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下无主 天下已无共主,此岁不知如何纪年。 十四年前,西周天子失位;八年前,东周一夜飞灰。 八百年国祚断送之前,山穷水尽的末代天子借钱赊了一丝回光返照。 西周文公号召诸侯合纵伐秦,周赧王送掉老命之余,为后世留下一个词:债台高筑。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幸而这一头伸出去再也缩不回来,于是欠下的巨债就再不用还。 天子,没了。 天下人这些年明白一个道理:天没了儿子,并不会塌;人没了天子,也照样活。 男人还是得打仗挣钱养家,女人依旧要洗衣做饭生娃。 天下没了天子,世上还有七王,互看俱是鱼鳖,自诩皆为飞龙。 七国之王,谁最贤? 稷下学宫为此设了一场论辩,辩的结果当然是仁德恭俭,齐王最贤。 至于说齐王不贤的人,齐国礼仪之邦自是不会亏待:狱舍不收房钱,牢食不算饭费。 学子们血抛泪洒呵壁问苍天:“悲夫!荀子高卧兰陵,鲁连归隐东海,祭酒沦为官家喉舌,稷下亡矣!亡矣!” 耕农织女们觉得读书人真闲,干什么琢磨别国的王贤不贤?还不如想想炖王八汤该放多少盐! 乡下人大都不问天下事,奈何天下事不饶鲁仲连。 齐鲁蓬莱避世翁,等闲之时钓泥鳅,不等闲之时——钓诸侯。 一箭书退燕十万兵,逼杀聊城主将;三寸舌战魏反间客,慑退虎狼之秦。 不寻常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寻常的毛病。 平原君赠千金,不要;孟尝君赐官爵,不受;齐襄王封王侯;不屑。 “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穷人自由,穷人又最不自由,更何况穷得响叮当的鲁仲连还有个最大的毛病。 他总是忍不住锄强扶弱,每扶一次弱就会得罪一次强盗。 仇家越来越多,多到数不清楚,多到不敢娶妻,因为喜欢谁谁就会倒霉。 一个倒霉姑娘给他生了个倒霉儿子,后来这个倒霉儿子被他的倒霉师兄拐走了。 这位师兄被后世称为战国最后一位纵横家,名叫庞煖。 鲁仲连以为老不死的早老死了,谁知道他八十岁还能覆地翻天。 销声匿迹几十年并没有磨掉这把老骨头,白发人反而越老越勇勇而弥坚。 重出江湖第一件事,攻燕,解除赵国北境之患;第二件事,合纵,号令天下诸侯伐秦。 白眉老将亲自披挂,指挥五国联军打进函谷关,攻蕞地,取寿陵,进逼咸阳。 秦国向来有恩不一定偿,但有仇必定要报。 国难来时全民皆兵,敌前大战,敌后反间,不仅瓦解五国联军,还顺手收了卫国。 秦国最终没有灭卫,挑了一个卫国公子立为卫角君,把卫国王室迁到野王。 秦王留了两样东西在秦宫:卫角君的一双孪生女儿,琬和琰。 此后天下就有了两个卫君:卫元君亲魏,卫角君亲秦。 庞煖自杀前给师弟的绝笔信,大意如下:此战之败,非我之罪,乃在五国国君寡断少谋…… 洋洋洒洒一席废话看得鲁仲连几乎摔简,要紧的只有最后一句:“兄无能,俟连殁于濮阳。” 一口赤血染红黑白子,血哽在喉,腥与苦唤出眼中泪。 棋行一半便成残局,另一位执棋人膝行到老人身边,询痛问安。 白衣少年来自大梁,家族累世出任魏国国尉,族人便以尉为氏。 盛衰无常,到尉缭这一代,将门之后沦为布衣游子。 亲眷早已作古,少年游学拜师,慕名叩倒在千里驹门外。 无论老先生如何怪癖又如何刁难,少年不卑不亢地侍奉三年,渔樵耕读日夜尽心。 从此,东海孤舟多了一个伴。 没有师徒之名先有了师徒之实,最后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师徒。 不成想,为此父子反目。 “宁传外人也不传我纵横之术?你眼里,终究没有我也没有母亲!” 儿子留下这句话就走了,跟着庞煖去人间做一番男儿事。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在国则国重,去国则国轻。 以一人之力席卷四海狂澜,这是俟仲的志向,却也成了他的坟场。 这是鲁仲连极力避免却终究未能避免的结局。 “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还有我。” “你既入我门中,你既有谪仙之智,也当知道,他的今日或许就是你的明日。” “不独他,也不独我,人皆有这一日。若在这一日前,能得平生夙愿,徒儿万死无憾。” “你愿如何?” “万世长安。” “你知不知道,你当真狂妄至极!” “天河倾落五百年,徒儿愿以身补天。” 老人沉默许久,一声长叹:“但愿酒色名利,不会脏了你干干净净的一颗心。” 车粼粼碾碎陌上花,马萧萧惊飞枝头雀,不速客送归亡命人。 黑衣少年以祭祖为名东来齐鲁,除了为鲁连送回独子遗骨,还奉上国主恳切的亲笔书。 老人展卷而览,渐渐唇颤手抖,最后摔简拍案,一声怒喝——禽兽! 禽兽之所以是禽兽,是因为日子不太好受。 无论老人用如何粗鄙的言辞问候,也还是不得不西入咸阳面见这位禽兽。 令他惊诧的是,这个禽兽长得很好看。 陈词滥调不足以形容这位少年君主,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爹娘形貌定是世所难见。 老人十几年前曾见过禽兽的娘,故而很快平复心情,有母若天赐,儿子想不好看都难。 然而这并不足以消解老人的敌意,四目对视一言不发,三人空腹几番哀鸣。 “王上,先生!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两人不约而同瞪了蒙恬一眼,又不约而同开口。 “寡人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秦王腹背之疾非我所能医也!” 秦王惊诧:“先生,知寡人腹背有疾?” 老人不答话,恨不得用眼里的冰与火把此人冻裂烧穿。 来人若是看不穿他心病,也就不值得用非常手段相请,秦王自知说了废话便拱手一揖。 “宫中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老人来的正是时候,琬公主临盆。 琰公主惶惑不安地守在姐姐床前,秦王则在不远的临水高阁设宴款待风尘客。 宫中忽然来了一位布衣老者,华阳太后谴人来问,秦王回嫡祖母说卫姬母家来客。 饭菜还未动,夏太后命侍女来问安,秦王不得不把方才的话再回禀一遍亲祖母。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寂寥无声,连陪侍的蒙恬和蒙毅都觉得尴尬。 秦王水米不进,闷声喝酒;鲁仲连滴酒不沾,闷头吃饭。 酒一爵一爵下肚,秦王面色绯红,身旁侍酒的女孩劝:“酒事伤身,少喝些吧。” 秦王睨眼看她,神色轻薄:“怎么?心疼了?” 女孩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像是在笑自家不懂事的小兄弟。 “太后命我侍奉你,你就是我的命。你作践自己就是拿刀割我的肉,能不心疼吗?” 情深意重入耳透骨生凉,阴风透窗而来勾起唇畔一抹冷笑。 “母亲把你留下来照顾寡人,真是用心——良苦。” “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常在你左右,我只怕侍奉不周,不能替她尽心呢。” 烈酒入喉强压心中怒火,一丝苦笑伪作七分戏谑。 “你既如此有心,明日便回雍城去侍奉太后,替寡人尽孝,如何?” 此话,落在闺中,调情;说在此刻,要命。 女孩四岁时,少主人落地;十四岁跟他回秦国;十七岁为他穿上冕服;二十一岁给他缝制婚衣;如今二十三岁,因他一夜恩宠有了三月很孕,本应春风得意却遭冰雪锁心。 “王上要赶殷奴走?” “寡人这里,什么也不缺,倒是她年纪大了,没有可心的人侍奉,寡人甚是,心——疼。” “可是——” “可是什么?!”秦王怒摔酒爵,残酒泼洒惊起杯盘狼藉:“想抗命么?!” 殷奴敛衣提裾离席,俯首帖耳跪伏在地:“奴妾不敢。” 安静,窗外风呼雪号奔涌入耳,如鬼泣,如狼嚎,如锥敲心,亦如钝刀裂肺。 狂风暴雪骤然暂歇,雷霆之怒渐渐冷却。 他移座离席,伸手扶她起来,斟酌再三说下一句温柔话。 “这么多年,母亲就你一个知心人,我不能常常侍奉,你代寡人好好陪陪她。” 她欠身答诺,忽而捂口捧心压着孕吐。 “有身孕就别累着了,下去歇着吧。”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覆水尚且难收,泼掉的酒连同酒香也一同散入北风。 擦去酒渍,扶正酒爵,纵然被斥退,阿奴也不会怠慢职责之内的任何一件事。 一场风波乍起又乍落,鲁仲连埋头吃饭,秦王训侍女一点都没耽误他填饱肚子。 小蒙毅看秦王大发脾气,就把侍人全轰了出去:“王上与先生说话,臣在外面守着。” 蒙家兄弟很早就是秦王的侍剑陪读,蒙毅十二岁已是秦王近卫,蒙恬十四岁,任中庶子。 蒙恬将鲁仲连请到这里,僵局自然也由他打破最好,可是他实在找不出一句话来起个头。 秦王是有求于千里驹,可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口,不地道。 目下这情况,说开心的事,不应景,说不开心的事,自讨没趣。 他索性什么也不说,抱了酒爵走到秦王跟前。 “王上,臣陪您喝。” 秦王看他一眼,给他斟满酒,君臣二人就这么你斟我饮,你饮我斟地喝了下去。 蒙毅在外面犯了嘀咕:王上和大哥你们在做什么?有这么请客的吗?一句话不说,把客人撂一边,自己喝起来了…… 夜雪,深寒。 鲁仲连吃到十分饱,秦王也喝到七分醉。 一声响嗝终于使秦王意识到,他对面还有一位客人。 “寡人本有千言万语想与先生倾谈,也有千头万绪想聆听先生高论,可今日,寡人闻得平生未有之奇耻大辱,以致损礼失态,还望先生勿要怪罪。” 鲁仲连依旧面凝冰唇结霜,拱手一揖算作回应。 北风推窗入户,秦王伸手接了一捧雪,冷眼看鹅毛般的雪片在掌心融化。 鼓楼钟鸣,子时,夜半。 蒙恬走到窗前,斟一爵酒奉给秦王。 “钟声一过,就是正月。恬,借王上之酒贺王上大寿。” 秦王苦笑,一饮而尽。 二十年前大雪,母亲赐予他生命,二十年后今日,母亲…… 这二十年中,他不曾有过一次像样的寿辰。 前十年,在赵国西躲东藏;后十年,在秦宫如履薄冰。 他出生这一日,正是阳中之阳。 周礼说正月有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出没,所以要驱鬼,称为“国傩”。 “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 秦人虽不尊崇周礼,消灾弭祸的仪式却学得认真。 每年他生辰这一日,宫中要傩舞祭祀,驱逐疫鬼。 不能开怀大笑也不能痛饮宴贺,因为,德高望重的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忌讳。 他在赵国流亡十年才归秦,不像王弟成蛟那般,生在两位太后眼下,长在她们身边。 若非父王坚持保留母亲的正夫人之位,加之相邦吕不韦竭力一争,秦王大位落不到他身上。 母亲的多情为他博得秦王之位,亦是这多情带给他无尽耻辱。 患难见真情,富贵见荒淫,相依为命的岁月早已远去,怨与憎在心底悄然生根。 雪落眉峰化成水,恰似一滴泪。 又一声钟,婴儿啼哭划破长夜。 新生,新的开始,前尘旧事一刀斩断,脱胎换骨重新活过。 “先生,令孙与寡人,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虽晚了二十年,也是天大的缘分。” “我愿他与你的缘分,仅止于此。” 此话未能成真,缘既已生,不肯轻灭,直到身死,方才了结。 第2章 潜龙勿用 龙困深渊,不得不敛锋去刺,礼贤下士。 二十岁的君王与六十岁的渔翁,这场本不应该的相见源于一位奇智少年——甘罗。 甘罗英才天纵却又遭天妒,而今一缕英魂仅存活于秦王深梦。 两年前初见时,秦王十六岁,甘罗十二岁。 吕不韦引门客觐见,相邦荐的人秦王从来没理由拒绝,那是第一次有机会对仲父说不。 “寡人十六岁还未领国政,这位……这位甘罗——先生,能理军国大事?” 仲父笑逐颜开地告诉干侄儿,甘罗已经做到了他都办不成的事,说动张唐相燕。 秦王吃了一惊,因为他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就是教训弟弟成蛟。 他被父王和仲父救回秦国的时候十岁,那时成蛟只有六岁,所以哥哥能把弟弟当猴耍。 在问明白甘罗是如何劝动张唐之后,秦王对两面三刀的小不点鄙夷多一分敬佩添三分。 张唐不肯走是因为去燕国必定路过赵国,他带兵打过赵国,被赵国抓到很可能被活剥。 甘罗跟张唐一番推心置腹,简而言之就是你不去会死得更惨,得罪文信侯还想好活? 这番说辞很可能让吕不韦背上残暴恶名,后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秦相邦腹容百舰。 “一点污名而已,保得张唐平安到燕,这恶名自然就除了,秦燕结盟才是大计所在!” 秦燕结盟蚕食赵国,是吕不韦早早就布下的一局棋。 早年,他派刚成君蔡泽出使燕国,刚成君不负所望促成燕太子丹入秦为质,盟成一半。 秦国只须在燕国朝堂再放一枚棋子,秦与燕东西夹击互相策应,宿敌赵国定然首尾难顾。 吕不韦选定的这枚棋子,就是相佐之才张唐,张唐哪里都好,除了胆子太小。 那一日觐见,吕不韦就是想为甘罗求一个身份,为张唐开路。 本应顺水推舟,秦王忍不住想驳一回相邦的面子,于是也荐了一个人。 正好,那时蒙恬也十二岁,兵书读了一箩筐,拳刀练了很多年。 秦王这一荐成功驳了自己的面,吕不韦询问对策,小阿恬先说甄选精兵良将护送,问懵之后说乔装改扮偷渡。 甘罗的策略则是劝说赵王放行。 看着秦王瞪成牛铃的双眼,甘罗立誓:若出使不成,定提头归见。 甘罗出的是上策,蒙恬给的是中策与下策,若甘罗不成再使蒙恬也未尝不可。 主意既定,秦王便依仲父奏请,盖上秦王大印给了甘罗一个国使身份。 甘罗离开之后,秦王日夜遥等邯郸的消息,他还是不信乳臭未干的娃娃就能翻覆天地。 后来的每一件事都超出秦王预想,他根本跟不上这个十二岁孩子的思路。 甘罗入赵国并没有替张唐说情,而是“卖”了秦国跟赵悼襄王攀交情。 秦国最高军政机密被童言无忌的秦使透露给了赵王:燕国将太子送到秦国,秦国派大臣到燕国做丞相,秦燕结盟了!他们想瓜分你赵国的河间地啊! 赵王吓了一哆嗦:两国合兵河间,赵国扛不住啊! 甘罗画策为赵王解忧:一,两国夹击,河间必定全部失守;二,秦燕两国,秦强而燕弱,赵国抵抗强秦十分吃力,但是攻打弱燕绰绰有余。因此,最佳的对策是:结盟于秦,求偿于燕。 赵王思前想后割让河间五城献给秦国,秦国归还赵国太子嘉,秦赵盟约达成;尔后赵国发兵攻下燕国上谷三十城,为了报答秦国背后不捅刀之恩,赵国又献了十一座城给秦国。 所以最后结局:秦国不费一卒赚下十六城,赵国损兵数万得了十四城,燕国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燕王喜吐血三升,派使臣痛斥秦国背信弃义,索要人质太子丹。 秦王好委屈:赵国打的你又不是我秦国,咱们的盟不变,你如果反击赵国我肯定配合! 燕国打掉牙只能往肚里吞,燕王再恨都奈何不了秦国,因为要打秦国得向赵国借道。 事情至此皆大欢喜,秦王摒除成见封甘罗为上卿,张唐也不用冒险入燕,燕太子丹的命保护了滞留蓟城的刚成君蔡泽,最重要的是,还为秦国省下兵力让蒙骜老将军得以一鼓作气攻下魏国二十城,置东郡。 庆功大朝,吕不韦半喜半忧。 喜的是小甘罗不战而下十六城,前途不可限量;忧的是失去燕国盟约,赵国将更难对付。 吕不韦目光长远,尚非智绝而阅浅的秦王和甘罗所能比拟,他在满朝称颂之时议下备战之事。 赵国被耍,最先回味过来的是庞煖。 庞煖剖析秦国的鬼蜮伎俩,赵王如梦初醒,联合韩楚魏燕合纵一雪前耻。 甘罗逞一时之智惹下泼天大祸,有朝臣奏请秦王和相邦杀甘罗以罢天下之怒。 十二岁的小上卿报以微微一笑:“祸兮福之所倚,安知大祸非大福?” 五国联军来势汹汹,庞煖坐镇直入关中。 甘罗再临邯郸,以赵相郭开离间赵王与庞煖,以赵王与楚王争当纵长割裂楚赵盟约,以姻亲关系笼络韩国,以赵太子悔婚粉碎魏赵之盟,三寸之舌瓦解五国联盟。 联盟松散,庞煖孤立,秦国反守为攻进占魏国朝歌,将南北合纵拦腰斩断。 此战将六国腰斩,此后山东诸国合纵再无可能。 这一次合纵与连横之战,说到底,是与庞煖与甘罗的较量。 五国败走,庞煖自杀,甘罗赢了,为秦国赢下一局,输却自己性命。 秦国赢在庞煖死之后,甘罗死在庞煖输之前。 庞煖有三个弟子,一个叫顿弱,一个叫姚贾,还有一个不存名姓于后世。 眼见合纵失势,大弟子和二弟子认命,三弟子把矛头指向了破除合纵的罪魁。 鲁仲连之子,卫公子角之婿,一把刀插进甘罗的心脏。 秦将蒙骜攻陷卫都濮阳,公子角鸩杀女婿、进献幼女,向秦国投诚。 卫角大义灭亲换得秦国一分仁慈,兼之吕不韦顾念母国,故而卫国留祀成为秦国附属。 可是甘罗,小甘罗再也无法复生,高才不寿。 秦王夤夜策马赶到甘罗榻前,小小少年在他怀里绝了气息。 这一段君臣缘分不到两年,短到秦王还未将这个智囊收归己有,也来不及与他一展宏图。 甘罗魂丧之时彗星凌空,此后一年,彗星四度现于秦川,像是上苍对天才的祭奠。 英雄遗恨,却未将恨意蔓延,含笑临去之时,他向秦王举荐了仇人之父。 秦王深知附耳一荐的轻重,于是瞒着相邦用一尸两命和一封亲书将老人请到咸阳,把酒言“欢”。 “令公子杀我不世之才,本该诛灭三族。若非寡人仁慈,令孙早已是白骨黄泥。” “那老朽还要谢秦王不杀之恩了?” “甘罗殁时,未满十四岁,寡人焉能不恨?!” “独子丧于非命,孤孙陷于虎狼,老朽又该恨谁?!下屠刀的卫君,还是递屠刀的蒙骜,抑或,是你整个秦国!” “不,此事不关蒙老将军,他是秦国臣子,先生若要恨,当恨寡人!” 仲连凄然一笑:“恨秦王?还轮不到。” 秦王以为这是讽刺,冷笑:“孤家寡人当然轮不到您恨,文信侯才够资格吧。” 老人抬头看秦王,稚气还未褪尽的年轻人面色微红,深觉羞愧。 面上一丝冷笑尚未完全绽开就变成温和神色:“我尚未加冠,国事都由仲父做主,这么多年辛苦他了。不能为他分忧,只能替他担罪,先生您要恨,还是恨寡人吧。” 老人知他会错意,忍不住试他一试:“秦王愿担我丧子之仇,敢问此恨要如何偿?” 秦王就客套一句没想到老人蹬鼻子上脸,这脸给还是不给?三思之后,还是给吧。 “令公子杀甘罗在先,伏法本是天经地义。先生老年丧子晚景凄凉,寡人愿为先生养老抚孤聊表歉意。” 老人差点喷出一口唾沫,软禁也能说得这么好听? 国主如此谦敬,老人也不再恶语相向:“我岂敢恨秦王,又岂会恨秦王?” “那么先生,究竟恨谁?” “庞煖是我师兄,甘罗是我师侄。他们二人这一场游戏,人间又添多少生离死别。” “甘罗与庞煖,是同门?” “纵横一脉,源自鬼谷。” 鬼谷? 秦王知道鬼谷,孙膑与庞涓,张仪与公孙衍,苏秦与甘茂……甘茂?正是甘罗的祖父。 这些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横则秦帝,纵则楚王,三言能挑一场战,两语能敌百万兵。 “天下,不过鬼谷一局棋。诸王,也只是棋子而已。” “先生此话说反了。阶下臣,纵然绝世奇才,也不过君王手中刃。不出鞘,废铁而已。” “你们谁能忍住不出鞘?谁能拒绝他们的谋划算计?秦王请我到此,难道只是为了吃顿饭?” 秦王沉默,蒙恬狐疑:先生你不也是纵横家吗,怎地对师门如此芥蒂? “国君贪地贪利,策士贪名贪益,你们各取所需,各尽所能,可是这天下你争我夺,混战不休,受苦的永远是那些给你们当牛做马的百姓,被你们哄骗着南征北战的庶民!” “先生微言大义,说来容易,可乱世之中国君不争,庶民更无立足之地!寡人必须贪婪,我子民不能沦为亡国之奴,我秦国不能失去寸土!否则我有何面目为王?!先生你恨卫君恨蒙骜乃至恨我秦国都是大谬!你该恨的是这个世道!这个不杀人就活不下去的世道!” 一语既毕,两人沉默,四目相对许久才惊觉彼此言下之意都是一个:罪不在某人,罪在乱世。 朔风烈雪推窗破门,一同入耳的还有纷杂的步音和女子的悲泣。 琬,血崩。 琰儿泪眼朦胧,将擦洗干净的孩子抱给姐姐。 琬莞尔一笑,抚着孩子肉肉的唇,心底涌出无限悲戚。 上苍何其眷顾,让她做了母亲,上苍何其残忍,只让她做这一刻母亲。 给了孩子生命,却无法陪伴她一天乃至一个时辰,琬甚至不知道虎口之下孩子能活多久。 卫国战败,两姊妹都不过是秦王的俘虏:她是秦王钓鲁连的饵,小妹的婚夜近乎凌辱。 琰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怎能护住一个孤儿? 琬更不能指望家里另外两个男人。 当初怀君被魏人囚杀,伯父因入赘魏国是仇人的女婿得了一个君位。 十年后,五国合纵攻秦失败,父亲把女儿送到仇人手里换了另一个君位。 卫元君与卫角君,两个卫君,两个窝囊废。 琬忽然好恨,当日丈夫殒命,就应该带着孩子一起走。 一个人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肚子里还有一条命,可是这条命根本就保不住。 万念俱灰的时候,老人闯进来俯身到床前,哀怜地看着她和孩子。 老人未曾见过这位儿媳。 儿子离家后就断了与他的消息,若知晓俟连陷入困境,或许不会酿成今日悔恨。 琬吻了吻女儿,抬眸对老人微微一笑,唤了一声“父亲”。 老人悲喜交加未及应声,笑容就已凝成永恒,昙花凋谢。 “姐姐——” 秦王顾不得闺帷之礼,摔帘入内抱住泪如雨下的琰:“琰儿没事,寡人在这里。没事……” 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她撅起粉嘟嘟的嘴,缓缓睁开眼睛。 又丑又皱的新生儿在他眼里就是天仙:眼眸像母亲,鼻唇像父亲,一笑就开了花,眼里像藏了月牙。 老人顷刻间泪水纵横,血脉延续何其美妙,便是赔上所有也要让她活下来。 她要活下来,老人就不能走。 从此秦宫多了一位渔家翁,没有客卿之名也不入前朝之职,只在后宫做着卫国公主陪嫁。 孩子生而丧母,第一口**来自郑姬。 郑姬是秦王第一位妾,出嫁前号为新郑公主,嫁入秦宫册封郑美人。 郑美人诞下了长子扶苏,母子曾一度是甘罗与韩国周旋的托辞之一。 郑姬温柔,卫姬怯弱,郑卫二女并立后庭不见水火难容竟似双莲并蒂。 “你有扶苏呢,给姐姐添麻烦多不好?” “她来给扶苏作伴正好,何故要另请旁人,嫌我不是好母亲?” 她像芙蕖开在盛夏的晴天,微微一笑暖得人心温柔一片。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梦中歌清婉绵长,小家伙没了母亲却一点没少母爱,当然也没少父爱。 父爱十分隐忍,隐忍到许多时刻秦王都有一指头戳死她的念想。 那日初见,琰在庭中折花被他鹰目虎视吓得魂飞魄散,穿花过廊躲到姐姐身后。 姐姐扶着硕大的肚子护住妹妹,有理有节有礼地把未来的妹夫骂得狗血淋头。 左一个君王之礼右一个圣人之道,气得秦王立刻让宗正下聘,六礼齐备娶了琰。 娶妻的礼法纳个妾?王上你也太任性了! 三宫太后给的气,秦王自然又算在琬头上,好在琬血崩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琬死了,臭脾气却传给了女儿。 一见就吐奶,一抱尿一身,一瞪,呵,小王八蛋还能瞪回来! 秦王皮笑肉不笑地捏一把圆脸,忍住把这块肥肉剁碎喂狗的心,揽女人入怀当额一吻。 “你若喜欢,就过继过来吧。” “当真?” “你欢喜就好。” 秦宫多了一位异姓公主,女子称姓不称氏,姬姓,名水,号清河。 “宗族大事,王上三思。” “我女人喜欢,身为男人,宠自家女人有错吗?” “山野粗人受不起!” “又没封你,受不受得起得问她。” 她?一团肉伢!只知道吃奶睡觉,吃了睡,睡了吃…… 让她唤一声父王,呦呵!奶都不吐了! 这是崽儿落地跟秦王的第一次默契。 秦王不能随便收养儿子,日后王位继承指不定多少烂摊子事。 女儿倒无妨,不过是多养几年然后嫁出去,白得一女儿,还捡个女儿她爷爷,多划算。 我是你孙女名义上的父亲,所以先生,你是不是得为你孙女的养父母排忧解难? 若这点恩惠就能收买了鲁仲连,千里驹一世清名也就白得了。 种花养鸟遛蛐蛐,除了与清河公主有关的,老人家都不闻不问不说。 只是老头子总喜欢与蒙毅那傻小子以及把他请到秦宫的蒙恬过不去。 两兄弟时不时就被秦王责罚,罚了又罚。 蒙毅的俸禄都罚到十六岁去了,他遵王命有错,不遵王命也有错,横竖都挨骂,哭都没处哭。 他又不能跑到苕华宫骂人,自打王弟成蛟误闯琰姬住处以后,无王诏,成年男人不能进。 而作为琰美人陪嫁,渔樵翁就在苕华宫剪花枝,种瓜果,亏得没海否则他还要结网打渔呢! 砍竹编篓抓泥鳅,莲池每天都有不幸的鱼鳖被他捞起炖汤送去给奶清河公主的郑姬补身子。 宫中纷传卫国那穷地方养出来的公主都一副穷酸样,娘家人都把禁宫当菜园子了! 伺候菜园子可不简单,播种培土浇水,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 琰姬抱着清河立在庭中,看那晶莹的水珠儿落上新发的嫩芽。 “老先生,这是什么?我从来都没见过呢。” “紫藤。楚国江南地才有的,这里很难养活的。” “楚国江南?是吴越故地吗?” “对。” “听姐夫说过,他小时候就住在西子浣纱的地方……” 琰忽然顿住,落下两行泪。 卫国几乎被秦国灭国,她却在秦王怀里承欢。 她不由自主地抚着小腹,那里是她与秦王的孩子。 无论当初如何委屈,自从有了身孕,那个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忽然不那么可恶了。 日光洒落宫裙,朦胧出一层晕影,她望着天上的云,看不清那个人的心。 “先生,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秦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老先生笑:“他天天睡在你身边,你还来问我这个糟老头子?” “我看不清楚,他的喜不是喜,怒也不是怒,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真正开心,什么时候真正难过……” “他,是王。人有喜怒哀乐,王啊,更多的是权衡算谋。” “算谋……我会是他算谋的一部分吗?” 老人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其辞:“你值得他喜欢,你无权无势,他算计你什么?” 琰笑了,靥色微红,半羞半喜又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当初哭着闹着不来秦国,现在为何要惦记他是否真心? 果然,是命! 女儿情多,男儿欲盛。 老人纵然心如明镜也不好掐了她新种的情根,只能一言不发浇水培土,愿终有一天她能收一树情果,就是造化。 宫门一踏便如溪水入瓶,从此只能由那一隙瓶口承接点滴甘霖。 云,属于青天,要普降甘霖泽被万物,不会任何人停下脚步。 瓶中水如何能系云之心? 瓶中水系不住云之心。 第3章 见龙在田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秦王独自战过两回,一回没赢,一回没输。 第一回合,问路石子扔进朝堂深海没有荡起半点涟漪。 “虚心好学”的秦王把圈禁在阳人聚为周天子守祀的周君后人请入朝,说要请教周礼。 周赧王死时寿数一百,他那永远没机会即位的儿子现年也有百岁,白发苍苍鹤皮森森。 “文王十二而冠,十四生长子邑考,十五生武王……” “天子、诸侯十二而冠,因十二年岁星一终也。” “诸侯之子二十而冠,天子之子早冠……” 老人说话像是温阳晒水,熏得满朝昏昏欲睡,连秦王自己都去会过周公。 啰嗦话结尾,秦王长身跪谢道一声受益匪浅,然后委婉向仲父和朝臣提意见:人家天子十二而冠,寡人都二十了,是不是…… 相邦表示:秦惠文王与昭襄王都是二十二加冠,秦不学周礼,秦须遵秦制。 众臣附议:人君加冠,意味着兼领兵、政、监察三权,年少难承其重,秦制优于周礼。 蒙恬蒙毅王贲李信,秦王随侍的一众小伙伴都不到二十岁,要么上不了朝,要么还是执戟郎,全都还没有说话的分,所以这一场朝战,秦王单枪匹马败得毫无悬念。 什么“择善而从”,什么“不破不立”,秦王再多理由都被朝臣悉数驳回。 “周礼曰‘冠而生子’,今我王未冠而有长子,秦既已破周礼,奈何又遵学之?” 此话出自昌文君,华阳太后侄子,相邦属下左丞相,辅助吕不韦总领百官。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四句话密不透风,秦王只能承认“尚无力领政”。 秦王下朝把沿路柱石拍遍,他也想用剑砍啊,没加冠连带剑都会被唠叨只能用拳。 屁!没儿子你们唠叨国君无嗣社稷之危!有儿子你们唠叨未冠生子礼法不合! 如果被朝臣驳斥不算倒霉,那么被三宫太后诘难也不算难堪。 华阳宫在渭水之南,洵美庄严,如同它的主人。 三位太后高堂跪坐,华阳居中,夏太后居右,王太后居左。 华阳太后,孝文王正妻,秦王嫡祖母,因收养秦王之父而入主华阳宫,执掌后宫十余年。 夏太后,孝文王之妾,秦王亲祖母,因是秦王之父生母故而长居大夏宫,位在华阳之下。 王太后,庄襄王之妻,王之母故称王太后,入主甘泉宫,后迁居雍城大郑宫。 除此三位太后,孝文王和庄襄王的其余诸姬在王位更迭之际就被撵去离宫等死。 这三个后宫角逐的胜利者,秦王他爷爷的女人,爹的女人,终于撕破脸要为他选女人。 王的脸色好似大地吞没斜阳,他唯一能为自己保留的权力即将丢失。 他盛宠没有根基的琰,刻意冷落华阳太后母族的楚姬和夏太后母族的郑姬,乃至斥退青梅竹马的赵女,就是告诉三宫太后:自己的王后自己立。 三个女人全都揣着明白当糊涂,好似谁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华阳首先发难:“秦楚联姻,乃是国策。” 秦宣太后死前为孙儿定下婚约,第二年,十四岁的华阳被楚顷襄王嫁给四十岁的秦太子安国君。 华阳无子的原因也不一定是自己不能生养,她受宠的那些年安国君早已有心无力。 华阳是这一国策的献祭品,如今又成为这一国策的推行人。 相比华阳风韵犹存,年过天命的夏太后已是风中之烛,咳嗽连连气喘吁吁。 “国策是几十年前的国策,子楚不就另娶了嘛,要我说呀,扶苏他娘就挺好。若是立了她,长子就是嫡子,嫡长子是一个人,可防储君之乱。” 两位老太后听过昭襄王当政的腥风血雨,也在孝文王后庭历过兴衰沉浮,凡事深思熟虑。 王太后不一样,艰难困苦世事无情也不能消磨她的天真。 亡夫的宠爱和情人的滋润让她笃定:男婚女嫁当以情意为先。 “娶妻就是娶妻,什么国不国乱不乱,爱谁就娶谁。他床上的事犯得着我们来管吗?” 华阳嗤之以鼻:“他是秦王,婚事就是国事,要论皮肉之欲,他娶个娼妓最好!” “我……我的意思是,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跟谁好,我们没必要替他拿主意。” “他与谁好,一回事;谁主中宫,另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这王后天天要见的,中宫里是个不喜欢的人他得多难受!” “那也比入土了还让别人看笑话好!” 夏太后咳咳喘喘没能打断女人的争吵,只得出声劝:“安静点罢,当着孩子面呢!” 秦王想哭又想笑,可是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将拳头隐入袖袍。 寡居七年的母亲给他生了两个弟弟,孀居十年的嫡祖母也为他养着继祖父。 亲祖母,他最最慈爱的亲生祖母。 “你是大哥,他还小,让着他点……” “你是大哥,你的座席当他玩一会儿又怎么了……” 这两句话秦王听得耳朵起茧,不过,印象最深刻的却是—— “拉拢赵国为什么要用小幺?赵国送的太子来,你们也送太子去!” 那一年魏国信陵君率五国伐秦,为瓦解列国盟约离间赵魏,秦国与赵国约定互换人质。 老祖母死活不放成蛟,她一个儿子差点死在赵国,这个孙儿再怎么也不给。 “老大在赵国呆了十年,去赵国就跟回家一样,幺儿才八岁你怎么忍心?!” “太后!正儿已经受了十年苦,同样是孙儿,您就忍心他再去受苦?” “姐姐,太子见过大世面,有飞龙之相,能上天能入海,定然好去好回。我生下的什么东西我自己知道,蛟儿就是只虫,上不了天,入不了地,去赵国就是个死啊!” “别说得这么可怜,老大他娘俩刀口下捡回来的命,比你可怜多了!” 当时说这一句公道话的是华阳太后,两个孙儿都不是她血脉所以能坐壁上观。 那一场争执深深烙印在秦王脑海,十三岁的孩子已经能听懂大人的盘算。 盛年暴病的父王,目光在兄弟二人中长久徘徊:长子健壮挺拔,艰难困苦磨砺出的少年渐显英姿勃发;幼子伶俐可爱,未历过风雨的孩子像一叶才萌发的新芽。 “父王,仲父教过儿臣一句话。‘秉国之均,四方是维’,父王您执掌秦国权柄,我是太子,儿臣愿意也应当为父王维系四方。” “好!这才是我秦国的太子,是我大秦未来的王!” 这是庄襄王的遗言,太子终不用入赵为质,而是直接即位为秦王。 秦国王位更迭,五国继续趁火打劫,相邦吕不韦多方斡旋,将成蛟送到赵国。 成蛟走后,老祖母天天以泪洗面,甚至用拐棍赏了长孙一顿好打。 “你把他送去赵国,又派人打赵国晋阳,是想借刀杀人吗?!” 秦王那时候只有十三岁,国事都由朝臣作主,说个不都没人听哪还能有这些算计? 三年后,甘罗一箭三雕,诈赵欺燕顺便救回成蛟。 兄弟团聚本该欢喜,祖母泪若汪洋冲淡了秦王的喜悦。 他分明记得自己归秦那年,祖母泪如珍珠,屈指可数。 此后,祖母三句话不离一个意思:兄终弟及自古就有先例,幺儿受了这么多苦…… 再后来,少年情动,他拥有了生命中第一个女子。 美丽消失于论及婚嫁,所有美丽的邂逅都有不美丽的预谋。 每一次花下月夕骊歌燕语都有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背后指点江山。 魂牵梦萦的少女,莲心绽放的蓓蕾,直至他决意娶她时才知当以国礼为聘。 郑姬,庶出的韩国公主,夏太后的侄孙女,扶苏的母亲。 倘若不是为此,或许秦王对郑姬对扶苏也不会吝啬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他当时不愿迎娶郑姬,只肯纳做夫人,如今也一样坚决不立她为王后。 楚姬也一样,华阳太后为给楚国公主开路,先挑了几个宗室女子送过来。 对此,秦王展示了他与父王完全不同的流氓一面。 庄襄王对两位母亲执意牵线的姻缘十分审慎,一是不愿伤人姑娘,二是惦念发妻。在发妻和长子生死不明的五六年里,他只纳了一位侧夫人,生下成蛟以保住太子之位。 而这位秦王,自郑姬以后,送上门的女人那是不睡白不睡,睡了就要地位免谈,要死要活?一哭二闹?冷宫很宽敞,你们自己看着办! 女人的眼泪对秦王毫无作用,父王在两位母亲和两位妻子中间为难,他绝不! 不想被女人为难,那就为难女人,他坚持要立琰,三位太后急红了眼。 王太后:“她生得好,我也喜欢,可就是怯微微的,跟风吹着灯心草一样。” 夏太后:“你想一想,诸侯会盟,你带个蔫秧子不得被人家笑话死啊?!” 华阳太后:“后宫之主,后宫主心骨!秉性怯懦,难当大任!” …… 立后之谈不欢而散,辞别华阳宫时已经日落,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母亲追上来安慰:“政儿,你喜欢谁就是谁,别管她们胡说。” 这就是他母亲,她可爱在这里,可恨也在这里:只凭一己欢心,全然不顾轻重。 她私通吕不韦是因为她想爱,她宠幸嫪毐是因为她想要,她从来,从来就没考虑过儿子的感受。 今日,她想起儿子了,她替儿子疼,替儿子痛,为儿子着想了,秦王差点就感动了。 荡漾在心头的亲情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失望所淹没。 不是母亲心疼他,而是母亲的新宠不甘心伺候女人,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自从他接掌雍城宫防以后,大郑宫就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能管好雍城三十六所别宫,自然也能管好一座城,我想着让他来给你分点忧。你不能事事都靠吕不韦啊,咱们得有自己的人!” “前朝的事儿子无能为力,母亲还是去跟相邦说吧。” “你不能总是这样,你十三岁的时候不懂事可以,你二十岁了不能还这么窝囊啊!” “二十岁窝囊怎么了?”秦王笑:“母亲三十七岁不也一样糊涂吗?!” “我糊涂?我大老远从雍城回来跟你说点掏心窝子话,你说我糊涂?我以前是糊涂,把你交给吕不韦就不管了,现在我明白过来了,吕不韦是借你的名弄权啊!儿啊,娘不能让你被他利用啊!” “这话是母亲宫中那位……那位内侍嫪毐说的吧。” “是啊,要不是他,我现在还感激吕不韦的大恩大德呢!” 秦王心痛,母亲不仅好男色,还好愚蠢。 他不想与母亲多纠缠甩袖要走,母亲再度拦住:“这件事你管不了,阿奴你总该管吧!” 秦王不想再见母亲,也一并不想见母亲身边的人,哪怕那个女孩已经生下了他的孩子。 “我就不信你对阿奴就没一点情意?你们小时候多好!” “她为你死过多少回?!你不管她,也不管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站住!” “你站住!” 母亲的呼唤没有停住儿子的步,儿子大步流星消失在竹道深处。 侍女猗竹抱着清河公主在竹下散凉,见得秦王便欠身行礼唤了一声“王上”。 怀里的小东西见得他,卯足吃奶的劲蹦出响亮一声喊。 “皇——” “父王”二字拖成一个“皇”,不过无碍,只须知她到人间唤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他抱过来用胡茬扎她,她也不躲就用胖乎乎的胳膊抱着那青茬脸一顿乱蹭。 那一夜,一道彗星从空中闪过,秦王抱着这个孩子在竹林里坐到半夜。 她依旧只会重复那一个“皇”字。 王不成王,何以成皇? 星汉西流去,天地久失语,无人处最好洒落不平绪。 她伏在宽阔的胸膛安然睡去,一滴泪滑过青须渐茂的脸庞落上她眼角。 不知是他哭过,还是她哭了。 第二日宫中流传说是秦王废了,废在一个女人手里。 宠女人就算了,还替女人养孩子,不管亲生女儿死活却把别人的野种当宝贝。 宠女人她姐姐的孩子也就算了,连女人的亲戚都养着,他怎么不把人全家都养了呀! 后来宫人们发现,秦王真的养了女人全家,卫君能有野王食邑全是秦王仁慈。 天哪,秦王是真废了!那女人真是狐狸,成日把秦王拴在苕华宫里。 秦王在苕华宫里干什么呢?练剑。 白虹呼啸,寒光催发,草伏鸟落树折尘飞扬。 刚养出新芽的紫藤被削得七零八落,老人家心都在滴血。 秦王拉着老先生说请多指教,老人抽搐着嘴角把蒙毅那孩子打得满地找牙才算解气。 秦王扶起蒙毅,看他鼻青脸肿,好心疼。 “先生,怎么总是跟他过不去?他又没惹你,你有气该朝我撒呀!” “我找你撒了气,他不一样得跟我过不去,这小子能见得了你吃亏?!” 彗星凌空,将星陨落,秦国这一年逝去了一位重臣,就是蒙毅的祖父——蒙骜。 祖父过世,蒙毅悲伤至极,被一糟老头子欺负太憋屈,一挥剑又扑了上去。 秦王遮住眼没好意思看,直到蒙毅又摔回来,赶紧挡到孩子面前。 “先生消消气,寡人折了先生的花,赔先生一局棋怎样?” 鲁仲连白了秦王一眼:真会做买卖。 三局棋,年轻的王一局都没赢。 “看来,无路可走了?” “有。” “请先生明示。” “等。” “等?”秦王摇头:“寡人等不起。也不能等。” 昭襄先王等了三十六年才从宣太后手中收回王权,三十六年,太长了! 三十六年以后秦王五十六,且不说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算活到了,还要权干什么,陪葬吗?! “敢问先生,寡人方才,败在何处?” “双拳难敌四手。” 秦王把棋子全部收了,放一颗白子在棋局中央,东南西北开始落黑子。 正北华阳太后、昌平君、昌文君、楚姬,四颗。 正东夏太后、成蛟、成蛟他娘、郑姬,四颗。 正西王太后、嫪毐、殷奴,三颗。 最后—— “相邦——仲父——吕不韦!门客三千,家僮上万,权倾朝野,声震诸侯。编纂了一部吕氏春秋,他还要功传千秋名留万世呢!” 一把黑子哗啦啦全扔上去,孤零零的白子隐没在下不见天日。 “先生你且说,寡人得几个拳头才能敌得过这么多只手?” “不是还有两年就亲政了吗?慢慢来。” “有人不想看到寡人亲政,还有人不想寡人活到亲政。” 此话,不是危言耸听。 琰儿的苕华宫,是秦王唯一的避风港。 渔家翁确实觉得这个王挺可怜,可……同情秦王是此时心情,嫌弃秦国却是毕生执念。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也没到过秦国,如今历经沧桑到此一游却难免心绪复杂。 这个年轻人有担当、有魄力、有血性,可他是秦王,秦人是要屠进中原的呀!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昧了良心来帮虎狼之国的君主,养虎必将为患啊! “敢问秦王之志?” “扫六合,取天下。” “以百万性命为代价?” “非战不能止战。” “以战止战,杀鸡取卵?” “无大痛,无大宁。” “痛则痛矣,宁能宁乎?!” “能!”他眼里闪着光芒,如鹰如狼:“寡人心愿:天下无战,万世长安!” “万世长安……” 鲁仲连反复咀嚼这四个字,这也是缭的心愿,又何尝不是天下人的心愿? “十岁之前,朕流落民间,战之罪深烙魂骨。当此之时,荡涤战祸扫清宇内,舍我其谁?!” 老人默然,武力兼并为他不齿,可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遁世,是淡泊名利,也是逃避苦难。 千里驹能医得一片疮,救得一场难,可天下处处都是伤口,所以只好不见。 天下归一。 天下真能归一? 风起萧墙,疏竹声声,中庶子蒙嘉来报:夏太后,垂危。 祖母?! 秦王匆匆离去,衣袂生风,撞落廊前一树花。 落红飞入棋中,衬得那一团凌乱的黑子晦暗不堪。 老人一颗一颗拾起来,拾得认真而仔细。 他先撤去了成蟜那枚棋子,又把华阳太后换成了白子。 于天下而言,秦最强;可秦川之内,王最弱。 这是老人说服自己的理由,锄强扶弱,对呢,是在扶弱呢。 这是秦王政七年。 此后三年,秦廷内外,风不停,雨亦不歇。 第4章 龙战于野 苍梧瘦尽风恻恻,桐花老去月微微。 夏太后,弥留。 华阳且笑且啼:这辈子你给我生了个儿子,下辈子我给你生。 王太后若花著雨,没有夏太后就没有她丈夫,也没有她今日地位。 情无十足深,泪有七分真,阶下诸姬无论交情深浅,尽都挤出几滴眼泪。 秦王虽然高兴不起来,但也哀伤不下去。 成蛟已经哭成泪人了,秦王一滴泪都还没有。 他皱着眉蹙着额,板着一张神与鬼都敬而远之的脸,看祖母与成蛟叙祖孙之情。 “你生下来的时候啊,才这么点……” 成蛟十几年的人生历程被祖母复述一遍,什么时候尿过床,什么时候念的书…… 秦王更加掉不出眼泪,只有一个念想:祖母您还死吗?寡人都跪了半夜了。 老祖母当然不想死,她还没看着成蛟长成男子汉:蛟儿啊,跟你父王是越来越像了呢。 这话让很多人不开心,包括秦王。 从来没人这么形容他,唯一一个不肯违心的侍臣恭维过一句:虎父——龙子啊! 夏太后对秦王的面相不太满意,安国君和异人多温和,怎么这孩子越长越…… 华阳见怪不怪,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这孩子就返祖,不像爹不像爷爷像曾爷爷昭襄王。 夜半,月上九天,夏太后终于想起长孙。 老祖母把哥哥和弟弟的手握在一处,兄弟俩不习惯,这一握就像驴蹄抓着马脚。 “长兄如父,嗯?” “嗯……” “事兄如父,嗯?” “嗯。” 秦王终于落泪,祖母还是顾念他的,让成蛟事兄如父就是明确兄尊弟卑。 世上没有极可爱也没有极可恨的人,都是可爱与可恨并存,一如他母亲,一如夏祖母。 临终之嘱让秦王心暖,满腔孝心无可安放,只好长身轻问祖母想归葬何处。 祖母连说两个地方都被否决,她给秦王后妃做了一个不好的表率:荣高身卑亦可哀。 她葬不进丈夫的坟茔,因为能与孝文王合葬的只有孝文王嫡妻华阳太后。 她也葬不进儿子的墓,因为能与庄襄王合葬的只有庄襄王嫡妻王太后。 最后,老太后长声哀叹:“那就葬在杜东吧,东望吾子,西望吾夫,都能看见就好。” 彗星二度凌空,秦国连续两次大丧。 老将蒙骜的死让蒙氏一族忽然失色,夏太后的死也使成蛟失去最可靠庇护。 按祖母遗嘱,秦王为王弟迎娶韩国公主,可是封侯受阻。 “王爱幼弟,赐厚禄则可;于国无功,加爵恐不妥。” 秦国历代将相,魏冉伐齐魏得封穰侯,范雎策天下加封应侯,吕不韦灭东周晋封文信侯,封君可因血缘亲疏,而封侯非有大功不可。 成蛟因入赵为质封长安君,此番论封侯,赤胆少年郎奏请率军攻赵。 咸阳城外,新婚的少将军辞别妻母踏上征程。 烟尘尽头,王弟回首笑向兄长,先祖赐兄弟俩同一种倔强。 认一条路不止步,博一局棋不服输,误入歧途十头牛都拦不住。 这一年,秦王二十一,成蛟一十七。 十七岁的秦军主将成蛟,遭遇四十七岁的赵国上将李牧。 这场战事没有写入赵国国史,因为赵国没耗一兵一卒,只用两三说客讲得一个故事。 话说成蛟之父庄襄王在赵国邯郸做人质时,爱慕商人吕不韦的姬妾。 吕不韦不愿将爱姬拱手相让,得知姬妾怀有身孕之后忽又心中一动。 那吕不韦请巫医占卜,卜得男胎,再请阴阳家推演命数,占得九五爻卦。 九五至尊乃是帝王之相,吕不韦就与那爱妾酝酿一个偷天阴谋。 那爱妾嫁给质子异人,生王子政,吕不韦则辅佐异人继位为庄襄王。 孝文王即位三天而卒,庄襄王享国三年而终。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秦王之位迅速传到当年那个男胎手中。 吕氏窃秦,自己是秦国的无冕之君,爱妾贵为后宫之主,儿子是名正言顺的王。 “秦国朝堂内外,终成吕氏一家天下。我为秦五百年国祚一悲!为秦历代先君一悲!” 说客以此句结尾,成蛟在赵国为质时曾听说嫡母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回秦后也风闻嫡母与相邦秽乱后宫。 少年血性一触即燃,振臂一呼便要翻天。 十万东征大军临阵倒戈,反杀咸阳。 选将大朝,吕不韦不得不让步,因为旧情人私下放言:你不允,我们鱼死网破。 最终,秦国第一任相邦樛游五世孙嫪毐接下虎符,率军平叛。 嫪毐出战毒辣狠绝,干脆利落地诛杀成蛟并两度平息长安君封地叛乱。 秦王唯一的王弟死于非命,秦国朝局立刻变得十分微妙。 嫡祖母华阳太后的废立之权空掉,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要挟秦王的借口。 秦王同意与楚国公主的婚事,华阳与嫡孙结盟,昌平君与昌文君效忠秦王。 另一方,王太后与嫪毐结党,步步为营向吕不韦要权。 吕不韦能以君纲臣纪约束尚未亲政的秦王,却无法辖制有过床笫之私的旧情人。 秦王慑母后之威,太后挟风情之魅,文信侯连连败退,嫪毐加官进爵,封长信侯。 国中二侯明争暗斗愈演愈烈,秦王约束不力,吕不韦失却半数朝臣,嫪毐封国。 嫪毐权势骤起,就连魏国意欲割地与秦国求和,都要问:与嫪氏乎?与吕氏乎? 最后魏国人决定献给嫪毐,因为他们觉得文信侯即将完蛋,而长信侯正如日中天。 吕不韦开始争取“沉溺温柔”的秦王,长信侯的斑斑劣迹被相邦门人递到秦王案前。 嫪毐也开始绕过太后向秦王奏事,文信侯的权色轶事也被嫪氏门客捕风捉影编纂成典。 秦王回复嫪毐和吕不韦的都是三个字:知道了。 权力中心终于转移到秦王身上,二侯均有把柄,关键只在秦王偏向谁。 吕不韦知,嫪毐也知,吕不韦在等,嫪毐也在等。 然而,秦王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好似两方巨石投进深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起初,吕不韦和嫪毐都觉得秦王真懦弱,想必不忍断母亲的情,也不愿伤仲父的心。 后来,秦王将日子拖过二十二岁生辰,拖到了加冠亲政的四月。 某一日,相邦见太仆筹办加冠大典,忽然且哭且笑形似疯癫。 太仆惊问怎么了,吕不韦带泪笑说:“王上,他……他长大啦!” 那一天吕不韦魂不守舍,他已经猜到了秦王的意图。 文信侯既已猜到,长信侯也非等闲,嫪毐在教两个儿子对剑时看到太后神采飞扬。 “正儿啊!他终于要加冠成人了,以后啊,再也不用受吕不韦指使了!对了,你把蕲年宫收拾收拾,按秦国祖制啊,他得来雍城行冠礼!” 嫪毐抱过太后深深一吻,这个女人美丽善良能歌善舞还能生,就是有点——笨! 她看不清嫪毐,以为嫪毐在帮她救儿子,她也看不懂儿子,以为儿子默认了这位继父。 默认继父?默认个鬼! 吕不韦为争取秦王答应放权,权力一点点还回中枢,秦王翅膀已硬,只差最后一步。 亲政之前,嫪毐与吕不韦都在拉拢秦王,意图扳倒另一方。 亲政之后,嫪毐和吕不韦互相揭发的证据将会是秦王砸死两个人的砖头。 恐惧,从嫪毐心底发芽,蔓延到大郑宫,最后肆虐了整个雍城。 雍城,历十九位国主,二百九十四年国之心脏,秦国祖辈基业所在。 旧日国都,今日别宫,嫪毐六年经营之后,雍城已换了新的气象。 雍城人以及戍守县卒知晓大郑宫里住着当朝太后,太后的儿子就是他们的王。 太后的亲信拿着矫制的太后玺和王玺告诉他们:有奸臣要对太后和秦王不利! 淳朴善良的百姓和勇敢威武的兵士纷纷拿起武器要冲进蕲年宫营救秦王。 第一拨人开始冲杀,地里干活的农人问怎么了,有人高声回答:“王上有危险,救王上去!” 可不得了,王上有危险呢!赶紧扛起锄头跟着一块冲! 哎呀!坏人把门封了呢,敢情是把咱王上关在里面了呢!咱流血不打紧,得开门把王上救出来! 嫪毐门客、低等县卒与糊涂百姓组成的叛军撞开蕲年宫大门,等待他们的不是秦王,而是弓箭。 有人到死都不明白,喃喃:完了,完了,秦王不在了,是不是被坏人杀了呀! 无数糊涂人做了冤死鬼。 冤魂的怨念传进嫪毐的耳朵,这位参政一年就将吕不韦逼得走投无路的男人绝不只是床上工夫了得,他的起兵口号从“诛吕不韦,还政于王”变成了“诛杀楚贵,还政于秦”。 持秦王虎符调中尉来平叛的正是昌平君与昌文君,华阳太后的侄子,楚国国君之子。 “我们秦国人的事,凭什么你们楚国人来指手画脚!” “你们把我们秦王怎么了?!” …… 嫪毐那极具煽动力的口号不仅让叛军冲破包围,还裹挟了无数秦人转战咸阳清君侧。 叛军血洗咸阳宫的名义是:华阳太后挟持秦王,嫪毐奉秦王与太后令,率军勤王。 矫制的太后玺和秦王玺骗过了咸阳城内史,掌管兵器的佐弋乃至中大夫令。 内史虽然不敢率兵助攻,但也不好阻拦,只能看着“勤王大军”长驱直入进攻咸阳宫。 两方王玺再度骗过咸阳宫卫尉,卫尉执掌宫门戍防,对宫中恩怨有所耳闻。 夏太后一死,华阳太后与王太后没了调停人,矛盾越演越烈冲撞成这样也不是不可能。 一念之差,卫尉偏听长信侯一面之词,放第一道门,叛军蜂拥而入却并不往华阳宫去。 卫尉命令反击却为时已晚,郎中令死守前殿,保全前殿办政的文武官员,叛军流窜向后宫。 清河两岁,宫人侍女今日没工夫管她,她就跟大哥敲爷爷的棋子玩。 大哥也没人管,因为大哥的娘今日也临产,两位美人都在同一天生二胎,宫里乱成一团。 啊——啊——啊—— 清河先听到娘在哭,后来又听到另一个娘在喊,再后来是无数人又哭又喊。 扶苏会走路了就拉着妹妹往正堂跑,可是妹妹笨,两岁了还不会走只会爬。 小扶苏丢下妹妹去找娘,有匪徒翻墙进来刀片晃得扶苏眼晕,脚下一绊就滚了下去。 那刀口追着扶苏就来,侍女扑过来挡下一刀,血水哗啦啦溅了扶苏一身。 扶苏哇哇大哭往回爬,清河大喊爷爷,然而爷爷在读书,读得很入迷。 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看书都到僻静的向阳处去。 前日他从秦王那里要来《吕氏春秋》,正惊叹吕不韦胸襟之阔大。 取百家所长,去诸子所短,合十家之言,一字千金当真所言不虚。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这句话让老人陷入沉思,吕不韦擅权,可他擅权不是弄权,是想做事啊。 这部吕氏春秋怕是想给秦国一统天下铺路,既成一人之名,又彰一国之功,两全其美。 然则《吕氏春秋》而非《大秦通览》,以国家府库养士三千,去私去私,终究还是去不了私! 待神思从太虚归来,老人恍然听到孙女在哭,怕是又尿了,养孙女真的是烦人呢。 声音越来越不对劲,转过回廊便听得千百人嘶吼,宦者侍女跟持刀匪寇扭打在一起。 郑姬贴身女官抱起了扶苏,老人孙女滚在血泊里没人管。 哥哥在喊妹妹,妹妹在喊爷爷,宫女们在喊美人,两位美人都在阵痛里撕心裂肺。 老人用衣衫把孙女裹在背上,抄起花锄打退两三贼匪,翻上房梁查看形势,只见卫尉已经封锁外宫宫门,郎中令也守住了前殿殿门,叛军被分隔在宫墙内外。 宫外叛军已经紧随而至的中尉逐步剿杀,可被关进后宫的一千叛军正在疯狂屠戮。 华阳太后当机立断,把郑姬也移到苕华宫,调动所有宦者和侍女只防守这一座宫。 太后坐镇,指挥宦者抵挡潮水般的猛兽,一个勇武的车夫搬了庭中水缸堵住苕华宫正门。 持刀郎卫外出杀敌,年轻力壮的宦者防守宫门,侍女围成数圈护住临产的二位美人。 安排妥当,华阳撩起袖子开始向外喊话。 “我告诉你们,这宫里我的孙媳妇正在给我生重孙儿!我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嫪毐来管?!要杀秦王的是你们长信侯!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女人温柔,美;女人凌厉,也美。 华阳不同意秦王立琰为后,就是觉得琰性格太懦弱。 后宫之主是整个后宫的主心骨,关键时候要能镇得住邪恶挡得住神魔。 若今日换作琰来主事,后宫嫔妃怕是早被屠戮殆尽。 只见华阳临危不惧唬住鼠虫辈,厉声痛斥骂醒糊涂鬼,乃至高声放话要与嫪毐对质。 嫪毐骂老太婆要对秦王和太后不利,恰好琰耗尽力气诞下一位公子。 华阳立刻就让侍女抱出来,又掐又打婴儿哭得震天响。 “听见没有!这是我的重孙儿!你们秦王的儿子!我拼了老命护他的儿子!你们在干什么?!来杀他女人杀他儿子吗?!” …… “杀我?哈!好啊!既然奉秦王的令,那你们让他来,他不来,我不死!” 最后,嫪毐露出真面目:“横竖都是一死,兄弟们,咱们就跟里面的美人一起死吧!” 明晃晃的刀剑横劈竖砍,血淋淋的胳膊四处横飞,阴森森的惨叫震彻宫门。 嫪毐下令撞门,宦者一层叠一层堵在门口,任凭剑斩刀削也不后退一步。 一道木门轰然碎尽,一道尸门巍然伫立。 震天彻地的喊杀声再度淹没咸阳宫,不知是谁的援兵来了。 叛军并没有退却反而越攻越急,陆续有人翻墙而入,侍女们只能用木棍剪刀金钗防卫。 老人骑在墙头敲人,跳上来一个敲死一个,跳上来一双就打落一双。 他放眼一望只见秦王率兵而来,四下合围意图关门打狗。 老人让几个力壮宦者闯出去给秦王带句话:贼匪命重还是儿女命贵? 包围圈终于网开一面,嫪毐夺路溃逃,后宫之危解除。 匪徒逃散,留下一群惊惶不定的宫人和一地断肢残臂的尸身。 那一天是红色的,太阳是红的,天地也是红的。 从此,清河有一个梦魇,一群红红的怪物里走来一个红红的人。 他头戴束冠,腰佩长剑,铠甲闪着粼粼的光。 她看得见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眉眼。 那一天她突然开始跑,还不会走却先会了跑。 她向他跑去,跑得比大哥都快。 可是他没有抱她,也没有抱大哥,他抱起娘新生的那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一出生就镇守了宫门,他就给孩子赐名为“将闾”。 他笑,清河也笑。 他开心,她就开心,她却不知道他开心的缘由。 这一日起,他成为秦国真正的主人。 第5章 天水一方 大雨落秦川,洪流化微澜。 郑国渠泽惠关中,人言煌煌政绩当归功吕不韦。 嫪毐密告:主持修渠的郑国是韩国细作,韩国意图以修渠为名削弱秦国国力。 十万百姓十年民力,千万钱粮千家移居,决策失误应归咎吕不韦。 天公明断,倾天之雨判吕不韦居功至伟。 窗外骤雨打石阶,窗内修指敲几案。 叩击一下复一下,檐雨一滴复一滴,少年撞破雨帘拨开秦王心中阴云。 蒙毅说,仓惶逃窜的叛军路遇一位老年剑客,一人一剑于群匪中央掳了匪主扬长而去。 那人留下嫪毐一张完好的脸以备领取百万赏钱,其余部分残成如何可想象炖肉入锅之前。 事已至此大梦一场,阶下囚只求死得明白:攻打蕲年宫的计划如何泄密的? “因为,你是寡人养的一只虎。” 嫪毐错愕片刻,笑,微笑,冷笑终至癫狂大笑。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老人在蒙骜出殡时讲了二虎相争的故事,故而秦王一直怠慢蒙氏兄弟。 蒙氏,从齐国逃到秦国,为谁效忠都不过是求一族荣华,嫪毐如是想。 他算尽秦王身边人,当然不会漏掉郁郁不得志的蒙恬与蒙毅。 他们,是嫪毐最早收买的秦王心腹,也是秦王最冒险的棋子。 秦王唯一没料到的是养虎成患,嫪毐竟能转战咸阳酿成一场血灾。 母亲好色但挑男人的眼光不差。她的男人,不是英雄,就是枭雄。 枭雄将失败归于天命,天命不归我,那就助你一臂之力吧。 嫪毐给秦王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是寡居太后出游,偶遇上林苑侍卫郎,一眼定情,情深意重。 另一个是寡居太后与相邦私通,相邦为脱身,进献门客与太后,供太后淫乐。 “聪明如你,一定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秦王愤而转身,嫪毐叫住:“有件事,你母亲和你仲父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什么事?” “你的身世。” “那是流言!” “是啊,流言。” 秦王猛然回头要问个究竟,可嫪毐只是似笑非笑再不答话。 拳刀火烙酷刑加身只得了嫪毐一句遗言:“你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善待她。” 母亲是天下最好的女人,这大概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诚如嫪毐所言,秦王永远问不到身世,因为真相没人敢说,或者没人肯信。 有些耻辱,不足为外人道,更不可跟内人说。 他只好在布衣策士的紫藤花架下,静坐了一整夜,不吃不喝。 今年紫藤第一次开花,如瀑的花穗漫天垂下,像一场干净的梦。 老先生在给小孙女削算筹,刀与竹在他手里碰撞出和谐的韵律。 问题看似简单,可是决定很难:如何选? “要名,还是要权?” “名也要,权也要。” “要实名,还是虚名?” 清河跪席捡落花,忽然拾到一串完整花坠,跌跌撞撞扑到秦王怀里,让他闻。 “父王,好香。” 秦王低头对上孩子干净透明的眼睛,嘴角忽然泛起似有似无的苦笑。 清白二字,最无用处。 第二日,他把母亲荒淫误国的故事昭告天下。 咸阳之乱的罪魁祸首是嫪毐,而把嫪毐引荐给太后的,是太后的旧情人吕不韦。 吕不韦辅秦十余年,劳苦功高,这点丑事本可以遮掩过去不了了之。 但是嫪毐这场几乎葬送国祚的动荡,让整个秦国都为之震动。 民怨四起,清议哗然,秦王不顾母亲尊严也不惜自己名誉坚决问责到底。 滚滚唾骂淹没了三个寡廉鲜耻的人,以至于罢免相邦的朝议一下,反对之声弱而无力。 秦国宗族更是因长安君之死,对相邦、嫪毐乃至太后都怀恨在心,一时俱都拍手称快。 车裂嫪毐,幽禁太后,罢免吕不韦,三件事干脆利落。 嫪毐之乱,卫尉、内史、佐戈、中大夫令等二十位朝中高官正法,秦王正好在宫防城防的紧要位置安插自己的少年玩伴。 秦王政十年,秦国国政尽归秦王之手。 他没有成为昭襄王第二,不用做几十年木偶。 得之始也是失之始,失去王弟,失去母亲,失去仲父。 母亲的泪珠有千万颗,一滴泪一根针,扎向心深处。 雍城,大郑宫。 门外,力士行刑;门内,母子相对。 以前是儿子跪拜母亲,这次是母亲跪求儿子。 第一个孩子哭声中断的时候,母亲拔下钗饰刺向长子咽喉。 第二个孩子再也哭不出声时,母亲不哭也不闹,只说后悔生下长子。 母亲的绝情让儿子的仇恨燃成燎原,他命人把两位弟弟血肉模糊的尸体放到母亲眼前。 “母亲,是要哪一个取代我的王位?” 母亲伏在幼子的尸体上放声哀哭终至昏厥,无心且不屑回答儿子的问题。 阿奴扶太后安歇,临行回首道一句:“太后爱你,如同爱这两个孩子,她怎会说那些混账话?” “王即薨,以子为后。” 这七个字,不简单。 嫪毐若与太后论及此事,必然极隐秘,极隐秘又为何被人听见? 能听到此话的人必是二人心腹,既是心腹又为何将秘事直陈秦王? 太后豢养男宠,秦国早有先例,当年高祖母宣太后与义渠戎王在秦宫出双入对几十年。 宣太后与义渠王生育二子,待秦国羽翼丰成,诱杀义渠王于甘泉宫,发兵灭掉义渠国。 西北之患就此平定,从此秦国再无后顾之忧,举国兵锋得以东向。 秦王不是容不下母亲养男人,他容不下的是有人觊觎王位。 或许母子反目,另有人推波助澜。他要刺的,不是双虎,而是三虎。 秦王连夜赶回咸阳,没有回宫,而是披风踏月叩响文信侯府邸。 文信侯的后花园,美得不似在人间。 一夜天如水,一池水如天,天上彗星凌北斗,水下鱼逐紫微宿。 天水之间一座琉璃桥,踏足桥心便如登临太虚。 天地何其浩渺,人又何其渺小。 秦王借月偷看仲父的脸,自嫪毐那句意味不明的话之后,他就对仲父生出别样的情感。 他怕在仲父脸上寻到一点痕迹,又渴望看到些许蛛丝马迹。 吕不韦收回望月的目光,恭敬地低下头去。 “前日大朝,仲父第一次缺席。” “待罪之人,不配主持国政。” “寡人的第一道诏令,就是杀人。” “以后,王上会杀更多的人。” “你猜他们推举谁代替仲父?” 不用猜,相邦大位空虚,左右丞相必然升任一个,不是昌平君就是昌文君。 “仲父以为如何?” “昌平君圆柔,昌文君刚直,相邦总揽文官,宜柔不宜刚。” 秦王沉默,长久沉默,沉默到吕不韦忍不住询问:“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以为”秦王笑:“仲父无可替代。” 吕不韦一罢再一复,满朝文武一头雾水。 吕不韦虽然复位,但声望已大不如前,事无大小都与秦王商量定夺。 这一年,秦王像一只吸水的海绵,不知道要收纳多少东西才算完。 郑国渠的工程他要亲自跟进,出兵魏国他要过问选将调兵后勤,甚至连楚国李园杀春申君的内乱他都要学习如何应对,如何跟文臣武将谈条件,如何跟底层官吏打交道,都是学问。 除却大朝诸事,秦王几乎赖在相府,把吕不韦十三年执政经验全部榨干。 榨干之后当然就没用了,不扔还等着吃榨菜干么? 郑国渠全程通渠,罢免吕不韦也水到渠成。 嫪毐一事再度被翻起,吕不韦罢相,昌平君也没能升任相邦,因为相邦一职被秦王撤了。 从此秦国只有丞相而无相邦,原本协理相邦的丞相直接向秦王负责。 说得更明白一点,秦王自己兼任相邦了。 这是一个危险信号,权力过分集中就会造成滥用。 反对奏疏一封一封堆到秦王案头,成山。 秦王漠然,于是那奏疏一封又一封,两座山。 秦王继续忍,于是一山一山又一山,御案之前八座山,七座骂他王八蛋。 七座之中,四座为撤相埋怨,三座为吕不韦鸣冤。 赵高又抱了一座山进来,问他要不要看。 他不想看,说:“念!” 赵高得令,清嗓润喉把犯上辱君念得正气凛然。 “囚母弑弟,非人哉!嫉贤妒能,非君哉!” “文信侯功而见黜,昌文君贤而罢用,王自矜才高,宁能以一人而取天下耶?” …… 秦王听完,让赵高归整;半个时辰之后,赵高回禀说没法归整。 上书人分布于各个官署,上至御史下至文吏,多是六国士子。 若是当时趁热打铁将仲父彻底罢免,或许这些人不会蹦哒这么欢。 吕不韦,自然也是心有不甘。 一则嗜权之人失权如同丧命,二则不知秦王一意孤行,是在乱秦,还是强秦? 辅国之臣的恋恋不舍寄托在给秦王的回书里。 “萤烛微光若还可用,朽骨化尽不敢长辞。老臣去了,我王珍重。” 大意是后世所说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秦王心中融融一暖,仲父生父一时难以分辨。 这份好感很快被文信侯的门客消耗殆尽。 当事人知晓进退无用,管不住底下人白搭,又或许吕不韦有意不想管。 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这些人的唾沫全赏给了嫪毐,嫪毐没了,秦王就得全部接下。 挨骂,是秦王亲政以来练就的第二项本领。 不能不看,看又心烦,所以只能将涵养修炼至最高一段。 七国骂人方法各不相同,秦王有幸全部领略一遍。 “扔!全都扔出去!” “哎!” 赵高抱起一座“山”跑出去又跑回来,问:“扔出去会淋雨,王上您看……” 秦王白眼一翻,雷霆劈过的脸露出一个笑颜。 嫪毐之乱时徒手搬缸堵门的这个隶臣,在论功行赏时因家世和才学得了秦王青眼。 男人高高壮壮正常,男人心思细腻也正常,然而赵高,虎背熊腰玲珑心,高额广眉拈花手。 论气力,能高山驭车;论仔细,会蝇腿描字;论学识,律法精熟,一部行走的秦律活典。 这个人放中车府赶车太委屈,秦王就调到身边,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后俩儿子摔成肉饼。 秦王跟赵高还有一层说没有又有说有也相当于没有的关系:他俩爷爷的爷爷是同一个人——秦惠文王。 那段日子,秦王与本家宗族亲戚的感情格外深厚,因为宗族大臣是他夺回王权的主力。 吕不韦是蝉,嫪毐是螳螂,昌平君是黄雀,宗族是良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鸟尽弓藏一人独尊。 他是独尊了,架不住爷爷给他留下这几十个叔伯的恨比天还高。 “自吕不韦主政以来,这秦国朝堂就成了六国士子的天下。” “二十级爵位,十七级以上有几个秦人?!” “秦人抛头颅洒热血,全给外来客加官进爵了!什么道理?!” “郑国修渠虽然坏事变了好事,可是韩国能派一个郑国,其他五国指不定派了多少人呢?!” 叔叔伯伯小姑大爷们一唠叨,秦王对客卿的反感达到顶点。 扔!扔出去!文信侯门客为主,六国客卿为辅,全都扔出去! 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逐客令。 幸亏秦王有奏疏必读的习惯,哪怕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漏一卷。 赵高抑扬顿挫读完《谏逐客书》,秦王沉默很久,然后狠狠摔了自己一巴掌。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客不负秦,秦无客不强,逐客必弱,这是李斯谏书的主旨。 一卷谏逐客书让秦王识得李斯才华,一朝废逐客令也让李斯见得秦王气魄。 “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 渭水汤汤,鹰击长空,秦王的目光从一国朝堂转至天下大局。 “秦即天下,天下即秦。” 八字豪言传遍四海,十方贤士尽入秦廷。 尉缭自大梁而来,姚贾自邯郸而往,顿弱自寿春而西,楚人李斯升居中枢之侧。 秦王幕僚至此齐备,布衣客佐策帝王业,六国士剑指六国君。 眼界放开,鸡毛小事就可以商量,比如做个孝子,迎母亲回咸阳。 有些事可以不计较,但有些事不得不计较。 苕华宫紫藤成桥,老人在午阳下昏昏沉睡,微风动白发,落花满衣裳。 花下,扶苏与清河追追赶赶,欢快得像枝头花骨朵儿。 秦王已许久不来,因为咸阳宫里有了新的幕僚。 今日踏花来访,要问的自然是不能为臣下所知的事。 这些年他们维持默契:秦王不问,老人不言,秦王若问,话藏一半。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之奈何?” “彼虫之足,彼虎之翼。” “虎翼之中,仍有蚊蝇之喧。” 老人还没回答,乱跑乱撞的清河啪地踩上一只千足蜈蚣。 秦王目睹了蜈蚣的死亡:半残时千足齐舞,死透后再无动静。 不,不能。 吕不韦有奠基之力,有立君之功,万一他真是……弑父? 修竹娟娟静,林道幽幽深。 一连多日秦王都在竹下散着剪不断理还乱,这片竹林是清河公主的地界。 一入此地就与哭闹永别,故而侍女们都知晓,要哄公主就带她来竹楼。 几个浣衣侍女在河畔洗衣裳,女人聚首免不了东家长西家短。 “清河公主可真是好命,沾着琰美人的光就能一辈子尊贵。” “是啊,听说,她娘还是不告而嫁呢。” “不告而嫁,那不是私奔吗?!” “原来是私生女!野麻雀变金凤凰了?!” “王上连私生女都不嫌弃,可见是有多爱琰美人啊!” 浣衣宫女深羡苕华宫主,一国之主却深觉奇耻大辱:他竟然收养了一个本该摔死的野种。 他循着竹径登楼,眼目所见是一颗倒着长的白菜:白衣绿裙碧丝绦,鹿眼藕臂羊角辫。 她四岁,迥异于秦王的亲生儿女,皮糙肉厚禁摔,摔锅揭瓦都敢。 跟公鸡打过架,跟白鹤斗过武,跟禁苑所有飞禽走兽都交情匪浅。 今日,她终于干了一件风雅事——折竹枝。 折了竹枝堆成圆,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后来秦王看明白了,她在搭巢。 巢,对,鸟巢,一面竹席两面竹栏,她就在犄角旮旯里搭雀巢。 做巢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竹雀。 她学着雀儿往巢里一蹲,很满意,然后跑来拽他衣角,大概想让他跟她一块进巢里蹲。 秦王伫立如山,思考着要不要一脚将她踹下楼。 野种都该摔死,他同母弟弟如此,这个非婚之女亦当如是。 抬脚,凌空,落地,一步;再抬脚,再凌空,再落地,两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步至凌乱丑陋的鸟巢前,能看见竹栏外的石板。 小脑瓜撞上石板迸出雪浆红血的画面一定很好看,他抬脚,凌空,顿住—— 等等,他对养女的身世尚且如此介意,父王对他的身世—— 若身世有半点问题,王位就会属于成蛟。 因为他是秦王,所以,他必定是秦国王族血脉。 嫪毐你个王八蛋,想害寡人一生心病,没门! 他心结纾解放声大笑,笑惊了枝上灰雀,笑落了足下乌鞋。 这个女儿很孝顺,看见父王抬脚以为父王要脱鞋才肯进她搭的窝。 于是乎,小丫头抱鞋一拽把自己熏倒,全然不知历过一场生死劫。 清河侥幸度劫,吕不韦在劫难逃。 先是逐出咸阳,赶回河南,美其名曰“请仲父颐养天年”。 后是迁居巴蜀,等同流放,遣词凌厉辱名断情,以国之名夺功加罪。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不知吕不韦读到这封书是何等心情。 他一手调教的秦王,每句话都往他心上插刀。 “子异,政儿比你厉害。我也算对得起你了,哥哥来了,你备桌酒肉给我接风吧!” 那一夜天与水相映,那一句“仲父无可替代”。 可怜吕不韦机关算尽,可怜文信侯老来重情,可怜这一段无关血脉的缘分全都是烟云。 没有父子,只有君臣,君不言臣死,臣已知君心。 书至当夜,乱世豪杰毒酒入喉,以血性成全秦王的帝者之路。 尘埃落定,去者已往去处来,来者该往来处去。 城外古道,深秋时节,霜林醉叶,满目相思血。 尉缭道一声“愿师父此去,再无人世烦忧”。 秦王道一声平安,埋怨不肯助本王成就大业,只管躲懒! 琰抱着清河不撒手,一大一小哭得梨花带雨昏天黑地不肯休。 “先生,留下清儿吧。” “自家孙女,老朽还是自己养。” “她也是我的孩子,我会好好待她。” “她天性随我,草木之心住不得金玉之屋。宫台虽好,是枷锁,却不是家。” 琰怔住,她生来就是父兄的棋子,纵然万事遂意也不过一只囚雀。 世上多少美景看不到,山川海岳都只是耳中传说。 她拂去孩子的泪,也收住自己那一串串珍珠。 “先生珍重,别让她再回来了。” “娘!娘!娘……父王!父王!清儿要你,清儿不要走……” 清河伤心欲绝,秦王无动于衷。 这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没必要怜爱,就算是亲生女儿,也不能指望他掉半滴眼泪。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救我!” 人情是何物? 一场分别,大人遵权衡知礼数,反倒是孩子的眼泪最真诚最刻骨。 妹妹说不走,哥哥就拽着不让走,父斥师责也不放。 蒙恬的手能遮断扶苏的望眼,却掩不尽妹妹的哭喊,哭声入耳,还是化作了心痛一片。 一尊孤车碾着满地红叶,缓缓消失在路的尽头。 自此一别,君在天之上,吾在水之下,天水各一方,两自不思量。 道是缘灭缘生不可说,不相见,相思相闻亦不见,再相见,人间已过二十年。 第6章 云梦深处 洛邑北邙,泪雨浥尘,不哀天子哀罪臣。 千人一梦,梦一人亡魂,虽功罪难论,也不枉此生。 《春秋?含文嘉》: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 《吕氏春秋?孟冬纪》:司徒饬丧纪,辨衣裳,审棺椁之厚薄,营丘垄之小大、高卑、薄厚之度,贵贱之等级。 发妻下葬时,吕不韦预留一个棺位,那时他是十万户侯,墓冢是诸侯规格。 临死前,他将子女姬妾一一看过,最后一眼万般舍不得却还是不得不舍。 一门傲骨,父亲以死回护儿女性命,儿女也冒死周全父亲尊严。 削官夺爵的罪臣,依旧葬进王侯墓地。 可怜亦可喜,文信侯不仅有几十儿孙,还有三千门客。 一人一捧土,墓高堆到三仞;一人一株树,墓上松柏夹杂。 朝中多人告假,政事贻误,就连赏赐新将王翦宅第奴隶都一再耽搁。 秦王大发雷霆斥问御史:一个个都不干活干什么去了?! 一声狮吼吓得长史李斯将告假私疏换成为桓齮老将军请赏的公奏。 李斯曾是吕不韦舍人,入侍秦王是因一卷《谏逐客令》,入秦为官须深谢文信侯。 曾受吕不韦蒙荫的朝官纷纷披麻戴孝东去,与自己的伯乐道别。 知晓底下人跑去送葬的时候,秦王已经蓄起满腔怒火。 听闻吊丧的司徒回禀丧葬规格,整个人化作雷神噼里啪啦到处放闪电。 他大踏步跑去甘泉宫跟母亲“问安”:呵呵,你旧情人死了!跟他大老婆埋一块的! 母亲恨不能把这个儿子塞回肚子:“他跟谁葬一起,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天子仪礼入葬!母亲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怎么葬我哪里知道?!” “他是无冕之王,你是加冕之后!呵——好一对不知廉耻的窃国鸳鸯!” “你……你……他野心勃勃!可我只有你!你以为娘就被嫪毐脐下三寸收买了?!嫪氏是大族!娘真的想帮你!不想你一直被他攥在手里!人尽可夫,可你是我儿啊!” “母亲顾念我,是因为与他没有子嗣吧。” 母亲怔住,她心惊于儿子的可怖,他总能从细微之处发现潜在危机。 以她对两位幼子的疼爱,若是与吕不韦育有子嗣也定会分出一半心去。 吕不韦能扶持毫不起眼的异人继位,若与太后联手,废君自立不是没有可能。 田氏能篡齐,韩赵魏三家能分晋,党羽遍布贤名远播的吕不韦为何不能篡秦? “母亲可以有很多儿子,而我只有您一个母亲。”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母亲泪眼朦胧,不知该为自己伤心还是为死人悲哀。 有限的阅历告诉秦王,女人以情误国,亦会因情误家。 因此,他颁下一道口谕:国中女子,有子而嫁者,视为不贞。 谕,没有入律法,世人知道便可,毕竟禁止改嫁太过灭绝人欲。 若前夫之子被后父侵吞家产,恶首是男人,该重罚的是男人以及男人帮凶。 窃葬一案移交廷尉法办,早前被李斯劝下的逐客还是不可避免地上演。 这一场驱逐规模小得多,临丧的韩赵魏三国人轰出境,六百石以上的秦人贬官夺爵,五百石以下贬官不夺爵。 秦王唯一的良心就是承认仲父是侯,封土被削回到一仞半,拔松留柏。 尚书司空马替吕不韦鸣不平:两朝功臣,死都死了,陛下您何必? 何必?有人睡你母亲,霸你家产还对你颐指气使的时候你何不何必?! 这些话秦王只能窝在心里,能出口的都是被理智裁剪过的客套。 “寡人不体恤功臣,你可曾体恤寡人?!他跟嫪毐以国谋私就该满门抄斩!寡人留了他儿女宗族已经仁至义尽了!” “没有文信侯几十年经营,就没有今日大秦啊!” “他拜相封侯十几年,秦国哪一年欠他俸禄了?!” 国家以俸养官,多大本事领多少钱,福也没少享叫什么屈?! 有功要我不吝封赏,有过却让我不多追究,什么狗屁道理?! 知趣就留,不服就滚,或留或滚,秦国的天终于只剩一个太阳。 这个太阳光芒万丈照得秦国半年都没下雨,山东诸国笑说秦王忘恩负义活该遭天谴。 所以嘛,太阳不好当,光照万物人当是你本职,出半点错都能咒成天煞。 独掌权柄,秦王施政能力臻至卓绝,忍骂亦然。 奇才尉缭嫌他长太凶,他将人接进宫同吃同住同衣同服:看,长得凶,人不凶。 纵横家顿弱骂他不跟六国角力只敢跟母亲发威,他就去给娘亲捶了一回腿。 他哪来心思捶腿,没捶几下就在想怎么灭赵,越想越激动母亲那纤纤细腿就遭了灾。 尽孝差点成了弑母,母子感情没能增进半分。 不过这对秦王来说已经没什么关系,别说母子情他就连父子情都顾不上。 自己下了多少崽儿从来记不清楚,朝中文武与诸郡守备名姓家世倒背如流。 自己后宫多少女人开始稀里糊涂,山东六国王后太后外戚豪门能如数家珍。 只有一点例外,他惦记邻居家国土的时候也清晰记得秦国多大疆域。 祖辈的理想,父亲的希冀,王者的野心,终于合成一场触手可及的梦。 梦深处,一人独立北风,笑意浓又转淡,泪珠聚了还散,烈酒和着月光饮,饮得寸寸肠断。 仲父—— 有些话只能在梦里说,有些人只能在梦里见。 终是谁在少年心中种下四海归一的梦?呵——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啊! 梦魇挥之不去,占梦的太祝夜观天象:怨从南方来,似是南方有冤。 南方? 南方有蜀郡,吕氏一族正在迁蜀途中,嫪毐舍人已经流放入蜀。 罢了,都赦了吧! 吕不韦死的这一年秋,嫪毐家臣被赦免,尘归尘土归土,恩与怨从此揭过。 然南方不仅有蜀,还有南郡,故楚郢都云梦泽,云梦泽外云梦山。 世人都知云梦山有鬼谷,可是云梦山遍布天下。 鬼谷远远不如儒家兴盛,原因大约在此。 儒家海纳百川,一师家中坐,门徒八方来,孔子一人就有三千弟子七十二贤士。 鬼谷呢?没人把传道当主业,个个满天下乱飘,落到哪儿哪儿就是云梦。 秦楚魏卫齐都有鬼谷传闻,五国的云梦山全部访遍都不一定能找到师门。 儒家弟子一人出仕,带一众同门得道。 鬼谷呢?跟谁玩都觉无趣,只好以弄死自家兄弟为荣。 但凡善终的鬼谷弟子,八成死前都被自家人玩残,比如孙膑。 鲁仲连是异数,少年师从鹖冠子,幼学启蒙却是儒家徐劫,故而亦儒亦道亦纵横。 天梯石道云生雾绕,古木横枝蔽日遮天。 那年与今日,俱是一翁两少年,只是当时少年人,已作今日白头翁。 来路艰险去路无边,老人修行辟谷之术,少年饥肠辘辘恨不能化身草木。 唯独崽儿趴在爷爷背上,摇罢春枝笑罢白狐,惊呼:“爷爷,良哥哥不见了!” 老人怒目而视让少年从头发丝茫然到脚趾头:我脸上开着花吗? “良走失,怎不报与我知晓?” “先生并未说过,此事在我份内。” “你可知‘生死攸关’?” “父亲只教过‘闲事莫管’。” “闲事莫管?!”老人一把心火烧成七窍烟:“人命关天!” 少年名忌。 忌者,一己之心,心上只有自己,容不下别人。 “人生于世,没有一人能独生独死。你若能一人独活,也不用分心给别人,若不能,心里就得为别人想着点。” 此话不在少年认知内,作为楚公子与秦公主之子,从来都是别人替他着想。 君侯之子入山,原本就是误会,为此老人暗自咒骂过秦王一千遍。 少年在嫪毐之乱时提剑随父平叛,立志学“一怒而诸侯惧”。 昌平君不同意,觉得鬼谷手段卑鄙,儿子就搬出鬼谷门人苏秦震古烁今的一生传奇。 “父亲是秦国丞相,苏秦是六国相邦。秦国官学与鬼谷私学,孰高孰低?” 爹被儿子瞧不起,昌平君气得胡子抖上天,后来儿子不求爹直接进宫求表哥。 表哥阴险一笑,临别之际送老人一个车夫,一个宫女和一个侍童。 宫女和车夫化成鸳鸯飞走了,侍童却成了尾巴。 为了让尾巴心里能给别人腾点地,老人把另一只尾巴送到他怀里。 “她若有半点闪失,天门你就别进了。” 无功而返太不值得,少年点头算是成交。 “怀沙……唉!你父亲早早为你取下这两字,希望你沾染屈子遗风。可怀沙是屈子沉江前的绝命辞。心怀天下忧,身处凄绝地,怀沙之境是人世最苦之境。你愿入此境么?” “不愿。” “改一字吧。” “何字?” “心。” “怀心?” “有心便有情,无心则无情啊!” 老人隐没在暮云深处,流水猿啼衬得栈道死寂沉沉。 少年倚石盘膝,怀里一坨白肉烤来吃似乎味道不错。 然而不能烤,只好咽掉唾沫闭上眼,可惜关不上耳朵。 “忌哥哥,你冷不冷?” …… “你不冷我也不冷。” 夜风沁骨,崽儿哆嗦着狠命往他怀里钻,找了个极舒服的姿势蜷成一团。 “树上长着星星!好大好亮,越来越大了!忌哥哥你快看!星星落下来了!” 忌一点都不想看,直到腥风涎水拂面。 绿眼,红头,朱赤身;火舌,獠牙,血盆口。 蟒首咬向清儿面门,蛇身缠向忌儿腰间。 天门路满布野兽石窟,为挡住有心拜访的世人和无心闯入的樵夫。 野兽是真野兽,石窟是假仙境,胆小定会不再往前走,胆子再小活该吓死没什么可惜。 小张良眉清目秀比他小孙女还耐看,想来会吓得不轻。 老人想错了。 张良误入梦窟,看见白骨头闪光以为入门修行开始,于是拔剑斩蛇杀鼠灭蜘蛛一往无前。 三岔口,他不知如何选。 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我欲担大任,怎能选坦途? 于是他无惧无悔选了最窄最暗最崎岖那一条。 路尽头,有天光。 此峰形如人指直插云霄,石窟横贯山腰,四面悬崖峭壁,壁下是深渊。 这也是师父的考验吗? 韩非先生说鬼谷的锤炼从面师那一刻就开始了。 十里棠溪,韩非草庐,张良初遇黄衣翁的地方。 小张良一边研墨一边看韩非泣血成书:《说难》、《孤愤》、《五蠹》…… 玉琢般的书童为口渴借水的风尘客捧上汤饮,问:“老先生是纵横家?” “算是吧。” “非先生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皆非所以持国也。’” 小娃娃的语气试探、尊敬却又疑惑,老人放下手中《五蠹》,面不改色心不跳:“没错。纵横家在你家非公子眼里,就是蠹虫,该被赶尽杀绝的那种最大的蠹虫。” 此话医好了韩非几十年的结巴病。 “你们……你们……你们!今日连横!明日合纵!三寸舌搅得天下鸡犬不宁!让我韩国在这夹缝里好生不生,好死不死!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我们该不该死,你说了不算。你韩国要想好死,我可以帮忙。” 敏于心而讷于言的韩非,提笔能笑傲王侯将相,张口就是狼嘴里的羊。 “我……不想……跟……跟你说……这些!你走!走!” 老人没想到这么好运,能被荀子高徒连轰三次,就因为三句话。 第二句:“吾有屠龙之技,然世间难觅真龙可屠,与韩子之学何其相似?” 第三句:“不是写给秦王的?这连篇累牍都是帝王术,放眼天下谁人能用?还是你不甘为臣下,想一争韩王之位?” “你……你……你胡说!咯咯咯咯咯呜呜呜呜呜嗯嗯嗯——滚!!!” 恰好清河与韩家云儿戏耍撞倒满屋书架,韩非责骂书童失职将张良与老人都撵出草庐。 “先生?先生……先生!” 少年叩门轻唤直至大呼落泪:“先生不要良了吗?” 门内,韩非偷飞一滴泪也不改嘴硬:“胡乱叫什么?!先生在你旁边呢!” 韩非子请曰:此儿天生美玉却不宜入法家之门,老先生做一回拂尘之人,是承天之德。 此刻小小少年站在悬崖面前喝着北风纳着闷:是师父指了错路还是我入了迷途? “怎么不走了呀?” “绝路。不知该如何走?” “都绝路了,还不回头?” 是呢,到绝路就该回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想了这么久? 徒儿问师父:要怎么选才能不走回头路。 师父摇摇头:路啊,不自己走一遍永远不知道要不要回头,也永远不知道能不能回头。 世间路千万条,有人信步择路也能一帆风顺,有人千斟百酌还是万劫不复。 所以结论就是一句废话:想怎么选就怎么选吧。 随便选?!不知道那位二师兄会怎么选? 二师兄差点无路可选,因为老人把他与清河一同丢在了死路。 他要活很简单,但是她要是死了他就得滚回家,所以事情就不那么简单。 明月飞瀑,腥风血雨。 一臂护她在怀,一剑斩破艰险。 短剑刺穿蟒首,血柱喷上栈壁,血流铺作红毯。 巨蟒落地,惊漾起连天血浪泼了两人满身血污。 血颜犹如死水,夜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劫后余生不值得欣慰,累且饿,吃一顿饭比杀一头蛇更让人满足。 等等,蛇…… 大血人抱着小血人吹了一会儿腥风又听了一回群狼嚎月,才想起来蛇是可以吃的。 而小血人早在蟒蛇咬住大血人肩膀的时候就尝了一回蛇肉,然后吐得爷爷心惊胆颤。 “蛇皮上都是虫,你也下得去嘴啊?!” “它咬忌哥哥,我凭什么不能咬它?!” “它咬人你就咬回去啊?!谁教的?” “父王教的!” 在父王为数不多的调教下,清河骑过禁苑的猪,咬过兰池的鹅,尝过菜园的蝈蝈。 不是亲生不心疼,所幸这一年她开始认字学剑,很快就把秦宫旧事抛向九天。 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开宗明义。 鬼谷一门,天下为局;鬼谷弟子,苍生为棋。 一百三十年间,拨弄人间风云,搅动世事变幻。 坟场便是课堂。 第一座,祖师王诩,采百家所长,辟捭阖之道,开鬼谷之门,立纵横于乾坤。 第二座,孙膑,围魏救赵,策杀庞涓,齐国因之称霸,魏国闻之怯胆。 第三座,公孙衍,首倡合纵,任三国之相,连六国之兵,却强秦之众。 第四座,张仪衣冠冢。四海齐锋一口所敌,六国联军一言而退。舌剑骗杀楚怀王,唇枪破却百万兵。 第五座,苏秦衣冠冢。六国相印一掌之中,破西秦之连横,合六国之诸侯。十五年秦卒泣函谷,七十座齐城入北燕。 …… 祖师爷的坟逛完,老人问徒儿有何想法? 二人面面相觑,想法俱都有二。 一、诸子百家无所不通,鬼谷真乃玄妙之门; 二、师父你是门中名声最小功业最弱的一个。 咳咳咳…… 老人解释说自己不图名,本事不比师兄师伯差,他五年出师,庞煖可是花了十年。 当然甘罗例外,十二岁出师百年难遇,没练好防身本事就出去瞎蹦哒,活该死得早! 甘罗的事迹,师兄弟各自领悟一半:良对十二岁就才智卓绝的甘罗钦佩不已,忌却觉得练武很重要,没有命什么都白搭。 如此这般想,二人入谷第一天起就产生分歧。 文课,忌多半睁着眼睛睡觉;武课,良多半躺在床上养病。 廷论策论政论,良次次骂得忌口鼻生烟;剑术拳术刀术,忌回回打得良眼冒金星。 传道授业解惑,老人自忖已经尽力,可是清河都能烧火做饭了两兄弟还是这副德行。 “你们就不能学学老大,他怎么能文武并重,你们就这么难?!” 良埋首一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尺寸俱全不短不长。” 忌也顺着师弟的话抱怨:“大师兄是文武双全,可武不一定能胜我。” “嘿!长本事了啊!出去有你们吃亏的时候!” 二人闻言欢喜:“师父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出谷了?” “想出去啊?” “嗯。” “想得美!崽儿才这点大,老头子一个人带啊?” 兄弟俩他们觉得已经读完了所有的书,师父说:“有字书可读尽,无字书最难参。” 兄弟俩觉得师父已经教不了新东西了,师父说:“鬼谷门规:弟子下山,一次一个。” 一个早下山,就意味着另一个可以多学一两年。 谁都想走又谁都不想走,于是一年又一年。 爷爷的紫藤早就漫山遍野,良哥哥的白鸽已能遮天蔽日,忌哥哥的灰狼渐成山中霸主。 一人在谷另一人出山,继而另一人在谷又换一人出山。 二人轮番带回人间讯,风云迭起催动拳拳少年心。 忌带回的永远是秦国的消息,弱赵欺韩威楚,烈烈秦风已吹向函关以东。 良探听的永远是韩国的境况,秦国囚杀韩非,韩国向秦称臣,故国将倾。 幽谷虽好不可一留再留,山门千重不敌人间风色。 微微风来,清河目送落霞影里的少年郎并肩离去,渐行渐远渐渐无行迹。 她信了他们的话,所以一滴泪都没掉,没心没肺地笑到月牙儿弯腰。 那一天,她一个人从黄昏等到夜半。 松月落梢间,松萝垂满天。 他们没有再回来,也没有买回玉笛,只有骗过她才能骗过老人。 多年以后,白发苍苍的留候张良拂了满身伤痕归隐,在当年分别的地方落了两滴血泪。 一滴为师兄,一滴为清河,那一株青松就化作血色,后人唤作赤松。 未曾活到归来,血泪落在一处,能否勉强算作团圆? 一步踏入红尘,万事不由自己。 第7章 雏凤清声 鬼谷五年如一日,天下一日瞬息万变。 风云的中心,在秦国咸阳宫。 重重关卡层层帘,忌来到秦王问政之处。 尚书来回奔走,长史奋笔疾书,一方宏图之前,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二人闻报,一同转身。 尉缭白衣雪袍,尔雅温文,一双眼里像是蕴了日月星辰。 秦王玄衣乌裳,眉目如刀,王者气度愈发让人不寒而栗。 “忌?” 去时牵衣童,归来男子汉,秦王笑逐颜开,一掌拍上表弟的肩。 昌平君领长子觐见目的明确,向秦王求差。 秦王也不傻,给尉缭使个眼色。缭会意,问:“你刚出谷,可知天下形势?” “天下七国:一强,二劲,三弱,一糊涂。” “且细细说来。” “秦为一强;赵、楚,二劲;魏、燕、韩,三弱。齐,糊涂。” 这细细说来等于没说,缭只好再问。 “我军攻赵,取狼孟和邺城,却在番吾被李牧大败。赵国防线迟迟未破,为今之计,应当如何?” “欲灭狼群,先斩头狼。” “头狼?” “李牧。” “杀李牧?” “三军夺帅,其阵自败’。” “数十万大军不能破他军阵,如何杀?” “刺杀。” 秦王与尉缭对视,未想到孩子出手便如此阴狠。 尉缭献策,贿赂六国权臣破其合纵,这是“文以收买”。 今日忌说“灭国先亡将,杀人先诛心”,便是“武以刺杀”。 这两句话都不能见光,但是这个法子确实省时省事还省力,就是做起来棘手。 “刺杀一事,李斯也说过。你先到军中呆一段时日,秦法:无功不赏。寡人不能坏了规矩也要先看你的本事。目下有战事的地方有两个,王翦陈兵赵境,内史驻军南阳,你想去哪里?” “内史帐下。” “世家子弟都慕名想去王翦军中,你倒奇怪。为什么?” “秦赵大战方过,定要先休战。内史领兵,王上有灭韩之意。” 秦王笑:“好小子!刚刚缭还说,等韩国收拾妥当,南北夹击吃下赵国大有胜算。” 缭闻言羞涩一笑如同三月春风,他就是这样,不禁夸。 羞涩不代表温柔,恰恰相反,秦王才是服软的那一个。 对骂打架摔脸,赌气出走也不是没有,秦王追了三回用终于用国尉一职将他留下。 国尉,国之尉。 卫尉领王宫之兵,中尉率王城之军,郡尉将一郡之卒,国尉掌举国之师。 既献纵横之策又有治军之才,秦王曾叹:张仪孙膑合为一身,鬼谷集大成者,尉缭子也! 君臣磨合七年,摸明白彼此脾气,也有了无双默契。 唯有一样,缭还是受不了别人夸,一夸就脸红。 所以,不寻常的人总有些不寻常的毛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忌的毛病大约就是,话少。 华阳宫,日落重楼,余晖向晚。 华阳也坠入迟暮,不过倏忽六年,乌发竟成白雪。 这几年落的泪抵过前几十年的总和。 再无法参政,因为秦王说嫪毐就是后宫乱国的明证。 再无法护佑亲人,眼见昌文君被罢,由得阳泉君替罪。 秦王比吕不韦狠太多,吕不韦是商人,商人讲究买卖公平。 华阳与吕不韦共同扶立异人即位,各有功劳,好处按贡献分配。 而秦王,谁挡道灭谁,管你是弟弟祖母姑父仲父,还是亲娘。 这几年唯一欣慰的是促成一桩姻缘,然而,似乎也是一个死结。 五年前魏国攻楚,秦国发四郡兵相助。 华阳一怒之下拿婚约摔了孙儿一脸,那是秦王为夺权诺下的,赖不掉。 那一战秦国无功而返,但是秦王赚得一个新娘。 楚国公主成为秦国王后时十三岁,婚夜做了三件事:踢被子,说梦话,磨牙齿。 那夜秦王秉烛夜读到天明,此后再未到中宫,以至于宫中尽知,苕华之主才是无冕之后。 琰美人十年五子,王后入主中宫五年,半个都没有。 今日伏侍华阳汤药的,正是琰。 她捧着药碗的手在颤抖,颤抖的缘由是华阳一句话。 “将闾过继给王后,王后之子就是嫡子。嫡子即位,你也是母太后,一世荣华,如何?” 碗中汤药都能感知女子在战栗,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王后年少,生儿育女不过早晚的事。将闾还小,离不开母亲,也没有这福分。” “你有三个儿子,一个都舍不得吗?” “我穷乡之女,他们也一样命贱身微,配不上这福分。” 华阳阅人无数,当然也能看懂这个女子,她柔弱而坚韧,愚蠢又聪明,无争却又最贪心。 “你想跟他生在一处,死葬一穴?” “我……” 华阳掀翻药碗,一掌将琰掴至塌下。 戒指带刺划破玉容花颜,血丝聚成赤珠然后串成红线。 “不是你的,就别妄想。” 后宫三千,能与王上同葬一穴的,只有王后。 这是华阳能为侄女做的最后一件事,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不怕秦王会有何等怨念。 华阳懂男人,十年时间三十位子女,秦王可不是痴情种。 蜀女胡姬秦美人,秦宫美色繁盛,他很快就会将一个破相美人抛至心外。 华阳不讨厌琰,可她不能为所有人打算,只能为最重要的那一个谋求平安。 王后仍是少女模样,不会争宠,有姑母宠,有没有男人宠还不是很重要。 她欢欢笑笑来看姑母,却为琰姐姐下了一场泪雨,还把姑母埋怨一番。 华阳恨铁不成钢:唉!也好,老太婆做坏人,小妫儿永远是好人。 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启,答应姑母,保住妫儿的王后之位。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华阳的亲人,唯一还有实权的只有昌平君,昌文君与阳泉君早已位高权轻。 昌平君能保全至今,就是因为知进退,所以他在心底认为姑母病糊涂了。 秦王治国与庄襄王当政情势迥异:抱团则是同死,自保才可久长。 “侄儿谨记姑母教诲。可侄儿是外臣,内宫之事,无能为力。” “所以,妫儿必须赶紧有个孩子,一旦有了孩子,立了国储,你就能说话了。” 昌平君还在斟酌字句回答,王后早已哭得满脸泪花。 “姑母,妫儿错了,妫儿不该让您担心。” “那你还不赶紧要个孩子?!你知错个屁!” “我……他不喜欢就不喜欢!要我摇尾乞怜,办不到!” “混账!你是楚国公主!我执意让你嫁过来,为的是什么?!” 华阳声色俱厉,袅袅熏香都吓得转弯夺了窗缝溜出去,王后颤着声音说下四个字—— 秦楚无战! 秦王之父是庄襄王,庄襄王原名异人,成为华阳养子之后,改名为楚,人称子楚。 “子楚,子楚,楚人之子啊!我的苦心,你们明白吗?!” 昌平君湿了眼眶,姑母的胸襟胜于他,他只求自保,而姑母心里还有故国。 华阳的策略是王后收养长子扶苏,昌平君暗中策应立储,太子若能稳固则家族荣华再续。 忌旁观华阳太后立嘱,这位姑祖母也可以唤作外祖母,对他也有希冀。 “秦国,以功论爵。你要承爵,也要自己去挣。否则,就算高官厚禄,也没人服你。” 他不说话,头深深一点,便是最好的回答。 离开华阳宫时夜幕已落,一位美人遮了面纱在风里相候。 眸中仍有残泪,夜色朦胧里,宫灯影绰下,海棠著雨楚楚可怜。 “敢问,清河她……她还好吗?” 她十岁了吧?多高了?多重了?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喜欢穿什么?乖不乖?好看吗? 琰切切数问,忌一句答完。 十岁。五尺。二钧。苌楚。书剑。白麻。不乖……好看。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蠢……”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唯鲁连之顽固兮,崩天门之云柱……”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爷爷,孔子说三人行才有师呢!” …… 自二位兄长不辞而别,清河学的书都用来抱怨爷爷。 爷爷好生气,是他们骗的你,骗的我,是他们自己走的,怪我干什么?! 清河也知道,可是不跟爷爷斗嘴,日子根本没法过。 老人那时带两个孩子入谷,不是缺徒弟也无心栽培后生,他只是怕,怕心空掉,怕人废掉。 如今没人跟他较劲,偌大的云梦就像瞬间都空了。 归隐山中是嫌人世多烦,当真无扰又怨静日太闲。 清溪漫漫,老人采了一束野花给孙女编了个花环。 清河心不在焉冲爷爷浅浅一笑,就像溪上的涟漪漾一圈忽然就没了。 唉!人世虽苦,可人世有乐,她若终生不入世,岂非白来世上一遭? “想去哪啊?” “看良哥哥!” “为什么呀?” “因为良哥哥好看。” “咦,才多大都学会以貌取人了!” 无论贵贱,遑论童叟,都喜欢以貌取人。 张良站到韩王面前,韩王安一点都不安:这个清秀少年能扭转乾坤? 黑云压城,阴霾笼罩韩都新郑。 “秦军集结南阳,欲图新郑,诸位,可有良策?” 韩安的话说得暮气沉沉,他已经绝望。 十几年前,他父王把郑国送到秦国,意图用修渠耗费秦国国力,没成想秦国把渠修成了,关中再无灾害国力大增,那条渠还被命名为郑国渠,郑国也就死心塌地跟着秦国混了。 三年前,他把韩非王叔送入秦国,意图劝说秦王攻打赵国和楚国,离间秦国君臣,没成想秦国杀了韩非却收了韩非著述,秦王如获至宝。 所以,此时此刻,韩王已经不敢再搬石头砸秦国人了,直觉告诉他,会把自己砸死。 大部分朝臣也这般想法,韩非殁时,韩王就已称臣,秦国此时来攻不过补个形式而已。 抗争毫无意义。 有人劝韩王退入颍川拒守,有人劝他臣服天命…… “臣请我王,做绝地一搏。” 发声者,是旧日相邦张平的公子,张良,颜如玉,形如松,声如琳琅。 云梦归来听闻秦国大军压境,他便和弟弟赶来国都,因大父和父亲五世相韩,韩王特予召见。 “如何搏法?” “秦军主力尚在赵国战场,南阳驻军不过七万,而我大韩全境,尚有百万臣民,全民成军,放手一搏。只要我王意决,上下同心,定能击溃秦军。” “全民成军,谈何容易?” “秦国能,为何我韩国不能?!” “秦国富,有爵可赏,有钱可赐,可我韩国如今……” “只要能过此劫,国库见底又如何?到时城破国灭,府库盈余尽入秦国囊中,岂非白白养敌?!” “拼尽全力也只能度这一时,若他大军再来,还不是一样束手就擒?” “倘若韩国撑得住这一时,发书请五国合纵,尚有一线生机!” “五国会来救韩?” “我韩国,北接赵魏,南邻荆楚,东望齐鲁。韩国一失,五国再无屏障!他们岂能不救?” “差矣!赵国自顾不暇,燕国不与我临近,齐秦结盟三十余年,楚国与秦国更是姻亲,魏国刚向秦国献城示好,谁会来救我?” “非也,非也!赵国或许不能南顾;但秦魏有仇,尚可一争;齐国,纵然君臣昏聩怎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秦楚世代联姻可也是世代结仇,白起曾攻下楚国旧都毁过楚国宗庙啊!如此深仇,楚国岂能忘记?!” 韩王忽然看到一点希望,但是懦弱的性格让他无法毅然下定决心。 “容寡人三思。” “韩国存亡,在此一举,良请缨执笔五国国书,请王上恩准。” 热血朝臣被张良感染,纷纷请战。 “请我王下令,命封地氏族带兵勤王。各地聚兵,尚能有十万之众,还可一战。” “臣愿捐出家资,誓与韩国共存亡。” 被朝臣鼓动着,韩王终于下令:整军,备战,发国书。 韩国举国调兵的消息传入咸阳宫。 秦王阅过军报,笑:“这韩安,终于有点骨气了。看来寡人不能轻敌了。” 缭抱了几卷竹简与他对面而坐,也笑:“困兽犹斗,情理之中。” “取韩国,虽不是硬仗,还是担心有人横插一脚啊。” “国书即刻就好,今夜就可发出。” “韩国冲要之地,五国不会不知,我想知道,你如何把合纵扼杀在萌芽以前。” “你猜。” 秦王一卷书砸过来:“不许卖关子。” 尉缭侧身一躲,笑罢才正正色,娓娓道来。 “赵国,不用担心。他若敢南下救韩,王翦将军就可趁机背后偷袭。只要放出调虎离山的假消息,赵国这只猛虎定会死守邯郸山头。” “齐国。相邦后胜,君王后的弟弟,贪得无厌。王上贿赂六国权臣的钱,多半在他,有他哄着齐王没有问题。” “魏国,去年献城,交情还在。魏西边是韩,可东边是齐。只需说动齐国陈兵西界,魏国定会提防东边,无暇西顾。” “燕国,地处北境,与韩国中间隔着赵国和魏国。远水难救近火,就算他有心救韩,假道伐虢的故事重提,赵魏二国谁敢放他大军过境?” “只有楚国,是个难题。” “如何难?” “楚国与韩国相邻,韩国一灭,秦国兵锋以韩地为营,可直指楚国腹地。颍川对楚国太重要了。” “所以为今之计,要务是稳住楚国。” “对!稳住楚国!必须告诉楚国,秦国意在报赵国之仇,楚王可高枕无忧。” “那你打算如何与楚国交涉?” 缭狡黠一笑:“这,要看王上的本事了。” “寡人?”秦王皱眉,看着缭毫不正经的坏笑,了悟:“寡人的本事,大着呢!” 秦宫,良辰美夜。 王后从华阳宫回中宫,琳琅坠叩楚国衣,越人歌接浣纱曲。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里唱的是一个不害臊的船家爱上一个不可说的王子。 小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哼了这一曲,她才没有爱上王子呢,她才没有悦君呢! 可是今夜,君,不请自来且等候多时。 自以为不害臊的人终于害臊起来,像是被捉了尾巴的猴崽儿。 秦王不熟悉中宫陈设也没带自己的书简,只能躺在床上看王后的藏品。 屈原的《天问》《离骚》《九章》《九歌》封存得整整齐齐,说明她不常看。 枕下搁着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还译成了秦篆,想是爱不释手夜夜必观。 巫山云雨,高唐相会,神女自荐枕席的故事哪能让他看见?! 她猴儿一样窜过去抢了书,红着脸叽里咕噜抱怨了一大堆秦王听不懂的楚国话。 秦王白了她一眼,拾起宋玉另一卷大作《登徒子好色赋》继续拜读,当真读了出来。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绮文丽句从他口里出来韵味全失,王后忍不住用秦国话打断他毫无感情的朗诵。 “你怎么来了?” “寡人不能来吗?” “你来这里做什么?” 秦王竭力止住把这傻姑娘骂一顿的冲动,答曰:“睡觉。” “你睡觉去睡你的床啊,这是我的床,你占着我的地方了!” “这是寡人的宫殿,如何就成了你的床了?” “我……这里一半的东西都是我嫁妆,你不能动!” “好,还你。” 王后不解风情,秦王也不必留下碍眼,扔书下床去取外衣。 他以为她会来留,抢衣裳烧衣裳什么的,拦门拽袖洒眼泪什么的,女人千般手段他什么没见过? 然而,没有。 一步一步又一步,走出寝间,步出正堂,眼见着一脚已经踏出宫门…… 女官采薇忽而高声怒斥宫女:“还不拿素绢来,没见王后哭了?!都是死人啊?!” 事实上王后眼底一层雾还不需要绢巾来擦,女孩心情复杂但也还不至于用眼泪表达。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王折身而返大步流星,门一关帘一拉把女人往床上一压。 “你……你干什么?” “听说你哭了。” “哪有?!” “马上就有。” …… 啊—— 王为乾,后为坤,是夜落雪无声,好似天与地悄然一吻。 十八岁,楚国公主终于成为真正的秦国王后。 风与露相逢,沙与泉相欢,鸾歌清声凤鸣天。 得妻如凰,自当感天喟地涕谢丈母娘。 秦国国书和王后家书一先一后送到楚国王廷。 尉缭起草李斯润色的国书,阐明攻韩只是为教训赵国。 王后家书则丰富得多,问哥哥好,问舅舅安,更要命的是给母亲的一封亲书,字里行间情思荡漾得山崩海裂,看得老太后都害了少女心思。 或许言语苍白不足以表达对哥哥和舅舅的情深意重,但是钱可以。 楚国公主恨不得把咸阳宫都搬回娘家,秦王个败家子呵呵一笑:你欢喜就好。 于是楚王、楚太后以及楚相李园都收到了秦国王后价值连城的贺礼。 楚王把秦韩国书交与朝议,项氏一族主战,李氏一族主和。 主战派不外乎阐述韩国的重要性,失了韩国相当于把胸口亮给秦国。 主和派认为跟秦国干仗没有好处,四十六年前白起破楚,楚都东迁于陈,十年前五国合纵攻秦失败,楚都再次东迁寿春,这次惹怒秦国,再往东就只有跳海了。 楚王熊悍三思过后决定不救,作为傀儡,决定权其实也在舅舅手里。 五年前,秦国帮魏国打楚国,华阳太后出面让他把王妹嫁给秦王,秦国依约退兵。 这五年秦楚相安无事,何苦坏了来之不易的关系。打了妹婿,小妹会伤心,弄不好还会被秦国反揍,既然秦王愿意和交好,那就乖乖听话,不要招惹疯狗,不,疯狼。 至此,赵魏燕齐楚,五国均不救韩。 韩国,只能待毙。 第8章 及锋而试 韩都新郑,黄日悲曛。 救兵一个未至,秦军万人围城。 韩安再度不安,张良坚持纵然五国不来,也要举国一战。 国未亡,心不可先亡。 “秦军若攻下新郑,民还可作亡国之奴,君将无立足之地!所以王上,必须一搏。” 懦弱的韩安仍旧没有十足信心再有作为,直到女儿和幼子过来问安。 十五岁的棠棣公主,十岁的长公子成与七岁的公子允。 两位公子年岁尚幼,只顾陪着父王哀伤,反倒是公主横眉一扬。 “父王,战便战,怕秦人做什么?若横竖一死,女儿愿提剑殉国,死在战场!” 侍立一旁的张良不禁抬眼去看这位公主:棠棣,人如其名,似花艳烈。 韩安悲感交集,韩国一旦倾覆,孩子都会沦为臣妾被人奴役,终于抖擞精神上城督战。 城外秦人营,千帐索命灯。 秦军主将,名腾,一个温和得毫无戾气的文官。 灭韩之战也很温和,两个原因:一是对手太过温柔所以战事根本无法壮烈;二是韩王献城让地早已自我宰割到死亡边缘。 韩国怕被秦国灭国于是献上南阳示好,秦王很感动命内史接收,然后以南阳为跳板彻底灭韩。 腾,本是掌管京城民生政务的长官,代理南阳郡守后,用一年的时间将韩国南阳变成秦军后方。 有什么样的王就有什么样的兵,韩军疲于保命,总在想退路于是退路它害羞,没了。 忌选择内史帐下,就是料到灭国之战一定升迁很快,然而火花闪电的速度也着实吓人。 他飞速升迁也有两个原因:一,杀人如麻,秦军以人头计功,几十颗人头能换好几级爵位;二,主将知道他是右丞相长子,顺水人情该送则送。 秦军攻到新郑城下,忌也被擢升到主将跟前。 新郑布防有模有样,攻城势在必行,有硬仗要打了,秦军上下激动得迸出泪花。 王书来,一盆凉水当头泼下。 王谕有二:一新郑必须拿下;二,伤亡必须小,不仅秦国要小,韩国也要小。 “这一仗,不按人头计功了?” “王上的意思是,咱们就算杀进新郑,也不一定能算功?” “打下不就行了吗?怎地,王上还想要一座完好的城呢?” 韩国若灭得太过惨烈,其他五国必定反抗激烈。 为了开个好头,新郑最好不战而下,要不然秦王怎么会派内史来攻取韩国。 “谁愿入城劝降?” 大部分人都愿意,此事成功,下半辈子可以躺着享福。 最后,主将还是选了右丞相长子,因为以他的阅历判断鬼谷门生最适合做这种事。 然而,忌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策士,他之所以入门是因为师父缺人养孙女,他之所以出师是…… 他还没出师,与师弟合谋偷逃下山的。 邦交,国之大事。 使者一正一副,很不幸忌只是副使,正使由秦王亲自委派。 正使望着新郑城楼,八字胡勾出一个瘆人的冷笑:“孙子!你姚贾爷爷报仇来了!” 出营门,穿壁垒,过长街,踏宫门,入韩廷,他们像两只蚂蚁走进一簇蜂窝。 “降,新郑与韩王毫发无伤;不降,破城之日,屠城之时!” 韩安本就优柔,来使一个不阴一个不阳,明明是在自家地盘却最先露怯:“这……当真?” 鬼谷有同门相残的习惯,忌与良未能免俗,准确地说是三位,因为姚贾也是纵横家。 张良出列:“臣启我王,秦使之言,不可轻信。信任秦国的下场就是楚怀王!怀王被秦相张仪以割地哄骗,盟秦绝齐,却被秦人劫至咸阳,最终客死异乡。秦国向来言而无信,尚权谋诓诸侯,今日我王出降,明日我韩民将为齑粉!” 此言属实,诸臣细数秦国坑蒙拐骗的旧账,从长平之战杀降到秦燕之盟毁约。结论是:大王你不能听他胡说八道,咱们不能降啊! 副使不知该如何辩驳,求学之时他就没赢过策论,因此不由得对正使肃然起敬。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秦以天下为事,韩民即为秦民,秦国断无屠杀子民之理。” “韩国自有国号,韩民自有君主!役民如牛马,豢民如狗彘!牛马狗彘就是秦民,韩人不屑!” 姚贾打量张良,只见一袭布衣无法断定职位,只好以阁下相称。 “阁下一人一身,岂能夺百万韩人之心?” “我生于韩长于韩,韩人直抒韩人肺腑,何谓夺心?!” “秦自商君变法以来,道不拾遗、家给人足。荀子入秦,三夸秦治:其民淳朴之至,其吏大公无私,其廷恬如无治。天下之治,无如秦者!六国之民莫不一心向秦,阁下与韩王何不顺应民心?” “荀子也曾言秦四世有胜,却非仁义之师,实乃末世之兵!如夏之桀,如商之纣,死日不远!” “然则秦国死日遥遥无期,行将死者乃是病笃之韩!” “故而荀子之言不足为信,天下之民何曾一心向秦?” “何为民心?无战即是民心!诛战即是民心!秦为天下而战便是民心!” “诛战?!战祸由秦而起,杀我同胞还要我感恩?!可知无耻二字如何书写?!” 这一场口舌之战不可能有胜负,从日出辩至日中,势均力敌毫无结果。 秦如明月,韩如萤火。 明月之心朗照十方人间,萤火之梦愿守一寸光明。 月明,则夺萤之光;月晦,便增萤之色。 明月在天拨云邀皓日,萤火虽美难照夜行人。 月似无错,萤更无罪。 这是战国,战国唯一的正义是:弱肉强食。 “韩王心不向秦,是想一心向死?!” 圈子兜回关键,秦国大军压境,秦使入城是为韩王送生机,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生而为奴,死又何妨?!” 所谓骨气,便是百死不坠其志,千钧不屈其膝,你们先不要脸凭什么给你们脸?! “放肆!我问韩王,何曾问你?!”姚贾转头看韩王,攻心还需向正主:“韩人秦人都是天下人,韩王您不过失去王族身份,韩人就可得永久太平!您只要放低高贵的头颅就可以免去一场浩劫!您爱的人不会死,您的子民不会亡!” “你放肆!”张良真是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秦王为何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将秦国奉给天下?!” 道理无法再讲,姚贾换了一副面孔,大笑三声。 “好极!好极!好极!” 你们以为我是来劝降的吗? 姚贾说:想要韩国投降的是秦国,而不是我,我的心愿是秦国把韩国屠得片甲不留。 至于为什么?还要从韩非说起。 六年前,李斯出使韩国,要下师兄部分著述,回国献给秦王。 秦王见书倾倒,说下一句痴心话:“能得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后来秦王为了得到这位梦中人,三番两次下书征召,然而韩非死活不给面子。 三年前秦王实在按捺不住内心渴望,大军压境问韩王要人。 韩王安只好交人,可怜秦王得到韩非的人,却没得到韩非的心。 他对韩非的所有礼遇,只换来韩非一柄暗剑,暗剑中伤的对象是为秦王扼杀四国合纵的外使。 谣言是:姚贾损公肥私,耗费百万财货其实是为掏空秦国国库。 韩非当然是想拔掉秦王的老虎牙,能拔一颗是一颗,只可惜他这个治学的天才却是政治的傻子。 他将权谋之道写到极致,他将帝王之术论得透彻,自己半点都不会用,反倒便宜了李斯和秦王。 姚贾自证清白加上李斯借风一言,秦王就决定杀了韩非,我得不到的人也不能让别人得到。 “如韩非所言,我姚贾是‘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不折不扣的卑劣小人,他为保全韩国射向我的冷箭,今日,正好还给你们。” 姚贾准备告辞,表示会为韩国“美”言,争取不让韩安被鞭尸抽筋。 激将之意很明显,成败的关键在韩安,姚贾转身的刹那韩安的手都在颤。 然而,姚贾演得太逼真把自己人也骗了,副使一个反手就把“卖国”的正使撂翻在地。 符节指在姚贾喉头,话说给韩安:“降,他死,你活。” 