木樨花弥漫着醉人的甜香,嬷嬷丫鬟们一一来向我道贺,我温笑着吩咐尺素看赏,心里却丝毫没有喜意。 一路上舟船劳乏,尺素、焰绮伺候我洗漱了就去静养。 躺在床上,看着焰绮缓缓的放下我那淡妃色鲛绡帐,看着那帐顶的五彩流苏在风中微微乱颤,我才略略安下几分心,总算回家了,真是惬意。 我微阖上双眸,却也睡不稳,满脑子都纠缠着那日朝廷派人来下旨。皇上非但没有责怪致深贸然出战,还为了彰显他的英勇御敌,加封他为辅国太傅之衔。并恩准他除去水师一切职位,回兴州养病。我那时身子弱,不及细想,总想是回府就好,平安就好。或是老佛爷从中干涉,水师战败一事没有同致深太过计较。但如今想来,毕竟有些云里雾里,不知果然是天恩浩荡,还是皇上对他明升暗降。我还记得慧巧当场便如释重负般哭得叩头不起,涕泗纵横的。传旨的太监笑吟吟的,只吃一杯茶离去时还对致深讲:“老佛爷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让这些倭寇坏了心情。”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是周身疲乏无力。好不容易昏昏沉沉中将睡,却听到窗外的丫鬟婆子们的议论声。 尺素一声:“这才是老天有眼呢!报应!”她声音略高,所以我心头一惊,醒了,睁眼。 轩窗开启着,午后小风幽幽的送来,焰绮怯怯地说:“如此一来,五姨太岂不是就失宠失势了?” 我心里一阵隐隐不快,我最厌恶下人们背地里乱嚼舌根,生出些口舌是非来,尤其是我的人。这个尺素,肯定是快嘴,忍不住把五姨太在海边被致深逼得断指发誓的事儿说了出来。 五姨太是太后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们! 我正想做出些响动制止她们,却听一名小丫鬟说:“适才,我看那个宫里来的嬷嬷就觉得那么眼熟呢,左看右看,只觉得哪里见过。后来忽然想起来了,可不是上次传咱们奶奶去替老佛爷问话的那个宫里的白嬷嬷吗?” 白嬷嬷来了?我心里一怔,好快呀,我们前脚才回府,后脚宫里就来人了,八成是人早到了兴州等候吧。只是我还在此酣睡,是否误了事儿?我才想挪动起身,却听冰绡骂一句:“那是她罪有应得!”冰绡?这丫鬟,一路上痴痴傻傻的没有话,怎么突然狠呆呆的冒出这么句没来由的话来? “这么说,老佛爷收走了五姨太随意入宫的腰牌,奉了每月十五也不派宫里的嬷嬷来监督她和咱们爷行房了?”尺素追问着。 “我听得真真的呢,万嬷嬷还说,以往老佛爷青睐五姨太,八成是巴望她给咱们爷传宗接代,如今看咱们奶奶肚子争气,就把五姨太一脚踢开了呗。”小丫鬟咯咯的笑,我依稀记得,这似乎是新来的丫鬟莲花儿,我去海边前,她来水心斋当差不过七日。 “不知算不算厚此薄彼呢,老佛爷可是赐给了八奶奶上好的大红色的宫锦绸缎,说是赏给腹中的孩儿做包裹的。且不说这绸缎咱们府里应有尽有不独缺的,只是几层见过老佛爷赏这个颜色的绸缎给过你们五姨太?这怕是头一例吧?若不是老佛爷赏的,可就是僭越了。”插话的是慈云嬷嬷,宫里来的两位嬷嬷里,算她为人随和,同丫鬟们说笑去一处。这一点拨,丫鬟们更是炸了窝的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叫嚷起来。 有人说:“呀,咱们奶奶是要被扶正了吧?可是风光呢。” “大太太身边的丫鬟月例银子都要多出一倍的,阿弥陀佛!” “日后咱们跟了这么体面的主子,也是风光了。” “啐!你还指望鸡犬升天吗?”冰绡一句笑骂结束了这话,打发众人去忙,却甩下一句:“若咱们当了势,欠咱们的,让她还回来!” 冰绡,这可还是我的冰绡?她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阵阵的寒,她是如何了? 只我转念一想,她恨五姨太恨之入骨也是无奈的,五姨太责打羞辱她和尺素,令她们无颜见人,若非我带了她们去海边,怕不知她们还能否活到今日。哎,看来人不能作恶,不知自己的何时沉浮。 “八姨奶奶可在房里?”院外传来来旺的声音,“宫里老佛爷派老太医千里迢迢来给八姨奶奶请平安脉。” 宫里太医?我一惊,老佛爷如此关怀之殷,令我感激。 尺素早已奔来我床边打起帐帷轻声道:“奶奶快快醒来,宫里来人了。” 老太医来到我床边,在致深的陪同下为我搭脉,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老太医起身向致深道喜道:“恭喜大帅,如夫人母子平安。” 有了太医这句话,我这才算安了心。 致深送太医离去时,外面一阵笑声盈盈的,传来万嬷嬷的声音:“八奶奶可是醒了?老爷吩咐把宫里太后的赏赐拿来给八奶奶过目。” 尺素低声嘀咕一句:“果然是不同了,什么人都贴来了。” 我责怪的望她一眼,示意她不可胡言,只对外面吩咐一句:“万嬷嬷请进来吧。” “哎呦,八奶奶就是这么客套,这一个‘请’字莫折了老奴的寿。八奶奶一定劳乏了吧?我已经吩咐厨下给奶奶炖滋补的鸡汤了。” 万嬷嬷一味地说着笑着,忙个不迭地张罗丫鬟们将炫彩夺目的宫锦绸缎一一捧来我眼前过目,啧啧的赞口不停。 第二百八十五章 沉浮(二) “八奶奶看呀,老佛爷可真是细心呢,这挑的绫罗绸缎都是极软极柔的,看看这手触上,乳儿肌肤一样柔滑,若是小少爷做成肚兜围上,冬暖夏凉柔滑贴服的。寻常人家的孩儿哪里有这份福气?” 一旁的婆子丫鬟们随口附和着,叽叽喳喳的称赞声里满是恭维羡慕。我心里明白,这些人踩低爬高的,看谁得势了就涌向谁,谁失势了就去贬低欺负谁。 “这是什么?”尺素在一旁忽然问道,拿过丫鬟们手捧的一个铁木雕花盒子。这对于宫里老佛爷的赏赐来说,本是不敬的,这丫头太过得意忘形了。还不等我拦阻她,一旁的万嬷嬷眉开眼笑地解释说:“这个是天山雪莲,还有一盒更有趣的,长白山的千年娃娃参,指头粗细,就是大补呢。老爷吩咐速速拿去给八奶奶煲鸡汤呢。” 听了她们喋喋不休的讨好阿谀,我也无心去理会,陪了笑应付两句,让尺素把东西收了去。 外面忽然一阵人声,不知谁在外面哭哭啼啼的说话。 万嬷嬷气恼地问:“谁在外面哭呢?丧气!若给八奶奶添了不痛快,看我不锤死你!” 外面揉着眼儿哭了进来的是小吉,大夫人生前房里的小丫鬟。她揉着泪眼进来委屈道:“小吉领命去厨子里给八奶奶煲参汤,可是二驴家的,就是那个凌霄姐姐冷言冷语的说,什么灶眼儿少,主子多,还说要给老爷煲什么滋补阳气的海狗汤,让我等着。小吉上前一看,那灶眼儿上分明是熬的鹌鹑虫草汤,是给五姨奶奶的。小吉就问她这是什么,凌霄姐姐就骂我,说我拣高枝攀得快,当心别跌破头。死活不肯让灶眼给八奶奶煲汤的。” “你个死丫头,你还能办什么事儿呀?哎呀,下去吧,这些事儿就别拿来八奶奶面前添堵了。”万嬷嬷气恼着推着小吉出去,一边叹气道,“这二驴媳妇也太没个眼色了。老佛爷都不保的人了,她还去抱大腿。” 我心中一愕,倒不是万嬷嬷突如其来的转来巴结我,而是府里这些下人见风使舵转变之快,而且这番话竟然出自万嬷嬷这么个府里的老人之口。 尺素早已按捺不住性子瞪眼儿道:“小吉,你等等,我随你去看看,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 我本想喊住尺素,可是话到嘴巴又咽下,我为什么要制止呢?府里朝廷里怕都是如此吧。昔日我不得势,尺素她们随在我身后受苦受气。如今我得势了,她们要去出头,我何必去拦阻? “万嬷嬷辛苦了,我这里恰有一匹素烟色的摹本缎,略嫌素了些。嬷嬷若是不嫌弃,我吩咐丫鬟们寻来给你送去,看做鞋面也是好的。”我平常的一句话,万嬷嬷喜得眉眼都要笑去一处,屈膝一礼谢过道:“多谢八奶奶恩典了,看八奶奶说的,这要做鞋面,怕是老奴这一生一世的都用不完了,可不敢作践了好东西。”看她千恩万谢欢喜的模样,令人不忍薄她的面子。我一边吩咐焰绮去取缎子,一边打发她们下去,正想清净片刻,就听外面一阵乱,嬷嬷们慌得跑来禀告:“奶奶快去看看吧,尺素姑娘和冰绡姑娘在厨子里闹起来了,同凌霄和五姨太的牡丹打起来了。” 这两个丫头,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报仇吗?看当日冰绡尺素被五姨太设了圈套拖去仪门毒打的事儿历历在目,我险些眼睁睁的看着她们离我而去。我看一眼欲走未走的万嬷嬷,淡然一笑道:“府里下人们的事儿原本老爷心疼我腹中的孩子,也不忍让我去辛苦过问的。” 万嬷嬷心领神会请缨道:“这点子事儿何劳奶奶分神呢?都是老奴照顾不妥,才惹出这事儿来,老奴就去看看。” “那就有劳万嬷嬷了。”我道,笑送她离去。 焰绮探头看着万嬷嬷那一群人散去,还不安地说:“奶奶,咱们还是去看看吧,别让尺素姐姐和冰绡姐姐吃亏。” 我笑了摇摇头,这点小事儿,本不必我出头露面的。 “我倦了,扶我去小睡片刻。”我吩咐焰绮道,掩口打个哈欠,一脸倦怠。 我吩咐焰绮焚了一炉惠安沉香在鎏金博山炉里,望着那飘若云岚的轻烟袅袅飘出,满室都充盈着幽香。 焰绮却是一脸惴惴不安,扶着我行去床帐,却不时回眸去看门外的庭院,生怕冰绡和尺素吃亏一般。 我卧床小憩,焰绮为我捶腿。暖暖的秋阳洒在我衾被上,我微阖了双目,闻香入梦,还在想这一切如梦一场,真不知海边之旅,那场惊心动魄的海战是否是我的一梦? “奶奶可是睡了?”尺素欢天喜地的跑回来,我故作不理,心知是万嬷嬷为她们做主,申斥了凌霄,也算给她们扬眉吐气了。 “尺素姐姐,冰绡姐姐,你们没事就好。”焰绮低声道,“奶奶才睡下。” 几个人密笑一阵子出去,就在窗外,聚来一群小丫鬟婆子七嘴八舌的说笑议论着。 “万嬷嬷得了咱们奶奶的好处,果然是个识得眉眼高低的。她还真为奶奶卖命。凌霄还以为自己得了理,怕在府里还不知道她主子如今是夹着尾巴上街的猫了,竟然还请来牡丹同咱们理论争辩,胆敢砸了咱们的汤煲。” “可是牡丹她们的汤煲也是冰绡姐姐率先砸的呀。” “可冰绡姐姐砸的是五姨太的汤煲,就是里面有人参,也贱如蒿草;咱们的汤煲可不同了,万嬷嬷说了,那里面有老佛爷御赐的补品,就是草根也贵如人参呢。怪她们不长眼。” “后来如何了呀?”焰绮焦急的问。 “万嬷嬷下令将凌霄、牡丹拖去仪门杖责二十,全府上下的下人去观看。这才是大快人心呢!” “可这不是打五姨太的脸吗?”有人叹息道。 “万嬷嬷何等明白的人,就是如此打五姨太的人,怕五姨太也不敢说什么呢。” 我听得心头一沉,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呀。五姨太风光一时,如今遭了老佛爷的冷眼闲置去一旁,府里立时传得上下皆知,便是她身边的丫鬟都要矮人一头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因势利导(一) 看来养胎静躺在床上就是多了些耳畔口舌的是非。 我对外喊一声:“来人!” 一时间脚步匆忙杂沓而至.丫鬟们纷纷凑来我床前,打帘子的,捧水盂的一片忙碌。 “茶来。”我动动唇,尺素扶我起身,冰绡端来茶。我看冰绡倒是面上无喜无怒,只尺素和小丫鬟们一脸的乐开了花儿一般。想想适才她们在外面的议论,我不由轻叹一声。 “奶奶可是醒了,为了打这一会子的盹儿,生生误过了一场好戏。”尺素笑嘻嘻地说,她毕竟是个沉不住气的。 “解气了?”我又气又笑的问她一句,斜睨她一眼,又想想昔日她同冰绡受人陷害时那场不忍回首的往事,记起那难捱的漫漫黑夜,步步惊心,往事历历在目,我都心疼,这丫头竟然还笑得出来,可见是个没心没肺的。 “解气?当然大快人心的解气!”尺素眉梢一扬笑意满脸,凑近我身边神秘一笑说,“万嬷嬷还说,要寻个小厮速速的把这两个不安分的奴婢给配了呢。” 我微蹙眉头责备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穷寇莫追。” 冰绡捧过丫鬟们递来的飘满菊花瓣的净面水,我深深吸一口那水面飘散的幽香,定定神。冰绡说:“怕是打狼不死,待它喘过气反咬了自己。小姐还是好生养胎,莫管闲事了。” 这丫头,什么时候开始说话如此的冰冷了?我侧眼打量着冰绡,她为我在一旁打着手巾,垂个眉眼,若无其事的样子,倒不似尺素那么快意恩仇的欢喜。我倒是有些看不透她了。 “阿姆,阿姆~”稚嫩的声音传来,是宝儿。我一惊,寻声望去,见宝儿的一张小脸探进门来,身子还藏在门外。 “宝儿,来!”我向他招招手。去海边这些个月,我还蛮想宝儿的。 他咧嘴一笑跑来我床边,手里一只蝴蝶风筝献到我面前说:“宝儿画了送给阿姆的,好看吗?” “呀,是宝儿画的呀?真漂亮!”我捧起那风筝看着,揉揉宝儿的头顶。 看那风筝扎得虽不精细,但也是用心,那几笔蝴蝶一看就是大人的手笔,笔脚间可见个没有功底随意凑兴之作,或是丫鬟小厮们哄了宝儿帮宝儿画的。 “宝儿在家可是乖乖听话读书了?”我逗着他问,我素来喜欢孩子,更何况三姨太临终前对我的托付,我不能淡忘,对宝儿总有份说不出的感情在。 “呦,宝儿少爷该不是走错屋门了?这里是水心斋不是蘅芳苑,你娘亲还在等你呢吧?”冰绡脱口而出,言语尖酸。我心里一沉,知道冰绡还在恨宝儿,前番五姨太利用宝儿设计陷害我,利用宝儿撒谎演戏,一番谎言,连累了冰绡尺素被拖去仪门外辱打,痛不欲生。我责备的望了冰绡一眼,何必再同个孩子计较呢? 宝儿眨眨眼懵懂地说:“宝儿想回阿姆身边,可以吗?宝儿不想住五姨娘那边了。” “哎呀呀,这可是我耳鸣听错了,还是宝儿少爷说错了。我们离府前,宝儿少爷不是喊咱们奶奶‘八姨娘’,喊五姨太‘娘亲’吗?这才几个月呀,就又改得不露痕迹了。”尺素更是气恼道,言辞犀利,冷冷地扫一眼宝儿身后点头哈腰一脸赔笑的曲嬷嬷。 曲嬷嬷忙说:“这孩子的话,多半是大人教的。宝儿少爷他懂得什么,被五姨太一吓唬……他一个没娘的孩子,还不像那丧家犬呀?” “放肆!”冰绡杏眼一瞪骂她道,“宝儿少爷没了三姨太,好歹有老爷做主呢,用你在这里嚼舌根子?你这话若被老爷听了去,看不打掉你一口老狗牙,还不下去!没见我们小姐养胎呢?”曲嬷嬷就是个登高踩低的,怕是如今见五姨太失势,我又怀了身孕,急得要放开五姨太的冷腿还凑我的热脚了。 前事已过,恩恩怨怨都如云烟散尽,空让那烦愁留住烦扰自己也没意思。况且宝儿是个孩子,我又何必和一个孩子计较呢? “宝儿,阿姆身子不好,眼下没有办法照顾你。你娘亲会好好疼你的,你回蘅芳苑去吧,不要让你娘亲担忧。”我摸摸他冰凉的小脸哄着他,吩咐焰绮拿些点心给他吃。 宝儿撒娇耍赖的往我怀里扎:“不嘛,不嘛,阿姆,宝儿不走,宝儿就要在阿姆身边。” 曲嬷嬷无奈叹气说:“宝儿少爷梦里都在喊阿姆,醒来就问我,‘阿姆什么时候回来呀?’” 曲嬷嬷说罢,有些黯然神伤,拿衣袖掩泪,真真假假的都透出那份心伤。 冰绡将点心递给宝儿说:“你阿姆这就要为你生个小弟弟了,爱读书,又不扯谎,不害人,惹人喜欢。日后老爷爱若至宝,府里上下都疼爱他。” “冰绡!”我责备一声,再看宝儿已经双眼惊愕,茫然弟望着我。 “宝儿可是来了这里?”五姨太慧巧的声音打破僵局。她如何来了? “快请五姐姐进来。”我忙吩咐冰绡道。 宝儿略显慌张,他急得望望曲嬷嬷,又眼巴巴地望着五姨太进了屋。 五姨太进屋一眼看到宝儿,又急又喜的上前拉过他问:“宝儿,出门来如何也不对娘说一声?” 宝儿怯怯地仰头望一眼曲嬷嬷,又向我床边退退。 “宝儿少爷,可能把你刚才跑来认‘阿姆’,说不想回蘅芳苑的话再当了你五姨娘说一遍呀?”冰绡取笑道,丝毫不给五姨太留颜面。 宝儿眼眸滴溜溜地转,看着五姨太失落的眼神,又看看床上的我,抿抿唇嗫嚅道:“宝儿要留在阿姆身边,不要回蘅芳苑去。” 四下一片沉寂,鸦雀无声,宝儿慌忙又说,“阿姆的画画得最好,老佛爷都夸的,宝儿要留下来随阿姆学画风筝。” 五姨太面色渐渐沉下,愕然的眸光望着宝儿,又望向我。 “小孩子贪玩,图个新鲜,他们的话不能做真的。姐姐速速带了宝儿回去吧,妹妹也乏了。”我温笑着说,言语大度。我腹中有孩子,根本不必在乎去同她抢宝儿。 五姨太她心知肚明,但不过有苦难言。谁想她如今一失宠,众叛亲离,就连千辛万苦拢在身边的宝儿都急得要择木而栖弃她而去。 “宝儿,你若想留下来也容颜。”冰绡一笑拿捏道,“你就告诉你阿姆,那日你翻窗去后花园放风筝,掉进池塘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若扯谎,就休想迈进水心斋一步!” 第二百八十七章 因势利导(二) 我本想制止,但五姨太已经抢在我之前拉住宝儿说:“宝儿,走,随娘回房去,你的书还没有读,你爹爹晚上要考你功课的。” 宝儿拼命的甩开五姨太的手,倏然躲去了曲嬷嬷身后说:“不怪宝儿,不怪宝儿,是五姨娘身边的牡丹姐姐教宝儿那么说的,也是牡丹姐姐让宝儿躲去芦苇塘,谎称是被女鬼推进水里的。”宝儿毫不犹豫地说出,还嘀咕一句:“谁让尺素她欺负人,天天逼宝儿读书的。” “宝儿,你好没良心!我逼你读书,还不是怕你背不下书被老爷打板子?”尺素气急得周身颤抖,眼泪落下。 “呵呵,呵呵呵”冰绡一阵笑,笑得眼泪落下,她摇头说,“这倒是有趣了,真相大白,看来要好好问问牡丹,是出于什么用心,连老爷都戏弄了。让老爷误信了宝儿的鬼话,连我们小姐都怪罪。” 无数目光都投向了五姨太,她却安然一笑若无其事说:“小孩子的话出尔反尔,尤其是宝儿。”旋即她笑了问宝儿:“宝儿,你适才如何称呼阿娘的?” 宝儿从曲嬷嬷身后探出个头道:“五姨娘,就是五姨娘,我娘早死了。我娘死了,你也不是我娘。”五姨太一愕,眉梢眼角不由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神色,稍纵即逝,旋即平静的一笑说:“这孩子越来越顽皮了。少了老爷这些时日的管教就不行了。” 我听得都心头一凉,宝儿这是肺腑之言吗?可真是应了五姨太慧巧的话,小孩子出尔反尔。他在我和五姨太之间忽左忽右,也分不清他的话那句是真情假意了。 宝儿挣脱开曲嬷嬷嗖的从众人身后跑掉,却被五姨太惊急的伸手去抓拦喊着:“宝儿,你爹爹还要考你功课的,别走!” “啊!”五姨太一声惊呼,套在断指上的甲套被宝儿挣扎间刮落,勾在宝儿的衣衫上,但宝儿已挣脱了她夺门而逃,只剩五姨太尴尬立在原地,仓皇的捂住那断指,脸色惨白,进退不是。这作恶之人最终自作自受,昔日她为夺权夺宝儿而设计害我。如今可是天报? 五姨太自嘲的一笑道:“让妹妹见笑了,男孩子总是越大越顽皮的。” 旋即她转来问我:“妹妹的胎气可是安稳多了?要注意卧床静养。”她关切的话语里满是艳羡和惆怅。 是了,我这孩子还是拜她所赐,我对她的恨意就略减了几分,但仍不免满是提防。 她起身正欲告辞而去,外面一阵脚步声。 “八奶奶可在房里?”是万嬷嬷的声音。 “嬷嬷请进吧。”我吩咐一声。 万嬷嬷在一群婆子们簇拥下进来给我请安,又草草给五姨太见礼,但她打量五姨太的眸光颇有些尴尬,似不曾想到她在场。 “嬷嬷此来何事?”我盈盈地问。 万嬷嬷奉上一份名单说:“奉老爷之命前来,老爷吩咐老奴在府里年长容貌出众的丫鬟中选上十位上乘的,选了配给水师在这回海战中重残的老兵为妻,也算彰显英烈,让这些为国殒身不恤的士卒老有所养。爷让老奴列了个名单,圈点出些丫鬟来,请奶奶过目。” 我心里一惊,以往倒是听说过这种先例,朝廷重金广募民间女子去嫁为国奋战而伤残的士卒。只是,这此是十名重残的老兵,通常起居难以自理,而且难以重回沙场,性格变得越来越暴戾。我心情沉重,不知又是谁难逃此劫了? 五姨太慧巧知趣的起身告辞道:“妹妹忙,姐姐告退了。” “姐姐留步!”我忙留住她。万嬷嬷来得巧,五姨太在此才好。若是她不再,反像是我同万嬷嬷背她做什么手脚了。怕是十人之多,那能拿得上台面的丫鬟定然逃不过我同她的名下丫鬟。 我展开那名单略略扫了一眼,不由一惊,竟然没有一名是我房里的丫鬟。我起初极为担心尺素和冰绡,这两个丫头年龄都不小了。但我再仔细扫一遍,发现名单里有凌霄和牡丹,更有五姨太贴身的丫鬟蔷薇。我侧头望一眼五姨太慧巧,将名单递给她过目。 万嬷嬷忙解释说:“适龄的丫鬟共三十五名,除去后院粗使丫鬟容貌太过寻常的,就剩下了不到二十名还姿色中上乘的。依着惯例,各房按人数折算,八奶奶您这水心斋丫鬟婆子的份额就一直未补齐,人少,所以就分到了一名。” 一名?可我并未看到名单里有我水心斋的人呀? “奶奶房里的丫鬟烟罗就选上了。”万嬷嬷说。 烟罗?我恍然大悟,先时我水心斋里确实有个小丫鬟烟罗,是府里的家生子,体弱多病,分到我房里一年倒是半年都在卧病。好不容易病愈回来,就逢了我不得势,丫鬟婆子们许多就另谋高枝去了。烟罗也是那时辞了我要去五姨太的蘅芳苑,只是还不及调动,她就病了,待她病愈我却去了海边。谁想如今她竟然被万嬷嬷拿来顶了我房里的缺儿,倒也是皆大欢喜。 倒是五姨太慧巧终于忍不住开口,虽然语气平和却也掩饰不住质问之意:“我看这名单里如何有我房里的三名?” 万嬷嬷一团和气地应道:“是两名,牡丹姑娘和蔷薇姑娘,凌霄姑娘是内厨的,并不是蘅芳苑的呀?因蘅芳苑在册的奴婢多,所以就分到两名的额数。” “可凌霄也不是丫鬟呀。”五姨太慧巧终于难以再矜持优雅,万嬷嬷却从容笑着说:“是凑不足十名之例,恰是凌霄姑娘孀居,这岂不是好事儿吗?” 五姨太慧巧面容大变,或是先时还有证据觉得是万嬷嬷刁难,如今也是深知回天无力。树倒猢狲散,怕也是如此吧? 她是个明白人,倒也不去徒劳口舌自取其辱,她淡淡笑笑,起身转身而去。 倒是万嬷嬷拿了名单退下去复命后,尺素同冰绡一个雀跃欢腾,一个冷嘲热讽的在我身边声讨了五姨太许久,才被我哄了下去。 这真是,做人不得太过刻薄,谁知天上哪片云彩有雨恰转来自己头上。 第二百八十八章 异客(一) 入秋天气微凉,残荷滴雨,凉薄的空气中弥漫着木樨香的甜腻,墙角一丛丛一盆盆的菊花已是金黄满眼,给肃杀的秋意点缀几分喜气欢闹。 我卧床时日久更觉身乏胸闷,尺素提醒我说:“还是出去走走吧,就是去老爷那里看看也是好的。” 我这才记起致深。这些时候满心都是腹中的孩儿,似乎都淡忘了他。只他回兴州后公务繁忙,终日不在府中,我也无暇得见他。 他回府便是再忙也是要来我房里走动的,或是在我床边坐上一坐,或是所幸挪了案头的公文在我身边批阅,守着熟睡的我。今儿回府不曾过来,想必是不得暇。我也不想令他分心分神,索性就去求缺斋看望他。 院内颇是安静,只闻黄鹂在枝头上下婉转鸣唱,小虫在草窠里窃窃私语。一阵清风徐来,抖擞下木樨枝头点金般的细碎下花扑沾在我衣襟裙摆,绣鞋踩碎一径暗香,更有风中裙襟抖起如雪莲花绽开一般,仿佛许久都没曾有心境欣赏这番惬意和安谧。 转过朱漆画栋的游廊,来到致深书房外,那低垂的湘妃竹帘是我的最爱,还是我亲自为他挑选的。我就要打帘子入内,忽听里面有人讲话,声音不大,却是陌生。 “久闻大帅英名。年少领兵,运筹帷幄,大漠纵横破虏势如破竹,昔日同摄政王督建水师,曾出兵邻国平叛剿匪,威名远播。大人胸怀大志,一心强兵强国富民,只是受制于人,无法大展身手,才有如今水师之惨败,被倭寇欺凌,果然诟骂,殊不知大人有苦难言,国势如此,回天无力,报国无门,徒留壮士扼腕墓道只恨呀。” 我心想,这是什么人?说话如此的胆大,针砭朝政毫不顾忌。我立足在帘外,轻轻的放下帘,尽量不作声响。 隔了帘幕望去,里面坐着数人。致深在主位,旁边这位信口夸夸而谈的是为年过不惑之龄的中年人,暗花石青长袍,墨绿的丝绦,让我想起青绿山水画,内含悠远,令人一眼望不穿。 我欲向后撤,不过瞬时余光留意左右,才发现那人身边不远处坐的另外一人看似面善,微胖的身子,白面无须,应是位太监公公。猛然我心头一惊,公公?那不正是我那次被五姨太慧巧一把从身后推向那墙壁后的密室,跌入后看到的那些密谋的革命党集会中的一人,那个皇上身边的太监公公?如何他也在这里。我心头一抖,生出疑窦,却忽然发现离我颇近的地方,一个窈窕的身影,白衫白裙,如一朵风中白荷,卓尔不群,可不正是七姨太白咏芰?她怎么也在这里?莫不是这一屋子都是革命党? 我心下一惊,双腿发软,却听里面九爷怀铄的声音:“大哥,水师惨败,罪在何人?大哥还不警醒吗?大哥殚精竭虑为水师,朝廷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又在做些什么?如今我们不是乱党,不是要作乱,我们只是要支持皇上变法,效法西人,购置洋枪洋炮,固我国防,兴办教育,要做到国富民强,不被洋人欺负!皇上有此心,还需要上下一心一力。可是太后和那些老臣因循守旧,固步自封,迂腐不化。皇上如今同大哥一样,心有余力不足。但是大哥是如今唯一能劝说动太后之人了。大哥……”九爷怀铄,他回来了? 我此时惊愕之余,却见身后丫鬟们随来,便忙转身做个手势示意她们禁声退下。 才退到廊下不及出院门,狗儿同来旺忽然进来,见到我都愕然,张张开问:“奶奶从天而降吗?怎么我们一路守在外面没曾见奶奶进来?” 我指指后院跨门轻便道:“我从后面来呀,也没见院里有人,发现有客人,不便进去。” 但眼前事关重大,我不该听的却听到,不该看的却看到,我灵机一动,板起脸儿吓唬他们说:“你们如何当差的,若被爷知道了定剥了你们的皮。” 说罢,看着一脸惊惶的狗儿和来旺,我又低声嘱咐:“我便饶你们这遭,不提今儿这事儿。你们也在这里盯仔细了,可莫要疏忽了再放进谁来。爷的性子,你们不是不知的!”我一笑转身悠然而去,满心却是狐疑。 尺素问:“奶奶,是哪里的客人呀?这么神神秘秘的?” 我瞟她一眼毫不介意地告诉她:“似是老佛爷身边来人,申斥咱们爷呢。难怪不要人靠近嗯。” 尺素探探舌头,低头不语,不敢再问。 只是我步伐迟疑,心里在寻味,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九爷胆敢带了革命党来周府游说致深。若不是有皇上在后面撑腰,他们哪里就如此的大胆?革命党拥护皇上,反对太后。那他们纠缠致深就是为了让致深倒戈帮他们吗?我脚步迟疑徐缓,总觉得那一屋子人坐在一处颇是诡异。昔日打打杀杀势同水火,如今几方共聚一室谋事,有些匪夷所思。 正向前行,我垂头看地,身边的尺素扯扯我衣襟低声提醒:“奶奶,五姨奶奶来了。” 我惊得一抬眼,果然前面迎面走来五姨太慧巧。她身后跟着丫鬟牡丹和蔷薇,各个垂头丧气。牡丹前些日子挨过打,走路都是蹒跚不定。她们也看到了我,脚步放缓。 “姐姐这是向哪里去?”我明知故问,只是她此去只有老爷的书斋,更无旁处。 慧巧倒也是冷冷一笑,不徐不疾地反问:“妹妹又是从哪里来?” 我便惊了。 我不能让她知道如今致深书斋里的一场密会,虽然五姨太断指发誓不会再向老佛爷告状,只是如今她若是将致深同乱党密谋会面的事儿拿去给老佛爷禀告,将功折罪,老佛爷便不会再觉得她已经是枚无用的弃子而扔去一旁,定然重新重用她。 我若此刻拦她,她定然生疑。我若不拦她,就要让她撞破致深谋逆的罪证。这可该如何是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异客(二) “呱呱呱~”一群老鸹恰从头顶天空飞过。我急中生智,猛然大呼一声:“啊!” 身子晃了几晃,在丫鬟们惊叫声中瘫软晕倒,摇摇欲坠时,两旁的嬷嬷们早已惊急的七手八脚扶住我,还在喊人来帮忙。 我听到五姨太慧巧的声音在我耳边,“哎呀,轻些呀,八姨太身怀有孕,还不速速扶她回房去?快去请郎中呀!” 我心里有数,我如今晕倒,她岂能坐视不管?怕她如今摘清干系都来不及,更没心思去致深面前去触霉头自讨那份没趣了。 蘅芳苑离求缺斋最近,我便在五姨太慧巧的安排下暂时被扶去蘅芳苑歇息。 我紧闭双眸,便是装也要装出几分样来。众人七手八脚一片忙碌的伺候我躺下,身下的卧榻倒也舒适,只是被衾有些潮凉,似是几日不曾在日头下晒过。屋内也不似寻常时弥漫着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隔潮的炭火盆的燥气撩人,令人喉头难过欲咳。 “咳咳咳咳,”我终于忍不住咳嗽几声,这场戏也就作罢了。 炭烟的燥气熏得我又干咳两声,我徐徐睁眼,坐在我眼前的慧巧一如往昔平静。她微蹙眉头,两指搭在我腕上为我诊脉。我心下一慌,不妙,我竟是忘记了她粗通医术,有病无病该是瞒不过她的眼,我如今装病怕她如今也是心里有数了。 “妹妹醒了?可是觉得好些?”她见我睁眼关切地问,将我的手放回被衾中,为我掖好被角。 几日不见,她面颊略显清癯。许久不来,她屋内摆设已不似往日的繁华,显得冷清。那些描金掐银的朱漆桌柜椅榻陈设都未变,是什么让这屋内迥异呢?我不过扫视一圈,恍然大悟,是屋内没有半分生气,花瓶内无花,屋内无香,桌案上没有半分点缀摆饰,仿佛是空荡荡一座无人的房子一般。令人一眼看来凄凉。 “咳咳咳,”我又咳嗽几声,觉得眼睛发酸,这木炭,怎么这么呛人? “鲍大娘,不是吩咐你把这木炭晒透再烧吗?”慧巧尴尬地转身责备下人。 金鱼凸眼儿的婆子上前为难道:“五奶奶,这炭都晒得精透了,就差没在大日头下晒燃起来。管事儿的说,今年炭比米贵,府里总共那点银霜炭要留给老爷书房和养胎的八奶奶用……” “哪里这许多废话?下去吧!”五姨太慧巧一声呵斥,婆子止住话,向后退下,却心有不甘,叨念着,“周府再大也比不得老佛爷的宫里呀,奶奶是没见过穷日子的。”我心知肚明,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原是这样的。 只我需要为自己的装晕找个合理的借口,灵机一动只得揉揉额边痛苦道:“姐姐刚才在夹道就没见到什么东西?” “见到什么东西?”她诧异地问,面上笑容若有若无的同我搭讪,她侧头揉揉脖颈,言谈举止的大度真如长姐一般平易可亲。 “妹妹适才见到鬼魂了。”我猛然咳嗽几声,眼色中带了惊惶。 慧巧轻笑了问:“什么鬼魂?”似是不信。 “是二姐姐,二姨太。”我认真地说,“澜儿分明见她忽然飘过来,一袭黑裳,从姐姐身后奔来澜儿身旁,就从妹妹身边视若不见的擦身而去。”我满目惊恐认真地讲述,力图装得真切些免她生疑。鬼魂之说我不过是信口胡编,想起了那群掠过我头顶的老鸹即兴而来。只是话出口也未免有些后悔,我为什么要编排说是二姨太,若说是三姨太、六姨太反是更能震慑她一些。 她好言宽慰我说:“妹妹不必过虑忧思。即便是有鬼魂,或是因我们姐妹近日都不在府里,没有给地下的姐妹们上坟烧香,冷落了她们吧。我先吩咐人去代咱们去她们坟头烧香,改日再去拜祭。” 她依旧是做事从容稳妥,滴水不漏。便是眼下倍受冷落落魄如此,她也还如平日一样的雍容娴雅。 “澜儿,澜儿,”门外传来呼唤声,声音急促,是致深来了。 “致深~”我忍不住一声委屈的应答,急于爬起身,慧巧忙来扶我。致深已疾步进屋径直向我而来。 他行来我身边,身上曳着屋外微凉的秋风,一抖袍襟坐在我身边,锦袍上凉意袭人。 “阿嚏,阿嚏!”我又掩口打了两个喷嚏掩鼻,神色惶然未定。致深关切地上下打量我问:“你如何了?可有大碍?” 我摇摇头。 他猛然侧头去望慧巧问:“怎么回事?”言语间反有几分责怪,兴师问罪一般。 我忙解释说:“多亏了慧巧姐姐在场,扶我来她房里歇息。是澜儿适才撞见了鬼魂。” “鬼魂?哪里来的鬼魂,胡思乱想了吧?”他嗔怪道,勾了手指刮我的鼻子宠爱的一笑道:“鬼由心生。” “是鬼!澜儿几曾诓骗过爷了?”我故作娇嗔道。 “好,鬼就鬼,我先把你这鬼迎回去。”他说笑着附身将我打横抱起就向外而去。我羞怯地挣扎,生怕被人看见笑话,他却执拗的抱紧我,逗笑般抱着我一路前行,仿佛心情无比愉悦。我忽然心里泛出一丝疑惑,他如此高兴,可是因为适才在书房同九爷带来的那些人密谋?不过是个谜团,令我益发的不解。 回房的一路,丫鬟婆子们见了致深抱我亲昵的样子都羞得低头闪避一旁,更有人远远的看到吓得掉头就跑。我气恼地嗔怪他:“何苦大白日里作践人家?” 致深却将脸儿贴去我面颊一阵狎昵,胡茬扎得我面颊生痛,他笑道:“谁许她们胡乱看的!胡言乱语着皆叉出去,砍了!”我被他那故作认真的言语逗笑,拿他无可奈何。 回到水心斋,他将我放躺在床上,不许我擅动。他为我脱下绣鞋,我正要动身,却被他压住肩头,轻声道:“让我来伺候你。” 我嫣然一笑略含几分娇羞,仿佛初入周府时相对时的那份局促不安。 他为我盖好水红色衾被,凑在我床边坐着,忽然叹口气道:“只有见到你才能笑笑,怕是如今满头官司,满眼的烦恼了。” 听他忽然叹息,我试探问一句:“出了什么事?”其实我也是满心的好奇,很想知道九爷倒底来意如何? 第二百九十章 异客(三) “不是事,是人。”他骂一句,嘟哝几声,“孽障,孽障。” “是宝儿又背不出功课了?”我试探问。 “他九叔回来了,胆大包天的畜生,乔装改个模样就来当说客了。若不是念在手足情深,我早就……”他看我一眼,无奈摇头,又揉揉我腹中的孩子说,“儿呀,你长大可是要听话孝顺,若学了你九叔那样不忠不孝,仔细生出来就打断腿!” 我腹中忽然一阵痛,不由皱眉,埋怨他道:“吓到孩子了。” 我二人相识默然,但都是深知孩子尚未成形,如何知道这些,都不觉噗嗤笑出声来。 因怕他忌惮,我也不便多问九爷的事儿。他见我似不在意,才兀自骂了几句乱党竟然痴心妄想之类的话,忽又说:“亏得你晕倒得及时,拖住了巧儿,否则让她得知老九回来,不知又要如何生事呢。她深恨老九的。” “周府人丁稀疏,爷还是寻个正法子,让九爷速速纳几房妾室,多生几个儿子为周府延续香烟吧。”我随口提,也是要撇清我同九爷的干系。 “九弟妹才闹回了京城去,何必再节外生枝?”他随口抱怨一句,便换了话题。 他不愿说,我便不宜多问。他陪我躺在床上,二人挤着一个枕头,闲叙些家常话,不知不觉的就到了日暮。 “老爷,骆师爷、洪将军他们已经在书斋等了。”来旺在窗外痛禀着,我推他起身说:“爷快去吧。莫让大人们等在那里,反是要连澜儿一道埋怨了。” 他便偏偏赖在床上不肯起身,侧头打量我一笑道:“怪你为何?” “不见历朝历代,那无能的武将呀,误国的文臣呀,丢江山的昏君呀,多是那赖床懒惰不起的,到头来世人把罪过都归在他们的女人身上。”我一句取笑的话,他侧身愕然望我,愣愣片晌。我说错话了?我脸上笑容敛住,有些神色惶然,他却忽然噗嗤一笑扑来压我说:“那我就宁可做那扶不起的阿斗,乐不思蜀,也不必怨怪哪个女人去。” 嬉闹一阵子,我推搡开他娇嗔般坐起身,挽着蓬松的云鬓道:“去吧,没见昔日太后老佛爷如何对付贞妃娘娘和先皇后的,我可耽误不起你这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他双手向唇边呵口气,就来搔我的腋窝说:“妮子越来越诡滑了。”笑闹一阵子,屋外狗儿爷跑来催促,一进门见我们在床上闹做一团,枕头衾被都坠地,慌得“呀”的一声叫,转身掉头就跑。他这才起身正襟,换做平日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嗽嗽喉咙离去。 致深走了,尺素同焰绮才溜进来,望着致深远去的方向好奇地问:“老爷如今越来越活络亲切了,以往一年到头都难得见他一个笑脸呢。” “溶冰成水,还是咱们奶奶的本领高强。”焰绮喜滋滋地说,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令人爱不得恼不得。我正嗔恼着要去拧她的嘴,恰外面慈云嬷嬷进来取对牌支取炭火去。我忙叮嘱一句:“顺便多取两篓,给五姨太送去。天凉了,她房里的炭太呛眼。” “哎呀,奶奶莫不是昏了头?五姨太有没有炭是她的事儿,她那么风光威风,哪里就轮到咱们去伺候她房里的炭火了?”尺素急恼道。我忙和颜悦色劝她:“我腹中的孩儿总是她竭力保住的,她纵有千错万错,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咱们如何也要感恩不是?” 尺素这才深咽口气,悒悒不乐。焰绮也附和着:“奶奶总是待人善,就不知别人是否如此善待奶奶呢?” 外面忽然传来五姨太的声音:“澜妹妹在房里吗?” 她如何来了?说曹操,曹操到,都这个时分了。我忙应一声:“五姐姐请进。” 五姨太慧巧进来,手里托着个婴儿的虎头帽儿,笑盈盈向我道:“妹妹,看看姐姐是手艺可还要得?” “呀,好精致的虎头帽儿?”我的目光立刻被那可爱的小帽子吸引,如今看到任何小孩子的衣裳帽子,我都情不自禁的看入眼难以自拔。 “送给妹妹腹中的小宝儿的。”她凑来我身边坐下道。 尺素冷冷接一句:“奶奶,咱们帽子都不下十个了,老佛爷赐的宫锦缝制的,摄政王爷赏的,想是小公子出世,老佛爷还要另有赏赐的。咱们小公子就一个头……” “尺素!”我拖长声音责怪道,“去,还不快去看茶?”我知道尺素心里还有恨,前番五姨太害她被辱打,她念念不忘。 慧巧同我坐了一阵子,含含糊糊似是有话欲言又止的。 “姐姐可是有话要对妹妹讲?”我试探地问她。 她扫一眼周围的丫鬟婆子们,她身边的丫鬟婆子退下,我自然明白她的话不便让人听,就吩咐焰绮和芳四嬷嬷她们退下。 五姨太才要开口,门忽然开了,尺素捧了茶进来,担忧地望着我。 我分明知道她是为我担心,但我向她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太过紧张。五姨太淡然一笑道:“也不怪她们,她们要听倒也无妨。” 尺素这才在我眼神逼迫下不得已退下。 “姐姐请讲。” 屋内静悄悄,昏暗的光线下并未点贮,慧巧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显得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妹妹,怕是如今只你能去劝劝咱们爷了。他这是飞蛾投火,自讨没趣。”慧巧的话语里有几分无奈,哽咽的声音沙哑,默然片刻,我仔细看时,却见她眸中噙着莹亮的泪花。 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倒心生不忍,忙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握住我的手,认真道:“妹妹无论如何要去劝劝爷才是的。朝廷里的时局,妹妹或是不曾听闻。自水师失利,倭寇逼着朝廷割地赔款。如今朝野上下民怨沸腾,骂声一片,纷纷把矛头指向了太后老佛爷。都骂老佛爷误国,说是水师的军费都拿去修建贺寿的园子了。就有那么几个大臣,握着那么个巧宗,乘着如今民意要效法西人治国,就提出要实行新政,学西人的火炮火船,撺掇着皇上维新变法。这胳膊能扭过大腿吗?连方老中堂和摄政王都托病不出了,致深却被那伙子人撺掇着要上书去劝说太后归政给皇上,维新变法。你说,老佛爷这些年辛辛苦苦抚养咱们爷长大,还不是盼望关键时候有个自己人靠的住的人?”她说着徐徐摇头,自言自语道:“铭哥儿他可不能再错了,昔日他杀了小贵子公公就狠狠戳了太后一刀,如今他被那伙子嘴上没毛的小子撺掇着去劝太后,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第二百九十一章 故人归来(一) 听了她的话,我大抵清楚了她的来意。更是恍然大悟,九爷此行回来,是要说法致深去劝太后变法维新。我不由皱起眉头,这个九爷,如此风风火火,说风就是雨,总显得勇气有加,沉稳不足,或许这就是年轻人的义气风发和成年人的持重沉凝的不同。 但致深评价九爷时那几句寻常的话,似并不苟同九爷的做法。我于是宽慰慧巧说:“你也不必太过多虑。咱们爷在官场历练这些年,别看年纪轻,为官的年头可不比那些老朽短。何去何从,是是非非,他该是比咱们看得清的。姐姐说呢?” 她无奈的一笑,淡然道:“宁愿是我杞人忧天。不过太后嘴边有句话,谁让我不痛快一时,我就让他不痛快一世!眼下老佛爷的寿诞将至……”她守住话,点到为止,并不多做纠缠,起身告退。我谢过了她送的婴儿虎头帽,一直送她出了院门。见她就带了两名单薄的小丫鬟,竟然提的灯笼还灭了一只,我忙吩咐焰绮却掌了一个玲珑绣球珠花灯送了五姨太回蘅芳苑去。 五姨太离去,我寻思她的话反是心下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定了。致深真是要去力主变法维新吗?洋人的西法如何变,如何学? “冰绡!”我喊着冰绡,自从海边回府,冰绡便变得益发的疏懒了,日日躲在房里不出,自己的事儿都甩给了尺素焰绮去做,平日里当差也总看不到她的人影。 “小姐,喊冰绡来可有何吩咐?”她一溜小跑过来问。 我打量她一副慵懒的样子,也没有了平日的利落模样,心生几分不快道:“看看你,都疏懒成什么模样了?可是讨打了?还不快去求缺斋看看你们姑爷房里的客人可走了?请他过来说话。我这里给他温着润肺养神的汤呢。” 冰绡下去,我又记起了给老佛爷的那些寿礼。忙吩咐尺素去将那几箱子瓶瓶罐罐中的香乳香液取来,一一把弄查看。心想着老佛爷的寿诞之期将近,致深更宜谨慎了,若是变法不宜操之过急,不急在这一时。 我守着油灯等他归来,不知不觉中,我伏了案睡熟,推醒我催我上床去睡的反是冰绡。她揉个眼困倦道:“爷房里有客人,一屋子的文官武将的,冰绡立在外面喝了一夜的风,看他们谈性颇浓,似一时半会儿的不会散。小姐,您先睡吧,腹中的小少爷吃不消呀。” 我更是觉得怪异,骆师爷他们如何深夜都不离去,这本就失礼呀。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们姑爷脸色如何,可是怒了?”我忙追问道。冰绡倦怠地打个哈欠掩口道:“姑爷精神抖擞的,为何要怒呢?好像有外客,姑爷对那些人还颇客气呢。” 什么外客?致深同他们通宵达旦的畅谈?我更是疑窦暗生,此刻不由想起了五姨太那忧心忡忡的眸光和谨慎的劝告,我起身道:“更衣,陪我去求缺斋看看。” “小姐,姑爷在谈正事,小姐这么去了,岂不是自讨没趣,反显得小姐小气了。”冰绡提醒道。小气?小气又如何?我反就要如此的小女子心性了。若都如致深这般大刀阔斧的,可不要惹出什么祸端来。我出门,忽然一声咳嗽“阿嚏”我心下一怵,都身一抖,徐徐回身看,竟然芳四嬷嬷在庭院中那鱼缸旁离着,似坐在那里观天上月色。我的心一寒,是了,还有个人处处盯我的梢,我是老佛爷派在致深身边的枕边人,我若是稍有不慎就是第二个断指的五姨太,我该如何是好? “哦?这是要到哪里去?”我一惊,抬头看,致深竟然来了。 他满脸兴奋之色,眸光里熠熠有神,扶了我嗔怪道:“夜里天黑路不平,仔细跌倒就悔之晚矣。我叮嘱你的话,你就是听不进去。” 我淡然一笑,看他心绪不错,仰头看看天上的星月提议说:“这里空气好,木樨香沁脾,不如爷陪漪澜坐在廊子下说话?” 他淡然一笑,扶我寻了一处鹤颈靠椅坐下,望着天说:“又快到七夕了。” 他忽然问我:“老佛爷的寿礼准备得如何了?” 我笑他说:“看来爷今天心绪好,难得这么多话。” 就这么说着笑着,我忍不住试探道:“听说京城里进来也颇是热闹,皇上倡导新法,京师里在兴办洋人学堂,学习格物,算法,很是有趣。听说天不是外方内圆,是个球型?” 我兴致勃勃的问,他诧异的看我一眼,然后点头道:“因循守旧,只有落后挨打,是该变变了。” 我打量他,他眸光里满是踌躇满志,仿佛抑郁许久的气馁怅意都霎时间风吹云散,迎刃而解了。 “爷,可还记得爷那句话。羸弱之人不宜大补大动,凡事不宜操之过急。”我谨慎劝道,他看我一眼无奈叹气,“我们想稳,但是外敌虎视眈眈,等不得,怕是须得以毒攻毒,用一剂狠药了!”说罢看我一眼说,“太后是明理通情达理之人。我不日就起程入京,一来筹办太后的寿辰之事,二来,陪她老人家多说说话,劝她老人家支持变法。” 我望着他,无奈摇头,他从未如此焦急过,仿佛海战失利后,他变了一个人一般。先是颓唐落魄,如今走出忧郁就一意要变法维新。总之我觉得这不似是致深平日所为,一时又摸不透他的想法。 “澜儿,只是要留你一人守家宅了。我要带慧巧和宝儿入宫去。”他话语里含了几分歉疚,我安慰他说:“我身子不便,理应留在家中。替我给老佛爷多叩两个头吧,祝她老佛爷福寿延年。”慧巧离去,我倒是安心许多,府里虽然人少,冷清了些,太终究会太平。 “七姐姐可能回来陪我?”我问,忽然记起来那日在他书房的七姨太白咏芰,她回府都不曾来看望我,神神秘秘的。 “她去京城了,说是要去云觉寺随一位得道高僧听法清修。”他平静道。这回可是干净了,只剩下了我。 第二百九十二章 故人归来(二) 第二日清晨,我依偎在致深怀抱里入睡,迷蒙中耳边听得外面的惊呼声。 致深摩挲着起身,对外面吼一句:“大哭小叫的,何人在外喧哗?” 一阵脚步声,冰绡失魂落魄的奔进来禀告:“姑爷,小姐,二姨奶奶活着回来了。” 我才从梦中惊醒,迷蒙地问:“哪位二姨奶奶?” 我寻思着,致深的姨母们我都曾见过,那位二姨母人在京城呀,莫不是来兴州串门子了? “是,是二姨奶奶,就是二姨太呀。”冰绡的牙关发抖打颤。 外面万嬷嬷也惊得魂不守舍的进来禀告:“启禀老爷,启禀八姨奶奶。二姨奶奶她没死,她活过来了,寻回家门了。” 耳边一声炸雷响过一般,咔嚓一声惊鸣般,我心头一震。 我眸光愕然地望着致深,确认我不是在梦里。他也是惊得眉头紧蹙问:“你们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的没有错,是二姨奶奶回来了,她哭哭啼啼的寻回来,说是被人从棺椁里救出,失去记忆,如今才依约好起来。”万嬷嬷说,“二姨奶奶要来给八姨奶奶和老爷请安。” “她人在哪里?”致深倒吸一口凉气,握握我的手示意我不必惊怕,起身披衣吩咐:“带我去看看。” “致深,我虽你一道去!”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我不能让他独自走,就是见鬼,我要同他一起见。 我随着致深来到前厅,我紧紧拉住致深的手,步伐急促。 天下岂有如此可怕的事儿,竟然死人复生? 院内挤满了满脸惊骇神色紧张的丫鬟婆子们,各个向内探头探脑。见我同致深到来,她们向两旁闪开一条道。我们走进厅堂时,五姨太慧巧恰也赶来,惊得低声问:“听说二姐姐回来了?” “老爷,老爷,老爷碧桃好苦呀,碧桃总算找回来了,老爷……”一玄衣大襟的女人哭着奔来,倒头跪地就拜,呜呜呜的放声大哭。我定睛一看,不是二姨太可是何人?她比先时略瘦了些,显得颧骨突出,一双眼也分外的眸光锐利了些。 她痛哭失声,致深却安然不惊地示意丫鬟们架起她坐下说话。 致深在主位落座,打量她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二姨太哭哭啼啼道:“碧桃那日在湖边走,不知后面如何一双黑手将碧桃推进了水里,碧桃就呛水而死。谁想碧桃睁眼时,躺在棺木里,吓得碧桃哭呀,就招来了人从墓里将碧桃救了出来。可拿救人的是盗墓贼,要杀我,我就跑,就摔下了山崖。再醒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记不住自己是谁,就被一好心的樵夫收留了,认我做干娘,替他缝缝补补。这一晃就是数月,直到我前些时候摔了一跤,忽然想起来了我是谁,就忙回来寻老爷。” 听来如此的诡异,我看一眼五姨太慧巧,我都未必信,老爷更如听故事一般了。 五姨太慧巧谨慎地问:“姐姐说是头晕忘记了昔日的事儿,可还记得姐姐落水前穿的什么衣衫?” 她这话问得好。装殓入葬的衣衫是更换过的,落水时的衫子她该记起的。 “是一件深褐竹纹暗花大襟,石青色的裙,那料子还是八妹妹从宫里回来时送我的,舍不得呢。若不是大夫人的忌日,我才舍不得拿出来穿。”我同五姨太慧巧相视点点头,这话无误的。 我对丫鬟吩咐说:“还不快去盛一碗红枣百合粥给二姨太喝?” 丫鬟应声下去,二姨太忽然喊住说:“那个,奇香,莫去了,不记得我不吃那甜腻腻的东西吗?” 我点点头,她的习性都未忘的。 “妹妹这是,这是身怀……恭喜澜妹妹,贺喜澜妹妹了。”她打量我喜出望外道,“妹妹总算花开结蒂了,可喜可贺。上次妹妹落胎,我就说,妹妹必有后福的。这个孩子一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前番的孩子因兰花香就落胎,也是个无福的。不如这个好。” 她知道,她都知道,就连平日那唯唯诺诺的眼神,讨好的笑,都不曾改变。 “宝儿呢?宝儿在哪里?”她忽然惊急地四下寻找,她焉知宝儿已经归了五姨太所有? 但她对答入流,丝毫无措,分明就是二姨太复生。 我心里突突乱跳,七姨太咏芰此刻不在,这二姨太应该对那日推她落水之人记忆犹新,她是来复仇来的吗?我心里反是突突的跳,不由惊惶不定。诡异,太过诡异了,这死人还能复活?难道是天不绝她?想这妇人亲手害死大太太,竟然还祸害活千年,她活了,她竟然又活了? 只是眼前的事儿我总觉得诡异,说不出哪里异样,就是觉得这二姨太复生如个谜团一般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二姨太回府后不哭不闹,也不为宝儿归了五姨太的事儿纠缠。她嘴里总在笑了说:“活着真好!”一副与世无争心满意足的样子,总在佛堂里诵经礼佛,足不出户。 这日用午膳,二姨太吃素,席间寡言少语。她忽然将一个揉搓得晶亮的葫芦用红线拴了绕在我手腕说:“妹妹,这是佛前开光的灵物,佛祖有灵,保佑妹妹腹中的麟儿安然降生。” 我谢过她,收起那葫芦,余光打量她一脸温煦的笑容,心里依旧含糊她复生的奇事。 如此几日,离致深入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我为致深收拾打点好行囊,二姨太不忘来寻我,将一本《楞严咒》放在致深的衣篋里,叮嘱我细心放好。 二姨太离去时,五姨太慧巧恰踩着一地落叶而来。 她一步一回头望着二姨太远去的身影,同我见礼就急得说:“妹妹可觉得近来府里鬼气森森的?” “鬼气?”我奇怪地问,不知她是何意。 “妹妹,我要去城外宝光寺去给故去的姐妹们祈福做法事,妹妹可愿同往?也好给妹妹腹中的孩儿祈福。”五姨太提议道。 我一想便答应了她,这倒是她早曾提过的一桩心事,如今府里神神鬼鬼的不太平,倒是该去庙里烧香拜佛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断桥 屋内阴翳凉爽,层层重帷垂地。我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叮嘱尺素、冰绡早睡早起。五姨太慧巧同我相约了一早出城,赶去庙里恰能逢到僧人们晨课,可以上早香。 “小姐,还是不要去了。姑爷才去樊州巡视,又不在府里。就是小姐去,也请姑爷陪同才好。冰绡是如此寻思的,就是有姑爷在身边,能驱鬼神,也不必去求神拜佛了。” “啐啐啐!”我叱责她道,斜睨她一眼道,“有五姨太陪我呢。” “就是有她作陪,尺素才觉得不安心呢。是吧,冰绡姐?”尺素笑问冰绡,她二人可是哼哈二将了。我笑骂几句,便去入睡。 清晨,天未大亮我便起身,尺素冰绡伺候我更衣梳洗,带了香烛纸张,赶去仪门时,已见车夫在那里等,却不见五姨太的踪影。丫鬟木樨上前来禀告说:“我们五奶奶昨夜受了风寒,今日卧床不起了。五奶奶嘱咐八奶奶说,这包纸钱元宝都是烧给大太太和几位姨奶奶的,她都分包好了,请八奶奶务必赶去替她在佛前焚送了。过了今儿是送寒衣日,怕就难逢个鬼门开启看望诸位奶奶的日子了。” 怎么,五姨太病了不得前行,我独自去?我心里一沉,想推了不去,可是见那丫鬟婆子都准备好,马车也已套好。 “小姐,还是不要去吧?”冰绡劝阻道,似觉得不详。 只我心里却如鬼使神差般,一种向往令我极其欲宝光寺拜佛。府里阴气太重,我需要佛祖庇佑。总之速去速回,宝光寺并不远,我心想,不如就去吧。 五辆马车前呼后拥的前行,丫鬟们许久不出门,坐在车里笑语盈盈不断。 来到城门恰是城门才开启,我们的车一路颠簸在官道上向前。 冰绡尺素挤在我车里,尺素轻声道:“奶奶可知道五姨太因何不来了?” 我诧异地问:“因何呀?” “不是爷要带五姨太进京去见老佛爷,给老佛爷拜寿吗?昨儿宫里来了旨意,吩咐五姨太不必去拜见了,老佛爷呀,不稀罕得见她。”尺素说得眉飞色舞。 我诧异地望着她,不由问:“这话你都从哪里听来的呀?”这倒是奇了,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怕这话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呀。是木樨亲口告诉我的。木樨还偷偷问我,咱们水心斋是否却人手,她拖我调来水心斋伺候奶奶呢,也不想再蘅芳苑留着受气。”尺素一番话,我恍然大悟,原来五姨太时心病。娘家没了,她失去支撑,她自然难过。 车行过山岭,晨曦从高大的树木间透洒而下,我心情愉悦,踩着那温煦的阳光,听着鸟语花香来到宝光寺,在晨钟声中同僧侣们诵经礼佛。我请高僧为亡故的姐妹们做了场法事,同大师聊了一阵子佛法,并在寺院里用了素斋。 日头偏落时,晌午的暑气淡去。我才蹬车回转。冰绡和尺素等丫鬟采来许多山楂、酸枣、山梨子,满载而归。 一片乌云飘来,山风顿起,天立时阴暗。这是要下雨了吗?我心里一动,催促车夫:“快些,快些!” 山间风雨阴晴难定。不多时噼里啪啦的雨点打下。马车一路颠簸向前,冰绡在车里惊得大喊着:“慢些,慢些,奶奶府里有孩子,受不得颠簸的。” 雨大,路上无法避雨。我急得来时过桥前有一座土地庙,就对外面吩咐说:“让前面的车先行赶去土地庙等我们。” 前面的车奔驰向前,我的车在其后放缓速度,只是雨线透过帘幕扑来,打在我面颊上。冰绡急恼道:“我就说出来没好事,这可好,遇到了雨,若是受凉得了病,回府后姑爷一定责怪我们办事不利。” 尺素摩拳擦掌,急不得,缓不得,任由那车吱吱呀呀一路的颠簸前行。 总算赶到山边河岸旁,却听马车忽然止步,外面车夫的惊叹声:“这桥怎么坏了?” 桥坏了?我一惊,尺素一掀开轿帘,一阵风雨袭面而来,我在雨雾朦胧中望去,前面来时那桥果然断了。 “小姐,这可如何是好?”冰绡惊叫着,尺素也失声叹气,我们愕然在原地,但桥那边先行的丫鬟们车已没了踪影。一阵风吹来,虽然马车车厢是油壁防雨,却也无法抵御风寒。冰绡为我披上一件墨色披风,我们主仆挤在一处倒是温暖。赶车的马夫说:“八奶奶,不如咱们绕道走吧。绕去山谷,再翻山,天黑前应该能绕回府里。” “绕山谷?”冰绡的头拼命地摇,“若是山里有熊瞎子,豺狼虎豹可如何是好?” “这可说不好,可是等在这里就没有了吗?”车夫抱怨地叨念着。 尺素和冰绡已经吓得声音发颤,眼见天色越来越沉,风越来越大,我也有些六神无主了。 俄而风狂雨骤,我这才后悔自己不该贸然前来庙里,只是如今进无法进,退亦无法退,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不能绕山谷改路,若是府里来人接应我们,就会找不到。”我镇定道,吩咐车夫,“掉头,赶回庙里去,今夜就宿在寺院,待明日天晴再作打算。” 车夫颇是不快,似深信绕道山谷可以回府,但我的坚持,他也不好执拗,只得调转马头向宝光寺而去。我想,宝光寺有佛祖保佑,我宿在后院客房也安稳,若是府里得知雨天断桥断路,也会派人来修桥接应我。 如此折返回寺院,已是日暮时分,我打了几个喷嚏,尺素忙去后厨讨来些姜汤水给我喝下,发了一身汗,才觉得鼻子通畅些,周身也舒坦许多。 我们早早的睡下,听着檐下的雨声,备显秋意肃杀。 “小姐,怎么咱们这么的不顺,出来烧个香,偏偏逢了断路。好好的家回不了,还要在这潮湿的客房将就一夜。” “你就知足吧,总比睡在山里要强百倍,若不是奶奶当机立断呀,咱们还要在山里喂狼呢。”尺素笑着打趣。 就这么吹了灯,看着窗上树影模糊,我难以入睡。庙里的空气闻来带了淡淡的檀香气息,雨声中都带了梵音。 不知过了多时,我昏昏欲睡,却听到窗外叩窗的声音:“漪澜,你可是睡了?” 我心下一惊,致深?不,是怀铄九爷的声音。 此刻的惊骇惶然不亚于发现那桥断,只是他如何来了?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忙应一句:“我,睡下了,是九爷吧?失礼了。” “小嫂嫂不必起身,怀铄闻听小嫂嫂被困于此,特来寻人修桥。你莫急,明日一早,那桥定能修好。”他话音平静,却似有话讲吐未吐的颇是犹豫。只我不想再同他拖泥带水,深山古庙,孤男寡女,我不能节外生枝。我如今腹中有了孩子,我如今就要为人母,我们今生无缘。只是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要问他,我想知道他近来过得可好?我想听他讲他那些朋友,讲西人的世界,我想问问他对致深说了些什么。我更想劝他迷途知返,不要再热衷于那激进的变法维新,不要在过那种刀口舔血紧张的日子。只是我不能,我不能同他多说,人多口杂,就是我身边的丫鬟也如是。 “那就多谢九爷了。”我淡然道,心里却莫名的感动,每逢我落难,身后就会默默的走出他。 “小嫂嫂好自珍重。”窗外一阵松风急雨,吹散了他的声音。 直到窗前那熟悉的身影退去,我才舒一口气睡下。 “还是九爷好,处处体谅奶奶,明儿一早,桥修好,我们就可以回府去了。”尺素得意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生而复死 我回府时已近晌午,曲水龙吟内,冰绡尺素服侍我换下那早已被雨水淋透的衣衫。只是微微有些轻咳,只怕是路上受了寒,便吩咐冰绡前去禀告致深,尺素服侍我休息。 “小姐,要不要吩咐厨房熬一碗姜汤喝一下?驱驱寒也是好的。”尺素一边收拾我湿透的衣衫,一边问我。 我点点头,将头上的珠翠卸下:“也好,你去吧。多熬一些,给大家都喝一碗。” 她答应着方要离去,狗儿却来到了窗外。 “八奶奶,八奶奶可回来了。爷吩咐了,八奶奶只要一回来,便让八奶奶去前堂。八奶奶快去吧,二奶奶五奶奶和爷等候多时了。” “小姐,如何是前堂?老爷不是一般都在求缺斋找小姐的吗?”不等我疑惑,尺素开口问。 我亦觉得好奇,便看向狗儿。狗儿却拦住尺素,讪讪道,“老爷吩咐了,只让八奶奶一人前去。” “这是什么道理,连我也不行?”尺素诧异地问。 狗儿摇摇头,只说,“老爷吩咐了,只八奶奶一人。” 尺素还要再说什么,我却摇头道,“也罢,你就在此等候吧。想来也没什么事请,左不过是问问昨儿晚上在哪里了。” 尺素只得作罢,自己去厨房叫人熬姜汤了。 我跟在狗儿的身后一路兜兜转转来到前堂。想来是昨日淋了雨,所以身体微微有些发热,右眼皮也有些跳,我心下微微有些不安。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毕竟昨夜我在庙里再次碰见了九爷…… 但细细想来,五姨太已无翻身余地。只要我腹中孩子还在一日,我便一日是这家中的主母。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出门礼佛,本是合规矩之事,就算遇到九爷,我们亦是以礼相待,周围之人皆可以为我们作证,我又何须惧怕什么! 想到这里心安定了下来,然而来到前堂时,我仍是觉察出四周氛围的不对。前堂中央赫然坐着致深,更有五姨太、二姨太、万嬷嬷和宝儿。五姨太的嘴角噙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在我迈步进入前堂之时她唇角微提,泛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心下莫名忐忑起来,我轻服一礼,心里却在想:难道又是她贼心不死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吗。 致深原本半眯着眼睛,在我进来的那一刹倏然睁开,眸中有凛冽的怒意,却被强制着压了下去。 “昨晚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冷淡,不带有一丝温度,令我心下一凉。 “去庙里为腹中的孩子祈福,不料天遇大雨,只好在庙中待了一夜,早晨便赶回来了。”我强撑着一个笑意,笑意盈盈地说。 屋内是一片死寂,只有我的话音悄然回荡。二姨太看看致深又看看我,手足无措地模样。五姨太不慌不忙,拿起桌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只在她低眉饮茶的瞬间,眸光射向我,竟含了说不出的冷意。 “昨夜听说归来的路上桥断了,我这急的呀,生怕妹妹出了危险。谁想早上便得知桥修好了,这桥竟无端端地自己好了,可见妹妹是吉人自有天相呢。”五姨太露出诡秘的一笑,我心下一凉。五姨太分明是在把话题往那边引,如果没有人去修,桥如何会自己好。修桥之人不是他周怀铭,又能是谁? “昨晚大雨风凉,难道澜儿一个人过了一夜?”致深看向我,再次逼问了一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顿时如冷水泼面,难道他意识到了什么?