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正值盛夏,清风微拂,鸟语花香。 一个少女正在林间采花。 她身着青蓝色布衣,下面一条同色百褶短裙,脚踝处系有一串铃铛,随着她的走动而发出叮当声响。她身形苗条,看上去绰约多姿,可惜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纱帽,看不真切她的容貌。 “哟呵,采花女!”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戏谑的口哨。一个身着绛红色上好绸衣的男人踱了过来,细眉鼠眼,看上去猥琐奸诈。 “让大爷我瞧瞧,这采的是什么花?”他觍着脸靠近,着重加强了“采”和“花”的语气,话中意味不言而明。 少女显然有些害羞,微微低下头,手上采花的动作却是没停。 男人从少女手中的竹篮里随意取了一支茉莉,放在鼻下嗅了嗅,故作陶醉地感叹道:“真是美妙无比的少女香啊……”说着,将茉莉随手一扔,就想要来掀少女的面纱。 “公子,请自重。”少女有些急了,身子一侧,巧妙地躲过男人的咸猪手,却没想到正好落入了圈套,此刻的她已被男人轻轻环住,左右都无法脱身! “香,真香!”男人被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给迷住了,这气味又香又甜,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新,完全胜过之前抱过的任何女子。 越闻越觉得心中瘙痒,按耐不住心头的欲望,男人猛地收紧了双臂,将少女紧紧箍在了怀中! 少女大惊,原本拎在手中的竹篮也因为男人突然的动作而跌落在地,篮子里的花草尽数洒落。 “小娘子乖一些,大爷我会好好疼你的哦……”男人淫笑着,一手环住少女的纤腰,一手就掀开少女的面纱,一睹这个可人儿的容颜——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宛如秋水的明眸,如星辰璀璨,又如宝石般耀眼;覆以又长又翘的睫毛,随着少女急剧的呼吸而微微颤动;再是娇俏琼鼻,樱桃小口,全都完美镶嵌在盈白如雪的面庞上,犹如误落人间的精灵,流连在繁华的人世中迷途不返。 男人呆了,他没想到只是一时兴起的远足能让自己遇见这样的绝色,尤其是那鲜艳湿润的小口,仿佛是最致命的诱惑,吸引着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细胞。 他的欲望在叫嚣,强烈的占有欲让他迷失了所有的理智,一个俯身,就想要一亲芳泽! 然而,就在他靠近少女脸庞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闪,刚刚还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少女突然变脸,仿佛是夏日午后的乌云轰然袭来,给绝美的面庞笼上了层层黑霾。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自重。” 不再是清脆温婉的女声,而是透着寒意的冷笑,少女只是轻轻地朝着男人吹了一口气,后者一下子就如遭雷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突然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钝痛,仿佛有万千的虫子在撕咬他的心脏,让他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全身抽搐不已! 少女缓缓蹲下身子,像看一只蝼蚁地看着地上痛苦不堪的男人,嗤道: “我想没人告诉过你,你不能遭惹这山里的任何一个女人。”说着,她轻拍手掌,原本还在地上翻滚的男人一下子爬了起来,低头驼背,双手僵硬地向前伸着,样子如同被人操纵的木偶。 “走!”一声令下,男人乖乖听令,向前走去。 —————————————— 半个时辰后。 昏暗的石室里,男人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他全身血污,青筋暴起,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像是被无数毒虫爬过,留下恶心溃烂的痕迹。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男人像沙漠里最绝望的缺水人,向着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爬了过去。 “放过你?”低沉肃杀的女声冷哼道,“在你招惹我的时候,你怎么没有想过求我放过你?” 她冷眼看着男人爬到她的脚边,鄙夷地踢开,狠狠骂道:“你无视我白茞族族规,擅自闯入禁地,非但对我无礼,还毁了催生圣物的神草,我身为白茞大祭司,怎会轻饶了你?”她辛辛苦苦在山间采摘了一天,居然被这个该死的男人给毁了! “你是大祭司?!”男人大惊,汗水如瀑泻下。天哪,他到底是招惹到了什么样的人物? “对,我就是白茞族的大祭司,温婕儿!我要让你死也死得清楚明白!”少女恨声道。 “大祭司,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祭司饶命!饶命啊!” 男人当下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少女却置若罔闻,毫不所动。她从旁边木桌上取过一个木制器皿,里面盛着的是她用蛇、蜈蚣、毒蟾等12种毒物埋于大凶之地九九八十一天制成的金蚕蛊虫,她以手覆上,提神聚气,随着她口中呢喃的古老咒语,那蛊虫竟像受到指挥似的,朝着男人爬去! 密闭的石室里,男人的叫声不绝于耳,但也仅仅过了一刻钟,便再也没了声音。 温婕儿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尘埃落定,转过头,看向在一旁的神池。在那里面,正是他们白茞族的圣物,伊米花。 伊米花,她低声念道。 明日,就是依米花花开之日了。 第一章 启花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温婕儿跪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低着头,感觉到自己的汗珠一滴滴地落下。这里很静,很静,静得她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还有身边跪趴着的族人的呼吸。她很明白,他们都在不合规矩地偷看自己,想要看看她这个年轻的掌权者到底能不能成功,然而,她却让他们失望了一次又一次。 她再一次念起了祷告词。她尚年轻,声音软软糯糯的,由于长时间的跪在地上而让体力有所不支,声音也发起了颤来。晦涩难懂的语句从她的嘴里吐出,像是棉花落在了湖面上,掀不起任何的涟漪,连空气都无法动摇几分。 她抬头看了看神池里,她绝望地明白,她再次失败了。 “大祭司,还是算了吧。”离她最近的阿莣说道。 她没法分辨她的语气,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里衣黏糊地贴在身上,让她十分的难受。她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随着她的起立身边的一众族人也都纷纷起身,温婕儿透过湿湿的刘海看到的,是他们脸上悲怆的神情。 “阿莣,扶我出去吧。”她伸出手,只想回去好好地歇息。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急冲冲地跑进一个奴仆,脸上的是欣喜若狂的神色:“大祭祀,外面有人!有人求见!” 温婕儿收回手,不由得皱眉,问道:“是什么人?” “是一个汉人!他说他能启花!” 此言一出,周围的族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旋即带着渴求的眼神注视着温婕儿。 温婕儿皱眉。她很肯定,除了零星的日常商贸往来,部族和汉人的交集甚少,更别说让他们知晓启花之事了。那这汉人又是如何得知? “让他进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给阿莣使了一个颜色。阿莣一向聪慧,立马明白了温婕儿的意思,吩咐人抬来一堵屏风,将背后的神池尽数挡上。 奴仆很快就将来人领了上来。此人一上来,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那是个俊朗的男人,剑眉星目,犀薄的嘴唇边噙着一抹淡然和煦的微笑,身着一袭银丝底纹袍,边角缀着忽明忽暗的梅花,在祠堂跳动的烛火照耀下,悉数盛开,像是活了似的。 温婕儿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汉人。 “在下辛渺,见过大祭司。”男人开口,声音淡淡的,嘴角的微笑仍是不减。 温婕儿略一颔首,问道:“听说你能启花?” “是的。”辛渺往前一小步,随着他的动作,温婕儿看清了他那晶莹闪烁的眼睛,“在下能够启花!”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哗然,而温婕儿微微蹙眉,眼神意蕴深沉。 依米花五年花开,花开两日,自从她三岁那年伊米花花开一次后,一晃十五年,伊米花再也没有向族人展现她炫目的美丽。最初的几年,也有不少族人自告奋勇地说要启花,然而信任他们的后果却是可怕的,伊米花非但没有开花,反而连整株花身都迅速凋零,耗费无数心力才能勉强续命。 后来,在她十三岁时娘亲不幸去世,她成为族史上最年轻上位的大祭司后,便再也没有人前来启花了。 “说说看,你要怎么启?”眼前是第一个前来启花的汉人,她不得不谨慎。 辛渺看着眼前虽白色苍白、但是浑身散发出威严之息的年轻女子,心中暗暗地笑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娓娓道来:“这依米花,五年花开,原因在于花开的极美需要大量的养分,为此它只能将唯一的主根延伸至土地深处,拼命汲取。而一旦养分不够,到了花期它便无法盛开。” 温婕儿颔首,这个男人说的无错,依米花五年花开正是因为养分的问题:“那你有什么方法?” 辛渺环视一周,见周围男女老少都紧紧地盯住自己,那眼里的渴求让他无法忽视。他再次将目光回到眼前端坐着的女子身上,微微一笑,眼里浮现出了得意的神采:“经过多方寻找,在下终于找到一种神草,可以弥补依米花生长所需的养分。” 话毕,他从袍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瓶,递给了站在一旁的阿莣:“这便从神草中提炼而出的汁液。” 温婕儿从阿莣手中接过银瓶,只见这小瓶上花纹繁复,雕工复杂,工艺几乎可以比肩族里制银数十载的老人。她抬眼看了看正微昂着头看着自己的男人,有一瞬间的失神,良久,她才缓缓地开口回道:“你也知道,依米花乃我族圣物,不可随意亵渎,我无法将来路不明的东西随意施于其上。”尤其还是来自一个外族人。 辛渺笑容加深了些,像是早已料到温婕儿会这样说一般。他再次踏步上前,离温婕儿大约也就三步的距离,连她银冠上的银丝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缓缓地开口,掷地有声:“辛渺愿以性命担保,此神草定可启花。”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都是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外族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押在一个外族圣物之上,已是让他们难以理解的事了。 “大祭司。”阿莣低声提醒道,“这人意图不明,不可轻信。” 温婕儿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嘴角噙笑、似乎志在必得的男人,感觉到自己的理智似乎正在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取而代之的却是十三岁那年,也是在这个地方,祈求了整整十次而启花不得的娘亲从口中吐出一口污血,跪趴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的身影。恍惚间,她仿佛听见每年去家祠拜祭的时候,那老祭祀口中喃喃的低语—— 得之幸,失之福,此生若为花,下世便不再为花。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花不再为花,族不可为族,也不知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还能有多少人能来到这花面前,为了它而努力。 她闭眼,微微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我,且信你。” 不顾身边阿莣压低了声音急切的劝阻,不顾周围嘈杂的惊叹声,她缓缓起身,用尽最后残留的力气拉开那堵屏风,将银瓶中的淡绿色液体滴入神池。 这神池是一个不足一尺高的圆形水坛,坛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的古族文字,在昏暗的光线影响下折射出错错的影子,远看如同一个黑色的水环,而在这水环的正中央,正是全族的圣物依米花。 这是一株淡绿色的单根生植物,此时正蔫哒哒地匐在水面上。然而,随着温婕儿手中银瓶中的汁液滴入,那本来毫无生机的依米花根却像是突然被天神注入了神力,竟微微发起抖来,继而颤悠悠地抬起了头,像是沙漠里濒死之人突然看见了远方的绿洲,挣扎着也要为生命最后的绽放而努力! 此时的一幕,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原本嘈杂的祠堂里又再次恢复了安静,唯有油灯轻轻摇曳。 先开口的是阿莣。适才她对辛渺抱有敌意,此时却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情:“哦,哦我的天哪。”她震惊地回头,细长的眼睛里满是不置信。 温婕儿也是呆了,但是她片刻便冷静了下来,因为离神池最近的她分明看见,虽然依米花恢复了生机,根茎也比之前长了几分,但是——却还是毫无开花的迹象。 她回头,看向满脸笑意眯眼看着自己的男人,那张脸突然让她没来由地有些厌恶。她挑眉,声音也重了几分:“你到底意欲为何?” 为何口口声声说可以启花,甚至不惜以性命担保,在赢得自己凉薄的信任后,居然还是无功而返! 第二章 家祠 温婕儿立在椅子边,银冠的重量已让她有些支撑不住,只得伸出手扶在椅子上。尽管身体已经期近极限,她还是冷傲地微扬自己的头颅,她很明白,她是这里的大祭祀,是全族的精神领袖,她不得显现出任何的脆弱。 她冷眼看着离自己不过三四步远的男人,却见后者竟毫无启花失败的慌张,还是带着满脸的笑意,甚至拿出了一把白底黑字的折扇,悠悠地扇起了风。 “大祭司,你也知道,物以稀为贵,在下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能采集到这么一点神草,压榨成汁也只能装满这银瓶,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么一点汁液就能让依米花重现生机,难道还不够说明这神草的奇效?” 闻言,温婕儿也是一愣。是的,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这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不让依米花凋零的启花者,但是—— “在我看来,只要不开花,一切都是空谈。” 辛渺摇头,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却被温婕儿目光一扫,竟是闭了嘴。 温婕儿缓缓走下平台,她身形娇小,在高大的男人面前显得十分羸弱,但她直视男人的眼神却毫无任何的退怯:“我族宽容淳朴,你所谓取你性命,恕我不能为之。送客!” 说罢,她再也不想与这干事情纠缠,径直走过,留下一个瘦弱的、脊梁挺得笔直的背影。 ---------------------------------------- 祠堂四祈已让温婕儿元气大伤,索性在房里睡了一天,中途只被阿莣叫起来用过晚膳,其余时间都是陷入了漫长的睡梦之中。在梦里,她看见了娘亲,听见了她温柔的哄逗,声声地低语,婕儿,婕儿。她还梦见了三岁那年,奴仆在身后声声的呼唤,小小姐,大祭司请你速速归祠,伊米花开了,开了啊!她一路狂奔,跑啊跑啊,仿佛要耗尽此生所有的力气,却最终还是因为摔倒在地而陷入了混沌的黑暗…… 翌日清晨,温婕儿起了个大早,脑海中还盘旋着昨夜混乱的梦境。缓缓穿上阿莣特意为今日准备的蓝底银衣和五色百褶裙,绾发成髻,别上银针、银簪,插上银梳,佩上银基红宝石耳坠,最后戴上沉重的银冠,微微叹了一口气。 “大祭司,你真美。”在一旁的阿莣看得有些呆了。她陪伴温婕儿多年,可是却像看不够她的美似的,每一次都会发出由衷的惊叹。 “就你贫。”温婕儿淡然一笑,这一笑给原本绝美的面庞上更是增色不少,让阿莣都有些看痴了。 她们提上布囊,朝着寨外走去。清晨的空气清新好闻,族人都好在自家屋外栽种鲜花名草,幽幽的香气引来蜜蜂蝴蝶争相起舞,鸟语花香,让人心旷神怡。温婕儿轻踏过片片青石板砖,脚踝上的铃铛叮呤作响,她感觉自己的心也如同这铃声一般,跳跃中,有些乱了。 温婕儿和阿莣一前一后往着寨外的密林里走去。家祠历史久远,建在旧城之中,但因为年久失修,旧城早已不复使用,族人也都搬往新寨,从此家祠隐于深林之中,鲜有人知。 穿过层层树林,温婕儿领着阿莣终于抵达家祠。温婕儿将步囊接过,叮嘱道:“你就在门口等我吧,一个时辰后我就出来。” “大祭司……”阿莣看着家祠斑驳的围墙,以及角落肆意生长的杂草,声音中多了几分担忧:“你可要撑住啊……”支吾了半天,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温婕儿点点头,转身向家祠里走去。祠堂里温度不比外面,显得有些阴冷了,她尽量放缓自己的步伐,免得铃铛的声音太过喧嚣,叨扰了这里沉寂的宁静。 远远的,就见着一个老妪站在主祠门口,见着她来了,立马颤颤巍巍地过来迎她。温婕儿惶恐,连忙走上去,搀扶住老妪,柔声说道:“嬷嬷,你可慢些!” 老妪皱纹遍布的脸上有了变化,眼睛也弯了,笑道:“小小姐,好久不见。” 小小姐。这个称呼怕是有许多年都未曾听过了吧。记得小时候,娘亲还在的时候,一众奴仆围绕在自己身边,或是逗弄,或是玩耍,言语间小小姐地叫个不停。还有娘亲,也在极开心的时候会从“婕儿”改口为“小小姐”,温软的语气让她能够雀跃许久。 “是的,好久不见。嬷嬷可别来无恙?”她搀扶着老妪进了主祠,环顾一周,只见诸位大祭司的碑坊整齐地摆放在主祠正对面的架阁上,左右都放着祭桌,供奉着糯米、甜酒等,看上去也常有人照看着。 温婕儿将嬷嬷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定,然后从布囊里拿出自己前些日子做的干樱花,恭敬地将它放在祭桌上。这是娘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布置好后,她落跪,磕了三个响头,朗声说道:“白茞族第一百四十七代大祭司温婕儿,前来领罪!” 话音刚落,只见从侧室里闪出一个干瘦的老人,一身黑紫色长袍,没有其他的饰物,只在脖子上挂着一条老银颈圈。他如同骷髅般深陷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任何的眼白,唯有一洞的漆黑,而他的手中持着一把长约一米的藤条,上面隐有颗颗暗刺。 “温婕儿,你可知罪?”一声厉喝,老祭司手中的藤条高高扬起。 “温婕儿知罪!”温婕儿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罚!”暴喝一声,藤条狠狠落在温婕儿的背上。 疼痛迅速地蔓延,虽然隔着衣服,温婕儿还是感觉到藤条上的小刺刮破了自己的皮肤,痛及心扉。她谨记族规,不敢怠慢,忍痛答道:“该罚!” “罚!”藤条再一次落下。 “该罚!”温婕儿从自己死死咬住的牙关里挤出答语。 “罚!” “该罚!” 三鞭完毕,温婕儿终于是支撑不住,向前瘫软在地。她能感觉到双掌之下青石的冰冷,那刺骨的寒冷呵,仿佛是最恐怖的梦魇,侵入她身体的各个角落,让她的血液都变得酷寒。她无法想象,自己羸弱的娘亲是如何忍受这严苛的刑罚,又如何在每次受刑后仍对守在门外的自己绽放笑颜。 娘亲心里一定很苦吧。温婕儿心中默默想道。 从地上爬起,温婕儿向老祭司行了礼,向在一旁观礼的嬷嬷告辞,吃力地向外走去。户外阳光正炽,每走一步,她都感觉背上传来的疼痛让自己眼前视线模糊了几分,汗水滴滴落下,渗入石板间的缝隙。 “大祭司,要帮忙吗?”蓦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温婕儿吃惊,缓缓转过身去,只见主祠门旁倚着一身白袍的男人微笑着看着自己,正是昨日才见过的辛渺! 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黑衣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第三章 绑架 如果说辛渺算得上温润,那么这个男人就应当是冷冽。一身黑色的长袍,腰间束了滚金边的腰带,脚踩一双黑色劲靴,整个人身姿挺拔,像是蕴育了无穷的力量。鼻峰高耸,唇色寡淡,一双深邃的眼睛,像是幽幽老潭的湖水深不见底,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住温婕儿,那眼里暗涌的东西,是温婕儿完全读不懂的。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温婕儿将目光移至辛渺,问道。 “为了大祭司,我们哪都进得去。”辛渺仍是和煦笑着,但在温婕儿眼中,就觉得有些嬉皮笑脸了。 “我想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既然无法启花,那就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她有些恼了,但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她将自己的怒气压抑在内心深处,不泄露丝毫。 “大祭司,你听我讲,这启花其实不难,只要假以时日,收集到更多的……” “不用说了。”温婕儿打断他,微微欠身,便转身就走。一个时辰快要到了,阿莣还在外面等着自己。 然而,她还没走几步,突然感觉耳旁似乎有劲风扫过,下一刻,脖子一痛,她便瘫软在地。 ———————————— 黑暗。 温婕儿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温软的床榻上,脖子酸痛,后背上被藤条抽过的地方也火辣辣地泛着疼,头上也感觉轻飘飘的,应该是已被人卸下了银冠。 “哎我说,你怎么把她给打晕了?”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恼怒的声音。 “……”对方却是没有任何的回应。 “你不是吧你,她可是白茞族的大祭司,你在人家的地盘动手,你不怕吃不了兜子走?” 温婕儿听出来了,说话之人正是那个汉人辛渺。她暗暗冷哼,这帮汉人,居然在家祠门前对自己动手! “不打晕她,你怎么有机会说服她?”另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低沉雄浑,言语间带着一丝桀骜,对辛渺的质疑很是不屑一般。 温婕儿正在疑惑,却感觉说话人的脚步声渐近,似乎正向着自己所在的床榻走来。她暗暗用力,却仍是无法睁开眼睛,眼前的黑暗像是一把思维的镣铐,让她失去了判断事实的基本。恍惚间,她突然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正攀上了自己的肩头! 温婕儿惊诧不已,抬手便是一挥,然而却被来人准确地撅住,下一秒,温婕儿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的身体像是砧板上的鱼肉,已经被翻了一面。 此时的她面朝下背朝上地趴着,这已然是十分屈辱的姿势,但是那双手却仍是没有放过自己,温婕儿只感觉到自己的衣裳被他猛地一掀,自己的背脊就暴露在了微凉的空气之中! “你放肆!”她盛怒。贵为大祭司的她,何曾被人这么对待过? 对方并没有接话,而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紧接着,温婕儿感觉到一股凉凉的东西抹在了自己的后脖和背上,粗糙的指腹在光洁的皮肤上轻轻划过,竟然,像是在为自己上药? “咳咳咳。”辛渺咳嗽几声,“大祭司,我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怪,你也就怪这个人吧。”辛渺的声音悻悻的,已没了最初相见时候的自信满满。 温婕儿正欲回话,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下侧被人一点,眼睛便能睁开了。 这房间并不十分大,自己银冠早被解下,规矩地放在桌上,而自己趴着的这床四柱帷幔,如意雕栏,看风格均是汉人的东西。她看了看正端坐在自己面前关切看着自己的辛渺,还有那个背着手紧盯着自己的黑衣男人,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她随手扯过一床丝被,盖住自己裸露的肌肤,继而坐起身来,直视着眼前的一坐一立的两人。 “我需要一个解释。”她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的怒气。 辛渺顿觉有些尴尬,本想挤出个笑脸来,脸上却仍是挂不住。他搓了搓手,说道:“其实,大祭司,我们,我们是有求而来。” 有求而来?温婕儿挑眉,道:“恕我眼拙,我看不出你们这是求人。” 辛渺更觉尴尬了,抬起头狠狠地剜了一旁站着的男人一眼,恨声道:“这人不守规矩,大祭司你别往心里去。刚给伤口上过金钻膏了,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温婕儿觉得可笑,这些人将自己打晕在家祠门口,扛到这陌生的地方,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用这么粗鲁的方式给自己上药,如今却妄图用区区一句“别往心里去”就罢了?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我说了,我需要一个解释。”奈何她教养再好,语气里也是添了火苗。 辛渺见温婕儿动怒,也有些急了:“大祭司,你听我说,启花是真,神草也不假,我们确实是知晓能够启花的方法,奈何神草太难寻觅,所以如今只能让依米花恢复生机,却无法成功开花。但是,假以时日,只要找寻到足够的神草,提炼成汁,便能让依米花开花!” 辛渺越说越激动,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们本是想向大祭司你展现神草的神力,没曾到大祭司你不为所动,甚至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我们打探到了每五年启花的翌日大祭司都会拜访家祠,所以也才到了那方等候大祭司你的到来。没曾想,这个人,这个人……”他指着一旁不为所动的男人,指尖颤抖,显然是气极了。 “所以呢?”温婕儿显然没有对这个回答满意。 辛渺深吸了一口气,他发现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年轻的女子。初见的时候他被他的美丽所折服,以为他是娇弱的花骨朵,却没想到竟然高贵冷傲如冬梅,就连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也让自己动容。 他微咳一声,叹道:“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是有求而来……我们,我们想要请大祭司,出山。” 第四章 出山 出山。 温婕儿听到这个词,有一瞬的失神。白茞族靠山而居,以草为食,以水为源,不受任何势力控制,不臣服于任何政权。他们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个体,在这大山里生活了世世代代,很少有外来者,也鲜有出山之人。 在她区区十八年的光景里,她也只有在八岁那年跟随娘亲出山过一次而已。那是汉人的元宵节,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花灯迷花了她的眼,她紧紧抓住娘亲的衣角,好奇而不安。 温婕儿打住回忆,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无稽之谈。” 且不说她是统领整个白茞族的大祭司,出山无异于抛弃族人于不顾,就说这两个汉人用这种恶劣的手段将自己挟持于此,便是毫无诚意可言。想到这里,她遂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挣扎着下了床,拿起桌上的银冠便往外走。 “大祭司。”辛渺连忙拦住,脸上焦急之色更甚,跟之前在祠堂里的神色自若大相径庭。他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在挽留了:“大祭司,算是在下求你,你能听完我说的话吗?” 温婕儿抬眼一看,却见辛渺的眼眶似乎都染上了淡淡的红,心竟蓦地一软,叹道:“那你,长话短说。” 辛渺喜极,连忙端了椅子就让温婕儿坐下。他向着温婕儿作了一揖,缓缓说道: “我本是京城之人,兄妹众多,家庭美满和睦。然,家父几月前突然重病,卧床不起,家里兄妹纵然是寻遍整个京城都无法寻得良药。听说白茞族的大祭司医术高明,我和我兄弟二人便寻思前来请大祭司出山,救家父一命。”言语间,似乎是想起了久卧病榻的父亲,辛渺的眼睛渐渐湿润。 温婕儿安静听完,摇头不语。 辛渺见温婕儿不为所动,声音也微微发起了颤:“我知道,大祭司心系族人,怎可会为了外族之人抛弃族人而不顾?我和我兄弟二人深谙于此,故费尽千辛万苦,只为白茞圣物依米花能够如约绽放。幸得家妹自幼爱花惜花,告知在下有一种神草可让枯树复春、朽木发芽,我和兄弟二人翻越丛山,踏遍大半国土终于寻得,这才敢来拜见大祭司。” 说着,辛渺突然深鞠一躬,久久不起,朗声说道:“如果大祭司能出山为家父治病,我兄弟二人便在此起誓,就算花上整整五年,散尽万千家财,也要将依米花启花!” 这一番的言论,着实让温婕儿吃惊不小。她曾在辛渺说有事相求之时,以为只是寻常求医,故不予理会,没曾想他竟会为了依米花之事奔波,言语间的恳切让她也动容。她不是没有见过前来求医之人,每年慕名而来的外族人何其多,甚至叨扰到了寨内的日常生活,后来她不得不下令,不再接见前来求医的外族人,只给族人看病。可是,这一次…… 她起身,将辛渺扶起身子,此刻的她由于没有了银冠的约束,黑发如瀑般泻下,娇嫩的面庞越发显得温柔喜人,让辛渺呆了一呆。温婕儿丝毫没有注意,只是柔声说道:“百善孝为先,我很欣赏你们不远千里前来寻医的决心,但此事关乎我族人命运,不可视为儿戏,待我回去好生思量,再给你们答复。” 说罢,像是宽慰他般的,温婕儿轻轻笑了一下。 她本来就生得极美,一双杏眼明亮如星辰,皮肤雪白如梨花,此刻一笑,浅浅梨涡显现,整张脸光彩照人让人不忍移目。 辛渺愣了好久,这才明白温婕儿话里的意思,立马喜出望外,连忙回头对着一直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两人的黑衣男人说道:“弟弟,快过来谢过大祭司!” 然而,被唤作弟弟的男人却并无动作,只是死死盯着温婕儿脸上尚未消散的笑容,像一只正趴伏在草丛里伺机而动的猎豹,让温婕儿的心中突地一跳,徒生恐惧。 “那,就此别过。”温婕儿身子微欠,推门而去,“若有消息,我会派人到这里寻你。”她微微侧头,语落无声。 再见到阿莣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阿莣哭得呜呼哀哉,要知道她久等不得,进去寻觅时却得知大祭司早已离开时候的心情是多么郁结,召集族人寻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差点就要因为搞丢了大祭司而羞愧谢罪了。 温婕儿好笑地看着阿莣在一旁擦着眼泪鼻涕,从心底打定注意不能告诉她自己被两个男人拐跑一事。 哄走了阿莣,温婕儿入得房中,将身上的银饰纷纷取下,换上了舒适的常服,这才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黑木匣子,放在面前仔细察看。 匣子里是一副画,据说是当年最有名的画家苌风之作,画中正是十五年前依米花最后盛开时的场景。 熙熙攘攘的人群包围着画中央的神池,而神池中,正是五年花开、花开两日的依米花。花分四片花瓣,一片花瓣一种颜色,红、黄、蓝、白,花蕊发出淡淡微光,如星辰点缀,娇艳绚丽。 温婕儿叹气,当年自己怎么不跑慢点,若是慢点,也就不会摔倒,若不会摔倒,自己也能亲眼见证这一自然奇迹了。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画作。只见人群中,有一个妇人头带凤凰飞天银冠,身穿深紫色绸衣,三件项圈层层叠加,没颈掩脖,腰箍数十圈,每一圈上无不是花瓣铃铛,繁复美丽,让人叹为观止。 而最让人动容的是,这妇人的那双眼睛像是噙了一汪春水,欣慰而欢喜、柔和而渴望地望着神池中绽放的依米花,虽隔着画布,也仍是能感受到她心头的雀跃与至高的欢愉。 娘亲。温婕儿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她的眼前,浮现出娘亲最后一祈的场景。那时的她听说娘亲在祠堂里呕血,不顾族里长辈的阻挠飞奔过去,看见的却是用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娘亲匍匐在地嘶哑祈求神灵的模样。美丽高贵的大祭司不复存在,只有披散着杂乱头发和有着蜡黄面庞的丑陋女人在地上苟延残喘。 十三岁的她,看着看着就哇哇哭了,而平素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却像是听都没有听见似的,连头都没有回过一下。 温婕儿闭上眼睛。她想,她的心里已有了决断。 第五章 启程 大祭司要为了启花出山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寨,他们对此是喜忧各半,喜的是此行启花可能成功,全族命运因此改写;忧的是偌大的寨子没有了掌权者,怕生变故,徒添烦恼。 温婕儿去家祠请出了老嬷嬷,请求她能主持寨内日常大事。这老嬷嬷原是第一百四十五代大祭司的贴身侍女,由于好善乐施、品性豁达,深受族人爱戴。老嬷嬷拗不动温婕儿的撒娇大法,便应允了。除此之外,温婕儿还将神池中的依米花挪到家祠后面的池塘中,命族里最骁勇善战的士兵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直至她归来。 打点好一切,她便收点好东西,带着阿莣来到了半山腰辛渺住着的汉人客栈里。辛渺一身白衣,远远地就出来迎接,脸上的笑意如同冬日里的暖阳,让唯唯跟在温婕儿身后的阿莣羞红了脸。 “为什么汉人总这么好看呢。”阿莣在温婕儿身后小声地嘀咕着,温婕儿微微侧身,轻笑道:“你啊你啊,得给你寻个情郎了。”一番调笑,惹得阿莣羞愤跳脚,直呼大祭司欺负。 辛渺将温婕儿引进了屋,待温婕儿入座,立马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喜道:“多谢大祭司愿意出手相救!在下定当鞠躬尽瘁,誓守承诺!” 温婕儿却是轻轻摇头,说道:“如今尚未见到令尊,无法知晓病情,谈及这些还未时过早。”更何况,她还有自己的算盘,到时候,就且看他还能不能这般感谢自己了。 “无碍无碍,大祭司能够出山,在下就已十分高兴。”辛渺脸上的笑意仍收不住。 说话间,从外面走进一个提着布包的人来,正是之前见过的黑衣男人。温婕儿一见到他就峨眉微蹙,之前不好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仿佛背后有指腹在皮肤上轻轻划过,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别说直视他露骨的眼神了。 自己是孱弱的猎物,而他是伺机而动的猎豹。温婕儿有这样的感觉。 辛渺一把拉过男人,向温婕儿说道:“大祭司,这是舍弟辛茫,之前多有冒犯,我代他向你赔罪、赔罪。”说完,对着辛茫使劲眨巴眼睛,但后者却是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温婕儿应了一声,再次避开了辛茫的眼神。却听得他道:“我去买了几身衣服,你们换上。”说罢,便是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去。 “哦对,大祭司,你们族里的衣裳太过显眼,还是换上平常汉人穿的衣服为好。”辛渺也快步跟上,却在走至门口时,回头眨了下眼睛,惹得阿莣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温婕儿从布包里拿出衣服,只见是一条鹅黄色的织锦长裙,上面绣着点点桃花,配以一条白色银边腰带,除此之外还有玉镯耳坠玫佩等饰品,均是寻常汉族女子所用之物。温婕儿看看身上的绛紫色齐膝百褶裙,下面扎挑花镶边脚腿,以及脚踝上巧制成花骨朵式样的铃铛,顿到有些头疼。她转过头,苦着脸对正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阿莣说道: “好阿莣,你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穿吗?” 屋外,辛渺正倚在雕栏边,长长舒了一口气,悠悠说道:“也不知道京城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了。” 辛茫沉默不语,棱角分明的脸上像蒙了一层淡淡的煞气,显得有些生冷恐怖。 “你也别担心,有白茞族的大祭司在,想必你也不会太吃亏……” “吃亏?”辛茫冷冷地笑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感受着从喉咙涌上的血腥味道。 正说着,门“嘎吱”一声开了,从里走出两个身着汉人服装的女子。为首女子一身鹅黄纱裙,长及曳地,摇曳生姿。头上青丝鬟鬟,松松插着一根羊脂玉簪,耳侧两坠银基翡翠,腰间一枚琉璃玉佩,流苏随意落下,在风中微微漾着。然而这些物什的美好却远不及女子容颜的十分之一,只见她盈白如月盘的脸庞上,恰如其分地嵌着一双明亮如黑宝石的眼睛,顾盼有情,睫毛微颤,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耳旁垂下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摇曳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纵使见过万千美人,却仍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女子的身上移开一分。辛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屏住了气,因为女子突然撩起裙摆,露出了光洁雪白的脚踝。 辛渺不知道的是,温婕儿其实很不习惯这样的服饰。白茞族因为常常在山野间采草寻药,为行动方便,世代都推崇过膝褶裙。如今一换装,她就觉得自己的脚底虚浮,生怕把裙摆给踩着,索性撩了起来,却没想到这个举动在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前无疑是有些过火,那雪白的肌肤在灿然的阳光下晃着,让人心都有些乱了。 “咳咳。”辛渺咳嗽一声,见温婕儿仍是没有意识过来,只好移开视线,哑着声音说道:“大祭司,我们就此启程。” 温婕儿颔首,提裙便走,眼角却扫到那个危险的男人正死盯住自己的脚踝,她心头一跳,手上也泄了力气,裙摆簌簌地落下,将一抹春光全部掩盖住了。 刚走出客栈门,却见外面竟全是黑压压站着的族人,有的领着家眷孩子,有的搀扶着家里的老人,全都换上了节日里才能穿的盛装,默默地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的领袖,白茞族的天之娇女。他们的眼中虽然没有泪水凄凄,但却有着浓浓的哀伤与不舍,这可是他们爱护、爱戴、崇敬和敬佩的大祭司,如若不是因为圣物危在旦夕,全族命运飘渺不定,又怎会忍痛远足,离开这生活了世世代代的世外桃源? 族人的沉默让温婕儿的心钝痛,她接过身旁族人手中的一碗烈酒,一饮而尽,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婕儿,一定会带回好消息的。”她郑重地承诺。 不管以何种手段,不管会失去什么,我温婕儿一定会让我族破除诅咒,命运扭转,重振白茞辉煌! 第六章 沐浴 大半日光景过去,一行四人终于来到山脚。一个大约五十年纪的老妇和一个小丫头立在一辆马车旁,正带着微笑注视着走来的温婕儿。 “这是从我家里特意为你们寻来的。”辛渺解释道,“以后就由她们来照看你们此行的起居。”说罢,微微对向着他行李的二人点头,叮嘱道:“以后就叫温姑娘。” 温婕儿皱眉,他是怎么知晓自己的名字的? 老妇诺诺地应了,伸手接过阿莣手中的包裹,说道:“温姑娘,以后就由老奴和胭脂伺候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吩咐。”说着,拉了拉身边看上去约摸十四五岁、面庞清秀的小丫头行礼,胭脂怯怯弱弱的,但是一双眼睛偷偷摸摸盯着温婕儿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入迷了一般。 温婕儿和阿莣登了马车,老妇和胭脂走在一旁,而辛渺和辛茫两人骑着马,在最前面带路。一行六人,就这样向着京城行进。 对于温婕儿来说,马车上的时间是非常难捱的。寨子里并没有这样的交通工具,这让她十分不习惯马车上的颠簸,有好几次都差点吐了出来,幸好随身携带了一些银丹草,让她能够勉强撑过。 转眼已过了三日,这三日里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就在路边客栈里休歇,老妇和胭脂也是尽心尽力地料理生活上各种琐小细事,时间倒也过得不是那么慢了。白茞寨离京城本来就不甚遥远,第三日的晚上他们就已行进了一半路程,再过一段路就是湄阳城了,辛渺见天色已晚,便找了一处客栈过夜,准备明日一早再行入城。 一进得房间,温婕儿就有些支撑不住地跌坐在椅子上,一连喝了好几杯水才平静下来。这天的天气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变得燥热无比,这是久居山中的白茞人没有体会过的。她以手扶头,露出凝脂般的皓腕,悠悠地吩咐着阿莣打一些水来,准备沐浴更衣。 “大祭司……”阿莣嘟着嘴,娇憨地捂着自己的小腹,撒娇道:“阿莣今日来月事了,疼得紧,能让那老妇来替我么?” 温婕儿无奈,这阿莣,从小与自己相识相知,自己也待她如同姐妹,所以有些时候她像胞妹一般对自己撒娇求情,她也是无法拒绝的。 “好啦,就依了你。”她莞尔。 “我就知道大祭司最疼阿莣。”阿莣嘿嘿笑着,面色红润全不像是小腹疼痛的样子,温婕儿也不揭穿,只是静静看着她欢快地出去喊来老妇,然后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身影。 还是像小时候一般贪玩。温婕儿有些无奈。 老妇手脚麻利将木桶倒满了水,恭敬地站在温婕儿身后,想要给温婕儿宽衣。 “我自己来吧。”温婕儿轻声拒绝。 “温姑娘,老奴这就告退了。” “留下吧。”温婕儿婉言相留,“我怕孤单,嬷嬷陪我说会儿话吧。” 交谈间,温婕儿已褪去身上衣物,露出洁白无瑕的胴体。站在一旁的老妇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肉体,肤若凝脂,曲线撩人,尤其是那盈盈不足一握的细腰,弧度奇美,像是上天的杰作一般。不知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已逝去的青春,还是单纯地为这躯体折服,老妇竟微微发起颤来,差点就站不住。 温婕儿小心踏入木桶之中,一边轻柔净身,一边随意地问道:“也不知道嬷嬷是哪里人士?” 老妇恭敬答道:“老奴是京城人士。” 温婕儿微微点头:“可一直都是在辛公子家中服侍?” “是的,老奴一直都侍奉辛公子左右。” “是么……”温婕儿绕起一缕秀发,在手指间缠绕玩耍,脸上半点表情也无:“也不知道辛公子家,是做什么的?” 也许是水桶里蒸蒸上升的水汽太热,老妇此时已经脑门冒汗,全身都被一层薄汗给打湿了。她呆呆看着眼前悠闲自若的温婕儿,不知不觉中死死地咬住了牙关,再也发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见老妇没有回答,温婕儿转过身来,看向老妇。此时的温婕儿头发披散,脸上也被水蒸气给潆得红了,一双美目隐隐带着水汽,整个人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清新娇柔,然而如此美景看在老妇的眼里,却感受不到半点的美感,她的背脊末端幽幽地爬上一股寒气,直逼得她差点吐出血来。 是了,是那双眼睛,虽然含着笑,却像是千年寒冰一般冰冷。不仅如此,那眼睛里慑出的寒意像是把把利剑,将她四肢都死死钉住,让她动弹不得。 “嬷嬷?”温婕儿仍在轻声呼唤,但老妇眼里,温婕儿已变成可怖的厉鬼,正嘶吼着向她扑来。 “咣当!”老妇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全身抖如筛糠。 “你这是怎么了?”温婕儿跨出木桶,随手拿了件衣裳披上,慢慢蹲下,脸上却是面无表情的,毫无关切之意。 “老奴,老奴……”老妇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对上那双眼睛,就如遭雷击般战栗不已,只得一个接一个地磕头,力道之大,竟像是遭了魔怔。 温婕儿微叹一口气,站起身子,冷眼俯视着已吓破胆的老妇,说道:“我不知道你的主子是否告诉过你我是谁。但我需要你记住,我温婕儿,是你碰不起的人。” “是,是……碰不得,碰不得啊。”老妇的额头已经生生地磕出血来,可是她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甚至连血糊花了眼睛也顾不得擦拭。 “现在知道,却是晚了。”