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流放的少年 1909年,冬。 黑龙江,小兴安岭北麓。 清朝时,这里是边地。但本朝太祖郑泽趁洪杨之乱,起陇亩之中,兴师举义,驱逐鞑虏,建立大齐帝国,一举收复满人割让沙俄的领土,黑龙江便成了内河。 即便是内地,又经数十年移民,“北大荒”依然人烟不稠,大量湿地未得开垦。毕竟朝廷于中亚、东北、南洋拓土开疆,良田尽有,何苦跟老天爷较劲,改造什么沼泽。 时移世易,中国人口日益丰茂,渐显人多地少之相。当年被弃如敝履的荒野,如今也迎来了一批批拓荒者。 这其中有走投无路的农民,亦有朝廷发配的罪犯。 胜山县医院的病房内,正躺着这样一位罪人。 他本名晋桐,字叶封,取“桐叶封弟”的典故。本朝对许多传统有扬弃,比如取字,娃娃一出生就可在户籍上登录名与字。 此时此刻,这具十七岁的躯体内醒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这孤魂野鬼来自另一个世界。 夺舍也好,融合也罢,身体原主的记忆,他都一股脑儿吞噬了,连情感都感同身受;21世纪生活的点点滴滴同样记得清楚牢靠,唯独忘却的,是本来名字。 “晋桐,晋桐……从今而后,我就是晋桐。” 于是,他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红红的眼眶掩不住焦急和期待。 是晋静,他十一岁的妹妹,昵称“静静”。 晋桐开口说话,却只发出些无意义地嘶叫。 “呵——呃——咳——” “哥!”静静趴到他胸膛上哭喊起来,声音沙哑。 晋桐用力运动喉部肌肉,试了好久才说出降临此世的第一句话。 “水——喝水。” 静静连忙擦了眼泪,起身到门口提了暖水瓶回来,倒上一杯热水。 晋桐已经恢复一些力气,试图坐起。他稍稍发力又有些头晕目眩,虚弱道:“扶我,起来。” 晋静小心服侍他倚坐床头,取来两个枕头做垫背,将搪瓷缸奉上。 晋桐咕咚咕咚将大半缸热水喝下,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浑身上下无不妥帖,对四肢的控制也没问题了。 他扭头看看四周。 这是一间干净的病房,狭小简陋。窗户紧闭,隔绝了外头呼啸的寒风。四张病床铺着白色床单,却只有他一个病人。 思及入院起因,晋桐颇能理解院方的隔离安排。 他是被人一棍子打在后脑勺上晕厥的。 运气真是糟透了! 在帝京当巡警的父亲六年前因公殉职,母亲带着两个孩子,靠着自家临街的三层小楼开起了客栈。或许是忧思过度,又兼操劳辛苦,母亲去年病逝。 办完丧事,晋桐放弃学业,接过了客栈生意。他自诩为新青年,接手后立刻重新装修,变成上层旅社,一楼咖啡馆的经营模式。 可重开张没几个月,军情局就上了门。 1909年,大齐帝国最出名的新闻,乃是铁血盟余孽火烧天子大学、炸毁承天门太祖戎装雕像和暗杀首相未遂的“三大案”。 这些恐怖分子行事张狂,丝毫没有保密意识,很快就被逮捕归案。他们是在哪里被抓获的呢? 一家名为“光阴逆旅”的咖啡馆。 这些人策划、实施犯罪,以何处为窝点呢? “光阴逆旅”楼上的旅社。 “光阴逆旅”的老板是谁? 晋桐。 旅店被查封,晋桐被逮捕,妹妹多亏邻居照应才免去流浪街头的下场。 在不公开审判的法庭上,晋桐言辞滔滔,力证自己无辜,却始终不能洗脱窝藏罪名,黯然接受流放十年的刑罚。 这年冬天,政府对五名首犯执行枪决。晋桐和其他二十三名自称“华夏解放阵线”的余党,其中有九名女生,被强制押解,送上了火车。 流放之路太长,长得看不到终点。 政府为他们安排了一整节火车包厢,是昂贵的卧铺头等舱。 帝京至胜山县的一张头等票售价40元,如此不吝花费是因此案举世瞩目,而革命党太招人恨。犯人若不跟百姓分开,万一被义愤填膺的忠勇之士打死,未免贻笑友邦。 流放者们极少下车透气,也没心情欣赏风景,尽量低调,但晋桐和妹妹除外。 晋静没有被流放,窝藏罪的犯人只是晋桐。 “光阴逆旅”被罚没入官,晋桐的个人财产也全部入官。 帝国《婚姻与继承法》规定在室女享有男子一半的继承权。虽然这部法律常常被人忽视,但晋桐在庭上抗议说既然判决不是抄家就不应没收晋静的个人财产时,法官便不能装作没听见。 法庭认定,旅舍和晋家储蓄属兄妹二人共同财产,旅舍没收后,晋静应得补偿四千元,并有权从储蓄中提走八百元。 旅舍折价一万二,也算公道。 对十一岁的女孩来说,4800元是一笔巨款,足够她安稳地上完中学,再给自己置办一份过得去的嫁妆。但没有家的晋静该如何生活? 祖辈去世多年,晋父一脉单传,晋桐绝不放心年幼的妹妹投奔远亲。这年头人心不古,报纸上永远不缺“孤女携款投奔,亲戚谋财害命”的故事。 兄妹二人只能一起去北方。 内燃机车牵引着几十节车厢驶过一个又一个小站,一座又一座城市。人们扶老携幼,背着大包小包拥进车厢,站台上永远有候车的队列。 流放者的包厢是隔绝的,没人进出。 晋静不喜欢安静,她爱笑,喜欢热闹。她总是大惊小怪,拉扯哥哥去瞧车窗外毫不出奇的寻常人物,寥廓天空。 极目的尽头,横亘着捉摸不定的将来,唯有她的笑颜巧语能消解未知的恐惧。 入了夜,沿途一团团的人间灯火向后飞逝,她单手支颐,任轻风飘动额前的刘海,仿佛沉思起宇宙与人生的伟大命题。 这景象教晋桐百感交集,渐渐心安。 只要兄妹二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呢? 但是若问妹妹到底在想什么,只怕她的答案要么是芸豆卷,要么是绿豆糕。 三天三夜的铁路旅行,年轻的革命党们沉默寡言。 被无辜牵连的晋桐看着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样子,越发来气。 虽不知这些大学生放着好好的书不读,搞起“解放阵线”是中了什么毒,但他对铁血同盟会的无政府主义略有耳闻,理解其追求社会进步的决心,可算是革命的同情者。 所以,即将抵达胜山县时,他干脆捧着《雪莱诗集》,一遍又一遍大声朗读《西风颂》。 第四遍时,革命好汉总算振奋起精神,跟着他一起诵出最知名的那一节,声音由小而大,渐渐宏亮,最后竟大喊起来: ……就把我的心声,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巴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哦,西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激昂的诗歌,把朗诵者的心牵到一起。虽然没有多说一句,眼神交汇中,他们已把晋桐当成了自己人。 可惜乐极生悲,一行人斗志昂扬地下车,走出火车站时,竟被一百多名本地中学生包围了。 热血学生高举棍棒高呼“诛杀****”的口号一拥而上,押解的法警根本来不及阻挡。 犯人们反应很快,见势不妙就往火车站里跑。晋桐拉着妹妹走在后头,这时却暴露出来。 他转身刚想逃,就被一棍子敲昏了。 然后,就是在医院醒来。 晋桐把前身记忆在脑海里过一遍只用了几秒钟。 他看向晋静,“我昏迷多久了?” “一整天啦!从昨天上午到现在,快中午十二点了。”静静担忧道,“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吃的。” “别急,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你伤得不重,正常的早该醒了。不知怎么就醒不过来,可把我吓死了!”说着,她轻抚晋桐的额头,“哥你现在好了吗?还疼不疼?”。 晋桐暗叹,他一直没醒是因为有两个灵魂在融合啊。 “没事!我都好了,一点都不疼。”他笑着回答,“咱们那些好朋友怎么样了?” “什么好朋友啊!那帮坏人跑得最快了,头发丝都没碰到一根。”静静气鼓鼓道。 “那他们现在在哪,你知道吗?” “李法警说,他们都在旅社住下了。等你醒了一起去看管地。” “对了,”晋桐忽然想起,“静静,咱们行李没丢吧?” “没丢没丢!”静静自豪道,“我都看得紧紧的。” “好,你去叫医生过来,我要出院。嗯,还是先去洗把脸,都哭成小花猫了。” 晋静听话跑出去。没多久,医生和李法警就一起进了病房。晋静跟在后头,脸洗干净了,露出小巧精致的面容。 医生给晋桐做了简单检查,确认没有脑震荡后遗症就准许他出院。 晋桐问起医药费。李法警说,打他的学生被抓住了,家长赔了一百元送到医院。因为他的症状异常,基本没有用药治疗,最后结算医院退还七十元。 “挨回打赚七十,不亏!”李法警玩笑道。 “能免则免吧。”晋桐苦笑,“那个学生怎么样?” “爱国无罪嘛,”李法警惫懒道,“昨天赔了一百元就放回家啦。” 晋桐无奈地摇了摇头。 出了医院,晋桐邀李法警下馆子。他是真饿了。 静静昨天到现在也几乎没吃东西,进了饭馆,她开始发虚,差点晕过去。 这倒把晋桐吓得不轻,赶紧要了碗小米粥,让妹妹小口啜着,缓一缓。 点了饭菜,百花豆腐、大烩菜、清炖口蘑飞龙汤、鲫鱼汤、烙饼次第上桌,不算丰盛,倒也实惠。一顿吃喝后,当然是晋桐付钞。 李法警带着两兄妹返回旅社。虽是晴天,但积雪不时被凛冽寒风扭卷而起,不分方向地乱飞,冷气也顺着脖子、脚踝直往身上钻。 晋桐冻得不行,央着李法警陪伴,去衣帽店给自己和妹妹买了皮帽、围巾、棉大衣、皮靴。 解决了保暖问题再回旅社,还有几百米远就听见人声扰攘,晋桐拨开瞧热闹的人群,却见旅店外围了一两百打着横幅的激愤青年。 “逆贼出来”、“滚出来受死”、“缩头乌龟”、“有种单挑”之类的呼喊此起彼伏。 晋桐拉着妹子扭头就往回走,“李法警,我还是觉得医院比较安全。” 第二章 在书店 胜山县本是瑷珲地区下辖的一片人烟稀少的荒野。 1859年太祖攻入北京,第二年就派自家弟弟郑理率军出关清剿鞑子余孽。但鞑子有俄国人相助,战事延绵到1863年才彻底结束。 为防备俄人,郑理下令在黑龙江南岸建立防线。胜山上建起了要塞,监视哨、指挥部、野战阵地、炮台一应俱全。 1870年,京黑铁路全线贯通,国府下令设立胜山县。 1888年,远东战争爆发,中国独抗日俄联军。波澜壮阔的战争两年后结束,中国不仅战胜,还将国境北移至勒拿河,胜山要塞被半废置。 1892年,黑龙江铁路大桥建成,沟通了两岸的黑河市与海兰市(海兰泡),铁路沿线经济发展起来,胜山县也渐渐有了县城模样。 到如今1909年,胜山县已拥有五所小学,一所中学。城内不仅有铁木、服装、皮革各种工厂作坊,经营百货、日杂、五金、水产的商号,更有旅店、照相馆、药房、理发店、肉铺、浴池等第三产业不可胜数。 然而这苦寒之地终究文风不盛,整个县城没有大型书店,只有几家小书铺。 晋桐并没有回医院,正在一家书铺内消磨时光。 李法警说,北地天黑的早,下午四点太阳一落,那些热血烧坏脑子的少年就得回家吃饭,昨天就是这样,没必要着急。 于是三人便到了书店。 铺子里空荡荡没有一个顾客。?三面墙各摆了两排书架,临街一面是老板的柜台,旁边有个火盆,倒不太冷。 李法警进门后直接到架上拿了一本《小说月刊》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晋桐把行李箱放在角落里,让妹妹自己找书看,就随手翻着南面一排社会科学的杂书。 他看了一会,记起离开预科学校时,文学教授曾经送给他的一页书单。老先生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哪怕不进学,也要多读些书。 晋桐从行李箱找出书单,递给书店老板。 “这些书,我都要买。” 老板低头瞄了一眼,道:“八十多本,可不便宜。” 晋桐微笑掏出纸钞,在手里甩了甩,没有说话。 老板点点头,“我上后头仓库找找,有的书可能没有。” 书单包罗万象,有诗歌、小说、哲学思想各种题材,诸如古人的《世说新语》、《史记》、《坛经》、《古文观止》、《红楼梦》;今人的《甲骨探源》、《国史大纲》、《求诸野》、《烽烟录》;外国的《理想国》、《国富论》、《资本论》、《悲惨世界》、《神曲》、《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等等。 这里头,除了古人作品,都是白话文。 本朝的白话文运动起源于太祖,他曾三令五申要求官员奏折必须“简单直白、标识句读”。 1872年,“维新更化”,西风东渐,中国开始学习西方。随着全国义塾体系建设完成,皇帝力排众议,确定了简化字和汉语拼音在小学教育中的主导地位。 1893年,《(建国)三十一年宪法》公布,开启政党政治时代。文言文彻底成了古董,大量白话文刊物发行于世,平民文化成为主流。 晋桐等待颇久,老板才抱着两摞书回来,“找到五十几本,尽够你看了。” 书的定价多在一二元之间,大部头更贵些,要三四元。总价一百一十元四角,老板说“感谢惠顾”,抹了四角钱零头。 医院退回的七十元,吃饭、买鞋帽花了一些,当然是不够的。晋桐只能跟妹妹借钱。 晋静有些心疼,不情不愿地掏钱,动作慢得像蜗牛。 晋桐跟她解释道:“流放地非常偏远,想找一片带字的纸头都难。你现在年龄还小,跟我去那么个地方……虽说中学课本都带上了,但除了课本,还须多读杂书才能开阔眼界……” “好啦好啦——”晋静把一叠十元大钞拍到晋桐掌上,“我知道啦,读书成就淑女,说很多次啦!” 晋桐尴尬地朝老板笑笑,付了钱。 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油布,把书码垛后裹起来,装进一条麻袋。晋桐上手试了试,重得很。 有两本书没装袋,一本是笔名为“松江十年”的日本旅华女作家所著《中国日记》。因为封面上的和风仕女很漂亮,被静静一眼看中,抢到手立刻读起来。 还有一本则是《天地不仁》。这本1893年面世,出版即遭查禁的“反书”前两年才从“帝国禁书名录”中消失。 作者笔名“绣衣使”,真实身份无人知晓。 该书罕见地触及了开国早期的一段残酷记忆。1866年以“皇帝遇刺”、“吕楷谋反”为标志的“大逆案”几乎颠覆这个新生的国家。 太祖任命酷吏,大肆株连,一批接一批的从龙功臣被杀,连皇帝的弟弟郑理都率领群臣对抗发疯的皇帝,但皇帝不肯妥协,血洗了官场。 暴乱席卷全国,叛军此起彼伏,惨烈的治安战断断续续打了六年。六年间,皇家禁卫军处决的官民人数高达三百万。 多数人不愿回忆这段分不清是非黑白的历史,但“绣衣使”却以深刻的笔触对那个人心丧乱的时代进行了细致描绘。 他生动地将一位旧文人在天地翻覆时的心理变迁传达了出来,为此而描写到的社会各阶层人物景象都极具缩景式的范例意义,可称得上帝国新旧交替时代的百科全书。 晋桐如饥似渴地阅读。直到天色渐晚,李法警招呼他回旅店,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书来。 阅读时,有种奇妙的感觉挥之不去。因为他已认定本朝太祖是一位穿越者,皇帝郑泽的许多举措都能从另一个角度解读。 所谓“效朱元璋之故智”不过是表象,绣衣使说太祖遇刺后“忧惧成狂”更是腐儒之见。 事实上,太祖的一举一动皆有章法,他北巡遇刺,一定是欣喜若狂才对。多么好的借口,多么完美的机会! 先以遇刺为由,成立拥有无限调查权的“调查司”,清除鼎革之际卖身投机的前朝余孽。 接着扩大株连,彻底清算满清罪行。到这一步,朝堂上还是有许多大臣支持的。除旧才能立新,不多砍些脑袋,哪来的晋升空间? 但皇帝将宰相吕楷以“谋反”罪名下狱,则大大出乎了朝臣们的预料。而幽禁郑理,将叩阙诸臣一律免职更被认为是丧心病狂。若非忠心耿耿的禁卫军战力超群,帝国分崩离析也未可知。 事实上,皇帝想要的很简单,那就是工业化!用工业改造这个老大帝国!在此之前,他必须清理掉碍事的保守儒教主义者,杀尽天下“良善士绅”。 以“大逆案”为契机,太祖一步步除掉了朝堂、民间、军队中的保守势力,过程虽然惨烈,但期间政府没收了大量的土地和财产,前者使得“耕者有其田”,收买了农民,安定了乡村,后者则成为工业化的启动资金。 待到尘埃落定,太祖下一份轻飘飘的罪己诏给吕楷平反,又杀掉一批调查司走狗,立马就全民高呼“天子圣明”了。 恐惧于不受约束的皇权,不怕死的大臣们主动谏言学习西方政治制度,皇帝顺水推舟,便有了“维新更化”。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穿越的皇帝不开口,照样玩弄天下人于股掌。 好个《天地不仁》! 好个太祖皇帝! 走出书店,晋桐仍未平复心中的激荡。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这小小的北方县城,竟有了路灯。 电灯大多安装在路边商铺的外墙上,碗状搪瓷罩下,钨丝灯发散着暖黄的光,照亮了昏暗的街道。 见多识广的李法警开始吹牛:“要说电灯,还是太祖有见识。美国人刚一发明,他就说这是好东西,给宫里都装上!没几年京城连路灯都是使电的了。” 晋桐从记忆里搜刮着关于电灯的掌故,道:“辽东的电灯公司,是徐国公产业吧?” “谁说不是!当年太祖找了不少富商,跟他们说,电灯有大前途,你们去开公司吧!结果怎么样?没人信!徐国公的兴辽物产那时候刚开始赚大钱,心想哪怕跟皇帝逗个乐子呢,京黑铁路沿线一溜儿的电灯公司就开张了。嘿!现在谁不知道老柳家捡了个大便宜!” 李法警咂了咂嘴,很有点嫉妒,“要不说太祖是神人下凡呢!不服不行,不信不行哪……” 李法警是典型的帝京人,待人热情,能侃会说。他不仅好心帮晋桐提行李,嘴上也一刻不停,讲着市井传言和国家大政。晋桐背着死沉的麻袋,不时附和几句,回到旅馆时,已累得满头大汗。 法警们在旅店给流放者包了两间大通铺,一间男生,一间女生,外头走廊安排了看守。 李法警跟带队的方队长说明了来龙去脉。方队长叫来一名女法警把晋静领到女生那边,晋桐则被打发到男生屋里。 他刚一进屋,众人便围上来嘘寒问暖。晋桐再三表示身体无恙,这帮糙老爷们就放心的不再多问了。 装书的麻袋太显眼,有人好奇,晋桐顺势把五十多本书倒在炕上。 众人发出“哗——”的惊叹。 “叶封小弟,你买这些书作甚?”一个叫做吴锐的发问。此时风气,朋友间大多直呼其名,但有时为郑重也会称字。 “霜明兄,”晋桐对这位革命头目点头致意,“听说流放地偏僻,我买这五十多本精神食粮,也是有备无患啊。大家应该都带了不少书吧?” “唉,我们连累全家财产都被抄,钱没了,书也只剩几本随身的。” 吴锐一开口就引发了众人共鸣。 “是啊,我那一柜子英文原版不知便宜谁!” “坐监待审,朋友送我一本新版重译的《国富论》,还没看完就听说要来北大荒,干脆折价卖给狱卒,换了双兔毛手套。” “能比我惨吗?从我祖父起,家里收藏的古籍珍本全入了天子大学图书馆!” “好不容易借点钱,也不敢买书,得留着买衣食。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还得上。” …… “姓郑的抄家真他娘有一手!当年大逆案抄遍全国,抄出一个举世无双的皇家财团!” 七嘴八舌的抱怨中,这一句话让屋内瞬间安静。 冷场。 吴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后,侧耳趴在门上听了几十秒,才放心地转身回来,向众人点点头,道:“没事。” 屏住呼吸的众人这才开始大喘气。 吴锐一脚踢在那人屁股上,“又是你陆天锡,从来口无遮拦!” 陆天锡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扭头不满道:“说两句怎么了?说话还犯法了?” “说话当然不犯法!你到承天门前骂政府都不犯法!但对太祖不敬,是与天下人为敌。这教训还不够深吗!”吴锐恨铁不成钢,食指差点戳到陆天锡脸上。 众人沉默不语,晋桐闻言凛然。 为什么他们一下火车就被围攻?为什么本该最具叛逆心的年轻人对他们恨之入骨、喊打喊杀? 不是他们企图刺杀首相,或是烧了大学的教务部,而是他们炸毁了太祖雕像! 在民族主义根植人心的当今,在天下百姓眼里,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国人抢夺生存空间的太祖就是神!是圣人!容不得一丝不敬与玷污! 也就怪不得“华夏解放阵线”的头领授首后,余众还要被判处“终生流放”的重刑! 吴锐放过陆天锡,向众人低声道:“说郑家劫掠天下,我是不赞同的。皇室财团跟国库向来泾渭分明,大逆案抄家,钱财进的是国库,确实惠及了百姓。就是太祖本人,我也非常佩服。他举义前是闻名广州的富商,后来乘势而起,短短几年据有天下,赞一句人杰绝不为过。但这不是我踢陆天锡的理由。” “那你踢我干嘛!”陆天锡揉着屁股委屈道。 “踢你是因为你没意识到我们的处境!我们是什么人?犯人!这些年拓荒垦殖死的人少吗?流放路上,那么多隐形的危险,避都避不开,哪还能生事!”吴锐苦口婆心。 “很多人厌恶我们,法警里也有人不介意我们吃点苦头。他们的恶意或许不致命,但我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随口一句褒贬都可能使我们陷入更艰难的境地!祸从口出。大家谨记!” PS:作为本书背景的第一代穿越者郑氏太祖事迹取材于一个非常精彩的架空设定贴——《费希尔家族回忆录》,原文为大纲流推演,可惜太监了。推荐观看。 第三章 打鹿人 在大通铺的火炕上度过了绝不愉快的一夜,洗漱之后该吃早餐了。 政府负责安排流放者的交通,但不会帮犯人们出饭钱。穷掉底裤的革命者为了省钱,只好喝点米粥,啃又冷又硬的烙饼。 但晋桐不会委屈妹妹和自己,在寒冷的天气做户外旅行,不吃好点怎么遭得住? 当两人喝着小米绿豆大枣粥,吃着熏肉大饼的时候,其他人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竭力隐藏自己咽口水的动作。 晋桐吞下最后一口卷饼,端起粥碗,叹道:“大饼外软里酥、熏肉肥而不腻,真是人间美味!” 晋静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提醒他看看别人。 晋桐一抬头就看到二十三双愤怒的眼睛。 “哎,没想到大家这么羡慕嫉妒恨。你们的情绪我感受到了——老板,上盘酸菜,给大伙儿过过嘴。” 众人眼睛都绿了。 晋静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好吧好吧——老板,给他们每人上一个白水煮鸡蛋!” 一盆煮鸡蛋端上桌,众人眼中的怒火仍未熄灭。 “服了你们!老板,上两盘熏肉大饼!” 晋静这次扯得力度更大了,晋桐差点把粥洒出来。 “妹子你什么意思?上三盘?咱们现在可是坐吃山空,有钱也得省着点花。” 晋静弱弱地举起手,伸出一个指头,“一盘,就够了。” “啊哈哈哈哈,一盘你早说嘛,”晋桐尴尬地摸摸自己脑袋。 “老板,两盘熏肉大饼!”吴锐赶紧大喊,他转头向晋桐道,“叶封贤弟仗义疏财,多谢了!” “多谢!”一群人变脸极快,齐齐献出虚假而谄媚的笑容。 晋桐无奈地看向妹妹,“你看,两盘,他都喊了。” 静静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向众人道:“我哥昨天给我买了一麻袋书,你们得替我背!” “小静啊,”陆天锡得意道,“你哥昨晚都说了,这些书是咱们的公共图书馆,当然每个人都要出力!” “啊,怎么这样?”晋静有些失望,然后用力踩了一下晋桐的脚背,“哥你个败家子儿!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我决定一个小时不理你!” 众人哄堂大笑。一个女生把晋静拉到怀里,揉起她的涨得通红的脸蛋,“小静你真是太可爱了!” 另外八个女生也拥过来上下其手。晋静被蹂躏得大叫哥哥救命。 晋桐纹丝不动,“你要保证不生气,我才救你!” 晋静不肯屈服,“我不保证,我偏要生气!” 就在这时,老板端着两个盘子过来,“熏肉大饼来喽!” 女生们立刻放开晋静,奔食物而去。 晋静得了解放,狠狠地瞪着哥哥,“不理你!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八个小时!” “好。说定了。八个小时!”晋桐故意逗她。 “不准跟我说话!”晋静背过身不理他。 早餐后,法警通知他们马车队已经备好,十五分钟后启程。 一群人慌慌张张回房收拾行李。晋静主动地拉住哥哥的手,表情认真道:“你可别乱跑,万一我走丢了怎么办?” 晋桐拍拍她的头,“好孩子是不会走丢的。” 晋静扭头“哼”了一声,又转回头,“我跟你一起收拾。” 马车虽有顶棚四壁,但并不能防寒保暖,众人纷纷穿上了棉袄、皮衣。 每挂大车由三匹马拉动,高头大马个个膘肥体壮,威风凛凛,载重量相当可观,挤一挤两挂车就能装得下所有人。但为了安全,25名流放者和8名法警共33人分别坐上了三辆车。 三名车老板都身披皮袄,脚蹬皮靰鞡,头戴貂皮帽。他们看着流放者在法警催促下慌慌张张地搬行李、手忙脚乱地上车,有些不耐烦。 晋氏兄妹自不会分开。同车的吴锐和一名叫李晓燕的女生坐在一起,两人一上车就靠得紧紧地,显然有私情。 装车完成,第一辆车上的方队长喊了句“出发”,车夫就甩动大鞭杆子在空中炸响,大车缓缓启动,马儿小跑起来。 马车速度不慢,但路上还是被几辆大卡车超越,那是兴辽物产公司的车队。 官道沿着逊河一路向东,经过曾家堡、腰屯两个垦殖乡,越过卧牛河的冰面,不到十一点便进了逊河县的政府所在地,逊河镇。 逊河是纯粹的农业县,商业不发达。逊河镇本是打鹿人(鄂伦春)的游猎地,后来帝国陆军在此设立军马场,建立起初步统治,十年前才设了稽垦局,去年才升格为县。 车队中午在镇上休息,人马都需要吃饭。在法警的提醒下,流放者大多在镇上买了油灯、米面、碗筷、蚊帐、被褥之类的补给,他们把身上的每一分钱都换成了未来生存的必需品。 当然,小富婆晋静除外。晋桐只花了她不到五十元钱,将日用品购置齐全。 这个休憩地将成为他们对文明世界的最后印象。他们要转而南下,进入更古老的时代。 前方不会再有楼宇、银行、邮局、电报、电灯、浴缸、抽水马桶,一切现代工业的痕迹都将消失无踪。 下午一点,李法警招呼大家上车。车队选了河边一段平缓的堤岸,小心翼翼地下坡,缓缓驶过逊河冰面。 过河仍沿逊河前进,十分钟后便遇到急流河。急流河发源于小兴安岭,河水自南向北汇入逊河。 车队沿急流河逆势而上! 河岸边有一条打鹿人开辟的土路,夏天常显出崎岖湿滑、未经休整的模样。但现在是冬天,路面被一层坚实的冰雪覆盖,反为坦途。 车队驶过逊河县最新设立的垦殖点,大岗乡。晋静好奇地揭开车帘子,却被眼前的美景吸引。 但见两岸群山起伏,处处悬崖峭壁、奇峰怪石,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蜿蜒冻结的急流河如同一条白龙隐没其中。 晋桐见她眉毛上都结了白霜还不肯放下帘子,硬把她的头扳回来,“别看啦,以后有的是机会,保你看到厌。” 赶在天黑之前,车队到达了打鹿人的据点,新鹿。 政府鼓励游猎民族定居,但又看不上人口不到两万的打鹿族,不肯拨款帮他们盖房子。太祖皇帝曾偶然发现这件事,拨了二万元皇室经费建起四个贸易点,新鹿是其中之一。 所谓贸易点,不过是些木刻楞、马圈,方便商队停驻。贸易点建成,打鹿人便渐渐习惯了用肉食、皮毛、药草换取汉人的粮食、盐铁、枪械。 随着贸易常态化,新鹿有一百多户猎人下山定居,学会种地打粮,形成村落。 车队停下,众人纷纷下车,跺着脚,让冻麻的双腿恢复知觉。 村外有哨塔,一见人来便吹响桦皮哨。 “呼啦”一下,寨子里冲出几十只狗,列队欢迎一般挡住去路,发出阵阵狂吠。 方队长有点慌。他勉强镇定,走到马前大喊:“我们是帝京来的!阿什库在吗?” 哨塔上的健壮汉子利落地援梯而下,喝退了狗群。 他迎上来,热络道:“是方队长吧,我就是阿什库。哎呀,可等你们好几天了!” 方队长一愣,没想到这头戴狍头帽,身穿狍皮长袍的打鹿人竟是地道的山西口音。 阿什库爽朗地大笑,“我是跟一个山西老兵学的汉话,他还帮我起了汉名咧!” 方队长这才记起眼前的猎人是一名帝国退伍军人。 九年前中英南洋开战,老毛子不安分,想趁机收复失地。不少打鹿人响应皇帝号召加入军队,报效国家,在边境线上奉献自己的热血与生命。 多亏帝国军人的英勇反击,俄国人没敢开战,缩了回去。阿什库就是一名当年的战斗英雄。五年前他主动退役,回到家乡成为一名掌管乡村治安的亭长。而方队长押送的犯人,就是要交给阿什库看管。 不过,法警们在离开前必须把犯人送到真正的“看管地”。 两人确认了文书手续,安排流放者暂时住进贸易场。马车夫们趁机做起了买卖,大冬天来一趟不容易,可不能空手而归。 场中有一间长长的木刻楞房,内部隔成十几个小间,是专为商人准备的宿舍,这几天没有别的商队来,倒是正好。 每间小木刻楞都有一个土炕,能住四人。小间有外屋,内有烧炕的炉口。对打鹿人来说,这样的住房条件相当不错了。 村里只剩下妇女幼儿和很少几名男人,打鹿人没有“猫冬”的概念,即便对下山定居的村民来说,冬季也是狩猎季。 阿什库带着几个巡警忙里忙外,安排客人住下,又给方队长他们准备了一场篝火晚宴。犯人不能参加宴会,但打鹿人也按客人的待遇给他们送来晚餐。 因为有完善的围墙,房间够多,法警就宽松些,允许他们自己挑房间。晋氏兄妹独占了一间木刻楞,这让晋静十分高兴。 坐在火热的炕头,吃着打鹿人特有的狍肉干炖菜和灌血清(野兽血清灌进肠衣里加盐和野韭菜),兄妹俩十分惬意。 饭后,晋静又一次问起“看管地”到底在哪儿。 晋桐想了想,“判决书上只说‘交逊河县新鹿乡看管’,具体位置要方队长跟那个阿什库商定。听李法警说,我们该是去附近的强制开拓团。” “什么是强制开拓?”晋静问。 “强制开拓,”晋桐故意轻描淡写,“就是去别人不愿去的穷山恶水开荒啊。” 他说的轻松,心里却沉重无比。 “流放十年!这可怎么熬。” “难道要带着妹妹当逃犯吗?帝国拥有组织严密的警察机构,不会有好结果的!” “明明拥有超越世界一百年的见识,竟要在山沟里消磨掉最美好的青春?” “历史已经面目全非,明白大势又如何?百无一用是书生,二十世纪的主题是战争与革命!” “或许大齐不会有革命,毕竟已经立宪。但两院选举沦为贵族游戏,争取PU选权的大潮必将到来。” “一战几年后爆发,提前也说不定。中国也抢了不少土地、市场,国际矛盾更尖锐。当今皇帝不似太祖老谋深算,行事略显操切,他会怎么应对……” “唉,想这些做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如何利用大势,”晋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沉默,“在这个世界醒来的第一天,不就已经想好了吗?” 文字是思想的承载,而思想是人类最强大的力量。不论在哪个宇宙时空,实现自我价值的最好途径都是传播思想! 即便被流放,即便身在荒野,这双手难道不能拿起纸笔,写出震撼人心的文字吗? 第四章 买马 晋桐低估了方队长的恶意。 第二天的早餐仍是打鹿人提供的,尽是肉食,令革命好汉差点感动地哭出来。 而宿舍外,方队长和阿什库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早就定了去第五开拓团,现在说什么满盖荒原!”阿什库的大嗓门吼起来,晋桐在屋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队长低声解释了几句,阿什库不满道:“我不管!那是人能去的地儿吗?” 方队长的音量稍稍提高,“现在是冬天,鬼沼都结冰了,过去不是很简单嘛。” 阿什库怒道:“你也知道现在是冬天,那开春儿怎么办?连条路都没有,粮食运不进去,你想生生饿死他们?” “这算什么话?”方队长有些生气,“他们是流放的犯人,本来就要开拓新土,开春当然自己种粮食!” “放屁!”阿什库气得乐了,“种下去几个月才能收?就那些学生娃,你看有一个会种地的吗?” “多预备粮食、种子,再从开拓团调几个种地好手过去不就行了?”方队长不耐烦地解释。 “想得倒周全!那地方没房没屋没水井,二十五个人能活下来十个都算老天开眼!你是让他们去送死!” “好!就算我心存歹意,死几个叛乱分子有什么了不起!”方队长对阿什库非常不满,“犯人安置在什么地方,你有权建议,但最终还是由我决定!你不签字副署,我多写一份报告的事。” “随你!”阿什库愤愤离去。 直到十点钟,法警都没有露面。晋桐坐在炕上,心神不宁地给晋静上平面几何课,吴锐偷偷溜了进来。 不待招呼,他自顾自地坐到炕上。 “叶封老弟,听说了吧?满盖荒原。” “吵那么大声,当然听见了。” “我让林茜去打听了,打鹿人说满盖是魔鬼的意思。”吴锐递过来一张手绘地图,虽然只是用木炭画在烟盒背面的寥寥数笔,却很见制图功底。 “这是林茜问过打鹿人之后画的,她是‘联合地理学会’的会员。” 地图上,急流河由南向北,新鹿在河流西侧。东岸皆为丘陵,但有山谷可以通行,出山谷,继续东行二十里,是第五强制开拓团的营地。营地再往东,画了大量的黑点。 “这些黑点,代表沼泽?”晋桐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你看,这里有条跟急流河平行的无尾河,从驯鹿峰起源,从南向北流入洼地,形成大片的沼泽,打鹿人叫鬼沼,只能结冰期通行。越过鬼沼,有大片土地,地形稍高,可以改造成良田,至少一万公顷!” “这一万顷地就是满盖荒原咯,”晋桐有些疑惑,“不能从更东边过去吗?非要穿越沼泽?” “绕不过去的,”吴锐苦笑,“荒原往东是星罗棋布的湖泊!大大小小的,看着水浅,湖泊间还有路,实际到处都有陷人的烂泥塘!经验最丰富的猎人进去也会迷路。” 打鹿人说,欲入“满盖”,先进“鬼沼“。 融冰后的鬼沼一片死寂,暗褐色的凝滞水面上浮盖着枯枝败叶、有毒的藻类。水面下的淤泥沤烂了野兽的骸骨、猎人的枪和垦荒队的马车。 三年前,第五强制开拓团的团长希望在满盖荒原创建农场,于是派遣了一个勘查队在冬季越过鬼沼。 他们如泥牛人海,一去不返。有人说他们被狼群吃掉了,有说他们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冻死了,有说他们给养不足饿死了,也有的说他们春天回返时,连人带车陷没沼底…… 打鹿人惧怕满盖,冬季他们偶尔出现在那荒原上,也绝不猎杀任何一只动物,以免触怒魔王。 晋静小脸煞白,她并不理解险恶的环境代表了什么,纯是被“魔鬼、骸骨”之类的词语吓到了。 “别说了!”晋桐面色难看地阻止了吴锐的讲述,“阿什库挺仗义,咱们未必去那儿!” 吴锐坚定地摇了摇头,侧身对晋静微笑道:“小静不用害怕。你知道不?打鹿人家家养狗,每家最少三四只,阿什库大叔可是好人,他说要送给我们几条呢。” 晋静眼睛一亮,立刻把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真的?” “当然是真的!有大狗小狗,毛茸茸的,特别可爱!” “那我要一条!要小狗,不要太大的……”晋静兴奋起来。 “快出门看看吧,阿什库带来好几只狗就在外面院子里。” 晋静欢喜雀跃,急忙忙地下炕,蹬上靴子,抓起帽子跑出门。 晋桐的脸色更严肃了,“霜明兄,真有这么糟?为什么还要送猎犬?” “满盖荒原有狼群,养几条狗更安全。那个,阿什库刚才还跟我建议……最好买几匹马,方便日常行动。”吴锐吞吞吐吐,有点不好意思。 “买马?”晋桐略微踌躇。革命者已经身无分文,要买只能晋静掏钱。可马并不便宜,京郊马市一匹骑乘马要价高达四十元! “很便宜!”吴锐急忙补充道,“阿什库说打鹿人很看重他们的马,轻易不卖。村里愿意卖马的只有两家,一家有一匹五岁的,另一家有两匹,都在十五岁以上。老的老,小的小,可以低价到手,驮载、役使都没问题。” “好,那咱们去看看。” 两人立刻出了木刻楞去找阿什库。 这位一脸沧桑的大叔正站在货场院子里,笑看几条狗在一群女学生中间窜来窜去,躲避她们过度热情的抚摸。 晋静更是紧紧追在一条通体白色的小狗后面,想抓住它的尾巴。但小狗非常灵活,绝不肯轻易屈服在美少女的怀中。女孩子的欢声笑语传遍整个货场,让晋桐生出一股难言的感慨。 这样单纯的快乐能保持多久呢? 晋桐跟阿什库搭上了话。 “我看过报纸,你们这些学生娃也太不懂事,怎么敢烧房子?刺杀首相那是瞎胡闹,我觉着像栽赃!就是炸太祖的像不好,该狠抽屁股!”阿什库道。 “那个方队长心不好,想害你们。我送你五条狗,两大三小,都是猎犬,防狼,还能帮忙抓狍子。马不能白送,得花钱买。我问好了,要买就带你去看。” 晋桐点头同意,又找妹妹要了五十块钱,就跟吴锐一起,在阿什库的带领下进入村子。 游猎的打鹿人住在名为“斜仁柱”的圆锥形屋子里,用二三十根长木杆和兽皮、桦树皮搭盖。 但定居情况下,村中不仅有传统的斜仁柱、雅塔昂嘎(产房)、奥伦(公共高脚仓库),更有地窨子、木刻楞、甚至汉人式样的土坯房。 三人来到一间马棚。说是马棚,不过是木杆围起一圈,以草加盖棚顶的简陋建筑。 阿什库喊了一声,一位穿着宽大右衽皮袍、包着头巾的中年妇女便从自家土窖子里走了出来。两人用某种难懂的通古斯语谈了几句。 妇女点点头,进马棚牵出两匹老马。 这是一种打鹿人培育的小型猎马,体格不大,马头只到晋桐脖子,跟晋静身高差不多。 一匹马十六岁,通体白色;另一匹十七岁,红色。最独特的是马鬃,长长的鬃毛包裹整个脖颈,起到保温作用。白马黑鬃,红马则是亮瞎人眼的金色鬃毛。 阿什库介绍道:“咱打鹿人的马,听话温顺,能忍饥耐渴、爬冰卧雪。这两匹公马会护群,踢死过野狼。最要紧的是,夏天能跳踩着塔头过沼泽。” “什么是塔头?”晋桐问。 吴锐插话解释:“塔头是三江平原一种独特湿地类型,苔草长在沼泽里,根系死亡后再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长年累月结成草墩子,高过水面十几厘米甚至一米都有。” “这你都知道?来过东北?”晋桐奇道。 “不才乃帝京大学生物系肄业生。”吴锐故作谦虚。 晋桐撇了撇嘴,转向阿什库问道,“能骑一下试试吗?” 获得了同意,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奔驰折返。因为父亲是骑马的巡警,这具身体自幼便能纵马驱驰。 吴锐也跃跃欲试,但他只骑过几次马,技术不佳。阿什库很热心地教他,帮他上马,纠正姿势。 “不要硬邦邦的,身体前倾,顺着马势起落,前后摆动,对,就是这样!人舒服,马也轻松……马尥蹶子,脚要踩到马镫上,不要用全脚……” 吴锐颇有天分,很快掌握了诀窍,也热出一身汗。 晋桐过了一会儿骑马的瘾,就决定要买。 马的寿命普遍在三十岁左右,这种猎马十六岁体力开始走下坡路,所以打鹿人妇女要价不高,十五元一匹。 晋桐试着还价十元,女人略微想了一下就同意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两人牵着马,跟阿什库去看另一匹小马。这一次就没那么便宜了,主人要价三十元,晋桐拦腰砍一半只肯出十五。讨价还价好一阵,才以二十元成交。 阿什库提醒晋桐,小马身子弱,还要再养一年才能供成年人骑乘,若是他妹妹那样的小姑娘骑倒是没问题。 在阿什库的建议下,晋桐又买了三副打鹿人自制的爬犁及相应的马具,只花了两块钱。 PS:满盖荒原设定出自梁晓声短篇知青小说《这是一篇神奇的土地》。 第五章 饥饿的威胁 临近中午,开拓团的马拉爬犁队到达,正好是饭点儿。打鹿人最后为他们提供了一顿饭。 一起吃完午饭,法警催促着犯人把行李搬上爬犁,前往东边的第五开拓团营地。 这些爬犁大小形制不一,大的能坐七八个人,小的只能坐两三人。一行人数不少,加上流放者的行李被褥,差点安排不下。 好在多了晋桐买的三套载具,犯人们能坐得宽松些,女生们主动把大狗小狗抱进怀里。 阿什库也带着两个新鹿巡警赶了一辆爬犁,跟随在后。 爬犁队跨越急流河的冰面,穿过丘陵间冰风刺骨的小道,进入东方没有道路的雪原。 当地人常说马拉爬犁比车快,并非虚言。马车在冰面行走,经常打滑;在雪地又容易陷住,而爬犁在冰天雪地却能行走如飞。晋桐明显感觉到速度的提升。 二十里路眨眼而过,开拓团营地到了。 第五开拓团在此经营六年,早就建成砖窑、水井、食堂、宿舍、马厩、仓库等生活建筑。团部那几栋红砖房前还竖立着一根旗杆,太祖钦定的红底金色启明星国旗正高高飘扬。 营地有四百多囚犯,分为八个连队,每连分四班,班长从囚犯中推选,副连长以上职务由现役军人担任。团部另有二十名退伍军人的安保队以及七八名文员。 这些帝国公职人员有工资收入和开荒补贴,不管土地收成如何,日子都过得不错。 囚犯就只能自种自吃了。营地一切产出,除了维持自身运转,若有剩余都要上缴县稽垦局。 但逊河县绝非风水宝地,六年间旱、涝、霜灾无年不有,减产是常态、有一年甚至接近绝收,犯人只能勉强温饱。第五开拓团很少有余粮上缴,反而常常需要稽垦局补贴。 爬犁队在团部大院毫无威严的破木大门前停下,所有人下车。开拓团李团长满面春风地迎接了方队长。 两人低语一会儿之后,畅快地笑起来。他们挽着手臂进了团部,把犯人晾在那儿,让安保队盯着。 一小时后,方队长命令二十五名流放者整队,然后向他们演讲。 “你们这群社会渣滓都给我听好了!” “这里不是你们的目的地,你们要去的地方叫做满盖荒原!在那里你们必须自力更生,从头建设自己的营地!” “为什么不让你们待在开拓团?因为开拓团犯人判的是徒刑,你们是流刑。刑罚是不同的!” “你们这些人,除了一个十年刑期的,都是终生流放,就是说,你们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满盖荒原!” “想逃跑的,尽管去试,保证打死!” “为了安置你们二十四个人,稽垦局调来了两千三百公斤面粉,给你们专用。不要以为很多!这是你们截至明年麦收的全部口粮配给,仅此一次!以后,政府不再负担你们的生存需求。” “你们这些蛆虫必须通过劳动改造自己的思想!在艰苦的开荒中磨炼自己的品行!” “政府提供明年的麦种,足够播种两百亩。粮、盐、帐篷,农具锄头、镰刀、大锤该有的都有!不会种地不要紧,李团长答应派两个种田好手培训指导你们一年!” “多劳多得!收多少粮都是自己的,吃不完还可以卖给稽垦局!” “还有更好的!第五团有两台闲置的蒸汽拖拉机,你们有本事可以开走!” “好,就这么多。明天准备一天,后天上路!” 流放者们默然无语,眼神中压抑着愤懑。方队长这位帝国低阶领导的小小恶意,看起来并不残忍,似乎也不致命,但其中潜藏的毒辣手段,他们听出来了。 演讲后,李团长让流放者暂时驻扎在一间漏风的旧仓库里,仓库内空空荡荡。 负责看守的两名保安队员教大家扎帐篷、生篝火。一番人仰马翻后,四个帐篷搭了起来,学生们没有各自回帐内休息,反而围着篝火,讨论起未来。 数学系的李晓燕口算出一个悲惨的前景:“北大荒一年只收一季粮食。现在是十一月底,以明年八月初完成麦收计算,要支持八个月,姑且算作240天。2300公斤麦粉,平均到25个人,每人每天口粮380克。不到四两!” 牵着她手的吴锐接续道:“寒冷地区,成年男子一天需要热量一万千焦左右,女子接近九千千焦,如果食物热量少于5000千焦,就不能维持人体正常生命活动。面粉三两八可提供热量5400千焦,刚够基本生命运转!稽垦局有能人啊!” 晋桐则想得更远,400克粮食,相当于21世纪非洲人的日均口粮。 这意味着,如果没有其他食物来源,他们将始终处于饥饿边缘,比非洲人还惨! 不开荒种粮,就是等死! 但始终处于饥饿状态,是无法进行重体力劳动的。换言之,到明年八月,他们将吃光所有粮食,到那时,满盖荒原正被鬼沼包围,逃都没处逃! 必须买粮! 一群人面面相觑,心中流转着同样的想法。 必须买粮! 没人开口,因为大家都知道买粮的要求只能压在一个人的头上。 晋桐握住妹妹的手,偏过头对她轻声耳语。晋静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头。 “必须买粮!” 他站起身来。 晋静抱着小白狗也站了起来,“我出钱!” 粮仓内寂寂无声,只有木柴噼啪燃烧的声响,外面呼啸的寒风被厚厚的墙壁隔绝,每个人心里都暖暖的。 吴锐站了起来,李晓燕站了起来,陆天锡、林茜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站起来,用力鼓掌。 掌声热烈,不肯停歇。 吴锐绕过篝火拥抱住了晋桐,热泪盈眶。 他们曾是党员,相信终有一天可以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两年前大同党被政府宣布非法,大部分人抛弃理想,组织了新的“社会进步党”。可他们不愿放弃。 许多同样不肯放弃的人组织了“铁血同盟会”,并邀请他们加入。但“铁血盟”奉行无政府主义,与他们理念并不相符,只得拒绝了。 三十人的小型组织“华夏解放阵线”就此成立。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以宣传“大同主义”为主旨的俱乐部从一开始就被军情局渗透了。 为抗议顶级大学沦为权贵的交际场;抗议免试推荐入学比例逐年增高;抗议批判现实的文学作品被封禁……“华解”活力十足,组织了一次次游行示威,虽然理念激进,作风高调,行动却尽量温和。 在铁血盟策划国会爆炸案因叛徒告密遭政府大规模抓捕、处决后,华解的二号人物——常志清提出了响应和报复的建议。 这是对“华解”行动原则的根本改变,打破了“非暴力”的底线。但常志清成功说服了大部分人,他们相信,趁夜烧掉天子大学教务处不会引起伤亡,算不上暴力,反而是自由的呐喊。 纵火案让华解声名大振。为避风头,他们躲到了晋桐的咖啡旅社。常志清在这里提出了更加激进的第二次破坏行动,炸毁太祖雕塑。 即便是巧舌如簧的惯犯骗子,也不能说服大家破坏全国人民心中的神圣雕像。但一号热血上头,决定带领几个人秘密执行这充满噱头的妄想。 摧毁一座高达20米的巨大雕像并不容易,但“华解”个个都是精英。 有人从实验室借来电力钻孔机,有人计算爆炸当量和药包安装位置,有人摸清广场巡警值班路线,有人负责调虎离山,常志清自制黑-索金,一号亲自点燃了导火索。 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伴随着承天门广场上一声巨响,太祖像轰然倒地,摔成碎片。 丧心病狂的罪行震惊天下,常志清主张再接再厉,暗杀首相梁知权。这次连一号也退缩了。但常志清还是提供了梁知权的行程表,买来了瞄准镜与步枪。 帝京警察倾巢出动追查爆炸案,在军情局协助下,准确地在“光阴逆旅”咖啡店将所有涉案人员抓获,破案之速令人称奇。 警方搜查出行程表和枪支,更让“预谋刺杀首相案”大白于天下。 唯一奇怪的是常志清,他不仅失踪,在所有供述中,有关他的一切记录都消失了。而包括一号在内的五人因直接参与爆炸案被判处死刑。 破获“三大案”,立下惊天奇功,皇帝下令嘉奖帝京警察厅和内务部长,军情局一大帮人升官发财。 众人这才明白,神通广大的常志清是军情局埋的钉子,专门引他们上钩的鱼饵。 首犯枪毙,余众抄家流放的判决让他们一度心灰意冷。吴锐作为组织的三号人物,也差点放弃了承担领袖的责任。 直到在北上的列车里,少年晋桐一遍遍朗诵的《西风颂》再一次唤醒了他们沉睡的热血。 吴锐振作起来,试图把这个小小的组织重新捏合成一个有理想、有战斗力的团体。然而荆棘载途的流放,容不得激情与浪漫。 他们必须用聪明与理智规划自己的每一步行动,用脚踏实地的工作跨越艰难险阻。 吴锐早先企图在开拓团内部宣传大同主义,建立组织。但方队长的刻意刁难,让首要目标变成了:在荒原上建立自给营地。 若能顺利立足,开拓团肯定不会放弃这个前进据点,还会增派更多人进入荒原。有了人,就可以继续传播思想。 开荒二字看似简单,却从不容易,单是口粮问题就难住了他。晋氏兄妹的慷慨解囊,让吴锐心中一松。他们不仅解决了吃饭问题,更让一群坚定的革命者有了立足之地。 吴锐坚信,他们即将迈出的不仅是拓荒的第一步,更是伟大革命事业的第一步。 第六章 蒸汽拖拉机和囚犯 仓库大门被“轰”地撞开,骆十力冲进来兴奋大叫:“好消息!特大好消息!拖拉机能开动!” 骆十力也是流放者一员,他是南阳理工大学的毕业生,虽是“华解”里年龄最大的一位,但因为痴迷机械设计,在人情世故方面有所欠缺。 开始扎营后,他大胆提出查看方队长在演说中提到的拖拉机。李团长没有推脱,派了两个保安队员带他去物资仓库。 两台蒸汽拖拉机停在仓库一角,因为一年多没用,已生锈迹。 如今内燃机大行于世,蒸汽机已经落伍。新式拖拉机行动灵活,操作简便,维修也省事,成为开荒首选。 骆十力认出这两台大家伙是兴辽机械厂生产的110马力蒸汽拖拉机,五年前设计定型,生产不到一千台就停产了。 据保安队员讲述,团里只有一个人懂得如何维修蒸汽机,但两年前,机修员因打猎追逐狍子深入鬼沼,连人带马陷了进去。而蒸汽机本就容易出毛病,没过多久,两台拖拉机就一台锅炉爆炸,一台传动失灵。 开拓团向上级申请机修员,但稽垦局长大笔一挥送来了五台兴辽机械的新机器,54马力的内燃机驱动。 两台蒸汽拖拉机就此报废,沉睡在仓库中。 