不该啊,此事只有尺素和冰绡两人知道,难道会是九爷同他说的吗? 此时的我如被逼至绝境,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我察觉出他话语中的怒意,只得小心答道,“回老爷,昨夜只有冰绡和尺素二人陪伴漪澜……再无旁人。” 我话音一落,四周是一片死寂。寒意从心底升起,又是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如今这阵仗,看来竟像是有备而来。我措手不及便被唤至此处,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我孑然立在前堂中央,只觉四周的冷意渐渐侵袭。 致深上下打量着我,神色莫辨。他的眸光就在我身上逡巡,眼神中是说不出的复杂。他忽然纵声大笑,吩咐一边一直低着头的二姨太道,“碧桃,你来,你说说,你都发现了什么,说给八姨太听听!” 一旁瑟缩着的二姨太抬起头来,目光却不敢望向我。自从她设计害死大太太后,我对这个女人充满了警惕,她绝非表面上那样谦恭和顺,而是周府最阴狠的一条蛇。可惜天不绝她,竟然七姨太推她入水也并未能要她的命。她如今死而复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难道,她是要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我如临大敌,全身汗毛倒竖一般,只等着她的下文。 “这……老爷……”二姨太唯唯诺诺,却还是犹豫半天,吞吞吐吐地道,“回老爷,碧桃落水前……曾……曾在八妹妹的房里,发现过一个男人的鞋子……” “你胡言!”我脱口而出,周身的血似是一下全部涌上面颊,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意。 “八妹妹何必如此激动,若是有冤屈,老爷自会秉公判断,断然不会委屈了妹妹的。”五姨太幽然道,右手摆弄着手边的茶盏。 “妹妹平日温文尔雅,怎会有如此气急败坏之事?”她唇角含笑,似是在看一场难得一见的好戏。 好个五姨太,从始至终我料定定然是她。好一招釜底抽薪,她见动不了其余,便要从根基上至我于死地。若是她令致深怀疑我的清白,那么不要说是我本人,便是这腹中的孩子也会被人诬为不知生父。 我开始痛悔自己的大意,五姨太临时抱病分明有诈,我又如何能信了她孤身前往庙中祈福。她前番救了我的孩儿分明是脱身之计,令我放松对她的警惕,在不经意间反咬一口,又狠又准。 深吸一口气,我默然跪下,强压住心头的委屈怒意,涩声道,“澜儿无辜,还请老爷还澜儿一个清白。” 五姨太联合了二姨太有备而来,我心知肚明,但苦于措手不及。九爷昨夜来过庙中的世事确实令我百口莫辩,此时的我沉吟不语,只希望着他能有一个公断。 “澜儿,如此说,你是委屈的?”他的神色阴晴不定,我点点头,望向他的眸光中满是委屈。我只求他此刻相信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致深,只要他是相信我的,那么我定然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迈步朝我走来,似是要扶我起身。我心下一暖,想来他定然不会为这些花言巧语所迷惑。我伸出双手正要迎上他,却忽然被他狠狠揪住衣领。 我悚然一惊,待要挣脱却他的声音阴狠,在我耳边咬牙切齿道,“贱人,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我这就给你看看!” 我凄厉的哭号声飘散在风中,含冤莫辩的痛楚和撕裂般的揪扯令我一时间分不清天昏地暗。惊恐间,他狠狠拖扯着我向门外走去。 “放手!你放手!你为什么不信我,她们血口喷人!你为什么不信我!”我语无伦次地哭喊,却如一片落叶般被他揪扯出了前堂。耳畔中隐约是五姨太的冷笑,“自作孽,不可活。”他就扯着我向外走,“你放手,你要带我去哪里!你为什么不信我!”我发疯一般呼喊着,一路上的下人见到都远远地避开,一个个都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我宛如一片落叶,被他毫不留情地揪扯着推向未知的远方。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信我!”我已哭喊的声音嘶哑,痛苦令我不敢去细思,这竟然是那个曾经给予我山盟海誓的男人。我们曾彼此伤害,彼此怀疑,但就当我以为一切都将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却一把将我美好的梦幻狠狠撕碎。狠狠撕碎,碾为齑粉。就连我腹中的孩儿他也不屑一顾,不时提起我磕磕绊绊地向前走。 我不辨东西,却在刹那间看到花园中花树掩映间一条小径蜿蜒直通向远处。我在刹那间明白过来,不顾一切地哭喊道,“不!不要!不要!” 第二百九十五章 百口莫辩 那小径所通之处便是那道花园布满蛛网的小门,我曾经误入的闹鬼阴森森之地,那是西阁,传说中闹鬼的西阁!他要做什么,难道是也要生生在那里逼死我吗? 此后便是步步惊心,每一步都似要迈向深渊。我发疯了一般抗拒着,可他的力道却丝毫不减,几乎要将我的胳膊扭断。我惨噎无语,形如疯妇。 记得那次在野外,听到树叶声森森瑟瑟,我都惊得大喊了扑去他怀里,他抚弄拍哄我,连声宽慰说:“不怕,你身边的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元帅,男人中强手的男人,你怕得什么?天漏了,我都能为你顶起。” 如今,头顶的那片天漏了,他却还要置利刃于我脖颈。 楼梯嘎吱乱响,他提了我进屋连滚带爬的上了楼梯,迫不及待的夹我在腰间,扔进了那间黯淡的小屋。 我勉强抬起右手,徒劳地想整理着已被他揪扯得散落一团的头发。他却一把揪起我质问:“你说,你从实招来,你同他,什么时候开始苟且,都做了些什么?” 他,他是何人?我诧异地摇头,我什么都不知,更不知如何有今日的厄运。他没了理智,我没了头绪,我该如何的摆脱这突如其来的困境,这一番打,打得我措手不及。 “老爷希望漪澜的奸夫是何人?”高傲让我不得不如此坚持,不容他诋毁清誉。 他皱紧眉头,揪起我猛踢了大骂:“你明知故问,你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好事,你还来问我!府里人人尽知你八姨太为我戴了绿帽子,你还狡辩!” 我惊了,府里人人尽知,只我蒙在鼓里。 那是谁?是谁在我身后散布谣言居心叵测,又为我安的什么罪? “你莫要嘴硬,待我打开那畜生的嘴,一并将你们奸夫淫妇沉塘!” 沉塘?我沉一口气,蜷缩身子抱住我腹中的孩儿,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让他受委屈。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亲眼见见这个世界。谢漪澜遇人不淑,可我腹内的孩儿是无辜的。难道,要他陪我一起死吗? 我强忍住心中的百般委屈,哀哀地望着他:“老爷,求你,念在咱们的孩儿,我腹中的孩儿。” “他,是谁的孽种,你说!” 此刻才是真正的惊骇,我惊得望着他,他指我的鼻尖骂:“你还诡辩,二姨太亲眼窥到你房里帐子下的男人鞋,成双成对。你去烧香拜佛?会情郎去了吧?夜不归宿苟且一夜,还说什么车马难行。这男人的鞋子,可是你的床下搜出来的,难不成也有人冤枉你。再说,为何她们不去冤枉别人,你却是千夫所指人人公认的淫妇!” 此刻,我惶然大悟,害我的不是一只狼,是一群狼。我不知我的对手在暗处何方,却觉得这盘局盘根错节,是早已设下的。而我竟然这样轻易,便入了套。 是因为腹中的欣喜冲淡了警惕,还是我过分相信周府有个能护佑我一辈子的男人?我错了,我无能为力。可我不甘心就死!面前只有他,我在这府里唯一能依靠的男人。 我忍了剧痛哀哀道:“致深,你莫怒,你静心想想,我如何要去负你。这兴城之大,我在府里的荣宠如此稳固,试问我又为何要背叛你跟其他人苟且,我为什么?” “因为,那人是你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早有人提醒过我,只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背叛我,我不信!”他暴怒,近乎狂躁,他不肯听我任何苍白的辩驳,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致深,你可还是我的致深?你疯了吗?她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我厉声质问着他,丝毫不放松地跟他四目相对,逼他看尽我的眼睛里,相信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冷笑,笑声可怖:“谢漪澜,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你且看这是什么!” 倏然间一个硬物扔在我的脚下,我低头看去,竟是一对儿黑色圆口布鞋。 “见了黄河你还不死心吗?”他咬牙切齿。 我惊愕,这鞋虽然陌生,但那包裹鞋的布却是我从扬州老家带来的。 我摇摇头,他怒号道:“莫要告诉我,你是为我亲手缝的!这鞋子的尺寸根本跟我脚的尺寸不相符!你好啊,谢漪澜,枉我宠你爱你信你,你居然还偷偷给其他野男人做了鞋子藏在床底下!若不是被老二揭发,你是不是还要瞒骗我一生一世!你说,你肚中的野种,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摇头,强自压住委屈的情绪:“这鞋我不识得,也从未见过。这根本不是我自己所做的鞋子,老爷从哪里得来?如何反来问漪澜?” 他拾起那鞋,在我眼前咫尺之地晃着,厉声问:“人证物证俱在,你居然还敢狡辩?” “你要我说什么?我不晓得老爷想要漪澜说什么?”我丝毫不退让,只觉得胸臆之中的怒意便要像那洪水一般席卷而来! “牙尖嘴利!都是我平日惯的你!”他猛然冲上前来,紧紧扼住了我的脖子:“不知廉耻!贱货!” “啊,放手!放手!”我被掐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却不肯放手。 我终于被他扔在尘埃里,如弃敝履,只此刻身上的疼痛才痛彻心扉。 他喘着粗气,目光如喷火一般。厉声道,“谢漪澜……枉我宠你信你这么多年,你竟是如此贱货! 宠我……信我……到头来,究竟是谁辜负了谁?那个和我山盟海誓的男人一夕之间变得这样可怖,我不再认识他,他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致深。 “老爷……老爷为什么不问问别人,只听信她们一面之词!”我用尽全力,终于挤出了这一句话,继而徒劳地在地上喘息着。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与君长决 “你想找别人?好,我这就让你死心!”他一把揪起我,推到了墙上。“你看着,你这就看着,我如何让你死心!” 他推门,早有五姨太和二姨太带着一干下人在西阁外等着看热闹。他推开门,门外人一哄而散,一个个退在后面不敢上前。 “来人!传冰绡!” 冰绡!我心下忽然一安,冰绡她定然死都会护主的。只要他肯信冰绡的话,事情就还有转机。 我强撑着靠着墙立直了身子,眼见在人后的冰绡被推至最前。眼见她瑟瑟发抖着,不敢抬眼看我,我心下一疼,都是我连累了她,她定然吓坏了吧。 “冰绡,你说!你都知道些什么!那夜,可有谁同八奶奶共度一夜!”他的声音如虎啸山林,威严暴怒。 冰绡瑟瑟发抖着,嗫嚅着。四周人的目光都望向她,她仿佛一只小兽,目光中流露出惶惑与惊恐。 “冰绡,你别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别怕。”我用尽全力安慰着,生怕她也受到牵连。 冰绡倏然抬起头,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朗声道,“老爷,那夜是九爷同八奶奶过的夜,庙里只他们两人,奴婢看的真真的!” “冰绡!……” 仿佛无数只乌鸦鸟雀齐齐向我冲来,天昏地转,一时间天南地北分不清方向。我只觉得周身的血一下子全部涌上头脑,耳边是嗡嗡声。这样的话语,早已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 冰绡……冰绡……为什么……为什么…… “冰绡姐!你为什么要和她们一起陷害八奶奶!” 是尺素。尺素为我辩驳,却被冰绡骂了回去。“你知道些什么,这里还轮不着你来插话!难道你夜夜都盯着小姐吗,你又如何知道,九爷走了之后,没有去而复返?疑兵之计,还不是为了瞒住你的眼!” 尺素一时间语讷,默然呆立不知该说什么。 “冰绡,你,你说什么……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我嘶哑的声音响在空旷的西阁。我不信,我到死也不信,冰绡,为什么。从小陪伴我长大的妹妹,我视若亲人一样的人,为什么在我最无助的一刹,绝然地血口喷人,落井下石。 “冰绡!为什么,你说!”我疯了一般地扑过去,却被他一个巴掌抽回。 “贱货!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认罪!”我趴在地上,周怀铭的声音响在头顶,他转脸对冰绡说,“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你家主子都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好,我,我说……她,她不仅仅那夜同九爷度过,其实在海边都不知道同九爷过了多少次夜……老爷恕罪,我被她逼得次次要在外面望风……我……” “冰绡!你可还是人吗,你可还是冰绡!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拼劲全身的力气,恨不得将整个人撕碎剖开给他看看清白。可如今的我却连起身都很困难,十指徒劳地抓着地面。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前番郑兴国之事我曾训斥了她?可她不明白,我这样做是为了她好吗?就算她记恨于我,难道一番训斥,抵得过十几载亲密无间的感情吗? 她却反是落泪,委屈道,“小姐说,如果我不去望风,敢将此事告诉老爷,我就要被灭口。那次,冰绡本想大着胆子告诉老爷的,却被小姐发现,小姐便故意为难冰绡,不让冰绡嫁给郑兴国,只为了怕丑事败露……” “不!不会的,老爷,八奶奶不是这样的人!”尺素还要上来辩驳,却被致深一个手势被下人拖走。 “啧啧,看不出来,八奶奶素日和善的一个人,竟是这样的人面兽心呢。” “呸,还什么八奶奶,按祖宗规矩,是该剥光了活活沉塘的。” “火刑才大快人心呢!看着贱人被活活烧死!” 窃窃私语响在耳畔,墙倒众人推,仿佛我已是被定了罪的淫妇,很快就要沉塘处死了。我一生中,从没有过这样绝望的时候。心仿佛偏偏被撕裂绞碎,再被千军万马践踏而过。那种痛,是我一生中都不曾体会过的。 这出棋局果然是高明,我本以为她们只针对我一人釜底抽薪,却不想,我身边最信任之人早已被她们收买成一只新的毒蛇。一口咬在我最脆弱处,又狠又准。我无力招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绝望……绝望……我找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我此时的心境……我可还是作为人的存在?抑或,早已成了一只鬼。我轻信,我轻信了身边的人。我大意,我大意疏忽到身边的人想至我于死地都没有发现。我……我是天底下最愚蠢最可怜的人。 “贱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抓起我的发,咬牙切齿地问道。 “呵……呵呵……”我惨然冷笑,眸光透过他直直望向冰绡,“果然,最危险的人,不在外面。” 那一刹,我分明看到冰绡的眼中满是泪水。她的表情中是欲言又止的殷切,却被生生压了下去。 也许还有一丝天良在吧。那么答应,为我收尸,骨灰送回扬州老家…… 在那里,我就不会再有任何的痛苦,也不会再有任何的纠葛。那里只有我的家,有疼我爱我的家人,而不是眼前这个掏心掏肺却还是被他无情的抛弃的男人! 周致深!我谢漪澜记住你了,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我都记住你了! “老爷。”我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擦干了眼泪,坐直了身子。 他似乎连看也不想看我一眼,只是负手站立在那里。 “老爷,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也不想再看到我了。漪澜亦是,老爷,这三个头就当是漪澜跟您别过了。从此之后,咱们两个恩断意绝,此生此世,再也不相干了!” 我决绝的说完,便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响亮,一如我的决心! 第二百九十七章 抗争 再醒来时,周围有淡淡的哭声,勉强抬眼看去,是尺素。 “冰绡,冰绡。”我下意识地呼唤,却倏然紧紧地闭了口。那个名字,和他的名字一样,如今对于我,都如梦靥一般。一旦想起,便痛彻心扉。 “八奶奶,八奶奶你总算醒了,吓死尺素了。”她在我身边嘤嘤地哭着,我却是浑身瘫软,没了力气。 无人应声,不远处传来刺耳的笑声:“哎呦呦,当府里谁没看到呢。西阁里问话审贼,头一遭呢!” “狐媚子,偏偏肚子里那小贱种这么打还没掉,老爷若不是怕她如今气息弱死了,怕就赏她堕胎药了。” “堕胎?不是要沉塘吗?如何这般便宜了她?” 窗外的窃窃私语声,嬉笑声响起,仿佛我已是那被定了罪的淫妇,就等家法沉塘了。窗外人头攒动,似是都在等着看我的好戏笑话。 我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不敢去照菱花镜,那镜子也被尺素细心的盖起。 暴雨摧花一夜,我只觉得周身都是疼痛与麻木。难怪进来填火的小丫头侧头偷窥我一眼,竟然惊得大哭失声如见鬼魅一样狂奔而去。心里无奈的笑,笑自己的痴傻,还以为命运多舛却终究百炼成钢嫁得金龟婿,原来是嫁给了一个畜生。 我的泪顺了腮边流淌,只是咸涩的泪水刺痛了伤口,扒开了那难以言说的屈辱,痛彻心扉。 门外传来粗暴的擂门声,管家不耐烦的声音:“郎中来了,五太太吩咐给小姨太诊脉的。”一夕之间,竟是人情冷暖至此。 “我不,我不!我不要!”我拼命摇头,歇斯底里般的从喉头发出嘶哑的呼喊:“不!” 郎中进来,尾随了些人,眼前是一片迷蒙。我女儿之躯,如何能被这些人翻看,我惊得挣扎,竭尽全力奋身而起,躲缩去了帐子一角。 尺素哭了,求告道:“大管家,求你们不要为难八奶奶了,让她静静的去吧。八奶奶也不想活了,不吃不喝也不肯用药呢。” “求死?那还不容易?装进猪笼沉塘是难免的。” “我看不如动火刑,那才大快人心呢!” 我瑟缩着,躲在帐子中最里的一角,麻木地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没有一人心生怜悯,他们快意讨论的,竟然都是我这个“淫妇”即将受到怎样生不如死的刑罚。旧日里不论有怨还是有恩的,此时都静静地立在一旁,或带着笑,或面露恐惧,看那郎中如何为我“查验”伤口。 那郎中是个老迈的,平日里是只给已故的大太太看病的。我只见过几面,不知如何被五姨太请来为我“看病”。 众人见我瑟缩如此,又有尺素拼命拦着,终是没人敢上前用强。万嬷嬷分开众人,上前劝道:“五奶奶是个菩萨心肠,不管小姨娘一时失足铸成大错,老爷依照家法如何惩处,也是想小姨太少受些罪。更何况,小姨太腹中的孩子不知如何了?” 郎中只望了面无血色的我一眼便摇头道:“依了夫人这气色,多半留不住。” 孩子?我的心倏然被提起,是的,我腹中还有孩子,我忍受这场屈辱,只是为了护住他。他还在我的腹中,是我的骨血。我纵然寻死,他却是无辜。我不再瑟缩,从帐帘内伸出一只手,任帐外之人对我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郎中搭了我的脉,惊叹一声:“竟然这腹中的胎儿还留住了,只是受了惊吓,怕是日后胎位不正。” 惨痛的身子无法挪动,但心里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孩子,好孩子,果然他没有离开我,他还在,他还在我身边。 “这孽种如何生的这般结识,这样还没有掉?” “谁知道呢,说不定真是老爷的种,舍不得打呢。” “我看未必。多半是她拼命护着……” “关门!都出去!”我凄厉的哭喊着,吩咐门外任何人叩门都不许打开。尺素在我身边哭,屋外传来五姨太冷笑的声音:“八妹妹如何这般不识大体,这是闹性子给老爷看讨怜惜呢。若怕是被人看了笑话去,也不必把门都关了呀。” 尺素啜泣着,正要不顾一切去推窗去骂回,我艰难地喊一声:“尺素!你也走吧,不要连累你。我已是待罪之身,墙倒众人推,你跟了我,没有你的好的。” “八奶奶!”尺素哭着,“八奶奶是如何为人,尺素都知道。八奶奶平日待尺素的好,尺素都记得的。尺素便是死,也不会离开八奶奶!” 我的泪水静静滑落,在这冷酷无情的周府,竟有如此忠仆,在我从扬州带来的丫鬟背弃我之时,还能如此护我。想来,我谢漪澜也并非完全愚不可及吧。 死?死太容易了,可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尺素,你可想过?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已是一日,我静静的等待死亡,我抚弄着腹中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同我一道去了好吗?我们一起走,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去结束这场屈辱。再不要在这里待了。这里四周如冰窖一般,能将人从心里活活冻死。 见我闭目寻死,尺素忽然哭道:“八奶奶,你这是何苦呢?你拼命去保护腹中的小少爷,到头来还是要赌气寻死,这是为什么?纵然恩断义绝,就是为了给小少爷一个清白,八奶奶也要活下去,吃口饭有口气力,去把害太太遭受不白之冤的毒手抓出来正法!” 一语,我如闻霹雳。我死了,岂不是让那些人快意?死了就更说不清了。孩子未出生就蒙了不白之冤,无端端被牵连。 我听着屋外幸灾乐祸笑声,尖酸刻薄的辱骂声,从心底生出冷冷的恨意斗志。我不能输,我不能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要死也要看了那些害死冰绡,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死后再死! 我要用害我之人的鲜血为我和我腹中的孩子洗刷冤屈,再带他一起走! 我起身,目光呆滞地望着桌案上那碟子糕点。我必须吃,我必须吃下去,我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捧了往嘴里塞,麻木地吞咽着。 我要活,我不能死!我绝不能让她们看着我眼睁睁地死! 她们个个都想要我死,我偏不死!不但我不死,我还要好好活着,带着我肚子中的孩子,他们嘴里的“孽种”,结结实实地活下去! 周致深!你此生负我!难道真的吃定了我谢漪澜便如此爱你,一生一世都离不开你么? 你错了!大错特错! 昨日种种,谢漪澜已死!今日活下来的,便是全新的谢漪澜!带着仇恨的,复仇的谢漪澜! 第二百九十八章 反击 夜深,疼痛却令我冷静。腹中勉强有些东西,能支撑着我有力气不会昏睡过去。我独自一人卧在帐中,回味那从头到尾的突变。 首先,作为我“通奸”最重要的物证便是那一双男人鞋。而且言之凿凿说是在我房中找出的,可对此,我竟然一无所知。我颇爱洁净,房间每日有人打扫,规定了她们日日物品摆放整齐归位,床下都不许有东西的。难道,那双未绣成的男人鞋,竟是有人早有预谋放入我房中,并且掩过了层层耳目。更有,那日去烧香,背后又是谁串通一切,上演了这场捉奸大戏? 越是分析,我的心越是冰凉如掉进冰窟,阴谋,陷害,这并非是一人所为。一人之力断然达不到,难道,竟是众人合谋才致我于死地?难不成我成为了众矢之的?怪我自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原以为只要和气待人,便能人不犯我。在我将所有的敌意都置于五姨太身上时,又忘记了还有旁人的蠢蠢欲动。那双男人鞋,是二姨太发现的,并且指认我房中有数不清的男人鞋。这一切谋划,究竟是发生于他落水前,还是落水后?若是落水后她对我心有恨意,那么一切便不难解释了。她是要将这些帐都算在我头上,连同了一直看戏的五姨太,导演了这场大局。 致深对我的宠爱,令这些女人们红了眼,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只因为我们共有一个丈夫,受宠的人定然会成为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致深,他是我的丈夫,本该是我的丈夫。 可是这样一个多疑善变的男人,又有什么可争的呢?若是早知人心寒凉如此,我又何必费尽心机只为巩固他的宠爱。 鞋,那只男人的鞋!那个最重要的物证!我忽然记起,一把拉住尺素惊慌地求她,那罪证,求它务必找来。我要一层层去验看,问题一定出现在那双鞋上。我就靠它,去证明我的冤枉。 尺素安抚我说:“八奶奶放心,我定然寻来。” 子夜时分,尺素回来了,手中捧着那双鞋。那鞋,沾满我的血,我左右看看,平淡无奇。翻看那精致的千层底时,令我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针头线脚都是梅花针法,这针法颇有难度,是我惯用的针法,这人定然同我朝夕相处很是熟络,不然断不能做得如此滴水不露。我捏紧那双鞋,记起二姨太夸赞过:“妹妹,这周府上下就属妹妹的针法最好。” 是我,我亲手为致深衲过一双鞋,于是他拿另外一双男人的鞋不辨青红皂白打我、极力的侮辱我。 我对着灯仔细地翻看,却没有任何端倪,只是一双普通的男人鞋。忽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倏然闪现,我吩咐尺素:“剪刀,剪刀呢?” 我发疯似的拆开那一只新鞋的麻线鞋底,发疯一样撕扯,终于,我扯开线头,望着那鞋底吩咐尺素:“冰绡,拿温水盆来。” 尺素略愣,我才一惊,抱歉道:“一盆温水。” 那水刺骨的疼,我用沾血的手浸泡了那鞋底,任它一层层的揭开。是机关就有他的玄秘,若是害人,就一定有他的蛛丝马迹。不过,我失望了,这鞋简直是做得天衣无缝,寻常的布鞋,如何的我能寻出些不寻常? 我终于失望,莫非是天意?无法证明这鞋并非是我所做,无法证明那诬陷我屋里有男人的谎言,无法证明轿车坏在外面是场意外,或者,还有什么我不曾知道的污水,致深一怒下并未对我说。 他本性多疑,如今又如此的动怒,深信了我和九爷苟和。难道他堂堂总督都敌不过自己的兄弟吗?是什么原因,能让他那样相信旁人,而不是他自己。或者,他早就对我有疑心了,只是这双鞋和九爷,恰戳到了他的痛处。 我含糊地想,他以为这三件事儿是一个人,还是我谢漪澜人尽可夫?他疑心我同九爷有染,那歇斯里地的发泄,分明是种自卑,一种胆寒无奈。他信了,他真信了,不信我也不信他自己! 只不过,我是个妾,一个妾,竟然如此荣光,这是我自己的不是。我该去恨那些姨太太吗?不,我该去恨那个男人。他左拥右抱,他泛滥痴情却不能平定左右,我受冤枉,他做帮凶。非但没有挺身而出的救我,反是拿了刀替她们割我的肉,一刀一刀的,凌迟在心上。 “八奶奶,八奶奶,”尺素一脸骇然的进来关了门,魂飞魄散地对我耳边说:“八奶奶,府里在传,昨夜老爷把个九爷扒光了在书房吊起来打,倒吊在枣树上拿皮鞭抽呀,打得血肉模糊的。打得腿都要断了,不许人靠近,不许人去劝。不知审问九爷些什么,九爷就是宁了不肯说。刚一早,二太太她们都赶过去了。” “九爷?”我震惊,我只顾着自己的冤屈,却忘了那同样被牵扯进来的他。我无辜,还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原因在,那么九爷被众人诬陷又是何故?我以为周怀铭他只会对我动粗,可不曾想到他竟然对自己亲生的手足也是如此!想起那一袭白衫,我的心抽疼。 他原本该是傲立于世的苍鹰,却因为身为庶子而不得志。他原本该有属于自己的如花美眷,却因为身为世家子弟,婚事由不得自己。连娶亲,都不得不听从朝廷的意见。迎亲道上陌然相逢,是他仗义挺身救人。在府中我遇到种种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人不是我的男人,而是他。 九爷。今生注定了我们只能隔墙琴箫相和,注定了有缘无分。然而,在这偌大却冷酷的周府,他却是能够带给我温暖的人。不管风刀霜剑严相逼,我都知道永远有一袭白衫在我身后默默注视着,压抑着自己所有的感情,只在危难之时毅然挡在我前面。 第二百九十九章 申冤 那么个出众的人物偏偏蒙受这不白之冤,如鸿鹄落入泥淖。 “九爷,九爷,”我喃喃地默念心里,是我连累了他。 我扶着尺素的手,竭尽周身是气力,踉踉跄跄直奔去五姨太慧巧的房间。 我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果然时辰正好,五姨太和二姨太正在伺候他净面更衣。一见我披头散发如地狱逃出的厉鬼般的模样,二姨太惊叫一声,手中的金盆坠地,咣当一声敲扣在青砖地上,水花溅湿了她自己的月华裙,惊得众人四散逃避。 “滚!”寝帐内的他厉斥,“不知廉耻,还不嫌丢人现眼吗?” 我艰难的撑着门框,扶了窗台往里蹭挪着步,每一步都疼如针扎,冷汗淋淋。我的嘴难以启齿,言语含糊,我伸出手指,那五指都是被他用靴子狠狠碾踏的血肉模糊,可我手中紧握那剪刀,慌得众人不敢靠近。 “疯妇,你要做什么?”周怀铭怒吼,掀开帐帘,那双深冷的大眼扫过四周也轻屑的扫向我,透出冷到骨头里的寒意,他似不想再见我一眼,更不想见我在此无理取闹。 如弃敝履,不屑一顾,怕说的就是这样吧。但是没有关系,我来此,只是为了力证自己的清白。他怎样看我又与我有何相干? “来人!把这个疯妇架下去!”他一声怒喝,两旁的婆子丫鬟连忙上前要架开我,我一把把剪刀横在脖颈处,哑声道,“谁敢!”我环视四周,也许众人是被我视死如归的表情所惊骇,都纷纷退去。周怀铭倏然眯起眼睛,眼看就要大怒。 “爷,我知道爷厌弃了我。但不要紧,澜儿此来不是为了讨爷的欢心,只是澜儿生来清白,受不得不干不净就死。澜儿早已与爷一刀两断,只是平白无故看着爷被人戴上绿帽子,被贱妇玩弄在鼓掌间,澜儿于心不忍。” 我扬起那只男人的鞋,上面斑驳的血迹,是我的血,已经凝固。这是他昨日手里责罚我的刑具之一,我私通奸夫的罪证。我惨笑着,对他说:“我是来为老爷讨个清白。” 我的话起先她们没听清,二姨太沉声道:“你要的清白,昨天晚上不是老爷都赏了你吗?” 我一步步逼向她问:“我是说老爷,我不想让人设计让老爷做活王八,顶那乌龟帽子!” “漪澜,你还要如何的现世?还不速速回房去思过,谁许你出来吓人的!”五姨太皱着眉头,却对我的惨状不忍直视。 这样就怕了吗?好戏还在后面呢。我笑了,环视众人,拼命用剪刀去挑开那衲鞋底的麻线,然后吩咐尺素道:“去,打盆温水来,让大家见识见识我为奸夫衲的新鞋子。这鞋子果然名贵呢,只怕漪澜有这心思没那本事。还要求哪位姐姐,能有宫里的金丝冰蜀锦料头的,赏给妹妹些,一来开开眼,二来也让奸夫见见世面,看这周府的绿帽子哪是这样容易戴的!” “金丝冰蜀锦?”一语众人皆惊。我拼命地拆那千层鞋底,手上上伤,血水染了那鞋。尺素见我手上的伤又迸裂了,鲜血染满了银盆。她在一旁哭了求我:“小姐,不是昨夜咱们拆了那只,拿来给老爷看就是了。” “不当面拆,老爷不信的。这鞋子昨天老爷执在手里染了我的血,老爷不会不认的。”我咬牙,那话从虚弱的口里奔出,却是字字锐利不减。 周怀铭果然动容起身,过来一把接过那鞋子,将尺素手中那拆过的鞋底层层揭开看,果然面色如铅沉。 这宫里每年才几匹的料子,不是人人有钱可得。便是总督府,怕也没有多少。 “这料子名贵,向来只有主母才有,原是在大太太房里的。”五姨太紧皱眉头,在一旁帮腔。一提到故去的大太太,已经有胆小的丫鬟面露惊诧之色。 大太太已去,又如何会有她的布料出现在这鞋底中。众人议论纷纷,这是桩没头绪的官司,我于是步步紧逼那在一旁永远躲在角落里的二姨太。 “二太太。”我敬一声,我那样子吓得她惶然向后躲避。 “二太太再向老爷说一句,是哪日在漪澜的房里看到鸳鸯帐暖度鸳鸯,有那一双男人的鞋子和满地凌乱的亵衣的?”我步步紧逼,她惊慌侧头道:“初,初三。” “初三吗?姐姐昨日还说是初一?” “啊,那就是,初一!” “初一?姐姐好记性。初一那日是故去的大太太礼佛之日,姐姐不为大太太上香,大夜里来漪澜的房里窥视什么?这内室须得进了外门才可入。姐姐摸进来的?” “自己做的好事,也不许旁人看吗?”五姨太面露惊慌之色,慌忙打断我的话。 “好事?呵呵呵呵……”我一阵冷笑,众人望我皆如疯妇一般,我笑的够了,方才冷冷道,“真是可惜,初一那日,漪澜不在房里。” 众人皆惊。我唇角一提,微微露出一个冷笑道:“每逢初一十五,漪澜便诵经礼佛,清晨才归。那日还有许多人在,漪澜是辰时回房。那日万嬷嬷也在,不如唤她前来,一问便知。倒是二太太,一夜不知去了哪里?该不是贼喊捉贼?” “不,那是初三,我,我记错了。”她慌忙争辩。 “那就更有趣事了。难不成出了几个奸夫,我谢漪澜人尽可夫了?初三九爷在军中,初一走了,初十我去上香路遇洪水冲桥,九爷去寻。这九爷难不成能分身?或插翅飞进来?” 二姨太被我逼得无语,惊慌失措不敢看我。 我已经知道自己掌握了主动权,所有的谎言此刻便如同那灯笼纸一样变得薄弱不堪。只需要我轻轻动动手指,便可以戳破! 只是,只是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我却忽然不知道了。 好累,真的好累啊。 第三百章 冰绡之死 “碧桃,贱货,你怎么说?”他倏然起身,目光冷的怕人。 “我,我,像是我糊涂,这几日头疼,看花了眼。” 她答得倒也轻巧,目光游离不敢看我。 我一笑道:“若是凭了二太太的性子,往日同漪澜无冤无仇的,定也不至于刻意害人。只是,那冰蚕蜀锦料子不是人人够有。想来二姐姐也不会将漪澜所赠的胡乱用了。宫中赏给漪澜的料子并未经漪澜的手,而是直接由万嬷嬷给了二姐姐。当时是两尺,若是还在,不妨拿来验验。若是不在了,就请二姐姐把所有冰蚕蜀锦料子的衣衫都拿出来,一个个对个遍!” “这……这冰蚕料子,我,五妹妹,五妹妹她……” “二姐姐,事到如今,五妹妹也救不得你了……”五姨太缓缓合上眼,长叹一口气。 二姨太瘫坐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 “来人!将这个贱货绑下去!”周怀铭起身,怒喝着将瑟瑟发抖的二姨太绑了起来。二姨太在即将被捆住的瞬间扑向他,死命地抱住他的腿,口中呜咽着,“老爷,老爷……”,却被他无情地一脚踢开。 我笑了,惨然的笑,无奈的笑,最后,那唯一的证据就落在了雨夜不归家私自在外会奸夫的丑事上。 我朗然道:“我谢漪澜可以去兴州府大堂击鼓鸣冤,若不成去京城告御状,滚钉板下油锅都要为自己和老爷的声誉讨回个清白。捉奸拿双,捉贼拿脏,老爷审案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来了。” 我看到周怀铭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后悔惭愧或是什么?我轻笑了微扬起那狰狞的面颊,走向五姨太:“慧巧姐姐,果然人如其名,真是巧呢。如何那日是姐姐约了妹妹去观音庙上香,竟然是姐姐这东道一早身体不适不能成行了,反让妹妹独自去为腹中的孩儿祈福?” 众人目光投向了慧巧五姨太,五姨太尴尬一笑道:“人有旦夕祸福,妹妹气急伤身,胡乱猜疑我不怪你。” “姐姐大度,大度得为妹妹雇了外面的车子,因大太太用了府里的车马。大度得替妹妹送信去求九爷来救援。只是百密一疏。我从庙里返家的途中车子坏了,就在庙里一夜。九爷赶到,桥又断了。大夜里无法搭桥,九爷就在庙外坐了一夜,车夫却弃车逃了。你们当九爷是什么人?饥不择食吗?若想媾和幽会,府里城里何处何时不能得手,偏偏要让府里人人知我外出时去送上,只为那片刻欢娱?若是想害漪澜也就罢了,寻个强盗无赖或都能在那荒郊野外上手,如了你们所愿。反是去舍近求远!” 屋内一片肃静,大气都不敢喘,老爷猛拍了桌案,怒视众人扫了一圈,对我喝道:“回去!我自会给你个交待!” 我笑了,望着他笑得嫣然道:“不必,不劳老爷。只是漪澜提醒老爷。此人才真是用心险恶。所为之人不是漪澜,漪澜是池鱼之殃。此人是要离间老爷手足之情,如此一来,就算是真相大白,九爷冤枉,怕是九爷这场屈辱后,也难在军中立足了。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策,高手过招果然非同寻常。是吧?五姐姐。听闻朝廷近日对兴城颇有不安,怕也是早晚之事。姐姐有见识在宫里长大,自不同妹妹一般见识吧?” 我说罢,畅快淋漓,尽吐了胸中郁结,就剩了一阵咳嗽。 五姨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面对我的指责默然无语。我冷笑着继续道,“五姐姐好安排!更有意思的是,冰绡那丫头说我在海边时,夜夜同九爷私通。这就更有意思了,漪澜在海边几日,有九爷在时必有清怡郡主,清怡郡主为了讨九爷欢心还跟漪澜住了一日,爷有几日忙于政事未归海边,漪澜都是夜夜不眠在画室为太后作画。若是九爷能于夜间摸进漪澜的房间,难道清怡郡主会善罢甘休?” 四周鸦雀无声,我唇角提出一个微笑,惨然道,“爷若是不信,可唤冰绡前来。我与她当场对质便是,言语有何破绽,想来爷一听便知。” “冰绡,冰绡呢,你出来!” “不必了!”五姨太缓缓起身,沉寂片刻,冷然道,“冰绡畏罪,已于昨日的拷问中自尽了。现在,已经拖去乱坟岗埋葬了。” 我浑身陡然一抽,似是没有听清她的话。天旋地转,眼前倏然一黑,我勉强扶住桌脚站定,“你说什么?” “冰绡已死,死无对证,还请妹妹节哀。”五姨太面露难色,不知道该说什么,顺着床榻坐了下去。 “她死了?冰绡,冰绡死了?不可能!是谁杀的她,她的性子不会自己寻思的,是谁!”我疯了一般的叫嚷,我无法接受,几日前她还和我谈起扬州老家的事,如何一眨眼的功夫,她便去了? “冰绡?冰绡你在哪里?她们是骗我的,你别怕,我有事要问你,你出来!”我颓然瘫在地上,心中万千酸楚不知如何说。 是的,我恨她,我恨她在我最无助的时候背弃了我。我恨她,我恨她在我生不如死的时候她血口喷人。我一直以为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原谅她,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她由鲜活的少女便成了一具枯骨? 是畏罪吗?当初又是什么让她不顾一切在我最无助的时候落井下石?操纵这盘局的人又是谁?冰绡是果真畏罪寻死,还是被杀人灭口? 所有的疑问凝聚在眼前,凝成那一张活泼可爱的小脸。冰绡,你回来,我不再恨你,我要问问你,是谁,是谁离间了我们两姐妹,是谁瓦解了我们十几年的姐妹情谊? 冰绡,你告诉我,一切都是谁做的?! “不,我不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要冰绡,她是我带来的人,我要把她的骨灰带回扬州谢家!”我疯了一般扑向五姨太,却被一只手冷冷拦住。 他一把抓住我,涩声道,“漪澜,你先回去,我定然给你一个公断。” 我望着他愧疚的脸色,倏然笑了。公断,公断?公断,哪里是他能给我的。 第三百零一章 休夫 我冷冷地看着他,看着眼前的这个英伟的男人,我的丈夫! 丈夫,丈夫,一丈之内而为夫。 可如今,这个男人,周致深,跟我面对面,眼观鼻,鼻观心。却如此轻易地践踏了我的情意,如此粗暴的蹂躏了我的一腔热忱。 心累了。再也提不起任何的情绪,更无所谓任何的感觉。连一滴眼泪都懒怠施舍,只觉得寒意从心底而起,一寸一寸的侵占我的整个身躯,让我整个人都无法动弹半分。 “漪澜……”致深浓眉紧蹙,似乎也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来,忍不住上前拉住了我的衣袖。 “别碰我!”我仿若被烫了脚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手一下子将他的大掌甩开,冷冷地,不留一份情面的甩开。 “漪澜,你……”他再也没想到我竟然会对他如此避之犹如蛇蝎,忍不住更上前一步来,就要将我拥入怀中。 “回老爷,药端来了。” 我们正在僵持着,忽然一个丫头端着一个漆盘走了进来,漆盘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冒着热气的药。 “混账没有眼睛的小蹄子!你如何这个时候闯进来了!没看到老爷正在跟八姨太说话呢嘛!”五姨太冷不丁的一声怒喝,反倒将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那个小丫头的身上。 那丫头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不住的哆嗦:“老爷饶命啊,老爷饶命啊!奴婢只不过是奉命前来给八姨太送药来了,并不知道其他的。” “现在不用了,赶紧下去吧!”五姨太神色有些慌张。 她越是这样,越发显得欲盖弥彰,我反而起了疑心:“你站住!我且问你,你手里端的是什么药?” “是,是……”那小丫头看了看致深,“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我冷笑一声,美眸含霜,冷冷地瞪着她,厉声道,“你若是不说,信不信我能要了你的命!” “是,是堕胎药。八姨太饶命啊!不关奴婢的事啊,奴婢,奴婢也只是奉命送药来的呀!”那小丫头越发吓得哆哆嗦嗦的。 “堕胎药?”这三个字蹦入我的耳中时,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但是当我看到致深愧疚的面孔时,我心中的怀疑反而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你居然,居然要给我喝堕胎药?”我仰起头,冷冷地看着周致深,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 “妹妹,你听姐姐说,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老爷他——”五姨太此刻越众上前,假惺惺地想要劝我。 “你算我哪门子的姐姐!”此刻的我宛如一只落入谷底的小兽,绝望而冷酷,“我谢漪澜,只有一个哥哥。你五姨太,算我哪门子的姐姐!我谢漪澜,好歹也是江南有名的谢家,赫赫威仪,岂是你这样一个伺候老佛爷的奴婢所能相比的!你想当我的姐姐,你照照镜子,你配么!” 你们逼死了冰绡,逼死了佳丽,冤枉了九爷,还想要逼死我腹中的孩子,还想要逼死我!我谢漪澜,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快意的话如同刀子一般的刺出去,我满意地看到五姨太慧巧的脸上褪去了一贯的假笑,变得狠毒起来。 呵呵,慧巧,你果然也有碰不得触不得的弱点么?以前我百般容忍你只是因为我还想在这个家里待下去!而如今,不必了! “周致深,我只问你一句。这堕胎药,你知道不知道?”我走到他的跟前,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的问他。 他不敢看我,却也不发一言,这已经足够了。 这已经足够了。 不说话便表示默认了。 他是知道这碗药的,他是默许了这样的行为的,他是要打掉我腹中与他的骨肉,只为了他心中的那点小猜忌跟小怀疑! 呵呵。 我转身,扬起一个最美不过的微笑,扬声道:“来人,拿笔墨纸砚来!” 下人们看看致深的脸色,不敢随意妄动。但是致深只说:“都给她。” 下人们很快将笔墨纸砚端上来,我挥开一张宣纸,将狼毫笔沾满了浓墨,然后在纸上迅即地写下了两个大字:休书。 写下这两个大字之后,接下来的内容便如同倾泻的流沙一般,一蹴而就! 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写这样的一封休书写的如此之顺畅,只知道当我写完之后,那洁白的宣纸上已经满满是字了。 我拿起那张纸,回身将它恶狠狠地拍在周致深的胸膛上:“休书,给你!我谢漪澜休了你周致深,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生死不复相见!” 说完了这番话,我便大步走到那个小丫头的跟前,端起那碗药,唇边凝出一抹淡雅之极的笑意:“既然我已经休了你,这腹中的孽障,我便也还给你!” 决然的说完,我便仰头,想要将那碗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而就在此时,手背一麻,手里的药碗却被人夺了去。睁开眼的时候,却见是老九站在我的面前,伸手将那药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漪澜,你糊涂!”他不知道从何处而来,更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此刻乍然出现,众人皆大为吃惊! “你把药给我,他们要我的孩子死,我如他们所愿!”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老九手里还握着半片碗,那锋利的碗边缘扎了他满手的鲜血,混着那黑色的药汁,糊了他满满一手。 “漪澜,你好糊涂,你好糊涂。孩子难道就不是你自己的孩子?他们说要就要,你岂不是太懦弱了?若我是你,我定然要带着这个孩子好好地活下去,要他们痛悔一辈子!”老九将那鲜血淋漓的手伸到我的面前,平静的眼光看着我,坚定地说,“来,把手给我。从此我老九便要护你一辈子,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九爷……”我默然,蹙眉,“不值得……” “又有何不值得了?你反正已经休了他周致深,跟他已经再无瓜葛。那我自然可以护你周全!”他温煦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单纯以极的笑,“漪澜,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九爷……”我翕动嘴唇,尚不知道该不该牵住他的手,却见他忽然蹙紧了眉,唇边流下一抹鲜血。 “这,这药里有,有毒……” 第三百零二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血,一点一滴,渐渐从他嘴角渗出。他嘴角忽然泛出一个奇异的笑,随即便是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周怀铭上前一把分开众人,焦急地想要抱住他。我却疯了一般一把狠狠地推开他,执意将地上的怀烁抱在怀里。 不,我不会让他们再碰他一下,休想!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喃喃,目光呆滞。“怀烁,怀烁你怎么了,你看看我!” “别,别碰我,药里,有毒,剧毒……”他声音几乎弱不可闻,我贴着他的唇,勉强能感受到他微弱的气息。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汤碗里装的哪里是堕胎药,分明是毒药。仅一滴,便可置人于死地。 我怀抱着怀烁,胸中仿佛被人倏然扎了无数刀,心中绞痛,泪如雨下。 “郎中!快叫郎中!”周怀铭忽然暴起,大叫着,转身就要夺在我怀中的九爷。 “你休想再碰他一下!”我歇斯底里,“爷心疼,爷难过了是吗?爷本意是想毒死漪澜连带着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却不想毒死了自己的亲生手足!爷,澜儿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非要如此苦苦相逼!为什么,连腹中的孩子也不放过!漪澜前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孽,竟成为你这等禽兽的女人!” “不!那药不是毒药!那药是……为什么,怎么回事!”周怀铭额上青筋暴起,极力想要分辨着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发疯一般叫喊着,九爷却颤巍巍道,“不……断然不会是大哥……毒药,不会是大哥……澜儿,你信我……” 我抱着他,欲哭无泪。是不是他,又有什么重要呢?我只要你活过来。 怀烁,我只要你活过来。 我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感受着那稍纵即逝的温暖。感受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我疯了一般的抱住他的头,看他艰难地喘息着。 他从来就是这样温润善良,脸上永远带着温煦的笑容,干净而清冽,好似周府春日枝头的一丛嫩绿,又好似一股暖人的春风,没有霸道,没有迫人的气势,只有温暖的笑容和澄澈的眼睛。 无助的时候,他会帮你挡住一切风雨。在低落的时候,他亦会逗人开心。危难时前来相助的,永远是那一袭白衫。 他望着我,忽然笑道,“澜儿,不,别哭。你看……” 他颤颤巍巍地摸上自己的耳朵,带血的双手做了一个寻常变魔术的动作。我愣在那里,不敢动弹。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泪却忍不住滑下,似乎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一个人。时间仿佛倏然凝住了,只我们两个人,我静静地看着他离我而去,却最终无能为力。 怀抱中的他翕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低不可闻。 “怀烁,你要说什么,我都听着……” “花……花……” 他拼尽全力,只说出了这两个字。他望着我笑了,像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其他的。 我倏然醒悟,往常的他总是变戏法逗我开心,那样拙劣的手法,该是变出一朵玫瑰花来的。可这次,终究还是没有变成。 他看着我,我看着她。他想伸手替我拂去脸上的泪水,却最终忍住了。 “不,不,怀烁,你不能,你不能死!我们走,我已有了休书,从此和周府再无瓜葛。我们走!“我紧紧拥着他,却觉得他的身体渐渐冰凉下来。惊恐令我更加紧紧地抱住他,”怀烁,我们走,我们浪迹天涯,去哪里都好。几亩稻田,几丛幽兰,去哪里都好……怀烁,不,不要……” 他笑了,笑容中是那样眷恋,带着无尽的感怀与期盼。 “这样好的日子,怀烁梦寐以求。只可惜……”他费力地喘咳着,血,一点一滴,沾染了我胸前的衣衫。 “漪澜,答应我,离开,离开周府……但是,别,别恨大哥……别恨……不是大哥……断然不是……”我的泪落在他脸上,我艰难地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不恨……” 他欣慰地笑了,“那便好啊。澜儿,能死在你的怀里,怀铭此生……” 倏然间,那长长的尾音过后,他猛然喷咳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染在我的衣襟上,宛如一朵盛放的玫瑰。最娇艳最动人的玫瑰,用他的鲜血染成。 “怀烁,九爷……”我小声叫着他的名字,慢慢将脸贴近了他,冰冷的泪水刷过他的脸庞。他的手终于颓然落下,青色的袖管里滑出一朵玫瑰花,在他喷出来的鲜血里,那朵玫瑰沾染了最纯净的鲜血,绽放了她最艳烈的美丽! “怀烁!”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哀恸,忽然爆发出一阵恸哭,声音像是劈裂了一样的尖锐和沙哑。我紧紧地抱着他,将自己的脸庞埋在他单弱的胸襟上,贪婪地嗅闻着他身上的麦草清香。 他双眼紧闭的脸上留下了一个笑容,明媚而温煦,不含一丝杂质。那样明澈而干净的笑容,就好像我初见他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晴天。天气晴好,有一丛大雁从头顶飞过,我在院子里站着,被耀眼的秋阳晃了眼,我搭住眼帘,再摘下来的时候却看到了他,一袭白衫,临风而立。 他站在万从金菊之中,笑容明媚,温暖。那是他留给我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 而今,有关他的一切,终成记忆。 “九爷!” “九弟!” 周怀铭和五姨太双双惊呼,已有丫鬟吓得宛如木人。我却听不见身边的声音,那一刻的我,是那样安静。心中没有了任何纷争与勾心斗角,怀抱着他,只觉得世间的一切皆是虚无。 我知道,这冰冷世界里唯一能带给我光明和温暖的人,已经离开了我。 永远离开了我。 这就是周府。这就是周府! 要把一切美好的生生摧毁,一切温暖与光明都要被撕碎!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我在这府中仅有的安慰与牵挂! 也好。最后一点念想也被狠狠掐灭。我再无留恋的必要。 周府。冰冷的人间地狱。永别了! 第三百零三章 弃子决裂 他的身子,在我的怀中渐渐冷却。整整一上午,我抱着他,无知无觉。四周变成了一片虚空,似乎有无数人影来了又去,可我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松开一丝一毫。只怕下一眼,他便会从我眼中消失,永远看不见。 “澜儿……你放手,把九弟给我……”面前有人蹲下来,望着我的眸子。我却丝毫不觉,只紧紧地拥着他,一双大手似乎想要上前夺过他,被我转身避了过去。 “澜儿……澜儿……” 面前的人似是耐着性子叫我,直叫到第三声的时候,我才愕然反应过来。面前蹲身的人是周怀铭,他眼神中满是悲戚酸楚,可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澜儿,你放手,让九弟入土为安。我答应你,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我呆呆地望着他,倏然笑了。“查?老爷查自己吗?查是谁做了手脚,如何要毒死澜儿的药却被九爷喝了?爷查什么,查来查去还不是在自己头上……啊,不,爷乃堂堂总督,又怎么会谋害幼弟呢,定然是被人栽赃陷害,是厨子里随意一个小丫鬟干的,是不是,爷?”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被我噎堵着,额上青筋迸出,却终是隐忍着没有发作。他沉声道,“澜儿,把九弟给我!让他入土为安!” “不……你休想……你休想!”我忽然狂躁起来,啼哭着,“他已经死了!他已然被你们害死了!你还想如何!你休想再碰他一下!休想!做梦!” 面对我的狂躁,他的大手倏然紧紧覆上我的肩,涩声道,“澜儿,不管你信不信,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九弟的尸身你若不给,也罢,三个时辰之后便从族谱除名,永远不得进祖坟!” “你!”我咬碎银牙望着他,简直是霸道无耻! “反正我周怀铭已在你心中无恶不作,又何必在乎多一件!”他目光炯然,片刻,敛眉道,“澜儿,听话,九弟在天有灵,定不愿你如此的……”语音到最后,已是凄然。 九爷。我想起了他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不要怨恨周府,不要恨。是的,九爷,他要我没有恨意,没有恨意地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下去。 窗外,阳光刺目。我仿佛在那一刹又看到他温煦的笑容,在一片炫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的手缓缓松开,闭了眼,泪水滑落,任凭他将怀中的九爷轻轻抱走。 九爷在他的怀中依旧安静温顺,仿佛只是沉沉睡去。没有纷争,没有喧嚣,只有一个安静而洁白的世界。周怀铭抱着他,低声道,“九弟,没想到,你我兄弟二人,最终天人永诀……竟是这样早……” 他满脸皆是痛心之色,我在一旁看着他做戏,嘴角噙着一丝残酷的冷笑。 他抱走了九爷,我的双手空了,我望着他,倏然笑了,继而双手狠狠捶向腹部,一下,又一下。我感受着那极致的痛与痛苦带来的快乐,我感受着腹中的生命因一下又一下的捶打而躁动不安。 “澜儿!澜儿你疯了!” 周怀铭大惊,一把放下九爷,转过来就扑向我的手。他的手沉稳有力,我被他紧紧箍住,我狠狠地望向他,目光中尽是怨毒。倏然一口咬向他的手,我狠狠地咬着,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在了齿间。然而,尽管他的右手被我咬的鲜血淋漓,却依旧丝毫不松手。 他手上的血顺着衣衫滴答而下。一滴一滴,宛如点点小花。僵持了许久,我累了,松了口,兀自喘息着。 喉间是浓重的血腥味,凛冽而甘醇,叫人疯狂。 “澜儿,你这是做什么,澜儿!”他痛心疾首地望着我。 “周怀铭!你还要我怎么做!堕胎药或是毒药,总之你都不再想要腹中这孩子!你周家的骨血,我还给你!堕胎药没了,毒药没了,也好办,只要一下下捶掉就好。爷,你看着,你亲眼看着,看着漪澜是如何为你除掉腹中的孩子的。”我桀然冷笑,笑到最后却是哽咽不语,“爷见过比他更可怜的孩子吗?还没生下来就被自己的父亲怀疑,毒药竟没能药死他!可是爷,你告诉我,他活下来还有什么意义!” 我疯了一般地撕扯,想要挣脱开,我大喊着,“你松手!你不是想让他死吗!我让你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死的!” 我疯狂地挣扎着,他却倏然一把紧紧抱住我,已经哽咽不语。 “澜儿……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对你妄加怀疑揣测,你决意我负了你!”他的头紧紧埋在我怀里,“澜儿,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信小人之言,不该怀疑你腹中我们的骨血……可是澜儿,九弟去了,这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澜儿,你不能再如此!” 