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顽童 天惠十五年 北方的隆冬二月,天亮得格外晚些。卯时过半,窗外却还是漆黑一片。 明阳殿里已是灯火通明,唯独西侧殿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片。 “殿下,该起啦!”一名面相慈和的中年宫人一边用手拨起床边的围帐,一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小人。 小人哼唧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转了个身,接着睡去。 “殿下,再不起,可是又要赶不及去芙蓉殿进早膳了!”中年女子一边往香炉里扔香片,一边无奈地催促道。 顿时,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似兰非兰的甜香。 听到“进膳”二字,床上隆起的那块终于有了些反应,一个稚气软糯的童音从被子里响了起来:“姆嬷,外面冷的很!我想再睡一会,就一会!” 中年女子听到孩子的声音有些黯哑,唯恐是被一整晚暖墙烧的熏到了嗓子,忙倒了一小杯温水喂孩子喝了下去。 突然,殿门被推了开来,一名身披黑色裘衣的俊美少年夹杂着门外的冷气快步走了进来。 屋里的宫人们忙放下手头的伙计,跪拜行礼。 少年笑着抬了抬手,直直的向内室走去。 “长安,你怎的又赖床?今日若是再迟到了,晚上你就别来我这里了,回你的依阳殿去!”少年的嗓音正是变声期的沙哑,嘴里虽是在责怪,脸上却是一片温情。 “阿兄,我起,我起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生的粉雕玉琢、圆润可爱。然而,她的表情却并不那么愉悦,嘟着红润的小嘴,蹙着小眉头,平日里圆滚滚的大眼睛迷瞪得瞅着少年。 看着小家伙可喜的模样,少年噗嗤的笑了开来,这一笑宛如春回大地,把他孩童的精致和少年的清俊衬托到了极致。 小姑娘看到少年只是坐在一旁笑,也不理会她,更加的不高兴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双臂,冲着少年举了起来:“阿兄,抱!” 少年的心顿时软成了一片,怕她着凉,把小姑娘连人带被的抱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然后就是从头到脚的一通揉捏,尤其重点照顾了她肉嘟嘟的胖脸和莲藕一般一节一节的手臂。小家伙显然早已习惯了大人们的揉捏,满不在意的嘻嘻笑着。 过完了手瘾,少年才拿起香炉上已经熏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往小姑娘身上套。 中年宫人见此,忙要接过来,却被少年浑不在意的拒绝了。每日例行一事的打扮胖娃娃,顺带吃吃嫩豆腐什么的,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来说也是乐在其中的事。 “今日,你可不许再淘气了,要让我知道你今天又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少年给了一个威胁意味十足的眼神。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低下头,对着手指,不理他了。 “听到没有?”少年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小姑娘无奈地抬起头,用手挠了挠胖下巴,有些发愁地看着少年,那带着无奈的迁就表情,分明就是她平日里闹脾气时大人们看着她时的样子! 少年瞬间被气乐了。 等把小姑娘收拾妥当,已近辰时。少年帮她披上红色裘衣后就抱着她出了明阳殿,去芙蓉殿请安。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已积起没过脚踝的一层。小姑娘看到积雪开心不已,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少年怕她贪玩致病,也不管她挣扎喊叫,夹着她直直往芙蓉殿而去。 进了正殿,香软的暖气扑面而来。三个宫人迎上来,给兄妹两个去了外衣,递上热巾敷脸暖手。 坐榻上,偎着一个身着红色宫装的绝色丽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余许,带着暖暖的笑意,注视着兄妹二人。 “请母后安!”兄妹二人齐齐行礼。 “免礼,子渭、长安快过来!”女子坐直了身体,朝兄妹二人招了招手,看着芝兰玉树般俊秀的长子,以及一身红色愈发衬托的像琉璃娃娃一般可喜的女儿,心里欢喜不已。 她一把搂过了小姑娘,亲了好几下,逗她道:“长安今日赖床了没有?” “没有,长安很乖,卯时就起啦!”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回道,乌溜溜的大眼睛殷切地望着女子,满含期待。 女子看着她的样子,爱的不行,又亲了好几口,满足她地夸奖道:“长安真是个乖孩子!阿娘最最喜欢长安啦!” 小姑娘闻言果然大眼弯成了新月:“我也最最喜欢阿娘!”看到旁边正吃着点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少年,忙补充道,“还有阿兄,也是最最喜欢!” “可是最最喜欢的只能是一个人呀!”女子继续逗弄道。 长安吮着手指想了想,然后犹豫不决地伸出了两根手指:“‘最最’,两个字,所以可以是两个人的!” 闻言,整个芙蓉殿都笑成了一片。 “那朕可怎么办,朕可是第三个人了,原来长安不喜欢父皇!”下了朝的瑞庆帝走了进来,一脸难过的看着长安。 屋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叩拜请安声。 瑞庆抬了抬手,继续看着长安。 “长安喜欢父皇!父皇是最最最!” 殿内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瑞庆抱起长安,开怀的用胡子摩挲着她娇嫩的小胖脸蛋,“长安也是父皇的最最最!” 长安痒痒的又躲又笑。 说说笑笑间,早膳已备毕。 四口人团团围坐,正如市井间的普通夫妻子女一般。 帝后二人初识于长安的渭水之上。所以,长子名渭,幼女名长安。 长安,一世安顺。这是父母对其心爱的小女儿最美好的祝福。 芙蓉殿的膳食总是最精致的。皇后是真正的士族贵女,出身河东裴氏,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也使得她在这些吃穿用度的细节上格外的讲究一些。 子渭还好些,五岁进学后,就自立门户,住进了明阳殿,平日里不常在芙蓉殿用膳。 长安因年岁小,又是帝后心尖尖上的幼女,便格外的娇惯些。 米面非高汤滤过的不食,青菜只食菜心最嫩的部分,炙肉只取通脊上最嫩的一小块。 皇后自小就是被这般养大,也不当什么。子渭却经常在旁边看得皱眉。几次提议让长安以后到明阳殿和他一起用膳,但每次都是以长安哭闹着不肯进食终结,只得悻悻作罢。 “长安昨日还是宿在了子渭的寝宫?”瑞庆帝问道。 两人点头称是。 “长安也不小了,总跟你阿兄挤住在一起成什么体统,莫说皇室,寻常百姓家也没有这样的。”瑞庆帝微微肃了脸。 “我不要跟阿兄分开!”长安闻言躲开了乳母的喂食,红了眼眶,欲泫欲泣道。 在长安的记忆中,她有好多个皇兄皇姐,但阿兄却只有一个! 长安自小与兄长的感情格外深厚。五岁以前,甚至都是同塌而眠。皇后当年生她时,是难产,差点力竭而亡。最后虽然侥幸脱险,却是元气大伤,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她。而日理万机又同时还要挂心卧病在床的妻子的瑞庆帝也同样无暇顾及她,只得把她丢给了当时还只有八岁的子渭。 从那时起,子渭就习惯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怀里都有一个温暖柔软的存在。由此可见,现在看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济阳公主,其实婴儿时期的光景,是十分惨淡的,爹不管娘不要,只能在一八岁无知小儿怀中求一方安身之所。 自长安长到能跑能跳后,白日里就不再缠着子渭了,但到了晚上,却是必须要回到子渭身边的,否则就哭闹不休,谁都哄不住。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从没跟子渭分开过。以至于若干年后,子渭成亲那天,一片敲锣打鼓洗气洋洋中,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哭得格外的凄惨,因为她知道,从此以后,阿兄的怀抱便不再独属于她一个人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父皇,就让妹妹住在我那里吧,我把西侧殿腾给妹妹了,不碍事的!”子渭看不得长安伤心委屈,要让这个同吃同寝的陪伴着自己七年的小东西离开自己,别说长安了,他自己也舍不得啊。 “你阿兄过两年就该成亲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办!”瑞庆帝气咻咻的瞪着长安,有些怒其不争又有些幸灾乐祸道。 “那我也跟着阿兄住!” “你也别叫我父皇了,让你阿兄重新生你一次去吧!” 看着瑞庆帝吃味的样子,皇后和子渭都忍不住直笑。 膳毕,四人各自散去。长安被子渭送去了宫学。子渭已于去年结束了学业,开始学习处理政务。把长安送到宫学,再次嘱咐了不许淘气后,便匆匆离开了。 第2章 宫学 宫学位于皇宫的最南面。 在里面进学的是皇子皇女、皇亲国戚,当然也有作为伴读的官宦子弟。宫学,其实是比不上京师里的国子学的,但能成为皇子皇女的伴读,本身就是一种荣宠的体现,被选中的自然没有不乐意的。 长安今日在芙蓉殿耽搁的有些久,同窗们基本都已到了。 “长安,快来!”她的伴读周漪看到她来了,笑嘻嘻的招呼道。 说起来挺奇怪,长安幼时的这些玩伴,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习惯直呼她的小字“长安”,甚少有叫尊称的,彼此也没有太多身份上的隔阂疏离。这使得很多年后,当这些孩子都纷纷长成国之栋梁之时,除了尊卑上的敬畏外,依然还与她保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上的牵绊。 周漪小姑娘与长安同岁,是宋国公周敞的嫡幼女,她的姐姐周渝正是子渭未来的太子妃。只等她后年及笄后,就与子渭成婚。 长安从随身布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塞给周漪:“母后宫里今早刚做出来的,快吃吧!” 周漪闻着香味,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长安,你真好!” 周漪跟长安一样都是圆滚滚的小丫头,最喜甜食。两个志同道合的小丫头常常会互赠自己觉着好吃的甜食。 见长安不住的往后面打量,周漪嘻嘻笑道:“找璟和哥哥呢吧?” 长安点了点头:“是啊,璟和哥哥呢,今日没来吗?” 周漪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朝外面努了努嘴:“早来啦,约莫是嫌里面吵闹,去殿外看书去啦!” 长安拿起布兜里的另一盒点心往殿外走去。 严格说来,璟和算是长安的表兄。他的母亲乐平长公主,是瑞庆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安肃侯常年带兵在外,瑞庆帝因不舍最疼爱的妹妹跟着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就把母子两人留在了都城。璟和更是像皇子皇女一样,几乎从小就是在宫中被教养长大的。 宫学主殿的外头有一小片梅林。如今真是腊梅开的最好的时候,一出大殿,腊梅的馨香便扑面而来。 长安看到璟和的时候,他正倚靠着梅树,微微仰头,遥望着摇曳在宫墙之外的纸鸢,嘴角带着一丝清浅的笑,皎如玉树临风前。 长安看呆了眼,那时候的她尚不会使用太多的词藻,只知道那一刻的璟和,特别特别的好看。 “璟和哥哥,吃点心吗?”长安讨好地递过手中精致的点心盒,脸上有几分得意,周漪那么赞不绝口的点心,璟和哥哥也必定会喜欢的。 璟和道了谢,客气地拒绝了,眼神却还是一刻不离地望着宫墙外的方向。 长安不高兴地撅起了嘴:“璟和哥哥,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宫外的纸鸢。” “纸鸢有什么好看的?”长安疑惑地挠了挠头,“尚造司去岁上贡的纸鸢才好看呢!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带给你玩可好?” “不用。”璟和轻轻叹了口气,抿嘴笑了笑,“走吧,先生该到了,回去上课吧!” 长安茫然又无措的眨了眨眼,那时的她看不懂璟和,仿佛在他尚且单薄的身体里,有着一个长安所不了解的世界。 她的这位表兄,外貌肖似乐平长公主,少有的俊秀,性情却是像极了她那位素味谋面的姑父,沉稳多智。他仅年长长安四岁,却有着在长安看来不可思议的老成和敏慧。 在她刚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璟和还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总喜欢笑嘻嘻地拉扯着她的发辫叫她“小长安”。他会用竹子为她编最精致的竹蜻蜓,用木头为她做最好用的小弹弓,长安对他最初的崇拜可能是来源于此。那时的长安是他的小尾巴,总是跟着他在一群孩子中间冲锋陷阵。 等长安的年龄够入宫学的时候,璟和已经是宫学里年纪比较大的孩子了。那时的他已甚少再与长安这些小家伙玩在一起了,鸡飞狗跳的宫学里总有那么一块他们祸及不到的清静地,那里必然有璟和埋头苦读的身影。 长安并不像其他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那样,好奇他为何总是看书,嘲笑他是不会玩的书呆子。在长安的心里总是记得那段他带着一大群孩子冲锋陷阵的日子。她想,他必是玩腻味了所有的游戏才爱上看书的。 渐渐知事的长安,并不是没听过那些诸如庶人之子之类的冷言冷语,也隐隐感觉到,璟和的改变可能与此有关。但对于长安来说,这些都丝毫影响不了她对璟和的喜爱。 那时的长安对他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允文允武的璟和哥哥,机变善谋的璟和哥哥,风采卓然的璟和哥哥,是永远镌刻在长安整个童年与少女时代不灭的神迹。 长安他们回到殿里没多久,太傅就到了。太傅本是专给太子讲学的。太子结束课业后,他又回到了宫学讲课。太傅名青云,字进得,出身琅琊王氏,家学渊源,又自幼敏而好学,十四岁就以科科第一的成绩完成了国子学的课业,继而出仕。 这些官谍上的文字长安自是浑不在意的,对她而言,王青云就是一个顶有意思的老头。 少时的长安思维颇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怪异,偏偏又是被宠得无所顾忌的性子,所以常常会因为问一些角度奇特思维怪诞的问题,而把夫子气得鼻孔生烟。 而王青云绝对是个异类,被问及此类奇奇怪怪的问题时,他从不会像他的前几任那样被她气得跳脚,反而双眼冒着兴奋的光,与她讨论的兴致勃勃。 王青云是极少数的在长安幼年的时候就看出了她身上政治天赋的人。那时的长安算得上不学无术,弹起琴来像弹棉花,背起书来张冠李戴,写起文章错字连篇。前几任夫子都因长安的顽劣调皮却又无法施以薄罚的高贵身份,而视她为洪水猛兽。但王青云却从不像以前的夫子那般视她如朽木,他每次看到长安都双眼发光,恍若她便是世间最完美的璞玉。 瑞庆帝每每向他问起长安的课业情况时,他总是难掩兴奋地大赞:“此子是个成大事的!” 惊得已经习惯了夫子频频告状的瑞庆帝,一时难以适应,一度怀疑他王青云其实就一迎需拍马趋炎附势的沽名钓誉之徒。 王太傅的课总是颇为随性,并不拘泥于某本书。五经、诗道、琴道、茶道、香道信手而来。有时,仅仅是让学生讲讲各自的所见所闻,或是他自己的人生体悟。 今日课上,一学生讲起近日听来的一桩奇事。听说国子学有一学子,不擅诗文,不通玄学。素日只爱研习国策,与人言谈句句不离国事民生,如今已是被各类宴饮、诗会孤立在外。 说到此处,下面已窃笑声四起。都言此人有辱斯文、粗鄙不堪。 时人尚清谈,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专谈老庄玄理,论政则流俗。 只有璟和一言不发。他面带忧色地看着那些一边窃笑一边高谈阔论着的皇亲国戚、士族子弟,只觉得满心的悲哀和无力。 长安疑惑地听着大家的讨论,她年岁尚小,所学还仅是一些启蒙性质的经史,也还未曾受邀参与过任何的宴饮、集会,因此还未受到时下风尚的影响。今日听着大伙的议论,却颇有几分不解之处。 “先生,大家都说议政是不受欢迎的俗事,那大家为何还要争着抢着当官,当官的不就是帮着父皇处理政务的人吗?如果他们自己都厌弃政务,如何能当得好官?”长安用自己有限的辞藻尽量表达着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此话一出,闹哄哄的学堂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个稚气孩童的童言童语,仿佛无意间敲开了一扇他们都不曾留意过的门,里面有他们不敢深想的东西。 璟和有些吃惊地看着长安,眉间的郁色微微散了些。 一直垂目不语的王太傅却突然看着长安笑了,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欣慰。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清谈误国啊!” 凤子龙孙们一片哗然,这种有别于他们周边几乎所有主流意识的观念,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冲击,却又让他们一时无法辨别对错。 长安喜欢王青云,他身上有一种超脱于时代之外的清醒,从不人云亦云的附庸风雅。他出身世家大族,却是门阀政治最坚定的反对者,他的忠心没有给家族甚至也没有给国主,他只忠于自己心中的理想以及他所认为的正义。 他政治上的这种天真和理想化,与他卓著的才能一样凸显而绝对。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在这个时代里逃不开的最终结局。 当天晚上,长安跟瑞庆帝聊起了今日课上的情况。瑞庆帝久久不能言语,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王进得,可惜了……” 当时的长安并不能理解父皇的未尽之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长安回忆起当日的场景,才恍然到,当时的父皇眼中分明饱含的悲意,那是他已经看出的大厦将倾! 那一年,长安七岁。 第3章 璟和 宫学的后头有一个专供凤子龙孙们嬉戏玩闹的小园子。每日下学后,总有一段大人们干预不到的时光,可供他们尽情的撒欢,此时的他们与民间的孩子并无二致。 他们在那里捉迷藏、逮蝈蝈、扮家家、放纸鸢……玩着所有民间的孩子都能想象得到的游戏。那里是孩提时代的长安最喜欢的地方。 “殿下,您快下来啊!可不能这么玩!” “殿下,小心啊!您可千万别再动了!” 一群宫人围在一棵大树下,双脚打着颤,明明还是寒冬腊月,他们却生生的热吓出了一身的汗。 只见他们仰头望着的方向,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树杈中露了出来,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纸鸢:“我可不是玩,我是上来取它的!” “那您赶紧下来吧!不不不,您还是别动,奴上来抱您下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寺人慌里慌张地说道。 “不许动!你们谁都不准上来!我还没玩够呢!”小姑娘坐在树杈里,晃着腿,睨着下面的宫人道。还不时的摇晃树枝,吓唬下面的人。 下面的宫奴差点没被吓软了腿。 “想让我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小姑娘黑亮的大眼睛咕噜噜一转:“你们去跟父皇说,给我弄一套最新的话本皮影;再去告诉母后,让她把没收的弹弓和蛐蛐还给我!” 底下的宫奴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 “你们去不去!去不去!我要跳咯!我真的要跳咯!”小姑娘微微直起身子,作势要往下跳。 下面的宫奴慌作了一团,胆小的已经吓晕了过去。 小姑娘看着下面乱作一团的样子,咯咯直乐。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把金弹珠,一颗一颗的往下扔,有些往人身上扔,有些又故意扔的远远的:“你们快抢!谁抢到了就归谁!抢不到可是要受罚的!” 下面的宫奴们顿时哄抢了起来,相互撞在一起,相互拉扯的尽有之,逗得小姑娘更是咯咯笑个不停。 今日王太傅有差事,下学的早。同窗们早早都回去了,长安一个人待着实在有些无聊,就起了逗身边的宫人们玩的念头。 “长安,你在做什么?”突然,底下一个强压着怒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长安往下一看,立刻垮下了脸,暗道一声倒霉,偏偏是这种时候被他看到。 底下的璟和面无表情地看着长安,眼里隐隐跳动着怒火。他招呼了几个侍卫,把长安架了下来。长安也不敢再反抗。 小时候的璟和是个霸王脾气,爱笑也易怒。可渐渐长大后,他的气质却是越来越冲和疏离,欢喜愤怒皆是淡淡。这还是长安第一次看到长大后的璟和这么生气的样子。 也许长安在他心里还是与旁人不同的吧,所以才会怒其不争。 “你为什么要戏弄他们?” “好玩呀!你没看到,他们刚刚……”长安说的眉飞色舞,却在璟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悻悻地住了嘴。 “戏弄他们你就觉得开心?长安,你尊贵的身份就是这样使用的?商纣王炮烙活人取乐、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长安,你将来也准备和他们一样吗?” 长安浑身一震:“我……我不是,我只是……”她说的语无伦次。 璟和的话犹如重重投进了她心湖的石子,搅动开了那些她未曾深想过的领域。内心有什么闪电一样划过,快的几乎抓不住。 长安并不是个恶毒的人。但年少时的她却确实是一个被宠得极度任性自我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过她,打了别人,别人会疼,因为从不曾有人打过她。也没有人告诉她,抢走别人的东西,别人会伤心,因为也不曾有人敢抢她的东西…… 她从不避讳当着四皇兄的面提起他微跛的脚,因为她不曾感受过缺陷会带给一个人的难堪和自卑。她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掖庭宫宫奴的厌恶,并不是轻视他们地位的低微,只是不喜欢他们总是穿着粗糙不堪已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不给自己换上好一些的衣裳呢? 不谙世事有时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隐约记得幼时,璟和待她是极好的,好吃的好玩的,总不忘了给她留一份。 然而,时光,不知何时在他们俩之间横亘上了一道鸿沟,童年的情分只单方面的在长安的心中延伸。不记得何时开始,璟和见着她,虽然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眉,却已习惯了微皱,还有那些略带谴责的语气:长安,你不该……;长安,你听话;长安,这样不对;长安,你应该道歉…… “殿下,小侯爷,乐平长公主已至芙蓉殿,皇后娘娘命婢子来请两位即刻前去。” 皇后贴身侍女的到来打断了长安和璟和之间的怪异气氛。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的长安瞬间又变得满脸笑容。她喜欢乐平皇姑。也许对于璟和的喜爱也多少有着皇姑的因素在里面吧。 同样是倾城无双的女子,不同于母亲的雍容绝艳,皇姑母总能让她想到清晨十分,莲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新娇柔。若是以花喻人,母亲便是牡丹,明艳逼人,皇姑母则是莲花,摇曳生姿。两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你会有一瞬觉得天地间再无颜色。 “皇姑母,你终于进宫了!你都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长安兴奋地跑进了大殿,直直扑向了乐平长公主。 “这孩子!大呼小叫的,越来越不像话了!哪里有一国公主的样子!”皇后笑瞪着她,半是嗔怪半是宠溺。 乐平长公主倒是全然不在意长安的“不像话”,甚为欣喜地搂着她:“是姑姑不好,好久没来看长安了!来,让姑姑好好看看我们小长安有没有长大一点!” 长安忙从皇姑的膝盖上爬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站到她面前,生怕她看不清楚地挺了挺胸:“姑姑快看,长安可是长高了些?”稚气的举动逗笑了周围的一众人。 乐平长公主满脸笑意道:“是啊,我们长安,如今快成大姑娘了!” “璟和见过母亲!母亲这一向可好?”等到她们寒暄的差不多了,璟和这才不紧不慢的问候道。 “甚好!璟和不必忧心为娘,专心念书便是!听说你皇舅最近已经开始让你协助太子办差了?切记要尽责尽心,莫要辜负了你皇舅和为娘的一番期许!” “孩儿记住了。” 乐平长公主对璟和这个亲生儿子倒是不如对长安这般亲近宠爱。母子两人客气拘谨得过分。但其实她心里是十分爱重这个儿子的,每次一见他,眼中便立即泛起神采。只不过,璟和自小在宫中长大,母子两人相处的不多,再加上璟和又是个持重清冷的性子,不像长安整日乐呵呵地,一团孩子气。所以,时间长了,母子间难免生分。 “今儿个到是奇了,你们两个居然撞到了一块,一起过来了!”皇后打趣道。 长安和璟和都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她对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方式自然了如指掌。别说是皇后了,恐怕现在宫中已经无人不知了吧:济阳公主对安肃侯家的小侯爷甚为钟情,从小便立下了非君不嫁的宏伟志愿,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侯爷始终无心于她,于是公主每日里都对其纠缠不休,小侯爷每每避之如蛇蝎…… 再联系长安平日里的张狂霸道,于是颇为狗血的女子版富家恶女强抢良家美少年的戏本,便在大半个皇宫传开了。公主被定性成财大气粗且仗势欺人,小侯爷被定性为柔弱无依却宁折不屈…… 眼看今日两人突然一起出现,而观小侯爷的神色又颇为古怪,不似平日里遭到纠缠骚扰时的烦闷。难怪大家都要觉得奇怪了。 听皇后提起这一茬,长安又想起了她刚刚在宫学园子里的所作所为。有些心虚地望着自己的脚尖,讪讪接话道:“谁让璟和哥哥平日里见着我就躲呢!” “长安喜欢璟和哥哥?”乐平长公主逗她道。 “喜欢呀!我将来是一定要璟和哥哥做我驸马的!”长安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全然不顾旁边已经完全黑了脸的另外一个当事人。 倒是旁边不少正值妙龄的宫女,听到她毫不扭捏的回答后纷纷羞红过了脸,或是掩嘴偷笑。 “真不羞!都是半大姑娘了,还整日里口无遮拦地把嫁人嫁人地挂在嘴边!”皇后佯怒着责备道。 “皇嫂莫气,我倒是爱煞了长安这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的性子!尤其是在这深宫中,真真是难得!” 皇后颇有所感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到一边黑着脸的某小侯爷,于是又笑问道:“可若是你璟和哥哥不喜欢你,不愿意做你的驸马,这可怎生是好?” 想到刚才的事,长安也是一脸愁苦:“是呀,璟和哥哥定是不愿意的!他都已经很久不跟我一起玩啦!他喜欢二皇姐,以后定是要皇姐做他新娘的,这可如何是好?母后?” 长安托着腮满脸愁容,一副苦恼为难的样子,却不想她的童言童语、孩子式的可爱烦恼早已逗乐了旁边那两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皇后忍笑道:“这个母后可没办法!” “不如让你父皇发一道圣旨,赐婚得了!”乐平长公主颇有些凛然之气,大义灭亲道。 母后抚掌而笑:“此法甚好!还是长公主你有办法!” 那两位逗孩子逗上了瘾,你来我往地配合默契,全然不顾一边某小侯爷黑上加黑的脸色。 也可悲长安当年还少不更事,没听出那两位话里话外地挪耶,还颇为愉悦的真以为找到了解决之道,于是两眼亮晶晶地向某小侯爷征询道:“璟和哥哥,我以为此法甚好,你觉得我们何时成亲比较好?” 结果可想而知。某小侯爷“黑无可黑”后转身便走了,身后响起了两女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夸张笑声。 第4章 阿兄 天惠十八年,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周太子妃的嫁妆如流水一般从国公府到明阳殿,抬了整整两天两夜,举城皆惊!陪嫁之物多为古董字画、孤本遗迹,世家豪族的底蕴可见一斑。 明阳宫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忙碌的景象。皇后亲自坐镇指挥,唯恐有一丝疏漏的地方。 长安亦步亦趋的跟着子渭,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是不知该做什么好,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子渭无奈的停下手头上的事,半蹲下来,跟长安平视着:“妹妹这是怎么啦?” “阿兄喜欢周家阿姊吗?” “什么周家阿姊,以后该叫阿嫂啦!”子渭捏了捏长安肉鼓鼓的脸颊,逗她道,“小家伙,你还知道什么叫喜欢?” “我当然知道,像我喜欢璟和哥哥那样就是喜欢!”长安认真地点了点头。 “噗,妹妹啊,这种话你就这样说出来真的好吗?”阿渭被逗的乐得不行,“阿兄觉得吧,你即使要说,脸上也要带些娇羞的表情才合适吧?” 他看着长安自始至终纯净见底的眸子,愣是没发现半丝情深意重的影踪,心中暗自好笑,我的傻妹妹,你当真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长安有些生气了,她觉得自己满腔的伤感没有得到认真的回应。 子渭看着长安越瞪越大的眼睛,轻咳了一下,然后肃了脸,认真答道:“小时候倒是见过几次的,印象中是个温柔知礼的姑娘!” 长安眉毛打结了,温柔知礼,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那阿兄高兴吗?” 子渭还想打趣几句,但看到妹妹一脸认真得担心他会不幸福的模样,心里突然酸软的不行。她搂着妹妹细窄的肩膀,安慰的拍了拍:“当然!今日是阿兄最高兴的一天!” 长安松了一口气般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着头脚尖磨着地。 “又怎么了?”阿渭无奈的问道。 “那阿兄,我,我以后还能和你住一起吗?” “当然……” “当然不行!”皇后婀娜缓步而来,插话道。 子渭见长安活像个耸拉下耳朵的小狗,又可怜又可爱。刚要开口说话,就被皇后瞪了回去。 皇后拉过长安,一边帮她泯着有些松散下来的发髻,一边言道:“今日开始,你住回依阳殿去!” “阿娘,那我跟你住成吗?我不想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宫殿,空荡荡的。” “什么一个人!你姆嬷、宫人们不是人吗?”皇后玉葱一般的手指点了点长安的额头,哭笑不得道。 “他们不一样!”长安嘀咕道。 “长安,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使是你父皇也得按规矩办事。我们疼爱你,以前什么都依着你,可你如今也长大了,该懂些事了!你父皇越过你几个姐姐,最先册封了你,你需谨言慎行,知节守礼,莫让旁人说你父皇偏心,做个名副其实让我和你父皇骄傲的公主才是!” 长安只好点头应诺。 皇家娶亲没有亲自迎亲的习俗。吉时一到,迎亲使便带领着八抬大轿及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正乾门出,往宋国公府而去。 帝后高坐太极殿上,太子侍立于下,头戴玉冠,玄色深服,广袖宽博,既显尊贵又不失飘逸。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归来,太子妃被众人拥簇着,缓步入殿。她一身玄色长裙曳地,大袖翩翩,层层叠叠的饰带走动见翻飞出琉璃色的光,既显庄重又不失妩媚。 子渭眉眼温柔,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向他走来,直至两人并肩而立。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交叠贴额,向帝后跪拜行礼。 帝后都显得有些激动,匆匆勉励了几句,宣布礼成,宫乐起,国宴开席。 太子妃被先行送回了明阳殿。 “姆嬷,我有些怕!”太子妃坐在铜镜前,对着正帮她擦洗妆容的乳母说道,“皇宫是步步惊心之地,容不得走错一步,我怕自己走不到最后!” “大喜的日子,太子妃可不能说这些!要老奴说,太子妃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太子聪慧和善,洁身自好,即使非一国储君也实是良配。” 正说着,一个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仔细一看,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肤白如雪,圆润可亲,眉眼与太子十分相似。 “你是济阳公主吧?真是漂亮的小姑娘。”太子妃向长安招了招手,让她进来。 “我是!我知道你,你是阿漪的姐姐。”长安依言走了过去。 太子妃笑着点了点头,摸着长安的脑袋道:“以后你该叫我阿嫂了。” “你一定会对我阿兄好的,是不是?”长安认真地注视着太子妃。 “当然!他是我夫君啊!”太子妃目光柔和的看着长安,慌乱了一天的心竟然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皇家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亲情是一样的。常听人说济阳公主古怪骄纵,如今看来倒是个重情可心的孩子。 长安满意的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让太子妃刚刚升腾起的好感又被噎了回去。 “西侧殿是我的,里面的东西你不可以动!虽然以后我不住这里了,可我阿兄晚上还是要陪到我入睡的,你可不能反对!你反对也没用,反正我阿兄最最喜欢的还是我!”长安示威一般的斜睨着太子妃。一张稚气的小脸想要努力摆出威胁的气势来,有几分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般的可爱。 说完也不等太子妃回答就噔噔跑了。 “太子妃别介意,公主年纪还小呢!她是怕被抢走了兄长,等过一阵她看到了太子妃的好,自然就接受您了!”乳母有些哭笑不得,怕太子妃心里有芥蒂,忙安慰道。 太子妃笑着摇了摇头,以她的心性自然不会把孩子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 依阳殿原本就是当初瑞庆帝赐给长安的住所,却几乎一直都空置着。 今夜还是长安第一次住在里头。已过了平日里她入睡的时辰许久,却仍然辗转反侧。她从小就喜欢睡前缠着阿兄给她念话本,后来自己识字了,却还是习惯听着阿兄给她念话本入睡,一日不落的。如今难免适应不了。 想着父皇忙着朝政大事,母后也几乎日日不得闲,如今,连阿兄都成亲有了自己的小家了,她一个人孤零零被打发到这座冷冰冰的宫殿里,像是没人要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疼她管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哭了起来。 这可把乳母吓坏了,平日里几乎没有人会违逆长安的心意,下人们是不敢,亲人们是不忍,所以别说是哭,长安就算是皱一皱眉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殿下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姆嬷!” “呜…我要阿兄…呜哇哇…” “殿下快别哭了!这可不成!今日可是太子殿下的大日子,现在可都进洞房了!” “我不管!我就要阿兄!我要去找阿兄!”边说边揉着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往明阳殿跑去。 这可把宫人们吓的不轻,忙都追着她跑了出去:“哎哟,我的好殿下,快回来,这可使不得啊!” 太子回房时已是戌时,因饮了酒,两颊绯红,目含秋水,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逸非凡。 太子妃已卸下了繁冗的礼服,洗去了厚重的妆容,清丽的脸庞如出水芙蓉一般干净水嫩。 两人皆有几分赧然,相视一笑,说不出的默契。 刚喝下合卺酒,就听到殿外喧闹了起来,宫人的劝阻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声。 太子听出是长安的声音,眉宇间立刻带出了几分焦急,但又碍于礼节和太子妃的颜面不好出去一探究竟。 太子妃自然知道济阳公主在太子心中的分量,也看出了他的左右为难,体贴道:“妹妹恐怕是有事,殿下快出去看看吧!” 太子松了口气,感激的握了握太子妃的手,快步而出。 刚打开门,就看到殿外的长安倒是不哭了,她正气势汹汹的插着腰仰着头,冲着身高几乎是她一倍的侍卫嚷道:“你们不听我的话,我明日就让父皇发配你们充军!” 饶是太子又急又怒,也瞬间被逗乐了:“他们原就是军士,还充个哪门子的军!” 长安眨了眨眼:“可是话本上就是这样写的!” “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来以后,那些话本还是少给你念为好!”太子哭笑不得道。 提起以后不给念话本了,长安的委屈劲又上来了!她含着泪水,胡搅蛮缠地控诉道:“你讨厌!你偏心!你现在就只喜欢周家阿姊,以后连话本都不想给我念了!” 子渭故意冷下了脸,蹲下身子跟长安平视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长安,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不讲理我可真的生气了!” “阿兄……”长安低下头,搅着手指,刚刚训斥下人的时候理直气壮,其实心里早就发虚、后悔了,“阿兄,你别生气,我就是心里害怕!” “怕什么?” 看着子渭不辨喜怒的脸,长安红了眼眶:“怕你们都不喜欢我了,怕以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声音里说不尽的委屈。 看着长安惶惶不安的样子,一双总是充盈着笑意的大眼睛布满了泪水,子渭兀的心疼了,忙安抚道:“怎么会!阿兄就算成婚了,也会一直陪着长安的!走吧,我陪你回去!”转过身吩咐守夜宫女道,“转告太子妃,我一会就回来。” 长安破涕为笑,抱着子渭的手臂,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阿兄,阿兄,那以后,你还是最喜欢我,对不对?” “对对对!”太子无奈的揉了揉长安的脑袋,叹息道“长安,你怎么总也长不大!你将来总是会嫁人离开我们的,我们还能陪你到老么?” “我将来就嫁璟和哥哥,璟和哥哥就是宫里的,将来我们还住宫里,这样我就能和阿兄阿娘父皇一辈子不分开了!” 听着长安的童言稚语,太子却无端的有些眼眶发热:“好啊,只要阿兄在一日,必定护你一日,我们一家人一辈子在一起!” …… 第二天,皇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气的脸都绿了,罚长安抄了十遍女诫。要不是太子妃亲自过来求情,恐怕就要跪宗庙了。 济阳公主的娇纵不淑中,重要的一笔,便是害得太子殿下在新婚之夜没入得洞房,却是在依阳殿里哄了她一夜。从此以后,便有了太子新婚之夜不陪新娘陪妹妹的笑谈。 那时的长安尚不知新婚之夜对于女人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也不知自己无心的任性对一个女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自她懂事以后,那一夜,便成了她对嫂嫂永远的愧疚。 以至于很多年后,当承儿成为了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她始终都没有弄明白对承儿的这份超乎寻常的怜惜和包容是出于对阿兄的爱还是对嫂嫂的愧。 那一年,长安十岁。 第5章 承儿 天惠十九年,承儿出世。 这个在长安日后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位置的小婴孩,在当时却是个被她视作眼中钉的存在。 他的出生不但吸引去了阿兄的全部注意力,连同着父皇母后都开始围绕着那个小不点转。长安发现,她那因为是宫里最小的孩子而万千宠爱的位置开始岌岌可危。那是年少的长安第一次因为长大而失落。 那一年,她十一岁。 可悲的是,心里明明决定要讨厌他,却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 自长安有记忆以来便是宫中最小的孩子。从没见过小婴孩的她,对于承儿的一举一动都觉得格外的好奇。好奇于他无比柔嫩的肌肤,好奇于他香香软软的身体,好奇于他一笑便露出两个小小的门牙时天真可爱的样子。 于是那一年,长安有了烦恼。 明明应该讨厌他,可是却又忍不住去喜欢他,好矛盾啊! 可是小不点喜欢她,每次见到她都乐得手舞足蹈,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从这一点来说,承儿与长安的血亲关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他们都是极没眼色的人。璟和的不假以辞色没有让长安少缠他半分,而长安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也同样没有让承儿少粘她一丝一毫。 长安常常会偷偷藏起他喜欢的玩具;会在他饥肠辘辘的时候,当着他的面一脸小人得志吃掉专为他准备的米糊;会在他哼哼唧唧地准备入睡时,撑着他的眼皮不让他睡觉……欺负他不会说话,告不了状。 小家伙也从来不哭。被长安欺负狠了,也只是睁着那双与她极相似的湿漉漉的圆眼睛,委屈兮兮地瞅着她,瞅得她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动物。 但下次再见到她时,他却依旧是不记仇得冲着她傻乐,举着胳膊口齿不清地喊着:“嘟嘟(姑姑),泡泡(抱抱)!” 但如果因着他对长安好脾气,就觉得他是个乖巧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自从他会爬之后,明阳殿就常常陷于找不到小主人的惊恐与人仰马翻之中。 有时候在床底下找到他,有时候在院子的草垛堆里翻到他……看到有人发现他了,他便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快速的爬走,示意宫人们来追他。 有时候宫人们很久都找不到他,他便自己等不及气呼呼的从某个地方爬了出来,学着他父亲生气时的样子,皱着眉瞪着眼冲着宫人们“啊,啊”的叫。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长安正在午歇。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睁眼一看,小东西正趴在她胸口上,啃着她的辫子玩。 长安苦着脸。把头发从他嘴里扯出来。看到长安醒了,他便开心的露出四颗小米牙,冲着她又叫又笑。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避开下人们的视线爬上长安的床的。 大家都说,太孙殿下和济阳公主真不愧是亲姑侄,性子像了十成十。一些上了年纪的宫人却说,太孙殿下分明是更肖其父。 长安纳闷了,阿兄虽然总爱逗她,但在她心中却像一座山,永远从容可靠,仿佛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承儿不是傻笑就是瞎胡闹,哪里有半分像他。 她偷偷问了母后,没想到母后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不可抑。 原来,长安印象里的阿兄,已经是他懂事以后的样子了。 小时候的子渭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混世魔王。长安刚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最喜欢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还是婴孩的长安翻过身去,让她趴在床榻上。她自己翻不回去,急的趴在床上哇哇大哭,子渭就在旁边看得乐不可支。直到下人们听到哭声,哭笑不得的上来解救长安为止。 还有一次,他干脆把长安脑袋上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看着女儿光溜溜的脑袋,皇后差点没被气哭!子渭却指着长安对皇后说道:“阿娘,你看,她那么丑,我们不喜欢她好不好!” 小心思昭然若揭。最开始的时候,他应该是不欢迎这个妹妹的出世的。 长安出生前,子渭是帝后最疼爱的孩子,皇后几乎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慈母之心。 长安出生后,皇后却很少再抱他亲他,有限的精力也通通放在了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小婴孩身上,帝后的膝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这种落差,让他很是难以接受,默默的把长安视为了眼中钉。 可是,小婴孩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慢慢的,小婴孩变得谁都不要,终日只是缠着他,见不到他就哇哇大哭。 他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既开心又头疼,既自豪又无奈……小婴儿渐渐成为了他生活的重心。 渐渐的,他对小婴孩的照顾开始一样一样不假以人手,而越是这样,小婴孩就越离不开他,他对小婴孩的情感羁绊也越来越深…… 在日复一日照顾孩子的过程中,那个混世魔王渐渐失去了踪影,子渭成为了现在的子渭。 长安是他第一个照顾长大的孩子,感情非同一般。他对长安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长安在他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不管做了多离谱的事他都只觉得是率性可爱,也乐意为她善后补漏。 他对承儿却不像对长安那般耐心娇惯。常常会瞪眼、训斥甚至直接动手教训。承儿谁都不怕,却独独怂子渭,在他面前乖顺的像只小猫。 太子妃有时候心疼儿子,劝解子渭的时候就喜欢拿长安做例子。大意是既然能包容妹妹,也就不要太苛责儿子了。 每每子渭都是一脸诧异的看着太子妃,不解道:“那怎么一样,长安自小乖巧,何时让我这般操心了?”愣是噎得太子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长安虽出身皇室,但在她的印象里,关于童年的记忆总是温暖而美好的。那个阴毒诡谲、争宠夺爱的后宫世界似乎只存在于话本之中。小时候听阿兄念起这类话本的时候总会忧心不已,深怕阿兄和母后什么时候就被暗害了。 阿兄每每都笑得不行,但还是认真的给她解释了宫里的情况。 父皇虽然也有好几位庶妃,但最爱重的却是母后。母后出身世家大族,又得父皇宠爱,行事也公允有度,庶妃们只有敬重巴结的份。这么些年来,庶妃间的矛盾摩擦时有,却从未掀起过什么大波澜,整个后宫也算相安无事。 阿兄为长子,太子名分又早定,自身也出类拔萃,待底下的几个弟弟友善却又聪明的保持了距离,弟弟们对他又敬又畏,自然也都安分。 长安在这样充满爱意和善意的氛围中长大,与寻常人家备受父母家人宠爱的小女儿也没什么两样,被养的既天真又娇气。 她就像是被娇养在一间摆满了鲜花,每天可以沐浴阳光的琉璃房里。每天只能感受得到鲜花和阳光。而琉璃房外,无论怎么疾风骤雨,波涛汹涌,也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而那天之前,长安也真的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正和殿本是后宫女子不该踏足的地方,但在长安的脑海中,却从没有过类似这样的忌讳。甚至在她的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后身体违和,阿兄要去宫学念书,白日里无人顾得上她,父皇只好每日都抱着她在正和殿处理政务。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长安也早已不是一刻都离不了人了,但她仍然习惯白日里下学后去正和殿找父皇消磨时间。无论长安还是瑞庆帝,都享受着每日的这一段天伦时光。 父皇有空时,她便陪着父皇聊天,童言童语常常逗得瑞庆帝开怀不已、疲乏尽去!父皇处理政务或招大臣议政时,她便在一旁安静的玩自己的。等到酉时,父皇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回芙蓉殿用膳。 这日,她也照常在下学后去正和殿找父皇。刚要进殿,守门内侍便急急冲她摆手。 她往里一望,今日的正和殿气氛确实甚为古怪,让她也不敢冒冒然闯入,只能躲在门后往里偷看。外祖父、王太傅等几个机要大臣都在。 父皇看似十分恼火,重重的把一本奏章扔在外祖父脚下,面无表情道:“丞相,这是弹劾你的,看一看吧。” 外祖父依旧一派名士风流,即使面对盛怒中的帝王也面不改色。他缓缓弯下腰,振了振袖子,捡起奏章,扫了一眼,面色微变。 “扬州刺史裴禹巧立名目,私增赋税,如无法按时交纳,便强征土地,致使扬州一地,流民剧增。徐州、青州亦如是……”父皇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奏章上的内容,眼中的怒火却犹如实质。 第6章 风起 “扬州裴禹、徐州谢承安、青州卫衡……”父皇冷笑着指了指几个大臣:“裴家、谢家、卫家……朕的几个机要大臣倒是一个不落,个个生财有道!” “臣有罪!臣实不知啊!”被点名的几个大臣忙下跪请罪道。 “不知?这几州刺史无一不是尔等近亲,焉有不知之理?” “陛下,此风不可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陛下严惩犯事官员,以儆效尤!”一直沉默未语的王太傅禀道。 父皇点了点头:“进得所言极是,卿以为该惩之以何罚?” “斩首示众!”王太傅白衣广袖,淡然而立,双手交叠于腹前,杀气腾腾的四个字却被他说的风轻云淡。 “太傅此言差矣!我朝自来有‘举贤不出士族,用法不及权贵’之说,何曾有过刑罚上士大夫之例?” “如今便可以开始有了!”面对权臣们的咄咄逼人,王太傅依然淡定自若。 “进得慎言!尔亦出身世家,琅琊王氏的官员同样遍布各州,尔敢言其未曾侵吞过一亩土地?” “琅琊王氏若有同犯者,亦该伏诛。”王太傅淡淡道。 “你!”几个机要大臣都震惊的看着王太傅,被噎得说不出话,又转向了父皇。 “陛下,此例不可开啊!三州刺史固然有错,罢免其官职、勒令其归还土地,小惩大诫一番便是,此例一开,恐会引起动荡。老臣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臣固然有私心,但也是确确实实心忧国祚!我朝从三公到九品末官,十之*出身士族,大官小官,谁不曾圈过土地,此例一开,必定人心动荡,只怕到时候形势会难以控制!” “丞相倒是会为朕着想!”父皇冷笑一声,“此事不必再议,朕自有决断!退下吧!” 众臣叹息着鱼贯而出。 “外祖父!外祖父!”看到丞相出了大殿,长安忙跑了过去。 一贯疼爱她的外祖今日却显得心事重重,完全没听到她的呼喊,匆匆疾步而去。 长安有些茫然地看着外祖的背影,再看了看殿内揉着眉心的父皇,心中升腾起一种无措感。她那天底下最最尊贵的父皇,原来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无法无怖无忧。 长安生平第一次恼恨起自己的无知,如果她能多读点书,如果她能像阿兄或是璟和哥哥那般机变博学,那么就定能听懂他们在议些什么,那么她也定能够为父皇排忧解难。 “父皇,你怎么了?”长安带着忧心的童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 “哦,长安来啦?”瑞庆帝张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 “父皇,外祖父惹您生气了吗”长安巴着父亲的手臂,担忧地问道。 瑞庆帝摸了摸长安的脑袋:“父皇是遇上了难题!” “什么难题,父皇说给我听听啊,长安看看能不能帮上父皇!” 饶是瑞庆帝一肚子的心事,也被她那一本正经要为他排忧解恼的小模样给逗乐了。他倒也不敷衍,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道:“父皇有一个粮仓,里面装满了粮食。但是呢,里面钻进了几只硕鼠,每天都在啃食粮食,父皇如今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硕鼠打死不就好了?”长安疑惑的挠了挠头。 瑞庆帝摇了摇头,似是在跟长安说,又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此粮仓已太过陈旧,多有腐蛀,并不那么牢固,硕鼠动作敏捷,轻易打不到,若是打鼠的动作稍大,便会引得粮仓倒塌。” 长安眼睛一亮:“父皇,这就是先生说的‘投鼠忌器’对不对?” 瑞庆帝揉了揉长安的脑袋:“可不是嘛!长安真是聪慧!” 长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咬着指甲想了想,道:“那父皇何不就任它们吃,吃撑了,跑不动了,不就打的着了?” 原本正笑眯眯的听着长安的童言童语的瑞庆帝,忽然愣住了,然后眼睛一亮,抱起长安就重重亲了一口:“哈哈哈长安真是父皇的小福星!你们太傅倒是慧眼识人!” “父皇想到办法了?”长安两手贴着瑞庆帝的脸开心地问道,见他点了点头,也重重地回亲了他一口,“父皇也很聪慧!” 酉时一到,父女两欢欢喜喜亲亲热热的回芙蓉殿用膳,瑞庆帝的脸上再找寻不到一丝阴霾。 快到芙蓉殿时,远远看到皇后已如往常一般笑盈盈的等在了殿门口,一如寻常人家等待夫儿归家的妇人。 瑞庆帝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怅然。 今日是初一,太子也来芙蓉殿用膳。一家人到齐后,珍馐玉馔便流水般的摆了上来。皇后出身最顶级的世家豪族,吃穿用度,皆有自己的一套讲究。嫁入皇宫后,因瑞庆帝不喜奢靡,裴氏也精简了吃穿用度,但还是普通人看来难以想象的精致讲究。 今日,餐桌上有长安平日里最爱的炙小豚,却不见她如何夹食。 皇后往她碗里夹了好几筷:“长安,怎么不吃啊,今日的味道不好吗?” 长安摇了摇头,有些纠结地看着瑞庆帝:“父皇,太傅说,长安平日里的一顿膳食,够普通百姓一家子好几年的花销了,是这样吗?” 瑞庆帝欣慰地点了点头:“长安如今也大了,知道考虑这些问题了!是啊,我们天潢贵胄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都是这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节衣缩食在供养着我们,所以我们也得多为他们考虑,对他们更好些才是!”瑞庆帝尽量用长安能够理解的说法解释道。 长安想了想,认真道:“如今父皇的粮仓里闹鼠患,百姓的日子肯定是更加艰难了!长安以后吃食上再不这么挑剔啦!长安也得帮父皇省着些才好!”说完,还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 瑞庆帝心中酸软成一片:“长安是个好孩子!父皇为你感到骄傲!” 子渭闻言开心地抱起长安,好一通揉搓。揉得长安吱哇乱叫。 父子三人吃得热闹温馨,皇后却显得有些心事。 “母后,你不高兴吗?”长安歪着头,瞅着皇后问道。 皇后摸了摸长安的小辫子,有些犹豫地对瑞庆帝道:“陛下,听说今日里父亲惹您生气了?” 瑞庆帝点了点头,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你堂弟裴禹在地方私增赋税,侵占了庶族土地。” 皇后忙放下碗筷,敛裙下跪:“妾有罪!” 瑞庆帝叹了口气,扶起皇后:“卿何罪之有?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妾教弟不严,以致其犯下如此大错,妾请陛下罢免其官职,永不叙用,以儆效尤!至于臣妾,不能约束娘家子侄,以致其扰乱朝纲,实不配母仪天下!妾请废后!” 瑞庆帝神色不明地注视着裴氏,皇后也毫不退让地跟他对视着。 长安吓得躲在了子渭的怀里,带着哭音道:“父皇……” 瑞庆帝目光一软,再次扶起了皇后:“裴禹的处置,我就依了你们父女,废后之事也休要再提了!” 皇后眼眶一红,低下头,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谢主隆恩!” 瑞庆帝深深叹了口气,眼里哀伤涌动:“阿姮,我总是不忍心让你失望的!” 皇后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眼中的泪水却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在地,又迅速被地毯吸干。 瑞庆帝嘱咐皇后早些休息,然后招呼着子渭和长安回各自的寝宫。 走出大殿前,瑞庆帝突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今日,我当真废了你,你当如何?阿姮,你需谨记,你除了是裴家的女儿,还是子渭和长安的母亲!” 皇后站在门口,看着丈夫和孩子逐渐走远的背影,小女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瞅她。她的心撕扯般的疼痛起来。 是啊,今日确实莽撞了,若是自己当真被废,两个孩子又当如何自处? 可是,若是没有孩子,她就当真能够坦然无惧的面对他失望的目光吗? 不,她不能!那是她年少时所有的衷情和期待,是这么多年的不曾辜负和相望相守,她永远拒绝不了那双眼睛,当那双眼睛注视着她的时候! 可是,她有选择吗?不,她同样没有!她出生的那天起,她能走的路便早已注定…… 不知不觉间,夜晚的雾气已打湿她的中衣。女子却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着,宛若月华笼罩下的一樽玉雕。依然年轻的容颜美貌的惊人,却从里到外地透出一股苍凉。 第7章 心事 父子三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静静的走了一路。分开前,子渭开口道:“父皇当真决定仅仅罢免犯事官员的职务?” “子渭以为如何?” “重典严惩,以儆效尤!” “你倒是不护着你的母族!”瑞庆帝慈和地看着子渭,笑意盈然。 子渭不理会瑞庆帝的打趣,径自说道:“父皇,如今士族猖獗,今日罢免了这些人,明日又会有新的士族中人上任,如此往复。若无可以震慑他们的手段,必将酿成国之大祸!” 瑞庆帝笑睨了子渭一眼:“你当真以为朕是被你母后说上两句就软了耳根子的昏君吗?”他叹了口气,“你说的为父何尝不知!然,士族生根日久,如今已枝繁叶茂,轻易动摇不得了!” “若强行剪除呢?” “朕最怕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动摇了国之根本!” “可是父皇,即使再难,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瑞庆帝拍了拍子渭的肩膀:“我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附骨之疽,剔除亦需循序渐进。你妹妹今日的话提醒了朕。子渭,须知任何事物都逃不开兴衰之势,盛极之时,亦是衰败之始。若是朕有生之年看不到士族的衰败之日,那么,记住为父今日之言,勿急勿燥,蓄势待发,时机未到,不要贸然出手,以免白白招致自损!” 子渭仍想辩驳,但抬头看到父皇鬓边已生的华发,鼻头忍不住地发酸,叹了口气,点头应诺。 长安仰着头,看看父皇,又看看阿兄,看看阿兄,再看看父皇……她听不太明白父兄所议之事。但父皇的这番话,却被深深印进了脑海,刻进了骨髓: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那一天晚上,长安竟自子渭的大婚之夜之后,第二次失眠了。 尽管她尚且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无端的觉得沉重。 成人世界的大门第一次向她敞开了一条缝隙,却以并不那么美好的方式。 第二天她没有去宫学,却也第一次没有贪觉晚起。 她在这个占地广袤的皇宫里走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次试着用自己的脚来丈量这个她出生、长大并且要为之守护一生的地方! 是的,守护!生平第一次,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父母的羽翼下承欢膝下的小女孩,不仅仅是整个皇宫里说一不二的济阳殿下……成长有时候是一件充满惊喜却也充满风险的事,琉璃世界再不是她的全部,她开始伸出脑袋,探看琉璃房外真实的世界,会害怕会惊恐,但到底还不用直面风雨。但也许会有那么一天,需要她走出琉璃房,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所爱的土地,为她所爱的人,抵挡一方风雨。 “长安!” 正神游天外的长安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璟和哥哥。他也正回过身,一脸惊异地瞧着她。 长安心中暗自称奇,璟和哥哥竟也有主动招呼她的一天。 璟和见长安瞧向他的眼神颇有些怪异,不禁尴尬的咳了咳,道:“你没事吧?今日怎么没来宫学?” 若是往日,长安见到璟和主动和她搭话,早乐的找不着北了,今日却是没有这个心情了。 长安犹豫了一下,问道:“璟和哥哥,你是怎么看待士族的?” 璟和打量着长安,脸上的诧异又加重了几分。似乎是在奇怪她除了“你为何不陪我玩?”、“等会太傅抽我背书的时候可不可以帮我”、“你将来娶我好不好”之外,还会问出其它的问题。好一会,才缓缓叹了口气,摸了摸长安的脑袋,道:“长安,连你也长大了!” 语气里听不分明是欣慰还是遗憾。 他想了想,缓缓说道:“长安,你知道的,我父亲出身寒门。” 长安点了点头。她听母后说起过这桩旧事。 安肃侯出身行伍,十七岁那年,在我朝开立以来,与辽西鲜卑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中,献计当时的征北将军王俨,在雁门诱杀敌军四万之众,并用强弩隔空取了鲜卑大将军慕容潢的首级,辽西鲜卑自此元气大伤,对中原俯首称臣。而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安肃侯自此一战成名,开始了其封侯拜将的传奇之路。也成为了唯一一个士族之外掌有军权的人物。 二十年前,先帝更是将嫡幼女下嫁,乐平长公主成为了我朝开立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嫁入士族的皇家帝女。犹记得母后提起这桩旧事时的唏嘘叹息,替皇姑多有不值。 很多年后,长安再次回忆起这桩旧事,不禁心生敬畏。祖父深谋远虑,以安肃侯为钉,竟早早就在如铁桶一般为士族所控的军队中,生生打开了一道口子。 “这些年来,父亲虽然手握重兵,却只因他并非出身士族,屡屡受到排挤和构陷。父亲满心的守僵抗虏,顶顶瞧不上这样的政治倾轧,若不是皇舅多有回护,这些年他早就连渣都不剩了!母亲贵为皇室嫡公主,却因为下嫁了父亲,这些年来也多受士族女眷圈的怠慢!”璟和不知道为何会对长安说起这些,也许只是恰逢其会,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这些年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沉重。 长安突然觉得隐隐抓住了什么。小时候调皮捣蛋的璟和哥哥,以及眼前这个沉稳疏离的少年,交替着在她的眼前浮现…… 她突然有些心疼,看起来永远都沉稳练达的璟和终哥哥,这些年来也一定没有少受委屈吧。她抓住璟和的手,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放心吧,你这么厉害,将来朝中有了你,一定可以护得安肃侯周全的!” 璟和愣愣地看着她,惊异于她的敏慧,好一会才道:“难怪太傅总是称赞你呢!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 长安得意的大笑两声,抬着下巴斜睨着璟和,那眼神直白白地就写着:终于发现我的好了吧! 璟和转过头,用拳头抵着嘴巴轻咳了几下,用以掩饰那已到嘴边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他缓缓道:“我记得太傅曾经讲到过清谈误国”说着,他看了长安一眼,笑道,“你大概是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小呢!” 长安笑道:“我记得的!我还记得当时学堂里的士族少年们都在嘲笑那个痴迷庶务的国子学学子。我当时还疑惑了很久,士族既然厌恶庶务为何偏偏却要恋栈官位呢!“ 璟和点了点头:“我以为这便是我朝最大的弊病所在。士族几乎占据了我朝所有的上品官位。却偏偏终日只知宴饮清谈,尸位素餐,不折手段的排挤那些个像我父亲那样出身庶族却一心为国的有识之士,国焉有不败之理?” 长安沉默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在两人之间蔓延。 “长安,事情也许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你不需要操心这些,有你父兄在呢!说不定皇舅早有对策了!”璟和看到长安一脸的担忧,安慰道。 长安轻轻吁了口气,道:“可我总希望,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说着,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思维有些跳跃道:“璟和哥哥,为何你对其他的皇子皇女都称‘殿下’,却独独对我直呼其名呢?” “那不一样,长安还是小孩子啊!”璟和眼皮都不抬一下,理所当然地说道。 长安不禁暗翻了个白眼:“那承儿比我还小呢,你还不照样称呼其‘太孙殿下’!” 很多年后,物是人非。当长安与璟和无意中又一次回忆起了那一天,那一个傻傻的问题,已是睿成王的他半是自嘲半是失落地说道:“殿下即便是在天真无知的年岁里,也有一种来自本能的犀利。看似不痛不痒的一个问题,实则一针见血。反观我,看似机敏多智,事实上却是愚钝得很,你那时的问题,当时的我自己也堪不破答案,如今却是知道了。只是不知,如今的你是否还想听?” 长安只是淡淡笑了笑,摇头道:“既已是物是人非,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睿成王又何苦执念于此!” 那天的事,长安并没有记挂太久。本就是忘性大的年纪,加之后来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便被渐渐忘在了脑后。 而那次的交心,似乎也没有成为长安与璟和关系改善的契机。之后的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照样是长安百般围堵,璟和避之不及。 十七岁的璟和,已然光华夺人,只要他出现的地方,从不会缺少秋波暗送的小宫女,自太子大婚后,他已然成为了宫中最受欢迎的男子。 “璟和哥哥,你将来做我驸马好不好?”依旧是长安缠着璟和时经常挂在嘴上的问题。那时的长安依然还是孩子心性,嫁娶两字在她的心中就是两人永远在一起,成为最亲近的人的意思。而她,愿意与璟和成为最亲近的人。 只是,在他们各自长大后,与璟和最亲近的早已不是长安,而是颍川公主。 第8章 颍川 颍川公主是长安的二皇姐,与长安并不算熟识。一方面是因为长安住东宫,她住西宫,平时甚少有接触的机会。皇室的孩子不比寻常百姓家,兄弟姊妹间就算几年说不上一句话也是常有的。 另一方面,她的性情也不对长安的胃口。事实上,颍川公主是才貌性情都极其出挑的女子。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温温柔柔地笑着,风姿楚楚,翩然卓约。 只是,年少时的长安,并不懂得欣赏这份卓然。沉静柔美在她眼中便成了呆板无趣,她更偏爱性子跟她一般活跃跳脱的人,尽管这样的性子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多半算不上可爱。 但是,璟和喜欢她。他们志趣相投,言语相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皆是默契。 长安苦恼地叹了口气,看来她得再加把劲些才好,长安在心里重重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整个皇宫开始人心惶惶,陷入了空前的迷雾之中。那个整日带头调皮闯祸,跟着一群男孩子上串下跳的济阳公主,竟然转性了。不打弹弓不斗蛐蛐,反倒开始频频出入颍川公主的起云殿。看着到哪都莲步轻移,见谁都笑不露齿的济阳公主,那些平日里饱受她摧残的宫人们心中着实渗得慌。 而我们的济阳小公主显然无法心领神会大家心中的真实想法,还在暗自陶醉自喜。谁说咱粗鲁了?谁说咱没气质了?谁说咱不学无术了? 至于为何频繁出入二公主的住所,原因无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耳。 起云殿内,颍川公主净手,焚香,一双素手轻抚琴弦,曼妙的旋律倾泻而出,十五岁的年纪,说大不大,却已然及笄,脸庞依旧稚嫩,却已难掩花容月貌。 长安双说托腮,惫懒地半趴在桌子上,她得承认,弹着琴的皇姐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华,连她都觉得着迷,她也得承认,皇姐的琴弹得极好,确实配得上与璟和哥哥琴箫相和。但是,她都不觉得无聊吗?已经整整弹了两个时辰了。 “皇姐……”终于她忍不住了,呐呐出声道。 “怎么了,长安?”颍川公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着长安柔声问道。 “皇姐,你都弹了两个时辰啦!”长安大睁着眼睛夸张地伸出两个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不酸吗?屁股不疼吗?休息一会吧!” 颍川公主含笑点了点头:“长安是无聊了吧?那么,你想做些什么呢?” “我们去外头玩吧!” “玩什么?” 长安眼珠咕噜噜转动了几下,继而灿然一笑:“我们划船去吧!你看,现在春光正好,碧塘里正是荷叶田田的时候,我们轻舟泛过,漾开一池的碧波,鼻尖溢满了荷叶的清香……”长安一脸陶醉地描述道,暗地里却悄悄吐了吐舌头,跟这个皇姐讲话可真累。 而颍川公主也终于被说动了。 “皇姐皇姐,快上来啊!”长安衣袖裤脚一卷,跳上了小船,朝着颍川公主招手道。 “就我们两个吗?这不太好吧?”颍川公主犹豫不决道。 “自己玩才好呢,带着宫人管头管脚多没意思啊!放心吧皇姐,我经常来玩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在长安的再三保证下,颍川终于点头上了船。 荷叶田田,清风袭袭,花香袅袅,实在是再惬意不过了。颍川公主也学着长安采了一片莲叶盖在头上,顿觉凉爽了不少。 “皇姐皇姐,我们唱歌吧!此情此景,轻歌一曲,岂不妙哉?” 颍川掩唇笑道:“我自小不擅唱,没得污了这景,还是长安来吧!” “好啊!皇姐总弹琴给我听,我不会弹琴,那就献歌吧!太傅总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嗯,投之于木瓜,报之以琼浆就是我们这样吧!” 长安声线清脆利落,虽没有时下女子的婉转缠绵,却别有一番味道,引得岸边路过的宫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不知不觉中,小舟荡进了一片莲花丛中。整个宫中,就数这里的莲花最好!传说,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手所栽,只为惠宁皇后平生最是爱莲。惠宁皇后殁后,太-祖再无心朝政,禅位高宗,从此,专心侍莲。提起这段往事,宫人们无不唏嘘。金戈铁马,纵横天下,只因红颜在侧,一朝红颜逝去,纵然坐拥天下,何乐之有?那时的太-祖,恐怕整个天下,在他眼中,也比不过爱人心爱的这片莲池吧! 长安自小在宫中长大,看多的是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孤独老去的红颜白骨,对那些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总是欢喜的。 回过神的时候,看见颍川正趴在船沿上,半个身子已探在了外面,试图采池中的莲花。长安吓了一大跳,大声叫道:“皇姐,小心啊!” 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喊声,反倒吓得颍川一哆嗦,掉入了池中。她忙伸手去拉,但还是晚了,仅扯断了她的一片衣角。 长安并不会泅水,只能六神无主地不停地呼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有人跳下了水,往这边游了过来。 长安呆愣愣地看着整个过程,脑子已经不会思考。皇宫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对于不顺她心意的宫人她也常常会以“死罪”相威胁,但真真正正的直面死亡,看着一个生命在她面前渐渐流失,这却是第一次。 当璟和把颍川救上船的时候,长安的脑中依然还是一片空白,身子抖得像筛。她哆哆嗦嗦地想上去帮一把手,却被璟和狠狠推开。 他像不认识一般看着她:“原先只道你娇纵,没成想,小小年纪,竟恶毒至此!” 被推倒在地的长安惊愣在了当场!她不明白璟和是何出此言,更不明白她的“恶毒”要从何说起。只是捂着因为倒地而擦伤的手臂,倔强地忍着泪水,不解的望着他。 来到帝后面前的时候,通过璟和三言两语描述的情况,长安终于知道了他的愤恨从何而来。他竟把她出手拉颍川看成了推颍川。 长安愤怒到了极致。年少时的她,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懂得她了解她,对于这样的误会,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不可接受。 她辩解,可别说是璟和,就连帝后二人也并不完全相信她。他们爱她宠她是真,却也对她的顽劣心中有数! 她娇纵任性贪玩爱闹,她过去的历史劣迹斑斑。 想不到的是,此时肯为她挺身而出的竟是只有两岁多的承儿。 他对着璟和挥打着他的小胳膊,嚷道:“里坏里坏,欺负嘟嘟!” 然后又腾腾腾跑到长安面前,用他白嫩嫩莲藕一般的手臂蹭掉她脸上的泪水:“嘟嘟不哭!承儿打他!” 看到长安仍然没有收泪的迹象,他便不知所措的跟着哭了起来:“嘟嘟哭,承儿也哭!嘟嘟不哭!” 那时的承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感知到了璟和的怒火和长安的伤心,便不管不顾的为她出气,安慰她。正是这份一无所知时依旧执着的袒护让长安感动不已。能为她做到这一步的,也只有年幼到不通人事,只是单纯的对喜欢的人好的承儿了。 大概也正是从这时候起,承儿真正成为了长安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只是那时的长安还不知道,正是这个自出生起,便对她表现出分外的偏爱的小小孩童,会让她耗尽一生的心血来辅佐他,而他最终亦是以半生的孤寂来还了她。 子渭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情景,哭得天昏地暗的长安和承儿,怒气冲冲的璟和,一脸无奈的帝后二人,还有因为溺水仍旧昏厥着的颍川公主。 子渭和承儿不愧是父子,连护短都护得一脉相承。子渭可以算得上这个世界上对长安知之最深的人了。在他眼里,长安虽然顽劣调皮,却从不胡作非为。 当他看到长安手臂上的擦伤,气得对璟和拔剑相向,说他以下犯上。 那时的长安,心中并无多少尊卑的概念。就像她知道宫里所有的宫奴都要听她的,却从没想过为什么。更不会觉得,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璟和哥哥会与她有什么上下之分。但璟和与父母不信任的眼神却一直留在她尚且童稚懵懂的心中,成为了一根不可拔除的刺。 那一年,她十三岁。 第9章 出宫 长安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宫外的世界,但当她的步履踏出宫门的时候,依然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里没有她所熟悉的九重宫阙、没有争奇斗艳的名贵花种,亦少见恨不得把自己的言行举止规范到毫无瑕疵的贵族公卿,但熙攘拥挤的人群、脏乱嘈杂的街道、衣着朴素甚至破旧的路人……这些与她成长的环境大相径庭的,却令她无比的动容,是的,不是好奇,而是动容! 王太傅曾经展示给她的,除了书本上的零零总总外,还有皇宫以外的那个她所不知道的大千世界。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强烈的渴望跨出这重重的宫墙,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的是那年梅林中,璟和望着高飞在宫外的纸鸢的那个表情,她突然就懂得了当年的璟和。她隐约觉得这个让她快乐无忧着长大的地方像个围困住她的华丽牢笼。 长安出宫了!没有告知任何人,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和委屈……离家出走了。 她留下了当时紧紧握在手中的那片衣角,她知道那是足以证明她清白的东西,看到这片衣角,那么是拉还是推便一目了然,而她出走的原因也同样一目了然。她有那种天赋,在那个年纪,便已隐约地懂得攻心为上。 但当她真正看到这个和她同名的城市,心中的那股兴奋却远远压过了她不忿的初衷。 其实长安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不通俗物。至少她知道在民间,买东西是要给钱的。不得不再次感慨王青云实在是个好老师,他从没想过要把长安教成一个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象征着高贵的符号,他希望她在成为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之前,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多年后,世人所赋予济阳公主的那些赞叹和景仰固然是霁月悉心教导的结果,但王青云对她的影响依然不可小觑,启蒙对一个人的影响甚至是会及至根骨的。因此就算直至最后,她的才智她的谋略她的气质甚至她的言行举止都带上了霁月的影子,可她的骨子里依然还是王青云式的不羁和执着。 长安是帝都,繁华是繁华,但让长安觉得精致有余却豪迈不足,完全不像是她在话本中读到过的,那个让她心向往之的啸马仗剑的侠客世界。放眼望去满是步行的平民或坐轿的达官贵人。 所以,当第一个在她眼前御马而过的身影出现时,格外的吸引了她的视线。尽管那慢慢溜达过的身影堪比步行,却还是让她狠狠惊艳了。 宫中并非没有马,甚至多是世所罕见的宝马,但在内宫中,马匹是绝迹的。在记忆里,她唯二看到过的两次,一次是幼时偷偷溜去看阿兄的弓马课,第二次是去岁跟着父皇去皇林观看春猎比赛。皆是看得到摸不到,让她心痒痒的很。 她跟着那一人一马走了一段,当她终于鼓足勇气,伸出手要摸上马屁股时,那马上之人似有所觉地转过了头,瞪了她一眼。 “糯米团子,你跟着我作甚?” 长安眨了眨眼,这时她才注意起了那马上之人,却是意外的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少年模样,浓眉大眼,五官深刻,脸上还留有未脱去稚气的肉感,神态举止却颇为闲散不羁。他两手搭拉着一把破刀的两端,横枕在脑后,任由马匹信步而走。 看惯了行规守钜、谨小慎微的人,即使是她自己这样旁人看着过分活泛爱闹的,皇家该有的规矩也是丝毫不差的。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让她很是惊艳了一把,心中暗自低呼,莫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游侠? 这么想着,也不计较他对自己的称呼了,更是下定决心要跟紧了他。 少年却也不再搭理她,停在了一家胡人食肆之处,翻身下马,把马匹交给了小二拉去后院马厩吃草后,就大步走了进去,长安也同样光明正大的跟了上去。 只见他选了一处无人空桌坐下后,懒洋洋道:“小二,两块胡饼半斤牛肉二两胡酒。”声音还是少年人变声期的暗哑。 长安赶紧在挨着他的旁边一桌坐了下来。 “这位小娘子需要些什么?”因是胡肆,从掌柜到小二皆是卷发深目的胡人,长安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好奇地盯着人家一个劲地瞧,就差没把眼珠子贴到人家脸上去了。那小二约莫被她如此豪迈不加掩饰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颤颤发问道。 长安总算是被唤回了注意力,把黏在人家脸上的眼珠子收了回来,听到小二暗暗舒了口气。初出宫门的她哪里懂得如何点菜,灵机一动,洋洋得意地复述道:“两块胡饼半斤牛肉二两胡酒。” “这,这……您确定?”小二约莫是被她的食量给吓到了,又不好意思当众问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能吃,只能犹犹豫豫地反复确认道。 “废话忒多,他点得我就点不得?”长安敏感地觉察到可能是自己的点菜闹了笑话,恼羞成怒道。 小二满脸惊诧的用眼神丈量了一下她的身形,不解地摇着头下去了。 旁边一声闷笑,正是那个游侠少年,他瞅见长安看向了他,便冲她竖了竖大拇指,仍是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意。 由于阅历有限,长安不是很能分辨那笑容中的成分。单纯的以为那是表达善意的方式。于是也回以了粲然一笑,急匆匆表态道:“你很是不错啊!” “什么不错?”少年被她的神来一笔弄得有点呆愣晕乎,那招牌一样闪亮亮的笑容也险些挂不住了。 “马不错,刀不错,人长得也不错!”长安两指摩挲着下巴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然后忠恳道。 闻言,少年哈哈大笑,声音爽朗利落:“你也不错!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我是长安,长安城的‘长’,长安城的‘安’!” “长安?一世安稳么?真是好寓意好名字!我名云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云起!” “你的名字也好!这首诗我偷偷读到过,夫子不喜欢我读这样的诗词,说是会移了性情,我自己倒是喜欢呢!”发现比起人家对名字的注解,她的解释实在是粗鄙的狠,于是忙卖弄道。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离家出走呢吧?”少年闻言再次细细打量了她一阵,笑眯眯道。 云起真是个极爱笑的男孩,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阳光极了。 “你如何知晓?”长安难掩讶异。 “我自是能掐会算!”他摆正了神色,高深莫测道。若再有几缕美髯,可供其抚髯而笑,那就真真完美了。 只可惜了这付神情是摆在了一个稚气未脱少年的脸上,于是仙风道骨没有,堪堪一副神棍像。 但抵不住长安彼时单纯啊!他的形象还是瞬间在她心中高大了起来,崇拜道:“如此……这倒跟话本上说的不太一样了。如今的游侠竟是这般厉害,不单行侠仗义、扶弱济贫,竟还兼理算命批卦么?” 少年春风得意的脸瞬间出现了一丝石化。 第10章 云起 自此之后,在长安的心中,侠客便与算卦先生画上了等号。以至于后来的某一次,当她不幸目睹了强抢民女的戏码,于是急匆匆地跑开去拉救兵,当她跑过了三条街,终于看到了一个算卦摊后,真真是激动万分,犹如久旱逢甘霖。她拉着算卦先生的手,急急道:“先生,请随我来,那边需要您!” 算卦者以为是有活上门,二话不说,兴匆匆地抓起招牌就跟着她跑。 到地儿后,长安指着恶霸言道:“就是他,那,交给先生了?” 算卦者肃穆地点了点头,扛着招牌就上前了。 长安暗忖道,原来如此,算卦先生的武器竟是那帆布招牌么? 正欢快地摸着小嫩手的恶霸看到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的算卦者,竟是一愣,好一会才犹疑道:“如今的行情竟是流行强抢前还要算一卦对方的生辰八字?” 算卦者抚须眯眼,高深地一阵掐算,道:“此女命中带煞,恐是于你有害。不过无碍,老夫此处有灵符一张,不贵,不过三两,和水让此女服下,定能消其煞气。” 恶霸虎目怒睁:“呔!如此奸商!三两银子早已可供本大爷去百香院找姿色不俗的清倌儿春风几度,还要强抢作甚?”说完,怒步而去。 长安动容了,再次感叹宫廷话本的过时,这年头,游侠会算卦真真不算什么了,原来算卦先生才是最适合行侠仗义的工种,只字解危境啊!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长安尚不曾对算命先生有如此深刻的景仰。只是亦步亦趋地赘上了那名叫云起的少年。 云起被她缠得颇是无奈:“我这是要出城呢,你跟着我作甚?就算是离家出走,在长安城内晃晃做做样子也就是了,真出了城就太过了!” 可长安却知道长安城并非她的久留之地,宫里一旦发现她失踪,必会第一时间派出宿卫军封锁城门,全城搜索。所以即使云起不走,她也是要立刻出城的。而今有个看得颇为顺眼的人可以与她一道,那自然是要紧紧扒住的。索性她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不如跟着他走好了! “我不回去了!我父……爹爹娘亲不相信我,都觉得我坏得很,我未来的驸……夫君也厌恶我,我回去作甚?他们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他们了!我再也不会回去了!”长安气熏熏道。 云起大笑:“你害不害臊啊,张口夫君,闭口嫁人的。你那夫君因何厌弃你?该不会是他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却被强行与你订了婚约吧?” “倒是不曾与我定过婚约!” “你这坏丫头,那你怎生张口闭口说他是你夫君?男子也是要清誉的,你让他将来如何嫁……呃娶妻?”云起戏谑道。 “有没有婚约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将来是要做我夫君的!清誉毁了有什么关系,那我还是会要他的嘛!” 云起被逗的大笑不止:“哈哈哈,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倒是对我的胃口!与你作伴倒也是乐事一件,那我就带着你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刚不还坚定的不回去吗?既然都不回去了,又如何让他做你夫君呢” 长安苦恼地抓了抓脑袋,颇有些纠结为难:“那便算了吧,反正我姐姐也喜欢他,让他做我姐姐的夫君去吧,虽然他骂我冤枉我,但我不是也毁了他清誉么,可以扯平了!” 出了城门,他们一路往南而去。云起似是很喜欢逗她说话,她却有些意兴阑珊。原因无他,情绪有些低落而已。夫君都变姐夫了,还不许人伤怀一下么? 长安后来回想起那段时光,每每都要捏一把汗。如果云起是个恶人呢,都不需要哄骗,她那是上赶着让人家拐呢!只是,单纯的人也许都会有一种类似动物的直觉,能轻易分辨地出善意和恶意,好人和坏人。 “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越来越荒芜的官道,长安开始略略有些不安。 “怎么,现在才开始害怕吗?”云起肩扛着破刀,眨着眼问她。然后略一沉吟,道,“去建邺吧,江南富庶,约莫也好出手些!” “出手?”长安略微有些不解,“出手什么?” “缺儿少女之家自然会想着买儿买女回去承欢膝下,你模样乖巧伶俐,虽不能传宗接代,倒也不愁乏人问津。也有身疾或怪癖之人,找不到同乡好女相嫁,买个外乡女娃来,倒也是美事一桩,你年纪虽小了些,不过无碍,时下江南正流行将未来娘子从小养成,以便可以往自己想要的理想方向培养。” “你要卖了我?” “自然!不然我一路带着你作甚?”云起笑得眉眼弯弯,甚为和气。 “那你自己你卖吗?” 云起被我问得一愣:“有好价钱自然也是要卖的!” 长安打量着他褴褛的衣衫,破旧的草鞋,锈迹斑斑的大刀,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在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锦衣玉食,为了一点点不如意就哭着闹着离家出走的时候,世间竟还有人生活艰辛至此,要卖了自己才能维持生计。 “云起,你可别卖了我俩。话本上说,有钱的财主可都坏得很!动辄打骂,还不给饭吃!不过你莫怕,我有钱,我离家时带了好多的珠宝首饰出来,你若实在要卖你自己,就卖给我好了,我保证不打骂你,还给你买新衣裳穿!” 云起哭笑不得。 第一晚到来的时候,他们没来得及赶到下一个城市。只能就近在路边的农家借宿一宿。皇宫的吃穿用度皆是奢华中的极致,而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也很是繁华,难见破落之户。所以初见农家小屋时,长安万分震惊。无论是漏风的窗户、堆满茅草的炕铺还是可以数得清米粒的粥饭都远远超过了她能想象到的极致。 这便是我泱泱□□大国治下百姓的生活么? 那些她自小便习以为常的歌功颂德歌舞升平竟都只是粉饰太平的假象么? 那父皇日日手不离卷,几近被朝政拖垮的身体到底是为了哪般? 而大臣小吏每日奏折不断殿前喋喋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又最终造福了哪方? “唉,你没事吧?”云起拍了拍呆愣在门口的长安,然后恍然道,“我说小娘子,我们以后可经常要在这样简陋的民宅中借宿了,你要不习惯,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这些年没有战祸也少有天灾,为何百姓的生活竟是这般困顿?”长安没理云起的嘲讽,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能让百姓万劫不复的从来不会是天灾,只会是*!战祸也只会应*而起。”云起颇有深意地说道。 “*?何为*?” “不懂吗?我们这一路还长着呢,看得多了,你就自然懂了。”云起依旧懒洋洋地扛着他的破刀,漫不经心的样子,语气中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悲悯。 王青云曾赞长安悟性奇高,她并不太了解时局,但至少读过些经史,如今听云起如此一说,还真让她悟出了些东西,却也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你是指朝廷的徭役税赋吗?据我所知,瑞庆帝继位以来,已经减免了不少的苛捐杂税,也不曾强征兵役,这‘*’一说何来?” “有时候朝廷减税只会给某些蛀虫更好的巧立名目的机会,瑞庆帝是仁帝,无论对官对民都‘仁’,可有时对官的‘仁’反而才是对百姓最大的‘不仁’,瑞庆帝是个仁帝却不见得是个好皇帝!他不明白‘仁’只能教化而‘法’方能治国,而酷典重刑有时反而能造福百姓。” “你,大胆!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君王!”云起的话让长安有些难堪,因为他非议指责的人是她的父亲,尽管她心中已不由自主的对他的话产生了几分赞同。 云起瞟了长安一眼,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陋室。 第11章 陋室 家主很是热情,把本来要留到过年吃的腊肉都拿了出来招待他们。尽管如此,这顿饭仍然是长安闻所未闻的简陋。凉拌苋菜、清炒腊肉还有几张就着稀粥吃的香椿饼,这些据说还是过年才凑得上的伙食标准。 长安的鼻子不由有些发酸,尽管丝毫没有食欲,但还是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少时的她虽然骄纵,却带着皇族人与生俱来的骄傲,这种骄傲并非是居高临下的傲慢,而是对子民的一种悲悯和责任感,用王青云的话来说,这是一种优秀上位者的天赋。 看她吃得香甜,云起什么也没说,也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却是柔和了起来,隐隐还戴上了几分赞赏和欣慰。 家主看到长安的穿着有些拘谨,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吃。 云起微微打量了她一番,道:“你这样不行,太过打眼,你得把你这身行头换一换。” 为了避免太惹眼,长安出宫前,已经换下了宫装,穿上了颜色极其素淡的衣裳。殊不知,再怎么素淡,那也是御制的锦衣,自然跟民间服饰的料子没法比。 “这已经是我最不起眼的行头了!”长安委屈道。 云起不耐地瞪了她一眼,“此地离市集尚有段距离,这样吧,你先穿我的衣服!” 长安看了看他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褴褛衣衫,再瞄了瞄他露着大脚趾的破旧草鞋,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明智的选择没有做声。 云起板着脸看着长安敢怒不敢言的小模样,眼中却是笑意涌动。 “好了,睡吧!” “哦!”长安看了眼堆满茅草的炕铺,嘟着嘴,不情不愿的答应道。但还是听话的朝着炕铺走了过去。 “等等!谁让你睡那里了!人家大叔大婶年纪那么大了,你也好意思抢他们的炕铺!”云起拍了下长安的脑袋,沉声道。然后指了指已铺好茅草的地面,“这才是我们睡的地方!” 家主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哪有让客人打地铺的道理,你们睡这里便是,我跟老婆子去柴房对付一晚也就是了。” 长安皱眉想了想,一字一句道:“大叔,你们家穷的很,我和云起又吃又喝的,已经很不好了。如果再占了你们睡觉的地方,就是,就是仗势欺人。云起说,做客人要乖乖的,不能给主人添麻烦!”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道,“对了,我们要给你们银子的,云起没有钱,他的银子我也帮他给了!云起,是这样吗?” 看着那张故作成熟却说着稚气的孩子话的苹果脸,云起忍着笑点了点头,但还是没忍住伸出爪子狠狠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得到认可后的小姑娘很是开心,扑在了厚厚的茅草中,娇小的身子很快淹没在了茅草堆里,只露出一双笑得眉眼弯弯的大眼睛。 “云起云起,快躺这里,可舒服可软了,还有香香的阳光的味道。”小姑娘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呵呵笑道。 云起,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再次摧残小姑娘头发的*,只觉得这姑娘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长安,你是个好孩子!”云起第一次用很认真的口吻说道。 长安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突然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仅仅相识了一日的人都知晓长安是好孩子了。父皇母后还有璟和哥哥为何还会误解长安呢? 云起见不得整日乐呵呵的小姑娘忧郁的样子,于是笑嘻嘻的转移话题道:“长安,‘仗势欺人’这个词可不是这么用的。” “反正我书念的也不好!”小姑娘闷闷地说道。说完也不再答话,转身径自睡去。 云起看着说睡就睡,毫不别扭的跟他并肩而躺的小姑娘,微微诧异。但联想到长安的年纪也就释然了,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 长安在宫外过得如鱼得水,宫里却已为了她人仰马翻。在翻遍了整个皇宫的角角落落,寻不到踪迹,又看到她留下的衣角后,众人终于相信,长安是溜到宫外去了。 这回,世间最尊贵不过的几个人是真的不淡定了。连去个御花园都是前呼后拥的孩子,一个人跑到了宫外,这还如何了得,简直无法想象! 皇后摩挲着长安留下的那片衣角,再也忍不住落下了泪来:“子渭,你说长安这小小年纪的气性怎么就这般大?就算我跟你父皇都错怪了她,好生解释便是,何故这般顽劣,如今你让阿娘如何自处?!” 子渭握着皇后的手安慰道:“阿娘无需这般自责。依儿看,她此次离宫出走也并非全是跟您和父皇置气!王太傅不是也说了吗,妹妹想去宫外的想法已非一二日,儿看她正是想趁此机会溜出去玩呢!” “可每日里那么多人跟着她,皇宫又是关卡重重,她到底是如何偷溜出去的呢?” 子渭此时却是有些明白过来了,表情既是恼怒又是好笑:“却也不难!长安午歇时不爱有人看着,宫人们惯常都是守在殿外等着的。长安趁这时脱离大伙的视线并非难事。我猜她多半是扮成宫人跟着采买的队伍出了宫,或是混在清理运送污物的宫奴里出了宫。” 帝后听到子渭的猜测后,皆是啼笑皆非。 “可她这般小的一个孩子,孤零零的在宫外,万一出点什么事,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瑞庆帝安慰道:“阿姮莫急,我已派出五千宿卫军连夜出宫,全城搜寻,长安城没有,我们就往外找,这么大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长安自小聪明伶俐,不会有事的,正好趁此机会让她吃些苦头,磨磨性子也是好的!” “父皇,依儿臣看,此事需暗里进行,实在不宜声张,否则于皇家的名声以及妹妹的安全都有碍!”子渭想了想,提醒道。 瑞庆帝欣慰的点了点头:“我儿所虑甚周!” 第二日长安醒来的时候,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屋外隐隐传来呼喝声和大刀划破空气的沙沙声。 她打开窗户一看,果然是云起在练刀。少年的身形还有些纤细单薄,跟大刀联系在一起,总觉得有那么一些不和谐。但云起的刀法极好,刀起刀落间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的生滞。 看到云起一个收势结束了动作,长安一边鼓着掌一边大声叫好。 云起看着伸长着脑袋探出大半个身子在窗口看着他的长安,笑道:“终于起啦。” 长安丝毫没有为云起的打趣而感到羞愧的意思,看到他已收刀回屋,忙迎上去,巴拉着他的袖子:“云起,云起,我饿了,有吃的吗?” 云起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没有!要吃自己做去!睡到这个点才起,起了就要吃的,你也好意思!” “我自己做?!”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被宫娥们围着伺候,连饭碗都未曾亲自捧过的长安第一次听到那么新鲜的说法。但到底也听出了云起语气里的不认同,约莫知道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妥,低落的应了一声。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又兴致勃勃的凑了上去:“云起,你会做吃的吧?你教我如何?等我学会了,也可以做给你吃呀!” 云起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我自然是会的!你虽四体不勤,但还知道要补拙,也算上进,那我就勉为其难的传授你一二吧!”少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故作老成的拍了拍长安的肩膀,但那张略显稚气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得意。 长安睁着星星眼如小鸡啄米那般点着头,暗忖宫廷话本诚不欺我,游侠什么的果然是万能的! 离开的时候,长安欲留些珠宝首饰给好心收留了他们一宿的那对生活困窘的老夫妇。但云起不允:“你若真留下了这些物什,不是帮他们,而是害他们,安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说着全身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些许碎银放在了桌上,便拉着长安离开了。 云起见长安一路闷闷不乐,怎么逗都不开怀,无奈道:“长安你莫恼我,非是我不让你帮助他们。你那些珠宝,来历不凡吧?有心人一看便知。这不是平白为老人家招祸呢吗?” 长安想了想,自己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身上的首饰珠宝皆是宫制的。若被找她的人发现这些珠宝,以为自己的失踪和这对老夫妇有关,这如何了得! 心里不禁为自己的鲁莽惭愧不已,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嗫喏道:“云起,对不住,是我欠考虑了。我以后再不会这般莽撞了。” 云起拉了拉长安的小辫子,笑着道:“长安是个善心的好姑娘。可光有善心还不够,百姓生活多困苦,你帮的了一户,却帮不了这亿兆的贫民。”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 长安站在原地,看着云起逐渐走远的背影,还是扛着破刀,这般懒懒散散的样子,却又无端的让人觉得沉重。长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隐隐约约的摸索到了皇权的另一种意义。 云起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笑着问道:“我欲畅游天下,荡平我所踏过的土地上的所有不平之事!卿可愿随我同往?” 云起笑得稚气而懒散,逆光的长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偏偏觉得此刻的云起好看的耀眼。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种耀眼名为顶天立地。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长安亦大声回道。说完便向着云起快步走去。边走边嘀咕:宫廷话本,诚不我欺…… 第12章 离京 赶到最近一个集市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云起最后到底没逼着长安穿上他的衣裳,但看她那身行头又实在碍眼,故一到集市便急急张罗着为她买衣裳。随手买了几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让她换上。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哪穿的了这个,刚刚穿上身便感觉浑身又痒又疼。 “云起云起,这衣裳穿不得,难受的很!我要穿绸缎的!”长安坐立不安的到处挠,活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云起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在旁边活蹦乱跳的样子,哼唧道:“还绸缎的,美的你!买衣裳不要钱啊?我不是穿的好好的,怎么你就穿不得了!娇气!” 长安想想也是啊!她的那些珠宝如今哪里还敢随便用,吃穿都只能仰仗云起。可云起自己穷的都想要卖身了,自己如今帮不了他,如何能再劳他为自己破费? 云起看到小姑娘瞅了瞅他破旧的衣裳和草鞋便一脸愧色的不再吱声了,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想法。 再看看小姑娘还是到处抓挠着,露出的皓白手腕上已冒出了红红的疹子。看到他正看着她,忙一脸尴尬的停止了抓挠,背着两只手对着他笑。云起的心里突然有种酸酸软软的感觉,心疼起小姑娘的乖巧。 趁着小姑娘不注意,又帮她买了几身棉布的衣裳塞给她:“喏,绸缎的没有,棉布的你将就一下吧!” 小姑娘欢喜的眉眼弯弯:“云起你真好!” 云起被小姑娘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两声,粗声粗气道:“嘴咧那么大作甚,牙齿白么?看看你,头发乱的,一点都不端庄……” 长安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想到今早被云起急急的拉着走了,都没来得及拾掇打理,顿时垮下了笑脸。再想到,如今出门在外,无人帮她梳理长发,如此长的头发,她是万万不会打理的,脸不禁垮的更厉害了。 云起看长安抓着自己的头发,可怜兮兮的瞅着她,不禁眼皮一跳,道:“你不会,不会是想要我帮你梳发吧?” 长安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云起手指指着她抖啊抖的,犹如抽风,愣是好半天没说出一个字。过了好一会,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话:“事儿精,养个女儿都没你那么麻烦!” …… 半个时辰后,某个不起眼的客栈房间内,两个半大孩子一坐一站,气氛颇为古怪。站着的男孩咬牙切齿却又满脸无奈,一张稍显肉感稚气的小脸,配着这古怪的表情显的滑稽又好笑。手里却利落的打理着另一个孩子的头发。而坐着的那个孩子,看起来更小一些,端的如观音前的仙童一般生的玉雪可爱,看起来还是团团的孩子气。 “云起,你莫要生气么!我虽现下什么都不会,但我会学呀!我觉得我挺聪慧的。你看,今早我都学会煮粥了。如今你教了我绾发,虽然给自己绾不那么顺手,明早就能给你绾发了呀!”长安兀自絮叨着,表情也逐渐从沮丧变得兴奋。 “不行!什么顺手不顺手的,明天开始你自己的头发自己打理!真是,半大姑娘了,什么都不懂!头发是随便帮人绾的吗!”云起手里不停,红着脸训斥道。 “好了,就是这样,会了吗?你看看怎么样?”云起似乎对自己的手艺颇为满意,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后来似乎想起了自己还在生气中,忙又肃了脸,“我可只会梳男子的发髻,你跟着我,可只能做男子装扮了啊!” “好,好,这个好玩!云起你也爱看话本吧,不然怎会知晓最近就流行女扮男装?”长安拍手笑道。 云起半张着嘴,愣是没能接得住话头,觉得这画风有些不对啊,她不是应该为了只能做男子装扮而沮丧无奈吗? 长安显然没能体悟到云起此刻内心的惆怅,兴致勃勃道:“云起,云起,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游荡,哦不,闯荡?” “先找个地方挣点钱。当初真不该带上你,现在还要花钱连你一起养!” “可这不对啊,游侠的工作不是行侠仗义吗,话本上没说游侠也需要挣钱啊!” “不挣钱喝西北风啊?!闭嘴,再跟我念叨你的话本,我就卖了你换钱!” “好嘛好嘛,我不说就是了,云起你走慢些,等等我!” …… “就是你二人要接这单镖?”某镖局内一虬髯大汉边吸溜着手里的香茗,边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年,满脸的不信任,“本镖局可是小本买卖,养不起闲人的!” 也难怪别人不信任。这两人往别人面前一站,委实也不像是能镇得住脚的。大的那个倒是有些大人样了,但毕竟比不上成人男子的身量,实在是不像武艺高强的,也就背着的那把破刀还能唬唬人。小的那个就更别说了,完全还是一副孩童的模样,从一进门开始,眼珠子就滴溜溜的瞅着他的胡子打转,一会拉着一缕头发围在嘴边,一会又捂嘴偷笑,完全不知在想些什么。 “嗯,庙是小了点!不过料想你们这般的小城也寻不着什么配得上小爷的大庙了!小爷我就勉为其难的屈尊将就下吧!开价吧镖头!”云起一脸倨傲的说道,那表情嚣张的好似人家能请到他小爷,真是天大的荣幸似的。 “竖子耳敢!”虬髯大汉被气得脸色发青。抡起手中的茶杯就向云起扔了过来。 云起不慌不忙的挥出大刀,朝着杯底轻轻一拖,那杯子竟如黏住一般,稳稳落在了刀面上,滴水未洒。 “镖头何故这般暴躁,吓着了我家小弟,我可是会生气的!”云起依旧是懒洋洋的语气,就着大刀把茶杯拖回了虬髯大汉面前。 “对对,我也是会生气的。我一生气你就会掉脑袋!”长安也不甘寂寞的挥了挥手拳头威胁道。说完又泛着星星眼的看着云起。 接收到了长安崇拜的目光,云起得意的冲她眨了眨眼。想到这个表情不甚威武,忙咳嗽了两声又端起了脸。 早在云起露出这一手的时候,虬髯大汉已变了脸色。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爽朗性子,知道错看了云起后,忙站起身,拱手道:“大哥是粗人,小兄弟莫要见怪,是大哥有眼无珠了!”那近乎套的,话里话外已不把云起当外人了。 云起倒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看到虬髯大汉已致歉,便也拱手致意:“不知者不怪,镖头无需在意!” “哈哈哈……好!好!果真英雄出少年啊!”虬髯大汉看到云起变了态度,高兴的朗声大笑,心中思索着是否有可能招揽下这枚大将。 正跟云起畅然谈笑着的虬髯大汉突然感觉脸颊上有些疼痛。低头一看,一只肉呼呼的玉白小手正扯着他的胡须玩的热闹。 大汉顿时不淡定了,也顾不上招揽部下了,一边扯回自己的胡须,一边冲着长安唉唉叫道:“小兄弟,快放手,这……这可使不得呀!” 长安嘻嘻笑道:“大叔,你这胡子别致的很,原来是真胡子呀!真真有趣!” 你妹的别致!你娘的有趣!你们全家都别致有趣!大汉苦着脸,心中默默吐槽。看着旁边那只还不死心跃跃欲试的想要和他胡子“亲近亲近”的玉白小手,忙使眼色向旁边那个看起来还能讲得通道理的大少年求助。 云起正忍俊不禁的看着长安作怪,接收到了大汉的求助,忙肃了脸色喊道:“长安!” 长安瞅到了云起脸上些许警告意味,反正摸也摸到了,也就顺势住了手。 云起说庙小,还真没说错。整个镖局不过五六个镖师,平时不过押些不值钱的小物事,要是接了某个大单,还真是不够看的。而此次正是走了狗屎运,接到了运送玉石到江南的大单。镖局人手不够,只能临时雇佣些游侠帮忙押镖。这才有了前面云起和长安接单的一幕。 而此时,他们已随着商队,走在南去的路上。 离着长安城越来越远,长安的气性和逃离宫廷的兴奋渐渐平息了,心中渐渐升起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思念。她有些后悔了,可又有些莫名的信念在召唤她走出去,走出宫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云起看着她望着长安方向的神色,也大概能猜出她的想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们这一离开,可就归期不定了,你要是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长安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同往的有五个镖师并八个武林人士,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于是云起和长安的这对搭配显得极为醒目。 别人问起,云起便解释说,不放心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家中,便带上他同往。 第13章 建邺 “小兄弟这么想可欠妥当。我们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又不知会发生何事,远没把你弟弟放在家中安妥!你这弟弟看起来可不像是能吃得了苦的!”一个一路上颇多照顾他们的好心的中年大汉叹道。 旁边几人也跟着附和:“是啊,如今世道不太平。我们出来押镖也不甚安稳!” “可不是嘛!我家媳妇刚刚为我生了个大胖儿子,我干完这一票就不再接镖了,也省的娘两一直不安心!” “对了,小兄弟,你怎么小小年纪就出来讨生活了。你家大人呢?” “都不在了!”云起胡诌道。 一众人都叹息的望着兄弟两个,暗叹这两兄弟倒是苦命人。仔细一看,这两兄弟却长的半点不像。 小的那个肤色莹白如玉眉目如画,肉嘟嘟胖乎乎的,举手投足说不出的贵气好看,神色却又一派天真,完全像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孩童。 而大的那个长得也好,却又不是时下流行的精致秀美的贵公子长相。他发色微黄、五官深刻,英气勃勃,看起来却是有些异族人的模样。 “小兄弟不是中原人吧?”此时中原和少数民族还算相安无事,此话问的也并不招忌讳。 云起愣了愣,含糊道:“祖辈是北方来的,确实有外族血统。” “原来如此。唉,都不易啊,北方寒瘠,更要艰难些!”学武的汉子,心里并没有文人那些个汉夷有别的小心思,更多的还是感叹生计艰难。 长安闻言细细打量起了云起,云起的长相确实有异于中原人,在阳光下仔细看得话,他的眼睛甚至微微还有些泛蓝,可又不像是真正的异族人那样差别明显。 云起仿佛看出了长安的小心思,笑了笑,不甚在意道:“我母亲是中原人。” 正说着呢,突然听到后方马蹄声扬。往后一看,一列兵士正急速打马而来,扬起的尘土漫天漫地。 路过他们时,领头的将士突然一扬手,暂停了行进中的队伍。他目光扫过镖队的众人,看到长安的时候微微多看了几眼,也亏得云起早早让长安换上了不起眼的男装,再加上赶了几日路了,看上去有几分风尘仆仆的脏乱。 长安紧张的低着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畏缩的小男孩,与失踪的济阳公主飞扬跋扈的样子大相径庭。 领头的兵士嗤笑一声,手一挥,继续前行,扬起的尘土呛得长安他们都咳了起来。 “呸,这群狗娘养的!”一个汉子吐出了口中的沙粒,怒骂道。 “不知官府近日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唉,这都第几波人了!” “可能又是在抓捕逃犯吧!这世道,当真是不太平!” 镖队的汉子们有一茬没一茬地议论着,却也没有太多的感慨,毕竟这样的事在如今的世道中,早已是习以为常的了。 长安抿了抿嘴,心里微微有些发虚。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避了过去,心中又有几分得意,安下心来跟着队伍继续出发了。 长安尚未长成,在一群汉子中间混着也没有什么不便之处。汉子们多半是家中已有子女的。机灵嘴甜,长相讨喜的长安不但没有让他们觉得队伍里多了个闲人而心生反感,反而被激起了几分慈父心肠,连带着旅途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变得有了色彩。 路途的枯燥让长安有些无聊,拉着云起非要学舞大刀。云起嘴角抽搐,实在无法想象将来有一日,糯米团子一样的长安光着肌肉虬结的膀子霍霍生风的舞着大刀,光想想那个场景就觉得要瞎啊! 