骆十力检查了机器,发现传动失灵的那台更换零件就能修复;另一台锅炉爆炸损毁严重,却可以拆出不少备用零件,包括另一台需要的传动齿轮。 “我们拥有一台完好的蒸汽拖拉机,还有不少备件!”粮仓内,骆十力向簇拥着他的众人解释。 “方队长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明天一天能不能修好?”吴锐急忙问道。 “简单!最多半天完成任务!”骆十力信心十足,“不过要两个人帮我干力气活。” “好!”吴锐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明天我跟陆天锡去帮你。” “没问题!”陆天锡愉快接受了指派。 次日清早,众人吃过开拓团提供的稀粥早饭仍然饥肠辘辘。骆十力三人去修拖拉机,其他人被拘束在旧仓库里无所事事,晋桐请看守帮忙找一下阿什库。 阿什库得到消息赶来,晋桐提出了买粮的要求。阿什库听完原委,虽然同情,却有些为难,“新鹿的粮食都要外购,三千公斤肯定凑不出来。” 晋桐当然不会让阿什库难做,将计划和盘托出:“开拓团应该有粮食,我打算跟李团长高价买粮,他把各连的口粮凑一凑三千公斤没问题。然后他拿着钱另买也好,行贿稽垦局调拨也好,都不关我们的事。问题是我跟李团长不熟,只有一天,生意很难谈妥……” 阿什库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我跟老李打了好几年交道,这点儿面子他得给。你说高价,能高多少?” “这,”晋桐想了想,“帝京一斤面粉大概三分钱,我不了解咱们当地行情……” “逊河比不了京城,县里一袋四十斤的面卖九毛钱。” “那我出四分钱一斤,六千斤就是……240元,我再多加二十元,算运费。”晋桐深知这时候决不能小气。 阿什库满意地点头,“你岁数不大,倒会做人,我就帮你跑一趟,卖个老脸。” 晋桐恭恭敬敬给这位打鹿族猎人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谢!” 阿什库哈哈大笑,摆摆手出去了。 午后,机修组归来。三人虽然疲惫,脸上都挂着隐藏不住的喜悦。 “修好了!多亏有老骆!”吴锐向大家报喜,“烧煤、烧柴都试过,一点问题没有!” 陆天锡更是自居功臣,“有吃的吗?好酒好肉快拿上来!” 李晓燕端出一盘窝头,“我们的午饭只有这个,这是专门留给你们的……一直放在火边,趁热吃吧。” 骆十力不客气地拿过一只窝头,狠狠嚼了两口,问道,“有咸菜吗?” 李晓燕抱歉地摇头。 吴锐笑道:“没事,有啥吃啥。以后咱们自力更生,一定把生活水平搞上去!” 晋桐想起路过逊河县买的小罐酸菜,就让晋静拿出来奖励三名功臣。 三人啃着窝头就着酸菜,吃得正欢。阿什库再度来访。 晋桐跟他在仓库角落小声交谈。 购粮事项谈妥了。李团长保证调集三千公斤面粉,明天跟稽垦局下发的两千三百公斤一起,用拖拉机送到流放者在荒原的据点上。 晋桐递给阿什库早准备好的钞票,阿什库满不在乎地收了,又道:“李团长说冬天荒原上没菜吃,你要再加四十块,他送你一吨大白菜!” 晋桐立刻表示没问题,又找晋静拿了四十元。 晚上,开拓团保安队长和法警方队长联袂到来,跟在身后的还有两名囚犯。 一人身形瘦弱,獐头鼠目,三十来岁,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个高大强壮,一脸憨厚摸样,二十多岁。 方队长拍拍巴掌,让大家集合,介绍道:“这两位是李团长派给你们的农业指导员,未来一年会跟你们一起生活。互相认识一下吧!” 瘦小犯人上前自我介绍,嗓音沙哑,“我叫袁文定,人都喊我马猴,松江府兴汉堂弟子,盗窃罪过来的。” 壮汉声音细小,小心翼翼道:“俺叫马丁,河南哩,抢,抢劫。” 方队长不满地哼了一声,马丁身子立刻瑟缩了一下。 “这两位都是刑期将近,他们指导你们种地,同时也监视防备你们逃跑,完成任务就是立功,一年后回来就能释放回家!所以不该有的心思不要有。还有,他们的口粮也算在你们头上!” 方队长严词厉色,转向晋桐道:“晋桐你可以啊,听说你买了六千斤粮食,还买白菜,够大方啊!那么大方就年年买吧!我看你有多少钱糟蹋!” 方队长发完无名之火,跟保安队长一起离去。学生们把两名囚犯挡在篝火堆外侧,明显不想跟两个真正的罪犯混在一起。 吴锐见不是个事,遂询问起来。 “你们俩到底会不会种田?” 马猴袁文定抢答:“我会开拖拉机,不懂种田的事。平时班长让干啥就干啥,你是头头?那我听你的。” 粮仓内没有了公职人员,壮汉马丁说话声音也大起来,“我会种地,还会烧砖窑、盖房子,后来上庐州跟包工头干活,年底不发工钱,我就把他抢了!” 吴锐对马丁比较满意,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这个人不但算不上坏人,反而是个人才。 晋桐则对马猴自称兴汉堂弟子很敏感,立刻问道:“袁文定,你真是兴汉堂弟子?什么辈分?” 袁文定自豪道:“我是象字辈。” 兴汉堂是太祖龙兴前,在松江府创立的地下情报组织,建国后,大部分堂口弟子转入警察、军情系统,但仍有一部分继续操持灰色地带的营生,慢慢转变为“有活力的社会团体”,跟警察部门维持着半合作关系。 在晋桐的记忆中,爷爷就是兴汉堂弟子,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当上的巡警。爷爷死后,父亲子承父业当了巡警,却没有兴汉堂身份。 晋桐对兴汉堂还算有几分香火情。 “我爷爷也是兴汉堂的,老头子是‘学’字辈。”他有些感慨道。 “原来是师弟当面!敢问名号?”袁文定打蛇随棍上。 “师弟个头!我就那么一说!我爹那一辈就跟堂口没关系了。”晋桐才不想跟一个小贼称兄道弟。 但他也绝非随口一说,毕竟要相处一年,身份上有交集,会方便很多。 袁文定果然扒上就不肯松口,“师弟说哪里话来,师祖是自家人,师弟你当然也是自家人。咱们以后多亲近亲近!” 吴锐把两人心思看得分明,觉得这也是好事,毕竟还要依靠人家开荒,能拉近关系总是不错。 其他人见气氛缓和,默默地在篝火边给两人让出座位。 第七章 风雪路上 天还没亮,流放队伍就要启程了。 李团长调来三辆履带拖拉机,挂上拖斗,让众人将行李、粮食、种子、农具、帐篷、杂物等统统堆上去。 开拓团仓库有一套蒸汽拖拉机原配的“联合耕作机”,李团长也大度表示可以让流放者带走。 众人喜出望外,在骆十力的指挥下,急匆匆把这傻大笨粗的复杂玩意儿拆成零件,放上拖斗。 袁文定把蒸汽拖拉机从仓库里开了出来,挂上了一套超大爬犁,上面搭起帐篷,作为流放者的座驾。 晋桐还是第一次见这种110马力的大家伙,硕大的铁轮和烟囱根本就是个火车头,别有一种粗野之美。 法警队全员、开拓团保安队数人随队押送;阿什库及两名巡警驾驶属于晋桐的三套爬犁跟在最后面;而流放者们则一个挨一个地挤在大爬犁的帐篷里。 晋桐坐在倒扣着的铜脸盆上,问骆十力,如果联合耕作机真的好用,为什么会被闲置? 骆十力为所有人揭开了疑惑。原来因钢材性能限制,为保证强度和耐磨性,这台联合耕作机使用大量的多层复合钢板,重量严重超标;且设计不成熟导致使用复杂;加之实验型产品牵引效率极低,只有大马力拖拉机才能带动,而开拓团现在使用的内燃机马力不足,这台耕作机只能闲置了。 “这是我一位师兄的毕业设计,他在兴辽机械厂当上设计部副经理啦。”骆十力羡慕道。 这话勾起了众人的遐思,就像叽叽喳喳的自习教室会忽然陷入神秘的安静,此刻一股忧愁的情绪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那些曾以为触手可及的多彩未来原来已经沦为黑白色的幻象。 晋静坐在晋桐对面,打着瞌睡不时点头。爬犁被不知疲倦的铁牛拖着,在茫茫雪原上挺进…… 篷帘卷着,西北风扬起的雪粉灌进来,冻得他们缩手缩脚,但谁也不想把帐篷帘放下来。从帐篷口望去,始终是白色…… 白色的大地。 白色的山峦。 白色的河。 白色的林。 车队一天没停,中午众人吃了放在蒸汽锅炉旁边的热窝头。 下午两点,马丁大喊忽然大喊起来,“看哪!大烟泡刮起来了!” 凛风仿佛鬼啸狼嚎,又如万千疯牛齐奔,示威般追逐在大爬犁后面。 天愈来愈暗,风愈来愈急,狂舞的雪片像一道道幕墙,挡住了低垂的云层。 身上的热量飞快散去,呼出的热气在胸前形成片片白霜,白霜又聚成冰凌,人人胡须上、眉毛上、睫毛上都挂满了层层冰霜。 帐篷帘被放下来,每个人都抓紧帐篷防止它被风吹跑。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忍不住笑起来。 吴锐用口哨吹起一首被禁歌曲,不知是谁,低声和着旋律唱了起来。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加入……自然形成了小合唱。 “走,朋友!一起去复仇! 走,朋友!一起去战斗! 被压迫的人民,都是兄弟朋友。 我们有力量没有?有! 我们有决心没有?有! 拿起刀枪笔杆,举起镰刀锤头! 打倒强盗,争取自由。 光明在招手!” 晋静忽然“哎呀”一声惊叫,“阿什库大叔他们怎么办?马儿会不会走丢?” 吴锐、晋桐从帐篷里探出头,却看不到阿什库的身影。 路上没有可以确认行程的标志,开拓团的拖拉机在前方领队,时走时停,车队变成龟速。 天更黑,雪更大,云更厚。马丁有经验地招呼众人下车走走,“我就是有一次‘大烟泡’冻掉了两只脚趾!” 经他一说,众人全部跳下了车,用手扶着爬犁上的木杆,顶着风蹒跚前进。 寒风如针,穿身刺骨,雪粒打在脸上,睁不开眼。拖拉机忽高忽低的喘息和爬犁压在雪上发出的嗞嗞声,汇成令人难以忍受的旋律。晋桐不由担忧万一拖拉机抛锚怎么办? 幸运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阿什库和两名巡警的身影渐渐在后方隐现,他们把三辆爬犁连接起来,按俄式三套车的式样重新编组,以免走散。三匹马跟人一起艰难跋涉着。 风向也是邪门,不断转移。众人不得不随时调整姿势,一会儿侧对来风,一会儿背对,有时裹紧了棉袄倒退着走。 仅五分钟,晋桐就觉得脑门生疼,十指冻僵了弯不过来。狂风钻缝觅隙,明明穿着厚实的棉袄、棉裤、戴着狗皮帽子,却像没穿衣服一样。 夜幕悄悄降临,暴虐的大烟泡不知何时渐渐削弱了。 众人重新上车,加快速度。拖拉机全速挺进,风雪被远远甩在后面,荒原那么沉静! 车队像迁徙的打鹿人部落一样奔驶了两天两夜。这期间绕了多少远路谁也说不清。要不是前联合地理学会成员林茜主动提供建议,还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 第三天黎明,平坦的冰原出现了。 仿佛世界上最大的湖泊被冻结在眼前,拖拉机的履带和钢轮只能在冰面上碾出两道白痕。 车队停了下来。林茜拿着地质罗盘跟稽垦局下发的粗略地形图仔细比对后,确认了所在位置。 他们终于进入了鬼沼,越过这片广大的冰面就是满盖荒原。 鬼沼并无传说中的恐怖,它正在冬眠。 陆天锡忽然大喊:“满盖大魔王!你在哪里?出来啊!” 魔王没有出现,吴锐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少鬼喊鬼叫!” 一名流放者,毛志刚,突然朝不远处一指:“看那儿!” 一根从正中劈开的圆木桩钉进土地,斜斜立着。 众人好奇地走了过去。吴锐拂掉木桩上的雪,那是一块墓碑。累累斧痕粗糙砍平的劈面上,刀刻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只能依稀认出“……死于此”三个歪扭的字。 “那里,还有一个!”晋静发现了同样的不祥之物,她第一个朝拖拉机退去。 晋桐低声说:“我们走吧,别打搅他们安息了。” 车队再次出发,行至冰面消失后,拖拉机起伏颠簸起来。众人发现了一条地图上从未有记录的冰封小河。 那么,这里就是终点了。 在河边扫雪清出一小块干净的平地,众人卸下了行李、粮食、帐篷等杂物。 方队长似乎失去了演讲的兴致。让众人在一份文件上签字按指印后,他跟吴锐握手作别。 “好自为之。”话里多了一丝怜悯。 李法警一路上颇多照顾流放者,此时也只是安静、友好地道别。 阿什库跟晋桐热情拥抱,在他耳边小声道:“来的路上,我看见好几群狼。还是给你们留两支枪吧。” 晋桐心中一紧,“多谢大叔!不过你们配枪丢了会不会有麻烦?” “哈,新鹿没那么多规矩,都是自己花钱买了再报销。”阿什库拍拍晋桐的背。 “那……不能让大叔你破费,枪多少钱一支?我得补给你。” “当然得给钱!二十元一支,附送一百发子弹。好了,别抱了,他们看着都奇怪了!” 趁卸货的混乱时候,晋桐跟妹妹要了四十块钱,交给阿什库。 阿什库低声道:“压在爬犁两层被子中间了。” 晋桐点点头。 按照规定,阿什库作为亭长,每年冬天都要来一趟流放地,查验登记还活着的人。 卸货完成,三辆拖拉机带着方队长和法警队、开拓团保安、阿什库和两名巡警,离开了还在混乱中的营地。 “明年见!”他们跟阿什库道别。 车队消失在远方,晋桐忍住心中激动,把三匹马解开,缰绳系到树上。然后才检查爬犁。 第一架爬犁的两层被子间藏着两把猎刀。 第二架啥都没有,第三架则藏着枪弹。那是“皇恩机械厂”生产的两支步枪,半新不旧,不带刺刀,看外形是仿造德国的G98毛瑟,固定式双排弹仓、旋转后拉式枪机。 另有纸盒子,装着一百发尖头步枪弹。晋桐从顶部抛壳口一发一发装填入5粒子弹。 大齐奉行军国民教育,入学军训十分严格。虽然近年民间持枪管理愈发严格,中学体育课仍有射击训练。凡是中学生没有不会用枪的。 吴锐看见步枪一惊,什么都没说,给陆天锡使了个眼色。 陆天锡迫不及待拿起另一支也开始装弹。装完子弹,他一拉枪机,开玩笑似的在负有监视责任的袁文定和马丁两人之间瞄来瞄去。 袁文定两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大哥!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马丁虽然没跪,也是两股战战,汗出如浆。他可听说这伙人是玩造反的,杀人放火什么都干得出来。 晋桐把枪一背,笑道:“你们演话剧呢?杀谁啊?袁文定,还不去打水!” 陆天锡把枪口放低,嬉皮笑脸道,“两位兄弟这是怎么了,我跟你们逗着玩呢。” 两人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就提着镐子和箩筐去河边凿冰。 吴锐跟晋桐相视一笑。 陆天锡把枪递给眼馋不已的其他同学传看。过完眼瘾,吴锐开始给大家分配工作。 此时,天刚正午。 荒野上,二十四名流放者、一个小女孩、两名还剩一年刑期的犯人、三匹马和五条狗迈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第八章 砍柴遇狼 拓荒者唤醒了长梦久远的亘古荒原。 扎营千头万绪,吴锐把人分为四组,男生挖灶坑、搭棚,女生负责饮食、杂务。 挖坑、搭棚都遇到了很大困难。因为土地冻得坚实,又多草根,挖掘相当费力。众人开动脑筋,干脆架起火来烧。 干草多的是,烧一会儿挖一会儿,反复烧挖,总算把地面软化。 灶坑初见端倪,帐篷的柱脚小坑也挖好了。 搭棚队把帐篷支柱埋上砸实,将毡子和帆布制成的厚厚帐篷布一块块往框架上搭。 烈风吹过,帐篷布在架子上“呼达呼达”狂舞。队员们拼命地拽住栓帐篷布的绳子,以免被刮跑。 篷布搭上,搭棚队赶紧用泥土石块压住四边,然后用水浇在土上。浇水后,篷布、土石和大地就迅速冻在一块了。 接下来再用木板在帐篷里搭上大通铺。杂务组女生割来干枯的羊草,在刚建好的土灶边烘干,然后铺在通铺上。帐篷就这样完成了。 李晓燕带领饮食组快速制备面饼,先烘烤,再用铁锅油炸,切开抹上盐粒,作为大家的午饭。 有了油脂和盐,在零下二十度的气温里工作,也就没那么难熬。 吃过午饭,负责砍柴的伐木组正式组建。晋桐加入其中,同时兼任哨兵,谁让他背着步枪呢。 距离营地最近的林子在三里开外,树林里灌木丛生。 因为都是生手,用不来大锯,效率并不高。好在伐木组的领队毛志刚是木匠世家出身,对木材略有所知。在他的指导下,众人只砍伐那些死去很久的半腐木。这种木头不含水分,木质疏松,体积大、重量轻,易于燃烧。 伐木队员看准合适的树杆后,先清除周围稠密的杂草荆棘,清除完已经浑身是汗,再挥动斧头把树杆砍下来,更是全身冒热气,帽子都带不住。有的人索性摘了皮帽、脱下棉衣,只穿毛衣干活。 夕阳即将接触地平线,晚霞映红了半个天空。 砍够一爬犁的木柴,杂务组的晋静独自赶着马拉爬犁过来运输。 伐木队员们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这么快就掌握了技巧,都赞叹不已。 小白狗在爬犁边撒欢,跑来跑去。晋静骄傲道:“赶爬犁跟赶车一样,没什么难的。” 众人正把木柴往爬犁上堆,小白狗忽然汪汪大叫。 离众人最远的一位男生杨宇恒,本来拖着一根桦木大枝正在赶来,忽然又蹦又跳,挥舞起手臂。 他远远喊着,声音有些模糊,但晋桐还是听清楚了。 “狼!狼!” 意识到情况危急,晋桐丢下怀里木头,拿枪在手,“有狼!狼!” 众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晋桐急道:“楞个屁啊!打狼!打狼!”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捡起斧头、木棒向杨宇恒奔去,毛志刚冲在最前面。晋桐让妹妹老实呆着别动,也跟了上去。 待到近前,只见一个黑背黄腹的大狗,一身乱蓬蓬的毛,拖着尾巴,正与众人对峙。 “拖着尾巴,真是狼!”有人大叫。 狼似有俱意,缓缓后退。 晋桐拉动枪栓,瞄准狼头。 毛志刚低声问:“有把握吗?” 晋桐苦笑,“很久没摸枪,手有点生。” “那就别浪费子弹,”毛志刚放弃了打狼的幻想,指挥道,“大家跟我一起喊到三,然后冲!” “一——二——” 还没喊到三,狼转身便逃。众人虚张声势追了十几米,就退了回来。 狼在不远处停下,扭头看了众人一阵子,才慢慢走开。 虚惊一场后,众人回到营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搭棚组把仓库帐篷、厨房帐篷、简易马棚、狗窝都搭好了,效率惊人。 吃完粗茶淡饭,众人生起篝火,围坐一圈,开始今天的总结会。 林茜首先指出了营地选址严重不妥。她检验了营地附近的土质,告诉大家这里开春后要被水淹。 “我们为了取水方便,选择在这条无名河畔扎营,实际上是位于满盖荒野的边缘地带,没有完全脱离鬼沼的范围。” “现在冬天还不明显,但根据我对土壤腐殖质的研究,可以确定开春后,河冰融化,这条河会跟鬼沼连为一体,两岸都会沦为沼泽!” “我建议对满盖荒原进行全面考察,重新选址!” 众人议论纷纷,不是不相信林茜的专业判断,而是觉得放弃这里有些可惜。 吴锐问道:“林茜同志,如果我们离开河岸,取水问题怎么解决?” “冬天的话,不存在问题,凿冰之后,用爬犁拉回营地就是。夏天才是真正的麻烦。” “夏天不是更方便吗?”陆天锡疑惑道。 “夏天这条河就会变成沼泽的一部分,你愿意喝浑浊的死水?”林茜平静反问。 “啊!那还是不要了。” “就是说,”吴锐表情有些严肃,“我们要在新营地挖井?” “只能挖井。”林茜点头。 学土木的陈真秀开口,“挖井的话,我可以做工程指导,不过在什么地方挖才是真正的问题。” “打井找水,我可能有一点经验。”林茜的小师妹,同样是地质专业的许晶晶道。 “好,既然这样,我们选出一个地理考察组,绘制满盖荒原地图,确定新营地。大家觉得怎么样?”吴锐看向大伙儿。 “同意!” “同意!” …… 没有人反对,大家推选林茜、许晶晶承担领队责任。另外还需两名男生护卫,等出发前再确定人选。 吴锐道:“迁移营地是中期规划,在此之前我们还是立足河边营地,短期内最重要的工作只有四个字:吃饱穿暖!” 吃饱穿暖在文明世界不是问题,失去现代工业的依靠,就颇有难度了。 单防寒就是个大问题。 学化学的杨宇恒提出必须改造帐篷。他天黑前在大通铺上打了一会儿瞌睡,不到三分钟就被冻醒。 “帐篷内必须有取暖设施,我建议在帐篷外紧贴着挖一个锅灶,把烟道埋在地下,穿过帐篷内部,就能加热地面。” 地下埋设烟道以加热地表,就是古代所谓地龙。 “咱们没有砖。”李晓燕提醒道。 “有没有砖都不影响,”吴锐看向大家,“不过既然说起来,陈真秀,你是土木工程系的,会盖砖窑吗?” “没仔细研究过,不过应该不成问题,确定了新营地可以试试。”陈真秀认真道。 农民工马丁对学生开会毫无兴趣,阴阳怪气道:“大冬天盖什么砖窑哟!” 陆天锡也觉得讨论脱离实际“等烧出砖都什么时候了?今晚怎么办?明晚怎么办?” 吴锐笑了,“陆天锡说的对。咱们会议暂时中止,先解决防寒问题。至于办法,既然客观条件不允许,大家听我指挥,怎么土怎么来!” 在火把映照下,众人挖出一个简易灶坑,然后地上挖沟作为烟道。烟道进入帐篷一分为三,尽量照顾到最大区域,然后合三为一,在帐篷外设置出烟口。 帐内空间有限,帮不上忙的人去四周寻找较大较平的石块。烟道挖好,用石头盖上,拿湿泥糊上隙缝,最后加盖一层干土就大功告成,帐内地面隆起了三条导热槽。 点起煤油灯,烧起地龙,滚烫的烟气顺着烟道流入,帐里暖和起来。 “不会把帐篷点着吧?”女生们有点担心。 “赌上我帝大土木工程系的名誉,绝对不会!”陈真秀信誓旦旦。 李晓燕得了保证,带着女生在帐篷内用木杆和厚布设立隔离墙,把男女住宿区分隔开。 汉子们讨论起守夜和防狼的话题。 “不仅是狼,还要防备其他动物捣乱,特别是仓库和厨房,都得看好。”晋桐道。 大家最后决定安排哨兵,两个小时换班一次,结果发现没有计时工具。 晋静忽然献宝般地拿出一块怀表。 晋桐惊叫:“哎?这不是我的怀表吗?还以为抄家的时候被抄走了。” “差一点就被抄走啦。多亏你妹妹机灵,一直贴身藏着!”晋静自吹自擂。 晋桐兴奋地把静静拉到怀里,狠狠揉了揉她的小脸。 “这块怀表,谁值哨谁带吧。”他无私道。 “好!”吴锐赞叹,“大家鼓掌向晋桐同志表示感谢!” 众人真诚地鼓起掌,晋桐微笑点头。晋静美滋滋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最后值哨方案形成了。冬天的北大荒四点钟日落,但大家不可能睡那么早,最后定下八点开始值夜,一直到早上六点结束。分成五班,全部由男生担当轮值。 值班人员背枪巡逻,如果发现帐篷内温度过低,就要把火炕烧起来。 晋桐负责今晚十点到十二点这一班。 当晚值班的五人用固定帐篷的方法,即泥土压住四边再浇水,密封了仓库和厨房。除非那些野猪狍子大灰狼故意搞破坏,是绝不会误入的。 搞完防卫工作,众人都还兴奋着,毫无睡意。毕竟是来到荒原的第一天,一切都那么新鲜。 “既然无聊,就开故事会吧。”毛志刚提议。 这个建议让男生一致叫好,李晓燕不满道:“你们又要讲鬼故事吓唬女生!” 许晶晶也弱弱反对道:“别讲鬼故事好吗?” 吴锐轻笑一声:“还是诵诗吧,每人一首,必须切合我们现在的环境,背不出来的要有惩罚……” “惩罚什么呢?”许晶晶好奇问道。 “罚他自爆一个从来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陆天锡抢着道。 “好!这个好!”众人起哄支持。 第九章 背诗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陆天锡先背了一首孟郊的诗。 一个接一个地,众人背诵描写冬日的诗句,有“北风卷地白草折”、“风雪夜归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等名句。 这种文字游戏对大学生来说,太过粗浅。 吴锐微微一笑,“这也太容易了,加个限制条件吧——只能背诵外国诗歌!” “难度提升了呀!” “文科生优势太大,不公平!” “《西风颂》是属于大家的,不能算啊!” 挑战性增加,众人的热情也激发出来了。 “这有何难!” 哲学专业的凌峰阅读过大量西方文学作品,当先来了一首普希金的《致鲜卑利亚的囚徒》,与革命者的处境十分贴切。 “……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黑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 凌峰主题选得好,一首短诗赢得掌声不息。 吴锐也背诵了一首爱默生的《暴风雪》,引得众人喝彩。 杨宇恒得到启发,想起裴多菲的《风暴静息了》,虽然不是很切题,也勉强过关。 接下来裴多菲的“雪地光滑,雪橇疾驶”也被骆十力拿来凑数。 女生们不甘示弱,林茜背诵了雨果的《夜》,许晶晶就跟着来了一首雨果的《风暴》,李晓霞立刻接上屠格涅夫的《在大路上》…… 这些大学生货真价实,阅读面相当广博,一篇篇朗诵接连不断,或直抒,或含蓄,或激昂,诗中饱含的情感洗礼着每一个朗诵者,也感染着每一个听众。 轮到晋桐,他沉吟了片刻。 “自己写的可以吗?” 并非晋桐才薄智浅,而是他已有创作规划,正要趁机表现,以后抄袭也不显突兀。 陆天锡不肯他如愿,“当然不行!叶封贤弟,背不出就自爆吧!” 众人好奇地注视晋桐,看他怎么应对。 晋桐故意叹了一口气,“好吧,那我还是背诵一首米国女诗人狄更生的诗—— 我们有一份黑夜要忍受—— 我们有一份黎明—— 我们有一份欢乐的空白要填充—— 我们有一份憎恨—— 这里一颗星那里一颗星, 有些,迷了方向! 这里一团雾那里一团雾, 然后,阳光!” 众人仔细一品,只觉诗文凝练婉约,意象清新,但狄更生这个名字,却从未听过,心中不免犹疑。 片刻沉寂后,吴锐问道:“狄更生是谁?” “是啊,”陆天锡也有些怀疑,“不是你胡编的吧?” 晋桐惊愕不已。狄更生是十九世纪诗人,诗作一千多首,怎么大家都没听说过? 但他自魂穿后,前世记忆中的一切细节都成为纤毫毕现的“长期记忆”,他略一思索,便明了因果。 狄更生二十五岁开始弃绝社交,隐士般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三十年,生前只发表七首,死后才有亲友选编遗诗出版,印量不高,影响不大,逐渐为人忘却,直到米国现代诗兴起,她才作为现代诗先驱受到热烈追捧。 “是这样,狄更生名气不大,国内没有翻译出版过她的诗集。我是偶然看过一本旅店客人从米国带来的英文原本,自己翻译的。”晋桐谎道。 “原来如此,”曹动释然,“以后有机会当去买一本狄更生的诗集。” “真不是你自己写的?”陆天锡还有些不信,“真是你写的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真不是!”晋桐拼命否认,他有大量“未来”诗作可以抄袭,何必冒领本世界的前人作品。 “那你刚才说自创的诗歌呢?”吴锐饶有兴趣地问道。 晋桐打开怀表,看看时间,没有回答。 “十点,该巡夜了。” 他把怀表塞进兜里,起身望向外面深沉的夜。 “这首诗,名为《一代人》。”晋桐穿戴好衣帽,背起枪。 他把帐篷帘子揭开一道缝,让冷风吹入,抑扬顿挫地诵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十八个字说完,他矮身钻出帐篷,把众人的惊讶和赞美留在厚厚的布帘后面。 没人料到诗这么短,但每个人都体味出诗中蕴含的爆炸性力量。 在另一个世界,黑夜代表着“十年浩劫”,但是文字升华了它庞大的主题,增加了象征的魅力。诗的容量凭借艺术的魔力无限扩大。 屈原、杜甫、鲁迅等不同时代的人物身上,都能看到“一代人”超越时空的形象,他们都在“黑夜”中生存,他们都具有特别敏锐的“黑色的眼睛”。 对这个世界的读者来说,黑夜可以被代换,特指《天地不仁》一书所描述的人心丧乱的大逆案年代;也可以认为是当前革命陷入低潮,追求社会进步的呐喊! 思维与表现、形式和内容、标题与诗体都熔入到这18个字中,干脆的语言与执着的追求达成了完美统一,这深沉而潇洒的一句话,引爆了一代人的共同情感! 晋桐背着枪,在营地里巡行,隐约听到帐篷内的争论。 晋桐大概能猜到他们会说些什么,事实上,另一个世界对这首诗的评析已经多到泛滥,他感兴趣的,是革命者的反应。 没过多久,吴锐从帐篷里出来,他找到晋桐,握住他的双手,注视着他的眼睛,郑重说了一声:“谢谢!” 革命者们认为,这首诗是对他们的鼓励和期许,号召他们肩负起寻找光明的重任。 晋桐点头,简短道:“共勉!” 吴锐也道了声“共勉”,仰头看看只有几点疏星的天空,转身回了帐篷。 外面真冷!他忘记戴帽子了。 十一点不到,大家纷纷睡下,袁文定和马丁两人睡在临近帐门的地方,陆天锡抱着枪睡在女生区的隔壁。 十二点,给地龙添了柴,晋桐回到帐篷,摇醒了值下一班的毛志刚,移交枪和怀表。 他在最靠近门口的铺位把被褥展开,不脱外衣,倒头就睡。 夜深寒重,不知过了多久,狗叫声此起彼伏,晋桐被搅了睡意,愤愤拉起被子,裹住脑袋,渐渐入眠。 忽然间左手疼痛,好像被女生的长指甲掐着一样,又听到耳边有粗重的喘息,晋桐懒得睁眼,右手探过去摸左手,却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心里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那不是女生的指甲,是爪子! 因为怕狗乱跑,他们把猎犬都栓起来了,所以不是狗爪。 那么……晋桐的心思电转。 是狼! 他意识到情形危急,一只狼正扒在他的铺沿,一只爪子踏在他身上,另一只踩在他漏在被子外的手上。 狼想咬人,但因为他用被子蒙着头,无法下口,正呼哧呼哧喘气。 晋桐嗓子发干,发不出声音。 每一秒都仿佛一个小时那样漫长,他在内心向自己狂呼:别慌!别慌!深呼吸! 慢慢地,他调整好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决定呼救,在被子里大喊“有狼!” 声音传出被子闷闷的,但还是惊醒了一个人。 吴锐一跳而起。 为了省油,煤油灯早就灭了,他看不清情形,光着脚冲出帐门。 陆续醒来的几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吴锐就举着半根燃烧的木柴冲了回来。 一条狼踩在晋桐身上! 吴锐咽了一下口水,挥舞起火把,想把狼驱走。但狼不为所动,发出难听的低吼。 “陆天锡,快拿枪!”吴锐大喊。 两条枪一条在值班员手中,另一条交给陆天锡保卫女生。 现在值班员不知所踪,陆天锡更睡得死沉,根本没醒。 急切间,一个小小的身影掀起布帘,从女生区走了出来,那是穿着兔子连体睡衣的晋静! 她拿着一把左轮枪,双手握持,稳稳扣动扳机。 “砰!” 狼的头颅迸出一朵血花,应声而倒! 被枪声惊醒的众人纷纷起身。 晋桐听到枪响,只觉身上一沉。他明白有人开枪击中了狼,立刻蹦起来,举起被子把狼一裹,大喊道:“逮住啦!” 他死死抱住狼的尸体,好一阵子听不见任何声音,遂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咋了?怎么都不说话?” 帐门再次被掀开,值班的毛志刚端着枪跑了进来,“谁开枪?谁开枪!” 吴锐用手指着一脸淡定的晋静,“晋桐妹妹。” 晋桐这才看到妹妹手里的左轮。 木柴毕毕剥剥地燃烧,火光中,晋桐看清那是父亲的配枪。 父亲死后,枪被母亲收藏,他还以为抄家时被军警顺手牵羊了,没想到晋静竟然……! 先是怀表,又是左轮,这个小女孩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帐内,男生女生胡乱穿上外衣,围了过来。 七嘴八舌问清来龙去脉后,所有人对晋静肃然起敬。 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在深夜惊醒后,冷静沉着,一枪击毙恶狼,救了自己的哥哥,这是传奇啊! PS:静静一定会成为优秀的狙击手。 第十章 地理考察 晋桐默默把狼尸从被子里拖出来扔到帐外,抱住若无其事的晋静,对着她的小脸狠狠亲了十几下。 晋静再不能故作沉稳,她嫌弃地把脸扭开,“讨厌啦!哥,你弄人家一脸口水!” 晋桐傻乐道:“妹子,你救了哥一条命啊!” 晋静骄傲地“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以后你的命就是我的了!要听我的话,记住了吗?” “好好好,以后都听你的!”晋桐一边说,一边不顾静静反对,把左轮抢过来,卸下子弹,塞进自己外套兜里。 晋静“啊啊”乱叫,“不准抢我枪!晋桐你敢不听话!晋桐欺负小女孩啦!” 其他人才不管呢,乐得看两兄妹耍宝。 吴锐问毛志刚怎么回事,毛志刚解释说他去上大号,为了不熏着大伙,特意走远了些,没想到被狼钻了空子。 吴锐有些无奈,决心加强组织建设,强化纪律。 一个叫做贺公达的男生,家里是屠户,建议立刻对死狼放血、剥皮,盐腌,明天就可以吃肉了。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支持,吴锐安排贺公达和一个女生负责此事。 经此一事,大家都睡不着,吴锐索性把其余人召集起来开会。 会议确定了接下来的工作。一是值哨纪律强化,不许擅自脱离,也不能再干把狗拴起来这种蠢事;二是修厕所;三是建围墙;最后改进住宿区,早日实现男女分开。 其中后两项工作量太大,考虑到未来搬家,暂缓实施,而前两项要立刻做起来。 毛志刚在会上承认了错误,并特别向晋桐道歉。晋桐不以为意,表示原谅。 如果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最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那就是开会。不到一个小时的会议结束时,狼肉粗处理已经完成,下一班哨兵持枪上岗,大家重新钻回被窝。 晋桐的被子沾了狼的脑浆和血。他拆了被套,发现里头也有一片湿哒哒的,没法盖。 晋静不肯回去,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说要一起睡。 晋桐把马丁、袁文定两人赶到帐篷更里边,兄妹俩和衣而卧。 晋桐拉起静静双手,左看右看,“你什么时候学会开枪的?后坐力受得了吗?没受伤吧?疼不疼?” “婆婆妈妈!我没事!”晋静张牙舞爪,“把枪还我!” “不行,枪得让大人保管!” “大坏蛋!”晋静背过身去,“不理你了,我要睡觉!” “真的不理?”晋桐逗她。 静静一动不动。 晋桐折腾了大半夜,也没多少精神,见妹妹不想说话,很快入睡。 半梦半醒间,他察觉静静双手拉扯着他的腮帮子,朝他吐舌头、做鬼脸,好像小老鼠偷到东西一样满足。 晋桐装睡,任她施为,晋静自娱自乐玩弄了一会儿晋桐的脸,就心满意足地躺好,真正睡着了。 次日,大家陆续起床后,不用吴锐指派,就按照昨夜会议安排,主动工作。 既然营地只用一冬,当然怎么简陋怎么来。 一队人挖粪坑。 一队人用湿泥加干草,制成泥坯,在篝火边烘干。 一队人继续砍柴。 饮食组则为地理考察队做出行的准备,几个女生把狼肉切块煮熟,烤制烙饼。 考察队的人员已经确定,明日出发。除了林茜和许晶晶,还有一个名为曹动的历史专业学生,他家中务农,对种地很有经验,而晋桐作为保安员持枪随行。 曹动和晋桐都有驾驶基础,摸索马拉爬犁的技巧优势很大。两人在晋静的指导下,很快进入状态,驾驭如风。 一天时间,众人齐心协力把简易茅厕建成。虽然泥坯未干,但浇水冰冻后,矮墙就垒起来了。屋顶则是柴草加湿泥,保证密不透风。 五谷轮回之所可供两人同时如厕,但是中间没有隔断,只能男女分时使用。 毛志刚接受命令,打造木门。 他抛开一切不切实际的要求,用双层木栅栏夹泥土的办法造出一扇能挡风的门。虽然这门沉重且开关极其不便,但他保证能坚持一个月不散架。 农民马丁对这间厕所嗤之以鼻,这建筑哪怕在穷乡僻壤都不合格。 当晚的总结会上,吴锐提出,营地建设还处于应急阶段,接下来应正规化、长期化。虽说要搬家,也不能继续住帐篷,毕竟保暖效果太差,好几个人都被冻感冒了。房子必须盖起来! 众人讨论半个小时,考虑到劳动强度和冬天气候,决定向打鹿人学习,穴地而居,盖“地窨子”。 这种游猎民族的冬季住房盖造方便,保暖性好,非常适合短期居住和建筑技术低下者。至于耐用性根本不在考虑中。 陈真秀介绍了建造要点,就是先挖出长方形土坑,再立起柱脚,架上高出地面的尖顶支架,覆盖上泥土、树皮、干草等就可以了。 地窨子里还可以设火灶取暖,当然烟囱是必须的。 聊到这里,陆天锡表示必须挖菜窖,否则那一吨大白菜绝对会冻烂,而女生们提出当务之急要修个浴室,还要有个大浴桶。 浴桶又从何而来呢,当然只能靠有祖传手艺的毛志刚了,可怜他一个冶金专业的高材生,却要在荒野上当木匠。 一桩桩,一件件都缓不得,但饭要一口口吃,工作要一步步地做,吴锐平息争论,按照轻重缓急协调安排了人力、日程,大家都衷心信服。 开完会,劳累一天的众人早早睡下,再没有了昨天诗会的兴致。 来到荒原的第三日,地理考察小队启程。 晋桐、曹动、林茜、许晶晶四人分乘两架马拉雪橇,带上了帐篷、食物、铁锨、镐子等。 出发前,晋桐给两匹马喂了狼肉和盐。阿什库特别交代过,打鹿人的猎马没人管也会自己刨雪挖草吃,但要让马儿干活,就得吃好的。马吃肉乍一听骇人听闻,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小队于清晨上路,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离开。 漫无边际的原野上,爬犁不疾不徐。 高高的荒草被积雪掩埋大半,萧疏的树林不时映入眼帘。松树高大挺拔,柞树枯黄的枝叶瑟瑟抖动。 唯有白桦树棵棵笔挺、窜向天空,引人瞩目。厚厚的白雪覆盖枝头,白色的树皮宛若新装,大眼睛一样的树疤好奇地看着他们,仿佛早就期盼着人类到来。 据林茜估算,满盖荒原是一个狭长的地块,东西约六、七公里,南北近二十公里。 她在简易地图上把整个荒原划分为十二个区,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命名第一至十二区,计划每天巡行四个区块,三天完成考察。 出发点营地位于第七、九区交界偏西处,小队将先向南穿越第九、十一区,再折向北穿越十二、十、八、六、四、二区,最后返回南向,穿越第一、三、五、七区,回到营地。 以马拉爬犁的速度,一天就可以走完整条路线,但小队是为营地选址,考虑到小麦耕作、打井找水等因素,自然不能走马观花。 荒野空旷、粗野、单调。在刺面寒风中行驶两个小时,就让人厌倦起来。 曹动不时要求停车,去查看土质,林茜、许晶晶也时常拿着镐子敲敲砸砸,然后用冻得发抖的手在笔记本上写下记录。 俗话说,找水先要看山头,说的是古人发现水脉的经验,当代精英的找水技巧更胜一筹。 虽然缺乏钻探工具,但作为专业人士,只靠着一个地质罗盘,两个女生也能做很多事情。 测量岩层和断层的走向、倾角是地质考察的基本技能。而岩层产状与裂隙发育息息相关,可以直接指导寻找地下水。 此外,研究地形地貌,查看岩石风化,可能看出地下水丰枯。而研究岩性,可以看出地下水质。 再如岩石的富水性,是火成岩、变质岩还是沉积岩?不论何种成因,用锤敲击感觉有的发“艮”(刚)、有的发“绵”、有的发“脆”,脆性及石灰岩更易成井。 许晶晶还有一手绝活,是跟她爷爷学的。就是拿着罗盘,念念有词,走来走去,装神弄鬼般感应磁场,据说他爷爷当年靠这招当风水先生,帮人打井成功率极高。 这样的工作并不枯燥,反而很有趣,晋桐一天下来学到了不少知识,曹动在地图上记录了大片的适宜耕作区,林、许二人更是商议起制备精密地图。 太阳还没下山,四个区的巡行就完成了,他们开始安营扎寨。 砍柴、生火、喂马,支起锅子,烧水加热狼肉,烤热烙饼,吃完饭有了力气就支起帐篷。 因为人手不足,没办法挖地龙,穿着衣服盖着被仍觉寒冷。天黑了,篝火的热量传递不了多远,两男两女身子紧贴,挤在帐篷里,却一丝邪念也无。 晋桐灵光一闪,瑟瑟发抖道:“你们,知道,爱斯基摩,人吗?咱们搞一个,雪屋吧。” 三人立刻同意。 在这遍地积雪的荒野,四人轮流使用两把铁锨,迅速堆起两个大雪堆。把雪堆培实,再分别开始掏洞。 洞穴入口仅容一人半蹲而进,内部能躺下两人。 整个建造过程不超过半小时。 这种雪屋不及爱斯基摩人的冰屋坚固,但支撑一夜是够了。 他们在雪屋内生起火,让内壁稍稍融化、形成一个冰壳子。冰是热的不良导体,室内温度渐渐上升到零度以上。地上铺细木柴,再铺干草,最后铺上被褥。 拴好马,两男两女各自进屋。他们用粗木棒戳出通气口,把屋内准备好的大雪块推到入口挡住门,火渐渐熄灭,四人度过了颇为舒适的一夜。 清晨,晋桐醒来后发现堵门的雪块和雪屋融为一体。他赶紧叫醒曹动,两人折腾了半天才用木棒在最薄的屋顶处捣开一个大洞,爬了出去。 两个女生同样也被困住了,正焦急地大呼求救。两人赶紧拿起镐子铁锨,把二女解救出来。 许晶晶一钻出洞就嚎啕大哭,发誓再也不住雪屋了,幽闭恐惧真不是好玩的。晋桐身为始作俑者,讪讪道:“这次咱们没经验,下次就好了嘛。” 林茜抱着许晶晶,抚着她的背安慰,转头狠狠白了晋桐一眼。 四人吃过早饭,继续上路。 中午十二点,在第四区,林茜忽然让晋桐停车。 “怎么了?” 林茜没有说话,看了一眼许晶晶,问道:“发现了吗?” 许晶晶点头,“嗯,很大一片,没有草木。” 林茜压抑着兴奋,奔向附近的一块露出地表的石头,“是页岩!” 许晶晶也跑出很远,高兴大喊:“这边也有!” 林茜朝两个驾车的男人招手,“快拿铁锨镐子过来!” 晋桐跟曹动对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听从了。 林茜指着一块地面,急道:“快挖开,最多半米!” 第十一章 露天煤矿 曹动把雪铲开,晋桐用镐子刨开冻土,挖深不到三十厘米,林茜就推开晋桐。 她脱下手套,从碎土坷垃里捡起一块黑得发亮的石头,冷静道:“没错,是黑苗!” “真有煤层露头!”许晶晶惊喜地叫起来。 晋桐意识到她们发现了什么。 一个露天煤矿! 在大齐这样的工业国,没人不知道一个从未被发现的露天煤矿意味着什么。 财富!巨量的财富! 两个男人激动起来。 他们放弃了最初的行程计划,转而探测煤区的走向和大小。直到天色将晚才折返。 一样盖起雪屋,不过这一次他们用帐篷布作门帘,不用雪块堵门了。 盖完雪屋吃饭,围着用煤炭样品燃起的篝火,四人默默撕咬又干又硬的饼子,不时喝一口水。 这个露天煤矿,煤区至少十平方公里,自满盖荒原第四区向东深入沼泽湖泊地带,是埋藏极浅的无烟煤。 根据面前的篝火来看,这些煤发热量高、杂质少,可以直接拿去烧锅炉。 开发这个煤矿甚至不需要任何机械设备,招四五十工人,发给镐子、扁担、箩筐就能开工。 林茜粗略估计,如果配备足够的机车、工人,煤矿年产量可达到30万吨以上。 唯一的问题是交通进出,但凭借良好的经济前景,任何人都能以煤矿为抵押,借钱修出一条路。 然而东北乃至更远的北庭,探矿、采矿权极难到手。不是因为政府文件或官方合同,而是兴辽物产。 一旦煤矿的消息传开,兴辽物产就会象闻到鱼腥的猫儿一样,抢走项目。除了皇室财团,东北没人能在采矿权争夺上赢过它。 他们对地盘看得很紧。若不是满盖荒原挡住了探矿队,这个高品质煤矿早被那庞然大物笑纳了。 何况晋桐他们是犯人,真被插一杠子,别说利益分润,他们毛都见不到一根。 兴辽保安队的机枪可不是只为好看的摆设! “那……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只能假装没看见?”许晶晶撅起嘴。 当然不行。 “这是一个筹码!”晋桐高声道。 兴辽物产,或者说徐国公一家,对皇室的影响力极深,如果以一个高品质煤矿作为筹码,说不定可以争得众人的赦免! 须知大齐帝国存在赦免制度。以流刑来说,大赦天下一般会给有期流刑减免两到三年,而终生流放不在赦免之列。 不过,大赦之外,还有Te赦。每次大赦,皇帝都会采纳谏言发布一份Te赦名单,饶恕某些曾经的“大逆不道”之辈。 Te赦非明文定制,而是一种始于太祖的政治惯例。 立即赦免绝不可能,毕竟“三大案”风头还没过。但过一段时间,等皇帝有了新儿女或太子成婚之类的重要庆典,就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加到Te赦名单上! 晋桐的说法让三人摆脱了低沉的情绪,四个人讨论了一会儿,觉得可行性很高。 晋桐又道:“操作非常关键,不能找兴辽的公司管理层,必须直接跟徐国公或世子本人交涉。我们没法出面谈判,得找一个绝对信得过,跟上流社会有交情的人作中介!你们谁认识这样的人?” “要说这样的人……”曹动迟疑了一下。 “东方瑟!”林茜咬牙切齿。 “找她?”许晶晶也眨巴起大眼睛,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东方瑟是富家子弟,法学专业,职业律师,曾为大同党一员。大同党强制解散后,他立即参与组建社会进步党,以不到三十岁之龄成为主席团成员。 去年他父亲去世,东方瑟继承家族产业,也算个不小的富豪。 如果单是这样,最多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至引起反感。但东方瑟有一大缺点,就是好色如命。 在大同党时,他经常撩拨年轻女性,欠下不少风流债,还自诩解放天性,回归本真。近两年来,更风闻他与诸多名门贵妇有染,数次被人暗杀,有一回差点被砍死在街头。 这样一个人,又被认为是“绝对可靠”的,也实在奇葩。 林茜不愿解释。曹动含糊道:“这人虽然讨厌,但值得托付。” 晋桐按捺下好奇心,不再追问。 偶然的发现给未来添了几分期许。这一夜,四人在雪屋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最适宜的迁居点已经确定。第十、第八区交界处有一缓坡,相对高度不到二十米。 缓坡下有大片平地,土壤肥沃。附近有一片树林。缓坡向阳面的下方有几处可以挖井,许晶晶言之凿凿,说最深十米,一定出水。 还有一个好处是,此处距营地只有五公里,搬家方便。 地理考察的第三天,四个人都睡到八点多,晋桐第一个醒来。他穿戴好衣帽,背起枪,踹开厚布门帘,爬出去生火烧水。 雪屋不远处,一只狍子正在扒拉雪地下的干草。这只蠢萌的小鹿样动物抬头看见了晋桐,有点犹豫,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又走近几步。 它的眼睛水汪汪的,像婴儿一样清澈透明,充满好奇。 几秒后它看清了晋桐,“嗷”地叫了一声,闪电般逃走。 晋桐冲着它炸毛的白屁股大喊了一声:“傻狍子!” 狍子立刻站住,转头看回来,一脸呆相。 晋桐握枪在手,拉动枪栓,瞄准。他发誓自己从这只野生动物的脸上看到了孩子般天真的表情。 “我终究也是食物链上的一只动物。” 只动摇了不到一秒,晋桐扣动扳机。 砰! 他瞄的是身侧心脏位置,子弹却钻入狍子的眼睛,一枪击倒。 “神射啊!”曹动刚从雪屋里爬出来。 “猎刀呢?我用一下。” 曹动抽出腰侧猎刀递来,晋桐接过,走到尚存一息的生灵身侧,半跪下来检视。 这是一只年幼的雄性,只有一个小角,另外一边不知如何断了,正躺在雪上痛苦喘息。 晋桐一刀从狍子下颌插入脑中,赐予它解脱。 前世加今生,这是他杀死的第一只哺乳动物。 “把女生叫出来吃早饭吧。”晋桐心情一时难以平复。 阿什库说过,打鹿人抓到狍子第一件事不是剥皮放血,而是马上开膛,取出冒热气的狍子肝,用猎刀切片后蘸盐吃,甜丝丝的,可以明目。打鹿人眼神好,都是这么吃出来的。 晋桐没有生吃的想法,他跟曹动生起火,把肝脏交给女生在篝火上稍微烤一下,不冒血丝再吃,味道鲜嫩无比。 早饭后把狍子皮肉粗处理一番,把剩下的内脏喂给猎马,所有动物都心满意足后才启程。 他们加速了。四人归心似箭,雪橇全速驶过一、三、五、七四个区,一路惊吓了许多野鸡、野兔。 下午两点不到,他们回来了。 吴锐带着众人像迎接英雄一样将他们拥入营地。 陆天锡把狍子抱进厨房,兴奋大喊,“又有肉吃啦!” “哥!你终于回来了!”晋静兴奋地撞进晋桐怀里。 营地在三天里又变了模样。 菜窖和浴室修起来了,是半球形雪屋,比晋桐他们挖的雪洞好看得多,也结实得多。 陈真秀教这帮人砌雪砖,螺旋收缩筑顶,盖起真正的爱斯基摩式建筑。 住宿用的地窨子也建起一座。 这房子地下和地上各占一半,有门、小窗,房顶和地面之间用半米高的土墙封堵。 晋静像女主人一样,亟不可待地拉着晋桐参观。地窨子内高两米,还挺宽敞,搭木板通铺,中间生起了火炉,还留出专门的排烟口。 房子可以住十个人,女生都搬进去了。 地窨子外,袁文定和马丁被吴锐打发去砍柴。林茜高举起手中的精煤矿石,人们安静下来。 一次紧急全体大会在帐篷内召开了。 关于如何处理露天煤矿的发现,华解这个群体内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争吵。 吴锐没有表态。以林茜为首的一伙儿认为应该利用煤矿争取赦免,以杨宇恒为代表的另一伙认为不能信任贵族,应引入值得信任的进步力量,合作开发。 