我默然不语。良久,我垂泪缓缓道,“既如此,烦请爷为澜儿端一碗莲花羹来!” “好,好,我去去就来!”他倏然起身,似是觉得不对,对周身的小丫鬟说,“看好八姨太,她若出了什么差错,拿你们试问!” 小丫鬟唯唯诺诺,我却万念俱灰,在他脚步即将跨出门地一刹,我猛然起身,就要用肚子狠狠撞向桌角。 却不料脚下虚浮,终是绊了一下,脚步慢了几分,便被身后的丫鬟死死拉住。 “八奶奶!八奶奶!”小丫鬟惊声尖叫着,周怀铭已然端着一碗粥立在门口处。他见状,顿时愕然。 我笑了起来,先是低低的,继而笑声越发响亮,到最后竟是笑的肆无忌惮。周怀铭立在门口处,双眉紧锁,青筋暴露。 “爷,真可惜,澜儿身子不济,没让爷看上一场大戏,来日定当补过……”我笑着,用最恶毒戏谑的言语挖苦他,“爷,你能防的了漪澜一时片刻,却防不了漪澜日日夜夜!这孩子,漪澜定然是不会再要了。爷给我的,漪澜离开周府之时都会尽数归还,这孩子,漪澜也还给爷!哦,对了,爷不认为这是爷的孩子,那就让他随风去了吧……质本洁来还洁去,清净自在……爷,你防不住的!这孩子不会生下来!” “周怀铭!你防不住的!” 一口气说完,我剧烈地喘息着,却含着报复的笑意。我笑得痛快,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可笑之事,而我,竟是天下最可笑之人。 “咣当”一声,周怀铭将手中的粥碗狠狠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来人!把八姨太绑起来!什么时候不再寻死觅活,什么时候再松绑!” 第三百零四章 绝食 “谁敢!”我一声怒喝,怒目瞪着他。也威慑着一旁蠢蠢欲动的家丁。 “周怀铭,爷,你还要怎样!你明明疑心那孩子不是你的,早就不打算要,为何如今千方百计阻止我!你后悔了吗,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的眼斜眯起来,打量我的目光中满是不解。他将双手负于身后,冷声道,“只要你在这周府一日,我便是周府之主,这孩子便姓周!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生下来!” “你……”我险些气绝,“你无耻!” 他冷笑不答,吩咐身后人道,“来人,将八姨太绑上!” “谁敢动我一下,我立时碰死在此处!”我同他针锋相对,丝毫不让一步。我身后便是桌角,打定主意若是他让人折辱于我,我定然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眯着眼,眼中冷光一闪而过。我与他对视,却见倏然之间他一把上前,还不待我转身,便牢牢扣住我的双臂,绞在身后。 “你干什么!你放手!”我拼命挣扎着,他冷声道,“八姨太不听话,理应家法伺候。”说罢一把从家丁手中拿过绳子,紧紧将我双手缚住。 任是我如何挣扎,他仍是手下不停紧紧将我捆住,下手麻利且力道极大,那感觉仿佛在捆扎一堆没有知觉的木柴。 “这,八妹妹这是怎么了?”门外一声惊呼,竟是方才处理九爷后事退下的五姨太。她见我被绑,连忙上前想要劝阻。可见我凛然的目光,她顿住了脚步。为难道,“爷这是何必呢,有话好好说,八妹妹她年轻……” “你退下!这里没有你的事!”周怀铭冷声说,五姨太被一句话噎堵住,愣了一下,讪讪地道,“是,爷。”说着,又吩咐一干不相干的下人都退下。 我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唯独目光射向他。“你别再痴心妄想了!”我一字一顿,那字句竟像是齿缝间挤出来的,“想要孩子?你做梦!” 他原本不为我的冷言冷语所动,双手在我身后紧紧打了个结。闻言,凛冽如剑的眸子倏然望向我。我心提起,等待着他又一次暴风骤雨的降临。他却打量着我,倏然笑了,继而猝不及防间一把将我扛起,如扛一扇猪肉般挂在肩上。 “你!你想做什么!你放手!”我惊慌失措,他却丝毫不觉,只背着我向门外走去。门外立着无数下人,连同五姨太见了我被他扛在肩上,霎时目瞪口呆。已有小丫鬟羞得别过脸去,我脸上霎时升腾起红晕,气急败坏地便要挣扎下来。 “你放我下来!无耻!”我双手被覆,双脚狠命踢踹着。他却一掌倏然打在我身后,我一阵面红耳赤,却听他说道,“你若是再闹,我便叫下人来,看看八姨太如何家规受罚的。” 这个无赖!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咬牙切齿,却终是不敢再动,任由他一路扛我回了曲水龙吟。 他轻轻放我在床上,又为我覆上锦衾,吩咐一旁的尺素道,“去多要些银炭来,这样冷。” “不必了。”我闭目,泪水滑落,“屋子再暖,也暖不回人心。” 他良久不答,缓缓地蹲下身来,轻抚着我身后手上的勒痕。半晌,惨然道,“澜儿,我知道你恨我,若无九弟之事,你我之间尚有回环的可能,但九弟既去,你我的隔阂便更深了。” 我闭目不答,对他的话语充耳不闻。他握着我的双手,惨然道,“澜儿,你恨我可以,但我求你别恨这孩子,他这么小,你别迁怒于他。” 迁怒于他?我冷笑,若不是他当初口口声声说这孩子是我和奸夫所生,哪个母亲又舍得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 然而,多说无益,我依旧闭目,任凭他在我身边忏悔。 “也罢,澜儿。我知你不想见我,既如此,我改日再来看你。”他起身,为我掖好被角,对一旁的尺素吩咐,“好好看着她,绳子不能松开,每日三餐你来喂。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试问!” 尺素垂首不语,他大步往外走,在出门之时回头望了我一眼。继而长叹一声,终是迈出了门。 他走了,我的泪便落了下来。想起怀烁的惨死,我的心便如刀绞。怀烁,他才是这场无妄之灾中最无辜的人!我谢漪澜遭他们陷害,只因树大招风,可怀烁,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牵扯进来? 该死的人是我,为什么是他替我承担了这一切?留我在这冰冷的周府,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令我厌恶至极的嘴脸! 尺素见我惨然落泪,她蹲下身来,哀哀道,“九爷已逝,八奶奶保重身子,您腹中还有小少爷呢。” “小少爷”,这个称呼听来格外刺耳。我摇头道,“是我害了九爷,是我害了他!” “八奶奶,你别这么说!”尺素呜呜哭着,她本是九爷的丫鬟,同九爷感情颇深。如今见我一哭,也兀自啼哭起来,不知如何劝慰。 我开始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任凭尺素如何劝慰,我终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进周家一滴油盐。开始时腹中是一阵绞痛,那腹中的小生命也不时躁动不安地踢踹。我知道,我是在带着他一起死,既是不放心他一个人上路,那么我便陪着他走。 渐渐地,因腹内空了,那痛感竟不觉了,只觉得整个人渐渐飘渺起来,朝着日光最盛处飞升而去。一切的感觉竟是这样奇妙,空虚、飘渺、御风而行,不知西东。 我知道,就快要到了,我很快就会到另一个世界了。 因是怕我轻生,周怀铭始终将我牢牢缚住,尺素也不敢为我解开绳子。因九爷是中毒而死,尸身难以保存,第二日便早早下葬。众人怕我精神再受刺激,便瞒住了我。 他出殡的那日,阴雨连绵,周府上下一片哭声。我仍是止不住地落泪,走了,就这样走了。我与他半生知己,到最后,也没能亲自送他一程。 这几日,周怀铭都没有来过曲水龙吟,我也乐得他不再纠缠。不吃不喝已是三日,晌午时分,尺素在一旁为我念着佛经为九爷祈福,门倏然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了门外刺目的光线。 竟是他来了。 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我紧紧闭目,尺素退去一旁。 第三百零五章 逃离 “想寻死么?”他冷冷道,眼角是一丝睥睨。 我睁了眼,“你若想我保住这条命,保住这个孩子,只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休书给我,让我回扬州!” 他难以置信般望着我,倏然大笑,笑完后冷冷道,“你做梦!” “那么爷,就永远别想要这个孩子了!”我与他针锋相对,不让一毫。 他冷冷地看着我,吩咐身后的尺素道,“去拿碗粥来。” 尺素不敢违拗,担心地看了我们一眼,从厨房端了一碗咸粥。 周怀铭亲手接过那碗粥,却是极细心地用汤匙搅着,轻轻地吹着气。他蹲身在我床边,用汤匙轻轻舀起一小勺,温然道,“喝一口,就算同我置气,也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我冷眼看着他,心下决定绝不喝一口,看他难道能生生撬开我的嘴灌进去不成?他依旧在床边,温言如哄一个孩子,“澜儿,就一口,就喝一口可好?” 我只觉得好笑,张开口任由他将略有些烫口的粥送入我口中。他正眉开眼笑之际,我猝不及防一口将粥精准无比地吐到他脸上。 “八奶奶……”尺素在一旁吓得呆了,哆嗦着就要跪下来,生怕周怀铭勃然大怒。我却冷笑着看他狼狈的样子,只觉得十分解气。他一瞬间额头青筋毕现,欲发作时,却强忍着终究没有发怒。 第二勺又来到嘴边时,我仍是含了一口吐了他一脸。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粥水,复又喂来第三勺。我第三次吐到他脸上时,他终于倏然起身。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目光眯成一线,俨然就要发作。尺素吓得一把抓住他的裤腿,哀求道,“爷,爷求您,八奶奶她心情不好,不是成心的……”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脚踢开。我在心底冷笑,周怀铭,你天生就是豺狼的性格,暴戾自私,何必在我面前如此乔装? 我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发作。他却忽然一口将粥含在嘴里,直直向我吻来。那一刹我如雕塑一般僵在那里,我想了千百种暴虐的方法,却独独没有想到他竟会用这种方式来“喂”粥。 那吻炽热无比,夹杂着略带咸味的粥,滋味竟像百种调料打翻在一起。我只觉万分恶心,抗拒着不让他进入。他却攻势猛烈,纠缠间,我已渐渐不敌。情急之下,我狠狠一口咬在他唇上。他却并不退缩,纠缠之间,我呛咳着咽下了那口粥。 初战告捷,他起身,擦着唇上的血迹。轻蔑地哂笑道,“如何?难道这整整一碗粥都要为夫如此喂你?” “你无耻!”我呛咳着,却无力同他再争辩什么。他微微笑了一笑,重新拿过那碗粥,依旧蹲身在我床边。这次没有了原先的温言,他目光冷峻地打量我,要我喝下那碗粥。 我生怕他再像刚才那样,只得瞪视着他一口一口将粥喝下。 “放我回扬州!”一碗粥喝下,我微微有了些力气,对他怒目而视。 “有了些力气就如此蛮横。”他微微一笑,将空了的粥碗放在桌上。对身后的尺素道,“可是看到了?以后都要如此喂八奶奶喝粥。” 尺素诺诺称是,我却在心底暗骂他实在无赖。他冲我露出一个邪魅的笑意,转身走了。 深夜,四周无人,我唤尺素近前。她解开我身后绳子虚绑上的结,为我揉搓着疲倦的双手。 “可是都准备好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车马还要三日后才能到,那时就是八奶奶脱离苦海之日。” 我点点头,吩咐尺素,“去拿些糕点来,还有粥。既然离正日子不远了,我须得养好精神才是。” 尺素点了点头,握紧我满是勒痕的手。 三日后很快便到了,那一日虽是个晴天,却冷得出奇。夜幕降临时,四下无人,尺素为我换好了衣衫。 “八奶奶,一路上多艰险,到了扬州,您,您自己保重!”尺素紧紧握着我的手,怔怔落下泪来。 我更是惨然,拉着她的手道,“尺素,你真的不同我一起走?” 尺素摇了摇头,“尺素八岁便来到周府,原先是九爷的下人。九爷待我有再造之恩,他如今去了,我自当为他守灵。” 我心中酸酸的不知该说什么,疑虑道,“那,那周怀铭那里……” 尺素摇摇头道,“八奶奶一走,尺素就求爷让尺素为九爷守灵去,终生不嫁。念在九爷面上,爷想来不会为难我的。” 我只怔怔落泪,不知该说什么。尺素见我心情抑郁,也强忍了泪说,“八奶奶,尺素给您讲讲小时候的事情吧。怕过了今夜,尺素今生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八奶奶了。” 我紧紧地抱住她,哽声道,“离了周府,我便不再是八奶奶,只是你的姐姐。你该叫我一声‘姐姐’。” 尺素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为我讲起了她小时候的故事。 她的家乡原本在胶州,因为闹灾荒,一路逃到了兴樊,街上要饭时被恰巧路过的九爷收留。她为我讲了许多九爷少时的往事,这些并不曾听她说过。如今讲来,深夜人语寂寥,更添伤怀。 “当……当……当……” 我与她言谈正密,却忽然听到更鼓声。竟是三更了! 尺素忽然颤抖起来,一把扯过一个包袱,涩声道,“八奶奶!您快走!如今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您若再不走,就再没有走的机会了!” 我亦是如临大敌,原本坚定如磐石的心在离别之际竟又生出几分不舍。尺素却催促着,“八奶奶,您快走,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紧紧握了她的手,“尺素,你好自珍重!”一咬牙,便出了门。 门外已有尺素的娘舅在外面接应,我只背了一个包袱,装的是银子和细软。尺素的娘舅驾轻就熟疾步匆匆地带我从后门出去,后门的门卫已被他借故灌醉。我们出门时,他兀自沉睡不醒。 门外已有一辆马车赫然在等,到得门口,我却止了步。 “八奶奶,快走吧!再晚些,天便该亮了!” 我倏然回身,望向那巍峨森冷的周府,心潮起伏不定。终是走了,走了,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咬了牙,上了马车。 辘辘车痕在身后辗转,如同蜿蜒的心事。我坐在马车里,眼看那最熟悉的地方渐渐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马车驶离了那条熟悉的街道,我强忍着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别了,周府,我所曾希冀和期待的一切都成为梦幻破碎的地方。 别了,最终舍身相互的九爷。 还有,别了,我曾经的男人。 第三百零六章 江心 马车一路奔波,在江边停下。我迈步下车,尺素的娘舅早已恭候在一旁。 “八奶奶,奴才就送您到此了,您多保重。再过半个时辰天便亮了,那时便会有去往扬州的船。八奶奶吉人自有天相,天快亮了,奴才也得回去了。” 尺素的娘舅走后,我一个人立在江边,冬意凛冽,寒风吹来时,竟有了入骨的冷意。 因是冬日,所以天亮的晚了些,直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勉强看见了几条船。 我正要再等片刻,却倏然听到了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铿锵踏在地上,似能看到身后的黄土漫天。 难道,他竟是追来了?这样快! 就在我疑虑的瞬间,已远远地看见一匹白马绝尘而来。马上的人高大威武,却是一身便装,竟像是急匆匆出来的。待我定睛细看去,竟是周怀铭。 我顾不得许多,连忙奔向那条离我最近的船,无论如何,不管出多高的价钱,我都要让他载我回扬州,否则前功尽弃。 那是一条极小的船,最多也就能容纳三四人的样子。我踏上船时,已觉马蹄声就在身后不远处。船家见我上船,并没有回头,仍是兀自忙着什么。他身影佝偻,头发花白,船上尽是些破旧的渔网之类。 “老人家,麻烦您,去扬州!” 再迟疑片刻,他定然发现我的踪迹,然而我再是如何催促,他竟是丝毫未闻。情急之下,我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这才受惊般倏然回过身来。 见我来时先是一惊,旋即依依呀呀地说着什么,话语含糊不清。 我只得耐心地又对他说,“老人家,烦请您,去扬州!” 他这才明白,慌张地连连摆手。我连忙上前,将一锭银子递给他,告诉他身后有歹人相逼,只求他尽快驶离此处。 那老人看看我,又看看手中的银子,接过银子后咬了一下确认是真的,这才上路。 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却仍不放心身后的周怀铭,船顺水走,我一直立在船尾看着身后的江面。果然,渐渐地,身后又出现了一条大船,那样子竟是直冲我的船而来。 心中感觉不妙,我连忙催促船家快走,然而船终究是小,没过多久,身后那条大船便紧紧逼上。我只觉得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越急越慢,那船竟似在同我们作对,速度宛如逆水行舟。我正焦急间,忽听“嘭”的一声,船身剧烈摇摆,似是撞上了 船被逼停,停下的瞬间,我看见了大船船头上的他。正在他就要上前一步跃上我的船时,我心一横,拔下头上银簪,迅捷地抵在喉间。 “爷,爷若是再前一步,漪澜便横尸此处!请爷带澜儿的尸身回去吧!” 我望向他,目光决然。他惊愕中带了苦涩,涩声问,“澜儿,你何必如此?” “我与爷已然一刀两断,爷何必如此苦苦相逼。”我望着脚下的江水,哽声道,“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爷若是还记得澜儿一点好,就请爷放过澜儿吧。” 他凝视我片刻,倏然叹了口气,沉声道,“我来还给你,你忘记的东西。” 他伸手,取出一个信封,递在我手中。我低头一看,竟是那封休书,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澜儿,答应我,留下这个孩子。” 我苦笑着点点头,“爷,漪澜还有个不情之请。” 他回头,望着我的目光疑惑。我蹙眉道,“请爷不要责怪尺素,她是受我牵连。” 他点点头,又望着我的船,“你坐这大船走,安全些。”那一刹,他望向我的目光中百般温柔,竟含了依依不舍般的绝望。 “就此别过,爷,请去吧。”我硬下心肠,目视远方。 他叹了口气,纵身跳上小船。 我立在大船船尾,一任江风吹散发丝,不再回头望一眼。 我终是回到了扬州娘家。 睁眼时,已是躺在了西阁的绣榻上。那小窗楼阁、一草一木皆是熟识,宛如回到了多年的梦境中。 遥远的呼唤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澜儿,澜儿” “小姐,小姐,醒了吗?” 我勉强睁开疲倦的眼,身子不得动弹,依约中看到娘那和蔼慈祥的面颊,一旁的丫鬟模糊的身影。 娘的声音温煦和暖,哽咽着在耳边:“澜儿,吃点东西吧。” 娘,我痴痴地仰头,望着双眼噙泪的娘,一头扎去她的怀里,无尽的委屈化作了泪水。 “澜儿,让你受委屈了。周怀铭这个畜生!”娘痛恨地骂着,紧紧搂住呜咽不止的我。 “哭出来就好,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娘抚弄我的头,依旧那么的慈爱。 静静的,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如卧在一只**上的小船中,海水那么平静,小船轻轻的荡着,轻柔的海风拂面,煦暖的阳光晒得我周身温暖,暖到了指尖发梢,都透出温和的暖意。那是从心底生出的温暖与安全,是全身心卸下包袱的放松与安然。那么的惬意,无忧无虑,再没有了阴暗恐惧。回家的感觉,令我幸福安然无法言说。 丫鬟小鱼端来一碗粥,母亲接过,在唇边吹吹,用白瓷羹匙舀一勺送到我唇边道:“来,吃一口。” 我摇摇头,心口堵塞,哪里吃得下。看我依旧是愁云笼着眉梢,娘不觉叹口气,兀自垂泪。 “女儿,你如此,腹中的孩子可如何是好?难不成也饿着他吗?就吃一口,一口好不好?”娘的央告声,我听来酸心,点点头,勉强咽下一口粥,却在喉头刺裂般疼痛。 “……小姐,就吃了这碗粥吧,身子要紧。过去的事儿,就当做是一场噩梦好了。”小鱼说话颇是乖巧,昔日我离家时,她还是梳着两个抓髻的小丫头,如今也有几分大姑娘的娇俏模样了。看到她,我忽然想起了冰绡,记得昔日她陪我离开扬州时同小鱼一般的活泼天真的模样,可是那吞噬众生的周府,竟然让她变得连我都不曾认识的模样,我为她痛心,又为她气恼,只是恩恩怨怨都随着人死魂魄不在而烟消云散了。 第三百零七章 兄妹 小鱼帮忙扶我,碗凑到我唇边,我强撑着一口一口费力咽下,额头却渗出虚弱的密汗,又在娘的搀扶下伏倒。 我虚弱无力,腹中的胎儿令我如负一座大山般的压抑憋闷。娘轻轻将我腮边几绺粘在面颊的散发掠去耳后,露出一张分外清瘦苍白无血色的脸,离开周府前,我曾对镜去看,几乎惊叫,那镜子里的分明是鬼,薄唇竟然没有半分血色,仿佛是暗夜里从坟墓中走出飘荡不定的鬼魅,一阵风吹,就又不知去了哪里?两行孤寂的清泪滑下面颊,娘心疼地搂着我宽慰:“莫多想了,再熬几个月,把孩子生出来,一切都过去了。” 淡紫色的薄绡帐帘上垂着樱桃红的如意结儿流苏,还是我做女儿时亲手扎的,如今,眼前景物依旧,只是我可能再回到从前?腹中的孩儿轻轻的蠕动,能感觉到孩子的顽皮,我抚弄着日渐隆起的腹部,爱恨不得。想忘记一切,偏偏他不让我去淡忘,他,周怀铭的骨血,还未出世,便被亲生父亲怀疑是孽种。世上可还有比这他更凄惨可怜的孩子? “妹妹,妹妹在哪里?”沙哑深沉的嗓音,那么熟悉。我一惊,原本怏怏的神情骤然间一凛,挣扎了微微起身,喃喃道:“哥哥~” 铁链拖地的哗啦啦声响,一步步沉重的脚步声,我诧异地寻声望去,门前渐渐蹒跚而来一个高大清癯的身影,哥哥…… 大哥谢逸枫,灼目的阳光下我看不清他昔日那俊朗的面容,却从那熟悉的身形上辨出他。 “哥哥~”我凄声呼唤,他总算回来了,总算一家团聚。 他疾步奔向我,我却惊愕地发现他手腕上,脚下的镣铐,沉甸甸的铁锁,看似牢狱中的囚犯,就差号枷了。他满眼含泪带愤,一步步向我走来,眸光里满是激动。 “哥哥,这是怎么了?”我急得问,母亲搂住我安抚着,嗔怪地对着哥哥道:“你如何跑出来了?不怕老爷责你?” “娘,哥哥这是如何了?官府又为难哥哥了?”我急得忘去了自己的苦痛悲哀,一心在哥哥身上。 母亲叹气摇头:“枫儿这不成器的,你爹爹怕他再出去惹祸,祸及家门,就用铁镣锁了他在府里,不得外出。” 哥哥坐在我床边,轻轻拉起我的手,牙关发颤,看着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忿忿道:“妹妹,周怀铭那畜生,我同他势不两立,若让我见到他,我非手刃了他不可!”哥哥咬牙切齿,自幼他最是呵护疼爱我。 一句话,我无限心伤,反是娘气恼得哭骂着捶打哥哥的脊背骂:“你这个天煞的!若非为你惹事生非祸及满门,如何就把你妹妹的青春婚姻葬送了,好端端的与人为妾,受尽作践。” 一阵呜呜的悲咽声,我哽咽不语,拉住哥哥的手,看着他腕上深深的血槽般的腐烂,满是心痛。 “娘,爹爹将哥哥这么捆锁了,也非长久之计呀。”我顿觉伤感,娘却是哭了劝:“你这傻妮子,自己都顾不过来,反为这孽障求情。” 但一家人总算聚集一堂,我回家了。远离那伤心之地,又回到扬州熟悉的小楼上,满心的烦忧被我暂且压在心底,只静静听着窗外的夜风。 我难以入睡,直勾勾的眼望着窗外,夜色阑珊,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浓黑。 “小姐,不要多想了。才夫人离去时,在门外落泪,生怕小姐想不开,嘱咐我们彻夜不闭眼的守着小姐呢。”小鱼担心道。 “放心,我不会死,我会好好的活着。”我喑哑的声音从喉头中发出,定定道,“我会生下这孩儿的……” 暗夜中,天上几点星光璀璨,那熠熠发亮的星被暗夜衬得格外的亮得发寒,仿佛致深那冷峻凌厉的眸光,一眼望来,仿佛寒芒刺穿我的心。 此后,我便在家中养身子,关了自己在绣楼足不出户。一场噩梦久久不散,梦里依稀看到那一张张逝去的曾经熟识的面颊,看到九爷怀铄含笑拈花对我走来如清风淡然的笑靥,不知不觉中泪水洗面。 “小姐,总不能如此呀。小姐出去走走吧,府里的红梅开了,小姐昔日最喜欢去梅林了。”小鱼提议道。我摇摇头,无力而无心,仿佛自己行同躯壳,再没了一颗心。 时光是抚平伤痛最好的良药,这话果然不错。初回府的那些时日,我还沉在伤痛噩梦中,不过一个月有余,我渐渐尝试着遗忘,强迫自己从头开始。 小鱼扶着我去花园走动,爹爹也许了哥哥拖着沉重的镣铐在府里行走,便于同我说说话,让我早些忘记周府的噩梦。 花园内的沉碧湖是一汪活水,接连瘦西湖,虽然没有周府花园那湖泊大,却是小巧独具江南园林的精妙。花园西南角偏僻处是一跨院,洞门拐出是玉兰堂,绿竹环绕,海棠倚墙,春日是满园芬芳,花飞似雪舞,香气怡人。只是如今,一片冬日万木萧瑟的情形。 “是谁在那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我一惊,园子里如何有男人? 惊弓之鸟般的我闪身去花树后,小鱼却咯咯笑了:“安大哥,偏偏躲在这里吓人,是我和小姐,还能有谁?” 安大哥?我记起,谢安,是府里老管家的儿子,自哥哥出事,家门罹劫,谢安大哥就过府来帮忙,为哥哥的事儿上下奔跑同官府周旋。若没有他,谢家只靠年迈性子倔强的老父亲,还不知是如何呢。我走后,听说府里之事多是谢安大哥照料。 我从花丛中徐徐移步而出,他灼灼的眸光凝视我,颀长清瘦的身材,一袭青布直裰,出尘飘逸如云雾山崖上的青松,他依旧未变。只是他一双微闭含蓄眼,总似在含笑望着我,让我忽然记起了九爷怀铄。难怪,初见怀铄时,我一直在想,那双观之可亲的眼为何这样熟悉,原来是像他。 第三百零八章 方夫子 “小姐,清瘦了许多。”他迟疑的声音,眸光却不转瞬的打量我,眸光里满是温煦的笑意。 我点点头,儿时一道玩耍,他大我三岁,总戏称我“小丫头”。 几次被老管家撞见,伸手就一记暴栗敲他额头,责怪他无礼。 如今,彼此都长大了,他略显成熟,而我已是将为人母。彼此就这么对立在风里,愀然无语,仿佛隔过万水千山在异乡偶遇时,欣喜中总带有物换星移的感慨和落寞。 四下里万籁俱寂,风吹竹叶孤寂的响声,沙沙如雨。 “安大哥如今才名贯京华,听说朝里的老大人几次请他出山为官,他都不肯呢。”小鱼得意地炫耀着。只谢安依旧望着我,安然道:“暴雨摧花,雨过天晴,花会更娇艳。” 我淡然一笑道:“看惯风云,心里无风无雨,眼前就永是晴天。” 他一怔,旋即点点头赞许般道:“小姐这番话,听来已是顿悟了禅机。” 我二人说着谈着,一路从花园走去,不知不觉中,天色将晚。忽抬头,彼此对视都不觉噗嗤一笑。竟然我二人绕了花园里的沉碧湖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中竟然绕了沉碧湖走了不知多少圈。就连小鱼在我们身后都掩口暗笑。我不觉面红,露出些娇羞色,但心里细想,却记不清我二人都谈了些什么话,竟然如此的投机。 傍晚,我依旧在绣楼里用膳,吃了一碗冰糖桂花羹,吃了娘亲手做的灌汤包,倚靠在栏杆旁静静等着斜月升空,星光满天。 “小姐,看看这是什么?”小鱼欢蹦乱跳的进来,压不住小孩子心性,背在身后的手忽然伸出,一个竹节雕得精致的不倒翁猴子就在我眼前的竹桌上摇摇摆摆,那裂开的笑口令我看得不觉掩口一笑,再仔细看,不觉笑得更甚。 我捧起那可爱的不倒翁猴子问小鱼:“是大少爷寻来的?” 小鱼笑了说:“送笑猴给小姐的人,不许小鱼说出姓名的。” “顾做鬼怪!”我微嗔的一笑,兴趣盎然的摆弄那只不倒翁小猴子,看着它的笑脸灿烂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我也不觉展露笑颜,反是痴愣愣的逗玩这猴子,不知不觉竟然夜色已深。 小鱼去掌竹时说:“送猴子给小姐的人,不过是希望小姐如这猴子一样日日开心,笑口常开吧?” 我想,这人深知我的心境,或是在点醒我,做人要如这不倒翁,无论被如何的搬倒,搬倒得多深,都能自己再次立起,永远不会倒下。这一夜入睡,我便将不倒翁小猴抱在了怀里。 夜里,依然是挥不尽的噩梦,周府的一切一切似乎不休的纠缠我。只是噩梦中,我忽然见到周怀铭挡在我眼前,遮挡了我的去路和眼前所有的光亮。我气愤交加,对他大嚷着:“你还要如何?你折磨得我还不够吗?你滚开!” 我歇斯底里的叫嚷着,他徐徐回身,只是那霎时间惊得我心惊肉跳,他满脸是血,面目痛苦扭曲,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他痛苦的望着我,眸光里似有话说,满是血污的大手伸向我,吓得我后退几步。我壮起胆,心想我不怕他,怕是他作恶多端,不知被哪个仇家手刃了。 “小姐,小姐,做噩梦了吗?”小鱼跑来推醒我,我从梦中惊醒,方知是一梦。一身冷汗濡湿衣衫,我吩咐小鱼为我更衣,心里还不免在想,我恨那人已是恨之入骨,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我可怜的腹中的孩儿,他未出生,他的父亲竟然是我恨之入骨的仇人。 晌午,阳光懒懒的,我轻轻拢起绣帘,看着窗外一笼梅树开得独好,雪白的一丛丛,众芳败谢后它在雪中独妍。 小鱼跑进来说:“小姐,小姐,方夫子来了。” 父亲有许多文友,近来又因府里这几日白梅花正盛,三三两两的聚来吟风舞月的弄什么诗社,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方夫子?哪个方夫子,同我什么相干。”我随口说,头也不回。 小鱼纳罕说:“哎呀小姐,我也不知,只说是那个方夫子,就是那个帝师,听说是周府老爷的好友-方六爷的爹爹,方中堂呀!” 我惊得倏然回头,难以置信,方中堂,如何他来到扬州还登门来?我对方中堂素来敬仰,不想他此刻来了。 “小姐,快去看看吧。可是隆重了,别看方中堂和方六爷青衣小帽不显山不露水的微服而来,就带了一个老仆两匹马。可咱们老爷一听是方中堂,惊喜的连鞋子都顾不得穿,赤个足就迎出去了,府里内外的几重大门都开了,以示隆重呢。老爷请小姐去前堂呢。” 这个小鱼,说话总不如尺素言语干脆明了。我心里佩服方夫子,也曾在京城有一面之缘,只是深知他此刻来谢府,即便是另有公干顺路而来,也必定同致深相关。想到那个人,心里便不由一阵刺痛,仿佛一块儿陈年未愈的伤疤被人突然揭起,心下只有一阵疼。 我也不更衣,只寻常的一身水墨青衫,挽个垂云髻,抿了抿松滑的鬓发,吩咐小鱼带路。 她诧异的望我问:“小姐,不用换件艳丽的衫子吗?” 我摇摇头,行至楼梯处,忽然见盆里的紫蟹爪梅花开得正好,我顺手拿了剪刀剪下,斜簪在鬓角,对了菱花镜照了照。 “小姐,快些呀!”小鱼满心的欢喜,一边扶我下了楼梯,一边轻声神秘道:“才我听了一句半句的,似乎方夫子同老爷谈小姐和周府老爷的事儿呢。” 我猛然停步,虽是意料之中,却总不免有些隐隐的痛,那个人的名字,对我而言,已经是讳莫如深。 来到秋爽怡心斋时,堂上已是一片笑语欢声。我听到了方夫子苍老的声音,不似在京城训斥致深时的沙哑,反有几分古拙中的轻快。更有方六爷的附和声,什么话到了他口中都是别一番有趣。 第三百零九章 劝和 我上堂,一眼就看到正首父亲身边的方中堂,忙敛衣下拜,尊一声:“不知方师傅不远千里而来,恕未远迎,失礼了。” 方夫子依旧是白发苍苍,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炯炯有神。他抬头手道:“公务在身,路径扬州,记起了漪澜你的梅花酿,想是冬日,就忍不住来讨杯酒喝。” 不过是托词,我腼腆的笑笑,笑容里带了几分羞涩说:“方师傅过奖了。” 饱学的鸿儒,言谈举止间却是一团和气,丝毫不似在京城拜见他时那副古拙死板的面孔。我同一旁的方六爷见礼,他却说:“弟妹这是瘦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看似清瘦多了。” 我的笑容渐渐敛去,眉锁愁烟,我不想再提那个人,自然不想再听他唤我一声“弟妹”。 方夫子同父亲说笑攀谈着,也笑了问我说:“漪澜呀,你小夫妻闹别扭翻了脸,怀铭把前前后后都对老夫讲了,老夫不偏不倚,也狠狠骂了他。但这女子,出嫁从夫,从一而终,性子闹过了,也就罢了,太过执拗反是矫情了,见风下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这不,老夫临来时,怀铭是追悔莫及,他父亲过世的早,又同老夫有师徒之份是世交,他父亲临终把这个孩子托付给老夫,老夫自是为师为父,登门来拜见亲家,为他二人撮合就是。” 我的心里一触,方夫子的一番话颇是挚诚,并没分毫的矫情和仗势欺人。致深平日惧怕方夫子,我是知道的,莫说正经事儿上对方夫子能哄则哄,能蒙则蒙,就是这种儿女间的小事,他岂敢去惊动方夫子这堂堂帝师阁老? 见方夫子含笑的目光打量我,父亲都有些觉得过意不去,忙出口解释说:“老夫膝下只此一女,未免娇惯任性了些。” 父亲以目色示我让我退让识趣时,方夫子却呵呵的笑了说:“谢翁呀,俗话说得好,这不聋不哑,做不得阿婆阿翁呀!”说罢更是捋了胡须笑了。这话原本是唐朝郭子仪的儿子郭暧同代宗的金枝玉叶公主斗了口角,怒打金枝时,代宗皇帝劝郭子仪的话。如今听来,倒反似我任性不饶人了。但我心里已经再没了那个人,却不忍驳了方夫子的面子,毕竟方夫子在士林中的威望,我自幼对他的崇敬,令我此刻心潮激涌片刻,渐渐的平静。 我撩衣跪下,方夫子愕然微起了身说:“澜儿你这是为何?” 我忙说:“漪澜自幼就慕夫子大名,总觉得雷霆在耳,无缘一见,更怅憾此生非男儿,能拜在膝下乘教。得知……夫子曾是帝师,曾是摄政王府熙成小爷等宗亲贵戚子弟的业师,漪澜羡慕之余还颇有些妒忌。如今有幸蒙夫子不弃,不知漪澜可否拜在夫子门下,潜心受教读书修身养性,还望夫子成全,莫嫌弃了。” 莫说方夫子听了我一番话一脸震惊,便是方骥六爷此刻也是愕然的望着我满脸的不解。方骥六爷是致深童年的好友,情同手足。 可如今谁明白我的心思?既然情缘已尽,再续何益?如一件绚丽华美的衣裳,燎了一个洞,再缝补得如初完美,只那曾经的裂痕破损,只有穿它在身的人,每每看到时才会心底浮现出不为人知的隐痛。 “弟妹,如此固执就不对了。如今致深也是满心追悔,为你可是茶饭不思的,不知误了多少事儿,平日里恍恍惚惚的,如变了一个人儿。”方骥的话,我只做糊涂不懂,依旧坚持着,“还望六爷成全,在夫子面前替漪澜美言几句。” 一阵沉默,方夫子说:“漪澜呀,你这孩子性子孤傲执拗,难免同怀铭针尖对麦芒的抗上了。你受了委屈,若心里还是出不了那口恶气,待老夫回兴州替你去打那畜生几下替你解气可好?” 从未见过方夫子此刻的神情,如在哄个哭泣委屈的孩儿童,我心里一阵酸楚,更不知如何去留,只我心里已经笃定那份坚守,自我离开兴城那刻,就便不会再回去。 方夫子离去时,只说三日后离开扬州,我自然深知他的话中之意。他怕我一时意气,留三日给我去细想,三日内我若回头,他便带我回周怀铭的身边。 “小姐,你这是何苦呢?方夫子亲自来请,多大的脸面,小姐还不就坡下驴,让方夫子送了小姐回兴城总督府,逼了大帅给小姐赔礼道歉,这里里外外的面子都寻回来了,可不正好?”丫鬟们劝,嬷嬷们也七嘴八舌的附和。就连接我回府来后悔连连的母亲都落了泪说:“澜儿,娘是再不忍你回那个畜生身边去。只是,方夫子的话在情在理,女子出嫁从夫,从一而终,你若不回周府,难不成在咱们府里终老一生?莫说粗俗低微的人家你看不上,人家未必敢高攀咱们;就是那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敢去娶周总督曾经的女人为妻?你还年轻,鲜花儿般的年纪,就此遭了霜打枯萎了,娘这心里,这心里也难过……” 爹爹更是无语,只说,方夫子是君子,他的言语不偏不倚,却是情动于中的。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我独倚楼栏,冬日深碧色被积雪压弯腰的树叶婆娑的扶着栏杆探进来,夹杂些不知名的白雪点缀如花,我望着远处渡口的归舟,那大红色气派的官舫泊在岸边,随时待我登舟而去。 我听到楼下憨哥儿同小鱼说话,一个说:“听说可是气派了,官府长棚搭了十里,士绅们都去迎接钦差方中堂。中堂大人下了两道请柬,咱们老爷都推辞了不去。” 我心里一阵感动,爹爹,他是深知女儿心思的,他不想让我作难,尽管他那么仰慕方中堂,难得一见,却因我而回避。只想让我自己不顾左右的镇定拿个主张,到底是去是留? 第三百一十章 奸计提亲 方夫子身边缺些随从,开口从谢府里借了几名。谢安大哥也被爹爹遣去。 这几日没有人给小狗儿阿灰喂食,我院儿里的风水缸的水也没人去换了,就是打水都是小鱼她们担惊受怕的凑去井边辘轳,一点点的摸索。 我坐在庭院里捣桂花膏子,那甜腻的香气满鼻充盈。忽然,一个红艳艳诱人的果子递来我眼前,我一惊,倏然转身惊喜道:“九……” 不是,不是周怀铄,不是九爷,虽然这习惯的惊喜总是他给我,如今,眼前笑呵呵的望着我的是安大哥,捧了那个红红的苹果,如捧个小心翼翼寻回的宝贝,对我说:“留给你的。” 我一阵激动,不知是悲伤是欣喜,泪水潸然而下。 “啊,澜儿,莫不是谁欺负你了?说给安大哥听听,安大哥去同他理论!” 他爽快之人,我用衣袖轻轻沾沾眼角泪痕自嘲的一笑摇头,接过他手中递来的苹果。 “澜儿你看,这果子多好。我一看,就知你一定喜欢的,是官府款待方中堂时赏的,我给你拿回来的。” 我满心的感激,我最难的时候,处处回身都能看到他默默的紧随。我望着儿时熟悉的他,报以淡淡的一笑。 兰舟催发,方夫子来辞行时,我也披了一袭淡湖色的披风出来送行。我将一罐子梅雪酿和了桂花蜜送给方夫子品尝,我知道他时长肠胃不舒肚里坚硬有难言之隐。他自然欣然接纳了,我说要去京城看望他。他笑了,点头说:“也罢,你这个女弟子,老夫就收了。” 我一喜,忙撩衣跪拜叩首,他吩咐方骥搀扶我起身,语重心长的说:“这人世间的事儿冥冥中天注定,但总有运数,全靠我们去当机立断取舍。有些东西舍了,错过了,怕就永远不会再来。”言语间满是遗憾怅然。 我点头道:“师父的话,漪澜晓得的,漪澜谨记在心。漪澜不是总角的孩儿童,是非曲直,去留抉择,还是心中有数的。” 送走方夫子,我心里反是一份怅然,望着那江水迟迟不肯离去。江风掀起我的袍襟,抖在风中猎猎作响。小鱼在我身边叹息一句:“小姐果然是打定了心思,不再回兴樊了?” 望着那扑翅而起的白鹭,满目秋荻红蓼,我摇摇头说:“不去了,不去了,原本就是一梦,如何还去想它?更何况是噩梦。” 过去的终是过去了,如今的我去留无意,或许该真正开始新的生活了。 冬日的天空如沉碧一般,日色镕金,漫天飞舞着雪絮,轻轻的,一点点飘扬荡落。 谢安大哥为了送来几尾金鱼过年,在荷花青花瓷缸里,甩着尾巴悠闲的游来游去。 小鱼低声说:“小姐,安大哥对小姐可真是好呢。” 我淡然一笑。 门上贴了神荼郁垒,我在桌案上写楹联。因怕墨染了罗衫衣袖,我用绸带系了发结去脑后,又将衣袖束上,如扎了软靠的豹子头林冲。 我挥毫仔细的书写,难怪古时隐士喜欢书法,寄情笔墨的瞬间,宠辱偕忘。 “小姐,看,这是什么?”小鱼拿来一盆盛开的水仙,香气馥郁。 漳州水仙,可是名品。我惊喜地问:“呀,哪里得来的?” “是安大哥,还能有谁如此惦记小姐?那日小姐不过随口背什么‘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安大哥就问我,说小姐你房里可是有水仙了?” 好了细致的人,我的心里一动,不无感触。面颊上浮出淡然的笑,吩咐小鱼将水仙放去窗台前的几案,沐浴阳光。 “楹联可是写成了?我好吩咐人张贴挂去中堂。”谢安大哥的话响在庭院,我吩咐小鱼送去,自己也抖起一副墨色未干的楹联,随了小鱼步出堂屋。 白雪飘飘,却不十分大。很好见瘦西湖的雪,今年也不知是如何了?这天都似格外的异样。 他望见我,淡然一笑迎来,摊开手,手下里有几枚晶莹剔透的石子。 “前些日子我去金陵办货,雨花台拾得的,送与你养水仙。” 我令小鱼接过,对他淡淡一笑回转屋内,却觉得那份暖意生在心底。 我去前堂为爹娘奉茶,行到廊下,却听到哥哥的怒喝声:“为什么!不可将妹妹嫁与那王督抚做小!” 我一惊,立时驻足细听,什么?做小? 爹爹愠怒的声音道:“去回那王家,我这女儿虽然被休回府,却是一时不想改嫁的。” 笑盈盈的声音道:“谢翁,何苦如此执拗呢?听说那王督抚大人,也是朝廷重臣,同周怀铭势同水火。侄女儿是扬州远近闻名的才女,竟然被周怀铭作践如此,怕是没有一番势力同周怀铭抗衡的,绝不敢再娶令媛。谢翁呀,难不成让她一女子老死闺中?” 我心里一沉,原来是有人来提亲。 转身回绣楼时,小鱼在我身后怯怯道:“小姐,其实,这几日,提亲上门者不断。小姐,你作何打算呢?” 我摇摇头,抚弄腹中的孩儿,难道步步维艰,便是家里也不得安宁,无法立足吗? 送走父亲的那位提亲来的世交好友,我听到母亲的感叹声:“老爷,是要想个法子了。这些人,都不怀好意,多半是觊觎女儿的美貌。” “爹爹,那王督抚,听说他曾同周怀铭有怨。当然向朝廷告发周怀铭收受谢家色贿纳漪澜妹妹为妾的是他,如今腆着脸来娶妹妹为妾的也是他,分明是要娶了妹妹去,羞辱周怀铭。居心叵测!”哥哥愤怒的话语,我的心头一沉,这人如此用心险恶,官场固然黑暗,难道连老家扬州都不能给我一寸干净之地吗? 娘担忧道:“枫儿,你就少说几句,如今扬州是王督抚的天下,得罪不得。便是拒婚,也要妥善处置。” 我看到堂下那一箱箱的聘礼,心里满不是滋味。 第三百一十一章 剪不断理还乱 回房时,我独自吹箫,此刻,再没有九爷怀铄为我分忧解难,而只剩这支箫陪我。 “小姐,既然横竖要嫁人,不如就嫁给谢安大哥吧。小姐你想,虽然谢安大哥是布衣寒士,可是他人好呀。小本买卖做得不错,可以丰衣足食。男耕女织的,安稳度日。”小鱼提议,我的心一动。 只是,我如今拖着大肚子,又是被休之人,他尚未娶妻…… 那念头不过转瞬即逝,我心头煎熬。如今进退不是,我可该如何是好? 我来到堂内,忽然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定睛一看,竟都是我从扬州家中带去周府的。那是我绝食期间隐秘收拾好的,只因大多是孤本残卷,不忍留在周府,可当时情势紧急,我并未能将这些箱子带走,如今它们又怎么会无端端出现在此处? 爹爹见我疑惑,解释道,“是周府的一个管家,今日驱车送来的,说是周府老爷的意思。说周府没让打扰你,因此急匆匆放下箱子便走了。” 我略有迟疑,上前匆匆打开一看,果然一件不差。罢了,他送过来也好,彼此两不相欠。 噩耗是第二日传来,厨娘花妈妈去市集买菜,同几位小姐妹闲聊,回来紧张地关上我的绣房门神秘而紧张道:“小姐,大事不好呢。” 我正在窗前抚弄水仙,回头惊讶的看她。 她凑来诡秘地说:“听王府的婆子讲,王督抚娶小姐去,是不安好心。说是要带小姐入京,当着周姑爷的面去肆意摆弄小姐,还要让小姐去做那个,那个什么‘香体陈案’的什么小怜姑娘。该不是拿小姐当烟花女子了吧?” 我一惊,难道这王督抚为了报复致深如此歹毒,要我做什么“玉体横陈”的冯小怜,要在人前侮辱我?而我不过是一枚棋子,不惜以侮辱我来令对手难堪。 我目光呆滞,不动声色的打发她下去。整整一日,我守着窗前,暗自泪流。家里,也非我能栖身之地,怕如今只有一死,才能一了百了。可我不甘心,我腹中的孩儿更不甘心。为了保全我母子,断送了九爷的性命,我答应过他,我会好好的活下去。 “小姐,小姐,夫人老爷请小姐去前堂说话。”小鱼跑进来通禀。 来到前堂,我见父母和哥哥都在堂上,更有老管家谢伯,他身后站着谢安大哥。 父亲温和的招手示意我近前,一脸温笑说:“谢安是我自幼见他长大,为人憨直忠厚,是个好男儿。如今他提亲,爹爹觉得这门亲事很妥,只是女儿你的意下呢?” 我一惊,侧头去看安大哥,他面容沉静,不喜不怒,仿佛是在这里听从差遣。我不知爹爹做了些什么,也不知谢安大哥如何突如其来的提亲。但是果然如此,就免去了一场纷争,我日后是谢安大哥的女人。我那未出生的孩儿,也有了着落。 我心思繁复,望着他的眸光百转,他却是定定看着我,眸中满是坚定。许久,我终于从牙关里为难道:“全凭爹爹做主。” 闲来收拾从周府带回的箱箧,才发现竟然是那么多。其中更有这些年周怀铭为投我所好,为我购置的古籍孤本,更有佳丽生前留下的书,还有我在周府所有的衣衫用物,珠宝器皿。 我叹气道:“如何都送来了,还是打发个人送回去。” 小鱼翘嘴儿道:“怕是不妥吧?小姐想呀,莫让周府老爷以为,小姐是故意同他搭讪呢。” 这个顾忌倒也是的,我便吩咐她放去一旁。 “啊,怎么还有男人的衣衫?”乳娘好奇地问,从衣箱中提起一件锦袍,淡青色,是致深的衣衫。 我一惊,想是致深放在我房里的,收拾物品时,仆人们不知,胡乱的一道塞去了箱箧里装船送到扬州。 “哎,这是什么?”小鱼更是一惊,提起一块玉佩,我更是心头一颤,玉佩,那是致深祖传的玉佩,我捧在手心里,不觉心乱。 这块玉佩如何会出现在我这里?果真是剪不断,理还乱。越不想同他纠葛牵扯,却是千丝万缕的不断。 哗啦啦的铁链声响起,是哥哥来了。 我惊得将玉佩藏入袖笼。 “妹妹,这是做什么?”哥哥关切的问。 我眸光一阵飘忽,随口说:“整理旧日的衣物书籍,见今日日头好,拿出去晾晒。” 他凑来,一燎衣襟坐在地上,翻看我那一块块名墨赞叹几声,就拿起一枚黄田石印章道:“好料。” 只是,上面深镌了致深的号,如何也被装在我的箱箧中? “哥哥若是喜欢,就送与哥哥,磨平了去做个引首章。”我大方道,他一笑,似看清那章上的字,扔去箱箧里说:“妹妹,该忘记的,就忘记了吧。” 只是,越是不想他,却越是指尖触碰到他的痕迹,令人百感纠结。 我看着哥哥手腕上重重的镣铐,心疼地撕扯了帕子为他缠住手腕上溃烂的伤,叮嘱道:“哥哥就不要在同爹爹斗嘴了,那朝廷的天,岂是哥哥所能翻的?” 他凝视我,轻声道:“妹妹,你莫不信。九州生气恃风雷,迟早一声惊雷,万象更新。快了!” 我无奈摇头,不知何时,我这哥哥才能稍稍定下心,不要爹娘为之费心。 “妹妹,谢安是个好人,嫁给谢安,我就放心了。只是,委屈了妹妹….” 我淡然一笑,“反是妹妹觉得愧对安大哥,我拖个孩子,又非完璧之身。” 他认真道:“我的妹妹是九天仙女,若不是看他安小子还可靠,我才舍不得……” “哥哥!”我制止道,垂眸清浅一笑。 我敛衣起身道:“园子里雪后红梅正艳,罚哥哥陪我去采梅花雪蕊,调香。” 哥哥一笑说:“妹妹由来的清雅,走,哥哥陪你去。” 我挽住他的臂,雪地石子路有些湿滑,步步小心。 我们在梅园内穿梭采雪,我试探问:“哥哥,倒是哥哥是时候为澜儿娶个嫂嫂了。父母高堂还指望哥哥延续香火呢。” 他慨叹一声,那哈气成雾在空气弥漫摇头道:“除非变天,不然,我身上禁锢的枷锁无法去掉。” 白茫茫的雪地,浅薄一层积雪,风吹起簌簌直扑脖颈,天上仍旧零星着雪片,不见晴光。 第三百一十二章 九州风雷 我二人或走或停,在半山亭休憩,亭外红梅开得正艳,白雪琉璃世界点缀红玉动人。 哥哥说:“妹妹等等,那枝梅开得好,折去为妹妹插去花瓶。”我点点头,看他才走去,忽然梅花丛中走来一人,是谢安大哥。 “安大哥,”我轻服一礼,谢安大哥笑盈盈迎来,手里提着一个笼子。 “啊,鹌鹑!”小鱼在我身边惊叫着扑过去。 笼子里四五只鹌鹑,谢安笑了说:“捉来给你煲汤补身子,这东西最是滋补。” 我一惊,抬头望他,他那目光专注地望着我,仿佛一生一世要将我收去眼底。仿佛要窒息一般,心却噗通乱跳,似要冲开胸膛而出,霎时间,又如这白雪世界,空空荡荡的。 眼里是山间的白雪红梅,远处的青松翠竹压着残雪,在风里轻轻摇曳。一阵风来,吹起梅花上的浮雪扑面,挂在睫绒上,凝成露水落下,冰凉直润肌肤。 不知过了多时,哥哥回来,见我二人对视呆立,才咳嗽两声,慌得我掉头离开,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被谢安一把抱住。他的胸膛宽阔,稳稳的抱住我。如儿时在水边玩耍,就要滑落时,被谢安大哥一把抱住。我低低垂着头,望着自己那条水墨细褶裙,在风里鼓起,如雪中墨梅一般清冷。 爆竹声震耳欲聋,雪地里炸响的烟花直冲天际,仿佛回到了周府热闹的年节。 过节了,又是大年。那一朵朵绚丽炸开在天宇上的烟花中,似绽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九爷,那温润如玉的容颜在天空笑望我,似乎在问:“澜儿,你可安好?” 佳丽妹妹、贞妃小主、三姨太、六姨太、四姨太,一张张面颊在夜空中闪过,或是曼舞轻歌般在眼前飘过。 我惊喜的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是转瞬间天空一片黑暗,再也不见他们的踪影。 大年夜,一家人守着炭火炉吃酒吃年夜饭。 爹爹破例除去了哥哥手腕上的束缚,还准他去城里的温汤池去沐浴。 哥哥一身素服,丝毫没有节日的喜庆,出门是还是兴高采烈,归来时却极其落寞。 “枫儿,还吃年糕吗?”母亲问,哥哥的眸光望着那炭火盆中哔哔啵啵的的木炭,炭火映得他面颊通红,目光呆滞。 “哥哥。”我碰碰他,他才恍然一怔,我将年糕夹给他,他道一声谢,又是怏怏的。 “丢魂落魄的,想什么呢?”爹爹有些不快。 我忙解围问:“哥哥,今儿出去可是遇到不快的事儿了?” 我猜测道,出门前,他是欢喜雀跃的。 “一个朋友,亡故了,”他叹气摇头。 母亲和爹爹都宽慰几句,不以为意。酒尽,放了一阵子爆竹,我回房。 哥哥喝得酒意微醺,借酒浇愁,踉跄地行在我前面。 “小鱼,去扶大少爷。”我叮嘱着,也上前去搀扶哥哥。 他不声不响地推开门,踩着嚓嚓的残雪向院里去,身影极为落寞。 风中含着梅花清冽的芬香,哥哥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他望向我,略带一丝迟疑的神色,打发小鱼出去,徐徐说:“出事了,雷霆,被闷回了阴云蔽日里,华夏,无望!” 我一惊,忙去堵他的嘴,制止着:“哥哥,你醉了!” 他的身子向下滑,坐在地上,木讷的眼光望着天痛心道:“完了,他们都完了。” “什么完了?”我很是惊愕,拉他起身道,“去里面说话。” 他忽然一把推向我,险些将我推倒在地,大骂着:“周怀铭!奸险小人!他,都是他向老妖婆太后告密!志士仁人,维新派,被一网打尽,下了死牢!周怀铭,贼子!他出卖了一切,只为了下半世的荣华富贵!” 我一惊,却也是意料之中,淡然道:“哥哥,你莫要提那个名字,同妹妹无关。维新派也好,革命党也罢,哥哥如何答应爹娘的,就省省心吧。” 我心里生出嫌怨,哥哥只为自己,只为那空无的理想,却不肯顾顾家中年迈父母。 他抱住酒壶放声大哭,指着我骂着:“滚!你滚!若你敢生下那小孽种,我就阉了他,送去宫里当太监。” 他发疯一般冲着我大喊,我惊愕地立在原地。我不懂是什么让他突然发狂,我哪里得罪了他?周怀铭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忽然,哥哥口中喃喃道出一声惊雷般的话几乎炸开我的头:“周怀铭,贼子!他告密,皇上被废,老妖婆垂帘,他得意了……” “皇上被废了!我华夏无望了!” 哥哥说着,纵声笑着,笑到最后却大哭。我却面色惨白,不想一夕之间,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 朋党之争,政见之异,本是历朝历代都会经历的。但我不曾想过,就因为政见的不同,皇上就因此被废?我眼前忽然出现那张文弱秀气的面颊,那双水亮的大眼,总是含了愁烦的深锁的眉头。皇上,离京时,先皇的墓道坟茔前,他对我的一番盘问,清冷的泪水,对贞妃的无限眷恋追思,同致深的对峙,一一在我眼前。 皇上被废了?维新党被擒下了死牢?一夕之间风云突变,我不知该怎样接受这个事实。 “无耻之尤,他假意迎合维新派,信誓旦旦,共谋大事。京城举兵政变软禁太后那夜,他却向太后告密,反将皇上圈禁逊位,将维新派四章京都投下死牢,就要问斩!” 哥哥哭着骂着,这叛徒都为人所不齿。周怀铭,我知道中日海战失利后,他同太后诸多的口舌龌龊,顶撞太后,拥护变法新政。只是,他如何忽然倒戈,首鼠两端,这是小人行径! 难道这就是政客,就是官场自幼打拼出来的他,位极人臣的周怀铭! 哥哥凌厉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我,眼睛赤红,仿佛暴怒而被捆缚的豹子。他起身,飘摇的素衫向前踉跄而去,嘴里嘟哝:“狼子野心,贼子!小人!” 我恍若未闻,呆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转身离去。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故人来 这日,风驻雪霁。我围着昭君兜,踩着积雪在谢安大哥的伴随下踏雪梅花岭祭奠史公归来时,忽然见府门外满是车马,不觉惊奇。平日内爹爹深居简出,门可罗雀,今日这是如何了? 我才近府门,丫鬟小鱼就迎出来,一脸紧张,神秘地对我说:“小姐,周府来人了。” 我一惊,不觉望一眼身旁的谢安,他平静地问:“是周府老爷亲自登门?” 小鱼摇摇头手:“是周府的五姨太来了,带来很多奇珍异宝,在堂上同夫人说话呢。” 五姨太慧巧,她来做什么?我心头火起。我如今一退再退,她祸害我至此,难道还要赶尽杀绝吗? 我就要冲去前堂同她理论,却被身边的谢安哥哥一句:“澜妹,”眼眸安静地望着我,徐徐摇头。 我的心在他那眸光下渐渐安静,深吸一口气,转念一想,我何必同她计较,她来便来,去便去,同我有何相干? 我对谢安道:“安哥,漪澜乏了,不想见她。安哥去对爹娘回禀,周府的一根草,漪澜斗不想沾,漪澜即日就要嫁人,自此同周家更是毫无牵扯。” 他凝神望我,会意的点点头,吩咐小鱼送我从后面回绣楼,径直向前堂去。 独上高楼,望着亭台楼阁披着白色的银装素裹,垂柳凝霜如玉树琼枝一般。不知多时,谢安归来,只在绣楼下抬眼望我,对我摆个手势,示意五姨太已走。 远远的,我眺望到府门处那马车重新装上箱奁扬长绝尘而去,心里也一阵空荡荡,心知周字同我已恩断义绝。 爹娘商议良久,决定招谢安做入赘女婿。一来是再舍不得我这爱女离家嫁人,二来对哥哥颇多失望,指望我同谢安照顾身边。对谢安大哥,我诸多无奈,如今我心如止水,只想我腹中的孩儿能真正在岁月静好的日子里沐浴阳光长大,永不见阴翳黑暗。 绣楼就要改做我们的洞房,一连几日,府里喜气洋洋,四处披红挂彩,也令我忘却了那昔日的惨淡阴影。 乳娘归来时,轻轻带上房门,拉我去一旁道:“小姐,那位五姨太到底是何来历?听说她在城中的客栈住下,大手笔的租下整座客栈,自称是来迎周府的八姨太回兴州的。她这是做的什么鬼?便是谢安不计较,可他毕竟是男人。” 我心里一凉,恨得牙关发抖,慧巧,她如何还不肯放过我? 我摇摇头,道一句:“随她去吧。她如何闹,都同我无关。” 乳娘欲言又止,愁眉紧蹙。我反是宽慰她说:“乳娘,我们总是要向走,向前望不是?”她便点点头。 王督抚竟然派了师爷前来送贺礼,看似君子做派,却扔下一句话说,周怀铭如今在京城性命难保,命在旦夕,反是我明智之举,逃脱苦海,良禽择木而栖。只是我腹中的孩儿,是要小心,若是周府落得个满门抄斩,那我怀里的孩子就是孽种,未出生就获罪在先。我的心头一凛,难道,哥哥那句赌气的话果然一语成谶了吗? 我满心狐疑,周怀铭若是奸党枭雄,卖友求荣,向太后告发了革命党。那他如何反而获罪?难道是兔死狗烹? 一时间郁郁不乐,便是谢安来看我时,我都寥寥数语应付,懒得开口。 倒是母亲查出我神情的异样,轻声问:“女儿,莫不是你的心里,还有那周怀铭?” 我一惊,忙摇头冷笑道:“我恨他尚且不及。” 海边的誓言,就如此灰飞烟灭,仿佛一切风吹云散,不复昔日。 第二日晌午,喜娘拿来喜帕红盖头给我看,恭喜之词颇多,不由赞叹道:“姑娘的福气呢。人说,宁做鸡头,不为凤尾。这大红正主的衫子,岂是那再艳丽的粉红衫子能比的?” 我心知肚明,自我做姨娘,依着规矩不能僭越,自然是不能穿正室夫人的正红衫子,也没有那正房夫人嫁人人家堂堂正正的拜堂婚仪。如今,这喜娘是恭喜我,还是嘲笑我?她岂知在周府,我也曾牵着郎君的手,盖住大红盖头,身着凤冠霞帔,步入那漫天红罗为帐的洞房? 出嫁前,一切心思反复纠缠。不知为何,我眼前就是对他挥之不去。 “阿姆,阿姆!”孩儿童稚嫩的声音传来,我一惊,手中大红的盖头险些落地。我倏然起身,几乎是疑心自己听错。可这声音,分明再熟悉不过。 小鱼引了一个孩子入内时,我顿时惊愕。是宝儿! “宝儿,你如何来了?”我喜极而涕,见到宝儿无限亲切,连忙一把抱住了他。宝儿一头扎入我怀里呜呜哭着,“阿姆,宝儿可是寻到阿姆了。阿姆要生小弟弟,不要宝儿了吗?” 一阵揪心的疼痛,我对周府再是如何怨怪,孩子都是无辜的。我抚弄他的头说:“阿姆也很想宝儿,阿姆很想宝儿。” “阿姆,爹爹被下了大牢要砍头了,阿姆,宝儿怕,五娘说,只要阿姆能救宝儿,宝儿不要死,阿姆救宝儿呀。”宝儿紧紧地抱住我,呜呜的哭得凄惨。 我紧紧地抱着宝儿,任他在我怀中呜呜哭着,心下却不由得泛起一阵狐疑。如何又同五姨太有了关系?宝儿既然已经来了谢府,想来正主已然不远。想到我同宝儿的一举一动说不定正在被她监视着,我心下忽然一阵强烈的恶心嫌恶。 “澜儿……妹妹……”凄然的一声呼唤,我抬眼,门口立着一个逆光的人影。声音是那样熟悉,我仔细打量着,才发现那竟然是消瘦的不成样子的五姨太。不过数月不见,她竟要瘦的我险些认不出来了。 她打量我,一脸尴尬的笑说:“我,来得不巧了。妹妹这身新嫁娘的喜服,真好看。”她话语哽咽,凄然落泪。 宝儿在我怀里哀求哭泣着:“阿姆,阿姆去救爹爹呀,阿姆……” 我看一眼小鱼,小鱼为五姨太看座。我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听听她说些什么?明日,我就要嫁为谢安的女人,从此,就是天各一方,各不相干。 第三百一十四章 惊闻 “没了漪澜的这些日子,姐姐该心宽体胖才是,如何变得这般瘦了?莫不是府中又添了几个姐姐的眼中钉?”我打量她讥讽着,毫不留情。她百般算计只令我离开周府,我如今遂了她的意,她该从此高枕无忧才是,如何竟追来此处? “澜儿……妹妹,如今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能靠你,靠你去劝劝爷了……”她呜呜的哭着,模样凄惨。 我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拍哄着怀中的宝儿,悠然地看她演戏。不时地指点道,“姐姐不妨哭的声音再大些,对,右眼再挤些眼泪,这样看起来才真。” 她愤然抬头望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我,却终是将气按了下去。 “是我,是我害惨了爷。”慧巧忽然噗通跪地呜呜的哭着,“是我,背着爷去宫里告密,在致深同维新党要举事逼宫逼老佛爷退位让权的前夜。致使皇上逊位,朝廷变天,让爷落得万人唾骂的罪名。老佛爷得知爷的所作所为,震怒异常,要他去监斩革命党,以示忠心。” “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 四周是一片静默,我拍哄宝儿的手倏然停了。心下原先的不屑化为了震惊。一句话,便足以解释一切。原来是是慧巧自作聪明去老佛爷面前告密,想以此复宠,却不知周怀铭的秉性,竟然害他难逃一死。 “可他,你是知道咱们爷,他宁死不屈,被老佛爷软禁府中。