韩安冷汗涔涔:肯定不能让姚贾这个小人得逞,那就……降? “副使,能保全城百姓无恙?” “若我半句虚言,不得好死。” 张良慨然一跪:“城中十万男儿都可为韩国一战,王上万不可自弃!焉知新郑不是即墨?!即墨孤城死守六年,齐国最终得以复国,韩国不一定会亡!王上!” 是啊,是生是死还不一定,此时降就没了退路,万一能打赢呢…… 韩安太过优柔寡断,本是决策人却左右为难,有这样的君王是臣子的悲哀。 与良同窗数年,忌从未赢过策略,却也从未输过武艺,无论是刀术剑术还是行速。 陛前侍卫的刀无端出鞘,待所有人反应过来,秦国副使已经站到韩王身前。 他拱手向韩安奉上从侍卫腰间夺下的一柄刀,恭敬的外表下是一个危险的暗示。 群臣惊愕,张良怒极:“邦交大事,岂能儿戏?!” 昔有曹沫持匕首劫齐桓公,近有蔺相如血溅五步迫秦昭王,儿戏又如何? 四目对视,韩安从未见过如此深冷的眼神,若荒山之木如古井之波,无言之中极尽威慑。 无论韩国命运如何,韩安都已走投无路,兵临城下与武夫加威终于将韩安彻底击溃。 “安死不足惜,岂能连累全城百姓?若定要有人受辱,安为韩王,愿一人承受。” “王上……” 阶下一片哀嚎,各人心怀不一。 有人高喊王上不可,纵然灭国也要轰轰烈烈热血流尽。 有人高喊我王仁心,大恩大德满城臣民定当没齿难忘。 棠棣公主本在殿外,铁甲戎装要与秦人血战,一个“降”字入耳便提剑闯殿。 “父王,要降?” “棣儿,父王对不住你。” 棠棣满脸泪水:“父王没有对不起女儿,父王应该自问,是否对得起韩氏列祖列宗。” 韩安哽咽:“安无能,上愧对于祖先,下无颜于臣民。可我一人荣辱,与数十万百姓性命相比,何足挂齿?父亲,不能用他们的血来保全韩国王室尊严。” “这是安忝位韩王,能为诸位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人能知韩安此刻心情,究是懦弱还是仁慈? 姚贾的话占去六层分量,韩人与秦人的区别只在换一个君王,于百姓而言,活着就是最好。 一家之主尚不能无故舍身家,一国之主却甘心拱手让社稷,有君如此,又好似是臣民的幸运。 在棠棣朦胧的泪眼里,在君臣或悲或愤的注视中,韩安走下王位,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韩王出降,韩民无伤!韩王出降,韩民无伤!韩王出降,韩民无伤……” 万人齐呼传过长街宫道,撞进亡国之君心头,他仰天饮泪长声悲戚。 “秦使,出降以后,若韩国臣民再遭屠戮,韩人荒尸厉鬼也不会放过秦国。” “若有虚言,碎尸万段。” 韩王安素车白马出城,奉上王玺,国门大开,国丧。 秦人入城,麻木的韩民站在道旁麻木地看着,庆幸着虎狼之军这一次不是恶魔。 秦军履行诺言,秋毫无犯。 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得以保全,唯有王族不可能全身而退。 “从此韩国子民即为我大秦子民,秦王自会恩恤,腾也会善待。韩国宗室,腾无权处置,还请韩王携妻子入咸阳,由我王裁夺。” 主将要主持政权交接事宜,押送的任务,落到副将身上。 至于正使姚贾,今日一战并没有展示他本领的十分之一,若非副使忽然搅局,好戏还有很长。 “我记韩非的仇,也会记你的仇,后会有期!” 外使笑着撂下这句话就策马北去,赵国才是秦国的劲敌,邯郸,才是姚贾的主战场。 姚贾不想回咸阳领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给韩安添堵。 亡国哪有不恨?又不都是圣人! 恨得最狠的未必不是韩安,可闹得最凶的却是另有其人。 “我们会被如何处置?” “父王会不会被处死?” “是否从此再无自由?” 将军沉默换来公主冷笑:“一问三不知,却原来是一条只会替人疯咬的狗。” 忌生性如木,木本无心,故而无情,不以面色示悲欢,只凭巴掌说喜怒。 宫裳跌坠在地,一如名花摇落入流水,花落必有人心疼。 “还未成行便辱我公主,若到咸阳还不知会如何羞辱我王,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善待?” “有本事就杀了我!若棠棣的血能唤醒这群废物一点点血性,也比被你们秦人呼来喝去强百倍!” 听闻此言,那些易主的朝臣,有的热泪盈眶跪地叩首,有的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棠棣的请求,忌成全了一半,赏了她一个半死。 小公主掣出腰中剑划了将军一胳膊血,然后就被将军一巴掌再度扇倒在地。 遗民暗自嘘声,一位少年人怒气直冲云霄:“畜生!敢伤我公主!” 那是张良的弟弟,他本以为兄长归来就可以逆转天地,不曾想仍旧是不堪的结局。 男人为荣誉而战,也为女人而战。 女人被打是男人的耻辱,更何况这是他们的公主。 少年赤手空拳扑向仇人,未到身前就被一道剑影封喉。 可怜幼树还未参天便折了根芽,红颜少年零落如叶,双目圆睁,喉头喷溅着滚烫的热血。 天地失色,四野无声,只有良的一颗心被吊上喉头久久落不回去。 他扑到弟弟身边,抱着少年呼唤乳名,一声又一声,一声再一声却得不到回应。 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光色,死神带走了少年的生命没有带走他的愤怒和憎恨。 少年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仇人身上,忌没有回避那仇视的眼神,四目对峙,他依然赢了。 冰冷的眼神目送了少年最后一程,也目睹了师弟的撕心裂肺和恨火燎原。 “诸位就甘做亡国奴吗?!公主今日情状便是各位妻女明日!我兄弟今日横死,明日便轮到诸位父兄!秦人占我土地,是为奴役我大韩臣民!与其世代为奴,何不就此扑杀虎狼!” 棠棣高声附和:“死不为奴!” 血勇之士赤手空拳袭向秦人兵马,区区数十人的混乱很快被轻松镇压。 自尊,差不多是人存活于世的根本,今日,张良全然丢尽。 若当日肯用心学武,此时拼却性命也还能为弟弟报仇,为公主解恨。 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瘫在仇人手里无能为力,连活下去都要靠别人的施舍。 “将军,此人是我师弟。今日之事,是我与他的私怨。” 主将应允请求,附耳嘱咐一句:棠棣公主性情暴烈,你温柔一点。 忌的温柔就是把本来可以扔的动作变成推,本来可以用踢解决的事情换成掌嘴。 棠棣依然不肯走,几百年灭国旧例,未嫁的亡国公主入秦就意味着要给秦王做妾。 她回看父王母亲一眼,一头撞向宫前柱石要殉国。 石柱没断,公主的脑袋也没开花,只是忌的胸膛颤了一颤眉峰扭了个结。 他依然沉默,呕血也不动声色,拎起撞晕的小公主扔进车,终于可以安静启程了。 棠棣醒时车驾已出韩国,寻死觅活终被摔脸掌嘴到不想再死。 此仇不报不为人,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打回来!王八蛋! 张良的运气比棠棣好,因为主将比副将温柔太多。 杀一个人是杀鸡儆猴,不能再多杀人,何况张良并没有担任官职,对于庶民,秦王谕令是优待。 关禁三月以示惩戒,恭迎出狱以示尊宠,腾念他出自名门望族,问其是否愿意在新郡任职。 胡子拉碴的张良冰冷回绝。 彼黍离离,稷麦青青,斜阳照阡陌,亡国人只恨花草无情不肯着悲色。 棠溪水犹清,草庐萧瑟,院中瘦梅因风怯,墙外孤坟随草没。 韩夫人清扫着一室狼藉,扫几下垂一回泪,小小一间书舍像是要扫到地老天荒去。 书舍空余书架,韩国亡了,秦王最先想到的不是韩宫奇珍,而是韩非的书。 他派贴身宦者赵高专程到此将韩非著述全部搬入秦宫。 丈夫一生心血被人抢去,孤儿寡母只能相对悲戚。 六年了,张良此时回来,是客,坐在师父当年的位置,夫人捧了温水给他解渴。 云儿十一岁,早已记不得这位哥哥,张良抱着他哭了一场。 “你丧亲父,我丧幼弟。从今以后,咱们兄弟,相依为命。” 云儿像父亲,生性冷漠且有口吃之疾,不知如何应对陌生人的痛苦流涕。 张良哭了许久才知伤得失了神志,怀里抱着的终究不是弟弟,自己的弟弟躺在棺木里。 父母过世,长兄不至,幼弟不葬。 良灵前长跪,一夜无话。 国破家丧,个中滋味,只有眼泪能诉。 第二日,家臣问:何时葬? 不葬。 亡国之恨不消,弑弟之仇不报,就不葬。 那一副棺木就停在张氏中堂,尸水横流,腐肉生蛆,最后只剩下一具白骨。 越是触目惊心,越能记忆深刻。 从此,张良在棺木前读书,练剑,用家族累世财货广结天下豪侠。 又一回深梦中醒来,晨光熹微,棺木上多了一串紫藤花铃。 师父?师父—— 他放声高喊却无人回应,问遍家臣奴妾也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清河的铃铛落在棺木,师父必然来过,可为何不愿露面? 是我无颜相见,不见倒是最好。 第9章 棠棣之华 秦川久旱无雨,咸阳烈火烹油。 有人荣,必有人辱,胜负无定数,兴亡却有主。 咸阳人目睹外邦君王来降,毫不吝啬地贡献了欢笑与奚落。 韩安断发自缚,玉玺系颈,双目失神如在虚空。 王行于前,棺随于后,再后是王后嫔妾、公子公主、宫人旧臣,布衣麻裳白茫茫一片缟素。 从城门到宫门,从宫门到殿门,这条路好似有千万里那么长。 秦王立在宫台之上,韩王跪在殿石之下,成者俯瞰,败者仰望。 韩国是灭掉的第一个诸侯,故而秦王亲自受降以示国威浩荡。 典客从《左传》《春秋》里扒出一套礼节,办下这个威严又不繁琐的受降仪式。 钧衣振袂光影动,冕旒摇风下阶来,剑出鞘,寒光瑟瑟,晴日忽如生霜。 剑锋从韩安咽喉划向胸膛,一剑挑断绳结,再一剑挑得玉玺入手。 释缚纳玺,火烧空棺。 棺木在火光里化成灰烬,意在告诉亡国之君:你后半生的每一天都是秦王恩赐。 受降之后当朝廷议:韩国宗庙是否留存?韩国宗族如何处置? 老将军麃公:有甚可议?灭国绝祀,斩草除根! 右丞相熊启:援引降服东周西周旧例,灭国不绝祀,迁其王族守其先王祀。 左丞相隗状:今我王欲并诸侯,当效尧舜昭天下以仁,礼遇韩王,留存宗庙。 国尉尉缭:宗庙,国之心。遗民心有所寄,不可称之为灭国。灭国,当陨其身且亡其心,故韩国宗庙不可留。王上兴义战为天下除暴,不宜以暴易暴。韩王失国,为秦之庶民,望我王怜之爱之。 长史李斯:商君曾言,便国不法古。韩地已为秦所有,韩国宗庙仍存,岂非一国之中容有二主? 秦国留下周王室庙祀有报恩之意,毕竟秦国是因周天子赐封才得以立国,而韩国就无须客气。 “发书给内史,拆除韩国宗庙。即日起,庶民韩王迁居咸阳。少府负责用度,卫尉派兵保护。” “韩……庶民韩安叩谢秦王垂怜!” “父王!父王!您是韩王啊,如何能作秦人?便是换了秦人的衣裳,这身里流的还是韩人的血啊!” 棠棣拦着父亲,父亲鬓边花白,本是盛年却瞬间苍老。 女儿不懂父亲,憎恨父亲懦弱,可父亲眼中泪点点滴滴都映着女儿花一样的容颜。 父亲低下头去,那曾戴王冠的头颅重重叩在咸阳宫坚硬冰冷的石面,像一把刀剜进女儿的心。 少女泪眼朦胧地瞪着高坐王阙的那个人,他一脸冷漠喜怒难测。 “你不想做秦人?” “我是韩国公主,为何要做秦人?” “好骨气,寡人喜欢。”秦王笑:“韩安,赐你一桩婚如何?” 韩安猛然抬头,面露惊惧:“棠棣还小……” “女子十五而嫁,正当合时。” 棠棣大怒:“棠棣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大胆!”掌宫殿宿卫及大朝议论的郎中令高声呵斥:“对秦王不敬,秦法当斩!” 秦王含笑摆手,止住郎中令:“寡人不正在跟你父母商量吗?” 商量?商量个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做媒谁好意思说个不? “右相,这位棠棣公——姑娘如何?” “呃……处困厄不丧节,冰心难求;遇雷霆不改色,玉容天成。好女丽姝,堪为我儿良配。” “韩安,我大秦右丞相长子可配得上你这女儿?” “这……忌将军少年英雄,棠棣……棠棣她配不上……还请——” “如此说,是配得上了!”秦王拍案而起:“很好!就这么定了!太卜挑个吉日,寡人主婚。” 太卜令领命,秦王走到棠棣跟前,俯身笑看如坠云雾的小姑娘。 “今日,寡人给你定下婚约。你就是我秦人妇,明年你再生个孩子,你的丈夫是秦人,儿子是秦人,你自然,也是秦人!” “你无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无耻?” 棠棣跌坐在地,回头与未来的丈夫对视一眼,还没成婚早已灵犀一点。 这个一路扇她耳光的男人绝对不能嫁,嫁了肯定会被折磨死!姑奶奶谁也不嫁! 这个一路骂人的刁蛮公主一定不能娶,娶了肯定会被聒噪死!我他娘谁也不娶! 他们同时想开口说声“不”就被秦王一声大喝给堵了回去:“散朝!” 韩安一家被卫尉请到离宫住下,少府在咸阳北阪仿照韩国宫室营建新宫,原计划是竣工就把韩安这一大家子都迁进去,寓意万国朝秦四海宾服。 韩国既定,赏功罚过。 看完主将的请功奏疏,秦王在惯例之外做了两个特殊决定:一,咸阳宫仗剑卫士不得上殿,若有高手夺剑逼宫,他难保不会是韩安第二;二,召见表弟,叙一叙兄弟之情,道一道君臣之谊。 秦王有点后悔,他不应该单独请表弟吃饭,因为这顿饭实在太过难堪。 斟一杯,喝一杯,好似不会道谢;问一句,答一字,仿佛唾沫是金。 蒙毅守在外面犯嘀咕:王上和忌老弟你们在干什么?两个人吃饭有这么个吃法吗? “二十级爵位,你至少能到左庶长。” 表弟用眼神传达一个“知道了”的意思,然后埋头继续扒饭。 “第一次出征,军中可还习惯?” 表弟不说话,表明他有话要说。 “不用顾忌,有话直说。” “习惯,也不习惯。” “为什么?” “杀人如刈草,太简单。” “嫌简单?” “嗯。” “那就给你些不简单的活!” “什么?” “就是……嗯……”秦王打个酒嗝:“你先猜猜,寡人先吃点东西,压一压酒。” 秦王开始狼吞虎咽,表弟猴子挠心的难受模样正好拿来下饭。 政务民事宫防战将,忌一一心数过去,都没有可心的职务。 小时候想进鬼谷是羡慕苏秦身兼六国相邦,真正入门才发现根本不适合。 看不清时最想要,看清了才知不是心头好,叶公好龙么,谁都逃不掉。 表弟憋到心肺俱伤,问:“王上,吃好了吗?” 他没吃好,于是为自己庞大的饭量找个借口:今年地震加粮荒,宫中不能带头浪费…… 扫荡完一桌酒肉,两个人晃去兰池散酒。 池波潋滟,一双醉鬼就在好风好水里吐着酒气谈起兵不厌诈。 当年韩非一句话磕巴半天,秦王觉得那是忍耐的极限。今夜,表弟成功把极限拓宽。 后世有人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韩非是“能与之游死不恨”的知己,秦王不仅没有与人共饮千杯,反而赏下一樽毒酒。 而这个半句话都嫌多的表弟,要明确是否心意相投,也只能先暂时委屈一下自己。 秦王背起兵书,孙子吴起公孙司马。 “昔殷之兴也,伊挚在夏;周之兴也,吕牙在殷。” 《孙子?用间》一篇结尾,表弟终于舍得唾沫接茬:“故惟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当日议下‘文以收买,武以刺杀’,收买策反,有顿弱、姚贾。可刺杀——” 忌眸中生光,皎如星明如月灿若仲夏之阳,抢答:“我能!” 二人相视而笑,一片明月临宫,长桥卧波,君臣立晚风。 月斜照,两个人投下一个庞然巨影,王的冠,臣的袍,兄的剑,弟的肩,分不清谁隐去了谁的轮廓,也不知是谁在谁阴影里。 “嗯,看!寡人影中有你,你影中也有寡人!从今以后,你就是寡人的影将军!” “诺!” “你,给寡人建一支暗兵。钱,寡人给你;人,你自己挑,不过这只兵,只听命于寡人。” “诺!诺!诺!” “这是支奇兵,赏罚之法要另拟,爵制与军中也会不同。待寡人与国尉议定之后你再着手。现在,先回去娶亲。” “我……” 这等好事还不乐意?!想是深山老林呆久了,没尝过女人也不知道女人的好。 秦王借着酒劲,以过来人的身份给表弟传授一些夫妻经验。 “那什么棠棣,胆子大,性子犟,连寡人都骂,可眼神独独服你,这里面不简单。” “打怕了?你打她?!男人,不能打女人!她们身子弱,你得护着!” “那么好看,不娶你傻啊!现在不喜欢没事,多睡几次就好了……” 男女之情没说通,还是家国天下管用。 “结仇莫如结亲,可这亲不能寡人自己起头,那叫贪图美色。你是寡人表弟,你们家与韩王结亲就是秦人与韩人修好,明白吗?” “现在要紧的是赵国,韩国这边出点岔,派一次兵的钱都够给你娶一百回亲!你就当帮寡人省钱!” 重要的人方能做重要的事,既然娶亲这么重要,那就勉为其难吧。 他不开心,秦王并不会放在心上,只有父亲母亲会看在眼里。 昌平君劝:“王上主婚,娶了也不碍事,放着就放着。那姑娘就凶了点,其他都挺好。” 雍城也劝:“当初父王指婚,你爹不想娶,我不想嫁,现在不挺好的吗?你爹连个妾都没娶!” 昌平君:“我敢吗?” 男子汉大丈夫,岂会被这点事情忧愁终日。 暗兵如何选,规模多大,如何教习,各国军政要员名录,禁卫部队防守漏洞…… 太多事可以谋划计算,准新郎兴奋得睡不着觉。 准新娘也不安生,天天嚷着不想活,直到两位姑母和未婚夫他娘来探视。 郑美人是韩安同父异母的庶妹,嫁入秦宫十三年,扶苏已有十二岁。 灭韩之事,她别说插嘴,就连秦王的面都见不到,只能一个人偷偷抹泪。 一同伤悲的还有长安君夫人,当年按夏太后遗嘱,成蛟还未加冠就迎娶韩国公主为妻。 成婚不到一年,长安君就因谋反被诛,留下一个遗腹子保住她在秦国王室的地位。 姐姐妹妹在异国他乡互相支撑,眼睁睁看着故国倾塌却无能为力。 待兄长被押来咸阳,兄妹三人才终于团聚,泪痕与风霜早消磨了儿时模样。 二位公主都已在秦国生根,尤其是郑姬,总少不了为丈夫说话。 “秦王定这桩婚虽然鲁莽,但是不糊涂。昌平君门第显贵,半点都没有辱没你的意思。” 棠棣怒斥:“你背叛祖宗忘恩负义,还来劝我给仇人当牛做马,害不害臊?!” 长安君夫人看不过去:“她是为你好!没让你进宫做媵妾就知足吧,这可是正妻!” “正妻?正妻就该感恩戴德?!伺候强盗你还上瘾了?!” 两位姑母羞得无地自容,一个暗自垂泪,一个忍气吞声。 雍城公主对这两个窝囊废很失望,她都不知道郑姬是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 “你要死就快点死,横竖我儿子不愁没个女人。只一样,既是秦王指婚,你就是烂了瘸了成了一堆零散骨头,这名也要归到我家门下,别那么没见识以为死了就干净。”说着丹凤眼懒懒一转,瞄一眼郑姬:“过几年,你家华阳也到岁数了。娶个秦国公主可比娶个亡国的韩国公主风光多了!” 雍城公主是秦王姑母,孝文王之女,庄襄王之妹,骄横的时候棠棣她娘都还是个女娃。 果然,棠棣就不想死了:凭什么让你们快活?!凭什么?!我就活着,恶心死你们! 失去公主尊位的棠棣,仍旧拥有一个华美的婚礼。 何彼秾矣?棠棣之华。曷不肃雝?王姬之车 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咸阳人上一次见此盛景,是秦王迎娶王后的时候。 与那时一样,黄昏明媚,少女盛装,贩夫走卒驻足遥望,歌姬花女凭栏艳羡。 然而,满城喜悦都与新郎新娘无关。 他隐去眉目,她封存喜怒,骏马在前,婚车在后,不能省略的一个握手都十分勉强。 共牢合卺,婚礼礼成,新娘端坐婚床,恐惧无声蔓延。 这婚夜,他会如何待我?我又该如何待他? 临嫁前夜母亲的耳语羞得她面红耳赤,今夜就要与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么? 不该不该,本是仇人,倒是该杀了他才好!杀不了也该咒死他才好! 可是这仇又稀奇古怪,父亲母亲都没说什么,她哪来这么多不乐意?! 哎呀呀,脸怎么红了,不要想不要想,待他来了再分辨。 新郎来时已经深夜,他本在庭中舞剑,棠棣的陪嫁里有一把藏在韩国王庭的剑。 剑名为棠溪,上古传说的古剑没几个人能见到,可棠溪却是当世名剑之首。 大婚夜,新郎就撂了新娘棠棣,抱着名剑棠溪睡在了书房。 雍城公主折了一根海棠条,连骂带轰把儿子赶进新房。 他拎着衣裳进屋左右打量,除了床没地方可睡,可是床上有个陌生人。 他扫了她一眼,少女的脸鲜润活泼还未褪尽稚气,那一分稚嫩有点像…… 清河,他从四岁养到十岁的清河。他走近,想看清楚一点。 他进一步,棠棣退一点,待他走到床边,棠棣已经抵在墙上。 烛火映照着少女的容颜,虽然并不像清河,但是很好看。 可惜,他不知如何消受这美丽。 父亲教他为夫之道时,心在天外的新郎只听见最后两个字:去吧。 所以他不明白,男女成婚,男人和女人非得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意思? 他倒头躺下闭上眼,想师父,想国破家亡的师弟,想明日就能进营点兵…… 夜渐深,新郎沉入酣梦,梦中的他一手掀翻半壁江山。 新娘被新郎压着裙摆,动不得也不敢睡,困到眼皮打架也只能双手抱膝打盹儿。 她一会儿想杀夫,一会儿怕自取其辱,一会儿恨他不是韩人,再一会儿希望他不是秦人…… 五更,鸡鸣。 新郎睁眼翻身掀被,等到新娘从被团里探出头来,新房里早已没了人影。 赵高和蒙毅都没拦住这匹野马,他愣是把秦王从被窝里惊了起来。 秦王揉着惺忪的睡眼:“你昨日成婚,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我向来起得这般早。” …… 他来这么早没用,国尉没到,他只能看秦王穿衣洗漱吃饭。 待国尉来朝,秦王终于第一次见到少言寡语的表弟侃侃而谈。 有些人不是话少,而是跟不喜欢的人说不喜欢的事,无话而已。 这是一柄见不得光的剑。 秦国以治军严酷著称,军中刑罚之重堪称六国之最。 而这柄暗剑,尉缭和秦王的意思都是:赏更重,罚更狠。 赏,凡杀敌国主将或重臣,可酌情越级授爵赐田赏奴仆金钱;罚,一旦选定擅自脱逃泄露军机者,一律死罪且株连父母妻儿。 尉缭重申,驭民从宽,治军从严。 明战、暗战可无所不用其极,但,不得滥杀。兵者,凶器也,不能加诸平民。 军纪条律拟定,影将军奔向各营选兵调将,好久不着家。 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娘已经在担心他的身子是不是有问题。 儿媳妇上妆桃花仙,卸妆芙蓉面,可自家儿子…… 纵然雍城公主不急着抱孙子,但是儿子也太过不正常。 雍城就开始教棠棣做女人,苦了昌平君回家只能自闭书房,以防二虎斗嘴殃及池鱼。 恶人总能衬托善人,一来二去傻姑娘就觉得昌平君特别好,最先改口的就是爹。 明明啥也没干却总会捞到好处,无论家事国事,昌平君一直都这样走运。 无大过却也无大功的右丞相能博一个贤名,大半要拜嫪毐跋扈和吕不韦擅权所赐。 近来昌平君也不由得替儿子担忧,所忧之事却与雍城不尽相同。 “秦王究竟派你什么差事?” 此类问题儿子拒绝回答,就算答也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儿子要出远门,老爹也问不到去处,只能仰天长叹:我是给秦王养了个儿子吧!唉! 父亲尊严丧尽,娘亲虎威还在,一顿鞭子扫去圆房。 红烛摇曳,小夫妻同床歇卧,总得要说点话才好。 “你……不是秦国人?” “父亲是楚国公子,楚王的哥哥。那你也应该是楚国王孙,是吗?” 忌沉默,因为吝啬唾沫。 不反驳不代表默认,一则按秦律,他的国籍可以随母亲,再者生于秦长于秦,跟楚国没情分。 棠棣并不知道适用旁人的千条定律都不能用在自己丈夫身上。 这个姑娘么,恨从不隐藏,爱也不会遮掩,眼一眨唇一咬就捧了一颗血淋淋的心出来。 情窦萌动的年纪,一个吻就唤醒满天星辰。 小心翼翼的唇畔轻触到难舍难分的舌缠齿绕,好似火苗燎了荒原,流水决了堤岸。 衣衫褪尽青丝缠绕,汗泪俱下骨碎魂抛。 不知何时咬了他的耳,不知何时抚了她的腰,也不知何时轻吟伴着深喘,把心火往天上烧。 云雨初尝,两个稀里糊涂人,一番鬼使神差事,意还未尽就闻鸡鸣声催东方已晓。 所以,世人要男人女人睡在一床,不是吃饱了撑的,是吃饱之后做点极快活的事。 他并不会心疼女人,第二天就东出函谷,留下一副折断的床板和卧床数日的新妻。 雍城公主戳了戳昌平君:“你儿子这蛮劲儿倒跟你当年一样。” 昌平君悄悄与妻子耳语:“不用加当年两字。” 老夫老妻四目相对,不约而同笑了一回。 成家立业,忌儿的家算是成了,不知立业的路会怎样? 第10章 邯郸风雅 风催云动,长蛇吞鲸。 秦王政十八年,秦大举攻赵。 王翦和李牧,国之柱石,两国主将,已经相持多年。 隔着千军万马,两人曾对望彼此的脸,王翦能看到自己唯一的优势——年轻。 王翦的长孙王离还是黄口小儿,李牧的长孙李左车已经弱冠。 老年人打仗求一个稳字,王翦终究还是太年轻,撼不动老泰山一丝一毫。 老人家以前跟胡人玩,好几年只守不战然后一战斩首十万,吓得匈奴十几年不敢犯边。 对付秦军也同理,静如松行如疯,王翦都不知道李牧什么时候诱战什么时候真逃。 血的代价换来一个教训:不管李牧干什么,都只是为了让秦军亮出光腚挨打。 王翦的作用就是让秦军少挨点打,或者挨得不那么惨,或者一起惨。 很久以来李牧都是秦军的坎,秦国把赵国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赵国主将一定不是李牧,李牧一旦执掌边防,损兵折将的一定是秦国。 王翦就不信会栽在李牧手里,可事实是秦军一直都在帮李牧升官。 李牧从雁门守将升任赵国大将军,直至加封武安君都要感激秦军生生不息送命不止。 公平的对决会消耗更多秦人生命,秦王已经不能再等。 倾国之兵,只许胜,不能输。 杨端和从河内取道北上,被司马尚截住。 王翦在从上郡东攻井陉,跟李牧死扛。 一南一北两条战线,意图都是赵都邯郸。 南线情况复杂,魏国随时可能背后捅刀,因此端和屯兵为盾,羌瘣前锋为刃。 北线以前情况也复杂,自从匈奴乘机捣乱反被两国合兵狠揍以后,情势就明朗而单纯了,单纯是王翦与李牧的宿命之战。 南线在缓缓推进,北线进进退退循环往复,依旧原地踏步。 秦王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北军战线,问尉缭:“李牧是狐狸变的吗?” “是,千年难遇的老狐狸。” “老狐狸不出洞,虎和狼都没用!” “那就看看咱们的狐狸有没有用。” 秦王派出三只狐狸,一只在赵国经营数年,另两只在去邯郸的路上就起了冲突。 一个嫌弃对方吊儿郎当,你说带了十几个姑娘上路,能办什么事?! 一个嫉妒对方长得太俊,你说你面相这么招蜂引蝶,能误多少事?! 与影将军同路的人,名曰顿弱,号称顿子,据说祖上三百年前是顿国国君。 影将军赏他一顿白眼:你爷爷我祖上三代就是楚国国君,我说什么了? 可惜一个人的白眼管不住另一个人的嘴,那人依旧说天道地或者自言自语。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故捭者,或捭而出之,而捭而内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捭阖者,天地之道……” 要将性相近习也相近的人划出类别,只有一个方法:脸。 张良松下吟书玉山迎风美不胜收,师伯家这位“高徒”,浑身上下弥漫两个字:讨厌。 忌忽然庆幸师父只收了三名弟子,他也只有两个喜欢的师兄弟。 不值得庆幸的是,雏儿还没显示独当一面的能力,暂时还须听人差遣。 人生最恶心的经历莫过于看恶心的人干恶心的事。 作为“剑卫”,他目睹酒囊饭袋的“雇主”从咸阳吃到大梁,再从大梁嫖到邯郸。 顿弱没有跟后生解释花钱如流水的义务,这位前辈最拿手的不是调教下属而是点评歌舞。 “歌悦耳,舞悦目,美人悦心。袒胸露乳下等俗物,莺歌燕舞一时热闹,上品么……” 这句话破天荒没有说完,台上一双长袖给了最好答案。 忌循目望去,只见白袖翻作鱼龙影,琴声起时如白鹤顾影,鼓点落下似骤雨惊波。 铿然曲终,舞者回袖,帷幕徐徐轻落,幕中人负袖昂首好似对天而歌。 “本无山,本无水,本无雨;山也在,水也在,雨也在。江上风雨散尽,天地遗此孤鹤!” 这点评无法引起忌的共鸣,按顿弱的划分,他也就是一下等俗物。 此人并没有与王孙身份相应的品味,也就只配扮作一介武夫。 他觉得看人鹤舞还不如现抓一只白鹤,那舞姬身姿千回百转都不及他小娇妻眼睛一眨。 顿弱能理解,因为陶冶情趣最重要的少年时光这个后生都在深山老林练武度过。 顿弱不能理解的是:“没用?你师父没教过你《飞箝》?” 大约师父是教过的,只是那些年的文课都用来补觉了,所以他也不能理解顿弱的惊诧。 “玩物丧志,有何用处?” “大用。” “床上之用?” “粗俗。” “恶俗。” “无知!” 你可知青云阁是如何名动天下的? 忌不知,他甚至不知道青云阁名满四方。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那些年诵过的屈子辞赋,他只对射天狼有兴趣,所以他不知歌台舞榭原来藏龙卧虎。 青云阁原名缥缈阁,薛谭为纪念恩师秦青所创。 薛谭求学于秦青,自诩学成便欲告辞,临行时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一曲云颂让薛谭悟得学海无尽,授业时便将学馆取名缥缈,寓艺在云端不可骤得。 缥缈阁广收学徒,不论贫富也不分贵贱,几十年经营成为邯郸最负盛名的艺馆。 阁中教习内容也从曲乐扩至歌舞百艺,源源不断为各国输送艺人乐师。 彼时倡还非娼,倡人以卖艺为生,艺伎以曲唱为乐,缥缈阁繁荣却不喧嚣。 直到二三十年前,阁中三位女子改写命运,此阁便成是非之地。 一位舞姬,一位琴师,一位歌女,三人一场歌舞赚下万金之数。 若是千金买笑倒也寻常,不寻常的是买笑之人。 舞姬先许吕不韦,后嫁秦庄襄王,生秦王政,如今是秦国母太后。 琴师先嫁楚春申君,后嫁楚考烈王,生楚王悍,现在是楚国太后。 歌女先嫁邯郸名门,后嫁赵太子偃,生赵王迁,当今的赵国太后。 有人说:“太后又如何,终究不过男人的玩物罢了!” 又有人说:“玩物又如何?谁说玩物就不能玩人了?” 因秦国太后擅权的男人有两个,才高的文信侯吕不韦与德浅的长信侯嫪毐。 借楚国太后夺权的男人有一个,其兄李园灭春申君满门并执掌楚国军政。 靠赵国太后专权的男人有两个,赵国前相邦春平侯和现相邦建信君郭开。 三位女子的裙带支撑起一半江山,民间有歌曰:十万铁甲一尺纱,邯郸诸姬霸天下。 从那以后,缥缈阁更名为青云阁,来此寻芳的不再只是各国艺馆乐府。 有志高如吕不韦者,有谋深如李园者,也有爱美如赵悼襄王者,还有一举成功之人故技重施。 今日青云阁献艺,即使边防告急,几位赵国高官百忙之中仍旧赶来与民同乐。 历代赵王都甚爱倡优乐艺,上行下效,国中有此情境也算寻常。 当年名医扁鹊周游列国,至秦主治小儿,入赵专医妇人,就是因为秦人爱幼儿,而赵人好美女。 上座居首的是建信君郭开,郭开身旁是乐府令韩仓,此外还有零星散官和乐府中人。 赵国官员占去最优席位,其余各国豪商依钱财多寡列席。 顿弱钱多,准确的说是秦王钱多,所以求得绝佳席位,不仅尽享美人歌舞也能瞥见相邦喜怒。 二十余年前,身为太子近侍的郭开到此物色了一位歌女,后来那位新寡少妇成为王后。 如今,新赵王即位七年,后宫无主且膝下无嗣,相邦为国劳心之余也不得不为王分忧。 那台上笙歌起又落,琴弦罢又拨,长衣摇蕙,舞袖回风。 豆蔻无须脂粉饰,问风借得目含露,问雪赊来肤凝霜,问花邀来天然风流。 或有艳若李,也有雅如竹,怯者若草含羞,烈者如马脱缰,还有慧黠如狐者才思飞扬。 座下诸君魂魄离身,各自心有所属,只求赵国相邦不要选走意中人。 相邦面色寡淡看不出表情,目光也没有流露半点好恶。 歌声歇,舞步尽,老相邦一声长叹。 “美则美矣!奈何尽是取媚之术!而今国难当头,竟无一人作国乐?!” 阁主赔笑:“父亲在时风雅颂三乐俱全,如今各国自有乐府作颂,阁中就专攻风与雅了。” “国家国家,无国哪有家?无国哪有你们的风雅?” “相邦教诲的是,即日起阁中便增设国颂教习。” “我会!我唱给你听。” 说话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娃,抱了个水壶在怀里,方才刚给阁主和相邦续过水饮。 阁主并不认识她,想是才入阁不久的新人,所以才被安排做端汤倒水的杂活。 薛讴教出的弟子成百上千,深知璞玉与美玉有别,不敢让尚未雕琢的石头当众献丑。 “国颂需得万人一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这水凉的还不去换热的来!” “不妨不妨,唱来听听。” 相邦后悔不迭,女娃一开嗓他就不禁动容,捂胸扪心压住冲向喉头的隔夜饭。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相传当年屈子写下这篇辞,楚人传唱泪流入江,以致云梦泽决堤惹了一场洪荒。 今日姑娘吟唱也逗来倾盆泪雨,众人纷纷捂耳不忍卒听,就连贪酒的顿弱都关上耳朵。 只有一人例外,顿弱的剑卫面无表情不动声色:这算什么?我可是听过那么多年的…… 清河学歌,音调不得要领,词曲深得精髓:《国殇》就要唱得爹死娘丧兄走弟奔。 一曲楚歌引来满座愁云,大多人不是在为国伤悲,而是因为听不懂词且太过难听。 学通百家的赵国相邦懂得,最后一句“魂魄毅兮为鬼雄”让老人泪眼朦胧。 满座尽皆潸然泪下,在得知这首要命歌夺魁的时候泪流成河。 乐府令宣示狐奴与君绥为亚芳和季芳时,众人泪水终于决堤,澎湃成汪洋大海。 一支《小雅?鹿鸣》,一曲《大雅?思齐》,不是女孩没灵气,而是最灵慧的明珠蒙尘。 那一颗明珠名曰冰蚕,曲曰鹤鸣,舞曰鹤韵,人有鹤骨,白鹤折翼,不平则鸣。 “敢问乐府令,此次撷芳,当真是论艺?” 乐府令韩仓形貌昳丽,声色俱美温柔一笑,答:“论艺,论色,也论德。” “论色何不去妓馆,论德何不去医家?偏要在艺门说家国天下!” “放肆。”阁主斥弟子无礼:“无国无家,如何立身于天下?!” “媚俗畏权,艺门已死。” “折辱师门,大逆不道!” “那孽徒,今日便出师!” 冰蚕拂袖要走,清河跳下台奉上芳魁之玉:“我不是阁中弟子,姐姐才是当之无愧。” 这本不该她得的,人穷志短,小姑娘现在的志向是一串钱,要玉做什么? 廉者尚且不食嗟来之食,何况孤傲如冰蚕?再者,玉牌递出去打的是谁的脸? 冰蚕众望所归,座中群情激奋,七嘴八舌请相邦和乐府令改判。 年轻的乐府令望向年长的相邦,判下芳冠的人是相邦,当然该由相邦平息众怒。 相邦移步把小姑娘领回歌台,眉眼慈祥言语温柔地询问身世。 父母早丧,举目无亲,与爷爷相依为命四处漂泊。 小女孩的凄惨遭遇让老相邦再度落泪哽咽。 “孤儿尚知国有殇,我辈饱食终日歌舞自娱,羞不羞惭?!秦人亡赵之心不死,赵人沉溺酒肉声色?!愧不愧疚?!” 羞惭者有之,愧疚者有之,扫兴者有之,欢呼者也有之。 “秦人亡我之心不死,赵人爱国之心亦不灭。今日青云阁酒宴歌舞所得钱款全数捐入国库,以资军用。” 陆续有人响应,相邦的家丞府兵逐一问捐,爱惜羽毛之人不得不“慷慨解囊”。 谁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倒霉,本来是花钱买开心,没想到变成破财消灾。 捐吧心疼,不捐就是不爱国,情势压人,人在屋檐下。 为了表彰捐资救国的贵人,谁捐了多少谁没捐都会被唱出来,所以越到后面数目越大。 “楚商顿弱,捐资一钱!楚商顿弱,捐资一钱!楚商顿弱,捐资一钱!” 家丞高喊三次,顿弱饮酒自若,依旧只给一枚钱,那家丞吐口唾沫往别处去了。 自这位锦衣绣裳的富商只给一钱之后,接下来的客人都捂紧腰包不再一掷千金。 清河见赵人这么爱国,也入乡随俗:“那我也捐了这玉,给我换点钱就行。” 此端一开,歌女、舞姬、乐师也纷纷褪下首饰来犒劳前军将士。 唯有冰蚕甩袖而去,将这一群爱国者的热情封在耳目之外。 富豪们贡献了足够份量的家资得以离开,清河也揣了一串钱告辞。 但是,这不符合郭开的游戏规则,“物尽其用”是赵国相邦的办事原则。 “跟我走,给你更多的钱。” “爷爷说人不能贪心。” “你无父无母,我抚养你。” “爷爷说他能抚养我。” “拿了我的钱,就要听我的话。” “爷爷说……嗯?那我退你钱!” “拿过我的钱,也要听我的话。” 脸大! 姑娘遇到不要脸的从来都会更不要脸,索性钱也不还立马开溜。 若是月黑风高还容她来去无痕,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她就是长出一双翅膀也难飞。 小东西被侍卫架回来的时候高喊着爷爷救命。 爷爷不知在哪里,正好让顿弱拣了一个与赵国相邦攀谈的机会。 他起身转到郭开面前,笑:“小妹顽劣,冲撞大人,还请恕罪。” 郭开把突然冒出来的人仔细打量,脑海里浮现一张肮脏血腥的脸。 十三年前,庞煖师徒合纵攻秦失败,只好回师攻下齐国饶安挽回颜面,但是一座饶安城不能弥补五国损失的兵力。庞煖自杀谢罪,两个徒弟都被赵国赶了出去。 当年郭开高坐车驾,亲眼见了顿弱抱着师父的尸体被轰出邯郸。 那时顿弱刚刚弱冠,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脸上两行泪,身上是恩师未凉透的血。 郭开对那一幕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不敢相信今日他衣锦荣归。 “楚商顿弱见过相邦。” 郭开并未答话,因为得等人话说完再决定要用何种语气回复。 顿弱也识趣:“在下周游列国行商,正有奇货待价而沽,故而想找相邦问路。不曾想小妹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原谅她年岁尚幼,暂且饶过。” 请饶之礼是一双玉璧,相邦不禁莞尔一笑。 “既是你家小妹,我也有一件好事要同你商量。” “此事,我无法做主。” “谁能做主?” “她爷爷,也就是我师叔。” “烦请知会贵师叔。” “诺。” 风雅事毕,相邦回府,韩仓回宫。 韩仓车里载着新选的三位美人,相邦车上装着豪富的万金捐献。 两路车马正要启程,恰逢一尊立车路过,雨过天晴才罢又是一场风波。 车从王宫来,车主赵嘉是赵国长公子,当今赵王的兄长,曾经的赵国太子。 赵嘉被弟弟一句“多管闲事”伤到肝肠寸断,眼见财货美人不禁怒火中烧。 “相邦好雅兴。” “内忧外患,哪有雅兴?” “内有忧外有患,搜民脂刮民膏掠民女?!” “富人不义之财充前线军费,良家窈窕之女补后宫空虚。” “财有几分能入国库?后宫千人何谓空虚?” “财货半入国库,半入军中;后宫无主无嗣,既空且虚。” “待城破国亡,后宫有主无主又有何差别?” “长公子为何惦念着城破国亡,诅咒赵国?” “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如今国难当头!” “士浴血于前,王无嗣于后,国之大危!” “以国之危富君之家,好一个爱国之贼!” 郭开气得胡须颤抖双拳深握,剑拔弩张之时丰神俊秀的韩仓向赵嘉盈盈一拜。 “长公子息怒,我王多年无子,太后甚为焦急,这才命我甄选可心之人。相邦为筹措军饷耗尽心力,二位都是为国尽忠,何须争锋相对?” 赵嘉哑口,黯然放行。 清河一个机灵跳出来窜进赵嘉车驾,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想跟他们走。” 赵嘉见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只比他女儿稍长一点,不由得怒火复燃。 “纵然为王上物色后宫人选,也不能强人所难。” 韩仓微微一笑:“她本是愿意的,不知如何又不愿意了,既不愿意,便不愿意吧。” 三队车马于街口分道,寻路各自归去。 散罢一场喧嚣,顿弱问身旁的剑卫有何收获。 剑卫说没什么收获,就遇见一位故人,虚惊一场可惜不能相认。 顿弱摇头,再问对三人如何评价。 剑卫说:“郭开有谋,韩仓有术,赵嘉有勇。” 顿弱赞赏一回,木头还不算太笨,然则阅历太浅还是不能看到深层。 郭开善伪,韩仓善妒,赵嘉无谋。 “可以收网了。” “网?什么网?” “天罗地网。” 第11章 天罗地网 投箸行棋,棋尽杀枭。 一副博局,局中十二曲道,局外两人博弈。 那时尚无将相士马车炮卒,象棋就一人六枚象牙棋,一大五小,大棋曰枭,小棋曰散。 花发老者和年轻剑客相对跪坐,四目撞出火花霹雳,两枚棋挤在一条曲道各不相让。 不让道的原因很简单,以两人的洞见,谁抢下这条道谁就能杀掉对方的枭。 老人火冒三丈:“呔!小子敢与大人争道?!” 嘿——凭投箸结果行棋,难道还要尊老爱幼?凭什么你老就得让着你?! 年轻剑客不想谦虚礼让,又不能赢下此局,于是枭也不杀了,拨乱棋子便扬长而去。 既不能胜出,那就两败俱输。 日夕,斜晖洒落熙熙攘攘的城。 他身佩一柄长剑,穿过酒肆剑铺,路过莺歌燕舞,投宿在一家喧声弥漫的店。 店中有小说家执一方尺牍,声情并茂地说着武安君神勇无敌,秦国人小丑跳梁。 那说者口中的秦将王翦既蠢且丑,妻盗妾偷,一箩筐啼笑皆非事赚来满座狂欢。 庸人自我陶醉粉饰人间太平,街头童谣却将末世之都的伤疤全部投影。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前岁地震,去年蝗灾,秦人趁火打劫,赵国雪上加霜。 荆轲从韩卫故地向北而来,眼见了流民逃难,目睹过售卖儿孙。 他本以为邯郸人还不至于卖儿女为生,听闻邻间老者呵斥孙儿不由得心下一酸。 “你差点把自己卖了知道吗?!” “那不是……那不是没卖成吗!吶!爷爷你看——钱!” 老人承认把孙女养成孙子是自己的错,可无论孙女还是孙子,如此混账都该打死。 为保这孙子平安,这三年老人去过以往几十年都未曾染指的地方。 他在耄耋之年见过楚太后出浴,撞过魏公主偷人,也无意中听得富商豪门意图吞天。 若非这孙子好运遇上赵嘉,或许今夜老人就得去赵国后宫飞檐走壁。 清河没把自己卖了,一点都不耽误顿弱继续卖她。 天罗地网总得挑个线头收网,既然丫头撞得正好,那就从这条线开始。 夜幕落下,邯郸不夜,三辆马车于人潮中来去。 秦国旧臣司空马入宫觐王,秦使姚贾拜访长公子,顿弱么,买卖人当然去谈一场买卖。 楚商顿弱求见的时候,建信君正为痛失美髯而对镜神伤。 忙碌是一种折磨,去青云阁听歌好伤神,一回家就累得不想把捐金送去国库。 唉!何时能尽日无忧,徜徉于山水之间? 郭开叹得不合时宜,侍女正在给他理须,一叹一晃那一帘美髯就糟了刀殃。 “君之所以事王者,色也。葺之所以事王者,智也。色老而衰,智老而多……” 当年劝建信君以退为进的人定会为这段说辞惭愧,因为君之色不见凋零反而与日俱增。 有一种人天生丽质,少年是红颜,老来雅且娴,皱纹添的不是丑,是风流。 今日断须落发,他忽然忍不住伤感:“阿偃啊,我老了,丑了,你还喜欢么?” 阿偃无法回答,赵悼襄王已经在地下躺了七年,没理由为这一问就回来看看。 建信君收拾转瞬即逝的哀伤,换了平和神色见客。 来客是商,商人欲售奇货,必先高抬身价。 “秦王?与秦王有什么关系?!” “十三前五国合纵失败,灭卫不过举手之劳,为何还留了卫国社稷?” “当时秦国主政的是吕不韦,卫国是他母国。” “吕不韦身败名裂近十年,为何卫国还安然无恙?” “秦用商君而国强民富,商鞅出自卫国王族,许是敬重商鞅。” “商鞅自己都不在乎母国,秦国为何为一个百年前被五马分尸的反臣在乎?” “这……卫国依附魏国,卫元君是魏国赘婿,可能是忌惮着魏国。” “卫元君去年死了,秦军此番从河内攻赵,为何不顺手绝了卫国庙祀?”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卫国是个绝对异类,一直濒死可就是死不透。 好几代卫君都拿女儿或妹妹换过救兵,难不成…… “女人?” “卫有好女,曰琬曰琰;苕华二玉,亦妍亦嫣。” 帝丘至今有人吟诵苕华曲,两位君孙一去秦宫再不回还,音容笑貌却由国人口耳相传。 郭开一头雾水:就算秦王真是因为怜爱美人而留下卫国社稷,跟我有什么关系? “美人,色衰爱弛。琰姬怕色衰失势,卫君惧亡国之祸,秦王有爱美之心,所以只待雏儿成人。” “原来如此!既是秦王内定,为何不养在秦宫?偏来赵国惹是生非,害我受人一肚子气!” “相邦息怒。那秦王有意,可我师叔无心啊!” 顿弱名声不响,可是顿弱的师叔声名喧天,尤其在赵国家喻户晓。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义不帝秦与辞却千金让鲁仲连声名鹊起,被誉为“天下高士”。 世人都知晓千里驹与秦国势不两立,所以老人带孙女来赵国合情合理。 “师叔不愿托孤给秦王,这才来赵国寻个好去处。” “既如此,烦请转告先生,赵国愿为他抚养孤孙。” “当然可以,不过……”顿弱揶揄一笑:“在下行商,效仿吕不韦,只不过这奇货可居,居的不是王侯公子,而是绝世美人。所以……” 郭开嗤之以鼻:“难怪你连秦宫秘事都知道,原来做的是李园那般勾当!” “大人不必如此看我。”顿弱赔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君王最甚;逐利之心,贤愚皆同,庶民尤烈。顿弱在这其中做个穿针引线之人,踏花寻芳,各全其美。” “亏得你,这种事也能说得这般好听。” “顿弱不仅说得好听,也能做得好看。”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郭开五十步笑百步,自然心领神会:舍不得钱就套不住孩儿。 全程目睹顿弱胡说八道的剑卫离开相府后忍不住提醒:“清河不是名,是封号。” 号?怎么会有号?! 公主…… “好极!好极!“ 污水既已当头泼下,只好多泼几盆,最后说声“误会”或许还能赎罪。 “兽父垂涎养女,多好啊!” 好个屁! 忌公子完全不懂顿弱在干什么,再三追问只能得到两个字:“天机!” 明月照临邯郸,王城夜灯长明。 赵王,名迁,约莫二十五六,因着貌秀声清的母亲而得了玉颜金嗓。 君王夜半虚前席,吊古伤今问苍生,问得死路还有几程。 赵之于秦,国不大,民不众,富不如,治不及,相不贤,将不武,所以必死无疑。 “敢问假相,有何良策存赵?” “以一半国土赂秦,秦若受土四国必定惶恐,我王可合纵天下兵力一雪前耻。” 此计甚蠢,幸得赵迁不是秦王,怒火攻心不会立即砍人,只说得一句“愿卿自更计”。 此人便是司空马,曾是秦相吕不韦最器重的下属。 七年前秦王收拾了吕不韦,司空马逃来赵国,被赵国聘为假守,也就是代理相邦。 为什么赵国本有相邦,却又有代理相邦呢? 大概是因为,赵国相邦建信君是只大懒虫。 懒虫深谙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所以事都让别人做,自己落得闲与贤。 葺被迫外逃,春平侯累死,司空马又得罪赵迁,当真是流水的假守,铁打的相邦。 割地赂秦只会让秦国有恃无恐变本加厉,以此来警醒其余四国简直是笑话。 一向精明的假守出此下策,赵迁难免萌生罢黜之意。 司空马黯然告退,韩仓捧来夜宵进御,一口一口喂赵迁吃下去。 也只有在这时,夜深人静独与韩卿相伴,赵迁才能卸下重负露出一丝笑意。 韩仓伏侍他歇下,抚着他深皱的额头,恨不能替他担去所有的忧。 “白日给你寻了几个女孩子,你有空了就见一见。” “见什么?有你就够了。” “可你是国君,国君得有国储。”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得向建信君多学学,少操点心。” 韩仓笑,伏身一吻:“我不正在向他学吗?!” “呸!好一个以色事君的佞臣贼子!” 赵迁翻身拦腰一抱索了春光旖旎,一双雄鸳鸯不知羡煞人间多少男女。 敌寇犯边,再多欢愉也不过刹那惊喜,阴云在次日新晨爬上赵迁额头。 韩仓接了眼线奏报,旋即告密:长公子赵嘉夜会秦国外使姚贾。 姚贾是秦国国使,原是赵国旧臣,本来赵迁甚为忌惮,但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姚贾这些年差不多在养老,平日就管管秦民生计,替秦商跟赵国盐铁官打打嘴仗。 秦赵开战,姚贾的差事就是保护秦民安全,天天跟人嚎“战不伤百姓,刀不下庶民”。 “夜会”两个字着实不妙,赵迁下令盯紧大哥,并增派人手监视姚贾。 这一天跟踪姚贾的人并没有什么收获,唯一能写进密报的是姚贾挨了一顿打。 说是姚贾街头偶遇师弟顿弱,兄弟相见分外眼红,当街对骂互揭短处,后来姚贾的亲卫把顿弱打得流血,顿弱的剑卫把姚贾一巴掌拍残,最后的最后,顿弱的剑卫一个人把姚贾的亲兵全部打趴。 赵迁不由得心思跑偏:“一人对战十五人,真勇士也!” 韩仓不由得白眼一翻:“那明日我就把这勇士找来伺候你!” 赵迁失笑:“你能不能少吃点醋?!” 不能。 自从入侍禁中,韩仓就见不得赵迁与别人好。 册封武安君时,赵迁亲自为李牧披挂,御赐宝剑,剑铭“以武安邦”。 君臣携手谋划国家命运,本是寻常,可那言笑宴宴落进韩仓眼里就是刀子雨。 再者,李牧哪知乐府令竟是赵王枕边人,只当他是一般小臣呼来喝去。 韩仓就这毛病,赵迁讨厌的人他替赵迁讨厌,赵迁喜欢的人他为自己讨厌。 横竖赵迁身边的人都讨厌,所以这一张逢人三分笑的脸藏着很多不喜欢。 可是啊,人不能事事都由着自己喜欢,为赵迁选侍简直是拿刀自扎心肝。 狐奴与君绥着宫衣觐见,两个小女孩鲜嫩如芽,咦,女子也不是那么讨厌。 赵迁给了韩仓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光不错。 韩仓泪盈如泉:“选不好的怕委屈了你,选好的又担心委屈了我自己……” 赵迁怜他痴心,柔声安慰:“难为你了。” “你好,我便也好,你……你歇着吧。” 韩仓一步三回头走了,留下赵迁与两个女孩共处一室。 一个成年男人和两个半大女孩,尴尬弥漫,化解的唯一方式就是——聊天。 赵迁躺着,女孩一左一右依偎在他怀里说些闲话。 说家里的父母兄弟,说怎么入的青云阁,说如何来的后宫。 冰蚕落选让赵迁啼笑皆非:那女子应是真绝色,韩仓定是妒忌才故意踩人。 另一位没能入宫的小女孩让赵迁笑容凝结。 赵迁遗传父亲一半癖好,父亲爱男子亦爱女子,偏偏赵迁天生只爱男子。 与女子欢娱于他是从身到心的艰难,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是他接受的底限。 此等症结,大哥不是不知,所以他为什么还要拦?! 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建信君很快就送来“答案”。 点拨郭开悟出这份答案的,是“楚商”顿弱。 顿弱带伤来访,他本没这么惨,为更可信就让剑卫补了几拳,于是轻伤变为重残。 “顿弱爱财,可顿弱更惜命。相邦这桩美事,恕我无能为力。” 此事郭开本没有十分上心,但牵线人伤成这样必然要寻根究底。 “唉!师叔他问我是哪个赵王!” “赵国就一个王,这话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他说孩子送进王宫是找死,骂我是在给清河送葬!” “他是怕秦国人打过来?赵国有李牧,担心什么?” “我说了武安君在,赵国就在。可是他——” “他怎样?” “老糊涂了呗!说什么赵国姓李姓秦都不一定,清河留在长公子府都行,反正不能送进王宫。” 这每句话都像棒槌敲上郭开的头,他不由得召集门客商议。 希氏三兄弟与另外十几位智囊保他屁事不干却至今厚禄高官。 十来个人七嘴八舌,将那一句话解读出千百种模样。 “姓李姓秦?大人是不是记岔了?” “要不是这话有问题,我能把你们全招来?” “上一次秦国兵犯太原,李牧轻松退敌,此次秦军兵分两路,李牧独挡北军数月不下,莫非……” “是啊,匈奴何其剽悍,李牧一战斩首十万,此次区区一个王翦,如何拖了半年?!” “诸位莫要胡思乱想,李牧乃国之柱石,莫不是那人要故意陷害吧!” “那老先生陷害李牧做什么?” “先生为孤孙谋出路,必是慎之又慎,自己儿孙自己疼啊!” “不对!李牧就算有反心,他能当赵国的王吗?赵王必得是赵氏子孙啊!” “赵氏子孙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王位上那一个。” “说句大不敬的,赵国是如何立国的?韩赵魏三家分晋,那也是权臣自立!难说!” “司马尚曾经是李牧副将啊!李牧现在手握举国兵权!” “事关重大,没证据不能瞎猜。” “可若是真的……” 口舌之辩并不足以坐实李牧谋反,司空马卸任让赵国中枢彻底陷入混乱。 一个手握实权的代理相邦,在国家危难之际辞官,把家国重担扔回给郭开。 司空马主张绥靖,以土地换时间,以尊严换生命,案头全是跟秦国眉来眼去的书信。 秦王还真是,真是“多情”,称呼一个叛臣都舍得用一个“卿”字。 “我与卿为吕不韦所累,交恶经年。寡人深恨已除,盼司空君亦能尽释前嫌。自卿去后,兰池花草垂黯。宅门旧居,除尘已毕,芳庭嘉木,待卿归来。” 劝降书声情并茂,郭开忍不住怀疑司空马是否已经投秦。 不止司空马,国中大臣乃至赵迁都收到过秦王谦恭恳切的问安书。 秦王的文笔至今都停留在批奏疏的水平,一个“可”字就是极限。 他便是心中情思汹涌,到得口中就减去一半,落到笔上只剩零星一点。 幸而中书台养那么多人不是白吃干饭,天天有人替他写“情”书,对赵迁、赵嘉、郭开、李牧这种需要以情动人和以理服人双管齐下的,一般都是尉缭和李斯商量着来。 那两人说得天花乱坠,郭开也曾一度动心,若非门客提醒他早就投怀送抱。 建信君在赵为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秦绝不可能有此高位,毕竟秦国已无相邦。 因此,郭开对秦国维持一个态度:你送钱来,我收;要我办事,没门。 郭开投秦的风险比回报大,可李牧…… 秦国志在天下,正需要李牧这种绝世将才。 自听闻“赵国姓李姓秦还不一定”以后,郭开难免胡思乱想。 头痛欲裂的老相邦在那案头坐了一天就重新体会到治国艰难。 李牧催粮,司马尚要兵,代郡闹饥荒,胸前秦国插刀,背后齐国虎视饶安…… 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司空马临去之前的一封书。 这封书没胆量直接递给赵迁,又不甘心烧掉,于是就留予郭开一观。 书中详述司空马献土自存的救国之策,那一半国土是指赵都邯郸,赵国王室与举国兵力退守北方代郡,将秦兵放进赵国腹地,再联合魏国、齐国、楚国、燕国四国围剿秦军主力。 司空马强调:战不在寸土寸地,而在一兵一卒,消极御寇不如主动杀敌。 李牧一军能杀匈奴十万,若秦人孤军深入地形不熟,五国联兵再不济也能斩杀三十万。 这番谋划太过大胆,郭开全身冒汗,此书上呈,赵迁与他一起汗湿衣衫。 “退入代郡?代郡……代郡是谁的封地?” 郭开沉默许久,吐出自己不喜欢的那一个名字:赵嘉。 “我在邯郸,大哥都敢拦我后宫,若真退入代郡,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赵迁下决心查大哥,第一个落网的是秦国外使姚贾。 世人都知姚贾怕死,牢狱刑具都未用去一半,姚贾就决定“卖主”保命。 那夜秘会,姚贾的确是去劝赵嘉降秦,结果虽不欢而散,过程却极度曲折。 姚贾的供词让赵迁清泪盈睫,他是孤家寡人,不论在朝臣心中,还是在百姓心里。 他没有大哥血统高贵,大哥的母亲是公主,而他的母亲是歌女。 这王位,源于父亲对母亲的格外宠爱,嬖孽之子的阴影伴随他一生。 “大哥觉得是我抢了他的太子之位,所以,他拿回一些东西是理所应当,对吗?” 若依理智,郭开应当劝住赵迁,可惜睚眦必报的相邦并不是圣贤。 “敢问太傅,外有患内有忧,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这……内政不安,何以攘外?君失其位,攘外何用?” 祸患起自萧墙,微火因风借势,火上浇油烧出一场荒唐两处伤心。 第12章 苌弘化碧 传说,周臣苌弘忠而蒙冤,血化碧玉。 又闻,蜀主杜宇复国不得,魂化杜鹃。 苌弘化碧与望帝啼鹃,世世有人叹怜,代代重复上演。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此歌本意是劝谏兄友弟恭,被乐府令韩仓断章取义若此。 狐奴与君绥女扮男装献唱于夜宴,二女唱和正好道出兄弟心声。 哥哥想告诉弟弟:墙内兄弟斗嘴,墙外齐心御敌,就是这个道理! 弟弟想质问哥哥:本应共御外侮,你却心怀鬼胎,究竟有何图谋? “大哥近来很忙?” “缺兵缺粮,不得不忙。” “大哥真是忧国忧民。” “生在王族,当尽本分。” “大哥的本分,就是把我的本分也尽了?” “你……你我是兄弟,兄弟就该齐心协力。” “你是兄,我是弟,这就是替我尽本分的理由?” “你是王,我是臣,为你尽忠是我为臣的本分!” “为我尽忠?忠到赵国上下唯你是瞻,朝里朝外替你卖命,王室宗族以你为尊?” “为国而已,你如果不喜欢,秦兵一退我就回封地,但这次国难——” “国难?!我以身殉国,大哥正好自立为君对吗?!所以我不应该娶妻纳妾,我就该断子绝孙,大哥才好弟终兄及?”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让我如何想?宫里宫外,除了禁苑那群禽兽和乐府这些伶人,谁不听你的话?!” “我只是想帮你,你该懂事了!” “我不懂事?我不懂事……我不懂事也是拜你所赐!” “迁儿!” “叫我王上!” 兄与弟,臣与君,终于从最亲近沦落为最陌生。 那日赵嘉救下一位小女孩,目送女孩与爷爷消失在人海里。 那背影彼此依偎互相牵挂,一双漂泊人,来于深山,去向天涯。 当赵嘉和赵迁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大哥也常常这样牵着幼弟看四季风景。 那时赵嘉还拥有一切,作为赵国太子,他也承担了继承人应尽的责任。 他还记得去秦国做人质的时候,弟弟牵着他的衣角痛哭流涕。 待历尽磨难归来,太子之位易主,为赵国受的苦楚都因父亲的偏爱归于尘土。 天公何曾公,让他失去父爱,失去权位,今夜连弟弟也一同失去。 弟弟邀他赴宴是调虎离山,韩仓很快呈上从长公子府邸搜出的信笺。 书信往来的,不仅有北军李牧,南军司马尚,还有朝中大臣王室宗亲。 不管内容是什么,家长里短也好,军国大事也罢,都只能说明一点:赵嘉跟封疆大臣的联系绕过了赵王,绕过了国尉,绕过了相邦。 赵嘉在树立自己的党羽,培植自己的势力。 “不!他们催中枢已经催不动了才来催我!赵军要断粮了!我们不该内斗!” “撒谎!” “我没有!” “你私会过姚贾对不对?” “他说秦王要与我平分赵国,我断然回绝了!赵国国土不可分割,他休要痴心妄想。” “‘赵国国土不可分割,赵国内务我自会处理,不劳秦王费心。’” 姚贾的供词与真实只差一字,“赵国内务我们自会处理”的“我们”换成“我”字。 这一个字苍白掉赵嘉所有解释,任何解释都成了脱罪掩饰。 赵迁施展当政以来最凌厉的手段,囚禁兄长,肃清长公子党羽。 平日不问朝政的建信君重掌实权,乐府令韩仓从幕后走向台前。 赵嘉“谋逆”牵连甚广,司空马“逃齐”又掀一场波澜。 正常人对此的解释是:司空马不愿投秦,又因谋策不用而失望,所以出走齐国。 赵迁已不正常,所以他理解为:司空马明献国策,暗谋分赵,罪行败露逃之夭夭。 假相司空马浮于明面,朝中一定还暗藏奸佞。 随着审讯姚贾的逐步深入,赵迁头上两柄悬剑愈见明晰。 亲秦的叛国一党和篡权的赵嘉一党,年轻的王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赵迁将赵嘉与李牧的书信一一读过,字里行间的师徒深情令他肝肠寸断。 李牧曾任赵国相邦,虽然很快被建信君取代,但是在职那一年对赵嘉恩重如山。 那时父王采纳秦使甘罗“结盟于秦,求偿于燕”的策略,派相邦李牧约盟。 李牧出使秦国,救回在秦国做人质的赵国太子嘉,从此赵嘉就尊李牧为师。 这份亦师亦父的关系没有因赵嘉被废而夭折,李牧反而对这个王室弃儿关爱倍重。 李牧这一国之盾,随时都可能是兄长刺向自己的刃。 可……李牧是赵国屏障,北退匈奴,西斥强秦,赵国王室因他保全至今。 “哼,有什么不可能的?就算他忠于赵国,可不一定就忠于你啊?” 韩仓随口一嚷,赵迁抬手就是一耳光:“没有他,我们早就没命了!” 这一巴掌让韩仓真正认识赵迁,认识了一个王。 缠绵仅限床榻,下了温床,上了王座,他的眼底心上就只有一个国。 然而君王无情也挡不住韩仓情深似海海中泛泪波。 “我心里眼里全是你,李牧的心不知在哪里呢?未必有也未必无啊!我是说得急了,可我也是为你好呀!我……我……我就想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赵迁顿觉心痛,若世上有真正可信的人,怕只有相依相偎相濡以沫的这一个。 话无十分尊重,却有三分道理。 国事须问朝臣,懒惰的建信君曾给过赵迁梦寐以求的自由,因而拥有格外的喜爱信任。 “不知其心,何不一试?” “如何试?” “我王令他出战,若击退秦军,自是忠臣无二;若仍然不战,还须从长计议。” 王令飞赴北营,李牧见书心惊:两军冲杀数次,好容易稳住防线。王翦小老儿在外守株待兔,装作弱不禁风就是在诱战,这时候打出去,嫌死得不够快? 李牧回书,细致罗列不能此时出战的理由。 一旦先入为主,理由都像借口,理由越多,掩饰越深。 疑窦二度萌发,事关重大,证据不足还需另寻突破,所幸突破很快就来。 姚贾,这只盘踞邯郸的毒蝎,终在严刑拷打下露出丑恶面目。 这位赵国旧臣,投靠秦王以后入赵为外使,明为秦使,暗为秦奸。 兜售秦国机密骗得赵国信任,却又以帮扶民生为名行收买策反之实。 为了逼问策反名单,负责审讯的韩仓把他切到只剩头颅和躯干。 姚贾卓尔不群的记忆力将审问薄上的叛臣添加到五十余位。 为表抗秦决心,赵迁铁腕肃政,但凡官员涉秦一律正法。 这场腥风血雨在姚贾供出郭开时减弱,牵扯出韩仓时戛然而止。 韩仓视赵迁有若日月,绝不可能叛君投秦,所以,姚贾在胡乱咬人! 重审一半再度搁浅,最可怕的不是谎言,而是亦真亦假假中存真。 供词几乎将赵迁逼疯,不知杀了多少忠多少奸,只得下令将姚贾割舌剖心枭首示众。 顿弱听闻师兄要被处死,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入监一探。 顿弱长得难看,姚贾比他更丑,四肢残缺蓬头垢面更显丑得深刻。 师弟给师兄带了一壶酒,可惜不能亲手斟上,因有环伺的狱卒代劳。 两个丑人没多少旧情可叙,都是些不美丽的回忆不提也罢。 最后一口饭咽下,最后一口酒舔尽,师弟忽然长出良心问师兄有没有遗言。 “我倒是有一个心愿。” “哦?我能办的,尽力;我不能办的,就别说了。” “真想你来陪我,我好怕会寂寞。” “师兄客气,你放心去。我们是兄弟,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妻就是我的妻,你的妾就是我的妾,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小妾。我会替你好好心疼爱惜!” 呸! 顿弱拂去脸上唾沫,挥一挥衣袖不想带走死牢半分晦气。 眼见那好似纵欲过度的瘦影即将消失,姚贾忽然扑向监门,像一个大肥冬瓜栽倒在地。 “告诉他——” 韩仓和监审骤然紧张,以为有新的情报可得,事实让他们很失望。 姚贾只说了四个字,大概是一句情话。 “来生再见。” 再见时,在刑场。 姚贾在场上受刑,顿弱在场下观刑。 匕首插上柔软的舌,伴着凄厉的嘶叫割开舌根。 尖刀剜进胸膛,取出跃动的心脏,恶极之人竟不是墨黑心肠,赤胆丹心与常人一样。 重刀从颈部劈下,头颅跃过刑台,一滚再滚,滚到师弟脚边。 师弟掸去溅落衣角的血滴,嫌恶地掩了口鼻。 剑卫不懂:“为什么不救?” 顿弱反问:“为什么要救?” “你公报私仇!” “何乐而不为?” 剑卫怒而拔剑,顿弱摇头叹息:“雏儿就是雏儿。” 雏儿以为自己厉害上天结果天天被前辈泼凉水。 知道为什么你们在韩国那么顺利吗?因为老子早把朝臣收买完了! 知道为什么你去韩国就能当副使吗?秦王发书让姚贾带你见世面! 知道为什么秦王派你来赵国吗?你暂时没什么用就是来开眼界的! 今日事必有因果,雏儿一时还参不透,只能跟着顿弱寻觅芳踪。 城中渐有传言:“冰蚕一舞,邯郸失色”。 冰蚕的舞,顿弱每场必看,每一回三魂七魄都要折落一半。 可是他很丑,只敢躲在角落,生怕自己的丑唐突了她的美。 姚贾被凌迟这一日,顿弱惊悟生死无常。 一支采薇落幕,他的身子跟着魂魄不由自主向她飘去。 “我……你……你愿意入楚么?” “何出此问?” “赵舞至美,楚歌至灵,楚歌与赵舞若能合璧,必是一段胜景。” “我半途出师,赵舞尚未精熟,日后若有机缘,定然入楚求教。” “没有日后了!现在……现在就走!” “客人说笑,来日方长。” “没有来日,邯郸要有大灾了,与我走吧!” …… “李牧要真心跟你们赵王,秦兵早退了,哪还能闹到这时候?” 当时高朋满座,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传进王宫已经无端变化出很多种模样。 “李牧、司马尚跟秦军勾结,要瓜分赵国。” “李牧是赵国的天,他在,赵国塌不下来,没有赵王可以,不能没有李牧啊!” …… 流言四散,人人瞎说,竟不知第一个说的是哪一个。 姚贾死了,死前带走了赵国几十位高官。 有含冤的家属和旧友跪求赵迁为忠臣平反昭雪。 一道道平反奏疏让赵迁惊觉:姚贾胡乱咬人,为什么不咬李牧? 疯狗咬遍朝中上下,司空马、郭开、韩仓都没幸免,为什么不咬死李牧?! 明明诬陷李牧对秦国最有利,为什么他只字不提?! 赵迁发疯一样翻出姚贾的卷宗,看完后头晕目眩。 卷中有评:“牧,千金不为所动,万户不改其心,忠臣若是,千载难遇。” 卷尾是姚贾临终供词,生命结束之前,他为罪行忏悔。 “贾本卑劣浊人,三寸之舌杀人盈野。罪深于赵,功盛于秦。赵人卫国,贾护秦主,言于此尽,不可再说。千般罪孽,唯死能赎。”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可多说,姚贾这只硕鼠在护着谁?! 真真假假再看不清,从咸阳送回的密报终于让赵迁下定决心。 那密报说,秦王在咸阳东北的兰池修建君侯府邸,要迎一位李氏新侯入主。 侯?仅次于王的侯爵? 零散证据终于串成一条完整的线:秦国用“平分赵国”为诱饵劝说过郭开、司空马、李牧和赵嘉。郭开已经位极人臣故不为所动,司空马将计就计提出献土存国,赵嘉欲独自掌权所以拒绝,李牧动摇了,姚贾以死相保的就是这一位秦国新侯。 此推断得相邦赞同,他甚至惊叹千里驹高明,市井老儿怎么看得比我们还清? 赵迁下令以宗室将领赵葱代替李牧,派齐国援将颜聚顶替司马尚。 司马尚无奈奉命卸任,赵葱却被李牧赶了回来。 “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待秦军撤退,再回邯郸请罪。” 猜疑终于得到证实:回邯郸请罪?回邯郸称侯吧! 朝中有人为李牧鸣冤,推测这是秦国的阴谋。 “臣闻间者有五,因、内、反、死、生,姚贾可能是以死离间。” 死间?放屁!姚贾根本就没说过李牧一句坏话。 为消除这些人的疑虑,赵迁发书让李牧回朝自证清白。 昏君之所以昏,大半不是愚蠢,而是无知。 赵迁能看懂朝堂的尔虞我诈,看不清战场的瞬息万变。 两军相持,主帅离阵意味着什么? 若宣回李牧,王翦必然有机可趁;若宣不回李牧,说明宝剑已不听持剑人使唤。 宣令使臣带回一行血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至此,李牧终于取代秦王,成为赵迁最大的敌人。 这只庞然巨虎吓得赵迁抖掉手中书,仿佛那是要命的血符。 “阿迁是王,王什么都不怕。” “可他是李牧,整个赵国的兵力都在他手里!” “管他有多少兵,谁也不能伤你,谁也不能害你。” 末日来倾,韩仓也不改一腔深情,愿以性命换爱人一生安平。 惊弓之鸟亦有尊严,就算国破家亡,也要先诛杀叛臣。 赵迁秘密招募杀手,却不敢用赵国剑客,因李牧在赵国树大根深。 韩仓再度斟酌人选,从脱颖而出的两位剑客里定下不重名不重义只重利的楚人。 乐府令率刺客团北去,生离或成死别,穷途鸳鸯约好下一世相认,各自含泪转身。 卿卿别后,日夜漫长,君王惊梦梦里多彷徨。 额上细汗,枕畔美人,窗前细香,窗外江山灯花里摇晃。 清风入罗帐,残月探西窗,晨曦驱了暗夜走,天尽头一隙曙光。 明光惹来少女辞梦,她开窗迎了一缕新阳,挑帘换了一味熏香。 “狐奴!” “在。” “知道李牧吗?” “知道。” 幼时,猎人的女儿曾枕在父亲膝上听着英雄的故事入梦。 不谙世事的少女用无尽的倾慕描绘了心中的武安君。 身穿铠甲,脚跨战马,手握利剑,驱狼逐虎,拓土开疆,护佑了我王和千万百姓—— 一声雕鸣打断少女流溢的景仰,金雕掠过窗前,扔过一只濒死的鹿。 狐奴小跑着取来一把匕首,赤脚踏碎一地日光。 左手温柔抚摸,右手一刀封喉,她阖上白鹿的眼,朝赵迁扬起笑脸。 “武安君就是飞鹰,为王上逐鹿中原。” “逐鹿?”赵迁阴沉苦笑:“要是他逐错了呢?” 今日金雕献给主人的礼物,是禁苑唯一一只雪鹿。 雪鹿,百年一现,世人视若神灵,赵迁视如心目。 这只金雕由赵迁亲手养大,它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美味活物是回馈恩人最珍贵的礼物,从狡兔到羔羊乃至幼虎。 赵迁一直包容它,就连它抓了活人婴孩都只是笑骂一声调皮。 而这一次,它不该触动超过自身分量的东西。 “传令!” 由犹豫到忐忑再到坚决,“杀”字终于从喉中吐出口外。 鹰击长空,俯瞰河山绵延,它不知杀机已至,就像李牧从不防备赵迁。 旭日高阳,王廷特使叩开辕门,为北军带来军需粮饷。 赵迁“幡然悔悟”,派密使抚恤嘉奖为国尽忠的武安君。 密使,秘密使臣。密使宣诏,闲杂人不得打扰。 一人捧诏,一人宣诏,一人接诏,帐中只有三人。 副使捧着诏书盒,盒里有暗层,暗格里有刀。 秋风漏进军帐,将军白发微扬。 战场没有足以匹敌的对手,时间是唯一打不败的敌人。 一剑斩万骨,一身披千疮,少时笑傲风中云上,老来却畏冷雨秋霜。 “国有伤,臣不敢瞑目。待河山无恙,自当含笑黄泉路。” 接诏前李牧在写陈情书,向赵迁剖出心血肝胆,以求消弥君臣隔阂。 王诏来,历数他赫赫战功:逐匈奴,灭林胡,退秦兵,加将军衔,封武安君。 白发将军眼角溢泪,矢志不移守护的人,终于懂得他的忠贞。 “将军为国征战数十年,劳苦功高,而今身衰体老,耳不能辨位,目不能视物,臂不能挥剑,手不堪执辔,再劳将军驱驰,寡人甚为不忍,故请将军安心归朝颐养天年。” “可是——” 再没有可是,鲜血从喉头迸出,泼上煌煌国诏。 李牧仰头看到凶手的脸,年轻、冷峻,阴鸷的目光暗藏慌乱。 这位副使还未熟谙刺杀,然而手段干脆利落,让人胆寒。 正使韩仓强作镇定将诏书念完,下半段与上半段语气截然相反。 “岂料将军居功自傲,握举国之兵不能退强敌,食君王之禄不能安社稷,拒王使于帐外,视君令如儿戏。尔目中有君乎?心中有国乎?无君无国,本当罪及宗族,念将军往日功勋,故赐卿死,令部卒尽属赵葱。” 血尽之前李牧怒目圆睁,“故赐卿死”让他闭上双眼。 杀手抱住他的头,捂住他的口,不让他留一字遗言,只允他两行浊泪辞别世间。 这场“赐死”不能有半点声音,若被诸将亲眼目睹,乱刀不会给两位使臣辩解的机会。 杀手拔出将军未及出鞘的长剑,剑名“武安”。 那年赵迁赐剑,谢他以武安邦,今日也是此剑,赐他身首异处。 将军的血引发军中风波,悲愤最终没有酿成狂澜。 将军素日以忠君爱国教导部属,所以士卒含着万千血泪继续效忠国主。 可怜韩仓却在庆幸,以为命有天佑,天不绝赵国,天不灭赵迁。 临危受命的杀手望向天际,怀中头颅终于可以告慰另一个亡灵。 一命偿一命,那个人不舍一条命,就带不走这一条命。 阳光炙热得刺眼,赵迁深锁眉峰,欣赏云巅优美的弧线。 受惊的金雕盘旋一圈又一圈,累到精疲力竭却又不肯走远。 “禀王上,它飞得太高了……” 箭卒撤去暗处,赵迁独立栖架一侧,静默等待。 鸢飞戾天徘徊复徘徊,最终破雾穿云,飞向主人而来。 雄鹰坠落,万箭穿心。 第13章 惊鸿顾影 雪甲银鞍白马,霜袍素衣玉面。 人见骏马奔腾以为将军回城,定睛一看才知是夫人还家。 还家?夫人已无家可还,唯一还能回的地方,应是黄泉那端。 她入宫觐王的时候,赵迁正嘱咐太史将铲除叛党的壮举写进国史。 太史令怀着复杂的心情落笔:七年,李牧诛,司马尚免。 “雪夫人——” 到字还没落音,赵迁就看到了形如皓雪的嫂嫂。 韩仓觉出异样赶紧上前来拦,雪姬掣出衣藏的鞭扫向赵迁。 三道鞭影,不仅破了天颜还摔了圣体。 一位新晋侍卫破开鞭影将女子制服。 赵迁狼狈爬起,推开来扶的韩仓,挥鞭将那冰肌玉骨打得血肉模糊。 怒火攻心的赵迁打到筋疲力尽,才歇下来咒骂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 “我念骨肉之情,留他性命,也饶了你!你就这么报答寡人?!” 女子嘴角渗血力竭气微,忍着剧痛一口血沫喷了回去。 “他要有异心,你能活到现在?!” “呵,国君能活到现在多亏臣下的施舍,寡人谢谢他了!” “龌鹾东西也只有龌鹾眼界!睁开狗眼好好看看吧!” “我眼睛睁着还没闭上!你暗藏凶器阴谋弑君寡人看得清楚!” “醒醒吧!别再作茧自缚了!” “作茧自缚?寡人是在抽丝剥茧!” 雪夫人哭了,泪与血落成一场红雨。 “我来见你,就没想过活。我死没什么,可是小九啊……不要一错再错了,好吗?” 赵迁愣住,愣在她突如其来的温柔里。 因赵迁是第九位公子,赵嘉曾唤他九弟,雪姬嫁来最初几年就称呼他为小九儿。 直到赵嘉被废,赵迁被册立为太子,雪姬才改口唤作太子殿下,尔后变作陛下。 当年撒娇黏人的小九儿终于有了陛下的天威。 “你不用装可怜,是他负我在先,怪不得寡人!” “你怎么还不明白?!你自砍左膀右臂,谁最开心?!” “我宁愿被秦人杀,也不想窝囊地死在自己人手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雪姬唤不回歧途里迷路的国君,赵迁也觉得所有人都与自己为敌。 为何君王要称孤道寡?因为他们本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 赵迁不奢望一个妇人能理解君主的尊严,只能送她去与丈夫团聚。 侍卫抱着遍体鳞伤的雪姬来到国狱深处,目睹了一场无言的久别重逢。 赵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光明,新鲜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一隙日光里的雪影灼痛男人的心,镣铐锁链发出急促的怒吼。 他扑过去时像一只饿极的猛兽,抱过她时像一位温柔的父亲。 眼泪大滴大滴落上她的脸,男人亦悲亦喜,好似今日的天亦阴亦晴。 此番秦国大举来袭志在灭赵,赵嘉南下邯郸早就抱定与国同在。 所以,他没有带妻儿,也再三告诫妻子不要涉险,可她还是来了。 你不该来这里。 你在这里,所以我在这里。 两个人太默契,默契得不需要话语,只需眼神便能读出心绪。 侍卫返身离去,他走在幽深的狱道,想起自己的妻。 若有一天他蒙难,他的妻……他的妻大概会一巴掌拍得欢天喜地。 他突然有点想家,那夜欢愉太短,来不及认真端详棠棣的脸。 作为侍卫,他不能有过多牵挂,唯一的挂念只能是那个“誓死”守卫的王。 对于这个人刺杀李牧并成为御前侍卫,顿弱觉得天公没长眼睛。 顿弱没打算让雏儿有任何立功机会,可是老天爷就是爱开玩笑。 跟他一块入选的还有两个人,年轻的卫国剑客和年长的赵国剑客。 他们本该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可惜被一句问话直接分出胜负。 “请问勇士,如何看李牧?” 赵国剑客鲁勾践对武安君景仰如山,洋洋洒洒说了半个时辰。 卫国剑客荆轲论述武安君战术战法,赞赏之余提出改进建议。 唯有楚人昭南一言不发: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楚国国君是熊氏,下有昭、屈、景三姓贵族,并设三闾大夫管辖。 这人本是最尊贵的熊氏,扮作武夫后只好屈尊将自己降为昭氏。 “木讷”的昭氏剑客得到韩仓和赵迁的格外赏识,接下千钧重任。 对于暗杀李牧以及借赵迁之名斩首北军十位将领的功绩,他自我感觉很好。 然而,顿弱还是毫不客气泼下凉水。 “你不出面,他们赵国人自己闹,李牧之死就跟秦国没关系。这下好了,日后算起帐来,骂名洗不干净了。” 雏儿不明白。 “姚贾设下连环局,对李牧明保暗诛。李氏是名门望族,食邑柏人城,世代封侯拜将。秦王日后要收伏李氏一族,只需拿出姚贾的供词就能表示诚心。你这一露面,不容易了。” 姚贾为秦王谋划得太过深远,雏儿每每走过悬头高挂的闹市,都好想撬开颅骨看看里面是不是还藏着机关。 那颗头颅开始腐烂,蛆虫爬满,蚊蝇蹁跹。 有眼无珠的死尸,目睹了邯郸城接踵而至的一幕幕荒诞。 诛杀李牧的布告宣下,邯郸沸作两团:有人欢呼我王圣明,有人痛惜天柱已折。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求胜太心切就求不了胜。 李牧苦心经营的防线被新将赵葱打破,王翦感动得老泪纵横:狐狸终于出窝了! 眼见秦军退却,赵葱赞叹赵迁英明:秦军一击即溃,李牧迟迟不战果然有鬼! 这边赵军主力追进秦国国境,那边秦军主力踹掉赵军大营,断补给切退路一气呵成。 “乘胜追击”途中,赵葱想起三十年前被秦将白起围困的前辈赵括。 他当机立断命大军回师,没有彻底掉进秦人预设的埋伏,可惜为时已晚。 秦人深知放虎归山就是前功尽弃;赵人深知投降也是死路,因为三十年前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 这决定胜负的一战,拼的是三十万虎狼之师的意志和二十万穷途困兽的血性。 秦人以血肉之躯铸成铜墙,赵人用同袍遗体垒作铁壁,千顷血海浇黄土,百万新鬼共一哭。 开在赵国北境的血色疮疤同样绽放在国都之南。 秦军南线前锋主将,叫羌瘣。 看姓氏就知道不是中原人,他完美继承了西戎羌人彪悍嗜血的性情。 但凡能杀一千,绝不只杀九百九,端和勒令他不准杀降,南线就再也没有降卒。 因为羌将军总是趁人没降就杀个痛快,根本就不留投降余地。 先前对阵司马尚,司马尚摸明白他的急脾气,龟缩河梁不给他交战机会。 河梁关隘地处东阳,分隔黄河两岸,秦在河内,赵在河外。 所以秦王为什么要留着卫国不灭呢? 因为东阳是卫国领土,在秦赵魏三国交界,留下卫国傀儡可缓冲与赵魏二国矛盾。 这要打赵国了,秦王就让卫国去跟魏国哭穷哭弱,求魏国不要打卫国。 魏国不打卫国,也就打不到从卫国借道的秦兵,秦国后顾之忧就可以少一点。 司马尚密不透风的防守让秦赵二军在河梁陷入相持,直至赵国主将换成颜聚。 新官上任尚且三把火,新将上任没战绩不仅自己没脸,也辜负赵迁的信任。 颜聚估算羌瘣的兵力,决定开关。 这与王翦不谋而合,王翦把赵军主力放进秦国围歼,颜聚也把秦军放进赵国痛殴。 横竖颜聚不是赵国人,不用怜惜赵国子民,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消灭秦军战力。 除却一点致命失误外,这场关门打狗很漂亮,羌瘣部卒尽成落水困兽。 可惜,羌瘣的兵力只是冰山一角,南线秦军的真正主力是杨端和。 关内鏖战正急,杨端和从河内北上,率大军叩关。 杨端和部倾巢出动,说明秦王已经彻底解除魏国的威胁。 至于如何解除的,端和不用费心,这位君主总会倾尽全力为前线大将挡箭。 颜聚预想中的围剿变成两面夹击,河梁失守,东阳沦陷,赵国南方国门洞开。 万顷血泪落到赵迁案上只剩两列字:北方屡败屡战,南线屡战屡败。 战祸逐渐蔓向邯郸,兵马未至,流民先到。 流离失所的平民向国主祈求庇护,国都是他们活命的唯一希望。 可是邯郸养不活这么多人,赵嘉曾经预言的断粮危机爆发。 秦国要抢占时机,战事若拖过秋收,粮草充足的赵军就是饿龙还魂。 赵国也在争取时间,拼尽全力也要守住邯郸附近良田。 愈是临绝地,愈是斗志昂,赵迁显示出末路君主最后也是仅有的英明。 他下令将流民编入军中,割让饶安向宿敌齐国借粮。 为缓和与燕国的仇恨,他又将大嫂接回宫中医治。 赵迁亲自喂雪姬汤药,就像小时候雪姬也哄他吃过利病的苦艾。 “父王不认你这个儿媳,可是我认你这个大嫂。” “不稀罕。” “若秦兵入城,大嫂以为大哥还能活吗?” “放了他,我就写。” “大嫂最好不要跟我谈条件,毕竟我现在就能让他死。” “果然跟你爹娘一样,又狠又毒。” “大哥愿意为你放弃太子之位,我想你也愿意为他抛开尊严。” 赵迁扶她到案前,铺开一卷帛,研好一砚墨,递上一支笔。 六月丙辰,不孝女姬雪拜问父兄无恙。 秦迫邯郸,赵国告急,燕赵百年旧隙可休矣! 暴秦欲壑难填,强赵尚且身陷虎口,弱燕岂非明日鱼肉?! 燕国自保与求死何异?父王宁能以陈年积怨而葬燕国千岁社稷? 父若救赵,或能见女儿全尸;父若坐视,则女儿尸骨埋没荒草矣! 此儿绝命书,愿勿告母后,阿母多泪,必伤而不能自禁。 唯盼父兄速来,收儿尸骨还乡。 儿去也,北面叩首再拜。 家书泣血而成,国使携书快马加鞭奔赴雪姬多年未归的故土。 送走入燕使臣,赵迁又募选绝色美人,筹备与魏国重修旧好。 韩仓从青云阁甄选三十位乐女,赵迁特诏冰蚕入宫觐见。 有一种女子,是专程到人间让世人自惭形秽的。 权势熏天如赵迁也不知目光该放何处,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如今赵国危难,姑娘可愿救国一命?” “不愿。” “……赵国生你养你,岂能见死不救?” “父母生我养我,与赵国何干?” “……愿与不愿,岂能由你?!” “若我入魏能搬来救兵,那么我自然也能让魏国一兵不发。” “你……无国无君,该当处死!” 冰蚕提着长裙走近,身体微微前倾,侧过雪白的脖颈,道:“请。” 这是赵迁第二次败在女人手里,第一个是他要死要活要男人还要抱孙儿的娘亲。 可恨娘亲并没有给他多生几个妹妹,或许今日还能靠嫁妹妹换几万救兵。 三十年前邯郸被围,魏国信陵君窃符救赵,是因平原君的妻子是信陵君的姐姐。 血缘姻亲,王族通婚,是七国互相牵制的手段,也是结盟立约的必然。 他悔不该负气退掉未婚妻安陵公主,可一往情深的韩卿又怎能相负? 当年是魏国送公主来立约,而今赵迁也只能送美人入魏定盟。 冰蚕不愿,退而求其次,就是狐奴或者君绥。 狐奴娇俏,君绥温静,送哪一个都是便宜魏国那帮王八蛋。 君绥抿唇,仰头看他:“王上若能安好,君绥万死都愿意。” 君绥,意是君安,青云阁主随口取下的名终成女孩一生谶语。 临去时,君绥怯怯地问:“我……我可以抱一抱王上吗?” 她尚是完璧之身,狐奴有过一夜恩宠,她还未有也不会再有。 小女孩心思很难猜,或许是想带走什么,又或许想留下点什么。 得到应允,她害羞红脸,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环住赵迁的腰。 赵迁顺势抱起她送上车辇,茜纱帘内轻吻额头,嘱她一路平安。 送走入魏“商队”,赵迁精疲力竭,万事到此都尽,唯剩听天由命。 累到极致可去梦乡寻片刻安静,世事风云却不会因谁入梦而骤停。 赵迁沉睡的六个时辰里,御前侍卫被撤掉一个。 这在顿弱意料之中,他特意备下酒菜为失望的雏儿接风。 “你知道我会被赶出宫?” “韩仓怎会容得下赵迁身边有你这么好看的男人?” 雏儿灌下一口酒,简要汇报连日见闻,问:“要不要通知表哥?” “这些还要提醒?你也太小看你表哥了!” “那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做啊!” “做什么?” “偷人。” 顿弱取一壶新酒烫上,约定时间:“酒温为限,沸了算你输。” 雏儿闻言跳窗出去,溜进一处守卫森严的庭院。 赵迁不送冰蚕去魏国不意味着就会白白放掉这个人间尤物。 没准哪一日还能拿来钓秦王,攥在自己手里比放到别处好。 月在天心,夜半人静。 女儿闺中,粉帐珠帘流苏,奇花异草芳枝。 不速客从衣架上扯下腰带,从裙衫里撕出布条,爬上床捂了姑娘的口,绑了姑娘的手,然后就把身着薄纱的姑娘捆上自己的背。 他踩檐踏梁躲开重重守卫,眼见大功告成突然杀出一只拦路虎。 一人独立明月中,夜风吹来鬓发飞扬,吹走几多惆怅几多狷狂。 荆轲一直都没有想通,为何当日未战就败给了这位楚国剑士。 那是荆轲继十五年前觐见卫元君之后,第二次有机会接触一位国主。 他本以为是蛟龙出海的好时机,可惜赵迁没给他巅峰一战的机会。 一连数日他都跟踪这位被赵迁选中的勇士,想找到自己失败的原因,然而失败。 今夜,荆轲更加笃定这个好色之徒给自己提鞋都不配,赵迁当真有眼无珠。 剑出鞘替天行道,剑尖直指“淫贼”:“放下。” 误会只需一个谎就能解决,可惜雏儿不喜欢解释更舍不得唾沫。 棠溪映月而出,两道剑光笼罩出一片白虹。 崽儿趴在窗前数星星辨北斗,望见月亮里两个神仙在打架。 她揉着眼睛喊爷爷,爷爷眼都没睁:“你眼皮在打架吧!” “哪有?有个神仙长得好像忌哥哥呢?” 爷爷懒得搭理孙子,这胡言乱语一定是在说梦话。 崽儿再定睛一看,神仙不见了,独有一轮明月挂檐间。 她摸摸头:想是真的看花了,可是爷爷,我真的好想忌哥哥呢! 忌哥哥偷人回“家”时,酒微沸。 他背着冰蚕转入卧房,撂给顿弱一句话:“后面有只狗,挡一下。” 顿弱闪身拦住,荆轲的剑停在他鼻尖。 他一眼判定此人目的,微微一笑拨开剑身。 “误会。冰蚕姑娘与我有约,我承诺将她引荐给楚国司乐。谁知有大人垂涎美色,我畏惧宫中权势,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壮士见谅。” 顿弱在外胡说八道,忌在房中解开冰蚕。 月色朦胧,玉肤轻纱,棠溪剑搭上美人肩。 荆轲确认:“冰蚕姑娘,是这样吗?” “是。多谢两位——恩人搭救。” 回答完美,剑主收剑回鞘,一声得罪都没说。 他换下常服出来,那壶酒煮得滚烫,顿弱正与荆轲把酒言欢。 跟陌生人熟悉的最好办法就是一起夸同一个人或者骂同一个人。 荆轲骂赵迁有眼不识泰山,顿弱也骂赵迁不识英雄将我兄弟弃之不用。 楚人“昭南”不喜言辞,只能沉默地坐在一旁喝酒。 荆轲见他确非轻浮之人,这才放心道一声“多有得罪”。 然而这个人实在无趣得很,对荆轲所有夸赞都不作回应。 荆轲本想与顿弱秉烛夜谈到天明,被这个冰窖扫兴得不愿多留片刻。 “告辞,有缘再领教阁下高招。” 望着荆轲乘风而去的背影,顿弱长叹:“以后要聘你给我看门。” “什么?” “养只狗迎客,养个你送客。” 狗和人毕竟不同,狗急了咬人,人急了打人。 第二日清晨,本就自嫌丑陋的顿弱鼓足勇气才敢面对冰蚕。 冰蚕端详这张有碍观瞻的脸,再赏一巴掌:“凭你,也想吃天鹅肉?” 顿弱顾不得脸疼,赶紧折了树枝递上:“用这个打,别伤了手。” 冰蚕噗嗤一笑:“你这个人,好奇怪!” “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凭谁见着你,怎样都不奇怪。” “那不奇怪的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是商人,商人当然要做买卖。” “哪一宗买卖?” “天子。” “天子?天子不是废了吗?” “可是天下会有新的天子。” “秦王?” “不。” “不?” “楚王。” “管它秦王楚王,与我有什么关系?” “天下若有人能懂姑娘,那人必是未来的楚王。” 顿弱开始吟诵楚国小公子的鹤赋。 不羡凤来仪,不羡龙出渊,唯羡鹤舞烟渚之间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非其志在天,其性使然 朝歌岫云,暮枕清溪,披霜衣以弄影,振羽裳而临霞 …… “诗不诗,辞不辞,赋不赋——” “可是情真。” “倒是懂鹤之人,那他生得如何?” “姑娘……在意容貌?” “在意,若是你一般丑,才华惊世我也不见。” “嗯……跟那人差不多。” 冰蚕抬眸,窗棂那畔,青年男子端坐书案。 目藏锋,眉若剑,疏朗又凛冽,俊逸却肃杀,落笔能见凝重,飞檐可窥肝胆。 字如其形,文如其人,一封“家书”条理清晰没多片语只言。 顿弱看后,思考再三,还是添了四字废话。 忌携书走远,冰蚕目送他的背影在人潮里若隐若现。 “这书寄去哪里?” “他家。” “他有家?” “有父有母有妻,算不算家?” 那背影终在人群中消散,模糊成一团缥缈的云烟。 我跟你去楚国。 第14章 兵临城下 “爷爷,他们为什么还要进城?” “保家卫国,天经地义。”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城?” “因为清河没有国。” 死囚的头颅喂饱夏末的蚊蝇,蜕变为白色骷髅。 七月孟秋,战火如姚贾心愿,蔓延至王城邯郸。 有人飞鸟出林,有人飞蛾扑火,对流的人潮在相互鄙夷中擦肩而过。 小姑娘背着小竹篓,小竹篓装满小竹简,小竹简就是小姑娘的小文典。 紫藤铃儿晃啊晃,姑娘手搭凉棚望啊望,望见骷髅头在风里摇,望见大马车转过道。 咦?那个赶车人! 她高喊着梦里的名字,逆着汹涌的人潮跑啊跑,紫铃儿都在欢欢笑笑。 小姑娘拉住赶车人的手,咦——怎么……怎么又看错了呀?! 赶车人堆笑:“哟,小妹啊!” 那日在青云阁这人跑来认过亲,后来爷爷说他肯定不安好心! “谁是你家小妹?!哼!” 姑娘辫花儿一甩往车里望,车中人轻抬素手掀开一角帘来。 半遮面的天仙姐姐问:“你是不是在找人?” “是的呢,我刚看见我家哥哥赶着这车呢!” “你家哥哥叫什么名字?” “我家哥哥啊,芈姓熊氏,单名一个‘忌’字。” “哦?那你确实认错了,我们家没有这个人。” 素帘轻放下,姑娘回身去,马车向东人向北,渐行渐远渐无迹。 “熊忌?” “冰蚕姑娘你别多心。这兄弟靠一口剑吃饭,挣的是卖命钱,当然要隐姓埋名不敢连累家里人。那妹妹不是亲生的,他表哥家的。谁没几个穷亲戚,他不想认,也不能强求是吧!” “你闭嘴!” 顿弱闭上嘴,冰蚕也没能让另一座冰山张嘴。 两座冰山在车里对坐,隔着一道帘相顾沉默。 所以啊,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冰山之外还有冰川。 马车晃过青云阁,走过扶摇路,被东门守将拦下。 本来冰蚕混在难民里神鬼不觉,但是顿弱怕美人委屈,就借了相府车马。 “相府家眷,出门办事,不信你看?” 守将正要看,车中人挑开一角门帘,那守将叨一声扰也就不看了。 城中谁人不知建信君有龙阳之好,这等年轻俊朗的美男子错不了。 守将放行,马车被人潮裹挟着驶出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不知谁在唱这一曲,或许是个痴情的少年,又或许是个丧偶的鳏夫。 歌声不绝如缕,映衬了一场猝然别离。 “你——你不走?!” “这位兄弟还要帮我打理点生意,暂时脱不开身,再说这车马还得还……” 冰蚕没有听完解释就上了换乘的车,这个人走不走跟她本没有关系。 顿弱目送倩影回头,提了一个诚恳的建议:“你这脸是祸患,趁早破个相好消灾。” 这么好的意见雏儿不敢独享,就让前辈先尝了一尝。 “哎哟——冰蚕姑娘看着呢,能不能留点面子?!” 不能,谁的面子都跟这个人没关系。 夭折的门牙让顿弱决定绝交,可恨绝交前还得送他一份“大礼”。 临别赠礼是一支铜管,管中密书让雏儿再一次对骷髅头五体投地。 “开眼界了?” “嗯。” “也好,长点见识才好来看我的局。” 顿弱不善斗殴只会设局,君子动口不动手,一牙之仇现结现报。 “可不可以借我一卷书?” “什么书?” “素书。” “素书?” 你不知道? 太公兵法你竟然不知道? 鬼谷绝术你师父没跟你说? 也是,按门规这书每一代只传一位弟子,你不知道很正常! 一点都不正常,就算传给别人也不该一字不提,师父怎能……怎能这么偏心? 忌驾车返城追至分别处,然而人海茫茫再难寻那一翁一少女。 少女咬着草穗儿四处张望,咦,风土倒是好模样,人情却是哪一场? 天老爷去年欠地老爷一个丰收,今年连本带利还了回来。 千里沃野,黍稷青黄,再消几回秋风就有新粮满仓。 战士扬鞭催马踏过青田,谷穗微黄就被纳作军粮。 “为什么呀?” “他们不想把粮留给秦国人。” “那这些农人吃什么?” 爷爷无话可答,自她来人间,这双眼看到的很多事老人都没法解释。 一老一小像两只逆流的鱼,迎面而来的人汇成一条涌向邯郸的河。 那河中央,有人扛着农具,有人带着戈矛,也有人赤手空拳只带一身肝胆。 那河两岸,阿母拽着阿儿,妻子拥着丈夫,幼孩拽着阿爹衣角涕泪湿透衣衫。 儿子推开母亲的手,丈夫放开怀中的妻,父亲割断衣袖再不敢回头。 看过多少背影和目送,祖孙走到三岔口:向北是燕,往西是秦,东去是齐。 路少难走,路多难选,爷爷拿起树枝画线,画着画着就开始为别人盘算。 中间一个圈是邯郸,东西南北四条路:西边秦国虎口,东边齐国偏安;北边,王翦进则迫赵,守可慑燕;南边杨端和进围邯郸…… 唉!没路了,魏国肯插一脚也许死得稍微晚一点。 忽而马蹄如雷车萧萧,风起尘飞扬,南来一队车,东来十余马。 北往的车上插着燕国的旗,东来的飞骑缟素上绣着一个“李”。 飞骑勒马让燕国使臣先过,车行至岔口,车中女子大呼救命。 十八飞骑迅速围住车驾,为首的少年剑挑车帘,惊呼:“夫人?!” 车中正是雪姬。 雪姬信中所言,燕王只做到一半,他派了国使来接女儿回家。 赵迁答应放她,她却失望至极不愿归国,燕使便强绑了公主上车。 雪姬要下车,正使跪地:“公主要下车,踏着老臣的尸体走吧!” 她换另一侧,副使也跪下:“要走这边,那就踏末将的尸体吧!” “左车!” 名叫李左车的少年人立刻会意,俯身弯腰将雪夫人抱上自己的马。 “公主!公主!公主!”燕使惊慌:“赵国对你不义,何必回去送死?!” “‘苟且偷生不如不生’,你们带这句话回去吧!” “公主不归国,臣就血洒此处!” “那是你的事!” 马蹄向南一步,正使撞向车轮,再向南一步,副使拔剑自戕。 雪姬下马将副使踹倒在地,夺过左车的马鞭抽上副使的铠甲。 “你们有这血性为什么不去杀秦人?!只会来逼我?!只会来逼我?!留着你的狗命回去告诉父王!我就在黄泉路上等他!不会太久的!我们很快就能团圆不急在这一时!” 雪姬收鞭转身,清河见她还要往南,眼泪哗地一落。 “姐姐你不要去!邯郸守不住的,往南是死路!” “竖子妖言!” 鞭影破空,爷爷用脊背挡下才没落上孙女的脸。 老人道歉:“我的错,为了骗她出城瞎说的。我们呆在城里只会添乱,我倒是还能做个口粮,可是她还小呀……对不住,我不是诚心咒赵国……我只是……” “不!老人家!我失礼了!”雪姬过来扶住老人:“该对不起的是我们。赵国不能保护你们了,趁着秦军还没有围城,快走吧。” “姐姐你也走!你不要去送死!邯郸——” 雪姬捂住孩子的口,斩钉截铁地说:“邯郸不会有事。” “不!”清河拼命摇头:“爷爷说守不住的,李牧死了,赵国没生路了!” “嘘——” 雪姬示意噤声,取下一只玉乌放到她手心。 “我们打个赌,这是赌约。” “赌?” “若赵国赢了,你回来将它还给我。若赵国输了,它就归你。” “可我们不认识。” “所以才叫赌。” “你不怕我昧下它?” “所以才是赌。” “我去哪里找你?” “长公子府邸,雪姬。” 飞骑向南,一抹雪影在清河眼里越来越小,终至不见。 明知是死地,还义无反顾,正因是死地,才绝不回头。 我不知国但知君有家,从此人间三千雪,不及君身一袭纱。 “爷爷!你看我抄的书!他们都写你‘义不帝秦’呢!你就不能再帮帮他们吗?” 憎恶苦难是孩子天性,无论这苦难降临自身还是罹落他人。 老人见过太多苦难,在苦难里悲泣,在苦难里麻木。 西风已至,三十年前邯郸那场惨剧或许会再度重演。 老人手心的花朵不应该看到那样的情景,他自己也不想再见到。 “爷爷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不能再管活人的事情。” 不到十三年的人生阅历没法理解,清河撒泼打滚质问让爷爷发誓不管的混蛋是谁。 老人解释到口干舌燥只好给了孙女一巴掌让她先睡会儿。 抱个人走怪累的,老人把崽儿往草丛一扔就往路边一瘫。 扮可怜遇到好心人和歹心人的机会都要大得多,老天垂怜,他们撞上好运。 一个中年剑客哼着小曲儿驾着车摇头晃脑过来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老人本不想蹭这车,因为他觉得情歌唱得这么好的剑客肯定不是正经人。 可是这人去榆次哎,而且就是去拜会那个窝在榆次种田的老东西! 一想到顺风车能坐到底,老人腿也不软了腰也不疼了,抱着崽儿就蹦上了车。 在下荆轲,卫国朝歌人。 先生哪里来?家中儿女何在?为何古稀之年四处云游?此去榆次探亲还是访友? 荆大侠见多识广且好读书,半车书让祖孙两个只能蜷在角落。 老人搪塞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就决定和孙女一样睡到榆次。 荆轲甚觉无趣只好以歌解忧。 歌至“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他笑:众人不解我之鸣,得友如高渐离,幸甚! 只可惜渐离兄弟只懂乐不懂剑,可见世间事从来没有十分如意。 荆轲忽而想起一个人,只有一面之缘也不好做朋友,但那个人懂剑。 什么时候能与那人好好战一场,倒是平生一大快事。 墨云垂天遮古道,西风烈,吹送旧歌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一曲荆轲吟过一千遍,只有一回有人问:“你所忧者,为何?” 那人尸骨已作了陌上草,从此人间芳菲只剩“何足道”。 卫国何足道?赵国何足道?赵国百万生灵何足道? “非我弃国,是国弃我。” 这是国难临头荆轲驾车西去的理由,或许也是李牧魂散天外时的残念。 李氏族人将李牧葬入祖陵,孝衣未除就听闻南线已破。 李牧之子召父亲旧部北上抗击王翦,李牧之孙率家兵入邯郸勤王。 李左车带着雪姬从北门驰入邯郸,秦军前锋随即从南门发动攻城战。 羌瘣将军是急性子,秦军前哨比赵军军报还先到邯郸。 邯郸最后一道防线,赵人无一生还所以没人送回兵败的消息。 直至王城斥候探到秦军动向,邯郸才匆匆封城。 未及出城的异国人只能锁在城里,刚出城的平民立刻就要面对秦军。 兵锋有别于剑锋,剑回鞘只在刹那,兵锋一出势不可拦。 秦国以人头计功,军中有律不得斩杀平民,怎奈何贪念如潮。 兵来如飓风,风停只剩血海汪洋尸山叠嶂。 前锋未能抢下城门,杨端和主力赶到,十万大军兵临邯郸。 大军临城第一件事,不是攻战,而是治军。 羌瘣觉得不算事,没法避免,赵国全民皆兵,没准就是扮成平民的兵呢?! 另一裨将樊於期却觉得事很大,用平民人头冒领军功若不严惩,攻城就会变成屠城。 羌瘣大发脾气:“怎么?还没攻城先打自己人的脸?谁还卖命啊?!” 樊於期不甘示弱:“就这么放任滥杀,那邯郸城里还有人肯降吗?!” “谁指望他降啊?!我就不信杀不进去!” “三十年前围邯郸,两年都没攻下,邯郸又不是泥做的!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啊!” …… 最后主将杨端和裁决:以平民人头冒领军功者斩首;误杀者夺爵;误伤者夺爵一级。 自尉缭就任国尉,王翦拜为大将军以后,秦国军功爵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虽然具体细节不明,但是国史已不再录入斩首数目耀武扬威。 无论是秦王还是军中高层都在传达一个信息:攻城掠地为主,杀人夺命为次。 不过杨端和也只能说空话,因为这事没法查,没人自证误杀,死人又不会说话。 本以为就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樊於期不同意,执意要给死者一个交代。 杨端和没办法:“那你查吧!” 樊於期让士兵上缴人头的时候挂上自己姓名,然后将人头集中让孤儿寡母认领。 可怜的女人和孩子,腥风血雨里捡回半条命,转眼又被千头阵骇得破胆。 好多人瘫在地上不敢抬眼,一边呕吐一边往外人头堆外爬。 樊於期扶起一个女人:“不想给你男人申冤了?你不找出他的头,我没法给你报仇。” 女人定了心神,搭着他的手颤巍巍往那人头堆里看,火光照亮一面面头颅垒成的墙。 表情凝固的脸被血水模糊了容颜,失去知觉的头颅消散了生前记忆,看过的日月星辰,有过的爱恨情仇,一生多少故事都变得毫无意义。 女人寻着丈夫,孩子寻着父亲,一点一点火光,一步一步蠕行。 活人与死人团聚并不容易,头颅大多面目伤残,混在赵国军士尸首里难以分辨。 那个女人很幸运,她记得今早给丈夫梳的发髻,只有她用的束巾鲜红欲滴。 那时候他对她说过,去楚国也好,去魏国也行,不为谁效忠,不为谁保国,就为两个人的家做个贪生怕死的可怜虫,可是老天爷啊,让他连只可怜虫都做不了。 女人抱着头颅哭泣,樊於期翻开死尸发上标记查到斩首人。 确定是凶手的二十人当众处决,十三级爵位以上军官全部观刑。 羌瘣很不乐意:“多大点事?!没见过自己人杀自己人!” 樊於期让他看幸存的女人和孩子,他们是被男人护着藏在尸体堆里活下来的。 “如果这是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说事大不大?!” “男人死了就赔男人给她们呗!咱们很多人也还没媳妇呢!” …… 读过书的将领跟不读书的将领不一样。 樊於期涉猎儒道兵,抱定“天道忌杀”,秦国兴兵除暴,就该替天行道。 羌瘣大字不识一筐,就信一个道,弱就该肉强就该食,倒霉都是命不好。 “哪回打仗不是平民死得多?!为这几个伤自己人的心?至于嘛?!” 端和承认羌瘣说的是事实,然而樊於期也没有错。 为解决争端,他把这两人调开,羌瘣引兵向东掠地,樊於期驻守主攻邯郸。 羌瘣很开心,带兵在赵国版图上撒欢,羊啃草一样把邯郸周围一圈圈吃空。 邯郸,终成海中孤岛。 围城以后,大战只有一场,秦人损兵一万,赵人折员八千。 硬攻不划算,秦军开始软磨,箭雨铺天盖地洒入城中,劝降书落进千家万户。 “要城不要头,废君不废民。” 影将军拾起飞入城中的十个字,望了望姚贾风干的头。 骷髅的最后一场表演,可以开始了。 南军前主将司马尚死了,死在秦国细作姚贾的寓所。 一个小乞丐曾递给他一封信,有人约他来此商谈李牧死因。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了,看到姚贾的手迹不禁热泪盈眶。 李牧,那个他一生景仰的人,终究没有辜负他的敬重。 他谢过侠士,正欲携书入宫申冤,“侠士”用剑锋回应了他的谢意。 影将军只能有影子,不能让见过真身的人活着。 司马尚若重掌兵权将是秦军大患,这是他必死的另一个原因。 命尽时,司马尚将密文紧捂在心口,那是为李牧正名的唯一希望。 李左车寻访祖父旧部时发现司马尚被害,也看到了姚贾准备上呈秦王的密文。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秋风散入邯郸城,吹走浮云,送还一人昭昭清名。 李牧没有造反,姚贾也没有诬告,唯一逆天而行的是赵王迁。 影子独立檐角,骷髅高挂楼头,他们一同旁观了汹涌的民潮席卷王城淹没王宫。 李牧死,长城崩 司马诛,邯郸绝 无有粟米充我饥 无有滴水解我渴 我将命绝君知否? 君知否? 君知禁苑有禽兽 禽兽当食婴孩肉 秦虽如狼君胜虎 安得为君守城楼 这首童谣传进王宫时,赵迁在读入魏国使的奏疏。 书里夹了一方血绢,血绢的主人生命停在十四岁。 君绥,那朵小蓓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万死都愿意”,若有轮回,她也会死去一万次直到再不能醒来。 女孩以身殉誓,鲜血染红的魏国朝堂转眼铺上安陵公主出嫁的红毯。 秦魏交好,在送儿子作人质和娶个老姑娘之间,秦王选择“委屈”自己。 新婚之夜,新娘初尝情事睡浓香酣,新郎披衣倚窗仰望星河流转。 北辰熠熠,众星拱之。 浩瀚星河里是否有姚贾一颗魂灵? 他曾以为与姚贾,君卖爵臣卖智,各取所需而已。 直至遗言送归,他才明白,公正严明比金钱爵禄更赚人心。 姚贾出生卑微,韩非称之为“梁之大盗,赵之逐臣”。 这臭名昭著的一生,唯有一回皓洁清白。 名士韩非污言相加时,姚贾以为会重复被赵国放逐的命运。 幸而他遇见一位明察秋毫的君主,为他昭雪,还他忠名,委以重任。 从被秦王扶起那一刻开始,姚贾的命就不再属于自己。 来生再见,愿来生亦能见知我如君者。 此间意重,君无缘当面作答,只能隔着九泉回应。 他提笔写下“来生再见”四个字,命人封存珍藏。 待赵国平定,英骨归来,字与人同葬。 第15章 情天恨海 八月仲秋,夜生霜晨生凉,桂子香入鸳鸯帐。 秦王睁眼的时候,安陵已不知醒了有多久。 她趴在他身上端详那眉额唇鼻,微风动发漾起丝丝涟漪。 女孩成为女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拷问男人,哪怕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娶我?” “听说你很好看。” “你的王后更好看。” “各有各的好看。” 安陵红了脸,一头埋进男人胸膛,双颊发烫暖得他心口微热。 秦王笑,他只道小姑娘动情很可爱,没想到老姑娘开怀也别有风情。 女子十五而嫁,安陵公主今年芳龄二十五。 待嫁十年,从举世追逐到无人问津,安陵一直都是三国博弈的牺牲品。 她本是赵悼襄王钦点的儿媳。 悼襄王即位第一年就与魏国修好,他明晓赵魏联手才能抵御强秦。 儿女联姻是巩固结盟的手段,当时只有九岁的安陵公主成为赵国太子嘉的未婚妻。 无奈老赵家连续出了三个情种:悼襄王废嫡妻娶歌女,赵嘉偏爱雪姬,赵迁独宠韩仓。 安陵从赵嘉的未婚妻变成赵迁的未婚妻,最后沦为没人敢娶也没人愿娶的老公主。 尉缭替秦王到魏国提亲时,老魏王怀疑自己已经病到双耳失聪。 “哪个安陵?安陵君?” “魏王说笑,我王娶亲怎会娶公子?当然是安陵公主!” 安陵是老魏王的心病,好好的女儿被人退了一次退两次,若是许给普通人家还可以说是公主休夫,偏偏赵家是王族,每回都是国书大张旗鼓来退,当真是丢死个人。 当世第一强国的君王派重臣礼聘右夫人,安陵公主失掉的颜面找回大半。 魏赵二国因姻缘多舛而貌合神离,赵国遣入魏国求救的君绥毫无悬念地败给安陵。 “这时候想起魏国了?!他们兄弟退婚的时候想没想过魏国的脸?!” “我魏国公主配不上赵国的王,我魏国又穷又弱也不配来救你们英明睿智的王!” 如何与魏国交涉是顿弱定的大方向,顿弱到邯郸赏风雅之前特意去大梁转了一圈,就是为了找个让魏国跟赵国彻底翻脸的突破口,这个口子找得精准所以稳住魏国没花多大力气。 三十年前,如果不是魏国和楚国搅局,秦国或许早已灭了赵国。 这一次,秦王绝不能让历史重演,不管怎样都要彻底断掉赵国的外援。 他走进尚书台,李斯和尉缭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笑的缘由是他们打了个赌。 赌的是秦王今天会不会又是一手扶腰进来,尉缭赌会,李斯说不会。 两人都没赢,因为秦王双手扶腰进来,拂衣落座时还忍不住一声轻吟。 “怎么了?” “腰,酸。” “悠着点。” 尉缭意味深长的三个字得了秦王意味深长的一个白眼。 白眼翻完开始办正事,尉缭先撂个挑子:“燕国的书得另找人写,我不行。” “哟——还有你写不了的书啊?” “燕王喜欺软怕硬,哄没用得吓。哄魏国我可以,燕国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骂。” “那李斯你来。” 李斯搁笔回奏:“臣试过,也不行。臣擅长论理,但是……” “怎样?” 李斯简要禀了这些年跟燕国的关系,都是秦国把燕国往死里骗。 “理直才能气壮,这没理……” “不就骂人吗?!这都不会,寡人自己来!” 秦王提笔蘸墨,再提笔再蘸墨,墨汁滴上绢布染出一树梅花也没写出一个字。 哗——他把笔扔给研墨的赵高,道:“寡人说,你润色。” 秦王扶额很久才想起两件无关紧要的事,但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三年前,在秦为质的燕太子丹偷逃回国;十四年前,许婚秦王的燕公主雪逃嫁赵嘉。 十五年前不是先定好秦燕结盟伐赵么,燕王喜就把儿子女儿全送过来表示诚意。 后来甘罗临时换策,秦国明里盟燕,暗中怂恿赵国打燕国,也就是秦国毁约在先。 燕太子丹立刻跟秦王闹翻,他老早就想跑,花了十年才逃回去也是可怜。 雪姬呢,那时秦王情窦初开一心只爱扶苏他娘,送了雪公主四个字——“匪我思存”。 雪儿也看不上他,后来他被郑姬伤心强吃回头草,姑娘已经跟情哥哥密谋好逃跑了。 所以,秦王纳的第二个妾,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白凤乌鸡。 彼时华夏尚处蒙昧,阴阳家占卜说雪姬是白凤成精,慑于王威现了原形。 太祝又唱又跳才敢把那白毛鸡送还升天,宫中驱鬼辟邪闹了仨月。 后来,直到秦赵翻脸,赵国率五国伐秦,秦王才知道是赵国太子嘉拐走了雪姬。 赵嘉是秦赵结盟时被李牧率队的赵国使臣团正大光明接回赵国的,雪姬当然也是。 这桩情债也是秦王无情在先,且不好摆上台面,还待想个更好的理由,赵高已然成书。 “人之大痛有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燕女逃嫁,寡人未尝不深痛于骨髓,三十年中何曾有辱如斯?秦国历代先君何曾有辱如斯?寡人本欲伏尸百万血洗北燕,盖因燕王长者之故,姬丹年少之欢,故赦燕之罪。今寡人十年尝胆,必报赵夺妻之仇,旬年非人之辱皆因燕王教女无方,燕王休得坐视,还不速速出兵助我雪耻?!” 秦王看完书又看看赵高,忍不住伸手撕了撕赵高的脸皮:果然,够厚! 赵高完美避开矛盾关键,明明先不要脸还他妈叫屈喊冤,无耻得气壮山河也是本事。 厚颜总归不吃亏,流氓总有大用处。 后来燕王喜见书心情跌宕起伏:呀!不好,把秦王惹毛了!咦,这孙子不计较唉!哎呀,虽然赵国也不是个东西,但是帮你雪耻就算了,我小鱼一个你们两神龙好好打架! 对于国使没有带回雪姬,燕王决定顺其自然:女儿自己惹的祸,随她去吧。 战事一起,尚书台便奔忙不歇,燕国国书发出,楚国国书又到。 接过蒙毅递上的文书,秦王意味不明一叹。 尉缭奋笔疾书,闻声而问:“楚国同意了?” “不就是哥哥病重吗?她至于非得回去吗?” “孝为人之本,王后至情至性,哪像我们,只会算计。” “哦,寡人就是那只会算计不会做人的。” “我可没说。” “说正经的!现下赵国这边绷着,寡人就怕她回去横生枝节。” “哪能指望不出事,出问题就解决问题,不然养我们干什么?” “养你们是办公事的,哪能去操心她的家事?” “她的家事,就是你的国事。” 秦王看向尉缭,只见他拂袖搁笔,笔下廓清的楚国朝局泄露一个天机。 “楚国,要变天了。” 既是楚国变天,秦国不能缺席,王后归国省亲,李斯全程随行。 秦王送嫡妻到城外,他本以为没什么,临到她要走才觉舍不得。 他有很多女人,真正能配得上夫妻二字的,只有这一个。 华阳病逝,王后芈妫执掌后宫,明律令申家法,尽显大国公主风范。 他是国主,她是家主,门当户对夫妻齐体,华阳太后当真眼光毒辣。 王后很好却也不好,她从来不拈酸,对谁都在意唯独对丈夫不上心。 秦王拉着她嘱咐点话,妫儿一句都没听进去,一颗心早已飞回了家。 “好啦,好啦,知道啦!” 她急匆匆推开他的手,连跑带跳登车去了,秦王忽然好失落。 车驾正要起行,她忽然又拨开了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吻他。 护送的蒙恬和领队的李斯急忙遮眼,等他们缠绵完才敢抬头看。 老夫少妻就这点好,妻子发嗲也不会特别难堪。 一千黑甲簇拥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赶赴楚国,王后将会带去秦国睦邻友好的美意。 如此,哄魏慑燕赂齐盟楚,动口不动手,亮笔不亮剑,面上堆笑笑里藏刀。 秦国每一道邦交文书都极尽坑蒙拐骗,秦王不是不知,却又不得不做。 他争一分就是为前线杀一方敌,他无耻一寸就是为将士添一层盾。 秋阳高悬,巍巍咸阳宫,一半在光明里欣欣向荣,一半在阴暗里溃烂生疮。 千里之外的邯郸,脓疮已经长成索命的伤。 入夜,明烛照天,秦人在城外围城,赵人在城内围宫。 庶民觉得,如果赵迁不杀李牧,秦国就不会围城,秦国不围城,他们就不用面对死亡。 恨有千丝万缕,积聚成河,澎湃成海。 赵迁长立宫台,他能看到脚下人海滔滔,也能望见城外秦人旌旗蔽天。 “蠢物!真正的仇人在城外,你们反倒来逼宫!” 人潮汹涌里走出两个人,代表全城子民与赵迁谈判。 李牧之孙李左车奏请为祖父昭雪,赵嘉之妻雪姬奏请为夫君正名。 姚贾的密文递到赵迁手上,他展开辨认,一字一惊心,一句一断魂。 可怜他用尽平生胆魄,铸下弥天大错,胆魄更壮的是,错而不知错。 “李牧通敌是假又怎样?