但实在被缠磨的没办法,只好答应教她些拳脚功夫。至于舞大刀什么的,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云起也是一个有原则的人呐! 至于长安,她也是知道要博采众长的。出来跑江湖的汉子,多半手里会有几把刷子,于是她东家学个挥鞭子,西家学个打穴法,南家学个御马术,北家学个碎大石……额,这个还是算了。 她凭着一副伶俐可爱的样子,哄得大哥大叔们争着抢着要教她绝活。实在也是汉子们路途有点无聊,有个胖乎乎软糯糯的孩子在旁边笑闹解闷实在不要太美好! 云起原本以为长安只是心血来潮,累了痛了就知道要放弃了。没想到这一走走了一个多月,长安还没有要放弃的迹象。反而是一身软乎乎的肉一路在掉。 云起顿时不淡定了,眼看着糯米团子转眼就要缩水成细面条子了,这还了得!别是练武练出岔子来了吧!死活也不肯再让长安继续练武了。事实上,却是多虑了,长安这是抽条了!只不过因为云起自己也在长个,愣是没发现长安长高了,就只看出横向缩水了。 进入了江南境内,沿途终于不再是枯燥的黄土官道了。那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南国特有的繁华吸引了长安的全部注意,终于不再缠磨着练武了。 到了建邺,匆匆交接了镖物,告别了一路相处愉快的大汉们,长安就迫不及待的拉着云起到处游逛了起来。 云起毕竟也不过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被长安拽着跑,口里斥责着长安猴急不稳重没见过世面,一双眼睛却也是亮晶晶地巡梭个不停,一副处处新鲜看不过来的兴奋样。 建邺是三国时期孙吴的都城所在,如今是扬州府的刺史驻地。虽不及长安那般恢弘大气,却依旧留有许多都城时代的痕迹,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江南水乡那般温软多情。又另有一番独属于江南却又有别于江南的繁华秀美。 淮河南岸是如今建邺最繁华的地段,沿河便是一个极大的市集。商铺林立,遍地酒肆茶楼。 江南的吃食与北方很不相同,北方多肉类面食,口味也是盐咸辛辣居多。南人好甜口,瓜果蔬菜江鲜小炒,种类繁多,令人目不暇接,两个半大孩子,吸溜着口水,恨不得一样样尝试过来。 云起发愁的看着长安,这越来越向细面条子过度的胳膊腿看着实在是伤眼睛,心里暗暗琢磨着要在江南这好地界,把长安养回糯米圆子的身板来。小姑娘家家的还是福相些好看。 长安受宠若惊的觉得云起突然间大方了,好吃的都无需她开口便不要钱似的买来供她吃。也亏得那趟镖酬金丰厚,经得起他每日如此花销。长安顿时改观了,云起真是好人,身上一旦有银子了可是一点都不抠门的! 填饱了肚子,两人便沿着市集闲逛了起来。江南的物什格外精致巧思一些,两人看得大呼小叫,样样新奇,活像两个刚刚进城的土包子。 正逛到一家乐器铺,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江南器乐。云起拿起了一管紫竹箫细细研究了起来:“咦,这江南的箫也长得别致,似乎要更细巧精致些。” “听口音客官是北方人吧?客官所说的箫该是洞箫,而我们江南盛行的是这样的琴箫,音色比起洞箫更轻柔婉转些。想来客官也是爱箫之人,不如买一支留作纪念?”乐铺的伙计却是个灵秀的少年人,唇红齿白一副典型江南人的长相,端的是口齿伶俐。 云起被哄的眉开眼笑的买了下来。 “你还会吹箫啊?”长安上下打量了云起一阵,满脸新奇地问道。 “当然!”云起得意地仰起头,正好对上长安那古怪的眼神,炸毛道:“嗨!嗨!你那什么眼神?我怎么就不能会吹箫了!你看不起我!”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云起最厉害了!那你给我吹个曲子吧?”看金主生气了,长安忙讨好安抚道。 “不吹!你让我吹我就吹?那我面子往哪儿搁?”云起翻了个白眼,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 “就知道你不会!”长安小声嘀咕着,看到云起疑惑地看向她,忙改口撇清自己,双手叉腰竖眉怒道:“谁敢说你不会!让他站出来,看老娘不拍死他!” 云起嘴角直抽,想到一个多月前还娇憨可爱的一小姑娘,跟着他们这帮大老爷们混得如今开口老娘闭口他大爷,实在是觉得愧对人家爹娘和未来夫君。 “长安啊,听我给你说哈,你看你小小年纪的,自称老娘,多不合适啊,对不对?以后人前咱可不能这么说了!啊!”云起笑得尴尬,一改刚刚“大爷样”的神态,搓着手,低眉顺目地打着商量。 长安边啃着饴糖栗子吐着壳,边口齿不清道:“为什么呀,你不也是常老子长老子短的嘛!” 云起整个人更不好了,初相识的时候长安虽然也是跳脱爱闹的性子,可仪止却是丝毫不差的,边说话边吃东西边掉渣这种事,是绝不会有的!如今这样,跟乡下王大妈家的二孙子也无甚区别了。 “是是是,我以后也不这么说了,咱们一起改一起改啊!” “哦!”长安一脸的莫名其妙,勉为其难的应道。她想了想,还是不太甘心的问道:“可是为什么呀?” “因为不雅!” “你一个游侠要那么雅作甚?再雅世家老爷也不会看上你招你做婿啊!” “我是为你好!”云起咬牙运气,扯着已经僵硬的笑意道。 “哦,可是为什么呀,我觉得我这样挺好啊,我从没这么自在过呢!” “滚滚滚!你再问一个‘为什么’试试,老子保证不拍死你!” …… 第14章 黑市 两人好吃好喝的大爷了几日,不无意外的荷包开始急速缩水。云起提议得找个落脚的地方了。 长安闻言,开始兴奋地碎碎念:“我们是要找房子住吗?找个几进的好呢?带个园子的如何?最好是种着果树的,这样还能有果子吃……” 云起一脸牙疼的表情看着她,最后实在忍不住给了她一个爆栗:“租房子不用银子啊?还几进的,你以为你刺史夫人啊?” 长安摸了摸被云起敲疼的脑袋,失望道:“你又没银子啦?” 云起瞪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喂了哪个白眼狼的肚子!” 长安心虚的笑了笑,也知道自己最近吃的有点多:“那我们要去哪里找住的地方?” 云起挠了挠头:“先去黑市问问有没有无主的房子可以暂时落个脚吧!” 几乎每个大城镇都会有自己的黑市。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交易都会在黑市进行。 长安紧紧抓着云起的衣角,惴惴不安地跟着他来到黑市,既新奇又害怕。 云起一边往回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边还不忘吓唬她:“你以后若是不乖不听话,我就把你带来这里发卖了!”说完还不忘露了露森森白牙。 长安闻言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他,那模样说不出的好笑。云起笑得直抽抽,拍着她的脑袋揶揄道:“怎么就吓成这样,瞧你那点出息!” 云起所料不差,黑市果然有介绍无主黑房的营生。 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中年掮客很热情的带着他们去看房。 长安轻轻松了口气,默默把她脑海里那些贼眉鼠眼、一脸刀疤、带着独眼眼罩之类的黑市中人的形象通通驱除掉。 无主空房多半是凶宅、鬼宅或是因为其他特殊原因无人问津的。 长安听着掮客的介绍,刚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毛骨悚然地问道:“就没有既非凶宅又非鬼宅的房子?” 掮客想了想,道:“倒是有那么一间。屋主是个赌鬼,向我们借了银子,结果赌输了,他人跑了,我们也找不到他了!房子倒是不错,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好啊好啊,大叔你真是好人!” 云起笑看了掮客一眼,一言不发的跟在了后面。 房子位于一条紧邻河道的巷子尾。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里头却倒也还齐整,估摸着是常有人打扫的。 长安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转悠个不停。这在旁人看来有些简陋的屋子却在这个天之骄女的眼里有种奇异的吸引力。 “云起云起,快看,这里有扇小门,门外就是小河,还泊了条小船呢!”长安发现了杂物堆后面的小门,惊喜地叫道。 云起走过来仔细瞧了瞧,轻笑一声:“可不是?好巧的心思!” 掮客忙谦虚道:“小兄弟过奖了!这是原屋就有的构造,可不敢居功!” 云起笑了笑,四顾了一下:“这里也不差什么了,长安,你今晚就住进来吧!” 长安一张阳光灿烂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她跑过来拽着云起的袖子,急急道:“云起云起,你不住这里吗?” “今晚我些事要办!最晚明日傍晚前就过来跟你会合。”云起摸了摸长安的脑袋安抚道。 “你要去哪里?带上我呀!我不要一个人住!我害怕!”长安从出生起,便是群仆环绕,离宫后又从没和云起分开过,从没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里过夜的经历。 “你都不敢一个人还整什么离家出走!”云起无语地揪了下长安的头发,看着她真是被吓到的样子,又安抚道:“你听话,我今晚要去办的事不方便带上你!我等会走的时候帮你把门锁上,这里是十里八街出了名的荒宅,不会有人想着进来行窃的,一准安全!早点睡,睡不着就先闭目养神,明晚我就过来陪你!” “可我怕的是鬼啊!”长安的脑海里还盘旋着刚刚听说的鬼宅凶宅的事。 “小兄弟多虑了!这一带干净的很,可从没闹过鬼!”掮客接话安抚道。 长安噘着嘴依旧不甘心地晃着云起的手道:“云起你做什么去啊,怎么就不方便带着我了!” 掮客脸上带出几分猥琐的笑意:“小兄弟,你不懂,大人自然有大人的事,你长大就明白了!” 长安眨巴了一下眼睛,困惑地看了掮客一眼,转过头继续对着云起纠缠道:“我就不想一个人待着!我就要跟着你!” 云起微微沉下了脸:“你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可生气了!” 长安是什么霸王脾气,从小到大谁敢违逆她的意思?顺着毛撸还好说话,摆脸色教训她即使是她父皇母后她也不一定会买账。 她对着云起就是一阵胡乱踢打:“你讨厌你讨厌!你爱生气就生气!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转身跑进了房,把云起关在了门外。 虽然长安的小胳膊小腿对云起来说不痛不痒,却也实在被长安的蛮横激得有几分火起。长安这一路上都挺乖巧,云起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撒泼的样子,顿觉大开眼界。 掮客尴尬的笑了笑:“小孩子都有不听话的时候,小兄弟别跟她一般见识。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放心好了,这里安全得很。” 天一擦黑,长安就开始后悔了,心里又气又怕,蒙着头躲在被窝里,以此缓解内心的恐惧。 她不知道的是,正被她埋怨着的云起此刻却正躲在院外的一角,紧紧注视着屋里的动静。 三更打更声刚响过,屋里就有动静了。那扇临河的小门被轻轻推开,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猫了进来。长安喝了屋里带有迷药的茶水早已昏睡了过去。 “就是这小子吗?” “就是他,怎么样,细皮嫩肉的,估摸着能卖个好价钱!” “跟他一起的那小子看起来是个练家子,你确定不会有麻烦?” “不会,两个人吵架怄气呢,绑了这小子,他多半也只会以为这小子是赌气自己离开了!” 两人边聊边扛着长安上了后门外的小船,迅速离去。 伏在房顶上的云起目睹了整个过程,然后趁着夜色紧紧坠在了两人后头。 长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惊恐的发现自己睡在一辆正在移动着的马车上,车上除了自己外,还有几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孩子,顿时便明了了几分。 想到曾经云起说起过,江南一带,人口贩卖甚是猖獗,想来自己是遇到了这样的事了。 可是,她又是怎么会被绑来这里的呢? 她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所有的细节一一推敲想来,微微有了点头绪。 联想起云起当时的神态动作以及说过的话,她猜想云起在当时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这么一推测,她顿时觉得心安了。她对云起有一种说不清的信任感,即使他们两还在吵架怄气中,她就是确定云起绝对不会不管她。 她仔细分析了下云起当时说过的话,他说她是安全的,让她别怕,还说让她睡不着就闭目养神,这是让她继续装作昏迷未醒。还说最晚今日傍晚来跟她汇合。 云起之所以没有直接行动,而是给出了一个时间差,一定也是想弄明白这伙人到底要做什么,还有多少人也受困于此。 没过多久,车上的另外几个孩子也都陆续醒了过来,惊慌的哭闹了起来。 马车外面立刻进来了一个彪形大汉,对着哭闹的孩子就是一通打,还恶狠狠警告道:“哪个再敢闹一闹试试,老子做了他!” 顿时车里鸦雀无声,只剩低低的啜泣声和吸气声。 大汉满意的出去了。 整个过程长安都深深低着头,未发一语!只是紧紧捏着拳,生怕泄露了眼中的惊怒,更是在克制着自己不要冲动。 牙侩出去后,长安低声向另外几个孩子询问了昏迷之前的经历。这些孩子有男有女,有农户家的、商贾家的、有一个甚至是府衙一个博士家的孩子,基本都是落单时被迷晕。 马车又行了近一个时辰。停下后,车帘被掀起。突然打入的阳光让在黑暗中待了许久的孩子们眼睛都有些刺痛。 不久,一个细眼薄唇,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她细细打量了一圈,满意的点了点头:“老周头的眼光是越来越好了,这次的孩子都不错。” 只见刚刚还凶声恶煞的大汉一脸谄媚的搓着手:“您满意就好,您看,这个,这次能给个什么价?” 中年妇人叹了口气:“阿虎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如今上面的税可是越来越高了,”妇人用食指指了指上方,“我们也是难啊!你们再要加价,我们可也是没活路了!” 大汉搓着手:“瞧您说的,谁不知道,做这一行,建邺城你们可是这个!”大汉比了个大拇指,“上面不也得给你们三分薄面!” 妇人得意的笑了笑,拨着指甲道:“算你小子会说话!行了,今年的货就优先都从你们这儿走!至于加价,你们也甭惦记了,是真不可能了!” “哎!哎!”大汉连声答应。 第15章 设局 长安目光微沉,隐隐抓到了关键词,有些明白为何如此猖獗的人口贩卖,官府却毫无作为了。上面的税,“上面”指的是谁? 东汉光武帝时,曾明令废止人口买卖。本朝虽允许有文书契据的人□□易,却严禁略卖。她所说的“税”要从何说起?若“上面”指的是官府中人,想想便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随后,他们被中年妇人带下了马车,放眼一看,已不像是在建邺城里。 进了一个农家院落后,发现里面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小的看起来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按相貌被分了好几拨,不怎么美观的一拨,普通不起眼的一拨,容貌出众的一拨,大致也就能区分出这些个孩子的去处了。 他们这一车新到的孩子,梳洗好后,被要求站成了一排。 刚刚带他们进来的妇人锐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看到长安的时候,眼睛骤然一亮,绕着她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 “啧啧啧,原来是个女娃娃!”她的手轻轻抚着长安的脸颊,湿冷黏腻的触感让长安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和恶心,“真是个好苗子,姐姐定会为你寻个好去处!” 长安压下不适和恐惧,佯装惊怒道:“你放肆!敢把生意做到本姑奶□□上了!枉我姨父那么看重你,连这点眼力界都没有,你以为我姨父就你们一家可以合作吗?” 妇人怀疑地看着她,试探道:“你姨父?” “哟,还没怎么着呢就翻脸不认人啦?有本事以后别靠着我姨父保驾护航!”长安做出一副高高在上,蛮横不讲理的样子。 “这……这,您是?” 看到妇人惊疑不定的脸,长安暗自松了口气,更加“怒不可抑”道:“还敢问我是谁?!你们在哪里抓来的我,还想不到我是谁?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难得溜出来玩几天就碰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是是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奴家立马派人送您回去,改明亲自去刺史府登门谢罪!”听到长安提到了合作那么机密的□□,也就不疑有他,以为真的是虎子眼瘸,误抓了乔装溜出来玩的刺史大人的妻甥女。 诈出了刺史大人,长安心里阵阵发紧,面上故作娇蛮道:“哼,算你识相,下次记得把招子放亮些!” 长安面上得意,心下却有些焦急了,云起如今在何处,能够找得到她吗? 正想着,一个小厮样的年轻人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对着中年妇人道:“当家的,外面有一众官兵正朝咱们这边过来,如今怕是就快到了,您看,我们要不要先避一避?” 中年妇人不在意道:“官兵有什么好怕的,这地界,还有谁能越过刺……”说到一半看了长安他们一眼,忙停住了嘴,转而说道:“约莫是在查逃犯吧,不用太在意!” “可瞧着不像是大人府上的兵,我听说,近几日是有不明身份的兵士进了建邺城,拿着上面的令牌,估计是在执行什么秘密指令吧,大人也不好太多过问。” “不明身份的兵士……”中年妇人皱眉揣摩,心里竟有些发虚,“可这里还有这么多孩子,要撤走也来不及了啊!” “他们也不一定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孩子没了还能再抓,我们先撤走避一避以防万一!” 他们撤走后,过一会,果然有人进来了,没想到先进来的却不是官兵,而是云起。 长安一时有些发懵,刚要开口,就被云起阻止了 “别问,先跟我走!”拉着她就从后门离开。 长安只觉得一阵失重,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站在了一棵大树上。大树离院落有一段距离,但因为站的够高,院落周边以及里面的情形都能一览无余。 长安后知后觉地惊叫出声,忙被云起捂住了嘴。 等她慢慢适应了,才放开了手。 长安又惊恐又兴奋,整个人八爪鱼一样吊在云起身上:“啊啊啊!云起,原来你功夫这么好啊!呼啦一下就上来了!你要教我啊教我啊!” 云起被她抱的尴尬不已,耳根都红了,毕竟长安如今已渐渐有了小少女的模样,再不是初相遇时的糯米团子了。 “放开放开!小娘子家家的,怎能对着男子随意搂抱呢?”云起粗着声,扒开长安的手。 “哎呀,你别动!太高了,我害怕!”长安吓得一声大叫,忙又搂了上去,“云起,你再扒我的手我要生气了!你又不是别人!” 云起悻悻不语,过了好一会才低声吞吐道:“我不是别人,那是什么人?” 长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连脖子都红了,莫名道:“你是云起呀!” 云起闻言瞪了她一眼,碎碎念道:“云起怎么啦?云起是你爹啊?是你哥啊?想搂就搂,想抱就抱……” 长安突然想起了正事,忙打断了云起的碎碎念:“对了对了,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扬州刺史在给这伙人保驾护航呢,哼,他们可是刺史大人的大‘税户’呢!” 云起沉默了半晌,道:“我大概也猜到了!”然后大巴掌拍着长安的肩膀调侃道,“不错不错,小爷果然没有信错你,是个机灵的,还知道诈人!” 长安刚要开口说话,就见到院落外面有了动静,云起忙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一列数十人的官兵鱼贯而入,没过多久,就带着一院的孩子离开了。 “他们是谁?我们要跟过去看看吗?” “不需要!孩子被他们带走想来能够安然归家。还记得我们在长安城外见到的兵士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是长安城的宿卫军,恐怕是找人来的!” “找……找人?你如何得知?”长安心虚的别开了目光。 “我不但知道他们是找人,我啊,还知道,他们找的是如你一般大的孩子!”云起漫不经心的瞟了长安一眼,笑眯眯道。 “你,你如何得知?”长安浑身僵硬地重复着。 “这有何难?在长安城外的时候,他们可是独独对你打量了好久!” 长安微微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和长安城外我们遇到的是一伙人呢?” 云起懒洋洋地弹了弹长安的额头:“我猜的!” 他全然没有了适才脸红无措的尴尬模样,那副运筹帷幄,却又一脸竖子不足与之谋的得意样,看得长安牙痒痒。 “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长安此时才反应过来。 “是啊,我使计让他们怀疑他们要找的人很有可能是被这伙人略卖了,他们自然会细查。若真有地方官牵涉其中,自然会有线索被查出,宿卫军不好定夺,自然会如实向上面禀告。” “好一招借刀杀人!可如果宿卫军没查出线索,或是虽然查出了线索,但与他们的任务无关,不想横生枝节呢?” “所以,宿卫军最多作为个佐证。我们下面要做的,才是成事与否的关键!我不但会让事情水落石出,而且还会让这位刺史大人自己主动认罪!” “这怎么可能?他又不傻!” “说了你也不明白,等着瞧吧!”云起得意的按了按长安的脑袋,按得她差点一个踉跄。 长安追着他打了好几下,才不甘不愿地问道:“那我们下来要做什么?” “等啊!”说着云起撅着臀蹲坐在树杈上,认真地掰扯着藤条叶子编起了小东西。刚刚营造出的高人形象瞬间荡然无存。 长安整个人都不好了,一面战战兢兢的抱着树干生怕掉下去,一面还要忍受太阳的暴晒和蚊虫时不时的叮咬。 云起时不时瞟她两眼,用力忍着笑,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 突然,他表情一肃,从包裹中取出两件铠甲一样的服饰,让长安换上。然后在长安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只见长安的眼睛越来越亮,到最后更是一改刚刚的不情不愿,一脸的崇拜。 云起得意的一笑,揉了揉长安的脑袋,道:“走吧,唱大戏去!”,然后便抱着长安匆匆往外掠去。 第16章 收 没过多久,就见一男一女小心翼翼地向着院落这边走来。仔细一看,正是乔装过了的中年妇人和小厮二人。 快到门口时,妇人忙拦住了要继续向前的男子,把耳朵贴着院墙,细听里面的动静。 果不其然,不久,便有细细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你说我两留在这边守株待兔有何用?他们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别废话了,校尉大人的命令,我等执行就是了!” “这位刺史大人可真够狡猾的,我等入建邺城暗中巡查了这么久,这才刚刚有了点眉目!” “谁?!”其中一兵士突然大喝一声,越墙而出。 两人慌忙疾步而退,但跑的稍慢的妇人还是被兵士抓了个正着。 仔细一看,两个兵士正是由长安云起二人乔装所扮。 长安看着已跑远的那个人,低声问道:“那个不抓回来吗?” 云起噗嗤一笑,亦低声回道:“让他走吧,抓了回来我们这出戏可就唱不下去!” 两人安置了妇人后,紧跟在了男子的身后。看着男子进了刺史府,云起开心地打了个呼哨:“这下我们可以收网了!” 果不其然,不到晚上,刺史府就有了动静。一只信鸽从内院飞出,被云起截了下来。 打开绑在信鸽脚上的信筒一看,却是向卫太尉认罪求助的。信里不加隐瞒的将他所做之事一一交代,并言明目前陛下有可能已经知悉,并恳求卫太尉看在同宗的份上代为掩饰和周旋。 云起嗤笑道:“倒是果决狠辣,懂得壮士断腕,可惜蠢了些!”说着,便把看完的信纸重新装进了信筒绑在了鸽腿上。 长安看着云起重新放飞了鸽子,急的直跳脚:“哎呀,你怎么又放回去啦!这可是证据啊!” 云起笑看着长安,道:“你觉得那位卫太尉看到此信后会如何处理?” “当然是想方设法瞒下来,即使瞒不下来了也要绞尽脑汁的帮其开脱求情啊!毕竟是同宗,若是这位卫刺史获了罪,卫太尉少不得也是要受其牵连的,整个卫家恐怕都得不了好!”长安振振有词地分析道。 云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长安,你须知,在这庙堂之上,除了人情练达外,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叫做权谋心术。”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卫刺史就被缉拿审讯了。卫太尉却因大义别亲,检举揭发,一时之间被传为佳话。整个卫家都因此显得清贵了不少,全然忘了那个收税略卖的父母官却也是姓卫的。 当晚,长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到自己走在东宫长长的回廊里,怎么走也走不到头,身边不停的有人路过,阿兄、阿娘、父皇……他们却都似不认识她一般毫不留恋的匆匆走过!她想叫住他们,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想拉住他们,却怎么也举不起手! 过了不知多久,云起走了过来。他倒是能认出她来,叫了她一声。她开心的迎了过去,却发现眼前的人明明是云起,却又不是她所熟悉的云起,表情陌生的令她心惊。他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冰冷的如同腊月里的湖水…… 长安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满脸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些天来,云起因势利导,算无遗算,略卖者、宿卫兵、卫刺史、卫太尉,甚至是长安自己,都未逃脱他的算计。他对人心的把控,精准到令人心惊!实是个多智近妖的人物! 长安单纯、不谙世事,却并非愚钝无知之人。相反,她聪颖通透至极。云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手段,虽说明知是出于正义,却还是令她不安了! 那个这么久以来,与她朝夕相伴,总是戏弄她、稚气地喜欢听好话被崇拜,却又内心柔软一身侠义的狡黠少年突然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撑着床坐起身,却发现连床上都有些黏糊糊的潮湿感。借着窗外打进来的月色清辉一看,竟是一大片的鲜红。她惊恐的大叫出声。 吓得在隔壁听到响动的云起直接破门而入。 一进门就看到长安赤脚站在地上哇哇大哭,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人看起了又好笑又可怜。 走近一看,她的寝衣后头都是血,云起顿时也不淡定了,拉过长安从上到下一通检查:“哪里伤到了?怎么这么多血?” “你一直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我就流血啦呜呜!”长安呜呜咽咽道。 云起也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直接扛着人去敲医馆的大门。 大夫大半夜的被叫醒,看到扛进来一个人,以为是什么紧急病情,很有医德地顾不上穿上外衣就上前来搭脉看诊,然后表情越来越奇怪,看得两人心惊不已。 “大夫,很严重吗,我检查过了,她身上并无伤口,可是内伤?”其中的男娃娃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大夫,我会不会死?”另一个女娃娃也欲泫欲泣地看着他。 大夫的表情更奇怪了,还是很有修养地问了句:“你们家大人呢?” “没大人了!有事您直接跟我说吧!” 大夫了悟的点了点头,道:“无事,天葵初至。” 一抬头,仍旧是两张懵圈脸萌萌地看着他。顿时大夫也觉得不淡定了,不得不改走通俗粗放路线:“意思就是月事来了,可以嫁人生子了!” 其中的一张脸终于不懵圈了,满脸血红的扛起另一张还懵圈着的,落跑般的速度闪出了医馆。 没过多久又闪了回来,尴尬道:“大,大夫,你家有女子吗?” 大夫倒也没有见怪。继续很有医德的叫醒了他夫人,把懵圈脸带到一边安抚、科普、传授、教育了一番。 出来的时候,长安顿觉再世为人。仿佛这个世界在她眼里都变得有些不同了。最早人群在她眼中的划分是凭本能的她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后来又渐渐有了好人与坏人的划分。如今,又有了一种崭新的划分方式,叫做男人和女人。站在路边,看到来来往往经过的妇人,她总会不由自主的带上怪异的眼神,哦,原来她们每个月都会有那么几天会流血。 然后,联想到身边的人身上,发现很多过去不解的事都说得通了。 母后时不时会有那么几天整日躺在榻上不爱动,原来是因为在流血!周漪近两年,时不时会因为腹痛告病在家,想来也是因为月事,难怪死活不让她请太医,她还以为是她躲懒装病呢。姆嬷有时候会带在身边的长长软软的原来就是月事条啊! 看着云起的时候,原先只觉得亲切和喜爱,如今不免也带上了怪异的眼神,原来他跟我不一样啊,他是不流血的。 云起本来就因为刚刚的事尴尬不已,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更是浑身不自在,羞羞答答道:“你,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长安噗嗤一下笑开了,看着这样的云起,她突然就觉得释然了,那个梦后一直笼罩着她的阴郁心情也随之散开了。无论是亲切狡黠的云起,还是多智近妖的云起,都在他这个羞答答的表情里,变得真实了起来。云起既然毫不避忌无所隐瞒地向她展开一个完整的自己,那么,她又如何能够没有这样的心胸来接纳一个完整的他呢? 云起之前总说安顿下来后,帮她找一个学堂接着念书。生怕她混着混着,长大后就真成了不学无术的二流子。长安自然不愿意,好不容易溜出来放一段时间的风,她是有多想不开,还要主动往夫子的眼皮底下凑? 自从长安葵水初至后,云起便不再提这茬了,还经常用欣慰的眼神看着她,时不时叹道:“如今,长安也是大姑娘了!” 长安颇感无语,说好的羞羞答答呢?您这是对我有生恩还是养恩,总是一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表情是什么鬼? 不过那段日子却是长安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又无人管束,还有一个顶顶合得来的好玩伴。 第17章 拉手 那件事之后,长安提议要不要换个地方落脚,万一黑市的人又像上次那样摸了过来,岂不是防不胜防。云起说不会有事的,让她尽管安心住着便是!长安也就真的放下了心来。这种连思考分辨都不带的信任感,连长安自己都觉得吃惊! 长安倒是没有料错,那伙人果然还是来了,又是上次的伎俩,半夜三更从后门偷偷摸了进来。 可惜长安永远都是这般后知后觉,等她听到动静清醒过来出来看的时候,云起已经料理的差不多了。三个汉子像粽子一般被云起绑成了一串,在屋后的河里拉起又放下,放下又拉起地涮着玩。 “怎么样,小爷伺候的好不好?凉快不凉快?舒爽不舒爽?”云起手里不停,嘴上还不忘调戏着。 几个人被折腾得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几个时辰,他们是有多眼拙才惹上了这尊煞星。 看到长安也出来了,云起怕这场景吓到她,忙用身体挡了挡。 没想到长安半点没被吓到!她拨开云起挡在前面的身体,就看到那被绑成一串的几个人,那场面实在是有些喜感,长安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她凑了过来,想要抢云起手上的绳柄子:“让我玩玩,让我玩玩!” 云起哪敢真的给她,她手下没个轻重,真把人淹死了可怎生是好! “去去去,睡觉去睡觉去!三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有什么好玩的!”云起挥着手想把长安赶走。 “不好玩你还玩了大半个晚上!”长安嘟囔着,“就让我玩一下吗,我保证不淹死他们!” 云起拗不过她,只好把绳柄给她,他自己虚虚拉在另一端,以防不测。 长安这下开心了,也学着云起的样子上上下下涮了起来。水中有浮力,长安拉着绳柄也不觉得很重。她学着云起的语气调戏道:“怎么样,老娘伺候的好不好?凉快不凉快?舒爽不舒爽?” 云起闻言,差点没一个跟头栽下去。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嘴贱,让你嘴上不把门!下定决心以后再不能在长安面前乱说话了。 他哄着长安放开了手中的绳柄,语重心长道:“长安啊,这话可不是良家妇女说的,以后可不能再说了!” 长安哪知道这些,只不过今日听云起这么说话,觉得既新鲜又好玩,便也跟着学了,如今也是疑惑了:“难道是只有男子才能说?” 云起一咬牙一闭眼,道:“对!就是这样!” 长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果然还是知道的太少,看来还有的学!云起若是知道长安此刻的心理活动,估计又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看长安受教了,云起满意地转过头,继续处理起了手中的几个黑市男子。他抖动着手中的绳柄,道:“我的本事你们如今也是知道了!若再有下次,可就不是这么简单地给你们冲冲凉了,到时候我可就直接在你们身上绑石头玩了!” 几人没想到今日自己还能逃出生天,个个诅咒发誓再没有下次了。 云起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道:“还有,若是再让我知道你们还做略卖的营生,我可是一样会半夜来找你们绑石头沉河玩的哟!” “这这……大侠,您这可是断小的们的生路啊!”几个大汉苦着脸,表情为难。 “那我可不管!反正你们一做这事,我就来找你们玩游戏!”云起笑嘻嘻道,“你们好好考虑考虑呗,听小爷的话,最多少了条财路,不听小爷的话,小爷下次可就真来断你们生路了!” 几人相互看了看,遇到这么个霸王也算自己倒霉!还是先保下自己的小命要紧,最多另谋财路罢了,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不知是因为云起的威胁奏效了,还是因为新刺史新官上任,这一块整治得严。黑市中人真的再没有出现过。长安和云起的日子得以真正安稳下来了。 想到还要在建邺城待一段时间,云起便去找了个护院的工作,虽不如走镖来钱的快,但雇主也算建邺城的巨富了,出手很是大方。 长安觉得成天吃云起的用云起的,让他养着自己,实在也有些不好意思。她随身带着的那些东西又不敢轻易出手,便表示她也是可以出去找份工作的。 云起闻言,表情颇有些古怪,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半晌,挑眉道道:“你能干啥?” 话虽难听,长安掰着手指一数,却真的无法反驳,文不成武不就,连缝缝补补、洗洗刷刷什么的也都不会,然后便默默的不说话了。 云起有了工作后,在家的时间就少了。长安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趣,便每日早早去云起上工的地方等他。 云起受雇于一户巨富的商贾人家。每日的工作便是白日里负责家中的安全,雇主要出门,他就贴身跟随。 这日长安在院门外等了很久,直到平日里下工的点了,却还没见他出来。长安想,可能今日又陪着雇主出门去了吧。 刚要转身回家,就看到一行五六个人走了过来。 不看还好,一看长安忍不住就要跳脚。一个年纪比长安稍稍大些的女子竟然拉着云起的手来回晃动着。看样子是在撒娇让云起做什么,云起也是一脸的尴尬无奈。 云起竟然被人欺负了!这还了得?!有钱的财主果然都不是好人! 长安顿时只觉得怒火中烧,撩起袖管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了上去! 她一把甩开女子抓着云起的手,硬生生□□了两人中间,叉着腰怒声道:“你这女子,为何拉着云起的手不放!” 没想到这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同样叉着腰回敬道:“他是我家护院,我愿意拉着就拉着,愿意抱着就抱着!你又是哪根葱?管的宽!” “他是雇给你家的,又不是卖给你家的,你凭什么动手动脚的!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对我家云起耍流氓,老娘剁了你的爪子!” 这位小姐不知是第一次遇到彪悍地自称老娘的小不点,还是真被“耍流氓”三个字震慑住了,半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长安,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长安看自己大获全胜,忍不住得意之情地对着人家做了个鬼脸,顿时气场全失。之后便拉起云起大步而去。还不忘故意甩着跟云起牵着的手,气得富家小姐在后面直跳脚。 长安狠狠出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舒泰,从没觉得自己这么高大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披荆斩棘前来救美的大英雄! “云起,云起,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我看起来特别的不一样?”长安扬着一张随时准备迎接表扬,然后谦虚几句的套路脸,期待地看着云起。 云起一个没忍住,吭哧吭哧笑得说不出话来。他原本陪着这个刁蛮任性的雇主家的小姐一整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可如今被长安这么一闹却是半点不剩了!看着长安为他出头,他就想啊,她得多喜欢我呀,我被人家拉个手她都不乐意!平日里果然没有白疼她,长安真真是这个世上最最可心的小姑娘了! 长安一张标准脸摆了半天,竟得到了这样的回应,不禁满心的不高兴:“你笑什么笑什么!那个富家小姐拉着你的手你就这般的高兴?” 云起止住了笑,看了她一眼:“人家拉我的手你就这般的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啊!你怎么能让别人拉你的手呢?”长安见云起还这般反问她,更加委屈了。 “那别人不能拉,你自己倒是天天拉?” “咦,我怎么能是别人呢?” 云起瞟了眼被她拉着的手,嘻嘻笑道:“我下次知道了,以后我的手就只让你一个人拉!” “那是当然!”长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我也就让你一个人拉!” 云起挠了挠头,抿着嘴笑,耳根却又红了。 第18章 长大 在建邺待了一段时间后,天气开始转寒,钱包也渐渐鼓了起来,他们决定继续南下。 他们首先想到的便是晋陵,晋陵与建邺同属扬州刺史,离的不远,不过三五日的路程。两人也不急着赶路,路过有意思的地方,都会停下来走走看看。 这日,在晋陵城外的官道上,远远看到几个身着简陋行伍盔甲的人押送着二十多个带着手铐脚镣衣不蔽体的人。他们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还都在渗着血。 云起感觉到长安突然向他靠了过来,一双软乎乎的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猜到长安可能是有点吓到了,忙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怕,这是在押送流放的犯人呢!” “犯人?可里面怎么还有老人孩子?” 云起也不解的挠了挠脑袋:“可能是连坐吧!” “我朝律法,非谋逆大罪不连坐。哪里会有这般多的谋逆犯。”长安疑惑地摇了摇头。 “慎言,莫要惹祸上身。”一个路过的大汉怕两人年纪轻不懂事招了忌讳,忙提醒道。 “大叔定是知道些什么了?” “也不是什么机密之事。这些百姓哪里是犯了什么事,不过是因实在缴纳不出逐年加重的赋税被官府强征了土地,又无处安顿怕其闹事上告,给其安了罪名强行流放了而已。”大汉叹了口气,小声解释道。 “他们……怎敢?!”长安又惊又怒。 犹记得那年父皇因为士族圈地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罢免了出事几地的父母官。如今,还没过多久,倒是变本加厉了,强征了土地不算,还为了防止百姓闹事,朝廷追究,把人都给流放了,真是好大的狗胆! “世道艰难,朝廷不仁,贪官酷吏遍地,横征暴敛,生活不下去落草为寇的比比皆是,说句招忌讳的话,这般下去,恐是离改朝换代不远了。”大叔唏嘘道。 长安瞬间沉了下了脸:“大胆……” 云起看了长安一眼,打断道:“倒也未必是朝廷不仁,如今门阀权重,上令难以下达,朝廷很多时候恐也是有心无力。” “瑞庆真的是个好皇帝,他每日每日的呕心沥血,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长安低着头喃喃道,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 粗枝大叶的大汉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忙扯开话题道:“嗨,不说了不说了,我们不过是混江湖的小老百姓,哪管得到皇帝老子的事。” 长安咬着嘴唇死死地瞪着正挥着鞭子驱赶着流民前行的兵士。 当看到那个浑身渗血的老人摔倒在地上,又被他们抽打着踉跄爬起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愤,直直地就往那边冲过去。 云起忙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他们在做什么?!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长安捶打着云起的手臂,让他放开。 云起吃痛,怕拉不住她,从后面搂住她,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吼道:“杀了他们,然后呢?明天又会有新的府兵押送流民!你救下了这些流民,然后呢?他们依旧没有土地,依旧要饿死!” “我们进城去杀了那个狗官!” “杀了之后呢?又会有新的狗官上任。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但是,我们只要一着不慎,这些流民通通都要给我们陪葬!” 话音一落,长安安静了下来。 但云起捂在长安脸上的手却瞬间潮湿了一片。 他拍了拍长安的肩膀,然后转身走了开去。他知道,对此刻的长安来说,一个人静静地呆着就好,并不需要多余的安慰。 “父皇啊父皇,你当日可猜到了会有今日的情形?”长安站在原地,静静北望着,神色茫然。 她的父皇,选择了一种最和缓、最不伤筋动骨的方法来透支士族的生命。可这当真是最好的方法吗?她忽然明白,当时的父皇可能已经意识到了他将犯下的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可他依然还是这么做了!他的一生都在用仁义做赌博,而赌注是整个天下。可惜,帝王需要杀伐果断,需要谋虑制衡,却独独要不起这至情至性。所以,她的父亲是个好丈夫好君主,却永远成为不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她静静站了好一会,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转过头看到云起正抱着大刀站在不远处,同样也是静静望向北面。可长安却莫名地觉得他的视线落在的是比长安更遥远的地方。 她走到云起身边,想到刚刚的事,微微有些赧然:“云起,刚才多谢了,我……我没弄疼你吧?” 云起却没有回答她。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自嘲的笑了笑,微微叹息道:“我说错了,凭我一人之力,荡不平这世间的不平之事!长安,我们都不行!根子坏了,也许,与其看它慢慢的腐烂,一遍遍的痛,不如干脆一把火烧了,来年就抽新芽了。” 这个一向散漫温暖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如同一把出鞘的宝剑,散发出摄人的寒意。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地显得沉重,有种说不出的矛盾…… 这件事后,两人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在晋陵长住。然而日子却开始平静了下来。上次那样惨烈的景象再没有在他们眼前出现过。 初相识的时候,长安曾经疑惑过,云起为何小小年纪不念书却到处跑。刚开始以为是他穷,没钱念书,只能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后来发现并不是,云起他有能力让自己安定下来,过丰衣足食的日子。 长安曾经问过云起,云起说,他早已出师,是出来游历的。长安不信,云起说话浅白市井,从不引经据典,也不见有诗文礼乐之雅,跟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后来见识到他过人的心智后,长安才终于相信,他确实是胸中沟壑林立之人。 生活在一起后长安才发现,云起其实极爱看书,但却只看兵书,他常说大道至简,一本兵书可推演世间万般道理。长安不太理解,但云起本人便是最好的说服力。 云起看似闲散,其实生活极其规律。早起练武,然后在沙盘上研习推演,晚上钻研兵书。长安最喜欢的是下午,云起会有时间陪着她到处吃喝闲逛。 文人四艺,云起独独爱棋。每日都要拉上长安大战几局。长安年纪小,棋力弱,堪堪不过粗通皮毛,对上云起,毫无招架之力。云起说她算力是有的,可惜下的毫无章法,心也太躁。但云起依旧每日拉着她下的不亦乐乎,长安私以为这厮肯定是在她身上找优越感来了。长安不乐意奉陪的时候,他自己也能跟自己下的风生水起。 时间长了,长安一个人待着也无趣,就试着拿云起的书来看。看着看着,竟也入了迷,渐渐品出了个中三味。她觉得云起说的一点不假,兵书虽说是讲兵事,但内里所涉及的内容实在是包罗万象,既有各种地形地貌的展现、又有前人重要历史战役的总结,还有数理的运用和对人心的揣摩……确实可以推演世间万般道理。至于云起说的“大道至简”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境界了,如今的她还无法领会。 不到三个月,云起的那些兵书被她陆陆续续看了个遍! 连云起都有些好奇了!看她翻兵书,不过是以为她好奇,没想到后来,她竟似入了迷,女子好兵事的,实在是有些少见! 云起上了心。之后每次在沙盘上进行推演的时候都会叫上长安一起。会有意识的给她演示一些有趣的战略部署或是分析历史上一些著名战役的成败关键。 长安越发觉得云起不简单!这个少年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越挖越让人觉得看不分明。 没过多久,长安就能在沙盘上与云起对峙厮杀了。他们各领一军,长安从开始的输多赢少,到偶尔能够不落下风。这等天分,实在令人心惊!云起心想,长安若为男子,若不成知己,则必为劲敌! 长安就此如同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太一样!长安已入学多年,但直到此时,书本,才真正第一次向她展现出了魅力所在! 长安不再为云起的终日忙碌觉得无趣,吃喝闲逛似乎也不再那么吸引她了!当云起的兵书已渐渐不能满足她时,她便开始经常出入集市上的书局,常常一呆就是一整日。 长安的性子仿佛一夜之间沉静了下来。话越来越少,发呆的时候却越来越多。 或许连云起都不甚明了她性情变化的真正原因,只以为她是看书入了迷。 事实上,随着长安看的书越多,懂得越多,她心里却越是发沉!长安是极聪慧的人,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虽然很多都曾触动过她,但到底受限于彼时的眼界,未能想到太多!如今细思,却是触目惊心! 她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别人一安抚就真的觉得天下太平的无知幼童!她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回避,这个赋予了她生命和无上尊荣的皇朝早已摇摇欲坠! 第19章 吴郡 半年多后,他们退掉了房子,准备离开晋陵,再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云起想去新安,去领略一下黟山的的奇伟之处。而长安却因为心境使然,想去吴郡看看,去凭吊一下当年的吴国故里。 云起早就留意到了长安的不对劲,心里有些焦急,却又无从劝解。莫名地觉得长安恐怕是无法在他身边久留了,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一年多的相依相伴,恐怕就是彼此缘分的全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可能就是彼此最后的相聚了! 吴郡,春秋时吴国的都城。如今已是城墙破旧。 站在城楼下,仰望那些镶嵌在城墙中的斑驳箭孔,仍能够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耳边仿佛还能响起遥远时空中传来的金戈铁马声。这个曾经在春秋时期称霸一时的王国,如今也只能凭借着一些历史赋予它的痕迹,来想象它当年盛极一时的模样,却再难现旧时鸿儒满座、冠盖盈门的盛景。 “王朝更迭……”长安仰头望着胥门在风吹日晒下破落不堪摇摇欲坠的匾额叹息道。据说,这里曾经挂过伍子胥的头颅。这个曾亲手参与缔造了吴国霸业的重臣,同样也在这个城头,用他的头颅见证了吴国的灭亡。刺目的阳光下,她眼里翻涌起的是云起也看不分明的,本不该属于长安的悲悯凉意。 此时,不知从哪家酒肆茶楼溢出的琵琶曲萦绕在街头巷尾,为这座略显沉重的城池染上了几缕柔软的暖色。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垂泪。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长安呆立在那里,神色如痴如醉,眼角却开始不自知的往下淌泪。 “长安……”云起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长安心中所想,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长安被云起的叫声唤醒,看着他笑中含泪道:“云起,他们说这是琵琶声,可真美!” 琵琶在北方并不盛行,再加之长安自小在宫廷长大,琵琶这种盛行在民间烟花柳巷的靡靡之音自是被明令禁止的。 云起亦闭上眼细细聆听了好一会,突然道:“是啊,都说琴钟箫笛是正统,可琵琶未尝不能奏出喜闻乐见的好乐曲,端看演奏的技巧高不高超、时机和场合适不适合而已!”语气中有残酷的坚定,亦有隐匿的不忍。 长安目光微闪:“今日的琵琶曲焉知不会变成明日的箫曲,今日的箫曲也未尝不会成为明日的琵琶曲!都一样,谁又比谁更动听?顺势而已!” 云起闻言,惊奇地看着长安,好一会才叹道:“长安,你长大了!” 如今的吴郡早已不复春秋时期的民风彪悍。南方的大小士族不少都聚居在这里,已是人杰地灵,文人雅士辈出的地界了。 东吴书院是江南最具盛名的书院,也是少有的招收学子不论门第,只看学识的书院。走上仕途的江南学士无论是士族还是庶族很大一部分便是出身这所书院。最让长安感兴趣的是该所书院的山长默蹊先生,当朝最有名的学者,却是王青云的师父最钟爱的关门弟子,学识眼界都是顶顶好的,却至今还是白身。他厌恶官场,终身未曾入仕。自学成之日起,便全身心的投入教学大业。 春分,主祭祀,东吴书院一年一度的院祭便在此日。当日,书院将会打开院门,向所有人开放。这也是目前为止,能够直观的了解和感受东吴书院的唯一一种方式。 虽说只是一个书院祭,但在文风日盛的吴郡却是一件盛事了。 长安上了心。在宫中曾多次听王太傅提起他这位惊才绝艳的师弟,每每都是以唏嘘结尾,久而久之,也让长安对如此人物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再者,长安自小在皇室宗学里念书,熟悉的宗室子弟及大臣家的子女里也有不少在国子监里求学,民间的书院却是完全没有什么了解,心中好奇不已。 云起对这类活动却并不热衷,用他的话来说,他是有多欠觉,才会那么想不开,跑到那种地方去受人催眠。长安无言以对,决定到时候即使是她自己一个人,也是要去看一看的。 没成想,在书院祭之前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学子被发现惨死在城郊外的树林里,疑似被利器穿胸而亡。然在其靴中却发现一纸状书。言及去年乡品,吴郡中正收受贿赂,暗中买卖举荐名额,吴郡多户巨贾之家不学无术的子弟尽皆上了举荐名单,而好些个庶族公认品学兼优的学子却连下品都没有评上。其多次向州府递交诉状,皆无下文。故决定北上都城,呈递御状。 江南舆论顷刻间一片哗然,民怨迭起。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本是如今大家心照不宣的官场体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庶族子弟是心甘情愿遵循这一规则的,更不意味着朝廷的评议者可以无底线的篡改规则,肆意谋取私利。 寒门子弟最是激愤,他们的地位本就饱受门阀士族的挤压,如今却还要被朝廷的贪官谋夺本就不多的晋升机会,如何会善罢甘休。而士族中的清流一派也不齿中正的所作所为,一时之间,江南各地学子聚众闹事者皆有,官府镇压凌厉,关押、打死打伤学子无数,妄图最短时间最小范围内结束动乱。 长安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竟有一种痛极之后,近乎麻木的感觉。这样的一个国家真的还有挽救的可能吗? 没有气愤激动,也没有伤感无措,这样平静的长安,竟让云起也有些猜不透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了。 东吴书院祭还是如期举行了。然,氛围却不复往年的热闹祥和,沉重压抑的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书院开阔的清荷池边,默蹊先生一人高坐在一块宽敞的假石台上闭目养神,前面错落有致的摆满了案几,学子们盘膝坐在案几前,静默无声。 访客们三三两两聚集在池塘周边,等待着院祭讲学的开始。 过了有一会,默蹊先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平和的浅笑,云淡风轻。霎时,原本紧张浮躁的气氛仿佛被轻易抚平,周身又只剩下春日徐徐暖风以及荷叶散发的淡淡清香了。 “今年学园祭我们不吟诗,也不做对子,我们就就来辩一辩读书的意义所在吧!”默蹊先生抚了抚胡须,声音清朗祥和。 学子们都有些愣神,他们带着一腔激愤而来,本是打算趁着这样的机会好好针砭时弊一番,以解胸中的不忿。可如今看默蹊先生定下的主题,似乎并不打算把话题往那个方向引。 激愤中的学子们脑上犹如被灌了一盆凉水,一下子冷静了下来。更有机敏些的,甚至已经有些明白了山长的意思,不觉间面红耳赤。 长安有些动容,好一个默蹊先生!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其实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包含了他想要告诉学子们的答案! 你是为什么而读书? 脑海里不期然的回想起王太傅曾经问过她的一个极类似的问题:殿下是为了什么而读书?是为读书而读书,还是是因为爱读书而读书? 短暂的沉默后,学子中间陆陆续续开始有了动静,高高低低的讨论声不绝于耳。 默蹊先生也不着急,合上眼睛继续闭目养神。 不久之后,一个学子站了起来,高声阐述了学以致用,经世报国乃读书的最大意义。 另一个学子马上站起来反驳,言及此种想法未免太过功利,他认为不该把读书作为进身之阶,仕途并非读书的唯一价值所在。 接着更多的学子参与了辩论,两方学子各抒己见,互不相让。吴郡中正举荐舞弊案所带来的阴云却是不觉间散去了不少。 默蹊先生示意围观的访客们有独到的见解一样可以提出来,真理越辩越明。 长安突然之间完全理解了默蹊先生一生无意仕途的原因,他其实是个比他师兄还要通透的人,他看似淡薄,却在做着一件比任何人都要长远和伟大的事。心情激荡之下,长安拿起了手边的纸笔,挥墨道:万物兴衰皆有度,唯学术得以世代永传而不朽! 写到“兴衰”二字时,长安的眼中闪过一丝清醒的刺痛。 长安的纸条被传到默蹊先生面前。默蹊先生看到后,眸光闪动,朝着长安的方向看了过来,却只看到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不禁轻“咦”了一声,眸中讶色更盛。 长安迎着默蹊先生的目光笑了笑,神色中难掩濡目。 默蹊先生冲她点了点头,神色温暖。然后朝着学子们打了个手势,示意暂停。 “大家既然辩到了读书与仕途的关系,那老夫也来说说我的看法。热衷仕途,无非利民或利己二者其一,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于利己者,仕途顺遂,平步青云,故然光宗耀祖,甚至权倾一时。然,古往今来,权臣有几人得以善终?月盈月缺,非人力可违;于利民者,一人之力,或可造福一方百姓。然,王朝兴衰,自有其度,天下大势,非人力可逆转,大势之下,唯有顺应。”默蹊先生缓缓说道。 最后几句的时候,长安分明感觉到默蹊先生的眼神再次望向了她。清粼粼的目光中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 长安心中一颤,那几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没等她彻底回味过来那一眼的含义,对方已收回了目光,继续道:“近日之事,老夫也有所耳闻,老夫一生不涉朝堂,朝廷的状况我无权也无心质驳!但作为你们的山长,我却希望我的学子们能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遭遇何种境遇,永远不要丢掉读书人的本心!” 长安闻言只觉得心中发烫,即使不是学子中的一员,也依然觉得激荡万分。 第20章 生辰 书院祭结束了以后,长安特意去见了默蹊先生。 先生选择在书院后山山腰的书屋里见了她。书屋看似简陋,却实在是个雅致清幽的所在。推开窗户,深深浅浅的郁郁葱葱伴随着清新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断断续续的鸟鸣声响在耳侧,即使什么都不做,闭目倾听,都是一件十分致趣的雅事。 默蹊先生邀着长安在窗前的案几两侧盘膝对坐。然后拿出他的红泥小火炉和白瓷茶具,温壶、纳茶、候汤、冲水、刮沫、淋罐、烫杯、斟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充满了美的韵律。窗外暖风徐徐,鸟鸣间或,长安纷乱焦虑的心竟就这样慢慢平静了下来。 好一会都没有人说话,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过了好一会,两人已喝尽了杯中之水,默蹊先生才看了长安一眼,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心已静!” “默蹊先生,我求见你,原是有事相求!”长安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缓缓道。 “何必如此客气,论理,你该称呼我一声师叔的!” 长安猛然抬头,形容惊诧。原本就准备坦白是一回事,但被默蹊先生自己看出了端倪却是另外一回事。她没觉得自己在哪里露出过破绽。 默蹊先生了然地笑了笑,些许得意的神色一闪而过,快的让长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看见你的字迹的时候我便有所怀疑,你习字时临摹的是我师兄的字帖吧?我称之为形意体,是我所创。师兄看到后很是喜欢,于是也跟着练了起来。” “再对照着你的年龄和气质我就基本可以确定了。”说着神色间又闪过几丝得意之色,这次长安终于可以确定未曾看错,心下好笑不已。这默蹊先生看着仙风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骨子里却很有几分率性。 “先生见微知著,非常人所能及!” 默蹊先生摆了摆手:“我敬你是条……额是个人物,你可别整出这副俗气像来!” 原本一脸认真虔诚的长安脸色一变,额角青筋直跳。话虽没说完整,杀伤力还是真实存在的。她恨不得立刻扯开领子低头往里瞅一瞅,她到底有多汉子,都值当被人敬上一敬了! 默蹊先生看她这样,差点没笑出声:“济阳公主,你确如我师兄所说,是个怪才!” 长安嘴角微微抽搐,不知自己哪里招了老神仙的眼,被其看到了“怪”。 默蹊先生却已端正了面色:“你的那张字条让我感触很深!古往今来,掌权者所想无不是如何让自己的国祚能够绵延万代,‘兴衰’二字……”默蹊先生叹息着摇了摇头,“你是皇室中难得的清醒之人!” 长安苦笑:“如果您知道我所求为何事,便不会这么说了!” “不,济阳公主,老夫敬佩你的清醒,却也理解你的立场!” 长安看了默蹊先生一眼,已对他连她所求之事都能猜出来不再感到惊讶了。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的皇权中人,看得明白的又何止我一个!只不过我们所处的位置注定了即使知道前面是万丈悬崖也退不得一步,只能往前走,即使明知将会万劫不复!” 长安从袖口中掏出一封密信,递给默蹊先生:“我知道先生和太傅之间有自己的联络渠道。如今,我是不敢通过官驿来寄送密件了,只能劳烦先生了!” 默蹊先生朝她眨了眨眼睛,调侃道:“你这是玩够了,准备要回去了?” 长安哭笑不得道:“我还不至于那么不分轻重吧!唉,如今江南这边的情形,不知道能不能被传到圣上的案前,吴郡的太守我是信不过了。如朝廷无法尽快得知这边的情形,恐真要出大事了!” 默蹊先生突然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道:“下次再有机会出宫,去云梦山看看吧,里面有个鬼谷,当真是世间极妙所在!” 长安愣住了,对默蹊先生突然之间的神来之笔有些反应不过来。 默蹊先生却自己转回了原来的话题,笑道:“我这一送信,你如今的位置可就暴露了!” 长安也学着默蹊先生刚才的样子眨了眨眼:“或者先生以自己的名义向太傅禀明一下江南这边的情况?那我也就不怕被暴露了!” 默蹊先生撇了撇嘴,不为所动:“老夫可不涉朝堂这趟浑水!” 长安笑笑,望着窗外好一会,才叹道:“有这么一段日子,也够了!是该回去了……” 第二日,长安一改自出宫后就一直穿着灰扑扑男装的形象,换上了她出宫时的那一身行头。她的个子虽然长高了些,但却瘦下来了不少,所以穿着也不觉得小。 云起看她穿成这样,愣了好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有些恍惚,不过一年的时间,却又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年前穿着这身衣服,浑身肉乎乎的糯米团子,仿佛在记忆中已经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长安笑道:“穿成这样不好看吗?” 云起挠了挠头,傻笑了几声:“唔,也不是,你原来那样挺好的!现在穿成这样一时之间有些看不习惯!” “我原来怎么了?!我原来就是这样的!我穿个女装你有什么看不习惯的!你第一次见我时,我不就是这样吗?难不成你也敬我是条汉子?”也不怪长安炸毛,默蹊先生吐出的那半截话对长安的杀伤力实在有些大。之后,这半截话就跟有魔性似的反复在长安脑海里回放,还自带续完功能!好不容易想在云起这里找找自信,让他惊艳一下的,谁知对方的反应还比不上那半截话。 “我……我敬你是条汉子做什么?”云起有些惊恐地看着长安,眼睛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情不自禁地从她下三路瞟过。 长安的脸顿时黑了,这反应,实在是打脸啪啪啪啊!他这么聪明,说他不是故意的都没人信!长安被气得也忘了今日的初衷,对着云起又是一通拳打脚踢。 云起被打得吱哇乱叫,委委屈屈地想,他做错什么了他!不就说了一句以前那样看的习惯嘛,谁看惯了一个老穿男装的突然穿起了女装都得不习惯一阵吧! “今日是我生辰!”长安没好气道。 云起夸张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有些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啊,你怎么不早说,我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 长安正生着气呢也不禁被逗乐了:“是我生辰,又不是向你提亲,你要有什么心里准备?” 云起咧着大白牙道:“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陪你一起过生辰了,总得好好准备准备,好让你一辈子都记得呀!” 长安闻言,情绪低落了不少。 “我帮你梳发吧,你这穿着女装梳着男髻看起来怪怪的!”云起突然说道。 长安有些惊讶:“你要帮我梳发?你以前不是说过头发不是随便能帮人绾的吗?” 云起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嘀咕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嘛,情况特殊啊!” 长安只好点了点头,背对着云起坐了下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你当初不是还说过你只会梳男子的发髻吗?” “我一直都在学!”云起低声快速嘟囔了一句。 长安低着头没说什么,但她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从此之后,这句话便像一句誓言一样一直深深烙刻在长安的心里! 曾经有那么一个少年,为当年那个又胖又无知的自己,悄悄做过这样的努力!很多年后,有太多人或是因为容貌、或是因为地位、或是因为才智,愿意为她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却再也没有当年的这个少年所带给过她的这份感动! 这句话也在未来,不停地导正着她所走过的路。每次当她觉得自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时,她都忍不住导正回来一点点! 她舍不得! 她希望在那个少年心里,她一直都是最初那个,他愿意为之学着梳发的温厚单纯的女孩! 云起的手有些粗,扯得她头皮发疼,神色却极为郑重认真,不见了一贯的嬉皮笑脸,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一样! 长安也一直带着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过了好一会,云起说好了,她对着镜子一看,还是她第一次见他时梳的双丫髻,他是真的记在了心里。她忍不住调侃道:“你就学了这个发髻啊?我明年及笄可就用不上它啦!” 却迟迟没有等来料想中的调笑。良久,才听到一声叹息:“是啊,你明年就及笄了!” 长安轻轻“嗯”了一声。 “长安,你……若是……”云起似乎想说什么,一张日渐英气勃勃的脸上带出了几分迟疑。 长安转过头看着他,眼里有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期待。 云起眼中的挣扎在一瞬间犹如平静湖面上的风起云涌,最终到底还是划归了平静,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长安低下头,神色复杂,似是失望,却又似松了口气。 也好,也好…… 云起也再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情绪。他当下便卷起袖管,下厨为长安做了一碗长寿面。 长安一根一根吃的极慢,仿佛真的是在品尝什么无上的美味。眼里的情绪却再也看不分明:“除了下人,你是第一个为我下厨做饭的人,更是第一个亲手为我煮寿面的人!云起我一辈子都会记得!若此生……下一次换我做给你吃!” 云起笑了笑,垂下了眼眸:“瞧你那样儿,多大点事啊!只是以后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为你过生辰……我只愿你真的能够一世安顺,长命百岁!” 第21章 别了 澹台湖岸,一年轻男子盘膝而坐,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大刀,神情专注。 突然,他眸色一闪,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你还是这么机谨。”一个身材高大,发须皆黄的中年大汉慢慢向他走来,最后停在了离他三步之外。 “老师,你怎么也来了吴郡?”年轻男子惊诧地转过身站了起来。 “我来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你乐不思蜀!”黄须大汉笑言道,然而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年轻男子沉默了一会,淡淡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来中原,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放任你这么久不闻不问!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回去了?” “当然不是!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那么什么时候是时候呢?一年后?十年后?还是你准备一辈子都留在中原了?”黄须大汉直直看着年轻男子,眼中有不容错辨的怒意,“忽尼耶,三年了,你想看到的、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是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年轻男子低着头,沉默不语。 黄须大汉微微叹了口气:“忽尼耶,你自小就跟别的孩童不同,跟所有的慕容族人都不同。我知你并不赞同我慕容氏入主中原。你把苍生大义看得比民族得失重要!你害怕战火一起,生灵涂炭。所以你当初说要亲眼来中原看一看,我也就同意了!我就是想让你自己看一看,中原是否真如你所想的这般国富民安!那么,如今,你的结论呢?” “我看重的何止苍生大义,还有我慕容氏的生死存亡!我慕容氏不比汉人,如春日里的韭菜一般,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对我们来说,失败就意味着灭族!曾经强盛一时,最终却淹没在历史洪流中的部族还少吗?可是汉人呢?兴衰起落,周而复始,可直至今日依旧是华夏大地上的主人!” 黄须大汉面色发寒:“所以,你的决定,依然是留在中原,不跟我们这些注定要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部族‘沆瀣一气’?” “老师,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中担忧罢了。” 黄须大汉轻轻拍了下年轻男子的肩膀:“你啊你,明明是鲜卑人的骨血,却偏偏是汉人的心肠。若是我鲜卑人哪日开始真的畏首畏尾,失去了勇往直前的锐气,这才真的是灭族之始!”男子激动得嘴唇发抖,脸上一片狂热,“如今朝廷是自作孽不可活,贪官横行,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我慕容氏为何不可取而代之?凭什么汉人可以占尽中原的人杰地灵,而我鲜卑慕容兵强马壮、励精图治却只能龟缩在贫瘠的漠北苦寒之地牧马放羊?忽尼耶,听老师的话,不要浪费了自己的一身大好天赋!壮大我慕容氏、入主中原的时机到了!” “若是单于真的决定谋夺天下,我自会尽我之所学,助他一臂之力!”年轻男子丝毫没有被大汉的情绪所感染,语气依旧淡淡,仿佛仅仅是在履行职责一般。 黄须大汉却全然不在意这些,语气轻快了起来:“你想通了?” 年轻男子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声音黯哑:“你说的对,如今的汉家江山早已腐朽不堪,无论我们入不入局都已是民不聊生,区别只在于谁做那个推木人而已。” “你能想明白就再好不过了!单于这般看重你,你不要让他失望才好!”大汉欣慰的拍了拍年轻男子的肩膀,“近日,就随我回去吧。对了,你身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何人,你若真心喜欢,带回去做个妾氏也无不可。” “只是个离家出走的顽劣孩子罢了,无需在意!”年轻男子垂下了眼帘,看不清神色,语气满不在意道。 云起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亥时。回到房间的时候,却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正抱膝坐在他的房门口。 “长安?”云起试探着叫了一声。 对方慢慢抬起了头,一双水润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你回来了?” 云起的胸口泛起一股暖意,连声音都不觉柔了下来:“都这么晚了,你等我吗?” 长安点了点头,有些犹豫:“我……我有事与你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午夜的吴郡,白日里的喧嚣繁华也好,醉生梦死也好,通通归于沉寂。 云起转头看着身边的长安,一年前糯米团子一样的小点子,如今已如同含苞初绽的荷花初初有了几分少女的风姿。眼神也不再是初初见到她时的清澈无垢,即使是笑的时候都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浓重。 “云起,我要回家了!”长安突然说道。 云起呆愣了片刻,然后了然地点了点头。 之后便是很长时间的沉默,只余空旷的脚步声回响在午夜的长街。 “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长安低着头说道,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突然,她跳到了云起前面,一边继续退着走,一边笑嘻嘻问道,“云起,你会想我吧?”眼里却带着水汽的残留。 “我不会!长安,你也不要再想起我!我希望,我们永远不会有再见面的一天!”云起突然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长安,一字一句道。 长安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云起转过了头,不再看着长安。 两个人默默走了好久,谁也没有再说话。初春的午夜依旧寒气逼人,但比不上有一种冷自心底而出,蔓延在两人中间。把原本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之间,硬生生的隔阂出一道鸿沟。 “云起,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想你!我有多幸运,可以遇见你!谢谢你一路上的包容与照顾,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生的精彩!谢谢你教会我的一切!”她放低了声音,眼中有太多的未尽之意,“一切的一切……” 云起扭过头去,长安看不清他的神色。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头来。 “长安,若是有一日,你遇上了什么痛苦绝望却又无力改变的事情,那么努力活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只有活着,才有改变现状的可能!才能发现人生除了你所拥有的,总还有其他的意义所在!”他面对着长安,两手握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长安定定地看着云起,过了好一会,点了点头。 云起舒了口气,又恢复到了长安所熟悉的惫懒神色:“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吹箫吗?我今日就勉为其难地满足你这个心愿吧!”说着,冲长安眨了眨眼睛,从袖口中掏出了那日在建邺买下的琴箫,用袖子擦了擦吹口,吹奏了起来。 午夜寂静的长街,把婉转响起的箫声衬托出了一种别样的温柔。而那一刻,云起碎满了星光和水光的眼神,定格成了长安记忆中的某个永恒。 多年后,世人提起云起,永远离不开用兵如神、智勇双全、擎天战神这一类的词汇。只有在长安的心里,云起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那个狡黠、惫懒,却会为她下厨、梳发、吹箫的温暖明朗的少年! 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区分开,她心中的那颗朱砂痣与那个让她不死不休的对手……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面不改色地坦然面对自己每一次可能致对方于死地的精心谋划…… “云起”这个名字,无关乎身份、立场、才能……仅仅因为与这个记忆中的少年有关,在她的心中活成了一首诗…… 直到很多年后,长安无意中再一次听到了今夜的这首曲子,才知道,原来这支曲却是有词的。在听到曲词的那一瞬间,不禁泪流满面!迟了这么多年,她才知道,原来那晚他不曾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的那些话,其实他都说了: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长安离开的那一天,云起没有去送,但断断续续的箫声却送了长安一路,反反复复的都是那晚的曲子,直至出了吴郡。 长安来的清清冷冷,走的却浩浩荡荡。她站在吴郡城外,望着高高的城墙,这座曾经守卫森严的城池如今以另一种方式繁华着,却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归宿。 长安闭了闭眼,然后决然的转身而去,再不回头。她知道,前方有她必须要走的路,不管愿不愿意,喜不喜欢!而她不算精彩却快乐无忧的年少时光,在这一刻,已彻底终结…… 第22章 回宫 依阳殿外,一夜之间,恍若梨花尽开。满眼纷纷扬扬,连地上都已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白。 院中的那棵梨树下,但见一素色宫装少女,执棋而坐,而对面却空无一人。 宫外一年早已改变了她的很多习性和喜好。出宫前,她爱着红裳,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深深浅浅的红,她喜欢这样明媚热情的颜色,看到就觉得快活!而如今,她几乎只着素衣,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同这个她出生以及长大的地方已经变得格格不入。 又如现在这般,自己同自己拆棋对弈更是如今每日必做的事。说不上有多喜欢吧,只是习惯!习惯在每日这个点会有个人跟自己执棋对弈,也不想去改变。只是每次看到对面空空荡荡的位置仍会觉得怅然,却也从没想过要找个人来填补代替。 长安回宫已半月有余,却还没有完全适应回来宫里的生活。那些衣不蔽体的流民、食不果腹的孩子、伸不得冤的百姓仿佛已离她的世界很远,却又不停的在她脑海中浮现,如同已嵌入了她的生命里那般深刻,挥之不去。看着进出宫廷那些整日里敷粉熏香、开口闭口宴饮出游、老庄玄理的士族官员们,她总是觉得可笑且悲哀。 “殿下,未时已到,陛下该进药了!”贴身宮婢萝衣轻声提醒道。 长安点了点头,放回刚刚执起的棋子,道:“父皇今日如何了?” 萝衣躬身道:“奴婢不知,听说,陛下今日仍未上朝。” 长安轻叹一声,道:“走吧,随我走趟正和殿吧!” 瑞庆帝病了有些日子了。繁重的政务日复一日侵蚀着这个帝王不甚康健的身体。而各地不断冒出的庶族起义军,更是从精神上彻底击垮了这个一心中兴,却又时不予其的帝王。 最令长安愧疚难安的是,她是添了最后一把火的那个人! 父亲身体欠安,她却游历在外,已是不该。一回来,却又不顾父亲的身体状况,向他上禀如今地方上士族官员的恶行及民间百姓的惨状,力谏削弱门阀势力。 瑞庆帝听后,惊怒不已,当日便着床了。 长安愧疚难言,日日随侍左右,几日前,瑞庆帝病情有了些好转,她才回到了依阳殿。 瑞庆帝病后为了减少奔波,方便处理政务,如今就住在了正和殿的侧殿里。 “老奴见过公主殿下!”瑞庆帝贴身寺人黄安看到长安进殿,忙上前来行礼。 “公公免礼!父皇今日如何了?” “陛下今日精神不错,进食也香!刚刚还在念叨着公主今日怎么还未到,公主可不就来了!真真是父女连心啊!”黄安圆滑知机,一贯懂得如何讨贵人的欢心。一张福相的圆脸总是笑得真诚可亲。 长安笑了笑,未接话茬。 到了内殿,长安的笑容才真实了起来。只不过还未笑开多久,就看到瑞庆帝倚在引枕上,正批改着奏折。 瑞庆帝看到她进来,忙免了她的礼,招呼道:“长安来啦,来的正好,过来帮父皇念念这几份奏折!” 自长安回宫极力陈请削弱士族以来,瑞庆帝常常在处理政事的时候把长安叫到身边,很多政事也喜欢听听她的意见。这个一贯淘气顽劣的女儿,这次回来后竟似换了一个人,实在让他惊讶万分。 长安忙上前,抽过父亲手上的折子,气熏熏道:“父皇,今日怎的又未午歇!您昨日是如何答应我的?” 瑞庆帝尴尬地抹了抹唇上的胡髭,笑得讨好:“谁说父皇没午歇的?父皇这是已经歇完起了!” 长安无奈地笑了笑,也不拆穿他:“那您药喝了吗?” “没有啊!药那么苦父皇可不爱喝!这不等你来嘛,也只有你喂的才微微可口些!”瑞庆帝佯装苦着脸,逗她道。 长安果然噗嗤一声被逗笑了:“父皇,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您怎么老跟逗孩子似的与我说话!” “是啊,长安早就不是孩子了!你这次回来,父皇就已经知道了!”瑞庆帝抚着膝盖,有些伤感道,“可父皇总念着那个喜欢赖在朕膝盖上撒娇耍赖的小长安!父皇多希望你永远只有那么大,无忧无虑的,有父皇一辈子护着你疼着你!可如今,父皇也就只求还能看到你出嫁,父皇也就安心了……” “父皇!”长安红着眼急急打断瑞庆帝的不详之言,拿过黄安手中的药碗,低着头轻轻搅动,直到感觉眼中的湿意退去,才抬起头,一勺一勺地喂给瑞庆帝:“您可别胡思乱想!又不是什么大病,仔细将养将养,一准就好了!您要真心疼女儿啊,就听女儿的话,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别整那套阴奉阳违的!政事可是做不完的,您要是就为了多处理那么几件政事糟蹋身体,可不就是涸泽而渔嘛!您自己说划不划得来?” 瑞庆帝眼中笑意涌动,一副伏低做小样道:“是是是!您才是我爹,我都听您的!” 长安知道父亲想缓解她心中的不安,在有意逗她开心,也配合着笑。 “父皇……”长安原想问问瑞庆帝是否同意她那天提起的削弱士族的事,但看到父亲病中蜡黄疲惫的面色,忙改口道:“您休息吧,等起来再看奏折!” 那天以后,长安再没对瑞庆帝提起过外面的事情。她并非不知如今情况的危急。只不过在她心里,始终还是把父亲看得比社稷要重要的!从这方面来说,现在的她,虽然涉了政,却还远远称不上是一个真正合格成熟的政客。 她看着瑞庆帝躺下入睡后,才轻声往外走。快走出殿门的时候,她以为已经睡着的瑞庆帝却突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长安,放心吧,父皇清醒着呢!什么都扛得住,也什么都应对的来!” 长安闻言,明明是该松口气的,却觉得满心的酸涩难言,红着眼道:“我知道!” 直至出了殿外,长安依旧回望着已经关上的殿门,久久回不过神来。殿外依旧春浓,花期正盛,衬得里面那个日渐枯竭下去的生命如同自成一界一般。 恍惚间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却见阿兄已站在了眼前。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长安摇了摇头:“阿兄是来见父皇的吧?他刚刚睡下,你一会再过来吧!” 子渭点了点头,看了眼长安,然后笑道:“那长安能陪着阿兄走走吗?” “好!”长安笑应道。 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往上抛了起来。 “啊!”长安吓得一声惊叫。 没一会便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然后又被抛了上去。 长安这才安下心来,心里暖融融的,嘴里还不情愿地嚷道:“阿兄你做什么呀,我又不是承儿!” 玩了好几次,子渭才微喘着把她放了下来:“你以前不常缠着我要玩抛高高嘛!还总喜欢跟承儿抢着让我抛,先抛承儿你还不高兴,这会儿倒是知道你不是承儿了?”子渭调侃道,眼里带着暖暖的笑意。 “那我长大了嘛!” 子渭怅然若失道:“是长大了!以前抛着你玩的时候,浑身肉滚滚的,那么可爱……你这次回来,待阿兄也不似以往那般亲近了!也不来缠着阿兄要一起住、或是陪你玩了!阿兄就想啊,长安肯定不如以前那么喜欢我了,阿兄还偷偷难过了好几天呢!” “阿兄!”长安像过去那样摇着子渭的手臂,摇着摇着,眼圈却红了。 子渭拍了拍她的肩。 “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我一回来就把父皇害成这样,我怕你心里怪我!” “我想也是!”子渭笑了笑,“母后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怪你!父皇也没怪你!若是你没及时告诉我们外面的情况,社稷危矣!那才是真的铸下了大错呢!” 长安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子渭,半晌不语,好半天才笑了笑道:“皇兄,你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皇兄?长安何曾这般疏远地称呼过他! 这看似褒奖的话语让子渭有些手足无措!突然发现,如今的长安心中到底是何想法,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而长安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恐怕连她自己也品不明白。 当天傍晚,瑞庆帝突然急招太子还有王太傅等几个心腹大臣前来议事。却把长安留在了身边没有让她退下。 长安并不明白瑞庆帝的考量和打算,只是单纯的相信父亲总是为她好的。 心腹大臣们看到几日未曾路面的皇帝精神还不错,纷纷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瑞庆帝现在处于挺尴尬的境地。机要大臣几乎都出身门阀世家,真正能得他信任的,不过一个王太傅和一个安肃侯。而安肃侯常年驻守边陲,不奉诏不得随意入京,他虽是瑞庆帝心中的一根定海神针,但真要碰上什么急着找人商量的事,还真指望不上。 近几年,瑞庆帝提拔了不少出身庶族的官员,有几个才能特别卓著的虽然官位仍然不显,却很得皇帝的信重。像这种皇帝召集心腹大臣商量机密之事的时候总少不了他们。 他们本以为皇帝召见他们定是为了什么紧要的政事,进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身着素色宫装梳着双丫髻,身量未足的豆蔻少女挽着瑞庆帝的手臂安静地坐在一旁。不由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一旁的长安却也惊讶到了!她在这群心腹大臣中竟看到了璟和的身影。璟和已经长成,不适合再轻易踏足后宫,所以这还是长安回宫后第一次看到璟和。没想到年纪轻轻的璟和,竟已然成为了父皇的心腹集团里核心人物之一了。 第23章 听政 这一年多来,每每想起长安,璟和的心中总是复杂难言。长安回宫,他也是早就听说了的。但他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看到她,也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她!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都没有太多的情绪流露。 瑞庆帝开口道:“今日我急招众爱卿来所议之事,想来大家也都心中有数!这是济阳公主,我想让她也一起听上一听,望众爱卿不要见怪!”瑞庆帝不好明说今日所议之事正是因为济阳公主偷溜出宫后的见闻,只好模糊过去。 听在众臣的耳中,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了!不禁重新评估起了这位在过去声名不显的公主的分量。 毕竟西汉以来,参政议事、重权在握的公主并不在少数,这在他们看来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无法接受的事情。 王太傅是知道长安的底细的,她此次密报江南的情况还是用了他跟他师弟的联络渠道。小老头看着长安,两眼放光,抚着胡须直点头,仿佛是看到他看上的璞玉终于开始发光了。 “想必众爱卿也已听说,这几年发生了多少士族官员借着家族庇荫私增税负、驱赶流民之事,甚至还有地方官员同当地人贩子勾结略卖子民,从中获益的!近日,朕更是听说江南一带的学子暴动,起因是去年乡品之时,中正收受贿赂,买卖举荐名额!想来这样的事情也并不少见!朕细思极恐,若是现在再不想办法削弱士族,那么国将不国啊!” “陛下所言极是!如今外面小规模的起义军此起彼伏,盖因士族势大,行事又有违人和所激起的民愤!” “众爱卿可有良策?” 众臣皆相对叹息不语。 “陛下,臣有一策,不知是否可行!”璟和上前一步,奏请道。 “哦?”瑞庆帝感兴趣地直起了身体,目含期待地看着他,道:“但奏无妨!” “臣以为,如今门阀势大,兵、吏、户、政几乎皆被其所控!若要削弱,可从兵力入手!一旦夺了其军权,再要削弱处置,就要容易得多了!” 瑞庆帝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但如今除了征北军在尔父之手,其余军队都被士族所掌,想要夺其兵权,谈何容易!” “陛下,我朝宗王皆是空有封号,而无其实,何不让其就藩并给其置兵及参与地方政务的权力,好让其出掌外军大权,从而削弱士族军权?”璟和道。 此言一出,举堂皆惊! “陛下,臣以为此计不妥……”王太傅刚要出言反对,就被瑞庆帝一个手势制止了。 他转而看向璟和,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璟和,你可知我朝开立之初,□□分封诸王之时为何不让其就藩也不给其置兵权?” 璟和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很久到底没有说出口。他低下头,好一会才叹道:“臣知!” 王太傅亦叹息,无奈道:“开国时,□□不给诸王以实权,无非是害怕其势大,重蹈西汉之时,七王之乱的覆辙!这就无异于养虎为患了!” 长安看着几个人你来我往,王太傅的顾虑是正理,但她心里却是赞同璟和的,只不过有些理由,到底是不能说透的。 瑞庆帝未作表态,看向子渭道:“太子呢,你怎么说?” “恕儿臣直言,以现在的形势来看,我朝甚至等不到诸王势大,就要有亡国之危了!” 子渭话落,周围一片静寂。 太子说的是实情,但当着君王的面就这么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实在是有些…… 瑞庆帝却完全没有动怒的意思,他怅然道:“朕过去总想着,只要有耐心,慢慢的,总能拔掉士族这颗毒瘤,就怕力度一大就动摇了国本!太子说的对,如今看来,却是时不我待了!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他用手虚点着王太傅调侃道:“朕老啦,进得你也老啦,年轻人的想法激进了些,却未必走不出路来!” 议完事,瑞庆帝也像是被抽去了精神般,萎靡了起来。 他独独留下了太子,把太子和长安叫到了身边。 “今日把你们留下,是父皇有些事要提前做好交代!” 两人闻言,齐齐变了脸色。 瑞庆帝拍了拍长安的脑袋,笑道:“看把你们急的!别多想,父皇也就那么一说,你们听听也就是了!” 他转头看向子渭:“子渭可知为父为何会同意璟和的提议?” “父皇不是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嘛!”子渭调皮地冲瑞庆帝眨了眨眼。 瑞庆帝虚点着他笑。 “为父想的,其实要更悲观一些!若是天意如此,要让江山旁落,那么落到同姓宗亲手里总比旁落他姓,改朝换代要好!这样父皇也不算对不住列祖列宗了!”瑞庆帝堪堪过不惑之年,却已须发皆白。他像幼时那般用手摩梭着子渭的脸,神情悲悯道,“只是苦了我儿!若真到了那一步,我儿要如何自处?又怎会见容于新帝?” 太子用手盖住老父抚在他脸上的手,那嶙峋的触感一下子让他红了眼眶。他强装得意道:“父皇也太小看儿臣了!儿可没打算就这样认输!儿同意璟和的计策可不是为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让宗王出掌外军不过是缓兵之计,暂时用来削弱、制衡士族的!接下来我们所谋之事,才是重中之重!” 瑞庆帝来了精神,期待地看着子渭,鼓励道:“我儿速速奏来!” “儿臣看来,要抑制士族的大势,只有大力培养和提拔庶族官员和将领!当他们彻底成长起来,成为一方势力的时候,士族将不足为惧!到时候,庶族要仰仗父皇的扶持才能出人头地,自然对父皇言听计从,而那时候的士族同样也要仰仗父皇的青睐才能与越来越强势的庶族抗衡,到那时方才是父皇可以真正掌控士族之日,也是朝纲真正能够稳固之时!” 瑞庆帝听得眼睛都亮了,长安心里也是惊叹不已,犹记得当年阿兄还年轻气盛的因为父皇不肯力惩犯错的士族官员而闹过情绪,如今不过几年时间,兄长却已经成长到了这种地步。 子渭被父亲和妹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其实儿臣也是看父皇这几年提拔了好些个庶族官员才受到的启发,只不过如今大小中正皆是出身士族,士族几乎把控了我朝的整个官员任免体系,更别提军队里了!父皇提拔那么几个庶族官员恐怕难成气候,若要大量提拔却又不可能!只有先削弱了士族,朝廷的声音才能被听得见!至于军权,父皇就沿用汉代的推恩令,慢慢从诸王手中收回来就是!” “哈哈哈哈,此计妙绝!”瑞庆帝击手而赞,然后调侃道:“既有如此良策,刚刚议事时为何不说?” 子渭挑了挑眉,也笑道:“那父皇又为何独独留下我说话?” 两人皆笑。 瑞庆帝瞅了瞅安静地坐在一边一语未发的长安,问道:“长安说说这是为何?” 长安撇了撇嘴,无趣道:“帝王心术,法不传六耳也!” 瑞庆帝抚手大笑:“哈哈哈,然也然也!” 瑞庆帝和子渭都笑得开心,长安的内心却是咆哮的,你们口口相传,法不传六耳的事,让我在旁边听着还非让发表意见是几个意思啊?! 笑罢,瑞庆帝叹道:“如今,朕是真的可以放心了!子渭,你比朕强!我朝在你手中中兴之日可期矣!”他又转头看着长安道:“长安,你一定奇怪为何朕这几日听政理政都把你带在身边吧?” 长安迟疑地点了点头。 “朕虽被颂着千秋万岁,却也不避讳说个‘死’字!一方面,朕确实是想加重你的分量,这样即使朕过身后,也没有人敢怠慢你!”看到长安急急想要说些什么,他忙伸手制止,“先听朕说!另一方面,你这次回来后,朕也看出来了,你太傅说的对,你有治国之才,朕也信得过你的心性!你兄长计策虽妙,真到那时,皇室的处境艰难是必定的!朕希望你可以快些成长起来,朕若不在了,你好辅佐你兄长,互为倚靠!” 长安不安道:“女儿实是惶恐,并无发现自己身上有父皇所说的治国之才!父皇莫要想东想西的,养好身体才是对阿兄最大的支持,才是江山社稷最大的倚仗!” 瑞庆帝笑笑也不再多言,只道:“你以后就懂了!到时候记着父皇今日之言便是!” 第二日,病中的瑞庆帝突发明旨,令诸王就藩,即刻出发,并规定王国有置军权,大国五千兵士,中国三千兵士,小国一千五百兵士。同时,稍有才德的宗王都被任命为其所在封地的都督或刺史,以此来实际分薄士族在地方上的权力。 顷刻间,举朝哗然。士族中,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士族重臣纷纷堵在正和殿外,要求觐见。瑞庆帝以身体欠安为由,一律不见。 各位大臣没法,只好令内妇觐见皇后,想说服皇后去规劝瑞庆帝。 皇后同样避而不见。 最后丞相不得不亲自出马,派出夫人,以担忧女儿为由,上请安折,请求觐见。 皇后这才不得不召见。 第24章 嫌隙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一阵宗王就藩的事耗了心神,瑞庆帝这几日病情又沉重了些。 长安日日侍疾在侧,忧心忡忡。 “长安,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父皇好着呢!”倒是瑞庆帝常常反过来宽慰长安。 每当这时,长安心中涌动的悔恨常常迅猛得要把自己淹没。江山社稷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词汇。可是,父亲,那么疼她爱她的父亲,可就这么一个!如果没了,那就真的没了! 她当时是有多蠢,竟会为了这个冷冰冰的词汇向那么疼她爱她的父亲羸弱的身体上压上最后一块石头! “启禀陛下,皇后求见!”黄安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 瑞庆帝神情却没有丝毫的意外,笑笑道:“让她进来吧!她也该来了,难为她能忍到现在!” 这种时候,长安无法如同瑞庆帝这般淡定自若地谈笑风生,只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知的孩童了!母后的来意,她是心知肚明的。即使能够理解她的为难,却还是替父皇觉得悲哀! 看着从殿外缓步而入的绝色女子,连长安都觉得,岁月实在是厚待她。即使心急如焚,言行也依旧优雅如常,豪门士族的底蕴早已深深根植于她的骨髓。 长安规矩拘谨地给她请了安。这还是长安回宫后第二次见到她。皇后恼怒长安一回来就气病了瑞庆帝,也不喜她插言政事,很是冷了她一阵子。 长安刚要告退,却被瑞庆帝叫住了:“长安,你留下!” 皇后惊诧地看着瑞庆帝,许是想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长安应诺,安静地站在瑞庆帝床边。 “我知你来意,但这次我是无法顺从你心意了!阿姮,对不住了!” 皇后瞬间红了眼眶。这个男人,一生未曾违逆过她任何的心愿。及至最后,唯一的一次拒绝,他仍觉得是他对不住她! 皇后从没像现在这般厌恶自己,却又因为自己的立场,不得做她自己厌恶的事,说着她自己厌恶的话。 皇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仿佛是挣脱了什么桎梏,眼神从未有过的和暖清明:“您安心吧,臣妾什么都不会说,臣妾就是想看看你!” 瑞庆帝意外地看着皇后,然后喜悦一圈圈从眼角眉梢荡漾开来,如知慕少艾的毛头小子一般笑得不知所措。 皇后看到他这样,更是心酸不已。 “陛下许久不曾召见臣妾,臣妾以为陛下是怨怼臣妾了!” “朕是怕你为难!”瑞庆帝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远着些也好!” 看皇后泪水涟涟,长安忙递上帕子。 皇后接过帕子,看着长安道:“这孩子,如今也不同我亲近了!” 长安喏喏道:“我以为,您还在生我的气!” “我是你母亲!说你两句怎么了?哪里还会真的同你计较、生气!你倒好,干脆远着我了!我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你真真是让我伤心!” 长安眼圈也红了,低着头,喏喏说不出话。 瑞庆帝拍着皇后的手背道:“好了好了,母女哪有什么隔夜仇!长安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不要太拘着她!” “我哪里还拘得住她!”皇后说着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长安和瑞庆帝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家人之间的隔阂仿佛也在这一笑中尽数消融。 许是见皇后那里没有什么回音,饶是裴相这么八风不动的人物也有些坐不住了。 如今能每日如常,顺利见到瑞庆帝的也只有长安了。长安每日以侍奉汤药为名,却日日被瑞庆帝抓着陪他处理政务。 长安从正和殿出来的时候,正好跟裴相遇了个正着。 相互见礼后,两人一时之间,却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 隔阂已生。 其实外祖父对她是极疼爱的。两位舅父生的都是郎君,所以她这个唯一的女孩格外地稀罕。 宫外的小娘子时兴什么吃的玩的戴的,长安总能第一时间得到。外祖父母总怕长安人在宫中,反倒委屈地落在了宫外小娘子的后头。 长安总还记得幼年时,阿娘出宫不便,外祖父就常常把她抱回丞相府短住。怕她认生,就让她睡在他和外祖母的中间…… 记忆那么温暖,现实才会格外让人伤怀。她知道,如今并不是外祖父不疼爱她了,只不过是立场使然!这些世家大族把家族和姓氏看得重逾生命,更遑论只是一个喜欢的晚辈。 外祖父年事已高,却依然还是一派萧萧肃肃的名士风雅,让人见之心折。 他望着长安,神色有些欣慰也有些复杂:“许久不见,公主如今看起来倒是有些大人模样了!” 长安微微笑了笑:“外祖父是特意来找我的吧?” 裴相无奈地点了点头:“不错!是关于宗王就藩的事!” 长安轻笑:“外祖父太高看我了!朝政之事我可不懂!” “并非是问你朝政之事!你父皇如今被那几个寒门子弟蛊惑得整日想着削弱世家!可若世家真的势颓了,又有谁能扛鼎得起他座下的江山?就凭那几个寒门之子吗?他们祖上治理过江山吗?他们懂得如何行兵打战吗?”裴相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了起来,对上长安清粼粼的目光,他有一瞬间的怔愣,继而缓下了语气道,“你父皇如今这般看重你,你要多劝说劝说他才好!不要让他被蒙蔽了眼,误了江山!” “祖父勿需心急,父皇圣明,必能明辨忠奸!我得父皇看重,更得照顾好的他的身体才是,如此才不负父皇对我的一番拳拳爱护之心!” 裴相有一瞬间的怔愣,惊讶于长安的变化之大。上一次见她似乎还是是团团的孩子气,如今这行事却已是滴水不漏。 “公主孝心固然可嘉,但裴家毕竟是你和太子的母族,裴家一倒,太子又将如何自处?陛下可不止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真有那么一日,也不过就是感慨一句圣心难测!”长安突然觉得有些烦躁,施了一礼,匆匆告退,“外祖父慢走,父皇还有事交代,长安先行告退!” “公主……”裴相忙喊住了长安,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长安到底是忍不住,她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再没有了刚才的故作天真:“外祖父若当真心忧家族的前途,就应该约束子弟谨言慎行!若士族真能为官者尽为官之事,哪怕只是平庸一些,也不至于闹的如今民愤迭起,迫得父皇不得不狠下心来对付你们,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长安咽下喉间的哽咽,风舞起她素色的宫裙和额角的碎发,有一种和这个宫廷以及她的年纪格格不入的悲凉,“人性,到底是贪婪!士族,半凌驾于皇权之上,却依然还是不知收敛,外祖父,你当知道,‘盛极’意味着什么!” 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裴相呆若木鸡。 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也不为过。 局中之人总是看不清真相!盛极而衰,好一个盛极而衰!当士族可以与皇权相抗衡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这是危险的开始!可惜世人愚钝,都以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可是,如今还能退吗? 不,早已退无可退了! 已是个必死的局,冲破了也许还有生机! 裴相一向儒雅的脸上带上了几许疯狂和悲意。 辽西棘城,慕容部议事帐 “今日收到耳报,南边近日动作不小啊!朝廷命诸王出藩就镇了,好几位宗王甚至都被任命了地方政务,诸卿如何看?”单于慕容曲召集了几位爱将谋臣,商议道。 慕容曲是位雄才大略的单于,二十多年前,其父在一次与中原的大战中,元气大伤,归顺了朝廷,后又因助朝廷讨逆有功,被封了异姓王。自此之后,慕容部开始逐渐汉化。他继位以来,先后率部击败段、宇文等部落,一统辽西鲜卑,逐渐成为了辽西最强大的部落。 一位身材高大,发须皆黄的中年男子站了出来,单手扣肩,弯腰执礼:“回主上,自西汉之后,中原皇室最忌讳的就是藩王掌军!如今,皇帝连这个都顾不得了,可见与士族间的矛盾已经激化到了何种程度!下臣以为,中原纷乱将起!我慕容部韬光养晦了这么多年,如今,是时候南下逐鹿中原了!” 慕容曲点了点头,叹息道:“左都尉所言极是!自上一代起,我族说汉话、学汉字、读汉史,韬光养晦、臣服纳供,等的也无非就是这一天!” 众人纷纷附和。 “众位觉得我族该如何参与逐鹿?忽尼耶,你长于韬略,可有良策?” 第25章 设宴 一名英气勃勃的少年站了出来,他同样单手扣肩,面容却有几分犹豫:“回主上,臣下……” 话还未说完,一虎背蜂腰、面容俊朗的青年打断道:“父王,子臣有一策!” 慕容曲感兴趣地把身体往前倾了倾:“哦?石兰有何计策,但说无妨!” “子臣以为,当务之急,应先将我族势力渗透到中原,再谋其他!我族可在中原择一势力投靠,取信于他,倾我族之兵力辅佐他参与逐鹿,我族亦可趁此机会壮大在中原的势力!” 慕容曲边听边点头,其余人也都觉得此计可行,纷纷对青年大加赞赏! 青年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瞥了刚刚那个少年一眼,对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帘,未见一丝情绪的波动。青年的脸色顿时便有些不好看了。 其余几位丝毫没注意到他们的眼皮官司。他们兴致盎然地拿出沙盘,就加入哪方势力进行了商讨。 首先不能太远,方便随时引援。其次投靠的人选不能太有才干太有主见,以便取得对方信任后可以更好的对其施以影响! 凭着中原耳报对各方势力的了解,他们很快把目光锁定定在了燕王身上。 “诸位以为,我部派何人去接洽燕王较为妥当?”慕容曲问道。 “回主上,臣弟以为,我们中恐怕没有人比忽尼耶更了解中原了!且他长于兵事,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一个跟慕容曲三分相似的方脸大汉回道。 最初说话的那位须发皆黄的中年男子反对道:“主上,忽尼耶虽天分过人,但到底年轻!此事事关我族兴衰,还是要周全些好!” “左都尉如今是越来越胆小了!”方脸大汉嗤笑道,“我鲜卑男子多得是未满十岁就跨马挥刀上战场的,何来太过年轻一说?” “这如何能一样!” 黄须大汉还没说完,就被慕容曲挥手打断:“都别争了!”他转头看向了那名英气少年,“忽尼耶,你自己怎么看?你有把握完成这个任务吗?” 这个自刚才商讨定计起就一言未发的少年,此时却跨前一步,不顾朝他打着眼色的黄须大汉,朗声道,“下臣定不负使命!” “哈哈哈哈……好好好!,忽尼耶果然是我慕容部最出色的少年人!” 出帐的时候,黄须大汉特意落后了两步,把少年拉到了一边,恨铁不成钢道:“忽尼耶,你傻吗?你要建功立业以你的本事何愁没有机会,何必非要参和此事?你身份敏感,若是此次任务有半点不当之处,有的是人等着编排你?何必非要授人以柄呢?” “不管我参与不参与,都改变不了我母亲是汉女的事实,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畏首畏尾?”看黄须大汉一脸焦急,少年心中蓦地一软,“老师,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必须要去!若我推辞,这次去的必然是石兰,石兰的手段你还不知道吗?若这次任由他去了中原,中原的百姓恐怕真要水深火热了!” 黄须大汉瞪了少年一眼:“中原百姓的死活于你有何干系?忽尼耶啊忽尼耶,你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就算不把自己害死也要把自己累死!”说完也不再理会他,摇了摇头,快步而去。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良久,亦叹息而去。 瑞庆帝的身体愈加不好了。 长安后来也没把外祖父来找过她的事,跟瑞庆帝提起过,怕引起他的不豫,更加重病情。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长安不得而知。 瑞庆帝如今最忧心的是,自己不知还能再撑多久,子渭却还没来得及培养起自己的班底。 王太傅固然好,但到底年岁大了。年轻一辈里,璟和自不用说。其余的,以后子渭大概也只会从庶族中提拔。士族,固然有不少整日只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却也同样不乏有识之士,只可惜,时不予其,生在这个时代,姓氏便是他们最大的原罪! 璟和如今已出了宫学,被任命了中书舍人。官职不高,却是天子近臣。惊掉了一干人等的下巴。 安肃侯手握重兵,人人都以为璟和必会子承父业,走武官这条路。人人都在猜测璟和出学后会从哪里的军队开始历练起。没想到人家另辟蹊径,一头扎进了文官的队伍里。 长安倒是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由的心生钦佩。人最难的是在别人看来只需锦上添花的时候,却已有着兜底保全的清醒,真真难得! 五月初五,太子在安和殿设宴,数得上号的勋贵之子皆在邀请之列。有意思的是,近几年冒头的年轻庶族官员,也通通都是座上之宾。 太子设宴的目的就引人深思了。缓和近期皇家和士族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恐怕是要拉进和庶族官员的关系,同时就近观察,挑选未来的肱股之臣! 这次外宴,长安也被要求参加,这是长安第一次以正式身份出现在外臣面前,也是史料记载中,济阳公主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场。 太子坐在上首,济阳公主坐在太子的左下,右下的位子空置。 赴宴者中士族子弟有不少都曾是长安的同窗、玩伴,对她可谓是知之甚深。 当初长安突然不去宫学了,接着便是好长时间不曾听到她的消息,一度有传言说是济阳公主犯了大错失了圣宠! 长安回来后,因瑞庆帝身体原因和对她的有心栽培,日日伴驾,也没有再回宫学。 时隔那么久,突然在这样的场合再一次看到长安,世家子们都不禁面露诧异。 长安一改往日的丫髻素衣,头梳十字髻,身着玄色深衣式长袍,端然跪坐于几榻之上,面色静肃,目光粼粼。让人明知她年龄尚小也丝毫不敢小瞧。 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记,那个爱着红裳热情张扬的顽皮孩子完全在她身上褪去了痕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整个明阳殿正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两列案几相对而排,从上首座下一路排到殿门口。每张案几上都呈着五色彩粽,摆着雄黄美酒,挂着艾叶菖蒲。 宾客们各自为群,世家公子们坐在一列,庶族官员们坐在另一列,泾渭分明。 太子笑笑,只当没注意到,举杯开席。 果不其然,席上太子对世家子弟淡淡,却与庶族官员们相谈甚欢。有几个特别得太子青眼,尤其是一个叫杨遥疆的年轻将领。 这位庶族将领的经历说起来也颇为传奇。他出身军户,十三岁便接替父亲入了行伍。六年来,他凭着过人的军事才能在征西军中一路从无名小兵升至步兵校尉,引起了瑞庆帝的注意。瑞庆帝早已有扶持庶族将领之心,为了就近观察,把他调入了中军,暂领宿卫军越骑校尉之职。 明眼人一看,这分明就是第二个安肃侯了。 长安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他。 这位已成名多年的武将如今才不过堪堪及冠,年轻的不可思议。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棱角分明的下颚微微冒着青茬,虽不甚俊美却英气逼人,带着从西北战场滚滚而来的粗粝凛烈和铁血气息,与时下贵族名流那套衣带当风,熏香敷粉的做派全然不同,却看得长安倍感亲切。 几年的行伍生涯使他对目光的刺探十分的敏感,感觉到有人在不停的打量他,他目光一扫,却是个琉璃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她目光含笑地看着他,带着几分好奇。 而他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长安只觉得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悍然杀气,即使瞬间即收,仍激得她寒毛直立。 杨遥疆被她看得有些赧然,他轻声问坐在旁边的人:“这位姑娘是何人?是哪家的贵女还是太子的女眷?“ 坐在旁边的正是璟和。他看了看长安,垂眸道:“她是济阳公主!” “她就是济阳公主?”杨遥疆一脸惊愕,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道“倒是与传言不太一样!” 璟和又看了长安一眼,笑笑不语。 宴席近半,气氛开始热烈了起来。 时下的士族名流,要么涂脂抹粉、华衣美服,要么不修边幅、追求自然,宴饮聚会之时更是崇尚精神超俗、*放达,袒胸露腹、食五石散都极为常见。 宫廷的御宴,自然不敢如此放肆。但谈性一起,也就不复刚开宴时的拘谨。 只是,士庶间依旧泾渭分明,丝毫没有要相互搭理的意思。 而杨遥疆这样出身军户的世兵子弟,更是尴尬。当朝的兵役制度是世兵制,凡为兵者除了出身世家的高级将领,其余皆入军籍,军户的地位甚至较普通民户更低。所以别说是士族名流了,即使是庶族的很多读书人也是耻于与其相交的。 璟和倒是全无门户之见。他心中对杨遥疆极为欣赏,从宴席一开始,就陪坐一侧,时有交流。 子渭不是孤芳自赏的上位者,杨遥疆是他一早就准备要拉拢亲近的对象,自然不会放不下身段。他已观察了他许久,时机一到,就领着长安下了主位,上去攀谈。 子渭上去就对着他一通好夸,诸如“少年英才”、“年少有为”之类的成语更是不要钱一样的往他身上扔。 他虽面上依旧恭敬,但武人毕竟耿直,不擅长做面皮文章,于是就呈现出一种语气动作恭敬无比,脸上的每一寸肌肉却都在不耐烦地叫嚣着“好烦啊”、“有完没完了啊”的诡异表情。 长安努力憋着笑意,看了子渭一眼,发现他和璟和也都是面色古怪的样子,知道阿兄多半是在逗着他玩呢! 第26章 慈安 直到聊到了边境形势、征西军兵士情况等话题的时候,杨遥疆才渐渐健谈了起来,发现这个太子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这才真正起了亲近之意。到后来,子渭已经直接称呼起他的表字“慈安“了。 长安又忍不住想笑了,给那么一个满身煞气的沙场中人,取了一个出家人一样的名字,怎么都觉得帮他取字之人实在是个妙人。 提起他的表字,杨遥疆也是一脸尴尬。他解释道他的字是他及冠时,征西大将军所起。大将军说他身上煞气太重,最好起的字能够压上一压。 边境形势说到兴起时,他们就用米和红豆充当沙盘,当场就在桌上摆弄了起来。三人一个是天分超群的青年将领、一个是家学渊源的将门虎子、一个是谋略过人的天之骄子,皆不是泛泛之辈,很快沙盘上就已是一片风生水起。 士族那边因为太子的态度而觉得受到了轻慢,很不高兴。酒过三巡后,就闹了起来。 军队几乎都掌控在士族手中,士族那边当然不乏将门虎子。他们从小家学渊源,饱读兵书,很多甚至都是士族世代相传的孤本密稿,这就是士族的底气!当然不会把一个草莽出身的军户看在眼里。 