晋桐不愿参与斗争,表态道:“这事我服从霜明兄的一切决定。外头狍子还要处理,明天我给大伙做个五香狍子肉,有没人一起。” “我一起!”晋静举手。 晋桐朝吴锐点头笑笑,“那我们先出去。” 屠户之子贺公达也起身道:“我也不参加讨论,全听吴锐的。晋桐等下,别把肉给我祸害了。” 三人出了帐篷,在厨房合力剔除狍子肉的碎骨、残毛和淤血,清洗干净后,贺公达将其剁成大块,用盐均匀搽抹,腌上一夜就好。 “做五香狍子肉,你有调料吗?”贺公达笑问。 “有啊,我在逊河镇把桂皮、茴香、味精都买了一些,还没拆包呢。” “好啊你,藏着这等好东西!” “哪是藏,是忘了!等会儿我拿到厨房来。” 忙完这些,帐篷内的争论仍未止歇,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贺公达生起篝火。 晋静收拾爬犁,去找袁文定和马丁把柴火拉回来。 晋桐跟贺公达坐在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你为啥不参加讨论?” “你为啥不参加?” “我又不是华解的人……” “太见外了,我们都没把你当外人……我吧,是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讨论的。杨宇恒他们说什么不能信任财阀,尽是大道理。其实是一时气不顺。” “发现大煤矿,探矿权又拿不到,确实够憋屈。” “所以更要理性!”贺公达道,“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煤矿是个海市蜃楼,把有些人的眼晃花了。这里头的利益,我们决不能沾手。” 晋桐点头同意,“除非咱们自己不用煤,不开挖,否则明年冬天那两个刑满释放的一回去,消息就散开了。就算坚持一年不动,以后开发起来,人员、交通往来,也没法保密。” “是啊。假如不知死活,去跟兴辽物产争,找什么亲朋故旧帮忙开发,嘿……”贺公达冷笑,“附近就是沼泽,抛尸方便得很。” “吴锐不是利令智昏的人,他懂得怎么做。”晋桐对这个渐渐觉醒的领袖很有信心。 “我也相信吴锐,所以跟你一块出来了。”贺公达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你妹回来了。那两人估计也快到了,我去提醒他们早点结束会议。” 贺公达进了大帐篷,晋桐迎下赶着爬犁的妹妹,帮她系好马,一起把柴火卸下来堆成垛。 争论结束了,大家从帐篷内鱼贯而出。 吴锐大步流星走到晋桐面前,“叶封,这事我们已经达成了一致,就按你的方案来,跟徐国公搭条线。具体的赦免怎么谈,能谈成什么条件,咱们是无能无力,也没法管,全交给东方瑟吧。但愿能有一个好结果。” “不用解释。我相信你的判断。”晋桐摆摆手,又问道:“何时行事?” “煤矿一年内不动,不然有泄密风险。跟徐国公搭线,最早也要一年后,一来咱们的案子还热乎,二来大赦天下也要看时机,咱们等得起。” “那现在?”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好在满盖荒原活下去!” 第十二章 《大荒笔记 大雪纷飞,天光黑暗。 这样的日子没法干活。大伙蹲在灶火旁,借着光读书。 晋桐找了个木墩子当桌面,蹲着写《大荒笔记》。 “写日记?”陆天锡凑过头。 “笔记,记录我们在北大荒的生活。”晋桐往手心呵了口热气,捡起钢笔继续写。 陆天锡偏着头看了一会儿,道:“有意思!” 正在读《瓦尔登湖》的曹动凑过来,“笔记?我瞧瞧。第四章,打——井?” 标题下面是题记: 白天和黑夜 像一白一黑 两只寂静的猫 睡在你肩头 这几句截自海子评论梭罗,《瓦尔登湖》的作者,的一首诗。晋桐的如意算盘是在每一篇开头都借用几句后世诗词。 《瓦尔登湖》米国出版已有几十年,但被翻译引入大齐,掀起较大反响也是近年的事。这书本质上是田园牧歌时代对工业文明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一次反击。 大齐赶上了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大潮,成功变身工业国,《瓦尔登湖》才有了在中国流行的基础。 书中体现的回归自然、遵循自然,降低物质欲望,自给自足和崇尚诗意栖居的精神,都搔到了帝国当代知识分子的痒处。 正是看到这一点,晋桐才盘算着写一本《大荒笔记》。读者群很明确,就是那群喜爱《瓦尔登湖》的人。 他的目的简单,就是赚稿费!不考虑政治,甚至尽量淡化政治因素。 文字可以朴实无华,甚至可以写成流水账,描写单调也不怕,只要有情怀就够了。 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将是一群坚强的人面对北大荒残酷的自然环境,不屈不挠地建设家园,活出人生趣味的故事。 这样的作品或许小众,却符合他在大齐文化圈第一次亮相的身份。 …… 《打井》 ……搬家持续了二十天,我们用马拉爬犁一次次往返,运输麦粉、白菜和木柴。 单是运输用不了这么久,但需要在新营地盖起宿舍、厕所和仓库才能移居。 新营地建成后,无论功能、坚固程度还是美观方面都远超旧营地。 包括:两座地窨子,男女各一; 两个小型厕所,男女各一; 两个爱斯基摩式雪屋,菜窖、浴室各一; 一个模仿打鹿人“奥伦”的高脚仓库——在营地旁边的小树林里,存放干肉、麦种、粮食以及过季的衣物,防止野兽及小动物的侵入; 一个用泥巴和树枝搭成的马棚兼狗窝——用几根圆木搭成人字形骨架,糊一层泥墙,再盖上干枯的羊草,在两头开门,这叫马架子。 营建家园时,文明社会的知识很少用到。 更多时候,我们向打鹿人学习,向拓荒的汉民学习,向遥远的爱斯基摩人学习,整个过程仿佛一场追根溯源的返祖仪式。 比如高脚仓库,要选四棵呈长方形对角的树,在高出地面三米处砍去树头,上面横铺木杆,形成底座。再弯折树枝做成半球顶棚,覆盖桦树皮,用柳条捆扎结实,一侧开门。 为了防范野兽,我们把四根柱子的外皮剥掉,打磨光滑,使动物不易爬上。 为了取物方便,毛志刚把两根粗树干捆在一起,每隔一小段砍一个凹格,作成梯子。 荒原上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只有我们与自然。 生存的需求压倒一切,但劳作并不觉得辛苦,反有一种返璞归真,洗涤灵魂的错觉。 这种自我感动或许有些俗气,人类的先民可从未因盖了一个仓库感动到泪流满面。可有几人能免俗呢? ……每日用水仍依靠河中凿冰,用爬犁拉回。自然地,挖井被提上议事日程。 首先要选好地点,分析能否出水。这不是问题,最佳开凿点在我们居住的地窨子后头,步行两分钟就到。 第二步是准备材料,如井架、轱辘、井板。 所谓井板,是指挖井过程中,为防止井壁坍塌,在内壁镶上的木板。我们的井板是用上好柞木做的,有一寸厚,一尺宽,一米长。 打井本应选择温暖的季节,因为冬天很难挖开冻土。 许晶晶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作为井口。仿佛某种祈福仪式,我们在圆心生火,让篝火烧了一夜,次日早上才正式开挖。 先挖开一个大坑,上大下小,越收越窄。 ……八个男人组成的打井队干了一整天,天黑时,井深接近两米,下面渐渐收窄,只能容纳四个人同时工作。大家累的不行,就停下来回去休息。 次日上午,我们都傻眼了。 好不容易挖掉冻土,露出的新鲜土壤又被冻上了!新冻土象牛皮糖一样结实,挖起来极其费力。 我们由此也得到一个教训,决定分组工作,昼夜不停。 ……单靠臂力无法将土抛出井外。在毛志刚的指挥下,井口支起了井架,安上轱辘,用柳条筐把土一筐筐提到地面,进度明显慢下来。 此时开始同步镶嵌井板。这是个技术活,木板得紧贴井壁,利用榫卯结构,接成六边形。从井口往下一层一层地铺,必须严丝合缝。 一开始只有毛志刚能干这份活,但他毫无保留地传授技巧,很快就有人能替换他了。 天黑后,我们燃起火堆,井下挂起煤油灯,轮班干活。 蒙老天照顾,挖井的几日没有雨雪,月亮也洒下银色光芒为我们照明。 北荒的土地深处混杂着鹅卵石、砂石,所幸许晶晶的选址让我们避免了大块的岩层。虽然困难重重,还是越挖越深,井下空间仅容两人背靠背工作。 干累了换人,休息者每每唱起流行歌曲: 月色那样模糊 大地笼夜雾 梦中的人呀,你在何处 远听海潮起伏 松风正哀诉 梦中的人呀,你在何处 夜莺林间啼哭 草上溅泪珠 梦中的人呀,你在何处 ……井深八米,只容一人下井。空气不流通,劳动量又大,干活的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接近九米,还没有出水。 有人担心会不会挖错了地方。许晶晶坚持说再挖深一点,肯定出水。 这时轮到我下井。我挖了一会儿,发现土壤有异,有种湿湿的感觉,跟头顶其他人一说,大伙儿都欢呼起来,离出水不远了! 可干了大半个小时,还是没见泉涌。我有些累,顺着绳子爬了上去。 陆天锡接替了我。他先镶井板,完成后才继续开挖。只挖了几铲,就大叫一声:“出水了!” 这时,井底还有些残土,陆天锡拼命装土,让上面赶紧提。 水淹没脚踝时,他才喊我们拉他上来。地下水冰凉,他的脚冻得有些不听使唤。 许晶晶把棉袄拿来,让他赶紧穿上跑步,好一阵才缓过来。 ……夕阳西沉,只剩一抹红云映照坡林。红妆素裹的北国,好似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 晚上,女生们煮了白菜饺子,每个人都吃到肚子溜圆。 …… “哪有肚子溜圆?也就比平常多吃了一点!”陆天锡读到这里抗议道。 “艺术地夸张一下嘛。”晋桐不以为意。 吴锐也来了兴趣,把《大荒笔记》前面几篇要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道:“现在市面流行的是鸳鸯蝴蝶派。写实散文也有人喜欢,如果有好口碑,销量说不定能指望一下。” 曹动赞同道:“要是通信方便,倒可以寄给《品报》,逐期刊发。他们最喜欢这个调调。” “可惜荒原没邮局!”陆天锡叹了一口气。 吴锐把四篇看完,交还晋桐,“叶封贤弟,我支持你继续写下去,虽然不能发表,但明年冬天,咱们找机会把稿子寄出去!我在松江文学圈有些朋友,能帮上一点忙。” “没错!把大荒笔记刊发天下,让全国百姓知道我们华解是一群真正的好汉!”陆天锡斗志昂扬。 晋桐倒没有从宣传的角度来想这件事,也不准备更改初衷,修正整体构思。 有意的宣传反不如无意的神来一笔,世事大抵如此。 “前四篇是《北上》、《扎营》、《考察》、《打井》,下一篇写什么?”曹动问。 “下一篇?”晋桐挠头,“大家先把工作干出来,我才有的写呀!” 吴锐闻言大笑,“这话是正理!不管是建设家园,还是文学创作,都要扎扎实实,先把工作干出来!” 第十三章 晋静的课程表 收拾好笔记,晋桐带上帽子,去隔壁给妹妹上课。 风雪天虽不能外出,女生们并不无聊。 女生宿舍里,她们有的读书,有的写日记,有的画素描,有的用树皮编绳子,轮值的则去厨房做晚饭。 晋静当然也不能闲着,她得学习中学课程。 晋桐讲了一个小时的课,才开恩给她一次课间休息。 晋静立刻失去坐相,趴在晋桐大腿上,仰头望着哥哥,一幅愁肠百结的样子。 “哥,煤矿的事情你们到底怎么办呀?” 她对吴锐的安排一知半解,又知道此事涉及所有人的赦免,心里一直惴惴的。 “等明年冬天,”晋桐解释道,“到时候找阿什库帮忙,有名义上的监视。咱们去镇上买日用品,顺便发电报联系帝京里的那个谁。” “东方瑟!”晋静记性很好。 “对,是他。”晋桐为了逗乐,开始模拟东方瑟见徐国公的场景。 “东方瑟到时候就跟徐国公说,大哥帮个忙呗,我有朋友流放了,求赦免!徐国公一听就得问呀,什么朋友?东方说是华解那帮人啊。徐国公肯定推辞,说这事儿不好办啊!东方说哎呀他们发现了一个露天煤矿,储量惊人哪,也不敢要探矿权,只求国公帮个忙。国公说既然这样,我勉为其难答应了吧。徐国公那是上流社会的场面人,说话得算话吧。皇帝大赦天下的时候,徐国公随便递两句话,咱们就能回家啦!” 屋里有女生听得有趣,小声笑起来。 晋静觉得不对,皱眉道,“东方瑟一说是我们发现了煤矿,徐国公不就知道地址了吗?我们没有筹码了呀!” “没错,但蝼蚁怎么跟大象谈条件呢?” “啊?”晋静不解。 “所以关键不是煤矿,而是中间人。煤矿本来就不是筹码,而是一份人情。” “人情?”晋静眉头皱得更深了,“我们什么都不问,直接送人情给那个臭国公?” 晋桐轻抚妹妹的额头,“别愁眉苦脸的!煤矿本是意外之喜,赦免也是万中无一的机会,咱们有卖人情的机会已经很厉害啦!” “要是臭国公拿到人情不帮我们怎么办?”晋静有些沮丧。 “这就要看东方瑟咯,你看吴大哥林姐姐他们都相信他的本事。你不要瞎操心啦!” “哼,什么叫瞎操心,我是关心则乱。”晋静不服气道。 “哟,又跟谁学的成语啊。”晋桐故意调笑。 “天生聪颖,无师自通!”晋静神气活现了几秒钟,又垂头丧气了,“可皇帝什么时候大赦啊?” “大赦有时三四年也没一次,有时连着几年年年都有。上回是一年前,四皇子出生。下次嘛,说不定南洋哪个小国献土内附,皇帝一高兴就大赦了!”旁边的李晓燕插了几句。 “还是靠运气!万一拖久了,徐国公给忘了怎么办?”晋静忧心忡忡。 “放心,我们还有托底。”晋桐很有把握,“太子今年十六了,对吧?本朝典仪,太子十八岁纳正妃,到时候肯定大赦。不用担心!” 女生们听了纷纷点头。 “哦,”晋静闷闷不乐,半响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我们发电报联系东方瑟,煤矿的消息不会泄露吗?” “当然不会啦,吴锐他们有密码!” “密码?”晋静的眼睛亮起来,“间谍那种密码?” “额……用密码的不都是间谍。”晋桐立刻纠正妹妹被八卦小报扭曲的观念。 “哦,还有恐怖分子!”晋静马上补充,然后又接了一句,“还有革命分子!” “革命者说什么分子,难听的很……”晋桐决定给妹妹好好上一堂思想政治课。反正下雪天教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从哪里讲起呢……”资本论太艰深,唯物主义太晦涩,矛盾论的思辨小姑娘也理解不来,那就从天演论开始吧。 “话说,自盘古开天、三皇治世以来……”咳咳,好像哪里不对。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在那辽阔无边的非洲大草原上生活着一群快乐的蓝精,黑猩猩……” 晋桐从古猿进化成人讲到工业革命的烟囱让白蛾子进化成灰蛾子,再掉回头讲单细胞生物如何进化成哺乳动物,还大胆提出了小行星灭绝恐龙理论。 晋静听得一脸迷糊,不知其所以然。 “哎,晋桐,生物学还是找吴锐来讲吧。”林茜看不下去了,“你讲的有点乱……” 静静用力点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太乱了!” 晋桐这才发觉自己离题万里,本来要讲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结果变科普串烧了。 李晓燕也过来凑热闹,“你之前讲数学,我也听了,教学水平么……” 许晶晶补完评论,“不太高。” 晋桐听明白了。说“不太高”算是客气的,没说出来的应该是“误人子弟”,不,是“误己妹妹”。 李晓燕见他有些尴尬,忙道:“要不这样,以后,晋静的课程就交给我们。咱们数学、地理、物理、化学、美术、音乐什么专业都有,保证把晋静培养成高素质全面人才!” 晋桐醍醐灌顶,“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是各专业的精英啊。不过……” “不过什么?”林茜笑道:“你们兄妹俩作出那么多贡献,大家都希望为你们做点什么呀。” “就是就是,”许晶晶附和道,“北大荒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李晓燕浅浅一笑,“我看,还是给晋静排一个课程表,就像学校里一样,分时段上课。大家按照专业分别教授。怎么样?” 一屋女生尽皆赞同,七嘴八舌争着安排课程。 最后定下:晋静每周上课六天,每天五节或六节课,每节课一小时。其余时间留给她复习和预习。 课程不仅包含普通中学生的学习内容,还有超纲部分,加一块儿共十二门。 文学、数学每周各五节。 地理、生物、历史、物理、化学每周各三节。 美术、音乐、医学、法律每周只有两节。 武术属于每天的体育锻炼,林茜说要教晋静咏春拳,晋静高兴地大呼万岁。 晋桐小小吃了一惊。他早就发现林茜动作利落,力气不小,没成想是个练家子。妹妹学习拳法,他乐见其成。 林茜解释起她这一脉拳术的渊源。原来,当年广州天地会响应太平军起义,建立大成国,军中有不少习练咏春拳的粤剧团子弟。 后来大齐挥师南下,把太平军及鞑子残余势力一并扫平。天地会首领李文茂良禽择木,投奔太祖,获封“大成县侯”。许多咏春弟子修成正果,得了官身。 太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鼓励在军中公开传授咏春拳,并要求习练的军官把招式心法改成一个个简单通俗的动作,如摊、膀、伏等,必须显浅明了。 “明显穿越者受了电影《叶问》的影响!”晋桐在心里吐槽。 林茜不知晋桐的思绪飘到了另一个世界,总结道:“……由此,咏春在南方大兴,出现大量商业化武馆,拜师的仪式虽然还有,但人身依附关系是一点儿都不剩了。” 她笑了笑,谈起自己,“我上中学时,跟一位祖籍佛山的体育老师学的拳,就在家里摆了一次拜师宴,学费是象征性的。我现在教晋静,算代师收徒吧,不过环境所限,排场仪式能免则免,只当传授些知识。” “这怎么行,”晋桐大摇其头,“仪式再简陋也要搞。拜师是一定要拜的!” 李晓燕也是赞同,“我去找吴锐,咱们全体去大帐篷集合,办个拜师仪式。” 半小时后,男男女女汇集在大帐篷。在食堂兼大礼堂盖起来之前,这是唯一可以容纳全员、开会议事的地方。 风雪太大,帐内也冷,仪式很简单。 众人在帐内生火,架上茶壶,围了个圈。 先是向祖师爷行礼。林茜这一脉认粤剧名家张五为祖师,现在画像、燃香什么都没有,晋静直接跪地向南磕头。 接着向师父行礼,晋静还要磕头,林茜一把将她扶住,“都什么时代了,别磕头,地上那么凉。鞠三个躬好了。” 晋静听话地鞠躬。 晋桐拿出从笔记本撕下来的一页纸,那是他刚写的毫无文采的拜师贴,干巴巴没什么意思。 他抛开稿子发言,表示妹妹顽劣,希望你能教导她,狠狠操练她,“我保证不心疼”,并送上拜师礼——左轮枪一把。 林茜表示礼物什么的真是太客气了,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我只好代师父接受这个弟子。 晋静表示我一定努力学习,不辜负师姐期望,然后敬茶一碗。 因为没有茶杯茶碗,用的是饭碗。茶叶是流放路上买的便宜货,被滚烫的开水一冲,也有一股子香气。 就是这样的劣茶,对众人来说也是难得的奢侈品,平时都舍不得喝。林茜不客气地把一碗茶喝得涓滴不剩,茶渣也嚼了嚼,直接咽下去。 然后她取出急就章的收徒贴,宣读道: “武以止戈,蕴修身养性之理;仁以配德,不战而屈人之兵。 己酉年丙子月丙辰日,适逢冬至,友朋数十。 晋氏静女呈束脩,拜举吾师。 茜何才哉,诚惶诚恐。 然静女庄严挚诚,有程门立雪之志,吾深为感佩。 今代师收徒,愿与之共勉。 遂以记之。 陈氏咏春传人林茜于北荒。” (作者注:并不存在陈氏咏春的说法。) 晋静上前接下收徒贴。 林茜给她系上一条黑色腰带,到是没说“一口腰带一口气”之类的箴言,只是拍拍她的肩膀道,“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坚强。” 吴锐带头鼓掌,大家纷纷祝贺两人成为更亲近的师姐妹。 仪式虽然结束,会议并未结束。 接下来众人认领了晋静不包括武术在内的十一门课程,每周共三十三节课。 大家对此展现出极大兴趣,尤其是两名来自中央师范大学的成员,表示“学以致用真是太好了”。 不是每个人都加入了教学计划,比如骆十力,就因为不善言辞没有参与。 也有人愿意多上几节课,如李晓燕,她承担了晋静的全部数学课。 有的课程,每节都有不同的教师。比如生物,周一是吴锐,周三是医学专业的何新儒,周四是同样学生物的步一人。 步一人原名步依人,接受女权主义思想后,她为自己改名步一人,蕴含“独立人格”的意思。 陆天锡想要包揽每周五节的文学课,遭到晋桐反对。这家伙总有点儿不着调,连吴锐也担心他把女孩子教歪了。 但陆天锡是荒原上唯一文学专业的,凭借这一点他抢下每周两节课。剩下的,哲学专业的凌峰拿下两节,历史专业的曹动拿下一节。 课程表制作完成,晋桐又抄了一份。一份贴在晋静的床头木柱上,一份贴在男生的地窨子内。 晋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悠闲的日子结束啦!我好想到雪地上打滚啊啊啊啊啊——” 第十四章 公社主义 接连三日的大雪止歇了。 营地回到正轨。附近小树林的成材树木太少,伐木组开始去三里外的采伐点伐木。这是冬天最重要的工作。 他们早晨出发,穿戴好靴子皮帽,带上干粮水壶,长柄斧和大锯,以两架马拉爬犁为核心,跋涉过齐靴深的积雪,进入密密匝匝的树林。 防寒用的柴火和建设用的木材是两种需求。 柴火多捡拾干枯的朽木,而木材主要采伐硬木。 这片小森林蓄积了许多树种,但主要以落叶松为主,枝繁叶茂,树高干直。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不仅辛苦,偶尔还会遇到危险。因此伐木组实行轮班制,每个人都有机会。 有一次,晋桐进组。伐木时,一棵松树被锯断,搭挂在另一棵树上不倒。 毛志刚走过来看了看,说要把邻近的另一棵放倒,砸在松树上,这样两棵树就同时倒下,这叫“摘挂”。 晋桐得了指点,抡起斧子一顿猛砍,但他经验不足,松树将倒未倒之际,还没来得及脱离,这棵落叶松就“咔咔”作响,直朝他砸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毛志刚疾走几步,用斧背猛砸了一下即将倒地的树干,大树稍稍偏移,擦着晋桐的左耳,轰然倒落!两棵树同时触地。 好险啊! 刹那间,两人惊出一身冷汗。 从此毛志刚被晋桐戏称为“恩公”。 伐木之外,还有日常的营地修缮整备、拖拉机养护等,工作并不繁重。 以陆天锡、晋桐为首的一伙自称狩猎队,常去附近巡逻打猎。 他们并非经验丰富的猎人,但总有些运气。隔三差五就能猎到野鸡、野兔,人品好的时候还能打到狍子。 在野地逡巡时,往往会发现被狼跟踪,但这些家伙非常狡猾,他们从未打到一只。 难得的荤腥,让大家坚定地支持狩猎。只是子弹难得,很快剩下不足二十发,吴锐正想叫停,狩猎队在荒原上遇到了一个进入满盖的打鹿人。 打鹿人收获满满,爬犁上拖着两支狍子,十几只野鸡、兔子。猎人将身上剩下的三十多发子弹都卖给他们,并约定在沼泽冰融前,会再来一次,给他们送来一千发子弹。 这位抛弃传统进入满盖的猎人并非不求回报。一千发子弹,他要价一百元,而普通人购买的市面价只要五十元。 晋桐咬牙接受了条件,但狩猎还是暂时停止了。肉食也渐渐消失。 冬天虽冷,但时间充裕,工作时可以心安理得地偷一会儿懒。 清晨,晋桐偶尔会拄着锄头,站在那里,东张西望。望望蓝天,看看树上挂着的冰凌。远方被雾霭笼罩,近处有年轻漂亮的姑娘。 无论男女,都被北大荒的严寒监督着,不干活就会冻僵。 根据一致议定的工作排班,除了伐木队,其他人早上八点开始干活,九点休息。十点再干,十一点就午休、吃饭。 午后更轻松,一点开始,三点收工。 不干活的时候,大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玩纸牌侃大山上。 他们是一群爱学习的人。北荒是长知识的绝好机会,有充足的时间读书、写文章。 进入十二月,下午三点半太阳就落山了。遗憾的是煤油不足。为了节省,仅有的两盏煤油灯,都被限时使用。 这个时段也是晋静的夜晚上课时间。 为了保护视力,晚课大多以讲述为主,比如历史、地理、法律常识等。 晋静上课的时候,晋桐有时插几句话,有时写自己的笔记。 荒原上纸与笔都是珍贵的,晋静为自学准备了一些,只够她自己用的。晋桐带了两瓶墨水,两支钢笔、一沓稿纸,三个空白笔记本。用完了只能明年再买。 正因如此,他下笔非常慎重,偶尔开玩笑说自己惜墨如金。 夜晚也是革命者开会讨论大同主义的时候。 大同主义的起源颇有传奇色彩。 1857年,天京变乱。也许是因为穿越者的蝴蝶效应,杨秀清竟攻灭韦昌辉,秘密处决洪秀全,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洪秀全的族弟洪仁轩放弃北上,隐藏身份投奔了大齐,着手写作《资政新篇》。 两年后,他身份暴露,本以为大祸临头,却得到大齐军情司支持,助他潜入天国。 洪仁轩确有能力,潜入后勾连天国内的反杨势力,暗杀了杨秀清,掀起第二次天京变乱。 靠着大齐支持,他将被软禁的洪天福贵捧上皇帝宝座,风光一时无两。 可风光没能维持多久。 南清朝廷见到太平军内讧的好机会,哪肯放过!曾国藩率湘军沿江长驱直入,一举攻破天京。 天国覆灭,小皇帝被杀,洪仁轩仅以身免。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齐太祖早已看穿一切。他趁此机会,下令齐军渡江南下,全线进攻。 1861年,田家镇大捷,齐军攻克武昌,截断曾国藩后路。清军急忙回撤,疲军遭迎头痛击,一溃千里。 而后大齐追亡逐北、一统天下且不去提,单说洪仁轩。 人生骤起骤落,根本就是被大齐算计了的洪仁轩万念俱灰,拒绝了招揽,拿着太祖皇帝的一笔丰厚赏赐,出家当了和尚。 数年间,他重读儒学经典,并招揽一批天国老人,整理太平军历史。 在这个过程中,他摒弃了极端宗教思想,渐渐将儒家“大同”理论和《TIAN朝田亩制度》、“圣库制度”等融为一体,创造出一套体系,命名为“大同主义”。 维新更化后,《太平天国史》面世。洪仁轩被各地学院追捧,邀请前往讲学。在全国巡回演讲中,他也讲大同主义,吸引了不少知识分子。 尤其是一帮鼓吹“复古”的“新儒家”,更是如获至宝,纷纷加入大同主义研究。 恰逢欧洲的Communism思想传入中国(日本人称其为“共产主义”),被当时的大儒翻译为“社群主义”。 于是大同主义又混入了不少“社群主义”主张,最终形成了一种被学术界称为“儒家社群主义”的思想,但仍保持了“大同主义”的冠名。 1893年,大齐《维新三十一年宪法》公布,党禁开放。大同党正式成立,开始创立报纸、宣传思想,建立地方分支机构。 成为政治团体后,原本的思想之争变成了更直白的利益之争。 更保守的农党很快从大同党里分裂出来,成为“大逆案”后农村新崛起的一批乡绅的利益代表,与大同党仍保持同盟关系,对抗新兴的大型农业公司。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大同主义的局限性,部分理想主义者主张继续向“社群主义”靠拢。这样的主张,对于帝国当局来说,显然是有害的。 1903年,大同党宣布党员超过两百万人,震惊全国。但在当年的众议院改选中,再次败给工党。 大同党联合农党发起舆论攻势,指责工党贿选。皇帝命司法部调查,结论却是并无舞弊。这激怒了很多人,他们组织抗议,要求重启调查。 抗议的长期化让民众诉求渐渐转移,成为要求PU选权的大规模运动,期间还夹杂着工会组织要求最低工资、劳动保障,女权组织要求男女平权、同工同酬等主张。 农党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与大型农业公司合流,提出了废除农税,补贴农业的要求。 由于罢工极大影响了正常经济运行,工党内阁决心采取强硬措施,镇压驱赶抗议者。这一决定增加了暴力对抗,最终酿成“三一八惨案”。 根据帝京警务厅的事后调查报告,惨案是由“被英国间谍机关收买和指使的大同党员,藏在人群中向维持秩序的巡警开枪,巡警在慌乱中反击,最终酿成死伤近百人的惨剧。” 当时中英南洋战争结束不久,民间反英情绪尚未退潮,该报告就此成为大同党“污名化”的开端。 主流舆论的抨击纷至沓来,“勾结外敌”、“破坏和谐”、“不劳而获”之类的帽子被一顶顶地戴到大同党头上。 两年前,皇帝顺应汹汹民意,强制解散大同党,一时万民称颂。 大同党部分高层和开明贵族另创了“社会进步党”,宣传温和的社会改良。 另一批食古不化的成员并入农党,并改组为“复兴党”。他们甩掉“大同主义”的包袱,奉行“纯洁的儒家社群主义”,旗帜鲜明地反对Communism。 “……进步党是新兴财阀资本豢养的走狗,用来对抗旧财阀的工党。已经说过很多次,今天就不提了。咱们聊聊所谓儒家社群主义。” 吴锐注视着围成一圈的大伙儿,侃侃而谈。 “之前,大同党抨击垄断资本,政府视而不见。因为皇室不仅是最大的资本家,更是国家的统治者,权力制衡比经济利益重要。但大同党走向Communism超出了帝国的容忍限度,必须解散。 与Communism做了切割的复兴党还剩下什么呢?这群投机分子一方面大谈特谈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只有在符合国家民族利益的前提才能享有自由和福利;另一方面鼓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讲究什么统治者个人道德,宣扬明君独裁,迎合皇室,用田园童话麻痹市民百姓。其龌龊心思难道还不分明吗? 咱们回头再看大同主义。它貌似完美,实际就是个大杂烩,一个精神分裂的怪物。 要不要转向的争论早把大同党一分为二。 是否打倒资本主义所有制是问题的核心,也是大同党暧昧不清的根源。组织要壮大离不开底层支持,离不开‘天下大同’的愿景,大同党承担不起分裂的风险。 但帝国终究是帝国,垄断资本不容许无产阶级造反,大同党必须非法——帝国替我们做了选择! 我们为研究Communism成立学习小组,入党也是以为大家拥有共同的理想。加入后才发现,我们是少数派,激进派。 如今‘大同’二字成了世人眼中的妖魔,但华解仍在,我们仍在! 我们相信天下大同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幻,我们坚信地上天堂终将建成! 我们固执于此,不是因为愚昧与狂热,而是因为对公平、正义的追求根植在每一个人心底,乃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对于未来,我一直饱含期待。但若要发展,继续倡导理念,就不能再用大同主义的名头。 所以,我想给Communism一个新名字,大家都谈一谈吧?” 吴锐一番演说,初始平静,后面激昂,搅得众人热血沸腾,最后又转为理性,引发思索。 “其实社群主义挺好,”晋桐惋惜道,“好名字都被狗起了!” 这句话让大伙儿笑起来。 “日本人翻译得挺好,共产主义,怎么样?”骆十力提议。 “我觉得可以!”曹动赞同。 “反对!这会引起歧义。很容易被理解成共同财产主义。财产归公,老百姓还以为你要搞太平天国圣库那一套呢!”陆天锡反应超快。 “确实!”林茜点头,“共同主义,怎么样?” “词义太宽泛了吧!”陈真秀摇头。 “共同体主义?”许晶晶犹豫道。 “拗口!”杨宇恒反对。 “从词源来看,翻译成社区主义最佳。”毛志刚道。 “从词源看,还有和谐的意思,难道翻译成和谐主义?”凌峰反问。 “要么和谐社区主义?”陆天锡故意乱扯。 正在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李晓燕道:“大家还记得,La-Commune-de-Paris吗?” “你说啥?”一大半人齐发问。 “晓燕姐说的是法语,英文是The-Paris-commune-revolution,国内报纸翻译是巴黎公社!”说话的是陈意映,她对法国文学颇有研究。 “着啊!公社!这个词再妙不过了。既符合词源,又有历史意义!”毛志刚击节赞赏。 “公社主义!我喜欢!”陆天锡举手支持。 吴锐也赞同点头。 “支持公社主义的请举手。”一直安静旁听的晋静也想掺和一下,她高举左手,想引人注意。 晋桐没说话,低头白了她一眼。晋静俏皮地朝他吐了一下舌头。 齐刷刷地,大家都举起了手,公社主义得到全票通过。 PS:这章敏感词太多了。 第十五章 理论研究 公社主义正式定名,华解的会议多起来。 理论研讨会和读书会明确分开,分别列入固定日程。 讨论建立更严密的党派组织,编写、订立党章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 晋桐偶尔与会。他毕竟来自百年后的平行世界,对于组织原则和党的章程有很多直观感受,每每提出一些精到的见解。 吴锐对此十分欣喜,希望晋桐正式加入华解以及未来的党组织,晋桐犹豫了很久,婉然谢绝了。 如果是熟知的历史世界,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一个革命投机者。 但这个世界的走向,他看不透。他不知道华解的革命能不能成功。大齐终究是个实力强大的帝国,绝非满清、北洋、KMT之流。 因此,晋桐更乐意做一个党外人士,成为“华解的老朋友”。 事实上,在他看来,那个中间偏左的“社会进步党”更有在议会斗争中取胜,成为执政党的可能。 如果学习米国的“进步主义”,高举反垄断、反FU败、保障劳动者权益的旗帜,让社会正义持续进步,帝国未必不能安稳。 即便是二十一世纪,帝制也没有彻底消亡,英女王不就稳稳坐在位子上超长待机超过六十年吗! 大同党存续时,为是否与第二国际建立联系争执不休,争论迁延到解散,彻底不用争了。 社会进步党成立后,快速与第二国际取得联系,得到其中改良主义(修正主义)派别的支持。在第二国际的帮助和指导下,进步党继承了大同党大半政治遗产。 华解作为小型组织,虽未入得第二国际法眼,却获得了大量进步党组织翻译的国外资料。 这里头关于马主义、无政府主义、改良主义的种种争论汗牛充栋,有关建立组织、发展宣传的技术手段更让华解快速成熟。 这种催熟不是真熟,一旦有阴谋家从中作梗,很容易走偏路子,沦落到如今被流放的地步。 所以,在没有任何外来干扰的荒原上,对“公社主义”的定义、对革命的步骤、对最低目标和最高理想,他们小心翼翼,十分谨慎,有时候为了一个字眼可以争上三五天。 这类理论研讨,晋桐有的参加,有些没有参加。 如“共有”和“公有”之辩,“生产资料”和“个人消费品”的界定就相当无趣,晋桐常常听一半找借口开溜。 而具体的革命步骤,讨论就更多了。大家都同意首要的是深入群众,宣传思想,比如到高校组织学生搞社会调查、经济调查;又如深入工厂办夜校、识字班,宣传八小时工作制;还有就是开办报刊,启蒙群众,普及知识;甚至有人提出暴动、暗杀等极端手段。 吴锐让晋桐发表看法,晋桐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枪杆子里出政权”,于是被认为是“暴力派”。其实只是因为那句话太有名,他嘴上一时没把住门。 大家讨论得相当清楚——大齐社会阶层上下通道虽然收窄,但依然有流动,人民对国家仍充满信心,皇室拥有良好口碑,怎么看都是一个盛世。 工人的确受到严酷的剥削,足以成为革命之基。但大齐政权有足够的理智,允许进步党为劳动者发声。阶级矛盾往往在小范围激化,罢工游行都不罕见,但又总被和稀泥式的妥协谈判缓和下来,至少报纸上的新闻评论是这么写的。 就农村来说,当年大逆案的抄家灭族分田地,并未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几十年过去,新一轮的土地兼并和人口爆炸再次造就大批失地农民。 但飞速发展的工业吸纳了大量人口,远东战争、南洋战争,两次领土大规模扩张,帝国夺得广阔的土地,农民西进、北上、南下,持枪拓殖,又缓和了矛盾。 整体来说,大齐赶上了新一轮的全球工业化浪潮,贵族财阀虽然势大,也未能完全占据经济版图。新科技带动新行业,机械、化工、医药、电器等造就了一大批新富阶层。 在这镀金的时代,几十个学生想造反,简直痴人说梦。 谈到革命,北方的强邻不得不提。 当年远东战争失败,罗曼诺夫王朝的统治就已不稳。到中英南洋战争,尼古拉二世还试图投机,引发边境纠纷,遭到坚决反击。 沙皇意图扩大战争,但几十年的动LUAN、积弊,民族问题加上改革受挫引发了一场革命。从1902年到1905年,三年叛乱让俄国的革命党登上历史舞台。 大齐军情局不失时机地介入,出钱、出枪、出教官,到处煽风点火。最后沙皇制度被终结,新生的联合政府却面临着分崩离析。 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资本主义、自由主义、制宪派各种理念的分离造成了政权割裂,左右两派都在战争中凝练了自己的军事力量,并在抢夺胜利果实的过程中屡屡擦枪走火。 布尔什维克另立苏维埃,反对临时政府,圣彼得堡出现双重政权。乌里扬诺夫同志正准备发动政变时,突然死于暗杀,临时政府先下手为强,强行清党。 但布尔什维克早有准备,内战直接爆发,临时政府先胜后败,不得不撤离首都。苏维埃领地虽小,却掌握了俄国西部大部分工业精华区和铁路、内河航运的枢纽和干线,但问题也很严峻,他们不仅缺少粮食,更面临多国干涉。 而临时政府一方得到农民的支持及流亡大齐的沙皇“授权”,虽然工业缺乏,但有大齐鼎力支持。在一番激烈而短暂的战争后,双方确立了军事分界线,俄罗斯事实分裂。几年来,双方在边境僵持不下,大齐军工集团趁机大卖军火,赚得盆满钵满。 “十月革命”肯定是没了。但没有那“一声炮响”,中国人还有大同主义。 现在一群青年又试图论证公社主义。虽然还没研究明白,至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 “应该是正确的道路吧?”晋桐思绪乱飘,嘟囔了一句。 “当然是正确的!”吴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集体公社,是一种科学的验证方式,对于公社主义的验证!” “啊?集体公社?”晋桐脑海里浮现“大锅饭、大跃JIN、放卫星”等词语。 许晶晶“噗嗤”一笑,“丢魂儿啦?” 林茜摇了摇头,解释道:“我们刚才说,在不具备暴力革命的条件时,如何实验公社主义。” “公社主义怎能不搞公社!”陆天锡意气风发,仿佛已经建成了公社一样,“农田、工厂的收益全部归公!大家共存共生,饮食、医疗、教育、养老,公社全包了!社员按月领零花钱,购买个人消费品,比如书籍化妆品衣服什么的……” 林茜满意地点头,“不错,公社主义不提倡苦行僧,人类有追求舒适生活的本能,应该允许私有财物,重点在生产资料的公有!” 吴锐再次重申道:“欧洲的西门斯、傅里叶,明末何心隐的聚合堂是前车之鉴!所以必须有几条原则! 第一是自愿,不搞强制加入,允许自由退出。当然,加入和退出的具体机制还需法律和财政上的研究。 第二,坚持党的领导…… 第三,自力更生的原则…… 第四,内部民主,禁止剥削…… ……没有这些原则,公社就会沦为空想实验!” 晋桐饶有兴趣的听着,渐渐感觉吴锐设计的集体公社并非他熟知历史上的那种,反而类似“以色列特色的人民公社”——“基布兹”。 据晋桐所知,“基布兹”在21世纪仍占以色列国内工业产值近10%,农业产值近40%。虽然以色列国土狭小,人口也少,跟中国不具备可比性,但仍不失为公社主义改造农村的绝佳范例。 或许,他们真能成功? 这场关于“如何建设集体公社”的讨论持续了很久,晋桐也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帮助制度设计。 不过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荒原上,他们只能实验原始部落主义。 有时候他们邀请马丁和袁文定参加讨论。 马丁是失地农民、窑工,标准的无产阶级;袁文定则被吴锐定义为流氓无产者,两人的社会地位很有代表性。革命者争论不休时,就找他们求证。 二人跟进步青年交流多了,不像从前般惧怕,但仍有一定畏忌,尤其陆天锡常常有意无意拿枪吓唬他们,两人经常私下痛骂姓陆的生儿子没P眼。 一个农民工、一个流氓的加入相当有意义。他们的思维方式是底层的,是劳苦大众的,说话、办事多从自身利益出发,往往“一语中的”,破除知识分子“迂腐的迷思”。 谈得多了,两人渐渐对“公社”起了兴趣,袁文定有一次没管住嘴,说了句大实话,“等我学会你们这些主义,就能到乡下建个教派当教主了!” 当时在场青年的表情相当精彩,晋桐更是哈哈大笑。可不是么!公社最初就是出现在宗教组织中,真正掌握工作方法的人当个邪教教主绰绰有余。 PS:有人以后会当教主。 第十六章 袁文定的课程 会议虽多,晋静的课程并没有耽误。 晋桐不希望妹妹变成革命小将,便经常跟她探讨交流“老师们”的观点,进行启发式教育。 一个黄昏,革命者们又去大帐篷开会,轮值的晋桐跟妹妹在厨房蒸馒头。 馒头上了自制的蒸屉,两人围着灶火,坐在一个大木墩子上聊天。晋桐关心起妹妹的学习,晋静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手指却搁在大腿上弹动不止,仿佛响应着虚空中的节奏。 晋桐一把抓住妹妹的手,“你小儿多动症呀!” 晋静如梦方醒般“啊”了一声,“什么多动症?” “手乱动什么呢?” 晋静些微慌乱,道:“这是手指灵活练习……” “哦?周兰秋老师教你的?”晋桐语气缓和下来。周兰秋负责晋静的音乐课,据说钢琴弹得极好。 “对啊,周老师教的。”晋静赶紧应承。 “你今天可没有音乐课……”晋桐循循善诱。 “昨天教的!” 晋桐故作惊讶,“是吗?你昨天学的不是古琴文字谱吗?要不要我去问周老师?” 晋静眨巴眨巴眼,装了一会儿可怜,见晋桐一副阴险表情,便猛扑到他怀里,用额头蹭他的胸口,撒娇道:“我错了,我错了好嘛!” 晋桐乘胜追击,一边施展摸头神功,一边问道:“说说你错在哪里?” “错在,错在……”晋静忽然两臂用力,勒紧晋桐的胸腹,“哈哈,晋桐你上当了,本女侠今天要打倒你个大魔王!” 晋静虽然开始习武,毕竟日浅,力气哪里比得过她哥,两人打闹不到十秒,晋静就被哥哥按住了两边肩膀。她背靠木墩仰面躺着,两手撑地,马尾辫也耷拉到地上。 “哼!本女侠认输了!”晋静偏过头,不服气道。 晋桐放开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道:“既然认输,还不从实招来!” 晋静默默翻身站起,忽然“哈”地一声,作势要掐晋桐脖子,晋桐哪容她得逞,左手一伸就按在她额头上,晋静前进不得,两臂抡成风火轮,大喊“晋桐我跟你拼啦!” “王八拳是没用的!”晋桐稳稳挡住攻势。 “切!”晋静收功坐回木墩子,悻悻道:“一点都不让着我!” “让你?你个小皮猴还想上天?”晋桐拉住妹妹,“说实话,那套手指灵活操哪儿学的?为什么说谎?” 晋静迟疑了片刻,晋桐也不催,等她自己想好。 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道:“是袁大叔教我的……” “袁大……袁文定?”晋桐音调上升,立刻明白了。 袁文定是什么人?贼! “前天,我帮着搬柴火的时候,袁大叔偷偷跟我说,我中指、食指长度一样,天生就是吃那碗饭的……” “放屁!”晋桐怒了,“格天杀的贼骨头!” 晋静见哥哥生气,连忙道:“我说了,我才不想当小偷!袁大叔就说,可以教我一套锻炼方法,让手指更灵活,对弹琴有好处。” 可荒原上唯一的乐器是周兰香随身的竹笛,钢琴古琴什么的一概没有。 晋静演示了整套灵活操,包括九个练习,从单指起落、移动控制练习到双指、双手配合练习、悬空练习、间隔练习、空抓练习不一而足。 晋桐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真是器乐弹奏的手指锻炼方法,绝非下九流的门道。 “这套练习,你问问周老师有没有不妥,她同意,你再练。” “嗯。”晋静点头。 “袁文定那里,我找他谈谈。”晋桐起身离开厨房。 袁文定没被叫去开会,一个人百无聊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屋顶,不知想些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个小火盆,木柴快要燃尽,发散着昏暗的红芒。 晋桐一进地窨子,他就醒觉起身,“师弟,你怎么才来?” 晋桐一愣,“你等我?” “是啊,还以为你昨天就能发现呢。” “今天也不晚。说吧,你想干什么?” 袁文定轻笑一声,“还能干啥?无聊,想收个徒弟呗。” 晋桐肩膀一抖,步枪落入掌中,“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就你?我不信……”袁文定悠悠道。 晋桐一拉枪栓,瞄向他的腿。 “你不敢打头……”袁文定声音惫懒,“有的人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你嘛……” 晋桐把枪口略微上扬,瞄向了头。 “我怎样!” “身怀利器,什么是利器?”袁文定忽然正经起来,“偷也是利器!”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走到晋桐面前,手压在枪杆上,缓缓道“晋桐你想过没有?你妹子十一岁就跟你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整天跟一帮反贼混一块,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晋桐呆住了。 “你没想过吧?”袁文定趾高气扬,“我想过!你妹妹以后要不是反贼,要不就是大盗! 我看你跟那帮反贼虽然亲近,也算不得一路人。可你那个妹子,你真以为管得住?你自己都没想明白以后怎么办吧?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很想你妹子变成那种革命者,对吧?” 袁文定把“革命者”三个字说得很重,一股讽刺味道。 “你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人,也成不了那种人,就想让自己妹子变成那种人!别不信,你心底要不是这么想的,能同意那帮人给你妹子当老师? 这世道啊,人要不信点什么,活不下去!” 晋桐两世为人也未料到会被一个小偷点破潜意识。 这一刻,袁文定仿佛看破红尘的老僧,丝毫不见猥琐。 “我私心来讲,想有个传人是真的,晋静是天生的好材料,可遇不可求哇!” 袁文定转回床上躺着,“管你反贼大盗,技多不压身!教她一门手艺,说不准活得长久些!” 晋桐默默把枪背回去,蹲到火盆边,添了几块柴,只觉嗓子干得要命。 “教本事可以,不能拜师!” 袁文定翘起二郎腿,哂笑一声,“老子闲着无聊找点事儿干。拜个屁的师!” “那就好。”晋桐烤了一会儿火,忽然想到了什么,“听说盗门教徒弟,有滚水夹铜钱什么的……” 袁文定“嘿嘿”奸笑,“心疼了?我师傅教我的时候,从刚烧开的水壶里夹铜钱,夹不出来没饭吃!老鼠夹子练快手,慢一点就鲜血淋漓,那是真苦!” “呃……”晋桐有点后悔了。 “放心吧,保证不练出伤。”袁文定叹了口气,“我还怕伤了她,被你一枪崩到脑门上。” “那,循序渐进啊!溜门撬锁偷皮夹,她愿意学就学,不愿学就不学,我全当没看见。” “掩耳盗铃就是说你!”袁文定毫不客气,“莫非她学会了偷,就不由自主变成小偷了?” “哪有这等事!”晋桐哭笑不得。 “还真有!” 袁文定抬起杠来,“没听说阔太太为找刺激当小偷?这世上就有天生的贼骨头。所以说,多看新闻多读报,要增广见闻!” 晋桐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人挺有文化,成语一个接一个!” “那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你别看不起我一个贼,我也上过学,读过书,学过琴!” 袁文定唱起大戏,“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滴人——” “还拽起来了!” 晋桐郁闷地走出地窨子,生怕再跟这个流氓聊下去,会忍不住给他腿上来一枪。 外头寒风一吹,神智清明许多,晋桐自嘲地笑起来,“跟他计较什么,说一千道一万,他把本事教给晋静,还是咱家赚了!” 回到厨房,馒头可以出锅了。 晋静跑去大帐篷外喊了一声,“热乎乎的馒头,快来盛呀!”一分钟后,大家纷纷出来,回地窨子取自己的饭碗。 晋桐负责装盘,每人三个馒头,加一小份盐渍白菜,白开水管够。 吃完晚饭,男女生各回宿舍,点起煤油灯。 