拒不奉诏一条,就足够他死一百次。” “祖父治军赏罚自理,不受朝中干涉,这是先王立下的特诏。” “不受朝中节制还算什么赵国大将?!他用赵国国库养出一支私兵,不该死吗?” “秦国借刀杀人,王上就心甘情愿做他们的刀?!” “是赵嘉串通李牧图谋篡位,寡人先下手锄奸!” “长公子也没有谋反!是有人诬陷!您还不明白吗?!” “姚贾诬陷?你不是正是拿着姚贾的手迹来证明李牧的清白吗?!” “这……这不是一回事!” 李左车辩不清楚,怎么辩都疑点重重,因为他没法把姚贾那个死人的想法说清楚。 雪姬止住面红耳赤的少年,再论下去只是白费口舌。 “你叫不醒他的。” “可是祖父不能白死!” “他既认定我们谋反,这个罪名不能白担。”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反给你看。 庶民与禁卫相持,分界线因雪姬振臂一呼而向内宫收缩。 邯郸乃天下首屈一指的冶铁铸剑之所,剑器利则侠气盛。 侠之小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大者,扶危济困救国襄民。 李牧忠而被冤,赵嘉贤而被拘,恨海起波澜,千夫怒,万人哭,剑指昏君头颅。 怒海狂澜推倒宫墙冲破宫防,东西北三宫陆续被豪侠光顾。 一场以正义开端的示威,在不知不觉中演化成非正义的打砸抢掠。 王城相对于平民的檐房屋瓦而言太过奢华,尤其是佳人与美物充盈的后宫。 不能指望淳朴的百姓都理智健全,天神都能出败类,更何况是七情六欲的人。 饱受冤狱之苦的朝臣纷纷倒戈请愿,背负天道正义的庶民洗劫了琼宫玉殿。 城内厮杀惊动了城外秦军,守城将军死守城防一线放任宫中流血升级。 士大夫联袂将赵迁围困,剑客流民四面八方涌上龙台。 韩仓护住赵迁,怒斥:“你们干什么?!乱臣贼子!” “迁儿……迁儿……迁儿……” 一片混乱中,赵迁听到母亲的呼唤。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卸过妆面,与姨母和外甥女们说笑唱曲。 今夜,士大夫冲进太后寝宫,将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妇人拖来前殿。 赵迁看见了母亲,她衣不蔽体血污满身,香肌玉肌被唾液淹没。 “畜生!” 赵迁发疯一样撞开衣冠楚楚的高贤侠士,卸下外袍裹住遍体鳞伤的母亲。 母亲心口血流如注,她颤抖着手抚摸儿子的脸,呢喃:“迁儿,娘没有害李牧……” 赵迁涕泪俱下:“儿子知道你没有!没有!” 母亲凄苦一笑,在惶恐惊惧中黯淡了瞳色。 此去黄泉,她死不瞑目,更不能瞑目的,是她的家人。 赵悼倡后一宗全被屠尽,一桩冤孽酿成更大的冤孽。 “要杀要剐!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害母亲?!” “娼妇私通春平侯,收受秦国贿赂,陷害忠良,陷我王于不义!” “放屁!你们谁死了妻子不续弦?!我都不介意你们介意什么?!就因为她多喜欢了几个男人就十恶不赦了?!她是赵国太后她还缺秦国的贿赂吗?!” “远有妲己亡商,近有郑袖乱楚,焉知她没有包藏祸心?!” “她是我娘亲!她会为秦国人害我吗?!” 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犯“淫”就等于万恶。 赵悼倡后确实不贞,她曾嫁人守寡,悼襄王爱她美貌就纳入太子宫。 册立她为王后时,李牧曾问悼襄王:“此女乱一宗,大王不畏乎?” 赵悼襄王答了一句最美的情话:“乱与不乱,在寡人为政。” 若寡人是明君,她又岂会乱国? 赵悼襄王明白,普通百姓却不懂,所谓的正人君子们也不懂。 废赵嘉是赵偃做的主,杀李牧是赵迁下的手,到头来都算在女人头上。 忠臣不能弑君,就算赵迁是李牧之死的恶首,也得另有奸邪小人替罪。 不是娼妇就是男宠,**男魅通通都犯士大夫的忌讳。 “我要是对李牧有成见,当年会奏请加封他为武安君吗?” “我要是伙同秦人对赵嘉下谗言,姚贾还会反咬我吗?” 建信君郭开因懒理政事和巧舌如簧而躲过刀口。 另一个人就没有如此幸运,韩仓对杀害李牧供认不讳。 他至死都在咒骂李牧不忠,声嘶力竭斥责这一帮乱臣贼子。 他也来不及,来不及最后看赵迁一眼,就在怒民的刀下变作两段。 韩仓的血祭奠了李牧的亡魂,却偿不尽臣民的愤怒。 他们冲进国狱,救出了深锁牢底的长公子赵嘉。 若无娼妇下谗言,赵嘉就不会被废,他本应该是赵国的王。 赵嘉终于得见天日,天地之间满目狼藉,唯有一人遗世独立。 雪姬,他的妻,是他一生最大的骄傲。 百官俯首万民一跪,邯郸顷刻改换新主。 新主踏着血泊,在满城欢呼中回到王宫。 赵迁木然呆坐,左手抱着韩仓,右手抱着母亲。 他已失去活下去的理由,两个最爱他他也最爱的人都死于非命。 兄与弟对视,由亲近到陌生终至不共戴天。 “你赢了。” “不,我们都输了,赢的是秦国人。” “都到这个地步了,何必用秦人做借口。”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成王败寇,何必欺世盗名?” 赵迁仍不悔悟,他凭什么要悔悟,今日之事不正说明赵嘉和李牧勾结谋逆吗? 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心慈手软留了赵嘉一条狗命。 他拔出母亲胸口的匕首,狐奴扑过来,小小的姑娘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要他活。 “我不是王了,你另寻去处吧。” “不,不做王,还可以做父亲。” 父亲? 赵迁无意做父亲,他只是在乎王位所以需要儿子,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匕首高高举起对准心脏,狐奴满眼泪花,雪姬挥鞭将匕首扫落。 “为人父的担当都没有!废物!” 雪姬转身离开,人潮陆续退去,官中粮仓火龙肆虐,城外秦人趁乱偷袭,满地狼藉还需打理,没有人,没人有时间看可怜虫悲伤自弃。 赵迁被囚在内宫,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为韩仓画眉,为母亲描妆。 绢布将血污擦净,露出俊美苍白的脸,他提起眉笔勾勒出韩仓最美的模样。 “寡人好色,卿为色之冠。”他笑了笑,嗔道:“谁的醋你都能吃,母后不可以。” 母亲极爱美,不能这么丑陋地去,他撕下白纱帐为母亲缝了一袭魂还的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是母亲常吟的一首歌,活在情中的女子曾把每一天都过成诗句。 可是权力阴影里容不下情字,男人情深是愚,女人情多是祸。 狐奴燃起熏香,愿两个为情而生的人,魂魄能随香风化去,葬入无争之地。 月照宫台千层血,伶人归去短歌终。 失,始于无所不有;得,始于一无所有。 赵迁拥狐奴入怀,他决定学做一个父亲,乃至一个丈夫。 于他而言,这两件事都很难,可人生,哪有不艰难的呢? 他已经,已经很幸运了。 第16章 命悬一线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李白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说的就是孔子入楚求仕反被嘲笑:楚国德衰,救无可救,你来做甚? 来,来亡你的国。 顿弱怀此心从齐国绕道,将冰蚕荐给楚国乐尹。 “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秦昭王三十年前的感叹至今适用,就算被迫迁都寿春,楚人依然重利剑而远倡优。 楚歌多为哀时政,楚舞尽是告天神,歌舞的作用是祈求百战百胜风调雨顺。 冰蚕失望,不怪中原称楚为南蛮,群巫起舞娱鬼邀神,他们还不会欣赏独舞的美。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树犹如此,何况于人?” 这句劝为顿弱赚了一巴掌,却也为乐尹留住了天资卓绝的舞姬。 公子负刍寻人为《凤歌》配舞,就是当年楚狂人笑孔丘那一曲。 乐府上下没人敢答应,因为这首歌的重点是当政者德衰以及从政者将殆。 冰蚕接下,条件是改词,不改词就是找死,又不傻怎能白送人头? 负刍很看重,便允她改来看看,不行另说。 顿弱喜忧参半:“你终究是凤凰,只是第一道关不好过。” 冰蚕扔过词绢:“那你帮我过!” 顿弱神色复杂地笑,笑完开始斟酌字句。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凰兮,凰兮!何政之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凤兮往复返,凰兮归去来 移花接木狗尾续貂,讽政之词平添凤凰归来振我邦国之意。 负刍甚为满意,上下疏通关系,在秋祀盛典安排冰蚕一舞。 楚公子并不在意伶人死活,可顿弱在意,他知道冰蚕已经卷入权斗漩涡。 “刀尖起舞,可想好了?” “刀山火海,人在舞在。” 冰蚕不服输,我在赵能习赵舞,入楚也能编楚舞! 这支舞,不为负刍,也不为楚人,更不为楚王,就为自己争口气。 楚国以凤凰为图腾,奉火神祝融为祖先。 楚人有凤凰战龙的传说,“德衰政殆”的祸首正好具化为兴风作浪的恶龙。 如此,凰以火为兵,龙以水为剑,溯及上古就是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的夺天之战。 冰蚕灵机一动,遂将曲调重编,楚乐的编钟笙瑟诉情,秦乐的瓦缶皮鼓造势。 于是,愤世嫉俗的狂人歌改头换面变作了邪不胜正的古战曲。 曲配词,舞踏歌。 前奏琴瑟和鸣,男猎女织,刀耕火种。 忽而秦鼓雷动,水神共工以水乘木,东伐火神祝融,恶水摧毁家园。 共工命应龙出击,祝融令凤凰迎战,凤凰不慎而败,一叹“德之衰”。 应龙乘胜追击,凤凰惧而不敌,二战铩羽逃归苍梧,再叹“政之殆”。 祝融击石淬火,凤凰焚身问天,天帝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曲至“凤兮往复返”,凤凰浴火归战,杀应龙、覆木舟、遏巨浪,大败共工。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凤凰翼撑天柱,尾悬四维,歌曰“凰兮归去来”。 词尽余音,天地归于无恙,火凤静化凰图。 曲终舞罢,上至王公下至黎民,俱都惊叹流涕。 庶民看远古传说,存于脑海的祖先故事现于眼前,一时惊喜雀跃。 贵族看国运沉浮,秦欺楚,楚一败失鄢,二败弃陈,何时卷土重来三战扬眉? 至于公子将相,他们更在意凤凰是谁。 楚王重病无嗣,王兄负刍和王弟犹,究竟谁才是重振楚国的凤凰? 有心人自心中有数,无心人看凤凰来仪,是非对错与歌女舞姬无涉。 无奈有心人一心煽风点火,歌舞落幕好戏开场。 代重病楚王祭天的是王弟公子犹,真正行权的却是王舅——令尹李园。 楚令尹如同中原相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王不问政,令尹决事。 李园大笑:“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凰舞九天,家国承平!赏!” 三闾大夫南公离席:“敢问令尹,何谓承平?” “物阜民安,无灾无战,是谓承平。” “苟延残喘,抱薪趋火,所谓承平?” “南公说笑!什么抱薪趋火?只怕引火烧身。年事高还是莫贪酒,免说醉话。” 周有五等爵,公侯伯子男,李园身为令尹尚且只能是侯,而南公是公爵。 德高望重的必要条件是能活,活到同辈死完,小辈死绝,谁也不能跟你比辈分。 南公今年八十,熬过楚顷襄王、楚考烈王两朝六十一年,不知能否再熬死一位楚王。 “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混浊我独清。” 鹤形松姿的老人诵着前任三闾大夫的辞,走上祭台叩问苍天。 “先祖,睁开眼看看子孙吧!怀王客死秦国,他们忘了!秦人烧我国都,他们忘了!秦人毁我祖庙,他们忘了!他们忘了楚国的屈辱!他们用歌舞********!他们忘了自己是楚人!全都忘了!我还没死他们都忘了,我死了还有谁能想起?” 公子负刍响应:“楚人没忘,也不敢忘!” 昭、屈、景三姓贵族高呼:“楚人没忘,楚人不敢忘!” 百姓感念凤凰战退应龙的乐舞,千人一口:“楚人没忘,楚人不敢忘!” 南公再问:“既不忘国殇,何日雪国耻?” “国强之日,雪耻之时。” “何日国强?” 负刍无言以对,他只是先王庶出的孽子,无权无实。 他看向令尹李园,众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王座两侧。 楚人忽然想起,令尹和太后都不是楚国人,他们本没有楚人的国仇家恨。 几千双目光让李园不得不回应:“雪耻必先图存,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步也不肯走,路当然漫漫无尽!” 将军项燕有怨:楚不救韩,韩已亡;楚不救赵,赵必亡;他日秦国加兵,谁来救楚?! “楚若救赵,秦必伐楚,那才是自取灭亡。” “楚不救赵,秦就不伐楚了吗?!” 项燕问住了李园,李园对秦楚恩仇没有深刻体会,他甚至觉得秦王对楚国很友好。 友好的原因是亲侄女嫁给了秦王,夫妻和睦,逢年过节请礼问安尽孝都不落。 秦国王后归国省亲,舅舅回答不了的问题,她代为回话。 “楚不欺秦,秦不伐楚。” “恕臣斗胆,请问公主之心,在秦还是在楚?” “在楚也在秦。” “秦胜于楚,还是楚胜于秦?” “当然是……楚为生母,无楚便无我。” “心在楚,却为何替秦人诓骗同胞?” “放肆!” 羋妫嫁入秦宫时只有十三岁,少女成长的年岁里,有两个人至关重要。 华阳太后教了她果决干练,丈夫则教会她如何发威才能骂得人没法回嘴。 “什么东西也敢血口喷人?!” “你们失了郢,把华阳祖母送到秦国,三十年里楚国合纵攻秦,秦可曾主动伐楚?” “华阳太后势衰,秦国兴兵,你们又把我送到秦国,这几年秦国可曾动过楚国一寸土地?” “秦楚无战,这是华阳太后遗言。我们拼死替你们争命,凭你也配指指点点?!” 项燕被骂懵,他就算有一百个理由反驳,说出来也是老大爷欺负小姑娘。 李园趁机圆场:“楚国今日和平来之不易,若无实力一战破敌,万不可轻举妄动。复仇雪耻一事,还待从长计议。” 项燕与负刍深知从长计议就是再无可议,齐声道:“令尹三思!” “我本是赵国人,我救赵之心比你们更甚。身为楚国令尹,我不能拿楚人的血去救我的母国,那才是真的对不起楚国!” 这话也不假,五国合兵攻秦都能大败,以楚国目前国力,跟秦国闹翻是自讨苦吃。 南公不肯饶,质问:“坐视一半国土沦陷,向秦国摇尾乞怜,这就是对得起楚国?” 李园觉得他们胡搅蛮缠:国土是你们祖上丢的,与我何干,替你们争取十年和平有错? 楚人理解他也很难:你靠着妹妹和侄儿掌权,根本不替楚国打算,只求富你李家资产! 上层的硝烟弥漫成李氏门客和三姓家臣的对骂,各有理据是非难辨。 “人言不明,何不问天?!” 占卜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因为巫者传达的是天意。 然而祈天也并不是个好方法,因为巫祝是人。 玉器列,五音起,祭舞动,国之存亡应问楚国最高天神东皇太一。 吉日兮辰良 东皇太一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缪锵鸣兮琳琅 舞毕万籁俱静,众人凝神屏息等待南公神思归来。 南公神魂游入天,向东皇太一进献供奉,带回太一对楚民的神示。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祭天台下一片沸腾,昭、屈、景三户子弟将这八个字喊到破天。 观祭台上羋妫心惊,她从未细想,夫家之国与母家之国只能二取其一。 “亡秦必楚,待时而动。” 李园补了四个字将群情激奋暂时压下,他望向侄女不禁一声长叹。 羋妫身后有两个人,武将蒙恬率禁军护卫,文臣李斯领省亲使团。 蒙恬自幼随侍秦王,嫪毐之乱后接任郎中令,此次破例将郎中诸事交予蒙毅,专程护卫王后。 他堂堂秦国上卿,当然容不下“亡秦必楚”四个字。 好在蒙家人都识大体,祭礼当场忍住怒火,散场就提剑骂了李园一顿。 “君侯若负秦楚之约,恬与君侯同日而亡!” 李斯连抱带拽把蒙恬哄回王后身边,然后跟李园赔笑道歉。 “蒙将军为人刚直,令尹莫要生气!他这脾性,连我王都没有办法……” 相比于烈虎蒙恬,李斯温柔可爱得太多,很快就与李园推心置腹。 “李斯有两难,君侯亦有两难,不知我之两难能否解得君之两难?” 李斯难在是楚人却又是秦官,李园难在没法跟国人交代,也没胆跟秦国开战。 两人的难处要解,只有一个办法:秦楚无战。 “楚若救赵,赵之危难不一定解,楚之国命也不一定绝,但君侯之命必然会终!” “怎讲?” “救赵必出兵,出兵必交兵权,君侯不见晋鄙之亡?” 三十年前秦围邯郸,魏信陵君窃符救赵,捶杀主将晋鄙,夺取魏国兵权。 楚若出兵,谁为将?就算不以项燕为将,也难保兵权不旁落于项氏。 “楚国无战事,君侯才可高枕无忧。” “可是今天闹得这么厉害……” “闹得厉害未必真厉害。五十年前的仇,少年与壮年哪来的感同身受?闹腾的不过是些老人,还有……” 李斯忽而缄口,李园笑:“倒不用忌讳,有人惦记着王位呢!” 李斯也笑:“君侯十年前做得丈夫事,如今可还做得?” 做得,李园什么做不得,用几个人的血换国家太平求之不得。 十年前将春申君灭门时没有理由,这次好歹给负刍和项氏一个“谋逆”罪名。 南公阖然长逝于怀沙之苑,“寿终正寝”。 项燕率子孙逃回封地项城,公子负刍藏入会稽深山。 自诩凤凰的人各奔东西,却把最无辜那一只凤凰遗落在乐府。 纵使冰蚕申明只是演一支舞,也无法否认凤歌的源初。 负刍本就是借人之口骂李园“德衰政殆”,词曲歌舞改得面目全非,心没法改。 既在人世就没法绝尘,才学、智慧、美貌,通通都要让位于权力。 在赵国,鹤鸣之舞输给了家国之殇;到楚国,凤歌凰舞也败给了流氓政客。 想来,师尊将授业之所定名缥缈的本意,是不媚权的艺者缥缈难寻吧。 为保下这条命,冰蚕也终于做了自己最不齿的那一种人。 她替顿弱担下改词之罪,让顿弱将凰舞用的一袭朱纱转赠公子犹。 “为什么?” “别人都在争权,只有他在看舞。” 公子犹是楚王的同母幼弟,秦国王后的同胞兄长,李园选定的楚国国储。 冰蚕因一首鹤赋对他心生好感,接下那一舞惊人的机会与他一见。 若他是俗人,必不懂舞中玄机,若他不是俗人,当为此生知己。 公子犹来了,冲破舅父的层层阻拦,不顾母亲的重重诘难,替她挡下腥风血雨。 “那支舞太热闹,想来不是你本意。若不嫌弃,前两句我替你改一改。” 凤兮,凤兮!何惧天纲 凰兮,凰兮!何怯地常 观者三千,唯此一人读懂,懂那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原来是心魔。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上不媚于天子,下不媚于庶人,中不困于礼法,这才是凤凰真正的醒悟。 “凤凰若死,我与凤凰同归。” 公子犹赢了,他敢拿命周全,最终不仅保下冰蚕,还将她带回王宫。 可怜的妫儿,她好不容易回来跟三哥叙话,哥哥却黏着舞姬问宫商。 “犹哥哥,母后有一张凤凰琴,为何不要来给这位姑娘看一看?” 公子犹颠颠跑去问太后索琴,回来时只见冰蚕气若游丝。 女人撕破脸不需要太多理由,羋妫跟冰蚕,一人一句足够。 “披着凰袍跳过一场舞,就当自己是凤凰了?” “不敢,哪有凤衣加身就能算真凤凰的?” 羋妫抬手就是一巴掌,在秦宫敢这么说话就是找死。 于是她就用秦宫规矩帮哥哥行点家法,赏了冰蚕十一杖。 兄妹闹翻。 “这是我家!你凭什么在我家里放肆?!” “这也是我家!悍哥哥重病在床,你就天天跟她厮混在一起?!” “我的事,不劳秦国王后挂心。你要作威作福,回你的秦国!” 回你的秦国?!妫儿回家的最大收获就是失去了家。 她登楼俯瞰儿时的家,从日落黄昏到夜半霜浓。 物是人非,这座宫殿与这片土地,都已经没有她的位置。 负刍权欲熏心,悍有贤妻呵护,犹也有了意中人,他们都不在乎小妹了。 还好,母亲没变,知道女儿怕寒,亲自送来冬衣。 母亲挽着女儿,看着女儿娇美的容颜不禁回忆起风华正茂的当年。 “你家阿政他娘啊,可惜你没见到她的好时候。犹儿喜欢的那姑娘也不错,可是不能比。她的悟性是天生的,旁人练不来也学不来。还有一位音姐姐,唱起歌来,天啊地啊都没有了,只有她的声音。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她浑身是血来跟我道别,让我早点抽身。” “母后……” 母亲抚着女儿的背:“悍儿生死难定,犹儿又不成器,娘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你——” “娘,女儿懂。秦若要灭楚,除非女儿死。” “不。若你必须选,选你的丈夫。” 妫儿怔住,原来,母亲也变了。 不是母亲变了,只是童年时认识的那个人并不是母亲的全部。 这位太后借献身春申君而问鼎楚国后位,心思深沉不亚于其兄李园。 她是楚国太后,也是秦国王后之母。 若秦楚终有一战,无论谁胜谁亡,她都可以赢。 “嫁夫从夫,百利而无一害。” “可我是楚国公主,怎能如此没有气节?!” “气节?傻孩子,你不知道气节的代价,娘知道。” 只有经历过最深彻的绝望,才懂生存应凌驾一切品格之上。 楚太后原本也不是贪慕权荣,少女时经历的那场浩劫吞噬了太多美好。 三十二年之后,故事重复上演,地点依旧是命悬一线的邯郸。 季秋之月,雁来菊华,飞鸿路过尽成腹中餐。 王宫喋血那夜,秦人没有破开城门,却烧了官仓。 火雨散作满城花,遇到粮草化作噬天吞地的火龙。 火龙去后,邯郸粮绝。 秋风吹黄了城外黍稷,但那丰收都与这座城池无关。 日复一日,邯郸城终由歌舞升平的天国变成恶鬼食人的地狱。 秦人不再主动发起攻城战,因为饿死对手不需要损耗己方兵力。 忌藏匿城中,他见到了地狱的模样,那是他表兄秦王的童年。 秦王出生前一年,白起破赵于长平,杀卒四十五万。 出生当年,王陵围邯鄲;第二年,王齮围邯鄲;第三年,王齕、鄭安平围邯鄲。 那时的围城战一定比今日更惨烈,那时城中屠戮也一定比现在更为疯狂。 滞留邯郸的秦人成了猪狗牛马,男人用来祭刀,女人可以犒军。 官府与军中有约束不向妇幼老弱下手,可怒民的刀口不分青红皂白。 但凡与秦国有关的商铺都被洗劫砸毁,秦使姚贾的官署被夷为平地。 司马尚被杀、官仓失火两案合并,结论是:城中有秦国细作。 于是,官府也开始捉拿秦人。 建信君郭开,赵迁失势时迅速转向赵嘉,献出大半家资犒军。 他是两朝重臣,赵嘉不好一掌权就赶尽杀绝,还得留着他笼络人心。 郭开得以保住相位,他最擅长对富豪敲骨吸髓,主要负责筹措军粮。 当然他还是相邦,官府捉拿的秦人也该由他最终处理。 审问没有成效,因为幕后黑手是“楚人”,但是这些秦人该怎么办? 经由门客提点,郭开决定大开杀戒,五百秦人,杀掉一半。 赵王和赵国人你们看,我杀了这么多秦人,我对秦国恨之入骨! 秦王和秦国人你们看,我保下一半本该处死的秦人,视秦如天! 一番慷慨陈词,数百人头落地,赵人纷纷抢夺尸体,食肉泄愤。 吃人的原因,一是恨,二是饿,尤其是不富裕的庶民和闭城前才赶来救国的外客。 没有存粮,饥饿正在夺去他们的战斗力乃至生命。 禁苑的禽兽被吃完了,树皮野草也被啃光了,就连死尸也分食完了。 为节省粮食,儿女开始扔老人;为换口粮食,贞女开始出卖身体。 再后来,人死掉,不用考虑怎么埋,而是该想怎么煮。 有人割肉饲子,有人煮儿果腹,有人易子而食,还有人抢夺别家婴孩续命。 妇人持幼子且烹且哭,男子啖生母泪下泣血。 雪姬率人日夜巡城,从砧板上,从火堆里,从废井中抢下一条又一条命。 秋寒深重的夜,忽明忽暗的街,锋利雪亮的刀,绝望至极的眼。 屠刀落下,屠夫殒命,门外喧哗,门户洞开。 雪姬以为,这是初见,对忌而言,算是重逢。 她记不得把自己抱进国狱的侍卫,只道侠士高义救下孩子一命。 烛火照亮,雪姬看到了侠士的脸,重重伤疤掩去了俊美的容颜。 为李牧复仇的人已经杀了韩仓和悼倡后,誓要手刃割喉的杀手。 见过刺客的人描绘出一张脸,所以满城豪侠都在按脸索命。 顿弱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不是玩笑,而是真的想替后生消灾。 雪姬抱过他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向他道谢,他轻点头算是回应。 小女孩在雪姬怀中恢复神色,问可不可以带上妹妹一起走。 答案是不能,因为带走一具尸体没有任何意义。 一张麻布裹着半副残骸,发上的红丝带是亡婴被人世爱过的唯一证明。 眼泪落尽,雪姬收拾哀伤与陌生人道别。 “你不像赵国人。” “父亲是楚国人。” “没来得及出城?” “本想发你们的国难财。” “要钱不要命?” “现在才知道,国难是人财两空。” “不入地狱,孰知天堂?” “珍重。” “珍重。” 第17章 山河无泪 孟冬十月,北风南来。 霜天寂寥,江山萧瑟,最凄惶处是邯郸。 顿弱临去前做下的粮草买卖,酿作城中的无血之灾。 影将军不善经营,好歹没辜负前辈的良苦用心,暗囤的粮买到了想要的消息。 另一位前辈姚贾留下的局,他走错一步,还李牧清白之前,没有先杀赵嘉。 邯郸内乱,易了一位更得人心的主。 邯郸是吾土 太行是吾乡 西方有秦是虎狼 杀吾父欺吾母 掠吾地夺我粮 兄弟尸骸满山岗 姊妹魂魄何处往 吾身尚有血 吾口尚有气 但有血气在 定教虎狼偿血债 童谣尚存七分血气,小说家的故事也是万丈豪情。 可恨那燕国昌国君乐毅连克齐国七十城,齐国几灭。 幸得有田单将军矢志不渝,死守孤城六载,布火牛阵大破燕军。 燕人四散溃逃,田单将军乘胜收复失地,齐国光复。 齐如此,赵如何? 想那愚公能移山,精卫可填海,我辈亦能击退虎狼驱逐暴秦! 忌闻言闭目,有这志气,赵国人怕要死扛到底。 他微微抬脸,冷阳落洒,渗过皮肤融进奔涌的血液。 日光微凉,他的血,亦然。 一群乞儿如鸟雀散,这些提偶的线很快将密令送达。 暗军开始履行使命,用血笔把赵国将相的名字一一删去。 国尉沐浴不慎溺毙,御史出行车马失控,邯郸令饮酒过度而亡…… 赵嘉的忠实拥护者接连死于非命,就连他自己都差点喂刀。 他与群臣议定杀富筹粮之后,返回城上督战,半路遇匪徒劫杀。 幸得身边护卫和路过剑客拼命死战,才将杀手尽数击毙。 很可惜没留活口,也无从问出来历,只查得一人有王宫侍卫标记。 赵嘉难以分辨是赵迁不甘心,还是秦人嫁祸,此后长住军中再不出行。 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场暗杀真正目的是送另外两位刺客到他身边。 他感激的恩人,是随时都在找机会置他死地的蛰伏者。 六人同时接到影将军密文,其中,两人得令杀同伴灭口。 死不瞑目的四人会有补偿,他日忠烈榜上列英名,妻显荣儿袭爵,门庭生辉光。 长公子旧宅门庭前,孤儿寡母多如牛毛。 救下第一个孩子时,雪姬没想到会有今日。 不断有人将儿女往她门前扔,再后来是年迈的父母。 不收,残忍;收,也残忍。老弱孤幼增至上千,纵一日一餐,也无可为继。 赵嘉帮不了她:“军中哪还有余粮?” 郭开无能为力:“死囚都抽筋扒皮当军饷了,我真的变不出粮食来了。” 所有人都默认,兵无粮则赵国亡,孩童断食不算大痛痒。 一位老家臣给她出主意:“富人家里定然有粮,要不找几个富户抄家。” “那怎么行?富又不是罪。” “抄一两家救一两千个孩子,值不值?” “可是……” “有什么可是,这宅子就是当年抄家收没入官的呢!” 长公子在邯郸的府邸三十年是一位富豪的家宅。 那时秦围邯郸,城中人相杀以食,官府征粮无果只好拿富户开刀。 首当其冲的就是此户人家,家主冠以卖国罪斩首,一家老小险被赶尽杀绝。 枝繁叶茂的望族如今只剩两人在世,家主那任性的幼女和当年尚是垂髫的外孙。 难怪秦王那么讨厌,原来童年曾历此劫难。 秦王留给雪姬的印象有三:狂妄、自私、贪婪。 十几年前他们有笔烂账,但那至始至终都与雪姬没有关系。 秦王强娶她只是想报复郑姬,顺便给三宫太后看看:我要什么女人你们管不着! 雪姬逃嫁,这个光荣的任务便落到卫国公主琰头上。 他宠琰,一度宠到三宫太后晕厥,后来华阳一死,他就将琰淡出脑海。 头戴王冠又怎样,镀金的渣滓还是渣滓,这种男人死也不能嫁。 不能为自己活就断别人活路,否则与那个渣滓又有何区别? 孤儿断粮,她也绝食,陪孩子们枯坐,一起静待死亡。 玄衣玄袍的陌生人穿过数千懵懂而清澈的目光,走到她身前。 “我有粮。” 她抬眼,望见一张被疤痕隐去容颜的脸。 “但是不能白给。” “你要什么?” 他要她,向赵嘉引见。 “可以,但见不见你,在他。” 屯粮的三分之一收买雪姬,另有三分之二成功吊赵嘉上钩。 若顿弱做这笔生意,会先拱手让粮以示高义,然后哭穷让人自觉给钱,赚个名利双收。 忌不会,呈上顿弱留下的书信后,就一言不发地勘察左右。 李左车持刀在左,鲁勾践仗剑在右,此时动手会赔上自己一条命,不划算。 所以,这一回面见,他除了喝水什么也没干。 赵嘉从信里看懂来龙去脉,原来此人是楚国豪商的“家臣”,留赵替家主收笔横财。 信里说买卖不成便会毁粮,稳妥起见,赵嘉付钱,破财比担险要好。 十倍之价买的粮只够军中十日,但愿十日之中,能来救兵。 邯郸与世隔绝,秦军是他们知晓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因为对赵国有利的讯息,秦人是不会送进城来的。 然而,苍天无眼,每一日都有箭书告诉他们世事的风云变幻。 北军覆灭,王翦已抵漳水,李信直入云中。 四国畏秦,齐魏作壁上观,楚燕隔岸观火。 楚有姻亲牵绊,齐国国策偏安,魏国新立盟约,可燕国,深仇大恨却不发一卒! 燕王书曰:“秦报夺妻之恨,尔引火****,且好自为之。” “荒唐!” 赵嘉怒摔国书,大骂秦王无耻燕王昏聩。 李左车拾书长叹:“引火****不尽然,自掘坟墓倒是真。” 燕赵世仇,燕王喜趁长平之战给赵国背后捅刀,赵国也围了燕国国都三次。 所以,秦灭赵,燕国三呼“快哉”,赵国本不该多指望燕国! 到底还是秦王聪明,赵国树敌就是给秦国送盟友。 倘若当年娶了魏国公主或者齐国公主,是否赵国现在也不至于沦为绝地?是否父王也不会那么决意地废掉他的太子之位?毕竟当年废去太子的罪名之一就是娶仇国公主。 赵嘉忽然明白,生在王族,舍一己****当是本分,万事应以利国为先。 可惜,明白得太晚了,痛悔之下他命人将燕王的回书送去给雪姬一观。 书送到的时候,雪姬正在跟陌生人叙话,她贪心想多敲他点粮食。 这个人好奇怪,一问三缄口,沉默值千金。 “你是不是,小时候挨过打?” 忌眼里闪着奇异的光:你怎么知道? 雪姬笑:“我家公辅小时候啊,被他父君打了一回,就不爱说话了。” 呃……忌略不一样,他爹昌平君从来动口不动手,他娘才是能动手绝不动口。 他打小一身翻墙跃壁的本事都是逃亲娘的打练出来的。 年岁尚小的影将军难免流露几分天真,被说破心事就低眉垂眼红了脸。 他难堪的间隙,雪姬读完丈夫命人送来的书,头晕目眩昏死过去。 侍女来扶,忌假装帮忙偷瞄一眼那书,心道:表哥你造得一手好孽。 这书雪姬早就看过,可是赵嘉亲自派人送来就添了一层意思。 赵嘉在怨也在悔,今日绝境是当年二人贪欢的苦果。 黄昏时,雪姬醒来,沐浴过后,穿上一袭缟素。 她登上城楼,李左车正与赵嘉论着司空马半土存国那一策。 左车识趣告退,雪姬为丈夫披上亲手缝制的战袍。 “后悔吗?” 赵嘉愣住,不见她时又悔又恨,待见她时,万种心思唯有二字—— “怎会?” “怕吗?” “怎会?” 雪姬笑,跟当年私奔时的答案一模一样。 赵嘉看着妻子,她盈盈站在风里,恰似一株瘦梅,形销骨立。 “我不该,不该让你受这番苦。” “我情愿。” 满腹柔情袭上心头,恰逢城外营帐灯明,那温柔刹那就被冷风吹散了。 “风大,回去吧。” “我带了粮饷来。” “什么?!在哪?” “在你面前。” 面前除了妻子什么也没有,赵嘉微嗔:“什么时候了,别开玩笑。” 雪姬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王族玉牌放到他手心。 “嘉,我终有一死。” “说什么呢,我们会赢的。” 雪姬抚他心口,笑:“我活在你这里,你活着,我就活着。” “你今天怎么了?” “我是燕国公主,我身上每一寸都金贵得很,你一定要好好用。” 赵嘉顿觉羞赧,闺中话哪能这时候说,便道:“这里危险,你快回去!” 雪姬吻了吻他,耳语:“嘉,活着。孩子们在家等你。” 他回吻她耳垂,诺下一字:“好。” 风来,衣袂飘飞。 她为丈夫系紧袍结,凛然转身,步至女墙时回眸一笑。 那在初见时曾绽放过的笑容最后一次浮现在她的脸上。 敛裾登墙,纵身一跃,用最惨烈的方式与人世诀别。 明月高楼美人,邯郸此夜绝色。 阴影里,忌看到了白衣翩然的绝代风华,还有坠落后晶莹剔透的滚烫水花。 城墙下的巨鼎由赵嘉设立,他颁令:若有言“降”者,处以鼎镬之刑。 但他何曾想到,这只鼎会将他誓死不降的妻煮到肉烂骨碎。 军中无炊,但肉还可以果腹,细嫩柔滑,鲜美可口。 百名壮士感叹这餐平生未有的美宴,独有赵嘉对着肉食泣血沾襟。 碎肉已看不出来自哪里,他曾经拥抱抚摸亲吻过的鲜活身体已碎尸万段。 初见时,是她的笑容赐给他胆魄,敢与秦王一争。 诀别时,亦是这笑容赋予他力量,放手绝地一搏。 “诸位,可知今夜军宴是何种食材?” “不知道,从未吃过,可鲜香了,像是驴肉……” “不对,比驴肉还嫩,像是鹿肉。” “我觉着不是……” 层层甄选出的百名勇士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左车喝住喧哗,眼泪夺眶而出。 “那是长公子夫人!” 满座喧嚣如沸水逢雪,刹那寂成空野。 “夫人听闻军中无饷,便投身沸鼎,饱诸位口腹,助我等杀敌护城。” 长久寂静后爆发山呼海啸,壮士豪情怒冲云霄。 “杀敌护城!杀敌护城!杀敌护城!” 赵嘉起身,拭去眼中血泪,痛至撕心裂肺的男人明晓怎样才能祭奠自己的女人。 “诸位,随赵嘉杀出城去。擒贼擒王,今夜,闯秦中军帐,势必诛杀主将杨端和。” “奉长公子令!杀秦狗,祭奠公子夫人!” “杀秦狗,祭奠夫人!” “杀秦狗,祭奠夫人!” …… 是夜城门洞开,秦人犯傻,这是……这是投降? 密密麻麻的老弱妇孺陆续出城,这应该是投降吧…… 斥候禀报主将杨端和,端和大喜:看来这几日攻心战打得不错,秦王成功切掉四国外援,邯郸已成死城,投降只在早晚,这主帅倒是识时务。 可……若是投降,为何将老弱妇幼遣出,不应该是赵王出城受降吗? 女人和孩子,雪姬用四处要来的粮食续了他们几个月的命,今夜偿命。 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撞向秦军刀口,由她们掩护着的死士从阵中杀出。 一百死士,雪姬支离破碎的血肉在他们的体内化作无尽的勇气和力量。 自樊於期申明军令以来,杀女人和孩子都是死罪,秦军一时陷入混乱。 眼见人潮汹涌就要撞开防线,即将打开一条血路,杨端和下令:格杀勿论。 将令没能出中军帐。 赵军骤然出城牵制秦军兵力,将秦军主将与副将阻隔在两处。 秦军有律:主将死,部下皆重罪。 中军护卫拼死血战,最后全部阵亡。 一百赵军死士也无一人生还,最后殒命的人割下杨端和的头颅,发出胜利的讯息。 一颗人头落地,秦军军阵瓦解。 趁着副将樊於期还未重新集结残部,赵嘉率领宗族踏着血泊撤出邯郸城。 军报快马送到咸阳是第二日深夜。 秦王夜半惊梦,梦里有刽子手追着跑,有头颅在天上飞,血把蓝天染得红艳。 他记事较一般孩子早,记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外祖父斩断脖颈鲜血飞溅。 嘲笑声、咒骂声、母亲的哭声,一声声环绕耳畔唤出一身冷汗。 刀鸣血光相交叠,猝然出梦,月冷窗静风声咽。 他长吁一口气,今夜一人独卧,无人来解此刻心灼。 梦醒之后再难成眠,抱着被子翻来覆去也是满心萧索。 他不喜欢这个梦,他的女人们也不喜欢。 一旦他做得此梦,就意味着陪侍的女人当夜生不如死。 怒火与欲火相连,三十年积恨无处发泄只能转嫁。 幸运的是今日他睡在王后的床,而王后远在楚国。 与安陵的新鲜劲一过,他开始思念明媒正娶的嫡妻。 想她没遮没拦的嬉笑怒骂,想她咬耳磨人的小虎牙,不知她会不会想他。 妫儿没那空闲,二哥正弥留,三哥要即位,舅舅满楚国抓叛贼杀。 她一定不会想他,这是秦王的自知之明,无情从来都只会败给更无情。 他与这个小冤家呢,说来话长。 大婚的时候,她才十三岁,在他眼皮子底下蹦哒着长大。 一不留神就蹦进了心里,心动却不敢碰,华阳快死了,他才有胆宠。 华阳太后是尊长,若是王后再得宠,楚人势力在秦廷得多猖狂? 秦王与旁人不一样,别人是爱了便予你所有,他是砍了你翅膀才能爱。 等赵国拿下,得赶紧把人接回来,想来邯郸也就在这几日…… 一想到邯郸,他就不只睡不着,困意顿消瞬间清醒,翻身起床去前殿。 他一个人站在图前傻笑,除了最北的代郡,赵国全境差不多都在掌中。 邯郸瓮中之鳖,再也翻不起浪来。 他拔剑,剑尖指着熟悉的名字,狠狠刺了下去。 开心! 然后他就跑到国尉府静坐,等。 这吃饱撑的,今夜不一定有消息,可能什么都等不到只是让值夜官员白白紧张。 秦王不管,他心情好,乐意。 他很快就心情不好了,军报星夜而至,曰:杨端和死,赵嘉突围。 长久沉默之后,他面色如常宣下四个字:军法处置。 主将乃全军首脑,首死则身必灭,故秦国军中有令,主将不得上阵杀敌,主将阵亡,副将夷灭三族,全军受罚。 这条军令旨在震慑全军,令其拼死保护主将。 士兵死完副将死绝,主将才能死,主将死了副将还活着,那就是副将不尽力。 秦王觉得把副将樊於期千刀万剐都不为过,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国尉府也和丞相府一样,分前堂和后庭,前堂供诸官办政,后庭是国尉私居。 秦王在前堂宣令的时候,高卧后庭的尉缭还在梦里飞。 待到属官将他唤醒并禀明原委,他差点吓瘫,连跑带跳去追秦王。 秦王折回宫中就拔剑泄愤,把武阁的柱子砍折,把对剑的蒙毅打傻。 蒙毅看见尉缭,扔过剑来就开溜:“国尉你陪一会儿,我去如个厕!” 尉缭还没站定,剑光就雷霆暴雨压过来。 两个人踏梁跳窗,猫捉老鼠闹腾许久,秦王才回过尉缭话里的味。 “寡人,糊涂?” “非常之时,怎能固守陈规?自罚几万大军,那是在帮赵国解邯郸之围啊!莫若先尽数记过,让他们戴罪立功,攻下邯郸则前罪一笔勾销,若再战不力,按军法论处。” 秦王愣了半刻,突然迸出天翻地覆一声吼:“快!快!快!派人拦住军令!” 军令都是快马加鞭的最快速度,发出去了哪还能再拦住。 第二道赦免令到的时候,樊於期已逃,好歹安抚了剩下的军士。 樊於期叛逃的消息传回来,秦王再次大怒:“惧祸出走?!三族,一个不留。” 这回尉缭劝不住也不该劝,是应杀鸡儆猴。 “寡人若开纵容先例,以后阵前诸将谁还愿意用命?!犯了军纪就逃出去逍遥,长久下去必定军不成军!秦国有连坐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是他自己不顾妻儿老小!怨不得寡人!” 杀,老人的血,孩子的血,女人的血,鲜红而热烈。 尉缭观刑时一阵心悸,无论他与秦王的目光有多远大,他们都在做刽子手。理直气壮的杀人,用慷慨激昂的理由把杀人这件极其丑恶的事情美化。 “羌瘣领杨端和旧部,王翦即刻南下!二军合围,就不信邯郸还能翻天!” 邯郸突围对秦王是个打击:做人哪!不能高兴得太早。 就算知道王翦南下一定手到擒来,他也再不敢掉以轻心。 “对了,忌儿有消息吗?” “还没有。” 秦王倒吸一口气:兔崽子千万别出事,要有个三长两短,姑母得把咸阳宫拆啰! 兔崽子倒没事,不给他来消息是不好意思。 赵嘉整这么大动静,忌儿觉得是自己无能。 若是早点下手,秦军或许不会有此败绩,可他没想到赵嘉会突然弃城。 他送过去的棋子还没来得及起作用,突围那夜仓促准备的暗杀以失败告终。 最后他只得又送两个人给余下的那一枚棋子喂刀,让他站稳脚跟。 邯郸城外,红河奔流。 女人的血、孩子的血、勇士的血,土下三尺犹朱,地上三寸皆赤。 赵人三五成群出城收拾战场,从凌乱的尸堆里搜寻亲人遗体。 忌在满地尸丛里走过,来确认暗军中一位勇士的死亡。 他见得一柄熟悉的刀,扒开尸山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他抬手替勇士瞑目,一只小血手抓住他的胳膊紧紧抱住。 一个六七岁的女孩,他以为这是初遇,于她却是重逢。 他记不得偶然从屠夫手里救下的人,孩子一直深记。 她陷在粘稠的血污里,龟缩在堆叠的尸山下哭泣,直到他的身影映入眼帘碾碎血雨。 初雪落,埋葬一地鲜红。 纵饮万人血泪,山河都依旧,不为谁黯淡,不为谁明媚。 城上号角再起,城外秦军重集,千疮百孔的邯郸,依然不肯言败。 男人抱起孤女在风雪中回城,天上迟归的孤鸿飘落一叶雪翎。 鸿飞于苍,南去莫回望,不回望,一鸣一断肠。 第18章 问剑闻情 邯郸,王城。 一座废宫,一个孤家寡人。 没有臣的君,没有权的王,最后仍要担起亡国的名。 赵嘉弃城逃亡,带走朝中文武与赵氏宗族。远有王叔堂兄,近有兄弟姊妹,上至高士大夫,下至剑客武夫,唯独没有王位上的弟弟。 “你是赵国的王,永远都是。” 赵迁曾有那么一刻感念这句话,感激虽被囚禁却未被废黜。 一丝柔情化作万点飞烟,赵嘉留他在王位,不过是让他承担亡国之罪吧。 “来人!来人!来人!” 空殿无人,只有狐奴站在身后,答了一声“在”。 他发疯似地跑出殿,擂响宫前的龙鼓。 汗如雨,鼓如雷,一声一声不停歇,一槌一槌到力竭。 王宫戍卫闻声而动,零星朝臣也渐次来归,包括建信君郭开。 赵嘉没有带走郭开,因为这个相邦出了邯郸就是废人。 郭开也不愿走,他的全部身家都在这里。 连月折腾,建信君的花发已彻底成了白霜,老而多情,眼角多泪。 “蒙羞含垢多时,能见我王无恙,足矣,足矣!” 两行泪,见风使舵的小人变作忍辱负重的不二臣。 “太傅,别来无恙?” “赵国病至膏肓,老臣怎会无恙?” “难为太傅赤胆忠心。” “老臣若有二心,早已引秦军入城了。” 赵迁动容。 杨端和一军虽被赵嘉冲破,可王翦即日就将临城,郭开若此时倒戈,邯郸必定气绝。 这时还能回到他身边的,又怎么会是奸臣呢? “忠臣”问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战,还是降? 战,如何战? 赵国第一剑客鲁勾践都随赵嘉去了,赵迁该拿什么来守城,勇气还是运气? 论剑,鲁勾践原本不是赵国第一,有十年的时间都屈居第二。 二十一年前,秦将蒙骜攻下赵国榆次三十七城,榆次归秦国所有,榆次那位剑客也不能再算是赵国人,所以鲁勾践就成了赵国第一。 当然这个第一,在受到外来游侠的棋剑双挑之后,也有了争议。 游侠要找的是真正的赵国第一,换个说法,可以称之为天下第一。 荆轲载着祖孙二人入关时是初秋,四野一色金黄,青山还未白头。 秦赵交战,秦关重兵把守。 老人带孩子探亲准许放行,游侠坚决不可以。 荆轲解释:我恰好会点武,我本是读书人,你看这一车书,我一点都不危险。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今秦赵战事吃紧,客从赵来,不得不防,请回罢。” 荆轲近日才有幸拜读韩非的《五蠹》,怎么秦国守将随口就来,便问:“高姓大名?” “章邯。” 章邯?没听过也没法套近乎,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文吏。 文吏嘱咐祖孙收好写着名姓年龄样貌的木简:“各路关卡客店凭此物认定外客身份,若不慎遗失,会以逃亡罪论处。” 孙女嘟起小嘴:“这么麻烦?” “不是麻烦,是为甄别奸邪和良善,使恶人无处藏身。” “大哥哥不是坏人,为什么不让他进?” “游侠好私斗,不务正业、聚众扰民,秦国不欢迎。” “不务正业?书和剑不算正业吗?什么才是正业啊?” “农桑耕战。” “啊?!爷爷,原来你教我的都不是正业啊。” 爷爷无言以对只能以白眼解忧,顺便解了荆轲的困。 当年秦王留与他一枚简说是秦国国门随时为他大开。 “我老了,她还小,身边没有侍候人不行。” 章邯少年时与蒙恬蒙毅一道担任宫中宿卫,见得秦王字迹记起老人来。 “先生云游归来,是要落根于秦?” “浮云虽倦,不敢贪他乡之欢,来避一场雷雨,不成么?” 章邯笑:“他乡故乡,来日俱是秦乡;有雨无雨,来日俱都无雨。请——” 入关后草木流黄,风里都是黍稷香。 看不见赵国那一幕幕悲伤,清河很快就成了蹦哒的秋螳螂。 “大哥哥,你车里也有鬼谷的书呀?!” “一个朋友送的。” “这字真好看,你朋友是不是也很好看?” “嗯,特别好看,可惜了,是个男人!” “啊!爷爷,爷爷,是良哥哥,良哥哥!” …… “先生,你竟然就是天外游龙鲁仲连?!不是听说你在东海升仙了吗?” “咳咳咳,仙宫太寂寞,回来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听闻盖聂先生归隐后甚少会客,老先生可否为我引荐啊?” 呼噜呼噜呼噜呼—— 日行陌路,夜宿野村,几回朝暮见得榆木深深。 清河仗剑天涯的启蒙大约就是这个落叶时节,萧萧黄蝶里听那个陌生人讲了太多剑斩人间不平事的英雄。 人间不平事,荆轲遇到太多,多到无酒不成眠。 一场秦酒醉后,不平事再添一件,三人的路忽又剩他一人独行。 一老一小不辞而别,留下一枚竹简。 “秦关放行,报侠士车马之恩;旧友门前,恕老朽不便插手。” 老狐狸! 榆木深处人家二三,篱笆墙,柴门院。 两个白发老头,拿往事下酒,从初见说到重逢,没完。 老夫人端来解酒药,盖聂仰头一饮而尽。 “不怕又是毒啊?!” “你的毒就是我的药。” “咳咳……老不害臊!欺负我一个人是吧?!” “对!看你可怜啊,老婆子心里啊不知道有多高兴!” 老夫人愤愤不平地下得堂去,倆老头开始讨论谁比谁可怜。 一个说我心上人死得早你好歹还有老伴啊。 一个说我膝下无子啊你好歹还有个丫头啊。 “唉!丫头啊,丫生了以后我一世英明就到头了!” 丫头趴在屋顶揭开一片瓦,跟婆婆辩解没想烧房子。 “婆婆你家灶跟我家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们家就没个好东西!” “嗯,我们家除了几间草房就没东西了,我连国都没有。” “噗!没有国好呀,不用替谁操心,也不用替谁卖命!” “有国就要给人卖命吗?” “这有国啊,你种的粮食得给国家交租税,你生的儿子要为国家打仗!” “我不种粮食,我也不……不会生儿子……生儿子?” “你得来了月事才能生儿子。” “什么叫月事?” 寂静,突如其来。 清河探头去看柴烟里的婆婆,只见她忽然怒火冲天,操起掏火棍杀奔前堂。 “老狗还我逢儿命来!” 爷爷吓得一躲二逃三窜梁,盖聂赶紧求饶:打我打我,打他干什么? 驴叫狗跳,鸡飞蛋打。 荆轲历尽辛苦问路到此,看到的就是两个绝世高人被一个老太婆追着打,旁边还有一姑娘哇哇咋呼:“婆婆,为什么要打爷爷?爷爷小心!啊!盖聂爷爷小心!” 崽儿跑过来又跑过去,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顶了一头鸡毛抱了鸡和鸭,冲着荆轲笑成破了瓤的瓜:“呀!大哥哥,你来啦!” 房上两个老人对望一眼,眼神复杂:两张老脸,没了! 盖聂飘下来夺了棍子,跟婆婆商量:“歇会儿再打行吗?有外客来了。” 夫人抽噎一声甩袖去了:“你迎客去吧,不许打架!” “哎!” 盖聂恭送夫人背影走远消失,才换了侠者气度与荆轲见礼。 客人既来问剑,自然在剑室迎客。 盖聂于此隐居,所谓剑室也不过是一棵松,一方石。 自盖聂二十五岁至今,四十余年,剑下败将五百,此人为五百零一。 三十年前,赵国人称“将中廉颇,剑中盖聂”;二十年前,人言“将中李牧,剑中盖聂”;十年前,盖聂归隐,人说“将中李牧,剑中无名。” 十年之间,无名仍旧是无名,不知今日,那无名能否有名。 剑客问道,以剑说话,长剑出鞘,雪刃寒光。 “请先生出剑。” 此话不知天高地厚,盖聂退隐一半因为妻子,一半因为寂寞,无敌的寂寞。 眼前这个人不一定够他拔剑,甚至鲁仲连这把老骨头都没资格跟他切磋。 “山人发下誓词,再不问剑。” “心中无剑,何惧手中有剑?” “山人的剑已经葬在了剑冢。” 荆轲挑眉,那要怎么玩,不能动手难道要靠嘴皮子打一架? 鲁仲连的剑也葬了,所以腹语成真,盖聂平生最后一战用的是舌剑。 盖聂动口,清河动手,鲁仲连找了块石头吹风散酒气一晃三摇头。 力气技巧兵刃她哪样都不占好,十几个回合摔了十几个不重样。 每次摔完,盖聂就总结一下荆轲的破绽以及化解之法。 下一次对剑,姑娘解旧招,荆轲再出新招让她继续摔。 如此循环,姑娘摔得浑身青紫荆轲汗都还没出。 鲁仲连醉醺醺地教孙女摔得漂亮点,摔疼了不打紧,打紧的是别摔脸。 “两位前辈,在下觉得这样很过分!” 清河一抹嘴站起来:“大哥哥没事,我很禁摔的。” “他是你亲爷爷吗?” “是啊!” “有这么当爷爷的吗?” “爷爷说我现在多摔几回,长大才能不被摔!” 荆轲忍下在燕国酒肆学来的一百八十种骂人脏话继续出剑。 他千里迢迢周游列国,受尽千辛万苦锤炼技艺不是来教训小姑娘的! 这些年拜会天下豪杰,把最重要的一个留到现在不是为了来看小女孩跳梁的! 也不能怪两个老王八蛋,一则他们确实老了,二则今天都喝了很多酒。 鲁仲连醉得仪容全无,猫腰缩脚从蛊婆婆屋里偷了一把小女孩用的噙霜剑,神秘兮兮教孙女一个祖传的打架绝招。 绝招只有六个字:可以输,不能怂。 盖聂躲得过酒却躲不过妻子药里的毒,那毒啊专治他心里的痒。 长剑入冢又何妨?草木皆可为剑。 可惜此时他动不了脚也动不了手只能动一双眼和一张口。 明月出山间,长风自天来,千顷风入剑,万壑浮云开。 但见白露浮蝉影,又闻孤鹤掠飞霜,三分明月二分剑气一片松竹海。 半夜空谷闻素琴,弦上声伴着剑上鸣,琴曲剑歌直至天微明。 清河败下三十六回,荆轲亦败了三十六回。 唯一不败的,是端坐松下双目如电的盖聂。 “还有最后一招,不知先生是否也能解?” “请。” 剑化为风掌化云,风云忽来又忽散。 噙霜擦着荆轲脖颈过去,剑未回还,清河就觉心口被剖开了一朵花。 鲁仲连在石头上一夜半梦半醒,被这一剑惊得差点蹦飞。 清河捂着心口爬起来,她一败涂地,可是盖聂爷爷还没输。 盖聂沉默,荆轲也沉默,连爷爷都沉默。 风停了,云歇了,晨霞落到这里带来第一丝朝阳的温热。 天亮了,日出了,坠落的晨露跌碎一谷秋色,山与树,花与鸟,一起沉默。 “谁赢了?” 无人回应,偌大的山谷安静得只有荆轲与盖聂眼里的火光在噼里啪啦。 盖聂爷爷眼中怒气愈来愈盛,空谷骤起狂风,一时松海翻起连天巨浪。 荆轲在风里打了一个冷颤,收剑告辞:“多谢前辈赐教。” 布衣飘然而去,在苍松古柏间忽隐忽现,最后消失在雾霭流岚里。 “爷爷,究竟怎么回事?盖聂爷爷解了招吗?难道是那位大哥哥赢了?” “爷爷也没看明白,你去问你盖聂爷爷。” 盖聂爷爷依旧沉默,沉默地带了清河去找婆婆,沉默地听着妻子毫不口软的狮子吼。 “知不知道她是姑娘啊!姑娘有这么养的吗?!你们当她是虎崽啊?!好好的美人胚子早晚给养糟蹋了!” 两个老头子没有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只能一起沉默着猫在墙角被训得昏天黑地。 被婆婆裹成粽子的姑娘听说盖聂爷爷被下药的事,赶紧撒丫跑去找大哥哥回来。 娘哎娘哎娘哎,他们两个打一场肯定特别特别特别好看! 姑娘的愿望落空,村里唯一的客店店主说荆轲驾车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一眼就瞪走了? “为什么你想知道,我就要告诉你?” “我……因为盖聂爷爷是爷爷的好朋友。” “你爷爷是你爷爷,但你是你呀。” 啊?呃…… 为撬开盖聂爷爷的尊口,清河就成了勤快的农家娃。 农人的日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 屯秋粮,播冬麦,酿了新酒满院香,采了草药碾成霜。 秋阳晒黑了脸蛋,秋风吹裂了脸颊,黄土地把一双小手也磨得起茧。 冬来,初雪落下,盖聂爷爷终于肯跟姑娘说句话。 “他问的不是剑道,而是杀人之道。” 荆轲最后一局的求胜之法是直撞对手剑锋,清河手太短力不够所以没有伤着荆轲,反被他震中心口。若是力气相当的人,这场结局是,同归于尽,更可能的是荆轲先死,对手再亡。 “不要别人活,也不给自己留退路?两败俱伤,也要分谁伤得更惨吗?” “亡命之人,本就无道,所以他不该到我这里问道。” “那最后一招,能解吗?” 盖聂爷爷一时没有回答,抬头盯着天上的云儿看。 黑云洒下雪花,两个白发老翁围着炉火哼起古老的歌。 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 剑道之本,不在剑,而在道。 剑者,凶器,本为杀人而生。道者,不以杀人为旨,只在一技之长。 他心不静,意不专,求的是旷世之名,而非仗剑之道。 “我是剑客又不是屠夫。若剑道是杀人之道,我何苦要学剑术,还不如跟你蛊婆婆养毒。她随便拎一种毒都比我的剑术厉害千百倍。” 养毒?蛊婆婆在养毒吗? “瞎说!我在养儿子呢!” 儿……儿子?!是儿子,成百上千的儿子。 草庐前后,山坡上下,每株花草都是蛊婆婆的儿子、孙子或者重孙子。 有的会抓虫子,有的会吞云吐雾,含羞草一碰就合上叶子,鬼兰长得好像幽灵…… “什么什么?跟含羞草呆久了会掉眉毛?” “啊?!夜来香也能熏死人?!” “等等!婆婆你是说飞燕草也能杀人?!” “紫藤有毒?!爷爷种了一山坡,我还吃过好多紫藤花呢!” “龙葵也有毒?!商陆能打胎?!” …… “婆婆,你这里简直就是毒草园啊!” “瞎说!我这里不止有草,还有树呢!” 花田靠近山隘,巨石砌成天屋,屋内有炉火清泉,温热暖湿。 石屋里一颗树,一尺粗,三丈高,灰皮绿叶。匕首割过树身,洁白的汁液流进石瓮。 “毒木之王,见血封喉?!” “有点见识!” “这藤蔓是……形如泣珠,色若赤血,相思子?!” “哟,小东西知道得还挺多!” “爷爷说,岭南有红豆,状若血泪,别名相思子。” “呸!老不死现在还没把红豆和相思子都分清楚呢!” “咦,红豆和相思子不一样吗?” “红豆树上结红豆,相思藤缠相思子。一枚红豆理气活血,一颗相思子就能要一个人的命。你说一样吗?” “原来一个是救人的,一个是杀人的!” “救人和杀人,有区别吗?为了救人,就得杀人,有区别吗?” 清河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大约婆婆又开始说疯话了。 从她住进这里开始,婆婆每天都活得不一样。 有时候是十六岁,牵着盖聂爷爷的衣角喊聂哥哥; 有时候是二十五岁,拿剑架着盖聂脖子,还不娶我我就砍死你算了; 有时候又是孩子的娘,到处去找她的蛊逢儿; 难得正常就去桂树下挖洞,说是等老得走不动了,老两口就手拉手爬进去躺着…… 清河在婆婆眼里,时而是二弟子商陆,时而是三弟子素女,或者是大弟子夏无且他心上人,难得正常一回认出鲁仲连的小孙女,总少不了棍子鞭子唾沫星子伺候。 一颗相思子递到清河唇边:“来,尝尝什么味?” 清河赶紧缝了嘴,从指缝里挤出声来:“不想知道它什么味!” “猜!” “良药苦口,毒与药是反的,那我猜它是甜的!” “瞎说!毒与药哪里反了?毒药毒药,是毒也是药。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 “苦的呀?!” “对了!世间百苦,相思最苦。神农氏尝百草,就把这最苦的毒叫做相思子。” “相思最苦?比生离死别还苦?” “生离死别之所以苦,就是因为有相思呀。若无牵挂,生死就是眼睛一睁一闭。” 清河有限的生命里还没有惨痛的别离,父亲母亲没见过,养父养母记不得,尽管爷爷觉得她父母双亡好可怜,她自己却没心没肺优哉游哉。 跟两位哥哥?刚分开的时候很难受,现在每天都有好玩的也不心疼。 “相思是什么?” 女孩问了一个很简单却又很不简单的问题。 医家门中有言:世间百苦,相思最苦;人间千毒,****最毒。 人皆畏苦惧毒,却情愿饮尽相思,遍尝风月,明知万劫不复仍要趋之若鹜。 纵然那眼泪落尽心血熬干也要换一刻耳畔温存怀中情真。 “相思啊,就是你遇着一个人。他呀,住进你心里,你啊,也在他心里。可就是只能在心里,不能在眼里。日日夜夜想他千遍万遍,他就是……梦里好相见,眼前再难寻啊!” 清河捂着心口:“嗯,我心里,住着爷爷。可爷爷,他也在我眼里。” 嗨!老混账不会养孩子,天文地理书剑文章教一大堆,就是没教姑娘认清自己个儿。 婆婆带着姑娘转进医庐,拿了一男一女两个赤身裸体的小人偶摆上。 “来,丫头。今天开始呀,婆婆得给你启个蒙。” “启……蒙?” 鸿蒙初开,阴阳二分,天为乾,地为坤。 畜有雌雄,人有男女,男子为阳,女子为阴,阴阳合化,万物之始。 …… 爷爷没有教清河做女儿家,因为他自己也不懂女儿家。 所以他才会来这里,让她在合适的年纪懂得该懂的事。 这一晚雪月霜天,云稀星寒,素女琴拨得梦偏暖。 梦中不知何年月,亦不知何人迎风凭栏。 寂寞人,缥缈影,千万里入梦来一声长叹—— 邯郸啊,邯郸! 第19章 刹那枯荣 秦国上将王翦有个儿子,叫王贲。 王贲一直想上前线,他爹怕绝后,不干。 于是儿子迅速给爹生了个孙子,爹才放手让儿子拼命。 原本是爹带儿子见世面,事实是儿子让爹开了眼。 王贲率先突破北边防线,把李牧原有的宿将精锐打得七零八落。 一入战阵猛虎出林,老爹跟在后面的作用是收拾残兵和清理战场。 赵嘉率宗族逃出邯郸城不过数日,王贲就杀到王城之下。 这一次,蛰伏城中的影将军跟驰骋疆场的少将军来了一场无懈可击的里应外合。 赵嘉跑了,赵迁从废墟里站了起来。 郭开问他降不降? 他说:不降。 郭开问他如何守? 他说:用命。 郭开问是否值得? 他说:秦人进城,也会没命! 他对着残垣断壁的城池和贫饿交加的赵人声嘶力竭地呼喊—— 他们会杀光我们的男人!**我们的女人!奴役我们的孩子! 要么生,要么死,没有降! 不管那一刻的话有多振奋人心,也不管赵国的男人们有多想流尽最后一滴血,两个初出茅庐的秦国小将很快把这一腔热血化成一滩泡影。 王贲先派使臣劝降,传达了秦军意思—— 你降,是为天下大局苍生大义;你不降,是鼠目寸光咎由自取。 赵迁回了七个字:放你娘的狗屁! 影将军顺势在全城散播和谈失败的消息,重点是秦军的承诺和赵迁的固执。 秦军承诺有三:一,大军不入城;二,调拨粮食赈灾;三,绝不**掳掠。 这三点承诺只有一个要求:赵迁交出王玺,换个地方住。 谈崩的消息放出之后,城里的小说家们开始陆续讲韩都的情景。 不过两日,半数城民都知道秦人没屠新郑,韩国人也过得蛮好。 最后,民意归结为:赵迁为了自己的王位,骗全城人卖命呢! “他要是为了赵国,为什么要杀李牧?他就是怕死了没垫背的才拉我们陪葬呢!” 舆论铺垫好,就开始策反。 他嘴笨,脑子不笨,给郭开写了七个字。 “降则荣,不降则死。” 迎风傲立的墙头老草,义正辞严地骂了秦国小半个时辰,哭倒在地。 “先王啊,我是赵国的罪人!可是满城百姓啊!郭开不能为一己忠名害了几万人命啊!” 为什么老狐狸不直接投秦,反倒先到赵迁那里尽忠呢? 贪心呗,贪财又贪名,当然得又忠于故国又心怀二主啰! 抓赵迁,郭开不干,正好影将军在赵国还没有一件值得称道的功劳,成交! 兵临城下第三日夜,大雪。 王贲亲笔下战书,书曰:“赵王好生吃喝,明日我来攻城。” 接到战书后,赵迁很平静,反正都要死,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只是…… 他望向狐奴,小姑娘跪在他身边,好奇地探头看那书上的字。 她不识多少书,眨着眼睛问:“这个是‘生’字吗?秦国人要给生路?” 赵迁苦笑,抚着狐奴的小腹,那里他的孩子不知是否已经成形。 “你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了。” “回青云阁去。” “为什么要回去?” “回头才有生路。” “那陛下也回头。” “我回不去。” “那我也不回去。” 赵迁怔住,他想起韩仓,若没有遇见过韩卿,或许该给狐奴一个王后的名分。 “来人,逐出宫。” 卫士进来拖狐奴走,赵迁别过头又忍不住追上去。 “好好活着,保得住孩子最好,保不住就保你自己。” 狐奴哭了,死命扑了回来。 赵迁为什么不适合当个王,该多情的时候无情,该绝情的时候滥情。 他跟狐奴推推拽拽的时间里,近身宿卫换了血。 狐奴最后一次被推出,跌在一个陌生人怀里。 陌生人一掌拍晕女孩,再一剑封掉女孩身旁卫士的喉。 他半面伤残,不喜欢自报家门,更讨厌多说废话。 数月前短暂的王城卫士生涯让他对这里轻车熟路,两个手势对身后另三位陌生的“带剑卫士”发下命令。 一人制住赵迁,堵住还没来得及出口的“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另一个人转入书房隔间去寻符玺,还有一个守在门口。 秦国影将军登上赵国王座,拿起赵王的笔写投降的诏书。 他文采跟表哥不相上下,一般烂,所以赵国的降书可简单。 “不胜,请降。” 四字写完,右副已经把符玺令押到。 那人也是有骨气,宁死不交玉玺,所以他就死了。 右副从死人手里夺了玉玺,往那墨迹未干的投降书上一盖。 左副扒了近卫的腰牌,揣了那请降书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他当日奉秦王令组建暗军的时候,选人都是万里挑一。 选人标准也随他自己定,精通多国语言文字,是必备条件之一。 那左副一路畅通无阻过了宫防,到达城门。 恰好相邦郭开犒军巡营,那投降诏书一宣示,郭开就哭了。 相邦带头一哭,谁还会怀疑诏书有问题?于是守将守军们都开始哭。 夜半,雪正浓,千门万户睡梦中。 城门大开,三军悲恸。 王贲带兵入城,王宫守卫疯了:没见打仗的动静,这是……见鬼了? “你们赵王,降了,不知道啊?” “我王誓不言降,休得胡言!我等宁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忌儿在王座上剥栗子,等王贲的时间有点长,总得找点事打发时间。 栗子壳小山一样堆了起来,他都快吃饱了,最外层的宫防终于有动静了。 他打了一个饱嗝,拽着赵迁往出走,站到殿外高台一声大吼—— “赵王已束手就擒,尔等还不缴械?!” 好么,王都给捉了,还打个什么劲儿啊?! 有人悲愤地嚎啕大哭,有人失望地丢盔弃甲,也有人仓皇保命,还有人自刎殉国。 最后一场王城保卫战,原应轰轰烈烈,可惜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二日光明再临,邯郸人开门就看见满大街的秦军。 城里人战战兢兢过了几天,传闻中的屠城并没有发生。 生活还是原样,打铁磨面找食,只是哄娃多了个理由:再闹扔出去喂秦狗! 幸存的邯郸人大部分活了下去,要是全部死绝了,秦王哪还能找着二十几年前的仇人? 平民的幸运就在于没了国不等于没了家,赵迁就不一样。 被俘以后,他就绝食。 那份假降书不作数,王贲想要他亲自写一份,也就是当面降一个。 他不,沉默地维持最后一丝尊严。 狐奴依然在身侧,亭亭玉立,蔷薇花一般。 那一君一妾恰如静观山崩的两叶微草,甚无力却又甚无畏。 此情此景王贲至死难忘,主要原因可能是那女孩长得太过好看。 他觉得在漂亮姑娘面前不能太粗鲁,于是一挥手将赵国旧臣全都请到殿前。 军中大嗓门再念了一遍陈词滥调的劝降书。 赵迁依然沉默,慷慨赴死难,摇尾乞怜更折磨。 王贲谨记爹的教诲,好脾气跟赵迁熬,没熬赢。 他大踏步走过去,铠甲铿锵作响,佩剑鞘中嘶鸣。 郭开噗通一跪:“无伤我王!” 犹如滴水开闸,殿中人都有了见风使舵的体面理由:无伤我王! 赵迁,亡国之君,成为旧臣向新主乞怜的垫脚石。 贪生的陆续屈膝,宁死的自行了断,或死或跪,只剩赵迁岿然如山。 王贲耐心耗尽,面子给足还不识抬举,一脚踢下去算了。 将军移步,侍女动裾,狐奴拔出头钗挡住王贲的路。 清清瘦瘦的姑娘,穿着雪裘衣,像一只没换奶毛的小白狐狸。 王贲一把就卸了那银钗,狐奴愣了,愣完又捏了一双拳。 还钗,卸钗,再还,再卸…… 可怜的小姑娘被耍得团团转,着急得眼睛里下了好大一场雨。 赵迁一把将狐奴护到身后:“我还没死呢!” 嗯,还有点男人味,不算埋汰姑娘。 王贲踮起脚偷看一眼,狐奴紧贴着赵迁后背缩了缩脖子。 他想让小妹妹见识一下真男人,那爪子还没落上赵迁肩膀,他深谋远虑的老爹就上殿了。 咸阳宫里,王贲见过影将军一脚把韩国公主踢下去,那姿势真是好看又潇洒。 老爹的到来,预想中一飞腿踢跪赵迁的画面就永远没了实现的机会。 王翦恭恭敬敬地给赵迁行了臣礼,郑重嘱咐儿子和诸将以礼相待。 至于狐奴,念她重情重义,王翦允她留在赵迁身边。 王贲非常不开心:“他还没降呢?就这么算了啊?!” 王翦白了儿子一眼:“该受降的是秦王,又不是你。” 这句话对王贲的效用不到三个时辰,夜里特别难熬。 赵迁被关在宫里,可是那富丽堂皇的囚舍里也有姑娘陪。 王贲破天荒起床巡夜,看见小狐奴的身影在灯花里摇。 秦王说要赵迁,又没说要她…… 这么想着他就把小姑娘巡上了肩,扛着就跑没人敢拦。 爹敢。 儿子傻眼:“爹你看,你新儿媳妇好不好看?!” 爹的脸色很不好看:“信不信老子把你骟了!” “不信,我可是你儿子!” “我有孙子了!” …… 王贲在错误的时候干了错误的事,倒霉的是,干了第二遍。 进驻邯郸,他夜夜失眠,只好拉了少时的小伙伴一起看天。 天上没什么好看,月亮还没有圆。 王贲问:“想你女人不?” 忌红脸,怎么可能不想? 有事干不在意,闲下来想得要命,尤其是现在大事完毕全身放空,一闭眼就是棠棣娇滴滴的小****和白花花的大胸脯。 忌的毛病是想什么都不会说出来,所以王贲半夜都在自言自语。 “我爹要抱孙子,我就找了个女人。原本觉着女人就那回事,现在觉着不是那么回事。” 后来王贲觉得喋喋不休地说女人很没出息,就开始考验兄弟的本事。 “绕过千人防卫算什么?我们还万人阵中取上将首级呢!你要是能悄无声音弄个人出来,我才服气!” 忌望向关押赵迁的地方,王翦为防儿子,调动军中精锐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密不透风。 他不想媳妇了,开始琢磨怎么把赵迁的小媳妇偷出来。 扫视一圈找到死角,寝宫旁边有棵大松树,树上能藏人,树下好遁形。 他顺着树枝窜上屋顶,撬窗溜进去,躲上房梁。 两个人熟睡,赵迁抱了狐奴在怀里,很难分开。 他等了很久不见动静,就跳下来开了窗,而后躲到窗后阴影里。 冷风入户,狐奴醒了,悄悄起身去关窗,窗一关上就遭了殃。 这是忌第二回偷姑娘,狐奴比冰蚕轻得多,踩树枝踏房檐不费半点力气。 王贲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呀呀,兄弟好本事!服了服了!” 他把小狐奴接在怀里,轻轻地柔柔地,好怕自己把她碰碎了。 “真好看,她怎么这么好看?” 忌觉得王贲眼瞎:哪里好看?没我媳妇一半好看! 好不好看他都不好多看,只能往远看,不巧,远处是王翦。 王翦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俩兔崽子! 最后,王翦饶了人家的崽儿,拿自家崽儿立了个军威。 忌儿是从犯,人畜不惊地把姑娘送回去,罚点钱就不过多追究。 主犯王贲就没这么好运,当众挨了几十鞭子,还被关了禁闭。 王翦也有苦衷,成千上万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女孩子们难免出事。 淫辱乃至奸杀每日都有上报,青云阁更是被高爵的将军们逛了个遍。 不见血难以压邪气,打了自己儿子,才好向下属开刀,比如羌瘣。 羌瘣一直对姑娘们不太尊重,最后邯郸一战没打成也是火大。 他本来跟王贲约好攻城时间,一个从北门,一个从南门。 结果王贲跟熊忌一唱一和,提前在夜里入了城,可怜他蓄势待发准备攻城,转眼被告知城里已经全是自己人。 他憋得发慌就找女人散火,不小心弄死了青云阁一个吹笛子的小姑娘。 这不,青云阁主带着尸体在王翦帅帐前哭,全城女人都在披麻戴孝。 这事棘手,羌瘣的军衔和爵位都太高,在杨端和死后,便仅次于王翦。 王翦想着先押了请示秦王如何处置,一则平众怒,二则肃军纪。 可是羌瘣手下的人不好办,平了众怒,起了怨火,得不偿失。 正好先打了自己儿子再押禁羌瘣,顺理成章,几方都不得罪。 杀鸡儆猴服了众却没有服儿子。 “我他妈什么都没干?!” “你干了还得了?!再有下次,你这军功,我就不给你报了!” 军功比姑娘重要得多,王贲终于消停,生怕老爹瞒报他的战绩。 举贤不避亲,王翦没有亏待儿子,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后起之秀。 他上下打量右丞相的长子,深深怀疑这个孩子是不是昌平君亲生。 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君子,怎生出这么个天狼崽儿? “听说,你擒过韩王?” “嗯。” “这次,又擒了赵王?” “嗯。” “师从何处?” “鬼谷。” 王翦再次深深皱眉:鬼谷以斗嘴闻名,怎会教出个斗殴的绝顶高手? “哦……有文有武,有勇有谋……你师父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呸,鲁仲连并不是个好师父,因为他的徒儿没一个正常人。 三弟子情窦不点自开投怀送抱的姑娘多如东海,但是娶妻好贵不如省钱敛财。 二弟子成婚最早,但都承蒙秦王指婚爹说娘教,最后全靠媳妇轻拢慢捻抹复挑。 大弟子官居秦国国尉,无妻无妾无媵侍,半个暖床的活物都没找到。 入夜燕居,后庭漆黑一片。 房门被一脚踹开,不速客袍袖生风往床边蹿,得像只叼了食的山鹰。 砰砰砰—— 蒙毅提着灯火追进来,只见满地散乱的书简,埋了两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人。 “国尉好本事,文武双全。” “误会……陛下恕罪……” “不知者不怪罪。” “陛下胸襟似海。” “寡人岂止胸襟似海,全身上下都是海呢。” 国尉府后庭有一清池,春水夏荷秋萍冬雪,四季皆美。 秦王今夜心中甚美,美得忘情,美到失足,半个身子落进水里。 秋水没有消磨他的好心情,直到被尉缭摸黑摔了个狗啃泥。 “敲门都听不见!聋啊!” “泡水都看不见!瞎啊!” …… 震天狮吼里,尉缭翻箱倒柜找衣裳。 秦王身形魁美,缭略显秀颀,秦王脱完他才勉强找了一身。 趁着秦王在帘内换衣,缭赶紧穿好外袍,埋怨蒙毅:“何不事先知会?让我这般难堪?” “陛下看你,****何事?” “那陛下是为何事?” “你问陛下啊。” 陛下不悦,所以,不说。 “你除了会点将还会什么?!赐你这府邸就是给你个睡觉的地方啊?!这是你家!堂堂国尉,半点待客之道都没有!” “可这半夜来的,多半不是客啊!” “不是客是什么?” “我……” “寡人是贼?!” “误会!” 秦王召蒙毅走:“既然人家说咱是贼,贼就得有贼道,还赖在这干什么?跑啊!” “唉?究竟什么事?” 秦王头都不回,一句醋溜话在冷风里飘:“来你府里做贼啊!” “糟了!”尉缭回身询问值夜官员:“是否有军报送来?” “王翦将军有书,已经呈递给陛下了。” “为何不报与我?” “我正要通报,陛下说亲自给你送去。” “书中何事?” “绝密,我等不知。” …… 天亮以前,尉缭都在游魂,秦王也是。 上次秦王自作主张逼跑樊於期,事处理完两人就大吵一架。 “军令怎可绕过国尉?!你要当我是摆设那就撤了吧!” 尉缭不娶就是为了随时能抽身,一气之下拎包带剑又准备要跑。 秦王恨不能把他腿打折了,养只狗都比他听话,好不容易认罪赔礼平了闹剧,这次就想给他个惊喜,可惜只有惊没有喜。 军中事没法跟后宫说,她们大多不感兴趣,或者拣几句歌功颂德的话夸一夸。 比如郑姬,温柔佳人却不是解语花,对他兴奋的事多半不痛不痒微微一笑。 又比如王后,女中豪杰却只喜欢楚国风物,说其他的都心不在焉,更何况还没回来。 胡姬,胡舞艳绝却不大能听懂人话,唯一能无障碍交流时是在卧榻之上。 安陵,大龄初婚如狼似虎,去她宫中哪还能说知心话,不被榨成肉干就算幸运。 …… 秦王想了一圈都没找到一个可心人,烦闷之极便在宫道上闲走。 或许信步择路,就能到最想去的地方。 宫殿廊桥在眼前模糊变幻,停步处白霜萧瑟冷月寒烟。 甘泉宫,一处伤心地。 暗自饮风许久,蓦然回首,月下形影相吊,独上渭水桥头。 明月皎皎,渭水汤汤。 一半江山入雄图,寂寞凭栏,独享霜天。 第二日,咸阳宫大朝。 秦王拂袖落座,众臣礼毕归位。 “昨夜有紧急军情来报,国尉宣示群臣,诸位一起商议。” 尉缭皱眉,你们昨夜什么都没告诉我,我根本就没看到军报好吗?! 他忐忑不安地起身出列。 “诸位,王翦将军由井陉南下,取赵国三十余城,旬日前与羌瘣将军合兵。”尉缭把话说得特别慢,停顿特别长,暗中观察着秦王的表情:“今,邯郸城破,赵王已降。赵国并入大秦版图,其遗民土地如何处置,还请诸位谏言献策。” 群臣振奋,百官欢呼:“贺喜我王!” 尉缭不敢笑,待看见蒙毅也在贺喜的时候才敢转头直视秦王。 秦王瞪着他,眼神对峙许久,二人再也绷不住,俱都大笑。 有了接收韩国的经验,对赵国的安排也相对轻松许多,很快就有决议。 政务:右丞相昌平君领治粟内史等赶赴邯郸,清理赵国府库税物。 军务:羌瘣先论罪削爵,再暗中赏功加衔,调离邯郸略取东阳;王翦陈兵邯郸,定土安民。 赵国宗室么?赵嘉带了几百人走,邯郸没剩几个,先就地羁押吧。 昌平君到邯郸,带了秦王巡游的消息。 王翦傻了:“才打下来,还乱着呢!” 昌平君笑:“那就看将军和我的本事!” 昌平君跟赵国相邦郭开对接政务,很快清理出赵国各大粮仓。 王翦一边派兵从柏人城运粮,一边就地没收官商私藏。 “这是家中私粮,你们怎可直接抢掠?” “王者之兵,秋毫无犯。你们毁我家业夺我粟米,暴秦果真强盗!” …… 穷人被抢了粮会跟人拼命,富人被抢了粮会找人替他们拼命。 王翦听了很多恶心话平息了多场混乱之后给秦王列了个单子。 国都破了家里还剩这么多粮食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个富豪大户都是不忠不义不仁该下油锅炸个百八十遍的。 筹了粮,把粮掺了沙石派给女人和孩子,保证最饿的人有东西可以充饥。 城门一开,大批粮商涌入邯郸。 一个很奇怪的循环持续到第二年麦收。 粮商定的粮价很高,平民买不起,被征了粮食的富豪们纷纷买粮屯粮。 王翦依旧只向富商巨贾征粮赈济平民,粮被征了的富商又不得不买粮。 世上穷人永远是大多数,劫富济贫下手再狠,鼓掌的人也比喝倒彩的多。 其实秦国是不准商人买卖粮食,那些粮商里的秦人都是太仓令属下官商。 赵国富豪被坑得底朝天,有冤没处伸,只能自认倒霉。 如此,除了权贵偶尔会嚎秦人贪婪之外,平民很快安定,不闹也不骂了。 于是,王翦给秦王回书:邯郸安定,我王可放心来巡。 秦王大喜,命蒙毅筹备出巡事宜,国尉尉缭将破赵立功者名录交接与左丞相,或授爵升官、或贬斥夺爵,赏功罚罪的诏书很快就由秦廷下达到县里闾间。 王翦兵出太原,作为太原南大门的榆次,也是攻赵秦军的兵源地。 清河就在这里,她站在帝国孕育前的土地,感知战争带给庶民的冲击。 有人立功的,加爵赐钱,县伍表彰,亲朋相贺,就连生离死别的痛都能被喜悦冲淡。 临阵脱逃或杀敌不力的,名姓另列一榜,邻里唾弃,乡人嫌恶,永世不得抬头。 军中书信沿着车马不歇的驿路飞回故乡,乡人们都来找见多识广的盖聂爷爷念信。 清河跟忌哥哥学过秦字,又在赵国学过书,自告奋勇帮爷爷分点忧。 稚嫩的口吻能念出那些平平淡淡的字,还读不懂自己还未曾体会过的感情。 “邯郸米贵布贱,俺脾胃不太好,正好拿米换了几尺布,你给娃做件衣裳。” “我爵位升到簪袅了,说是能授三顷田和三户宅呢!发下来没有啊?!” “军里边选人驻守邯郸,俺犯难,留在邯郸就不用卖命了,可是不上前线,俺就杀不了敌,杀不了敌就挣不到爵,你说咋办?” …… 后来混得熟了,姑姑婶婶婆婆姐姐们开始放心让她代笔回书。 “邯郸冷不?甚时候能回来?娃断奶了,会走路了,会说话啦,会喊爹了呢……” “不得了!发了发了,县尉都来了!授了三百亩,都是好地!你说开春种点啥好?对勒!母猪下崽了,一窝二十个,哎哟,可把俺高兴坏了!俺们的苦日子啊,到头啦!” “人二狗挣了三百亩地,你呢,就一个公士!还问我要钱?!家里哪有钱?!想老娘卖了给你筹钱捏,你倒是立个功给老娘长个脸啊!” …… 这些话清河也不知道该怎么润色,便一字不落地全写了下来。 她们的牵挂思念,从笔尖流淌进一枚枚竹简,随着驿车辗转去到天那一边。 这些都是幸运儿,心里的话还能寄给思念的人。 雪花飘落,天地缟素,村外黄土新坟,陇上衰草残灯。 那一座座坟里,有全尸,有残骨,也有的,只剩一片血衣。 爵位最高的一位英雄,郡尉亲自送来了秦王的抚恤文书。 “忠勇无双”的溢美之词并非秦王亲笔,不过是军中众多奖励的荣誉之一。 英雄遗骨没有回家,一柄短剑携魂而归。 此刻悲恸而景仰的人不会知道,为国捐躯的英雄去得有多么委屈。 他便是那个奉命行刺赵嘉的人,剑锋指向了敌人却被同伴刺穿了咽喉。 影将军的一枚小小弃子,为了送另外两颗棋子到赵嘉身边。 清河看了空棺下葬,女人的哭声传得好远,坟畔衰黄的草叶都在微颤。 雪花飞落入领,她打了个寒战,低头看见系于腰侧的玉乌。 玉乌晶莹剔透,欲飞却不能飞,那位雪夫人飞出重围了吗? 她飞快往家里跑,像那白茫茫的雪地里,路过一只忽闪闪的雀儿。 茅檐低小,炉火微微,爷爷与盖聂爷爷咂着老酒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秦以斩首计功,齐也以斩首计功,为何秦愈强而齐愈衰?” “齐国按人头给赏钱,赏的是一个人。秦国太贼,把爵位与土地绑在一起,军士功过跟家族荣辱拴一起,一个人在阵前打,一堆人在后方推,区别大着呢!” “那你还留在贼地?” “秦国免老啊,我这把年纪不用缴税打仗,安安静静养老,也挺好!” “哎……我什么时候才能养老啊?!” “养老嘛,老了就该养了呀!” “我养了老,怎么养小啊?” 便是漫天风雪,便是千步之外,爷爷也能听到清河的脚步声。 那么轻盈,那么急促,那么渴望着履行一个未知结局的约定。 “爷爷!我们去邯郸吧!” 第20章 破冰昭雪 飞雪自天而下绵延一春,亲吻疮痍满布的山川河广。 清河十二岁生辰,蛊婆婆从箱底拿了朱红氅,又偷偷把白裘衣塞进她行囊。 从家门到村口,短短一段路,清河在婆婆眼里换了三个模样。 “蚕啊,别逞强。你总是不吃亏,可是人总得吃亏,小亏不吃,就有大亏。” “素啊,回燕国看看也好。当年捡你的地方,叫无终,也不知道谁把你扔坟里头。” “我家蛊逢儿早就该有个姑娘了。你呀,留下来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 咦,婆婆的蛊逢儿不是小时候就亡故了吗? 清河摸摸头:“婆婆你不是说女孩子十五岁才能嫁人么,等我长大了再回来好不好?” 婆婆也摸摸她的头,往她手里塞了防冻的药膏。 “那你别骗我啊,一定要回来的呀!” “嗯。” 婆婆笑了,银发挂着细雪花,须臾就忘了为什么笑。 红衣白雪,一朱隐没千素里,带走了老人的记忆。 红裳原是冰蚕的披风,白裘原是素女的冬衣,药膏本该送给夏无且。 婆婆亲生的蛊逢和收养的三个孤儿,从这里一一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村中天地窄,留不住鸿鹄,只得任他们高高飞去。 夏无且做了秦国太医令,冰蚕弃医从艺,素女在燕国开了医庐。 孩子们偶有书信问安,叙说人生境况,婆婆却只记得他们幼年的模样和离去的背影,还有那句“一定回来”的承诺。 大寒时,冰蚕曾有书来告嫁,婆婆听完沉默很久,问:“她要嫁了人,会带她男人回来看我不?” 清河把竹书来回地看,又找两位爷爷确认,都没有读出“回家”的意思。 婆婆从大寒等到除夕,也没有等见冰蚕更多的消息。 待清河离去,一样的年岁一样的背影,婆婆的记忆又回到别时那年。 记不得,就不用再等消息,也不会埋怨徒儿忘恩负义。 即使冰蚕未曾忘恩,她也回不来,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楚国新王。 楚国王后不会到秦国国境探亲,秦国王后也不愿刚吊完二哥的丧就贺三哥新婚。 老楚王没有熬过腊月,一生困于母舅之手,新楚王给他上了谥号“幽”。 楚幽王棺椁下葬,王妹便辞了楚国宫阙。 白茫茫里明珠光,驿路脂粉香,千骑归咸阳。 接了蒙恬先行奏报,秦王扔掉书,拽了尉缭就往外跑。 尉缭惦着没画完的赵国布防图,一路翻白眼:拉我做什么?跟我显摆你有老婆么?! 对。 秦王特爱臭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权有钱还有个媳妇美如天仙。 小别胜新欢,这么美好的时刻当然得让尉缭这个没妻又没妾的人看。 如他所愿,尉缭深受刺激。 秦王骑马出城,不等众人行礼,直奔王后銮舆。 他叩开车窗,王后探身出来,拦腰一抱扶上马。 蒙毅一看,坏了!赶紧拨转马头,命人前行开道。 秦王十九年正月正日,朱雀门至咸阳宫,一路臣民有幸目睹秦王与王后策马啸西风。 当然也不幸,看过这对夫妻之后,男人开始埋怨妻子不俏,女人开始埋怨丈夫不俊。 秦王带王后奔到宫门,尉缭还傻不愣登留在城外。 李斯跟他见礼,他才有借口掩饰被拎来当看客的尴尬。 “听说你回来了,我就……就来接接你。” 李斯受宠若惊,回敬了好一番溢美之辞。 秦国自秦王以下设三公九卿,李斯从吕不韦门客做起,到宫中长史,再任廷尉监,二十年了还没上九卿,而尉缭,当时入秦一年就足登三公与丞相比肩,二人际遇可谓云泥。 李斯并不觉得自己比尉缭差多少,但凡缭想到的什么“文以收买武以刺杀”,他也都想到了,不知秦王为何这么偏心。 缭的读心术不差,相比低眉顺眼的李斯,他更喜欢铁面傲骨的蒙恬,远远露齿一笑胜过斟酌再三的漂亮客套。 大约秦王也如此,上赶着讨好的不当回事,蹬鼻子上脸才往心里放,总归一个字——贱。 前朝后宫同理,缭像王后,李斯像郑姬。 有人骄纵就得有人包容,郑姬能容,后宫清净;李斯能容,前朝太平。 使团仪仗回宫的路上,李斯与缭说了楚廷境况,缭敏锐地闻到了血腥味。 秦王也是,王后连骂带怨地说了在娘家的冷遇,他一溜烟又跑回前殿。 果然,李斯带了一句极紧要的话回来。 “顿弱问‘是保公子犹,还是帮公子负刍’?” 公子犹背后是令尹李园,李园亲秦;公子负刍背后是大将项燕,项燕抗秦。 这两股势力,暂时李园占上风,但是楚国封地自治,中枢权力局限,项燕仍有反扑机会,秦国帮哪方都有好处也有坏处,所以顿弱向秦王请示。 “你们觉得呢?” 蒙恬觉得贿赂六国权臣是国尉早就定下的策略,李园吃这一套,换成项燕不好说话。 李斯是推行“文以收买”的主要执行人,他也觉得贪婪的李园更容易对付。 “金钱美色无往不胜,唯一怕的就是没缺点的人,项燕恰是其中之一。” 秦王疑惑:“既然帮负刍既费力又不讨好,顿弱为什么还问?” 李斯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就让我一定要亲口问陛下定夺。” 鬼谷门人的思路,还得鬼谷门人来猜。 尉缭很快明白,提醒道:“他问的是帮‘公子犹’还是帮‘公子负刍’?” “你这不废话吗?!” “是‘公子犹’还是‘公子负刍’?” 秦王很不喜欢跟尉缭说话,这个国尉总当他是个傻子。 “蒙毅,杖刑伺候!” 蒙毅嗖嗖跑出去,拎了根棍子进来往旁边一站。 这小子只认秦王不认别人,尉缭赶紧摆手说正事。 “公子犹是嫡子,公子负刍是庶子,不管李园和项燕声望如何,公子犹都是比负刍更合法的继承人。我们扶持公子犹,是因为赵国未定,楚国不能横生枝节。而今赵国已定,楚国安与乱,何者于秦有利?” 秦王眯眼:“楚人内斗,我们坐收渔利?” “再想深一点,秦国王后的嫡兄长有难,秦国出兵相救是否当仁不让?” 蒙恬拍手:“只要负刍闹起来,秦就不是伐楚,是救楚!” 李斯摇头:“万一撤下烂泥,换上铜墙怎么办?” “烂泥再怎么哄,也不会将楚国拱手相让。” “烂泥它软,想想韩国多省事。” “楚国不同,这坨烂泥,要他割肉也得拼命。” “楚国再怎么闹也是内政,秦国武力干涉还是师出无名。” “不尽然,想当年伍子胥伐楚,申包胥还不是来找秦国救命?” …… 两人论得口干舌燥,看向沉默不语的秦王。 秦王做了个心中有数的表情让他们先退下。 众人告退,李斯去而复返。 秦王很喜欢李斯,好字迹好脾气好谋算,文采斐然,理政半分不乱。 秦王又不喜欢李斯,那欲说还休的小媳妇情态,让人不由得火气上窜。 “有话就说,憋着怀胎呢?” “臣……臣想告几天假。” “十多年了你都没告过一回假,今天倒是奇怪?” “承蒙王后体恤,顺道将臣一家老小全都接来咸阳了,这几日……” 秦王蹙了蹙眉毛,笑了:告假是假,剖心是真。 李斯是楚人,秦楚必战无疑。 他将一家老小搬来咸阳,一是免除后顾之忧,二是与楚国断了关联。 秦王心中微暖,便道:“走,寡人送送你,咱们说说话。” 秦王问了些闲话,比如李家父母身体是否安康? 李斯出自寒门,早年在楚国做小吏,后来辗转兰陵求学于荀子,三十岁以前没能养家,父母辛苦劳作供他学杂衣食与舟车川资,如今终于能够反哺,可怜父亲作古,母亲一身残病。 李斯开始自责,跟秦王念叨起饥寒交迫的幼年。 那些年母亲总是不饿,总是不喜欢吃肉,也总是不喜欢新衣裳。 小时候总以为母亲就这么奇怪,长大后才知道那些“不喜欢”全是对儿女的偏爱。 秦王无法体会,因为到他嘴边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再往别人口里送,他也就永远没机会听到那句让天下子女落泪的话:“娘不饿,你吃吧!” 所以,听闻李斯母子情深,他忍不住长叹:“只恨吾母不似汝母!卿何其幸也!” 李斯吓得脸色苍白,他并不想揭秦王的伤疤,只怪秦王太容易旧病复发。 臣子最忌讳论君王家事,向着秦王就得责怪秦王他娘,骂秦王他娘也就是骂秦王,但是王上夸了自己,装哑巴好像又是大不敬。 思前想后,李斯答:“非是臣之独幸,陛下比之臣,幸之甚矣。” “哦?” “臣之母育臣以一介微臣,陛下之母育陛下以万乘之尊。” 秦王沉默,许久之后强颜一笑:“不说母亲了,说说孩子吧。” 孩子?李斯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都是一母所生。 “你家夫人了不得!寡人虽然有三十几个孩子,一母五子的还……” 他又陷入沉默,沉默得李斯满头冷汗。 说母亲撞到秦王伤口,说孩子难不成又撒了盐? 盐倒是没撒,只是让秦王想起一些事。 也有一个女人给他生了五个孩子,同样的三男二女,然而他已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李斯只能接着他的话,说自己贤良的发妻,贫贱之时相濡以沫,富贵之后一往情深。 “穷的时候,她照顾我;不穷了,我体恤她,日子嘛就是这么过……” 妻妾如云的秦王听着李斯的絮叨话,忽然对平民夫妻生出一种向往。 一把泥水搓成两个泥人生生死死黏在一起的比喻,在秦王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宫门分别,秦王赏了李斯一个惊喜。 “你家三个儿子年岁正好,入泮宫跟扶苏和将闾他们一块读书吧!” 《礼记?王制》曰:“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诸侯学宫,三面环水,故名“泮”。 泮宫是各诸侯的最高学府,也是王室贵族议会之处,公子王孙求学之所。 给公子伴读,意味着政治生涯开始,李斯幼时若有此机遇,也不会年届不惑才见天日。 泪水不可遏止地串成两条线,李斯向着秦王重重叩下头去,铭德感恩,发自肺腑。 “好了,回去吧。” 李斯涕泪交加地转身,秦王也回家去看妻子。 北宫一片欢闹,公子公主们打雪仗闹作一团,夫人们围在屋里嘘寒问暖。 儿女请安,妻妾含笑,加之赵国已经安定,秦王志得意满春风盈面。 那春风没在他脸上留多久就溜走了。 王后走之前恨不得把咸阳宫搬到楚国,回来的时候恨不能把楚宫带到秦国。 她给太后带了清风露,郑姬捎了夜明珠,红珊瑚赠琰美人,白玉圭送安陵主,扶苏公子佩上了龙渊剑,阴嫚公主穿上了素纱衣,就连刚会爬的胡亥和胡寅都各有一凤一凰的楚绣肚兜。 三十几个娃,二十几个妾,王后一个都没忘,就忘了一个人。 秦王笑呵呵看着,王后挨个招呼完了,终于忍不住问:“寡人的呢?” 王后一愣,旋即嗔笑:“天还没黑呢,夜里说!” 众妾掩口嘻笑,挑眉挤眼心照不宣。 郑姬是诸姬之长,最识秦王的趣,便向王后讨辞:“我宫里来客了,我……” 王后拉着手不放:“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我才回来,你不陪我倒要去陪别人。” 诸姬又是一阵窃笑,傻子也看得明白:王后黏郑姬,不黏秦王。 三月不见秦王,王后屁事没有,三月不见郑姬,那是天都塌了。 芈媯初来时年岁尚小,郑姬待她跟自家扶苏一样。再后来,华阳太后下令让王后收养了扶苏,同为扶苏之母,二人更是亲密得非同寻常。 唯一碍着这份亲密的,是她们的丈夫——秦王。 郑姬笑:“我妹妹带着子婴来了,大人可以通融,孩子晾不得。你饶了我罢!” 媯儿恋恋不舍地放手,捧了一个檀木匣来:“玉梳给长安君夫人,玉弓给子婴,我记得他刚会爬的时候就喜欢拉弓玩。” 扶苏听说堂弟兼表弟来了,转头问:“父王,儿臣今晚能去扶苏宫住吗?” “为什么?” “父王母后久别重逢,孩儿当成人之美。” 秦王吓一跳,儿子都懂人事了?这他妈哪学的君子之道?! ——真乖! 扶苏十四岁,泮宫里少傅不教的,后宫老人也会教,一来二去就通晓阴阳了。 郑姬带了儿子扶苏女儿华阳退下,其余诸姬也各自牵儿带女告辞。 唯有将闾三兄弟和阴嫚两姊妹没有娘亲照应。 阴嫚十二岁半,最年长,带着弟弟妹妹拜别父亲和嫡母。 王后把红珊瑚珠给她:“一定要交到你娘手上,丢了坏了,我可是要打人的!” 阴嫚怯怯地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蝴蝶一样飞走了。 偌大的宫殿终于只剩夫妻二人。 两人对望一眼,秦王才发现圆润娇俏的水芙蓉成了芦苇杆。 他抱起来掂了一掂,觉得很亏:“瘦这么多?” “没以前重了?” “太轻了,跟没有一样。” “楚国换了王,我这楚国公主自然没了分量。” 秦王再吃一惊,没想到她肉掉了,见识却长了。 “你有没有分量我说了算。”他把人一扔:“重死了,抱不动。” 她笑着扑回来,吊在他身上,狠狠咬了一口。 小虎牙直咬得他嘴唇渗血,咬出那暖融融一股浪来。 也不等夜幕,也不等月升,噙香含玉叠衾摇帐,扰了个天昏地倒。 潮起潮落潮水终宁静,骨酥神散欲往好梦境。 神思朦胧间,泪水滴落鼻尖。 “怎么了?” “你与我,秦与楚。秦楚盟好,夫唱妇随,秦若欺楚——” 下面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用吻截住,道:“夫妻便是夫妻,没有其他。” 他们不是寻常夫妻,怎会没有其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依稀在耳畔。 母亲的忠告与华阳姑母的遗言在她脑海来回厮杀,杀出一汪倾天泪。 他抬手去抚那泪花,拭不尽也擦不干。 他以为,此刻温柔能够收买她的心,可惜失算。 “秦若欺楚,我必叛你。” 秦王翻身而起,高傲的自尊受到折辱。 早料到今日,却不曾想她够狠心竟然先说了绝情话。 如果有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可是她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雪姬骂秦王混蛋一点都不冤,他既想要女人,又想要女人的国。 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取熊掌以钓鱼焉。 他解决夫妻矛盾的办法是先挑唆她俩哥哥内斗,然后做“好人”帮她救国。 前朝悬而未决的问题有了决策:让顿弱搅乱楚国,越乱越好。 心里有数脸上挂不住,穿衣趿鞋甩袖出北宫。 北宫为王后所居,两侧宫阙里依名位次序住着诸姬。 右宫上首是魏国公主安陵,一个稳住魏国的筹码。 右宫后下是卫国公主琰姬,卫国妄图续命的赌注。 左宫上首是韩国公主郑姬,韩国美人计的棋子。 左宫下首是…… 胡姬,草原来的一朵明艳艳的花。 明艳的花朵刹那黯淡了,她涕泪涟涟地跪倒在秦王面前谢恩。 林胡戎王的小女儿,被赵国大将李牧灭国,长成后进入秦宫,借秦国报仇。 秦王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所有女人里最天真最愚蠢的一个。 她怎么会觉得秦王为她灭赵?不仅自不量力而且相当可笑! 这姑娘的悟性和智商,连扶苏她娘一个零头都不到。 当年韩国图存,前后三条毒策:下以水工疲民,上以美人祸主,中以间臣乱政。 水工郑国进言吕不韦兴修关中渠,美人郑姬通过夏太后嫁与秦王,公子韩非出使秦国。 后来怎样?一件件东窗事发,郑国投秦,韩公子非被杀,郑姬却安然无恙。 若说因为扶苏,后宫不缺愿意养孩子的女人,杀母留子不过君王之家寻常事。 可是郑姬还是活得好好的,身后靠山夏太后和韩国一一倒台,她也没受牵连。 甚至华阳太后一巴掌废了琰,也没有想起来替王后铲除养子的生母。 为什么?就因为郑姬有识人之明,更有自知之明。 那时秦王派长史李斯到廷尉府出任廷史,专审韩非间秦一案。 李斯把韩国在秦廷的谍网一锅端了,那张网里赫然就有郑姬的名。 秦王提剑寻郑姬,那时苕华宫还没闭,郑姬经常带儿女来看琰。 秦王寻到她时,她正在跟琰闲话,琰奶着小公主,问郑姐姐想不想家。 郑姬怔了一怔,笑:“想,又不想。” “如何想?又如何不想?” “父母尚在,那是家。父母去了,那是别人家。现在不是天天在家么?有什么想不想的?” 琰也一怔:“这是他的家,姐姐真能当成自己家么?” 郑姬轻轻戳了琰一指头:“你呀,都是五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琰红了脸,忍不住委屈大哭:“他从来……从来都只当我是个生孩子的!” 郑姬扶过琰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斟酌话语安慰。 “我比你幸运,嫁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鲲鹏之志,高于天,广于海。他注定不会属于我们,我们也注定只是他生命里可有可无的点缀。我嫁他,是父母之命家国之托,但我感激。我本平庸,我不喜欢平庸的男人对平庸的我报以平庸的怜爱,我喜欢不平庸的他,他只要洒下一点点光,就够我活一辈子,哪怕这一辈子很短很短,哪怕……哪怕到不了明天。” “这一点光,就值得忘了所有吗?” “值得。” “包括以前的家吗?” “忘不了,也得忘。” 秦王放下按剑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就当急匆匆来看琰的小女儿。 郑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着贤妾慈母孝媳。 后来灭韩,郑姬没闹过一回,韩安被押到咸阳时,才求秦王赐兄妹一见。 若是胡姬有郑姬一半明白,也不会落得秦王嫌恶,生生把好事都变成坏事。 也好,也好,如此也好,难得凑个齐全。 左宫下首是林胡公主胡姬,为林胡复国而委身于秦。 每一个女人背后都是一张网,网中势力错综复杂。 这是身为王者的必然,他看透也坦然接受,只是李斯的故事在心里轰然炸开一个窟窿。 原来作为一个人,还是会有那么一刻,渴望纯粹,渴望眼神交汇时的心花绽放。 走过余下三宫,安陵得了协理后宫的权,郑姬为侄儿子婴求了扶苏伴读,琰依旧闭门不见。 自被华阳太后毁容,琰就自锁苕华宫。 “你……你……你要是进来,我……我……我死了算了。” 颤巍巍的声音里能听出泪花,秦王不再叩门,站在宫门外失了好久的神。 雪花落入衣领,他打个冷战转身,苍白雪色里,深深浅浅一串脚印。 脚印尽头,风雪呜咽,甘泉宫空空寂寂。 炉火映照着太后斑白的鬓发,厚厚的衾被包裹着一副几近干枯的躯体。 秦王记忆中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她才过半百,就算岁月无情也不应苍老至此。 床畔,殷奴在教女儿做针线,母亲绣着白乌拣寒枝,女儿描着残月在海天。 一针一针复一针,似没有尽头,就像甘泉宫的日子,一年一年又一年,一成不变。 庆都绣好一眉弯月,却不知该怎么绣海浪,正待问母亲,父亲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欣喜地望着父亲,又回头看母亲,只见母亲怔在那里,眼角蕴了一滴映着火光的泪。 殷奴十三年前被秦王斥退,半年后诞下一位公主,恰逢秦国攻克了赵国的龍城、孤城和慶都,秦王就赐名庆都。 此后,秦王对她母女再无过问。太后被幽闭在雍门,她也一同被幽禁,太后复居甘泉宫,她也就复位为甘泉宫女官。 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只是太后的侍女,没有名分。莫说承宠,就是秦王的面,她也甚少能见。只是庆都,逢着宫中宴会祭祀,能见到父亲,也不过是一年一次。 殷奴敛了惊惶喜悲,轻声去唤榻上安睡的人:“太后,陛下来了。” 太后似已沉入深梦,宫殿里安静得只有火苗窸窣的声音。 秦王放柔脚步走近母亲,一步一步,脚下似有千钧。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一幕。 他下令处死两个弟弟,母亲牵衣痛哭,跪地叩头,叩得头破血流。 母亲真的老了,青丝换了白发,皱纹堆在眼角,满面深皱也掩不住额头那一道伤疤。 十年了,他一直都不肯原谅她。 将母亲迎回甘泉宫,也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摆设。 心里的疙瘩始终未曾解开,如今她垂垂老矣不复容华妖冶,他才忽然心疼起来。 “儿子……看你来了。” 太后紧闭着双眼,她多想看看儿子,今日是他三十一岁生辰,他长成什么样了? 可是……她另外两个孩子,被这个冷血魔鬼将摔成了两团模糊的血肉。 那是嫪毐的孽种,也是她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她的正儿为何这么残忍?! 谁也不肯先原谅谁,时光在风雪里静静沉默。 殷奴轻轻哼起一支歌,那曾是母亲哄孩儿入睡的歌谣。 日薄西山,月出东川 北辰在天,南湖星转 吁嗟蝉兮,何鸣此间 使我乳儿,不能成眠 蝉兮蝉兮,无鸣此间 吾有乳儿,何宁何安 秦王终于不能自禁,跪下身握住母亲的手。 一滴泪沁出眼角,沿着皱纹斑驳的脸缓缓滑落。 “母亲……” 母亲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那硬朗的棱角,刀裁的眉峰,挺拔的鼻梁,浓密的胡须…… “正儿,正儿……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儿子灭了赵国,我们回家看看,好吗?回邯郸,看看外祖父、外祖母、舅公、舅母,还有……” 后面的话母亲没有听见,她喃喃重复着一句话。 赵国…… 没了? 第21章 风飞云会 仲春时节,秦王巡游邯郸。 闹市中央,姚贾的头颅依然高悬。 王翦本想收葬,听闻秦王要来,便留他在楼头等心愿圆满。 看过荒唐悲壮,历过雨雪风霜,骷髅终于盼来了梦中景象。 秦王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玄衣黑甲,意气风发地走进这座城,走近早已逝去的人。 头皮腐烂殆尽,风如刀,割断最后一缕发丝,头颅坠地。 秦王捧起颅骨入殓,太尉率诸将叩首送灵。 姚贾之死消除了前线战将对敌后间者的偏见:原来纵横家并不都是见利忘义贪生怕死。 若无姚贾陷赵国中枢于瘫痪,能否顺利灭赵还未可知。 打马过王城,挥鞭入宫台,万人以血泪开路,换君王他国闲庭信步。 王子政离开邯郸时,虚岁有十,秦王政重归此处,年三十一。 故地重游,楼矮了,街窄了,记忆里入云摩天的赵王宫竟也只有半山高。 他在邯郸生活了九年,可笑的是,这九年竟要从吕不韦的传记里寻找蛛丝马迹。 《史记?吕不韦列传》载: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简而言之就是:秦王两岁的时候,太爷爷把赵国往死里揍,赵国要杀他爹,爹跟仲父都跑了,留下他娘俩被赵国宰。 没被宰的原因是他娘乃豪门之女,这个豪族有能力藏匿女儿和外孙。 史书没写这个家族的最终结局,只写了二十多年后外孙回来复仇。 这个外孙身形从四尺长到九尺,从阶下囚成为邯郸城的新主人,从前需要仰视的一切,现在都变作俯视,不变的是放火把这里连人带房子全部烧成灰的念想。 第一个想烧的,是赵王宫。 王城易主,旧主人与新主人相见,话里藏刀眼底藏剑。 流亡的王子政曾被押解上殿,他还记得母亲用楚楚可怜争取赵孝成王一丝心慈手软。 他忘不了王座上那个人的眼神,忘不了生死就在别人一句话的感觉。 如今他做了王,站在孝成王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孝成王的孙子。 赵迁站着不肯跪,就像当年的他,丝毫不愿折腰。 他很想剁了赵迁,一如当年赵孝成王想炸了他喂狗。 孝成王对他多恨?想想他太爷爷对赵国做下的事就能理解。 秦人杀了赵国几十万人,战场无情还罢,战后竟然杀降。 一时之间,国中孩子尽成孤儿,国中女子皆是寡妇。 作为国主,赵孝成王恨得天经地义。 可以算笔账,史载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他爹应该也不会太差。以秦昭王七十多岁的年龄,差不多有四百多个孙子,重孙儿的数目得超过一千。 秦昭王把孙儿送到赵国当人质,又毫无顾忌发动秦赵之战,大概是觉得死个百分之一和千分之一根本无关痛痒。 既是秦国先耍流氓,赵国按例诛杀人质一点也不过分。 于是便有了子楚的逃亡,有了一门浩劫,有了一个孩子对赵国的仇恨。 犹记当年此处,孝成王扶起梨花带雨的康夫人,虚情假意道一声:“夫人受苦了。闻听夫人家中不幸,是寡人约束不力,夫人节哀。” 康夫人怯若雪中寒蝉,拽着孝成王衣袖恳求:“放过孩子,求你。他还这么小,杀了他也没什么用,秦王不会伤心,秦国也不会退兵,留着我们或许……我生而为赵人,你是我的王啊!求你,不要伤我的孩子!求你……” 秦王母亲的名不见于正史,两千多年后出土的“康泰后”印章泄漏了一点端倪。 不知是出于对这位女子的怜爱,还是细思量了赵国的未来,孝成王放过了这两人。 “诸位爱卿,从今以后,谁再伤康夫人母子一根毫毛,便是与寡人为敌。” 再后来,秦昭王死,秦孝文王即位,子楚晋升太子,赵国还派兵奉送他们归国。 秦王没法去黄泉找孝成王报仇,报在他孙子头上也天经地义。 当时赵迁刚断奶,没机会见到那情景,秦王就详细跟他复述了一遍。 赵迁很愤怒:“可恨大父一念之仁,没将你千刀万剐!” 秦王瞅赵迁的眼神像是在打量傻子:“是啊,所以寡人不能重蹈覆辙。” 赵迁有点懵,不小心第一句话就自送了人头。 “说吧,想怎么死,寡人尽量满足你。” 到现在说死有点晚,要能死在国难那一刻也还好,偏偏那时被什么影将军挟持着,连死的自由都没有,活下来就不想死了,最好的死法当然是老死。 没有勇气赴死,又不愿低声下气求饶,只好沉默。 秦王冷笑:“难怪你会丢了赵国。” 赵迁不小心又怒了:“我丢了赵国?” 他环顾四周,曾站立于此的赵国文武,换做了秦国的利刃智囊。 文有昌平君、李斯、张苍,武有尉缭、王翦、王贲、蒙武、蒙恬、蒙毅、李信、任嚣、辛胜。此外,就连赶车递水研磨代笔的侍从赵高,都有翻云覆雨的本事。 这些尚能见光,还有不能见光的。 那人,站在蒙毅身侧,应是秦王亲信。 脸上的剑伤和刀疤渐渐淡了,露出了原本俊美的容色。 赵迁还记得自己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将命运寄托在他的一柄剑上。 他曾有多感激此人,感激他手刃心腹大患李牧,甚至不顾游士身份将他留做近卫。 若非韩仓生妒将他赶走,或许赵嘉逼宫那夜不会那么狼狈,赵迁曾有过此想。 直到那人趁夜入宫擒王,直到他以功臣身份站在秦王身边,赵迁才深觉可笑。 “你用龌蹉手段夺了我赵国社稷,怎配指责我丢了国?!” “兵不厌诈,你没听过?” “我只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惜自毙的是你。” “终有一天,会有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赵迁情绪太过激动,唾沫星子飞溅,喷了传话的赵高一脸口水。 赵高没有去擦,多年阅历告诉他,在秦王眼皮下侍奉,最好不做小动作。 其实他擦擦也没事,毕竟秦王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他,因为赵迁简直太讨厌了。 “吠犬不咬,咬犬不吠。” “相鼠有皮,豺狼无仪。” “无能才会怨天尤人。” “无耻就能横行天下?!” “兵者诡道,哪里无耻?” “‘无耻之耻,无耻矣’!” “是你亡了国,不是寡人。” 亡国之君本身就是最大的耻辱,可赵迁觉得这辱并非自取。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小人觑位,是天亡赵国,非我之罪!” 秦王终于震怒:“既是天亡赵国,何不跪受天命?!” 赵迁吓了一个激灵,强装镇定仍旧死犟:“天命不在赵,也未必在秦。” 他等着秦王再次暴怒,结果这人又没发火。 他一挥手,郎中令蒙恬命诸郎将赵国旧臣“请”上殿。 “看看,看看为你卖命的人。” 顺着秦王的手指,赵迁看到了哀颓的文臣和残疾的将军。 李牧被诛,人没能来,长子李泊被扶进殿,怀里揣着李牧来不及写完的那份血书。 赵葱阵亡,也没能来,小侍卫赵佗捧血衣入见,小兵脸上的疤有牡丹花那么大。 被俘的南军主将颜聚断了一只胳膊,战场上活过来的没有一副完整身躯。 别时尚是君臣,再见俱是阶下囚。 “国有伤,臣不敢瞑目。待河山无恙,自当含笑黄泉路。” 这是李牧的一半遗书,赵迁哭了,抱着书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显然,秦王没那么好心让他们君臣叙叙旧情追忆过往。 “人是你杀的,平个反吧!” 赵迁收住悲哀愤然怒斥:“你们构陷污蔑,凭什么我认错?!” 秦王都快被这傻子给气乐了,既然送我一个功劳,不要白不要。 他走到李泊跟前,把姚贾的上书递过去。 这份书与影将军故意留给李左车的那份一字不差。 “功名利禄,人之所趋,李牧者,非人哉!其人忠正如此,终不可为我王所得。言诛其身,则污其名;不污其名,则臣负君。思及再三,贾不敢因一己之私而损天之道,唯上察之。” 姚贾的评断七分真挚,秦王的话十分诚恳。 “姚贾所言,半虚半实,障眼法而已。寡人恨武安君,寡人亦慕武安君。武安君之死,秦人难辞其咎,但是不得不为。” 赵迁冷冷一笑:“这就开始收买人心了?” “人心难求,若能买到,秦国之幸,寡人之幸。” “虚情假意!” 赵迁第三次送人头,秦王却之不恭,也告诉赵迁一个道理:虚情假意好过无情无义。 秦王入赵颁下的第一道正式诏令,就是恢复李牧的武安君爵位,并由其子李泊袭爵。 李泊没有接诏,作为父亲的智囊,他明晓秦王的意图。 “秦王美意,泊心领。武安者,以武安邦,我自幼腿疾,徒以文安身,非以武立命,无才亦无功,不敢受赏。” “受封袭爵,彰先人功业,不拘俗礼。” “先父至死未肯负赵,我若受秦之爵,岂非坐实先父叛国之罪,泊毋宁一死。” “可惜,天不生李牧在秦,若得你一门忠烈,寡人何其幸也!” 李泊略怔,他心里蓦然生出一句话,不知可笑还是可叹,便斗胆一试。 “良禽择木而栖,泊也并非冥顽不灵。可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泊之所怨者,乃是与杀父仇人同立一廷。秦王若能为李家复仇,则李氏一族为秦王肝脑涂地,至死方休。” 赵迁知这一句话便能拆穿秦王的虚伪面目,便把矛头指向秦王身后的年轻人。 “秦王若真心想收伏武安君后人,就杀了他!李氏言出必行,秦王做得到么?” 李泊望了过去,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稚气还未完全褪尽的小将军身上。 他是手刃李牧的凶手,秦国右丞相昌平君的长子,秦国暗军首领——熊忌。 秦王当然舍不得杀,这李泊也太不知好歹,可是方才的话…… 太尉翻个白眼解围:“咳咳,臣有一家务事难断,想请陛下赐教?” 秦王皱眉:“你连个家都没有,还有家务事?” “臣有一小妹,生得灵慧无双。西家男子倾慕不已,以隋侯之珠和氏之璧为聘。本是一桩美妙姻缘,怎奈那男子有妻,而小妹誓不为妾。那男子便赠书与小妹曰‘卿且勿忧,吾妻不日当死’。敢问陛下及诸位,小妹当不当嫁?”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不知就里,有人心照不宣,秦王介于二者之间,便问诸臣:“你们替太尉断一断。” 年轻人冲动,王贲正迷着狐奴,嘿嘿一笑:“这么痴情,为何不嫁?” 李信也觉得这是真动心了:那男子必定既富且贵,嫁也不亏! 蒙恬知其中轻重,心无决断便无话,蒙毅尚幼,纳闷:“太尉有小妹?我怎么不知道?” 尉缭扶额,他没有小妹,胡乱瞎诌的,既然问起来只好继续胡诌。 “我家恩师的孙女,恩师择婿,问计于我……” 这下换忌纳闷了:你恩师不就是我师父么?清河?!那鬼丫头才多大就要嫁人了? 所谓敏于心而讷于言,他的嘴比脑子慢,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任嚣抢了先。 “能有隋侯之珠和氏之璧的,不就是陛下么?谁能不嫁陛下啊?!必须得嫁啊,是吧?!” 李斯扶额:男子自是陛下!小妹便是李泊,发妻是忌儿,带兵的小崽子们悟性不够啊! 老将军们就大不一样。 王翦摆手:“若有得选,不嫁也罢。” 蒙武义愤填膺:“见色忘义,绝不能嫁。” 昌平君也会意,哪能劝人杀自己儿子,便将话说得更明白:“臣有二女。若此男子来聘,臣断然不会应允。能杀前妻,也不会善待后妻,臣绝不会将小女托与不测之人。” 最后,李斯结尾:“待发妻至义,才能待后妻至情。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以为,最好不做负心人。 “寡人倾慕先生,亦望先生佐我大业。忌儿为我出生入死,寡人惜之爱之,且必以全力护之。先生若能入秦,寡人也定会如此待先生,定不让先生再蒙半点冤屈。” 李泊落泪:“可惜,天不生赵王若秦王,若能得秦王之明,先父何其幸也!” 这一幕对赵迁而言太过讽刺,好似亲手把死心塌地的老婆推进别人怀里。 更不幸的是,倔强如他不知如何悔改。 于是在他助推之下,名将赵奢之孙——马服君赵兴也答应入秦,并弃用赵姓,改为马姓。马兴成为马姓始祖,世代定居咸阳。 秦王别提多开心,虽然李泊仍旧推辞,秦王还是好脾气请赵国旧臣们逛逛赵王宫。 “这可是你们用命守的地方,都看一看!让你们旧主带个路!” 赵迁不乐意:你逛你的园子,凭什么要我带路? “你熟。” 这太伤尊严赵迁扭脖子不干,王贲可开心:陛下,他这么不识抬举,杀了吧!我有刀! 他刺啦拔刀寒光瑟瑟,赵迁就乖了,他再犟媳妇孩子都得归别人。 王翦找匠人修复过王宫,故而仍有飞桥凌云宫阁巍峨。 或许是因为美景太怡人,这场秦赵君臣游园会相当成功。 秦王跟赵迁在前面耍着嘴皮,从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撤廉颇说到半年前杀李牧。 赵迁不甘心:“就算按李牧的打法,赵国也耗不起,这么多天灾人祸,换你你怎么办?!” 秦王听完也觉确实不好办,但是他很自信:不管我怎么办,不会办得比你烂! 后面两位相佐,昌平君跟郭开,论着赵国政务得失。 昌平君有个大疑问:我理过账,赵迁元年开始筑柏人城,那是个无底洞,你们想做什么? 郭开耷拉了脑袋:当年春平侯定下的策,筑柏人城当陪都,就像齐国的即墨。可惜你们来得太快了,我们没机会退到柏人去。 昌平君称赞“高明”:秦国还没大兴兵,你们就想好当缩头乌龟了? 