老佛爷恨他谋逆背叛,下旨说,二月十二,令他监斩维新党,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选。致深他,日日在府里诵经打坐,不发一言,以死明志。” 若是昔日,我会感动,我会感慨,我会为这男人哭,为他痛,与他同进同退,感同身受。如今,我只剩淡然笑望慧巧,仿佛一切同我无关。 一切都过去了。爱过恨过,当所有最激烈的情感都随风散去后,余下的只是漠然。 “妹妹,如今只你能去救爷,妹妹你足智多谋,你去劝劝爷,劝他不要执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报国兴邦,不只是同老佛爷作对这一条路呀!这是以卵击石!”五姨太跪地痛哭,上前就要抓住我的裙摆。 我却嫌恶般绕开她,拉起宝儿说:“宝儿,你愿意留在阿姆身边吗?若你爹爹有难,周府再也回不去。阿姆可以收留你。真的。” 我抱住宝儿,这是我眼前唯一所能做的事儿。周府再是人心凉薄,孩子毕竟无辜。如果我留下宝儿,不负当初对三姨太的承诺,也算留了周府一条根苗。 我对周府,也算两不相欠了吧。 五姨太眸光里露出悲凉失望,迟疑片刻,她问:“漪澜,你恨我,本也是应该的。” 我凝视她片刻,却倏然轻笑。只是那笑意是那样冷,一点点渗入骨子里。恨?我恨她吗,我不恨她。从走出周府的那一刻起,我便同周府断了任何瓜葛,又怎能将丝毫的情感牵绊在她的身上? 恨是人类才有的感情。她不配。 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虚情假意,我却误当做了真心,我们彼此对视着,我记起昔日结拜时那兰蕙之好,我拿她当做姐姐无所不说,却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不过是她棋盘下的一枚棋子,她借我的手,接招拆招又害了多少人? 只有当那双眸子被鲜血浸染后,才能看得清楚。 她却急于辩驳,扯拉了我的裙带,急迫的说:“澜儿,你听我说,你不能如此的任性!我是不会伤你的,你想想,我若是真要伤你,何必还等到今日,记得咱们在宫里的时候吗?” 我却侧目她淡淡冷笑,我不须记得什么,我只须记得眼前玉珑惨死在温汤池里那一池的鲜血,三姨太横死街头垂落在我面颊上滚烫的血,那血染红了我的手臂裙襟。 周府除了阴冷的灰色,便是惨厉的血色,无边无际,一片蔓延。而这血色,又有多少是出自她的手笔。周府,每日都在流血,我还用信她的花言巧语吗? 或是空气阴冷给了我过多的压抑,我的呼吸急促着,我痛心的望着眼前的她,她含泪的眼乞怜的望着我,喃喃道:“澜儿,澜儿……” 冷笑挂在我唇角,我看着暗淡的光线下的她面色惨白如游魂野鬼,我已只剩下悲凉的怜悯。我紧紧的将裙带从她手里一寸寸抽出,她焦虑的望着我,眼神渐渐变作了绝望,我忽然一奋力,那根紫色的裙带从她手指间毫不迟疑的奔离,她的肩头一抖,竟然如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兀立在那里。 我转身而去,不想同周府再有任何的纠缠。 “澜儿!”她一声惊唤,一把抓住我的手,“澜儿,一切的一切,并非我本心,我不想的!你知道,我不想如此,没成想到如此……事情到了最后,已然不受我控制的发展……我没有法子!”她哽咽的哭泣拉住我的手都是颤抖冰凉。我嫌恶地抽出自己的手,不停步地便要向外走。 “你,你心疼她们,你可知,最可怜之人是我,因为,我,我……我根本不可能怀上爷的骨肉!根本不可能!从来就没有开始过,我是一个没有希望没有将来的女人!”她忽然发疯一般大声叫嚷起来,我倏然回头,她摇头呜呜的哭着,终于说:“你想知道是吗,我告诉你……但你,但你千万不能告诉致深。我……不想让他心里觉得亏欠……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与他无关……” 我立在门槛处,含着一丝漠然与怀疑打量着她。听她掩泪哀哀地道:“你知道,我是宫里的人,老佛爷如何能放心让我在他身旁吗?为了让我死心塌地地做‘枕边人’监视铭哥儿,不因生子而移心性,老佛爷赐了我广寒露。你可听说过这种药?这种药,是八大胡同的窑姐儿们怕得了孕才吃的,吃下去便是没了半条命,一生不能生育。” 第三百一十五章 真相大白(一) “你能想象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女人的将来吗?永远没有指望,没有下半生的依靠,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自己身边的男人。”她惨笑,“在我决意出宫前,老佛爷便跟我说过这条件。若我能自己断绝下半辈子,不移了心智,还做那枕边人,她就放我走。我挣扎了三天三夜,被褥全湿了……在第四天太阳刚上来的时候,我喝下了那碗汤药……” “从此,我再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了!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刀山火海阎王殿,我也愿意闯一闯的!” 她忽然激动起来,大声说,“我只要有他就够了,可是,为什么你们还要同我抢?你们可以有孩子,可以有日后的指望,我什么都没有,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你们为什么还要同我抢!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们既然都要同我抢,我就要让你们和我一样,一个个都怀不上他的骨肉!可我,可我不忍心,我喜欢小孩子……那,那毕竟,也是他的骨肉。我害死了孩子的娘,却想用下辈子抚养他,作为对他娘的赎罪……” 那些话语如巨石一样压堵在胸口,胸前的憋闷感愈发强烈。我一手支住了桌案一角,眉头紧锁。‘ 立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一个多可怕的女人。是禽兽,还是圣母? 她却是丝毫不觉我的震动,依旧自顾自地说着,语调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八岁入宫,就伺候在老佛爷身边,那后时候铭哥儿年少,我喜欢他,老佛爷还曾开玩笑说,日后把我许了给他。就先皇也是这么打趣的,一见到我就对咱们爷说,铭哥儿,你媳妇来了。”她说着,脸儿泛出幸福的笑,笑着笑着,便化为了苦涩。 “你知道,宫女大了,是要放出宫去的,那时咱们爷也是三妻四妾的了,远在兴樊。宫里出来的人,知道太多事情,自然不能被随意指婚。那时候我出落得利索,又在老佛爷面前得宠,就有大臣向老佛爷讨我去,甚至是做正妻。可我不识好歹,跪求了老佛爷,我只想远嫁兴樊随了铭哥儿一生一世。”她顿顿,自嘲的一笑,“老佛爷笑我傻,肃宁嬷嬷骂我痴,”她忽然想到什么可怕的事儿,满眼恐惧,旋即定了定说:“来到兴樊,我如愿以偿,只要日日看到他,我就知足。” 都是一个男人,都是为了一个男人。周府女人争来都去,你死我活,都只是为了他一个。人都说红颜祸水,如今想起来,究竟是谁毁了谁的一生。 “你知道,得罪了老佛爷是什么下场,生不如死的,你想象不到的。昔日,我才入宫,一次去玩耍,无意间闯入了冷宫。地牢里,一个瓦罐子竟然会动,会说话,那瓦罐子忽然问我,‘姑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惊得毛骨悚然,阴风似刺透了衣衫,定定的望着她。她一眼惶恐茫然的望着前方说:“鬼,不是鬼,是人,被剁掉了胳膊腿的活人,竟然没手没脚的活在瓦罐里,长长的头发,面色如白灰。她在笑,笑得那么恐怖。后来嬷嬷擒我回宫,狠狠的责罚我,我才知道,那不是鬼,是人,是丽妃娘娘,先帝爷的宠妃,老佛爷的仇敌,先帝爷一死,老佛爷就报复她,将她剁了胳膊腿儿,让她活活受罪!” “宫里的人若是犯了规矩,会比外面人惨许多倍。那是外人所想象不到的惨……在宫里若是犯了规矩不能好好活着,也难好死……最常见的,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声音阴冷,我惊得周身瑟缩,惊悚的故事,虽不知是真是假,足以令我惊心动魄。 她忏悔般哭诉着:“你冤枉了玉珑,当年落水的那幅裸画,是我收买了那西洋画师所为;你怀孕时,推你入湖水的,也是我的安排。可惜你那么单纯,你丝毫不觉,单纯得可爱。”她笑着,清冷无奈,“你很聪颖,几次三番的设局同玉珑斗,眼见你都要占上风,是我,暗中透信给了玉珑,让她早做提防。我就是让你们鹬蚌相争,让你去恨她,借你去牵制刁蛮的玉珑,让她难受,让她尝尽自己男人被人抢走的滋味!” “是我,都是我!” 她发疯一般的叫嚷,我的心却逐渐冻结。所有的悬案都随着六姨太的逝去不了了之,我一直以为那些都是六姨太做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可谁知道,从刚开始,这一切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只等着我一步步入套。 我的善良、我的柔弱,就这样在初入府时被她利用,若不是三姨太临死前那句“提防老五”,我还不知道要被她利用到什么时候。人心就真的这样深不可测吗? “玉珑中你的诡计,妄信了自己怀孕,就要被揭穿之时,是我去透露消息给她,她才得以在桥上撞你,反戈一击……四姨太那兰花蕊中的毒,不是玉珑,是我!玉珑她,她也是个傻得可爱的姑娘……还有,你入府之初,那些山匪,是我安排,可没成想,被九爷山中放鹰所撞到,也是你命大,救下了你……” 我命大?还是因为那一袭白衫本该就是生命中的相护相守?想到那飘然离去的一袭白衫,心头的痛楚铺天盖地而来。 一切谜团揭晓,我如在云端被扔去浪里,又被颠覆抛去半空中,失了方向。从始至终,我都是一个棋子,被自己的夫君怀疑,被自以为的姐妹陷害。 “姐姐好手段……我竟是没有料到……”我低低地说,虽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而始料未及的谜团揭开时,还是令我险些失态。 风云过去,我无心过往,只看眼前。我望向五姨太道:“老佛爷对周大人有养育之恩,漪澜外人,无法插手,恕难相助。若是五夫人有心,不如为府里的日后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人各有志,五夫人成全周大人吧。或许日后还流芳百世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真相大白(二) 唇边是一抹讥诮,我在周府时生死可有谁问过?若他真一心寻死,又有谁能劝得过,又同我有什么相干? 她肃然,冷冷凝视我片刻问:“漪澜,你真是如此心狠?爷对你的一片恩情,你便丝毫不念,还是视而不见?” 他对我的一片恩情?是对我不堪回首的暴行,还是令我对我清誉的侮辱?是那一碗被调换的毒药害死九爷性命,还是他无端的猜疑? “恩情?”回味着这两个字,我冷笑摇头。 “妹妹,你当真看不出爷的一片苦心吗?”她颤声,“原以为最懂爷的是妹妹,如何到了此时还不明白爷的用心?” “若是周怀铭真疑心你不忠不贞,你以为他会只一纸休书打发你走吗?你不知他嫉恶如仇跋扈的性子吗?他这是将计就计救你出局!真正的傻子是我,我跟随他一生,却什么都得不到。我眼睁睁看着无数女人在他眼前分享他的爱,他的心。到头来,他义无反顾去送死,却在临死前精心谋划,安顿了你的将来。让你和腹中的孩儿免于灭门之灾,还为你准备下万贯家财,让你和孩子日后有靠。他不想你为他难过,他宁愿你恨他!” 我笑望着她,好奇地看她如何巧舌如簧,舌绽莲花。 她的面色惨白,静静地望着我说:“妹妹就没有奇怪过,妹妹回府,爷派人送回妹妹的书籍用物那么重,那些只是单单的书籍吗?妹妹翻过没有,那些子孤本古籍中,哪本中不夹着银号兑票?那沉甸甸的脂粉香盒中,到底放了些什么?”她沙哑的声音呜咽哭啼道,“你看过吗,你看过吗!你知道他的用心吗?那夜,我亲眼看到爷,关自己在水心斋你房间内,将那一本本书里,夹放银票,再用麻绳精心的捆绑……” 难怪,难怪,我在自己的衣衫里寻到了他的锦袍,他的束带,他的印信……那么巧合,原来不是意外….. 我陡然一惊,打量她的眼,难以置信。我不能信她,这难道是周怀铭巧计安排的一出大戏?那他既然已经决定放我远飞,如何还要来寻我?是慧巧的诡计,还是周怀铭果然濒临绝境? 我不去查看从周府带回的行囊箱箧,这本是束之高阁的东西,我漠然道:“若是无事,你但可走了。宝儿若无处托身,就放在我这里也好。” 旋即,我慨叹一声:“往事已矣,我心如止水,难起波澜。如今一心嫁为人妇,不记往日恩怨。五夫人好自为之吧。” 我起身,吩咐小鱼送客,自己去了内宅。 我一夜未眠,直待夜色阑珊,窗外沙沙的声音如细雨一般,吵得我无法入眠。我披衣起身,一地玄霜,寒意透背,推开窗,一股凉风袭面,夹杂着冰渣般的雪花,竟是下雪了。 我的动静惊醒了小鱼,她迷蒙的声调问:“小姐,这是怎么了?炭火灭了吗?” 她翻身而起,我笼起烛火,吩咐她说:“秉烛,随我去厢房查看那些周府发来的书箧。” 小鱼打量我片刻,确认我不是梦魇,才讪讪地问:“小姐,深更半夜的,明日吧?” 我摇头,不查个清楚,我定然无法安睡。 我披衣起身,掌了灯步下绣楼,小鱼急得喊我:“小姐,等我,小鱼去伺候小姐。” 一路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楼梯奔下。 夜色凄冷,碎不是冰天雪地,南方的冬日更有一段蚀骨的潮寒。 厢房内高高低低的许多樟木箱箧,高高低低的码放。 我顺手撕开一个封条,打开看是一箱子书,麻绳横竖两道捆绑得齐整,我迫不及待地扯开那麻绳,将那书籍抖落,果然翩然落下一张发黄的纸。我颤抖了手拾起,借着灯光一看,不由一个寒战。果然,是京城恒顺祥票号的银票。我忙得再抖落几本书,一张张的银票落处,千两、数千两,数十两,至万两,银票不等。人说周怀铭腰缠万贯,果然名不虚传。我急得打开一些箱箧,首饰盒子里多了许多珍玩珠宝,价值连城,箱底夹层中有一盒盒码放齐整的金砖。我的手灼痛般不敢再碰,眼却被这珠光宝气灼伤得不忍再看。周怀铭,他这是何意? 晨曦微透窗户时,我痴痴的坐在厢房里,守着这些箱箧发呆。 门外传来谢安大哥的声音:“澜妹,是你在里面吗?可是有何不妥?” 我摇头,我该如何对他说,我该何去何从? “小姐,小姐,不好了!”乳娘的声音响在门外。 谢安问:“这是怎么了?” “那,那周府的五姨太,哎,她从客栈,一步一跪,一步一磕头,磕得满头鲜血淋淋的,雪地里,就这么一路跪磕到咱们门口,比拜佛都虔诚!真真是头破血流,只要见小姐一面!她说,若小姐你不肯同她回去,她就死在这里!” “小姐快去看看吧,要出人命了!”乳娘的话音发颤,惊惶失措。 “澜妹,你莫慌,我去看看。”谢安说,他才欲离去,就听到一阵丫鬟们的惊呼惨叫声,旋即传来五姨太颤抖的声音,牙关瑟瑟打颤。 “澜儿妹妹,你出来!你出来,我给你赔罪,是我该死,我给你叩头赔罪!”五姨太慧巧,是她闯了进来。 我唇角抽搐,此刻心如刀绞,苦不堪言。她来了,我更何去何从呢? 母亲哭泣着劝慰:“五夫人,你便去吧。我家澜儿,同周大人无缘。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回来,魂儿都死在兴州了。如今只剩这血肉之躯,就算你可怜可怜老身我,放了她一条活路吧。”娘的哭泣声,便听众人惊叫着:“太太,太太~” 我慌忙推门而出,见母亲也痛哭流涕的跪在雪地里。 “娘!”我惊呼一声,上前搀扶苍老无助的母亲,不想她风烛残年,受我之累。 “滚!滚出去!”大哥的痛骂声,抄起一根门闩进来,指着五姨太的鼻子骂:“周家没有一个好人!你假惺惺的猫哭老鼠,又要如何害我妹妹?你再不走,我打你出去!” “哥哥!”我拦住着兄长,转身劝五姨太慧巧,“你去吧。前尘已断,不必纠缠。我去了,也劝不动他,何必徒增尴尬。他有志学屈原伍子胥,你便成全他青史留名吧。” 我咬牙道。 第三百一十七章 真相大白(三) 离开周府,我曾发下毒誓,再不踏入周府半步,再不同周府之人有半分往来。 “漪澜!”五姨太凄厉的声音劈裂般吼道,锋利的发簪直对喉头大声嚷:“谁敢动我!我就血溅于此!” 四下一片肃然,母亲哭道:“你,你如何就不放我女儿一条活路呢?” 五姨太慧巧眼中噙泪道:“澜儿,你疑心我有诈,另有图谋,这本不怪你,是我,是我咎由自取。” 她忽然笑了,是那种惨笑,她望着铅灰色的天,喃喃自语。 “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她摇头,倏然目光望向我,那神色极为奇怪。她定定地望着我说,“你想知道冰绡是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我全部告诉你!这本是老爷设下的一个局,一个大局,只为了保全你和你腹中的骨肉!冰绡,冰绡她,她是被毒死的。她和老爷达成了协议,为了使这场戏逼真,瞒过老佛爷的眼,他需要一个人来作出牺牲。可冰绡,好丫头,她的忠心义胆我都佩服!冰绡为了成全你,不惜甘愿一死。而今她尸骨未寒,却依旧冤屈至此!” “从你被捉奸开始,一切都是一场戏。一场大戏,那二姨太,根本不是二姨太,而是爷收买了二姨太的妹妹,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爷,他要将这场捉奸的戏唱足,他利用了我们每一个人,利用我们之间互相的矛盾。他知道只要稍微露出一点破绽,我和二姨太定会落井下石。他只轻巧地设了一个计,却圈进去了我们所有人……” “那,那碗药……”我迫不及待地问。 五姨太闭上眼,一脸绝望。“那碗药,本是安眠药,爷就此打算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扬州……但,临到头,被我换成了鹤顶红……” “你知道吗,爷千算万算,却低估了我对你的恨意。我是想死你,在此之前我时时刻刻都想要你死,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那碗药,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但,天意弄人,去的是九爷……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你,你知道我明白爷设下这一切只为在老佛爷眼皮下保全你的时候,有多心痛吗?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我从始至终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澜儿,我对他的好,从小青梅竹马的情意,竟及不上你半分!那感觉竟比让我死了都难受,你试过被夺宠的滋味吗,是真的夺宠,是完全被弃之一旁的不屑一顾!澜儿,爷从没有这样对你,从没有过……所以你不懂,你不珍惜……” “你怨爷纵然是演戏,也太过心狠……可你懂得如果被老佛爷发现的下场吗,那时候怕不仅是周府满门抄斩,就连你谢家也无法幸免!你是老佛爷如今安插在他身边的‘枕边人’,老佛爷垂帘听政数十载,是何样的人?如果不能让老佛爷彻底相信你同他恩断义绝,澜儿,你和你肚子里的根苗,可还有苟活的道理?” “所有的人都只是老佛爷棋盘上的一枚子。既然入了局,便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谁都不成……” 我僵立在一旁,没了知觉。眼前的一切飘过来又沉下去,仿佛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致深,为什么,我看不懂你,我看不懂一切。 慧巧摇头,低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你恨我害死了九爷。只是,若你肯答应去救老爷,我再不同你争宠,我发誓,苍天厚土为证。我慧巧,日后唯谢漪澜之命马首是瞻,甘愿居小,若有异心,天打雷劈,苍天为证。”说罢,手中金钗横在颊上。 众人惊疑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见那金钗倒转,她一咬牙,狠狠划在自己颊上。 众人失声惊叫,谢安一把紧紧握住五姨太的小臂,才抢下她手中的锋利凶器。面颊上的划痕血肉模糊,狰狞可怖,从右耳直至嘴角,竟是横贯了整个右颊。 血一滴滴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我惨噎,这就是血债血还吗? “快,快喊郎中,拿水来为她清洗。” 一片慌乱间,我望着五姨太,竟愕然无语。若非情之所动,她不会如此自残,自毁容貌 来以示诚心。 “澜儿,去吧。”爹爹立在风雪中,静静的默视这一切,发话道。 我望着谢安,他冷静地望着我,身上还穿着新郎官的红色喜袍。他平静道:“去吧,一路小心身体。” 他没有说,随我同去,他的话语中,告诉我,我至今未拜堂前,还是自由之身。 “我,在这里等你。”他说,“周府请你去解围,想必要保你安危。” 我点点头,感谢他如海一般宽阔的胸怀。那双镇定而坦然的眸子,我会一直记得。 我草草收拾着行囊离开,宝儿就留在谢府里。小鱼也前来帮我收拾,忽然问,“小姐……如何这里多了一副牌位……冰绡姐,不是坏人吗?” 我望着冰绡排位前那袅袅直上的青烟道,“你冰绡姐是好人,是天下最好的人。” 小鱼似懂非懂,只连连点头,又嗫嚅地问我,“小姐,小姐眼圈怎么红了呀?” 我摇摇头,吩咐她退下。 摊开手掌,是一枚白玉的护身符,滑如凝脂,冰绡一直佩戴了十几年,上面有她淡淡的体息。我却在回来的包袱中发现了这枚护身符,冰绡,想来她是在几月前,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我走到窗前,倏然一把推开窗,后院内是一株玉兰树。冬日严寒,花木凋敝。记得小时候,我同她总是在那棵树下玩。那次,她在那棵树下傻傻地告诉我说,这辈子要好好积德行善,下辈子,要和我做亲姐妹。 冰绡……冰绡……我泪如泉涌…… 离去时,墙角数株白梅开得正盛,冰雕玉琢一般。谢安就立在墙下,静静目送我离去。 恍惚间,那脱掉喜袍一袭青衫的他立在梅树下,清冷的眸光那么的神情,顿时间,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地落下。 第三百一十八章 孤舟归鸿(一) 一路风尘颠沛,我同慧巧终于在津口渡登船,过长江,取道江南河,再顺流北上,直奔京城通州码头。 恰是正月初十拂晓赶到京城。一路奔波舟船劳顿,我怀里更有胎儿,愈发显得疲惫不堪。 我在船头眺望远处灯火点点的岸上,月色撩人,夜影阑珊,笼罩在一片黑黢黢的雾色中。残月如霜雪清冷斜挂沉沉夜幕,晓星数点零星,依约照见远处白雪皑皑的泛着荧光。江风吹面如刀锋一般,我不觉打了几个寒颤。慧巧说:“澜儿,进船舱吧,仔细染了风寒,还要顾及腹中的孩儿呢。” 进得船舱,我见舱内更是孤灯挑尽,备显凄凉。我忽然忆起去年正月同致深北上入京时的情景,周府舟船相连成队一望无边,何等的风光气派,如今就是我们孤儿寡妇入京都须得遮遮掩掩做贼一般的处处躲闪。我望一眼慧巧,她早已换了一件同我一色的青花布衫子,一色民间的青布长裙,月色下,她的肌肤细腻如瓷,乍望去,就如一只精致的细长青花瓷美人长瓶。 她黯然叹气道:“回到府里就好了。”仿佛游子思乡,眼见家门临近一般的带了几分感慨和欣喜。 “府里?”我不觉诧异地问她,府里软禁着致深,我们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望着我,似也觉出我的担忧,凄婉的眸光中更显失落怅然,不由叹息一声道:“也不知爷如今在哪里?到了什么田地了。我离京前伺候他时,他不吃不喝的对了窗外夜色发呆。今儿可是初十了。”她黯然泪下摇头,满眼都是对周致深的担忧和关切。如今,才见其对致深的用情之深,那份痴情,怕还真是令人感怀。 离老佛爷给致深最后的期限就还剩两日,怕是明日一切都要见分晓。 “澜儿,你可是有什么主张?我在京城那些日,该想的法子,该求告的人都寻尽了。”她惨然道。一路上我倒是仔细的寻问过她整个朝廷时局突变的经纬,也曾听她感叹世态炎凉。只是眼下,我也别无它策。 我思忖片刻道:“我想见致深一面,听她如何讲。姐姐可能安排?” 她点点头道:“周府如今已被刑部和绿营军的人层层看守,还要我打通关节可以乔装做周府昔日的仆妇去见咱们爷。这个妹妹不必担忧。” 我点点头又问:“我哥哥在城南扬州会所有些挚友,或许能帮我们打探些消息。” “什么消息?”慧巧的回应有些不屑,似质疑我多此一举。 “内外的消息总是都要知道的,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老佛爷如今逼皇上逊位,又要斩杀朝廷重臣,此举一出,不会不计较民声的。”我寻思片刻又道,“老佛爷那边,我想去拜见。” 听我说得有条不紊胸有成竹一般,慧巧忽然冷哂道:“妹妹是乐善郡主,有老佛爷腰牌自然进出宫廷自如。只是妹妹不要忘记了,老佛爷如今不想见我们,就是妹妹进得宫,怕也难以靠近养心殿,又有何用?” 经她一提醒,我也忽然眉头紧锁,我倒是忘记这一层了。老佛爷如今对致深的背叛肯定是恨之入骨,还有什么事能比自己的身边亲人背叛更令人失望的呢? 见我一时间黯然,慧巧道:“事发后,我也曾多次设法托人入宫求见老佛爷,无奈老佛爷都不见。想是老佛爷知我是为致深求情,她不肯饶致深,我多说无益。” 我揉着衣袖,望着舱外天明前那益发深沉的夜色,河面飘起朦胧的晓雾,近处的商船都看不清晰,将我们的船隔在了云雾之中一般。 我转念又问:“老佛爷不肯见,那可有谁能在老佛爷身边说上话的?或者能替我们递话进去周旋一二也好。” 慧巧微怔,旋即冷笑道:“老佛爷都不肯一见,妹妹还妄想谁能犯颜替我们说话吗?肃宁嬷嬷虽然是咱们爷昔日的乳母,虽然她心头不忍,但毕竟咱们爷如今是要造老佛爷的反而东窗事发,她岂敢多口? “安公公那边呢?”我眼前出现了安公公那皮笑肉不笑狡猾的嘴脸,虽然心里不喜欢这些阉人,但毕竟安公公是老佛爷身边的亲信,况且致深对他敬重有加,他又是昔日亲眼看着致深长大,这份情谊不浅吧? 慧巧垂眸,为难道:“事发后,我首先想到的是去求他,这老狐狸……” 其意不言自明,我不好再逼迫她,只得轻轻拉过她冰冷的手拍拍。 她忽然反扣住我是手焦虑道:“妹妹,也不必去求旁人,我早对妹妹明言,如今只有妹妹母子才能救咱们爷。没有任何人能求咱们爷,除非咱们爷自己肯低头认罪,求老佛爷的饶恕,或许老佛爷能网开一面留他一命。妹妹是不知老佛爷的心性,宁她负天下人,不得天下人负她的。若是咱们爷见到妹妹和妹妹腹中的骨肉,他一定不肯如此决绝而去,他顾念妹妹母子的安危,他会向老佛爷低头的。”慧巧说着泪如雨下。 我却徐徐摇头:“姐姐若是存着这个心思就特错大错了。致深或许为情低头,可那终非他所愿。若是让他得知是姐姐搬我去见他让他回头,他岂不更恨姐姐?这是拿他的骨血去要挟他,他便是料定老佛爷会如此,才逐我出周府的。姐姐此举同背着他向老佛爷去告密四君子一事有何差别?” 慧巧听得面色惨白,六神无主的样子令人心疼怜惜。 我轻唤一声:“姐姐,莫急。”紧紧执着她的手,心里却是无奈和叹息。再强的人心里都有一块不能触及的柔弱,她心底的柔弱怕就是那个她追随了一生的男人吧? 她一惊,猛然望向我的眸光里噙着晶莹的泪,忽然问我:“你肯叫我姐姐了?你肯原谅我了?” 我肯原谅她了?我心里不由一阵晃荡,那点压抑许久的恨意又隐隐泛出,我在同一条落难即将被冻死的毒蛇谋事,恨可能在她僵硬无助的身子为我捂暖后反口用她的毒牙咬死我。而我呢,须得一边设法去帮她救致深,一边提防她的狠毒和对我随时的伤害。 “不如咱们寻一处旅舍客栈投宿吧。如今进京,怕是周围不知多少耳目呢?”所有暗中周旋的事儿,都要在暗地里办妥。只是所有这些之前,我当去见致深一面,听听他如何讲?也不知事态如何奇峰突转一落千丈到此地步。 第三百一十九章 孤舟归鸿(二) 城门开启时,我们的马车辘辘向南城驶去。我不想过早去周府惊动致深,或是惊动刑部那些看守他的人。我们先去南城扬州会馆去寻哥哥的好友,暂时寻个落脚的所在再作定夺。 枝头松松的积雪因风摇落,不知不觉的扑入脖颈,一丝丝凉寒入骨。 我同慧巧立在悦来客栈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双双好奇的眼上下打量我和慧巧,眯着的笑眼里如何看都是不怀好意。慧巧扯扯我的衣袖轻声道:“澜儿,咱们还是先回城东宅子旁去寻一间客栈吧?” 舍近求远,她定然狐疑不解,但我只得如此掩人耳目。 我坚持道:“姐姐就先忍耐一二,谁让咱们姑嫂投亲不遇呢?”我故意扬高些声音,淡然的甩下一句平常的话敷衍,看着门后店小二那狡黠的眸光从我们身上掠过又避开。 一路上怕世面不太平,我二人扮作姑嫂模样,一身寻常百姓人家的蓝花棉布长襟,撒脚裤子,更有我挺着略显笨拙的身子,手撑着腰微微喘息着,额头涔涔的密汗渗出。 我又说:“明儿春儿打探回三姑母的新住处,咱们就可以搬去同住了。”我的眸光仔细扫视这间客栈,这里是南城靠近扬州会馆。老话说,京城里是东城贵,西城富,南城车夫走卒卖豆腐,这南城是贫民百姓聚集的地方,便是这悦来客栈都透出十足的市井气,难怪五姨太慧巧一刻都不想在此停留。 但我选这里落脚是因为哥哥有几位在京城的莫逆之交,可以代为替我打探些市面的消息。若是不清楚时局情况,我是无法知道这滩水的深浅,更无法救周怀铭。我们更要掩人耳目,以免打草惊蛇,惊动那些同致深平素敌对的势力。 我笑盈盈地迎着那躲在门口偷窥我们的店小二而去,大方的递给小鱼一个眼色,小鱼从袖笼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那店小二说:“小二哥,你行个方便,就为我们安排一处清净安静的房子吧,也就住个三五日,我家姑奶奶寻来了我们就搬走了。” 店小二起初推脱说楼上上房有贵客,如今见我们出手阔绰就陪出了小脸儿来。出门露富本是不宜的,我笑了说:“我们身上没带多少银子,还请小二哥行个方便,带我家亲眷寻来,她们定会重谢的。” 这时门里走出一位大娘,青绸大襟,尖瘦的脸儿,笑盈盈地热情招呼我们:“远来是客,咱们楼上有干净的上乘客房呢,才送走贵客打扫出来的,二位请随我来。” 一路上楼,那位大娘不失时机的问:“大妹子这是身怀六甲了?怎么出门来身边男人没随着?这世面不太平,可是要小心了。住进我这悦来客栈,大妹子你放千百个放心。” 我打量她,不觉一笑,也应承道:“有老板娘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毕竟是京城里天子脚下,有王法的地方呢。”她眸光诧异地在我身上上下逡巡几圈,笑了笑,不置可否的引我向前,我心头反是一沉,不知她是何意?但是暗自寻思,总觉她眼神后面暗藏了什么。 安置停当后,我同慧巧去楼下小馆儿去吃些茶点,便见三三两两的房客聚在一处吃酒闲聊,喧笑声音不断,看样子都是往来的商旅,或是有入京求学的学子。京城的茶楼由来的热闹,遛鸟儿的聊天吃茶的,反显得有些乱哄哄的。 我同慧巧只寻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 慧巧看着周围乌烟瘴气拥挤不堪的样子,眉头紧颦,或是心里有事,如今是食不甘味。我也是没有胃口,可是为了孩子,我让店家为我扯了一碗清淡的面片汤。而我的耳朵一直听着左右的谈话。 “哎,可怜可怜,那么有血有肉的汉子,就如此被人头落地……”身后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在议论着,长吁短叹。一句话便令慧巧倏然回身看去。 我心下一沉,怕是谈的是维新四君子要被斩杀一事,莫不是有了什么消息?市井中流传的信息有时颇是可信,我也不由立耳细听。 坐在窗口的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也咳嗽一声道:“这天下大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世事多是如此,也怨不得谁。就说这小皇上和四章京维新变法是勇气可嘉,可是毕竟斗不过那边那个不是?”那商人的手指指西方摇头,我知道他是指西太后,太后老佛爷。 “坏就坏在这四章京都是君子,以君子之襟怀去高估了周怀铭那贼子小人的野心,谁想周怀铭这小人口蜜腹剑,两面三刀,这边答应了皇上去调兵逼宫,清君侧;转个眼就将这皇上和四章京在老佛爷面前给卖了,哎,皇上呀,少不更事,这才是天真无知……” 我听得心里一震,再看慧巧,她将头深埋,眼泪汪汪的,似是对此事追悔莫及。 “那可不是吗?听人说,这周大帅如何就年纪轻轻手握重兵了?朝廷那么多大将大臣,一个个混倒皓首银须又有几人能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呢?”又一人拿腔作调调侃道。听他的话音神秘似在鼓弄玄虚,惹得几个好事的纷纷催促他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说看,这周大帅如何法眼通天,平步青云的如此好命?” 噗嗤,那说话的人笑了,指指对方的胯下说:“那个功夫了得呗?” 一句话羞臊得我腾然面红耳赤忙收回眸光,心跳不已,却是倍觉屈辱。 那人咂口酒得意洋洋地卖弄着:“话这周大帅得宠,皆因先皇驾崩得早,西边那位难捱春闺寂寞,就豢养了这么个娈童男宠。潘闲邓驴之辈,床上功夫了得,又生得模样俊俏能说会道,那西边的寡妇能不才对他宠爱备至吗?” “是了是了,我也曾听说,周大帅昔日因同一太监小贵子公公争风吃醋,才被老佛爷逐出了京城,谁想他还是诡计多端,骗了那小贵子公公出京城,就给手刃了!” “啊,这么毒辣的手段,颜面都不要了,难怪能处处钻营。” 奚落耻笑的言语,字字如针扎耳。我再看慧巧,已恨不得遁地而逃一般。她那残缺了半指的手在抚弄茶盏,目光垂落茶盏中,竟然忘记了戴指套,那断指令我看得心头一抖,暗生伤痛。看来如今周怀铭已经是千夫所指的恶人,奸贼卖友求荣不择手段,人神共愤,怕是京城人的口水唾沫都能淹死他了。慧巧呀慧巧,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第三百二十章 相见无言 饭菜自然难以下咽,我同慧巧回房,她竟然呜咽的掩面落泪。 我定定气看看窗外道:“莫哭了,仔细下人们听了去,不好。”我放缓声音暗示她隔墙有耳,她总算极力掩饰悲声。 “都怪我,我那夜见那……见他只身来寻咱们爷,就偷偷去书房外听那一耳朵,我为什么要去偷听呢?若非如此,或许爷的大事成就,爷一定会呵护老佛爷不让她受苦的。”她低声嘀咕着,“是我,是我糊涂,我是想救爷的,谁想老佛爷不饶他。” 一路上,慧巧这番话就在我耳边叨念过无数遍,她的追悔她的懊恼,可是如今又有什么用? “致深自有致深的苦衷,老佛爷也有她的无奈。凡事总要向前看,过去的事儿后悔也无益。”我说,她听罢点点头。 重回周府的每一步都分外沉重,心口似乎沉悬了重铅,压得我难以喘息。 幸好慧巧打点好上下一切,同我头蒙青布头巾,一身兰花蜡染布大衫,扮作仆妇的模样在兵总的带领下低头向内去。周围的景物依旧是熟悉,那曾经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的周府宅院,游廊下那几树被大雪压得沉沉欲坠却挣扎挺立的竹枝,我曾同致深携手走过的小径,记得他忽而顽皮地偷偷摇那竹竿,震落满枝的残雪突然扑簌簌的灌入我脖颈,他却如顽童一般呵呵大笑;那书房外,我曾如此的立在廊下,听他疾言厉色的属下议事,那份霸气肆意怕无人能及。只是一路走来,处处是他的身影,仿佛身后暗中一双眼一直在盯视着我,而我倏然回首,却是四下空荡荡的。 忽然,我听到一阵琴音,那是《广陵散》,那凄绝的曲调,我不由心里一沉,是他,致深,他在抚琴,他为什么要弹奏词曲?人说曲由心生,心中无限感念尽付指端交与这古琴。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又谁听? 猛然间,我顿觉泪眼婆娑,那眸光都寻了那曲调飘来的书房方向望去。 “你们两个仔细些,不要给我惹事,就一盏茶的功夫,去见一面磕个头就算成全你们的忠义了,速去速回。”拿了我们银两的官兵头领低声吩咐着,一脸傲慢。我听他身后一位刑部的衙役冷嘲热讽道:“哎,跟主子都要长眼呀。去年里,这周大帅领兵部尚书头衔,来刑部时那是如何的威风八面,我们大人都恭恭敬敬的迎出了牌坊街呢。一转眼,便成了阶下囚了,搞不好还人头落地。” 那首领也嘿嘿一笑道:“世事无常呀,越是高处越容易变天。” 我故作糊涂,只一路俯首垂手小心翼翼地向里走。那琴音未停,却是越来越急,犹如江水奔流无法阻挡,那份心里的执著,傲然坚守,尽在琴间。 书房外的官兵早已退下,庭院里还有残雪未散,一阵北风吹来冰寒。 慧巧在门口微立,悄悄扯我衣袖,我提了裙襟迈步而入。 猛然,那琴音打住,蹭愣一声,似是弦断,紧张而戒备的声音传来:“谁在外面?” 我一惊,止住步,那脚恰是一在门槛内,一在门外,进退不得。 “澜儿,是你吗?”迟疑而略带些惊喜的声音问。 我更是凄然无语,我虽未见到他的身影,他却在轻微的脚步声中感觉到我的到来。或许他如今的境地是如履薄冰,也在处处等候那要命的懿旨到来,却不料盼来的是我。 “不要进来!”他忽然低声呵斥道,“你已非我周氏之人,此地不得而入的。回你的扬州去吧!”他淡然道,琴音又响起。 慧巧不甘,忙道一声:“爷,就是不看在妹妹的薄面,还有她腹中的孩儿呀。” 慧巧言罢,泪水潸然地望我一眼。 我立在原地,静默片刻道:“漪澜来送爷一程。”我沉下心,冷冷道,“既然爷决意要舍身成仁,漪澜何必拦阻?”我道,心里却想,慧巧所言果然不假,致深是心无旁骛的要去飞蛾投火,他如今放弃了一切,只待一死。 “大丈夫流血舍身成名,不必人怜。去吧!”他又说,隔了垂下的帘幕,我依约看到他的身影,却看不清人。 他忽然轻声道:“听说,你要娶个家生的仆人入赘?恭喜你了。”他言语中满是奚落。我心里酸楚之余却不觉诧异,他人在京城,历经这场腥风血雨,如何还对我在扬州之事了如指掌? “你我如今形同路人,去吧。”他冷冷道,丝毫不以为意,毫无见我一面的惊喜,言语间都满是傲慢和嫌怨。我忽然觉得自己听了慧巧一番哭诉恳请就来此“救”他,是不是有些冲动的傻气?只这时,一旁的慧巧再也无法按捺住那痛彻肺腑的关切,迎上去噗通跪在帘外说:“爷,求你,低头吧。若非如此,澜妹妹和腹中的孩儿,如何能保全?爷这点心思,难道就能瞒过老佛爷的法眼吗?”慧巧呜呜地哭着,致深呵呵的笑声,旋即问:“是老佛爷遣你去寻这女人来见我的?你们自作聪明了,她同她腹中的骨肉是去是留,如今都同我无关。是非恩怨都已是往事,如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走吧。” 话音才落,我忽然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把手在外的官兵头领不停的大声咳嗽。 “有人来!”我机警去拖起地上瘫软哭泣的慧巧,又不想节外生枝,只得同她闪去一旁的屏风后,就听院里一个烟涩沙哑的嗓音吩咐:“都退下吧,太后有话要问周大人。” 我一惊,是宫里的太监,那位太后身边的红人安公公。 我同慧巧相视一眼,都是满眼的含混,听着脚步声徐徐而入。 “太后口谕!”安公公拖长声音阴阳怪气道。 我听到致深起身向前撩衣下拜的声音。 “周怀铭,你这贼子野心!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无父无君了!那几个乱臣贼子你竟然敢私下运作劫他们出天牢。你若执迷不悟,也休怪本宫不顾情面!”安公公面斥完,又悠悠道,“太后口谕,批颊二十,周大人,请吧!” 四下里死一样的沉寂,太后如此动怒,还说致深私放那些乱臣贼子逃离天牢,莫不是致深放走了那几个太后逼他监斩的维新党人呢? 天牢中的囚徒他都能设法救出,惹得太后动怒。那这区区的周府,他如何无法逃脱呢?他不想逃,他难道也要同太后拼个玉石俱焚?想起那无奈痛心之余拼去性命开着弹尽粮绝的铁甲舰直撞去倭寇旗舰的郑兴国,再记起九爷生前那番忧国忧民的话,难道维新变法,果然是要鲜血来写上青史这一笔吗? 如今,令我震惊的是,太后竟然下旨让致深自己抽自己的耳光,致深的性子,他如何能忍?可是,记得去年正月里太后赐给致深那双扎满钢针的鞋,致深明知鞋内有针,却眉头不皱的穿在脚上,踩了一脚的血忍着剧痛一步步行去太后宫里。那一路的血迹,惊心动魄的一幕,至今记忆犹新。如今太后的懿旨,他总不能违抗。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一线生机 沉默片晌,才听致深冷冷道:“周怀铭待死之身,何必如此麻烦。劳公公去禀明太后,逼宫一事,皆是周怀铭一人所为,与人无尤,更不想牵累皇上和诸位大臣。” 安公公一阵苦笑,叹息片刻拖长声音拿捏道:“周大人,这是何苦呢?周大人不念养育之恩,太后还念抚育之情。太后不会斩杀大人的,这不是让天下人抽太后的嘴巴吗?都知道太后养大个反咬自己的畜生。不妥不妥……”安公公虚眯个眼,声音里带了几分恫吓般阴冷道:“周大人若是不便动手,那奴才就吩咐这些小子们代劳了?” 话音一落,安公公沉个脸儿一招手,左右的太监们涌上。慧巧惊得指甲都深深掐入我肉里,强咬了唇不敢出声。我也是心寒惊悸,太后如今是丝毫不留颜面给致深,可见痛恨之深。太后对他的斥责折辱,致深的不肯低头惟愿一死,眼下里却是个僵局。 “放肆!”一声厉喝,震得我心头一颤。 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不过不是打在致深脸上,而是抽在了冲来动手的小太监脸上。致深指了他痛骂:“什么东西,你也配!”他微扬下颌,眼眸虚眯做一线,面色微冷。不过聊聊数语,声音不高,那几个字却似令脚下地砖发颤。身陷囹圄中的他依旧威严不减。 致深……我心头一声感慨,他是誓死不肯低头。 震惊之余,安公公一阵无奈的惨笑,旋即道:“老佛爷的脾气,周大人是知道的。几巴掌都忍不了,后面可有大人不肯忍却不得不受的。老奴告退回宫复命去了。” 我的心头咯噔一沉。还有什么令致深忍无可忍又必须要忍的,还胜过这当众批颊的羞辱呢? 人去,屋空,令人窒息的沉寂。 安公公带人离去,致深却依旧跪在屋中沉默不语,他额头青筋似在跳动,满眼的绝望痛苦,眸光里却还带了一份坚持执著。我正欲转身从屏风后绕出,扶他起身,却听到又一阵声音,又有人来了吗,这可是巧了。 “进来。”他吩咐道。 一道暗青色的身影闪入,踏地无声,我一惊,这人轻功了得! 来人步伐矫健,青布蒙面,匆匆上前叉手施礼道:“大帅吩咐之事,属下皆已办妥。大帅,眼下宅院里官兵换防,属下趁机护送大帅速速逃离此地,逃去邻国公使馆避难吧?” 致深摇头,淡然道:“去吧。护送几位章京大人速速离去。留有余生,以图将来。” “可是大帅,此话大帅也要思量呀。如今太后恼羞成怒,大帅何必舍身成名,不值得呀!” “闲话少说,快离去!”致深疾声斥退那蒙面人,我的心更是如压重铅。 他的痛苦,他的煎熬,如今是报国无门,忍见朝廷情势急转而下,山河破碎风飘絮,他身居高位却是有报国之策,无奈被束缚手脚无法施展。 “你们也走吧!”他冷冷道,转身不去望屏风后转出的我们。 “爷,这是何苦呢?爷曾叹息郑兴国死得不值,留有一命就留有将来。如今爷尚且顾及那变法维新失败被囚的四位大人,何必自己要去一心赴死呢?”慧巧扑过去跪在致深脚下啼哭。 “若是替她搬来这女人来威胁我,你们就大错特错了。我同她恩断义绝,早已各不相干。我周怀铭死尚不足惧,更不会顾及什么女人!”他越是话语冰冷,我越是心中酸楚,情知他如今是飞蛾扑火殒身不恤,却还想拿这些气话气走我,保全我们母子。 我正欲开口,他却猛然转身,对我怒目而视的咆哮:“贱人,还不快滚!你是赶来看我的笑话吗?你得意了,快意恩仇了?” 他越是咆哮,我越知此刻情势危急,他盼我速速离去。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不过心怀侥幸,若是惹得太后动怒对他恨之入骨,我腹中的孩儿,他的骨血,何以保全? 此时,他定然听不进我的劝说,我怜惜他的才华干练,若是朝廷失去他周怀铭,即将折损一枝擎天柱。更有几人高居庙堂能洞察国家内忧外患,能殚精竭虑的为国富国强兵而振臂一呼呢?他周怀铭何等聪明之人,如何也要效法三闾大夫和郑兴国诸人,做这无畏的牺牲,凭自己一腔热血一时意气去一死抗争? “滚!”他怒喝一句,我心底无限委屈,自尊让我愤慨,但理智让我镇定。我淡然地屈膝轻服一礼,不过瞬间,我计上心来。 就在躬身服礼的瞬间,我忽然眼前一晕,扶住额头,身子摇摆不定,喊一声:“姐姐,”我一只手漫无目的去抓向慧巧想借以立住身子,谁想她惊急之下才扶住我,我的身子软绵绵如日晒下的雪儿瘫软做一团般向下倒去。 “妹妹!”慧巧一声惊呼,我也听到致深的一声急迫的低呼:“澜儿!” 他的大手拦腰抱住我,将我紧紧架起,我微闭双目屏住呼吸,微微的透出一丝呻吟“疼~” “疼?妹妹,这是如何了,莫不是动了胎气,这就要临盆了?”慧巧焦急地问,轻轻拍打我的面颊。致深搂紧我,额头贴去我额头,紧张地问:“澜儿,你哪里不妥,澜儿,你醒醒,你说话。”那焦急的话语,他抱起我就向房外冲去,大喊一声:“郎中,郎中在哪里?太医!” 我本是做戏,只待试探他的反应,看他心里到底可还有我母子,看此前一切的推断,慧巧所有的解释是真是假? 直待此刻,我才被他那发自心底的焦急,不顾一切的举动而感动。他装得那么逼真,却无法在危急时掩饰内心的情感,他并不想眼睁睁看我和孩子出事,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便是郎中都难寻,还奢求什么太医? 因怕惊动外面把守的官兵,我呻吟一声:“水,水……” 这是万金油,无论何时,总是解围之良策。果然他微怔片刻四下望着,抱住我向黄花梨书案而去,叨念着:“水,有茶水,莫急。” 他小心翼翼的抱我坐在书案旁,接过慧巧眼明手快递来眼前的茶水,微微抬起我的下颌,将那茶盏小心翼翼送来我唇边。 我轻啜一口茶,这才痛苦的呻吟一声,喃喃道:“我,无妨,想是一路舟船劳顿。” 沉默片刻,他抱我起身放去一旁的榻上,却不时焦急地望着门外。 我咳嗽几声,费力道:“爷怕些什么?不必顾澜儿母子。风风雨雨都过得,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老佛爷未必就肯放过澜儿。爷如今自顾不暇,不必理会澜儿了。” 我咳嗽几声,忽然黯然垂泪道:“爷曾说,若我腹中是一子,还望他日后能复仇雪耻,一报丰海海战败于倭寇之辱。”我徐徐摇头,叹气道,“且不说这孩子能否苟活,就是隐姓埋名的活下,他远离帝京,如何复仇雪耻?爷登在手可扪星辰的高楼尚且无法摘星,这将被踩去尘埃的孩子又如何能上天摘星?” 慧巧听了这番话,也动情哭诉道:“可怜妹妹腹中这孩子,空承了爷的血脉,怕是生来就是罪人,日后还要因触怒老佛爷而受苦受罪。怕是这孩子颇有灵性,听了爷同妹妹的言谈,恐惧来到人世,才在妹妹腹中挣扎。” 一时间悲声哀哀,我挣扎起身道:“我走,让我去吧。姐姐,不必拦阻咱们爷头悬国门,血溅城楼流芳青史的义举,堂堂中华,怕有点血气的男人都只剩这点做姿态的本领了。” 我挣扎起身,忽然又一阵晕眩,致深一把搂紧我嗔怪道:“澜儿,莫赌气,孩子何其无辜?” 我苦笑着望他,满眼的责怪:“爷可还知道婴儿无辜?爷这一去倒是了去身前身后事,置天下苍生如何?” 我挣扎着转身而去,慧巧在身后紧随。我一路不再回头,我该吐露的肺腑之言尽对他言讲,若他还是个真正的智者就不会步郑兴国的后尘,空将余生赴黄泉,只争眼前之气。 出了周府,慧巧已经追赶我到车上。上得车,我吩咐车夫打马离去,车轮声动,慧巧急恼地噙泪责怪我:“我请你去开导爷,如何你反比他还执拗?” 我摇头道:“人家不领你的情。”但我心头有数,致深心意已定,怕是自古文臣武将无力回天时,都只能选择以死明志。 “回府再谈吧。”我阻止她的话,闭目养神,听着车轮滚滚一路。 “致深他,不会去枉死。”我肯定道,“他心有所挂碍,就不会去得无牵无挂的潇洒。” 我轻轻揉着小腹,慧巧仿佛恍然顿悟出什么,眼眸一亮兴奋地问:“妹妹,爷他可是,他可是……明白了?” 我再不言语,车停在客栈前,我一路进了楼上的屋中,慧巧紧随而入。 “妹妹,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爷他心里是有你的,他如此在意惦念你,一你晕倒,他比任何人都急。别看他嘴里硬,心里却还有这处软处的。”慧巧盈盈笑道,仿佛看到了阴翳已久的天空中终于出现一道期盼的曙光一般。 只是我心知肚明,便是如今致深被我点醒,唤起他那冰冻僵死的心渐渐转暖,只是如今要他死的是老佛爷。还有什么事比自己养在身边信任的人反戈更令人寒心的呢? 如今致深的生死,只剩太后老佛爷的一句话。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说客 “老佛爷那边,还不知翻手覆手呢。”我一句话,慧巧立时神色黯然。如今没了老佛爷对她的荫庇,没有老佛爷这靠山,她怕已是寸步难行,便是在周府都大不如昔日了。 “如今的情势,朝廷里,还有谁能劝动太后,或者还有谁能劝致深回头?”我又问,“难不成这朝廷上下都是在看老爷笑话的?如此说,总督老爷结仇还颇多呢。” “话也非是如此。只是‘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着强来亲,’也是世事如此,如今自然是‘一朝马死黄金尽,亲着如同陌路人。’了。”慧巧说,言语间颇有抱怨,好在她识大体,话语不是十分的刻薄。 我转个方式问:“这倒是难了。朝廷上下都在盼望他死,独你指望他活吗?” “如何是我?妹妹难道就盼老爷死不成?若非一心救他,如何千里迢迢奔来京城?”我看她有些薄嗔浅怒,言语间酸酸的,怕是还为致深对我的动情而酸涩嫉妒。但她也是一时束手无策的急恼,她看我一眼,俄尔又思忖片刻说:“若说是相熟的,过去摄政王同老佛爷这些年不睦,可是摄政王府里的小王爷成贝勒可是自小同咱们爷一道在宫里伺候先皇爬树捉鸟的调皮长大的。摄政王对咱们爷还是颇是器重的,总是叹息,说是成贝勒若有老爷的一根手指头那么强,他就知足了。” “场面话?”我问。 “不尽然,成贝勒昔日被摄政王圈禁在府里这些年,可是同咱们爷还是书信不断的交好,摄政王也是佯作不知的。”慧巧说,“可是这回摄政王也怕引火烧身,原本新政的话题是摄政王挑起的,咱们老爷向上一冲,摄政王也老奸巨猾反是偃旗息鼓了。这谋权篡位的罪名,怕是摄政王爷避之唯恐不及呢。哎!”慧巧叹息一声道,“你说老佛爷能不恼吗?辛辛苦苦拉扯大一个自己身边的亲信,到头来反是倒戈了,合着让文武百官看尽笑话了,谁人不知咱们爷周总督大人是太后老佛爷身边的红人儿呀?早些时宫里妒忌老爷升迁快的,还少传了老爷同太后的闲话了?只是咱们爷这么朝廷里挺身一闹,那些对付太后的人就更是得意了,一并的叫嚣起来。听说那炮引子就是那日朝廷里议事,咱们爷力排众议顶撞老佛爷替维新党说话,老佛爷盛怒难堪。若不是那时方中堂恼了,当庭抽了咱们老爷一记耳光,这局面还镇不住呢。”慧巧款款而谈,话语里倒是不偏不倚,想是致深有致深的不是,老佛爷有老佛爷的用心,只是这方中堂又是作何打算? “那位方中堂?可是那位帝师方太傅?”我明知故问,想从她口中寻找一切蛛丝马迹,想摘清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能有谁?若非是咱们爷尊他一声恩师,哪里就容了他当朝批颊不敢还手了?”慧巧纷纷道,揉个帕子说,“方师傅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昔日他在宫里管不住先皇,也镇不住成贝勒,就拿咱们爷扎筏子。偏是板子打在咱们爷身上,先帝心疼得比打自己都难过,也就不敢不从命了。” “果然威风,难得那种场面老人家如此站出来了。”我感慨一句,自言自语,不觉记起方师傅登门谢府为我和致深说和时的情景,那脸难得一见的慈祥笑容,我不觉得心里郁郁。慧巧问:“妹妹这是什么话?听来反是快意恩仇了?”她话语中都少有些嫌怨,仿佛是觉得我幸灾乐祸了。 我摇摇头,问她:“姐姐可有何良策?” “问我吗?”她诧异地反诘,“妹妹是女诸葛,这府里‘空城计’都唱过,三十六计哪个不谙熟,还请妹妹速速决策。”慧巧只顾了催促我,眼泪汪汪的,如今,再也没了在府里那娴雅雍容的“老佛爷娘家姑娘”的架子。原来老佛爷对她,也不过如此。我淡笑,又觉得有些不够厚道,转念一想,忽然问:“老佛爷如何对你讲的?” 她泪眼巴巴地望着我道:“我千辛万苦使尽了银子才求见得老佛爷一面,谁想老佛爷一见我就道:若是为周怀铭求情的,就回去吧,你只等了为他收尸戴孝就是了。若是想离开他回来,眼前,还使得。” 我一惊,打量慧巧,原来老佛爷这里也有一封“休书”,同我一般,可以同即将抄家的周府撇得干净,但慧巧俨然是对周怀铭执着依旧,所以退而求其次来求我。 我问:“我想去会会方中堂老大人,也想去觐见太后,你可能安排?” 她思量片许点头道:“见太后,我还能去周旋,好歹还剩点脸面。倒是那个方中堂,又臭又硬,怕是他未必肯见。”慧巧话语踟蹰着,“他的学生,如今勾结逆党谋权夺宫不说,更被灌上个出卖维新党人的贼子之骂名,无论进退,咱们爷都无法做人,方师傅如今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呢,只得托病不出。” “不肯露面吗?他教出来的学生,若是被当做逆贼腰斩了去,怕他也脸上无光。”我冷冷一笑,心里更是佩服老佛爷手段之高明。杀人不用刀,只轻易的将告密的恶名冠在致深头上,就能令致深成为千夫所指的千古罪人。 慧巧替我打点好去中堂府的一切,却依然心有疑虑的劝我不必去碰这钉子。我出门前宽慰她说:“无论事成与否,如今方中堂是屈指可数的几位能在太后面前为致深说话的人。” 方中堂以清廉简朴自居,中堂府果然的简单。乌漆门漆色剥落,褪色的石狮子显得少了几分霸气。我们的轿子落稳,门里面迎出两个青衣小帽的仆人,一听说我是方中堂的女弟子,高高兴兴地跑回去痛禀,谁知出来时为难地回禀道:“周夫人,不巧了,老爷不在府里。” 他怕我不信,又追补一句:“似是从后门出府去访友,小的们只守大门,里面的情形不得而知的。” 我轻笑了过去搭讪,塞给了那仆人一锭沉沉的银锭子包裹在帕子里道:“那就麻烦去通禀给太夫人和老夫人,我们去府里去拜望,等候老大人,好歹同我们老爷是师徒之分,来到京城,我们是该来拜望太夫人和师母大人的。” 我打探过,方中堂为人古板,却是事母至孝的。 那仆人颇是为难,左右看看无人,还是转身进府,过一阵子出来,跟出来一个嬷嬷,怕是周府再不便推辞了。 我随了嬷嬷进去,一路上心平气和地问:“听说老太太前些时候喘的病又犯了,这入春当是进补的。” 嬷嬷听我提到此事,笑了说:“阿弥陀佛,夫人是个有心人。蒙夫人挂念着,老太太近来略好了些,就是夜里睡不安稳。” 我寻思了一笑说:“这睡不稳的偏头疼毛病可还是去年夏天的湿寒?周大帅去年提起此事一直惦记呢。说是北地风干冷,改年夏日当接了老太太去兴城去颐养一阵子才好。” 那嬷嬷仿佛立时同我攀近了关系,笑道:“去年里,周总督大人差人送来的那个塞北薏米仁很好,我们老太太喝了一季,果然好了许多。” 我笑道:“那是我粒粒精选出来的。我们老爷叮嘱,塞外的人粗纩,那薏米里难免杂了些青稞稗米,若不仔细了,怕要改了药性。” “罪过罪过,如何能劳作夫人做这些事儿,若是拿来我们自己做就是了。” “这如何使得?我们老爷一片孝心,本是该如此的。自古天地君亲师,师道为尊。”我说着,心里大致有了掂量,这府里的老夫人似不问外事,致深的事儿怕是一无所知。 我去拜见老夫人,是位皓首银发慈祥的胖老太太,富态的模样。堂上摆设简朴,却是干净,窗明几净,看得人心情舒坦。 我同老夫人闲聊几句,孝敬上备下的薄礼,还难为情道:“都是漪澜从扬州老家带来的些土产茶叶,本不是值钱的东西,却是漪澜开春时亲手采摘的茶叶。还有这坛子梅花雪,最是清心解表,孝敬方老恩师。”我说。目光偷窥四周,只一扫,看到一旁寸步不离的方师母不停用眼儿扫我,似是提防。只是她不提,我不语。及至老夫人问道:“怀铭这孩子,前些时还来过府里请安,只是我病怏怏的也没能见。什么时候娶了你这么个标致的人儿?” 正说着,方中堂回府,来拜望老夫人。我起身见礼,他打量我一惊,又平静地同老夫人问候几句,带我去书房说话。 “老夫老朽昏庸,朝廷的事儿大多不过问,只修身养性在府里。你若来谈正事,便无可谈。若有何求,老夫若是能效力,就请明言。”他一袭摹本缎褐色直裰,腰间扎一条暗色丝绦,靠在椅子上淡然道。 我撩衣跪地,他倏然起身,惊道:“夫人这是何意?”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凤威(一) 我见方中堂面色微惊,便平静的将早已掂量好的话从容吐露道:“您是致深的恩师,也是漪澜的恩师。漪澜此来并非是求大人为致深开脱罪名讲情,只是朝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外敌当前,朝局如此,致深所为虽然悖逆,却也是为大局所想,丝毫没有一己私念。” 方中堂咳嗽几声道:“朝廷后妃尚不可干预朝政,你一女子,当是安分守己。况且老夫昔日去扬州,你口口声声同周怀铭再无牵扯,如今是何身份来讲这番话为他周旋?” 我沉吟片晌,揉揉微坠的小腹道:“老大人同致深又师徒情分。若致深被治罪,于恩师脸面无光。如今漪澜的公公早已过世,听说往日同大人是莫逆之交。若是致深有不当之处,这教不严,师之惰,大人难辞其咎的。” “呵呵,呵呵呵呵。”他冷笑几声摇头道,“你这姑娘倒也鬼,你待如何讲?” “庙堂之上,敢当堂棒喝致深的,只有大人您这位恩师。大人的话,致深最是信服的,就是心里一时转不过,总是不敢违拗造次的。还请大人去府里,开导致深一二。”我想,这位大人老奸巨猾,再是正直,也是在这朝堂上仰人鼻息的活络处世才能存活不倒至今的。他如若肯帮致深一把,才是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夫人谬赞了,老夫才疏学浅,周怀铭如今是朝廷大员,当朝一品,同老夫同朝称臣,老夫如何敢言‘开导’二字?”他冷冷的打断我话,断了我的后路和全部期盼。 我也不勉强,讪讪道:“这便也是了。老大人虽是曾为帝师,许多事也颇是为难。漪澜才到京城,投宿客栈,就听市井传言,说大人教出的先皇害了什么病,十九岁一命呜呼了;教诲出的成贝勒不务正业,被摄政王一怒圈禁在府里不许出门;如今,又教诲出一位逆臣贼子要被抄家腰斩,漪澜只是为大人叹气呢。饱学的大儒,三代老臣,竟然落得个如此的名声。都怪致深不争气,牵累了大人,也难怪大人在朝堂上气急败坏的掌他的嘴。” 我唉声叹气,哀婉的起身告辞,丝毫不做停留,才行了数步,却听方中堂在我身后喝一声:“且住!” 他沉吟了片刻,怒意未平,还是吩咐了下人送了我一副寿山石权当回礼。我不收怕是不成,这金石我是颇喜好,把玩着故作欢喜的点评了几句,打量着方中堂那阴沉的面颊不定的眸光,心里却是正中下怀。 我出了府门,等候我的五姨太在轿子里一把握住我的手问:“妹妹,如何了?” 我摇摇头,果然是世态炎凉,方中堂老谋深算,我猜我的话他未必不感触,但是他终究是不想去趟这滩浑水。如今,只得入宫去搏上一搏。 回到客栈,听我提到要进宫去面见太后,五姨太慧巧的面色霎时沉了下来。她徐徐摇头似觉得我如今还在痴心妄想一般。 “太后的性子你是不知。宫里上下从来无人敢去违拗她。便是她打定了心思要做的事儿,谁敢说个不字。咱们爷如今犯了这杀头大罪,还不肯低头认罪,你要老佛爷如何去饶恕他?