晋桐取出笔记本斟酌《大荒笔记》的新篇,他最近新完成了三篇,分别是《狩猎》、《马与狗》、《暴风雪》。 每一篇都在读书会上接受晋静和二十三个革命者的评判。 晋静最喜欢当然的是《马与狗》,因为故事的配角之一是她最爱的小白,吴锐也不吝赞美称“写物如写人,让革命者重新认识了身边忠诚、勇敢却不会说话的同志”。 女生大多认为《暴风雪》一节有妙趣,写风雪时被局限在室内,记录日常的小处,各种细节十分温馨,评价甚高。 但林茜认为晋桐写得最好的是《狩猎》一节。文中隐去了用枪狩猎的细节,打野味靠的是下套子、设陷阱,自制弓箭。 她在读书会上发言道: “这一篇的笔调不同其他,更优雅细腻。狩猎是激烈的,描写是安静的。仿佛北风的吟唱,歌颂着迷人的荒野——生机勃勃、广袤纯粹。 深入荒野,无论跋涉的艰难,还是雪橇的畅快,以及赶在日落前的回归都是诗意的。我最喜欢那句‘风,把麻雀最后的余温,朝落日吹去。’意象优美,冷峭峻拔。 读这篇散文,仿佛聆听一场与荒野的对话。不管是夜晚嗥叫的灰狼,还是晨间觅食的野鸡,不管是冰封的湖泊沼泽,还是千年沉静的松林。 尤其描写松林,‘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但在泥土的覆盖下,它们的根生长着,在看不见的深处,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描写的是爱情、友情、同志之情?还是在说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深深的羁绊……” 林茜爱极了这篇散文,不仅在读书会上全文朗诵,还一字不差地抄到自己的日记本里。其他人没她这么痴迷,但也公认《狩猎》应被放到教科书上,让中学生全文背诵。 没人知道,这短短几千字里,晋桐化用了包括艾青、北岛等近现代诗人的十几首名诗名句。 前四篇,他仅在文章开头借用一首小诗,而这样的大规模抄袭还是首次,应该说是一次尝试。 他在内心为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历史改变了,许多诗人甚至不会出生,就算出生,际遇也大不相同,许多名篇不可能诞生!所以,做一个平行世界的文字搬运工是正义的!我在补偿这个世界!” 晋桐这样坚信着。 第十七章 《荒野集 《大荒笔记》的第八篇,迟迟选不出适合的主题。 晋桐并不着急,在另一本笔记的扉页写下《荒野集》三个大字。 他要放大招! 《大荒笔记》的引用、化用受到每篇主题的限制,不能畅快的搬运,晋桐决定另开阵地。 这将是一本全面抄袭的诗集。他已经决定了转录的第一目标,泰戈尔的《飞鸟集》! 在晋桐熟知的历史中,再过几年,泰戈尔才会着手创作这本代表作。 但他并不是要跟原作者抢时间,作为异界文抄公,虽然节操早已落地,底线还是有的。 之所以选泰戈尔,是因为这位印度文豪不可能创作诗集了。 原因,当然是大齐! “布尔战争”爆发,英国无力照应东南亚,大齐趁机发动了南洋战争。但南洋只是主战场之一,另一个战场是印度!大齐陆军在印度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得英军哭爹喊娘。 战后谈判,大齐从印度撤军,印北出现了一个大齐支持的“联邦共和国”。 反英反殖民的斗士,泰戈尔,在战后重建中脱颖而出,成为联邦临时政府的工业部长,更在1905年的第一次正式大选中宣布竞选总理! 泰戈尔主张普及教育、发展工业,受到大齐的欢迎,大齐外交部曾露骨的表示“支持印北加入亚洲共同市场”。 但主持临时政府的国大党极端派领袖蒂拉克主张发展军备,早日南下,武力统一全印。这当然不符合中英两国的利益。 由此泰戈尔成了竞选的大热门,几乎每个人都确定他将成为总理。谁都没想到,在投票结果揭晓的前一天,泰戈尔在公开演讲时被枪手刺杀,魂归梵天。 蒂拉克失去竞争对手,顺理成章当上总理,但关于他是主谋的谣言一直没有降温,刺杀案调查直接引发了军事叛乱。还是靠着大齐出手,消灭了叛军,把英印殖民当局伸得太长的爪子剁了几根,蒂拉克才坐稳总理的宝座,此后他闭口不谈解放全印。 印度的动荡算得上俄国内战之外最重大的国际事件,关心时事的新青年对此耳熟能详。 由此,泰戈尔的文学遗产被晋桐继承。 因为灵魂穿越,前世的一切经历、细节,读过的每一本书,不经意间瞟过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了牢固的记忆。 泰戈尔的书,晋桐读过《飞鸟集》、《园丁集》、《新月集》、《吉檀迦利》四本。 本世界泰戈尔因为政务繁忙没有出版《新月集》、《园丁集》,但其中诗文大多是早年写成,只未翻译成英语罢了。 另外两本,《吉檀迦利》宗教意味太浓,且原文是孟加拉语,创作时间不明,可用的就只剩《飞鸟集》了。 原文325首,并不能全然照抄。 晋桐读的《飞鸟集》是翻译很糟的中文版本,呆板枯涩,佶屈聱牙,毫无诗意韵味。当时翻看一目十行,他还感叹“大白话也好意思拿来凑数!” 现在一首首回味,当然有不少好句子,蕴含思想的闪光,比如“如果你因失去太阳而流泪,也将失去群星了”;有些文字隽美,比如“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但也有比机器翻译还烂的,比如“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呀,请留下你们的足印在我的文字里”,到底说什么鬼! (作者注:“一队小小的漂泊者”原句意为“由小孩子组成的四海漂泊的演出剧团”) 不押韵没什么;诗意不存也能接受,全当格言警句就是;更大的麻烦是丢失原文内涵,根本不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 于是,晋桐不断删除筛选,决定只保留一百五十首。 他向泰戈尔诚挚道歉,“大师的在天之灵啊,请不要怪罪我,要怪就怪修通天塔的古巴比伦人,怪上帝制造了人类语言的隔阂吧!” 诗句很短,晋桐思虑再三,花了好几天才精选出来,一一誊抄到笔记本上。 当他完成,这本笔记瞬间成为整个营地最受欢迎的读物,人人争先恐后地借阅、抄录,诵读那些意境悠远的句子。 陆天锡甚至在读书会上夸张地向晋桐三鞠躬,“大师!我服了!我陆天锡服了!” 吴锐痛惜优美的文字竟无法让更多的人读到。他表示,明年冬天一定把《大荒笔记》和《荒野集》的出版作为仅次于“煤矿那事”的第二件大事来办。 但一百五十个句子集结成书未免单薄,晋桐还要继续抄。 于是《飞鸟集》一百五十首成了《荒野集——飞鸿篇》,取“飞鸿踏雪泥”之意。 接下来还有更多的篇章。 余光中、舒婷、顾诚、北岛、徐志摩、林徽因、胡适…… 可供选择的中文诗作太多,晋桐挑剔起来。如白话文运动早期的诗作,他就认为思想固然可贵,但文字尚未成熟,是绝不能选入的。 而那些左翼诗人的作品,多跟国家危难的历史相关,照抄也不合时宜。 反而是林徽因那种小资情调,不仅主题百搭无害,文字也精巧,抄起来十分安全。 虽然大齐不搞文字狱,但身为被流放者,晋桐的自觉性很高。他还盼着皇帝大发慈悲呢,写什么“一沟绝望的死水”才是真作死! 一味歌舞升平也不行,晋桐要打造自己“思想有深度”的形象,“你是人间四月天”这种小情小爱是不能满足他野心的。 他把预备抄袭的诗作编为两类,分成两篇。 一是《荒野集——新月篇》,收录胡适、徐志摩、梁实秋等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品。 大齐文学圈目前流行的诗歌为“纯粹派”,效仿“十四行诗”,讲究本质醇正、技巧周密、格律严谨,但诗的艺术表现、抒情方式仍然多种多样。 最主要的是,“纯粹派”一改白话文运动早期的“直抒胸臆”,将主观情愫化为具体形象,反对动不动就“啊——”的毛病。 所谓纯粹派,是白话文逐渐成熟的表现,跟晋桐前世所知的“新月派”如出一辙,可以无缝对接。 以“新月篇”命名,并不意味只选择新月派作品,同时代其他诗人的名作,他也不会放过,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主题的选择。 比如闻一多的《死水》,虽然格律很美,但是指着当政者的鼻子骂街,为晋桐所不取。 相比之下,徐志摩就聪明多了。他喜欢追求光明和自由,而不是揭露丑恶。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马,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就比“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含蓄多了。 但就算徐志摩的诗,也不能照搬,如《再别康桥》,晋桐没去过英国,必须根据自身经历修改,但改了又不如原文,索性放弃。 《新月篇》外是《雾隐篇》,转录20世纪七十年代兴起的“朦胧诗”。这些诗,晋桐中学时读了很多,记忆库里有数百首。 他主要选择顾诚、北岛、海子、舒婷等人的作品,抄起来不用担心。“朦胧派”意境模糊、主题多义,从规避政治的出发点来说,再完美不过。 选定范围,确认整体编录结构后,晋桐并没有大干快上。 他斟酌再三,录下了《新月篇》的篇首诗,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鸟,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不知为何,晋桐很希望将此诗献给这个世界。 当他写下“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眼睛有些湿润。 这首诗,成就于另一个世界日本侵略者铁蹄践踏中国之时,是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之际的呐喊,饱含最真挚的情感。 而在大齐帝国,诗人们无需像啼血的杜鹃一样,为灾难深重的国家喑哑歌唱。 抽离了情绪,晋桐反复检视,总觉得不妥。会不会被认为“怨望朝廷”呢? 犹豫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在标题下加了一行小字:“读史有感,咏柳将军。” 柳将军,柳南岩是也,早年以贩马为业,后随太祖起兵,统领骑兵,屡立战功,有“飞鹰”美誉,征吐蕃时病亡,追封徐国公。 将《我爱这土地》献给这样一位毕生为民族国家征战的将军,也不算辱没了作者的心血。 如此雅致的吹捧,当代徐国公看了应该很高兴。 翻页,录第二首。 徐志摩的《沙扬娜拉》,“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一首就比较轻快了,晋桐想起曾在自家旅社住过半年的那个日本归化家庭。那位和族的大姐姐应该已经嫁人了吧。 接着翻页,第三首。 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这首算是送给革命者吧,在革命的低潮期,他们独自踟蹰在狭窄而寂寥的现实,期冀着丁香般的梦想。 晋桐策划的《新月篇》共25首诗,剩下的,两三天录一首,免得陆天锡又一惊一乍。 他数出22页翻过,写下《雾隐篇》三个字。 《雾隐篇》劈头就是“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如果说有哪首诗能代表朦胧派,必须是这首《一代人》。 第二首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浪漫主义佳作,大约不该归入朦胧派,但谁教晋桐喜欢呢。 再录第三首,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是一个时代的代表作,那种悖逆心,对于自己和周围一切的怀疑,还有那句“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简直脑浆炸裂!情绪爆发之爽快无与伦比! 录完三首收工。《雾隐篇》也是25首,其余的慢慢来。 这样整本《荒野集》,就包含了《飞鸿篇》、《新月篇》、《雾隐篇》三个部分,共200首诗,作为一本诗集,分量十足! 第十八章 春种一粒粟 1910年,二月五日,立春。 医学生何新儒在野地找到几株蜡梅,瘦枝无叶,花色金黄,刚刚绽放。他摘了十几枝回来,说是泡水喝可以治咳嗽。 白昼的时间开始变长。那个不守旧规的猎人再次进入满盖荒原,带回一千发子弹和三十斤盐。 有了子弹,狩猎恢复。大年二十八,陆天锡走了大运,打死一只狍子。除夕夜,流放者吃上了热腾腾的肉饺子。 荒原上的春节一如平常,没有红纸福字。毛志刚做了两对长木板,邀书法好的人写春联。 两个地窨子外各竖起一副楹联。 男人这边是吴锐写的“一轮明月,四壁清风”;女子那边是林茜写的“江山入画,意气凌云”。 三月,积雪渐消,但冻土仍然未化。 春耕提上议事日程。 东北小麦自来就有“冰上种、火上收”的说法,顶凌播种是常态。 骆十力把联合耕作机的铧犁装上拖拉机,袁文定驾着机器,马丁负责给锅炉添柴,他们沿着曹动划好的200亩耕作区周边翻地画圈。 不是不想多种,麦种就那么多。 耕作区呈长方形,宽200米,长700米。粗笨的铧犁翻起冻土,画出隔离带。 犁头不时翻出冬眠的旱獭,一只只又肥又壮,比猫还大! 好几个男生忍不住要捉鼠吃肉,被吴锐、何新儒厉声喝止。 “不想活啦!” “想得鼠疫吗!” 随着视野的开阔,大齐普通人也渐渐了解中世纪黑死病的恐怖。北庭的新领土前些年小规模爆发了几次鼠疫,引起整个国家的警惕。好在卫生部有一套成熟的检疫隔离制度,才不至酿成大祸。 吴锐是生物专业,何新儒是医学专业,两人说出“鼠疫”二字威慑极大,围观人群立刻散了,晋桐也不免心中惴惴。 他可知道,二十一世纪还常有人捕食旱獭染病身死,外蒙每年因为吃旱獭,感染鼠疫的超过一百人! 虽然感染的可能性并不大,可一旦染上,在荒野里根本无法治疗,只有等死一途。 各人回去做自己分配到的工作。 拖拉机孤独地行进,大胆的野狼三五成群跟了上来。那些骤然暴露的旱獭,还未从睡梦中醒觉,就被狼群一一捕食。 驾驶拖拉机的两人心惊胆战,不敢回头,只是一遍遍绕圈。隔离带扩张到二十米宽时,他们才发现,狼群早已饱餐而去。 于是,准备工作完成了。 三月下旬的一日,天气晴朗,风也不大,正是烧荒的好时节。 上午八点,众人站成一排,吴锐高举火把。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同志,大家脸上皆是期待。 吴锐扔下火把,引燃两百米宽的草地。火势开始极小,燃烧很慢,但烟雾渐渐浓重,火苗窜起三米高。 火借风势,一路烧过去,隐藏在荒草里的动物被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惊慌失措,各种禽鸟展翅飞远,另寻生路。狐狸、野兔、黄鼬也被驱逐,狼狈逃窜。 不到一小时,整片耕作区过了火。因为隔离得力,并没有让野火跑出去。但底草太厚,荒火后余烟未尽,经验丰富的马丁掐指一算,说至少五个小时才真正烧完。 烧荒后,大地留下一层厚厚的灰烬。 下一步,就要翻地。 整块区域一个月前就仔细清理过了,所有大小石块都被捡拾干净。拖拉机开进去,草木灰扬起,从远处看不见车和人,只有一团黑雾。 袁文定和马丁从拖拉机上跳下来,逃出扬尘区,疯狂地咳嗽。两人的手、脸全是黑的,只有牙齿是白色。 马丁叫苦道:“娘咧,张不开嘴,睁不开眼,呛得喘不过气啊!” 袁文定吐出一口黑痰,“不干了,不干了,连个面罩也没有!要命啊这是!” 吴锐把大伙召集起来,重新安排轮班。人人都要接受最艰苦的劳动教育,不准有例外。嗯,晋静除外。 没有口罩就用围巾包头裹脸,只露出两只眼。 蒸汽拖拉机拖着五铧犁,闪亮的犁头劈进荒原的胸膛,翻起一道道垡条。曹动俯下身捏了一把泥,在手里搓了搓,又放到鼻下嗅嗅,赞道:“好肥的地!” 垦荒开始不到十分钟,骆十力就发现由于草根盘结,富于弹性,被翻起的土块经常直立不翻扣或者未翻扣就回落。他连忙叫停,改装铧犁。 联合耕作机有许多备件,骆十力拣选一些,轻松加长了犁壁的延长板,又很快加装上支撑杆。 晋桐帮忙打下手,见他游刃有余地改装,羡慕道,“变形金刚啊这是!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骆十力心中快意,“早说了,联合耕作机就是好啊就是好!” 一番折腾立竿见影,立、回垡现象大大减少,四天后,翻地完成。 但这只是“整地”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耙地、镇压、平整、播种、起垄…… 种地一点都不简单! 好在有骆十力和蒸汽拖拉机,以及那台不科学的“联合耕作机”。 之所以不科学,是因为这台实验性装备,可以通过部件的分拆、重组、加装从铧犁变成旋耕机,还可以变身镇压器,更不用说那个突破天际的一体式起垄成型播种机。 唯一的问题是,它太复杂了!复杂到骆十力都要挠头的地步。在没有图纸说明的情况下,即便机械专业的高材生也要绞尽脑汁,才能成功变形。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考虑实际操作难度,完全以零件通用性为最高设计原则的怪物。 怪不得“这么好用的机器”被垦殖团闲置了。 三月的最后一天是播种日。 轮班的八人来到地头,看到骆十力跟袁文定一起把造型复杂的播种机连到拖拉机上,拖拉机旁堆着麻袋装的麦种。 播种机是古代耧车的进阶,组合了三个播种箱。每个播种箱有两个起落杆,需两人操作。 于是分两人为驾驶组,六人为三个播种组。 这个活不重,主要是往箱里装小麦和站在机器上抬拉操作杆。 晋静也加入其中,兄妹俩自然一组。 本来是晋桐扛麻袋,倒种子,但晋静不愿被小瞧,也到地头扛起一袋种子,往播种机跑。 她不小心被地上的土块拌了个跟头,摔了一跤。晋桐赶紧跑过去拽开压在她腿上的麻袋,把她扶起。 “摔疼了吗?” “没事儿!”晋静满不在乎,拍拍身上的土。 晋桐见他无碍,笑道:“多摔打是好事!” 静静“嗯”了一声,抱起麻袋,跑向播种机。 晋桐看着她的背影,忽而有些欣慰。 三个组的播种箱都已注满小麦,机器开动了。他们各自拉下身边的起落杆,麦种如涓涓细流,均匀播撒进大地。 拖拉机拽着播种机轰隆向前,一体式的机器将起垄、播种、覆盖、镇压一次完成。 一条垄,一个来回得几十分钟。 风扬起浮尘,拓荒者个个都是“满面尘灰烟火色”,却没有一声抱怨。 播种箱的泄孔是否通畅至关紧要。马丁说过一句农谚,“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若种子不能流下去,就造成了漏播,意味着减产。 所以箱边每个人手里都有一根细木杆,不时打开箱盖,戳一戳,检查一番。 对待播种,每个人的态度都很严肃,因为这关系到他们能不能自给自足,能不能吃饱饭,安稳活过明年冬天。 200亩地不大,未到黄昏,麦种已经播完。 数日后,第一场雨降临。 乌油油的沃土吸吮着自然的乳汁。春天以漫不经心的笔墨点染出一个淡绿色的世界。 春播告捷,接下来耐心培育,做好除草、施肥和防旱防涝,就能在八月收获粮食了。 作为庆祝,有人提议“放开吃喝,奢侈一把”,获得全票通过。为了犒劳大伙儿,厨房值班调整为四人,以步一人为首。 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野菜还未长成;冬储的白菜所剩不多;因为农忙,狩猎停止,肉食早已消耗殆尽。 香料、酱醋吃完了,调味品只剩下盐。为使大家吃得稍好些,她们动用了珍贵的白糖,只为增加一些甜味。 步一人想尽办法,发挥创造性,把麦粉做出了花。有白菜包子、白菜馅饼、白菜饺子、面条、发糕、烙饼,甜的、咸的、蒸的、烙的应有尽有。 大家挤在厨房里,选择自己爱吃的食物。众人调笑起步一人,说以后谁跟她结婚可有福了,好一身厨艺啊。 步一人羞怒道:“老娘谁也不嫁!一辈子不结婚!” 夹糖馅饼每人一个,陆天锡从刚出炉的饼里抢了两个,殷勤献给许晶晶。自从挖井那次许晶晶帮他披棉袄,他就上了心。 然而许晶晶面带怜悯,对着他摇头,“恕我不能接受!馅饼应该是咸的,甜馅饼都是异端……” 晋桐蹲在厨房门口,像个老农,捧着一大碗面条“哧溜哧溜”,晋静拿着白菜馅饼,站在旁边小口咬着,一边吃,一边看自己哥哥。 晋桐抬头见她神思不属,把筷子往她手里一塞,“想吃这个?尝尝吧。” “哦,”晋静蹲下来扒拉了两口,撇了撇嘴,把筷子还给他,“没味道……” “挑食了吧,有咸味还求啥!”晋桐继续大口哧溜面条。 馅饼啃了一半,晋静就不吃了。 她把半个馅饼和两个糖饼一起塞进铁饭盒。 “糖饼明天当点心吃,一人一个!” “凉了就不好吃了!”晋桐提醒。 “你不会热呀!”晋静鄙视道。 晋桐把面条吃干抹净,伸手道:“别热了,我现在就吃,拿来。” “不给!”晋静扮了一个鬼脸。 “好啊,你想独吞!” 晋静撒腿就跑,站在几米外叉腰大笑道:“想吃就来抓我呀!” 晋桐笑着摇头,“我去洗碗啦!” 今天轮到他当值。但也不用急,还是等大家都吃完再说,分开洗浪费热水。 厨房里人头涌动,饺子还没出锅,一群人正眼巴巴围着。 晋桐已经吃饱,他把碗放进木盆,出了厨房。 晋静跑过来,拽起他的胳膊,“哥你太没劲了!都不跟我玩!” “好好好,跟你玩!想玩什么?” “我现在不想玩了,我想吃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糖饼不好吃?” “糖饼算什么呀,我想吃豆面糕麻花奶油炸糕冰糖葫芦驴打滚糖耳朵……”晋静跟说相声似得,一口气报了十几样帝京小吃。 晋桐面有难色,“小祖宗,你哥我不是神仙,上哪儿弄这些去!” “哼!我就随便说说,也不是真想吃……”晋静放开哥哥的胳膊,打开饭盒,取出一块糖饼递给他。 “乖——”晋桐给了妹妹一个摸头奖励。 “其实我最想吃妈妈做的炸酱面。”晋静仿佛无意,随口说道。 糖饼在距离嘴唇零点零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晋桐整个人凝滞了两秒钟,把糖饼还给妹妹。 “忽然不想吃甜的,你收起来,留着当点心……” 晋静恍若未觉,高兴地把饼子收好,快乐得像个囤积橡果的松鼠。 第十九章 牺牲 春意渐浓。 读书会、理论研讨会越来越少,工作会议越来越多。 伺候两百亩地不需要二十多人起上阵,营地建造的大潮开始了。 因为雪屋融化,菜窖和浴室都已经用泥坯重建。此外还有围墙,要把稀疏的木栅栏改造成为真正的“土围子”。 原先粮食分散在厨房、高脚仓库、地窨子各处,现在需要建设一个真正的粮仓,应付麦收。 拖拉机冬天都是用厚布苫盖,为了防备雨水,车库是必须的。 食堂兼会议厅要建起来,大帐篷虽然能凑活,但保温效果太差。 马厩、厨房也要扩建。 作为宿舍的地窨子,虽然能保证室内温度不低于零下,终究还是冷。大家都想盖起有厚墙、火炕的真正房屋。 这一切建筑都需要砖,或者说砖窑。 泥坯房虽能将就,但革命者不喜欢凑合,他们发誓要在这片荒野留下自己的印记。 土木专家陈真秀懂得理论,失地农民马丁则是烧窑老师傅的嫡传学徒,两人商量了大半天,决定盖一座拱顶砖窑。 如何制砖,明朝宋应星早在《天工开物》中有详细记载,陆天锡读书驳杂,炫耀似得背诵了一段。 “凡埏泥造砖,亦掘地验辨土色,或蓝或白,或红或黄,皆以粘而不散、粉而不沙者为上。汲水滋土,人逐数牛错趾,踏成稠泥,然后填满木框之中,铁线弓戛平其面,而成坯形……” 虽说今人胜古,但在荒原上只能向古人求智慧。先选址、挖坑,然后加水,人跳进坑里用脚踩,把黏土搅成熟泥。有了泥料再制坯、脱模。 制坯需两人一组合作,选择在阴凉通风处,方便做好晾干。 其中一人固定木模、脱模,另一人把十几斤重的泥团用力摔进模具。砖的质量取决于摔泥的力度。越用力越致密,用力小了,坯内就有空洞,烧出来是废砖。 一个人摔一百块坯,就已力竭,必须对调工作。熟练后,每个小组一天可以制作两千块。 泥坯阴干要一个月,期间还得数次翻动,保证均匀。这时最怕的就是下雨,但林茜说此地雨水多在六到八月,不必担心。 瓦坯比砖坯麻烦得多,曲面瓦需要特别的模具和熟练的技术,为了简化操作,只能做平瓦。 但平瓦也没简单太多,泥坯切割后,需要压制,做出凹凸的搭接沿和重心平衡块。 好在有心灵手巧的木匠毛志刚,他做了一些玩具般的模子,大大加快了制作进度。 每天最少安排三个制坯组,人人都能轮到。从四月十号开始,制坯就没停下。截至四月最后一天,共制砖坯超十万块、此外还有数千块平瓦和少量脊瓦。 做砖坯前,大伙先用耐火土做了一批土坯,用来建砖窑。土坯完成后,陈真秀、马丁为首的烧窑组火速成立。 陈真秀想画图纸、做计算,被马丁嗤之以鼻。 “你们要信我,就听我指挥!” 几位理科专业大学生一片哗然,直呼“开什么玩笑!” 对此,吴锐一锤定音,“别人有实践经验,有直观认识,咱们有吗?没有,就当个好学生!” 马丁不计算,没图纸,全凭一双肉眼观测,使唤大家伙儿建了一座圆拱建筑。 建成后的砖窑不大,形如一座四五米高的小山包。几位理科生看着拱顶的优美曲线,不得不承认马丁确实有真材实料。 然后生砖生瓦入窑,堆放在窑内不同角度,留好火道。 五月一日,点火! 松枝引火,一块块劈好的木柴作燃料,连续十个日夜的燃烧开始了。 五月五日,陆天锡在窑外看守,专听马丁使唤。可他想去帮许晶晶挖野菜。 当天是许晶晶掌厨,做完早饭,她就背起篓子出营地往西去了。 陆天锡跟一起值班的晋桐商量,晋桐挥挥手,“反正没大事儿,你去吧,我顶着。” 陆天锡千恩万谢,背起枪,兴冲冲找了匹马,奔驰着冲出营地,花了半小时才在鬼沼附近找到许晶晶。 他栓好马,咳嗽一声。 许晶晶假装没听见。 他慢慢走近。五月初的柞树还没返青,去年的枯叶遍地铺满,踩上去松松软软,沙沙作响。 “怎么跑这么远?”他故作熟稔。 “这边野菜多!”许晶晶头也不抬,继续采摘带着露珠的食材。 那些鹅黄的嫩芽点缀在黑土上,分外鲜明。 春天的芬芳迷醉了他。 陆天锡跟吴锐学来不少野菜知识,卖弄起来:“这个是蒲公英,清热解毒的。”他摘下一棵扔进许晶晶的背篓。 “这是马齿苋,又叫长寿菜,多吃长寿。”他又扔一棵进去。 “这是野韭菜,可以包饺子!”又是一棵。 许晶晶白了他一眼,用铲子挖出一棵荠菜。 “这是荠菜……”陆天锡见缝插针。 “我!认!识!”许晶晶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陆天锡脸一红,很快掩饰住了尴尬,他脸皮厚着呢。 “快来快来,这有蕨菜!就是诗经《采薇》的薇菜。”蕨菜的叶子弯弯的,形成倒钩,仿佛小儿握拳,煞是可爱。 陆天锡俨然美食家:“快采吧,蕨菜拿开水一烫,加点盐就是好菜!” 许晶晶拿他没办法,她本就要采薇,总不能因为陆天锡说了就不采。 荒原与沼泽的交界尽是大自然的馈赠,不到半小时,两人就填满了背篓。半小时里,陆天锡专心采薇不说话,此时终于忍不住道:“把背篓给我吧,我来背!” 许晶晶对他的察言观色很满意,歪头看了他一眼,把背篓递过去。 陆天锡把枪交给她,“帮我拿着。” 许晶晶接过来便拉动枪栓,举起作射击状。 她虚瞄了一会儿,惆怅道:“要能打个野鸡、野鸭就好了。大家那么辛苦,很久没吃肉了……” 陆天锡也有些遗憾,“一个多月,就前几天吃了一次鱼!这几天忙得打鱼也派不出人手,那什么鱼亮子到现在一条鱼都没捉到,嘴里都淡出……那个啥了!” 他一边絮叨一边背好篓子,要回步枪。 “没事儿别乱上膛,退子弹很麻烦……” “哦。”许晶晶有点儿不好意思。 陆天锡半蹲下来,拉动枪栓,一发一发地把子弹退出来,再一发发重新压回弹仓。 许晶晶双手背在后面,踮起脚尖,脚后跟一起一落,看向四周。 “哎!野鸡!有野鸡!”她惊喜大叫。 “哪儿呢?哪儿呢?”陆天锡蹦起来,拿枪乱瞄。 “就在那儿!”许晶晶指出方向。 陆天锡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飞禽,正振翅欲飞呢。 他抬枪就是一发。 “砰!” 子弹击中了野鸡的翅膀。 野鸡没死,扑腾着想要逃跑,许晶晶兴奋道:“我去追!” 陆天锡背着篓子,跑不过她,索性提着枪慢慢走,远远缀在后头。 猎物近在眼前,眼看就要追上,许晶晶纵身一扑却扑了个空。 野鸡扑腾着逃进鬼沼。许晶晶不肯放弃,紧追不舍。 “别追了!”陆天锡大喊。 许晶晶难以取舍。她见野鸡在沼泽中不再动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向深处迈出一步。 “危险!快回来!”陆天锡高声吼叫,朝她跑去。 许晶晶回头望了他一眼,摆摆手,“没事!” 她进了鬼沼。 陆天锡跑到沼边,见她已逮住了野鸡,抓着翅膀正原路返回,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野鸡挣扎几下,许晶晶手上不稳,让它跑了。野鸡逃开五米远,又趴窝了。 许晶晶想也没想,偏离原路走过去。 眨眼间,她沉了下去,一下子被吞陷到胸口! “别过来……” 陆天锡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沼泽中已只剩一只手露在外面。 小手在空中虚抓几下消失了。 陆天锡愣住了。 理智告诉他,不能过去,许晶晶已死,没人能救。情感告诉他,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他张不开嘴,迈不动腿。 他痴痴望着那片吞没了许晶晶的沼泽,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跪了下来。无声的眼泪滴落在草叶上。 他仰天大笑,继以伏地恸哭! 那一天,他没回营地,在鬼沼边长跪不起。 子夜,一轮残月从东方升起,白月光映着陆天锡的身形。鬼沼深处传来“收魂鸟”凄厉的鸣叫,叫得人发慌。 紧急搜索队找到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教人心里冰凉的景象。 次日,陆天锡向整个营地说明了经过,反复说了好几遍。 第三天起,他再没开过口。 五月十一日,马丁观察了火的颜色,下令用泥土密封透气孔,指挥其他人在窑顶浇水。 他说,这是让生砖吸收火的阳气和水的阴气,阴阳共济才出好砖。 化学专业的杨宇恒解释,“这是将红色的高价铁氧化物转化为青灰色的低价铁氧化物。青砖就是这么造出来的。” 封窑,熄火、冷却。 十三日,开窑。大伙儿把带有余温的砖瓦搬出。一块块、一片片皆是青色。拿指节敲,硬梆梆的,发出“铛铛”声响,有金石之音。 十四日,营地内举行了一场葬礼。 女生们收拢了许晶晶的私人物品。他们用第一炉青砖建起一座衣冠冢,立起墓碑。 “革命者许晶晶之墓” 陆天锡抱着她的日记,一脸木然。 第二十章大营建 整个五、六月份,砖窑一直在运转。一炉接一炉,几乎每个人都以轮班的形式参与进来,灰黑的面庞,粗糙的手指,是他们身为劳动者的证明。 小砖窑将泥坯转化为青砖平瓦之时,林茜带领的另一个小组也在紧张工作。 没有水泥?难不倒掌握知识的建设者! 石灰加砂子加水,就是建筑粘合剂。 荒原东面,小型湖泊星罗棋布,湖沙也不缺乏,无需深入,在边缘处探一条路,就能挖到砂子。 麻烦的是运输。砂浆小组做了一个木拖斗,由拖拉机拖曳,没有轮子就屈木为辕,做成雪橇一样。 四月后不能滑雪,只能滑泥、滑草。摩擦力大也不怕,拖拉机马力够强。 由此引来第二个麻烦,没有筛网,如何筛沙? 晋静天真地提出可以用蚊帐做筛子。 这个幼稚的提议立刻被林茜驳回。蚊帐是安全度过夏季的重要保障,绝不能当成消耗品,何况纱网强度低,筛面粉或许可以,筛沙子根本不现实。 在众人犯难的当口,毛志刚大匠师再次解救了困局。 他制作了一个“人力双层棒条振动式筛选器”。关于命名,他是这样解释的: 人力——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抬着好似无盖棺材的机器; 棒条——机器底面不是木板,而是木条隔着一定间隙排列成面; 双层——有两层棒条,中间夹层很薄; 振动——两人按照一定节律,互相配合,抖动身体,带动机器; 筛选器——细砂从底面的隙缝漏下来了! 这个机器十分笨重,效率极低,却能满足筛沙子的功用。关键是要保证棒条平直、间隙恒定,挡住石块,漏出细砂。 做到以上两点,成就了毛大匠“手工之神”的美誉。 但所有人觉得一前一后步调一致抖动身体实在太羞耻了! 这个工作,晋桐轮到不止一次,每次他都在心里悲吼:“穿越就是为了筛沙子吗!上辈子无缘见识的昌平砂场,终究还是补上这一课了吗?” 筛好细砂,砂浆就绪!大建开始! 马丁是首席瓦工,带几个学得快的徒弟,陈真秀是首席工程师,其他人和砂浆、搬砖、送料。 重体力劳动每天都让人腰酸腿痛、肩膀红肿,还常常磨破指掌皮肤。 但自从来到荒原,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艰苦,这一点磨练算得了什么。 早上布置工作,晚上会议总结,革命者既要埋头苦干,也要归纳经验,保证日程跟得上计划。 吴锐身先士卒,干活最卖力。他鼓励大伙儿“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 “忍住痛,不要怂!” “铁肩膀是炼出来的!” 周兰秋针线活做得好,缝了好些厚布垫肩,大大缓解了劳动者的肩部疼痛。 毕竟是青年人,咬牙坚持几天,也就习惯了。 擅于学习是他们最大的优点。 渐渐地,他们从实践中得出一些技巧,总结成口诀:“使锹莫用蛮,找准支撑点”;“挑担别硬挺,避开突出骨,偏头斜着担,脖颈肉最厚,挺腰提住气,扁担随步颤”等等。 脚手架越高,向上扔砖越费力,既稳且准是很难的,贺公达却在不声不响中练出一手绝活。 他用木锹往脚手架上扔砖,一次甩两块,砖贴在一起纹丝不动。晋桐颇有兴致地跟他学,就是练不会。 粮仓首先建成了。 圆柱仓体,直径三米。底层是半米高的防潮层,砖木结构,铺有石灰;中层是2米高的储藏室,仓壁厚实,设出粮口;顶上有防水层、圆锥顶盖。 他们使用稽垦局下发的良种,亩产约200到300斤。而粮仓的储存空间有50立方米,容量绰绰有余。 紧接着建成的是拖拉机车库和马厩兼草料库。 荒原上盛产牧草。 其中最受牲畜喜爱的是“羊草”。早春就返青,生长很快,叶子长且宽、营养丰富。买马的时候,阿什库曾跟晋桐说“羊草是牲口的细粮,有油性,喂马上膘快。马粪都是油汪汪的黑粪蛋儿,大齐军马场专门用来喂战马。” 流放者的三匹马冬天受了不少苦,虽有干草吃,偶尔有肉,还是瘦了不少,看上去细骨嶙峋,挺可怜的。自从开春吃羊草,一天一个样,很快恢复体型。 储备越冬饲料应在麦收后,羊草生长周期长,八九月割草正好。 之所以先建马厩车库,是为大瓦房练手。 第四个建成项目是食堂兼会议厅。这间青砖大瓦房是整个营地里最气派的,内里隔出了宽敞的厨房,地下设了火龙。 梁木是冬天里砍伐的,需要进一步干燥。他们用青砖垒砌了几座小型烘干炉,把木材架在上面烘烤,虽然最后外皮有些焦黑,材质略有下降,但也够用了。 上大梁那天热闹极了。 依靠简陋的脚手架,把粗重的松木安放到四米多高的砖墙上,需要丰富的经验,稍有差池就会酿成事故,甚至死伤人命。 这群人虽是初哥,却有陈真秀的工程理论、贺公达的物理计算、毛大匠的高超技术和吴锐的精当指挥。众人齐心协力,抬梁的人使足了力,指挥的人手舞足蹈,众人喊着号子,旁观者凝神屏息。 大梁架上了! 大家欢呼雀跃,鼎沸激昂。 但这一天,有一个败兴的人。 这一天,晋桐采访了许晶晶死亡当天跟她有交集的每一个人,她们的话题,聊的每一句话。 …… 那天起床后,许晶晶跟林茜说,虽然天气转暖,也该用热水洗脸,能少生病。林茜笑她不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 在厨房,她跟一同值班的步一人说,白菜吃光了,应该多采野菜。步一人同意把野菜储备列入议题。 早饭时,她问吴锐砖窑出砖后先建什么。吴锐希望先从简单的开始练手,更具体的还要开会讨论。 吃完饭,她找曹动帮忙上高脚仓库拿背篓。 出营地的时候,她跟每个遇见的人打招呼。 …… 然后,就是陆天锡对那一天的叙述。 下午,晋桐写下《大荒笔记》的新篇——《牺牲》。 没有任何抒情的描写,他只用冷冷的笔触,记录下许晶晶如何度过她人生的最后一天。 写完后,晋静抢着要看,他想了想,没有阻拦。 妹妹看完,脸上尽是不解。 “哥,你——”晋静犹豫着,“为什么写得这么……?” “冷静?” “是,也不是,我不知道。感觉——像没有感情一样。” “有两个原因。” “两个?” “第一,这几天虽然大家卯足了劲,但精神状态不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狂热得过头。这种狂热,应该出于补偿心理,起因是许晶晶之死。而陆天锡是另一个相反的极端……” 晋桐叹了口气,“我们必须正视现实,放平心态。而对于陆天锡来说,重新经历那一天的悲痛,下狠手点醒他,也算心理治疗的小手段罢。” “哥,你还会心理治疗啊……” “不会……试试看吧!” “我大概理解一点儿。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记录死亡,才能延续生命的闪光,这是文字存在的意义!” “……不懂——” “以后慢慢懂!” 安抚了妹妹,晋桐找到吴锐,请求临时召开一次读书会。 食堂没上瓦,读书会还在大帐篷内举行。会上,他朗读了《牺牲》。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也是冰的。因为他担心一旦投入感情,就会哭出来。那种物伤其类的悲痛,莫可名状。 他冷酷地复述许晶晶死前每一个细节。大家安静地听着,默默流下泪来。 陆天锡这些天木木呆呆,别人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指挥,就抱着许晶晶的日记一动不动。他甚至从没翻开过那本日记。 当读完最后一段,许晶晶彻底消失在沼泽里,“别过来……”成为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晋桐加上了唯一的评述。 “我们的人生或将老去,而她的青春永远不朽。” 陆天锡忽然掩面痛哭。 吴锐抚着他的背,轻叹一声,“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读书会在一片抽泣声中结束。 这一天起,再有人提起许晶晶,大家不会陷入沉默。他们只会说:“那是我们的一员,一个为革命牺牲的先驱者。” 第二十一章 鼠、鱼、狼 “呼喊是爆发的沉默,沉默是无声的召唤。不论激越,还是宁静。我祈求——只要不是平淡!如果远方呼喊我,我就走向远方;如果大山召唤我,我就走向大山。双脚磨破,干脆再让夕阳涂抹小路;双手划烂,索性就让荆棘变成杜鹃!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吴锐朗诵起《山高路长》,豪迈中带着几分唏嘘。 这首汪国真的成名作,当然出自晋桐的《荒野集》。在完成《新月篇》、《雾隐篇》后,他意犹未尽,又添上了几首现代诗,编为《补遗篇》。 《山高路长》作为压轴,一问世就得到了吴锐的喜爱。每当事不顺遂,心情不佳,他都会遥望南方,诵起“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这位革命团体的领袖之所以无奈叹息,是因为,许晶晶之后,他们又失去了两位同志。 赵莹,一位美术专业的女生,自来到荒原,一直很低调。她不爱说话,不爱炫耀,把每一个交给她的任务都完成得很好。 粮仓落成后,她负责清点剩余口粮。 当发现高脚仓库旁边岩缝里有一窝老鼠时,她本着认真的态度,用木棍捣毁了这群小动物的巢穴。 然后她生病了,发烧、恶心、头眼胸腹腰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一开始,她没想到发烧与老鼠有关,但医学生李剑通照顾着她,发现了她的脸、颈皮肤发红,眼结膜也充血,好似酒醉一般,立刻起了疑心。 问起生病前的经历,她无意间提到老鼠。李剑通立刻检查了他的胸背、腋下,发现大小不等的出血点。 “出血热!” 这种死亡率极高的传染病,源头一般是小型啮齿类动物。 吴锐做好防护,检查高脚仓库附近的岩缝,根据遗留毛发辨认出那是一窝“大林姬鼠”。 高脚仓库被放弃,他们转移了物资。一把火将营地旁那片被砍伐得没剩多少的小树林烧光。 同时,赵莹被隔离了。 她的体温开始下降,时不时休克。 荒野上有许多草药,没有一种能救她。 晋桐知道,出血热是“汉坦病毒”引起的,那种病毒的疫苗二十一世纪才研制成功。 李剑通跟何新儒两个医学生想尽一切办法,熬制了许多草药汤剂,都没能挽留住这个年轻的生命。 赵莹在一次昏迷中失去了心跳和呼吸,离开人世。 这里终究是荒野,他们尽力了。 拓荒者们将她火化,骨灰装进砖窑烧制的坛子里,埋葬在许晶晶旁边。 第三个离世的是李剑通,罪魁祸首却不是传染病。他荒谬地死于狼吻,但一切却从捕鱼开始。 低产出、无效率的狩猎早已停止,而肉食必须得到确保,捕鱼成为唯一选择。 千年来,北大荒的鱼类自生自长。如此丰盛的资源,不去利用才是傻子。 荒原东边的湖泊间并非全然隔绝,其间总有溪流联通,一直通往更东边的河流。 四五月间,湖里的哲罗鱼向溪流洄游,前往产籽地。哲罗鱼个头大,超过一米是常有,正合步枪狩猎。 工作分派时,晋桐跟吴锐主动请缨,立下了“保证打三十斤鱼”的军令状。 于是吴锐分派曹动跟他一起去猎鱼。 两人进入东边湖区,小心翼翼地探路,避免陷入泥沼,寻到一条小河。 晋桐在岸边找了一棵水曲柳,爬到树上,端枪瞄着水面。曹动在树下随时应变。 守了半小时,总算等到一条大鱼。 枪一响,曹动就亟不可待地跳进没膝的水里,可半天不见鱼浮出来,他仰头问晋桐看没看准,有没有计算水的折射率。 刚问完,脑袋崩掉的哲罗鱼就撞到腿上,他连忙捞起来,抱了个满怀。 抱鱼上了岸,曹动才发觉冷得不行。溪水太冰,他直打哆嗦,牙齿“哒哒哒”像开机关枪。 晋桐说跑跑就热乎了。他把鱼扔到草地上,绕树跑了十分钟才缓过劲。 一小时后,又猎到一条。 两条鱼,每一条都有十七、八斤。拿回营地后,大伙儿激动坏了。尤其一条鱼肚里剖出了一斤重的小鱼,真是意外之喜。 但步枪猎鱼只能在哲罗鱼“生殖洄游季”偶尔为之,常态化捕鱼得靠“鱼亮子”。 贡献这个古老法子的是贺公达。他幼年在靠河的乡村长大,钓鱼撒网都不陌生,也见人用过这种捕鱼法。 既然荒野没有渔网,钓鱼又耗时间、产量也小,就只能选择贺公达从未实践过的“鱼亮子”。 鱼亮子简单说就是在水流较窄的江岔、小河,设置鱼栅。 在浅水插上木杆和竹箔,仿佛水面扎起一道篱笆墙,过水不过鱼,只留一个不大的出口,用柳条筐接着,鱼儿就会“自投罗网”。 一开始,由于选址错误,几天都没有收获。毕竟湖泊间的小溪流不是大江大河。 经过十来天的试验,有一定经验后,鱼亮子开始发挥作用,每晚能接几十斤鱼。 但好景不长,收获量迅速下降,每天只有几条小鱼蛤蟆。 难道鱼被捕光了? 步一人前往调查,很快发现鱼亮子四周密密麻麻布满狼爪印。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有狼群偷鱼。 “狼羔子倒挺会捡现成。”曹动建议派两名枪手,埋伏在鱼亮子附近,夜里打它个狠的。 步一人摇头道:“老话说,狼鼻子顺风闻三里。汗味儿、火药味儿,它一闻到就躲远远的了。埋伏人还不是白白喂蚊子?” “那怎么办?”曹动问。 “掏狼洞!”步一人斩钉截铁。 她跟踪足迹,找到一个土洞。洞口有一溜草被踩平了,是狼穴的迹象。 步一人、毛志刚、李剑通、曹动、晋桐五人加两匹马、五条狗,组成了打狼队。 狼洞在距离捕鱼点不远的一片林子边缘。 步一人往头脸手上抹了一些植物汁液,抵近观察。没过多久,她回到林子外,招呼其他人。 “有条母狼刚从林子窜出来,进了洞!” 打狼队迅速靠近,狼始终没出来。 曹、晋举枪戒备,毛、李用铁锹挖洞,步一人用树条不时往洞里捅。 五条狗围着洞口不停吠叫。三条幼犬已是少年,接近成年犬大小,吼声响亮。 这时不知哪里钻出一条老狼,远远盯着几人。 两条老狗立刻奔出驱赶,但老狼非常灵活,带着狗跑远了。 晋桐想追上去帮忙,曹动拉住他,“二对一,稳赢!” 因为土质松软,挖得很快。没多久,步一人感觉树条被往里拽。 “咬住了!” 她让其他人退后,自己继续捅。狼在洞里拼命的撕咬树条,并试图往外爬。 感觉时机到了,步一人右手伸向晋桐,“枪给我。” 晋桐把子弹上膛,递给她。 步一人松开树枝,把枪管伸进洞,试探了几下。待狼咬住枪口,直接开枪。 枪声沉闷。里头没了动静。 她又戳了两下,站起身,把枪还给晋桐。 “死了,拿锹挖吧。” 没挖开多少。就看见毛茸茸的东西。步一人上前一扯,一米多长的狼尸被拎了出来。 其他人觉着稀奇,都上手去摸。两条狗也围着狼尸打转,一副兴奋的样子。 唯有晋静最爱的“小白狗”守着狼洞、仍然目不转睛。 步一人指着狼洞,“肯定还有小的!” 继续挖深,两只灰褐色、胖嘟嘟的小狼崽从洞里跑出。 小白狗一个虎扑,叼起一只。剩下那只跑得稍远,也被四条狗围住了。 李剑通捡了个便宜,扔下铁锹伸手捏住狼崽脖子,提溜起来。 第一仗打赢了,五人满怀喜悦。 此时,远处猎狗低沉的吼叫变成了尖锐的哀嚎。 他们觉得情形不对,决定先行撤离。 李剑通抱起两个狼崽子,步一人和毛志刚去牵马,晋桐和曹动一边压子弹,一边呼唤两狗归来。 但狗没有回来,老狼回来了。它一条后腿微瘸,脖颈带着血。 三条少年犬毫不畏惧,朝它奔去。它们刚跑几步,老狼背后的草丛里又钻出三条狼,每一条嘴边都有血迹。 三对四,要输! “干!” 晋、曹两人提枪便打。 两人发挥出远超军训射击考核的实力,开枪、拉动枪栓、开枪、拉动枪栓、开枪、拉动枪栓…… 两个人,两把枪,每人十发子弹,不到三十秒倾泻一空。 两条狼被爆头,一条伤重未死,奄奄一息,老狼也趴在地上不动弹。 “没了?”晋桐举着空枪,扭头问曹动。 “没了。”曹动泄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狼却在五人诧异的目光中站了起来,抖抖毛发,身上没有一个弹孔。 三条狗停住脚步,观望着,这场仗似乎不需要它们上场。 老狼仰天长啸,林子里又窜出五只狼,草丛里也出来五条。 “前后堵截啊!” 曹动掏出兜里最后五发子弹,“你带了多少?” “还有十发。”晋桐开始装填。 第二十二章 死战 步一人、毛志刚拾起铁锹,决心杀出重围。 李剑通低头看看怀里两条小狼,心一狠,掐死一只,扔到地上,又扭另一只的脖子! 毛志刚发现他的行动,赶忙喊“别!” 李剑通疑惑地抬头,“哈?”手上用力,已经把另一只狼崽脖子拗断。 “这回不死不休了。”毛志刚叹道。 李剑通瞬间明白。 这么大阵仗,老狼为的是狼崽,现在狼崽死了,它肯定拼命报仇。 毛志刚夺下步一人手中铁锹,“你骑马回去报信!” “我不回去!”步一人拒绝。 前头六条狼分两组包抄,后面的也缓缓逼近。 没时间啰嗦了,晋桐一枪打中靠得最前的狼,子弹擦过它的背部,轻伤。 毛志刚推着步一人上马,“没什么好争的,你体重最轻,马跑得快!” 步一人扫视其他四人,四人都朝她点头。 她不是婆妈之人,骑马便走。 马儿速度飞快,从狼群间隙穿插出去,一条狼跟了上去,但它肯定追不上。 现在是十条狼对四个人、三条狗。 “你掩护后路,我负责前面。”曹动语速很快。他一枪击毙背部受伤的狼,对犹豫的猎犬们喊了一声“上!” 晋桐转身向后面林子急速连射,六发子弹打死两条,林子里还有三条。 毛志刚和李剑通分别站在两人身边持锹护持。 两条猎犬一前一后齐奔老狼,大声怒吼,老狼默不作声,交错时一低身就咬断了前面那条的喉咙,后一条见状,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就逃了回来。 而小白狗没有选择老狼,他挑了一条体型最小的狼作为对手,但对手们不会单打独斗,三条狼围住它一阵撕咬,小白狗寡不敌众,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 曹动把最后的子弹射向围住小白狗的三条狼,打死一只,打伤一只。 晋桐用尽子弹,只打死一只,林子里遮蔽物太多,他好几枪打空。 “围成圈!”毛志刚大喊。 四人调整站位,防守四方,把马和狗护在圈内。 “剩下五条狼,还有两条受伤。打得赢!”他给大伙鼓劲。 狼似乎知道人类没了弹药,肆无忌惮地上前。 它们兜着圈子,越来越近。 距离缩短到五米,一条狼“呼”地朝晋桐扑来,快得像闪电。 空枪还不如木棍好使,晋桐没来得及动作,锋利的狼爪已到眼前,隐约能闻到狼嘴里的腥臭。 他不及多想,猛地侧身,却不够敏捷,被两只利爪搭上右肩。这时他反应稍慢,脖子就会被咬住,但晋桐已被肾上腺素刺激得神经传导加快,注意力高度集中,手中步枪直接捅向狼的腰腹。 这一下力气极大,狼的豆腐腰受到重击,惨嚎一声,跳回地上。 