他们一心想着要让这个军户丢个大脸,好让太子意识到自己的识人不明。 于是有人就提出要和杨遥疆来一场沙盘较量。 杨遥疆一脸不耐,但看太子没有反对,只能无奈应战。 正式比试自然不能用刚刚的简陋沙盘了。太子命人拿上了正规的军用沙盘,兴致勃勃地围观了起来。 为了增加难度,双方没有选择平原地形而是选择了山地。 长安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她跟云起进行沙盘推演的时候,很少试过山地。对山地该用怎样的战略布局好奇不已。 士族那边出战的是王持。他是已故征北将军王俨的嫡幼孙,当得起士族子弟这一辈里的佼佼者。 刚开始,两人的形势都不错。但风格却被长安看出了个大概,王持沉稳,杨遥疆诡谲。一个深得兵书的章法,一个是实践历练出来的野路子。长安几乎可以就此断定,此局王持必输! 若是平原,两人输赢或者还在五五之间。可是山地,你照搬兵书的经验如何能够应对对方诡谲多变的奇招迭出? 果然,没过多久,王持额上开始冒汗,手上的动作也迟疑不定了起来。 长安看得目不转睛,实在是心痒难耐。一会想,如果她是杨遥疆会怎么布局,一会又想,如果她是王持该怎么接招,只恨不得此刻在盘上厮杀的是她自己才好!全然不顾,一群大老爷们中间,站着这么一个两眼放光的小姑娘,有多诡异。 随着盘上形式的渐渐明朗,士族们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杨遥疆也不显得如何得意,好像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一样。子渭倒是开心,更确定了自己确实是觅得了一员良将。 长安全然不管场上这些人的暗潮汹涌,她的心思全沉在了沙盘之上。 “可以让我试试吗?”突然一个清软的声音响起。这是长安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可以让我试试吗?”长安抬起头,又开口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看着杨遥疆。 “公,公主请!”杨遥疆愣愣地答道,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长安朝他笑了笑,伸出左手敛起右手宽大的袖口,右手露出皓腕,执起军旗。 盘上风格的突变让杨遥疆有些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局面又几乎变回了势均力敌的胶着状。 众人这回是真的惊到了!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今日却能够坐在太子的下首陪着太子设宴有了自己的解释。 子渭亦若有所思地看着长安。之前就觉得长安回来后变化不小,一直都以为是长大懂事了,毕竟与同样变化不小的外貌相比也不算突兀。如今看来她在外面的经历恐怕并不简单。 众人心思各异,盘上却变数连连。一个算力过人,一个奇谋迭出,却是久久分不出胜负。 杨遥疆的眼中异彩涟涟,这个小姑娘的天分简直太惊人了!以她的年纪,就算从出生起就开始浸淫此道,也不过才多少年? 还记得第一次听说她,还是当年她离宫出走的时候,宿卫军被下了暗旨,要求秘密寻访,宿卫军鸡犬不宁了整整一年有余。他当时刚到宿卫军,对于这位顽劣出格的小公主委实没有好感。后来听说她回来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杨遥疆分了心,手下就有些没轻没重了起来。长安到底经验不足,兵之一道接触的时间也短,完全都是云起即兴的传授和讲解。不久便露出了败迹,她洒然认输,倒也不沮丧,只觉得酣畅淋漓、受益匪浅。 宴尾,太子和济阳公主先行退去。 退至后殿,子渭迫不及待地问长安对诸人的看法。 长安对杨遥疆赞不绝口。敬其才能,也喜他耿直。 长安的真正可贵之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保留着对人最本质的一些特性的看重,无关出身、也无关地位。这种超脱于时代主流认知之外的行事作风让她显得尤为难道。 她得感谢云起,在她还未形成固有的观念体系的年纪可以遇到他,然后他让她看到了一个与她生长的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特殊的经历才使得长安有别于她生长环境里的任何一个人,成为独一无二的长安。 “那长安觉得璟和又如何?”子渭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安,眼里带着淡淡的调侃。 长安没理子渭的调侃,想了想,认真问道:“阿兄是想要能吏还是纯臣?” 子渭颇有兴趣地问道:“能吏如何?纯臣又如何?” “璟和虽好,可惜私心太重!可为能吏,却做不了纯臣!” 子渭拍了拍长安的肩,笑得豪迈:“要是没有私心的臣子,我还不敢用呢!” 长安亦笑,也许也只有阿兄这样的君王,才能驾驭得住璟和这样的臣子吧! “你说的私心是指安肃侯吧?” 长安点了点头:“璟和选择文官,多半就是为了安肃侯。安肃侯的处境……”长安摇了摇头,“父皇也不知能护着他到几时!”想到病重的父皇,长安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为人子女的,为父母费些心思,倒也不算是什么错!就算是私心,也是情有可原吧!”子渭道。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 子渭忍不住调笑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哭着喊着要嫁给人家呢!如今倒是不帮着他说话!” 长安眨了眨眼:“我如何能因私废公呢?再说了,要嫁的人可以换,阿兄可只有一个!” 子渭听得心花怒放,心想,这丫头果然上道,没白疼她! “对了,父皇之前跟我提过,想把你许配给璟和,你怎么想的?”子渭不再调笑,认真问道。这个妹妹的想法,如今他也是摸不透了。父皇想让妹妹嫁给璟和是好意,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若是妹妹不愿意,想来父皇也不会勉强。 长安愣了愣,好久才道:“父皇……不曾跟我提起过!” “你不愿意?” 长安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璟和跟二皇姐应是相互有意的……若父皇想要笼络住璟和,并不一定非要是我!” “你这丫头!父皇若知道你这话才要伤心呢!皇家想要绑住璟和不假,但正像你说的并不是非你不可!父皇是一心想给你找个好归宿,如今的青年才俊里确实没有比璟和更好的,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欢!颍川在父皇心中如何能够和你相比?”子渭怒其不争道。过了一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调侃“还是说,你还在生璟和的气?” 长安无奈道:“哪里是这个事!小时候能懂什么?说过的话也值得你们那么当真?我不是非璟和不可!对他更没有男女之意!你和父皇就别费这个心了!” 子渭搂着妹妹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哟,小时候不懂什么,看来现在是懂了?来来来,跟阿兄说说,你想嫁谁?” …… 兄妹俩正说着呢,殿外突然喧闹了起来。想来,是前殿散席了。 没过一会,吵吵嚷嚷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子渭对着长安做了个鬼脸,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道:“估计两伙人又掐起来了!” 长安被子渭幸灾乐祸的语气给逗笑了。这哪像未来的一国之君,分明就是想看热闹的顽童嘛。 子渭拉着长安出了后殿,躲在廊后的花厅里,里面看外面清清楚楚,外面看里面却是一片漆黑。她如今是真的相信母后曾经说过的,阿兄小时候的种种顽劣事迹了! 可惜等他们一切就绪,准备要听一耳的时候,外边却好像已经掐完了,渐渐又恢复了安静。 看到子渭一脸失望的样子,长安忍不住调侃道:“一群嘴皮子利索但身骄肉贵的贵公子,和一群身手矫健但不善言辞的大老粗,能怎么掐?是打一架好呢还是吵一架好?人以群分果然是至理名言啊,不是一个品种的凑到一起,就算想干架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啊!” 子渭居然还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简直要疯! 还没等他们失望多久,外面就边聊边走过来两个人。 仔细一看,却是杨遥疆和刚刚席上的另外一个叫魏坤的庶族官员。 “慈安,刚刚那群公子哥儿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子看重你,他们不过心中不平而已。” 杨遥疆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何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不过是嘴皮子厉害,论本事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失言了,忙闭了嘴。 魏坤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公主毕竟是公主,以后恐怕也很难再遇上,你不要太挂心才好!” 杨遥疆急急想要否认道:“不是,我没……我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魏坤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遥疆的肩膀,道:“虽然大家都说你是第二个安肃侯,可安肃侯到底只有一个!” 杨遥疆沉默了好一会,缓缓垂下了眸:“我知道……” …… 等两人走远了,子渭才拉着长安走了出来。 他一脸欣慰地看着长安,一副“我妹妹也是有人喜欢的”欣喜模样。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紧张地问道:“妹妹啊,你刚刚说想嫁的人不是璟和,不会是他吧?” 看长安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他以为自己猜对了,急急道:“妹妹啊,听阿兄给你说啊,慈安虽然才能出众,阿兄也确实欣赏他、会重用他,可是吧,他再怎么好,也改变不了军户出身这个事实!咱们家虽不是非要你加入世家,可军户什么的,也确实太寒碜了,人家提起来,皇家把嫡公主嫁了军户?这怎么行?这绝对绝对不行啊!对不对?” 看长安还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以为她是铁了心了,子渭更着急了,继续致力于埋汰他未来的重臣:“再说啦,你看看他啊,长的吧,黑不拉几的,跟几天没洗脸似的!胡渣都不知道刮干净,多不讲究啊,对吧?咱不说要找个像阿兄我这么龙章凤姿、如芝如兰的,至少得斯文俊秀吧,是吧?行动间,不说簌簌如松下风,至少不能这么虎虎生风吧?对吧?吧啦吧啦……妹妹,你说呢?” 长安抚了抚抽搐了有一会的嘴角,无比高贵冷艳地吐出了一个字:“俗!”然后片刻也不想多呆地走了。 子渭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俗”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说的话很“俗”? 意思是这杨遥疆在妹妹的眼里很“不俗”? 子渭一拍大腿! 不好了! 我妹妹真要嫁军户啦! 第27章 二出 承儿如今四岁了。 长安回宫的时候,他都已经不太认识她了。但长安带他玩了几次后,承儿又像过去那般喜欢黏着她了! 子渭直叹两人缘法深,当然,血缘天性也是假不了的! 承儿刚刚开始发蒙。子渭怕他年纪还太小,太过辛苦会损了根基,准备过两年再正式让他进学,这会先由子渭亲自教导着。 瑞庆帝病倒后,子渭的政务越来越繁忙,已无闲暇再亲自教导承儿。太子妃如今又怀了身孕。这胎品相不是很好,终日卧床养胎。 承儿无人管教,就被暂时放到了了依阳殿,丢给了长安。 好在承儿也认长安,并不如何闹腾。就是刚开始几晚,大概是到了陌生环境,心里害怕,非要长安陪着才肯入睡。 长安算是子渭带大的,从小就长在明阳殿。直到子渭成亲后,才搬回了自己的依阳殿。五岁之前,甚至都是与子渭同塌而眠,一日都离不开的。 如今,子渭的儿子又重复起了当年长安和子渭的模式。想想,真像是一个轮回。 在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中,对心思渐沉的长安来说,承儿的到来,无疑是一件能够让她开怀的事情。 也许子渭本也存着让天真稚趣的承儿陪伴开解这个妹妹的心思吧。 承儿是个很机灵的孩子,长得又十分的可爱,长安有事没事就喜欢搂着他啃两下,又软又香还冒着热气!就是有的时候顽皮起来,让人觉得颇为头疼。 长安想到他阿兄曾经屡次对她吹嘘,只要他往承儿面前一站,对方就立刻乖顺的让他往东就绝不敢往西,让他坐着就绝不敢躺着。再想起这位承小爷曾经的“丰功伟绩”,长安突然觉得她阿兄把儿子丢给她绝对是用心险恶。 长安觉得吧,顽皮就顽皮了,小孩子顽皮一点还显得聪明、健康!只要不在她面前顽皮就是了! 不过长安是谁啊,曾经在顽童界称王称霸、笑傲多年,至今还在顽童界流传着响当当传说的人物啊,还能对付不了一个四岁小儿?于是她在忙的时候,就让几个寺人和宫女陪承儿在殿外撒欢。跑也好,跳也好,躲猫猫也好……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只保证他的安全就是,等他累趴下了再带回来。 等到长安空闲下来,给他讲书、哄他吃睡、陪他玩的时候,果真发现他乖巧得让他吃他绝对不睡,让他睡他绝对不玩! 长安带了承儿一段时间后,觉得他极其聪慧。讲过的东西能举一反三不说,没教他的东西,他都能触类旁通。 长安空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打棋谱,自己跟自己对弈。承儿在旁边的时候,也知道姑姑此时在忙,不会打扰。就好奇地趴在棋盘旁看。豆丁样的身高,大半个脑袋堪堪能越过棋盘。他就微微垫着脚,两手抓在棋盘的边缘,下巴搁在棋盘上,瞅瞅长安,再瞅瞅棋盘,瞅瞅棋盘,再瞅瞅长安,乐此不疲。 没想到,过了没多久,有一次,长安下完她这边的黑子后,刚要拿白字,却看见一只肉呼呼的小手,推了个白子,在对面的位置上。仔细一看他下的位置,虽然说不上如何精妙,但路子确实是对的! 长安震惊了!要知道她可从来没有给他讲过这方面的东西,他竟自己看会了!长安稀罕得不行,神秘兮兮地跟她阿兄汇报。她阿兄显然对自己宝贝儿子的情况十分了解,并不如何惊讶!长安也是无语,这样的儿子都敢丢给她,让她随便教,心也是够大的! 自此之后,长安对承儿的教导更是经心,生怕这么好的苗子,万一耽搁在了她手里,她如何对得起她阿兄?如何对得起她父皇?如何对得起他们家的列祖列宗? 自从有了上次离宫的经历,长安很深刻地意识到,读书十载不如出宫一遭。 长安跟子渭提了想带着承儿出宫走走看看的想法,本以为她阿兄会削她。没想到子渭对她之前偷偷离宫的事已无芥蒂,并且很赞同她的看法。嘱咐她出宫带上宿卫军,且天黑前必须回宫。 长安一脸的无奈,带着那么浩浩荡荡的军队出行,她这是出去扰民呢还是扰民呢? 子渭摸了摸下巴,笑得颇为怪异:“也对!人是多了些!那不如你就带着璟和吧!你带着他我也放心!顺便培养培养……额!”在长安的瞪视下怏怏地住了嘴。 长安倒是无所谓,带着璟和可比带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出行好得多了! 承儿听说长安要带他出宫,开心得一晚上睡不着。一整晚都在拉着长安问这问那。 直到长安威胁他说再不睡,明天就不去了,这才乖乖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长安摘掉了承儿身上的吊坠、饰品,为他换上了素色锦衣。承儿自出生起就不曾穿过素色的衣服,左看看,右看看,十分的新奇。 长安自己这次倒没再着男装。她照例是一身素衣,简单梳了个垂鬟分肖髻,两鬟结于发顶,发尾自然垂覆于肩背。未带任何的发饰。整个人素净的如同一株山间的百合。 承儿仰着头扯着长安的袖口。 “怎么了?”长安蹲下身,搂着承儿问道。 “姑姑,你这样真好看!” 长安噗嗤一下笑了,逗他道:“那姑姑平时的样子不好看吗?” 承儿拧着小眉毛、鼓着肉腮帮想了想,道:“平时也好看,但是不一样!”说完还强调似的重重点了点头,“就是不一样!” 可爱的模样又逗得长安忍不住对着他一通揉捏。 两人收拾齐整,到北宫门的时候,璟和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也换上了素净的白衣,取下了玉冠,换上了普通的笼冠,宽衣博带,看起来倒是不像皇室子弟,更像是个普通的读书人了。 旁边的马车也是素净简单,毫不起眼。长安不得不感叹起璟和的细心。 他正半坐在马车外面的横栏上,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看到长安他们来了,忙跳下来,迎了上去。 “公主!”璟和拱手行礼。 “璟和哥哥不必多礼,今日有劳了!”长安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俯下身,对拉着她的裙摆,正巴巴看着他俩的承儿道,“这位是安肃侯世子,你小时候见过的,还记得吗?” 承儿眨巴着大眼睛,实诚地摇了摇头。 “你要叫他表叔!” 承儿机灵地仰起头,对着璟和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奶声奶气道:“表叔好!” 璟和忙避过,拱手道:“太孙殿下客气了!直接唤臣的名讳即可!” 长安温声劝说道:“璟和哥哥不必在意,今日只叙家礼,他是你晚辈,你受他一礼也是理所应当的!” 叙完了礼,长安上了马车。承儿这个五短身材的小豆丁又蹦又跳了好几次都没能上得来,在下面急的团团转。长安蹲在马车上,坏心眼地看着他直乐。 璟和看着长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后还是他看不过去了,把承儿抱上了马车。心情却莫名愉快了些,这样的长安让他找到了一丝久违的熟悉感。当初那些备受烦扰的记忆,如今却只余亲切了。 承儿人小气大,上了马车也不搭理长安。哼了一声扭过了头,鼓着肉呼呼的腮帮子坐到了另一边生闷气去了。 长安讨好地凑了上去:“宝贝儿,你生气啦?” 承儿扭着头不搭理她,腮帮子鼓得却越发厉害了,就差在脸上写着“我真的真的很生气,快来哄哄我”! 长安忍着笑:“你真的生气啦?那估摸着你今天也玩不好了!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如今天先回去吧,等你哪天心情好了,我们再出来玩?” 承儿“嗖”得一下把脑袋转了过来,瞪了长安半天,瓮声瓮气道:“我现在不生气了!” 长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头看向了窗外,嘴角的笑意却怎么压也压不下去,小样,跟我斗,都是你姑姑我当年玩剩下的了! 也许是因为出了宫,长安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不少。 璟和在前面驾车,长安搂着承儿坐在窗口,指着马车外的东西给他解说。承儿兴奋得不行,对什么都好奇。 “姑姑,宫外是不是比咱们宫里还要好?”承儿听长安样样说得有趣,好奇地问道。 长安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渐渐散了去。 “姑姑,你怎么了?”看长安没反应,承儿摇着她的手臂问道。 长安拍了拍承儿的小脑袋,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窗外:“宫外……宫外比不上宫里好!宫外的人每天都要干好多好多的活,很辛苦!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小孩子吃不饱饭、穿不暖衣……” “他们为什么要干那么多的活?为什么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承儿眨巴着眼睛,不解地问道。 “因为……我们还不够好!”长安闭了闭眼,搂紧了承儿,“若是苍天垂怜,我朝国祚还能延续,等你将来当了君王,你要记得他们的苦、他们的不易,时时把他们放在心里,知道吗?” 承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车厢外驾车的璟和闻言,转过身隔着帘子愣愣地望着车厢里面的方向,神色唏嘘怅然。 第28章 东市 璟和把马车停在了东市,可能是觉得他们出来就是吃吃玩玩、凑凑热闹的吧。 长安也觉得并无不可。她也没想第一次就真带着承儿去见识什么贫街陋室、民间疾苦。只是想让他看看外面的人是如何生活的、长长见识而已。 三人在东市口下了马车。长安出生在这座都城,却是有生以来第二次来到都城最繁华的街市。长安站在街头,看着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那个打马而过的少年如今却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她的眼前! “姑姑姑姑,快过来!”承儿无法感知姑姑此刻内心的怅然失落,他一下马车就撒欢得到处跑到处看,对什么都好奇。 长安回过神,忙上去拉住脱缰了野马一样的承儿,板着脸道:“你昨日是如何答应我的?” 承儿垮下了小脸,安安分分地拽着长安的裙角。长安顿时又觉得有些心疼了。 “没事,我跟着他,丢不了!”璟和大笑着扛起了承儿就跑。 承儿兴奋地又叫又笑。 长安有些惊到了,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璟和!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期,看到了那个抓着木剑冲锋陷阵的孩子王。 璟和甚少出宫,即使出宫办差或是回公主府也很少来集市这种地方闲逛,所以对于市井的一些东西并不如何了解。承儿问他什么他也大多答不上来。 很快,承儿就对他没了兴趣。又“噔噔噔”跑了回来,拉住了长安的手,觉得还是自家姑姑懂得多。 长安带着承儿去看吹糖人、街头杂耍……教他如何使用银子、铜板,告诉他百姓一家一年能有多少收成,他们平时都吃什么、穿什么…… 承儿是个早慧的孩子,带他玩的时候他玩的开心,给他讲的时候他也听得认真。 讲着讲着长安发现承儿正出神地看着某个方向,一脸羡慕。长安顺着承儿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街头有一群孩童正在嬉戏。 承儿自出生起,身边就没有同龄的小伙伴可以一起玩耍,只有一群宫人终日围着他。宫人们即使陪着他玩也是小心翼翼,自然不能让他尽兴。 “承儿想跟他们一起玩吗?”长安俯身问道。 “我可以吗?”承儿眼睛一亮。 “当然可以!但是你要自己去和他们说,让他们带着你一起玩!” 承儿有些犹豫,似腼腆又似胆怯。 长安也不催促他,只静静地等着他做决定。 承儿噔噔噔跑了过去,却没有急着加入他们,而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玩。 那群孩子也注意到了承儿。可能是感觉到承儿跟他们不太一样,又好奇又努力装作不想搭理他。 承儿见他们注意到了他,就掏出刚刚在集市上买的糖果糕点分给他们吃。一群孩子很快就没有了隔阂,开心地玩到了一起。 长安看得有些欣慰也有些感慨。士庶之别已在这个王朝横亘了太久,她多希望有一天,所有的孩子可以跟承儿他们一样,不分你我的一起奔跑在阳光下。 璟和似是看懂了长安的心思,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长安,你很会教孩子!” 长安调皮地皱了皱鼻子,拉着娇声娇气的语调:“因为人家自己就是孩子啊!”看到璟和被她逗笑了,她才认真的想了想,道,“其实孩子大人都一样,将心比心而已!” “将心比心……”璟和不知想起了什么,喃喃地重复道。 长安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道:“若是没有你父亲的因素在,璟和哥哥,你还会选择你如今要走的路吗?” 璟和愣了下,笑了:“我不会!我想我会选择征战沙场,或是浪迹江湖!” 长安也笑:“真好!你的江湖梦还在!还记得小的时候,每次玩游戏你总是争着要当大侠,谁跟你抢你就揍谁!” 长安有一段时间特别崇拜游侠,固然有话本的因素,但多少也是因为小的时候受了璟和喜好的影响。 璟和有些不好意思:“你还记得啊?那个时候你才多大一点,肉呼呼的一小团,整天乐颠颠地跟在我们这群大孩子屁股后面转!” “呵呵,我小的时候可喜欢你了,还总想着要嫁你呢,就是你不想娶还不行的那种!没把你愁坏吧?” 璟和也笑,可能也想起了当年的长安。 “对了,你和二皇姐如何了?二皇姐去年就及笄了,如今也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吧?” “陛下似乎并没有要赐婚的意思!如今形势如此,不知陛下是不是有什么其他考量!” 长安心里有些发虚,心想多半是因为父皇和阿兄还想着把她和璟和往一块栓,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璟和和二皇姐。想到已经跟阿兄说清楚了,这才安心了些。 她冲璟和调皮地眨了眨眼,一副神棍样地忽悠道:“你再去向父皇请旨赐婚试试,这次一准能成!” 璟和开始有些愣神,想明白关键点后觉得既好气又好笑,用手指点着长安直摇头,后来终于憋不住也跟着长安一起笑了起来。 “长安!”璟和突然缓缓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地看着她道,“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对不起!那次的事情是我错怪你了!我……” 长安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神情有些惊讶,似乎奇怪他怎么还记着这挂子事,她笑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早就不在意了!若不是因为这件事,我现在可能都不是现在的我,也想象不出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璟和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很好!”怕她不相信又强调似的道,“真的!特别特别好!” 长安抿着嘴笑,觉得那个已消失在时间洪流中的小长安,在这一刻,也终于被圆满了! “既然你也这般欣赏我,那我回去就跟父皇说,可以给我们赐婚了!”长安羞涩地开口道。 璟和瞬间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瞪大了眼睛。 长安终于忍不住指着璟和放声大笑。 璟和这才哭笑不得地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又被调戏了。 快到午时的时候,长安叫回了承儿,准备找食肆进午食去。 承儿玩的全身乱糟糟、脏乎乎的,但神情间却很是开怀。 “姑姑、表叔,咱们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出来玩?我得跟小虎他们讲好了!” “小虎?” “喏,他就是小虎!”承儿拽过来了一个小男孩,长的黑黑瘦瘦的。衣服上满是补丁,裤子有些显短,露着一小段脚踝在外头,但衣服却很干净,一看家里就是很贫苦但却很勤劳爱洁的人家。他可能是所有孩子里跟承儿玩的最好的,被承儿单独拉了过来。 “小虎,这是我姑姑,这是我表叔,他们都可好可好了!”承儿向他的好朋友介绍道。 小男孩看到面前两个穿得好看、长得更好看的男女,有些拘谨地低着头,露在鞋外面的脚趾头不停地往里缩着。 他看到刚刚认识的小伙伴倚靠在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姐姐的身上,一脸鼓励地看着他。他鼓起勇气,轻声道:“姑姑好,表叔好!” 长安、璟和瞬间都被逗笑了。 长安弯下腰,跟他平视着,抓着他的手,笑着道:“小虎好,你可以叫我长安姨姨,叫他璟和叔叔。” 小男孩抓了抓脑袋,咧嘴笑了。他觉得这几个“有钱人”跟他遇到过的其他“有钱人”都不一样,他们不会驱赶他,打骂他。他们会对着他笑,这个漂亮的姨姨还会弯下身来同她说话。承儿也很可爱,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身上好吃的都会拿出来跟他们分享。 “姑姑,我们带着小虎一起去用膳好不好?”承儿舍不得跟刚认识的小伙伴分开,央求长安道。 “可是小虎也要回家呀,他不回去他爹娘也会着急啊!”长安揉了揉承儿的小脑袋,晓之以理道。 “小虎,我们要走了!承儿不是经常可以出来,你家住在哪里,下次让承儿来找你玩好不好?” 小虎点了点头,指了指巷子的方向:“我家就住在巷子口的杂院里!” 他们往里面一看,却是有些破败的房子,木质的院门残破得有种掩不上的错觉。看得他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只有承儿还不懂这些,只为和小伙伴的分别而难过。 看到璟和要掏银子给小虎,长安忙制止了。孩子之间的友谊不应该涉及物质的牵扯,哪怕是善意的,否则就没办法纯粹了。 拉着闷闷不乐的承儿去找食肆。问他想吃什么,他也懒懒地提不起劲:“姑姑决定吧,承儿什么都爱吃!” 走着走着,竟然到了当初长安认识云起的那家胡人食肆。一点都没变,连店小二都还是当初的那一个。 “长安,你怎么了?”璟和看长安站在一家食肆门口发呆,疑惑道。 长安垂下眼,看不出神色:“就去这家吧,如何?” 璟和无有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姑姑姑姑!”承儿突然凑到长安的耳边,悄悄问道,“为什么他的头发是卷的眼睛是蓝的?” “他是胡人,跟咱们不一样!你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看,不礼貌!”长安缓过神来,悄声说道。 承儿一边点头应着,一边仍然收不回眼神。 小二约莫也是习惯这样的眼神了,毫不在意地迎了上来,问他们要些什么。 长安呆呆地望着某张桌子,呓语般道:“两块胡饼、半斤……” “小二,两块胡饼半斤牛肉二两胡酒。”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 长安猛地转过头,看到后面那桌背对着她坐着一个背着大刀的年轻男子。 “云起?”长安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第29章 病重 青年男子转过身,疑惑地看着长安。 长安嘴角的笑意凝结住了,发亮的眼睛瞬间暗淡了下来:“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仰头望了望窗外刺目的日光,眼底湿意泛滥。 云起这个名字已经如同过去一年多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一般,刻进了她的生命里。因为云起,她才是现在的长安。 可是云起,对不起,从今往后,我必须学着把你忘记! 长安并不愚钝,她心里已经隐约猜测到了一些东西。 他说的对,但愿此生再也不见! 不想亦不见,这才是他们余生最大的幸运! …… 璟和静静地看着她,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终究什么也没说。 回宫后,承儿心心念念想着他的小伙伴们。长安被他缠得没法,答应过几天得了空就再带他出去。 可是,还没等到他们再有机会出宫,瑞庆帝突然病重了! 他终日昏睡,每日清醒过来的那几个时辰也几乎已经口不能言。 他留下了最后一道旨意,令太子主政!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瑞庆帝时日无多了! 庆幸也好,恐慌也罢,大家很快都接受了事实,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只有长安,是个例外!她觉得这一切发生的那么不真实!即使之前父皇卧病在床,她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父皇每日还是会同她说话、对着她笑!而如今,看着这个须发皆白、面色黄白,闭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男子,她才那么深切的感受到,这个自小疼她入骨的男子,是真的要走了! 她终日静静地坐在瑞庆帝的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心里想象着床上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不是她不孝,她只是需要提前练习一下父皇不在了的情形,她需要让自己先适应起来。 每当想象到了伤心处,睁开眼,握着父亲的手,感受着身边依旧还温热着的身体,她总觉得有一种难言的庆幸和满足。然后,再接着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去想象、去适应! 瑞庆帝偶尔清醒过来,看到这样的长安,总是忧心忡忡。他已经说不了话了,只能紧紧抓着女儿的手,传达着他的担忧。 子渭也每天都过来看父亲。但如今朝堂上他刚刚接手,正是最手忙脚乱的时候。实在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父亲,只能匆匆来匆匆去。这些时日以来,他一边操心政务、一边担心重病在床的父亲,很快就瘦得有些脱了形。 在父皇这里,好几次看到妹妹不省心的样子,子渭真的觉得心力交瘁! 他一改平日里的好脾气,恨不得骂醒了她才好:“你不能这样!你看到父皇每次醒过来看到你这样他有多着急!你让他怎么办?他如今说不了话啦!你要急死他吗?你不能这么自私就想着你自己!” 子渭的话让长安心里疼得直抽抽,她一会觉得自己混蛋,一会觉得父皇可怜,终于大哭了出来:“父皇对不起!阿兄对不起!我只是心里特别特别的难过!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不是故意想让父皇着急的!” 子渭看她终于哭了出来,稍稍放心了些:“妹妹,我们谁都会有生老病死的一天,谁也没办法陪你一辈子!你要坚强一些,开心一些,让父皇走得安心!” 长安抽噎着直点头:“我会的!等父皇再清醒过来,我一定像平日里一样笑着同他说话!让他放心!阿兄,我心里怕得很!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是不是?” 子渭红着眼把妹妹搂到怀里,掏出帕子帮她擦脸:“当然了!所以妹妹不要怕!阿兄在呢!阿兄会一直陪着你的!” …… 之后,长安努力克制了自己。在瑞庆帝面前,装作已经想通了的样子,按照平日里的样子,和他说话,逗他开心。瑞庆帝虽然已不能言语,但仍旧笑着回应她。看到长安已经不再那么悲痛,他似乎也放下了心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长安心里也清楚,父亲恐怕真的就要离开她了,好几次笑着笑着,没忍住,一背过身就开始无声的大哭。 朝堂上,也是一片风声鹤唳。 可能是看到瑞庆帝快不行了,想到瑞庆帝已经开始着手对付他们,士族纷纷都在心里觉得庆幸不已。动作也都大了起来。 谁也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一方面是因为太子还太过年轻,羽翼未丰,完全成不了气候。另一方面,太子跟瑞庆帝不同,他的母家正是士族之首,太子是绝对不会损害母族的利益的。 瑞庆帝把太子藏得太好!他们不知道的是,从开始到现在,最最极力主张削弱士族的正是这位太子。 太子主政后的第一次小朝会上,裴相就提出为了地方稳定,必须废除藩王的置兵权。 重臣让裴相上奏,无非是因为裴相乃太子外祖,太子即使是为了外祖父的颜面,也不会当着重臣的面驳斥他。 太子盯着裴相看了好一会,直到裴相都维持不住温雅的笑意了,太子才收回了目光:“父皇一撒手朝政,孤就更改他的旨意。你是想昭告天下,瑞庆帝有多么不贤德,太子一主政就忍不住更改了他的国策,还是为了让天下之人看看太子有多忤逆,父亲还在病重,他就迫不及待地篡改了父亲的遗命?丞相!”太子刚开始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淡淡笑意,之后声音越来越冷,直至最后两个字响得振聋发聩。 重臣未料到太子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纷纷低下了头。裴相更是面色发青,太子这是一点颜面都不给他留了。 长安知道后,甚是担忧。阿兄态度这样强硬,不知士族会如何地反弹!如今父皇重病不起,又有谁能够给他撑腰? 子渭苦笑,士族根本就是想趁着如今朝纲不稳,恢复他们被打压下的势力,他们不会给他含糊其辞的机会!要么强硬地对抗,要么妥协沦为傀儡,他没有第三种选择! “可你毕竟不是父皇!他们违逆父皇是大逆不道,多少会收敛一些!而你只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且还没有大权在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阿兄,我很担心!” “若是此次真如了他们的意,废除了藩王的军权,你觉得后果会如何?”子渭冷哼了一声,“朝令夕改,我们父子恐怕要真的沦为千古笑柄了!” 长安明白子渭说得对!对于上位者来说,没有比下过的旨意出尔反尔、反复无常更可怕的了! 子渭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叹息道:“长安,我们蛰伏不起了!” 子渭口中说着坚决的话,眼睛却悲伤地望着妹妹,眼里有化不开的担忧! 长安骤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她知道,她相信她阿兄也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怎样艰难的境遇。阿兄可以像个勇士一样悍不畏死地披荆斩棘!可是,他在担心她!他担心在未来的某种可能里,他妹妹将如何承受结果和安身立命! 长安颤抖着握住子渭也同样在颤抖着的手,子渭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坚定的力量和温度!他用力抱了抱长安,声音黯哑:“谢谢你,妹妹!” 长安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的脑袋被子渭按在了他的肩头,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觉得脖子上有几滴灼热的滚烫,耳边响起一句轻的如同叹息般的话语:“你要好好的!无论发生什么,记得千万千万先保全好自己!” 长安用力摇着头,泪水一下子喷涌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子渭忙安抚道:“我知道!我记得!我就是这么一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你别怕别怕!” 没过几日,民间隐隐有了“太子囚禁了皇帝,谋逆篡权”的谣言,并且越传越厉害。 子渭冷笑,士族终于开始行动了!既然你们要趁人之危,就别怪我为自己拉些砝码,给你们添些堵了! 第30章 忘言 翌日,太子接连发了几道旨意。 废除司徒府任命中正的职能,各州郡县中正的任免权收归君主。 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圈地,一经发现,死罪! 检括户籍,按户登记土地数目,按亩收粟。无地农户不再征税。废除免租田,废除士族及其荫客无需纳税的旧制! 三道旨意的连发,彻底撕碎了皇族和世家门阀之间延续了几代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士族措手不及,未料到太子的行事风格如此歇斯底里、雷厉风行,与瑞庆帝的稳重和缓全然不同。 民间却是一片欢欣鼓舞。自此之后,平民子弟的青云之路再不受制于士族了,也不必终日担心会被士族强征土地了,无地贫民也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不会再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一时之间,太子在民间的声望如日中天!至于前一段时间的传言谁也不再放在心上!毕竟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比谁当皇帝重要得多了! 士族再如何底蕴深厚对民心的把控上总是要逊皇室一筹的! 士族如今是真的慌了。说到底,是他们低估了太子的能力,又错估了他的立场,才会贸贸然就对他提出废除藩王军权的要求。 而太子的行事作风又让他们有一种无法掌控的恐慌。他不像瑞庆帝,权衡得多、顾虑得多,势必行事和缓,太子全然不顾那一套,做事不留余地,反倒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丞相府 几个士族重臣汇聚一堂,商讨接下去的应对之策。 太子手段才能皆在瑞庆帝之上,想要掌控太子却是绝计不可能的了!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若是不下狠心,这就是个死局! 大厅里突然间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向了裴相。 裴相依旧一脸的风轻云淡,但仔细看的话,他托着茶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放下茶盏,静静出了会神,叹了口气道:“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诸位大人请回吧!” 可是却没有人动,众人的表情各异,却千篇一律的都有些欲言又止。 “相国大人,如今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您再不下决心,后果将不堪设想!”终于有人沉不住气,挑开了话头。 “是啊,大人!他首先是太子,其次才是您的外孙!您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葬送了整个家族的未来!”众人纷纷附和。 …… 裴相揉着额心,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话头:“让我再想想,诸位先请回吧!” 瑞庆帝病重后,皇后如同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一般委顿了下来。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终于不再受到岁月的眷顾,在短短半个月之间迅速老去。 她如今不是陪在瑞庆帝身边就是待在佛堂。连儿女都无法再分去她的注意力了。 这日,皇后突然派人去请太子,让他来芙蓉殿陪她用膳。 子渭猜想,多半是外祖家又让母亲来当说客,心中烦躁。却又因为是母亲相请,不得不去。 子渭看到皇后的时候,却是吓了一大跳。他无时无刻都雍容华贵的母亲,此刻犹如一个寻常的老妇,暮气沉沉,周身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子渭的心顿时又疼又软。他疾步走到了皇后倚坐的榻旁,跪了下来,双手抱着皇后的腿,头枕在皇后的膝上,软声叫道:“阿娘!” 皇后像儿时一样用手轻轻摩挲着子渭的头发和脸颊:“儿子,你瘦多了!阿娘帮不上你,阿娘对不起你……”说着眼泪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落在了子渭的脸上,一滴又一滴。 子渭抬起头,用手抹着皇后脸上的泪水,可是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皇后突然抱住了子渭的脑袋,语无伦次着:“可是阿娘是爱你的!你要记得阿娘是爱你的!阿娘爱你们每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阿娘更爱我的了!”子渭安抚道。 好一会,皇后才松开了子渭,拉着他坐到了餐桌上:“你好久都没陪阿娘好好用过膳了!你看看,都是你爱吃的!” 子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带点撒娇的语气道:“可不是嘛!都是儿子不好,阿娘快坐!今日儿子哪都不去,就陪着阿娘!” 刚要拿起桌上的水酒为自己续上,却被皇后阻了下来:“你这孩子,近几日身体耗损的这般厉害,怎的还喝酒!”说着让侍女撤下了水酒,重新上了清肺温补的川贝雪梨汤。 “好好好,都听阿娘的!” “你先吃着,阿娘换身衣服就来!” 子渭一边吃得欢实,一边随意地点了点头。 一到后殿,皇后瞬间软倒在地,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侍女要扶,被她避过。她的眼里死灰一片,看不出一丝的神采。 “子渭,子渭……”她喃喃道,整个脸埋在地上,几近疯魔。 三天前,她无意间从家里派来扶持她的心腹密探那里获知,士族密谋暗杀太子的事。 她心急如焚,急急密见了裴相。 裴相丝毫没有要对她隐瞒,供认不讳。 皇后差点没吓晕过去,她极力反对,甚至以死相逼。 老父却只是哀叹着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她。她便知,事已不可逆。 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人,却也是这个人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的可怜之处在于,他并非无情之人!他深爱着他的每一个亲人,却又被一份传承了几百年的责任予取予求,随时做着需要斩断他任何拥有的东西的准备。 “走了这一步,士族未来的命运尤未可知,但如果不走这一步,士族的衰落已是必然,阿姮,政治没有对错,更没有亲情,我们没有选择了!” “阿姮,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但你要相信我,这一步已经是我能想到的伤害最小的一条路了,无论对士族还是对皇家。” “若是不杀太子呢?” “不杀太子?不杀太子我们就只能出动军队,真的谋反了!到时候,不仅仅是太子,连济阳公主、皇太孙都通通不能留了!”裴相的声音冷的让人浑身发抖。 皇后瘫软在座椅上,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父亲,我想求你件事!”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幽幽吐出了一口气,声音黯哑道。 “你说!”看到女儿这样,裴相心里也极不好受。 “我想亲自鸠杀太子!” 裴相噌得一声站了起来:“你疯了不成?!你是他母亲!” “母亲?哈哈哈哈!”皇后木木得重复了一遍,犹如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你见过我这样的母亲吗?我在跟别人合谋杀害自己的儿子!” 裴相微红了眼眶:“阿姮,是父亲对不起你!” 皇后闭眼缓了缓情绪:“由我来鸠杀太子才是最好的!第一、他不会对我设防,得手不难!第二、”皇后声音哽咽,“我必须让他走得没有痛苦!” 裴相仔细想了想,确实没有人比皇后更容易得手的了。可到底是天道人伦……这未免也太…… 最后,他到底是同意了皇后的请求,把一壶毒酒交予皇后:“这是最好的鸠酒,瞬间毙命,没有痛苦!” 皇后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 正殿里,太子已委顿在地,咯血不止。他一边咳血,一边笑:“自主政那日起,我便想象过无数种自己可能的死法,却独独没有想过,被自己的母亲毒杀!母亲,你出来!你既然有勇气鸠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为何没有勇气看着我死?!”吐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只剩气声了。 皇后终于还是没忍住,从后殿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地上的子渭,放生大哭:“儿子……子渭……” 子渭的目光已经涣散,没有了焦距,牟着全身的劲断断续续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别……再让他……们害了妹妹……和承儿!” …… 长安听到钟鸣声的时候,以为是父皇终于熬不住了!接着报丧的人来了,却说太子暴毙了!长安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炸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一片。长安睁着眼,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真实又很可怕的梦! 她忙坐了起来,散着头发、穿着中衣,就要摆驾明阳宫。 宫人们跪了一地,只磕着头让她节哀。 长安又跌坐回了床上,眼前发黑,嘴里喃喃道:“是真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两人相处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过,点点滴滴都是阿兄待她的好! 那是她最爱最爱的阿兄啊!那个自出生起就把她带在身边,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全世界都误解她的时候也为她撑腰、所有人都厌烦她的时候也待她如珠似宝的阿兄!她爱他甚至胜愈父母,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不久前还说着让她不要怕,他会一直陪着她的阿兄,竟然就这么没了,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她。 原来人悲伤到了极点竟是这样的感受,连放声大哭都做不到!整个世界都彻底坍塌了,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下一个天亮以后…… 阿兄,如果你知道我如此地痛苦难受,你一定会心疼的对不对?如果你心疼了,是不是就会回来? 阿兄,我好想好想你!你回来好不好? 第31章 惊怒 长安定定地坐在那里,好像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心里明明知道现在有很多事情急需她去做,却偏偏倦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这样不行!阿兄已经不在了!她必须要直面这个现实,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去慢慢接受,再逐渐适应了。 可是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私信! 她突然想起几日前阿兄曾经交给过她一封私信。告诉她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立刻想办法把信件送到安肃侯手中。 虽然他当时语意不详,也没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要寄出这封私信。但他们心里都清楚,一旦都需要长安来寄出这封信了,肯定是子渭已经出事了。长安虽然接了过来,也不过是觉得阿兄在防患于未然,从未觉得真的会用得上它! 她强压下心中的悲意,把信贴身藏进了胸口,迅速套上了外衣。 她想了想,又把信件取了出来,把信纸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团成小团放进袖口。 刚打开殿门,却被守在门口的宿卫兵拦住了去路:“公主请回!” 长安放眼一望,漆黑的夜色下一片灯火通明,整个皇宫被照得有如白昼。到处都是巡视着的宿卫军,光她的依阳殿附近就不下二十人。 长安缓缓收回目光,静静地注视拦着她的兵士,目光冷如冰凌:“你是哪个军的?” 兵士被她犹如实质的目光吓得迅速低下了头:“右……右卫军。” “右卫军……卫栩!”长安一脸讽色,“怎么,卫家这是要造反了?趁着陛下病重,太子暴毙,他们是想要趁乱篡位了?那拦着本宫可没什么用!本宫一介女流还能怎么着不成?” 兵士差点被她吓软了腿:“殿下多虑了,卫校尉安敢有此心?不过是今夜宫里太乱,为公主安全计!明日公主即可自便!” “本宫倒是不知,何时宿卫军有了这么大的权力,可以随意限制皇女的行动了!给本宫传谢将军!本宫倒是要问问他,如今宿卫军还知道自己姓什名谁否?” 兵士被责问的额上冒汗。其余几个公主都已被吓得殿门都不敢出,他没料到济阳公主竟会如此难缠。 “殿下恕罪,将军今夜肩负着整个皇宫的秩序和安全,实在是不敢冒然离岗,公主不如明日再行召见?” “将军如此尽职,若本宫强行召见,倒是显得本宫骄横了!也罢,本宫也不勉强,这样吧,你把越骑校尉找来,宿卫军本宫只熟识他,看到他本宫才能安心!” “这……”兵士有些犹豫。 长安缓缓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不杀我,就表示不想动我!只要我明天从这里出去,就仍然对你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本宫劝你做人做事留点余地,这样才能两厢便宜!” 兵士面色通红,拱手为礼,迅速离去。 没过一会,杨遥疆真的被兵士引着,一脸焦急地过来了,看到长安无事,这才舒了口气。 他上前行礼。被长安托着双手扶了起来:“越骑校尉不必多礼!” 被托手扶起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个纸团被塞到了手里。他不动声色地迅速把纸团丢进袖里:“听说殿下急着召见微臣?” “我想问问太子的情况,太子是如何……”长安声音哽咽,直至最后都说不下去了。 杨遥疆担忧地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微臣亦不知!丞相、谢将军他们已封了明阳殿!具体情况恐怕要等明日才能知晓!” 长安点了点头,面色苍白得吓人:“有劳杨校尉了!” 杨遥疆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公主,保重!” 长安远远望着夜空,今夜没有星光,不着边际的黑暗看起来倒比近处的灯火通明更真实些!闻言,她并未收回不光,只是笑得飘忽:“我当然会!我如今会比任何时候都更保重自己!” 杨遥疆闻言,眼圈微微有些发胀,他点了点头,朝长安拱手告退。 在他转身的瞬间,耳边轻轻飘来两个是似而非的字:璟和。 璟和看着手中皱巴巴的信件,心中犹豫。 太子的用意他清楚! 长安的意思他也知道! 可是,他更清楚的是,若是他真的向父亲寄出了这封密信意味着什么! 父亲是边陲重将,本不用理会朝堂上的权柄更迭,戍边守疆才是他的分内之职! 若是按照太子的意思,父亲必然又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可若是…… 璟和痛苦地闭了闭眼,苦涩地笑了笑,他终究做不了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即便是为了父亲!罢了,赌一赌吧,希望一切能如太子所想! 第二日,太子急病暴毙的事正式对外公开。 长安虽然无法得知具体的始末,却已把士族的算计猜了个*不离十。阿兄早就说过接下来的日子必然艰难,却没想到会惨烈至斯!阿兄还是不够狠!所以现在长眠的人是他!可是他们大概想不到,阿兄留下了怎样的后手! 长安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又有什么用,再怎么样阿兄也永远看不到了!她用力闭了闭眼,眼角隐隐有晶莹闪烁,阿兄…… 今日,她殿外的宿卫军基本都已撤去,已无人拦着她出殿。 她现在已没有时间更多得沉溺于悲伤之中,悲伤拯救不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 阿兄已经不在了!现在只剩下她了!她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对现实!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急等着她去做! 不知道璟和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杨遥疆有没有把密信顺利交给璟和。 而璟和,唉…… 长安心中焦急,却又不能即刻就去见璟和,如今她是丝毫都不敢大意了! 幸好如今承儿跟着她住,否则昨日那种情况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她决定先去明阳殿看看,阿嫂如今身怀六甲,坐胎又不如何好,昨晚那种情况……想想便让人心焦! 明阳殿如今依旧重兵把守。长安被拦在了外面。 “本宫为何不能进去?皇兄是病逝,又不是被谋害,有什么进不得人的?” “这……公主恕罪,太子的遗体正在装殓……着实不便!” 听到“太子遗体”的时候,长安觉得一阵眩晕,那种失真感又再次袭来。她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镇静了下来:“无碍,本宫与皇兄情深意重,并不忌讳这个,本宫想去见皇兄最后一面!” “公主恕罪,太子乃身染恶疾而薨,按规矩,装殓前是决不允许探视的!” 长安想着,不看也好,如今的她根本承受不住直面阿兄尸身的情形:“也罢,本宫也不为难你!那你让本宫见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如今有孕在身,本宫实在有些担心!” “这……” 兵士的话还没说完,殿里传来了拍门的声音:“是济阳公主吗?” 长安一听,这分明是阿嫂乳娘的声音,忙应道:“是我!阿嫂如何了?可还好?” “公主救救太子妃娘娘吧!昨日娘娘一听到太子……就见血了,看样子是要早产了,可如今一整夜了,娘娘还没有生下来!如今她又力竭昏死了过去,恐怕不好了……”奶娘说着便痛哭了起来。 长安也焦急了起来:“请太医了吗?” “不曾!守卫不让殿中的一人出殿也不让殿外的一人入殿!”奶娘边说边哭。 长安气得眼圈通红。她一边让她身边的侍女赶紧去请太医,一边“唰”得一下抽出了守门兵士腰间的长剑,利落地砍掉了兵士的一只耳朵:“谁给你们的狗胆作践皇家的子嗣,嗯?你们是宿卫军!你们守卫的地方是皇宫!你们保护的人是皇室!既然耳朵都不听主上的命令了,还留着做什么?”说着把他的另外一只耳朵也砍了下来。 兵士一连两声惨叫,流得满身都是血!其余的兵士也都被吓到了,惊恐地看着长安! 长安在外面经历的不少,但亲手伤人见血却还是第一次!可因为急怒攻心,心里的不适感反倒没有那么多了! “我不管你们听得是谁的命令,我若要砍了你们,想必你们背后的那位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为难我!所以除非你们想造反,否则也只能任由我砍!就像这样……”说着她又挑剑刺穿了旁边一个兵士的心脏,“忠心没有了,那还活着做什么?” 周围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只余兵士们急促不稳的呼吸声。他们看着长安的眼神分明透着恐惧,觉得她是疯魔了。可事实上,长安却是清醒的。如果说刚开始的时候是她急怒攻心,到后来就是有意在立威了! 第32章 燕王 这时太医也刚好到了! “我不管你们听的是谁的命令,但你们可要想清楚了,你们身后的那位明确让你们残杀皇嗣了吗?若是没有,今日若是因为你们的阻拦,太子妃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小皇孙出了任何差池,那可是诛九族都不足以相抵的大罪了!”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带着太医推开门,进了殿内。 侍卫们心中也是犹豫,那位大人只是让他们守着大殿不让任何人进出,可没让他们阻止太子妃请太医!谁料到太子妃恰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作,若是皇嗣真因此出了问题…… 老太医看了看太子妃的情况,也吓得满身是汗,哆哆嗦嗦道:“太子妃这胎本就怀得极险,此次又大惊大悲,还耽误了这么久,已是回天乏术了,如今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而已了!若是以虎狼之药佐以推腹强行催生,孩子或还有救!” “救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太子妃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了过来。 “阿嫂!”长安忙握起太子妃的手,弯下腰在她耳边安抚道,“我在呢,你莫怕!” 太子妃看到长安也在,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握紧她的手:“妹妹……长安……保下孩子!答应我!” 太医着急地在旁边催促道:“公主!快做决定吧!耽搁不起了!” 长安紧紧地握了握拳,用指甲扣入掌心的刺痛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对太医道:“用……用药吧!” 太医叹了口气,得令而去。 长安转过头看着太子妃,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泪湿眼底:“阿嫂……” 太子妃贴在长安脸上的手虚虚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虚弱道:“长安……谢谢你……阿嫂很开心还有你陪着我走到最后……孩子,托付给你了……你们都要好好的……长安,前路多险,保护好自己!”说完拿起药碗一饮而尽。 “不……”长安想要抢过她手中的碗,伸出的手中途又失力一般落了下来…… 太医开始推揉太子妃的肚子,太子妃痛得脸色面容扭曲,却仍在用她最后的力气,配合着太医使劲。 “呜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太子妃整个人委顿了下来,身下还在流血不止,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子渭……” 她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孩子,就叫着子渭的名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长安抱着太子妃的身体痛哭出声:“阿嫂……对不起……阿兄……对不起……”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没有阿兄,她根本谁都护不住! 她抽噎着轻轻抱起刚出世的小婴儿,是个男婴。因为是早产,他比普通刚出世的孩子还要小上不少。他面色微微有些发青,可能是在母体里憋得有些久了。 承儿出生时,她年纪还小,除了争风吃醋外,并无多大感觉。而这个孩子一抱在手里,就让她有一种本能的血脉相亲。 她用脸贴着小婴孩的脸,喃喃道:“你母亲小字云欢,你小名就叫重欢吧!你永远不要忘记她!也希望你将来,可以欢喜安乐,一世无忧!” 她把重欢抱回了依阳殿。承儿已经起床,正拿着毛笔乖乖地在那里练悬腕。 看到长安进来,他欢呼一声放下笔跑了过来,他抱着长安的腿,仰着头问道:“姑姑你去哪里了,我今日一起床就没见着你!” 长安失神地看着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小孩童,她要如何告诉他,一夜之间,他已双亲尽失! “姑姑你怎么了?这是什么?”承儿注意到长安怀里有个会动的小东西,便指着他好奇地问道。 “他是你弟弟!”长安蹲下身来,让承儿可以看清怀里的重欢。 承儿瞪圆了眼,好奇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婴儿软软的脸:“弟弟?我知道弟弟!他在阿娘的肚子里!他现在出来了吗?”他想了想又开心道,“那我是不是又可以让阿娘陪我吃饭陪我睡觉陪我玩了?” “你阿娘……”长安一把搂过承儿,深吸着气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你阿娘陪着你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以后你才能再见到他们,所以你现在先跟着姑姑住好不好?” 承儿似乎本能地感受到了什么,他一点都没有闹,只是不安的搂着长安的脖子,将脸贴在长安的脸上,“姑姑,你会一直都在的对不对?” “对,姑姑不会走,姑姑会和承儿还有弟弟一直在一起!”长安搂紧了承儿,在承儿看不见的角度,泪水流得肆无忌惮。 她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以后再没有人能为她遮风挡雨!而她,必须坚强起来,成为那个替别人遮风挡雨的人! 阿兄,这是我最后一次胆怯哭泣,从此之后,我将直击风雨!尽我所能,完成那些你还未来得及成的抱负和夙愿,将来还承儿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既然这条路,你已无法走下去,那么,让我成为你! 幽州,燕王府 数十日前,各藩王纷纷收到太子密函,言及世家想趁着如今太子刚刚掌政,朝纲不稳之时,废去藩王的掌军权,太子正在极力周旋。 未曾想,数十日后,他们未等来周旋结果,却等来了太子暴毙的消息!可见太子在这场博弈中是败了,而瑞庆帝早已病入膏肓,如今朝政必然已被世家所控!藩王自分薄了他们的军权之后,早已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没有皇帝和太子从中斡旋,他们必然会成为砧板上的肉!这样一想,如何能不惶恐? 各藩王府中的书房里几乎都是连着几夜灯火未歇。 燕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燕王的父亲,跟瑞庆帝是堂兄弟。虽然此次他也是就镇的宗王之一,论血缘,却是远了。所以封地也没有多好,边塞荒蛮之地,跟异族毗邻,随时要操心异族在边境扰民。 燕王每每想来都忍不住要叹息,别个宗王就藩都是天高皇帝远享福去的,唯有他,天天提心吊胆,连束腰都空出了两寸有余! 好在没过多久,邻近的鲜卑慕容氏率部前来投靠,自此,边境线上才算安稳了不少。 “诸位看看,这是河间王今日寄来的密函,他已连同赵王,准备赴京勤王。因与本王封地相邻,想邀本王合军同往!” “这,敢问王爷,几位王爷勤王是以何名义?” “清君侧,诛奸臣妖后!” 长史捻着胡须点了点头:“倒是师出有名!只不过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到底没有证据啊!如此冒然以勤王之名攻入京师,恐怕无法堵住悠悠之口!” 燕王觉得有理,准备再想想。 话刚说完没几天,民间就流出了世家毒杀太子的传言。 太子刚刚推出了不少利民的国策,正是得民心的时候。太子突然暴毙,民间本已人心惶惶,如此一来,更是民心不稳了,各地的起义军此起彼伏。 燕王等人也着实佩服河间王的手段,如此一来,燕王倒是更加为难了。他又叫来了几个心腹谋士,商讨对策。 “敢问王爷,王爷之志为何?偏安一隅,还是权倾天下?”一名英气勃勃的少年将军突然越众而出,开口问道。他正是如今燕王麾下极受重用的鲜卑将领慕容雅。 燕王手一哆嗦,茶碗掉落到地上,“嘭”得碎开了。他稳了稳神,方问道:“偏安一隅如何?权倾天下又如何?” “王爷若想偏安一隅,那就婉拒河间王,静观其变!不管哪方胜了,总是少不了王爷的一碗饭吃就是了。不过,恕属下直言,无论是哪方胜了,王爷的日子恐怕都不会太好过!若是京师那边胜了,自是不用说了。若是河间王他们胜了,恐怕也会耿耿于怀于王爷当日的坐山观虎斗吧?” “这……你说的有理,本王要好好想想!” 他用手轻轻叩击桌子,一下又一下,好一会,又问道:“若是想要权倾天下呢?” 慕容雅抱拳道:“那么恭喜王爷,此时正是天赐良机!” “哦?此话怎讲?” “王爷想想,此时出兵,您是勤王之兵,是正义之师,是师出有名,站着大义的!且如今朝中,除了安肃侯尚是一员虎将,其余士族骄奢淫逸,早已是不堪一击的了,又有何惧?瑞庆帝命不久矣,王爷若真能打下京师,将来摄政辅佐幼帝,少说也是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有一日真正能够御极天下也未可知!” 燕王显然被他的描述吸引住了,一脸的神往。好一会,回过神道:“此次勤王是河间王主导,赵王也参与其中,两位王爷才智皆在本王之上,兵力也并不比本王少,即使出兵,我们恐怕也讨不得好!” 慕容雅突然单膝跪地,拱手道,“王爷,我慕容鲜卑愿出兵,倾尽我部所能,助王爷一臂之力!” 燕王噌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慕容雅:“少将军快快请起!本王何德何能,可得贵部倾力相助?” 少年笑得真诚:“王爷不必如此见外,‘少将军’听着生分。末将小字云起,王爷唤我云起便是!王爷切莫妄自菲薄!王爷虽无冠绝诸王之才,然,王爷宅心仁厚,识人善任,用人更无族群之界,这才是我部看重、愿意投奔王爷的原因。相信我部倾力辅佐,王爷也定会真心相待,护我族群!” 燕王感动地拍着慕容雅的肩膀:“知我者,云起也!你们放心!本王若得贵部相助,此生必不相负!” 事后,长史暗暗提醒燕王道:“王爷,少将军固然是少年英才,投奔以来也是忠心耿耿,多有建树!但此事,实在是事关重大,殿下还是三思为好!” 燕王指着长史笑道:“你是想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吧?”燕王轻叹一声,“云起这个少年实在是出色,无法让人生出警惕之心!即使他捧上的是一盅□□,也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喝下!长史,本王一生谨小慎微,可如今,却想堵上这一把!” 长史是从小就跟在燕王身边长大的,对于这个主子是十成十的忠心。既然燕王这么坚持,他定然是会支持的!况且,云起所说的,别说燕王了,连他自己也是觉得在理的。 第33章 遇伏 “长安,父亲离开驻地了!”这一日,璟和使人把长安悄悄叫了出来,神色间有些慌乱。 长安惊讶道:“什么?安肃侯怎会选在此时动身?难道是没收到太子的密函?” 璟和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密函由专门负责我们父子之间联络的家臣亲自移交,不会有错的!”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此事?” “目前应该只有我,但世家必定在驻地也有眼线,最晚明日,该知道的大概就都知道了!不奉诏而擅离驻地,这是死罪!父亲到底是怎么了?上赶着把把柄往世家手里送!” 璟和隐隐有了一些极不好的预感,却又无力阻止事态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他已经彻底慌了神,平日里的理智机警半点不见! 好在还有长安在,她同样意识到事态已经失控。便当机立断,劝说璟和道:“璟和哥哥,你赶紧出宫!现在就走!” “你是担心……” 长安点了点头:“安肃侯不可能无缘无故突然离开驻地,还是在接到了密函之后。我怕的是世家又有什么谋划,你在宫里对你父亲来说是个巨大的掣肘,赶紧走吧,趁着世家还没醒过神!” “我现在不能走!如今太子不在了!若我也离开了,留下你和太孙殿下两个人在宫中,若是有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如何能放心?” 他们自出生起就相识,曾经形影不离,璟和曾因为长安的骄纵顽劣疏远过她,长安也曾因为璟和的私心过重戒备过他。可最后的最后,在这深宫中,他们能够信任和依靠的却也只剩下彼此了! 长安心中一暖:“璟和哥哥,谢谢你!你陪到我这里就够了!剩下的,不管好的坏的,我都得自己来面对和承受!你走吧,将来真有什么事,说不定还要靠你在宫外接应呢!” 璟和知道长安说的都对!况且他要弄清父亲的情况,还真得出宫才能施展得开!可是把长安一个人留在深宫之中,他又实在过不去心里那关。父亲和长安……一向果断的璟和,竟有一种不知该如何抉择的茫然…… 长安再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拍板定了下来。 “对了,别走正门了!世家那里如今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说不定早有安排!你去掖庭宫,每日未时掖庭宫宫人会送污物出宫,你到时候吊在牛车车板下跟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说完,发现璟和正表情奇怪地看着她,她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原来你当初就是这么混出去的!” 长安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琢磨这个,不禁好气又好笑。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璟和道:“你先去掖庭宫等我!我马上就来!”说完便急急跑开了。 过了有一会,璟和看到长安拉着一个简装素衣的丽人偷偷溜进了掖庭宫。走近一看竟是颍川公主。璟和顿时就明白了长安的用意。心中既感慨又为难。 “璟和哥哥、二皇姐,如今宫中不是久留之地,能走一个是一个,所以我就擅做主张了!”长安解释道。 “我如今漂泊不定,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你……”璟和犹豫地看着颍川公主。 颍川公主却抿嘴一笑,道:“如今宫里又何尝安全半分!我跟着你,如今却还不知是谁拖累了谁!” 璟和也笑了。 长安见状,松了口气:“如今这形势,我怕是喝不到二位的喜酒啦!只能提前先预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了!不知今生是否还有缘相聚,若真还有那一日,必当浮一大白!” 璟和神色复杂难言,担忧、茫然、不知所措……种种神色在眼中交替闪现,良久,才拱手回道:“我等着那一日!长安,保护好自己!” 颍川公主用力握了握长安的手:“谢谢你!”然后在长安的耳边低语了一句,带着温柔的力度,“妹妹,活下来!” 长安眼眶一热,显些没有忍住!这是记忆里二皇姐第一次叫她“妹妹”!不是“皇妹”也不是“长安”。这饱含了浓浓情意的一句话出自颍川公主之口,却有一瞬间让长安产生了错觉,父皇、阿兄、阿嫂……仿佛都出现在了她的身边,他们用力握着她的手说道:长安,活下来! 长安用力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回应颍川公主,还是幻觉中的那些人!随后向两人拱手道别:“珍重!” 璟和与颍川亦红了眼眶,同时拱手回道:“珍重!” 征北十万大军,安肃侯留下了七万原地驻守,帅领剩下的三万大军悄然返京。征北军骁勇善战,三万大军足以对付得了几倍于它的甚少有出战经验的中军了! 怕太早被京里注意到,失去先机,安肃侯命兵士全部换上便装,昼伏夜行。 行至并州城外,安肃侯突然扬手叫停了行进中的队伍。他举目四顾,周围安静的诡异,甚至听不到风啸和虫鸣。 若是此时还感觉不出不对劲,他也就不是纵横沙场了一辈子,令异族闻风丧胆的安肃侯了! 他双目一扫,左边是山,右边是河,果然是偷袭围剿的绝佳地形。安肃侯此时如何不知自己是中了计了!那封信……呵,连人心的多疑都谋算的丝毫不差,真是可怕! “贴着山壁走,小心落石!” 安肃侯话音刚落,河上、山上同时火光大亮。只见河上不远不近暗伏着或大或小的战船三十余艘,船上兵士手上皆用强弩、弓箭指着他们。而山上更是随着山势连绵了几公里的人,手上脚边都是准备好的巨大落石。 好一出瓮中捉鳖!征北军若是贴着山壁,就是船上兵士的活靶,若是不贴山壁又难挡山上不断砸下的巨石。 难为安肃侯此时尚能镇定发问:“敢问是哪路将士要阻本侯的去路?” “并州卫环。”山上一个中等身材气度不俗的中年男子拱手回道。男子面容儒雅,看起来不像是将领,倒像是个书生。 “原来是卫都督!不知都督何故半夜不眠,来对本侯暗埋设陷?” “侯爷见谅,卫谋也是奉命行事!安肃侯不奉诏而擅离驻地,欲潜伏入京行谋逆之事!” “谋逆?”安肃侯冷哼了一下,“恐怕想要谋逆的不是本侯吧?好毒的计谋,一封暗信把本侯骗离了驻地,然后以这种形式来个瓮中捉鳖,最后给本侯扣个谋逆大罪!真是从杀人到善后都谋划好了?” 卫环微微皱起了眉:“什么暗信?侯爷若不是心怀不轨,何故擅离驻地,易服夜行地入京?” “士族士族,除了弄权和排除异己还会做什么?卫环,本侯原本还敬你是条好汉,可惜你终究还是一个士族!”安肃侯涩然地笑了笑:“罢了罢了!多说无益!一步错步步错!只是可惜了我边陲誓死守边的三万好儿郎,今日却是因为同胞的猜忌要随本侯魂归并州了!只是可惜了他们不曾战死于敌人的大刀铁蹄,却是要命丧在自己同胞的箭矢下了!”安肃侯语气悲凉,闻者心酸。 连山上举着石头,河上拉着□□的兵士都不禁微微动容。 卫环眼看士气要散,忙下令射箭、投石。 “儿郎们,我征北军从不畏战!哪怕今日只能逃出一人,来日也好向天下之人一述我征北军今日之冤!” 安肃侯声音如雷,征北军亦气势如虹:“杀!杀!杀!” 今日设下的是无解的死局,明知征北军插翅难逃,却还是被他们沙场中磨练出来的悍然杀气震得胸口发慌。 连卫环都不禁心中暗暗叹息,可惜了这样的军队,但愿今日所为无愧于天下!否则,他便是以身谢罪百次也弥补不了今日犯下的过失。 这实在是征北军有史以来遇到过的最艰难的战役。敌在瓮外,我在瓮中,敌在暗处,我在明处。 对方河上熄了火光,望过去又是一片漆黑,而山上火光大亮,打下来的光把征北军照得清清楚楚,河上射过来的箭目标清晰,一射一个准,而征北军看不清射过来的箭,根本防不设防。征北军原本选择夜间出行是因为隐蔽,却被有心人所用,成为了他们的送葬场。 河上太黑,征北军要还击对方根本做不到,只能凭着感觉往对方的阵营里射过去。 安肃侯想了想,下令将火折子掰小绑于箭身,射船身,能射中目标最好,射不中也能在射过去的瞬间,照亮对方的情况,迅速攻击。转眼间,四五艘小船被射中,熊熊燃起。 征北军不愧是让异族闻风丧胆的征北军,即使身处这样的逆势,照样可以凭借安肃侯出众的军事才能和兵士悍不畏死的精神力挽狂澜。 第34章 遗算 可惜,天不予其。没过多久,忽起大风,征北军处于逆风位,射过去的箭中途熄火不说,连要射到对方的所在的位置都变得困难重重。 对方仿佛也发现了,战船又全部往河中后退了三十米,对于顺风向的他们而言,这点距离完全不是问题。但征北军的弓箭攻击却变得几乎不可能了起来。 征北军!好一个征北军!既然距离太远射不了箭,那就一个挨着一个用,用肉身强行渡河来拉近距离!一边走一边射,前面的被对方的□□射穿胸膛沉入河底,后面的就顶上去,继续前行…… 战船上的并州军一个个心里发毛!明明他们才是优势的一方,可对方这种舍了命也要不断地向着目标接近的狼性,实在令人心惊胆寒! 安肃侯也是其中的一员。看着这些与他朝夕相处,只要他一声命下,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就能坦然赴死的兵士,如今一个一个在他身边倒下去,他眼眶发红,在火光的映衬下神情狰狞可怖。他闭上眼,辨着对面河上声音的方向,一边往河中央走,来回侧身避着射过来的箭支,一边用他的强弓嗖嗖嗖连发数箭,所到之处,船身无一不裂开大洞,水流迅速往船身里灌去。 船上的兵士急得停下了对其他人的攻击,通通往安肃侯身上射去,十支、二十支、三十支……到最后,安肃侯也避无可避,身上开始中箭。一支、两支、三支……到最后,他已经不再试图避箭,哪怕身前插满了箭,依旧坚定不移的一步一走,一走一射,一射一中……如同一个杀不死、倒不下的战神! 站在高处目睹了这一切的卫环也不禁肃然起敬。他拿过自己的□□,这位貌若书生的将军,使用的竟是一把两倍于正常□□的铜制强弓。 他面色复杂,夹杂着不忍和心惊。手里却丝毫没有犹豫,果断的射出一箭,从背后直取安肃侯的心脏。 看着安肃侯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倒向了水中,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了安肃侯终于解脱了,还是庆幸他的兵士可以少牺牲几个…… 安肃侯仰头浮在水上,嘴里喃喃着:“脚踏燕然兮驱胡儿,与子同仇兮共生死……”圆睁着双目缓缓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身上的血将周围的水一圈一圈的染红…… 剩下的征北军将士看到主将的惨死,裂目欲龇!一边含着泪高唱着战歌,一边执行着主将在世时的最后一道命令。 直至最后一人战死,那首战歌却仿佛还久久在并州军的耳边回荡着…… “父母倚门兮望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肠;身披铁甲兮挎长刀,与子同战兮心不怠;脚踏燕然兮驱胡儿,与子同仇兮共生死……” —————————————————————————————————————————— “哈哈哈,自毁长城!自毁长城!”慕容曲闻讯后放身大笑。 多年来,征北军如同盘踞在家门口的猛虎,使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对他们虎视眈眈了那么多年的心腹大患终于失去了精魂,如何能不畅快? 二十多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忽尼耶天纵奇才!小小一个计策就把安肃侯和京师世家玩弄于鼓掌,用他人之矛攻他人之盾,自相残杀,倒为我族铲除了心腹大患哈哈哈哈!左都尉,你替我转告忽尼耶,他归来之日,便是本王大肆封赏他之时!左将军府的门楣在他手上,一定会远胜其父祖!” 安肃侯到死都不知道,使计诱骗他离开驻地的不是京师世家,而是另有其人。 本来依照太子的谋划,之前已将世家要废其军权的事暗暗告知了诸藩王。若是太子无事,自然相安无事。一旦太子出事,藩王或是出于忠心义愤,或是心忧沦为刀俎下的鱼肉,必然会先下手为强,剑指京师。 若是藩王胜了,且无心篡政,辅佐幼主上位,则安肃侯大可以按兵不动。 若藩王胜了却意指江山,或是世家胜了,则两方必定已消磨掉了大部分的力量。此时,安肃侯再出兵勤王,必定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太子将自己的谋划在密函中全盘告知。 说到底,太子真正信任的,也不过只有一个安肃侯而已! 他料想无论是藩王还是世家,短期之内都不会动皇室的性命!若是他们真有野心,甚至还要想法设法的保住皇室中人,以便荣登大宝的那天可以彰显自己皇位来路的正统。 他算准了所有人,可惜偏偏算错了安肃侯!或者说,他算漏了那匹潜伏在暗处的狼,慕容鲜卑! 当日,安肃侯在收到太子密函之前,刚刚收到一封匿名信:太子欲篡位,帝危,速归! 踩的时机恰巧是坊间正纷纷扬扬流传着太子囚禁皇帝、谋逆篡权的时候,令安肃侯也不得不心生疑虑。 太子毕竟有个世家的母族,太子暴毙的消息会不会本身就是太子和世家合演的好戏,以诱骗他短期内不要回京以确保他们能够顺利篡位呢? 即使那封信是他儿子亲自寄出的,但璟和毕竟自幼长在深宫,与太子相处的时间远远多于他这个几年都回不了一次京的父亲,要说璟和对他有什么歹心那是绝计不可能的,但若说他为了太子想方设法牵制他这个父亲的兵力却不是不可能。 太子智谋过人,心思缜密得连他看了都忍不住拍案叫绝。这样一个连自己万一遭遇不测后的事都安排的□□无缝的人,要让人如何相信他会被人算计至死? 若太子密函是真,那他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太子的计划也必定会被打乱。但就像太子自己说的,情况有很多种,未必没有反转的可能!可若是匿名信是真,那他这一误信,陛下可就再难有生机了! 说他愚忠也好,说他胆怯也罢,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敢去赌! 而此时,几个主要世家也纷纷收到了密报,安肃侯不日将帅军围京,挟制士族。安肃侯一直都是坚定的保皇一派,他知晓太子暴毙后,这么做一点都不奇怪!所以尽管世家也疑心密报的来路,但还是让征北军中的耳报仔细留意,一旦安肃侯有异动,火速来报。 果然,没过多久,就接到了安肃侯带了一部分军士潜行离开的消息。怕夜长梦多,立刻以朝廷的名义下令并州都督卫环,安肃侯欲行谋逆之事,令他在并州地界设伏,将其围杀。 ————————————————————————————————————————— 左都尉当日便领命赴幽州向忽尼耶转达单于的意思。 燕王对忽尼耶十分的礼遇,专门拨出了一个客院供他生活起居。 左都尉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八尺大汉,差点流下泪来!这还是朝气勃勃的忽尼耶吗? 他正站在院中,看着天空发呆,神色委顿,那些一直坚定于他眸色之中的信念、理想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湮灭散去,表情茫然空洞,整个人消瘦得可怕! 看到这样的忽尼耶,左都尉说不出的心疼酸涩。忽尼耶是他看着长大的,名为师徒,却情同父子。忽尼耶是天生磊落洒脱的性子。哪怕是几年前,对族里的筹谋部署不认同,也就说走就走,转身就来到中原,自己寻找说服自己的答案。他何曾看到过这样的忽尼耶! 他搓了搓脸,收拾了一下情绪,脸上重新戴上了兴高采烈的笑容:“发什么呆呢!好小子,你这次可立大功了,真给我和你们左将军府长脸!单于说等你回去要好好犒赏你呢!你不高兴不高兴?” “高兴?高兴什么?高兴我的阴谋算计得逞了?高兴因为我的一张纸条,一代名将魂断并州?连同着数万兵士一夜之间全部丧命?”他说着,面色越加的煞白,眼中水光浮动。 “他们是汉人!是我们的敌人!安肃侯甚至是射杀你祖父的仇人!兵不厌诈,战场本来就是一个拼谋略算计的地方,值当你这样吗?”左都尉始终无法理解忽尼耶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忽尼耶出身世代统军之家,自身也天分卓绝,军人的天职便是杀戮,可他偏偏却是这样的性子! 敬爱的腾格里,这难道是你开下的一个玩笑吗? “自小,所有人都说我天生就是为兵之一道而生的,久而久之,我自己也开始这么深信不疑。每次在沙盘上推演出完美的战略部署的时候,我总是特别的开心特别的自豪!可是老师,纸上谈兵和真实的战场终究是不一样的!我自小学习兵法谋略,但当真的有数万人因为你的计策而丧命,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战场!” 左都尉拍了拍他的肩放缓了语气:“忽尼耶,你知道孩子和成人的区别就是什么吗?孩子可以率性地做自己认为对、自己觉得快乐的事,而成人的可悲或者说伟大之处就在于,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不断的压缩和放小自己,而把立场、责任摆在前面!忽尼耶,人年轻的时候,谁都有过觉得重要、想要坚持的东西。可是啊,人这一辈子太长太长了,活着活着,我们就成了现在的模样,如今再回过头去看那些曾经在意执着的东西,却发现早已变得不再重要!忽尼耶,你该长大了!你是鲜卑人,你是未来的左将军王,这一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面对现实吧,不要总是汲汲于你认为对的事,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少年低着头沉默不语,左都尉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却也不忍心逼他太紧:“好了,今日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叹着气离开了。 院中又安静了下来,少年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渐渐地指缝间有水渍渗下,少年却依旧安静地未发出一点声响。不知多久之后,唇齿间突然溢出几声苦笑:“可我,可我不能让自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长安,这样你也会对我失望的,对不对?” 第35章 攻城 安肃侯虽为守疆之吏,但凶名赫赫,对藩王来说,实在是个不小的震慑。如今安肃侯已亡,他们便再无顾忌了。河间王觉得出兵的时机已然成熟,与燕王商讨,准备即刻发兵。 世家虽然如今还牢牢把控着中军,但自从藩王就镇后,对地方军队上的影响力已经几近于无了。目前还在世家掌控中的地方军不过一个并州、一个扬州、一个益州。扬州、益州皆在南方,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一贯强悍的并州军在与安肃侯的对峙中也已元气大伤,难成气候。 至于中军,以保卫京师、护卫皇族为职,少有出战的机会,战斗力实在有限,不足为惧。中军中唯一有些战斗力的营队还在庶族将士的手中,世家指挥不动。 士族,奢靡*,不务实政,又因多近亲联姻,身体羸弱,早已不堪一击,如今也是该给这些累世积累的辉煌,动动土的时候了! 几人各自从自己的封地发兵,为了分散士族的注意力,分三条路线进军京师。 慕容氏愿为先锋,燕王欣然允之。 鲜卑族骁勇善战,几乎人人提刀就能上马。忽尼耶如今是燕王的亲信,燕王信任他的忠心也依赖他的谋略,所以需时刻紧跟燕王左右。慕容氏便另派出了一名年轻将领石兰统帅先锋军。石兰乃单于慕容曲三子,天生神力,骑马射猎仿佛生来就会。四岁就曾独自猎鹿,十岁更是单枪匹马地毙了虎,深受慕容曲的喜爱。此次有那么好的机会可以积累军功和威望,慕容曲自然不会忘了他。 然此子生性残暴好杀,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身边伺候的婢人从小到大更是打死打伤无数。 忽尼耶知道被委命为先锋军统帅的人是他时,便知道大事不好,只可惜木已成舟,先锋军已经出发。 世家收到河间王起兵消息的时候,并州已经告急。世家忙集结起中军的中坚力量,准备应对河间王的攻城。 世家与宗王的矛盾自他们就藩开始就一直存在,他们想不明白为何宗王会选在此时突然发难!难道是因为如今皇室再无人为其撑腰,害怕世家夺其领兵权,所以才先发制人? 然而,还未等世家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说另外又有两个藩王也已揭竿起兵,其中一支队伍甚至已经一路打到了洛阳城。按照这个速度,破京也不过就是一两日的时间。 世家这下彻底慌了神。中军的战斗力他们自然也都心里有数。若是只有河间王,凭着人多他们也能搏上一搏。可如今是三个藩王同时起了兵,他们是断无胜算的。 此次藩王起兵,打出的旗号就是清君侧,若是战败,皇家或许安然无恙,他们这些世家重臣,却是难逃一死。如今士族谋害皇嗣的流言已在民间传得沸反盈天,假的也成真的了,何况本就不假!他们此次棋差一招,便也只能愿赌服输! 朝堂再重要,到底比不上家族的百年基业。只要家族不倒,将来有的是机会重振门楣。如今江南扬州、建邺一带尚未分封出去,尚且还是士族的势力范围。裴相当机立断,立刻决定举家南迁。其他京师世家也纷纷响应。 对于皇室成员的去留,他们却持了不同意见。 裴相主张一并带走。毕竟有皇家他们才是正统,才有重整河山的机会,没有皇家他们便什么都不是!除非他们有兵力可以自己打下这天下!况且如今主弱臣强,正是掌握朝政的大好时机。 下臣却纷纷出言劝阻,他们认为藩王的清君侧毕竟只是一个好听的旗号。士族是死是活,是走是留,他们本身并不在意!士族不战而退,对他们来说,反倒是好事,省了兵力了!可若是连同皇室一同带走了,情况可就不同了!清君侧,清君侧,“君”都没有了,他们还如何名正言顺得起来?“天子”在他们手中,藩王如何能够安心?不怕有一日,他们会如同曹操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吗?到时候,藩王必定会如同王八一样,对士族死死咬住不撒嘴。 裴相叹息不语,他也知道下臣们说的有理。他想要带走皇室,未尝不是有自己的私心在里面。皇室对其他人来说是一面旗帜,可对他来说却不仅仅如此,还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们。这里有他从小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有他格外偏宠的外孙女。也许跟他的家族比起来,她们都不算什么,他甚至为了家族的利益毒杀了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外孙,可他毕竟还是爱他们的!他希望她们过得好,不希望他们遭遇任何的不测。 他想,他总是要试上一试的。即使带不走留着皇室血脉的人,但至少希望皇后可以跟着他走,毕竟她已经为家族付出了太多了! 时间太紧迫,他安排家里人先收拾东西,两个时辰后出发。他自己去见了皇后。 瑞庆帝已经不省人事了好些日子,每日只是靠着参药吊着一口气。皇后日日陪在正和殿,已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就连长安也只有在每日去正和殿陪伴父皇的时候能看得到她。长安心里原本对她是有怨的,觉得她为母族谋划太多,对不起父皇的倾心相待。可如今的皇后,却让长安心中再也生不起半点的怨念。她的悲伤是如此真切,儿子的突然夭亡和丈夫的命不久矣使她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终日浑浑噩噩地如同行尸走肉。 只有长安过去的时候,她才看起来鲜活几分。她常常趁长安不注意的时候,用担忧又不舍的目光凝视她,仿佛次次都在道别! 长安看在眼里,心神不宁。有一次她拉着皇后的手像小时候一样依在她怀里,哽咽道“阿娘,你在想什么?我心中怕得很!我如今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了!我受不了!” 皇后轻轻拍着她安慰道:“莫怕莫怕,阿娘什么事都没有!阿娘近来总是担心你!这人啊,一上了年纪就爱操心。长安,王公子弟中,你有喜欢的没有?阿娘想让你把婚成了!唉,以前璟和倒是个好人选,可惜安肃侯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长安有些惊到了,磕磕巴巴道:“阿……阿娘,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还没及笄呢?” “你如今离及笄也没有多久了,不碍什么的!阿娘只是没看到你嫁人总觉得不安心!” 长安不知道母后为何会在现在这种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母后的脖子,跟她脸贴着脸:“阿娘,你别担心,虽然阿兄不在了!可你还有我还有承儿啊!等把现在的困境熬过去了,我就找个疼我爱我的好夫君,和他一起好好孝顺您!我们一起好好教养承儿,让他将来成为一个有为的君王!” 皇后叹息着搂过长安,到底没有再说什么。她不喜长安涉足政事,怕她将来不得善终。她总是希望长安能做个简单快乐的小公主,在宫里有亲人宠着惯着,出嫁后有夫君照顾疼爱,一生平安无忧。可惜如今这形势,她心里也清楚,落在长安肩头的重担早已无法卸去,她的女儿最终和她一样,成为了一个无法选择自己的路,只能等待着命运来选择的人! 裴相过来的时候,皇后正坐在床边,为瑞庆帝修面。瑞庆帝重病后,很多事情皇后都开始不加以人手的亲自来做。 听到裴相求见,皇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不宣见。 裴相等了很久,没等来皇后的召见,心焦不已。只能隔着殿门对里面说道:“阿姮,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能不能见见为父,为父有急事要与你说!”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裴相心中叹息,却又无可奈何:“我知道你恨我!你不愿见我也罢!现在外面的情况,你大概也知道,京师的世家都准备要南迁了,你跟着家里一起走吧,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了回应:“家?我的家就在这里!我的夫君在这里,我的女儿也在这里!我又能走去哪里?我不会走的!” “阿姮,你别糊涂!即使你恨为父,也别拿自己的性命来赌气!藩王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进长安城了,他们要诛奸臣,杀妖后!皇室的命运未知,可你留下,却是必死无疑!你要为了他们葬送了自己吗?” “皇室?葬送?父亲,你如何可以把这两个词说的如此冷冰冰?!他们是谁?他们是我的夫君!是我的骨血!我就算是死也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我决定不了自己怎么生,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怎么死!你回吧,父亲!” 裴相还想说些什么,到底只是摇了摇头。将心比心。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她女儿又怎么可能抛开自己的骨血与挚爱,跟着情分早已消磨殆尽的母族离开?况且太子已经是她与家族之间一颗不可拔除的刺了。 裴相一动不动地在站在殿外,仿佛下一刻,殿门就会突然打开,女儿又会像年少时那样,欢呼着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手臂撒着娇说:“阿爹,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你都不想我吗?” 良久良久,他仿佛接受了现实一般,用力闭了闭眼,踉跄着转身离去,嘴里呢喃着:“阿姮,来世,莫再做世家女!” 世家,百年底蕴,最不缺的就是收藏和人口。如何能在一日之内,全部收拾妥当,安然撤离? 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端看舍不舍得了!舍得下物的,自然走得利索。舍不下的,没来得及走的,那么只能为你的百年积淀陪葬了。 京郊的牙门军从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根本不是鲜卑军队的一合之敌。 鲜卑军一路高歌凯进地攻入了长安城。一进城,首先就是对各个世家开始了大洗劫屠杀。鲜卑到底是蛮族,只挑那些金银玉石的抢,字画收藏这些真正的珍宝却是看不上眼的,通通一把火烧毁。聪明些的世家,知道金银玉石带着逃亡不便,只挑着一些珍贵的字画真迹书籍孤本带走,这些才是世家百年积淀真正的底气所在,只要这些还在,世家就败不了,金银总是可以挣回来的! 贪心些的世家,样样都不肯舍弃,通通都想带走,结果就是敌军进城的时候,他们连人带物通通都还在,满门被屠! 慕容鲜卑到底还顾虑着自己是燕王的先锋,不敢太放肆,平民百姓丝毫未犯,世家却是一家都没有放过。慕容氏要争这个先锋,固然有取信燕王的用意,但未尝不是想趁着第一个打到京师好好捞上一笔。毕竟,鲜卑地处辽西,物资匮乏,百姓放马牧羊,生活很是困顿。此次世家是被“清”的对象,可以光明正大的抢掠,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不知世家走脱了几人,又罹难了几人,那几日,长安城血流成河。 宿卫军早在听说鲜卑进城开始,就已是待战状态,把皇宫围得像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宿卫军谢仪将军没有随着他的家族南去,还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光这一点,也让人心生敬意。 大家一时都有些摸不清状况,明明举着的是燕王的战旗,为何攻城的会是鲜卑异族?难道燕王卖国投敌了不成?也没想到同为中军的牙门军会如此不堪一击,这么快就败下了阵来。 宫外的情况不断的传入宫中,此时已没有了士庶之分,只要是个热血男儿,又怎么会不为长安城的这场大屠杀而呲目欲裂?恨不能亲自上前,与这帮蛮族不死不休。可他们毕竟是军人,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和执行。宿卫军的职责是守卫皇宫,他们就必须与皇宫共存亡! 长安城的繁华和富有彻底迷乱了了鲜卑人的心智。他们杀红了眼也抢红了眼了,最后终于把贪婪的目光望向了皇宫。 燕王令他们打下京师,却又没有明确指示他们该如何对待皇宫中人。想必只要不把皇室血脉弄死,其他问题都不大!毕竟要打下皇宫,双方有些损伤是在所难免的,不是吗? 鲜卑军没给宿卫军任何缓冲的余地,直直攻上了正乾门。 箭矢如雨,喊声震天。 正乾门巍峨的牌匾也被射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最后终于跌落在地,在反反复复的踩踏下,碾作泥尘。 宫城上的将士,伤亡无数,换了一批又一批。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宫门,在反反复复地撞击下,已经开始变形。 谢仪将军发了急,这样下去,宫门即刻将破。他命令杨遥疆带着他的越骑营速速护送皇室撤离。他又命所有的将士下宫城,与敌军近距离刀剑相搏,用自己的身躯阻挡试图破宫门而入的敌军,为皇室的撤离争取时间。 杨遥疆久经沙场,自然早已看出了形式的不容乐观。他比谁都明白军人的职责,二话没说就领命而去。临去前他单膝跪地,郑重地向谢将军行了个军礼,是致敬,亦是诀别!他知道,谢将军此时还留在此处,必是已做了殉国的准备,他令他护送皇室撤离,除了看重他的能力外,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全。因为有着共同的职责和血性,他们彼此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摒弃了士庶的门户之见。 谢将军把他扶了起来,也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去吧!” 第36章 尘埃 杨遥疆身负重任而去,没成想,在正和殿就碰了壁。 皇后显然早已知晓外面的情况。她神色间有悲怒,却没有恐惧。 知道了杨遥疆的来意后,她断然拒绝,她转过头看着瑞庆帝,眼神温柔如水:“他一辈子都想当个中兴之主,可惜时不予其。如今他这样了,我如何忍心为了两条残喘的性命,临了临了,再让他背上个弃国而去的骂名!至少希望后人提起瑞庆帝的时候,能提一句绝不退逃,誓死守国罢了!而我,自然是生生死死都要随他一起的!” 杨遥疆心中动容,他仿佛这才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一直以来颇多非议的皇后。 “杨校尉,时间紧迫,你这就去接公主和太孙殿下吧,带着他们赶紧走!也不要让他们来辞行!就说,就说我与她父皇已先行出宫,在宫外等着他们!” 杨遥疆这才明白,皇后还有其他的顾虑在里面。人越少,越好逃脱,况且皇上如今这种状况,皇后的身体也不甚康健,他们若是一起,才是对其他人最大的拖累。皇后的“不走”,才是对亲人最大的“爱护”。 杨遥疆知她心意已决,时间也不容许他再行多劝,只好领命而去。 到了依阳殿的时候,杨遥疆觉得自己仿佛是瞬间转换了时空。这里一如往常一样安静有序,全然没有如今宫里其他地方的慌乱嘈杂。 济阳公主在院中执棋打谱,太孙殿下乖乖地坐在她身边练着字。另一边,奶娘正哄着小殿下睡觉,仿佛丝毫不知敌军已打到了宫门口。 但显然,济阳公主是知道的。她看到杨遥疆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苦笑道:“慈安,你来了?是外面快撑不住了吧?” 杨遥疆也顾不得寒暄了,直奔主题道:“正是!请公主殿下带上两位小殿下即刻跟着微臣从北小门出宫去吧。” 长安想了想道:“你有几成把握,能带着我们这些人安然脱险?我们中有病入膏肓的老人,有随时都有可能啼哭的婴孩,有体弱的孩子和女子……” “微臣,并无十足把握,但定会拼尽全力!”杨遥疆顿了顿,吞吞吐吐道“皇后……帝后二人已由他人护送先行离宫了!” 长安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已是了然:“是她让你这么告诉我的?” “这……微臣……”杨遥疆是耿直的边陲汉子,一生没说过什么假话,让他说谎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更何况是面对长安。 好在长安也没有多做为难,她想了想,突然道:“若是只带皇太孙一个人走,你有几成把握?” 杨遥疆猛抬起头:“公主此言何意?” “你就带着皇太孙一个人走,不要带任何随从,装扮成父子也好叔侄也罢。见过皇太孙的人很少,你们可以轻易的脱困。” 杨遥疆有些急了:“可是并不差您一个啊!” “小殿下呢?帝后二人呢?他们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我如何能够抛下他们,独自离开?”长安缓下了语气,笑了笑,微微叹了口气:“情况并不一定如我们想的那般糟!或许几位藩王真的只是忠心耿耿的想要清君侧或是单纯只是为了反抗士族想要剥夺他们的军权呢?即使真的意在江山,想必也要厚待皇室来彰显他们的正统和宽容吧?” “情况没有那么乐观!如今在意图夺宫的并非藩王的地方军,而是鲜卑人!” 长安愣住了:“藩王勾结异族了?” “或许是!殿下,鲜卑人残暴弑杀,攻打皇宫前,他们已把整个长安城未撤离的世家血洗了个遍!若真被他们破了宫门,后果不堪设想!” “藩王怎敢?!”长安惊怒不已。 “殿下,事不宜迟,你跟着我们走吧!” 长安摆了摆手:“越是这样,越要确保皇太孙万无一失!原先只是以防万一,看来如今是真的要与天争命,努力保住我朝的最后一丝生机了!” 看杨遥疆还要再劝,长安抬手制止,微微叹息道:“慈安,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现如今的形势下,如何做才是最好的!皇上毕竟还在,皇太孙还不算引人注目,却恰恰又是国祚能否还有希望延续下去的关键。不惜一切代价的保住他,才是你我的忠之所托,义之所在!慈安,如今,我和所有奋战在前线的将士没有什么两样,在国之大义面前,并没有公主和将士之分,我们的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所为的都不过是保住国祚延续的一点希望而已!” 看着他垂目不言的样子,长安继续道:“慈安,你能答应我吗?誓死保护皇太孙安全脱险?” 杨遥疆单膝跪地,红着眼睛起誓道:“臣发誓,只要臣活着一日,必保得太孙殿下平安一日!” 长安轻轻扶起杨遥疆:“慈安不必如此!我若信不过你,也不会把皇太孙交予你!”她写了一张字条交给杨遥疆,“你带着皇太孙去此处找中书令大人,他手上握有安肃侯留下的七万大军,这才是我们将来翻盘的机会!替我转告中书令大人,就说长安信他!若是此次真的……那么不要急躁,不要轻易涉险,耐心等待真正可以复国的机会,再全力出击!” “臣,领命!”杨遥疆心中既悲伤又骄傲!这就是他放在心上的女子!这个尚未及笄的女子,在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的时候,真的选择了舍生忘死!她跟那些现在还浴血奋战在宫门口的将士没有什么两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国家最后的希望! “姑姑!”承儿突然扔下手中的笔,抱住了长安的腰,“你说过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你说过的!” 四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已经懂些事了!他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姑姑让这位叔叔带他走他却是听懂了的! 长安蹲下身,两手放在承儿的小肩膀上,认真地看着他道:“承儿,你是瑞庆帝的孙子!是明-慧太子的儿子!你要坚强!要勇敢!你要做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孩子!姑姑现在跟你说的你可能听不懂,你只需记住,人活着总有许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事,即使我们身为天潢贵胄也不例外!你今日的离开,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为了我朝几百年的基业!你要好好的,好好长大,好好跟着越骑校尉和中书令学习本事!你要学会忍耐!终有一日,你会重新回来!我、你祖父母、你弟弟,我们都在这里等你!” 承儿用力擦了擦眼睛,点了点头,抽噎道“姑姑,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一定都还在这里对吗?” 长安把承儿搂进了怀里,轻声道:“对!我们,还有你阿爹阿娘,我们都在这里!即使你到时候看不见我们,但我们也一定是在的!我们都能看得到你!也能等听得见你说话!会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杨遥疆站在一边,听着他们话别,堂堂八尺男儿,竟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长安把承儿推到杨遥疆怀里,道:“去吧!” “姑姑!姑姑!”承儿到底是孩子,懂不了那么多大道理!他只知道马上就要跟着一个陌生人,离开熟悉的地方,离开最亲的人!他从杨遥疆怀里探出身子,用手紧紧勾着长安的脖子不肯放。 杨遥疆最后再深深看了长安一眼,狠下心,扯开承儿的手,转身而去。 长安感觉心里终于踏实了些,却又好像空了一块。她抱起重欢,用脸摩挲着他的小脸,哽咽道:“你不要恨我!是死是活姑姑都陪着你一起!” 长安出了依阳殿,想最后看看这个她出生长大,在今日之后却不知会有怎样遭遇的皇宫。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宫学。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无数美好记忆和欢声笑语的地方,如今却静寂压抑的可怕。 她闭上眼,推开主殿的大门,她多希望那沉重的咯吱声能够带她穿越时空,等她睁开眼时,里面又会是一张张充满朝气的笑脸。 “长安,你怎么才来啊!” “长安,我想看一会书,你自己去玩吧!” “金鳞岂是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殿下以后定能成大器!” …… 长安唇角带着笑意,周漪、璟和、王太傅、还有其他好多同窗的声音交替在她耳边,可她不敢睁开眼…… “殿下,你怎么来了?” 一个现实中的声音打断了那些虚空中的回响。长安猛地睁开眼,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讲席上,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是真是幻。 “太傅?”长安试探地叫道。 “是我!”对方笑着点了点头,表情依然淡定慈和。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我应该去哪里?” 长安轻笑了下,是啊,不在这里他又应该去哪里?跟着他的家族南去吗?若是这样,他也就不是王青云了! “殿下又怎会也还在这里?” “这里是我的家,不在这里我又应该去哪里?”长安也给出了一个相似的回答。 王青云摇着头笑:“殿下还是太冲动了!逞一时之勇,却如何不为将来计?” 长安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太孙已出宫。” 王青云了然地点了点头。 “太傅,我知你之夙愿。可我还是想劝你一句,趁着叛军还没攻破,走吧!去南方也好,去哪里都好,忍一时之辱,将来也未尝没有实现理想的机会。你非皇室之人,亦非一心求名的沽名钓誉之徒,实在没有必要跟着这座皇城一起殉葬。” “可是这个世上,却再没有第二个瑞庆帝,可以无条件的信任我,让我全心全意、无所顾忌地施展理想了!既遇明主,何以相酬?” 长安闻言,瞬间泪腺崩溃。她的父皇,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了一辈子,所求,也不过就是这两个字! 如今你听到了吗?在这个你最看重的臣子心里,你就是可遇不可再,无可代替的明主!他最终选择了以命相酬,你的知遇之恩! 她替王太傅和她自己各斟上了一杯茶水,举杯道:“太傅,我以茶代酒,代我父亲敬你一杯,谢谢你的这番话!谢谢你过去做过的,还有即将要做的一切!” 两人同时饮尽了杯中之水,接着便一同沉默了下来。 “太傅,你,你就留在这里了?” 王青云点了点头:“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也是我一生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长安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我要走了太傅!” 王青云沉默了一会,叹息道,“众多学生中,我始终最看好你。公主,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不要放弃活下去的可能!” 长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殿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的那一瞬间,她终于真切地意识到,那个毁誉参半的时代,那些惊才绝艳的人,都在这一刻彻底成为了过去,化为了历史的尘埃! 第37章 宫破 长安回到依阳殿后没多久,外面就传来宫门被破,谢将军战死城头的消息。长安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惊恐,反而有一种终于尘埃落定了的感觉! 她抱起重欢就往正和殿而去,心中想的无非是一家人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乳娘劝说道:“殿下此时还是别出殿了,宫里如今到处都是叛军,你要是出去撞上了,可如何是好?” “姆嬷,叛军已破了宫门,撞上也是早晚的事,想躲也躲不掉!” 两个人正争执不下的时候。 前方忽然火势大起!仔细一看,正是正和殿! “父皇!母后!”长安明知今日可能大家都不得善终,但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神魂俱裂!她再也顾不得乳娘的劝阻,抱着重欢直直向正和殿奔去。 宫人们四处逃窜着,谁也顾不上火势大起的正和殿!这座伫立了数百年的巍峨宫殿,就这样被付诸一炬。 长安呆呆地站在大殿前,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仿佛前一刻,这里还是重臣盈殿,下一刻便是火舌四窜。 几个忠心的老宫人,赶紧上前来拉远长安,深怕她被火苗灼伤。 “公主节哀!皇后听说蛮夷破宫而入,就清空了整个殿的宫人,接着这里就起了大火!” “陛下和皇后?”长安还报着一丝希望地问道。 宫人满脸悲意地摇了摇头,叹道:“公主节哀!” 长安呆愣愣地看着四窜的火舌,脸上已经湿成了一片,她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甚至扯不出一个悲伤的表情。烈火熊熊中她恍若看见母亲绝丽的脸庞,带着解脱的微笑和心愿得偿的满足,然后与父皇相携着渐渐远去。 长安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读懂了她的母亲。她是士族最出色的女儿,却是皇权的罪人。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刻能够洗去士族烙刻在她生命里的印记,唯有死亡,是她真正为自己活着的一次,即使只有一瞬间。她一生都在为她的家族尽忠,只有最后那一刻,她为了她的爱情殉葬! 世人说起帝王之爱,总是会与薄情寡性联系在一起。但她的父亲和母亲,用这种方式,让她亲眼目睹了一场明烈凄婉至极的帝后情深。母亲,是父亲一生中最美丽的风景,却也注定成为一个帝王无法渡化的劫…… 听着远处传来的砸抢声夹杂着鲜卑语的嚣张笑声,以及宫人们的尖叫声、痛呼声。再看看眼前噬人的火苗,长安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长安轻笑了一下,这样也好!