况且他如今似放了维新党,更是罪上加罪,分明同老佛爷摆擂台叫阵,你逆鳞的事儿,爷若不是抱了必死之心,怕也不会如此糊涂。依我说,妹妹你若有心去求太后开恩,首先还是要求得咱们爷肯低头认罪伏法,求老佛爷饶恕,或许老佛爷念在昔日的情分,还勉强能饶他一命。妹妹,他糊涂,你可不能糊涂,如今我们是一步也不能错呀!”慧巧满面忧思。 如今我在京城举目无亲,只有慧巧还能商议对策。她执意阻挠我入宫,让我开导致深;只我知道致深的性子,如今的情势下,他可以不去寻死,但他绝不低头。 “姐姐,咱们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要他卑躬屈膝,他是这辈子都不会的,怕是他的膝盖自幼没有弯过,这也是拜老佛爷所赐。知子莫如母,难道老佛爷就不知致深的心性吗?如今只是个僵局,总是要有人迈出一步,咱们爷,他死也不会……”我无奈叹气。 “那妹妹就指望老佛爷了?老佛爷在宫里说一不二,她更不会。妹妹,你可是昏了头?”慧巧急得凑贴在我身边,去试探我额头的温度。 “咱们爷不会低头,是我亲眼所见;老佛爷是否能退一步,漪澜还不曾试过。”我坚定道,忽然问,“如何能见老佛爷?” 她摇头道:“我前番是求了肃宁嬷嬷,但是老佛爷当着我的面叱责了肃宁嬷嬷,想是不想见我堵心。怕是那之后,宫里再无人敢提咱们爷说话周旋了。” 我寻思片刻道:“老佛爷叱责肃宁嬷嬷,安公公可是在场?” 慧巧眸光里一阵疑惑,摇摇头,不知我在作何打算。 “安公公似是不在,也算老佛爷给肃宁姑姑留了几分面子。”慧巧黯然道。 这便是了。 “依我看,安公公更是老佛爷的亲信。这些太监在宫里老谋深算,老佛爷如此固执喜怒无常,安公公却能伺候在身边这些时候讨得太后欢心,可见非同一般。若是安公公肯替致深说话,哪怕肯替咱们周旋去面见太后,怕是这僵局都能破解。”我推算道。 她更是不以为然地问:“妹妹可有十成把握?老佛爷面前,机会只有一次,就不知妹妹胜算几成?” 我寻思片刻道:“若是我独见太后,怕是胜算不过两、三成。若是安公公肯开口帮我们,那胜算就到了六七成。若是逢了太后心情好,风和日丽,肃宁嬷嬷再能为咱们疏通一二,唱一出戏,说动太后,怕是太后放过咱们爷的胜算,就又多了一成。只是……”我收住话,慧巧忙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肃宁嬷嬷怕是要明哲保身,安公公那边更是老奸巨猾,无利不起早。”我盘算片刻问她,“姐姐带来的银票更有多少?我已将致深放在书篋中的银票全部带来了京城。” “府里值钱之物,我能带则带,命都要没了,钱财还算什么?只是,安公公贪财,妹妹的钱他断然不会收,这是掉脑袋的钱,他不会因小失大。”慧巧肯定道,话语里有几分恹恹的神情,仿佛宫里的上下一切她了若指掌,反是我在此不听劝阻,不撞南墙不回头。 看她那副神态,我也颇是不快,随口问:“姐姐想救人,救那犯了谋逆大罪的官员,自然是难。宫里漪澜自然不如姐姐轻车熟路了若指掌,只是如今的情势妹妹分析了,如今能否救咱们爷的是姐姐。姐姐若能待为说动安公公和肃宁嬷嬷同我们联手去救爷,那大事可成。若是姐姐做不到,那漪澜如今已经是黔驴技穷了。”我说罢沉下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分明劝致深无望,入宫又不行,那一盘僵局,我再大的本领也是枉然。 “或是,妹妹再去见见咱们爷,好歹求他念在妹妹怀中骨血情面上,低头吧。自古哪里有君向臣子低头的道理?就连皇上都被废黜了,他如何这般的傻气?”看她神色黯然,有意回避入宫一事,我更是气恼,信口道:“如今能救爷的不是我,而是姐姐,就看姐姐是否尽心去做了?” 我深知慧巧,她骨子里心高气傲,昔日风风光光的嫁给年少英俊的周大帅为侍妾,宫中多少宫娥羡慕嫉妒。如今她被老佛爷抛弃,却又逢了周怀铭落魄命在旦夕,她总不想让宫里姐妹嬷嬷们奚落嘲讽,怕是寻常人一个无意的眼神,她都要有意去看呢。 见我气恼,她便缄默不语,暗自落泪神伤。我起身,去梳洗入睡,也不去搭理她。 心想凡事都要有个掂量,若你肯出手尽心去周旋,怕没有你慧巧做不成的事。 入夜,我听到睡在我身边的慧巧辗转发出,入夜难眠。我心里淡然一笑,情知她明日定会放下身段去周旋我入宫之事,而此事必成。 为掩人耳目,我们搬去了扬州会馆居住。一连三日,我按兵不动,但每耽搁一日,致深的生死就多一份风险,第二日,慧巧已经早出晚归去设法周旋入宫之事。扬州会馆哥哥的好友吉龙打探回消息告诉我,如今朝廷要同倭寇议和,水师惨败,倭寇要求朝廷割地赔款。一时间摄政王染了头风之疾卧床不起,无法上朝;方中堂更是要告老还乡,推说身体羸弱不堪。这些老臣都在回避去替朝廷出使东洋去同倭寇签订那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条约,太后老佛爷如今可是骑虎难下,朝廷中寻不到妥帖机智之人。如今的掂量,若是周怀铭有救,出了龙潭,就要入这虎穴,去担当一个卖国贼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 我听了吉龙的话心头一阵凄楚,如果苟且躬身而活,反不如死,难道要致深认罪去应承了这桩棘手的事情? “五奶奶回来了?”小鱼一声话语,我才见慧巧的身影闪过,她竟然都不肯来同我搭讪说话,莫不是真是碰壁而归? 第三百二十四章 凤威(二) “姐姐回来啦?可是有宫里的消息?”我紧随其后问。 她毫不停步,疲惫不堪道:“总是凶多吉少,还能有什么消息?”言语间很是颓唐。 我心中不快,却强压了心头怒火,转念想。如今我同她也算是同舟共济,都是为了救致深一命。 “我倦了,要去沐栉歇息,妹妹也早早去安歇吧。”她草草道,并不同我多话便进屋关门。我的心便随了那一声嘭的关门声一震,原本眼前的一线阳光也被紧紧关在心外。慧巧她已是被逼到了绝地,束手无策。我本不该如此逼迫她,只是分析眼前情势,唯一还有一线生机的就是去说动太后老佛爷回心转意。 我回房,身后的丫鬟小鱼却将眼前的情景尽收眼底,她回身带上房门,颇有些不快的低声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呀?小姐从兴州周府回扬州家里时,被折磨得可还有什么人形?好不容易忘记了周府,欢欢喜喜的要嫁给谢安大哥了,怎么这五姨太就平白的杀出来要小姐千里迢迢挺着大肚子来救周大帅。小姐你想呀,这黑白还不都是五姨太嘴里的话。什么金蝉脱壳之计,周大帅一片苦心为救小姐才下此狠手。那小姐当初若是没有挺过来,就这么去了,他可如何顾全小姐?不是周府九爷替小姐吃了毒药死了吗?” “小鱼!”我一声嗔怪,她却将帕子在指间缠来绕去地悻悻道:“小鱼替小姐不平。五姨太都回天无力了,太后分明不肯饶周大帅,便是五姨太的话都说真的,周大帅对小姐曾经一片痴情,可那封休书也是周大帅给的呀。这也是他期盼小姐同他永无瓜葛,重新度日。君子一诺,驷马难追的。小姐自当是前尘一梦过去了,何必还要回来苦苦纠缠呢?小姐在周府受的苦还少吗?咱们太太说,便是还债,也早就够了。” 我坐在床边沉吟,徐徐道:“小鱼,这些话我不爱听。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的目的都是要救人。眼下一切能救人的机会我们都要去试试,都要去想想。” 她垂个眼儿在我眼前,泪眼汪汪道:“小姐,那谢安大哥怎么办呀?谢安大哥何过之有? 我一声叹息,如今可还能想到那么多以后? 虽然往日千般恩怨,真真假假,任尘缘散去,擦肩而过。但他周怀铭为国为民的一腔热忱,殒身不恤的执著倒也令我颇为佩服。 又过了两日,慧巧都是日日早出晚归,回到客栈就躲回房中。想不到她在周府深宅争斗时翻云覆雨诡计多端,如今遇到正经事儿上竟然如此畏手畏脚的没了主张。 “周府五姨太和八姨太可是住在这里?”外面一声烟嗓沉沉的呼唤声,我一惊,递小鱼一个眼色,她立时推门出去看。 不多时,小鱼引进一位公公,笑眯眯的模样,见了我上前失礼道:“咱们安公公吩咐了。既然是周府女眷进京,定然没有住在外面的道理。这南城乱,临近天桥,都是些耍把式卖艺的贱民,怎么能委屈二位姨奶奶宿在这里呢?安公公特遣奴才来迎二位姨奶奶回周府,去同周大人团聚。” 我一惊,立时摸不清个头绪。如何安公公的人突如其来的到来,还要我们回周府去?莫不是慧巧周旋了什么? “劳公公跑着一遭,辛苦了,快快去吃口茶。替我们谢过安公公了。”慧巧进得门来赔笑寒暄着,待让走了那位公公,她忧郁的眸光打量我为难道:“安公公那老狐狸,不知搞得什么名堂。我前日里去求他,他还推三阻四的不肯帮忙。” 慧巧寥寥数语,淡然道:“收拾东西吧。陪在爷的身边也好,多少有个照应。” 回到周府,仿若隔世。 致深见我们在太监们簇拥下归来,眸光里露出些漠然和凄楚。 事已至此,便须得同甘苦、共患难。 我寻常地吩咐丫鬟们将行囊安置妥,打扫出房间,在致深疑虑的目光的注视下,吩咐了厨娘准备晚膳,并亲自下厨去熬粥,拌上两个爽口的小菜,只留了慧巧在房里伺候致深。我深知此事还是安公公那边的安排,怕是安公公收了慧巧使的银子,也想在太后面前通融此事。 我将粳米泡上,洗了淮山、木耳、笋丝,用小砂锅的水开了一沸,添上料一一渍上。 小鱼进来,嗅了嗅叹一句:“好香呀!” 我笑道:“馋妮子!”还特地将一块蜜汁淮山给她尝尝,随口问:“五姨太可是在伺候爷沐浴更衣?” 致深平素爱洁净,只是如今怕是不知多久不曾沐浴了,头发有些凌乱,袍襟抖满是褶皱,我见不得他如此颓废的样子。但我心里毕竟还难以抉择去留,便吩咐慧巧去伺候他。 小鱼翘起嘴儿抱怨道:“五奶奶请小姐进去伺候呢。说是大帅将他轰赶出来了。” “哦?”我诧异地问,“爷恼了训斥她了?” 小鱼摇摇头道:“我看大帅看五奶奶的眼呀,从未去正式她,仿佛没有这么个人儿似的,进进出出也不理她。才我见五奶奶哭跪在地上求爷饶了她,说她不过是一时糊涂,原是为了爷着想的。” 我恍然大悟,慧巧出卖致深,致深对她一直冷冷的,视若无物,那种漠视才是虐得人肝肠寸断的。 我进得房里,见狗儿已经将浴桶内的水加好,蒸腾着白雾般的热气。我吩咐狗儿说:“去厨房里将灶台旁那桶鲜奶拿来,冬日里天干,肌肤容易皲裂,乳能锁水。” 狗儿应声下去,我又随手抓了一把香屑洒去浴桶中,卷起衣袖,皓腕在温热的水中熟练的搅动,叹一句:“再好的水也不如府里的温汤池地水,含了硫磺令肌肤柔滑。” 我说着,兀自的做着,只字不再提让他给老佛爷谢罪认错的事儿,仿佛眼前云淡风轻,往事如尘烟被风刮个干净,又剩下我们小夫妻的天地。他原本眸光里满是戒备,见我调好了沐浴水来伺候他更衣,这才略舒缓了戒备的神色,张开手臂任我为他宽衣解带。 第三百二十五章 凤威(三) 我为他换上绛红色的汤衣,待他入了浴桶才将那汤衣为他除去,看到他脊背上几道深浅的疤痕,都是昔日叱咤风云十余年的鉴证。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看着腕上一道明显的疤痕,那是我在周府被诬陷有口难辩地狱般的日子里,拜他所赐。他粗糙的手指轻轻地触摸我的伤痕,眉梢眼角中无限隐痛。不管是真是戏,如今都没了意义,我收回手,淡然道:“爷快些沐浴吧。稍时汤粥好了,漪澜端来给爷用。” 他瘦了许多,腰间没有丝毫赘肉,双肋下骨骼凸显。我静静为他涂抹皂角羊乳,他却仰头闭目不语,仿佛彼此心间都有无数的疑问无数的话,只是默默无言。我拿牛角篦子为他轻轻的梳理头发,忽然停止在几根鬓角的白发间,正欲为他揪下来,却又发现了几根新的白发,不觉一惊。 “如何了?”他忽然问,似也觉出异样。 “爷,早生华发。”我迟疑道,他淡淡苦笑道,“怕是揪也揪不过来了。” “焉知不是爷近日心虑憔悴所致?但求问心无愧,尽力而已。”我劝导着,又深知多说无益,他心里不知掂量过多久此事的进退呢,怕是心里早有打算。 灯花跳动,我凑去烛台旁剪灯花,长长的灯焰渐渐在我剪刀下化作豆灯一点,明亮的光影渐渐淡去,却在我面颊上笼上一层柔和的金色。我侧头,忽见他的眸光一直在静静凝视我被柔和灯光笼罩的容颜,立时觉得有些尴尬。我揉揉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儿一笑道:“何当共剪西窗烛,看来剪烛都是件趣事,只是平日里劳碌奔忙,有多少美景雅事错过了。” 他坐在浴桶中颇是安静,只是眸光依旧凝视我不语,我不由记起前年里,同他在温汤池内鸳鸯戏水,他那肆意轻狂的举动,那股霸气,如今都如那璀璨夜星被薄雾掩盖,渐渐暗淡没了光泽。 “何苦?”他叹息一句,摇摇头道,“你这是何苦?你不必为我如此。”他沙哑的声音怅然道。 我嫣然一笑,“我喜欢如此。民间夫妻也不过是如此吧?” 他打量我沉默不语,不再推辞。 我为他冲洗头发,涂抹皂香乳。他紧闭双眸,就如此静静享受一切。 时光就如此流逝,我为他更衣,为他端来粥菜,同他共进晚膳。守着一枝红烛,看那烛泪缓缓流淌,那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但愿时光就锁在此刻,不再流动。没有烦扰,没有忧愁…… “咳咳!”窗外的干咳声,是慧巧来了。我忙起身去问,“是姐姐吗?爷在沐浴呢。” 她颇是知趣并未进来,只说一句:“爷的参汤煲好了,等会子吩咐小鱼端给爷吃。我昔日一位寄名干娘做寿,请来了戏班唱堂会,邀我去热闹热闹。” 她淡淡道,我深知她是要出去为致深活动了。周府到了如此地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还要谁肯请她去听堂会? 我应一声道:“姐姐路上小心,让狗儿和来旺谁随了姐姐去才是。” 她只应一声,那道窗上的人影就徐徐散去了。 我再看致深,他闭目养神不语。我知他怕此生都不会再饶恕慧巧的背叛告密,这种冷置怕比杀了慧巧还要让她摧心撼肺,肝肠寸断。 见致深沐浴后精神好些,我又亲自去厨下做了几道小菜,松茸炒青笋、百合菘菜心,一道道在精致的小碟里码放端上,再斟上热气腾腾的屠苏酒,权作补那正月十五的年节。 他慨叹道:“竟然忘记了年节,转眼又是一年。”忽然间,他语塞,眸光凝视了那眼前的红烛发呆,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一年了,一年转眼而过,去年正月十五,我同他在宫里,守在太后老佛爷身边,他就如一个漂泊在外终于回家过年的游子,在母亲的宠爱疼惜下尽享宫中无比的荣光,那份安详惬意的笑容仿佛还在昨天。 但我深知此刻多劝无益,只得平静的陪他吃酒闲话,仿佛民间的夫妻一般。但我心里却惦念扬州的父母,更有谢安大哥的身影不时浮现,想到谢安,我心里总不免一阵愧疚。 红烛燃尽,我伏在桌案睡熟,醒来时竟然发现致深同我一样伏案睡得沉酣。我揉揉发痛的头,依稀想起昨夜,怕是酒吃得太多,上了头。 我起身,推推致深,喊一句:“致深,仔细着凉,去床上睡吧。”他微微嗯了一声,却依然睡得香酣,令我都不忍惊醒他。平日里致深睡觉极轻,丝毫的响动都能惊醒他,仿佛是一头永远保持警觉的小兽。如今,他竟然雷打不动了。 我揉揉眼打个哈欠拉开轩门,向外看看。冬日里一股寒意撩人,晨曦初露,庭院里静悄悄无人,就连把守在廊下的侍卫丝毫都撤去了,想是才过年节的缘故。 “狗儿,来旺,来福~”我喊着,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应。 走出大门,见两位把守的官兵在门外合衣打盹。我便不忍再高声,转身回到院里,忽然见一道熟悉的人影嗖的从廊下闪去一旁的跨院门内。 “狗儿!”我喊一声,心想莫不是做贼吗? 狗儿讪讪的从葫芦洞门退回,垂个手偷眼打量我应声:“八奶奶可有何吩咐?” 我见他神色紧张拘束,好奇地问:“做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没,没……” 狗儿低头道,又陪出笑脸尴尬道:“是,赌牌,输钱了,八奶奶可不要告诉老爷知道,要打断腿的,就一次……过年热闹热闹……”他垂头丧气。 我更是恨怜不得,再一想,他们这些日子随了致深难免担惊受怕,就是过年了肆意放纵一把……哎,我从袖笼里摸出一赤金扣子递给他说:“赏你的,日后不要再赌了。” 他一惊,喜出望外一般,旋即眉开眼笑磕头谢恩,接过那金扣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我心里无奈,这狗儿,如今致深无暇去拘束下人,他们怕是都益发的放纵了。 我回房去更衣梳洗,小鱼却诡秘的进来反掩了门凑来说:“小姐,有个事儿,可是怪呢。” “一惊一乍的,”我笑骂道,“五姨太可是醒了?”我想同她询问外面活动的如何了。 “就是五姨太和狗儿的事儿呢。”小鱼迫不及待道。 五姨太同狗儿? 我惊诧的眸光望着小鱼。 “我听厨娘莫嫂子说,今儿天蒙蒙亮,听到五姨太房里有响动,有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声音。她凑过去一听呀,是五姨太……” 第三百二十六章 活罪(一) “小鱼!”我气恼的打断她的话,“我最恨下人嚼老婆舌头,你莫搬弄口舌是非随她们一样。” 小鱼一脸委屈,急得跺脚道:“小姐,小鱼说给小姐听,就是让小姐多了心思防人呀。莫嫂子说,如今周府树倒猢狲散,人人在谋划后路,五姨太这莫不是在为自己日后图谋呢。听说狗儿这些年也置办了几亩薄田,有些积蓄。” 我依旧摇头道:“胡说!日后谁再敢浑说,仔细我不轻饶。” 小鱼更是委屈,垂了泪怏怏道:“听来旺哥说,那几日小姐伺候大帅在房里用膳更衣时,五姨太就在窗外抠个洞偷窥,便窥视还边咬了帕子落泪。小姐你想想呀,大帅他厌恶五姨太,对小姐余情未了,即便是大帅脱险了,五姨太也难逃被休的下场呀。她到头来什么都没有,还不如早寻后路呢。” “小鱼!”我喝止着,心里却一阵绞痛,她的话不无道理,我徐徐道:“大帅的厉害,你安排还不知道,若谁敢毁他名声,他定不让那人好过。” 小鱼立时无语,无奈委屈的退下。我却心头不安,暗中思忖,慧巧,她这些日子推三阻四不肯入宫为致深周旋,不肯为我设法求人去一见老佛爷,莫不是她也是对救致深一事已是绝望?正如小鱼所言,她自暴自弃同个下人苟且?我想到这里,一阵面红耳赤,世风日下,如何慧巧也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 但我转念一想,不该如此。慧巧平日自视颇高,如何也不会落魄到同一个下人做那不齿之事。 我百思不解,心神不定,忍不住起身去跨院寻慧巧。 她的房门紧闭,院内悄无人声。 “姐姐可是醒了?”我叩门,里面传来慧巧的应答声,“妹妹吗?晚些再来吧。昨夜我不曾睡好,头疼眼花,想再躺一躺。”她言语含糊的推诿着。 我更是生疑,仔细想想,慧巧近来却有诸多的异样,难怪小鱼生疑。平日五姨太慧巧最是勤谨,日日早起晚睡的操持家务,如今是怎么了? 我落寞的回房,想到要给致深做一碗醒酒汤,就向厨房去。 才在窗外,就听里面一个粗亮的嗓门嚷着:“……这怎么能怪我呢?这黑灯瞎火的,鸡鸣报晓府里才灭了夜灯,可偏偏天未亮,黑黢黢的。这府里后门才打开,嗖的就窜出一男一女两道影,我还真当是撞鬼呢,吓得我手一抖,那筐子鸡蛋就都掉在地上打碎了……谁知黑灯瞎火的蹿进来的是五姨太。” “你真没看花眼?胡说!五姨太大夜里的未回府吗?”烧饭的厨娘反驳着。 “可不是,我看得真真的,我还喊一句‘给五太太请安’,她话都没说就丢魂似的跑了。然后我一看,她身后低头紧随的是狗儿……” 狗儿?我愕然原地,新噗噗地跳。 “还不止,那狗儿见了我,吓得提着裤腰嗖的闪去了假山洞里,一转眼儿影儿都没了。 “浑说!仔细爷敲掉你一口狗牙!”厨娘奚落着。 我不敢细想,只是心里又恨又叹,慧巧,她怎么如此的糊涂! 我回房的路上满头都是慧巧的事儿,我该管还是不管?如今致深获难,能否保全自己都难说,更何况是府里?慧巧曾经感慨,说是便是周府被抄家,我有了致深昔日的一封休书就还是个自由身,不会被其牵累,她则不同。 “姐姐回来了?”我的一只脚才迈进房门,慧巧迎面而来,反是惊得我心头一怵,不知她何时来到我房里? 她拉我进到门内,又关上房门,我的心一沉,莫不是她见纸里包不住火,向我来坦白她同狗儿那苟且的勾当?我面色冰凉僵硬,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 慧巧满眼惊喜道:“妹妹,宫里有消息了,我求的那位寄名干娘得了我的好处,为我在宫里上下打点,终于说动了老佛爷,肯见妹妹一面。就在明日……” 老佛爷肯见我?我一时间难以置信,诧异的眸光打量她问:“可是真的?” 她眸光里闪熠着欣喜的泪光,频频点头道:“真的,是真的,才托人来给我捎的信儿。” 我全部的心思都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上,忙追问她一些具体打算。明日几时入宫,近些日见老佛爷可有什么忌讳的,宫里上下可还需要打点什么…… 慧巧反是带了些担忧打量我道:“妹妹莫欢喜的过早,听说老佛爷对咱们爷盛怒未退呢。我那位姑姑在老佛爷面前不过稍微提起了咱们爷,老佛爷的脸儿就拉下来了……” 此去凶多吉少,我何尝不知道呢?我宽慰她说:“老佛爷恼致深,那是必然的。姐姐想,这口气淤积在心头,老佛爷不畅快,爷心里未必就舒坦。毕竟这二十余载的养育之恩,怎么就说断就断呢?还是让他们把话说开,就是让老佛爷发泄出来也好。总比如此不进不退的要好。” 慧巧急得紧紧握住我手腕道:“澜儿,你又鲁莽了。你平日行事谨慎,但是有时总欠思量太过鲁莽。这不比旁的事儿,是掉脑袋的结果,死活就在老佛爷的一句话。妹妹此去若是说动老佛爷尚好,皆大欢喜;若是稍有差失,反不如不去。” “老佛爷因何要杀咱们爷?”我反诘道。 “咱们爷触怒了太后。”她茫然的答,思量我明知故问,于是眸光凝视我在寻思我的用意。 “触怒太后的人多了,到头来被当做蚂蚁臭虫碾死的都是那些不值得一用的人,或是要咬断太后老佛爷喉咙的毒虫。难道老佛爷就甘心向朝廷和世人承认,她千辛万苦力排众议这些年养虎为患,养大一条去咬她喉咙吸血的毒虫?老佛爷若想杀咱们爷倒也轻巧,只是咱们爷这一死,手中握的兵权更交给何人去?” 慧巧的眼神为之一亮,恍然大悟般,她心里比我更明了,老佛爷如今身边无人,只剩些死心效力的太监和前朝老臣。便是兵权重新交还给摄政王,她定不甘心。她岂肯将太阿倒持?更何况朝廷里有多少人要拿致深的叛变倒戈一事拿来当做利剑刺向老佛爷? 分明是五姨太慧巧将致深伙同维新党协助皇上逼宫的事儿告发给老佛爷,老佛爷如何要编排说是致深两面三刀的去告密?难道就只是为了让致深声名扫地解气这么简单?她若要解气自然有千百种方法折磨致深,但她却选了如此的法子,说明她并不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这不是她要保全致深,是她要保全自己的声名。 第三百二十七章 活罪(二) 次日拂晓,我同慧巧踩着一地夜色悄然更衣登车出府,乘着天边那抹将残的白茫茫的月色向宫里赶路。车轮辘辘作响,一路颠簸,反令我记起了去年正月里初次入宫时的心神不定惴惴不安。那时幸有致深在一旁作陪,入宫时的仪仗何等风光。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反是做贼受审般的心惊肉跳。 宫门开启,我们便在一位吊眼儿宽额的老嬷嬷的引领下向太后寝宫而去。她一双吊眼儿上下的打量我,似要在我脸上挖下块儿肉一般。我忙垂下头,随着她跟在一辆玉泉山来的水车后徐徐向内走。 眼见周遭宫女太监宫娥们进进出出的开始忙碌,宫里满是紧张的气息,寒风飕入脖颈,我一个寒战,慧巧轻轻的拉过我冰凉的手,紧紧握了握,似在给我打气,令我的一颗心反是坚定许多。嬷嬷引我们来到老佛爷寝宫外的廊子下,吩咐我们远远的立在那里等候,她颇是谨慎地说:“老佛爷还未起身,你们就在这里等吧。” 说罢,那位嬷嬷进得殿去忙碌自己的差事,我同慧巧就立在廊下。 过不多时,清晨的寒意袭人,那股冰寒自脚心向上,冰得一颗心都是冷冷的。我深提一口气,静静地等待,心中自有了方寸,也不在乎此刻的风刀霜剑了。 慧巧紧张地揉着指尖的帕子,低声问我:“澜儿,我的左眼皮总是跳,我怕是凶多吉少。我们不要自作主张害了爷,还是回去吧?” 我才提起的信心又被她一句话打沉,见她踟蹰进退不定,我颇有些懊恼道:“沉气,莫再言语。” 便如此又立了些时候,慧巧探头向那高悬的百鸟朝凤明黄色锦锻长帘望去,低声道:“这时分了,老佛爷早该梳洗完毕了,怕是救该去诵经礼佛了。若是那样,一等就又要一个时辰。这真是,该不是有什么变故?”她暗自叨念,神色更是紧张。 我偷声问:“那位所托的嬷嬷可是牢靠?” 慧巧欠脚向内望着低声道:“我干娘说,十拿九稳的可靠。” 又过了一阵子,那位引我们进宫来的嬷嬷过来低声道:“且在这里候着吧。老佛爷心里不大痛快呢,养的那只猫儿被炭火盆燎了爪,心疼呢。” 嬷嬷的话音未落,忽然一群太监推搡着几名哭喊求饶的太监宫娥出来到庭院里,拖翻就打。那噼里啪啦的竹板打肉的声音刺耳,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听得人心颤抖。不过是一时失误没有看守好老佛爷养的一只猫,害得那猫被火燎了爪儿,这些奴婢太监就被打得丢魂落魄。 我侧目不看,慧巧紧紧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老佛爷最是宝贝她养的猫儿,这些奴才也真是疏忽。” 只是我们都不忍心看这眼下惨状,皱眉担忧的样子,却见有太监从我们身边走过,有意无意的望向我们。我忙对慧巧说:“难怪她老人家心疼,毕竟是养了这些年的活物。可见老佛爷是个菩萨心肠。”待那太监走远,我才料出老佛爷怕是借题发挥的威慑我们,给我个下马威。我扯扯慧巧的衣袖调皮道,“更何况是老佛爷养了二十余载的猫儿呢。” 慧巧一怔,闻听我调侃的话却噗嗤的破涕为笑。若果然老佛爷连个猫儿都心疼,那致深同她的感情终非一日了。 恰此时,肃宁嬷嬷向我们而来。 我一眼认出了肃宁嬷嬷,不觉心头自然的生出亲近。她是致深的乳母,自幼看着致深长大,她对致深的那份关爱人所尽知的。 “等了一阵子了吧?老佛爷吩咐你们进去呢。”寒暄后,肃宁嬷嬷引了我们进殿去,一路上简单问过几句,还低声叮嘱说,“老佛爷心情不好,你们自求多福。” 我道过谢,立在帘外听着肃宁嬷嬷痛禀时,一颗心骤然揪紧。 “嗯,进来吧。”老佛爷悠悠的话语,不急不缓,依旧如那力透纸背的笔力般,话音穿帘而过。 帘子一挑,我随着肃宁嬷嬷入内。虽然深知眼前是一场刀光剑影,我须得处处小心不得错说一个字,已为致深夺得一线生机。 还不等看清老佛爷在哪里,我已随了肃宁嬷嬷和慧巧下跪叩头请安,待起身时,太后忽然咳嗽一声道,“你果然好胆量,若是替周怀铭说情,就请回吧,免得本宫动怒!”太后在温手,金盆里泛出烟岚般的热气,飘飘绕绕的,也熏着太后的面颊。她垂个头,安详的模样,似乎窗外奴才们的惨叫声丝毫没有打扰她的兴致。她一身褐色白蝶夹花袄,手在金盆上翻覆着,悠悠地说。 慧巧是个机灵的,笑容可掬的从容上前说:“奴婢们不过是思念太后,特进宫来给太后老佛爷请安。”说罢接过了小太监手中的牙梳,为梳妆台前端坐的老佛爷梳拢头发。 “嗯,巧儿的手艺还如从前一般的,可巧你今儿在,帮本宫染染发吧。”老佛爷左右照照菱花镜道。 “老佛爷就没觉得巧儿的手艺精进了吗?”慧巧笑了问。 “啐,蹬鼻子就上脸了。”老佛爷笑骂一声,又板起脸道:“若为他求情,休想!” 听了她们几句对答,我那颗高悬的心略略定了定,老佛爷并非我想象的盛怒无法进言。 我笑了近前,接过宫娥手里的香花盒子,一点点的将那花瓣洒去金盆里道:“慧巧姐姐也真是,说好了就来给老佛爷磕个头请安,如何的又提这糟心的事儿?” “你这丫头果然的鬼,在本宫面前就不必抖机灵。” 我看了太后沉下脸,慧巧的脸色都变了,直对我挤眼。我忙嫣然一笑解围:“奴婢哪里敢?不干奴婢的事儿,也就不去过问了。奴婢同慧巧姐姐不同,奴婢已经拿了总督大人的休书,自此再同周家一无牵扯。” “哦?”太后猛一回头,不留心挂在慧巧梳子下的头发铲断两根,慌得慧巧就要跪地谢罪,周围的太监宫娥都紧张的跪下。 老佛爷爱惜头发,这断发实属是慧巧的疏忽。我急忙看看慧巧高举的木梳上半白半黑的发,急中生智道:“恭喜老佛爷贺喜老佛爷,这半银半乌的凤发缠绕木梳而下,在扬州就预示了‘华年益寿’。”果然,那两根发是半银半乌的,老佛爷何苦去讨那份不痛快,自然就着我的吉利话笑笑道,“你个鬼丫头!” 老佛爷接过滚烫的帕子温手,又揉揉手指问我:“周怀铭这是成全你呢。他对你的那份心思呀,别当本宫在宫里,你们那些事儿就不知晓。你们去方中堂府里了?” 我一笑道:“是,一来给方师母请安拜别。此离京城,怕再无机会来京。二来,也是去请方中堂代为开导周总督,毕竟是师徒,教不严师之惰,方中堂教出了学生果然个个出色声名远播呢!” 我和话出口,忽然才自觉失言,这师徒之说,方中堂更是先皇的师傅,先皇也是纵欲乱为得了花柳病才英年早逝。我慌忙跪地谢罪,太后倒是冷笑片刻并无怪罪道:“大行皇帝走得早,养不教,父之过,我这做娘的,也有过,不都怪方太傅。只是,怀铭这孩子……”太后说得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先时在宫里,我就说这个孩子是个有心思的。哪里是那个年龄孩子该有的举止做派?先帝同他最是相好,可惜娶了皇后,疏远了益友,这么的昏天黑地的弄坏了身子。” 说到这里痛心的摇摇头,闭目不语。 许久,忽然听到外面通禀方中堂到。我心里一动,如何这般的巧,还是老太后手眼通天? 方中堂进来觐见,老佛爷赐座,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不觉暗中懊恼,早不来,晚不来,如此一来,岂不是坏了我的好时机,无法给致深求情说和了。 老太后一边拥牛奶花瓣温手,一边悠然地对方中堂道:“本宫正同她们说这为师之道呢。提起了先帝啊,昔日年幼,我们孤儿寡妇的被人欺负,若非是摄政王出头灭了八大臣,怕我母子就见大行皇帝去了。” 她说罢黯然,这时外面受过杖责的宫娥太监们进来谢恩谢罪。一个个相互搀扶立足不稳,扑跪在地上哭着谢打,我看得心里紧紧揪扯,这才是伴君如伴虎。 太后倒是若无其事的擦手,然后接过肃宁嬷嬷递来的一碗奶子,吃了两口叹息道:“人说大明的皇帝残暴,把些花白胡须的大臣拖去午门扒光了裤子打光屁股,那廷杖打得血肉横飞的,惨不忍睹。如今看来,可是立威呢,若不如此,那些居功自傲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臣,指不定要把皇帝的话如何当做耳旁风,眼泪可还有了圣上?” 我的心更是紧揪,太后平白的说起明朝的廷杖又是何意?那残酷的刑罚,丢尽大臣的颜面,难怪明朝不灭亡。难道,太后她……我立时紧张,周身汗毛倒立,若是如此,怕是怀铭的性子,宁可横刀赴死也不肯受此屈辱。 不过是转念间,我扑哧一笑,抢了在太后之前,又忙告罪自己的失态。 “这丫头,笑什么?当本宫是在说笑?”太后一本正经。 第三百二十八章 活罪(三) “哪里?不过记起了周大人曾提起,昔日在宫里南书房的时候,这方师父的板子他没有少挨。一次同先帝和成贝勒去卧冰摸鱼,他同一帮小太监和先帝都掉进冰窟窿里,先帝头上还刮了一道一寸余的口子。方师父恼了,把成贝勒和怀铭打得屁股肿起两指高,一个月下不得榻行走的。” 噗嗤一声,太后也笑了,看一眼摇头无奈笑着的方太傅道:“亏他还说得出口。本宫又气又怜,赶去南书房的时候,看这两个小的可怜的,踢踹个小脚趴在凳子上,那屁股打得烂桃子一样。” 肃宁嬷嬷在一旁笑了插话道:“奴婢也记得呢,那年怀铭小爷不过十四岁,是个心思极重的,打成那么个地步,成贝勒杀猪般的哭号,他恁是一声不吭的。可事后,他伤得最重,那烧得满嘴的火泡,不吃不喝的,还担心就就此没命了。反害得方太傅被太后好生埋怨呢。” 旁边的安公公也一脸赔笑来了兴致凑趣道:“嗯,太后还怕怀铭小爷受冻,把自己的一条狐皮褥子差奴才拿去赏给了怀铭小爷。都到了开春了,这伤才略略好起来。方太傅还为此气太后偏袒埋怨,险些要挂印辞馆呢。” 我见这气氛有所缓和,就笑盈盈道:“去年夏日里,周大人身上那旧伤发痒,就说起了此事,还为了思念先帝哭了一晚,同我去佛堂诵经,为老佛爷抄《金刚经》祈福呢。不然奴婢哪里就知道这些总督大人的糗事。” “老佛爷偏心,将奴婢许给了周总督,也不曾说起过半点这些趣闻呢。”慧巧娇痴地埋怨。 “啐!如何的澜丫头就搬开周怀铭的嘴了?还是你没拿住你男人,亏得在我跟前这些年,没用的东西!”老佛爷笑骂道。 此事过后,我深知不得为致深深说,便改口同太后老佛爷聊些家常,扬州的趣闻。 “休书?你既然拿了周怀铭的休书,还来京城做什么?”太后忽然冷冷道。 她果然是喜怒无常。我淡然道:“周大人对奴婢也算有恩,毕竟追随大人这三年,想来送……看望他。” “嗯,你们这点子戏,就能糊弄过我的眼了?”太后哼了一声。她俨然是识破了致深的处心积虑安排。我悠然一笑道,“家严做主,已经在扬州为漪澜重新纳婿招赘,若是慧巧姐姐晚来一步,怕是能吃到漪澜的喜酒了。” 我说得平淡,太后颇为吃惊,方中堂也道:“臣去扬州,本想替周怀铭说合,可是漪澜她,执意不肯……” 太后打量我的眼眸,许久才问:“你这是真定了心了?” 我惨然道:“情缘错过,总无法回头。如头上断发一般,难以栽回。若说悔,怕彼此都是心有追悔,但是错过了,就难以回头。” 太后再无言语,只一味地去整理那木梳上的华发,似为我的言语有所感触。 我同五姨太慧巧回转驿馆,一路上慧巧不安的问:“澜儿你可是吓死我了,我生怕你一言不慎,老佛爷将咱们砍头是小,反是连累了爷的性命。” 我却心头沉重,思忖今日的前前后后,更是不安,回应道:“老佛爷已经恕了咱们爷的死罪,怕是活罪难饶。” 她一惊,不解地问:“老佛爷如何就恕了咱们爷的死罪了?爷活了命,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澜儿,是真的吗?” 回府,我叮嘱慧巧千万不可让致深得知我们入宫见太后为他求情周旋的事儿。 致深的心气颇高,定然不肯低头。如今,劝动了老佛爷,摸清了老佛爷的心态,我更要劝致深不得去撞南墙,做这无益之举。 书房,致深一身缟素色直裰端坐蒲团打禅,额头系一白绸。我眉头一蹙,见他面容安详平静,手里在拈转那串十八子沉水伽蓝念珠,念珠上那红珊瑚佛头一转一转的在他指间游转。佛堂里满是沉香的气息。他莫不是察觉了什么?做出这副舍身成仁宁死不屈的姿态来。 致深如今的执著,倒让我心里有些如释重负的安然,亏得我没有算错他,等他低头是难过扳下一头倔驴的头。只是我心里却知道太后定然会有举动,只是她会如何发落致深,无人知晓。 傍晚时分,方中堂随安公公奉懿旨过府来了。 致深那双大眼猛然一睁,深邃的目光中露出一似迷惑,旋即又有些悲凉。 他起身出迎,不卑不亢,见到方中堂恭谨的从弟子礼,一路将方中堂和安公公引去了正堂,跪地接旨。 慧巧入内,我却是外女不得入内立在门外,身后跪满府里的仆役。我心惊肉跳,在外面大致听得个大概,这不过就是罚俸半载,闭门思过,已是太后的宽赦。我心头一阵惊喜,偷偷望一眼跪在屋内的慧巧,对她一笑。心里暗想,老佛爷虽然心里气恼,但是终究是饶了致深这一遭。竟然没有降职,连兵权都为他留着,可见他还是老佛爷的自己人。 听方中堂传过懿旨,我忙低声吩咐身边的来旺速速去备茶,好歹留方中堂和安公公吃口茶再走。 院内飘起雪花,我望着那扯絮般飘落的雪花,心想,毕竟是正月了,转眼就是开春了。 方中堂宣罢懿旨,却在正中那把椅子上坐下。他阴沉的面颊让我惊骇,似阴云密布之后的暴风雨将至。我心里一阵狐疑,方师傅是有话要说。 “为师的教诲?亏你还记得为师的教诲!” 我只听清这一句,至于这篇文章如何的起股,我是没能听清,只是被老中堂威慑的声音惊得心慌意乱。 “恩师!”致深惊愕的目光慌张的望着方中堂,始料未及的慌张。堂堂权倾一方的总督大帅,他怕过什么?只是此刻当了下人,还是他自己的女人,老师要如儿时教训徒儿一样的刻薄他。 “闲人退下!不必你们伺候!”方中堂威严道。 我心里一动,五姨太慧巧就要服礼退下。 “你们在这里伺候着!”方中堂毫不客气,转向门口跪着的我也吩咐一声,他如一家之长,声音不大,那威严却是震慑四方。坐在正堂上的安公公一脸温笑的不语如看好戏。 我倒是勉为其难,起身向内立在一旁,五姨太觉出不妙,哭泣哀求:“老大人开恩呀。” 致深徐徐举起了摊平的双掌高举过头去领罚,如果书馆里背不出文章的学生。噼里啪啦的戒尺声沉闷,他鼻音里隐隐的呻吟,方中堂声嘶力竭的斥骂声:“忤逆不孝,逞一时之勇,沽名钓誉,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咆哮朝堂,蛊惑人心,犯上失仪……” 方中堂的训斥如他的文章一样精彩,文理清晰,可圈可点。怕是这篇文章是熟记于心有备而来。只是致深那手掌终于不堪重负,忽然逃遁得背去了身后,满眼委屈。又在方中堂的逼视下不情愿的徐徐举出,继续承受那罪责。 “罢了,方大人,省省气力,这戏的大轴不是在后面呢吗?”安公公悠然道,一双小眼滴流地转着,让人摸不到个根底。他言语里反有几分幸灾乐祸。 安公公手中捧的黄绫子袋子打开,我一惊,慎己袋,里面抖落出的藤条,触目惊心。宫里的家法,我曾经见过。 “恩师,这……”没有什么能让他惊慌失色,只是此刻他的面色忽然青白又一阵赤红。 “恩师。”他痛苦的目光,似是明白什么。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老夫今日就替太后去好好管教你这个……也替我那逝去的周世兄好好教训你这不知上下忘记礼数的孽障!”方师傅将手中戒尺掷去书案上,一声响如砸在我心头,不由一颤。 “怀铭小爷,小爷这性子二十载不改的,这宫里的家法也不曾变的,搁置在那儿都落尘了。还是方老大人成全怀铭小爷的颜面,不肯我们这些奴才动手,更不肯让外人旁观了。若换了老佛爷的脾气,说那前朝午门外扒光大臣屁股打廷杖才是最长教训的。怀铭小爷若还如此不知进退,就没人能帮你了。”安公公的话徐徐的幽幽的,却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的怕。 我担忧地望一眼致深,他却面色平静下来,伸手去解腋下的盘扣,只是那肿痛的手再也无用。 五姨太忙过去帮他,他不再推辞,静静的,待那长衫褪下,只剩雪青色的短绸衫和袷裤。 “周大人,请吧!”安公公奚落道,对五姨太吩咐,“还不伺候着你们老爷宽衣解带?” 他痛苦的闭目,我惶然地望着方中堂,看着五太太勉为其难的过去,噙了一眼的泪,徐徐去解开他腰间那条猩红色的汗巾子,那还是我亲手为他织的,他贴身系在腰间。 他俯下腰身,忍着奇耻大辱,在他的妻妾面前,如此的颜面扫地。 “方师傅!”我抬头道,还不等我狡辩,方中堂深深望我一眼,责怪我多事,怕是此刻求情无意。 第三百二十九章 慈恩(一) “致深,他的右腿,去年在海边遭过刺客,怕还不大好。”我迟疑道,致深那条伤腿,逢了天潮寒凉就疼得难过。 “不必!”他淡然道,眸光中泛出一丝解脱般的轻快的笑意。我竟不忍去看他,只是期盼地望着方中堂,见方中堂深吸一口气,拿过一个湘绣坐垫扔去致深那右腿伤痕上。 方中堂挽起袍袖,我侧头闭目,耳边听着那笞责声,喝骂声。方中堂的当头棒喝,致深的沉默不语。 “孽障,你还冥顽不灵,执迷不悔吗?”方中堂声音愈发尖利,我总不忍前功尽弃,急得唤一声:“致深!” 他呻吟的声音痛苦发颤,却是始终没有软弱屈服的求饶声,他咬牙落汗只平静的承受一切,不愧是条汉子。 五姨太哭得涕不成声同我跪在一旁,抱去一处。我不知如何安抚她,记得昔日爹爹责打大哥,母亲就是如此抱了我在怀里抚慰,低声道:“傻丫头,打他,他不哭,你哭什么?” 这一幕大戏,正不知要如何收场,安公公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感慨:“老大人是动了真气呀,啧啧,周大人这屁股怕是十天半月沾不得凳子了。” 说罢,他挪步到致深身边,撩衣蹲身在致深身旁慢悠悠道:“周大人呀,这可是麻烦了。好歹周大人吐句口,奴才们也好回去向老佛爷交差呀。周大人是个聪明人,不见得一定要闹到鱼死网破,真被扯去午门外丢人现眼才肯罢休吧?” 致深依旧咬牙不语,我看到他额头的密汗,痛苦的青筋暴露额头,我深知他如此倔强下去百害而无一利,但是我无法改变他的那份心中那份执着执拗。 “铭哥儿,难怪太后老佛爷说,铭哥儿人大了,如今这主意也越发的大了。一死明志,这命可还是你的呀?昔日里若不是太后一念之仁收养了你,给你荣华富贵位极人臣的风光,周大人您还有什么?还能在此耍那花花肠子恩将仇报呀?啊!” 安公公的话虽然阴阳怪气,但却是定是老佛爷心中所想,平日叨念的抱怨之词,这话也在理,致深的一切,都是老佛爷所赐,如今他必定是站了皇上那派倒戈来对付太后,于情于理,说不通。大道理我也不懂。 方中堂更是恼怒,手中的藤条挥舞抽下,嘴里训斥的言辞句句引经据典,威严不可冒犯。也不知致深疼痛之下,可还能听得进。 我急得不知如何解开眼下的僵局,呼见方中堂收了手中的藤条,揉了肩头咳嗽不止。 “恩师……”致深急得挣扎了起身回头,只那瞬间,我忙上前劝道,“致深,就是念在老大人不辞辛劳的来教诲,你便不该如此。” “漪澜你闪开,”方中堂推开我,待他再提起藤条的片刻,致深忽然颤抖了声音道,“师父保重身子要紧,怀铭不孝,劳恩师受此颠簸,师父这鞭鞭的力道,已是不如昔日……” 他一句话,方中堂的手一抖,藤条坠地,跺脚叹气。 “师父,怀铭之罪,罪该万死!”致深痛苦道。 送安公公和方中堂出府时,就见御林军和刑部的人在纷纷撤离。 安公公回身打量低头不语的慧巧悻悻道:“五姨太这回可是倾囊而出去就周大人呀,上上下下没有少打点,但愿周大人顾念你这一份痴情呀。哎,天下没有白吃的粥饭不是?” 慧巧支支吾吾的应对着,我却面颊臊红,慧巧前些时日推三阻四的不肯入宫去求人,必定是不想看这些奴才小人得志的嘴脸。慧巧,可是真是委屈了她了。 我情不自禁去挽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眸光里却透出喜出望外的笑。致深的事儿如此了结,已是大出她的奢望了。 “哎,苦呀,若是老奴我,就定然放不下这身段,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舍本去求他们呀,” 安公公说笑着上轿,我留意到行在前面的方中堂气得面色青白。我深知文人都是有一根宁折不弯的傲骨,方中堂定然不齿我们的所为。我略含羞愧,送了他们登轿而去,这才看一眼慧巧抱歉道:“委屈姐姐了。” 她淡然一笑说,“踩低攀高的,宫里宫外都是如此的。不必计较。”又看我一眼道,“咱们爷那边,你去照顾吧,我怕他面儿薄,不肯的……”慧巧支吾道。 我笑道:“姐姐去照顾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漪澜如今……姐姐莫怪,前些时候伺候爷,不过是报恩,我有休书,我更有扬州家里的那桩姻缘。”我揉着微坠的小腹喃喃道,我不能忘记。 “可爷的举动都是为了保全妹妹,妹妹既然知道了真相,如何还要固执?”慧巧急得问。 我摇头道:“我要回扬州。” 依例,致深应该入宫去叩见老佛爷谢恩,但他双腿溃烂难行,也就免了,待痊愈后了。 五太太在他身边伺候,看他面颊惨白,闭目不语。他打发众人出去,也吩咐五姨太说:“下去吧!” 五姨太的神色颇是迟疑,求助的望我一眼,又劝他说,“老爷,好歹吃口奶子。若让人听了去,以为老爷在同老佛爷和方中堂赌气,这场打就白挨了,可不是枉负了澜儿妹妹一番苦心?” “老佛爷说,她那园子,暂停修扩。着方中堂协户部去筹款,购德国铁甲舰。”慧巧徐徐道,也让他宽心。他这顿好打换来的不是什么人的快意恩仇,而是那他期盼的结果。 入夜,来旺叩响我的窗,惊急地喊:“八奶奶快去看看吧,咱们爷不好了,头烫的滚热。” 小鱼掌灯,我披衣起床,定定神问:“五姨太可在老爷身边?她如何说?” 今夜该是慧巧值夜守护致深的。 “五姨太不知去了哪里,府里上下寻不到她。”来旺焦急道。 我赶到致深的房间,见帘幕已经打起,烛光下致深的面颊微赤。我小心的用手探探,他额头如火盆一般的热。 “致深,致深你醒醒。”我轻轻晃动他,他却没有应声。终于,他嘴唇动动,我一阵欣喜道:“是口渴吗?”忙吩咐小鱼去端碗温水,还对来旺吩咐,“去看看,太医如何还未到。” 猛然间,致深一侧头,一口鲜血涌出。 第三百三十章 慈恩(二) 众人惊叫失声,我也是惊得手足无措,慌乱中忙去扶他,拿了帕子为他去擦拭。 “啊,老爷吐血了快来人!”房里尖声惊叫。 “太医,快去请太医!”我忙吩咐。 丫鬟们吓得大哭,似从未见过如此的阵势。少年吐血,命不久长,我的心里一紧,望向致深的眸光里满是惨淡。只是我心里不解,那打在皮肉上的鞭子,如何就伤了脏腑?太医赶来,请脉观望,摇摇头道:“热毒憋闷在里周大人心里,不散,伤了肝胆。”致深平日确是肝脾不好,我是深知的,担忧地问,“这可如何是好?” “伤倒不碍事,就是周大人的心病不解,怕是此病难治。” 致深牙关紧咬昏迷不醒,我忙尊了嘱咐令人搬开老爷的嘴往里灌着药,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灌入。 待安置妥了致深,他的头依旧高热滚烫。太医叮嘱用帕子包裹了冰块敷在致深的额头降温。看着致深憔悴的容颜,深陷的眼眶,我不觉一阵心里凄楚。 “五奶奶在哪里?”我忽然发现没有见慧巧。 “五奶奶不知怎的了,也推说头疼不肯出门。老爷病得如此了,我们去请五姨太,都被丫鬟拦阻了,说是五奶奶身子不舒服。”婆子们嘀咕着。 我如今心虑憔悴,疲惫不堪,却猛然觉得慧巧近来却是举止异样。她病了?这么巧? 我安置妥了致深便想慧巧的院里去。 我才到院门口,守在门口的丫鬟嗖的就溜进门里,将院门掩了。 我便怒气冲头,虽然我在府里没了名分,但如今余口威严。我吩咐万嬷嬷道:“去,叩门,将那目无主子的奴才拖出来打!” 院门徐徐拉开,小丫鬟噗通跪下哭道:“原是五奶奶身子不适,叮嘱我们闭门谢客的。” “这可巧了,太医来为老爷诊治,就顺道给五姐姐诊治一番吧。”我提议道,那小丫鬟神色慌张,嗫嚅着,“我们五奶奶患得是妇科之症……”她结结巴巴的,垂头不敢直视我。 我唇角勾出一分拿捏的笑,向前道:“更是巧了,胡太医最是擅长妇科千金方呢。” 小丫鬟一时语塞,张张口竟然说不出话,向后退退。 “不必劳累太医了,我这病,是担惊受怕来的。”院内一个声音,五姨太慧巧走来。她抱歉道:“都是我这身子不争气,今日惊吓之余,竟然回房就昏了,身下落了红,更是觉得不详,才不敢近爷的身子。辛苦妹妹了。” 五姨太慧巧支吾片刻,才含泪笑了执着我的手道:“老爷这里,就交给妹妹了,横竖要等料理妥了后事再走,妹妹可否能答应姐姐?” 我看她那神色凄然可怜,不过几个月,人就瘦得如此了。昔日的仇敌,两军阵前的对手,如今却又惺惺相惜了。她噙着泪道:“不是姐姐偷懒,是姐姐想,地下总要有人伺候他才是。老爷起居颇为考究,半点马虎不得的,他自幼在宫里长大,凡事最在意不过的。我先去地下,为他料理着。” 我的鼻子一酸,震惊之余劝她道:“姐姐何苦,还未到最后一刻,如何这么丧气?” 她笑了摇头道:“若真到了最后一刻,怕就晚了。” 竟是我误会她了,我一阵懊恼,嗔怪道:“姐姐若是身子不适,就歇息吧。只是姐姐不可如此说泄气的话,爷的病是一时的,请名医诊治就是了。” 她徐徐摇头道:“我深知爷的性子,妹妹觉得此举是救他,却不知他的心性高傲,是害了他。” 沉默片刻,她终于说:“就依妹妹也好。不过姐姐是个没有正主意的,全靠妹妹做主了。爷心里是记挂妹妹的。如今爷病着,我这身子也不争气,劳妹妹多陪爷几日,务必让爷解开心结,好好活下去才是。”她说着,言语哽咽,那副凄楚可怜的模样,令我心头一酸,只得答应她。 我折返回致深的房间,左右四顾,几名丫鬟已经急得束手无策在一旁呜呜的哭着,颇是慌张。我来到致深床边,见他紧闭双目,双颧赤红,嘴唇干裂。那紧蹙的眉头,痛苦的神情,令我心头一沉。 “八奶奶,快拿个主意吧。爷的头烫得都能煮茶壶了。”来旺急得催促道。 我心想方中堂虽然气恼之下动手狠些,可毕竟是风烛残年,力道少了几分。更何况致深是行伍之人,定不会如此不堪一击。怕他真是如太医所言,心气郁结悲愤成疾。 “八奶奶,我们家乡有个土方,用烧酒热了去揉搓身子,这高热就退下来了。”来福提议着。 如今夜深,也无法去请太医,我回头问:“郎中可是请来了?” 来福骂一句:“都派出几个人去了,阿狗这小子,一晚上就没看到人,缺人手的时候,就寻不到他。” 我听来福的声音里满是抱怨,不知谁嘀咕一声:“阿狗近来丢魂落魄的。” 我忙吩咐人端来烧酒,为致深搓背,才掀开他的内单,就听身后的万嬷嬷一声惊叫:“缠腰龙!” 缠腰龙?我仔细去看,果然在致深腰间带脉上密匝匝的长了一带赤红色的包,连成带状。老人常说的缠腰龙,我心头一冷,这种病是要死人的。 我的心砰砰地跳,万嬷嬷忙吩咐来福将昏迷的致深翻转,看他腰间的疱疹已经缠了大半个腰。 “八奶奶,老爷这状况不妙呀。若着缠腰龙首尾相合,老爷这性命……” 我心下一沉,这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忙碌一晚,致深的高热才稍稍退下些,可仍是烫手。 五姨太哭哭啼啼的守在致深榻旁,似只有在致深沉睡不醒人事时,她才赶来坐在他身边。 太医来过,果断的用针加灸,取针那首尾处的疱疹,再加以艾灸,徐徐地慨叹:“此症,多少因劳累,心思过重,郁结毒气,才缠绕带脉。夫人还是要劝大帅放宽心思。” 太医虽然是妙手回春,针灸一日,致深的高热就稍退,似是腰上缠腰龙的颜色也暗淡许多,可是神智还是不清,时醒时昏。 慧巧双眼噙泪,我拉她出去叮嘱:“姐姐,如今只有孤注一掷了,姐姐务必设法搬动太后来府里看望咱们爷。” 慧巧瞠目结舌地望着我,似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她呢喃道:“澜儿,你没烧坏头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慈恩(三) 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不能行百里者半九十才是。姐姐,姐姐务必设法,就如此去对老佛爷说……”我附耳对她交待,她神色恍惚,不答应也不拒绝,为难道:“我去试试,只你知道老佛爷,怕是十万之一的把握,微乎若尘。” “便是微乎若尘,我们也要一试,”我坚持道。 次日,我才换下忙碌一夜的五姨太去小憩,坐在他榻边的木杌上打丝绦络子,外面传来通禀声,老佛爷到了。 我惊了,忙扔下手里的针线笸箩去推醒他,他双目发黑,虚弱难起,却还是挣扎着滚落下地,跪地相迎。我心里暗想,慧巧不愧是老佛爷身边的姑娘,果然手眼通天,也难怪她在周府里呼风唤雨,如此艰难的事儿,搬老佛爷凤驾亲临,也只有她有如此的本领了。 那情景,我却是一生难忘。老佛爷的泪倏然而下,只叫一声:“铭哥儿,你,如何就如此了?” 如慈母见到大病不治的儿子一般痛彻心扉。 五姨太赶来,同我扶了致深起身,老佛爷吩咐不必拘礼,让他卧下说话。 那伤,触目惊心,老佛爷叹一句:“方师傅历来是严师出高徒,只可惜先皇他,唉,福薄呀!扔下我这婆子孤苦伶仃的……” “老佛爷,保重凤体。”致深沙哑的声音道,也黯然垂泪。 “你这脾气呀,年近而立还改不了的倔脾气,为此吃了多少苦?昔日你次次受责,本宫都要想方设法地遣人寻借口接你入宫,免得令尊周大人下手重。你呀,也是个不惹人疼惜的东西。你看看澜丫头,水葱个人儿,粉雕玉琢的人物,你怎么舍得下如此虎狼狠手?当是剿灭毛子军呢?到头来媳妇跑了,兄弟也去了,你要做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看看你这家里乱的!难怪方中堂提起你鬼火三千丈,朝堂上就当了文武百官抽了你嘴巴,好看呀?” 从致深的房里出来,我们伺候太后在前堂落座吃茶。见太后目光迟疑,面有难色道:“昨夜,本宫做了一怪梦,梦里孤舟在雪上飘,那个孩子掉下去,我去拉不住。” “这梦,”肃宁姑姑一阵诧异,低声问,“奴婢如何记得,当年先帝驾崩前夜,太后也曾做过类似的梦。” “不是类似,是一般无二的。我这一起来心里就一激灵一激灵的,还在想呢,怀铭这孩子,莫不是,就这么,去了?” 孤零零的两滴泪挂在眼角,又忙掩饰去,肃宁姑姑忙提议道:“奴婢斗胆,太后若不是开恩来看怀铭小爷,一来平了朝廷上下的议论,二来,也算是恩典,救他一命,再不济也是送他一程了。” 肃宁嬷嬷说罢叹气道:“巧儿那傻妮子来跟我辞路说,若是铭哥儿去了,她就跟了去地下去伺候他去。我劝她,年纪轻轻的,不要如此。” “冤孽呀,冤孽,说起巧儿,本宫就记起那个贱货。狐媚子勾引了先皇,还迷得铭哥儿这孩子也昏了头,哥儿俩为个女人在宫里大打出手。你说这铭哥儿这孩子是有些死驴筋,气恼得本宫那么打他,就一声不吭的受着不肯认错。” “那还是怀铭小爷带了先皇和娘娘私自出宫去那个地方的事儿吧?记得怀铭小爷疼的把太后赐的那串佛珠都扯断了,那可是金蚕丝线最是柔韧难断的。太后还气恼了刚要责怪,怀铭小爷就这么头一沉,昏死过去了。那两条腿打得,天热,一个半月都不得下地的。太后后来私下里说的就心疼呢。” “这些年了,他的性子一点也不见收敛,方师傅若不再给他点教训,他就上天了!” 送走太后,我长吁一口气。 傍晚时,丫鬟小鸽子过来神秘地对我透露说:“八奶奶,你猜怎么着?才我去送茶进去,见到太后老佛爷拉着咱们爷的手说……”小鸽子掐了兰花指拿腔作调的学着“瞧你这熊样,还是为了她呀?这为个女人就落泪了?本宫对你讲,这姻缘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你们缘分不到,放手吧。” 我一惊,太后也在从中斡旋不成? 小鸽子怏怏地求告道:“八奶奶,我跟了大帅这么些时候还不曾见他落泪,八奶奶就别再赌气了。看大帅哭得那可怜,老佛爷都在叹气。” 许久,我沉吟,我同致深如今可谓是咫尺天涯,他醒了,我却要去了。 周怀铭受责后,此事轰动了京城,朝野上下人人议论。都说是周怀铭狼子野心出卖维新党,惹得恩师大怒,义正词严的斥责。 致深的寝室弥漫着一股苦腥的药气缭人。 丫鬟小玉在门口爆火扬烟的连连喷嚏着升炉火煎药,我隔窗对她吩咐:“小玉,拿去灶间去煎吧。” 关上窗,屋内光线黯然。我也不知五姨太去了哪里,更不见了丫鬟。 我听到他低低的呻吟声:“水……” “水……”我四下望,桌案上一个白瓷墨兰提壶,摸摸那水却是温凉。 “水……给我!”他有些焦躁地咳喘。 我忙冲冲杯子,倒了一小杯,过去扶他起身。他伸手去夺那茶盏,那肿烂的手却一颤,亏得我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却还是漾洒了半杯在他衾被上。他仰头尽饮了,我问:“可还想喝些?” 他摇摇头,闭目片刻,也不随了我的搀扶躺下安歇。忽然,他侧头望向我,恍然大悟般打量我,反瞧得我手足无措的发慌,索性起身,却被他一把拉住:“漪澜!你不要走,不要离开!” 他綦切的目光殷殷地祈望我,我沉静片刻低声道:“来了半月了,爹娘怕也挂记着呢。” 我想说,再过几日,我就走,离开京城,自此分道扬镳了。他分明明白我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我满是期盼。 “漪澜,回来吧。什么都过去了……” 过去了?是他的事儿过去了,还是自己同他的噩梦过去了?我淡然一笑道,摇摇头。 他的手一松,瞬间却又握紧,焦急地想再说什么,却笑笑自嘲的摇头,终于没有说出来。 仿佛一顿板子,倒是打掉了他昔日所有颐指气使的气焰,他声音都变得哀婉了许多。这是在求我吗?我想,忽然自嘲的一笑,浮生一梦,人总是不知是醒是梦?如今尘缘错过,还如何回头呢?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东风误(一) 他那只手颤抖却是有力,拉了我坐在了榻边,静静地揉搓我的小腹,旋即那身子猛然挣扎而起,搂住了我,粗重的喘息着,呓语般在我耳边喘息着说:“漪澜,漪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只要你留下,留下。” 他那滚热的舌叩开我的菱唇,依旧那么霸道,我略略挣扎了几下,那身子沉,受伤后却力道不减。我闭目,不再挣扎,如一桩木头,任他摆弄。他忽然惊住了,如被霜打,静静地在她面颊高处痛心的望着我,喃喃道:“漪澜,你是怎么了?前些时候你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还给我一个民间夫妻寻常的日子,给我想往,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心里那个结儿终究解不开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眸光里透出一丝期盼,却有一丝茫然。渐渐的,那丝茫然在他眼底化出几分痛楚的神色,他静静的望着我。 冷冷的两滴泪从我额边滚落,我不做答。我此刻已不是当年的谢漪澜,他哪里知道我回扬州后发生的一切。如今,我即将嫁为人妇,我不能辜负谢安大哥的宽容大度,反同周怀铭圆梦重温。他拉上我的衣襟,扶起我,平静道:“你走吧。” 我徐徐起身整理衣衫拢一把乱发,屈膝服礼而去。只不过在那道雕花门开启的霎那,他咆哮般如野兽的吼道:“你还要我如何?你说!你说出来!” 我徐徐的回身,屈膝一礼,却倏然转身奔去。 我静静地盘算着,如今该是离京辞他而去了。周府做小姨太的日子我已厌倦,他的爱太过沉重,我无法去承受。我想回家,回到扬州家里做回昔日的谢漪澜,品茗赏花吟诗作画,再不必去面对那些风刀霜剑。只是,我心里却隐隐的不忍,致深他做错什么了吗?他也有诸多的无奈,诸多的隐忍,诸多的可望不可即的奢求。或许他想将一颗完整的心给我,只是那颗心甚至都不属于他。他醒了,我反是愈发的头脑昏沉,躺在床上,周身的皮肤如被揭开一般的刺痛,辗转反侧,去留不定。但一个声音告诉我,谢漪澜,你若一个都不想负,就注定你要负尽所有人。 自此,致深再也不肯见我,他落落寡欢,闭门不出。我也不想见他,不想再横生枝节,长痛不如短痛。如今我已是挽救了他的性命,挽救了圣朝一员良将诤臣,至于那断孽缘,不提也罢。 “八奶奶,八奶奶可在房里?”外面传来万嬷嬷的声音。我忙拢拢鬓边略显凌乱的发,吩咐一声:“万嬷嬷吗?请进吧。” 万嬷嬷进屋就反手扣门,这一举动我心头一沉。万嬷嬷是府里老人,但是下人进主子的房间极少如此的,怕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儿相商。 “八奶奶,您快拿个主意吧。五奶奶那边,也太不堪了,打更的都给撞见了,狗儿那畜生在五奶奶房里,五奶奶哭哭啼啼的,狗儿还磕头求饶,说什么这丑事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他就没命了,还说什么只要五奶奶不说,就无人知晓的……您说这五奶奶,就是咱们爷险些要被砍头,可是她这未免也太无情了,怎么就给爷戴绿帽子?还有那狗儿,乘人之危,或许是这畜生要挟拿捏了五姨太什么……”万嬷嬷一口气道来,我不由一惊。这些风言风语我也曾听厨娘和小鱼提及,只不过人言可畏,我并不曾多想。总想慧巧何等的尊贵,如何能同狗儿个下人去苟且? 更有万嬷嬷,平日里就是个仰人鼻息的,才在府里风光这些年。如今她才从兴州来京城,京城宅子里的事儿她更知道几分? 虽然她言之凿凿,但我总是要息事宁人。 我淡然一笑,眸光里浮出几分清浅的笑意,轻啜一口茶徐徐道:“流言蜚语最是害人。五姨太好歹是太后老佛爷身边的人,这不是给老佛爷难堪吗?她定是不敢的。倒是狗儿,或者有什么不轨之心,若是查明证据确凿,处置了就是了。” 我又叮嘱一句:“不要让爷知道。”致深在卧病,何必再给他添心病呢? 我思忖着前后,暗下心思,我该去寻慧巧谈谈,致深不肯饶恕她的告密,但是致深该是明白慧巧的忠心。她不该自暴自弃,如此的作践了自己。