郭开垂眼:有备无患嘛!敌不过你们神兵天降,命啊…… 神兵?王翦眼中,李牧之兵算当世神兵。 所以他一直追着李泊问李牧原打算如何退秦。 李泊长叹:“无非以静制动。父亲说你们求胜心切。倾国之兵,不胜就是输。我们只要守住防线,你若无功,秦王就会收拾你。没想到……” “没想到,我们秦王先让赵王收拾了你父亲。” “唉,两国交战,拼的不止是兵啊!” “不谋兵也没法谋国啊,武安君是否留有著述?” 王翦老将军惦记着李牧的治军经验,小将军们却玩起了战俘。 李信原是羌瘣部下,他抓了颜聚所以十分得意:那南军主将!胳膊我砍的! 王贲见不得他猖狂样:北军才是赵国主力,那北军主将赵葱,我剁的! 任嚣的战绩没法跟他们争色,只能唠叨一下自己出类拔萃的武技。 “我抓了个人,抓他之前,他砍了三个千夫长八个百夫长二十多个散兵。” 任嚣的意思是,我连这么厉害的人都能抓,你们看我厉不厉害?! 王贲跟李信又不傻:老虎被别人耗死了,你当你自己能耐啊?不过那老虎倒是有点本事,在哪儿呢? 任嚣指着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娃娃,那娃娃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他们。 王贲不信:毛还没长全呢!嚣老弟你吹牛吧! 李信也不信:还没我的矛高!嚣老哥你记错了吧? “不信啊,你们可以试试?” 王贲拦住娃娃,漫不经心挥了一拳,落空。 再挥一拳,再落空,第三拳,嘭,小娃娃开始反击。 嘭嘭嘭—— 王翦回头,看见儿子被揍了一拳。 昌平君回头,看见王贲在打别人小孩。 …… 待秦王回头,两个人互掐着脖子,鼻青脸肿俨然一双熊。 啪啪啪! 秦王高兴得连拍三掌,活人斗殴可比死水楼台好看得多! 他问赵迁:“你们宫里有较武台么?” “有,在兽苑。” “走!” 兽苑是赵迁的伤心地,在那里他射杀了一只忠心不渝的金雕。 那时他亲手葬送了李牧,而今又是此处,他失去全部朝臣,彻底沦为孤家寡人。 秦风烈,龙吟方泽,虎啸山丘,问英雄,谁是英雄? 人间几多英雄,尽入一人彀中。 —————————— 关于赵国降臣的设定,有关臣子名声气节,这里虽是小说也并不敢胡乱瞎写,附上出处 李泊——明《山西通志》:“李左车,赵将李牧之孙也,父泊,秦中大夫詹事。” 马兴——南齐《姓谱》、隋代《广韵》、唐代《新唐书.宰相世系表》都有记载:“马姓,本自伯益之裔,赵奢封马服君,后遂氏焉。秦灭赵,徙奢孙兴于咸阳,为右内史,遂为扶风人。”“秦灭赵,牧子兴徙咸阳,秦封武安侯。” 但是这两则史料离秦代较为久远,尤其是李泊的,所以并不能作为研究用的信史,还请看官留意。 这部分感谢【秦穿导游张不叁】的解惑 以后凡有重要引用,都会附在章节下,以便各位甄别 第21章 龙虎相战 赵国国命走到尽头,历代君主终于可以论个长短。 秦王和赵迁难得心有灵犀,一致认为赵国最英明的君主是武灵王。 赵国的辉煌始于武灵王,始于宫苑这座较武台。 百年前武灵王设此台,窄袖轻装的胡服武士打败长袍重甲的长袍战士。 这一战,掀开赵国“胡服骑射”的序幕,赵国骑兵由此驰骋北境雄视天下。 从此,演武成了赵国传统,此处较武场,独以武力论英雄。 这里决出许多刀剑英雄,三十年来无敌于天下的盖聂,赵国国手鲁勾践,当然还有剑术无双的楚客“昭南”,也就是刺杀李牧的秦国影将军熊忌。 熊忌与赵迁,故地重游各怀心事。 忌儿略感伤:没跟荆轲大战一场,三分遗憾。 赵迁很悲恸:没选荆轲选了细作,十分瞎眼。 赵迁不是瞎眼,而是眼界有点低,低到以为秦王是来看刺激。 秦军卒对赵战俘,各百人,王翦、李泊为主帅。 统御万人的帅指挥百卒之阵太过屈才,王翦的百夫长岁月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秦王说:寡人知道秦国为何胜,赵国为何败,但是不知道秦军该怎样胜李牧。 他想看的是秦军与赵军的区别,王翦是秦军当仁不让的统帅,姑且算作一次考验。 王翦求稳,用了最擅长的车兵阵法;李泊求奇,勘察地形后采用骑射战术。 号令一响,秦军战车形成屏障,盾兵列在阵前,弓兵发动第一轮攻击。 赵军持甲步兵正面扰敌,三发箭雨的时间,赵国轻骑从侧翼形成包抄。 秦军弓兵变换阵形,箭雨扩大打击范围,赵军大规模损兵。 赵军盾兵逼近秦军方阵,秦军战车出动遏住赵军攻势。 赵军后撤,战车追击,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赵国步兵军阵瓦解。 转机也就在这里,战车开出之后没法掉头,秦军步兵被赵国骑兵包围。 战马横冲直撞将军阵撞破,阵势一散,步兵就只有挨宰了。 赵国骑兵分出一半追击秦国战车,此时战车已经开入赵军布设的陷阱区域。 马匹能绕过障碍,车轮被草丛里的石块和木棒卡住,再加地势倾斜不断翻车。 战车失去作用,车兵也就成了步兵,最后单兵肉搏阶段,秦军扳回优势。 最终结果:平手。 王翦后悔不迭:不该让战车出动! 李泊摇头:你就算不开出去,能掉头吗?骑兵后方攻来,你有辙吗? 王翦摆手:“马不能掉头,战车上的弩可以啊!” 秦王看明白了,战车优势在于冲击和防守,骑兵优势在于奇袭侧翼和后方。 骑兵灵活但是惧怕弓箭和长兵器,战车适用于破阵,可惜对地形要求太高。 骑射可以在山地灵活运用,到平原就很难与战车相抗。 这就是为什么赵国横行北方威震匈奴,却难以向中原扩张的原因。 不过秦王还是疑惑:“你们以骑兵为主,胡人也是以骑兵为主,你们怎么打胡人?” 防御匈奴?这可是赵国强项! 李牧有一套完整的治军方略,李泊不由得眉飞色舞说起自家爹的英明神武。 秦国老将小将把他团团围住,问问答答活像老师父带小徒弟。 “弓箭手几何?战车又几何?如何配比最佳?” 答完蒙恬这个问题,李泊忽而意识到失言。 秦王最想要的就是这些,正如他跟赵迁说的——“知道你投降了,寡人一天好觉都没睡过。一开始高兴得睡不着,后来是愁得没法睡。我取了你的国,就得管好你的地。攻城不易,守土更难!” 演练表面看是平手,但秦王心里有数,战车很贵,李泊的打法更省钱。 赵国粟米不支财力不济,李牧能撑那么久是个奇迹。 王贲扯住王翦:“爹!战车都给你,你再多给我些马!” 李信也扯王翦:“大将军!我也要马!跑得快撤得也快!” 蒙恬扯不着王翦,扯蒙武:“父亲!我要上战场!” 蒙武觉得儿子吃错药:你都混到郎中令了,官大你爹我几级,上啥战场? 任嚣、章邯、辛胜仨小将没爹在军中,齐齐向太尉尉缭投去渴求的目光。 那一道道目光里都写了一个字:马。 尉缭转头把同样的目光奉送给秦王。 秦王望天,补给线拉长和武装更多骑兵都需要马匹,而秦国本土马场供不应求。 赵迁见识了秦廷的办事效率,武将这边刚有扩大骑兵规模的打算,秦王就明白需求所在,昌平君为首的文官即刻给出解决方案。 一,秦国西北诸戎多以畜牧为业,可征调;二,以畜牧大商乌氏为纽带,向匈奴和月氏等草原部族购马。三,在赵国北境云中郡开辟马场,这个会慢一点,毕竟马匹三岁才能成年。 此事论了个大概眉目,秦王很开心,拔出随身佩剑,剑刃映出一张胡须茁壮的脸。 李斯上谏逐客书时拍过马屁“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 太阿是秦王佩剑,楚国铸剑师欧冶子所铸,白起攻破楚国郢都时流入秦宫。 “宝剑赠英雄,吾有宝剑,何人可为英雄?” 太阿价值十几城,诸军将和赵国战俘跃跃欲试。 李信和王贲对视一眼,一人推一个,把任嚣和他所谓的“手下败将”扔上台—— 嘿嘿,你任嚣不是说你能么?再打一场给爷瞧瞧! 第一战开始,任嚣拔刀,那战俘娃娃也从兵器架上也挑了一柄刀。 任嚣开战便用猛力,娃娃腾挪闪跃避开锋芒,等到任嚣气力不支才开始反击。 十刀连砍又快又狠不给喘息机会,任嚣大喝一声弹开刀口。娃娃顺势退步,任嚣猛追反劈,没刹住就直接冲到台下了。 李信拎他起来,笑:“要不要我扶你上去再打一场啊?” 任嚣咽下一口黄沙,面红耳赤:“末将服输。小子可畏!” “你啊,输不在武”秦王指了指头:“在这里。” 娃娃并不是任嚣对手,贵在以智取胜。 秦王不忘安抚任嚣,顺便埋汰赵迁:“是赢是输光明磊落,我大秦男儿本色!” 赵迁暗自瘪嘴:屁!还不是我的人赢了。 小战俘连退秦将辛胜和章邯,王贲按捺不住,提刀应战。 那娃娃聪明狡黠,遇上同样聪明的王贲就半点都不好使。 龙行虎步,猿跃狼扑,秦王见那孩子躲过王贲十几刀,便向李泊询问身世。 “他叫赵佗,恒山真定人。前些年遭灾成了孤儿,九岁就跟在先父身边。先父有意培养,还断言他前途不可限量,可惜……没有机会了。” “如此说来,倒是根好苗子。” 王贲打落兵刃又捡起来递了回去,还刀,打落,再还,再打…… 小赵佗才十四岁,眼泪汪汪地握着刀都不知道还要不要打。 王贲收手,揽住赵佗肩膀对着秦王笑成花:“陛下,给我,行不?” 秦王大笑:“这就开始抢人了?他要是五年混不上右庶长,寡人找你算账!” “哪能等五年?这小子一仗升三级爵位没问题!嘿嘿!” 王贲牵了赵佗就要走,想起太阿,就留在台上问是否还有英雄。 英雄当然还有,他一柄长刀连退七位赵人,直到李信提矛入阵。 长矛本适于军阵而非单人独战,李信将长矛改短,成了枪的雏形。 枪被后世誉为百兵之王,与枪类似的短矛无坚不摧。 王贲没有穿重甲,赶紧扯过盾牌,一手持盾,一手持刀。 矛动如龙,一丈之内鬼神遁形,唯有近身能破其攻势,可惜王贲无法冲破外防。 李信恣肆挥洒好似烈马脱缰,狂风暴雨压得王贲喘不过气。 盾牌被捣碎差不多就分出高下了,王贲不服输就一直死扛。 李信不喜欢给人面子,打架使全力是对对手最基本的尊重。 这尊重让王贲疲于奔命,跳下台去不甚好看,他就蹿上旗杆不下来。 李信提着枪不好爬杆子,枪头又打不到,无奈望向秦王:“他耍赖!” “你用长矛对我的短刀,不耍赖啊?!” 秦王哈哈大笑:“那给你长矛,你跟他再对一场?” 王贲用矛没李信溜,换矛败得更惨,嚷着不公平:“让他换刀!” 李信刀术不敌王贲,反问:“以我之长,攻你之强,怎么不公平?!” “刀跟矛差这么多,你见过胳膊拧过大腿的么?” 两人吵闹间,一个赵国战俘默默上台。 此人看不出年纪,像饱经沧桑又像涉世未深,发似乱草,目胜雪凉。 他在兵器架旁踱了两个来回,选了一柄短剑,只有一尺长。 一寸短一寸险,李信觉得不可思议,提醒他:“刀枪无眼,你确定?” 那人微微抬头,像是没料到会有这句话,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多谢。” 这两个字没头也没脑,李信歪歪头嘟嘟嘴:莫不是上来个傻子? 真傻子不会上来讨打,敢站到这里,就是来打人的。 长矛如游龙出水直奔心脏,傻子呆呆地不动,直到近身才微微斜身。 矛头从前肩刺入后肩刺出,李信记着秦王有言在先,便不欲伤他性命,正欲拔矛只见剑光一闪,长矛分作两段,矛身仍在李信手里,矛头嵌在那人肩上。 李信急忙收手为时已晚,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动作,矛身已经成了几段。 短剑在李信喉咙划了一个小口,那人退到五步之外,拔出插进骨肉的矛头扔在地上。 那人低头看短剑,剑上落了一滴血,他皱皱眉头,用袖角去擦。 这一滴血,他来回擦了又擦,擦得那么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周遭动静。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看他,王贲也从旗杆上溜下来,就连秦王都站直身子。 成千上百双眼睛看他擦剑,又看他抬头,听他嗓音沙哑如同发情的公鸭。 “你可以再选一把兵刃。” 李信也选了一柄短剑。 剑乃兵中君子,君子对君子,很公平。 两人对面站着,你看我我看你,李信不敢先动,那人就没有动静。 看客们等得很无聊,无聊到秦王又开始打听来历。 李泊并不认识,颜聚知他底细。 他叫蛊逢,本是齐国囚徒,剑伎。 颜聚在齐国当将军时,见他剑刺白虎,便惊为天人。 他问齐王索要此人,齐王没给,不曾想被政敌,也就是相邦后胜听了去。 后胜就用这事大做文章,诬陷颜聚勾结剑伎,欲图对齐王不轨。 齐王跟楚王一样,相邦都是舅舅,而且舅舅特别磨人,颜聚活该倒霉。 “我逃来赵国,顺道带上他。要不是当时命他去捉羌瘣,我也不会成这样。” 颜聚看着自己的伤口,右臂齐肩而断触目惊心,都是拜李信长枪所赐。 伤太痛,颜聚不想再回忆,一抬头就见那剑伎一剑刺进了李信肩膀。 一片愕然,李信双手接刃做最后抵抗,王贲抡起刀背砸向蛊逢脑袋。 李信的胳膊还没卸下来,蛊逢不肯放,直到颜聚一声咆哮:“住手!” 蛊逢抬头望了一眼,松开手站起来,头晕目眩栽倒下去。 太医令夏无且拎着药囊冲了过去,秦王也快步上前查看。 夏无且验伤后回禀:“无性命之虞,能否保住一臂要看天意。” 灭赵一战,诸小将崭露头角,论战场用兵,王贲数一,李信数二。 读过媳妇从楚国带回秦宫的《山经》《海经》和乱七八糟的志怪书,秦王喜不自胜地说王贲是他的陆吾,李信是他的吉光,章邯是他的英招…… 陆吾,人面虎身,司天九部,乃万古一神祇;吉光,天马行空,缟身朱鬣,有旷世之潇洒。 吉光被人断臂,秦王心痛欲狂。 他提剑就要往蛊逢身上劈,倏忽剑光闪动,太阿被一柄剑挡了回去。 剑主是熊忌,剑名为棠溪。 秦王盛怒,忌嘴笨,急得口吃:“别……别杀!” “他差点杀了李信!” 昌平君斥责儿子:“蓄意杀人,合该正法,忌儿休得胡闹!” “比武本就……本就……” “王贲也赢了,王贲杀人了吗?!” 前面都是点到为止,唯独这场不死不休,可见蛊逢一心想要的,是替颜聚报断臂之仇。 这份情谊,颜聚感受得到也不能无动于衷。 他问秦王:“奴隶蓄意伤人,秦法如何处置?” 奴隶?若是奴隶就不是杀人偿命这么简单了。 秦宫隶臣出身的随侍赵高,得秦王应允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秦律,奴隶如牛马,可买卖,世代为主人私有,“盗及诸它罪,同居所当坐”。 也就是说,奴隶作奸犯科,奴隶主连坐,反之奴隶主犯罪,奴隶却不受牵连。 类似于牲畜犯错是主人管教不严,而主人犯罪,畜生无法干涉,所以无罪。 颜聚跪下,将太阿的剑锋抵在自己的肩。 “人与人的仇怨,何必畜生替罪?我是主使,该我受刑。” “寡人敬你是条好汉!敬他是个侠奴!敬你们主仆情深意重!” 秦王十分怜惜,怜惜得一剑下去废了颜聚另一只胳膊。 “可是我大秦,还有一个‘法’字!你们的侠义不能凌驾于秦法之上。” 惩戒过后,秦王开始宏篇训诫,从商君立法禁私斗说到韩非子的‘侠以武犯禁’,秦臣赵官无不洗耳恭听肃然起敬,一人例外。 忌趴在地上敲蛊逢脑袋,翻看眼耳口鼻和伤口。 他看夏无且忙着给李信治伤,没工夫管更多,就自己上手给包扎。 他那么认真,认真到没有注意秦王训话完毕,更没注意到所有人都在看他,看他打了一个极其丑陋的蝴蝶结,看他抱起奴隶往太医令身边挤,那表情活像是老母鸡抱着刚下的金疙瘩。 昌平君脑仁疼,他本来觉着蒙武家俩娃傻得很可爱,没想到自家儿子也憨得脱俗——这孽奴重情重义就是没脑子,能坑惨颜聚,也能坑死你,你还上赶着要?跟李信结怨,给秦王拆台,傻儿子哟,你是想堵死以后的路么?! 秦王想杀蛊逢,原因很简单:小罪可恕,大罪不能,好比疯狗咬人,这狗是必须要打死的,更何况这只疯狗杀伤力惊人。 看见忌儿这般喜欢,秦王改了主意。 “直接处死太便宜了,就让这孽畜到你手下充个死士吧,不过——” 秦王与忌立下两个约定:“一,他的奴籍不能赎;二,如若再犯,你要担责。” 忌咧嘴,笑,笑得比娶棠棣那夜还开心。 昌平君以为儿子不会笑,到底还是秦王知人,赚尽榆木欢颜,投准儿子所有喜好。 当然秦王也有喜好,他爱才,爱财,还爱女人。 赵国没有未嫁的公主了,宫娥歌女倒还有不少。 她们像小奶绵羊挤成一团,燕女胡姬千娇百媚,秦王都喜欢:搬,搬回去! 美人不可辜负,美景也不能,宫殿留着可气毁了可惜:搬!全搬回咸阳去! 他就在赵迁的家里当着赵迁的面说着哪儿得拆哪里得烧。 赵迁心如汤煮,抬眼见自己宿处,赶紧带路绕道,不巧一只黄雀从天而落。 狐奴扶腰提裙转过宫墙,她听赵迁抱怨过雀儿叫得心烦,就做了弹弓打仓庚玩,谁知道打落的仓庚差点砸了秦王的脚。 乌泱泱一群人吓得她慌里慌张地举起弹弓。 蒙恬与蒙毅一左一右站出,任嚣出列,王贲打个响指:看哪呢?!哥在这儿呢! 可怜小狐奴举着弹弓,准星来来回回好几圈,泪珠儿与汗珠儿齐齐落下。 一个女孩一只弹弓,对准一国文武满朝精英,想来十分滑稽却一点都不可笑。 比起奴颜婢膝为下跪找借口的人,她已经很勇敢,怕得要命却半步不退。 一直僵持到赵迁走过去抱住,她才肯放下弹弓,瑟瑟发抖地偎着赵迁。 “没事,你先回屋去罢。” 狐奴轻点头,转身前斜瞟了秦王一眼,秦王也回赠了一个目光。 他觉得自己看小姑娘的眼神很温柔,可是姑娘为什么被吓得——吓得早产呢? 王贲撒丫跑去找太医令,不一会儿扛着夏无且,夏无且扛着药囊飞奔回来。 秦王没心情看生孩子,自己女人生孩子都没看过,所以,孩子他爹得继续带路。 夕阳斜照,余晖洒在行将就木的宫殿,很凄美。 后宫奇树芳草飞桥流水,君臣闲话要轻松许多,就是气氛越来越诡谲。 尉缭察觉到赵迁和王贲之间的异样,觉得有必要做点什么。 他又问了一件家务事,不是嫁妹,而是娶妻。说是有三个寡妇,一个没守寡就暗中眉目传情,一个刚守寡就托人说嫁,还有一个为夫守孝不受他美意,问题是,该娶哪一个? 年轻小将们依然找错重点:“怪不得太尉府没女主人,原来是太尉挑花眼了呀!” 秦王犯恶心:“你什么癖好?!喜欢寡妇?!一个都别要,回头我赏你几个!” “我……”尉缭不得不又编瞎话:“我三师弟来信问,我不懂,所以问问你们……” 忌又纳闷,你三师弟不是我三师弟吗,张良?他会喜欢有夫之妇?! 长期被雍城长公主压制的昌平君担心小辈重蹈覆辙,给了两点意见:“一,两情相悦;二,不要泼妇。最关键的还是要自己制得住,要不然……” 他住口,家丑不可外扬,还是把话头撂给别人吧。 蒙武认为“妻事夫尽孝,臣事君尽忠”,告诫蒙恬和蒙毅:我蒙家男子忠贞不二,我蒙家娶妻不要****! 王翦正好借机跟儿子说说心里话:“娶妻呀,宜室宜家最要紧。女子嘛,还是重情重义的好。朝三暮四的品性,便是娶过来也过不了一辈子。要是没缘分娶不到,放在心里一辈子就好了,强扭的瓜不甜,可别把瓜给扭坏啦。” 王贲装作听不懂,泪雾朦胧别过头去,看残阳铺水水上黄雀儿落单。 秦王是真没听懂,不过他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妻事夫不贞,犹如臣事君不忠。 “不忠之臣,留着何用?喂鱼吧!” 忌儿拈一把石子点了五个人,蒙恬命郎卫撂进鱼池,荡起五朵漂亮的水花。 这五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吏,存在姚贾名册里最不起眼那一页。 文官里跪下四五个,郭开吓出满脸汗,毕竟他是投诚的最大蠹虫。 秦王像老大哥关照小兄弟一样看着赵迁。 “这些人吃里扒外,帮你报个仇。要是有人胆敢挖寡人墙角,就不是这么爽快的死法了。” 秦王跟赵迁描述了一下不忠之臣该有的下场。 拿逃跑的樊於期来说,父族母族妻族儿女死完没商量,要是抓到本人,呵呵,先阉了,再挖眼珠子,割舌头,割完舌头最好灌点酒,然后砍手,砍脚,最后剁碎了做成肉酱,存着喂狗。 扑通扑通又跪下几个,胆小的直接吓晕过去。 秦王皱着眉头问尉缭:“寡人有这么可怕吗?” 尉缭精通相面之术,把秦王从头发丝到胡子尖好好看了一遍。 “蜂准,长目,挚鸟膺,豺狼声,哦……” “吓人?” “不止吓人,吃人。” 秦王点头赞同:“嘿!寡人就是来吃人的!” 赵迁抬头看秦王,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太平御览》记载秦始皇“虎口日角大目隆鼻,长八尺六寸,大七围,手握兵执矢”。 秦制的八尺六寸折合两千年后的的一米九八,赵迁想不仰视都不行。 天将暮,他喝着冷风,望着那一双冷眸,寒意一丝一丝袭上骨头。 脚步声把赵迁的思绪拉回来,医官报狐奴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秦王拍拍赵迁的肩膀:“当爹了!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赵迁欣喜若狂很快又惊慌失措,这句不知好心还是歹意的话将他击溃。 “万事俱歇,就叫赵歇吧。” “嗯,好,看开了就好。”秦王点头嘉许,忽又喃喃自语:“听说婴儿肉又嫩又香……” “你……你要做什么?!” 秦王笑,笑得赵迁脊背发凉。 “吃人啊!” —————— 本章主要参考文献: 王俊奇《试论先秦武术的发展及其特点》 石晓霆《先秦主要格斗兵器浅析》 李天石《从睡虎地秦简看秦朝奴隶与唐代奴婢的异同》 第22章 天孙渡河 狼终究是狼,啖肉食腥。 当了一天圣贤,秦王就迫不及待露出大尾巴。 赵高带着内侍从赵国国史里查到卷宗,顺藤摸瓜把当年的灭族凶手全找了出来。 时间过去太久,有的死了,有的老了,有的逃了。 死了的抓兄弟亲戚,逃了的抓妻儿老小,活着的三族六亲一起抓。 活人抓完,又开始挖死人。 秦王不放过死人的理由很充足,不能因为死得早就被宽恕,否则对上刑场的活人太不公平。 那些个死鬼刨坟鞭尸挫骨扬灰骨灰洒粪坑都算抬举! 邯郸城里人心惶惶,尉缭惊得目瞪口呆,又被秦王骂得狗血淋头。 “父业子继是天理昭昭,父债子偿就残暴不仁?!狗屁!” “不诛无罪?寡人母亲何罪之有?外祖父何罪之有?” “血仇不报,誓不为人,何以为王?!”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这都能激起民变,这些民不要也罢!” “要恨便恨!不杀鸡哪能儆猴?!” “滚!” 啪地一卷竹简摔过来,尉缭懵了。 打人不打脸,他是人,又不是奴隶畜生! 当朝重臣,军政首脑,秦王照摔不误,一卷竹简,一碗凉水,还有一砚台黑墨。 水洗面,墨泼衣,怎一个屈辱了得?!十五年来,尉缭从未受过如此委屈。 当年他布衣入秦,两人经常秉烛达旦彻夜长谈,累了就睡,醒了继续吵。 同衣同服,同床同榻,除了女人,秦王拥有的一切都赏过他。 “昔日,孝公得商君而秦敢与诸侯争锋,今寡人得尉缭,大秦并吞八荒指日可待!孝公如何待商君,寡人也会如何待尉缭!” 这是当年秦王拜尉缭为太尉时,当着满朝文武许下的承诺。 孝公待商君,至死不渝永不相负,而这位秦王,天下才有一半在手,就当他是犬马。 “居约易出人下,得志易轻食人。” 这是当年尉缭对秦王的论断,他之所以愿意留下,不过想赌一场。 秦王是唯一能造就奇迹的王,而尉缭希望自己也是开天辟地之臣。 臣虽择主而适,亦当匡君之失。那日跪地为臣,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今日君前再一跪,君有过,言若不能谏,当以血来争。 以前总是秦王忍,这次他不想忍了:“外面跪去!碍着我眼了!” 这话伤人又伤心,尉缭愤而甩袖,往寒风里一跪,蒙恬蒙毅也劝不动。 这夜忽又落雪,仲春时节,飘洒洒飞雪到人间,白茫茫天与地相连。 人说春日飞雪是天谴,一朵雪花一个亡魂。 雪,千万朵万万朵,簌簌落下;亡灵,千千数万万众,徐徐归家。 风雪淹没尉缭,待第二日天明,一堆雪下一层冰,冰下人已经僵成一块铁。 秦王的脸色好似被重霜打过,他扒开那一层雪,又用厚实的手掌暖掉一层冰。 冰人得了这点温热,缓缓睁开一双眼,翕动嘴唇哆哆嗦嗦地说着昨夜旧话。 “圣王之道,不滥杀无辜,不擅杀平民。秦王欲成帝业,不能积恨于天下……” 秦王狠狠摔他一巴掌,把冰人拍进雪地里:“寡人家仇,要你管!” 可这人铁了心要管,蜷成毛毛虫也不忘念叨重复千遍的劝谏之言。 秦王唤蒙恬来扶他进暖阁,甚至唤了宫女暖被窝都没堵住一张臭嘴。 趁人还没完全清醒,秦王就多赏了几巴掌,然后搓着酥麻的手叮嘱太医令:“他醒过来你就告诉他,寡人是怕他冻死,不得已才拍醒他的。” “太尉身强体健,这一夜风雪冻不死……”秦王狠狠一瞪让夏无且觉得说错了什么,即刻转了话锋:“也是不可能的。若非陛下及时出手,恐怕睡过去就醒不来了。” 秦王很满意,就再添一巴掌:“要你多管闲事!” 摔完脸,秦王就飘去了刑场,报仇这样大快人心的事,亲眼看才过瘾。 横十步纵百步深十尺的大坑,四周密密麻麻押了犯人和亲族两三百人。 “你母亲是赵人,你也是赵人!杀同胞灭母国!天不容你!” “冤枉啊!不关我事,是我弟弟干的呀!” “大丈夫死则死矣,何用哭哭啼啼!” …… 罪人冤人观刑人,人人自危;骂声哭声哀嚎声,声声不绝。 人群里冒出一个小圆脑袋,绾着辫花,簪着紫藤花铃。 她踮起脚尖望向高台,依稀只见得一个魁伟身影。 落雪重重遮眉目,北风猎猎拂玄衣,一点墨色晕在素天里。 喧天鼓慑住人声鼎沸,黄发垂髫皆肃穆,满城唯余豺狼音。 她恍觉这声音有几分熟识,却不知曾在哪里听过。 这几日屠城传言四散,清河在脑海里凭空描了一只食人恶魔。 豺狼声倒是和梦里凶巴巴的模样很相符,不过……怎么罗里吧嗦像个怨妇? 第一句是“我知道你们恨我”,噼里啪啦把赵国死伤人数报了一遍。 然后说“我也恨你们”,叽里咕噜把二十年前那桩旧案翻出来说了说。 接着开始恐吓,“我发誓要杀了你们杀光所有人,烧了这座城!” 一耳刮子呼过瘾再赏颗定心丸,老子要拯救天下,庶民百姓不用害怕。 “有人告诉寡人,现在流的每一滴血是为了这天下不再流血。赵迁降秦,你们就是秦人。我应该保护你们,而不是滥杀无辜。” “呸!”一个虬髯大汉恶心得呕吐:“要杀便杀,恁多废话!” “你以为我不想!寡人恨不能将你们抽皮拔筋挫骨扬灰!” 秦王竭力忍着暴戾,忍得牙齿打颤,依他脾性,一个“杀”字就已经很浪费唾沫。 可惜他是王,王不好当,第一要务是不能任性,第二要务是学会表演。 那大汉自知将死也无所畏惧,只怕肚里污言秽语太少,骂不尽兴。 “你娘都岔开腿给老子骑了,你算什么东西?!” “小杂种!喝了老子的尿,还不叫老子一声爹?” “听说你有个后爹叫嫪毐,回去问问你妈,老子的**跟嫪毐的谁大?!哈哈哈哈!反正比吕不韦的大哈哈哈哈哈哈!” “哟呵,小杂种生气了!你妈跟半个邯郸城的男人都睡过,她没告诉你啊?!” 飞箭破空穿喉遏住****,秦王扔弓拔剑,第一剑劈破头颅,第二剑拦腰一斩,第三剑卸开双腿…… 当年就是这样,这些人骂他母亲千人骑万人踏,骂他是人畜交合生下的野杂种。 每一句脏言,每一颗石子,每一张戏谑的脸,都在心里编织成网,堆砌成墙。 二十多年前攒下的泪水,在今日洪流决堤,过往的耻辱,必得亲手刷洗干净。 他不停挥舞手中的剑,一剑又一剑,剑下人血肉横飞。 寒雪热泪,汗如雨,血溅衣衫。 力气用尽,他喘着粗气停下,抬头看见女人和孩子满是恐惧的脸。 他转过身去,不让人看见他满脸的泪水与血渍,那是恶魔的样子。 “蒙恬。” “在。” “赦免妇孺和牵连宗族。” “诺。” 或许,他不该动这一念恻隐之心。 他手刃的人,姬姓武氏,其父战死长平,其子埋骨云中,还剩一双儿女,儿子叫武臣。 秦王为母亲复了仇,为自己解了怨,却又在武臣心里埋下恨种。 刑场自古悲伤地,有人难忍生离,有人不甘死别,黄土飞尘杀人不见血。 有用情至深的妻子宁死与丈夫共葬,还有年迈的老人不愿独活坚决与儿孙同在。 观刑旧臣噤若寒蝉,邯郸庶民皆成惊弓之鸟。 秦王已看惯血雨腥风,仇人亲眷不值得悲悯,他闭上眼告慰亲人亡灵。 清河还没有,十余年的人生经历不够理解这幕人间惨剧。 爷爷搂她在怀里,遮住她的眼,可是捂不住一双耳。 一声声哭喊传进耳里,撞进心上,碰出一滴又一滴泪珠。 爷爷只好扶了她的肩,拨开密密丛丛的人群离开这伤心地。 “他好讨厌!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还不是要杀人!” 爷爷抚她的头,问:“如果有人杀了我,你会怎样?” 清河愣住,若是真的,应是天涯海角也要血债血偿吧。 她不那么讨厌秦王了,可是还有好多事想不通。 “他们为什么要杀秦王的家人?” “因为秦国杀了赵国好多人。” “秦国为什么要杀赵国人呢?” 这说来话长,搁以前鲁仲连肯定毫不犹豫回答:秦人贪得无厌要抢人地盘! 可是,谁不贪得无厌呢? 秦人也曾被打得差点亡国,楚国也想问鼎中原,打周天子耳光最狠的差不多是三晋吧。 故事上溯到韩赵魏三家分晋,清河觉出来都不是好东西:赵国窃国自立,打杀抢砸没少做。 “几百年来都这样你争我夺。谁也不冤,谁都有仇,却也谁都不甘心!” “可是,不能这样杀下去。” 爷爷跟她讲了秦王的雄心壮志,清河沉默好久还是有疑问。 “被灭国的人还是会恨他,还是会报仇,真的能结束吗?” “要结束这一切很难很难,爷爷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到。” 爷爷心事重重地望着天,风不停,雪不歇,春还不肯来。 清河接了一捧雪在手心,那位雪夫人,会是恨他的人吗? 邯郸城流传着雪夫人殉城的故事,冰肌已入壮士腹,玉骨留香北风中。 赵嘉为妻子草立衣冠冢,就在府邸侧园,长公子府邸曾是秦太后的家。 故园一去三十岁,不见当年同游人,砖瓦如旧草木增寿。 彼一时异人携了新妇出门去,此一时儿子扶了母亲还故宅。 当年青丝红颜,而今鹤发鸡皮,岁月不择美丑,谁也不饶。 太后身子不太好,车驾行得很慢,比儿子晚到邯郸好多天。 秦王到城外接她,不待安顿就兴高采烈的说送她一件厚礼。 她以为母子可以再相依,映入眼帘却是几十颗人头似蘑菇拔地。 她吐得翻江倒海,想来儿子定是嫌她活得太久,打算吓死她罢。 回家,此生最后心愿,却因儿子变得十分难堪,儿子一脸心不在焉。 母亲说起与兄弟姐妹嬉戏玩闹的童年,秦王在想羌瘣把东阳收拾干净了没有。 母亲想起偷入青云阁学舞的少女时光,秦王盘算着该派谁去料理北逃的赵嘉。 母亲说到一舞夺魁满城垂涎,秦王思量着顿弱布在楚国的棋局走到哪一步了。 “那时候,多少人一掷千金,只求见我一面,我偏……” 秦王回过神来,将母亲的话粗暴打断。 “母亲是否知道邯郸人都怎么骂的,你该亲耳听一听的。” “能有什么话?左不过下流无耻**,我听了几十年。” “那母亲还……还恬不知耻?” 儿子不懂母亲,也不懂女人,母亲本是受害者,反倒被他严辞责备。 这位母亲能抚养出雄视古今的儿子,因为她原也是心无所畏的猛虎。 “你什么时候能独爱一人,再来跟娘说从一而终。做不到,就闭嘴!” 儿子转身就走了,同样好强的性格注定了母子无法彼此聆听。她一生传奇与心底情愫,永远都无法与儿子分享。 纵有侍人簇拥孙女在侧,这条路也走得好萧索,“家”已只剩了空壳。 引路的老家臣把几十年的风雨变迁都讲给她听。 家宅充公后,先是作了赵国太子藏娇的别馆,安置一位绝色歌伎。 太子即位,歌伎入宫作了王后,王后之子赵迁被册立为太子,废太子赵嘉被幽禁在这里。 后来,赵嘉迎娶燕国公主,两个小王孙出生后,赵嘉被遣出王城,这里荒废过几年。 “开战后,长公子一个人回来了。没多久就被关进国狱,说是谋反。雪夫人也回来了,把长公子救了出来……再后来……” 故事结局很不美好,雪夫人没能庇护城中妇孺,赵嘉也没能庇护自己的妻。 听闻雪姬投身沸鼎,太后落泪:“雪囡啊,我见过她的。” 殷奴为太后披上狐裘,庆都公主牵住祖母的手:“我们回去吧。” “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走一走。” 天色已晚,侍从们不敢应承,尤其是护卫的郎中丞蒙毅。 蒙毅和殷奴随了几步,太后怒斥:“想气死我,就跟着吧。” 太后缺什么都不缺任性,一句话骂走秦王,两句话噎死蒙毅。 “他关了我十年,我都要死了,连口气都不给透吗?!” 蒙毅只得停步,命郎卫封锁宅门以防外人进入。 太后提灯隐入暮色,消失在一片密密丛丛的竹林。 月色朦胧,竹影摇曳,掩映着一断矮墙和一扇小门。 门这边是芳华已逝的老妇人,门那畔是记忆里风华正茂的少女。 门开,灯火照雪径,依稀梦中景,芳园清池琉璃桥,孤岛瘦梅飞落英。 三十余年前,少女误闯邻家院,提灯踏过琉璃桥,见得一树梅花傲。 梅下一方棋台,中年男子侧头看她,笑:“天孙渡河,吕某幸甚。” 少女不明白,问:“什么天孙?什么渡河?” 那夜晴明,一穹天如水,一池水如天,天上几抹微云,云下满河辰星。 天河横贯长空,长空倒映入清池,天上无船载牵牛,池上有桥渡织女。 “一舞动天下,双袖惊邯郸,女公子岂非天帝之孙耶?” 少女噗嗤一笑:“你这个人,好会说话。” 太后也笑了,笑那时自己好傻,被吕不韦一句话就俘了心。 她放柔脚步怕惊了魂魄,不知那死鬼会不会回来看一看? 亡魂不曾归来,来的是祭奠亡魂的少女。 玉碑雪墓,红梅白衣,天地好似只剩一人一墓梅花一树。 亦是这梅树之下,赵国公子嘉与燕国公主雪曾立下百世盟约。 “死生不负,千岁同心。” 清河抚着墓碑上剑锋镌刻的字迹,哽咽着不知从何说起。 “雪夫人,我回来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或许你会很伤心……” “秦国赢了……” “玉乌还你,秦国赢不赢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配拥有它。” “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你……” 清河暗自伤心,隐约火光照影,蓦然回首,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的老夫人。 她慌张起身,那夫人摆手:“别怕,我也是来……来奔丧的。” 老夫人提灯走近,看到了碑上铭文,也看清了陌生少女的容颜。 眉目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只道缘分玄妙,初见如亲。 她们说起与墓主的缘分,清河记得雪夫人赠玉做赌,当真是少见的凛冽女子。 夫人讲了雪姬小时候的故事,敢爱敢恨,脾气火辣得天都包不住。 “她来我家的时候,比你稍大一点。在我家住了一两年,处处看我儿子不顺眼。” 清河越听越不明白:“她害你儿子娶了只老母鸡?!你不生气吗?” “我儿子啊,就是个孽障。有人教训他,我反倒开心得很。” “那我懂了,爷爷也总说我欠揍,可是每次别人真要打我,都是他上去挡。” “噗,我儿子要有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咦,夫人的儿子很不懂事吗?” “我儿子啊……” 这位夫人终于可以像寻常母亲一样说自己的儿子,从出生到现在。 哭声很响亮,吃奶像打仗,不尿床不舒爽,三四岁就会调戏小姑娘。 经常打人也经常被人打,到处认小弟也到处惹祸,不服管更不服打。 喜欢读书也喜欢舞刀弄枪,一年换三个教书师父,还嫌师父没本事。 “后来家里出了变故,他外公没了,舅舅也没了,父亲又不在。我一个人拉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他才这么一点高,那么小小的人啊,说要保护我。我就想着绝不能死,得把他养大。我盼着他长大,等着他长大,他终于长大了……” 他终于长大了,母亲却成了累赘,成了耻辱,成了他最想抹去的污点。 她只有一颗心,曾经全部给予长子的爱,在幼子相继出生后分成四份,嫪毐和幼子占去三份,长子独剩一份。 “别人继父继子能一家欢喜,可是我家不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一定是你们家家大业大,我家啥也没有,就没人跟我抢东西。” “是啊,家大业大,麻烦也大,本事小了也撑不起这么大一个家。” “那你们现在谁掌家?” “他,他做得很好,也只有他才能做好。” 母亲很骄傲,纵然长子夺去她所有,处死幼子,车裂嫪毐,逼杀吕不韦,留她独自衰老。 “他比我有本事,我当不好家,只会跳舞。” “那也很有本事,我打死都学不会。” “很多年都没跳过了,我现在也不会了。” “为什么不跳了?” “他们说不庄重。” “你们家规矩真多!” 是啊,嫁入帝王家好比住进金牢房,死了男人就得活成个死人。 活死人即将是个死人,死之前为什么不再活一回呢? 夫人抬手提步旋了一圈,清河见过冰蚕一舞,不禁拍手称奇。 “夫人也会?就那什么‘鹤鸣九皋,声闻于天’?” “鹤鸣是我编的,能不会么?” 雪与月相映,雪上白发人,月下霜鹤影。 不复少时风华,也无当年盛景,唯有一人提灯观独舞,十年囚鹤一宵归林。 当年吟唱的歌伎已血染赵王宫,千里之外,那时伴歌的琴师还奏着同一曲。 邯郸犹雪,楚宫已春。 楚太后抚琴,王后起袖,一时宫阙宛若泽国,满殿皆是鹤影。 鹤仪鸿姿让太后想起一位故人,正是那故人创下这支舞传世。 “她嫁了秦国王孙,吟儿嫁了赵国太子,我嚷着也要嫁个王。” “太后志高,命也好。” “命?哼!自己给自己挣命罢了。” “缘起天意,事在人为。” “最近有很多关于我的传言,听过吗?” “听过一些。” “觉得怎样?” “很荒谬。” “你觉得荒谬是因为你聪明,可这世上蠢人也不少,尤其是平民百姓。” “请太后明示。” “流言侮辱的是我,矛头对准的却是犹儿,他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他就不该登上王位,那不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如果不当这个王,根本就活不到娶你那天。” “太后的意思是……” “他是楚王,得担起楚王的责任,不能做你一个人的丈夫。我早晚得死,我不想我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废物!懂吗?” 冰蚕懂,又不想懂,成为别人的妻意味着要丢掉半个自己。 她嫁了楚王,就该做一个贤德的王后,而不再是沉迷曲乐的舞伎。 犹亲自来接,非要背她,撒谎说楚国乡间,男人都要背女人回家。 他一路上说今日谱了哪些曲,与司文作了几篇辞,从秦商手里买了一副秦筝。 “清夫人进贡了新朱砂,待会你试一试色。” “你即位都两个月了,该做点正经事了。” “正经事有舅舅呢,你就是我的正经事。” “令尹不能一直帮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让位给负刍哥哥,我去乐府当司乐!” “不要王位,你舍得吗?” “我写词谱曲,你唱歌编舞,不比现在好?” “可是,我想做王后。” “那……那明日祭完祖,我就学做正经事。” 冰蚕趴在他背上,哭了,这大概是她记事以来第一次流眼泪。 顿弱没有说错,楚国也没有来错,这个男人真的爱她入骨。 是夜明月光透过婚纱帐,照见一双交颈鸳鸯。 犹很温柔,进也好退也罢,便是情迷至深,在意的也是她喜不喜欢。 此前,她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因为总会想起另一个人。 在赵国邂逅的那个少言寡语的剑客,长相与犹有几分相似,灯火黯淡更难分清。 今夜冰心尽释方觉情浓欲香,她捧着他的脸,确认是犹,确认这欢愉是真实。 这是冰蚕一生最美好的时刻,被****滋养,被温暖包围,暖得冰山都融化了。 若要这两情长久,不得不放弃些什么,那就放弃吧。 褪去舞衣,丢掉冰蚕的艺名,她本唤作商陆。 婚俗,妻子认祖归宗才算被夫家完全承认。 熊犹带商陆祭祖,让祖先也见见心爱的女子。 祭礼未毕宗庙骤起大火,须臾烟尘滚滚喊杀四起。 侍卫护着楚王和王后奔向门阙,正门已封,箭雨带火铺天而落。 箭雨过后门户洞开,负刍豢养的门客冲进来宰杀活口。 他们发现楚王,一起蜂拥而上,因为这颗人头价值万金。 近卫接连倒下,熊犹抱住妻子深深吻过,决然一推将她攘进顿弱怀里。 他张开双臂,独自一人面对一群满身血污的屠夫。 “要我死,对吗?放过她。” “不——”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纵上天能闻得这嘶鸣,也止不那刀光剑影。 一刀又一刀,熊犹毙命之后仍被砍作五段,因为碎尸也可以邀功。 负刍和项燕杀回国都,他们特地选在这天,将楚王、相邦、太后隔在三处。 宗庙、王宫、令尹府都被血洗,李园阖家尽诛,一如二十年前,他将春申君全族族灭。 男女老幼,无一存留,春风温暖,血腥弥漫。 杀戮平息时已是黄昏,宗庙内外余烟散尽,宫闱左右血流成川。 负刍,这场屠杀的制造者以及下任楚王的唯一人选,前来查看上一任楚王的尸体。 他杀了李园,又将嫡母斩首,至于亲爱的弟弟,他下不去手也不该下手,交由门客代劳。 他不想担弑君之名,虽然亲手杀死与别人替杀也没有实质差别。 宗庙只剩余烬,灰蒙蒙里一抹朱色,鲜红欲滴。 冰蚕一袭殷红,这本是她最讨厌的颜色,她昨夜才爱上这热烈火辣的色彩。 她趴在地上抚摸丈夫的血迹,她新婚还未足月的丈夫,山盟海誓还未说够的良人。 负刍走过来,铠甲作响,宝剑嘶鸣,浑身上下都是胜利者的得意。 她瞥见死灰里的断剑,提剑而上,然而舞术不同于武术,即使她在盖聂身边度过童年。 负刍打落兵刃,一脚踹倒在地,她头晕目眩昏死过去。 弟弟的女人不能留,负刍正想补一刀,顿弱扑过来护住。 “她就是个舞伎,还记得那首《凤歌》吗?就是她跳的,还差点送了命!” “她要杀我,你没看见?” “你利用了她,她差点为你死了,你却不闻不问,你说她该不该恨你?” 负刍努力理解这话里话,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 牵强附会胡说八道的本事,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敌过顿弱,而那人已经死了。 顿弱开始扯谎,说冰蚕当初爱慕负刍才接下凤歌,又因凤舞被牵连险些丧命。 “她为保命才嫁给熊犹的,要不然怎会让我助你?” 顿弱举荐冰蚕有功,被授予为长秋一职,也就是王后之卿,掌顾问。 宫中消息,包括宗庙祭礼安排,乃至太后起居都是顿弱传给负刍的。 负刍俯身端详这个女子,觉得相信这番说辞也无妨。 第一任丈夫毙命当夜,冰蚕就有了第二任丈夫。 至此,人间春色歇尽,楚宫只剩冰雪。 —————————————— 1.尉缭——在后世名头不如李斯响亮,但是非常重要,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zg中央junweizhuxi(河蟹orz) 本章尉缭性格的处理主要参考秦始皇本纪,他大体上应该是一个才华卓越,心怀天下而且绝不媚从秦王的死傲娇 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秦王)见尉缭亢礼,衣服食饮与缭同。缭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乃亡去。秦王觉,固止,以为秦国尉,卒用其计策。 2.负刍杀弟篡位出自《史记?楚世家》:哀王立二月余,哀王庶兄负刍之徒袭杀哀王而立负刍为王 3.一章搞这么长我也不想的,一不小心就奔八千字了握草,拆成两章的话每章又没啥内容,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囧 第24章 白衣苍狗 冷月映雪,朔风摇窗。 等待,寂寞且痛苦,无论是等人归,还是等人醒。 栗子壳堆成连绵起伏的山脉,蛊逢仍旧死睡不醒。 小影将军从秦王剑下抢出蛊逢半条命,并不是为了看这毫不优雅的睡姿。 可惜的是他已欣赏了好多天,伏侍的小女奴许久未合眼,趴在床沿微鼾。 大概今夜也不会醒来,他正打算剥掉最后一颗栗子就走,窗外忽有影动。 他提剑出门查看,翻墙而入的持剑郎卫急忙行礼。 “将军恕罪,我等追击刺客至此,无意冒犯。” “刺客?” “女匪,高约六尺,身着丧服。惊扰了太后,郎中丞命我等——” “蒙毅?” 持剑郎红脸,蒙毅率一千南宫郎护卫太后,匪徒能逃到两条街外的暗军营地不是光荣。 好在蒙毅调教出来的人都不差,故意四方合围至此,因为影将军的地界从来有进无出。 有进无出不假,邪门的是无踪无迹。 暗军自查一遍,郎卫重搜一遍,一无所获。 众人目光聚焦在忌,只有他的房间没查过。 秉烛进屋,关门捉鬼。 梁上帘后柜中床下,乃至蛊逢的被窝里都没有。 或许真的见鬼,鬼魅无形,眼不能见,耳能听。 忌闭上眼,声萧萧八方风来,慢盈盈一珠坠地。 棠溪剑脱手而出刺向房顶,骤然雪崩玉碎,琼屑纷飞里蹦出一个素色人影。 人影踩檐再往外逃,忌攀梁而上,拦路撂倒踹人下地一气呵成。 贼匪滚地几圈翻身起来,嗖地拔剑出鞘,郎卫四下合围,火光照见面目。 诸郎微诧:原来是个半大女娃。目若秋水起横波,吓的;面胜樱桃三分红,冻的。 忌望天,这才明白蒙毅为什么拦不住,豹爪虎口蟒蛇窝,死丫头打小什么没逃过? 他也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会找不见,她趴在雪里,头一埋脚一缩,丧服跟白雪同色,夜里正好骗人眼目,要不是雪被捂得化了,没准就让她逃过去了。 他跃下廊檐,示意诸郎,他要独享这份美差。 忌无权统领郎卫,诸郎不用听命,但是影将军跟他们小头儿蒙毅和大头儿蒙恬关系很好,于是他们各退十步围成一圈,意思是:将军你玩,玩好了你逮回去,你玩脱了我们不能失手。 重逢情景,清河梦过无数次,哪次都没有挨打的细节,可见梦全是反的。 还如当年谷中教她习武时一样,他空手邀战,她兵刃任选。 一剑破朔风,二剑挑芙蓉,三剑湘妃泣竹,四剑游龙涉江…… 她长了年岁也长了力气,跟荆轲斗过殴,跟盖聂学过剑,七分灵巧三分凌厉。 他长了阅历也长了杀气,剑下亡魂无数,剑上未有敌手,棠溪出鞘一剑制敌。 噙霜被斩作两截,棠溪抵在清河喉头,寒意四起惊得清河心凉如雪片。 眉目还是记忆中模样,满面伤痕阴狠得陌生,清河突然不敢相认。 忌也不知该如何相认,人情让他手足无措,久别重逢该说些什么? 熟悉无须话语,只需默契,他收剑回鞘,张开双臂。 清河破涕为笑扑上去,她真的好想他,鼻涕泡和泪珠子都道不尽她的小思念。 他也很开心:想来是师父也在,可以问那什么太公兵法了! 木头人不知私情为何物,公事必须公办,拎着她送还给蒙毅。 风盈路,雪满途,幸有胸怀暖如故,莺声俏语消磨三年生疏。 她喜欢闹,他喜欢静,他只能安安静静听她叽叽喳喳。 她讲这几年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学过什么本领,爷爷越来越爱打盹了,良哥哥宿醉棺前好伤心,盖聂爷爷眼睛能杀人,蛊婆婆孩子丢了真可怜,还被一个叫荆轲的大哥哥打得好惨…… 无心话透露了很多信息,最重要的一条是蛊逢的身世。忌正愁不知道怎么收伏桀骜冷峻又忠于旧主的剑伎,听她这么一说倒心里有了底。 令麒麟俯首,不外乎恩威并施,知晓家世进可威逼退可恩恤。 他心情大好便抱得紧了些,清河心里暖融融的,埋在他肩膀什么委屈都能忘。 笑意越转越淡,语声渐细渐消,困意愈来愈浓,被蒙毅一巴掌惊得烟消云散。 “姓?” “贵姓?” …… “我问你有姓吗?” 爷爷的臭脾气清河原样学下来:回温柔以更温柔,回粗暴以更粗暴。 她鼻子一哼抱胸甩脸装作死人,逼得蒙毅不得不用眼神向同僚求助。 忌斜靠着门,懒懒地说了两个字——“听话。” 她就一口气说完姓甚名谁来龙去脉,快得录口供的书吏差点闪了手。 蒙毅翻个白眼,原来是误会。 太后从秘道去了邻院,蒙毅等了半夜不见才闯入小门。 诸郎到时,太后已经跳了很久的舞,心未服老身却已衰。 蒙毅眼见太后倒下,当时附近只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娃。 好嘛,先抓起来再说,清河哪肯被人抓,踩上梅枝就开溜。 蒙毅看她功夫不错,铁定有鬼必须得抓,这才有一百郎卫追截的盛景。 现在事实清楚,埋进墓里的玉乌也对应得上,问题是太后还睡着。 太后不醒,为什么倒下就没法撇干净。 惨了!惨了! 清河可怜巴巴扯忌的衣袖:“忌哥哥,救我。” 忌无能为力:首先,他无权干涉禁中防务;其次,求情的前提是蒙毅知道什么是情。 蒙毅眼里只有两样东西:秦法和秦王。又因他自小入宫为郎,故人称“铁面蒙郎”。 是否惊驾暂时不好定论,可是拒捕这条没得跑,所以清河的临时归宿只有牢狱。 遇上蒙毅不算最倒霉,更悲惨的是爷爷生了气。 鲁仲连决定先不管,自己闯祸自己担,不吃苦永远不长记性。 于是,老师父托二徒弟转告郎中丞蒙毅:不用照顾,不残废就行。 蒙毅是实在人,扔大狱关禁闭,只给她吃饭喘气的地儿。 事情上奏,秦王意见相同:先关着,等太后醒来再处理。 太后昏睡不醒,太医令夏无且一筹莫展,道是阳寿将尽。 秦王守着母亲,回忆幼年的点点滴滴,觉得——还是办正事有意思。 母亲睡过去可能再醒不来,他不能离太远,便在邻间设了简易办政台。 为了不吵到母亲,诸事都汇总给昌平君、尉缭和王翦,再由这仨人禀报。 要事无非有二:民与军。 昌平君率文臣埋首赵国官中,将山海湖泽、矿储盐税一一整理,草拟新郡方略呈送秦王定夺。规划新郡并不棘手,棘手的新地官员任命,难题是——缺人。 同样的难题也存在于军中。 尉缭拉起李牧留下的布防图,把国境线划给秦王看。 “灭了一个赵,多树三个敌。现在秦国与所有对手都接壤了,魏、齐、楚、燕、匈奴,还有一个赵嘉。我们没有那么多兵力又攻又守。” 方法有二:一是暂缓东进步伐巩固防线;二是暂时放弃楼烦等胡地。 本着“寸土必争”的原则,秦王两个方案都不接受,就给尉缭带高帽。 “太尉才智过人机谋无双,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寡人相信你!” 可惜尉缭并不相信自己,因为这事并非尽力就能解决。 打赵国折了十几万,新郡还得安排驻郡兵力,边境线又加长这么多,而尉缭没有本事能一夜之间变出几十万活人,还必须得是年轻壮实的男人。 秦王坚持事在人为,尉缭觉得白日做梦,无法以理辩是非,唯有吵架决胜负。 吵架有害也有益,不仅可以用最快速度交换意见,还能惊醒梦中人。 太后冷汗迭出猝然坐起,倒不是被他们吵的,而是在另一场争执中还了魂。 她梦至生死之界,有三个男人在等她,各自说了些酸话。 嫪毐:舍我一世声名,奉你半生欢喜。 吕不韦:千金求得倾城舞,万金求得比邻居。 子楚:第一眼见你,我就知你是我的妻。 三人生前未有此语,死后这么肉麻那是因为做梦的人喜欢。 康太后纵情恣爱,三位裙下臣都喜欢,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同时拥有。 子楚拔剑,吕不韦抽刀,嫪毐掣锏。 她以为他们要为她决斗,不料三刃所向皆是她的心脏。 “三分如何?” “好。” 三个死人提刃劈来,吓得她一口气跑回人间。 秦王闻讯匆匆赶来,她嚎啕大哭一把抱住,抚背埋肩哭成泪人。 儿子呆成木鸡。 他记不得小时候吃奶的情景,也就记不得母子曾经这么拥抱过。 母亲哭得很厉害,儿子不知如何安慰,可这么抱着,他很难受。 他伸手想推开母亲,手下瘦骨嶙峋,他不禁停住。 僵了片刻,宽厚的手掌抚上清瘦的背,儿子把纤弱的母亲环抱在怀。 长梦梦觉,康太后幡然醒悟:爱我者,繁如星;重我者,夫与子。 三个男人,真正肯剖出心来的,是第一眼就愿聘她为正妻的子楚。 没有子楚,她一生都不过是吕不韦的无名小妾。 没有儿子,嫪毐恐怕也不会殷勤取悦一位寡妇。 母亲喃喃耳语:“娘要走了,回来看看我儿……” 儿子蓦然眼圈一红:“母亲莫走,儿子……儿子……” 他不知该说什么,与母亲结怨,他自忖无错。 母亲也悟得许多,若要儿知母,先需母知儿。 “为母不慈,为后不谨,娘给我儿添麻烦了。” 儿子这才有一丝愧意,为下令杀害两位弟弟。 “儿子或许……可……” “不必说了,娘懂。” 幸得太后尚有牵挂回人间一看,也解得清河一场难。 “你的心铁做的呀,她还是个孩子,吓坏了怎么办?” 太后如此斥责蒙毅,然而她的担心有点多余。 这两天清河过得很不好,好在打老鼠也不算无聊。 根绝鼠患的大业还没完成,牢狱生涯就戛然而止。 蒙毅领她到后宫,侍女提宫灯引路,殷奴雪树下相候。 庆都公主怀抱雪兔玉立芳树,衬得清河活像只灰毛泥猴。 清河涎水掉了一地:娘哎!这个妹妹也……也太好看啦! 她憨憨地摸头,嬉笑抱拳:“姑姑好,妹妹好,讨扰啦!” 庆都噗嗤一笑:“这个小姐姐,好像个小哥哥呢!” 殷奴抚女儿的头:“什么小哥哥?你该叫清河姐姐。” 什么? 清河觉得在做梦,囚犯成公主,白衣苍狗倏忽间,世事变幻太突然。 宫女侍奉她沐浴,她捂着酸臭破烂的棉衣上蹿下跳:别——碰——我! 殷奴只好让她自己洗,隔帘讲解觐见秦王太后的礼仪。 清河没心情学习,她想弄清楚的是: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真公主可能错,毕竟秦王生娃以茬论,唯一的异姓公主倒是错不了。 庆都也知道有个姐姐,她年岁最长却不是大公主,大公主另有其人。 “郑夫人说起过,小时候你喜欢缠大哥,大哥经常被你气哭。” “大哥?” “是呀,扶苏哥哥。” “扶——苏?” …… 俩姑娘年岁相仿聊得开,洗了半个时辰都没完。 殷奴提醒几次没有用,只得摔帘入内从水里捞人。 清河赤身裸体又羞又急,惨叫连连活像落网的白鱼。 庆都笑得前仰后合:“北冥有鱼,其白无瑕。白无瑕,最配葱花!” 清河也是背歪书一把好手,瞥见庆都怀里的兔子,随口一诌。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罗之网之,炖一大锅。” …… 她俩玩笑打闹,清河猴儿一样不安静,剔牙梳发都费劲。 殷奴就把俩孩子分开,让女儿先去给太后问安。 庆都蹦蹦跳跳欢快得像只兔子,进房一眼瞥见父王,赶紧急刹步。 当爹的从没给过女儿半点父爱,也不怪女儿畏父如虎。 她平日在祖母跟前像麻雀,现在就是一只小蚊子。 “娘……娘让我来问,太后乏了没有?若是乏了就明日再见。” 太后和煦地笑:“睡了两天,不妨事,带她来吧。” “唉。” 庆都应了一声,飞箭离弦般弹出门去。 太后叹口气:“你孩子多,不能每个都照顾,可是也别一点都不上心。这时候都这么怕你,长大了怎么孝敬你?娘已经错了,你别再错了。” “儿子以后注意。” 这是句废话,他脑子里攒着七八十件事,儿子都没地放更别说闺女。 这不,话音刚落,蒙氏兄弟就在外面跳脚:“陛下!陛下!” 秦王浑身不自在,太后倒是通情达理:“去吧,正事要紧。” 话还没说完,秦王流星闪遁转眼没了踪影。 两道水榭,两簇灯火,清河从西榭入,秦王从东榭出。 清河遥望见身影,伸长脖子望,可暗夜昏昏总看不清。 就这么错过肩去,十几年后想起,都悔觉可惜又都暗自庆幸,庆幸互不耽误。 其实也无需庆幸,无论相逢与否,他们各自认定的路,世上没人能耽误。 秦王的路很艰难,拦路虎多得数不完。 七百里加急,两道密讯:楚国庶子篡权弑君自立,魏国父死子继新主即位。 眼见两只拦路虎自伤,秦王欣喜若狂:“天赐良机!” 他开心得睡不着,大半夜让赵高把国尉和右相请进行宫议事。 春雪再临邯郸,风大雪浓,诸臣就在王寝外间围着火炉说话。 尉缭抚掌:“新君旧臣必有隔阂,正好趁火打劫!” 昌平君难忍疑惑:“楚王即位不过两月,怎会?” 看过密报的李斯跟丞相解释原委。 简言之,楚王熊犹不是王室血脉,所以公子负刍起兵锄奸。 再详细一点就是百年后太史公录入《春申君列传》的故事。 二十几年前,邯郸人李园将妹妹进献给春申君。此女怀孕后,谏言春申君将腹中孩子扶为楚王。春申君便将此女送入后宫。楚考烈王召幸,诞下一子,是为楚幽王。楚幽王即位以后,李园兄妹过河拆桥除掉春申君,从此李氏窃楚。负刍为复兴楚国,将祸国乱政的李氏一党斩草除根。 故事讲完,众人满面阴云,这情节实在太过熟悉。 秦国也有一则谣言:商人吕不韦将怀孕的爱妾献给王孙异人,那爱妾诞下一子便是后来的秦王政。吕不韦为绝后患,接连鸩杀两位秦王将自己儿子扶上王位,那爱妾晋升秦太后。秦太后与新宠嫪毐联手与吕不韦争权。秦庶公子成蛟为捍卫秦国社稷起兵诛乱。 秦文信侯吕不韦与楚春申君黄歇,秦太后与楚太后,秦庄襄王与楚考烈王,秦王政与楚王犹,秦长信侯嫪毐与楚令尹李园,秦庶公子成蛟与楚庶公子负刍,人物基本相似,动机完全相同。 差别在于结局:秦国,赢家终是秦王;楚国,负刍笑到最后。 今日楚宫喋血,宛如当年秦廷遇劫,错走一步,便万劫不复。 熊犹命丧黄泉,秦王潜龙出渊,险中求胜半是庆幸半是后怕。 同时惊惧的是昌平君,因为,犹和负刍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与他们的交情浅于秦国任何一位公子公主,但是血毕竟浓于水。 四十几年前,楚国太子入秦为质,迎娶秦国公主,生下长子启和次子颠。 后来太子被春申君救回楚国,即位为王,是为考烈王。 秦女入主楚国后庭,楚国就会彻底沦为傀儡,因此,楚考烈王宁愿找周天子合纵伐秦也不愿意把发妻和孩子接到楚国。后来考烈王另娶平民女子,生下公子悍和公子犹。 熊启在姑母华阳的庇护下长大,在秦国建功立业,封昌平君并迎娶安国君之女。 秦王政即位后,他助秦王扳倒吕不韦和嫪毐,并藉此成为首屈一指的秦国权臣。 考烈王临死时想起这个儿子,让他回楚国认祖归宗,他认了祖宗却不肯认父亲。 三位弟弟他都见过,王后的两个嫡子,还有另一位庶母之子,就是弑君的负刍。 王室无手足,君家无父子。 昌平君熟读史册,这些恩怨听来不过寻常,落到自己身上竟是另一般光景。 他救不了无辜冤死的弟弟,但至少可以为他正个名。 “臣启我王,传言不足信。散播流言的人,意在让楚国兄弟反目。” “丞相有何高见?” “考烈王王后虽是倡优之女,或许也真的嫁过春申君,但怀孕入宫不可能。各国后宫都有谨身之制,献于君王的女子,要独处以观身孕。假使能蒙过第一关,那么血缘有异的应该是哥哥悍,也就是病薨的幽王,而非新即位的楚王,弟弟犹。再者,李氏如何知晓腹中胎儿必定为男?还有,若考烈王求子不得而纳李园之妹,如今篡位的负刍从何来?我秦国王后又从何来?” 秦王当然不希望花十二万黄金娶的王后是野种,便戏谑一笑:“哪能蒙过第一关?后宫事关王族血脉,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尉缭本是布衣,最悲悯妇弱:“男人争权先拿女子开刀,可怜可怜。” 昌平君见微知著,洞察得更深处细节:“负刍起事,幽王病重是最好时机,为何拖到新王即位才散布谣言?” 身世最可疑的是楚幽王,弟弟熊犹极可能是清白的,杀熊犹并不明智。 答案显而易见,阁中突然安静。 秦王、尉缭、蒙恬、李斯,四人对视一轮,默契地心照不宣。 这么多年昌平君埋首政务,不甚了解军务,他也不知道秦国在楚国安插了一个顿弱。 顿弱是小人,有最敏锐的眼光和最巧妙的伪装。他洞悉王位之下权力盘根错节,选择在最适当的时候,说了最恰当的一句话,只这一点火星就引燃整片森林。 秦王赫然意识到,秦廷也埋着火种。 嫡妻是楚公主,右丞相是楚公子,甚至是比负刍更为合法的楚国王位继承人。 他低头抿一口水,笑道:“谁知道负刍怎么想的?或许是犯糊涂了。” 李斯也是楚人,帮腔就是表态:“臣见过负刍,为人鲁莽,的确像是做事不谨慎的。” 尉缭也岔开话去:“楚王不忠不仁,秦国替天行道,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行这个道?” “国尉且说如何用兵?” “楚魏接壤,怕二国合兵一处,臣以为——” 尉缭在楚国和魏国之间划了一条线,秦王心有灵犀:“取魏,由南向北;伐楚,由北向南,把两国从中截断!” “对,截断!选将还要费些筹谋。赵国还未完全安定,王翦老将军暂时无法抽身。” “老将军南征北战几十年,年过五旬仍是军中脊梁,是得用点新人给老将军分忧。” “好几位小将都能独当一面了,最缺的还是兵和粮。” “是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先说说粮吧。” 没人接话,众人齐齐看向昌平君。 军资粮饷该由丞相禀报是否可备,而右丞相在发呆。 炉中火苗舞过几回,门外雪花落过几片,依旧无言。 撕心裂肺的咳嗽打破沉默,昌平君咳到见血才拭唇笑笑:“邯郸天寒,受了点凉,一时提不上气。老了,不比从前了。” 秦王离席与他抚背:“姑父哪里话,你正当盛年。倒是寡人不该如此累你。” 昌平君谢礼:“折煞了。为秦王分忧,是老臣的荣幸。” 寒暄之后进入正题,粮饷之事不容乐观。 “一则去岁冬今年春连降大雪,北方一线春苗无望已然成灾。二则,大雪过后需立即抢种,若农忙之际举国出兵,秋后恐有大饥。三则虽接收了赵国府库,但是赵国已经打空了。” 嘭!秦王愤而捶拳,袖底风惊起火苗儿向天窜。 “看看看!要个天时地利人和多难!想得再好有什么用?!” 尉缭的脸色也从白玉海棠烧成驴腰猪肝:慷慨陈词这么久,原来全都是大空话! 出战无甚可议,诸事便待明日。 秦王与诸臣一道出来,只见天落琼花风吹雪,廊下玉树影成双。 身量颀长,清俊模样,束甲英姿飒爽,正是小影将军和铁面蒙郎。 蒙毅有给秦王守夜的习惯,忌看过清河顺道等待父亲。 忌扶着深咳的昌平君步进风雪,父子背影扰乱了秦王的心绪。 往事奔流到眼前,他们与他有解不开的渊源。 姑母雍城,华阳养女,扳倒了原来的太子人选子傒,为子楚即位铺路。 表弟熊忌,十二岁一人一骑越过嫪毐重重关卡,将虎符送达中尉营地。 姑父熊启,接到虎符之后立即调兵勤王,秦王才没有落得熊犹的下场。 此后昌平君高居诸臣之首,却从不引功自傲,本本分分兢兢业业。 楚宫风波让秦廷君臣暗生嫌隙,秦王自思,还是自己太过小气。 当年废逐客令时,他说过:君是天下之君,臣亦是天下之臣。 姚贾以死相报,更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君不疑臣,臣不负君。 赵迁与李牧的反面教训也提醒他:君若不信臣,臣何苦忠君? 他迎着风雪大踏步追上去,给昌平君披上自己的裘衣。 “天寒,姑父保重。” “这……不可……” “为寡人保重,为秦国保重,为天下保重。” 静默须臾,昌平君眼底生雾,他们都是聪明人,明晓话中深意。 他受过裘衣,敬过谢礼,缓缓转过身去。 父子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咳嗽声伴着风雪吟,别是一番冷凄。 前朝火星已然挑在明处,后宫暗火也得有泼水人。 太后寝宫灯长明,母亲似在呓语,他抬步进去,殷奴披衣来拦。 “太后留孩子们在这歇着,已经宽衣了。” 秦王尴尬一笑:“哦……” 透过屏风果然瞥见多了张榻,朦朦胧胧有两个嬉闹的女娃。 他忙移开目光,庆都十二岁,纵是父亲也不好看女儿睡觉。 “那你们歇着吧,我也回去歇着。” “诺。” 他正欲转身,殷奴欠身恭送。 那轻轻一低头还像孩子时一样,淡如白樱,韧如蒲苇。 他心中微动,故地重游才知年少情真,有旧人还在等,有旧情待重温。 她生来就是他的奴妾,跟着他们母子颠沛流离,数度险些为他送命。 他把衣裳给她捂紧了些,握住她的手呵送温暖。 唇畔触及之处,冰凉;手掌触及之处,伤疤。 殷奴天生体寒,都道十指连心,她只有八指,二指为护他而断。 他摩挲着断指,怜惜蔓上心头:“我记得你从来不哭,断指也不掉一滴泪。” 殷奴垂下头去,她纵是有泪,也不给旁人看见。 诞下庆都那夜,他抱着别的女人贪欢,甚至都没有问过母子是否平安。 在该还情的时候狠了心,事到如今,他偿不了那痛,也抚不平这疤。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夜深了,陛下早些歇着吧。” “怎么?撵寡人走?” “太后年事已高,我得守着。” “当年撵你出去,是寡人一时置气,十几年了,还在记仇吗?” “奴妾怎敢记仇,陛下命奴妾为你尽孝。殷奴记的,是这句话。” 尽孝? 那是当年为了赶她走随口编造的理由。 “这么多年寡人确实不孝。若非有你,寡人就大不孝了。” 因为嫪毐和吕不韦,秦王憎恶母亲,连带着憎恶母亲身边的人。 如今前嫌冰释,他才觉得有一丝亏欠。她记仇,也在情理之中。 他捧起她的脸,那已有皱纹的眼角泪光点点,目光还是不肯屈服的倔强。 “从今往后,不做奴婢了。你也不叫殷奴,叫殷诺。一世一诺,你担得起这个字。宫中王后之下,尚无泰夫人,殷夫人当为西宫之主。” “……我……” “从今往后,吾之母亦是汝之母。”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殷奴呆立原地不知该悲还是该喜。 宫奴倏忽一跃成为地位堪比列侯的夫人,大约应该欢喜吧。 她比秦王年长四岁,容色渐衰,风情逝去,唯有女儿是上苍最好的恩赐。 一起历过风雨坎坷,她对他的了解远胜他的任何妃嫔。 宫奴伺候太后是份内事,泰夫人亲身侍奉几十年,就是秦王在孝敬母亲。 册封夫人只不过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念的是奉养太后的恩,而不是夫妻恩爱的情。 有恩有荣,无爱无情,细想来,还是应该悲吧。 —————————— 1.“泰夫人”这个,我其实没有查到准确的秦国后宫制度。so,只能根据南越王墓出土的夫人印章推断秦宫各夫人封号。后宫故事后面会单独开一章来细讲。 2.昌平君身世参考李开元先生的《秦谜》,但是由于史料缺失,李先生的推断也并非严丝合缝,首先昌平君不一定担任过丞相这一职;其次,秦昌平君也不一定等于楚昌平君,因为战国时各国封君的称号有很多重复,这里小说就不用计较啦 3.下章预告不一定准确,是因为,控制不住地字数飞升就只好拆成两章了→_→ 第25章 夏虫语冰 一夜北风吹愁去,一朝丽日报春来,一室明光透纱幕,一双懒虫把床赖。 小懒虫各有俏姿态,庆都像奶兔偎怀,清河似狸猫护崽,抱作一团可爱。 殷奴不觉暗笑,正想唤醒她们,太后摆手止住。 “能睡,是福气呢。” 天明媚,心也晴好,取妆奁开明镜,镜中人虽老犹少。 匀脂粉,点绛唇,绾素丝,妆成宛若秋水凌波仙。 太后看着镜里人,笑:“这张脸啊,活该男人折腰!” 殷奴给她簪上玉步摇,嗔道:“也得看是什么男人,若是……” 若是陛下这样的男人,管你多好看,也能把脸给撕烂。 现成例子说出口大不敬,殷奴住口,冲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会意,也笑:“他啊,那模样那身板,活该女人折腰!” “是是是,祖祖辈辈的美人!” “哟,大早上的你吃过糖了?” “哪有?” “那嘴巴怎这么甜?” 太后不知昨夜麻雀上了枝头,见她笑意盈盈方晓苦尽甘来。 “好啊,这才好呢。这些年,是我连累你了。他跟你的疙瘩,在我呢。” 殷奴苦笑摇头:“哪有什么疙瘩不疙瘩,只有真心不真心。” 情事到底男人是傻瓜,自以为两句好话就能哄住女人,殊不知女人一眼就能从皮相看到骨下:若是真心,怎会因噎废食十年冷眼? 太后对军国大事麻木且糊涂,儿女情长倒是清透,很为殷奴不值。 “你啊,就是看得太明白,偶尔骗骗自己也好啊。若是当初……” 殷奴截住话头:“没有什么当初,现在就是最好。” 太后动情地抱住她,眼泪晕了妝花:“好孩子,我们娘俩都欠你的。” 殷奴受不住,嗔了一句:“这下倒好,妆面又得重画,还是我受累。” 太后破涕为笑,也嗔了回去:“谁让你是个奴儿,活该!” 命贱之人合该受委屈,女奴身价本就不及牛马。 有人痛恨卑微,恨不能翻身将世界踩在脚下才能彰显高贵。 有人推己及人,纵然直上青云仍对贫贱之人报以尊重怜悯。 殷奴是后一种,也养出了一个不以贵贱看人的女儿。 庆都半点都不嫌弃清河寒碜得掉渣,还特意抱了最好看的衣裳来给她穿。 清河受宠若惊,想回赠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好穷,破衣烂袄就是全部身家。 她攥着一串紫藤坠儿,那是爷爷给她雕的花铃,简陋粗糙得很。 庆都笑着抢了那坠:“这个好好看,我都没有呢,给我好不好?” 清河嘻嘻笑,露出两颗小兔牙:“好好好,你喜欢就好,嘿嘿。” 暖阳透窗,俩少女梳着妆辫着发,絮絮叨叨说着温温柔柔的话。 洞庭湖的波,云梦泽的烟,白虹渡天堑,飞瀑落九天。 宫廷外的大千世界在清河的唇畔流淌,复又在庆都的梦里汇成湖泊山川。 “庄子说‘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可见我从来都是井底之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鲲鹏呢?” “你是蛙我就是蚱蜢,最爱瞎蹦跶!爷爷什么都管,我也好烦。等长大了翅膀硬了,咱们就能自己飞啦!” “嗯!我要飞去看海!‘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昨夜我还梦见了呢,不知道跟真海是不是一样的?” “哈哈我马上就能看了,爷爷说离开邯郸就去齐国!” …… 两只鸟儿叽叽喳喳,惹得太后艳羡不已:新雨清露,无须脂粉风韵天成。 她也曾有过这样的年纪,有几位相好的小姊妹,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时过境迁,如今有话不知向谁说,也不知该不该说。 后宫走士散入邯郸城各个角落,去寻觅太后记忆里的老朋友。 当年最相好的一个,就曾住在太后下榻的这座殿,芳魂陨落在去岁深秋。 赵迁的王寝也作了秦王的临时寝殿,他自己被囚在弃妃所居的偏僻角落。 寂寥冷清处,日光都来迟。高阳透树移过婆娑影,双姝摇袂叩响寂寂门。 再没有侍人代劳,昔日日理万机的国君才有机会做个称职的父亲。 赵迁笨拙地给虚弱的狐奴喂过热粥,给待哺的儿子换了尿布。 闻得叩门声,他忙不迭洗手,忐忑不安地来开门。 门开,一对娇俏少女恰如新莲,再抬眼,丽姝神妃耀得满庭生辉。 赵迁记不得秦太后,秦太后也认不得赵迁,但是她记得曾经见过他。 “我被你大父抓来,多亏你母亲照应。她怀着你的时候还经常来看我,被关在这里反而没吃多少苦,就是成日担惊受怕,怕你们杀我儿子。” 赵迁脸色煞白,天道果真好轮回,现在是住进这里,担心秦王杀他儿子。 当年囚居筑满燕屋雀巢,秋千索,旧宫墙,青石井已长满苔苍。 林荫蔽日,曾有一双小小男子汉骑着竹马折柳梢,浣衣少女扬眉春水笑。 “那时候邻院还住着燕国太子,小丹跟政儿,天天一起疯一起闹……” 太后嘴角漾起微笑,那时候她只有他的政儿,政儿也只有她这个母亲。 殷奴偷垂泪,她从未想到,那段囚客岁月竟是这一生最无忧的时光。 那时候小阿政会偷果子给她吃,闯祸了会央她不要告诉母亲,还曾拎根棍子挡在她面前,对着各国质子大嚷:“谁敢欺负她,我打断他狗腿!” 吾之人不可欺,吾之土不可犯,但凡吾之所有,旁人半指休沾,秦王天生如此。 八九岁他就懂得用力量构筑这座囚庭的尊严,用遍体鳞伤换来一众小伙伴胆寒。 待成为秦王,那双肩膀也义无反顾地扛起所有,拼尽一切捍卫所得。 这一点,太后不曾完全理解,听闻故人未得善终,才算真正领悟。 赵国太后如何死的? 被乱臣从后宫拖到前殿,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拳打脚踢唾沫加身,终至白刃索命。 赵太后身丧飞龙殿,楚太后血染凤凰台,青云阁三位天姝,唯有秦太后全身而退。 为何?因为儿子。 嫪毐祸国大乱没有危及她性命,秦国宗族的唾沫也没有把她淹死。 当年那个小小的人擦去她的眼泪,说:“母亲莫哭,我来护你。” 早被忘却的承诺在不经意中兑现,儿伤母至狠,却也护母至深。 他必先是秦国的王,才能做她的儿,必先守国才能顾家,无国就无家。 “生儿如鼠,莫如生儿如虎啊!” 太后这声叹让赵迁很难堪。 他被秦王羞辱不配为君,又被秦太后羞辱不配为子。 为君为子害人害己,悔不该与她说亡国之悲丧家之哀。 他不知该如何送客,只能忍着不悦听老阿姨追忆往事。 青云阁主来觐见,与太后相视一笑,笑彼此原来都会老。 两个老姊妹倚在廊外晒阳,闲话少年红颜,叙说飘零辗转。 内室竹帘后,闺阁帷幕间,一双小姊妹还在憧憬着插翅上青天。 她们趴在床沿看狐奴喂奶,小东西狠命咂着**,疼得狐奴咬唇嘤咛。 庆都好奇地望狐奴白皙饱胀的胸脯,又低头看自己的一马平川,再转头——咦?还好,清河姐姐也是一块平板挂俩豌豆! 清河在发怔,魂回去年六月天,忆起与狐奴的初见。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未见先闻歌,声动满庭客,帘起窥得青杏尚小,帘落还眷灵狐归山。 娇俏的小姑娘以一曲《鹿鸣》夺了季芳,与如今的孩子他娘全然两个模样。 孩子来得太早,几乎要了狐奴的命,挣扎着活过来也憔悴得没了人形。 小东西忽然大口吐奶,又吐又哭,她红着眼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迁闻声进来,他也头回当爹,不仅没哄住,反弄得孩子哇哇大哭。 殷奴本在陪侍太后,听得婴儿哭闹,怕扰了太后心情就进来看看。 她抱过孩子轻轻拍背,不多时,孩子打了几个嗝就安静地睡了。 “吐奶是正常的,每次少喂点,一天多喂几次,喂完拍拍嗝。” 初为人母,不懂倒也不妨,令殷奴惊诧的是,母亲竟这么小。 “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有了孩子?” 狐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也不懂殷奴为什么悲伤。 她越是懵懂,殷奴就越心痛,指着赵迁大骂禽兽。 这个狐奴能懂,赵迁还没还嘴,她倒先骂了回来。 “犯什么要辱我陛下?!” “他这般对你,你还替他说话?!” “他待我很好,不劳你费心!” “好?做下这等事,造孽呢!” “好不好自该我自己说了算!” “你怎么……怎么不知好歹?!” “我便不知好歹,又与你何干?!” 殷奴气得语塞,没见过被糟蹋了还帮人吆喝的。 她也犯不着跟没长全的井底蛙说天高地厚,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心头的肉。 “旁人的事,我确实不该多嘴。娘只希望庆都,能长到懂事的年纪,嫁自己想嫁的人。” 庆都懵懂地问:“要是一直不懂事,可以不嫁吗?” 清河也问:“要是没有想嫁的人,可不可以不嫁?” 庆都再问:“嫁人可以不生孩子吗?狐姐姐说是痛得要命呢。” 清河还问:“为什么要嫁去伺候男人?可以娶男人伺候我吗?” 殷奴没想到孩子们竟然会问这些问题,答案明显是不可以。 这世道女人的命运握在男人手里,嫁与不嫁,都由不得自己。 前殿,秦国君臣商讨国是,昨夜议了燃眉之急,今天论长久之计。 兵钱粮三件大事,一个道理:开源节流,没法节流,只能开源。 尉缭很自责:“连年征战,民生太苦。” 秦王不,他觉得臣民为他献出所有都理所应当,多薅点羊毛又不会要命。 作为领头羊,他立场十分坚定:“长痛不如短痛,一切都会值得。” 缺钱只能加税赋,缺人只能多征兵。 昌平君摊手:伐赵大兴兵,一户一丁已经征完。若要再加征,只能每户多抽丁。 秦王就问:国中五丁之家有多少?四丁之家有多少? 昌平君记得数字,但是“五丁抽二能有多少兵力”这种问题一时难以说清。 这些数字不能简单算,家人战死不在可征之列,家人收奴也不能一概而论…… 他正待明算后再详禀,殿柱旁边伏案录述的官吏报得一堆数字。 “扣除战死之家和已征之数,一户五丁以上全部抽二可多十一万四千人,抽三可多二十二万八千人,四丁抽二可再多十万四千,五丁抽三与四丁抽二合计三十三万二千之数。” 说话人肥肥白白圆圆胖胖,坐在那里宛如白瓜,满面堆笑,见之难忘。 他名唤张苍,荀子高徒,李斯师弟,在殿柱下掌百官奏疏和图书秘籍,故称柱下史。 也是他三年前抱着秦王大腿痛哭:陛下,不知数无以持国啊!我真的是为你好啊! 张苍是李斯荐的,秦王虽非惺惺相惜的数理天才,但是个好伯乐,认下这匹千里马。 因着张苍强谏,秦王十六年初令男子书年,那场全国人口调查让他此刻不至于抓瞎。 昌平君不信张苍能这么快算出来:你是直接报了三年前的数? 当然不是,张苍就给昌平君详述算法,听得秦王双眼冒金星。 令男子书年是由张苍主持的,他拿到手里的数据不止有各年龄段的男子数目,还有身高婚龄户数等多项数字。这三年里,他替秦王掌管奏报,还能查阅到各郡户籍档案和军中战死情况。 这些资料汇总以后衍生出另一串数字:出生率、死亡率、伤亡率、犯罪率…… “用三年前的数字——” 秦王摆手:“行了!寡人懂了!过程你不用说了!你们下去互授经验行不行?” “哦……诺。” 秦王并不需要懂得太深,他只要拿到数字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张苍是个天才,不仅算术高超,记忆力也出凡脱俗。 他清楚地记得各郡概况,能在秦王需要的时候准确且迅速地报数。 征兵方案很快确定,先在关中诸郡实施五丁抽三和四丁抽二,巴蜀和南郡留待伐楚。 另外几万缺口,尉缭想了个折中之法:赵国降卒打散编进秦国本土驻军,就能替换出一部分秦兵,小部分精锐比如原属胡族的楼烦和林胡骑士,本来跟赵国就没多少交情,最好能收编入秦军。不过要控制这部分人,需要能缓和矛盾的将军。 尉缭建议再请李泊,秦王同意:“那你先上,你上完寡人再上。” 这话潜在的意思是:你先去做个恶人,我再去做好人,咱们一唱一和,不信他还犟。 尉缭不同意也得同意,兵事先这么定了,民事,昌平君给出的解决方法与尉缭类似。 秦国本地官员不够,只能酌情启用赵国原有基层官员,他们不会与百姓起大冲突,紧要位置还是调派秦国官员担任。 没有更好办法,秦王也只得应允,完了发牢骚:老这么缺人也不行啊! 他喝了口水,想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我秦人一国对七国,无论如何最后都会折损几十甚至上百万人,这天下打下来,我秦人就没剩多少了啊! 这是个大问题,秦人能打天下,总不能指望六国遗民替他们守天下,人心可没那么容易收买。 左思右想,只有一个解决方法:多生早生,十几年后就又有一茬新秦人。 他们把眼光瞄向女子,生娃最终得靠女人,不能浪费她们的生育力。 男子的兵役年龄可以调整,女子的婚龄也可以下调呀! 尉缭觉得不必:“战时多寡妇,提倡鳏夫寡妇成婚嘛!” 这让秦王很鄙夷,他娘养男人都差点害死他,更别说改嫁了! “男人战死,孩子袭爵女人得赏。带着男人用命换的财产改嫁?要不要脸?!” “一战死几十万人,几十万寡妇啊,个个都当贞洁烈女,不浪费么?!” “孩子怎么办?!你在战场卖命养家,你女人转头跟了别人,你高兴?男人有几个愿意替别人养孩子?他娶寡妇图什么?要么图美貌,要么图家产,他能图人子女?女儿更不得了,这世上禽兽多着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秦王为天下所有爹死娘变心的娃们一吼,吼得尉缭头皮发麻。 “这世上禽兽不少,良善之人更多啊。女人独自抚养孩子,不比男人在外打拼轻松。要是没人分担,最后苦的不还是孩子吗?再说——” 你娘也是改嫁的,从吕不韦的妾成为先王的妻。 尉缭把这话咽了回去,他再有胆也不能当着众臣的面揭秦王的伤疤。 “再说,还有无子的新婚寡妇呢……” 秦王妥协,律法保障女子改嫁权利,顺便给九年前的诏书续八个字。 “有子而嫁,倍死不贞;无子而嫁,阴阳和顺。” 众臣算是见识秦王的痛点以及思维方式的九十度直角转弯。 同是改嫁,有子天理难容,无子顺应天意,不留半点缓冲余地。 说到底还是他心中块垒没除尽,与母亲和解,不意味着嫪毐的阴影消失。 欲者,人之本性,正因禁欲之难,他才对贞烈自强的女子格外钦爱。 再者他又是国君,农耕时代战乱之世,男女失时子孙不蕃,国力必衰。 矛盾斗争到最后就是这个结果,李斯博览史书,再献一策。 “左丘明曾记载,越王勾践为报吴国之仇,下令国中:‘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 哎哟!秦王拍手叫好:不但能让男女早婚,还能给国库增收呢! 然后大老爷们开始讨论两个问题:女子嫁人的年龄下限和上限。 低于下限是童婚,秦法不予认可;高于上限是失时,按律开始罚钱。 关于女子婚龄,庙堂上这群肉食者的阅历还不够达成统一认识。 秦王觉得下调到十三岁都没问题,因为媯儿嫁给他的时候就十三。 昌平君反对,他家闺女大的十四,小的十三,挑食不长个儿都还是娃娃。 李斯跟秦王同战线:孩子样也能生养,赵迁那小老婆就生了个大胖儿子。 尉缭急得跳脚:有点常识好么?那是吃得好长得快!贫家女哪能这么早? 秦王摊手:“那总得有个标准吧!” 赵高背诵了秦律现行规定:男子不足六尺五寸,女子不足六尺二寸,皆以为小。 由于户籍记载不够完善而且存在瞒报年龄逃避兵役的可能,秦律大多是以可测量的身高为服役和量刑标准的。 “六尺二寸多大年纪?” “一般女子十六七岁。” “十六七岁早成人了,是不是有点晚啊?” “还有一个标准。” 赵高的记忆力也卓尔不群,律令法规烂熟于心:刑律以六尺为界,仓律以六尺二寸为限。 对此,后世众说纷纭,有人说秦国抠门,给囚徒发口粮的时候按六尺二寸算成年,给老百姓定罪罚钱又提早到六尺,双重标准玩得贼精。 不过也有说法是:六尺以下是童年,六尺到六尺二寸是少年,六尺二寸以上才算成年。 按第二种说法量刑更方便,至少方便秦王决策。 “六尺为婚龄之始,六尺二寸以上不嫁者,罚——” 话还没说完,尉缭急忙接住:“盾和甲!” 这人最讨厌,才哭天嚎地说造孽,见着好处赶紧先捞,还捞得理直气壮。 “反正现在最缺的是武备,罚钱还不如直接……是吧……兵者,国之大事——” 战端一起,万事无非军事,兵锋一出,人烟俱关烽烟。 秦王能不懂么?没人比他更懂,所以他真的是很讨厌尉缭的嘴。 缭总在他不懂的时候卖关子,在他懂的时候大废话,横竖当他是傻瓜。 他没理会尉缭,转头向昌平君:“丞相安排下去,廷尉尽快拟定颁行。” “诺。” 这条律令很快就在秦川大地实施,为了避税,女儿们慌忙择婿。 这群男人也不会知道,这对某些姑娘是个大灾难,比如清河。 嫁娶关情,匆匆哪得滋味?男女之事,姻缘怎可强催? 到底难论对错,庙堂自有庙堂策,君前寻常字一行,人间伤心泪几多。 ———————————— 张苍:历史边缘人物,数学史上鼻祖。增补并编定了《九章算术》。后面清河长大一点,跟张苍学徒的时候再细细扒拉一下当时的数学成就吧…… 主要参考文献: 郝金《中外刑法史中的未成年人刑事责任制度》 张全民《秦律的责任年龄辨析》 朱红林《战国时期有关婚姻关系法律的研究》 收单身税这个,我其实不确定秦朝有没有 与其相近的汉惠帝时期有,“女子十五至三十不嫁,五算”,也就是15-30岁的女孩子不嫁人就要交五倍算赋 汉承秦制,这条规定可能是继承秦朝的,而且秦国连年征战的确有可能存在此类刺激人口生育的政策,所以就设置了这个情节 但是,目前出土的秦简,我没明确看到这条规定,怕误导大众(大众个鬼,其实并没有人看orz) 更新很慢,抱歉,因为实在太忙惹 第26章 别鹤离鸾 鹤失侣,悲鸣闻于九天,鸾倾巢,烈火焚尽平原。 人失伴,失却人间至欢! 老人悟得一个道理:孙女在,催命索债,孙女不在,长日难捱! 他又觉得不能跟小犟牛妥协,必须得等她自己麻溜滚回来不可。 为了坚定这一信念,他去博坊赚点吃穿用度的小钱。 他杀了十一局枭,胜绩直逼大半年前在此成名的圣手荆轲。 荆轲连胜十二局,直到遇见鲁勾践那个倚老卖老的老混蛋。 鲁仲连也没赢第十三局,棋行一半,他拨乱局面扬长而去。 赢得再多有什么用?连个喝彩捧钱的钱罐子都没有。 他拎着钱去找二徒儿,千叮万嘱别提自己的名儿。 忌儿承下师命到行宫觐见,跟秦王这么说的—— “师父让我来领清河,嘱咐我不要报他的名。” 忌儿是直白人,直白话省去很多周折。 秦王本还想问老人家为什么不自己来,叙叙旧论点天机也好啊! 老东西摆明了不想见他,他也只得放了孩子完事。 蒙毅领命,正要去后宫放人,被王贲一把拦住—— “兄弟,帮个忙!” 蒙毅两只眼睛把王贲上下一扫,转身回去跟秦王禀报,末了问:“陛下允否?” 那一刻王贲想拿刀把蒙毅骟了:这他妈是私事,大庭广众捅出来你傻不傻?! 傻呀!上至秦王,中至诸臣,下至阉宦都知道小王将军看上赵迁的小媳妇了。 王翦老将军恰巧在跟秦王商量兵将部署,听完蒙毅禀奏,那老脸臊得红一阵白一阵,好想找个地缝钻一钻。 秦王这才记起那日带百官游赵王宫,王贲跟赵迁像是结了八辈子仇。 “哟,缺女人你早说啊!寡人赏你不就完了吗?怎么就看上有夫之妇了?有没有出息啊?!” 王贲满面涨红没法解释,脖子一梗就豁出去了—— “她好看。” “天下好看的姑娘多的是——” “没她好看。” “赵高!” 聪明的赵高背了一条应景的律令:强掠女子为妻者,斩左趾并罚城旦。强占人妻者—— “该砍脚的是他妈赵迁!” 王贲查过狐奴身世,十三岁进宫,十四岁生娃,不是赵迁混蛋谁混蛋? 强娶强嫁秦王也干过,不是别人老婆罢了,五十步笑百步一点都不好笑。 灭韩那会秦王把韩国公主赏了忌儿,这回灭赵还没额外赏过王贲,正好卖个人情。 “那就不用蒙毅传话了,你亲自去吧,她要愿意跟你,寡人就判给你。” 王贲笑得开花,半点都不恨蒙毅了,觉得没私事只有公事的小蒙郎可爱得像亲妈。 可惜,亲妈也断不了世间男女的糊涂账。 狐奴死活不见他,哭着喊着不要他进屋。 依着王贲的性子,冲进去扛出来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不能这么干,旁边站着蒙毅,房里有秦王夫人,廊外还有太后。 除了狐奴自己出来,别无他法。 三道竹帘,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他没有读过华丽雅致的诗,只能简单直白地道破心事。 “跟我走吧,我欢喜你得很。” 清河偷偷撬帘露出脑袋瓜:呀!还以为是个温柔人呢,原来是只大莽虎啊! 庆都也悄悄掀开一角帘:咦?这就是王家少将军啊?还是蒙家小二叔好看! 她们还小,不知糙汉温柔必是情动于某,猛虎弯腰欲将蔷薇细嗅。 奈何蔷薇未开情窦。 “你干什么总来惹我?快走!快走呀!” 狐奴还不懂的事,殷奴懂。 她也曾有过一次机会,在情郎和主人之间作出选择。 十几年死水求生的滋味足够提醒后人勿要重蹈覆辙。 “我不该多管闲事,可我得告诉你,这是你这辈子最后的生机。” “生机?抛夫弃子,跟野男人走?” “夫?他当你是妻么,你当他是夫?” 矛头指向赵迁,他杵在角落,扮演着最尴尬的角色。 臭男人上门抢女人,他再怂再没种也不能当看不见。 “她是我孩子的母亲,当然是我的妻。” “放屁!”王贲火冒三丈:“邯郸城哪个不知道你他妈喜欢男人!” 赵国上下全都知道,赵迁素来无行,好淫,淫的还是男色。 女人之于这种男人,作用只有一个。 殷奴颤抖着问狐奴:“知道他为什么要你吗?” 狐奴不知道,甚至觉得无需知道,能得赵迁恩宠,是她的荣幸。 “他要儿子所以才要你!他永远不可能做个称职的丈夫!” “可是……” “可是什么?谁给他生儿子都一样!他就借你的肚子生个孩子,这孩子跟你没关系,让他自己养!好孩子,听我说,不要把一辈子浪费在一个废物身上。” “可他是……” “他是什么?他什么都不是!他不是赵王了,他下半辈子连自由都没有!” “可他待我很好!” “傻!女人要的好,他永远给不了!” 狐奴太小,就算已为人母,也不过是个女孩,未知情为何物。 殷奴失望地闭上双眼,落下两行泪,为狐奴,也为自己。 旁观时清,入局则迷,她当年犯下的傻,就算重来也是一样。 那时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好赖也不分轻重。 赵迁在挣扎,他度过情山欲海,能不知狐奴毁在自己手里吗? 他犹豫着抱过儿子,狠心说下绝情话。 “我所爱者,唯有韩卿。我不该连累你,去吧。” “狐奴不怕连累……” “那就别连累我。” “陛下……” “我与韩卿不会有孩子,可是我们又想要孩子,所以他才把你送到我面前。现在我跟他有孩子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狐奴脸上挂满泪花,伸手去拉赵迁衣袖。 “陛下不要狐奴了吗?” 赵迁拂袖转身:“留你还有何用?” 屋里忽然陷入沉寂,只有狐奴饮泣的声音。 屋外,青云阁主跟太后讲了王贲挨打的事。 “那是几个月前了,王翦将军召我们观刑。第一个受刑的就是这位小将军,说是垂涎赵王的御婢。王老将军亲自行的刑,二十几鞭子,打得血肉模糊,看着都疼。我知道是为了让我们安心呢,不过也打得太重了,那小王将军没干什么大坏事,就多偷看了几眼。” 太后不觉笑了:“这么说来,倒是真看上眼了。” 姜嘛当然还是老的辣,更何况这块老姜嫩的时候就很辣。 太后起身到帘子跟前:“我就问问里面的姑娘两个问题:赵迁夜里跟你做夫妻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开心?这个小王将军刚才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有没有脸红?” 两个问题直击要害,第一问,问她对赵迁是否有情,第二问,问她对王贲是否有意。 答案很清楚,赵迁要她的时候甚至都不看她的脸,她记得的也只有痛楚没有愉悦。 对王贲,她总是在躲,不想见他是不想他见她憔悴难看的样子。 狐奴不再哭泣,擦干眼泪挽起头发,穿戴整齐地向着阳光走去。 一道帘,两个人。 王贲看见她的眉眼,就连妊娠斑都在近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好看。 狐奴也能看见王贲,那个戏弄了她好多次却从没伤害过她的莽汉。 她微微抬手,或许出了这个门,真的会有另一片天。 孩子哭了。 她停步。 赵迁笨拙地哄着,这个时候孩子不该哭。 这是赵迁无能的一生,唯一能做的好事,可是孩子不听话。 婴儿放肆啼哭,似乎觉察到母亲即将离去。 最终,母亲放下手,垂下头,臣服于命运。 “我想做雪里的炭,不想做锦上的花,你还会遇见更好的花。” 希冀刹那间变作空欢喜,王贲伸手就要去抱她。 太后拦住:“男欢女爱与母子人伦,她选哪样都没错。” “可……” “我错过,我对不起政儿。这姑娘想做个好母亲,比我强。” 王贲猛然抬头去看天,不让眼泪掉下来。 “等孩子能离了你,我再去找你。” 王贲走了,头也不回,临走前说下这句话。 太后、殷奴、青云阁主包括赵迁全都哭了。 只有清河和庆都俩二傻子不懂:怎么就哭了,怎么就走了,怎么又不走了? 小姊妹的分别没这么多幺蛾子,抱了一抱咬着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 “看到海,给我来个信!” “嗯!” “见到娘,替我问声好!” “嗯!” …… 转过宫墙,清河回头望:庆都在招手,太后含着笑。 “你爷爷当年带你走,是个明白人。好孩子,去吧。” 这是太后的临别赠言,多少年后清河还记得她的容颜,皱纹和银发都掩盖不了的毓秀风流,世间有多少人骂她笑她,若是真见过她,怕是骂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吧。 蒙毅领她转过掖门来前殿,忌在偏殿等候,一同候着的还有赵国旧臣。 昌平君提议酌情启用赵国旧臣,秦王就把重要官员召来,要亲自把关。 他们还不知道秦王的意图,个个埋头深思,思量下一刻的命运。 这些人大气不敢出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对面坐着秦国影将军。 虽然忌没抬眼,虽然他一直在剥栗子,但是赵国人不约而同地觉得冷。 寒意不断累积越来越浓,直到清河提着裙角进殿,一步三摇花枝乱颤。 一看见忌哥哥,笑得牙花子全抖在外面,连跑带跳扑了个虎崽跳山涧。 影将军攒了小半个时辰的威严全部扫地。 哥哥不好让小妹摔个狗啃泥,活该被扑个四脚朝天。 蒙毅白眼上翻:果然不是秦王亲生,活脱脱一只疯狗! 由于担心疯狗觐见时丢人现眼,蒙毅语重心长告诫再三。 “陛下召见时这么放肆,秦法当斩!” 清河摸摸脖子瘪瘪嘴:“那你们的法要斩的人也太多了。” 蒙毅瞪她一眼准备回禀,北宫郎丞飞马自咸阳来。 二人同到正殿,郎中令蒙恬判了轻重缓急,先放北宫郎丞入见。 听奏报时,秦王正在喝水,准备润过喉再跟诸臣谈笑风生。 还没听完北宫郎的话,他就喷了邻近的尉缭一脸水花。 他大老婆跑了,带着一众楚国小老婆和陪嫁嫁妆跑了。 “她想去哪儿?” “说是回楚国?” “回楚国干什么?” “说要回去报仇。” “你们怎么不拦着呀?!” “臣……臣也想拦啊!” 秦王这才反应过来:楚国内乱,死的是他丈母娘和小舅子。 楚国之乱于他不过一出好戏,对媯儿而言,却是一生最痛。 母亲、兄长、舅父全部被害,刹那之间,她失去所有亲人。 承载了她童年回忆的楚国宫殿,成了豺狼的家园。 那场血光之灾只有两个幸存者:一个是她的乳母,被当成尸体扔进淮河,被秦国朱砂商清夫人的商船救起;另一个是她的寡嫂。 如果没有尝过甜蜜,或许就不会那么憎恨痛苦。 冰蚕从未如此惧怕过日落,也从未如此渴望过日出。 最后一丝余晖落下,意味着,他就要来了。 负刍之前,冰蚕见过两位君主:赵迁非明,但不暴;熊犹非仁,但不戾。 而负刍,从小在旁人冷眼中长大,母亲不受宠,父亲不疼爱。 人世以冷眼待他,他也以冷眼相报。 起初,负刍尚且肯怜悯,以为冰蚕对他有情。 言语能欺人,身体却诚实得可怕,他索性也收起了本就少得可怜的温柔。 上了锁的门,铐了脚的女人,流了泪的蜡烛,他可以恣意做任何想做的事。 那些羞于人言不可启齿之事做在弟弟的女人身上,怕是对弟弟最好的羞辱。 他嫌弃那光洁如玉的身体太过夺目,便用烧红的铁烙上了几朵花。 他喜欢用匕首去割她手腕细脉,血珠一滴滴沁出,红得黯淡喑哑。 他啜了那血珠,含着满口血吻开她唇齿,她不吞掉,他就不放。 他恨她冰冷如霜的高傲,爱听她痛至扭曲的呻吟,夜复一夜。 日日噩梦,夜夜折磨,云中别鹤困于鸡犬之舍,不得脱。 她被顿弱拖进泥潭,而顿弱给秦王的秘奏里,没有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的苦难。 就算是秦王知晓又怎样?他管不了这么宽,他能够心疼的只有他自己的女人。 妻子也太过胡闹,秦王把杯盏摔得稀烂:她还真是,真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秦王盛怒原因有二:一是她无视他王者天威,二是她没当他是可依靠的丈夫。 一般女孩受委屈,定会找男人帮忙出恶气,而他娶的这位,提剑就往楚国去—— “负刍孽畜,待我亲手斩尔狗头!” 秦王恨得切齿也只能认栽:任由她去送死,万万不可以。 “还是蒙恬去吧,只有你镇得住,一定要在她出武关之前拦下来!” “陛下这里……” “有蒙毅呢。” “好!” 蒙恬领命而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陛下,你最好写几个字。” “寡人下令没用,她吃软不吃硬,你先劝,劝不动就绑回去!” 昌平君觉得不妥:“陛下,你一句话比郎中令千句万句都管用。” 血缘而言,怀鄢公主是昌平君幼妹,哥哥深知小妹的倔强脾性。 蒙恬再怎样都是臣下,与王后有主仆之别,闹不好会血溅当场。 秦王就让赵高拿笔墨,他提起笔愣了半天,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楚国之事,寡人已知。休得胡闹,先回咸阳,待寡人归来再论。” 简练明晰,意思完备,秦王觉得自己写得还算不错。 昌平君差点背过气去,这些蒙恬自会说,不需要秦王废话。 他委婉表达看法:这样哄女人可能会火上浇油,可否再温和点? 秦王做不到,他可是宁愿把女人打死也不愿给女人低头的。 直到昌平君提笔写下六个字,他才啧啧赞叹:姑父——好本事! 莫伤悲,吾且归 秦王抄字的时候,心都温柔了:他为妻子任性而生气,没想过她任性是因为伤心。 六个字,前三字治标,后三字治本,合起来意思是—— 我知你伤悲,待我归来,与你同担此悲。 顷刻字成,蒙恬携书去了,蒙毅问要不要见清河。 不见。 若是心情好,逗逗孩子权当解闷,现在他心情很不好,见什么见?烦! 蒙毅喜不自胜,不见最好,赶紧撵出去,他见着也烦。 待他转到偏殿,就不只是烦,那是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见过猫狗打架么? 蒙毅眼见的情景,就像狸猫乱斗丧家犬。 为什么会打起来? 因为猫记仇,尤其再见狐奴之后,更是对老狗恨得咬牙切齿。 为什么诸郎不管? 因为小影将军横臂一挡,让他们别多管闲事。 为什么忌也不懂规矩? 因为郭开要抓清河入宫时忌在场,所以觉得清河报仇理所应当。 郭开虽老,风韵犹存,身长八尺,形容昳丽。 清河还不到六尺,怎么打?只能蹦起来摔巴掌,死命往脸上呼。 蹦蹦跳跳摔了两三个巴掌,有赵国旧臣看不过:这他妈再怎么也是我们老相邦,哪来的野丫头不懂规矩?! 郭开反倒颇有涵养,侧过另一边脸:“姑娘还未解气,换这边打吧。” 他倒是当姑娘会客气,可惜姑娘落地就跟扶苏抢奶,根本不认识这俩字。 蒙毅来时,郭开已经挨了几十巴掌,替郭开鸣不平的人也给揍得红了眼。 “胡闹!” “只容你秦王报仇,就不许我庶民泄愤?!” “大仇,秦有国法代为惩处;小怨,行宫之外悉听尊便。” “好啊!我倒要听听你秦国的法呢!强掠民女如何算?” 这个蒙毅知道,前几日才听赵高背过,该砍脚去势。 他看向郭开,郭开也看着他,郭开被打成熊样都没自辩,就是在等蒙毅。 庙堂之事不一定在庙堂办,横竖生杀只在人君一句话,哄住上边就万事大吉。若要献媚最好不要直接在君前,跟紧密不紧要的人说点剖心话再传进君王的耳朵里,才更能见着情真意切。 这么好的机会他怎能白白放过? 三十年相邦练就一身雍容气度,不卑不亢,温文尔雅。 “怪我行事不周,姑娘有怨在情理之中。” “什么不周?明明居心不良!” “误会。我素来仰慕秦王胸怀天下,也知姑娘乃凤仪之主。姑娘客居邯郸,我王本欲以国宾之礼请姑娘移驾王宫,不想唐突仙驾,还请见谅。” “国宾?” “愿得姑娘欢心,缔结两国盟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清河一头雾水:“你不就是想我们三个都弄进宫吗?亏得我跑得快!” “是,可又不是。” 郭开原有两个方案:一是甩罪给赵迁,二是甩罪给赵国。 他猛然记起,当时姚贾身边的剑卫就是秦国的影将军,这罪甩不掉只能应承下。 以国之名行凶,是否不算作恶? “秦赵交恶,郭开身为赵国相邦,怎会放过任何一个要挟秦王的机会?” 清河更懵,她这条狗命能要挟秦王?开什么玩笑? “你们两国打架,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国!” “姑娘无国,可是郭开有,得罪了。若手刃才能解恨,请便。” 清河完全懵掉:“手酸了,不打了!你尽你的忠,干什么要害无辜的人!哼!” “战乱之世,哪有无辜?郭开也是身不由己,我是赵国相邦,却又是天下一民。我虽深知唯有一统才能免除战祸,也唯有秦王才能定鼎中原。可是……郭开是赵人哪……我……” 清河蔫了,她最怕别人说好话:“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不怪你便是了。” 她拍拍手,拽了忌哥哥一根小指头要走。 忌没动,侧头向郭开,开个回尊口。 “相邦放心,功劳我记得,会如实向我王禀明。” 这话阴阳怪气,清河都快疯了,半点都不懂。 “忌哥哥你的意思是……他……他对秦国有功?” 忌没回答,牵着姑娘就出殿,留下郭开在赵国众臣的注视中如坐针毡。 “相邦大人,那位秦国将军的话究竟是何意啊?” “这……” 渐渐有人把来龙去脉理清楚,问:“相邦大人莫不是……莫不是秦国细作吧?” “怎么可能?” “知人不知心,敢问相邦的心在哪里?” “郭开为赵国计,也为天下计,愿以一人之罪——” 众人没等郭开辩白,他们迫不及待地要表达对故国的忠心,前次游赵王宫的经历表明:秦王喜欢忠臣。 赵国从三十年前到如今一路节节败退以致亡国绝祀,相邦大人都脱不了干系,打他肯定没错。 口水与唾沫齐飞,五指与双脚并用。 刚被姑娘打了个满脸开花的相邦,又被昔日同僚揍得满地找牙。 蒙毅气煞了,喝令诸郎把厮斗的人拖开,另给郭开设位看护。 爷爷也气煞了,隔窗远远见着孙女,忙不迭要去接,到门口又吧嗒把门一锁。 清河叩了好久的门,爷爷都不给她开,逼得小姑娘挤出两滴泪。 “爷爷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爷爷操起竹简往门上砸:错了你改啊!只认错不改错你认错有啥用啊?! 清河跪下赌咒发誓:我要不改,断子绝孙。 爷爷认栽,他还不想绝后,所以让她把发的誓给吞回去。 见着孙女无恙,老爷子回身就撵徒儿走。 鬼谷门下向来不拘虚礼,门中人客气的时候是这样的:本想吃你十五座城的,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就要十四座好了。那一座嘛,下次打另外二十座城的时候再来取好啦。 自己人不需要假客套,所以这别道得干脆利落,连句“好走不送”都没有。 忌去了片刻又回来,还有一事须问一问。 顿弱去楚国前曾托他转借一卷书,书名《素书》。 老爷子眉头打结:你哪里听的混账话?书是有,不在我这儿啊! “哦。” 因为吝啬唾沫,所以师徒对话长不过两句。 清河急得跳脚,人跟谁亲与谁好,要看小时候跟谁玩。小孩,三徒儿不喜欢,二徒儿不讨厌,所以那些年,多半是二徒儿带娃,清河也就跟忌哥哥最亲。 她绞尽脑汁想得一个留他片刻的理由。 “你折了我的剑,得赔我一把新的!” 忌愣了片刻,应允,他突然想起来蛊逢还缺一柄好剑。 那个剑伎活下来了,作为主人,他想送奴隶一份见面礼。 ———————————— 第一次看到催更的评 于是拼了老命更一章 真的是忙得吐血啊握草 终于要到荆轲主场了 所以下几章玩玩武侠风哈 希望不会造成不适o(╯□╰)o 第27章 白龙鱼服 自打见着忌哥哥,清河就像没长骨头。 黏。 爷爷说多少次也没用,依旧要拽忌的小指头。 对此忌从始至终没变过态度:不欢迎也不讨厌。 只是路上遇见下属的时候,有点不自然。 下属们不会想到,冷峻威严的上官在鬼谷修习的绝招之一是养娃。 这种不适感在遇见上司时,更为强烈。 他是秦王直属,不过暗军设在军部,秦国军事归尉缭管。 尉缭亲自驾着车,先看见小师弟,再定睛一眼,我的妈! 师父! 缭赶紧勒马,跳下车跟鲁连见礼。 这在鲁仲连意料之外,他谁都不想见。 徒儿已经为官作宰,见面很麻烦说话也不自在。 没等缭开口,他先堵了人家的嘴。 “啊,缭儿啊,你忙你的,我就带崽儿随便转转……随便转转啊……” 啊?哦! 缭无话可说,再行个礼就驾车走了。 他也确实有事要忙,大事。 车停在李泊住处,缭谦卑叩门。 没穿官服,只着布衣,门人通禀也报的是—— “大梁人尉缭,求见李泊将军。” 缭把姿态放到最低,李泊觉得难缠,干脆不见:“深疾复发,不便见客。” 尉缭皱眉,片刻后差人去请太医令。 夏无且在向秦王禀报太后的病情,太后回光返照,秦王得有准备。 听说尉缭来请,秦王赶紧让赵高快马加鞭把夏无且送到。 夏无且眼见尉缭活蹦乱跳血气正常,好一顿云里雾里。 尉缭抢过药囊:“来,我给你背着。” “使不得——” “太尉给你做药童,嫌弃?” “不——我习惯自己背着。” “你今天得习惯我给你背。” 尉缭又转头跟赵高嘀咕,赵高亮出中人身份:秦王差太医来给将军诊病。 李泊再没法回绝,只得见夏无且和夏无且的药童。 那药童并未急于跟李泊说正事,先让夏无且诊治。 病当然有的,常在军中哪能无伤,最多的箭伤,肩头肚子都有创口。 “哟,跟王翦老将军一样!他也新伤叠旧伤,小兵长成大将,苦啊!” 夏无且的唠叨,李泊可以充耳不闻,而尉缭的殷勤,他却不能熟视无睹。 尉缭给夏无且递药,给李泊擦伤口,十分努力地做个小学徒,做得也十分烂。 他不认得夏无且那乱七八糟的瓶子,也不知道那药该上几分,布该缠几层。 夏无且先敬他三军之首,后来实在忍不了他的蠢,吼:“别动!我自己来!” 尉缭瘪嘴退到一边,秦王都不敢这么骂他。 秦王骂过,结果是缭在前面跑,秦王在后面追,追到咸阳城外才给撂回宫。 所以,秦王只酸他不吼他,他呢不敢吼秦王,也只会酸。 他俩凑一块,咸阳宫里就像翻了十几缸醋坛子。 等到夏无且收拾完要走,尉缭才吼回去:“回来!等着!” 尉缭跟秦王随时随地一副豺狼相不一样,他不生气像只羊,怒起来才是狼。 夏无且吓住,乖乖地扛着药囊杵着,听大灰狼训话。 “将军,我尉缭是个废物,治病的废物。我不会看病,但是我会读心。他医了你的病,我来医你的心!” 李泊本想说声不,被尉缭毫不停歇的连珠炮呛得没法开口。 “你们家为赵国披肝沥胆,什么下场你比我更清楚。秦国是用了间谍,但是!我秦王案头,王翦将军养寇自重的上奏比我们给李牧下的谗言多得多!你要不瞎就能看出来,我王灭你赵国不为泄愤,不为复仇!他有野心,野心比你想象的更大。他可以不用你,不用你也没多少损失,不过是先扔了雁门和云中,那本来就是你父亲从戎王手里抢的,收拾完六国再夺回来。而你,你们李氏一族将从此销声匿迹,令尊创下的家业就此终结。我方才数过将军的伤,大半是旧伤,我中原没有这么粗粝的箭头。你比我更清楚,中原的威胁在哪里?我王的心胸在拱卫整个华夏,将军的心就那么狭隘,只在忠那不明智的君,爱那不爱你的国吗?若是如此,就当尉缭错看将军,错看李氏一族!” 尉缭说完转身,不给李泊一字辩解机会。 他匆匆步至中庭,回首再道最后一句—— 君为宝剑,当镇山河,安能龟缩在鞘,不见天日? 麒麟难求,宝剑难寻。 邯郸之战,兵器都被征用一空,剑市陈列的大多是城破以后新铸的。 虽然刀戟林立,临时赶制卖与贩夫走卒的兵器并不能入得师徒的眼。 名剑出于名水藏于名山,传闻欧冶子得若耶之溪龙泉之井才铸成绝世之剑。 若寻剑中剑,当去山外山。 崽儿左手勾着忌哥哥,右手摇着春枝,嘴上跟爷爷插科打诨,心里美得不行。 深山寒幽,忽闻蹄声嘀嗒,有少年策马而来。 一身素衣一匹白驹,蹄声惊醒一冬沉寂。 待马蹄迫近,才见白衣原是缟素,少年家中有人新丧。 少年打马过后又等在岔口,化雪天马蹄不稳只能用步,有人同行可解寂寞。 少年说:“卓氏善冶铁,徐氏善铸剑,若要名剑,徐氏寒光垆为赵国之首。” 清河笑:“好好好!那我们也去徐氏的寒光垆!” 崽儿问了许多赵国风物,少年博闻强识,其言其行不像寻常人家。 待问到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少年便缄口不言了。 爷爷斥孙女无礼,清河道歉,少年强笑“无碍”便再不做声。 忽又闻蹄声如雷,一众黑袍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公子打马而过。 山陡路滑,他们也只得下马。 陌路人相遇,免不了互相打量以确定身份。 眉来眼去几回合,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人,姑且称之为黑衣公子,三十余岁,面容清癯,腰佩明珠璎珞,身披锦帽貂裘,想必既富且贵,其他一无所获。 来人非常谨慎且深藏不露,一言不发无从窥探身份。 但他总偷看清河,这让忌很讨厌于是反手握住清河,暗示:这是我妹,你想啥?! 路至半山,黑衣公子满额虚汗,想是体虚有内疾。 忌儿心下给的论断是纵欲过度,清河跟蛊婆婆混过,觉得这人是真有病。 她递过一方帕巾:“大哥哥你擦一擦汗,体寒最怕冷天出汗的。” 那人犹豫许久,才接过帕巾握在手心。 他并未擦汗,抚着帕上一双白头乌,问:“此物,你从何处得的?” 昨夜清河宿在秦王行宫,今日一早庆都赠了衣裳,殷奴送了帕子。 一路走来他看的都不是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而是这身衣裳。 这原本属于庆都的宫衣,一针一线都是殷奴亲手缝制。 她十几年的青春年华都在这千针万线里悄悄流走,再不回还。 “咦?大哥哥,你认识殷姑姑吗?” 殷姑姑…… 认识,只不过他不叫她姑姑,而是唤她“阿奴”。 他还是孩子时,被囚禁在没有春夏秋冬的宫殿,只有两个朋友。 一个朋友喜欢读书练剑撒土作兵,指挥着泥兵泥马打打杀杀。 另外一个洗衣做饭裁衣刺绣,枯寂的岁月在她指尖开出斑斓的花。 他从遥远的记忆里收回思绪,换了警觉的神色问:“你是她什么人?” 忌心下紧张,敌友难辨,崽儿说漏嘴可能会有大麻烦。 他的担心有点多余,老妖精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哪能这点眼色也没有。 姑娘的回答是,不熟,也不是什么人。 殷奴是偶然遇着看她可怜才赏她衣裳和帕子的,秦王? 如果隔着百步刑场连鼻子眉毛都没看齐全也算认识的话,那就算认识吧。 假话全不讲,真话不讲全,小小年纪就掌握骗人的最高法门,小王八蛋! 然后轮到姑娘开问:大哥哥哪里来?跟殷姑姑什么关系?跟秦王有什么关系?要买剑吗?买剑干什么?你们的马不能走山路是不是胡马啊?这玉好名贵你家是不是很有钱? 这位大哥哥三十余年见识过无数讨厌的孩子,这个最讨厌。 他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所以只好再也不问任何问题。 他的沉默并没有换来姑娘消停,她又跟白衣小哥哥谈天聊地说剑。 白衣少年对各铸剑坊如数家珍,清河还以为他口中的徐夫人跟雪夫人一样是个绰约的女子,没成想这位姓徐名夫人的铸剑师是一个虎背熊腰虬髯高额的大汉。 一身块头都已经够吓人了,那破天一嗓更是犹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开山——迎客——” 四个字撞到对山又折回来,来来往往几回合一直传到山外山去。 自打秦赵开战,徐夫人就没有一天好日子。 秦军围城之前,赵国人跑他这里卷走了大半兵刃:国难当头,多谢侠士慷慨解囊!钱?捐兵救国你好意思要钱?国都没了你要钱有啥用?跟国家要钱大不忠,是要杀头的你懂吗?! 秦军围城之后,秦国人也跑他这里卷走了他私藏的一小半:邯郸都快是我们的了,你们这地方当然也是我们的。借用一下哈!钱?我赫赫大秦会差你这点钱?记账! 好在家大业大能向卓氏借铁重铸以撑到现在,加之剑阁在城外所以没有灭顶之灾。 大萧条之后来了第一单生意,徐夫人的心情就像一夜春风拂了千里温浪。 这温浪在见到客人之后嘭地就撞成滔天恶浪然后哗地跌入无底深渊。 三方客人:一个曾经剑挑三军,一个是赵国良将之后,还有一个眼神阴郁得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钱。 叱咤剑行几十年,风里去浪里滚的人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失了方寸,寒暄之后抱拳相问。 “短刀宜行刺;中剑宜格斗;长剑宜防身。客人要哪一种?” “短刀。” “中剑。” “长剑。” 三个不同回答,徐夫人先问有老者的一方:“老先生想要何种兵刃?” 不是老先生想要,是他孙子要,不过这孙子可一点都不好伺候。 孙子的回答一点都没让爷爷失望:承影! 一屋子的人开始笑:善意的哄笑,不善意的讥笑,说不好善与不善的冷笑,甚至连喜怒不形于色的忌都微微挑了挑眉毛。 “你们笑什么?《列子?汤问》说,殷天子有三剑: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二曰承影,旦昧之交,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相传剑出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老爷子给了孙女一记敲,不把话头打住她能背上三天三夜。 “让你跟老东西学剑,剑没学好,把他的书翻完了啊!书上说什么你都信啊?!” “不可信为什么要写进书里?” “著书述志懂吗?!托物言志懂吗?!其事其物皆不可考,其心其言警醒世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啊!还殷天子三剑?列御寇三道差不多!” “什么道?” “无形则无为,无为则无不为。” …… 对于爷爷大串旁征博引苦口婆心,孙女表示:爷爷你说的都对,可我就要承影。 “好!这就给你找承影去!正好给你二哥哥省钱!” 崽儿立刻蔫了拽着爷爷衣角讨巧卖乖求饶赌咒发誓要给爷爷捶三个月的腿。 另外两位客人就没这么多幺蛾子,回答干脆利落。 白衣少年要长剑,锋不锋利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端庄威严华贵厚重有气势。 黑衣公子要短刀,越锋利越好,最好杀人不冒血花,砍人有如切瓜。 毫无疑问他是来买刀报仇的,这世上有仇有怨的人太多,买凶泄恨不是什么稀奇事。 至少徐夫人见过太多而且早就习以为常。 三方客人身份都不低,先招待谁都薄了另一方:“几位既同时而来,一起入剑阁遴选如何?” 寒光垆依山傍水,倚天临泉,剑阁筑在危崖中,需有天梯才能下得剑阁。 剑阁嵌入山中,中厅待客,其余四方: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 青龙阁中是陈列之兵,王候佩饰或君国祭祀所用,庄严华贵却无实战之威。 