温婕儿摇头,眼神一狠,只感觉到一股寒流从胸口向上泛起,很快就充斥了整个胸腔,与此同时,老妇闷哼一声,一下子蜷缩在地上,像困兽般剧烈颤抖。 “大祭司,我回来啦!”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打开,阿莣手上拿着些小食蹦蹦跳跳地进来了。 阿莣一进来,就看见只着一件单衣的温婕儿凝神伫立,而她的脚边是像个孩子蜷缩成一团的老妇。阿莣大惊,立马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颤声问道:“大祭司,这,这到底是怎么啦?”为何她只是出去觅食玩耍了一会儿,回来就见到这样可怖的事情。 “把她送回房去。”温婕儿走向床榻,竟是想要歇息的意思了。 “大祭司……”阿莣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温婕儿面色冷淡,眉间紫光涌动,心叫不好,只得将老妇从地上搀扶起来,往外去了。 第七章 险情 第二日,胭脂就哭丧着脸前来禀告,说昨天夜里老妇就屎尿失禁,折腾了一整夜,结果天亮的时候就不见了人。 温婕儿只是安静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这个人的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阿莣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宽慰了胭脂几句,便与温婕儿登上了马车,向着湄阳城出发。 在马车上,阿莣几次欲言又止,纠结得手指都捏得有些泛白了。她的心中是惶恐而又愧疚的,因为自己一时贪玩,竟让大祭司一个人待在房里,受了惊吓。终于是忍不住,她瑟缩起身子,问道:“大祭司,昨日晚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温婕儿正在悠闲品尝辛渺特意为她们购置的玫瑰酥,听见阿莣发问,抬头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不发一语。 阿莣现在已经有些认定大祭司是在生她的气了,急得声音都高了许多:“大祭司,阿莣知错了,阿莣以后再也不贪玩了,求求您……”说着说着,眼眶都红了。 温婕儿见她这样,无奈地叹气,说道:“阿莣,你还记得小痴吗?” 小痴?阿莣当然记得,只是不知道温婕儿缘何提起这个。 温婕儿娓娓说道:“是在五年前吧,那是娘亲去世、我当上大祭司不久,就有人抱着小痴前来寻医。我还记得小痴当时的样子,全身红肿,四肢溃烂,呼吸困难,伴有上吐下泻。” 阿莣点头。小痴本来就是一个有些痴呆的孩子,就算遭此厄运,还对着当时为他医治的温婕儿露出笑颜,让人动容。 “你也知道,我那时虽处在大祭司之位,但奈何年纪尚浅,医术不精,对此也是束手无策。后来才知道,这小痴的继母心狠手辣,将一品红的花瓣捣成浆,硬生生地让小痴喝下,由此害了小痴一命。” 那是第一条温婕儿眼睁睁看着消逝的生命。那时的她,哭了一宿,哭喊间,唤的全是娘亲。 阿莣不解:“可是,这跟昨天晚上的事有什么关系?” 温婕儿摇头,冷声道:“昨天那老妇,在洗澡水里投了一品红。” 一品红花瓣朱红,但是经过特殊手法提炼,便可得到无色的毒水。温婕儿当年对小痴的死十分在意,翻越群山,只为采摘到足够多的一品红来进行研究,就算纤纤玉手被一品红的花汁蚀得发红也不管不顾。所以昨日那老妇端上洗澡水的时候,她便嗅到了那独特的辛辣气味,极淡,但却不能在她的面前遁形。 “那老妇,是要害你?!”阿莣大惊,她如何能想得到,那看上去慈祥和蔼的老妇竟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来。 温婕儿冷冷笑着,她笑她到底何德何能,刚离开白茞寨,就被人算计上了。 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胭脂在马车外喜道:“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湄阳城啦!” 温婕儿对阿莣点点头,说道:“昨晚怕是没有睡好吧,你先睡会儿,等到了城里我叫你。”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莣看着眼前淡然倚着的温婕儿,看着看着,就湿了眼眶。 可是,连眼泪还没悄悄拭去,马车就猛然停下,让温婕儿和阿莣一个不稳,纷纷往旁边仄歪!只听得外面突然响起弓箭破空而来的声音,挟着呼呼的风声,还有震耳欲聋的杀伐叫喊。 “有刺客!”马夫大叫一声,可还没有说出更多的话来,就被一个黑衣人的利刃割破了脖颈。 “大祭司!”阿莣的眼里满是惊惧,一直在与世隔绝的寨里生活的她哪见过这样的阵仗!温婕儿也有些慌了,却仍是用眼神让阿莣噤声。 “辛茫!保护大祭司!”外面传来辛渺的一声疾呼,也就是下一秒,马车车门被人打开,辛茫一手持剑探头进来,冷酷扫视一圈,确保里面二人都平安无事后,突然长手一捞,就把温婕儿给抱了起来! “你!”温婕儿气结,但是辛茫却紧闭嘴唇不发一语,一手紧紧箍住她,一手用长剑格扫掉根根长箭,一个翻身上马,让温婕儿坐在自己怀中,就朝着密林里策马狂奔。 “阿莣!”温婕儿担心地大叫,但马速飞快,很快就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了。 周围景色变化不停,就在温婕儿以为能安全逃出的时候,本还在全速奔跑的劲马突然猛地往前砸去,竟是中箭了!温婕儿感到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就在以为要狠狠摔在地上之时,一个温暖的怀抱牢牢地接住了她,死死护着她娇小的身躯在草地上翻滚。 天旋地转之间,温婕儿却感觉到片刻的安心。这个怀抱,有好闻的味道。 良久,他们终于滚到滑坡底部,温婕儿挣扎着想要摆脱男人如铁的双臂,却发现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只好嘟囔道:“你还不放手。” 此时他们的身躯紧紧相贴,呼吸可闻,温婕儿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就怕一不小心就碰到他的唇。辛茫闷哼一声,放开了她。 温婕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惊讶地发现辛茫的左臂上赫然插着一根箭杆,由于翻滚的过程中的磕碰,断面已经十分不光整。 “你中箭了!”温婕儿皱眉。 辛茫却是对此不作一语,只是微微抬起头,用那双如兽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温婕儿,一如以前。 温婕儿被盯得浑身难受,只能硬着头皮转过头去,小声说道:“你先在这里等等,我去附近找找有没有药草。” “……别去。”辛茫嘴角抽搐,“他们还没走远。” 温婕儿顿悟,只好咬紧嘴唇,蹲在离辛茫一米远的地方,拨弄地上的细草。 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一向冷静自持,阅人无数,却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像是不净事的少女一般忐忑。他那黑黑的眸子还有那觊觎的眼神,无一不让她心悸。 这个人很危险。她下了最终结论。 “过来。”蓦地,辛茫冷声道。 “啊?”温婕儿抬起头来,挑眉,这个人,是在命令自己? “你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甚是疏离。 辛茫皱眉,若不是负伤在身,恨不得将这个女人一把抓来,“我、叫、你、过、来。” 第八章 独处 温婕儿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养尊处优多年,何曾被人这样命令过?但是男人的眼神实在是恐怖,就像是被激怒的雄狮,想要上前扑倒羸弱的猎物。 温婕儿硬着头皮走过去:“你要干什么……啊!”辛茫突然长手一伸,就将她拉倒在他怀里,男性特有的味道一下子钻进鼻孔,温婕儿恍惚间,居然忘记了挣扎。 “你放手!”终于回过神来,温婕儿怒极,正欲发作,没曾想辛茫却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别闹,有人。” 适才他们是从一斜坡滚下,刚好落入一个凹陷处,头上杂草丛生,藤蔓遍布,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天然屏障。此时只听头顶上面的小道上有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寻着了吗?” “还没有。” 问话之人沉吟片刻,下了命令:“到别处看看!” 温婕儿听到这里,微微舒了口气。听脚步声,那些追兵已经渐渐远离,她挣扎着想要从辛茫的怀抱里起身,却诧异地发现男人还是抱她死死的,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你倒是放手啊。”她很无奈。 辛茫闷哼一声:“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温婕儿微愣一下,突然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这当然了。”她小声嘀咕道,“这是白茞族的秘香,大祭司专享的。” 似是感觉到她话里的点点骄傲,辛茫无声地笑了。温婕儿被他胸口传来的震动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使劲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来,感觉耳朵也烧了起来。 她这是病了吗?温婕儿对自己身体的反应感到十分的诧异。 “我还是给你找找药草吧。”她再不看男人一眼,慌不择路地往密林深处走去了。 没过一会儿,她便持着一些艾叶、大蓟、仙鹤草之类的止血化瘀药草过来,放在嘴里嚼成糊状,待用力将箭头拔出后,轻轻敷于伤口之上,又喂了辛茫吃了一颗药丸。整个过程辛茫一声不吭,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紧了眼前埋头为他疗伤的温婕儿,眼光微闪。 待伤口处理完毕后,温婕儿选了个离辛茫较远的地方坐下,虽然头发和衣物都有些凌乱,但还是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一如以前。 “关于这些人,你知道多少?”她开口问道。 她不明白,她出山不过三天时间,先有老妇施毒,后有刺客行凶。白茞族一向自给自足、与世无争,从不与外人结仇,那么这一系列的事情就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有人并不想她出山为辛渺辛茫之父医治。 辛茫冷笑一声:“仇家太多,我怎么知道?” 温婕儿气结,两兄弟之间,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她恨声:“呆子!”便再也不看辛茫一眼,转而闭目养神,也许是因为先前奔波逃亡太过疲累,没过多久她便睡着了。 温婕儿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三岁那年,她遇见了一个少年。 那一天,在那漫天飞舞的洁白柳絮中,有一个少年静静地伫立在郁郁葱葱的神树下,眯眼弯唇,对着她微笑。 那时的她还不懂得准确地表述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了些,就好像自己一路追着娘亲跑着,终于要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她睁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在如雪似幻的柳絮中丢失了少年的身影。她心急如焚,想要飞奔而去,却依稀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 小小姐,快回来,依米花开了…… 依米花。 温婕儿记事起,就从暖襦的被窝里和娘亲美好的唇瓣里无数次听见过这个名字。娘亲清脆动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依米花是部族最古老的圣物,是先祖历经千辛万苦远足带回来给全族的礼物,五年花开,花开两日,脆弱而又神秘。 而此时,身后的声音分明是在说依米花已经盛开。她最后望了一眼神树下的空白,回头跌跌撞撞地往祠堂里跑去。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娘亲闪动的双眼,还有少年恍恍惚惚的笑脸,分神间,她不小心被石头绊了脚,然后眼前再也看不见。 温婕儿在梦境中陷入了黑暗。 她清楚地记得,因为那一次摔跤,她在床上整整昏迷了三日,待醒来时,依米花早已花谢,消散在族人赞赏不已的唇舌之中了。 她失去了这唯一一次看见依米花的机会。从那之后,依米花再也没有盛开过。 悲伤从心底慢慢蔓延开来,温婕儿睁开眼睛,看见辛茫正蹲在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她。 “你哭了。”她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 温婕儿一摸,果然面脸的泪水。哎,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来自己还是老样子啊,一做这梦就哭,像是遭了魔怔一般。 她看了看辛茫的脸色,已经渐渐红润,明白药已见效,心里松了口气,正想站起身来,突然听见肚子咕咕几声,显然是饿了。 温婕儿窘迫得紧,偷偷抬头看向辛茫,却见后者眼睛里竟噙了一丝丝的笑意,牢牢地缩住她的身影,让她任何的举动都无处可匿。 “那个,我先去找点吃的。”温婕儿硬着头皮站起来,又向着密林里去了。 天色渐晚,温婕儿喂了辛茫一些吃食,在检查过辛茫的伤口后,才安静地坐在一旁。 远处夕阳西下,金黄色的晚霞笼罩整个树林,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点点光辉。 “你叫什么名字?”蓦地,辛茫低沉的声音响起。 温婕儿微微抬起头:“温婕儿。” 温婕儿。辛茫默默地记下。 相顾无言,气氛就有些冷下来,同时冷下来的还有夜晚的温度。温婕儿裹了裹身上穿着的衣服,叹道:“你有伤在身,今天晚上就暂且在这里过一晚,明天我再来想办法。”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晚上冷,你得裹好一点。” 正说着,辛茫大手一伸,一下子就将温婕儿娇小的身躯扯了过去!改拉为抱,辛茫两只如铁的胳膊从温婕儿的腰侧穿过,死死地环住了她的纤腰,浑浊的热气扑在她的耳朵上,哑声道: “抱着暖和一点。” 温婕儿气结——没见过吃豆腐吃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你放开。”她挣扎。 “不放。”辛茫抱得更紧了,像是要将她小小的身子揉进自己的胸膛。 温婕儿怒极,族人一向对她毕恭毕敬,从来不敢轻薄她半分,可没想到一碰见这个男人,就被数次拥入怀中,这成何体统! 她起了杀心,但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不见。 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第九章 王府 温婕儿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辛茫死死地箍住她的身子,让她翻身都难。唯有他身上好闻的味道让她能有片刻的安心,半梦半醒间,就到了黎明。 辛茫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快,这得益于温婕儿及时的处理以及白茞族的秘药。他带着温婕儿从密林里走出,没过多久就平安无事地到了湄阳城里。 一路上,小商小贩,酒楼茶馆,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温婕儿眨眨眼睛,有些稀奇地看着眼前汉人的城市。 “喏。”走在身前的男人突然侧身,递给她一包雪花糖。 她愣愣地接过,放一块在口中,唔!好甜。 他们最后停驻在一处青楼前。 温婕儿嘴角抽搐地看着眼前“美仙院”的招牌,感觉刚刚建立起来的凉薄好感瞬间消散。她桀桀冷笑:“你需要这么急不可耐?” 好不容易逃过了追兵的堵截,没想到一路兜兜转转,竟然在光天化日下来了这种地方。 更何况,还带着她! 辛茫头也不回,说道:“我需要?” 温婕儿突然就想起昨晚他们紧紧拥在一起的模样,不知怎的,脸上顿时红晕一片。 辛茫大步流星地走进,温婕儿只好小步跟上,刚一进入,里面的喧嚣热闹如热浪般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娇媚女人软襦的招徕,还有嫖客对她赤裸裸的逡视。 温婕儿冷哼一声,略微发力,那些对她垂涎欲滴的嫖客顿觉心中一阵钝痛,忙不迭地移开了眼。 “哟,爷您可算来了。”身穿曼妙红色纱衣的老鸨摇着步子迎了上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温婕儿,忍不住赞叹道:“这女子是谁?瞧这小脸,可比你之前带来的女子都要美貌十分!” “哦?”温婕儿微微扬起了眉毛。 辛茫没有理会老鸨,兀自说道:“给我准备一辆马车,尽快。” 老鸨没有多问,很快叫来龟*公准备了一辆马车,安安稳稳地停在后门处。 一句道谢也没有,辛茫一把抱过温婕儿扔上了马车,自己坐在前方驾马,就在老鸨“爷您可得慢点”“常回来看看”的嘱咐声中绝尘而去。 湄阳城离京城大约还有三日行程的距离。在这三日里,辛茫白天驾车奔驰,晚上就登了后面的车厢,不顾温婕儿的疾声威胁抱了她入眠。温婕儿从最开始的极力反对,到了后面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便索性让他去了。 他们终于在第三日夜晚顺利抵达了京城。 “下来吧。”辛茫拉开帘子,温婕儿敢肯定,自己也就是犹豫了大概一秒,就被他长臂一捞,将她抱了下来。 “你!”她瞪眼。 更多的指摘还没说出口,她就被眼前的恢弘建筑给吸引了。 月光清冷,淡淡地笼着两尊石狮;正红朱漆大门的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明王府”。温婕儿凝眸,果然如自己所想,这个人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辛茫上前轻叩兽面衔环,没过一会儿,一个身穿玄衣的老仆就过来开了门。 “王爷!”老仆喜道。 辛茫却不应答,只会回过头淡淡地扫了温婕儿一眼,命令道:“带温姑娘进去好生歇息。” 老仆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立着的美艳女子。朦胧月光下,女子泰然立着,一双绝美的杏眼波纹潋滟,眼神却沉静得跟她年纪毫不相符一般。 他皱眉,姓温? 温婕儿没有忽视掉老仆眼中片刻的失神。她款款走上前去,微一颔首:“那就劳烦您了。” 正说着,突然听见一声清脆悦耳的疾呼,下一刻,一个少女就窜了过来。 “王爷你回来啦!”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巴掌大的鹅蛋脸轮廓优美,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如小鹿般扑闪,朱唇皓齿,此时正吊着辛茫的手臂来回摇晃,声音也软软柔柔的:“王爷你可算从深山里回来了,嬛儿等得好辛苦。” 说着,眼睛眨眨,似是要落下泪来。 温婕儿在一旁静静看着。若不是在族里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她差一点就会认为这眼眶里的点点泪光是真心的了。 少女眼眸一转,落在了温婕儿身上。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暗自赞叹温婕儿出尘绝艳的容貌,但这只是一瞬间,下一瞬,她微眯双眼,双眼慑出浓重的敌意。 温婕儿微叹——她实在无辜。 “王爷,这是?”少女的手还挽着辛茫的胳膊,声音酥甜。 辛茫不作一答,而是不做痕迹地从少女的钳制中脱离,径直入了府邸。 “温姑娘,请吧。”老仆恭敬地说道。 —————————————— 一夜好梦,王府里的雕花木床、柔滑锦被都让温婕儿觉得舒服极了,尤其是没有了男人如铁的怀抱,让她翻身都能满足地嘤咛。 翌日,在丫鬟的梳洗装扮后,温婕儿亭亭立在院子里。今天她穿了一件淡绿水雾长裙,身披翠水薄烟纱,头倭一支镂空金簪,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辛渺刚一入得府中,见得的就是如此绝色。他伫步欣赏了片刻,才温和笑道:“大祭司,别来无恙。” 温婕儿回头,见是辛渺,心头一喜,张口就问:“辛公子,阿莣她……” “大祭司且放心,阿莣姑娘并无大碍,今天晚上在下就将她送到府上。”紧接着,辛渺就将那日遇袭时他们是如何逃离细细致致地讲了一遍,惹得温婕儿频频皱眉。 谈话间,辛茫也已淡然来到两人身边。他身着红底玄纹袍,腰系玲珑狮蛮,身姿挺拔,看上去已和前几日逃亡时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看了看温婕儿,转身向辛渺问道:“一切可准备妥当?” “那是。”辛渺扬眉,“对我还能不放心?” 辛茫颔首:“一向如此。” 辛渺无奈,转身对温婕儿苦笑:“舍弟嘴毒,大祭司这三日怕是受了不少苦。” 温婕儿默默点头。还好有人懂我。 三人乘了马车,就向着京城深处驶去。 温婕儿微微掀起帘子,看向外面错错更替的景色,只觉得心头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像是十三岁那年,听闻娘亲在祠堂咳血,她急急地往祠堂里奔去,一路上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却无法排遣心中的烦闷,她只有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奔向那未知的、让人心悸的现实…… 她抬头,终于发现心中的情绪缘何而来。 不远处,殿宇亭阁、红墙绿瓦。 这是,汉人权利的中心—— 皇宫! 第十章 诊治 温婕儿依稀记得幼时入睡前,娘亲总会在床侧语调轻柔地讲述各种睡前故事,其中温婕儿最爱听的,便是汉人皇宫的轶事。 在娘亲低缓的叙述中,温婕儿慢慢知道汉人皇宫中有各种品阶的宫女、净身的太监,还有养尊处优的皇子皇女。那里的皇帝坐拥三千后宫佳丽,每一个皆是绝色,她们为了皇帝微不足道的宠幸,挤破了头皮,甚至落得香消玉殒。 那个时候的她总是扑闪着清澈纯净的眼眸,呆呆地问了娘亲,为何汉人不能像族人一般一夫一妻,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娘亲却从来没有回答过她的问题,只是一个人望着木窗外的一轮朦朦的弯月,幽幽叹气。 而此时此刻,她却意外闯入了儿时的梦境,只身一人来到了娘亲口中的繁华世界里。 温婕儿一行人被一个身穿蟒袍、白脸细目的太监领着,绕过数道曲折反复的小径,终于来到一处寝宫面前。温婕儿抬头,只见紫柱金梁、琉璃片瓦,在一片碧空下微光闪烁,壮观斐然。温婕儿想起白茞寨里的泥墙瓦屋,两厢对比,不禁哑然失笑。 入得殿中,殿内宫灯摇曳,脚下是清冷金砖,头上是层层吊顶。前殿亭亭立着一个绝美动人的少妇,头戴凤冠,手衔绢帕,正幽幽啜泣着。温婕儿远远见了,蓦地想起娘亲曾经念过的汉人诗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暗自赞叹,眼前之人怕是如此了罢。 少妇见着辛渺一行人走入,立马擦拭掉脸上蜿蜿泪水,喜道:“可算是来了。” “太后娘娘,这便是白茞族的大祭司,温姑娘。”辛渺一边引荐,一边对着温婕儿微微一笑,似在安抚。 “见过太后娘娘。”温婕儿不懂汉人的礼数,只是微微福了一下身子。 被唤作“太后”的少妇静静看了看眼前恬静淡然的温婕儿数眼,刚刚凄然的表情已经尽数收了,换上温婕儿在任何女子身上都未曾见过的肃然表情,开口说道: “温姑娘,哀家深知白茞族素来与世无争、不问世事,但吾儿已病重数月,昏迷不醒,寻遍天下良医也不得解之。此次秘密将你请来,实属迫于无奈之举,还请温姑娘体谅。” 说完,她凉凉一笑,本是倾国倾城之色,却因为脸上的愁思而显得有些凄婉。 温婕儿答道:“婕儿自幼习医,不求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但求救死扶伤、仁心仁术。若能救贵人性命,也是功德一件,于心也安。” 听得温婕儿此番言语,太后微微舒了一口气,脸色也柔和了许多:“那,事不宜迟,请姑娘施于援手,为吾儿诊治一番。” 温婕儿点头应允,心中却道,太后之儿,岂不是汉人皇帝?想来,辛渺之前的说辞也是没有透露实情。回头逡视间,辛渺尴尬一笑,耸肩却是无奈。 按照惯例,温婕儿身为女儿身,无法碰触到皇帝龙体,但此事事关重大,已无谓规矩教条,温婕儿因此有了特权能一睹皇帝容颜。雕龙金榻上,安静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峰悠然,一双眼睛因紧闭而不得以见,唯有如扇睫毛轻轻覆于眼睑之上,给苍白的脸上投下静谧的阴影。两片唇瓣紧紧闭着,透着和苍白面色不相符的深紫色。 温婕儿仔细看了片刻,再以手轻轻搭在少年手腕之处,脸上不动神色。微微探头间,只见身边几人面色各异,心中便已了然。她沉声开口,语气里特意添了几丝担忧:“能否召得为皇上医治的御医一见?” 没过一会儿,就恭敬走进一个圆脸粗眉的中年男子,正是一等御医王德荃。他一看寝宫里端端立着明王、朔王二人,还有传闻已久病不起的太后,以及正坐在龙榻边的陌生美貌女子,心中顿时忐忑不已,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起来: “臣王德荃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冷眼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得隐瞒!” 王德荃身如筛糠,连声应允。 温婕儿慢慢站起身子,走到王德荃身前,从她的角度刚好能够看见王德荃脸上的神情。她牢牢盯住他的面庞,问道: “皇上是什么时候犯病的?” 王德荃毕恭毕敬地答道:“大约是五个月前。” “大约?”温婕儿挑眉。 王德荃大惊,他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个女子看上去娇媚柔弱,但是话语之间却有着浓烈的威严之息,甚至比一旁的太后娘娘还要甚之。薄汗渗出,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阅一阵才谨慎答道:“是去年十二月初八,刚巧是腊八节。” 温婕儿点头,又问道:“那日皇上吃了什么东西?” “这……”王德荃迟疑了一阵,回答道:“服侍皇上的宫女讲说,那日皇上推说身体不适,只草草喝了几口腊八粥,便回寝宫歇息了。没曾想,当夜就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后来……后来就晕了过去。” “咳咳。”立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太后突然咳嗽几声,温婕儿关切望去,太后却道只是最近受了风寒,并无大碍。 温婕儿继续问道:“从那之后,你们用过什么药?” 王德荃身上仍是抖个不停,虽然极其细微,但无法逃过温婕儿的眼眸:“刚开始,臣以为圣上犯了结代脉,故施以炙甘草、牛黄、麦芽、山楂、甘草等通阳复脉之药,但圣上仍然昏睡不醒,毫无好转;无奈,只能用以鹿茸、海马等药草壮肾阳、补精髓。” “废物!”太后怒斥。 “臣……知罪,知罪啊!”王德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汗如雨下。 温婕儿冷眼看着眼前吓破胆的王德荃,再抬头看看一旁紧锁眉头的辛渺和负手远眺窗外的辛茫,暗叹一口气,咬牙道: “启禀太后娘娘,我已有些头绪,待我理清,不日便可前来医治。” 此言一出,如巨石跌落湖面,众人皆是一惊! 第十一章 盟约 从皇宫回到明王府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送走了辛渺,温婕儿站定身子,不满地转过头来,看向身后的男人。 自从辛渺走后,这个人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眼见着是要到了卧房里,温婕儿不得不停下脚步,质问道: “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要干什么。”辛茫目光灼灼,黑眸在黄昏的余霞中流转金光。 温婕儿一愣,只好推门而入,侧身对他说道:“你且进来说话。” 早在回府的马车上,温婕儿便已将整件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先是辛渺二人以启花为由头,与自己见了面;后又将自己绑架,竭尽所能说服自己随他们一同出山,却不料出山途中多次遇袭、性命垂危;好不容易平安来到京城,却赫然发现家父是假,为皇帝医治是真,且入宫之后行事诡谲,一路专挑僻静幽暗的小径,有唯恐被人发觉之意。 她何等聪慧,立马明白这其中利害所在,所以才在太后面前放出信号,提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此时温婕儿悠然坐在炫纹坐墩上,取过桌上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送进嘴里。她实在是喜欢汉人的糕点,桂香浓郁,细腻化渣,是她在白茞寨里鲜有尝过的。阿莣来了后,得让她学学,她暗想。 然而眼前男子只是站着并不落座,目光死死地落在她的身上。 “皇上的病因,你都清楚了?”良久,辛茫才开口问道。 温婕儿将手中糕点放下,正色道:“是的,基本都清楚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辛茫眼睛微眯。 “治病呗,还能怎么做?”温婕儿微微一笑,样子纯良得如同不更事的少女。却突地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有条件。” 辛茫点头,像是早已料到温婕儿会这般说一样:“什么条件?” 温婕儿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比划:“第一,我是白茞族大祭司的身份,不得为外人所知,对外宣称我是你远方表亲即可; 第二,此后为皇上医治的所有事情一律由我接手,我做什么事情、用什么药材都不能强加干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说到这里,温婕儿忽然眨眨眼睛,晶莹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低声说道:“我需要你,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我周全,让我没有性命之忧。” 语气淡然,毫无波澜,但房间里的空气流动却好像缓了几分。 辛茫跨步上前,此时的他和温婕儿只有区区一步距离。他漆黑深邃的眸子俯视着同样看向他的温婕儿,他发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是那么清晰,像是一汪秋池,映射出最深处压抑的自我: “这个不消你说。我自然……会一直,在你身边,保你平安周全。” 黄昏的晚霞透过窗棂淡淡地洒在辛茫身上,让他全身都笼罩在一层金色之中。突然的,温婕儿就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有些慌张地别过脸,闷声道:“你说得倒是简单。” 就算她再不懂汉人的规矩,也是分明看出为皇上医治是风险极高的事情,更何况,她还是用那样的方式…… 辛茫突然大手一伸,双手就捧住了温婕儿的脑袋,将她转了过来,看向自己。 “我无论如何,都会保你周全。” 那漆黑的眸子里,有微光在跳动。 “你别老动手动脚的。”温婕儿从他粗糙而又温暖的手掌中挣开,脸上不期泛起了点点红晕。这个男人,为何一点都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难不成,汉人都是这样? “你还有什么要求?”辛茫收回自己的双手,负手背着,指尖还残留着她脸上细腻如雪的触感,让他不禁轻轻摩挲。 温婕儿微一颔首,“我还要,跟你订下盟约。” 她在出山之时就早已拿定主意,她此行如若有把握能够医治,就必须跟辛渺辛茫二人订下盟约,以免夜长梦多,让她无功而返。 “若此次我能将皇上的病成功治愈,我需要你兑现当初承诺,替我收集到足够多的神草,不管以何种方法,都要在五年之后的依米花开之日成功启花!” 她眯起眼睛,如同一头伺机而动的毒蛇,匍匐在草丛中等待不小心闯入的猎物。她弃万千族人于不顾,为的就是找寻依米花开的办法,为此她必须考虑周全,步步为营。 “而你们,若是在我医治好皇上之后背弃承诺,”她冷哼一声,“就不要怪罪我翻脸了。” 辛茫安静听完,想起第一次在白茞家祠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倔强地挺起了脊背,就算藤条重重地落在背上也不吭一声。那个时候的他无法看见她的神情,只能看见她孱弱的肩头轻轻颤抖,明明是在最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却承受了来自整个部族的期待与压力。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暗自打定主意。 “我答应你。”他定神,回答道。 温婕儿紧绷着的弦这才松了下来。她弯起眼睛,弧度好似可爱的月牙:“王爷爽快,那,就立下字据吧。” ________________ 阿莣来到明王府的时候,正好看见温婕儿静静立在园内,抬头望月,偶有夜里凉风袭过,轻轻卷起她的裙裾,给她瘦弱的身躯添了一丝灵动。 “大祭司。”才一声唤,阿莣就湿了眼眶。 温婕儿转过头,在清冷月光下,阿莣看见她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眼里隐有泪光闪烁,像星光落入深潭,被风吹得皱了。 “阿莣。”温婕儿走了过来,轻轻牵起她的双手,“还好你没事。” 阿莣抬头,不想让泪水流下:“承大祭司保佑。” 温婕儿温婉笑着,眼里是阿莣读不懂的情绪:“阿莣,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只身来到汉人的地方到底是对是错。然而今天遭遇的一切却让我开始慢慢地相信,也许在娘亲手上没有完成的事情,可以在我手上得以终结。 你知道吗阿莣,我有那么一种感受,也许依米花真的可以在五年后开放了,族里的诅咒也能随之破除,我白茞古族,终于能平静安然地立在这广袤天地,享尽世界万千美好……” 阿莣听得有些痴了,她紧紧回握住温婕儿的双手,哑声道:“大祭司,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温婕儿笑意更深,轻风拂过,耳旁垂下的两缕发丝随风轻舞。她看定阿莣,轻轻说道: “好阿莣,从明日开始,我们,便要制作麒麟蛊了。” 第十二章 挑衅 “麒麟蛊?” 阿莣大惊。麒麟蛊可是大凶之物,她不明白为何刚到京城,大祭司就要制作如此蛊毒! 温婕儿但笑不语,将阿莣领进屋内,铺好纸张提笔便写。 “到了明日,你且拿着这单子让王爷去准备,若是他问起,你只道是我的意思,他不可干涉。” 阿莣接过单子一看,上面用隽秀小楷写着: “毒蛇、蜈蚣、蜥蜴、蚯蚓、鳝鱼、毛虫、血蛭各十条,毒蟾、蜘蛛、蝎子、螳螂、蜱虫各五只,配以白芷、贝母、防风、赤芍药、当归尾、甘草节、皂角刺(炒)、穿山甲(炙)、天花粉、乳香、金银花、陈皮各两钱。” 阿莣皱眉:“大祭司,这……” “没事的,”温婕儿莞尔,“一切由我安排,你不必担心。” 两人又温言细语了一会儿,温婕儿这才安然就寝。 第二日,温婕儿特意在阿莣的服侍下轻绾青丝,松松插上了一把精致小巧的白茞银梳,刚用过早膳,就听得一个小丫鬟急急跑来,道: “温姑娘,嬛儿姑娘请您去花园凉亭喝茶赏景。” 嬛儿?她想起前日清冷月下,那抹娇俏的倩影。 原来该来的,始终还是躲不过。 站在一旁的阿莣挑眉,问道:“嬛儿姑娘是谁?” 那丫鬟怯怯地说来,原来这嬛儿单姓一个柳字,是明王爷远居江南的表妹,因曦太妃思念甚笃,便携母前来明王府内小住,不时到宫中与曦太妃叙旧,到今日已有三月光景。 温婕儿带着阿莣,朝着明王府西侧的凉亭走去。这凉亭端然立在一汪碧水之上,雕栏画栋,美不胜收。柳嬛身着一袭粉色华衣,外披白色纱衣,看上去清新淡雅,和湖面上碧荷遥相呼应。她对面还坐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妇人,温婕儿想来应当是柳嬛的母亲黄氏,当今曦太妃的胞妹。 见着温婕儿走来,柳嬛立马站起身,迎了过来:“远远瞧见温姐姐款款走来,当真是倾国倾城,绝色之姿!” 温婕儿淡然一笑,回道:“不及妹妹一毫。” 恭维间,温婕儿已经落座。桌上放着粉彩博古纹茶杯几盏,内盛碧绿新鲜的徽州松萝,就算温婕儿平素鲜有喝茶,也已看出此茶的名贵。她微品一口,赞道:“好茶!” “也不知道姐姐是哪里人士?”柳嬛一手撑头,好奇地打量。 温婕儿微咳一声,回道:“久居西南,此次也是第一次入京。” “姐姐是来干什么的?”柳嬛根本没有放过温婕儿的打算。 “进京省亲来的。” “哦?”柳嬛眨巴眨巴眼睛,“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爷还有在西南的远房亲戚呢!” 温婕儿面色不改,沉着回答:“皇室恩泽浩荡,宗室旁系何多,有西南远亲也不足为奇。” 柳嬛点头:“说来也是……不过,姐姐,”突的,她一手伸过,就来取温婕儿头上的银梳,“这可是你们那边的饰品?” 她的动作太快,待温婕儿回过神来,银梳已经落入了柳嬛的手中。 这银梳呈倒挂月牙形状,下面坠着银制花瓣,有银丝与梳身相连。柳嬛一边看着一边啧啧称奇,忍不住就凑到黄氏面前: “母亲,你看这饰物雕工精湛,比得上皇宫里的东西呢!” 可是,话音刚落,她手突然一抖,银梳一下子掉落在地,在地上磕碰几声,竟从凉亭的雕栏间隙里落到了湖里! “啊!”柳嬛大惊,“这可怎么办才好!”忙不迭的,也不顾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就蹲下身子想要去捞。 眼前的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温婕儿的眼里,她冷冷看着,却不出言阻挠。 你不是要做戏给我看吗?那就让你一次性演个够! 柳嬛假装捞了一会儿,却只闻自己母亲的几声疾呼,却没有听见温婕儿的任何劝阻,心中顿时恼怒起来,但她心思又何其深沉,待转过头来时,脸上已经委屈不已: “温姐姐,嬛儿给你赔罪了,改明就让银匠给你做出个一模一样的赔给姐姐。” “哼。”还未等温婕儿出声,一旁立着的阿莣却是鄙夷地冷笑道,“这东西,可不是寻常银匠就做得出来的!” “阿莣。”温婕儿低声喝止,“不得对柳姑娘无礼。” 柳嬛登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但她转念一想,又伸出双手挽住温婕儿的胳膊,巧言嫣然:“姐姐,我们去湖边赏荷吧。” 此时正值盛夏,潋滟波光里,成片的荷花盛开,可谓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温婕儿不好拒绝,便任由着柳嬛挽着她的胳膊,就在湖边悠闲逛着。 “温姐姐,”柳嬛声音酥软,让人觉得腻到了骨子里,“那日晚上,你为何会和王爷一起回府呀?” 温婕儿在心中微叹一口气,这个女人摆明了不想让自己日子好过:“王爷外出而归,刚巧在路上遇见我罢了。” “是么?”柳嬛脸上笑容不改,但说出的话越发刁钻起来:“不知道姐姐家乡的风俗是怎样的,但嬛儿知道我们汉人有句古训,叫做男女授受不亲,更别提未婚男女夜晚同进同出了。” 温婕儿默默翻了一个白眼,这话应该对你的王爷说去,他才是一路动不动就搂搂抱抱的人好吧。 见温婕儿不语,柳嬛又想起那日见着王爷时他胳膊上明晃晃的斑斑血迹,还有那上面缠绕着的女子绢帕,脸上再也挂不住笑容,声音也冷了几分: “温姐姐,说来这些你可别笑,曦太妃这次唤家母和嬛儿入京,其实也是看王爷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所以……” “所以,”温婕儿刻意地去忽视掉心中那空落落的情绪,挑眉道,“所以什么?” 柳嬛见温婕儿面不改色,语气在她看来也多了几分挑衅意味,心中怒火顿起,厉声道:“所以——还请温姐姐离王爷远些!” 说罢,她伸手一推,就把温婕儿往湖里推去! “扑通!” 纵使温婕儿再怎么提防,也没想到柳嬛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阿莣和黄氏的面前推自己入水! 铺天盖地的冰冷湖水席卷而来,温婕儿长居在山中,对水性一概不通。此时湖水迅速地吞没她所有的呼救,像是魔鬼最森冷的鬼手,给了她咽喉最沉重的一击! 不…… 温婕儿在恍惚间,听见阿莣高声的叫喊,但是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就快要消散在广袤的黑暗里…… 然后,在无尽的恐惧里,她看见了一双眼睛。 第十三章 男人 那是一双桃花眼,卧蚕迷离,似醉非醉。 温婕儿不禁不合时宜地想到,这双眼睛若是笑起来,应该是能倾倒众生。 一双结实的双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整个往岸边拖去。温婕儿因为缺氧死命挣扎,但是都被那人巧妙地躲开,最后平安无事地将她救到了岸上。 “咳咳咳!”温婕儿剧烈地咳嗽,久违的空气让她感到浓浓的心安。 “瞧你这样子,”那人俯视着温婕儿,突然笑了,“刚才我还以为你是个狠角,没想到也是个中了别人暗算的废物!” 温婕儿缓过神来,看向这个明明救了自己、却又讥讽自己的人。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美的男人。温婕儿见过如辛渺温润如玉、见过如辛茫冷冽无情、也见过如太后般绝美动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美动心弦的男人。 一双风流眼睛,眼长,眼尾略弯,四周隐隐有着红晕,此时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皙白的脸庞棱角分明,却又带着好似女人的柔和弧度,让整张脸雌雄莫辨,魅惑无双。 但温婕儿也只是微微看了几眼,便别过脸,说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哈哈!”男人蹲下身子来,平视着温婕儿,表情像是男孩见着了喜欢的玩具,“我说你这人也真是有意思,本王刚刚在那边好生歇息,被你落水扰了清梦,不顾身上的锦罗绸缎就下水救人。你可倒好,居然这般表情待我!” 温婕儿理了理身上已湿透的衣物,再次道谢:“劳烦公子了。” “就这一句话?”男人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满身水污,却难掩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艳绝,像是冲破污泥的莲花,有着令世人觊觎的美好。 温婕儿无奈:“敢问公子名讳,若有机会,我定当登门道谢。” “罢了罢了!”男人站起身来,“不过,我倒是觉得奇怪,为何就算被人推下水了,你也一不闹二不吵,像个木偶似的。”还是个美人木偶。男人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温婕儿摇头:“不吵不闹,和又吵又闹,又有什么区别?” 男人被这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是了,就算这个女人不哭不闹,自己不也还是下水救她了么?自己的注意,早已被坐在凉亭里悠悠品茶的她给吸引,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男人看看身上,又看看正向这边奔跑而来的阿莣,还有其后缓缓跟着的柳嬛,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婕儿。” “好的,本王记下了。下次,我再来问你讨要今日的恩情!”朗声说完,他一甩衣袖,便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大祭……小姐!”阿莣急急跑来,立马扶起跪坐在地上的温婕儿,声音都因为关切而有些发抖了:“小姐,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无碍的。”温婕儿在阿莣的帮助下缓缓站起,又看了一眼男人风姿绰约的背影。 “温姐姐,嬛儿……嬛儿不是故意的,只是脚底打滑,所以就……”柳嬛走近,眼里也慢慢蓄起了泪水,红红的眼眶可谓我见犹怜。 “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无关。” “恩,姐姐没事就好,做妹妹的我也心安了。”说着,柳嬛的声音里忍不住夹了一丝畅快的笑意。 阿莣回头,狠狠地望着柳嬛,眼神里像要喷射出火来。这个女人! “不用了。”温婕儿十分清楚阿莣的品性,及时出声阻止。 “大祭司!”阿莣有些急了,低声怒道,“你何曾受过这样的气的?!族人无不是爱你、敬你、惧你,可你为何要给这个恶毒的女人留颜面?” 温婕儿低头,淡淡地开口: “此时根基未稳,不可轻举妄动。” 声音平滑,无一丝波澜。 然而,阿莣无法见到的,却是她眼里流转的冷光一闪。 就如同弓起身子的蝎子,望向,即将死亡的猎物。 —————————————— 温婕儿落水的消息很快就经前去送单子的阿莣,传到了辛茫的耳里。 他急急地赶来,推门而入,只见温婕儿换过了衣物,正安然躺在躺椅上,样子悠闲而惬意。 “你有没有事?”他跨步上前,就想抓过她察看。 温婕儿本来就被突然闯入的他吓了一跳,此时他突然期近,她立马抓住扶手,呈防御姿态:“我没事!” 辛茫顿住,良久,才收回自己伸出的双手,又换上他一贯冷淡的表情,道:“你不是一向冷静果断,又怎么会被一个小丫头推入水中?” 温婕儿因为他话语中的责备和讥讽感觉有些生气,语气也不善了:“你别听阿莣胡说,我只是失足掉落。” 辛茫不再回话,只是上下打量她,见她似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他坐下,从怀中掏出单子,问道:“这是什么?” 