至于狗儿,我恨得牙根发痒。想当年,他一心追冰绡,我还曾动过心,如今看来,这狗儿简直是个龌龊物! 我去寻五姨太慧巧,想敲山震虎地提点她几句,让她不要肆意胡为。 “五姨太,扬州娘家有人给五姨太捎家书来了。”万嬷嬷来了,我一惊,扬州家里,更有谁给我捎来家书呢? 我接过万嬷嬷递来的书信问:“来人在哪里?” “走了,放下书信就走了,茶都不肯吃一口。是个后生,壮实高大,浓眉大眼的。”万嬷嬷说,不住打量我的神色。我一看那信封上的字,心头一沉。谢安大哥? 我急得向外赶,忙问万嬷嬷,他向哪里去了? 万嬷嬷道:“走了许久了,奶奶就不必去追了,这是何人呀?” 我心里一凉,谢安大哥定然不肯进周府半步的。我撕开那封信,里面竟然不是信,而是我昔日在府里画在信笺上的一枝墨梅,旁边题了三个字“东风误”。是谁误了谁? 他走了,可是他去了哪里? 小鱼在我身后悻悻道:“小姐,谢安大哥真可怜。” 我紧紧握住那张信笺缄默无言。小鱼又低声道:“其实,这些日子看来,周大帅对小姐也是很好的。真想不出当初是他那么伤害小姐。可是……” 也没有那么多可是,我心烦意乱,可是我又该何去何从?我对不起谢安的一片真心,可我又是否辜负了周怀铭昔日的一份痴心。他苦心编排的一出苦情大戏来救我出局,而事后我竟然入戏颇深的不肯谅解他。 我这边举棋不定,倒是老佛爷忽然遣安公公来宣我入宫觐见。 慈宁宫。 太后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叹息一句道:“女人呀,要知道惜福,这性子太过执拗了,要吃亏。昔日先皇在世时,这宫里嫔妃你争我斗的,血雨腥风可是胜过的你们那一个大宅子,又有什么?只要你保住你男人心里只有你占上风,旁的,那都是旁枝末节。听本宫的话,别再斗气了。放着铭哥儿这样的人物你不随,回到扬州老家你就能安然一生了?这女人,没个男人的呵护,这不就是那离了阳光雨露的花儿,凋谢得早!” 我只低垂个头,频繁地随口木讷的应着:“老佛爷教训的是!” “是,极是。你还有什么话?本宫知道你心里还在同他赌气,只是你在骗自己的心。你扪扪心口自己想想,你这心里可是放得下他?若果然的心无挂碍,恩断义绝,你也不必千里迢迢奔来这京城四处求告,冒了掉脑袋的罪过来求本宫赦了他。你这份苦心呀,怀铭他迟早会明白的。怀铭这孩子,自幼生长在宫里,那时候就同了先皇一道吃一道玩儿,本宫看他,就跟看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心思深沉,沉默寡言,但是那一颗心,比谁都热。” 我的心如潮翻涌,这些话,我自信听不入耳,说好了不过是来救他,为苍生黎庶来请命救他一个敢铮铮铁骨直言犯上苦谏的良臣。但我绝不是来寻找那段逝去的情缘,风吹散了落花离去了那片芳土,飘落何处且由他吧。我笑笑道:“老佛爷的心里,果然对总督大人还是关爱的。” “啐!我说破了嘴皮子,你就是听不进。不就是他下手重了些吗?男人,哪里有个没脾气的?那毛驴发了火儿,你顺了脾气捋了就是了。你这么个冰雪聪明的人儿,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怀铭的不是,我也骂了他。怎么就能对个女人下如此狠手呢?看把他威风的!不过,如今你也算是出了气,堂堂总督大人,在你面前也是颜面扫地了。自他十八岁离宫,他老子过世,怕他还从未受过如此的委屈。这不,一气就连肝血都吐出来了。”老太后陈乖的道,拍弄着我的手背,看着我呆滞的目光冷冷的,再没有一滴泪。心死了,死灰,可还能有半星的火能复燃? 我满腹心思的回府,一路上路过市井街衢,看着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人们从我轿旁行过。我心下一片茫然,我是不是太不知进退?但这一切可是我心中所盼? 回府,小鱼扶我转过游廊回房去更衣,忽然前面洞门处一道人影闪过。 “谁!”小鱼警觉地拦去我跟前质问。 廊柱后探出个畏畏缩缩的人头,带着毡帽,噗通一声跪下,是狗儿! 狗儿,他如何这般模样?看似个贩夫走卒一般。 狗儿跪地呜呜咽咽的悲泣,面露惊慌的向我跪行爬来:“八奶奶,八奶奶,救命呀!” 我心生厌恶,仿佛看到再龌龊恶心不过的东西向我爬来,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两步。小鱼骂道:“不许近前!怎么还不滚,是待老爷醒了砍你的头吗?” 狗儿呜呜呜的哭着,喉头里哽咽出几句话:“八奶奶,八奶奶素来夸狗儿聪明机灵,狗儿岂是那狗胆包天的人,狗儿是被逼无奈呀……狗儿是冒着被杀被阉的艰险救老爷才如此的,八奶奶……呜呜呜呜……”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东风误(二) 小鱼气得柳眉一竖,抢白道:“你这话倒轻巧,想是活腻了。救老爷?可曾听过为救老爷就同主母通奸的?” “小鱼!”我喝止道,这些污言秽语及眼前这恶心无耻的奴才我都不想再见,也是为致深尽最后绵薄之力清扫门户吧。 我转身就走,狗儿哭喊着爬过门槛爬进我屋里,也不顾小鱼推搡,哭着哀告道:“八奶奶,狗儿不想不明不白的走,五奶奶她逼奴才如此的,” 我更是气,气懑胸臆,指着他破口大骂:“无耻之尤!我先时还感叹你狗儿好有些狗胆,胆敢趁主人落难同主母苟且。如今看你竟然是滩狗粪不如的!莫脏了我的地,滚!” 狗儿绝望的叩了两个头,向后跪爬两步,却仍不甘心的回头,哀哀道:“……都是安公公那老乌龟逼得五姨太如此的,都是安公公他,为救老爷,五姨太说她命都舍得,已不在乎脸面……狗儿受老爷大恩,命都是老爷赏的,狗儿……狗儿不知怎么办是好?只想一心救老爷!” 安公公?我一惊,那张诡笑的橘子皮老脸出现在我面前,他打量慧巧时那阴森诡笑的眸光,同致深说的那几句匪夷所思的话,忽然都呈现在我眼前。 安公公突然肯摈弃前嫌出面替致深周旋说话,老佛爷在致深生死关头总算网开一面,这一切一切,波诡云谲,变换得令人措手不及。我曾怀疑其中的利害关系,关节所在,只是听了慧巧一句:“手臂生疮,也是自己的手臂,太后不忍的。” 就枉信了她。莫不是另有隐情? 我坐定在黄花梨圈椅上,打量哭哭啼啼的狗儿,吩咐小鱼去外面守了门,冷冷道:“说吧。” 狗儿这才敛住悲声,啜泣道:“那安太监不是人!他是鬼,他是畜生!比畜生还不如!” 我的周身一凉,周身汗毛倒立,一阵不详的预感,叱责他道:“爷就快醒了,拣要紧的说!” 狗儿哽咽着:“五姨太几次登门去求见安公公,他都闭门不见刁难五姨太。那日,五姨太打探到安公公就在家中,就在门口长跪。原指望是安公公被五姨太的诚意打动,谁想进了厅堂,安公公就要挟五姨太……狗儿本是在外面廊子下候着,见厅内安公公左拥右抱的搂着一群窑姐儿狎笑,那老鸨子还满嘴难听的话侮辱五姨太。狗儿原是堵着耳朵的,可渐渐的那厅内门轩大敞了,我定睛一看,五姨太她,她……”狗儿以头抢地,哭得捶胸捶地,“……那个安王八他不是人!是活畜生!他,他将五姨太,他……”狗儿胀红的脸憋得青紫,眸光如遇鬼魅一样的惊骇,仿佛那日恐怖的惨景再现,他悲声大起,叩头不止。 这倒是奇了?安公公将五姨太如何了?他一个太监,就是想借机劫色也不得的。 狗儿满脸是泪,看我一连诧异地望着他,呜呜地哭着:“后来,后来那安畜生当着那些老鸨、窑姐儿、合府的奴才们作践得五姨太生不如死,这且不说,还喊来府里的奴才去……五姨太,五姨太她……她嘴里就是求那畜生说,只要能救老爷,她什么都依,她就是个贱货,她是狗屎,她什么都不是……” 一番话,我听得心惊胆寒,以至于毛骨悚然,虽然对狗儿的话将信将疑,但我依约记起安公公看五姨太慧巧时那色迷迷的笑眼,就觉得周身一阵寒颤。安公公,他得不到的东西,一旦入手,要狠狠的将她践踏在脚下,碾做尘埃。难怪,难怪我入宫劝说太后的一切如此的顺利,仿佛借了东风一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老佛爷慷慨仁慈的饶恕了致深所有的叛逆罪过,终于肯大事化小。想到此,真相大白,我心里懊恼的自责,谢漪澜,枉你自作聪明,你还以为是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太后老佛爷吗?还以为五姨太慧巧使些银子搬些旧情就让安公公出手了? 我冷冷地望着他问:“既然如此,你是拿住了五姨太的短处相威胁她就范吗?好大的狗胆!”我在诈吓他,后面的话他已是含糊不清。 狗儿一惊,颤抖了唇,满脸惊惧,眸光躲了不敢看我,颤巍巍地说:“不是,不是我,是那畜生,他逼我,他逼我,他让我当众同五姨太……”狗儿以头叩地,砰砰的碰头声震动地砖,一头是血,我望着他,他五体投地呜呜地哭诉:“那老鸨上来扯狗儿的汗巾子,狗儿还狠狠掴了她两嘴巴……狗儿就是千百个狗胆也不敢……是五姨太,五姨太她吓得给安畜生赔罪,给老鸨敬茶求情……狗儿都不敢看她,哪里还是平日高高在上的五姨太呀。她哭了问我,‘狗儿,你可想救老爷,啊?’,她,她就过来,亲手为狗儿宽衣解带……狗儿糊涂,狗儿不敢,狗儿也不想,就是狗儿色胆包天,也不会不要脸皮当了那么多人……” 一阵阵寒战,我眼前无数厉鬼张牙舞爪的狂笑着扑来,那扭曲的青面獠牙在我眼前狞笑着,盘旋着,令我惊得瞪大眼,那青面獠牙的是安公公扭曲狞笑的脸,旋即变成一个花枝招展的老鸨,恐怖的长夜,潜伏在暗处无数不可见人的阴暗尘埃。 “那畜生,他……他足足折磨五姨太到深夜,还给五姨太服了药,将我们主仆衣不遮体的扔去大街上,就是八奶奶您那夜误会了狗儿同五姨太不轨的那夜……” 狗儿的哭诉,血染的事实,一切那么的触目惊心,那么的惨不忍睹。 难怪,次日,宫里就来人颁懿旨,对致深小惩大诫,一顿折磨,总算饶了致深一命,化解此事。我自当是慧巧上下周旋来的结果,还沾沾自喜在自己说服了顽固的方中堂,威严的太后,原来,万事俱备后的“东风”不是老天垂怜,而是五姨太用自己清白的身子和一辈子挣来的颜面所换来。 慧巧,她该是忍了多么大的折磨煎熬才肯如此受辱?她对致深的爱,要有多深? “小姐,小姐,姑爷醒了,在喊小姐呢!”小鱼在外面喊着。 第三百三十四章 江畔红花(大结局) 狗儿忙叩别道:“奴才自此叩别八奶奶了,奴才要逃,不然爷要杀了奴才!”我不及拦阻,狗儿已倏然溜走。 我匆忙赶去致深房间,他已醒来。恍如隔世一般,他打量我,渐渐的泛出一丝幸福的笑容:“澜儿,是你吗?” 他打量立在光影逆光处的我,难以置信的问着。我的鼻头忽然一酸,这些日的惊心动魄,饱受折磨,历尽千辛万苦的委屈齐涌心头。 “澜儿,莫哭,来,过来。”他费力地向我招手。 焰绮断来一晚薄粥,小心翼翼的过来说:“五姨太叮嘱过,待爷醒来,就伺候爷吃一晚白粥,降火气的。” “慧巧她,在哪里?”致深问。 我忙问焰绮道:“五姨太的病可好了些?可是告知她,老爷醒了?” 焰绮摇头道:“五姨太早上来看过爷,坐在爷床边牵着爷的手如小孩子一般的自言自语了几句话,就走了。套车出去的,至今未归呢。” “套车出去的?谁随着伺候呢?”我忙问,忽觉得一丝不祥,倏然起身。 焰绮满眼茫然道:“是吩咐来旺去外面叫的车夫,说是府里奴才人少,待爷醒来正是要用人的时候。” “她可说了去哪里?”我问。 “金鱼胡同,还是白鱼胡同,好像是,啊,是去前几日狗儿伺候她去过的地方。”焰绮努力地想着。 金鱼胡同?安公公的宅子?我一惊,转身要冲出去,却被致深一把拉住腕子:“澜儿,你去哪里?” “去寻慧巧!”我脱口而出,但一见致深惊诧狐疑的目光,忙后悔自己不慎。 我忙遮掩编排说:“我同慧巧前日争执口角,我一时气恼,骂她滚,不想她当真了。”我含糊其辞,想挣脱致深的手,盘旋间,致深的靠枕落地,一封信函显露,更有一只玉镯压住,稳稳的躺在枕头下。 这是什么?我同他同时看到。 “巧儿?”他脱口失声,拾起那玉镯。 “致深,慧巧姐姐她,她可不要出事,快看看信!”我急得哭求道。 致深展开那信,拿着信的手在瑟瑟颤抖,那惊恐的眸光,不顾一切的翻身坠地,踉跄地吩咐:“更衣!备马!” 我急得拾起那封信,上面聊聊术语,都是让致深好自珍重,说她此生深负致深,罪孽深重,就此去了。望勿以为念,信中最后一句是让致深转告我,“德之大者是为恕。” 宽恕是最大的美德,她是巴望我原谅她吗?可我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我急得追了致深出去,直奔安公公府。 满腔的愤恨,更对五姨太的哀怜,那种纠结肝肠寸断。 安公公府上的小太监笑眯眯地说:“回大人的话,周府的五姨太一早是曾来过,不过在府里坐了坐,就走了。” 我强压了怒气,看着那小太监诡笑的脸问:“安公公可在府里?” 小太监摇头咪咪笑着:“上朝当差了。” “周府五姨太何时离去?” “好大一阵子功夫了。” “可看她向哪里去了?”我焦急地追问。 小太监摇头。 “海,海,附近哪里有海?”致深忽然发狂般的咆哮了问。 小太监瞪直了眼道:“爷,这里是京城,哪里来的海?” 致深忽然一把拉住我,推我上车,一路颠簸了扬鞭直奔前去。 前面不远处,是后海子,护城河的河道从这里流过,岸边初春,衰草枯苇满岸。我一阵呼吸急促,却仅仅捂住小腹,安慰腹中的胎儿:“勿闹,勿闹,先寻回你五娘要紧!” 小鱼刚要开口问,我却止住她,对她摇头,示意她轻声。 “看,车!咱们府里的车马!”车夫一声惊叫,马车剧烈颠簸着向前奔去。 我下车时双脚发软,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荒地,水泊一片荒凉如海,白鹭沙鸥飞翔。 “巧儿,巧儿~”致深撕心裂肺的呼唤呐喊,我看了车中,只有一袭披风,一个包裹里是五姨太换下的衣衫。她,她难道? 我惊得冲去岸边,看着江水滔滔,浩渺无际,潮水涌起落下,哗啦啦的声响。 河水一浪涌来,一朵红色的绒花送在我脚下,格外醒目。这绒花,不是那日五姨太戴在鬓角的吗?她同我各做了一朵,相约了待致深病愈,戴给他看。 “姐姐~”我惊叫一声,致深已是失魂落魄的跪在湿漉漉的洼地中纵声痛哭捶头。以往的霸道冷漠,此刻才真显出真性情的他来。 茫茫的天地,只有水浪声呜咽,洗不清的屈辱,死了的人解脱,或着的还要活着。我一眼茫然,两眼空泪,却忽然觉得腹中一阵剧痛。我附身,捂住小腹,头上斗汗淋漓。 “小鱼,小鱼,快,快,扶我,回车,我要,我要生了!”我艰难道。 小鱼慌得手足无措,大声哭喊:“姑爷,姑爷!” 致深起身,惊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奔来,一把抱起我,而我已无力挣扎。 “致深,不行,不行,孩子,他……” 身下的血水染红江水,我已临盆,那孩子无可停留的此刻赶来。 “哇~~”一声孩子的哭嚎,是婴儿的哭号声,冰凉的水洼枯草中,我的心一动。 耳边似飘荡着五姨太唱的哀婉凄凉的歌曲,伊人已逝芳魂各天涯: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 …… 眼前是泪水朦胧,痛楚撕心欲裂,一群大雁从眼前的天空掠过。 江边一朵红花,逝者已去,而活着的,却不知道何时能原谅彼此,一切都回不去了活人背负着已死之人的愿望,不得不活下去过往的伤害却像是鱼刺,无法忘记,就这样尴尬着,恨着,爱着,活着。 孩子出生时,鲜血染红的江水,更寓意着什么呢?无人可知,是新生还是决绝?永远是一个未知的谜。 在这幅波澜壮阔的画面中,没有谁对谁错。而夹在中间的周怀铭,才是最孤独的。 他看似最风光,其实最痛苦。他一生都在寻找一个知己,后来找到了,却不得不失去。 个人的爱恨情仇在历史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常说人定胜天,其实到头来才发现,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生活还得继续,人还是得,活着。 (完) 漪澜-入府遭逐(上) 求缺斋琉璃窗晃着依稀的人影,窗幔沉垂,油灯光一晃一晃,反如江海里的摇曳的薄薄的檩光。红罗软帘一挑,我轻步入内,看着六尺宽紫檀书案前一系墨色深衣的致深在低头披阅案牍,他也不多看我一眼,淡淡吩咐一声:“退下吧。” 我才进来,他便吩咐我退下?昨日还是柔情蜜意,今儿是怎么了? 我在灯影下立了片刻,看着鎏金兽炉中香烟袅袅,轻嗅那空气中淡淡的龙涎香气息。眼前烛光下的他俊朗的面容晕上一层清冷的光,他眸光中略含几分寒意,深锁愁绪。忽然他抬眼间他见我没有动,诧异地问:“有事?” 我惶然地摇摇头,惊如小鹿般屈膝服礼退下。 “澜儿。”他喊住我道。 我停步,回首望他。 “华安老太君大寿,下帖子请我去赴宴。你准备一下吧。” 我微怔,我素不喜应酬,更不爱看那些官眷们如粉墨登场般的模样,面上浓妆涂抹了笑意,褪去铅华里面是冷冰冰的面孔。但我只得应了声:“是!”夫唱妇随怕就是如此吧? 清晨,我对了菱花镜淡施脂粉,绾了发髻,上了正妆,却仍不忘对了镜子折一枝盛开的玉白色栀子花插在鬓角,冰绡看了笑道:“呀,这栀子花在盆里看来平淡无奇的,怎么到了小姐头上就那么的雅致呢?” “贫嘴!”我笑骂,起身准备出行,才到庭院里,狗儿疾步跑来。 怕是致深等急了,冰绡忙替我应付说:“这就出去了。” 狗儿却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耷拉个脑袋回话说:“老爷才吩咐说,新姨奶奶不必同往了。” 我一阵诧异,昨夜说得如此兴高采烈的,怎么开场锣鼓一通后,静得没个下文了? “老爷因何不去了?可是又有军务缠身?”我问,寻思他心里是十分看中今日的拜寿,如何忽然不去了? 狗儿结结巴巴道:“老爷,是去的,只是,吩咐八奶奶不必去了。老爷带了五姨太前往了。” 我的心一凉,不知为何很是失落。原本不过是个拜寿,我素不喜应酬,自然五姨太去是最合适不过的。只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冰绡反有些委屈道:“这是什么意思?呼之即来,招之即去吗?” 我忙狠狠瞪她一眼吩咐:“恰是好呢,原本我那部佛经还未抄完,还不速速去研墨?” 晌午时分,一阵嘈杂,我本是梳整着要去前堂陪大太太用膳,却见万嬷嬷匆匆而来,屈膝通禀说:“太太吩咐,姨奶奶就不必去前面了,饭菜送来这曲水院里,姨奶奶便在这院里清养吧。” 我满心惊奇,不许我出府应酬,更不许去前堂用膳,定然是出了什么状况。我温笑了毫不介意道:“那就恕漪澜礼数不周了。嬷嬷可曾用过膳了,不如在漪澜这里一道用,也好多个说话的。” 我试探的言语,留意看她的脸色,她微惊,旋即愕然的眸光里露出难色,堆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婉言道:“就不便打扰八奶奶了……”于是我心里有了几分掂量,忙笑了自我解嘲说:“既然嬷嬷不便,漪澜也不便强留。”我转去向冰绡吩咐道:“去,把老爷赏的那坛子玫瑰花菜拿来一坛给嬷嬷尝尝鲜去。” 冰绡应声下去,离去时不忘多看我两眼,似也觉出不详。万嬷嬷连称不敢。我从容的笑道:“嬷嬷同漪澜就不必客套。漪澜入府之初,若非嬷嬷处处提点,如何就有老爷今日的荣宠?知恩图报的道理,漪澜还是明白的。况且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不过是老爷得了几坛子宫里的贡菜。” 万嬷嬷的神色有些迟疑,我想她在犹豫是否对我吐露内情,我手中的帕子扇扇望天叹气道:“暑热难捱的,老爷这几日胃口腻,还叮嘱我晚间做些莲子粥喂他,也不知几时回来?” 万嬷嬷这才惶然的四下看看无人,抿抿唇透露实言:“八奶奶怕还不知吧?京城里快送来的信,说是有人在皇上面前弹劾老爷和八奶奶你。” 我一惊,弹劾我? 万嬷嬷又谨慎地说:“原话我也没听清,不过是听老爷贴身的小子们学舌的。仿佛是有人弹劾说,八夫人的娘家兄长曾是朝廷钦犯,勾结乱匪,老爷重金收受色贿放了他,中饱私囊枉法。老爷闻听了大怒,但是为避风头,还是吩咐八夫人先深居简出再做定夺了。” 我的心一沉,难怪致深忽然对我冷漠。这是谁恶毒的雪上加霜,我那初愈的伤口又被揭起,一很隐隐的痛。心里惊急,我面上仍极力持着那温婉安定的笑容,打发了万嬷嬷,笑意才渐渐散去。 晚上,独守一轮空月,致深并未来我的房中,自然那锅莲子羹也是白白的闲置。 我吩咐丫鬟们将粥分食了,心里却在揣摩,若是老爷果然忌惮了这些弹劾,要息事宁人,自然要打发了我去。毕竟江山美人齐摆眼前,若让男人去选,但凡是有些血气的多半是要江山弃美人。江山功名难得,有了江山功名家财万贯,何愁美人不投怀送抱呢? 我心下冷哂,冰绡在一旁赌气的抠着莲蓬中的莲子。不多时去给大太太送莲子粥的隋嬷嬷归来,神色不定。想是一路上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的。我问:“嬷嬷这脸色不妥,可是听到了什么?” 她正要迟疑,我气定神闲道:“如今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是你们命不济,跟了我。怕若是我离去,少不得你们也要随了去,或是另派主子。只是这府里人人都有诸多忌讳的,难道不怕沾染了晦气?” 隋嬷嬷心领神会,我的一番话恰是敲去了她们的痛处,她忙说:“老奴一时不知如何对奶奶禀告呢。堂上几位太太在合计,说是姨奶奶同老爷不过是圆房,也没大张旗鼓的拜堂。怕这也顶多是算个眠花宿柳,一时兴起,不如顺水推舟的将奶奶你送出府去,或是花些钱打发了,咬死不承认夫人是娶老爷进府里的姨太太!怕朝廷也无法怪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我一惊,险些咬下自己的舌头。这些人可谓毒蛇口,好生险恶。一夜寻欢,打发了我去,眠花宿柳,那拿我当做了什么?青楼娼妓吗?我心里愤恨,倏然起身。 “奶奶莫不如去求求大太太,好歹是老爷聘娶来的,怎么就为了些闲言碎语的如此呢?”隋嬷嬷也有些心急了,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人人皆知的。 反是冰绡急得哭了跺脚骂:“还是一品总督呢,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们小姐掬在手里如明珠,大难来了就躲了,这样的男人要了何用?” 我的手紧紧攥着袖笼,极力让自己平静。若是这些人的诡计得逞,虽是明哲保身,但我明日就将万劫不复。老爷,我那一心托付终身的男人。我想,我不能束手待毙,与其在此等死,不如寻个法子杀出重围。 正说着,外面来报,说大太太来了。 我起身相迎,她一脸温笑在二太太陪同了过来。 我吩咐冰绡准备茶水伺候,大太太左右看看说:“这院落倒是幽静,一进来就凉爽许多,我看着庭院就好,我们就做在这里姐妹说说话吧?” 我侍奉她坐下,贴了石桌徐徐落座。 大太太端详着我贪婪的看了几眼,随后道:“好一个美人胚子,真不知是世人诟病的红颜薄命还是老爷无此艳福呢。” 我的心一沉,其实从她过来的第一时我便猜出她的来意,只是不想她如此的开门见山罢了。 她不等我搭话,拉住我的手在石桌上轻轻拍抚了说:“你是个懂事聪颖的孩子,旁的我就不必多说。老爷如今有难,想你不会袖手旁观的。” 我故作懵懂,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好奇地打量她,心里反是鄙薄那个男人。既然是他大祸临头,这种事儿也该是他来亲口对我讲,而不是大太太。 “太太有话尽可名言。有什么吩咐的,漪澜定当效力。”我道,也不想再同她故弄玄虚的周旋下去。 “有人,向朝廷告发,说你哥哥曾勾结乱党是朝廷钦犯。老爷那边,左右为难,毕竟同你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 我镇定道:“求太太点拨,漪澜该如何做?” 她似始料未及我如此痛快,反而有些神色惶然,自嘲的笑笑又望一眼二姨太似是求助般,二姨太才说:“也是几位姨太太商议的结果,不如送妹妹出府去暂避风头。带风声平息了,再寻个机会接入府。” 出去了,再入府谈何容易?我虽对着深门大户的周府并无多大好感,但如此不明不白的被驱逐出府,多少有些不甘心。于是我问:“这是老爷的意思?” 大太太叹气道:“老爷还能有什么意思?不过让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拿主意就是。” 我的心一阵凉,千般恩爱也不过如此,那凉气直袭到心底。相比朝廷里这弹劾是极重的,不然他不至于惶然至此。既然此地是欲留留不得,我只得退而求其次。于是我告请:“即是出府,也未必太平,不若送漪澜回扬州娘家就是。” 漪澜-入府遭逐(下) 大太太更显犹豫,二姨太尴尬的赔笑,支支吾吾道:“这个,老爷,老爷似是只说,在兴城寻个所在避避风头。” 我一笑,他毕竟舍不得那千两黄金的身价,如何肯轻易放我回去? 倒是冰绡急得插嘴道:“既然我们小姐在此不祥,为什么不许我们小姐回家去呢?” 我侧头冷冷扫她一眼满是责备,只轻服一礼乖巧道:“都凭太太做主。” 她反有些难为情,想不到我如此大度,于是自我解嘲般看一眼二夫人寻了话说:“看看,我早就说漪澜这个孩子最是乖巧懂事的,只是老爷怕没这个福分,难怪有‘羊入虎口’只说呢,这八字易理不得不查的。” 我的心一沉,此事怕是由来已久,只我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罢了。他属羊,我属虎,我不由记起那日姐妹们玩笑时套问属相的戏言,心里不由一动。这周府中,真可谓步步陷阱呀。 “吩咐下去,去给八夫人寻一处妥善的宅子,清静干净远离尘嚣才好。一切的家具用度都从我的分例里面出就是,不必走帐房。”大太太倒颇是慷慨,她一个遇事无主的人,我也指望她不得。 送走大太太,又来了五姨太慧巧。她神色黯然,眼里微微噙泪,执着我的手反是无语了。沉默了许久她才说:“其实我最知道他,他心里极其舍不下你的。可是你知道,他四岁入宫,至今二十余年便身居如此显赫高位,有多少人眼巴巴的羡慕嫉妒恨。若平时一点小事儿,老佛爷念在旧情或许还能为他遮掩,只是若是事关重大了,那言官的口可是快似尖刀的,他也不能授人以把柄。妹妹是个懂事明白的人,姐姐自不必多说了。” 这府里这些太太们,我同慧巧最好,如今人人在幸灾乐祸看我笑话,只她还是一一同我摆出利弊来。 “她们浑说的那些话,你也不必在意了。什么宅子,也不如去郊外水云庵旁那处别院幽静。我派人去为你清理打扫了,你定会喜欢。人心贵在学会淡泊,逢山看山,过水观水才自得其乐。妹妹说是吗?” 逢山看山,过水观水,自得其乐。我回味她的话,倒颇是佩服她的胸襟,只是若她逢了我的处境,卖身为妾,洞房才过,又被贬出府门,不知还能否如此谈笑自若? “八夫人,车马备好了,还是早些去给夫人们辞行上路吧。”今日送我的又是万嬷嬷。我只吩咐冰绡在院里等候不必挪箱箧上车,自己责去给老爷辞行。 求缺斋,明亮的琉璃窗阳光明媚。却同我此刻的心情大相径庭。我是要强颜欢笑不被他看轻了去,还是索性哭哭啼啼表示我的无辜和委屈? 进去通报的小厮得力一溜烟儿的跑出到院子里对我回话:“老爷说,心情不好,新奶奶先去吧,就暂且不见了。免得徒惹伤感。” 那霎时莫名的沮丧和失落,这男人竟然连见我最后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周怀铭,枉你还是兴樊总督,朝廷要臣,大难来时竟然如此薄情。难怪庄子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原来如此。 或许是愤怒,倒令我强压了泪水回喉头,咸涩的难以下咽。我在庭院里,扬高些声音道:“不见也好,其实妾身也怕给老爷招惹闲话麻烦。毕竟老爷的前程来之不易,毕竟朝廷上下对老爷少年得志就悱恻谣言不断。那难以描画辩驳的,也就只得忍气吞声作罢了;既然是眼前逐出了妾身能避免无妄之灾保全顶戴的,还是丢车保帅为上上策。妾身晓得其中利害关系,老爷也不必为妾身离去而难过。妾身自此拜别了!” 我说罢,吩咐万嬷嬷摆上蒲团,恭恭敬敬倒身跪地三个头拜别。屋里一阵沉默,我想我的话他会听,若听了进去,不知作何感想呢。他周怀铭若还是个有血气的男人,便不会无动于衷。 万嬷嬷扶我起身时,那一霎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心里骂自己不争气,嘴里却还哽咽地说:“老爷要保重身子,政务操劳,也要小心小人暗箭防不胜防。如今妾身一去,老爷暂时躲避了这一枝暗箭,却不知那藏在身后构陷老爷的人在哪里。老爷可是要多加提防了。” 我的话说得迟疑,越是后来越是犹豫不定,似吐非吐,那含糊的言语足以令他心惊。 我不过是他官场之争的一个替罪羊,一块被他舍弃而求生的嘴里的肥肉。我见一旁的得力和精忠都是神色伤感,我吩咐冰绡塞给他们一人一锭银子嘱咐道:“要尽心照顾老爷,处处留心了。”二人自然推辞不肯受。 我转身,我不能犹豫,我若犹豫,难免伤悲,那我此前的话都白费了。 “呀,这是八妹妹呀。我说如何的在前堂左等不来,右等又不来,还以为不言不语的搬去庙里了,原来是在这里来哭求老爷留你呢。”三姨太,浅薄如初。但我庆幸此刻这女人的出现给我了大好时机,仿佛我要出手亮剑正没有借口。于是我忙接住她的话沉稳道:“三姐姐说笑了,老爷的心意,男儿到死心如铁,如何为一妇人的话所动呢?漪澜不过是来辞行,毕竟伺候了老爷一场。这本也怪不得老爷,姐姐们也莫为漪澜抱屈来求老爷收留了。虽然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过这片天要遮挡的姐妹太多,难以面面俱到。不过露水夫妻,就是汉高祖刘邦逃难路上遇了追兵追赶得急,还不是把结发之妻推下车去以求自保逃命?更何况是老爷?漪澜虽然稚气愚鲁,可这些浅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五姐姐将这内内外外的事儿都拿来对我晓以利弊了,这朝野上下对老爷的谣言本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了,何必我再为老爷加一条罪状呢?” 三姨太似被我一番连珠彩炮般的话语说得晕头转向,只得含糊道:“听说妹妹去水云庵去做姑子去,这也好,清清白白的,也不会污了老爷的名声。” 我讥诮的一笑回应道:“是,漪澜还是觉得五姐姐说的水云庵更为妥当些。若是依了三姐姐和六姐姐的主张让漪澜居去外宅,或是依了老爷的主意转卖了漪澜去青楼,且不说蝼蚁尚且偷生,就是漪澜随波逐流了去,怕是这与老爷的颜面也不好看吧?传出去说,总督大人的女人人尽可夫,这不是给老爷脸上啐吐沫吗?老爷急于解眼前之围欠了思忖,漪澜不怪,只是这法子也太欠了考虑。昔日宋金交兵,金人掳了宋宫皇帝的贵妃去,两军交战前,金兵就把高宗赵构的母亲拿来奸污泄愤。漪澜不是存一己之私才不肯从老爷之命寄身青楼折合些银子填补亏空,实在是为老爷的颜面周全,老爷这一品大员的脸面不止千金吧?”我轻服一礼告辞离去,心里一阵冷笑,他不要颜面可我总还要脸,亏她们想得出这下作的法子。 才出了门不及到厅堂,便听身后精忠追来喊我:“八姨太留步,老爷吩咐八姨太暂回水心斋去候着吩咐,不必去水云庵了。” 我的心顿然如释重负,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已经猜出八九分,老爷一定是改变初衷了。他堂堂一男儿,朝廷一品大员,难道出了点事儿就把自己的女人舍去?我越是此刻哀婉,越是让他在我面前汗颜无法为自己的女人顶起那片天,他就越是心如刀铰。他丢不起这个颜面,尤其是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更何况,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这不过是一枝暗箭,躲过我这枝,那朝廷里猜疑他同先皇的断袖之风,猜疑他是太后老佛爷私蓄的男宠一事,又如何去躲避?若是只避重就轻的驱逐了我,岂不是隔靴搔痒舍本求末? 冰绡扶我回水心斋的路上还不解的问:“小姐,小姐适才的话真令人费解,冰绡都要急死了。小姐为什么不去求老爷留下小姐,也告诉老爷府里先后发生的这些事儿,分明是有人在暗自算计小姐,才闹出这弹劾的事儿。那些官员高高在京城,就是太后老佛爷又如何知道老爷新近纳一美妾?我转身停步,捏捏冰绡的鼻子取笑:“你呀,随在我身边这些年,丝毫没有长进。” 她哪里知道,人的本性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姨太太们争风吃醋宅内争斗他才无心去理会谁是谁非。只是,这宅斗若是演变为朝廷之争,他定然会警醒,因为他周怀铭输不起。 果然,我料事如神。当万嬷嬷来吩咐我不必离府,只需在水心斋一如既往的小住时,我满心的欢喜。傍晚,怀铭来到我的房中,我在对镜梳妆。隔了窗,我并未开门,只守一支红烛对他说:“老爷请回吧。毕竟风波未平,还是避讳为妙。” “开门。”他说,“我既决定留下你,就不必计较朝廷里的弹劾。” “因色伤身,因色伤名,即便妾身不心疼老爷,还是要顾忌一二,老爷请回吧。”我坚持道,但是言语间颇是深明大义,好言相劝。 “澜儿,你这是同我赌气吗?”他也上了几分火气,“那些闲言碎语你听了多少我且不管,若日后我再听到谁编排我,我定勾出他的舌头来!” 他说的斩钉截铁,似动了真气。我唉声叹气,他是会恼的,只是分在什么时候。 隔了那扇轩窗,我看到他那高大的身影,就贴在窗前。冰绡偷笑了凑在我耳边低声道:“小姐,快让姑爷进来吧,外面暑气蒸,莫急坏了姑爷。” 我却决绝道:“老爷还是请去别的姐姐房里歇息吧。此事风云未定,妾身心里不踏实,更不能不识趣,逞一时之快,连累了老爷的前程。” “澜儿!”他话音有些急恼,“女人聪慧固然好,若是太过执拗,可就不惹人怜惜了!” “老爷若是还想天长地久,就请暂且隐忍这几日。漪澜蒲柳之身,花开花落总赖东君主。此生嫁与老爷,老爷就是漪澜的天,漪澜的地,漪澜此生遮风避雨的依靠。若是老爷这片天塌掉了,漪澜如何存活,覆巢之下无完卵,想是姐姐们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漪澜才不得不谨言慎行,有所顾忌。” 我的一番话,得来的是他的沉默,许久许久,我似亲眼看到屋外那黑影在月下的深深叹气,然后负手徐徐离去。 开窗,月光一片寒明,惨白的洒在竹林上,如沐银妆。只我立在窗前,怅然的眸光一如这月色如水寒凉,庭院深深的周府,已是我今生无可选择的埋骨之处,那个男人,不管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还是官威显赫的济世英才,他都是我今生被月老栓系在一起的男人。 孽子孤臣(一) 我随致深初次入京,满眼新奇。 六爷方骥来京城府里寻我们的时候,恰是我们春宵苦短日高起之时。因方骥同致深是自幼的玩伴,方骥又落拓不羁,致深身边的几名奴才同他相熟。便是他来了,也不必拘礼禀报。所以他一大早竟然立在我们窗根儿下捏着个太监般的公鸭嗓大声嚷了一句:“哥儿再不起就看打了!” 致深倏然坐起,一头冷汗,再见了从枕间一脸惊诧爬起的我,才忽然大笑了对外面说:“六哥得罪了,六哥先去吃茶,小弟这就来赔罪。” 哪里有大清晨去堵人家小夫妻被窝的?我嗔怪的望一眼致深,这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他却笑了说:“六哥历来如此,你莫怪。” 我为致深系好盘扣,吩咐丫鬟伺候致深盥洗,匆匆的料理停当,他急于出门。待我到了花厅,里面已是谈笑风生。见我进来,方六爷起身打揖说:“小弟妹得罪了。” 他二人边吃点心边谈论些什么,我也不大听得懂,似在谈论什么人,但隐晦了名字,只用个“他”字。我在一旁伺候着茶点,忽听方骥说:“摄政王爷的脾气,你是最知道不过,一言九鼎的。自老爷子去了,他就罪责难逃,横竖是天大地大的罪过都不及弑君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说摄政王爷能不大怒?想当年八大臣之乱,摄政王爷同太后里应外合拼去了性命才保住了老爷子……” “这都怪我!”致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追悔莫及的样子。他难过时,总爱低头喝茶,只是那茶盏在唇边,只迟疑的吃上半口,不知是细品,还是在思忖,每每见他那自虐的样子,我就心如刀绞,恨不得为他分忧。 “不要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如何怪你呢?他有他的不是,只是老爷子自己长腿长脚,又是九五之尊,那烟花柳巷他要去销魂,谁个还能拦他不成?”方骥快言快语的一番话,我才恍然大悟,他们说的“老爷子”是先帝爷,那十九岁暴病而亡的皇帝。民间对先帝之死传说甚多,无一定论。只是更多的传说是先帝爷少年荒唐,从宫中一通往民间的密道夜夜出去游玩,竟然去了八大胡同烟花之地,在窑姐儿怀里染上了花柳病,周身溃烂生疮不治而亡。 “我想去看看他。” “摄政王未必肯。”方骥答。我在猜,‘他’是谁? “若此刻不见,不知日后可否能见?”致深感慨。 “虎毒不食子,未必如你想的那样,不过这些年摄政王要给老佛爷一个交代就是。” “我去拜见他这个义父,他总不该赶我出门。”致深坚持着,我于是算出八九分,那个隐晦的“他”就是他们昔日少时的好友熙成小王爷了。 摄政王府很深,我随在致深身后不知行过了多时,才来到一处幽静的宅院前,举头看是客厅,上书听鹂馆三个字,恰廊上挂的鸟笼里黄鹂儿高低鸣唱,映了远近花树相映成趣。我们候了一阵子,听说摄政王身体不适,闭目谢客,于是致深起身对管家说:“银伯,我去见见成哥儿,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叙旧了,不必惊扰干爹动怒了,我去去就回。” 又看我一眼说:“你在这里候着。” 我有些迟疑,毕竟人生地疏,有些窘态,只我深知致深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见那位被摄政王动了家法拘禁在府里的小王爷熙成。这个浪荡子,带了先皇去烟花柳巷,害得先皇殒命,确实罪大恶极。 老管家银伯支吾了制止,致深却扇子一摆说:“王爷若要怪罪,我自去说话,不关银伯的事儿。”留我在堂上,这银伯自然不便扔下我一人在此怠慢了去的。 致深出了门,我几步追到门口目送,只他才到院落,眼前就出现一人。摄政王爷,我认得,我忙屈膝道个万福,致深也恭敬的施礼。那位一身玄衣的摄政王并未正眼看我,面无表情的立在致深面前,上下打量他几眼。只同致深随意说了几句话,我也未能看到他的正脸,只是我确认他眼里不曾去看我。于是致深深深一礼言谢,转身召唤我同往,就带我向庭院深处而去。我对这位放荡不羁的小王爷也是满心的新奇,古往今来,更有哪位亲王荒唐如此?敢带了皇上去逛那种地方,还害得皇上因此毙命。 草木花深,绕过一花门就是一处宅院,行在苍苔满阶的夹道,来到一座深锁的宅院前。 门内闻声,有人不耐烦的喝了声:“来了来了,怎么今儿这么早就来送饭?” 声音一落,门下开了个狗窦。惊得我向致深身后闪闪,一眼惊愕。 引路的管家骂一句:“讨打呢,门口清扫一下!” 说罢就拿出一串黄铜钥匙,依次试过,门吱呀呀的打开了,露出一院古木乱草的荒凉。 就听里面战栗般的声音“哎哟”了惊叫一声抱怨:“上旬打的伤才落了疤,还没大好呢,贝勒爷吃不消了。” 我就觉致深擒住我的那只手一颤,随后紧紧握住,越发的有力,他自己怕浑然不觉。这是个什么所在?阴气森森的。 绿漆门一开,我随了致深在管家引路下进到小院,满地荒草,一股凉意从脚心向上冒,我紧紧拉住了致深,几乎躲去他身后,偷眼四下看,那屋檐上都是衰草,一株大梧桐枝叶稀疏的,也不见修枝剪叶,只是浓荫遮日。草蔓生得荒了密布墙根儿,牵牛花爬满青苔古树,断瓦墙头,不似王府该有的谨肃。 “成哥儿,怎么架子大起来,老友来防,都不出迎了?”致深笑了嚷一句,那笑声里都带了凄凉,握住我的手略松泛了些。 熙成,传说中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花花大少之首,为人孟浪,只好演戏,混迹脂粉堆儿里的风流公子,不务正业。摄政王只此一嫡子,气恼得圈禁他在府里。 熙成一身半旧的墨色摹本锻直裰,腰系五绺霓虹丝绦,悬了几个色泽艳丽精巧的小香囊,面容清癯却是容颜秀丽,比致深多了些俊柔的美,那脸儿怕是日久未见阳光,显得惨白,带了病容。他一脸的胡茬未刮,显出几分落魄,只一双桃花眼儿自我一进屋就溜溜地上下围了我转。 “这就是新弟妹?爷便知道你小子少不得来我眼前炫耀。果然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你府里那几个,都不及她一脚趾。” 女人都喜欢被人赞誉美貌,我自然也不例外,我偷笑了低头,但那嫣然的姿态更令熙成咂舌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我被他看得尴尬,一阵羞涩惊急,将身子直向致深身后避去。 “哎哎,你小子,看在眼里拔不出去!”致深也调笑般展开双臂护我在身后,似隔开这色兽。 熙成小王爷爽朗的哈哈大笑,指着致深道:“铭哥儿你呀,骨子里那股好色胜过我这写在脸上的,偏偏你道貌岸然如君子,什么女人你没招惹过。昔日在宫里,哎,弟妹,你想不想听你家老爷的风流韵事?” “哎,哎,正经些,再闹就不来看你了。”致深笑骂,递我个眼色,我从包裹里拿出自己烹制的五色点心,一一摆上。熙成拱手深深一揖道:“谢过了!” 他随手抓起那点心塞去嘴里狼吞虎咽,仿佛街边饿了许久的乞丐一般。他噎得打挺,管家在一旁摇头斥责,我皱眉,四下看看一茶壶,忙去倒茶,竟然发现那茶汤是暗综色的陈茶,冰凉。 他伸手过来接道:“只这个了,见笑了,不及你们总督府。” 我茫然的泪倏然落下,侧头去掩饰,致深善解人意的挡了我在身后,关切地为他捶背问:“怎么就和王爷闹得这个地步,好歹是父子。” 他唇角挂着轻蔑的冷笑道:“父子?” “见到方老夫子了?还是那个古板的死脸?”熙成转个话题问,似不想再谈摄政王。我知道他们提的是方中堂,致深一笑道:“去拜望过师父,还是那样,寡言少语的。” 熙成小王爷一副坏笑的样子对我卖弄说:“弟妹呀,想当初,我同尊夫可是难兄难弟,那方夫子古板,按了我们都是扒光裤子打,那叫一个惨,你莫看总督大人如今风光八面,昔日走麦城的事儿,多半不提,只我告诉你吧。”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致深笑骂,推他一把。 忽然,熙成笑得拿捏着问致深:“不说我,只说说你,来了京城,可是去她墓上去了?” 致深的笑敛住,露出几分凝肃,点点头。 “你这心结,还是解不开。若是说色胆包天的,怕只有你周济铭了!”熙成捶他的肩头,然后一把拉起致深的手,他手里依旧握住这几日来总握的那个粉蓝色的绣球,我虽然好奇,但是聪明的女子聪明在不该问的不问。 “哎,弟妹你看看,你看看,你猜,这是谁给他的?”熙成一脸坏笑,颇是邪气。 致深一把挣开他,黯然道:“不要闹,这些年了,想起昔日宫里的岁月,悔不当初!” 孽子孤臣(二) “我劝你烧了吧,化作灰儿不要想了。老妖婆若是知道,剥了你的皮!”熙成的话只这句似是认真的语重心长。 沉默,我不知道他们说谁,但这送绣球之人,怕是大有来头。男人是不会绣绣球送人的,那必定是个女人。 “下次再来,给爷捎坛子酒,馋死了。”熙成恳求。 “老王爷亲自在门口守了,我岂敢?”致深为难道。 “下次,就说弟妹怀孕了,捆在肚子上带进来,神不知鬼不觉,自当成全我一遭!”熙成倒也聪明,信口拈来。 “啐!”致深骂,我也笑了,这位小王爷果然放荡无忌。 出门时,那位摄政王爷早就没了踪迹,我拉住致深的袍襟,行在他身后,上了轿子才低声道:“这位小王爷好生有趣。” 致深不理我,只看了窗外,神色黯然,若有所思。 ------------------ 这日一早,致深就出门去,神神秘秘的也不说去哪里,送他出门,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偏偏致深才走,慧巧回府了,满心欢喜的见到我却问:“爷在哪里?” 我不忍让她失望,却也只得如实相告:“爷出门去了,去哪里,我也不知。” 看我怅然若失的模样,慧巧反而笑了,轻轻刮我的鼻头说:“你呀,看你这酸酸的样子,可比玉珑更胜十分呢。” 我嗔恼的侧头埋怨:“姐姐回府来就是为打趣我的吗?”心想她总不容易回来一次,却同老爷擦身而过,心里的失落并不亚于我,只是她还强打欢颜,这便是慧巧可人疼惜的地方,虽然心知肚明,但我却自愧不如,不能委屈自己做到她那样。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虽然对慧巧有几分地方,但还是忍不住问:“姐姐,我有些担忧呢,朝里宫里这些人,都对致深虎视眈眈的,就连摄政王爷看致深,那眼光都是怪怪的冷冷的,姐姐,太后老佛爷,真能保住致深吗?” 她忽然噗嗤的笑了说:“看把你急的,咱们老爷被朝野上下喊杀喊打的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有事,还等到今日?” 我悄声说:“昨儿致深带我去摄政王府了。” “哦?”她一惊,旋即笑笑说,“他带你去看熙成小王爷了?” 仿佛致深所有的事儿,就连一根毫发她都了若指掌,我反是嫉妒了,点点头说:“熙成小爷说,当年致深的辫子,都是太后亲手为他打呢,可是真的?”我不过随口说,心里那个谜团在诱惑我,女人的敏感,让我打算从她嘴里找出那个绣球的答案。 “这有什么新奇的?”她说,“我自当什么秘密呢。莫说打辫子,就是咱们老爷十八岁那年,娶亲成丁了,还被老太爷打,太后心疼的亲手给他那个地方上药呢。” 若说他二人真没什么,我也不肯亲信的,于是话语踟蹰了,暗自寻思着。 “想什么呢?”她问。 “难怪了,”我喃喃道,“每年老佛爷还亲手给他做一双鞋,花那心力。” “鞋子算什么,你不知道的还多呢。”她捏捏我脸儿逗我说,“可不是同老佛爷也吃醋吧?” 我羞得打落她的手起身,然后试探问:“还能有什么?左不是衣服啦,丝绦络子啦,再有什么香囊,绣球……之类。”我把“绣球”二字的声音拖长了延延,她笑了点头说,“还说不吃醋呢,看他身边的东西,样样你都是清点过的。这少了什么东西疑心,多了什么东西怕更是疑心吧?” “那个绣球,他贴身不离的绣球,莫不是太后赏的?”我惊道,喃喃自语。 她不置可否的笑,似在取笑我的自寻烦恼。 “听说你同宫里的贞主子一见如故呀?”她问,艳羡的口吻,“那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她人很有趣,活泼爽朗,胸无城府的样子,待人极其和善的。”话说到此,我忽然记起老佛爷对皇上那冷冰冰厌恶的态度,忙说,“姐姐我会有分寸的,只不过是贞主子同我多说几句话,我不会给致深招惹祸愆的。” 她满意的笑了说:“果然你是个明白的,我不放心,就是来嘱咐你这个事儿的。” “老佛爷同皇上也是母子,好歹还有血缘,如何就冷漠如此呀?”我忍不住低声问。 她在宫中时日久,自然比我知道的多些。她说:“一个巴掌拍不响。皇上本是宗室子弟,非太后亲生,自幼爱哭,胆怯,自然同老佛爷不是十分的亲近。如今年纪才大些,朝廷里一些气盛的大臣鼓动皇上亲政,远离老佛爷,可是皇上毕竟年少。很多事儿,没有些历练城府是不行的。偏偏为此母子闹得不和,也难说谁是谁非的。” “哦”我叹一声,心想致深这毫无血亲的人,都被老佛爷宠如亲生一般,倒是难得。 皇上寿辰那日,宫里大排筵宴,热闹非凡。贺寿的群臣都聚集在了戏楼,等待太后和皇上来就落座,只是等来了皇后和几位嫔妃,却迟迟不见皇上和太后。 我是女眷,劳是如此也站得膝盖发酸,倒是致深在我身边悠然的同周围的大臣们说话叙谈,笑意满脸。他人如其名,高深莫测,看他脸色挂笑心里想些什么是我也猜不到的。 似有人开始议论纷纷,有太监跑来请示皇后娘娘问了些什么,皇后娘娘愁眉紧锁。 过不多时,安公公来,径直向致深而来,我心里一动,不祥的感觉泛上心头。 安公公引了致深去一旁低语了几句,眉头禁皱为难的样子,便是皇后竟然也亲自起身移动凤驾向这边来,我多少猜出此事定然同太后和皇上迟迟未至的事儿有些联系,于是心里更是有些忐忑不定。 致深笑了向四周拱拱手,向我而来,这低声说一句:“我去后面看看,你在这里候着。” 我点点头从命,便是不舍他此刻离去,也是别无他法的。皇后是个雍容端庄的,径直向我走来,约我去她的位子旁同坐,无数艳羡的目光望着我,我反该受宠若惊了。我知道她是怕致深离去,我孤身一人受了冷落,于是周全的越我过去搭讪。看到她的举止我总想到慧巧,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只是皇后没有慧巧那么幸运,老天能赐一张娇美的脸儿。 皇后同我点评着戏,手里捧一盏茉莉云珠茶在悠悠的品,似乎从未发生什么。只是我却如坐针毡,心神不宁,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先是皇上驾到,黄罗伞盖一路摇摇摆摆而来,群臣拜见礼毕,才一一落座。只是我仍不见致深,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皇上的面色沉冷,丝毫没有寿辰的喜。一出《八仙过海》唱了一半,太后老佛爷的銮驾才缓缓而来。从皇上起都起身迎候,我便在太后身边看到了半躬了身子搀扶了老佛爷的致深,步履从容,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只是老佛爷一手扶了安公公,一手扶了致深,再看致深,我总觉得心里不快。我喜欢他,因为他的霸气不驯如鹰鹫狮虎,只我不喜欢他有奴颜媚骨如老佛爷的猫狗一般。可眼前,怕腹诽冷笑的不止是我,周遭远近的大臣看在眼里莫不生疑吧?慧巧随在后面如宫里的宫娥嬷嬷一般的装束,若不仔细险些辨认不出。她的面色平静,不喜不怒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我相信适才发生的事儿她是尽知的,独我蒙在鼓里的胡乱着急。若不拿个法子解围释疑,怕是日后不定把致深传成什么? 太后老佛爷落座,却未放致深归位,总有大臣疑惑的目光投过去,便是摄政王的脸色都是阴沉得颇为难看。我反是如坐针毡了,致深是我夫婿,我虽为人妾,但是致深的荣辱便是我的荣辱,我总不想他被人讥诮嘲讽了去。 我去偏殿净手更衣,我有意深深看了致深两眼,想他跟来提醒他谨言慎行,莫为太后老佛爷的恩宠而昏了头。我分明看他是对我微微点头默许,只是我磨蹭了半盏茶的功夫,不见他跟来,反是贞妃娘娘来到我面前。我见她秀目通红的,似是哭过,也是来偏殿整装路过。我同她见礼,她不等开口,泪水先滚落,一旁的宫女惊得嚷:“哎呀,小主儿咋么的又哭了?才补好的妆,便又花了,大喜的日子让老佛爷见到又要不快了。” 她才勉强用绣花帕子沾沾泪说:“今儿还多亏了周大人出手相救,不然还不定如何的下场呢。我受些屈辱也就罢了,连累了皇上实在不该,何况今儿是他的好日子。” 受些屈辱?我不解,还在思忖着,那宫女儿倒也机灵,劝解说:“小主儿快些补妆回去吧,一来去久了皇上担心;二来这宫里人多口杂的,别给周夫人添麻烦。” “鹧鸪,你去帮我取那身桃红色的衣裳来,这件污了。”贞妃说,似有意打发了鹧鸪下去。 我见鹧鸪焦虑的目光,忙低声对她说:“臣妾要告退了,待得暇定去小主儿宫里拜望。” 孽子孤臣(三) 我走了,情愿如此保全彼此,鹧鸪的话是有道理的,隔墙有耳,不定被谁见到了,添油加醋的说给老太后听去。但我多半心里有了些掂量,怕是贞妃惹怒了老佛爷,牵累了皇上一道挨骂受训,才耽搁了这寿宴的喜庆大事儿。 我走到长廊,恰遇到慧巧过来,一脸紧张的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担心你,就寻来了。” 我们边走边说,她果然问:“才有人说,你在这里同贞妃小主儿说话呢?” 我一惊,果然这宫里水深。 我应了一声:“是,这么巧,我更衣,贞妃小主儿在这里补妆。神色黯然的,急匆匆就走了,也没说上话。” 慧巧左右看看,脸上仍旧是笑意从容,声音却严厉了几分低沉说:“才老佛爷就是同她发火,偏偏皇上护短,恼得老佛爷掴了皇上两巴掌,罚皇上跪了一盏茶的功夫呢。若不是群臣都齐集在这里,安公公去喊铭哥儿……咱们老爷前来哄劝,怕是这事儿还不容易过去呢。” 什么样的事儿,惹得老佛爷如此动怒?偏今儿还是皇上的好日子,挨了嘴巴难怪那副如丧考妣的落魄样子。我诧异的目光望着她,她便匆匆的说:“贞主子改不掉顽皮的性子,不知从哪里捣鼓来一个西洋的照相匣子,什么能把人装进去,变成小鬼儿把魂儿贴在纸片儿上,还真是真真的比画儿还像呢。宫里一位小主儿才被皇上宠信了好不容易怀了身孕,被贞主儿这么一闹,撞了鬼祟落了胎,被告去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娘娘不过斥责几句,贞主儿还顶撞,出言不逊的。这太后不过问几句,皇上便来强辩,你说老佛爷能不恼吗?那边一条人命,这边还强词夺理的。” 我依约知道了是为了什么,只是如此这母子一闹,可不是裂痕难以弥补?再者还生生的把致深牵扯进来,这皇上心里岂能不恨?我不无担忧,随口问:“老佛爷平日里喜欢些什么?什么事儿能惹她开心?” 慧巧想想说:“老佛爷年纪大了,喜欢个热闹,陪她说说笑笑听听戏,听听曲儿就好。” 猛然我想过一个念头问:“老佛爷可是喜欢听八角鼓?” 慧巧一愣,应了说:“凡是热闹的,老佛爷都喜欢,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眼里露出一丝慧黠说:“致深会唱八角鼓的,不如让他驳老佛爷一乐吧。” 慧巧埋怨道:“亏你想得出,堂堂总督当众唱八角鼓?” “古人斑衣戏彩尽孝心的都有,何必拘泥小节?”我不服的说,她略是惊疑,旋即一笑骂一句:“他若埋怨了去,我只把你供出来吃家法去!” 这戏不过听了几个折子,老佛爷已经一脸倦意,欲起身回宫。 慧巧在身边问:“老佛爷,后面有热闹的八角鼓呢,老佛爷可是听一段儿再走?” 老佛爷摇摇头说:“倦了,你们玩儿吧。” 安公公噗嗤一笑说:“呦,奴才们还惦记听出大戏呢,这老佛爷一走,就收锣散了。” 听了安公公话里有话,老佛爷停住步问:“藏藏掖掖的,什么鬼祟,快说。” “听巧儿说,周大人如今可是精通八角鼓,咱们是不是让周大人给老佛爷献个宝呀?”安公公眨眨眼看了一旁的致深,致深一惊,一脸嗔怪。 “嗯,我倒是想听,就不知你们周大人有没有这份儿心。”老佛爷叨念着。 “哪儿能没有呢,斑衣戏彩的孝心,寻常百姓家的子弟都不忘的,奴才们怎能没有呢?”慧巧笑了说,飞个眸光笑意满眼的望我,我轻轻点头。 致深倒不拘谨,手摇了八角鼓上了戏台,台下一阵子哗然。他一曲《长坂坡》唱得满座叫好。这八角鼓本是贵族子弟常玩儿之物,玩物丧志者居多,熙成小爷便是其中之一。 我在一旁见老佛爷看得兴致勃勃,慧巧娇嗔的说:“原本奴婢也不知周大人还有这绝技呢,还是漪澜妹妹偷偷告诉我的。”话语里几分酸意。 我忙深服一礼告罪说:“漪澜也不过是听周大人提起宫中往事,才知周大人会唱八角鼓。不过,听说昔日这八角鼓唱得最好的,当属摄政王府的小世子,成殿下。”我看一眼一旁的摄政王,他听了我的话周身一抖,似有些吃惊。我心里早做了盘算,笑了说:“就不知王爷可否凑个兴儿,请成殿下来为老佛爷和皇上助兴,同周大人共唱一曲。” 摄政王吃惊之余打量我,不置可否,似是默许。料是摄政王心里千百个不愿意,总不能驳了老佛爷此刻的兴致。 不久,熙成小王爷被带到,他一身衣衫倒也风流潇洒,丝毫没有拘谨,上前给太后请安,言语间还是嬉笑着无所顾忌的样子。他越是随意的如一家人,太后也放下许多身架,骂一句:“总算把你个猴子放出笼子,如不卖力的唱,看不让你老子捶你!” 熙成嬉皮笑脸的应一句,挽挽袖子,折扇插去脖颈后,同致深联袂登上高高的戏楼,一时间哄叫声响起,喝彩声如雷动,老佛爷也来了精神,乐得合不拢嘴儿说:“难得让这些孩子闹一出,开心一阵子。” 八角鼓一摇,手指一打,那一曲八角鼓唱得感天动地,兄弟二人倒也洒落,在高高的戏台上毫不拘束,仿佛这宫里就是家中一般。 老佛爷听得眯眼笑了频频点头,对了身边的五王爷福晋指了台上笑骂一句:“这两个猴儿,这些年了还性子不改。那年还是辛巳十年,攀上南书房的桌案上唱八角鼓被方中堂抓了一顿揍。” “嗯,还说呢,方中堂让他们小哥儿几个雪地里罚跪,不许起来,手心儿都打肿了。到头了,还不是这样。” “那是今儿他师父不在,看不揭了他两个的皮。”太后笑骂着,却掩饰不住一脸的开心。 “老佛爷开恩呀,分明是老佛爷发话的,两位哥儿才献技的。”慧巧委屈道,撒娇的样子,周围的人笑开了花。 老佛爷忽然怆然涕下,周围索然,她哽咽:“先皇若还活着,也该如此斑衣戏彩逗本宫开心呢,只是可惜他……去的太早了!” 众人忙来哄劝,都说老佛爷见了两位小爷思念先帝,见了周大人怕是睹物思人了。 我看在眼里,同慧巧呼唤个眼神,盈盈一笑。 我同致深拜别出宫时,偏偏是熙成小王爷寸步不离的,只对摄政王告假说:“儿子同致深许久没聚了,难得他来京一次,恳请王爷开恩,准了儿子去致深府里一叙。” 摄政王那永不舒展的眉头还未解开,一旁的老佛爷就开口说:“难得铭哥儿回京,就让他小哥儿俩热闹热闹吧。能够儿女绕膝就是福,莫待了膝下无人寂寥时再悔不当初。” 熙成是凑了同我们坐车的,他打发了自己的车马回府,执意要挤到我和致深的车里。那原本是个青帷翠盖八宝车,三个人就略显得挤,熙成打开轿帘子向外窥视着,吆喝车夫说:“快走!” 致深搂紧我紧贴了对熙成问:“说吧,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可又是要去哪里寻花问柳去?” “哎,哎,你们这可是过分了!分明欺负我孤家寡人一个,还在我眼前做这如胶似漆的亲昵状,气谁个呢?”熙成边说边看了窗外,忽然吩咐说:“向右拐,过了平安道,穿过市集向南厂甸南月亮胡同,停在路口就是了。” “分明是打了我的幌子出来会美人儿,成哥儿你太不成体统了。”致深嗔恼着。熙成拍了他肩头说:“容当后报,兄弟暂且谢过。稍时你派个人儿去我府里,只对老爷子说,留我用晚膳,拖延片刻。若掌灯时分再不见我回来……” “什么?你还要耗到掌灯时分?”致深惊得问。 熙成手中折扇敲他额头埋怨:“你小子大惊小怪什么?道貌岸然的,就你鬼主意多,横竖老爷子鬼你打发了。若我今夜不回来,你就推说是我醉酒留宿在你府里。若是我败露了,少不得也牵累你。你仔细了。” “哎,你这厮,倒算计我了,恩将仇报得寸进尺了!”二人笑骂一阵,那车已戛然停稳。熙成挑开轿帘左右看看无人,跳下车拱手说:“小弟妹,得罪了,改日谢过。” 这熙成小王爷倒是个有趣的人,我看向致深时,他已闭目养神不想言语。 回府,致深颇累,精疲力竭般扑去床上就睡,便是身上的袍子也不曾脱,腿半垂在床下。我本在菱花镜前卸妆,同他抱怨着宫里那些人的迂腐不化,竟然把个照相匣子说得妖魔般,还追魂夺魄如仙侠话本传奇了。谁知一回身,他已经在床上静静的睡去。 致深睡得安详时,眉宇舒展了许多,犹如一个乖乖的孩子。男人怕都有如此听话乖巧时,每个女人都盼望他们能顶天立地,却也盼望他们偶尔如孩子。我也不例外,我轻轻吩咐了冰绡打来温水,打了毛巾为他静面。又为他解开锦袍上的盘扣,腰间的束封,脱去脚上的靴子,一点点的去轻抚他的面庞。他睡梦中笑容恬静,我想昔日他在宫里的时候,该也是个懂事的乖宝宝,人见人爱。仿佛耳边听到嬷嬷在拉长声音喊:“铭哥儿,铭哥儿,回来了!” 夺子之争(一) 忽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吉光片羽般,那照片,若是此刻能把致深最安详的时刻照下来,贴身带在身边,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好? 