晋桐以余光瞥了一眼肩膀,衣服撕裂,似乎流血了。 四人目不转睛盯着狼群的一举一动。 几条狼也围着人类转圈,寻找破绽。 这一次试探,狼和人都发觉对手不是可以轻易拿下的。 不时有狼扑上来,但年轻人身体好,眼力活,总能看准方向,及时躲避并且反击。他们使足力气,抡起铁锹、步枪,砸向狼的腰眼,这些狡猾的家伙总是一扭身就躲开了。 被保护的猎马不甘示弱,不时踢出一蹄子,拦下想突入内圈的狼。 人喘息的时候,狼就趁机扑过来,人又趁势反击,狼再躲开。这样枪棒砸过去,狼跳开来,砸过去,跳开来……对峙近半个小时。 晋桐觉得有些头晕,发虚,其他人跟他差不多。再这样下去,大伙儿都要体力不支,一块儿玩完! 正在危急时,马蹄声响起。 “砰、砰、砰”三声枪响,一条狼身体上溅开三朵血花。。 是林茜,飞马来援! 七八米外,她翻身下马,站定连开两枪,又崩掉两个狼头。 左轮枪子弹用完,她抽出猎刀,像一个冲锋的战士,直杀过来。 老狼见势不妙,转头就跑。另外一条还活着的,也跟着逃了。 四个男人瞬间失去了力气,纷纷坐倒。 “你们没事吧?”林茜从兜里掏出一大把子弹,递给晋桐。 “带来一百发,赶紧把弹仓压满,那些畜生很可能去而复返!”她把子弹分给两个枪手,开始给左轮装弹。 晋桐压着子弹,觉得左臂有些吃力,侧首一看,血已染红了整个肩部。 “你受伤了!”林茜关切道。 李剑通立刻举手道:“我也受伤了,小腿被狼咬了!” 林茜没理他的茬,“你是医生,自己处理。” 李剑通哀鸣一声,“医生没人权啊!” “我没事儿!”晋桐想表现自己并无大碍,活动了一下胳膊,却疼得“嘶嘶”咧嘴。 “还说没事!”林茜抢了他的枪弹交给毛志刚,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毛志刚背着枪,扶起晋桐,“两个伤员骑马先回去。大家没意见吧?” 大家当然没意见,晋桐、李剑通上了马。 “咱们的猎犬呢?怎么只剩一条?”林茜问。 李剑通刚吃力地爬上马背,回头苦笑一声,“都死了,就剩个胆小的活下来了。” 林茜愕然,低头看了一眼那条低眉顺眼的狗。 “贪生怕死,要你何用!”她踢了狗一脚,“以后你就改名叫狗肉,什么时候缺粮就拿你填肚子!” “狗肉”呜咽一声,往林茜腿上蹭了两下,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两个伤员骑马奔出三分多钟,身后又传来老狼的长啸。紧接着,枪声再起,步枪和左轮枪的声音连绵不绝。 两人慢下来,最后干脆勒马停驻。李剑通望向晋桐,“回去看看?” 晋桐摇摇头,他俩都受伤了,身上也没有武器,回去只是累赘。 “不!我们回营地,越快越好。”他腿上轻轻用力,马儿重新奔跑起来。 李剑通落在后面,犹豫了片刻,“好,回去!”他提起缰绳,让坐骑起步。 速度还没提起来,一道灰影自草丛跃出,从马儿脖颈下掠过,带起一蓬鲜血。 灰影一闪而没,消失在高草里。 晋桐察觉不对,纵马中回头一看,却见李剑通的坐骑轰然倒地,把他压在下面。他急忙让马儿调头。 李剑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道是坐骑受惊,痛呼不止,“我伤腿被压住了!快来帮忙!” 灰影缓缓踱出草丛,走到动弹不得的一人一马跟前。 是那头老狼。 此时,晋桐距李剑通十几步,狼吻离李剑通只有十几公分。 李剑通瞪圆了眼。 晋桐夹紧马腹,急冲过来。 老狼露出獠牙,一口咬下。 交错间,晋桐从马上跳下,正正砸到老狼身上,老狼没有躲闪,咬住李剑通的喉咙不松口。 晋桐双手死死掐住狼脖子,用膝盖抵住狼腰,让它腹部着地,四肢不能动弹。他疯狂地把狼头摁在地上,肩上的伤也不能妨碍他使出最大力气,直到老狼不再挣扎,才试探着松开手。 老狼没气儿了,被他徒手掐死。 晋桐把狼嘴硬生生掰开,李剑通的喉咙已经撕裂,鲜血喷涌。晋桐用手捂住那可怕的伤口,血从他的指缝里不断冒上来。 李剑通未留下一句遗言,眼睛渐渐失去神彩。 林茜几人赶了上来,见到这惨烈的景象都惊呆了。 晋桐把沾满鲜血的双手撤回,在衣服上擦了几下。 “后头还有狼吗?” 他半跪着,平静的话里压抑着愤怒。 “没了。三十多条狼,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打死几只就全跑了。” 晋桐笑出声来,“呵,声东击西,避实击虚!这群畜生……这群畜生!呵呵……” 他们用马把李剑通背回营地。 阵亡的四条狗,尸体只找回两具。 人与狗被都火化安葬,营地里有了第三座坟,狗狗被埋在门外,继续守护着营地。 最喜欢的小白狗死掉,晋静哭得很伤心。 狼尸当天搬回四具,成为肉食。至于其他尸体,次日查看时,已经不见。 何新儒给晋桐的左肩伤口敷上草药,结疤脱落后留下三道长长的疤痕。 鱼亮子的收获恢复正常,那一带再也没有狼的踪迹。 每天几十斤鱼吃不完,必须晒成鱼干,可是没那么多盐。 林茜在石膏矿附近发现了一些纯度很低的岩盐,解决了难题,但杂质太多。 化学专业的杨宇恒教大家煮盐、提纯,虽然产量很低,但腌鱼足够了。 营地回到正轨。劳动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委员制,吴锐作为主席领导委员会,林茜和毛志刚是两个副主席。 陈真秀是土建委员,李晓燕是后勤委员,毛志刚是木建委员,骆十力是机械委员,曹动是农业委员…… 他们不设常备小组,而根据每天的工作变动,由委员牵头,成立临时小组,完成当天的任务。 晋桐担任保安兼图书委员,负责发起、组织读书会。但因为忙碌,读书会的频率大大降低。从四月到六月,一共只开了两次,讨论了三本书。 他积累了很多的素材,却没时间动笔,《大荒笔记》只写了一篇《牺牲》。 第二十三章 夏虫 大荒在夏季显露出丰饶的一面,同时也露出最令人厌恶的一面。 荒野上有三害:小咬、牛虻和蚊子。它们总在给拓荒者找麻烦。 晨间和黄昏,是小咬的天下。一群群似烟似雾,无声无息。 他们比蚊子小得多,专咬皮薄的地方。不挠,痒得钻心,挠就肿起大包,几天消不下去。 小咬无处不在,成群在头顶盘旋,若被它们扑上来,呼吸喘气都是虫子! 所以再热的天,下地干活也要穿长裤长褂,扎紧裤腿袖口。即便这样,身上还是落满虫子,一巴掌拍过去,能打死二三十只。 一个不慎露出皮肤,会被叮的疙瘩摞疙瘩,像个摺多的肉包子。 流放者们来大荒前就听说虫子厉害,都买了蚊帐和防蚊帽。 防蚊帽就是在斗笠外檐垂下纱帘,既像侠客,又像养蜂人,但也不能完全防住。常有人嘴被咬歪、眼被咬肿,头发缝里痒的闹心,满头大包好似佛头。 严重时,还会生病发烧。 能做的,只有烧草沤烟,熏走它们,但效果也不明显。 它们在晨露未干时出场,日渐正午便没了踪影,当太阳的热力散去,又出来兴风作浪。 中午最热时,牛虻猖獗。衣服裹得再严都没用,厚厚的牛皮都能叮透,何谈人类! 它们像大号的苍蝇,凶猛无比,数目比不上蚊子,但速度快,杀伤力大。 有一回晋桐刚吃完午饭去打羊草,听见一群牛虻像飞机俯冲似得嗡嗡作响。 叮一下就一哆嗦,不长时间,他的后背、大腿就有十几处像针扎一样,疼得呲牙咧嘴。 晋桐气得抡起猎刀,前后挥打,便听见噼噼作响。不一会儿击落几十只! 回来后,他脱下衣服查看,好几处都被撕掉了皮,流出血来。 不仅是晋桐,好些人在农田、草场轮班时,被牛虻咬得嗷嗷乱叫。 李剑通死后,唯一的医学生何新儒开出治疗方案。 黄柏、苦参、大黄各50克煎熬放凉后涂抹肿胀处,这是验方。 采摘草药已列为常规工作,但大黄这味药,荒原上不产。他斟酌之后,以夏枯草代替,效果差强人意,聊胜于无。 李晓霞有一次被牛虻咬得情况严重,小腿皮肤糜烂流水,吴锐揪心不已。 缺乏药物,何新儒也没办法,只能建议冷敷。吴锐把巾帕浸在刚从井里打出的凉水中,泡冰了再冷敷,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好几天不见好转,吴锐拉着何新儒问还有什么招。 何新儒说他看过一本验方集,里面有个“八味洁肤膏”,似乎对症。但很多药大荒上没有。 吴锐便恳请他试试其他草药替代。 两天后,何新儒弄出了一种药粉,在厨房灶火边烘焙。 旁边做饭的晋桐见他和药时加入生石灰,有点担心,“石灰也入药?能行吗?” 何新儒笑道:“我制这膏,好几份材料是以近似药性的替换,不知还剩几分疗效。偏这石灰粉是方子里原本就有!” 他把药粉烘干筛研,调成膏,交给吴锐。 吴锐每天用干净的纱布擦净李晓燕的伤口,涂抹一层薄薄的膏药,每日五次。数日后,竟然痊愈了。 吴锐兴奋地抱住何新儒,发誓以后一定帮他出版一本《赤脚医生手册》。 除了牛虻,蚊子白天也偶尔出来串岗,不过还是夜里最猖獗。 每当太阳落山,蚊子就从荒草甸里集群起飞,铺天盖地发动攻击。 于是,农田组傍晚收工,常陷入一种啼笑皆非的境地。 人在前面拼命跑,乌云滚滚的蚊团在后面追。突然,人刹住脚步,原地下蹲,紧追的蚊团冲过头顶,继续向前。 失去目标的蚊云会暂时散开、变成薄雾,趁着短暂的机会,人起身再冲。而蚊子找到目标,重组成团,又追在后头。反复多次,人才能抵达宿舍。 这些蚊子下嘴快,不怕死,异常贪婪,一旦叮住人,肚子极快红涨,轰都轰不走,可以轻易地捏死。 它们不仅贪,而且毒。人被咬后就算皮肤挠破,还是痒,恨不能把肉挖出来。 驱蚊的手段,只有风和烟。晚间任何室外活动,都得先在四周烧几堆草,再加一把湿蒿,又浓又呛才管用。若遇风向变化,只能自认倒霉。 室内也没好到哪里,上厕所都必须先点草,烟雾中才能安全的轮回五谷;洗澡擦身时,得不停地跳动,叫“驱蚊操”;吃饭时蚊子经常落在碗里,看见的挑出去,看不见全当加餐。 如果晚上没事,晋桐就赶紧钻蚊帐。蚊帐上落满蚊子,翅膀震动类似白噪声,是天然的催眠术。 若不慎踢开蚊帐就糟了。蚊子从隙缝钻进来,在耳边哼哼唧唧个没完。点亮油灯,它们又倏忽不见,灭了灯,又开始嗡嗡嘲讽,纠缠到底。 曹动有一晚被惹得恨极,点亮了灯,在蚊帐里露出手臂,让蚊子来吸。几只蚊子上钩后,他猛地攥紧拳头,肌肉绷紧,蚊子便逃不掉了。 然后他小心把蚊子的脚和口器一只只掐断,使其无法落下,无法吸血,只能不停的飞。 他魔王般大笑,“飞啊!飞啊!累死你们这些王八蛋!” 拓荒者每天早晨的问候语都变成了“你今天包少点没?”这种轻微的神经质根本算不得什么。 开会的时候,吴锐曾经讲了一个蚊子的故事,说的是兴辽公司的拓荒时代。 那时太祖为了鼓励资本投入东北移民计划,让很多大财团低价拿地。 兴辽公司建起大农场后,响应皇帝号召,招募关内无地农民,转型为农业工人。因为工资太低,有些人就想直接到稽垦局报备开荒,当自耕农。 兴辽公司为移民出资不小,决不能容忍这些人跑掉,于是保安队四出,到处抓捕逃跑工人。 兴辽保安队能治小儿夜啼的可怖名声,就是那时传下来的。 屡次逃跑被抓的,有一种刑罚“喂蚊子”,就是把衣服扒光,捆到野地大树上,让蚊子咬。 美食送上门,大团的蚊子当然不会错过。原本光溜溜的人立刻就像长了一层褐色绒毛,眉眼都看不见了。这些褐色一点点透粉、变红,不到一分钟,一个鲜红透亮的血人就出现了。 但这不是结束,每过一阵子,保安队员会拿扇子把吸饱血的蚊子全给撵走,换上一批新来的,让褐色的蚊子再变红色。 几个来回,逃跑者就被吸干了。 这个故事,吓坏了不少女生。 “太夸张了吧?”晋桐有些不信。 “确实夸张,”吴锐表情肃穆,“从生物学角度来说,吸干是不可能的。人体皮肤表面积有限,一次最多容纳一万五千只蚊子吸血。以失血量计算,40万支蚊子一拨接一拨才能把人吸死。但蚊子吸血会先注入点抗血凝蛋白,造成结缔组织充水,形成红肿。红肿处是无法吸到血液的。” 李晓燕饶有兴趣道:“要保安队员要找来27拨蚊子,也够辛苦。” “那不是瞎编吗?”晋桐疑惑道。 “不,刚才说的只是失血。真有那么多蚊子同时吸血,水肿瘙痒就够要命了,且很可能过敏休克,算是死于中毒吧。” 吴锐说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谈蚊子,“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徐国公的兴辽财团是仅次于皇室的大集团,能有今天,靠的只是皇帝宠信?技术进步?” “他们依靠的跟全天下的资本家一样,都是血淋淋的剥削,那些龌龊事,做的只有更多,而不是更少!” 自从发现煤矿,大伙儿心里或多或少期盼着“赦免”,想走通徐国公的路子。所以日常言语,就表现出一些不妥倾向,吴锐才会有意揭兴辽集团的底,统一思想。 专门的研讨会很久没召开,谈理论多是工作总结会上顺带聊一聊,而且以不那么艰涩的轻松话题为主,毕竟大荒的夏天实在折磨人。 经常在干活的时候,有女生被虫子逼得痛哭流涕,可哭完了还是该干啥干啥,保证完成任务。 晋静有时被蚊虫咬得狠了,也不哭,就朝天大喊,“晋桐!我恨死你啦!” 晋桐从不反驳,而是找何新儒拿草药,捣成汁液。 只要他端着盛有药汁的破碗来到妹妹面前,晋静就气哼哼地坐下,任哥哥把那些气味刺鼻的汁液擦涂到身上。等涂完药水,她的气也消了。 第二十四章 秋收万颗子 营地一直忙得不像话,晋静也没法正常上课。老师们讨论认为,麦收后课程才能恢复正常。 七月下旬,正是多雨时节。晋静被安排了一份重要工作,采摘蓝莓。 小兴安岭林区常见这种多年生灌木,它们的根扎在冻土里,每年七月末、八月初果实成熟。 那些小小的浆果,有着悦目的蓝色外皮,皮外覆盖一层白色果粉。 最初,林茜发现荒原的小树林里颇多这种野生水果,她在早会上提了一下。吴锐便安排林茜、晋静专门采摘。 蓝莓甜酸适口,香爽宜人,却不易摘。 为了防备蚊虫,她们将全身包裹严实。进入树林后,点起烟堆,才能安心采集。 既要防备野狼出没,也要仔细查看脚下。蓝莓喜欢潮湿阴凉,需要拨开低矮的灌木枝叶,才能发现稀疏的几颗果实。 即便如此,两人每天也能摘满好几个篮子。 野生蓝莓略带酸涩,类似桑葚,食用后舌头会变成紫色。捧一把浆果,不时往嘴里丢上一颗,刺激每一粒味蕾,不仅是上好的消遣,也有助于对抗疲劳、松弛神经。 蓝莓采摘季长达一个月,大家吃得虽多,还是储存下不少,留作冬天的维生素补充。 为方便保存,林茜想把蓝莓腌制起来,步一人则提出,干脆酿酒。 这并非胡思乱想,蓝莓酒精含量不低,人吃多了会有微醺之意。晋静有回运气大爆发,捡到一只醉倒的狍子,嘴唇满是紫色。她跟林茜直接把狍子抬回营地,给大家开荤。 制酒由步一人一手操办。她在家中就曾自制多种果酒,经验丰富。不过荒原上条件有限,只能尽力而为。 她先以面粉加水,做成砖块,培养微生物,自制了酒曲;又用桦皮桶里装一半蓝莓,扣盖密封,摇晃撞碎,酿成原汁;然后密封发酵,两个月后蓝莓酒就成了。 而蓝莓采摘不得不中途停止,酒只酿了六坛,因为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来临了。 麦收! 联合耕作机没有收割组件,割麦子全靠人力。 镰刀只有五把。根据曹动的经验,一个熟练的农夫一天可以割麦子一亩。换言之,如果单靠五把镰刀收割200亩地,需要四十天。 这当然不可接受。 所以骆十力和毛志刚牵头的“人力收割机”项目组,早早开始了研发。 他们拆卸了拖拉机的一些车轮、传动轮、齿轮、传动带、小块铁丝网及联合耕作机上的刀具作为零件,很快造出了第一台机器——剪刀式! 剪刀式是“人力手推收割机”。由机身、手推把、主动轮、从动轮、传动轴、动刀片、静刀片组成。 动刀片与主动轮连动,与静刀片发生剪切,构成收割组件。 毛志刚割草测试,发现这玩意收割比镰刀快不少,用力也省、整体小巧紧凑,比较合用。 但骆十力很不满意,认为太过简陋,不仅推动费力,割下来的麦子也杂乱无章,需要归拢束齐。 二号机“转盘式”几天后研制成功。 “转盘式人力收割机”由机架盘、铁条框架和齿型坡口圆盘刀组成。人推动机器,圆盘刀受阻而旋转切割。 它的切割效率提升极大,预计为每小时1.5亩。吴锐主席对此相当满意,但骆十力还有一些构想,希望继续实质性改进。 于是,三号机“脚踏式”隆重问世。 “脚踏式人力收割机”以人体重力为动力,人在行走时,两脚交替踏下两侧踏环,拉动链条带动同轴的链轮旋转,经传动机构加速,惯性飞轮高速旋转储存能量,然后动力传递到执行机构的圆盘刀具,完成往复切割、卸料的动作。 这个机器的理念相当先进,构造也很复杂。晋桐左瞧右看,没能理解设计思路。 骆十力组装完成,意气风发,认为三号机已经达到了人工动力的效率顶峰。更让他自豪的是收割后的麦秆自动齐整功能,可谓跨越式进步。 在随后的割草实验中,由于整体结构不稳定,三号机被骆十力自身重力压散架,变成满地的零件。 实验失败! 三号机全靠骆十力一己之力,因为其他人忙着制造四号机。 由毛志刚原型构想,贺公达协助设计,其他人帮助制造的四号机“万箭式”拥有一个很长的名字——“箭排钩拉锯片锯割机面收装麦秆人力收割机”。 机口安放一把助锯钩,钩内穿放一把锋利锯片,助锯钩底部有一排能前后往复的箭排。此外,在围栏左右各横挂一圈长方形可滑动的麦杆依附框,同样保证了收割后自行收装。 四号机一切都好,就是效率太慢,跟一号机持平,估计两小时才能完成一亩地的收割。 在一次并不激烈的讨论后,骆十力承认自己思路走偏,回过头将一号机、二号机分别加装了自动收装部件;三号机也被重新组装,但改造为普通的推动式,由于传动高效,每小时可以收割2亩。 由于材料限制,没法制作更多。至此,拓荒者收割总效率达到每小时5亩。收割200亩小麦需要40小时。 收割前,营地建设也告一段落,宿舍完工了。 宿舍在食堂对面,是并列的两栋砖房,一般大小,一栋男生住,一栋女生住。 女生只剩7人,宿舍里只有一个通铺,不仅设了了火炕,还有火墙。设计者陈真秀称之为:火墙式火炕。 试烧发现烟气在墙体内流动,升温效果非常明显,保暖能力大幅提高。火墙烧起来没多久,屋里人就汗流浃背。 男子人多,宿舍内设了相对的两排通铺,也是同样的独立供暖系统。不过现在是夏天,不需要启用。 宿舍建成是八月一日。次日,没来得及休息,他们就进入了忙碌的收获季。 八月,日出很早。 四点出工,晚上七点太阳落山,有13个小时可以工作。 吴主席希望加快速度,争取三天完工。 四台人力收割机、五把镰刀,九人同时操作。收割者后面还要有人负责捆麦子,所以营地几乎全员上阵,包括马丁和袁文定,没人可以躲懒。 就算不下田,比如晋静,也作为后勤保障,给其他人做饭、送水。 不管推机器、挥镰刀、还是捆麦子,都以四小时为一次轮换,毕竟有的工作轻松,有的体力消耗巨大。 七月的一半日子都在下雨,好不容易八月初遇着晴天,地里还是积了不少水。 人力收割机设计时虽然考虑了泥泞地况,准备还是不足,常被卡住、陷住,甚至需要紧急维修。好在这群人智商都不低,简单摆弄两下就能解决问题。 下田的人为防蚊虫,都是长衣长裤、防蚊帽加围巾、手套。有人嫌帽子碍事,干脆用衣服围住头和脖子,只露出两只眼。 麦田湿滑,人行走其中,深一脚浅一脚,鞋袜、乃至裤子下半截都很快湿透,非常难受。 用镰刀时,割破手是常事,他们随便包扎一下,就接着干活。 捆麦子时,虽然隔着衣服,胳膊依然会被麦芒扎得火烧火燎,但没人叫苦。 金色的麦田只有两百亩,却广阔地仿佛望不到尽头。 锃亮的刀锯将麦子一片片放倒,秸秆被切断时,发出“唰唰”的声音。 晋桐喜欢那些声音,那是大自然对劳动者辛勤的回馈,是比任何歌颂都动听的乐曲。 割完一垄麦子,痛饮一碗妹妹递上的凉白开,擦擦汗、捶捶腰,再回到田里,指尖轻抚过沉甸甸的麦穗,他的内心只有满足。 施肥最多、长势最好、颗粒最饱满的七十亩是种子田,被优先单独收割。规划中,明年的耕作区将翻倍,而每亩地需要种子45斤,400亩得留种9吨。 割完种子田,再割口粮田。三天的紧张劳动磨练了每一个人,也让他们疲惫。当收割如期完成,晋桐恨不能睡上一天一夜。 但松懈不被允许,他们必须绷紧神经,在难得的好日子里抓紧时间,因为农忙才刚刚开始。 收割完成,女生们在麦田里捡拾麦穗,争取“颗粒归仓”,晋静也加入了捡麦穗的行列。 晋桐触景生情,唱起了一首著名儿歌: 拾麦穗的小姑娘,赤脚走在田埂上。 头上插朵野菊花,手臂上挽着小竹筐。 山歌儿悠悠,呀,小辫儿晃晃,走来了小姑娘, …… “我明明穿鞋了好吗!” “没有野菊花!” “马尾辫不是小辫!”晋静不断发出抗议。 …… 今年虽说大丰收,她不丢掉一粒粮, 小手拾起金麦穗,酒窝里充满笑的浪。 秋风儿悠悠,麦穗儿晃晃。乐坏了小姑娘 …… “什么酒窝笑得浪!”晋静气得扔下篮子,飞奔过来掐哥哥的腰间软肉,“晋桐有你这样当哥的吗?” “就是,”林茜也不满了,“哪有这样说自己妹的!” “这是歌词,原文这么写的!”晋桐努力为自己辩解。 “什么原文,不就是你写的吗!”林茜奇道。 “就是!写得太烂了,快给我改了!”晋静有林茜撑腰,立刻双手叉腰,颐指气使。 “改什么呀,我以后不唱还不行嘛!”晋桐面对一大一小两个美女,不战而逃。 第二十五章 收割之后 麦子收割后需要脱粒。 简单的做法是用连枷或者脱谷木桶,不停的摔砸挥打,使其脱壳,但太过原始。 “绝不容忍低效率!”是他们的口号。 毛志刚、骆十力没有参加麦收,完成了“人力脚踏式脱粒机”的制造和组装。 这种脱粒机在农村被广泛使用,结构简单,只要见过一次就很容易复制出来。前提是得有技术。 操作脚踏式机器很有趣味,男人们争抢着轮流操作,就好像骑自行车最初也是一项娱乐活动。 脱粒耽误不得,后头还有一堆事儿等着,趁夜干活也是寻常。 在空地上燃起篝火,点起浓烟滚滚的蒿草,这些不专业的农夫向机器内投入一捆捆麦束,把脱粒的麦子一袋袋装起。 忙碌的人群、飞舞的烟尘、驱不散的蚊虫和跳动的火苗组合成荒野上最奇特的夜景。 脱粒后,要以暴晒去除麦子的水分,方便保存,以免霉变。营地内有一块空地早就用砂浆平整,做成了巨大的晒场。 晾晒每天都要经历三个步骤,持续多久完全看老天脸色。 先摊场,将麦子均匀摊晒。 再翻场,以木锨不断翻动小麦,让每颗麦粒接受阳光照射。 最后收场,日落后,将粮食苫盖,以防阴雨。 入仓前还有最后一道清杂程序——扬场。用木锨扬起麦子,借风力吹掉壳和尘土,分离出干净的子粒。这是最累人的一步。但再忙再累,只要有好天气,大家齐心协力,总能完成。 扬场后,拓荒者们估算一年的收获,因为风调雨顺,没有水旱霜灾,平均亩产达到了250斤,没有达到稽垦局吹嘘的300斤良种水平,但也算丰收。 麦子总产25吨。预留明年种子9吨,还有16吨余粮。预留未来一年的口粮,以10吨计算,每人每天的主食配额也高达一点二千克,哪怕将所有人都视为重体力劳动者,卡路里需求都足够了。 今年冬天,他们不仅无需外购粮食,还可以向稽垦局出售至少六吨麦子。这是全体拓荒者的胜利,是自力更生和艰苦奋斗最直观的结晶! 然而真正的难题是:麦子怎么吃? 古人认为麦子有微毒,直到唐朝面食才被主流接受。原因之一就是磨制加工技术不发达,麦饭口感粗粝、难以下咽。 想吃麦子,就要磨面。 想要磨面,就要有石磨。 想要石磨,就要有石匠的工具。 其中有些可以凑合,但有一样最重要的不能马虎,就是錾子。錾子有长錾、短錾、扁錾、尖錾、平錾之分,剖、削、镂、铲、磨都要用到。 做了大半年木匠的毛志刚总算有机会干回冶金的本行。他从拖拉机的备件中挑选了两根金属短棍,将其改造成为錾子。 因为只有两把,他做了一把尖錾,用于打制大形、打窝、镂空,一把平錾,用于后期铲平。 把铁棍打成錾子可不容易,毛志刚有的只是草草搭建的煅烧火炉,不顺手的铁锤,硬度勉强的铁料,几天就散架的风箱。即便如此,錾子还是打出来了。他向其他人保证,石磨完成前,錾子不会用坏。 石磨由两块尺寸相同的短圆柱形石块及磨盘构成,架在土坯台子上。 最初,他们搬来两块大理石打磨。没过多久,毛志刚就要求换成较软的石材,否则錾子扛不住。于是林茜出马,亲手挑选了两块砂岩。 当石匠,没人有经验,每个人都试了试手,大家琢磨着来。 最后的成品,接面粉的木盘上摞着固定的下扇和可以转动的上扇;两扇接触面錾有整齐的磨齿纹理,并有铁轴稳定,防止上扇转动时掉下来,这根铁轴自然也是拖拉机的备件改造的。 上扇有磨眼,粮食从磨眼漏下,进入石扇间的空腔。当马儿拉动石磨,粮食就沿着纹理向外运移,滚动时被磨碎、形成粉末,从夹缝流到磨盘上。 这样磨出来的,是带有麸子的面粉,也就是全麦面。全麦面过筛、去麸皮才是面粉。 筛面不急于一时,他们只少量筛了一些。毕竟麸皮含有营养价值极高的纤维素,经常食用可使人体健康,没必要吃得太精细。 八月末,粮食归仓。人力收割机被拆散,零件重新回到拖拉机、耕作机上。 他们翻耕了收割后的农田,又再次烧荒开辟出两百亩地。至于下一步的农活,那是明年的事。 日常固定下来。 建设夯土包砖的围墙,赶着马儿拉磨,捕鱼、狩猎、烧陶、砍柴、打羊草、挖地窖制作青储饲料……活儿虽多,但都可以按部就班。 荒野的节奏慢下来。流放者终于有时间召开读书会、理论研讨会,给晋静上课,甚至到荒野上仔细考察。 晋桐翻出好久没动的笔记本,继续写他的《大荒笔记》。 第九篇名为《青砖》、第十篇是《渔获》、第十一篇《采药》、十二篇《野菜》、十三《狼祸》、十四《夏虫》、十五《竹笛》、十六《麦收》、十七《羊草》、十八《秋浓》……长的超过万字,短的也有数千。其行文恬淡,不加修饰,将经历娓娓道来,既不拔高立意,也不曲折剧情。 吴锐的读后感是:“看似平铺直叙,实有一股子精气神贯穿,不知不觉间牵动读者的心。不过话说回来,当局者迷,我们可能做不到客观……” 林茜即坦言:“开始北上、扎营、打井几篇还显生涩,到狩猎篇开始得心应手,到牺牲那篇,文字有点……极端。之后停笔几个月,再写风格就确定下来了,看着相当舒服……” 她的观点在读书会上被广泛赞同。只有晋桐心里清楚,之所以后面越写越顺手,是因为放开了手脚,大肆引用、化用异界经典的缘故。 陆天锡走出阴霾后,逐渐恢复本色,他对笔记中的“自制弓箭”吐槽不已。 罪囚不许持有枪支,若想《大荒笔记》出版,枪支必须隐去。但很多时候,写到步枪不可避免,比如打狼狩猎。 既如此,只好用合法的远程兵器代替不合法的远程兵器,“自制弓箭”成了最佳掩饰。 陆天锡讽刺道:“不说制弓的专业技能,完成一张弓要多长时间,就说射速……” 《狼祸》一章,晋桐、曹动、林茜三人不仅有“连珠箭”神技,而且准头奇高,威力奇大,一箭插爆狼头都是小意思,也难怪陆天锡挑刺。 “……提到自制弓箭的有好几篇,我统计了一下,文中射艺精湛的有八个。这本《笔记》出版了,咱们恐怕要被老百姓叫成‘神箭八雄’什么的吧!” 众人忍俊不禁,晋桐也笑出声来。 武侠就武侠吧,权当革命宣传了。 讨论晋桐的作品只占读书会很少时间,他们更多的谈论经典。 晋桐在胜山县城买的五十多本,加上流放者们随身携带的书籍,“荒原图书室”馆藏图书一百零三册。 这些书最多的是文学作品,皆为古今中外小说诗集的精华;其次是政治经济类专著,不仅有《资本论》、《国富论》等名作,也有国内学者的最新研究如《财阀与国家资本主义》。 此外,图书室还颇多专一领域内的权威作品,比如物理学的《原子构造与量子不连续性》;数学的《数论引导》;医学的《疫苗历史与展望》;考古的《甲骨探源》;历史的《重修明史纲要》…… 读书最驳杂的陆天锡完整看过其中七十多本。晋桐这个大学预科生原本阅读量不大,但坐拥两世记忆后,综合起来倒有五十多本是读过的,没读的多是穿越者扰动历史造就的“新书”。 这些新书中最让晋桐着迷的是《群星闪耀时》。这本书八年前出版,作者是大齐知名调查记者石韦阁。 石记者曾应开国功臣后人邀请,写过几篇程式化的传记,渐渐被帝国英雄们的事迹吸引。 他用两年时间收集资料,访问历史见证人,最后写下了被誉为“传世名篇”的《群星闪耀时》。 与《天地不仁》的政治不正确相反,《群星》是货真价实的“主旋律”。 这本开国以来著名人物的传记合集,包括将军、大臣、使节、文学家、科学家、工程师……共二十九人。他们或在民族衰微时挺身而出,或单枪匹马将中国的科技、经济、文化水平提升到世界一流层次。 出类拔萃的人杰能够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屹立在时代变迁的风口浪尖,这就是石韦阁的英雄史观。 第二十六章 群星闪耀时 《群星闪耀时》并未记录每个角色的完整人生,而选择描写人物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让读者清楚看见帝国的历史是怎样在一瞬间被塑造定型的。 ……1860年,柳南岩。满清余孽盘踞沈阳,仗着俄国人帮助建造的堡垒体系负隅顽抗,北伐陷入僵持,后勤难以为继。柳南岩临危受命,率五千骑兵跨越国境,孤军北上。他因粮于敌,一路摧毁城镇、屠杀殖民者,在鲜卑利亚腹地肆虐三年后领残军回归。这支孤军不仅破坏了俄人的战争潜力,保证了当时的北方安全,更为三十年后远东战争中帝国的边境扩张打下基础。 ……1867年,费希尔。时任外交部侍郎的费希尔,虽是英国人,却深受太祖信重。他奉密旨出访俄国,不仅奇迹般促成两国关系正常化,还跟俄人做了一笔大生意,抢在米国人前头,买下阿拉斯加。多年后阿拉斯加金矿消息公布,大齐货币改革成功,多仰他此次出访。 ……1871年,李鸿章。大逆案刚刚结束,皇帝命首相李鸿章与太子带领使团访问欧洲。他们建立使馆,参观议会,四处撒钱,不仅买回了书籍、机器、舰船,拉拢了科学家、技工等人才,更将时代前沿的思想与潮流带回大齐,为轰轰烈烈的“维新更化”拉开序幕。 ……1885年,华蘅芳。天子大学理科长华蘅芳被骤然任命为工商部新设的石油司郎中。他不顾外国地质学家“贫油国”的讥讽,抱着一股执拗劲,带着勘探队走遍黑龙江西南地区,终于打出了高产油井,被太祖赐名为“大庆油田”。 ……1896年,刘鹗。《甲骨探源》的作者刘鹗系儒家太谷学派传人,是一位成功的矿业大亨。他在考察黄河源时不慎落水以至病重,缠绵病榻时听闻诺贝尔事迹,遂立下遗嘱,以部分遗产作为基金,创立“太谷文学奖”和“太谷数学奖”,引领一代潮流。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作者在自序中说,“当个人意志与历史宿命碰撞出闪亮的火花,英雄们便成了照耀帝国天空的群星。” 然而任何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发现,石韦阁还有未尽的言外之意。因为每一个瞬间,每一颗闪耀之星的背后,都隐现着一个人的身影。 无论是柳南岩的孤军北上,还是费希尔的破冰外交,亦或李鸿章的访欧使团,策动者、发起者、决断者都是那个人——太祖郑泽。 华蘅芳为何一口咬定大庆有油田,刘鹗设立大奖为何委托皇室操办,只要探寻起细节,太祖的影子便无处不在。 群星之外还有太阳,这就是石韦阁的留白。 正因如此,《群星闪耀时》一出版,就获得今上的赞赏,贵族财阀们更利用他们掌握的报纸不吝吹捧。此书获得当年的“太谷文学奖”也就毫不意外了。 十月中旬的一次读书会,晋桐怀抱私心,安排大家赏析这部作品。 秋意渐浓,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他们在食堂吃完晚饭,烧起地龙。 对这部主流大热作品,大家讨论热情不高。前几年,《群星闪耀时》各种角度、立场的书评屡见报端,连小学生都看腻了。评论难见新意,总是老生常谈。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常见的论调,石韦阁的文笔并不比其他记者高明。但没人能否认,他的调查相当扎实,每个角色的切入点也很巧妙,绝非徒有虚名。 寥寥几人发言后,厅内沉寂下来。 大伙儿围着圆桌,坐着木头墩子,或支颐沉思,或半边脸趴在干净的原木桌板上,享受着暖烘烘的室温,懒洋洋不愿说话。 吴锐挑了个话头,问坐在他对面的晋桐,“选这本书作主题,是出于什么考虑?” 晋桐正神游九天,好半天才把魂儿收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倘若群星没有闪耀,中国将会怎样?” “什么意思?”吴锐来了兴趣。 “如果,我是说如果,世上从来没有太祖郑泽这个人,当年太平军起义,山东只有一帮马匪流寇,然后很快被满清剿灭。将会如何?历史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诶?” 昏昏欲睡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历史幻想在中国文学史上并不罕见,明朝便有写诸葛亮北伐成功的戏曲,明清两代水浒、红楼的诸多反转、新传相当不少,但都局限于“文学悲剧”的弥补和反演,没有更进一步推到“架空历史”的阶段。 前几年穿越小说《康州米国佬大闹亚瑟王朝》被翻译引进,销量不错,但文艺界一致给予恶评,认为马克吐温的描写太过荒诞、胡闹。这与中米两国间的紧张局势有关,并非单纯的文学评论。 这种舆论环境下,穿越小说没能引起波澜,只有几份低俗小报刊登了些粗制滥造的跟风小说,皆反响不佳,连载数周无疾而终。 晋桐想做的,正是把架空历史摆到台面上来。 在大齐,太祖的丰功伟绩不容置疑,很少有人做认真的假设,思考“没有郑泽会怎样?” 这个问题一旦提出,必将掀起一场头脑风暴,或者说“颠覆世界观”。 晋桐还记得人生第一次读“架空小说”的那股战栗。那种理所应当的爽快感让他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如果特种兵穿越到秦国……” “如果郑和下西洋打通欧洲……” “如果大顺得了天下……” “如果希特勒赢得二战……” 大量的信息冲击让21世纪的普通人对“架空”习以为常,但对此世的精英来说,“没有郑泽”仍是一场破天荒的思想释放。 煤油灯跳动的光焰在众人脸上投射出变幻的阴影,他们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幻想中。 凌峰打破沉默道:“没有太祖,说不定现在还是满清当国!” “应是革命军蜂起,遍地烽烟,一如元末!”吴锐语气坚定。 陆天锡习惯性抬杠,“没有郑泽,也有周泽、王泽、吴泽、李泽!中国就是一个大泽乡!满清以小族凌大国,早已腐朽不堪,一推就倒……” 毛志刚摇头晃脑,“异族统治未必不稳,印度就是例证!不是大齐打了他一家伙,英女王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还是一整颗呢。” “现在变两颗小的,还被大齐抢了一颗!”曹动傻乐起来。 “满清跟英国的殖民主义有很大不同……”陈真秀面露思索之色。 “都是异族入侵,不同在哪里?”何新儒诚心请教。 “中国是文化认同的国家,不能用欧洲人狭隘的民族主义解释!” “不就是蒙元伪儒入夷则夷、入夏则夏那一套吗?陈真秀你思想境界很成问题哦!”何新儒不满。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我信奉用夏变夷,不是变夏于夷,关键看主导权在谁手里。太祖提出华夏民族的概念,不就是为了让周边族群融合进来嘛。” “你们跑题了,”吴锐用指节敲了敲桌子,“不过既然说到华夏民族的概念,我认为太祖的观点颇有可取之处。只要语言文字、道德规范或者说“礼”是一致的,那就属于华夏民族。外族可以通过学习语言文字,遵守“礼”,归化为华夏。” “生活在华夏,却拒绝学“礼”,不愿归化的就是敌人。”林茜打断道,“太祖想法很好,但执行得非常极端,平定西南、青藏、西北花了很多年,没少杀人。一生十屠可不是开玩笑。” “还有大逆案时期的非国民检举、集体驱逐,也死了不少人……”历史专业的曹动补充。 “什么驱逐,都是幌子!”陆天锡不屑道,“最后迁去奥斯曼帝国的有五十万吗?太祖是杀人太多,为了掩饰西北人口减少的真相,才搞个驱逐计划,说他们都投奔哈里发去了。” “得了吧,”曹动鄙视道,“少讲些地摊文学、发明历史!” “孤陋寡闻!这是《南都休沐报》的真相揭秘!” “那种小报也看?我怀疑你的品位……” 民族政策历来容易引发激辩,这一次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的观点,试图说服别人。反正是读书会,不是理论研讨,不讲究会议纪律,大家七嘴八舌,越扯越没边。 第二十七章 至黑之夜 “好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吴锐再次敲桌子,“赶紧回到正题!嗯,晋桐,我们的主题是什么?” 晋桐哭笑不得,“如果没有郑泽!” “对,大家回到这个假设上来。” 会议厅重新安静,林茜第一个发言。 “没有太祖,中国肯定饱受列强欺凌,清朝倒不倒不是重点。” “一针见血!”曹动击掌赞叹。 “为什么这么说?”好些人提出疑惑。 林茜微微一笑,“这个假设是晋桐提出来的,我们还是听听他的看法。” 其他人觉得有理,纷纷把目光投向晋桐。 晋桐清了清嗓子,“如果没有太祖,山东很容易平靖。然后清军通过大运河投放兵力、运输物资,太平军的失败可以预见。但史学家也承认太平军是有战斗力的,当时只有湘军团练能跟太平军硬拼,对吧?” “这是正确的推演态度,”吴锐赞赏道,“接着说。” 此世界的太平军连续被南清、大齐吊打,又内讧不断,普通人观念里,它就是个草台班子,注定败亡。不管有没有太祖,太平军的灭亡都是一定的,晋桐也不需要浪费口水详细说明。 他名为推演,实则复述另一个世界的历史:“太平军是政jiao合一的邪教政权,失败是必然。湘军在战后将成为大清武力第一的军事集团,那么曾国藩会不会造反呢?以本朝历史来看,曾国藩在满清失去北方后仍拥立爱新觉罗后裔称帝,那满清全有国土时,他更不会造反了。” “未必……”陆天锡表示反对。 晋桐未及说明,曹动就抢着解释道:“一则,曾国藩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思想保守;再者,当时大小军头不少,清廷又不傻,肯定要玩分化、对立那一套;三者,湘军人数不够,也不得北方民心,曾国藩若反,天下人恐怕不服。” “有理。”吴锐点头。 曹动继续推演,“接下来,满清当政者跟湘军产生矛盾,就要削藩……” “等一下,”吴锐插了一句,“满清当政者是谁?咸丰还是他儿子?又或者哪个权臣?” “这个嘛……”曹动有些犹豫。 晋桐露出狡黠的笑容。 太祖起家初期,拼尽全力才在山东占了一块地盘。为了打赢第一次反围剿,他勾结列强,抛弃节操给英法联军带路。结果他的根据地稳固了,联军也提前四年攻入北京。 咸丰一路西逃,叶赫那拉氏在半路生下皇长子,晋封懿妃。英法刚退兵,咸丰就在热河行宫病重翘了辫子。新皇回京登基,懿妃成了慈禧太后,却从没有学习政务、培植党羽的机会。两宫太后只是泥塑木雕罢了。到郑泽攻陷北京、小皇帝逃往东北,两太后举火自杀,烧毁半个紫禁城,成为留给世人的最后记忆。 曹动推演不出一个专权天下的女人,因为慈禧只是史书中毫不起眼的注脚。 但晋桐知道“历史”。 “没有太祖,英法进北京没那么容易,咸丰或许能多活几年,但他素来体弱,八成还是早死,两宫太后掌权的可能性很大。为了增加趣味性,我们假定会耍手腕的慈禧太后成为满清当政者。” 设定虽然有趣,却“不严谨”,大家不能接受。 “不能为了趣味牺牲合理!” “慈禧是谁完全没听说过。” “载垣、肃顺这些人死光了吗?” …… 晋桐解释道:“咸丰体弱,慈禧因为受宠,帮鞑酋处理政务,借机干涉朝政、收买人心。咸丰一死,她就联合慈安发动政变,把辅政大臣统统干掉,垂帘听政!” 曹动摇头,“根本是武则天故事!慈禧真有这么强,怎会籍籍无名!” 晋桐不以为然,“历史充满偶然!咸丰死得早,慈禧自然没法出头。有才能的人想脱颖而出,也得先处于囊中!” 吴锐替晋桐发声,“讲得通,而且挺有意思,就这么往下来吧。” 往下来,是晋桐构思的架空历史小说《群星黯淡时》。 他的初步设想是写成三部曲。第一部姑且命名为《至黑之夜》,截取从北洋兴起到八国联军侵华这一段历史,描写五个人生失败的故事,以展现中国近代史最黑暗的时刻。 幻想己方失败是胜利者的特权。这本书绝非爽文,却符合“爱国尊皇”的政治正确,因为它拥有一个金光灿灿的主题:“天不降太祖,中国如长夜!” 这么高强度、高技术含量的马屁,这个世界从、未、有、人、拍、过! 五个人的故事将构成历史逻辑递进的五部中篇小说。晋桐准备效仿《群星闪耀时》的写法,以人物串联事件,以事件展现“架空”的清末社会。 第一卷,主角张汶祥是清末“刺马案”中的刺客。 这场刺杀貌似偶然,但仔细考察就会发觉颇多可疑。两江总督马新贻校场阅兵完毕,在返回督署的路上,于光天化日之下、精兵护卫之中被一刀刺入右肋。刺客得手后并不逃走,束手就擒,马新怡伤重不治而亡。 真相究竟如何? 市井流言中,马新贻“渔色负友”,是白脸奸臣。 电影《投名状》就采纳了这种说法。剧中,马新贻剿匪兵败,被俘后,巧舌如簧说动贼首窦一虎、张汶祥,与二人结为异姓兄弟。 他以高官厚禄诱降贼兵,又借二人之力立功升迁,却出尔反尔,卖友求荣。 他杀了窦一虎、霸占其妻,让张汶祥忍无可忍,冲冠一怒为兄复仇。 然而,刺马案与满清担忧汉人武装集团的崛起有关,不是简单的复仇传奇。其政治后果之严重,是很多人始料未及的。 此案一发,上海就有戏园演出“刺马戏”。兄弟反目的戏码迅速搬上舞台,三角恋爱的故事传遍天下,关注的焦点被转移了。 后世有人认为,马新怡死于死于一场惊心策划的政治谋杀。因湘军坐大,成为清廷心腹之患,慈禧把曾国藩调离江宁,派马新贻接管两江。马新怡到任后,不仅治军严苛,还调查起太平天国财宝的去向,触动了湘军集团的利益,终于被杀。 此事轰动朝野,慈禧令曾国藩亲自调查,真相却从未水落石出。满汉矛盾因此加剧,湘军屡受打压裁撤。此后东南海防日益废弛,台湾琉球被日本夺取,中法战争不败而败,追根溯源都与之有关。 但读书会上,晋桐将刺马案一笔带过,与众人大谈李鸿章继承政治遗产、北洋舰队成立以及洋务运动的兴起;又从从师夷长技以自强讲到甲午开战、北洋覆灭,此时讨论声已压倒了晋桐的讲述声。 “洋务运动是本朝维新更化的架空版?” “满清也不赖啊,知道学西方。” “搞了洋务还失败?” “中国怎么可能输给日本!” …… 中国败于日本的设定确实反直觉! 这个世界的国人亲眼目睹了蕞尔小国被大齐军队揍得灰头土脸,最后腆着脸贴上来抱帝国大腿。大国国民的优越感并非说笑。他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日本打赢中国是什么见鬼的剧情。 只有曹动表达了有限度的支持。他对日本历史略有研究,也了解明治维新后这个小国迸发的活力,认为以日本现状否定其曾经的潜力是不客观的。 作为功底扎实的历史专业学生,他拿出大量数据和史实,证明日本维新后在教育、军事、工业各方面都有极大进步,若非太祖横空出世,硬生生打断了日本的发展,列强当有其一席之地。 曹动的助攻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晋桐认为这些干货完全可以用到他的书里,以增加说服力。 读书会开了一小时,话题已经从洋务运动转到帝国的科技发展,再跳到垄断资本主义的缺陷,最后回到太祖的工业政策。 晋桐终于忍不住把新笔记本抛到桌上。他两天前在这个16开的本子上完成了小说的第一卷。 吴锐略觉诧异,“《大荒笔记》的新章?” “不,是《至黑之夜》。” “好啊你!在这儿埋伏着呢!”吴锐佯怒道。 林茜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抢先抓起笔记本,炫耀道:“我昨天就看了,精彩的推演!想看的举手!” 齐刷刷的手臂举了起来。 晋桐的散文、诗歌已经展现了极高水准,众人对他的第一部小说自然翘首期盼。 但笔记只有一本,四万字的中篇,晋桐可没有心劲儿多抄一份。 一番龙争虎斗,吴锐不惜摆出委员会主席的身份,夺下了阅读优先权。他读得不亦乐乎,其他人也不能干等着,约定传阅顺序后,读书会告一段落。 第二十八章 投名状 男生宿舍,煤油灯下。 吴锐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书名,《至黑之夜》四个字力透纸背。 第二页序言。晋桐开宗明义,简要介绍了“架空历史”概念,将历史推演的价值吹嘘一番后,提出了《群星黯淡》的基础设定——“没有太祖会怎样”。对太平军灭亡、湘军崛起作了一番精当的推演后序言戛然而止。 吴锐翻过这页,看见第一卷标题:《投名状》。 “投名状?水泊梁山?土匪入伙?这个切入点有意思!”他不禁对小说内容期待起来。 “公元1870年,清同治九年。” 开篇第一句话点名时间,却让吴锐嘴角微翘,“这个年号似有深意啊。” “太仓州,崇明县,商船会馆码头。 踩着颤悠悠的木板,张汶祥小心地从船上下来。青年时,他常往宁波贩卖毡帽,坐惯了沙船,走惯了吱呀作响的跳板,可从未像今天这般心惊胆战。 张汶祥不是没见过世面,四年的太平军生涯已把他磨练成一个熟练的杀手。逃出太平军后,他又跟一群海盗厮混,还开了个典当行,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可恨的是,曾任浙江巡抚的马新贻禁了民间小押,他的高利贷干不下去了。 ‘早晚杀掉姓马的!’平日喝多了酒,张汶祥总说些醉话。偏偏这一句让有心人听了去,才有了这次不得不来的邀请。 ……” 晋桐为了吸引读者,开场便抛出悬念,讲张汶祥收到神秘邀请,到商船会馆见一群素未谋面的人。 吴锐被这悬念吸引,继续读下去。 文中,张汶祥在会馆内见到了“曾大人的幕僚”,赵先生。赵先生向他介绍了几位赋闲的将军。将军们询问张汶祥的生平经历后,带他到前厅戏楼看出一出新戏。 “…… ‘戏还未排好,只是试演。’赵先生笑道,‘也不知是否和你心意。’ 张汶祥受宠若惊,不安于座,连忙欠身道:‘岂敢岂敢,必是合的!’ 戏楼上三个武生未画脸谱,仿佛演着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戏码,三人轮流念白: ‘俺窦一虎、马新贻、张汶祥,弟兄三人——’ 二胡、锣鼓的伴奏响起,戏台东厢的张汶祥冷汗湿透重衣。 三武生明明唱道:‘歃血为盟神灵鉴,义字当先对地天。不求同生求同死,祸福共当肝胆悬……’ 张汶祥受不住惊吓,从椅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在赵先生膝前,‘冤枉啊赵先生!冤枉!我哪儿跟马巡抚结拜去!那什么窦一虎我根本不认识啊!赵先生!’ 赵先生面色不愉,‘还道你是个好汉,竟这般不中用!一出戏就吓成这样,那重任怎敢交托给你!’ …… 赵先生端起茶,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轻啜一口。 ‘穿上戏服,勾画脸谱,重头来一遍吧!’ 三个武生立刻下场,班主指挥小厮更换布景,没多久,一身武将打扮的马新贻登台,大戏开场。 ……” 晋桐玩了个花活儿,先讲阴谋论的刺马案,也就是赵先生作为湘军集团的代表,挑选张汶祥为杀手,刺杀马新贻。湘军集团在刺杀前就先排了一出戏,攻击马总督的私德,故意搅浑水。 然后他笔锋一转,以“京剧版刺马”为切入点,重头讲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其剧情借鉴电影《投名状》,略有改变,删去其中战争、政治部分,专讲马新贻战败后和窦一虎的妻子相遇、产生私情,而后跟张、窦结拜,并借二人之力重返官场,最后杀了大哥,霸占大嫂,遭到报复的故事。 “…… 风很大,战场上尸横遍野。 清军眼看要败,马新贻准备逃走。 ……入眼皆是颓垣败瓦。光光的田里,一个老乞丐聚了堆干枝败叶烧火群暖。远远的,一个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东翻西拣。 暮色苍茫中一条长路,马新贻在疲惫的行走中停下,茫然四顾。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向天吼却没有一声回应。 ……女人站在门前低低的屋檐下,可亲,温暖,却不象是真的。他走近,她似笑非笑,身子一侧让他进去。 ……家徒四壁,窗台上却有镜子、胭脂,更有一朵新摘的鲜花养在粗碗里。窗边桌上显眼地摆着纸墨笔砚,几本书整整齐齐。 ‘家里男人呢?’ 女人道:‘打了十年仗,哪家屋里坐着男人?’ ‘这屋前屋后倒有几亩地,什么也没种?’ 女人并不看他,‘没有帮手,我哪有力气。’ ……马新贻醒来,发现屋内只有自已。空空握着的右手,仿佛仍有她的余温。炕边倚着他的刀,皮靴已被脱下,擦得干干净净放在地上。但女人及她的一切都已消失。 ……张汶祥一眼看到马新贻的好鞋,忽然下马。他走上去伸出自已的脚比了一下,大小正合适,于是拔剑便向马新贻刺去。 ……张汶祥露出玩世不恭地笑容,重新打量了马新贻一番,‘要不要吃的?跟我来。’ ……马新贻一呆,盯着那刀。 张汶祥仍笑着:‘是教你去杀一个外人。兄弟们就对你一心不二。这个叫做投名状。好汉入伙,交纳投名状。从此以后,只有兄弟的命是命,其余天下人皆可杀!’ ……‘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兄弟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杀之。’ ……官署后院门口,人群中闪出一人,大呼‘冤枉!’跪在路中。 马新贻为官日久,见多了拦轿喊冤,并不以为忤,反而缓下脚步。他定眼一看,下跪之人竟是三弟,不由惊诧,忙挥手让马弁让开。 ……张汶祥抽出带血的匕首,高举双手,向天大喊:‘杀人者,张汶祥是也!’ ……” 小说开头,吴锐读着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等看到马新贻纳投名状,三兄弟结拜,还以为是张汶祥的黑历史被赵先生发掘出来了。 再看到张汶祥为窦一虎报仇,当街刺杀马总督,吴锐更加确定剧情的走向,不就是个狗血的三角恋加复仇嘛:赵先生发现了张汶祥刺杀高官的秘密想要拿捏、利用他。 然而剧情转折得太快,他读到: “……曲终人散,戏台上空无一人。 张汶祥面如土灰,‘我真没跟他结拜!这戏文不是瞎扯吗?’ 赵先生轻摇折扇,“有没有结拜不重要,天下人相信你们结拜就行了!” ‘我也没杀马总督,马总督活得好好的……’ ‘现在没杀,将来总是要杀的!’ ……” 原来一切都是戏中故事。 读到这里吴锐真有种“惊艳”的感觉。 原来马总督还没死。赵先生要求张汶祥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去刺杀马新贻。 而晋桐早已经把伏笔在前头埋下。 开篇将军们询问张汶祥生平的时候,介绍过,此人早年当太平军时,在战场上救过一个清军军官,后来两人一起逃离。因为张汶祥自己的吹嘘,此事在江湖上流传甚广。虽然救的人不是马新贻,但“似是而非”,足以“移花接木”。 戏文的宣传对象是平民百姓。针对官场中人,赵先生自然另有一番布置,文中只是略略提了几句。 至于张汶祥被威逼利诱前往金陵、马总督被刺身亡的过程以虚写为主,故事的重心转到曾国藩奉命主审案件。 文中,曾国藩在大堂上纠问同党。经受严刑拷打、遍体鳞伤的张汶祥抬头望见“赵先生的明公”,咬牙坚称“无人指使,只为私仇”。曾国藩故作糊涂,草草结案。 小说的高潮是紫禁城养心殿中,曾国藩向慈禧回禀案情结论,称“实无另有主使及知情同谋之人”。 “…… 慈禧把折子合上,默然片刻,将其放在一旁,问道:‘我看你行走磕头,精神尚好?’ 曾国藩答曰:‘精神总未复原。’ 慈禧戴在无名指上的纯金指甲套轻轻敲击着方桌。 对她来说,磕头很重要。 普天之下,唯有她不必向别人磕头,连皇上都要给她磕头,还有谁不给她磕头? 马新贻年轻时,也来这里向她磕头,磕得很好,慈禧便知他是做官的好材料。 一个人倘若连头都磕不好,做官也会做出个乱臣贼子。 所以她别的不问,先问磕头。 ‘马新贻这事,’慈禧又问,‘岂不甚奇?’ 曾国藩诚惶诚恐,额头触地,答道:‘这事很奇。’ ……” 吴锐读到此处,拍案叫绝,端起凉茶喝了一大口。这段君臣斗法于无声处听惊雷,着实过瘾。 二人的对话换成大白话就是——慈禧说:“扯淡也要有个限度!”曾国藩答:“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晋桐对异族统治者与三心二意的封疆大吏的心思琢磨真可谓登峰造极了。吴锐赞叹着,读到结尾。 “…… 张汶祥被判凌迟。 临刑前的一晚,有人偷偷摸摸进了牢房,问他到底受何人指使,他只是摇头。 商船会馆里排的那出戏,三个武生义结金兰、豪气干云,如果是真的,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罢。 或许那就是真的。 对,那就是真的!三日后的刑场上,濒死的张汶祥这样想着。 他的心被挖了出来。” 全文结束,吴锐掩卷长思。 这部《投名状》貌似讲了一个故事,其实是两个故事。晋桐故意将第一个“刺客被逼无奈刺杀总督”讲得粗疏,重心放在刺杀前的预谋和刺杀后案件的处理上,却将第二个故事“兄弟反目,一怒杀人”讲得缠绵动人。 读完全文,吴锐的心思是分裂的,理性上,他认为第一个故事更具合理性,但感性上,他更喜欢第二个故事。而且第二个故事里的主要人物张汶祥、马新贻,一个义字当先,一个为情所困,形象更生动,也更具感召力。 这时候,吴锐想起哲学课上的一句话:人不是因为看到所以相信,而是因为相信所以看到。 这部《投名状》故事尚在其次,其中对“另一种清末历史”半隐半露地描写,更是时时搔人痒处。小说后半段,隐晦的政治博弈渐渐明晰,晋桐所说的“架空历史”的大布局也显露真容。 后面还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吴锐希望晋桐能早日把第二卷写出来。 第二十九章 冬天的电报 冬日再临,鬼沼冻结。 阿什库如约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开拓团的两名保安队员,以及那个不守规矩的猎人。有猎人引路,他们顺利找到了流放者营地。 清点人头后,阿什库让罪犯们在登记表上签名摁了手印,然后在死去的三名流放者坟前泼酒致哀。 马丁和袁文定刑期已满,可以回家。陆天锡早就威胁过两人“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特别是流放者持有步枪之事,让他们发誓保密。 一年相处,两人并未刻意隐瞒,籍贯何处、亲人几口早就被盘出道,底细漏了个干净;再加上革命者有意无意表现出天南海北的社会关系,两名刑满释放者也不敢告密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跟凶徒作对。 保安队员、猎人带着袁、马离去,阿什库则留了下来。 林茜刚打了只狍子,正好请他吃饭,一尽地主之谊。阿什库带来了马奶酒,流放者也拿出了自酿的蓝莓酒,餐厅里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酒酣饭饱,阿什库对流放者的营地建设啧啧称奇,连呼“没想到!”要不是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二十多个学生娃竟在荒野上白手起家,建起一座功能完整的村寨。 吴锐等人自然谦虚一番,都说多亏了阿什库亭长的照应,然后提出去逊河县城卖粮、采购生活必需品。 阿什库略一沉吟,道:“第五开拓团快要解散了!你们与其把粮食卖给稽垦局,不如卖给第五团。李团长要补漏子,你们雪中送炭,他也乐意出个好价钱。” 这消息实在意外。第五团撤销,满盖大开发便沦为泡影,流放者们真成一群孤魂野鬼了。就是说,除了等赦免回家,没有第二条路。 “好好的第五团怎么要撤销?”晋桐不解。 “谁说不是啊,”阿什库一拍大腿,“也怪老李贪心,这几年私卖公粮,赚得让人眼红。县里稽垦局换了局长,人家也不查他,直接说第五团效益太低,连续几年要局里补贴口粮,干脆裁了吧!” 这内幕并未使革命者震惊,他们坚持理想主义不假,却非不食人间烟火。帝国基层贪腐弊案十分寻常,运气好的闷声发财,运气不好就上报变成新闻。 吴锐对跟李团长做生意没有反感,问道:“我们只打算卖六吨小麦,这么点儿量,李团长也要?” “蚊子再小也是肉,”阿什库道,“第五团存粮抹不平,正四处求爷爷告奶奶。” 晋桐有些诧异,插言道:“李团长何不一把火烧个干净,烧粮仓不是对付查库的一贯手段吗?” 阿什库笑了笑,“新局长没查他的账。现在清盘,让他自个儿把账目做平,给时间买粮,那是天大的情面,这还要烧仓就太不讲规矩了。” 晋桐哑然失笑,举碗豪饮。 吴锐摇头叹息,“同乎流俗,合乎污世,这便是真实的官场生态啊!” “咱们何时运粮去第五团?”陆天锡在一旁沉默良久,忽然发问。 “莫急,莫急,”阿什库摆手,“今天那两个保安队员回去,肯定跟老李说你这儿有粮食,我明天去第五团,后天带他们拖拉机过来。六吨小麦,卖他两分钱一斤怎么样?” 吴锐看了一眼晋桐,晋桐点点头。 去年逊河县的面粉是2.25分一斤,未加工的小麦价格当然比不上面粉,两分钱已算高价。虽不知今年行情如何,料想也无太大出入,两分钱一斤,不亏! 吴锐一锤定音:“六吨小麦,240元,没问题!” 敲定生意,众人劝起酒。阿什库醺醺欲醉,高歌起来:“醉咯,醉咯,醉了的汉子大声吼,醉了的白桦风中扭,醉了的大山团团转,醉了的小河……小河……呀伊耶……” 歌未唱完,阿什库出溜到桌子下面,睡着了。 晚宴于是结束,男人们把醉倒的打鹿人搬回宿舍。炕足够大,多睡个人毫无问题。 次日,阿什库早早起床,不见丝毫宿醉的憔悴。他吃了两碗野菜肉饺子,赶着马拉爬犁离去。 第三日,阿什库带着开拓团的一辆拖拉机和两个保安队员来到。他们不仅带来240元现金,一台磅秤,许多空麻袋,还免费赠送流放者一车的大白菜。 这一天在紧张的粮食装袋、过磅中度过,下午保安队员开着拖拉机满载而归。 阿什库则带了几个流放者去县上购物。因为交通工具(三架爬犁)所限,考虑到拉货,只能选三个人。 被拘在荒野上整整一年,接触真实社会的放风机会相当难得。但大伙仍然互相谦让一番,最终选定了吴锐、林茜、晋桐三人。 他们早就规划好了每一分卖粮款的花费去向,农具、食物、调味品、图书、报刊……还有最重要的电报! 跨省电报可不便宜,每个字要付给电报公司一毛二分钱! 一路穿越冰雪。傍晚时分,阿什库与三名犯人来到逊河镇。在镇上歇息一晚。 次日清晨的第一站,是电报所。 林茜在方格纸上填写了一份简短的加密电文,收报人是远在帝京的东方瑟。 无形的电磁波携着流放者的期盼,一路跨过山川河流,经几个中转站转发,到达帝京电报公司。 电报从机房里送出,投递员接过电文,跨上自行车,拼命蹬起踏板,来到收报人居住的南锣鼓巷。 这里自明清起就是大富大贵之地,街街巷巷挤满了达官显贵,王府豪庭数不胜数。 清朝覆灭,大齐兴起,也未能减少南锣鼓巷的繁华。只要一街之隔的旧皇城依然存在,就少不了显贵在此扎堆置业,努力贴近那红墙金瓦! 东方瑟家的宅邸是二十年前修起来的,虽然中西合璧、雍容典雅,但对熟悉京城地理的投递员来说,只能算毫无底蕴的暴发户。 东方家产业集中在文娱方面,早年靠夜总会起家,十分叫人看不起。后来,东方瑟的父亲投资设立报馆、印书馆,前几年又进军新兴的唱片、无声电影等行当,才渐渐洗白了出身,变成文化人。 东方瑟出身优渥,才学俱佳,更投身政治,也算上流社会的一号人物。但他风流之名太盛,爱好八卦谣言的百姓多半把他看成纨绔子弟。 投递员在东方家宅邸前下车,按动门边电铃。 仆人应门,签收了电报,快步走过宽敞的园林大院,进入宅邸中部的西式洋房,将报文交给女仆。 女仆将电报放在银盘上,单手端起,上到二楼,敲响书房紧闭的木门。自东方老爷子过世,这间代表家主权威的房间便成为东方瑟的私人领地。 “老爷,有电报。” “进来吧。” 女仆这才推门而入,低着头,双手高举银盘,奉上电报。 东方瑟,这位“东方文娱集团”的年轻掌控者,外貌英俊、神情温和。 他拆开电文,疑惑地“嗯?”了一声。 电文是一些毫无意义的汉字组合,排列规律倒有些意外的熟悉。 挥手让女仆出去,他转身从书架取出一本许久没有翻过的《新修明史》。 “解码本呵,还好没忘当初的约定!” 他俯身桌面几分钟,把密文译出:“北荒故友要事求助,如肯帮忙,请速回电,茜。” 林茜? 都被流放到大荒了还不肯消停? 东方瑟摇了摇头。 林茜对他“误会”颇深,绝不会为私事求他。现在她放下面子向东方瑟求助,那就一定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那个劳什子“华夏解放阵线”的团体! 要帮吗? 他根本不了解内情,冒冒失失一脚踩进去天知道会遇上什么!林茜非要先问愿不愿意帮忙,得到他的肯定答复才肯说,可见是怀有戒心。 但东方瑟没有犹豫,不管是否会热脸贴上冷屁股。这个忙他非帮不可! 因为,林茜,始终被他放在心里最特殊的位置。 他摇动铃铛,让女仆进来。 “老爷有什么吩咐?” “叫司机备车,送我去电报公司!” 五分钟后,坐在平稳行驶的国产“蟠龙”轿车内,东方瑟凝眉思考。 他并非不识人间疾苦的膏粱子弟,不管是当律师帮工人打官司,还是运营公司为利润搏击商海,抑或在进步党主席团里做一个活跃的委员,他一直是真正的社会精英。 毫无疑问,这封来自北荒的电报将在他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波澜,但那又如何呢。骨子里,他仍是那个热爱浪漫与冒险的浪荡子啊! 第三十章 东方瑟的嗅觉 林茜在电报中注明的己方地址是逊河镇电报所,她现在一定在那小镇电报所里焦急地等待回音。 要能直接通电话就好了! 新兴的电话公司已经把线路铺到十几个大城市,可全国县城通电话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东方瑟进入电报公司,没在一楼大厅停留,直接上二楼的贵宾休息室。 像他这种有身份的人,在沙发上一落座,自有职员主动上前服务,嘘寒问暖,端茶送水。 他拒绝了茶水,拿出一份密电文,让职员去拍发。其内容很简单,就是八个字:但有所请,无不应允。 一个小时后,东方瑟收到一封长长的回电。 他叫职员帮忙安排一个独立的小隔间,开始对照密本解码。解译完成,他重头细读一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林茜他们发现了煤矿,想勾搭徐国公!他们希望得到赦免,还想让他帮忙出版诗集! 这比最初设想的种种糟糕局面轻松多了! 煤矿什么的,东方瑟本就不在意,他可是打定主意把毕生精力奉献给文化产业的! 但吴锐那帮人探到一个大财源还能坚持不动心,就让他十分钦佩了。很多人遇到天降横财都会失去理智。把可望不可即的煤矿献出来换取现实的好处,这种决定非有大智慧大毅力之人不能为! 巧的是徐国公世子柳思元最近搞了个唱片公司,听说有不少新技术,对他的“东方娱乐”造成很大威胁。正好借此机会接触一下,发展私交,若能趁机登上徐国公的船,那可真是邀天之幸! 他给林茜回电: “煤矿事知悉,必尽全力,死而后已。文集可寄我宅邸,出版易也!另,茜,吾心甚念,唯盼相见。瑟。” 华解的致谢很快到来: “东方兄高义,弟等拜谢。锐。” 看到落款,东方瑟暗骂吴锐混蛋,又瞎掺和! 回到自家大宅,东方瑟打电话让公司秘书送来最近搜集的柳思元资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这位看似不务正业的世子已经折腾出了好大的声势局面! 他纠结一帮有钱有闲的贵族子弟组建“大齐文艺研究会”,串联起“皇家电气学会”、“皇家电磁学会”、“皇家无线电协会”内的贵族子弟,发誓要研究出更先进,音质更好的唱片。 这是发什么疯? 此时全世界的录音行业,还停留“声学录音时代”,记录音乐也是用“虫胶唱片”。 声学录音是纯机械的,声音通过大喇叭拾取,被传送到机器,机械装置将声音的波形刻在松软的蜡质碟片上面。 要命的是没有信号放大! 想录制微弱的声波只能把演奏家们聚到小房子里,尽可能贴近喇叭。 歌手显然具有灵活机动的优势,他们可以直接把脑袋探进喇叭口,获得比较理想的收音效果。 钢琴家、小提琴手就没那么幸运,他们要接受狭窄的频响范围,干瘪空洞的音色,扭曲的音质,很多时候录下的完全是垃圾。 这就是为什么声乐作品的唱片多过器乐。 事实上,大齐如今的流行音乐也受到这种录音手段限制,最受欢迎的歌手,往往是“尖、直、白”。因为只有这种嗓音,唱片才录得清楚。但她们同时也被报纸戏称为“自然尖叫派”。 而最令文艺界憋屈的是,唱片技术由米国公司掌控。米国技师渡海赴大齐录制后,将母盘携回制成唱片,再运回大齐。 东方瑟家的唱片公司就是这样受制于米国人! 而今两国关系紧张,米国人靠着技术优势往往趾高气扬,终于激怒了浪荡风月的纨绔们。 在贵族子弟半官方的强力推动下,大量的资金和技术投入进来。 但最先突破不是“电磁系”学会,而是“化工系”。 制造唱片的原料“虫胶”产量有限,被军工、电器行业大量使用,供应严重不足。秉承“天然不够人工凑”的精神,纨绔们找到“化工三学会”帮忙。 因为穿越者太祖,“皇家化学学会”、“皇家石油化工学会”、“皇家高分子化工研究会”拿着大笔经费,在皇帝高屋建瓴的指导下,硬着头皮赶英超美。 太祖虽不专业,但也听闻过聚乙烯、塑化剂相关的细碎知识。他不能给予具体指点,却能暗示正确的方向。 于是一个奇葩的现象出现了。 在“高分子线链学说”尚未出现的情况下,大齐科学家毫无抵触地接受并总结出了“小分子形成长链结构的高聚物是由于化学反应结合而成,不是简单的物理集聚;线型分子可用不同的方法合成并各有其特性”这种指导思想。 他们当然是对的,因为太祖作弊了。 大齐立国之初抱定不列颠大腿,引进大量实验设备、制造设备、人才资源。到太祖去世时,大齐化工业总产值已远超英国。 当米国人对酚醛树脂(世界上第一种合成树脂)的大规模工业生产一筹莫展时,“齐皇化工”已经用这种材料制造的开关、插座占据了电器市场。 靠着超前的眼光,大齐走在了化学工业的前沿。无数官方、民间的研究者试验着酚醛树脂的各种添加剂,钻研着聚乙烯的工业制法,想尽办法把聚氯乙烯(PVC)软化塑化…… 在外国科学家们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追寻答案,顺便反推高分子化学理论。 氯醋树脂被偶然发明已是毫无意外。 当突发奇想的柳思元拿氯醋树脂代替虫胶——世界上第一张黑胶唱片便诞生了! 材料进步后,电磁学会也有了进展! 首先是麦克风的技术进步。应用电磁感应原理的“铝带式麦克风”代替了收音大喇叭。 然后“功率放大器”的发明也被整合进来。电声录音时代就此到来。 东方瑟翻动着商业间谍搜集的资料,相关数据让他震惊不已。 电气录音的频响范围大大拓展,麦克风系统可以捕获广域声响,音乐家们不必痛苦地挤在录音室喇叭口周围,可以在宽松的环境下自如演奏。 “文艺研究会”泄露的内部测试报告里,柳思元评价称“终于唱片里的钢琴听起来像钢琴,乐队听起来像乐队了。” 钢琴听起来像钢琴,乐队听起来像乐队!这看似简单的要求,只有专业人士才明白,要做到究竟有多难! 而这帮纨绔子弟却玩闹似得实现了! “文艺研究会”已经不再是以“制造全世界最好唱片”为目标的小清新组织,它的宗旨已经变成了:科学实用化,技术产业化。 一个月前,“文研音乐集团”火速设立,一帮贵族子弟凑了股份,建起音乐公司、留声机生产厂、唱片生产厂。 东方瑟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家唱片公司倒闭的下场! 更糟糕的是,麦克风技术的成熟,让他们察觉到了另一个机会。 广播! 一种全新的媒体! “文研音乐集团”已经设立了一个实验性的广播站,并免费向帝京贵族送出五百台米国人刚发明矿石收音机。 同时他们正向电磁专家、无线电专家大把撒钱,要求研制一款结构简单,性能稳定,放大能力强的国产收音机。 “这是要断了纸媒的根吗?” 广播技术的成熟也许还需要两三年时间,但如果进步党不能与时俱进,掌握这种新兴的舆论工具,必将在未来的竞选、宣传中受到极大掣肘! 那帮贵族子弟大多是工党的人啊! 作为一个嗅觉敏锐、游走于旧贵族与新财阀之间的政客,东方瑟必须在纨绔们意识到广播技术的重大意义之前,掺和到这场新技术的研发中去! 北荒的煤矿,就是他的敲门砖! 第三十一章 世子的忧郁 香山位于帝京西郊,山势险峻、苍翠连绵。山中古木参天,林深静幽,尤多杏花,每到花季,清香四溢。晨昏之际,云雾缭绕,望之好似仙境。清朝在此建静宜园,以为皇家之行宫。 大齐立国时,静宜园已被英法联军焚毁,太祖重修内垣作为行宫,外垣和别垣则保留原样,成为风景区向公众开放,以昭万民同乐之情。 外垣的“栖月崖”却是整个静宜园除行宫外唯一的私人领地。 当年柳南岩战死,被追封徐国公,世子柳宗甫袭爵,太祖在静宜园召柳宗甫奏对后,对其十分满意,不仅赐给大笔财物、资助“兴辽公司”,还特许他在“栖月崖”上修建山庄,以示亲近。 帝京权贵向来对皇室趋之若骛,新富阶层可以在皇城边一掷千金买下豪宅;老牌贵族也能在附近的西山其他峰头修建庄园,沾沾皇气;但除了徐国公一家,没人能在香山上拥有别墅! 可谁都不会想到,此刻的栖月山庄内,当代徐国公世子柳思元正唉声叹气。 他很忧愁——为一名女子。 一个月前,世子参加地理学会一场无聊的会议,听取石油钻探业最新进展的报告。会后,有个“追求上进”的研究员死皮赖脸凑上来自荐一种“人工温泉设备”。 搞不懂人工抽取深层地下热水的技术手段,却被“温泉”二字勾起兴趣的柳世子果断授权此人在“栖月山庄”做验证。 这家伙没让世子失望,实验成功,人工温泉真搞出来了。柳思元非常高兴,买下了技术,并召集人手成立公司,要在全国各地搞连锁的“温泉宾馆”。 为了庆祝,他决定在冰冷的十二月召开一场派对! 时间:冬天!地点:栖月山庄!秘密武器:温泉!着装要求:泳装! 大齐虽然风气开放,但泳装派对还只在上流社会小圈子里流行。 世子这次却搞大了。 徐国公在东北处理集团事务,徐国夫人又无条件宠溺儿子,柳思元在京城没了管束,放肆起来。 他除了邀请一帮纨绔、贵女,还从“文研集团”叫来十几位容貌姣好,人美腿长的歌女。 一旦娱乐界掺和进来,封锁消息基本就不可能了。这才不到三天,一场规规矩矩的派对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中不乏“国公父子聚众银乱”、“百名歌女遭受蹂躏”这类毫无底线的污蔑中伤! 徐国公被惊动,百忙之中打电话训斥儿子,口不择言,骂了不少“小兔崽子仔细你的皮”之类的话。 有母亲挡着,柳思元一点都不担心父亲回京后收拾他。 真正让他忧郁的,是长安郡主遣人送来的一张便笺。洒金笺上手书七个字:以后莫登我的门! …… 这绝对不行! 从六岁起认定此生必娶长安,柳思元从未想过人生中没有她会是怎样的景象。 长安郡主是太祖的孙女,楚王(皇次子)的女儿。当年太子遇刺身亡,楚王一度被认为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长安的身份自然尊贵无比。 太祖晚年为促进皇室财团与兴辽财团的联盟稳定,不止一次提到希望长安嫁给比她小十天的的柳思元。 谁也没想到太祖会突然在20世纪来临的最后一晚溘然长逝。一番波谲云诡的内乱后,湘王(皇四子)灵前受命,承太祖遗诏登基称帝。 年号昭正,即为今上。 楚王被下令返回北海道封国,一年后郁郁而终,王位由幼子继承。 十六岁的长安郡主在父亲死后孤身返京。手握皇室财团大笔股份控制权的她,成为皇家商业基金会最年轻的理事。 私下里,长安郡主从不讳言她的背后有一帮宗亲支持。她就是要帮亲戚们看好财产,别被某些人占了便宜! 这个某些人,自然指的是今上。 今上并不乐意见到柳思元和长安郡主结婚。 皇族之中反对他的势力近年来虽已消停,却从未彻底死心。兴辽集团是皇室的重要盟友,他决不允许徐国公滑到自己的对立面。 为了稳固大位,他不得不发动对外战争,继位之初就在南洋开战,赶走了英国人,夺取马六甲;然后应西班牙人邀请,出兵吕宋,打败了米国人;接着以舰炮外交,低价赎买了西班牙、荷兰在太平洋上的殖民地;最后争夺夏威夷虽然没有取胜,可气势上不落下风! 接连的战争胜利树立了“昭正皇帝”的威信,却无法助他撤销那桩该死的婚事。那毕竟是太祖的指婚,皇帝不想背上“不孝”骂名。 那就拖下去吧! 徐国公岂敢违逆这位帝王的心意!让儿子跟长安郡主完婚?太危险了…… 婚事一拖再拖。整个帝京,谁都知道那两人是一对儿,以后肯定要结婚。可如今两人都已二十六岁,却还一直未婚。 不能结婚,私下却可以结交。 长安不喜柳思元的纨绔,但觉得他品性不算太烂,没什么坏心眼,愿意跟这个青梅竹马来往。 柳思元却是“长安姐姐”的忠实拥趸。 郡主的样貌、爱好、品性,都是他最中意的。他仰慕她、喜欢她、笃爱她,她的每根头发、甚至身上衣服的每根丝线,都是柳思元眼中的圣物。 为了讨长安欢心,他愿意做一切事情! 可不管他说多少花言巧语,送多少珍奇礼物,长安永远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既不会激动,也不会嫌弃。 一年前,他去郡主府做客,恰巧长安拿到一套“东方唱片”新出《田园交响曲》。一起听了几分钟,长安就把唱机关掉。 她皱着眉头说,根本没法听,跟现场演奏差得太远! 柳思元瞬间发现了奋斗的目标,“制造世界上最好的唱片”,让长安姐姐听到我制造的音乐! 他开始筹备“文艺研究会”,拉拢人脉资源,在不知不觉间建立起一个前景广大的公司! 第一次,他独立运营了成功的商业项目! 第一次,他被满面笑容的父亲夸奖! 第一次,他不是佝偻在“兴辽财团”阴影下的无能继承者! 第一次,长安姐姐不再用看“小弟弟”的目光看他,她的热情里出现了真正的情意! 原来姐姐喜欢自立自强的男人!原来做生意这么简单!他开始广泛参加新技术研讨会,关注每一个可能的商业机会。这一次的温泉项目,就是她打算送给长安的礼物! 可谣言一出,长安姐姐竟像嫌弃什么脏东西一样嫌弃他! 这可怎么好! 第三十二章 一本诗集 夜半时分,栖月崖上。 忧郁的世子披上风衣,走出“得趣书屋”,来到院中,却无心赏月。 他满怀忧绪,绕着两株新移栽的丁香树,叹气踟蹰,独行了片刻,就想吟诗。 “丁香……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 时辰不对! “竹叶岂能消积恨,丁香空解结同心……” 情绪不对! “几树瑶花小院东,分明素女傍帘栊……” 花不对! 柳思元作诗的功夫欠缺,赏析的水平却有。诗为心声,找不出表达情绪的心声,世子更加忧郁了。 “来福!来福!”他呼唤管家。 山庄管家柳来福听得召唤,赶紧从屋里出来服侍主子。这位小爷最近作息规律混乱,五十多岁的他不得不跟着熬了几回夜,都累出黑眼圈了。 “世子有何吩咐?” “今天有人送诗文吗?” “禀世子,有的。那些文人墨客一个个自视甚高,行卷投书,整天价想着一鸣惊人,咱们山庄哪个月不得收到十七八份……” “把最近收的诗集拿到书房,只要诗集!那些政论文都给我烧了!总有些人不懂事,我还知道要避嫌呢!” “是!” 管家来福领命去整理行卷,柳思元返回书房,坐到桌前,打开台灯,支颐沉思。 不多时,管家捧着一摞簿子进屋。 柳思元让他把东西放桌上,自去休息,不用跟着伺候了。来福拜谢世子体恤,躬身退出屋子,小心关好门。 十几本诗集里已经出版的居多,只有两本手写的原稿。工业社会,印刷价格大大降低,文人骚客出版诗集再简便不过,稍有点钱就行。 不过柳世子的个人观点是:既然都是拍马巴结,当然要选那些心意更诚恳的,所以他只看原稿。送印刷品有什么意思?当徐国公买不起书吗! 第一本原稿是古体诗,全文以毛笔书写,小楷端正。作者王静安,这名字柳思元熟悉。此人在不少报刊发表诗词,还以现代眼光评论传统文学,论述颇成体系,业界名声不小。 他随手翻开一页,选了一首词,也不从头读,只看下半阙:“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那不可言说的愁绪,真是……太美了! 生命的剥落,美好的流逝,年华的消磨,心性的改变,本就留之不住,这一句叫柳思元想起苏东坡的“月有阴晴圆缺”,想起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单这一句就证明这是当世第一等的诗人! “此人值得支持!” 半首诗的时间足以让世子作出帮助王静安出版诗集,介绍他进入上流社会的决定。 合起诗稿,柳思元将其小心放置在书架最常取用的格子,以备日后观摩。读好书当沐浴静心,焚香细品。现在他心绪不宁,不宜读,读就是亵渎。 再看另一本吧。 这部诗稿,录在一个廉价的学生笔记本上,好像曾被撕开后重新装订过。封面灰扑扑、皱巴巴,还溅了几滴菜汤!一看就让人不喜。 世子有点犹豫地搓了搓手指,狠狠心翻开封皮。第一页是三个苍劲有力的钢笔字——《荒野集》! 旁边是作者名字——晋桐。 翻到第二页:新月篇。篇首诗:《我爱这土地》! 标题下一行小字:“读史有感,咏柳将军。” 咏柳将军?既然送到栖月山庄来,这位柳将军一定是祖父吧!这么粗糙的拍马手法很久未见了! 既然作者费尽心思把诗集送来,就勉为其难的看看吧。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仿佛过电一般,柳思元浑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这触动灵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父母、老师讲述祖父的英勇事迹。 从徐州追随太祖到奉命突袭北京,从孤军鲜卑利亚到血战回还中国,从带病出征吐蕃到无奈抱憾早逝! 也许是听得太多,对祖父生平的好奇与佩服渐渐消失,战争年代的故事无论剧情多么曲折,都不再能让他生出感动,只剩下对老调重弹的反感。 可这首《土地》用直抒胸臆的拟作,替祖父发出了最后的呼喊。 他把一生奉献给民族国家,却没等到太祖混一宇内、华夏雄踞东方的那天!可他从未后悔,也绝不后悔。哪怕化作一只鸟,也要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那些愤怒、澎湃、激昂和哀而不伤、死而不已……就是祖父当年的心情写照吗? 原来祖父竟这般伟大! 作者叫什么来着,晋桐? 名字有点印象,好像跟三大案有关?不对,不可能!逆贼怎么可能写成这种大气磅礴的诗? 柳思元翻到下一页,《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哈,这首有趣! 柳思元不像祖先柳下惠,混迹风月的他早就尝过倭女滋味。“像一朵水莲花”、“娇羞”完全说到点子上了。 想想“和风书寓”里的美妙经历,世子心里痒痒的。好久没去玩了呀! 这个晋桐必是同道中人! 第三首《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这不正是他刚在院子里想要吟的诗吗! “……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情绪!长安姐姐!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呀! “……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忧愁的诗句让柳思元仿佛看到了郡主那“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目光,以及她无言的叹息! 柳思元的心都要碎了! 怎能让长安姐姐失望! 不能让她失望! 要跟她说清楚,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得让姐姐知道,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是什么纨绔! 只是,姐姐不准我登门……得找个好由头! 柳思元已经没了心情,什么《飞鸿篇》、《雾隐篇》、《补遗篇》都不能挽留他的目光。 正在此时,一个略微奇怪的标题映入眼帘——《致橡树》。 一眼扫下去,柳思元如获至宝。 这首拟女子口吻而作的诗,姐姐一定喜欢! 请长安郡主赏析新诗!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个晋桐真是我的福星!” “嗯?怎么没有简历?”柳思元翻到最后一页,却没看到作者个人信息。 抖落两下笔记本,一封夹在书页间的信落下来。 寄信人署名为“东方印书馆——东方瑟”。 “那条没品色狼?”柳南岩这回真正吃惊了,“他也会写诗?” 信没有封口,薄薄一页纸上,东方瑟说明原委:原来东方瑟不是作者,晋桐才是。他委托东方印书馆发行《荒野集》。但东方瑟见诗集里有涉及徐国公的作品,不敢擅专,遂代为投书。请世子过目,才敢出版。 “什么不敢擅专!”有关开国贵族的文学作品近年出版不少,只要不是故意泼脏水,从未有人惹出麻烦。东方瑟不过借机巴结罢了。 不过信末提到:“另有东北优质露天煤矿消息,十分要紧,望与世子面谈。” 这句话让柳思元上心不少。煤矿可是兴辽集团的主业之一,什么唱片、温泉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如果真有消息让他立下大功,等老爹回京,也好过不少! 而且东方瑟这个人不是简单的产业家,在进步党内也颇有影响力。 他想要见面,面子不能不给! 第三十三章 郡主的茶会 如果说香山静宜园是皇室夏宫,那么小汤山的九华园一定是冬日行宫了。无需费尽心思用钻井机人造,这里是天然的温泉之乡。 九华园的主泉眼作为帝皇御汤,自与旁人无缘。但沿着地下花岗岩层断裂带,皇室近亲修了一串儿私家园林,均能享受到从裂隙滚滚上涌的清澈热泉。 这些园林中,占地最广、最为奢华的是长安郡主的“两宜居”。两宜居,又名“两仪居”,由两位年轻的建筑师——伊东忠太和雷献成共同设计。 伊东忠太是日本人。1890年中日签署《东京合约》,开启两国高等教育的合作机制。1892年,他作为首批官派留学生之一西渡大齐,就读帝国工业大学的建筑系研究生。此后几年间,发表数篇有较大影响力的有关中日建筑史的论文。 1897年,刚满三十周岁的伊东忠太,被楚王邀请作为设计师修建小汤山私人园林。考虑到他年轻没有经验,楚王给他配了一位略微年长的搭档,雷献成。 雷献成是鼎鼎有名的样式雷第八代传人,家学渊源,预科毕业后至米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系,后于欧洲考察三年,归国后随父辈参与一些大型项目,阅历不浅。 楚王选择这他们,是因为腻味了俗套的“东西合璧”风格,希望年轻人不受束缚的思维能趟出一条新路,不管东风西风,只要不落窠臼。 这个愿望可以说实现,也可以说落空了。雷献成要在西方古典复兴风格的基础上继续求新求变;伊东忠太则主张将华夏传统融入日式庄园。 两位年轻的建筑师各执一词,设计思路难以调和。整整三个月,一张草图都画不出来。最终楚王将园林土地一划为二,让二人各负责一半,但强令他们必须参考对方设计,保证整体风格不至割裂。 两人这才开始磕磕绊绊地合作,最终以“太极生两仪”为主导思路,完成了“两宜居”的设计。 然而园林还未建成,就碰上太祖去世、楚王就藩,不得不停工。直到两年后,重返帝京的长安郡主站稳了脚跟,才召回两位建筑师,重新开工,又花了近三年时间,终于建成这座园林。 两宜居落成不久,便成为帝京最重要的社交中心之一! 文化圈流传一个说法:谁能拿到帝京三大顶级沙龙的邀请函,就有机会一步登天。而这三大沙龙里排名第一的,就是两宜居的茶会! 京城的音乐家、评论家、科学家、画家、作家、诗人、教授、商人乃至政客无不以参加长安郡主两周一次的茶会为荣。喝什么茶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能见到什么人。 每次聚会总有两三位重量级人物现身,或是贵族,或是巨商,或是艺术家……绝对让与会者不虚此行。 除了大人物,还有些经常出现的熟面孔,他们也不是每次都参加,但隔三差五总会在两宜居露面。郡主精心安排的邀请名单是不会冷落老朋友的。 必然的,每次聚会都有两三位新人登场,初出茅庐的议员、新近出名的作家、风头正劲的学者……若得大人物青眼,未必不会从新人变为茶会的常客,凭借好风之力,迈上人生巅峰。 1910年最后一次的“两宜茶会”,与会者三十人,东方瑟就是其中之一。 他还是第一次收到两宜居的请柬。那张长安郡主手书的洒金笺,他已叫人裱起来,准备挂到书房墙上。 作为三家报馆、一家印书馆的老板,东方瑟自诩文化精英,对茶会早有期盼,却从未预料到这张邀请函让他等了这么久。 是什么让郡主记起他这个小人物的名字?东方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柳思元。那对苦命鸳鸯的事迹,他早有耳闻。 定是那本《荒野集》起效了! 收到北荒寄来的一大包货物后,他立刻心急火燎的拆开。包裹里除了两个笔记本,一封吴锐执笔的说明信,还有一块十斤重的腊肉、一袋含麸皮的面粉、一张粗鞣的狼皮子。 吴锐在信中写道:“狍子肉是我们自己腌的;面粉是自种的小麦磨的;狼是晋桐杀的。北荒没什么好东西,送点特产给你,别嫌弃!” 东方瑟叫仆人把那张散发臭味的狼皮扔掉,面粉和腊肉交给厨房做成包子送到孤儿院。然后才开始翻看晋桐两本著作。 作为印书馆老板,他几乎立刻就看出《荒野集》是天才之作,是人类文化史上百年难得一见的闪光。 《大荒笔记》就麻烦了。一群流放者的荒野求生故事,局外人看起来是挺有趣,可随便往深处想一想,主角是什么人? 一群大同党! 给他们私底下帮忙没问题,出版《荒野集》这种无政治属性的作品也没问题!可《大荒笔记》是把大同党人当成主角正面描写,要是帮他出版了,不等于发表政治宣言、站队表态? 坚决不行! 组建进步党的时候,他上蹿下跳卖力掺和,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洗掉那一层赤色嘛,怎么能再主动往身上贴标签! 这书就算出版,也不能经他的手! 所幸吴锐明白事理,在信中直接说了:“若有不便,请将作品转邮给松江《品报》编辑项益民。” 东方瑟从善如流,叫来印书馆一位名为邱枫的编辑,将《大荒笔记》和一堆帝京特产小吃打包寄了出去,还附带一封说明信。反正这种麻烦有多远推多远,不沾身最好! 然后他灵机一动,将《荒野集》笔记本剪开,把《新月篇》挪到《飞鸿篇》前面,重新装订,让《我爱这土地》变成全书第一首诗,再行卷栖月山庄,请世子预览! 这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以徐国公名头担保,一点风险都没有,还能借机跟世子搭上线,一举两得! 果然,投书之后五日,效果就出来了。 柳思元定是同意跟他面谈,才会帮他讨来这张“两宜茶会”的请柬! 茶会的举办时间一般是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 东方瑟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两宜居园门,侍女领他走过贯穿西苑的中轴线,登上一级级台地,略过无数池泉、草坪、迷园、雕塑,来到西苑主建筑之一的“晴馆”——一个收藏了数百件中西方画作的美术馆。 因为两宜居太大,每次茶会都选择不同的主场地。这一次在西苑,而温泉却在东苑和风庄园那一半。 “没机会泡温泉啦!”东方瑟暗暗可惜。 晴馆的建筑风格或许可以称为“新古典主义”,既不仿古,也不复古,而追求与古典的神似。 其楼高三层,窗框采用巴洛克式旋转变化的图案,前门有古希腊爱奥尼式双柱廊,内设高吊灯的穹顶大厅。整栋建筑对传统样式予以简化,保留一些古典的柱式、拱券等特征,去除了过于纷繁的雕饰,兼具华贵典雅与工业时代的个性时尚。 庄园有独立的发电、供暖系统,东方瑟一进门厅,便被一股暖意包裹。他脱下毛皮大衣交给仆人收好,进入晴馆,一抬眼便为正对门墙上那副巨大的敦煌飞天壁画所震惊。 东方瑟早就听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由皇室主导的莫高窟考古传奇,没想到长安郡主居然把壁画剥下来,摆到自家别业展出! 津津有味地研究了一会儿壁画的表面裂纹,东方瑟继续参观。 晴馆收藏了达芬奇的一批机械设计图,伦勃朗的《夜巡》,莫奈的《日出印象》以及他三年前创作的《池塘睡莲》……楚王与长安郡主都曾多次一掷千金,买下诸多西方艺术瑰宝。 晴馆一楼以西方油画为主,二、三层是明清书画居多。唐寅、文徵明、董其昌、石涛、朱耷……东方瑟拾级而上,徜徉在文艺的海洋中,几乎忘记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念头。 直到客人越来越多,他遇上一位曾在“东方社”出版作品的小说家,才瞬间退回“儒商”模式,寒暄客套起来。 三点钟,一楼大厅内奏起了钢琴。 熟客们知道,郡主出场了。 大厅里那台三角钢琴是三十多年前英国皇室赠予大齐皇室的礼物,后被太祖赐给年幼的长安郡主。它以非洲玫瑰木制作,象牙键,手工精致;框架上有仿宣德炉图案的鎏金花纹,面板上覆刺绣丝绸。 只要茶会在晴馆主办,郡主一定要在钢琴前坐下,弹奏一曲作为开场。 琴声响起时,东方瑟还在三楼观赏董其昌的《昼锦堂图》。旁边一位熟客炫耀似地提起郡主对肖邦的偏好,开场曲皆从他的27首练习曲中选出,而正在弹奏的《c小调练习曲》更是郡主的最爱。 东方瑟侧耳倾听,若有所悟。 这首曲子还有一个名字叫《革命练习曲》。音乐中寄托着肖邦对波兰亡国的哀思,感情悲愤激昂,又表现出顽强不屈的意志。 郡主的偏爱,是否有什么深意? 狂风暴雨般的音阶与壮烈高亢的和弦让这首钢琴曲在热情与光辉的情绪里完结。热烈的掌声渐消之时,东方瑟刚好下到一楼,长安郡主正被众人簇拥在大厅中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活力十足的长安郡主。郡主出席大型公开活动,多穿改良的“汉衣华服”。而这场私家茶会上,她明眸含笑,发髻高挽,身着猎装夹克、皮裤长靴,远远看去,干练之极! 若是1873年西装运动兴起之初,贵族女子作这般装扮出现在公众场合,绝对是轰动全国的丑闻。但三十多年过去,女人穿夹克、穿裤子都已毫不稀奇,大齐时装界引领全球风气,欧洲米国只能瞠乎其后! 郡主先向来宾介绍今天两位重量级嘉宾。 一位是以《中国人的精神》(又名《春秋大义》)一书获得去年“诺贝尔文学奖”与“太谷文学奖”的双料获奖者辜鸿铭;另一位则是曾在帝京政坛活跃了二十年,近十年却悄无声息的前参议员——康广厦。 《春秋大义》对比东西方民族性格,褒扬中国人深刻、博大、简朴、灵性的美德,以大齐维新更化后的崛起为范例,主张用儒家思想解决西方社会的问题,用中国传统改造西方世界。辜鸿铭能获奖虽与国际形势息息相关,但他的哲学思想深邃而睿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 至于康广厦这个名字,已被多数人遗忘,没几个人还能记起他是“皇恩党”的二号人物。 皇恩党曾是大齐政坛第一党,却因支持楚王而在今上登基后解散。其中多数人毫无心理障碍地转投工党,谁当皇帝支持谁;少数人成为无党派人士,从此退隐。 客人们对辜鸿铭报以惊呼与掌声,对康广厦的到来却充满疑惑。这位过气的政治人物把“两宜茶会”作出复出后的第一次亮相,无论怎么想,内情都不简单。 长安郡主并未多加解释,反而开始推荐新人。她先向客人们介绍了王静安。 王词人第一次出席高端沙龙有些紧张,用略微不自然的声调与众人见礼后,就应郡主的要求,吟读自己的诗词。 真正的才华不会因为外貌或口音减损颜色,几首《蝶恋花》、《少年游》之后,再无一人轻视这位教育部图书编译局的小职员。 王静安心情渐渐平复,又拿出一本名为《人间词话》的原稿,向客人们朗读了其中几则,更博得阵阵喝彩。 王词人成为茶会的焦点,东方瑟却暗暗着急。他神思不属地坐在窗户下方一张沙发上,左顾右盼,偌大的客厅里,看不见柳思元。 难道世子没来? 旁边就是茶几银盘,紫砂壶冲泡的桐木关小种香气四溢。侍女将茶倒进青花瓷盏,任君自取。亮琥珀色的茶汤,光看着就心旷神怡。 东方瑟端起一盏茶,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他放下杯子,走到一个松塔状的木架前。架子可以旋转,将盛有各色细点的盘子转到客人眼前。 不知道自己到底饿是不饿,东方瑟捏起一块酥皮蛋糕就往嘴里塞。 这时,他听到郡主朗读一篇熟悉的作品,“……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那不是晋桐的诗吗? 一诗读完,郡主向客人们道:“很可惜这位诗人远在北荒,今日无缘得见。多亏他将作品寄给帝京的朋友,我们才有幸遇到这优美的文字。那么,有请诗人的朋友,东方瑟,告诉大家更多晋桐的消息!” 客人们纷纷回头,看向郡主手指的方向。 东方瑟手里拿着半块蛋糕,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 侍女察言观色,适时上前接过半块蛋糕,送上一杯茶水。 东方瑟赶紧喝水,顶着众人的注视,硬把食物咽了下去。他不担心自己笨拙出丑,只为如何介绍晋桐犯愁。 出版《荒野集》本是小事,反正书中未必写明作者经历,什么“牵涉三大案”啦,“叛逆贼子”啦,“流放北疆”啦,统统不提,只说这位诗人在大荒拓殖就好。 如果老老实实出版诗集,自然什么麻烦都没有。他是印书馆老板,晋桐是作者,关系简简单单,双方清清白白。 他自作聪明把原稿送给柳思元,借机邀约,可没想把私底下的沟通摆到台面上来。谁料世子为了讨长安郡主欢心,把诗集送到茶会…… 东方瑟有幸参与沙龙,不是世子的情面,而是长安对诗人起了兴趣!把他当成晋桐的友人! 那么,如何介绍晋桐? 实话实说吗?说我东方瑟是一群反贼的朋友? 撒谎遮掩吗?《品报》的项益民一定会把《大荒笔记》登出来的。到时候,晋桐的真正经历就会被人挖出来,纸里包不住火! 唯有撇清关系! “实在抱歉!郡主,诸位!”他故作慌张,又掏出手帕胡乱擦嘴,紧张地组织语言。 “我必须向郡主和诸位道歉!都怪我推荐《荒野集》时没有说清楚。我与这位晋桐先生,其实素不相识。论起了解,并不比在场诸位来得多一些。” 他没有说谎。东方瑟的确与吴锐、林茜等人相熟,但却从未见过晋桐。 “前些日子收到这份投稿,我也吃了一惊。不知作者怎么打听的,把原稿寄到我家里了!不过,东方印书馆名声远播,得到北荒诗人的青睐,我的确于有荣焉!” 一些客人听他说得有趣,轻笑出声。 东方瑟渐渐镇定,看似无意地走动几步,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更有利于视觉集中的站位。 “关于作者本人,投稿信里说的不多。我所知的只有——他不到二十岁,预科没毕业就因家中变故辍学,而后参加了拓殖团。这本诗集是在新建拓殖乡非常艰苦的环境下写成的。” 客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来是寒门子弟……” “不到二十岁,这么年轻!” “想不到,想不到啊……” “听说北荒拓殖很危险……” “看他写稿的本子就知道了,生活艰难哪……” 长安郡主请东方瑟来到客人中间,选读几首诗。 他选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回答》和《山高路长》。 三首诗接连读完,大厅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沉醉于诗意的思索中,没人愿意破坏这美妙的时刻。 东方瑟将本子交还长安郡主。郡主点点头,回到钢琴边,单手弹了一小段俏皮的旋律。 客人们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诸位,”郡主高声道:“这部《荒野集》,毫不夸张的说,每一篇都是经典,每一首都足以流传后世……不过,今天我要特别推荐其中一首《致橡树》!” 她示意自己最亲密的女伴,《文艺评论》年轻的女主编,外交大臣陆子兴之女,两年前亡了丈夫的陆眉茵为众人朗读这首在她看来为女性呐喊的新诗。 陆眉茵出身名门,仪态万方,美貌虽不能与长安相比,但眉清目秀,自有一番光彩照人。且其能诗擅画,写得一手好文章,颇有才女之誉。她接过那册笔记,以婉转温柔的语调读了起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这清丽活泼的情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诗中描述的那种不卑不亢至真至纯的态度,简直道尽了当代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爱情境界。 不作附庸,不求施舍,不是一厢情愿、沾沾自喜,而是人格平等、互相尊重。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多美的比喻啊,陆眉茵一边读,一边想。以往的女诗人或受到传统思维影响,或被不成熟的女权主义指引,反映到作品里要么自哀自怨,要么偏激过火。 而这首《致橡树》既赞美女性的柔韧与独立,也赞美男性的阳刚与锋芒,鼓励男女双方并肩携手,同舟共济!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真无法想象,这首为女子立言之诗竟出男人之手!”郡主站在陆眉茵身后,微笑着,幻想那个写诗的人拥有一颗怎样敏感而坚定的心。 成熟的爱情观不仅吸引她这样的奇女子反复欣赏,更让在场的男人们,其中不乏大男子主义者,觉得觉得理应如此,正该如此!