温婕儿挑眉:“我记得,我说过,不管我做什么用什么,你都不能干涉。” 辛茫皱起眉头,指着单子上的十二种毒物说道:“你可知道,这要是出了差错,就算是我要保你,也怕是无力回天。” 温婕儿冷冷一笑:“这就不劳王爷关心了,我自有办法。” “那好。”辛茫站起身子,“我立马派人去准备。” 转身离去前,辛茫再次回过头来,见温婕儿已经不再看向自己,他愣了愣,突然感觉一股细微的悲伤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握紧拳头,恢复神志,昂头向前,一如以前。 待他走后,温婕儿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敲敲脑袋,不明白为何只要这个男人一闯进自己的世界,她就会如坐针毡,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让她一度怀疑自己是生病了。 她微叹一口气,从桌上取过那幅苌风的画作。一路走来,她一直将它揣在怀中,夜深人静时也会挑起油灯细看,画上依米花那摄人心魄的美丽让她几度哽咽。 也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她才能卸下身上重重的伪装,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一般,默默泪流。 她忽然就想起,若干年前,她尚年幼,偎在娘亲怀里的她扑闪着清澈的眼睛,问道: “娘亲,为何依米花五年才花开一次?” 那个时候的娘亲,微红了眼圈,肃然答道: “我想,大概是因为越弥足珍贵的东西,才越经得起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吧。” 第十四章 制蛊 温婕儿决心制蛊的这日,明王府里迎来了长公主。 这日一早,温婕儿就早早地起了床,在阿莣的帮助下将辛茫命令下人收集而来的十二种毒物搬至暗室。 十二个草篓里或毒蛇盘绕,或蟾蜍蹦跳,温婕儿冷冷看在眼里,戴上为制蛊特制的牛皮手套,正准备开始行动之时,突然就听见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唤: “大祭司!” 来人一身浅蓝色长裙,裙裾上绣着细碎的樱花花瓣,头上斜簪着一支玲珑簪子,流苏上串着晶莹剔透的珠子,随着身形的移动而微微荡漾。一张白皙小脸略施粉黛,美眸顾盼多情,此刻正因见着了温婕儿而双眼放光: “大祭司,先等等!” 温婕儿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美貌女子,不作一语。 “别这样看着我啦。”女子的声音里满是羞赧与激动,“我不知道我哥哥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啦,但是我可是从小听着大祭司的故事长大的,我对你可是敬仰已久!” 阿莣“咳咳”两声,好整以暇地看着温婕儿。 从小?温婕儿挑眉,我有这么老吗? 女子不知自己话中有误,大步绕过了地上装满毒物的草篓,就来牵温婕儿的手:“大祭司,我真的十分敬仰你,可否大发善心,收我为徒?” 温婕儿汗颜,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也太热络了一些。她微微退后,从女子手中挣脱开来:“不知姑娘是……” 女子这才如梦初醒,一拍脑袋,笑道:“我叫辛婉冉,是……是当今圣上的姐姐,嘿嘿。” 温婕儿挑眉,突然想到早日被辛渺辛茫绑架之时,辛渺曾经提过他们有一个妹妹,自幼爱花惜花,也正是因为她,他们才找到了能够催生依米花的神草。 想到这里,她微微福了下身子,“见过长公主。” “哎哎!”女子眨眨眼睛,挠挠头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叫什么长公主啦……叫我婉冉就好了!” 说着,她笑眼弯弯,蹲下身子就去仔细观察草篓里的毒物,却被突然吐着信子扑来的毒蛇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扑哧。”阿莣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长公主,这里危险,还是先在外面等候吧。”温婕儿摇摇头,轻言劝道。 “我不啦!”婉冉急了,峨眉蹙起,“我早就听闻白茞神秘,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得以一见,我怎么会放弃呢!” 温婕儿无奈,转头对阿莣说道:“给公主戴上手套,免得这些毒物伤了公主的金体。” 婉冉见温婕儿不再赶走自己,愁云顿消,弯起眼睛就乖乖就走到了阿莣面前,伸出手,样子乖巧得如同一个瓷娃娃。 温婕儿从背后长桌上端来一口大瓷缸,用稻草将缸地填满,取过一个银瓶就往缸里洒了几滴液体。 婉冉在旁仔细看着,小声地转过头向阿莣问道:“大祭司这是在做什么呀?” 阿莣笑笑:“给那些小虫子做个窝咯。” “做窝?”婉冉眨巴眼睛,觉得十分好玩。 “那液体又是什么?”她继续问道。 “那是白茞秘药,能将毒虫都困在这个缸里,不管怎样都出缸不得。”阿莣耐心地解释着。 温婕儿双目凝神,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的物什,对她们两人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她将十二个草篓一一打开,奇怪的是那些本来还躁动难安的毒物一见到温婕儿,居然全都停止了骚动,安静得如同死了一般。 “为何它们好像都很怕大祭司的样子?”婉冉睁大眼睛,惊奇不已。 阿莣的声音里有了骄傲的意味:“白茞族的大祭司,难道连小小虫子都制不住?” “说得也是喔!”婉冉张大了嘴巴,温婕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婉冉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见温婕儿聚气,将十二个草篓里的毒物全部尽数倒入瓷缸里,那些刚刚还在温婕儿面前匍俯首称称的毒虫此时在瓷缸里遇见了异类,突然爆发出最原始的兽性,立马疯狂地互相攻击、撕咬、吞噬! 不消一会儿,大瓷缸里涌出浓烈的腥臭气息,说不上来到底是血腥、还是恶臭,很快就充斥着整个暗室。 “呕!”婉冉终于是忍不住,弓起身子就干呕起来。就连站在一旁的阿莣也频频皱眉,用绢帕捂住了鼻子。 然而,温婕儿却面不改色,丝毫不为所动。她冷眼地看着瓷缸里到处喷溅的血液和绿汁,还有接连出现的具具死尸,缓缓地开口,吟唱起最古老的咒语! 低沉和沙哑的声音,在暗室里低低响起,适才还干呕不已的婉冉突然听见,错愣地抬起头,看向温婕儿。不知暗室里的油灯恍惚,还是她神志不清,她仿佛看见了温婕儿那绝美的脸上紫光浮动,整个人如同来自远古世界的神佛,傲视群雄,睥睨众生。 她彻底呆了,良久,才喃喃道: “原来,这就是白茞族的大祭司啊……” 随着温婕儿口中的咒语,瓷缸里的斗争渐渐平复,温婕儿见时机已到,便取过一个大盖子,“咣”地一声就将瓷缸给盖住了。 “阿莣。”温婕儿唤道。 阿莣恭敬走去,低头:“大祭司有何吩咐。” “每日子时,将至阴秘药投入缸中,直至七日后。” 一旁的婉冉疑道:“至阴秘药是什么?” 温婕儿回过头来,她脸上紫光淡去,已恢复如常神色:“麒麟蛊制作时间越长,效力越大,可惜时间紧迫,不得不用至阴秘药催生蛊毒。” 婉冉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那那……这麒麟蛊,制来有什么用途?” 温婕儿摇头:“这个你日后便会知晓。” “喔……”婉冉点头,转念一想,也顾不上那瓷缸里的阵阵恶臭,就大步来到温婕儿面前,眯眼笑道: “适才婉冉看过大祭司制蛊,可谓是大开眼界,所以——”她伸手作揖,朗声道: “婉冉愿再拜大祭司为师,请大祭司收下徒儿!” 第十五章 药成 又来? 阿莣失笑,这个长公主还真是执着! 温婕儿取下手上戴着的牛皮手套,就往外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婕儿何德何能,能够收长公主为徒?何况,我白茞族规里制蛊之法传女不传男,传内不传外,所以,恕我无法……” 话还没说完,就被急急追上来的婉冉打断: “此事就天知你知我知!”听得阿莣在旁边轻咳一声,婉冉又加了一句,“还有阿莣知!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阿莣在后面劝阻道:“长公主,大祭司恪守族规,就不要叫她为难了罢。” 听到这话,婉冉瞬间耷拉了脸,红唇微嘟,样子十分委屈。 说话间,她们一行三人已走出暗室,外面阳光灿烂,让刚一直在昏暗暗室里的温婕儿微微眯起了眼睛。 还没适应这光线,就感觉身边身影窜动,原来是婉冉飞快跑过,一把就抱住了眼前的一个人影! “自轩哥哥!” 温婕儿眨眨眼,就往那人看去。 只见午时刺眼的阳光里,站着一个身着深蓝色锦袍的男人,眼尾上扬,眸光深邃,顾盼间流转多姿,身上暗纹的银线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温婕儿皱眉,原来——这正是上次救过自己一命的男人。 很显然,这个男人也注意到了温婕儿,嘴角噙了一丝笑意,向婉冉发问,眼睛却还是望着温婕儿的: “小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婉冉挽着男人的胳膊,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自轩哥哥,我给你介绍,这是来自白茞的……” 话还没说完,温婕儿立马打断:“长公主,如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行告退了。” 错愣的表情一闪而过,婉冉点点头:“好呀,大祭司你肯定累了,还是回房好好歇息吧。” 温婕儿无奈,纵使自己不合时宜地出声,婉冉却还是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被唤作“自轩”的男人微眯起眼睛,探究地看着眼前的温婕儿,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戏谑:“大祭司?这是什么称呼?” 婉冉微微挺起了胸脯,神色骄傲,仿佛认识大祭司是她一件极幸运的事一般:“我跟你讲喔,眼前这位大祭司不是平凡人,她可是能呼风唤雨、妙手回春,还能……” “咳咳。”阿莣差点笑出声来,连忙假咳几声,打断了婉冉的絮叨。 温婕儿扶额:“那我们就先行回房了。” “恩恩!”婉冉乖巧地点头,样子纯良得如同一个娃娃。 温婕儿带着阿莣回房走去,一路上还依稀能听见婉冉清脆动听的声音,一个劲地问男人什么时候选妃成亲。温婕儿摇摇头,哭笑不得。 她没看到的是,一边温言与婉冉调笑的男子,眼神却意蕴不明地盯住了她的背影,很久没有移开。 ———————————————————— 接下来的七日里,阿莣都准时在子时时分将至阴秘药送至暗室,投放在瓷缸之中。 温婕儿也去看过几次,只见随着时间推移,多余的毒虫已经被完全蚕食,而余下的正是最重要的东西——一条麒麟蛊虫。 这虫子之所以被称作为麒麟蛊虫,是因为由于吞食了其他十一种毒虫之后,形态和颜色都发生了改变,远看如同一头黑色的麒麟神兽,静静蛰伏在瓷缸里。 到了第七日子时,随着最后一颗至阴秘药的投入,麒麟蛊虫已经长约一尺,身上脓疮暴起,样子可怖之极。 温婕儿看向瓷缸里的蛊虫,这虫子自从温婕儿揭开瓷盖后就一动不动,眼眸闪烁,似乎十分恐惧。温婕儿冷冷一笑,略微用力,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迅速泛开,下一秒,那麒麟蛊虫一下子躁动起来,疯狂在瓷缸里挣扎扭曲,用力用头撞击瓷壁,不消片刻,便一动不动了。 温婕儿深吸口气,眉间紫光慢慢消散。她回头对阿莣吩咐道:“尽数碾成粉末。” 阿莣沉声答应,连夜火烧碾制,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交给了温婕儿她所需之物。 温婕儿没有一丝停留,用白芷、贝母等中药药材混合糅制,终于赶上了辛茫早朝之前,将药已制成的消息告予了他。 辛茫一身石青龙团朝服,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温婕儿,不作一语。 这七日来,为了让她潜心研制秘药,他并没有再去打扰过她。只是让下人每日都来报告她的消息,让他能随时知道她的近况。 他开口,问的却不是药的事情:“昨日没睡好?” 温婕儿一愣,这才意识到也许是昨夜劳累,加上清晨制药,所以眼下应是有了黑眼圈。 她摇头:“一切都好。” 辛茫见她神色寡淡,也不再过多询问,只是说会在早朝后觐见太后娘娘,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婕儿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神池里蔫哒哒的依米花,微叹了一口气。 希望,事情能够顺利。 温婕儿没想到的是,事情却会顺利得超出她的预想。黄昏辛茫归来时,一起的还有辛渺,他们将温婕儿请上马车,就往着皇宫驶去。 一路上,温婕儿心中忐忑,双手死死捏着腰间挂着的流苏,手指都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了。坐在她对面的辛渺见状,不禁担忧地问:“大祭司,身体可是有所不适?” 温婕儿摇头,她的身体倒没有不适,只是她的眼前一直浮现她十三岁那年,娘亲在昏暗阴冷的祠堂里苟延残喘的身影,仿佛是最恶毒的诅咒,一直侵蚀她残存的理智。 她明白,依米花十五年未开,她已经被逼到了绝路。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而坐在辛渺一边的辛茫,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眉头紧锁,几次嘴唇轻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就这样,他们终于到了皇宫。和上次一样,他们也是由着一个太监领着,绕过小径,才停留在了皇帝的寝宫前。 温婕儿抬头,见琼楼玉宇,琉璃瓦盖,在晚霞之下越发金碧辉煌。 她微微侧过身子,对站在他身后的辛茫低声说道: “我希望,你能记住你对我的承诺。” 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我周全,让我没有性命之忧。 辛茫沉重点头: “不管如何,都有我,在你身后。” 温婕儿没有意识到话里不同的意味,她只是看着眼前之景,神思翻飞。 她不知道的是,她即将遭遇的,竟是她出山以来,最大的危机。 第十六章 危机 入得前殿,已在等待的太后身旁,还站着两个神色深沉的男人。 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皮肤稍黑,唯有一双眼睛如炬,探究而又怀疑地盯住了温婕儿;另一个身材偏胖,嘴角微笑若有若无,浑浊的双眼里是温婕儿无法明白的情绪。 太后首先迎了过来,几日不见,她已不似上次那般悲凄,大概是因为温婕儿的出现而在心中燃起了希望。 “温姑娘,久盼你多日,如今终于得以一见。”太后柔和笑着。 温婕儿开口却是直入正题:“这几日皇上的圣体可还安好?” 脸上的笑容隐去,太后微叹一口气:“仍是昏迷不醒。不过,”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温婕儿,说道:“有了白茞大祭司制作的秘药,吾儿的病情,想必定将好转。” 温婕儿还未出声,一直在身旁立着的黑脸山羊胡子男人却是冷哼一声,神色鄙夷。 太后有些尴尬,带着歉意地看着温婕儿。温婕儿眯起眼睛看向那个男人——很明显,这个男人在太后心中的地位,并不简单。 太后唤来两个太监和一个黄脸宫女,太监从温婕儿手中接过装了药丸的木匣,就跟随着太后和那两个陌生的男人一起进了内殿。 待他们全部进入,温婕儿这才回过头,看向辛渺:“朔王爷,他们是什么人?” 辛渺缓步走上前来,低声回答道:“那个瘦高的男人,是太后娘娘的胞弟,国舅公钟黎,而另一个身材较丰者,是丞相李万荣。” 见温婕儿淡漠不语,辛渺继续说道:“这钟黎,对大祭司你的本事……其实并不十分信任,所以刚刚才有所冒犯,还请大祭司不要挂在心上。” 温婕儿颔首,她明白,白茞医术毕竟不是正统中医,遭受非议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她此次用的,甚至已经超出了寻常医术范围。 她回头,见到辛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头一跳,耳畔就响起在殿外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来,让她一瞬间有些失神。正在出神间,突然听见内殿里传出一声巨响。 “咣当!” 这分明是瓷器摔落在地的声音! 此声一出,外殿的三人都是一惊。温婕儿正欲走上前去,没想到身后的辛茫动作比他更快,几个箭步就向内殿冲去。 可是还没走到门口,里面就冲去一个怒发冲冠、瞋目切齿的男人,正是国舅钟黎! “大胆妖女!” 他怒指温婕儿斥道! 这声暴喝,让在场的数人如遭雷击,呆愣在地行动不得。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温婕儿,她看向指尖发抖、胡须乱颤的钟黎,开口询问:“国舅公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似的,国舅公怒极反笑,“好你个妖女,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地问我何出此言?!” 正说着,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苍白着面色的太监,而他们手中抬着的,竟是刚刚进入内殿的宫女! 这宫女此时浑身发黑,四肢僵硬,一双眼睛大大睁着看着上方,最恐怖离奇的是,她原本的眼白竟然全部变成了黑色,和这眼瞳,如同在脸上开了两个巨大的窟窿! “这……”辛渺倒退一步,嘴唇颤抖,满脸的不敢置信。 太后和丞相也都走了出来,均是面如死灰,两双冷酷的眼睛愤恨而又恐惧地盯住温婕儿,好似她是最恶毒的魔女,拥有让他们胆寒的毒辣手段。 “温婕儿,”不再是温和地唤她“温姑娘”,太后的声音如同从千尺之下的冰窟传出:“哀家需要一个解释。” “解释?”国舅公怒极了,“还需要什么解释?要不是我坚持让宫女试药,这妖女早就用这剧毒害死了当今圣上!这尸体,便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空旷的寝宫内,众人的眼光全都落在温婕儿身上。她仿佛是置身于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微小质点,孤立而又渺茫。她扫过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她看见钟黎之怒、太后之愤、丞相之鄙、辛渺之惊,还有站在远处的辛茫,那眼中淡淡的忧。 “证明?”她淡然地开口,声音里竟是没有丝毫的恐慌,“试问,我何曾说过我医治的不是圣上,而是这宫女?” “你还敢狡辩!”国舅公跨步上前,眼里像要喷出火来,“这宫女的死难道还不能证明你给皇上准备的就是毒药?难道还不能定你的弑君之罪?!” 温婕儿暗叹一口气,摇头道:“不知国舅公是否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我管你什么蜜糖还是砒霜!”滔天的愤怒已经让国舅公口不择言,他大手一挥,竟然是扬起手臂,想要掌掴温婕儿! 眼看就是要挥到温婕儿脸上,不料却被快步上前的辛茫截住,后者声音平淡,却带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国舅息怒,此时情况未明,且听她怎么解释。” 温婕儿看了一眼辛茫,继续说道:“我不知在场的各位是否有注意到,这宫女进来时面色蜡黄,步履虚浮,极有可能是得了肝病之人。” “那又如何?!”国舅公怒道。 温婕儿缓缓说来;“我制成的这秘药,有一个禁忌,便是不能施于肝病之人,因为久被肝病困扰的患者吸收能力极差,无法将秘药的药效全部吸收进入身体,故会造成某些重要成分药效的缺失……”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国舅公给打断了。他转身面向太后:“太后娘娘,为何还不下旨将这个妖女抓进狱中棍杖处死?你难道还想继续听这个妖女胡言乱语?!” 太后越过国舅公,看向温婕儿。良久,她沉吟道:“温婕儿,皇上龙体尊贵,绝不可冒任何的风险,你带药前来,毒死试药宫女,哀家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饶过你。” 说到这里,她眼神扫过一旁的辛茫,朗声道:“来人啊——” 门外立刻涌入一批训练有素的禁卫。 “将这女子,带下去,收监关押!” 第十七章 误会 空寂的宫殿里,久久回荡着太后的呵斥。 在这回梁萦绕的声音中,辛茫突地感受到了心头的钝痛。 自钟黎从内殿冲出的那一刻起,辛茫就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温婕儿。他站得远,却发现自己目光如炬,连她头上的根根青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钟黎的震怒、呵斥,甚至之后的掌掴,竟然都没有让她触动一丝一毫。还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仿佛即将锒铛入狱的不是她,而是跟她毫无干系的人一般。 她的眼神,也只有在自己出手截住钟黎的动作时,微微闪了一下。 此时此刻,太后已然下旨,禁卫将她团团围住,伸出手就想要攀住她的肩膀。辛茫突然就想到半月前自己将她绑架回去,掀开衣裳时背部裸露的肌肤,白皙光洁、娇嫩如霜。一股鬼火涌上心头,他箭步上前,就挡住了禁卫的动作。 “滚!”他怒目圆睁,冷冷呵斥道。 钟黎本是负手站在一旁,不期突然闯出个程咬金,顿时恼怒不已:“明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辛茫冷笑一声,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直直望向太后,沉声说道:“太后娘娘,臣秘密出京,费尽千辛万苦才请得大祭司出山,且不说白茞族与世无争、跟我朝皇室毫无瓜葛,就论这当着我们的面下毒,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此事定有蹊跷,还请太后明察!” “明王说得极是,”辛渺也大步向前,挡在温婕儿与太后中间,俯首作揖:“白茞族一向淳朴宽厚,绝不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太后明察!” “呵。”钟黎看着眼前这兄弟一唱一和,桀桀冷笑。他指着地上的女尸嗤道:“原来明王、朔王宁可相信一个外族妖女的胡言乱语,却不信这眼前铮铮的事实!” “国舅,你听我说……”辛渺有些急了。 “不用了。” 一声珠圆玉润的低唤,在场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就沉默起来。 出声的正是良久一言不发的温婕儿。立在众人之间的她,纵使后有铸甲冷刃,前有千夫所指,脸上却毫无惧色。她挺直脊背,傲然睥睨: “国舅公笃信眼前所见,无可厚非。既然如此,我多说无宜,希望国舅公明察秋毫,仔细看好了。” 话毕,她微微侧首,对着辛渺说道:“麻烦王爷将那秘药取过来。” 适才宫女试药,只是取了一小块吞入,此时剩余部分还留在内殿。辛渺咬牙看了钟黎一眼,立马走入内殿,将剩下的迷药取了出来。 “如之前所说,这秘药若是患有肝病之人服下,便会因为药效错失而中毒身亡。但如若是肝功完好,便定不会出现任何中毒迹象。” 她从辛渺手中接过那半颗药丸,轻捏在手中,样子平静得仿佛手中持的不是剧毒之物,而是白茞山间的一枝海棠。她环视一周,冷冷一笑,原本清澈动人的双眼已被一层淡淡的煞气笼罩。 她开口,声音铿锵落地,惊起千波巨浪: “这到底是毒物还是良药——只要我将其服下,一切,都将会真相大白!” 此时夕阳西下,最后惨淡的光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温婕儿的这句话语,便如同这支离破碎的光点,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乱了。 辛茫身形一动,却被温婕儿眸光一扫,生生地停住了步子。 温婕儿将目光落在太后身上。 然后,将手中药丸,毫不犹豫地,尽数吞下! 一片死寂之中,唯有她灼灼眼眸,如夜幕星辰,熠熠生辉。 离温婕儿最近的辛渺,在恍惚之间,仿佛看见眼前的女子眉间泛起了紫色的光芒,似神仙下凡。也只是区区一秒,他便挪动步子,挡在了她的面前。 “多谢。”身后,传来温婕儿低沉沙哑的呢喃。 静待了片刻,温婕儿冷哼一声,慢慢走到钟黎面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已经面如死灰的男人,眼眸里冷光闪烁:“国舅公,也不知道那宫女服下药后,过了多久便倒地身亡?” 她这一问,在场之人无不懂她话里的意思。那宫女一服下秘药便倒底不起、浑身抽搐,然而这温婕儿服下药后却毫无异样,仿佛吞下的不是剧毒之物,而是最寻常不过的药丸。 “你……”钟离气结,脸上登时绛红一片:“你这妖女,你服下没事,不代表皇上服下就会没事!” 温婕儿冷眼看着这个已经口不择言的男人,轻蔑地笑道:“国舅公不是历来相信眼见为实,为何现在却主观臆断?” “你!”钟黎心头一跳,再不想、也不敢直视温婕儿那森冷的目光,转过头就向着自己的胞姐祈道:“太后娘娘,万不可被这妖女所惑,万万不可啊!” 温婕儿直直看向太后,轻轻摇头:“太后娘娘,婕儿抛族人于不顾,跋涉千里只身来到京城,只为感动于明王、朔王心系圣上。婕儿却怎么也没想到,尽心研制的良药却被冤枉成弑君的毒物,这让我如何能平心中愤慨?” 说话间,她已低下头颅,深深鞠躬:“恳请太后娘娘再信婕儿一次,若医治不得,婕儿甘愿以死谢罪!” “恳请太后娘娘!”辛渺辛茫也抱拳劝道。 太后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众人。她微微侧头,问向的却是从刚才开始便一言未语的丞相李万荣:“丞相,你怎么看?” 丞相一笑,眼睛深陷进脸上的横肉里,徒留两个淡淡的痕迹:“臣私以为,眼见为实,此话诚不欺也。如今事情已经明朗,宫女之死,是因为她自身疾病,而并非药里掺有毒物。一切,都只是误会一场。” 听得这话,温婕儿微微抬起头来,看向这个同样看着她的男人。 太后颔首,走近温婕儿,将她轻轻扶起:“温姑娘,皇上龙体尊贵,适才也是无奈之举,冤枉了姑娘,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阿姐!”钟黎痛心疾首,睚呲欲裂。 太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对温婕儿温言说道:“只是这秘药已经……” 温婕儿静静地看着眼前美貌的少妇,而后者惊讶地发现温婕儿嘴角一扬,整张脸像是陡然活了起来,有了不同于寻常的色彩: “太后娘娘,无须担心。” 她侧首看向同样深深看着她的辛茫。 辛茫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匣子,捧于手中,沉声道: “备药在此,温姑娘早已,未雨绸缪。” 第十八章 信任 辛茫眼底料峭,看着这个讥笑自己的女人。 良久,他出声,却是低声笑了: “我是傻。” 傻得可怜。可悲。 温婕儿有些急了,她咬牙:“我说你傻,是因为你明明知道我一心系在白茞族上,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地加害皇上?毒害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见辛茫不语,她摇摇头,继续说道:“你说过的,你会保我周全。我以为你答应过我,便会一直信我,不会疑我、恨我,而我,也不会辜负你的信赖。” 初见皇上,她便从皇上苍白的面色和深紫色的双唇瞧出了端倪。这分明不是结代脉,而是中毒!然而,这明明是极易判断的病情,御医却只字不提,甚至连之前请来京城众多名医,也没有一人挑明实情。 她何等聪慧,立马明白这是有人从中作梗,此中内情定然诡谲,足以在整个汉人皇室里掀起轩然大波。她思量多日,终于决定缄默不语,只是一心救助皇上,从而好得到神草,返回部族。 她选择的,是最为保险的道路。 免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但是,就算她精心布局、甚至想到了会有试药一出,却仍然没有料到辛茫会对自己起了疑心,去探明那个根本就是自己胡诌出来的肝病。 千算万算,竟是落在了他的手里。 辛茫听完她的解释,神色却没有任何的缓和。他看着她,沉声问道:“那你身体为何无恙?” 温婕儿失笑,决心暂时不告诉他实情:“我自己做出来的药,自然不会把我毒倒。” 她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太刺眼,良久,辛茫才得以出声:“治病,却为何偏偏要用毒药?” 说到这里,温婕儿脸上笑容隐去,换上了她一贯冷淡的神情。她记起最初给皇上把脉时,被他诡谲的脉象而震动,权衡数日,才决心制作麒麟蛊毒,试图以毒攻毒,将皇上体内的毒素尽数逼出体内。 为此,她还特意用了白芷、贝母、防风等草药,以免在攻毒之时,毒素攻心,伤及圣体。 一席话下来,她微微叹气,手撑住椅子,连脸上都爬满了疲惫。 如今的她,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中自如脱身了。 想及此,她便觉得有些头痛。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眼前的男人自她将所有实情和盘托出后,就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连指甲深陷肉里都不自知。 从最开始的愤怒,变得惊诧。 更多的,却是从内心最深处涌出的庆幸。 不知是在庆幸备药里无毒,还是庆幸别的一些什么。 许久,他才伸出手,在空中停留片刻,仍是轻抚上了她的下巴: “适才,我弄疼你了吗?” 他的声音醇厚,如酒醴维醹。 她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 “不疼。”她别过脸,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模样疏离,唯有睫毛轻颤。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我以后,会信你。”淡淡的一句话,却在寂静的夜里,掷地有声。 “恩。”温婕儿低下头。 “皇上中毒之事,我会派人查明。” “恩。” “你……好些歇息。” “……恩。” 他最后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打开门,便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 自那一天后,温婕儿就再也没了皇宫里的任何消息。 那日辛渺登门造访的时候,温婕儿正在向王府里的老嬷嬷讨教汉人的礼节。见着辛渺来了,温婕儿谢过嬷嬷,就迎了过去。 “猜我带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辛渺扬头,故作高深。 温婕儿莞尔一笑:“我猜,是好消息。” 辛渺一愣,随即摇头,表情可谓是痛心疾首:“不不不,你怎么能把皇上吐血称作为好消息呢,要不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可就会被那些禁卫给抓走了……” “哦?”温婕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的惊慌。 “咳咳。”辛渺见温婕儿早已料到,悻悻一笑,这才和盘托出:“昨天夜里皇上确实是吐血了,不过——皇上现在已经醒了。” 醒了。温婕儿满意地点头,这和她预想的十分一致。 辛渺朗声笑了几声,眼里星光闪烁:“走吧,大祭司,皇上醒来后就吵着闹着要见你呢。” 温婕儿扬眉,要见我? 疑惑间,她已跟上辛渺,前往皇宫。 再见到皇上的时候,眼前不再是静躺在床榻、面色苍白的抱恙之人,却是在一众宫女的伺候下胡吃海喝、狼吞虎咽的膏粱年少。 一手端着乌鸡蜜瓜清补汤,一手执着一个脱骨鸡腿,嘴里嘟嚷着“朕还要吃”的青涩少年,却在看见温婕儿的那一刻,突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直溜溜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入得王府之后,辛茫下令让下人给温婕儿添置了不少的衣物,还特意嘱咐银匠照着她带来的银针、银簪、银梳等物制了一些新的。今日温婕儿就身穿王府新做的秋香色织金连烟锦裙,头上插着方薰百草步摇,举手投足间虽不似汉人女子温婉,却又有着她独特的清冷典雅。 “你们,你们都给朕退下。”少年喃喃。 待宫女太监走后,辛渺满面笑意地看着终于生龙活虎的爱弟,语气柔和得仿佛对着的不是当今圣上:“皇上,这就是温婕儿,给您治病的那位。” “温、温婕儿?”皇上眨眨眼睛,呆愣着下了床,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上满是油污,大窘,立马将手背在身后,清秀的脸庞都染了红。 “多,多谢救命之恩。”嗫嚅了半天,却只有这么区区一句话。 温婕儿淡笑盈盈:“皇上身体可好些了?” “好,好些了!”少年走近了一些,却不敢看向温婕儿的眼睛,只是瞧着辛渺:“朔王,你还不多介绍、咳咳,多介绍一下?” 辛渺憋着笑,说道:“皇上,这是白茞族的大祭司温婕儿,前几日就是她用了白茞秘药给皇上治好了病的。” “喔……”这话虽然信息量颇小,少年却还是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果然白茞族的大祭司就是不、不一般……” 温婕儿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三四岁却已一统天下的天之骄子,想起五年前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却在经历丧母之痛后,成为了最年轻的掌权者。 一晃五年过去,自己却是,再也没有畅快笑过了。 正想到这里,却不期突然对上少年的眼睛,后者呆呆看了她片刻,才鼓足勇气说道: “大、大祭司,以后,朕、朕就叫你婕儿姐姐好不好……” 第十九章 波澜 一旁的辛渺实在是憋不住,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少年恨恨地看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恼羞成怒:“朔王,不许笑。” 辛渺立马打住:“臣知错。”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却仍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温婕儿诧异地看着眼前已经羞红了脸的少年,不禁声音都柔声了许多:“皇上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恩!”乖巧地点头,少年的眼里满是夺目的光芒。 温婕儿不禁莞尔,想起了婉冉也是这般瞧了自己。果然,是亲姐弟啊。 皇上更了衣,又在辛渺戏谑的眼神中和温婕儿说了会话。在交谈中温婕儿发现,皇上虽然瞧着心智尚幼,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已有了帝王的风采,博智好学,蕙心纨质。 只是无意间提到太后垂帘听政之事,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连嘴角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 从宫里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 温婕儿刚刚进得中院,就蓦地瞧见身着一袭玄色长袍的男子负手立于院内,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淡然回头,竟是辛茫。 自从上次在深夜里的交谈之后,她和他之间,就再也不曾打过照面。温婕儿想起那个黑黢黢的夜里男人低沉的呢喃,让她顿时觉得窘迫,就想一句话不说地从他身边绕过去。 “就这么不想见我?”辛茫看着她急切的步伐,出声问道。 温婕儿停下身子,不作一语。 辛茫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还有精心绾起的高鬟仙髻,心里一刺,语气也软了几分:“这几日,我忙着国是,所以,鲜来看你。” “恩。”她淡淡地应着,却仍是没有转过身子。 “你,”他向前跨了一步,“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温婕儿不想过多纠缠:“身体乏累,我先回去休息了。” 可是,还没等她迈出脚步,却感觉到胳膊一紧,竟是被快步上前的辛茫给扭转过身!她怔怔地看着男人,而后者也同样略带惊讶地盯住她,因为在她的脸上不是愤怒和厌恶,竟是鲜有出现过的淡淡红晕。 温婕儿咬唇,感觉糟透了。 “你……放手。”她皱眉。 辛茫丝毫没有松手,眼里是暗涌的怒火:“为什么不想见我?” 温婕儿无奈,她又有什么时候想见到他?初见的时候,那双如野豹的眼睛就死死地盯住了自己,不顾她的次次拒绝就莫名抱自己入怀,让她浑身难受;更甚的是,他窥探到她深沉的心思后,还口口声声说着要信任自己…… 沉吟许久,他才低沉开口,抓着她胳膊的力道也缓了几分: “我向你道歉。”他低头深深看住她,“我不该质疑你。” 温婕儿不敢看他深沉的眼眸。她别过头,脸上换上的是她惯有的冷淡:“王爷又何必道歉。我和王爷之间,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就如他们的盟约一样,她为皇上治病,他为她启花,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辛茫手上一抖,便松开了她。 他的眼里,是温婕儿看不懂的幽深。 让她蓦地就觉得有些冷。 “你回去歇息吧。”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他转身。 在太阳最后的余晖里,温婕儿看见的是他宽厚的肩膀,和挺拔的身姿,然后,一步步地、昂首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 接下来的几日,皇上康复的消息让整个皇宫都欢欣不已,然而却没持续几日,便传来了噩耗。 那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皇上再次咳血昏迷的消息传到了明王府。 听了丫鬟急急的禀告,温婕儿让阿莣随意绾了个髻,便匆忙地出了门,和辛茫一起登上马车向皇宫里去赶去。 还没进入外殿,就听得里面传来一阵呵斥:“你倒是说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声音威严,正是太后。 “臣……臣怀疑,是……” “是什么?”辛茫走入,阴狠地看着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王德荃。 “臣……臣怀疑,”王德荃看见辛茫身后的温婕儿,脸色白了几分,身上抖得更加厉害:“臣怀疑是温、温姑娘用药错误,造成皇上病情加重……” 闻言,太后扫了温婕儿一眼:“胡说!哀家明明看见皇上在用药过后恢复了神智!” 王德荃大惊,头低得都快要贴在了地板上:“可是,可是,这几日皇上只用过温姑娘开的补药,其余的、其余的都是些平常吃食,都是经过宫女们事先试过的……” “呵。”辛茫冷冷一笑,脸上如冬日的雾霾:“你这是把你这个御医的过错,给推到其他人等的身上?” 王德荃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在寂静的寝宫里显得尤为刺耳:“好一个其他人等!” 来人正是太后的胞弟、国舅公钟黎。他踱步而来,神色中说不出是讽刺还是幸灾乐祸,看在温婕儿眼里只觉得是狰狞了几分,和他尊贵的身份十分不相符合。 “怎么,治病的时候是良医,现在出了事,就是其他人等?明王这偏袒得似乎也太过分了些!”钟黎立在太后与辛茫中间,狠狠地踢了一脚还匍匐在地上的王德荃:“给我滚!” “是,是,臣告退……”王德荃如蒙大赦,立马连滚带爬地退下了。 “温姑娘,”钟黎绕到温婕儿面前,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说吧,当初说医治不好便以死谢罪的,可是你?” 温婕儿摇头:“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查明病情,从而对症下药才是。” “哈哈,好一个当务之急!”钟黎笑道,脸色一转,眼里慑出残忍的冷光:“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把你这个妖女给就地正法?” 辛茫微跨一步,硬生生地挡在了温婕儿与钟黎中间,脸上的表情愈发阴鸷:“皇上龙体要紧,现在可不是追责的时候。” 钟黎一愣,不怒反是笑了:“好,好!我倒要看看!”他退到一边,一双如鹰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温婕儿,嘴边噙了一抹冷笑。 辛茫侧身,低声对温婕儿说道:“进去看看吧。” 温婕儿见太后点头,便急急走进内殿,却见之前还神情羞涩唤自己“婕儿姐姐”的少年,此刻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之上,面如死灰,嘴唇发白,就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温婕儿看着看着,就默默握紧了拳头。 “怎么样?”辛茫低声问她。 她抬起头。 辛茫皱眉,为她眼里蓄起的点点泪光—— “有人下毒。” 她低声说道。 第二十章 三日 “皇上怎么样了?”一旁的太后见两人面色不善,声音里都带了一丝的哭腔。 温婕儿低下头:“婕儿已经查明病因。” 太后急切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婕儿抬起头来,冷冷地扫了一眼立在远处的钟黎一眼,眼里的狠决仿佛刚刚的泪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恕婕儿无法告知,但——” 她扬起头颅,高贵如斯:“请给婕儿三日时间,若三日皇上之病不能痊愈,是杀是剐还是永世不能踏入京城,我都甘愿接受!” “三日……”太后眸光闪烁,“三日,吾儿的病就可以彻底好了么?” “是的。”温婕儿直直看向太后,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只需三日。但这三日,婕儿需要可以自如进出皇上寝宫,以便能随时掌握皇上的病情。” “呵!”钟黎冷笑一声,“要不你这白茞族的大祭司,来当我朝的女侍医?” “国舅公倒是会说笑!”温婕儿冷眼看去,这张明明美艳、却不怒自威的脸让钟黎愣了愣,竟然忘记了接话。 太后在两人中间逡视一圈,微叹一口气:“皇上病重五月有余,各名医均是束手无策,只有温姑娘你能皇上苏醒几日……”似是想起了前几天皇上醒来时对她唤的那声“母后”,让她瞬间又湿了眼睛,“所以,哀家再信你一次。” “谢太后娘娘!”温婕儿朗声道。 跟着辛茫回王府的路上,温婕儿半倚着马车里的雕花小桌,微闭着眼睛,看上去显然是有些累了。 辛茫淡淡地看着这个从宫里出来就一言不发的女子,想起几日前她淡漠的表情,嘴里说着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却轻颤睫毛的模样。 “三日。”他开口。 温婕儿睁开眼睛,视线却落在小桌上的梅花香饼。良久,她才说道:“皇上中毒一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辛茫沉声道:“线索到王德荃那边,就断了。” 温婕儿颔首,像是早已料到。 “我相信,下毒之人,也是能得知你们来白茞寨寻我之人。” 这是她在到达王府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接下来的这三日里,温婕儿就带着阿莣住进了皇宫。由于她身份特殊,所以太后下旨给她在太医院里找了一间偏室,让她在那里勉强住着几日。 太医院的御医这三日过得并不轻松,他们原本平和的日子里突然闯进了一名陌生女子,仗着给皇室治病的来由,就吩咐他们找药、熬药,忙得热火朝天。更甚者,三天两头长公主都跑着来找这女子,让他们时时刻刻都保持着万分的警惕,不敢有任何的松懈。 温婕儿看着已经是第三次来寻自己的长公主,放下手里的一支苦参,无奈劝道:“长公主,这太医院杂乱晦气,公主还是少来些为好。” “我不嘛!”婉冉嘟起嘴,不满地看着温婕儿。 前几日听闻皇上终于醒了,她欢天喜地跑去见她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没想到还没高兴个几天,却又传来皇上咳血昏迷的消息。 她眨巴眨巴眼睛,泪光迷离,像是马上就要落了下来:“大祭司,你救救皇上好不好,呜,我最疼他了,呜……” 温婕儿看在眼里,轻言哄道:“婉冉乖,我会想办法的。” 说着,她微微笑着,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婉冉的头。 婉冉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温婕儿如冬日梨花般的美好笑容,感受着头顶传来她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温热触感,一下子连哭泣都忘却了,直接红着脸地跑了出去,惹得进来的阿莣好一通的瞧。 “长公主这是怎么了?”阿莣有些纳闷。 温婕儿淡笑:“可能尿急了吧。” 阿莣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置信。 这三日里,除了长公主造访,来的还有朔王辛渺。他每次到访都与温婕儿单独在室内会话,惹得外面的太医都犯了嘀咕,不知道这一男一女到底在搞些什么。只是每次辛渺出来之时都面色沉重,与他平素和煦之色毫不相符,引得众人都是一番猜测。 