他醒来,长长伸个拦腰,又倒身侧卧闭目养神。从未见他如此的恋床,我推推他说:“醒醒吧,不是应了方六爷,说是今儿要去拜望什么人吗?你若不出去,怕是更有那些巴结的人早早等府来了,昨儿那么一场大戏唱得满堂彩,怕是今儿来后面瞧角儿的人更少不了呢。” “那还不是你一手编排的?我还没治罪你,你反而怪起我了。”他懒洋洋的说,竟然一切都没瞒过他的眼。见我一时无语,他说:“慧巧那脑子,聪明绝用不到这种地方,做不下大文章。” “承蒙老爷夸奖了。”我笑盈盈的说,心里暗骂他的狡猾,凑过去拉他起身,凭他如何推搪,我是要他起来的,再过不了多久,客人纷纷到了,他却在大睡,传出去成何体统? 他却仍懒懒的赖在床上说:“男人生来都是爱睡觉的,睡觉养神养身。”他说着斜眼儿睨我,更坏坏的闭了一只眼,我猜他下一个动作就是突然如猫儿般跃起扑我在身下,于是闪避开他郁郁的说:“再胡闹,我可去告诉太后了。” “太后?呵呵,太后如今也管不了我睡觉的事儿。”信口而出,我恼得去捂住他的嘴,要知隔墙有耳,他竟然如此的肆无忌惮口不择言。便是太后宠爱他,也不能如此的恃宠而骄。 他却顺势一把拉我倒去他怀里,不容分说就在我面颊上深深亲香了一口说:“鬼东西,看你还往哪里逃?” 我挣扎片刻,总是他气力大,我如今羊入虎口,让他嚣张了片刻,觉得眼前那张霸道的脸儿眉目深镌清晰得动人。 “致深,陪我去正阳门外的那家照相馆子去看看可好?”我提议。 “才罚了贞妃娘娘,你何苦去惹那个事儿?西洋人的收魂摄魄之妖术有什么好,你若真想留个小像,赶明儿我去打发如意馆出个画师给你画。”看这话说得轻狂,仿佛宫中他畅行无阻似的。 “如意馆画师画的,毕竟不如西洋那小木匣子出来的真,你怕得什么?就连皇上都日日照来摆弄呢。若是果然有一张你的小像,我也能随时带在身边呀。”我嘀咕着,兀自摆弄他胸前的纽扣,他仰躺在那里也不言语,若有所思。 “就说这事儿,咱们还是劝和不劝离不是?太后同皇上母子一心,才是圣朝的福祉,若是这么心存芥蒂的,你和朝中大臣夹在其中也是难做呀?多半是宫里那些奴才,搬弄是非挑拨的,若非如此,何以闹到这个地步?”我不由忧虑的说,他定定的打量我轻声问:“你有想出什么鬼点子?” 正在说话,门口精忠在回话:“大帅,摄政王府派车来接小王爷回府了。” 致深猛然坐起,惊得揉揉额头问:“熙成小王爷昨夜未归吗?” 一脸的懊恼,我也惊得无语,不过瞬间,我抢前说:“精忠你去回摄政王府的管家,就说咱们大人随了熙成小王爷去先皇的皇陵去祭拜了,一大早儿就出去了。” 他望向我的眼光虽然满是惊异,却没有制止,精忠下去,我们相对长舒一口气,致深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冷冷道:“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心下冷冷的,不知事情如何就到了这个地步,总是熙成有些胆大包天,但致深的骇然神色也预示了事情不妙。 为此,致深都不忍出门,神魂不定的洗漱过后,也只勉强吃了半碗粥,派人四处去昨日分手的巷子里去寻熙成的下落。大致到了晌午时分,熙成匆匆而来,见了致深还不等开口,致深反是疾言厉色的骂:“你是色胆包天啦!令尊大人可是遣人来寻了你几遭了。这条腿是不要了!” 熙成一把拉了他急得说:“你要骂我打我都待日后,横竖我欠你的。小周,你答应帮我照顾她” 她?我和致深都是一脸诧异。 “我做爹爹了。”他兴奋的说,眼角沁出幸福的泪。 致深看他的眼光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仿佛在笑骂:“你小子昏了头了!” 忽然,熙成蹦跳起来,上前一把搂住致深紧紧抱住,拍着他跳脚的说:“小周,你怎么还沉得住气,我有儿子了!我做爹爹了!” 致深倒是处变不惊,这些年,似乎极少有什么事儿让他大喜大悲的,就如一桩木桩让他搂紧了又跳又说了一阵,问出一句:“然后呢?” 熙成顿然敛住了笑容,认真的说:“我,正想同你商议此事呢。这个孩子,断然不能让他留在摄政王府,被老爷子知道他的存在!” “可摄政王爷毕竟是孩子的祖父!”我忍不住破口而出,熙成只剩下冷笑弥散在风中。 熙成走了,去画馆的一路我同致深都沉默寡言。他应了我去画馆寻那西洋传教士摄下小像,却只字不再提熙成和孩子的事儿。 秋风秋雨愁煞人,我却同致深选在这日去拜见太后。 致深说,越是下雨的事儿,太后就越是落寞寂寥,听说太后最怕下雨。她入宫时的第一场雨,就在雨中的后花园遇到了咸宁皇帝,惊得风刮飞雨伞,她惊逃中扭伤了脚,被皇上抱起一路去了宁安宫,一处荒置的宫殿,草草的行房,便怀上了龙种,就是先皇。太后第二次遇到大雨是怀胎三月时,那夜雨不大,却是缠绵不尽,她在窗前看雨打疏桐,却忽然一只大鸟儿扑扇翅膀直扑她而来,惊得她躲避时跌倒,险些滑落龙胎。宫娥们说,都是雨大路滑,只怨她不该私自开窗,让屋内潲雨,湿了乌砖地。第三次,是生先皇的那夜,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她凄厉的叫嚷声夹杂在凄风冷雨里,直到哭出了先皇这个儿子;第四场雨,更是惊心动魄,那是先皇死后,顾命大臣们要设计杀她以除后患,摄政王同她里应外合的翻云覆雨夜,那一具具大臣的尸体,血染丹墀,被大雨冲得颜色稀淡,只是深深的埋在她的梦里;此后,就是先皇撒手西去那夜,十九岁的先皇,大婚后不过一载,留恋花街柳巷望了自身,那溃烂的身子,她咬牙不敢说出心中的疑窦,即便知道那是个死症,若不对症而治,怕是要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只是,她不能,不能……大雨埋葬了她的一切,致深拉住我的手喃喃道:“你若知道她的苦,就懂得她的心,便不会计较许多。” 太后在梳妆,午睡后怏怏的没有多大精神,屋外雨声潺潺,她叹气说:“如何寻了这么个日子进宫来,偏偏是我心绪不佳的时候。” 我笑了说:“一路上致深还在说,就是这雨天不佳的时候,才好来陪太后说会儿话叙叙家常。若是平日里风和日丽的,怕是太后身边少不了人,哪里还轮到他了。” 慧巧在一旁为老太后簪花,听了我的话噗嗤一笑说:“看看,八妹妹这嘴儿,愈发的能说会道了。” 我忙提她调着那胭脂膏子说:“这还不都是慧巧姐姐调教的?” “你们两个呀,这嘴里都是抹了蜜了。”太后笑一句,再看一旁的致深,反显得有些拘谨了。 “昨儿晚上你是同那只猴崽子睡的,还是你媳妇呀?”太后看了我一眼。 “我同他睡算什么?”致深倒不顾忌,信口拈来,反逗得太后哭笑不得:“又作打了!” 猛然,那桌上的西洋自鸣钟响起,“布谷,布谷”,一只纯金的鸟儿从玻璃格子里钻出,叫了几声报时。反吓得我猛地回头过去,旋即紧紧捂住胸口长舒口气。 “这丫头,不过一口钟就吓到你了!”太后说,身旁的肃宁姑姑和安公公都逗笑了。 我自嘲的说:“当年在扬州老家时,家兄曾购来一座西洋钟,也是有个带翅膀的小人儿从钟盖儿里转出来,吓得一家人躲的躲藏的藏,家里的下人都说是闹小鬼儿,说这钟罩子一合呀,就把魂魄吸了去,这西洋钟能害得人三个月丧命的。” “无稽之谈!没见识的话!不过是西洋人工匠的玩意儿,即便是有道法,也敌不过我圣朝的佛法无边!”太后哼了一声奚落道。旁边的安公公和肃宁公公都称是。慧巧看我的眸光反有些不解,却机警会意的接了话问:“那后来呢?真有人三个月因钟丧命的?” 我笑了:“太后的话极是呢,哪里有什么鬼呀怪呀,都是杯弓蛇影的以讹传讹自己吓自己呢。西洋鬼子能有什么法力?还不是处处效法圣朝,就是那些玩意儿新奇,也不过是雕虫小技。” 太后这才得意的说:“我就说嘛,哪里这么多的鬼呀怪呀,偏偏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在一旁品茶,听了致深同太后谈起了摄政王和熙成小王爷父子的恩怨,我静静端起茶杯,眸光还打量着太后那边,不过瞬间,袖口里几张纸片飞旋坠地,我忙“呀”的一声起身,放下茶盏俯身去拾捡,安公公在我身旁早已先了一步。 “呦,这,不是咱们怀铭小爷吗?”安公公惊道。 肃宁姑姑也探头看一眼,面露惊色:“呀,可不是吗?” 夺子之争(二) 我忙堆出笑,将手中的几张呈给太后说:“是昨儿周大人带臣妾去正阳门外的一家画馆寻个西洋道士摄的,倒颇是神奇呢。人说这魂魄就会被摄进小像里,所以臣妾不敢放在府里,总想带了周大人的魂魄,在身边。”我后面的话呢喃,又不无担心,含愧浅笑着余光偷窥了太后,太后竟然笑了,随后笑骂:“骂你们没见识还不信!这一个木匣子就把你男人的魂儿吸去了?无稽之谈!不过是西洋人的画技差,想出这么个投机取巧的法子留个小像罢了。”端详了照片渐渐泛出满意的笑容说:“嗯,还别说,怀铭这孩子,还颇是上相呢。看这神态,眉宇飞扬的,活脱脱的,还真是妙呢。” 太后抚弄着照片有些爱不释手,我却巴巴地望着那小像似不舍被她人抢去玩具的孩子。 “嗯,这小像不错,听说洋人这小像,还能冲印许多张的,你可去拿那个黑片片再多印些,这些就留在本宫这里吧。”太后说,滞了滞叨念一句:“也做个念想。” 我的心里一动,虽然是大功告成,却也总有点淡淡的酸意。于是乘机说:“那,改日,让那个西洋道士进宫来给老佛爷也照个小影?” 见肃宁姑姑沉下脸的瞬间,致深抢前插一句:“怀铭就要回兴樊了,还真期盼了能请了太后老佛爷的小影回府里供着祈福,更有,肃宁嬷嬷和安公公,还有宫里这些人儿呀景呀,毕竟是怀铭自幼生长的地方。”他的话说得落寞惆怅,太后老佛爷没有怪罪,反叹了一句:“哎,还是铭哥儿是个有心的孩子,不枉我疼他一世。你们还都埋怨我偏心了他,你们看看,到底是谁心里有我这老婆子。” “倒是前些时候,那个法国公使还恳请要太后老佛爷的小像,说是他们国家的臣民要瞻仰拜见呢。”安公公说。 慧巧说:“好是好,只是这西洋道士毕竟是男人,这外男如何能入宫呢?怕也不方便的。” 于是太后想了想说:“贞丫头那里倒是鼓弄了那个玩意儿,只是才斥责过她。” “那能一样吗?太后斥责她,是因为她穿了皇上的衣衫照小像,还四处招摇。再说这神鬼之说,也是宫里那些人以讹传讹,毕竟是有人告来了,就要审的。同这照相匣子什么相干?”肃宁嬷嬷一番话,开释了眼前的谜团,太后老佛爷一点头,不仅仅赦免了这照相匣子,也赦免了贞妃的罪过。 老佛爷照相那日,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鸟儿还在枝头嬉闹,我们一早就入宫在偏殿等候。 贞妃穿了一身玉色掐白牙边儿的下坎儿,下面香色的衫裙,绣着折枝大丽花,虽然热闹,倒也花色淡雅,俨然知道收敛了几分。她见了我会心的一笑,我屈膝请安。她拉我过去说:“好姐姐,你来看,我来教你如何照。” 又欢喜的推我立在花间说:“你站在这里,拈花一笑,我给你照下来,一准儿周大人欢喜的不得了,爱不释手的。” 我看她跑前跑后停不住步,如个活脱的鸟儿一样,飞来飞去,心里暗想,便是她这性子,片刻不得闲的,在这古板晦暗的宫廷里,可如何存活?心里在哀哀的想,不过愣神的瞬间,就见眼前啪的一声一股白烟爆裂,我惊得一抖,她却呵呵笑了说:“好了好了,再来一张!” 太后照相是选定了良辰吉日,说这样能防鬼魅。宫娥太监们战战兢兢的伺候分列两旁,望着那匣子一响白烟腾起,竟然吓得四下躲避了。 “都慌得什么?”太后训斥一句,只贞妃在一旁哈哈的笑得开心。 见太后渐渐的生起怒意,慧巧巧笑了说:“这可真是呢。昨儿还听人讲如来佛祖和修仙的故事。” 她开口我自然捧场,忙问:“又听得什么趣事了?” “嗯,说是许多地上的凡仙儿修炼要上西天,就去听如来佛祖讲法。忽然天上一道闪电,惊雷劈顶,那些修仙的凡仙儿遁地的钻山的,一眨眼儿都不见了踪影了,只一个小狐狸精端端的坐在佛祖面前听法。佛祖就问她,‘他们都跑了,独独的你没跑,为什么呀?’” 无数的眼光儿看向慧巧,她抿嘴儿拿捏的一笑说:“那小狐狸精就说了,我没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再说了,天大地大哪里有佛祖您大,有您老这里稳坐泰山般罩着呢,我怕啥?” 一阵爆笑声,老佛爷笑的前仰后合说:“这巧儿这张嘴呀,真真的没人能比的。” “嗯,这么一说,我们这些跑的,岂不是都成了耗子精,蛤蟆精了?”大家凑趣的一笑,便又各就各位。 老佛爷兴致勃勃,照了许多的姿势和景儿,还拉了我和致深慧巧合影,犹如全家福一般。 众人欢笑尽兴时,老佛爷猛然敛住了笑转头向隅,喝了一声:“皇帝!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我惊得寻声望去,皇帝果然立在一旁,沉了一张冷冰冰的脸儿,漠然的在一旁,左右摇晃换着腿。怕是他立得累了,又不敢说话,老佛爷不发话,断然没用他坐的道理。就连皇后都凑在老佛爷身边热闹,这他在这里漠然的神情委实有些败兴。老佛爷一句斥,吓得皇上撩衣跪到在地请罪,我眸光一转,忙说:“怕是皇上被冷落在一旁,迫不及待想照一张呢。” 贞妃果然是个伶俐的,忙上前拉了皇上搀他说:“今儿花好,日子也好,皇上何不伺候老佛爷合影一张呢?” 我才留意了这皇上,细长的眉目,生的一双笑眼儿,抿嘴勉强的淡笑,都颇是迷人。不似致深的棱角刚劲的美,也不似九爷怀铄的星眸朗目,但是眉梢眼角都是柔和的韵味。衬托了贞妃的小巧,更是相得益彰。 老佛爷叹息一声,这小像是照了,却扫了皇上一眼甩了一句话:“嗯,有些人,就是养不熟的狼。” 夺子之争(三) “老佛爷千秋万代。” “嗯,还不定谁死在谁前面呢?”老佛爷念一句,只是我惊得一个寒战,冷在心底。 “哇哇~”一阵孩子的哭泣打破静夜,听声音,分明是府里的后院。我愕然,立足听了一阵子,自言自语的叨念:“哪里有孩子的哭声?” 他却瞪我一眼道:“还不早早的梳洗上床,还记挂些什么,胡思乱想!” 可我分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冰绡为我下妆时,我低声问:“可曾听到孩子的哭声?” 她偷眼看了致深,只蘸水在桌案上轻轻写了几个字:“姑爷带回来的,孩子女人,在后院西厢房。” 我震惊,诧异的望着冰绡,她点点头,拉拉我的手示意我沉住气,可是我如何能沉住气? 第二日清晨,我早起,致深仍在睡梦中。 心里总放不下那记挂,便悄声起床,轻步出屋,向那后园而去。 孩子的哭声不断,似在为我引路,我来到后园西厢房前,庭院里恰一名嬷嬷在廊子下隔着窗问话:“娘子好歹的哄哄孩子,别吵了老爷晨睡。” 忽见我来,立时吓得如被风扇了舌头,张着口愣愕在那里。 我步步靠近,听到里面妇人软绵绵的声音问:“嬷嬷,敢问老爷可是睡醒了?这孩子呛奶,能不能请个郎中来?最好是个太医。” 我心里如被暗中一刀捅到,周怀铭,却原来骨子里也是浪荡如此。孩子,莫不是他背着我连孩子都养了?气恼之时,我打帘子进门,一个女人正抱着孩子闻声回头,看着我惊诧的样子,我也强压了怒气。她打量我几眼,忽然堆出笑问:“是府里的八夫人吧?听老爷提起过你。” 那孩子依旧在撕心裂肺的哭着,不知小小的身体如何哭得这么凶。 只不过瞬间,我自己忽然觉醒,不对,若是致深的孩子,算起时辰,他近有两年没有入京来,如何怀下的孩子? “孩子,如何了?”我问。 妇人眉头紧颦委屈的应着:“头烫发热,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再看一眼这女子,瓜子脸,眉目清淡如笼云烟,那眉眼细长,柔柔的,一点樱唇,弱柳扶风的样子很是娇弱。她哭哭啼啼的说:“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对得起他爹爹?” 他的爹爹,是谁?我疑问的眼神,走进她,伸手去探那孩子的额头,果然滚烫。我回身大喊:“来人呀,还不快去请个郎中来?” 一回头,致深恰立在了门口,面无表情的打量我。 “是,熙成的外室。”致深含糊着,回头看那女子,那女子屈膝服礼一脸的泪痕。 我反是有些愧疚,不敢抬眼看致深。只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冷冷的含怒,就在我头上徘徊,恨不得生劈了我。 熙成这位外室姓孙,花名翠芬。倒同我是同乡,扬州人。扬州瘦马,自幼被牙花子养了到十二岁,大价钱卖给了京城的翠香楼,才开脸儿不到半年,便结识了遍踏青楼的熙成小王爷。翠芬是个无欲无求的女子,这些年淡漠的性子随遇而安,只是颇是爱说爱笑。或许是她平日疏散的性子让熙成喜欢那种轻松,那种无拘无束,就重金赎了她养在外面。熙成被圈禁,她便由方六爷打点着起居。熙成大年里去拜祭祖先,得暇被放出来几日,偏偏王爷进宫许多推不开的宴席,于是熙成就同翠芬鸳梦重温,不想竟然怀了孩子。这孩子如今生来也不足斤两,有些娇弱,但熙成总算是有后。 翠芬知道许多熙成昔日的往事,自然还有许多当年那兄弟四人在宫里的轶事。她闲来偷偷咬耳根儿告诉我听,有时逗得我大笑。 “那个绣球么?先皇后做女儿时私赠的,你不知吗?哎呦呦,先皇后昔日看中的是怀铭小爷,只是选秀,皇上给抢了横刀夺爱,自此怀铭小爷一恼,自请去戍边了一年,回来后,物是人非。皇上见到怀铭那个哭呀,说太后虐待皇后,他无法去救,情愿昔日将皇后给了怀铭小爷,好歹她活得好就是了。成贝勒带了他二人去吃酒,醉了就胡闹去了八大胡同,然后……你知道吧,都不是好鸟,然后皇上偏偏捡了个熟了瓜彩,结果,染了脏病。太后气得要死,碍着颜面哪里敢承认是花柳病,当个天花去治,就治死了。” “该死!”我骂,她问:“你说谁?” 怀铭,哎,竟然如此放肆,他竟然念念不忘的是先皇后,这不是胆大包天又是什么? 我心里面盘算着,寻味这件匪夷所思的传奇,偏偏翠芬凑在我耳边轻声透露一个秘密:“听说,为了这个,后来熙成小爷在京城物色到一位出挑得俊俏的美人儿,活脱脱的和先皇后侧面极其的相似的,送给了怀铭小爷做小,还颇是恩爱呢。你该是见过的吧?”她神神秘秘的说,眸光就那么献宝般的打量我笑,我便更是挖空心思的想,更会是何人呢?三姨太,不似,那副粗俗之气,便是长得同先皇后有几分像,也未准能让致深为她倾心如此。莫不是六姨太?难怪她如此的嚣张轻狂。 自此,我心里便似种上了草,总是痒痒的,欲拔不能的。 这日是户部庄侍郎母亲的寿辰,请柬下了,致深却不想去。但慧巧一再叮嘱过,这位庄侍郎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若非万不得已,一定要陪致深前去的。如今他推三阻四的,我也无可奈何。无奈致深说一句:“不如你替我去吧,备上一份厚礼,应酬几句就寻个借口早早回来。” 我素不喜应酬,如今遇到一个比我还矫情更不愿委屈自己去应酬的,也是无奈。我吩咐冰绡为了更衣,穿了件湖色缎绣团花卉纹衫子,藕色花蝶纹暗花绸缀花果纹百褶裙,锁着盘金技法花蝶纹绣边,披了一袭素锦的披风,登车而去。 庄侍郎府也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我到了,自然有里面的嬷嬷殷勤的相迎,引领着我去了花厅给老太太贺寿,同众人寒暄一阵子吃茶。摄政王爷的侧福晋也在座,见了我反是亲热。喊我在她身边坐了,直言快语的说笑了一阵子,这话题就不知不觉说到了熙成小王爷身上。 “他们父子的事儿,总是我一个庶母无法插话的。” “说来是呢,这小王爷是王爷的独子,如今还无后呢。自小王妃过世,如何的也没有给小王爷续一房呢?”有女眷在问。 “总是眼睛高,长到了头顶,再说了,谁家的姑娘愿意去受这份委屈?活脱脱一个人儿,牲口似的圈在后院里,一把大锁拿链子锁了,那哪里是父子,哎,就不再说了。”侧福晋唉声叹气,我却如坐针毡,生怕那翠芬的事儿被她们知道些什么,或是我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总是心里隐隐的有些不安。 --------------- 回府的路上我精疲力竭,靠在轿厢里目光呆滞,耳边都是贞妃的话,却如无数小蜜蜂飞来扑去的驱逐不散。只是这些话若是说给致深听,徒增他的烦恼,我决定深深的埋在心里,只暗自祷告但愿贞妃这么个冰雪聪明的人儿能明白其中的奥妙,不再一意孤行的做傻事儿。 我回府,致深早已在仪门焦急的等待,身边随着精忠,他踱着步探着头向大门望。我的轿子进来,我也隔了轿帘一眼望见他,他疾步迎上说:“你不必下轿了,就这样,去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我惊愕,不知其所云。 “熙成怕是不好了,他托付这孩子给我,想最后见他母子一面。只是,王府大院,我想,莫不如你带了她母子去,就说……” 我看到了翠芬,怀抱那孩子跪地啼哭,煞是可怜。婴儿在襁褓中睡得正酣,言语声都没能吵醒他。 致深吩咐人扶了翠芬母子上了门口的轿车,只草草对我说:“我悔不当初,不该纵了阿成去那种地方,生生的被摄政王查到。我同方六赶去看望阿成,还带去了郎中,郎中说阿成的病多是被耽误了。可是老王爷只怪我太糊涂,说是这是害了阿成,本来阿成还能少受罪早死早托生,偏偏我搭救他多遭些罪,受些煎熬。”致深的话无奈中抑郁满胸,若此地是荒郊无人,我相信他会咆哮失声。 我一愣,果然人情冷漠如此,铁石心肠的王爷。 “熙成还想最后见他母子一眼。”致深说。我立时明白,转念一想道:“致深,你我一道去,就说这孩子是你的,外室所生,我们是要抱回兴樊府里认祖归宗的。至于这位夫人,就说她是乳娘吧。横竖委屈了混进去才是。” 摄政王府,王爷并不在府。致深只坚持了要见小王爷,那管家都有些无奈。一双眼儿上下打量了我和身后的孩子,含糊了几句也没阻拦。 病榻前,我震惊,不过有些日子不见,熙成小王爷却是羸弱不堪,深陷的双目,如骷髅一般的骇人。 夺子之争(四) 熙成徐徐伸出那枯涸的手,抚弄孩子露出笑颜,从脖颈上摸了许久都没能摸出,反是致深问:“是那个翠玉牌?” 他点点头。 替他取出脖颈上那红绳系的翠玉,熙成说:“是家母生前留下的唯一之物,给宝儿戴上。致深,求你,养大这孩子,为我,莫要他流落民间,更不要落入王府,不要!只要他好好活着,不求富贵,只要天然,就足矣。” 我哽咽的点头,不知为何要点头,那病榻下跪的女人哭得更惨,不住在问:“妾身如何呢?” “随我们去吧,你做孩儿的乳娘干娘,委屈一时,孩子大了自然分晓。”我道,看一眼致深,他点点头含泪。 那女人哭着拉住熙成小王爷的手就是不肯起身,我近前问:“这孩子,还是你这做父亲的给赐名吧。” 熙成惨笑,恰是隔窗一缕夕阳的余晖洒在孩子娇嫩的面颊上,熙成静静打量着孩子,露出一丝笑意说:“叫他,余晖,仅存的光亮。” “乳名就叫光儿吧?”我提议,熙成露出一抹惨然的微笑,笑意都颇费了气力。 出门时,庭院外竟然立了摄政王爷,我惊慌,看一眼致深,他自然的从翠芬怀里接抱过孩子。 我们拜见了王爷,敷衍几句就要离去,只说这孩子是收养的故人之子。 我怕王爷生疑,还插话说:“人说垂死之人见了婴儿的笑,就能除百病,剩过吃药针砭。” 摄政王打量我的眼神中冷冷的毫无笑意,忽然,他发现孩子脖颈上的玉牌,王爷的眼神直勾勾落在玉牌上。我急中生智,笑了解释:“成贝勒客气呢,说是没有值钱的见面礼,送了宝宝一个长命玉牌。” 我用食指逗弄着孩子的唇,孩子果然展露出笑颜,婴儿的笑容,是天下最美的笑容。 行在前面,身后只觉一双眼死勾勾的盯着我们远去。我后背都是冷汗,王爷的厉目,莫不是看出些什么? 方骥六爷赶来,抱起孩子仔细的看,赞叹道:“还真是活脱脱的小熙成。你打算如何办?” “带走!回兴樊!”致深说得斩钉截铁。 方骥摇头说:“摄政王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老狐狸,狡猾得很,什么事儿能瞒过他眼睛?怕是这孩子,不易出京呢。” 致深沉吟片刻,点点头心领神会说:“那就劳六哥出手相助,送着孩子出城才是。” “你何苦拖我下水?”方骥笑骂。 “六哥最是仁义,若非如此,如何深夜赶来我这里?” 二人相视一笑。 翠芬同孩子先行,算好了今夜出城,明日待我们辞京后,三日后再冀州境内的驿站相聚。万事俱备,我们打点行装,准备明日一早进宫向老太后辞行。 致深满脸的落寞,立在庭院里举头望月,闭口不言。 没有慧巧,我还着实忙过一阵子,来的时候满是贺礼,遍发送了出去,还想回程轻便的登舟而去。谁想到,回程时却依旧是宫里赐的赏,大臣们送的礼,满载而归,反胜过了来时。难怪临行时,我还抱怨说这一进京是劳民伤财,慧巧却笑了说:“咱们家老爷哪里有赔本的买卖做?” 夜深了,我踱步来到他身边劝说:“熙成小王爷的事儿,你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奈何天意?” 他苦笑了抚弄我的鬓发,却是无言,只一双深幽的眸子里波心荡漾一般,亮亮的。 “爷,摄政王爷造府来访,已到花厅了。”狗儿奔进来紧张说。 致深看看身上的直裰,我忙说:“我伺候你更衣。” “来不及了。”他说,就这么飘摇了前去。 我不放心,紧随出去,见他进了花厅,我却不敢进去,只立在门外。 “熙成临终将孩子托付给怀铭,叮咛不要孩子流落民间,更不得回王府,只要他自幼天然一生。忠人之事,怀铭不敢替死者妄断。这孩子,不能还给王爷。” “这孩子是本王的骨血!”摄政王咆哮着,声音震得屋瓦乱颤,哽咽的说:“熙成他人已咽气了!” 片刻的宁静,我颤抖着牙关,听他说一句:“就在子时。”一阵沉默,屋内刮过一阵阴森森的风,我不觉心头一寒,一个寒战。 “王爷的骨血,成贝勒早就入土了。”致深也是嘴毒,我怕他二人争执起来,致深也太亏了礼数。我忙进了厅里,拜见王爷,狠狠瞪致深一眼敷衍道:“王爷莫怒,不如如此,孩儿尚幼,周府也是门规谨肃之地,不会荒废了孩儿。待孩子十八成人,让他自己决断罢了,此事我们自然不提,王爷也莫提。日后致深来京,带孩子拜见王爷见面就是。” -------- 辞宫出京那日,老佛爷叹气说,“留不住的终究是留不住,冤孽冤孽。”又教训致深说:“也不必说这些虚套子的话,能够替朝廷镇守一方,抚平地方,替朝廷分忧,替皇上尽忠恪尽职守,就是本宫之幸,你们的大忠大孝了。”致深连连称是。 她看一眼致深红肿未退的眼睛问:“熙成的事儿,你是知道了?” 一句话,致深再也忍不住,唇角不停的抽动,侧过头,泪水在眼眶盘旋。 “哭什么?这点出息!你干的好事儿,哭就哭过去了?怎么,摄政王的孙儿在你府里?” 我看一眼致深,他应声:“是!” “胡来,你干爹都来告状了!我若不拦住,怕就生劈了你了。成哥儿的孩儿,你们兄弟再好,如何的就抱去了?他糊涂,你也糊涂!” “是熙成兄临终托孤,怀铭忠人之事。”致深说。 太后沉吟片刻问:“铭哥儿,不会哪日,你也告诉本宫,先皇,也有个什么孽种在民间?” 致深惊得撩衣跪地俯身叩头。 “狐朋狗友,沆瀣一气!”太后骂道,言语里很是恨铁不成钢。 这时,安公公拉长声音传:“皇上到。” 我倏然立起,又被太后老佛爷责备的眼光逼得坐下。 刺客-七姨太咏芰(一) (七姨太咏芰在书中一直是冷若冰花的一个谜团,不是不展开写,只是这些章节只能拿来做番外,不然就偏离主线了。现在就将这些内容和秘密给大家揭晓。这段是发生在漪澜入周府已经得宠时。) 咏芰来到我房里时已是黄昏。晚膳时她没有去前厅,推说是停了食有些风寒。我见她来了,面色冷冷的,便关切的问:“才姐妹们都在惦记你,中午也不见你怎么吃,这是怎么了?” 她叹口气说:“心病。” 我便知道她寻我必然是有事,就笑了问:“说吧,看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她说:“借钱!” 她说得倒是理直气壮,我又气又恼问:“你见我这幅模样,可像是有钱的?” “你没有钱,你身后的男人有钱,那你就是有钱。我急缺钱,去替我那该死的大哥度饥荒,先借我二十两银子,废话不说了,待年前我凑齐了月钱一道还你。” 她一月不过四两银子,年前倒是能还我,只是我曾听下人们说,七姨太娘家无人,她素来同异母兄长没个往来的。我疑惑的目光望着她,她开口这么急,异常必有妖。 她见我眸光中神色不定似有疑虑,便解释说:“你看我做什么?他如今落魄求到我,我总不能被他看瘪了。再说,我当年也曾吃过他家的饭……”她气恼的扯着帕子,有些愤愤的说,“虽然当年,大娘打骂我们,逼我们去柴房,冬天里冻得手脚龟裂,他还算说过几句公道话。时过境迁,他们家竟然也有今天。” “横竖你也犯不着拿自己的银子去打水漂。”我多有不服,她这是在斗气。脸面又值几个钱? 咏芰抿嘴儿一笑说:“我便斗气了又如何?” 我见说不动她,也是无奈,便吩咐冰绡去取银子。一面劝她说:“你呀,还是放不下。与其在那些没干系的人身上花费心思,还不如想想如何有个自己的孩子,后半生有靠呢。” 她一愣,旋即苦笑,说一句:“我不情愿。” 不情愿? “他身上血腥气太重,我靠近他就想吐!”咏芰执拗着,我看她杏眼含怒,鄙夷的样子,不由笑了。记得慧巧说,咏芰入府的洞房夜,新婚的鸳鸯帐子忽然塌了,将她和老爷埋在其中,好不尴尬,事后大太太请个风水先生来算卦,说是二人八字相克,于是三个月老爷都不肯去咏芰的房里。难怪咏芰对致深如此态度。偏偏我随后又嫁入了周府。 她忽然扬起脸儿问:“听说老爷最近要出远门去山东,可是真的?” 我说:“是要出门,可是去山西,不是山东。”我转念一想,她从不问这些,就问,“姐姐如何关心起老爷的行踪了?” 她微怔,然后怅憾的一笑说:“就知道我命不好,还说让她从山东带些烟梨子给我呢。” “山西,还是给姐姐带点醋回来吧!”我噗嗤一笑,同她闹做一团。 “走水路还是陆路?”她关切的问,旋即又含羞的问一句:“这一走,又要多少时间?” 我细细想想说:“该是陆路,去山西哪里走水路?过黄河,似要经过壶口,一来二去的这一路怕也要个把月。” 我问她:“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老爷的行踪了?你这心里还是记挂他的。” 她却矢口否认,一脸的赌气。 致深一走已是数日,初三那天天空灰沉沉的,像是冰冻的湖水,我的心情很是压抑,不知因为什么。 冻云翻滚,天阴欲雨,我仰头望望天空,慧巧在我身边说:“奇怪了,早晨还是晴空万里的,转眼就要下雨了,都过了夏日了,天儿还似娃儿的脸儿,说变就变的。” 外面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个小厮铁杵,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不不,不好了……老……老爷,老爷……” “老爷如何了?”慧巧急得一把抓住了铁杵的手问,我也紧张起来。 “老爷,老爷在去山西的途中遇刺了,黄毛匪……黄毛……”慧巧眼前一昏,身子一晃险些倒去。 我从花厅出来,耳边依旧是那惊恐的哭声。我的脚步极快,冰绡一步不离的紧追,急得问:“小姐,你说哪里有这么蹊跷的事情呀?如何的姑爷就又遇刺了?精忠哥哥又是得罪了什么人,险些送了性命。小姐,我想去看看精忠哥哥。” 我猛然驻足回身望她,呵斥一句:“你不要此刻忙里添乱,节外生枝。老爷在彻查此事,你就省省吧。” 我正在训斥冰绡,不想她贸然的趟这滩子浑水,不想万嬷嬷急得一阵小跑的追来:“八姨太留步,老爷有请,在书斋。” 我离开时,分明是络师爷他们已经来到求缺斋等候致深,姐妹们这才放了致深去。如今喊我去求缺斋,又是为何? 我步入书斋时,高亢的叫嚣声忽然停住,无数目光目随我的脚步进来。我只用余光粗粗的扫视一番,见络师爷、维勇将军、九爷怀铄围坐在案旁查看地形图纸,气氛很是紧张。我粗略的见礼,致深扫一眼众人问我说:“我去山西的事,除去这些我身边的人,我只对你言讲,更有就是大夫人和五姨太慧巧。谁想才不到半途就遇到黄毛匪层层伏兵围攻。问你的话我也会去问她们,你可曾透露给别的人?” 我听他话语紧张,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问这话的用意,就反问:“漪澜久居深闺,还能对谁去讲?怕也只是同大太太聊聊,同五姨太谈起,并未同什么人说到过。”我这话一出口,心里暗自记起一事,不过就是一个念头,就这么淡去了,心里安慰自己,不会是她,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儿?我摇摇头,懵懂茫然的目光望他。他长出一口气说:“只是这事儿愈发的蹊跷,匪夷所思。擒住的黄毛匪内细分明说府里有细作。 “老爷怀疑漪澜吗?尽管喊那人来对峙。”我有些气恼,但是还要顾及有外人在场。 致深并未同我过多纠缠,摆手示意我出去。我听他们的意思仍在寻思究竟,如何的消息就旁透了呢? 回房时,尺素来说,冰绡告假,急急匆匆的出府去了,说是来了什么亲戚,也来不及向我告假就去了。什么亲戚?我苦笑,分明是她急得去看望精忠了。我在房里坐立不安,更是放心不下七姨太,我便吩咐尺素去请她来,可是听说她并不在房内。 夜色降临,冰绡还不见回来,我来到庭院,天阶夜色凉如水,黄婆子同焰绮在翻着彩绳子玩儿编花,我也不想打扰,自己孤零零的出去,心想咏芰去来哪里呢? 不知不觉的向后园去,走了几步就来到西阁,我望着那道孤零零的门,记起致深挽我的手在西阁痛楚的陈述自己儿时苦痛的情景,那之后的亲热,想来我面颊还依约有些烫。 灯影向这边移来,是栅栏门内的灯影,奇怪,不是平日里不能进这西阁吗?我停步闪去一旁,那里面也忽然安静。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果真是七姨太咏芰,还有个不认识的……人高马大的汉子,天,那是个男人! 我躲闪不及,里面的人听到了动静,紧张的问:“谁在外面?” 我壮起胆应:“咏芰是你吗?我是漪澜,你如何在西阁里?莫不知西阁是府里禁地吗?” 我听到声音停滞,心里不由暗怕,后悔自己的冒失。我忙说:“九爷和奴才们巡夜就在后面呢,不知死活了吗?” 果然咏芰的声音传来:“是澜儿呀,自己人。” 她出来,身后紧紧低头的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我看不清他面颊,却看到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心里就有些提防。这里人迹罕至,我岂不是危险?我心下一阵惊悸。 咏芰忙紧张地解释说:“妹妹还记得我提借钱的事儿吗?他是我家里的穷亲戚,是昔日的周济我们母女的邻居,没见过世面,来府里怕被人撞见挖苦他穷酸笑话了我去。西阁无人,我想躲这里说几句话也好的。”她爽朗得说笑毫不介意,她还转身低声叮嘱那汉子:“莫怕,都是自己人。” 她说:“我不同你多说,你是知道他是个多疑多心的,我还是避避的好,我送我哥哥先出府,再来同你解释。” 她匆匆转身而去,只那低眉顺眼的汉子自我眼前走过时微微抬头望我,目光接触的刹那,惊得我周身一颤,那凶狠冷冷的目光,令人看了可怕,如夜里遇见鬼魅那种彻骨的寒,眼神怪异。他到底是什么人呢?我不由生疑。 待咏芰送走客人回转来曲水龙吟寻我时,反显得羞答答的嗫嚅了,偷眼看我说:“你都撞见了,我也不必多描画。你若是气不过,就去老爷那边去揭发我,若是还念姐妹情谊,就自当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我皱起眉问:“就这么两句话打发了我?你如何也该多解释几句。” “还用解释吗?你看到了。我入府前,和他有婚约的。我家最难的时候,吃他家的喝他家的。如今我甩了他嫁给周大帅,是我负了他,他也没二话,就断了。如今他婆娘得了怪病,他是个有良心有情有义的汉子,来低三下四的求我借钱,定然是走投无路了。所以他不能白日里见人,怕人多口多是非多。” 刺客-七姨太咏芰(二) 我将信将疑,却见她目光含了悲戚,侧头时眼里闪了泪光,很是无奈和悲凉。 原来如此,我正声说:“咏芰,不是我说你。你既然入府,断了同他的往来对你好更是对他好,如此偷偷摸摸的若被人撞见,好事都成了坏事,你还如何的在这府里立足呢? “过去的事儿了,已经断了,我若不断,我还算是人吗?你不讲,我也明白的。”她试探着来探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无奈的叹气,她垂着眸说:“我,总是没有你好命。” 暗夜无光,仿佛天狗吞噬了月亮。冰绡去照顾精忠未归,致深这几日都住在了九姨太曹蒹葭的房里,也不见过来。倒是临入睡前,慧巧来到我房里,神神秘秘的拉我去一旁问:“你可曾听说,今儿七姨太那边,来了个穷亲戚?” 我的心一惊,莫不是慧巧也撞见了?这个咏芰,真是个糊涂的。 我含糊的应了说:“曾听咏芰提起来,说是她娘家哥哥进来家道中落,前些时候反开口向我借钱呢。只是她是个好颜面的,这事儿你万勿对旁人再提。” 看着我紧张的眼神,慧巧说:“我也是听门房的婆子回话时提起,说是后门有人来寻七姨太,神神秘秘的。如此说来,莫不是就是来讨钱的娘家舅爷?” “这些婆子平日里无事,就爱搬弄口舌是非的!”我气恼道,越是怕无事生非,果然这事儿就找来。 慧巧责怪道:“也不怪她们,老爷遇刺,多有蹊跷,如何能不处处提防呢?如今府里上夜的家丁都多了一倍,你没看出吗?” 我倒是没留意,听她一提也忽然想起,暗怪咏芰太过疏忽任性了。 慧巧才离去,致深便来到我房里。我并不喜欢将她从别的姨太太的床上横截来,更恨他墨明奇妙的娶了曹蒹葭。只是如今他却来了。他的话不多,寥寥数语,张开双臂待我为他宽衣。随口问一句:“冰绡去了哪里?” 我又不知他对精忠同冰绡的事儿到底知道多少,就敷衍说:“告假出去几日,想是这些天惊天动地的吓到了。” 他打量我问:“精忠对我说,他喜欢冰绡。你的意思呢?” 一切来的太突然,反令我措手不及,却有掩饰不住的欣喜,我含了兴奋的目光望着他,其实,几日前我还在精打细算,如何能说动他让精忠娶了冰绡。精忠的媳妇亡故后,他只有一个侍妾,还是致深在五年前赏的,一无所出。听致深说,精忠长得五大三粗,却是情感细腻,这些年都未能从丧妻之痛中逃离出来,更不要说同别的女人同房。他的前妻为他生有一子一女,香火稀疏,倒还是有香火。只我希望给冰绡找个好婆家,不求富贵荣达,只要那夫家能一心一意的对她好,心里只有她一人。仿佛是我的亲妹妹,我无法得偿的心愿,希望她能达成,希望她能安享那份幸福。 我顿了顿说:“冰绡那丫头,心思高,我须得问问她才是。”见他一眼不屑的俯视我,我又不想同他争吵什么奴婢的婚配随主人定夺之类的大道理,对他说,“冰绡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不要咱们好心,却闹出个鸡犬不宁来。”看一眼他,我问:“冰绡同我妹妹一样,我还真舍不得她。若是嫁她,定不想委屈了她……” “嫁给精忠做妾,也不委屈她。”致深说,我的心里一凉,这就是我怕的,做妾,毕竟低人一头。 他似看出我的心思,凑近我轻轻捧起我的脸凝视我问:“做妾,果然就委屈她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焉知天下女子有谁想同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吗?他喃喃道:“精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可冰绡她,不过是个丫鬟。说出去,对精忠不好。” “冰绡没有那好命,若她投生是个男儿,随了大人您,怕还能同精忠一般得个一官半职。可惜自幼随了我,我帮不到她。”我冷冷的话含了讥诮,他审视我含怨带恼的目光,反是噗嗤的气笑了摇头说:“我不管此事了,顺其自然吧。毕竟我也不好逼迫精忠。” 上下打量我几眼说:“那丫头,她昼夜的侍奉在精忠身边呢。”目光里仿佛在问我,“你是当真的不知?还是假装的不知。” 我淡淡道:“女大不由娘,更何况是我。她只说有亲戚要照顾,留下话儿就走了,我也没见到她的面儿。” 他松开我,轻轻的掠了我散在腮边的发去耳后,凝视我片刻,自己去系上我才为他宽开的衣衫说:“不扰你了,我去书房看看。” 分明是斗气,我也不想示弱,于是帮他去系腰间的丝绦说:“夜风寒,仔细着凉。” 他走了,焰绮探头探脑的进来,好奇的问:“八奶奶,这是怎么了?老爷分明来了,如何又去了?” 我说:“他公务忙,不过是来看看。” “可才见夫人给老爷宽衣的?”她穷追不舍,我也无奈,我说:“那是老爷后背长了个大火疖子,脱了衣服让我看看。” 她这才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作罢。 后半夜,我已睡稳,耳边依约听了些杂乱声。先时以为是在梦里,听到金鼓齐鸣,沙场肃杀的声音。不多时,忽然听到什么“抓刺客!”的声音,似唤醒我的旧梦,惊得倏然起身,尺素和黄婆子已经奔了进来,惊慌失措的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府里又进了刺客了,在七姨太房里!” 我惊得起身,尺素伺候我草草的绾了发披件寻常的月白色衫子奔出去看。我问:“七姨太可还安好?” 黄嬷嬷说:“老爷恰在七姨太房里,险些被伤,听说七姨太磕破了头,流了不少的血,老爷会些功夫,倒也无恙。” “刺客可是擒到?”我急得问。 “擒到了擒到了,那刺客咬舌自尽了。” 我一身冷汗,很是后怕。咏芰一弱女子,自然不会有人敢越过帅府高墙来刺杀她寻仇。难道那刺客又是对老爷来的?去山西途中遇险,如何回府还被刺客追杀?我心存犹豫,疾步向前,迎面一串灯笼火把高高低低的过来,对我喊着:“前面是哪房的?老爷吩咐,阖府的家丁家仆女眷都去前院仪门去齐集,看那刺客的尸体!” 黄婆子颤颤巍巍的答:“我们是曲水院的,八奶奶在此。” “老爷有令,前院去吧。”那些人转身从月亮门向九姨太的宅院去。我担心致深,他此刻再前院。我忙向那边敢去。 一路上嘈乱的人声,到了前院已经是熙熙攘攘。 “闪开!闪开!”霹雷般的叫嚷声,几名持刀护卫分开人群。黑压压的人群中我立足不稳,随了人流任意西东。却见到刺眼的火把光下,几名侍从抬了个门板过来,上面是一具死尸。面目狰狞,嘴角流血,瞪大的环眼,那眼角的疤痕,那人不正是….. 我惊得一身冷汗倏然而下,双腿发软险些瘫倒。这不是七姨太咏芰那日在西阁引出来的旧日想好的汉子,我那日分明撞见的就是他! 刺客,旧相好?那日阴狠狠的眼神,难道他是咏芰带来的刺客?莫不是咏芰也被蒙在鼓里?我满心狐疑,被人群一挤跌向前,我惊得大叫一声,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我的胳膊被拉得生痛,惶然的望去,火光下映得通红的面颊泛着金泽,是九爷怀铄。 “九……九爷…..”我支吾道,他松开我说:“澜儿,小嫂嫂你仔细了。这里不是小嫂嫂该来看的,速速回房去吧。” 我已经寻不到了尺素和黄婆子,我此刻的失魂落魄不亚于那次眼见刀光剑影的刺杀,血染长袍的惊恐。我拼命的摇头,眼泪落下。他吩咐来福带人向前开路,自己引我去一旁,对我说:“你在这里不要动,我喊来旺狗儿他们护送你回房。” 我只摇头,他似明白,就说:“大哥如今无心顾及你,不如,去大嫂房里去暂避一时?想是你回曲水流觞也怕得紧。” 我点点头,他一把抓来狗儿说:“你带八姨奶奶去大太太房里,去!” 我望着他,心里百感交集,一片杂乱,我想告诉他,我曾经见七姨太领着这刺客去西阁,可话到嘴巴边,却该做了:“七姨太,她,可好?” “郎中已经去了,你放心。”九爷说,叮嘱我说,“先不要去七姨太房里,让她安养吧。” 咏芰,不会不该! 一路上,狗儿兴高采烈的对我吹嘘说:“听九爷说,大帅料事如神,早料到有刺客来袭,就故意声东击西,来了个调虎离山,然后引蛇出洞。就从西阁追那刺客到了七姨太的房里。” “七姨太?”我惊问。 “是呀,这狗刺客太狡猾,想是随了咱们大帅去了七姨太院子。大帅老爷就布下的天罗地网都了若指掌了,他挺刀刺来,九爷大嚷一声‘刺客’,我就带兵扑杀上……”见我将信将疑好奇的看他。 刺客-七姨太咏芰(三) 狗儿搔搔头自嘲的一笑说:“可惜晚了半步,九爷的人围了上去,那刺客见无路可逃,将刀掷向大帅,谁想七姨太拼死相护大帅,头竟然撞在门板上,就伤了。刀将门板都穿了!” 他绘声绘色的描述,然后说:“那刺客走投无路,自杀了!是黄毛匪的乱匪。” 惊悸之余,我反复思量他的话,如此推算,该不是老爷去七姨太的房里,碰巧撞见了奸情。情急中,七姨太只得自保? 我问:“谁先发现刺客的?” “大帅早有伏兵在房顶墙角,不过……听说是大帅是看到了人影,一杯热茶掷过去,七姨太惊得哭喊,有刺客!”狗儿嘲讽道,“七姨太吓的,那嗓音都劈裂了,像杀猪嚎叫。” 原来如此。我又问:“好端端的,老爷如何去了七姨太房里?从未见老爷去过七姨太的房里。自我入府以来……” “是七奶奶吩咐人来请咱们大帅过去说话的,说有事相告。” “什么事?”我急得问,他一眼懵懂,我止住话。 奇怪,不是致深突然闯入,误撞了奸情。咏芰请老爷前去,然后遇到刺客……我心里一个不安的念头,越发觉得四周寒冷,“哈欠!”我打个寒战仿佛觉得四处阴风习习。咏芰,莫不是她…..不会不该! 自此我就几日没有见到咏芰。府里因那曝尸庭院的事儿而人人自危,终于有人举报说,曾经见过此人,在后花园的后面,不知是何人放进来的。又有人说,曾经在半夜三更见到有人飞檐走壁从房顶掠过,还以为是见鬼,又不敢举报了怕被责备是无事生非制造惊恐,就只得偷偷烧香驱鬼。 九姨太曹蒹葭酸酸的问:“旁的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我倒觉得眼前的事儿奇了。咏芰一进门儿,就同老爷犯克,这就一直没去她房里,她对老爷也是冷冰冰的。怎么这么巧,才去她房里一次,就遇刺了。更奇怪的是,怎们她忽然开窍的就要求见老爷,还这么巧刺客就来了?” 她的质疑同我想去一处,只是我心里却一直袒护咏芰,我笑了说:“瞧九妹妹这份心细,我也是这么想呢。都怪姐姐多嘴,那天看到了咏芰宠爱蔓儿,我就劝了咏芰几句,让她好歹不要这么执拗,多对老爷殷勤些,好歹有个子嗣,日后有靠。谁想咏芰嘴里拧,转脸儿就去求老爷了。偏巧她最近手头拮据,要些银子周济娘家,就这么巧了。” 我看致深听得不动声色,倒是九姨太噗嗤笑骂:“穷酸命,我就说她穷算命,你们不信。看看,娘家是讨债鬼不算,她那脸苦相,显然是妨克老爷呢!” 我终于在水云庵院见到了咏芰,她借口在此养伤修身为老爷祈福,也是赎那前世的罪孽深重。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也不回头,静静的停了手中的木鱼,道一句:“我猜你就会来的。” “为什么?”我问。 她一身缟素,似在戴孝,她咬牙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恨他!想杀他,食肉吃心!” 一阵寒战,我的目光露出惊恐,为什么? “我为我义兄戴孝,他失手,却为了保全我自尽。我们失手了,你不用怜悯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定报大仇!”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道。 她徐徐回头,红肿的眼,目光却是如刀刃冰寒:“我,你可曾听说过陈宇成这个名字?” 陈宇成?黄毛匪的匪首,去年被周怀铭歼灭在泥流河,那匪首陈宇成当众被千刀万剐的凌迟处死。百姓谈及这段往事都色变。 “他是我亲兄长。我本名陈英姑,是你们所谓的黄毛匪匪贼。我进周府,就是为了里应外合替兄长报仇!”她咬牙切齿,我却吓得周身寒战。难道,致深丝毫不知,他取了个女匪细作在府里?只是,眼前清冷孤傲的咏芰,如何是女匪? “二姑娘,别同这周贼的婆娘废话,兄弟们已经许久没开荤了,将她交给老子,搞过了她,也把这婆娘光溜溜的挂去城墙,祭奠咱们死去的兄弟们,给周怀铭脸上好看!” 破门闯入几个脏兮兮的彪形大汉,粗亮的嗓门,嚷过一阵子色迷迷的打量我,揉了胡须咂着嘴儿说:“哎呦,还真他娘的美,美若天仙,这周王八还挺会享福的。这就是千金买来的那位美妾?” 几名黄毛匪向我步步逼来,那垂涎三尺色迷迷的模样,眼里冒着血红的光亮,仿佛张开血盆大口的恶兽,就要将我吞噬。 我惊得向后退,我不曾料到会在此地遇险,我的身后是佛龛,是墙壁,我猛然转身,拍啦的一声扯过香烛台,拔下那蜡烛,露出青铜烛台那锋利如刀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喉咙。 我瞪向咏芰,她也惊得吼一声:“不要碰她!” “二妹子,你一边去,不碰她,她是谁?她男人把你哥哥千刀万剐,一刀刀的割肉,割掉了那东西,你还护着这贱货?我若是个有血气的,就做了她,让周怀铭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咱们作践,让他付出代价!” 咏芰拦在我身前,苦苦的劝说:“若是哥哥在,也不会同意你们伤及无辜的。有本事你们去杀周怀铭呀?你们失手害得大壮丧命,你们的本事就是对付个弱女子吗?” 我笑了,我说:“咏芰你别抬举他们了。昔日我没出阁时,我哥哥还曾夸赞黄毛匪,说什么是官逼民反,朝廷要自省,陈宇成也是血性汉子,铮铮铁骨的。如今看来,不过是只会烧杀淫掠的毛匪!” “你,你混蛋!”吹胡子瞪眼冲上来一人,被咏芰苦苦拦下,急的落了泪叫嚷:“你们若是想女人想疯了,就来干我吧!”说罢歇斯底里的叫吼一声,撕开了自己的衣衫。 “咏芰!”我惊呼一声,紧紧冲去抱住她,掩住她袒露的胸,她同我抱头痛哭。我们紧拥去一处,那些人自觉无趣的徐徐退下。 光线暗淡,她咬了拳头呜呜的哭,我扶她起身,低声问:“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杀他?你在他身边,你若真想杀了他,绝对不会失手。起身,那日在西阁遇到你,你分明知道我已经看出你的破绽,你为什么还要如此孤注一掷?” 她摇头,拼命摇头泪水洗面:“是我害死了他,是我,都怪我,都怪我!”她哭着在佛祖像前叩头,磕得头破血肉模糊,我拼命拉住她问:“咏芰,你在自欺欺人!你分明是爱上了致深,你爱他,又不敢承认,你又不能辜负了家门血仇,不能辜负了你的这些兄弟,所以你左右为难,里外难为人!” “不,不是,我不爱他,我不能爱他,我不会!”她抱头痛哭,她哽咽的说,“我怎么能爱上他?可是,我……” 庙里已是黄昏,我陪她在那火盆里烧上纸钱,陪她诵一遍《往生咒》,但愿天上的亡灵能忘却一切人间的爱恨血光丑恶,再世为人,心灵永恒。 咏芰说:“我哥哥年长我十七岁,同周怀铭同年。”她静静说,“他不是我亲哥哥,我是爹爹和母亲抱养的女儿。自小哥哥疼我惜我,哥哥娶了嫂嫂,我还嫉妒得大哭大闹。我府上原本也是阔绰人家,虽不是仕宦大家,也是富贵门第。若守得家业,一辈子碌碌无为,也是衣食无忧。”她慨叹道,香案上那缕檀香静静的飘腾,在空中舞出素练广袖般的婀娜,如美人在风中起舞。她说:“那年,哥哥随爹爹回乡祭祖,路经大河两岸,大旱,颗粒无收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就是我对你讲过的那些故事。女人的哭号声,男人狠心的掩泪,不是君王掩面救不得,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为了活命,只得有取舍。听说我的生父就是这么遗弃的我,这些都是乳娘偷偷讲给我听,爹娘和哥哥只字不提,怕我伤感。哥哥就是目睹了百姓水深火热的惨状,看到家门外民不聊生的惨景,才忽然想去做什么。父子二人行至靖州,当地的知府是我爹爹的至交好友,亲自来迎。哥哥目睹了那位知府大人炫耀的引他们去法场开眼见世面,活剐那些造反的难民。哥哥很奇怪,就问那受死的汉子,你若是造反,不过是为了吃口饭,如今头都没有了,饭又如何去吃?那汉子笑,对他说,哥儿,一看就是没出过门儿的。若是不造反,我早死在路边或者在菜肉馆子里被剁成人肉包子了。如今造反或能从狗官的嘴里夺口粮食,得过且过一日是一日,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女人和孩子,就是死了,也是赚了。”哥哥听得哑口无言,百姓围观的眼神里没有惊恐畏惧,反而都是麻木,似乎在看屠夫在宰猪,只是同他们无关,这肉吃不到他们嘴里罢了。最恐怖的是,凌迟后的人肉,扔给百姓随意去取,无知的百姓一哄而上,抢了去吃。那天晚上,知府大人大排筵宴招待爹爹和哥哥,哥哥看到盘中的珍馐就想作呕,那水晶肉,分明像一片片割下来的犯人的肉。” 刺客-七姨太咏芰(四) 七姨太咏芰一番话,我听得惊骇不已,好在这些故事我曾听哥哥有过如此的感慨,便静静的听她讲述下去。 “哥哥说,这些灾民很傻,各自为营,一盘散沙,如何去和官府对抗?若是生灵涂炭如此,他还能在家里养尊处优,他都枉为男儿!” 我点点头,看来由此感慨的不止是我哥哥,天下的有血气的男儿多是如此。 “哥哥留书一封离去,同爹爹断绝了父子关系,气得爹爹中风不起。此后,哥哥在太湖起兵,同红五爷的人结盟,就揭竿而起,聚集了千百万从众的黄巾军。他们劫富济贫,为百姓分粮,教百姓耕作,囤积余粮以备不时之需,还组建了乡勇团,保护自己的土地。若你能去川陕和大河两岸走走,你便知道民心所向了。而朝廷呢,那个没用的小皇帝,眠花宿柳,扔下百姓于不顾,惹上一身花柳病送了命。传位给一个四岁的娃子,垂帘幕后的是一个荒淫无道的老妖婆,跟太监搞鬼,她在宫里大鱼大肉饱食终日还拿了百姓糊口救命的银子去买砖头修后花园!” 我听她痛快淋漓的大骂宣泄后,我只问她:“你日后如何办?如今,怕是依了致深的心思,他已经对你起了疑心。你不要回去了,回去就是送死。你同我一样明白致深,他杀伐决断时,绝不会因私情有所改变。眼前的人莫说是你,若是换了慧巧,或是我,结果都是一样,他不会手软。” 她苦笑一抹噙在唇角说:“可惜我不是你,他对我不会动情,我也不会妥协乞怜于他。” 我打量她,分明她同我一样知道自己此刻的处境,只是她此刻的孤傲,不肯迎风低头,但她的心里分明爱上了致深。我不便强追盘问她,否则我定然能问得她哑口无言。 我待她神色稍定才说:“你在悬崖上跳舞,不留心就要掉进去。你根本没有想通,不过一时义气拿自己当了最大的赌注。” 她苦笑,虽然不苟同,但她理屈。我不由得轻轻拿起她冰凉的手为她温暖着问:“听说,你同他洞房那夜,出了些意外变故?” 她淡然一笑道:“那不过是我有意为之,我岂肯让他沾染我?只不过,玉珑那狐狸精…...弄巧成拙罢了。”见我含笑望着她,她尴尬的分辩道,“我从了他,不过是为了诱敌深入,那次她疑心到我,大把子就命我同他……想麻痹他,不要断了我这眼线。” 我不屑道:“你们大把子好计谋好气度呀,不惜拿自己的姐妹去当鱼饵,若是他自己的亲妹子女儿,他可舍得?听说曾经数年前宫里皇后娘娘的亲兄弟看中了咱们家的大小姐,要娶了去。咱们爷可是顶了得罪太后和皇后一族的风险,顶了回去。如此看,咱们爷的骨头,可比你们那大把子的还硬些。” 我讥诮的一番挖苦,她却在凝神沉思,是否又唤起了昔日的旧梦。她紧闭了双眸,清冷的泪水垂下,从面颊孤寂的滑落。毕竟致深是她的男人,她痛苦的说:“我这辈子,只让他占了身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我恨他,血海之仇不共戴天。次次同房后,我要将自己泡去木桶里狠狠的刷洗,我厌恶他……” “可你却在意他,你在骗自己!”我说,我看的出她内心的煎熬,可真是难为她。 沉寂了片刻,我对她说:“我要回府去了,免得致深生疑。你好自为之,不要回府,在此暂避吧。或者,你也寻个借口,全身而退吧。再回府,怕是举步维艰,反送了性命。走吧!” 离开庵堂下山的一路,风声在耳边呼啸,松涛万壑,如万马千军涌来。我的心沉重如悬铅块,因何会如此呢? 我回府时,府门戒备森严。轿子停在角门,进入时我忽然见到了九爷在门口指指点点同众人说着什么。我的心一动,莫不是他在等我?他的目光恰也投来,向我这边走了几步,我的心砰砰的跳,他却忽然停住步,转身对旁边的护卫吩咐些什么。我如今对先时的事儿心有余悸,忙吩咐轿夫抬我进了仪门,下了轿子,冰绡已经奔来,笑盈盈的说:“小姐,可是回来了。” 我见她消瘦了许多,风吹来,单薄如墙上的画儿。我心疼的问:“傻丫头,你该不是去赈灾了吧?” 她摸摸自己的脸,含笑羞怯的说:“自然是去赈灾了,我若不去,他怕是没人管呢。” 我忘记了旁的,只一路拉她回曲水斋,拉住她的手儿上下的看,忍不住辛酸落泪。 她笑了说:“多谢小姐成全呢,精忠哥哥的伤,好了许多,而且……”她露出少女才有的那片羞涩,红晕一抹在面颊上格外娇美,“他说,他,离不开我。送我走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不肯放。别看他平日三脚踢不出一句话,那天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乱转呢,真的!他对我可好了,为我赶蚊子,仿佛是他伺候我的,怕我怕黑,特地把珍藏的绣球灯给我取来……” “一个男人,再怎么说喜欢你都是空的,只要不娶你,对你再好都是扯淡!”我恼道。 “不如就嫁了老爷说的那人,人老实踏实。” “可我不喜欢他,木讷无趣,什么都不会,无才。” “男人无才又如何,踏实同你过日子。他有才华,那对别的女人也展露才华,你指望他那点才华只对你吗?痴人说梦!不过是无聊时寻几个女孩打发时光罢了。” 我看她认真又兴奋的样子,我奚落她说:“白贴去的好事儿,我的丫头去伺候他,他自然是舍不得的。” “哎呀小姐,不是那种舍不得……”她低垂个头揉弄腰间绸带,我忽然一惊,沉了脸儿问她:“冰绡,你这丫头,你该不是和他……” 她羞答答的偷眼看我,做错事一样嘤咛着不成声。 我的天如塌陷一般,这蠢丫头!我板起脸儿审她:“你忘记周府的家规了吗?若是丫鬟私下苟且失贞的,如何处置?你忘记玉坠儿的事儿了?” 刺客-七姨太咏芰(五) 冰绡慌得噗通跪下求告我说:“小姐,精忠哥哥说了,他这就去求老爷,娶了我。” “娶了你?如何娶你?”我气恼道。 “他,他会纳我为妾,去他身边伺候!”她含羞的话有几分欣喜。 “冰绡!”我惊道,“我本想给你找个好人家,不求闻达富贵,好歹是夫妻一心长相厮守的。你如此,岂不是委屈了自己,我待你人亲妹妹一样……” “可是,小姐不也是与人为妾吗?如今也是……姑爷待小姐,也是一心一意的……” 如一把刀子狠狠的刺痛我的心,在上面狠狠剜掉一块儿,女大不中留,这话本也不错,我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她急得还要分辩什么,我只不再理她。 “小姐,精忠哥哥他说,他不愿意再娶妻的,他心里还思念亡故的妻子,况且一对儿儿女也未必能接受有个后娘。我倒是同他的一对儿孩儿处得很是投缘呢……” “傻丫头,痴了心了!”我咬牙暗骂。 晚饭我也无心去用,冰绡端来房里,见我不肯理她,也悻悻的退下。直到了掌灯时分,致深来到我房里,看我一眼就问:“你,去庵堂看她了?” “咏芰受伤,额头碰得很深,有些恶心呕吐。她偏偏说是自己撞到了鬼祟,所以一心吃斋礼佛的,也不肯听我劝说。她本来身子就弱,带去的燕窝人参她也不肯要。”我断断续续的说,手里把弄二姨太那件未缝制好的衫子,致深看着我手中的针线好奇的问:“怎么做件如此老气横秋颜色的衫子?”我抬眼望他有些郁怒,责怪道:“这话你可不要再讲,二姐姐听了多伤心,分明是你赠她的衣料,她得了如宝贝一样的。” 他恍然大悟悄悄头说:“是了是了,是慧巧替我安排的,还是你当初提醒的。怎么你亲手做这些了?” 我说:“二姐姐这么珍惜,我想她大寿将近,我也近一分薄力罢了。” 我记起了冰绡的事儿,问他:“冰绡回来了,她同精忠的事儿,你打算如何安置?” 他说:“我早就说过,做小就依了她。至于精忠,那日许知府来提亲,他的小姨子年方二九,同精忠倒是般配得很。人也贤惠,我许了。” “什么?”犹如晴天霹雳,我绝望的望着她,仿佛此刻被逼入绝境的是我,我心里不由暗恨精忠,诱奸人家女孩子清白的身子,然后逼她做小,冰绡年少无知,他精忠可也是已婚之人。他分明心里已有了别人,还瞒了冰绡。 我兀自念叨一句:“这个傻冰绡!”便不再言语。 他坐在我身边,示意我为他宽衣解带,我为他解下腰间的丝绦,他却轻轻的抚弄我发间的累丝金凤,问我说:“从未见你戴这些首饰,今儿是怎么了?” “出门,虽然是佛堂静地,怎也不能给大人添寒酸不是?”