玄武阁中为百工之刃,庖丁解牛、墨子制梯所用的工刀皆出于此。 白虎阁主攻,游侠剑士常佩凶杀之器,战场武将须得嗜血利刃。 朱雀阁主守,薄眉剑断水裂云,柳叶刀吞雪惊霜。 一行人进了剑阁之后,顺理成章地就分了三路。 白衣少年步进青龙殿,黑衣公子转入白虎楼,清河择剑朱雀阁。 徐夫人说他最熟青龙殿当陪白衣少年,大弟子赤堇好勇最宜侍奉黑衣公子,而女儿家用的东西当然是身为少阁主的女儿若耶相陪最好。 若耶十八九岁年纪,束发轻装,干净爽利,想是长年习武,身形比寻常女孩子健硕几分。 阁内幽深,自第一室走到第十室,清河一直重复一个动作:摇头。 客人一直摇头,主人面上相当不好看,若耶问:“姑娘不试试,怎知这剑都不趁手?” “看着不喜欢,用起来也糟心。既然选,就要最合心意的。要么最喜欢,要么就不要。” “姑娘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只知道不喜欢什么样的。” 遇到这种客人是主人的大不幸:你不知道给她看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 若耶用眼神询问两位大人的意见,老爷子无所谓:“没有喜欢的,就算了。” 忌倒是颇有兄长风范:“只要她喜欢,只要你们有,价钱不是问题。” 秦国丞相家长公子不缺钱,有钱就好办事。 若耶换了笑脸带他们出朱雀阁,恰好又遇上了那个黑衣公子和白衣少年。 徐夫人笑向女儿:“想来是兵灾过后剩下的俗物都未能入得贵客之眼。” 若耶也笑:“父亲,是否开剑冢?” 剑冢,剑客埋剑之地。剑主身死,剑身不朽,沉睡剑冢,等待新主。 剑冢之中皆为名器,无论是否得剑,入冢皆要先押一百金,诸位还要看吗? 以前没有这条规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徐夫人被兵匪害惨了所以不得不小心提防。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看”,要看就拿钱。 黑衣公子有随从抬了钱来,白衣少年那匹小白马也驮了几百金,而忌公子当然没有背一箩筐钱坏了风雅。 他正在想身上有什么可以抵押的,清河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坠,嗯,押这个。 这是姑娘那晚上从忌身上偷的,没还正好拿来用:“二哥哥,你介意吗?” 介意?他能介意吗?你麻溜儿交人家手上了难不成我要伸手拿回来?! 这玉坠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很重要,离家时媳妇送的。 那一夜销魂到天明,棠棣紧紧抱着不肯放他走,他狠下心推开她去穿了衣,她又抱过来长长长长长长一吻,吻罢狠狠一咬,直咬得他嘴唇渗血才肯松开,然后从自己丰盈的两团白雪之间取下贴身玉坠系在了丈夫胸前。 这一方玉打磨成棠棣花形,棠棣觉得丈夫一直佩着玉花就能一直想着自己。 棠棣想得有点多,这个丈夫不管佩不佩这玉花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杀人以及怎么不被杀。 去剑冢这一路奇石异水,忌公子最大的感慨就是:真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一隙暗流几痕微微浪,三叶扁舟数盏荧荧光。莫说一夫当关,一妇当关也万夫莫开。 忽而平流成堕川,扁舟急坠而下,几道白浪翻船而过。 爷爷把孙女抱进怀里用外袍裹了:“坐稳了,还有一道大坎呢。” “爷爷,你来过这里?爷爷你的剑是不是就埋在这里?!盖聂爷爷的剑是不是也埋在这?” 爷爷骂了一句“话多”就把她抱得更紧,这道流水更急,几乎悬空跌下。 蛊婆婆说女儿家受不得凉,所以老爷子用脊背和袍袖把孙女捂得严严实实。 别人就没这般好运了,船里一汪水,身上一滩河。 弃船登岸之后,又是百折千回的石阶,待绕过重重怪石才赫然发现山腹中空。 下不见底,上不见天,伸手不见五指,待徐夫人一声长啸拨亮火光才见空中还悬着孤岛。 从脚下到那岛只有一条路,但这条路不像去剑冢的择剑道,更像吓死买主的黄泉路。 铁索,木板,吊桥,很长,一块木板咔擦断掉跌下悬崖都没有摔碎的声音传回来。 “啊!木头上了年纪朽了点很正常,这铁索是卓家打造的,很结实,绝对不会掉下去。” “那……人会掉下去吗?” “要入剑冢的人还会担心掉下去吗?” “万一……有呢?” “那就请回吧。” “买剑的钱呢?” “有约在先当然依约办事。” 奸商! 好在清河这话倒不是替自己问的,极有可能白白失掉一百金的人不是她。 黑衣公子脸色煞白,方才登山都已经冷汗满衣裳,这天堑铁索还不得尿掉裤裆? 他天生怕高,而他那幼时好友最喜欢,高台高楼高阁高山,登高望远散尽浮云俯瞰人间。 那时候他总是被拖着往高处爬,拖不动就拽,拽不动就背。 他趴在那人的背上看了几回芸芸苍生人来人往,眼晕。 后来,那人就蒙上他的双眼握着他的手,给他讲远处的山海风光和脚下的熙熙攘攘。 蒙上眼就没有那么害怕了,于是他就蒙着眼在一个少年近卫的背上走过了这一段铁索道。 路尽头,一扇天然石门。 豹身龙首的雌雄铜兽守在门外,嘴衔刀剑,血口怒目。 传说中龙有九子,第二子就是口衔宝剑护卫天下兵器的睚眦。 一叩铸剑祖师欧冶子,二叩铸剑名家干将莫邪,三叩相剑大师风胡子。 三叩之后,石门缓缓开启,灼浪滚滚而来。 一壁熔岩,一地沸沙,十余利剑当空阵列,百余悬棺浮于虚空。 但见那悬棺细长黝黑,棺身材质像是铁制,恰好那直接悬空的十余柄也是铁剑,清河就问徐夫人:“这室顶和这地上可都是磁石?” “女公子好生灵慧!” 清河满脸飞红花,她跟大师兄一样不禁夸,一夸就害羞红脸摸耳朵挠爷爷手心。 爷爷痒得咦了一声:“臊什么?还不选一把?” 哦!这么多剑怎么选? 崽儿原本以为会挑花眼,实际上没得可挑,偌大的剑冢只有三柄女子剑。 泉水剑,第一位剑主是四百年前的卫国公主许穆夫人,夫人凭此剑击退北狄,复国安邦。此剑现世三百年,历十代剑主,一百年前卫侯自贬为君,公主芄兰弃国出走,葬剑于此。 离春剑,齐宣王王后钟离春佩剑,王后铸此剑立宫中法度,劝齐王戒淫戒惰,齐国大治。此剑传于君王后,二十年前君王后薨前曾言“辅国三十年,民虽富而国未强,有辱此剑”,故送剑于此以待正主。 青锋剑,越女青萝于深山中悟得绝世剑术,恰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欲图复国。青萝拜将,执掌越军教习,最终大败吴军,越国称霸。青萝归隐后葬剑于欧冶子先师的赤堇山,寒光垆立垆之时,移葬于此。 卖剑人自然要编些离奇故事才好抬价,买剑人明知故事掺假也乐得一份奇缘折煞天下。 “好极好极!生于山林又归于山水,正是来得干净去得清净。如此说来,这几百年,此剑只有一位主人?” “人择剑,剑亦择主。世间再无青萝,此剑也再不出世。” 女孩指尖拂过泉水和离春,最终停在了青锋。指尖触及之处焕发点点光亮,辉光漫及剑身,灰朴锈色的古剑顷刻间崭新如初。 若耶含笑将方才的话续完:“青萝既已再生,青锋也当现世,贺喜青锋剑主。” 清河眉眼笑成月牙弯:“你既选了我,我便与你改个新名,就叫承影如何?” 爷爷噗地一声差点笑掉大门牙:“哟!还惦记着你的承影呢!” “青锋属于青萝,而我又不是青萝,一剑侍二主想必它也不甘心。既然我原本想寻的是承影,它恰好又被我寻到,这是天意让它叫承影!二哥哥你说是不是?” “是。承影剑主。” 承影剑主?这名不错!清河闪身拉开架势邀战。 “承影剑主试剑,请棠溪主人赐教!” ———————————— 对不起,真的太忙,这文架构太复杂所以更一章特别特别难 诸位等这里的时候,可以看另一篇开个胃,名叫《九姝》,被起点全文屏蔽,估计是因为有点黄orz,换了个地址: 那是为这篇找资料的时候偶然脑子一抽就开了,但是跟这篇风格完全不一样,很不正经 那写起来不用动脑子,吃个饭的工夫就能更一章基本上可以不断更QAQ 第28章 剑骨留香 “棠溪之金,天下之利”。 “韩卒之剑皆出于冥山棠溪。墨阳、宛冯、龙泉、太阿皆陆断马牛,水击鸿雁”。 吴越铸剑师凋零之后,韩国拥金铁之利成为名剑之国。 十里棠溪十里城,棠溪城最负盛名的一把剑,剑名亦是棠溪,收藏于韩国王庭。 韩国亡国之时,韩王恳求秦王,留下此剑给女儿做嫁妆。 “这当世第一名剑才配我当世第一的女儿。寡人无能,但是父亲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女儿,更不能让女儿嫁过去之后受委屈。” 韩安一世昏招迭出,唯有这件事做得聪明至极。 楚国王孙熊忌,视棠溪为此生最大惊喜。 从此,他不仅是棠棣的丈夫,更是棠溪的主人,被天下武者艳羡。 他入云梦没学捭阖术,反倒白日斗虎夜里斗狼,方圆十里百兽臣服。 清河自小跟着他,享了狐假虎威的福,也练得一身飞檐走壁的本事。 上取喉,下取脚,中刺腰,承影纤瘦灵巧,剑过处无声无息。 几个回合,手中剑愈发灵便,剑动如影乃至藏剑匿形。 初看还在三尺之外,倏忽竟在眼前,逼得棠溪出鞘。 棠溪挡住一击,清河旋身,剑向下走,看似刺膝实则挑腰。 待棠溪再度格挡时,忌腰上玉佩已经飞了。 忌退了三步,微微浮现一个百年难有的表情——笑。 清河也笑,笑得十分得意,冲爷爷挤眉弄眼。 爷爷捂眼,不想看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脸,因为他知道她很快就会哭得很难看。 忌跟荆轲不一样,荆轲算是侠,侠者锄强扶弱,打人还留心别伤小丫头太惨。 忌完全没顾忌,弄不死打不残怎么狠怎么来,反正这丫头禁摔。 一招卸剑二招撂飞,三眨眼的时间,姑娘已跌到一丈之外。 清河好生气,气得腮帮子鼓鼓,活像只河豚鱼。 忌没有意识到她长大了,不再是片刻忘愁随便挨揍的小肉团。 别人可以随便揍,毕竟是打不过才会挨揍,可是忌哥哥不可以。 她捡起承影又冲上去,蹭——摔得更远。 摔过三回之后,爷爷还没开口,徐夫人拦住往前冲的姑娘。 “他用的可是棠溪,要不姑娘跟若耶试试?” 不! 姑娘从徐夫人头上飞过去,又原路从他头上飞回来。 招用完了,就连盖聂爷爷破荆轲的绝招都画虎类犬使了一遍。 忌这才收剑,走到丫头身边,伸出手:“来——” 姑娘瞬间散了气,搭着他的手爬起来,满脸笑盈盈。 笑意在转头时顿住,咦,那些个大哥哥怎么眼神都这么奇怪? 赤堇眼中有惧,白衣少年目中有火,黑衣男子瞳孔像是结了冰。 清河又仰头看忌哥哥,忌哥哥的眼睛难以琢磨出情绪。 诡谲的气氛经久不散,连剑冢中央的长明灯都快被闷气压熄了。 清河摸摸小圆脑袋,觉着他们是被忌哥哥吓的。 我家哥哥厉害着呢!嘿嘿! 她从心里到眼里都荡漾着美,转身跟徐夫人问价。 “什么?一千金?!” 没见过世面的清河吓傻,她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让忌哥哥花这么多钱很不好意思,嘴角一翘就发嗲砍价。 “徐阁主你家承影是神兵,我家哥哥是神人!神兵遇上神人,好缘分呢!” “令兄天纵神技!是天大的缘分!” “那阁主可不可以看在缘分的面子上——” 一旁观战的黑衣男子打断姑娘谄媚的话,道:“看在缘分的面子上,这钱我可以出一半。” 清河两眼放光:“为什么?” “当是结识英雄。” 他看向忌,忌也回望,两人对视,黑衣男子先败下阵。 清河心里又是一阵得意,为了不让那公子难堪,她腆着脸陪笑:“哎呀呀道是英雄识英雄,大哥哥就是那识英雄的英雄!英雄哥哥你有相中的兵刃吗?” 有,一柄短剑。 徐夫人能确定他是买剑复仇,少不得编瞎话恭维:“此乃鱼肠!好眼力!” 鱼肠,因小巧精致能藏于鱼腹,故而得名。 欧冶先师所铸,似剑非剑,似匕非匕,虽无神兵之形,却有贯日之势。 专诸刺杀吴王僚,豫让行刺赵襄子,聂政格杀韩相侠累,皆得此物相助。 这些话正中买主心坎。 映着寒凉的剑光,那黑衣公子仿佛已经看见仇人喋血的模样:呸!真丑! 他将鱼肠递给身旁一个少年近卫,道:“舞阳,试一试。” 鱼肠出鞘,剑影浮动落虹飞石,剑锋相击火花霹雳。 名叫舞阳的少年连胜两场,一场赢了赤堇,一场胜了若耶。 若耶虽败,但败得太过美丽。 女子使剑,来如惊鸿,去若飞燕,朱颜细腰明眸素腕,英气比剑锋更令人肠断。 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润喉,舞阳也吞了一回唾沫然后把目光投向忌。 与主人比试与女人较量都胜之不武,能打败这个“神人”才算真本事。 邀战的话不能自己说,须得主人开口。 黑衣公子屈尊向忌揖礼:“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阁下可否为我试此霜刃?” 忌回敬一个眼神:凭什么? “阁下若肯出手一试,令妹的剑,另一半钱也由我来出。” 剑是奢侈物,承影虽不值连城,半间房也还有,正好忌今日没带钱,倒是笔好生意。 清河也觉得特别划算,但是丑话得说在前头:“剑短一寸,险胜三分。鱼肠虽好,可是太短,不适合跟棠溪对打。” “那我就看看鱼肠能撑住几个回合?” 几个回合?从舞阳动身到被棠溪指住喉头,两个回合不到。 舞阳甚至能感觉到剑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袭入肺腑直达背脊。 黑衣公子本就阴郁的脸被乌云堆满,徐夫人也像是雷火从脚底熏到发梢。 “今日长见识了。” 别人败这么惨很不好意思,清河替他解围:“长剑对短刃,本就不公平,这胜负算不得数。” “人家有长剑,我却只有这短刃。横竖一败,哪有算不算数?” 咦……这人好奇怪……自己以卵击石还怪人石头太硬,什么道理? 为了证明不是鱼肠剑不行,徐夫人提议让比试双方互换兵刃一试,或者忌也挑把短的。 问题依然是:凭什么? “我见阁下似乎对龙渊很感兴趣,若肯不吝赐教,我当买剑赠英雄。” 清河一巴掌拍得震天响:“好好好!你说话算数!” 她蹭蹭蹭从舞阳手里取了鱼肠,哗啦啦跑回来递给忌哥哥:“呐!二哥哥,这也是神兵呢!你要不要……试试看?” 忌端详剑身,只见剑开双刃,一刃锋利,一刃倒刺,果是刺杀好物。 他接过鱼肠,把棠溪扔给舞阳。 舞阳跟清河同龄,这年纪女孩不让人省心,男孩也是没缰的马。 长剑在手,伏虎降龙,一剑直刺逼得忌连连后退。 老爷子为徒儿捏汗:虽然这个徒儿把背书的时间都用去琢磨武艺了,但剑术不是鬼谷强项,若是当年多请盖聂入山调教几回,怕是他现在也不会被逼得上跳下蹿。 清河却一点都不替兄长担心:忌当年嫌弃跟师弟对剑没劲就跟豺狼虎豹斗狠,先是用剑后来剑也被嫌弃就用匕首,每回被畜生追得上天入地逃无可逃,却又次次都能绝处逢生。 那些年禽兽见着忌都绕道走,忌骗师父说带崽儿去搂兔子实际上是把崽儿扔林子里——引狼。 做过好多年诱饵的崽儿,知道忌哥哥反败为胜的关键。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话适用于所有战场,无论是千军万马还是孤刀单剑。 舞阳的锐气被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挫尽,越气越急,越急越气,越气越乱,乱则生破绽。 只一个漏洞,忌就绕过棠溪剑锋,一旦近身,长剑的优势完全消失。 小舞阳被打哭了,始终胜券在握都没有用,最后没赢就是一败涂地。 少年哭得很伤心,长这么大还没败过这么惨,败这么惨主人面上多难看? 呜呜呜…… 忌今天的对手里有两个怪胎。 清河遇强更强,遇弱逾弱,这个少年,遇弱显强,遇强露怯。 虽然崽儿剑术更逊,可是相比于家犬,他还是更喜欢山猫。 他忽然想知道少年究竟有多怯,就用天生不太友善的双眼注视舞阳。 舞阳连连后退,退到那黑衣公子身后,双腿颤栗差点吓瘫。 徐夫人乐开了花:看看看!不是我家兵器的问题,我家的剑好使着呢! 然而作为主人,他也不能让客人太过难堪,台阶是必须立马给垫上的。 “长剑短刃各有优劣,短刃胜在出其不意,若天时地利人和,反倒出奇制胜。” 黑衣公子接下他这番盛情,散了眉间的滚滚乌云,挤出一个微如泡沫的笑容。 “诚如先生所言,我倒是真应该寻个天时地利人和,博一场反败为胜才是正途。” 啪!啪!啪! 一直在旁静默无言的白衣少年连击三掌,掌中孤鸣撞上四壁传来回音,颤进肺腑胸膛。 “阁下好身手,不知可否为我也试一试?” “咦——小哥哥你也选好了?” “选好了。” “叫什么名?” “干将。” “干将?!这个我知道!跟若耶姐姐的莫邪是雌雄双剑!历代剑主都是夫妻!” 少年闻言与若耶对视,只一眼便花开花落刹那漫天飞花。 两抹绯云落进赤堇眼里成了一汪血:自家师妹要被猪拱走了,天下师兄心情都相似。 但白衣少年的初衷并不在此,他并没打算也未曾期望能得美人青眼一顾。 他要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 干将为楚王铸剑,三年而成雌雄双剑,名为干将莫邪。 他进献了雌剑莫邪与楚王,楚王发现他私藏雄剑就下令处死。 干将之妻莫邪有孕,诞下一子名眉间尺,眉间尺长大之后于松腹中取出了雄剑干将。 “他用干将杀了楚王?” “不,他一人之力不够。” “那他怎么办?” 他遇到一位剑客,剑客砍下他的头献给楚王。 楚王下令用大鼎烹煮眉间尺的头颅。大火烹煮三日三夜,头颅不腐不烂,依旧栩栩如生。剑客邀楚王到鼎前细看,趁机一剑斩下楚王的头颅随后自杀。三人的头颅在鼎中相互撕咬,最后也无法辨认谁是王谁是寇。 楚人只好把三颗头颅葬在一起,立冢为“三王坟”。 原来干将背后还有这样的血泪故事,不过以清河的阅历也能看出这故事不真。 她没听过哪一位楚王是这么个死法,干将最早的主人是吴王阖闾,而阖闾是被越国大将灵姑浮砸断脚趾死掉的。 白衣少年偏偏讲这个故事,必定有深意。 “小哥哥,你也有杀父之仇要报吗?” 少年抚着干将,缓缓拔剑出鞘,剑锋映出满眼杀气,言语间却是故作轻松的笑意:“没有。” 清河目睹了秦王坑杀赵人,好怕这个小哥哥的杀父仇人就是秦王。若他也学了眉间尺的法子报仇,姨母不就要做寡妇了吗? “没有仇最好了!” 姑娘长吁一口气小巴掌拍得欢天喜地,拍完就开始撒娇卖乖耍赖皮。 “我家哥哥已经打了三场了,小哥哥你让他歇一歇好不好?” 少年的神情暗示他想立刻就有一场决战,思忖片刻后微微一笑。 “哪里的话,我求他赐教。当然时间地点教与不教都看他心情。” 忌没有心情,他取回棠溪,看着并不陌生的白衣人。 少年打马而过的第一眼,他们就看穿了彼此身份,心照不宣瞒到现在各自有盘算。 “令尊乃我王上宾,少将军回邯郸,正好骨肉团聚。” “那正好可以试试,秦王心里,你与家父孰轻孰重?” 这两句话完全超出清河的理解范围:什么?等等,你们认识?! 不算认识,见过但没说过话。 初见是在姚贾故宅,忌在暗处,李左车在明处。 那一次,忌杀了司马尚,把证明李牧清白的上书专程留给李左车。 左车乖乖入套,用那封书为祖父伸冤,救出赵嘉并软禁了赵王迁。 第二次见面是秦军围城时,忌作为顿弱的家臣跟赵嘉做笔粮食买卖。 那一次,忌自残面目也没有拔剑,就在赵嘉左右的左车也没有认出仇人。 这一次,面容显露,棠溪出鞘,斩首李牧并北军三位将领的刺客绝不会错。 李左车没有杀父之仇,但是有杀祖父之仇。 话既挑明,左车也不再藏锋:“我与阁下终有一战,就今日吧。” 清河不懂怎么就真的打起来了,爷爷倒是听明白了。 忌想捉李左车回去立功,而李左车想血债血偿。 左车不顾父亲安危毅然拔剑,是在赌秦王的决心。 秦王的决心很大,但凡他决定过的事,做不成不会撒手。 尉缭游说过李泊,可是心里没底,建议秦王再差个人去磨一磨。 昌平君刚好捧了最终的新郡方案觐见,秦王双眼发亮。 “哎呀,姑父来来来!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 你家好儿子干的大事,你这个当爹的去陪人儿子说说话,哈! 哈? 秦王不能让忌儿寒心,又确实想要李泊,所以话说得很委婉。 昌平君又不傻,这是让他替儿子去给李泊赔罪呢! 儿子立功,当爹的反倒低声下气去当孙子,他就是委屈的命。 他放下手里的事给王绾,焚香沐浴过后披麻戴孝去了李泊住处。 话,没什么好说的,他跟李泊不熟,人家是武将,他是文臣。 完成任务最好的方式是亲自祭奠李牧。 秦国旧都雍城,设有亡国之社,供奉被秦国亡国的各国君主。 昌平君提议,将李牧灵位先放进去,随赵国历代先王配享祭祀。 不就多个牌位嘛,秦王恩准,昌平君这才有跟李泊有说话的底气。 他也没有开口就表明意图,见着李泊先唠娃,像个十足的怨父。 娃自打出生到现在,跟他这个爹的关系可以用三个字概括:不听话。 “我的话是耳旁风,他娘的板子也不管用。为他好吧他老觉着我在害他,还特别瞧不起我。嫌我窝囊!他不知道他能在秦王面前没大没小,全都是因为我够窝囊。” 李泊本来对秦国右相十分抵触,渐渐对这位父亲放松防备,因为他也有儿子。 俩崽子剑拔弩张水火不容,俩个爹却在养娃一事上逐步达成共识。 养儿防不了老,养儿也不为防老,看着儿子一点点长个,一点点长本事,当爹的就很开心。 “我嫌他不听话,但是,更怕他成废物。人来到世上,总要做些事情。” 昌平君顿了顿,拐弯抹角的肺腑之言终于可以收尾。 “吾心若此,不知君侯如何?” 李泊长叹:“天下父子,大抵无差。” “令尊之心,是否也同此理?” 李泊沉默,李牧将子孙打磨成利刃,不是让他们做废铁。 见他神情微动,昌平君这才请求拜祭李牧。 大礼祭奠过后,昌平君再请送灵入亡国之社。 “我王的意思是,全老将军忠君之义,全将军孝父之情,也恳请将军全我王护国之心。” 李泊侧过脸去,不让昌平君看见他眼底泪意。 “天色不早了。” 昌平君抬头看斜阳,暮色迷人。 “是不早了,快晚了。” 这不是废话,是在催李泊尽早决断。 李泊沉默不语,送他到门口,二人道别。 昌平君捧着李牧灵位欲登车,李泊忽然叫住他。 “若赵国有相如你,父亲又何至于此?” 昌平君笑,这句话李泊说过一遍,那是夸秦王的。 此刻,他的回答也与秦王相同。 “我为秦相一日,就不会令忠臣重蹈令尊覆辙。” 车驾在斜阳里缓缓归去,行至王宫呈送劝进的消息。 “已有八成把握,接下来就看我王了。” 秦王大悦,问:“还有两成呢?” “上有父,下有子,另两层在其子。” 李泊为人子亦为人父,就算放下杀父之仇,也不会向儿子举起屠刀。 李左车效忠赵嘉,若是李泊入秦,父子相残岂非逆天? “这个好办!”秦王高兴得拍巴掌:“寡人可以承诺,绝不用他打赵嘉!” “我王英明!” 眼见云开月明的秦王不会想到,深山的忌儿一剑就能毁了布局。 他要是再把李左车弄死,完了,李泊原地自裁也不会效忠秦王。 剑冢内火苗颤动,杀气陡然四散。 眼见着就是生死之战,清河噗嗤往中间一杵。 “这是徐夫人家,你们会连累徐夫人的!另找个地方好不好,爷爷你说是吧!” 爷爷点头,丫头还算机灵,他也顺势解个围。 “你们有仇别牵连旁人,伤到那位贵公子就不好了,出去再说吧。” 不成想那位黑衣公子不接茬,反而笑道:“无妨,开个眼界也好。” 徐夫人很着急:“不行不行,都是贵客,在我这出了事,整个剑阁都得遭殃。出了大门,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啊?” 忌没意见,他怎样都行,反正误伤到谁都与他无关,输的肯定不是自己。 左车有顾虑:“确实不该殃及旁人,否则与屠夫何异?” 徐夫人谢他深明大义,安排众人出冢。 铁索桥晃动不稳,一次只容一人行。 少阁主若耶率先踏桥飞度在对岸迎候。 舞阳背着惧高的主人随后,接着老人和孩子也安然渡桥。 依敬老爱幼客尊主卑的原则,接下来应是李左车,再是忌和徐夫人,最末赤堇殿后。 左车踏上铁索又停步,回忆里血海浮尸促使他拔出干将,一剑将铁索斩断。 斩断去路以后,他踏步回身,长剑破空直指仇人心口。忌侧身躲避,耳畔忽有风声,赤堇的长剑也斩向脖颈,他再迅速向右转身,迎接他的是宝刀未老的徐夫人。 左车的干将,徐夫人的工布,赤堇的赤霄,三剑齐指一心所向,皆是他项上人头。 忌哥哥!忌哥哥—— 清河的魂魄一刹那散了。 她怎会知道,少年马蹄声哒哒而过的时候,阴谋就开始酝酿。 她也不知道,她在朱雀阁择剑的时候,青龙阁里密谋已经成熟,只待猎物踏入剑冢。 蛟龙踏入虎穴,三虎环伺,四面绝路。 断桥摔上崖壁发出闷响,剑冢的石门缓缓关闭。 刀光剑影被封堵在门内,无从窥探。 日已暮,夜渐深。 第29章 得失之患 两壁悬崖,无桥可渡。 清河把眼泪鼻涕全往若耶身上甩。 “你们何苦设这么大的陷阱?是我要买剑,不是二哥哥!你们要报仇也不要借着我来杀人啊!呜呜呜呜……” 若耶火冒三丈:“我们设哪门子的陷阱?!你哥在里面,我爹也在里面!我比你还急!你哭什么哭?!” 老爷子分开两个小闺女:“别吵,救人要紧!” 小孙女当然知道救人要紧,索桥断掉的时候她就恨不能飞过去,四下望尽发现除了飞过去没有任何法子,可惜她又没学会列御寇御风而行,就算会飞也不顶用,天黑了根本看不见。 若耶也一筹莫展,她自小习惯了这座桥,没想过有桥断的一天。 “笨啊!修桥的人肯定知道!他们当时怎么过去的呀?!” 爷爷抬手就给孙女一巴掌:“怎么说话呢?!” “我我我……”清河大哭:“不是着急嘛?!” 若耶气得发抖,也只能差弟子去卓氏家族求救。 卓家采矿冶铁,徐家买铁铸剑,两家有上百年交情,卓家家主和卓夫人连夜赶来。 可惜,他们来了也没有办法。 卓家主人道,原来这山顶有一隙天光,岩壁间有树,树向阳而生,根扎在石头里,叶攀向那一缕光,有一株树活了下来,活成了桥。后来徐氏打好索桥,嫌这棵树太占地,嫩叶长进剑冢还会锈了刀剑,就砍了。 清河又甩若耶一鼻涕:“看吧!自作孽不可活!叫你们砍树!现在你爹回不来了吧!哼!” “你哥也回不来了!你神气什么呀?!” 四个男人闭冢血战,两个女孩临崖唇枪舌剑,一个老爷爷在苦思冥想,还有一位黑衣公子,当然是袖手作壁上观,若再有一壶酒解点寂寞就更妙了。 月透一线天,点点清辉落山涧,爷爷忽然一拍脑袋:弩和绳! 弩的射程远力度大,可以带绳越过天堑,不就能结成绳桥吗? 对呀!可是,哪里有弩? 秦军有,秦人劲弩天下无敌。 不行! 若耶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当机立断命人关闭出冢通道,不能走漏半点消息。 “委屈诸位在此稍作休息,待家父出冢,再向各位赔罪!” 清河拔出承影:“你想灭口?!” “不想。”若耶也拔剑:“但是你再管不住你的嘴,莫邪替你管!” 爷爷拉住孙女,冲若耶摆手:“忌儿在这,我们不会走,劝住里面的人要紧。” 没法劝,石壁太厚,外面喊话里面听不见。” 爷爷最厉害的武器用不上。 嘴不顶用,就只剩一个办法—— 等。 等月到天心,等春雾蔓起。 清河抓耳挠腮等爷爷出高招,爷爷好困,打起呼噜吹起白胡子飘飘。 她摇醒爷爷,爷爷眼都没睁:“别闹,你也睡会儿养养神!” “可是——” “若是你二哥哥输了,徐阁主他们早出来了。” 嗯? 爷爷这就叫临危不乱,清河心里石头落下一半。 不过,这也只能说明忌哥哥没死,有没有伤会不会死都不能确定。 清河还是揪着心,把各路上神都问一遍,从东皇太一求到西方王母。 她祈求着兄长平安,昌平君等待着儿子归来。 行宫,秦王静夜挑灯候佳臣,掩卷深思思贤卿。 忌长久不归,秦王只好先唤赵迁说话。 赵迁星夜觐见,瞥见郭开跪在王寝外,以为秦王彻夜理政。 内侍引他入寝,只见秦王斜卧在榻,手不释卷衣衫也不整。 赵迁满脸羞红,顿觉侮辱,杵在门口不愿进去。 秦王觉出他不安,以为他家破人亡心里有恨,笑:“知道要脸了?” 赵迁挺要脸的,倒是秦王,衣带松懈披发跣足,一撮胸毛随风飘摇。 “你……你未免欺人太甚!” 秦王摔了书,我他妈哪里欺你了?寡人难得这么和善,你还委屈?! 赵迁满眼泪花,秦王有点不解,不由得发出一连串疑问。 “好好的哭什么呀?” “我又不会吃了你!” “就抽空问你点事!” “来来来,你过来!” “近点说话!” “让你过来!没听见啊!” 赵迁双眼充血,一瞬间想到父王,想起母后,想过狐奴和刚出生的孩子,最后他想到了韩仓,不禁仰天长悲嚎啕大哭。 “我已负了赵国,怎可再负韩卿?!可杀不可辱也!” 他毅然决然撞向殿柱,幸亏蒙毅眼疾手快才没让他撞死,可惜还是磕破了皮。 太医令夏无且跑来给赵迁疗伤,秦王疑惑地问他:“你看看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怎么突然就要寻死啊?!” 看脑子有没有病,不能只看脑子,要看这脑子做的事。 听完蒙毅的复述,夏无且望望天真无邪的秦王又看看宁死不屈的赵迁,心情很复杂。 在夏无且委婉地讲述了魏王与龙阳君共钓,卫君与弥子瑕分桃,建信君以色侍赵王的故事之后,秦王的心情也变得十分复杂。 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再问一遍:“男人跟……男人?” 夏无且十分肯定地点头:“他……他就是这种男人,所以他以为……” 秦王像吞了苍蝇,系好襟带,穿上外衣,头发也挽起来抓了个髻。 他想起来这幅样子见过很多人:尉缭,曾经同衣同服同吃同穿;蒙恬,撒尿都在一块还比过大小;蒙毅侍立禁中,天天见他这么晃荡;李斯也在御前侍奉不怎么避讳…… 以前从来都没觉得别扭,赵迁这么一闹反弄得他难为情。 “那什么……”秦王许久才平复心情:“没别的意思,就想问你怎么被抓的?” 赵迁又委屈得红眼,自揭伤疤也很不光彩。 “宫门到禁中四道防卫,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等我知道的时候,剑已经架在脖子上了。” 机敏的蒙毅即刻回禀赵王宫布防。 “赵王宫与咸阳宫一样,从宫外到御前依次要经过宫城门、中宫门、殿门、禁中门四道防守。当年嫪毐率数千叛军攻入宫中,也只过了三道门。不过,赵王宫被叛军洗劫过一次,宫墙缺损防守没有以前完备。” “不——”赵迁摇头:“正因为被洗劫过,所以防备更加森严。那样紧要关头还留在我身边的,都是血勇精忠之士。” 秦王搓着指头,问:“他们有几个人?” “四个。” 只有四个,一个坐镇指挥,一个执掌守卫,一个制住赵迁,还有一个矫诏传令。 四个人端了赵迁的老巢,秦王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这柄暗剑竟如此锋利,入赵宫如踏无人之境,闯秦宫怕也手到擒来。 赵迁敏锐地捕捉到秦王眼里的小情绪,且不打算放过这个挑拨离间的好机会。 “若有一天,这柄剑不再为秦王所有,秦王可有能挡住他的盾?” “寡人的剑,寡人知道怎么用。” “那秦王,可要仔细别伤了手。” “不会用剑的废物才担心这些。” 秦王本想给赵迁个好去处,“请”他到咸阳跟韩安做伴,住仿建的赵国宫殿。 这夹枪带棒的几段话让他改了主意,凭什么寡人劳心劳力养你好吃好喝?! 韩安好歹是我儿子他舅,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给老子滚远点! 他仁慈地赐赵迁一座宫殿,山为屋脊峰为梁,天为穹顶地为床。 “流徙房陵,永不赦回。” 侍卫扶起赵迁退下,秦王叫住补充一句。 “想回来也行,你死了,寡人会把你灵位迎回亡国之社,跟你祖宗团聚。” “多谢!” 赵迁环顾这所殿宇,这曾是他的休憩之所,与韩仓的定情之处。 这一眼,将是与故园的诀别,所以饱含眷恋。 只是苦了秦王,瞥见那眼神不禁打个冷颤:什么鬼毛病?你他妈一男人你抛什么媚眼?!你要是个女人,寡人再考虑一下…… 赵迁不是女人,所以秦王不用再虑,唯一还需深思熟虑的是相邦郭开。 郭开已经侯了一整天,从日出到月出,从前殿到后寝。 然而,秦王就是不见他,也不放他走。 原本以为按从下至上的顺序发落,可是赵迁都有去处了,郭开还悬着。 赵迁退下,路过郭开身边,曾经的君臣对视一眼。 郭开心中有愧,赵迁却还在鼓里,他仍感激最后时刻站在自己身边的相邦。 无论是杀李牧还是囚赵嘉,都应归罪于秦人的阴险和自己对时势的误判。 赵迁握住郭开的手,都是沦落人没什么好话可说。 天高月冷,春风尚寒,赵迁解下素袍与郭开披上。 “太傅,保重。” 王上…… 郭开老泪纵横,这最后一次呼唤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赵迁苦笑:“我不配。” 亡国之君沐着月光离去,亡国之相在夜幕里长跪不起。 擅长伪装的人也最会欺骗自己,郭开泣涕如雨,仿佛赵国之亡是他回天乏力。 邯郸城外,剑阁深处,清河还在求着老天爷。 祈天本该下跪才显心诚,她嫌膝盖疼于是背靠青石瘫成泥,爪子捂在心口。 后来,她开始打盹,再后来,她睡着了。 情势危急,刀光剑影看不见也听不着,所以不耽误睡觉。 夜凉生浓雾,那位黑衣公子也渐渐撑不住。 若耶请他到阁中小憩,他不,想是不愿错过战果。 他依偎着舞阳闭目养神,若耶命人拿来细软给他御寒。 若耶无眠,抱剑凝望,纵使雾霭茫茫灯火仅有三寸亮。 雾散于天明之际,门启于光落之时。 第一缕光落下,清河睁眼,隔崖望见有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 血污满面,伤口满身,剑尖的血珠落到地上摔成一朵朵红花。 那一隙天光独照他一人,血色晕染光影浮动,如天神亦如鬼煞。 鲜血模糊的双眼隔雾望见熟识的人,清河在笑,笑出满眼泪花。 只有她一个人在笑,爷爷长舒口气,那位黑衣公子震愕至极。 若耶的表情比他们都要复杂。 先是欣喜,门内机关只有父亲和师兄知道,想来是父亲胜了。 尔后是惊愕,原来是他——冷若严霜峻如石雕的陌生人。 浴过血的男人太耀眼,耀眼得若耶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父亲。 父亲从未忘记女儿,直至生命终点。 天光倾泄照剑冢,葬剑处剑折人亡。 四个人,五团血。 空荡的山腹爆发女儿对亡父声嘶力竭的呼喊。 那三团血,是赤堇的完整遗体,徐夫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另两团,是活着的两个血人,忌沐着阳光,左车在暗处,用剑支撑单膝跪地。 “李牧一命,饶你一命,扯平。” 忌认为天经地义的逻辑,在左车看来不知羞耻强词夺理。 祖父一命,我半条命,你欠我一条半命,去你个狼心狗肺的平! 左车强撑着站起来,扔掉手中剑,笑如玉山含秀。 “祖父没有兵法传世,却传了我一句话。” 忌微转头,看他在卖什么关子。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左车没算到剑冢重开,原本计划是若不能赢就长闭剑冢。 只要剑冢不开,就算忌杀了他三人也出不去,只能坐以待毙。 可惜,他算漏了世故人情,算错了徐夫人的舐犊之心。 因此,这句话像是在为失败找借口。 忌冷笑,笑的缘由不言而喻:能算漏,就不是智者。 左车看得懂,也笑:“我天生愚钝。所以,祖父这句话,我添了八个字。” 忌再次侧头,看见左车眼里玉石俱焚的决心。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话音甫落,左车狂奔而出,迎着剑锋飞箭离弦般冲向仇人。 两人裹作一团,似高山落石,坠下悬崖。 欢喜未了霎时又魂飞魄散,清河大呼兄长的名字急得往前跑。 爷爷一掌拍回孙女,自己跳了出去。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老爷子昨夜问若耶要了许多绳子,忌儿刚出冢,他就挑了根粗的绑上巨石。 眼见着情况不妙,赶紧纵身跃下,隔空传回一句话:在上面等着! 幸亏有这句话,清河才没跟着跳下去,蹲在悬崖边抓耳挠腮地等。 阳光驱散上层云皑皑,散不尽崖下雾茫茫。 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偶尔听见几声响。 她来回转了几圈,捶捶小脑袋,让若耶找人拽绳子。 “要是爷爷接住了人,肯定都在这绳子上呢!快快快!拉上来!” 若耶招手,十来个剑阁弟子都来帮忙收绳。 清河看他们拉得那么吃力,心想是接住了,爷爷出手定然没差。 可还是好担心,小爪子握成拳头捂在心口,一刻都不敢放。 约摸一顿酒的工夫,绳子到头,清河眼泪汪汪扑上去正想大哭——咦? 只有一个人。 绳子上绑着昏迷的李左车,爷爷和忌哥哥都不见踪影。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爷爷—— 清河朝着崖下大喊,没有回应。 她又喊了几声,回声都传了回来可是爷爷没有回应。 若耶查看李左车伤势,奄奄一息基本上已经是个死人。 清河转着眼珠子,李左车伤成这样连把自己捆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那么…… 那么一定是爷爷和忌哥哥干的,把李左车送回来,他们留在崖下?不对…… 如果崖下没路,他们肯定会回来,进冢时爷爷对地形这么熟悉,难道? 唯一的可能是:爷爷带着忌哥哥走了。 因为他们如果回来,若耶定不会放过忌哥哥,先走为上策。 所以清河也有两个选择,要么想办法脱身,要么拖延时间。 最后,姑娘决定二策合为一计:坐地大哭。 “你们赔我爷爷!赔我爷爷!爷爷爷爷……” 清河哭着说爷爷就在悬崖下,让若耶扔绳子下去救人。 若耶才不想救人,她想杀人,誓死手刃杀父仇人。 气急攻心的少阁主一面命人将左车送到外阁医治,一面带数十位弟子结绳攀崖而下。 下到半腰若耶才觉不对劲,可是路到一半,不到崖底探明又不死心。 崖下是山溪,溪水蜿蜿蜒蜒,九曲回环出邯山。 若耶连打自己两个耳光,先被老狐狸骗,又被小狐狸耍,回去定要剥了小妖精的皮。 清河不想等她回来,弟子来抬李左车的时候,清河趴过来掉眼泪。 “小哥哥你怎么了?小哥哥你还好吧?小哥哥你别吓我!呜呜呜……” 弟子们见小姑娘这么伤心,就带上她一块出山腹,顺顺当当过了十重机关。 到外阁就自由许多,阁中医师给左车诊治,清河干嚎几声趁乱溜开躲进树林。 林子里好藏身也好逃,她正窃喜着大功告成,却漏算了一个人。 名叫舞阳的少年在前,黑衣公子和数十侍卫在后,堵她在中间。 那黑衣公子冷眼旁观,旁观人最清醒,所以看穿了她的小伎俩。 “绑了!” 十几位武士一哄而上,横行霸道的姑娘终作螃蟹,被五花大绑。 这是黑衣公子的礼物,送给少阁主若耶。 若耶很是感激,狠狠摔了清河三巴掌,打完开审。 “姓甚名谁?兄长是何来历?与秦王什么关系?” 清河只能回答第一个问题。 另两个打死都不能说,因为爷爷有过嘱咐:一,忌哥哥为秦廷效力,身份是机密,当着外人只能叫二哥哥;二,与秦王的陈年旧事是耻辱不是光荣,草莽庶民不沾天子恩泽。 问来问去,问出十几个不同的故事,就是没句实话,气得若耶又赏她三巴掌。 多谢这三掌,清河的两边脸终于肿得一样高。 “你也知道二哥哥是秦王的人,尽管打,不出五个时辰我一巴掌不少全还给你!” 若耶拔剑削了她发髻,缕缕发丝飘坠在地。 “耍心眼我不如你,但是不出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你尸骨无存!再犟,头如此发!” 清河识趣闭嘴,什么也问不出来,若耶只能把她先关着。 剑阁的牢饭意外好吃,比王宫的还香,清河很满意,不满意的是牢房太结实,又阴又湿还冷,她舔舔手指头的油香,一头栽倒。 愁也没用,吃饱喝足睡大觉,反正忌哥哥和爷爷肯定有办法救我! 冰河解冻正是深寒时节,人老先老腿,寒痛袭骨,双腿枯成朽木。 日光渐渐灼热,细风微微吹来,徒儿背着师父回到邯郸城。 老人古稀之年赴冰蹈雪,纵石心结千层霜,也难免一丝温热。 “师父,我……” 老人捂着僵硬的膝盖:“什么都别说了,把崽儿带回来。” “好。” 剑阁的仇人是忌而不是清河,师徒两人才忍心将她丢下。 就算若耶要迁怒清河,也会留着孩子当作诱饵引他上钩。 他当然不能再回去吃钓钩,这件事必须另找合适的人来处理。 思量再三,崽儿她义父是很好且是最好的选择。 ———————— 不好意思,预告又提前了→_→ 真的太忙了,这章有点水哈 以及黄花菜成粪那位,我记住你了,o(╯□╰)o 第30章 太阿倒持 天启夜幕,钟鸣宫台。 右相昌平君、国尉尉缭、上将军王翦和少将军王贲殿前候见。 他们先看见秦王,王衣衮袍佩长剑,雄赳赳气昂昂从后庭来。 尔后听得脚步急促,转头见蓬头垢面血衣的影将军从正门进。 忌也望见了他们,并看见父亲昌平君惊诧的表情。 将相齐聚必有大事,秦王若是先见他们,一定没空管闲事,于是本来直线前进的影将军路线倾斜四十五度,越雷池跨栏杆,先飞到秦王身边。 两千年后,这个行为有个专门词汇,叫插队。 尉缭和王翦不约而同看昌平君,昌平君赧然:咳咳,孩子还小…… 他不小了,蒙毅本来跟在秦王身后,瞥见他腰里的剑赶紧跨步拦住。 “来来来,这个先给我!” 若非正式朝会,忌儿从小到大都不卸剑。 所以,他捂着不给,侧身一转想绕过去。 蒙毅移步再拦:“唉唉唉,你别坏我规矩。” 忌儿嫌烦,两句话就走卸什么剑?左冲右突想撞过去。 蒙毅急得红脸,亮出半截剑,大喝:“御前不得无礼!” 忌愣了,你——竟然吼我?嗖地半剑出鞘,差点吓晕他爹。 两人剑拔弩张,秦王悠悠踱过来,看看两个人又看看两柄剑。 “大早上的,你们是要耍剑给寡人看啊?!啊?!” 两个“啊”,前一个玩笑语气,后一个威严怒斥。 两人刷地垂下头,像是闯了祸的娃娃。 秦王把蒙毅的剑按回鞘,再转头看忌,目光定格在棠溪。 他还记得棠溪,当时查抄韩国宫廷本来是要收棠溪入宫的,韩安请求留下给女儿棠棣当嫁妆。他也乐得送表弟一个顺水人情,就把棠溪留给忌儿。 忌正想收剑,秦王拦住,一把全拔了出来。 剑出鞘,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白虹贯日,也没有传说的寒光瑟瑟。 “为何它就名列第一?寡人的太阿是欧冶子所铸,竟然也要屈居它之下。” “剑不在表,在刃。一试便知。” 试剑?好!秦王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改个时间吧?不用,难得现在心情好。 要换个地方吗?不,殿前很宽敞。 君臣拔剑,干戈一场。 忌刚会跑就开始玩剑,八九岁打遍身边无敌手,包括他不喜武的爹。 十岁找蒙毅干仗,那时候蒙毅十四岁,年岁太小所以败得毫无悬念。 十一岁还找蒙毅干仗,打了个平手,自那后他们一直都是平手。 打不出胜负他开始另外找人,找上自家表哥,说是陪陛下练武。 第一次跟秦王对剑,他十二岁,秦王二十三。 年龄和体力的差距注定他败得十分惨。 秦王不像蒙毅,蒙毅会心疼孩子,秦王不会,毫不手软狠揍。 越揍孩子就越不服气,然后就一次又一次被揍得眼冒金星。 所以,孩子觉着跟秦王干仗得用全力,不然会死得很难看! 这个感觉一直保持到现在,他才二十二,秦王已三十三。 秦王的体格已经无法再碾压他,他的力量和反应臻至顶峰。 棠溪一剑斩下,太阿横身格挡,秦王荡退十步才定住身形。 站定之后查验剑身,太阿微瑕,棠溪完璧。 秦王心下略不舒坦,败给表弟不是很光荣。 昌平君一颗老心狂跳,跑过来给儿子解围。 儿子并没有围,秦王朗声大笑,此事不值得烦恼。 他是王,又不是武夫。论武,他不仅敌不过忌,还打不过王贲,跟蒙恬也是平手;论文,智谋输与尉缭,才学不抵李斯,算术不如张苍;一个个都这么比,他这个王也不要做了。 他应当,为勇士如斯而骄傲。 他拍着忌儿肩膀连说三声好,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抱起来转圈,夸完人又大发一通剑的感慨:“三百年前圣人所铸铜剑,比不得今世剑工锻造的铁剑。可见今日远胜古时,儒家法古之论当真是迂腐得很。” “世如奔流,一往无前。” 好!好!好! 这话太对脾气,秦王揽住表弟的肩膀,这才开始问正题。 二十步的路,忌说完来龙去脉。 秦王只问了一句话:“李左车,是生是死?” “死不了。” “很好!” 忌留着李左车不打死,就是因为知道秦王心里有盘棋。 除非身死人亡,否则,他绝不搅秦王的局。 因为,表哥比爹亲,爹只会数落他,而表哥懂他。 秦王解下太阿要递给他,众臣尽都跪倒。 昌平君不安:“太阿自入秦宫,便是秦王佩剑。此乃王剑,不可倒持。” “那日寡人有言在先,夺魁者可得此剑。此乃君王之诺,不可食言。” 忌不敢接,秦王就拉起他的手,掰开他五指扣住太阿再合上,笑:“那剑伎赢了,该是他的。你是他主人,都凭你发落。” 忌也笑,笑得眼睛都红了,抿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安心治伤,剩下的寡人给你办好。夏无且——” “不用太医,我没事!” 忌转身就跑,招呼都没跟爹打,猴儿一样窜出宫去。 满身伤也压不住心里甜,他飘回营地时正好蛊逢醒来。 蛊逢还不知道忌救下他一命,不明所以地跟小女奴大眼瞪小眼。 忌踹门进来,满脸血吓得女奴哇哇大哭,也惊得蛊逢握住拳头。 见他醒了,忌笑得像个傻子,扔过太阿:“呐!你的!” 蛊逢不懂,以为要打架,咬牙去拔太阿,剑还没出鞘,忌嘭然倒下。 一夜生死徘徊,他又并非铁石,怎能不倒?只是倒之前站得直罢了。 有些人从来都站不直,比如郭开。 昨在秦王寝宫前侯了彻夜,今儿看过秦王舞剑,就彻底站不起来了。 一双腿不听使唤,也没人去扶,他只能爬进殿,殿里站着几位秦臣。 王贲无疑是最讨厌他的。 秦军入赵,狐奴弱花微草尚且以身护主,堂堂相邦却第一个下跪。 李斯也禀过顿弱发回的秘奏,秦灭赵,赵相邦郭开“居功至伟”。 蒙毅也奏过郭开昨日被清河和赵臣群殴的情景以及郭开的辩白词。 接见赵国旧臣时,秦王还知晓了赵国人对这位相邦的评价。 所以,此时此刻此地,郭开在秦王眼里已经是个透明人。 “相邦这是怎么了?” “腿……腿疾。” 王贲翻白眼:“骨头有病吧?” 郭开厚颜接下讽刺:“寒气最吃骨头。老病之身多碍眼,望秦王恕罪。” “哪里,是寡人疏忽,还不设席?” 赵高捧来坐席,郭开不用继续趴着。 温馨的开场缓解郭开的焦虑,想来这些年与秦国也算不错。 “建信君近来,睡得可还安稳?” 这问话转眼又打破温情脉脉,浑浊的老泪挂在郭开眼角。 “国都亡了,哪还能睡得好。” “哦?相邦不为秦国大胜高兴吗?” “这……” 郭开神慌,秦王那句话埋了两把刀。 他说亡国之愁,秦王会问:不是你促成赵迁投降的吗,怎么还伤心? 他说为秦国欢喜,秦王就该问:你不是赵臣吗,怎么一点都不难过? 郭开答什么都会挨刀,所幸选了比较轻的那一刀。 “臣罪该万死!” “何罪之有啊?” 亡国相邦诚惶诚恐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罪大恶极。 “国已亡而身未死,此为罪一。臣之所以不敢死者,因四海硝烟。臣虽老朽,此残躯若能再扑得一星战火,死而无憾……” “身在赵而心在秦,此为罪二。我是赵国的罪人……” 接下来就开始说自己为什么是赵国的罪人,大意是:比如没有我,白起打不赢长平之战;比如没有我,秦王你和你母亲不可能活着回到秦国;比如没有我,王翦也攻不下邯郸…… 末了,涕泪俱下:“昨日被同僚群起侮辱,本是罪有应得,不知该如何赎此大罪。” 涕零话毕,殿中死寂,寂静得郭开不敢抬眼,只能继续掉眼泪以遮掩沉默的可怖。 安静许久,秦王长叹:“建信君对我大秦果然是,赤胆忠心啊!” 郭开觉着秦王该是动容了,赶紧借坡下驴。 “老臣为天下助秦,个人名声有什么要紧。” “寡人,替天下人谢你良苦用心。” “为苍生计,不敢居功。” 秦王走下陛来,俯身看郭开的脸。 这张老脸很好看,纵然满是清河的巴掌印也难掩温秀。 老年人皮厚难得泛红,面色死白并无愧疚。 秦王抬脚一踹:“糊弄赵迁的把戏也敢在寡人面前卖弄!告罪?你是在邀功吧!” “岂敢?” “寡人冤枉你了?” “没……” “可知罪?” “知!” “何罪?” “不忠之罪!” “好!你既说未殉国是大罪,寡人这就帮你赎罪!来人!” 殿外郎中闻言上殿,郭开顿时六神无主,再无沉稳冷静。 “秦王恕罪!” “你又不是秦国的臣,寡人怎好恕你的罪?” “郭开,郭开愿为秦臣!” “知道寡人要哪种臣吗?” “忠臣。” “那就别怪寡人。” 郎卫拖着郭开往外走,眼见着要出殿门,郭开高喊—— “如遇明主,谁为贰臣?!” 秦王笑,让拖回来。 赵高送上墨书,秦王亲自递笔。 “寡人喜欢忠臣,劳烦相邦先自证清白。寡人要看,赵国人也要看。” 郭开懒,但是不很傻。 秦王要郭开将李牧之死揽下,隐藏忌儿,消解赵人对秦人的仇恨。 所以郭开的故事里,李牧被诛的过错全在死鬼韩仓。 下谗言的是韩仓而非郭开,李牧举剑自裁而非他杀。 一切与郭开无关,与秦人更无关,都是赵王宠臣韩仓祸国。 秦王很满意,却并不满足。 “相邦是不是觉得为大秦效力是耻辱,所以不愿留名?” 郭开傻眼,颤抖着又写一个。 这个故事里他是主角,为秦国忍辱负重,蒙蔽赵迁,谗杀李牧。 秦王乐了:“建信君之于秦,如成汤之于商,咳,西施之于越。” 郭开老脸终于红掉,尉缭和李斯全都笑了,唯独赵高神经紧绷小心侍奉。 他本是奴隶,眼里不敢有旁人的忠奸,只有主人的喜怒。 秦王,他的主人,似喜非喜,似怒也非怒。 两份书,一忠一奸,或者说两忠两奸:一份秦忠赵奸,另一份赵忠秦奸。 秦王左手托“赵奸”,右手掂“秦奸”,问:“建信君且说哪个更重?” 郭开不敢说。 “你也累了,先去歇歇,这个问题回头再答。” 啊?还有回头? 郭开被郎卫扶出去,没敢回头。 送走外臣,秦王开始处理内务。 今年不宜出兵,新地却须巩固,最后议定:王翦陈兵中山北控燕胡,羌瘣驻地东阳镇守齐界,王贲南下河内以窥魏楚。 诸将领命,王贲额外多了趟活。 “陛下,没得商量吗?” “你见过她,别赎错了。” 王贲指蒙毅:“二郎也见过。” “寡人跟前不要人的呀?” 王贲只得接活,带着亲兵扛着秦弩叩响山门。 剑阁挂满白绫,祭奠无妄而死的老阁主。 若耶率弟子出门迎战,看见王贲在撕白绫,气得浑身打颤。 飞镖直刺王贲的头,他侧身躲过,往头上缠断绫,边缠边走向若耶。 剑阁弟子围过来,王贲扫兴:“没见着我是来祭奠你们家主人的吗?” 见了,见他带了百十来个秦国大兵来灭门。 “真想灭门,你们连我的面都见不着。” 天生将者英气纵横,王贲并未停步,十几把剑竟不敢碰他。 “妹妹啊——” “你放肆!” “咦,凶。来,哥哥教你怎么灭门。” 一、纵火,烧死里面的,射死外逃的,万无一失。 二、绝水,剑阁易守难攻,邯水改道,人就得渴死。 三、敲雪,邯山山顶积雪,几千人进山一吼就得塌。 …… 王贲说了九种,每一种都不用死秦兵还能把剑阁全灭。 “所以妹妹啊,你要知道,哥哥露面,就是不想伤你。” “你想怎样?” “不急,先把你爹,不,令尊请出来。” 王贲甩步往里走,仿佛回家,一脚踏进去才懵住,委屈大喊—— “带个路啊,妹妹!” 若耶无法,咬牙切齿只得听他。 劲弩带绳索结桥,徐夫人和赤堇的尸体被抬出剑冢,安置在灵堂。 王贲对着灵位拜了三拜,祭词惹出若耶两汪清泉泪。 原来徐夫人被忌拦腰一斩,心知此人绝非等闲,自忖无力便与他做个交易。 “我打开剑冢,你放过剑阁。” “好。” “带句话给若耶。” “讲。” “父亲为报旧主而死,剑阁不为反秦而活。” “诺。” 这就是为什么徐夫人的遗容,是微笑。 忠义是自己的选择,爱恨不该延续到儿孙,若耶要好好活着。 王贲很知趣地等,等若耶两行泪干涸。 “我兄弟身份不低,按秦律,动他就该灭族。但是,他对你父亲有诺,我王让我来履行承诺。我保证不动你们一分一毫,也请少阁主体谅老阁主苦心,以家族为重意气为轻。” “他究竟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嘘——”王贲晃晃食指竖在唇中:“秘密,秘密不能问。就像我知道这里窝藏了凶手,我就没问不是。” 至此,王贲已经讲完四个道理:一,你斗不过我;二,敬你们是好汉;三,我不想伤和气;四,我有足够理由弄死你。 道理讲完进入正题,他挥手,命人抬上秦军围城时欠下的剑器账目。 “来,妹妹,咱们做个了结。” 一手还债,一手放人,若耶没有回绝的余地。 清河刚睡个饱觉就出牢,精神特别好,一蹦三丈高。 王贲带她走,她恬不知耻地问若耶要承影。 “仇恨是仇恨,买卖是买卖!” “我不想卖!” “买定离手,姐姐你不能不讲信用。” “给过钱吗你就买定了?!” “不是那黑衣公子给吗?再说,二哥哥还押了玉呢!不卖也行,玉花还我!” 若耶暗思,若是还过玉花,就与那人彻底无关了。 剑阁不反秦,杀父之仇却不得不报,须得扣个信物让他来找我才是。 “承影给你,回去告诉他,棠棣玉花自己来拿。” 清河知她是要钓鱼,转念又想以玉换剑不亏,玉不要也罢。 “好!成交!” 若耶两剪秋水盈盈,送走蹦跶的清河,迎来旧友的信鸽。 清河若是慢点走,就能看到另一位兄长的字迹,可是她跑得太急,恨不能化作一阵风,立刻就飞到邯郸城里,飞到忌哥哥身边去。 若耶遥望那蹦蹦跳跳的身影,真切盼望她一头栽死。 可惜丫头就摔不死,到山下王贲才发现没给她备马。 清河在秦宫的名牒还没撤,算是公主。 这对王贲来说很不公平,只因为秦王是他的王,陪秦王睡觉的女人以及这些女人的娃都成了他的主人,包括这个跟秦王没有半点血脉关系的异姓公主。 他很不情愿地把她扶上坐骑,难受。 王贲不是没有见过烦人的孩子,秦王的孩子一个顶一个烦。 哪个公子没脾气?哪个公主不刁蛮?通共加起来都没这个讨厌! 你是叔叔还是哥哥?你跟忌哥哥什么关系?为什么帮他来赎我? 王叔叔,你是秦王什么人啊?见过我娘亲吗?从母长得好看吗? …… 这些问题王贲都能当耳旁风,直到她自言自语:“这么闷,难怪狐姐姐不要。” 只听扑通一声,王贲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她扔进邯水,炸开一朵漂亮的水花。 等她在水里扑腾够了,再挥马鞭把她拎起来,甩给新收的小跟班——赵佗。 清河气不过要打王贲,小赵佗手上也有马鞭,三两下捆得服服帖帖。 被塞嘴绑手的姑娘暗自发誓:一定要学骑马,不,学马上打人! 她不能说话,只能听别人,也就是王贲和赵佗培养感情。 “刚才去哪儿了?” “找她,你说是来救她的。” “重新编个。” “我……我去找少主人了。” “找到了吗?” “没有。” “重新回答。” “找到了。” “死了吗?” “没。” “好。” 对话戛然而止,清河没听出头绪,但是觉出赵佗很不安。 赵佗带着她,双手环在她腰前,那握缰绳的手忽然拽紧。 不安持续了很久,一队人马也沉默很久。 他们今天都很不开心,王贲被臭丫头揭伤疤,当了一整天木桩的亲兵们更丧气。 来之前他们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甲刀剑戟弓全副武装,可惜,头儿让他们很失望。 他用脑子和嘴巴就把活儿全干了,半点都没给他们表现机会,失望程度好比揣了满袋钱上街却啥也没买。 唯一有收获的就是小赵佗,他默默偷瞄王贲好久,明明王贲什么都没说,他却觉得头儿在等话,最后实在扛不住只好全招。 “我就去跟他磕了个头,李家对我有恩,我——” “待会你再去给李泊磕个头。情分嘛,得有始有终。” “唉!” “以后别藏着掖着,显得我小心眼,我心眼小吗?” “不小,比天都大。” “屁!” …… 一主一仆搭上话,气氛热闹起来,最后百十个汉子唱起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秦风激昂响彻邯郸道,壮志豪情衬得江山巍峨,却没能暖得了清河。 歌儿听来热血翻涌,耐不住冰水生凉,冻得小崽子不停打哆嗦。 行到邯郸,忌已睡过一觉,带伤候在城门。 王贲见着他,眉飞色舞:“你他妈铁打的呀?!” 忌没言语只微微昂头,表情的意思:你说呢? 王贲笑得可开心,抓起小崽子扔过来,交差! “没死人。” “会还你。” “客气!” 崽子听不懂,这俩人对话省略太多。 完整对话应该是—— “没死人,没坏你君子之诺,放心吧。” “多谢,欠你一个人情,下次补回来。” 清河好想快快长大,长大听懂他们的话,跟他们一起操戈持矛打天下。 啪—— “天下惹你了要你打?” 老人气得捶床:“脑子也进水啦?还不去换衣裳!” 清河嘟起小嘴转进隔间,关上门拉上帘,扒下结成冰疙瘩的冬衣。 外间,师徒叙话。 “徒儿连累师父了,还有清河。” 里外隔门不隔音,爷爷还没说话,清河抢着答。 “不,是我连累你。我不嚷着买剑,你也不会去那里。” “如果不是我有仇,你们也不会有危险。” “我不怕危险。” “此事本该与你们无关。” “与你有关就是与我有关。” “罢了罢了!”爷爷怒喝:“从此以后,各自不相关罢!” 若是再相关,免不了还有艰险,最好不相关,最好再不见。 这些年,老人带孩子游山玩水访友。 一是避战祸,二是长见识,三则娃娃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可是啊,旧友们都老了,盖聂和蛊梦都是白头人,怎好托付? 清河从小跟忌亲,吃饭黏着睡觉黏着习武黏着,就像长在忌儿身上的一根骨头。 那日她听了婆婆一半疯话,问:嫁人就是选一个人一起住呀?我选忌哥哥! 听过另半段话,她立马改了主意: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跟忌哥哥生孩子。 孩子还没懂事,可老人也不是没动心思,世事难料,或许他也早该料到。 一日便这多艰险,若日夜在侧,岂非时刻提心吊胆? “你是干大事的人,刀尖上走血海里飘,她倒是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才好。” “你有国也有家,我们不能给你添麻烦。老头子会加把劲,活到她长大的。” 老人吞掉心里话,忌隐隐觉察得到。 师父想托孤于他,终因昨日之事,做了截然相反的决定。 他早已有妻,她却还未长成,老人这一念本就十分荒唐。 可他也能想到,师父一旦去后,清河就会成为孤女,无亲无朋无依无靠。 他似乎该许一个诺,日后种种都不能料,前路冥冥亦未可知,他终究什么也承诺不了。 若她受苦,是我无能。 这八个字,他只能咽下肚去再不提起。 至少小妹生前,他从未有一字吐露。待她一缕魂魄去后,才能撕心裂肺无声悲泣。 绯云连山好似天公醉倒。 斜阳里,清河趴窗目送兄长离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一个背影和落日辉映,像是染过云霞。 少女望着落日长街,久久不愿移开目光,直至王车碌碌惊破思绪。 王驾过中街,清河立在楼头,伸长脖子只见车盖不见车里人。 车里两个人,秦王和秦王新收的良将。 在赵佗归来,向李泊禀报了李左车的境况之后,李泊彻底被秦王征服。 秦王特意留下李左车的命,也特意在王贲把事情办好之后才登门造访。 “你父子之情,我周全到底。你该懂得寡人的难处,不能坏右相的情,也不能伤你的心。我要护着忌儿,还得护着你,放掉你儿子是寡人能做的极致。寡人可以承诺,绝不使你父子兵戎相见。若能劝他归秦,再好不过,若不想劝,不强求。” “父子分侍二主,秦王信我?” “我欲用君,必定信君。” “秦王欲用我作何?” “守我北疆,筑我北境屏障。” “泊,定不负秦王重托。” 重托个屁!其实吧,跟戎族打交道,七国都没秦国能干。秦人本来就是养马的,从西戎部族包围里杀出血路最终建国,揍戎人打胡人他们也有经验,赵国北境调个秦将也可以守,为什么非用李泊不可,收买人心啊! 秦王想编部分赵军精锐入秦军补充兵力,李氏是赵国最有名望的家族,李氏归降,相当于收了大半赵国降兵的心。 秦王和尉缭最终目的在此,却不断用北境之患刺激李泊的责任感,看人下菜碟的俩大混蛋。 秦王笑得眼睛眯成缝,扶起来抓起手就走:“走走走!这就拜将!等不及等不及……” 他拖着李泊上王车,李泊受宠若惊泪水横流。 其实李泊不必感激,秦王载他招摇过市,招摇给邯郸人看:你们李将军是寡人的啦,哈哈! 左贤臣右良将,秦王志得意满,满心欲吞天。 王侯将相说说笑笑,前呼后拥步登龙台。 落晖映照王阙,太后静坐台阶。 母亲在等他。 她突然想见他,就来找他,他不在,她就坐在宫阶等。 风起了,日落了,傍晚的霞,是火烧云。 她偎着孙女,听孩子讲天上的云,有的像骏马,有的像荷花。 “祖母,天宫是不是着火了?” 这些傻话,她的正儿也曾蜷在她怀里问过。 母亲是儿初识世间的窗,母亲的怀是儿最温暖的港。 后来,他挣脱她的怀抱走远,远得她用尽力气也看不见。 他回来了,袖藏家与国,怀抱天和地,一步步向她走来。 苍老的容颜焕发光泽,低垂的嘴角微微上翘。 她是天生舞者,舞者是人间精灵,老去不失雅韵,浅笑依然国色。 母亲抚着儿的脸,如病树开出最后一季花朵,如枯木绽放最后一刻婆娑。 “吾儿,当为帝。” “儿为帝,母为帝太后。” 当最后一滴眼泪跌落,当最后一个微笑消磨。 霞褪了,花谢了,木枯了。 母亲,去了。 赐他生命的人,永别了。 第31章 乌头马角 夜尽,长街残灯几豆,朦胧天欲明还阴。 若常人见得陌生人在房门徘徊,定会上前询问:阁下何人,来此何事? 清河天生不寻常,一盆热水加一顿擀面杖:“来我家偷东西,长眼了吗?!” 陌生人夺棍正欲还手,老人在里面喊:“谁啊?” 来人赶忙肃整仪容,面向房门恭敬答道:“弟子尉缭,拜见恩师。” “缭儿啊……哎……进来!” 门开,乍暖还寒的春风里走进来一只温雅儒秀的落汤鸡。 清河把爷爷的暖脚水全浇人头上了,被撵出去再烧一锅。 缭扶恩师躺下,老人在山里浸了冰水,冻伤得厉害。 弟子很自责,没照顾师父深感不孝,应当为师父养老。 师父摆手说没事,这些年很逍遥,就是孙女养不好,崽还小你别恼。 徒儿笑,怎会?出门在外该多留个心眼,小师妹机灵得很呢。 这话说得太假,师徒俩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罢才说正经事。 “徒儿近来,被一事所困,日夜难安。” “怎么,看上哪家女娃了?难不成有缘无分?” “师父别取笑,哪有?!”缭顿了顿,面色凝重:“是秦王。” 老人笑容凝固:缭儿多年未娶,难不成有余桃之癖? 大弟子最懂事,老人没什么可替他操心,就终身大事能说。 尉缭见师父这眼色就知道他想歪了,不得不赶紧把话说完。 “秦王日渐骄固,徒儿快劝不动了。” “他不一直都是臭脾气么?” “不,不一样。以前谦虚恭谨,现在狂傲又嚣张。前些日子要大开杀戒,我跪了一整夜他才肯松口。” “他也是人,人嘛,总有执拗的时候。” “不,他不想做人了。” “什么?” “太后新丧,谥曰‘帝’。” 尊母为帝太后,便是昭告天下:秦王要称帝。 原来如此,还好……哎呦,不好! 这个犯老爷子忌讳,他流芳后世的缘由就是“义不帝秦”。 十几年前,他答应秦王不管闲事,是觉得乱局非秦王不能收拾。 可是心里还是有放不下的问题:天下无战应当可喜可贺,四海归一又该何去何从? 老爷子沉默好久,给徒儿讲了个故事。 十几年前,太后纵容嫪毐叛乱。平叛之后,秦王囚母于雍门宫。好多人指责秦王不孝,劝他释放太后。他非但不听还杀了二十七位劝谏之士,最后齐国人茅焦用一句话劝住了他。 “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背秦也。” 尉缭知道师父的意思,但是,“天下”二字快要镇不住秦王了。 “如今他肯收敛,是顾忌江山尚缺一半。来日袖手天下,还有什么能约束他?” 王权之上若再无利刃,权力流毒将肆无忌惮。 老人这才明白缭为什么大清早鬼鬼祟祟,这些话当真不能落在外人耳中。 “这时候以‘得天下’劝他,到时候用‘失天下’吓他,他总得听听吧。” “也只能这样!”尉缭叹息又疑惑:“师父,徒儿,是不是在助纣为虐?” 缭当年就有判断: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这么多年他很煎熬,欣喜着战略一步步实现,畏惧着秦王的每一点改变。 怕当年的预言成真,怕这场人间浩劫换来的是另一个地狱。 师父也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走一步,算一步,若是不走,怎知就有路?” “好,徒儿走着。若是绝路,但愿命可以赎。” 老人含泪抚着缭儿的发,正值盛年的孩子,乌发却微微有霜华。 若非思虑深重,折磨至痛,又怎会如此? 老人最爱缭这一点,另两个徒儿是贵族,民生疾苦,他们不在乎。 缭在乎,布衣国尉,战争每道伤口,他都感同身受。 汇总到眼里的伤亡数字,不只是数字,而是成千上万破碎的家庭。 他感受得到,却不能怜悯,只能当那是数字,只求数字减到最小。 东方渐白,缭起身告辞,天一亮秦王就会传召。 拂袖叩首拜别推门,清河正好又端来一盆滚热的水。 她缩着脖子露出两颗小兔牙,活像只刚断奶的兔子。 “缭哥哥是吧?啊……我没长眼。太尉是好大的官是吗,忌哥哥都归你管?” 她对付另外两位哥哥游刃有余,这个哥哥,不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 最后兔子心一横眼一闭,滚水往前一送:“你也泼我一盆,咱们扯平!” 尉缭一愣再一笑,一点也不客气:“眼睛闭好了!烫坏眼珠子别怪我!” 兔子涨红脸捏紧拳缝了眼睛嘴巴,从鼻子哼出一声气:“嗯!” 尉缭是君子,君子尊老爱幼,但是从不打诳语。 清河非常后悔,后悔火烧得太旺,水热得太烫。 飞流倾泻,白雾乍起,爷爷后来跟孙女形容说,很像蒸熟的兔子出锅! 兔子愤愤地漏个眼缝,尉缭已到街角,裹在一群秦民里往秦王行宫去。 当初赵国铁血清除秦国间谍,老狐狸想过有今天,所以杀一半留一半。 这些虎口逃生的秦国良民到行宫请愿,跪求秦王善待他们的救命恩人。 尉缭刚到门口就被急召,中书谒者赵高哭丧着脸,哀求:“太尉您也知道陛下的脾气,他要是想见谁,晚片刻都是雷霆,您还是先觐见再说吧!” 秦王在给母亲守灵,昨晚跪了整夜,诸臣一同陪跪。 直到黎明,秦王打个盹儿,缭才偷偷出去见了师父。 今早一睁眼,郭开交来那份“忠”与“奸”的答卷。 秦王揉着眼睛看了,表情好似雷打过的瓜,皮上冒火心里开花。 尉缭一脚刚踏进灵堂,竹书就迎面飞来,正好砸个满怀。 “来来来!赶紧看看!给你乐一乐!” 缭展卷飞速阅览,书上拐弯抹角洗错,自认最大罪过竟然是强掠清河?! 秦王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以为寡人跟赵迁一个德行!好色!好糊弄!还有那顿弱!什么瞎话都敢编!寡人何时垂涎养女?!他编排楚王就算了!还敢给寡人泼脏水!总有一日,寡人要好好撕一撕他那张嘴!” “顿弱不给你泼污水,怕是郭开得疑心上他。再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两个就吃准这一点。秦王陛下难道不爱美吗?” “爱啊!当然爱!寡人恨不能全天下的好女子都在秦国后宫!可是女人是私事,与外臣有什么关系?!相邦本职是什么,上辅朝纲,下安百姓!正事不上心,尽在邪门歪道下工夫!好歹三十年的相邦,寡人都替他害臊!” “人嘛,都喜欢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他以美色拜相封君,自然认为色能通天。” “嗯,赵王也是厉害,看脸用人?!” “嗯,您不看脸,近侍个顶个好看。” “先看才再看脸,成天眼前晃的,总不能挑磕碜的恶心自己吧。” “所以啊,不是不看脸,也不是不能用,是不能这么用。” “对!我正有个好差要派一派他!外面那么多人求情,寡人也不好寒了人心,就让他——” 秦王顿住,看向缭:“不知道,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秦王提笔,尉缭落字,两枚竹简上都写了一个字:齐。 二人相视一笑,缭笑得很辛苦:湿衣裹身冷风一送,透骨生凉! 秦王这才发现太尉有点不正常,你衣裳怎么湿的? 尉缭笑说回去洗澡,来的路上邯郸人太热情,又帮忙洗了一次。 秦王一听哪还得了:“我堂堂大秦太尉竟然被人当街泼水?!查!一定得揪出来!寡人要好好——谢一谢他。若是隔夜洗脚水得给他赐个爵,要是涮夜壶的水就更漂亮了!加两级!” 尉缭扶额:他……他……他他他还记着上次掉进冰池子的仇呢! 秦王嘛,记功靠档案,记恩看心情,记仇就靠自己的脑袋,而且绝无错漏。 郭开那两份自证忠奸的书,秦王让赵高把“有功于秦”的那份存档,“无过于赵”那份还给郭开,交由郭开自己散布天下。 “你对秦国的功,秦国会记得。你对赵国的罪,天下得忘掉。” 从此,赵国之亡就有两个版本,民间都道韩仓误国,官史却书郭开卖主。 郭开心里五味杂陈,该怨恨还是该感激,真真说不清楚。 恨吧,留了你命也不揭你老底;谢吧,攥着你小辫随时能让你身败名裂。 他战战兢兢等了三天,等来一枚官印和一道委任令。 秦王请他到齐国出任外相,官比九卿,爵同丞相,赐车马百乘出使齐国,代秦王向齐王致意:秦国与齐国世代友好。 郭开差点瘫倒:天爷!这一赏一罚又一罚一赏的,老夫实在是吃不消! 吃不消也得吃,诏令颁行后就有兵马护送他入齐。 秦王不想把他放在自己身边添堵,自然是送到别人地界吹妖风最好:一来,给亲秦的齐国朝臣们看,亡国之臣一点都不惨;二来,郭开懒且圆,各方都不得罪的本事最适合去齐国烧温水。 郭开持着秦国符节,颠簸在去齐国的马车上,鬓如白霜,眼里含伤。 赵国不亡他是相邦,在赵国一手遮天。秦人对他的恩宠,至此也算顶天。 秦国不可能给相邦之位,因为秦王早就撤掉相邦一职,只剩下左右丞相。 他很后悔,后悔当初谏杀李牧自绝后路,可是……唉!想来,天意如此! 秦王“恩准”郭开在秦国安家,妻妾儿女都帮他搬到咸阳,独他一人挂印出使,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一家团聚。儿女都在人家手上,打掉牙往肚里吞还得陪着笑! 没有回头路,只能往前走,前路荒野茫茫,饿殍盈道,流民如沙。 亡国人如丧家犬,四处寻找新家,听说齐国富庶,或许会有饭吃。 比起无钱无势的平民,郭开还是幸运的,至少有车马能遮风挡雨。 行至沙丘,郭开望着废弃的行宫,不禁悲从中来。 是佞臣,也是亡国人,见着故国宫殿,心中亦如饮针。 他下了车,颤颤巍巍推开宫门,苔痕新绿,楼阁翠微。 这是赵武灵王的魂归之所。 武灵王将赵国经营至鼎盛,却被儿子们饿死在这所行宫。 据说他死后遗体腐烂,蛆虫啃噬他的身体,密密麻麻爬出宫殿…… 咝—— 清河恶心得打颤,不等爷爷说完蹭地蹦出房间。 “爷爷你一个人祭吧,我……我就在外面转转。” 唉?这吊古伤今的好地方,参透荣辱的好机会,千万别浪费啊! 清河拔腿就跑,仿佛有蛆虫要咬她的脚:“你参吧,我在外面等!” 外面微雨朦胧天,天低云树柳含烟。 春来万物萌生,遍地绿云衬得两行枯树格外扎眼。 清河跑近去瞧,原是被火烧过,死去的树站得好倔强,也不知站过多少年。 虬枝交错,蜿蜒参天,根埋于地,不朽不烂。 咦,这不是现成的花架么? 爷爷喜欢紫藤,揣着好多紫藤种子,走到哪种到哪儿。 清河蹲下身,刨开春泥播种,生于云梦的紫藤,在这里不知能不能活? 若是活了,到时藤满枯枝,紫云成桥,这些死树,春天里就不寂寞了。 她越想越开心,恨不能种子立刻就发芽开出花来。 雾沾衣,露湿鬓,斜风窥青杏,杏尚幼,雨尚微,探花人无酒自醉。 醉的人正是郭开,他认出女孩。想他告忠挨骂告奸挨打,搬出这个女孩子,秦王就对他礼遇起来,想必秦王真是好色之徒,也当真心疼这孩子。 他缓缓向女孩走去,脚步放得很轻,怕惊着她,也怕惊了这青杏着雨的画。 他没惊着女孩,也没惊破画,连枝头云雀儿都没惊着,却惊了女娃她爷爷。 老爷子也不知从哪冒出来挡住他的道,吓得郭开魂飞魄散,以为撞了鬼魅。 郭开平复好心情,恭恭敬敬与老人行礼。 “前日我有眼无珠,多有得罪。秦王已然责罚,还望老先生和女公子恕罪。” 爷孙二人面面相觑,清河扯爷爷衣袖:“秦王倒是有心,竟然替我出气。” 爷爷也糊涂,秦王闲得发慌也不可能管这鸡毛蒜皮,好在没出大事,就不追究了。 “你既知错便罢,以后别再错了。” “他这般厉害,我哪敢再错?每走一步路,都悬着心呢!” “那你就小心着走吧。” 郭开再三请祖孙同车,都被严辞拒绝,他只好登车先走。 登车前他对老人再拜:“女公子迟早是要嫁入帝宫的,老先生何苦还要带着她东奔西走?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天下再大,多早晚都是秦王的,姑娘到哪里也在他手心。与其白白费力另寻去处,莫如送回去,您老也好颐养天年啊!哪用着风餐露宿吃这些苦?” “嫁哪儿?” “秦宫啊!” “呸!” “我知道您不乐意,算我没说,您别生气。” 郭开见老先生动怒,心道顿弱所言非虚,老爷子当真介怀,怕挨打赶紧溜了。 他溜了,老爷子懵了。 所以,顿弱这个谣言当真造得高明至极。 就算郭开当时就找老人对质,老人的反应也不会让顿弱失望。 秦王看上这姑娘不是没可能,毕竟她有一对天下无双的爹妈。 爹命短,就说爷爷吧,连史书都赫然记载过“先生之玉貌”。 娘也命短,就说娘的胞妹,琰一母五子,足见秦王宠幸之至。 不过容貌仪度嘛,五分靠天,五分看养。 爷爷转过头,把亲手养大的崽子认认真真打量一番。 身着粗麻衣,头顶乌蓬草,背上一把剑,腰里一把刀,荆棘飞絮满身,春泥春水盈脚。 秦王眼那么刁能看上这娃?!瞎了吧…… 是人都有瞎眼的时候,话不会凭空出口,难不成…… 老人忍不住心中忐忑,问孙女:“你……见过秦王吗?” “没有。我还挺想见见他的,庆都妹妹说该叫父王呢。” “对,叫父王。见到了,就叫父王。不行,最好不见,最好不见,最好不见!” “为什么?” 因为秦王不是个好人,更不可能是个好爹。 秦王岂止不是个好爹,他也不是个好儿子。 他在母亲的灵堂,唾沫横飞神采飞扬,完全不像刚死了娘。 邯郸料理清楚,赵国边防还没完,他也不能送母亲灵柩回咸阳。 “姑父,你带他们先回去,把赵国国库的帐汇个总。” “诺。” “忌儿,你先回个家,然后去趟楚国,顿弱说要你。” “我直接去楚国。” “不想你女人?” “诺。” “章邯,你护送太后灵柩和殷夫人。回去以后,立刻让蒙恬到上郡来找我。” “诺。” “蒙毅,挑选五千精锐,随寡人北巡。” “诺。” “蒙武老将军,你也率部随寡人北上,上郡得托付给你。” “诺。” “李泊将军,雁门和云中要拜托你,寡人亲自送你上任。” “诺!” 李泊含泪叩首,他明白秦王的苦心。 太后新丧,秦王却不得不弃亡母而去,因为他要给新将立威。 原来驻守上郡的王翦陈兵中山,上郡换将,赵国旧地并入秦国,云中换兵。 自古新将难驭老兵,李泊这个赵国降将孤身赴任定然会被秦军嫌弃,乃至排挤。 秦王亲临,意义非凡,一则建立将军权威,二则消弭诸将嫌隙,三则犒军抚民。 国事议妥,众臣告退,灵堂终于安静,只剩他和母亲。 夜晚守灵白昼理政,眼睛肿得老高,夏无且来劝他歇息,他摆手唤殷奴。 殷奴进来,他捉了殷奴的手让她坐下。 他实在太困了,便把头枕在她怀中,女子怀抱柔软而温暖。 殷奴抱着他,抚着他疲惫的脸:“眯一会儿吧,我听着呢。” 他闭上眼,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应入梦乡却含忧不能忘。 他是君王,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国事之外,还有家事。 “蒙毅得跟我走,让章邯送你们。” “嗯。” “你的册封诏书已经盖过王玺,还得王后加玺。你自己说不合适,我吩咐过赵高,到时候他去办。” “好。” “你们回到咸阳,别急着报太后的丧。先定了你的名分,太后的丧事你才好说话。” “好。” “母亲想葬哪里?” “她想与先王在一起。” “好!”秦王微微笑:“与父王合葬芷阳。” “你定下名分就入主西宫,你一个,安陵一个,郑姬一个,你们三个帮衬着媯儿一点。母后是国丧,要按天子规格办。” “若有人刁难,尽管用寡人的名。” “媯儿也才没了娘,你们多宽慰她。” “还有……琰,她要是不愿意临丧,别难为她。” …… 倦愈浓,声愈微,终至语绝鼾如雷。 殷奴静静抱着他,她也说不好对这个人的感情。 此刻她在心疼,心疼他连片刻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睁眼万般事,事事催人,纵有千万心眼,也难禁这般缠磨。 她又不该心疼,这些事都与她没关系,他也从未心疼过她。 他说了这么多都没想起,抱他在怀里的这个人,他没有娶过。 他只顾着抬名分,却没想过补个婚礼,她一生都穿不上嫁衣。 庆都,他们的女儿,只是他贪杯好酒犯下的错。 没有那个错,此生又该是何种模样?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这首歌,是小阿奴教政公子和丹公子的。 那时,他们住在赵国圈禁质子的离宫里。 因为父王是人质,所以政和丹,生下来也都是人质。 两个同为人质的孩子混吃着两位母亲的**,摸爬滚打着长大。 政两岁时,父亲抛下他和母亲,在吕不韦的帮助下偷逃回秦国。 两年之后,丹的父亲也留下儿子在赵国做人质,返回燕国称王。 两位母亲带着两个儿子在赵国艰难度日,政与丹一起长到十岁。 政的父亲即位,赵国送王子政归国,两个孩子唱着歌谣道别。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 “好想坐上这车,跟你一起走。” “你父王不来救你,我救你。等我做了秦王,就救你出去。” “我等你。” 秦王“兑现”了诺言。 三年后,太子政即位为秦王。 秦刚成君蔡泽出使燕国,力求秦燕结盟。 燕王便召回太子丹,将他送入秦国为质。 太子丹牢记幼时情谊,满心欢喜入秦,愿与秦国共图天下。 幼时伙伴再见时判若云泥:一个他乡为囚,一个立地为王。 为囚者依然天真,为王者已然冷血。 秦国明里盟燕,暗中却怂恿赵国攻燕,赵军围困蓟城几乎灭燕。 童年友谊刹那飞灰湮灭。 “你背叛盟约,陷燕国于绝地,竟还有脸扣押我?!” “你是质子,质子就是人质,放不放自然我说了算。” “‘莫**狐,莫黑匪乌’。好一只狡猾的狐狸,好一只吃人的乌鸦!” “等你父王晏驾,我就送你回去——称王。” “天下乌鸦一般黑,可笑我还以为你是只白的!” “黑与白,等你做了王就会明白。” “无耻!” “国与国没有情义,只有利益。但是我和你,是兄弟。你安心住着,要什么尽管说。” “我要阿奴。” 秦王从小与燕丹玩耍,殷奴服侍小主人时也会照顾小丹。 多少次燕丹不慎摔倒,都是殷奴跑来扶起拍去满身尘土。 若是殷奴还没有怀上庆都,或许秦王还舍得,可惜晚了。 燕丹终于明白,自小错认的兄弟,是个从心肝烂到骨头的渣滓。 但凡秦王和颜悦色说声“不行”也还有余地,可惜他用了巴掌。 一掌拍碎燕丹所有幻想,就算秦王送了再美的女人也无法弥合。 秦王索性无耻到底,那就不弥合了。 “你要回去,除非乌头白,马生角。” 乌鸦不会因人被困而白头,骏马不会因人委屈而长角。 一个拼命想逃,一个就把囚笼收牢。 燕丹用九年时间逃出笼子,也顺理成章地恨上笼子的主人。 人间春到,山中尚寒,风入袍袖,雨湿长衫。 燕丹在剑阁站了很久,饮了许久的凉风,直到若耶和左车并肩而来。 一双璧人,两袭缟素,左车凝重如石岩,若耶憔悴似枯叶。 “少阁主节哀,查到凶手身份了?” “尚未查出底细,我已发书给颍川的张良先生,他博闻多识,或许知道。” “敢问,老阁主的仇,少阁主打算如何报?” “以血还血。” “他不过是秦王的一条狗,阁主何必花心思跟一只狗计较。” “此话怎讲?” “剑阁的仇人应该是狗的主人。” “劳烦公子提点,家父临终有言,剑阁不与秦国为敌。” “你真能放下?” “放不下。” “既放不下为何不手刃仇人?!” 温文尔雅的公子忽然青筋暴起双目鲜红,咬牙切齿,下唇已渗出血丝。 若耶和左车面面相觑,左车正要劝一句稍安勿躁,若耶毫不示弱呛声回去。 “我先人虽丧,还轮不到公子来教我做人!剑阁诸事我自会做主,报与不报,我也自有打算!天寒路远,公子还是早些上路!寒舍简陋,今夜没有晚膳款待了!” 燕丹自知失态,敛下怒气苦笑一声。 “若耶姑娘心胸大度目光长远,我偏是个吹毛求疵睚眦必报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几日多有叨扰,告辞。” 太子丹拂去一袖烟雨辞剑阁,李左车亦斩断千根情丝出深山。 尘埃虽有落定日,仇恨却无消尽时,长风猎猎拂沧海,暗潮汹汹继踵来。 ———————— 到这一章赵国终于结束了MD 第十章到三十一章,总共花了二十一章,日,韩国两章不到orz 然而还是有很多没写到,毕竟战场正面刚,我实在不懂军事所以写不了,委屈王翦老将军了 那啥郭开啊,正史里没说是相邦也没写是建信君,我这里为了方便写人物性格就合并处理了 李牧之死的确有两个版本,战国策里韩仓一个人弄死的,史记里是郭开收了秦国的钱搞死的 我这里只是放飞想象啦啦啦啦啦啦 另,有小可爱问我联系方式啊 哎呀呀,姐姐现在不便透露啦 等这一卷写到差不多了再说哈 到时候放个微博咱们再哈皮呀 有啥想说的评论或者给我发私信 我能看到嗒 有效问题也会回答嗒 希望跟小可爱共同进步的哟 第32章 千金买骨 春去迟迟,迟来草色青,青绿绵绵,绵延天尽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秦王犯熊,千人扶额。 八岁就入侍禁中的蒙毅也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自己的王。 跑马撒欢滚草,吱哩哇啦迎风乱吼,也不知道在吼什么。 遇上大雨更不得了,疯疯癫癫,好似马犊出栏幺蛾破茧。 打马向风云,长啸邀天战,引剑捅破苍穹,天河倒灌—— 浇丫一脸。 风来风去他在风里淋雨,云散云聚他在云中抓鸡。 猎狼逐鹿射雕逮兔子,秦王全然没有回家的心思。 有人不解风情地提醒:太后新丧,陛下您这样不好…… 秦王啪嗒甩那人一鞭:我没了娘亲,关你屁事?! 那人闭嘴,秦王继续乐呵,骑马、套马、赶车…… 又有人进谏:您一国至尊,怎能做这些牧民的贱活? 秦王再甩一鞭子:我秦国先祖养马起家,说谁贱呢?! 于是再没人坏他好心情,他把放马打猎全都学得精熟。 他巡幸上郡啥也没干,成天带李泊跟驻防将军们玩马。 唯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亲自挑了七匹神骏,分别赐名。 追风、白兔、蹑景、犇电、飞翮、铜爵、神凫。 这充分说明他给马取名的审美高过给儿女们命名。 一堆娃的名儿都随娘:娘爱唱“扶苏”,大儿子就是扶苏;娘是胡姬,亥时生的小儿子就叫胡亥;娘爱财,儿子就叫荣禄;娘盼儿子长得高,于是那个儿子就叫高…… 儿女们都不懂,祖母没了,爹为什么没回家?蒙家叔叔不在家守着竟也要往北边去? 蒙恬千里飞骑,驰至上郡。 秦王骑白兔远迎,见着他脸上伤不由得心疼:“她打你啦?!” 蒙恬笑笑:“没事,皮外伤。” 哪里是皮外伤?王后打人,蒙恬是不能还手的。 武关守将没拦住王后,蒙恬一直到南郡才追上。 诸郎制住王后的随从侍女,独不敢动王后本人。 王后性烈,便要亲自赶车,蒙恬抽剑把马宰了。 她又要抢坐骑,蒙恬动身挡住被当胸捅了一刀。 蒙恬没有躲也没有让,那刀扎破铠甲刺进皮肉。 王后再无办法,哭着狠狠摔了他一巴掌解恨。 蒙恬带伤护送她回咸阳,承下她所有怒火。 “莫伤悲,吾当归。” 秦王这话说得很漂亮,只可惜光说不练。 左等右等等不回,还得蒙恬挨打受骂连连遭殃。 太后灵柩还朝,王后主持国丧,有事可做渐渐不闹。 蒙恬这才抽身北上与秦王会合,惹得秦王两眼泪汪汪。 他抚着蒙恬的伤口,摇头叹息:“要不得要不得,王贲也抱怨过那个什么……什么清河,异姓公主也敢嚣张,不该让她们给你们气受的。” “她是王后,我是臣下,本是应当。” “不,不应当。见过民女打朝官么?” 蒙恬狐疑着不知此话何意。 “从三公到县卒,哪级官吏的家人能插手政事?为何王室有太后听政、王后行权?” 他沉默,沉默着给蒙恬系上衣襟穿好铠甲,再把一半兵符递到这位新将军手上。 “你,是寡人之臣,也只是寡人之臣。” “诺。” “若王室亲眷再有欺辱你者,无论是谁,依法论罪。” “王上……” “此乃君令。” “诺。” 秦王又看向蒙毅,二郎也不能受委屈,便道:“你也是。” 蒙毅欣然领恩:“诺。” 两兄弟在禁中任职,常与后宫和宗室照面,故此谕令独与他二人。 蒙恬就此卸任郎中令,担任云中守将,郎中令一职交由蒙毅负责。 李泊兼领上郡、雁门、云中边防,秦王将蒙恬放在这里用意颇深。 一则遂了蒙恬从军的心愿,二则蒙恬也是他的眼睛和口舌。 李氏名扬北境,诸胡听闻李氏归来,或远遁或归顺再不滋事。 秦王虽不废一兵就安定北方,但需要一个秦将在此生根。 蒙恬在此,可以讨教军事,也可以监视李泊,还可以代秦王襄助李泊立威。 秦王不是不信李泊,但他不能是瞎子,有备才能无患,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蒙毅升任郎中令,秦王近身戍卫体系也相应改革,郎中系统不再单独控制禁中,而是卫尉和郎中交替戍防,这四层兵力双重严防,防的却不是别人,就是秦王心爱的小将军。 忌儿能破掉赵国宫防,也就能威胁秦宫防卫。 秦王决定仍然信任昌平君,但是他明白,他们是包在心里的火,随时能夺命。 可是傻傻的忌儿,还全然不知情。 他没回家,虽然很想念棠棣,但是比起表兄的旨意,妻子得排第二位。 小影将军布衣便装栉风沐雨赶到楚都寿春,这里还未完全平息动荡。 宫廷内乱波及全境,就连临近的秦国南郡都因楚国动荡而持续备警。 新楚王负刍的王位逐渐坐稳,代价是至亲的性命。 他带给弟弟的灾难,被弟弟的死忠之士全数奉还。 新楚王引兵讨伐越地叛乱,楚宫之中,乐尹趁太后家宴率乐人袭杀后宫亲眷。 枉死的楚幽王没什么本事,却赤心待人,好音律喜声色,视乐者如师也如亲。 这群卑贱的乐人便用鲜血偿还了君王遗爱。 越人逃窜回山林,负刍胜利荣归,迎接他的是母亲、妻子、儿女冰冷的尸体。 他抱着长子尸体恸至泣血,刹那荣极,刹那成灰。 一个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铁腕得不再柔软半寸。 “声色犬马徒然丧志,国难在即,楚国子民岂能沉溺声乐?!” 楚王令:寿春乐师全部处死,楚国上下严禁乐舞。 忌牵马过街,逆行而过的是搜捕乐师舞女的官军。 顿弱邀他来此,也是为救一位舞姬。 顿弱依然丑得让人不想看第二眼,唯一的变化,是动了真情。 “我不该害她,你带她去秦国,只有秦国安全。” 顿弱追悔过错以至痛哭流涕,哭得太难看所以忌并不受感动。 “我不替人办私事。” 他转身要走,早知道就不该来,白白耽误回家看媳妇儿。 “秦王会对她有兴趣。” “再说一遍,我对私事没兴趣。” “她是楚幽王遗孀,见过负刍所有恶行,可以正大光明向秦国借兵。” “秦国不缺这个借口。” “你需要。” 忌回头,他没听明白话里深意。 “你不会不知道令尊的处境吧?” 秦楚必有灭国之战,昌平君该如何自处? 为秦,则负母国,为楚,则负君恩,里外不是人。 “你父亲需要效忠秦国的完美理由,‘负刍不仁’是最恰当的一个,替你父亲说出这个理由的最好人选,就是楚国内乱唯一的亲历者和幸存者。” 这个理由,不算烂,忌采纳。 这是他第三次偷姑娘,第二次偷冰蚕。 冰蚕被关在楚宫地下石室。 她原来不住这里,那时还能见到落日。 有一天她情不自禁戴着镣铐在夕阳里起舞,曼妙的身姿触怒了负刍。 再也见不到光明,就是负刍对她的惩罚。 忌嬉游几日,将楚国武职摸清:令尹景驹总领军政二权,下辖掌刑辟的右尹宋义、左尹昭平以及掌武事的上柱国项燕。负责宫城戍卫的将军称“环列之尹”,由大将军项燕之子项仲担任,楚王负刍本人的近身侍卫另由桓楚负责。 这简单的人事安排并不简单,忌隐隐能觉察,更别说顿弱。 “低估负刍了,他不是莽夫,是蟒蛇。” “我斩过蟒蛇。” “这只蛇你斩不了。” “是吗?” “你别胡来,救人要紧。” 独独救人太无趣,影将军不喜欢无趣。 他挑了个独特的好日子,带着蛊逢大摇大摆晃进楚宫。 楚王给亡母、亡妻、亡子、亡女送葬的时候,“楚王亲卫”回宫捉人。 “王欲以此女殉葬,命我等押其祭陵。” 楚王亲卫与宫城侍卫各有统属,盗来的符印直过三重守卫,直达地宫石室。 地宫守卫引他入内,室内一片黑,一点火只能照一寸亮。 冰蚕斜躺在石床,手脚上锁,苍白如梨花,楚楚在梦中。 侍奉的老阿姆给她开锁,双手轻颤略有不舍,这么玲珑剔透的人啊…… 阿姆蹑手蹑脚,怕扰了她最后的安稳,锁开微响还是惊破一场故梦。 冰蚕微抬眼,火光照见男人的脸,她哭了,冰冷的泪落在冰冷的石床。 她含泪向他伸手,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想要触摸他,他皱眉退了一步。 “你是怪我,没来找你吗?” 冰蚕恍惚在梦,以为眼前人就是梦中人。 “我要活着,亲手砍下他的头来祭你。” 阿姆吓住,手里的钥匙晃出响动将冰蚕唤醒。 冰蚕回过神,才知他并不是亡夫,而是曾经聚散匆匆的过客。 她失望自笑:“原来……不是他。” 阿姆以为来者不善,听她说认错方才松口气,复又怜悯起来,叹道:“你这样疯魔也是苦,苦到头了也好。来,手给我。” 阿姆解开腕锁,扶她下床,她缓缓放下脚,还未站起就跌落下去。 一双脚废了,被负刍挑了筋脉,她再也不能跳舞。 忌抱起她向阳光走去,日光刺得不敢睁眼,只能把头深深埋进他怀中。 邯郸一别,不足一轮春秋,却已是两个天地。 他还是他,她却不是她了,有过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的痛。 冰蚕心里有千句话,到唇边都被风吹散,只有眼泪能表达哀伤。 狠狠地哭,哭够了,哭累了,哭得再没有眼泪了才抬起头。 抬眸看忌棱角分明的脸,转头见环列之尹项仲披甲执剑。 “将军!将军救我!” 她突然大声喊叫,让忌猝不及防。 忌觉得她很聪明,两个人用眼神确认过身份,她要配合才能逃出去。 可他低估了她的聪明,她聪明得从名字推测出他的身份。 离开邯郸时,拦车的小姑娘无心道出了他的名字——“熊忌”。 熊氏是楚国君主之氏,幽王领冰蚕拜祭过楚国宗庙,祭奠过楚国先祖。 在宗庙,丈夫跟妻子讲过家世,说有两位兄长在秦,长兄名熊启,有子名忌。 熊忌是秦人,为秦国效力,顿弱也应当是秦国细作。 顿弱带她入楚,就是想借她的裙带关系进入楚国宫廷。 那么这一场腥风血雨,顿弱和这个熊忌都脱不了干系。 项仲命人将忌围住,忌声色不动,道:“她疯了。” 冰蚕挣扎,向项仲高喊:“你问问负刍就知道!” 项仲拔剑发令:“先抓起来!” 宫防预警,千弓上弦闻声瞄准。 蛊逢像是木头,不动,忌也没动,两个人没有丝毫挣扎就被围住。 项仲差人去向负刍请示,忌就抱着冰蚕杵在宫门口等。 冰蚕预感不妙,此人半点不惊,难道是自己料错了? 她没料错,只是没料到顿弱心有几窍,忌也没料到。 忌与顿弱约好,这里如果出事,顿弱在负刍那边给个照应。 顿弱在葬礼上告诉负刍:太后王后太子之丧,起因其实在冰蚕,应用冰蚕献祭。 所以,怒火攻心的负刍就命人来押冰蚕,只是传令人半路被截了而已。 项仲差人问是否有王令,回复当然是有,就算出问题,有顿弱一张嘴也就没问题。 事情总有意外,这次意外得很特别。 负刍亲自回来了,是由顿弱带回的。 楚王亲驱坐骑飞奔回宫,左后跟着新收降臣顿弱,右后随着韩国遗民张良。 旌旗如云,风驰电掣,君王归城气势铺天盖地。 负刍宫门勒马,飞骏长嘶,名马英雄两相辉映。 纵然负刍身段十分漂亮,也拦不住忌的全部吸引都被美到人神共愤的师弟夺去。 距韩都新郑一别,差不多有一年半,张良越发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他来楚国做什么? 想来我杀了他胞弟,娶了他公主,掳了他君王,他该是想要我死吧! 想至此处,忌后背猛然一阵冷汗,幸得顿弱也在,且看他如何周旋? 可惜,顿弱让他很失望。 那张丑脸堆起春风笑向负刍:“楚王且看,这便是我的诚意。” 不好,顿弱叛变了! 忌猛然抬眼望向宫墙,好高;再望守卫,好多;再望负刍,还远! 他没法就地升天,也没法近身要挟负刍,怀里只有个皮包骨头要死不活的女人。 女人也忽然发狠,如饿虎扑食咬向他脖颈,他用力推开正欲一掌了结她性命忽又顿住,反将她高高抛起扔向负刍,打死太便宜,摔死才好看。 负刍纵马来接冰蚕,蛊逢荡开项仲断后,忌全速跑向负刍。 擒贼先擒王,贼与王以全速接近,吓得项燕、项伯、张良、桓楚全都打马狂奔。 负刍还未接住冰蚕,项燕的剑先飞出去,剑身擦着冰蚕细腰而过,取向忌胸口。 忌侧身躲过又吃项伯飞剑,两柄剑拖延时间,桓楚跃马奔出挡住贼人。 桓楚一拦,项燕、项伯也飞马奔到,三人护住负刍,忌只好趁着弓手未及发箭,赶紧退身与蛊逢互为后背抢进宫墙上一处瞭望阁。 项仲觉得这两人有病,你躲进阁有用吗?这么多人把阁子拆了还不能弄死你?! 下一刻他就觉得是自己有病,他的令旗不知何时没了。主将以旗帜发令,军中人数成千上万,哪能个个认得将军,打起仗来看的都是令旗!此刻,环列之尹的令旗在贼人手里。 令旗挥动,项仲朝城上大喊不要发箭,近处看得明白不敢妄动,远处还按令旗办事,箭矢如雨反压楚国君臣而来。这还没完,混蛋在瞭望阁上点烽烟,似乎要把国都守军全都调过来,怕是读过烽火戏诸侯,所以帮楚王也戏一回王城将军。 项仲率人上楼捉贼,那瞭望阁居高临下楼梯狭窄,蛊逢手持太阿当关,人如潮涌又如潮退,无一人能过得关去拿贼主,贼主一边放烟,一边放冷箭,阁上有很多兵器,够他玩个遍。他今年不过二十三,阅历尚浅,觉着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死之前能弄死负刍才不算枉然。 第一箭离弦,瞄准负刍心口,负刍抱住冰蚕一挡,箭头刺进冰蚕后背。 众人赶忙掩护负刍往宫门下躲,忌第二箭便取向负刍的坐骑。赤鬃马披着甲没受伤受了惊,狂奔乱跳驮着负刍窜出宫门跑向大殿。殿前的宽敞空地,是忌的第三个机会。 第三支箭,瞄准负刍后背。项仲指挥宫中卫士抢阁,恰见着箭头闪光,情急之下飞剑脱手砍断箭身,箭便偏了方向。第四支箭再追不上负刍,只得赏给项仲,项仲还在远望担忧负刍,冷不丁肩头就挨一箭,兵士举盾护着他撤下城墙。 负刍制住坐骑,派桓楚回来传话,两个字——“点火!” 火从瞭望阁下燃起,直往上烧,烧得火龙肆虐浓烟滚滚。 火一点点烧上去,冰蚕一点点攥紧负刍,血殷殷湿透白衫。 “他是秦国细作,也是昌平君的儿子,昌平君是你兄弟。” 负刍低头看她,面庞苍白,嘴唇青紫,用最后清醒为贼人求情。 女人真可笑,若是心疼就不该给人使绊,见人要死了又不忍心。 “要我放了他?” 负刍语气很轻蔑:我连亲弟弟都杀,更何况是哥哥的儿子。 “不……”冰蚕疼得手指扣进他皮肉:“你兄弟是楚国王位继承人。” 这话好轻,轻得只有负刍能听见,这话好重,重到负刍自愧不如。 冰蚕昏死过去,负刍将她撂给太医,然后问计于张良和顿弱。 “那人,是否当诛?” 张良也还年轻,与师兄的血海深仇让他回答得不带任何犹豫。 “他与我韩国仇不共天,楚王若诛杀此贼,我韩国遗民定当唯楚王号令。” 此言甚有理,负刍又问顿弱,答案截然相反。 “杀之无用,留之裂秦。” 这与冰蚕的意思相同。 负刍三思过后,命守卫放下兵刃,让令尹景驹以国礼请忌出阁。 “火尽楼塌之时,少君必定丧命。我王念骨肉亲情,不忍伤少君之命,请少君下楼叙话。” 景驹喊话再三,终于将忌和蛊逢喊下来。 他二人被浓烟闷得几近窒息,横竖是死,还不如杀个痛快。 两人跳下城楼,见兵士尽都卸甲,懵了。 景驹以国相之尊行礼,请忌与楚王一叙。 “少君从未归国,我王设宴贺少君还家。” 负刍当真设了宴,案几四周弓箭手环列。 忌不客气地吃肉喝酒,做个饱死鬼也好。 负刍趁他狼吞虎咽,端详他的脸,不愧血脉相连,眉目容貌果然可窥死鬼弟弟一斑。 “好侄儿,季父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称呼太肉麻,忌差点被肉噎住,赶忙喝两口酒润喉。 “我五个孩子全都命丧贱人之手。我没有孩子了,你做我孩儿可好?” 不好,忌摆手:“我有父亲。” “按楚国祖制,大哥该将你过继给我。” “我没兴趣做别人的儿。” “那你有兴趣做楚王吗?” 忌愣住,这句话来得太突然,突然到没有任何准备。 “你若为寡人之子,寡人必立你为太子,太子便是下一任楚王。” 忌掀掉桌案,腾然站起敞开胸膛:“要杀要剐随便,何必费心用反间。” “好孩子,你错怪季父一片好心了。” “你想要孩子很容易,一个女人一夜足够,不用这么麻烦。” “不,我们是一家人,楚国江山我宁愿拱手交给你,也不愿意便宜秦王那个外人。” “秦王是你的外人,不是我的。他是我兄长,我绝不会叛他。” “好!看来这王储之位只有先留给大哥了。” 此时宫楼烽烟已将国都全部守军召集至此,负刍当着满朝文臣武将宣诏。 诏立昌平君为楚国太子,楚王如遇不测,诸将相可迎立昌平君为楚王,捍卫楚国社稷。 满朝震惊,景驹、项燕纷纷请负刍三思。 负刍笑,笑得凄然却又洒脱。 “诸位无须顾虑,我登上此位,就得担起楚王之责。国不可无嗣,我相信大哥,他是楚王之子,他与我留着同样的血。若他肯回来,我即刻退位。我负刍,天不怜地不悯,妻死子丧,活着已然无趣,这口气就只为楚国存着。” 将相无不泣涕,万人同一跪:“敬诺!” 太医匆匆来劝:“我王不可,不可将国托与不测之人。” “昌平君是我王兄,不与大哥,还能与谁?” “她……”太医不知如何称呼先王王后,只得嗫嚅:“夫人有孕,楚国有后了!” 太医给冰蚕诊治箭伤时验出身孕,颠颠跑出来报讯。 负刍真想一巴掌扇死他,我他妈刚刚当众立了太子,你是来报喜?来拆我台吧! “哪来的后?倡伎贱婢,不知是谁的野种呢?商陆,那就赐她一碗商陆吧!” 太医大惊失色,商陆落胎,负刍这是要……杀子? 负刍命人把碍事的太医架走,回头继续跟忌谈情,亲情。 “君无戏言,这道立太子诏,烦请贵侄带给令尊。” 忌没接,转身就走。 “要杀便杀,不杀就失陪了。” 忌伤了项仲,项伯不让,举剑要拦。 负刍摆手:“让他去吧。” “即日起,昌平君为楚之太子,有伤太子之子者,按楚法论罪。这立太子诏,寡人会派国使送到秦国王廷,诸将相共同做个见证。” 众臣俯首,负刍望着忌远去的背影凝思,又转头看向顿弱。 祭礼上,准确地说是韩人张良求见时,顿弱突然表明身份把忌卖了。 如果张良不出现,顿弱的骗局是否还会继续,这个人的心究竟在哪里? 顿弱似乎看穿负刍的心思,望着忌的背影微微一笑:“楚王不必如此看我。秦本就独强,助秦灭楚不过举手之功,若我能助弱楚抵抗强秦乃至灭秦,岂非是翻天之能?” “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楚王此话,太不了解我门中之人了。苏秦助弱燕战强齐有什么好处?张仪辅秦攻魏为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 “纵横家以列国为棋子,怎样好玩怎么玩,怎么难做怎么做。身怀擒龙之技,谁愿做罗雀之人?” “你想擒龙?” “是。” “怎么证明?” “此诏我代楚王去咸阳宣示。” “你还敢回咸阳?” “不去怎显本事,不去怎显诚意?” 秦国细作顿弱摇身一变,成为楚国国使,入秦册立楚国太子。 送走顿弱,负刍还得应对韩国的贵客,张良。 韩国灭后,张良散尽家财广交豪杰,只身入淮阳学礼也是为勘探项氏动向。 苍天不负苦心人,他与项燕长子项伯在求学时结为好友,项伯荐他与楚王。 张良笑问负刍:“楚王,当真信得过顿弱?” “信不过,所以将计就计。” “楚王也一定信不过我。” “不,我信你。” “为什么?” “因为你与秦国有仇,敌之仇,吾之友。” “好!”张良抚掌:“良愿合纵秦国四方之敌,报我灭国之仇。” “舟车川资,寡人尽你所需。你要先连哪一国?” “韩为天下咽喉,赵魏为天下腹心,韩赵皆亡,秦国下一步要取谁?” “魏国?” “正是。” 张良判断无差,赵国一失,魏国告危,可这天下最恨秦王的,却不是魏王。 若先联燕,或许这世上就会少很多风波。 秦王离赵,他憎恶的人和憎恶他的人,都出来沐浴邯郸和煦的阳光。 孩提时,燕丹觉得墙垣入云,归来时只到肩膀,是谁把墙削断了? 不知他回来过没有? 大约是来过,若他不曾来,这里的一切为何回复了旧时模样? 她应当也来过。 那个小女孩的口中的殷姑姑,不知这些年,在他身边过得好不好? 应当是不好,我在他心中尚且有如刍狗,更何况本是奴婢的你呢? 若你能有雪妹那般勇气该多好。 雪妹有胆量拼死不嫁那禽兽,你怎会那么傻非要守着他? 往事不可追矣,燕丹落寞转身,哀罢青梅旧,再悼胭脂雪。 梅雪无心长埋美人骨,玉石有幸得立英雄冢。 道是千金能买骨,千金万金也买不到她回首一顾。 赴死之前,雪姬一封诀别书寄到燕国王廷,谢父兄养育之恩,盼燕国南下救赵。 那封血书被燕王藏下,邯郸那段非人非鬼的质子生涯让他宁死也不愿拔一根毫毛来救赵国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直到女儿死讯传来,老父亲才悄然落泪,把绝笔书给儿子一观。 “雪妹,哥哥来了,哥哥带你回家。” 父亲恨女儿,以为是女儿毁约才让儿子被羁押在秦。 哥哥不恨,他深知就算雪妹嫁与秦王做妾,秦王也不会放过他。 墓畔古梅吐新叶,墓中白骨枕玉乌。 玉乌是哥哥送给妹妹的,当年雪妹决心与赵嘉私奔,哥哥赠玉乌说与上天打赌。 那一次赌赢了,这一次却输得好彻底。 “不,赵国虽亡了,但是我们还没输。” 说话的人,是李左车。 他与燕丹在剑阁分别,又在雪姬墓前相遇。 赵嘉自立为王,加封李牧后人李左车为广武君。 广武君怀揣玉牌替赵嘉祭奠亡妻,那枚玉牌,与兄长的正好一对。 雪姬殉城之时,特意将玉牌交予赵嘉,就已经替丈夫安排了后路。 赵王归降,东阳已失,李左车能为主君谋的生路,只有缔盟一条。 “秦国志在天下,赵国一旦全境沦陷,燕国必然危若累卵。” “燕赵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纵我想结盟,父王和朝臣也未必同意。” “倘若是代国而不是赵国呢?” “你的意思是赵嘉他……” “长公子在代地自立为代王。燕赵累世深仇水火不容,但燕与代应是唇齿相连的骨肉姻亲。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太子丹深思熟虑,决定归国力排众议。 雪姬墓前,燕国与代国立下生死同盟。 墓中人若是有知,定会微微一笑,正如那日秦廷,小妹挽着兄长的手,瞥见丈夫深毅的眸。 燕代结盟,两国合兵,势如破竹的秦国北军被挡在上谷之外。 昌平君预估的饥荒席卷秦国,三军在易水西岸陷入僵持。 易水汤汤,送走迟来的春,还没体味短暂的夏转眼就迎来漫长的秋与冬。 这番春秋更迭,清河看过临淄繁华,折过孔门的花,也曾卧倒稷下听过儒墨道法。 东海之滨就是爷爷的家,海风拂过孤崖,父亲的坟冢已开出了野花。 海潮像玉墙叠了又塌,海浪淘沙漫过脚丫,海螺把海的声音都藏下。 渔樵耕读地还是旧时模样,白衣少年郎一去千万里在别处生了根芽。 一花一草一山一海在回忆里缠绕成解不开的藤蔓,爷爷不想再走了。 可是他的清河哟,大眼睛眨呀眨,像是挂满了星星的天空都装不下。 天地这么大,她还没有看够,趁着这腿还能动,该陪她看看才好呢! 中秋,潮来迎了白发游子归家;初冬,潮去送了一双背影继续浪迹天涯。 去往北国的路,多少英雄事几多家国情都被爷爷酿成温醇的酒,灌得孙女如痴如醉。 入燕之路,是当年田单复国之途。 爷爷给孙女讲燕国大将乐毅如何一路南下差点灭齐,又说齐国名将田单如何在只剩一城一池的危局下把燕国人赶了出去,当然中间还得穿插一些爷爷年轻时做下的几件“小”事。 当年的爷爷比孙女大不了多少,一封书把燕国上将逼得进无路退无门只好自杀。 孙女好生佩服爷爷,一路都缠着问着像只永远闭不上嘴的小麻雀儿。 好在爷爷肚子里的故事多得像是永远讲不完。过苏秦冢说门人苏秦曾执掌六国相印把天下都玩弄于股掌,路过黄金台的时候,正好讲到“千金买骨”。 “千里马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花千金买副骨头?买回来也没用了呀!” “马骨头都买,说明他是真的想要寻一匹千里马呀!” “哦!我知道了,真的千里马就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是啊!就在这台上,燕昭王陈列黄金,招贤纳士,但凡——” “但凡能解燕国困境,为燕王雪耻之才,太子必奉为上宾,封侯赐爵,绝不吝啬。” 爷爷笑,台上人竟抢过他的话,便道:“看来这燕国太子是要效仿他们先王啊!崽儿啊,咱们就在蓟城住段日子,且看他如何招贤!” “好!” —————— sorry 真的太忙了,要忙毕业答辩,所以对不起,更新很慢 不过这章很长哒 好开心!颜值担当加神算子张良良(娘娘)上线,好担心写不出留侯的美丽,嘿嘿嘿 下一章!!侠义担当荆轲上线,轲轲:少侠来来来俺们去戳戳秦王小蛮腰,约不约约不约╭(╯^╰)╮ 第33章 知人知面 黄金台上千金,黄金台下千眼。 千金黄金,谁不动心?清河两只眼睛连同一只鼻涕泡都闪闪亮晶晶。 “爷爷,他们说文比武是为挣钱,为什么我们不挣钱也有钱用呢?” “谁说不挣钱了?这是爷爷以前挣的钱。” “爷爷以前不是很穷吗?” 鲁仲连以前是穷,并且以穷自乐,可是自打有孙女就不敢再穷。 总想着让她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卖了佩剑一大宗,当年离开秦宫的时候,秦王送的金银一概退了,琰姬给养女的东西收下了,平民省着花也能用上十几年。 好姑娘不能用钱堆出来,可没有钱也养不好,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养她到老。 鲁仲连忽而惊觉,自己穷一辈子没事,孙女也要一辈子受穷吗? 倒不如让她有一技之长日后能安身立命,于是就问崽想学什么? 舞学不会,歌嗓子不好,养蚕采桑抽丝剥茧想想都头疼。 咦,盖聂爷爷种地好像活得很好的样子! 盖聂啊?! 他种地活得好是因为老早把钱挣够了,当年一人一剑活捉嫪毐,独享了秦王的百万赏钱。 就凭种地?盖聂给蛊婆子盖间养毒的暖房都不行,伺候那个癖好怪异的老婆子特别费钱! “书?” “你读书也挣不到钱。女子为官,只能在后宫,你不能去那种地方。” “剑?” “剑啊,打起架来保命用的,挣钱不行。” “你说的那些英雄不都是靠这两样挣钱吗?” “他们是男人!” “为什么男人行,女人就不行?” 这可难住了爷爷,爷爷忽然发现自己养大的这个崽儿除了嫁个贵人没啥用处。 天生女子若水,天生男子如山,天赐男女各有所长,故而天教阴阳各司其职。 男子刚强好斗,主掠食杀伐,女子温柔喜静,宜哺育持家。 所以千百年来,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男主外,女主内。 家外的庙堂战场江湖,都归男人去叱咤;家中的衣食寒暖儿女,才是女人的天下。 老人家终于明白蛊婆子气愤的缘由,过往十几年老爷子都是这么教孙女的:某国被某国打,国君该怎么办?某将要攻某城,将军该怎么办?某人要救某国,谋士该怎么办…… 坏了! 爷爷看见崽儿翻身跃上黄金台,一瞬间觉得天和地都颠倒了个个儿。 替太子主持招贤的是位白发苍苍的先生,叫鞠武,据说是太子丹的老师。 鞠武逐字逐句念完冗长的招贤令,总结起来大意是:辩能压稷下学宫,文能盖屈子宋玉,兵法可与孙吴争锋,剑术直追盖聂要离,谋胜张仪,智赛苏秦…… 这招贤该叫招魂,清河觉得把这些英雄的魂儿全招回来装进一个人的身子才能合意。 谁有这么厉害,能把除了生孩子之外的所有优点都占全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过几关,能不能挣到钱。 几关?鞠武不打算给她过关的机会。 上去一次,被轰下来一次,上去两回被轰下来两回,轰了五六回之后,鞠武大怒。 “再行滋事,押解入狱!” “我欲做千里驹,奈何君侯不愿做伯乐!心胸如此狭窄,也只配得千金买死骨!” “小子好大口气!” “甘罗十二能赚赵国十余城,君侯怎能以年岁看人?!” 鞠武放行,来找摔,那就让她光明正大摔下去。 可惜上天不开眼,没摔下去。 招贤令已经发出半年,各路“贤”才云集蓟城。 如今黄金台要取贤中之贤,“贤人”太多,关卡自然不能太少。 第一关,武试。 崽儿剑术的基本功是二师兄教的,忌用剑的三字箴言她学到了俩,快和准。 台下千双眼睛望着,他们忽然发现,原来耗子玩猫也是能把猫也玩废的。 幸得承影相助,姑娘能四两拨千钧,累死累活惊险过关。 第二关,文试。 崽儿背书的功夫是跟三师兄学的,良过目成诵的本事她学了十层,掐架只练到五层。 第一回合姑娘捡了个便宜,因为她只需驳斥不用立论。 辩题直截了当也相当迫切:秦兵临燕,燕国应如何自处? 对面的先生大谈什么民贵君轻的圣王之道,什么五年可成霸业,十年可成帝业…… 这么明显的偏题,姑娘根本不用祖师爷的捭阖之道,一句话给骂下台。 “五年霸业,十年帝业?秦军已在上谷!先生是要燕王到黄泉称霸,在灵台称帝么?” 第二位好歹切中症结,燕国国力弱小无法独善其身,只能假借外力。思路不错可是一到具体细节就问题多多,燕国北面是蛮荒,南边是齐国,西边是代国,东边是深山老林。 与谁结盟?如何结盟? 东胡和匈奴?与鬼方结盟是想引狼入室? 代国?与代国结盟这半年能撑住,主要是因为秦国闹饥荒,等到明年试试? 齐国?先把乐毅伐齐和苏秦卧底这些陈年老账算清楚再说! 话到最后,燕国就只剩了两条路:一,退进辽东然后蹈海可以死得有气节;二俯首称臣。 要么死,要么降,这都不是燕国太子想要的,所以那位先生也就悻悻然退下了。 第三位先生总结前两位败阵的经验,小丫头厉害是因为她总在提问题却从没解决问题。 风度翩翩的卢先生并不想为了显示风度就让她一局,一落座家门都不报直接开问。 她的阅历和见识并不足以提出救国之策,所以开场就被问哑。 “如前所言,王道为时已晚,纵横之道难于登天。敢问女公子,燕国当行何道?” 哦……诸子百家好像还没背全……儒、墨、道、法、医、农、名、兵、阴阳、纵横,九流十家,哪家能用?咦!救急嘛!当然只能是兵法咯! “兵道。” 对面的先生笑了,笑得很不厚道,打仗必然用兵,用兵必论兵道,要你废话?! “秦有攻战之车十万,带甲之士百万,请问女公子有何良策破他百万雄兵?” “我……我初来燕地,想先请教先生,燕国人口几何,兵力几何?” “人口不足百万,甲兵勉强二十万。” 孙女打了三个响嗝,用眼神向爷爷求救。 爷爷望天:你是谁?我是谁!我跟你不熟,你看我干什么? 纵然这位先生夸大了秦国兵力,但是兵力悬殊是不争的事实。 打仗,拼的就是人和钱,没人没钱,兵法吹破天也没辙。 就这么被问跑多丢人,好歹得胡扯几句再滚。 弱燕如何防强秦? 记得剑阁试剑,忌哥哥说她力气小,死守会吃亏,以攻为守是上策。在齐国也拜访过的那个司空马也跟爷爷唠了好久那未被采纳的存赵之策——断臂求其全身?! 于是乎,崽儿很不要脸地捡了司空马的现成计策。 “燕国国穷兵弱,与其坐以待毙,何不以攻为守?” “如何攻又如何守?” “厉兵秣马坐以待毙,不如诱敌深入再图围歼!” “女公子的意思是,以退为进?” “天时地利人和,燕国独占地利。秦国远道而来……遮绝粮道必能置之死地!” “易水乃燕国最后屏障。一旦失守,秦兵直指蓟城。以退为进只怕是引狼入室!” “横竖这点兵力,全放一起就是等死,灵活一点好歹有生机啊!” “据守易水或能一夫当关,退居北岸乃是谋求速死!” “谁说拿易水犯险了,不是还有一道居庸天堑吗?!” …… 两个人就能不能退的问题吵了小半个时辰,姑娘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胆小。她又不是燕国人,不会细想燕国人的心情,只考虑这局棋怎么玩胜算最大。 好比对剑,都要死了,最后一剑戳出去,戳不戳得死另说,能戳一窟窿都是赚,而这位先生总觉得死太快不好,多活一口气是一口气。 姑娘无论说什么都能被那先生逮住尾巴,最后小孩脾气一上来就发了疯。 “这也怕,那也怕,那算了,让燕王投降好了!反正秦国又不会杀他!平民百姓也不用死!所有人都不会死!只是少了一个叫燕国的国家而已!这个结局最好了!” 对清河来说,这的确是最好结局,干什么非得死人?一个人都不用死才好! 黄金台下那一千双眼忽而闪了奇异的光芒:秦国不杀人吗?秦国不是以斩首计功吗?秦国男人来了不会抢我老婆睡我女儿吗?秦军不会屠城吗?他们不是才屠了邯郸吗? …… “秦国以前是以斩首计功,可是自从缭——自从尉缭接任太尉之后,就不单论斩首数了!” “谁说秦王屠了邯郸啊?他只是杀了他娘家的仇人!” 秦王屠邯郸,男女尽伏诛,老幼皆斩首。赵国尸山堆叠血海奔流。而今秦人陈兵上谷,意图血洗大燕。我百万臣民岂能坐以待毙?!我好女佳妇岂容糟蹋蹂躏?!我壮士男儿何不斩杀贼寇卫我家国?! 这是燕国募兵令上的慷慨陈词,大多数燕国人对秦国的印象都来源于这一道王诏。 秦燕中间隔着赵国,大多数燕国人只知赵国人混蛋,隔段日子就要来围一次蓟城。 秦人凶残大都来源于传说,比如白起杀了四十几万赵人,比如秦王才屠了邯郸。 为什么秦王复仇传到燕国就成了屠城?赵王迁没被处死却讹传成千刀万剐? 崽儿摸不着头脑,眼见众怒滔滔只好自认浅薄。 她下台之后台上的论辩也没有精彩多少,所有人辩到最后都在讨论两个问题。 一,燕国什么时候死,能不能晚点死? 