那就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吧! 她抱着重欢一步步向着火舌走了过去。 阿兄、阿嫂、父皇、母后、王太傅……一个个在她眼前闪过,他们一个个都焦急地想要拉住她却又迅速的消散,最后在她眼前定格的是那一日的云起。 “长安,若是有一日,你遇上了什么痛苦绝望却又无力改变的事情,那么努力活下来,不惜一切代价……” 长安顿住了脚步,闭了闭眼,可是云起,活着有时候比死要艰难得多啊…… 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 “去问问,此处是怎么回事?”一个语调有些怪异的粗犷声音响起。 接着又是一阵尖叫喧哗。 “回将军,宫人说是帝后在殿内*了。” “哈哈哈中原的皇帝当真懦弱!本将还没怎么着呢,他自己倒先吓得迫不及待地自裁了!”怪异的语调中得意尽显。 “将军,我们毕竟是燕王派出的先头,若是燕王知道,我们入宫后,帝后尽亡,想必会对我们有所怪罪!” “我们可没动皇帝老儿的一根手指,他要自尽难不成还要怪罪我们?” 长安静静地站着,没有回头。她娇小单薄的背影在熊熊烈火的映衬下,显得哀伤入骨。静默地如同一樽没有生命的雕像。 “你是谁?”那个语调怪异的声音突然问道。 好一会都没有人作答。随着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空气也越来越紧张。旁边的宫人心里焦急,生怕公主的一时任性惹怒了对方,遭遇什么不测,却又不敢吭声。 好在,在对方几乎快要暴起的时候,长安终于出声了。她嗤笑了一声,道:“我是济阳,是你刚才羞辱的那个君主的女儿!你又是何人?”她缓缓转过身,声音冷得惊人。 石兰愣了一下,满腔的怒火顿时泄得一点不剩。长安年岁小,尚未完全长开,却已是出落得皎如皓月。鲜卑男子五官深邃、高大挺拔,大多俊美非常,尤以慕容部为最!而女子却恰恰相反,高大的体格、棱角分明的线条放在女子身上却并非什么优点。长安是他接触的第一个中原女子,一时之间只觉得惊艳非常。 他放肆地打量了她一会,道:“原来是济阳公主,幸会幸会!我乃鲜卑单于第三子石兰!是此次……” “尔等属臣,见了本宫为何不跪?”长安冷冷打断了石兰洋洋得意地介绍。那一刻,石兰分明感觉到前面那个看起娇柔单薄的身体里迸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 他心中微怒,张狂道:“不过是亡国之人,还敢在本将面前拿大!你若是跪下求着本将饶你一命,本将倒是可以考虑收你做个侍妾!” 长安轻笑了一下:“你们鲜卑就这般短视?如今不过是燕王军营里试水的先头兵呢就敢这般口出狂言?你们如今在京师、在皇宫这般作为,是生怕燕王不知道你们不好掌控?生怕他不对你们生出戒心?之前倒得走得一步好棋,知道隐于藩王旗下来慢慢渗透你们的势力!可惜啊,派出了你这么个蠢材!这么久的蛰伏谋划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石兰闻言大怒,他一把抓过长安,用手捏着她的下巴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济阳公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扒光了你!看你还能否这么居高临下地义正言辞!” “敢问将军,你说你乃单于之子,可能继承乃父之位?” “当然,我乃我父最属意的继承者!”石兰心中得意,以为长安已被他降服,有意下嫁,所以才打探他的前程。他心中也谋算起了若是能娶到一个真正的中原嫡公主,对他将来继承父亲的位置能加重多少砝码。虽然鲜卑人看不起中原的羸弱,却又不得不承认中原的正统,向往中原的文化。这种矛盾的心态也体现在他们对中原贵族的态度上,嘴上总是看不上,娶一个中原贵女却是他们连做梦都渴望的,更何况还是一国的嫡公主。 “那我就放心了!”长安轻笑道。 鲜卑人虽然如今汉化了,但大多数人对于博大精深的汉族文字却并没有多么精通,他听不出长安的言外之意,以为对方真的是在为他开心,不免心中也有几分羞涩。 “鲜卑的衰落看来也用不了几年了!”长安接着补充道。 石兰这才听出了长安的弦外之音。此时,燕王的命令,部族的谋划、父汗的嘱托皆不在他的心里了,只想到自己堂堂一个王子,竟三番两次被一个小女子言语嘲弄戏耍,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一把拉起长安的胳膊,就听见咔嚓一声,长安只觉得一阵剧痛从肩膀处传来。她另一只手咬牙抱紧了手中的孩子,生怕他掉了下去。 盛怒中的石兰不管不顾,拽着长安一路往兵士中走去。 长安倔强,即使痛到了面色发青,也不吭一声。 他把长安甩到兵士中间,冷笑了一下:“将士们辛苦了,这是本将犒劳你们的。中原女子的味道想必你们是没尝过!这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公主!你们一辈子可能碰不上第二个了!”说完便转身大步而去。 石兰是极骄傲的人!即使是他看上的人,若是对方无意,他也绝不留恋。如今满心满脑想的不过就是如何折磨她,好消心头之恨! 长安心中怒极、也恨极!要她跟这么一个毁她家园、逼死她父母的人虚与委蛇、摇尾乞怜,那是比*折磨更可怕的事!她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委曲求全,宁愿站着死去也不会跪着乞活! 鲜卑兵士见主帅真的把公主扔给他们就走了,这才相信这是真的!鲜卑兵士大多出生牧民人家,入军营也多半是因为生计艰难。入了京师已觉得被晃花了眼,进了皇宫更是如临仙境,哪里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 一双双肮脏的手向长安身上探去。 长安被卸了左臂,疼得意识已经开始不清,只知道紧紧护着手里的孩子,她想,这就是死前的感觉吗?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 朦朦胧胧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轮廓,接着便是调笑的声音:“哟,我说这边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有美人啊!”接着这个熟悉的轮廓靠近了些,似乎是在仔细打量她,“倒真是个美人!” 旁边回答的声音有些心虚:“少将军你怎么来了?燕王已经进京了吗?这……这可不是我们自作主张这么干的,是三王子下了命令的!少将军你看这……您若是还看得上眼的话,就算是我等孝敬少将军的了!” 那个声音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咦,我也没说什么呀!你们紧张什么?心虚什么?那行吧,那我就不客气了!人我可真带走了!” 旁边的兵士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起哄道:“少将军,你可悠着点,这美人可难啃得很,刚刚三王子可被她撅了好几回了!” “去去去!本将能是一般人?看本将把这美人整治的服服帖帖的!” 旁边又是一阵哄笑:“少将军你可悠着点,这美人难得,又是一国公主,你可别真玩死了!” 长安只觉得自己被扛了起来,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长安没有睁开眼,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下一刻,左臂的剧痛提醒着她,她还活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竟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望!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向旁边摸去,却什么都没摸到,她惊得睁开了眼,坐了起来,左臂的剧痛又让她跌了下去! “哎,你别动!”旁边的人突然出声,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躺了回去。 长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急急道:“孩子!孩子呢?” “你别急!孩子在呢!”旁边的人安抚道,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床,果然看到孩子正躺在上面,睡得正香。 长安舒了口气,看了旁边的人一眼,然后垂目道:“云起,多谢了!” “你谢我?”云起原以为长安醒来后看到他,定然不是大哭大闹便是再不理睬,却没想到她只是平静地道了一声谢,再无其他!此刻的长安幽深的仿佛一口古井,波澜不惊,看不清内里。 “为什么不?你不救我是本分,救了我就是情分了!我即使与你的部族不死不休,也依然谢你今日的这份情!”长安也说不明白自己如今对云起怀抱着的是怎样一种情感,她不知道云起在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中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也不愿去探究清楚。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尚且可以这般平静地来面对他。 云起有些探究地看着她:“你今日看到我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长安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我当时特别害怕在那群屠夫中间看到你!还好没有!”她轻笑了一下,“我可以接受云起的身份不仅仅是云起,却无法接受我熟识的那个云起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长安说得绕口,云起却完全理解了她的意思。长安其实一直都是特别聪慧的人。她可能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一如他也猜测到了她的一般。她可以接受他身份的伪装,却无法接受她所认识的那个人并非是她所知道的样子! 第38章 鬼谷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喜欢听人赞美、喜欢被人崇拜,别别扭扭,却又正直坦荡、心怀众生的少年,究竟是不是真的?”说到最后几近哽咽,她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也泛着水光的眼睛。 “除了身份,其他的,都是真的!云起就是我!” 长安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释然。她抬起头,自今日相遇后第一次正眼看向他。云起也有些不一样了,他消瘦了好多,眼窝深陷,原本趾高气昂、洒脱开朗的少年,如今举手投足间染上了说不出的低落和沉重。长安心中酸涩,这样的云起让她如何能够生出恨意?想必他的苦楚和无奈也不少吧! “我叫慕容雅,我父亲是鲜卑左将军。云起这个名字也并不假,是我母亲给我起的小字,在鲜卑只有我母亲这么叫我。我母亲是汉人。我外祖父是当年的一名边陲重将,在二十多年前中原与辽西鲜卑最大的一场战役中,殉国牺牲。母亲和当时很多被这场战争祸及到的中原和鲜卑子民一样,流亡在两国的边境,后来病得厉害,幸得父亲所救……”其中多有纠葛,云起也不便一一说明,只是似解释一般道,“我没想到此次攻打京师的先锋军统帅会是石兰!燕王的初衷也并非是要屠杀皇族!” 长安没有回答,目光深若幽潭,嘴角带着说不出的悲意。 云起也觉得自己可笑,人家因为你的部族国破家亡,你却跟人家说这不是你的初衷,你不是故意的…… “这个孩子是?” “是我兄长的幼子。” 云起并没有细问是哪一位兄长,他也未必是真的关心这个问题,只不过需要一个话题来转移长安的视线。 “皇太孙呢?听说你们感情极好,你怎么没把他带在身边?” “死了!他们都死于正和殿的大火之中了!”长安垂下眼低声道。并不是她信不过云起,她的戒备不过是立场使然,皇家如今是再也经不起任何一个万一了。 过去,长安就算是掉两斤肉,云起都要难受半天,更何况是如今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他几次都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安慰,却终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立场。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你可愿意……” 话还未说完,长安冰冷的目光如同刀锋一般刺了过来。云起终于肯对自己承认了,长安毕竟不是他的母亲!她骨子里的烈性如何肯被他这个与她牵扯了国仇家恨的人护在羽翼之下!这个曾经跟他朝夕相伴、亲密无间的女孩终于要走向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 云起苦涩地笑了笑,道:“也好!我会对外说,济阳公主已死,你……好自为之!”想了想到底心里不安,知道现在长安必定不想多与他说话,但还是厚着脸皮问了出来:“长安,那你能否告诉我接下来有何打算,你这样孤身一个小姑娘,带着孩子,还受了伤,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长安依然低着头,眼中却已是波光粼粼,水汽蒸腾:“你放心,这世上还有许多我挂念的东西,我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的!我在外面一年多,我知道怎么让自己活下去!云起,谢谢你曾经教给我的一切!” 云起沉默了许久,道:“长安,你一直都是通透之人,不要被眼前的悲伤和恨意蒙蔽了眼睛,失了本心!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吗,人生除了你所拥有的,总还有其他的意义所在!” 他站起了身,最后再深深看了一眼长安,声音也有些许哽咽:“长安,你保重!”之后狠了狠心,转身而去。 身后突然传来长安幽幽地叹息:“也许有一日,你会为今日没有杀了我而后悔!” 云起的身体顿了顿,仰了仰头,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为一声叹息般的呢喃:“长安……”之后便再不停顿地离开了。 很多年后,长安才隐约体会到了云起那日的未尽之意,也终于懂得了,那一刻的云起有多难得! 以他的心智,又如何不知今日埋下的可能是一颗怎样的恶果,可他还是放下了所有,他的理智、他的信仰、他的职责……所有的这一切,只为情感让了一次道! 长安在这间偏僻而不起眼的屋子里度过了极艰难的一段时光。重欢虽然一直长在长安身边,却不需要她事无巨细的去亲自照顾,这么小的孩子到底该怎么带她可谓是两眼一摸黑。如今她左手不方便,却还要摸索着如何照顾孩子,着实不易。但长安心里清楚,从今往后,再没有旁人可以依赖,她除了摒弃过往的一切习惯,坚强起来外,并无其他选择。 她在长安城修养了三月有余,正如云起所说,并没有人来搜捕过他们!长安养伤期间几次使人去璟和的住处送信报平安,皆没得到回应。送信人说,似乎人已离开。长安心中忐忑,不知道他们那边是否出了什么事,为何会突然离开!慈安和承儿不知有没有顺利找到璟和! 不久后长安城战乱又起,河间王以燕王勾结异族,残害皇室的罪名,要诛杀燕王,燕王反击,两军在长安城外整整对峙了两天两夜,鲜卑军助阵,河间王战败,溃逃南方。 之后又陆陆续续发生了几次藩王对峙和起义军冲突,整个长安城陷入了空前的混乱之中。长安终于下定决心,觉得是时候离开了,长安城恐怕无法再呆了! 至于要去哪里,她只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闪过当初默蹊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下次再出宫,去云梦山看看吧…… 当初听到这句话时,并未往心里去,只以为默蹊先生是聊到性起,随口一说。如今想来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她能出一次宫已经是殊为难得的事了,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次,更何况以默蹊先生的才智必然早已看出朝堂的摇摇欲坠,怎么还会跟她提游山玩水的事! 她觉得默蹊先生的话中可能另有深意,可能是在暗示她什么!如今她找不到璟和他们,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如就去云梦山看看吧。 云梦山,鬼谷,一男子凌风立于山顶,一袭白衣衣袂翻飞,满头青丝丝毫未束,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漫天漫地道铺展开来。他仰头望着星空,嘴里念念有词,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演化着无尽玄机。好一会,他闭了闭眼,低声叹道:“何以止祸?” 如今到处都是战乱,长安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带着一个孩子上路着实不便。她想了想,又穿起了男装,找到了当初她和云起待过的那家镖局。 镖头一看到她,条件反射般地捂住了胡子:“这位小郎君怎么是你?看起来倒是清减了些,你兄长呢?” “他……他从军去了!” 镖头以为她兄长被强征了兵役,不禁目露同情:“哦,如此……”继而安慰道,“小郎君也不必太过忧心,你兄长身手那么好,定会无恙的!” 长安点点头,并未多语。 “那你一个小孩子,如今作何打算?”镖头今日看到长安,只觉得她全然不复当日的灵动顽皮,整个人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心中不免有些心疼。 “不瞒镖头,我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我欲往冀州寻亲,可如今这世道,实在有些乱,我一人出行着实不便,敢问镖头局中近日可有往那个方向去的生意,可否行个方便把我带上?我身上还有些盘缠,可以作为物资。”长安把云梦山说成了冀州,毕竟若是说去山里寻亲,实在有些奇怪! 镖头摆了摆手:“我与你兄长也算是忘年交,他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如何能收你的物资?你有了去处我也放心了!你且等上半旬,有一趟镖正好要往幽州,会路过冀州,到时把你捎上就是。” “多谢镖头仁义!” 镖头好笑道:“你如今这般懂事,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他指了指长安手中的婴孩,喜气道:“好小子,真是抓紧,看你这小身板,竟然连儿子都有了?果然一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了!” 长安嘴角直抽抽,太阳穴直跳:“这是我兄长的儿子!” “啊呀,那更好啊!云起老弟总算还留了个后!”后来大概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欠妥,忙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歉然道:“大哥是粗人,不会说话,兄弟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云起兄弟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的!” “不,他回不来了!”长安垂下眼,低声呢喃道。 “你说什么?”镖头没听清,有些不满道,“我说小兄弟啊,你得跟你兄长多学学,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跟蚊子叫似的成什么样?你兄长的英气豪爽,你怎么半分都没学会?” “因为我笨!而且还懒!”长安抬了抬眼皮敷衍道。 噎得镖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现在才感觉出来这个小家伙还是如假包换的当初那一个,这焉坏焉坏的劲,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出镖的时候,长安发现镖队里好多都是当初对她百般照顾的熟人。长安礼貌地一一打了招呼,之后便静静地不再说话,全不复当日的活泼嘴甜。汉子们大多也都从镖头那里知道了她的情况,不由心生怜惜,更是一路对她照顾有加。 长安感念在心,只想着若是以后有机会,定然要对这些好心的大叔大哥们回报一二。 长安担心路途艰辛,孩子能不能撑得住,若不是现在的长安城实在动乱的厉害,她定然会等孩子大些再出发的。好在这孩子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外,养的并不娇。现在已经可以进辅食了,长安事先准备了不少米粉,一路上也能应对过去。 出城的时候,长安又站在了当年离家出走时出城回望的地方,怅然难言。她名长安,长安城却再也不是她的长安城,莫名的讽刺! 长安望着破损不堪的城墙,目光渐渐由茫然变得坚硬,直至最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什么东西已在她身体里死去,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破壳而出,然后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这一路倒是还算顺遂,到了冀州城,长安告别了热心的镖师们,独自离开。好在从冀州到云梦山不过一日的路程,她带着重欢也并无不便。 站在云梦山山脚下,长安心中一片茫然。觉得自己也是魔障了,真的因为当初默蹊先生的一句话就千里迢迢地过来了。 云梦山最出名的莫过于鬼谷子的传说,提起鬼谷子很多人不一定熟悉,但他的弟子个顶个的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三国时期有名的兵事大家孙膑与庞涓。但事实上,若说鬼谷子是兵事奇才,就太看低他了。他真正的成就是在合纵连横之上,他是纵横之术的始祖,兵事也不过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所以孙膑、庞涓名声虽大却并非真正继承鬼谷子衣钵之人。他真正承认的弟子只有苏秦和张仪。而云梦山的鬼谷正是鬼谷子当年的隐居之地。 鬼谷?难道玄机就在鬼谷之中?当时默蹊先生确实也提到了鬼谷,他说云梦山中的鬼谷,是世间极妙之所在! 想通后她就上山了。一路上,她先后遇到了几个山民。她向她们打听鬼谷的位置,却没有人知道,都说鬼谷只是云梦山的一个传说而已,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从没真的看到过什么鬼谷。 长安心里凉了一半,但想来默蹊先生也不会用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来消遣她。长安想,这鬼谷子是个老道,应该跟此处的道观有些渊源吧,便向山民打听云梦山中道观的所在。 第39章 霁月 这个山民们倒是知道了。云梦山也算是道教圣地,大大小小的道观不计其数,听得长安一头雾水。 她只好趁着天没黑,一家一家道观地去打听。道士们倒都是知道鬼谷的,他们说鬼谷确实在云梦山,至于具体的方位,他们却不清楚了。 长安抱着个孩子又累又饿,几乎在犹豫要不要坚持继续找下去了。可不知怎么的,默蹊先生的那句话自那日想起来后,始终在她的脑海里萦绕,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甚至超越了她已到极限的意志力驱使着她继续、再继续…… 突然,一阵琴音自山间响起,似远似近,自琴音响起后,百鸟齐聚而罢啼,这一盛景,实乃长安平生之仅见!道士们却是已习以为常,言道云梦山时不时会有这样的琴音想起,每次响起必是这样一番盛景。想到山中多隐居高人,他们也就不太当回事了。 长安的脚如同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朝着百鸟飞去的方向,一路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得骤然之间,凉意扑面,接着便听到淙淙的水声,而琴音已近得如在耳边。脚下的路却越来越窄,快到尽头的时候,几乎只容得下一人穿行而过。 长安站在尽头,放眼一望,顿时目瞪口呆。下面是一个绵延数里的大山谷。山谷四周山势陡峭,峰峦峙立,几入云霄。而她所站的位置旁边便是一线飞瀑自陡峭山壁飞流而下。 而整个山谷唯一的入口正是在她脚下。从尽头右转,有一条狭窄的小道,沿着小道往下便是蜿蜒而下的石阶小路了。这个入口的隐蔽程度,难怪这么多山民祖祖辈辈住在云梦山,却从没有人能够找得到过。若非今日琴声有意相引,她也必然无法找到这个入口。 下了山谷,只觉得温度又降下了些。长安把怀里的重欢抱紧了些,生怕他一时不适着了凉。 顺着琴声继续往山谷深处走去,走着走着,似乎感觉气温回暖了些,放眼望去,云雾蒙蒙的。没过多久,就看到了散落了几座精致的竹屋,穿过竹屋,竟是一片竹海。她也终于看到了那个弹琴之人。 在看到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长安长在深宫,从小见惯了各式各样的美人,但此人的容貌实乃长安今生仅见,连母后都无法望其项背。 此人一袭白衣,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只是用绸带松松绑着。眉心一点朱砂痣,面目笼在云雾之中,如梦似幻。他看起来不过堪堪弱冠,眼中却仿佛碎满了星辰大海般的睿智!这样的男子,说二十多岁有人信,三十多岁有人信,四十多岁也有人信,实在让人看不出年纪。他随意地坐在地上,一台瑶琴置于膝上,低头专心弄琴,整个人出尘得宛若神仙中人。 直到长安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才停了下来,抬起头,淡淡道:“你来了!” 长安回过神,惊讶道:“你知道我要来?” 男子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我若不知,你又怎会找得到这里?” 长安心中暗暗嘀咕,原来真是他有意用琴声相引。 长安拱了拱手道:“长安见过先生,敢问先生可否告知,先生为何人,此处为何处?” 男子声音清冷,却隐隐有笑意浮动:“我名霁月。至于此处为何处,你千里迢迢找到了这里,竟不知此处为何处吗?” “此处便是鬼谷?”长安心中惊讶,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男子点了点头。 “那先生与默蹊先生如何称呼?与鬼谷子又有何干系?” 霁月看了长安一眼:“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心眼倒是不少!”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张信纸,扔给了长安,示意她看看。 长安打开一看,却是熟悉的形意体,正是默蹊先生的字迹。信中说明了他跟霁月的渊源,却对霁月到底是何人只字未提,只让她安心跟着霁月住在谷中,将来定然受益无穷。信中最后感叹道:我既不希望你真的会有需要去往鬼谷的那一日,却又希望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还可以有机会能去往鬼谷! 长安动容,以默蹊先生的才智眼光必然那时就已看出了国将不存。他本是局外之人,也不愿涉足朝政,却早早用自己的人情为她留好了后路。他与默蹊先生素昧平生,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他们俩之间唯一的情感维系也就只是王太傅,她明白默蹊先生的这番动作里必定有太傅的影子在里面。想到王太傅,她心中不免又是一阵伤感。不知王太傅的打算默蹊先生是否知晓,若是知晓,他又是否试图阻止过他…… 霁月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拿着信,愣了好久,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实在是心思重了些,再想想她的经历又觉得情有可原了。 “小姑娘,想来你也知晓了默蹊先生与我们一派的渊源,默蹊先生既然愿意用当初的承诺来换我对你五年的倾囊教导,我自然也会应诺。只是不知你心意如何?是只想找个安身之所、避祸之地,还是想要学有所成,将来重新入世?” 长安沉默了一会,道:“我的身份,想必先生早已知晓。我身负国仇家恨,是断然无法隐居深山安然度日的!我余生的所有期盼便是可以匡扶河山,重振朝威,请先生教我!”长安躬下身躯,深深行了一礼。 长安出身皇室,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行此大礼,对象还是一介草民。 霁月却不惊不扰,泰然安坐,只是好奇道:“你尚不知我是何人,也不知我有何本事,怎就愿意行此大礼?” 长安笑了笑:“我信默蹊先生的眼光,也信自己的直觉!” 霁月点了点头,道:“既如此,那便跟我来吧!”说着他站起了身,抱琴走在了前面。 长安亦步亦趋地跟在霁月后面,看着前面的背影,尽管离得更近了些,却仍有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想到他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庞,心中的好奇更甚。 她忍不住问道:“先生年龄几何?”表情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霁月回过头,绯色的薄唇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长安以为他要回答时,听到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干卿底事?” 长安瞬间瞪大了眼睛,觉得这神仙般的人物瞬间跌落回了凡间。 霁月带着她穿过了她来时看到的那帘飞瀑,里面竟然别有洞天,洞内曲折蜿蜒,霁月带着她一直走到了尽头。本以为这么深的洞,里头必然阴暗幽森。没想到到了尽头,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知道此洞为何种材质所筑,石质上布满了细小到透不过水却能透过光的小孔,整个石室敞亮得胜过任何一间采光良好的屋舍。百米见方的石室内放了十多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籍。石室正中的位置却是一个祭台,上面挂了一副画像,画像上的老道仙风道骨的模样,想来应该就是鬼谷子了。 “此处是?” “此处便是我鬼谷的核心所在,鬼谷洞!亦是当年先师祖鬼谷子修行修学的地方!”直到现在,长安才堪堪听出了霁月与鬼谷子的渊源所在,心中不免激动万分。那可是传说中有经天纬地之才被称作万圣先师的鬼谷子! “你既将受我教导,自然也需对我派有所了解!”接着他便对他们一门做了详尽的介绍。 原来当年鬼谷子除了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这些史上留名的弟子外,还有一个隐脉传人浮霭,这才是鬼谷子真正传其衣钵的一脉。这一脉曾经发誓永不入世,出世必不得永寿,以此作为制约! 在长安看来,这未尝不是鬼谷子对自己真正传承的一种保护。毕竟一旦出世,或可扬名立万,却万万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保证他的真正传承可以世代永存。事实也确实如此,他的那些出世弟子,确实个个青史留名,可却再不见他们的后人或弟子有任何的建树,而浮霭这一脉却确确实实传了一代又一代,使鬼谷子毕生所学不曾断绝。 光这一点来说,这位被誉为“其才无所不窥,诸门无所不入,六道无所不破,众学无所不通”的鬼才,确实名不虚传!他自己也是自己这一理论的坚定践行者,他的那些或许只学了些皮毛的弟子各个扬名立万,而他自己却终身未曾出世。 长安不禁面露敬仰:“那我该如何称呼您,师父?老师?” 霁月摆了摆手,道:“不必,你无须入我一脉。我刚刚说过了,我之一脉出世必不得永寿,你是注定要出世之人,不必拜我为师!” 第40章 问心 长安心中好奇:“何为不得永寿?” 没想到连霁月也摇了摇头:“不知,我之一脉,自有传承起就不曾有人违誓过,只知自来就有这一约定,至于是如何制约门人的,恕我学艺尚不及先祖,无法勘破!故你需谨记,我传授你谋略之道、纵横之术、行兵布阵,能学多少、能用多少,是你自己的本事,但我绝不会为你的复国大业出谋划策!” 长安倾身作揖:“谨受教!” 霁月点了点头:“你虽非我脉正式传人,却也算师承我派学说,给师祖磕个头去吧!” 长安应诺,诚心诚意地给鬼谷子磕了几个响头,这一刻,她才感觉,她跟这个只存在于历史传说中的传奇人物的联系,有了几分真实感。 接着霁月便带着长安离开了鬼谷洞,带她在谷中熟悉:“谷中没有禁忌之地,但你最好在学有小成之前,不要乱走。谷中颇多前人留下的五行八卦、机关阵法,免得误入误伤!” 长安点头表示明白。 许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绷着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一直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恐惧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般爆发了出来。长安当晚就病倒了,几乎人事不知。 梦中都是鲜卑军在宫中大肆屠杀、父皇母后在烈火中挣扎嘶喊的场景……她明明知道那是梦,可是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只能深陷在这样惨烈的情境中一遍又一遍地感受,无处逃脱。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的画面开始慢慢淡去,周身有了丝丝凉意。鼻尖萦绕的也不再是血腥气,而是阵阵竹香。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茫然地自己身在何处,然后记忆开始慢慢复苏。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你醒了?”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长安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丝笑容:“劳烦先生了!” 霁月端着一直温着的汤药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长安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这张脸,终于没有了那种如梦如幻的不真实感。没有了他那独特气质的干扰,反而把五官衬托得更让人觉得惊心动魄,整个人都像是一颗发着莹润光泽的珍珠。 “你病得不轻,也难为你一个小姑娘能强撑到现在!喝药吧!” 好在霁月本身医术不差,不至于让长安身处深山无人医治。可出乎意料的是,长安的病却没有像最初预料的那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反而一日沉重过一日,人也一天天消瘦下来。 霁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依旧是每日按时送饭、按点喂药,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也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长安心中更是消沉,霁月万事不萦于心,自己也不过是他对别人的一个承诺而已,还想得到怎样特别的关怀吗? 直到有一天,霁月给她送药的时候,突然看着她道:“若是离了他人给予你支撑,你是不是再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了?” 长安猛地抬起头:“你此话何意?” “你不是一直都在等着我安慰你、劝解你,告诉你活下去的意义吗?你已经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了是吗?”霁月很认真地凝视着长安,又问了一遍,似乎是非要逼着她去直面这个问题。 长安恼怒的眼神迷茫了起来,她转过头,一语不发地望着窗外,好一会才缓缓道:“我可以自己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意义,我可以!可我害怕那么做,特别害怕!如今能支撑我走下去的无非就是复国的信念,还有国破家亡的仇恨!我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变成只为复国而活着的傀儡,更怕以后的每一日必须要靠仇恨支撑才能活的下去!” “那么现在,那日的问题,我再问你一次,你如今是只想找个安身之所、避祸之地,还是想要学有所成,将来重新入世?” 霁月没有解释他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这样的问题,长安却分明懂得了他的意思。 她犹豫了,久久无法做出回答。国破后一直被一股信念支撑着走到现在的长安,在一场大病之后,在这个问题面前突然间变得不知该如何选择了:“我……我不知道!”她低着头道,完全不敢去看霁月的神色。 “那你愿意相信我吗?”清凌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长安猛地抬起头,发现霁月的脸上并无如她所想的失望或是不满的神色,那双常年古井无波的眸子正看着她,带着一种温和的力度。 长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双眸子瞬间染上了笑意:“那你便相信到底吧!纵然有一日,你真的变成了满心仇恨的复国傀儡,也还有我陪着你呢!没什么可怕的!” 长安无法描述此刻的感受,感激也好、触动也罢,强烈得让她自己都有些分辨不清,自国破之后一直慌乱无助的心却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而霁月这个人,这才真正走进了她的心里,成为了她的生命中极为特殊的存在。 那日之后,长安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了起来。霁月每日带着她出去看山看水、兴致来了便抱着琴席地而坐,随意地奏上一曲。有时也会在云雾缭绕的清晨,领着她,带着画具走到高处,将眼前这一片仙境付诸笔上。下雨的日子,他们便待在书屋里,各自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却宁静地如同时间已经静止了一般…… 她想,这大概就是岁月静好的感觉吧。她太喜欢这样的日子了,这样的日子如果能过上一世,那便是世间至幸了。 霁月再没有提过要教导她的事情,每日里只是带着她纵情山水、弹琴作画诗酒茶。 时间一长,当那种宁静、舒适的感觉渐渐成为了一种常态。长安的心中却渐渐升起了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焦虑、不安。如同身在梦境之中,梦境再美好,也到底有一种失真感,心里没着没落的。 长安不再能够投入地享受着这样的生活,目光中都开始带上了焦躁。她不知道霁月当时应承教导她的承诺是否还有效,还是他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 突然有一天,霁月开始不再带着她游山玩水了。 长安心里纳闷,便问了出来。 霁月调侃道:“游山玩水?我还以为我是每日拉着你出去受罪呢!” 长安赧然,原来霁月早已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那日我问你的问题,你当时说不知道,现在该是知道答案了吧?”霁月突然问道。 长安猛然晃过神,这才明白霁月这些日子以来所做一切的用意所在!她的信念、意识既然已乱成了一锅粥,那就让心来做出回答。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再喜欢也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她的心太沉,飘离不了尘世。 长安心中叹息,她再羡慕也永远成为不了霁月那样的人!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霁月那日的安慰是悬崖边拉住她的那只手,而要真正的爬上来却只能靠她自己! 长安问霁月何时开始正式授课。 霁月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道:“谷里的竹屋每间都有自己的用途,我没想过会有外人入住,所以也没有备下多余的。你前一阵生病,就让你先行暂住了。如今你病好了得尽快搭好自己的屋子才是。” “我……我自己搭?”长安指着自己,震惊地问道,实在不知道霁月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霁月疑惑地看着她,仿佛在奇怪她那么大的反应:“谷中就你我二人,再加个孩子,不然还能让谁搭?你哪日搭完,我们就哪日开始正式授课!” 长安认命般地点了点头,只恨不得再躺下病上一病才好。 第二日她便提着镰刀砍竹子去了。长安过去跟着云起学过一段时间粗浅的拳脚功夫,可本身时日尚浅,且云起也没有认真在教,所以此时全无用武之地。刚砍下了一棵,她已累的气喘吁吁。竹子高大,光砍对她来说就是巨大的考验,更别说还要一棵一棵地搬运过去。况且,她根本一点不懂如何搭建房子,真是愁死她了。 长安放下了手中的镰刀,靠着一棵竹子坐了下来。她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霁月既然答应了收留她教导她,根本无需因为这种事情为难她。他既然要让她自己搭建屋子,肯定是有他的用意所在! 她觉得自己得好好想想!她咬着手指揣摩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来,便想着先解决问题再说!竹子她是砍不动也拖不动了,不如先去学学如何搭建屋子好了。 想着,她便放下镰刀去寻霁月去了。 第41章 去魔 霁月一直在书屋里边看书边注意着窗外的动静。当看到长安真的扛着镰刀去砍竹子,他的眼里不由闪过失望。直至后来长安似乎醒过了神,他的脸上才隐隐有笑意浮现。 此时,长安也已经找了过来。 “何事?”霁月若无其事地问道。 “先生,我不会搭建屋子,不知此处可有相关的书籍可供我翻阅?” 霁月随手从旁边拿过几本书递给了她,一看就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长安看了看,果然是筑造类的书籍,不由心中好笑,没想到自己的鬼谷求学之路,竟是从研习这一类匠人的技艺开始的!便也不再抱怨什么,沉下心学习了起来。 一旬之后,长安对理论的东西已经心中有数。想到那一堆还等着她砍伐、搬运的材料,再次头疼不已。不像筑造的本事,不懂可以学。砍伐、搬运真的不是她能力所能及的了。想到谷中只有她和霁月两人,她也只能厚着脸皮向霁月求助了。 没想到令她那么难以启齿的请求,霁月竟然眉毛都没抬一下就应承了下来。 原本准备直接被回绝或是要讨价还价一番的长安直接愣住了。这,这又是什么路数?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已经砍好的竹子被分成了大小不同的好几落堆满了她的门前。长安心中惊诧,霁月看起来不染凡俗的样子,他是怎么做到这么短时间内把这么多的竹子砍好、削好,再搬运过来的?霁月在她心中不由又神秘了几分。 长安按照书中的指导,从筑基开始一步一步搭建了起来。可惜理论是理论,实际操作的时候还是问题多多。最最无奈的时候,她甚至想着要去拆一个竹屋看看具体的构造。这么荒诞的提议,霁月竟然眼都不眨一下就同意了! 长安目瞪口呆,您既然连拆房子都能同意,咋就不能直接让出一间来让我住进去呢?霁月如同一个不在她理解范畴内的奇怪生物,让她永远摸不到他想法的边际。一如多年之后,世人对于济阳公主的感觉,她把霁月的才智学了个十成十的同时,把他的古怪也学了个十成十。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长安的竹屋还没有搭建完成,但是每日的进度都会比前一日多那么一点点。不变的是,每日她的房前总会出现那么几落削好的竹子,用以补充她前一日失败的消耗。 就这样,长安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新开始,没有一日停歇过。刚开始是迫于霁月的要求,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地坚持。到后来,她却是在跟自己较劲了,心中别着一口气,觉得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以后又何谈复国? 又过了一个月,竹屋终于搭建成功。尽管只是一间堪堪只能容纳一张床、一张书桌的小屋子,但那种成就感难以言表。就在完成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轰”的一声,整个世界在她面前豁然开朗。她似乎有些明白霁月的用意了,做一件自己觉得不可能做到的事,在这个过程中,本身就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重建。 长安心情颇好的去找霁月交差。 霁月看到长安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如同放下了一直压在心上的那块巨石。他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一改平日里清冷的样子,脸上竟然鲜有得带出了几分笑意:“看来是悟出点东西来了!” 长安感激地点了点头:“先生是想告诉我,只要肯坚持,愿意努力,没有什么事是无法达成的!” 霁月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并非完全如此!世间万物都有它的‘道’与‘势’,这是不可改变、无法逆转的东西,比如砍竹子搬竹子之于你!” 看着长安陷入了沉思,霁月认真地解释道:“事无不可胜,事有不可为!这就是我想教给你的第一课!” 长安有些震惊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没想到他教给她的第一课,竟是让她学会适时的放弃! “人活着,尽人事便是圆满,之后便只能听天命!你今日在这里接受教导,来日入世可能会做更多的事情,但若是你所谋之事仍是不成呢?即使师祖再世,也不敢说自己真的算无遗算,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先生的意思是?” “我希望你能相信事无不可胜,亦能坦然接受人有不可为之时!” 长安心中动容。看似清清冷冷的霁月,在教导她学识之前,先在打磨她的灵魂!他比谁都清楚她未来将会走上的是一条怎样艰难的道路。他是希望不管将来成与不成,结局如何,她都能坦然地接受结果,并且勇敢地生活下去!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砍竹运竹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没有蛮干或放弃,还知道借力,你比我想的做得还要好!你其实心里都懂,就是现在也有些不清醒了!我听默蹊先生提过,你曾说过‘万物兴衰皆有度’,我希望你永远能保持当初的这份清醒,不要被眼前的仇恨蒙蔽了心智!” 这句话还是触动了长安的心事,那么熟悉,就在不久前,云起也说过同样的话。他当时肯定也看出了她的异样,却又因为他的立场尴尬,所以只能隐晦地点了点。 却没想到这句话却勾起了她的心魔,差点要了她的性命。 霁月知道她的心魔,这又何尝不是霁月心中最大的担忧,他是希望长安学成之日可以止戈天下,而不是成为一尊被仇恨驱使的杀魔。当日的安慰更多的还是为了宽长安的心,如今他以这种方式,让长安解开心结,更清醒地面对自己面对现实、更理智地思考将来要走的路! “先生费心了!”长安哽咽着向霁月行了个贴地大礼,即使这样都无法表达她对霁月的感激之情。她知道她还需要很长时间来重建自己的内心,但霁月的这番点醒无疑给她拨开了迷雾指明了方向,无异于再生之恩。 霁月点了点头,清冷的面容看起来柔和了不少:“明日便正式跟着我开始上课吧!日星象纬、六韬三略、行兵布阵,养气用剑,甚至琴棋书画都会有所涉猎,当然,重中之重还是谋略之道和纵横之术,这是我派一切学说的核心。五年之后,我送你下山!” “另外,谷中只有你我两人,一应杂事皆你需自己来做!我知你乃金枝玉叶,你可能做到?” 长安愣了愣,这对她来说,倒是个新鲜事。长安曾经在宫外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不假,可云起实在是能干,虽然嘴上经常损她臭她,这些杂事却是半点不让她沾手的,就连长安的外衣都是他帮着洗了的…… 长安搓着手笑得有些心虚:“这想来倒也不难,不过我从前没有做过,先生可否先教教我?” “好!”霁月瞟了她一眼,倒也不多做为难,答应得很是爽快。 自此以后,长安开始了一段围观神仙之子撩起袖管干杂活的日子!霁月洗衣做饭她看着、霁月扫地擦桌她看着,霁月缝缝补补她看着…… 没过多久,霁月还气定神闲的,她自己却快崩溃了。毕竟看着一个浑身冒着仙气的人整天撩着袖管在你面前擦桌抹凳的,也是要点心里承受能力的。 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学会了一应杂事,看着那个提着污水都冒着仙气的人终于放下了袖管弹琴作画去了,七上八下的心这才归了位。 好在谷中的杂事也并不繁琐。霁月师从道教,每日进食很少,且只食素食,准备起来并不麻烦。但他并不勉强长安也必须茹素,长安想着入乡随俗,主动学着跟他一样。不适了很久,渐渐习惯后,却发现身体爽利了不少。再看看霁月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心道,果然道家是最会养生和驻颜的。 长安的大量时间反倒是都用在了照顾小重欢身上,吃喝拉撒,样样亲力亲为。因为谷中无人,霁月给她讲课的时候,她只能带着重欢一起。霁月也并不介意。 长安有时看书看入了迷,回过神的时候却看到霁月在逗着小重欢玩,一脸清冷面无表情地逗着孩子的样子实在有些诡异,让长安忍不住发笑。这些日子来,霁月在她心中的印象总是在被不停地重新定义。从最初的像夜空中的明月一般出尘圣洁、遥不可及的霁月,到如今这个总是一张清冷脸地做着常人都会做的事情的霁月。她终于可以以平常心来对待这个人了! 重欢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如今虽还不会说话,却已经微微知道些事了。霁月讲课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的摇车里,一声不吭,只是一脸认真地看着霁月和长安,仿佛他也能听懂一般,跟他哥哥小时候淘气得整个宫殿人仰马翻的的样子全然不同。这样的重欢总是令长安特别的心疼,若是在幸福安定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又有几个是不淘气的?重欢这般懂事早熟,何尝不是颠沛流离的环境所致。若是重欢再早生几年,定然也是群仆环绕,万千宠爱,如今却是再也给不了他这些了! 第42章 纵横 长安原来以为山间学习的过程定然枯燥乏味,事实上却并非如此。相处久了,长安发现,霁月骨子里实在是个妙人,很会自己为自己找乐子。只不过天生表情少,长安终日只跟他相处,没有其他人可以接触,时间长了,也渐渐觉得表情有些僵硬了。 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百鸟齐聚的场景太过震撼。长安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向霁月学习琴艺充满了热情,整日钻研、练习,一时之间琴艺大涨,却还是没看到半根鸟毛。 长安忍不住向霁月请教,她到底差在了哪里。 霁月面无表情地随手甩给了她几本植物概要之类的书籍。长安也同样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心中的小人却在捶地:我向你请教琴艺,你给我几本写花花草草的书是几个意思啊?是让我别瞎折腾了,实在闲得发慌就去种种花种种草的意思吗?你一脸清冷的做着这充满藐视和挑衅意味的动作,我很难应对啊! 但霁月毕竟是师长,他既然给了书,她出于尊师重道也是该给个面子看上一看的。没想到这一看就停不下来了。长安以前从没接触过相关方面的书籍,但也知道霁月给她的这几本实在是好书,生动浅显,看起来毫无枯燥滞涩之感。她在鬼谷待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这个地方深不可测,光书籍方面的积存底蕴恐怕就远胜当年京师所有世家了。 看到一种叫做无香谷的谷物后,长安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终于明白了霁月给她看这几本书的用意。藐视、挑衅什么的还真是冤枉他了,霁月实在是再“实诚”不过的一个人了。 无香谷,只生长于常年恒温、湿气浓重的山谷的背阳面。这种谷物最大的特质就是,极受鸟类喜爱。它之所以叫无香谷,是因为在人类闻来,它是一点味道都没有的,连谷物通常都有的谷香味都没有,但在鸟类闻来,却是另外一番光景了。一旦去掉外层麸皮后,那香味浓重得几里之外的鸟类都能闻得到。而鬼谷完全符合无香谷的生长条件。 霁月毕竟是人不是仙,他没有法力,琴弹得再好要说能吸引来鸟类,也确实有点扯。当日所谓的百鸟齐聚也多半就是霁月在周围撒上了无香谷。把鸟儿吸引过来的不是琴声,而是谷香。 想到霁月一脸清冷地为营造一种高人形象煞费苦心,长安面上没有多大反应,暗地里却早已笑破了肚皮。又想到他连农学方面的书籍都已看得精通至此,不禁对他的博学肃然起敬。 第二日再看到霁月的时候,长安的表情就忍不住带出了几分微妙。霁月还是一副超脱于尘俗之外的冰雪之姿。一想到他就是带着这样一副尊容,净手焚香,再往古琴周围撒稻谷的场景,她那张已习惯木着的脸也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只见霁月一个眼风扫了过来:“书都看完了?” 长安干咳了几下,忙肃起了脸,点了点头。霁月又甩了几本书过来,一看,这次却是关于草药的。 “你如今对植物也有了基础的认识了,可以识一识草药了。” “我为何要学习辨识草药?我没准备做大夫去啊!”长安疑惑不解。 “你这些日子都纠缠着无香谷的事,可见对植物是喜爱的。我们鬼谷向来都是因材施教的,绝不忽略弟子的任何一种天赋,也绝不浪费弟子的任何一份热情!”霁月欣慰地看着长安,脸上带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慈和的表情。 长安打了个哆嗦,干笑着接了过来,感叹着这神仙之子连找场子的方式都如此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等她把这几本草药书籍看得差不多后,他又扔了几本穴位病理方面的书籍给她。 长安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乖乖的给什么学什么,好让霁月看在她态度端正表现良好的份上,尽快顺了这口气。 事实证明,当时的长安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直至最后,她都已经学成一手好医术了,也没见霁月把这口气顺完。 云梦山 一男一女盘膝坐在峰顶之上。两人皆是一身白衣,青丝未束,远看像是在打坐,走进一听,却是在讲学。 “我鬼谷一脉,以孙膑庞涓最为出名,故世人皆以为我脉长于兵事。孙膑、庞涓名声虽大,却并非我脉真正衣钵传人。用兵之道只是我脉传承中很小的一部分,我脉的真正精髓所在却是纵横之术。” “为何‘纵横’?” “所谓‘纵横’,即合纵连横。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前者主要以连为主,主要以各种手段联合诸方势力,是为阳谋多阴谋少;后者主要以破为主,主要是利用矛盾和利益制造裂痕,是以阴谋多而阳谋少。你可知道苏秦和张仪?” “听说过!传言他们也是师从鬼谷子?” “确实!比起孙膑庞涓,此二人却是真正传承了纵横之术的。苏秦长于合纵,而张仪善于连横。当年苏秦曾凭其三寸不烂之舌,合纵六国,统领六国共同抗秦显赫一时。而张仪又凭其谋略与游说技巧,将六国合纵土崩瓦解,为秦国立下了不世之功。” 长安心中的震撼简直无以复加!那些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历史传说,在她的这两位前辈手中,不过是举重若轻的一合一拆,甚至有可能只是师兄弟两个试刀斗法的工具!心中不禁对这些所谓的纵横大家心生敬畏。这天下在他们眼中恐怕真真只是一盘练手解闷、无谓输赢的棋局。 霁月看到了长安的表情,扬了扬嘴角:“你觉得很不可思议?等你学透了我鬼谷的精要,这一点都不难!” 长安听得直咋舌,这样的人物让她心向往之,可实在无法想象有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物,忍不住问道“要学到何种程度才算学透?” “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 长安惊得张大了嘴:“好,好难啊!” 霁月嗤笑了一声:“很难吗?这只是作为一个纵横谋士最基本的素养。我对你的要求可远远不止这些!” “这还只是最基本的?”长安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任重道远,“那先生对我的要求是?” 霁月笑了笑,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这才是纵横之术的至高境界!” “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长安低声重复了几遍,只觉得心中隐隐涌动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豪情。她随着霁月的目光也望向了远处,然后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看山还是山!” “好悟性!”霁月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对教导她更生出了几分期待之情。 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又似乎什么都说不明白,还请先生解惑!” 霁月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若哪日你可以明明白白说出来了,便离出师不远了!用你剩下的五年细细去体悟吧!” …… 霁月不爱在屋子里授课,山中、水上、林里、洞中……全凭当日的心情。长安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时间长了,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妙处,世间万般道理,去繁就简后,都能贴近、类比最本源的自然法则。 道家最是崇尚自然,霁月更是个中翘楚。他吃素食、着素衣、全身上下几乎无有外物,连情绪都是少有起伏。与他一对比,当年京师中那些一面不谈俗事、袒胸露腹刻意追求自然来彰显清高淡薄,一面却又涂香抹粉锦衣玉食、牢牢紧握着权柄不松手的士族名流,就显得虚伪而做作了。 长安终日跟着霁月,连她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也在日渐道化。这大概就是霁月想要的结果,他试图通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逐渐化解长安心中的恨意和执念。 长安自己也感觉到了,她的心在变大,大到可以容纳世间万般至理,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却在变小,小到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波动。记忆中那些强烈的情感和情绪仿佛已经遥远的如同上辈子一般。 第43章 及笄 转眼又两个月倏忽而过。这日是长安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原本一件隆重的举国盛事,如今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还记得! 清早,她为自己煮了一碗面,自己对自己说道:“长安,生辰快乐!从此以后,便真的是大人了!” 想起一年前,云起为她做的那碗面,殷殷祝愿,言犹在耳。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一世安顺吗,这个词恐怕今生与她无缘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此时,在长安城,也有一人煮了一碗面。他对着面碗不言不语,发了好久地呆,直到整碗面都凉透了,才端起面碗大口大口吞咽了起来。 长安找到霁月的时候,他正坐在飞瀑之旁抚琴。她有些不明白霁月为何会选在此处抚琴,巨大的水声几乎淹没了琴声!与巨大的水流声形成对比的是他那张有如静物般沉静的侧颜。 虽说古琴之美不在悦耳,而在悦心。可那一刻长安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无论是水声还是琴声,其实都没有进他的心里,他的内心在那一刻,静寂无声。 “先生,今日我及笄了!”长安胡言乱语般地打断道。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不知为何自己会这般冒失。也许是急着想要打断霁月此时奇怪的状态,也许是太想有除了她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能够知道,今日是她的成年之日。 霁月闻言停了下来,愣愣然地看着长安,全无平日里深不可测的高人气场。但只一瞬他便回了神,仿佛也看破了长安的心思,眼神一下子柔和了下来:“对不住,我不知今日是你这么大的日子!你且等我一会,一个时辰后来鬼谷洞找我!”说完便抱着琴匆匆离开了。 长安不知霁月要去做什么,心情却明媚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她如约去鬼谷洞找霁月。这还是她第二次来这里。此处对鬼谷来说似乎是一个特别神圣的存在,就连霁月也并不经常踏足此处。 进洞一看,这里与她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已经全然不同。洞壁上都被霁月蒙上了色彩庄严的彩布。里面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洞府,倒像是大家族的家庙堂室。 霁月一看就是刚刚沐浴换洗过,脱去了飘逸的白衣,换上了庄重的深衣。一直披散着的头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梳起了髻,以玉簪惯之。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大不相同了,少了几分缥缈仙气,多了几分儒雅贵气。 霁月看到她来了,向她点了点头,带着勉强可以称之为腼腆的神色道:“这里算是我鬼谷的家庙了,如今也找不到你的女性长辈了,正宾、有司、赞者只能都由我一人充当了,你别介意!我们是道家,堂室挂观音像什么的不太合适,就将就着用祖师爷的画像给你镇镇吧!” 长安的一腔泪意硬生生地被他最后一句话给整破了功,又觉得在祖师爷面前发笑实在不太礼貌,于是一张脸又是挂着泪又是憋着笑看起来诡异极了。 三个托盘、一杯醴酒、一个盥盆、一个香炉被置于师祖画像下的案几上。 霁月让她散下头发、换上彩衣,向东跪坐在笄者席上。霁月以盥净手,拿起第一个托盘里的罗帕和发笄,为她梳头加笄,口中吟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之后让长安下去换下彩衣,换上素衣襦裙。 出来后,霁月道:“你父母虽已不在,你去向他们磕个头吧!” 长安眼眶一下子红了,她朝着长安城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用力地磕了一个响头,心里默念道:父皇,母后,长安今日成人了!你们能看得到吗? 霁月上前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把她扶了起来,让她继续跪坐在席上。他再次净了净手,拿起第二个托盘上的发钗,为长安簪上,口中吟颂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之后长安再次退下,换下素衣襦裙,换上曲裾深衣。 出来后,长安这次没得霁月嘱咐,直接对着霁月跪了下去,行第二个叩拜礼。 “多谢先生的收留与教导!长安感铭于心!”这一礼本是敬师长和前辈的,霁月没有推辞,只是虚虚扶起了她。 接着,长安继续跪好。霁月第三次净手后,拿起第三个托盘上的钗冠,加于长安发上。吟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这次长安换上了大袖长裙礼服。也不知霁月是如何办到的,竟然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置办到了那么多的东西。霁月让长安向着师祖爷的挂像行第三个叩拜。三拜依次代表敬父母、敬师长、敬传承。 “三加”礼之后,霁月拿过醴酒,口中吟诵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长安接过,跪着将酒撒了些在地上作祭酒,然后拿起来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霁月道:“及笄礼本该是由长辈为你取字的,如今我来为你取一个,你看如何?” 长安行了一礼,感激道:“有劳先生了!” 霁月想了一会,吟诵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怀止甫。” 长安愣了愣,答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霁月叉着手置于身前,他看着长安,脸上隐隐有笑意浮现:“礼成了!恭喜你了,怀止!” 长安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有些恍惚。她及笄了!跟过去她曾无数次幻想的及笄的情形全不相同,眼前的男子是唯一的见证者。 霁月平日里不拘礼法,完全是一副方外人士的洒脱不羁。如今看来世俗中的礼法他都懂,甚至可以说得上精通!霁月的过往成谜,如今看来,他必定也在俗世中生活过不短的时间。 “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字怀止?”霁月突然问道,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长安回过了神,想了想,道:“先生之意可是心怀苍生,止戈天下?” 霁月点了点头:“不错,你如今也算我门中人,我既答应教导于你,除了默蹊先生的人情之外,也因为我知你心下有苍生!我只希望那些国仇家恨不要泯灭了你的本性!他日你学成入世后,应不耽于私,不困于情,以止戈天下为己任,早日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盛世!若是有一日,让我知道你用我门所学霍乱天下,我必亲自清理门户,你可记下了?” 长安沉默了一会,道:“敢问先生,何为霍乱天下?何为止戈天下?如今这天下之势,非天下大统不可止战,先生以为以战止战可算是止戈天下?” 霁月笑:“好一个以战止战!你确实悟性惊人!我以为起战的原因就已可以基本定性战争的性质!” 长安想了想,道:“先生的意思是,若是为了诛暴扶弱、平天下之乱、除万民之害而发起的战争可以定性为‘仁’,而为了扩大疆土、夺取财物或是因野心、私仇而挑起的战争则为‘不仁’?” 霁月赞许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为止战而起战,亦为‘仁’战?” 霁月点头道:“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长安的脸上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如此说来,先生也认同以战止战来止戈天下?” 霁月这次却摇了摇头:“这是个办法,却不是唯一的办法!更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如今,你初至鬼谷,我也不与你多说什么,五年之后,你再来告诉我,你的想法是否有所改变!” 长安若有所思:“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良久之后,她轻轻一笑,似有所得。 第44章 闻讯 霁月对长安的教导并不仅仅局限于书本,相反,他极其喜欢把实际的局势扔给长安,让她去分析,让她去预测。这也算是学以致用的一种好的途径吧。 长安这才知道,霁月虽隐居山中,对山下的情况确是了如指掌。长安想,所谓的隐脉可能也并非完全的不问世事,山下很可能有这一脉自己的眼线和信息源。 真真是山中无甲子。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外面却已经形势大变。“勤王”之时,河间王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遇到了并州军的阻击,比燕王晚入京了整整五日有余。等他到的时候,早已尘埃落定,燕王的军队已经掌控了整个京师。 河间王以燕王勾结异族,残害皇室的罪名,要拿燕王问罪。两路军队在长安城外大战了两天两夜,因有鲜卑军队助阵,河间王最后不敌,南逃而去。 燕王自立为帝,并将故封地燕,赐予慕容部落,以示恩宠。 而北方其他几个藩王,都以燕王勾结异族、皇位来历不正为名,拒不承认燕王的帝位,各自为政。北方彻底陷入了割据混战之中。 “可惜了河间王,一步错,步步错!”长安闻讯后,不禁向霁月感慨道。 “哦?你认为他错在何处?”霁月似乎有些诧异长安会这么说,挑眉问道。 “选错了路线。并州军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连安肃侯也都因一着不慎,命丧并州!” 霁月笑着摇了摇头:“我却以为他没有选错,不过只是算计太过!” 长安惊讶地张大了眼:“咦,先生此话怎讲?” 霁月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似讽似叹:“你以为他为何明知并州军难啃,却依旧选择了那条路线?” 长安愣住了,良久,才自嘲地轻笑了下,叹道:“看来,还是我想得简单了!原以为这位河间王当真是为了忠义剑指燕王!如今看来,又是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 “那你如今可想明白他为何会选择并州作为行进路线了?”霁月考较道。 长安起身,走到沙盘处,对着那两军的行进路线反复演练推敲,好一会,竟笑出了声:“先生慧眼,这河间王果真是大才之人,可惜了一套环环相扣的好计,只败在了他并不了解士族!” 霁月示意她继续说下去,眼中闪过几丝兴味。 “并州军毕竟已经被安肃侯消耗得元气大伤了,拿下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他需要的也只是这几日的时间差。让燕王做先头部队,一方面可以让燕王军队和士族控制的中军相互消耗,他的这个时间差正好可以让燕王军队和中军分出个胜负。若是士族获胜,清君侧的大旗可以继续扯着,消灭剩余的中军力量就是轻而易举的事,而此时燕王已无力再与其争功。若是燕王获胜,那就像此次他使出的伎俩一样,以燕王勾结异族的罪名,让他在大义上再无与他有一争之力的可能,而此时燕军必定也已是强弩之末,再无一战之力。” 长安顿了顿继续道:“可他偏偏料错的是,士族会不战而退!他不明白士族好权不假,但他们重家族的传承、繁盛却远远大于当朝的权势!也正是这种谨慎才让他们得以传承数百年!士族的南渡带走了中军很大一部分精锐力量,剩下的那些,又如何是鲜卑军队的一合之敌?” 霁月频频点头,眼中颇有几分赞赏,继续考较道:“那燕王呢?他难道没看出来河间王的算计?” “他还真未必能看出来!但他手上的谋士却必定是心中有数!”长安笑了笑,“燕王资质平平,奈何手中的砝码却是上上成。我却以为此次燕王也并没有胜!他虽赢了兵事,却失了大义,到底落了下乘!这结果恐怕也与他们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了!” “他们?”霁月好笑地摇了摇头,“恐怕也只是与燕王一人最初的设想相去甚远罢了!” “先生是说……”长安惊愣了半晌,缓过神的时候也不得不惊叹,“好一个鲜卑慕容!好一个走一步埋十步、一石二鸟的绝顶妙计!” 只有燕王帝位不稳,动乱迭起,才有他们的可乘之机! 霁月站起了身,负手立于窗前,良久轻声叹道:“不出五年,中原必将成为鲜卑人的天下!”语气中有不属于方外之人的悲悯和沉重。 长安亦叹了口气,负手站于霁月身边,她心中的触动远远还要更胜于霁月:“先生可有良策?” 霁月面色未变,但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眸中却泛起了缕缕涟漪。好一会,直到又重新归于了平静,他才开口道:“你忘了隐脉的忌讳了吗?” 长安忙作揖请罪:“先生恕罪,我……我只是……,再无下次了!” 霁月措辞严厉,脸上却并无几分介怀,语气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柔色:“怀止,莫急莫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教会你!其实,若说中原必为鲜卑慕容氏的囊中之物,却也不太确切。应该说,北方将成为慕容氏的天下,而南北分裂已成必然!” “南方?”长安疑惑道,“先生是说士族在南方能够建立起与北方有一争之力的势力?还是说,河间王……” 霁月摇了摇头,一张如冰似雪的脸上带出了几分类似饶有兴致的神色:“你可知征北军忽然撤离边境了?” 长安猛地转过头,看着霁月:“这不可能!安肃侯当初即使知道将面临怎样的险境也只是带走了三万征北军,征北军镇守北面边境是铁律,如何可能随意调动?” “铁律?”霁月嗤笑道,“如今它还替谁镇守边疆?燕王吗?它还需要镇守谁?鲜卑吗?它镇守的对象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 长安有些难堪地转过了头,她知道霁月说的都对,可被人当面说穿,脸上依然觉得火辣辣地烫,她强自镇定道:“如今还有谁能调动得了征北军?” 霁月不再说话,只是淡淡望着窗外,嘴角却浅浅漾起了一抹笑意。 一丝亮光从长安脑中闪过,她激动地抓着霁月的衣袖,问道:“可知征北军撤离边境,去往了哪里?” 霁月瞟了眼长安抓着他衣袖的手,长安顿觉自己孟浪了,忙放开手,还很狗腿地替他拍了拍本就不存在的尘土。 霁月这才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往南方去了!” 长安咬着唇,神色有些困惑,喃喃道:“又是南方……那先生所说的南方势力?” 霁月也不再解释,只是淡淡道:“过一阵自会见分晓!” 果不其然,数月之后,南方传来消息,士族、河间王两股势力扶植已故□□太子长子承于建邺称帝。举国哗然,一姓双帝,亘古未有之事!南方占着正统,北方燕王建立的朝廷一下子变得尴尬了起来。 长安喜忧参半,喜的是承儿平安无事,忧的是承儿年幼,如今这种形势之下,势必沦为士族和河间王手中的傀儡。不知璟和又在中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长安把自己的忧虑说给了霁月,霁月却反问道:“你觉得中书令如何,是否是可信之人?” 长安不得不佩服霁月洞察人心的本事,一语道破这些日子以来,她心中的疑惑。不是她信不过璟和,只不过以她之前的设想,都是在羽翼未丰前千方百计地隐藏起承儿,璟和的这一步走的实在让她看不透。霁月的这一问,犹如一记响锤,恰好能够让她看清内心、理清思绪。 良久,她噗嗤一笑,道:“若是与士族和河间王想比,自然是可信的!” 霁月常年古井无波的眼中也漾起了几抹笑意:“你若觉得他可信,那他玩得这一手也就不难推测了!” 长安似乎有些想不明白,疑惑地看着霁月。 霁月指了指长安,摇了摇头:“你啊,还是欠些火候!你以为他为何要调动征北军南去?” 长安小心翼翼地猜测道:“压制河间王?” “还不算太笨!”霁月淡淡瞟了她一眼,“虽不知他因何会跟河间王走到一起,但这七万大军的压制作用是无疑的!至于士族,你以为士族还是当年在京师的士族吗?在江南,乔姓比不得本地士族根深叶茂,已在当地繁荣了上百近千年,想要压制住本地士族,重振声望,势必只能仰仗皇室。一手压制河间王,一手平衡士族,这一步棋走得当真不错,真不愧是安肃侯之子!”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升起了几分与有荣焉之感。这个她从小崇拜到大的男子,其实从来都不曾让人失望过。 “先生,我能否给他们去封信报个平安?” 霁月瞥了她一眼,挑眉道:“我可不想鬼谷因你而暴露于世俗面前,你信得过你的中书令,我可信不过!” 长安知道自己又犯了忌讳,尴尬地吐吐舌头,不再言语。心里却莫名地觉得霁月傲慢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可爱。 第45章 出谷 自天惠二十二年,藩王攻打京师、士族衣冠南渡,长安城破,已过去了五年。天下却并未因为燕王的称帝而恢复秩序。北方各地依旧战乱频发,各方势力此起彼伏、此消彼长,中原大地一片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与此相对的是,自士族南迁、崇安建邺称帝以来,南方却是祥和平静,一副欣欣向荣之态。有点路子的百姓纷纷开始南迁,南方的繁盛已初现端倪。 要说近来最大的事,莫过于坊间的一则传闻:消失了数百年,已被默认传承断绝,渐渐被世人遗忘的鬼谷,又有传人现世了! 相信的人却寥寥。若是鬼谷真的还有传人,如何会隐姓埋名数百年?鬼谷中人并不避世,名留青史的比比皆是。可尽管如此,鬼谷传人现世的传闻依旧甚嚣尘上,至于传人姓甚名谁、多大年纪、何等模样,却一概不明! 云梦山,鬼谷 一个纤细的背影在竹林中翻飞,一套剑法被舞的行云流水一般充满了美感。白色的衣、黑色的发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副动态的水墨画。不远处,一个出尘如仙的男子低头抚琴,同样也是一身白衣,容貌美到了极致,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女气。 琴音收,舞剑者也同样一个收势停了下来,说不出的默契。 “先生,你看我舞的还好?”女子笑言着转过了身。同样是一张世间难寻的殊世容颜,同样一头未束的青丝,同样清冷的气质,与那男子站在一起,当真犹如一对神仙中人。 男子嗤笑一声,摆了摆手:“你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用个‘舞’字!也就看着好看,全然不得精髓!” 女子不甚在意地扬了扬眉,拿起案几上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看来我是没这个天赋了,先生的一身好剑术,只能静待真正的传人了!” 男子摇了摇头,指着她道:“身在凡尘外,心却在红尘中!也亏得没让你一辈子留在山里!” 女子想到五年之期将到,不由心中一阵恍惚。鬼谷于她,是她一生最狼狈最无助之时的避世之所、栖息之地。是把她回炉重造、让她脱胎换骨的再生之所……她对这里的归属感甚至不比皇宫差,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见证了她蜕变的印记。若是心无挂碍,让她一生留在此处她也是乐意之至的! 霁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茶杯支在唇边,绯色的薄唇微微勾起,表情有几分慵懒,有几分莫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如今这山下可都在盛传鬼谷传人现世的事!” 长安看了霁月一眼,清冷的面容之上亦带出了一抹淡淡笑意:“先生是何用意?” 霁月佯装惊讶,挑眉道:“咦,你如何认定是我的授意?” 长安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是你,就是我!既然不是我,那肯定就是你!” 霁月用手握拳堵在嘴边轻轻咳了咳,眼中的笑意却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先生突然将鬼谷暴露于世人面前,意在何为?隐脉的禁忌我都不曾忘记,先生该不会是忘了吧?” 霁月看着她,乌黑的眸子灿若星辰:“我何时说过鬼谷不可现于人世?若真是如此,你以为当年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诸人何以以师承鬼谷的名义扬名天下?” 长安顿时明白了霁月的意思。对于鬼谷而言,真正不能暴露于人前的只有隐脉,这是根基,是最后的底牌,是鬼谷千百年不曾断绝的真正隐秘所在。至于其他师承鬼谷之人,只要不是在外面作奸犯科,为鬼谷挣挣声名,也没什么不好。长安一开始就不算传承于隐脉,自然不受隐脉禁忌的制约。 “先生费心了!”长安感激道。她本就是通透之人,想通了关键之后,自然也就明白了霁月此举的用意所在。 自他教导她纵横之术之日起,他应该就已经猜测到了她下山之后将以何种方式谋夺回江山。隐脉本不该沾染天下之事,他尽心教导了她五年本就已经完成了当年对默蹊先生的承诺,因此此举才会格外令她动容。 “先生、姑姑……”一个白衣童子远远跑了过来,走近一看,却是难言的俊秀。也许是自小在这凡尘之外的深山中长大,连这孩童的长相与气质也带上了与凡尘中的孩子不太一样的脱俗之气。 两人闻声便停止了谈话,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你慢些走,急个什么劲!”长安搂过小童,细细为他擦去了额上的汗水,柔声劝道。 小童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午膳备好了,我怕姑姑和先生饿肚子!” 一句话说的二人心中都酥软不已。 小童的容貌与其兄长很有几分相像,性格却全然不同。承儿顽皮跳脱,重欢却自小乖巧温和,让人跟他说话时,都忍不住把声音放轻放柔,生怕吓到他。 他看长安和霁月整日忙碌,自懂事后,就主动接过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今年开始,连做饭的事也一并接了过来。好在霁月修道,吃的十分清淡简单,长安来到谷中后,也跟着霁月的膳食。每顿不过就是食些瓜果、水煮的青菜,基本不沾油腥。如此,准备起来也不算费事。 长安原本是极力反对重欢做这些事情的!她出身皇室,即使在外面待得时间再久,骨子里的那套观念哪是轻易能够改变的。她自己动手做这些事已是出于环境所迫,如何忍心让孩子也受这份罪。在宫里,这样的小主子那个不是金尊玉贵地养大,恨不得饭都直接喂到嘴边,做这些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霁月却极力促成。重欢每学会一样东西,霁月总是毫不吝啬地夸奖,于是这傻孩子竟是越做越来劲了。 长安尽管心中万般吐槽,却没有过多干预。因为她看出了霁月对重欢的喜爱和看重。长安心中开始犹豫,若是太平盛世,她自然不会考虑将重欢留在鬼谷的可能。可如今,将来出谷后,她自己都祸福难料,如何忍心带着重欢受苦冒险?重欢并非嫡长,身上并无多大的责任和担子,让他成为隐脉的传人或许也是一条保全之道。只是一想到,他以后需得抛却七情六欲,终身留在深谷,只能与孤独和时间相伴,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霁月约莫也是知道长安的想法的,并未明确提出什么,双方都留了一两分余地和退路。 但他对重欢的看重和有意栽培却是假不了的!刚满六岁的孩子,已是六艺初通、五常俱备。通身的气质已找寻不到一丝皇族中人的影子,完全一派方外之人的淡薄冲和。 “你准备何日下山?”霁月突然问道。 长安想了想,道:“两个月后吧,还有些东西需要细细筹划和准备!” “姑姑要去哪里?”一个稚气的童音突然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低头,看到小童正仰着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们。 “你姑姑要出山了。” “出山是哪里?” “出山就是到山的外面去?” “山的外面是什么?” “山的外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 “哦!”重欢平淡地点了点头,这个对所有孩子都具有巨大的诱惑力的回答在重欢这里却未掀起半分波澜,仅仅只是知道了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已。 两人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复杂。 长安心中开始担忧了,重欢乖巧是乖巧,可却没有半分孩童天性,这不是个正常现象吧?他自有记忆以来就只见过两个人,他的成长经历实在是有些太特别了,将来若一辈子留在鬼谷还好些,若是将来出了山,他要如何安身立命?原本已倾向将重欢留在山里的长安心中又开始动摇了起来。 这孩子实在太特别了,他知道长安要出山之后,都没有多问一句他自己的去留。在他看来姑姑和先生都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一个走一个留既然已经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那他跟着谁也都是可以接受的事。 长安心里愈加觉得不对劲了,这哪还是孩子啊,出家人都没他这么六根清净、心如止水的。 “先生,你看,重欢……”长安试探地开口道。 霁月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有什么看不明白的:“让重欢与你一起下山吧!” 长安惊讶地看着霁月,她一直以为霁月心里一定是想留下重欢的。 霁月看着她吃惊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的未来不应该由你或是由我来决定!让他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将来何去何从让他自己来做决定!” “若是重欢将来选择回到山里,成为隐脉的下一任传人,那他跟着我这一出去,可不就错失了最好的学习的年岁了?”长安有些惊讶于霁月的想法,好奇地问道。 “在山中学习还有为时已晚之说吗?山里最多的恐怕就是时间了!只要他决定回来,就永远不会太晚!况且我之一脉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井底之蛙!连世情都不曾了解、悟透的,还指望他将来能有多大的成就?光靠纸上谈兵吗?” “可你……” “你以为我是生来就长在山里的吗?我出师前亦曾在山下游历历练多年,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 长安心道果然如此!她暗搓搓地在心里掐指一算,不禁心中更加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这霁月究竟多大年纪啊?越听他说经历,越觉得他这张看起来堪堪弱冠的脸很不正常啊。 可是长安,你一会觉得这个人不正常,一会觉得那个人不正常,可是你自己一脸清冷淡漠,内心却在盘算着这么画风不符的八卦问题,真的正常吗? ------------------------------------------------------------------------------ 离开那天,长安再一次穿起了男装,不过比起过去在宫外时灰扑扑的破衣裳,如今这身白衣胜雪可就唬人得多了。一头青丝在头顶绑了个男子的发髻,以白色发带束之。虽同是男装打扮,但五官都已长开,且气质变化巨大,与五年前已是判若两人。 也许是性格使然,霁月送别长安时,也并无多少不舍伤感,只是淡淡道:“还记得你及笄那日,我给你取字时曾说过的话吗?” 长安低下头,看不清神色,说出的话却是动情万份:“记得!你说过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你当年既应诺教导于我,我亦在未来允你一个昌平盛世!” 霁月轻叹了一口气,伸出了手,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长安的脑袋:“难为你了!” 长安惊讶地抬起头,霁月许是常年独自生活,极不习惯与人亲近,这是他们五年共处以来,第一个肢体接触。 长安如今也算是真正看懂了霁月这个人,他总是反复强调他们隐脉永不入世,他绝不会为她的复国出谋划策,可他却在意天下苍生!身在深山却心系天下,光这一点就让长安觉得肃然起敬,却也让她心中生出了隐忧,这样的霁月真的能够像他的前人那样一生紧守誓言,看着天下分崩离析,百姓流离失所而永不越雷池一步吗? “今日之后,你与我鬼谷隐脉再无半分干系!也望你信守承诺,在外勿要提起我脉的存在!” 这话听得不近人情,但长安对霁月知之甚深,知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子,也并不多做计较。 她双手交叠在额前,极认真地对霁月行了个跪礼。他们虽无师徒之名,但长安想让霁月知道,在她心里,始终敬他如师:“多谢先生多年来的教导和栽培,使我能够脱胎换骨,我虽无以为报,却一日不敢忘记!我定尽我所能,实现先生之志,早日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霁月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动容,他扶起了长安:“你心性、天分一样不差,如今也几乎把谋略之道、纵横之术学至大成!可我独独担心一样,还记得你刚来时,我教给你第一课吗?” 这些年,虽然霁月无时无刻不在引导她把目光放大放远,不要纠结局限在个人的爱恨情仇里,不要局限在皇室的功过得失上。 长安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事无不可胜,事有不可为!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轻言放弃,亦不会不死不休!” 霁月点了点头,眼中有欣慰,亦有自豪。 “先生,有个问题,已困扰了我好多年,临走前,无论如何也想问上先生一问!”长安微皱着眉,似乎在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 霁月也跟着严肃了起来,点了点头,示意她问。 “先生究竟年龄几何?” 霁月一张冰雪般的容颜霎时被冻住了一般。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长安已经拉着重欢长笑而去,说不出的洒脱恣意、开怀畅快。 霁月恼怒过后,竟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五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长安! 此时的她,仿佛不是去投身一场不知结局的豪赌,而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连他心中都不由生出了几分肃然起敬之感。 若是长安还在此处,定会惊掉下巴。原来霁月竟也会这样笑!那明晃晃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实在是令天地失色! 第46章 长安 繁华的帝都长安,曾经在一夜之间,几乎被付之一炬。 如今,多年过去了,繁华的长安城依旧繁华!那些腥风血雨的日子,如同史书上的轻轻一笔,淡淡揭过,再无痕迹。 北方的三月依旧春寒料峭,熙熙攘攘的街市却并未因为天气的寒冷而冷清半分,处处繁华处处热闹,一片歌舞升平之态。长安城,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空中阁楼,光看着这里,你如何能够想象如今外面的尸横遍野、战火纷飞? “少将军,你果然在这里!”一身着轻铠的男子快步走入了一家胡人食肆,在一临窗而坐的男子身前停了下来。 男子身着黑色劲装,宽肩窄腰,身材高大,看起来像是个武人,但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却不见半分武人的悍然之气,反倒是一双灿若星辰、光华涌动的眸子格外的引人注目。 男子饮尽了杯中之物,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了窗外。 轻铠男子无奈地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卸下了身上的配刀,也拿起了一个杯子,给自己斟上了酒,道:“明日就回幽州了,兄弟们忙翻了,你倒是悠哉,还在此处喝酒观景。” 劲装男子轻笑一声,打趣道:“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有你在坐镇指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轻铠男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两人一看就是关系极好的,相处起来完全没有上下级之间的拘谨别扭。 “怎么了,心情不好?” 劲装男子摇了摇头,轻叹道:“明日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回长安……” 轻铠男子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并不像是戏语,不由纳闷道:“你在说笑吗?走就走呗,整的跟游子离家似的,你在中原待了这些年,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汉人了吧?” 劲装男子笑了笑,并未多做解释,神色间的涩意却是怎么掩也掩不住的。 轻铠男子轻叹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 他们总角相交,他太知道他原本是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人。他如今少年得志,前途无量,本该是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的时候,却再不见少时的张扬恣意、踌躇满志。他依然还是那个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暮气、疲态和心不在焉,只要稍稍了解他的人就不难发现。轻铠男子自然知道他的心病所在,其中有信念和现实的背离,亦有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女子! 劲装男子摇了摇头,面露忧色:“查来查去,线索在冀州就断了。” “少将军,你别怪我说话打耳朵!都这么多年了,连冀州城都已经几经易主了,经历了这么多次战乱,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还有多少可能还活着?即使活着,多半也已嫁人生子,你……”轻铠男子说着说着却被他眼中汹涌而来的悲意吓到了,忙住了嘴,担忧地看着他。 “我多希望她是嫁人生子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求,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劲装男子背过了身,站在窗前,让人看不清神色。 五年前,他虽说转身离开,却从没想过让长安真的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毕竟到处都是战乱,他如何放心得下放长安一个人离开?他没想到长安会离开京师,当他辗转从镖局那里获悉长安去往了冀州的消息后,她竟然人间蒸发一般的消失了,之后便再也获取不到她的一丝消息。他何尝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害怕对自己承认而已。他后悔自己的大意,更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强硬一些,直接掳了长安回去,即使长安恨他一辈子,但至少她能够活着! 轻铠男子抹了把脸,不知为何,这个向来顶天立地、坚不可摧的背影,在此刻竟让他有一种忍不住替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过了好一会,劲装男子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能陪我在这里再待一会吗?” 轻铠男子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当真未再多言什么,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陪着他饮酒。 “姑……师兄,这里是哪里?” 一戴着帷帽的白衣公子牵着一个俊秀非凡的小童站在长安城城门前。两人身披白色裘衣,看着像是贵人,周身上下,却无一饰品,出尘的气质不同于城内的百姓,亦不同于任何一个达官贵人,与这座繁华的都城有些格格不入。 “这里是你我出生的地方,是我们曾经的家!”白衣公子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喃喃道,望着城门口站岗放哨的兵士以及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眼前的这一幕又仿佛遥远得恍如隔世。 小童仿佛感知到了白衣公子情绪的异样,没有再多问什么,任由她牵着进了城。 长安本是要南下建邺去找承儿璟和他们的。经过长安城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再进去看一眼。这座城池曾经承载过她的快乐、绝望和狼狈……对她来说实在是个特别的存在。 “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云梦山才是我的家!”走着走着,一向乖巧的重欢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仰着头,微皱着眉,认真地对长安说道。 长安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忍着笑道:“云梦山自然是你的家!放心吧,我们不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家,如今,却什么都不是了!”说道最后,也不禁一声叹息,怅然难言。 重欢哪里懂得这些,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后,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牵着长安的衣袖,乖巧地跟在她身边了。 长安细细观察了他一会,人群、好吃的、好玩的,似乎都无法勾起他的半分好奇和兴趣。“视若无物”这个词,在重欢身上,让她第一次有了切身的感受。 长安有些无奈,这个孩子,她如今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走着走着又看到了东市那家胡人食肆,这是她第三次在这里驻足,三次却是全然不同的境遇,身边也是全然不同的人。 她带着重欢一走进去,原本喧闹的食肆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两人似无所觉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小二这才反应了过来,忙上前递上茶水:“这位公子,请问想点些什么?” “给我们上些蔬菜粥和瓜果即可!”清凌凌的声音,瞬间吸引力住了食肆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好嘞,客官稍等。” 长安好奇地瞟了一眼重欢。重欢也是第一次见到胡人,反应却跟当年的承儿全然不同。绿眼睛蓝眼睛黑眼睛在他眼里仿佛全无区别,没得他多看一眼。长安有一种感觉,即使现在突然过来个两个头四个眼睛的人可能也引不起他一丝异样情绪。 “长安城什么时候竟有了这样的人物!”轻铠男子回过头看着白衣公子清瘦挺拔的背影惊讶道。这样的气质实乃平生仅见,旁边的孩子仙童一般的容貌已是世间难寻,让人不由得开始遐想白衣公子帷帽之下该是何等模样。 已经微醺的劲装男子看着孩童,眼前模模糊糊浮现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孩童胖乎乎肉嘟嘟的脸,五官倒真有几分相像,可惜气质天差地别。一个娇憨灵动,一个纤尘不染。 白衣公子要的菜品很简单,不多会就上来了。众人心中不由嘀咕,这两人这般出尘的气质,又茹素,不会真是方外之人吧?两人的互动也颇为怪异。白衣公子不见有什么动作,应该被照顾的孩子反倒烫碗布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做惯了的。众人见了皆是心中不忍,这么漂亮的孩子,若是生在我家定然日日疼爱不够,如何忍心让他做这些粗活?这么大个人了还要一个小孩来照顾,不由得对白衣公子生出了几分不忿。 小童布完菜便仰起脸,期待地看着白衣公子。白衣公子摸了摸小童的脑袋,众人明明看不到白衣公子的脸,却分明能品出其中宠溺疼爱的味道。小童满足地蹭了蹭白衣公子的手,低下头开心地喝起了粥,这个冰雕似的小人此时才露出了和他年纪相符的孩子气来。 白衣公子一手拿起了筷子,另一只手微微撩起了帷纱,露出了白皙精致的下巴和绯红的唇,众人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第47章 重逢 没想到对方却不再继续撩高帷纱,就着这个高度喝起了粥来。众人一看没什么戏了,不由在心中骂娘,看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众人慢慢收回了注意力,食肆恢复了喧闹。 满食肆的人,三三两两几乎都在议论鲜卑军即将撤离京师的事。各种猜测踹度不绝于耳。长安听得认真,她进长安城未尝没有打探消息的意思,而食肆酒馆无疑是最好的场所。 坐在后桌的轻铠男子也忍不住提起了话题:“少将军,你说主上此时召你回去是何用意?除了你之外,中原的皇帝可并不信任鲜卑的其他任何人!” 劲装男子眯虚着眼,反问道:“皇帝的信任如今还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说?” “两方的忍耐都快到极限了,也差不多该到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帷帽下的长安目光微闪。她一进食肆其实就看到了云起。他长高了,身体也不再是少年人的单薄。原本肉呼呼的脸颊已被刚毅的线条所取代,但五官几乎没变,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 她没想到云起在燕王身边一留就是这么多年。这些年,表面上慕容氏助燕王坐稳皇位,燕王助慕容氏壮大势力,可事实上,这些年辽西慕容以幽州为大本营往外侵吞了多少土地,燕王又借着剿乱为名暗地里清算了多少鲜卑兵士!恐怕如今两方的关系已经薄得连纸都不如了。云起的离京回营恐怕就是一种信号了吧。 不过几息之间,长安的心中已经千回百转,万般了然于心。 她轻叹了一声,到底不是当年的长安了!再见云起她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的竟然是时局利弊。那些不舍、那些思念、那些痛意……那些记忆中所有强烈的情绪,仿佛都被割裂在了过去的某个时点,她如今依旧记忆犹新,却已无法感同身受! 不耽于私,不困于情,这是霁月对她的希望,要做到却也不是很难。她自嘲地笑了笑,霁月该感到欣慰了,他对她的教导和影响已经深入骨髓, “公子有礼了!难得见到公子这般的人物,小可心中景仰得很,小可想邀公子共饮一杯,不知公子可否赏脸?”正感慨间,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过来搭话。长安帷帽之下扫了他一眼,穿着仪表都不差,可惜满脸的酒色之气。 “不可!”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的情绪。 周围响起了窃窃笑声。中年男子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白衣公子轻抿着手中的茶水,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连他身边那个小童都仿佛没有看到旁边多出了一个人,自顾自地低头喝着粥。 中年男子面色涨得通红,只觉得又羞又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我能让你活不出长安城?” 白衣公子这才转过头,透过帷帽正视着对方,一声嗤笑自唇间溢出:“不信!” 周围一片哄笑声,恼羞成怒的男子当即就向着白衣公子的肩膀推去。白衣公子往后轻轻一闪避了开去,她随手用食指和中指夹起桌上的筷子,刚要有所动作,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下后,又将筷子放回了原处。就这几息的耽搁,白衣公子的帷帽被掀落在地,整个食肆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太过缥缈绝俗的气质,反而使精致至极的五官沦为了背景,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如梦似幻的不真实。 只听一声惨叫,那只抓着白衣公子的手被削去了一个手指。白衣公子却丝毫没有被惊扰到,仿佛在她眼前被削去的不是鲜血淋漓的手指而是一截大葱。 长安望向了出手的那一桌,一人正对着她拱手致意,另一人却饮着酒望着窗外,仿佛丝毫没将这边的情形看在眼里。正是云起那一桌,而出手的是那个轻铠男子。 长安起身,走到了那一桌前,亦拱手为礼:“多谢二位出手相助!” 冲她拱手的轻铠男子男子受宠若惊地拉出了椅凳,请长安入座。 长安亦没有推辞,道谢入座。 云起此时却收回了望着窗外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兄台这个‘谢’道得可有些没有道理!” 长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是她那桌上刚刚被她拿起后又放下的筷子,此时已断成了两节。 她笑了笑,亦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不以为意道:“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位肯出手相助,自然是要谢的!” 轻铠男子热心地为她斟上水酒,寒暄道:“兄台是哪里人士?” “在下出身山野,是被道观里的道士抚养长大的。” 轻铠男子了然地点了点头:“难怪兄台看起来不像俗世中人!料想抚养兄台长大的道长定是化外高人!”他有些好奇地追问道,“不知是否方便告知是哪座山?” 轻铠男子身上那种游牧民族特有的率直热忱,让长安颇有好感,遂亦爽快道:“云梦山。” 话一出口,轻铠男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云起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长安坦然迎视他的目光,并不回避,目光相触中,犹如短兵相接,彼此都在衡量对方的斤两。 “兄台此次下山可有要事在身?”轻铠男子似无所觉,轻快地问道。 长安收回了同云起对视的目光,回道:“方外之人,能有什么要事,不过就是下山到处走走看看,长长见识罢了!” “如今世道可不太平,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为上!兄台还是第一次下山吧?” 长安垂下眼帘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让人看不清神色:“并不是,年少时亦曾出山游历过!只是这天下,却是已经面目全非了!” 轻铠男子吭哧吭哧不知该如何接话,毕竟如今这满目苍夷的天下,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却是他们鲜卑的“功劳”。他有些不安道,“不瞒兄台,我等是鲜卑军士,不知兄台是否还愿意相交?” 长安将三个人的酒杯斟满,淡淡道:“我本方外之人,汉人还是鲜卑人在我眼里也无甚区别!我们不谈国事,只论私交!” 轻铠男子开心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好一个不谈国事只论私交!我们辽西虽属边塞,却是别有一番风味,兄台游历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我们鲜卑族最是热情好客,到时我一定作陪。”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若有机会,定是要去叨扰一番的。兄台这是要回辽西了?” “暂时先去幽州待一段时间!”男子忍不住抱怨道,“长安繁华是繁华,哪有边塞辽阔自在,我也是待得尽够了!” 长安看了他一眼,道:“待腻味了才好!这样繁华的长安,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对面的两人同时愣住了,不由地揣测起她话中的意味。 长安却没再多说什么,她重新戴上了帷帽,道:“时候不早了,在下还要赶路就先行告退了!今日多谢二位了!” 轻铠男子有些依依不舍:“这就要走了?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方外之人,无名无姓,唤我怀止便是!” “怀止兄弟有何打算吗?” “或者出仕,或者游历,看机缘吧!就此别过,二位后会有期!”长安说完便牵过重欢,洒然而去,没有半分的留恋客套。 轻铠男子不由感叹,到底是方外之人,即便是离别也不见半分俗世的作态。 云起看了他一眼:“你还当真信他是方外之人?” 轻铠男子倒是洒脱:“结识这样的人物本就是乐事一件,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云起轻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确实是着相了。 轻铠男子想到白衣公子临走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忍不住问道:“不过,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猜测到了什么?” 云起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然后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三年,这位怀止公子必定名动天下!” 第48章 少女 长安走得潇洒,内心却并非这般平静,可谓是既庆幸又怅然。庆幸云起不曾认出她来,却也怅然云起没有认出她来。其实也确实怪不得云起,长安这几年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她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身高拔高了一大截不说,五官也完全长开了。气质上的千差万别,更是让她与过去完全的判若两人。 长安走在东市的大街上,发现这几年长安城变化着实不小,她忍不住在心中嗤笑,难道燕王以为这样就能抹去前朝存在过的痕迹,让自己变得名正言顺起来吗? 城内还多了很多异族面孔,他们跟普通的汉人百姓也没有什么两样,有的经商、有的受雇于人,通常都不擅稼穑。只是不知明日之后,他们的日子是否还能这般平静安逸。看着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鲜卑孩子,长安觉得心中实在难生恨意。 “让开,让开,让开!”远远的有一列马队飞驰而来。当先的是一位身着红衣的贵族少女,后面紧紧跟着几个看起来像是侍卫的男子。 长安纳闷,难道燕王当政连规矩都改了,长安城如今竟是允许纵马了?她怕伤到重欢,拉着他退到了一边。 随着马队的逼近,路上的行人也都纷纷一路闪避过去。只不过一些摊贩遭了秧,来不及撤走,摊子被踩翻无数。众人也都敢怒不敢言,毕竟敢在城内这么纵马的肯定是达官贵人。 一个鲜卑孩子约莫是吓傻了,呆呆地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父母也不在身边,两边的百姓看到是鲜卑人,也就没有多管闲事。 马队已近在眼前,眼看就要踏过来了,正在这时,一把大刀飞了过来,削去了最前面那匹马的一条腿,马嘶鸣着摔了下去,就见一个黑色的残影闪过,孩子就已被抱到了一边。大家这才看清,出手的是一个高大的黑衣劲装男子。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长安古井无波的心中也不禁泛起了阵阵暖意。真好,云起,依旧还是当年那个云起! 她不知道的是,在云起出手之前,也一直都在观察着她。当他看到马队飞奔而来,她却自始至终无动于衷地冷冷站在一边之时,眼中难掩失望之情。 不是她! 长安善良热忱,虽出身皇室,骨子里却有一股子江湖人的侠义之气,遇到这样的情况,断然没有冷眼旁观的道理。云起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将这个从外貌、气质到性格,甚至性别都完全不同的人,联想到长安身上!可是四眸相对之时,那种奇怪的熟悉感……云起自嘲地摇了摇头,今天一整天都在想长安的事,看来是该要好好清醒清醒了。 另一边,惊叫着从马上摔下去的贵族少女也及时被后面的侍卫扶住了,免于了摔落在地。她惊怒地推开了扶着他的侍卫,朝着云起就是一鞭子。 云起一把抓住了鞭子:“你闹够了没有?” “慕容雅,又是你!你非要同本宫过不去吗?不过就是个鲜卑小杂种,也值得你这般护着?哦,差点忘了,你自己就是个鲜卑蛮夷!”大家这才看清了少女的正脸,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长得很是娇美,可惜一脸的骄纵之色破坏了原本的美感。 云起却丝毫没有被激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淡淡问道:“长安城内不准纵马你不知道吗?” 少女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你是在说笑吗?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家的,本宫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要你个蛮夷指手画脚不成?” 云起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父终日战战兢兢,生怕什么地方没有做好被人诟病并非正统,你就这样挥霍他的名声?” “正统?”少女嗤笑了一声,“若论骄纵蛮横恐怕谁也比不上当年的济阳公主吧,她总该算是正统了吧?” 一直面色平静的云起却突然变了脸,他冷冷地看着少女,一字一顿道:“住嘴!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不配提起她!” “我不配提她,难道你配?别忘了,当年破宫而入杀了她全家的可是你们鲜卑人!呵,原来传闻竟是真的!你当年还真跟济阳公主有些首尾!”