我奚落道,他来捏我面颊,顺势拉我倒入他怀里。 我一把捂住他的唇,眸光一转好奇的问:“我见到咏芰了,她对你还颇有旧情的。” 他恼得说:“你又在耍什么花招。”不容分说亲吻我的面颊,热辣辣的。我挣扎略起身又问:“昔日你同她行房时,是真喜欢她,还是不过为了……”我险些将那“泄欲”二字脱口而出,若我果然说出,我想他就一口吃了我。好在我点到为止,他木然望我片刻,猛然一个翻身压我在身下说:“那就要问你自己了。” 我同他嬉闹片刻,敲了他的肩头抱怨:“我去熄灯,你不是厌恶光亮吗?” 他却不理会我,如品尝美味般渐渐的解开我的衣衫,在我胸口逡巡,我的耳后燥热,我由了他去,搂着他,反觉得心里有些踏实。致深,若他知道了咏芰是女匪,是刺客,是潜伏在他身边的细作,他会如何呢? 一夜云雨共赴巫山,我依偎在他怀里,被他宽阔的胸膛温暖着。醒来时我不敢动,生怕惊醒了他,他这些日疲倦劳乏,我是知道他的辛苦的。于是闲躺无事,脑子里却翻涌起各种奇怪的念头,一会儿是冰绡和精忠,一会儿便是咏芰同我一道躺在致深的床上,我的脸儿一阵赤热,暗骂自己如何胡思乱想起来。 “大哥,可是醒了?”窗外九爷怀铄的询问声,不大的话音却是言语清晰。我结结巴巴的缩缩身子道:“还没。”贴碰到致深的身体,他动了动,微嗔的道一句:“天塌了吗?说!” 我忙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搂入怀里,在我面颊深吻一口,发出亲昵的声音说:“不妨事,你睡着。” 窗外的九爷怀铄回禀说:“那个刺客的身份查明了,他的女人和儿女被擒了去,就是不肯供认出同匪。吴巡抚说,看来是个铁口死心的,大刑都用过了,再审下去,也没意思。不如结案了。” “如何结?”致深问一句,忽然伸手来抚弄我,我顿时面红而赤,被他压在身下,挣扎不得,低声说:“不要!” “没有外人,你羞得什么?”他恼道,外面怀铄的声音停住。 “说!”他喝一声,九爷才迟疑的说,“女匪,依了规矩,骑木驴游街,点天灯。匪子,宫刑为披甲人奴;匪女……吴巡抚倒是说,想求大人一个恩典,赏了给他手下为擒匪受伤的一位属下为妾。” “鬼话!”致深大骂一声,“是他又要开荤了,无耻下作的东西!” 他吻着我的耳根儿,脖颈,吻上我胸前痴迷的彷徨片刻,忽然抬起头对窗外的怀铄说:“随他去吧!” 一句“随他去吧”,我魂飞魄散,虽然不知什么是骑木驴,但是我听说过匪首的子嗣被阉割了给大户人家为奴,女儿被卖入妓院的惨事。我急得劝阻说:“老爷就多积德行善吧。焉知那些刺客不是如此结仇的?” 他打量我,勾起我的下颌亲吻我的唇,然后说:“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不去深究了。” 草草的行事起身,彼此相对无言。他为我拉紧了衫子说:“女人,历朝历代的风浪里,都是得胜者樽鼎中的羔羊,失败者身下的白骨。她能苟延残喘,就是她的运气。” 我诧异的审视他的眼眸,他目光里含了不屑的霸气,我郁怒,却无从去反驳。他的话难听却是事实,什么红颜祸水,不过是男人为了替自己的无能做掩饰的遮羞布而已! 官逼民反,黄毛匪替天行道揭竿而起学陈胜吴广无可厚非,只是男人在外一时意气失败了,却牵累了妻儿老小,弱者何其无辜? 只是我心里不平,我冷冷一笑道:“我年少时最佩服西楚霸王,年少成名,纵横天下。可后来自从知道他擒了高祖刘邦的父亲在两军阵前架一大鼎以烹高祖父为要挟逼刘邦投降时,我极其鄙视他。一个男人,有本事就同敌手真刀真枪去较量,却偏偏欺软怕硬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 他打量我,冷哂着凝视我的眸子,平静的说:“看戏的评古论今,上下嘴皮儿一动,想如何说就如何说,不然哪里有‘纸上谈兵’这个词?博浪堆那锤子若扔得不准,你去替张子房扔一把去?”他满眼挑衅,冷笑而去。我气恼,正在捶床郁闷,见门开了,进来一人。我正想呵斥丫鬟们:“出去!让我静静!”却见帘子一挑,进来的竟然是七姨太咏芰。她如何回来了? 我惊得倏然站起,直迎过去拉住她低声问:“你如何回来了?”余光发现尺素在一旁,忙缓了声音责怪:“看你,急得一日不见他就不行了吗?也不顾自己的伤。” 我扫视了左右,对尺素吩咐:“我同七姨太说说话,你们都退下吧,不必伺候。” 又吩咐尺素说:“去院外面守着,老爷等会子回来了,就告诉我们,我们也去迎一迎,免得他怪我们不够殷勤。” 打发走了尺素,她急得抓住我的臂摇着哀求:“漪澜,你救救我们,周怀铭他丧心病狂,他抓到了死去的大壮哥的媳妇和儿女,无所不用其极的要凌辱残害她们,漪澜,你要制止此事,我实在没了法子。红五哥他们,如今也是无能为力。”她抱住我,身子渐渐的瘫软,痛哭流泪坐在地上。 我生怕丫鬟会听到,隔墙有耳,可是咏芰她如今已经忘乎所以。可是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致深的声音,如霹雳惊耳:“大白天,如何的关门!” 天哪!他如何回来了? 我急得一把拖起地上的咏芰,对她说:“休得造次,听我安排。” 我迎到门口时,门已被推开,他立在门口,并未进来。我屈膝道个万福镇定地说:“爷如何回来了?自当爷走了,我才拉七姐姐来为她揉揉身上的瘀伤。” 他将信将疑的望着我,又望去屋内。咏芰徐徐来到我身边,匆匆一礼,带了几分惊魂未定。 致深问:“你如何回来了?” 她惊如小雀儿般目光张惶,呢喃一声:“怕,荒野孤庙。” 致深一笑,道一句:“心不静。” 刺客-七姨太咏芰(六) 致深踱步进来,举头四下望望,我却见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佩剑上,心头不觉一凉。他猛然转身,剑上垂下的丝绦穗子一晃,他问:“冰绡的事儿……”忽然看一眼一旁的咏芰便住了口。咏芰紧咬牙关,眸光正要含恨抬起时,被我死死拉住了手腕,她终于乖巧的屈膝服礼退下。 致深瞟了我一眼说:“你暂且不要将精忠娶媳妇的事儿告诉她知道,精忠在养伤,我不想他分心。” 我眉头紧皱,这是什么话?怕精忠分心,就要欺瞒了冰绡,况且冰绡如今一心都在精忠身上。 致深忽然下颌微扬正声道:“你也警告那丫头,不要肆意妄为,要恪守妇道。周府里的丫鬟,都是清白的,若是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儿,定不轻饶!那时候就是太上老君来求情,都于事无补!” 这话是何意?我望着他的目光诧异又痛恨,我不想同他猜谜嬉戏斗法,毕竟我们是夫妻。但是如今他说话绕出这八里地来,我不翻着跟斗云去追,怕都要赶不上了。 致深走了,咏芰又来了,她纠缠着我,仿佛我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除去我,再也无人能救那大壮的婆娘。 “澜儿,你定要为我想个法子呀!”她哀婉道,目光凄迷。 我心思重重,心下不知什么是骑木驴,可是也料想不上什么好东西。 她见我无能为力的样子,点点头说:“也好,我自己粉身碎骨也是要去救她们的。” “咏芰,你不要胡来!”我急得劝阻她,但她转身而去。 我摩拳擦掌不知如何是好,咏芰的性子孤傲,她认定的事儿,怕是驴也牵不回头。 我追咏芰出门时,在游廊遇到了九爷,他一身玉白的箭袖,英姿风逸,见了我和咏芰一前一后过来,恭敬的退在一旁施礼。咏芰自然不管不顾从怀铄眼前傲然而去,我却停住了步同他见礼。左右无人,我正想问冰绡同精忠的事儿,我便问:“九爷来得正好,我有一事相求。” 他说:“小嫂嫂尽管吩咐。”他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什么事儿?” “精忠的病,可是好了?”我问,“听说老爷给他说亲了。” 怀铄应道:“是!精忠的事儿,大哥最是清楚,怀铄并不知太多,若是……怀铄可以去打听。” 我笑笑说:“我不想打听他的事儿,只烦九爷带去话给他。男人三妻六妾也是寻常,眠花宿柳风流趁年少也无可厚非,只是我这个人,素见不到这个。自己落为人妾就罢了,再不想我身边的人也如此,就是嫁个小户人家为妻求个举案齐眉,也不愿再给什么官宦人家为妾的。” “精忠对冰绡如何了?”怀铄机警的皱眉,似听出我的话音。我笑笑说:“自然没什么,若是有什么,我岂能罢休?” 看了怀铄疑惑的目光,我又问:“我也不想你哥哥大开杀戒,清晨,你的话我听到了,那个逆贼的家眷女人又有何罪,有本事去擒逆贼,如何去牵累无辜呢?我这些天给她诵经求佛,怕他杀戮太重,又偏偏他去屠戮妇孺。那些孩子,可否能从宽发落了。更有那刺客的婆娘,什么是骑木驴?” 我一语,他一脸的尴尬四处看看结结巴巴说:“骑木驴,就是,就是,骑木头驴,不过……” “不过什么?”我逼问。 “不过,是那女犯人剥光衣衫游街示众,颜面无存。”他声音渐渐的低去,我才明白是如此羞人的法子。我想到了咏芰期盼的目光,就提议说:“可否寻个窑姐儿替了,多给些银子。或者,寻个替身……” 他点点头犹豫说:“我去试试。” “最近大太太在斋戒,还是求老爷不要见血吧。”我殷切道,他点点头说:“小弟记下!” 我有求,他必应,这我深信不疑,我感激不尽。嘱咐了咏芰不要冒失行事,等九爷的佳音,她才勉强应了我搬回去庵堂避祸。 我满心忐忑,不知其后会如何。晚上听了五姨太同九姨太饶有兴致的议论处置刺客女眷的事儿,偷笑了说:“听说,是要骑木驴呢,真想去看看。” “你又不是男人,你看什么?”五姨太奚落道。 “看热闹嘛。”九姨太曹蒹葭傻傻道,神秘的说:“听说早年间,一个偷汉子谋杀亲夫的淫妇被大堂上打了板子,就被当街骑木驴,那驴背上有根假的男人的那活儿,插得那淫妇欲死欲活的,哎呦呦……杀猪似的哭喊了一路。” 我惊得措手不及,一杯茶烫了手竟浑然不觉。 “哎呦,洒了,看把八妹妹吓成这个样子,又不是绑你去当街骑木驴!”五姨太嗔怪着,我面红耳赤,终于知道咏芰为什么义愤填膺到如此地步,为什么九爷欲言又止一脸尴尬。 秋日,桂子如金,缀满枝头。幽州的黄金桂是极品,慧巧的蘅芳苑里种有两株。姐妹们应邀前来赏花品桂花酒吃桂花糕时,我送走了咏芰,独自来到蘅芳苑,里面已经是姐妹们齐聚,热闹非凡。我同姐妹们见过礼,正欲落座,见芷蔓同两个表姐姐在菊花丛中嬉戏奔跑,她见我过来,兴奋的笑了扑进我怀里。 “蔓儿,看你跑得这一头汗”我嗔怪着俯身为她擦汗,却听九姨太扬了嗓门刺耳的声音在神秘的说:“千真万确呢。九爷身边的小厮串儿说的,是九爷给了他银子,吩咐他去桂花巷去寻些女子来,要丰乳肥臀的,要看上去乡土笨拙的,身子发福的,还要使了钱就恩呢该守口如瓶的。你们说说这九爷,这胃口都变了。怎么喜欢乡下女人了?依我说,大姐,还是快些给九爷寻一房媳妇吧。我说合的那家姑娘虽然门第差些,可是温恭淑良呀,人也生的俊美,同咱们九爷天造地和的一双佳人呢。就说九爷这么躲躲闪闪的跟馋嘴猫儿似的,东叼一口,西偷一次,被老爷拍老鼠一样的往死里拍,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我听得怔住,目光愕然,九爷,他去秦楼楚馆寻个乡土味儿的妓女?莫不是为了…… 我恍然大悟,怕是为了我昨日之托,他为了能掉包,只得用此计去周旋。只是如何这么缜密的事儿竟然被九姨太得知了?这个长舌妇,若是传去了致深耳中又不定如何了? 我总不能坐以待毙等她来四处诋毁九爷,恰是凌霄和牡丹二人端了一盘子新剪的菊花过来,我便拾起一朵绛紫色的花雨菊来,在鼻子边嗅嗅说:“九妹妹如今说话可是要小心了,老爷这些日子听说不少诋毁他的话,最恨那无事生非的。莫要传去了老爷耳朵里,亲者痛,仇者快的,未必能办了九爷,反给妹妹惹一身骚,搞不好再招一顿嘴巴扇。姐姐不过是为了妹妹你着想,九妹妹就这么一听。” 谁想九姨太如今可是眼儿一挑得意的说:“我还怕了谁不成?幸好老爷是个眼睛雪亮不揉沙子的,今儿一早听了这话去,气急败坏的就绑了九爷来拷问,还不曾用贼刑就一一招供了,气得老爷吩咐人拖他去二门狠狠的打呢。如今府里的仆人都在仪门那边观家法呢。” 我的头一阵轰鸣,若为了咏芰的事儿弄巧成拙害得九爷受罚,可当真是我的罪过了。一阵惊惶,旋即二姨太惊得细问,大太太慌得就要去看,五姨太宽慰众人不必慌张,派人去前面打探,这就乱作了一团。九姨太从托盘里拾起一朵花又丢下说:“我就说嘛,我看不上眼的,有人偏当个宝。都不信我的话,这本不是我告发的,是小串子在园子里自己说走了嘴,给他主子惹的祸事。” 我见到狗儿,他吓得面如纸色,偷偷对我说:“八姨奶奶,你是没有见呢,可是吓死人了。九爷的腿都要被打断了,那样子好羞人的,老爷就是不肯轻饶,还逼九爷在大板子下背家规。” 我极力忍了悲愤,浑浑噩噩的回到曲水龙吟,今日的竹子都似在为我哀吟,沙沙的声音夹带着透骨的秋寒风凉。他竟然坐在石桌品茶,披一袭软缎提花袍子,手里把弄茶盏。 “去看过他了?”他问,酸酸的。 “老爷好兴致,大冷天在庭院顶了秋风品茶;仪门里捕风捉影的痛责兄弟;如今寻来曲水龙吟,又有什么让漪澜大开眼界的?” “我不想同你拌嘴,我很累,给我揉揉额头。”他说,露出一脸疲倦。 他打兄弟打得腰酸背疼的累了,让我来为他解乏,我抿咬了唇,他扭头望我,似有满眼的委屈。 我们僵持片刻,却听人惊叫着:“九爷,这是怎么了?” 扶着串儿的手跌跌撞撞的进来了九爷,他一脸惨白,如灰纸颜色,额头上豆汗浸湿了面颊,目不斜视的直奔致深而来,跌跪在致深面前,沙哑的声音喊一声:“哥!”腿一软,噗通跪在当地。 致深的面容未变,只是唇角微微抽搐一下,静静坐回椅子上问:“还没打趴下?那就拖出去再打二十!” 刺客-七姨太咏芰(七) 九爷目不旁视,含了些许坚持的说:“哥,弄巧成拙,本不是怀铄所愿。只是大哥何必如此斩尽杀绝?仇恨的种子埋在百姓的心里,岂不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哥防不胜防。攻心为上,大哥教诲小弟的这些道理,小弟铭记于心的。” “同畜生虎狼,还讲什么情理?”致深斥一句,“妇人之仁要不得。” “可是大哥,牛马对了屠刀都会垂泪,大哥何来此言?”怀铄极力的辩驳,致深却猛拍一下桌案以示声威。屋内一片瘆人的沉寂,我屏住呼吸,他兄弟二人的争辩我丝毫无法插话,便是如此,我都觉得进退两难,只不过不甘心就放弃而已。 直到大太太和五姨太赶来,才总算劝下了怀铄,劝走了致深。怀铄被扶到我房里,将就了在榻上侧卧。大太太急得顾不得许多,吩咐丫鬟婆子们备了汤水红伤药,来为九爷擦洗。我是小嫂子,总是要避嫌,不比大太太自幼带大的九爷。我退去廊子下,听着房内九爷含痛的笑声:“哎呀嫂嫂,凉,别,别碰,哎呦。” “疼吗?九弟,你忍忍。”大太太劝慰的话语都带了哭声,怀铄反是强言欢笑说:“不疼,哥哥不过是吓唬铄儿,打破一层皮,不妨事的。” “还说……这,血肉模糊的了……”二姨太在一旁哽咽道,我的心一揪,倏然转身,却惊得一个颤栗,不知何时,慧巧立在我身后。她凝视我,含着淡然的笑,仿佛要从我眼神中窥测我的心思。我心虚,自然垂下头,不敢看她,嘟哝一句:“姐姐如何立在这里?” “我不立在这里,难不成进去?我可不想进去,毕竟是叔嫂,有别的。”她的话里含了几分怒意,没有好气,她从来没有对我如此讲话,我敬她,当做姐姐,她却如此的动了声色。我愕然望她,正要回敬,她却低声质吩咐:“随我来,我要好好审你。澜儿,你忒大胆了!”她那嗔怪的眼神里带了爱恨不得的疼惜,话语里分明在埋怨我,只是声音颇低,怕人听去。几句话就惊得我心慌失措,她才扫一眼左右大声说:“澜儿,你随我去看看你的那个鞋样子,这边有大太太呢,自不必我们操心的。” 路上,她问:“咏芰是怎么回事?什么娘家表兄,你分明在西阁见过她,为什么不名言?还替她遮遮掩掩,澜儿!” 她沉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澜儿,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我都有诸多的不得已。你可以恨我,可是这个事儿上,我还是你的姐姐。我不希望你做错事,不想你出事,就同我不想老爷出事一样!” 我心一惊,旋即垂头,在她身后讪讪的,如被提审过堂的女犯。我该不该信她呢?可是我眼前没有了退路,仿佛一只惊弓之鸟,仿佛草丛里藏身不得被猎人驱赶的蛇。 她带我进了书房闭上门,吩咐凌霄远远的盯着,转身靠了门问我:“你都瞒了些什么?咏芰入府我就觉得蹊跷,如今看来总算明白她的用意!澜儿,你怎么能窝藏黄毛匪,且不是是杀头之罪,连累你娘家高堂父母,就是爷对你这份情,你也总不忍如此心狠手辣容了咏芰去杀他?” 一语道破天机,多说无益。我哀声道:“咏芰她,她有她的苦衷,她心里还是对老爷存了一念之情……姐姐,求姐姐,放过咏芰,她……她永不会……去伤致深,她应过我的,只要放过大壮的家眷,她会劝说红五爷的人……” “你呀,我看你都要成了乱匪了!你就这么信了她?”慧巧捏住我的肩头,气恼道,扬手就要打我,吓得我缩了脖子讪讪的样子。 她逼问,如今我没了退路,只能求她能网开一面。我将事情的原委,尽我所知都告诉了她,她惊得目瞪口呆。 “澜儿,你好大的胆子!” 我垂泪,她无奈叹气,我说:“姐姐,好姐姐,漪澜求姐姐高抬贵手,放了咏芰去庙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吧。她永远不会冒犯老爷。” 她松开我的手,瘫软的依门向下滑着身子,目光茫然,她喃喃叨念:“冤孽,真是冤孽!” 许久,我伸手去拉她起身,她才一把拉住我的手央告说:“澜儿,我这心里毕竟不踏实,不管咏芰是受人驱使也罢,还是一时糊涂也罢,总之她必须离开兴樊,不如送她去京城。对!让她去京城,远离了咱们爷,我才放心的。” 京城?那地方说来毕竟有些遥远。她说:“你想,若是咏芰还留着,不为黄毛匪所用,势必遭那些匪类杀人灭口!” 我的心一触,虽是咏芰对她那些兄弟极力褒扬,只是庵堂那日的噩梦,那些邪恶淫秽的目光色迷迷的逼向我时,我就明白什么是野兽凶残。 “你不必再过问此事,更不要去自作主张横生事端,我自然会去处置,偷偷的送了咏芰去京城。”她无奈道,一眼的苦痛茫然。 “只是咏芰她……”我不甘心道。 “你不必再问,我保她平安无事的。”慧巧坚定道。 晚膳时,我在堂外廊子下品茶透气,听了窗外传来丫鬟婆子们议论的声音,“是呢,听说那女匪婆娘还真是个血气的,听说要被推出去骑木驴,一头就撞死在了牢门上,脑浆子崩裂溅了狱卒一脸,啧啧,吓死人了!那一片血黏黏的恶心,如那日我窗台上放臭了的那碗子玫瑰卤一般。”有人神秘的描述那黄毛女匪惨死之状,活灵活现的令人听得毛骨悚然。 我手里的玫瑰卤子白玛瑙羹碗一抖,臂肘恰碰在旁边什么物上,“当”的一声脆响坠地。 那红艳艳的满地,溅满我的月华裙,可不是那脑浆的颜色。胸口一阵恶心,惊得眼前一黑,天魂地转,幸好冰绡在身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我。干呕,恶心的我把个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恰听到四周一片惊叫声声,似被我吓到。我才定住神,双腿发软的贴了廊柱坐下,却听到二姨太大喊着:“郎中!快!传郎中!” 不愿听到的消息毕竟听到了,他果然残忍独绝,逼得人毫无喘息之机,竟然连妇孺都不放过,冷血如此,莫不是他是冰做的骨肉?心里仅存的一丝希望被斩断,微存的那一点点微亮的火星熄灭,死灰一团在心里,不停默念:他竟然如此的狠毒,或是他一直如此狠毒,我在自欺欺人蒙蔽自己罢了。冷冷的泪一颗挂在眼角,却不想让人窥去,我侧头,冰绡却看出我的心事,虽不大明白,还是极力宽慰我说:“小姐,别怕,那是坏人。” 我点点头不知如何的说。 “小姐,咱们回屋去歇歇吧。”冰绡为我揉搓着后背,轻轻拍捶着,扶我起身说:“定是被吓到了。” 我身子恹恹的,毫无气力,冰绡坐在我床边说:“小姐,你别急也别恼。”我笑了宽慰她,“傻丫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儿是强求不来的。”嘴里虽然如此说,心里未免酸酸的,我劝咏芰为自己的日后早作打算,可我如何能平静?” 我昏昏沉沉睡至夜晚,醒来时恢复神智就再也难入睡。窗外人声寂寂,怕是都入了梦乡,只我独醒了。冰绡在我身旁的榻上睡得香酣,我也不想扰她,静静的推窗,一轮清月迎来,清辉静谧如水弥漫小院,我只把幽幽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四望去。猫声,“喵喵~”的如婴儿的哀嚎,我心头一惊。 我便落寞的回去床上安睡,满怀的心事,又惊又吓,时而记起咏芰的哭诉,时而想到那女匪碰头而死惨烈的情景,眼前仿佛一片绛红色如何也抹不去,就如墙壁上陈年的蚊子血,横在那里,奈何它不得。猛然睁眼,窗前明月光,黑色树影摇纱窗,仔细听去,原来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树叶因风轻抚茜纱窗,那声音乍听去如秋风秋雨愁杀人。 我困意皆无,在床上一任辗转反侧,心事繁芜,悲从中来,剪不断,理还乱。 榻上的冰绡翻个身,匝了几下嘴,呢喃的嘟囔一句:“醒了?” “嗯,”我低声应,“睡不着,不如你也起来,咱们说说话?” 她闭眼应着:“我脚痛,你也是要背我去。” 我重新披上衣,轻手轻脚的下床,推开轩窗向外望望,好清凉的一片月色,似待我去步入那片清境。我毫不犹豫的紧紧身上的衫子,挑帘子出去,冷不防身后一个声音:“小姐,这是去哪里?” 我一惊,她竟然醒了。 “是我扰醒了你的美梦。”我说。 “小姐,我说梦话了吗?”她羞得脸儿上如入滚水的螃蟹,害羞的去摸摸自己的脸儿,那娇羞的模样从所未有的俏丽。我心里微微酸涩,堆出笑反问:“你说呢?” “哎呀,小姐,偷听人家的……”她低了头羞愧的揉了衾被角儿,一脸的幸福沉迷。 我缓缓的出了院门,夜风透了秋凉,心仿佛静了几分,就这么悠悠的前行。风中夹带了淡淡的桂花香气,沁人心脾。树影森森,也辨不清景物,混沌一片。我仿佛此刻不知自己因何来此,又将去何处,这么飘飘荡荡仿佛在一艘风浪中的大船里,不时要将自己五脏六腑摇出来的恶心。 狸猫换太子(一)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紫禁城金瓦红墙如今已是银装素裹粉妆玉琢的玲珑世界。漪澜紧紧昭君兜,雪白的风毛暖绒绒的轻扶她的脸,她不由紧紧臂弯,却发现自己怀抱的并不是儿子恕儿,而是给老佛爷贺岁亲手缝的那件墨绿色折枝牡丹花的蜀锦袍子,迈入宫门那第一步,丈夫致深就将她怀里的恕儿接了过去,生怕地滑宫门冷,她若一不留心便会将儿子摔出去一般。 她莞尔一笑,不觉侧目去望行在他身边怀抱恕儿的丈夫致深,高大的身材依旧英挺,足足高出她一头多。 “阿姆~”恕儿如今在咿呀学语的年纪,只能零星地崩出几个词,已是令人惊为神童了。他张开一双手臂要她抱。 “恕儿,天冷路滑,爹爹抱。”致深将恕儿抱紧,把孩子的头侧向身后。 太监引了她们夫妻一路向养心殿而去,清扫得干净的积雪堆去园子一角,游廊上不免湿漉漉的。 “养颐园建好,太后老佛爷原是在那里居住的,可是逢了腊月小年就搬回宫中了。”掌案太监一路卑躬屈膝的在前面引路,漪澜望着这曾经熟悉的景物,心头感慨万千。 进了庭院,立在风雪中,呼啸的风中忽然送来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啊,啊,老佛爷饶命,饶命哎呀!”漪澜惊得心头一怵,慌得驻足,致深倒也还从容,将孩子的头枕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哄。一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老佛爷心头不快,得知她夫妻今日来,又杀鸡儆猴的给他们下马威看? 撒花红锦帘子一挑,碎步赶来的是安公公,那橘子皮般褶皱的老脸笑容掬做一团,想起了五姨太的惨死江中尸骨无存,漪澜深深吸口气,忍不住心头的怨恨。这禽兽,果然是祸害活千年。致深的手紧紧的握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可露出丝毫怨毒的痕迹。她再次长吸一口气,扮出一脸笑容,随致深一道道一声:“安达吉安。” “不敢,不敢,周大人这话,奴才可不是……折寿吗。”安公公一脸笑指指暖阁内低声道:“小爷莫急,老佛爷动怒呢。这一早的,哎,触霉头……” 漪澜微蹙眉头,轻声问:“可是宫娥们又在正月里摔了东西?” “嘿,可比这个糟心呢。”安公公摇头叹气,忽然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哭嚎,“是你贱婢勾引我的,老佛爷饶命,冤枉呀!” 安公公急得跺脚要奔回去,又停了步子摇头叹气,神秘兮兮地卖好般看看左右无人说,“是郑亲王和福晋在里面,大阿哥在挨家法呢。” 漪澜诧异的眸光仰头望向致深,大阿哥,漪澜是听人提及,自皇上被软禁,摄政王为首的宗亲就做主为圣朝选新君。圣朝的规矩,垂怜听政的只有太后,太皇太后就不可。太后一心要在皇上的宗族兄弟们间选个新君,而摄政王却执意为皇上选个嗣子过继在名下,为圣朝新君。一番争执后,太后势单力薄,加之同洋人屡战屡败,列强入侵来瓜分祖宗江山,割地赔款,惹得民怨沸腾。太后只有退而求个晚年安稳,应了为废君选肆,便是如今的大阿哥。 只是日后的储君,如何被如此不堪的责打,那哭号声一阵阵的传来,沙哑的声音悲痛欲绝。殿外雪地中跪着无数的丫鬟太监,各个瑟瑟发抖。这是在正月年节中,这是怎么了? “清早起来,一个宫女犯错,老佛爷吩咐拖出去打。没想剥了裤子露出底衣,竟然是大阿哥的……”安公公一语,漪澜一惊。 “这倒也罢,就这么顺藤摸瓜的一查,这大阿哥呀,荒淫无耻呀,宫里的这些女孩子,逢了他能得手的,竟然都染指了。老佛爷大怒呀,立即传懿旨,吩咐郑亲王和福晋入宫,要废了大阿哥太子之位,另立储君……” 原来如此。 漫天大雪遮天蔽日撒落,不多时郑亲王夫妇从暖阁出来,垂头丧气,灰头土脸,身后的太监架着寸步难行的一个少年,忽然一阵顽皮的北风刮起,掀起少年的袍襟,露出下面赤露的双腿满是血污。 身后紧随的一名太监慌得忙去按下少主的后襟,却触痛了少年的痛处,破口哭骂,“你要死呀!” “放肆!”郑亲王又气又急跺脚不止,生怕惹来暖阁内老佛爷的暴怒。 “哎呀,偏殿,偏殿去,先把衣衫整好。”安公公忙去吩咐着。 殿内走出了肃宁嬷嬷,冷冷道:“太后口谕,大阿哥悖逆不孝,胆敢怀恨辱骂太后,传杖,再重责二十。” 漪澜心头一寒,低声对身旁的丈夫道:“这可不是伤了性命?” 致深低声叹道:“性命无忧,顶多是残,这是毫不留情面了,” 一阵阴风掠过,直灌脖颈,漪澜一个瑟瑟寒颤,眼见那大阿哥被拖倒在雪地里,肃宁嬷嬷已传太后口谕,吩咐他们入内觐见。 一场意外之变,外面的笞责哭号声犹在耳边,漪澜敢不惴惴小心? 待进得暖阁,殿内温暖如初,太后老佛爷的声音传来:“总算有点舒心的事儿了,这么快就入京了?” 漪澜随了致深倒地叩拜请安,太后老佛爷忙吩咐平身。 “起来吧,没外人,就不必在乎这虚礼了。呦,这,这就是恕儿吧?”太后的眸光落在致深放在地上叩头的娃娃身上,眼神便凝滞了一般。 “佛……爷……安……”恕儿咿呀稚嫩的几个字,惹得太后噗嗤的笑了,肃宁姑姑同安公公也笑了。 “啧啧,瞧瞧这小人精的模样呀。天可怜见的。”太后啧啧夸赞,欣喜得眼泪都在框内打转,“快快,地上冷,快抱来暖炕上,让本宫看看。” 那边肃宁嬷嬷早已过来抱起地上的小恕儿,递来太后的眼前。 恕儿一见太后,乌溜溜晶亮的大眼如一汪水一般,望着太后眨眨眼,忽然苹果般通红的小脸儿上两个酒窝露出笑意,一笑咧开小嘴儿,露出一口尚未长齐的小乳牙对着太后笑,笑着笑着,笑眼眯成一条线。嘴里呢喃地叫着:“婆,抱~” “恕儿,放肆!”致深惊急地制止,孩子却一脸稚嫩的笑容张开小手对太后笑着逗着说:“婆,抱~” 狸猫换太子(二) “哎呦,可人疼的小东西呦,婆婆抱抱。”太后笑眯眯的抱过孩子,恕儿就在太后怀里咯咯的笑着,仿佛有意同大人逗闹一般,顽皮可爱。 “恭喜太后老佛爷,人说这乳子见了老人笑,这老人必是长寿!”安公公在一旁插话道。 “太后老佛爷慈眉善目的,这孩子见了都喜欢。” “这孩子,可像太后老佛爷身边的善财童子呀?” 一阵恭维声,太后抱哄着孩子,漪澜心下多少有几分担忧,忙近前道:“老佛爷恕罪,这孩子在家中多是臣妾宠溺疏于管教,让老佛爷见笑了。” “快瞧瞧,这小模样,多像铭哥儿呀,活脱脱的,就是铭哥儿昔日……”太后左右打量着,孩子已经扭挣着身子,要向炕上去爬。 太后将恕儿放去了暖炕上,那黄色的百鸟朝凤炕辱暖暖的,肃宁嬷嬷忙过去脱下孩子的小虎头鞋,看了看说:“这还是太后老佛爷亲手纳的虎头鞋呢。” 漪澜忙笑了上前说:“仔细孩子溺脏了炕褥,臣妾抱他起来吧。来,恕儿……” “嗯,不打紧,让他玩儿吧,本宫喜欢。昔日他老子还少在我这炕上溺了?都四岁了,”太后拉长声调嗔怪道。 “老佛爷~”致深嗔怪的腔调也多了几分娇嗔般,面颊腾然赤红。 孩子就在炕上爬来爬去,满眼的新奇,四处望着。一会子张手指向炕桌上金黄的佛手瓜,一会子指向窗帷上挂的大红如意结儿,太后便吩咐着肃宁嬷嬷一一的拿来。 窗外雪花飘飞,屋内却温暖入春。看着穿着开裆裤露出雪白的小屁股在炕上爬来爬去去玩耍的恕儿,这孩子还不时在玩耍之余偷眼看看她的脸色,旋即露出一口莹白的小乳牙对了她们讨好般眯眯的笑,太后更是心花怒放,一双眼儿都看得呆滞,眸光里满是欣喜的泪光说,“这可不是小铭哥儿,又回来了?” 漪澜原本是担心孩子入宫会突然哭闹,正月里触了太后的霉头,令太后动怒。如今一看,这孩子倒是不认生,如在周府里一样讨人欢喜的小模样。但太后那依依不舍的眼神令她担忧,那隐隐的不详的预感,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是眼前满溢着太后合不拢嘴的笑容,孩子在煖坑上肆意玩耍的憨态。恕儿扶着窗台起身,摇摇摆摆的走不稳,张开小手喊着:“婆~”向太后怀里扑去。 不过那瞬间,太后老佛爷老泪纵横,又哭又笑道:“小心肝儿,来,这边来,婆抱抱。” 又揩一把泪转向肃宁嬷嬷道:“看我这不争气的泪呀,仿佛那两个胖小子还在这炕上耍呀滚呀,就这么一转眼儿的功夫,一个就入土了,一个都这么大了。” “老佛爷凤体安泰,福寿万年!”致深忙叩首祈祝,只漪澜心头那点担忧却益发的盛了,心里千百遍的叨念,“恕儿,小麻烦,你过来呀,不要闹了,快张开小手喊一声“阿姆”回到阿姆的怀抱里。但恕儿玩笑正欢,暖阁内的一切都让那双小眼儿应接不暇,竟然丝毫不去看她。 “启禀太后老佛爷,摄政王抱病卧床,腿上寒疾犯了,疼痛难行。摄政王爷启奏太后,说这立储一事,就由太后同宗人府议定吧。”太监进来禀告,太后这才敛住笑容,寻思片刻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道,“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倒是病了。他不选也好,选出那个下流坯子做江山,天下百姓得戳本宫的脊梁骨,这不是比隋炀帝还荒淫无道了!” 一旁的安公公忙接话道:“才宗人府那边的睿老亲王求见太后,见太后这儿忙着呢,就说改日再来。奴才见识拟定储君人选的宗室子弟名册,就留下来了。” “嗯,呈给本宫看看。”太后悠然道,接过宫女递来的茶品了一口。 漪澜伺机扯扯身边端坐的致深的衣袖,递他个眼色,示意他速速退下。致深忙同漪澜起身跪安道:“老佛爷有政务操劳,臣等告退了。” 漪澜如释重负一般,心想总是得睱全身而退了。 “嗯,不急,你们小夫妻外面坐坐,等会子陪本宫去听戏,三辉班儿那帮猴儿新排了出《狸猫换太子》,那去包拯的净角儿‘叫震天’嗓子可是亮了,人也俊俏。”太后老佛爷吩咐着,一边接过安公公手中的名册扫了一遍。 漪澜忙起身向恕儿招招手,既然留在宫里看戏,那孩子她总能抱下去了。 “这是怎么说的?”太后一声怨怪,才抱起孩子的漪澜手一抖,慌得不知所措,侧头去看太后,太后正拿个西洋老花镜在看着那名册,长长尖尖的赤金镶嵌满各色宝石的甲套指戳着名册问:“去年里,先皇后诞下的小阿哥养在湖心岛的,怎么不在册呢?” 漪澜这才放心,原来不是对她讲话。 安公公尖细的嗓音道:“想是先皇已是废君,这些老大人们就没有……” “先皇无得不孝忤逆,违背祖宗家训,那稚子无辜呀。添上!”说吧将那名册掷在地上。 她敛住余怒再看漪澜怀里才抱起的小恕儿,孩子忽悠悠的眼正疑惑的巴巴地望着她。 顿时满心的烦闷一扫而空,对恕儿做个鬼脸说:“婆总算没有看错你,果然是个小机灵,比你老子可人疼。来,婆抱~” 漪澜眼巴巴的看着太后从她怀里又将恕儿抱了去,心头顿时空荡荡的,如脚踩云端软绵绵的不踏实。 暖阁内的银霜炭上洒了木樨花露,那还是昔日她在府里调制的,可以遮盖炭火的燥气,屋内弥漫着甜甜的幽香,仿佛令人头脑都昏昏欲醉。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恕儿,孩子在太后怀里笑着闹着,丝毫不认生,更没有看她夫妻一眼。孽缘呀! “嗯,当年呀,你老子入宫,那么多宗亲大臣的子弟里,那哭哭闹闹的可令人心烦。可就他一直的笑,在本宫这炕上呀,爬来爬去。最后尿了炕还不说,光个小屁股就在这炕上爬呀笑呀,和你这小可怜儿一个样儿。” 致深垂头有些面红耳赤,儿时的往事不知他是否还能忆起。只是他因此同父母淡漠了关系,他的苦痛又谁能知?漪澜心里正是百感交集,孩子却在炕上玩一阵,爬一阵,头一沉,不再起来。 “呀,这孩子,说睡就睡了,可真是乖巧嗯。”肃宁嬷嬷赞一声,看那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已经闭目睡了。 “太后恕罪!”漪澜忙告罪着去抱孩子,太后却发话说:“让他睡吧。”说罢将自己一条盖腿的羊绒毯轻轻为孩子盖上,端详孩子熟睡时的小模样,那微翘的唇,紧蹙的眉头,不觉一笑道:“怎么看,怎么的像,这孩子呀,谁带就生的像谁。铭哥儿小时候,就很多人说他同先皇生的那就是活脱脱一对儿兄弟。” 一席话说得致深诚惶诚恐慌忙告罪,太后却悠然起身吩咐一声,“走,听戏去。” 漪澜屈膝道:“臣妾就在此照看孩子吧。” “你留下何用?乳娘留下就是了。”太后吩咐道。 漪澜心头一沉,只得眼巴巴地望着炕上熟睡的孩子,心如刀绞,她舍不得孩子独自留在这里,可是又不能违逆太后老佛爷的懿旨。 大戏楼上鼓乐笙歌悠扬。正面宫殿玻璃大窗正对戏台,虚了皇上的位置,那黄龙褥垫就格外的醒目。旁边的桌上摆满了瓜果和各色干果,几名宫眷在一旁伺候着。 漪澜被太后拉着手坐在身边,眼见着那一脸憔悴的皇后率领几位嫔妃来见礼。 太后老佛爷摆摆袖子示意她们平身,随口问皇后:“阿哥的热疾可是好些了?” 皇后忙跪地启奏:“托老佛爷洪福,阿哥的热疾大好了,就是身子弱。” “身子弱就不要离岛了,也不必拘泥虚礼来拜见,只要他心里孝顺有本宫就是了。哎!”太后慨叹一声道,“铭哥儿带了儿子入宫来给本宫请安,那孩子生的可好了,在本宫东暖阁睡下了。你等下子抱了去同阿哥见见,日后到了开蒙的年纪,也抱来陪阿哥读书就是。” 漪澜心头一沉,她所怕之事,果然应验。她就怕日后孩子难逃致深昔日的宿命。只是丈夫致深在一旁面色从容非晴非雨,仿佛并不计较入怀。 太后又扫一眼皇后身后挺着大肚子的妃嫔道:“敬嫔,你这身子益发的笨重了,就不必来陪本宫了。看你这身子笨的,八成是个丫头。” 敬嫔请安,唯唯诺诺。漪澜记起,这敬嫔该是死去的贞妃娘娘的同胞姐姐,贞妃一死,她也获罪,如今她反而怀上皇上的骨血了,倒也算有个日后的依靠。 “这出《狸猫换太子》,你们可曾听过呀?”太后忽然问。一旁的妃嫔们有应是的,有的摇头不知。 太后一笑对漪澜吩咐道:“澜儿,你学问好,你来讲给她们听,是个什么故事。” 漪澜忙收回飘摇的神思,惶然间,竟然没听到太后说些什么。致深在一旁低声道:“《狸猫换太子》的戏你不是最喜欢看吗?说那宫娥寇珠忠义,老佛爷吩咐你讲这故事,你就不要怕献丑,说吧。” 狸猫换太子(三) 漪澜定定神,虽然脑子里满是思忖,老佛爷如何忽然让她去讲这出戏,无论如何她都隐隐觉出此事同恕儿相关,但众人追捧喧笑着催促中,她只得操着清婉的声音道:“这不过是北宋年间的一段传奇。说得是老皇上膝下无子,可巧宫里的两位贵妃娘娘刘妃和李妃同时怀了皇子。老皇爷笑逐颜开,当场许下若谁先生了儿子就立为正宫娘娘,先诞的皇子即为太子的金口玉言。可巧刘妃是个狠辣的角色,为了让自己腹中的孩儿当皇帝,便与宫中太监总管郭槐勾结,用一只剥去皮血淋淋的狸猫偷偷换下了李妃娘娘所生的皇儿,将早于她先诞的皇子交给了宫女寇珠去扔去护城河溺死。寇珠心怀不忍,可巧撞见了陈琳公公,这陈琳公公也是个耿直的,便将太子藏在食盒里送到八贤王府里抚养成人。李妃娘娘产下狸猫般的妖孽,因此获罪被贬入冷宫。不久,刘妃临产,生了个儿子,被立为太子,刘妃也被册立为皇后。谁知六年后,刘后之子病夭。真宗再无子嗣,就将其皇兄八贤王之子(实为当年被换走的皇子)收为义子,并立为太子……”漪澜娓娓道来,却留意到太后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扫过,忽然落在她身上叹气道:“这也不全怪那刘妃,人孰无思念,她也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太子。也怕落个打入冷宫的命运。这编排故事的一定是个百姓,不懂这宫里女人的苦处。” 太后随口的感叹,周围的宫妇们连声附和。 太后又望一眼漪澜吩咐:“你继续讲。” 漪澜从命,继续道:“后来刘妃的儿子终于未能保住,或是天报吧。皇上就只得将八贤王的儿子过继入宫当太子,其实便是当年李妃娘娘产下的皇儿。数年后,太子无意在冷宫看到了李妃娘娘,刘后得知大怒,设计火烧冷宫要害死李妃娘娘。被忠义的小太监放走出宫去往陈州。李妃娘娘在陈州孤苦无依,又瞎了眼,就沦落为乞丐住在破窑。后来遇到包青天陈州放粮,李妃告状,包青天查明冤情,让她母子相认。” 一片唏嘘感叹声,戏台上已经唱到了寇珠手提食盒遇到了陈琳公公,但殿内看戏的众人目光却都围了漪澜转。长吁短叹声,频频议论声,老佛爷笑眯眯的望着众人不做评述,漪澜的心里更是如悬重铅不得踏实。台上戏子们学着孩子的哭声,她忽然想起恕儿,也不知这恕儿可是睡醒了,醒来不见亲娘会不会害怕的大哭? “本宫乏了,你们听戏热闹吧,澜儿呀,扶本宫下去歇息。”太后将手臂递给她,漪澜一惊,忙上前伺候搀扶,心里却一动,或是回暖阁去吧?总算盼到见恕儿了。 回宫的路上,太后吩咐澜儿在身边搀扶伺候,撇下宫娥太监们在后面远远跟随。太后感叹一句道:“若说是狸猫换太子的事儿呀,本朝也曾有呢。” 漪澜心头一颤,本朝?这是指被废黜的皇帝还是太后所生的先皇?不该呀。 “那是圣朝第六代圣主乹定爷。”太后老佛爷叹道。漪澜这才恍然大悟,这段故事她也似曾听闻。 “民间传说,乹定爷是大臣程阁老的儿子。说是昔日皇后生下一公主,可中宫不能无子,皇后就宣这程阁老夫人带了儿子入宫来,谁想这新生的婴儿一抱回府,便换做了女孩儿。这程阁老还算知趣,是个明事理的,故作糊涂,抱了孩子就逃回海宁老家。后来这乹定爷登基,才有了我圣朝的江山稳固,乹定中兴盛世。后来,乹定爷四下江南,都是去见见生母和宗祠。”太后边说边看漪澜,漪澜笑道,“这不过是民间以讹传讹之说,不足为信。” 太后忽然止住步打量她,漪澜不觉一惊。太后如何突如其来对她说这个? 太后面色渐渐敛了些笑容露出倦意吩咐她:“退下吧,你回去看戏吧。” 漪澜坐在戏楼听戏,双眼不停地搜索旁边殿阁中丈夫致深的身影。不知致深去了哪里,她又不得擅动。西洋座钟滴答的作响,她心头焦虑,如今才真真体味到何为“度日如年”。 一出戏唱完,人尽散去。致深才匆匆回转,只带上她就走。 “致深,我们的孩子呢?”漪澜紧张地问,见丈夫面色阴沉。 “恕儿在东暖阁玩耍,不留心被老佛爷的御猫扑了一下,受了惊,老佛爷吩咐人送他先回府了,咱们快快回去看看。”他话语悲恸,急而不乱,眼里噙了泪,分明是怜惜骨肉。漪澜心里不觉后悔,早知如此,如何也要设法不让恕儿入宫。 “也怪这孩子,是他执意要在东暖阁玩耍嬉闹,也是你我疏于管教。”致深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摇头。 漪澜此刻心急如焚,一路疾奔出宫,却又要保持朝廷命妇从容尊贵的身份。行至春华门,迎面一群人过来,为首一人一身官服谨肃,走路却是一瘸一拐的。远远的,致深就躬身垂首立去一旁,低声吩咐她:“是摄政王爷。” 漪澜这才看清,是了,是摄政王爷,那次为了光儿这遗孤去留的事儿,她曾同摄政王有数面之缘。如今看,摄政王更显清瘦了。 人靠近,致深撩衣行大礼,漪澜紧随其后。摄政王吩咐他们起身,随口问一句:“听说你们带了孺子入宫,孩子呢?也让我这干爷爷看一看。”摄政王的话语却是慈祥了许多,不似当初的严厉。 人说摄政王是老狐狸,官场这些年历练打拼得进退自如。如今卧病的他忽然入宫,不知所为何事?致深道:“犬子无福,才入宫拜见过太后就抱恙,被送回府里,改日定然去干爹府上叩拜。” 摄政王捋了胡须呵呵的笑,旋即认真道:“怀铭呀,令尊九泉之下,也当欣慰了。” 若是无后才愧对先人呢。漪澜心里感叹,但是心急如焚要回府看望恕儿。 狸猫换太子(四) 回到府里,漪澜一把抓住把守大门的叶老汉问:“叶伯,恕哥儿可是回府了?” “回来了,是回来了,宫里派人送回来的,那场面还真气派呢。”叶老汉嘿嘿的笑着应着问,“听说是哥儿惹了寒疾身子不适了?御医才走。” 漪澜略略放下些高悬的心,回来了,是回来了,好端端的,恕儿怎么惹上的寒疾?莫不是东暖阁的宫娥们只顾了去听戏,疏于照顾,孩子睡觉踢了被子?她心里想着,脚下不顾雪天路滑,径直奔去自己的房中。 迎来的婆子们见到她都是一脸犯难诡异的颜色,她只顾去看望儿子,也不及细细打量。 “八奶奶回府啦?八奶奶吉祥。”万嬷嬷带了几名婆子失魂落魄般迎来时,那惶恐的眸光中,漪澜才端详出一丝不祥。 “恕儿他,他如何了?”她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问,有些担忧。 万嬷嬷结结巴巴地应道:“哥儿,在房里睡着呢。” 身后的尺素有些急恼地问:“哥儿的病可有大碍?太医如何说的,快快对奶奶禀告呀!” “太医之说是……寒疾,还是爷和夫人自己去看看就知了。”万嬷嬷含糊应承着。 漪澜一把推开她,跻身进了房间,奴仆们迅速闪去两旁。 “澜儿,等等,”丈夫致深一把抓住她的小臂,似有话说。 漪澜哪里顾得上,哭叫着:“我的孩子,若知他入宫会如此,说什么我也不要他入宫的。千里迢迢带了这么小的孩子来京城,只说是太后稀罕想见见……” “漪澜!”致深厉声喝止,屋内一片肃静。此刻漪澜才诧异地望向丈夫愤怒无奈而痛楚的眸子,虽不知其意,但觉出层层冰寒。 “闪开!”漪澜推开众人进到内室来到床边,见孩子静静的躺在床上,呼吸匀促。 才略略放了心,伸手去抱那侧头酣睡的孩儿,忽然不觉一惊。这,这不是她的恕儿,这个孩子瘦弱,面色姜黄,这是谁家的孩儿?莫不是抱错了吗? “乳娘,乳娘!”漪澜惊呼着,却见乳娘跪地呜呜的哭泣着,“奶奶,奶奶,奴婢,奴婢在暖阁伺候咱们小爷,皇后娘娘就吩咐人抱了小爷去湖心亭给先皇去看。谁想,送回来的孩子,就变了。奴婢才要开口,安公公就哼了一声,那眼似刀片儿要割下奴婢的眼一般。奴婢不敢做声,就被他们糊里糊涂的送了出宫来。奶奶,奶奶……” 漪澜一把抱起孩子,张皇道:“走,随我回宫去,去把孩子换回来,错了,这是抱错了!” 她无心责怪乳娘,如今换回自己的恕儿要紧。 只是门已紧闭,丈夫致深守在门口:“澜儿,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你仔细看看,是我们的恕儿,不过他病了,略显羸弱,过些时日回到江南,就好了。” 他声音喑哑,自欺欺人也不会如此。 她痛心惊急,抱着孩子就横冲直撞叫嚷着要夺路出去:“孩子,我的孩子,恕儿,还我恕儿,错了,错了!”漪澜的挣扎,被丈夫将她“母子”紧紧搂在怀里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所以,你我,认命吧。” “不!不!恕儿,我的恕儿,恕儿!”漪澜撕心裂肺的哭嚷着,乳娘接过她怀里不知是何人骨肉的孩子,她却扑去周怀铭怀里挣扎捶打着:“周怀铭,你是男人,你自己的儿子你都无力保护吗?我的儿子,他在哪里,你还我!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就要我的儿子!” “你若想他活,你就安分些。你若想他死,就尽情的闹吧。老佛爷的手段,你不是不知,我也无奈。”致深痛苦的咬破了唇,嘶哑的声音里满是凄寒。 漪澜瘫坐在低声,呆呆的仰头望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早就知道了是吗?你猜到了,你还要眼睁睁的亲手断送我们的孩子!” “老佛爷,喜爱他,会疼惜他。”他凄然道。 “可你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当年在西阁如何讲述你的痛苦童年的?你四岁入宫,你受的苦受的煎熬,还要咱们的儿子去重蹈覆辙吗?”漪澜歇斯底里般的哭喊着,但致深只是咬牙不语。 “错,他就错在投胎在周府,做了我周怀铭的儿子!”他决绝的话语后,转身道,“你可以选,是明日开始当疯妇被关起来这一世见不到你的儿子,还是,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周怀铭,你不是人!”漪澜抄起靠枕砸向他,痛哭失声。 夜色渐渐的降临,一弯残月照亮满地积雪,那满眼茫然的薄寒令她痛彻心扉。 “奶奶,别哭了,回房去吧。外面冷,仔细冻到。”尺素哭哭啼啼道,也不知如何能劝说她。她眼角沁出一滴硕大的泪,刀片般从面颊割下,风中的惨痛。屋内是孩子哇哇的哭声,乳娘的哄拍声。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人家父母也要肝肠寸断呀。”乳娘叹息一句。 尺素忽然问:“奶奶,这孩子,该不是,皇后娘娘的皇子?” 这可怕诡异的想法,如何是皇后娘娘的皇子?如果然是个小皇子,如何就巴巴的送来给了她抚养,还要换走她的恕儿? 她已无力摇头,只剩了苦笑。 远远的灯笼移来,入夜了,除去他,还有谁能靠近此处呢? 他打发下众人,独自在月光下同她面对。他伸手去拢她颊边乱发,她痛恨的侧头避开。 “我也是入宫才得知。太后寻我去偏殿谈的。虽然入宫前我便觉不详,但死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他咬牙道,“皇上被废,一无所出,摄政王为首的大臣们要另立储君,太后之权力不保。太后急于选个可靠之嗣给皇上,抢在摄政王之前。如今恰是时机,废了大阿哥,摄政王获罪,老佛爷的话便是圣旨。但是这孩子从哪里来?” “皇后不是有儿子吗?敬妃娘娘也怀了骨血。”漪澜凄厉地嚷道。 “皇后,呵呵,她没有儿子,那不过是太后掩人耳目之词,只不过,此事瞒不了一世,不过一时遮掩,所以,她必定要速速定夺。至于那个敬妃,是贞妃的姐姐,太后岂能让敌人家的后嗣当权日后报仇!” “可我的恕儿同此事何关?我的恕儿姓周,是你周怀铭的骨血。” “太后需要一个天生聪颖的孩子,假以时日抚养成人。” 周怀铭一句话,漪澜险些惊得瘫倒,“你,你说什么?拿恕儿去冒充皇子,日后登基称帝……”她双眼瞪大,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她想都不敢去想。 狸猫换太子(五) 窗外不知是雪是雨,扑簌簌叩打窗纸。漪澜静静地守着冷烛,眸光呆滞。 丫鬟小鱼同尺素进进出出收拾行囊,都偷偷地窥视她不敢多嘴问一句话。只致深在一旁静坐,似在丝毫不肯松泛的提防她,怕她稍有不慎铸成大错。 “澜儿,莫急一时。恕儿在宫里,一时半晌不会有差池。若是我们轻举妄动,反而害了他性命。你相信我,不用几年,我必会夺他回来。”致深的信誓旦旦,漪澜已不再相信。她只是冷笑,她渐渐的安静。哭是徒劳无益,或是她的孩儿如今也在宫内害怕得哇哇大哭,那凄清冷漠的宫廷,这孩子岂能存活? 她苦笑片刻道:“怕是命数,怨不得人。”旋即一声慨叹。 “澜儿!”致深心疼的一声呼唤,凑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头,静静将她的头贴去自己怀里。 此刻,她心里一阵抵触,但她深知她不会哭,因为她是谢漪澜。 行囊打理好,她看看窗外微明的天色说:“我要去法华寺进香。临出门时,翠芬叮嘱我去替他给熙成小王爷点一盏佛前长明灯,照亮小王爷回家的路。” “我陪你去,”致深说。她摇摇头道,“不必了,你进宫去向老佛爷辞行吧,我怕我会失态。你去看一眼咱们的孩子,哪怕一眼也好。”她静静,又道,“让乳娘留在宫中伺候恕儿吧。” 清晨,夫妇二人分道扬镳。漪澜将虎头鞋,长命锁等物尽数塞给致深说:“给孩子带去。”致深颇是为难,却未拒绝,只是凝视她眼中蒙了层薄雾说,“苦了你了,澜儿。” 漪澜人向法华寺而去,车马辚辚萧萧,只是她从法华寺后门而出,换车直奔去不远处的摄政王府后门。那曾经熟悉的庭院,如今草木凋零沉沉的缀着积雪,冷冷清清。 浓郁的药香弥漫小院。 摄政王正在礼佛,她便在廊下静候。不过她并非没有耐心,只是没有太多时间虚耗。她打量一眼那老管家,老管家尴尬的眸光避开。她笑笑说:“我不过是来向老王爷请安,顺便还有光儿,啊,就是那个小王爷的……都是翠芬多事,说是民间的习俗,孩子的尿褯子纳鞋底可以让老人长寿,家中老人纯白的须发讨两根纳入棉服内,可以保小儿平安。既然王爷不便,漪澜告退了。这双鞋,是翠芬做给王爷的……”她在外面絮絮地说着,说得平淡无奇。 见门内没有答话,漪澜对了门内轻服一礼就要离去。 “进来吧。”门内木鱼声停,摄政王苍老的声音传来。 漪澜心一颤,却倏然平静许多,她紧紧披风入内,毫无惧色。那不过是一桩与虎谋皮的生意,虽然胜数少,但她也要一拼。人称摄政王是老狐狸,同狐狸斗,她也要舍身一搏,为了她的孩子。 她入内,恭敬的给王爷见礼,她说明来意后。摄政王上下打量她不觉一笑:“夫人迢迢劳碌来见我,不止是为此事。” 他开门见山,她一笑也不遮拦,对了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她直言道:“求王爷救救光儿。”漪澜跪下痛哭。 摄政王听她讲述了太后易换储君一事,震惊之余却是冷笑:“我如何能信你的话?周怀铭都不顾及他的骨肉,你如何要心急如焚?” 漪澜凄婉地望一眼摄政王道:“男人的心大,非小女子所能懂。” “周怀铭落个现成的摄政王太上皇,何乐而不为?”摄政王呵呵的笑,捋了胡须。那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似在恨太后那狡猾的妇人,恨周怀铭这贼子野心。只是,此事若是揭发了去,无凭无据,太后都可以推个干净,这时发难实属不智。这妇人疯了不成,坏她男人的好事,更何况老佛爷若是得知,恼羞成怒,还不杀了那孩子? “王爷,都是漪澜擅作主张,漪澜带入宫的,非是漪澜的儿子恕儿,而是,而是……”她结结巴巴,摄政王的眸光眯成一线,震惊之余,那牙关冰寒发颤地抖出几个字,“你是说,是,是光儿?” 漪澜点点头痛哭嘤嘤,“也是翠芬想让孩子去熙成小王爷坟上磕个头,我便将孩子带来。致深他是不允的,但是临行之日恕儿高烧不退,我们不想违逆了老佛爷,就带了光儿进京。谁想,老佛爷她……” 她深深咽口吐沫说:“事发后,致深说,这也是将错就错。熙成小王爷的骨血,本来就是宗室之苗,若能得王爷庇佑日后继承大业,也是宽慰熙成小王爷英灵。只是妾身不肯,孩子年少,那么多人对着位子虎视眈眈。若是老佛爷日后不喜欢这孩子,弄得同圈禁在湖心岛的废帝一般,那岂不是……漪澜没了主张,求王爷做主救出孩子,就是养在王府,愧对了熙成小王爷也要保孩子一命呀!” 摄政王只剩冷笑,打量了漪澜道:“老夫多谢你夫妇成全,若熙成的儿子能继承大统,倒是以慰我圣朝列祖列宗的英灵。养在宫廷,比养在老夫身边稳妥的多。” 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漪澜起身告退,只留下一句含糊的话:“只怕是纸里包不住火,人多口杂。万一太后老佛爷得知孩子的真实身份……” 皇后所生之子被立为储君,立嗣庆典要昭告天下,太庙祭祀。 因为立储一事,致深也必须在京城耽搁数日。 那日他朝服乘轿离去,漪澜在府里心怀惴惴。晌午时分,致深匆匆归来,愁容满脸,拉了漪澜去一旁:“出事了!大事!”他说,眉头紧蹙。自然是大事,漪澜心里暗笑。相比摄政王如约行动出手了。 “太庙祭祀时,孩子被人换了。”他说,打量漪澜的眸光,很是悲恸。 “孩子,恕儿吗?”漪澜问。 “是,这孩子多灾多难,不过祭祀的那点功夫,就被换掉了。可是此事不能声张,也不知恕儿去了哪里?”致深摩拳擦掌跺脚兴叹,“老佛爷疑心是我,可是我有口难辩!” “恕儿,恕儿他能去哪里?”漪澜故作糊涂地问,心里还在暗中庆幸,摄政王,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物,他心里对这个“孙子”显然放不下。 夫妻二人没说上几句话,宫里就来人传懿旨召周怀铭入宫。漪澜心里暗喜,忙随后吩咐尺素备轿去摄政王府。 谁想摄政王府的老管家来了,就在后花园的铜亭内候着不肯露面,待见了漪澜痛哭流涕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咱们老王爷依照夫人的计策,掉包去换了光儿小爷出来,可是才到金水桥,孩子就哭了,纸里包不住火呀,这么争斗中,孩子就被扔进了金水桥,死了!” 啊! 漪澜震惊之余都不敢相信此事为真。 “老王爷闻听此事立刻昏厥,如今中风不起。夫人,这真是,天灾人祸,哎呀!”老管家跺脚捶胸叹息不已。 漪澜扶着柱子的手渐渐发软,身子也瘫软下去。怎么会如此?她分明同摄政王安排妥当,她分明可以救出那孩子,哪怕是冒充是光儿,也好让孩子逃离宫廷保全一条性命。可是如今,反是她害了自己的骨肉吗?五内俱摧一般,她几乎要发疯。 “夫人,夫人节哀顺变,夫人对咱们家小主人已经尽心,想必小王爷地下之灵不会怪罪的。夫人,老奴去了!”老管家蒙面低头闪出,只剩漪澜愕然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再没了勇气爬起来。孩子,她的孩子。猛然她起身,推开门大嚷,来人,备轿,去,去金水桥去,去太庙…… “夫人,夫人,老爷吩咐过,夫人不可以出府去。” “夫人,夫人不可!”拉拉扯扯的一片混乱,漪澜歇斯底里的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出事了,出事了!洋鬼子打进京城了,快快逃命吧!” 依约响起爆竹般的枪声,她依稀中记得丈夫说过,洋人从海上杀来,从天津卫而来,摄政王在议和。虽然怨声载道,民意沸腾不许割地求和,但是圣朝积弱难返,打不过洋人的洋枪洋炮的。 好端端的,怎么又打起来了? “恕儿,我要寻我的恕儿回来,恕儿!”漪澜拼命的冲了出去。 三月后。 冀中一处山沟里,浩浩荡荡的逃难人群中,一队驴车上坐了一位富态的老妇人,灰布大襟,目光呆滞。 “老祖宗,老祖宗,烤红薯!”安公公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递给车上的太后老佛爷,太后老佛爷已不顾了许多,捧了那滚烫的红薯就向嘴里塞。 一旁的废帝眼巴巴的看着,深深咽一口吐沫,饥肠辘辘作响。 “哎!出京城一个月了吧?今年春来晚,一路都没见杨柳。”太后老佛爷慨叹一声。 “那是干旱,”皇上在一旁嘀咕一句。老佛爷愤恨的目光瞪向他,又无奈的收回。 “咱们,这是向哪里去呀?奔西北,投奔聂大帅,还是奔兴樊,投奔周大帅?”安公公试探的问。他深知那孩子死了,周怀铭悲痛欲绝的离京,这梁子就结下了。如今朝廷风雨飘摇,他周怀铭手握重兵,兴樊一代富足,朝廷之命未必肯受,还哪里会收留他们这些难民?但是去陕西吗?那边的官员又何以忠心?老佛爷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铭哥儿都不肯收留,那谁还肯收留他们呢? “去,去兴樊。”太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老佛爷,周怀铭那里,” “铭哥儿,他不敢!”老佛爷斩钉截铁道。 远远的,烟尘滚滚。 “那是什么?飓风吗?”有人大喊着向回跑。 “是马队!” “强盗吗?” 一阵慌乱中,忽然其中有人大喊:“是周大帅的人马!” 马队停住,来人中为首一人甩鞍下马,阔步奔来老佛爷面前倒身就拜。 “臣周怀铭接驾来迟,太后恕罪!”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可不正是周怀铭? “铭哥儿,铭哥儿,”太后挣扎着起身,上前抱住了周怀铭痛哭失声。 “铭哥儿,是你吗?”太后捶打他的肩头,“罪孽呀,罪孽呀!” 宫里这些人将此番的西行逃难起个美名叫“西狩”。如今果然如外出狩猎般的惬意,去往兴樊享福。听说兴樊可是鱼米之乡。 太后的车马登了船,安公公在船尾同艄公说话。船尾一渔家小姑娘弯身趴在地上扇着风炉烧水,炭灰呛人,轻烟袅袅弥漫风中。 “这孩子,看着就机灵。”安公公望着淼淼烟波,又看看那红杉蓝裤的小姑娘,那身材,那模样,分明像极一个人,他心里一动。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安公公问。 “她叫樵姑,乡下的孩子,没见识,大人莫怪。”艄公说。 “巧姑?”安公公叨念着,仔细看着那孩子,“抬眼给我看看!” 那女孩子一歪头,说一句:“我叫樵姑,不是巧姑。” 只那眉眼同他对视时,带着冷箭一般的寒气。 “你,你是~”安公公瞠目结舌。 “安公公,老佛爷传呢。”小太监来喊,安公公才作罢。他一下午魂不守舍,晚间再来到船尾,见那女孩子依旧在哪里扇风炉。 这可不是呆傻了,风急浪大的,这妮子还在这里。 “巧…..樵姑……”他露出隐隐的笑,不管你是人是鬼,都是我手中的玩物,爷正闷呢,缺个解闷儿的。 “爷来了?”樵姑也不抬头,“外面冷,凑来暖暖手吧。”她说,那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同慧巧一样,娇柔的,善解人意,曾经那个明眸清亮可人的小丫头,如今又似在眼前。 “诶,来了,让爷好好看看。”他凑近,忽然那丫头抬头,竟然是青面獠牙。 “鬼呀!”他惊得惨叫一声,掉头就跑。 “安公公,安公公怎么了?” “鬼,鬼呀,是慧巧,是慧巧,鬼呀!”他凄厉的叫喊着,噗通一下掉入江水中,再没有上来。风急浪高,无数人下去打捞都不得,也不知就这么被冲去了何处。第二日,有人偷声议论,慧巧姐姐是被安公公折磨死的,是来索命的。 漪澜在庙里,烧了一炷香在观音大士像前。 身后一道阴影渐渐靠近,脚步声,是他来了。 “澜儿,你还好吗?”他问。 她淡然一笑,如今是宠辱不惊。 “恕儿,他还好吗?”她问。 “恕儿很好,他同光儿如今都在摄政王府,王爷待他们很好。”致深说,“议和成功了,国耻终须雪。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光儿和恕儿都要承担这使命。澜儿,苦了你了。” 她神色安详,安静道:“佛院清净地,修身养性极好。你若操劳国事,就不必来看望我了。” 一阵沉默,他点点头说:“澜儿,阴沉沉的天总是会晴朗。你等着,定然听到惊雷看到闪电,只有暴风骤雨后,才能有朗朗晴空。天,该变了!” 她手中木鱼声徐徐敲起,梵音阵阵,依稀中,回到昔日,那青帷小轿出入周府,那前生的缠绵缱绻,都如一梦。乱世,哪里能有安稳的梦。或许,惊雷后,晴日高好,才有家宅安宁,才有那缱绻春梦。 (番外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