二,燕国怎么死,能不能死得好看一点? 主持招贤的鞠武在夕阳里一声哀叹,仿佛全蓟城人都欠了他金子。 崽儿蔫得像是折了羽的麻雀儿,被骂得体无完肤不过是因为说了实话。 爷爷再厉害也不能生出一千张嘴骂回去,还很可能是把自己骂进国狱。 所以,老人只能安慰孙女:“他们不说得这么惨,谁愿意拼命啊?” “燕国太子跟燕国人这么说秦国,那秦王会怎样跟他的子民说燕国呢?” 还能怎么说? 老爷子用脚趾头都能想到秦王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荡气回肠的话。 六王残暴无道,六国人民水深火热,我大秦锐士抛头颅洒热血,当以救天下为己任,以斩恶王为荣光! “哼!”清河小嘴一嘟辫花一甩:“都不是东西,脸都不要胡说八道!” 好在燕人守诺,过关领赏,姑娘被千人一唾骂下来,赏金居然照给。 崽儿揣着钱心花怒放,一拍胸脯大言不惭:“以前爷爷养我,以后啊,我来养爷爷!” 爷爷笑弯了眉梢笑弯了腰:“那爷爷至少得再活十四年让你养,要不然就亏大啰!” “爷爷长命百岁!不!千岁!万岁!爷爷与天同寿!” “噫!油嘴滑舌!” 鞠武望着祖孙的背影一阵惆怅,孙儿如此伶俐,老者也定非等闲。 他想上前留住老人,邀他觐见太子一谋救亡之策,几番踌躇望而止步。 孙儿为秦王正名说明她心不在燕,她既心不在此,老人也不一定会为燕国谋算。 还是再等一等,等一位肯为燕国剖肝胆的高贤方是稳妥。 日尽时,台上只剩一位,就是赶清河下台的那位卢先生。 卢生约莫三十岁余,在齐国稷下学过儒术,又在沧海君处习得方术,生得仙风道骨,飘飘然不似凡夫。 超然物外的先生给的计策也很超然,只有两个字—— 无为。 鞠武犯懵:“还请先生明示?” “奇策岂能宣于市井?” “先生不言,我如何知贤?” 卢生微微一笑,与鞠武低声耳语。 “想来太子已有良策,我等不过障眼之物!” 鞠武暗自称奇,黄金台上演这穷途末路,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鞠武判千金与卢生之时,太子丹也从田光口中听闻真正的千金之主。 “荆轲?” 太子丹不知荆轲,认为田光是在推脱。 他从太傅鞠武处得知田光侠名,亲登寒庐拜访,却吃了一碗凉羹。 “先生不愿涉险,也不必如此。本是我不应强求,多谢。只是——” “不——”鹤发剑士连忙打断太子的话:“田光不畏死,畏死而无功。” 田光面色涨红像是受到羞辱,他解开衣襟露出柴骨鸡皮,长声哀叹—— “我真的老了!” 千疮百孔的躯体已无盛年强力,一双手伤疤重叠残留昔日荣光。 “这手握不住剑了!” 田光深陷的眼眶里蓄了浑浊的泪,太子为何不信他,非得他脱下这身皮来证明。 太子动容,他自觉惭愧,膝行上前给老剑士穿好衣裳。 “我并非不信先生。只是事关重大,丹不敢掉以轻心。” “我老了,不中用了。这件大事,非荆轲不可。” “丹孤陋寡闻,不知英雄之名。” “我知。” 太子丹愿洗耳恭听,田光的话却已经尽了。 田光觉得,你若信我,应当信我推荐之人,我无须再多言。 可惜这只是磊落侠者的一厢情愿,太子丹只信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临走时,他再三叮嘱田光,一定不要走漏消息。 这对一个以诺言为生的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唯有死人不会走漏消息,也唯有一死,太子才会彻底放心。 垂暮节侠用生命捍卫了义士尊严,用鲜血证明了侠者品行,也把荆轲送上一条不归之路。 芦花茅檐明月夜,二人对饮,以笑始,以泪终。 酒尚半时话已尽,田光拔剑自裁,血泼酒食,留下荆轲一人对月独酌。 酒肉全部下肚,田光热血凉透,荆轲腹饱酒酣,拔剑砍下田光的头颅。 头颅装匣,尸身殓葬。 芦花丛里侠者魂归,荆轲对墓再度狂饮,饮罢才作泪雨纷飞。 “他不懂你,也不信你,你何苦要证明给他看?” “你以死报他,我以死报你。荆轲的命太贵,只酬知己。” 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信与疑,荆轲与燕丹,未曾谋面就先烙了心结。 这并不能怪燕丹,他也曾天真烂漫,要不是被秦王坑得底朝天,也不会把整整一颗心全都锁起来,不肯信人的人,其实都活得很累很可怜。 燕丹如此,秦王亦然。 母亲、王弟、仲父,至亲之人伤他至深,秦王怎敢再信旁人? 顿弱以楚国使臣身份觐见,秦王端详着那张丑脸,半天没发一言。 这是一场非常煎熬的互相考验。 忌儿奏过“顿弱叛变、负刍策反”,秦王已全部知晓楚国之事。 现在顿弱送上门来,秦王内心狂吼加咆哮:你他妈倒是解释啊! 顿弱泰然自若:信我是你给的承诺,你要是食言我就敢翻脸。 秦王在等顿弱解释,顿弱在等秦王的态度,两人杠了很久。 秦王喝下很多水,死死压住火气,忍住把顿弱砍了的心。 他只比燕丹高明一点点,就是不把那点小肚鸡肠放上台面。 “姚贾荐的你,寡人请的你,他不傻我也不瞎,咱们去祭一祭他吧。” 顿弱笑,拂袖盘膝坐在殿上,道:“我不想见他,他定然也不想见我。” 顿弱从不下跪。 当年秦王想见他,他放言:我的毛病是不喜欢下跪,你免我跪再说。 秦王就许他永不下跪,他也真好意思,不跪就不跪。 秦王已非昨日秦王,那时觉得名士真性情,现在嫌弃人家没教养。 秦王又还是那个秦王,喜怒不形于色,凡事大局为重。 “那你想要怎样?” “我要他的妻女。” “什么?” 这是顿弱给姚贾的“承诺”:你死后,你的妻就是我的妻,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小妾。 顿弱想兑现这个承诺,秦王的脸皮皱起褶子。 “他的妻妾儿女,寡人养得起,不劳你操心。” 顿弱狂声大笑:“好!好!好!如此故事就圆满了!” “什么?!” 秦王真的非常讨厌跟鬼谷门人说话,因为他永远是那个傻子。 顿弱继续当他是傻子:“此乃天机,不能泄露。” 天机个屁!秦王隐隐察觉顿弱又要编他坏话了。 联想上次,顿弱瞎说秦王要霸占养女,这回大概……等等……不会要编他霸占臣妻吧? 惨!悔不该说自己养得起姚贾的妻妾儿女…… “寡人警告你,我既往不咎,但你别老拿私事做文章!” “我得有个投楚的正当理由啊?要负刍信我,难着呢!” “那你也不能成天给寡人泼脏水吧?!” “就这一回,绝对没有下次了!” 到这句话,秦王终于可以认定顿弱投敌是权变之计,幸亏没撕破脸皮。 虚情假意很是劳心,推心置腹不需费神,接下来嬉笑怒骂就轻松多了。 “还下次?你这次给寡人出的难题就够砍十回头!” “这事迟早得办,提前办总好过临阵抓瞎。借负刍之口给秦王一个整顿朝政的机会,不好吗?” 秦王抓起那立昌平君为楚太子的诏书扔给顿弱:“那你说,怎么解决?” 顿弱笑嘻嘻递回来:“这不是我的事,这是陛下的事,陛下您自己定夺。我还要去趟右丞相府邸,尽我楚国国使的本分。这件事,为难的不止是您,昌平君更难。” 秦王斜眼去看顿弱,笑里藏奸果然人精! “好,去!寡人倒真想看看姑父的态度。” 顿弱晃悠出殿又折回来补一句:“那忌崽子,是条好汉,心里没别人,就您。” 秦王很生气,昌平君就够这脑袋发麻了,你还特意提忌儿给我添乱?!滚! 竹简飞起砸向后脑勺,顿弱拔腿往外跑,秦王在后面狂声咆哮—— “蒙毅!把他给寡人撵出宫去!” 顿弱是天生的丧门星,走到哪儿,把晦气和难受带到哪儿。 他并不着急去拜见未来的楚国太子昌平君,反倒先折去了姚贾家里。 寡嫂在蒸荞面馍馍,顿弱吃着手里的馍,望着嫂嫂的胸,道:“嫂嫂的馍好香,赏我一口吧!” 他说着便把嫂嫂按倒在地,吧唧亲了好几口,吓得嫂嫂一擀面杖差点敲破他的头。 秦法:见义不勇为者,罚。 所以,嫂嫂一声喊,四邻全都跑来刷刷把顿弱给逮了送官。 秦法:强暴未遂者,刮胡剃须,罚作隶臣。 所以,执法者不敢阿法,判刑论罪,因他是楚国国使,递交廷尉裁决。 李斯刚升任廷尉,这是他办的第一件案子。 秦楚关系微妙,李斯不敢拿主意,就递到秦王手上。 秦王开心得不得了,笑道:“阉了最好,永绝后患!” 李斯吓了一哆嗦:“他现在身份特殊,事关两国邦交……” “他身为楚使,还给楚国丢人,我帮楚王清理门户!” “那……先知会楚王一声?” “行!” 一番国书往来,两个王称兄道弟,亲热得不行。 媳妇她哥啊,你手底下人不地道,到我地盘还撒野,我帮你收拾一下哈! 哟亲妹夫啊,老哥我用人大意了,不成器的东西打死算了,老弟你随意! 这下轮到秦王不好办了,他本想试探负刍,没想到负刍比他更狠。 说到底姚贾还是秦王的人,罚狠了伤人心,可是小题已经大作,没法不了了之。 思前想后,秦王亲自去牢底看顿弱,带了一席酒肉。 看到秦王那一刹那,顿弱就知道自己会倒大霉。 秦王一句话不说,顿弱也一句话不说,只管喝酒吃肉。 吃饱喝足以后,秦王给了顿弱两个选择:“一,按秦律判你为隶臣;二,你侮辱功臣遗孀,寡人特诏以腐刑重判。先生想要哪一个?” “秦王想要哪一个?” “哪一个都行,没有你,寡人还有兵,踏平楚国便是。” “秦王允我全身而退?” “寡人请的你,没有逼你效命的道理。愿不愿意,在你。” 顿弱仰头看囚窗透过的暖阳,明晃晃的光照着亮晶晶的泪。 “我们这样的人,骗世人也骗自己,骗到自己都不信自己。你还信我,此生足矣。” 秦王其实心里没底,被骗过太多次,要信一个人,很难。 他给顿弱斟满酒,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不疑君,君不疑我。” 顿弱满眼泪花一饮而尽,饮罢抛盏大笑。 “从此我与你,有断子绝孙之仇!顿弱余生,唯雪耻一事。” 秦王忍泪起身,拂衣而走复又折回。 无一字,无一言,静默一跪,朦胧一泪。 他忍泪离去步履沉重,身后惨叫惊起心头乱麻。 他信姚贾,姚贾以命还报,他信顿弱,顿弱以身相酬。 那么,昌平君呢? 被楚王册立为楚太子的昌平君,信,还是不信? 秦王仰头望天,想问天公一个答案。 天无言,雪落咸阳殿。 第34章 雪白血红 蓟城,风情与邯郸有别。 邯郸风雅,雅在玲珑女琴瑟琵琶,芙蓉姬绮绣绫纱,一城莺歌,十里长袖舞桃花。 蓟城么,乐师指尖飞雷霆,舞者赤膊袒刀疤,歌者声遏行云响彻千丈之崖! 垆外胡人衣冠匈奴马,垆内狂人醉汉指天骂,姑娘吃着狗肉听着歌恨不能重新投胎一把! 做男人多好!要什么淑娴优雅?食腥啖肉飞唾沫,摩拳擦掌甩袖褡:爷爷,我要喝酒! 你?喝酒?!一口就醉不能惯这毛病! 老人家肠胃也老了,没吃几口就要去清肠,姑娘抬腿一溜就去垆间要酒。 酒保嘿嘿一笑,眯起小眼另取一瓮给她:“姑娘好秀气,倒是该喝秀气的酒呢!” 姑娘接过来舔了一舔,噗!好辣! 酒保笑她,说酒要大口喝,店里的大汉都是仰头灌的! 姑娘就灌下一口,呛得眼泪直流:难喝又难受,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喝酒呢?! 因为喝了酒可以大哭大闹耍酒疯还一点都不害臊。 眼冒金星的小姑娘撞到击筑的乐师跟前,托着桃花腮问:“我可以跟你学击筑吗?” 乐师击弹自若视她无物,她却毫不知趣地继续自取其辱。 “我得学个挣钱养命的手艺!这击筑挺好玩的,能教教我吗?” 乐师心无旁骛终于让她觉出自己多余得很,一个趔趄晃到了舞者跟前。 “大哥哥,你练刀呢!长袖善舞!她们赵国是这么跳的……” 姑娘醉醺醺地学着邯郸步,舞里带着剑招,剑招夹带拳脚,头重脚轻身子飘摇。 舞者踏乐引刀,姑娘不通乐理只懂躲刀,刀锋来敛袖弯腰,刀锋去抱酒仰头一浇。 舞刀人刀下生霹雳,狂醉儿醉中飞酒招。 刀客收刀,酒仙醉倒,正应了歌中词曰“吾有所爱兮云之畔,下隔黄泉兮上绝青天”! 无心一点得这情景交融,乐舞长歌赢下满堂喝彩。 一双筷,五碗酒,歌者引吭,拨箸击来宫商角徵羽,放声歌尽欢愁苦乐悲。 吾有剑兮龙之渊不得鸣兮隐深山 吾有国兮濮之南不得归兮二十年 吾有友兮蓬蒿间草离离兮血殷殷 吾有所爱兮云之畔下隔黄泉兮上绝青天 归兮归兮何所归 去兮去兮将何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 最后半句戛然而止,因为“羽”声那碗酒被爬上案的姑娘和着泪花灌下了肚。 “这歌太悲了,不要唱了。还好我没爹没娘也没国,不用尝你受过的苦。” 她打个酒嗝又捧一碗酒送到歌者眼前:“你也喝!爷爷说酒能消愁,还能忘忧!” “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大哥哥!不对,他没胡子,也没你这么老……他……” 话没说完人先趴下了,歌者赶紧接住碗。为了不浪费好酒,就浇上了姑娘的头。 一碗泼尽,没醒。 泼酒无用就换箸子敲,一下一下复一下,醉中人醉里难醒,不速客却不请自到。 百余位宫中近卫围垆,一少年进垆问话:“荆轲先生何在?” 刀客罢舞,问:“有何贵干?” “太子殿下请荆轲先生一叙。” 众人都转头看向角落,方才唱歌的布衣人又端了一碗酒正欲往姑娘头上浇。 “今日无闲暇。” “我知先生无闲暇,故而亲自来了。” 一袭玄黑袍,一双多愁眼,太子登门入室,霎时满座跪倒。 荆轲未跪也未抬头,轻放碗,用竹箸拨落女孩鬓上的残酒珠,卸下外衣披在她的肩。 他望着窗外惊飞的雀儿,叮嘱方才击筑的乐师:“渐离兄,这孩子是清白人家姑娘,别让她落了歹人手里。” 乐师没抬眼,兀自整理着筑弦,淡然答一句:“你放心。” 私事已毕,荆轲才转头见客:“太子亲临,那我便有闲暇了。” 太子丹忽来又忽去,像是从未出现,只是酒垆里少了一个荆轲。 少了他,乐师再无心击筑。 姑娘仍在酣睡,高渐离也取了一碗酒要泼。 “别泼了,我孙女,我带她走。” 高渐离打量老人,很不幸,云游客应该归为歹人一类,那碗酒还是泼了下去。 一碗又一碗,五碗酒浇上头,姑娘依然被庄周先生留在梦里逮蝴蝶。 高渐离看向酒保,问:“哪只手做下的孽?” “高先生,你说什么呢?” 酒保面上陪笑,右手不由自主一缩,高渐离看向舞者:“三弟,教他规矩。” 狗屠举刀斩掉酒保一根指头撵出酒垆,众人拍手叫好,直呼宋意先生仗义。 仗义的燕国男人当然也不会轻易地就让不认识的老爷爷带走不认识的小姑娘。 “你看我跟我孙女长得多像?” 喝酒的汉子们面面相觑,哪儿像? 小姑娘鹅蛋脸樱桃口,你一脸络腮胡子能看见啥? 老爷子年纪大了不想打架,退一步,跟到高渐离与荆轲住的地方,等。 “我就住在附近,我那边都能听见你击筑,你怎么还是不信呢?!” 高渐离也并非全然不信,但只要一点存疑就不能让步,承诺大哥的事不能有半点差池。 他把姑娘扔进屋,自己抱琴守在门前,老爷子就倚着柴门听。 闹市有闹市的乐,静处有静处的曲。 蓬门荜户野树疏林最宜高山流水,无须谁懂,只要山知水知花知鸟知自己也知,便是极妙。 琴声悠悠地走,老人静静地听,姑娘憨憨地睡,一直到夜幕落下,荆轲踏月而还。 荆轲深深一鞠躬,误会说清楚,老人抱着死猪一样的孙女告辞。 一片苍松林尚未行尽便闻琴声传来,起调幽怨,转调悲愤,弦外之音,曰恨曰痛曰快。 老人抱了孙女坐在松下,闭目听来,曲中尽是杀伐事,指尖拨来风雷声。 月到天心,铿然一声,曲终。 “爷爷,这是什么曲?” “爷爷不懂琴,改日你问问。” 姑娘是个急性子,改日便是明日。 阴云落在枯枝梢,飞霜爬上小石桥,小姑娘蹦蹦跳跳过桥来就要叩门一敲! 咦!门没关?! 透过门缝能见两人还在睡觉,七歪八倒的酒坛,高渐离枕在琴弦,荆轲枕在高渐离的肩。 上次闯秦王行邸被逮了,爷爷说别人家不能随便进,姑娘就在桥畔折芦苇捉飘絮,等。 不一会儿,昨日舞者拎了狗肉来,见二人没醒,蹑手蹑脚把肉放到厨下然后悄悄走了。 又一会儿,天空再留不住沉甸甸的乌云,鹅毛大雪落了下来。 姑娘想着要不再改日,高渐离醒了。 他轻起身给荆轲盖了被才出来问门外的客人:“有事吗?” 少女道谢,奉上筑弦。 爷爷说渐离先生给她报了怨,她应该还恩。 乐师本该送张琴,可惜请爷爷喝酒之后剩下的那点钱只能抵一根弦。 高渐离不客气地收弦,更不客气地送客:“若无它事,好走不送。” “请问先生,昨夜的琴曲叫什么名?” “广陵散。” “可有故事?” “没有故事。” 他面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少女只好告辞,转身便见得三驾车马碌碌而来。 车马停定,主事人下得车来,恰是千金台上夺魁之人——术士卢生。 “这里可是荆轲先生住处?” “正是。” “我家主人有礼相赠,烦请通报先生。” “他宿醉未醒,不宜见客。” “既如此,我等不便惊扰。” 卢生告辞,留下一车玉器金银,一车流苏红帐,四个仆役奴婢。 高渐离冷脸转身,正好荆轲伸着懒腰出来。 二人照面,高渐离一句话不咸不淡:“打发了,看着难受。” 侍女掀帘请出帐中人,冰花捧露玉吐蕊,衣香鬓影抱琴来。 飞雪漫天,白茫茫一片缟素,红衣美人雪中欠身一礼:“琴姬见过荆轲先生。” 这位姐姐音容……清河默默向桥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这癞****? 荆轲与美人隔桥对望眼目流转,小姑娘夹在桥心恨不能化成一滩雪水算了。 “琴夫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妾身不由己,先生也无须客套。” “夫人坦诚,荆轲也开门见山,请回吧。” “妾无处可回。” “我这里更不是你的归处。” “先生是在送妾上绝路。” “我才是身在绝路,夫人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我说过,我没有回头路!” 话说到死处就再也无法说下去。 “夫人自便!” 主人闭门谢客,谢客前将桥上的小姑娘领进柴门。 朔风呜咽,红衣人抱琴立雪,深寒透骨泪盈朱靥。 一道蓬门,门外皓雪似飘絮,门内剑刃如白霜。 荆轲想问清河一件事:他的最后一招,盖聂先生是否有破解的方法? 答案是:有,但也没有。 小姑娘被剑尖压住心口,承影离荆轲喉头还有两寸。 她胳膊太短根本不能发挥盖聂爷爷那破阵一剑威力的四分之一。 姑娘输了,荆轲也输了,唯一没输的还是千里之外正在给媳妇翻土锄地准备过冬的盖聂。 “我终究还是狂妄了。” “盖聂爷爷说,‘剑之道在道不在剑’,你既用剑不用道,他也只能以杀止杀。但终究不入道,也算不得解了你的招。” “识书识剑不识道,倒是可悲亦可笑!” 这一声长叹荡进小姑娘耳朵翻起无限疑惑:一年前去往榆次,大哥哥是何等爽朗阔达,怎么今天的荆轲先生却是眉有愁眼有忧心里还有疙瘩球? 爷爷说人长大了都会有心事,小孩子最好不要乱猜也不要乱问。 少女收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正要告辞,恍然瞥见一群白鸽咕噜噜地发着怨愤。 咦?那足上细环?这不是良哥哥家的白鸽吗?! 姑娘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夜飞霜,良哥哥一个人舞了半夜的剑喝了半夜的酒,然后醉倒棺前,那棺里躺着良一母同胞的弟弟。 有些人失落时需要人安慰,可爷爷说良哥哥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同情的眼泪。 那夜别时没留一句话,不知三年过去了,他的伤好了没有。 白鸽定然能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他身边,想来荆轲与良哥哥定然私交不错,她便撒娇央求:能否容我去信问个平安呢? 得荆轲应允,她蹦蹦跳跳进房借笔墨,捂口扪心长声一叹:天! 从落地到现在,崽儿有三件事最重要:吃排第一,剑排第三,排第二的是,书。 荆轲略有不同:嗜书如命,嗜剑如心,酒肉穿肠。百年后太史公修史不忘为他添一句:“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 世人谓他是视死如归之侠者,他却自诩扶危救困之国士。 汗青充栋书满室,诸子百家四壁中,书侧悬剑窗前设琴,想来书剑琴瑟倒是极潇洒! “大哥哥,我能看你的书吗?我不烦你,你就当我是个会喘气的书架子!” 这个问题的决定权不在荆轲自己,他用眼神向正在调弦的高渐离征求意见。 高渐离没有立刻回答,他接好姑娘赠的筑弦试了一段音才轻轻点了个头。 清河暗自心欢,要是今日送的吃喝二字而不是这根弦,就要呜呼哀哉了! 书架子墙角一蹲就入神,躲在书架后面不碍他们的眼,偶尔传来翻书声。 荆轲伏案提笔,一封书写了又烧,烧掉再写,反反复复总无定数。 高渐离笼了炉火给他暖着,坐到他身旁兀自调琴弄弦记谱。 三个人一间屋,半点人声也没有,只有书声琴声下笔声,安静得犹如窗外落雪。 黄昏,狗屠归来说要招呼二位兄弟喝酒吃肉,崽儿不好蹭饭便恋恋不舍地告辞。 其实小贪吃很想三个大哥哥留她吃顿好肉,只可惜三个大男人都不喜欢外人坏了雅兴,毫不怜香地送客。 桥这头少女踏桥,桥那头车马又到。 这一次没有美人,只有三个镂金玉匣。 “烦请回禀太子,不用再送了,在下不缺。” 卢生皮笑肉不笑,道:“先生还是收着,不要为难下臣。” 第一匣是上卿的银印青绶,第二匣是官邸的文契锁钥,第三匣揭开,不见物只见红绸。 “太子说先生既然不是喜欢琴姬,想必就是真的只喜欢这个了。” 红绸揭开,一副纤纤美人手,断口凝朱血,紫淤素肌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目。 极美丽与极残忍交织,桥心的小姑娘忍不住呕了出来。 荆轲捧住断手眼角洇泪,哀悯恻恻一声长叹。 “原来,你真的没有回头路!” 高渐离只瞟了一眼便垂首弄筑,冷声:“你也没有回头路,何必可惜她。” “我无心一眼,害她如此,何必?!” “你自然知道是何必,又何必明知故问?” “罢!既无回头路,那就做绝!” 两个时辰无从下笔的信顷刻书成,一双白鸽展翅破了风雪,越过千山往棠溪而去。 白鸽飞入棠溪梅庐,只见得一片云似雪,却不见良人美如玉。 韩国被灭以后,秦王搬走了韩非著述,也曾差人来请韩非夫人与公子。 夫人宁死不肯,秦王也无法,赏了些钱财便罢。 她也没要钱,带着云儿琢磨搬家,正好张良也遣走三百童仆散尽万贯家财。 两个伶仃人就勉强凑了一个不怎么完整的家。 韩非从来没承认张良这个弟子,张良也没拜过韩非为师,师母倒是喊得极顺口。 幼时如此,如今国破家亡,唯一的弟弟也死于非命,良更是待夫人如亲生母亲。 云儿捧着飞回的白鸽奔向母亲,夫人正握锄翻地,弯腰驼背粗衣布裳,与寻常农妇无二。 待听见儿子的脚步,她站起来抬眼看,眉间流溢着温婉文秀的气息。 她往围裙上擦净手才从鸽子身上取下细竹管。 回来两只白鸽,一封信取出便见得字,蚯蚓爬的字迹歪歪扭扭落了一句废话—— “兄长无恙耶?” 另一书封存紧密,夫人耕读传家极明事理:此信隐秘,须交良儿亲拆。 良儿离家时说去淮阳学礼,一年半载难回,夫人便给云儿打点行装。 她把密书缝进云儿贴身衣裳,嘱咐他谁也不能告诉,只能交到良哥哥手里。 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夫人嘱咐了好多话,站在山岗目送许久。 云儿却头也没回。 他生性恰似一片云,少年不知别离愁,打马踏清秋,冬风送雪拂素裘,正是少年风流。 可惜,这一冬对他并不温柔。 他马蹄哒哒赶到淮阳,学馆说张良去了项城。他又跑到项城,项燕六七岁的二孙子项籍跟他说,那个长得跟姑娘一样的小哥哥跟大伯去寿春了。 于是小小少年又奔到寿春。 寿春成为国都虽只有三十余年,却是屋舍如鳞繁华非常。 虽然爹是韩国公子,可是爹脾气太孤高没给儿子开过眼。 所以,他没见过世面,找吃的都能撞进暗娼小馆。 丰满白皙的花姑娘压着他脱衣裳,他脸上呼啦啦飞了一片红云。 猛然记起娘亲的话,他才捂着衣裳跳窗落跑,留下姑娘嗔嗔笑笑。 钱粮被偷坐骑被拐,饥寒交迫的小云儿终于趴倒在项家门前。 从雪地里将他扛起来的是项家二儿子,也就是项籍的父亲——项仲。 项仲扶他进门,唤侍女捧上暖汤热饭。 云儿接过碗狼吞虎咽,一碗又一碗,不说话眼里早已闪了泪花。 项仲笑了,这倔强脾性跟他儿子好像,便满脸堆起父亲的慈祥。 云儿吃饱才磕磕巴巴讲明来意。 他腼腆而羞涩地低着头,微红着脸,怕项仲笑他口吃。 项仲很耐心地听他讲完,含笑告诉他一个很坏的消息。 张良不在寿春,跟随楚国使团去了魏国。 云儿咽口暖汤呛住了,项仲赶紧上手给他拍拍背,笑:“你别急,我奉王命也要去趟魏国,可以帮你带个信。” 云儿忙摇头,结结巴巴说全五个字:“我……亲自……给……他!” “那好,你跟我一起走。” 云儿哎了一声,笑成一朵花,埋头又喝了三碗滚热的汤。 少年真好,没烦恼,伤心就哭,开心就笑。 项仲也跟着笑了笑,渐渐地笑意转淡了。 楚王负刍派他出使魏国,是因为第一拨以张良为首的使臣团出事了。 张良跟项伯一起出使魏国,说好听点是去结盟,说难听点是去谈条件。 魏国也刚易主,新魏王名假,乃是秦王右夫人安陵公主的幼弟。 非常不幸的是,安陵公主待嫁十几年,亲手养大了这个弟弟。 姐弟俩很亲,弟弟不想跟姐姐闹翻,也就不想跟秦王作对。 所以,顿弱当时撺掇秦王娶安陵,是一石三鸟之计。 事到如此,就算知道是秦王的阴谋又怎样? 秦王多利害,安陵才嫁没多久就怀孕了。 无论张良怎样剖陈利害,魏王总是犹犹豫豫毫无决断。 “吾闻阿姊琴瑟在御,奈何以卿片面之词绝大国之欢?” 这话念叨一次说明魏王可能不太了解情况。 张良耐着性子给他分析,重点有二:一,秦国总会吃你,只在时间早晚,哄你就是为了吃你;二,你姐已经嫁了,不会向着你了! 这两个重点明显第一条是重中之重,可是魏王准确地找错重点。 “胡说!阿姊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秦若取天下,安陵公主则有机会贵为天下之母。魏王若是安陵主会作何选择?是选已经不能回的母国,还是与即将共度一生的夫君图谋一番霸业?” “放肆!阿姊绝不是尔等龌龊算计的卑鄙小人!” 张良懵了,这魏王怕不是个傻子:你姐是个怎样的人都他妈保不住你魏国! 作为名义上的楚国使臣,他尽力克制,维持着翩翩君子的风度。 “此事已与安陵公主无关。秦王第一位夫人就是我韩国公主,我公主为他诞下长公子,如今我韩国何在?魏王可曾想过其中道理?” “据寡人所知,秦王未曾娶过韩国公主,不过是奉子纳妾而已。阿姊贵为秦宫右夫人,很快就是秦宫女主,与你国公主不一样。” 张良觉得这魏王是个糊涂蛋无疑,你姐当王后又怎样?!何况—— “右夫人之上,尚有王后。” “秦王后无子,能得宠到几时。更何况如今楚国局势翻天覆地,楚国公主已经没了利用价值,秦王扔之如弃敝屣。这不正是阿姊的机会吗?” “魏王想靠安陵公主保秦魏相安无事?” “卿言下之意,是看不起女子?” “不,张良看不起的,是托国于女子的男子!” “那就是寡人啰!” “是!” “来人,杖刑!” 眼见着正使要挨打,副使大喝一声上前护住:“谁敢?!” 那副使正是项燕长子——项伯。 项伯怒目圆睁,吓住陛下郎卫,众郎面面相觑望向魏王。 魏王懒懒地翻个白眼,冷声:“一起打!” 上头发话就好办,诸郎得令捉人,四个壮汉拖起项伯,两个大汉架着张良。 眼瞅着要被拽出殿了,张良便抛掉温文尔雅,开始骂娘,骂得贼难听。 “你们给秦王送件胯下玩物,就以为万事大吉?” “为君糊涂,为臣无骨!可笑你魏国朝堂,竟是狗彘横行之地!” 魏王好涵养,不气也不急,吩咐把他拖到殿里打。 “尽管骂,大点声。骂一句,赐一杖。” 就这么,项伯在殿外挨揍,张良在里面挨打,惨叫声隔着宫门遥相呼应。 殿上群臣眼睁睁看着张良如玉山倾倒,被一杖杖打得血肉横飞。 一声声痛骂从那青玉般的公子喉中飘出,越来越刺耳。 “不思自保,却千方百计取悦强盗!滑天下之大稽!” “明日秦王看上你魏国王后,魏王是不是也上赶着送过去?!” “若是秦王好男色,龙阳君此刻早已高卧秦王之榻了吧!” 龙阳君正好在殿中,也是一位翩翩玉公子,生得五分英气五分媚气,女人见了骨酥神散,男人见了神魂颠倒,艳绝后宫也宠冠前朝。 龙阳君听得张良此话,不由得抬头望向魏王,魏假也正望了过来。 二人对视,微微苦笑。 魏国也跟赵国一样,一个根基尚浅的王,一个魅惑众生的男王后。 差别在于,这个男王后光明正大举国皆知,而且还在台前掌权。 张良早已查探清楚,专挑痛处下口。 “或许用不着龙阳君,还是魏王自荐枕席最妙!” 龙阳君踱步到张良跟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吩咐行刑郎:“继续打。” 骂人张良其实不在行,他本质上是个文雅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更多村话。 所以他有点想念小师妹,小师妹的嘴调教两天绝不会像他骂人还这么文绉绉。 “以色侍君,亡国之相!” “六朝昏君,只会卖土求安;满座衣冠,皆是畏敌之人!” “今日你且糊涂,他日黄土之下,我祭你魏国社稷!” …… 也不知骂了多少句,张良终于晕死过去,殿外的项伯皮糙肉厚还没晕。 魏假命抬下去,传太医医治。 送走这两位外客,他命侍人给每位众臣都送上笔墨。 “方才楚使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劳烦写下来。记得多少就写多少。” 众臣在面面相觑中忐忑提笔,魏假神色平静地踱着细步看他们写字。 半个时辰后,众臣尽都搁笔。 几十份书,各人写的差不读都是骂自己的那几句,比如龙阳君就写了“以色侍君,亡国之相”。 另有两份很奇特,王叔安陵君一字未写,王弟宁陵君一句未落,一安一宁二君截然相反。 魏假问他二人“为什么”。 宁陵君面色凝重,愁眉紧锁:“字字入心,句句医国,咎不敢忘一句。” 安陵君则悠然若仙,慢语盈盈:“俗言鄙语,闻之伤耳,不如勿听。” 魏假自笑一声,道:“我们说的哪句不是俗话,怕是都会伤你的耳。” 安陵君也笑:“不错。这句就很伤,伤耳又伤心。” “乐意听吗?” “不乐意。” “那就回去守着你的安陵邑吧。” “诺。” 安陵君拂衣去了,衣袂飘飘,仿佛出了殿就会成仙。 送走这位万事不管的“世外神仙”,魏假才仰天一声长叹—— “生于末世,寡人之罪乎?!” 宁陵君和龙阳君都望向魏假,不约而同地湿了眼眶。 魏假不傻也不笨,相反,他看透所有,即位时就知道自己将是魏国最后一位王。 张良每一声痛斥都像刀子,一点点把残酷的现实剖开给魏假看。 魏假何尝不知?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无法回转的命运。 所以,只能自欺欺人,用可笑的理由麻痹自己。 泪水不争气地盈满王的眼角,他低下头,泪珠落上一滩血。 那是张良受刑时呕的,像一块丑陋的斑,红得灼眼。 风入殿,腥入鼻,彷徨的王站在他的王殿里,彷徨着不知该往哪里去。 —————————— 对不起诸位 我还活着 我要活着 这个坑就永远会填 看过一点评论,有些话在“作品相关”里另开一章说一说 第35章 讳疾忌医 清河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爷爷气得胡子眉毛全都在颤。 “搬哪儿去?这不才搬来吗?” “与乐者近,与侠者邻,琴风剑影岂不妙哉?” “是非之地,迟早有祸,刀光剑影还差不多!” “食书饮墨,闻琴观剑,书剑纵横岂不快哉?” “这用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词?会不会说话!” “你搬不搬?” “不搬!” “孟母还三迁呢,你就不能学学圣人之母啊?” “你是圣人啊?” “呜……娘啊,你怎么走得那么早啊!丢下我无依无靠没人疼啊……” 清河动用绝招。 不做饭不吃饭不刷碗不洗衣裳,就连爷爷要去无终山医腿都他妈甩脸不陪。 此招百试不爽,爷爷捶胸顿足—— 崽她娘你走好早啊!丢下我一个人给你养这个孽障啊…… 祖孙俩就这么住到荆轲隔壁,把破烂屋子拾掇出来过冬。 清河运气很好,因着高渐离嫌弃,荆轲没有搬进豪奢的官邸。 至于孩子来家里看书,高渐离本来也非常嫌弃,直到荆轲把琴姬接回家。 两个大男人都不会伺候残疾女子,所以丫头就有了在他们家来去的自由。 琴姬来时已经半死,让无辜的人死于可笑的理由并非侠之大义。 城中名医访尽,断腕依旧不可遏制的溃烂。 红颜凋成苍素,丽树谢若死灰。 “大哥哥,要不,去无终请素女姐姐试一试?” “素女?” “素女姐姐是蛊婆婆的三弟子。蛊婆婆说是她最有慧根的徒儿,就是……有点难请。” 师父辈的爷爷去看个腿都是沾了蛊婆婆的光,而且还不免诊钱。 清河说得难于上青天,荆轲却一点都没发现有多难,无非一个钱字而已。 数月以后秦国影将军才发现请动素女诊病除了钱,还得有色,上品的男色和女色。 绿萝衣,青青袄,头簪风铃,腰坠芦笛,眼眸如露面若春风好个无邪模样。 无邪,就看似无邪而已;少女,就看似少女而已。 一双回春妙手不仅救了琴姬一双臂,还在她全身上下游走一遍,然后以阅人无数的经验给出评判:“当真是美人,若在你断手之前遇到,倒是我的造化了。” 琴姬不想承接她爱美之意,万念俱灰的女人只能用饿死来报答。 神农氏医者名家,自然治病治本,医人也医心。 “男人究竟爱不爱女人,说话不算数,得从床上看。若是床上肯温柔,多半是动过心。他斩了你的手,你该剜他的心!” 一丝恨,给了女人活下去的理由。 一分毒,也能让另一个男人活不下去。 荆轲驾车送素女回无终山,却不顺道地把她送进太子宫中。 素女无心看太子舞剑,一把削铁如泥的剑砍杀一个木头人能有多好看? 唯一欣慰的是一眼看出十种内疾,想必此行能有大赚! 燕丹收剑,他多希望面前这堆七零八落的木头就是咸阳宫里的他。 可惜不是,那个人仍然一句话就能主宰燕国国祚,决定他的生死。 太子回头,一双眼睛仍是忧郁的神色,像是盛满了世间所有的愁。 素女不待问话先报了十味治标的药,然后自道无能以免多说废话。 “琴姬的心病我能医,太子殿下的,我治不了。” “先生的毒,便是我的药。” 这话素女常听,从她记事开始,她师父和师夫就是这么调情的。 太子神色严肃地道出此语,当然不是想跟她谈情说爱。 “什么毒?” “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用好了救命,用不好要命。 医者必然要问的是:“病症如何?” 太子丹哑口,他哪里知道见血封喉能治什么病,只是听说毒木之王能杀人,而唯一能在江北把见血封喉养活的人只有神农氏蛊夫人。既然素女是蛊夫人的关门弟子,那就一定有毒。 “病症如何不劳先生挂心,你只须药到,我自然病除。” “见血封喉非寻常之药,我门中有令,不得外借。” 太子丹再度哑口,较真不是坏事,但太过较真诚然十分讨厌。 “丹之心病在今日天下,满目白骨,遍野横尸。万人惶惶无不翘首以待先生赠药。” 蛊夫人门下三徒弟:大弟子夏无且一心分两半,一半在医,一半在官;二弟子商陆绰号冰蚕,三心在舞,二意在毒;唯有三弟子意定心专唯医是瞻,灵犀一点的白痴傻蛋。 素女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见血封喉与医天下的关系,嘟囔:“什么意思?” “请先生赐毒,以医天下!” “毒?你要杀人?!” “此人不死我心病难除。” “医家门规,只医人不杀人。” “杀一人而安天下,诛恶救善乃是济世之道。” “太子要杀谁?” “先生最好不要知道。” “那我怎知是在惩恶扬善还是助纣为虐?” 太子丹收起和善的微笑,脸色阴沉起来。 “我想先生最好还是借吧,一则医我的病,二则救你的命。” 他挥手,玩刀的少年欢快地跑过来,满脸被血糊得只剩两颗眼珠。 “先生若是不愿赐教,我也不好再多陪,只能请舞阳好好款待。” 素女哽哽喉头,舞阳咽咽唾沫,问太子:“还是斩手吗?” 太子嘴角斜勾:“你想斩哪里就斩哪里,还可以玩够了再斩。” 舞阳嘿嘿一笑,伸手要来牵她,素女摔手挥袖一脸冷霜。 “成交!” 送素女回无终的路上,荆轲一直在笑,素女恨不得把他扎成刺猬。 “怕死怎么了?有这么好笑吗?!” 毒药全部到手,荆轲才告诉素女他暗笑的原因。 “舞阳说想骑马带你去打狼,然后再斩你一束头发。” 素女觉出被戏弄很气恼,伸手就要抢毒。 荆轲怎肯还,一转身便溜出柴门。 素女唤药童帮忙:“石龙儿,砸死他!” 高高壮壮的聋儿就抱起药囊狠狠往荆轲头上砸。 荆轲回手来挡,药囊没坏胳膊肿了。 他揉肩嗔道:“神农氏医术精湛,连药囊都货真价实。领教了领教了!” “算你嘴甜!”素女嘟唇一笑:“且饶过你,还不快滚。” 荆轲隔篱与她抱拳:“太子不肯多言,是为你好,别恨他。你——” “滚!” 她这般凶悍,荆轲无法多言,只道:“姑娘珍重,荆轲走了。你就当从不认识我。” 这像极了情人间的诀别话,素女听得很不舒坦,再吼:“还不滚!” 荆轲就滚了,揣着见血封喉滚回太子宫中,试了试淬毒的剑。 尝过剑锋的死囚无一活命,死亡时间各有不同,最短一刻钟,最长一个时辰。 这把剑,名叫鱼肠,燕丹购于赵国徐夫人的剑阁。 从此,荆轲就是鱼肠的主人。 鱼肠生来就是逆主杀戮之剑,荆轲也就成为一名刺客。 这本非所愿,他以为一朝登明堂,满腹经纶就能有用武之地。 少时他曾觐见卫元君,强国论得了一声叹:“卿何狂也!” 失意的少年人愤而恨天:“君弱至此,民何以安?” 后来秦军入卫,两位公主被送进秦宫才得了国命苟延残喘。 十四年丧家之犬,终得黄金台玉龙一顾,不曾想太子看中的却是屠龙之技。 “燕国若不自强,就算秦王死了,也难逃一劫。” “只有秦王死,燕国才有自强的机会。” “秦与燕相距千里,无论粮草输送,还是兵力调派,秦现在攻燕都不是上好选择。荆轲敢断言,秦国的矛头是楚和魏。给臣三年时间,臣定能弱秦强燕。” “三年?我等不了,燕国也等不了。黄金台一百策士辩了十日,除了投降没有第二条路。燕国已在绝路,早晚要死,不如鱼死网破!” “二十年前秦庄襄王死,五国趁机合纵攻秦,结果如何?今日赵国韩国已灭,少了赵国,天下兵力几乎少了一半。太子还认为秦王一死,秦国就能被合纵攻破吗?” “二十年前,秦国有吕不韦主政,而现在,秦国朝堂全是外臣。” “可这些外臣都拧成了一股绳。” “这股绳是他拧的,他一死这绳就会散。现在秦国丞相是楚国公子,会一心向秦吗?” “秦国王后是昌平君之妹,侄子即位,新君幼弱,这辅政之权非他莫属。归楚无立足之地,留秦能只手遮天,换作殿下,如何抉择?” “那秦国王后无子!” “王后无子,但是已经收养扶苏,扶苏便是嫡子!” 太子丹哑口无言,他不停搓着双手,搓得酥麻泛红。 他忽然发现,就算杀了秦王,他也极有可能斗不过那个死人。 友谊未破尽时,两人曾把酒谈心,秦王笑说亏欠苕华之主一个王后之位。 后来华阳太后终于死了,楚国公主的靠山倾塌,可是苕华之主还是没能成为王后。 太子丹一度以为秦王移情,今日才恍然大悟,把楚国公主留在后位之上有多高明。 “所以,要改天下大势,第一步,是破秦王的朝堂之局,第二步才是置他于死地。” “破局,要三年?” “只要秦楚开战,这局就能破,燕国要等的是一个时机。”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太子丹忽然暴怒,清瘦的脸扭曲得狰狞可怖,双目圆睁似要从眼眶中跳脱出来:“我已经等了五年!五年!” 荆轲愣在这突如其来的盛怒之下,短暂惊愕后问了一句话。 “太子殿下,究竟是想救天下,还是想报私仇?” 太子丹竭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长吁气恢复平和与优雅。 “自然是,天下要救,私仇也要报。” “可您更想报私仇,对吗?” “荆卿!”太子握了他的手,跪伏在他身前:“我并非不信你深谋远虑,田光先生以死荐你,我便对你深信不疑。恨只恨,相见太晚。若能早两年,丹一定倾国相托。可是现在,燕国真的已经等不起了。” 眼泪在太子眼角凝结成晶莹的珍珠,那珍珠沿着瘦削的脸颊滚下,落在荆轲手背。 泪,最能动人,无论是女人微泣,还是男儿唏嘘。 太子在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滴泪胜过千钧重。 纵然有千般疑惑万般顾虑,荆轲都无法再争一分。 因为太子要的就是刺客的一条命和秦王的一颗头。 两样东西,荆轲只能承诺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样。 “荆轲三尺微命,尽奉太子驱驰。” 从这日起,荆轲的生命就开始了倒数。 预知命数与未知死亡,哪种死法都不能尽美。 知晓死期便意味生离死别的痛要与挚爱之人一起承担。 三弟的狗肉,二弟的筑音,是这个世界给他最好的馈赠也是仅剩的挂念。 可是他竟没有闲暇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全部心思都在远方。 远方有迷雾重重的咸阳宫,还有相识已久的故人。 遗憾的是,咸阳宫里秦王不知,魏国宫廷内昏厥的张良也还未知。 魏王假在他榻前翻着魏律,时而提笔勾写。 龙阳君与魏假相对跪坐,默契地接书添注。 魏假落笔太简略,吏员看不懂,所以龙阳君帮他润色清楚。 两个人办政太认真,认真没有注意到张良醒了。 张良不仅醒了,还翻过身来揉揉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 他没做梦,可是有点不忍心打扰他们,仿佛这真的是一场梦。 不用问,也不需说,张良已经猜到美梦成功一半。 他瞥见“假门逆旅,赘婿后父”几个字,开口打破沉寂。 “泰山将崩,魏王还能竭尽心力修订魏国户律,好雅量。” 张良忍痛行礼,魏假微微颔首受礼,复又低头,一边落笔一边回话。 “做一天王就尽一天责,哪怕是在等死,也不能荒废时日。” “我原以为魏王讳疾忌医,看来您忌的不是我这个医,而是阻你求医的人。” 魏假微诧,搁笔拂衣,转身与他正面相见。 “委屈了。” “既知魏王苦衷,便没有委屈。” “你如何知?” “如此相见,岂能不知。” 魏假在这等他醒来,就是为了说机密话。那么朝堂上那场杖刑不过是做给秦国看的戏,虽然这并不说明魏假一定盟楚,但是至少他憎秦。 魏假莞尔笑:“楚使,果非凡人。” 张良摇头凄然一笑:“丧家犬罢了!” “你是想把丧的家夺回来?” “是。” “如何夺?” “以其人之道还之。” “什么道?” “屠龙!” 龙阳君惊得掉笔,魏假怔得失言,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将张良细细打量。 只见他病恹楚楚,双眸清澈,无法想象宛若无尘的玉面郎会有这般狂险的谋划。 魏假抚着自己的脖子再次确认,问:“秦王的……” 张良坚定地回答:“是!” 魏假和龙阳君镇定过后,发出与荆轲一样的疑问。 趁秦庄襄王宾天发起合纵的,正是魏国信陵君,这件事魏国记得最清楚。 “那时五国合兵都占不到半点便宜,更何况如今?” “彼时不拼只是亡土,此时不拼只有亡国。” “拼不过何必枉送人命?” “不拼怎知不行?” 魏假沉默半晌,问:“细细说来。” “魏王明鉴。” 张良的判断与荆轲出奇一致。 早在韩国亡国时,张良便散尽家财,广邀天下英雄棠溪一叙。 荆轲在受邀之列,一眼便知张良志不在小。 试问一个富贵公子改名换姓买下半座棠溪城的冶铁作坊是为什么? 荆轲偷偷打趣张良:“你买这半城铁,是想赚一个国吧?” 张良唬了一跳:“你怎知道?” “半个棠溪城的兵刃,够武装两万人,你倒要小心别露了尾巴。” 经此提醒,张良就把尾巴藏得紧紧的,开始装穷,并且越来越穷。 跟韩夫人和云儿住在一块后,更穷了,不得不出去边游学边赚钱。 也是由此,张良最看重荆轲,有勇有武最重要的是——有谋。 二人曾结伴同游棠溪,张良忍不住向他吐露心中秘密。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说与你听,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荆轲允诺,从未向别人透露一字。 哪怕燕丹与张良的想法有一半不谋而合,荆轲震惊之余都没有说出张良的名字。 以之代替的称谓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曾与我提起过,如今他或许有更周密的谋划,太子不妨再等一等。” 荆轲和太子丹尚在燕国苦等,张良却在魏国王宫剖出已经成熟的图谋。 楚王负刍已经派顿弱到秦国册封太子,无论事成与否,秦王都会对昌平君下手,轻则去职,重则下刀。昌平君一旦受打压,那么在秦的楚国贵戚,秦国王后、昌文君、泾阳君、阳泉君就会人人自危。秦楚矛盾闹得越大,变数也就越多。如果能逼得秦王诛灭昌平君三族,这盘棋就活了。昌平君的长子,是我师兄。这两年专为秦王干暗杀的勾当,用秦王的钱养了一支无孔不入的暗军。一旦他把矛头对准秦国,斩首秦王乃至秦国宗室的事情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咱们就好好把兵马养足了,武器磨好了,等着分肉就行了。 龙阳君本来站着,腿微微一软就坐下去了,魏假也紧紧掐着大腿让自己冷静。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你太可怕了。” “实不相瞒,方略是楚王定的,我只是在丰富细节。” “那这里面没我们什么事。” “当然有。” “秦楚矛盾,关魏国何事?” “魏王可还记得长信侯和文信侯之争?” 魏假还记得,那是魏国对秦国少有的外交胜利,举国上下都津津乐道。 那会儿秦王还没掌权,秦国文信侯吕不韦发兵攻打魏国。 魏国转而通过吕不韦的政敌嫪毐向秦国献地,嫪毐因拓土之功加封长信侯。 之后长信侯与文信侯争权,吕不韦连连败退,魏国也算出得一口恶气。 “你的意思是,魏国贿赂昌平君的政敌,帮秦王打压昌平君?” “不,魏国要保昌平君。你们保得越厉害,秦王下手才会越狠。” 魏假暗自沉吟,笑容逐渐舒展。 此等美事,损人利己不担风险,不做白不做。 “先生之言,魏假受教。魏廷遍布秦国眼线,或许就是你那位好师兄的手笔。”他抚着龙阳君的背,笑向张良:“你我不方便见面,以后往来消息,见他如同见我。” 张良轻点头与龙阳君见礼。 龙阳君笑:“你最好还是睡着,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王密会过醒着的你。” 张良扑哧一笑:“好好好,我这便睡下。明日还要差人找你王要说法呢!” 三人俱都笑了,张良就真的躺了下去。 魏假和龙阳君接着把户律批完,才让人把张良抬出去扔给项伯。 项伯背着张良回到住处,看着好好的人奄奄一息,骂了一整夜的娘。 张良见他伤心便决定死睡,让这位憨兄明日去魏廷闹给秦国细作看。 可是,睡,定然是睡不着的,他便眯着眼睛想下一步的路。 魏国搞定,先顺道去齐,再北上入燕,到蓟城就能见到荆轲了! 张良迫不及待想与荆轲分享这吞天之计,荆轲也迫不及待要见张良。 可是,南北两隔阴差阳错,可怜的荆轲只能一个人在燕国死扛。 他常在桥心驻足,遥望家中没有自己的模样。 若乐馆无课,若无人来请,高渐离喜欢调琴弄弦记谱,一入神就茶饭不思。 因身疾未愈,因心伤未去,琴姬终日恹恹以药续命,只有乐声才能惹出半丝生趣。 这样也很好,二弟与琴姬本该是知音人,然而…… 他与高渐离一眼便能见心,他与琴姬一声便知悲喜,可高渐离与琴姬…… 知音的知音未必是知音,荆轲挑女人的眼光,高渐离半点都不想恭维。 青眼的青眼未必是青眼,荆轲交朋友的准则,琴姬也一点都不能理解。 琴姬见得他来,微微抬眸便低下头去,因缘交错,怨恨比爱慕要多。 那夜东宫设宴,指下声遇了知音人,本以为人生一大幸事,岂料转眼乐极生悲。 天地万籁从此只能目见耳闻,不能再鸣于指间,失琴之痛甚于为无情所伤。 两人心照不宣,三人对面成难堪,唯有一人窗下跌倒,笑得牙花儿抖辫花儿颤。 “哎呀呀!大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琴姬只懂乐,高渐离嫌烦,爷爷终日高睡,所以,姑娘每天都要积攒一大堆问题等荆轲回来问。 千言《商君书》,一段强国史,秦国崛起之路看得崽儿热血沸腾,问题是:“秦行商君之法而国力大盛,可卫鞅本是卫国国君之子,为何不将强国之法用在卫国,却便宜了秦国?” 荆轲无奈一笑:“卫君不识英雄,秦公知人善任。” “秦公知人善任……那,现在的秦王也知人善任吗?” 荆轲怔住,他没想到孩子会问这个问题,纵然他有点不想承认,但答案是肯定的。 “自他即位以来,我从未听闻他因私情而耽误过一件国事。” “他真有那么厉害,能从不犯错吗?” “错,人人都会犯。他只是,改得比较快。” “那也好,知错就改总比明知故犯要好。” 荆轲又是一怔,没想到孩子无心一句竟道出他的困境。 燕丹明知故犯,荆轲不得不将错就错,“行危求安”是鞠武和荆轲对燕丹的共同判断。 燕丹的对手秦王,荒唐事也做下一箩筐,好在肯听人话大事从来不糊涂。 “爷爷说他多疑又奸诈,这么说来也不是那么混蛋嘛!” “噗!你爷爷说的没错,秦王啊,就是一个知错就改又奸诈多疑的混蛋啊!” 啊? 她摸摸脑袋又犯糊涂,不由得喃喃:“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我……” 清河红脸,好似打听他是件很可耻的事,可她没有想攀龙附凤,只是好奇,很好奇。 她还未出生就没了父亲,在忘却了义父的时候,他又出现在生命里,好朦胧又好奇妙。 王贲叔叔说他好,赵国人骂他坏,爷爷欲说还休反倒生出一层神秘来。 “大哥哥,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同别人讲。” “好。” 听完清河的悄悄话,荆轲三度发怔,这才觉出她眉眼确有几分熟识。 “原来是她?” “谁?” “呃……秦王,没想到他是你养父。” “我也没想到。好后悔,那日若见过了,或许我就不想了。” “我正好要去见他,可以帮你带句话。” “可是……爷爷不想我认他。他是天子,我是平民,我……” “那就不要告诉爷爷。” 小姑娘已经到了不听话的年纪,小脑瓜一转就把头点成捣蒜。 庆都送过她一身宫衣,在东海给妹妹寻的海螺正好请大哥哥还赠。 既给妹妹去了信,那么有四年养育之恩的从母似乎也该问个平安。 与庆都有千言万语只恨简牍太短,从未谋面的养父母,抓耳挠腮也无从下笔。 直到落雪影里,一只小冬雀栖落窗棂,她才灵光一现得了几行玲珑句。 两封书被荆轲收入行囊,它们不占多少分量,还须问太子索要足够重量的筹码。 “信任?先生是觉得我不够信任您,还是您怕得不到他的信任?” 荆轲都怕,秦王不信任,他就没有刺杀机会,太子不信任,他就会被掣肘。 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代价,欲成大事的燕国太子却不愿付出代价。 燕国督亢地图可以给,可是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太子舍不得。 “先生知道穷途末路的滋味吗?他信任我才投奔到燕国,我不能寒了他的心。” “那太子就……” 荆轲咽下后半句话:那太子就可以寒了荆轲的心? 樊於期的命是命,荆轲的命就不是命吗? 更何况荆轲此去,必然丧命! “欲杀猛虎却吝啬诱饵,与缘木求鱼何异?请太子三思。” 荆轲等了十日,等到一颗火热的心凉成冰雪。 太子说要待他以国士,也不过是嘴上空许诺,想必樊於期才是他的真国士吧。 他荆轲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用金钱和女人就能收买的狗。 荆轲向太子的恩师鞠武请教:樊於期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太子爱如臂膀? 鞠武揉着鸡皮褶皱的额头,叹了长长一口气:“樊於期啊,燕国的灾星!” 樊於期刚逃来燕国的时候,鞠武就建议太子将他送去匈奴,以免与秦国结仇。 太子却无论如何不愿意。 若说大才堪用,到燕国一年连兵营都没进过,这秦兵都到国境了,樊於期也没上前线带兵,净窝在蓟城喝酒买醉哭爹娘哭媳妇哭儿女。 “太子殿下,是在跟秦王生气呢!他想要气死秦王,可秦王能被气死吗?” 秦王当然不可能被气死。 燕丹很苦是因为不会找正事做,他要像秦王那么忙也就没工夫忧郁了。 殷诺天天绣白头乌,秦王生了一回气转头就忘了:管你心在哪儿,女儿是我的。痛的是你跟他,又不是我,陪你们一块难受我有病啊? 至于当年打燕丹那一巴掌,不就一时发火没管住手吗?送个绝世美人两清! 再至于樊於期,秦王本来觉得他死不死都没啥关系,反正已经处决了人全家,震慑三军的目的达到了,你爱收就先收着,正好我多一个打你的理由。后来尉缭跟他说这告示得一直挂下去,樊於期叛逃前已是秦国上将,对秦军了如指掌,他一逃军中密码都得重新改一套,危险程度不亚于秦军宿敌李牧。 樊於期的人头价就一涨再涨,最后涨到黄金千斤食邑万户。 不管怎样,自有太尉想办法,秦王也没必要为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 秦王是盘踞在燕丹心头的魔鬼,燕丹却只是秦王摔在墙上的一粒芝麻。 沧海桑田,春秋代序,当时红颜子,不复少年游。 第36章 上医医国 孟冬之月,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虹藏不见。 农闲是战季,这年冬天秦国破天荒没有兴兵,因为国中大饥。 没有战事,按说秦王该很闲,可是让他闲下来简直是笑话。 柱下史张苍领着一大帮子人天天给他算账。 算账过程虽复杂,结果却很简单:饿死太多人不划算,来年没人干活打仗怎么行? 筹粮调粮买粮赈济,他都盯得很紧,吓得治粟内史属下各级官员几个月都没睡好觉。 太仓令随时可能被传召,重灾区也随时可能出现暗访密使,最可怕的是微服出巡。 马蹄所过之处,当地官员心肝都要颤三颤,于是最后关中大半官吏都颤了一颤。 秦国富商今年也受到了咸阳宫的格外青睐。 北方牧马大商和南方朱砂世家的家主都被请到咸阳宫跟秦王谈一谈心。 咸阳宫的水很贵,所以乌氏在咸阳喝了半个月的水花了一万匹马,因为秦王缺马运粮。 咸阳宫的房也贵,所以清夫人在咸阳宫住了一个月花了几万石粮和一支走蜀道的商队。 关中受冻灾,天府之国的巴蜀却仍然丰收,调粮食都得从蜀道走。 蜀道天堑不好走,所以不独清夫人家,所有走蜀道的商队都被征用。 当然这些富可敌国的大商也不是吃素的,拐弯抹角地跟秦王谈条件。 乌氏要马匹专供,清夫人想朱砂特营,秦王召治粟内史治下几位属官商议。 商议的结果是,很过分。 一旦专供,就是躺着赚钱,他们怎么不直接抢国库? 大商垄断供给,相当于掌握定价权,一旦成势,官府的平价令就会成为空文。 秦王又想要人家的粮和钱,又舍不得给人一点甜,一时难以决断。 他斜躺在榻上,太医令夏无且在给他挑着足下的水泡和老茧。 窗外新雪,阁中温火,难得的清闲安谧。 一切都似静止,除了夏无且手里蠕动的针和秦王敲打榻沿的手。 夏无且御前侍奉多年,最懂进退,一听谒者在外喊“太尉请”就嗖地收了针。 不收针这针就会扎进秦王脚底板,太尉一到,秦王肯定就躺不住。 果不其然,他腾身翻起,赤脚跑出去把尉缭迎进来,然后拽上榻。 君臣隔案对坐,一壶温酒,两双玉箸,细雪天正好小酌怡情。 “乌氏倮,牧马大商,从西域匈奴买牲畜马匹卖进中原,北方一线马匹生意几乎全是他的家族在经营!巴蜀寡妇清,朱砂行销天下,楚国王廷,齐国官中,乃至燕国术士都是她的主顾。寡人想跟他们谈笔大生意,但是心里没底。” 尉缭眼里闪着异光,拍案:“图!” “来!早备好了!” 天下图志铺开在案几,南方水网纵横,北疆关山蜿蜒,君臣两个拿箸蘸酒指点江山。 “清夫人的朱砂就近销往楚国,她有一百余艘商船可沿长江而下直达寿春!但凡万户之城都有她的商铺!” 尉缭抚掌:“军中斥侯办不到的事,她的商队正好能办!” “对!她的关系能直达楚国宫中!不得了!” “还有乌氏!燕国和匈奴,他们的马队都能去!” “是!寡人也这么想!问题是,这些商家有多大你知道吗?寡妇清一家就是一万人!这用好了能砸别人,用不好就砸自己!怎么用,难着呢!” 尉缭暗自沉思,指尖在案面上敲,足尖在榻面上抖,抖得夏无且想给他抓点药。 秦王见怪不怪,他早就习惯了。 缭抖腿的破德性是跟师父学的,老人家又把这臭毛病传给了清河,这是后话。 须臾,尉缭喃喃:“要是……要是……要是……” 秦王着急,一巴掌差点把酒案拍烂:“要是什么?!说!” “要是他们身边有咱们的人呢?” “你说细作?细作插进去要生根太难了,没个三五年见不了效。” “谁说用细作了?正大光明派进去啊!” 既然这些商人想来赚秦国国库的钱,那么秦王派个人监察也不是很过分的要求。 比如乌氏,万一秦国要十万匹,你却筹不到,你不要钱不要紧,我的国事误了怎么办? 所以我派个人在你这里,一则随时通消息以便我决策,二则你若确实有难处,我也不至于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你给剐了! 豪商想赚钱秦王要情报,默契达成,军政眼线进驻两大豪商,秦王多两只提线木偶。 好在马匹和朱砂都还不算关乎民生的大宗,要是换做粮食,秦王绝对不敢这么犯险。 两大家族再有钱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小半个秦国,粮食嘛,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跟两大家族做了大买卖之后,秦王又不得不开始跟国中的富人再做点买卖。 那时候国家还卖不了债,政府能卖的有三件:禄、官、爵。 所谓“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禄,卖给有才之士的,这会儿缺粮不缺人,用不着。 官,坚决不能卖,官是管事的,酒囊饭袋弄上官位是把国家往死里整。 爵,荣誉和地位的象征,低爵位能享一些减免徭役赋税的特权。 于是秦王颁令,倡议百姓给国家捐粮,以捐粮多少授予爵位。 能赐的爵位仅有四级:第一级公士,第二级上造,第三级簪褭,第四级不更。 商人虽富,但在秦国属贱籍,地位连庄稼人都比不上,因此拿粮买爵也不亏。 此策是早年饥荒时吕不韦首创,秦王一度鄙夷,如今越发觉得仲父了不得。 国君,不会做买卖不行,只会做买卖更不行。 东奔西走穷算计,马马虎虎撑到明年夏收。 天灾来临,最高决策人无法保住每个人的性命,他能保的只是数字。 把死亡人数降到最低,这就是决策者的功绩,胜于悲天悯人的眼泪。 连月来宵衣旰食,忙得连胡子都没时间打理。 太医令挎着药囊一脸乌云地看着伏案理书的秦王,很幽怨。 “陛下,我医术再好也敌不过你这么折腾啊!” “你以为寡人想啊?”秦王也很幽怨:“留到明天还得自己看!” 太医令继续幽怨:衡石量书是你定下规矩,看不完多少石书就不睡觉,这眼都快瞎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不能自己改了么? 不能,国中祸患就在榻旁,境外风云亦是莫测,哪一头都不能放。 挑灯中宵,读完南郡文书,又看各国线报。 燕国那边太子丹招贤招了个术士,定下的国策是“无为而无不为”。 魏国这边当庭把楚使屁股打开了花,又扣下第二波使臣不让进城。 哎哟喂,一个胆小鬼,两个糊涂蛋! 瞅见对手自残秦王有一万个开心,一拍大腿猛然起身,把线报往赵高身上一砸。 他本来是想让赵高把秘奏收好,书扔出去了,话却没能出口。 恍然天旋地转,眼前像是罩了一层黑布,依稀见得轮廓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强撑站定,使劲眨眼,朦胧中能只见赵高弯着腰趴在地上捡书。 赵高匍匐在地,在秦王眼里幻成一团黑影,黑影左爬右动,晃得天昏地暗。 忽觉一阵恶心,秦王再撑不住只得坐下,眼前黑幕经久不散他只能闭上眼。 那一刻他非常恐惧,恐惧自己会瞎,也恐惧着斯命将绝。 夏无且眼尖,窜上去大呼赵高。 赵高唬了一跳,他刚捡起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秦王一手撑案,一手扶腰,端坐王位双眼紧闭,似在冥思。 一般情况下,这是秦王发怒的前兆,所以夏无且喊他,他也不敢过去。 “你他妈还不过来,陛下出事了!” 一般情况下,夏无且是不敢骂赵高的,太医令和中车府令,平级。 赵高这才赶紧扔掉书跑上去,和夏无且一起去扶秦王。 奈何秦王还在死犟。 他不信自己会倒,更讨厌被架着,那感觉就是一只任人摆布的咸鱼。 手脚全都发麻,意识却还清楚,卯足全身力气一攘,把赵高攘跌了。 赵高摔傻,跌在王位半天爬不起来,直到夏无且狠踢他一脚:“你他妈死了呀!” 赵高这才滚起来,当事人不配合没法好好扶,赵高干脆蹲下身将秦王背了起来。 下一刻他就后悔了,真他娘的沉啊! 他咬住牙口憋得满脸通红,就两步路走得异常艰难,小心翼翼将秦王放上床以后他已经累成一坨烂泥了,噗通一声就瘫到床下了。 夏无且没工夫理他,一脚踹开这坨泥,扶着秦王侧身躺着,揉穴位擦冷汗。 约摸一刻钟后,秦王才缓过劲来,神智渐渐清楚。 内侍来问是否告知王后,秦王说不用。内侍再问传召哪位夫人侍寝,秦王很是厌烦。 夏无且有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陛下近来是否觉得,床笫之私索然无趣?” “呸!” “积劳容易成疾,您得歇一歇,您……” 夏无且把下半句咽回肚子,说出来肯定得挨骂,未老先衰四个字弄不好能要他的命。 秦王今年三十三,还跟二十几岁一样折腾,思虑过重又不好好睡,身子怎么禁得住? “话说一半,哑巴了?” “陛下您有没有觉得,这些年后宫里有点不一样了?” “后宫,能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些老房子,等有闲钱了,得翻修翻修。” 夏无且心里翻个白眼,什么时候都在操心钱,就不多操心操心自己个儿! “臣的太医府,有些人好几年都没活干了。” “你太医府养闲人是你失职,你还好意思跟寡人说?!” “可这些人又不能撤啊。” “奇了怪了,不干活还得白养着?都是些什么人啊?” “产婆。” 夏无且绕这么大圈子就想提醒秦王,陛下你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孩子了。 前些年,一年三个五个六个都有,这三年…… 自胡姬一胎诞下胡亥公子和胡寅公主之后,就只有安陵公主这一胎,还悬。 问题当然不在女人身上,那么多女人不可能个个都有问题,所以陛下…… 陛下抬腿就是一飞脚,踹在夏无且心口上。 夏无且爬起来告罪:“国有大疾,陛下夙兴夜寐忧劳终日。君有深疾,臣也不敢惧祸避罪半点藏奸。您医国,臣医您。臣虽无扁鹊之术,但得尽医者本分啊!” 这话先表忠心,再抬出扁鹊讲道理,蔡桓公讳疾忌医死了,陛下你别重蹈覆辙。 秦王气得笑了:“你是医家的么?纵横家出来的吧!” 夏无且长吁一口气:“别管臣是哪家的,能治病不就行了吗?” 然后夏无且就一边给他按摩活血,一边讲这病该怎么调理。 为了监督秦王,从这一天开始,夏无且就背着药囊在秦王身后如影随形。 啥时候该吃饭,啥时候该歇息,啥时候该睡觉,啥时候该出去骑个马练个剑什么的…… 秦王很烦被他管,平日已经被蒙毅管得很憋屈了,又来一个实在讨厌。 蒙恬去了军中,蒙毅接任郎中令,负责殿中诸事,秦王见什么人,议什么政都是他安排。 “未时右丞相要来,陛下您睡好了吗?” “陛下才歇一刻,郎中令你也忍心?” 秦王梦中惊坐起:“姑父!要紧要紧要紧!” 他洗过脸,换上玄色正装,临到门口,又披了旧常服折去后宫,差赵高传话。 “秦王在后宫休息,请右丞相先等一等。” 这不是秦王的作风,秦王从不怠慢外臣。 昌平君眉微皱,一刹那间脑海中闪现过一百种可能,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微微含笑。 “劳烦你了,那我便等一等。” 赵高赶紧深深鞠躬:“这是下臣的本分!” 昌平君本性温柔,不骄不傲,待谁都彬彬有礼,因此被秦王呼来喝去惯了的赵高最喜欢与右相说话,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大写的人。 他给昌平君安席捧茶,笼了炉火来暖着。 昌平君连连道谢,一来二去就有了话头。从恭维中车府令辛苦到感叹自己年老,很轻松就从赵高嘴里套出秦王晕过一回,也知道楚使顿弱此前觐见过秦王,而且是被秦王打出来的。 之后顿弱入狱,由李斯主审,绕过了他这个右丞相,直到今日,顿弱宫刑完毕被放出来,才由副使项梁抬入右丞相府邸,昌平君也才知道楚国使臣是来请他回楚国当太子的。 这在昌平君意料之外,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秦楚无论交好还是交恶,昌平君都是两国博弈的重要筹码。 昌平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负刍竟然有魄力下立太子诏书。 这对昌平君个人而言,是飞龙升天的机会,但也可能是破家灭族的先兆,关键在秦王。 昌平君千思百虑入宫求见,为的就是探秦王的态度。 难不成,秦王已经决定准备削他,所以先给点颜色瞧瞧? 昌平君不缺涵养和耐性,抱着文书闭目养神。 小半个时辰后,他眯过一觉,谒者才来请他移步后庭。 他揉揉耳朵,问:“什么?” “陛下请右相中宫叙话。” 这很反常,自华阳太后薨逝,他就再没进过后宫,每逢大日子都是雍城公主带孩子们来问安。 他家老大在外面舔血,三个弟娃两个妹娃就坚决不放出去。仨儿子在泮宫做公子伴读,俩闺女常在宫中与公主们玩耍。 他到中宫没见着秦王,大长秋采薇接住,引他去往芙蓉池。 采薇是王后的陪嫁侍女,因机敏才干擢升为王后之卿,掌后宫诸事。 昌平君心里没底,寻思先探采薇的口风。 “好几年没见了,大长秋可还好?” 采薇微怔,回身行礼:“多谢公子记挂,还好。” 昌平君赶紧摆手:“这哪有什么公子,你直唤我名就行。” 采薇微颤,像是突然断了魂魄,面色泛红欲言又止。 昌平君见她如此不由得心下咯噔,赶紧补上一句以免误会。 “依宫中例,唤我官名便可。” 采薇垂头自笑,转身继续带路,把那一脸绯红压了下去。 “右相想问什么,我知道。放心吧,陛下今日心情很好,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多谢。” 因着方才一句误会,余下的路走得十分尴尬。 冬来百木萧疏,唯松柏堆雪雪落竹径,廊中双人无声步,廊外细雪寂寂飞。 异国公子在秦廷求生,如同羔羊长于狼圈,昌平君自小便对人情世故格外敏感。 其实忌儿根本不需要去鬼谷学揣摩之术,他亲爹早把揣摩二字琢磨得登峰造极。 采薇只不过片刻失语,昌平君便猜透她藏了多年的心事。 若非有心人,怎会错读一个外臣的无心话? 长居深宫的女子,无夫无子,但是,有血有肉的人,有情。 秦王迎娶楚公主时,是昌平君入楚接的亲。那时公主尚幼,婚礼仪典诸事都是昌平君与采薇接洽好再报秦王、华阳太后和帝太后定夺,婚典也幸得有采薇撑住,秦王和王后没当场闹脾气。 或许就是那时,情种便埋下,只是这场缘注定无法生根罢了。 昌平君跟在采薇身后,见不到她被泪浸透的脸,只见一帘雪映着寂寞影,冷冷清清。 行过残木朽菊,转过山石掩映,上得一桥,采薇遥望湖心舒展笑颜,拂去泪渍转身再向昌平君一拜,这一拜眉眼未抬,乃是内臣与外臣合情合理合法之礼。 “禀右相,陛下在湖心亭恭候。” 昌平君望向湖面,只见白冰素雪,一片欢笑。 天雪流素光,美人摇动玉步摇,羽衣流雪溅飞霜。 朱裳的王后带着秦王的几十妾还有十几个女儿在玩雪。 王后没生娃,但是一点不妨碍她跟娃娃们都玩得很好。 安陵公主怀孕,最开心的不是秦王也不是安陵,而是王后。 她贴着安陵的肚皮跟娃娃说话:“你呀你,快点长大,快点出来跟我玩儿!” 秦王笑也不是恨也不是,倒希望她忌妒一回,她偏没有。 她爱笑,笑起来很好看,好看得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以前秦王没觉着有什么好,直到这年她母死兄丧,不笑了。 秦王才发现她的笑有多重要,也才知母亲当年的话是至理。 母亲说:“王后是天天要见的,中宫里是个不喜欢的人得多难受。” 相比之下,喜欢的人成天板着个脸更难受。 今天她笑开了花,秦王一张臭脸也生动起来。 亭在湖心,人在亭中,亭中人望亭外人,消去三分愁还添七分忧。 忧此情此景不长久,昌平君亦同此忧。 昌平君移步入亭,看见自家两个闺女跟公主们在雪里撒欢。 在他等候召见的时间里,秦王把他的家眷全都请进宫玩耍。 昌平君两个女儿,年长的名唤“思一”,幼的叫“慎初”。 思一性格像母亲,思睿敏捷秉性直爽。她陪十位公主玩老鹰捉小鸡,每每把身后的小妹妹们护得实实的,但凭谁扮老鹰都叼不走一只小鸡崽儿去。夫人美人们齐翻上阵也占不到便宜,三岁的幼公主胡寅乐呵呵扯在队尾都没遭同胞兄弟胡亥的“毒手”。 秦王顺着王后的目光看到这一幕,不禁拍手笑:“好孩子!” 昌平君听得这句话,不由得眉眼耸动老心狂跳。 秦王夸他闺女,他本来应该高兴,可是这夸的时间有点不大妙。 按年初颁定的新律,思一该出嫁了,难不成…… 昌平君凡事深谋远虑,不过这次他想得太多。 想的多不是坏事,至少该想的都想到了。 秦王就想让他看一看两家人斩不断的关联,听一听这风雪都冻不住的欢笑。 这安宁和乐能不能久长全在昌平君一念之间。 这层意思,秦王半个字都没提,说出来就太刻意了。 他指着夏无且,很无奈:“平日你们都得听寡人的,可不巧,现在寡人得听他的!” 夏无且很无辜:我明明求您去补觉来着!您非要跑这来吹冷风,关我什么事? 得亏他聪明,转脸就朝昌平君讪笑:“陛下积劳成疾,身有不适,我豁出命来才拽着他多歇一会的。怠慢丞相了,罪过罪过。” 昌平君哪敢怪罪:“我不碍事,陛下身体要紧,劳太医令费心。” 夏无且赶紧借坡下驴:“照顾陛下是我应该的,您不怪罪就好!” 秦王见谎话扯过赶紧撵夏无且走:“得了得了,别废话了。丞相是来办正事的!” “唉!” 夏无且机灵应声,提着药囊就跑,跑两步又跑回来抢过蒙毅手里的厚绒袍给秦王披上:“我就多一句废话:不能冻着了,不能冻着了,不能冻着了……” 秦王翻个白眼:“知道了!” “唉!” 夏无且再应一声,这才颠颠跑到二十丈外乖巧站定,叫赵高和符雅过来伺候。 赵高是刀笔吏,代笔写字,符雅是符玺令,保管王玺。 秦王动嘴,赵高执笔,符雅用玺,该盖的印该颁的令很快妥帖。 天时还早,秦王起身伸懒腰,笑道:“正好姑母也在,吃过饭再回吧。” “怎好打扰陛下?” “别这么生分,正好寡人也偷个闲,一家人嘛吃个饭,嗯?” 秦王命大长秋准备家宴,让谒者去叫泮宫叫扶苏并几位公子。 谒者领命刚要走,他又叫住:“还是我们自己走一走。” 细雪霏霏,秦王和昌平君慢悠悠踱着步,踏出两行雪痕。 “有件事我没拿定主意,想请教姑父。” “不敢,陛下直说不妨。” “那我就直说了。魏国和楚国,调粮哪个更方便?” 这个问题并不成问题,秦王早已心里有数,他问的是昌平君的心。 昌平君心如明镜却难以回答。 关中和中原都受了春雪之灾,只有巴蜀仍然丰收,蜀粮走水路东出,省时省力,所以正确答案是楚国更方便。 然而,楚国是昌平君父国,“秦楚无战”是华阳太后临终之托。 细雪轻轻落在昌平君的发,半点都不怜惜他内心狂涌的波澜。 他在心里盘算过千百种借口,最后通通舍弃,虚与委蛇不如推心置腹。 “臣不敢说也不能说。” “好。姑父直爽,寡人也不藏着掖着,只问一句话。” 秦王顿住,遥望隔岸宫楼,华阳宫在风雪里静默,做着这场生死抉择的陪衬。 秦王还记得华阳祖母,她毕生所求便是秦楚相安,甚至将秦王父亲的名都改成了子楚。 华阳祖母给孙儿安排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秦国的刀不能举向楚国。 一旦举刀,先杀的将是秦王的妻,再是秦国的相,最后才是楚国的王。 他舍不得,全都舍不得。 “楚为生父,秦为养母。姑父的苦衷正儿明白,也请姑父体谅寡人的苦衷。你若惦念秦国之恩,秦国定然举兵为你报弑弟之仇;你若心系故国,我便放你归楚,绝不阻拦。如何选?你自己来。” 昌平君没有想到秦王会说得这么直白,想来作为秦王,这也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选择权交给昌平君,可是昌平君并没有别的选择。 论情分,他与新楚王负刍仇大与亲,而与秦王没有恨只有恩。 纵使华阳太后有过遗嘱,纵使昌平君选择归楚,他只身回楚也是羊入虎口。 归楚是绝路,留秦是生途。 昌平君遥望华阳宫,泪水浸没眼眸。 他一贯温和,温和得近乎懦弱,懦弱到想背弃对华阳太后的承诺。 “我从未认过生父,只是祭过祖宗。负刍弑君乱楚,乃我不世之敌。” 秦王何其聪明,知他在留退路,便执意要问明白。 “楚王是你之敌,那么楚国呢?” 昌平君额头沁出冷汗,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只老鸦破雪掠过,飞向华阳宫的方向,像是已逝之人在冥冥中告诫。 昌平君倏尔跪下,向着秦王深深一叩,叩罢取下相冠。 “助秦攻楚,臣做不到;叛秦归楚,更不可能。明日我便送还相印,解吾王之忧。” 秦王心头骤暖,赶紧扶他起来,握住手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哪里话。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嫪毐手上了。寡人不想过河拆桥,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楚国之事,你只须不管不问;南郡诸政,自后直属中书台,寡人另差干吏专理。” 昌平君常居安思危,还记得吕不韦的下场。 他深知秦王在竭力避免悲剧重来,既知情重,便当回应。 “这不是我在替你解腹背之患,是你在替我解进退之难。” 秦王笑,懂分寸就是不一样,要是他那傻媳妇有这悟性也就不用费此千般心思了。 “你是她大哥,有些话我不好说,当然也不能让你说。只托你一件事,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算我求你——” 昌平君忙不迭摆手:“使不得……” “那你倒是答应啊!” “答应答应答应!” “唉!” 秦王开心得几乎跳起,招手让赵高过来,问:“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赵高眉微皱,飞快点头:“听见了。” “那好,可记准了,都写下来,让右相画个字,寡人要存着,好好存着!” 昌平君扶额擦汗:真行,套完话还得画押,说来说去怕的是夫妻打架啊?! 秦王怕的岂止这个,他的策略是稳住昌平君,用昌平君安抚昌文君、阳泉君和华阳君。 当然,还有影将军,这柄能于万军环伺中扼敌咽喉的利刃。 这柄剑,绝不能为他人所用。 令人担忧的是,这柄剑现在飞哪去了都不知道。 有一点可以肯定,忌儿没有私自联系家人,因为昌平君对儿子的去向也一无所知。 至少忌儿没私心,这是秦王最大的欣慰。 此刻,秦王以为安抚好昌平君就不会落入楚国的圈套。 他没料到的是,这一步原本就在负刍的计划里。 秦王若是立刻对昌平君动手,速战速决,痛则痛,但绝无后患。 偏偏秦王选了忍,这一忍,变数就大了,留给负刍的机会也多了。 楚宫月照白头霜,楚王负刍在给冰蚕喂药。 重伤之后复又落胎,这个女人顽强地活了过来,冷脸霜容以示不屈。 负刍欣赏起这份百折不挠来,抓着头发把药灌进她嘴里,汤药淋满苍白的脸庞,沿着颈脖流向羸瘦的胸脯。 他俯身在她锁骨窝里轻啜一口,很苦,苦得他一口啐回她脸上,吩咐侍女再取一碗。 另一碗药与奏报一同送到床前。 奏报是副使项梁从咸阳发回的,负刍取书而观微微一笑:秦王入局了。 —————————————————— sorry,说实话你们可能不相信,我正好写着陛下劳累过度,结果自己晕倒了 那段昏倒的描写完全亲身经历可以说非常写实了 休养了几个月,过得跟溜公园的大爷一样 拖更不是故意的…… 一章拆成两章了,所以小标题又提前了orz 这一章副标题更正为【北乌南清双英入秦晨钟暮鼓君臣剖心】 第37章 枭视狼顾 冬日渐深,大河枯,青山素。 北风南下,魏都大梁乌云压城。 王宫却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氛。 风雪欲来,魏王颇有闲情,命人凿冰钓鱼。 龙阳君侍奉在侧,见魏假钓了大的就丢了小的,难免触景伤怀,觉得自己就是那被丢弃的小鱼,等到有更好的美人进宫,魏假一定会扔了他。 眼下正好就有一位更美的人。 “看来王上都不合心意,要不,我去请他进宫?” “谁?” “那位楚国使者,韩国贵胄。” “你怎知我正在想他?” “大王果然正在想他!” 魏假侧头去看龙阳君,只见满脸哀怨堆得比天上的云还厚。 想来他定是吃了醋,该好好戏弄一番才是,便佯作长舒一口气,道:“知我者,卿也。寡人早有此意,奈何不好启齿。卿既如此懂事,便成此美事如何?” 龙阳君强颜欢笑:“是了,微臣早该悟得,耽误陛下美事,真是大罪,还请陛下责罚。” “那你说,该如何罚?” 龙阳君凛然正色:“那就赐我一死吧!” 魏假吃了一惊,手中钓竿微抖,吓跑了吃钩的鱼。 “何出此言?” “我如鱼,君如水,鱼能离得了水吗?倒不如死在水里才好。” “这水本就能养活千万条鱼,为什么先来的就容不得后到的?” 龙阳君失语,怔在那里失魂落魄,咬牙低语:“我就容不得又怎样?” 魏假摇头:“子非鱼,吾亦非水。” 龙阳君伤心得几乎落泪:“是我蠢,还以为鱼水情深,原来不过露水之缘。” 魏假动容,十指相扣,笑道:“吾乃钓者,君乃吾之金钩,永在吾手。” 龙阳君不解意,魏假一脚踢翻鱼瓮,钓了一下午的鱼噗通掉回水里。 “鱼么,可烹可煮可弃。你,不可以。” 龙阳君破涕为笑,才道:“原来,你是想学太公?” “道是‘愿者上钩’,我倒不知他是愿还是不愿?” 龙阳君心结稍解,闻言又忍不住瘪嘴:“愿什么?” “当然是——”魏假抬头望云,长久才道:“社稷之臣。” 龙阳君这才放宽心:“好,我去替你探。” 张良有机变善算谋,若能为魏国所用,何尝不是好事? 龙阳君来到驿馆时,项伯正在给张良上药。 那细皮嫩肉上白一道红一道真真叫人心疼。 听得报名,项伯掀被给张良盖上,堵门不让进:“怎么?打了人还要来吊个丧啊?!” 龙阳君见不惯这粗鲁脾气,拿帕子捂着口鼻,高声问屋里人:“有客来访,恶犬当道,该当如何?” 张良在里捂嘴偷笑:“哪有恶犬?此乃神荼是也!” 龙阳君转头问项伯:“我,是鬼吗?” 项伯不解其意,会喘气不怕光面色红润,当然不是鬼咯! “既然我不是鬼,那劳烦门神移驾去捉真鬼!” 项伯拍拍脑袋没听明白:“唉?!” 张良笑道:“项大哥,放他进来罢,烦你先在外稍候。” 项伯脑子不好使,一切都听良弟安排,不乐意也得照办,便一屁股坐在门外挡鬼。 这差事他没办好。 一只“鬼”早已从屋侧溜上屋脊,高卧屋顶向内观望。 话是听不见的,只能看。 “鬼”的眼神极好,一隙漏缝足够他看清两个人窃窃私语相谈甚欢。 龙阳君甚至上手给张良掖被,这只“鬼”跟张良同窗数载都没有这么亲密的举动。 “鬼”便是张良的师兄——熊忌。 师兄从楚都寿春一路尾随师弟到魏都大梁。 他曾夜入师弟卧寝,趁看护的项伯鼾声大作时,掀开被子验过师弟的伤。 伤是真的,想来魏国真跟楚国闹翻了?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什么都做不成的师弟真可怜,现在发现被苦肉计骗了,又觉得狡猾的师弟十分讨厌。 他们在议什么,忌猜不全,只见龙阳君大礼叩拜,张良忙不迭还礼,差点从床上跌下来。 小半个时辰后,龙阳君告辞,门内门外两幅面孔,出门便挖苦项伯:“回去告诉楚王,别想了。来一回打一回,何苦来找打?打了你们的屁股,伤了楚王的脸面,何必?” 项伯一飞腿朝龙阳君屁股踹过去,大喝:“我他妈废了你魏王的脸!” 好歹这是魏国地界,龙阳君一众侍卫赶紧拦住,又把项伯打了一顿。 这是项伯在魏国挨得第三顿打,又歇了两天才敢下地走路。 等到张良也能走动道了,魏人就把他们撵出城去。 项伯垂头丧气,张良掩笑安慰:“齐国礼仪之邦,应当不会再吃板子。” “你倒是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去又能怎样?倒不如先吞下去,等时机到了,再加倍奉还!” 张良说这句话的时候,俊秀的眉眼忽而阴鸷。 有谁知道他温良笑意的背后藏了多少入骨的恨! 夜夜梦回,都是那张熟悉又讨厌的脸在嘲笑他的无能。 今日不用梦回,刚过黄河就遇见了心心念念的人。 其实,是仇人专程在等他。 车行到桥中央,张良望见凛冽的北风里立了个老熟人。 老熟人一身剑客装扮,黑头巾黑衣裳黑着个脸,全身上下只剩牙口白。 纵然张良很不想承认,但是忌师兄的身段真是好到让天下男人都嫉妒。 只见他抱剑立北风,风如刀,人如松,泠泠天地寒彻,暗暗杀气涌动。 张良凝视许久才发现忌身后还有一人,半遮面,背负剑,也像剑客。 良自然不知道,这是忌用秦王御赐的太阿收伏的蛊逢。 蛊逢手里有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绑着一个少年。 张良定睛确认,喝住赶车人,忙不迭跳车跑过去。 原来真的是云儿! 云儿也看见了他,挣扎着向他跑来,刚踏上桥就被蛊逢拽了回去。 忌站上桥头,挡在两人中间,蛊逢拔剑,随时听命斩掉云儿脑袋。 良懵住,完全不知何故,只能止步大喝:“你想干甚么?!” “杀人。” “谁?” “你——猜。” 这话没法接,因为张良真的懵了。 按张良的推断,负刍的反间计虽然没奏效,也一定攻了心。忌自小野心吞天,若能成王,他断不会放掉机会,所以此时此刻,忌应该在咸阳,与他的父亲昌平君谋划留秦还是投楚。 可是,他偏偏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抓了云儿。 为公还是为私,张良都没法猜。他心里的鬼太多,甚至私铸兵器被发现都有可能。 他沉默地站在大风里,望着衣裳褴褛的云儿一筹莫展。 云儿也眼泪汪汪望着他,离家时母亲嘱咐信不离衣衣不离身,可怜的小云儿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腥臊味随风飘,熏得蛊逢恨不能早点将这小崽子剁了,可惜主人还想跟师弟叙旧。 项伯跛腿跑过来问张良怎么回事,张良没法回答。 两个半废的人肯定打不过对面也救不出云儿,但是这么僵着也不行。 张良变被动为主动,转身佯装要走:“这么冷的天,师兄你还是一个人赏雪吧,我自幼身子弱,就不奉陪了。” 忌没回话,他就走了一步,“啊”地一声惨叫,云儿的右手少了根指头。 张良心下一紧,忍泪再迈一步,又一声惨叫,云儿的右耳也飞落在地。 张良强忍心痛额头冒汗,飞速思考着忌的目的。若是真想杀云儿,定不必费这么大周章,若是要杀他张良,可是要杀早杀了,这里唯一还剩的人…… 他突然转身,大喝:“项大哥小心!” 已经晚了。 项伯见云儿半面溅血,血气上涌,拔剑劈向桥头人。 “狗东西!” 忌暗笑,飞脚踢出剑鞘先把拔剑的师弟撂倒,再提剑格挡把项伯摔出桥外。 这在忌意料之外,他还没下杀招,这项家老大也太不禁打,比老二草包得多。 他原本预计把项伯摔在地上就差不多,没想到项伯底盘不稳,直接跌进冰河。 张良赶紧爬桥沿张望,还好,项伯跌下的地方已经结冰。张良抽剑过来胡乱砍一通,忌退了几步,那眼神跟看猴子玩耍。 这没招没式跟小媳妇撒泼一样,也太给师门丢人。 他夺掉张良的剑,良恼羞成怒,举拳一顿乱打,当然打着自己的时候比较多。 张良也觉得很丢人,索性就把人丢完算了,一把抱过来,朝桥下大喊:“跑!” 项伯摔得头晕,他天生义气,不想丢下张良,拼命想往桥上跳,奈何冰太滑。 项伯没能跳回桥,张良声嘶力竭地嚎叫着他根本听不懂的话。 “我没事!他不会杀我,他要杀的是你!你死了楚国就完了!走!” 项伯想不通这话里的逻辑,但是他知道良弟肯定没错,连滚带爬开始跑。 目送项伯的身影滚远,忌才不动声色地低头看师弟。 “现在可以松开了吧。” 良这才发现自己死死搂着忌的腰,两个大男人这么抱着颇有魏王和龙阳君的神韵。 他赶紧跳到三步之外,以示不共戴天。 作为师兄,忌流露出对师弟的赞赏:“还算不笨。” 作为师弟,良丝毫不掩饰对师兄的鄙夷:“我从来都很聪明。” “哦?” “难道我猜错了?” “中了,不全中。” “愿闻其详。” “你该知道你根本拦不住我。” 这是实话,十个张良也拦不住忌的剑,忌没动身追杀,是故意的。 张良不禁打个寒颤,慌张望向冰面,大喊:“项大哥,小心埋伏!” 项伯应声倒下,趴在冰面久久没有起身。 黑云滚滚天际来,黄昏刹那如夜,昏沉沉的天地压得良喘不过气。 项伯是项燕的长子,忌是昌平君的长子。 项伯若死于忌之手,项燕又如何容得下昌平君?! 项燕不能容昌平君,楚国又拿什么挖空秦国?! “项大哥——” 良破空大喊,北风将声音吹送得好远,远远地没有回音。 两次,出谷之后,张良见过师兄两次。 上一次,没了血亲的弟弟。 这一次,“没了”结义的哥哥。 他握紧拳,再次抱着必死的决心撞向忌,誓死与恶贼同归于尽。 忌当他胡闹,只退不攻,没提防他袖子里还藏有一把短剑。 出谷时,他们互赠信物,那时已知将会敌对,便约好互不手软。 忌失言了,他数次手软换来的,却是一剑贯胸而过。 他本以为良力气小,挨一拳也没什么,怎知这拳里藏着剑,他送他的短剑。 他一脚将良踹到在地,拔出当胸剑扔向空中,棠溪一斩而下将那短剑劈作两截,也将往日情谊连根斩断。 他用剑尖抵住良的脖子,眼里满是杀气:“今日且放你回去给负刍报信。记好了,你这条命,我下次取。” 他完全可以杀掉张良,让云儿送信,所以这句话依然是放掉张良的借口。 张良明确地知道,所以见他胸口染血,血浸衣裳,不禁生出愧疚。 这一丝心痛很快又被铺天盖地的仇恨所淹没。 远处传来项伯的嘶吼。 项伯没有死,只是看见冰下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惊讶得叫不出声,趴在地上将冰一层层刨去,终于触摸到那张已经冰冻的脸。 那是他的二弟——项仲。 项伯抱着弟弟的头颅仰天长啸。 喊声震塌了滚滚黑云,震碎了冰冻的湖面。 大雪飞落山川,冰河撕出裂缝。 雪一片又一片落上冻河,水一点一点涌出冰面。 雪是白的,水是红的。 负刍派亲信项仲再赴大梁,以表与魏国结盟的诚意。 魏假原是在演苦肉计,就决定演到底,就把项仲拦在城外。 项仲暗中派人入城联络,张良知事情机密,约他在黄河渡口相见。 项仲便早早在此等候,从昂立桥头等到沉尸河底。 项仲身为环列之尹,如同秦廷郎中令,所率之士皆是贵胄之子。 权臣乐意将子嗣送入宫中为郎,早日陪驾君王或者未来的君王。 项仲所领的这支使臣团,大都是楚国贵族豪臣之子。 谁曾料到,他们全部魂丧异国,死在秦人暗刀之下。 水在冰下,他们睡在水里,再不能醒来。 留下全尸,这是忌仅有的礼貌和良心。 良趴在桥畔,满目血色,泪珠与血珠齐下,心魄与神魂俱碎。 血泪滴落进冰凉的殷红的河,耳边是凶手森冷的高傲的声音。 “你听好,凶手是昌平君长子,给楚王的奏报里不要写错了。” 张良转眼看熊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如此狠毒。 忌能完成这么大规模的屠杀,定是算准了楚国使团没有防备。 谁能想到秦人竟在魏国国都附近如此肆无忌惮?! 忌回看张良,目未转睛,手里却搭起长弓,箭头指向项伯——项燕长子,项氏家族继承人。 张良发疯一样扑过来,被忌飞脚踢开。待他再度挽弓,雪雾已浓,伤口已裂。 箭离弦,没有取到项伯脖颈,徒然射中项伯韧如牛皮的后背。 忌很失望,失望地扔掉弓箭,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用棠溪撑着地面。 这一箭耗尽心力,他摇摇欲坠支撑不住,蛊逢扔了云儿过来扶他,无奈伤及心肺难以撑持,蛊逢便背起他遁走,两个人的身影迅速隐没雪雾里,四周埋伏的暗兵也迅速撤离。 张良被踢中小腹,疼得无法站立,只能爬着去解云儿的绑绳。 云儿满脸眼泪,绳子还未完全解开就连滚带爬跳进河里。 张良被他带着滚下桥,寒意刺骨,他伸手去抓云儿:“上岸去!在水里会冻死的!” 云儿拼命挣脱他,凿开浮冰拨弄一个又一个尸体,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一个又一个尸体在张良眼前浮起,聚起一簇又一簇仇恨,他跪了下去。 “张良,对天立誓。一定用他人头,献祭诸位英灵!” 话音未必,不远处传来云儿不成人言的嚎哭,他抬眼望去,只见小小少年抱着一位妇人,拼命地摇着晃着,想要把她唤醒。 云儿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音,他变成了一个小哑巴。 张良目眩神晕,也不知是如何挪动身体近前而去。 他已经,已经不知该如何哭泣了。 女子双目紧闭,面容扭曲,仍然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她把孩子护在胸前,自己身中数刀而死。 那孩子就是云儿。 那日韩夫人送走云儿后,信鸽仍然一只接一只飞回棠溪,云儿和良儿都迟迟未归,书信又来得如此急迫,夫人知道定然有大事,便打点行装揣了所有书信来寻良儿。 她沿着云儿走过的路找到学馆,又折去项城,辗转到寿春见过项燕,项燕派人护送她来魏国。 她才见到云儿不过半日,从燕国来的书信也还未送到良儿手里,生离就成了死别。 苍天何其无情,夺去良所有至亲。 大雪落下,落进张良的眼睛,那清澈如水的眼眸结上永不融化的冰。 鲜红的血再度被冰河凝结,丑陋的血逐渐被白雪覆盖。 天与地,一片白茫茫,干净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奏报送到楚宫时,已是第二日深夜。 负刍清理完楚国的烂账就开始搞外交,先将宗室女子嫁与越君,再由越君出面去联络散布在南方密林里的越人诸部,接着拿查抄来的李园家产笼络这些蛮族首领。 百越纷纷遣使来朝,负刍慷慨设宴款待,以结友邦之欢。 就在大宴之上,就在他酩酊大醉之时,这封书送到他手上。 他含笑拆去封泥,笑意猛然凝固。 此刻,越人正在演舞,袒胸露乳演着林中狩猎,肆意挥洒着原始的狂野,似乎整个楚王宫都变作了群魔狂舞的鬼域。 负刍抬头看上柱国项燕,一位尚不知亲子已丧的父亲。 项燕身旁是六岁的项籍,一个尚不知亲父已逝的儿子。 越人本蛮荒无礼,负刍便也不拘礼,这场宴故意办得丰盛却又随意,但求各方尽欢,因此准许诸臣带家眷同观,项燕就带上了孙儿项籍来见世面。 祖父正满脸慈祥地给孙儿讲解越人舞蹈里的布阵,有放哨的,有放冷箭的,还有诱兽的。 猎兽跟猎人有时候道理相通,小孙儿听得津津有味。 越人舞罢,小项籍站起来,高声向楚王喊道:“籍愿舞剑为大王寿,望大王恩准!” 项燕吓了一跳,诸臣也都吃了一惊,会不会舞另说,六岁孩子有这份胆识就不错。 负刍低头收敛情绪,缓缓合上书,抬头挤出笑容:“好,来!给寡人看看!” 项燕斥孙儿无礼,负刍摆手:“项氏多英雄,英雄出少年嘛!” 然后他转头看向小项籍,慈爱且威严:“孩子,别听你大父的。老龟活久了,胆子就小。拔出你的剑!” 众臣一片哄笑,项燕也红了脸,唯有小项籍一本正经回禀:“喏!” 小小少年拔剑出鞘,霎时月羞云遮,虽是依样画葫芦也画了个蛟龙出水猛虎下山。 诸越使者纷纷叫好,众位楚臣也拍案惊奇。 舞罢天地黯,风云俱来归。 负刍走下王座,抱起项籍高高举起:“这便是我楚国少年!少年若此,大楚何愁不兴!” 诸臣山呼:“大楚兴!大楚兴!大楚兴!” 呼喊啸彻王宫,啸破云天,黑云落下白雪,白雪落在负刍的睫,睫上雪化作眼中雨。 他渐次望过小项籍欢笑的脸和项燕欣慰的颜,还不知该如何跟他们报这噩耗。 不止项氏,还有昭氏,屈氏,景氏三姓子弟,朝中重臣尽皆丧子。 身为楚王,他该如何与他们交代?! 那就让他们先渡过这美好的雪夜吧。 目送所有人离开,负刍才孑然返回后宫。 后宫阴森凄冷,没有人言欢笑,只有亡灵悲泣,这里每一块砖都浸过人血。 冰蚕住回了王后所居的中宫,她安静地躺在玉床。 负刍捧着烛火走近,温暖的火光照着冰冷的容颜,圣洁而美丽。 她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便再也不惧世上任何恶鬼,包括负刍。 她甚至不屑于睁眼来看他,只是兀自安详地睡着,睡在梦乡里。 负刍卸尽衣裳躺下,将冰蚕抱进怀中,抱得越来越紧,紧到她几乎不能呼吸。 她咳嗽着想要挣脱,负刍不肯放,仿佛抱着她就能取暖。 可惜,都是枉然。 两个冰冷的人,两颗冰冷的心,便是肌肤相贴,也没有一丝温暖。 泪滴上冰蚕的脸颊,她渐渐停止挣扎。 泪,是暖的。 这个男人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难处。 他早已没有家眷,如今能伤他至此的,只有国事。 策反昌平君的计划遇挫——这是冰蚕不用言语就读懂的信息。 只是她不知道,石头是负刍自己搬起来的,与她也有几分瓜葛。 那日负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册封太子,为显真诚,甚至打掉冰蚕腹中胎儿。 女子有孕才会经血停止,算时间,负刍是孩子生父无疑。 他放弃所有博一步险棋,不料被那只白眼狼一剑破掉。 忌杀了项仲,楚上柱国之子,项燕定容不下昌平君,昌平君也多一层顾虑。 现在于公于私,昌平君这个秦国右丞相,楚国新太子,都成了楚国的敌人。 早知如此,那夜就该把熊忌射成筛子,万箭穿心!不,万箭穿心尚不能解恨! 该如何安抚朝臣?又该如何与秦王周旋? 负刍好茫然,只能默默祈求,秦王是个傻蛋。 —————————— 其实下一章的预告还可以概括为:当爹经验不足的秦王该如何应对崽的早慧+早恋 第38章 蒹葭玉树 自打晕过一回,秦王就多了个嗜好——偷看儿子们读书。 自打华阳宫前君臣叙话,他又多了个嗜好——请昌平君吃饭。 今日凑巧,昌平君来呈送回复楚国的文书,有礼有节谢绝楚国立太子之请。 秦王大喜,发还国书给顿弱,转头就捎上昌平君,一起去接儿子们打牙祭。 二人拂了细雪行到泮宫,隔窗看孩子们读书。 年幼的公子们还在学字,每人面前一副沙盘,少傅教一笔,他们学一划。 孩子都小耐不住安静,少不得毛猴一样左顾右盼,没什么看头。 侍人要通报,秦王摆手噤声:太学还没去呢,先不要惊了他们。 于是乎,他拽着昌平君,贼似地转廊翻墙,猫着腰查儿子们的课。 十岁的将闾在学《论语》,十二岁的公子高诵着《吕氏春秋》。 吕不韦是秦王杀的,而《吕氏春秋》是秦王指定让公子们必须学的。 他自评从不过河拆桥简直就是放屁,也不知道是谁杀鸡取卵最拿手。 长公子扶苏正在学的就是韩非遗著,韩非之死算在秦王头上也不为过。 细论血缘,韩非是韩公子,扶苏生母是韩公主,韩非是扶苏血亲的舅舅。 很可惜,这层血亲关系并不能帮助扶苏读懂韩非脑子里的想法。 秦王钦定李斯授法学课,因为李斯是韩非师弟,最懂自家师兄。 扶苏不能完全读懂韩非,也存惑于李斯。 扶苏学的这一篇,名为《备内》,首句便是“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扶苏愚钝,曾闻商君城门徙木,以求官民互信,为何韩子又言不可信人?” “商君之行乃治世之范,韩子之言在为君之道。” “为君则不可信人?” “不可,信则有危。” “谁都不能信?” “谁都不能信。” “父王不能信母后?” “‘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传骊姬杀申生而立奚齐。’” “那父王是否信先生?” 李斯哑口,半晌才道:“君之事,臣何以言?” 扶苏再问:“先生曾送韩子一程,敢问他如何评价父王?” “‘如我书中圣,如我梦中人’。” 窗外,秦王忽然很感伤,当年李斯没有将此话转述。 那时若知,是否会心软半寸放韩非生路,这世上最难求的就是知己。 苍天不怜,韩非不是郑姬,就算身锁在秦,他的心也永远属于韩国。 想至此处,秦王半点都不哀悯,留着迟早都是祸患,当初杀的挺好。 他抬头,朦胧看见儿子侧脸,七分英武三分稚气的脸渐渐黯淡。 “那父王也一定不信我。” 李斯彻底失语,秦王也猛然怔住。 扶苏的推理没有半点问题,只是秦王还从来没有考虑过信不信儿子的问题。 他总觉得孩子还小,跟小屁孩有什么信不信,不听话一巴掌解决所有问题。 儿子长大了,这是个大问题。 可是儿子这个问题,做爹的没法回答,至少现在他不想答。 他转身,拉着昌平君灰溜溜准备走,就当没听见过。 不巧课时正要到点,中庶子蒙嘉来伺候扶苏,远远望见秦王就咋呼:“哎哟喂!陛下!” 秦王咬着牙翻白眼:我他妈怎么没早撕烂你的嘴! 李斯和孩子们闻声大惊,赶紧全都跑出来行礼。 秦王摆摆手干咳了两声—— “没事!咳咳,我就来叫你们回去吃饭。收拾收拾,走!” “父王万岁!万岁!万岁!” 最后一堂课不用学,一群熊孩子差点把泮宫闹翻。 秦王和昌平君就带着一窝孩子往中宫去,路上顺便考考学业。 秦王在上学的娃有十五个,从最小的娃问起,小十五奶声奶气说认识了大白鹅,小十四会写名字了……小八哥会算乘法了,小五将闾背了段“知之为知之”,小三哥应景地诵了一段《吕氏春秋?仲冬季》—— “是月也,可以罢官之无事者,去器之无用者,涂阙庭门闾,筑囹圄,此所以助天地之闭藏也。” 秦王大笑,啪嗒一巴掌拍过去,手敲在儿子的头,话说给昌平君听。 “寡人治下,没有无事之官,没有无用之器!” 小三哥摸摸头,不明白为什么挨打,以为说错了话。 扶苏给他揉了一揉,笑:“没事,父王是在夸你呢!” 小三哥就不怕了,冲大哥扬起笑脸,扶苏也笑着回看他。 笑过之后,是落寞。 父王谁都问了,唯独没有问扶苏,仿佛这父慈子孝都与扶苏无关。 扶苏暗自神伤,却不知症结在哪里。 不是父亲不想问,而是不知如何问,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儿子的疑惑,因此父亲只能回避,希望儿子能逐渐悟出那些可意会却不可言传的道理。 存于庶民之家的亲密无间,不可能存于王族。 不止父子情,甚至母子情,都是奢侈。 生母不敢靠太近,怕横亘中间坏了王后与扶苏的情分。 王后喜欢婴儿,抱在怀里能玩能闹的,扶苏她抱不动。 她现在最喜欢抱最小的胡亥,喂他吃食,逗他玩笑。 公子公主大多都有母亲陪伴,只扶苏独坐一席,看他们欢欢笑笑。 琰夫人依旧未来赴宴,怯怯的阴嫚就带着三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偎着扶苏。 大哥身边温暖又安全,庆都抱着木瓜也偎过来,偷偷塞给扶苏一方丝帕。 扶苏悄悄在案底打开,见绣着“青青子衿”四字,落款是思一。 他茫然抬头去看对席。 对席昌平君身后,雍城公主身旁,思一把红红的脸儿埋在妹妹慎初的肩头。 扶苏与思一同岁,女孩子比男孩子懂事得早,便大着胆子先挑破这根情丝。 然而,这对扶苏而言还很费解,比今日学的“信人则制于人”还难懂。 庆都把木桃给他:“呐,思一姐姐送你的。” 扶苏忐忑接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应当有所回赠才对。 他扫了一眼桌案,觉得最合女孩子胃口的大概是山楂。 于是乎,他就用那帕子包了一把山楂托庆都妹妹送回去。 庆都皱眉不肯,阴嫚也急得不行,她们姊妹跟夫人们听歌学诗,邪门歪道比扶苏懂得多。 阴嫚扯着扶苏衣袖小声念叨:“‘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哦!”扶苏恍然大悟:“多谢妹妹!” 他其实没悟,按嫡母的辈分,他该叫思一为表妹,可是按父亲的辈分,得尊称堂姑。 他就解下腰间琼玉权当孝敬堂姑。 庆都松口气,给阴嫚使个眼色,阴嫚便拿了玉去给雍城公主敬酒。 雍城爱她可怜的小模样,便拉住她坐下,琼琚就安全地递到思一手上。 四个小姑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她们哪知道各自爹妈都是人精。 就连沉迷吃肉唾沫星子飞溅的秦王都看到儿子嘴里吃着一个瓜,案上还有一个瓜。 这不是件坏事,也可能并不是件好事,所以,最好先不点破。 但是……雍城姑妈似乎不这么想。 她逮着阴嫚不撒手,又把她家老二也拉过去说话。 昌平君家长子名忌,次子名忍,三子名恕。 忍儿很机灵逗得阴嫚咯咯直笑,小脸儿笑得红彤彤的。 老二这般口若悬河难免不让人联想到他少言寡语的长兄——忌。 两家人,所有孩子都在,独独少了一个。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王后。 “大哥!忌儿呢?我都两年没见着他了!” 昌平君尴尬地笑:“我也不知道,他从不跟家里来书。” 王后转过头,胳膊肘顶了一下秦王,问:“忌儿呢?” 对于此时此刻的秦王来说,肉的吸引力远大于媳妇的唠叨。 王后眉毛一竖,嘴唇一撅起,上手从他嘴里连骨带肉一块夺了去。 秦王嘿了一声,伸爪子另去皿里捞,王后挨个把他面前的肉全都端开。 秦王舔舔手指头,眼巴巴一副惨样:“什么意思?” “我问忌儿呢?” “我哪知道?” “你是秦王,你怎会不知道?” “我是秦王,我就什么都知道啊?” …… 两个人的对话相当没有水准,与市井夫妻吵架没有任何区别。 妻子无理取闹胡搅蛮缠,丈夫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老实交代。 不一会儿,吵架的内容已经变成了这样—— “嘿!管天管地还想管我?你是王后,王之后!王的背后!懂不懂?!” “哟!你的事我什么时候问过?就问你点家事都不行啊?!” 到此秦王基本上绕糊涂了,怒而答曰:“王的家事就是国事!” “那我是什么?” “秦国王后!国后!” “谁稀罕?!” 王后大吼一声,抬手掀翻桌案,吓得胡亥哇地哭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众人错愕不已,倒是胡姬从容起身,踱过来抱起胡亥。 抱起胡亥后,她并没有立即退下,而是停在王后身侧假装哄着大哭的儿子。 她用儿子做掩护,斜眼去看秦王和王后。 秦王青筋暴起勃然大怒,王后横眉怒对无惧无畏,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 昌平君捏一把汗,王后也太过任性,大庭广众这么闹真是不想要命了! 诸公子公主也都惊呆了,父亲的威严今夜基本扫地,父王很凶,可是母后更凶。 胡姬却乐得看这一幕,胡亥已经不哭了,她仍然没有退下的意思。倒是王后,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后位,招呼采薇:“收拾东西,走走走!回家去!” 采薇呆呆地看着王后,又转脸无辜地望向秦王。 秦王火冒三丈,正要脱口而出一个“滚”字,不料被媳妇抢了先,指着鼻子埋汰那种。 “凭什么嫁了你就要当秦国国后?谁爱当谁当!你就跟你的秦国过吧!哼!” 这一声哼简直妙极了,拈酸吃醋的小情态全都出来了。 秦王蓄了满肚子的火一下子就给浇灭了,眼见她甩着大袖子风风火火要走,那感觉就像是十二万金正在离他而去,心口非常痛。 十二万金,只是秦王娶后的聘金,她跑了就相当于十二万金打水漂,十二万金啊! 老贵了!换成武备能武装多少兵马啊! 宫里的女人,谁有这么贵?!贵得秦王从来舍不得戳一根指头! 他大踏步跳过桌案下来拉住,两个人扯扯攘攘公然上演古今中外最俗套的桥段。 “放开!” …… “放开!” …… 按经验来说,这么嚷下去应该是一把抱住然后来一段真情告白。 傻子都能看出来,王后这次真的吃醋了,说明她是真的动情了。 她向来不屑与女人争宠,只因没沦落到那种境地。 凤凰不逐群莺舞,只与江山较轻重。 这一点,秦王今夜终于明白。 他抱着她不说话,心里翻江倒海,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情此景有多无礼,多难堪。 儿子女儿小老婆们都在,姑姑姑父侄儿侄女们也都在,他就这么抱着她,一言不发。 昌平君头微垂,与采薇交换眼色,正想悄悄溜走,忽然赵高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 赵高满头大汗,见着秦王和王后抱在一起,赶紧低头回避,然后搜索采薇的身影。采薇望见他,知道定有急事,便小步跑过来,两人耳语一段,采薇取书递到秦王跟前。 王后还伏在秦王怀里,赌气拧着他的腰,拧得他生疼。 这并不妨碍他处理国事,他怀抱着她,双手绕在她背后拆了书来看。 只见他神色逐渐由凝重转为吃惊,一惊一喜复一喜一惊,最后是喜上眉梢。 王后的问题,他终于能够回答。 “忌儿,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开心地亲了媳妇一口,又向昌平君大喊:“你家忌儿,天生麒麟!寡人要亲自给他接风!” 昌平君满头雾水,秦王也想给他个惊喜,决定暂不告诉他真相。 夜宴一半而终,忌儿的书一回来,秦王根本没心思喝酒吃肉了。 如王后抱怨的那般,秦王真的可以一个人跟秦国过。 他撂下所有人一溜烟跑去前殿,差人传尉缭。 忌儿解了秦王一个难题,但毫无疑问又给他出了个难题。 秦国人在魏国境内杀了楚国使臣,必将是一场外政风暴,如何应对,秦王得未雨绸缪。 前殿,秦王陆寝有两张床,一张是秦王自己的,一张是给尉缭备的。 两个人经常各自躺在床上琢磨,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嗑。 今天晚上唠到半夜的结果是,忌儿回来之后干脆派去燕国躲麻烦。 楚国和魏国谴使来找茬,直接让他们自己去燕国找人,也给燕王喜吃个好果子。 秦王觉得这个办法非常好,尉缭怎么会这么聪明! “寡人记起来了,樊於期是不是逃到燕国了,正好让忌儿顺手给解决了!” 尉缭闻言眉毛耸动,樊於期啊,他还真有点舍不得。 在尉缭的印象里,樊於期不贪生,也不怕死,可他为什么要逃呢? 此时的燕国,明月夜北风冷,荆轲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蓬头垢面显牙白,樊於期笑起来,犹如熟透的黑石榴爆开一个口子。 他狂饮一口酒,反问:“你就不怕死吗?” “怕。” “那为什么要去送死?” “诺。” 樊於期不能理解剑客,他投军是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荆轲,好像不是。 “我不过叛逃,就被株连全族,阖家老幼全部伏诛。先生是否想过,自己的妻儿?” “想过,所以只能成不能败。若非如此,我怎会来借将军人头一用?” “我怕死,为了活命连自己妻儿老小都不顾,你的妻儿更不值得我舍下这颗头。” 樊於期拂袖告辞,剑取喉,袖缠锋,袍角撕裂,长剑沾血回鞘。 剑锋避开致命处,血丝在项上串成珠线,荆轲的身手无人可破。 樊於期只好回座继续喝酒,这一宴注定有来无还,多喝几口才够划算。 酒入喉,如水,无色无香无味,如今什么酒到他口中都不够烈,不能忘忧更不能消愁。 “你逃是因为秦王要杀你,秦王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樊於期苦笑:“我,怕,死!” 那一夜邯郸城外,女人和孩子全都拿起了刀。 柔弱的女子让樊於期想起温柔的妻,幼小的孩子让樊於期想起襁褓的儿。 将军不忍再下杀手,中军第一道防线被冲破。主将杨端和殒命,罪在樊於期失守。 “我杀了十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没有办法再杀下去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樊於期的眼睛里挂满了眼泪,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夜。 那夜手起刀落,全都是孩童的头。 荆轲了然,道:“将军仁心。” “仁?” 樊於期醉了,神思恍惚得不认识这个字了,他记起太尉上任时颁示全军的训令。 一兵退则自溃一伍,一将退则自溃千军,千军溃后焉能保全一兵一卒?怜敌如同杀己,全军之仇也!大仁不仁,此军中第一大义。 “我仁,仁那一时,仁到全军溃散,仁到家破人亡!呵——仁义至极呵!” “秦王不仁,秦法不仁,非你之过。行尸走肉了此残生,不如杀身成仁。” 樊於期苦笑,笑得癫狂。 “不,秦王并非不仁,秦法也非不仁,是我……是我太懦弱……当年我投笔从戎,只是听秦王说起过四个字——‘以战止战’。我曾誓死效忠于他,也曾经相信杀戮能停止杀戮。可是那天夜里,那么多孩子的血,我问我自己,自诩正义的杀戮与滥杀无辜有什么区别?秦王,他到底是在杀人,还是在救人?!或许他最终可以做到吧,但是这代价……这代价太大了!” 樊於期的梦碎了,荆轲却在笑:“你是个书呆子,不适合从军。” “何出此言?” “只有书呆子才会想这些问题,只有书呆子才喜欢怀疑自己。” “是啊,只有书呆子才会想,究竟要死多少人才能给他换上一顶帝冠?” “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樊於期讶异了:“你看得如此明白,为何还要犯险?” “诺。” “你明知杀了他这天下会乱得更久,为何还要卖命?” “诺。” “诺?” “诺。” “疯子!” “你也一样。” 樊於期怔了片刻,尔后狂然大笑,抱酒敬荆轲最后一回。 “我注定要带着遗憾去了,还有这理不清的疑惑,你也不过比我晚几天而已。很快就会相见,就不跟你说送别话了。只请你,让我睁眼看到他,提醒他别忘了给我们这群士子的——诺。” 剑光映月寒,风凛凛,血潺潺。 鲜血泼进荆轲的酒碗,血点如梅花晕染,花朵徐徐绽开,怒放殷红一片。 荆轲捧碗饮尽血酒,一滴不剩。 至此,唯一能推迟死期的,是鸿雁方至的一位故人。 燕王喜也已召见过使臣,那双暮年苍鹰的眼睛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悲哀光芒。 燕太子丹问父王:“我燕国如今,除了求和,还能有哪一条生路?” 没有。千万条路,都是蚍蜉撼大树。 朝议的结果也是割地求和,用屈辱换几年和平,但愿这几年里燕国能起死回生。 “敢问有谁愿意替燕国出使秦国,签订割地丧权之约?” 没有。立约之人必定被举国唾弃,永世不能抬头。 “既无人能担此任,儿臣举荐上卿荆轲。” 荆轲跪受使者印绶,抱着这一匣催命符回家。 高渐离向来清冷的目光也颤抖了,他负琴离家去往无人之处一抒胸中万千悲愤。 清河在跟琴姬说笑闲话,荆轲怕扰了她们好心情,就抱印坐在窗下静听。 “竽?我只听良哥哥讲过滥竽充数,可是不知道怎么吹,吹牛倒是会!我到齐宣王跟前啊,就是那个滥竽!” “噗!你家里人不教你这些吗?” “爷爷只会讲故事,从来不教歌和乐。琴姐姐你会这么多乐器,是哪里学的?” “我呀……” 琴姬生在燕赵交界的中山国故地,地薄人众,男人没多少土地可种,女人也没那么多蚕桑可养。 没地没田的人要活,只能媚权。 男子或盗墓或为匠人,女子则鸣琴鼓瑟,游媚贵族富豪,遍布诸侯后宫。 抱琴入邯郸,待价青云楼,青云楼三位成为三国太后的传奇女子是她们的榜样。 她在青云楼呆了半年,终于秦国外使姚贾看中了她,将她送入秦宫。 女孩本以为就此便能平步青云,却不曾想从此后便成了无根浮萍。 秦宫佳人万千,飒爽如王后,温婉如郑姬,明艳如胡姬,清绝如苕华之主。 她只能龟缩在乐府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琴女,偶尔梦一梦野雉变成凤凰。 终于有一日,秦王宴请燕国太子,乐府令差她去陪侍。 秦王英武魁美,女孩刹那心喜,盼那一双目光能落在自己身上。 一曲琴挑动两人心,曲罢,秦王与燕国太子都投来惊鸿一瞥。 秦王先收住眸光,转向身魂分家的燕国太子:“你喜欢,归你了。” 就这云淡风轻六个字,她便从秦国乐府的琴女变成了燕国太子的妾侍。 燕国太子好歹也是太子,以后会成为燕王,女孩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 幸运,恰恰是不幸的开端。 她愈美,他便愈恨,她愈爱,他便愈狠。 她是一个男人因为可怜另一个男人而割舍的一件赏赐。 怜悯与施舍,燕丹不需要,也最为憎恶。 他留下她只是为了不忘屈辱,她到最后也才明白,嫁他为妾只是替秦王偿还情债。 七年枕畔温存,没换到一丝情分。 “他就这么把你送给大哥哥了?” “对他来说,荆轲比我重要得多。” “那也不能这样……这样随便送啊!就算养只小——” 姑娘住嘴,阿猫阿狗的比喻太伤人。 琴姬凄然一笑:“重友轻妇,燕国人都这样。” “大哥哥不是这样的人,姐姐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噗!