少女背着手饶有兴致地围着云起走了一圈,脸上带出了几分恶意,“欸,她如今在下面待得尸骨都寒了,你真这么情深无悔怎么不下去陪她,跟我在这逞什么威风?” 长安的生死原本就是这些年云起心中最大的禁忌,如何能允许他人拿这个来说笑!怒极之下狠狠扯了一下少女手中的鞭子,把她拽倒在地。 摔在地上的少女气得面容扭曲,口不择言道:“慕容雅,你竟敢这么对我!你不过就是父皇手下的一条狗,是谁给你的狗胆屡次冒犯本宫!父皇真是猪油蒙了心了,才会被你们这帮鲜卑贼子的巧言令色蛊惑蒙蔽!” 长安惊讶地抬起头,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女。此女外表骄纵,内里倒是有几分见识。 “你不让我伤他们是吧,我今日还非伤给你看看!”少女极怒之下便朝着人群一路挥鞭过去。 长安在旁边看得直摇头。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惊叫痛呼声。当少女的鞭子即将挥上一个白衣公子时,又被拽住了。 盛怒中的少女竖着眉怒斥道:“你又是谁?竟敢阻挡本公主!大白天的藏头露尾,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白衣公子轻轻松开了拽着她鞭子的手,一字未语,拉着身边的小童转身而去。 “来人,把他给本宫拿下!” 几个侍卫一样的随从一起涌向了白衣公子。大家没看清白衣公子是如何动作的,似乎只是信庭走步一般挪了几下,侍卫们连他的衣角都不曾触碰到。 “你能逃得过我这几个侍卫围堵,难道还能逃得过全城的抓捕吗?除非你准备一辈子不出长安城了!”少女背着手,得意洋洋道。 “你想如何?”白衣公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清冷的声音对比着周围的喧闹,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 少女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了胜利般的笑容:“我要你拿开帷帽,让我看看你这藏头露尾之人到底是何模样!” 白衣公子毫不迟疑地拿下了帷帽,目光如同他的声音一般,清凌凌的没有一丝情绪,这个娇美非常的少女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一堆死物。 街上又如同刚刚食肆一般,瞬间静寂一片。 “可以了吗?”他看着少女,淡淡地问道。 少女如梦初醒,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她一下子气势尽去,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谁?” “怀止。”白衣公子回答的毫不迟疑,接着又问了一次:“可以了吗?” “可,可以了!”少女低着头,脸上微微有些发红。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重新戴回了帷帽,拉上小童,头也不回的远去了。 “欸,你,你要去哪里?”少女反应过来,又往前追了几步,高声问道。 回答她的只有对方越来越远的背影。 —————————————————————————————————————————— “大夫,求求你再赊我娘些药吧!欠你的银子我长大后一定会还上的!” “不是我不肯帮你!你看看这都第几次了!我们也是小本买卖,这么一次又一次的,哪里赊得起!” 长安路过一家医馆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扶着一个中年妇人跪在一个大夫面前。中年妇人看起来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已是病重之兆,而那个大夫也是满脸的无奈之色。再看那个男孩,长安只觉得说不出的眼熟,仔细一想,似乎是那年陪着承儿出宫时遇到的叫小虎的孩子。 大夫屡次劝说无果后,只好摇着头关上了医馆的大门。 母子两人眼中顿时只剩下了绝望的灰白。 “娘,您别急,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的!”少年强装镇定,安抚着身边的母亲。 长安看着心中也跟着酸楚起来,至亲间的生离死别,这是她如今最最看不得的场景。 “你是小虎?”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声音,语气里却带着关切的暖意。 “我是,您是?”少年用衣袖蹭去了眼泪,惊讶地打量起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们。 “我会些医术,能让我看看你母亲吗” 少年灰暗的脸上顿时又开始发光:“真的吗?先生真的愿意为我母亲看病吗?”他低下头有些羞涩道,“我,我没有诊费可以付与你!” 帷帽下的长安轻轻笑了笑:“我们有些前缘,我不收你的诊费。” 她道了一句冒犯,便拉过了妇人的手为其诊脉。 第49章 熬鹰 良久,她放下妇人的手,看到少年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你娘这病有好几年了吧?” 少年连连点头:“先生,可还有救?” 长安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娘这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若是富贵人家,一年到头不断药,再活个十多年都不是问题!” 少年的脸又黯淡了下来:“那是没有办法了?” 长安想了想道:“并非没有办法,真正说起来,根治都可以!可是能根治你娘病症的方子里面的药草不容易找,即使找到也必定价格极其昂贵!我教你一套针法,你每日按我教你的方法帮你娘灸上一灸,虽比不上用药,吊住几年性命却是没有问题的,将来等你大了长本事了再帮你娘去寻能根治她病的药吧。” 少年高兴得又哭又笑,对着长安不停地磕头:“多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长安摸了摸重欢的小脑袋:“去把小哥哥扶起来!” 少年只觉得一只小手扶上了他的手臂,接着他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他有些惊讶地看向那个扶着他的孩子,看着瘦小瘦小的,力气却大的惊人。 “不用如此!我说过我们有前缘!再说我也没帮上你什么,东西都要靠你长大以后自己去争取,我不过就是许了你一个希望而已!”长安说着便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了一套针来:“我现在帮你娘施针,你且看着!我会留下穴位图给你,你现在先把位置和力度记下。”说着边下针边为少年讲解了起来。 一套针下完,妇人果然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人都轻健了几分:“小妇人多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长安冲着妇人摆了摆手,向少年问道“你都记住了吗?” 少年点了点头。 长安欣慰地笑了笑:“小虎,你天资不错,平日里念书吗?” 少年局促地摇了摇头。 长安一想也知道是对方家中实在拮据得厉害。她从包袱中掏出了几两银子交到少年手中:“我身上的银钱也不多,你先凑合着用吧!只是记得一定要念书,无论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母亲的将来!” 没想到少年竟然很有志气的怎么都不肯要。 长安也不勉强他,只轻声点拨道:“尊严还能比自己的未来和你母亲的性命更重要?你若实在介意,等你长大后十倍还予我便是!” 少年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接了过来,一句谢谢细如蚊呐。 长安拍了拍他的肩,便招呼上重欢转身而去。 “先生!”少年出声喊道,眼中有不容错辨的依赖和不舍之意。他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年纪不大,痛苦、担忧、恐惧却通通都要自己扛着,难得有一个这么帮他、替他着想的人,不免生出依赖之情。 长安帷帽底下的目光也随之柔了下来,这种仓惶无助的感觉她太清楚了:“小虎,你知道熬鹰吗?鹰是生来高傲且向往自由的动物,若是不幸落到了猎人手里,在经历一番徒劳的挣扎后,最终,大多却都会因为不堪悲愤、饥渴、疲劳、恐惧而无奈屈服。在命运面前,我们都如同猎人手上的那只鹰,我们无法选择是否经受煎熬、何时经受煎熬……”她用手指了指心脏的位置,“但是这里不要屈服!这里必须强大起来!因为只有你自己可以成为你自己逆境中的支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小虎的表情看起来很是触动,他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长安突然道:“若是可以,带着你母亲去南方吧,那里少有战祸,且气候适宜,适合你母亲养病。” 少年不知她突然说这个的用意,只是一脸发懵地点了点头。 “还记得承儿吗?他如今就在建邺,你若去了那里,别忘了去找他!”说完就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先生那么厉害,也曾有过煎熬之时吗?”少年到底还是没忍住,大声问道。 过了好久,风中才远远传来了一声算不上回答的回答,闻之,却让人浑身激荡:“我希望,若干年后,也有人可以有机会来这么问你!” 少年摸着脑袋憨笑,心情却明朗了不少。他站在原地,嘴里念念有词:“承儿,承儿……”突然他抬起了头,眼睛明亮非常,“长安姨姨!” —————————————————————————————————————————— “姑姑,你刚刚说,人生来会历尽各种煎熬,因为这个,你当初才想让我留在鬼谷吗?”一直没有作声的重欢,突然拉着长安的手停住了脚步,仰头问道。 长安不知道刚刚她跟小虎的对话是否让他想到了什么,重欢自小敏锐非常,实在不能把他当做寻常的孩童来看待。她斟酌了一下言语,回答道:“成为一只猎人无法捕捉到的鹰,那么可以一辈子自由高傲的搏击长空;可若是经了猎人之手,经历了熬鹰的折磨,又不曾屈服的挺了过来,却能成为鹰中之王!”她蹲下身,认真看着重欢,言语中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你是渴望一辈子自由无忧,还是成为鹰中之王?” 重欢却没有回答长安的问题,而是认真地看着她,反问道:“蓝天之下,真的有绝对的自由之地吗?若是真的有块天地,任何捕鹰的猎人都无法进入,那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长安心头巨震,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的震惊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还能算是个孩子吗? 重欢从小生长环境、知识构架和价值观念都异于常人。在他幼小的身体里,已经形成了一套独属于他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评判论断体系。他的行事,不会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扰和世俗观念的左右。这样的孩子,要么通透到底,一旦有了什么执念妄念,却是没有人可以拉得回他。长安的心中再次开始犹疑,也许当时将他留在谷中,让霁月来教导才是正确的选择。这外面的花花世界,她真怕有一日,自己一着不慎,他就在歧路之上一去不回了。 长安斟酌语句刚要开口,突然朝着某个方向直直看了过去,警惕道:“谁在那里?” 只见墙后果然走出了一个人,却是刚刚在集市相遇后就一路尾随她而来的云起:“哟,还挺机警!” “何事?”长安淡淡道。 “跟了你有一会了,看来你也不是那么冷心冷肺嘛……” “何事?”长安面无表情的又重复了一遍。 “唉,我说你这个人,刚刚在食肆的时候不是挺好的嘛,对着人家孩子也算温和可亲,怎么如今却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云起一改刚刚食肆时的忧郁沉默和东市时的冷漠严肃,整个人贱痞贱痞的。 这样的云起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少年时的影子了。可长安心里却知道,这根本不是如今的云起真正该有的模样!再像也不是了,徒增伤怀罢了,有什么意义呢? 长安不知他意欲何为,依旧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似乎是在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云起自讨了个没趣:“好了好了,我这就说,我是想请你帮个忙的!” “何事?” “你是只会说这两个字吗……”看到长安明显有些不耐烦的神色,讪讪道,“东市上有好多刚刚被南平公主所伤的百姓,我看你会医术,你能帮着一起安置一下吗?” “我是京兆尹吗?”长安突然问道。 “哈?”云起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看起来像是个积善行德的大善人?”长安继续问道。 “不……不像!” “我既非京兆尹也非大善人,受伤百姓的安置与我有何干系?”男子被他问得瞠目结舌。心中虽然有百般道理,但对着那张清冷冷的脸却有一种什么道理都说不出来的感觉。 “可你会医术啊!南平公主是京中一霸,她的事,京兆尹不敢管,寻常的大夫也都不敢接。那些百姓可真是无妄之灾!我说你这人!合着旁人的死活都不在你眼里是吧……”云起一边跟在她后面走,一边不甘心地喋喋不休着。 长安心中纳闷,以云起的本事,自然可以不动声色地想出千百种方法快速有效的解决问题,何必耐着性子跟她在这里墨迹。 长安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着他,帷帽下的脸上泛起了几丝无奈:“不是说急着救人吗?那还不走,还在叨叨什么?” “你……你同意了?” 长安兀自走着没再搭理他。 “欸,你这人!多说几个字能要了你的命吗?” 不曾想长安心中也犯着嘀咕呢,这人,几年不见,性子倒是越发古怪了!一会沉默忧郁,一会又罗里吧嗦个没完。 云起确实是有意想接近这位凭空冒出来的怀止公子。他给他的感觉太特别了,不弄清楚他的底细,便如鲠在喉。可是不知这个清清冷冷的男子到底有什么魔力,只要一跟他说话,整个人都有一种失控感,情绪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力一般不受控制的以它自己的方式宣泄着。长安觉得云起在有意装疯卖傻却是冤枉他了,他自己都有些难以控制,那种情绪那种状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代。 第50章 畅谈 两人忙完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云起要请长安喝酒,长安直接拒绝了。 “刚刚在食肆不是还千方百计地想接近我们吗?如今给你机会了你倒又摆起谱来了!” 长安在帷帽下轻笑了一声:“早该知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也罢,你带路吧!” “诶,你竟然笑了,我没听错吧……” “你听错了!” 云起刚想调戏几句说掀起帷帽来,让大爷看看笑得美不美,话还没出口就这样被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 云起带着长安来到一家酒肆,找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早春的清风携着花香从窗外扑鼻而来。长安取下帷帽,放松地舒了口气。 窗下是热闹的集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么喧嚣的环境下,长安的心反而奇迹般的静了下来,这是这么多年身在世外都无法给予她的踏实。云起看着窗外夕阳的余晖打在对方的半边脸上,使这个清清冷冷的人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鲜活的暖意。 “你想喝点什么?这家酒肆在长安城很有名,这里的果酒、花酒和谷酒都做得极好。我最喜欢这里的梨花春,香醇爽口,还透着梨花的清香。如果你喜欢甜的,桑落酒也是不错的选择,这种酒是用即将熟透落下枝头的桑葚……” “一壶清茶即可。”长安打断了对方喋喋不休地介绍。 云起愣了一下,接着不可思议道:“不是,我说你什么毛病啊,跑来酒肆喝茶水?” “我不沾酒,师门有禁忌。你喝你的,不用管我!” “公子的师门是?”云起打蛇随棍上地问道。 长安看了他一眼,随之又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云起知道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了,也不在意,他抿了一口酒:“不知公子可曾听闻鬼谷传人现世的事?” 长安吹了吹杯中之水,淡淡道:“略有耳闻!”” “刚刚在食肆之中时,听闻公子出身云梦山,不知是否也师承云梦山呢?” 长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少将军应该是属于能不动声色的走一步看十步的那类人,言语上明晃晃的彰显聪明才智似乎不是你的风格吧?” “你倒是了解我!”云起撑着脸颊,眼珠一转,脸上带出了几分少年时的狡黠,“承蒙高看了!那要看对谁了!对公子这样的聪明人,我觉得还是坦率些好!稍稍不动声色一些,可不就给了公子揣着明白装糊涂,蒙混过去的机会了?” 长安看着这样的男子,仿佛又见到了少年时的云起,心中涟漪微泛,跟着玩心顿起,茫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接口道:“不明白!” 云起顿时又噎住了,下面的话哽在嗓门里不上不下。心里不由纳闷这到底是哪个山头飞出来的金凤凰,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劲儿,气性大点的都能被他活活噎死。 “师兄,我渴。”一直乖乖的待在白衣公子身边,一句话不说,犹如大冰山旁边的小冰山的孩童突然开口道。 “小孩子喝清茶伤身,师兄给你叫些蜜浆可好?”白衣公子的声音一下子软和了下来,带着不易觉察的宠溺。 “适才我看见街市上有卖白白稠稠的浆液,我想喝那个!”孩童神色依旧淡然,语气里却分明带着撒娇的味道。 “那是酪浆,寒了些,你小孩子家家的脾胃弱,可不能多喝。就喝一点点好不好?” 孩子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中分明迸射出了得到满足后快乐的光芒。 “他是你师弟?”云起好奇地问道。 长安点了点头。 “我越加好奇你们师门了,连个孩子都那么不一样!好了好了,我也不瞎打听了。我们言归正传,你开始接近我们是想探听些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明日可就要回幽州了,你现在不问以后可就没机会再问了!” “非要是想探听些什么吗?我就不能是想近距离看看你、跟你说说话吗?” 看着白衣公子木着一张脸,却说着深情款款的话,云起半张着嘴,一脸“山里人真会玩”的惊叹样。 跟这位怀止公子交手了这么多回,对他可算是有些了解了。在一张清清冷冷的冰雪容颜下,压抑着的是一颗齁损齁坏的心啊! 长安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看着像是得逞后的得意,眼眸却轻轻垂下。看着像是消遣他的一句话,里面有几分真心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就坐在你面前,而你却还在猜测我是谁…… “在下可能要出仕,总要多方势力都打听了解一下。”长安突然说道,算是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 “你准备投靠哪方势力?”云起好奇道。 长安托着腮,不经意道:“燕王如何?” 云起一口水酒差点喷了出来:“你说真的吗?你觉得燕王有潜质值得扶持?” 长安戏谑道:“他不值得扶持,你们在他身边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云起有些哑口无言,他们雌伏在燕王身边的用意对面的人又怎会不知晓,只是说出来到底有些不甚光彩。 长安也不为难他,兀自说道:“如今你们要撤走了,可不就正好给我接盘的机会?如今这乱世可是万万少不得谋士的……”说着,她看了云起一眼,“如今这世道,今日是盟友,明日说不得就战场上见了,燕王现下必定求才若渴得很!” 男子渐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你是认真的?你看好燕王?” 长安摇了摇头,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茶盏:“当今天下的几方势力中,我最不看好的就是燕王!”她轻笑了下,“可你不觉得这样才比较有意思吗,以弱胜强,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呢!” “你把天下大势当成是一场游戏?” “有何不可?如今这天下可不就是一场极有意思的旷世大局?享受下棋过程本身可不比汲汲于一统天下有意思得多?” 云起哂笑:“你们鬼谷在这点上倒是从古至今的一脉相承!” 被云起一语点破身份长安倒是半点不觉得惊讶,在食肆时长安自报家门说出“云梦山”三个字时,云起看过来的那一眼,长安就已经猜到他心中必定已然有数。 云起冷下了脸:“可你这所谓的旷世棋局,从棋盘到棋子无一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你手掌下被翻云覆雨的是亿兆黎民。即使无法抱有悯人之心,是否也该存些对生命的敬畏之感呢?” 长安愣了一下,竟哈哈大笑了起来:“乱世之中,你谈悯人之心?你要悯谁,鲜卑百姓还是汉家百姓?你若要悯鲜卑百姓可得踏着汉家百姓的尸体努力地开拓疆土,这样才能掠得更多的物资,使鲜卑百姓吃穿不愁!你若悯汉家百姓,那就带着你们的部族滚回辽西去,你们鲜卑的子民活该继续逐草而居、放马牧羊、忍饥挨饿……” 云起第一次看到情绪如此外放的怀止公子,他的话却句句点中他的要害,让他有一种无言以对的的苍白之感。眼前这位怀止公子的清醒通透、随心所欲,硬生生的把他心中的这份仁念衬托成了伪善。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么些年他的信念和所在做的事始终都在背道而驰,他已不会像少年时那样,把心中的挣扎摆在明面上,可这样的挣扎却从没停止过。他若无其事地谋事、谋兵甚至谋国,却独独谋定不了自己的内心。 长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劝你一句话,如果还有选择,那么放下一切,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如果已经没有了选择,那么,努力去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云起沉默良久,微讽道:“你的经验之谈吗?” 长安站起身,负手望向窗外,未再言语。 云起也不语,只是一杯杯地喝着壶中之酒。脸色越来越红,眼睛却越来越亮,直至最后几近摄人,他突然轻笑了一声,道:“怀止公子,我记住你了!你既要相助燕王,不管是什么缘由,再见之时,你我必定势如水火,可我敬你这个对手!世人皆将鬼谷传得通天纬地,神乎其神,可我却不信这个邪!怀止公子,我期待在将来,你能让我领教一番!”他转头看向了长安,对方背对着他,背影消瘦清濯,却让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坚定和强大!他眼中不由地闪过几丝敬意,声音却柔了下来,“你的建议虽好,可我却不想听从!我偏要以我这样的人,去做不得不为之事!” 长安闻言转过了身,她看着云起,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笑意,轻声道:“拭目以待!” …… 翌日,四万驻扎在京师的鲜卑大军拔营出京。长安城的百姓奔走相庆,五年如鲠在喉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但他们却不知道,正是这支队伍的离开,会使中原和鲜卑失去最后缓冲的余地,一场大战已经箭在弦上。 第51章 乱民 “王爷、将军,不好了!城外的匪军又增多了,看样子是要准备攻城了!”一个兵士行色匆匆地走进军帐,面色仓惶。 军帐里的两人闻言同时皱起了眉。其中一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身着重甲,身材高大,面容粗犷,英气勃勃;另一人身着华服锦衣,乍一看俨然一浊世佳公子,但细细打量,却发现其气质之独特,世所罕见,既有文人的清濯高雅又兼武将的傲岸悍然。 “王爷?”重甲男子转身看向锦衣男子,目光中有催促亦有无奈。 锦衣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的玉珏,良久,轻声叹道:“事不过三!看来今日如果不把这片野草烧尽就永无穷尽之时了!” 重甲男子点了点头,见对方仍是一脸凝重,猜测道:“王爷是担心战后不好安抚?” 锦衣男子苦笑了一下:“周沈两家真是好算计,若是我们今日肃清了这些民兵,来日两家便更有名目在百姓中宣扬我朝的残暴不仁!这几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理解,史上为何会有那么多有为明君却偏偏用了暴、政。事到如今,大局与民心是不得不舍一样了!” 重甲男子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会永远都这样的!我们初来乍到,这几年艰难些,时间长了,百姓总能感觉得到我们的用心和诚意的!” 锦衣男子笑了笑:“真羡慕当年的孙吴,这么多年过去了,江东的百姓却还在念着他们!即使立场对立,却也不得不为江东百姓的这份忠义所感怀!若是千百年后,也有百姓愿意这般感念我朝,我便是死也是瞑目了!” 重甲男子看对方不合时宜地突然感叹了起来,忙打断道:“王爷,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百姓的忠义固然可敬,可如今他们兵临的可是我们的城下!” 锦衣男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吧,我清醒着呢!只是可惜百姓无辜,受人蒙骗唆使,如今却是只能由他们来背这个恶果了!” “你可惜他们?他们又何尝领情过我朝的善意、体恤过我朝的不易?” 此时又有一个兵士进了军帐,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王爷、将军,外面有位先生求见。” 重甲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见不见,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有时间见什么劳什子的先生!” 小兵有些为难:“那位先生说,他有一计要献上,二位见了他一定不会后悔的!” 重甲男子刚要回绝,却被锦衣男子拦了下来:“那位先生是何模样,他还说了什么吗?” “他们一行有三人,除了那位先生外,还有一个孩子,以及一个被绑五花大绑的男子。那位先生长得……”小兵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比划来比划去也没找到个形容词,急得满脑门的汗。 “行了,你带他们进来吧!”锦衣男子挥了挥,打断道。 “什么人献计还带个孩子,多半是骗吃骗喝来的吧?”重甲男子忍不住嘀咕道。 没过多久,人就被带了进来。他们也终于明白小兵在提起他时为何会找不到形容词。他逆着光走入军帐,一身的光晕,如玉的脸庞和一身白衣晃得人简直睁不开眼。 “草民见过王爷、大将军!”走到近处,他放开了浑身绑着绳子的男子,拱手行礼道。虽然说着“草民”,神色间却不卑不亢,并无多少恭敬之色,仿佛就只是礼貌性的见过而已。 两人这才醒过神,对视了一眼,虽然心里都已确定此人不是骗子,但对此人的突然出现仍觉得有些莫名。 白衣公子看了他两一眼,笑了笑道:“二位不必心存疑虑,我要献计却是真的!” 锦衣男子点了点头,脸上不辨喜怒:“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王爷唤我怀止便是!” “怀止先生有礼了!如今情况紧急,戚某也不跟先生绕弯子了,不知先生所说的计策是?” 白衣公子推了推旁边五花大绑着的男子,问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 两人细细打量了一会,均瑶了摇头。 “你们不认得,江东百姓可都认得他呢!” 锦衣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他就是那个孙氏后人?” 白衣公子点了点头。 “你怎么把他绑来了?”重甲男子也吓了一跳,疑惑道。 白衣公子没有回答他,只是淡淡问道:“在下今日若是不来,你们这就准备要血洗镇压了?” 锦衣男子也并不隐瞒,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不瞒先生,现在城楼下准备攻城的那些民兵,虽说大多都是当年孙吴军中的后人,如今却只是普通的百姓。我等并不想对其用武,原因想来先生也知道。可若是不彻底剿灭了他们,江南一地将永无宁日。” 白衣公子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既没有谴责,也没有赞同。 锦衣男子叹息道:“第三次了!五年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朝廷不可能永远把精力放在平息动乱上。扬州、吴郡、这次干脆兵临建邺城下了!这一次绝不可能再姑息!我们要民心不假,姑息却只能养奸,换取不来民心!” 白衣公子不置可否,却直指要害地问道:“王爷准备战后如何善后?” 锦衣男子沉默了一会,轻叹了一口气:“细数历朝历代,建国初始,都曾有过暴、政,乱世用重典,也是出于无奈。只能等事后,尽举朝之力来平息民愤、安稳人心了!” 白衣公子看着他,淡淡道:“以史为鉴固然不错,可若是可以事前尽善,又何须事后弥补?” 锦衣公子眼睛亮了亮:“先生有何高见?” “王爷以为解开整件事情的关键是在那些乱民吗?” 锦衣公子看了一眼旁边五花大绑的男子:“难道是他?”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他也只是引子。” 锦衣公子笑出了声:“公子把引子带了过来,看来是有办法牵制住后面的关键了?” 白衣公子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周沈两家下了一步好棋!你能剿他们一次、两次、三次,还能剿杀光江东的所有百姓吗?”他用手点了点五花大绑的男子,“只要一日有他在,江东百姓就永远不会放弃推翻朝廷。” 旁边的重甲男子闻言,眼中迸发出浓重的杀意,他身上本就煞气颇重,如此一来,整个人显得更为可怖:“杀了他吗?” 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见此,往后用力地缩了缩,被封住的嘴巴里发出呜呜呜的响声。 “杀他?”白衣公子好笑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杀!杀了他可就真的跟江南百姓结下不死不休的死仇了!” 被绑男子闻言喜极而泣,直接跪在了三人面前。 重甲男子眼中更添一丝轻视:“如此懦弱,枉为孙仲谋的后人!” 白衣公子轻笑了声,道:“究竟是不是还两说着呢!” “你是说,他是个假的?”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周沈两家需要他是真的!”见两人都看向了他,白衣公子的嘴角微微勾起,“而我们,需要他是假的!” 重甲男子愣了愣:“如何能让他成为假的?” “传言孙仲谋碧眼紫髯,此人黑眼黑发,如何会是孙仲谋的后代?” “这……孙仲谋碧眼紫髯毕竟只是传说,并没有人真的见过,如何能以此为佐证?” “是啊!并无人见过孙仲谋!”白衣公子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重甲男子还是一脑门的疑问。旁边的锦衣男子却已击掌而笑:“先生好算计!多谢先生,戚某已知晓该如何做了!” 三人压着男子就上了城墙。 城墙外的乱民看到对方的主帅终于出来了。顿时呼喊声、咒骂声响成了一片。 重甲男子皱起了眉,他出身军营,对军纪军容看得极重。对方这副乌合之众的做派,身为敌军,他都忍不住想替他们肃上一肃。他重重“哼”了一声,强大的气场迫得对方也不由地都安静了下来。 锦衣男子见此,往前推了推五花大绑的男子,高声道:“他,你们都该认识吧?” 乱民中的几个头领显然是见过这个男子的,看到此种情形,怒不可抑:“你们这群朝廷的鹰犬好不要脸!若是今日少主有半分差池,我们必定血洗建邺!” 重甲男子一声嗤笑:“血洗建邺城,真是好大的口气!是谁不要脸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朝廷顾忌江东的大局,就你们这帮乌合之众,给威名赫赫的征北大军祭刀都不够!你们心里又何尝不知,不过就是仗着朝廷在意你们!” 第52章 笑意 城下的民兵脸上不由得都有些讪讪。他们心里都清楚对方说的是实情。征北大军当年是如何的威名赫赫,他们虽身处南方却也是有所耳闻。而他们自己却连正规的军队都算不上,对方说自己是乌合之众却也没有说错。朝廷虽然剿了他们两次,其实就是以守代攻,把他们赶回去了事,根本没跟他们动过真格。 锦衣男子看他们的神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口道:“本王今日获悉,真正的孙吴后人已被周沈两家所杀。而这个所谓的后人,不过是他们为了利用你们对抗朝廷,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听话傀儡罢了!我实不忍诸位继续受骗,成为世家对抗朝廷的工具,所以把他绑了过来让诸位看看清楚!” 下面顿时一片喧哗之声,好一会,头领色厉内荏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锦衣男子翘了翘嘴角:“正如杨将军所言,若是朝廷真心要剿,尔等如何还会有今日在城下叫嚣的机会?尔等都自称孙吴军中后人,不会连自己主公是何模样都不知道吧?吴太、祖碧眼紫髯,此人却是黑发黑眸,如何会是孙仲谋的后人?” 这些民兵们哪里真的知道孙仲谋的外貌!原本将信将疑的他们,被锦衣男子一个孙吴军中后人的大帽子扣下来,若说他们不知吴太、祖到底是否是碧眼紫髯不是自打嘴巴吗?所以即使不信也得说服自己信了! 坊间传说吴太、祖碧眼紫髯也有好几百年了,这些民兵都是普通百姓出身,大多没读过什么书,自然更相信坊间传闻。对方贵为一国王爷学识自然是好的,他说孙仲谋碧眼紫髯,那还能有错吗? 民兵们当场傻在了那里,手上的兵器拿着也不好,放下也不对。领头的却并非那么好打发,他冷笑道:“你说得好听!世家为何要利用我等对抗朝廷?” 锦衣男子也不生气,神色反而更亲切了几分:“我朝在长安国破前,明-慧太子定下的三条国策相信大家也都有所耳闻。这三条国策虽说于民有利,却大大触犯了士族的利益。周沈两家,在我朝建都建邺前,说是江东之地的土皇帝也不为过!一旦朝廷在江东也推行了这三条国策,自然会大大侵蚀他们的利益,他们焉能不怕?当然要反对我朝!只要江东一日不稳,他们就一日还做着他们的土皇帝!”他看了民兵们一眼,“而江东的百姓一日就要受士族的盘剥,永无出头之日!” 民兵们的表情已彻底的松动。这位王爷的话说的有理有据,细细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当年长安颁布的新三条,连着他们江东百姓都欢庆了好几日。可惜还没实施几日,太子身死,长安城破,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想想若是以后真能按照这样的方针来实施,百姓的日子自然要比以往士族掌权的时候好过得多! 想到自己受士族的蒙蔽,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推翻真正能为他们带来好日子的人,不由得都觉得脸红。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事已至此,他们的所作所为等同于谋反叛乱,朝廷又如何会饶过他们? 锦衣男子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心中的顾虑,语气又软下了几分:“诸位受人蒙蔽,朝廷是知道的!所以也从没认真跟你们计较过。当然,今后更不会翻旧账来重新跟你们计较,诸位尽管放心!” 城下民兵的神色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甚至隐隐面露感激之色。 锦衣男子叹了口气,面露敬重:“你们缅怀孙吴,戚某又何尝不是心怀敬重?它为江东之地带来了近百年的安定和繁荣!如今,虽其已无后人在世,我朝却会承其之志,只要我朝一日还在,便许江东百姓一日的富足安定!” 锦衣男子的一番慷慨陈词,闻者无不动容万分。孙吴灭亡数百年了,若真说他们还怀有多少深刻无比的感情,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因为孙吴之时,是江东最最安定富足的时候,百姓感念至今。过去,帝都在长安,远的遥不可及,江南一地一向都是天高皇帝远,朝廷虽然也在这里设刺史府,到底掌控力不如北方。现在突然定都在了建邺,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当然会不适应,觉得他们侵占了原本属于孙吴的领地。 如今醒过神来一想,孙吴都灭亡数百年了,即使没有当今的朝廷,江东一地也早已被掌控在了吴姓的几个大世家手里,朝廷可不比世家对百姓好得多?如此一想,自己还真是猪油蒙了心了,被世家一煽动,就真的昏了头的是非不分、利弊不论了。 领头的男子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后面的民兵见之,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霎时间,铿铿锵锵,兵器的落地声不断。 “多谢王爷、将军的既往不咎之恩。我等虽为无知陋民,却也能感知新朝的度量和诚意。今日我王大河就留下一句话,今后我等再不会给朝廷添一点点的麻烦!”领头的男子倒也爽快,利落地向两人行了个江湖礼。 重甲男子和锦衣男子也同时拱手,用江湖礼节还之。 十万火急的一场大战,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长安在旁边看着锦衣男子一个人唱完这出大戏,从转嫁仇恨、到安抚劝慰、再到正面许诺,步步直指人心!不禁心生赞叹。他到底是不一样了!如今的他镇定从容,挥洒自如,充满了上位者的大气和人格魅力,再不见少年时总充斥在他周身的那种敏感戒备和谨小慎微!他成长的太多,跟他相比,反倒是她这个真正的皇室中人,满肚子的谋虑算计,却失了磊落和大气,更适合当个隐在幕后的谋士。 一下城楼,锦衣公子一改刚刚的淡定自若,神色间难掩兴奋:“今日多亏了先生的计策,不花一兵一卒,也不透支民心,五年隐患,消除殆尽!” 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送来个人而已,能说服民兵,是王爷自己的本事!” 璟和笑了笑,也不再多做感激。对方不居功,那他便也不再矫情,心里清楚就好。他转移话题道:“敢问先生往何处来,今后又有何打算?” “我来自云梦山,至于去处,目前还没有!”长安答得倒也爽快。 锦衣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一亮,脸上露出了更深的笑意:“既然暂无去处,先生可愿意留在建邺,与我等共襄一番盛世?” 长安看了他一会,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几分好奇:“王爷邀我入仕?” 锦衣男子毫不犹疑地点头称是:“以先生之才,若能留下,实乃我朝之幸!” 长安轻笑着感叹道:“王爷的处世之道,实在是漂亮!王爷定然知晓我今日既然前来献计,自然是有意投靠,还舍下颜面来诚心相邀,这份心胸和诚意实在是令人佩服!” “若能留住先生这样的人物,舍出些颜面算什么?” “在下自然会留下,今日的这一桩,便是我的见面礼!” 锦衣男子朗声大笑:“好大的一份礼!” 长安笑了笑,未语。 锦衣男子深深看了长安一眼,试探地问道:“以先生之才,不该是默默无闻之人!先生一句‘怀止’、一句‘云梦山’洒脱利落,我却不得不多想!” 看到长安扬起眉,他又解释道:“先生不要误会,我无意怀疑先生。只不过我身负一个再经不得半点风浪的朝堂,实在是不得不谨慎再谨慎!先生见谅!” 长安倒也没有介怀,只是淡淡道:“正如你所想!” 锦衣男子的脸上果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仿佛原本就在意料之中,他沉吟道:“鬼谷……所以鬼谷是选中了我们作为辅佐的对象了?冒昧问一句,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我朝即使曾经再怎么辉煌,如今也只能龟缩一隅,等待东山再起的契机。对先生而言,却并非最好的选择,先生何以舍捷径而取陡途?” 长安淡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因为你长得俊!” “……”锦衣公子愣愣地半张着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他默默在心里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一抬头,看到对面那张凛然不可侵犯的禁欲脸,又觉得自己肯定还是听错了,又低下头重新确认…… 什么胸有成竹、什么淡定自若、什么八面玲珑通通不见!在长安面前的仿佛又是当年那个被她纠缠、骚扰得不知所措的俊秀少年了。 锦衣男子再次抬起头时,看到的却不再是那张面无表情的禁欲脸。那个一直清清冷冷的青年,此时却一脸干净明媚的笑意。 锦衣男子愣住了,怀止的脸上少有情绪,即使笑,笑意也不入眼底,更不会入心!这是一个绝对不会属于怀止的笑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 长安抬起眼,看向锦衣男子,眼底的笑意却越来越深:“你当真认不出我了?我如今是该称呼你睿成王呢,还是小侯爷?” 第53章 叙旧 锦衣男子猛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敢置信地试探道:“长……长安?” 长安亦站了起来,她笑着慢慢展开了双臂:“是我!璟和哥哥,我回来了!” “长安!真的是你!”璟和回过神后大笑着张开双臂,抱着长安转了个圈,这么喜形于色、完全不加自抑的璟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第一次见!显然是真的激动到极致了。 只是笑着笑着,他声音却渐渐有些哽咽了起来,“五年了,长安!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差点都以为你尸骨无存了!你当初笑着一个一个地送走了我们,你让我们听到你的死讯后,情何以堪?” 长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说过,我们还有再见的一日的,我不会食言的!” 好一会,璟和平静了下来,他这才放开了长安,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起来。如今知道她是长安了,再细看她的五官,发现还是能找到小时候的影子的,他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长安也未说什么,只是笑着任他打量。 此时,刚刚扫尾结束的重甲男子掀帘而入,璟和忙走过去,一把将他拉到了长安的面前,兴奋道:“慈安,快看看,这是谁?” 重甲男子莫名地看了一下他俩:“他?怀止先生啊!” 璟和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再仔细看看!” 重甲男子这才认真了起来,他一边打量一边摇头,这样的人物如果见过,断然没有忘记的道理。可细看他的五官,又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可偏偏就是难以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慈安,你能答应我吗?誓死保护皇太孙安全脱险!”长安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语气里带着笑意的调侃,再不是当年那绝望中孤注一掷的嘱托。 此话一出,原本还懵一脸的杨遥疆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好一会,他颤着声问道:“公主!是济阳公主吗?”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慈安,许久不见!” “真的是你?!你没死?!真是太好了!你没死!”杨遥疆激动之下一把抓住了长安的手,又觉得自己孟浪了立马松了开来,“公主恕罪,属下太高兴了!冒犯了!” 旁边的璟和突然突兀地插了一句:“慈安至今都未娶呢!” 长安有几分不明所以,杨遥疆的脸却顿时爆红了起来。看到他的样子,长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神色顿时也有了几分不自然,转开话题道:“你和皇姐如何了?成亲了吧?” 璟和点了点头:“成亲好几年了。” 长安笑道:“真好!这是我这五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可惜没能喝到你们的喜酒。” 璟和亦笑:“这有何难,回去后定然给你补上这一顿!颍川一直念着你,若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长安突然想起了差点被他们忽略的重欢,忙把他叫了过来。 两人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孩子,只是不知要如何开口问。毕竟长安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并不清楚,嫁人生子了也未可知。 “重欢,来,跟两位叔叔打个招呼!这位是表叔!这位是慈安叔叔!”长安弯下腰给重欢介绍道。 重欢打量他们也有一会了,知道是姑姑的故人。刚刚听他们的谈话才知道,姑姑似乎曾经是一国公主。姑姑和先生从没跟他提起过他的出身。在他的心里,始终觉得云梦山才是他的家。他隐约觉察到,他可能即将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去过一种他完全不了解的生活。 重欢抿了抿嘴,低下了头,并不照做。一向听话乖巧的重欢,还是第一次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抵触情绪。 “这个孩子是?” “他是重欢!”长安揉了揉重欢的小脑袋,也不跟他计较。 “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婴孩?太子殿下的幼子?”慈安惊讶地问道。 长安点了点头。 “都这么大啦?长得可真好!”慈安挠了挠头,憨笑道。 “他跟他兄长可一点都不像!”璟和观察了他一会,总结道。 “咱们重欢可聪明可乖巧呢!”长安怕这样被品头论足,重欢心里不高兴,摸着他的脑袋说着好话安抚道。 这两人也是知机的。听长安这么说,也跟着夸奖了起来。 “那是!太子殿下的儿子还能有差?” “虎父无犬子嘛!小王爷将来肯定是少年英才!” 长安在旁边听得直想笑,他们不了解重欢,这马屁妥妥是要拍在马脚上了! 果然,重欢眼风都不往他们那里扫一下,更别提搭理他们了。 两人面面相觑,深深觉得太子殿下果真非常人也,连生的孩子都个个不同凡响,一个精的跟鬼似的,一个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承儿好吗?如今在何处?”长安怕大家尴尬,转移话题道。 璟和笑笑道:“他在宫里。他如今是皇上了,焉能不好?” “他如今是何模样?性子还是原来那样吗?他……他还记得我吗?” “等你跟我们回宫,见了他不就都知道了吗?” 长安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璟和微微皱起了眉:“怎么,你还不准备回宫?” 长安摇了摇头:“我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承儿和群臣。毕竟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都不是问题,是‘死’是“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你若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回去!”璟和说得真诚。 “我如何不信你?朝堂上的那一套你自然比我要精熟!承儿……” “别担心!他记得你!还常常念着你!” “他……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怪你舍生忘死,把生的机会留给他?放心吧,皇上早已不是你记忆中那个爱哭爱闹的小点子了,他比你想象中的要成熟得多!” 长安苦笑了一下,心里微微有些发疼。承儿和重欢不同,他天性天真开朗。若说突然成熟了起来,恐怕这几年他经历的事不少。尽管有璟和、慈安一文一武保驾护航,面对那么多心怀鬼胎的各方势力,想来该有多不容易! 眼看要到饭点了,两人便带长安进了建邺城。 “长安,你看看如今的建邺,比之长安城如何?”璟和问道,脸上有隐隐的自豪之色。 长安自然知道璟和的自豪之感何来,这是他亲手打造的都城,一砖一瓦,一河一道都是他的心血所在!长安仔细看了看,如今的建邺,比之原来,少了几分江南的温软多情,却多了几分都城的庄重大气。她笑了笑,赞赏道:“不比长安城差了!不知淮河南岸的市集是否还在?” 两人惊讶地看着长安:“你以前来过建邺?” 长安点了点头,神色间有几分复杂之色:“我曾经在建邺待过大半年。除了长安,我最熟悉的城池,恐怕就是这里了!” 两人顿时都心领神会她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当时长安回来后,对外面经历的事情讳莫如深。他们也无从知晓,竟没想到,她当时竟然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长安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当年的她又如何会想到,这个她任性出走来到的地方,会在将来成为他们的都城?这里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她的,他们的!以至于她发现这座城池的巨大变化时,第一反应不是比较甄别,而是怅然若失…… 两人轻车熟路地带着长安来到一家食肆,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两人的兴致看起来都颇高。 璟和看着长安道:“当年就说好了,再见面时,必要浮一大白!今日又顺利说降民兵,实在是喜上加喜!今日我们痛饮一番如何?” 长安点了点头,爽朗道:“我不饮酒,今日便破例,犯戒、醉死也陪你们尽兴!” 两人大声叫好,只觉得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少见!一言一行,全无女子的扭捏之气和脂粉气。她穿着男装坐在那里,恍惚间你几乎就真的以为那是一个男子,毫无违和之感。 酒过三巡后,璟和忍不住问道:“那年,我们明明听说你已身死,如何会……” 长安沉默地连饮了三杯酒,然后若无其事道:“鲜卑军中有一人是我挚友,他为助我脱险,帮我诈死金蝉脱壳了。” “你长年居深宫,鲜卑军中如何会有你的挚友?”璟和一脸的疑惑。 长安敛下了眼眸,未做回答。 璟和显然想起了什么,他看着长安,突然问道:“是那一年?” 第54章 试探 良久,长安轻轻点了点头,她转移话题道:“说说你们吧!你们俩是如何遇上的?又怎会带着征北军投靠河间王?” 原来当日慈安带着承儿悄然离宫,确实躲过了燕王的先头军,却因没有找到璟和,在长安城滞留了好几日,最后没有躲过黄雀在后的河间王,一次偶然之下,被其擒获。河间王有底气跟当时已经几乎控制了整个京师的燕王叫板,未尝不是因为他当时手上有皇太孙,他知道即使他最后溃败,只要皇太孙还在他手里,正统就在他手里,他就永远不会缺少东山再起的机会。 当时的璟和在得知藩王有叛乱的意图后,就已悄然离京,去了北方,准备召回剩下的七万征北军,为朝廷留下最后的一搏之力。可惜到底是晚了,等他带着征北军回来的时候,国已破,皇室中人尽皆身亡。璟和只觉得五雷轰顶,万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小便对他疼爱有加的帝后,可爱聪慧的太孙小殿下,还有说好再见之时要与他浮一大白的长安……一夜之间,都不在了! 此时他却意外探知太孙殿下未死,而是落在了河间王手里。他既悲且喜,喜的是,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皇室血脉总算没有断绝!悲的是,长安心思缜密,她竟在毫无准备之下如此仓惶地送走皇太孙,可见当时的情形定然万分紧急,她自己恐怕真的是生机渺茫了。 此时,已没有时间让他沉浸悲伤,他必须好好谋划,护得小殿下的周全才好。若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解救皇太孙,太过引人注目。即使成功解救出了皇太孙,也彻底将他暴露在了人前!成为诸方争抢的香饽饽,永无宁日!况且,他无法保证,河间王若是战败,会不会情急之下,来个鱼死网破,对小殿下不利!他赌不起这个万一! 权衡之下,他决定带着征北军假意投靠河间王。一方面暗中回护、照顾皇太孙,另一方面逐渐分化蚕食河间王的势力,以此来暗中壮大自己,为复国埋下根基。 河间王看到他来投靠,大喜过望!他不是没曾怀疑过璟和的意图,但七万征北军的诱惑实在太大。只要是带过兵的人,无一不对征北军垂涎三尺。有征北军在手,还怕将来无法一雪前耻吗? 璟和为了彻底释疑河间王,假意以让河间王将来掌控朝政后,暗中支持他复仇士族为投靠的条件,河间王果真再无疑虑。 长安听得只觉得步步惊心。若是早知会如此,她是断然没有勇气让慈安带着承儿离开的。好在,结果尽如人意。 她看了看璟和,神色中带着些许兴味:“若我所料不差,如今河间王已被你架空了吧?” 璟和闻言,意外地扬了扬眉:“你倒是看好我!你从何而知?” “若是被架空的不是他,今日他又怎会放心将征北军的指挥权全权交予你?”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带着一抹笑意,推测道,“当初你们要在江南这地界扎根,势必是把征北军和河间王的属军归并到了一起。江南鱼龙混杂,这五年来,需要出兵镇压的次数定然不少。河间王是指挥不动征北军的,所以必定只能次次将临时指挥权交给你!次数多了,他恐怕也心生戒备,怕你生出反骨。而你怕横生枝节、功亏一篑,定然会比过去更加谨慎,不贪功,听指挥,渐渐让河间王放下戒心。如此,一年又一年,一战又一战,你虽还是谦逊地奉河间王为主,联军却再不是他能指挥得动的了!” 长安越分析心中越是惊叹。这无声无息便释了河间王兵权的本事,大概也当得起霁月所说的“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这种至高境界了吧。 璟和与杨遥疆惊讶地面面相觑,竟是分毫不差! “还有什么是你算不到的!”璟和摇着头感叹道。 “我算不了人心!”长安抬起眼,直直地看向璟和。嘴角依然挂着笑意,眼睛却亮得迫人。 璟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眼神中带上了几分了然,他也直视着长安,语气却怅然:“我的私心从来不曾改变过!” 长安嘴角的笑意这才漫入了眼底,目光瞬间散去了那种迫人的力度,风过无痕。 短短几息之间,在别人尚无觉察的时候,一场试探和交心已然结束。 旁人也许听不出两人的话中之意,他们之间却是彼此心领神会。 这个疑问已在长安心中存了五年!后来,她大致能推断出璟和带着征北军投奔河间王的用意了,但不经他口亲自说出,总觉得是个心结。 璟和心中怅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仿佛间长安还是那个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喜欢他、崇拜他,骄横又天真的小丫头……此刻,人依然近在咫尺,却已仿佛远在天涯,如今的长安,心思实在太深!她想要什么,她想做什么,他再也看不分明…… 尽管如此,璟和却并未心存芥蒂。他可以理解如今长安的这种戒备。他的“私心”其实一直只是他的父亲,从来不曾改变过,父亲在时,他就护其周全,父亲不在了,那么,他便承其之志! 长安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举起了酒杯,虽然我对你存了疑,但你说的,我便选择相信!只此一次,从此之后,再不相疑! 璟和亦举杯,两人轻轻地碰了碰杯,都未再多提一个字。 ———————————————————————————————— 建邺的皇宫,比不上长安的巍峨气派,但经过五年的不断修整,也已经象模象样。当看到那个大大的正和殿匾额时,已将心境磨炼得少有起伏的长安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五年了!那块被射得千疮百孔,跌落在地,被反反复复地踩踏,碾作泥尘的匾额,如今终于又被高高挂了起来!犹如五年前皇室被叛军踩在脚下的尊严,又重新被拾了起来,如何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她看了看身边的璟和、慈安,心情复杂难辨。犹记得那一年她刚回宫,阿兄问她对这两人的看法,她当时答曰一个是纯臣一个是能吏,还煞有介事地问阿兄想要的是纯臣还是能吏,好似非要为两者的差别划出个道道来。 阿兄当时约莫是在笑,她现在想来应该是在笑她这份孩子偷穿大人衣服似的稚气吧!彼时自作聪明的她又如何会想到,若干年后,正是由她亲自下了判语的这两人,在他们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年幼的年幼的时候,共同扛鼎起了这片支离破碎的江山! 她用力闭了闭眼,轻颤的睫毛上微微泛湿。 阿兄,这些年我已很少再去想起你,只因每每想起的时候,眼睛总是发疼。 我曾经多么希望你泉下无知,这样你就可以不用经受国亡之辱家亡之痛! 可现在,我却希望你能够看到!看到这个曾经支离破碎的国家,在这片南国的土地上,正一步一步顽强地崛起!希望你能看着我,将来一样一样收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 …… 两人看着闭着眼站在殿前,微微仰头的长安。早春傍晚的疾风翻飞起她的广袖和衣摆,把一身白衣吹得猎猎作响,遗世独立。与这浓丽巍峨的皇宫那么格格不入…… 两人不禁心中怅然,她是回来了,可是济阳公主却再也回不来了! …… 好一会,长安睁开了眼,突然开口道:“我想见见承儿,不知是否方便?”语气还是一贯的古井无波。 “皇宫是你的家,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长安身上的这种异客感让两人的心中都不太好受。 此时正是承儿上弓马课的时辰。几人来到演武场的时候,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骑着高头大马,来回往返于一排靶子前,一边奔跑一边射箭。 承儿长大了,原本肉乎乎软嘟嘟的身体变得纤瘦细长,有了少年式的硬朗线条。那张成天乐呵呵的喜气小脸如今却隐隐有了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帝王之气。 尽管变化颇大,长安却还是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来!太像了!跟少年时的阿兄简直一模一样!长安在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情绪就几乎失控,阿兄定然是知道她舍不得他!所以又以这种方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第一次,她那么深刻的感受到血脉传承的奇妙之处! 那个孩子很专注,目光一直停留在箭靶上,没有往他们这边扫一眼。 长安突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她多想跑过去跟过去一样,抱抱他,亲亲他,却怎么也迈不动腿。 第55章 面圣 慈安刚要上前,却被长安一把抓住了手臂,拦了下来。慈安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长安犹豫了一会,道:“让他练吧!别打扰他了,我……我过会再见他吧!” 两人都有些惊讶,此次相遇以来,长安在他们眼中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淡定自若、高深莫测的模样,何时见过她这般犹豫忐忑、没着没落? 他们没去面见承儿,承儿听说他们回宫后,倒是迫不及待召见了他们。一见到他们,便一手拉住一个,有些激动道:“两位叔叔,朕已听闻捷报!从今晚后,我朝再无乱民之扰,尔等当记一大功!朕不能身临现场,亲眼目睹尔等英姿,实为一件憾事!” 承儿用一张稚气的脸说着故作老成的话,让一旁的长安既好笑又心疼。 “皇上过奖了,五年未治,已是臣等的失职,哪里还敢当得陛下的一声赞!” 却没想到,璟和慈安应对承儿的时候也完全把他当做一个真正的君王,全然没有对待寻常孩子的那种随意和敷衍。 长安不禁对承儿生出刮目相看之感,可见这孩子的御下之道,并非全无章法。 正想着呢,突然感觉到承儿看了过来,目光中带了些思索和不解。看她也正看着他,便冲她笑道:“朕听闻此次平乱,多亏了一位先生的献计,方能不费一兵一卒就彻底化解对方的反心,敢问是否就是这位先生?” 对方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眼中似悲似喜,敛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愫。 见此,承儿也愣住了,他不明白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年纪虽小,但这些年复杂的经历几乎练就了他一身本能的直觉。而此刻,他的直觉并未让他感觉出对方任何的恶意,可他依然还是无法直视她的那双眼睛,伤感、失落、欣慰、愧意……太多的情绪交杂在对方的眼中,让他连对视一息都觉得沉重难受得喘不过气。 “皇上,你还记得济阳公主吗!”璟和忍不住开口道。 刚刚还带着笑意的承儿,一下子沉下了脸:“不记得了!” 说着不记得,眼圈却红了。 璟和也有些不知所措了。这些年,他们几乎从没有跟他提及过长安。宫破那日,慈安受长安的嘱托强行带着承儿离开,几乎是他年幼的生命中最惨痛的记忆。他们不去提及它,是希望他可以渐渐淡忘。 如今,五年过去了,当年的事、当年的人不知他还记得几分,他从来不曾主动提及过长安,一次都没有!可是他的性子却渐渐变了。虽然依旧聪慧过人,却再不见幼时的调皮爱闹,身上那种优秀帝王的特质却是越来越突出——他能忍! 在璟和还未真正掌控住南方的军政大权之前,在河间王与士族面前,承儿真的就是如同傀儡的存在。他们虽然口中称着“陛下”,待他却没有一分帝王该有的尊重和体面。已日渐知事的承儿却能一声不吭地忍辱负重下来,无论受了什么样的委屈,都不见一丝的怨气和情绪!这对这位从小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皇太孙而言,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只有好几次,璟和单独面对他时,曾看到过他眼中刻骨的恨意!他问璟和:“我们不会永远都这样的对吗?” 璟和看到这样的承儿,喉间总是一阵阵发堵,他不知道若是在天有灵,子渭和长安看到这样的承儿该有多么心疼!可是他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他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隐忍和蛰伏,会不会有守得云开的一日!只好每次都安慰他说:“对!快了!陛下再忍忍!” 于是第二日,人前,承儿又是那个顺从听话,从不反抗的合格傀儡了! 看到这样的承儿,长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低声唤道:“承儿……” 刚刚还稳重地像个大人一样的承儿,此刻却如同发怒的小狮子一般,冲着长安嚷道:“闭嘴!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直呼朕的小字?” 看到他这样,一直近乡情怯的长安,反倒不再裹足不前。她三步两步走了过去,不顾他的反抗,一把搂住了他:“你是瑞庆帝的孙子!是明-慧太子的儿子!你要坚强!要勇敢!你要做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孩子!你今日的离开,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为了我朝几百年的基业!你要好好的,好好长大,好好学习本事!你要学会忍耐!终有一日,你会重新回来!我、你祖父母、你弟弟,我们都在这里等你!”长安重复起了多年前分别时说过的话,一直挣扎不休的承儿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还记得我的,是不是?我回来了!姑姑这次没有食言!” 怀里的孩子没有一点的动静,长安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小脸,却是濡湿一片。 良久,怀里传出了闷闷的声响:“我有听你的话,我一直都在忍耐!” 长安闻言心中针扎一样的疼,她像承儿小时候一样,弯下腰,将脸贴在他的脸上,这份久违的血脉相连的亲近,让她心中熨帖无比:“我知道!我都知道!再也没有比你做得更好的了!姑姑心里真是骄傲!” 承儿闻言,泪水流得更凶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心上的重担卸了下来!睿成王、杨将军这五年来一直守着他、鼓励着他,但他们都无法给于他这样的安全感,只有长安可以!因为他们是至亲,是血脉相连的人! 他其实五年都不曾哭过了,他很早以前就知道,泪水除了让自己变得软弱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心中屈辱、难过、无助、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总是对自己说,忍一忍,再忍一忍……他从不提起长安,并不是因为他忘记她了,而是因为每次一想起她,他就会忍不住软弱起来。小的时候他一直坚信,姑姑在等着他长大,等他长大后回去见她!可是越长大他就越害怕去想,因为他早已明白当年姑姑所说的,他的父王和母妃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长安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身体,任由他发泄。她知道这个孩子心中的委屈、恐惧已经压抑了太久。 “你,你还走吗?”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传来了模模糊糊的声音。 长安把承儿从她怀里拉了出来,一边用手抹着他脸上的泪水,一边道:“我不能跟你保证我永远都不走了!想来,你现在也明白了,我们这样的出身和处境注定会有许多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时候。可我跟你保证,我会努力活着!只要人活着,所有暂时的离别都是为了下次的重逢!就像今日这样,我特别特别的开心,承儿,你开心吗?” 承儿沉默了一会,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用手轻轻碰了碰长安的脸:“你,你都长变样了!你总是变样子,又总是离开,我怕我下次还是会认不出你来!” 长安闻言,心中说不出的酸楚。她轻轻捂住承儿放在她脸上的手,柔声道:“没关系,姑姑能认得出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到哪里,姑姑永远都能第一眼就认出你来!”她像过去一样揉了揉承儿那张已经不如幼时宣软的小脸,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还会在宫中留很久呢,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承儿的眼睛亮了亮,眼角眉梢都跳跃起了喜悦:“好!”他像小时候那样抓着长安的手,仰头道,“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姑,姑姑,……” 他终于把这两个字叫了出来,长安只觉得眼眶发胀,她用力点着头,嗓子里哽得发不出一个音来。 突然她感觉有人在扯她的衣角。她低头一看,却是被她忽略在了一边的重欢。 重欢紧抿着嘴,有些委屈地看着她。然后用力去推被她搂在怀里的承儿。承儿感觉到有人在推他,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漂亮至极的小不点。他刚刚就注意到他了,没人特意介绍他也就没当回事。 长安一把抓回了重欢推人的手,故意板起了脸:“重欢,不许推人!”然后摸着他的脑袋哄道,“他是你兄长,快叫阿兄!” 重欢抬起头看了承儿一眼,依旧抿着嘴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反倒是承儿十分地惊喜:“我记得他!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婴儿,是不是姑姑?” 长安看到承儿竟然还记得,也很高兴:“对!你还抱过他呢!” 承儿开心地弯下腰,将脸凑到了重欢面前,一副要细看的样子。那副露着小虎牙的调皮表情终于有了小时候的模样。 长安自小便看习惯了这样的承儿,不觉得什么。倒把跟他朝夕相处,习惯了他老成模样的璟和慈安两人惊得瞪大了眼,这样的皇上,实在是太不皇上了! 第56章 教侄 “弟弟,我是你阿兄,你还记得我吗?我们那会一起住在姑姑的依阳殿里的!” 重欢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搭理他。 长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弟弟那时还小,可记不得你!” 承儿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低下头跟重欢打着商量道:“弟弟,那你今后可别再忘了我呀!”他又抬头问长安道,“今后弟弟会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承儿笑开了眼,开心得去拉重欢的手。却被重欢一把甩了开来,然后躲到了长安的身后。 承儿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笑脸顿时耷拉了下来,失落道:“弟弟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长安搂了搂承儿的肩膀,安慰道:“怎么会,你们可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弟弟不是不喜欢你,他只是怕生!他从小住在山里,没接触过其他人,难免不习惯,承儿不要生他的气好不好?” 承儿闻言,又看了重欢一眼,只见他还是躲在姑姑的后面低着头不看他。他轻轻点了点头,道:“我不生气!弟弟还小,不懂事,我会好好照顾弟弟的,时间长了,他总会喜欢我的!” 长安欣慰地拍了拍承儿的肩膀:“承儿真是长大了,都知道照顾弟弟了!” 承儿闻言有些羞涩,咧着小虎牙,眼睛晶亮晶亮的。 承儿去更衣的时候,长安把重欢拉到了一边,蹲下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然后语重心长道:“重欢,姑姑要认真地跟你谈一谈!你这几天的表现,姑姑很不满意,两位叔叔还有阿兄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人?你还推人!你这样很没礼貌知道吗?” 从小到大,长安从没跟他说过这么重的话。重欢的脸上立刻现出了几分忐忑和不知所措,可依然还是不肯开口。 长安继续道:“你从前在山里的时候,什么都会跟姑姑说。你现在一句话也不说,你不说姑姑如何知道你在想什么?” 重欢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却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你现在不喜欢我了!我从前在山里的时候就这样!你总是夸我聪明、懂事、能干!从来就不会说我!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不喜欢礼貌!不喜欢什么叔叔兄长!我要回家!” 长安有些头疼,放软了声音道:“我没有不喜欢你!你和你阿兄都是姑姑在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了,姑姑对你们的心是一样的!姑姑说你不是因为不喜欢你,而是希望你好!你从前在山里,只有我和先生在,自然怎么样都好!可你现在毕竟身在俗世中,你若不会与人相处,将来要如何安身立命?姑姑是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的,你这样让姑姑如何放心得下?” 重欢闻言一下子抬起了头,一把抱住了长安的腰,大大的眼睛中有泪珠滚动。 长安看他这样,知道是吓到他了,忙轻轻拍着他的小身体安慰道:“莫怕莫怕,姑姑不是现在要离开你!只是打个比方而已!”看他渐渐稳定了情绪,才问道,“重欢,你明白不明白先生让你下山来的用意?” 重欢沉默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姑姑没有要勉强你留在任何地方的意思,你若长大后发现还是更喜欢云梦山,尽可以回去。先生师承道教,而道家最讲究炼心!你若真的这般厌恶俗世,完全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连感受一下都不愿意,将来你即使回到鬼谷你觉得你有资格继承先生的衣钵吗?” 重欢垂着头,沉默不语。 “若是你当真有心将来要回云梦山。那你现在就打开心扉,去感受一切寻常人的感情和喜怒哀乐,不要抗拒!你能做的到吗?” 重欢轻轻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振振有词道:“可他是皇帝,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同他太亲近!” 长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毛孩子,人情世故半点不懂,倒是知道君君臣臣那一套!你若是真把他当君主,刚刚怎么还敢不搭理他?” 重欢噘着嘴不说话了。 长安轻轻叹了口气:“你阿兄不容易!你连尝试着接触一下人群都觉得为难,可他却经受过一夜之间亲人尽失的痛苦、彷徨无助时旁人最大的恶意,以及寻常成人都无法忍受的耻辱!他喜欢你,你就对他好一点,知道吗?” 重欢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无甚表情,可对他了解甚深的长安还是看出了他平静面容下的动容。 晚膳时,承儿设宴,让长安、重欢还有璟和、慈安一起留下用膳。 承儿小时候跟在长安身边时,到哪儿都习惯拉着她的裙摆。如今,他长高了许多,拉不着裙摆了,便开始拉着她的袖子。 重欢犹犹豫豫地走到了承儿的另一侧,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抬起头瞅着他,观察着,准备对方反应一不对,就立刻甩开手。 承儿感觉到手被轻轻抓住,低下头一看,大大的眼睛顿时弯成了两轮新月。 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他的重欢,看到他的反应,这才放下了心,低如蚊呐地叫道:“阿……阿兄!” 承儿开心得连声答应。 长安在旁边看得欣慰不已。重欢跟着霁月长大,某些方面和他很像,他也不喜旁人触碰,如今他愿意主动去拉承儿的手,实属不易。还没等她感动完,就听到承儿惊讶的声音。 “姑姑,姑姑,原来弟弟会说话啊!” …… 开宴时,承儿一手拉着长安,一手拉着重欢,坐在他的两边。重欢因为刚刚承儿说他不会说话的事还黑着脸不理他。承儿也不介意,隔一会就去逗他一回,乐此不疲。 宴上无外人,大家说话也都随意了几分。 璟和道:“明日我便对外透出风去,就说济阳公主未死,只是流亡在外头,如今已安然回宫。你们看可否?” 慈安摇了摇头道:“不妥!说公主在外面流亡了这么久,恐怕于公主的名声有碍!” “这……有理!慈安觉得如何解释比较合适?” 杨遥疆沉吟了一会,道:“不如就说,公主国破前被帝后送出皇宫,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如今接了回来?” 璟和思忖了一下,道:“可行!” 两人讨论得热闹,回过神,却发现长安始终未置一语。 两人不觉间,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公主?” 长安沉默了一会,试探道:“若是不以济阳公主的身份,仅仅作为谋臣怀止,留在建邺,你们看是否可行?” “不可!”承儿、璟和、慈安三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长安叹了口气,笑得有几分苦涩:“你们看我如今的样子,哪里还像是一国公主?” 三人闻言,都忍不住心中酸涩。原本金尊玉贵的嫡公主,如今却是要融入皇宫都觉得困难重重了。 璟和的感触还要更深一些。他从小跟长安一起长大,太清楚当年的长安是何模样了。穿衣只穿特供锦丝御制的红衣,米面非高汤滤过的不食,炙肉只吃通脊上最嫩的那块,头花环饰挂坠皆是最最难得的珍品。 可如今呢?永远都是一身最素净的白衣,从头到脚无有一样饰品,连吃饭都只吃最普通的瓜果和水煮的青菜,不沾油性。张扬骄横的性子更是收敛得半点不剩……这样的她,若是强行恢复身份留在皇宫,别说是她自己难以适应,旁人看着都觉得别捏。 璟和犹豫了,他们都打着为她好,希望帮她拿回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的考量来为她做决定。可她自己真的还需要这些、想要这些吗? 他们又何尝不知,她不喜拘束,如今的皇宫已经留不住她了!她还愿意留下纯粹只是源于一份使命责任以及亲情的牵绊。其实,有私心的是他们自己而已,他们自私地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给她多增加几层羁绊,把她留住…… 三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不语。 “姑姑,你刚刚还说要留在宫里陪我呢!你若只是谋士的身份,如何能够留在宫中?你又不是公公!你难道又准备要食言吗?”承儿突然眼泪汪汪地摇着长安的手臂道。 承儿是什么人,被臣下这般怠慢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的!长安明明知道承儿这样是故意做戏,却还是忍不住心软! 刚要答应,又被他最后那句公公给逗乐了,笑道:“咦,如此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公公就公公吧,你们男儿忌讳这个,我可不忌讳!古往今来,公公中的饱学之士还不少呢,也不算辱没了我!” “姑……姑姑,你是认真的吗?”承儿磕磕巴巴地问道。 第57章 形势 长安一抬头,就看到三人惊得就差用手托住下巴了。只有重欢最了解她,撇着嘴一副你真幼稚的表情。 “我认真啊!承儿高兴吗,以后啊,姑姑就能贴身陪伴你了!” 承儿一脸纠结地点了点头,良久回道:“这……等我回去先给列祖列宗上柱香吧!” 长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承儿这才知道自己是被调侃了,气哼哼地不理她了。心中不由地埋怨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姑姑一贯就是最爱耍弄自己的。 长安轻轻揉了揉承儿的脑袋,叹了口气道:“我总是拒绝不了你的!” 三人这才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璟和戏谑道:“以后你还是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宫里皇上最大,只要皇上不反对,还有谁能束缚你?” 承儿在旁边听得直点头。 长安失笑,她犹豫了一下,道:“若是恢复了身份,做起事来总是不如以往方便了!” 璟和一眼就看透了长安心中的顾虑,安慰道:“公主多虑了!你参政是从先帝朝就开始的,文武官员还能置喙什么不成?在我看来,你恢复了身份反而行事起来要比一个小小的谋士方便得多。”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而问道:“如今,建邺这边的形势如何?” 几人相互看了看,一时之间都没做回答。良久,璟和反问道:“公主以为如何?” 长安看了看他们,淡淡道:“波澜不兴,内潮汹涌!” 璟和点了点头,叹息道:“公主好利的一双眼!可不正是如此?外边的人看着建邺这边祥和平静、花团锦簇,其实却并非如此。因是新都,本土势力、乔姓势力错综复杂,自我们建都伊始到现在,多方的博弈一刻都未停止过!” 长安了然地点了点头。 “朝廷、吴姓士族、乔姓士族、河间王……”璟和把四个酒杯,一个一个放在长安的面前,代表了四方势力,每个杯子里的酒水代表了各自的实力。然后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杯子,把杯中之酒通通倒到了代表朝廷的杯子里。 长安笑了笑,道:“河间王?” 璟和点了点头。 长安拿起了第二个代表乔姓士族的杯子,轻笑了一声道:“恐怕他们如今的日子也过得甚为艰辛吧?” 璟和接过了长安手中的酒杯,又将其中的水酒统统倒入了代表朝廷的杯子里。 长安讶异地挑了挑眉,接着失笑道:“动作还真快!” 璟和亦挑眉道:“等不及的可不是我们!” 长安轻轻叹了口气,曾经煊赫了数百年,连皇室都几乎不在眼里的京师士族,在建邺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在这里,他们没有根基,没有兵力,要与已在本地枝繁叶茂了数百年的吴姓士族抢夺利益,只能仰仗皇室! 一时之间,大家都有些沉默。无论是长安还是璟和,对京师士族的感觉都十分的复杂。经过数百年的不断联姻,京师的几家大姓士族里,几乎每家多多少少都与他们血脉相连。然而他们却偏偏又是当初亡国最大的祸因,也是璟和的杀父仇人!长安与他们隔着“国仇”,而璟和与他们隔着“家恨”。但看着当年盛极一时、不可一世的士族,如今却落到只能仰人鼻息的地步,依旧觉得怅然难言。 而皇室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同样需要京师士族的拱卫和财力支持,并通过他们来削弱吴姓士族的力量。不管愿不愿意,如今他们就是利益共同体,不得不相互倚仗。 这种利益的捆绑,让人觉得既可叹又可悲。那一刻,长安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对璟和的敬意。是怎样强大的信念,可以让他搁置下所有的私人情绪,心平气和的与他的杀父仇人“互惠互利”? 国仇家恨,好沉重的两个词,践行起来,充满了英雄式的悲壮!然而,此刻的长安却突然觉得,肯放下,然后折下腰去的,才真正需要坚不可摧的信念。苦心人,天不负!老天没有青睐被传颂了数百年的孤胆英雄项羽,却垂怜了装疯卖傻的刘邦、卧薪尝胆的勾践,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明。 此时,桌上只剩下两个杯子。 吴姓士族,如今是朝廷真正的心头大患。吴姓士族以义兴周氏及吴兴沈氏最盛,并称为江东二豪。吴郡的朱、张、顾、陆四氏次之。周沈两家作为江东地区最大的利益体,朝廷的到来无疑最大程度上侵占的是他们的利益。璟和慈安刚刚平息的那场民乱,说到底就是朝廷和周沈两家的博弈。 长安道:“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只要一日不割去这一毒瘤,朝廷就一日不能真正意义上的稳定下来,各种麻烦会无休无止地接踵而来。如今你们心中可有应对之策?” 璟和摇着头苦笑:“吴姓士族在此地根深蒂固,我们虽然在此处建了国,但毕竟初来乍到,根基虚浮,如何能轻易撼动得了他们的地位?我跟慈安有些分歧。慈安想要战,打到他们服。要打赢他们不难,只是后续的问题太多。” 长安点了点头:“那你呢,你怎么想的?” “循序渐进,缓慢过度!短期内让些利也未尝不可。” 长安拿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握紧,指节发白。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这话,听得耳熟!五年多前,父皇告诫阿兄要循序渐进、时机未到不要贸然出手的话,言犹在耳,国家却已经亡了好些年!” 璟和瞬间就明白了长安的意思,不禁有些脸上发烫,当年的瑞庆帝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结果呢? 长安一瞬不瞬地看着璟和,道:“当年那个小小年纪就敢舌战群臣,力谏藩王就镇,出掌外军大权的少年如今安在?他何以变得如此畏首畏尾!” 璟和沉默地喝光了杯中之酒,自嘲地笑了笑:“年轻的时候,看别人都觉得是因循守旧、不思进取,总觉得自己最聪明最果敢!藩王出掌外军大权?是啊,是我力谏的!可结果呢?” 长安认真地看着璟和,一字一句地问道:“璟和,是什么让你觉得当年亡国的祸因是藩王掌了军权?” “你问一百人,一百人都会这么回答你!” 长安也有些激动了,语速极快:“就算是有一万人,你自己也必须是那一万零一人!” 璟和看到这样的长安,一时愣在了那里。 长安轻吐了口气,放缓了语调:“旁人看的是热闹,自然只关心结果,结果是叛军破了城,所以自然认为亡了我国的是藩王。可你是决策者,你也跟着这么人云亦云吗?”看到对方依旧呆愣愣的表情,长安叹了口气,继续道,“或者连你也并不清楚当年全部的真相?当年的藩王叛乱说到底,其实还是太子故意引导的结果!” 此言一出,几个人通通傻在了那里。 璟和是当局者迷。否则以他的悟性,既然全程参与了,又如何推断不出事情的真相?而慈安当年的职位并不高,能够参与的事情并不多,不知倒也是情有可原。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应该都清楚。”长安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明明是一出即使他自己身死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的环环相扣的好计,可惜人再怎么算无遗算到底抵不过天意,他低估了安肃侯的忠心,一招棋差,满盘皆输!还能说什么?也只能说天意如此,当时的我朝大概真的是气数已尽了吧!你以为若是没有藩王叛乱,国就不会亡了吗?你以为太子是怎么死的?呵,或许应该这么说,国家最后败亡在藩王的手里,本就是太子的计划里,兜底的一环。万一败了,那么这便是太子所能接受的最好的结果了!若是江山注定要旁落,那么落到同姓手中,总比旁落他姓要好!” 话虽是跟璟和说的,两个孩子却听得格外的认真。他们一个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一个虽然见过但记忆也早已模糊。尽管从来不提,可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早已偷偷在心中想了千百遍。在重欢的心中,父亲的样子,大概就是霁月的样子。而在承儿的记忆里,隐约有些父亲的影子,似乎很威严,他很怕他。如今听着姑姑说着父亲的事,心中不禁泛起淡淡的自豪之感。原来父亲真的是很厉害的人啊! 提到了安肃侯,璟和有些沉默了起来,良久,才道:“我早该想到的!一直选择隐忍的藩王,为何会突然起兵,当时对他们来说,也并非是最好的时机!”他摇了摇头,看着长安道,“不说这些事了,徒增伤感!我现在有些乱,需要好好想想,长安,你有什么良策吗?” 长安沉吟道:“我确实是有些想法,具体等我见过了他们之后再说!” 璟和点了点头道:“这倒不难!过几日让皇上设个宴,名义嘛,就以你归宫为由。把你想要见的人都请上,你看如何?” 长安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第58章 身份 第二日,崇安帝下旨,封御弟重欢为吴王,加封济阳公主为济阳大长公主。 上巳节,正和殿设宴。皇帝为庆贺济阳大长公主的平安归来,大宴群臣。王公大臣、世家名流皆在邀请之列。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何以区区一个公主的回宫值得如此大张旗鼓?也许对璟和他们来说,长安的归来是件大事。可对其他人来说,济阳公主是何许人又有何重要?如今即使已贵为大长公主,但到底只是一介女子,身份再高贵也仅仅只是一个身份罢了。 众臣都觉得小皇帝有些胡闹了,凭着自己的喜好随意行事!可皇帝已经相请了,又不得不去,毕竟一顶藐视皇恩的大帽子可不是那么好戴的! 可是酉时已过,却还迟迟不见这位公主的身影。众人心中不由更是不满,还不知好笋歹笋呢,这架子倒是拿得挺大的。 可看看小皇帝,倒是不急不躁,神色间没有一丝的不满。 “济阳大长公主到!” 众人不由的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转向了殿门口。 只见一盛装女子缓步而入。她身着明黄的宫装,额间缀着花钿,发髻高悬,长眉入鬓,容颜之盛,几乎让人无法直视。却又偏偏艳而不媚,娇而不弱,整个人看起来气势如虹! 众人不免都有些惊诧,这跟他们想象的有些差距。他们想象中的大长公主就是个年轻娇弱的漂亮姑娘,却没想到对方的气势如此之盛!众人心中不由得郑重了几分。 但最为吃惊的,却是璟和等人。只因今日的她与平日里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平日里的长安,只着白衣,极美的容颜几乎隐在淡薄的气质中,清冷出尘,毫不张扬。绝不会如现在这般,美得如此张扬高调、盛气凌人! 承儿看到她进殿了,忙下了主坐,上前来扶她。 长安并未拒绝他的好意,就着他的搀扶,目不斜视,步步前行。 最后她在主位左侧的位置坐了下来,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不怒自威。她轻轻环顾了一下四周,与她目光相触者,无一不低下头去,长安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 “参见公主!”诸臣反应过来,纷纷拜见行礼。 长安抬了抬手,身体微微前倾,朗声道:“诸卿平身!多谢诸位今日百忙之中拨冗出席本宫的宴席!”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殿内诸人,缓缓道,“你们之中有本宫从前就认识的,也有才第一回见面的,但本宫的感激之心是一样的!多谢诸位这些年对皇上的辅佐和呵护!皇上年幼,又无双亲在侧,若是行事有所偏颇,还望诸位多多包涵和导正!” 群臣纷纷行礼表示不敢。 宴席过半,长安拿着酒杯走下了主位。首先来到一位俊朗的中年男子面前,行了个晚辈礼:“想必这位就是河间皇叔吧?” 河间王忙起身拱手还了一礼:“见过公主!” “皇叔不必多礼,您是长辈,无需如此见外!”她为河间王续上一杯水酒,“侄女虽是第一次见您,却对您是久仰大名了!多谢皇叔当年将皇上救出长安城,这才有了今日的新朝。若说新朝建立的首功,皇叔当居之!” 河间王摸不准长安是何立场。但若说在场之人中,最最欢迎济阳公主回宫的,非他莫属!济阳公主携着吴王的归来,对他而言是一场已然败下的博弈中的一丝可能的转机。 吴王与皇上同为太子嫡子,亦是正统无疑。今日瞧着长公主的言谈举止,亦非常人。若他能笼络住吴王和长公主为他所用,将来的形式尤未可知也! 如此想着,他脸上的笑容便真挚了几分,语气也热络了起来:“长安侄女过奖了!为朝廷为皇上尽忠,本就是我等宗室的分内之事,何敢当个‘谢’字?今日我一见侄女便觉得亲切得很,你婶娘见了你也定然喜欢,我们原本就是血脉至亲,以后可要常来常往,不要疏远了才好!” 在场之人,无论是何立场,都觉得河间王这番话实在不要脸面至极。公主话中的讽意谁都能听得出来,说新朝建立他当居首功,他还真有脸面认下来,当初小皇帝是怎么被带到建邺的,打量着旁人都不知道吗? 唯有长安面色不变,依旧笑意妍妍地同他客套寒暄。 众人看长安的目光更加不一样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心思之深,让人生畏。他们第一次抛开性别和身份,真正以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衡量济阳公主这个人! 慈安看着从容自若、深不可测的长安,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晚宴上。那时的她尚未及笄,穿着玄色深衣,像个小大人一样,端坐在太子旁边。虽然神情镇定,可依然还是能感觉到她眼眸中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他想,以她的秉性应该是极不习惯这样的场合的吧。可如今太子不在了,皇上还年幼,她没有选择,必须逼着自己去“游刃有余”……看着身侧的主位从她最最依赖的兄长变为了年幼的侄子,她的内心该是极不好受的吧!只是不知如今的她,在这份游刃有余、谈笑风生的保护色下,内心是否依然还如当年那般慌乱不知所措…… 此时,长安已拿着酒杯来到了另外几桌前。那几桌的人看到她过来,面色都有几分尴尬。 “长……公主殿下!”几人纷纷站起来行礼。脱口而出的,差点又是旧日的称呼。 长安恍若未觉,她浅笑着抬了抬手:“诸位多年不见,如今倒是跟我客套上了。” 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世家子弟。众人见她这样,也不觉放松了几分。 长安一字不提当年发生的种种,仿佛真的只是像遇见了好久未见的老朋友那样闲话家常。只有一人她自始至终没有理会过。 那人好几次想要开口说话,看到长安的神色,终是开不了口,只是摇头叹息。 等她同别人都寒暄完了,才忍不住开口道:“长安,你外祖父很想你!老人家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了,恐怕……若是可以,你去看看他吧!” 刚刚还和长安谈笑风生着的世家子弟们也都安静了下来,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地看着长安。 长安第一次正视向了说话之人,神色不辨喜怒。她轻笑了一声,道:“身强力壮的时候尽是抛家舍命再所不惜的雄心壮志,老了老了却又渴望起了儿孙环膝的天伦之乐……”她转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勾起一抹讽意,“人生哪有如此两全其美之事?” 对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叹息道:“长安,你如今尽是连舅舅都不肯叫上一声了吗?” 长安全然没有被他的声泪俱下所打动,语气中的讽意更甚:“好大的脸面!本宫是君,你是臣!本宫愿意叫你是情分,不愿意叫你是本分!何必这般作态?” 璟和和慈安都隐隐有些着急,怕长安乱了方寸、误了正事!他们眼中的长安从来就是一副七情不困于心的超脱模样,仿佛永远没有东西可以影响她,困扰她!如现在这般失控的样子,着实让他们惊了一惊。 对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自己再怎么说也是长辈,他们裴家是侨姓士族之首。如今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被一个小辈如此冷嘲热讽,实在有些下不来台,面色也冷了下来。 “公主,我大小也是你亲长,你这般与我说话是否有失体统?同是京师的士族,你何以对其他人都和颜悦色,只独独对我们裴家如此冷言冷语?” 以如今长安的城府,面具之上也不禁出现了一丝裂缝。她一口喝干了杯中之酒,微红着眼喃喃道:“唯有你们,唯有你们……” 当年,阿兄的突然离世,对如今的她来说,还有想什么不明白的? 为了江山社稷,我可以若无其事地与所有曾经的政敌或是对我们怀有恶意的人虚以为蛇。可只有你们,唯有你们,是我绝不可能妥协原谅的底线,绝不! 长安情绪的失控也不过就是几息之间。很快,她便又恢复了从容自若,嘴角含笑的样子,刚刚发生的一切,犹如风过无痕。 她的下一个目标,也这就是本次宴席的真正目的所在,便是吴姓士族。 吴姓士族,她已从璟和、慈安的口中听闻多次了。而她对他们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些! 璟和此时也站了起来。引着长安到几个大姓士族面前,逐一为她进行介绍。 此时,众人看着长安的目光更是不同了。睿成王如今已隐隐成为了朝堂上的真正掌舵者,看起来,却也隐隐有些以她为主的意思。对于这位长公主的分量,众人不得不重新掂量了起来。有些嗅觉敏感的,甚至已经觉察出来,近期朝堂之上的形势,恐怕要有所变化了。 第59章 交锋 比起河间王和侨姓士族对长安的热络态度,周沈两家就显得有些淡了,仅仅只是拱手了事。 长安心中哂笑,她出身皇室,最是明白,在上面的人,日子越久,越会渐渐失去感官和思考的能力。终日高高坐在辉煌的历史故堆里,变得耳不清目不明,也不再懂得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了。这就是为何每个盛极一时的皇朝、世代煊赫的家族,权倾朝野的权臣都逃脱不了由盛而衰的命运。 看来不帮他们醒醒事是不行的! 可还没等长安开口,他们倒是主动出击了。 “公主好仪止!不愧是故朝嫡公主,风采气度跟我们世家之女大不相同!不知公主年龄几何,可曾婚配否?” 不过只是一句话,却字字带刀,刀刀见血。 我们可不承认什么新朝,你不过就是故国的公主。 你身为女子抛头露面实在不像话,你看看出身高贵的世家之女哪个如你这般? 你一介女流,成婚生子才是本分,在朝政上上蹿下跳个什么劲? 一句话连消带打,连讽带嘲。长安却恍若完全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笑了笑,道:“早已听闻江东一带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一说,今日一看,两位家主果然仪态非凡,非常人可及!不过也是,能一拳一脚在偌大的江东之地,闯下那么大一份基业的,比起我们皇室的开疆扩土也不差什么了!岂能是常人?而要守住这份基业恐怕更是不易。我听闻周沈两家不同于其他世家,是以武起家,世代家中皆有豢养私兵?” 二人的脸上皆露出些许傲然之色,他们之所以能在江东之地独占鳌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祖上是武官出身,世世代代皆有豢养私兵的传统。比起一般家大业大却家风柔弱的世家显然更有优势。这些私兵就是他们的底气! 到此时,他们的心已放下了一大半,这位大长公主这般言语讨好,看来对他们也是多有忌惮!被他们这样言语嘲讽都无甚反应,不是太蠢就是不敢开罪于他们。 长安依旧不动声色,笑意妍妍道:“本宫在长安之时,从未见识过私兵,心中也是好奇的紧!两位家主的私兵如此声名赫赫,不知比起征北军来又如何?” 此言一出,惊得两人差点拿不住手中的酒杯。长安这句话的杀伤力,就只差明晃晃的亮刀子了。别嘲来讽去,扯那些有的没的,一句话,归顺不归顺,不归顺我砍你!你铠甲够硬吗? 简单粗暴! 璟和站在旁边用拳头抵着唇咳了好几下,生怕一个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两位家主也是傻了,他们平时里接触的人,无不是文雅至极的。即使有了矛盾,也不过就是拽文吊书袋子隐晦地嘲来讽去!这么不讲究,赤-裸裸就当面威胁的,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位公主的路数实在是邪性! 他们豢养的私兵,在江东一地,用来壮势和护卫,是很不错的!但拿他们和征北军相提并论,这位公主也实在是个妙人!如果他们不是当事人,连他们自己都忍不住想要笑上一笑了。 这两位一时也有些难以应对。朝廷中,他们之前接触的最多的就是睿成王。这位王爷温文尔雅,与他们接触之时也只是怀柔为主姿态颇低。他们几乎忘了他是那位凶名赫赫的安肃侯之子,手中还握着七万征北军,不声不响之间把河间王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此时想来,只觉得背脊发凉。 一时之间他们也有些摸不透这位公主的意思。是暗示朝廷已经快对他们失去耐性,准备武力镇压了吗?如果是,那么她是代表她个人的立场,还是朝廷的立场呢?她可以做得了朝廷、做的了睿成王的主吗? 可惜,长安已不给他们多做揣摩的机会。转过身已与旁边朱、张、顾、陆四个吴郡世家的家主攀谈了起来。 这四个世家的态度也是颇为耐人寻味。朱家张家陆家对长安也都不甚热络。虽不像周沈两家那样连讽带嘲,却依然能感觉到那种有意识的距离感。唯有顾家恰恰相反,殷勤热络得让长安受宠若惊。长安面上依旧矜持,心下却早已开始碎碎念,这有修养有见识的世家大族就是不一样啊,连殷勤都殷勤得让人觉得自己犹如古董真迹孤本,既高人一等,又不落俗套啊! 如此一来,长安已将各方情况了然于胸。她微不可查地向璟和点了点头,示意宴席可以结束了。 众人散去后,长安虚张声势般的张扬气质一下子被收得分毫不剩。刚刚还显得很衬她气质的妆容,一下子变得如同附在她脸上的面具一般,与她的气质再没有半点贴合之处。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装扮,把这种反差衬托得越发突兀。几人都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心中疑惑不已,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收放自如的? 长安微蹙着眉紧抿着嘴想着事情,静默的样子如同一樽冰雪堆砌的雕像。无论是大殿的灯火辉煌,还是她身上的浓妆华服,都掩盖不住她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寂和倦意。而这种倦意并非是身体上的。 看到这样的长安,在座之人的心中,都有些涩涩的难受。璟和打破了沉默,开口道:“长安,你当真想对周沈两家用武?” 长安回过神,笑道:“若我说是,你准备如何劝诫于我?”长安一开口说话,身上就多出了几分烟火气,将刚刚那种气息淡去了不少。 璟和微微安心了些,挑眉道:“我都被你盖章定论为畏首畏尾了,如何还有立场劝诫于你?” 慈安有些不耐道:“还劝诫什么劝诫,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南方北方,哪里的世家都一样!要我说,直接打,打到他们服比什么都有用!” 长安和璟和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璟和指着他边笑边道:“慈安啊慈安,你若是肯把你用兵时的一半心眼放到政务上,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 慈安茫然地摸了摸脑袋:“我说错了?我本就是行伍中人,要把心眼放到政务上作甚?朝堂上不还有你们这些聪明人在嘛!” 璟和微微叹了口气,这样的慈安总让他想起他的父亲,他们都是太过纯粹的人,纯粹得都不懂得为自己留出后路!自认识慈安以来,他总忍不住做什么都多顾全他几分,仿佛是在顾全当年在朝堂上几十年孤立无援的安肃侯! 长安扫了一眼承儿,见他虽然看起来极为困倦,却依然听得认真。不由在心里点了点头。 “皇上,你怎么想?”长安突然看着承儿问道。 其他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会询问一个孩子的意见。 承儿却显得有些激动。长安没回来前,璟和与慈安也待他极好,他们护他助他,却到底还是把他当作是孩子。被人如此正式地询问关于国事的意见,却真真正正还是第一次!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表现,让他们知道他已经长大了。 他慎重地斟酌了一番,开口道:“朕觉得杨将军说得没错,应该要用武!何必费尽心机去跟他们周旋,周沈两家的私兵再厉害也不会是征北军的对手!把他们打服了,他们还不样样都听我们的?” 长安心中一惊,面上却依旧淡淡道:“皇上已经开始学史,应该知道,若论军队的战斗力,当数始皇时为最,后世无有能出其右者!可为何大秦却偏偏只两世便亡了?” 承儿一下就明白了长安的意思,面上发红,却犹自不甘道:“那么,那些乱臣贼子,我们就当真拿他们没办法了吗?” 长安不置可否,只问道:“皇上,你以为治理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军队?是武力?” 承儿想到太傅课上教授的,抿了抿嘴,小声道:“太傅说是仁和。” 长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璟和,问道:“皇上如今的太傅是儒士?”她又想了想,眼中隐隐有厉色闪过,“是士族给皇上选的太傅?” 璟和无奈地点了点头。这边进一步,那边便退一步。这五年来,他们与士族之间一直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守恒。所以很多事,他即使有异议,也不能去打破这种平衡。 长安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她转头看向承儿,神色一下子柔和了下来:“你还记得你祖父吗?” 承儿摇了摇头。 长安摸了摸承儿的脑袋:“他是个真正的仁君!”她的脸上带出了一丝可称作为痛苦的神色,“可他是个亡国之君!” 承儿有些茫然了,秦皇的暴虐和祖父的仁和,都没能使国祚得以延续,那么治国的根本到底是什么呢? 长安的神色更柔和了几分:“好多年前,有一个人,曾经跟我说过,‘仁’只能教化,而‘法’方能治国。当年我理解不了,如今却觉得再对也没有了!承儿,你需谨记,无论是军队威慑还是仁和宽人,都只能作为掌控人心的手段,而不能作为治国的根本,否则必成大祸!” 承儿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转而又问道:“那么,什么才是治国之本呢?” 第60章 交锋2 “我认为是法度!” 承儿疑惑道:“何为法度?” 长安笑了笑,道:“你刚刚问我,那些乱臣贼子就当真拿他们没办法了?其实恰恰相反!若真是乱臣贼子,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施之以罚!这,便是法度!” 承儿若有所思,突然眼睛一亮道:“那么,我们若要理直气壮地收拾周沈两家,是不是只有逼着他们触犯到法度?” 长安惊讶地看着承儿,这孩子是天生做帝王的料,朝政上的敏感性太好了! “长安你……”璟和显然也回过了神,明白了长安今日在宴席上所言所行的真正目的所在。 长安轻轻笑了笑,却又摇了摇头,“若要逼他们破釜沉舟,今日这一激却还远远不够!” 几人见长安这么说,便知她已成竹在胸,便也没有过多的忧心。 “你想如何做?”璟和好奇地问道。 长安不答反问:“你们觉得朱、张、顾、陆四家如何?” 慈安兴奋道:“吴姓士族皆是一丘之貉,公主,难道你是想用他们开刀?” 长安看着慈安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下好笑。她摇了摇头,道:“不,不是用他们开刀,而是要拿他们当我们手里的那把刀!” 璟和却是有些明白长安的意思了,若有所思道:“他们如何会愿意为朝廷所用?” “士族不比百姓,百姓若是念着前朝,朝廷可能要用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去感化他们,改变他们。可士族,只要有一样就足矣了!那便是利益!他若是不肯为你所用,不过只是你没挠准他的痒出,没有出对出够令其动容的砝码而已!若是砝码对了,不用你开口,他可能自己就迫不及待要成为你手里那把刀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轻笑了起来:“那位顾家家主倒真是个聪明人!你还未祭出砝码呢,他倒自己先等不及来递投名状,忙着自己给自己挠痒了!” 璟和亦笑着点了点头:“就凭他这份高瞻远瞩、敢为人先的劲,若是抓住了机遇,不出几年,顾家定然一飞冲天!”他想了想,已然心中有数,“要说这四姓的痒处,恐怕就是几百年来始终压在他们头上的那两座大山吧?” 长安点了点头,道“你我都从小在士族环绕中长大,当知士族最是好名。这四姓不缺钱不缺根基不缺名士,却独独少了一样可以真正使之记入史册得以流芳百世的正名!毕竟‘为首’和‘居次’这差别可就大了。这便是他们的痒处所在!” 璟和心中赞叹:“长安啊长安,你这掌控人心的手段,当世恐无人能出其右了!” 长安扯了扯嘴角:“你这是夸人的话吗?” 璟和忍不住笑了起来:“如何不是?我从小自视甚高,未曾敬佩过谁,长安,你是第一个!” 第61章 三更合一 长安故作得意地调侃道:“行,我接受你的第一次!尽情的仰望我吧!诶,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神,真像我小的时候看着你的!怎么办,突然好满足好有成就感啊!” 璟和失笑。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有些失真,又似乎一切本该如此。他恍然间觉得,他还是当年的他,长安也还是当年的长安,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都不曾改变,岁月从容静好…… “那么,我们该如何用四姓来向周沈开刀呢?”慈安开口道,让璟和醒过了神。 长安竖起了两个纤细白皙的手指:“两个字,分化!提升朱张顾陆四家的地位和实力,以此来分化吴姓士族。” “提升他们的地位和实力?”璟和轻轻摇了摇头,“这恐怕有些难!吴姓这几个大士族的地位差距是几百年积累的结果。一时之间,轻易改变不了。若是我们强行要为他们提升,恐怕代价太大了,划不来!” 长安轻轻指了指脑袋,笑得有几分神秘:“你再想想呢!其实有一个办法,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们在几年之内无论声望和实力都大涨!” 璟和细细琢磨了一会,苦笑着摇了摇头。 长安也不再卖关子了,道:“游说他们出仕。” “让他们出仕?”几人都惊得瞪大了眼。他们从来不曾往这条路上想过。因为一旦让他们出仕,就意味着士族势力在朝廷中的入侵和蔓延,就意味着朝廷权力的分割和无法把控,就意味着未来的无限风险和重蹈前朝覆辙的可能! 长安疯了吗? 长安又何尝不明白他们的想法,耸了耸肩道:“我懂你们的想法。说到底,人与动物一样,都有本能的领地意识,对待闯入者便条件反射地想到入侵和分割。这样,我们来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除了入侵和分割,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呢?比如,另一种形式的获取和控制!” 长安的一番话,引得他们不得不深思。长安有句话说得没错,人往往太容易陷于习惯思维和依赖本能了。 长安继续解释道:“其实朝政,说得简单些无非就是控制或被控制。他控制了你,那他就能随意掠取你,你控制他,那么你就能随意掠取他。当年在长安,是臣强主弱,朝堂之上,世家独大,早已没有平衡可言,焉有不忘之礼?早晚而已!”长安突然看向承儿道,“皇上,你需记住,作为一个帝王,你只需放眼全局!你需要控制的,永远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朝廷的平衡!只要全局的平衡不破,任何人都翻不出你的手心!” 承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承儿年纪还小,长安也不急着今日就让他明白,总归来日方长。 她接着道:“就比如让士族出仕这件事,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其实跟士族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与他们强不强大、有什么样的心思都没什么关系!决定成败的那根线其实始终都拉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只要控制得当,真正一旦入局后就无法抽身的是他们!从此之后,只能事事倚仗朝廷,直至真正沦为朝廷的附庸!” 这对几人来说,是极新颖的观点,却又偏偏觉得很有道理。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倒真的是个极好的办法。 长安看他们似乎想明白了,便继续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比身居高位更快更多地掌握权力和资源?有了这两样东西又何愁没办法提示声望和财力?其实这是一举多得的事。” 她竖起了一个手指:“通过出仕,提升家族的整体实力,以起到抗衡周沈的目的,此其一!” 她竖起第二根手指:“此四姓的士族虽比不上周沈,却也是江东一等一的大族,在江东的士族中有着难以想象的声望。若是游说这四家中有声望的名士出仕,定然事半功倍。用他们来安抚稳定住南方其余的大小氏族,再合适不过了,此其二!” 她最后竖起了第三根手指:“就如刚刚所说,入仕的世家一旦习惯仰仗皇室给的权力来提升地位,那就再也没有抽身的可能了!朝廷等于间接也控制住了握在手里的这把刀,此其三也!” 几人听得心潮澎湃,简直五体投地! 紧紧一个晚上,她的脑海里就有了这么一个一石数鸟,几乎没有漏洞可寻的完整计划!几人不禁暗暗心惊,长安的这份才智当真可谓是当世无双了!又不由得暗自庆幸,幸好不是敌人! 长安看他们这样,忍不笑了:“这不过只是结果不甚如人意的情况。” 慈安惊讶道:“这样的结果还叫不如人意?” 长安笑道:“削弱只是下策。你们忘了?我们最初的目的是通过扶持其余四家,让周沈两家觉得自己在江东的位置受到了威胁,逼得他们两家破釜沉舟,不得不反!那么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的一劳永逸了!” 慈安不解道:“他们会为此就出兵造反吗?即使失去领头的位置,他们依然还是江东豪族啊?”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慈安,你不了解士族。在我们看来是虚名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却重逾性命!否则,顾家那老狐狸也不会抱着让利于我们的准备像我们投诚,所求也不过就是千秋史册上的那一抹虚名。” 慈安点了点头,仍旧不解道:“就算如此,就如你刚刚宴席上所说,他们的私兵又怎会是征北军的对手?他们再在乎虚名,也要有命享才是!” 长安一边轻轻扣着桌子一边道:“我心里有个怀疑,只是暂时还无法确定!这两家恐怕已有人与外面的其他势力有所勾连。” “你是说?”几人都忍不住暗暗心惊。 长安点了点头:“再富得流油,若是没有相应的保护自己的能力,等于是一头猎人眼中想什么时候开宰就什么时候开宰的肉猪。世家没那么笨,你们觉得他们会在没有一点底气的时候跑出来挑衅猎人手上的刀吗?” 几人一边思索一边连连点头。 长安耸了耸肩:“如今我也只是猜测而已。若是猜错了,周沈两家忍住了没有造反,那么至少还有我上面所说的三点好处保底,也不算亏!” “顾家是个醒事的,是个突破口。” 其余几人也深以为然。 承儿问道:“那么,我们该游说何人出仕呢?” 