日子便就这样,在众御医的埋怨和长公主与辛渺的数次到访里,飞快地逝去。到了第三日的晌午,宫里就传出了皇上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让众人心头都是一喜。 然而,有喜的,自然也有不喜的。 第三日晚上,就有人悄悄地来到了皇上的寝宫。 来人一袭黑衣,脸上也蒙上了淡淡的黑纱,唯有一双鬼祟的眼睛露在外面,在黢黑的夜里流转发光。他巧妙地绕过巡逻的侍卫,动作轻盈得如同在水面上掠过的鸬鹚,一个飞身,便顺利地进得了寝宫的内殿。 内殿清冷,空气里有淡淡的药香味道。远远的,他便瞧见在雕栏金榻上安然躺着一个少年,这正是当朝的天子,他此行的目的所在。他无声地笑了,狠决的光芒从他的眼里慑出,和着黑夜,让他四遭的空气都更冷了几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管,里面盛着的是他精心研磨的番木鳖溶液,无色无味,只需要轻轻地往那少年的口鼻一滴,便能送他去见黑白无常。 他狞笑着,慢慢地向床榻走近。 然而,也不过几步距离,他却突然如遭雷击,步伐生生停住,整个身子剧烈地颤抖! 他赫然看见,在冰冷的石板上,立着一个老妇,身着花卉虫鱼绸衾,内搭靛蓝长裙,脚踩同色棉布袜——这,竟然是寿衣! “你、你是谁……”他步步后退,手中的竹管险些就要拿不住。 “呵……”老妇咧开嘴,两排黑黄色的牙齿在摇曳的油灯下更显得恐怖异常。她的那一声说不出是叹息还是冷笑,在这寂静的夜里回梁许久。 纵使这男人骁勇善战、勇猛非凡,也被此时此景给吓得半死。冷汗从额头颗颗滴落,糊花了他的眼睛,他却无心去擦。但他明白,就算前面是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他也必须得硬着头皮迎上!这是不允许失败的任务! 他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靠近,每走一步,都感觉如履薄冰。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那老妇身上穿着的靛蓝寿衣一下子张开,如同暗夜里一只巨大的蝙蝠! “啊!”他不禁惊叫出声。 然而,还没等他定下神来,那老妇突然身形一闪——快得仿佛不是正常人类一般——就到了他的面前! 一张苍白无血色的面庞,浑浊的眼珠,猩红的唇色,还有从身上散发出来那浓浓的腐臭! “母亲!” 他大叫一声! 眼前正是他已去世多年的母亲! 第二十一章 梦魇 冰冷的寝宫里,跪趴着一个浑身颤抖的男人。 而他的面前,赫然立着一个身着寿衣的老妇。 老妇咧开嘴,露出丑陋的牙齿,一阵阴风荡过,在她的牙缝里穿梭挤压,发出可怖的“嘶嘶”声。 “母亲、母亲……”男人冷汗直下,一个劲地磕头。 “母亲?”老妇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暗灰色的眼珠里寒光迸射,“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闻言,男人一惊,突然被从未有过的愧疚感席卷全身。母亲在他成年之后便已去世,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午夜梦回,他还能梦见母亲对他的谆谆教导,让他宽厚待人、心存善良。但是随着他年岁渐长,他再也不曾、也不敢想起母亲,因为他的双眼早已被金钱所蒙蔽,而他的双手,也已沾满淋漓的鲜血。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紧紧抓着的竹管,心下惨淡一片。 然而,还没等他诉说出心中的悔恨,刚刚还直挺挺站立着的老妇突然嘴唇大张,口中獠牙疯长,如同一头吃人的怪兽,双手大张着就向他扑来! “啊!” 男人最后的惨叫,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 …… 一个时辰过后。 男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感觉身子很痛,像是被千军万马给碾压过似的,连微微动一下都能让他呻吟出声。他环顾四周,发现他跪坐在一间石室里,一排在宫中鲜有见到的蜡烛在空中滋滋燃烧。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个女子如鬼魅般地出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皓白如雪的脚踝,在微弱的烛光里似凝脂白玉泛着微光;自下而上看去,一袭惨白色长裙,配着如瀑黑发,整个人如同来自地府里的怨灵,森然可怖。 然后最让他心悸的,却是女子的那双眼睛。这女子生得奇美,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一个半百老妇般冷酷,透出让人胆寒的寒意,让蜷缩在地面上的他不禁瑟瑟发抖。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开口,声音破碎。 温婕儿笑了:“我是什么人?”她眸光一转,嘴角都带了一丝嘲讽:“我可是,你的母亲啊……” 闻言,男人大骇,立马想起之前见到的身穿寿衣的母亲,可是这空旷的石室里,哪里还有母亲的声影?! “是……是你假扮的?”他睁大了眼睛。 “呵,我可没那闲工夫!”温婕儿嗤道,“你中了我设下的摄魂毒,所以产生了幻象而已。” 这摄魂毒,用料曼陀罗草、小韶子等致幻植物,花了三日时间精心研制而成。只要闻见了这毒产生的气味,不消一会儿,便能产生以假乱真的幻象,让人直面内心最恐怖的梦魇。 “不……”男人摇头,“这不可能……这次行动秘密,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前来刺杀……” 温婕儿慢慢弯下身子,直直地看向他,眼里是成竹在胸的傲慢:“这要怪,就怪你家主子太耐不住性子了……” 这男人永远也想不到的是,皇上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实际上是她故意透漏出去的风声。她明白,幕后人能几次三番地阻止自己来到京城为皇上治病,并不避风头地对皇上多次下毒,这证明他们绝不可能会让皇上有片刻的清醒。深谙于此的她,特意放出了假消息,目的也是为了引蛇出洞,姑且一搏。 为此她特地在皇上的寝宫里点上了摄魂毒,同时也让身边之人服下了解药。 没想到,竟真的被她算准了。 见男人眼神涣散,温婕儿知道自己已经达成目的,故完完全全蹲下身子,平视着他:“说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 男人听闻这话,他尘封的记忆突然被唤醒,脑海里有个声音在说道:“如若事情败露,切记不能透露任何信息……不然……” 像是被记忆那阴森的声音所恐吓,他一下子敛了神色,换上了视死如归的平淡:“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温婕儿见他这样,也不恼不怒,只是伸出纤纤素手,微微轻拍。 不过一会儿光景,阿莣便走了进来,而在她的身后,是一身深蓝色官袍的男子,粗眉圆脸,正是御医王德荃! 王德荃一看见地上跪坐着的黑衣男人,登时就冷汗淋漓,连声问道:“你们你们……你们带我来这里是为何……” 温婕儿看也不看身后的王德荃一眼,而是静静地盯住了黑衣男人,缓声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黑衣人打定了主意,绝不透漏丝毫。 温婕儿追问:“你确定什么都不想说?” 她静等了一会儿,但这男人仍是一副不予合作的态度,她便站起身子,俯视着他说道: “既然如此,”她的眼眸里泛出嗜血的光芒,“那我希望你等会,也能一声不吭。” 接下来,站在一旁的王德荃,便见证了一场,他永世都不想再回忆起来的恐怖场景。 只见刚刚还神色平静的黑衣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大吼一声,像是困兽一般疯狂撕扯自己的衣服,在身躯上抓出触目惊心的道道血痕!他扬天长啸,声音里是令人胆颤心惊的痛苦,仿佛是魔鬼在他体内拼命地啃噬,让他跌入永世不能超生的地狱…… 站在一旁的温婕儿,只是冷眼瞧着,一动也不动。 仿佛眼前这个即将流逝的生命,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也不过一会儿,男人便浑身血污,奄奄一息。 如一只被人狠狠虐待的弃犬,在地上苟延残喘。 待到男人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哼哧的声响,温婕儿才悠悠转过身来,看向早已抖如筛糠的王德荃。 “王御医,”她巧笑嫣然,眼神却是冰冷异常:“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王德荃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美貌女子,只觉得她的美目变成了猩红的牛眼、樱桃小嘴变成了獠牙外突的大嘴,恐怖至极!他心头猛跳,一路狂吼着跑了出去,就连鞋子被跑丢了也不自知。 “妖女,妖女啊!” 石室里,回荡着他的嘶吼,久久不散…… 第二十二章 主使(加更) 待处理好石室里的一切,温婕儿领着阿莣,来到了皇上的寝宫内。 此时,太后、钟黎、李万荣、辛渺、辛茫等人都已等候在此。原本昏暗的寝宫里,燃起了数盏油灯,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一清二楚。 太后神色黯然一片,只是淡淡地扫了温婕儿一眼,便又把目光转向了病榻上的皇上,眼眶都微微有些泛红了。 钟黎见着温婕儿走近,脸上浮现幸灾乐祸的神情,仿佛是盼了她三天,终于盼得她的失败。 “说吧,”他开口,声音里都透着笑意,“三天到了,皇上怎么还没醒?” 温婕儿只是冷冷地瞥他一眼,便转向了辛渺。后者也是微微对她颔首,温婕儿明白,他已经准备好了。 她微微点头,眼神示意。 辛渺走出,抱拳禀道:“启禀太后娘娘,于戌时擒获一名刺客,欲用毒药行刺皇上!”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太后猛地转过头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她的视线从辛渺身上移到钟黎,最后再落到了温婕儿身上,声音都发起了颤:“这,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辛渺继续沉声禀告:“幸好温姑娘带人及时赶到,才阻止了这刺客的行刺。” “那,那刺客现在在哪儿?”钟黎厉声问道,“到底是谁指使他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辛渺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犹豫再三,还是咬牙道:“那刺客……服毒自杀了……” 钟黎听得这话,眼光一闪,竟然是畅笑了出来:“哈哈,服毒自杀?哈哈!所以说,”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温婕儿,“所谓的温姑娘带人阻止,却是连幕后主使都没审问出来?” 辛茫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是十分不甘一般,缓缓答道:“那刺客训练有素,一被发现,就当场服了毒……立刻暴毙而亡了。” 太后脸色煞白,一双杏眼里噙着汪汪泪水,柔弱的身躯似摇摇欲坠一般,只能用手攀住了龙床,才能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子。 “是谁,到底是谁想要谋害哀家的孩儿……”她哽咽不已,如杜鹃咳血:“查!给哀家查!就算把整个皇宫都翻一个遍,也要找出这幕后的主使!” 丞相李向荣微微侧身,神情肃然,他对着太后软言劝道:“太后娘娘金体尊贵,切勿悲伤过度啊。” “哀家悲伤又有什么用?就能唤醒我这可怜的孩儿吗?”太后不禁抬手拭泪,一双朦胧眼睛却是盯住了温婕儿,声音也骤然冷了几分:“温婕儿。” “婕儿在。” “哀家寄所有希望在你身上,而你,却屡次三番让哀家失望。”太后的声音如千年寒冰,让人不寒而栗,“哀家谅你是外族人,便不追究你的过错!天亮你便启程离开京城,切勿与任何人提起此事。”话毕,她扫了一眼站在旁边嘴角带笑的钟黎,便转过身,负手而立。 寂静的宫殿里,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温婕儿身上。温婕儿环视一周,看见钟黎幸灾乐祸地盯着自己,那冷酷的眼神仿佛在斥责她为什么还不滚出京城;而站在阴影处的辛茫,却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锁住自己,那眼里流转的光芒,也许是哀叹,也许是心疼,可她都已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了。 她现在,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缓步向前,头颅高高扬起,仿佛被看轻的不是她一般。 她淡然出声:“太后娘娘,国舅大人、丞相大人、朔王爷、明王爷。婕儿才疏学浅,无力医治皇上之病,着实罪行不浅。但婕儿纳闷的是——为何在场诸位,却无一人关心皇上真正病因呢?” 听闻这话,原本背对着的太后身子突然一颤,脸庞微微转过。 “你这是什么意思?”钟黎挑眉,声音里是不可理喻的愤怒,“难道不是你口口声声不能告知吗?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温婕儿冷冷一笑,回答道:“数日前皇上曾经醒来一次,身体已无明显大碍,那个时候怎么也无人问起?” “这……这……”钟黎被温婕儿的问话噎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还是硬着头皮喝道:“皇上醒过来不就是最好的结果吗!何必,何必在意过程?” 像是听到了什么莫大的笑话,温婕儿桀桀地笑了:“堂堂汉人皇室,居然妄图用一句‘何必在意过程’来掩盖皇上生病的真相,实在是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温婕儿此番话,就如同一颗巨石落入了水面,在众人的心中掀起滔天的波澜。钟黎看着眼前浑身肃杀之气的温婕儿,感觉自己的冷汗顺着脸颊,慢慢滴落了下来。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皇上生病的真相?”钟黎连声音都有些发抖。 “呵,既然国舅公你还关心着皇上的龙体,那我——也不妨跟你说上一说。” 话毕,温婕儿走到众人中间,虽身形较小,但就像是孕育了极强的能量一般,让在场的数人都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初见皇上,我就发觉皇上面色苍白、嘴唇呈深紫色,当下我心中起疑,加之后来摸脉诊断,果然发现皇上并非是先前御医所说的结代脉,而是——” 她的眼光直直地慑向浑身颤抖的钟黎,“中毒!” 这两个字从她形状优美的嘴唇里吐出,便如同一道盾斧,在所有人心上都重重地敲了一击。太后此时已经完完全全地转过身来,她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恍惚,但更多的却是震惊,但她还是一言不发,只是用一双美目看住了温婕儿。 “这,这不可能……”钟黎握紧拳头,试图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躯。 “这明明是极易看出的病情,”温婕儿继续说道,“可是堂堂皇室,居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明真相!不管是御医,还是江湖名医,全都如同商量好一般的,只是开了一些滋补之药,让皇上勉强续命。” 听得温婕儿这话,钟黎回过神来,立马斥道:“大胆妖女,你这是说我皇室的御医还比不上你这个外族妖女?” 温婕儿眼里的讽刺意味更强了,说话仍是不卑不亢:“我温婕儿医术不精,当然比不上堂堂御前太医,不过,”她突然转过头,对着空旷的寝宫朗声道: “王御医,别畏畏缩缩了,你就上来吧!” 第二十三章 狂妄 黑暗中,慢慢走来一个男人,他深深低着头,但御医特有的服装还是表明了他的身份。 “见、见过太后娘娘……”他再也承受不住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双腿一软,就瘫倒在地。 “王,王德荃?”钟黎惊了,他死死咬住嘴唇,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同把把利刃,狠狠地锁住了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男人。 “王御医,”温婕儿走近,她本来身形瘦弱,但此时俯视着王德荃的她却如一尊神佛般高大:“说吧,皇上真实的病因,到底是如何?” “王德荃!”钟黎眯起眼睛,声音满含威胁,“你可要想清楚了,如实回答!” 王德荃抬起头来,看向眼前如蛇蝎般凝视着自己的温婕儿,蓦地想起在石室里那黑衣男人惨死的模样,只觉得从内心深处涌上一阵让他全身僵硬的冰冷。 “我……我……”恐惧撅住他的心脏,让他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德荃?”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 王德荃最后看了一眼温婕儿,颤声道:“皇上、皇上,昏迷多日,确是中毒……” 这简短的一句话,让钟黎身形一晃,差点就腿软站不住。 “不,这不可能!”钟黎叫道,“王德荃!你知情不报,这是欺君之罪!来人啊,把他拿下!”他气急败坏地嚷道。 “国舅公是不是过于心急了点。”辛茫从暗处走出,脸上阴霾一片,“待下毒之事查明,再处置他也不迟。” 钟黎环视一周,却见温婕儿眼中之怒,辛渺眼中之鄙,丞相嘴角噙的一抹冷笑,还有辛茫脸上淡淡的讥讽。他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太后。 “好的。”他稳住心智,沉声说道。 “好,”温婕儿继续向王德荃发问:“试问,王御医你是在什么时候查明了皇上真正的病因?” 王德荃的头贴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他现在求死之心已远胜过求生:“皇上、皇上昏迷当日,我就……” 温婕儿追问:“那又为何知情不报?” 终于问到关键之处,王德荃感觉自己本就凉薄的心跳都停滞了。 “王德荃。”钟黎阴冷的声音传来,“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样的话语,温婕儿淡淡瞥他一眼,也鹦鹉学舌道:“你可要想清楚了,王德荃。”话毕,她咧开嘴唇,露出洁白皓齿,然而看在王德荃眼里,却像是魔鬼的獠牙,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石室里那个生不如死、遍体鳞伤的男人。 “因……因为……” 王德荃终于认命了,反正都是死,他也要死得有个全尸! “因为……国舅公特意嘱咐过我!绝不可说出病因是中毒!” 话毕,他便瘫软在地,连眼前视线都模糊了。他恍惚记起,去年腊八那一天,听闻皇上突然昏迷不醒,急急赶去的他却被国舅公钟黎截了去路,威胁他必须隐瞒实情,不然就会将他的一双儿女投入监狱。他在宫中磕磕碰碰多年,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没想到还是栽到了这浑浊的泥潭之中。 他只是一颗棋子,一颗一旦败露了,就会被弃如敝履的棋子。 周围很静、很静,他唯一能听见的,是钟黎那粗重的呼吸。 良久,一阵狂笑响起: “哈哈哈哈,我钟黎身为当今圣上的亲舅舅,我又为何会毒害皇上?这真是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他笑着,笑着,却发现周围数人都是冷眼看着他,那眼神让他一惊,声音也弱了下来。 “你们,你们这是何意……”他有些慌乱,声音也急切了许多,“你们该不会都相信他的话吧?” “一面之词当然不足可信,”温婕儿缓步上前,定定地看着钟黎,“国舅公历来讲究眼见为实,我们怎么可能,没有证物只有证词呢?” 钟黎大惊,为她口中的“我们”,更为那两个字,证物! 温婕儿冲辛渺点点头。在这三日之内,她和辛渺在太医院里多次面谈,终于想出如何引出幕后主使的方法。攻克御医王德荃是一方面,但是要让钟黎这个老狐狸露出原形,还必须要寻得确凿的证据。 皇上不久前大量吐血,辛渺便从宫女那里得到咯血的手帕,交予温婕儿。温婕儿用白茞秘法,将手帕尽数烧成灰烬,从中提炼出一丁点毒粉,与她十八年里认知里的所有毒物进行一一比对,并且施于活体身上,终于发现该毒物竟是存量稀少的剧毒,葫蔓藤! 葫蔓藤,经中医熬制可祛瘀止痛、杀虫止痒,然而它亦是剧毒之物,用量极少便能致人死命。给皇上下的毒药里,除了葫蔓藤之外,明显还有其他保命的草药,才能让皇上深陷昏迷而不至于失了性命。 葫蔓藤多生长于南部丘陵地带,京城鲜有库存,辛渺寻访许久,终于在太医院的药房里找到些许。而那管事的太医架不住辛渺的逼问,终于合盘托出,那借着祛瘀止痛的名义取药之人,正是钟黎! 那登记的薄子上,赫然就是钟黎的笔迹! 钟黎看着太监呈上来的薄子,额头顿时青筋暴起,睚呲欲裂,差点就一口淤血喷将出来。 他在京城寻觅毒药而不得,无奈只能从皇宫里的太医院下手,思及此药隐秘,断不可能有人查到他的头上,便在薄子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可他千算万算,却没料到竟会有人可以从血中验毒,从而坐实了他的罪名! 他放荡一生,狂妄一世,没想到,却栽在了自己手上! 他抬眼望去,目即之处尽是冰冷的目光,他回过头,看向太后,而那平素最疼自己的阿姐,却用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向自己,他心头一疼,却是笑了。 “哈,哈哈……”他笑得胡须乱颤,肚腹剧痛。一股浓烈的悲怆之情从心底泛了上来,如冬日深潭里的寒冰,在他心头化成汪洋大海。 他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温婕儿喝道:“当初朔王、明王说要请你出山之时,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没想到我派出的那些刺客全都是一帮废物,竟连你这个弱小女子都不能制住!真是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笑着笑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他深深看向自己的阿姐,然后说道: “臣罪大恶极,愿,以死谢罪。” 也许他死了,这一切都会结束。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静立在一侧的温婕儿却蓦然一笑,脸上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狠冽,仿佛洞晓世间所有的罪恶与痛苦: “国舅公说这话,是不是,还早了点?” 第二十四章 空心 钟黎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他静静看着温婕儿,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逐渐不受自己控制。 “你这是什么意思?”良久,他才出口。 温婕儿一笑:“我倒是没有想到,国舅公会这么快就招了。”像是在为他感到惋惜,她微微摇头:“纵使人证物证俱在,但国舅公你完全可以说你从太医院取得的葫蔓藤,确实是用于治病所需,而不是毒杀皇上。你说是吗?” 说到这里,她缓步上前,与钟黎之间不过一步距离。她澄澈的眼睛望着,让钟黎莫名就一阵心寒。 下一刻,他终于知道这种心寒缘何而来。 “不如,我们作个大胆的假设,”温婕儿缓缓说道,“国舅公宁愿毫无辩解也要以死谢罪,恐怕,是在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大殿里,是投石也不能惊起一丝涟漪的沉寂。唯有几盏长明宫灯在静静摇曳,才不至于让人觉得这里是毫无生气的森冷地狱。 钟黎一双漆黑的眼睛锁住了温婕儿,嘴角微微上扬,神色如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唯有他那不听话的眼皮,跳动着,仿佛是在掩盖什么归入尘嚣的罪恶。 温婕儿看着看着,就从胃里泛起了一阵的恶心。 她初来乍到,原本想的是行事谨慎,以免节外生枝。却没想到这些人却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离开京城、就算取她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抛下族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寻找启花的办法,又怎么会遂了他们的意? 更何况,当她了解到真相的时候,她更是明白,这条路,自己非走不可。 她越过钟黎,看向了站在暗处的辛茫。辛茫静静看着她,没有任何的表情,却有一双幽深的眼睛,在宫灯的照耀下,丝丝生辉。 温婕儿重新把目光移向钟黎,晏晏地笑了:“婕儿只是外族人士,曾以为贵族对待掌权人,也如同我族人敬我重我一般,没想到,却如此大相径庭。” 这话里满满的讽刺,惹得钟黎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他终于是有些崩不住了。 温婕儿敛了笑意,摇头。 “这话我并不是对国舅公你说,而是,对太后娘娘您,说的。” 她转过身子,面向当今圣上的母亲,皇室里最高贵的女人。 太后。 一片死寂。 “温姑娘,”这声温言软语,让温婕儿想起了最初相见之时,“想必你也是有些累了乏了,所以口不择言,哀家不怪罪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随即对丞相使了一个眼色,表情间已是疲累,想要离开的意思了。 温婕儿看着眼前的少妇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孩儿病重而有一丝懈怠的精致妆容,突然就笑了:“太后娘娘,我既不累也不乏,我现在,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笑容,蓦地就晃花了太后的眼。 “温姑娘这是意欲为何?”太后眨眨眼睛,她本来就生得年轻貌美,此刻眼睫翻动,在昏暗的灯光里更如不谙世事的少女似的。 温婕儿走上前,她虽身着王府里特意为她制的衣裳,却不及太后身上一丝华贵,但她昂着头,神色间没有任何的怯弱。 她不再唯唯诺诺,也不再使用尊称,更不用谦卑地自称“婕儿”。 她面对的,是她从心底所鄙夷的一个女人。 “我这是在为万千的百姓指责你。” 她开口,波澜不惊,仿佛说的是最平常的言语。 “指责一个弑子的恶母。” “一个贱妇。”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小时候,娘亲总是拖着羸弱的身躯,温婉地抱住了她,给她讲白茞古族历史上动人的传说;为她裹紧身上的棉被,为她熬制草药,怕她喝得苦了,还亲手制了粗糖,哄着她吃下。 她见过如娘亲般风华绝代,也见过如娘亲般威严高贵,但她更多的见到的却是,那个弯着眼睛唤她“婕儿”的母亲。 她曾以为娘亲便代表了“母亲”这个词蕴含的所有含义,她曾以为全天下的“母亲”都如同娘亲一般。 直到她遇见小痴。 阿莣曾经问过她,为何会为了小痴的死哭了一宿,为何哭的喊的全是娘亲。要知道,那个时候她还只有区区的十三岁,还没有经历少女初潮,还没有情窦初开,还没有独立面对世事无常,可她的娘亲,就已经再也不在她的身边。 再也没有人倾听她所有任性的言语,再也没有人微笑着看她做的所有错事。 她的心本就空了一块。 所以,她就更恨,恨小痴的继母,恨所有,不配被称为“母亲”的女人。 同样的,还有眼前这个美妇。 “哀家,不明白。”太后摇头,神色淡然,仿佛被指责的只是她一件不得体的衣服、或者插错方向的首饰一般。 “你当然不会明白。”温婕儿死死地看着她:“你以为,你做的就天衣无缝,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你以为,你和这个男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能保得你平安?你以为,这个男人决绝赴死也不会把你供出来,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她凄然一笑,继续说道:“我才疏学浅,也仍是知道一句‘欲人勿知,莫若勿为’的古训。你自认为的毫无破绽,也仅仅是你认为而已。” 太后扬眉:“哀家算是明白了,温姑娘你这是在把毒害皇上的罪过,全部加在了哀家的身上?” 温婕儿颔首:“我斗胆猜测,你为了一己私利,为了你愈发膨胀的权力,为了成就你的女皇霸业,不顾母子亲情,伙同你的胞弟,毒害当今圣上!” 她原本以为,幕后主使只有钟黎一人而已,毕竟所有迹象都显现出这女人爱子心切,初见时泪眼迷蒙,再见时为秘药满眼欢欣,三见时为再次犯病而急切呵斥。 然而,事实却又是残酷的。 是她最不愿意相信的,铮铮事实。 “温姑娘,”丞相皱眉道,“冲撞太后,纵使你是外族人,也是不能轻饶。” 钟黎冷冷一笑,跟着附和:“我钟某,也是在死前长了见识!” 然而下一瞬,他的冷笑便凝在了嘴角,因为他看见,温婕儿的脸上又浮现了半个时辰前,揭穿他恶行时的那种表情。 “我,深谙‘眼见为实’此理,从不敢,毫无理由就恶意中伤任何人。” 第二十五章 母亲 太后静静地看着温婕儿。 她花容不变,就连站姿也是优雅的。 但是谁也没看到的是,她的右手,在垂下来的袖子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恍惚之间,她似乎是回到了那个午后,在那广袤的草地之上,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在追逐嬉戏。 那一身粉红的年轻女子,巧笑着,跳跃着,手里执着纸鸢的线儿,在悠悠的风中奔跑。裙裾翻飞,像是一只蝴蝶,向着那青春的漩涡里渐行渐远,远不到边的尽头,远到梦境的边缘,远到记忆与现实那惨白的交界。 她好想看看,那追逐着女孩的男孩的模样,可是那张脸白晃晃的,晃花了她的眼睛,无论她再怎么努力,都是看不真切了…… 她只听到那低低的笑声,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耳边呢喃,轻轻地说媛儿媛儿,你看那纸鸢多美,却不及你分毫…… 从来没人知道,她有多么想念那声音,想念自己贪睡在床榻的时候,他在自己耳边的声声呼唤。 可是,他的声音,就这样消散在记忆的余香里,这么多年,再也不曾出现。 而换上的,却是一个清秀的小男孩,怯怯地叫着自己“母后”。 母后? 她笑。 从她看见那个皱巴巴的小身体时,她就对他充满了,最浓烈的厌恶。 一种足以毁灭他的恨意。 想到这里,她淡淡地笑了,她本来就生得绝美,一笑更是让人心悸:“也不知道温姑娘,所谓的‘眼见为实’,到底——又是什么‘实’?” 她绝不可能相信,这个只存在于所谓“神医再世”传说里的女人,可以抓住自己的把柄。 更何况,就算她真的有了自己的把柄,又能奈她何呢? 要知道,皇上久病不起,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撒手西去。自己,可就是这苍茫大地上,最高的权力存在了啊! 温婕儿看着她,脑里千转百回,终是微叹一口气,说道:“带上来吧。” 区区四个字,却让太后微微睁大了眼睛。 “带”,带什么?难道,还有自己没有打理干净的人? 下一秒,她看着来人,呆滞不得。 一身黑衣残破不堪,露出身上已满是血污的破碎肌肤,一双浑浊的眼睛像是被吓坏的小兽,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众人。 尤其是看到温婕儿的时候,突然浑身战栗,尖叫着就想掉头逃走! “你给我回来。”阿莣手上一用力,拽着他脖子上的铁链就把他惯到了地上。 “呜呜……”男人惊慌失措,趴在地上,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 “这是何人?”丞相走了过来,眉头紧皱,却在看清男人的眉眼之时,眼睛里忽地迸射出慑人的精光。 他慢慢地回头,看向那个他一直辅佐在其身侧的女人。 他的眼神里,是震惊,是质疑,还有,愤怒。 辛渺看了看,突然高声叫道:“咦,这不是大将军雷京吗!为何会变成了这幅模样!” 大概是被辛渺话里的“雷京”一词所震动,刚还在地上呜呼不已的男人,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抬起头,越过眼前重重人障,看向最远处的那抹倩影。 原来,是她啊。 他闭上眼睛,感觉心跳都缓了几分。 死在她的目光里,自己,也是死而无憾了吧。 然而,这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冷笑着的女子。 “说吧,”那女子的声音沉静如水,“到底是谁,派你刺杀的皇上?” “什、什么!”听到这话的钟黎最先跳了出来,他此时已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所以早已不顾及风度形象,跺着脚就喝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刺客早已服毒自杀了吗!还有,雷大将军保家卫国驰骋疆场多年,又怎么可能刺杀皇上!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啊!” “国舅公稍安勿躁,”温婕儿声音缓缓,甚至有了耐心的意味:“其实想想也十分简单,如若先前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国舅公你,又如何能够放下心来,那么快就乖乖认罪呢?” 钟黎呆若木鸡,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瘦弱的女子,而是一面让他无处可匿的铜镜。 是了,她说得一点不错,当他得知皇上遇刺,便已想到是自己的阿姐兀自行动;再加上刺客已死,他便打定了注意。 如若唯一的证人仍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他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那是对他阿姐最后的威胁。 只要这个威胁一消除,便再也没有人可以动摇阿姐的霸业一毫。他遂决定慷慨赴死,保全身后之人。 如果说记载他罪名的薄子呈上来的时候,钟黎心头涌出的是震惊与悲怆,那么此时此刻,他心里却是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他以死保护的,不只是自幼与他相依为命的阿姐,还有他们整个钟家。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作为嫡长子的悲哀。 与他浓烈的痛苦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立在阴影里的淡笑女子,他的长姐。这个傲然立于权利最高点的女人,只是在雷京被押上来的那刻怔忪地睁大了眼睛,但是转瞬又恢复了平常脸色。 她在后宫浮沉多年,如何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是无数血淋淋的过往给予她的宝贵财富。 她绝不可能低下她高贵的头颅。 “说吧,到底是谁,派你刺杀的皇上?”温婕儿见雷京沉默不语,只是浑身发颤,索性弯下了身子,嘴角噙笑地看着他。 以这个角度,只有雷京能看见她眉间涌动的紫光。然后他已经神志不清,根本无暇顾及于此。 “是……是媛儿。” 他沙哑破碎的声音,响彻在清冷的大殿之上。 太后杏眼微张——媛儿? 这个男人,有什么资格唤她的闺名! 这个名字,明明是属于…… “雷将军真是会说笑。”太后捂住嘴巴,柔柔地笑了,“且不说哀家为什么会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就说哀家深居后宫之中,又怎会跟雷大将军有上瓜葛?想来温姑娘你人生地不熟的,定是搞错了什么。” 温婕儿回转过身,挑眉间满是鄙夷之色。为今日一役,她细细筹划了三日。这三日里她不仅要为皇上熬制解毒之药,还要从血中验毒,更与辛渺设想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三日里来的废寝忘食,就被一句淡淡的“搞错了”给囊括了? 她的愤怒终于是达到了顶点。 然而,还没等她出声质问,却听见一声略显稚嫩的声音,如石破天惊,突兀地传来—— “搞错的是你,朕的母后。” 第二十六章 少年 所有人的目光,循声看去。 一个身穿洁白寝衣的少年,静静伫立在远处。 他头发披散,赤着双足,宽大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他羸弱的身躯之上,仿佛是孟河桥畔徘徊的鬼魂。然而,最让人不忍移目的,却还是那双眼睛。 温婕儿记得初次见到那双眼睛时,里面的是重获新生的欢欣,以及对她饱含好感的笑意。那个时候的她就在想,十三岁那年如若娘亲没有去世,自己是不是也能有了这样的一双眸子,澄澈纯净,如宝石一般美好。 然而,此刻这双眼睛,却让她再也不忍心去看。 她无法想象,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该如何去承受自己母亲谋害自己的沉重事实。 这是,直捣灵魂深处的痛苦啊。 “母后,你说,是吗?”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少年凄惘一笑。 他站得远,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刚刚还掩嘴而笑的女人,那个事到如今却仍被自己唤作“母后”的女人,此刻已面如枯槁,颤抖着嘴唇,一句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来。 他笑了。突然自嘲地想到,能看到她这幅表情,也不枉自己如死尸一般,躺在床榻上这么久。 “这……不可能……”钟黎双腿一软,已是跪倒在地。 最后的一丝丝希望,也消散而尽了。 他现在,只想一死了之。 “皇、皇儿……”太后咬紧牙关,努力想要自己的语调恢复平稳,却是徒劳:“你、你究竟,何时醒来……” “醒来?”少年耸耸肩膀,“朕一直,都醒着。” 他早就在前一日,依靠着温婕儿妙手回春的医术,醒了过来。 他一直都遵守承诺,安静躺在黑暗之中,聆听他们之间的交谈。 尽管他数次想要死死捂住耳朵,呵斥他们滚出自己的寝宫,但他,还是毅然咬牙地坚持了下来。 “不,不可能……”太后大惊,她回头深深地看了温婕儿一眼,然后转身急急向前走去,想要去牵起少年的双手,然而,却被决绝地甩开。 “皇、皇儿……不可轻信谣言。”她嗫嚅许久,最终也只能单薄一句。 “谣言?”少年摇头。他年岁尚幼,但他不傻,他不是没有撞见过这个女人和那个大将军之间的密谈,不是没有听见过宫里的流言蜚语,他也不是没有注意过每次早朝后、帘后那女人嘴角的淡笑。 但他都深深地压在了心底。 他总是催眠自己——也许,母后,都是为了他好呢? 毕竟,现在的他,无论阅历还是学识,都远不及他的兄长们。 可是,今天晚上的一切,已经让他无法再去逃避了。他终于悲伤地意识到,自欺欺人最是可悲、可怜。 他闭上眼睛。 无边的痛苦席卷,让他甚至都不想再去追问一个解释。 他累了。 他宁愿,从没有醒来过。 “来人!”他的声音抖得剧烈,“宣朕旨意——” 寂静的宫殿上,到底湮灭了谁的心跳,摧残了谁的命数? 天都不知! ———————————————————— 温婕儿回到王府之后,就昏睡了整整一日。毕竟她这几日频繁发力,体力已有所不支。 在她陷入梦境的这一日之间,汉人皇室,已经发生了巨变。 一等御医王德荃、大将军雷京、国舅公钟黎,锒铛入狱,秋后问斩。 太后钟氏,迁居北宫幽禁,内外侍者一律不得相见。 这是少年皇帝,下的第一道,令世人震惊的圣旨。 余震连绵。 那日清晨,温婕儿刚梳妆完毕,就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温婕儿,聪慧敏捷,静容婉柔,仁心仁术,妙手回春,柔嘉维则,深慰朕心。故赐钱千贯,宫娟五匹,南海珍珠一壶,玉如意十对,钦此!” 宫里来的太监收了圣旨,扶起落跪的温婕儿,笑道:“温姑娘,皇上特地让老奴捎一句话,若是没事就去宫里看看,皇上想你得紧。” 温婕儿神色不动,心里却是笑了——也不过几面,就想得紧了? 还真是个孩子。 不过转瞬,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几日前静立在空旷寝宫上的清秀身影,便觉得心莫名其妙地刺痛了一分。 送走老太监,早已按捺不住的阿莣立马冲进室内,捞起那宝箱里的珍奇异宝就大呼过瘾:“大祭司,你快来看看,这汉人的东西也太精美了些!” 温婕儿扫了阿莣手中抓着的东西一眼,吩咐道:“把这些绢布拿去,看看能不能请人再做几件衣裳。” “得令!”阿莣眼睛弯弯,显然开心极了。 温婕儿微微一笑,眼光却扫到远处绿树葱葱下,一个少女嫉妒而愤恨地看着自己,正是多日不见的柳嬛。见着温婕儿看了过来,她一跺脚,转身便离去了。 “大祭司!”远远地,一个身着浅紫长裙的女子挥舞着双手就跑了过来,簪头上流苏激荡,珠子磕碰间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大祭司大祭司,”婉冉一个急刹车,伸出双手就来抱温婕儿,“大祭司果然医治好了皇上,婉冉就知道大祭司的医术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温婕儿扬眉,看向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小丫头,有些无奈。 “婉冉。”蓦地,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婉冉立马意识到自己举止的不妥,悻悻地松了手。 “哼,抱一下都不许么?”她小声地嘟囔。 温婕儿看向来人,原来是才从早朝回来的辛茫,旁边还跟着辛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辛渺朗声道:“小妹,你是不是也得感谢一下大哥我啊?” “你?”婉冉眨眨眼睛,“你有什么好感谢的?” 辛渺嘴角抽搐,但仍是高昂起头:“若不是有你大哥在,那奸人也不会这么快就暴露原形。” 他话中意思,显然是指那三日他与温婕儿密谋一事。 “我才不管呢,”婉冉再不看他一眼,转头挽住温婕儿的胳膊,眯眼笑道:“我反正是最喜欢大祭司了。” 然而他们之间的对话对温婕儿来说,却如柳絮拂耳,恍惚中听不真切。她感受着眼前那个负手而立着的男人深邃的目光,突然感觉到了一丝的羞赧。 她几日前不是没有想过去寻求他的帮助,但是,也许是想到了那个浑浊的黑夜里他对自己的声声质问,她终究还是转而寻了辛渺。 心头仿佛是有了一根刺,然而,这刺的出现,又是如此的荒唐。 婉冉见温婕儿神色茫然,便晃晃她的手臂,笑道:“大祭司,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哦?”温婕儿回过神来,微微挑起了眉毛。 “婉冉一看到那地方,就特别想带大祭司去!”婉冉嘿嘿一笑,转而对辛茫说道:“王兄,一起去否?” “我就不去了,”辛渺倒是抢先回答,摆摆手,神色窘迫:“这下了早朝没及时回去,家里的母老虎又要发难了。” 婉冉哈哈大笑,小声向温婕儿解释道:“说的是朔王的王妃。” 温婕儿了然地点头。 就这样,婉冉拖着闹着,就带着温婕儿、阿莣还有辛茫,一起出了门,往城区里走去。 第二十七章 舞蹈 出行前了解到此次去的是城区闹市,温婕儿和辛茫都特意换上了寻常的衣物,但就算如此,远看也男如玉树临风、女如出水芙蓉,惹人视线。 一路上,到处是熙攘叫卖、人声鼎沸,这还是阿莣第一次有闲暇能在汉人的闹市中闲逛,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细细瞧过每个摊位上的物什。 这样的后果就是,阿莣和长公主一手执着一只冰糖葫芦串,吃得好不乐乎。 温婕儿莞尔,毕竟都还是孩子。可是笑容却直直落入身旁男人的视线纠缠中,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转过一个街角,引入眼帘的是红楼绿帘,上面一个匾额上题着“云韶宫”三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金晃晃的。 “这是什么地方?”阿莣一口咬下一颗冰糖葫芦,囫囵地问道。 “嘿嘿嘿。”婉冉狡黠地一笑,神色暧昧:“咱们进去就知道了。” 温婕儿皱眉。她依稀觉得,这云韶宫的名号,跟湄阳城里的美仙院,似乎是同一挂的。 果然,一走进去,只觉得一阵靡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到处都是女子粗劣的脂粉香气,和着男人身上的汗味,让最后进来的辛茫微咳一声,脸色不善地看向婉冉。 “这就是你平素来的地方?”他声音里夹了一丝怒气。 婉冉不着痕迹地退后几步:“云韶宫是舞坊,可不是青楼!王兄息怒、息怒。” 绕过门厅,他们一行人走进了一间侧室。这室中央是一个五边形的红色大台子,台下四周都放置着数把桌椅,无数看客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台子上的一切。 不得不说,这台上的表演,当真是精彩绝伦。 台上站着的,是一男一女。女的约莫二八光景,上着绛红色绸衣,腰箍层层银带,下穿一条黑色百褶长裙,最为奇特的是,她裙摆上坠了颗颗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此时的她,正在和着一个比她年龄稍小的少年翩翩起舞。那少年生得黝黑,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醒目;两臂赤着,手臂上团团肌肉随着他将女子举过头顶纷纷暴起、青筋显现,惹得下面的女看客都脸红不已。 “大祭司,”婉冉侧过头,两眼发光,“我一见到他俩就想带你来着呢。” 温婕儿颔首,她明白,这女子的服装和白茞族的服装极其相似,之前在制蛊的时候婉冉也是见过的,所以如此联想,也说得过去。 不过,白茞族历代推崇过膝褶裙,跟眼前这女子遮住脚踝的长裙,还是有所不同。 交谈间,少年从台子边取过一面皮鼓,持单槌敲击鼓面,随着皮鼓发出的咚咚鼓声,女子踩着鼓点绕场翻舞,裙裾飞扬,引得现场欢呼阵阵。 “雪乔!雪乔!” 在高昂的气氛中,角落里一方桌子边坐着的一个白衣男人突然将手一扬,一枚银锭就被抛到了台子上。 一声桀骜不驯的声音响起——“赏!” 一舞完毕,被唤作“雪乔”的女子拾起银锭,捧在手里,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谢了二爷!” 二爷?辛茫眉头一皱。 他还没出声,身旁那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就已经飞奔了过去,挤过重重人群,来到那白衣男子的面前。 隔得远,也能看见婉冉兴高采烈地对着男子挥舞着手,似乎在讲些很值得开心的事情。不过一会儿,她转过身子,指向温婕儿这方。 白衣男子向这边看来。 一双桃花眼眸,玉带束发,显然是认出了温婕儿,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邪笑。 婉冉不疑有它,招呼着男子就朝温婕儿这边走来,眉眼弯弯:“大祭司,这是二王兄,景王。” 温婕儿微微福了一下身子,刻意忽略那双眼里的探究。 “是你带婉冉来这地方的?”辛茫皱眉,语气不善。 辛自轩爽朗一笑:“小妹她非说要出来见见世面,上次我便带她出来玩耍了一番。” “是呢是呢。”婉冉点头如小鸡啄米:“自轩哥哥简直就是京城活地图。”毕竟,这种舞坊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 正说着话,刚刚在台子上舞蹈的雪乔走了过来,欠欠弯腰,脸上笑颜盈盈:“多谢二爷厚爱。” 辛自轩眼睛微微弯着,饶有兴趣地看着雪乔:“说了多少遍了,这些事情不足言谢。” “咳咳咳!”婉冉睁大眼睛看看辛自轩,又看看雪乔,重重地咳了几声:“大祭司,我们走罢!” 大祭司?听闻这个称呼,雪乔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温婕儿。 她没想到的是,温婕儿正好也在细细打量着她。从上往下看去,那脖子上带着的颈圈、腰间盘着的银带,式样分明取自白茞族,然而温婕儿熟知寨里的每一位族人,却想不起来这女子到底是哪家姑娘。 是出山之人的后辈? 她突然觉得,这云韶宫,自己似乎是需要再来走一趟了。 出了舞坊,婉冉躲在辛自轩的背后,探出个小脑袋怯怯地看着辛茫。 很显然,辛茫此刻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 她嘟起嘴,有些闷闷不乐。她自己自然是知道的,自己的这个三哥和二哥的关系素来不好,三哥多次重申二哥不能带她去这些市井闹市,然而她还是管不住的玩性,每次都求了二哥带她出去。 “大祭司……”婉冉轻手轻脚地拉拉温婕儿的衣裙,小声地说道:“你能不能跟明王说说,让我们去街角的那家酒楼吃食?” 此时已日上三竿,她早日饿得咕咕叫了。 温婕儿看了看那皱成一团的小脸,又转头看向脸上一片阴霾的辛茫,正欲出声,没想到辛茫却已开口: “回府。”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直惹得婉冉叫苦连天:“人家好饿的啦!” 更何况,那酒楼里可是公主府里鲜有的新奇味道。 “公主府里有吃的。” “我要跟大祭司一起啦!” “那就跟我回明王府去吃。” “呜……”婉冉跺脚。 “小妹,”辛自轩好笑地看着眼前鼓成包子脸的婉冉,摇摇头:“到二哥那里去玩玩?” 婉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婕儿,只能忍痛割爱:“我还是跟明王回去吧。” 辛自轩也同样把目光投到温婕儿身上,那眼里似有好奇,还有浓烈的探究。他就这样看着,话语间却还是对着婉冉说的:“那好,还是早些回去吧,得饿了。” “嗯嗯。”婉冉不高兴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辛自轩瞥了一眼辛茫,扬起手臂挥挥:“本王就先行回府,不跟你们一道了!” 在路过温婕儿的时候,突然长手一伸,从她的发间取下一把三寸长的小小银梳,低声笑道: “这谢礼,本王,就先行收下了。” 第二十八章 用膳 辛自轩潇潇洒洒地走开,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婉冉只是愣神了一小会儿,旋即明白过来,小脸上笑容满面:“嘿嘿,原来大祭司你认识我二哥。” 温婕儿皱眉,为她这声意蕴绵长的“嘿嘿”,还有那张小脸上暧昧不清的神情。 抬头间,却又看到辛茫黑眸间暗涌的光芒,她心一惊——他这眼神,怎么感觉是自己做错事情一般? 回到明王府,丫鬟嬷嬷们伺候着辛茫、婉冉和温婕儿在厅堂里落座,不消一会儿便端上来诸如燕窝肥鸡丝、鸭腰口蘑锅烧鸭子、鹌子水晶脍、迎霜辣兔子等美味佳肴。 婉冉看着眼见的吃食,直觉得毫无兴趣——这些东西平素都吃腻了,哪里比得上市井酒楼呢?想想那西域烤全羊,她就觉得口中有液体泛滥。 “还不动筷?”辛茫扬眉。 “哼。”婉冉气鼓鼓的,一双大眼睛盯紧了面前的粉彩花卉纹碗。 温婕儿无奈:“婉冉乖,得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说着,她取过一双备筷,给婉冉夹了菜。 婉冉看看温婕儿那明眸皓齿,还有那因微微低头而露出的洁白脖颈,就觉得愈发喜欢得紧,立马乖巧地拿起筷子,夹了菜就往嘴里送去。 顺带还剜了辛茫一眼,那意思摆明了说本公主吃饭是给大祭司面子,才不是忌于你。 温婕儿莞尔一笑,却不期又撞见了对面男人的眼神,嘴角弯起的弧度僵了又僵,终于是缓下来。 “大祭司,”婉冉显然是饿极了,也不顾是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酒楼吃食,就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着:“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能再考虑一下吗?” “恩?”温婕儿不解。 婉冉抓起一个鸡腿,狼吞虎咽:“就是拜你为师的事啦!” 温婕儿摇摇头,正色道:“长公主,我向来恪守白茞族规,绝不可将制蛊之法传给外人,还请长公主能够体谅。” 一番话说得婉冉是老大的不高兴,嘟着油腻腻的小嘴就说道:“族规、族规,你们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其他的规矩?” 温婕儿的眼前浮现出白茞山间春树暮云、鸟语花香之景,声音都柔和了几分:“这其一呢,就是制蛊之法传女不传男,传内不传外;这其二呢——”她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羞赧:“就是白茞族女子不能外嫁。” “外嫁?”婉冉不禁惊叫出声,同时,本还在慢悠悠用饭的的辛茫也抬起头来,看向温婕儿。 温婕儿颔首:“是的,白茞族女子不能嫁给,外族人。” “啪”的一声,辛茫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什么烂规矩啦!”话一出口,婉冉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悻悻地补充道:“唔,婉冉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着……这,这有点不近人情了罢。” 温婕儿不置可否。她身为白茞族的大祭司,若是逾越族规半步,便会受到最为严厉的责罚。深谙于此的她,也从未想过要越矩半分。 “婉冉,”温婕儿觉得该谈谈正事情了,转过头,神色严肃:“眼下皇帝的病情已经治愈,那——” 婉冉眨眨眼睛,恍然大悟:“你是说莺草花?” 莺草花?温婕儿自幼研习花草,却从未听说有这样名字的植物。 婉冉见温婕儿神色不解,娓娓解释道:“这莺草花就是古书上记载的神草,据说能让花草黯然失色、众人趋之若鹜。不过存量极其稀少,当初我也是拜托了明王、朔王去寻了的。” 说到这里,婉冉转向辛茫:“王兄,前几日让你帮忙去寻莺草花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最近公事乏累,我给忘了。”辛茫往嘴里送了一块鸭肉,面不改色地说道。 “忘了?”婉冉瞪眼:“王兄你才不是会忘事的人呢!”她这三哥从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哪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 然而面对她的质问,辛茫却还是慢悠悠地夹菜吃饭,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哦——”婉冉眼睛在温婕儿和辛茫身上逡视了好一阵,顿时领悟了什么,笑眯眯地道:“大祭司别急,我会派人再去打探。” “多谢长公主。”温婕儿垂眉言谢。 “哎哎,怎么又叫长公主啦!说好的叫婉冉,婉冉!” 就这样,这顿饭便就在这心思各异的三人交谈间,收了尾。 “改明我再来看你,大祭司!”婉冉站在王府门口,笑呵呵的。 “恩。”温婕儿目送她离去。 转身时,却见身边立着的辛茫一双眼睛阴沉地看着她,让她突然就觉得身上有些不痛快。 “你跟自轩认识?”温婕儿没想到的是,他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 “你想站在这里说话?”他们立在门口,显然是不合礼数。 辛茫却对她的好心提议置若罔闻:“回答我。” 莫名的,温婕儿就为他言语里的不善感到了一丝怒气。她认识谁、谁认识她,那都是她的自由,凭何他可以这样质问? “这不关你的事。”她别过头。 却听得辛茫声音一黯:“自轩……风流成性,你离他远些。” 风流成性?温婕儿挑眉,想起了在湄阳城里老鸨对他的如火热情。风流成性的难道不是你吗?她十分不屑。 “多谢王爷提醒。”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辛茫看着她,一双眸子如深山里的老潭波澜不惊,却又有着最深沉的涌动:“莺草花的事情……” 还没等他说完,温婕儿就抢声道:“我希望能够尽快寻到足够的神草,提炼成汁,从而早日回到白茞寨里。” 毕竟,就连是在她的睡梦里,想的念的也是她的族人,和那片最纯洁的净土。 至少在那里,人心如镜。 听闻她语气中的急切,辛茫眉头紧锁,咬牙间似乎是有了一丝的怒意,但他很快便将其压了下去,面色恢复寻常,仿佛刚刚涌上心头的不是想要再次质问她的冲动。 “我会尽快派人去查。”他落下一句话,便掉头离去。 温婕儿静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尽头。 然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十九章 乔装 阿莣性情好动,也不过这数日光景,就和王府里的丫鬟嬷嬷们打成了一片。那日她从一个嬷嬷手里接过几件衣裳,笑呵呵地推门而入,脸上隐有邀功的意味: “大祭司,衣服来了!” 温婕儿点头,接过换上。不消一会儿,只见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袍,头插木簪,腰间玉带,顾盼间目如朗星、雅量非凡的男子赫然在立,俨然是一个清秀倜傥的公子哥了。 阿莣也一身小厮的打扮,故作男子状地作揖:“公子真乃绝色也!” 温婕儿眼里带了笑意:“你学汉话倒是学得很快。” “那自然,”阿莣推门而出,一边对温婕儿说道:“阿莣别的没有,敏而好学还是有的。” 温婕儿淡淡一笑,一张脸本来就白皙胜雪、梨涡浅浅,此刻眼波流转、唇角弯弯,阿莣连呼大祭司变了性子,成了登徒浪子。 她们出了一前一后出了王府,凭着记忆走到了云韶宫面前。 阿莣伸手捋捋身上的衣服,有点担忧地看着周围浪笑阵阵的男女,嘟囔道:“来这种地方真的无碍么?” 温婕儿此前并没有告诉她此行目的,如今听着了,也只是神色不动,没有任何的解释。 刚一进入,温婕儿便敏感地觉察到了有些不对。上次来的时候前厅里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穿着鲜艳的男女调笑嬉闹,然后此时这些男女却纷纷往外走去,眉头紧锁,神情莫名。 温婕儿略略皱眉,仍是没有停驻脚步,向着之前去过的侧室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蓦地听见一个张狂放|浪的声音高声叫道: “本大爷叫你陪,那是给你面子,别给脸不要脸!” 只见原本在红色台子下整齐摆放的桌椅此刻却倒得七七八八的,小食茶水洒了一地。而在这杂乱的环境中间,立着一个身长八尺的壮汉,面脸髯须,神情可怖,而他的一只壮臂紧紧地拉着一个娇小羸弱的红衣女子,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雪乔。而在她身后紧紧握住拳头低头不语的,是上次和她共舞的黝黑少年。 “说吧,收了本大爷的赏银,难道就什么都不付出就走?” 壮汉怒极,手上一用力,直痛得雪乔眼里蓄起了泪光。 “这位壮士,”温婕儿走近,她声音低沉,却是不容置疑的阻挠:“欺负一个弱小女子,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壮汉回过头来,惊讶地发现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吹弹可破的肌肤仿佛比女子也要好上几分。 不过他很快就定下神来,怒道: “她收了钱,自然就得办事!” 很显然,他口中的“收钱”,正是他给的赏银。 温婕儿一下子就想起了上次也是有个桀骜的男人,长手一抛,将银锭扔上了台。 “不……不是的……”雪乔急急摇头,声音都发颤了:“云韶宫的规矩是随性打赏,我……我把钱还给你,还给你好吗?” “现在还给我?我告诉你,晚了!你接了我的钱,今日,就得跟我走!”壮汉使劲一拖,雪乔一个趔趄就栽进了他的怀里,壮汉只觉得女子身上温软无比、幽香阵阵,让他当下就有些忍不住了。 “走!”他拽着雪乔就想走出去,顺带恶狠狠地瞪了温婕儿一眼:“小子,这里没你的事!” “小言!小言!”眼看着就要被拖走,雪乔声声凄厉,回头呼唤着身后的那个少年。 少年终于是再也忍不住,不顾身高的巨大差距,就一下子冲了出来,伸出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壮汉的胳膊: “你放开雪乔姐!”他声音清脆,却暗含着一股狠劲。 壮汉冷冷地看着这个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小毛孩,轻蔑一笑,胳膊一抖,竟然是将他给甩了出去! “砰!”少年重重地砸在桌腿上。 “小言!”雪乔瞬间红了眼眶。 “不自量力。”壮汉嗤笑了一声,箍着雪乔的纤腰,就想把她给掳走。 却不料,原本一直在旁边站着的温婕儿向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她身材娇小,在身高八尺的壮汉面前如同孩童一般,但她眼里慑出的光芒却让壮汉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放了她。”温婕儿淡然出声。 壮汉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仰头哈哈大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界,来了一个找死的,还来第二个?” 说罢,他另一只手突然直直伸来,显然是要攻温婕儿一个出其不意! 然而,就在他的手靠近温婕儿脸庞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闪,刚刚还平静看着自己的温婕儿突然变脸,仿佛是夏日午后的乌云轰然袭来,给绝美的面庞笼上了层层黑霾。 “你这是、自寻死路。”不再是沉静的声音,而是透着寒意的冷笑,温婕儿只是轻轻地朝着壮汉吹了一口气,后者一下子就如遭雷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突然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钝痛,仿佛有万千的虫子在撕咬他的心脏,让他支撑不住瘫倒在地,全身抽搐不已! 从钳制里挣脱开来的雪乔惊惧地看着这一切,看向温婕儿的眼神里是又惊又奇,但隐约中,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 “放过我,放过我!”铺天盖地的痛苦让壮汉在地上绝望地打滚,就连求饶的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 阿莣有些急了,侧过身子低头对温婕儿说道:“大祭司,这里人多嘴杂,还是适可而止。” 温婕儿颔首:“我自有分寸。” 她蹲下身子,如同看一只蝼蚁地看向在地上的男人,冷笑道:“这云韶宫,还来不来了?” “不来,不来!”壮汉的皮肤已经隐隐有些发黑,上面凹凸不平,隐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蠕动。 “那你给了钱,还让不让这姑娘陪了?” “不陪,不陪啊……”再让人陪,他怕是要赔命了! 温婕儿见这壮汉已经冷汗涔涔、面色发青,知道已然到了限度,便双目凝神,不消一会儿那壮汉便身子一软,昏迷了过去。 “他、他这是死了吗……”雪乔退后几步,显然是怕到了极点。 “只是睡着了,别怕!”阿莣走到少年身边,将他缓缓扶起,顺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雪乔看着看着,两行清泪就落了下来。她莲步轻移,来到温婕儿面前,一弯腰: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姑娘? 温婕儿一挑眉——看来,自己这乔装,还有进步的空间。 第三十章 雪乔 适才侧室里的宾客大多都已提前离场,见证温婕儿折磨这壮汉的人,倒是不多。 阿莣上前对那些已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看客言语威胁了一番,吓得众人都是鱼贯而出,她满意地点头,继而和小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壮汉拖到了一个角落里。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一行四人便从后门出了云韶宫,来到了一处酒楼里,作片刻歇息。 阿莣吩咐小二上了一些饭菜,招呼着雪乔和小言吃食。 “别客气!刚刚吓着了吧,多吃点,多吃点。”阿莣挪挪菜碟,十分热情,但这二人还是端坐着,一动不动。 “刚刚,多谢姑娘了。”雪乔垂下头,低声说道。 温婕儿摇头,眼里闪过一抹狠决:“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阿莣在旁边重重点头——这还算轻的了,这要是在白茞寨子里,大祭司肯定会用最恐怖的蛊毒来对付那壮汉,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过,那种地方,你们姐弟还是尽早离开为好。”温婕儿并不熟知舞坊和青楼的区别,但今日一见,她还是觉得十分的不待见。 听闻这话,雪乔俏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摇头道:“我和小言,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唯有一身舞技能够换得银帛勉强度日。除了云韶宫,也实在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温婕儿淡淡听着,心中却为那句“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一跳,不动声色地问道:“雪乔姑娘是哪里人士?” 雪乔不期温婕儿会这样问话,转头看了看小言,却见少年脸色黯淡,只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盘菜碟。她缓了缓,才说道: “我们来自西南的一个……村寨。” 温婕儿眉头一皱,西南村寨?莫非真是出山族人的后辈?但她又看了看雪乔身上的服饰——项圈没错,腰带没错,褶裙没错,但是错的是裙子的长度,还有那披散着的墨染秀发上没有任何银饰。 “路途遥远,为何要背井离乡,来到京城呢?”她继续问道。 雪乔怔怔的,两眼呆滞地看向前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整张脸上已毫无血色。良久,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实不相瞒,我和小言,是逃出来的。” 此言一出,刚刚还定定看着菜碟的小言猛然抬起头来,那张黝黑的脸上双眸闪光,本如星辰般璀璨,却让人看了只觉心头怅惘。 “逃?”温婕儿皱眉。 “是的,我的家乡,没那么好……”说完,雪乔对着温婕儿凄凉一笑,转移了话题:“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温婕儿。” “温姑娘,今日你出手相救,我和小言感激不尽。日后若是有什么用得我俩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我们,就先行告退了。”说罢,雪乔站起身子,深深鞠躬:“就此告辞!” 她拉着小言的衣袖,便缓步走出了酒楼。 “就这样走了啊。”阿莣看着这满桌的菜,觉得有些可惜,“不过,大祭司你今日来找他们俩,到底是为何?”她不明白,一向处事冷淡的大祭司,居然会出手救助一个陌生人。 温婕儿看着他们的背影,答道:“我以为是我族人,但显然,他们并不是。” 那不合规矩的服饰,还有听闻自己姓名时的毫无波动,都表明他们跟白茞族,毫无关联。 但雪乔口中的西南村寨,那个不那么“好”的地方,却让自己非常的在意。 她不禁觉着,若有缘分,定会再次相见。 —————————————————————— 温婕儿和阿莣回到明王府的时候,遇见了刚巧要出门的柳嬛和黄氏。 “哟,这不是温姐姐吗?”柳嬛急急地迎了过来,却蓦地一顿,上下打量了温婕儿的穿着打扮,笑道:“温姐姐这打扮,还真是新奇!” 温婕儿挑眉:“妹妹这是要出门去?” 柳嬛颔首:“嬛儿跟母亲要去那醉银楼选制一些首饰,毕竟不日便是景王的……”说到这里,柳嬛突然掩嘴娇媚一笑:“我跟姐姐说这些做什么呢,姐姐这样子,显然是不需要什么首饰的罢!” 这语气里浓浓的讽刺,温婕儿能忍,阿莣却是不能忍的。她双眼一瞪,张嘴便喝:“上次你弄丢了我家小姐的银梳,到底什么时候能还来!” 上次弄丢了银梳,还把大祭司推下湖中,这仇她可是一直记着的! “阿莣。”温婕儿摇头,但也没有多余的话语了。 阿莣声音尖锐,惹得府里还在做工的丫鬟小厮们都纷纷看来。柳嬛脸上的笑意立马僵住,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她从小养尊处优,何曾有过丫鬟能随意斥责了她的! 气火攻心,她就想抬起手来掌掴阿莣,目光一扫却看见温婕儿一双沉寂的眼睛死死地盯住自己,那眼睛里的狠意让她忽的有些心虚,手上的力气顿时就泻了。 “今日去醉银楼给你做件一模一样的就是!”她负气说道。 “这可是你说的!要一模一样的!”阿莣在心里冷哼,那银梳可是寨里制银数十载的老人手下的精品,可是随随便便就能仿制出完全一致的? 就算一致,如今银梳已丢,我也会想办法让它不一致! “不消你担心!”柳嬛伸手挽住黄氏,狠狠地看了温婕儿一眼:“母亲,我们走!” 待她们走远,阿莣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冲她们的背影挥舞着拳头:“大祭司现在不动你,又不是怕了你!别太过分了!” 温婕儿失笑:“好了,阿莣,进屋去吧。” 阿莣这才低头走到温婕儿身边,脸上愤然之色未消,小声嘀咕道:“阿莣就是不想有人欺辱大祭司……” 温婕儿轻颔首,她自然是明白阿莣的一片心思。 她当然,是不会叫人欺辱到自己头上的。 只是,现在还时机未到。毕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莺草花一事。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那日辛茫淡淡的一句“我会派人去查”—— 也不知,事情到底进展哪一步了? 第三十一章 赏花 这几日,温婕儿几次派了阿莣去询问莺草花一事,但每次都是被辛茫一句淡淡的“在查”给打发了回来。 温婕儿不恼,却暗自想道,也许,是她太过心急了。 除了莺草花一事,每天叨扰她的还有阿莣的所谓“试吃”。得知大祭司对汉人的糕点喜爱得紧,阿莣便寻了府里的厨娘学习制作,每日都端着不同的糕点,让温婕儿尝尝味道。 “怎么样?”阿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温婕儿将半块玫瑰酥送入嘴中。 “玫瑰芳香还不够浓郁。”温婕儿给出了自己的评价。之前在来京城的路上辛渺特意为她购置了一些,所以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行吧。”阿莣也不气馁,“那继续来试试这桂花糕!” 温婕儿正欲拒绝,突然有人叫门,阿莣走过去一开,原来是个小丫鬟,怯怯地看着了温婕儿。 “温姑娘……王爷问您,是否想要去赏花。” 赏花?温婕儿挑眉。她对这赏花毫无兴趣,但是想着能够见上辛茫一问,便就应允了。 她没想到的是,这赏花并不是在王府的后花园里,而是要乘着马车,往城郊的避暑山庄去了。 这避暑山庄,是先皇早年特意修建在城郊,倚水而建,雕栏玉栋,美轮美奂。温婕儿一下马车,就见着这里竟是已然有了好些个马车,而马车边站着都是一些衣着华美的女子,或轻拢发鬟,或微拂衣裙,似乎是在向世人展现自己最美好的模样。 阿莣狐疑不已,连忙拉过路过的一个小丫鬟问道:“今个儿不是赏花么,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姑娘?” 那小丫鬟虽生得瘦小,但或许是仗着主人权势,也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赏花不假,但谁不知道今个是为王爷们选妃办的!”她瞥了一眼,显然是对穿着寻常的阿莣十分不屑。 选妃?阿莣丈二摸不着头脑。白茞族推崇自由恋爱,实行一夫一妻制,就算最最贵的大祭司也是如此。何曾,还有“选妃”一说? 见阿莣大惑不解,那小丫鬟觉着是到了自己发挥的时刻,便又解释道:“这王爷选妃,也得看看女子的相貌、了解了解才能品性不是?所以才想了这赏花的由头来!” 了解品性,难道不得朝夕相处才能得知?阿莣似懂非懂,不再多问,谢过了小丫鬟。 温婕儿听在耳里,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她此行本来就是想来寻上辛茫一问,若是寻不着人,也权当赏景罢了。 至于选妃什么的,跟她毫无干系。 她领着阿莣,顺着人群往山庄里走去。此时正值盛夏,一路上蝉声蛙鸣,刚拐过一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碧绿湖水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湖面几艘游船,美不胜收。 阿莣哪曾看过这般的美景,眼神都有些痴了,在温婕儿身边小声地说道:“这简直是人间仙境……” 走在前头的一个圆脸女子回过头来,鄙夷地看了阿莣一眼,继续跟身旁的另一瘦高女子说道:“呐,你听说了吗,这次盛会,实上是为景王给办的……” “景王?”瘦高女子掩嘴而笑,“我听家父说过,景王俊朗无比,希望今日能够得以一见。” “不不不,”圆脸女子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景王风流成性,处处留情,前些日子还搞大了某家姑娘的肚子,皇上也实在是没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催了景王成亲……” 温婕儿在后面听着,不作一语,倒是一旁的阿莣义愤填膺地说道:“居然是这般的好色之徒!这要是放到白茞寨里,哼……” 与此同时,在湖面上的一艘华美游船里,悠然立着的辛自轩突然觉得鼻子痒痒,咳嗽了一声。 “景王,”旁边走来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剑眉如峰,嘴唇犀薄,只是左脸上有一处淡淡的刀疤,给原本俊朗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戾气。他站立在辛自轩身侧,调笑道:“说说吧,这次又是戏弄了哪家的娘子?” 辛自轩耸肩,神色无奈:“怎么连珏兄你也问我这个问题。” 王珏看着那满湖碧水,随着游船行进而涟漪四起,哂道:“皇上要为你指婚你不肯,非想出来赏花这么个法子,我对你也是佩服佩服。” “要是没这个法子,”辛自轩哈哈一笑:“珏兄你哪能看见这么多美貌女子?”要知道,他可是在为众人造福啊! 王珏不置可否,正欲再挖苦几句,从船侧走出两个男子,一个面色沉郁,一个满面春风,正是辛茫与辛渺。 “景王好兴致!”辛渺踱步而来,望着辛自轩的眼里满是戏谑:“我倒要看看,王兄今日,到底能不能相中如意的女子。” “别介,别介,”辛自轩却是把目光转向辛茫,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却无法深及眼底:“今日的主角还有明王,我可不能全抢了风头。” 辛茫却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作一答。 辛自轩自讨了没趣,也不觉得尴尬,回转过头看向岸边。此时游船将要靠岸,岸上女子或斜倚凉亭,或结伴赏花,远看仿佛瑶池仙境,让他心头瘙痒不已。 突然,他眸光一闪,远远瞧见一个碧绿长裙的女子立于熙攘人群之间,夏日清风徐徐,掀起裙摆,竟露出光洁白皙的脚踝,和一双踏着草履的小脚。要知道,他阅女无数,无不是鞋袜繁多,从未遇见如此打扮之女,登时就好奇心四起,迫不及待地就想靠岸上前一看。 站在他身侧的王珏显然也是眼尖地瞧见了这幕,眉头顿皱:“咦?” 辛自轩有些急了:“咱可说好了,这女子是本王先瞧见的,珏兄你可不得插手!” 王珏无奈,他早已成亲,家里家眷他还头疼不过来,哪有闲情再纳小妾? 然而,他还未能出声否认,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醇厚沙哑: “景王,这个女子,你不能碰。” 第三十二章 禽兽 这方,温婕儿还在轻嗅群花芳香,那方游船上,气氛却是有些微妙。 辛自轩今日身穿一身冰蓝色绸装,滚边隐隐有银丝竹叶,腰系玉带,傲然立于船头。风袭来,他衣裳翻飞,和着灿然的阳光和波光粼粼的湖水,璀璨明亮得让人不忍移目,如同遗世独立的仙人,碰巧来了凡间。 然而他此刻的神情却是僵硬的。他看了看辛茫,冷然道:“不知明王,何出此言?” 辛茫却不看他一眼,只是牢牢地盯住岸边静立的碧衣女子,口中吐出:“她是外族女子,不可嫁与汉人。” 此言一出,在旁边的辛渺倒是最先醒悟,立马登上甲板仔细瞧了好一会儿,恍然道:“原来是她!她怎么会来了?” “我请的。”辛茫咬牙。 “你请的?”辛渺吃惊不已,瞅瞅辛自轩又看看辛茫,显然是不明白为何要请她来这种场合。 “明王朔王这是要打哑谜了。”辛自轩脸上再也没了笑意,冷冷地嗤道。此时刚好船已靠岸,他再无更多话语,直接上岸,身后的王珏也抱拳告辞,紧紧跟了上去。 这方,温婕儿还在细细观赏着山庄的花草。只见许多只能在古书上见着的珍花异草争相盛开,姹紫嫣红,生机盎然。尤其是那些被花香吸引而来的蝴蝶蜜蜂,在丛间飞舞采摘,时不时地有了蝴蝶被温婕儿身上的白茞秘香所吸引,停驻在肩头,久久不去。 正在仔细瞅着一朵明蓝色的飞燕草,突然一双男人穿的长靴引入眼帘。温婕儿眉头一皱,微微抬头,看见一个嘴角勾着邪笑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正是景王辛自轩。 “原来是你。”他说道。 温婕儿不喜热闹,本来就专挑了人少的小径,除了在不远处逗弄着蝴蝶的阿莣,此时这处便只有他们二人。 “你们那的人,夏日都喜欢穿草履?”见温婕儿不做声,他继续问道。 温婕儿皱眉,白茞族久居山中,经常上山采草,自然推崇草履。更何况京城不比白茞山间温度怡人,她便嘱了阿莣去集市上购置了些回府,聊以降暑。 不明男人话里的意思,温婕儿觉得有些烦躁:“景王,上次你出手相救,我感激不尽。只是那银梳是我从家乡带来的饰物,可否请景王归还?” 之前在来京城的路上遇袭,情急之中她只抓了一个布囊缠在手中,里面衣物饰品本就不多,没想到还被这人当街明抢了去。 “哦你说那玩意儿,”辛自轩神色不变,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东西,“本王拿回去就不知道放到哪儿了。” 这本就所剩无几的饰物,却被这男人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句给打发了过去,温婕儿不怒反是笑了,一双眼睛灼灼有神:“既然如此,那你我之间,也不再相欠。”说着,她便想侧身走过。 “哎,你等等。”辛自轩连忙微跨一步,挡住她的去路:“其实本王比较好奇的是,你到底是何人,又为何和三弟这般熟知?” 他口中的三弟,自然是指辛茫。 温婕儿不料他会提及辛茫,眼神一闪:“我认为这跟你毫无干系。” 辛自轩死死地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显然是捕捉到了那一瞬的迟疑,他顿时明白过来:“莫非,你是我三弟的姘|头?” “姘|头”这词,对于外族的温婕儿来说着实有些陌生,但她还是立马明白过来。她咧开嘴唇,原本就冷淡的神情更是添了几分鄙夷:“我原以为景王是好于助人,没想到却是如此道貌岸然,衣冠、禽兽。” 道貌岸然?衣冠禽兽?辛自轩挑眉。倒是有不少的女子这样说他,但都是带着笑的佯装嗔怒,而这个女子的神情却如此认真,让他破天荒地感到了一丝的恼怒。 “姑娘你这么激动,莫非真被本王给猜中了?”他继续说道。 如果说温婕儿之前因他出手将自己从水中救起,还对他有些感激之情,如今便已全部消散殆尽。她双目牢牢地锁住他的眼睛,冷哼一声,正欲凝神,没想到对方却是先缴械投降了: “好好,算本王错怪了你,”他被她狠决的眼神所慑,立马改口,但口中虽说是道歉,脸上却毫无歉意:“不过上次婉冉唤你大祭司,本王实在是好奇得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温婕儿被问得愈发烦躁,正欲出声讽刺,这个时候突然听闻不远处阿莣的怒斥:“哎你这人,凭什么拦着我去寻我家小姐!” 温婕儿循声看去,原来是阿莣被一个玄衣男子给拉住了去路,正焦急地往温婕儿这边张望。 “景王跟你家姑娘谈正事,你稍等片刻就好。” “好什么好!”阿莣两眼一瞪,“没看到我家姑娘根本就不想跟什么景王谈吗!”阿莣在温婕儿身边多年,熟知温婕儿每个表情,早早地就见着这边情况不对想赶来,没想到却被这个该死的男人给挡了去路。 “阿莣。”这下辛自轩不挡道了,温婕儿走了过去,领着阿莣就向远处走去。阿莣回过头,狠狠地剜了那玄衣男子一眼,“德性!” “好啦。”温婕儿轻言出声,往前走去,连头也没回一下。 王珏无奈地看着辛自轩,感觉自己可是无辜得紧:“景王,你是不是得对我表示一下?” 他堂堂一个礼部尚书,却成了挡丫鬟的小厮?还被那小丫鬟这般对待? 然而他口中的罪魁祸首,却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 辛自轩盯紧了温婕儿的背影,良久,才缓缓出声:“你给我去查查。” “查什么?”王珏感到了一丝不祥。 “查这个温婕儿啊!”辛自轩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你查她作甚……”王珏扶额,搞不懂这个王爷到底在想些什么,突然想起了之前在游船上的那一幕,疑道:“你莫不是因为明王……” 辛自轩却已然换上了淡笑的模样,摇着扇子,径直走远了。 第三十三章 不会 经过那景王的一闹,温婕儿赏花的兴致也全无了,索性就领着阿莣想要打道回府。 却没走几步,却路遇了柳嬛,而后者正悠然倚在凉亭上,和一个美貌女子说着话。 如果说柳嬛的美算得上是柔弱动人,那么这个身披薄烟翠绿纱、下着拖曳金丝绣花长裙的女子,就当得上是美艳高贵了。一双美目静静地瞅了眼前略显谄媚的柳嬛,嘴角虽有一丝笑意,但这凉薄笑意却无法抵达眼底。 柳嬛刚巧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咯咯地笑了出来,而这女子垂眉间,竟是有些鄙夷。 “温姐姐?”柳嬛头一偏,显然是看见了这方的温婕儿,连忙迎了过来。 “没想到姐姐也来赏花了呢……”柳嬛笑得花枝招展,伸出纤纤葇荑,轻拢自己的发鬟,上面一支镂空金凤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正是醉银楼的最新样式。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温婕儿淡然回道。 “恩,姐姐久在那暗室里待着不见天日,是该出来晒晒太阳了。”柳嬛呵呵地笑着,眼波一转,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拉着温婕儿就往凉亭那里带去。 “温姐姐,请坐。”她笑颜盈盈,声音温软。 温婕儿有些无奈:“我身体有些不适,打算早些回府了。” 柳嬛一听,手上力气加重了几分,生生将温婕儿按下,才对着一直沉默看着的美貌女子说道:“辰欣姐姐,我给你介绍,这是明王的西南远亲,温姑娘。” 王辰欣看了看温婕儿,微微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此时的温婕儿,面色已然有些不善。她本来就因为辛自轩的粗言秽语十分不快,如今却又碰上了这个处处与她作对的柳嬛。她也不着急走了,而是冷冷地看着柳嬛,想要看看她到底是要搞什么花样。 柳嬛因为温婕儿的冰冷眼神心头一惊,但还是兀自说了下去: “妹妹我刚刚还跟辰欣姐姐说呢,这古人赏花,也就讲究一个‘赏’字。这要怎么赏,还是颇有学问。” 她顿了顿,看向温婕儿说道:“这赏花,分曲赏、酒赏、香赏、谭赏、琴赏、茗赏共六赏。说起这第一赏曲赏,刚巧妹妹我作了一首小曲,要么温姐姐你听听?” 温婕儿颔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 柳嬛微昂起头,吟出她早已在府上写就的诗词来: 荡舟无数伴,解缆自相催。 汗粉无庸拭,风裙随意开。 棹移浮荇乱,船进倚荷来。 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 这词里描写的,自然是湖面那轻舟碧荷。柳嬛神色倨傲,似乎十分陶醉于自己诗句里所营造出来的夏日美景。 “好诗。”王辰欣开口称赞道。 “多谢姐姐厚爱。”柳嬛笑得十分开心。 只是可惜了这诗。王辰欣暗自冷哼。 柳嬛转过头看向温婕儿,却见后者只是淡然看着远处的一方碧水,眼光丝毫都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让她心头一恼,脱口而出: “我才疏学浅,在温姐姐面前是班门弄斧了。姐姐蕙质兰心,这六赏中,不知要取哪一种赏?” 温婕儿抬头看她一眼,冷冷说道: “我不会。” 此言一出,柳嬛和王辰欣都是一愣。柳嬛本来想的是,无论温婕儿选中了六赏中的哪一赏,她都能有了法子出言奚落,却完完全全没有料到温婕儿竟是这么一句,直白得让她瞬间词穷。 “温、温姐姐?” “我哪一样都不会。”温婕儿面不改色。 旁边站着的一些丫鬟已经吃吃地笑出了声来。阿莣瞪眼:“不许笑!” “这……温姐姐是说笑了。”柳嬛仔细地看着温婕儿的表情,但却发现她不像是在说谎,心头一喜,突然换了语气:“姐姐久居西南,不曾学过吟诗作赋?” 温婕儿扬眉:“的确如此。” “哈哈!”柳嬛拍掌笑道:“书里说西南蛮夷,我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那些刚刚被阿莣唬住的丫鬟们,又开始偷笑起来。 见温婕儿不接话,柳嬛笑意更深,连眼睛都要看不着了:“书里说,西南蛮夷茹毛饮血,禽兽一般,不知道温姐姐那里是否也是如此?” 阿莣听到这话,心头顿时狂风大作——西南蛮夷?茹毛饮血?禽兽一般?! 她怎么敢,怎么敢这般称呼他们的部族! 她看看温婕儿的脸色,又看看周遭,心道不好!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温婕儿只是眼神暗闪了一下,除此之外神色毫无变动。她站起身来,对着柳嬛微微一笑:“我温婕儿,不管六赏还是三赏十赏,通通不会,在这里是污了两位妹妹的眼了,我就知趣先行告退。” 说罢,她福了一下身子,领着阿莣就走下了凉亭:“走吧,阿莣,我们去后山寻景王去。” 不消一会儿,便一前一后,逐渐消失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 柳嬛看着温婕儿瘦弱背影渐行渐远,只觉得一下子如鲠在喉,浑身莫名难受得紧——明明被耻笑的是她,为何自己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她哂笑着,想再对王辰欣说些什么,回头间,却见眼前的女子眯起了眼睛,紧盯着温婕儿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 她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后山。 这里古树苍苍,人迹罕至。 阿莣走在有些曲折的小路上,看向温婕儿的眼眸中充满了担忧。 她看得分明,大祭司的神情是鲜有见过的冷酷。原本总是淡然对着自己笑的唇瓣,此刻死死地咬合在一起;那双总是泛着清波的眼睛,慑出的是令人心悸的光芒。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神情,还是一个无知的男人误闯了圣地,毁坏了催生依米花的神物之时。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男人最后浑身血污西去的模样。 如同一只被虐待至死的瘦犬。 而大祭司站在一边,毫不所动。仿佛那消逝的生命,跟她毫无关系一般。 她想开口问问景王何时说过要来后山,还想说上几句什么,却不期还没说出口,就听得温婕儿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阿莣。” “在。”她颤声回道,感觉自己的心跳如雷鸣。 “你先回避,我一个人待会儿。” 不祥的预感瞬时如潮水般包围了自己,阿莣嗫嚅道:“大祭司……” “去吧。”回应她的,是冷如冰窖的声音。 眼前的女子站定身子,山间隐有风来,吹得她碧绿长裙涟漪四起。 阿莣看着看着,腿就软了: “是……” 她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第三十四章 杀戮 下山的道路崎岖曲折,阿莣走得艰辛,却不敢停下歇息。 她怕她只要一停驻脚步,就想冲回大祭司的身边,劝阻她。 然而,劝阻她什么呢? 她不敢想。 正走着,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哎我说,景王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呀……”声音娇弱,却有着固有的傲慢。 “小姐,您慢点。” “慢什么呀!今天全跟那王辰欣说话去了,连景王的面都没见到过呢!”柳嬛攀住小丫鬟的手,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曦太妃前些时间传来消息,似乎皇上有所顾虑,迟迟不给明王指婚于她。为此她只能另辟蹊径,特地来了这赏花会,却久久不见景王身影。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景王的消息,她不管怎么说都要过来瞧一瞧的。 说话间,突然见着了阿莣定定地站在路中央,柳嬛皱眉发问:“你家小姐呢?” 然而,阿莣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柳嬛心中突然冒出一股鬼火,她可是没有忘记这个丫鬟前几日在王府门口是怎么呵斥自己的。 “瞧这呆子样,果然是有怎样的主人,就有怎样的奴才!”她脚步不停,出言讥讽道。 阿莣被她话里的羞辱震得回过神来,对她最后的一丝丝同情也消散而尽了:“我家小姐,”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柳嬛:“在山上和景王说话呢。” 柳嬛心头一喜,把身边丫鬟的手用力甩开,就撒开了步子,往上爬去了。 阿莣看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她十指张开,交叉在胸前,微微低头。 一如她对那个男人的死尸做的一般。 ———————————————— 正值盛夏,香樟树蓬勃生长,高足有十丈,仿佛用自己最灿烂的年华,想要窥探最高最远的天空。 温婕儿手中执着一片樟树叶,靠在树干边。 这叶子上面隐隐有些被虫子咬出的小洞,她放在眼前,细细地看。 她记起在她很小的时候,她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娘亲拉着她的手走在林间,教她认识一草一木。那个时候的阳光,斑驳地从林间葱葱的树木间泻下,在娘亲的身上静静地笼了一层金纱,让她常常傻傻地问,娘亲为何会这样美,似神仙下凡。 每当她这样问的时候,娘亲总会轻刮她的小鼻尖,宠溺地笑:“你啊你啊。” 然后,娘亲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放在她的眼前,柔声告诉她: “婕儿,有了这树叶,是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见她点头,娘亲又拾起一片被虫咬出洞来的树叶,同样放在她的眼前: “婕儿你看,是不是能看到一片小小的天空?” 她不知道娘亲为何会这样问,只是傻傻地点头,却听得娘亲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婕儿,想要看到更美的人、更多的景,你就得丢开所有的叶子,用自己的双眼去寻找……” 小小的她,不明白娘亲话里的意思,只是微微用力,抓紧了娘亲温热的手掌。 想到这里,她慢慢地闭上眼睛。 她多想亲口告诉娘亲,她终于用自己双眼去看,去寻,去求。 却发现,满目的,尽是疮痍。 那么丑陋。 突然,远远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睁开眼睛,丢掉叶子,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幻梦一场。 “景王呢,到底去哪儿了!”柳嬛焦急地寻着,然而目尽之处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哪有半点人的影子。 “小姐,要么我们走吧……”小丫鬟有些担忧地看着周围,心中没来由地涌出不祥的预感。 “走什么走!”柳嬛喝道,“那蛮夷就能和景王说上话,凭什么我就不行!” 她瞪着双眼,转过头就想教训这不长眼的丫鬟,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她却震惊地发现,刚刚还对自己软言相劝的丫鬟,居然已经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喂,”她有些慌神,用脚踢踢小丫鬟的身体:“你怎么了,别装死啊!” 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林间丝丝的微风。 “你这是怎么了……”她慌张地看看周围,又看看那小丫鬟毫无血色的面颊,心跳砰砰地加快:“你醒醒啊,你别吓我……” 倏地,一阵风扫过,下一刻,一个身穿碧衣的女子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杏眼白肤,头上一只小小的银梳,微微发光。 “温,温婕儿?!”柳嬛睁大了眼睛。 “怎么,”温婕儿轻启朱唇,“妹妹这就不唤我温姐姐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嬛不自觉地退后一步,“你到底对芝儿做了什么?” 温婕儿一双美目沉静地看着她,嘴角一勾,轻移脚步,步步逼近。 “你,你想做什么……”柳嬛只觉得一种从未用过的恐惧袭遍了全身,她甚至不敢去看温婕儿的眼睛,只能凭着本能急急后退。 “我想做什么?”温婕儿冷冷一笑,用行动回答了她。 柳嬛甚至没看清她手中的动作,就突然感觉到了异样! 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然后,钻进她的身体里了! 她惊恐看向自己的手臂,那盈白的肌肤下,此时却有了一枚铜钱大小的凸起。 “啊!”伴随着滔天的痛苦,那凸起开始移动了起来。 在她的身体里,穿梭爬行! “不,不!”她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那凸起,想要阻止这最可怖的折磨,却是徒劳!随着那凸起的移动,灵肉仿佛被撕裂,她原本雪白肌肤下出现了青黑色的沟壑,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覆在上面!她似乎看见了阎王在对她桀桀笑着,手中握着的,是她马上就要消散而去的命脉。 剧痛之间,她听见温婕儿的声音,如丛云间的如来,威严如钟: “你辱我、骂我、笑我,我都可以忍。” 那凸起,已经移到了她的胸前。 “你推我入水、害我性命,我也只是一笑置之。” 那凸起迅速地往上爬着,来到了她的脖颈。 “然而,你却辱我部族!”温婕儿厉喝一声,那凸起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神力,用比刚刚还快上几倍的速度,冲破她的血肉,往她的脸上爬去! “不!不!不要毁我的脸!不!”柳嬛大叫一声,抱紧了自己的头,在地上翻滚嘶吼。 “我要你在死前记住,只要有我温婕儿在一天,就决不允许,有人非议我的民族!” 风卷过,温婕儿耳旁秀发翻飞,眉间紫光涌动! 正欲吟哦,然而,下一秒,她却听见了身后的—— “咔吱。” 她眸光一凝。 有人! 第三十五章 毁容 (加更) 柳嬛已被惨绝人寰的疼痛席卷,双眼一翻,昏迷在地。 那凸起也停止了移动,在她脸下,静静地蛰伏。 那声音来得突然,温婕儿眉间的紫光根本来不及消散,就被树后闪出的男人,瞧了个一清二楚。 男人看着她光芒浮动的脸,再看看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柳嬛,身形一晃,像是遭受了极大打击般地退后一步。 他只是听王珏说这后山有好玩的东西,没想到,却看到了如此愕然之事。 “你……”他颤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数年以前,也是有了一个这样的女子,一身紫袍在风中里肆意飞舞,睥睨着地上的破败身体,轻轻地咧嘴笑了。 良久,他才出声,破碎沙哑:“你到底是谁?” 温婕儿看着这个不久前才问过自己同样问题的男人,冷笑一声:“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景王。” 这声轻笑,让辛自轩一下子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一丝黯淡一闪而过,他的脸上又现出了他惯有的戏谑神情:“大祭司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温婕儿瞥了一眼柳嬛:“她是咎由自取。” “哈哈!”辛自轩抚掌一笑,“本王没记错的话,她可是明王的表妹,当今曦太妃的亲侄女,你将她折磨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可曾想过要如何交差?” 温婕儿却是毫不担心:“那就请景王再作个人情,就当什么都没见过就是了。” “哦?”辛自轩挑眉,“大祭司这是,要跟本王再续前缘了?” 温婕儿皱眉,这人还真是恬不知耻! “不过,要本王缄口不语也不是不可,”辛自轩悠悠笑着,那双桃花眼里却有着隐藏最深的愁思:“我对你们部族的事情好奇得紧,只要大祭司日后跟本王讲讲你们的二三事来,权当消遣即可。” 温婕儿眯起眼睛,良久,颔首。 下山之前,温婕儿回过头,看向那个男人。 后者正倚着一棵樟树,静静地看着地上的柳嬛。不知道是因为那斑驳的阳光刺眼,还是因为离得太远,温婕儿竟然觉得那双素来灵动的眼睛里,是她读不懂的浓稠。 像是暖阳也化不开的悲伤。 和寒冰也冻结不了的悸动。 行至山脚的时候,温婕儿遇见了已等得有些焦急的阿莣。阿莣低头缓步来到温婕儿面前,声音消沉:“大祭司……我下山的时候,遇见了上山来的柳嬛,没,没有阻止她。” 温婕儿看了一眼阿莣:“做得好。” “那、那她怎么样啦……”阿莣惶恐地问。 她虽然厌恶柳嬛到了极点,但是她却又矛盾地不想让柳嬛被夺了性命。毕竟这柳嬛身份不同寻常,她可不想让大祭司陷入任何的非议事端。 “她没事。”温婕儿说道。 呼。阿莣舒了一口气。 “不过,她毁容了。” “啊!”阿莣惊叫出声,见着身边有人看来,立马捂住了嘴。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温婕儿。她不明白,大祭司居然会取人容貌,这可是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她没死,算她走运。”温婕儿冷哼一声。 她先前一直忍耐,也是念及她们寄人篱下,而那柳嬛又是辛茫的表亲,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出手。但她却又偏要往自己的逆鳞上撞,那么就由不得她心狠手辣了。 温婕儿领着阿莣,正欲向着山庄出处走去,没曾想不远处赏花游玩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头带玉冠的翩翩少年从一艘游船上了岸,行走间,人群自动地分开一条道路,如碧海退潮。 温婕儿此刻正立在地势较高处,她看得真切,那个有着白皙脸庞的少年步履缓缓,却沉稳有力,再不似之前那一面的虚浮浪荡。一双眼睛虽然还是清澈如泉水,但里面糅着的,却是周遭繁花似锦也无法排遣的忧虑。 眼波一转,那少年显然是看见了温婕儿,面色一喜,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婕儿……婕儿姐姐!”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都是一愣。高贵无比的天之骄子,居然唤一个打扮奇特的陌生女子“姐姐”? 温婕儿微福了身子,淡然一笑:“皇上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皇上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他眉眼有些寡淡,但一笑却十分灵动:“托姐姐的良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着,他指指自己的身子:“朕都长胖些了!” 温婕儿眼前浮现出上次见到的少年,一手执鸡腿、一手端着热汤的模样,不禁摇头:“若皇上想要清瘦些,我这里也有些药丸。” “哦?”皇上惊喜不已:“婕儿姐姐果然是神医再世,看来朕更要让明王多多带你出来了!” 谈笑间,辛自轩已经从后山里循着小道走了下来。他对着一直在山脚等他的小厮吩咐了几句,抬头间,却见皇上和温婕儿在众人中间谈笑甚欢。 他望着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过往回忆又淙淙地冒了出来,让他只能死死咬住牙齿,才能找寻自己残存的理智。 “见过皇上。”只是低头的那一瞬,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如常。 “皇兄,你来得正好,朕给你引荐引荐,这是来自白茞族的大祭司,温姑娘。”皇上笑道。 辛自轩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女子,默默地记下“白茞族”这三字,从牙缝里吐出:“又见面了,温姑娘。” 皇上奇道:“原来皇兄和婕儿姐姐认识!” “之前在明王府里见过几面。”辛自轩恭敬回道。 皇上看看辛自轩,又看看温婕儿,没来由地觉得了一丝不对。 刚刚还明朗笑着的女子,此刻却目光沉静如水,紧紧地看住了自己的皇兄。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泛着点点幽光,一如那个夜晚,在大殿上恳求自己安静躺在床榻上一般。 “说起来,”皇上摒掉心头的疑惑,道:“昨日见着皇姐,她告予朕寻得神草的法子已经有了,不知婕儿姐姐是否知晓?” 温婕儿心头一跳,猛然抬起头,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长公主……还未告诉婕儿。” 皇上见着温婕儿这副表情,吃吃地笑了出来,笑容明媚地让旁边的辛自轩都暗叹不已——这么多年了,皇上又有多少次是这样笑过的? “婕儿姐姐,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少年的笑颜,晃花了温婕儿的双眼。 第三十六章 神草 回府的路上,一向冷静的温婕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那颠簸的马车,有些落了节拍。 她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已有数月光景。若是在白茞山上,数月也不过眨眼之间,然而身在这如同牢笼般的京城里,却叫她度日如年。 她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想着何时才能寻到足够多的神草,提炼成汁,回到寨里。她还记得启程那天族人殷切的神情,那眼里是对她最笃定的信赖,和对破解诅咒的浓烈期冀。 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已打定了主意。 不管失去什么,她都要寻得启花的办法! 果然,刚走到王府门口,就见着了婉冉的马车。她心中喜切,急急走入,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大祭司!”婉冉来了个偷袭,亲昵地把头在温婕儿怀里蹭蹭,嘟囔道:“皇上总算把你给人家放回来了。” 温婕儿失笑,伸手轻抚婉冉的头顶:“等许久了?” “也没多久啦。”婉冉吐吐舌头,笑道:“这次我来,可是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祭司。” 温婕儿眼波一抖,言语间却是没有泄露任何心思:“说来听听。” 婉冉将温婕儿迎进厅堂,待落座后,才敛了她一贯的灿烂笑颜,正色道:“近来那明王忙赈灾忙得紧,婉冉便自个派人去查了查莺花草的下落。”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大祭司,实不相瞒,先前提炼成汁的莺花草也是托人寻遍,才从一个穷乡僻壤里寻得几株。但是关于莺花草的生长之地,却是一概不知的。为此婉冉专门派人又去了先前的那地方走访数日,终于探得。” 说到这里,婉冉眨眨眼睛,看看温婕儿,又看看阿莣,神色得意:“终于探得,那莺花草,是产自一个西南村寨!” 闻言,温婕儿和阿莣心头都是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决定暂时缄默不语。 婉冉见温婕儿沉默,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来也是好生奇特,这村寨的名称,本公主一听就觉得有些耳熟,昨天夜里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恍然记起这地方,竟然是从云韶宫里的雪乔口中听过的!就是上次带大祭司见过的那个舞女!” 雪乔?温婕儿心中疑惑更盛。 “之前一次和二哥去了那云韶宫,我无意间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话里说的,正是那个西南的小村寨,盛产莺草花的地方!” 说到这里,婉冉站起身子,敛了笑意,沉声道: “那地方,唤作,黑,茞,寨!” 咣当一声,温婕儿手中原本执着的一盏茶杯,跌落在地。 碎成数片。 婉冉何曾见过温婕儿如此失态,还以为是自己故作严肃吓着了她,立马急急走近,关切地问道:“大祭司,你这是怎么了……” 温婕儿呼出一口浊气,咬牙,定神道:“白茞、黑茞,一黑一白,如此相似,我竟毫不知情。” 更何况,就连服饰,也是如此的接近。 婉冉一愣:“你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以为这黑茞寨,和大祭司的白茞寨有着极为密切的来往,毕竟无论是从地区方位、还是名称、服装来说,都是那么的相似。 温婕儿微微摇头。 她眯起眼睛,突然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跑偏。 婉冉见温婕儿面色不善,只好继续说了下去:“不过,那地方也是古怪得紧,无论我那线人是怎么打探,也没寻着可以大批量购入莺草花的方法。更奇怪的是,那寨子附近的人居然是闻莺草色变,让我好生疑虑。” 温婕儿安静听完,沉声问道:“那地方离京城有多远距离?” 婉冉挠挠云鬓,回忆片刻说道:“那线人说,大约行十日。” 温婕儿牢牢记下,站起身来,温言道谢:“多谢长公主为婕儿奔波。” “咦——”婉冉显然十分不满意这称呼。 “既然神草难寻,我也不便再叨扰皇室,只求许我一辆马车,一个领路的车夫即可。”温婕儿垂下眼睛,让人无法看见她眼中暗涌的波涛。 婉冉大惊:“大祭司你这是——要亲自去那黑茞寨里?” 温婕儿坚定点头:“是的,我要离京,前往黑茞。” 婉冉还没来得及出声,却听到身后蓦地传来一个男声: “你要离京,可问过本王的意思?” 语气阴沉,似乎是咬牙切齿一般。 温婕儿循声看去,只见在厅堂门口,赫然立着一个紧锁眉头的男子,正是赏花半日也不见踪影的辛茫! 他身形高大,如黑幕般挡住了屋外的阳光,让厅里的温度似乎都冷了几分。 他紧紧地盯住温婕儿,那眼神直让在一旁看着的婉冉也觉得有寒气幽幽地升了上来。她微咳一声,碎步移到辛茫身边,小声说道:“大祭司说到底也是客,王兄你这么直白是不是不太好……” 辛茫看都不看她一眼,仍是如兽般盯紧了温婕儿,语气漠然:“只身去那黑茞,若是有了意外,长公主你能坦然?” 此言一出,婉冉顿时如鲠在喉——搞什么啊,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啊! 可是,还没等她出声反驳,温婕儿已经冷冷开口:“如今皇上已经痊愈,婕儿我是走是留,想来也是由我自己决定。” “大祭司!”婉冉有些急了:“你别生气,明王也是为你好,现在情况未明,万一去了那地方出了什么危险,想来也是十分不划算……” 温婕儿微微摇头。看来,这些人还是低估了圣物依米花在她心里的位置。 如果以她一命,可以换回族人幸福安康,又有什么不可? “我心意已决,长公主莫再相劝。”温婕儿对着身边立着的阿莣使了个颜色,阿莣立马明白过来,说道: “大祭司今日奔波,已是有些累了。” 婉冉张张嘴,还想再劝阻一句,但见温婕儿神色已然十分冷淡,顿时泻了力气,只好无精打采地说道:“那大祭司你,好生休息……婉冉改日再来看你。” 说着,她瞪了一眼辛茫,便负气离开了。 这屋里,就只剩下辛茫、温婕儿与阿莣三人。 温婕儿低下头,低声道:“那我就先行告退。” 良久没有听到辛茫的回话,温婕儿抬起头,却见辛茫重重呼出一口气,叹道:“你若是想要去那寨里,我可以帮你。” 温婕儿扬眉:“哦?” “你、再多等几日便是。”说罢,辛茫再不看她一眼,转身欲走。 却在抬脚的那一瞬间,顿了顿,忽地又落下一句话来: “那些草履,还是别穿了。” 留下这句意蕴不明的话后,他便消失在温婕儿的视线之中。 第三十七章 羞辱 晚些时候,王府里人头攒动,喧嚣不已。 阿莣怯怯地看了温婕儿一眼,溜了出去想看个究竟。 果然,是柳嬛被人给抬了回来。 阿莣躲在一众奴仆中,偷偷地打望。她看得真切,柳嬛原本红润的脸庞此刻全无血色,像是鬼魅一般渗人;而最令人恐惧的是,从她的脖颈到右颊上有一道深深的青褐色沟壑,像是刀斧从她的身体深处生生凿出来的。在这沟壑的尽头,更是有一个乌黑黑的洞,血肉外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使劲钻了出来。 阿莣心惊不已,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正是白茞族的圣甲虫蛊!圣甲虫是一种山间极为少见的昆虫,身上覆着泛翠绿光芒的盔甲,远看如同一颗晶莹的蓝宝石一般。可在它美丽的外壳之下,却有着最尖利的前足,只需要轻轻一划,便能势如裂帛,割开人的皮肤钻进最深处的血肉之中。 据传,中此蛊者痛不欲生,甚至有人以头抢地,只求一死。 阿莣看得是心惊胆战,回到房内关门的手都有些发抖了。却听得身后的温婕儿淡然开口,声音平滑如斯:“人找着了?” “是的。”阿莣转身答道,“看样子伤得不轻,现在还没醒呢。” 温婕儿冷笑一声,要不是当时那可恶的男人突然闯进,这女人根本没有活命的机会。 阿莣眉头紧皱,有些担心:“大祭司,会不会,有人怀疑到咱头上啊……” 温婕儿摇摇头,但笑不语。 阿莣看着看着,心里的石头慢慢沉了下去——她实在是愚笨,她怎么想不到,又有什么是大祭司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正想着,突然有人敲门,阿莣走过去一看,却见是几个丫鬟捧着木箱,恭敬说道这是明王送来的。 柳嬛的事闹得整个王府沸沸扬扬的,明王却在这个时候送来东西? 阿莣带着疑惑,接过木箱就来一看究竟。却见那木箱里赫然躺着的,竟是女子寻常的鞋袜。 “这是……”阿莣拿起一双袜来细细看着。只见这袜虽然样式和之前府里备置的相差无几,但是材料既非苎麻也非绫罗,竟是冰蚕丝的。握在手中只觉得冰凉顺滑,十分舒服。 阿莣念头一转,想起早些时候明王嘱咐的那句话来,皱眉道:“明王这是什么意思……”她转过头,看向温婕儿:“难道汉人不许女子穿草履吗?” 温婕儿没有回答。 她盯紧了阿莣手中的鞋袜,蓦地想起数月前,那个男人如猎豹一样紧紧盯着自己脚踝的模样。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一双嫩足,微微发烫了起来。 ———————————————— 柳嬛的事闹了数日,无论是江湖郎中,还是曦太妃从宫中遣来的太医,都对柳嬛的伤势束手无措。柳嬛之母黄氏不知从何处得知温婕儿医术高明,来央了温婕儿施以援手,但温婕儿装模作样诊治了一番,摇摇头只道是被山间毒虫所害,已然无药可医了。 柳嬛就这样一直昏迷在榻。 温婕儿明白,就算她醒来,也非疯即傻,只剩半条命可以造作了。 对她构不成任何的威胁。 而她眼下最忧心的,还是起程去黑茞寨一事。 她没想到的是,还有更烦心的事接踵而至。 那日她刚刚午睡醒来,却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烟绿色的身影用力推门而入,正是阿莣。 “大、大祭司!”她顾不得门还没阖上,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大事不好啦!” 温婕儿对着铜镜微拢发鬟,轻轻插上一把银梳,缓缓问道:“是什么事,你且慢点说。” 阿莣心急如焚,哪能慢慢说来。她上前几步,颤声道:“那、那景王,要纳大祭司你为侧妃!” 执着银梳的手顿了顿,温婕儿转过身来,神色严肃:“你说什么?” 阿莣一跺脚,又重复了一遍:“景王要纳大祭司你为侧妃!” 咬牙,她还加了一句: “现在已经上门了!” 侧妃?温婕儿挑眉,手中本来抓着的脂粉盒被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这侧妃,谁不知道只是个好听的叫法,其实说白了就是妾! 他要纳自己为妾? 温婕儿冷笑一声,就走出门去。 刚到门口,就见着一个一身浅色紫袍的男人立在门外,眉眼如画,就算周遭芍药花容绰约,也丝毫不能从他的光彩里分得一瓢羹粥。他见着温婕儿走了出来,顿时咧嘴笑了,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放出精光: “本王寻寻觅觅,还是觉得万千女子也比不得大祭司一分!” 温婕儿不怒反笑,频频摇头:“我觉得景王你这定是搞错了什么。” 辛自轩看着温婕儿脸上那讽刺意味浓烈的笑容,突然心中一痛,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在那混沌的黑夜里,那个紫袍翻飞的女子脸上桀桀的冷笑。 他定了定神,说道:“本王确凿无比。念及你是外族人士,特地来问了你的意思。” 不然,不管她是谁家的姑娘,他都要强抢了回去! 温婕儿听闻这话,敛了笑意,如冷霜覆面:“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哪里招惹了景王,竟让景王起了纳我为妾、让我为奴的心思?” 就算她对汉人文化再知之甚浅,她也是知晓妾与奴之间,也只有区区一步之遥。 辛自轩凝眸,他没想到温婕儿竟然会这样发问。 若说他对她一丝一毫的好感都没有,那定是假的;但是他对她更多的,却是想要深深挖掘的强烈探究。 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或是一场巨大的阴谋,而这个女人,就是解出谜底的一把钥匙! 所以他必须,要把她绑在自己的身边! 不管她是多么的不情愿,他都要将她翻透、读懂,让她再也没有任何的秘密。 至于为何没有将她明媒正娶为王妃,而只是给了个妾的名头,除了对她的身份考虑—— 还有就是,他非常地想要羞辱她、唾弃她。 一如那个紫袍女人曾经做过的那样。 想到这里,他又现出了轻浮的笑容,慢慢走近,就想来捏温婕儿的下巴: “本王,自然是看上了温姑娘你,才会起了这样的心思呐。” 第三十八章 小言 一双白皙袖长的手伸来,温婕儿却觉得异常的反胃,别过脸,张嘴就斥道: “景王纳妾大可去青楼舞坊,只求别来恶心我!” 辛自轩伸出的手僵了僵,一张俊美的脸庞上爬上了一丝的错愣。他早就知道这个女子不可能从了自己这无理的要求,但是从她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时,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丝的恼意。 “恶心?”他又向前跨了一步,几乎和她呼吸相闻:“真正恶心的事情,本王还没对你做呢。” 他离得太近,那张比女子还美上几分的脸在温婕儿的眼前放大,一双澄澈的眸子倒映出温婕儿的身影。 正在这个时候,温婕儿突然觉着旁边劲风一闪,一个男人冲将了过来,一把就将她拽离了辛自轩。 这男人正是刚办了公事回来的辛茫。他本来寻思来找了温婕儿问问那些鞋袜穿着可还舒适,去没想到一进了院内,却见到那个狐狸般的男人贴紧了那个女人。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心头突然生出一股怒火,汹涌得连他自己都来不及诧异。 “景王请回吧。”辛茫死死地箍着温婕儿的胳膊,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了薄薄的一层怒气。 辛自轩眨眨眼睛,看着温婕儿的眼中更有了几分深意。他邪魅一笑,说道:“明王这是怎么了,一见面不跟哥哥我好好叙叙旧,却是下了逐客令?” 辛茫听见他话里的“哥哥”一词,眉头拧得更深了:“我跟景王毫无旧可叙。” “三弟可真是绝情!”辛自轩明明是笑着的,但是眼底却冰冷异常。他看了看因为疼痛而愤怒地瞅着辛茫的温婕儿,突然长腿一跨,就将唇畔贴近了她的耳畔。 在辛茫再次将温婕儿拽离的前一瞬,他低沉的声音响起: “去北宫见太后,你再来说会不会嫁我。” 他的声音不似辛茫般醇厚,却有着好听的震动,如柳絮拂面,一下子就让温婕儿呆立在地。 去北宫,见太后? 她茫然地看着他。 辛自轩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此刻不言不语的她比平素似乎还可爱了几分。 “三弟,婕儿,本王就先走啦!”他转身,伸高长臂挥了挥,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却不知因为他这恶作剧的一句话,带给了温婕儿怎样的境地。 “他唤你‘婕儿’?”辛茫手上力气又加重了一分,让温婕儿从深思中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弄痛我了!”她挣扎,怒极。 “你何时与景王如此相熟?”那亲昵的一句“婕儿”,让他十分的吃味。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温婕儿猛然抬起头来,突地感觉有滔天的怒火轰然升了上来:“这到底跟王爷你有何干系!?” 不过是有了一纸之约的所谓盟友,凭什么可以这样质问她! 他到底是自持了什么样的身份,总是这样插手于她的事情!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眼里是从未对他现出的狠决。 辛茫被她眼中的盛光一惊,手上也缓了力气。 “你……”他皱眉,“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温婕儿笑了。她眼底料峭,连解释也懒得解释了:“王爷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 辛茫咬牙看着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几次狰狞地想要握紧,却是徒劳……良久,他轻笑一声,脸色恢复如常。 “五日后,”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即可启程,离京。” 说罢,他甚至不看一眼温婕儿,抬腿便走。 路过那株芍药的时候。 花娇弱,被他带起的风扫到,簌簌地落在了地上。 ———————————————— 阿莣最近莫名就觉得大祭司有些不对劲。 虽然仍是淡淡地试吃了自己做的糕点,却要自己轻声提醒才会缓缓说出评价,反复多次,让她都生出一些纳闷。 难道,是自己做得太难吃了? 惶恐地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自己吃了不算,还端去了给众多厨娘试试,直惹得厨娘挥舞着勺子赶了她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难道是因为景王纳妾一事? 难道大祭司动心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阿莣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背后升了上来。一定、一定不能让大祭司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时间就在阿莣的漫天猜测中,悠悠过了两日。 那日,温婕儿嘱咐阿莣取来了男装换上,领着阿莣又去了云韶宫。 云韶宫里还是如之前般红火热闹,靡靡之音到处有,娇笑艳舞四|处现。在那个侧室里,小言正头顶一面红鼓,而雪乔正在那鼓上旋转起舞。随着她飞快的旋转,褶裙翻飞,上面系着的铃铛发出悦耳动人的声响,惹得现场的看客是如痴如醉,完全陶醉在这异域的风情中了。 脚尖轻点,雪乔略一用力,已是稳稳地停了下来。 “雪乔在此谢过各位。”她环视一周,明媚微笑。她本就长得温婉可人,如今立在小言头顶的鼓面上更是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众人无不为她摄人心魄的美丽所动,立马赏银纷飞,都往台子上扔去。 雪乔顺着小言落地,一边弯唇媚笑,一边拾起台上的赏银。没曾想还没拾着几块,抬头间却看见了立在柱子边的温婕儿,脸色就缓了下来。 “温姑娘。”雪乔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低着头的小言。 温婕儿淡然笑着,毫不掩饰心中的赞许:“雪乔姑娘真是舞技精湛,美妙绝伦。” 雪乔被夸得有些羞涩了,看了看周围各路看客对这边的好奇张望,低声说道:“要么我们先行出去。” 温婕儿点头,她本就对这种地方喜欢不起来,自然十分乐意。 在之前去过的酒楼落座,雪乔突然眼波一横,故作严肃地说道:“小言,上次说过的事情可记着了?” 小言错愣地抬头,脸上竟冒出了点点红晕,和着黝黑的皮肤显得可爱得紧:“我……我……” “你这孩子,平时的胆子去哪儿了?”雪乔失笑,要知道她这个弟弟平时习舞的时候可是胆大得不得了,没曾想遇见了外人时却是这般羞怯。 “温、温姑娘……”小言横下心来,低头恭敬说道:“温姑娘上次救下我姐姐,小言没有当面道谢,这次,这次补上……” “扑哧”一声,阿莣就笑了出来。 第三十九章 入宫 “咳咳!”小言的脸愈发红了,原本想好的说辞全忘在了脑后,只好深深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碗碟发呆。 雪乔看着弟弟这幅样子,笑颜盈盈:“温姑娘,上次你们走后,小言这孩子一直念叨着没有好好道谢,今日终于一见却还是说不出话来,你莫要怪罪。” 温婕儿看着小言,蓦地想起五年前也是有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见了自己哎哎呀呀地叫,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想起了小痴,她心底一软,看着小言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雪乔宠溺地看着小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小言就是傻。” 小言只是低着头,唯有泛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的内心。 温婕儿含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是从心底喜欢这对姐弟的。 这时候,店小二端着热腾腾的可口饭菜上了桌,雪乔笑意恬恬,招呼着温婕儿吃菜。 温婕儿只吃了几口,便搁箸不食了。 她一瞬不瞬地瞧着看着雪乔,微咳一声,说道:“雪乔姑娘,我有一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恩?”雪乔眨巴眨巴眼睛。 温婕儿沉吟片刻,才娓娓道:“不知雪乔姑娘是否知道一种植物,唤作莺草花?” 此言一出,雪乔夹着菜的筷子一抖,刚刚还晏晏笑着的脸上此刻已然冷了下来。不仅如此,就连一直深深低着头的小言也是身子猛颤了一下,抬头间眸光零碎,让温婕儿看着倏地有些心疼。 “雪乔姑娘?”温婕儿皱眉。 雪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凄凉笑道:“没想到,就算逃到了千里之外,却还是能听到这个名字……” 她凄惘笑容如秋日里随风飘舞的落叶,让温婕儿心中突生不祥的预感。还没等她出声询问,雪乔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对温姑娘你早有耳闻,之前二爷带着婉冉姑娘来看我和小言舞蹈,婉冉姑娘就说起认识一位跟我服装极为相似的奇女子,有倾城之色。所以那日一见,我便猜到温姑娘就是婉冉姑娘话中之人。” 雪乔低头垂眉,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覆盖,在脸上留下错错的影子:“我族服饰极为独特,所以……我很不愿意相信,温姑娘竟也是黑茞族人。” 温婕儿闻言,心知雪乔是误会了,正欲解释上几句,没想到雪乔竟带了哭腔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婉冉姑娘为何会唤你‘大祭司’,但是刚刚听你说及莺草花,我便知道你是他派来寻我回去的……我没想到,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够找到……” 说着,雪乔双肩颤抖不已,显然是已经哭了。 阿莣原本是在一旁安静听着,此刻却见雪乔哭泣不已,立马拿着锦帕替雪乔擦拭起来,言语温软劝道:“雪乔姑娘,你是误会大祭司了……” “呜……”雪乔呜咽不已。 一旁的小言呆呆听着,双眼看着眼前的一片虚无,一动不动。 一时间就连空气都有些停滞,气氛尴尬。 温婕儿叹一口气,缓声说道:“雪乔姑娘,你着实是误会了,我并不是黑茞族人。”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制作精良的银梳,放在雪乔的面前。 “这是我族饰物,想来跟黑茞之物定是有所差别。” “我是白茞族大祭司。” “白茞与黑茞虽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我此前并不知道黑茞的存在。” “我并无恶意。” “愿雪乔姑娘相信我。” 此番话语,说得恳切,如颗颗珠子落入玉盘,在雪乔的心头敲出声响。 “所以,还请雪乔姑娘能如实相告,一解我心中疑惑。” 温婕儿站起身来。 破天荒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让雪乔一下子就停止了哭泣。 ——————————————— 阿莣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已经是大祭司第三次叫自己来换屋内消暑用的冰块了。可是,她看着铜盆里的冰块——明明都没化多少嘛。 自从从雪乔和小言那里回来,大祭司她就有些变本加厉地神游天外了。如果说在去云韶宫之前的两日算是小小的恍惚,那么现在,就是大大的灵魂脱壳了。 让她实在是有些头疼。 终于,在第二日的清晨,温婕儿唤了阿莣去景王府上,只是区区捎一句话,说要进宫。 进宫?阿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何进宫不找明王,而是要大老远地去寻了景王? 再说了,进宫做什么? 她话一带到,很快的就有一个宫里的老太监来了明王府里,请了温婕儿上了马车向皇宫驶去。 而阿莣,第一次地,没有被允许随同。 温婕儿坐在微颠的马车上,以手撑头,眼下是淡淡的黑眼圈,显然是有些累很了。 她这三日里,脑袋里总是在思索那日那个男人嘴唇贴近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 去北宫见太后,你再来说会不会嫁我。 她实在想不通,嫁他与否,跟进宫见太后到底有什么关联。 她想了很多,想过那清冷大殿上太后的眼睛,想过那男人在后山上震惊的表情,想过他俯在自己耳边说那话时的自信满满。 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笃定,对他毫无好感的自己,可以甘愿委身于他? 她毫无头绪。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自诩的阅人无数、慧眼金星,却在他的身上毫不奏效。 不得已,她才决心进宫一探究竟。 她撩起帷幔,看向外面。一路上琉璃碧瓦,紫柱金梁,清晨薄雾静静笼在丛丛宫殿上,看在她的眼中只觉得不实之感油然而生。 马车渐渐行至一处有些破败的宫殿面前停下,她下车,只听老太监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管进入即可。 她谢过老太监,踏上节节阶陛,一步步地向上走去。 抬头间,只见阶陛冗长,如攀云之梯。 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分。 她生出从未有过的不祥预感。 她似乎已经预示到,她即将遇见的一切,将是她生命中,最诡谲起伏的一笔。 第四十章 恶妇 北宫里还依稀看得出以往的恢弘,只是年久失修,四处散着颓垣碎瓦,角落里荒草凄凄。 温婕儿走到门口,刚好有一个老妪端着一个铜盆走了出来,那里面盛着的,是已经化成一滩的冰水。 “你怎么会在这儿?”那老妪倒没有奴仆的唯诺,吊着眼睛就向温婕儿发问。 “我来看看太后娘娘。”温婕儿答道。 那老妪上下打量了温婕儿一番,问道:“你是钟家的人?” 见温婕儿摇头否认,那老妪嗤了一声,神色鄙夷:“没想到还真有人来看她……” 语气冰冷,让温婕儿一下子就觉得有些尴尬。 想来也是了,住在北宫里的那个女人是弑子的恶妇,就算皇上没有昭告天下,宫内人多嘴杂,想必也已经是人尽皆知。 “太后娘娘可还安好?”她问道。 那老妪脸上鄙夷神色更甚,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看上去清淡秀丽的年轻女子,居然和那个毒妇沆瀣一气,语气也更加不堪了起来:“我只负责她吃喝拉撒,其他一概不知!” 说罢,她横了一眼温婕儿,便端着铜盆离开了。 温婕儿颇有些无奈。 走进殿里,冰冷颓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温婕儿步履缓缓,却仍是发出让人心悸的声响,在清冷的宫殿里显得有些喧嚣叨扰。 只见一个身着灰色长裙的女人安然躺在一把躺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如水般轻轻笼罩在她白皙的面颊上,远看如同空濛灵动的山间精灵。 听闻有脚步声传来,那女人睁开了双眼,慢慢地转过头来。也许是因为笼在她面上的阳光太过空灵,温婕儿突然就看不清她的其他五官,只有那双美目如湖水幽幽,瞧得人心神荡漾。 温婕儿不禁暗叹,就算是被幽禁在此处,被世人唾弃,她还是自顾自地肆意美好。 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太后不惊不怒,只是微微笑道:“原来是你。” 语气中,仿佛早已预见温婕儿会来一般。 温婕儿按捺住心中狐疑,问道:“不知太后娘娘近日身体可好?” 太后没想着这个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恶妇的女子,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关心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哑然失笑:“你看看这周围的,”她玉指纤纤,指指四处破败之境,说道:“哀家这身体想好,也好不起来呀。温姑娘你说是么?” 温婕儿上前一步,仔细观察太后的脸色,果然见着她眼底微黄,似乎隐有暗疾。她不禁微叹一口气。 她对眼前这个女人,实在是半点好感也无。但是今日一见,却发现就算跌落神坛陷入了这样的境地,这个女人仍然是硬撑了自己的骄傲。 她咬咬牙,缓步上前:“若太后娘娘开口,我可帮你寻了太医。” 太后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么些日子没见,这个外族女子似乎是比先前丰腴了些,脸色虽然依旧寡淡,但是唇角略微有了一丝上翘的弧度,看样子这段日子以来应该是过得不错。 “不劳烦温姑娘可怜我这老婆子了,”她话里的戏谑自称让她自己都眉眼弯弯,招招手,让温婕儿走近一些:“之前见面哀家都只顾着演戏了,还没好好瞧你一瞧,你且过来让哀家仔细看看。” 温婕儿皱眉,上前微跨了一步。 此刻,太后悠然躺在躺椅上,而温婕儿在旁竖然立着。太后抬起头,因为窗棂泻下的阳光有些刺眼而眯起眼睛,仔细地看着温婕儿的脸。也不过几个眨眼的瞬间,她仿佛是看清了什么,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她声音里天生的倨傲消失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从未出现过的茫然。 还有,不合时宜的悲伤。 良久,她竟然是咧开嘴唇,淡淡地笑了。 她笑自己,先前只顾着处心积虑地布局,却根本没有停驻下脚步,看看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以为她不过是盛名在外、败絮其中的江湖骗子,只是一枚阻挡在她大业上的小小石块,只需要轻轻一拨,便能滚落在地,消失不见。 却没有想到,她的出现,毁掉她静心设计的骗局是次,敲醒她沉睡的记忆才是主! 原来,她竟是上天遣来的,对她最深重的处罚。 她原本以为,就算被幽禁在北宫之中,她也能守护住自己的秘密,不管怎么说都是她胜了。 却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败了…… 想到这里,她神色终于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染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愁思:“温姑娘,”她淡然开口,说道:“哀家多谢你今日能来看我,只是哀家这身体愈发不得劲了,乏累得很。” 温婕儿明白,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她福了一下身子,转身欲走。 突然想起了什么,正欲回头,不曾想背后的太后却是先开口了: “温姑娘,长途跋涉来京,不仅身累,也是心累吧?” 温婕儿没有转过身子,只是黯淡回道:“是的。” 太后无声地笑了,她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女子无限悲伤地看着她,那澄澈眼里的泪光比星光更冷。 “我好累啊。”那女子曾经摇摇她的手臂,对她诉苦。 那个时候的自己,轻轻地摸摸那女子的头,顺着她如瀑的长发抚下,微笑着安慰了她:“总有一天,你能回去的。” 然而,她们却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就如同一个小小的笑话,无情地消失在了那个男人的口中。 “温姑娘若是觉着累,就尽早回去吧。”她落下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看上去显然是累极了。 温婕儿回过身来,安静看着她。也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地转身,往外走去。 光洁冰冷的地板上,响起她钝重的脚步声。 踢嗒、踢嗒。 然后,她听见了,她曾经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歌谣: 我们白茞生得好, 地田相接叠纸张; 山山树树多林薄, 坝子盆地水绵长…… 第一句响起的时候,太后抬头,看着那骤然停下的身影,眼里是无边的绝望。 铺天盖地的悲伤就如洪水般汹涌而至。 温婕儿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掉落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歌谣 回忆如风,呼呼地在温婕儿脑海里刮过。 她看见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身穿红色棉袄,下着黑色金边的厚褶裙,手中执着一面小银鼓,呆呆地看着倚在窗边的少妇。 那少妇目如秋水,淡淡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柳叶随风扬起,似乎也是被她的恬静美好所惑,颤颤悠悠地拂过她的面颊。 风轻轻。 日缓缓。 远方是田里劳作的人儿,还有瓦屋上方渺渺升起的炊烟。 少妇望着望着,就笑了。 “我们白茞生得好……” 她的歌喉,如婉转的夜莺,呦呦动听。 小女孩手中的银鼓随着歌谣轻轻地摇动,发出清脆砰砰的声响…… 在以后的很多个夜晚里,小女孩都会想起那个清晨,然后渐渐地,就湿了眼眶。 她八岁那年,依米花不再盛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过这首歌谣。 十三岁那年后,午夜梦回,清清泪珠中,她张张嘴,却奈何天生五音不全。 就如同她的人生。 本来就是残缺不堪一般。 然而此时此刻,那萦绕在这清冷的宫殿之上,那娓娓凄凄的女声,分明吟唱的就是这首山歌! 山景、湖水、田间劳作的族人、拂面的柳叶一一在她的面前快速闪过,在泪眼迷蒙间,最后定格在了那个少妇绝美的容颜上。 “婕儿。” 那少妇对她招招手。 “娘亲!”她凄厉一喊,发狂般地在宫殿里奔跑起来! 她听得分明,这声音是这北宫里更深处的地方传来。声声婉转,像是在引诱她前往更深更远更无边的梦境。 她跑散了发髻,跑丢了丝履,跑痛了脚掌,可是那重重厚重的宫门啊,像是歌谣响起的每个梦魇里那片浓雾,让她推不开、看不清,最后迷失在最悲凉的漩涡之中。 脚下一软,她扑倒在地。 如瀑长发铺开,一枚小小的银梳从头上掉落,滚落在远方。 叮铃作响。 “娘亲……”她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随着她的这声呼唤,那歌声也戛然而止。 像是从未响起过一般。 归入一片死寂。 良久,她颤颤抬起头,看向立在眼前的那人。 那是端着冰块回来的老妪,正一脸诧异地看着如同鬼魅一般的她。 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卷来的力气,她一下子站起身子来,伸出惨白的手指就抓向那老妪:“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 她声声恳切,如同从森然地狱传来:“告诉我,那唱歌的到底是谁!我求求你告诉我!” 老妪被她疯狂的模样吓了一跳,手中的铜盆也因她突然的动作而滚落在地。 “你……”老妪嗫嚅着嘴唇,不敢看向女子那如同鬼怪一般恐怖的眼神,颤颤地回道:“你说的那歌,可是、可是白茞山歌……” “对!就是白茞山歌!你快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她,到底是谁,在吟唱只有娘亲才会的歌谣。 到底是谁,在这遥远的京城里,唤起她浑浊的记忆。 到底是谁,把她又投放到了这烈火深渊! “那……那是被幽禁在此的瑾太妃。”老妪惶恐地答道。 “瑾、瑾太妃?” 仿佛是遭了当头一棒,她灼灼的眼神,倏地熄灭。 “是的……”老妪低下头,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可怖的女子,“唱这歌的,是幽禁在这里多年的瑾太妃……她,她已经疯癫数年了……” 疯癫? 太妃? “咣当”一声,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颓然地跌坐在地。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虚无,良久,她突然爆发出最凄厉的狂笑:“哈哈,太妃?哈哈哈!” 是了,是她疯了,她是疯了,才会认错了这歌声! 娘亲已经死了啊! 已经死了整整五年了啊! 她怎会,还做着梦呢? 为何, 梦还不醒呢?! —————————————— 温婕儿从宫里回来之后,就生了一场大病。 她高烧不已,昏睡在榻,紧皱眉头,冷汗涔涔。 在忽冷忽热的体温交错间,她的梦里闪过的是温婉对她笑着的少妇,是祠堂上匍匐嘶吼的背影,是神树下的那个少年,还有一朵四色的绝美之花…… 然后,坠入无边的黑暗。 辛茫从急急寻来的阿莣口中得知她病重的消息,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她惨白着脸庞无声呜咽的模样。 他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住,动弹不得。 他很想摇醒她,很想对她怒吼,很想问问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她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消散而去…… 然而他终究是舍不得。 他只是伸开自己如铁的双臂,从她的腰侧穿过,将她轻轻搂入他的怀里。 鼻子里钻进她特有的幽幽香味,那么淡,那么轻,就和她瘦弱的身躯一模一样。 被他压抑在心底深处的久远记忆慢慢苏醒,像是凌冽的寒风,在他的心头狠狠刮过,让他疼痛不已。 他轻拥着她,闭上眼。 低声祈祷。 内疚得像个孩子。 阿莣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呆了呆,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的惶恐,端着碗的手都有些发抖了。眼前的那个男人再也没有了平素的冷酷淡然,而是像拥着一块珍宝一样呵护着怀里的女子。 心头闪过一丝怪异,她不动声色地将药碗放下。 也许是因为药碗搁下时发出的声音,辛茫从自己的回忆里苏醒过来,回过头看向阿莣的脸上,又恢复了他一向的表情。 他将温婕儿轻轻放下,掖好被子,才向阿莣发问:“说吧,这到底是这么回事?” 阿莣低下头,咬牙道:“昨日大祭司唤我去找了景王,说,说要去北宫一趟……” 景王?北宫? “之前,景王还说要纳大祭司为侧妃……”阿莣再添了一句。 话一出口,她就眼睁睁地看见眼前的男人骤然变了脸色! 辛茫直感觉到一股滔天的陡然升出,如岩浆喷涌! 他记起来了,那个男人在游船上对她觊觎的眼神,在自己的府上对她贴近的躯体,还有那声亲昵的“婕儿”。 原来,她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他! 那个男人,到底是对她做了什么! 他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往桌上砸去! “砰!” 声音之大,如惊雷炸响! 第四十二章 怀抱 (加更) 景王府里。 辛自轩一身青色常服,立于院内,静静看着手中的一枚玉镯。 玉镯细腻通透,滴露玲珑摄彩光。只是不知是年头有些久了,还是被外力所致,这玉镯内中有点点的裂痕云纹,但也瑕不掩瑜。 辛自轩轻轻摩挲着玉镯。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淡笑的女子,唤他“轩儿轩儿”,回头巧笑间,如桃花般粉红的唇瓣欢快地扬起。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正欲转身回房,突然听见管家急急地叫道:“明王留步,留步啊!景王还在歇息,不得见客啊!” 明王?辛自轩挑眉。 一个玄色长袍的男人风风火火地闯入,那脸上的冷酷表情,让辛自轩心里陡然一惊。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着这个男人这幅表情了。 依稀记得上次见到,还是七八年前,他们还是青葱年少时分。 “下去吧。”他对着管家吩咐。 见管家退下,他才换上满面笑意迎了上去:“明王今日好兴致,居然想起到二哥这里来做客了。” 做客?辛茫瞅着这个和煦笑着的男人,从心底里涌出了浓烈的厌恶。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女子在床榻上惨白的小脸,心钝痛,声音也冷如冰窖: “有好兴致的,应该是景王才对!” 辛自轩微微歪头,不解道:“明王何出此言?” 辛茫狠狠地盯着他:“景王若不是没有好兴致,又怎么会对一个外族女子起了心思!” 辛自轩闻言,瞬间明白过来——看来纳那女子为妾的事情已经传到了明王的耳里。 不过,他居然会为了这事冒昧闯进他的府上? 看来,他和那女子的关系,还真的是非同寻常! 想到这里,他计上心来,脸上却还是悠然笑着,一双桃花眼里水汪汪的:“本王不是很明白,本王纳妾一事,难不曾还需要向明王报备?” “那女子是我不远千里请来的贵客,你要出手干涉,难道不需要问我的意思?”辛茫跨步上前,他本来就比辛自轩高了一些,肩膀也是宽了略几,此刻浑身散发出的怒气更让他如神般睥睨。 “我警告你,要动她,你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他从牙缝里挤出。 辛自轩微微抬起头,看向一脸肃杀之气的男人,觉得有意思得紧。 原来,那个女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咧开嘴,笑意更加深了几分:“明王如此失态,本王也是第一次见着。” 辛茫幽深的眸子里光芒暗涌,他只恨不得亲手拧断这个男人的脖颈!他积攒了八年的怒火、他韬养了八年的仇恨,渲然升起,让他的声音里都带了杀意! “她要是在明天还没醒来,你,就别怪我提刀来见你!” 说罢,他决然转身。 他没看见的是,辛自轩攥着玉镯的手,骨节分明,却微微发白。 手中感受着玉镯传来的丝丝凉意,他脸上笑意如海水退潮,已经尽数消散。 他的眼前,又浮现那个在花丛间轻嗅芬芳的倩影——她,是昏迷了吗? 看来,她是听到了。 自己,又算准了一回。 但是,原本应该畅笑的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 辛茫刚一回到府中,就看见阿莣焦急地在院内来回走动,一见着他来了,立马奔了过来: “大祭司,大祭司她!” 心脏猛跳,辛茫顾不得多问几句,疾步就走进屋内。 屋内桌上还有温婕儿平素摘抄汉人诗词的宣纸,旁边还有几株尚未完成的干花,然而,这些东西如今看在辛茫的眼里却觉得碍眼得很,只想全部都毁了! 若是她不在了,这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床榻上,温婕儿紧闭着双眼,脸色比之前见着的时候还要苍白几分,尤其是那干涸的嘴唇死皮裂开,让人不忍直视。 她伸出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 “你别走……你别走……”她嘴里零碎地喊着,那声音里最浓烈的绝望:“你是谁,你告诉我你是谁……你别走……” 她想抓住什么,可是手中握着的,却尽是虚无。 “我求你,求你别走……” 她终于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在一旁的辛茫哪里看得过,立马快步上前,一把就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别哭,别哭。”他的声音里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低沉沙哑的声音像是最轻柔的抚慰,一点点地抚平她满是疮痍的内心。 “你别走……” “好,我不走。”他坚决地回答。 这一次,他一定不走。 一定不会再扔下她。 一定不会了! 就算背弃一切,就算被世人唾弃,他这一次,也决定不会再离开。 也许是他的声音里的魔力太甚,或者是体力的消散,温婕儿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她无助地抓着辛茫胸前的衣裳,默默泪流,像个孩子。 “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声音,如幻梦里的呓语。 “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早该这样问了。 早该问他。 然而,失去了发问的机会,便是永恒的错过。 辛茫低头看向她,却不期对上了她已睁开的眼眸。 突然地,辛茫就感觉自己的心跳落了一拍。 此刻,她真实地躺在自己的怀里,那柔软的身体,阵阵的芳香,还有她抓着自己衣裳的冰凉手指,无一不在提醒自己,自己终于是拥有了她。 就算拥有的只是片刻的身体,也好过,拥有的只是缥缈的片刻回忆。 他早就想这样抱着她了,所以才会在出山的路上,一次次地拥她入怀。在马车上的日子,每个夜晚里他都被欲望和回忆折磨着,难以入眠。 感觉到怀里的小小身子动了动,他松了松手,将她放平,低声说道:“你醒了就好。” 温婕儿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她看着湿漉漉的手,突然就笑了:“还是老样子啊,”她的笑颜如夏花般绚丽夺目,“我一做这个梦就哭呢。” 她的眼睛晶莹剔透,看向他:“你说,我是不是,遭了魔怔?” 第四十三章 离京 温婕儿醒来之后,高烧很快退去,不消一日,就已经全然恢复了。 阿莣看着温婕儿喝下最后一碗汤药——这是明王坚决要求熬制的,几次想要开口,都被她生生地吞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温婕儿将药碗放下,抬起头来,看着阿莣。 她和阿莣朝夕相伴多年,自然是读得懂阿莣的任何表情。她那紧紧抓着衣角的手,早就暴露了她的心思。 阿莣踌躇片刻,才小声地开口:“我总觉得,明王,对大祭司,有些不太对劲……” 昨日她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大祭司遭了梦魇之后,明王毫不顾忌男女不亲的古训,仍然是抱她入怀。口中的软言安慰仿佛对着的不是外族的客人,而是最心爱的女子…… 她看得心惊,但不知为何,却是湿润了眼眶。 她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大祭司在人前落泪了。 自从五年前,第一百四十六代大祭司去世之后,小小姐的笑容就少了,也不再哭闹,安静恬然,然后,迅速地成长。 那小小的身体也如雨后春笋般长大,虽然依旧瘦弱,却有了挺得笔直的脊梁。 她很多时候都在想,大祭司什么时候才可以痛快地在她面前哭出声来。明明眼底有了最浓烈的哀愁和疲惫,却还是固执地对着她微笑,就算那笑意达不到眼底,就算那扬起的嘴角是那么僵硬。 所以,昨日突然见着她在男人面前像个孩子般一样哭泣,她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是放了下来。 原来,小小姐还是小小姐。 原来,小小姐,还是会哭。 “是吗?”温婕儿眼波微闪了一下。她记起来了,昨日她苏醒之后,自己是躺在男人的怀里的,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是从未对她有过的温柔。 是温柔吧? 她分辨不出来。但却隐隐觉得,男人看向她的眼神,和娘亲有些相像。 “恩。”阿莣点头,声音沉重:“明王,是好人……只是,终究是个汉人。” 温婕儿低下头。她明白阿莣话里的意思。 “你无需担心。”她站起身来,清秀的脸庞上有一丝的黯然:“这一病是耽搁了几日的时间,我们得抓紧,上路了。” 阿莣颔首—— 眼下之急,不是所谓儿女情长,而是她们得为了依米花,前往黑茞寨里。 但她们没有想到的是,离京前夕,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们一起去!”婉冉双手叉腰,扬起头,神色无比坚定。 温婕儿扶额,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女,柔声道:“长公主,这路途遥远,你金体娇贵,千万不可任性。” “娇贵什么呀!”婉冉皱眉,声音里满是委屈:“大祭司比婉冉都要瘦弱几分,你去得,我为什么不能去!” 说着,她伸出双手挽住温婕儿的胳膊来回摇晃,嘟着嘴撒娇道:“大祭司,婉冉要去啦!再说了,那莺草花婉冉可是亲手提炼过的,还能帮上你们……” 阿莣无奈,只能劝道:“长公主,别叫大祭司为难了罢。” “我不!”双眼一瞪,婉冉显然是倔劲上来了:“大祭司不收我为徒就罢了,可是这一次,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得跟着一起去的!” 温婕儿看着婉冉脸上坚定神色,心中略一思量,吐出两个字来:“那好。” “啥?!”婉冉大叫。 她平素跟着辛自轩游荡在市井角落里,自然也学了一些方言俗语。 “我说,好。”温婕儿失笑,摸摸婉冉顺滑的头发:“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婉冉已经被狂喜所包围,如小猫般地眨巴眼睛,看着温婕儿问道。 “就是,你要乖。”说着,温婕儿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笑容浅浅。 婉冉看呆了,良久,才爆发出一声欢呼:“婉冉最乖了!” 阿莣和温婕儿对视一眼,轻轻摇头,颇有些无奈:“带上她真的好么?”她的眼神仿佛在说。 “你看好她即是。”温婕儿点头,回以只有阿莣才懂得的表情。 这厢温婕儿和阿莣还在打着哑谜,婉冉突然拍拍自己的脑袋,惊道:“我居然给忘了!” “什么?”温婕儿出声询问。 “就是……就是……”婉冉挠挠脑袋,神色尴尬,“其实吧,大祭司,这次不仅是我要去,还有……” “还有本王要去。” 一个醇厚的男声蓦地传来。 温婕儿望去,突然就觉得有些难堪。 辛茫慢慢地走进,身后还跟着一脸坏笑的辛渺。 “哈哈,大祭司,好久不见。”辛渺几个箭步想冲上前来,却被辛茫眼神一横,顿时放缓了脚步:“听说大祭司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温婕儿颔首:“已经无大碍了。” “我就知道,有明王在就能……”话还没说出口,他突然脚掌一痛,立马啊呀呀地痛呼。 婉冉哈哈地笑了出来:“大哥真笨!” “小妹,你!”辛渺真是无辜得紧,莫名其妙就被辛茫踩了一脚,不被同情就算了,居然还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自己“笨”? 真是可悲,可悲! 这方,温婕儿却是定定看着那个立在自己眼前的男人,脑海里又浮现出她睁眼那刻在他怀里的模样,声音都微微有些抖了:“明王,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显,”那所谓的温柔似乎只是昙花一现,辛茫的声音很是寡淡:“我说,我要跟你们一同前去。” 一丝低落一闪而过,温婕儿挑眉,冷然道:“王爷这是为何?” “自然是为了保护长公主的安危。”他回答得十分快速。 闻言,婉冉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笑着,向着温婕儿解释:“那个,那个,我一说我要去,三哥他就……” “毕竟,长途跋涉。”辛茫又添了一句。 “毕竟,安危不明。”辛渺跟着说道。 “还有,多个男人也好。”婉冉嘿嘿地笑。 温婕儿挑眉——她怎么觉着,眼前的这一幕,是这些人都计划好了的? 第四十四章 出发 启程那日,辛渺抱着双手,含笑看着辛茫。 “你这借口找得真好。”他坏笑着,扬了扬眉毛。 辛茫却是指挥着奴仆搬着行李,连头也没转过来一下:“你的脚好了?” 辛渺顿时笑不出来了,只觉得脚一冷,那种令人酸爽的痛感似乎又要袭来,不由得退后一步,哂笑道:“我刚什么都没说,没说。” “你别老来这里晃。”辛茫声音冷淡,“多回家看看。” 辛渺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谁不知道他家里的王妃是头母老虎,这辛茫,表明了是在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帮他赈灾收尾的! 心中正在骂个不停,眸光一转,见着温婕儿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她的侍女阿莣。 除此之外,还有一男一女。 那女子生得温婉之极,就算没有笑着,却也给人如同沐浴在和煦春风之感。而她身后跟着的少年皮肤黝黑,低着头怯怯的,抬眼看来的时候那双晶莹的眼睛目光灼灼,让人印象深刻。 这正是雪乔和小言。 辛茫显然也是认出了这两人,眉头高耸,显然不明白为何应在云韶宫里的舞人会出现在这里。 “大祭司!”婉冉领着几个丫鬟走了过来,原本笑着的眼睛在看见雪乔和小言的时候倏地睁大了,不置信地指指雪乔,又指指温婕儿,突然恍悟过来: “哈哈!大祭司你真是个妙人儿!” 温婕儿微微笑着,看向雪乔的眼里满是暖意。 那日在向雪乔澄清误会之后,她还去找了雪乔几次。每次她都静静地看着雪乔跳舞,没有一句言语,但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却是浓浓的悲伤。 她早就从雪乔的只言片语里得知那黑茞寨并非良地,但她没有选择。 不管前方到底是什么危险,她都只能硬着头皮迎上。 只因为族人在等着她,而她,已没有退路。 也许是感动于她的执着,还有那悲如秋日的眼眸,雪乔终于答应了她,决心为她引路。 她们约定好,到了寨前,雪乔就返回京城。 就此分道扬镳,再也不作别的纠缠。 回想到这里,温婕儿浅笑着对婉冉说道:“你可要好好对待雪乔姑娘和小言,不然,可就不乖了。” 婉冉嘟起嘴:“人家当然乖啦!” “你乖?”在一旁的辛渺显然听到了这边的谈话,瞥了婉冉一眼,神色里十足的不屑,“你要是乖,那日还会取笑我这大哥?”很显然,辛渺还对婉冉上次笑他笨的事情耿耿于怀。 “哈?”婉冉很不服气,一个箭步就冲到了辛渺的面前,嚷嚷道:“你有本事去找三哥去啊!他才是罪魁祸首好不好!跟我计较算什么啦!” 辛渺大手一挥:“你走开。” 婉冉作势就要扑了上来。 “咳咳。” 辛茫微咳两声,一张俊脸上眉头紧皱,显然已然十分不快。 “切!”婉冉瞪了一眼辛渺,走到了温婕儿身边,有些委屈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温婕儿不禁莞尔——幸好朔王没有跟着一起来,不然此行,估计是要鸡飞蛋打了。 —————————————— 很快,他们就整装待发,即将启程。 婉冉身份尊贵,本来应该是单独乘了一辆马车,但她闹着要跟大祭司同坐,温婕儿无奈,也只好应允。 由此,温婕儿、婉冉、阿莣三人坐了一辆双排马车,雪乔、小言一辆马车,辛茫骑马,同行的还有辛茫的贴身侍卫。 这侍卫唤作程墨,人如其名,沉默寡言而又内敛自持。他身形颀长,一头黑发高高竖起,露出光洁好看的额头;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灼目,青筋凸起的大掌牢牢地执着马缰,仿佛有着无穷的力量。 婉冉放下帷幔,收回落在程墨的眼神,疑道:“我三哥何时有了这样的一个侍卫?” 还看上去,很酷的样子? 摇摇头,收回心神,婉冉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温婕儿。此时温婕儿正微闭上眼睛养神,随着马车在石子路上的微微颠簸,她耳下的翡翠坠子轻轻摇晃。 婉冉看着看着就有些痴了。 马车一个猛颠,婉冉顿时想起了什么,神神秘秘地叫道:“大祭司,大祭司……” 温婕儿睁开眼睛,好笑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怎么啦?” 婉冉换上了她的招牌笑容,嘿嘿一笑:“大祭司,我来教你玩汉人的游戏吧!” 婉冉见温婕儿不解,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几块圆润剔透的玉子,放到小木桌上,对着温婕儿解释:“这游戏十分简单,就叫抓玉子。” 抓玉子? “大祭司,你仔细看看这些玉子,上面是不是还有花纹?” 温婕儿随手抓起一枚玉子,透过窗棂的阳光点点落在玉子上,那慢慢流转的光芒间,一个小小的汉字出现,正是“一”。 温婕儿又抓起几个来察看,果然每个上面都刻着数字。那雕工鬼斧神工,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到上面还刻了从一到六这六个数字。 婉冉将六块玉子全数都握在手里,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朗声道:“大祭司看清楚了!”说着,她将那六块石子全部抛起,然后在它们下落的一瞬间,突然伸出手,飞快地从中抓了几个! 而没有被她抓着的玉子,全都鼓溜溜地滚落到了角落里。 婉冉高高举起握着玉子的拳头,笑得灿烂:“大祭司,可看清楚婉冉抓的是哪几颗了?” 温婕儿皱眉—— 她的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 见温婕儿迟迟不语,婉冉心中的胜算多了几分:“这抓玉子的规则就是,抓子之人和看子之人同时来猜,谁猜的数字越接近,谁就赢!”说到这里,她眨巴眨巴眼睛,得意得紧:“而输了的人,就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诚心回答,不得撒谎!” 温婕儿微舒了一口气,这游戏规则对她而言,就算输了也没什么。 “那大祭司,你猜是几?”婉冉将拳头伸到了温婕儿的面前。 温婕儿不假思索地:“六。” “咦?”婉冉愕然,眼睛倏地睁大了。 “是一个二,和一个四。”温婕儿继续说道。 “不不不不是吧!”婉冉惊叫出声,神色夸张得让静坐在一旁的阿莣都不由得纳闷了起来——难道,大祭司真的猜准了? “那婉冉猜多少呢?”温婕儿问道。 “我,”婉冉顿了顿,看向温婕儿的眼中有莫名的意味:“我猜,七。” 说着,她微微张开拳头,将握着的玉子掷在了木桌上。 一个二。 一个四。 合起来正是六! 阿莣嘴巴大大地张开——大祭司这是赢了? 大祭司的眼力,何时这么好了?! 然而,下一刻,婉冉却抖抖手,一颗玉子,竟然从她的手指缝里滚了出来! 是一! “哈哈哈哈我赢了!”颠簸的马车里,响起婉冉直冲云霄的笑声。 在马背上的辛茫不由皱眉。 她们在马车里,到底在搞些什么? 第四十五章 喝酒 “大祭司,你输了。”婉冉笑得天花乱坠。 温婕儿安静地看着畅笑着的婉冉,说道:“婉冉很厉害。” “哈哈,大祭司才是厉害!”婉冉拍拍胸脯,心有余悸:“要不是在最后时分我刚巧指缝夹住了一块玉子,那真就被大祭司给猜准了!” 温婕儿颔首,原来如此。 婉冉见自己已顺利赢下此局,难掩心头兴奋,发问时候的故作严肃都显得有些别扭了: “大祭司。” “恩?” “我可问咯。” “好的,你且问。” “一定要诚心回答哦。” “一定诚心。” “大祭司,觉得我家二哥怎么样?” “啊噗!”本来在旁边悠悠喝着茶的阿莣一口喷了出来。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温婕儿脸上原本带着的淡淡笑意突然冷却,那眼底的寒意让刚刚还有些小心翼翼发问的婉冉心中陡然一惊。 她,这是说错话了? 她从小跟在景王屁股后面长大,她熟知他拥有过的所有女人,有的娇媚有的柔弱,各个都是美若天仙各有所长。但当她在无意间得知景王要纳大祭司为妾的时候—— 她突然有那么一种感觉,景王他浪荡多年一直未娶,是不是因为,只有大祭司这样的女子,才能成为他的妻! 他景王,就该拥有大祭司这样的女子! 这个念头一出,她便自作主张地想出了这个法子,想要帮上自己的二哥一把。 她要让大祭司成为二哥的正牌王妃,而不是区区一个小妾! 更何况,她上次明明看得真切,二哥从大祭司的头上取过银梳的时候,大祭司脸上没有浮现一丝愠怒。 她觉得这事有戏!所以才敢如此大胆地发问。 可是现在,大祭司的表情,却是那么恐怖,像是压抑了极深的痛苦,让她一下子觉得有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冷彻心扉。 阿莣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温婕儿,她越发地肯定,上次大祭司高烧不退定是跟那景王有关!不然她也不会在听到景王的名字时表情这么阴沉可怖。 她强压了心头的怒火,低声对着婉冉说道:“长公主,别再提这个了。” 婉冉不明就里,但忌惮温婕儿脸上的神情,还是低头说道:“大祭司,对不起,我也只是,只是想为我那二哥说、说媒……” “你还想说媒?”阿莣瞪大了眼睛,无声地斥道。 却不料,温婕儿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软言说道:“我和景王交情尚浅,更何况我只是外族女子,绝不可……” “我知道啦,”婉冉抢声说道,“我知道大祭司你不可嫁与汉人……” 这该死的破规矩! 她在心中暗暗骂道。 不过,听大祭司话里的意思,应该只是惮于族规而已。 那么,她对二哥,应该也并无厌恶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似乎是好了些,脸上的不快也一扫而光,招呼着阿莣:“来来,阿莣,我们继续来玩这抓玉子!” —————————————— 一路平安前行,日落时分,他们一行七人住进了路旁小镇的客栈里。 此次出行,他们特地换下了锦衣华服,穿上了平常百姓的服装,就连雪乔也脱掉了独特的民族衣裳,换上了汉人着装。 尽管如此,他们举手投足之间的高贵优雅之气还是让这个小小客栈里的人都看得呆了几分。 “去,给那几位倒茶。”高掌柜眼睛一横,就吩咐了一个尖脸小二去招呼。 这店小二小碎步地跑来,脸上挂着的是谄媚的笑容:“这几位爷,要吃些什么?” “你们这有什么好吃的呀?”婉冉微扬起小脸问道。 “嘿嘿,我们这福圆客栈里,招牌的是一道鸡髓笋。” 鸡髓笋?婉冉睁大了眼睛。她平素就喜欢跟着二哥在京城里搜刮好吃好喝的,也是碰巧吃过这道菜,如今一提,想起那滋味,口水立马就涎出来了。 “这鸡髓笋,就是将鸡腿肉去掉,用留下的骨头里的骨髓,点缀在鲜笋盘里,味道……”那店小二还在侃侃介绍着他们客栈的招牌菜。 “好啦好啦,别说啦,赶快上菜吧!”婉冉不耐烦地挥挥手,大声道:“把你们的招牌菜都上个遍!对了,再上两壶小酒!” “恩?”辛茫侧过头,语气不善,“你要喝酒?” “干嘛干嘛啦。”婉冉立马抱住温婕儿的胳膊,缩了脑袋答道,“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当然,当然要喝一点酒助兴啦!” 说着,她冲着温婕儿甜甜一笑,“你说是吧?大祭司。” 温婕儿无奈,只能应道:“是。” 婉冉见目的已达到,立马对着辛茫眨眨眼睛,那意思仿佛在说你看大祭司都同意了,你还能说些什么? 辛茫看看温婕儿,咬牙:“那就上酒来。” “好嘞!”店小二笑颜逐开——这是遇见贵客了! 很快,各色精美小菜和两壶清酒被端了上来。婉冉终于没了在京城里的种种约束,当下就毫不顾忌地吃菜喝酒,不消一会儿就脸颊红红,连眼神都有些迷离了。 “大祭司,来,我敬你!”她端起酒杯。 温婕儿好生无奈——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见温婕儿不动,婉冉也不气馁,直接就转变了目标。 “你!”她端着酒杯就举到一直安静吃菜的程墨面前,大声嚷道:“就你!” “长公主有何吩咐。”程墨恭敬回道。 婉冉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就打了一个饱嗝:“跟我喝酒!” “长公主醉了。”辛茫使了个眼色给程墨:“抱长公主回房休息。” 程墨颔首,站起身来,大手一捞,就将婉冉整个人给抱了起来。 “你你你是谁啊你敢抱我!”婉冉大叫。 “明王之命,不可违背。”程墨低声回道,然后不顾她张牙舞爪的挣扎,就将她抱上了楼去。 “长公主真可爱。”雪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笑颜盈盈地下了结论。 “是呢。”温婕儿的眼里也染了淡淡的笑意。 此刻的她,因为几杯酒下肚,白如初雪的脸颊上染了点点粉红,一双澄澈剔透的眼睛里潆了水光,整个人都散发出慵懒的魅惑,让坐在雪乔身旁的小言看得都忘记了眨眼。 但是,他还没多看几眼,身旁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声音冰冷地落下了威胁: “回房!” 男人转身前,衣袖卷过,就遮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第四十六章 指婚 夜深了,弯月爬上苍穹,投下淡淡的光晕。 温婕儿有些微醺,却是辗转反侧也睡不着,索性出了门,来到走廊里倚着栏杆,看那朦胧月。 风袭来,身上的白色单衣微微扬起,她却感觉不到凉意。 在白茞山间,她也是时时这样在深夜里望月的。娘亲去世后,夜晚里再也没有了睡前故事的她,只能坐在窗棂边,撑着头去看那遥远的月。 只是白茞山间的月,比这更大、更亮、更美。 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 她笑自己——明明是同样的月,同样的景,为何只是换了个地方,就要自欺欺人地觉得有所不同呢?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背后传来钝钝的脚步声。 她循声看去,却见一个身穿一袭灰色长袍的男人负手而立在不远处,头发披散。风袭来,衣裳和黑发翻飞,在黑夜里的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向自己。 她咬紧下唇,低头就想转身回房。 “你。”那声音很迟疑,但只是区区一个单音节,就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回过头,看向黑暗里伫立着的男人,也不过几步距离,却让她觉得遥不可及。 “明王有事吗?”她开口,声音淡漠。 辛茫忽地就感觉到了心头的一丝微疼。 “那天,你到底梦见了什么?”他问出了已经深掩在心底的疑问。梦里的到底是谁,让她那么痛苦那么不舍,像是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 温婕儿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那梦啊,她笑:“梦见小时候的一些事罢了。” 她不笑的时候,整张脸虽然美艳,却给人距离之感;但只要一笑起来,整张脸就陡然放出夺命的光彩,让人根本移不开双眼。但此时她的笑容,却有着深不见底的悲伤,如同周遭这浓稠的黑暗,让人疼到了心底。 辛茫看着她的笑容,心也就沉了几分。 他凝眸,沉声说道:“放下过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也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温婕儿眼波一闪,看向辛茫的眼里突然多了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听到一旁的客房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 声音清脆,正是婉冉! 温婕儿心头一惊,正欲夺门而入察看,没曾想又是一声尖叫响起: “你别碰我啦!” 温婕儿停驻脚步,皱眉看向辛茫。 “明王之命,不可违背。”婉冉的客房里,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你怎么总是这句话啦!我要我的嫣儿!嫣儿!” “此次出行长公主并没有带丫鬟。” “你,你混蛋!” 温婕儿这下彻底懂了,原来那程墨将婉冉抱进房里后就一直服侍着,到现在还没歇息下呢! 不过——她看向辛茫的眼神里有些埋怨。这深更半夜的,居然让一个男人待在公主房内?就算婉冉之前觉得带太多丫鬟不好而索性将所有丫鬟都遣了回公主府,但也应该由阿莣来伺候着吧。 正想着,客房的门打开,程墨已经退了出来。 就算被醉酒的婉冉折腾得够呛,他还是面不改色,连大气都没喘一下的。 “程墨就先行退下了。”他对着辛茫行礼,大步离开。 辛茫看看温婕儿不善的表情,别开脸,又将目光投向了那轮弯月。风习习,他长发卷起,一缕缕纠缠在空中,整个人如暗夜的精灵。 温婕儿突然从心底生出一个想法—— 他不顾礼节,让程墨而不是阿莣去照顾婉冉,难道,是为了…… —————————————— 第二日,温婕儿刚推开房门,见到的就是一脸臭脸的婉冉。 “头好晕哦。”婉冉挠挠脑袋,委屈极了——自己明明酒量不行,作甚要喝酒呢? 并且,昨晚还跟那个该死的男人斗嘴了半夜! 想到这里,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盯着走在前面的程墨,眼神仿佛都要将他的衣裳给烧出个洞来。 温婕儿看在眼里,低声地向阿莣吩咐道:“从今日起,长公主的日常起居就由你照顾着。” 阿莣恭敬点头。 一行七人在大堂里落座,安静吃着早茶,不远处一桌市井小民的交谈碎碎地传了过来。 “哎,你们听说了吗,那景王的事情。”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咬了一口包子,神秘兮兮地说道。 “景王?那个登徒浪子?”旁边几个人一听到景王的名字,叽叽喳喳地就说开了。 “就是那个不务正业天天流连青楼的王爷是吧!” “对对对,就是他,听说前段时间还搞大了某家的娘子,惹得那家人上门去闹了呢。” “哦原来是他,听说生了一副好皮相,却没想到是这种浪人啊……” 那肥胖汉子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众人的八卦:“你们有所不知,这景王,是终于收心了!” “收心?”众人都是一惊。 “可不是嘛。听说皇上指婚了呢!” 指婚? 温婕儿本是淡然听着的,可是此话一出,她拿着汤勺的手突然一抖,硬生生地就停在了空中。 “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指了谁家的姑娘?”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连声催促。 那汉子见众人渴求的眼神,才扬起头,吐出了实情:“听说,是丞相的嫡女!皇上已经指婚,三月之后就大婚了!” 嫡女?众人都是一愣。 “听说这女子,名作辰欣,是一等一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得一手好剑术!”那汉子两眼放光,似乎眼前正出现了一个身姿轻盈的女子悠悠舞剑的模样。 王辰欣?温婕儿脑中一闪。 她记起来了,是那日在赏花会上见到的绝妙女子。 原来,她就是景王的正妃啊。 想到这里,她轻笑着摇摇头,夹着一块桂花糕送入嘴里。 却不料,她能坦然接受,但还有人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二哥居然,居然?!”婉冉“啪”地一声就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气得眼冒金星了。 亏她昨日还帮着他去问了大祭司的意思! 把自己当猴耍吗! 要是回京了,她定是要他好看! 温婕儿看着气鼓鼓的婉冉,眼底含笑。她没见到的是,坐在她对面的辛茫如鹰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没有放过她一丝表情。 第四十七章 玥娘 就这样,他们一行七人白天行进,夜晚寻了路边客栈稍作歇息,日子也当得上充实愉悦。 其中最令人事后回忆的,除了马车里玩游戏时的欢笑阵阵,还有就是婉冉和程墨之间时不时的斗嘴了。 说斗嘴也十分不准确,毕竟在他们的“双方冲突”中,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婉冉单方面的叫嚷。 先前温婕儿已经将阿莣指给了婉冉,但这位任性的长公主还是十分记恨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于是总是找了这个寡言侍卫的茬。 “喂,本公主要吃叫花鸡,你给我去买些回来!” “喂,本公主腿坐麻了,帮我揉腿!” “喂,本公主困了,快讲点笑话来听听!” 然而,每一次程墨都只是微微低下头,恭敬地回道: “明王说市井小食不干净,不能买。” “明王说男女有别,不能揉。” “明王说女孩子大笑不雅观。” “明王说……” “你够了!”婉冉大叫一声,怒目圆睁:“不管明王说什么!你现在!就给我滚!” 程墨低头:“遵命。”然后大步离开,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婉冉看着他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真是个呆子!” 就这样,在一路欢声笑语、插科打诨间,他们已经行至了湄阳城里。 温婕儿一踏上这熟悉的城市,就突然觉着有些如芒在背。她想起了上次也是在这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那个男人随手递来的那包雪花糖,甜得腻人。 不同的是身边的人,而相同的,还是走在前面从不回头的男人的脊背。 她微微叹了口气,却在抬头间,瞅见了那个金晃晃的招牌,顿时如鲠在喉。 美仙院! 婉冉眨巴眨巴眼睛,不置信地看看辛茫,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明王,你这是,跟我二哥学坏了吧……” 辛茫不置可否,抬腿就拾阶而上。 “这……”一旁的雪乔一双美目里满是迟疑,有些担忧地看着温婕儿。 温婕儿自然是明白她的心思。雪乔本来也是迫于生计才去了云韶宫那种舞坊里卖艺,从她对宾客的态度看得出她内心的抗拒,如今好不容易从那舞坊里出来了,肯定是不情愿再踏入这种地方的。 温婕儿看看辛茫一步不停的脚步,思量片刻,对雪乔软言相劝:“进去吧,明王想来是有自己的打算。” 雪乔点点头,招呼着小言走进。 落在后面的温婕儿却有些无奈——那个男人到底何德何能,凭什么要自己为他说话? 一走进美仙院,上次见过的老鸨就迎了过来,显然是认出了温婕儿,浓妆艳抹的脸上笑意款款:“哟,姑娘,上次一见就觉得有缘得紧,果真是又见面了!” 见温婕儿淡漠不语,那老鸨又把注意力转到了最后边的小言身上。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伸了过去,就捏住了小言的嫩脸蛋使劲揉搓: “这男娃长得真可爱!”老鸨笑得媚惑,一双浑浊的眼睛像看见饕餮大餐一样熠熠发光。 “你、你放手。”小言怯怯的,脖子都缩得见不了影。 走在前面的辛茫显然听到了后面的动静,停驻脚步微微侧头,声音威严:“玥娘。” “好啦好啦!我老啦,就特别喜欢这些年轻的男孩子而已嘛……”玥娘松了手,又瞅着了小言好几眼,才扭着屁股追上了辛茫。 “这明王为何会和一个青楼老鸨如此熟悉。”阿莣狐疑不已,忍不住悄声地温婕儿说道。 温婕儿挑眉,蓦地就感觉到了有一丝的不爽。 辛茫一路轻车驾熟地绕过走廊华柱,领着众人往美仙院深处走去。可是还没走上几步,突然有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撞来,“哗啦”一声,手中执着酒杯里的酒就尽数洒到了雪乔的身上! “哎呀姑娘,对不住对不住,这莽汉喝醉啦!”一个瘦小的灰衣男人急忙跑来,作势就要用衣袖往雪乔身上擦去。 雪乔微微退后一步,摇头道:“没事,我回屋去清洗一番即可。” 雪乔的声音清脆甜美,宛如夜莺,让刚刚一心扑在那醉汉身上的灰衣男人一下子抬起头,看了过来。 此次出行雪乔特意换下了黑茞服装,用面纱遮面,唯有一双晶莹眼睛露在外面。尽管如此,那灰衣男人仍是看得呆了,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 一旁的婉冉将男人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吃吃地笑了:“哈哈,这个人被雪乔姐姐给迷住了!” 然而,她笑意还没来得及隐去,那男人却突然敛了神色,如阴霾袭来。 “詹雪乔?” 他的语气甚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也就是他出声的一瞬间,雪乔突然认出了他是谁,一下子退后几步,眼波破碎。 “你……你……”她嗫嚅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姐姐!”小言急忙扶住她的身子,以防她支撑不住跌倒。 “哈,詹小言?”那灰衣男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小言。此刻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确定了这两人的身份,立马用手肘捅捅旁边的醉汉,斥道:“你给我醒醒酒!看看这到底是谁?” 醉汉打了个响嗝,眨眨眼,看向雪乔。 “哦——是那臭娘们!”良久,他终于反应过来。 臭娘们儿?温婕儿嘴角抽动。 阿莣见大祭司面色转阴,心道不好,立马冲了出来指着这醉汉痛骂:“你怎么说话的你!把我们姑娘的裙子弄脏了不道歉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出言不逊!” “就是啊。”婉冉翻了一个白眼,帮腔道:“素质可见一斑。” “你们别碍事!”此刻辛茫和程墨已走到了远处,那灰衣男人见这里不过三个瘦弱女子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顿时恶从胆边生,大手一伸就向雪乔抓来: “詹雪乔!你跟我走!” “你放手!”雪乔哪里肯从,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手?”灰衣男人冷冷笑了,脸上浮现出浓烈的狠决: “你可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又怎么会甘心放手?!”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第四十八章 婚事 此时正值晌午,美仙院里宾客倒是不多,一些穿着清凉的女子懒洋洋地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悠然看着一楼正在上演的戏码。 阿莣张大了嘴巴,不置信地看看那灰衣男人,又看看雪乔,奇道:“妻、妻子?” 雪乔面如冰霜,双唇死死地咬在一起,不作一语。 “这下你们懂了吧!”那灰衣男人使劲一拽,将雪乔拉到自己身侧,神色倨傲:“这女人早已指婚于我!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走,跟我回寨里!” “你胡说!”小言大叫一声,睚呲欲裂,“我姐姐从来都没有答应要嫁给你!” “答应不答应,哪由得她说了算?”旁边的醉汉此时也已经清醒了,铁臂一挥就将小言格挡开来:“既然鬼王已经指婚,那她就是我张家的人了!” 鬼王……这两个字刚从醉汉的嘴里吐出来,雪乔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浑身抖如筛糠! 小言闻言也是一惊,原本欲扑上去拼命的他,一下子停在原地。 一时间,气氛诡谲。 一旁的温婕儿将这一幕完完整整看在眼里,心中不免也起了疑惑—— 鬼王?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凝眸平静说道:“还请张公子息怒。既然雪乔姑娘和张公子有婚约在身,那我们自然是不能多嘴什么。不过,我们此行目的地碰巧也是黑茞寨里,如若方便,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大祭司!”阿莣有些急了,小声叫道。 温婕儿微微侧头,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阿莣顿悟,立马弯腰退下了。 灰衣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说着要同行的女子,只见她一双沉静眼眸深不见底,仿佛是有魔力一般让他不忍移目。他又看了看在旁边呆若木鸡的雪乔,咬牙道:“那你们不可耍花招!” 温婕儿笑了:“你是雪乔姑娘未来的夫君,我们善待还来不及,会耍什么花招?” 这一番话说下来,一旁的阿莣和婉冉都是听得啧啧称奇。这大祭司变脸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果然,那灰衣男人见温婕儿肯定了自己的身份,心头不由得一喜,头颅高高扬起十分得意:“那好!既然如此,那结伴同行也不是不可。” 说着,他搂了搂雪乔的纤腰,小声威胁道:“倒是你,给我老实点!” “姐!”小言还想冲上去,却被温婕儿眼神一横,顿时不敢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那多谢张公子了。”温婕儿浅浅笑着,伸手做了“请”的手势:“到了用饭时间,请吧。” 温婕儿脸上笑意迷人,灰衣男人登时就觉得有些飘飘然了,一手揽着雪乔一手勾住醉汉的脖子,就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 温婕儿看紧了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如潮退去,换上的,是意蕴绵长的冷笑。 “大祭司,真的要这样么……”阿莣看着雪乔和小言的背影,心疼得紧。 温婕儿冷嗤一声,吐出四个字来:“来日方长。” 婉冉在后面听得一愣一愣的,思索片刻后才恍然大悟——来日方长,秋后算账? 感觉,又学到了一招! ———————————— 玥娘为辛茫接风,特地吩咐厨子准备了一大桌美味佳肴,还唤人从地窖里搬出了陈年佳酿,口中笑嚷着今日不醉不归。 辛茫对饭桌上出现的两个陌生男子并未多问,倒是那灰衣男人对辛茫起了好奇。 