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陆眉茵读完最后一句,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她还能遇上这样的爱情吗? 客人们纷纷鼓掌,茶会的上半场也宣告结束。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三三两两,自愿结合成一个个小圈子,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女主人也将退居一隅,只为客人提供最舒适宽松的氛围和优质的的茶点。 说起来,郡主的茶会和其他人的沙龙有些不同。那些沙龙大多在夜晚举办,因为灯光能营造朦胧、浪漫的美感,激起与会者的情趣、谈锋和灵感。而郡主的茶会,晚上九点就散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两宜居在城外,交通不便,而郡主又从不邀客人留宿,所以早点散场方便大伙儿还家。没有自备车马的客人,她还会贴心地派车送回。 但实际上,自1879年北京的城市改造计划完成,更名帝京后,已无宵禁。深夜出入首都全无阻碍。这个理由,不能成立。 如果非要找个原因,大概只剩某些阴谋论者荒谬的指责,比如:郡主并不在乎什么浪漫灵感,两宜茶会是一个有野心企图,不断制造声势、传播谣言、招纳新血的政治集团。 这种没有任何依据的谣言,东方瑟是绝对不信的。此刻,他已被引入大厅一角。这个角落靠近壁炉,又恰好有两根立柱遮挡视线,形成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间。 晴馆自有暖气,壁炉不过装饰而已,里头象征性地燃烧着几块上等“红罗炭”,图个好看。这种炭乌黑发亮、燃烧持久、无烟无味、灰白而不爆、不会污染室内空气。 东方瑟坐到沙发上,与长安郡主对面相谈。 郡主微抿一口茶汤,放下杯盏,脸上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语调不乏怜惜,“晋桐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难道不值得我们的帮助吗?东方先生要早些把诗集出版,稿费寄过去呀。” “这是自然,”东方瑟连连点头,“我打算给他百分之15的版税,首印——50万册!” 郡主微微摇头,“我听说贵印书馆去年出版一套《雷霆女警》的探案小说,首印可有80万。好像卖的不错?” “一点微末成绩,有辱郡主清听!”他听出这位女主人可有点不满意呢,“《女警》这套书,也就是通俗小说拳头加枕头那点儿套路,怎能跟《荒野集》相比。不过郡主这话也点醒了我,阳春白雪难道比不过下里巴人?首印至少得100万册呀,不然一上市就得脱销!” 郡主嘴角微翘,“这集子我很喜欢,本想给他做个序,又嫌高调,也就算了。找谁做序,你自个儿斟酌吧。” 东方瑟自然答应“一定仔细甄选,请来有名望的作家。” 郡主又问晋桐的联系方式,东方瑟只推说邮寄地址是逊河镇的一个租赁邮箱,具体情况他会去查,查明了立刻回禀。 长安郡主脸上划过一丝狡黠,“你说跟作者素不相识,他却在没有合同担保的情况下,把原稿寄到你家里。这话,我半点儿都不信!” “这,这个……”东方瑟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急出满头大汗。 “呵呵,别担心,”郡主作势请他喝茶。 东方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双手捧起茶盏,一饮而尽。 “我没别的意思,”郡主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模样,“需要隐瞒身份,无非逃犯、罪囚之类。对今天这间屋子里的人来说,还算个事吗?有这样的才华,什么罪名洗不清呢!”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般点醒了东方瑟。是啊,给晋桐脱罪,比帮吴锐、林茜他们简单多了,眼前这位不就乐意提供帮助嘛! “但是,”东方瑟还有些担心,“他是牵涉到三大案……” 见郡主的脸色迅速由晴转阴,东方连忙用极快的语速解释道:“晋桐他真是冤枉的他就一个开旅馆的,华解那帮人在他店里搞阴谋他也不知道结果判了一个窝藏真是冤死了!请一定相信我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晋桐跟大同党绝无关系!” 他音调略高了一些,引得不少人扭头查看。 长安郡主冷冷哼了一声,端起茶盏,“那也罢了,既然是那件案子,翻案是绝不可能的!” 她投向茶几那本笔记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东方瑟瞬间理解了她的矛盾心情。 三大案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破坏太祖雕像案”,是对她祖父个人的攻击!如果这样郡主还能对涉案人员有好感,那才真是见了鬼! 就算她对一座雕像毫不在意,郡主的身份也要求她不能说涉案人一句好话!否则怕有无数指责加身! “办砸了呀!晋桐、林茜,你们想****,实在太难啦!就算献出一座煤矿又怎样!政治正确四个字,连国公、皇帝也无可奈何啊!” 无数念头在心间如飓风般刮过,他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微微起身。 “原稿拿走,照常出版吧,”郡主的声音里有一丝惋惜,“我是不管了!” 东方瑟拾回笔记本,躬身致意。在退出这方小天地前,又被叫住了。他心中窃喜,“莫非郡主改了心意?” “差点忘了。柳思元叫你明天去栖月山庄,说要谈什么煤矿,****不了他的心,你们自便吧!” 郡主说完挥了挥手。东方瑟再次感谢致意,退回客人中去。 世子的邀请,原本是他孜孜以求的。 可他为何生不出一丝欢喜? 身处这难得的交际场,又岂能死气沉沉? 东方瑟在一个个小圈子间熟练游走,不时奉上一句微妙诙谐的话语,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内心,静如止水。 第三十四章 夜访 茶会日是1910年12月31日,次日便到了1911年。 元旦是法定假日。上午,帝京例行举办新年阅兵。虽比不上逢五逢十的大型国庆阅兵,京城百姓还是携家带口来到承天门广场观看步兵、骑兵的整齐方阵及各行各业的花车游行,图个喜庆。 皇帝带着一干内阁大臣和贵族元老在城楼上现身,检阅士卒,臣民们在下方激动地高喊吾皇万岁、帝国万岁! 东方瑟没去凑热闹,早早来到香山栖月崖。山庄管家来福好茶好饭地招待了他。 直至傍晚,他才等到柳思元归来。 世子引东方瑟入书屋,分宾主落座。两人谈风月谈文学,甚是得趣。 东方瑟没有绕圈子,开诚布公地将煤矿消息奉上,博得了世子极大好感。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华解众恳求赦免一事。 很可惜,唯有这件事,两人无法达成共识。 无论吴锐还是晋桐,都把赦免想得太简单。毁坏太祖雕像虽然只是华解少数几人所为,就连法院判决都认定其他人是被蒙蔽的,但贵族、官员、百姓谁都不会认真去看判决,更不会把内心的天枰偏向他们。 “观感”二字,看似渺茫,实则是人心所向,万难违逆。 普通人只知道那帮乱臣贼子对挽救民族危亡的太祖不敬。 对太祖不敬还能是好人?肯定坏的不能再坏了! 世子一听话头,便大摇其头。 东方瑟极力解释,“我当然知道翻案不可能,但他们这次诚心奉献煤矿,足见悔过之心,一番拳拳之意日月可鉴,唯求不要终老于荒野!” 柳思元仍是摇头。他虽纨绔,大是大非却拎得清。 “TE赦名单是皇帝本人拟定,以我家跟皇室的关系,施加影响,吹吹风并非难事,若是一般人,这事儿我就给你办了!但是——” 柳思元略一踌躇,“这么说罢!在三大案的社会影响彻底消退前,徐国公不可能表态。华解余众上报煤矿消息确实有心,我也很感激,但一个煤矿不值得柳家冒这么大风险!” 东方瑟嘴里泛起一阵苦涩,“可是……” 世子摆了摆手,示意他莫再多言,“——如果煤矿的存在确定,荒原变成矿区,就会有移民,有工人,修道路、建工厂。为了满足这些人的衣食住行、生活需要,矿区很快会变成城镇。还有很大可能,再建个监狱……”。 东方瑟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早就听说过承包监狱是兴辽集团的拿手好戏——开监狱煤矿,拿犯人当免费劳动力……但这些,跟流放者有什么关系? 柳思元自信道:“等到这些建起来,荒原就成了兴辽的地盘。为了表示对华解的感谢,让流放者担任矿场、监狱或者小镇的管理职务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来,除了不能离开矿区城镇,他们跟公司的普通雇员没什么差别。是否赦免,还重要么?” 东方瑟知道,对方没有说谎。徐国公世子在兴辽集团的地盘上给予流放者优待根本不值一提。看在他进步党骨干的面子上,兑现并非没有可能。但林茜他们追求的不是优待,是离开那个鬼地方啊! 可此时此刻,他也只能点头赞同,“……您说的有些道理。” “何止有些道理,简直太有道理了!”柳思元双手撑着书桌站了起来,身体前倾,脸庞靠近东方瑟,眼睛注视着他,嘴上大开空头支票,“赦免——现在不可能,以后却未必,如果形势发生变化,或者他们再立新功,机会还是很大的!” 东方瑟明知对方在玩望梅止渴的把戏,也没法拆穿。他还想混进文研音乐集团,窃取广播技术呢。 “您说的是!”他强忍着不在面上显露出不悦,主动揭过敏感话题,请世子安坐,讨论起文艺娱乐。 东方瑟提出将自家旗下东方唱片并入文研音乐集团的设想,柳世子考虑到对方掌握着一批名气不小的签约歌手和质量上佳的歌曲版权,表示原则性赞同。至于具体的合并谈判、股权置换,还要他们各自派出手下经理人详细协商。 天色渐晚,两人在山庄共进晚餐。 柳思元喝了一点酒,口风松了几分,主动提起《荒野集》的作者晋桐,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无辜卷入三大案表示了同情。 世子随口道:“其实他罪名较轻,跟那些大同党不一样,完全可以搞个保外就医,到流放地附近县城里生活嘛,何必在荒原上苦捱!” 他这话一出口,立刻被东方瑟抓住了小尾巴,“世子,这可是您说的!北荒是兴辽公司的根据地,晋桐保外就医之事,就拜托您了!” “好你个滑头!”柳思元用食指虚点了对方几下,“……也罢,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我就帮你一回!” 东方瑟把脸一板,义正辞严到:“世子哪里是帮我,分明是为国惜才!” 这句马屁力道正好,世子笑道,“你啊,你啊!” 晚饭后,山庄管家亲自送客人下山。东方瑟感觉轻松了一些,在山路哼了几句歌。 虽然没帮华解求来赦免,至少能让晋桐少受些罪。 最遗憾的还是林茜——想要重逢,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一念及此,他的心情又不免沉痛起来。 在山脚跟管家来福告别,东方瑟坐上自家轿车,没有回家,却叫司机载他到承天门兜一圈。 大齐定都后,对北京进行了一系列的城市改造,大工程包括下水道疏浚拓宽、打通长安街、正阳门拆迁改造、修建南北新华街开通和平门……当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承天门广场的大拆除。 为了满足太祖“大阅兵”的需求,包括大清门、长安左门、长安右门、户部刑部等衙署、以及仓库棋盘街等建筑均被移除,改造为承天门广场。 广场正中间建有高大巍峨的“大齐英烈纪念碑”,高约40米,正面碑心是一整块石材,镌刻着太祖亲笔题写的“大齐英烈永垂不朽”八个金箔大字。 大清门的原址则建起了太祖的戎装雕像。自从太祖像被毁,朝野上下一直有重建雕像的呼声,却都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被压了下去。 近日坊间流言称,今上有意在此修建一座中西合璧的“凯旋门”,庆祝几年来的对外战争胜利。 帝京的路灯早已亮起。车子驶过灯火通明的承天门,东方瑟让司机转南向,去往正阳门大街。路过空空荡荡的太祖像遗址时,他着意多看了几眼,脑海里泛起许多大逆不道的念头。 也许今上是恨着太祖的吧?他继位那一夜发生的种种,知情者至今讳莫如深。伪造遗诏、得位不正的传说在民间很有市场。 也许是因为当初太祖没有选择他,他才不愿意重建那座雕像,却要以象征自身武功的凯旋门取而代之。 甚至,如果相信当年华解众人私下对他所说的“炸毁雕像案是常志清一力推动,而常志清又是军情司的钉子”,那他一个吃公家饭的,为什么要鼓动炸掉太祖像? 也许——今上看这座雕像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不行,不能再深想下去,阴谋论没有任何意义! 轿车驶过正阳门火车站,这座英国人主持设计的欧式建筑至今仍是大齐客流量最大的火车站。蟠龙轿车艰难地挤过汹涌地人流,进入“绿杨垂柳马樱花”的正阳门大街。 大街路面20米宽。路东以饭店、药铺、干果、生鲜商铺为主,其中全聚德、便宜坊、会仙居、正阳楼、都一处等知名饭庄是东方瑟经常光顾的地方。 路西则银行扎堆,皇家银行、兴辽银行、农业银行、工联银行……更有书店、照相馆、服装店、大型百货商场等消费场所,是帝京女子的逛街圣地之一。 此时华灯初上,小贩们不顾夜寒坚持出摊,夜市一点点热闹起来。路中间驶过一辆有轨电车,电车司机触动脚钟,“叮当车”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东方瑟让司机把轿车开进大江胡同,途径会馆戏楼也不叫停。车子缓缓驶过果子市、布巷子、绣花街、老冰窖……胡同越来越窄,东方瑟让司机靠边停车等他回来,自己下车步行,拐入了一条更狭窄的巷子。 没有路灯,住户们也用不起电,巷子里黑黢黢的。 这里距承天门广场南端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千米,那些辉煌的灯火却已经无法穿透黑沉沉的夜幕,给这里带来光亮。 这里生活着帝京最贫困的人口,容纳了无数怀抱梦想涌入城市的底层劳动者:出卖体力的工人、黄包车夫、拾荒者、乞讨者……他们大多破衣烂衫、头发蓬乱、面容脏污,从事着最繁重的劳动,仅仅赚得微薄的收入,聊以糊口。 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天子脚下的皇城气派,“城中村”、“贫民窟”、是它们被报纸赋予的名字,而这样的“城市之耻”在帝京还有许多处。 这里的房屋只有一层,大多是破砖瓦、烂木头胡乱堆砌而成、放眼望去,矮墙草棚间穿梭着无数佝偻的人形,仿佛一只只大老鼠。 东方瑟皱着眉头与大老鼠们擦肩而过,一直走到巷子尽头。那里亮着一盏灯,这条巷子唯一一盏电灯。 那里是邱枫,他最信任的印书馆编辑的住处。 邱枫的住处比这条巷子其他任何地方都干净整洁得多,有三间小屋,分别是卧室、书房、厨房,还有一个小院。 院门开着,里头挤满了人。 院子中间竖着竹竿,挑起电线和灯泡。灯光之下,摆着一块黑板,写着“学会算账”、“谈判手段”……之类的粉笔字。 年轻的进步党员邱枫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袄棉裤,站在黑板前,正给三十多条坐在破木板凳上的穷汉讲课。 “……我上回给大伙儿说,既然起了工会,就不要怕斗争,要勇敢争取工人阶级应得的利益。今天有人问我,说邱先生啊,老板不答应跟俺们讨价还价咋办,是不是立马罢工?也不是,咱们要讲一个先礼后兵,罢工是最后手段,不到最后,不要轻用。那罢工之前我们有哪些逼迫老板谈判的方法呢……” 东方瑟在门外听了几句,哑然失笑,这个邱枫真是永远学不会放弃啊。 邱枫曾是大同党和华解的一员,而且是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华解创立早期,跟进步党存在微妙的类附庸关系。于是,他被华解派遣加入进步党,作为双方联络员。 因为进步党成员只能加入唯一党派,所以他名义上退出了华解。 随着华解与进步党渐行渐远,为了及时沟通,避免误会,联络员的存在越发不可或缺。邱枫多数时候都在进步党内活动,只跟华解保持固定联系,为双方通告消息。 华解筹谋三大案,完全瞒过了邱枫;但案件调查期间,他仍然遭到短暂拘禁,被学校开除,丢了中学教师的工作。 好在他有进步党员的身份,让军情局投鼠忌器,不愿作太多牵扯,终于逃过一劫。 而进步党高层对邱枫的政治面貌一清二楚,将他彻底边缘化。此后,邱枫的处境越发尴尬。 他是农村出身,家庭贫困,还有父母弟妹需要每月寄钱回去照料。遭此一难,大大破了一回财,储蓄全光,原本谈好的婚事也吹了,多亏有东方瑟照应,才得了个印书馆编辑的职位,总算衣食无忧。 东方瑟给他开的工资不低,足以维持体面的生活。可邱枫却坚持在贫民窟里租房居住,一是房租便宜,二是“可以始终接触到劳苦大众”。 见老板上门,邱枫一愣,停下了讲课,“东……董老板?” 东方瑟跨过门槛,走进小院,点了点头,“找你有事儿。” 邱枫犹豫地看了看身前的“学生”,穷汉们当然不会让他为难,其中一个貌似领头的大汉站起来,对其他人道:“邱先生有事,我们先回吧,明天再来听先生讲课!” 穷汉们乱哄哄地答应了,一一跟邱枫道别,从狭小的院门鱼贯而出。 人走光了,东方瑟轻手轻脚地合上小院两扇黑漆木门,朝邱枫做了请的手势,“还是到你书房聊?” 邱枫苦笑一声,对反客为主的大老板无可奈何,“行,你先去。我收拾一下。” 他收拾了板凳、竹竿和电线,把灯泡扯回书房,重新点亮,东方老板已经自顾自地燃起火盆,扯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烤起了火。 第三十五章 夜话 “那些都是你邻居?” 邱枫摇头,“是东城区人力车职业工会的,不全是邻居。他们最近新立了会,来寻我指点呢。” “指点?”东方瑟笑了,“我看没那么简单,整个工会都是你撺掇起来的吧?” “过奖,我不过是在发现了人民群众的需求之后提供一些小小的建议罢了。” “你呀!”东方瑟哈哈笑了几声,又叹了口气,劝道:“你就不能安生一阵子么,华解都没了,你还折腾个什么劲儿!” “华解没了,人还在,我还在,理想还在!” 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邱枫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东方瑟已经听过好几次,并不能能引起他的共鸣。 邱枫接着道:“再说,我怎么讲也是个进步党员!进步主义不是向来主张帮助弱者,救济贫困、保障工人权利的么!” “那不是进步主义的重点!” “这不是重点,什么是重点?” “当然是公民的投票权、提案权、高效政府、集中决策、限制垄断这些……” “哼,我从不相信从天而降的馅饼,你说的这些是很好听,但没有流血牺牲,不经历一场真正的革命,怎么可能实现?我还是从身边力所能及的做起吧!” “力所能及?你能帮那些车夫什么?他们已经有了工会组织,你还是早些放手吧,免得惹祸上身!” “哦?”邱枫眼珠一转,“东方大老板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还能有什么风声?你没听说有轨电车要开一条新线路,从东华门到香山……” “听说了,这是大好事呀,方便市民出行,跟黄包车有什么——不会吧?他们这么卑鄙?” 东方瑟苦笑一声,“就这么卑鄙!” 黄包车夫的辛苦人尽皆知,拉车一个月总收入约四十元,一半作为份子钱(车辆租金)交到车行,剩下二十元,还要交牌照费、应付各种交通违规罚款,平均下来,净收入不过六元罢了。 六块钱够什么呢?一个四口之家一个月的基本饮食而已。除了柴米油盐,再买不起一斤肉、一尺布! 除了高昂的租金,车夫们最痛恨的还是牌照费,交通局早就停发了新黄包车牌照,原价2元的一块铜牌子,黑市上已经炒卖到500元! 就算车夫们辛苦劳作省吃俭用,花四十元买来一辆属于自己的新车,照样上不起牌照! 对于给车行的打工的车夫来说,检修费、牌照费本应由车行承担。但事实上,大部分车行都将这一负担转嫁到了车夫身上,要求他们每月缴纳十元牌照费! 高昂的份子钱,无理的牌照费被无数车夫切齿痛恨,而工人运动的兴起,逼迫一部分车行老板不得不稍稍降低一两块钱租金。邱枫指导的这个“东城区人力车职业工会”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缩影。 但车行老板决不会坐以待毙,上个月,他们成立了“人力车租赁同业公会”,形成了统一战线,要联合起来对抗工人阶级。 现在看来,这个“车行老板公会”的第一把火,会烧到电车身上。 “我前两天听到一首竹枝词,你也听听——”东方瑟微眯着眼,回忆道,“人力车夫几万名,沿街无处不居停。却因汽电来争胜,剥夺机穷一线生!如何,能不能让黄包车夫义愤填膺,组织起游行抗议,烧车站、砸电车?” “嘶——”邱枫倒吸一口冷气,“这招祸水东引够狠!不仅解除了自身危机,还消解了车夫工会的正义性与合理性!计谋实在阴损!” “你现在知道了阴谋,有没有办法劝阻他们不要上老板公会的当?” “这……” “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人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容易被煽动的乌合之众! 知道真相又如何?你能说给几个人听?又有几个人会信?车夫们只知道电车抢了他们饭碗,不给他们活路,话说得再明白,阶级分析得再透彻,谁信?” 看着神色黯然的邱枫,东方瑟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我叫你早点脱身!发展城市电车是皇家财团的既定方针,是大势,谁都挡不住! 要怪,就怪他们自己没脑子、没文化,干不了其他工作,只能卖这一身力气!” “不,不是这样的!”邱枫用力摇头,“没文化不是他们的错,是国家的错,政府的错!全国义塾,义务教育,说得好听,还不是要收学杂费?天底下那么多穷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便要辍学养家,原因是什么?因为义务教育还是太贵,人民还是太穷!” “呃……你不会是又想重开班夜校识字班吧?”东方瑟瞠目结舌, “我就是这么想的!” “先说好,这回我可不会资助你!” “我自己有工资!” “工资还不是我发的!” “那是我劳动所得!” …… 两人又胡扯了几句,终于谈起工作。 东方瑟问:“卢老头的文章求来没有?” “下午拿回来了,本想明天上班交给你的。老爷子看了我手抄的副本相当满意,才肯出手代为做序。” 邱枫起身从身后书架抽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交给老板。 东方瑟抽出稿纸瞄了几眼,兴趣缺缺地塞了回去,“老家伙的文字一股倚老卖老的味道,我不看了,你给我说说吧。” “嘴上积点德!人家好歹一把年纪了!” “切,要不是看在他的江湖地位,我才懒得理他!润笔他收了没?” “收了,老爷子相当满意!” “果然如此!卢尊朝当年为官可是出了名的清廉,到老总得攒点棺材本。” “老板你话也太难听了!我可是腆着脸求人家给《荒野集》写序的!” “找他不就图他名气大么!写的怎么样,你看过没有?” “内容没什么好说,言辞间一副指点后辈模样,写得老气横秋的。” 卢尊朝何许人也? 当年诗界革命的发起人! 所谓诗界革命,是指维新更化之前,文艺界的一场思想解放。 传统儒学士人出身的卢尊朝在大齐立国后参加了首批公务员考试,得到快速的职位提升,历任大齐驻法、英、美三国外交官。数年的国外游历,开阔了他的视野。 他深感古典诗歌“其变极尽,再继为难”,在中西方思想的交汇中,领悟到属于自己的诗理,所谓“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诗者在!” 从外交部转任教育部职司后,他屡次召集文艺界人士,探讨诗歌改良,鼓吹诗界大革命! 他提出的诗歌通俗化,摒弃拟古和形式主义,摆脱旧体格律束缚,反映新时代、新思想、新语言等一系列主张引起了广泛回响。 平心而论,当时涌现的一批新诗,大多文理粗陋,格律怪异,不足为后世之法。尤其是拘泥于表现“资本主义价值观”,反而限制了题材和受众,导致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销声匿迹。 但这场探索并未失败。不久后,太祖提出的“白话文运动”复活了它。白话小说、散文、诗歌呈爆发性增长,诗界革命的遗体上长出了新体诗之花。 卢尊朝作为革命发起人,却不喜欢新体诗。他的诗无论怎么通俗,至少还保持着每句字数相同的特征。 他曾在文章中批评新体诗的创新离经叛道,走火入魔。但随着新体诗在文学圈的地位逐渐确立,他又欣然接纳了新体诗之父的头衔,大张旗鼓地宣扬起来。 随着岁月流逝,卢尊朝成了大齐诗界硕果仅存的泰山北斗。虽已年迈,且三十年无新作问世,可他寿数高! 跟他比起来,获得双料大奖的辜鸿铭不过是后起之秀罢了。 邱枫叹道:“老爷子虽老,眼光还没退化。序言虽然写得又臭又长,倒有两段能看见当年指点文坛的风采,对文字的感知极为敏锐。” “哦,”东方瑟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具体我记不清了,他大意是说,《荒野集》的《新月篇》在当今诗坛的流行风格上进行了多样化的风格尝试,相当值得鼓励;《雾隐篇》根本就是开创了一个新流派,他已经老了,不好评价,而雾隐派能否发扬光大,要看当今年轻人是否接受。” “这话在理,晋桐那家伙诗风多变,跟当前流行的诗歌风格大大不同。他还说了啥?” “嗯,”邱枫略微思索了一下,“《飞鸿篇》是老爷子最喜欢的一部分,他用‘安静美好’四个字形容,说读起来如雨后清晨推开一扇窗,看见一个清亮的世界!短小的语句蕴含隽永的哲理。作者虽然年轻,诗里却饱含了许多老人一生未能领悟的智慧。” “嗬!”东方瑟微微一惊,“最后这句厉害!能得卢老前辈如此点评,有些诗人都能死而无憾了!” “什么死而无憾,成语是这么用的嘛!” “玩笑而已。也罢,序言就不要删减了,给老人家一个面子,原文刊载吧。” “得令!”邱枫抱拳作揖。 “行了,别给我装模作样,封面敲定了吗?” “画师说明天送到印书馆。还说要跟你协商插画的事?这本《大荒集》咱们不是出平价简装版吗?插画多了,我怕成本……” “成本不用担心,插画是为以后出精装版准备的!” “平价版还没印刷就准备精装了?老板你很有信心啊!” “不是我有信心,是我对晋桐的这本诗集有信心!” “那首印一百万册?”邱枫试探地问道。 东方瑟白了他一眼,“五十万!做生意还是要稳妥一些!” “好,你是老板,听你的!”邱枫看似不经意地转化了话题,“说起来,他们赦免那个事进展如何了?” “不太好。你别问了!”东方瑟忽然起身在狭小的书房里绕了两圈。 “等《荒野集》上市了,你替我走一趟北荒!” “啊?”邱枫对老板这一要求猝不及防。 “我估计,最迟一个月以内,黄包车夫就要开始闹事,你还是出去避避的好。” “……” “让你去北荒,也是为了见见老朋友,到时候把照相机借给你,替我多拍几张照片。” “……好吧。” “还有,晋桐把书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还要麻烦你把出版合同给他带去。” “合同?你给他什么价?” “版税15个点,这已经是名家待遇,你知道的。” “五十万册,十五个点的话,定价每本一元,那就是——七万五千元!”邱枫口算出晋桐的初版稿酬,愣了一下,忽然惊叫起来,“七万五千元……天啊!” “到时候,你在流放地附近县城的皇家银行支行帮他开个账户,我给他电汇转账。” “七万五千元!” “是啊。” “七万五千!” “没错啊!” “七万五千!” “你够了!” …… 此时,帝国大城市一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10元! 帝京市民区一套三进大宅院,4000元就能买下! 大齐内阁成员的年俸也仅在七千到一万元之间。 七万五千元,对于普通人是一个天文数字,也无怪乎邱枫如此失态。 东方瑟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革命募捐是吧?等你去了北荒,自己找晋桐谈。我看吴锐信中说的,他这个小兄弟同情革命,仗义疏财,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那可太好了,哪怕只募来几千块也能办一个大型夜校了!不,要办就办技术学校!让底层劳动者拥有一技之长才是真正的扶贫!”理想主义者邱枫立刻陷入了想入非非的境地。 “好啦,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明天见吧!”东方瑟推门而出,寒风灌入书屋。 “等等!”邱枫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话,赶紧滴!” “我还想问一下赦免的事,送出一个大煤矿,就一点效果也没有?” “也不是没有效果,只是……”东方瑟一声长叹,“罢了,反正你要去北荒,这事儿总得跟你说。”他转回屋内,将自己与郡主世子周旋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邱枫。 邱枫听完,面容惨淡。 他比东方瑟更加明白,对华解那些满怀政治理想、渴望改变世界、给社会带来公平和正义的年轻人来说,剥夺政治权利是一种多么残酷的惩罚。 他们争取赦免并不是希望逃离某个流放之地,而是为了重新获得参与政治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又何其渺茫! 第三十六章 《品报 抱歉,晚上去喝酒了。十一点才回来。今天这章就两千字。 松江府的冬天很少见到阳光,偶尔有,也柔弱得难以感知。 上午,《品报》副主编项益民出了家门,照例在街头面馆吃了一碗鸡蛋面,便匆匆赶往报馆。他今天起得晚,上班肯定迟到了。 报馆位于望平街,外滩西面的一条不足200米的支马路上。这条街汇集了数十家报馆,可谓大齐的南国报业重镇。而望平街的南端起点,就是鼎鼎有名的四马路。 四马路在租界时代又被命名“福州路”,据说是工部局某位英国绅士的小妾祖籍。1974年《中英广州新约》之后,大齐收回租界,改设自由贸易区,便将名字改了,重新叫回“四马路”。 四马路东段是报刊书籍的出版中心,被誉为“远东第一文化街”。皇家书局、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北新书局、文化生活出版社、博古斋、音乐书店、时报、申报、文汇报、正言报……总长不过千余米的四马路及支马路上云集了大小书报馆300余家。 但若以为这里只有新文化与文化人,可就大错特错了。不谈那些戏苑、茶楼、菜馆、酒楼——四马路西段的书寓、长三、幺二、野鸡各等级的“传统娱乐消遣”数不胜数,其中灯红酒绿、莺歌燕舞,乃是松江府首屈一指的风月场。 这条街能够在满足大部分人精神需求的同时,满足他们的身体需求。 但项益民自认为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向来反对为征收“花捐”而承认MAI淫合法,曾多次在报纸上撰写文章呼吁政府禁娼,切实为保护女性权利立法。所以,虽然工作地点毗邻销金窟,他从未踏入过那些藏污纳垢之地。 《品报》的门脸很不起眼,没有高大的商务楼,只在门扉上写了品报两个字,不知情的人多半会误以为只是一座民居。 报馆当街是两层方方正正的小楼,作为办公室,外观毫无特色,后面是一个院子,再后面又是两层楼,有印刷工厂什么的。 项益民的办公桌在临街二楼的一个小隔间里。他进了报馆,跟同事们打了招呼,上到二楼,没有回自己办公室,反而推开了隔壁主编余芥子的大门。 “益民?”余芥子从埋头的文稿中直起了腰,抬腕看了看手表,“你今天可是足足迟了一个小时哟!” “区区迟到,何足挂齿!”项益民走近办公桌,拖开一张椅子,自顾自坐了下去,“迟到自然是有原因的!这回我给报馆带来了好文章!” 余芥子眼睛一亮,“哦?你又去谁家翻箱倒柜了?” 《品报》三日一刊,宣传语是“熔新闻、文艺、知识、娱乐为一炉”的综合性报纸,偏重文艺,不追求时效性,最多小说连载、小品文、散文、剧评、书评、乐评,时政新闻则以分析为主,不依靠通讯社和记者,而有一些固定的约稿作者。 项益民交游广阔,为征集稿件不惮四处奔波,报界人称:搜括朋友著作,狠于官场刮地皮。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旧本子,端端正正地摆到办公桌上,得意道:“这回可不是我搜刮,是作者主动寄来的!” “大、荒、笔记?”余芥子读出封面上几个钢笔字,抬了抬眼皮,“小说还是散文?好看吗?” “当然好看!我昨天熬夜看完的,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起晚!” “哦?益民如此推崇,那是非看不看咯!”余芥子郑重其事地拿起笔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第一篇:北上》 “就这样地俯首道别吧 世间哪有什么真能回头的 河流呢 就如那秋日的草原相约著 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 相约著要把彼此忘记 ——题记” 这截自席慕蓉《野风》的几句意义不明的诗,瞬间带给余主编一股不明觉厉的感觉。 接下来是正文。 “十月,判决下达,流放北荒十年,不得上诉。 于是,我将要北上了。” “这是……”余芥子重新抬头看向自己的副手,“犯人写的?” 项益民重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犯人太难听,换一个词吧,流放者,是不是更有诗意了?” 主编合上了笔记本,郑重道:“我说益民,你可别坑我!” “怎么会,我是那种人吗!”项益民故意装出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你竟这样不相信我,太让我失望了!” “那你先给我说说,作者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窝藏罪罢了,作者是无辜受到牵连的,他投稿信里面都说了……” “少给我避重就轻,他窝藏了什么人?” “无非就是华解,三大案什么的……”项益民的辩解声越来越低。 “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华解!三大案!”项益民大喊起来。 余芥子得知真相立刻蹦了起来,差点没拿手去捂他的嘴,“哎你小声点!想吓死我啊!” “你怕什么?大齐又不是前清,没有文字狱!” “我哪里怕了!”主编强自嘴硬,“这种事情,总归要低调一些的。” “这种事情?哪种事情?哪条法律说不准流放凡人发表文章了?人家好好的纪实散文,也没有宣传叛国造反,你看都没看,就这个反应?” “那他写的是不是跟恐怖分子一起生活的故事?这种文章怎么好发表?” “什么恐怖分子了!华解那摊子烂事,你还真信官方说法?除了几个处死的,剩下的不过是些头脑发热的小青年。何况这个作者只是运气不好被卷入的旅馆老板,他写的十九篇散文,我从头到尾都看过了,没有任何违禁的地方……” “我不管它有没有宣传暴动,我就问你,他这个纪实散文里的主要出场角色,是不是一帮乱党?” “这个……是!” “那不就得了!”余芥子把笔记本扔给项益民,“拿走,赶紧拿走!万一不小心看到了内容,他又写得精彩,我可能又要心软了!” 项益民对自己这位好友兼上司的耍宝似的表现哭笑不得,只得收回了笔记本。 “芥子,其实……”想起晋桐投稿信中的豁达说法,他稍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作者说了,如果报社觉得内容太敏感,他允许编辑把文中人名全部改掉,任何涉及到或者可能使人联想到华解的内容全都删除,他没有任何意见。” “什么?!” 余芥子瞬间被惊呆了,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如此不珍惜自己文字的作者!这种程度的修改授权,已经达到完全歪曲创作本意的程度了!那个晋桐竟然一点都不在乎! “是真的,”项益民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那么好的文笔……他竟然在信里说,只要能发表就行!” “信呢?快拿来给我看!” 第三十七章 项益民 项益民收到邱枫的包裹是三日前。 他与邱枫是相知数年的好友,常常互邮些本地特产和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所以收到包裹之初并未在意,加之工作正忙,两天都没开拆。 总算清闲一点的时候,他才开了纸箱,发现老友不仅寄来点心,还送了一本《大荒笔记》和三封书信。 一封是邱枫的情况说明,另一封是吴锐的致意,还有一封是作者晋桐的投稿信。 吴锐是什么人,项益民相当清楚。 几年前刚刚大学毕业,他便在《帝京日报》找到一份好工作,当上了记者。 那时华解不显山不露水,行动温和,经常搞些和平抗议,街头宣讲。由于他们提出的议题大多很有噱头,极具新闻价值,项益民被报社指派专一对口负责,多次采访这个小型组织。 在一年多的接触中,他渐渐了解到华解奉行的思想,逐步对大同党、社群主义、铁血同盟会、进步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不自觉的认同起对方的理念。 日子一长,他与华解这群年轻人就成了朋友,结下了深厚的私人友谊。 后来,他的大学学长余芥子拿到上海轮船公司老板钱家福的一笔投资,创立了《品报》,邀他南下共谋一番事业。他思虑再三,答应了学长邀请,离开帝京,来到松江。 这一走,未必不是幸事。因为仅仅一年后,三大案就爆发了。华解诸人锒铛入狱,项益民躲过一劫。 政治风云的变幻,未能改变他们的情谊。吴锐一封信至请求帮忙,项益民根本不需要考虑,自然非帮不可。 至于晋桐此人,底细他也清楚。 项益民相当关注三大案的审判,且与邱枫一直有书信往来,华解的成员名单,他了如指掌。当他看到判决书里多出一个“窝藏罪”的流放罪犯,立刻明白,此人是被牵连的无辜者。 那么,帮助晋桐发表文章,未必不是一种补偿。抱着这样的心理,项益民翻开了《大荒笔记》。 开始的几篇,确实让他有些失望,题记还算有意思,正文就写得干巴巴的。 好在文字通顺,主人公又是一帮流放者,切入角度十分新奇,让读者对他们的命运牵肠挂肚,还是能够吸引人读下去的。 看到第五篇《狩猎》,感觉大不相同。这一章写荒野上的狩猎,趣味横生,文笔也有了很大提高,尤其最后一句拔高立意,看得项益民心中五味陈杂。 文中写道:“这片土地虽然荒凉,我们宁愿歌唱!” 面对整个社会的排斥、帝国政府的无情镇压,他们与其呻吟,宁愿歌唱! 换一个几十年来用滥的词就是:青春无悔! 他们,真的无悔吗? “也许是我太过浅薄,不能理解他们信仰的坚定。可不无悔又能怎样?不无悔,荒凉的青春向何处安放?无怨无悔或许是他们维护自尊的一面盾牌吧?”项益民轻轻翻看这一页,继续看下去。 《暴风雪》、《马与狗》两篇格调更加愉快,读起来也很轻松,直到他读了第八篇《牺牲》,许晶晶之死,眼眶忽然湿润了。 原来,那些帐篷里煮肉、逗狗玩闹、连诗对句、教小姑娘数学课、缝棉裤把裤子补成圆筒之类的趣事,不过是苦中作乐,真相是他们距离死亡很近,一不小心就会失去生命。 晋桐说,“她的青春永远不朽”,你们当真如此以为么? 项益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再往后翻,越读心情越好了起来。 若说前几章表达的情感有些不自觉的刻意,再往后,无论是作者的文字还是书中一干角色,给都给人“风轻云淡”的感觉。 无论是《渔获》的激动,还是《麦收》的兴奋,文字间都展现着一种恬淡的中和之美。哪怕是《夏虫》带来低落与沮丧,《狼祸》造成李剑通之死,作者悲中含愤,仍是哀而不伤。 流放者从未被一时的快乐蒙蔽,也绝不会沦落到在痛苦中挣扎。 他们是华解,是坚定的革命者,是硬骨头,是一群打不垮的人! 正因为书中有这样一股子“精气神”,《大荒笔记》才吸引着项益民不惜熬夜反复读了三遍,并在次日亟不可待地推荐给主编! 余芥子看完晋桐的投稿信,没有多说什么,要回了那本《大荒笔记》,打发项益民出去干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直读到中午。 午饭时间,他拉着项益民到四马路“杏花楼”吃广东茶点。 两人选了个二楼靠街的窗边座位,闷头一阵吃喝,余芥子忽然说道:“晋桐不介意我们删改,那就改吧。交给你成么?” “没问题!” “流放者这个大的身份前提可以保留,但是,任何可能让人联想到华解的线索都要删掉!” “明白!” “还有一个问题……” “大佬请讲!” “书里面很多次提到自制弓箭,明明就是枪!非说什么弓箭,写得跟武打小说一样,简直掩耳盗铃!这个必须改,都改回枪!” “……不妥吧?流放者持有枪支是违法行为!” “所以这是我们的编辑为了艺术完整性所作的修改,跟作者无关!” “大佬就是大佬,有担当!那——连载就放到下一期?” “不。再等等!” “等?到什么时候?” “晋桐信里不是说了么,他还有本诗集交给东方瑟的印书馆了,咱们就等到他诗集出版之后……” “借东风!芥子兄好计谋!” “心不诚就不要拍马,表情别扭死了!” 两人吃好午饭会了钞,回到报馆。 余芥子正要到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午睡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把项益民叫到自己办公室里。 “差点忘了!天一影像公司的那个广告策划得怎么样了?” “你说他们要捧的那个欧阳倩?”、 “对、对,那个欧阳倩,她马上要出第一部电影,好像叫《冰清玉洁》什么的,是个爱情片。” “哦,那个啊,我已经搞定了,文稿交给小张写,策划你要不要听听?” “当然得听!上回你给‘三星白兰地’搞的那个有奖征集下联,闹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扬言上法院告我们了!” “但是效果也好啊!那次之后,三星白兰地就成咱们常规广告客户了!” “那也得考虑公众影响!你搞个上联出来说五月黄梅天,重金求下联,结果闹到最后是条广告,这叫欺骗老百姓感情!” “大佬你这么说,我这回还得欺骗老百姓感情……”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你听了可别发火。” “你先说。” “你知道下周柏林爱乐乐团来丹桂大戏台演出的事吧?” “知道啊!” “我的策划就是,先弄个整版广告,说一位女士在丹桂大戏台丢失了一枚贵重钻戒。如今高价悬赏,出一万元吧,答谢送还戒指之人。” “然后呢?” “等乐团演出之后,咱们不是照例要登乐评么,就在那期,刊出启示,还是整版,说乐团某指挥拾金不昧,送还戒指,谢礼分文不取。然后公开这位女士的姓名就是……” “欧阳倩!” “大佬你一猜就中啊!” “你这法子也太,太……” “不要脸?非也,非也,如今中德友好是大势,我们是为国家政策鼓吹! 而且我们还有后续报道——德国指挥家对欧阳小姐一见倾心,苦追不止,可惜始终未能掳获芳心,只得黯然归国,如此更大涨国人志气,欧阳小姐一举成名不在话下!” “想法是很好,就是不知人家乐团指挥是否乐意配合?” “不一定是指挥,也可以是小提琴手啊,钢琴家啊,一个乐团那么多人,总能找到乐意的。” “也罢,就照你的策划办吧。” “芥子兄放心,我们虽然小小地欺骗了读者的感情,至少没有欺骗他们的钱财和肉体。” “你还想欺骗肉体!” “小弟岂敢?不过你看看如今松江府大大小小的报纸,哪一家不登医药广告? 最常见的就是印度神油、万灵药水,我隔壁一个邻居买了一瓶,说是搽了可以不长胡子。结果用了以后皮肤腐烂,等到医好、痂退就成了一块油光闪亮的疤痕,胡子倒真不会长了。 这种欺骗读者的行为再寻常不过!也就是咱们品报守住了底线,坚决不做医疗广告。这都是芥子兄的功德啊!” “少来!”余芥子哈哈大笑,回去午休睡觉了。 第三十八章 探矿队 项益民给邱枫回了准信,说东方印书馆何时出版晋桐的诗集,《品报》就何时发表《大荒笔记》,大约可以叫做联合营销。 没几日,便是腊八节,他收到邱枫的回信,说春节将至,有不少工人回家过年,印刷厂效率上不去,诗集上架销售只怕要等到年节之后。 项益民对此并不着急,反而更在意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 两人书信往来,往往聊些帝京、松江的时事新闻。邱枫信中写道:京中近日莫名流传交通厅取消电车新建路线,黄包车夫大罢工因此延宕。而今又闻所谓取消,不过谣言而已。车夫公会怒而欲起,然年关迫近,入城打工之贫民无论贫富皆到了返乡团聚之时,罢工无法组织,一场危机就此消弭,竟不知何人在后出力。 项益民立刻回信给他。 “金英兄: 见字如晤。 昨日收到你的信,急急看了,《笔记》发表事便这么定了罢。 唯京城黄包车夫罢工不成一案,以弟思之,颇为有趣。 先是,有无良商人移祸,而后车夫工会欲烧电车,然谣言出而罢工止,拖延时日至年关,不动声色而使京师安宁。技巧运用之纯熟,倒像军情局手笔。 城市电车公交是皇室财团的新赢利点,军情局保驾护航也不为怪。只怕年节之后,“人力租赁同业公会”的老板们要倒大霉。 此次车夫罢工虽然不成,却叫弟念及英国卢德运动。破坏机器,反对新科学技术带来的生产力进步,两者颇为类似。 去年兄来信说京城水夫子与自来水公司员工斗殴之事,弟在松江也见了几回。 水厂不断扩建,挑水运水为业的苦力逐日失了生计,矛盾不可调和,只得打起来。 自来水一则干净,二者方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水夫虽然可悯,水厂不能不扩。 弟见报上说,京城水厂最终给失业水夫每户补贴二十块,松江却未闻有救济,据传有水夫扬言将往水厂投毒,被警察抓了,不知真假。 今日之大齐,事事必以“二次工业革命”为不可置疑之政治正确,任何人阻挡机器生产,技术进步便天然失了正义。 弟以为,没有任何理由忽视这等抗议运动。因为工人阶级的力量便是隐藏在捣毁机器、暴动、罢工之中的。 阻碍技术进步的诉求或许错了,但在运动中锻炼出的组织力与行动力,才是工人与资本家抗衡的真正法宝。任何有志于推动社会进步之人,都不应该漠视,而是竭尽全力地将其引导回正确的斗争路线上。 一点浅见,思虑不周,请兄斧正。 顺祝春安。 益民。” 邱枫收到信,自然一番沉思,回信与之探讨。一时信来信往,聊得火热,很快到了除夕。 邱枫往老家寄了钱,没有回去。因为被军情局“误抓”一事,他与老父之间爆发了一场三观冲突,父子分歧严重,不回家也是为了一家人能安安静静过年。 1月30日是辛亥年的第一天。在另一个世界,这一年爆发了一场改变近代中国命运的革命,而大齐帝国大约不会有辛亥革命了。 贫民窟的春节比平日更冷清一些。邱枫出钱买了许多肉食果子,邀请没有返乡的邻居共度佳节,为破烂的胡同添了几分生气。 大年初二,东方瑟派人找他。邱枫到了南锣鼓巷的东方宅邸,得东方老板面授机宜,获背包一个,车票一张,当晚便踏上了北去的火车。 大年初七,邱枫在胜山县与兴辽集团旗下的东北地质调查所第七支队汇合。 这支二十人的探矿队即将进入荒原,勘查一处可能存在的煤矿。 大过年的不得安生,被召集起来干活,七支队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肚子火。 由于满盖交通不便,进出只能趁冬天冰厚,所里严令他们必须在冰融前确认煤矿的真实性,探明煤区范围和储量,及时返回。拖久了,会被沼泽困住! 但所长还说,这次任务是徐国公世子亲自交待下来的,知道大伙辛苦。所以,完成任务后,世子会另发一笔丰厚的奖金。 金钱刺激终于让队员们振奋起了精神。队伍初六从瑷珲地区首府黑河市出发,初七在胜山带上了一个拖油瓶,经逊河,过新鹿乡,抵达第五开拓团旧址。 