你怎知道他不这样?” “他不是燕国人。” “可是在他心里啊,我们所有人全加起来都抵不过高渐离半个手指头。” “姐姐你命真苦!”清河垂着脑袋叹了长长一口气:“那……你的家人呢?” 家人……好陌生的词语啊。 琴姬的母亲是家中长女,一生未嫁。 中山国、燕国,乃至西域诸国都有绵延千年的旧俗,好客的家主常以妻女款待贵客。 祖父就把长女留在家中待客,这个长女与不同的客人生下七个孩子,琴姬是其中之一。 长姐延续了母亲的命运得以留在家中,余下的女儿难以养活只好早早地或嫁或卖。 琴姬很幸运,她的生父可能长得很俊俏,几个姊妹里她生得最美也卖得最好。 六岁入青云阁,幼年的记忆除了日复一日的声乐曲艺,就是离别时母亲满含泪水的笑眼。 “我记不得回家该怎么走,好像……好像家旁边有个小土包,是片枣林子。那时候跟阿姊阿妹们打枣子吃,阿姊说枣子掉到地上就不好吃了,她就爬上树去给我们摘,经常被刺划得满手血。可是那枣儿真的好甜啊,鲜红鲜红的……后来再没有吃过那么甜的枣了。” 琴姬面带笑意回忆着屈指可数的点滴,小姑娘早已泪流满面。 清河也记不得父亲母亲,生平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忌哥哥从蟒口将她救下。 可她有爷爷,无论风餐露宿,还是破檐漏瓦,爷爷都会替她遮风挡雨。 “我也记不得回家该怎么走,不过……爷爷在哪儿,哪儿就是家。或许……不用记得回家的路,只要有人愿意撑起一个家……就有家了……” 伶牙俐齿的姑娘一时说话颠三倒四,一抹泪花转身就要去厨下看药好了没有。 汤药已经盛好,荆轲捧药站在门口,说:“我来。” 琴姬戏谑地笑:“你这个人真好笑,我好手好脚你不要,成了这副样子,你倒殷勤起来了?” 荆轲面色寡淡答非所问:“我家兄弟懂琴,你无聊的时候,可以跟他说说话。” “你要我,是可怜我,还是你心里有愧?” 荆轲没有回答,就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她,喂一口,轻拭一下唇,再喂一口,再拭一下唇…… 两个人都不说话,到一碗药尽时却都已满眼泪花。 小姑娘傻傻站在门口,今天积攒的问题都没有询问的理由。 她读到一则白虹贯日,说的是聂政为报韩国大夫严仲子的知遇之恩,一把鱼肠刺死了韩国相邦侠累,格杀数十人,最后自杀而死。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 小姑娘有万千感慨想与人说,如今一句话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看他们在彼此眼里融化。 她不懂大哥哥和琴姐姐怎么说了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就都落了泪,可是莫名其妙地盼着有一天,也能有一个男孩子这么喂她汤药,轻拭唇角,眼神像晚霞一样温柔。 晚晴风好,十分多余的小姑娘只好转身去找另一个有点多余的人。 一缕寒烟冷雾,十里翠柏青松,白衣琴师跪坐石台,风雨惊雷都从指尖激荡开来。 她怕坏了风景就远远寻了石头,铺上几丛枯草枕着那卷白虹贯日,闭目听这一曲侠气纵横。 曲尽松柏映月,乐师负琴而归,少女敛裾相随。 “渐离先生,我听着这广陵散,倒像是看见聂政刺侠累呢!这故事和这曲可有什么关系?” “广陵散说的便是白虹贯日。” “难怪呢!聂政这人我不喜欢,倒是那句‘士为知己者死’说到了心里!” 高渐离停步桥心,转身,问:“你不喜欢聂政?” “不喜欢。” “为什么?” “严仲子与侠累结仇,不过是大臣争权,只关利益,无关是非。严仲子屈尊来求聂政,说是英雄识英雄,好像也可以叫买凶杀人。聂政因为严仲子知他是豪杰,就替他杀人,在情却不在理。舍生取义纵然可贵,杀身不成仁反成不仁,岂不是可悲?” 高渐离闻言心惊,他们慕聂政重诺轻生,甚少去理会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乃至是非对错。 “买凶杀人,这四个字倒是极妙。” 他对月而望,一声长叹:“我竟不知该为他喜,还是为他悲?” “为谁喜?为谁悲?” “聂政。” 这一夜发生了奇怪的事,高渐离没有回家,而是到爷爷租住的小屋借宿。 高渐离来时,清河正在给爷爷洗脚,她好心疼琴姬,絮絮叨叨地跟爷爷埋怨。 “燕国太子怎么能这样对琴姐姐?” 爷爷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很多男人不把女人当人。女孩子是他们传宗接代的工具,寻欢作乐的物件,交易买卖的筹码。” “交易买卖的筹码……燕国太子想用琴姐姐买什么?” “千金买不到的东西。” “人心?” “人心。” “谁的心?” 爷爷沉默不语,清河不笨,隐隐猜出因果。 “燕国太子买大哥哥的心做什么?” 卖命。 答案很简单,可是爷爷不能说,只能哄她去睡觉。 “不知道。他们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你啊,就操心你自己吧!” 清河知道爷爷在搪塞,还待再问,便听见高渐离在外扣门。 陋室狭小,爷爷和高渐离挤一张床,清河独睡在里间。 一点冷月千堆雪,清河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夜半,她披衣起床,捧了烛火到爷爷床前。 “爷爷,我不要像琴姐姐这样活。” 爷爷揉揉眼睛醒来,没有喝令她去睡觉,也没有因高渐离在旁就避嫌,而是披衣坐起柔声轻问:“那你想怎样活?” “想怎样活就怎样活,我不要一辈子都攥在别人手里。” “你要知道,这人世间很不公平,却也很公平。想要自己做主,就得有真本事立足。” “我可以学。” “先得吃苦。” “我能吃苦。” “好。” 白发爷爷慈爱地抚着孙儿的头,拢她在怀里。 老人很欣慰,他知道孙女长大啦,属于她自己的一生真正开始了。 夜渐深,风愈烈,孙儿在爷爷臂弯里沉入酣梦。 风雪虽寒,吹不进温梦;人世虽浊,染不得冰清。 此夜长安,因有爷爷在侧,待孤身立于天地,却是另一番因果。 一生最幸是少年壮志,一生最不幸恰也在不肯低头。 路直路曲两脚踏,雨来雨去一肩挑。 第39章 寒蝉泣雪 清河完整目睹的第一场婚礼,非常寒酸。 冬日忽如媚春,琴姬像换了一个人。 在百草凋零的冬日,她却如佳木芝兰一般有了神采。 生命骤然充盈,就像断木上新生的芽,柔嫩而坚韧。 清河临时做了回媒人,爷爷被抓来给新人主婚。 聘礼是一块狗肉,迎妇就是新郎从邻家小院将新娘抱回了家。 婚礼太过简陋,简陋到礼成之时,天光尚好,晚霞也还温柔。 琴姬终于成为琴夫人,不是侍妾,不是媵女,而是正妻。 “寒舍简陋,委屈夫人。” “山色入门,斜阳盈户,哪里简陋?” 相视一笑,十指相扣。 是不可能的。 新娘没有双手,新夫就挽着新妇的臂弯出门踏雪。 苍山披雪,苇絮飞白,溪下细水叩浮冰,溪畔璧人话流萤。 蹄声雷动惊碎鸳侣梦,飞骑绝尘,催命人送来最后一道催命符。 燕太子丹翻身下马,挥鞭拂袖,他本眉眼多愁今日更添烦忧。 琴夫人深深畏惧着这位不速之客,红颜刹那苍白,瘫伏在丈夫心口,浑身颤抖。 荆轲抚她的发,高声呼唤清河。 清河在厨下跟狗屠学炖狗肉,一阵风刮出来的时候嘴角还挂着涎水。 她从荆轲怀里扶了琴姐姐,正要回屋猛听得一声怒喝:“慢着!” “你与她什么关系?!” 琴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片刻后闭目咬牙,手臂搭在姑娘肩上站定,斩钉截铁说下一段话。 “我和他是一个藕根长出的两朵花,一个葫芦剖开的两半瓜!是火里烧成的一块铁,是掺了水的泥和沙!我不是你的姬妾了,我与谁有关系都跟太子殿下你,没有任何关系!” 清河扶着她,能感受这个柔弱女子从战栗到冷静再到坚定,这一句话用尽一生勇气。 燕丹愣住,无数种表情在脸上交替更迭,或难过或后悔或痛心,最后是不屑。 “我没有问你。我在问她!”燕丹指着清河,问:“荆轲先生,她怎会在你家里?” 清河这才抬眼去瞧来人,唉哟,在赵国打过照面还结过怨呢! “啊!原来是你!我记得你在徐夫人那里买了鱼肠宝剑!” 这姑娘能让燕丹记住是因为一双白头乌,还有那位剑术卓绝的兄长。 她的兄长是秦王麾下,她大半也是秦人,荆轲把这个人放在家里是什么居心? 荆轲没有什么居心,有的只是寒心。 半溪瑟瑟,半溪芦苇,蓬门之外冬雪晴媚,太子丝毫没有欣赏的心情。 “先生,你可知她与秦国关系非同一般?” “当然知道。她是秦王养女,号为清河。” “养女?!呵!他竟有好心替别人养女儿!”燕丹忍不住奚落那个老朋友,想来剑阁初遇时丫头身着秦国宫裳倒是合情合理,不合理的是:“你既知她身份,还留她在你家里!荆轲先生,你知道在做什么吗?” “太子殿下为何这么沉不住气,是否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要对秦王不利?” 燕丹哑口。 “我善待她,正是要告诉秦王,燕国在向他示好。他祖孙云游四海,不问诸国政事,我若避讳,反倒落了刻意。现在好了,我还得跟她解释一下你和鱼肠。” “先生……果然,深谋远虑。丹鲁莽了。”燕丹竭力掩饰失态,可惜没能掩饰得住:“樊将军已死,督亢地图已备,美人也在你怀里了,你要的,我都做了,敢问——” “破局之人还未到。” “还要等?” “等到他,才有大胜算。” 冬雀儿跃上枝头又栖在蓬屋,飞絮儿随风飘扬又落上冰面。 两个人俱都沉默,沉默地听着积雪融化的声音。 “先生,是要等到秦军取了我项上人头,再为我报仇雪恨吗?” 话音落定,依然沉默。 荆轲闭目,那一刻静谧里他仿佛听见冰下有活水在幽幽呜咽。 他没有反驳,燕丹也失望地闭上双眼:“先生若是还有难处,那我让舞阳先去吧。” “先生不想医这天下,丹又怎能强求?”燕丹讪讪一笑:“我才记起来,确是我一直在强求。” 若荆轲还有泪,他必然应该痛哭一场,可是眼前这个人似乎不值得落一滴泪。 燕丹未敢深信荆轲,就像从不信任田光。 田光本不必死,只因太子怀疑会泄露机密,他只好自杀明志,以死将荆轲荐给太子。 知己的知己,未必是知己。 这条黄泉路,荆轲走的好孤独。 “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就度出这等肮脏心思。天还未黑,我这就上路。” 一同上路的还有秦舞阳,懵懂无知的少年。 太子告诉他要去杀一个人,他开心点头:太子你说什么,舞阳就做什么。 易水岸,黄昏古渡,一片白衣相送。 渐离击筑,宋意引吭,两个人终于把那首被打断的歌唱完。 去兮去兮将何去 归兮归兮何所归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壮士不复还,故人再不见。 暮色遮断望眼,来世再续前缘。 恨只恨,不能稍待一刻,让此生去得圆满。 张良终于得信,即刻飞马北上,荆轲却已西去咸阳。 熙攘繁华的城池,于远道而来的荆轲而言,太过陌生。 他望着入云的城楼,想念未能同行的旧友,若是他在,投石问路会少去很多波折。 三公九卿:丞相,御史大夫,太尉,郎中令,卫尉…… 这些人,谁能为燕国说话?谁又能为荆轲美言? 没有,一个都没有。 张良曾说起过,秦王最器重的是尉缭,最倚重的是昌平君,最信任的却是蒙氏。 尉缭不爱财,昌平君很谨慎,荆轲只好叩开蒙家大门。 开门迎客的蒙嘉。 蒙嘉,是蒙恬和蒙毅的兄弟辈,秦国朝堂的异数,受宠却不受用。 眼看蒙恬在外领兵,蒙毅高居郎中令,可蒙嘉依然是个中庶子,也就是跟班。 秦王小时候,他是秦王的跟班,秦王长大了,他是秦王儿子的跟班。 当了几十年跟班只能说明一件事,在秦王眼里,他就只适合做一个跟班。 他当然也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也不求高官,只求厚禄。 燕国人送的钱他收下了,挣这笔钱实在是太容易了。 扶苏十五岁,跟他爹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可是秦王总嫌儿子长得慢,都十五岁了还是个猴儿,你吃没吃饭啊?! 蒙嘉为此受过许多委屈,他保证扶苏每顿饭都吃饱了,每天也都练武强身并没有偷懒。 “长得慢是还没到长的时候,陛下您当年娶郑夫人的时候还没郑夫人高呢!” 看着儿子惊诧的目光,秦王啐了蒙嘉一脸:“要你话多!” 为了证明自己把扶苏养得很好,蒙嘉就让秦王试一试。 文不用考了,背书比太傅还溜,所以秦王提剑就要跟儿子打一场。 儿子不跟他打,犟着脖子说:“父子操戈,不祥”。 他打儿子儿子也不还手,问为什么,儿子说:“儿持刃向父,不孝。” 蒙嘉腆着脸笑:“孝为人伦之首,长公子……” 秦王又啐他一口:“窝囊成这样,你还有脸笑?!” 为了证明扶苏不窝囊,蒙嘉提议找别人来试。 蒙毅是看着扶苏长大的,哪忍心伤他半点,打了半天一点看头都没有。 秦王侧过脸去翻白眼,赵高来报:“影将军求见!” 秦王蹭地往外跑,须臾勾肩搭背挽着一个青年男子摇回教武场。 他开心地嘟囔着:“唉!楚国的事,寡人得好好谢你也得要好好赏你!嗯……能不能先帮我驯一下儿子?嗯?!” 忌看向扶苏,目测了一下体格和身手,然后轻轻点头。 扶苏也望向几乎未曾谋面的表叔,也不知怎地,隐隐觉得寒气袭骨。 影将军的剑天下无锋能及,影将军的武暂时说不好天下有没有人能及。 秦王当年怎么揍表弟的,现在这个表弟就怎么揍他儿子。 蒙毅都遮着眼不忍心看了秦王都不叫停,扶苏也倔咬着牙不求饶。 揍得鼻青脸肿全身青紫没得可揍了,忌才剑指扶苏喉头结束战斗。 扶苏眼泪汪汪忍着没哭出声,秦王喝令儿子站起来,然后拍了拍儿子的背:“记着,以后你的目标就是他,打得过他才是我儿子!” “喏。” “大点声!” “喏!” 秦王给儿子定的目标太高,蒙嘉再次哭丧了脸:“忌将军是有名师授业啊,长公子的武术师父可不是我,要是永远打不过可别怪我啊!” “乌鸦嘴!”秦王啐了第三口唾沫:“你管好吃喝拉撒就行了,不敢承望你教他!” “可不是,我哪敢教啊?!还是鬼谷先生有本事,教出了邦尉和忌将军。” “唉!他能留下来教扶苏就好了,不做帝王师非得养孙女,老混蛋!” “养孙女也挺好的,至少把孙女养得又懂事又贴心啊!” “你怎么知道啊?蒙毅说是养成一只小妖精了。” 为了证明姑娘没成妖精,蒙嘉就奉上了清河的家书:一只海螺,两枚竹简,三根苇叶。 秦王挑了竹简来看,字丑得很清奇,这不能怪清河,她总是在不停地跑,安静写字的时候不多,所以万卷书读破,万里路也走过,字还是一如既往地烂。 好在是秦篆,勉强可看。 儿若云间雀,夜憩烟树晨飞平野。燕地自古萧瑟,落木还似枯蝶。今托鸿雁衔苇叶,遥寄一城冬色到王阙。 ——儿清河叩问从父从母钧安 哟!虽然三根烂草挺碍眼的,这文笔还算不错,问题是:哪儿来的?! “燕国国使托我呈给陛下的。” “燕国?燕国来国使了?寡人怎么不知道啊?!” “国书得一级一级报上去,可能是还没递到尚书台,所以……” “燕国这时候派使臣来干什么?” “说是带了樊於期的头来求和,举国为臣,土地人民都可以不要,只求给王室留个宗庙。” “樊於期?!求和?!” 秦王拔腿就往前殿去,一边健步如飞一边跟表弟傻笑—— “嘿!忌儿啊!你下一趟活他们燕国人自己干了!” 一行人转到前殿尚书台,正好燕国国书呈送上来。 国书没有蒙嘉描述得那么凄惨诚恳,没提拱手让社稷,只说了割地献关城。 蒙嘉转述的燕使之言与燕国国书有异,秦王紧急召集邦尉和丞相商议。 尉缭和昌平君面面相觑:没打就献城,不是燕国的作风,更何况秦国还没打算收拾燕国。 尉缭虽然陈兵上谷是有心要打,但是燕国距秦关中太远,攻燕得以赵国故地为后盾,目下…… 昌平君:赵国新定,税赋还没完全改制,粮草储备也不成体系,倒是韩地颍川收拾妥了。 秦王:当时让内史腾安定韩国,就是为了从颍川出兵魏国和楚国,现在…… 一片沉默:他们恨不得六国都不战而降,现在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心里倒没底了。 三个人喝了很久的水,尉缭喝到打嗝觉得不能再喝了于是打破沉默:“不管怎样,都是好事。” 昌平君也放下杯盏:“举国投降是大事。国书不提,却要中庶子转述,估计是想先问个路。” “问路?” 尉缭写过国书,被丞相这一提醒倒是顿悟:“国书涉及国家尊严,必须慎之又慎。国书一旦承诺投降,就再无回旋余地。他们应该是想看陛下态度好不好,再决定降不降。” 秦王大笑:“只要他们肯降,寡人的态度啊,要多好能有多好!” 秦王表示好态度的第一步,就是决定以最高礼节接见燕国使臣。 斋戒五日,九宾之礼,这是当年蔺相如献和氏璧给秦昭襄王所享受的待遇。 当年蔺相如完璧归赵,把秦昭王当猴儿耍,简直可以称为秦国国耻。 为了不重蹈曾祖父的覆辙,秦王开始温习燕秦邦交文书,差点没笑破肚皮。 燕丹恨他入骨,但是燕国与秦国关系倒一直不错,因为有共同的仇人:赵国。 燕国不甘心被赵国欺负,总喜欢背后捅刀子。捅完了当然会被赵国报复,被揍了只能向秦国哭救,秦国就正好以救燕的名义打秋风。 秦国救了几十年的燕,把赵国“救”进了自己版图,可燕国自己始终被打得还不了魂。 这么看来,燕国不战而降倒是合情合理,毕竟“友邦”嘛! 楚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燕国又卖地求和俯首称臣,秦王真是心花怒放。 中宫差人来请,他就堆了满面春风去看媳妇。 没想到王后不是请他去恩爱的,大红袍子白雪袄,扬眉瞪眼一顿连珠炮。 “打儿子干什么?看给打成什么样了?!” “不是你打的?你让别人把你儿子打成这样啊?!” “他是你儿子,你不心疼啊?!” “疼?有这么个疼法吗?这肉皮儿都开花啦!” …… 扶苏他亲娘郑夫人的口头禅是“苏儿啊,你父王是为你好,你忍着点啊……” 而这位非亲生的嫡母就是一只老母鸡,谁敢动这窝小鸡仔儿就找谁拼命,秦王也不例外。 扶苏哭着下跪请爹娘息怒:扶苏无能,连累父王母后争吵至此,儿子不孝…… 秦王的好心情被他们母子二人败掉一半,拂袖出了中宫转去苕华宫。 苕华宫里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堆娃在院子里闹得翻天,娃他娘仍然把自己锁在楼上,秦王一脚踹进去,只见临窗一个人影,月色朦胧看不甚清。 面上的疤被月色晕染得淡了,心头的疤却经岁月层层累积,化作解不开的狱。 琰拿剪刀抵着脖颈,声音怯弱却又冷漠:“我不想见你。” 秦王进了一步,道:“不就是脸毁了吗,寡人不介意。” 琰拿刀往自己脸上再划一道新伤:“我说过,我不想见你。” 秦王停步,他很生气,生气她莫名其妙自毁自弃。 这时候他不想找不痛快,死了人或者伤了人总归都是晦气。 开心的时候就该去寻点开心,于是转脚折去一言宫。 一言宫倒是清静,就是太清静了,清静得好似没有活人。 殷夫人在绣白头乌,太后宴驾之后日日无聊,除了养女儿就是绣乌鸦。 庆都跪坐在母亲身旁,捧着海螺听海。 “娘,这就是海浪的声音吗?像是风吹过兰池一样!” “风吹兰池?就这么点响动?娘没见过海,只是听说啊,一次大浪能毁一座城呢。” 秦王凑过去,问她娘俩叨咕什么,庆都就把清河的信递给父亲看。 妹庆都如晤: 姊东游见沧海无涯,茫茫不知千万里也!河伯望洋而叹真真不虚!若非沧海难寄,姊愿移了万顷海波到你眼前!明月照海,沙鸥击浪,几曾见长鲸曳尾,直掀大浪洗青天,惶惶然天下风云从此出矣!恨恨恨!恨不能与你同看。渔人告我,有海神住于螺中,听螺便可听海。愿此螺能纳海上千声入妹之耳,得窥天海大美之万一! 噗!移了万顷海来淹了咸阳城么?! 秦王笑,这个捡来的闺女小小年纪竟是好大的口气,字里行间可见天地。 他从女儿手里接过海螺来听,不过就是细水冲了小河湾,什么大美?吹牛皮! “她哄你玩呢!你也当真?!” “或许是她能听见我听不见,又或许啊是住在这个螺里的海神只认识她呢!” “海神?螺里有海神能不听寡人号令?!” 一阵风吹开窗户撞进来,在螺中荡起海哭浪号啸入听螺人之耳。 狂风呼啸卷起连天巨浪,莽莽沧浪拍上断崖惊起滔天轰鸣。 “岂止能毁一座城?这茫茫九州何物不能毁?!” 庆都不信,又拿去听,果然听到大浪挟风带雨而来。 “咦!海神也怕父王呢!父王一怒,他就显灵了!” 这话极顺耳,秦王抚了抚女儿的头,然后去向窗边再细细听一回大海。 果然,螺外有风声,螺里才有海声,风声愈烈,海声愈壮。 清静人于万仞中亦能寻一枝独秀,阔达人纵微末间也能见千年豪迈。 浪起四海横扫八荒,天海之音奔涌入耳,仿佛宇宙洪荒尽皆在胸。 “待收拾了天下,一定要去齐鲁看海!” “我也要去!” “去!”秦王笑:“去睡觉去!” 庆都瘪瘪嘴,捧了海螺提着裙角跑走了,留下父亲母亲在恬淡的熏香里。 他阖了窗,霎时万籁俱静,淡香徐徐浓,烛火微微暖。 静处最宜情动,绵绵密密的丝线都似往心上绕,殷奴手中的针愈行愈慢,愈慢愈缠绵。 他拾起她身旁一方绣布,手指缓缓拂过那一双并头白乌,忍不住要炫耀一番男人的荣光。 与燕丹的恩仇,唯有殷奴能见证,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证人角逐的结果。 “他,要来俯首称臣了。” 殷奴闻言一怔,收针的动作僵了片刻换做捻线,捻了线继续行针。 他侧头去看她,想她给出一点评判,回忆当年也好,说说未来也罢,哪怕叹口气都行。 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运针,捻线,无动于衷。 “奴妾晚间喝了醒神汤,一点睡意也无。陛下若是困了,先上床歇着吧。” “都加封夫人了还奴妾奴妾的,不像话。寡人也还不困——”秦王话到一半才觉出又被撵了,讪讪地收住得意的笑容换了语气:“你忙着吧,寡人去别处转转。” 他就转去了胡姬宫中,想来胡姬不通秦语,不说话只睡觉倒极方便。 偏偏这夜胡姬话很多,旁敲侧击地问秦王是不是在王后那里受了气。 秦王起初还顺着她的话把王后埋怨一番,很快就把这傻姑娘的小心思拆穿。 她**着身子趴住秦王,温软黏湿地吹了大概二十来句枕头风,吹得他恶心。 “她跟寡人闹多大的事,都跟你没关系!” “可是她太跋扈了,怎么可以辱骂天下最尊贵的王?!” 秦王翻个白眼,一把将她推开。 至此,秦王的好心情彻底败光。 他怒气冲冲地走在幽长的宫道,蒙毅铁着脸带着十余位宿卫默默跟着,还有夏无且。 蒙毅除了掌前殿诸务,还要管近身宿卫。秦王夜间宿在哪儿,哪儿就得筑起三道防线。 今夜这三道防卫已经移了四个宫了,夏无且也换了四个地方还没眯成觉。 一夜之间被四个媳妇连着撵出来四次,秦王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窝囊地滚回前殿一个人睡。 他想着要不去问问安陵娃的预产期,可是养胎的安陵性情很不稳定。 稳妥起见,他只好去找了最不可能撵他走的那一个。 这一个睡得太早了,到扶苏宫的时候宫灯都暗了。 他轻手蹑脚爬进郑夫人被窝,吓得女人魂飞魄散,一番打闹之后趴进他怀里哭了半天。 好在最后终于得了安静,互相依偎着入了梦乡,梦里好甜。 他不知晓,有人已仗剑入此城,身负一人一国的血海深仇来赴一场死约。 五天以后,或许秦王就永别了美人与江山。 荆轲只有五天的时间准备。 觐见的礼仪有大行和太卜亲自教习,可咸阳宫的防卫却没有多少人能给足够的提点。 秦王每天都要翻阅燕国文书,与太尉和丞相商量如何与燕使讨价还价。 荆轲找蒙嘉喝了几顿酒,把前殿防卫的所有细节都旁敲侧击地一一摸透。 带剑卫士不可上殿,这是个绝妙的漏洞。 五天,四天,三天,两天,一天,一天有十二个时辰。 倒数第十二个时辰,他看舞阳帮店家杀了一只猪,血溢满长池。 倒数第十一个时辰,庖厨把猪的尸体烹熟,味香肉美汤汁粘稠。 倒数第十个时辰,宫中谒者传召他入宫。 秦舞阳忐忑不安,荆轲则非常镇定,要么这是上天多赐的一次机会,要么可以提前预演一遍,横竖不亏。 燕使身着官衣,谒者领路,郎卫随行。 他以为是秦王提前召见询问,满怀戒备而来,不曾想步入瑶台之境。 冬尽春初,干枯的紫藤随风摇曳,阳光落下满地斑驳。 宫墙内很安静,孩子们都被谴去王后宫中,因为王后喜欢孩子,孩子们也喜欢王后。 女官引他入了正室,清疏雅致无须珠玉粉饰,名木暗香自有天纵风流。 三重帘。 帘内美人曳妃裙,宫女围作一团锦绣;帘外游侠着官衣,郎卫环伺如同押着死囚。 “多谢燕使替清河传书。” 荆轲闻声惊愕:原来,是她! 清河能信任荆轲,将与秦宫的渊源和盘托出,就是因为大哥哥说认识她母亲和从母。 卫国弹丸之地,国人大都识得两位天赐的翁主。 琬红衣红裳枣红马,琰白衫白裙雪白驹,一对马儿在山水田野间慢慢长大,一双王孙也在芳草嘉树里渐渐窈窕。 少年荆轲报国无门,于阡陌桑梓间放声歌着“彼黍离离”。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歌声引来了踏青的小马驹,琬儿下马问少年歌者:“你所忧者,谓何?” 荆轲所忧者,国将不国。 琬儿带少年人回了君城,将他送到了卫元君面前。 少年没能得到元君的垂青,离开君城时,那首“彼黍离离”吟得更落魄。 琬儿和琰儿送他出了濮阳,琰儿牵着姐姐的衣角,目送斜阳里的少年。 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只是听闻,后来琬儿和琰儿都被送去秦国。 后来,琬儿死在了秦宫。 十余年后,荆轲遇见琬的女儿——清河。 荆轲细细与琰说起清河。 喜欢看书,为了看他的藏书,特地央了爷爷搬到他家旁边与他做邻居。 喜欢击剑,得了一把剑叫承影,舞起剑来连男孩子都害怕。 很调皮,会做饭,酒量不好,针线活很粗糙,音律也学不会…… 话愈来愈多,乡音也愈来愈难隐藏。 后来,荆轲描摹的对象就从清河转到了故国。 濮阳的君城没有了。 芄兰宫前的两株海棠,红海棠已经死了,白海棠还活着,但是不开花了。 卫角君被迁到野王,已经没有了君王的威严。 …… 话尽时两行泪,哽咽声声。 寂静许久,竹帘声动。 侍女掀帘,琰移步相见,美好的身段,伤痕满布的脸。 荆轲呆住了,记忆里清透无暇的少女,已经改换容颜。 有泪在眼底,盈盈不敢落。 这是他的公主,是卫国人的荣耀,因为她,天下都称卫国为美人之国。 可是,卫国没能保护她,而是拱手将她送进了狼窝。 她受的每一道伤,都在诉说卫国男人的无能。 他,或者他们,本该保护她,却只能由她在这里被摧残成这副模样。 对不起。 三个字,荆轲只能用唇语说。 琰能读懂,轻摇头,惨笑:“与你无关。” 她拿着清河送来的苇叶,很疑惑:“她的书我看得懂,可是这个我不懂。” 荆轲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卷缩的苇叶徐徐展开,露出一个“眉”字。 侍女摊开另两叶芦苇,也各有一字,一字是“尺”,另一字是“间”。 眉间尺?! 荆轲陡然心惊,他太过大意,大意地低估了清河。 若是被秦王看见,荆轲现在怕已是人头落地。 不过细想来,清河此举也不过是在问天意。 若非琰念养女至深,将这苇叶一寸一寸抚摸细看,也不会发现叶底暗藏玄机。 “我竟没想到她有这般心思!”荆轲镇定须臾,佯装轻笑:“女孩子的事,我也不知道。她眉间有痣,想来是用眉间尺落款,物勒其名吧。” “眉间痣?她走的时候才四岁,我都记不得了。” “一颗小朱砂,很小。小时候没长开,现在长好了。” 这个回答轻易就说服了琰。 “也是,女孩子是到了爱美的年纪。她小时候就很特别,也难怪会取这么别致的名。” 琰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自那年被华阳太后毁容,她就再没笑过,今日是破例。 远方还有牵挂才知心里还是热的,她吩咐宫女捧出一袭素纱衣。 “这是我亲手缝的,烦请你归国时带给她。请转告一声……”琰竭力隐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母亲……母亲一刻也没忘她!” 荆轲不想推辞,却又不得不拒绝。 “夫人有心,可是他祖孙二人行踪不定,待我回去时或许已经不在蓟城了。” “不在了……”琰喃喃自语:“是我没想到这一层,劳烦你进宫一趟,受累了。衣裳请先收着,若你回去时她还在最好。若已经走了,你就留着吧,给你女儿或者妻子。” “此物贵重,荆轲福薄之人,岂敢……” “乡音难求,故人难遇,就当我谢此重逢。” 荆轲捧过素纱徐徐转出宫门,意欲夺眶的泪水被死死忍在眼中。 他知道背后,琰在目送。 风霜过境,物是人非,只有她的眼神还纯良如初。 荆轲不敢回头,只能往前走,强忍住眼泪,快忍不住了,就抬头看天。 永巷的天只有一线,想来这十五年,琰眼中的天也都只有这么一点。 琰儿生来怯弱,活在虎狼之君身侧,好似茫茫深雪里一只逆风寒蝉。 王衣衮袍走在横跨永巷的长桥,他向下俯瞰,正好对上荆轲抬起的眸。 秦王怔住,这双眸如同深渊,幽深得看不出情绪,平静得察不出波澜。 他想:看来燕使也是蔺相如一般的人杰,明日一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荆轲心情亦相似:秦王比他想象得要高壮太多,杀他并不容易。 永巷归来,荆轲的生命只剩了八个时辰。 生命里最后一个夕阳,火烧云。 夕阳徐徐下沉,落尽后又挣扎着跳回来看一眼,看一眼这深深眷念的大地。 第40章 血月凶光 咸阳,黄昏。 大行官署外,素绫翻飞。 魏国龙阳君,楚国寿陵君,二国国使白衣立马,身后陈列二十一口棺材。 赤霞渐褪,阴风骤起,萧萧一片肃杀。 大行官署掌外交,最高长官为大行,再次客事,最末走士。 出来迎客的,是个走士。 底层走士不用管上层大人物的盘算,只是按规矩请两位入住傅舍。 楚国寿陵君喝问:“大行呢?” “进宫了。” “客事呢?” “也进宫了。” “没活人吗?” “明日我王接见燕国国使,今夜预设九宾之礼,不都得去看着嘛!” 龙阳君和寿陵君交换眼神,确认受到侮辱,同是国使,别如云泥。 龙阳君嗤之以鼻:“你也进宫去告诉秦王,我们也要见他!” “哟!我就是个大行走士,宫里我走不进去!” “事出有急,我们必须立刻见到秦王!” “这我管不着,我只管你们吃喝拉撒。要想进宫啊,有简单的道,咔嚓一刀,就进去了!” 走士连说比划没脸没皮,意思是受过宫刑的人进宫才方便。 寿陵君长鞭一挥,怒喝:“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 走士一抹脸上血:“这他娘的是秦国地界,耍个屁的威风!” 一来二去骂上劲,走士一把攥住鞭子把寿陵君给扯下马。 楚人和魏人都惊呆了,秦人果然都是杂种,无耻又无礼。 每个官署都养着一两个横行八道的小角色,对上媚从,对外嚣张。 寿陵君遭遇的就是大行官署的混世魔王——阎乐。 别说封君,就算来个王他也敢拽,横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楚人纷纷拔刀,秦国官署卫兵也悉数亮剑,一时剑拔弩张。 眼见流血在即,魏国龙阳君打个圆场。 “寿陵君何必跟看门狗置气?大事要紧。” 话音甫落,官署里匆匆跑出来另一名走士,点头哈腰连连告罪。 每个官署里也会养一两只性情温顺的哈巴狗,里里外外讨人欢喜。 这位正是这样的角色,姓赵名成,乃中车府令赵高的胞弟。 来人要是耍横,阎乐能比他们更横。 来人若是和气,赵成就陪个更和气。 两相权衡,龙阳君和寿陵君还是选择和气,先入住傅舍,再细细周旋。 二国使臣入关早有报备,推两个小人物出来唱开场,秦王怕是想赖皮到底。 可巧,惯常耍赖皮的秦王忽然不想耍赖皮了。 消息报进宫时,秦王刚好在咸阳宫演练接见仪式。 本来秦王也不想大费周章,黄昏在永巷跟燕使对视之后,改了主意。 如果表现得好,朝堂上就能搞定燕国,那得省多少事,少流多少血。 秦王的心这一次实打实地诚,所以专程跑殿上先跟大行过一遍程序。 行程走到受图一节,大行接到属下报来的消息,直接呈给秦王。 秦王展开国书,忍不住“哟呵”:“‘清河之难’?怎么不叫‘华夏之变’啊?” 楚魏二国取此名别有深意:黄河自宿胥口开始由浊变清,事发点在清河河段;且“河清”有海内太平之意,用此名昭示——秦一手制造“清河之难”,搅得天下浑浊不堪。 楚国国书是惯常套路,先严厉谴责,再问秦国要凶手,最后谈赔偿条件。 “鄢郢?他们做什么梦呢还没醒?这几十年秦国什么时候割过地?!真不懂事!” 魏国国书则温柔得多,有点像是迫于楚国压力,不得不来讨说法。 秦王合书,歪在王位,掂着预演的燕国空图,玩儿。 他在思考二国举国投降的可能性,小,但也不一定没有。 或许楚国会死犟,但是魏国…… 魏王假一副天真无害的乖宝宝模样,应该比较好哄,还是先别撕破脸皮。 主意既定,秦王就差蒙毅到傅舍探个口风。 蒙毅不是一般人。 秦国郎中令,掌管秦王近身一切事物,从中大夫到带剑侍郎都归他管。 凡到秦王跟前的东西,都由他筛选过滤,蒙毅若是偏心,秦王就得瞎眼。 蒙毅的心不偏不倚,只装着秦王一个人,素有“铁面蒙郎”之名。 蒙毅率三十郎卫纵马到傅舍,不惊不诧穿过二十一口棺材阵。 玄衣墨裳入舍,惹来一片艳羡,此等英眉俊朗怕不是男仙下凡? 就连身心许了魏王的龙阳君都在疑惑:秦王莫不是想用美男计? 想得太美,蒙毅这等人物拿来施美男计太过浪费。 二杯清水恭迎远客,一句问话直奔主题。 “我王明日之后才有时间,二位有话,还请直言。” 寿陵君颇为不屑:“你不能做主,跟你有什么好说?” “我不能做主,但可以决定二位是否陛见。以及,谁先陛见。” 简单一句话,后半句是重点,挑拨离间的开端。 寿陵君和龙阳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开始打小算盘。 寿陵君想:若是秦国与魏国先行勾搭,把这事做成一桩寻常的仇杀案就麻烦了。 龙阳君想:事出在魏,万一秦国和楚国商量好拿魏国开刀作为补偿,会很不妙。 二人陈述理由,都希望先行陛见。 寿陵君铺开一张血书,上书“清河之难”遇害人之名。 “二十一条人命,必须请秦王给楚国一个解释。” 龙阳君也铺开一卷竹书,上书魏国刑律。 “魏国之法,杀人偿命。事出在魏境,魏国必须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寿陵君:“我王有家书呈送秦国王后。” 龙阳君:“我王也有家书进呈右夫人。” 蒙毅摆手止住他们,他已有主意,不用再浪费唾沫说下去。 “后宫之事,不归我管。二位之请我已清楚,既然案发在魏,我王应先行召见魏使询问案件详情为是。明日燕使觐见后,我会派人来知会魏使,还请留意。楚使也不必担心,问明案情后,我王自有安排。” 龙阳君起身谢礼,蒙毅抱拳告辞。 什么叫有礼有节让人吃瘪,这就是,三句话完成秦王下的任务。 他步出里门行至院中,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后院嘿嘿哈哈的声音。 这很反常,正常人不会这么喊,像是在练剑。 机敏和警觉促使蒙毅移步探个究竟。 “究竟”是一个少年人拿着短剑在劈一头吊着的死猪。 少年很勤奋,卖力把平日所习的行刺技法全都演练一遍。 这个少年,就是燕国副使秦舞阳。 蒙毅随手折下槐枝一试,舞阳没让他失望,提剑片成十一段。 接着他们打了一架,吵得满傅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就连被秦王阉了的前楚使顿弱,都拖着要死不活的身子爬出来一观。 傅舍是秦国款待外使的官舍,因为有蔺相如前车之鉴,秦国规定所有入境的外邦使臣必须入住傅舍,不得擅自离宿。 众人探身出来,顿弱发现他的副使项梁不在。 这也很反常,项梁素来喜欢看热闹,怎会不见? 顿弱像脱了水的茄子一样浪进项梁的房,不见人。 他从项梁房中出来时,蒙毅与秦舞阳已比试完毕。 蒙毅略占上风,结束战斗之前,他故意挨了一拳。 有这一拳,他才有充足理由命随行郎卫绑了舞阳。 然后他拂袖坐在院中槐树下,悠然喝水,等荆轲。 荆轲看完生命里最后一个落日,才醉醺醺回来。 他进门就跌了一个趔趄,看见蒙毅就要嚷着要他陪酒。 蒙毅滴酒不沾,所以严词拒绝。 “你这人真无趣,我猜一定没有女人会嫁给你。” 荆轲有幸猜中,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燕国正使很不正经。 任凭蒙毅怎么试,荆轲都是滩东倒西歪的泥,说着真真假假的话。 “得得得!你手下留情……也不是吹牛,我要没醉,一个人能打两个你。” 蒙毅看着被打出鼻血的荆轲,恭维一声:“燕使好身手。” “那是!我们要是不会两下子,根本就走不到咸阳。我的上一任,还没出燕国,就见你们先王去了……嗝……” “不是所有人都跟燕王一条心。多少燕国人都宁愿站着死,我们能活着到这里,不容易。” 使者,一正一副。正使传达国君命令,副使负责保护正使安危。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 蒙毅觉得是自己多心,但也不妨碍他顺着荆轲的话撂掉一个危险分子。 “既如此,正使安然觐见,副使就算尽职。明日,还请副使殿外相候。” “可是,嗝,燕王备了两份厚礼进献给秦王。” “没事,我安排人帮你拿。” 荆轲哑口,他至多只能再给出一个于邦交礼仪不合的理由。 蒙毅说没事:“大国相交,不必拘泥小节。我王一言一行,才是秦国最重的礼仪。燕使尽管入乡随俗,秦国绝不会有所亏待。” 荆轲不好再争取,多说半句都显刻意。 还没上殿,秦舞阳就成了废子。 荆轲很寒心,若是等到张良,此时定然会是另一种局面。 这万丈之才,凌云之志,当真要酬与燕丹吗? 陷荆轲于绝地,燕丹太子,当真是“功”不可没。 蒙毅走的时候,顿弱已找遍傅舍,确认项梁失踪。 顿弱忐忑不安,前日项家老大来找老三项梁,告知老二被害,他们不会闹事吧? 顿弱本想找个由头知会蒙毅防备,转念一想,让项梁闹闹也好。项梁肯定伤不到秦王,顶多让楚国送个小辫子给秦国,反倒是好事! 如此想,顿弱就安心回去睡大觉,路过燕使门前,听见有哭声。 舞阳觉出来自己莽撞做了错事,可是有屁用?晚了! 错也不在舞阳,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怎指望他与蒙毅斗智斗勇。 荆轲抚了抚舞阳的头,笑说没事。 “明日你不用犯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殿。活着,回去帮我办件事。” “可是,太子说……” “太子说你得听我的话。” “我……” “你难道不想回去见他吗?” “想!” 少年人的眼睛都有独特的光亮,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 舞阳望着星空,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云彩是云彩。 星月云彩落进荆轲眼里就成了故国,父母,亲朋,挚友。 所亲,所爱,所憎,所恨,一一在眼前浮现。 那些可待明日的事,再也没有明日去完成了。 错过的人就永远错过,失掉的约再也不能续。 他记起邯郸月下曾有一战,楚客昭南,可还记得一场约? 当然,完全不记得。 忌遇到了比斗殴更新奇的事情。 他当爹了。 那日,他先进宫见了秦王,秦王赏他一个宅子和很多钱。 他很喜欢,成家立业嘛,再也不用挂在丞相爹的名下。 连跑带跳飞回家,事先没打招呼,全家依次咋呼一遍。 先是仆人惊叫,接着弟弟妹妹们呼啦围了一圈,然后雍城公主咬牙切齿恨不得打他一顿:“翅膀硬了是不是?还知道回来啊?!” 她一抹眼泪撵儿子回房:“去!去!去!不稀罕看你,看你女人去!” 他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弟弟妹妹悄悄跟在身后,赶都赶不走,一直跟到新房。 新房其实已经旧了,他自己都忘记离家已经一年半了。 房中灯火荧荧,隐有倩影映窗棂。 他推门进去,吓得跳了出来把门一关,仿佛屋里有鬼。 屋里当然没有鬼,只有风姿绰约的少妇抱着婴孩哺乳。 去岁暮春,秦王让他先回家就是知道他女人临产,想给他个惊喜。 结果他没有领情,等到终于了结一场心病回来,孩子已经半岁了。 婴儿啼哭传出来,吓得他捂住心口,一颗心都快跳出来。 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哥这么慌神,全都咯咯直笑。 “原来大哥也会害怕呀!” 他望一眼挤在一团偷笑的弟弟妹妹,转身砰地推开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房里婴儿哭得更大声,须臾又传来女人的哭声,连哭带喊外加拳打脚踢。 生孩子,男人一夜快活,女人却要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还得去趟鬼门关。 女人最痛最绝望的时候,男人却不在身边。 “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忌无话可说,只能抱着棠棣,任她打骂哭闹。 她一拳拳锤在他心口,他才忍不住皱眉微哼。 棠棣觉出异样,扒开他衣裳,才见血已染了一片。 男人岂止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天天都在鬼门关溜达。 棠棣一层一层剥掉他的衣裳,只见新疤旧伤重重叠叠,眼泪止不住地滚,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刮。 胸口致命伤,亏得蛊逢脚快加之配备有军医,才保住性命。白日指点过扶苏,回来被母亲锤一回,又被媳妇打一回,伤口就裂开了。 棠棣急忙拿布给他擦,嚷着要找昌平君去请太医。 忌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累到极致睡觉就是最好的药,棠棣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盖上暖衾。 忌侧过身子去看娃,娃跟他真像,鼻子嘴巴一模一样。 他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娃娃也伸出小爪子抓啊抓,一把抓着他的指头就不撒手。 他笑了,莫名又想哭,他曾经鄙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真他妈地美啊! 他望着娃,娃也望着他,大眼睛眨呀眨,就这一眼,仿佛身上所有伤口都愈合了。 棠棣换了轻薄的衣衫偎过来,孕期方过,少妇的身体柔美丰腴,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女人轻轻哄儿子睡着,又抚过男人的伤疤,温柔的手让男人忘掉所有烦恼。 长夜渐深,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这就是家的意义,世俗的幸福,最平凡又最伟大。 不过,这伟大的时刻,不宜持续太久。 第二天,气氛就开始不对劲。 孩子不仅美好,还有吃喝拉撒哭和闹。 妻子不仅温柔,还有拈酸吃醋泼和爆。 棠棣发现棠棣玉花不见了。 圆房那夜,棠棣亲手取下玉花戴在丈夫脖子上的。 “丢了?你嫌弃我才会丢吧?是不是丢给哪个女人了?!” 忌回想了一下,扣押玉花的若耶确实是女人,所以就点了点头。 棠棣就炸了,哭着喊着不过了,要分家。 雍城公主来解围,让儿子把事情解释清楚。 迫于母亲淫威,忌就复述一遍经过,麻烦更大。 “小妹?你妹妹都在家里呢?哪个妹妹?!情妹妹吧!” “阁主?那女阁主为什么不还你玉花,不就为了让你去找她吗?!你当我傻?!” …… 雍城公主虽然跟棠棣不对付,可是身为女人,她支持儿媳妇。 “我们家的规矩,是定给男人的!” …… 白天吵架晚上和好的日子循环两天,忌决定立刻搬家。 没有老娘撑腰,棠棣一个人闹不起来。 爹娘不同意:“你要继承家业,搬什么家?!要搬也是你二弟长大搬出去!” 爹的话不管用,忌毅然决然要搬,把媳妇和娃一起接出去。 也是秦王舍得,新家的宅子不比旧家小,只是比较偏,靠近兰池别宫。 那本来是策反李牧准备的宅子,没用成,正好就赏给他。 王侯府邸,气相非凡。 小两口牵着手溜达了一整天才把新家逛完,两个人都很满意。 忌在心里默默规划了书房,练剑房,演武台。棠棣想着园子池塘可以造景,闺房可以变着法地玩,反正宅子大。两个人很快划分完领地,晋升女家主的棠棣被满满的幸福感笼罩,也就不捕风捉影计较男人在外面有没有拈花惹草。 他们本来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有了娃就有了话。 昌平君可以给长孙取名,但是老人家尊重儿子的意思,就留着让忌来定。 忌想了好久,记起鬼谷天门之外,师父给他取了“怀心”二字。 想来他确实命里少颗心,儿子来了,他觉着自己那颗心长出来了。 “就叫‘心’?” “熊心?” “嗯。” 棠棣不解其意,问明原委后忍不住吃儿子的醋。 “早就听说‘母以子贵’,今天算是见识了。” 忌听得明白,嘿嘿傻笑:“你贵。” 棠棣乐开了花,忌从来冷面冷心的榆木疙瘩,脸上少有这么生动。 她把儿子抱去小床,回身坐到忌腿上,双手绕在他脖子后面搭着。 “你说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多房,我跟你就住这一间,多浪费啊……” 忌嘴里说不出话,只能鼻子哼气:“嗯?” “心儿长大了也只能住一间房,还是很空啊……” 棠棣咬着一缕碎发,忌这回开了窍:那就多生几个呗,生一窝就不会空了。 新婚时太过懵懂,现在正好无师自通把男欢女爱的妙处狠狠补足。 一个个吻燃起一缕缕火,那火苗一簇簇都往身下烧去,灼得全身发麻,灼得心里滚烫,烧到最烈时探去隐秘处寻一汪泉眼,泉眼滋润柔滑,漾得心火更旺,烧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能怎么办?床又塌了呗。 两个人跌在幔布帐里,棠棣笑得岔气,噘嘴:“明天……得换个结实的床。” 忌吻上那红润润肉嘟嘟的唇,鼻子里只会哼一个字:“嗯……嗯……嗯……” 他一点不娇气,哪里都可以是床,是木板还是地板都无所谓,女人痛楚而快乐的呻吟很快又继续弥漫,惹得月亮都羞红了脸。 身上的火还没褪尽,敲门声突然擂得震天响。 赵高也在反思,为什么自己总是那个半夜敲门坏兴致的人。 主要原因不在赵高,而是秦王不分昼夜,心里压着事没法睡。 路寝旁的小花园,秦王裹着燕居服,夏无且在旁提着药箱。 连夜急召昌平君父子,不外乎性子急,想解决楚国和魏国的事。 这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思来想去,只有委屈一下忌儿。 秦王不能揽错,他的个人声名事关秦国荣誉。 唯一能把事情应承下来的只有忌,但这对忌很不公平。 忌儿做下这事是为秦国内政安定,也为家族得以留秦。 如果为国卖命还要为国所卖,岂不是太伤忌儿的心? 原本秦王想让忌去燕国躲,可是燕使又忽然来示好。 这事不管怎样,冤有头债有主,都得有人出来担着。 “忌儿,你的人,寡人定会保全。你的名,介意吗?” 忌怔住,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功成名就,四个字,他现在主要考虑的是前两个。 “什么名?” “天下都会知道你是杀人犯。” 忌不明白,道:“我本来就杀了人。” “如果天下都知道‘昌平君长子’私自暗杀楚国使团,你介意吗?” “事实本是如此,我为何介意?” 秦王拍拍他肩膀:“敢作敢当,好。” “我一人做事,自然我一人来当。” 秦王笑,须臾笑意陡然顿住,这罪不能让忌一个人担。 隶属秦国军部的人,没有秦王授意就暗杀了楚国使团。 若是罪名全推给忌,是否秦国也该通缉这个滥用权力的暗军首领? 虽然事实如此,可是秦王不能这么干,这样正好又中了负刍的套。 秦王看着忌儿,忽然脊背发凉。 暗军自组建之日起,就是一柄双刃剑,当初千挑万选选中忌儿,是在给自己埋刀,到如今环环相扣怎么都是死结。 要解开死结很简单:现在,立刻,马上,杀掉面前这对父子,永绝后患。 长痛不如短痛,上一次华阳宫前就想到的问题,拖到现在又重来一遍。 秦王的手笼在袖子里,握成拳,拳在抖,他装作甩手拂袖,转头看月明水秀。 今夜冰融为水,月晕成朱。 红月悬天,人称血月。或是天意,血月合该有杀劫。 秦王假作无事,轻松一笑:“华阳祖母留给寡人一壶酒,咱们,今晚把它喝了吧。” 昌平君和忌对望一眼,不甚解意。 “陛下,您斋戒着呢,不能——”秦王狠狠一瞪让夏无且觉得说错了什么,立马转过话口:“喝得太多。”然后转头向昌平君,把话补圆:“陛下身体不适,酒也是药。小喝两口,养身怡情。” “寡人就是想喝酒了,你们陪着喝一个!赵高!带他们去孤山等一等,我去拿酒。底下人不知道酒藏哪儿了。” 他说完转身大踏步走了,夏无且小跑跟上。 赵高领着昌平君父子向另一个方向,廊回路转,见得一处小天地。 孤山、瘦水、空亭,“七术”桥,“六微”室。 这里是秦王一个人的世界,秦宫的禁地。 十几年前,十几岁的秦王听闻母亲与吕不韦旧情重燃,躲到这里哭了一场。 之后,这里就成了秦王幽思之处,重兵把守,苍蝇不入。 六微室中,一架石床,一张石桌,四面石壁,空空如也,绝无他物。 一进石室,忌不由自主想到剑阁,本能促使他判断这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昌平君则望着空墙长叹:“陛下他,不容易。” 忌不太明白,问:“父亲,何出此言?” “面壁思过。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他自己。” 昌平君算是看着秦王长大,还算懂他,但也不完全懂。 那日华阳宫前君臣推心置腹,昌平君便下定决心站在秦王一边,忌儿杀了项仲之后,昌平君再也没有归楚的余地,他是铁了心留在秦国,所以完全没料到秦王会再起杀心。 秦王在路寝翻箱倒柜找酒,柜子摔得噼里啪啦,手割破了都不知道。 夏无且看着心疼:“陛下啊,找不着就别找了,另拿一壶不就好了。宫里好酒多得是……” “闭嘴!” 夏无且捂口,秦王翻完路寝的柜子,又跑去王后的中宫翻了一通。 最后他一溜烟跑去华阳宫,到处撞到处砸,把华阳宫的珍奇陈设都砸个稀烂。 砸够了,他才开始找酒。 他大婚的时候,华阳太后开过一坛。太后去的时候,葬了一坛。剩下的都留在华阳宫太厨的酒窖里,全都砸了,只留下一坛。 他亲手抱着这一坛往孤山去。 夏无且还是心疼:“陛下,我帮你抱着吧。” 陛下没答话,问:“你药箱里,有毒吗?” 夏无且慌神:“臣的药箱里,只有药没有毒。” “寡人听说,是药三分毒。” “三分毒也只有三分不是,也不是毒啊。” “三分?什么毒有十分?” “嗯……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 “嗯。” “你有没有?” “我……陛下你问这个干什么?” “寡人就问你有没有?!” “臣上哪儿去找这种?” 秦王拔剑抵在夏无且胸口:“寡人问你,有没有?!” 夏无且一凛:“有。” “拿来。” “药箱里没有。” “去拿!” “喏!” 夏无且撒丫跑开,秦王长吁口气,抱酒继续走。 他走到七术桥边,遥望见小孤山上有几点灯火。 赵高侯在门口,昌平君和熊忌应当就在石屋里。 沿途站着蒙毅甄选出的郎卫,个个千里挑一。 蒙毅守在桥畔,见到他便上前来问安。 秦王兀自失神:只要蒙毅发令,郎卫就能把里面的人射成筛子或者剁成肉酱。要不要下命令?就像当年处置嫪毐那般果决? 蒙毅关切地问:“陛下是否身体不适?我这就命人去传太医令。” 他回过神,摆手:“没什么,老毛病,头晕。他已经去拿药了。” “他也太粗心了,亏他整天背着药囊,净装着没用的东西。” 蒙毅说话带笑意,说明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单纯认为秦王找昌平君喝酒。 蒙毅没有想到秦王会起杀心,因为昌平君和忌真的没有一丁点对不起秦王。 他们不像嫪毐,也不像吕不韦,他们父子对秦王,除了恩情也只有恩情。 不是蒙毅不了解秦王,而是蒙毅在他的职位,看不到秦王能看到的威胁。 蒙毅亲自提灯,引他上桥,又一行灯火从身后来。 是扶苏。 秦王大怒:“你来做什么?!” 秦王的本意,今夜预谋杀人,扶苏不该出现。 扶苏不懂,委屈地回话:“母后担心,让……让儿臣来请安。” “请什么安?!寡人没事!回去!” 秦王转头就走,扶苏呆呆杵着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眼见着父亲快要走到桥心,扶苏才记起少带了一句话:“母后说,‘让您少喝一点,别伤着身体。’” 扶苏知道这是父亲的禁地,所以不敢上桥,只能隔水大喊,希望父王能听见。 秦王听见了,被这一声喊扰乱心绪。 这两句话下人也可以转述,妫儿让扶苏来,意义大不一样。 这是一个家,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完完整整的家。 君臣之义可以不要,夫妻之情也当真都不要了吗? 他怔了片刻,唤扶苏跟上:“来,你也喝两口。” 昌平君和忌已经等得太长久,久到昌平君无法平静。 直至扶苏出现。 大人干龌龊事,不会带上孩子。 昌平君自觉羞惭,应是自己太龌龊,才会以为秦王动了龌龊心思。 秦王亲手揭开尘封的酒坛,亲自斟酒。 “这么多年,寡人谢谢你们。” 昌平君推辞不敢受,又不敢不受,只得满满一碗灌下肚。 秦王又让扶苏再敬,昌平君又不得不喝,于是两碗下肚。 不吃菜干喝酒,本就容易醉,昌平君平日不沾酒,一口气两碗下去满脸绯红。 他这体质,属于不能喝的。 那会医学欠发达,秦王不知道喝酒上脸是因为体内缺少乙醛脱氢酶,乙醛中毒能死人。 其实秦王可以一直敬酒,昌平君准能喝死,死得正大光明,死得闹不出任何风波。 可惜,秦王没这知识,也就没这觉悟,第三碗酒任凭昌平君一口口抿到最后。 男人嘛,一个样,两口黄汤废话八百场。 两个孩子话少,乖乖看两个大人从楚酒的口感唠到男人的辛酸。 前半段唠媳妇,两个人惺惺相惜交流了一番对付母老虎的经验。 后半段唠娃,就唠身边这俩,都是自家老大,父亲期望也最大。 这一晚,在扶苏的记忆里格外美好。 父亲从来没有这么和蔼可亲过。 他揉着扶苏的头,跟昌平君絮絮叨叨地说扶苏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是扶苏,让秦王第一次当父亲,父亲还记得孩子到来时的忐忑和兴奋。 “他呀,像我,又不像我!” 昌平君笑,指着忌:“他也是。” “不是什么好事!” “也不算是坏事。” “还不坏?你家闺女都能把他收拾啰!” “不不不……指不定谁收拾谁呢?” …… 两个人唠着唠着,扶苏的娃娃亲就定下了。 又唠着唠着,阴嫚和忍儿的娃娃亲也定了。 扶苏跟忌表叔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都觉得不能让两个爹继续唠下去。 正好,蒙毅在外奏报:“陛下,您的药来了。” “药?”秦王已经喝高了,问:“什么药?” “治头晕的,太医令刚送到。” 秦王揉揉自己的头,笑:“倒忘了,我出去拿啊!” 他起身,跌跌撞撞走两步,扶苏赶紧上前扶住。 秦王笑了笑,揉揉儿子的头,很欣慰。 一对父子依偎着出去,留下另一对烂醉的父子。 池上夜风凉,吹得秦王打寒颤。 蒙毅赶紧召夏无且,夏无且颠颠跑过来,秦王就撵扶苏去睡觉。 扶苏一步三回头走了,秦王换了严肃神色,问夏无且要解酒药。 这个是夏无且常备的,赶紧从药囊里拿出一壶葛根菊花水。 秦王拿了壶正欲转身,顿了顿,问:“那个药,带了吗?” 夏无且怔了怔,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来。 秦王伸手去接,夏无且吓得捂住不敢给。 “陛下,您手上有伤!” “小伤,不碍事。” “这药不能见血。” 秦王怔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手心朱赤,天上红月,都是血。 见血封喉,见血才能封喉。 或许,这也是天意。 若下毒手,先封的是秦王自己的喉。 他怔了好长时间,才喃喃道:“算了吧,寡人的头,不那么疼了。” 秦王再入石室时,昌平君已经深醉。 他趴下去又挣扎着抓住儿子的手:“今晚我说的话,不许告诉你母亲。” 得到儿子肯定的答复后,昌平君彻底醉倒。 秦王和忌,还醒着。 一隙月光照着两个人,人影重叠,恰如那年长桥月下君臣立晚风。 秦王抱着解酒汤自斟自饮自笑自怜,絮絮叨叨。 “明日大朝会,寡人不能醉!” “你没事,你能醉,醉了就睡,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今晚上睡饱了,明天出去躲躲,去……去天水或者乌氏,那里安全。” “其他的事,你不用问了。等寡人召你回来,你再回来。” 忌红了眼眶,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这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吓得秦王发懵。 男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秦王低估了自己在忌儿心中的地位。 忌从小特立独行,少年时想做而不能做的事,都是秦王帮他完成的。 最难得是少年梦,最难酬是知己情。 秦王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还不会骗人,满眼都是喜欢和崇敬。 秦王被这眼神征服,像嘱咐亲儿子一样,温柔叮嘱。 “忌儿啊,以后无论什么事,先告诉我一声,好吗?” “好。” 忌笑了,笑里隐隐有泪光。 朦胧间,他看见秦王眼里也有雾。 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落在伤心处,就是洒在知心处。 秦王喝一口解酒葛汤,忌饮一口陈年楚酒,二人互酌至壶空酒尽。 忌醉了,他的酒量之于他爹,没有质的飞跃。 红月已然褪色,皎洁的白月光照在他绯红的脸庞。 秦王凝神去看,忍不住心惊肉跳。 那鼻子、嘴唇、颧骨,甚至眼睫毛,都与他是由形到神的相似。 扶苏不过形似,异母弟成蛟也没有这副皮相和筋骨。 他颤抖着手去抚忌儿,就像抚着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那张脸布满疤痕,秦王能感觉到。 当时玉面少年郎,归来已遍体鳞伤,为的是谁? 还不是,为他秦王。 万幸,没有一时糊涂唐突一片冰心。 秦王把石床让给了这一对父子,步出石室另寻去处歇息。 世界都睡着了,天地好安静,只有明月和星辰还在眨眼睛。 他仍未知,天示异象,血月凌空应有英雄劫。 当此劫者,不是旁人,正是秦王自己。 —————————————— 让秦王多纠结了一章 下一章荆轲肯定刺秦了 真的超级难写的 首先不想照搬太史公的版本 然后《荆轲刺秦王》《英雄》《大秦帝国》《秦时明月》……这个故事已经有很多很多版本,就连莫言都还有个话剧版本呵呵,能有的花样别人都玩过了,我要玩点不一样的真是太困难了 我写的你们可能不会满意,但是我有在努力写得跟他们不一样 也在很努力让这一阶段的剧情统一都在下一章推到高潮 QAQ 好瘠薄难!哭唧唧 第41章 白虹贯日 这一章不知道为啥被删了,重发,sorry —————————————— 天心月向西,月下影独行。 秦王半醉半醒,鬼使神差摸进苕华宫。 守夜宫女正要去唤苕华主人,被他止住,道:“别扰了她”。 他坐到枯老的紫藤架下,望着琰歇卧的阁楼。 也是这夜无眠才想起,这里有一桩深情化了无情。 他召来琰的贴身女官询问。 女官复述荆轲与琰相会,情景犹如故人重逢。 秦王微诧:“她肯露面?” 女官点头:“夫人自己走出来的,我们也奇怪呢。” “她出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燕使,清河公主写在苇叶上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的字秦王不感兴趣,话既到此,随口一问:“什么字?” “什么‘眉间痣’?”女官也不甚明了:“说是公主眉间有颗朱砂痣,所以落此三字为名。” 琰不记得清河有没有痣,秦王就更不记得,所以也没有察觉出这是荆轲撒的谎。 眉间尺与眉间痣,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若蒙毅在旁,还能发现其中蹊跷,蒙毅不在,徒然让秦王觉得甚是无聊。 他漫不经心哦了一声,问:“还说什么了?” “没什么了,就是托燕使带件衣裳给公主。夫人亲自做的,这几天夜里不睡赶制的绣衣。” 没什么不对劲,只是琰肯见外人都不肯见丈夫,让秦王很不开心。 他蹑手蹑脚进屋,脱了鞋悄悄地走。 月色明,不用灯火也能见玉人在榻。 她柔弱如叶上清露,风烈一点会碎,日晒一点会化。 她太容易受伤,所以秦王藏着不愿让人见。 琰才来时,王弟长安君遇着她,不过问了几句话,秦王就再不允成蛟进宫。 或许正是护得太好,所以,一次没护住,琰就恨上了他。 他悄悄走近,静静看她睡在如水的月光里,那么恬静。 触目惊心的伤痕也输给出尘的气质,不显丑陋反倒更让人怜惜。 他好想走过去拥抱她,又怕满身酒气污了她的洁净。 他退到正寝旁的小床,高大的身体蜷缩进孩子的睡床寻一个安谧。 这个小寝,睡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养女清河,还有另五个亲生儿女。 月落西疆,东方微白,美人还在熟睡,秦王又早已醒了。 三更灯火五更鸡,都是秦王办政时,夙兴夜寐,日复一日。 他徐徐起身,揉揉宿醉胀痛的头,回望一眼后轻轻下楼。 踏着晨色微暝,秦王行到路寝,按礼制沐浴熏香。 侍女给他脱衣时,见他身上贴着三根苇叶,问是扔是收。 想来是琰放在清河曾经歇过的小床,他压了一夜就黏缠在衣。 他躺进浴池,随手抽了两叶来看,叶底的确有字。 一个“眉”,一个“间”,果然如女官说的那般。 他递回给侍女,道:“先收着吧。” 侍女将苇叶收敛入匣,秦王也就错过最后一次提示。 沐浴熏香,冠冕旒,佩长剑,着玄衣纁裳。 日出赤霞漫山,大秦之王如旭日凌于苍天。 夜尽,傅舍,荆轲也宿醉方醒。 洗漱穿戴,整衣理冠,享用此生最后一餐——秦面,汤汁香浓,味道鲜美。 “七微”室,昌平君与忌出室见天光。 忌先送昌平君回相府,路上与父亲禀明今日要出关避祸之事。 昌平君换过朝服再入宫列席九宾之礼,忌则返回新家与妻儿告别。 关中冬尽多东北风,丽日下尚有几分凛冽,偶见柳枝冒出新芽。 这是春来的前兆,忌忍不住微微仰头,嗅一嗅春的气息。 他向来对四季变换麻木,今日突然想起,作为父亲,要教儿子认识这个世界。 他攀柳折叶,暗思要多留一刻拨柳弄儿。 春来树发芽,晨来霞飞天,今日的霞经久不散。 待日色变白,忌才发现那不是霞,是火。 大火焚起处,正是他的新家。 影将军的部属尽在城外中尉营地待命,气势恢宏的侯王府邸还没来得及安排更多的人守卫,就被贼人抓了个空。 肆虐的火龙盘旋在咸阳宫东北。 最先发现火势的是兰池别宫的卫士,他迅速禀报兰池宫尉。宫尉为防火势烧进兰池宫,紧急抽调兵力救火。 忌狂奔回家,只见守门仆役瘫伏在地,查验伤口,并非死于烈火而是利刃。 府邸中但凡易燃之处,皆被纵火,火源借风而起,连成一片。 前堂正屋已无法进人,忌逾墙翻入兰池宫,从兰池游进宅邸花园。 待他跃出水面,闯进火场,心中预感应验,火确实从正寝烧起。 人为纵火,目的是灭他全家。 火星灼人,见皮成伤,他顾不得痛,疯狂地寻找着妻儿。 房门被锁死,他一脚踹开,房梁轰然塌下逼得他后退两步。 隔着飞烟尘灰,隐约见棠棣抱着孩子缩在墙角,已然窒息。 火起时她躲到砖石墙面的夹角,火海里只有那一角空隙。 火未烧上身,烟也能杀人。 忌跳进火场,衣物被点燃,火苗顺着头发直烧到面部。 他背负烈火抱起妻儿冲出,纵身跃进清池,留下水上一缕烟。 须臾,他将妻儿托出水面,来救援的兵士将棠棣和孩子抱上岸。 忌满身淤泥从池中爬起,已然面目全非,须发烧焦,面部溃烂。 他抱起圆乎乎的小不点,急促地拍打娃娃的脸,不停低头去听孩子的呼吸。 孩子永远睡着了。 肉肉的小手还握着小拳头,就像第一次见到父亲时那样。 这个肉嘟嘟的小团子还只会咿咿呀呀,还没来得及学会唤一声父亲。 孩子也未曾呼唤过母亲,便永别了人世。 母亲胸口殷红,她躬身护住孩子,剑从背后贯入。 妻子的伤口让忌记起一个人,刺杀项仲那日,有一位夫人也这样护过她的孩子。 冤冤相报,报了回来。 他俯身听妻子的呼吸,没有。 再拉住手臂探脉搏,也没有。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纵然血债累累也不该报在妻儿身上。 他疯狂亲吻她的额头,将她往怀里揉,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 也不知吻过几回揉过几回,棠棣突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茫然惊愕又瞬间狂喜,背着孩子抱起妻子疯狂向右丞相府邸跑去。 新宅近兰池宫,兰池宫在咸阳宫东北,而右丞相府邸却在咸阳宫西南。 要么绕远,要么横跨咸阳宫,情急之下他选择冒险,重复幼年的游戏。 咸阳宫是他小时候练习飞檐走壁的绝佳场所,练习在禁地自由来去。 他流星一般闪躲过层层守卫,横跨后宫,停在太医署。 回家也要寻医,不如就在宫里。 太医令夏无且已去前殿侍奉,众太医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右丞相公子。 忌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是难以辨认,众医官惊慌失措,呼喊卫士捉贼。 忌慌忙去摸将军印,火烧水淹,那方印已沉在兰池水底。 他只好抱起妻儿往回奔,跑进中宫,直直跪到王后面前。 王后在玩投壶,手上不停往壶里投箭,嘴上不住嘟囔。 “外邦使臣觐见都不带我?真不把我当秦国王后?” “谁稀罕?你秦国的事跟我什么关系?哼——” 还没抱怨完,面前赫然出现一张被火烧焦的脸,众宫女吓得花容乍谢魂飞魄散。 “我……是我!” 忌嗓子沙哑,艰难地表明身份。 王后最先冷静认出自家侄儿,安排宫女铺床褥,传太医诊治。 一下来了十个太医,一个去看孩子,一个去看棠棣,一个给忌包扎,还有七个,挎着药囊干巴巴候着。 王后差女官通禀秦王,女官转过掖门,大朝已经开始,她只得暂时等待。 以国君之礼接见使者,是对出访国的最高礼遇。 荆轲乃燕国上卿,秦国也由上卿蒙毅到傅舍迎见燕使。 到咸阳宫,下介和从者在宫外等候,正副使进入宫门。 入宫门后,郎中令命少府郎中跑步入殿传告使者已至。 大行闻报,请百官按次排序,武将按爵位高低立西向东,文官以丞相为首立东向西。 文武归位,九宾定序。 九宾来源于周礼之九仪,本为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九个爵位的宾客。 秦国爵位有别于周礼,依样画葫芦也能凑出九宾。九十多岁的麃公被请回朝充一回门面,赋闲在家在家的昌文君抓来当人形木桩,总而言之,大国气象天子威仪,全齐。 朝官就位,九宾列阵,谒者立于东陛,然后秦王由步辇抬出内房,落座王位。 抬辇人退下,因秦王近来身体有恙,太医令夏无且未退,挎药囊立在王之后。 殿上悉数就位,殿下郎中数百人持戟列于陛阶两侧,太乐奏钟鼓之乐迎宾。 乐声起,上卿蒙毅引燕使上殿,入殿后有大行指引宾赞,蒙毅就停在殿外。 这是个意外。 蒙毅身为郎中令,但凡朝议必在殿内且处于核心地位。这一次接见外使的大朝,由于荆轲的上卿地位,使得秦国也不得不出一位上卿迎宾,秦王就指派最信任的蒙毅以示诚心。 蒙毅本来反对,昨夜撂掉秦舞阳,荆轲又是个醉鬼,这才放心让荆轲进殿。 舞阳如约被挡在殿门之外,蒙毅灵机一动,伸手去接舞阳手中的图匣,他不介意当一回荆轲的小弟。舞阳抱着不给,相持之中,殿下郎中侧目,殿上群臣回顾。 舞阳神慌,地图匣里有鱼肠剑,他不敢给,更不敢说为什么不能给。 舞阳跟荆轲演习过觐见礼仪,也记得荆轲告诉过他今天无须上殿,可是他没有想到蒙毅会亲自来拿图匣,少年人的阅历太浅,浅到蒙毅疑窦丛生。 蒙毅手上加力,舞阳也加力,蒙毅断不会在自己的主场露怯,舞阳做不到。 舞阳哭了,泪水涟涟仍就死抱着图匣不肯放。 蒙毅正欲一把抢过图匣,荆轲笑道:“燕国穷困之地,养出来的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穷人。燕国没什么好东西,还没进献总归还是自己的,孩子小家子气舍不得,多有失礼,还请大王体谅。” 这话显得蒙毅失礼,人家没给你伸手抢是个什么意思? 自诩大度的秦王不明白蒙毅突如其来的不大度,道:“正使拿过来吧!” 不是秦王不了解蒙毅,而是在秦王的位置上看不到蒙毅能看到的潜在威胁。 如此,荆轲捧着樊於期首级和督亢地图孤身近殿,将碍事的蒙毅撂在殿外。 恰如中庶子蒙嘉所言,殿上侍卫都无兵器,殿下侍卫需秦王诏才能上殿。 除了这一点在谋算之内,其他所有,都不在计划之中。 他没有近身的机会,因为有谒者下陛来取首级和地图。 大朝之上,君王与外臣之间物事交接,都由谒者传递,这是秦宫规矩。 今日大朝的谒者,也是深受皇帝信任的谒者赵高。 荆轲没有把颅匣和地图给赵高,也没有替燕王问候秦王,而是无声一跪,亲手开匣。 他要履行承诺,完成樊於期的心愿,让那颗头颅看秦王最后一眼。 “樊将军,托臣问陛下一句话。” 这是荆轲觐见的第一句话,成功把整个朝会的节奏带偏。 大行令及其下属傻掉,朝会才开始就没他们的事了,按邦交之礼,还有好一番请礼还礼的客套才能进入正题,他们肚子里装的大堆废话全都省了。 这个节奏很适合秦王,单刀直入感觉很爽。 一路冰雪冻藏,樊於期的头颅还栩栩如生。 这不足以让秦王动容,他不是第一回见人头,也不是第一回见人死不瞑目。 他记得灭了樊於期三族,道:“他大概想说‘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寡人’!” “不,”荆轲摇头:“他问陛下是否忘了对六国士子的承诺?” 秦王微诧,沉默半晌,无词可答。 荆轲向谒者奉上头颅,道:“陛下不必回答我,回答樊将军便可。” 谒者将头颅捧上王案,秦王凝视着樊於期的双眼,才记起那年初见。 那是十年前,秦王铲除嫪毐,囚禁母后,逼杀吕不韦掌握秦国大权。 那一年,他废了逐客令,改向天下发布招贤令,曰:“秦即天下,天下即秦……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愿与四海之士共图天下无战。” 于是,尉缭从魏国来,姚贾从赵国来,顿弱从楚国来,陈驰从齐国来,樊於期从韩国来…… 秦王诺过什么?他诺得太多,封侯赐爵什么话都说过,什么饼也都画过。 画得最多最大一个饼,就是天下无战。 樊於期到生命最后,念的不是恨,而是秦王的诺。 秦王避开樊於期的视线,惭愧于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死人的眼在等一个答案,王者风范最终也无惧于直视诘问。 “寡人从未忘记,也从未放弃,更从不逃避。” 荆轲微微颔首:“想来樊将军可以安息。” 秦王望向荆轲,又转头看樊於期,不懂这里面的逻辑。 “既然在意寡人之诺,又为何要逃避?” 樊於期无法回答,荆轲代为回话:“杀戮太重,不知是作孽,还是救世?” “改天换地,哪能不痛?” 这冠冕堂皇的话,秦王已不知说过多少遍,这一次对着樊於期的尸体,才有几分胆寒。 士子,识文断字,通古晓今,所求者,不仅一己之富贵,更有苍生之福祉。 秦王用功名利禄与天下大任将他们笼络在秦廷,若是秦国的所作所为偏离他们的理想,他们又会像流沙散去,再寻良木而栖。 六国士子,有多少人愿将屠刀举向自己母国,有多少人愿用同胞的血换一己富贵? 大抵不会很多,所以这个庞大阶层的诉求,是死最少的人,博最稳的宁。 这一诉求,终在这大殿之上,由荆轲代天下士子问出。 “倾苍生之血,换疮痍之土,是否值得?” “‘止戈为武’,自古能止戈者,唯有武。” “穷兵黩武,欠血债于天下?” “弭兵除战,虽千万人吾往矣。” “杀人盈野,流恶名于后世?”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春秋无义战’。” “‘旷古有闲田’。” “以血灌田?” “非吾所愿。” “此乃荆轲陛见的原因。” “也是寡人如此见你的原因。” 这番假大空的对话,朝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懂。 也许,只有秦王和荆轲两个人懂。 荆轲打开图匣,取图,将图展开到一半。 秦王看不清图,笑:“看来是寡人的心还不够诚?” “不,是荆轲有两副图,不知道该献哪一幅?” “哪一幅?燕王难道没有旨意?” “有。可是,臣不是燕国人。” “为何燕使是卫国朝歌人?” “今日臣要做的事,没有一个燕国人愿意自己来做,所以只好我这个外邦客卿来当卖国贼。” “难为你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食燕王之禄,也只能替燕王担辱。” “怎么不来食我秦国的禄?寡人让你知道什么叫吐气扬眉!” “臣肚量狭小,食不了大国之禄,只配吃麸皮糟糠。” 秦王大笑:“糟糠倒是太委屈你了!” 荆轲也笑,嘴角微翘,自嘲:“糟糠都不委屈,我何来委屈?” “你不委屈,何来两副图?” 荆轲敛住笑意,深深一拜:“秦王见微知著。” 秦王也忽然严肃,正色相问:“两副图是什么?” “两件事。” “两件事?你让蒙嘉告诉寡人,燕国愿举国投降,而燕国国书却只有督亢之地。一国与一城,这便是两件事?” “是。中庶子所言是私事,国书所言是国事。” “你的意思是……燕国举国投降是私事,割让督亢之地是国事?” “秦王明鉴。” “私事如何?” “愿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 “国事又如何?” “国事是欲献一城而罢两国之兵。” 群臣面面相觑,秦王沉默不语。暗思片刻,他猜出隐意。 “私事是你的私事,国事是燕国的国事?” “不错。” “你,要叛燕?” 荆轲再次深深叩头:“秦王果然明睿之君。” 太难以置信,顷刻间满殿喧哗,秦王也难掩神色惊异。 “国使,必是精挑细选,乃燕王最信任之人。一来就叛变,为什么?” “待荆轲展开地图,秦王便知。” 荆轲镇定自若地徐徐展图,图穷匕现,一柄利刃恰是刺杀的上首之选。 群臣震愕,殿外,郎中令蒙毅正欲召持戟侍卫上殿,秦王摆手止住。 “燕王让你来刺杀寡人?” “不是。” “不是?” “是燕太子丹。” “丹?!” 秦王忍不住一声轻呵,这又是一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以秦王对燕丹的判断,燕丹的驭人之术不足以收伏荆轲这样的豪杰,便问:“你,不愿意为他卖命?” “是。” “怕死?” “不,臣不怕死,只怕为不值得的人而死。” “他不值得?” “杀我挚爱之友,斩我弱妻双手,这样的人,大王认为是否值得?” “既然不值得,为何到此?” “臣若不来,爱妻性命难保;臣若不来,另一位挚友也将命丧黄泉。” “他用你妻友性命威胁,你不愿意受此威胁,所以,就反了?” “是。” “他如此步步相逼,就没有料到会逼反你吗?” “他有预料,所以安排了副使。” “副使是监视你的?” “是。幸得郎中令将他留在殿外,臣才能一诉肺腑。” 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多疑的秦王并未立即相信,他将自己置于荆轲的境地思考。 蒙毅即刻命人押解秦舞阳并宫外燕国使团众人。殿外响起警训,蒙毅还未上殿,秦王就忍不住与使者继续斗智。 “他既然能用你妻友的性命威胁你,那么条件肯定不是你出使秦国就行,而是寡人必须死,对吗?不论你愿不愿意,寡人不死,你的妻友就不会安全。所以,无论你现在说什么,做什么,最终目的,都是置寡人于死地,对不对?” “对,但只对了一半。” “哦?” “臣行之前,友曾赠言‘君乃狂士,奈何困于小人之手?’臣之友不贪生,臣之妻不畏死,故臣此来,不为救他二人,而愿以燕国社稷为妻友陪葬。” “果然是,狂人之志!”秦王亦惊亦笑:“你打算如何亡了燕国社稷?” “非常之事须非常之法,非常之法怎能宣之于大庭广众?” 秦王皱眉,这让他想起麾下的影将军。 灭韩,忌以秦国使臣身份挟持韩安出降,亡赵,也是忌伪装成赵使杀李牧于密帐。 燕使要求独处,虽事出有因,但不得不防。 “你放心,我秦国朝臣尽是有识之士,你但说无妨。” “事涉秦王后宫,也但说无妨吗?” 秦王沉默,家丑不能外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揭开后宫的烂摊子,太伤大雅。但若因为害怕伤大雅就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也就不是秦王了。 “寡人家事,便是国事,你无须顾忌。” “看来,秦王也不信我。”荆轲冷笑:“他不愿信我,我不愿为他卖命,秦王也不信我,那么这燕国,秦王还是用几十万秦人的鲜血去夺吧!” 这个条件太诱人,秦王忍不住退一步:“你要寡人信你,得拿出能让寡人信任的东西。” 荆轲微微一笑,举起鱼肠狠狠插向自己心口,霎时鲜血殷红,满殿惊愕。 秦王一惊而起:“快!夏无且!” 夏无且背着药囊飞跑过去,整个人都吓傻了。 鱼肠短剑就在心口,怎么敢拔?!拔了只会死得更快! 他急忙从药囊里翻出止血药,无济于事,荆轲面色开始紫胀。 “陛下,这刃上有毒!是……是见血封喉!” 秦王昨夜听闻见血封喉乃必杀之毒,无药可救。 命,就是荆轲的诚意。 “快,扶他上来!” 夏无且和赵高上手去扶,荆轲将他们推开,强撑身体一步一跪爬上陛阶,所过之处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中宫,也是触目惊心的场面。 忌被医官脱掉了衣裳,即便烧成黑炭也能见健壮魁美的线条。 幸他及时跳进冰水,没有伤及肺腑,皮肤却溃烂得不成人形。 容,是毁定了,没得救。 阴嫚公主怯怯地躲在帘外。 她代母亲给王后请过安,临走时却被屋中情形吸引。 大长秋采薇以为公主不宜见血,王后却无所谓:“让她看,见见世面!” 阴嫚是琰的第一个女儿,模样和性格都跟母亲很像。 她长年被父亲锁在宫中,甚少见到宫外的人,也甚少见到新奇的事。 烧伤的伤疤很可怕,阴嫚拿十指蒙着眼,又忍不住漏出指缝悄悄去瞧。 庆都公主偷偷过来拍她肩膀,吓得她抡起小拳头捶得庆都咯咯笑。 她跟棉花一样没力气,还不如挠痒痒呢,庆都瘪嘴:“咦,你跟清河姐姐长这么像,怎么体格性子一点都不一样。清河姐姐单手能把我抡三个圈呢!” 阴嫚红了脸:“吹牛!我不信。” 庆都就双手搂住阴嫚的腰转了三圈,笑:“就这样,真的!不过她是单手!” 阴嫚被她逗乐了,抿着嘴问:“她什么时候能回宫来,我倒好想见见她呢!” “她说要看遍山川湖海,不要回来。” 阴嫚露出羡慕的表情:“多好呀,我连兰池都没去过。” 庆都怜惜地摸摸妹妹的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海螺:“呐,你听一听海。” 阴嫚拿起海螺来听,大风大浪好吓人,她又害怕又想听,表情可爱极了。 “你哪里得的?” “清河姐姐让燕使捎给我的!” “还是海螺好玩。娘只收到了三根苇叶,写了三个字。” “什么字?” “眉-间-尺。” “嗯?眉间尺?好奇怪的三个字。” “母亲说清河姐姐眉间有颗朱砂痣,所以写了这三个字落款。” 庆都皱眉:“清河姐姐眉间没有痣啊?” “是吗?” “还能有假?” 庆都去年才见过清河,两个人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逛过赵王宫,哪能不记得? 清河脑门锃光瓦亮,哪来的什么朱砂痣? “她脖子上倒是有一颗,脸上没有痣的。” “那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两个小女孩重复念叨“眉间尺”细细琢磨,背后忽而响起阴沉沙哑的男声。 “哪三个字?!” 阴嫚回头,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高大的怪物,有一张被灼焦的脸和一双杀人的眼。 她吓哭了,缩着身子躲到庆都背后。庆都胆子也不大,颤抖着护住妹妹,也要哭了。 “哪三个字?!” 忌再问一遍,语声很急促。 阴嫚吓得说不出话,庆都壮着胆子回答:“眉间尺。” 忌心下一震,那时在赵国剑阁,李左车把故事讲得很清楚。 干将为楚王铸剑,三年而成雌雄双剑,名为干将莫邪。 他进献雌剑莫邪与楚王,楚王因他私藏雄剑就下令处死。 干将之妻莫邪有孕,诞下一子名眉间尺,眉间尺长大之后寻到雄剑干将。 眉间尺遇到一位剑客,剑客砍下他的头献给楚王。楚王下令用大鼎烹煮眉间尺的头颅。大火烹煮三日三夜,头颅不腐不烂,依旧栩栩如生。剑客邀楚王到鼎前细看,趁机一剑斩下楚王的头颅随后自杀,眉间尺大仇得报。 清河知道眉间尺的故事,绝不会胡乱写下这三个字。 事关重大,忌再次确认,喝问:“怎么写?” 庆都并不知道怎么写,只能抱住阴嫚妹妹一起哭。 忌拔剑划地写下篆文“眉间尺”,问:“是这样吗?” 阴嫚紧紧抱着姐姐,哭着点点头。 忌一阵风闪身出去,留下两位小公主被吓瘫。 须臾,他又一阵风刮回来,拽了大长秋腰上令牌就跑。 他转到掖门,卫士拦住,他举起长秋的令牌大喝:“陛下有危险,还不速到前殿救驾!” 自嫪毐之乱以来宫防甚严,牌不对人,一律不放,更何况此人在后宫持剑,须擒下细问。 “快!通知郎中令!燕使是刺客!” 当年嫪毐差不多也是用这种法子打开宫门,所以掖门卫士很警觉,须先押禁审问。 算时间燕使已经陛见,忌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只得仗剑闯禁,翻身上房。 他踩着墙跑向正殿,墙顶为防贼人插满刀片,即使小心闪避还是被划得满脚鲜血。 他一步一血窜上正殿殿顶,殿顶砖瓦厚实,无法撬开。 他用棠溪插下一个缝隙,看见荆轲正伏在王案与秦王耳语。 王案上摊开一张宏图,图有两层,一层是督亢地图,另一层是燕国全境图。 荆轲一只血手在图上指指点点,另一只手护在心口伤处,以防伤口裂开。 “燕国山川形胜,军事布防皆在图中,蓟城……” 他语声越来越弱,秦王不由得俯身贴耳来听。 “燕国困苦支撑,是因燕丹宁死不降。若燕丹见诛,燕必以幼子为继。燕王老迈,太子幼弱,则燕国可图……臣本欲诛太子丹以献陛下,又恐不能面见大王剖此心迹,故而——” 故而,左手拽住秦王垂落的衣袖,右手拔出胸中鱼肠直插秦王心口。 当日与盖聂对剑,荆轲的绝杀之技就是以己命换人命。 荆轲什么都算到了,包括身后的蒙毅定然会出手,包括初春厚实的王衣无法挣破,但他没有算到,大殿侧门,秦王临朝时独行的小门会突然窜出一把剑,这把剑取向的不是荆轲的脖子,也不是他持凶器的手,而是秦王的衣袖。 衣袖裂开,秦王挣脱。这致命一击,扑空。 这剑若是击中荆轲或许并不能让秦王脱险,荆轲只要腾身一扑将短剑伤到秦王,成为死尸也无所谓,只要死前让秦王沾上一点,哪怕割破一点皮,见血封喉就能要了秦王的命。 然而,这把剑恰如其分地把荆轲的预谋化为泡影。 胸口的血喷涌而出,荆轲即将血尽,他再也没有机会。 只要还有一口气,一滴血,刺客的使命就没有结束。 他爬起来,用十分的意志支撑半残的躯体,再度刺向秦王。 秦王绕柱疾走,荆轲提剑紧追,蒙毅尚在狂奔,赵高被刺客撞倒,临近的夏无且提起药囊狠狠砸过去,荆轲被药囊绊了一脚,秦王得有机会拔剑。 秦王的太阿已经赐给影将军,如今的剑主是剑伎蛊逢。 秦王随身这柄镇国剑由秦国铸剑师打造,优点是重剑威仪赫赫,缺点是太长。 情急之下难以拔剑,卫士赤手空拳上前,荆轲左突右撞避开侍卫,直追秦王。 鱼肠的剑锋指向一个人,不论那个人在哪里,剑锋绝不偏离。 血流殆尽,眼前一片虚象,目光所向,还是那个魁梧的背影。 那个身影忽然转身,一道剑光闪过,荆轲还没有觉得疼,就觉得身体少了一个支撑。要摔倒了,他不能倒,用剩下的一只腿往后一蹬,撞向那个黑影的剑口,再作最后一扑。那个影子看透他的阴谋,后退两步再一剑斜斩,砍掉他一只胳膊。 他终于再也跑不动了。 人不能动,剑还能飞。 飞剑脱手,被蒙毅用腰扣带进殿中铜柱。 没有腿也没有剑了,还有一只手和一只腿,还能爬。 他像虫子一样扭曲着身体爬到秦王脚边,用仅剩的那只手捏了一个拳,像淘气的孩子一样在秦王的鞋面上叩下一个血印。 秦王抬将他踢向铜柱,血肉之躯撞起轰隆的闷声,再一声闷响落倒柱下。 希望全部落空,本该哭泣,为有辱使命而落泪,没想到会笑,发自内心大笑。 “你笑什么?” “唯有懂你,才能骗到你,对吗?” 秦王的确被骗到,小心翼翼周旋多时,还是被自己的贪心给骗了。 “我本想劫持你,逼你归还诸侯土地,韩国的,赵国的,燕国的,通通还回来。” “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很蠢吗?” “我是这么蠢的人吗?” “不是。” “有时候,聪明人也不得不做很蠢的事,不是吗?” 荆轲笑,意味不明的笑容像是欣慰,又像在嘲讽。 “余生,请珍重。” 最后这句话,秦王没有听懂。 他还想问个明白,刺客就绝了气息,只剩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杀你,是荆轲的承诺。杀死你,却不是荆轲所愿。 荆轲不得不竭尽全力做一件自己本没有想做的事。 荆轲尽力了,用尽全部的智慧和力量。 荆轲失败了,也不是他不想看的结果。 他既不想违背诺言,又不甘心成全燕丹,命运做了最好的安排。 不能胜出,那就两败俱输,用白刃赤血的悲壮,将自己写入史书。 樊於期的问题已有答案,惟愿余生,你能得偿所愿,也偿了樊於期的愿。 秦王陛下,为了这愿,请一定好好珍重。 这一层含义,秦王读不懂。 他到荆轲耳边,跟死人说了三句知心话。 “多谢你招认幕后主使,省了寡人查证的工夫。” “刺客,就该有刺客的下场,寡人不能为你破例。” “你的妻子,朋友,燕丹,还有整个燕国都会来给你陪葬,你放心!” 他举起重剑斩掉刺客头颅,惊悲重叠酝作雷霆震怒:“醢刑!” 诸执戟郎上前,一刀又一刀,千刀万戟将刺客剁成了肉酱。 一堆碎肉被宫中洒扫的奴仆拾掇起来,装进一个大酒坛,用秦酒浸渍封存。 秦王倚着酒坛,审问另一个刺客秦舞阳。 “你为什么不进来帮他?” “他让我回去帮他办一件事。”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太子让我听他的话。” 秦王笑,好一只忠心为主的狗。 燕丹选舞阳作行刺副手,想必就是看中了舞阳的忠诚和身手。 忠诚如舞阳,定然不会背叛燕丹,但是愚钝如舞阳,定然也不知道已经背叛燕丹。 少年天性耿直,放到军前冲锋陷阵或许尚能长成一位骁将。 秦王问他家世,果然,名将世家。 祖父秦开北斥东胡,威震匈奴,戍守燕国北方边境数十年。 舞阳生长于胡风浓厚的蛮荒之境,勇有余谋不足怎能应对秦国朝堂的波诡云谲? 如何做一个太子,如何做一个王,燕丹怕是永远也学不会。 “你们太子,喜欢自作聪明。小时候这样,现在还是没长进。” 秦王尽力从回忆里寻找一丝关于燕丹的记忆,那个每回登高都要汗湿他后背和掌心的小伙伴骤然间换成了阴毒狠辣的狰狞模样。 你无情,我无义,谁也别怪谁无耻。 秦王放舞阳回燕,也托他办一件事。 烈酒浸骨,血肉浮油,一瓮肉酱是秦王馈赠幼时好友的上佳好礼。 “告诉他,本王很想念他。盼他——提头来见。” 春风向南,车驾向北,血肉颠簸碰撞,泛起泡沫鲜红。 泡沫生了又消了,好似红海棠悄悄开过又匆匆谢了。 第42章 昭明有融 咸阳宫前三棵槐。 据说是商君督建咸阳宫时亲手种下的。 咸阳宫落成一百二十三年,这三棵树也寿一百二十三岁。 蔺相如在树下乘过凉,楚怀王隔荫望过月,就连末代周天子都在槐蝉声里打过盹。 一百二十三年,足够小苗长成参天大树。 早春寒雾里,虬枝下隐约两个楚客。 前楚使与现楚使,顿弱和寿陵君。 顿弱有气无力地站着,寿陵君则盘坐于地,浑身湿透,像淋过一场酒雨。 顿弱长叹一声:“你这样,不值得!” 寿陵君仰头喝下一口酒:“夹着尾巴回国,就值得?” 顿弱无言以对,只能仰起头,将目光放向高远之处。 冬寒未散叶还未发,远处另一树,宫仆在窸窸窣窣剔着枝丫。 “你抬头看看,看这棵树。” 寿陵君抬眼,看见老槐的枝丫像龙爪一样向天伸去。 “这么大的树,越是给它修枝丫,它就长得越茂盛。” “那么,怎样才能连根拔起?” “等它自己从根上烂掉。” “如何烂法?” “春雷会唤醒土里的蛰虫。” “可是,蚍蜉撼不动大树。” “虫多了,就能把树蛀空。” 寿陵君微微惨笑:“那是你们的事,我,要做我该做的事。” 他还记得辞别故国时,楚王殷殷叮嘱:“楚国尊严系君一身,欺君如欺楚。” 那一天负刍于大朝之上袒胸露背,负荆向群臣请罪,命卫尹将自己打得血肉横飞。 冤死在魏的楚臣得到最深重的祭奠,他们的亲人得到楚王最诚恳的告慰。 朝臣跪地,满殿泪雨,誓要秦国还此深仇大恨。 寿陵君接下君命持节来秦,恰逢燕使行刺,秦王闭门不见,甚至要撵他离秦。 他只好用烈酒浸透骨肉,在第一缕晨光照耀咸阳宫的时候,将自己点燃。 火苗肆虐成烈火,将他包裹,将他吞噬,将楚人不屈的意志烧到秦王、秦臣和秦民眼前。 入宫的朝官都眼见烈火焚身的一幕,在当日议取攻燕的朝会上向秦王如实讲述。 大行令递交了寿陵君的遗书。 秦王摔了书——净他妈来些不要命的玩意跟老子耍横! 赵高弯腰捡书呈送回去,秦王挥手,让他送给昌平君。 昌平君看完,颤巍巍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列。 寿陵君的遗书把秦国从上到下骂了一顿,包括秦王,也包括忘祖叛宗的昌平君。 昌平君斟酌再三又再三,决定主动揽下麻烦。 “这是臣的家事,臣会好好处理。” 秦王眉眼微动,君臣共事得太久,竟能如此默契。 “右丞相要用到什么,尽管跟寡人说。” 昌平君将头深深一点,谢过王恩。 朝会后,他到处打听长子的下落,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自从荆轲觐见那日分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忌儿。 事发当日,荆轲的尸体切碎了之后装在瓮里被抬出去。 还有一个面容模糊身份不明的人,被郎卫抬去太医府。 昌平君很久才琢磨过来,那应当是自己的儿子,虽然他不明白儿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殿里。 忌出现在荆轲行刺那一刻,拼尽力气化解荆轲的绝杀一击。 棠溪脱手而出,折断秦王衣袖,而后剑落人倒,没有见到之后的一片狼藉,也没来得及跟张望的父亲再道一声别离。 老父亲被殿上的刀光剑影惊了魂,转眼又被家门风云催白了鬓。 长孙被害,长媳疯傻,长子生死不明。 昌平君去太医府找儿子,被告知人已送走。 送去哪了? 不知道,只道是郎中令蒙毅亲自来接的。 昌平君就不再问,两天后,宫中传来消息,命他筹备后事。 右丞相的长子与长孙,两个人的葬礼,惊动整个咸阳城。 秦王亲自扶灵到丞相府邸,国尉率军中官员临丧。 雍城公主在王室宗亲里名位最显,昌平君在文武百官里权位最尊。 他们的长子是秦国青年一代的翘楚,秦王追赠谥号为“武”,追封位号为昌武君。 昌平君呆呆地望着棺椁,望着秦王,望着送葬的军中诸将。 雍城公主不相信,不相信钢铁般的儿子会死得这么突然。 她不肯落一滴泪,不由分说命家臣开棺,蒙毅喝令郎中拦住。 她转头看秦王,质问:“难道做娘的,连儿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 秦王还未回话,昌平君急忙偎过去,轻声劝:“已然入棺,别打扰孩子了。” “为娘的想看孩子,是打扰?!” “死生有别……” “可他还没跟我道声别!” “这世事不由人……” “呸!”雍城怒喝:“你倒是想得开?!” “人各有命,我们……” “你就盼着他死,是吗?” 昌平君怔住,微张着嘴,一脸诧异地看雍城,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秦王觉察出这对夫妻之间的异样,抬头看到了雍城姑姑眼底的愤怒。 “送他去鬼谷,送他去军中,都是想送他去死吧?!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 秦王赧然,他本以为这是雍城在指桑骂槐,借着骂昌平君,来骂自己。 忌儿拜入鬼谷,转战军中,再到敌国出生入死,都是秦王在背后支持。 很快,他觉出雍城的愤怒是真实的,真实地质问昌平君。 一个母亲,在失去孩子的时候,没有心情玩尔虞我诈的小把戏。 所以,她是真的,真的在质问丈夫,是否对长子之死幸灾乐祸。 昌平君诧异得说不出话,半晌才一把抱住雍城,满眼都是泪水。 “你累了。” 雍城想挣脱,被他死死抱住。 甚至连秦王都有点震惊,看似文弱的昌平君竟能轻而易举将雍城制住。 雍城很快晕厥过去,昌平君命侍人扶去休息。 目送妻子的身影消失在白幔之后,昌平君才擦去眼泪,与秦王赔礼。 秦王握他的手,道一声节哀,然后命随身的夏无且去给雍城诊治。 昌平君谢过,尔后吩咐家臣接灵。 怎么说呢,秦王和昌平君一直很默契。 从当年联手斗掉嫪毐和吕不韦,再到今天这场疑云满布的葬礼。 昌平君总能敏锐地知道秦王的意图,不会点破,只是默默配合。 用丧子之人该有的表情接受宾客的吊唁,悲痛却不失礼貌地回敬秦王的礼遇。 重臣逝世,外邦使臣吊丧,按“礼”,应由本国国君做主迎宾。 秦王担任主祭之人,接受齐国、魏国和楚国使臣的吊唁。 秦国派到齐国的外相郭开甚合齐王之意,齐国在秦国的使臣也懂得互惠互利的道理。 魏国龙阳君也和秦王谈好了交易,凶手已死魏国不再追究,两相和好客客气气。 不过龙阳君的临丧之礼是两副玉圭,“大圭”和“镇圭”,都是君王所用的形制。 秦王冷笑,问:“魏使这礼,是送给谁的?” 龙阳君稽首:“为逝者送丧。” “你们魏国可真大方。” “薄礼,只怕配不上丧主。” 这话秦王不好接,就给身旁的谒者赵高使个眼色。 赵高会意,向龙阳君道:“在我秦国,此等玉圭乃是王之礼器。” 龙阳君佯装惊慌:“陛下恕罪。臣闻楚王立昌平君为太子。忌公子既是秦王族弟,又是楚太子之子。太子之子地位尊贵,魏国唯恐不敬。实不知唐突,还请见谅。” “君臣有别,尊卑有序,魏使不懂吗?” “臣懂,只是此事特殊,臣一时糊涂。” “不知规矩,可以先问啊?” “臣就是问过右丞相家臣,才知右相原来是楚国太子。” 众人闻言都看向昌平君,秦王也看过去,等他表态。 昌平君向龙阳君谢礼:“楚国册立太子一事,我已回绝。魏使此礼太重,不敢受。” 龙阳君佯装尴尬:“失礼失礼,想是下介传错话了,我还以为右相处理完此事,就要回楚国即位呢,还想着千万不能怠慢了未来的楚王。” 挑拨离间做得太明显,让秦王和昌平君都很难堪。 昌平君正色严词:“子曰‘君子有九思’,吾愿龙阳君三思:视思明、听思聪、言思忠。” 言下之意就是你丫没看明白,没听清楚就他妈不要瞎说。 龙阳君识书,知道挨了骂,也才明白自己这点小伎俩不够昌平君打牙祭,只好赶紧滚:“受教,明日换过礼,再来祭奠。” 魏使去罢,楚使又来。 楚国两拨国使,寿陵君把自己烧了,前楚使顿弱还活着。 顿弱用蛤蟆走路的姿态捧上独家“厚”礼,并对死者的亲人表示“沉痛”慰问:“恭喜秦王陛下,您少了一个臂膀,真是苍天开眼。” 是秦王下令骟了顿弱以正秦法,所以秦王对顿弱的无礼有准备,于是笑了一声:“苍天如果有眼,就不该让你这只苍蝇还活着。” “我活着,是因为秦王陛下还舍不得我死。” “是,是舍不得,舍不得给你个好死。” 顿弱笑,望向棺椁,将一株带土的小松苗轻轻放在棺前。 “剑刚出鞘就不得好死,真是大不幸。” “你也会悲天悯人?”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不是秦王认识的顿弱,所以他很奇怪:“不过身上少点东西,怎么像换了一个人。” “不,我还是我。”顿弱勾起一抹不美丽的笑容:“在这个不开心的日子里,来做点让秦王陛下不开心的事情。” 楚王负刍从楚国发来了第二道立太子诏书,写在得知楚臣被忌暗杀之后。 “吾与汝,楚之遗孤也。吾命不久矣,汝能弃我乎?汝能弃楚乎?清河之难乃秦楚之隙,非吾与汝之怨。楚国朝臣,吾尽抚之,除冰消雪,遥盼兄归。” 在场宾客尽皆哗然,尤其是昌平君的胞弟昌文君和叔父华阳君。 华阳君是华阳太后的弟弟,本来封号是阳泉君,华阳太后临死的时候给他抬了名。 这两位都算楚国宗室,却从未听过半点消息,一时十分震惊。 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到秦王和昌平君身上。 秦王也把目光定格在昌平君,所以最后,所有人都在看昌平君。 这个决定他已经当着秦王的面做过一次,如今要在秦国诸臣和胞弟的面前再做一次。 “烦请楚使转告楚王:我与楚国,情分已尽。” “太子真的要逃避责任吗?” “我不是太子,楚使还请慎言。” “楚国绝后了!太子就无动于衷吗?” 这种赶鸭子上架的激将法有点无耻,秦王拂袖站到顿弱面前。 他把昌平君挡在身后,接过话头:“楚国绝后,跟秦国人没关系。” “看来是秦王陛下,不肯放人。” “你没长耳朵吗?” 秦王的意思是,昌平君已经说了跟楚国情分尽了,你没听见? 顿弱当然听见了,装聋作瞎不过是想闹得更难堪:“有秦王在,他怎敢说一个去字?” 众人捏汗,秦王竟不生气,笑:“下一句就该说寡人器量狭小,不能容人了,是吧?” “难道不是吗?” “很好。” 他挥手,蒙毅命人押上一个囚犯,廷尉李斯递给顿弱一份审讯记录。 囚犯是楚国使臣中的一个下介,记录暗合了顿弱的猜想,他的副使——项梁“闯祸”了。 “清河之难”案发后,张良从云儿身上发现了荆轲的紧急书函,便立即北上去与荆轲会合,而项伯则一路追查凶手到咸阳。 在咸阳,项伯与三弟项梁相遇,两人合谋烧了忌的新家,杀了忌的妻儿。 有些事就是很不巧,若是当时张良随项伯一道,还可以在刺秦前与荆轲相遇,可惜,当他到燕国时,荆轲已经出发,当他到咸阳时,荆轲的人头已经上了回燕国的路。 张良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失望到极点,唯一的“惊喜”是师兄上天了。 他披麻戴孝混在宾客里,因不是国使,没法接近秦王,只能远远望着那个挨千刀的魔鬼。 魔鬼并没有长着魔鬼的样子,至少以张良的审美来看,这个魔鬼还挺美。 如果设身处地,魔鬼是尽责的,护住昌平君那一刻整个人都在闪着圣光。 再之后,揪出楚国使团在秦国搞暗杀的事情,抓了楚使顿弱,反问楚国要说法。 这是秦国地盘,秦王不会说是秦人作恶在先,大家明眼看到的只有楚人在捣乱,黑白就这么颠倒了,乌压压一片都在为英雄哭泣,为死者鸣冤。 张良捏紧拳,咬牙压着满腔怒火,垂下头为死去的英灵哀悼。 满眼泪不为棺中人,而是为故国亲人和无辜冤死在魏的楚国骄子。 待他收敛容色,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素白的灵堂出现一抹红色,年轻女子穿着艳色的衣裳披着艳红的纱如鬼魅般走向棺前。 那夜的火烧掉了她的发,把头皮烧出了疤。忌寻到她,将她笼进怀中,保全了她的容。 她的腹部中过一剑,隐隐又渗出鲜血,她却浑然不觉,心痛未了,何暇为身痛哀鸣。 两方棺,一方是她的夫,一方是她的子。 她颤抖着抚摸棺椁,缓缓绕行,如同行在梦里。 梦里英武的丈夫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向她微笑。 她的脸上也泛起幸福的笑容,像暮春盛开的绯樱。 她盈盈绕到秦王身前,停住,笑容缓缓消失。 她认出他,从美梦里惊醒,朝他吐了一口血痰。 蒙毅抢步挡在秦王面前,佩剑半出鞘,昌平君也挥手让侍女来扶她走。 棠棣撞开侍女,怒视秦王,就像第一次在咸阳宫见他时一样。 突然她又笑了,银铃一般清脆响亮,偷偷捂着嘴像恶作剧得逞的少女。 又上前两个侍女要架着她走,她挣扎着回头看秦王,笑得像花朵一样。 “你失算了。” 秦王皱眉,她却笑得更开心,发疯一样挣脱侍女跑回来。 蒙毅拔剑欲刺,秦王摆手,让她站到自己面前。 他高大的身躯衬得她渺小无比,她昂起头仰视他的眼睛。 “‘你的丈夫是秦人,你的孩子是秦人,你自然也是秦人’。这是你说的。你想把我变成秦人,但是现在,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死了,我永远不可能是秦人,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是胜利者的姿态。 一度沉溺于家的温馨,差一点就将故国忘记,是这苦难让她觉醒。 “我是韩国的公主,不是你秦人的奴隶。” 远处,人群里,张良在哭泣。 他日日夜夜在想,抛家弃业复国是否值得,棠棣公主没有让他失望。 任时光流转,任世事变迁,还有人热血依旧,记得有一个国度,名为“韩”。 秦王俯视她,他感觉到自己的君主威严没有任何威慑力。 “韩国,已经亡了。” “我这个韩人还活着,韩国就没有亡。” “不要把寡人的仁慈,当做你不知好歹的资本。” 他生气了,棠棣笑得更开心,不再理会他,而是转身质问昌平君:“父亲,你是楚国的王,为何要做秦王的狗?” 昌平君忽觉千万双目光刺透自己,握拳定住心神。 “你既然尊我为长,我便代你父亲,教你做人。” 温言雅语一如平常,话毕忽然狠狠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命家臣将她拖走关起。 然后,他再跪地向秦王请罪:“臣治家不严,还请秦王降罪。” 秦王扶他起来:“不是右相的错,是寡人给你找的麻烦。” 两个人都不再多言,他们都知道,这场闹剧仅仅是开始。 昌平君无论进退都万分艰难,因为楚国定然会阴魂不散。 秦王要面临更多的挑战,已经死透的韩国都在张牙舞爪。 离开相府回到咸阳宫,秦王连夜召见辛腾。 当年,是辛腾以南阳郡为跳板闪电灭韩。 对忌的突然离世,腾万分惋惜,不停诉说忌的英勇果决。 秦王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心情,寡人懂,寡人比你们谁都更痛。” 痛归痛,事还得做。 辛腾调任南郡郡守,秦王给的任务是尽快安定南郡,将南郡变成攻楚营地。 “南郡诸政,直奏尚书台。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喏。” “对了,你把韩安带上。他是你抓的,你安置吧。” 棠棣今日公然辱君犯上,因着昌平君袒护,又碍着忌儿未亡人的身份,秦王不好动她,那干脆就让韩王安滚远点,别不识好歹地把客气当畏惧。 荆轲的剑和棠棣的痰,都告诉秦王一件事:怀柔无用。 纵他心怀千般善意,敌对者也只能看到那半点恶,不加甄别地,将他归之为十恶不赦。 既然恶名已经辩不白,又何必再苦心做善人。 韩王安从咸阳北阪仿制的韩宫迁出,随辛腾去往南郡郢城。 韩安上路时,棠棣昏睡未醒,没能去送父亲,父亲也只听闻女儿的种种变故,未能见到,更不能抚慰。 郑姬带着扶苏,长安君夫人带着子婴,送了韩安一程。 郑姬依然为秦王说好话:“燕使行刺,他死里逃生,难免敏感些。大哥,莫要怪他。” 韩安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又看了一眼扶苏,笑道:“你们……好好过日子。” 郑姬眼圈一红,眼泪蓦然盈了满睫。 长安君夫人乳名为泉,她也如泉眼一般,明澈多泪。 她亦为兄长哀泣,塞过一包金银细软:“拿着,出去了还指不定怎样,万事小心。” 韩安推托一番,最后只得收了,自笑自嘲:“也是亡国才知,民生多艰。” “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难。事已至此,随遇而安吧。” “是啊。”郑姬含泪接话:“棠棣我们会照顾。她是女孩子,又是将军遗孀,只要听话,不会有事。” “可怜她这么年轻就……”韩安忍不住老泪纵横:“她从小就是最不听话的。” 郑姬忙安慰他:“她会懂事的。” 泉暗淡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抚着子婴的背。 她如棠棣一般,新婚丧夫,幸亏还有子婴填补那无尽的寂寞。 子婴懵懂地看着这一幕,望着那个他称之为舅舅的男人落寞地登车而去。 他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伯父要赶舅父走?” 这也是扶苏的问题:舅父温和谦恭,父亲为什么容不下他? 泉无法解释,郑姬告诉扶苏:“因为他背后,还有一个韩国。” “韩国已经灭了。” “死灰可能复燃。” 话音刚落,马车突然停下。 母子二人掀帘来看,赶车人告罪:“路中间躺了一个孩子。” 须臾,卫士打马来禀:“十四五岁的孩子,又哑又聋,腿上有伤。” 郑姬一听跟扶苏差不多大,就生出一片舐犊之情来。 “那你看他会写字吗?问问哪里来的,给送回家去。” 卫士领命去了,扶苏也跳下车,子婴闻声跟上。 血迹斑驳里躺着一个少年,衣衫褴褛,眼睛明亮。 扶苏在少年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仁慈且怜悯。 他问少年来自哪里,少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你能写出来吗?” 少年点点头,蘸血写下一个“韩”字,用的是韩国文字。 子婴认得,飞奔回去找母亲,须臾牵住泉夫人来到少年面前。 泉夫人看到少年第一眼就惊恐地捂住了口,实在太像了。 她的另一位兄长韩非,也有这双眼睛,像是能看穿人间所有法则。 她蹲下身,摊开少年的手掌,在他手心写下兄长的名字。 少年人哭了,泉夫人也跟着泪雨磅礴:“快!扶苏,叫你母亲来!” 郑姬提着宫裙款款而来,走近瞥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少年是韩非的遗孤,郑姬无颜相对,因她曾默许韩非的死亡。 秦国诛杀韩国细作的时候,郑姬选择明哲保身,置亲人与族人的性命于不顾。 这些年她受了很多折磨,梦里都是兄长被毒杀的画面。 这个孩子恰好出现在此,或许是给她一个赎罪的机会。 可是这罪,她不能自己来赎,那样她会死的,不仅会死,还会害了扶苏。 她假装不认识,笑泉妹情急之下认错了人。 “好好好,我争不过你。你要是心疼啊,就带回家养着吧。反正你府上宽敞,多个哑巴仆人也不碍事。正好,子婴也有个伴。” 泉夫人就将少年人带上了自己的车。 张良一直默默看着云儿被搀扶进长安君府邸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想来云儿会恨他。 张良将云儿带到两位夫人回城的路上,趁云儿不备刺伤了他,再将他扔下。 然后张良伏在草丛里偷看,看着云儿与他的两位姑母重逢。 从此,云儿不再是云儿了。 泉夫人给他重新取了个名,叫韩谈。 韩非天生口吃,常被兄弟姊妹取笑,有一次被伶牙俐齿的郑妹妹气急了,嚷着要改名为谈。 韩非最终没有改名,就让这个孩子唤那个无人知晓的名吧。 这个孩子无法以庶人的身份留下来,泉夫人报给内官的说法是——流亡入楚的原韩人,从楚国被偷偷贩入咸阳,因为无法入籍和聋哑被主人丢弃,泉夫人收入长安君府做个奴隶。 如此,一个无父无母的人,用奴隶的身份重生,重生在贵族之庭,出入于王族之家。 另一个有父有母的人,也在经历一场痛苦的涅槃。 秦王亲手替他拆下纱布,伤口愈合,疤痕犹在。 一张面具,将容颜隐去,也将往事藏起。 “从此以后,你再无牵绊,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寡人。” “喏。” “寡人要一个承诺。” “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好,寡人也给你一个诺。” 无名人喉结微动,无声,静待承诺。 “朕若负你,不得善终。” 这一诺太重,值得一个人生生世世粉身碎骨。 君臣之约,约至天下归一。 “秦取天下之日,是你现世之时。” “诺。” —————— 实在抱歉,真的太忙了 英帝回来之后就是毕业答辩,答辩完了还得出差 忙成狗!!!!!!!!!!!!!!!!!!!! 这一章又臭又长实质剧情却很少 我发现这篇文已经进入瓶颈妈的 情节推动得太缓慢了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加快,因为真的有好多细节必须得交代清楚,要不然剧情发展就会显得没逻辑…… 还有我的女主角????? 她人呢??????? 老是不在线!!!!气死了X大哭…… 得知大秦帝国之东出更名为《大秦帝国之天下》了,而且剧情会到秦统一六国吧,我就不想跟他们重复了,反正正面杠剧情我是写不过人家专业的,所以我决定走偏锋了,不再铺开写全景,就集中写主角…… 比较伤心的是,我还是没有时间啊啊啊啊啊啊啊 下辈子一定要投胎成富婆 不用挣钱可以专心码字玩 哭死 第43章 风雨连床 渭城三月雨,淋透红石楠。 丞相府邸祭奠已毕,灵堂封起,等候亡灵归来。 巫祝唱起招魂歌,咿咿呀呀,像一场梦呓。 棠棣倚棺,回想与棺中人的突然相遇和猝然别离。 一个战胜国的将军和一个亡国的公主。 这段婚姻,说得明白彻底,是秦王把她当做一件战利品送给了灭韩的功臣。 嫁他既是耻辱,那他,究竟是仇人,还是亲人? 这一问,棠棣没有答案,怨他无情又恋他销魂,仿佛冰凉的棺椁还残存余温。 此时此刻,爱比恨要多:招魂幡,白烛焰,还未走远的你,能否归来看一眼? 巫祝离场,侍人退下,昌平君和雍城公主也还屋歇息,棠棣仍然不肯去。 两位老人都曾年轻,知相思难医,便留她独宿灵堂。 夜凉雨潺潺,风入帘幕,吹动灯心焰。 暗夜里,黑影拂雨帘,落入帷幕间,无声无息,如鬼魅夜行。 棠棣抬手抚棺,由缓缓轻抚渐至用力狠推,她想见他最后一眼。 推不动,她便跪起来用劲,却发现棺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影。 一个人形的影子,叠着她的影,落在棺上。 “谁?” 棠棣猛然回头,白幔落了下来,将她完全遮住。 她想将白幔扯下,却被影子从身后抱住。 影子轻咬她的耳垂,又缓缓吻向她脖颈,熟悉的气息将她淹没。 “是你吗?” 棠棣哽咽着声音轻问,影子没有回答,而是吻住了她的唇。 夫妻之间,熟识的不只是脸,还有彼此的身体。 她想掀开幔布去抚摸,却被困住手脚不得伸展。 隔着一层幔的吻,仿佛两个世界的爱。 是你魂魄回来,与我道别吗? 棠棣不再去揭幔帐,任凭他拥吻抚摸,鲜活的身体对这爱抚报以热烈的回应。 他爱她,便在这里。 她是一个真实的女孩子,从不矫揉造作地逢迎。 韩国朝堂初见,她就那样明艳艳地撞向他心里。 后来,阴差阳错成为夫妻。 她的恨,她的爱,都大胆而鲜明,不带丝毫虚伪。 暴风骤雨过后,他轻轻吻过她额头,又化作一道影消失在雨夜。 她精疲力竭地瘫在凌乱的白幔里,不知这一场温存是梦还是醒。 天明时她彻底醒来,却在所有人的眼里发了疯。 “他还活着!” 没有人相信,除了雍城公主。 雍城再次逼问,昌平君无奈之下打开一隙棺门,里面确有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悬案就此了结,忌真的死了,随咸阳塬的春风,葬在骊山王陵之侧。 昨夜春风一度灵前雨,当真是鬼魅归来补一场生死诀别。 别后斩断相思,从此天南地北,对面不相识。 春苗播下后,秦国大军集结,意图从赵国旧地向北叩关燕境。 而秦国畜牧商乌倮的马队早已由东胡向南辗转进入燕国国都。 纵是北国春迟,青翠也晕染了山河。 易水冰消,蒹葭新绿,燕子还旧巢。 清河差不多扫完荆轲的书,不求甚解地囫囵吞过一遍。 她像野草一样疯长,周遭的事物都赶不上她的生长速度。 琴姬看着还巢的家燕,回忆这个季节咸阳的寒暖,盘算着丈夫回家的时间。 清河却已经笃定,荆轲回不来了,纵然回来,也只会是尸体。 清河笃定。 鲁仲连也笃定。 高渐离更笃定。 唯有荆轲的妻,只懂听曲看谱,时常困惑难解:“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高渐离搁筑:“或许是要常驻咸阳。” 清河搁书:“听爷爷说,有些使臣要一直住在外面,掌管本国人在他国的衣食住行安危什么的,爷爷是吧?” 