根据之前的了解,这灰衣男人名作张闫,那醉汉名作张闰,兄弟二人本是黑茞寨里的商人,此次远足来到湄阳城里也是为了生意奔波。 此时那张闫吊着一双眼睛,张嘴便问:“也不知道温姑娘此行去黑茞寨,到底为何?”说着,他目光落到一旁悠悠吃菜的辛茫身上,这个不言不语却浑身散发威严之气的男人,让他心中十分在意。 温婕儿眼神扫了一眼雪乔,只见她微微摇头,心中了然,便答道:“听闻黑茞大祭司医术高强,此行,特地是为了寻药而来。” 寻药?张闫看看这端然坐着的几人,个个都是肤色红润、明眸皓齿,哪里有任何生病的迹象。不禁纳闷问道:“也不知道,是哪位,生了什么病?” 温婕儿面不改色回答:“是我夫君有难言之隐。” 此言一出,还在悠悠喝着汤的辛茫差点一口浓汤喷了出来。 “你!”他瞪大了双眼,显然是气急了。 “我夫君皮薄。”温婕儿笑眼弯弯。 婉冉在旁边张大了嘴巴——要说服谁,她就服大祭司! 张闫看看辛茫,了然地点头:“这男人身体不行可是大问题啊!不过没事,不管是什么隐疾还是暗病,鬼王都能解决!”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 “只要你有钱!” “那是。”温婕儿笑得温柔,“我们特地为了此行变卖了家中一处房产。” 张闫心中暗忖,这家人不惜卖掉房产也要医治此病,看来已经十分严重了。真是可惜了这男人的好皮相,明明生得这么风流倜傥,却是个举不起来的三脚猫? “不过,你们又是缘何来了美仙院这种地方?”他继续问道。 温婕儿神色一黯,踌躇了一会儿,才缓缓回答:“我们刚巧认识这里的老鸨,想来这青楼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助我夫君……” “咣当”一声,辛茫猛然站起身子,一脚踢开椅子就上了楼。 温婕儿满脸歉意:“那个,我夫君这人就这样……张公子莫要见怪。” “哈哈没事没事,我理解,我理解!”张闫看着辛茫背影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同情。 他却不知道,一旁的众人,已都是憋笑出了内伤。 吃饱喝足后,温婕儿趁着张闫心情不错,便要过来了雪乔,说要姐妹一叙。张闫只是略微言语威胁了一番,就打着酒嗝回房了。 一进屋,温婕儿就命阿莣关紧门窗,待一切妥当后,才牵着雪乔的双手坐下。 “雪乔姑娘,这几日,就稍微苦了你……待到了黑茞寨里,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退婚成功,再无后顾之忧。” 雪乔颔首,回道:“其实之前答允大祭司一起前往黑茞寨,我就已经预料到了会遇见张闫。如今他欺我辱我,我也不愿再逃避忍耐。说不定,回去黑茞寨,还不失是一件好事。” 温婕儿知道雪乔是在宽慰自己,心中内疚感又添了几分。 微叹一口气,她目光灼灼:“你且放心信我。” “我一直信你。”雪乔笑得温婉,和着房内摇曳的油灯光点,愈发动人。 温婕儿看在眼里,默默记在心里。 送走了雪乔,温婕儿正欲宽衣躺下,却不期突然听闻一声闷响响起。 下一刻,一个人影就硬生生地闯了进来! “温,婕,儿!” 来的人,正是她的“夫君”,辛茫! 第四十九章 狗咬 阿莣此前已被温婕儿指给婉冉,现在早已在隔壁服侍着婉冉睡下了,此时此刻,这屋里就只有温婕儿一人。 她衣冠不整,前襟微微敞开,露出里面的洁白亵衣。 “明王这是为何……” 话还没说出来,她就被几个箭步猛跨过来的男人期近,相距不过一个拳头大小,呼吸可闻! “你说是为何呢,我的‘娘子’?” 辛茫死死地看着眼前娇媚的小女人,感觉怒火蹭蹭地升了上来。他是不是太过娇纵她了,居然让她将念头打到了自己的身上!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难言之隐! 他倒是要让她看看,自己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大掌一挥,一下子就撅住了她的纤纤小手,猛地一带,她就落入了自己的怀抱。 温软幽香袭来,仍浇不灭他滔天的怒火。他俊脸愈发逼近,从牙缝里突出话语: “你倒是说说,我到底是哪里,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着,他恶劣地向前一欺,下身就紧紧相贴在了一起! “轰”的一声,温婕儿感觉到自己的脸骤然变红。 辛茫见她不语,更加恼怒!改抓为抱,两只如铁似钢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温婕儿的纤腰,眼里闪动的光芒是肆虐的兽性。 “你、你放手。”温婕儿被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熏得头晕脑胀,奈何一双小手却是软绵绵的,根本推不开他有力的胸膛。 “放手?”辛茫冷哼一声,“我以为温大祭司,在拿我开涮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委身于我的心理准备了!” 盛怒的他,根本就是口不择言,话语也更加不堪了起来:“你说我不行,难道不就是要让我证实给你看吗?”话音刚落,他双手猛然用力,温婕儿一个重心不稳,又直直地往他怀里摔来! “啊!” 温婕儿纵是阅人无数,却从未有人敢这么对她!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出口大骂,辛茫用力往上一送,就将温婕儿整个人扛在了肩头!然后,就将她扔到了锦被华床之上! 昏暗的灯光里,温婕儿因为挣扎而散落的长发铺在绣花勾草的罗被上,一双眼睛因为羞赧和愤怒而莹莹闪光,双腿微张,胸脯剧烈伏起。站在床头的辛茫看在眼里,急促的呼吸里,渐渐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 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欲要抚上她光洁肌肤。 可是,指尖尚未触碰到那片细腻,却听到温婕儿冷淡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原来明王,喜欢强人所难。” 那声音里冰冷的温度,一下子让辛茫醒过神来,原本幽暗浑浊的双眼,也慢慢恢复清明。 他看她良久,终于是咬牙扯过被子遮住她的娇躯,狠声叹道: “本王,只是不愿被人,冠以莫须有的‘罪名’。” “尤其,是你。” 话毕,他决绝转身,消失在无风的黑夜里。 ———————————— 第二天,一行数人便在玥娘的挥绢送别中,浩浩荡荡地向着黑茞寨前进。 张闫骑在马上,本来还想跟一旁的辛茫说上什么,比如安慰安慰他鬼王手法高超一定治好他难言之隐等等,但是话刚一说出口,辛茫那黑得堪比锅底的脸就让他瞬间噤声。 这个男人有些恐怖。 他和张闰对视一眼,用眼神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在后方的马车里,温婕儿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昨夜那男人负气离开后,她就一直僵着身子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深夜。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耳畔一直萦绕那句——“尤其,是你”。 为何,特地提到了自己呢? 她想不通,也不敢再想。 阿莣看着她布满阴霾的脸,对着婉冉耸了耸肩膀,颇为无奈。 昨夜她们在隔壁自然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阿莣听见温婕儿的尖叫,登时就想冲进去瞧个究竟,没想到婉冉却是双手一张,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三哥不是那样的人!”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阿莣犹豫片刻,勉强相信了她的话,却没有注意到,婉冉眼底那淡淡的笑意。 可是眼前大祭司这幅模样,叫她想去相信昨夜没发生什么,都难。 担忧地看着大祭司眼下的黑眼圈,阿莣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大、大祭司,昨天夜里……” 温婕儿回过神来,面色一冷:“没事,被狗咬了一口而已。” 婉冉在旁顿时就憋不住了。 爽! 她在心里叫道。 她平素没少受她那三哥的管教,如今听到温婕儿这样说,就觉得畅快不已。 阿莣抽搐着嘴角,也不戳破,只是嗫嚅地顺着说了下去:“那,那要不要找点药……” “不用,”温婕儿转过头,看向窗外,“一只狗还伤不了我。” 婉冉终于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在前方黑着脸骑马的辛茫,蓦地就打了一个喷嚏。 就这样,万里无云的碧空下,一众人,就心思各异地往同一个目的地行去。 在去往黑茞寨的路上,温婕儿也没放过任何向雪乔了解黑茞的机会。不管是婉冉派线人探来的消息、雪乔之前含义不明的哭诉,还是张闫口中的鬼王,都让她非常的在意。 雪乔从最初的踌躇不语,到最后的如实道来,整整花了三天的时间。 在这三天里,温婕儿慢慢地了解到,黑茞的掌权者,正是张闫口中医术高明、无所不能的鬼王。这鬼王真名无人知晓,但因为他喜穿黑衣、好戴面具,如鬼怪一般邪魅神秘,所以族人都这样唤他。 鬼王身为黑茞族的大祭司,不仅医术精湛,武功也十分高超。但为人十分冷酷,为赏罚分明,特意命专人作一部黑茞法典,各类刑罚罗列其中,若有违矩之人,便一一比对量刑施以最为严苛的责罚。 但当温婕儿问起莺草花之事的时候,雪乔却是频频摇头,神色悲凄,只道她带着小言逃到京城来不仅是为了躲避和张闫的婚事,还有就是因为莺草花之祸。 莺草花之祸? 温婕儿凝眸,感受到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在她的浓重担忧下,他们终于在几日后,见到了丛丛山黛下隐着的黑茞寨门。 第五十章 花海 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木制寨门,恢弘大气,完全不似在这荒凉山间可以见到的建筑。门口左右两边都有身穿盔甲的士兵把守,神情严肃,手中的枪矛高高立起。 在寨门前,匍匐着一些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温婕儿一行人刚刚走近,他们就像见着了天上下凡的神使似的,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似在祈求。 其他人纷纷侧身躲避,唯有温婕儿微微低下身,仔细观察。也只是刚刚弯下腰,她便觉得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不知到底是因为常久没有沐浴而生出的体臭,还是从身体深处泛出的病臭。 除此之外,温婕儿还敏锐地观察到,这些人面如枯槁,皮肤发红,牙齿黑黄,神志不清而呼吸短促。 她不禁皱眉——她行医多年,从未见过有任何一种疾病,有这般症状。 然而,雪乔、小言、张闫和张闰,却对眼前这些人的出现毫无所动,仿佛早已习惯。 温婕儿心中疑惑更甚,回头间,看向雪乔的眼中都有着浓烈的探究,然而她终究是忍了下来,并未出声询问。 “雪乔姑娘,如今已到寨前,你……” 雪乔当然知道温婕儿意指此前的约定,微叹一口气,说道:“雪乔明白,现在掉头回京不失为明智之举,但是——”她看了看旁边虎视眈眈的张闫,声音染愁,“回到寨里,说不定也会柳暗花明。” 温婕儿听闻这话,心中十分感动。她低头弓腰,郑重言谢:“我温婕儿定不会辜负雪乔姑娘所托!” “哎哎,我也没托什么呀……”雪乔笑眼弯弯,立马上前扶起温婕儿。 一番谈话下来,她们两人掉头看向寨门的视线中,除了忧虑,还有了几分坚定。 走在最前头的张闫上前与那守卫耳语了几句,守卫点头,并未多加询问就将他们一一放入。寨门后面是节节阶梯,直通山间,一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了上去。 最先到达顶端的是婉冉。她本来就活泼好动,对未知事情也是十分好奇,所以一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刚一登顶,见着眼前之景,立马大呼过瘾。 “你们快些过来!这里好生美丽!” 只见眼前丛叠碧山之间,是一片广袤之境。目即之处尽是紫红色的花海,如同一片最绚丽的晚霞,静静地铺在这苍茫大地之上。这花开得极为热烈,层层花瓣在似火骄阳下舒展怒放,给人极为震撼的视觉冲击,就连平素在御花园里见过了奇花异草的婉冉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在这花田之中,有一些身着黑衣头戴纱帽的人在辛勤劳作,只是隔得有些远了,看不真切他们手中的动作。 “雪乔姐姐,这到底是什么花呀?”婉冉本来就素来爱花,见着雪乔已经爬了上来,立马发问。 但是她很快就惊讶地发现,雪乔在看到眼前的那片花海之后,眼里晶莹的光芒倏地熄灭了,整张脸毫无血色,仿佛是见着了最为恐怖的梦魇。 “雪乔姐姐,你……你怎么啦?”婉冉困惑不已。 雪乔低下头,不作一语。 一旁的温婕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对这片花海不免起了疑惑:难道,这就是那神草莺草花?可是,婉冉既然此前提炼过些许,那么就没有道理不认识这花的样子。 雪乔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前方和张闫耳语了几句,张闫十分不耐,挥挥手:“那就由你安排!” 雪乔颔首,这才来到温婕儿身边说道:“寨里有专供外族人居住的客栈,你们且跟我来。” 一路上,温婕儿仔细观察着那片紫红色的花海。除了在花田里劳作的人,她还发现在花海四周,居然立着好些个身着厉甲的男人,手中握着各式武器,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不过是一片种植花草的区域,居然需要重兵把守? 抬眼间,却见辛茫也是注意到了那些士兵,神情肃穆。 不知怎地,她突然就想起了那天夜里他箍在自己腰间的如铁手臂,顿时,就乱了心神。 ———————————— 入住的客栈一共四层,一楼是大堂,供吃食之用,上面三层是客房。他们一行七人,在雪乔与掌柜的一番商量下,便包下了三楼整整一层。 刚放下行李没多久,婉冉就蹑手蹑脚地跑到温婕儿房中,神神秘秘地说道:“嘿!我说。” 温婕儿将布囊里带着的各色药罐整齐码好,头也不回地问道:“又发现什么新奇的事了?” “倒不是新奇啦。”婉冉挠挠脑袋,小声地说道,“你们不觉得这地方透着一些古怪吗?” 且不说寨门外那些行径奇怪的乞丐了,就说说这客栈里那面色不善的掌柜,安静得出奇的大堂,还有楼下房间时不时传来的砰砰作响,全都让她觉得老大的不对劲。 阿莣点点头:“我也察觉出来了。” 这地方和白茞寨无论是方位、名称和服装都相差无几,但白茞寨里是一片祥和安然,族人劳作山间、怡然自得。而这地方,却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对。 温婕儿倒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婉冉,你再跟我讲讲,那莺草花的事情。” 婉冉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何温婕儿会这样发问,但还是仔细回忆了一番,慢慢吐出:“其实,最开始要寻莺草花的时候,我也是没有抱太多的希望,毕竟这花在古书里被写得神乎其神……后来派出的人终于找到了几株,我便用古书上提及的办法提炼成汁了。” “等等。”温婕儿沉声问道:“你当时拿到的莺草花,是什么样子?” 婉冉皱眉:“已经全部干枯了,除了花身,还有几颗小果子,听说是莺草果。” 听到这里,温婕儿顿时眉头紧皱,面色沉重。 良久,她才出声: “我猜,这莺草花,根本就不是什么良药。” 第五十一章 鬼王 “咦,大祭司何出此言?”婉冉十分不解。 古书上可是说得十分清楚,这莺草花是花草里的翘楚,是众人都趋之若鹜绝不可拱手让人的无价之宝。 更何况,她从辛渺口中得知莺草花提炼出来的汁液,也是让依米花重获了生机。 温婕儿却只是黯然摇头,神色严肃。 “没事没事,”婉冉上前一步,故作成熟地宽慰着,“反正不管它是良药与否,只要对依米花有可用之处就好啦!” 说着,她拍拍温婕儿的肩膀,嘿嘿一笑。 温婕儿被她逗乐了,摇着头叹道:“希望,如此吧。” 一晚上温婕儿都睡得不太安稳,翌日脸色暗黄,眼下黑眼圈颇有些严重。阿莣一见,立马从婉冉处寻来了胭脂水粉,想要给大祭司遮遮瑕,却被她婉言谢绝了。 这样的后果就是,辛茫见着了温婕儿,本就冷淡的神情愈发难看。 “给谁脸色呢。”婉冉十分不屑。 “以后还是由程墨来照看你。” 此言一出,婉冉和程墨心里都是一惊。 “别别别!” “属下无能,还是……” 两个人,竟是同时出声。 “你个呆子!”婉冉被程墨话里的意思气着了,“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想服侍本公主咯?” 程墨面色一僵,恭敬低头回道:“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婉冉没想到程墨会这样回答,脸上立马染了丝丝红晕,嗫嚅道:“本公主、本公主都没说什么呢……” 蓦地就想起那天夜里他替自己脱鞋袜时候那粗糙指腹刮过脚底的感觉,她脸颊更红,直觉得没脸见人了,急急奔出客栈,很快就不见了影。 温婕儿笑着摇摇头——还真是孩子心性。 抬眼间,却见自己笑容落入了那个男人的眸光里,她心一惊,连忙别过头。 “服侍大祭司把衣服换上。”辛茫吩咐程墨递给阿莣一套衣服。 温婕儿一看,是男装。她心中便已了然。 今天,就是要跟随小言去见鬼王的日子了。 她很快就换装完毕,加以眉炭勾勒眉形,一个剑眉星目的风流公子哥就出现在了辛茫面前。她微低着头,轻唤一声:“走吧,林兄。” 辛茫淡淡扫她一眼,抬头间神色不动,只有眼底闪过一抹淡芒:“詹兄,带路吧。” 被他唤作“詹兄”的,正是小言。小言今日特地换上了黑茞特有的服装,衬得整个人更加朴实耐看,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温婕儿,似乎很不习惯她这幅打扮一般。 于是,小言领着路,带着辛茫、温婕儿二人向着鬼王所在的风雅阁里走去。而程墨就在客栈里护着婉冉和阿莣的安全;至于雪乔,她只道是不方便去见鬼王,所以一大早就出门远去了。 这风雅阁恢弘壮观,所到之处皆是由光洁冰冷的大理石砖铺就而成,虽然比不得汉人京城里的琼楼玉阁,但是这显然也不是深山里的白茞祠堂能够比拟的。缓步走在其中的温婕儿不由得有些疑惑,一个深居山间的村寨,缘何会有如此财力? 除此之外,让她频频皱眉的,还有所到之处常常见着的士兵。那些壮士身着沉重盔甲,手执长矛,严肃而又呆滞地看着前方。 不消一会儿,他们终于是来到了风雅阁里的主厅门前。小言转过头来,有些担忧地看着温婕儿和辛茫,声音低低的:“就、就按照我们之前说的做。” 见温婕儿和辛茫都点头应允,小言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沉重的木门。 门打开的那刻,温婕儿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阵冰冷之气扑面而来,仿佛时下不是骄阳似火的盛夏,而是冰天雪地的寒冬。她被这寒意刺得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向冷静的她,也是不由地在心中赞叹。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方巨大的水池,里面碧水悠悠,上面几朵睡莲静静盛放。而在这碧水里,匐着几个裸着身子的女子,正安然趴在池沿,露出洁白优美的裸背。 而在这水池背后,有数十节阶陛,这些阶陛顶端的玉台上放着的,是一把用不知名的黑色材质制成的飞龙座椅,通体幽黑泛着冷光,上面雕着巨龙、麒麟、猛兽等奇珍异兽,尤其是那靠背上雕刻的鸟禽羽毛,根根直立,怒指苍穹。 然而,就算这座椅精美绝伦,却比不得上面悠然坐着的那个人。 那是个一身玄色长袍的男人。他黑发如瀑,随意披散在身上,一面同色面具遮住了眼周与鼻梁,唯有一双冰冷眸子和犀薄嘴唇露在外面。尽管如此,他浑身散发出的慵然与凉薄之息,却如同寒月一般静静笼罩了整个大厅,那池里的碧水、微醺的美女还有妙哉的座椅,在他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仿佛他就是这里天生的王者,而周遭的一切,都是他脚边卑躬屈膝的蝼蚁,为他服务。 小言颤抖着,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鬼、鬼王大人,人我已经带到了……” 鬼王缓缓站起,随着他的动作,那一头及地长发泻下,在地板上画成一个圆圈。他慢慢走下阶陛,脚尖轻点,竟是从水池的那头一个飞跃,就稳稳地停驻到了温婕儿的面前。 “要买莺草花的,就是他们?”他开口,声音低沉,毫无温度。 如果说辛茫的声音是冷淡醇厚,而他的声音,就是带着三千寒风的萧瑟。 “是、是的。”小言恭敬地低下头,“就是林公子和穆公子,要买一百株莺草花和一百颗莺草果实。” “哦?”他如鹰眼神在辛茫和温婕儿的面前逡视,“哪位是林公子,哪位,又是穆公子?” 小言颤颤悠悠地走过来,向着他介绍:“这位,就是林公子,”他指指辛茫,又指向温婕儿,“而在你面前这位,就是穆公子。” 鬼王把目光落在温婕儿身上,咧开嘴唇,露出一口白牙:“穆公子?” 也就是这三个字,一下子让温婕儿如芒在背。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这个黑茞的大祭司。 那双眼珠比黑夜更黑,而那眼白,比白雪更白。她惊讶地发现,他下颚的弧度还有嘴唇的形状,竟是有些眼熟。 还没等她仔细回忆,鬼王却是先行开口了: “这草,我可以卖。” 第五十二章 一宵 此话刚落,小言心里顿时十分欣喜。 鬼王一贯性情不定,每一个前来购草之人他都要一一面谈,若有入不了他的眼的,不管那人会出多少价钱,他都是一概不卖。 为此,曾经有人甚至想要强攻风雅阁,但之后却如同人间蒸发,再也不见了身影。 眼下,鬼王只是随意问了一句,就已经挑明这草可卖,这简直是天降好运,让小言在一旁禁不住就露出了笑意。 然而,鬼王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不过,我有要求。” 此言一出,站在鬼王右侧的辛茫顿时眯起了双眼,不善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在一旁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在淡然瞥了自己一眼之后,就将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温婕儿身上,他同样身为一个男人,自然是明白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但是,同时的,他却觉得诧异。 因为他在那眼神里,看到的除了浓烈的好奇与探究,还有的,却是不合时宜的悲伤。 “是什么要求?”温婕儿出口询问。 鬼王向前一步,他身形高大,俯视着瘦弱的温婕儿,说道:“我觉得穆公子,哦不,应该叫穆姑娘,与我十分有缘,不如,陪我一宵?” 说着,他苍白手掌袭来,就抚上了温婕儿如玉脸颊。 但只停留了一瞬,温婕儿就被大步上前的辛茫给拽离了。 “还请鬼王,自重。”辛茫的声音如坠冰窖。 可是,下一秒,他却听到背后护着的那个小女人的声音,如秋叶萧瑟,又如寒冬腊梅,轻轻说道: “承鬼王厚爱。” “我,依你。” ———————————— 温婕儿被辛茫拖出风雅阁的时候,还依稀能够听到身后那个鬼魅一般的男人的畅笑。 萦绕在空旷的大厅里,久久不散。 一路上辛茫根本没有给温婕儿说话的机会,磕磕碰碰回到客栈,辛茫直接将她扔到了床上,对身后跟来的程墨吩咐道:“给我看好她,不许出去!” 说完,门“砰”地一声,就被他给关上了。 温婕儿从床上爬起身来,有些哭笑不得—— 就算她去了,那鬼王,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并且,就算真的把她怎么样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早已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选择。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茞族赋予的,她所有的一切,也理应当全部献给白茞族。 更何况,现在诅咒笼罩,族人苦不堪言,她身为大祭司,肩上更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所以,抱着这样想法的她,在黑夜降临之前,从门缝里轻轻地放出了一点摄魂毒。 焚香幽幽,却带着最为致命的诱惑,直入人的神经。 “对不住了,程公子。” 她轻声推门而出,满意地看着昏迷在地的程墨。 然后,她抬头看了看那弯悬月,微叹口气,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里。 却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人影望向她的背影,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风雅阁里。 男人安静伏在水池边,裸着上身,肌肉蓬然的手臂上,有一片紫色的纹身。 这纹身花纹繁复,远看如同一团紫影,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竟是用紫色颜料勾勒出的一个美艳女子半身画像,头戴重重银冠,眉如远黛,眼如绿波,美艳不可方物。 男人微微抬眼,刀削般的脸庞上赫然一道丑陋伤疤,静静蛰伏在左侧,长约一指,贯穿左眼与脸颊。尽管有了这醒目的瑕疵,但仍不减他面容的俊美。 他显然是嗅到了那一阵幽幽的暗香,他记起,这正是下午时分闻到的那股芬芳。 轻笑一声,他拿起一旁搁着的面具,戴到脸上。然后取了一件丝制长袍,随意地披到了身上。 温婕儿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只着玄色长袍、腰间随意束了一个腰带、露出胸膛和双腿大片肌肤的男子。 “穆姑娘。”鬼王慢慢走近,很是满意温婕儿此时的女装打扮。 温婕儿淡然一笑:“让鬼王恭候多时了。” 鬼王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的女子。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生理正常的男人,不是没有遇见过让他起了心思的购草女子,有的羞涩委身,有的挣扎反抗,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像眼前的她一样淡然地说着“让他恭候多时了”。那语气里的平静仿佛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不过是一件再平常的事情,如吃饭喝汤、闲逛吃茶。 但他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隐藏在面具之后。他只道:“不急。” 说罢,他轻抬腿,缓步踏入水池,肩膀微微一斜,背部大片的肌肤就露了出来。 “帮我擦背。” 他的声音冰冷,仿佛面对的不是才见过两面的女子,而是服侍他多年的婢女。 温婕儿面无表情地走来,从一旁的玉几上取过一方娟帕,浸湿后轻柔抚在他的背上。 她柔嫩的手指不经意划过他的背部,然后,他微微一抖,身子已经完全调转了过来。 温婕儿甚至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她的手就已经落入男人的掌中! “疼。”她吃痛。 鬼王眯起眼睛,浑身散发出狠冽的危险气息。他仔细看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 “你到底是谁?”良久,他终于出声问道。 温婕儿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发问:“我想詹公子之前,已经介绍得很清楚了。” 鬼王轻笑一声,手狠劲一扔,她的手就打到了池里,溅起一片水花! 然后,也就是这一瞬间,温婕儿突然感觉到了异样—— 这水,有问题。 她恍然,终于明白这男人为何如此发问! 第一次相见,她所有的目光都被这恢宏的大厅和这鬼魅般的男人所吸引,丝毫没有注意这水池里的幽幽碧水和那几株再寻常不过的睡莲。然而此时此刻,因为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终于是嗅到了那淡淡的味道,极其微弱,如果不是男人莫名发问,她甚至都不会起疑。 这分明,就是一汪毒水! 而她,在碰触过这池水后,毫发无损。 第五十三章 怪物 温婕儿小的时候,曾经问过娘亲,毒对她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个时候的她,总是被娘亲带去山间采集各种毒草,用柔嫩的小小手掌一一抚过乌头、夹竹桃、断肠草、马钱子,就算有时候不小心被割破了手指,娘亲也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却没有任何的安抚。 后来,她被娘亲带到了家祠,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暗室,在那里,她经历了她再也不想经历过的事情。 从那之后,她的身体就发生了变化。 在某个夜晚里,她被毒蜂蜇了一口后发现自己毫无异样,而那刚刚还对她低鸣威胁的毒蜂却是突然抽搐,跌落在地一动不动。她惊恐莫名,急急地去寻了娘亲,可那个在摇曳油灯下轻柔抚摸她头顶的美丽女人,却只是笑着告诉她,婕儿终于长大了。 长大? 她曾以为的长大是身高的挺拔,是语气里的波澜不惊,却不是——变成一个怪物啊! 她痛苦万分,急切地翻阅藏书阁里所有够得着的古书,在汗水涔涔、筋疲力尽之后她终于接受了,她的身体已经异变的结果。 她,百毒不侵了。 毒,对她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所以,此时此刻,尽管她现在还不能知晓这碧水里到底是什么毒物,那东西却侵蚀不了她一分。 她微叹一口气。 她能感受到鬼王危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而同样的,她心里也渐渐泛起了疑惑。 如果这一汪毒水是对她的试探,那么这也侧面证明了,这毒水同样对他也不起作用。她记起初次见面时他落在自己身上那深深探究的眸光,还有毫无逻辑可言的相邀,心中狐疑更炽。 纵然心中已千转百回,温婕儿的脸色却是毫无所动,仍是一双美目静静地瞅着男人,轻声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鬼王冷哼一声。 温婕儿继续:“那我轻些,鬼王稍安勿躁。”说着,她手又伸了过去,就想期近男人胸膛上的皮肤。 “够了。” 鬼王大掌一挥,直接将温婕儿手中的绢帕打落在水: “穆姑娘,这是还要装多久?” 温婕儿不为他粗鲁的动作恼怒,只是笑笑:“我姑且认为,不相识,不失为一件幸事。” 鬼王安静地看着她的面庞,然后缓缓站起身来,那精瘦的身子水光淋漓,肌肉节节,仿佛是上天最得意的杰作。然而看在温婕儿的眼里,却如同一尊雕像般毫无价值。 “那我也姑且认为,太早下结论,也不失为一件错事。” 他落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厅尽头。 那一头长及拖地的黑发,随着他的步伐,在地上蜿蜒成河。 温婕儿看着那一池绿水,不禁哑然失笑。 这所谓一宵,是不是,太便宜了她? ———————————— 那方温婕儿还在风雅阁里莫名困惑,这方客栈里,却是因为她走时焚着的点点毒香,变得有些不受控制。 婉冉伏在案桌上,看着那满纸的字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二哥,居然趁着自己离京的时候娶了王辰欣?他明明知道丞相那一家人不是什么善茬,那个女人更是不讨喜得紧呀! 更何况,既然有了心仪的人选,又为什么要去招惹大祭司!还口口声声纳妾纳妾,也不知道他纳的到底是哪劳什子的妾。 肯定是来故意膈应人的! 想到这里,她又不甘心地在纸上添了几笔,直想抒发她愤懑的心情。 突然,她耳朵微动——下一秒,一个人影就直直地撞门而入! “是谁?”她低声喝道。 她本来就比平常少女胆子大些,就算是突然被人闯进闺房,也只是微微扬起了眉毛,警惕地看着来人。 一双沉寂的眸子从汗水浸湿的头发间显了出来,一张有着浓烈男人气息的面庞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是你!”她疾呼一声,立马双手握拳,护在胸前:“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这个人!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对自己的鲁莽行为! “呵。”来人轻轻笑了一声,摇晃着身子就向着婉冉走来,模样仿佛一个酩酊的醉汉。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婉冉有些慌了,一伸手就从桌上抓起刚刚写信用的毛笔,以笔作剑横亘在身前,节节后退:“我我我我告诉你,我可是习过武功的!” “嗯,你你你你习过武功。”男人根本不为所动,随着他左右摇晃的步伐,滴滴汗水被甩到了木板上,用再平缓不过的语气说道:“我我我我才不怕。” “你!”婉冉被他鹦鹉学舌的戏谑给惹得顿时红了脸,声音都带了些哭腔:“你到底要干嘛嘛……” 此时的她已经毫无退路,小小的脊背抵在了床柱上,举着毛笔的手也是剧烈颤抖,一双如小鹿般的眼睛里眸光破碎。 可是,她原本以为的强人所难、蹂躏折磨却是没有来到。 那个男人,只是一手轻轻地取过她手中的毛笔,另一手突然把住她的脑袋,将她小小的头就按在了胸口。 呆滞的她,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和男人同样位置传来的,心跳。 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但,就在她握紧的右手就要松开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是在他头顶低低笑了,用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声音唤道: “蝶儿,又见面了。” 蝶儿?她感觉自己刚刚还用力跳着的心脏,仿佛在空中崴了脚。 “你还是这么小。” 男人的声音是她陌生的轻柔。 “还是这么瘦。” 还有鲜见的宠溺。 她突然就意识到,明明是同样的人,同样的声,在面对她的时候,却是公事公办的淡漠。 到底,是谁让他这么温柔? 她心中一下子就生出了嫉妒。 “你给我滚开!”她双手使劲一推,“我治你冒犯公主的罪!” 她怒气凛然,看着被她区区一推就跌坐在地上的男人。 可是,还没等她有进一步的动作,“啪”的一声,男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五十四章 毒草 温婕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不在风雅阁的大厅,而是安然躺在客栈里的房间里,仿佛从未出去过。 她挣扎着爬起,看向窗外挣扎着要冲破地平线桎梏的红日。 昨天夜里自从那个男人走后,她也不知道是因为太疲惫还是别的什么,渐渐就睡着了。 而当她醒来,眼前的,却已换了地方。 她轻拢衣裳,推门而出,清晨清新好闻的空气让她浑身毛孔都舒服地张开,与她共呼吸,共伏起。 阿莣从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温婕儿轻倚栏杆,微风吹起鬓发的模样。 她不由得疑惑,昨日明王将大祭司拖入客栈的时候可是闹出了好大的动静,甚至将她关在了屋内派程墨守着,就算自己多次想要闯进也是不得。 可是,也不过一夜时间,大祭司却是悠然地出了门,除了略显疲惫,其他是毫无异样。 而那程墨,也是不见了踪影。 她微咳一声,悄然来到了温婕儿身边,恭敬低头:“大祭司。” 温婕儿没有转过头,仍是贪婪呼吸着那久违的空气,仿佛空中漂浮的是白茞山间的鸟语和花香。她轻轻开口,声音比初阳还薄: “阿莣,陪我出去走走吧。” 阿莣颔首,心道大祭司真是难得起了闲逛的心思,便跟在温婕儿身后向楼下走去。 却没想到行到拐角时,一侧房门一抖,辛茫就从里面闪了出来。 很显然,他不期会遇见温婕儿。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转瞬就被恼意席卷,他一把抓过温婕儿皓腕,仔细查看她的脸颊,却见她神色淡定,毫无波澜,心中微刺,手上力气就松了。 他什么都没说,就绕过她们,走到了走廊尽头。 温婕儿细微地叹了一口气。 但也只是踌躇了一会儿,她便一步步地顺着楼梯走下,步履缓缓,却坚定异常,仿佛踏着的不是陌生村寨里的木梯,而是族人注视里的节节阶陛。 然后,她就被突然冲上来的小言给撞倒在地。 “对对对对不起!”小言立马前来扶起温婕儿,小脸都皱成了一团:“温姑娘,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温婕儿轻按小言的手指,似在抚慰。 “只是,鬼王传话来了。”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却瞧见木梯顶端,一双玄色长靴突然出现。 他张张嘴,觉得心跳如雷,甚至不敢看那长靴的主人。 一咬牙,他说道:“鬼王说,一、一宵值千金。他……让您去取草。” 温婕儿心头一喜,身上的些微疼痛都已感受不到了:“鬼王真让去取草了?” 可是,还没等小言答话,她却听见一个低沉阴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再说一遍。” “什、什么?”此时只有小言面对着辛茫,他便明白,这话是对他讲来的。 “前面那句,再说一遍。” “鬼王说。” “……” “鬼王说,一宵值千金……”小言的冷汗已经涔涔滴了下来。 温婕儿后背一凉。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后那蓬勃的怒意,仿佛在叫嚣着,就向她扑来。 然而,她以为的以为,却没有来到。 她回过头时,那方,早已没了人影。 ———————————— 温婕儿怀揣着银票,安静走在去往风雅阁的路上。黑茞寨素来与周边城镇交易频繁,所以钱庄不胜其多。这些面值不菲的银票,便是雪乔特地在离黑茞寨不远的汉人城镇里换得的,以供购草所需。 一路上,她只身跟着小言,目即之地到处都是禁闭大门的民宅,杂草丛生,荒凉而又无力。有时候有黑茞族人战战兢兢推门而出,端着满盆的污水就往院子里泼去,那黑乎乎的水让温婕儿只觉得异常难闻——她本来就对气味十分敏感,这水里浓重的血腥和人体泛出的恶臭更是让她无法忍受。 她紧锁眉头,偏过头,看向那个一直淡然走着的少年。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这少年身上的变化。她看得清楚,自从回到黑茞寨后,少年以往的怯弱似乎隐了些许,而换上的却是难以掩藏的恐惧。 眼前浮现出小言见到鬼王时那颤抖不已的小小身子,温婕儿开口,决定一问究竟: “小言,”她顿了顿,“你能告诉我吗,这鬼王,到底是什么来历。” 一听到“鬼王”这两个字,小言猛颤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温婕儿的脸上惨白一片。 呆滞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措辞,良久,他才选择了最为保险的方式:“鬼王……他,他是最尊贵的大祭司。” 只说完这句话,他便低下头默默不言一语,唯有一双孱弱肩膀轻轻颤抖。 温婕儿微叹一口气,伸手抚上他柔软头顶:“深受尊敬爱戴的大祭司,又为何,会让你们都这么害怕呢?” 就算头顶传来温婕儿温柔手掌的温度,却仍是无法浇灭心中的惊恐。那是从最深处涌上来的寒意,让他牙齿都开始的打颤: “因为,因为……” “因为莺草花么?” 温婕儿云淡风轻地问,仿佛说的是最普通的东西一般。 小言呆住,抬起头。 “那莺草花,根本,就不是神草是吧。”温婕儿笑了,语气里的淡漠甚至不是疑问,而是笃定。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所谓莺花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曾经在藏书阁里的奇草万全里看过,有一种植物名做莺夙,颜色艳丽娇美异常,花开时绚烂满地、结果时飘香四溢。然而这看似美好的植物,却是最为恐怖的毒瘤,仿佛是大地为宣泄体内的毒素而从地面上冒出的傀儡。 据书上讲,只要食入莺夙便会受到魔鬼的控制,陷入如梦似幻的绝妙梦境里。但如果无法继续食用,就会浑身抽搐如困兽,痛苦万分,好似有万千蚂蚁都在啃噬自己的肌肤。严重者瘦同死尸,皮肤发红,牙齿黑黄继而掉落。 这些症状,和黑茞寨外的那些乞丐几多相似! 更何况,这寨里农田水利鲜有,却漫山遍野的莺草花田,甚至有重兵看守。 再加上寨里诡异气氛,以及寨外闻草色变,商人出没,温婕儿便终于肯定,这莺草花是便奇书上记载的莺夙无疑。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良药,而是害人的毒草! 第五十五章 小言微微长大嘴巴,不置信地看着温婕儿。 莺草花的秘密是整个黑茞寨的秘密,是每个家庭都会用生命去守护的秘密,不管,是被逼还是自愿,都是他们不愿开口直到带入棺材里的讳莫如深。 曾经的黑茞寨平和安详,可是自从莺草花的奇特功效被发现后,它就成了那个男人敛财的主要手段。他下令修了黑茞法典,派军队毁掉农田森林,全部栽种上这紫红色的毒草。 从此,花不再为花。 而是成了族人最忌惮的梦魇。 那个男人用了各种手段向外输出莺草花,不管是通过食物,还是恶意下药。只要沾了这东西的人,便会像发了疯一般地来到黑茞寨里用重金购买,而没钱的人却只能被拦在寨外,苟延残喘直到被魔鬼带走他们的灵魂。 并且,就算那个男人不让族人吸食莺草,却还是有一些族人因为好奇、抑或是被人陷害而沾染毒瘤,从而失了性命。 想到这里,小言神色一黯,轻微点头:“温姑娘,的确,很聪明……” 温婕儿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宁愿从未知道这毒草的存在。 奈何造化弄人,这毒草却偏偏是能让依米花起死回生的良药! 想到了画像上的四色之花,还有上面面容带笑的妇人,她心中一痛。 娘亲。 她在心里唤了一声。 她轻轻牵起小言的手,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挺起了脊背,向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走去。 却没有意识到背后还有一个身影,紧紧地跟着他们,一边还有些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该死! 程墨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是在走廊里守着温婕儿的房门,却是睡在了房间里面!更让他诧异的是,他居然睡在地板上,怀抱里还抱着一个姑娘! 那长长的睫毛安静覆在小小的脸庞上,一双平日里总是闪闪发亮的眼睛紧闭,那两瓣时常骂自己是呆子的唇瓣,轻轻地阖着。 他感觉自己手臂一抖,就将她推了开来。 “好痛!”被这一推,婉冉撞到了桌脚上,揉着脑袋醒了过来。 她一看自己,又看看还躺在地上的程墨,立马跳起身,直接蹦到了五步开外! “你你你!”她脸通红。 程墨站起来,微垂头:“属下多有冒犯。”说着,就想推门而出。 “你!”婉冉见程墨脸色冷淡,还有根本不看自己一眼的架势,又羞又怒,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哇哇,你欺负人!”眼泪像豆粒一样地落了下来,她哭得好不伤心! 昨夜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就倒在了地上,自己好心蹲下身子去察看,没想到就被他一下子抱在了怀里,口中喃喃着蝶儿蝶儿地不停,紧紧箍着她让她根本没法挣脱! 最可气的是,看着他紧闭着眼的温柔面庞,在某一瞬间她突然就没法再挣扎了…… 然后,然后,她就睡着了过去。 和这个男人一起,在地上睡着了! 她的清白!这要是传出去了,可让她怎么做人啊! 还有,她付出了这么多,居然,居然就被一句“多有冒犯”就给打发了?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哇哇哇……”好伤心。 “呜呜呜……”你混蛋。 “嘤嘤嘤……”她就是要哭! 程墨嘴角抽动,看着哇哇大哭的婉冉,低着头又来到了她的面前,从怀里拿出一块绢帕递了过去:“别哭了。” 觉得有些不妥,他又加了一句:“长公主。” 婉冉一把夺过绢帕,正欲擦泪拧鼻,却见到这绢帕上绣着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立马夺口而出:“我不要这绢帕!” 她一把就把这帕给扔在了地上! 程墨心一急,顾不上礼节常理,身子一弯拾了起来。 然后,他微退后一步:“那属下告退。” “你……”婉冉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程墨脸上毫不所动,推门而出,刚刚关紧房门转过身,没想到却见到了明王! “属下见过明王。”程墨羞愧低头。他搞砸了任务,理应受罚,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给我跟紧了他俩。”辛茫却未提及半点昨夜的事情,只是眼神一扫,程墨随着看去,客栈外一个女子和一个少年的身影就落入了他的视线。 “属下遵命!”他凝眸追上。 在他下楼之前,又听到背后那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护她性命。” 程墨点头。 他自然明白,这个“她”,指的到底是谁。 等下了楼,他最后回望一眼客栈,却见三楼那栏杆边还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脸上泪痕未干,又愤恨又可怜地看紧了自己。 该死! 他忍不住小声咒骂。 习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呼吸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