由于开拓团撤销,犯人们被转移到其他监狱或垦团,人去屋空的废弃营地成了七支队进入荒原之前最后的整备点。 队长纪天卫是青岛人,出身贫寒,跟兴辽集团签了合同,作为委培生进的南洋理工大学;十年前毕业,顺理成章地进入兴辽集团的地质调查系统工作。后因认真负责,专业技能精湛,成为东北所骨干,三年前升任支队长。 纪队长对这次任务一点好感都没有。 一般来说,确认流放者报告的露天煤矿不是什么好差事。探出矿来没功劳;探不出来,白忙一场不说,还要被蠢货所长骂成无能废物。这回说是另有丰厚奖金,鬼知道能发几块钱! 但在新鹿乡叫上亭长阿什库随行后,纪队长安心了不少。 那个粗豪的打鹿人汉子告诉他,满盖的流放者是一群学生娃,年纪轻轻本事不小。他们说有煤矿,那就一定有! 纪队长不像阿什库一样迷信大学生,却也知道那群流放者拥有怎样的本领。 因为阿什库告诉他,报告煤矿的是“华夏解放阵线”。 那可是一个掌握着专业知识技能,又具有高效执行力的团体!三大案最火的时候,纪队长看遍了报纸上每一篇追踪报道! 他记得那些人的名字、毕业院校、所学专业,其中一位叫林茜的,还是联合地理学会的成员。既有她在,消息就相当可靠了。 在第五团宿营的夜里,纪队长睡不着觉,前后琢磨起来。 如果煤矿确认,就要修一条穿越沼泽、能够全年通行的道路。如何确定路线、排水清淤先不管,要运煤必须走重型车辆,至少也得泥结碎石路。 而从逊河镇到新鹿乡那一段山路太窄,要拓宽。 跨越逊河、急流河的桥,也得各修一座! 这工程太大,兴辽集团绝不会独自承担成本,肯定要找政府出钱。 修桥铺路本就是政府职责,不是吗? 但逊河是新设农业县,财政上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要解决交通问题,除非地区政府、甚至省府拨款。如此一来,即便以兴辽集团的能量,想达成目标也非易事。毕竟是宪政民主的时代,有人监督。 到时不知有多少议员会被收买,多少龌龊的政治交易在私下里达成…… 他越琢磨越灰心,最后睡意全无,干脆穿了衣服出门看星星。步入团部大院,却见光秃秃的旗杆下,已经有一个人抽着香烟,不时四处望望。 那年轻人叫邱枫,是所长硬塞到队里的,说是帝京什么印书馆的人,到北荒采风…… 采风,哼哼……骗鬼呢!纪队长宁肯相信他是去狩猎的! 一路行来,邱枫言谈谨慎,但有意无意间仍不免显出几分对流放者的好感。纪队长严重怀疑他的身份和目的! 两人在寒夜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邱枫摸出一包“大家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纪天卫。纪队长犹豫了一秒钟才接过。 邱枫滑擦火柴,想给他点火,却屡屡被夜风吹灭。 纪天卫连忙摆手,从兜里取出一个方形的金属小玩意,甩开一体式的顶盖,蹭动滚轮,火苗瞬间腾起。大风摇晃着火苗,却不能吹熄它。 邱枫奇道:“这是什么?” “灯芯打火机!兴辽集团的新玩意,还没上市销售,试用品发给我们当福利。比火柴好用!” 两人抽着烟,研究了一会儿这神奇的科技产品为什么能防风,又讨论了苯燃料对烟草味道会不会造成影响,最后争辩起哪家公司的香烟画片最值得收藏——邱枫认为是大家牌的“封神榜”一百张套卡,画技精湛,印刷精美;纪天卫认为是三星牌的“红楼梦”套卡,据说总共七百多张,到现在还没人收集完整。 两人聊了一会,关系拉近许多。纪队长谈起煤矿的运输问题,忧国忧民。邱枫却笑了,说他被一叶蔽目,当局者迷。 “为什么一定要走新鹿乡?我看地图上面,满盖东北方向的湖泊区似乎……” “湖泊之间有沼泽!”纪天卫打断道,“连打鹿人都说,进去的猎人没几个能回来的。” “对啊!没几个能回来,就说明有人回来。只要多花点钱,多雇向导,肯定能趟出一条路!” “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 邱枫蹲下来,用一根小木棍在雪地上划了个简易地图,指点江山道:“老哥你看,从东北湖泊区修路,沼泽排水的工作能减少大半!而且都是平地,修筑方便,不像逊河镇到新鹿那一段靠着山壁,拓宽不知得用多少炸药!最妙的是无需跨越急流河,只要修一座跨逊河的桥,或者不要桥,直接修渡口,用船运好了!” 纪队长连连点头,猛抽了几口。 次日清早,队伍出发。十架马拉爬犁载着探矿队员和大量探勘装备启程。 当初流放者进入满盖,因为不熟悉地理兼天气糟糕迷路,折腾了两三天。这一回,探矿队有识途老马和阿什库做向导,非常顺利地找到了流放者。 日落时分,接近营地的队员们震惊了。 他们原以为华解诸人是居住在只有几个地窨子的简陋营地,此时入眼却看到的却是青砖瓦房、马厩粮仓! 炊烟袅袅都被包围在一道矮墙之内,俨然一个成熟的小型拓殖乡。 任谁都不会想到,这竟是二十多个青年只花了一年建起来的。 夯土包砖的围墙上没有真正意义的门,缺口处只有两扇厚厚的挡门木板。木板由几枚粗大的铁钉钉起,表面带着树皮,连门栓都没有。 毕竟荒野上只要防野兽误入,也用不着那玩意儿。 纪队长刚想叫门,阿什库已经一马当先,搬开了挡板,大咧咧喊道:“晋桐小子!吴锐!你们快看谁来啦!” 流放者呼啦啦从食堂跑了出来。 他们正准备吃晚饭,听到有客人来,都激动极了。毕竟大部分人一年没离开满盖,没见过生人了。 纪队长毫不见外,直接一挥手,“大家都入营!” 一干人马乱糟糟地涌入营地。 阿什库赶紧向吴锐介绍这帮不速之客。吴锐得知是探矿队,心中立刻了然。 看来东方瑟跟徐国公勾兑上了。 他指挥流放者帮客人们卸车、喂马,将他们迎入大食堂。 因为饭食准备不足,探矿队将随行携带的肉罐头打开、野战干粮也煮成粥,一一摆上餐桌。 晚餐会上,吴锐代表流放者向客人们致辞,欢迎探矿队停留满盖期间住在营内。但因为卧房不足,他们只能在食堂打地铺。不过食堂够宽敞,又有地暖,住起来还是很舒服的。 纪队长对此表示感谢,欣慰道:“我们搞勘探的,常年风餐露宿,野外住帐篷是常事。有间房子打地铺,已是意外之喜,结果还有地暖!这是天堂般的享受啊!” 他说的豁达风趣,挤挤挨挨坐在餐桌前的双方人员都笑了。 晚餐在和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众人收拾餐具,流放者离开食堂。探矿队员则把桌椅挪开,打扫地面,整理铺盖准备休息。 邱枫这时抓起行李袋,偷溜出来,窜进男生宿舍。刚进门,等待已久的吴锐就给他来了个热情的拥抱。 邱枫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几下,动情道:“霜明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呀!” “是啊,好久不见!金英兄!”吴锐一时也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邱枫放开他,又跟陆天锡、毛志刚、陈真秀等人一一拥抱,“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 厚厚的布帘被人挑开,又一人进了屋,却是林茜。 她不顾邱枫一脸惊愕,也来了个拥抱。但她很快推开对方,毕竟只是一时激动,可不是两人有什么旧情。 “说说吧,东方瑟怎么把你派来了。”她直入正题。 邱枫把目光投向屋里唯一的陌生人,“这位就是我们的大诗人晋桐吧?” “是我。”晋桐走近与他握手。 邱枫一下把他拉到身前,给猝不及防的晋桐来了个有力的拥抱。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重逢,总是那么让人高兴。 第三十九章 如果离去 四点多醒了,老觉得什么事情没做。一开手机,果然发现这章点了保存,没点发布。现在奉上更新。 热情的欢迎仪式告一段落,吴锐向晋桐简要介绍了邱枫的个人经历。 众人围坐在火炕上,邱枫说起正事:“此番北来,一为晋桐小弟诗集出版之事,二么……稍后再说吧!” 他从包里取出一本书,交给晋桐。 书很轻,有点薄,只有一百多页。 白色硬纸封面上,标题竖排,“荒野集”三个字遒劲有力,仿佛名家手笔。 书名旁以小号楷体字注明“晋桐作品”。 封图为一幅水墨画。聊聊数笔勾勒出雪山之上松林如墨的景象。画面的焦点是山中一座柴扉小院,不见人影,只有一行脚印,从小院延伸往画面之外。 晋桐翻开封面,版权页注明了“东方印书馆发行”、“责编邱枫”等信息。 邱枫解释:“这是铅印简装版,首次印刷50万册已经完成。因为春节的缘故,尚未开始铺货。我先把样书带来了。东方大老板对销售前景看好,已经准备做精装的石印版,找了几个画师做插图……” 晋桐向他致谢,“你们真费心了。” 邱枫就势拿出几页纸请他签名,却是合同。 文件上印书馆一方已由东方瑟签过名,盖了章。 晋桐不甚在意,看清楚版税和印数,直接签了。 合同一式两份,邱枫收好一份,装进包里,另一份留给晋桐,被旁边的晋静一把抢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邱枫见了这个忽然钻出来的小姑娘,笑道:“你是静静吧?” “你认识我?”晋静抬头望了望邱枫,满脸好奇,“我没见过你啊?” “我可是久仰静静的大名啦!” “哎?”晋静奇怪道,“我有什么好出名的呀!” “你不知道么?”邱枫忍不住戏谑起来,“你哥可在书里提起你好多次啊!等《大荒笔记》发表,你就更出名啦!全国人民都要久仰你的大名咯!” “是么?”晋静有点吃惊,努力让表情变得严肃一些,煞有介事道:“出名什么的,我才不稀罕呢!” 她转头“怒视”自家哥哥,“晋桐!以后不准随便在书里面写我!” 晋桐一脸无辜,“你全文都看过,之前怎么不提抗议!” “之前……”晋静磕巴了一下,扭头丢给他一个后脑勺,“之前我没想到!反正,不准写!一概不准!绝对不准!” “好好好,不写就不写,下不为例,行吧?” “你保证?” “我保证!” “哼!”晋静这才把头扭回来,脸上哪有一丝怒意,分明笑靥如花。 她笑吟吟地向邱枫问道:“邱大叔——不对,是邱大哥,这个合同我看不明白。哥哥的稿酬到底是多少啊?” “大叔?我有这么老么?”邱枫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两声,向小姑娘介绍了版税计算方法。 晋静立刻算出哥哥能够拿到初版稿酬7.5万元。她微微一怔,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简直要绽放出金光一般。 她一把抓起晋桐的袖子,大叫道:“哥!哥!我们有钱啦!有钱啦!等回到帝京,就能把旅馆买回来啦!” 其他人心算一番,都暗暗心惊,晋桐这是名副其实地“一书致富”呀!不过他们都见识过大场面,倒不至于失态,惊叹两声也就罢了。 晋桐宠溺地摸摸妹妹的头,轻声道:“好,买回来!你先别闹。” “嗯!”晋静用力点头,安静坐回哥哥身旁,满脸的跃跃欲试怎么都掩饰不住。 邱枫又道:“稿酬数额巨大,不可能发放现金,需要你提供一个银行账户。不过,你现在应该是没有的吧?” 晋桐答道:“是的,因为……没收财产,之前的账户被冻结,官方提款后就销户了。” “那你还得跟我跑一趟县城,去银行开个户头。对了,看管你们的亭长好不好说话?” 听到这个问题,晋静赶紧发言:“你说阿什库大叔?他可好了!还送给我一条小白狗!可惜……” “那就好办了!等开了账户,我给老板发电报,然后就能转账了。” 晋桐完全没意见,唯点头而已。 他暂时未能体会到这笔“巨款”的现实意义,毕竟另一世的见闻中——百万家产都不好意思自称富翁,上亿才有资格!七万元又算什么! 邱枫带来十本样书,签完合同拿出来分给众人。 平装版的印刷、装帧谈不上精美,只能说不过不失。但序言作者卢老爷子名声在外,大伙儿翻阅之后震惊不已。 请来这么一位大神,也不知道东方瑟送出多少钱的润笔费! 谈完诗集,再说《大荒笔记》。 虽然还未发表,但项益民在信中说《品报》已经确定逐期刊出,开出了千字四元的稿酬!莫以为价格很低,这已是《品报》常规约稿作者的支付标准了! 邱枫又代项益民致歉道:“为了让大荒笔记面世,报馆会进行比较大的删改,还望勿怪……” 晋桐赶紧摆手,“没事没事,能发表就好!我信里已经说了,可以随便改,金英兄与……益民兄,为两本书忙前忙后,我该谢你们才对,哪有见怪!” 说完晋桐的书,就轮到另一件事了。 赦免。 邱枫抓了抓鬓角,不知从何说起。 众人投向他的目光饱含期待与焦虑,邱枫一时有些羞惭,感觉愧对老友。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故作轻松道:“东方大老板本事了得,年前就跟徐国公世子柳思元勾搭上了。煤矿送了出去,交情也有了。他跟长安郡主探过一次口风,郡主说翻案是不可能的!” “我们也没想翻案,就说赦免!”林茜急道。 邱枫勉强一笑,道:“老板后来又跟柳思元谈。但在三大案的社会影响彻底消退之前,徐国公不肯轻易表态。柳思元坦白说,一个煤矿不足以让他们家冒那么大风险!” “什么!”陆天锡听了这话,直接要炸了! 杨宇恒拍案而起,“我早说过不能信任财阀!一个个全都翻脸不认人!现在可好!现在可好!” 陈真秀恨恨道:“一个大煤矿轻飘飘送出去了……结果什么也没捞到!行!真行!” 林茜沉默着,一拳打在炕头,崩掉半块青砖。 吴锐死死拉住暴躁不已的陆天锡,这家伙脾气越来越坏,竟想拿枪干掉探矿队! …… 斗室之中,众人方寸已乱,纷纷乱作一团! 晋桐微微张口,不知想说什么,也听不见其他人说了什么。晋静紧紧抓住哥哥的手臂,不断摇晃。 “静一静!”邱枫稍微提高了调门,却没人注意。 “安静一下!”这回声音更高,其他人仍然吵闹不休。 “都TM闭嘴!”邱枫怒爆粗口,终于让这间小小的男生宿舍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不该说说粗话!”邱枫降下音量,向大家道歉,“但是,我想说,你们TM算什么革命者!”他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 “一个坏消息,就让你们闹起内讧来了? 这么一点挫折都受不起? 你们选择献出煤矿,不就是想赌一把么!事情难道不是所有人一起决定吗? 现在赌输了不服气,就怪罪起同志和战友了? 要我说,你们当初的决定没错!煤矿本来就拿不到好处!这是什么地方,兴辽集团又是什么玩意儿,要我说吗! 想自己开发?你看谁敢沾手!走漏一点风声,兴辽的机枪队就过来了!直接把你们突突了,尸体拿去喂狼! 我知道,你们心里抱着很大希望,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难以接受。 普通人遇到这个情况,会着急,会气恼,会互相埋怨,甚至内讧打起来。 但是,你们是普通人么? 不是! 你们自诩为革命者!就要以革命者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杨宇恒,你刚才话里话外一切都是吴锐的责任!陈真秀你不阴不阳,好像自己最清高?还有陆天锡,你是土匪吗?是强盗吗?滥杀无辜这种事你也敢做! 我不是想批评谁,也不是想给谁辩护,华解作为一个团体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你们要是觉得这个团体无所谓,散了也没干系,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要是你们还在乎这个团体,还没忘记自己的理想,还想继续团结起来追求社会进步,公平正义,那就不要再给我摆出一副娘们模样!哭哭啼啼,互相埋怨,算什么革命者! 我比大家年长几岁,本想给你们提提建议,教你们一点人生经验,但我退出华解已有好几年,不了解大家近况,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但是吴锐!你现在是领袖,要负起责任来! 荒野之上,与世隔绝。就这么二十来人还带不好队,你要好好反省一下! 行了,我也不多说。你们自己讨论吧!” 邱枫疾风暴雨式的训斥让众人羞惭地低下了头。 一片寂静中,晋桐忽然开口:“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是一个进步团体应该时刻保持的三大优良作风。” 他一句话说完,便闭口不语。 吴锐把冷静下来的陆天锡拖到炕沿边坐下,向所有人深深一鞠躬,道:“批评与自我批评,晋桐说的很好。我今天就要首先向大家做一番自我批评。首先,我愿承担这一次煤矿换赦免事件的领导责任……” “不!”林茜站了起来,“这件事,是我主力推动的!我应该承担主要责任!” 晋桐也站了起来,“最早提出建议的人,是我!虽然我不是华解成员,但我愿意承担责任,接受大家的批评。” …… 接下来的场面一片和谐,每个人都抢着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就连杨宇恒和陈真秀也为之前的口不择言向其他人道歉。 宿舍内重新嘈杂起来,不过这一次,每个人的语气都温和了许多。 “你们的会议纪律呢!”邱枫用力拍了拍手,“稍安勿躁,互相道歉有的是时间,我还有话没说完!” 吴锐让大家安静,听邱枫讲。 “虽然赦免的希望不大,但柳思元也不是翻脸不认人。他提了一些优待措施。大意是,只要煤矿建起来,大家都会获得兴辽集团的基层管理职务,换来比较好的生活条件。除了不能离开,与普通雇员无异。” 见大家都有些意外,他又转向晋桐,神色略微复杂,“尤其是你。你的诗集入了长安郡主法眼,柳思元说会帮你办保外就医,具体什么时候办下来不知道,但一两个月内应有准信。 虽然不能回京,但你可以带着妹妹到胜山县生活,晋静可以去学校上学,不必在荒原苦捱了。” 晋静忽然跳了起来,“我不走!我还要跟师姐学拳!” 晋桐心中震荡极大,看着妹妹满脸“决不当叛徒”的坚定表情,一时犹豫难决。 第四十章 历史记忆 邱枫、阿什库和晋桐三人去了一趟逊河镇。 镇上银行只有两家,分别是皇家银行和兴辽银行的支行。晋桐在皇家银行开好账户,邱枫立刻就给东方瑟和项益民各发一封简短的电报。 东方瑟没有片刻延误。次日,印书馆电汇转账的七万五千元便到账了。 再次日,《品报》也将《大荒笔记》全文的400元稿费汇至。 在镇上停留的三天里,晋桐花了将近两百元购置生活物资,包括衣服、纱网、农具、香皂、牙膏、水果、精盐、一把短枪和配套的一百多发子弹……他不止是为自己购买,也算了其他人的份数。 上一次来镇上,林茜精打细算,舍不得花钱,这回正好把东西买足! 返回路过新鹿乡的时候,阿什库自个儿回家歇了。他跟晋桐说,“看管就是个形式,反正你们不会跑,我就不跟着啦。” 晋桐和邱枫赶着爬犁,把物资拉回营地。 华解诸人见了,心中更加感动,但面上还是乐呵呵的。他们开玩笑道“这不是吃大户么,真是太惭愧了!” 晋桐并不寻求感激。生活在一起久了,所有流放者变得好像家人一样,跟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吴锐几次跟他私下交流,总是说:“如果有离开的机会,就一定要抓住! 没什么抹不开的面子,晋静还那么小,一直呆在荒原上不是个事!” 林茜更直言不讳道:“说实话,我贺吴锐,还有其他人,心里对你一直是有歉疚的。三大案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把你牵扯进来。 你不仅没有恨我们,还不遗余力地帮助大家。 买粮、买马、买枪,所有人都指望着你……我有时候甚至想,你是不是天生的圣人。 唉!有机会就走吧,带小静去胜山县!我们虽然改善了满盖的条件,这里终归不是什么好地方!” 晋桐当然不是天生的圣人,也不是没心没肺。被魂穿之前,他心中对华解确有几分芥蒂。但两个灵魂的融合,开阔了他的眼界和心胸,让他能够以客观中立的视角重新看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如此一来,为什么要恨那帮年轻人呢? 他们不过是被奸人陷害罢了,哪有什么坏心眼? 流放的日子很长,既然要一起生活,就不要斤斤计较,毕竟一个人无法在荒野上生存。与其怀恨在心,何不真情相待? 这种想法或许带了几分市侩的算计,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温情! 保外就医,晋桐当然心动! 可那股不舍的情谊也真实不虚。他已经喜欢上了这帮朋友,不忍弃之而去,哪能说走便走? 因此,旁人与他谈“保外”,他每每含糊以对:“这不是没准的事么!”“到时候再说吧!”“晋静舍不得大伙儿呀!”…… 是的,静静舍不得离开。 在满盖荒原,除了自家哥哥,其他人也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疼惜。 她生得可爱,性格也讨人喜欢,革命者既是她的兄姐,也是她的老师,任谁有空了,都喜欢逗弄她一会儿。 晋桐曾开玩笑说,静静变成华解的吉祥物啦! 赵莹是美术专业学生,她因病去世前曾为晋静画过几幅肖像,其中一幅三头身漫画在营地内流传甚广。 画中扎可爱包子头的晋静穿着笔挺的帝国大帅军装,站在城楼上挥手,俨然领袖模样,而城下的军阵歪七扭八,受阅人被画成了华解诸人,个个笑得跟傻瓜一样。 这幅画至今被贴在食堂墙上,成为吉祥物一说的有力证据。 对晋静来说,满盖虽然荒凉,酷暑和严冬也各有不同的艰辛,但却从不缺少欢乐,她一点儿都不想离开这个世外桃源。 探矿队也在满盖停留了一个多月。 他们以流放者营地为中心,早出晚归,带着各类勘探仪器踏遍了荒原每一寸土地,绘制了大量地图,搜集了一沓沓数据资料。 林茜是联合地理学会成员和地头蛇,自然全程陪同探矿队考察,提出了大量有价值的建议和意见。 数日同行,让第七支队全员对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钦佩不已。 她的专业知识和充沛体能力压众人,就连纪队长本人都拍马难及。 期间,地质调查所派了一队人进入满盖,给探矿队送来给养,包括大量鸡鱼肉蛋、米面奶粉。 纪队长没有开小灶,而是将物资全数上交到流放者厨房。 虽然多了二十张嘴,让厨房工作量大增,以至吴锐不得不调整值班表、增派人手,但全体流放者的饮食水平却在短期内上一个大台阶。 在探矿队辛苦勘探的日子里,邱枫背上步枪、胸前挎起照相机,自称愿做保镖,追随林茜在荒原上奔波。 打猎、拍照,成为他最大的爱好。 相机是皇恩机械公司旗下“长虹”光学工厂生产的小型相机。 皇恩公司重金引入德国技术和工程师,制造出这款小巧轻便的“长虹相机”,远胜美国“柯达公司”的便携式方箱照相机,是不折不扣的世界第一。 公司放出消息后,国内报纸照例掀起了一波吹捧高潮。只可惜新品产量有限,投入市场的相机数量极少,根本有价无市。 就实际应用而言,这款相机并非完美。最大的缺陷是,胶卷使用盒装电影胶片,每盒至少5米以上.使用前须先在暗室里剪裁,然后转入相机配带的专用暗盒;拍照后亦须在暗室中将胶片取出包好,再送去冲印,相当麻烦。当然,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已是极大的技术进步。 而作为旁轴相机,镜头和取景系统相互分离,对摄影师的技巧也提出了一定要求。 临行前,东方瑟将长虹相机交到邱枫手里,郑重托付道,“只要你拍到十张林茜不同场景、服装的单人照片,相机就是你的了”。 这条件让邱枫喜出望外,花了好几天时间琢磨研究,才掌握了使用方法。 到达满盖的前几天,他还办了些正事,随后就化身林茜的随身摄影师,拍下了大量照片。 邱枫每天用掉一盒胶卷,足足拍了二十天! 在这些照片里,林茜是独一无二的主角,但其他人也免不了被摄入镜头之中:探矿队、华解诸人、晋桐兄妹、打鹿人、林海雪原、荒野风景…… 这批数目巨大的照片,一部分被送给东方瑟;一部分被寄到《品报》配合《大荒笔记》的发表;另有一批被晋桐和邱枫二人分别保管,成为多年之后最珍贵的历史记忆。 第四十一章 告别 这章昨晚写了很久一直不满意,就没发。早上改来改去改得头疼,就这样吧。 邱枫与朋友们依依惜别,带着一包胶卷离开了荒原。 又过些日子,探矿队也走了,带着一份确切的报告。 满盖冷清下来,营地有种萧索的味道。 流放者恢复了之前的工作安排,伐木、修葺营地、读书、开会、上课、写作…… 日复一日的规程仿佛从未有过任何变化,但每个人都知道,平静的日子已经不多。 探矿队的汇报将带给徐国公一份惊喜。不用太久,兴辽集团的工程队就会开进荒野。 他们将排干沼泽,修筑道路,运来成百上千的工人和轰鸣作响的机器,把沉寂千万年的荒原化作热闹喧嚣的矿区。 煤矿将被无尽的车队源源不绝地送往北庭各地,为兴辽集团旗下的火电厂和各类蒸汽动力工厂提供燃料。再不会有一个人记得稽垦局“满盖粮仓”的规划。 这个独属于流放者的世外田园,即将被帝国蓬勃的工业体系碾成碎片,重新熔烧、锻造成庞大机器上的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上古的先贤在乡村、寺庙与竹林里孤独思考,用个人的睿智指示君王与百姓的心灵归宿;如今的思想者却必须融入繁华的城市、永不停歇的工厂、人潮汹涌的街道,因为真理只在那里,未来——只在那里! 在大齐,每个人都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无人可以例外。如果不想被狂飙突进的国家落下,就必须努力奔跑,拼命跟上。即便是革命者,也得先在这个体系里争得一席之地,然后才有发言的机会。 就这样决定了吧! 耐心地等待,恰如潜伏爪牙的猛虎,等待满盖大开发,等待涌入荒原的无产阶级,然后像龙入大海一般,融入到人民群众之中,找到隐藏的火花,发现澎湃的海潮! 就像吴锐在一次组织建设研讨会上所说:不是我们要革命,而是人民渴望革命!这种渴望饱含着巨大的力量。任何发现这股力量的人,都有责任引导它去往最该去的地方——冲垮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理想乡! 晋桐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很少加入这种讨论,这一回偏偏做了很长的发言。 他说:“一年多来,我参加的会议虽然不多,但私底下还是有很多思考。思来想去,觉得两件事最重要。一是基层组织建设,二是文化宣传。所以今天,我别的不说,就说这两件事吧。” 他说,随着帝国工业发展,城市工人阶级力量增长极快。但一个又一个工会组织的建成,并没有将工人带领到争取政治权利的道路上,仅仅满足于帮助工人讨要工资,争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福利。 为什么呢?第一,工人阶级力量强大的地方,资产阶级的力量更强大,并作为统治者牢牢掌握着暴力机构;第二,大部分工会组织被进步党控制,而进步党是财阀走狗,坚决走改良路线。 怎么办呢? 硬抗是不行的,只能迂回。 于是,晋桐谈到了城乡差距。 随着人口增长,失地农民涌入城市,一部分被纳入工业体系,一部分向新拓疆土移民,为大型农业公司吸收,中原旧地看起来还算稳定。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齐的粮食几十年来保持低价,农业税费已成为自耕农和中小地主的沉重负担,乡村经济并不乐观。有些危言耸听的报纸甚至用“衰败的乡村”来描绘帝国广阔的田野。 而帝国对于农村的治理又很粗疏,亭长的工作无非治安与收税,除此之外,听凭自治。 当年的“大逆案”横扫“乡贤”阶层,如今“新乡贤”又崭露头角。各种有活力的社会团体、封建会道门、新型宗教混杂其间,只要老实纳税、不公开对抗国法,也没人找麻烦。 如此一来,思路就很清楚了。 把工作重点对准农村,大力发展公社和公社联盟(类以色列的基布兹,非人民公社,前文已述),农村包围城市,然后和平演变也好,暴力革命也好,都有了基础。 至于城市工作,当然不能放弃,但最好以宣传、渗透为主。 多看报纸就会发现,工会往往沦为劳资冲突中和稀泥的角色,而一旦组织起大规模的罢工游行,又会遭致舆论口诛笔伐,有说“不识大体”的,有说“影响交通”的,有说“妨碍经济”的…… 总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闹将起来?普通工人看多了这种宣传,只怕要自认理亏了。 主流舆论被资本家把持,无产阶级缺乏发声渠道。 地下刊物,非法出版不可能成为常规工作形式。所以,只能借着“现实主义”的壳子,坚定发展“无产阶级文艺”。 这里面最重要的,是“文艺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晋桐借鉴《延安文艺ZUO谈会讲话》的精神,大谈“阶级性”和“超阶级性”。 他认为有些文艺作品的确具有超阶级性,但大部分具备鲜明的阶级性。这是一个单纯的屁股坐在哪一边的问题。 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为人民群众服务的文艺才是革命者最需要的文艺,是应该着力培养的。 当然他自己很多时候屁股是完全坐歪了的,比如那本没写完的《至黑之夜》…… 晋桐的发言时间很长,足足两小时。 一开始,大家还不以为意,但随着他讲得越来越直白,众人也越发郑重。 虽然会议设有书记员,但每个人都掏出小本本,做起了笔记。 晋桐的思想没有多么深邃,核心的观点就两条——农村包围城市和无产阶级文艺。 但由于大量借鉴某位伟人的论述,再将结合本世界历史现实的思考加入其中,他虽不敢打包票说的一定对,至少借鉴伟人那部分是不会错的。 两小时滔滔不绝的建议,无论吴锐等人如何看待,晋桐都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当时,阿什库已经送来“保外就医”办妥的消息,只要等到有人送来文件,晋桐就能回归社会了。 尽管有太多的犹豫和不舍,他还是做出了理智的决定。 这是他最后一次参加华解的会议,也是华解组织的最后一次会议。 会议上,华夏解放阵线正式宣告终结,华夏公社党迎来了新生。 散会后,吴锐握住晋桐的双手,欲言又止。对方于离开前做出这番发言,心意已非常明白。 最终,他只说了一句“保重”。 两天后,晋桐带着妹妹离开了满盖。 正如小偷袁文定的诛心之言:他向往革命的热情与浪漫,却不希望承受革命的艰苦与困难。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吧——“把我的所知,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你们,祝愿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晋桐只求一个心安理得,从未想过最后一次演讲会给革命者带来什么影响。 他更不会想到,这份被记录为《J先生讲稿》的文件会成为革命史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成为他人生经历上最深刻却也最不为人知的烙印。 (第一卷完) 第四十二章 结庐在人境 辛亥年的春分日,兴辽电力二门山分公司胜山县办公处入职了一位新员工。 办公处不久前跟上头打报告,说人力不足,申请增设一名抄表员,就是负责挨家挨户上门抄电表、收电费的职位,算不上肥缺,略有些油水。 处里几个临时工很是眼红,为了转正机会明争暗斗。结果,谁也没料到上头调来一个新人。 此人名叫叶枫,十九岁,一表人才,高中学历,据说是办公处主任吕青的妻弟。 吕主任夫妇不是本地人。吕青以前在海兰市的分公司工作,后来时来运转,调到二门山,巴结上分公司经理,爬上了主任宝座。 最近,他的岳父母去世,妻弟就带着妹妹叶静,来投奔姐夫。 整个办公处都知道,吕主任是个妻管严。叶枫来上班报到的第一天,他忙前跑后,跟伺候下来视察的领导一样,照顾得无微不至。 有不知情的见了,还以为叶枫是白龙鱼服、体验民情的的勋贵子弟呢! 抄表员职位尘埃落定,几个临时工失望之余却不敢造次。吕主任的妻弟,谁敢招惹? 但不同于主任那位悍妻,叶枫的气质卓然不群,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并未借着亲戚身份目中无人。 吕青帮叶枫兄妹在他家附近租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二人顺利落户,叶枫有了工作,叶静也转到胜山中学一年级上学。 一切都很寻常,看不出丝毫可疑。 只有叶枫,或者说晋桐知道,这一切有多么惊人。 流放者保外就医需要看管地亭长先向省监狱管理局上报就医申请,并提供保证人;管理局再通报犯人原籍所在地警察局征求意见;获得同意后,亭长带犯人前往省局指定医院,开具病情证明;管理局审查医院证明,酌情批准申请,通知保证人向管理局缴纳五十至一百元不等的保证金。 整个过程不仅繁杂,还有许多隐形阻碍,普通人一路打点过去,上千元都打不住。 但对晋桐来说,不过是拿到阿什库给的几份文件,稀里糊涂签了名字,又等了几天,就走完了审批程序。 晋桐问阿什库,管理局为何指定胜山医院作为就医点。阿什库说,逊河县新设,生活条件不好,医院科室设置不全,而根据晋桐的《保外就医证明书》,他患有肺胸膜性疾病,同时存在严重呼吸功能障碍,存在急性发病、随时死亡的风险,当然只能选择距离流放地最近,医疗水平又高的胜山县。 晋桐又问保证人是谁,阿什库把《取保书》上的签名指给他看。“吕青”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两人摸不着头脑。 文书工作完成,兄妹俩在众人热烈的欢送和不舍的泪花里离开了荒原。 他们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和随身物品,包括晋静的课本、晋桐未完成的稿件,以及一把新买的短枪,其他东西都留给了继续坚守的流放者。 两人跟着亭长回到新鹿。阿什库说收到来源不明的消息,希望他们暂留几日。晋桐与妹妹便在贸易场的木刻楞住下了。 三天后,吕青终于现身。 他租了一辆马车,从胜山县匆匆赶来,交给晋桐一份信。 信封正反两面空无一字。 拆开后,只见一页信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似是徽州的仿古澄心堂纸。 纸上以毛笔写了两行行楷,字体收放如意、疏密得体、轻松活泼,看得出写信之人心情很好。 信上写的是:“好事做到底。 谢谢你的诗!” 两句话没头没尾。但晋桐立刻猜出了此人身份。 徐国公世子,柳思元! 想必《我爱这土地》给他带去了极大感动,让他对颂扬自家祖辈的作者生出了几分感激。 这首诗并未明珠暗投,甚至可以说,晋桐回归社会的机会就是这首诗换来的。 真是个意外之喜! 很快,晋桐就明白了所谓好事做到底究竟会达到何种地步。 除了这封信,吕青还送来两套假身份证明。 说是假证,其实是地方政府颁发的正儿八经的户口本与身份证,真得不能再真。 晋桐与晋静成了叶枫与叶静,还多了一个姓叶的姐姐,就是吕青的妻子。 吕青说,双重身份只是为了方便找工作、上学,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这份殷勤已远远超出了保外就医的范畴,只能理解为某个人的好意。 兄妹俩获得双重身份,并不是要从此消失,晋桐更不能逃跑。他每年还要在阿什库的带领下去医院复查一次病情,申请保外就医的延期。 当然所谓复查,只是安排好的普通体检罢了。 至于保证金……那是什么?在东北地面上,世子想放一个人自由,谁还敢收钱不成! 晋桐被安排到兴辽旗下公司,得了份月工资十五元的工作。 晋静转学的文件也妥了,随时可以去县中就读。 吕青还帮他们租了房子,预付了一年租金。 晋桐只能感叹,贵族子弟笼络人心真是不遗余力。 吕青在新鹿住了一宿。次日清晨,两兄妹与阿什库告别,把行李搬上马车,随吕青进城。 去往胜山的路上,晋桐直言不讳地问道:“你对我的身份了解多少?” 吕青说,我看过报纸,知道你是谁、干过什么,但不知上头为何帮你,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要我“伺候亲爹”一样招待你…… 晋桐无法自抑地笑出声来,没有解答对方的疑问。 保外就医、双重身份、稳定工作、免费住房,这些奇迹般的好事,对高高在上的权贵来说,只需要随口向手下吩咐一句就够了。当命令层层下达,优待层层加码,到了吕青这里,就变成了当成亲爹一样伺候。 晋桐问起假身份,吕青说他岳父岳母前几年都已过世,说辞被戳穿的机率很小,吕夫人那里也没什么忌讳。 从新鹿到胜山有一天的路程。一路上,晋桐有意打听,吕青着意巴结,两人聊得火热。只有晋静听得昏昏欲睡,不时捂住嘴,小小地打几声呵欠。 因为出发得早,他们抵达县城时,天还没黑。 新家是青砖瓦房,在西三街,距中心城区不远。 房子有前院、后园,一间正房及左右厢房构成了典型的一字肩式格局。 正房分左右两间大屋,中间是过道,直通后面灶房,灶间开一后门,通“后园子”。园子荒着,吕青说,若得闲时不妨植些日常蔬菜。 两侧厢房都可作为仓库。屋子的前主人拿左间装爬犁,兼做马圈之用,如今空空如也。吕青说,冬天在屋里点上煤炉子,顺窗搭个烟囱,暖和得很。 右侧仓房可以装粮食,架磨盘。前主人是卖豆腐的,就把房间改成豆腐房,现在工具拆走了,也打扫地干干净净。晋桐考虑把这里改成书房。 房子是吕青亲自挑选。他说这种正房被左右仓房夹在中间的格局,冷山墙都被保护起来,对冬季采暖有好处。 晋桐问起预付的房租,得知是吕青自己掏钱,立刻取出钞票,强硬地塞给对方。他愿意接受世子的好意,却不想占其他人的便宜。 他早跟阿什库打听了县城租房的价钱和顶费,以这座小院的位置,三十元差不多了。 家里器具齐全,桌椅板凳和床都有,吕青带着两人赶在天黑前去街市买了被褥,回来又一起打扫整理,折腾到大半夜才安顿下来。 吕青回了自己家,晋桐烧起火炕,与妹妹各自占据一间正房,在疲惫中睡下。 次日下午,吕青来找晋桐,带他去上班报到,办理入职手续;完事儿后,又带兄妹俩去县中,帮晋静办入学手续。 安居大业全部办妥,晋桐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对吕主任的佩服。 此人几天来为他奔忙忙碌,没有丝毫松懈怠慢,着实把认真负责四个字落到了实处。 晋桐无以为报,只能请他到城里最贵的馆子嘬了一顿。 第四十三章 抄表员 晋桐的新工作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他跟着前辈同事“老游”学习一天,就掌握了关键。 走街串巷、登门拜户、抄表征费、开出收据,虽然琐碎,却没什么繁难,懂四则运算就行。 收费科对每个抄表员负责的区域做了划分。胜山办事处包括晋桐在内,仅有专职抄表员三名,负责收取县城的电费。而周边乡镇,则由公司在当地的电工兼职收取。反正那些地方用电少,工作量不大。 电费是按月收缴,抄表员最忙的几天是月底。但每个月都会有人因事错过上门收费,所以平时还要补充收缴。 公司的员工制服是浅蓝色,款式模仿军便服,左胸前缝了个小布条,上有“兴辽电力”四个小字,不算丑,也谈不上漂亮。这身制服对普通人的威慑力当然比不上巡警,但也非小老百姓能随意无视的。 只要披了这身皮,抄表员就能轻易敲开居民家门。多数时候,工作不存在难度。 麻烦的是,总有人故意拖欠。这其中分为两种,一是日子拮据的小民,二是用电大户的工厂。前者是真缺钱,后者大约是不占便宜心里不舒服。 根据《东北电力管理条例》,用户拖欠电费一个月以上才能断电。一开始,他们往往乞求通融,或者干脆要求抄表员过几天再来,这样一天天拖到下个月底,抄表员以断电威胁,这些人才会补齐上月电费,继续把本月的拖下去。 对公司来说,只要用户最终缴费,拖延个把月不算什么,但对抄表员来说,就相当头痛了。用户的拖延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还影响绩效考核,对评选优秀职工、升职加薪有很大负面效应。 这些麻烦还是小事,最讨厌的是屡禁不止的偷电。公司内部章程规定,每个抄表员必须了解两种最常见的偷电方法。 一是,外接线路绕开电表,让电力直接入户。对此,公司有固定排查,抄表员登门也会随机抽检。 须知,偷电金额无论有多小,都会被《大齐刑法典》认定为盗窃罪入刑。这种方法容易被发现,风险很高。 另一种就极难查证了。这个时代的感应式机械电表很容易做手脚,只需要一块磁铁就能轻易调节电表走字快慢。 这就要求抄表员对用户家用电器的数量、类型、功率、使用习惯有大致了解,能够快速估算出用户的用电量,与电表显示数字对比。 所以,这份工作又不那么简单,除了牢记公式进行计算,还得有良好的交际能力,可以通过察言观色、打探了解每一家的实际用电水平。这是一个尽职抄表员应有的素质。 不过,“老游”对晋桐说,如果想捞油水,这些漏洞反而是下手的机会。经验丰富的他可以轻易操纵电表数字,从中捞取好处。 好处可能来自用户的“感谢”,也可能源自用户的“无知”。 但老游还说,无论怎么操作,都有一个限度,不能过分。每户用电量都是固定的,浮动区间不大,太高太低都容易被投诉、或被公司审计部门发现。 所以,此中油水有限得很。 这些关窍,办公处主任吕青心知肚明,但他更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凡抄表员不太贪心,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了。 跟随“老游”实习三天后,晋桐终于独立上岗。因为是下半月,离月底又有些日子,事情不多。主要催缴工作只剩一项,路灯费。 第一次知道路灯费这回事,晋桐非常吃惊。他两世为人,无论哪个世界都没听说路灯还要跟居民收费的道理。 一开始他以为是兴辽电力自作主张,滥用名目乱收费。私下请教吕青才知道,这竟是几十年前遗留下的历史问题。 原来,当年太祖鼓励发展电灯公司,徐国公主动为陛下分忧,在东北搞电力大YUE进。可发电机买了,电厂建了,用户在什么地方?公司去跟谁收电费呢? 陛下也知道推广电灯,需要经年累月的辛苦营销。在电线扯进千家万户之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电厂闲置,有电输不出去,让徐国公这等忠臣赔掉底裤吧! 所以,伴随这一波电厂建设高潮,东北大大小小的城市纷纷掀起电力改造大潮。 首先是政府部门用上了电灯,其次是学校、医院等财政拨款机构告别了煤气灯,最后就是路灯这种市政工程。那段时期还有地方政府以电费补贴名义给政府雇员发福利,鼓励公务员自家装电灯。 如此一来,徐国公的电灯公司有了基本保障,不用担心亏本,后期发展也顺畅不少。 但电力改造归根到底是地方政府出钱。而地方财政收入有限,这么一笔持续性的开支,总得寻摸个地方找补回来。 政府机构的电费,不好直接摊到老百姓身上;学校、医院的用电自个儿向兴辽交钱;至于路灯么……方便了小民出行,尤其是左近的居民商户受益尤大,收点钱不过分吧? 于是,各地方政府,比如胜山县向兴辽支付路灯电费的同时,还安排巡警在路灯安装段每月收一次“路灯费”。 商号分成甲乙丙三等,每月按1元、7角、5角纳费;民户也分三等,每月收4角、2角、1角。 这还不算完。 路灯的存在,行车者便利最大。所以县城马车行、黄包车行得按每辆车月费5角收费。普通居民家有车,也是同样标准交钱。不交钱也行,晚上别出门,出门就有巡警扣车。 如此“横征暴敛”不仅收回了电费,连维护成本也赚回来了。(作者注:民国实事,略有改编) 但此时已“维新更化”数年,大齐民智渐开,百姓心中有了“政府职能”、“公共服务”的概念,路灯费的合理性没多久便遭到广泛质疑。不仅是东北,全国各地的报纸都喜欢拿这事作伐子,探讨一些敏感的政治话题。 日子久了,各地政府也觉得为了一点小钱搞得颜面无光,十分难看。可不论如何难看,电费不能不缴,于是几年后,东北再也不见巡警收电费的场景,各地政府都把路灯费承包给了兴辽公司。 兴辽的抄表员代收路灯费,收齐后上缴至本地政府部门,政府再向兴辽缴费。 之所以要政府过一道手,是因为第一,路灯费本质是行政性收费,不是电力公司向市民出售市政服务;第二,抄表员没有执法权,不能强制收费,也不能给路灯断电,兴辽为了保持名声,又要求下面不要催逼太过,所以草民们往往拖欠路灯费半年、一年甚至数年之久! 有政府作为中间环节就好办了,不管底下有没有把钱收齐,政府缴电费从不拖欠,那毕竟是徐国公的产业,谁敢赖账? 天长日久,这笔款子就成了地方政府的烂账,名声和实利全归了兴辽。 兴辽电力起步早,遇到的新情况也多。路灯费不过是其中不起眼的一桩小事。但兴辽的事例,对大齐其他财团创立电灯公司有极大教育意义。 他们不再像徐国公那样,一口气建十几个电厂,而是立足发达地区、中心城市,稳扎稳打,逐步发展,绝对不搞“路灯费”这种幺蛾子。市政工程,政府愿意承担电费就搞起来,政府没钱就算。 时至今日,大齐存在路灯费说法的,也就东北一地而已。虽然从订立收费标准至今没涨过价,但近年来,北地舆论界仍强烈呼吁全面取消这一不合理收费。其中摇旗呐喊最激烈的,正是兴辽集团旗下第一大报《兴辽日报》。 这貌似自打自脸,其实不然。 路灯费取消与否,都少不了公司一毛钱电费。抄表员向老百姓收这一笔名不正言不顺的费用,打的旗号也是上缴政府。骂名归政府,财团当然想打什么旗就打什么旗。 那抄表员对这种呼吁怎么看呢? “老游”当然是不乐意的。 虽然市民一分钱路灯费都不想掏,但抄表员有的是办法逼人掏钱。 路灯由兴辽电力维护,虽不能贸然断电,灯泡却很容易坏。一旦坏掉,是否更换,何时更换,任由电力公司员工说了算。 实习的前三天老游就向晋桐实地演示了一次如何借机收钱。 梨树街旁一条巷子里,路灯坏了好几盏,三个月没人修,冬天晚上黑灯瞎火,摔坏了好几个老年人。 老游催一户人家电费的时候,户主交了钱,再次提出要求,让电力公司修好路灯。 老游当然要求他们这条巷子的居民把积欠的路灯费交清! 那户主三十多岁,戴副眼镜,自称懂电力常识,自然不肯当冤大头,威胁说要自己修。 老游硬碰硬:你敢自己修就是擅自破坏公共电力设施,罚款!造成严重损失,小心蹲班房! 那户主一愣,没回嘴。 老游口风一转,好心劝他把街坊邻居召集起来,凑点钱,好歹先交一点。“我老游跟外线工关系好”,拿到钱请人吃顿饭,卖个人情,才能找人来修。 第二天下午,那户主主动来到办公处找老游,带来两块钱,老游气得鼻子都歪了,把他赶了出去,“你打发叫花子呢!” 第三天,那人终于带来十几户居民集资的五块钱,老游这才满意,找了个相熟的外线工,出门换灯泡。 灯泡当然要用“我兴辽集团发明的钨丝灯”!价钱么,是有点贵,可一分钱一分货啊!这灯泡能使一年不坏!你们赚大了知道不!咱也不多要,再拿三块钱来! “之前给的五块是人工费!现在是买灯泡!” “五块钱都出了,还舍不得三块?” 围观的居民合计好一阵子,又凑了三块。 天黑了,灯泡也换好了,但路灯还没亮。因为修电灯的时候,当然要把电掐了。什么时候再给通电呢? 请再交两块钱“通电费”。 那能不给吗?不给,灯泡不白装了! 于是,十块钱花出去,路灯终于修好。 实际上,路灯的维护和灯泡的更换本就是县政府承包给电力公司的,居民不要花一分钱。什么人工费、买灯泡,都包含在政府支付给兴辽的电费里头了。 可老游就有本事跟外线工勾结起来捞钱。这理跟谁说去! 十块钱,两块被作为本月收到的“路灯费”上缴,完成基本任务。剩下八块老游跟外线工二一添作五……至于晋桐,老游请他下馆子吃了一回热汽羊肉。 饭桌上,老游筷子抄起一块羊肉,蘸了酱料,囫囵塞进嘴里,口齿不清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抄表员捞钱,大头靠路灯费,就看你会不会来事!现在本事教给你了,想吃肥的,赶紧结交一个外线工,关系一定得铁!然后才能一块儿赚钱!” 晋桐连连称是,谈笑晏晏。 一顿饭后,晋桐终于摸清了办公处上上下下的的人际关系。次日,也就是入职的第四天晚上,他邀请几位同事聚餐,档次当然是全县城最高的“姚记”。 办公处员工不少,但晋桐不欲张扬,只请了平日工作上会接触的几个人,包括司事员、会计、两名外线工与另外两名抄表员。 一顿酒饭花不了几个钱,但把心意尽到,以后就免了生分。 他结交外线工,却并不想捞钱,只是日后难免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谁知道会不会有求人的时候呢。 所谓滚滚浊世、红尘炼心,就算不能遗世独立,至少不要同流合污。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