爷爷晒着暖阳揉着腿,隔篱在邻院附和:“是呢!有的人啊,头白了才能归国呢!” 琴姬只是懒理俗事,却并不痴傻,能觉出来这些都是托词。 她欲言又止反复再三,问高渐离:“能否劳烦你,去问一问太子?” 高渐离垂头弄筑,避开她的视线:“庙堂之事,岂是我一个乐师能问的?” 琴姬合上琴谱,摇摇晃晃站起来,冷冷道:“那我自己去问罢。” “唉!别别别!”清河扔了书,跳窗出来:“还是我去吧!” 爷爷在邻院跳脚:“又想往哪儿跑?老实呆着!” 清河悻悻跳回书房,目送高渐离背起筑推开柴门而去。 若有好消息,太子定会差人来报喜,不报喜也不报丧,说明都是坏消息或者还没消息。 高渐离不想听到坏消息,他恨不能从此聋了瞎了,就可以不用再听别人说起荆轲,就可以全当荆轲还好好活着。可是不能,荆轲留下一个家,留给他一份责任,搁不下。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可惜天不遂人愿,眼泪刚到眼角,就硬生生憋了回去,因为身后屁颠颠跟上来一只猴。 猴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咧嘴一笑漏出两颗小虎牙。 “嘿嘿!我……我进城给爷爷抓点药……他的腿呀,又犯病啦!” 高渐离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鬼丫头定又是掀了房从后门溜出来的。 清河喜欢闹腾,爷爷许久听不见她聒噪,瘸着腿过来看,气得白胡子吹上了天。 “你说,我养她干什么呀?养只小狗还知道听人话呢!” 老人日常嫌弃孙女,孙女日常嫌弃爷爷,琴夫人的日常就是听他们爷孙互相嫌弃。 琴夫人往常都含笑听着,今日烦闷不想听了,反问:“那您老干嘛不养只小狗啊?” 老人愣了片刻,嘟囔:“狗崽子又不会做饭。” 正到饭点,老人的肚子咕咕响了一回,琴姬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那今日是吃不上热饭了?” 老人见她肯笑,知她心结还能解,也嗔笑道:“哪能?老爷子又不是白吃饭的!” 他说着便转入厨房窸窸窣窣拾掇起来,须臾探头来问:“娃呀,有空没,搭把……脚!” 琴姬扬眉,老人在请她帮忙,这是她双手被废以来,第一次被人需要。 她走进厨房,老人已经点燃了灶里的火,火苗儿红红的,温暖又旺盛。 “我老了,不中用了,顾不过来。我忙灶台上,你帮个忙,给添个柴!” 他说着,垫了个软垫在柴堆上,让她坐着,又捡了一捆不带刺的柴棍放在她脚下。 “你看着火,火小了就往里面添一两根,拜托啦!” 琴姬点头,用脚去勾木柴,第一回掉了,第二回歪了,第三回就稳稳当当送进灶里了。 用脚比用手费力,才添两根就累得满头大汗,但是她好开心,努力一点,就不是废人。 茅檐升起炊烟,小院里盈满人间烟火的气息,就连清河隔着山头都能望见。 “哎呀!渐离先生!咱们进了城,先去宋先生家吃个饭好不好?” 高渐离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人是铁饭是钢,蹭饭是普天下第一等不害臊的事情。 清河盘算着别人家蹭饭,家里也来了不速客蹭饭吃。 爷爷煨粥蒸面杀鸡炖肉作为对孙女不听话的报复。可怜清河养了一冬的半大鸡仔就被老人端上桌。他给琴姬盛了一碗:“你多喝点,都是你的功劳。你那柴火啊,添得正好。” 琴姬用断臂捧起,轻轻啜了一口,好香。 她笑了,满脸红彤彤的颜色,满心乌云散去,一片明丽丽的晴天。她还是有价值的,只要肯努力地学,或许荆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妻子,或者一个有用的人。 “老人家,谢谢你。” 老人含笑摆手:“我得谢你!待会丫头回来,你替我拦着点。我馋她这只鸡很久了!” 他说着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很满足。 “我好饿,能赏一点吃的吗?” 柴门外传来甜甜的声音,老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衣不蔽体的约摸十来岁的女娃站在门口,楚楚可怜地向里望着。 女娃说话不像本地人,一问才知是赵国逃难的,琴姬让她进屋一起吃。 那女孩也不怯生,径直上桌来,饭毕可怜巴巴地夸琴姬的衣裳好好看。 琴姬便征询老人的意见,可不可以把清河的旧衣裳找一件给这女娃穿。 老人连连点头:“随便挑。有身水蓝色的,她不喜欢,就给这娃娃吧。” 事实上,那身庆都送的衣裳,清河最喜欢,短得不能穿了也不舍得扔。 那小女娃接过衣裳道过谢就跑走了,琴姬目送一番,转过厨房来帮忙。 她叹了口气:“莫不是又要有兵灾了,赵国的难民都跑到蓟城来了?” 老人突然停住刷碗的手,怔怔地看着琴姬,良久,说了一个字—— “走!” “什么?!” 小女孩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老人这才回想起来,那女娃应当不是难民。 就算她曾经是难民,此时此刻来此地,也不是来蹭这一顿饭。 孤身一人的乞丐有,但是什么家当都不带的难民绝少。 女孩进到家里吃饭就在东张西望,把家里和邻院所有的陈设都看了个遍。 那个女娃想来是个前哨,有人盯上这里了。 琴姬笑老人多心:“盯上这里做什么?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老人常在江湖飘,嗅觉灵敏得很,他不安地寻高处查看。果然见二十余匹飞马奔驰而来,与五六匹飞马汇合之后却又折返,反奔向蓟城而去。 只见黑云滚滚自天涌,一行人策马奔入风云里,不知又要卷起怎样的波澜。 那个登堂入室小女孩也在队伍里,趴在一个黑衣人肩头,紧抱着他的臂膀。 这个黑衣人,女孩称之为“主人”。 主人救过女孩的命,两次。一次在屠夫的家里,从砧板上夺下即将成为口粮的她,另一次是在邯郸城外,从死尸堆里将她抱起。他给女孩取了一个名字,叫甲子。从此,甲子的余生不再属于自己,为他做钓鱼的饵,为他做探路的鹰,必要时,也可以做一只吃人的猛兽。 甲子被主人带入城中,开始她的第二个任务。 她衣衫褴褛地走过高耸入云的城楼,它比邯郸和咸阳的城墙都要高。 黑云堆在楼头,沉甸甸地像是要把城墙压塌,她转到闹市深处,欣赏这座城池的别样繁华。 中原的客商,塞北的胡马,草原的胭脂,南国的娇娃,豪放的北方汉将燕歌唱到沙哑。甲子被一个背筑的乐师和佩剑的少女“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走进狗屠的肉店。 宋意先生的狗肉馆,仍是人流涌动,喧声沸天。 清河挑了荆轲与高渐离常坐的位置,宋意见得他们,放下屠狗刀过来相陪。 热腾腾的狗肉很快端上,宋意给高渐离斟上一碗酒。 高渐离没说话一口喝完,若有消息,宋意自然会说,如此便是还没消息了。 清河能觉出来自己很碍眼,就端了一碗肉蹲到舞台脚下看故事去了。 那台本是宋意耍刀舞的地方,荆轲走后,高渐离也不来击筑,宋意也没兴趣舞刀了,便找得三个优伶给客人们助兴。 台上演的正是清河熟悉的故事——眉间尺。 故事已到尾声,“眉间尺”的头颅被楚王投进了沸鼎,进献头颅的剑客请凶恶的“楚王”到鼎前细看,那楚王多番犹豫,还是忍不住近前一探,说时迟那时快,“剑客”一剑斩下楚王的头颅,霎时鲜血四溅,假头颅滚进煮狗的沸鼎,真狗血泼了清河一脸。 众人齐声喝彩,清河不禁打了个寒颤,千万里外这一幕是否已经上演? 她忽然疼得钻心,捂着胸口连呼吸都困难,仿佛秦王真的被割了头一样。 她不想那个人死,纵然她已记不得古早的父女情分,可是听爷爷说起过他的理想。 你们在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他也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只关立场,无关对错。 这是清河乱读杂书悟到的道理,而她的立场偏向秦王,所以才有叶底三字千里传讯。 她站起身正想去洗干净脸上的热狗血,忽然兵戈声响,有不速客造访。 一个总是郁郁寡欢的人,今天的太子丹,神情更忧郁。 侍卫先行,给太子辟出一条路,喧闹的狗肉店顿时鸦雀无声。 太子丹径直走向高渐离和宋意,二人默契地同排跪坐着,空出荆轲的位置。 满身风尘的秦舞阳揭开酒瓮,捧出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穿过众人讶异的目光,将头颅送到他生前的旧座——高渐离和宋意的对面。 太子丹的声音很清冷又很憔悴。 “我在易水迎到他,正好路过这里,想来,他是乐意回来坐一坐的。” 高渐离与宋意看着面前那颗鲜红的头颅,确认那是生死相交的旧友。 高渐离声色未变,取筑调弦,道:“难得回来,我们,给你洗尘。” 宋意会意,起身卸去上衣,袒胸抽刀。 乐声起,刀光现,这一次只有乐舞交融,少一人长歌相和。 听歌人还记得词,那个落拓人随口吟咏过苍凉,无所适从地走向死亡。有人随乐哼起,生者重复死者的吟咏,将悲怆延续。和者愈来愈多,合声愈来愈壮,百人齐声唱出未归人的结局。 吾有剑兮龙之渊,不得鸣兮隐深山 吾有国兮濮之南,不得归兮二十年 吾有友兮蓬蒿间,草离离兮血殷殷 吾有所爱兮云之畔,下隔黄泉兮上绝青天 归兮归兮何所归 去兮去兮将何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清河就站在人群里,感受这充盈天地的慷慨悲歌。 恍惚间荆轲还坐在光影里,神情自若地举箸敲得宫商角徵羽,将间奏里的苍凉也填得饱满。 “大哥哥,对不起。我不想害你,你说过,人长大了就有秘密,对吗?” 清河很惭愧,不知那三个字是否被秦王识得,又是否置了荆轲死地? 很快她又自我安慰,不论成败,荆轲都必死无疑,送他去死的不是自己。 她会为自己开脱,燕丹也会,人们惯常将失误归咎于他人。 待荆轲与旧友重温过送别曲,太子丹才决定为荆轲报个仇。 舞阳从咸阳带回两件礼物,一件是用荆轲做成的肉酱,另一件是苕华宫主缝制的宫裳。 第一件送给燕国太子丹,第二件送给秦国公主清河。 舞阳将宫裳捧到清河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如剑,将她凌迟贯穿。 高渐离挺身而出,道:“她还是个孩子,与此事无关。” 太子丹冷笑:“荆轲也这么说,然后他成了一坛肉酱。” 清河并不确定小伎俩已经被燕丹拆穿,只得装作听不懂,兀自从舞阳手里接过衣匣。 匣开,她惊艳于素纱薄如蝉翼,手指抚上蝉衣,脑海里却回想不出从母的音容。 舞阳说:“还有一句话。” 清河抬头:“什么话?” “‘母亲一刻也没忘了你’。” 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从母她,应当是一个美丽又温柔的仙子呢。 燕丹鼓掌,再度冷笑:“好一个母子情深。” 清河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向秦舞阳道谢,问:“大哥哥他,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这句话很重要,舞阳简单说了几句,说到了使者上殿,这正是清河开罪的关键。 “太子殿下,您错怪我了。想来我确实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不过这一次真的与我没有关系。若是我做了什么,大哥哥还会安然无恙地上殿接近秦王吗?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这一点差池不是人力可为,您若要怪罪,还请责问上天才是。” 这段辩白无懈可击,莫说舞阳当时在殿外,根本不知秦王衣袖开裂是因为有人出剑,就算舞阳在殿内,以他的智商,也不会把忌将军的突然出现与清河借物传书联系起来。所以,归根结底,应该怪秦国御府令,做的衣裳质量太差,天知道大冬天的厚衣裳也能刺啦一下就裂了。 太子丹如果讲道理,荆轲怎会走得那么愤慨? 就连荆轲都没法留够时间等张良,清河又怎能凭一张嘴就把自己洗干净。 “上次在赵国,秦王动用将军王贲到剑阁赎你,你说这次,你的命又值价多少?” “我贱命一条,不值钱的。上一次,想赎我的不是他。” “不是他,也会是请得动他的人。横竖我都得试一试,对不对?” 高渐离有不好的预感,问:“太子殿下,想做什么?” “秦王送我这坛肉酱,来而不往不成礼,我也得回赠一份才好。” 他喝令一声“绑了”,身后大汉们一拥而上,舞阳就近拦住,密不透风四堵墙须臾将她堵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混乱之中,她拔出承影剑,也不知捅了谁一剑,呼啦啦一腔热血泼上她的衣裳。趁她被血泼懵之际,舞阳空手夺剑,掰住手腕将她制服。 侍卫上绳将她绑了,人群散开那位中剑人栽倒在地。清河惊恐地看着他,头皮发麻大脑一片混沌,这是她第一次杀人,那个人抽搐着,痉挛着,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淌了满地,湿了她的裙角。 女人的手不该沾血,该像阿奴一样,一针一线,在这肮脏世界里编织一个纯洁美丽的角落。 这是太子丹的审美,所以他对清河的印象,从嫌弃到嫌恶,现在已经变成该死的妖女了。 太子丹已经下定弄死她的决心,只是什么时候处死已经怎么处死,还要好好斟酌。 她被塞进酱坛。满是烈酒和血肉,腥味扑鼻臭气熏天。她吐得昏天黑地,待摇摇晃晃到王宫,已经肠胃空空,陷在腥臭的肉酱和呕吐物里犹如咸鱼。 坛口被封着,她几近窒息,求生欲望促使她疯狂地踢打坛壁,一下复一下,徒然无功。 恍惚间她想起忌哥哥的话,守难于攻,守要顾全局,攻却可只攻一点,一点攻破则全线可溃。 她握紧拳,把全身力气都聚在拳峰中指的指关节,奋力一击终于将坛壁击破一道口,再一拳碎掉半个坛面。 血肉散落一地,她从血水里滚出来,滚到车沿又啪地跌落在地,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也不知喘了多久,面前忽而出现一团白云,她抬眼,只见白衣白袍好似神仙的中年男子递过来一方素绢。 清河还记得,他便是太子丹千金买骨招到的贤士——卢生。 纵然当初就是这位卢先生将清河轰下黄金台的,也不妨清河因这一个善意的举动将他当做救命稻草。 她接过素绢把脸擦得干干净净,扬眉望向太子丹。 脸上的表情,是挑衅。 谁生谁死,还不一定。 第44章 十面埋伏 燕国东宫。 太子丹与荆轲的头颅相对。 琴姬蹒跚而来,来认领自己的丈夫。 她一步一步走近人头,一点一点确认人世可笑。 她用断臂把那颗头捧进怀里,笑:“我没了手,你只剩个头,倒是天造地设呢。” 荆轲的嘴角竟残存一抹苍白的笑,仿佛在答:是。 血水冰凉,凉意穿透衣衫,如刀刺心。 砰——她忽然将头颅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要死了还假惺惺娶我!骗我一夜身子用不着费这么大周章!禽兽!” 太子丹眉微皱,抬眸看她,三分癫狂七分楚楚合成十分魅惑。 这本是他的女人,被他亲手送上荆轲的床,最后得了一场空。 女人在离开他之后,从温顺的羊变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敢于发出人的嘶吼:“他是禽兽,你——禽兽不如!懦夫!你恨秦王,为什么不自己去?!要他替你送死?!求他也可以!凭自己的能耐啊!用我来买他的命算什么本事?!” 燕丹本在崩溃边缘,被这咒骂摧毁理智,转瞬由优雅的王子变作躁怒的暴徒。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我赏他一个玩意。一条母狗,还以为自己能值一条人命?你全身上下,买他一根手指头都不够!” “是啊,我不过一只母狗,也不是知道是哪条发情的公狗栓了我这只母狗整整七年!” 燕丹抬手一掌,琴姬撞上宫柱,发出一声闷响。 柱子上拴着铁链,铁链上拴着清河。 铁链滋滋作响,清河怒火中烧:“你以为你是谁?生在王侯家就当自己是个人了?!你不过就是一条阉过的公狗!只敢在自家窝里吠!有本事出去咬人啊!没种的下等货色,你全身上下买大哥哥一个指甲盖都不够!” 燕丹气得呕血:“你也有脸在这上蹿下跳?!” 他取鞭狠狠抽打,清河被锁着躲不掉,疼得打滚嗷嗷直叫。 琴姬倚柱冷笑:“真替你害臊,找不了秦王算账,就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呸!” “无辜?!你男人就是被她害死的,你长点脑子好吗?!”燕丹拽着琴姬拖到清河面前,抓起头发让她细看:“看清楚了吗?她是秦王的长女!她的养父是秦王,她的养母是秦王妃,她的兄长是秦国将军!荆轲和秦王,你问问她,她选谁活?!” 琴姬满是疑惑的眼神对上清河天真无邪的眸光。琴姬眼里的清河聪明伶俐,读得了诗书文章,下得了厅堂厨房,痛人之所痛,乐人之所乐,哀人之所哀…… 琴姬不知,清河这么美好,是因为琴姬自己善良纯美。清河是一面镜子,人怎样待她,她便怎样待人。面对琴姬真诚的眼,清河丧失所有骗人的本领,泪眼朦胧地垂下头去。 “哈哈哈哈……”琴姬复又癫笑,转头直视燕丹:“你以为我傻。她选谁,跟荆轲的死有什么关系?从你找上荆轲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必死无疑了!” “他本来可以死得有价值!” “价值?带上秦王一起死就是价值?” “是!他这一命本可以翻天覆地!” “这是你要的价值!不是他的!” “这是他的使命!他却……却没有完成……”燕丹语声渐弱,似在深思:“我要的价值?我要的价值……不是他要的价值?” 从始至终,荆轲都在推脱。易水之别,更是走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故意败的,对不对?他不想……遂了我的心愿,不想……成全我要的价值。” 这话问得很温柔,温柔得可怕,琴姬失望到极点:“你真龌龊!他比你高贵一千倍。” 燕丹忽又抓住琴姬衣领,喝问:“我把什么都给他了!他却背叛了我!为什么?” 这个推理缺乏证据,琴姬苦笑,笑燕丹太过多疑,荆轲的头,难道不是效忠的证明? “哼!”清河两个鼻子一起呼哧以示最强烈的嘲讽:“你这个脑子吧,它不好使!好比我要一块炭取暖,你却非得给我一块冰消暑,你说我是恨你还是感激你?请山鸡洗澡,自以为是!” 不能给山鸡洗澡,是清河被山鸡啄得抱头鼠窜而总结出来的经验。燕丹若是肯多多总结,也不会总是做南辕北辙的事情。 他决定请清河这只他眼里的山鸡洗个热水澡,准确地说,是沸水澡。 他最珍爱的雪妹在赵国投身沸鼎而死,回送秦王一锅汤再合适不过。 燕丹就面无表情地开始炖汤,用卢生的炼药炉,炖一锅大补参汤。 配料是燕国特有的珍奇,辽东野山参,往年也会象征性给秦王进供几支。 炉高一丈,楼下送火,楼上下料。 燕丹扔了几只山参进去,问卢生:“这点配料是不是太清淡了?” 卢生面带愁色,答曰:“臣不知道秦王的口味。” 燕丹回忆一番童年:“他喜欢口味重的,还喜欢煮熟了再拿刀切。” 清河哽哽喉头,锅里的水渐渐温热冒出气泡,眼见就要沸腾。 “太子……呃……卢先生,就这么把我煮了,是不是太浪费了?” 卢生回头看她,笑:“现在才来服软,是不是有点晚了?” “现在就煮了我,是不是有点早了?” “是。” “那你们还煮?” “这怪你自己管不住嘴。留着你,太子会折寿。” “我混,让太子折寿,你保他延年益寿,扯平!” 卢生转过头去看太子丹,道:“有点意思。” 燕丹冷哼一声:“这么快就着了她的道了?” “是。”卢生笑,笑完正色道:“太子殿下,您现在,不应该在这里。” 燕丹一拳捶上栏杆:“那我还能去哪里?!” “秦国国使已经到了。” 燕丹沉默,鼎已滚沸。 秦舞阳拎起清河往鼎里扔,清河死命拽着栏杆不放。 舞阳拔刀斩向她双手,她松手反将链子缠上栏杆。 一命铁索悬,半空荡秋千,水溅素布裙,气蒸白鱼干。 燕丹抽剑,剑刚出鞘,内侍奏报:“太傅求见!” 燕丹未回话,只举剑狠劈,一剑下去锁链未断,栏杆却在乱颤,清河吓得惊叫连连。 卢生忙跑出去将太傅鞠武放进来,一同来的还有宋意、高渐离并一位玉山丽秀的公子。 那公子见状,赶忙抢到太傅之前与燕丹见礼:“韩人张良,代楚王向太子致意。良有一言敬上,望太子不嫌粗鄙。” 燕丹没回话只是继续砍,宋意补得一句:“张良先生,正是荆卿所等之人。” 燕丹这才顿住,转身,不由得疑窦丛生:如此玉人怎能做得腥风血雨之事?! 张良看透他的疑惑,微微一笑:“太子不信荆轲的眼光,良正好为故人正言。” “舞阳千里挑一他都看不上,独独要等你,我倒是当真有点好奇。” “若我凭一人之力,从太子手中救下那个孩子,是否可以算得有勇有谋?” “算!”燕丹冷笑:“但我已经决定煮了她。” “现在煮,还不到时候。” “这番话,她自己已经说过了!” “哦?那太子容我讲一个故事。” 荆轲与卫国公主定得终身,秦王横刀夺爱,破卫国濮阳,强纳公主为夫人。荆轲百般辗转广交豪杰,意图报亡国之仇夺妻之恨。得知燕太子丹设黄金台招贤纳士,便拜入燕廷,借燕王和太子的信任谋报私仇。燕王被荆轲所蒙蔽,并非蓄意图谋不轨。 “太子殿下,这个故事如何?” 这个故事,实在是——无耻至极! “是很无耻,但是太子应当也知道,秦国现在攻燕不是明智之举,只要一个肯说,一个肯信,这个故事就是真的。” “我怎能陷荆轲于不忠不义?!” “一人清名与百万人性命,孰轻孰重?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难道要置臣民于不顾?” 张良戳到燕丹的痛处,舞阳载着荆轲尸体归来,太子迟迟不敢将消息上奏。 他龟缩在东宫折磨清河辱骂琴姬,是在泄愤,也是在逃避,逃避父王的呵斥,逃避朝臣的追问,他们一定都恨死他了。 燕丹不知道怎样向父王和朝臣交代,张良给了一个很好的回答。 高渐离暴怒:“你们!你们!你们让他去死,却连个名也不敢给他吗?!” 张良微微一笑:“高先生无需动怒,我想明睿仁德如太子殿下,一定会在风波过去之后为荆轲先生正名。权宜之计,忍一时,才可图万世。” “忍一时,图万世”。 这六个字几乎击溃燕丹的道德防线,小不忍则乱大谋,成大事何故拘小节? 如前所想,荆轲也非全然忠心,留高渐离和宋意在此,燕丹也拿不定该赏还是该杀。 既如此,他燕丹与荆轲,两相辜负,也算公平。 “或许,只能暂时委屈荆卿?度过这一劫,再说其他。” “那么,太子殿下,这孩子的命,是否也暂时保住了?”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 “这个故事,不能我们自己讲,需得一个燕国没有利益瓜葛的局外人讲给秦王听。” 若清河一封书就能让秦王相信燕使有诈,那么同样也能让她写一封信替燕丹脱罪。 原来坑在这里,燕丹想得入神都忘了最初约定,片刻后苦笑:“先生,果然计谋深远。荆卿没有看错人。终是怪我,太过鲁莽。” 张良这套说辞也只不过把清河的用处具体化,明确地让燕丹看到,留下她的收益大于虐杀她的快感。救了一个人,伤了两个人。莫说高渐离和宋意,就连太傅鞠武都在寒心。 鞠武特来宣太子到正殿,他已经听完秦使对荆轲的描述。 荆轲凭一人之力已经做到极致,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临死前出卖了主顾。 聂政白虹贯日之前自毁面目以免牵连家人,荆轲却将燕太子丹和盘托出。 本以为是他行事不密,如今看来,若不把幕后之人公诸于众,史书上的荆轲就可能是另一副不堪的模样。 荆轲已经讲完故事,这个故事不可能圆满。 鞠武颤抖着年迈的身体,问:“太子当真要如此吗?” 燕丹没有回答,转头问张良:“张良先生,你说呢?” 张良也没有立即回答,待秦舞阳把清河吊上来,待他近前确认这个十分讨厌的小师妹不会死以后,才敢道出本意。 方才临时凑话,只为救清河一命,他真正的意图,是激起燕丹的仇恨。 “敢问太子,是想像狗一样活着,向秦王摇尾乞怜?还是拔刀一战?” 这当头一问,终结燕丹内心所有混乱。 他站到窗前眺望山河,风云忽开一线,金光泄地,照亮宫台路上一抹残红。 那是琴姬抱着荆轲的头颅,走在回家的路。 “你的事,已经了了,咱们回家。” 这是琴姬临去时,与荆轲的私语。 燕丹顿悟,刺秦已是往事,他也无需对荆轲是否变节而耿耿于怀。 荆轲的剑,是燕国向秦国宣战的书。 战书既下,何来退却? 当用这身,这血,拼一个粉身碎骨,战一个天崩地裂。 “荆轲是英雄,是燕国的,大英雄!” 这是燕丹的对荆轲的最终评定,也是燕国回复秦国质问的应答之词。 秦使入燕下战书,嚣张跋扈地将燕王与朝臣都骂了一遍,索要燕丹。 燕王喜最是欺软怕硬,震惊错愕之余,忙令太傅宣燕丹对质。 燕丹许久不来,秦使继续骂,左一个狼心狗肺,右一个忘恩负义! 骂得正起劲时,燕丹持剑上殿,身后随了二十余位勇士,个个佩剑。 众臣回头注视,秦使仍沉醉于煌煌斥词,燕丹扬声将其喝止。 “什么时候,我燕国朝堂,也容得狗彘狂吠?!” 秦使转身,被汹汹气势所震,须臾镇定,怒而回斥:“燕国朝堂,也容得太子带甲上殿?且置燕王于何地?” “大燕国政,岂容你置喙?” 燕丹挥手,舞阳抽刀,秦使大感不妙,急忙动步跑向燕王:“太子不臣,燕王救我!” 舞阳箭步追上,一刀砍下正中后背,然后提起颈袖将他拖回燕丹身边。 此时太子身后另几位壮士将副使制住,眨眼间燕国朝堂已在燕丹控制之下。 “百余年来,我燕国受尽你秦国侮辱!今日,做个了结吧!” 燕丹举起重剑,一剑斩断秦使的头颅,也一并斩断求和的希望。 燕王喜嘴巴大张看着发生的一切,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儿子竟有如此血性。 斩落秦使,燕丹才跪地禀奏:“刺秦之谋,是我所为。于身于国,九死不悔。” 燕王喜良久才清醒,威而不怒地发问:“你知不知道,你把燕国送上绝路了?” “把燕国逼上绝路的,不是我,是秦王。” “原本还有路可图,现在没有了。” “割肉饲虎,与自杀何异?何不趁血气俱在,与猛虎一战!” “你在替寡人做决定?” “不。”燕丹捧着血剑,抬眼望着父亲:“父亲若想多做几日傀儡之主,就请砍下儿子的头,送予秦王,结他欢心。” 志在心头,泪在眼角,情在眉梢。 终是父与子,怎下这一刀,又如何下这一刀? 燕王喜扶儿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和雪,都比我强。” 这又勾起一桩伤心事,当日赵国危急,雪姬向燕国求救,燕国最终没有发兵。 倘若那时的燕丹已有此刻决心,或许还可上演一次窃符救赵。 此次已然捅破了天,就只好捅到底,连燕王的权威也一并挑战。 燕丹赫然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他唯唯诺诺的时候,父亲就当他是个不成器的窝囊废。 他果敢决断的时候,父亲就敬他是铮铮铁骨的男子汉。 燕王喜就是个弹簧,燕丹领悟得比秦王还晚。 燕丹挺身而出,中枢达成一致:上下一心戮力抗秦,燕国军队由太子节制。 内政既定,再图外交。 燕丹已与代王赵嘉结盟,代军与燕军合兵易水。 此番张良又带来楚王盟书,燕楚之盟也即刻敲定。 危局萌出生机,燕丹振奋不已:“若再能合纵齐魏二国,更有胜算!” 白衣卢生挥袖请命:“臣曾求学稷下,愿入齐国,酬太子千金之诺。” “黄金台上幸得先生,此行若成,丹当筑黄金宫以赠。” “臣不要黄金宫,只要太子信我。” “丹以命,信先生。” 卢生再三叩拜,持节入齐。 至于魏国朝堂,张良曾有领教。 “魏王假有抗秦之心无抗秦之胆,不用说动他们动兵,只要一点风吹草动,秦国就会发兵提防。” 燕丹不禁抚掌,如此抽丝剥茧,想来燕国何曾在绝境?! “楚国若能入战,魏国又牵制部分兵力,兵力三分意味着,燕代战场的秦国兵力比预计中要少得多。秦兵远道而来人困马乏,补给线又长,并不占多少优势。相反,燕代联军以逸待劳且熟悉地形,也并非全在劣势。” 此战,大有可为! 张良莞尔一笑,凝视悬挂的宏图,从一尺远,后退,后退,再后退,最后退到一丈外。 远观,视线就不会只集中在易水一线,他想象身为秦太尉的大师兄会如何看这一张图。 东有魏,南有楚,西有流沙天堑,东北与燕代血战,北……北……正北?! “太子殿下,咱们是不是还忘记一个很重要的盟友?” 燕丹顺着张良的目光看过去,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空旷地写着匈奴二字。 “秦国对匈奴没有威胁,而且匈奴人不打没好处的仗,他们没有理由来救——” “不!不需要他们来救,只需要告诉他们秦国有多富裕,秦国北方边防有多空虚!” “你的意思是——” 张良倏然拔剑步至图前,剑尖从龙城直线南下抵在咸阳,最后一剑刺破关中。 燕丹茅塞顿开:“他们不喜欢救火,可他们喜欢趁火打劫!” 太傅鞠武也惊叹了,他也曾构想过“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构于单于”,可是没有想过以这种形式。他想的是循着以前合纵的法子,把各国兵力合在一起,再选派合纵长率兵杀进秦国。这需先联系各国,还得推选合纵长,若非有大声望者,很难将各国兵力统一调度,闹到最后不攻自溃,反倒让秦国捡了便宜。 如张良之法,各国自为利益而战,谁肯不尽力? 此局若成,到时十面埋伏,且要看秦王如何破解! 若要成局绝非易事,北境凶险,当派谁为使者? 燕丹看向舞阳,舞阳长于胡地习于胡俗,既然入秦廷不合适,去胡地应当正好。 张良不认同他的想法:“舞阳须得留在太子身边,保护太子安全。” “你是说,秦国刺客,已经到蓟城了?” “太子知道秦国有刺客?” “曾在邯郸城外见识过。” “恰好我有两位朋友也见识过。” “你的朋友,我可能认识。” “那发书请他二位相助,如何?” “我怕你请不动。” “我自有请法。” “那便再好不过。” “与秦国决战之前,蓟城之中,还有两场战要打。” “多谢先生提醒,是须得先将间者,斩草除根。” “蓟城若是风云迭起,咸阳城又岂可安享太平?” “丹,正好还有二十死士。” 张良向燕丹投去欣慰的笑容,燕丹也报以嘴角微翘。 燕丹不知,这位韩国贵族还有更深的盘算,只道天赐麒麟燕国有望。 蓟城城楼,号角吹响。 城上,一只信鸽展翅;城下,一驾车马出城。 信鸽掠过易水,越过太行,停在剑阁孤寂的门廊。束发轻装的女子拆开密信,尔后携剑辞家,只身赴燕。 车马走过邯郸道,驶入函谷关,将烹得熟透的秦使连同断头,一并送到秦王面前。 此外,为了体贴幼时的伙伴,燕丹还格外多送了一罐咸盐。 秦王举起盐罐摔得稀烂,气得浑身噼里啪啦放闪电。 “他小小燕国,啊?!国穷兵弱他还敢杀我秦使!反了天了!” “你!发书给王翦,给我打,狠狠地打!给王翦增兵!王贲羌瘣李信辛胜全都去!” “影!告诉影,我要燕丹的头!他的头!头!头!头!头!头……” …… 诸御史没人敢反驳,张苍也握笔僵住,全都“诺诺诺”……一片干答应着。 李斯悄悄跟赵高附耳:“去请太尉来!” “唉!” 待赵高请来尉缭,秦王已经骂完,歪在座前拿袖子扇风——散火! 缭来,他瞟了一眼又转头一哼,以示非常不开心。 尉缭也不做声,踏着满地盐,捡起秦王摔掉的燕国国书。 他一字字看过去,国书历数秦国造的孽,事例丰富文采斐然。 国书末尾还有讨秦王檄,把秦王的身世流言也写得荡气回肠。 “好笔法!” 缭不禁赞叹,秦王摔砚就砸。 缭闪身躲过,笑道:“别恼别恼,笑一笑。这可是他们的送命书。” 秦王见他满脸神秘莫测的笑意,气散一半,也噗嗤一声笑了。 想来灭燕之策,太尉已经了然。 缭并不知道,此一战,他并非唯一的控局人。 在他看不见的蓟城,未曾谋面的小师弟已经单独为他另设一个毒局。 —————————— 有一种痛,叫欲写主角而不得 清河就还是一小丫头片子,写她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以她的年龄和资历没法参与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国家大事里,所以还是写她的哥哥们比较好玩…… 比较崩溃的是,如果大家还记得的话,早在去年年初这文开篇第六还是第七章的时候,我就给忌安了一个比较中二的名号——影将军。当时的情境是,秦王发现忌儿在自己的影子里,于是就把这个小表弟叫影将军。我当时的设定,就是忌儿是秦王的一个阴影,代表不能为外人道的暗黑成分,正好他干的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光明背后就是阴影嘛,对吧;越是伟岸,阴影也越大对吧……那时候已经想好他隐名埋姓之后的代号,就是影。 我完全没想到,今年,张国师竟然出了一部电影,名字就是影……电影里的“影”是主人的替身…… 虽然内涵各有不同但是重名还是蛮尴尬的,导致我在文里再打出“影”这个字的时候,特别像是抄袭或者借鉴电影的→_→ 天地良心,这真的是我的原创啊艹 我不想拾人牙慧,写东西是自我表达,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我还是很介意跟人撞梗的。所以我思考过再改个名儿吧,然而改不动了,设定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后续忌儿非常多的情节会跟影这个概念有关,所以我没法改,还是就这样吧,我还是叫他“影”,秦王也还是叫他“影”…… 但是,此影非彼影 亲爱的们,这是我的影,不是我抄的影 你们要帮我作证啊,大哭 第45章 悬剑空垄 一轮月照两座城。 燕都蓟城,太子东宫。 张良素衣白裳,提一点微火,推开一道门。 房中灯火忽灭,疏窗筛月影,晚风入帷帐。 “出来。” 他温柔唤得一声,无人回应,于是轻唤逐渐变成怒喝。 “出来——” “出来!” 始终没人应,张良提灯四照,只见风帷扬扬不见人影,心叫不好。 他正要转身询问房外守卫,房门怦然关上,一个黑影从房梁坠下准确无误地将他砸倒在地,惊起一声惨叫。 待守卫闻声进来,张良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砸倒他的“猴子”已经窜上梁了。 张良狼狈爬起拂整衣衫,抬头望向探出梁外的小半个脑袋,怒难掩于色:“这就是你的见面礼?我才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这么没教养!嗯?!” “哼!”清河嘴巴撅得上天:“救我?那你干什么不放我出去?!” 张良一愣复一笑,果然是自己教出来的小杂种,真是不蠢。 “放你出去干什么?找死吗?” “哪会找死?我要去找爷爷!” “师父被你害惨了!你还有脸提他!” “什么?!” 清河再三催问,张良都不回答,反而将漆木匣子往案上一搁,卸掉弄脏的外衫。 清河灰溜溜从梁上滚下来,又是递水又是道歉,殷勤地没羞没臊。若是铁链再长一点,她甚至不介意给小良哥哥捶腿揉肩。无奈那链子只够她蹭到案角喝口水,顺便欣赏自己的肚皮唱歌,歌词只有一个字——“饿”。 “良哥哥,你说我要饿死了,你救我有什么用啊?对吧?” 张良取出笔和简,冷笑:“你也想得太深远了。就你这身板,饿三天也不会死。” “好哥哥!你也太残忍了吧!” “残忍?比起你忌哥哥,你良师兄我可是善良得很!” 清河本来还有更多的问题,但是瞬间就没有了,双眼盯着张良端出来的肉,全神入定。 “想吃,可以。先补个课,嗯?” 清河吓得缩了爪子,小时候挨的打,一半是爷爷的鞋底,另一半就是良哥哥的竹笛。 那温润如玉的笛子,打到肉上,生疼,打到骨头,钻心。 良握着竹笛轻轻一拍,道:“老规矩。我问你答,答对吃肉,答错吃打。” 清河点头如捣蒜——嗯嗯嗯……嗯! “秦赵魏三国,军政以何官为首?” “邦尉?太尉?!” 啪!一笛子敲上伸向肉的爪。 “用笔。” “为什么?” “不写下来,师父怎知你还活得好好的?!” “爷爷!爷爷怎样了?” “他老人家很好,他也需要知道你很好。” 清河知问不出实话,只得刷刷写完,得了一片肉作为奖赏。 张良看着那狗爬字,伤心地摇头:“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此言差矣,清河只是写字没长进,学问长得飞快。 “燕将乐毅破齐,被封为什么?” “楚晋邲之战,楚国主将是谁?”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 “静女其姝?” …… 这些问题完全难不倒清河,很快那肉就全进了她的肚子。 张良嫌弃地瘪嘴:“今日没肉了,到此为止。” “喂!还没饱呢!喂喂喂!那明天的肉多刷点油!” 张良如清风飘远,徒留一缕香醉得少女酣甜,好闻! 张良天生异香,如芝兰幽树,人去留香,未见先闻芳。 老人闻香而起,鞋子都没穿,赤脚下床来迎这位弟子。 良只给了老人一枚竹简,上有两句书—— 一曰“唯以不永怀”,二曰“唯以不永伤”。 老人瞅着那新鲜的字迹,也不禁摇头叹息,果是丑得天下无二。 “放与不放,徒儿做不了主,能做主的,是师父您。” 老人似没听见,转身去枕下摸出一串紫藤花铃,道:“正好有得闲,给她拾掇了个新的花铃子,你拿给她戴一戴,啊?” 张良秀眉深蹙:“师父,天下誉您为千里驹,您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老人低眉,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小孩:“千里驹……已经老了。” 张良怔了许久,向老人施礼:“既如此,那就请师父万事莫管。无论我做什么,您都不要管,能答应徒儿吗?” 老人抬头望他,曾经满眼星辰的少年承受了太多国仇家恨。 “良儿啊,该放下时,且放下,来日还长着呢。” “来日齐国沦丧,师父也能淡然道出此语吗?” 老人沉默,良久一声长叹:“这是你们的天下,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崽儿,平平安安。” “好。徒儿会尽量去求一求太子。” 张良携了花铃告辞,老人叫住,问:“那个断手的琴娃,他们还好吧?” “太子已经放他们回去了。” “放了?回哪儿了?” 老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他隐隐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荆轲的家眷亲故,所以护送琴姬来蓟城。 进城后宋意和高渐离告诉他们,“荆轲”已经回来,清河也被抓走。 老人就急着去太子宫救人,恰好张良策马赶到,也要面见太子丹。 老人不想亲自出面,就让徒儿代为救人。 谁知这个好徒儿另有盘算,撺掇燕丹把清河连老人一同软禁。 老人不得已留在太子宫中,心里还挂念着那个可怜的琴夫人。 张良闻言惊诧,连忙去找燕丹。 燕丹假装望月,冷声:“他们死不死,还与我有何关系?” 其实这个他们,指的是她。 燕丹不过是又犯了天下男人都会犯的一个错——嫉妒。 琴姬彻底变心,于他是耻辱,也是背叛。 张良有点失望,燕丹的情绪也太不稳定。 “或许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他们不利的人。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能抓到一两个活口,没准就能把他们连根拔起来!” 燕丹这才醒悟,急令郎将卫满率二十余郎飞赴荆轲旧宅。 飞骑到时,芦花深处的厮杀已到尾声。 血落青石,朱泼昏窗。 凶手闻声逃之夭夭,独留碧血春风相对呜咽。 卫满命人追赶,自己则过桥进院,次第推门。 偏房门口,躺着一个人,还保持着挥刀进攻的姿势。 一柄屠狗刀三寸热肠,都滚落在地上,沾了尘灰扬。 房一角,乐师高渐离用筑挡在胸口,身体抵住炕沿。 卫满探过宋意鼻息,已绝;再探高渐离,还活着,濒死。 看那筑身被剑贯穿,想是这筑挡下挡胸的致命一击,所以留得残命。 卫满想扶他起来,却被高渐离用力掌掴,掌力之大竟将他攘跌在地。 两位持剑郎进来帮忙,高渐离却抓着炕沿不撒手,仿佛在护着什么。 待郎卫将他抱住拖走,卫满才发现炕底还有一个人。 蓬头垢面,浑身颤抖,是个没有手的女人,怀里还抱着荆轲的头。 卫满带着他们回到太子宫中,高渐离昏迷不醒,琴姬已疯疯癫癫。 “夫人,发生了什么?” 琴姬哆哆嗦嗦说不出话,蜷坐在高渐离床边泪流不歇。 高渐离睡了长长一觉,直到第二天黄昏才缓缓睁眼。 琴姬仍守在他床沿,新泪痕压旧泪痕,重重叠叠。 “为什么?” 她问他。 他抬眼看见她,看清她,直至确认她无恙才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明明可以走的……我废人一个,不值得……” 她再问,他嘴唇翕动,却因太过虚弱,发不出声来。 她看懂了那两个字——“大哥”。 她终于遏制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荆轲为什么娶她? 明明即将赴死,为什么还要娶她为妻? 成为荆轲的妻,高渐离和宋意就会担起照顾寡嫂的责任。 那日漫天风雪,荆轲说:“我这里不是你的归处。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这话,还有下半句。 若这天地间,你再没有归处,那么,荆轲就是你的归处。 这句话,荆轲没有说出口,只是许在心中。 高渐离和宋意,也从未向荆轲承诺,都义无反顾地兑现心中之诺。 是侠者肝胆,亦是义者磊落。 燕丹面带羞色转过身去,张良含泪询问缘由。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昨夜……昨夜忽而来了三个蒙面黑衣人,一个从前屋破门,一个从房顶落下,一个从书房窜入,他们先是拷问荆轲生前境况,问完就动手杀人。狗屠掩护高渐离和琴姬,高渐离把琴姬塞进炕底,琴姬眼睁睁地看着宋意被一剑封了喉,高渐离被一剑贯了胸…… “他们问了哪些问题?” “那人问……问荆轲与卫君是否有往来?” “是秦人无疑了!”张良看向燕丹:“想来秦王怀疑卫国也牵连其中,派人来查荆轲的底细。” 燕丹恨得切齿:“他们竟然这么快!” “咱们的手脚也不能慢!” “好!” 两人默契地相对颔首,燕丹转去教武场,张良则去探视清河。 清河仍然没长心,她从来不委屈自己,特喜欢给自己找活干。 所以,张良进门又被吓个半死。 这一回清河的见面礼,是一串死老鼠,缺腿碎头剖肚子咋样的死法都有。 昨天的肉她偷留了一块,然后用那块肉逮了一天的耗子,玩得不亦乐乎。 张良命人收短锁链,把她捆结实了,兀自又忍了好久的恶心才肯说话。 “今日也写几个字,师父在等。” 哦!清河提笔,却不知道写什么,呼啦啦只落一个“安”字。 “你难道不想跟师父解释一下为什么犯混吗?” 清河以为张良说的是“眉间尺”,嗫嚅着装傻:啊?什么? “你让荆轲带了两封信到秦宫,师父全被蒙在鼓里,你不该解释一下?” 原是这个,好办!她略微思忖一挥而就。 “孽孙未敢攀王附侯,然从母四年恩养,庆妹相见之欢,吾岂是草木耶?昔在邯郸,与庆妹有约:若见沧海,必有字回。吾闻延陵季子悬剑空冢,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故托鸿雁传字,岂料祸从此生。牵连大父,不孝之至,孙叩首再拜,乞谅。” 张良看完信,又看看清河,她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还是孩子模样,下笔却如此老练。 “你也知季子挂剑?” “当然知道!” 这个故事,清河从荆轲的书里读到。说是徐君爱慕季子的佩剑却不敢开口。季子心知其意,未及相赠徐君却不幸离世,季子归来将佩剑挂在徐君冢前之松,以为黄泉之赠。 “延陵季子,乃是天下第一等高洁人。心之许,又何须言之诺?不过——” “不过什么?” “未必真心!” “为什么?” 清河没有答,提笔写下八个字——商人重利,贤士好名。 “你说他沽名钓誉?” “他本是吴国公子,不缺剑。一把剑换一世名,值!” 张良看着她的眼睛,用不铿锵也不激昂的语气沉稳反驳。 “有些东西,怪我们教得太早,让你太早地过于世故。今日我再教你一件事,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不为自己活着,所以你也不能用功名利禄去揣测他们的心思。他们带着一颗赤子之心来到这世上,也同样带着那颗赤子之心离开。终其一生,高洁如故。” 张良眸如秋水,有泪,为生死未卜的高渐离和已赴黄泉的宋意。 清河呆呆望着他,三师兄很好看,也真的好凶。明明很温柔,可是没来由的,吓人得很。 “良哥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张良没有回答,取出老人的花铃给她簪上。 “别学我们,给自己留一点天真,哪怕一点。” 清河懵懂抬头,那一点花铃儿漾得轻轻响。 她不懂,不懂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也不懂他要借她的手除掉另一个满怀赤心的人。 张良提着竹简到教武场时,二十死士已经整装待发。 燕丹迎住,问:“妥了?” 张良轻点头,看向二十位布衣剑客,尽是伤残之人刑余之身,不禁秀眉微动。 燕丹解他疑虑:“论身手,他们都是荆轲手下败将;论忠诚,不会输与荆卿半分。” “他们的伤?” “荆轲所赐。” “好极!此次行事,身手倒在其次,谋局为上。”张良不禁抚掌:“敢问,何人为首?” 郎中将之列另有一人抱拳,正是卫满,慨然答曰:“末将领队。” 张良打量这位少年将军,约摸十七八,形如飞木之猿,目有野狐之光,必是个机敏人。 好生奇怪,刺秦一事,这个人都比秦舞阳合适,为何燕丹不用? 张良回看燕丹一眼,燕丹的表情难以捉摸,良也无暇多想,将一布囊交与卫满。 “方略地图与可用之物都在囊中,到咸阳依计行事。” “诺!” 燕丹斟酒相送,酒尽摔碗,以示此去无归途。 二十一人策马南去,由齐国绕道魏国,再由魏国入秦。 秦已入夏,咸阳宫中绿荫渐长,黄昏时还有微微凉。 宫人移了几盆暮兰搁在秦王书案,乞望花中君子能给这位暴脾气宁一宁神。 花神君似乎周全了他们的诚心,这几日秦王很安静,朱笔决事,安若晴海。 御史寺八位绛衣御史在殿中给事,二人尚玺,四人持书,二人侍前。 御史主管监察百官,朝中诸官与各郡外官都在御史的监视之中。 行事不正者,弹劾之;才德俱佳者,褒奖之。 秦王从御史的上奏里看手底下有哪些能臣干吏,又有哪些酒囊饭袋。 胖胖的张苍侍在御前,白花花的手递上从齐国送回来的监察奏书,上写着派到齐国的外相郭开半年就败光了一年的预算。 秦王看过一遍,龇牙,让赵高把书另外收着,下谕给内史和大行令,继续给郭开拨钱。 张苍歪着圆乎乎的大脑袋,问:“陛下,咱们现在可是什么都不缺!除了钱。” 秦王白了他一眼:“钱能用得出去,说明他事还办得不错。” 秦王不该跟张苍说这句话,从此以后,张苍就觉得有本事就行,有污点不打紧,没一个脏点那才叫可怕呢! 在御史寺的卷宗里,只有三个人没黑点。 一个是太尉缭,一个是右相昌平君,还有一个是影将军。 缭是通透人,以天下为己任,没有黑点是因为没有私心。 昌平君是明白人,明白一个楚国公子为秦王做事必须干净。 影? 影将军不是没有黑点,而是暗军里根本就没有设监察御史。 秦王听见张苍报上这三个名字,面色像暮色里的幽兰一样朦胧了起来。 “传太尉!” 等待太尉的时间里,秦王继续看书,邯郸郡有书来,上谷郡有书来,各郡均有书来禀报战备粮草之事,唯独大将军王翦没有音信。 各郡粮草都到了王翦军中,而王翦按兵不动。 秦王深知这是王翦用兵的习惯——稳中求胜。 然而,长久没见着半点回音,总是心中不悦。 他是秦王,王翦是大将军,所以,秦王不悦,也不会说。 李斯在旁秉笔,眼见秦王一张脸即将烂成霜打的瓜,默默祈求尉缭能快点来。 幸好缭本来就在往宫里来,赶在狂风暴雨发作的前一刻踏进殿中。 缭来了,地图自然也就挂起来了。 缭指着上谷郡秦军驻地,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圈里包含燕都蓟城和燕国大片国土。 “夺一城易,亡一国难。不动则已,动则要封喉。” “老将军按兵不动,是想一口把燕国全吞下。” 尉缭没答话,只是回了一个“你说呢”的表情。 秦王撅噘嘴,转瞬又不舒坦:“干等着,难受。” “有荆轲的大礼,燕国那边只是时间问题。” “荆轲的礼?” “樊於期的头,可是荆轲亲手送来的!” “对!燕国唯一知我秦军软肋的将军,被他们自己宰了!” “我猜燕丹当时肯定很舍不得。” 秦王递给尉缭一份密书:“非常舍不得!” 影将军从蓟城传回的荆轲行刺原委,写了燕丹力保樊於期最后没敌过荆轲一语杀人。 尉缭暗自叹息:“倒不知荆轲是无意还是故意?要打动你的心,方法多得是,何必?” 秦王蓦然想起一句话来,荆轲临死时对他说——余生,请珍重。 莫非……他……他所言“献一邦而报四人之仇”是真的? 可惜死无对证,秦王也无法确定心中忽而闪过的这一念就是事实,只道:“不管有意无意,这份情意,咱们领了!” “不错。等老将军动手,还有一段时间差,我们还要做点别的事情。” “对!” 秦王起身走到图前,在咸阳和蓟城之间画了条线,很长很长,然后他指峰一转滑向楚国,手握成拳敲了两下。 “等得不耐烦的,还有他们!围魏救赵谁都知道!我要是负刍,现在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秦燕开战!正好背后一刀!” “那么,陛下若是楚王,会从哪里下刀?” “当然是南郡!夺沿江,收故都,通武关!” “以楚国的兵力,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楚国已经四十年没真正动过兵了!寡人不知道他们力量怎样?!” “何不试一试?” “试?”秦王疑惑地看着尉缭:“南北同时开战?吃得消?万一……” “不,谁说同时开战了?”尉缭笑:“他们既然想以静制动,那咱们就以动制静。就连秦王陛下你,都不敢相信南北都开战,那么楚国人更想不到你会先打楚国。” “先试楚国?这就是你说的时间差?” “正是!” “以老王将军的脾性,给他两个月布局他都不嫌长。而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小王将军打好几场痛快仗了。楚国若是先挨了打,他魏国还敢动吗?” “如此一来,不仅楚国人会傻,魏国人会懵,燕国人会更糊涂,还以为寡人会放过他们呢!” “那陛下何不试着放一放呢?” “不行!他们想要寡人的命!荆轲那一剑!到现在还天天做噩梦!” “那是燕丹作恶,与燕王和燕国无关,他们是无辜的。” 秦王有点没听懂,抬眼直直盯着尉缭,只见他眉眼含笑,慧黠至极。 “得!懂了!”秦王拍了一掌:“寡人这就去跟燕王喜攀攀交情!” 他转身先唤李斯:“通古啊,你拟一份国书,别骂了,就要燕丹的命!” 然后又唤赵高:“来!你给寡人拟一封信!单独给燕王的,就说……” 秦王忽然卡壳,他突然想起跟燕王喜没什么交情可谈,都是孽帐。 “嗯……寡人大概五岁的时候,去他家里蹭过饭……” 秦王顿住,此事的后续是他被当时的燕国太子喜打得满院子乱窜。 那时身为燕国太子的姬喜在赵国做人质,秦国王孙政也和母亲被囚在赵。 身为人质过得相当凄惨,燕太子的家境要比秦王孙这边孤儿寡母好太多。 小丹就时常带好兄弟小政到家吃饭,小兔崽子总是连吃带捎把肉扫空。 太子喜训儿子交友不慎:“以后别出去瞎跑,什么穷鬼饿狗都往家带!” 小丹默默垂头,小阿政气不过:“今日吃你的,来日双倍还你!” “你?拿什么还啊?要不,让你母亲晚上过来抵个债?” 政的母亲是邯郸城里最具风韵的美人,男人们说起她时总是带着微妙的笑。 孩子感觉得到,像只疯牛一样顶着燕喜的肚子就去了,一头撞到又撕又咬。 那太子喜的脸上从此就有了一道疤,从耳根到嘴角。 幸亏就在那天燕太子喜就被遣返归燕,否则今日的秦王就是个被打断腿的瘸子。 这事太远,还不好攀扯,再用一回雪姬? “不行。”秦王摇头:“她的墓,寡人去看过。她这辈子,就像那树梅花一样,傲得很。别拿她干肮脏事了。” 缭递上一枚书简:“也不一定就要干肮脏事,也可以做点好事。” 秦王接过书,不由得皱住眉头,字很丑也很熟悉。 “哪里来的?” “一位老人托府襄转交给我的,听府襄描述的形貌,应该是家师。” “他老人家竟然肯回咸阳?” “见书便知。” 秦王细看那信,毫无意外地根据“牵连大父”四个字解读成求救之书。 “若见沧海,必有字回” “死生相隔尚不阻心许之诺,天涯海角又何断金兰情切” 秦王忍不住将这两句念了出来,诧异地问:“她今年多大?” “大概十四岁了吧。” “十四?荆轲刺杀时那三个字还真是她自己的意思?” “若是师父有意提醒,也绝不会用自家孙女的手记犯险。” “那就是她了!想来她也是因此受困。寡人不能袖手旁观。” “那么,一个父亲请另一个父亲关照女儿,是否不算过分?” “不过分!”秦王忽而大笑:“好得很!好得很!叫扶苏来!” 秦王想起来儿子已经十五,可以拉出来遛遛了。 扶苏进殿,尉缭眼前一亮,好一个神秀风俊少年佳公子。 尉缭一时挪不开眼,后悔没有娶妻生子,有子如此,也是平生一大幸事。 秦王却不满意,嫌儿子不够壮,不够高,不够有魄力,看着活像受气包。 扶苏恭敬行礼:“君父召臣,所谓何事?” “你有个妹妹,叫清河,被燕太子丹抓了。你呢,替寡人拟一封信,请燕王善待她,最好能送回来。” 扶苏一脸懵,问:“可是苕华宫的那位妹妹?” “对!” “臣闻‘若将取之,必先予之’,若要请燕王送回,是否需要先许燕王一件事?” “对!”儿子很上道嘛,秦王笑:“只要他把人送回来,刺秦一事,燕国只要交出燕丹,秦国就不予追究。” 扶苏领命,略思片刻便伏案静书。 秦王拾起赵高草拟的那份,又忍不住捏了捏赵高的脸皮,真他妈地厚! “燕王与寡人,岂至生死不相容哉?然荆轲行刺,燕王竟下拙计欲置寡人死地耶?!寡人痛心之至,泾渭可鉴!今兵陈上谷,旦暮可渡易水拔蓟城,炊尔之骨,寝尔之皮!然三军徘徊,驻而不发,为何?寡人已知燕王是为小人所蔽,非祸首也。邯郸一别三十年,尚有一饭之恩未偿;燕女初见二十载,还留一树皓雪萦怀。寡人不忍兵加长者,惟愿取祸首之命以消心头之恨。然寡人又惊闻,长女清河云游至燕,竟被燕王所拘!寡人何薄于燕,而燕王竟相迫至此!燕王若送还小女,则寡人之仇只涉一人之命;小女若有微恙,纵寡人能忍,我秦国百万之师岂能一忍再忍?政请燕王三思!” 情意交融,恩威并重,几乎完美。 秦王甚至能想象燕王见书会是怎样的心情:糟了!秦王又问罪了!唉?这小子知道老子也是被骗的嘞!咦,这癞蛤蟆还惦记着我家仙女雪呢!好像秦国这次行动确实比较慢唉,难道是真的不想打?哎呀!我啥时候抓你家女儿了?老子是不是又背锅了?谁他妈又给老子一口大锅! 虽不指望这一封信就能离间燕王喜和太子丹,但赵高笔法已到极限。 秦王抬头去看儿子,希望儿子交上来的练习不要逊色太多。 扶苏收笔,离席奉书,满怀期待地凝望父亲的表情。 父亲挑了挑眉毛,似难以置信,看到结尾时,却叹了一口气。 扶苏深深地垂下头去,想来是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看到他赧然的表情,却没有在意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转头向尉缭道:“有空你教教他!你们鬼谷的纵横捭阖之术,给他开开眼界,你看他写东西都没个章法!” 尉缭笑着替扶苏开解:“孟子所言不差,纵横家‘一怒而诸侯惧’,所行却是妾妇之道,以搬弄是非见长。公子何须学这些旁门左道?养一身浩然之气,铁骨立于天地,才是正途。” “养气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他可以不用,但是不能不懂!别被骗了都不知道!” 秦王语气太过嫌弃,尉缭便取了扶苏写的书来看。 缭的看法完全相反:你又没告诉人家前因后果,人家写成这样已经是一等一的悟性了! 秦王哪肯承认自己先入为主,反说尉缭偏心:“你就捧着他护着他吧!他迟早得吃亏!” “到底谁偏心啊这是……”尉缭摊手又扶额:“你也太——” 眼见着要吵,李斯赶紧劝了尉缭一句:“公子如玉,得天地钟灵之秀。陛下有心琢玉,太尉又何苦情急?” 一句马屁拍三方,顺便提醒尉缭,陛下教儿子,咱外人就别掺和了。 “得!陛下斟酌着用,”尉缭也不吵了,只道:“只是我觉得,公子的书很好。” “好?呵!” 一声“呵”让扶苏心情凉透,脸红得像七月的石榴。 秦王这才意识到给儿子难堪了,便借口撵了他出去。 扶苏怏怏退下,秦王提笔抄书。亲执笔,是他的信书底限。 他抄了一句便写不下去了,没来由地烦闷,顿得片刻,又去翻扶苏的书。 静下心来才知其中之妙,也只有这字句值得他细细写来—— 昔别时,儿方四岁,吾送至咸阳道 儿牵吾衣,且啼且泣,曰:“君父弃我耶?” 吾不答,儿又问曰:“儿有罪于父耶?” 吾仍未答,儿止泣曰:“君父果弃我也!” 吾终未答,儿去不顾 后庭有藤萝若瀑,儿嬉戏之所也 吾往过之,如见其嗔痴,如闻其喜怒 燕丹何敢拘吾儿?! 前伤吾身,今拘吾女,燕国意欲何为?! 儿若安归,燕国尚有生路可图 儿若有恙,燕丹百死不可赎国 燕王姑待之! 秦王抄完,朝尉缭讪讪一笑,权当认错。 可惜,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扶苏认错,所以扶苏只能继续受着委屈。 赵高的书,太圆满太油滑太世故,滴水不漏也是破绽,让人生厌。 扶苏笔下,才是一个父亲该有的心情,也只有扶苏还依稀记得清河妹妹的嗔痴喜怒。 万言粉饰,不敌真心一副。 秦王写罢,加玺封信,交与张苍。 他把赵高的书也扔给张苍,道:“封好的书你要亲自交给燕王喜,而这份书是你此行的任务。看完了,记下了,就烧掉。” “啊?”张苍结巴着:“此行……” “寡人派你为秦国密使,出使燕国,有问题吗?” 就在殿中,张苍见过被煮透的上一任秦使,所以这……有问题。 他偷偷向师兄李斯求救,无奈李斯正忙,奋笔疾书似没听见。 于是张苍的回答只能是:“臣,领命。” “哟,这么干脆?不问问为什么?” “陛下点名,定是这差事只有臣能做。” “聪明!是另有个差,只有你能做!” “啊?” “影将军部,也得设御史。你去。” “陛下您还是直接煮了我吧……” “好啊!蒙毅!架锅!” “诺!” “唉唉唉——别别别!臣去,臣去还不行吗?!不就是……不就是影将军吗……” 朝中文官大都不愿与影将军共事,一是影将军吓人,二是秦王也吓人。 官高如尉缭,也因影将军而遭灾到今日。 临离殿时,秦王一巴掌拍上他后背,差点把他命给拍没了。 “你这……背上这么多伤?怎么回事?啊?!” 说来话长,魏国递交的“清河之难”卷宗里,死者有一位弱质妇人。 楚人只在乎本国将士,魏人只在乎国家颜面,过问这位女子生死的,反倒是秦国太尉。 这是秦国暗军滥杀无辜的明证,作为秦国太尉,必须惩罚凶手。 一早议下的军纪,暗军滥杀无辜要夺爵并处肉刑。 韩非夫人之死,凶手是忌本人,太尉问责的时候他刚从荆轲剑下救过秦王,身体还没康复。 秦王铁心护崽,不许太尉动他,缭闹得急了,秦王就刺啦脱了上衣。 “要打打我!寡人替他受罚!” 缭也犟,不肯服软,当着忌儿的面把秦王打了一顿。 这顿打有点假,量刑打了个折,行刑也没敢下重手。 纵然秦王都没哼唧一声,这份情意忌儿都觉今生无以为报。 缭就此惹下麻烦。 蒙毅有事没事找他切磋,每回都“切磋”得他挂彩才肯收手。 王后看见秦王背上的伤,大怒:敢打我男人,我打断他狗腿! 秦王只说跟缭比武不小心伤的,让她别管。 事实证明他震不住媳妇,缭还是背着他挨了打。 秦王连忙赔不是,赌咒发誓一定好好整顿后宫。 尉缭不信,因为秦王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 上回蒙恬被王后戳了一剑,秦王就说要管,管来管去,妃嫔吓得半死,王后依旧嚣张。 “得!还是慎重点。没准整到最后,还得我们遭殃。” “这次绝对不会了!信我!” “嗯嗯嗯!信!” 尉缭嘴上答应白眼上翻,以示绝望。 “别别别,你别这眼神!寡人啊!这就去!是该好好整整了!” 秦王风风火火闪去后宫,夜已星悬,繁忙了一天的咸阳宫终于得以安静。 尉缭也从司马门出宫,却并没有返回太尉府邸。 今夜有约,毋得推却。 ———————— 哪,这一章扶苏与老爹的互动多了起来,就去查了一下扶苏怎么喊爸爸的,微博发了一圈也没搞到正确答案,所以就按春秋的叫法,喊“君父”吧。以前没注意这个细节,都跟着电视剧一样喊“父王”,搞错啦以后会改过来的。统一都叫“君父”吧,我觉着特别好听→_→ 第46章 明月照血 秦王夜召后宫。 众妃牵儿带女,乌压压站满中宫前庭。 妃嫔们抱着儿女相互寒暄,秦王的脸色让他们逐渐收敛。 整个中宫雅雀无声,唯独王后旁若无人地抱着胡亥玩耍。 秦王用眼神示意,没用,人家根本没抬头看。 无奈,他只好用语言示意:“寡人有话要说。” 依然没用,人家在给胡亥画狸猫妆,懒懒一句:“听着呢。” 秦王怒了。 这臭脾气是他惯出来的,今日谁也不能惯了。 常言道杀鸡儆猴,要儆王后,得先“杀”妃。 他扫视众妾,问阴嫚公主:“你母亲呢?” 阴嫚怯怯地答:“母亲,母亲身子不好……” 秦王厉声呵斥:“是瘸了,还是死了?!” 阴嫚吓得跪倒,庆都赶忙也跪下扶着她。 秦王一改往日对琰的放纵,连下四道令急召。 四道令只带回来三句话。 第一句:“我乏了。” 第二句:“我病了。” 第三句:“就说我死了!” 第四次,宫人没有带回琰的口信,因为琰夫人纵身跃入芙蓉池。 秦王大惊,闪身往苕华宫去,走得十来步却又转身佯装踱步。 “蒙毅,你去看看!就是死了,也给寡人拖过来!” 蒙毅去后,中宫肃穆升级,连小虫子都不叫唤了。 只有胡亥的咯咯欢笑与秦王的铿铿脚步相映成趣。 笑声渐亮渐响又渐淡,步声由缓到急再转缓,忽而笑声顿住脚步停下,静悄悄一片沉寂。 蒙毅回来了,抱着琰徐徐踏入宫门,走到秦王身前,跪下。 他的剑锋,还沾着血,而他的怀中,是一片辞了人世的冰心月。 琰安然地阖着目,鬓鬟还噙着露珠,湿透的宫裳藏不住纤柔曼妙的身姿,逝去的神魂也夺不走清冽绝尘的容色。 她去了,决绝而去,留下五个孩子,三位公子与两位公主。 孩子们扑过去惊声呼唤母亲,母亲却再也不能回应。 最幼的芄兰公主只有五岁,她瞥见母亲微翘的嘴角,拉住姐姐咿呀道:“看!阿姊你看!娘在笑呢!” 琰在笑,笑得好恬静,像上弦月倒映在无风的湖心,让人不忍扰她的安宁。 这是许多年轻妃嫔第一次见到苕华宫主,也是最后一次,只一眼就足够铭记一世。 秦王的目光也定格在那渺远的笑意,良久,他制住颤抖的身体,压住奔流的思绪,沙哑着声音,道:“齐了,说正事。” 他挥手唤赵高宣示禁令,自己则踉跄两步坐在台阶。 大动干戈,主要目的是彻底断绝后宫与前朝的往来。 少府令下设有内官,掌王室司法,宗室犯罪,由内官审理。 少府令下还有永巷,后宫宫人犯罪,皆交永巷处置。 秦王今日要做的,便是将“后宫不得问政”,写入内官与永巷的律法。 后宫不得私召朝臣与外邦使臣,后妃出入宫廷或会见亲属,须报郎中令核准。后宫不得对朝臣用刑,如有违者,按伤官辱官论处。 法,不溯既往,不赦将来。日后若有违者,削级贬斥,严惩不贷。 赵高诵着一条又一条冰冷的律令,一如秦王的脸色,冷酷得看不见表情。 面色是冷的,目光是热的,泪雾模糊掉的,是不远处朦胧的身影。 蒙毅头微垂,有愧。 他怀里的琰,那不屑的笑意,像极了另一个死人——荆轲。 十五年夫妻,她竟可以如此狠心,不说缘由也不道别离。 为什么? 秦王不懂,有人懂。 “够了!”王后一声怒喝打断赵高,质问:“这与圈养畜生,有什么区别?!” 秦王压住悲伤,冷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室之中,概不能外。” “外?”王后指着蒙毅和赵高:“你的法,你的规,就是让这些外来的狗凌驾于你妻儿之上?!” “他们是我秦国脊梁!”秦王蹭地站起来:“没有他们舍生忘死,你能在这里嚣张?!” “主尊臣卑天纲地常,难不成,还要容他们嚣张?!” “上下有序,内外有别!他们是寡人的臣,不是你的!” “呵!你的?!他蒙毅今日敢杀你的夫人,明日就敢杀你儿女!他尉缭今日敢打你,明日就敢打下一任秦王!我不治他,难道还要谢他?!今日你若让他们骑在你妻儿头上,来日你若是有个好歹,他们还不知会怎样作践你这一家子呢?!” “放肆!”秦王暴跳如雷:“你是不是盼着我有个好歹!你好作太后临朝听政?!” 呸—— 王后狠狠吐了一口痰,她真不知这个男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简直狼心狗肺。 她放下胡亥,转身去抱琰,蒙毅松手,道:“臣没有……” 他想自辩,可王后不想听,抬腿就踹了他一脚。 蒙毅笔直跪着,铁青着脸,不再申辩。 秦王气得发抖,大喝一声:“你不准动我的人!!!” 王后也毫不示弱呛声:“那你,也不准再动我的人!” 王后抱着血色的琰,站在诸妾面前,仿佛飞天凤凰翼护着云中百鸟。 秦王愣了足足半晌,气到差点升天又突然回过味来,这波气话不亏! “就这么定了!你不管我前朝的事,我也不管你后宫的法!” 王后这才知情急失言,但是覆水难收。 从此,她就只能做后宫之主,做秦王的妻,不能做秦国国后,不能令宣群臣威示天下。 后宫的女人,只能是一群隔绝世外的笼中之雀,由他宠由他爱由他欢乐由他主宰。 王后转过身去,看着数百姿妍各异的人间绝色。 “你们到了这里,多行一步是祸,少做一事是错。这个笼子,原本还可以隔着笼框看看天地,现在这缝隙,他都要遮牢了。他可以关住我们,甚至也可以杀了我们,但是我们的心,我们的神,该由我们自己决定。我们,不是为他而生的。我无能,有些事我争取不到,所以只能尽力让你们在这个笼子里有自由。这世上有些事,比生命还重要……” 她说着就哽咽了,凝望着琰的脸,眼泪忍不住滚落。 “琰姐姐,对不起,我太粗心了……” 此事,本可避免。 王后若及时制止,秦王就不会下第四道令,也不会将琰逼到死地。 华阳当年的判断无差,琰至柔至刚,至愚至明,至深情又至绝情。 绝情到秦王手足无措。 至后妃散去,至四方宁静,秦王才扑过去从王后怀里抢过琰。 琰的身体已经微凉,吝啬留与他最后一丝温热。 他紧紧抱着她,过往种种一一浮现,怯如风中水莲的少女,婚夜梨花带雨的新娘,紫藤花下哄儿安睡的母亲…… 他从未珍惜,直至她离去。 他也不知夫妻情变作生死结,也因他全然不珍惜。 郑姬说,要做他的女人,必须习惯于做他生命里若有若无的点缀。 而这,非琰所愿,琰要的是两颗心的纠缠,你放我在心上,我捧你在心尖。 他的心,永远随着秦国的利益而流转,楚国重则王后宠,魏国重则安陵荣,楚魏皆可弃时,则殷诺位高权重。 他的心里,没有她。 她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偶。 所以,她最好的结局,只有毁灭,至死也不肯低头索要他的怜悯。 可是他不明白,他还是不明白。 他失魂落魄地抱着她从中宫走回苕华宫,坐在紫藤架下哭泣。 他亲吻抚摸她的脸,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她眉间,眼角,唇畔。 紫藤已绽出花骨,可是今年的藤萝瀑,她再也看不到了。 她曾是那么怯弱,怕夜里的风,每每风来,她都紧紧地抱着他,拼命往他怀里钻,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听他强壮有力的心跳,想听听那里有没有自己。 有。 他的心终被割走一块,疼如刀绞,可她却永远听不见了。 他痛得颤抖,因为上天没有给他片刻来准备这猝然的失去。 若可以,他可以永远不打扰她的安静,便让她在这一处小天地,看风月走过四季,等白霜爬上发梢,当岁月过尽,从容老去,她满头白发的样子,也一定……一定很美丽。 本可以的,本可以的,为何又不可以? 若是尉缭不翻那个白眼,秦王就不会急着要在今夜解决,若他不急,就可以先安顿好琰再申法令…… 所以,逻辑似是,尉缭一个白眼翻死了他一个老婆。 想至此处,秦王竟然不再悲伤,放下琰去找尉缭算账。 骂一顿也好,打一顿也罢,横竖这一腔怨悔需要发泄。 他以飞箭般的速度赶到国尉府,又以恶狼般的神态吓煞前堂诸官,最后一脚踹破尉缭的房门,吓晕了尉缭的贴身婢女。 吓晕的姑娘名叫温暖。 在赵国时,尉缭跪请秦王不要开杀戒,结果挨了一夜风雪,冻得僵了。 秦王唤了一个宫女给尉缭暖被窝,小宫女只得领命爬进缭的被窝,贴身抱着暖了一天。 后来,秦王干脆就把这小宫女赏给尉缭,让她给尉缭暖一辈子被窝。 今夜的被窝里只有这个小宫女,没有尉缭。 秦王从宫里开始蓄的火,到这里正好要爆发,尉缭却不在。 火已经烧大,灭不下去了。 于是他拔剑砍尉缭的书案。 上一次灭赵时,秦王来砍过一回,尉缭就把床头的书案加固了。 一剑没砍翻,秦王又连着砍了好多剑,直至把书案砍倒才撒气。 簌簌然洒落一堆竹简。 秦王跌在竹简里,想琰。 想了一会儿,就开始琢磨:缭为什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又跑了? 所以说,他心里怎么可能装女人,悲伤不多一秒他就去想男人了。 越想越兴奋。 国尉府的人都叫过来问了一遍,全都不知道。 于是他就把温暖泼醒,问:“他人呢?” 温暖晕晕乎乎地答:“太尉收了一封书,看过之后跟我说,他有点事让我一个人歇着,然后他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书?什么书?” “我不知道,只知那书放在——” 温暖指着书架,却发现书架已经给砍没了,只得讪讪地望着床上一堆书,颤声道:“大抵,是在这里面……” 于是一堆人就开始在一堆书里翻。 那些书简大部分都是尉缭平日总结的治军经验,比如—— 夫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 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 故先王明制度于前,重威刑于后。刑重则内畏,内畏则外坚矣。 …… 秦王翻着看着,脸上露出嘻嘻的笑,一点都不像刚死了老婆。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写进了他心里。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读韩非的书。 想来人生在世,有志趣如此相投者,实乃一大幸事。 不过,也会偶尔有一些让他不开心的句子,比如—— “欲生于无度,邪生于无禁。太上神化,其次因物,其下在于无夺民时,无损民财。” 这是劝秦王不要滥加赋税,秦王当然瘪嘴。 扔下这一卷令人不悦的书,秦王拾起一片竹简。 借着灯火,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缭之兮杜衡” “俟我于城隅” 这是两句话,一句来自屈原的辞,另一句来自邶国的诗。 毫不相干的两句话,在送到尉缭这里,便有了完整的意思—— “缭,去杜之衡,在城上女墙等我。” 这字迹秦王认得,来自他的养女——清河。 清河在千里之外的蓟城,抱膝坐在窗台望月。 肃杀的蓟城有两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城墙与通天台。 通天台直插云霄,傲视山川,俯仰之间,可邀日月。 少女的目光从明月流转到通天台,再向下转到城墙。 城角一隅,有暗影夜行。 那暗影如风潜往东宫而来,最后在东宫墙角隐没了踪迹。 暗影消失之处,转过一行人。 太子丹与张良,由郎卫护着往清河囚处而来。 清河赶紧套上锁——装睡。 张良连敲带打叫醒她,她裹着被子佯装发困。 燕丹冷声:“你家哥哥疼你,我可没什么耐心。横竖你有十个指头,够我砍十遍。嫌指头多,就继续睡。” 于是清河就不困了,翻身跳起的样子像沾了沸水的蛙。 “什么事?” “来看看你。” “嗯?” 清河疑惑地看着燕丹,燕丹正好也用他那双多愁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你很像她,却又一点都不像她。” “谁?” “苕华主。” “你见过?” 十余年前有半面之缘,隔着长长的宫廊,风吹帘动见水莲。 “那你也见过秦王。” “见过。” “他是什么样的人?” 燕丹若有所思,道:“他,不是人。” “嗯?” “是魔鬼,是天神,唯独,不是人。” 清河听过秦王的声音,好像跟魔鬼比较般配。 她不明白燕丹要做什么,只好看向张良。 良扔给她一首诗,让她抄。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憩。” 这是良与她的约定,前几日考得烦了,这几日就抄书。 今日她照例抄着,抄到‘翦’字忽然顿住。 召伯是燕国开国之祖。 翦伐召伯?合起来的意思就是王翦伐燕! 怎会这么巧?张良随手扔过来的诗,就是当下的战局。 那些写过的字,毫无关联却又能连成一片。 张良问过的问题,每一个都不简单。 “燕将乐毅破齐,被封为什么?”——昌国君。 “楚晋邲之战,楚国主将是谁?”——子反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下一句?”——缭之兮杜衡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昌国君子反合起来的意思是:昌国君之子,反。 “你利用我?!” 张良用食指封住唇:“谈不上。” “那些字都送去哪里了?!” 张良默然,燕丹接话:“咸阳。送到了你养父的眼睛里。今日你写完这最后一封书,我就送你离开蓟城。” “这一封?” 这诗虽看不出什么,但凭这一个翦字也知道他们的目的。 “你们想离间秦王和王翦?” “聪明。”燕丹笑:“看来,不能把你嫁进匈奴。你这颗脑袋,会坏事。如果能笨一点就好了。” 张良诧异地看向燕丹:“太子殿下……” 燕丹看着清河,慈祥和蔼地笑:“我与你养父是结义兄弟,你既是他的养女,便也是我的养女。作为义父,我有责任为你择婿。” “太子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横竖没什么用了,正好拿去填一填匈奴人的胃口。对了!”燕丹转头看秦舞阳,吩咐道:“你去素女的医庐问问,看有什么变傻的药,给我们这位公主治一治聪明的病。” 舞阳答诺,张良变色:“太子殿下,请恕良不能应允。她是无辜的!” “从她成为清河公主那一刻开始,就不无辜了。” “家师不会应允的。燕国美人众多,无需——” “匈奴人要的是公主!” “那也不该是她,匈奴要的是燕国公主!” “难道要我把亲生女儿送进狼窝?!”燕丹震怒:“张良先生机谋无双,这时候怎么犯糊涂了?你不是说要让匈奴人看看秦国多繁华多富裕吗?送一个国色天香的秦国公主过去,比送我燕国的美人更有吸引力和——”他冷冷一笑:“哼,说服力。” “休想!” 清河拍案而起,卷起锁链扫向燕丹,舞阳抢步上前,一把攥住,反将锁链横扫回来。 清河闪身躲过,退到窗边,张良这才发现她原来早已解了锁链。 “我留下本想玩一玩,没想到你们这么无耻,那我们就好玩一玩!” 说罢,她纵身跃下窗去,像一片白云坠入夜幕,最后消失在无边黑暗里难以寻觅。 远在咸阳杜邮,赫赫闻名的杀神白起临终的地方,也有一片白衣从城上坠落。 不若白云轻盈,也不似飞鸿矫捷,而是一个重伤的躯体冒死寻求唯一的生机。 一个伪装成黄袍老翁的刺客给了他当胸一刀。 那一刀他没躲过,因为他从未想到,“恩师”会加害自己。 乱箭在他中刀后凌乱袭来,他挣扎着翻身跃下城楼。 明月照着城上一片鲜血,照见远处风驰电掣的黑骏。 秦王正匆匆赶来,不知是否又将是另一场不告而别。 —————— 月更族表示元旦还是要拼死更一章的 只是秦王陛下以死老婆来庆祝新年似乎有点不对劲。。。。。。 第47章 移花接木 陈兵颍川的少将军王贲,无聊到以养虱子为生。 不仅自己养虱子,还给近卫短兵赵佗养了一身。 闲来扪虱,虱子被掐爆时会发出极舒爽的声音。 然而日子太过清闲,赵佗身上的虱子都被掐完。 他只好寻新的消磨方法,天天给人编小辫。 一月之后,军中诸官都得了主将亲手编的辫花,包括他的战马——飞鬣。 可他依然无聊,仿佛世上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愉快。 “要不,您试试绣花?” 赵佗不安地提出建议,这是他印象里唯一兼具消磨时间与修身养性的活动。 “我堂堂八尺男儿——” 王贲狠狠揍了赵佗一顿,然后乖乖拿起绣花针。 他绣了一朵蔷薇,弱草微花花面低垂。 于是,他更寂寞了。 他在绣布上写下一封信,只有六个字。 “你比蔷薇好看。” 信还未寄出,军令快马而到。 他瞬间就不无聊也不寂寞了。 他挥袍携剑出军帐,昂首阔步向南一望,问赵佗:“桑葚熟了,想不想吃?” 小赵佗看着辕门外青涩的桑果,牙酸得流哈喇子:“想。可是还没熟呢?” 王贲黠然一笑:“淮北的夏来得太晚。且与我,下淮南一探!” 他长啸一声唤来飞鬣,跃马扬鞭,鞭指楚国江山。 王贲带了二十八轻骑,绕关隘走野渡,从颍川途经上蔡绕去项城。 项城是楚国贵族项氏一族的封地,乃是楚国北疆最重要的屏障。 王贲进得项城,大摇大摆去敲项家的门,奔丧。 他擅长吊丧,上一回在邯郸吊徐夫人的丧,吊儿郎当地救了清河。 这一回吊项家二公子的丧,他觉得应该虔诚,因为项氏乃楚国将门。 他特意备了一份厚礼。 当年,秦王大婚日的后半夜在喝酒,陪酒的是王贲、李信、蒙恬、冯劫、章邯。 当夜,滴酒未沾的只有蒙毅,他独自站在门外,道:“你们喝,我替你们看着!” 于是,几哥俩就大胆地放开了肚皮和胆量。 王贲抱酒醉倒,跟秦王豪博,赢了一尊人面虎身狐尾的烟玉陆吾。 酒醒以后秦王非常头痛,因为他一夜之间输掉了媳妇的一半嫁妆。 自那以后他就在小媳妇面前败了威风:我的东西你不能动!赔我! 输掉的东西哪能再要回来?欠媳妇的东西他永远没法赔,因为这一口气欠掉了太多——王贲的烟玉陆吾,李信的黄玉吉光,蒙恬的青玉重明,冯劫的雪玉白泽,章邯的墨玉英招。 每一尊都价值连城,每一尊都是楚宫绝品。 这尊烟玉陆吾的出现,让项氏主家的老夫人心中一凛。 项燕的夫人出自楚国宗室,识得楚宫之物,思忖到访之人必定非凡。 无奈家中男子尽皆在外,只有老夫人与众女眷坐镇项城。 王贲来时已探知这是座空城,所以他嚣张得像只尾巴翘上了天的公鸡。 进了项家第一道门,蔫了鸡冠。 进第二道门的时候,铩了尾羽。 进第三道门的时候,鸡毛都掉没了。 府邸周回百里,行营列阵,项燕与夫人居中军位置。 项氏阖家上下三千余人,皆按行伍编制,令行禁止各司其职。 从大门入中堂,换了三拨接引家臣,没有一句多余废话。 王贲只带了赵佗到中堂,项家护卫也仅仅只允许他带这一个。他一路盘算着要把这里拿下需要多少人手,预估人数从十个加到二十个,又添到五十个,最后增到一百人,走到老夫人面前,他得出结论:这趟白来,带的人不够。 项老夫人上下打量过他,断定他不是楚国人,问:“远客从咸阳来?” 王贲眼瞅着老夫人的一众带刀侍女,摇头:“啊!不,我从华阳来!” “远道而来,何事指教?” “一位叔父托我来问路。” “到这里问路?” “若要入楚,必先问路,这里是最好的问处。” “究竟是哪位贵人要问路?” “不知是否有路,不敢自报家门。” 王贲就这么云里雾里地绕,使得老夫人相信是秦国有大人物想要投诚,先来向楚国上柱国报备。如此,王贲的身份便是情理之中的秘密,不可问。 老夫人便不问,一边好吃好喝招待,一边写书飞报项燕。 项燕在楚国西界领兵,接到夫人来书时,还收到了楚王转交来的秦国问罪书。 自顿弱大闹忌儿的灵堂以后,秦国就押了顿弱,并捉拿项伯和项梁。抓了这么久没抓着,秦国以为这两兄弟已经逃回楚国了,所以差人过来象征性骂一骂吼一吼。 项氏兄弟并没有回家,项燕犯嘀咕:两兄弟既不是被秦王扣了,又没有回家,难不成是被那位秦国大人物扣的?人跑家里来,谈条件? 于公于私,这不速之客,都不能怠慢。 项燕本想约不速客面谈,又因重责在身,不宜会不明之人。 思量再三,项燕决定无条件信任楚王,把家中来客之事禀报负刍,由负刍全权处理,哪怕这一刻他误以为稍有不慎都关乎他另两个儿子的死活。 负刍接到回书很感动,当即决定北上项城亲自接见,名义是行狩。 王贲还完全不知情,在项家等项燕的回信。 他在项家住了一夜,跟项燕的两个小孙子玩得很投缘以致顺手就撩走了。 撩走的理由很简单:孺子可教,你当我儿子好不好?! 小项籍脖子一歪:不好!我有父亲!我的父亲是楚国的大英雄! “走,带我看看你父亲!” 王贲就用给项仲上坟的借口出了项城,去项仲坟头晃了一圈,然后撂倒项家家兵,捎上项籍向南狂奔。 小项籍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坐在王贲的马上欢天喜地拍巴掌:这是去王城的路!我们要去见王上吗?! 王贲笑:“看来你很喜欢他嘛!” 小项籍反问:“你不喜欢他吗?” “喜不喜欢,得见了面才知道!” 话刚落音,斥候飞马回报:前方有百余骑迎面而来。 赵佗悄悄地问:“头儿,是不是避一避,嗯?” 王贲头发一甩:“避个屁?咱正大光明走道别他妈做贼心虚!” 心虚才会露怯,王贲相信不怀疑自己才会不被别人怀疑。 于是,春燕呢喃夏花初绽的美丽时节,秦国二十八骑正面邂逅楚王精锐亲卫。 这场邂逅太过美好,小项籍兴奋地嚎叫“大王”的时候,王贲差点闪了腰。 说时迟那时快,估摸对方还没听到这声喊,王贲火速一巴掌把项籍拍晕,用衣裳裹得看不见鼻子眉毛。 然后,他迅速观察了对方的排场,没打令旗但是声势浩大,确有可能是微服的楚王。 已经遇上便没有退路,狭路相逢,不能熊,也不能怂。 王贲抬头望一眼晴湛湛碧蓝蓝的楚国天:天爷,玩我是吧! 此时此刻秦国咸阳,秦王也在问天:你把他送到我面前,又在我面前弄死他,玩我? 秦王不笑的时候很可怕,有时候笑起来也很可怕。 他这副恨天恨地的表情让夏无且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陛下啊,太尉他还活着……” “嗯?!” 秦王闻言火速闪到尉缭床前,可惜并没有看到活人。 尉缭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也没有睁眼,满身血已被擦去,折断的双腿也用木头固定。 “三天了!他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夏无且吓得一噗通:“区别还是有的……死了就醒不了了,太尉至少还有醒的可能。” “那你说,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不好说。” “废话!养你们一帮废物有什么用?!” “废物自有废物的用处,好比臣这药囊,看着没用,偶尔也能救人。” 这药囊在荆轲刺秦的时候,救过秦王,从此就成了夏无且救命的法宝。 秦王就不骂了,吩咐把尉缭接到咸阳宫里静养。 他很不放心。 尉缭城府深厚却又傻得剔透。 算尽天下却独不会为自己算计。 他把秦国百万雄兵铸成最锋利的剑,却没有给自己准备哪怕一件防身的武器。 秦国上下,只有咸阳宫里,秦王栖身之侧,蒙毅司守之处最安全。 秦王就在自己卧寝一旁专门设偏寝安置尉缭。 这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夏无且,有秦国最精锐的禁中宿卫,甚至还有最尽责的奴仆。 三天,五天,十天…… 除了匪首,燕国刺客全都捉拿归案,尉缭没有醒。 涉案刺客全都去见荆轲了,尉缭还是没有醒。 秦王把全咸阳的燕人都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戍边,一时妻离子散骨肉分离闹得尘嚣喧天。 然而,尉缭还是睡着,在梦里享尽这几年落下的清闲。 秦王常常拿着军中的书,跑到尉缭床前,念给他听。 他常常自言自语得失神,惯常做决策的人,没人献策,他怎么决? “楚国那边,清夫人的眼线进到宫里了,可是负刍把楚宫都清理干净了,这基本上是条废线。” “忌儿又没音信了。张苍带人过去没用,根本找不见他……” “王贲也没音信了。寡人下令让他出兵楚国,他兵没出,人先不见了……” “王翦老将军,唉!还是没信!寡人想催啊,可又不敢。你以前老劝我不能瞎指挥,给他们拖后腿。可是寡人的压力,也很大啊。几十万人每天消耗是多少?还要运到前线,运输的民夫也不能饿着,零零总总算起来几百万张嘴。多拖一天就是多少钱多少粮!兵是国家重器,也吸国家的血啊!琰儿的葬礼,寡人都舍不得大办,宫中的钱得省着,没准还能救个急。等难关过了,得给她补上……寡人在这里操这么多心,他们仨个将军,全都给寡人玩神秘,你说我能不急吗?!啊?!” 想到这里,秦王忍不住给了缭一耳刮子! “你倒是给我起来,这当口你偷个什么懒啊?!” 很多时候他都会忍不住着急,朝着沉睡的尉缭就是刷刷大耳刮子猛抽! 你他妈别给我装睡,这么多事就撂给寡人?!寡人上哪去现找个太尉?! 夏无且跳过来抱住,委屈巴巴地哀求:“陛下啊,你还不如直接打死我算了!” “打你有用寡人早打死你了!” “是是是我该打死!您这体格……太尉现在这身子,怎受得住您这巴掌?他要是永远醒不来,您还不是得杀了我祭他!早祭晚祭都一样,来来来,您还是打我吧!” 夏无且扬起脸给他打,他翻个白眼拂拂袖子干活去。 他回到御案,办了三件事:一、中枢,让太尉丞冯劫暂代太尉一职;二、还是不催王翦,也不催王贲,只发书给南北军驻军的邻郡郡尉,各郡全力协助王翦和王贲,做好出兵准备;三,令张苍与乌氏联络,务必进驻暗军,至于…… 至于清河公主,秦王有点犹豫。 他本没将她放在心上,琰却死在这个当口,或许救下她,可以算作对琰的补偿。 可是她的笔迹,又是刺杀缭的凶器之一,或怜或憎,秦王难定心绪。 那三枚苇叶还深锁匣中,她既有心救我,我自然也该周全她。 “竭力保其无虞。” 秦王写下这几个字,又用刀锉了。 张苍入燕已凶险莫测,他哪来的三头六臂事事都做得完美,顾此必然失彼。 “勉力为之,国事为重。” 这是秦王对张苍的体恤,不过分施压,让人可以有精神解决最重要的事。 私事办好可论功行赏,而国事办砸则要论罪行罚。 轻与重,张苍自然掂量得出。 于是接到书的时候,张苍就自动将营救清河公主排在必办事项以外,把秦王的书递给燕王就算交差,然后就慢悠悠等消息。 幸好,清河并没有指望有外人来救。 她猫在燕国宫中,甚为惬意。 上至燕王,下至宫奴,谁都知道宫里藏了个女匪,可惜就是找不出来。 燕丹下了八道令,后宫禁苑来来回回搜了十来遍,耗子洞都全捣了,还是没有找到。 匈奴的使臣等得不耐烦:盟还定不定? 燕丹打马虎眼:定!但是你们能不能不这么俗气,非得要女人! 匈奴人嘿嘿一笑:我们就这么俗气,就要钱和女人,不给女人就给钱。 “打下咸阳,你们单于可以把秦王的十个女儿都娶了。” “秦国如果攻下蓟城,秦王也可以把你的女儿都娶了!” 国力孱弱,生死关头,燕丹没有任何可以谈判的资本。 骨气,是唯一的筹码。 “你们最好有诚意!否则我宁愿亲手杀了她们。” “太子要什么诚意?” “你们出兵,就当聘礼!” “这恐怕——” “没什么恐怕!”燕丹冷笑:“使者根本做不了主,还请问问你们单于!” 跟匈奴的第二次交涉,燕丹心里并没有底,匈奴人的意图不好拿捏。 用一封信打发了匈奴人,燕丹揉着胀痛的头闭目养了一回神。 行色匆匆的张良禀报了咸阳的消息,燕丹的眉头终于稍微舒展。 “那尉缭死了没有?” “不知道。咸阳城的燕国人都被放逐,秦王暴躁至此,应是打击不小。” “如此,便甚好。” 燕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恰鞠武来奏事,笑意很快被冷风无情吹散。 “卢先生来书,还是要钱。” “钱?” “对,钱,只有钱才能通天!” 啪!燕丹摔掉了桌上的杯盏。 “齐国这帮禽兽!愚蠢透顶还贪得无厌!” “可又有什么办法!讲不了道理,只能买人心!” “现在燕国哪里还有钱?!” 鞠武沉默,张良也沉默。 前线跟秦军对峙,每时每刻都在烧钱。跟匈奴人谈,得花钱,跟齐国人谈,还得花钱。燕国国库早就见底了。 三人相对沉默,小宫女上前跪地收拾摔碎的杯盏。 燕丹望着那宫女无奈一叹,道:“能卖的,都卖了吧!” 宫中珍奇,舞姬歌女,都可以换钱。 “不!”张良反对:“卖家底就是在告诉别人,王室已经山穷水尽。王宫若是卖空,王室的权力也就空了。最好是用家底筹钱,而不是卖了换钱。”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筹?燕国子民的皮,都扒过一回了!该轮到扒我自己了!” “平民只有一层皮,有人的皮可不止一层。” “你的意思是?” “请问太子,宫中这些名贵物件,谁有钱买?” 燕丹顿悟:能付钱买奢侈物的主,都不止一层皮。趁着手里权,换点救命钱。 鞠武叹口气:“要说省钱,倒还有一个大宗可以省,只是……” 燕丹见鞠武有疑虑,道:“生死存亡之际,太傅但讲无妨。” “紫微宫九百术士,通天台日销千金。” 燕王喜即位二十九年,求了二十八年的仙,原因是他即位第二年巡幸碣石,亲眼见过海市蜃楼。 那时候物理不发达,对于这一自然现象,人们把无穷无尽的创造力都用在了编故事上。于是,海市蜃楼便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仙山上的仙人能长生不死。燕王喜的热情,也在被赵国狠揍以后,彻底转向修仙。 燕国宫廷养了成百上千的求仙术士,变着法炮制吃不死人也没啥疗效的保健品,骗燕王他老人家的钱。 燕丹心如明镜,就是没法子劝动走火入魔的爹,更别说要从爹口里扣钱。 他硬着头皮去给父亲问安,被燕王喜赏了一顿好打。 “兵权给你了,政权也给你了!你就来逼宫了?!是不是我死了你才称意?!” “臣断无此想,只是国难当头,国库见底,儿子无法,只得来与君父商量。” “商量?你刺杀秦王跟我商量了?你绑秦王女儿跟我商量了?你自己找这么多事,现在想起来跟寡人商量了?!” 啪,一卷书扔到燕丹脚边。 他拾起来看,正是秦王借清河被拘而向燕王问罪的书。 “君父,这是秦王的挑拨离间之计。就算我们交出那女孩,他也不会放过燕国的!” “谁他妈不知道啊!关键是你留着那丫头干啥呀?是能变出钱来还是变出花呀?!交出去好歹堵一堵秦王的嘴,留着就给人家多一个打你的理由!” 燕王喜的话也不无道理,交出去是比留着好,不过…… 燕丹转念一想,白给不划算:“既然秦王开口了,那咱们顺势开价!让他拿钱赎!” “你还想跟他讨价还价?王翦就在门口溜达!” “父王你不觉得,秦军这一次有点反常吗?” 燕王喜暗自琢磨:“四个月没动静,倒是沉得住气。” “王翦沉得住气,秦王倒是未必。咱们只要扛得住,就能等到他们不战自溃。” “你是说……” “儿子已经除去了秦王的一个智囊心腹,下一步就是让秦王帮我们杀掉王翦。” 燕王喜再一次对儿子刮目相看:“不错,是我儿子。这个公主的事,你把那丫头给我,寡人来跟秦王周旋。能要多少是多少,抵紫微宫的开销!” 燕丹深吸一口气,感到深深的绝望:首先,他找不出那丫头;其次,他爹还是不愿意出钱。 “君父,纵横家有言,‘鬼神天官者,人事而已’!这世上——” 话没落牙,此起彼伏的欢呼就从通天台下传到紫微宫。 燕王喜听到他梦寐以求的喜讯:仙子降临了! 一个“仙奴”,其实就是宫女,燕王喜修仙以后把身边的伺候人都改了个仙字沾仙气,这采花的仙奴说,她们晨起去紫微林采樱花露,远远望见樱花树下一团蝴蝶舞。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蝴蝶,是个穿着蝶衣的女孩在摇摇晃晃。采露仙奴们本以为是长公孙无终,近前才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女孩子,那女孩抱着酒壶半醉半醒,嘴里念念有词,道是——“下绝黄泉兮上绝青天!” 花奴们面面相觑,问她是何许人也,女孩回头嘻嘻一笑:“我呀,本是云梦山中一树花。来此讨花姐姐们一壶酒,谢啦!” 说罢那女孩嗖地就不见了,仙奴们找遍樱花林也寻不到踪迹。没成想月圆之时,通天台上忽然现出个人形,通天台高入云天,不是神仙谁能上去!想来是花仙显灵无疑了! 燕王喜喜不自胜,爬上紫微阁遥望,果见巍巍高台之上,湛湛青天之下,蝉衣临风明月中,依稀玉人家。 下一刻风再来,明月独照空台,蝉衣已不在。 第48章 杯弓蛇影 “君父,那不是什么仙子!” 燕丹说到口干舌燥,燕王喜还是不肯清醒。 “你传檄下去,说仙子降临,天佑大燕。” 燕丹忍住脏话,在走出父亲的宫殿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找到张良,让张良去请鲁仲连出面澄清。 然后,张良就被老爷子操起鞋底板打得上蹿下跳。 “你们把她拖进这破事,反叫我收拾?!该你把她还给我!” “我要能还回来,还麻烦您?她这回想要上天,只有您能把她拉回地上!” “她要上天也是你们逼的!” “师父……”张良抱着柱子悬在半空不敢撒手:“您还真当您孙女是只兔子啊?” 她是只狐狸,心里开了一千个窍的狐狸成精。 清河在燕丹眼里消失了这些天,却并没有在张良眼里失踪。 相反,她天天半夜跑去跟良哥哥唠嗑,张良还不能把她怎样。 张良如果向燕丹告发,那么燕丹就会抓了她嫁去匈奴,然后张良就会被鲁仲连打死。 所以张良只能劝她赶紧滚,他可以打通所有关节让她和师父安然离开蓟城。 呵呵! 请神容易送神难,清河这尊神仙,他送不走了。 爷爷天天吹竹笛召她回来,她通通都当耳旁风。 她明里暗里潜了这么久就是想搞死燕丹,燕国上下能搞死燕丹的只有燕王喜,而燕王喜的致命弱点就是迷信神仙。 她这个时候出来装神弄鬼,目的真是再明显不过。 张良能想到的事,鲁仲连也能想到,于是他答应徒儿面见燕王喜。 不过,面见的结果让张良和燕丹大失所望,因为鲁仲连本身也自带仙气。 他老人家超凡脱俗的仙气甚至超过了燕国宫廷养的所有求仙术士。 在知道老人的身份以后,燕王喜的疑问跟荆轲一模一样:“听说鲁连先生泛舟东海,飞升仙界了?” 鲁仲连当年想归隐又怕被人找,于是散播了这个流言,被很多求仙的人当了真。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撒了谎,道:“惭愧。河上丈人说我还差一劫,需得历练才算功成。” “河上丈人?可是乐臣公的祖师?” “正是。” 燕王喜眼睛直了。 在他年轻的时候,干了很多混账事,包括趁长平之战攻打赵国。 当时有一个人力劝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不听,直到反被赵国狠揍,弄得割地又赔款之后才知道这个人的好。这个人就是乐毅的儿子乐间,被伤了心的乐间并没有被燕王喜的道歉所感动,反而跑到赵国,为赵国攻打燕国。 得!燕国继续割地又赔款。 秦灭赵的时候,燕国派人打听了乐氏家族的境况,希望他们能北上为燕国效力。 乐氏祖上曾有个能耐人叫乐毅,辅佐燕昭王将燕国积弱打造至最强盛。 燕王希望能再联手翻个身,可惜乐氏后人乐臣公跟燕王喜已经没有共同语言,除了修仙。 燕王知晓天下所有修仙派系,一听河上丈人便知是乐臣公的五世师祖——升了仙的神人。 “先生见过河上丈人?” “嗯。” “何处见得?何时见得?” “十五年前,蓬莱。” “蓬……莱……” 燕王喜的舌头在颤抖,那就是他在碣石看到的仙境,是他赔上全部身家都想去的地方。 论编故事,没有人是纵横家的对手。 论想象力,没有人能胜过天外游龙。 一个时辰后,由清河开始的谎,终被鲁仲连不费吹灰之力扯得滚圆。 道是清河乃是天仙历劫,鲁仲连则是引渡之人,只待人间劫满,便可重新登仙。 “可以……带上寡人吗?” “这我不能做主,她才是上仙,有权。” 老爷子不遗余力地给清河镀了满身金,确保燕王喜不会加害她。 这招很有效,跟吃保健品一个道理,就怕万一。 万一她真是上仙呢?万一得罪了她,永生永世都成不了仙了! 这险可不能冒,可得小心伺候着! 于是,紫微宫被腾出来供奉上仙。 张良知道事情不妙,嗔怪恩师:“您说过,不再管的!” 鲁仲连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没说她的事也不管。别以为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且问你,燕丹养的死士去做什么了?!” 张良别过脸,避开恩师的眼神,只道:“不过是去做了秦国人惯常做的勾当而已。” 不错,秦国人搞暗杀已经成组织成规模。 燕国人刺杀秦国邦尉的时候,秦国暗军的网已经撒满蓟城。 燕丹深知,张良深知,却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又藏在哪里。 就像清河,都知道她在宫里。 她偷了琰送她的蝉衣,也偷回了佩剑承影,可就是找不出来。 自通天台身着蝉衣临风立月之后,她又消失了,紫微宫夜夜明烛也没能邀得她现身。 她不喜欢住宫殿,最爱的地方是书房,若是没托身为人,她大概会是一只书虫。 书虫最喜欢啃书了。 “昔别时,儿方四岁,吾送至咸阳道” “后庭有藤萝若瀑,儿嬉戏之所。吾往过之,如见其嗔痴,如闻其喜怒。” 这是扶苏代秦王拟的书,字里行间好一个威严的慈父。 纵使清河早已记不得离别情景,见此书恍觉往事历历在目。 他记得我呢! 清河好生欢喜,对养父的好感蹭蹭上涨,完全不知道都是扶苏大哥的功劳。 忽有脚步由远而近,清河攀着书架翻上横梁,继续作梁上君子。 燕王喜差人来取书,他又将秦王的书看了一遍才召见秦国使臣。 这一回燕王喜和燕丹父子齐上阵,齐心协力给秦王使绊子。 张苍来觐见,瞥见燕丹深冷忧郁的目光,全身肥肉抖了三圈。 燕王喜神秘兮兮地问他:“你们秦王知不知道他这女儿的来历?” 张苍有点懵,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问,当然是知道才收养的呀! 拿不准燕王在卖什么关子,张苍只好也卖起关子,道:“知不知,只有我王知。” “哦——”燕王喜若有所悟:“我说呢,既不是个公子,也不是他亲生的,他这么紧张做什么!” 张苍琢磨不出来这是啥意思,于是继续放屁:“我王紧张,自有他紧张的理由。” “哦——你们秦王也求仙吗?” 严格来说,秦王还没有开始求仙,不过张苍此时不能说实话。首先他怕死,燕王好神仙,所以他得顺着燕王的话说;其次,他的任务是挑拨燕王父子的关系,如果秦王跟燕王有点共同爱好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的回答就是:“求,亲自登华山求过,他还说想跟燕王请教呢。您是前辈嘛!” “哦!”燕王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莫名其妙的张苍用这三句稀里糊涂却也不算糊涂的回答成功将清河送上“仙籍”。 燕王喜是这么想的:秦王已是人间至尊至贵,更不缺儿女,独独对这姑娘这么好,定是知道她并非凡胎。那这个落难的仙子,他得自己留着,不能还给秦王。但是,不妨碍拿来讹钱。 燕王喜的开价是——三十万金。 张苍跌了个趔趄:“燕王,您最好搞清楚状况。” 燕王喜狡猾地笑:“寡人很清楚,你可能不清楚,你家秦王肯定清楚。” 张苍还待分辨,一郎中匆匆上殿,急促奏道:“南岸回信了!” 燕丹急忙接住,问:“可是王将军?” “正是!” 燕丹展书飞速浏览,大喜过望,呈上王案,燕王喜看过之后也拍案称奇。 二人神情振奋得以致忘了张苍还在,直接宣相邦和太尉到此议事。 郎中领诺去后,燕丹终于开口跟张苍说话,语气比他爹强硬得多。 “你应该早点滚回去报告你家秦王的。现在涨价了,我们要五十万金!” “你们……你们这样有点强盗唉……” 论强盗手段谁能比得过秦国,燕丹都不屑于反驳,直接一声怒吼—— “滚!” 张苍就灰溜溜地滚了。 相比上一任秦使,他真是半点气节都没有。 他在想该怎么跟秦王回话,也在思考那个南岸的王将军是不是燕丹在故意演戏,他又该不该报告给秦王。 最后,他如实纪录,将所有对话所有情境一字不落全写上,让秦王自己判断。 他相信,秦王的消息渠道比他广得多,自会有明断,而他张苍要做的,只是听命行事。 张苍的信送到秦宫,秦王照旧念给尉缭听。 尉缭安然睡着,不死不活,秦王只能自言自语。 “燕国要挟寡人呢,明摆着骑在寡人头上拉屎。可惜,王翦不动,寡人只能忍。” 秦王平静地说着话,很反常地没有暴躁。 缭又不会起来哄他,他发脾气有啥用? 所以,他一个人坐在缭的床前,冷静地分析眼前局势。 燕代联军仍然陈兵易水,楚国军队已在南郡边境集结。 北王翦,南王贲,这对父子手握秦国五十万兵马,却纹丝不动。 燕国这边,影将军没有动作,王翦似乎在跟燕国私下联系。 更诡异的是,刚下令让王贲出战楚国,王贲就突然失踪了。 王贲联络不上很麻烦,虽然有一个能文能武的辛腾主持南郡,但是楚国实力未知,一旦交手,胜负难料。 秦王,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他信任王氏父子,可是也须防备意外。若王氏反戈,谁能护咸阳无恙? 尉缭依旧沉睡着,无法来解秦王的惑,秦王起身踱向外间。 转过门廊,就见蒙毅长身相候,神睿俊冽,英气夺人。 “什么事?” 蒙毅挥手,大行令上前奏道:“楚国回书,说项氏兄弟没有归楚,且也不应该为昌武君家的凶杀案负责。坚持要秦国赔偿‘清河之难’的损失,并要求释放楚国国使顿弱。” “好,借这机会把顿弱放回去。至于赔偿,搪塞一下。歉可以道,亏绝不能吃。” “喏。那燕国这边如何回复?” “赎金?他做梦呢!既然他们想谈条件,就跟他们好好谈一谈。别把话说绝,咱们的主要目的是拖延时间以及迷惑他们,给王老将军做好掩护。” “喏。” 大行令告退,蒙毅随他一同出去,嘱咐道:“陛下的习惯,无论大小事,不过第二日。半个时辰后来用玺。” 这大行令王戊新上任,本想着今日已晚,又不是很要紧,就不耽误秦王歇息,明早一并来请示即可,听闻郎中令此言,赶紧道谢:“敬喏。” 二人出殿时,黄昏钟鸣,咸阳宫戍卫换防。 蒙毅统领诸郎,负责殿中宫内的戍卫,每日此时都会亲自查一遍岗。 他刚与大行令分别,秦王从后面追了上来:“二郎,等等,我跟你一起去走走。” 两个人并肩走在昼夜相交的咸阳宫,从正殿走到司马门,又沿着宫墙走一圈,将中央官署的防卫都查一遍,前殿与后宫之间的掖门也查一遍,前几年常常是走到这里道别。秦王回后宫歇息,蒙毅去前殿继续办政,到“人定”时再查一遍宫殿戍防然后回家。 这些年秦王常常忙到夜半,黄昏时与蒙毅出来走走竟是一天里最惬意的消遣。 日光落尽,宫灯荧荧,灯影照行人。 屈指一算君臣相伴已二十载,二十年来形影不相离。 有些闹心事,秦王喜欢问问蒙毅,虽然有时候他觉得蒙家小二郎该叫蒙家小二呆。 比如今日,蒙毅的回答简直可爱。 “你小时候跟忌玩得最好,你说说他现在在干什么?” “关老虎。” “关老虎?” “小时候在上林苑练射虎。我带一队,他带一队。我这一队边走边杀,见一只射杀一只。他呢,先勘地形,然后杀了一头鹿,用鹿血诱兽,再命人四方合围,把禽兽赶到一起,他就在那挂死鹿的树上,挽弓推箭,一次杀个痛快。” “诱敌深入,聚力围歼。他这打法,倒跟王翦老将军有点相似。” “倒也不尽然,老将军是深谋远虑。他呀,喜欢刺激,关门打狗,图个尽兴。” “能一口气把狗都打死也不错,他最好玩得尽兴。他尽兴,我也尽兴。” “不尽然,忌贪玩,无险不欢,有时候他喜欢冒险甚于成功。他不像王贲,总是兵行险着,但又险又稳。” 远在楚国的王贲没有听到蒙毅的赞赏,否则他会找蒙毅好好喝顿酒,即使蒙毅滴酒不沾。 王贲与负刍的偶遇,像一场烟花雨,势如霹雳,化作无迹。 楚王的护卫前哨先看到王贲一行人,喝令他们避让。 王贲很自觉下马让道,目送声势不算浩大的仪仗狂奔而过。 负刍飞马过去,又折回来,只怪这行人身上的军人气质太过扎眼。 负刍勒马来回将他们打量两圈,最后目光定格在王贲身上. 他问:“尔是何人?何处来?又何处去?” 王贲像抱儿子一样笼着“熟睡”的项籍,没抬眼却反问道:“尔是何人?何处来?又何处去?” “我在问你?” “你无权过问。” 负刍笑了,道:“楚王是否有权过问?” 王贲装作一诧,由于没有准备,他的一行随从理所当然地贡献出吃惊的表情。 作为军人,他们拥有极高的素养,吃惊却不慌张,全神戒备着等待王贲指令。 王贲做了一个行礼的手势,二十八人齐刷刷敬了个楚国军礼。 训练有素动作整齐,楚王知定是军人无疑,问:“哪一军的?” “上柱国家兵。” “家兵?” 撒谎是出门在外的必备本领,尤其是王贲这种跑别人家里溜达的。 早在项府做客的时候,他就在盘算着得换身皮,索性挟持项籍的时候就扒了二十九张。 项家家兵又不是楚国国军,只要不犯事,谁都要给点面子。 打狗还要看主人,楚王也不好随意刁难。 负刍难得和颜悦色,问:“你们这是去哪里?” 王贲面露悲戚:“自二公子灵柩归来,小主人便时常病着,主母令我等去王城求医。” “籍?” 负刍很喜欢项籍,令侍卫来接过孩子。 王贲不肯给:“主母吩咐,小主人不得离手,若有闪失,臣担当不起。” 负刍剑眉微皱,勉强笑道:“寡人不过是想看看而已。” 王贲仍是不给,反倒起身往负刍身边去,侍卫拦住,他便掀开裹子一角露出项籍的脸。 负刍果见孩子睡着,再道:“来,寡人抱一抱。” 王贲依然不递,道:“臣不敢违逆主母之训。” “死脑筋”负刍哭笑不得:“寡人之令都抵不过你主母之训?” 王贲仍然倔强:“臣在军中,越级奏事乃是死罪。主父与主母听令于我王,而臣听令于主母,不敢有僭越。” 军中确有此令,不止楚军,秦军也有。上下有序,层级分明,权责也分明。 “好,寡人便不看了,去吧。卫尹——” 一个亦儒亦武的青年男子策马出列:“臣在。” “你回王城候寡人诏令。顺道带他们去太医府,给籍儿诊治。” “诺。” 此人名唤宋义,为人沉稳,精于计算,乃是负刍的核心心腹之一。 他正好也带了二十八人回城,王贲不得已只能与他一同上路。 目送两队人马合成一队,尘烟飞扬消失在路尽头,负刍陷入沉思。 他这个楚王只能调动将军,调不动兵,关键时刻,可能连个护身的人都喊不动。 当日袭杀弟弟和李园时,用的就是这一招。 那场动乱,最先死的是王宫守将和环列之尹。 将军死了,不知情的兵士们没有听从楚王近侍宫人的号令,所以来救驾的很少。 那时负刍能利用这个漏洞当上楚王,而成为楚王之后,他又该如何修补这个洞呢? 再者,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将军就是他们的天,如果将军要变天呢? 楚王望着天,秦王也望着天。 天上无月,云山千重。 秦王问蒙毅:“恬在军中还好吧?” “好得很!哥哥来信说参军上阵乃是男儿必行之事,我也该去历练。” “你?你不许去。你们兄弟都出去了,谁照看这里啊?” “那我与他再换一换。” “只怕他心野了,不肯回来啰!” “陛下让他回来,他肯定回来。” “不信。寡人的话有这么灵?” “灵!父亲让他争取去颍川,跟王贲一起。哥哥却道北境更重要,岂能以个人前程,枉顾秦国利益。哥哥心里,还是向着陛下!” 秦王欣慰地笑,道:“蒙老将军说得对。北边寒苦,又没法立大功,不立军功就没法进爵,也不是个事。” “哥哥觉得,责任比爵位重要。” “那你呢?” “凡蒙毅能做,凡陛下所需,毅义不容辞。” “好。” 秦王心中骤暖,有蒙氏兄弟在,他心里很踏实。 蒙毅不会拐弯,也不懂避嫌,他夸哥哥,那就是觉得哥哥好得不得了。 他与忌是好兄弟,但也不避讳谈论忌的缺点。 若是换做李斯,今日秦王听到的,便只有好话。 两人沾了一身薄雾回到前殿。 秦王拿了绢布,递给蒙毅一支笔。 那笔正是蒙恬改良的狼毫,不远千里从云中寄回,赠与秦王。 “来,你给寡人写几个字。” “臣的字不好看,写字还是让通古来吧。赵高也行!赵高——” 赵高没在尚书台侍奉,反是满头大汗从外面跑进来。 秦王不乐意:“不,就你写。他们的字是好看,没你的有骨力劲!” 蒙毅只好接笔,问:“写什么?” 秦王铺开绢一端,道:“太尉的一句话。” 赵高连忙擦去额上汗,去接另一端摊平铺开。 须臾,十七个苍劲如松的字泼墨而出。 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 “挂起来!” “为什么?” “治心病!” 秦王已经意识到自己在疑神疑鬼,见着杯中弓影就以为有蛇潜行。 李牧的前车之鉴依稀还在眼前,他又怎可自毁长城? 有蒙氏一族坐镇,秦王应当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王翦和王贲。 啪! 挂上的书摔落了下来。 秦王皱起眉头,赵高慌忙捡起再挂了一次。 秦王注意到赵高的手在抖,像是受过惊吓。 “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在外面跌了一跤。” 秦王也懒得管他,转头去审回复楚国和燕国的国书。 没什么大问题,就让赵高誊抄,命符雅取玺盖印。 赵高拿笔的手仍然在抖,平日圆润挺拔的字写得歪歪扭扭。 秦王怒了:“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 赵高跪下,汗珠在额头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冒,像是内心挣扎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回话。 “臣从内官来……胡夫人被羁押在内官。她……她快要不行了陛下!” “混账!” 秦王拂袖想往后宫去,刚转过身就冷静下来,自己定的规矩,不能自己毁了。 “蒙毅,把他给我拖出去,杖刑!” “陛下……陛下……”赵高连连求饶:“胡夫人就剩一口气了,求我来跟陛下说一声的,我……” “寡人下过律令,前朝与后宫不得互通消息。后宫自有王后做主,你把后宫的事散到前殿,是不是也会把前殿的事,拿到后宫嚼舌根?!” “臣没有,就这一次人命关天臣才……臣再也不敢了!臣……” “你亲口宣的律,能不知道规矩?!知法犯法,姑息不得!” 郎卫上前将赵高拖了出去,不一会儿殿外就响起一声声惨叫。 秦王则把前殿的事嘱咐好蒙毅,才匆匆往后宫赶。 少府丞章邯领着他去到关押胡姬的囚室,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太医站在栏槛外,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 每一个走到牢室前的人都吃了一惊,秦王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最最先接触到墙角,那里赫然两个血手印。 一步步往前,墙面一点点显现,血手印也渐渐连成了手掌粗的线。 那些血色的线汇聚成一个鲜红的图案,血还未干,顺着墙面往下滴落。 胡姬全身煞白蜷坐在地,双手叠在膝上撑着头。 一张惨白的脸,两只咒怨的眼。 她与身后的图案融为一体,合成林胡族最恶毒的咒语。 秦王看不懂,但知道这不是祝福。 “洗掉!” 他命令道,狱卒慌忙去打水。 他本想与她最后道个别,可这副模样真的怜惜不起来,他略看两眼便转身离去。 狱卒打好水撞上他,吓得手一抖就摔了水桶,水溅了他下裳,他嫌恶地皱着眉头。 那神情,仿佛到此一趟,是倒了大大的霉运。 他的背后,两滴晶莹的泪珠从胡姬深陷的眼眶里涌出。 女人强留一丝魂魄等待,只为看他一眼。 她还奢望着他会为她复仇,让王后也尝尝被拔舌切耳的痛苦。 她的希望太过奢侈,他能来已是最大的恩典。 他来,还不如不来。 若是不来,她还可以带着对他最美丽的幻想离开。 可是,他只带来了一张无情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悲伤的表情。 她的死亡,她的苦难,于他而言,伤痛甚至不如亲手豢养的母虎难产。 胡姬闭眼,在生命最后一刻,她将最深的诅咒转给了她最爱的男人。 秦王走在阴森幽长的狱道,耳畔回荡起女人的声音,幽深渺远像是来自地狱。 你会抱着最大的遗憾死去 你的身体会在肮脏里腐烂 你的爱人将化作血色的雨 你的国度 是一片随风而逝的流沙 你的心灵 被囚禁在没有温暖的荒漠 你注定孤独 从现在直到永恒 —————————— 恭喜秦王加入死老婆豪华大餐 谢谢不具名的某可爱,坚持在这么冷清的文里投推荐票,9票/次系列 每次看到你,我都为没有更新而深深自责,更新才能对得起你的票票 然而真的好忙好累啊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