璟和想了想道:“顾家看起来倒是个醒事的!顾家今日这种态度,恐怕也是有些想法了。” 长安点了点头:“多半是和我们不谋而合了!顾家这位家主头脑清醒,嗅觉敏锐,最重要的是不怕折下腰来,这一点在士族中太难得了!未来的几十年,这几个吴姓士族,我最最看好顾家!” “你想让顾家出仕?” 长安笑了,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四家!” 慈安不解道:“这又是何必?其余三家本就对我们没有什么善意,何必上赶着给他们送宝山?” 长安笑:“你也说是宝山了,如何能落在一家之手,否则几十年后,恐怕又是一个周沈!” 璟和也笑了:“不过又是‘平衡’二字!” 长安点了点头。 “只是今天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并不想与我们多有牵扯。” 长安却道:“不用担心,他们如今也在观望。我们甚至都不用去主动游说他们,等顾家入仕后,他们等不及就要来找我们了!” 商讨完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承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长安就让他直接睡在正和殿的侧殿了,免得赶来赶去受凉致病。慈安住在城外的军营,太晚了有宵禁也急急忙忙地走了。 建邺的皇宫远远比不上长安的大,承儿还小,没有后宫,所以住的也没那么讲究。长安如今就住在承儿寝殿的旁边一个院落里。 璟和送长安回寝宫。深夜的宫廷安静得他们都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夜已深,他们却走得很是悠然。上一次如此从容悠闲地一起漫步似乎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了。那时候父皇母后阿兄都还健在。自那一年她从宫外回来,父皇病倒后,就再也没有过这么无忧无虑的悠闲时光。阿兄过世后,她更是终日活在惶惶不安中。 “我准备为皇上重新选太傅。”长安突然开口道,打破了沉寂。 璟和点了点头,眼中闪过愧意:“我刚刚就猜到你会这么做!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也不能怪你!毕竟我们如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你并非皇室中人,不了解培养帝王有什么忌讳也并不奇怪,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懂。只是知道用儒家的那一套教导皇帝,心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世家简直其心可诛!”长安冷笑了一声,“他们的目光倒也长远!” “你如今万般谋划在胸,我也不担心什么?看样子你心里是有人选了?” 长安点了点头:“有个好人选,他人恰好也在江南,只是要说服他恐怕要费些劲。” 璟和好奇地问道:“是谁?” “默蹊先生!” 璟和挑眉道:“王太傅的那个师弟?” 长安笑道:“你还记得啊?就是他!我当年在江南与他有些渊源。我后来能投身鬼谷,也是因了他的缘故!只是如今若去请他入宫,倒显得有些强人所难、得寸进尺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默蹊先生之才我也有所耳闻。先生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长安点了点头。 “对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这次之后,我准备将军权全都交给慈安了!我嘛,还是专注政务好了!” 长安惊讶地抬头看着他:“怎么突然做了这个决定?征北军毕竟是你父亲亲手带出来的,你舍得吗?” 璟和轻轻笑了笑:“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不舍得的?我已经不需要通过紧紧抓着这些外物来怀念父亲了!”他轻轻指了指心口的位置,“他在这里!” 长安眼眶有些发酸,只觉得钦佩不已!却又有些担忧,想要劝说……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表达,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与她刚刚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样子大不相同。良久,她轻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想好了吗?毕竟是军队!你知道征北军对朝廷、甚至对个人意味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近呢喃,“你也当知道放开征北军对你自己意味着什么!” “长安,你也太小看我了!”璟和洒然而笑,这个无时无刻不满身骄矜尊贵之气的青年,此刻却有了几分江湖中人的狂放和洒脱。 长安愣住了。她想,不管多少年后,她都会记得这一刻的璟和!那么骄傲!那么耀眼!那么让人想为他鼓一鼓掌!这才是璟和!是她从小便深深崇拜的那个璟和!其实他从来不曾改变过! 而真正变了的人是她!面对璟和这个人,她已习惯用朝堂中人的思维方式来揣测他定义他!然而,此时,她突然觉得用朝堂中人的行事法则来完全定义璟和这个人,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 长安面现愧色,接着亦洒然而笑道:“我的错!是我世故了!我会试着找回小时候看待你的目光!” 璟和故作惊恐地抱着胸:“那可不敢!万一你又像那时候一样每日纠缠于我,可如何是好!如今,小王可是有家室的人了!” 长安斜了他一眼,淡淡道:“王爷多虑了!你那时可是皎皎如月的兰芝少年!如今你一身臃面糙的中年大叔,我还垂涎你个什么劲!” 身臃面糙?中年大叔? 饶是身为男子不那么看重容貌,璟和也依然忍不住心里那么一哆嗦。 他忙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挺光滑细腻的啊! 再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板,不错,依旧挺拔如松的嘛! 最后算了算自己的年纪,不多不少,二十有三,怎么就中年大叔了呢? 但看着对方端方冷肃的面容,也不像是在说笑啊。他又忍不住摸了一下脸,是真的很细腻光滑,没错啊……直到对方嘴角翘起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他的脸绿了。不禁忍不住埋怨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没她这张脸骗了,怎么还会上当! 对方嘴角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放声大笑。 璟和的脸也绷不住了,想想如今对方少有开怀的时候,能出点丑博对方一乐也是一件值得的事,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长安,好些年没看到你这么开心了!上一次似乎还是你十二三岁的时候。”璟和忍不住感慨道。 长安也叹息:“如今也就对着你们这些老朋友,还能放松几分。” 璟和不禁有些心疼:“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总归,我们都会帮着你的。” 长安看着他,忽然道:“还记得那年,我们带着承儿出宫玩。那日你跟我说,若是没有你父亲的因素在,你会选择征战沙场或是浪迹江湖。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却依然选择了朝堂,璟和,你甘心吗?你的梦想要怎么办?” 璟和笑了笑道:“人活着无非就是这样,有时候我们去选择生活,有时候我们被生活选择,终归都有太多的无奈!”他仰头望着天际,叹息道,“梦想,就让它一直飘在天际吧!” 长安心头酸涩。璟和说的模糊,她却知道的清楚。禁锢他的,是她们家的江山社稷。无论是放弃征战沙场的梦想,还是放弃征北军,不过都是因为新朝的朝政上需要他! 长安轻叹了一口气,既然他早已做了决定,那么她不提也罢!因为无论是感激也好、惋惜也罢,在这份炽热的忠诚面前,都显得虚伪又矫情! 走到一棵粗壮的桐树下的时候,长安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我记得,在长安的时候,我们宫学的园子里也有一颗这样的大桐树。我那时候特别喜欢爬那棵树。” 璟和显然也想起来了,笑道:“可不是嘛!那时候你无法无天得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旁人都不敢管你!” 长安瞅了他一眼,笑道:“谁说的!你就敢管我!我那时对你又敬又怕。既想亲近你,又不敢离你太近!因为只有你敢指着我的鼻子骂!” 璟和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尴尬:“没有吧?我如何会随便骂人?” 长安摸着桐树的树干,回忆道:“‘长安,戏弄他们你就觉得开心?你尊贵的身份就是这样使用的?商纣王炮烙活人取乐、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长安,你将来也准备和他们一样吗?’璟和哥哥,我永远都记得这番话,一个字都不会少!你不知道这番话在当时对我来说有多重,又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长安从没与他如此推心置腹地说过这些话。小的时候是想法、学识差得太远,聊不到一起。那一年长安回宫后,却又因为对他戒备已生,开始有意识的保持距离。 长安继续道:“可我得谢谢你!如果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缺了一个这样的你!也许我就真的同其他被宠坏的女孩一样,长成一个又骄纵又无知也许还恶毒的人。”她转过头看向璟和,轻轻一笑,“可是,因为我崇拜你,所以我让我自己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璟和动容,百般滋味从胸口溢出,品不明白,说不清楚。他垂下眼轻声道:“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长安轻笑一声,耸耸肩道:“谁知道呢!也许,对那个时候的长安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特别好的事吧!” 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璟和闻言,却心头剧震,眼眶发酸。长安曾经说过的一百句“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也比不上这样轻飘飘一句话的力量。也许,对那个时候的长安来说,自己真的极为特别的存在过!而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件特别好的事! 看到璟和有些愣愣然,长安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皇姐好吗?我想见见她!” 璟和回过神,笑道:“她很好,还是老样子,整日在家弹弹琴、看看书。改天我让她进宫来看你!” 长安笑着说好,轻声道:“看到你们这样,我真是高兴。当年我们这些人,至少还有两个人是幸福的,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你们要一直好好的,知道吗?” 璟和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问道:“长安,你如今有什么打算吗?我知你之素志,可你毕竟是个女子,总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的!你年纪也不小了,误了花信之期该如何是好?” 长安沉默了下来。 璟和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你莫嫌我多事,你如今亲长皆无,我与你从小一同长大,冒犯地说,是你兄长也不为过了,我总要为你打算几分的!我猜今日之后世家都会默默盘算要把你这位大长公主划入囊中。其实这于目前朝廷与世家的关系来说,是最好的一种缓和手段,于朝廷于世间是双赢。可出于私心,我却还是希望你可以嫁一个真正知冷知热你,会对你好的人!我现在心中有一人选,就是不知你如何想?” “慈安?” 璟和点了点头:“看来你也感觉到了。慈安是真心倾慕于你!他今年二十有五了,寻常人家,孩子都该入学了,他却一直未曾婚配。王公大臣之中,看好他,想把女儿许配于他的不知凡几,可他只是不肯松口。你没回来之前,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我看他的样子也是心如死灰,准备孤独终老了。你不知道,他看到你活着回来了,有多开心!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要娶你这回事,无论当初以为你不在了,还是你如今回来了!你这么聪明,一定猜得到原因。他心里还是介意自己出身军户这件事,觉得配不上你。所以他永远不会跟你开这个口。我今天跟你提这件事,是因为我知道,你并不介意这个。只要你心里喜欢,身份不身份的从来不在你眼里!长安,你是怎么想的?” 璟和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长安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他一下子说过这么多话,不觉也有些愣愣然。 璟和一直看着她,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她回话。 长安轻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夜空,眼中有旁人看不懂的情绪涌动。良久,她才轻声道:“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留个希望!就算没有结果,可是在此之前……”长安转过头,看向璟和,眼中有水光涌动,“我需要这份力量,支撑我走下去!” 璟和吓了一大跳。这还是七情不萦于心的长安吗?他今日向长安提起慈安,也从没想过长安会对对方动心这种可能,只是想为她找个归宿而已。但看到长安如今被触动了心怀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 璟和不禁叹息,比起求而不得,还不如无心无情来得自在无碍。璟和心中微微泛起心疼之感,为长安这一生的命运多舛!少时家国尽失,如今,却连感情都这般艰难。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只是安静地陪在一边。 良久,长安开口道:“璟和,谢谢你,如今也只有你会这般为我着想!即便是寻常父母家人也不一定会为子女打算到这般地步。是我辜负你的好意了!”她的情绪已平复了下来,再不见分毫刚刚的那种情难自已。 璟和摇了摇头,眼神温暖:“有什么辜负不辜负的!你如今这样,我也帮不了你什么!他……若是他也……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璟和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惊讶地看向她,“除非……” 长安垂下了眼眸,看不清神色。良久,她轻声道:“夜凉了,回去吧……” 南方的政权这几年壮大的太过迅速,早已成为了多方势力的眼中之钉。只不过,如今都抽不出手来对付。 首先是鲜卑,它若想对付南方政权,必须跨过大片的北方领土。所以只要一日,燕王政权没有被他吞并,他就一日不可能马踏南方。 至于燕王,南方的强盛对于他来说,更是如鲠在喉。只不过如今,鲜卑如同一头恶狼一般潜伏在他的后头,他们不过是在比谁更先沉不住气而已。他全神贯注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有一点其他的动作。若是他当真出兵南方,鲜卑绝不会放过这一以机会,肯定趁他兵力分散之际,狠狠从背后扑咬过来。 正是这两方短时间内的相互制约,为南方获得了极为宝贵的发展的时间。 尽管如此,但并不妨碍两方对于南部政权无时无刻的关注。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们都不知已派出了多少密探潜伏在南方,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所以,不久,就有两条消息,被放到了两方势力主的案头。 一为故瑞庆帝幼帝女济阳公主回宫。 二为困扰了南方多年的民乱彻底平息,献计者为一名叫怀止的年轻公子。 两方不约而同地直接忽略过第一条消息,对第二条消息上了心。他们可都还记得,前一段时间传的沸沸扬扬的鬼谷传人的事。自那以后,他们无时无刻没有停止过对那位传人的寻找。虽不知消息真假,但宁可信其有!就算对方无法为自己所用,也要保证对方也同样无法为其他势力所用。 如今看到这位怀止公子的行事,不由心上一惊。难道他就是那位传人?已被建邺的朝廷不声不响地招揽到手? 众人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若是确定此人为鬼谷传人。必定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其除去。 至于济阳公主回宫这事,他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小小的公主,还能有多大的影响不成? 却只有一人将此事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承儿如今的太傅姓周,本就是周家的旁系中人。士族让其成为承儿的太傅,这份深意可就值得揣摩了。 士族还未从昨日的宴席之中缓过神,准备应对之策。宫里一早就已经传出了太傅被罢免的消息。周沈两家一时之间都被打得措手不及,那位的动作也太快了! 承儿知道今天开始不用去学堂了,可把他乐坏了。他对这位太傅不满已久,只不过善于隐忍,一直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长安一边练字,一边瞟了他一眼,道:“不用去学馆,你就那么高兴?” 承儿蹭到她面前,皱着小眉头道:“不是啊!我心里还是很担忧的!我只是不想表现出来让你着急而已!” 长安面上端着脸不动声色,心里那爱激动的小人又开始捶地了,看这孩子这聪明劲,胡言论语瞎咧咧的本事,都快赶上我小时候了!不错,是我侄子! “别担忧!不会让你没地进学的。今日开始,在为你聘到可靠的太傅之前,姑姑亲自教导你!” 承儿的眼角微不可查地跳了跳:“哦,可是这样不是太辛苦姑姑了吗?姑姑还有好多大事要忙呢!” “不辛苦!你忘了?你小的时候就是跟在姑姑身边,姑姑亲自教导的!驾轻就熟的事嘛!” 承儿脑袋耷拉了下来:“哦,今天就开始吗?明天不行吗?” “那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承儿见有回旋的余地,笑得讨好道:“我们今天带弟弟出去玩吧?” 长安也没真的跟他计较,小孩子爱玩本就是天性,若是他真像重欢那样,她才该担心了。 她笑话他道:“是你自己想玩吧?你弟弟可不爱出去瞎玩!” 承儿振振有词:“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多带他出去玩啊!弟弟总像现在这样怎么行?” 长安点点头,竟然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重欢沉浸在九宫算中,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便又继续低下了头去。只是那一眼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承儿惊悚地发现他居然可以解读出眼神里的意思来,甚至还能自带语气:你又淘气了! 长安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实在是两个宝贝疙瘩。她忍不住一边搂住一个各亲了一口。 重欢倒还好,他年纪小,对亲亲抱抱什么的很是习惯。倒是承儿这个半大孩子,羞得面色通红。 结果三个人还是按照承儿的意思出了门。重欢被拉出门的时候很是不情愿,直到承儿许了一大堆他感兴趣的好处后,才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承儿这些年虽说身在建邺,却很少出门。士族、河间王对他看管得很严,唯一去过的地方可能也就是璟和的王爷府。偌大一个建邺,皇上是颍川公主唯一的血亲。颍川公主怜惜他年纪小,一个人在深宫之中,经常会接他过府去玩。 长安有些心疼。承儿一日日大了,他如今还不能完全体会到作为一个帝王的无奈和身不由己。也许他也已隐隐有了一些感觉,他单独和她还有重欢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来“我”去,从不称“朕”。她也不纠正他,承儿是个极聪明的孩子,他有分寸。她只是希望,能把他属于孩子的快乐时光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想到璟和的王爷府,她便想到了要去看看皇姐,当年与她的感情平平,而如今,每一个亲人对她来说,都是弥足珍贵。 “承儿,你知道睿成王的府邸在哪吗?我想去看看你颍川姑姑。” 承儿乖巧地点了点头,这些年,因为经常去睿成王府,他与颍川公主反倒要比当年在长安时亲近了很多。承儿有些担忧地问道:“那我们还去玩吗?” 长安笑着点了点他的脑袋道:“小没良心的,你颍川姑姑待你这样好,你却只想着玩。” 承儿撅了噘嘴,嘀咕道:“颍川姑姑想什么时候见都可以,出宫玩可不是常有的事。” 长安看着他笑:“谁说不能常有?” 承儿的眼睛噌得亮了。 “你以后想出来就可以出来,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不准影响课业、不准独自出门、不准去不该去的地方!” 她说一点承儿就点一下头,最后一句说完后,承儿突然不解地问道:“哪里是不该去的地方呢?” 一直在旁边默默玩着孔明锁的重欢,突然悠悠然地冒出一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承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弟弟真聪明!姑姑,是这个意思吗?” 长安皮笑肉不笑牵了牵嘴角,道:“等你知道什么是不该去的地方的时候,记得不要去就是了!” 承儿被说得一头雾水。 重欢又悠悠然地冒出一句:“罗裙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长安柳眉一竖,抱起重欢对着他的屁股就是狠狠一下:“你这倒霉孩子,还真是没有你不懂的!说,从哪里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重欢再也摆不出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唉唉叫痛:“先生的书房。” 长安面上不动声色地教训重欢,心里早已暗搓搓地八卦开了,看不出来啊,没想到先生一副冰清玉洁的样子,私下里没事还喜欢琢磨个淫诗艳曲什么的! 到睿成王府的时候,她才刚刚堪堪从这一八卦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璟和这个时辰还在宫中处理政务,而皇姐并不知道他们今日会来,所以并无人在门口相迎。 承儿熟门熟路地去叫门。很快便有一个门房一样的老人来应门。那人应该是府里的老人了,见着承儿,显然是认识的。 “皇……皇……,您怎么来了?”老人惊讶地往外望了望,却没看到他们家王爷,只有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和另外一个孩子。 “朕是来看望颍川姑母的,不知姑母现在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公主前几日还念叨着要接皇上过府来玩呢,几位跟老奴来吧!” 长安一路走,一路看着璟和府上的格局布置。 没想到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挺讲究的璟和,府上的布置却极为简单质朴,不像王府,倒像是军营。长安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如何不知,他之志从来不在朝堂,只是从前到现在总有不得已,让他不得不禁锢于朝堂。 老人把他们引到了内堂的侧厅之中。他刚进去禀告没多久,颍川公主便急急迎了出来。 “皇上,您怎么不等王爷就自己出来了,要出点事可如何是好!”她一出来便拉过承儿仔细端详了一番,确定没事才彻底放下了心来。 她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另外两个人。女子带着帷帽看不清模样,旁边的一个孩子倒是看起来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颍川姑母,你猜我把谁给你带来了?”承儿笑得调皮。 还没等她开始猜,长安便迫不及待揭下帷帽,看着她笑:“皇姐,我回来了!” 第62章 皇姐 颍川闻言,面带讶色地端详起了对方。好一会,面上的讶色渐渐褪去,眼中的水汽却渐渐聚拢,颤声道:“长安?你,你……你是长安?” 看她这样,长安的眼中也忍不住湿润了起来:“是我!皇姐……”她嘴角用力牵起一抹调皮的笑容,“你看,答应你的,我做到了!我活下来了!” 听到她这么说,颍川再也忍不住这五年来积聚在心里的不安和愧疚,哭着上前一把抱住了长安:“这五年你跑去哪里了!了无音讯!我们都担心死了!” 那一日,长安亲自送走他们的场景,这些年来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中。那个面容尚且稚气,眼中带着绝望,却笑着说“能走一个是一个”的女孩,一直在梦中反反复复地与她道别! 若是那一面真的是永别,若是她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他们如何还能够心安理得地过完余生? 好在,她还活着!好在,她真的回来了! 长安明白颍川的心情,这也是她刚回来不久就亟不可待地过来见她的原因。 当年,到底还是年纪太小!面对今日不知明日的绝境,只自以为是地觉得多一个人活下来都是好的!却从没想过,她在那种时候、那种情境下送走他们,倘若到最后,她真的没能活下来,那么活着的人将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轻轻拍了拍颍川的背:“皇姐,对不住了!当年是我欠考虑了!” 颍川轻轻摇了摇头,放开了长安,握着她的手喃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长安也仔细端详起了这位五年未见的皇姐。依旧还是那么漂亮!眉宇间却结上了当年所没有的轻愁。 她招手叫过了重欢,语气轻快道:“重欢,这是颍川姑姑,快叫人!” 可能是刚刚被长安教训过,也可能是颍川看起来极为温和可亲,重欢这次倒没有使性子,乖乖招呼道:“颍川姑姑好!” 颍川疑惑地看着长安,心里琢磨着难道长安已嫁人生子,但是那样的话也应该叫她姨母才对啊。 长安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这位皇姐脑海中的想法已飞到了天际,忙给她拉了回来:“他是重欢,太子的幼子!” 颍川这才恍然大悟。她蹲下身,用手摩挲着重欢的小脸,喃喃道:“跟太子哥哥可真像!” 重欢刚要甩开,在长安的瞪视下,不甘不愿地乖乖任她抚摸。 长安笑道:“皇上才像太子呢!重欢么……”长安也第一次细细打量起了重欢。重欢并不太像阿兄。阿兄虽身为男子,容貌却妍丽,再加上气质华丽高贵,真真是龙章凤姿。重欢的容貌没有那么打眼,但细细看去,五官却更要精致几分。细细看看,却也不十分像阿嫂,但是还真的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旁边的颍川却噗嗤笑了出来:“本来还没想起来,现在你们这两张脸搁一块……重欢可不就跟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长安仔细一看,可不是嘛,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呢,不正是小时候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过的样子? 承儿也打量了一会重欢,然后凑热闹道:“就说呢,怪不得他虽然脾气又怪,性格又差,朕还是忍不住一看到他就喜欢呢!原来如此啊!” “原来如此”个锤子啊!个倒霉孩子! 果然,只见重欢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承儿还傻兮兮地冲着他直乐,长安差点忍不住要捂眼,简直不忍直视,就等着看他这次怎么被他弟弟收拾了。 颍川想要和长安好好叙叙,便让下人带着两个孩子去吃点心。她领着长安进了内院。 一进内院,长安只觉得跟外院质朴冷肃的风格大不一样。 亭台楼阁,一样不少。格局精致,风格充满了江南式的细腻婉约和小情小调,一看就是她皇姐喜欢的。 可见,平日里璟和可能待在外院的时间比较多,所以外院是他喜欢的风格。而皇姐平日里都在内院。所以内院就按着她的喜好来了。 长安皱了皱眉,说不出什么不对,可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怪的。 最后,皇姐拉她坐上小船,把她带到了内湖的湖心亭上。 毕竟只是内湖,并不大。湖心亭的设计却极为赏心悦目。江南早春的风已经是温润和煦了,她们坐在亭子里,清风盈盈,吹得人很是舒服。长安忍不住感慨道:“你们这个园子的设计真是精巧!” 颍川的面上却并无得色,反而有些怅然道:“是啊,我也很喜欢这里。我一直希望,得闲的时候有人能够陪我上来坐坐。”她嘴角含笑,眼中却落寞,“长安,你还是第一个!” 长安惊讶地看着她。 颍川看她这样,笑道:“你别不信!虽说搬进这座王府也有几年了,平日里还真没什么机会过来。待客什么的一般都放在正厅里。没事的时候,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上来待个半天吧,那多奇怪啊!” “那王爷……” 颍川低下头,有些犹豫道:“王爷……他忙,这两年还稍微好些,刚来建邺那几年,忙得宿在宫中倒比宿在比府中要多。况且,王爷也不爱这些,空的时候练练刀剑,读读兵书倒是更合他的心意!” 长安也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心下有些愧意:“如今,朝中正是需要王爷的时候。这几年,王爷为朝中之事耗尽了心力,倒是影响到了家事,皇姐,对不住了!这是朝廷、是皇上欠你们夫妻的!” 颍川摇了摇头:“说什么呢长安!我何尝不是新朝的大长公主!宫中也是我的娘家呀!”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么想来,倒是我有些不知好歹了。王爷为我娘家尽心尽量、呕心沥血,我心里反倒还在埋怨他没时间陪着我!” 长安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希望有夫君陪伴在侧本就是人之常情,皇姐无需自责。过一阵子,等朝政都上了正轨了,想来王爷得闲的时候就多了。” 颍川苦笑了一下,没有作答。良久,她突然说道:“我准备给他纳妾了!” 惊得长安一下子站了起来:“你说什么?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璟和的想法?” “是我的!” 长安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责怪道:“你们两个好好过日子不好吗?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颍川微微叹了口气:“我嫁与他也有好些年了,却至今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的!王爷是独子,你说我能不为他打算打算,还真要让他绝后吗?” “你跟他提过吗?” “提过!不欢而散!” 长安劝解道:“可见王爷没这个心思!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你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孕育子嗣。况且王爷这几年忙于政务,也很少宿在府中。既然王爷没有这个心思,你以后也别再提了,免得寒了他的心,伤了夫妻情分!” 长安突然想起昨夜提起皇姐时,璟和的欲言又止。到此时,长安如何还能感觉不出来他们之间可能出了些问题。但她一个外人到底不好多做置喙。这些年来,她所谋的都是大事,断起这些家务事来,反倒有些畏首畏尾,不敢胡乱出主意。 颍川不同于长安,她本就是个没怎么经历过风浪、需要被人捧在手心细心呵护的柔弱女子。她的世界很小,丈夫就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如今这样,她已是彻底慌了神、无所适从了。长安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又肯处处为她着想,她替她出的主意自然是不会错的! 颍川咬着唇想了想,轻声道:“妹妹,我听你的!” 听她松了口,长安这才放心了些。心下却是另外一番怅然。不过只是几年的时间,连皇姐都变了。皇姐过去虽说也温婉不争,却绝不会像现在这般活得战战兢兢、没有自我。 反倒是颍川,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放心倾诉的人,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长安,以你的聪慧一定已经发现我们夫妻出了些问题。其实并不单单是子嗣上的。” 长安其实心里也是不解的,却还是劝慰道:“你们从小便志趣相得,若非情投意合,也不会走到一起!皇姐你不要想得太多、自怨自艾,也不要因为如今王爷太忙无暇顾及你而心生怨意!因为这些小事,伤了你们原本的情意才是不值当呢!” “是啊,志趣相得……”颍川苦笑了一下,怅然地摇了摇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琴瑟和鸣、志趣相投。但……也只是过去而已!这些年,王爷走得太快,而我,却一直都还留在原地!我们,早已没有了相般配的志向……” 听她说到这儿,长安却是已经明白了个彻底。 少年时的璟和,喜欢的东西、兴趣志向,跟其他的贵族少年一般无二。他喜欢华丽的、精致漂亮的东西,喜欢看书写字、喜欢抚琴弄画。最大的志向不过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封侯拜相,护佑父亲、光大门楣。这样的他,自然能跟简单善良、才貌性情都相配的皇姐琴瑟相和。 然而,时移世易,国破之后。身负重任的璟和不得不逼着自己迅速的成长起来。过去喜欢的那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下子都变成了玩物丧志的无用之物。而皇姐却依然还是曾经那个小小一方天地之下天真烂漫、简单美好的女子。 他如今的志向所在,整天谋划思考的东西,早已不是一个闺阁女子可以涉足的领域。他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懊恼,他心里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期待,对着皇 第63章 馄饨 建邺城,长安是极熟悉的。大到哪个食肆的饭食最香,小到哪个街角的野花最美,她都一清二楚。如今虽然新朝在这边建都,但城市的布局依旧没有多大的变化。走在集市上的时候,甚至很多商贩都还是当年的人。 长安徜徉在其中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瞬间,错乱地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习惯性地去抓旁边之人的手,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抓空!转头一看,身边空空如也……一瞬间的慌乱之后,又被不远处承儿和重欢的嬉闹声,拉回了现实。 她不禁抚了抚额头,也许人真的沾不得烟火气!这才不过几日,刚出谷时那种澄澈明净的心境已在离她远去。 她知道她的心境多少受到了刚刚在睿成王府时的影响。想到刚刚,她不禁苦笑,到最后她几乎是仓皇而逃。 她这才明白,她永远成为不了霁月! 外表上看起来再像,那也只是看起来而已!霁月是个心境上没有一点漏洞的人。所以他可以任何时候都真正从容淡定、无所畏惧。 而她呢,即使如今,大兵压境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可她一样无法回避她心境上的漏洞,她害怕的东西太多太多!那是少年时代烙在她心上的痕迹!那些惨痛的、温暖的……通通都是她心上不容触碰的薄茧,小心翼翼地层层包裹,但对着光的时候,依然能透出影子来…… “姑姑,你不高兴吗?”承儿在旁边察言观色,突然开口道。 “没有啊!” “骗人!”承儿撇了撇嘴,毫不给面子地拆穿道。 长安倒是来了兴致,笑道:“那你说说,我倒是为了什么不高兴?” “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颍川姑姑和睿成王啊!” 长安惊叹地看着他,觉得果然不能太小看了孩子啊!然后八卦兮兮得凑了过去,问道:“这你都知道?是你颍川姑姑跟你抱怨了?还是璟和表叔跟你诉苦了?” 承儿一脸嫌弃地推开了那张不太符合他心目中姑姑设定的脸,有些得意道:“哪用得着他们说,我自己不会看吗?”说着他便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他们这样可真让人发愁,颍川姑姑想生个小弟弟,可是一直又不生,老折腾老折腾!朕心系朝政大事,还要替他们操心这些家长里短,唉,也是觉得心有些累啊!” 长安闻言,再看看他那副一心想要“心系苍生”你们却个个都不让我省心的忧国忧民样,直接笑倒在了他的小肩膀上。 承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说错了什么了?” 却换来长安的一通亲抱揉捏:“唉,承兄,也真是苦了你了!我懂你!” 承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被承儿一番插科打诨,长安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她带着承儿和重欢来到西市街角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里,要了三碗馄饨。 两个孩子的表情都有些纠结。承儿从小金尊玉贵惯了的,即使到了建邺这边,如意不如意不说,吃穿用度上却是顶顶好的。这样破旧的小铺子,实在有些坐不下来。而重欢倒是没有这些富贵病,可本身洁癖得厉害,看看尘土飞扬的街市,再看看随意放在桌上落灰的碗筷,整个人都不好了! 长安看他们的样子,嗤笑道:“没见识!”然后有些得意地对着两个孩子介绍道,“这家馄饨铺可是整个建邺最好吃的!” 两个孩子一个一脸你欺负我山里人吗?一个一脸你欺负我没出过宫吗?总之就是不信。 等到白白胖胖浮在黄橙橙的汤料里配着绿油油葱花的馄饨端上来时。他们这才露出了好奇之色。 “这就是馄饨?”承儿睁大了眼。 馄饨这种江南小食,对出生在北方的承儿来说很是陌生。虽然他来建邺也有好几年了,但常年困在深宫,如何能知道市井小食。 长安也不多做解释,只将一碗馄饨推到了他面前,让他尝尝。 承儿也顾不上什么皇家的矜持了,香气扑鼻的馄饨看起来实在很诱人。他便小心翼翼地舀起了一个放进了嘴里,顿时一股浓郁的鲜香迅速在味蕾上铺陈开来,承儿瞬间瞪大了眼睛。既是被烫到的,也是被这味道惊艳到的。 “好……好好次!” 长安忙抽出手绢,让他吐在上面。没想他到却哈了半天气直接吞了下去。 “你急什么,也不怕烫到!” “姑姑,这个真的好好吃!”他又舀了一个递到重欢的嘴边,“弟弟快尝尝,特别特别好吃呢!” 重欢猝不及防地看着一只不知落了多少灰现在还沾着承儿口水的勺子就这样直挺挺地戳到他嘴边,还碰到了他嘴唇,那表情简直生不如死! 承儿却误以为是弟弟怕烫,又好心地把勺子收了回去,对着馄饨用力吹了几下,再重新递到了他嘴边。 重欢看到越来越多的口水被均匀喷洒在那个白白胖胖的叫“馄饨”的东西上,那表情几乎是快要晕过去了! 但看到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又实不忍让他们失望,于是一闭眼,微微张开了嘴,不带咀嚼地一口吞了下去,根本没尝出什么味道来。 承儿目瞪口呆:“弟,弟弟,你怎么就急成这样!还有一碗呢,你慢慢吃啊!” “行了行了,弟弟是不爱吃,你管你自己吃就好!”长安自然了解重欢,看他的样子是快到极限了,便适可而止地打断了承儿的好心。 承儿这才罢了手。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崇拜道:“姑姑,你怎么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啊!朝政上的事情懂,连哪个路边摊好吃都知道!” 长安笑了笑道:“建邺城……姑姑少年时曾在建邺游历过一段日子!就住在市井之中。” 承儿一脸艳羡地看着她:“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 长安噗嗤一声笑开了:“你皇祖父都管不了我,我出门还要跟你打申请吗?再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呢,不记事,反正我回来的时候你都不认识我了!” 重欢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长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挥了挥手道:“你就别凑热闹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 吃完馄饨时间已经不早了,虽说今天没怎么玩到,但得到了可以随时出宫的许诺,承儿还是挺开心的。临走前,他突然问道:“我们把这个做馄饨的大爷带回宫去好不好?让他天天给我们做馄饨吃好不好?” 长安不置可否,道:“你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他!” “这还用问吗?他这样每天从早忙到晚、风餐露宿的才挣那么一点点小钱,哪里比的上宫里好!每天只要做那么几碗,还吃得好住得好!” 长安笑而不语,只示意他自己去问问。 没过一会果然见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长安摸了摸他的脑袋,也没多说什么,便带着他们回去了。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一向多话的承儿反常的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路上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连平日里不大爱搭理他的重欢都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一副“你怎么还不来逗我”的变扭样。 又过了一会,见对方还是没来招惹他,重欢便有些不淡定了!他忍不住往承儿那边靠了靠,故意弄出了些声响,可是对方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重欢一张漂亮的小脸顿时绷了起来。 长安不动声色地看着兄弟两人的互动,肚子里却早已忍笑忍得抽筋疼。这两兄弟的性格实在太好玩了,把他们放到一起,更是效果叠加放大了好多倍。她觉得自己每天捡他们的笑料都能笑上一整天。就算有再大的烦恼,只要跟他们待上一小会,保管百愁尽消! 快到宫里的时候,承儿突然开口道:“朕以为是为百姓好的,可是却并不一定是人家真正需要的。那朕要如何才能知道,怎样做才是真正为百姓好呢?” 长安心里暗暗点头,承儿确实有成为明君的潜质。 “你觉得对百姓来说什么最重要?” “活命?” 长安点了点头:“然后呢?” 他歪着头想了想:“吃饱穿暖?” 长安再次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再然后呢?” 承儿愣了愣,若有所思到:“这‘再然后’,就是他不愿意跟我走的原因?”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你许他清闲富贵,却拿走了他的自由尊严和天伦之乐!” 承儿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我想对百姓更好一些反而还不行吗? 长安只淡淡道了一句:“若是我朝治下,每个百姓都活得跟这个卖馄饨的大爷一样,能够自力更生衣食无虞,满足得不愿意舍弃自由和天伦,那还不能够说明你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吗?” 承儿恍然大悟,他已开始学史,知道乱世之时,多少百姓为了生计,宁愿离家入伍、卖儿鬻女甚至易子而食……而不愿意舍下自由和天伦的,不正是说明他对如今的日子十分满意吗?对于个立志成为明君的帝王来说,除此之外,夫复何求? 幽州慕容部 燕王登基以后,将燕地赐予慕容部。一因幽州的自然条件好过辽西,更为宜居,二因方便监测中原动向,以便及时应对,慕容部已将都城,从辽西棘城迁到了幽州。除了将一些老弱妇孺留在故地,以防不测外,其余人等,皆已搬至幽州。一个自古便十分重要的军事要塞,就这样兵不血刃地成为了鲜卑人的囊中之物。 “父王,子臣有事要奏!”单于慕容曲刚刚准备要结束朝会,放众人散去。其三子石兰忽然上前奏禀道。 慕容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让其奏来。 “子臣欲参左将军王忽尼耶,私纵前朝济阳公主,助其逃脱,并谎称其已亡!” 慕容曲摸了摸胡髭,若有所思道:“哦?济阳公主?”然后突然想起密探最近禀报上来的两件事之一,“就是那位最近被接回了建 第64章 南北 语气中有一种害怕听到否定答案的胆战心惊。 石兰一声嗤笑:“忽尼耶,你也太会做戏了!当初放走她的是你,你会不知道她活没活着?” 忽尼耶并未对他有所理睬,只是固执地看着慕容曲。 知慕少艾,慕容曲也是过来人,看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说是公主也不过就是个女子,能有多大的影响? 他如今也是为难。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下不小,他刚刚将忽尼耶头衔上的那个“少”字去掉,将左将军府真正交给了他。如今石兰没事找事,给他整来这么一出,真是让他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心里不禁暗暗责怪这个儿子的多事。 石兰和忽尼耶的明争暗斗他是清楚的,这种争斗也是他所鼓励的,所以从来没有干涉过。他是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的,今日看他的这番作为,他却是大为不满。不是不满他打击忽尼耶,而是不满他不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不动声色,一招致命才是高手所为。拿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去打击敌人,除了打草惊蛇外,能起得到什么作用?逞一时之快,意气用事,难成大器!他不禁心中叹息,他子嗣虽不少,却皆不成器,也就这个石兰,还稍稍像样些!唉,若是忽尼耶是他儿子那该有多好! 忽尼耶看着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殷切,慕容曲都支撑不住了,他轻咳了下,道:“我们得到的密报确实如此!” 话音还没落,他便觉得面前的这个青年完全不一样了。那种这几年已经让他们习以为常的老成稳重或者说暮气渐渐从他身上褪去,一种勃勃的喜悦和生机如同破壳一般,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 众人面色古怪地看着忽尼耶,这到底是被弹劾了还是被嘉奖了啊?这浓浓的喜悦欣喜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都这样了慕容曲又不好不过问,他清了清嗓子,道:“忽尼耶,石兰说的是怎么回事?是否确有其事?” 忽尼耶却没有什么反应,傻笑着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旁边的轻铠男子在他旁边重重咳了一下,提醒他回神。 忽尼耶莫名地看了对方一眼,总算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在什么地方了。 他一下子回复了一贯的沉稳表情,笑了笑道:“我以为此时该气急败坏的该是长安城那位皇帝才对!济阳公主是当年皇室中唯一一个从头到尾经历了燕王军入京到宫破全过程,却还活着的人。她还活着便是对燕王皇位来历不正最好的证明!让中原皇权不稳,纷争不止,不正是我们当初定下的计策中关键的一环吗?这人难道我没有留对吗?” 众人纷纷点头,慕容曲也大笑着称留得好!他心中又何尝不知忽尼耶是在为自己开脱,但这份急智也着实令人赞许。 唯有石兰面色难看。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否则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或有携私的嫌疑可就得不偿失了! 下了朝会往外走的时候,轻铠男子就忍不住小声向忽尼耶抱怨道:“这三王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有那么多异母兄弟他不去挨个打击,天天盯着你不放,算是怎么回事?” 忽尼耶一下了朝,却又像丢了魂似的,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 轻铠男子自然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也不跟他计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下你放心了吧?” 忽尼耶突然站停了下来,看着轻铠男子,很认真地道:“阿若洛,我要去中原!我要去建邺!” 阿若洛忙把他拉到了角落里,放低了声音,语气却急促:“你疯啦?你这才从中原回来几天?现在正是形势最复杂最关键的时候,你跑去建邺做什么?” “我……我就想见见她!看看她好不好!” “她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长公主了,焉能过得不好?你突然要去建邺,你要如何向单于解释?难不成还照实说千里迢迢只为去看一女子一眼?” “我自有办法,当然不会照实说了!”看到对方有些愣愣的,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若洛你要记住,除了至亲至爱之人、生死相交之人,永远不要将自己的弱点露出来给别人看!哪怕这个人,如今看起来,对你无害!” 阿若洛仍有些愣愣的,呆呆道:“可……可他不是敌人,是咱们的单于啊!他那么器重你信任你……” 忽尼耶拍了拍他的肩,没再多说什么。 阿若洛回过神后,发现自己跑题了,忙转了回来道:“见了以后又能如何呢?你难不成还能把她带回来?还是你自己就准备留在建邺了?” “有个问题,当年没有问出口,却差点成了一辈子的遗憾!如今,既然老天垂怜,我必须要找到她亲口问问她!” “什么问题?”阿若洛好奇道。 忽尼耶的表情一下子柔了下来,他低下了头笑了笑:“我就想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若洛用手摸了摸忽尼耶的额头:“没烧啊!她不做她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长公主,跟你来这陌生的蛮夷之地?不是她烧了就是你烧了!若是她不愿意呢?” “不愿意?”忽尼耶却笑了,身上突然迸发出了一种极少在他身上出现的张狂之气:“这次我就是绑,也要将她绑回来!” 建邺城,正和殿议事厅 “不知二位殿下今日请老夫来是否有事交代?”顾家家主看着突然把他请过来的睿成王和济阳公主,心中已经有了些数。 睿成王捧着茶盏,用盖沿挂了挂浮沫,不紧不慢道:“交代不敢当,只是有一事想征询一下顾家主的意思!” “二位但说无妨,但凡老夫可以效力的,绝对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两人看着这位顾家主谄媚的样子,憋笑憋得脸发红。士族最喜欢的就是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甭管真清高假清高,生怕不清高就被人看低了去。这位顾家主,真真是士族界的一朵奇葩。 璟和轻咳了一声,摆了摆手道:“顾家主言重了,不需要你赴汤蹈火!只是想问问顾家主,你们顾家有没有出仕的想法?” 顾虞眼睛一亮,继而又故作矜持道:“这……此事可不小啊!老夫需要好好考虑考虑,跟族人商议商议。” 长安点了点头,面露遗憾之色:“如此……我与睿成王原本最最看好顾家主,于是有了想法后,第一个就来与你商议,既然顾家主暂时还确定不下……那……”她看了一眼璟和,犹豫道,“王爷你看,要不,我们找别家再问问?” 睿成王点了点头,道:“只好如此了!” 顾虞顿时不淡定了,急忙摆手道:“别啊别啊,两位殿下别急啊!” 两人笑着道:“不急不急,我们不急,顾家主别急,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汗!” “老夫想了想,这确实是一件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啊!咱们吴姓士族和朝廷以后是要长长久久和和睦睦相处下去的!这正是个契机,可以让咱么走到一起,劲往一处使!” 长安、璟和连连点头:“正是这个理,顾家主是个明白人!不知顾家主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推荐?” “不知两位以为家孙顾祁如何?”顾虞面上微微有些发红,脸皮再厚,一开口就推荐自己的亲孙子,还是会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璟和却笑着点了点头:“‘江东多才俊,顾郎当为首’,令孙确实是最好的人选!”见长安还有些疑惑,他笑着解释道,“你初来可能不知道,这位顾郎在江东可是大名鼎鼎啊!江东的读书人无一不以得到顾郎的诗文、字画为荣,只要有新作出来,必得众人争相传阅!连穿着配饰都是世家子弟争相模仿的对象。” “过奖,过奖!”顾家主摇着手谦虚,面上却难掩得意之色。 长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脸上适时地带出了几分赞赏和惊叹:“这倒真是难得!我们和皇上商议过了,如今有个光禄大夫的位置还空着,职位不算高,却是天子近臣,以后大有可为,顾家主您看?” “再好也不过了!家孙年纪尚轻,且无半点为官经验,不过是有些虚名,要老夫说,本应大加磨砺,从底层开始做起,光禄大夫已是皇上与两位殿下的高看和厚爱了!” 这位顾家主实在是会说话,他也知道如今朝廷不可能把真正的机要位置留给世家,如此一说,两厢好看。 “对了公主,老夫听闻,近日公主准备去吴郡为皇上求师?”聊完了正事,顾虞突然问道。 长安与璟和互看了一眼,这位顾家主消息倒是灵通。 长安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遂点头道:“不错,却有此事!顾家主这是……” 小老头腼腆地一笑,道:“公主毕竟是女子,单独出门多有不便,不如让家孙陪着公主走上一遭?”见两人都表情古怪地看着他,忙解释道,“二位有所不知,家孙本就师出东吴书院,若是随公主一起,应会有所助益!” 璟和转过头咳了一声,实在是忍不住了,这老头太有意思了。不藏不掖,光明正大地就来推销自己的孙子了。还打着一路与公主培养感情的如意算盘。 长安的忍功显然要更胜一筹,她微不可查地瞪了璟和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露出一副颇为好奇地表情,道:“哦?令孙为何没有上族学?吴郡虽也不远,到底有些不便。” 顾虞道:“公主有所不知,就如长安的士族,真正有前途的后辈,都会去上国子学或是拜名士为师。我们也一样,虽有族学,但真正被看好的后辈,族学也只是个启蒙。我们江东没有国子学,东吴书院便是我们的首选了。” 长安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然后问道:“令孙师从哪位名士?” 顾虞面上隐隐发光,傲然道:“默蹊先生是也!” 长安这会倒是真的刮目相看了。默蹊先生收入室弟子有多严苛,她自是知道的。能被默蹊先生看得上眼的,自 第65章 顾祁 连日的烟雨笼罩着初春的江南。官道上的行人带着斗笠或穿着雨蓑,三三两两,行色匆匆。面上却从容安详,全无北方百姓成日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下,朝不保夕的惶惶不安。 远处一列人马缓缓行来,当头开道的是十来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练家子。虽穿着常服,身上却难掩军人的气质。 再来就是一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马车。按理说,被这么多人护卫着的,定然非富即贵,马车却如此不起眼,着实有些奇怪。 马车旁边,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骑马的公子,气度极佳,穿着蓑衣,看不清容貌。 忽然马车的车窗被掀开了一角,一个清凌凌地声音响了起来:“顾公子,要不要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歇上一歇,等雨停了再走?你们这样淋雨,小心致病!” 公子骑着马靠了过去,弯下腰拉下了被女子掀起的帘子:“公主放下帘子吧,当心沾湿了衣服。” 手指擦过长安手腕的时候,长安只觉得透凉。她不禁心中有些担忧。世家公子一般身体都不甚康健。万一淋雨淋出个好歹来,她就不好交代了。 仿佛知道长安的心思,对方笑了笑道:“公主不必担忧,在江南长大的人,都习惯了一到这个时节就这样漫天漫地的雨。这雨停不了!若是因为避雨停下,再要出发可就得十天半月以后了!” 长安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轻笑了几声。 想到出发前,璟和看到长安真的同意让顾祁同行,那惊讶地合不拢嘴的样子,真是觉得好笑极了。在璟和看来,长安是一个十分怕麻烦的人。顾虞显然别有目的的建议,他从没想过长安居然真的会答应。 但抵不住长安寡淡的外表下有颗好奇心奔腾不止的骚动内心啊!她实在太想见识一下那个内衣是什么花色都会被争相模仿、裤带反系了还能引领起一波时尚的才俊到底是何三头六臂的模样。 一见之下,模样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跟其他世家子弟也没什么不同,俊秀又精致。只是那通身的气质,确实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子弟。 建邺到吴郡不过几日的路程,且也不急于一时。傍晚的时候,几人就在官道上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旅店打尖住店。 人一多就有些打眼,来往的行人、店里的客人都好奇地盯着他们打量。 长安不禁皱了皱眉,有些不习惯。她原本打算是独自前往吴郡的,她本就习惯独来独往,穿着男装也没有什么不便的。且不论璟和他们放不放心,如今好些人都知道她要来吴郡,再单独出行总是不合适了。璟和也算了解她,派给她的兵士不算多,还都穿着便装,马车装备什么的也都就简,但她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顾祁极会察言观色,看她这样,就带着她上了楼,让小二过会把饭菜直接送去房间。 长安心中的好奇更甚。她从小便跟世家子弟厮混在一起,对他们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这位顾祁公子实在太不一样了! 首先,世家子很少会骑马出行,一是因为他们身体多半不是太好,经不起颠簸。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的观念里,陋民不配看到他们的容貌,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实在是太过掉价了!而这位顾公子却全不在意这些,一路走来,和所有的兵士一样,未有特殊过一次。 其次,世家子弟最是讲究排场,出行更是从上马车开始,有人当墩,有人打帘,甚至有人清道。要是住店更是样样都有人提前打点好。若是哪样没周到,就跟家世上平白弱与了人似的,这可是大忌!时间一长,这班世家子弟,若是离了人,同废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而这位顾公子呢?一路而来,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亲力亲为!显见平日里也是经常独自外出游历,经验十分的丰富。 长安不禁好奇,就他这样,平日里跟这班世家子弟打交道,应是很难融入才对!然后,他却出乎意外的在世家子弟中的声望极高。这也是他们选择他来出仕时考量的最重要的一点。 看着他往床上铺上宫里带出来的锦被,又将周围重新都清理了一遍。淡定如长安,整个人也凌乱得不行了! 这……这还是个世家公子吗?带一个丫鬟在身边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了!她真想剖开顾虞那老头的脑袋看看,到底哪里不对,把个孙子教成这样,真是……真是让她很难把持得住啊! 不管长安此时脑洞开得有多大,她那张惯会唬人的脸上仍是一脸淡淡的古井无波。顾祁也不禁暗暗称奇,这位公主真是不一般,寻常贵女见他这样不是惊讶万分,便是羞涩不已了。她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仿佛他真是她的丫鬟,为她收拾房间是理所当然一样。 刚这样想呢,对方清凌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顾公子,别忙了。你自己回房先收拾一下吧,刚淋了雨当心真致病了。” 顾祁也不与她客气,看看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点头离开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长安推开窗户,顿时一股雨中的草木青香带着湿气扑面而来。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舒畅。 旁人看到的是一副唯美的美人倚窗赏景图。可惜这个美人此刻满脑子在转着的,却是同此情此景画风严重不符的如何拿下默蹊先生的明谋暗计。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美人却依旧兴致不减地“赏着景”,连姿势都不曾变一下。 突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窗户合了起来:“夜凉了!” 长安回过神,微仰着头看向来人。对方冲她笑了笑,指了指一手中的托盘道:“公主用膳吗?”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顾公子吃过了吗?一起吧!” 对方倒也不客气,撩起衣摆便坐了下来。 长安也没在意多了一个人,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一直在观察着她的顾祁心中更是惊讶。这位公主虽说穿着女装,举止却完全没有寻常贵女的矜持和小心翼翼。当着他一个男子的面,照样大口吃饭,大筷夹菜,举手投足间却又不显得粗鲁,反而仪止极佳,一举一动间,别有一番洒脱放达的名士风流。将名士风流和一女子联系到一起,顾祁不禁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顾公子看着本宫就能吃饱饭吗?”长安漫不经心道。手上嘴里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慢下来。 顾祁也无被抓包的尴尬之色,坦坦荡荡道:“公主确是秀色可餐。与公主坐在一起用膳,吃不吃东西已无甚重要了!” 长安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道:“本宫直到此时才敢确认,顾公子确为顾家主之孙无疑!” 自家祖父的德性他自然是清楚的。他知道这是公主在调笑他阿谀奉承油嘴滑舌了,倒也不惶恐:“公主总是顾公子顾公子的叫,实在有些见外了!这也就是在外面,若是你在顾府门口这么叫上一声,恐怕没有十个八个也会有五个六个顾公子会应你!” 长安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把口中之饭喷了出来。好在礼仪过硬,勉强保住了颜面。心里越加觉得这位顾公子实在是个妙人。 她细嚼慢咽地吞掉了口中的食物,笑着问道:“你说的有理,那我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公主称呼属下顾祁或出南都行,哦,出南是我的字!属下年长公主几岁,公主若是非要叫属下顾大哥,或出南哥,属下也是可以接受的!” 长安的嘴角亦浮出一抹不怎么良善的笑意:“你想做我哥?我倒是敢叫,你敢应吗?” 她哥?皇帝他爹?太上皇? 哎呀,妈呀,我去!顾祁忙放下碗筷,跪了下去:“公主恕罪,属下孟浪了!” 他祖父还准备在这丫头手下混呢,话说到这一步他还不请罪便是找死了!暗道这丫头手可真黑。调戏了半晌,不哼不哈的,一出手便让人直接趴倒在地爬都不敢爬起来。 长安却笑着扶起了对方:“本宫不过是顺着你的话,开句玩笑而已!出南何至于此!” 心中再怎么腹谤,顾祁脸上仍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表达了一番对公主宽大心胸的敬仰之情。 双方如此这般相互试探了一番之后,心中也都有了些数。接下来的用餐过程可就和谐多了。 “出南?”长安细细品了一下,问道,“是你祖父给你取的字?” 顾祁脸上带着夸张地赞赏之意:“公主真是聪慧,一语中的,正是呢!” 长安看着他笑,意有所指道:“你祖父对你寄予的希望不小啊!” 顾祁收起了嬉皮笑脸之色,揣测着这位公主的话中之意。如今,他对这位公主可是半点也不敢小看了。良久,他点了点头道:“他希望我不要将眼光局限在江东这方寸之地,放眼天下!” 话说的坚定,语气之中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茫然。 “天下?好大的志向!”良久,长安点了点头感慨道。 顾祁却不知想起什么,沉默未语。 “出南,你之志向为何?当真只是诗文、字画传颂天下吗?”长安突然问道。 顾祁依旧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若我说我有经世治国之志呢?” 长安未置可否,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士族得天独厚,有最优秀的血统,最深厚的底蕴,最充足的资源。我见过太多士族中天赋出众、才华了得甚至还胸怀大志的少年之人,可他们最终都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折戟沉沙,出南,你知道为什么吗?” 第66章 劝说 人说“破而后立”,但事实上,人生中的很多时候“破”后是望不到底的一“破”再“破”,看不到希望! 继我的“格格不入”后,境遇并没有好转,而是又一重的打击。 47名!全班50个人我考了47名!这是我来到这个学校后的第一次考试成绩。看着这个鲜红的数字,我的眼泪刷刷刷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在镇上的时候我明明不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就可以考得不错的呀!难道小镇上的孩子就真的和城里的孩子相差那么多吗? 说来也奇怪,以前的我从不在乎什么分数的。每天去上学也就是在教室瞎胡闹。回到家虽然会被小潇硬逼着看一会儿书,但也从来就是插科打诨。分数对我而言从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考一个好分数,还不如多掏到几个鸟蛋让我觉得兴奋。 可自从来到这里后,我的脑海时不时浮现的就是外婆临行前殷切的目光,以及和小潇的约定。我是一定要考上一中的,可是以我现在的分数怎么可能,那可是全市最好的中学之一啊! 突然一张纸巾被一只脏兮兮的手递到了我面前:“喂,丑丫头,哭够了没有啊?有什么好哭的!” “关你什么事!”我一把推开了夏暮雨递过来的纸巾。 “怎么不管我的事啦!你哭得我心烦!”他不理我态度的恶劣,干脆直接把纸巾往我脸上擦去。而很显然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把我的脸擦得生疼。 “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笨?”我抽噎道。 “是啊,又笨又丑的小乡妞,哈哈!” “你!”我愤愤地转过头,觉得自己果然是笨得可以才会搭理他。 “哎呀,别哭了,本来就没什么呀,47名算什么,我还考过最后一名呢!”他看我真生气了,忙说道。 “骗人!”我才不相信呢,这小子虽然顽劣不堪,脑袋却挺灵光,尤其是数学上,极有天分。 “骗你是小狗!”这小子显然是有些急了,“那次,老田把我们家老头都叫来了呢。” “你们家老头?”我被他的称呼搞晕了。 “哦,就是我爸啦!”晕,居然把爸爸叫“老头”,这都什么人啊。 “我家老头回来后啥都没说,把我拎起来就是一顿抽,那叫一个狠啊!”他一副心有余忌地抖了抖。 我被他的样子逗乐了,破涕而笑:“活该!” “妈呀,你还是别笑了,这也忒恐怖了。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还这样笑,我今晚要做噩梦了!” 我伸出魔掌就向那小子招呼过去。他到灵活,一跃就蹦出了老远,还不知死活的边跑边拍手叫道:“丑丫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两只眼睛开大炮!哈哈”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我看你就是找抽!”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骂道。 “就不站住,我傻啊,站着让你打。追啊,追啊,就是追不上哈哈!” “看我今天不修理你,敢惹你姑奶奶,哼哼!” …… 我的郁闷却已在不知不觉中一扫而光。多久了,多久没有这么轻松自在地笑闹过了! “夏暮雨!谢谢你!”我停下了脚步,把手圈成了喇叭的形状,对着不远处那个还在不停穿梭着的小小的却异常灵活的身影真心地喊道。这好像是印象里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那个身影猛地停住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一刻他的眼睛晶亮得连夕阳都黯然失色。 我想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真正开始把他当作了我的朋友! 那一次的考试,并没有招来爸爸妈妈任何的责骂。相反,还换来了他们的安慰。他们说一次的考试并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需要时间来适应。我一直为有这样的父母感到庆幸,他们的宽容和民主更在以后的几年,为我赢得了巨大的发展空间。 在来到这个城市的最初两年,除了夏暮雨那小子偶尔来搅和几下外,我的生活是过得平淡无波的。没有朋友伙伴来找我玩,所以每天放学后除了练琴画画,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看书,在我们家小区旁边的那个图书馆。爸爸说那是本市最古老的一个图书馆。 我喜欢拿着书,坐在窗口,闻着空气中书香夹杂着微微霉变的味道,听着古老的书架时不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尽管那时候的我并不一定完全看得懂书中的内容,但这种感觉这种氛围,却总能让我觉得特别的温馨和兴奋。 后来的几年,许多许多新建的图书馆陆续在这个城市的土地上拔地而起。他们的设备都要比那家好的太多。但我最爱去的依然还是那家。那里的气味和氛围总能神奇般地抚平我的浮躁和忧伤,让我觉得安心、幸福。 在日复一日的弹琴、画画、看书中,我的性子却真的向妈妈所希望的那样渐渐沉静了下来,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整天爬上爬下,一刻也消停不下来的皮猴子了。 6、成长的惊喜 三年级,在我的整个学生生涯中是很具纪念性的一年。在学业上被撞得头破血流的我,成绩居然像坐上了飞机一样,神奇般地开始扶摇直上,并渐渐开始有了在班里崭露头角的锋芒! 我想这要归功于三年级的时候作文课的开设,我的文字天赋开始展露无遗。 我一下子成为了语文老师的宠儿。她常常会在课上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来读,而从不吝啬赞美之词。还把我的很多文章投到了学校的广播站,甚至是当时的一些学生杂志,居然还真的有几篇被发表了。 我开始期盼语文课的到来,而我的语文成绩也逐渐开始在班里显逢对手。这种自信,又慢慢开始向其他的科目蔓延,于是其他科目的成绩也开始一日千里。 我也终于明白,以前成绩的不如人意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比城里的孩子差,只是因为自信的缺乏。孩子其实最为单纯也最为敏感。很多时候不经意间的一个否定,可能会击碎他们所有的斗志;同样的,有时候仅仅几句无心的夸奖,就可以成就他们的“出类拔萃”。 我感谢我的语文老师。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个时候我的作文真如她所说的那么好。可是她却在一个孩子最迷茫无助的时候肯定了她!告诉她,她是优秀的!她在一个孩子最颓废自卑的时候挽救了她的自信,也挽救了她的人生! 我的普通话里早已没有了乡音,而性格也因为自信而变得开朗了很多,不似刚来的时候那般孤僻了。虽然在内心我仍然没有融入这个城市,虽然我依然想念着我的小镇怀念着那种风轻云淡的生活。但是成长让我学会了一样东西,就是忍耐着去适应。我明白了一句话:永远不要等待着这个世界来迎合你,而要主动去努力适应这个世界。于是我把对小镇的深深的眷恋和思念,层层包裹,深藏在了心中。然后努力地去适应周边的环境,微笑着和我的同学打成一片。 我已记不清后来我是怎样替代了那个总是考第一名的男孩成为学习委员的,又是怎样代替了拥有百灵鸟般甜美歌喉的女孩成为班长的。总之,五年级的时候我已凭借傲视全年级的成绩以及许多大大小小的奖状,成为了学校的大队长。 而夏暮雨依旧是今天打架明天闹事,三天一小检讨五天一大报告,作他的“鬼见愁”,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可我却偏偏固执地认为我们就应该是一国的。 —————————————————————————————————— “江南,江南!不好了!夏暮雨在办公室跟老师吵起来了!老师叫你快过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夏暮雨那小子的专职灭火器。夏暮雨顽劣是出了名的,从来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可他却意外得很听我的话。不管他闹多大的脾气,惹多大的事,只要我一出面,他就立马息事宁人。 我想这件事在当年的“我推他”事件中,就已经被大家看出了端倪。从那以后,无论这小子的大事小事,大家都跳过老师直接找我,连老师自己也不例外。一时间,我又一次在学校出名了,以夏暮雨的专职灭火器的头衔。这不,麻烦又找上来了。 “报告!” “江南来啦,快进来快进来!”田老师一看见我来立马眉开眼笑了起来,如同见到了救星。 我用询问的眼神了看了一眼弯弯扭扭地站在旁边的某人:又什么事啊? 他回了我一个特无奈特哀怨的眼神。逗得我差点就当场破功。 “咳咳!”老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的我们眉来眼去,“江南啊,事情是这样的。教你们数学的小顾老师一直都夸夏暮雨思维敏捷,是学数学的好苗子,想推荐他也去参加你们的奥数竞赛培训班。可这小子就是死犟着不愿去。快帮我劝劝他。” 第68章 深谈 默蹊先生抚着胡须,笑着点了点头。 “可,可他是个士族啊!”长安也有些发懵,她千方百计想要帮承儿摆脱士族的影响,如何可能再把他交到一个士族的手上?尽管她对这个士族也心存好感,但就如她那日所说,只要生在士族,想要摆脱家族的影响和桎梏又谈何容易?但她又相信默蹊先生不是信口开河或是有私心之人。 默蹊先生看出了长安的不解,只轻轻点道:“你的老师,当年的太子太傅又何尝不是一个士族?” 长安心头微震,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霁月教你谋略之道,今日老夫再教你一样,叫做‘破而后立’!” 长安此时已彻底明白了默蹊先生的意思,不禁有些脸红。默蹊先生所说的“破而后立”,“破”的恐怕不是局势,而是思维的定式!她的思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进入了死胡同,并把自己越限越窄。之后便一直都在被势所导,而忘了去因势利导! 心中不禁有些后怕,若非今日默蹊先生点了出来,恐怕她将来早晚会铸成大错! 默蹊先生看她明白了过来,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想必你也已经发现出南不同于一般士族。他自少年之时起就跟在老夫身边,老夫对他的了解远胜于任何人,若是你信得过老夫,便试上一试!” …… 回建邺的路上,顾祁总感觉背脊阵阵发凉,回过头的时候,每次都看到长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夹着马挪到了长安的马车旁,带着僵硬的笑意道:“公主可是有事?” 长安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目光,指了指顾祁座下的马,笑道:“咋们去跑两圈如何?” 顾祁上下打量了长安一番,好奇道:“公主还会骑马?” 长安眨巴了一下眼睛,坦白地摇了摇头道:“不会!” 看顾祁一脸“那你逗我玩吗”的表情,她解释道:“你可以带我啊!” 顾祁闻言,差点又被吓跪了,苦口婆心地劝道:“公主啊,男女授受不亲啊!属下怎么能带累了公主的名节呢?况且公主身份尊贵,如何能与属下共骑一骑?” “少废话!”长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霸王硬上弓地拽着顾祁的胳膊就往上爬,顾祁怕真摔到她,只好眼一闭心一横,把她托了上来。 然后两人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长安这辈子做过这个世上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未曾做过的事,骑马一事却真真正正还是第一次,只觉得既新鲜又畅快! 而坐在后面的顾祁却恰恰相反,只觉得别捏至极。他知道祖父此次让他陪着公主来吴郡的用意所在,所以才会格外的别扭。他心中,其实是不愿意的。毕竟尚了公主,意味着诸多的限制,意味着夫妻关系中,永远的低人一等。况且这个公主是圆是扁都还不清楚,即使他如今还没有心上人,被人用婚姻来做砝码心里终究还是不痛快的! 而真正见了长安这样的女子,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动心!毕竟容貌、气质、才智都是上上成的。顾祁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真正与她接触了之后,越熟悉她一分,顾祁便越克制自己一分。并不是接触后,发现她不值得喜欢了,恰恰相反,越与她接触,便越是容易被她吸引和折服,而与此同时却发现,她的心实在太大,大到装着整个家国天下,却永远不会同寻常女子那样沉迷于情爱,将一个男子装进心里。直到在吴郡的那一晚,他才隐约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走不进她的心里,只是走进她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而已!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将自己的感情收得不再露出一丝痕迹。在他嬉笑怒骂的外表之下,其实住着一个比任何人都清醒、通透的灵魂。 他们在一处湖泊边停了下来,此时恰好是夕阳西下之时,落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还为湖泊覆上了一层光华盈盈的霞帔,美不胜收。 看到长安一副稀罕得不行的表情,顾祁忍不住调侃道:“难道公主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致吗?”心中有些奇怪,在他看来,此情此景美则美矣,却实在是很常见的景致了。 长安一边用手拨弄着湖中之水,一边既像解释又像回忆道:“很奇怪吗?我少时长年生活在深宫之中,十三岁前都未曾有机会出过皇宫。后来……便在山中隐居了好些年,山中少湖泊,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致。仅有一年的时间,我曾在外游历过……到底,时间有些久远了……很多感觉都记不清了!”她笑着摇了摇头,“况且以我当年的心性,即使与今日看到的是同样的景,也不会是同样的心情了!” 顾祁当日听长安和老师的谈话中,提起过她在云梦山待过几年的事,似乎还与老师有些干系。但两人都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多问,心中却实在有些好奇,当年的济阳公主到底有何际遇,宫破之时,她为何可以幸免于难,却又为何一消失就是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回来。再加上这位公主的才智手段不凡,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让人不得不好奇起她这些年的经历…… “出南,那日的问题,你如今是否已有答案?”顾祁还陷在自己的思维之中,却被长安话锋一转,徒然打断道。 他转过头,看到对方还在若无其事地拨弄着水花,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想到对方一路上若有所思的目光,他猜测这才是对方主动要和他单独出来跑马的真正原因。 他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蹲坐了下来,也用手轻轻拨弄着湖中之水,眼神却开始放空,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是你眼中的世家之子,可你知道吗,自我懂事后,真正在家中的时间,不足一年!建邺原先并不是帝都,不用直面士族与皇室的冲突,可当年长安的形势,我一直都知道。我常常在想,士族所追求的超然与皇权之间是否必成对立之势?” 长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因为这在她的心中已然是个定式。 “我小的时候在族学里进学,我被教会了身为一个士族的骄傲以及如何去守护住这种骄傲!那个时候的我,也被这种士族式的骄傲鼓舞得不行,甚至想要将它张扬到极致。后来,长大些后,我开始外出求学,我这才明白,过去我眼中的世界是多么的单一!我试着去看他人眼中的世界,试着去听他人心中的声音,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在我眼中开阔了起来!”他看着长安笑道,“你说我与其他士族中人有些不同,可能是因为我从来就不习惯从‘我是士族’的角度出发来看待问题吧!” “于是出学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开始到处游历。大江南北,南海大漠我都曾走过。我曾见过逐草而居,随着季节迁徙的牧民;看到过日日出海打渔,用生命维系着生活的渔民;也曾目睹过灾荒之时流民饿死街头甚至易子而食的惨状……我心中明白,士族是蒙着眼睛,高高在上的生活在自己的空中楼阁中的一群人,这种不共融于世的特立独行让我自第一天看明白开始,就一直心惊胆寒!我一直都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狭隘的士族,我心中有大义也有理想,我心中所求与任何一个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无有不同。你那日说的话,却逼着我不得不去面对一个现实,出身士族,甚至连心怀苍生的资格都没有,除非先斩断自己的筋骨。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家与国,究竟孰轻孰重,我究竟应该如何选择?” 长安一直认真地听着他讲,心绪也跟着他所讲的内容起伏不定! 顾祁继续道:“可就在刚才,我突然发现我其实陷入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家族的兴旺与国泰民安当真不能共存吗?是啊,士族强盛了数百年,靠的便是与民争利,压制皇权,可这对士族来说,当真就是正确的发展模式吗?至少我如今看到的是士族的日渐式微!我若真是为家族考虑,就应该往如何让它长久兴盛下去的方向考虑,而要达到这一目标靠的绝不是进一步的盘剥百姓和与皇权的对冲,如此只能加速士族的衰弱与灭亡。而要让它长久兴盛下去的方法未必是与利国利民相对立的,我始终觉得,只有顺应大势的东西,才能够长久的存在下去,既然在建邺,皇权的崛起已经势不可挡,那么士族若要兴盛下去,除非找到一种与皇权合理的共存方式,而不应该汲汲于那一两分的利。这样一想,我便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个平衡点!”他笑着看向长安,自信道,“家与国,我都不会弃!” 长安心中亦是激荡,顾祁所讲的东西同样也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是啊,对立与共存,当真就是这么绝对吗?那日默蹊先生想要点醒她的话未必就不是这个意思!顾祁顾祁,好一个顾祁!从没有一个士族与她说过,会努力去寻找与皇权可以共存的方式!默蹊先生说的不错,就这份远见和心胸,若是顾出南还当不起一国帝师,还有谁可以? 长安甩了甩手上的水,站了起来。她微低着头看向顾祁,轻声道:“我并不是一个会轻易付出信任的人,但一旦付出了,便绝不收回,出南,你不要让我失望!” 逆着光,顾祁看不清长安的神色,只觉得此生的她浑身上下都柔和的不可思议,仿佛一下子褪去了层层坚硬的铠甲,向他展开了最最柔软的一面。此时的顾祁,心中亦变得柔软得不可思议,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道:“定不相负!” 第69章 不见 “什么?你要让顾祁出任帝师?”璟和原本看着他们空手而回,也并无多少惊讶。本来,他对于真的能请回默蹊先生就没抱多大的希望。只是如今长安却突然说要让顾祁出任帝师,实在有些出人意料,长安这一次去吴郡说到底其实还是为了帮承儿摆脱士族的控制,可是这样一来,等于又把承儿交回到了士族的手中。 长安点头,也不多做解释:“我有我的道理,等有空我与你细细分说!” 璟和便点头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相信长安的眼光和判断,看着再匪夷所思的做法,总有她的道理在。 “最近朝中可有什么事?” 璟和自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笑道:“顾祁这一入仕,可谓一波激起千层浪。别说朱、张、陆三家了,就连周沈两家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长安笑了笑,不以为意道:“再等一等,这几个老狐狸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等到顾家真的得了实惠了,看他们还如何按奈得住!” “哦,对了,说来也奇怪,这两日鲜卑的左将军王到了建邺,还指名道姓的要见你!若非他拿着文书,我还以为是假冒的呢!” 长安闻言,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住了。她微微低下头,无意识地用茶碗盖拨弄着碗沿,一下又一下,发出“嗑嗑嗑”的声响。 璟和以为她在思索对方的来意,安慰道:“不用太担心,对方单枪匹马的,成不了什么事。况且这位左将军王虽是鲜卑人,却才能卓著、风评极佳,他光明正大的来请见,显见来建邺不是为了什么阴私之事!兴许真的只是来江南游玩一番。” 长安依旧不言不语,微低着头,让人看不出神色。 “长安!”璟和看她有些奇怪,又叫了她一声。 “啊?”长安忙抬起头,神色间有些茫然,显然刚刚完全不在状态。 “你怎么了?”璟和到现在如何还能看不出来她的不对劲,有些担忧地问道。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问道:“他如今,还在建邺吗?” “在呢,每日都来请见一次,一日不落!”他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道,“估计这会,又快来了!你要见他吗?”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良久,长安才道:“不见了吧,毕竟是外臣!” 璟和觉得今日的长安实在太过奇怪,连“外臣”这样的借口都找出来了!她又何曾将自己当作过内宅女子过? 他忍不住试探道:“鲜卑成为我朝的心腹大患是早晚之事!虽然现在有北边的朝廷跟他们相互掣肘着,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北边的朝廷长久不了!若是真到了那一日,便是鲜卑与我朝一决雌雄之时。听闻这位左将军王,用兵如神,是鲜卑最出色的战将!只要有他在,他日我朝要击败鲜卑,恐怕不易。不若趁着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其击杀,永绝后患!” “不要!”长安猛地站了起来,情急之下甚至带落了手边的茶碗。只听到“嘭”的一声碎裂,一室安静! 璟和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长安,长安的目光有些躲闪。她轻轻走到窗前,再开口时,声音已冷静了下来:“现在不要,还不是时候!无论是鲜卑,还是长安的朝廷,都需让他们尽可能的保存实力,只有他们势均力敌了,将来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相互消耗,这样等将来我朝黄雀在后之时,就能以最小的付出博得最终的胜利!” 长安背对着他,璟和看不到她的神色,她说的一点不错,却不知她心中是否真的如此做想! 果然,没过多久,门外就有守军进来禀告了:“启禀两位殿下,鲜卑左将军王在正阳门外请见公主殿下!” 长安此时已彻底的冷静了下来,挥了挥手道:“回了他吧,就说本宫不见外臣!” “是!”守军领命而去。 “等等!”璟和突然叫住了守军,嘴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微妙笑意,“他来请见了那么多次,本王还未曾见上他一见!毕竟是使臣,如此怠慢终究不好,既然公主不方便见他,那就本王来接见吧!你去请他进来!” 守军领命而去。 长安看了璟和一眼,未说什么,便避了开去。 不一会,璟和只见一个玄色劲装男子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远看是武人的身材,但走近一看,一双眸子灿若星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鲜卑人,倒像是一个胸怀内秀的汉家名士。 一时之间,两个男子相互打量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玄衣男子拱手道:“见过王爷!” 璟和亦笑道:“左将军王不必多礼!久闻大名了!来者是客,请上座!” 对方也不拐弯抹角,一坐下来,便问道:“听闻今日公主回宫了,不知现在何处?可否出来见上一见?” 璟和笑意未减,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客气了:“公主是闺阁女子,不方便接见外臣,不知左将军王要见公主所谓何事?戚某可否为其代劳?” 男子笑了笑:“王爷多心了,并无他事!公主是我故旧,我来建邺,顺道看看故人而已!” “如此……”璟和点了点头,面现为难之色道,“既是故人,原本聚上一聚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公主身份尊贵,又云英未嫁,随意接见外男毕竟于名声有碍。左将军王若是信得过在下,不若将想说之言写于纸上,在下定然完好转交于公主!” 玄衣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她不想见我吧?” 璟和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有五年多未曾见过她了,她如今可好?听说她近日才回到建邺,王爷可方便跟我讲讲她这些年的经历?” 五年未见?璟和心中一算,恐怕上次见面,正是宫破之时!他心中不禁纳闷,难道鲜卑军破宫而入,长安还能与他们结识出情谊来?那么,他与当年长安的假死出逃,是否有所干系? 几息之间,璟和的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敢问左将军王……” “王爷叫我云起便是,左将军王听着别扭!”云起打断道。 “云起?”璟和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不知在哪里听到过,“好名字!戚某心中有意疑惑,不知云起兄可否为我解惑?” “但说无妨!” “听云起兄的意思,已与长……公主相交多年,但公主自小养在深宫,不知云起兄是如何与她结识的?” 云起笑了笑:“你算漏了一年!” 璟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怎会把那一年给算漏了,说到底长安那一年出走还是因他而起! 云起?璟和眼睛一亮,猛然想起那一年在长安城,他陪着长安和承儿逛集市,长安曾经在一家食肆中叫错的名字,可不就是“云起”?那时的长安还不若现在这般善于隐藏情绪,他永远都忘不了发现认错人的那一刻,长安徒然黯淡下来的眸子和欲泫欲泣的表情。 想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何那晚长安说起“那个人”时,会有这般绝望的表情。并非对方是无心之人,不过只是立场使然,注定是场没有结局的念想! 任谁看到刚刚长安淡淡说出“不见”二字的样子,都会觉得此人于她关系不大!可璟和偏偏曾经看到过那么多次她无意中的失态,又怎会不知,她说出这两个字时,需要多大的克制和清醒。这样的她,反而比当年在食肆中失态流泪的长安还要另人心疼! 他不禁苦笑,看到如今这样的长安,他才明白,当年追着喊着要嫁给他的长安,真的对他只是过家家一样的感情! “当年帮她假死出逃的人是你吧?” 云起也不隐瞒,点头认了下来。 “你放心吧,长安很好!这些年她也没有受什么苦,只是隐居了起来!” 看着云起的神色一下子松动了下来,璟和忍不住提醒道:“云起兄,我如今对你们的情况也算有些猜测了!恕我直言,长安不见你是对的!你为何还要来走这一趟,徒增彼此的伤感而已!” 云起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人这一辈子太长也难,总要不顾后果不计回报地为自己活上那么一两回,才算 第70章 再见 (部分内容在作者有话说) 自吴郡回来后,长安便一直留在宫中没再出去过。每日里就是看看书、练练字、下下棋,悠哉自在。政务上她并不过多插手,除了遇到比较棘手或者重大的事,璟和会来与她一同商量,其余时候,她并不过问。毕竟她只是公主,承儿正在一日日长大,若是她在政务上介入过深,将来必成后患。 她出身皇室,那些皇权倾轧是她自小枕边故事那样听大的!她太清楚在皇家,再亲近的关系,也必须保持这种分寸感,否则便是害人害己。 长安斜倚在寝殿坐榻上,手中拿着一本书,微合着眼,似寐非寐。下人们也不来打扰,殿里殿外,一片宁静。突然,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随手拿起手边的一颗花生米,头也不回地往后一弹,就听到“哎哟”一声,接着便是一通嘀咕抱怨。 她合上书,笑着回头道:“下学了?” 承儿噔噔跑了过来,好奇道:“姑姑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没发出声音啊?” 长安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地上。 承儿低头一看,脸上一红,他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样子,岂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姑姑的眼中。 长安斜了他一眼,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你弟弟呢?” “老师今日带过来一个可同时装两种茶水的壶,弟弟觉得有意思,说要研究研究,顺便再帮他再改进改进。这不,还在研究着呢!”承儿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长安逗他道:“你弟弟这么古怪,你怎么还喜欢与他待在一起?” 承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理所当然道:“他是我弟弟啊!” 长安心中微微有些触动,她想,这样也好,帝王之路注定孤独冰冷,若是多一个他愿意亲近的血肉至亲可以陪着他,这条路他不至于走得太过孤寒! 承儿全然不知他姑姑心中所想,兴致勃勃地说着一天的所见所闻。突然,他眼中一亮,道:“对了,姑姑,我听说最近建邺开了家胡人食肆。胡人食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在长安城见过,很有意思的!” 建邺不比长安,长安城是数朝古都,极具帝王之气,说是万民来朝也不为过!胡人在长安城并不少见,而建邺位于南方,这里连北方人都不多见,更别说胡人了,所以承儿才会这般惊奇。 “姑姑,姑姑!”承儿见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对方却全无反应,只是愣愣的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推着她叫道。 长安回过神,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若喜欢,下次出宫的时候去看看就是了!” 承儿笑着直点头,他原本说这件事也是为了这个,见目的达成,自然满意的不行。 胡人食肆并没有坐落在热闹的集市之上,而是在一个离城门不远的小巷的巷尾。店面并不起眼,却门庭若市。实在也是建邺百姓祖祖辈辈都不曾见过卷发蓝眼之人,用膳是假,看稀罕才是真! 在众人兴奋的好奇之色的映衬下,一个带着帷帽的黑衣女子静静站在店门之外,久久都没动一下的身影就显得格外的突兀了。 看热闹的都换了几波人了,她才下定决心般走了进去 众人见到一个女子独自一人走了进来都觉得有些奇怪。时下女子虽然不是足不出户,但很少有单独出门的,更别提是来食肆这种地方了。 黑衣女子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眼中的惊异之色更甚,这格局装饰几乎跟长安城的那家胡人食肆一模一样。她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 “你听说了吗?鲜卑的一个大官,在我们建邺遇刺啦?” “什么?鲜卑人怎么会跑来我们建邺?你是如何得知的?” “好些人亲眼看到的啊?尸体就被随手扔到后山去了,啧啧,那个惨哟!” “是多大的官啊?鲜卑不会因此就打过来吧?好容易这两年日子好过了些,真打起来可如何得了啊?” “嘭!”旁边突然一声重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们转过头一看,见旁边的黑衣女子突然站了起来,可能是情急之下,带倒了座椅。 璟和! 长安脸色惨白,手指捏的咯咯作响,理智告诉他云起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就死的!可璟和之前也确实表示过想要除去云起的心思!璟和的本事她是知道的! 她脑中嗡嗡作响,再也无法进行任何的思考!满脑子都是云起死了!那个整日逗得她跳脚,却愿意帮她梳发、帮她煮面、让她要不计一切代价努力活下去的男子,竟然就这样死了? 她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世界在她眼里变得有些扭曲,变得不太真实! 她想去他们所说的后山看看,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她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往外挪,脚软得厉害,每一步都带着颤! 她终于到达后山的时候,已近傍晚,天色微微擦黑,她喘着粗气举目四望着荒芜的山野,耳边是鸦声一片,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过来是想要找到什么、印证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若是云起真的不在了,这漫山遍野的她该去何处寻找云起的尸首! 她缓缓蹲了下来,双手交叉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 这些年,她太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喜怒哀乐,对她而言,都已经淡得泛不起一丝水花!这是这么多年以后,她第一次感受到情绪失控的感觉,一如当年国破家亡之时…… “云起,你在不在这里?”她闭着眼,轻声呢喃道。 “长安……”忽然后面一个声音响起。 长安瞬间睁大了眼睛,全身仿佛定住了一般。 “长安,是你吗?”对方又轻声唤了一遍。 她缓缓地直起身,慢慢地转过头,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庆幸、激动、愤怒……好多情绪一起在她脑海中炸开! 一瞬间的静止后,她三步两步走了过去,举起手就给了云起一巴掌。 “很好玩吗?”长安也不否认,只是声音冷过冰渣。 她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暗恨自己糊涂至斯,竟会被他算计至此!如今仔细想来,这整件事从头到尾确实是云起的一贯风格,只可惜自己明明已经发现了不对,还是因为在意乱了方寸,差点还因此误会了璟和! 云起被甩了一巴掌,脸上却毫无怒意。他眼睛一错不错有些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比当年长高了好多,估摸着两寸都有余。身形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小少女了,当年分别之时的长安虽然瘦了很多,却依旧还是有些肉呼呼的感觉,如今却是纤细挺拔,完全是个成年女子的身量了!帷帽遮挡之下,看不到容貌,整个人的感觉和气质也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可云起却偏偏知道,她一定就是长安。 云起神色间有些尴尬,:“对不住啊长安!我不是故意要骗你让你伤心的!我,我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见到你,只好出此下策了?” 长安轻笑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冷的可怕:“你要见我做什么?见了我又能如何?” 云起一时语塞,喏喏道:“我,我就是想见见你!” 长安闻言,心中徒然一软。云起看着玩世不恭,实则是个极理性的人。他太坚忍也太沉的住气了!所以长安知道这样一句毫无理性可言甚至称得上逻辑混乱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有多难得! “你刚刚以为我死了!你如今也该知道这种感觉了!当年你突然之间音讯全无,我以为你死了!五年来,每时每刻都活在你刚刚的那种感觉中!知道你还活着,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也知道就这样跑来建邺,很不理智,也许也会让你很困扰!可我,真的特别特别的想见见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云起继续说道,声音里有了几分黯然,“我早就后悔了,特别特别的后悔!我常常在想,若是时光能够倒转,我一定不会再做当年那样的选择!长安,当年,你是否也曾对我心存期待?” 长安沉默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他,声音却回暖了不少:“当年我年纪小,想的终究还是少,云起,你当年没有做错!我甚至要感谢你当年的理智,如今才没有铸成大错!否则我才真真正正要悔恨一生了!”她看着云起,声音又柔和了几分,“我如今很好!你安心吧!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各自都有各自必须要走的路,这一点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从今晚后,我们各自安好,你也不要再以我为念了!”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云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固执地看着她,眼中甚至有些许的哀求,那样的眼神,让长安不敢直视。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发生过什么,性子看着是与当年大不相同了!可是长安,我只想告诉你,我心依旧!”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长安,忐忑地问道“你呢?”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嗤笑从长安的唇间溢出:“你心依旧?你知道我如今是什么模样?什么性子?什么品行?你心就依旧了?若我如今丑若无盐,野心昭昭,视人命如草芥,你心也依旧?”长安轻叹道,“别傻了,就当你记忆中你心里的那个长安死了吧!如今的天下之势,你看得当比我清楚,与其将来痛苦为难,不如现在断个干净!” 云起的脸色顿时黯淡了下来:“我又何尝不知?可我依然还是日日活在遗憾之中,长安,有个问题,当年我顾虑太多,没有问出口,如今,我却是想亲口问问你……” 长安抬手止住了他:“还有意义吗?即使你问我,我也没有办法代替当年的长安回答你,我的答案未必是当年的她会给你的答案!云起,面对现实吧!当年做的选择,如今没有假设可言,更不会有回头路可走了!” 云起看着她,却突然笑了:“长安,如今看着你,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理智、固执、蒙着眼睛堵着耳朵一往无前!若当真没有意义,你为何连听一听这个问题的勇气都没有?” 云起面色柔和的不可思议,无论是少年时的玩世不恭还是再遇时的沉稳内敛,长安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云起。他看着长安,眼中跳动着长安从来不曾在他眼里见到过的深情和期待:“长安,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长安的心脏骤然间剧烈跳动了起来,一种陌生的感觉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全身,令她心口发热,全身发麻! 怎么会这样?即使是多年前她情窦初开之时,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长安静静地站着,山间旷野的风吹动着她帷帽的纱沿和袖口裙摆,余晖从侧面打在她的身上,整个人半边发光,半边暗沉。 她缓缓抬起手,取 第71章 余生 “老田,这是这次期中考试的年纪排名。宋主任刚刚送过来。你们班的江南又是第一。唉,这么好的孩子当初怎么就没分到我们班呢”隔壁班的王老师把表格递给了老田,不无羡慕地说道。 “还真别说,江南这孩子人乖巧,长得又水灵,看着就招人疼!”教英语的杨老师也凑热闹地说道。 “是啊,江南这孩子除了身体弱了点其他什么都好。你别看她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其实这丫头鬼精着呢,上次夏暮雨参加奥数竞赛班,就是她给说服的。我记得她刚来那会,适应不过来,学习跟不上。但我看她那双眼睛,我教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有灵气的一双眼。我当时就想,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孩子学习怎么可能会差!看看人家现在,果然出息了吧!”老田感慨道。 “报告!”我一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了这样一段对话。 “江南来啦!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进来吧!”老田招呼我道。 “江南,你们期中考的成绩下来了。你又是第一啊,好样的!不要骄傲,继续努力啊!”老田拍了拍我的肩膀。 “呵呵,我会的!”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自己好还是不够啊,要注意帮助后进的同学。我们班有个别同学分数实在是差得太离谱了,像这种考试居然给我考出了个位数的分数。我准备这次在班里开展一对一的结对子活动。你是班长,具体事宜你去安排一下。对了,要特别注意以下陆天宇,这孩子考得实在是太差了,人又敏感,就由你亲自负责吧!” “好,我知道了。我会安排下去的。” “江南,辛苦你了!知道你还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忙,又是奥数竞赛,又是舞蹈队的,自己身体又不是很好。要是忙不过来,就跟老师说,老师会另外安排的。别硬撑,知道吗?” “没事的,田老师。我是班长,这些事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我会安排好的!” 陆天宇是这学期刚刚转到我们班的。他是从镇上挑选出来的体育生,借读在我们学校的。是一个特别内向的男生。 为了完成任务,我当天放学就叫住了他,想找他谈一谈。 “陆天宇,你等一下,我有事找你!”看见他挎着书包就要走出教室了,连忙叫住了他。 “班长?”他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很奇怪我会跟他讲话,因为开学到现在他基本上没有跟我们班的任何人有过接触,“有事吗?” “嗯。有时间吗?我们去操场溜达一圈。我正好有事找你。”我笑着说道。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陆天宇其实长得很好看,用现在的话说叫酷。可能是经常运动的关系,他比同龄的男生要高大很多。棱角分明的脸,这在同龄的男生中也很少见,黝黑的皮肤,英挺的鼻子,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神。乍一看,就是那种冷冷的,酷酷的感觉。 我们在操场已经走了大半圈,我还是没有开口。他很敏感,我在思考一种表达方式,既能达到目的,又不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旁边的他已经开始有些焦躁了,我想我不开口不行了。 “呃,是这样的。刚刚田老师把我叫过去说,你这次考得不是很好,想让我以后经常帮你补补课。我知道你们平时训练也比较忙比较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尽可能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 他很久都没有反应,在我以为他不同意的时候,他才红着脸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回答道:“好!” 我倒!这男生怎么这么容易害羞呢!动不动就脸红,说话声音比蚊子还小。跟他酷酷的形象完全不符嘛! 我想他的孤僻可能根本不是因为天生的冷漠,只是腼腆于表达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教室,赵小鹏那小子就一脸八卦兮兮地凑了过来:“班长班长,听说你昨天放学和一帅哥逛操场去了?” 我笑了笑没理他。 “不会是真的吧班长,你不说话就表示默认咯!你可是我们老大的人啊,怎么能红杏出墙呢!呜呜,老大你好可怜啊!”这小子是正宗的惟恐天下不乱。 “什么你们老大的人啊!你不要乱说!”我见他越说越离谱,忙揪着他的耳朵警告道。 “哎呦,痛痛痛,放手啦!人家又没有乱说,你们可是有肌肤之亲了,还两回呢!” 肌肤之亲?我顿时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八成又是这小子昨天从电视上学来的新词。 “哼,那我现在还揪你耳朵呢!我们两是不是也算有肌肤之亲了啊!” “哎呀班长,你怎么能这样啊!还我清白来!” 顿时我们笑闹成了一团。 夏暮雨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的安静。 赵小鹏凑到我的耳边鬼鬼祟祟地说道:“完了完了,老大真的生气了!”我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下。 这几天每天放学我都在帮陆天宇补课。已经跟他混得挺熟了,他虽然依然少话,却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了。只是脸红的毛病不但没有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样给你补课会不会耽误你训练?” “没……没关系的,还要谢谢你呢!” “谢什么啊,我们是同学嘛!”我向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不出意外的他的脸又红了。 突然有两本书重重地砸在课桌上,吓了我一跳。我抬头一看,是黑着脸的夏暮雨。 “怎么了?”我真是被他搞懵了,好端端地又发什么神经。 “上课!”他冷冷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我才猛然想起,今天放后学要上奥数的辅导课。 “不好意思哦陆天宇,差点忘了我待会儿还要上课,我们改天再接着补吧!” “没事,你忙你的吧!” “那个,刚刚,你不要放在心上哦,那小子是在跟我生气呢!跟你没有关系的。”陆天宇敏感,我怕夏暮雨那小子刚才的样子会让他多想,所以人都走出教室了,想想不好,还特意折回来跟他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啊!”陆天宇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好像我做了多么多余的事一样。 竟敢笑我!我向他做了个鬼脸,向还在走道上等着的夏暮雨跑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记今天要上课了!” “哼,聊天聊得那么开心吗?连上课都忘了!”某人酸溜溜地说道。 “什么聊天啊,我是在给他补课呢!你今天挺乖哦,平时催你去上课催死催活都不去,今天倒是主动想起来要去上课了!” “补课?你怎么不给别人补就给他补!” 这小子今天吃火药啦! “因为他帅啊!”我故意逗他说。 不出所料的,这小子的脸更黑了:“他帅吗?我怎么没发现?我长大肯定比他帅!” 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挺自恋。不过仔细看看,这小子确实有当祸水的潜质。尤其是那双神采奕奕的凤眼,在人群中极为惹眼。只是身体还没开始抽长,还是小孩子的身板。我用手摸着下巴,一脸色狼样的把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打量着。 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一把遮住我的眼睛,说:“不许再看了!” “你长大比不比他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小~屁~孩!”我最后总结道。说完后直接跑路,也不管在后面已接近暴走的某人。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往往最最讨厌被人说成是小孩。 “丑丫头,你给我站住!你把话说清楚了,谁是小屁孩了!”没过多久臭小子就追了上来,两只爪子捏着我的脸威胁道,“说!谁是小屁孩!快说!谁是小屁孩!” “细五(是我)!细五(是我)!,里不细(你不是)!”迫于他的淫威,我还是很没骨气弃械投降了。 他一放手,我又嚣张了起来。跟他一人拿着一本书,在那里大战三百回合,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他,总会让我想起那个时候的我。”我突然停止了打闹,看着夏暮雨忧伤地说道。 “什……什么?”看着上一刻还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我,下一刻已变得严肃忧伤,夏暮雨一时没能从我突然间的变脸中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暮雨,谢谢你那个时候一直在我身边!不嫌我笨,也不计较我的不理不睬,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没有人可以替代!” 夏暮雨把头转了过去,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流淌着的叫做感动的东西。这小子,总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绪。 “所以,看到他我会觉得心疼!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帮到他,你明白吗?” “知道了!”夏暮雨笑着点了点头,“喂,丑丫头。” “嗯?” “这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哦!” “干嘛,不喜欢我叫你臭小子?我觉得叫‘臭小子’比较亲切啊,哈哈!” “你怎么这样啊!” “你还不是一直都叫我‘丑丫头’!” “叫‘丑丫头’多可爱啊!丑丫头!丑丫头!丑丫头!” “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哈哈!” “哈哈……” …… 那个黄昏我们并肩趴在教学楼走道的栏杆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72章 聚散 0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02.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後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03.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04.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 帝之先。 05.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迭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06.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07.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08.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於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 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09.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 道。 10.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 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 11.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 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12.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 ,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13.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 ?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 可托天下。 14.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 (jiǎo),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於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 之不见其後。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15.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 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飉(liáo,风的声音)兮 若无止。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16.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 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17.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18.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19.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 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20.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 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儡儡(lěi,羸弱)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 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 顽且鄙。我独异於人,而贵食母。 21.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22.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 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 全而归之。 23.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於人乎?故从事於道 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乐得之;同於德者德亦乐得之;同於失者失於乐得 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24.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馀食赘形 。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25.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 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 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26.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轻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 轻则失根,躁则失君。 27.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 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不贵其 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28.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於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 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於朴。朴散则为 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29.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物或行或随、或 觑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30.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之後必有凶年。善有果而已,不敢 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31.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 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得志於天下矣。 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居左,上将军居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 之。 32.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於江海。 33.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 ,寿。 34.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於小。 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35.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 。用之不足既。 36.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37.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夫 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 38.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 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以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义 。失义而後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 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39.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 下贞。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 灭。侯王无以贞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邪?非 乎。至誉无誉。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40.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41.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 。进道若退。夷道若纇。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42.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 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43.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44.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 长久。 45.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46.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於郊。祸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74章 奈何 这几天每天放学我都在帮陆天宇补课。已经跟他混得挺熟了,他虽然依然少话,却也不像刚开始那么拘谨了。只是脸红的毛病不但没有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样给你补课会不会耽误你训练?” “没……没关系的,还要谢谢你呢!” “谢什么啊,我们是同学嘛!”我向他调皮的眨了眨眼睛。 不出意外的他的脸又红了。 突然有两本书重重地砸在课桌上,吓了我一跳。我抬头一看,是黑着脸的夏暮雨。 “怎么了?”我真是被他搞懵了,好端端地又发什么神经。 “上课!”他冷冷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我才猛然想起,今天放后学要上奥数的辅导课。 “不好意思哦陆天宇,差点忘了我待会儿还要上课,我们改天再接着补吧!” “没事,你忙你的吧!” “那个,刚刚,你不要放在心上哦,那小子是在跟我生气呢!跟你没有关系的。”陆天宇敏感,我怕夏暮雨那小子刚才的样子会让他多想,所以人都走出教室了,想想不好,还特意折回来跟他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啊!”陆天宇一脸好笑地看着我。好像我做了多么多余的事一样。 竟敢笑我!我向他做了个鬼脸,向还在走道上等着的夏暮雨跑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记今天要上课了!” “哼,聊天聊得那么开心吗?连上课都忘了!”某人酸溜溜地说道。 “什么聊天啊,我是在给他补课呢!你今天挺乖哦,平时催你去上课催死催活都不去,今天倒是主动想起来要去上课了!” “补课?你怎么不给别人补就给他补!” 这小子今天吃火药啦! “因为他帅啊!”我故意逗他说。 不出所料的,这小子的脸更黑了:“他帅吗?我怎么没发现?我长大肯定比他帅!” 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挺自恋。不过仔细看看,这小子确实有当祸水的潜质。尤其是那双神采奕奕的凤眼,在人群中极为惹眼。只是身体还没开始抽长,还是小孩子的身板。我用手摸着下巴,一脸色狼样的把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打量着。 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干脆一把遮住我的眼睛,说:“不许再看了!” “你长大比不比他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个小~屁~孩!”我最后总结道。说完后直接跑路,也不管在后面已接近暴走的某人。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往往最最讨厌被人说成是小孩。 “丑丫头,你给我站住!你把话说清楚了,谁是小屁孩了!”没过多久臭小子就追了上来,两只爪子捏着我的脸威胁道,“说!谁是小屁孩!快说!谁是小屁孩!” “细五(是我)!细五(是我)!,里不细(你不是)!”迫于他的淫威,我还是很没骨气弃械投降了。 他一放手,我又嚣张了起来。跟他一人拿着一本书,在那里大战三百回合,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他,总会让我想起那个时候的我。”我突然停止了打闹,看着夏暮雨忧伤地说道。 “什……什么?”看着上一刻还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我,下一刻已变得严肃忧伤,夏暮雨一时没能从我突然间的变脸中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暮雨,谢谢你那个时候一直在我身边!不嫌我笨,也不计较我的不理不睬,一直陪在我身边!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没有人可以替代!” 夏暮雨把头转了过去,但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流淌着的叫做感动的东西。这小子,总是不习惯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绪。 “所以,看到他我会觉得心疼!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帮到他,你明白吗?” “知道了!”夏暮雨笑着点了点头,“喂,丑丫头。” “嗯?” “这是你第二次叫我的名字哦!” “干嘛,不喜欢我叫你臭小子?我觉得叫‘臭小子’比较亲切啊,哈哈!” “你怎么这样啊!” “你还不是一直都叫我‘丑丫头’!” “叫‘丑丫头’多可爱啊!丑丫头!丑丫头!丑丫头!” “臭小子!臭小子!臭小子!哈哈!” “哈哈……” …… 那个黄昏我们并肩趴在教学楼走道的栏杆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天哪,什么破车啊,居然给我在半路抛锚。我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知道到底应该推着车绕半个城市走回去呢,还是干脆把车丢在一边,自己坐公车回去。我对着轮子研究了半天,愣是没发现什么问题,不知道好好的车走么就突然不能走了。 “班长!班长!江南!” 隐隐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竟然是陆天宇:“咦,陆天宇,好巧啊!”我笑着跟他打招呼。 他用下巴指了指我的车:“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好端端地就不能动了。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我来看一下!”他下了自行车,蹲在了我的车前检查了起来:“哦,没什么大问题,链条松了。看,这样就好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眨眼之间又完好如初的自行车:“哇,陆天宇你好厉害啊!今天幸亏遇到你,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谢谢谢谢谢谢!” 他被我谢得不好意思了,抓了抓头皮说:“不用客气,小事一桩!能帮到你我很高兴,真的!对了,你家住很远吗?” “不是,我家住的很近的,平时都不骑车。最近爸妈有事不在家,我住在奶奶家,挺远的,在新华门!” “那,一起走吧。我回体校,正好要路过新华门。” “好啊!” “那天,你朋友跟你生气,后来没事了吧?” “没事!我们从来就是这样的,两天一小闹,三天一大吵的,没什么问题的。如果有几天不吵不闹的,还觉得憋得慌呢,呵呵!” “是吗?有这样的朋友,真好!”此时他额前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听清了他声音里的无限落寞。 “陆天宇,你不开心是吗?我是说,在这个班里你一点都不开心,对吗?” 他沉默了良久,才幽幽开口道:“江南,我觉得我融入不了这个班级。我跟你们就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我觉得这个班级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肯接纳我!” “那你呢,你有没有试着去接纳这个班级?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这个班级在孤立你还是你自己根本就没有敞开胸怀来接纳这个班级。陆天宇,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而改变分毫,所以永远不要等待这个世界来迎合你,很多东西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 “这些大道理谁不会讲!你根本就不会体会到作为当事人的心情!”陆天宇向我低吼道。 “我不能体会吗?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这种心情了!”我苦笑道,“你有没有试过整整一年基本上没说一句话?我有呢!我曾经自闭过一年!” 陆天宇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怎么可能!你骗我的吧!像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从来就是大家追捧的对象,怎么会有这种烦恼!” “我曾经考过全班倒数第四,你信不信?我曾经也被老师冤枉罚站过墙角,你信不信?我曾经被同学取笑过所以选择整整一年不开口,你信不信?你不信吧!连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可这却是真的!只是随着年龄长大渐渐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绝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我自己的经验之谈!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很坚强!”他真诚地说道,带着一种彻悟释然的微笑,“还有上次的运动会也是!你做的很好!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二个敬佩的人!” “谢谢哦,呵呵!那第一个敬佩的人是谁?”我突然好奇了起来。 “是我以前的一个同学。” “他很优秀吗?” “对,很优秀!” …… “丑丫头,我们去打篮球吧!” “打篮球?你找错人了吧,你应该去找小鹏﹑陈熙他们。我又不会打。”我敷衍地回答道。然后继续埋头于艰涩的奥数题海中。 “不会打我教你嘛!”夏暮雨一下抽走了我的书,“哎呀,别做了,再做下去,人都要变傻了!” 我郁闷地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平时从不看他做题,居然在全国小学生数奥竞赛的预赛中的分数比我还高,我能不郁闷吗!所以这几天我可谓是奋发图强啊,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决赛中扳回一局。 第72章 调戏 “好吃吗?” 云起一边点头一边筷下不停。三下两下就扫完了自己碗里的面,用手抹了一下嘴,舒服地舒了口气:“比我做的强多啦!”他看到长安只是看着他吃有些奇怪道,“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她把自己的碗也推向了云起,“你把这也吃了吧!” 云起将碗中的面捞出了一半,另一半推回了长安的面前:“多少吃些!我们一起吃!”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 云起吃着吃着,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长安,你何时学会的做饭?” 长安随口道:“在山里的时候!” “鬼谷?” 长安点了点头。 云起微微有些不高兴道:“鬼谷中人还让你做这些杂事?”在他眼里,长安金枝玉叶,本不该受这些委屈。 长安吃着面,不以为意道:“是啊,谷里就我、霁月还有重欢三个人,重欢小的时候,都是我做的,我不做难不成还让霁月做吗?” “霁月?鬼谷中人?” 长安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东西,忙缄默不言。 云起看她不说话,便猜到鬼谷对长安来说是一个不能多说的禁忌,原本想问她这些年的经历便也不再开口了。 只是感叹道:“长安,其实我没想到你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当年宫破之时,我看到你那时的状态,其实心里特别的担心,生怕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失了本心。可当时以我们俩的立场我也无法多说什么,只能隐晦地点了点。好在,你是个心志坚定之人,成为了如今的样子!你如今这样真的特别好!是我想象不到的好!” 长安似笑非笑地拆穿他道:“可你还是更喜欢过去的长安!” 云起闻言摇了摇头,笑得有几分苦涩:“可过去的长安,做不到你这样,她撑不到今日!” 长安的心中亦有些戚戚,她转而问道:“若是我直到你离开那日都没有去那家食肆,你准备如何?” 云起笑了笑道:“胡人食肆对我两的意义特殊,若是你去了,说明你心里还念着我,才会有后来的事。若是你连去都没去,那我便可以死心地离开了,因为再多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意义了!” 长安自嘲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一听说建邺开了家胡人食肆就知道有问题,过去一看那装饰格局,就几乎确定是你在搞鬼了,但到底还是最后关头乱了心神!” 云起的手指轻轻刮了下长安的脸,笑得有几分得意:“因为你在意我啊!” 长安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她瞪了一眼云起,拿起碗筷就走了出去。 等她收拾完出来的时候,看到云起盘腿坐在院中的地上,旁边竖着他的大刀,他微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你在做什么?”长安奇怪地问道。 对方转过头,看到她过来了,便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长安微微犹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被云起一把抓住。她顺着他的力道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云起却没有放开她的手。云起的手又大又暖,微微有些粗糙,在握住的那一瞬间,长安只觉得胸口发烫眼眶发胀。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与云起牵手,多年以前,他们甚至习惯走路的时候手牵着手,却从来不曾有过今日的这种感觉。 长安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觉。她原本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与云起有什么瓜葛,即使还能见面也必定势同水火!却没想到还能有一日能够与他肩并肩手牵手地坐在一起…… 她看到云起的刀,有些惊讶道:“你这把破刀怎么还没换,用了好些年了吧?” 云起轻轻抚了抚他的刀,解释道:“我自学武之日起就用这把刀了!它看着破旧却是一把难得的好刀!这是我外祖父的刀!” “你外祖父?” 云起点了点头:“我跟你说过的吧?我母亲是汉女!我外祖父当年是朝廷的一名边陲重将,如今旧人多半已不在了,恐怕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他叫王谦。” “王谦?姓王?是个士族?” 云起摇了摇头:“并非是当年京师那个王家,是比较远的旁系了!他师从名将卫楚。当年让安肃侯一战成名的那场大战,你应该听说过吧?说来也巧,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命丧于那场战役。外祖父殉国,而祖父慕容潢正是当年被安肃侯一箭毙命的那位鲜卑主将。外祖父留下了许多的兵书以及你们汉家的韬略,上面有许多他自己的批注心得,还有就是这把刀。我母亲被父亲带回鲜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只带着外祖父的这些遗物!我生在鲜卑,最先耳濡目染的却是这些汉家著作!所以很多人都说我虽是鲜卑的血脉,却是汉人的心肠!我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从小到大,从未将民族间的仇恨根植过于我的心中,她教导我的都是跨越民族狭隘的大义大爱!” 长安心中不禁肃然起敬,她有些明白云起为何会成为如今这样的云起了!也不免有些为他叹息,这样的云起对天下来说是幸事,对他自己而言却可能是一辈子的挣扎和心无所依。 “你父母?” “都不在了!我父亲去世的很早,我甚至记不起他的样子来!我母亲也去世后,我便来中原游历了,再后来我便认识了你!” 长安紧紧握了握云起的手,似乎是想给他一些安慰。 云起却笑道:“没关系,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也不怎么觉得难过了!” 长安把头轻轻靠在云起的肩上。云起浑身一震,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之后很快又放松了下来,脸上浮起了有些腼腆的笑意。 “云起,我们明日要做什么?”长安轻声问道。 “明日?嗯……我们去看看当年我们经常去的那些地方如今是否还在,若是还在,便再去重新走一遍如何?” “嗯,好……那后日我们做些什么好呢?” “后日啊……后日不如我们就留在家中吧,还像以前一样,一起看看书或者玩玩沙盘怎样都好!还有好多事情想让你陪着我一起做!” “好!那大后日呢?” “大后日?我还没想好,你想做什么呢?” 长安久久没有回答,久到他差点都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了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长安轻颤的睫毛。 不知过了多久,长安轻声道:“你哪日走?” 云起沉默了一会,叹息道:“五日之后!” 长安点了点头,笑道:“看,还有好些天呢!” 第二日长安是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江南每到这个时候总是格外的多雨。 仔细辨别,淅淅沥沥的雨中似乎还夹杂着破空之声。她推开门一看,云起正在雨中练着刀。她笑了笑,这个习惯倒是多年来都不曾变过,看起来是刮风下雨一日不缀的。 这是长安第二次在清早看着云起练刀。上一次还是六年多前,那个时候的云起还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舞着大刀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奇怪。如今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再舞起刀来,比起当年来倒是别有一番味道了。 当年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外行看热闹,只觉得云起的刀法极好,刀起刀落行云流水一般,带着凛冽的气势。如今再看着那个在雨中翻飞的身影,一刀一式看起来朴素无华、波澜不惊,却内含破云贯日之势,显然这几年他刀法又精进了不少,应该已经触及了另一重境界了。 云起收刀的时候,就看到长安赤着脚、穿着中衣,披散着长发,扶着门框站在门前看着他。不知站了多久了,长发上已沾上了浅浅一层水汽。欺霜赛雪的面容在雨幕的衬托下,更显得绝俗出尘,美得惊人。 云起有些看愣了神,隔着雨幕与她对视。他自认不是贪慕美色之人,此刻却完全挪不开眼。说来好笑,他把长安放在心里那么多年,却还是第一次真正注意起长安的容貌来。在他的印象中,对方一直都还是那个软绵绵胖乎乎精致可爱的孩子。而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识到,长安除了是他放在心上的女子外,还是个不世出的美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隔着雨幕,他仿佛看到了长安脸上的悲意,等他回神再看的时候,对方已对着他笑开了,刚才那一瞬,似乎真的只是错觉。 “你……你起了?怎么鞋都不穿站在这里,当心致病!”说着就想上前把长安抱进屋,想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刚触到她身体的手又收了回去。 他往屋里打量了一圈,找到了长安的鞋,拿了过来,刚要蹲下来,却被长安慌忙拦住了,她有些结结巴巴道:“不,不必,我自己来!” 云起最爱看她被他逗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她平日里波澜不惊情绪少有起伏,似乎只有看到她的失态,才能证明自己对她是特殊的。看她这样,他便忍不住调戏道:“不必?那是要我抱你进去?” 说着便作势要动手。长安往旁边避了避,脸却一下子红透了。 云起看到她这样,也流氓不下去了,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长安平日里气质清冷,很少有向现在这样绵软的时候。乌黑的发受了潮沾了几缕在脸颊上,其余的顺着脸颊披散下来,一张莹白小脸显得更小了几分,再加上惊慌失措,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云起看得久久挪不开眼,然后如同受了蛊惑一般,用手轻抚着长安的头发,脸颊缓缓靠近。 长安只觉得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气息缓缓靠近,她顿时浑身汗毛直立,几乎要落荒而逃。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一个灼热的吻已落在了她脸颊。 长安只觉得被这个吻灼烧地浑身发烫,她一动不敢动地僵直在了那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几息的时间漫长的如同没有边界!而所有的感官开始放大,脸颊上灼热的触觉,耳边清晰的呼吸声,还有鼻尖云起的味道…… 云起贪恋这种感觉,却到底不是没有分寸的人,看她吓成这样,忙直起了身,微微挪开了些距离,只用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发,似乎是在安抚她的不安。 “长安……”云起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长安咬着唇低着头也不应他。 云起轻叹了口气,蹲下身,托起了她的脚。 长安这回是真被吓到了,忙把脚往后缩。云起却固执地握着她的脚,不让她退缩,然后拿起鞋子帮她穿了上去。 长安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羞且怒,还有一种淡淡的感动和说不出的心旗摇曳。 云起站起身,看到已经跟塑像无异了的长安,也不忍心再逼她了,转移话题道:“看这天,今日是出不去了!不过,在家里也不错,好久没有在沙盘上与你杀上几局了,也不知你如今精进了多少?” 长安是刺激受大了,还在状态外,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云起看她这样,有些可怜巴巴道:“我们还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啦,你准备剩下的几天都不理睬我了吗?” 长安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声音微不可闻道:“你别再这样了!” 云起掏了掏耳朵,又忍不住开始耍贱:“你说什么?别再怎么样?” 长安气得指着他半点,愣是蹦不出来一个字来,不见半点平日里指点江山的伶牙俐齿。 看长安转身要走,他忙拉住她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就是了!我,我其实就是喜欢你,所以才情不自禁想……你别生我的气!” 第73章 聚散 “你从前可不这样!” 云起咧嘴笑:“都说当兵二三年,母猪赛貂蝉!我如今可不就是军营里待久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长安连踢带踹的一通招呼:“还会不会说话了?你说谁母猪了?!” “哎哟,哎哟,别打了,疼死了……”云起装模作样地哀嚎道,一副疼得很虚弱的样子,趁机没骨头一般靠在长安的身上。 长安都快被他闹得没脾气了,一边往旁边躲,一边推着他道:“你去换件衣服吧,湿透了都!” 云起适可而止地直起了身,边笑边往外走。 “那,那个谁,你等等!”刚跨出屋,却又被长安叫住了。 云起有些奇怪地回过头,只见对方虽然叫住了他,眼睛却有些躲闪地看在了别处,手指着他的肩膀道:“那个,你这儿怎么破了?” 云起侧低下头看了看,果然有个洞,不以为意道:“哦,大概是刚刚练刀的时候不小心刮破的!” 长安犹豫了一下,有些赧然地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了针线,走了过去,踮起了脚。 云起微微一愣之后,便配合地低下了身,任她施为。 长安的长发几乎扫到了他的脸上,鼻尖幽香阵阵,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脖子上,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又想到长安在亲手给他缝衣裳,心中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悸动。为了转移自己的不自在,他开口道:“你如今竟是连针线活都会了?” 长安一边手里不耽搁,一边回答他道:“针线活算什么,我在山里的时候衣服都是自己做的!” “那你没去之前呢?鬼谷中人难不成也自己做衣服吗?” “你说霁月?是啊,当初我的女红还是他教的呢!” “霁月?是男子吧?”云起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长安点了点头,她如今想来还觉得三观受尽冲击。霁月这样的男子确实是挑战她想象的极限了,估摸着真的是除了生孩子外没有不会的了吧? 长安的动作很快,三下两下后便咬断了线,讲针线收了起来。 “那,长安,你能给我做件衣裳吗?”云起搓着手问道,神色间有几分腼腆和小心翼翼,全然没有刚刚调戏长安时的理直气壮。 长安看了他一眼,对方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和忐忑。她轻轻点了点头,这恐怕是如今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她能明白云起的想法,这对他们两来说也许都是充满仪式感的一件事。 等云起换好衣服过来的时候,长安也已经穿戴整齐,又是人前那个古井无波、从容不迫的长安了。云起的心中微微有些遗憾,刚刚那样柔软青涩的长安,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 云起果然把沙盘带了过来。长安犹豫了一下,却拒绝了。 她私心里其实有些害怕与云起玩沙盘演练的。她太清楚他们将来将会面对怎样的处境了,沙盘厮杀便是将这场对决如今就提前摆在了他们面前! 理智一些的话,她应该要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提前感知一下这位鲜卑的左将军王如今的用兵习惯和行兵布阵方式。可此时此刻,她的情感上到底无法接受。 云起显然也了解长安的顾虑,并未勉强。 两人最后把椅子搬到了屋檐下,并肩坐着,一边欣赏着雨景喝着茶,一边有选择地讲讲这些年的经历,闲话家常。 聊着聊着,话题也逐渐从日常闲聊,过度到了兵法谋略。两人都是熟读兵书之人,也都是这方面的高手,交流起来有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淋漓。 说起来,云起其实还是长安兵法方面的启蒙人。只不过当时两人的实力太过悬殊,交流起来不会有这种势均力敌的尽兴感。多数还是云起作为一个引导者,在启发她。 而如今的长安,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了。交流到尽兴之处时,云起几乎忘记了对方是谁,忽略了对方的性别,只恨不得引为平生第一知己。 五日的时间几乎眨眼而过。他们似乎做了好多事情,又似乎什么也没做,明明平平淡淡,却又把每一天过出了生命最后一天的味道。仿佛一切都与六年前没有区别,又似乎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最后一日的夜晚,长安一夜没睡几乎睁着眼到天亮。直到院子里又响起了熟悉的破空之声,她知道云起定然也没睡好,起来练刀的时间比平日里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她推开窗户,站在窗前看着他。认真地几乎不舍得眨眼,她想把这个身影完完整整地印进心里,至少在以后的每一个这样的早晨,都会有可以拿来回味的东西。 长安并不打扰他。云起今日似乎练得格外的用力,结束停下来的时候,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他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长安,没想到长安也起得那么早,有些歉意道:“我吵到你了?”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问道:“你今日什么时候走?” “早……”他看了一眼长安,犹豫了一下道,“午时。” 长安咬了咬唇,又问道:“今日必须走吗?” 云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军队离不了人,这么久已是单于能够准许的极限了!” 长安有些惊讶:“你们单于知道你为何来建邺?” 云起笑着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我找了其他的理由,只是不能出来太久,以免单于生疑”他轻轻抚了抚长安未束的长发,目光中柔情必现,“你是我的软肋,我怎会将你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之下?不管将来你我将被局势逼到何种境地,我都不会让你直接现于鲜卑的虎视之下,这,也许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长安惊讶地看着他。她当然明白云起的这番承诺意味着什么,长安如今在建邺朝廷所起的作用他是知道的,他应该也明白如此一来会让他自己处于一个如何被动不利的位置! 她眼中水光闪动,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如此!若是真到了势同水火的那一步,大家就各凭本事,无需你退让至斯!” 云起笑了笑:“也算不得退让,只是不把矛头指向你而已!我如今也只能口上说说,也不知真到了那一步,究竟还护不护得住你!” 长安任由云起一下又一下地抚弄着她的长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软。 霁月不喜约束,崇尚自然本真,几乎从不束发。长安师从霁月,在鬼谷这些年,也几乎从不梳髻。直到回到宫里后,才又开始梳发,毕竟是公主之尊,平日里不得不注意仪容仪表,但她心里其实是不习惯的。现在出了宫,她几乎又本性毕露,放浪形骸了起来。好在云起也不是拘谨讲究的人,看到长安这样也并不在意,私心里还觉得这样的长安比平日里妆容俨然、一丝不苟的女子看起来舒服顺眼得多,也只能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长安,我帮你梳发吧!”云起忽然说道。 长安心中微讶,却没有拒绝,轻轻点了点头。 云起笑了笑,将她拉到屋里坐了下来。两人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起了六年前的场景。 第74章 天涯 (部分内容在作者有话说) 长安笑着调侃道:“你如今不会还是只会双丫髻吧?我现在可梳不了那个发髻了。” 云起笑了笑却不言语,手上的动作却一丝都没有慢下来。长安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如今梳发比当年娴熟多了,不像那个时候扯得她头皮生疼。不知过了多久,云起轻轻拍了下她道:“好了!” 长安拿过镜子一看,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他帮她在头顶上梳了个精巧的灵蛇髻,其余头发依旧披散在肩背上。手艺很好,不偏不散,比她自己梳得好得多。说实话,长安平日里随意披散着头发未必没有她自己始终打理不好自己头发的原因在。 “你怎么梳得这么好?” 云起笑道:“我一直都在学!” 好熟悉的回答,六年前他也这么回答过她一次。说起来这是他第三次为她梳发,第一次的时候只会男子发髻,第二次的时候为她学会了双丫髻,而这一次……她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过去的六年里默默学着女子发髻的。也许就是希望如今日这般,再见面时依然可以亲手为她梳发。 铜镜里的女子脸庞比实际年龄显小一些,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眼神却沧桑得如同跨越了几生几世。 慢慢的,铜镜里出现了一张男子的脸。他将脸庞贴向了女子的脸庞。两人的发丝纠缠到了一起,层层叠叠,分不清彼此!脸庞相贴的那一刻,铜镜中的两张脸都露出了笑意,眼中却都敛着浓厚的化不开的哀伤。 这个清晨,两人第一次什么事情也没干,就是坐在一起聊天说话。仿佛两人都怕泄露自己心中的悲意,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都是反常的多话。 然而时间还是飞快地流逝,仿佛不过只是几句话的时间,一上午就已倏忽而过。 他们看了看日头,一直都说个不停的两人,突然间都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空气凝滞了起来,有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良久,云起叹息道:“长安,我该走了!” 长安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笑道:“用过午膳再走吧,这个点出城你要去哪里找吃的呢?” 云起似乎也松了口气,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长安想,这也许是云起最后一次吃她亲手做的东西了。于是牟足了劲,把她擅长、她觉得好的菜通通做了个遍,整整一大桌!这对长安来说也是第一次,她是在谷里的时候学会的做菜,但她和霁月都吃的极简单,所以也没费过这个心思。回宫后,又恢复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是偶尔会给两个孩子做做小点心。 云起看到后,也吃了一大惊,然后笑着调侃道:“没想到鄙人也有让一国公主为我素手做羹汤的一日啊!” 长安白了他一眼:“你很满足很得意吧?” “必须得意啊!想必以前从没有让你费过这番心思吧?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那么个人了吧?”语气贱痞油滑,却有几分不易觉察的小心翼翼。 他原以为长安必会怼他几句,没想到她竟只是笑了笑,轻声道:“不会了!” 云起闻言眼眶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红,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尴尬地笑了笑道:“就是太多了些,我们两个可吃不了这么多菜!” 长安笑了笑道:“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做给你吃了!所以干脆就把想都的都做了!” “那我怎么样也得全部吃完啊!”云起语气中带着笑意,却低着头,看不出神色。 两人当真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云起似乎还想践行他的诺言,已经远远超过他平日里的食量了还在不停地吃。 长安看得都有些惊悚了,忙把他拦了下来,他还玩笑说:“没事,这样吃一顿,晚膳都可以省了!” 用过膳,收拾好,两人之间又安静了下来,那股令人窒息的氛围又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 云起叹了口气:“长安……” 刚要说话,就被长安打断了下来:“你看看你头发上,都沾上泥了,肯定是早上练刀时太用力溅的,路上不知要多久呢,洗洗再出发吧!” “好!”云起依旧没有异议地答应了下来,他安能不知长安的心思,面色柔得能滴得下水。 长安让云起坐在小矮几上,她端了盆温水过来,坐在了云起的对面。云起散开发低下头,任长安用温水瓢一下又一下地打湿他的头发。暖暖的感觉直接熨帖到心里,却依旧无法驱散心中的湿寒。 云起一低下头,长安的眼泪终于不再压抑地喷涌而出。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等会洗完头后还能再找什么借口继续留着云起……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这种软弱的情绪、强烈的情感应该很久以前就已经从她身体里剥离,何以短短几日之内又全部回归? “长安?”云起久久等不来长安的下一步,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长安用手捂着嘴,用力把噎在喉间的哽咽咽了下去,感觉情绪稳定了些,才轻轻应道:“嗯,我在!”然后拿起皂角轻轻搓着云起的长发,那是一种与她的头发完全不一样的触感。云起的头发又粗又硬,用力的话手都微微有些发疼…… 云起似乎知道长安的状况,也不催促,低着头,任由她慢慢地搓着他的头发恢复情绪。 只是再漫长也总有结束的时候,长安用袖子蹭干净了脸上的水渍,用清水开始给云起冲洗头发。冲净擦干后,云起扶着脖子抬起了头,唏嘘道:“可总算好了!我的脖子诶!” 长安脸上微微一红,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云起看着她,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宫吧!” 长安抿了抿嘴,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不必送我!就在这里告别吧!若是真的要送,就像上次一样,用你的箫声送送我吧!” 云起知道长安的意思,事到如今,怀着离别的心情每多一刻相处都是残忍。 长安拿出了两件折叠好的衣裳,递给云起:“这是答应你的,我手艺不太好,你莫要嫌弃!”说着便调侃道,“看,你如今不但让一国公主亲手为你做了羹汤,还让她亲手为你缝制了衣裳,前无古人了!” 云起却意外地没有跟她贫嘴,他轻轻接过长安手上衣裳,针脚不算太好,但也不差了,一看就做的极用心!五天做完了两件衣裳,看见是日夜赶制的。想到长安夜夜在油灯下为他缝制衣裳的场景,云起的心如同浸泡在酪浆里又甜又酸又软。 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长安道:“我知道不可能,却还是不甘心,想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长安未置可否,只是道:“那你愿意跟我走吗,离开鲜卑,留在建邺。你愿意吗?” 云起不禁脸上一红,意识到自己看似深情的问题,其实是自私了。世上任何一种爱都该有底线。长安或许舍不得他、放不下他,可他如何能够忍心要求她为了他放下民族大义、国仇家恨,去跟那些与她有着亡国之仇、杀亲之恨的人日夜相对? “对不起,长安,对不起……”他跨前一步紧紧抱住了长安,那力度几乎要把长安揉碎在身体里,“我收回那日的话,我不再求共此余生的可能!你也不要再想着我了,若是有人真心爱你,你便……不要再以我为念!” 长安惊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会这么说。 云起抚着她的脸道:“我不愿你嫁于旁人!却更不愿你一辈子守着一个无法实现的可能,那太苦也太绝望了!我如何忍心?” 长安用力咬着唇,不然泪水流出眼眶,伸出手紧紧回抱住云起,良久良久,如同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力推开了他,转身而去。 刚刚走出院子,屋里便传出了箫声,正是当年他吹奏过的那一曲。而曲词的意思她如今也已知晓。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那得云中雀?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接着大步而去,箫声却一直跟着她。不知是不是老天也洞悉了她心中的痛苦,终于放晴的天空又开始乌云密布,不一会,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长安却一点也没有要躲雨的意思。反而觉得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她再也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绪,水顺着她的头发沿着她的脸庞淌下,再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再后来,她甚至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再雷声的掩护下,放声大哭。 她慢慢地走到路边,靠着墙缓缓蹲了下去,哭得撕心力竭。她从来不曾这样哭过,五年前,国破家亡之时也没有,她其实是习惯压抑的!她害怕一旦泄了心口一直支撑着她的这口气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今日的事是一根□□,使她压抑多年的情绪,她的苦痛,她的悲伤,她的恐惧,她的压力,她的求而不得……在这场大雨的掩护和纵容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哭她国家的分崩离析,哭她家人的生离死别,也哭她爱情的求而不得!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身体被掏空了一样,再也流不出一滴泪。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脚已经麻得动弹不得,眼睛干疼的有些睁不开。 她慢慢地抬起头,却看到前面站了个人。再一看,几乎以为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原以为早该北去的人,如今却站在她前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不知他在这里已站了多久,浑身上下,与她一样,能拧得出水,脸上淌着的也同样不知是水还是泪。 对方向她缓缓伸出手:“长安,跟我走吧,我们不去鲜卑,也不留建邺!不等海晏河清也别管家国天下了!现在、此刻,我们便远走天涯好不好?” 长安微微抬着头久久凝视着他,依旧不停的有水线自她脸上淌下,这一刻,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哗哗的雨声也渐渐沦为了背景音,两人的呼吸声和 第75章 抉择 “啪!”璟和狠狠拍了拍案几,面色难看,“长安,你糊涂!” 长安面露愧色,眼中却带着璟和从未见过的决绝。他心中几乎是无法置信的! 这怎么可能是长安?长安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是强大的,是心无挂碍的,是无论何时都谋略在胸的,是清冷得几乎有些无情的……而面前这个不顾一切的女子让他终于意识到,长安其实也是个寻常女子,她再强大内心也同样渴望最寻常的人间真情! 这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在长安身上却让人觉得失望,甚至是怒其不争的! 长安的强大曾经让他们心悦诚服。事到如今,没有人都否认长安在他们中的重要性!他们每个人都对她寄予厚望,信任依赖!他们相信她,所以都坚信复国指日可待。可临了临了,人家却突然撂挑子不干,追求真爱去了!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长安,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还记得我们这群人机关算尽、呕心沥血是为了什么吗?你曾经说过的终有一日要恢复河山、辅佐皇上成为一代明君你都忘记了吗?那个人就这么重要,重过你的理想、你的责任、你的亲人?长安,你太让我失望了!” 长安紧紧闭着眼睛,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挣扎。 “是啊,你们相信我,你们倚重我!我该摒弃私念,让自己不负所望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也只是个寻常女子,跟颍川皇姐他们没有两样!为何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总想着为了这个,为了那个,活着的人不能辜负,死去的人更不能辜负,可我为何就非要辜负我自己?” 璟和心头剧震,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从小不会有人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天之骄女,如今竟活得压抑至此!长安从不抱怨,所以没有人会真正留意到她的感受,而长安把自己武装的无坚不摧,或者在这次之前,连她自己都骗过了自己! 他们习惯这样的长安,也需要这样的长安,却从不曾想过在这份举重若轻和无坚不摧的背后可能隐藏着多大的痛楚和委屈!其实她只是一个女子,即使是一国公主又如何,颍川也是一国公主,却没有人会苛刻到不允许她选择她想走的路。家国天下本就是男子的事,拉着一个女子非要不让她过普通女子该过的日子算什么事?璟和心中五味杂陈,想要成全,却心有不甘,想要阻止,却又于心不忍! “长安,时间还长,等我们匡复了大业,你想做什么不行?” “你不懂,这跟时间无关,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璟和叹了口气:“你真的想好了?决定了吗?不会后悔吗?非是他不可吗?他真的值得你如此吗?” 长安的脸上闪过一丝哀求之色。 “也罢,你走吧!”他的眼神渐渐温柔了起来,“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彻底忘了过往吧!什么国仇家恨、民族大义通通都忘了!把我们这群人也忘了……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幸福起来,你若是不幸福,就对不起我今日的妥协和成全了!” 长安目露感激之色,她含着泪用力点了点头:“我会的!谢谢你璟和!承儿拜托你了!” “自然!助皇上匡扶河山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你去见见他们吧,跟他们告个别!” 长安面上有些不知所措。她这一走,其实最对不起的就是承儿,她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要如何开口跟他说这件事。 没过一会,两个孩子就下学回来了。看到长安回宫了,都很高兴,一人一边抓住长安的手,承儿摇着长安的手臂道:“姑姑,你这几日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重欢抱着她的手臂,有些眼泪哇哇,他自出生起从没跟长安分开那么久过。 看他们这样,长安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她抚了抚承儿的头发柔声问道:“承儿喜欢做皇帝吗?” 承儿点了点头,眼中闪动着热烈的光芒:“喜欢!我将来要收复河山、振兴国邦,成为名垂青史的好皇帝!” 长安惊讶地看着他,承儿的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承儿走到如今的位置,是时局的选择,是多方势力平衡的需要,却独独不是他自己的意愿。他曾经因为这个位置受过太多的委屈和轻慢,她原以为他心中定是不喜欢的,却从来没想过他竟心存如此大志! 从这一点上来讲,承儿真的不同于他们家中的任何一个人!父皇当了一辈子的皇帝,身上却始终少了点杀伐果决的帝王之气。阿兄若是活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可却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对皇位本身并没有多少热衷。而承儿却是个天生的帝王苗子! 长安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好!你要记住今日之言!他日不要被任何东西所左右,移了志向!若真的到了你名垂青史的那一天,你的祖父和父亲都会为你骄傲、含笑九泉!” “姑姑等看着看吧!”承儿自信满满道。 重欢却一直盯着长安看,似乎敏感地觉察出了什么。警惕道:“你要去哪里?” 长安对重欢的心思敏捷、观察入微心中有数,一点都不觉得惊异。 她轻轻搂着两人道:“姑姑要走了!” 两人的脸色立即都变了,承儿的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的侥幸:“你要去哪里?这次离开几日呢?还是三五日吧?” 长安心中不忍,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次一走便不会再回来了!还是会来看你们,却不会再以济阳公主的身份进宫了!” 承儿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愤怒地甩开了她的手:“你总是这样,说离开就离开,既然你还是要离开,你回来做什么?” “皇上!”璟和微皱着眉打断了承儿,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长安拦了下来。 长安认真地看着承儿,眼神温柔哀伤,说得话却有些残忍:“承儿,即使再亲近的人也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路要走,谁都陪不了谁一辈子!尤其是你,承儿!帝王之路,孤寒至极,好像谁都围着你转,却谁都与你保持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哪怕是亲□□人,哪怕是骨肉至亲!似乎谁都对你言听计从,关怀至极,可你看不清里面有几分算计几分真心!承儿,这是现实,你既然有志成为一代明主,就必须去习惯这种孤独,若是求的太多,对于帝王来说便是失了方寸,难成大业!无论对物对人,你每多付出一分感情,就意味着多一分干扰你决策的因素,就意味着国家将多一分不稳!即使姑姑留下也不例外,你如今年纪小,可以亲近我。等你大到可以亲掌政事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回到君君臣臣的位置,否则便是祸乱之始!切记切记!” 也不知承儿听进去没有,他红着眼睛甩开了长安,便跑了出去! “承儿!”长安焦急地想要追上去,却被璟和拦了下来。 “我去吧!我会安抚好他的!”他深深看了长安一眼,“不再多做道别了!长安,你保重!” 说完便追了出去。 屋里便只剩下重欢了。长安蹲下身子看着他道:“你怎么想,要跟姑姑走,还是留在宫里?或者你想回鬼谷?” “你愿意带我走?” “当然可以!你不是你兄长,身上没有那么重的担子!自然可以选择你想走的路!” “就像你一样吗?”重欢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讽意。 长安的心中如同被插了一刀,即使她知道重欢早慧,也从没想过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重欢这么小孩子的脸上,更不会想到他这个表情的对象会是她! “我不会走的!就像你说的,帝王之路至高至寒,那我便能陪他走一段是一段,直到不得不离开的那日!”说完也不再看长安,挺着小身子,转身离开了。 长安木木地蹲在那里好久好久,心中的愧意几乎到达了顶峰。她曾经义正言辞教导过他的话一下子都变成了笑话。重欢尚且知道要陪在他阿兄身边直到不得不远离的那一日!可她自己呢?她心中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厌弃!而重欢,这个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可直到今日她才发现,她竟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长安的心硬生生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是亲情,一半是爱情,一半是家国天下的责任,一半是自己内心的渴望…… 她觉得自己已走入了一盘无解的棋局,无论选择哪条路,她的余生都将生活在不安和负疚之下。璟和说的对,她只有忘记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才能真正地自由、真正地幸福! 她轻声叹了口气,拿起了纸笔,写了起来。半个时辰之后,她停下笔,轻轻将纸张吹干压在了案几之上。 若是此刻有人看到纸上的内容,定会大惊失色。这是长安原本制定下的如何一步步整合南方、消亡燕王势力、减弱鲜卑,最后北伐统一南北收复河山的全部计划和策略。如今她既已无法亲自践行,便留给璟和承儿他们,也算是尽了责任全了念想。若一步步按照她制定的这份计划来,再加上她如今即将带走鲜卑最会打仗的人,复国可以说是指日可待之事。 留下了这份东西,她总算觉得心里稍稍舒服了些。她换下繁复华丽的宫装,什么都没带走,仿佛真的是把她过往的身份和一切彻底留在了这里。 她一步步向宫外走去,远远看到云起正等在宫门外对着她笑,阴郁的心情总算明朗了些。她意识到,如今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对她过往的告别。从今晚后,便真 第76章 河西 准备了将近一年的全国奥数竞赛终于在六年级的开学伊始落下了帷幕。我不负众望地获得了一等奖,但却毫无意外地输给了夏暮雨,他捧回的是特等奖。我静静地看着那个在篮下如猎豹般敏捷的身影,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上蹿下跳地闯祸,那个总是仰着脏兮兮的小脸无所不用其极得逼我跟他说话的鬼见愁,竟变得如此优秀了,举手投足间轻易便能吸引所有女生的目光。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叛逆而淡薄的,明明有这个实力,却从来只是用顽劣甚至谎言来隐藏自己的优秀,他从来不屑成为天之骄子,只是依然故我地做着他自己。我羡慕他也欣赏他,因为如今的我被太多东西羁绊着,早已失了这种洒脱。 可是这次他的反常却让我很困惑。决赛前,一向吊儿郎当的他突然猛地开始发力,恨不得24小时埋在题堆里。最后果然捧了个最高奖回来。 他留意到了我注视的目光,向我笑了笑,和跟他打球的人交代了两句,然后向我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笑着问道。然后习惯性地拿起我的手就往他的额头擦去,顿时我的袖口就湿了一片。我郁闷地看着他,这个毛病怎么就老是改不了呢!每次说他,他都嘿嘿傻笑,说一句“习惯了”了事。 “我妈让我叫你去我家吃饭,说是给我们俩庆祝一下,你去吗?”我们俩因为要一起上课,放学经常一起回家。而且家也住得不远。所以平时有事没事的他经常会去我家蹭饭。妈妈很喜欢他,在得知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更是心疼得不得了。三天两头的让我带他回家吃饭。那小子也还真不知道客气,每顿饭吃得狼吞虎咽,把我妈看得那叫一个有成就感啊! “去啊!干吗不去!”看吧,果然不知道客气。 “暮雨,你怎么好久不来啦,阿姨怪想你的!”我妈一开门便来了这么一句。 “呵呵,最近一直在忙比赛的事。阿姨,我可想你做的菜了!” “呵呵喜欢就多吃点!你小子嘴巴是越来越甜了!”这小子最会讨我妈欢心了,三句两句就把我妈哄得眉开眼笑的。 “咦,阿姨,你是不是煮了糖醋里脊啊?我都闻到香味了。” “你个馋猫鼻子!阿姨知道你今天要来,做了你最喜欢的糖醋里脊! “阿姨早就说你聪明,看吧,轻轻松松就拿了个特等奖回来。南南不如你啊!” “嘿嘿怎么会呢!丑……呃,江南一直都是我们学校学习最好的。”夏暮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吃过晚饭,我帮妈妈洗碗,夏暮雨在我房间玩电脑上网。那个时候,网络还没普及,互联网可以看作是稀罕物了。由于爸爸工作的关系,我们家算是联网联得很早的。夏暮雨显然对我们家的稀罕物很感兴趣,每次来都赖在我的房间不肯走。 可当我进房间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夏暮雨居然不在上网,而是正背对着我,不知在书桌上看着什么东西。看得专心致志,连我进来都没有发现。 “臭小子,你在看什么啊?”我好奇地凑上去。 “啊?没……没什么!你怎么向鬼一样走路都没有声音!”夏暮雨看到是我连忙慌慌张张地合上了相册,“我不是故意偷看的哦!是你放在正好摊开放在书桌上我才看了一眼哦!其实也没有看到多少啦!” 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不就是看了我的相册嘛!至于像做贼一样紧张兮兮的嘛! “哦,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照片,要不要一起看?” “好,好啊!” “咦,这个是谁啊?” “笨蛋,是我啦!”我在夏暮雨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 “不会吧,丑丫头!这个是你吗?怎么浑身都脏兮兮的啊,脸都看不清了!”夏暮雨的视线在照片上的我和现实的我上拉回徘徊。他怎么也看不出,他面前这个无论何时都能镇定优雅的家伙和照片上的那个正朝他做鬼脸的脏兮兮的小东西有什么共同之处。 “是不是觉得照片上的人有一点点眼熟呢?”我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夏暮雨呆呆地点了点头,心理疑惑道这不是废话嘛,你的照片我能不眼熟嘛!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的你就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候我还在想,为什么你跟以前的我那么像呵呵!” “是吗?”夏暮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个是谁?好像大多数的照片里都有他嘛!” “他就是小潇!” “什么嘛,原来他就是那个小潇啊!也不怎么样嘛!”夏暮雨撇着嘴说道。 “他这样还叫不怎么样!诶,臭小子,你该不会是嫉妒人家吧!”我坏笑着凑近夏暮雨说道。 “切,我会嫉妒他?他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夏暮雨一脸不服气地说道。 “对哦,我们臭小子也很优秀呢!”我笑着摸了摸夏暮雨的脑袋。 那个臭小子别扭地把脸转向了另外一边,却不意外地看到他脖子都红了。 “可是嫉妒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我小时候就挺嫉妒他的!他要做好学生我就偏偏给他捣乱,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让他给我善后哈哈!” “它是欢欢,我和小潇在路上捡到的小狗,很可爱吧!” “你看这张,我和小潇在抓知了龟。告诉你哦,特别好笑,那天后来回去后,小潇怕被他爸爸发现,把这些知了龟全通通藏在了衣服里,结果第二天他皮肤都起疹子了哈哈!” “这张是小潇弹琴时的样子,很帅吧!” “这张是小潇在运动会的时候获得最佳运动员,领奖的时候拍的。后来那些奖品都归我了呵呵!” …… 我兴致勃勃地一张张为夏暮雨解说着,却没有留意到他越来越黯淡的眼神。 “你知道,你知道我这次奥数比赛为什么那么拼命努力吗?”夏暮雨突然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 “呃?”我回忆得正欢,被他冷不防地这样一问,愣了好一会儿,“对啊,你小子平时从不会在乎这些东西的,还总嫌这些东西麻烦累赘呢!怎么突然间……” “丑丫头,你是喜欢优秀的人的吧!”夏暮雨仰起头看着窗外的星空,声音带着些许迷茫,“所以啊,我要变得优秀才行!” “暮雨,为什么这么说呢!你就是你啊!不管你优不优秀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觉得喉咙有些发紧,这个傻小子在想些什么呢! “可是,你很喜欢小潇啊!每次一谈起他就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夏暮雨控诉道,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小潇是小潇,你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比呢!我是很喜欢小潇没错,但我也很喜欢你啊!我跟别人谈起你的时候也很自豪啊!我的朋友夏暮雨可厉害了!又聪明又能干!最重要的是永远都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的!他呀,从来不会被荣耀赞美等俗物所羁绊,只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他是我看到过的活得最真的人!”我说完后看向他,只见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睛亮过了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丑丫头,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啊!好高兴啊!”夏暮雨的眼中分明有水气升腾,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上了六年级以后,日子一天天开始过得飞快。转眼离毕业考只剩下一个月了。 本市的小学生升初中原则上是按地域划分的,不需要看分数。但如果要进像一中、市中、外国语中学这样一些本市的一流中学的初中部,那么毕业考的分数就是至关重要的。它们的录取规则通常同中考是一样的。所以本市的学生通常毕业考之前都要填一张志愿表,报考自己心仪的重点中学。而最终没有被重点中学录取的学生才会去那些按地域划分的普通中学。 老田说以我现在的分数要进任何一所重点中学的实验班都是没有问题的。本市这几所一流的重点中学可谓是各有特色。一中是理科尖子的集结地,而市中则以文科成绩的出色而驰名于本市,至于外国语中学,由于它每年拥有大量的保送名额以及国外一流大学的录取记录,所以通常是准备出国读大学或者想要争取保送国内重点大学名额学生的首选。 老田强烈建议我填报市中,尽管我各门功课都很拔尖,但他认为我在文科方面的天分更高,优势更大。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考一中了,这是多年以前我跟小潇的约定!现在想来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傻透了。明明知道即使初中去一中也是见不到小潇的。因为尽管本市的一些重点中学高中部是对全市招生的,甚至每届还有两个省招班,但初中部却是只在市区内招生的。所以当年小潇与我的约定是在八年后,而不是五年后!可是我当时的想法只是想早一点去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的市一中,那个令小潇从小便如此执着的学校。 其实爸妈也和老田持相同的意见,觉得市中更适合我的发展。他们也知道我当初和小潇的约定,本以为当初我年纪还小,又过了怎么多年早该忘记了。却没想到我还一门心思地要去兑现当年的约定。于是哄我道:“反正还有三年的时间,先去市中读三年,最多高中再考回一中好了嘛!”他们是希望我在这三年能中够成熟起来,认清最适合自己的路而不只是意气用事。 可当时的我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话,倔强得过分。即使自己心里也清楚市中才是最适合自己的选择!这是记忆中我第一次违背父母的意愿,一意孤行!要说没有一点负罪感是假的。看着父母失望的脸庞,我对自己暗暗发誓:江南啊江南,在一中一定也要做到最好!不能让爸妈失望,更不能让自己以后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第二天到教室的时候,看到大家都在讨论填报学校的事。出乎我意料的是宋悦、赵小鹏、王佳翼包括陆天宇等一些平时关系比较铁的朋友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一中。这让我欣喜不已,毕竟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有那么多朋友陪着是一件令人倍感安慰的事。而那群家伙显然也兴奋不已,握着手一个劲地大呼:“缘分啊!” 此情此景看在我眼里却有一种淡淡的伤怀和感动!从自闭地拒绝和人交往,到夏暮雨突兀地走进我的世界,到他把他的朋友圈也带进了我的世界,再到我开始融入他们中间……一转眼都五年了,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离别的季节……我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柳絮,不经意间又是一个春天,只是这个春天却意味着一段时光的终结,亦或者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看了看旁边那个在我这五年时光中扮演最重要角色的人,他也正望着窗外的纷飞的柳絮发呆。奇怪于平时最爱闹腾的他今天只是笑着看大家聊天,竟没说过一句话。猛然想起好像还不知道他准备考那所中学,一种不祥的感觉顿时游遍全身,难道真的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吗? 最后一节是体活课,却已经很少有人出去玩了。即使小学生的压力远没有中学生大,为了中学能上自己心仪的学校,在离毕业考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也不得不纷纷加足了马力。整个教室唯一空着的座位恐怕就是我旁边这一张了。呵,差点忘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东西了! 而我,今天却也异常的烦躁,看不进任何的书。 无奈,只好放下书,离开教室,去往篮球场,寻找那个困扰了我一整天的,能够令我安心,亦或者更加烦躁的答案。 不出所料的,他果然在篮球场。一个人运球,一个人远投,一个人带球上篮,一个人…… “喂,臭小子,我陪你打场球吧!”我冲他喊道。 他看到我,愣了愣,但也没有太多的惊讶,说道:“好啊!”依然笑得漫不经心。 这一年以来,我经常陪着他打球。我的球技不出意料地突飞猛进,但我知道他每次依然是让着我的。他和我打球没有同男生打球时那种狠劲,更像是在陪着我玩。 第77章 抢亲 第二日,长安起床的时候,感觉身体更好了些,连胸口也不发闷了。她心情颇好的将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连一向不爱打理的头发都整整齐齐地梳了个同心髻。 她掀开帐帘走了出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还只是深秋,清晨的草原却已经是寒气扑面、呵气成霜了。 在不远处牧羊的乌赫看到长安出了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双颊红彤彤的,整个人看起来生气勃勃,充满了活力。她笑眯眯道:“姐姐早啊!” 长安很喜欢小姑娘,一看到她就觉得喜兴。而且乌赫的祖母是汉女,乌赫是这里不多几个能跟她说汉语的人,让她觉得特别亲切:“乌赫早!怎么就穿这么点,不冷吗?” 乌赫眨巴着大眼睛不解道:“不冷啊!姐姐觉得冷吗?乌赫给姐姐暖暖!”说着她握住长安的两只手,皱了皱鼻道,“姐姐的手真冷!” 长安的眼里透着暖意:“我可能还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你们这边冷得可真早!” 乌赫挠了挠头:“不应该就是这样的吗?姐姐的家乡不这样吗?” “傻丫头,各地的气候可都不一样呢!中原的四季更分明些,江南则温暖潮湿……” 小姑娘眼睛发亮地看着长安:“中原是哪里?江南又是哪里?”接着有些失落道,“我哪里都没去过呢!外面好吗?草地肥沃吗?牛羊多不多?” 长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外面可没有草地,也没有这样漫山遍野的牛羊。”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安慰道,“外面如今到处都是战乱,可比不上这里好!” 小姑娘一脸的不解:“没有草地,牛羊吃什么?没有牛羊人吃什么?外面可真奇怪!” 长安被小姑娘逗得呵呵直笑。 小姑娘拉着长安的手恳求道:“姐姐,你们将来能带我出去看看吗?我们这里的人,除了我祖母外,都不知道外面的样子,连最有见识的达伊大叔都没有出去过!” 长安叹道:“所以你们这里才能是世外桃源啊!”看到小姑娘不解的眼神,她笑道,“你真要跟我们出去吗?你不嫁人了?你舍得你阿爸阿妈?” 小姑娘嘻嘻笑道:“我还是要回来的呀!我就是出去长长见识,等回来就给大伙说说外面的样子!” “若是我们走的时候,你仍想跟我们出去,你阿爸阿妈也同意,我们就带你出去看看!” “真的吗?姐姐你真好!”小姑娘高兴的眼睛发光,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长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兀自叹息道:“可我多希望你们能够永远不用知道外面的样子!” 没一会小姑娘又跑了回来,指着远处道:“男人们都在那里赛马呢,忽尼耶哥哥也在!姐姐快跟我去看看吧!”说罢,也不等长安回答,便心急地拉着她一路小跑了过去。 不久,果然看到越来越多的人集结了过来,这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是很罕见的。男子多,没想到女子也不少,大多都是乌赫这样的小姑娘,想来看赛马也是适龄的姑娘择偶的一种方式吧。 她们来得有些晚了,比赛已经开始。参赛的男子们已经飞奔出去好远,分不清谁是谁了。 姑娘们有些焦急地等在原地,引颈而望,只恨自己的脖子不够长。过了有一会,前方又开始尘土飞扬,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开始了反程。 渐渐地能够看得清人了,长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搜寻起了云起的身影。却是极好辨认,云起稳稳地跑在头几个里,拉开了后面的大部队老远一段。 云起虽然是鲜卑人,但他看的是汉人的兵书,学的是汉人的谋略,甚至使的都是汉人的刀法,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更是与汉人无异。因此在长安的潜意识里,从没觉得云起跟她不同过。 但直到这一刻,看到骑在马背上,兴奋地扬着马鞭,策马飞奔的云起,或者此刻该叫他忽尼耶,长安才意识到,他确实是个真真正正的鲜卑人,外表再怎么像汉人,骨子里涌动着的依然还是游牧民族野性、渴望征服的血液。 周围的女子开始眼神发光,面色发红,大呼不止。一看便知比赛已到了最后的关头,马匹的嘶鸣声、男子的呼喝声、女子的喝彩声响成了一片,周围的空气仿佛都燥热了起来,再感觉不到清晨的凉意。 一匹匹马自长安眼前飞奔而过,越过终点的时候,云起并没有跑在第一。这微微有些出乎长安的意料了,在她的眼里,云起无所不能,从没想过他会输人一等的可能。 勇士们一个个都下了马,周围的女子几乎一拥而上。长安微张着嘴,半天合不上,简直看直了眼!含蓄些的有给男子送水、擦汗的,更多的则是直接拥抱亲吻的,更有甚者直接被男子拉上了马,往后坡而去…… 长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简直不知该把眼睛往哪儿放才好。对草原女子的热情奔放有了身临其境的认识。长安走神的厉害,突然身体腾空了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到了马背之上。 长安心中一紧,急急想转头往后看,对方却紧紧卡着她的身体不让动。看着马匹正向坡后行去,长安这下是真有些怕了,她用力拍打着对方握着缰绳的手臂:“你是谁?你放我下来!” 对方却像恶作剧似的,就是不出声。看长安动得越来越厉害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才在长安的耳边响了起来:“咦,你不想去后坡吗?不是刚刚还看得挺津津有味的嘛!” 一听这声音,长安终于放松下了身体,又想到云起故意恶作剧吓她,心火一拱一拱的,对着云起小臂上的肉便是一阵又捏又扭。 “哎呀哎呀,哦哦哦,疼疼疼!”云起叫的大声,声音九曲十八弯的*。周围的人都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们,长安的脸都绿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突然一匹马从后面赶了上来,横在了二人之前。马上之人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他皱眉看着云起。 长安也有些疑惑地看向云起,此人她有印象,就是刚刚赛马之时,跑在云起前面得了头名的那个人。 “赫赫泊连?”显然,云起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有事?”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我是此次的头名!” 云起点点头,莫名道:“我知道啊!” ”那你不会不知道头名的权利吧?”说着他将手中的鞭子直直指向了长安:“我要她!” 云起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给气乐了:“她是我妻子!” 对方却嗤笑道:“你也能算是鲜卑人?都快与汉人无异了!只有汉人才讲妻妻子子的那套人伦,在我们鲜卑只有强大和掠夺!你败与了我,理应让出我看上的东西,这是规矩!” 两人说话用的是鲜卑语,长安听不懂,只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紧张。暗想这个头名是个什么路数,还要找第二名的麻烦不成? 没成想对方却突然改用不熟练的汉语,看着长安说道:“窝喜欢泥,泥更窝奏吧!”发音有些奇怪,语气却很温柔。 惊得长安差点跌下马去,她过去并不了解鲜卑的风俗,什么当着别人夫君的面,义正言辞的就鼓动对方妻子红杏出墙的,简直超出她想象的极限了好不好! 长安勉强扯出了个笑容,颤颤道:“我……我有丈夫了!” 对方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鼓励她道:“择个木关系,换了就是了,伊后窝就是泥丈夫!” 长安木愣愣地看着对方,只觉得三观尽碎。 对方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脸上还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羞涩。 长安觉得这个画面有些无法直视,她微微往后靠了靠,嘴唇不动地发声道:“怎……怎么办?” 没想到云起二话不说地下了马。 对方看到云起卷起了袖口,猜测这是要动手了,便很兴奋地摆出了个摔跤的起始姿势。没想到对方根本不理他什么摔跤姿势,上前压着他就是拳打脚踢、一通狠揍。 云起是学汉家功夫的,对付个空有力量,只会摔跤的男子,自然是不在话下。 对方被揍得皮青脸肿,趴在地上爬都不起来,却还皱着眉据理力争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你动作不对啊!” 看到对方被揍成这样,还心心念念想着动作对不对,云起也是真心服了。也不再理睬他,跨上马背,驾着马便走了。 后面还不停地响着对方的碎碎念:“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啊!你动作是不对的你知道吗啊喂!” 走出了很远一段之后,长安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这就完了?” 云起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不然怎么样,还真让你跟着他回去啊?” “哈哈哈,不是啊,你不是应该据理力争一下,说服他,谴责他,然后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蔑然一笑再离开吗?这才符合你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你如今这样简单粗暴,让我说什么好?真是,真是让我……莫名的好崇拜啊,哈哈哈!” 云起也笑:“游牧民族就是这样的,你不能用汉人的那一套去跟他们讲道理,不然你得累死!他们的脑袋和心肠都不会拐弯,你得简单直接才行!” 长安上下打量了一遍云起,惊叹道:“那你就是你们游牧民族界的一朵盛世奇葩了!” 云起大笑:“我们东部鲜卑跟这里还是有些区别的,风俗也都不大一样。我们部落跟中原接触的早,其实已经汉化的很厉害了。” 长安好奇地问道:“若是这里的女子遇到我今日这样的情况,她们会改嫁吗?” 云起想了想,道:“一般都会,游牧民族的天□□,崇拜强者!况且游牧民族的婚姻关系并不像汉人那样固定,郑重其事的盟约。他们很自由的,好聚好散,并不讲究汉人从一而终那一套!” 长安狠狠瞪了云起一眼,愤愤道:“蛮夷!”之后就不搭理他了。 云起委屈地摸了摸鼻子,这 第78章 冬日 一天半的毕业考很就快结束了。其实现在去回想当时的那个过程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考完后的那个下午,我们这群人约了出来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之后又去了夏暮雨家。 说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去夏暮雨家。他家住在我市很有名的一个别墅区。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一不折不扣地富家子弟呢。 他家从台球室到健身房,什么好玩的都有,甚至还有一间小型的放映厅,可谓是极尽奢华啊。我家虽然家境也很好,但跟他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可是这么大的房子平时却只住着他和保姆两个人,实在是够冷清的。怪不得他三天两头地往我家跑。 本来大家说好要在夏暮雨家吃晚饭的,但那天他家的阿姨正好临时有事回去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只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最后大家都看向了我。 “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迷茫地问道。心里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班长,靠你了!你是这里唯一的女生!”赵小鹏一脸谄媚兮兮地说道。其他几个人都分外默契地点了点头,显然是道出了他们的心声。 这时,唯一的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这群兔崽子什么意思啊!什么就班长一个女生!那姑奶奶我是什么?”没错,这正是我们的宋悦小美女。 “原来你是女生啊,我怎么没发现!”赵小鹏在往宋悦身上上上下下地巡视了一周,然后很欠扁地说道。 “死小子,皮痒痒了是吧!” “哼,假小子一个!” 完了,这两个人又扛上了。 “宋悦,今天可是你们女生大显身手的时候哦!”王佳翼一脸戏谑地说道。 “呃,那个,你们还是不要把我当女生好了!”宋悦吐了吐舌头说道,把大家都逗乐了。 “诶,我说,我可不会做菜的啊!”我摇着手,急忙撇清。 “少来了你,世上还有班长你不会的东西?”王佳翼一副你别想抵赖的表情。 “你们还真把我当神仙了你们!”我哭笑不得。 被他们一群人推推嚷嚷赶到了厨房,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嘛! “臭小子,你跟我一起进来!”算了,死就死吧,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啊为,为什么是我啊!”正吃着饼干的夏暮雨冷不防被我点到了名,一脸无辜地问道。 “废话,你不是主人吗?不找你找谁!”我不容他多说就把他往厨房拉。 厨房外欢声笑语一片欢腾,厨房里我跟夏暮雨继续大眼瞪小眼愁眉不展,唉,同人不同命啊。 “到底做什么吃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会做菜!” “你不会做菜你进厨房干什么?” “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是被人推进来的大哥!”我幽怨地说道。 他瞪了我一眼,意思是我比你还不情愿呢。 “你会不会啊?”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这次他连回答都懒得回答我,直接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 我就知道,他大少爷的,还能指望他会做东西? 最后,结果,还是一大锅泡面打发了大家。看着那群家伙幽怨的表情,我和夏暮雨空前统一地梗着脖子仰着头,小样儿,就这样了,你们爱吃不吃! 吃饱了玩够了,那群家伙直接拍拍屁股就走人,留下了一室的凌乱和垃圾。 而可怜的我被夏暮雨强留了下来,和他一起善后。 “怎么又是我啊?” “你家近。” …… 我喜欢夏暮雨家的院子,种满了栀子花,还有一个精致可爱的秋千架。我坐在秋千上,仰头望着浩瀚无边的星空,鼻腔里充满了淡淡的栀子花香。夏暮雨站在后面一下一下地推着秋千,秋千荡到高处的时候,我感觉离星空那么的近,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星辰,心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幸福和快乐。 “丑丫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忘记我吗?”夏暮雨突然问道。在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氛围中,他的声音也变得飘渺遥远了起来。 我警觉地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什么叫如果你离开了?你要走吗?” 他局促地避开了我的目光:“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报考哪里吗?我怕影响你考试一直没告诉你,其实这个暑假过后我就要去省城了,我的父母都在那里。” 我的脑子嗡得一下,好几秒钟都不能思考,然后满脑子都是要分开了,要分开了,要分开了…… “是吗,那很好啊!臭小子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了呢!也不需要故意闯祸或靠坏分数来引起爸爸妈妈的注意了,以后天天可以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呢!”我笑着说道,憋着不让已模糊了双眼的泪水夺眶而出。 “可是你……” “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现在很坚强也很开朗的,以后我会有更多的朋友,所以臭小子不在,也没有关系!”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所以,臭小子不要担心我,以后的每一天你也要努力地幸福知道吗?” 夏暮雨用手擦去我脸上的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而他的泪水也终于从眼角缓缓划下…… 第一次,看见他,哭了! “有个傻瓜,总是喜欢把自己牢牢地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她似乎开始接纳身边的人了,她很开朗地与人相处,和谁都能玩得很好,其实骨子里却始终带着淡淡地疏离,不让任何人真正走进她的世界。我能不担心吗? 有个傻瓜,自己的身体总不上心,吃药总要别人提醒。还总喜欢不管自己到底做不做的到的逞能,我能不担心吗 有个傻瓜,被太多承诺责任束缚着,总不懂得为自己而活。心里有了不开心的事,从来只跟我一个人说。我走以后,还有谁会听她说呢?我能不担心吗……” 我咬着嘴唇仰望着天空,一种不知名的感觉爬满了心头,原来,原来他全都知道…… 夏暮雨走到了我面前,蹲在秋千架前,勾着我的手指,轻轻地说道:“丑丫头,我们约定哦,以后不管遇到多大的挫折或不幸,都要努力地微笑,好吗?”那一刻我竟迷失于他灿若星辰的眸子。 “好!”我笑着答道。 “不是这种笑啦!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夏暮雨不罢休地补充道。 “好!”我旋即展开了一个毫无杂质的灿烂笑容。 夏暮雨看着我的笑容呆呆地愣了好一会。 “这样我就放心了!”他喃喃自语,却笑得苦涩。 暮雨放心吧,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知道我一定会做到,不管多难。 番外夏暮雨 我有一个极其富裕的家庭,但我的父母却忙得整天不着家,只顾了一个保姆来照顾我。大家都说我是闯祸王,是鬼见愁。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一个渴望家庭温暖,渴望父母关心的小孩。我只是想通过拼命地闯祸来引起父母的注意和关心。可他们从不在乎这些,我家有钱,多大的祸不能摆平。 由于我的顽劣和恶作剧,我旁边的位子已经没有人敢坐。 那一天,我又整走了一个老师安排坐在我旁边,想让她帮助我进步的好学生。而同样也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她,丑丫头。 丑丫头其实一点也不丑。记得那一天,粉雕玉琢的她被老师牵着走进了教室,她有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明艳艳的笑容晃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以至于很多年以后,当我再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她当时清亮的眼睛和明晃晃的笑容却始终清晰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只是这样的笑容在之后的几年里我却很少再在她脸上看到过。 穿着粉色的蕾丝裙,头上梳着俏皮的公主髻,除了那双清亮的眼睛和时不时浮现的能照得人暖洋洋的明艳笑容,她和我们班上的大多数女生没有什么不同。肯定又是一个刁蛮骄纵的小公主,我极为不屑地思忖道。 “我……我叫江南。”她自我介绍道。 正喝着水的我差点喷笑出来。哪来的娃啊,口音这么奇怪。 下面已哄笑成了一片:“噢,乡巴佬,乡巴佬!”当然,其中必然少不了我的份。 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胖嘟嘟的脸涨得通红。她咬着嘴唇,眨巴着已变得红红的眼睛,一脸委屈地看着我们。 我想我是疯了,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但没有觉得幸灾乐祸,反而该死的觉得怎么这么可爱。 我讨厌女生,遇到一点小事就爱哭,还动不动就喜欢打小报告。所以当老师让她坐在我旁边时,我立刻霸道地声明了我的立场。 转过头,正对上她好奇打量的目光,她仔细观察了我一番后表情竟有些愣愣的。我突然之间竟觉得有些窘迫,接踵而至的便是一股无名火。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嫌我脏不想和我坐吗。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竟有一丝酸酸涩涩的难过。 “我愿意啊!”响起的是她软软糯糯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小乡,你给我小心点!”哼,居然不怕我,看我不整死你,我在心里叫嚣。可我的心情却已在不知不觉中乌云散去,多云转晴。 第79章 奈何 可惜已经晚了。云起站在普通牧民之中,鹤立鸡群,实在再好辨认不过了。 “忽尼耶,你给我站住!”一个大汉推开人群,疾步越了过来。 云起假装没有听到,脚下的速度却又加快了。 “忽尼耶,你以为你还跑得了吗?就算你跑了,你的女人跑得了吗?收容你们的部落跑得了吗?” 闻言,云起终于停下了脚步。不过几息之间,千般思绪已在脑中过了个遍。他既然有底气这么说,乞伏部定然已经潜伏了不少他们的人…… “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对方冷笑道:“忽尼耶啊忽尼耶,你是聪明!真不愧对单于亲封的“第一智将”!一路上反其道而行之,只往人多的地方走,我们摸查了将近半年都没有你的一点音讯!但再聪明的头脑到底也敌不过天意!你大概到现在都不知道,今年冬日,乞伏部向我族求粮的事吧?” 云起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正像他说的,人算到底不如天算,乞伏部与慕容部向来从无往来,却偏偏在今年的这个时候,去求了粮,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云起心中弥漫的苦涩几乎无法言说,他与长安抛下各自的责任和立场求来的相守,当真这么不容于世,连老天都看不下去吗? “忽尼耶,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族里对你有生养之恩,单于更是对你恩遇有加,你这样一走了之与背叛何异?” 云起低着头没有说话,大汉说的都是事实,他无法反驳,他的心里也未尝没有愧疚之感。他只是选择了他生命中更重要的东西而已。 大汉的语气也软和了下来:“忽尼耶啊忽尼耶,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若实在喜欢那个女子,带回去便是了!谁还能反对不成?何必非要弄到如今这般境地?忽尼耶,跟我们回去吧,单于不会怪罪你的!还是会像以前一样重用你的!” 云起轻轻摇了摇头,眼中带着坚毅和恳求:“我不会跟你们走的!布穆尔叔叔,你就当做没看到我,让我离开吧!” 大汉的脸冷了下来:“你以为今日还由得了你吗?你以为我们会毫无准备地就跑来这里?实话告诉你,单于几个月前就得到了你们在乞伏部的消息,派人细细探查布置了这么久而迟迟没有采取行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生怕匆忙之下打草惊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的那位美人如今恐怕已经落到了我们的人的手里!” 云起顿时变了脸色:“你们想做什么?” “想让你跟我们回去!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只好把你不想回去的源头给掐断了!” “你们敢!”云起突然暴起,却被不知何时从四周冒出来的人包抄了起来。 大汉后退了一步:“忽尼耶,这可不像你!遇事不想办法解决靠耍横有用吗?我看你果然是在外面待得太久了!”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大汉不禁摇了摇头,若是平日里的忽尼耶,又如何会判断不出他们暂时根本不会拿这女子怎么样,这可是他们挟制他的砝码!而此时的忽尼耶竟急得连常心都已失,可见这女子对他的影响之大!难怪可以蛊惑得他抛家弃国! 他心中暗暗庆幸,幸亏来得早,否则再这么下去,他们慕容部的千里驹终将废于妇人之手。他心中盘算着这个女子留着终究是个隐患,等哄骗了忽尼耶回去后,定要将此女子除去才是! “暂时还什么都没做!但你的决定如果不能令我满意可就难说了!”大汉口中说道。 云起闻言,终于安静了下来,眼神却犹如困兽,交织着不甘和挣扎。 大汉叹了口气:“跟我回去吧!你没有选择了!你以为现在在找你的就单于的人吗?石兰派出的人也已经快到乞伏部了!你应该知道他对你忌惮,他是绝计不希望你回去的!你若是不跟我走,等到他的人一旦找到你们,结果是什么,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云起微低着头,沉默不语,良久才道:“让她走!”声音中带着无法言说的颓意。 大汉一下子领会了云起的意思,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自然!我们与她无冤无仇,自然不会为难于她!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你要带她一起离开也好,要放她走也行,随你的意愿!” 云起心中惨笑,也许唯一还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不知晓长安的身份,否则又怎会轻易答应放她离开? 云起闭了闭眼,轻声道:“让她走吧!” 大汉的心中却是有些惊讶的!没想到忽尼耶会做这样的选择。显而易见的,他对这个女子中意至极,都到了为她舍家弃国的地步了。如今,他不得不跟着他们回去了,他却选择让她离开,这让他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想不明白。 对方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亲自去劝她离开!” “没有必要吧?你若不想让她跟着回去,派个人去打发她走便是了!” 云起摇了摇头,眼中氤氲着说不出的深情和悲凉:“你不了解她,若是我不先说出‘放弃’,她至死都不会离开!” 此言一出,连大汉都忍不住有几分动容、有几分叹息。 他原本是想拒绝,怕时间拖得久会节外生枝。此时,却改口答应了下来,一为对方的深情,二也是怕如果不答应对方会来个鱼死网破…… …… 长安早已从乌赫阿爹那里得到了云起被人缠上的消息。她开始只以为是被寻衅滋事的地痞给缠上了,心里也没当回事。可直到天都渐渐黑了下来,却依然还是不见云起的身影,长安的心中开始越来越不安了起来! 她走出帐篷,向远处张望着,从没那么期盼过那个熟悉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却久久没有等来,反而看到附近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远远地围着她的帐篷……长安的心中隐隐有了某种猜测! 随着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心中的不安也开始越来越强烈,几乎到了心惊肉跳的地步。若是一切顺利,云起绝对不会到现在一点音讯都没有,他必定知道她此刻定然担心得坐立不安…… 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还是…… 她觉得自己几乎不敢想下去,她此刻已经可以断定,缠住云起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滋衅闹事的地痞,云起部族中人的可能性最大。云起的出走几乎算得上是叛族的大罪了,他们如果抓住了他会如何处置? 长安不停地踱着步,平日里的多谋善断不见半分踪影,脑海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情况不一定这么坏!对!不一定这么坏!云起之才,放眼天下,都称得上“旷世”二字,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鲜卑部落。慕容部若当真有谋夺天下的野心,又怎会轻易毁了云起这样的旷世奇才? 这么想,她心中才渐渐稳当了些。 突然,她听到远处有了动静。她急急踮起脚向远处张望了起来。 看到果然是云起远远走了过来。长安面上一松,向着云起迎了过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长安原本已经安了下来的心,却又再次沉了下去。 这不是平日里的云起! 云起在她面前从来就像一团火,连眼神都放着灼热的光。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浑身散发着绝望的冰冷,让人望之生寒。 “云起?”长安试探地叫道。 对方却只是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依旧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投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她不愿深想的复杂。 “我要回去了,你也走吧!”云起突然开口道,声音干涩冰冷。 “回去?”长安愣愣地指了指后面的帐篷,茫然道,“不是到家了吗?你喝多了?” “我是说回幽州!”对方的声音依旧冷硬直接得不带一丝情绪。 长安拿在手里的油灯“嘭”地掉在了地上。两人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伴随着黑暗而来的,是空气中突然之间死一般的沉寂。 “为什么?”良久,长安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同被重物碾压过一般,黯哑干涩。 对方沉默不语。 “为什么云起?你说话呀!你肯定有原因的对不对?是他们逼你?他们要挟你了对不对?”长安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和哽咽,“可是云起,你说过我们要共此余生的!你这么快就要放弃了吗?现在还没到绝境呢,我们不能放手一搏吗?死很可怕吗?若是输了,我们就死在一起,不好吗?生生死死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 对面的呼吸乱了几息,之后却依旧还是一片沉默。 空气在沉默中一寸寸冷却,长安慢慢松开了抓着云起衣袖的手…… “你决定了?”良久,长安又开口道。声音里却再也没有半分刚才的急切和哀求,也失去了温度,变得同对方一样冷硬。 “决定了!” “呵呵……”一串黯哑的笑声突然从长安的口中溢出,似嘲弄又似自哀,让人听在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意…… 一直平静着的云起,似乎再难抑制心中的情绪,眼中的痛苦和挣扎翻涌个不停。他用指甲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狠狠闭上了眼。 良久,笑声止,长安的声音也不再带有一丝的感情:“你走吧!” 说完,便转身而去,不再追问原因,更不再哀哀挽留。背影清冷洒脱,不带一丝留恋……云起眼前的,仿佛又是当初那个在长安城初见的怀止公子,清冷倨傲,不染凡尘。 云起的心中既痛且叹,这才是长安! 她是骄傲至斯的女子!你若执意决定要走,那我连原因也无需知道! 从此,江湖不见! “长安……”云起不受控制地唤道。 长安停住了脚步,良久转过身看着他,面上依旧无甚表情,眼中却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许。 “保重自己!” 长安眼中残余的光芒一寸寸碎尽,她笑了笑,带着说不出的决绝,一字一句道:“云起,你记住,这一辈子是你先退缩的!我不会再回头了!从今晚后,我们只为死敌!” 说罢,当真再不回头地大步而去。 云起站在原地,缓缓抬起头,睁大着眼睛,望着夜空,直到眼中渐渐干涩…… 死不可怕,一点也不…… 可是长安,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就像多年前,你答应我的那样…… 第80章 垂钓 他的话加上他的表情再一次逗得我哈哈大笑 “那我也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是来自c大附小的云卷舒。” “呵呵我已经久仰大名了。你的名字取得很好。” “谢谢,我也这么觉得。你知道它的意思吗?”他显然很高兴我赞赏他的名字,很爽朗地笑问道。 “是取自‘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吗?” 他显然很惊讶于我知道他名字的出处,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欣喜地看着我:“原来你也知道这首诗啊!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猜出我名字含义的同龄人呢!你平时也很爱看书的吧!” “是啊!而且这首诗的意境我很喜欢。你知道吗,这一直都是我所想要的生活状态。” “哈哈,小丫头还没入世呢就已经厌世了?不过很高兴的告诉你,我们是同道中人……” “切,那你还说我……” …… 这是我和云卷舒的第一次谈话,很有点臭味相投的感觉。我们的兴趣相近,所以能成为朋友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给我的感觉就只有两个字,那就是阳光。在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一丝阴霾,仿佛世间所有的纷繁与忧扰全都与他无关。 上了初中以后,发现很多东西都变的不一样了。比如说,男女生之间,被人为的竖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老师开始对男女生的关系变得敏感,不再允许男生和女生做同桌。班里的座位被重新排了,于是那天赵小鹏千辛万苦抢来的“风光地带”光荣报废了。 重新排了座位后,云卷舒坐到了我的后座,赵小鹏坐在了我左边,而我的同桌是一个叫未央秋辰的女孩。很美的名字,但比不上她的人美。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真的有一种被惊艳到的感觉,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容貌可以称的上眉目如画。而那时正震慑于她的美貌中的我并没有想到,正是这个女孩,将会成为我生命中另外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云卷舒的同桌仍然是刺猬头。后来我才知道,刺猬头有一个特励志的名字叫钱进,无论理解成“前进”,还是理解成“钱进”,都特让人热血沸腾。由于我自己在心里叫他刺猬头叫习惯了,有一次张口就喊了出来,直把云卷舒逗得哈哈大笑一个劲儿地说贴切。那一阵云卷舒一见他就乐,害得人家心里愣是有了阴影,在我以后跟他同学的六年时间里,再也没见他留过刺猬头。不过为时已晚,他刺猬的外号从此叫响。 很多高中以后才和他成为同学的人都把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彻彻底底地打量了个遍都没理解,他的刺猬之名到底从何而来。每当这时,我们总会作惋惜状的摇摇头,叹息道:“唉,都是他年轻的时候犯的错啊!”然后很恶趣地观赏着钱进同学在一边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由于未央秋辰和云卷舒是青梅竹马,云卷舒和钱进又一项都蛟不离孟,我和云卷舒也很谈得来,而赵小鹏和我关系又很铁,所以我们这群人经常玩在一起,在未来的三年里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的死党。 其实重点中学的实验班是很难管理的,几乎每个人在原来班里都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难免一个个都心高气傲。所以我和云卷舒开始的时候工作很难做,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每每搞得我们也很火大。后来我们两个商定,以后再有什么工作安排,我□□脸,动之以情,他唱黑脸,强硬打压,双管齐下,居然异常有效。只是把总是唱黑脸的云卷舒名声搞臭了。好几次我都特内疚地和他说:“下次咱俩换换吧,也不能总让你当坏人吧!” 云卷舒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关系啦,谁让我是男生呢!总不能谁让你一柔柔弱弱的女生当坏人吧!再说了,如果我突然之间唱起了红脸,那还不全班都以为我在老鼠狼给鸡拜年!” “噗嗤!”他总是有本事什么情况下都能把人逗笑,“你真是的,什么事都能拿来说笑。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比喻还真的很精辟啊!” 说完我们互看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们学校是寄宿制的学校。不管家远家近,都强制性的要求住校。集体生活对初中生来说似乎是早了点。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想家,也常常会对着一些以前从不来不需要自己操心的琐事束手无策。于是常常在熄灯以后大开卧谈会,严厉声讨学校的不近人情。 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远胜于同龄人的学习习惯、自理能力以及与人相处的能力,这时我们才开始承认学校在教育学生方面确实很有一套。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初中的强度和压力还是远远不能和高中相比的。虽然是在重点中学的重点班,初一的时候也仅仅只有语数外三门主课。一天中,除了上课的时间,外加两节晚自习,其他时间都在撒欢地玩。即使是在晚自习上,做完作业后,大家也都在教科书的掩护下,悄悄干起了自己的勾当。值班老师从教室外面经过竟一次也没有识破过,也许是出于对实验班的学生本能的信任吧。其实如果能走进来一看,当场气晕的可能性都有,底下五花八门,看小说的看小说,写纸条的写纸条,下棋的下棋,就连睡觉的都有。 别看每年考完大试的表彰大会上,实验班都大放异彩,以至于所有的老师同学一提起实验班的学生脑海里就立马浮现出只争朝夕勤恳木讷的大黄牛形象。看,这才是实验班不为外人所知的真实情况。当然,我们班真正不舍昼夜只争分秒学习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在我那三年的记忆中绝对是少数。 当然,我所说的只是初中阶段,毕竟初中的学习强度不大,而考上实验班的又都智商不低,足以以优异的成绩应付大些大大小小的考试了。等三年后我顺利升到了高中部的实验班以后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重点中学的重点班,那样的拼杀才真叫一个惨烈。你稍一松懈,立马就能血溅当场。 开学的第一堂数学课,我和云卷舒两个被狠狠地给了个下马威。 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个忒有活力的老太太,外号青春老太婆。其实她是一个课讲得很好的老师,不过那个时候我们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总以让人出丑为乐。她的口头禅是:所以嘛,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通常是让某人出丑后必说的。发展到后来,如果谁谁谁被她整得出丑了,我们全班都可以踏准节拍,和她一齐说道:“所以嘛,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然后她会特困惑地问道:“咦,神了,你们怎么都知道我要说什么?” 全班笑翻。 然而,很不幸的是,我和云卷舒光荣地被她选中,成为了拿来开刀的人。 “请江南同学和云卷舒同学上来一下”一上课,青春老太婆就笑眯眯地说道。 我们俩都没当回事,以为又是要把我们作为正面案例,号召大家好好学习或是介绍介绍学习经验什么的。 没想到她一句废话都没有,拿出一道题就让我们两个当场在黑板上做一下。 我们俩很困惑地对视了一眼,这不什么都没讲呢吗,做什么题?难道是小学数学题?或者高级一点小学数奥题? 但一看到题,我们两个都懵了。 我觉得完全无从下手,于是我把所能联想到的以及半半拉拉的计算过程一股脑儿地写在了黑板上。云卷舒更绝,抓耳挠腮地对着黑板瞪了半天,愣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后来干脆我写什么他抄什么,结果我打了半黑板的草稿,他跟着我抄了半黑板的草稿。最后结果可想而知,当整块黑板被我们对称式地打满了草稿后,我们两个被灰溜溜地赶了下去。 然后青春老太婆很得意地冲我们说道:“你们两个不是都很厉害吗?好像都拿过数奥一等奖吧?怎么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所以嘛,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当时她给我们出的这道‘简单’的题目要用到微积分的知识才能解出来。 “喂,你干嘛全照我的写?我写的都是草稿啊兄弟!”经受不住青春老太婆喋喋不休的口水洗礼,我向后靠向云卷舒的桌子小声问道。 “我哪知道你写的是草稿!我看你写得那么毅然决然还以为你知道怎么做呢!害我还在心里小小崇拜了你一把呢!”云卷舒委屈地辩解道。 “草稿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觉得写得很凌乱很没有逻辑性你看都看不懂吗?” “我是看不懂啊,但我还以为是你用了一种我不会的方法在解题所以我才看不懂的嘛!” …… “江南云卷舒,你们还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话?” “有,有!”上一刻还在交头接耳的我们闻声立马坐正,大声答道。 “那我刚刚说了什么?” “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我俩齐声答道。 “很好!认识到了就好!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 第81章 凯旋 “慈安来信了!”璟和瞪了她一眼,也不计较她的胡言乱语,笑着挥了挥手中的信纸。 “是吗?”长安闻言也笑了起来,“信上说什么了?” “你猜猜?”璟和将迫不及待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面上露出几分狡黠。 长安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解起了垂钓之时特意束起的袖口和裤管。 看得璟和眼角直跳。他自己平时极重仪容仪表,无论何时出现都打扮得既清雅又精致。长安的这套市井做派,他虽然努力适应了很久了,每每看到还是觉得伤眼睛。他就不明白了,当年也是一个金尊玉贵,半点不肯将就的娇贵人儿,如今这么就不讲究成这样了? 长安看他那飘忽的眼神,就知道心里肯定又在吐槽了,便笑着调侃道:“哟,王爷这是嫌我粗俗了?” 璟和忍不住劝说道:“不是我说你啊,好歹是地位尊崇的大长公主!整天打扮得这么……这么……”他对着她上下比划了半天,愣是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长安满不在乎道:“他们面上可都赞我有名士之风,太公之雅来着!至于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我可管不着!倒是你,瞧你那养尊处优的样儿,让你去过普通百姓的日子,你可一天都过不下去!” 璟和哼笑道:“那又怎么样,我能造福百姓就行!我本来就不是普通百姓,非要能过百姓的日子做什么?矫情!” 长安继续抬杠道:“哟,嘴还挺利索!不错,还挺有道理的!” 璟和无奈地瞪了她一眼:“都被你把话题扯远了,我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长安翘了翘嘴角:“宁州打下来了?” 璟和用手指了指她,笑着叹道:“果然是神算子,一猜即中!” 长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这很难猜吗?看他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猜得到了! 不过这场胜利对他们来说确实是重要!宁州的攻下,意味着整个南方都已被他们纳入囊中! 而更重要的是,征北军在南方生根发芽已有好些年。建朝之初,他们可以倚仗征北军的余威来震慑多方势力,可他们不可能永远仰仗着征北军的余威! 想要夺回江山,七万征北军还远远不够。 当年璟和交付征北军与慈安,慈安也没有辜负璟和的这份信任。这几年他几乎常驻军营,精力基本上都在征北军和当地军队的融合上,如何培养一支能够继承征北军全部的战斗力和精神,数量却又数倍于征北军的庞大军队,是他们这几年来一直在努力着的事。 而攻打宁州的这场大战,就是这支军队对外的第一场战役。这场大战对他们而言,检测军队的作用甚至远远大于打下宁州本身的意义。而大战的全胜,也意味着这几年他们的心血没有白费,他们最初的设想实现了!离复国大业的成功,又接近了一大步!也难怪璟和会这么激动了。 相较于璟和的兴奋激动,长安则要显得平静得多。 “慈安什么时候回来?” “他恐怕还要在宁州待一段时间,战后要善后收尾的事情太多,他说等民心彻底稳了,再回来!如今南方已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长安点了点头:“理应如此!”她顿了顿,翘起了嘴角,“让他不要在那里耽搁太久了,这阵东风恐怕马上就要吹来了!” 璟和目光一闪:“你是说,长安和幽州?” 长安不紧不慢地为璟和与她自己各斟上了一杯茶水,笑了笑道:“并州和冀州两地,近来可都热闹得很!” “不错!人一下子多出了不少!看着也不像是普通百姓,倒像是……”璟和手中的茶水一顿,似有所悟,“难道?” “两方的忍耐恐怕都要到极限了!这场大战,终于要来了!”长安站起了身,推开了窗户,一股夹杂着凉意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她轻叹了口气,“七年了,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天下,是时候重新洗牌了!我们重新入局的时刻终于要到了!” 两个月后,大将军杨遥疆统帅十五万大军凯旋而归!当晚,崇安帝于正和殿设宴,犒赏三军! 诸臣都早早等在了殿中,无论平日里立场如何,如今脸上都带出了几分喜意。如果有一日,朝廷当真能一统天下,对他们而言,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之事。 崇安帝坐于主位之上,济阳大长公主坐于主位左边的位置。主位的侧方同样安置了两张长几。睿成王与吴王共坐右侧方的位置,左侧方空置着,料想是为凯旋而归的大将军留着的。 酉时一到,军号吹响,紧接着殿外响起了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 未久,大将军帅着几个主要将领进了殿。顿时,一股沙场而来的凛冽悍然之气,扑面而来,激得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诸臣一阵战栗。 众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向崇安帝行礼。 “诸位将军快快平身!”崇安帝的神色间也有几分激动,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几位将军,“此次宁州一役,诸位劳苦功高!能得诸位为将,实乃我朝之福!朕要代表朝廷谢谢诸位!” “皇上言重了!为我朝开疆扩土本就是我辈之职,何敢当皇上一声谢?” “朕年纪虽小,心里却亮堂!何人肝胆忠心,何人心中纳私,朕都心中有数!”说着,眼睛扫过殿上诸人,目光所及,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少人脸上都有几分不自然。崇安帝笑了笑,接着道,“有过必罚,有功也必赏,诸将听封!” 几位将军重闻言又新跪了下去。 “今,特封大将军杨遥疆为武宁侯,张将军、高将军、周将军为关外侯,其余将士各升一级,赏黄金三两!” “谢皇上恩典!”几人齐声谢恩。 不少人的脸上都有几分难看。几位出身低微的军户,却凭着一战封侯拜爵。他们出生士族,如今除了顾出南等少数几人身居高位外,其余众人却都官职低微。如今的朝堂之上,竟成了庶人和军户的天下。 长安看着承儿,目光欣慰。这两年,诸臣面前,她已很少开口说话。刚开始的时候,还需要她坐在旁边压阵,如今她在不在,其实关系都不大了,承儿已渐渐完全都够独当一面! 当年,承儿是被慈安护着逃出皇宫,一路带到南方的。他同慈安的关系是极亲近的。 这两年,随着承儿的日渐长大,慈安与璟和却也同长安一样,渐渐与承儿拉远了距离。言行举止再不像过去那样随意,真正摆出了君臣之间的姿态来。 承儿开始的时候不习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样。再后来,他也不再强求,顺从地同大家摆出了君臣的距离来!长安虽心疼,却不得不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帝王之路,注定孤寒,承儿必须在心里先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帝王。而承儿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这几年,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帝王了。 长安突然觉得有些异样,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对上慈安烫人的目光。 她对他绽开了一抹笑意,心中却忍不住有些叹息。 慈安面色有些发红地低下了头去。 长安这次是真的笑了。粗犷黝黑的八尺大汉,却做着如此羞涩腼腆的表情,实在有些违和,让人看得发噱。十年了,除了更高了也更黑了外,当初那个堪堪及冠的少年似乎与现在也无甚变化!这个男人身上那种纯粹的、坚定的东西似乎从来都没有变过…… 所说是庆功宴,整场宴席却都显得有些沉闷,众人似乎各有心思。 宴席过半,士族中,突然有一人站出来,请奏道:“诸位将军的英姿令我等心折不已,诸位将军的战功更令我等心下敬佩!想到诸位浴血奋战,我等却在建邺享受着优厚的生活,心下实在惭愧!臣请皇上允许我族少年郎亦能参军入伍,像诸位将军一样奋战沙场!” 此话一出,殿中立刻静寂一片。未久,其余士族反应过来,亦纷纷附和。也同样要求可以加入军队中去。 长安等人的脸色,却难看了起来。 承儿的年纪毕竟是小,心中愤愤,便准备拍案而起。 被长安一把拉住了手。 承儿看了长安一眼,在她眼神的安抚下,便顺着她的力道又坐了回去。 众人喧闹了一阵,却发现上面的诸位都没什么反应,不禁有些讪讪,场面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长安晾了他们一会,突然笑了笑道:“诸位都想让家中子侄参军入伍?” 突然下面传来一声轻笑,顾祁起身禀奏道:“禀公主,顾家恐怕要有负皇恩了!我顾家可都是文弱书生,柔弱得很!恐怕也只能在朝堂之上为皇上效力了!” 士族众人不禁心中暗暗骂娘,“文弱”你祖宗!“柔弱”你全家!就你们顾家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最会卖好!当初第一个投诚的是你们家,害得大家最后不得不都跟着投诚!如今局面大好,出来拆台的又是你们家! 长安眼中的笑意深了些:“术业有专攻!文弱些也不耽误成为一代良臣!还有哪家不想入伍的吗?”长安再次环顾四周。 可惜再没有第二个出来发声的人。 第82章 谋划 “如此看来,其余众位都想在沙场之上为国效力了?”长安的脸上适时的显出了几分忧色,“诸位都是国之栋梁,你们应当知道,接下来我们可有不少硬仗要打,刀剑无眼,这万一……” 众人看到事有转机,忙慷慨激昂道:“公主不必忧心,只要能为朝廷出一份力,即使殉国对我等来说也是一种荣耀!” 长安点了点头,面露感动之色:“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做劝诫了!” 众人闻言,以为事情成了,都面露欣喜之色。 承儿想要打断,却被长安紧紧握住了手,便忍了下来。 “不过,一军有一军的规矩!杨将军,你来给众位说说远征军的规矩吧!以免大家一入军营就犯了禁忌!” “是!”杨遥疆站起了身,面无表情道,“任何人入伍,从底层步兵开始做起,斩三百首级,进一级。临战脱逃者死!不听指令者死!欺凌同袍者死!” 随着杨遥疆森寒的声音,下面的众人已完全变了脸色。杨遥疆每说出一个“死”字,众人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到最后都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咦,众位这是何意?为何突然之间行此大礼?”长安的脸上带出了几分惊讶之色,嘴角却轻轻翘起。 “公……公主,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世家子入军营从底层小兵开始做起的,这不合适吧?您看是不是可以给他们安排个军官的职务?”底下突然有人壮着胆问道。 其余众人皆跟着附和。 长安挑了挑眉,脸上带出了一丝兴唯:“军官?那么,各位以为什么职位的军官合适呢?” “不论官职,皇上公主看着给便是了!” 长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这……本宫可做不了这个主!远征军的前身是睿成王的征北军,现任的最高军官是武宁侯,你们得征求他们的同意才是!” 睿成王的脸上还是惯有的温润,他面露遗憾之色,说出来的话却不留一点余地:“征北军中未曾有过士族入伍的前例!如今的征北军,本王倒是不便插手了!” 众人的面上有些失望,又将目光转向了武宁侯。 武宁侯依旧冷冷重复着他刚刚说过的话:“任何人入伍,从底层步兵开始做起,斩三百首级,进一级!” “武宁侯,你!”士族众人对武宁侯的油盐不进很是恼火。 长安适时的唱起了红脸:“诸位莫要动气!你们的忠心我和皇上都是知道的,断然不会让你们报国无门!这样,远征军本宫做不了主,禁卫军却是可以的!不若让诸位子侄入禁卫军来,各位以为如何?” 士族众人心中不禁暗暗骂娘,我们要的是将家族势力沁入核心军力中去,入个禁卫军能有什么用? 众人勉强脸上牵起了笑意:“多谢公主美意!经侯爷一说,家中被子侄确实还欠些火候,等再锤炼一番,再来为朝廷效力!” 长安面露遗憾之色:“如此……也罢!本宫就期待着在众位的家族之中早日看到栋梁之才!” “定不负公主的一番期许!” 散宴后,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不觉都笑了起来。 向来不喝酒的长安给自己和慈安各斟了一杯酒,道:“真正的接风宴,现在才开始,慈安,恭喜凯旋归来!” 承儿、重欢、璟和也都拿起了酒杯:“慈安,恭喜凯旋归来!” 慈安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多谢诸位了!” 千言万语,皆在这一杯水酒之中。 几人也都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相聚过了,刚刚宴上之事,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这样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一群跳梁小丑而已,实不用放在心上。 慈安突然想起了什么,肃起了脸色:“对了,近日我听到消息,鲜卑又犯境了!此次恐怕不是试探了!事发之后,鲜卑不曾做出任何解释!此次燕王恐怕无法再息事宁人地善了了!” 长安点了点头:“我也有所耳闻!这几日并州、冀州等几个兵事要地人数激增,恐怕两方都派兵乔装入城了!” 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人面面相觑,眼中都带着若有所思。 大战将起已成必然,这场大战中,他们能充当怎样的角色?如何好好利用这场大战,让他们尽可能多的彼此消耗,已在他们各自的脑海中转了无数圈。 “诸位如何看待这场大战?”长安突然发问道 杨遥疆摇了摇头:“燕王恐怕撑不过三个月。” “这可不行!燕王若是战败,下一步,鲜卑必然剑指江南!”承儿皱眉道。 “确实如此,我朝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恐怕并不适合开战,再壮大个几年,与鲜卑相争,才能多几分胜算!双方作战的时间越长,消磨的越厉害,我们的胜算也越大!” 众人脸上都有几分踟蹰,只有长安一如既往的平静。璟和想到长安不久前说过,这场大战是他们入局的契机,想来她必定心中已有计较,不禁心上松下了几分:“长安,你心中是否已有成算?” 正各自若有所思的众人随着他的话一起看向了长安。 长安轻轻点了点头,道:“想要燕王多撑几年却也不是不可能!” 众人闻言眼睛一亮。 “我准备亲赴长安,怀止公子如今也算有几分薄名。我准备以怀止公子的身份,投靠燕王!” “你要亲自去为其出谋划策?” 长安点了点头。 “不行!”几人异口同声道。 “公主,太危险了!若是你的身份暴露,燕王和鲜卑都不会放过你!”慈安劝说道。 璟和也接过话头,道:“是啊!你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如今若是我们直接对上鲜卑,虽无百分之百的胜算,却也不一定会输!” “可我想要的偏偏是那‘百分之百的胜算’!”长安的眼中透着倔强。 此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又何尝不是?否则这些年的忍辱负重、悉心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看他们有所松动,忙安慰道:“你们放心吧,我这一生,穿男装的时候甚至比穿女装的时候还要多,不会有什么破绽的!” 第83章 南平 今日长安城里贴出了一张有些奇怪的皇榜,竟是要为南平公主招聘夫子的。这可纳闷坏了一众书生、学子,要知道宫学讲师向来都是皇帝在朝廷之中挑选有学识之人亲指的,这样大大咧咧贴个皇榜满城招人的,还真是第一次! 众人都有些心动,却又摸不着头脑,围着皇榜,议论纷纷。 “你们听说了吗?南平公主又弄走了一个先生。这次招人恐怕是为了这事!”一个书生轻声向他身边的几个同伴说道。 “什么?又走了?今年这都是第几个了?这个又是怎么走的?” “这次听说更狠了,是被打断了腿送走的!” “啧啧,如此一来,今后谁还敢去给这位公主授课?” “可不是嘛?要说这位公主还真是受宠!”书生可以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几个同伴道,“恐怕是朝廷上找不到愿意给她授课的人了,所以才全城张榜的!” 几人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真是如此的话,这倒也是个办法!城里多的是怀才不遇的书生,毕竟搭上公主这条线也算是一天通天捷径了!听说这位公主,狠辣归狠辣,可美貌得很!万一被看上,可不就是驸马爷了?” 几人都唧唧笑了起来。 “我看难!泼天的富贵也要有命享才是!以这位公主的性子,下一次说不定就直接弄出人命来了!” “也是啊!”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走开了,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他们旁边的白衣公子微闪的目光。 长安正在想如何能够接触到燕王的办法,没想到老天就给她递梯子了。 她揭了皇榜,去见接应的官员。没想到,除了她之外,还真有几个为了富贵不怕死的也揭了榜。 官员粗粗考较了一下他们的学识,过关的都留了下来,说是要让公主自己来选。大概是怕万一不是公主自己选的,她不满意,又闹出什么事来吧! 长安心中也有些感叹,这位公主,她当年是见过的,对她骄纵的性子印象深刻!没想到不过两年的时间,这位公主是愈加狠辣了!但她却始终都记得少女那双清醒得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睛,对她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之意。 第二日他们几个就被领进了宫,带到了南平公主的面前。南平公主比起两年前变化不大,看起来长高了些,五官也更加张开了几分。她的脸色不太好,表情极不情愿,一看就是被逼着过来选夫子的。 她随意地打量着他们几个,原本是准备找借口把他们全部都回掉的。看到长安的时候,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是你?!”她激动地走到她面前,表情竟有几分羞怯,“你,你还还记得我吗?我们几年前见过的!” 长安淡淡看着她,并不开口。 看她这样,南平公主有几分急切:“就是两年前啊,在东市上!我把你拦了下来……”想到当时自己蛮横的样子,脸上浮现出几丝羞赧。 长安轻笑了一声,这才点了点头,开口道:“我记得!” 听到这三个字,南平只觉得心中熨帖无比,脸上止不住地想要绽放笑意。看她如今这样子,只觉得既天真又明媚,哪里能想象得出旁人口中狠辣的模样。 “公主?”接应的官员,看到南平公主只是傻笑着发愣,便开口提醒道。 “哦,就他了!”南平指着长安道。 “这……公主不需要请示一下陛下吗?” 南平脸上顿时便带出了几丝不悦,刚要发作,想到旁边站着的人,便忍了下来:“不必了!父皇日理万机,何必再拿这样的小事去烦他了!既然是给我选夫子,我觉得好便成了!” 官员只好点头同意,带着其余的几个人一起离开了。 南平扬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拉着长安的袖子,刚要开口,就被长安打断道:“时辰不早了,草民该出宫了。明日辰时,再进宫来为公主授课!草民告退!” 说罢,便拱了拱手,转身而走。 “喂!”南平叫住了长安,看到对方疑惑的目光,她结结巴巴道,“你要去哪里?你,你不住宫里吗?” 对上对方清凌凌的目光,她才意识到,让一个男子留宿宫中是多不合适的事,不由有些讪讪:“你,你明日真的会来吗?” “会来!”长安认真地点了点头 南平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个多么蠢的问题。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很认真地回答了她。看着对方渐渐走远的身影,只觉得这个男子太特别了,跟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安的内心,却远不像面上那么平静。她那么快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未尝不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失态! 七年了!她终于再一次站在了这片她出生、长大的土地上。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这里,却再不是她的家! 她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着拳,指节泛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第二日,南平很悉心地打扮了一番,按照约定来到宫学的时候,却没见到长安的身影,心里不由地一阵发慌。 突然听闻殿后传来隐隐约约的琴声,她顺着琴声,绕到了殿后的梅林之中。 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就席地坐在最大的那棵梅树之下,皎如皓月,却又灿若骄阳! 他低头拨弄着膝上的瑶琴,那专注的神情,让人看着也不由得跟着一起入了迷。 所奏的曲子,南平从未听过。但隐在这片暗香浮动的梅林之中,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质朴动人! “先生!”一曲终了,南平开口道。 长安对着她点了点头:“你来了?” 南平在她身边蹲坐了下来:“先生,这是何曲?可真好听!” 长安轻轻摇了摇头:“无名,我随手奏的。” 南平侧过头看着他,裘衣的毛领贴在他的颈项间,把这张如霜似雪的侧颜,衬出了几分羸弱和稚气。 “先生年龄几何?”南平突然问道。 长安笑了笑:“且年长你几岁!” “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怀止公子吧?”南平看了他一会,突然道。 长安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南平笑了:“不必惊讶,你忘了吗?当年,你告诉过我你的名讳的!” 长安恍然地点了点头,似乎确有其事! “不过你不必担心!只要你不愿意,我不会向任何人提及你的身份!” 长安心下更好奇了:“你既然听说过怀止公子的名讳,就该知道,各方势力为何寻找于他!如今朝廷已在生死关头了,你心里就不急就不怕吗?” 第84章 出格 南平轻轻叹了口气:“一个怀止公子就能扭转颓势吗?” 长安惊异地看着她,着实没想到这个旁人口中刁蛮狠辣的公主,内心竟然通透至斯。她轻轻摇了摇头,诚实回道:“不能!” 南平却笑了笑,似乎早已猜到了答案。她缓缓垂下眼眸:“所以,你就做我一个人的怀止公子吧!” 长安长眉微挑:“我是你父皇找来为你授课的。你叫我夫子或者老师似乎更合适一些!” 南平微微嘟了嘟嘴,没有再说什么。 “进去上课吧!”长安抱着琴站了起来,低着头看着南平道。 南平朝着长安伸出了一只手,微仰着头,带些狡黠地看着她。 长安挑了挑眉:“起不来?” “嗯!”南平眨巴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那等你起得来了,再进来吧!”说罢,便也不再理会她,抱着琴往大殿走去。 “你!”南平气得直跺脚,但也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自己站了起来,跟在她的后面,走向大殿。 这座皇宫如今的主人子女不多,不过一子一女,太子已经出学,所以宫学目前只有南平公主一人在用。 长安坐在当年王太傅为他们授课的位置,感慨万千。也是在这里,他们曾经诀别。当时两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只是后来,她活了下来,太傅却真的走了…… “老师?”南平见长安一坐下来之后,便开始发呆,忍不住出声道。 长安醒过神,抬起头,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你之前的夫子讲到哪里?” 南平爽快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从不听他们讲课的!”语气颇为理直气壮。 她希望在长安脸上看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但对方却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一时之间,空旷的大殿之上一片令人压抑的静寂。 南平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撅了撅嘴,不情不愿道:“《烈女传》。” 长安点了点头:“把书拿出来吧!” “可我不喜欢学那个!” “那你想学什么?” “左氏春秋传。” 长安的情绪这才有了些许变化,她惊讶地看着南平:“你想学《左传》?” 南平这么说是有些刁难长安的意思,毕竟没有人会认同一个女子学《左传》,但却未尝不是她真正的心声。 没想到对方短暂的讶异之后,却没有任何多余的看法和表情,直接开讲道:“《左传》乃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是儒家十三经之一,共三十五卷……” 倒是她自己心中疑惑,忍不住打断道:“先生,你不觉得这不是我该学的东西吗?” “为何?因为你是女子?《左传》很好!值得一学!” 南平的眼睛“唰”得亮了起来,这样的男子实是她平生仅见。 耳边是男子清朗的讲书的声音。他讲的很好,浅显易懂,可平日里让她颇感兴趣的内容,今日却丝毫入不了她的心。满眼满心都是男子清雅的面容。 “先生,你真的如传言那样,传承自鬼谷吗?” 讲课再次被打断,长安微微皱起了眉:“你并不想听课。” 南平吐了吐舌,顺势道:“先生,我们聊聊天吧!你从哪里来啊?” 对方却只是垂下了眼,轻轻摩挲着书页。 南平也不气馁,继续问道:“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呢?” 长安看了她一眼:“看书、弹琴、自己跟自己对弈。” 她没想到对方会回答,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自己跟自己对弈有什么意思,以后我陪你对弈啊?” 对方又看着她不语。 南平这时有些明白了,对方凡是沉默的,就是不想回答的问题。她毫不气馁地继续问道:“那,那你成亲了没啊?” 长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无奈之色:“没有。” “为何不成亲?你有喜欢的人吗?” 对方的瞳孔一阵收缩,脸色开始渐渐变了。 南平有些后悔了。她咬着唇,有些不知所措,当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道:“他走了!” 南平猛地抬起头,紧紧地看着对方,在那张清冷无波的脸上,却看出了眼底的哀伤入骨。 南平的心中顿时有些五味杂陈。好奇地想要问下去,看到对方的模样,却又生生忍了下来。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是刁蛮骄纵、随心所欲的南平,何时竟也学会了顾虑他人的感受。 她强笑了笑:“不早了,先生饿了吧?今日特意让厨房准备了五珍烩,先生要不要尝尝?” 长安摇了摇头:“你吃吧,我茹素,吃不了那个!” 南平不赞同道:“世间美味何止万千,不尝试一下,怎知不是自己喜欢的?” “我年少时亦爱美味,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东西在我吃来,都是一个味道了。” 长安说的平淡,不知为何,南平听在耳里,却有一种眼眶发热的感觉。 “你先用膳吧。”长安说罢,便合上教具,也不再去管南平,再次拿出了瑶琴,自顾自地弹奏了起来。不知为何,平日里南平极爱的一道菜,今日吃在她嘴里,竟也有一种味同爵蜡的感觉。眼神一刻都不能从前面那个人身上挪开。 到底是怎样的往事,会使这个男子成为如今的样子! 他紧抿着嘴,悠远琴声之下,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更显出了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宫女进来为他们斟茶。看着长安,一时之间约莫也是入了迷,一不小心水漫出了茶杯而不觉,直接沾湿了南平公主的袖口。 南平一声惊叫:“贱婢!你做什么!” 宫女吓得立刻跪了下去:“婢子该死!公主恕罪!” 南平气得眼都红了。从腰间抽出鞭子,对着宫女便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宫女一声惨叫,脸上、背上立刻皮开肉绽。 长安的手上一声尖利的杂音,停了下来。她按住了琴弦,面现无奈之色,这孩子,做事太出格了! 南平抽得正痛快,突然之间动不了了。 她眼睛冒火地看向抓着她鞭子的人,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此时是在何处。 对方少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赞同之色:“好了!可以了!” 南平心虚得眼神发飘,却仍然嘴硬道:“你看不惯我吗?我们皇室中人,向来如此!当年的济阳公主甚至荒唐到爱拿金珠掷人!可那又怎样,照样有个慕容雅将她放在心里,念念不忘那么多年!”她向对方靠近了几步,轻声道,“所以,你也不会因此就讨厌我的,对不对?” 对方微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心中微微有些发慌。不知过了多久,对方却低低笑了起来:“济阳公主……慕容雅……你如此爱拿他们举例,可你又是否知道他们二人最终的结局?” 说罢,便转身而去,步履甚至微微有些踉跄。 南平微微皱起了眉,想到几年前,传言已回到建邺的济阳公主,又想到此时正忙于帮着鲜卑慕容开疆扩土的慕容雅……不禁叹了口气,一南一北,永世不见!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85章 狂傲 第二日,到了平日里上课的时间,长安却并没有出现。 南平想到昨日对方离开时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心中不由忐忑。该不是昨日自己的行为真的遭了对方厌弃吧?她也没怎么样啊,不过就是抽打了一个婢子嘛! 就在南平忍不住准备要出宫去找对方解释的时候,却看到那人推开殿门走了进来。脸色比起昨日却更加苍白了几分。 他看到南平已经到了,歉然地施礼道:“公主恕罪,草民迟到了。” 南平上前,关切地问道:“先生可是病了?” 看到对方脸上的担忧,长安心中微暖,安慰道:“微恙,无碍!” “宣太医过来看看吧!你这样,我如何放心?” 长安摆了摆手:“不必了,我自己便懂医术!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养便好了!” 南平犹豫了一下,开口劝道:“南平虽不知先生过往,却看得出来先生心中愁思郁结!先生需放开心怀才好,思虑过重,恐有碍元寿!” 长安胡乱点了点头,却不敢抬头看着她!心中复杂难言,自己别有目的地接近她,实在当不起她的这份信任和关心。 好在南平也怕说得太多,招致先生的不快,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长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准备开始讲课。讲课前,长安突然想到南平昨日的话,忍不住问道:“公主为何要学《左传》?仅仅是因为喜欢?” 一向快人快语的南平此时却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她才轻声道:“我就是想知道,那块烫手山芋当真那么好吗?好到只要有一丝可能,人人都奋不顾身地想要冲上去抢上一抢?”长安听懂了南平的意思,不由心中诧异至极,这个传言中骄奢蛮横、经常仗势欺人的公主,私心里竟是抵触他父亲争夺天下的? “你不希望你父皇权倾天下?” 南平自嘲地笑了笑:“我父皇坐不稳这个皇位的!谁都看得出来,偏偏他自己不肯承认,宁愿终日这般心惊胆战,也不肯安享富贵!”她嗤笑了一声,看着长安道,“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为了施展自己的野心可以不顾一切?” 长安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野心?不仅仅是野心,还有施展理想的可能,壮大族群的责任,不得不争的无奈……” 长安的话是在告诉南平,想要夺取江山,原因却并非那么单一和绝对。 南平目露动容之色。良久,她问道:“这场大战,我们,是不是必败无疑?” 长安看了她一眼,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女,脸上竟也有了几分惶恐之色。 “照如今的形势,确实!”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长安却突然笑了:“公主以为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是什么?” “兵力?战术?”南平试探地答道。 长安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么,公主又因为什么觉得这场战争,鲜卑必胜呢?” “鲜卑兵强马壮,且不得不承认慕容雅用兵如神,我朝无可以与其匹敌者。兵力与战术,我朝一样不占!” 长安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此战鲜卑占尽优势!”她顿了顿,看着南平目露失望之色,接着道,“但,胜负却未必!” 南平猛地抬起了头,满怀希冀地看着她。 长安笑了笑:“决定一场战争成败的因素或不可逆,可条件却是可以被创造的!” “先生此话何意?”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大殿门被推开的声音。 南平显然惊了一下,有些愕然地看向来人。与此相比,长安倒像是把对方的突然驾临看作是意料之中的事,脸上毫无异色,动作极为流畅地行礼道:“草民参见陛下!” 燕王亲自扶起了长安:“先生不必多礼!” “父皇,你怎么来了?”南平这时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燕王调侃道:“听闻你竟然跟新先生相处的不错,朕特地来看个稀罕!”不顾南平撇嘴的怪样子,向长安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草民怀止。” 尽管燕王已经打探到了对方的身份,但听到对方亲口承认,还是忍不住心情大好!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行了一礼道:“原来真是怀止公子!不知公子驾临有失远迎!” 长安忙还礼:“陛下客气了。” 燕王试探道:“曾听闻公子这几年一直都在江南,不知为何突然驾临长安!” “草民居无定所,本就旨在到处游历。江南的景致已看遍,便北上看看北国的风光。” “原来如此!长安城确实值得一游!”燕王喝了口下人奉上的茶水,“先生肯屈尊为小女西席,实乃小女之幸!然,先生之才实不该耗费在这些琐事上!不知先生是否有心仕途?” “父皇!先生是我找来的!他是我的西席!”南平听到燕王的意思竟是要带先生走,不禁急急出言提醒道,却在燕王严厉地瞪视下,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 长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燕王好一会,突然发问道:“草民有个问题却想问上陛下一问!” 长安的行为有些冒犯,燕王却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看到长安问他问题,就知道对方也在考较权衡要不要辅佐于他,自然是想好生表现一番:“先生但说无法!” “敢问陛下,如今是否还有争上一争的决心和底气?” “自然!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成败都是五五之数!朕为何不可争上一争?”燕王郑重地朝长安弯腰作揖:“请先生助我!” 长安扶起燕王:“陛下莫要折煞了草民。得遇明主本就是我辈至幸之事!安敢当陛下一声‘请’字!南朝皇室,志不在天下。但凡好男儿,无不有建功立业的壮志,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有另觅良主了!”长安也算是解释了为何会突然离开江南北上,燕王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终于也被释去。 燕王收得一员闻名天下的谋臣,心中实在快意:“先生过谦了!能得先生相助才是我朝幸事!” “先生以后还来给我授课吗?”南平看着两人相互客套,突然开口问道。 “南平,不要胡闹!先生是大才之人,父皇有大用,安能屈居于你的西席之位?你放心吧,父皇会为你物色新的西席的,包你满意就是了!” 南平却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长安,似乎非要等她的一个回答。 长安面上淡淡,心里却也不好受。南平在外面的名声不好,待她却是极好的!她并不讨厌她,很多地方甚至是欣赏的。这次的事,不管怎么说,确实是她利用了南平! 有时,她会为自己感到悲哀!好多过去不屑做,不会做的事,如今她都做了!并且以后还会继续做下去!她害怕有一天,她再也触摸不到自己的底线…… 燕王并未给长安任何实际的官职,可她却实实在在成为了燕王幕僚团中间重要的一员。 燕王观察了长安一阵子,发现对方并未因为没被册封任何官职而心生不满,反而平静地仿佛并不在意。燕王不禁疑虑再生。作为君王,他并不害怕臣子贪名好利,醉心权势,有求于君王的臣子反而是最好用的臣子,可像长安这样分明不好此道,却又投身仕途的,不得不让他心生警惕,不是对方谋求得更大,便是别有用心! 寻了个机会,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先生清雅脱俗,倒不像是仕途中人,不知先生志向为何?” 长安是不屑耗费心力对着燕王做戏的,否则也不会被燕王看出她志不在仕途。她显然也知道燕王对她生了疑,也不拐弯抹角,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桀骜道:“一生汲汲营营于那顶乌纱帽有什么意思?世人都说不可能的,我非要变它为可能!世人都觉得赢不了的,我非要扭转大势,赢给世人看看!如今中原势弱,人人都道鲜卑入住中原是早晚之事,可我偏要扭转这乾坤,让慕容鲜卑困死幽州一地!陛下不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此言可谓狂妄至极,听在燕王耳朵里,却疑心尽去,反而还更倚重了长安几分。世外高人,难免都有几分怪脾气,若长安一味的曲意逢迎表忠心,反倒不那么可信了。 燕王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笑得真诚了几分。不过该解释的依然要解释:“朕不给先生官位并非轻视怠慢先生……” 长安摆了摆手,打断道:“陛下不必介怀这个!陛下的顾虑和心思我都知道,感激陛下的周到还来不及,又怎会因此而心生怨怼?” 燕王的笑意更真诚了几分,觉得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他这边还没解释出口呢,那边早已通透于心! 长安之前已对中原朝廷的情况有些了解,但直到进入了燕王的权利核心圈,才真正了解了燕王的班底有多简陋。如今除了最早从燕地带来的班底外,朝中尽是些投机之人,内无可托以朝政的贤才良臣,外无可掌一方兵事的将才良兵……燕王早些年对慕容雅倚重过甚,以至于一朝反目,朝中竟再无可用之将才! 燕王,好歹也已执掌最最人杰地灵的中原之地近十年,朝中竟是如此境地……想到竟是这样的人,当年拿下了他们家的江山,长安不由心中既悲且叹! 第86章 人性 之后的几日,长安再也没有见过南平。她想,她可能是真的伤了南平的心吧! 还记得那日,她答应了做燕王的谋士之后,南平送她离宫之时,受伤的表情。 “所以,这才是你接近我的真正目的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她从来不是愚钝之人,只是有些事情不愿深想而已。 长安动了动唇,到底什么都没说。她不是口拙之人,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再如何辩解都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卑鄙而已。这样也好,南平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一些,既然注定没有结果,还是让人家早些断了念想才好! 南平看他只是垂眸不言,心中不禁又悲凉又气愤。 “你就不怕我告诉父皇去吗?” “你以为你父皇心里不清楚吗?公主,我承认我投靠陛下有我自己的原因,但这对陛下来说并无妨害,只会是助力!既然是互利,那么又何必在意对方的初衷呢?”长安说出话残酷,眼里却带着不易觉察的怜意,心里想着若真到了燕王朝覆灭的那一日,她想法设法也要保她一保,算是自己亏欠她的吧。 南平的神色有几分心灰意冷,喃喃道:“你不懂!你不懂……” 长安眼中波澜微起,她又如何会真的不懂!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落在了南平的肩膀,拍了拍,柔声道:“公主,回去吧,路还长!” 说罢,便再不迟疑地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勇气回头看一看南平的表情。 这个原本跟她没有多大干系的女子,不知为何,让她每每想起都叹息不已。也许是因为她的某些情绪让她感同身受,或许是因为想到她未来注定惨淡的命运…… 长安来到燕王的身边没几天,鲜卑又在边界开始了新的一轮寻衅滋事。使得原本想做鸵鸟息事宁人的燕王不得不做出个姿态来。可他同样也知道,这场战绝对不能打!作为曾经的盟友,没有谁比燕王更清楚鲜卑在军事上的实力!战争一开,就再不能回头,偏偏他还清楚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 长安的到来倒是给了他几分希望,当年建邺城外那场不费一兵一卒便让反军自己卸下了兵器的剿乱之战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怀止公子的谋略可见一斑。有他在,未尝没有转机! “先生当日在给小女授课之时曾说过,决定一场战争成败的条件是可以被创造的,不知是何意?先生是否已有了可以破局的良策?” 长安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却又摇了摇头:“不瞒陛下,草民并无必胜的把握,却可以勉力一试!最终的成败难料,但要破此时的死局却是不难!” 燕王有几分失望,但能破局终归已是好事,至少有了扭转乾坤的可能!他向长安深深作了一揖:“还请先生教我!” 长安忙扶起燕王,心道,这燕王,天资欠佳,却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御下是极有一套的。若非她别有身份,恐怕还真被他礼贤下士的风度所折服,死心塌地了! “皇上不必如此,草民既然投靠了你,即使为了全自己的名声也定当竭尽所能的!”长安半是安抚半是玩笑道。 燕王偏偏就还吃她这一套,丝毫没有怪罪她的不敬,反而觉得这样的率直,更让他更觉得安心和亲切。 “先生的才智,我等是早已听闻的!敢问先生所谓的‘破局之法’为何?”开口相询的是燕王的丞相。此人是燕王真正的心腹。自藩王潜邸时便跟在燕王身边做长史,颇有才干。 他看着长安的眼神,自始至终却都带着猜疑和戒备。早年的慕容雅已经让他彻底对所有接近燕王的外来之人失去了信任。这位曾经与南朝牵扯甚深的怀止公子更是可疑至极。 “我听闻慕容氏的单于慕容曲身上有些不好了!”长安也不介意丞相别有深意的目光,兀自说道。 燕王和丞相对视一眼,显然此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怀止此时提及此事用意何在。 “先生的意思是,破局的关键是在慕容曲身上?” “其实,现在并非鲜卑南下最好的时机。慕容氏盘踞幽州不足十年,如今正是从游牧一族向定居植种过度的重要时期,难免人心不稳,军务松懈。只不过,是人总有私心,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不例外!”长安的嘴角微微翘起,“慕容曲,恐怕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你是说,慕容曲此时迫不及待地南侵,是想在死前最后留下点功绩?”丞相猜测道。 燕王点了点头,他自己身为君王,自然是可以理解慕容曲的想法的。对于君王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名垂千古更有诱惑力的了!慕容曲若真的拿下了中原,那他便是异族第一人了! “这也只是你自己的臆测而已!若是猜错了呢?难道要让整个汉家江山为之殉葬吗?”丞相挑刺道。 “汉家江山?草民可套不下这么大的帽子!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可在你们!”长安轻笑了一声,“不过恕草民之言,丞相非要求个绝对万无一失,就有些可笑了!就连你自己都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就能够活到明天!这点险都不敢冒,还谋划什么?不如闭着眼睛躺床上,等着鲜卑人攻上来算了!”长安的这张嘴,实在是又损又利,刮得人耳朵生疼。 “你!”丞相被长安的话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有多少年,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连陛下每次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偏偏对方是个混不吝的,连在君前说话都那么无所顾忌! 燕王揉了揉额角,既头疼又想笑。丞相这几年积威日重,偏偏怀止又出身世外,洒脱恣意,对俗世中那套君臣纲常浑不在意。愣是让丞相的一身积威无处施展。 丞相轻哼了一声,也不再跟她多做计较,接着问道:“就算如此,慕容曲的病重又如何会成为我们破局的关键?” “慕容曲敢匆忙之下如此行事,自然是因为他对中原的军力了如指掌,觉得有一击必胜的把握!” 长安的话让燕王和丞相脸色都不好看了起来,即使对方说的是事实,但就这样直白白地说出来,实在是有几分打脸。 长安看在眼里,心里有几分快意。继续道:“然而,想流芳百世的人,同样也最害怕遗臭万年!这便是破局的关键!” 燕王若有所思,终于抓到了关键点:“那么如何能够让他觉得自己有可能因为这个而遗臭万年?” “只要让他觉得局势并非如他所认为的那样一目了然,让他疑惑,让他不确定,让他不敢赌上自己的晚节!”长安感慨地摇了摇头,“人性啊!再看似牢不可破的局都不可能无法可解!因为,人性总有弱点!” 长安的话让其余两人都忍不住心头一震,这才真正看到这个看起来瘦弱苍白,堪堪不过弱冠之年的青年的可怕之处!什么军力战力谋略布局,他都略过。他只攻心!然,人性的一念之间,又何止抵得上千军万马? 幽州慕容部 “今日长安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慕容曲躺在卧榻之上,旁边是被他招来议政的心腹重臣。 正如长安猜测的那样,慕容曲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如今连站起来行走,都有些困难了。 但这位鲜卑单于也确实是毅力惊人。即使如此,每日依旧不断政务。甚至因为准备对中原出兵,比平日里更要操心不少。每日大会小会不断,几乎没有一刻是能够歇下来的! 而这位重病之人,却反常的终日神采奕奕,仿佛是兴奋地在等待他一生中最为荣耀的时刻的到来!与之相对的,却是他一天衰弱过一天的身体。 关于此时南下,朝中反对之声不少,都觉得此时不是最好的时机,但终究拗不过君王的意志,只能尽量周全此事! “启禀单于,长安那边今天终于有动静了!我们的探子今天发现有一小支部队乔装后往南方去了,并截获了一封飞鸽传信!” “信呢?”慕容曲紧张地坐了起来。 他自知时日无多,只盼能坚持到真正入主中原的时刻,实在是经不得更多的变故了。因此,此时任何的一点蛛丝马迹都会令他心惊肉跳!这位曾经雄才大略的君主已经失了常心,沦为了虚名的奴隶! “怕南人起疑,属下看过后放回去了。不过信的内容属下抄录了下来,请单于过目!” 慕容曲急切地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字条,只见上面写着:“一切就绪,只待幽州起兵!” “何意?众卿看看这是何意?”慕容曲焦躁地将纸条重掷于地。 众臣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的纸条,挨个浏览了一遍,却没有人敢说话。生怕一个不慎,惹怒了这位如今喜怒无常的君主。 “都给本王说话!”看到众人都沉默不语,慕容曲不耐地喝道。 “这,启禀单于,纸上的内容过于简单,臣实不敢妄加揣测!”圆滑些的臣子率先开口道。 “一群废物,本王养你们何用?”慕容曲盛怒之下将卧榻上的引枕掷了下去。重臣更加的战战兢兢。 “石兰,你说!”慕容曲干脆直接点名道。 第87章 破局 “恐怕我们中计了!中原和南朝已经有所勾连了!”石兰率直,直接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其他众臣其实也有不少是这个看法,只不过不敢说出口,怕万一猜错了,要当上干系。既然已经有人说了出来,众人便也纷纷跟着附和了起来。 “主上,目前情况不明,出兵的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了!” 慕容曲面色发沉,他缓缓转过头,正好对上了忽尼耶的眼睛,对方正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他。目光中有不忍有犹豫亦有不知所措。 “忽尼耶,你怎么看?”他顺势问道。 忽尼耶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臣下……臣下以为此事有些蹊跷!” 慕容曲瞬间来了精神:“哦?怎么说?” “此事发生的未免也太过巧合!双方都知道彼此身边有探子,如此机要的东西,对方又怎会粗心大意的直接用飞鸽传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对方故意想让我们看到!” “真是笑话!燕王若当真是个细致有谋算的人,也不至于把原本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如今都快连南朝都不如了!”石兰嗤笑道,“我劝左将军王还是不要信口开河得好,万一听了你的话我们贸贸然出兵,有所差池,你担当得起吗?” 不少人跟着附和。如今的慕容鲜卑已无早些年在草原上的悍勇进取。幽州虽不富裕,但比起辽西,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天堂一般的存在了。在这里,他们不需要再放马牧羊、按季迁徙,不需要再忍受土地的贫瘠和天气的严寒。富足安逸的生活已日渐磨去了他们当初那颗与天争命的悍勇不屈之心。如今他们已没有了对土地的执念,比起扩张土地,他们恐怕更渴望的是安享太平!若是能够因此不出战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忽尼耶也没有再多做争辩。原本此时出兵他也认为是极不合适的。如今来了这么个契机,他能出言提醒一下可疑之处,已经是尽了责了。要为此据理力争他是真的做不到的。 慕容曲扫了一圈众臣,面色发沉:“若是南朝也参与其中,诸位就不敢打了?我鲜卑的好儿郎,何时竟变成了这样畏首畏尾的懦夫?” 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回禀道:“主上息怒,臣下以为,以我族目前的实力,还是将中原与江南的势力个个击破胜算较大。南朝虽建国不足十年,如今却已是一块极难啃下的骨头,实力不容小觑!臣听闻南朝如今有一支远征军,极为悍勇,已打下了南方多地,如今整个南方已连成了一片!若是两方当真已勾结到了一起,且蓄谋已久,我在明,敌在暗,已无心算有心,这场战,我们胜算不大!” 慕容曲的神色间,终于冷静了下来。左都尉是慕容曲身边的老臣了,慕容曲对其是极为信重的。他的话,慕容曲还是愿意听上一听的。 他沉吟了一下,发问道:“中原与江南,两方虽同属一姓,之间的恩怨,却是不共戴天的!南朝的君王如何会甘心摒弃前嫌,与之合作?” “主上别忘了,对他们而言,鲜卑才是真正的‘非我族类’!异族入主中原,对汉人来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他们之间的恩怨,大可等解决了民族问题之后再说!”左都尉回道。 慕容曲点了点头,眼中的神采却一下子散了去。一直支撑着他的病体的信念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他愤怒于臣子的畏难懦弱,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其实最最不敢堵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是他自己! 他叹了口气,颓然道:“如今,即使我们肯罢手,对方也不一定愿意停下来了!” 忽尼耶出声劝解道:“主上不必忧心,如今开战,不单是我们,对其他两方来说同样不是好时机!两方若是真的联合到了一起,恐怕也是中原出于无奈,像南方求助了,付出的代价想必也不小。若是我们做出罢战的姿态,想必中原那边是求之不得的!况,汉人最重名,忌讳师出无名,若是我们这边不先起兵,抛出把柄去,他们是万万不会先攻打我们的,他们也怕落得个欺凌寡族的恶名!” 慕容曲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也罢,只好把此事先行压下,继续观察一阵再说了。 长安城皇宫 “先生,仅凭这样,慕容曲真的会相信我们和南朝已经联合在一起了吗?”自计划实施以来已过去了好几日。慕容鲜卑那里,果然没有了动静,甚至撤出了一部分在并州、冀州两地的人马。可燕王的心里,依旧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有一天一睁开眼睛,鲜卑骑兵已经兵临城下。 长安捻起一颗棋子,看了燕王一眼,暗自摇了摇头,这样的心性,太平盛世中守成尚好,要掌控住乱世中的一方势力,也是难为他了。 “慕容曲信不信并不重要!只要引起他的哪怕一丝怀疑,这就足够了!”她将棋子轻轻落下,顿时燕王那边封死了一片。 可燕王的心思却完全没在棋面之上:“那么并州、冀州两地的撤兵就是一种信号?” “是信号,却也是试探!” “那朕现在该如何做?也撤去多余的兵力?” 长安摇了摇头:“不但不要撤兵,让兵士们没事多去找还留在那里的鲜卑士兵挑衅挑衅!再换上些会说江南方言的兵士多在城内走动走动!” 燕王惊愕地看着长安:“先生在说笑吗?对方都偃旗息鼓了,我们再去挑衅,不会激怒对方功亏一篑吗?” 旁边的丞相倒是抚掌笑了出来:“妙极!陛下多虑了!此番举动不但不会激怒对方,还会让对方更加相信我们对这场战争已经成竹在胸,是在逼着他们出兵!若是我们快速撤出了两地的兵马倒是显得我们心里发虚,底气不足了!” 燕王这才理解了长安的用意,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悦诚服地朝长安拱了拱手:“先生大才!朕是愚钝之人,只盼先生莫要嫌弃,多多提点担待才是!” 长安心中暗暗点了点头,这位陛下才智、心性皆非上乘,却到底还有一些可取之处。凭心而论,若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谋士臣子,是会被君王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所打动的。 她摆了摆手:“这算什么大才,不过是些摆弄人心的小道而已!” “先生过谦了!这本已是必死之局,如今却被先生重新盘活了!不知下一步,先生心里可有成算?” 长安沉吟了片刻道:“我也不瞒陛下,我能破得了‘局’,却破不开‘势’!如今天下三分,北方兵强马壮,江南富饶繁盛,中原两面不靠,且位置居中,一旦战起,腹背受敌。可以说在三方中,目前处于最弱势的一环。” 燕王闻言,也不气恼,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怀止说的是事实,却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不加遮掩地点出来:“那么,还有逆转的可能吗?” 长安桀骜地扬了扬眉:“当然!陛下不记得我是因为什么才投靠你的了吗?” 燕王指着她笑道:“你拿朕的江山当做一盘有意思的棋局来玩,朕竟也生不起气来!” 长安也笑了:“您缺一个善于破局的执棋者,而我缺一个能激发我兴趣的好游戏!一拍即合,这可比因为名利的勾连高尚多了,不是吗?” 燕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荒诞的理由居然让他觉得很有道理!比起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臣子,他确实更愿意信任这个目的简单荒诞的青年。 长安收起了笑意,认真地看着燕王,道:“我会尽我所能,但陛下却也需做好失败的准备。毕竟天意远胜人力,我非神,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吧!” 燕王叹了口气,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可能:“如今虽然鲜卑被吓住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知这短暂的平静能保持多久。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每次都寄希望于别人的一念之间!不知先生可有良策,可以化被动为主动?” 长安有些惊讶地看了燕王一眼,这位君王倒是有些令她刮目相看了。 世间的君王多半都是自欺欺人,还要求旁人也一起蒙住他眼睛的傻子!能够那么快就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政权可能即将走向覆灭,却又不消极,依然在尽自己所有的努力试图改变不利的局面君主,实在有些少见! 他不是君王的材料,想必他如今也清楚。长安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问问他,是否后悔当年沾着族人的血担着一身骂名,抢下了这个根本不适合他戴的帽子? 燕王见他问了一个问题,对方却开始愣愣地看着他发呆,表情复杂难辨。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朕脸上有东西?” 第88章 军营 长安笑着摇了摇头,她沉吟了一会道:“草民想看看陛下的军队,不知可否?” 这要求提的是有些僭越了,燕王却毫无二话的答应了。燕王如今的地方军大多都是前朝时留下来的,当初前朝君臣衣冠南渡带走的只有征北军,其他的地方军、守疆军后来都被燕王重新收编。而中军却大多都是当初从燕地带过来的燕军。所以燕王的军队与历朝历代都不同的是,中军悍勇,地方军却散乱。 长安先由燕王带着去城外的军营校场看了看中军的练兵情况。 “咦?”长安一眼看过去便惊讶出声,跟她想象中大不相同。燕兵悍勇,过去就是有所耳闻的,却从没想过会训练有素到这种地步,可见如今这带兵之人,极有一套!可是,之前也并未听闻如今长安的朝廷之中,有什么出色的将领! 长安的惊讶之色,极大的取悦了燕王,他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得意:“没想到吧?” “这……确实是大大出乎草民意料之外!不知如今中军的带兵之人草民是否能有幸一见?” 燕王却叹了口气,收起了得意之色,脸上隐隐有了几分失落:“中军是当年鲜卑的一个将军帮朕训练的!可惜如今……” 长安知道燕王说的是当年借助鲜卑势力时候的事。却没想到,燕王如今提起鲜卑中人却没有恨意也没有怒意,甚至带着淡淡的怀念。更没想到,鲜卑投靠燕王应该是早有预谋,却不知为何真的费心尽力地为他训练军队,要知道他们训练起的可是未来会砍向他们的刀啊! 燕王仿佛看出了长安的不解,解释道:“那位少年将军是个少见的人物!即使他当初来辅佐朕是别有目的,与朕相处、与每个兵士相处依旧带着少见的真心,他是真的希望,可以通过他的训练,让这些将士在战场上可以多一份活着的希望的!” “慕容雅!”长安轻声吐出一个名字,表情似悲似喜。 “咦,先生也知道他?” 长安点了点头,感叹道:“如今这天下,又有谁没听过这个名字!” 燕王亦有所感,笑着摇了摇头:“鲜卑历来茹毛饮血、杀人如麻,却没想到,如今竟出了个仁将!” 长安脸上带着笑,目中却泛着寒意:“鲜卑人视他如救世的战神,却安知他虽为绝世好刀,却偏偏开了双刃!一刃向外,一刃却对着鲜卑自己!向外的那刃智计双绝,替鲜卑披荆斩棘,对着自己的那刃却心怀众生!用不好他,握着他的那只手便会鲜血淋漓!” 燕王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们二人应该并无交集,却没想到,谈起慕容雅来,她的感触却会如此之深。燕王道:“若是汉将,一个‘仁’字足够他名垂千古!可偏偏他是鲜卑人……”燕王叹息着摇了摇头,“一个‘仁’字,足够将他和鲜卑一起埋葬!” 长安垂下眼帘,睫毛轻颤,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燕王久久没有等来她的应答,忍不住轻咳了一声,也不再提慕容雅,转而问道:“依先生看,朕这中军如何?” “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声势如虎!甚是不错!”可惜还没等燕王脸上露出喜色,长安又接着说道,“可惜若是对上鲜卑军,必败!” 燕王的表情甚为滑稽,原本笑到一半的脸僵在了那里,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先生明明对我这中军赞不绝口,却又何为这般不看好!” 长安笑了笑:“你这中军别看现在气势如虹的,若是真的出战,迎面而来的鲜卑军若是由慕容雅率领的,必定士气大减!此其一也!” 燕王一拍脑袋,可不是吗?慕容雅带了他们五年,他对士兵好,自己又有本事,士兵们都喜欢他崇拜他,若是真的对上的军队是慕容雅领兵的,恐怕军心立刻就散了! “这支队伍既然是慕容雅带出来的!甭管多厉害,它的所有特性甚至弱点,慕容雅都了如指掌,焉能不败?此其二也!” 燕王面色发苦,原本以为,即使地方军靠不住,若是真的打起来,中军总还是有一战之力的!如今看来,他还是想得太乐观了,此时若是战起,他们必败无疑!想到这里,不禁后怕不已,心里对长安更生出来几分感激之心,若不是这位先生的到来,恐怕此时,长安城早已再破了一次了! “先生不会是想让朕放弃中军吧?”燕王担忧地问道。 长安摇了摇头,她认真地看着燕王,一字一句道:“若我说要把您如今的中军彻底打碎了,重新来塑,您可有胆量让我一试?” 燕王闻言,震惊地抬起头,心中纠结难断。中军是朝廷的心脏,难道真的要再捧出一次,交给一个认识不足几日的人吗?曾经他尝试过一次,结局却令他失望了,若是如今再错一次……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男子,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清濯单薄,不染俗物。可偏偏也是这样一个与骁勇、强大丝毫沾不上边的人,却那么随意又自信地问他,可愿信他一次,把最重要的东西交付给他? 燕王觉得有些可笑……可也许是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真挚,也许是因为他眼中的神采令人心折……渐渐的,燕王的心中竟真的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信服。 燕王轻叹了一口气,都已经这样了,即使再错一次又能如何呢? “朕,信你!朕,把中军交付予你!” 长安的脸上交杂着惊讶和动容,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他没想到燕王这么快便下定了决心,更没想到他当真选择了不留后路的来相信她。心中五味杂陈…… “臣,多谢陛下信任!”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单腿跪地,向着燕王拱手为礼!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在燕王面前,用“臣”来自称。 燕王显然也感受到了长安心中的激荡,忙扶起了他,一时之间也觉得激动不已。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还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君王。 “朕既然将中军交付与你,你尽可按照你的想法任意施为!你安心,朕不是多疑之人,亦不是兔死狗烹之辈,只要你付诸了忠心,朕亦会以真心来相待!你我君臣相携,还天下一个四海昌平!” 长安向前走了几步,直至身体贴上了阅台边缘的围栏,看似漫不经心地凝视着前方校场上训练的兵士,两只抓着围栏的手却用力得指节发白……良久,她才低声回道:“好!” 燕王心中大定,开怀地点了点头。 当日,长安便在军营中入住了下来。燕王原想指派几个婢人奴仆到长安身边,供她驱使,却被长安拒绝了。她这模样,原本就难以融入军士之中,若再加上个奴仆环绕,就就真的可以直接打道回宫了。 第二日,早训之时,长安就由大将军领着,去校场观摩军士训练去了。一路上,长安问题问个不停,一会问军士们平日里吃些什么,一会问兵士们每日训练几个时辰,都做哪些训练……大将军面上不露,心火却是一拱一拱的。 陛下昨日临走前交代他日后的训练全权听从眼前这个少年的指挥!他面上顺从,心里却已经气得骂了无数声“昏君”。在他看来,长安就是京城中某个颇受皇帝喜爱的官宦子弟,对军中好奇,便磨得陛下应允了他过来玩耍。今日看到了他的容貌,又改变了看法,什么官宦子弟,恐怕娈宠的可能性更大吧! 他嘴里应付着长安,心中却哀哀戚戚了一路。如今外敌环伺,内忧外患,陛下却如此荒诞,比起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也不差什么了!江山危矣!汉家百姓危矣! 长安不知道对方此刻正内心戏十足,她一边事无巨细地打听着中军的情况,一边筹划着该如何训练这支军队。 到了校场的时候,兵士们已经在晨训中了。大将军一声令下,大家纷纷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列队集合在了校场上。内心戏十足的大将军面上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几分痛苦之色,声音却带着十足的愉悦激昂介绍着长安。 惹得长安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赞赏地想到,真是一个有激情的将领呢! 兵士们看到长安,先是一阵本能的对美丽事物的喜爱之情。听到介绍长安的身份和来此处的目的后,又纷纷跟大将军一样,心里跟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难受。刺头一点的,脸上已经明白无误地摆出了不屑之色。 大将军立刻喝止了那几个兵士,二话不说,叉出去挨军棍去了。这位大将军倒是真的爱兵如子,怕这几个兵士年轻气盛,若怒了长安,断了前途是小,丢了性命可就不值得了!便先下手为强地罚了他们,至于打多重,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这一系列的动作,长安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大将军的伎俩,她心里自然是门清,也没想着要和他计较,反而倒是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她也没想过第一天来就会平平顺顺的,她熟悉的带兵之人不少,对底层兵士的尿性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她也不废话,绑起衣袖、系起裤摆,活动了一下各处关节,直接下了校场…… 不打服了你们,说什么都是废话! 高高壮壮的盔甲群里,突然出现了一席纤瘦的白衣,实在是有几分不和谐!若是平日里,士兵们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感叹一声,美人就是美人,果然好风姿,即使穿得古古怪怪地站在肃杀之气甚重的校场之上,依旧别有风采!而如今,在这群众世兵的眼中看到的,却是弱鸡样的“佞宠”衣衫不整,一脸奸相地踏进了他们的圣地,还挑衅地朝他们勾了勾手指,大言不惭道:“打到我!或者被我打倒!” 娘诶!叔可忍,婶也不能忍了! 群情激动得差点一拥而上! 而此时,内心戏十足的大将军临近崩溃的心中,被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比发现自己交付忠心的君主其实是个昏君更可怕的是,这个昏君的口味还如此令人发指! 原来以为他磨着陛下来军营,只是因为好奇,想来看个热闹!却没想到…… 这个佞宠竟然喜欢被虐打! 这个佞宠竟然一见面就一刻都等不及地扑了上去求虐打! 可见,令他心甘情愿奉地上了那么多年烈火青春的君王,私下里是个什么情状! 知道了真相的他,男儿泪差点流下来! …… 等他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的悲愤,带着满满的内心戏准备面对现实的时候……咦,他看到了什么?擦擦眼睛,继续擦擦眼睛…… 校场之上,他的爱将们已经躺下了好几个!而佞宠却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发角都没有乱一下! 他心中叹息,苦了他的孩子们了!当兵二三年,母猪赛貂蝉,看到个盘靓条顺的男子都腿软! 再仔细一看,不对啊!别看他们气势汹汹,来势凶猛,却连佞宠的衣角都触不到。佞宠只是一避,一点,再一推,再壮硕的兵都直直往后倒去! 大将军虽然常年混迹于军营,但毕竟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佞宠的动作根本不是角抵,而是传说中的内家功夫。那一“点”点中的应该就是会使人动作迟缓或者身体发麻不听使唤的穴位。这些兵是中军中最强悍的尖兵,可再厉害的兵也只是通些外家功夫,当然不会有赢的可能! 嗯,这个佞宠不简单!大将军摩挲着下巴,心中暗暗琢磨道。 “还有谁来吗?”长安脸不红气不喘地问道,连站的位置都从头到尾未曾挪动一步。 第89章 训众 兵士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再上前。军队里角抵最出色的那几个都已经在地上躺着了,还有哪个不长眼地非要上去试上一试?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整个校场只余簌簌风声,和眼神空洞的众人。 大将军尴尬地咳了一声,对方一个眼风扫过来,似乎是在询问他是否也要下场练练。 他忙鼓起了掌:“公……大……壮士好身手!”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公子”吧,显得有些轻浮,叫出来似乎有故意提醒他脔.宠.身份的嫌疑;“大人”吧,显得自己有些谄媚,若是人家是白身,岂非尴尬?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壮士”二字! 场上的兵士们眼神更空洞了…… “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长安一边放开束起的袖口裤脚,一边问道。 几息之间又变回了那个文雅飘逸,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文士。若非身上还痛着,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连声音都不洪亮的少年,当真一个人揍得他们没有人再敢往前凑! “当然,当然!您请!”大将军道。 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来,长安慢慢走到了大将军旁边。转过身,看向已经重新列好队了的众兵。 “关于我的身份,众位的心中一定诸多猜测!”长安开口道。下面的诸人,包括大将军在内,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竖起了耳朵,准备听谜底的揭晓。 却没想到谜底没等来,却等来了长安的一声厉喝:“收起你们那些没用的臆测!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必须听我的!没有怀疑!没有犹豫!只有服从!我再说一次,只有服从!听到了没有!” “是!”声音震天!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像平日里将军训话时那样,大声应答了。不由自主地都有些讪讪,他们竟然真的向一个身份尚且未明之人表示了服从! 长安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如今的形势想必你们也清楚!我朝与鲜卑的战争一触即发!而你们!我汉家最英勇无畏的战士们!将会成为替陛下刺向敌人心脏的那把尖刀!”长安一句一顿道,声音不高,语气也和缓,偏偏听在旁人的耳中有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士兵们渐渐面色肃然了起来,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气流在他们胸腔间鼓荡,顶得他们胸口发热,鼻腔发酸!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会彻底打乱你们以往的训练方式和作战方法……” 下面哄得炸开了锅,连大将军的脸色也有几分不好看:“这位……额” “在下无官无职,唤我怀止便是!”长安看对方对如何称呼她实在为难,便开口提醒道。 “怀止?”大将军的声音高了八度,士兵们对这个名字不一定知晓,他却是如雷贯耳的,当年建邺城外的那一战在他们军官中间可是口口相传了有一阵,至今想来依旧忍不住啧啧称奇。 他不由得再次打量起了眼前的少年,这个看上去尚不及弱冠的少年,竟已成名了好些年!这么算来,当年的他不过才十三四岁,难不成他自娘胎里便开始学习兵法谋略了不成?想着想着,他的面色便古怪了起来。 长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在下今年二十有二!” 被看穿了心中所想,大将军的心中也有几分尴尬,拱手道:“原来是怀止公子亲临,在下失敬!”想到他用乱七八糟的想法揣测过他,心下更尴尬了几分。 长安无意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导回话题道:“将军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大将军这才想起了最初想说的话:“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这支中军是当年慕容将军所训,战力战术皆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实在没有必要重新训过!”大将军语气谦逊,面上却带着淡淡的傲然之色!下面兵士的神情也与他一般无二! 显然燕王说的不错,不管慕容雅如今的身份如何,在这些将士的眼中,他是独立于鲜卑这个虎视眈眈的异族之外的存在!是他们崇拜敬畏和感激的人! 长安面色冷了下来,眼中泛着迫人的寒光。心中却忍不住生起几分对云起的羡慕之情和为他欣喜之意。 一个人能够让旁人跨越民族的偏见和仇视去推崇喜爱,这是有多么的不容易!而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伟男子曾经来过她的生命里!尽管如今爱恨都已成往事,却并不妨碍她对他的欣赏! “看来今日不跟你们说明白了,众位是不会听从我的安排的!也罢,只此一次!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不同的声音!”长安走到队列前头,负着手慢慢踱着步,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被她目光触及的,无不低下头去。 “正如李将军所说,中军很好,比起兵强马壮的鲜卑也是不差的!可为何陛下会授意我来打乱重新来过?你们以为陛下昏聩至此了?” “臣不敢!”大将军闻言率先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了下去。虽然他的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就这样被人戳破还是觉得惶恐不已。 士兵们也纷纷哐哐当当地准备要跪下去了,却被长安摆手阻止了:“我不是来替陛下问罪你们的!你们不必如此!你们这一身本事都是为慕容雅所受!他很好,我也很欣赏他!可他如今是鲜卑军队的统帅!是在战场上会指挥敌军挥刀砍向你们的人……” 队列里不知谁开口道:“就因为他如今回了鲜卑,就要将他曾经教给我们的有用的东西也一并抹去吗?这么做也未必太过狭隘!” “是谁?出列!”长安目光沉沉,开口道。 顿时这么多人的校场一片肃静。 “先生,你看,一眨眼都晌午了!我带你去用膳去吧,可别饿坏了!”旁边的大将军开口解围道。 长安并不搭理他,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众人。 “是我!”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出列站到了长安面前。 长安点了点头,还算有些骨气。 少年原本以为今天不死也得脱层皮,没有上官准许,擅自开口说话在军队本就是忌讳之事,更何况还是反驳对方的话。 却没想到,对方打量了他一会,却开口问道:“你念过书?” 军中之人多为军户,或是穷苦人家来军营混口饭吃的,能识几个大字的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真正读过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所以长安才会那么惊讶。 少年点了点头:“我父亲是教书的夫子,我从小就跟着父亲熟读诗书!” 长安接着问道:“那你为何来军营?” “乱世当前,只有从军方能守家卫国、御敌抗虏,故弃笔从戎!” 长安点了点头:“好志气!读过书,也明理!” 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长安,自被叫出来开始,对方的一系列举动都让他有点始料未及。原以为是在劫难逃,去没想到对方一句责骂都没有,最后还夸起了他来,正当他懵里懵懂,有点飘飘然的时候,对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可惜没有脑子!” 少年只觉得原本已飘飘然的自己,又被一记重拳打落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面红耳赤。 长安叹了口气,看着众人说道:“陛下并非会因为慕容雅如今与他立场敌对,就不分好坏的非要消除其在这里的所有痕迹的狭隘之人!如今用你们去攻打除了慕容氏之外的任何一方势力都会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尖刀!却独独只有慕容氏是个例外!你们擅长的一切都为慕容雅所授!你们的一切他也都了如指掌!试问,若真上了战场,这样的你们,要如何在他手里获得胜利的可能?” 话到了这里,众人才明白了长安的意思。慕容雅离开了这么久,可在他们心里却从没觉得慕容雅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更不会想到他会与他们有刀枪相对的一日!让他们咬牙切齿仇视着的鲜卑,在他们心里也从来不会与慕容雅扯上什么关系。并非他们不知道慕容雅如今的身份,只是实在无法想象那个曾经和他们一起流血、一起流汗,像兄弟一样教导他们爱护他们的人,真的有一日会对他们挥刀相向!而长安的话,显然是把最真实又最残酷的现实撕撸开,摆在了他们面前。让他们如今想来,只觉得遍体生寒! 而长安却没有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继续道:“而我如今要做的,就是把你们那些习惯的东西彻底打破,重塑成一支强大的、慕容鲜卑所不了解的全新的部队!所以,收起你们那些毫无意义的情绪!你们私心里如何看待慕容雅我不管!拿起军刀的那一刻,就必须把他当做不死不休的敌人!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众人的声音比刚刚还要洪亮,震彻校场! 长安的面上这才露出了笑意。她看着被她单独叫出列,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的少年。开口道:“我需要一个助手,你不错!自今日起,直到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我吧!大将军,不知可否?” “可以!当然可以!别说先生只要一个,就是十个八个我都给你送来!”大将军咧着嘴,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 校场上的众兵士不约而同地觉得□□一紧! 第90章 重塑 而我和云卷舒更是全校的前两名,所以学校并没有给于我们任何形式的处分,那件事到最后便是不了了之了。 只是不久以后,传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我们纷纷气愤不已。 说是要把刘老师换掉,不让他再当我们班的班主任。 刘老师应该算是我们学校资历很高的一个老师了,常年都带实验班。照例来说不应该随随便便把他换掉。如果是因为我们那件事,那被处分的也应该是我们,而不应该是换班主任。 算来算去也只可能是因为食堂那件事了。很有可能是班主任在跟学校交涉的过程中得罪了学校的高层。 一得出这个结论,我们都傻眼了。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接触到社会的阴暗面。居然还是在这个很久以来一直被我和小潇看作梦想殿堂的学校。 我的内心第一次开始动摇,关于我一直信仰着的那些东西。我开始害怕,害怕有一天起床后会突然发现,那些我一直深信不疑着的东西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幻,而它存在的价值,就是嘲笑我曾经作为孩童时那些自以为是的无知! 那种不确定感至今令我记忆犹新。我想我也是从那一次开始,走出了父母学校曾经为我营造的简单纯净的童话堡垒,开始思考一些成人世界的问题。原来长大有时候真的只需要一瞬间! 之后,我和云卷舒两个人利用晚自习在班里进行了一场关于这个事件的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大家群情激发,纷纷要求写联名信,抗议学校更换班主任的决定。这件事把我们这个一向各自为尊的班级空前一致的团结了起来。而我和云卷舒的威望,也在这个事件后空前地提高了。 我和云卷舒决定分工合作。他负责联名信这一块。而我则决定去找当时的学生会,要求学生会出面解决学校的食堂问题。其实现在想想,两个刚刚入学不久,几近一无所知的初一新生要做这两件事,简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可当时的我们,却偏偏有种初出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无论是我们运气好也好,方法对路也好,最后,还真给我们办成了。 去跟学生会交涉很是花了我一番心思。大家应该都知道中学期间的学生会大多形式重于内容,并没有被赋予应有的权利。虽然实际的管理权没有,在学生中号召力还是很大的。而我们最后能成功,也正是充分抓住了这一点。 而经过这次同学生会的接触,我却认识了我人生中又一个重要的朋友——沈然。 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沈然的情景。 我拿着一叠在班里收集到的对我校食堂严重不满的抗议书,毅然决然的推开了学生会办公室的门。看到了当时还是学生会主席的沈然。具沈然同学后来回忆说,当时看到一脸愤愤然闯进办公室的我,看那架势,还以为是来寻仇的! 可我们不知道的是,我那一推,推开的竟是我们长达几年纠缠不清的缘分。 很难描述第一次见到沈然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丝毫无视我的到来,仿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重要得过他手中的书了。他身后的窗外是一轮沉沉的落日,把他整个人的轮廓镀成了金黄色。桌上的茶杯正冒着热气,袅袅水汽中看不真切他的脸,但神情安详的令人暖心。整个场景让我的脑海中不知不觉的浮现出了八个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如果说未央的美是美得出尘,那沈然的美则是美得入世。一直知道不食人间烟火是一种极致的美,而那一刻我才发现,有一种烟火气更能够瞬间抓住人的眼球,让人惊艳。 “请把你们学生会能说得上话的人找来!”我有些无礼地说道。 “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沈然依旧闲闲地坐在办公桌前,神态一派安然,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你能说得上话?” “勉强可以!”沈然依旧笑得风轻云淡,那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我把事情的大概经过交代了一下,然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意思是让他快点表个态。 “哦,你是不是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没想到他没有任何表示,反倒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么一问。 “我是初一一班的江南。” “哦,原来你就是江南,今年新生中的第一名!不过,好像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嘛!不愧是我校有史以来第一个翻墙出校门的女生,果然不同凡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沈然戏谑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那件事!”我急急问道。那件事已经被学校强压了下去,不可能外泄啊! “别急!虽然那件事学校已经压了下去,但对你们的处理学生会是参与了讨论的,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传言中的我又是怎么样的?”虽然知道时机不对,我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 “聪明,温柔,随和,笑容甜美……” 知道了,敢情这位是在拐着弯儿地骂我呢!我对他的第一感觉所形成的映像已经完全颠覆了。 算了,咱现在是在做大事,要忍人所不能忍,先不跟你计较! “你还没回答我呢,学生会出面解决这件事吗?” “会则怎么样?不会又怎么样?”沈然仍然吊儿郎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问道。 “会的话,是你们尽到了你们应尽的责任!不会的话,是你们学生会没有原则不负责任徒有虚名玩忽职守低能怕事……那么,我也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我一口气说道,心里那叫一个骂得爽。 “哼,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再不答应你,岂不是真的承认整个学生会禽兽不如了?”沈然似笑非笑地说道。 “那么,你是答应了?”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兴奋的问道。 “光我答应你是没用的。实话告诉你,最近学生会内部也正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下呢!”沈然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色说道。 “这有什么好争论的?发现了问题便解决呗!”我不解地说道。 “呵呵,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沈然好笑地说道。 “这件事远比你想象得复杂。有些东西我不方便跟你说,我只能告诉你,想用激烈的手段要求更换学校食堂的承包人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协商,通过协商要求改善伙食质量。可你知道吗,就算是协商,学生会的大多数人也是不愿意做的,怕得罪学校!哪像你个傻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地就敢乱闯乱撞!不过,有句话你还真说对了,学生会就是他妈的一群胆小怕事徒有虚名的孬种!”敢情我的到来是为他提供了一个发泄的渠道了! 看着沈然苍白无奈又带着些许讽刺意味的笑容。我开始明白,他大概也是像我一样,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真正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吧!只是总有那么多的时候就算你自己再怎么尽心尽力,也无力改变局面! 那一刻我竟有一点点心疼他。我初出牛犊,无知所以无畏!而他呢,明明洞若观火,有心,却无力!心里该是很不好受的吧! “江南,我这么跟你说吧,学生会的全部力量我动用不了,但我会用我可以控制的一部分力量来努力实现你此行的目的!你敢跟着我干吗?” “敢!”我毫不迟疑地答道。务须怀疑,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在你明明知道成功的概率不大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激发出你的斗志,让你无条件地信任!而沈然,就是这种人!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很好!我相信我没有看错人!学生会没有实权,所以不能硬碰硬!但我们可以借助学生会的号召力来煽动舆论对学校施压!” “你是想策划全校大罢餐?”我若有所悟地问道。 “聪明!”沈然打了个响指,“江南,我知道你在你们初一年级里有不小的影响力。初一年级就交给你了!在组织的时候就打着学生会的旗号好了!至于初二初三由我负责!” “好!应该问题不大!其实大家早就对学校的伙食怨声载道了!没有起来抗议就是缺少一个集结起大家发起运动的统一组织。有了这个组织相信大家是很乐意响应的!还可以借此机会提高学生会的声望呢!”我颇有信心地保证道。 “呵呵,看不出小丫头莽撞是莽撞了点,还挺有想法的嘛!”大问题一敲定,沈然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对着我调笑道。 我撇了撇嘴没有理会他,既然大问题已经商定,也就可以走人了。我跟他道了个别,转身就准备离开了。 “喂,你貌似忘了做一件事啊!” “什么?”我转过身,疑惑地问道。 “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吗?那你准备下次怎么联系我呢?”沈然看我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无奈地问道。 哎呀,竟然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对啊,你是谁?” “我是现任学生会的主席,初三一班的沈然。记住了?” 这就是我与沈然的第一次见面。如果要问我对他的映像,那么只有两个字,就是矛盾!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淡然却犀利,安静平和却又狂放不羁,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心怀天下。一直都不明白,这么矛盾的东西为什么能够在他身上得到如此和谐的统一,丝毫不显得突兀! 第91章 带兵 若是说昨日他是绵里藏针,不动声色间压制全场,那么今日便是彻底将声势外放,连眼睛里都是让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这日开始,长安正式介入到了士兵们的训练中去!刚开始的时候,士兵们也许还有犹疑和不适,渐渐的,适应了长安的带兵方式、看到了训练成效后,这才真正从心里认可了这位颇为神秘的“教头”。 在士兵们的眼中,“教头”是个有些奇怪的人。训练的时候,严厉得近乎苛责,六亲不认,用一个老兵油子的话来说,看人的眼神都像淬了毒一样。 下了训之后,却又是另外一幅样子了,吃住都跟他们一起,毫无架子。这位教头不太爱说话,但他们说话的时候,他会很认真地听。有一次,几个兵聊着聊着,松懈随意了起来,直接说起了荤话。旁边的人对着他们一阵猛咳,他们回过神惊慌地看向长安,却发现他低着头在那里脸红!这可惊呆了一干人等!当兵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教头。这可给他们增添了新的乐趣,平日里无聊的时候,总喜欢逗这位教头。他们开他玩笑他也不介意,也就腼腆地笑笑,像个邻家小弟。 下训的时间,长安也常常会吹箫给他们听,他们想听什么,她便吹什么,都是一些她平日里从不会去吹的民间俗取或是乡间小调,她却乐在其中。偶尔有士兵想写信回家,她就帮着代笔,一笔一划都不敷衍。她会主动地教士兵们识字,士兵们也都兴致高昂地跟着她学,毕竟谁都无法保证他们会在军营里呆多久,也许下一场战争就会夺去他们的手、他们的脚甚至他们的生命,多一项本事,就多一个傍身的技能…… 时间久了,他们便摸出了彼此之间的相处之道。长安在他们的心里,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所以即使训练的时候,长安对他们再狠,他们也不会往心里去,因为他们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心里是有他们的,他是真心希望他们在战场上可以活下来的! 长安有时站在校场之上,不由自主地就会有些走神。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跟当年的云起离的那么近!她站在他曾经站过的位置,做着他曾经做过的事……他们都怀着别样的目的站在这里,但看着这些兵士在校场之上流血流汗的时候,她相信他们的情感和心情是一样的!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走进军营,走近这些兵士,她想她现在有些明白云起的那些跨越民族的大爱从何而起了。这么一群人,他们或是为了守家卫国、或是为了封侯拜将,或者仅仅是为了能让自己和家人吃饱饭活下来,为着自己的目标每天每天,枯燥地打滚在这块尘土飞扬的校场之上,风雨无间!你怎么能够想象他们有一天或许会永远地闭上眼睛,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会对着你笑……哪怕他们的立场与你对立! 长安深深呼了口气,幸好,幸好她现在还能安慰自己,他们如今有着共同的敌人,不管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现在她要做的是让他们变强! “老大,外面有妞找!”守门的兵士突然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对长安道,眼睛里冒着兴奋的光。 校场上的众人手上做着自己的事,耳朵却都一下子竖了起来。 长安微微皱起了眉,想不出来会是谁,不耐道:“打发走了!” 众人一下子都失望地耸拉下来耳朵。 “没听到吗?”看报信的小兵还站在原地,长安眉头的结打得更深了。 “是。”小兵颇为低落地转身去了。 没过一会,小兵又过来了:“老大,不好了!属下拦不住啊!那妞闯进来了!”嘴里说的委屈,那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校场上的众人耳朵又都刷的一下子竖了起来。 “拉下去,杖刑十下!”长安看着小兵,面无表情道,“不分轻重!不看场合!” 校场之上,顿时一片肃静,教头说的是守门的小兵,何尝没有敲打他们的意思。 小兵原本以为长安责罚他是因为连个女子都拉不住,后面一句话一出,他只觉得脸上发烫!他把女子放了进来,何尝没有想看长安的热闹的意思?长安平日里对他们随和惯了,下了训后,他们跟她几乎是没大没小,随意玩笑的。小兵的行为正如长安所说,是不分轻重、不看场合了。军队最讲令行禁止,上了战场也来个没大没小,谁担得起这个后果? “先生!先生!”长安只觉得一阵香风吹来,手臂便被人抱住了。 长安推开了缠在他身上的人,仔细一看却是南平!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那日之后,南平就没再来找过她。她以为南平一定是对她彻底死心了,却没想到今日她会找到这里来,满脸笑意,好像对之前的事不再介怀似的。 南平不顾长安的反抗,再次抱住了她的手臂,理所当然道:“我来找你啊!你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这里!我到处找不到你,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南平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长安头疼地拧起来眉,往下一看,果然所有人都想笑又不敢笑地看着她。看到她眼锋扫了过来,立马又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接着做起了自己的事! 长安收回目光,看向南平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南平不接话,看着一身戎装的长安,眼睛发光:“先生这么穿可真是不一样了!真俊!”说着便在长安脸上亲了一口。 长安被她吓了一大跳,之后脸色便难看了起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兵士们原本还看得高兴,发现长安脸色难看的跟锅底似的,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真怕她一怒之下,把人家小姑娘给怎么招了! 大将军忙过去安抚道:“兄弟诶,可别冲动啊!人家千里迢迢找来也不容易!这娘……这姑娘我先带下去安顿了,你接着练兵吧!姑娘,跟我走吧!”怕人家姑娘心里委屈,还小声安慰道,“他不是针对你!他练兵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等下了训你再来找他,他保管就不生气了!” “好嘛,好嘛,你先忙!我一会再来找你便是了!”南平原本想撒泼拒绝,看长安的脸色实在吓人,只好不甘不愿地同意了。 大将军长松了口气,带着南平回后营休息去了。一离了长安的视线,八卦之心又开始复活。拉着南平东问西问的,非得挖出点东西来。 南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刚刚长安这么对她,她正满心的不高兴呢!听人这么一问,立马编了套声泪俱下的故事来。什么从小被买进家里当童养媳,什么夫君进京搏仕途,将发妻留在老家,不闻不问好些年,什么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让她上京来寻他。 大将军原本听着还满心同情,愤愤觉得他真是看错人了,亏他还当他是兄弟,简直忒不是个东西了!后来一想,不对啊,怀止自小在山中长大,哪里会有什么童养媳?这么一想,嘴里便说了出来。 南平一听,火冒三丈,指着大将军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瘪犊子什么意思?看不起俺们山里人怎么地?俺们山里人凭什么就不兴买媳妇了?” 可怜大将军多少年没有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了,都忘了生气了,被吓得傻愣愣道:“兴!兴!兴!买!买!买!” 南平哼了一声,揪了一下大将军的胡子,这才大摇大摆地进了长安的帐里。 大将军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胡子,觉得自己不过几息间,身心都受到了巨创。内心不由对怀止生出了巨大的同情!难怪要把这个娘们扔在老家了!搁在身边,逮谁谁受不了啊! 下了训后,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围了上来,这时才有胆子向长安打听起南平来。没想到平日里下了训便颇好说话的长安这次嘴巴闭得死紧,只说对方不是她夫人,除此之外,便半句不肯透露了。 众将士尽兴而来,败兴而归,很快便鸟兽散了。 长安心里暗自埋怨,平日里下了训拉她一起去用膳的人,左一个右一个。今日需要他们了,倒是跑得个干净,一个都不剩!长安这儿磨蹭几下,那儿磨蹭几下,最后还是不得不认命回帐去。 这么一下午,南平的火气倒是消了个干净。看到长安进帐,忙开心地迎了上去,伸手就要帮长安卸去头上的盔甲。长安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避。 南平缓缓地收回手,慢慢低下头,虽然看不清神色。整个人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哀伤。 长安心中不忍,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南平……” 第92章 夜帐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长安摇了摇头,柔声重复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南平甩开了长安的手:“我是一国公主,我爱去哪就去哪!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管我?” 长安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早了,休息吧,等明日再说!”说罢,便拿起裘衣,走出了帐。 “喂,你去哪里!”南平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出去。毕竟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个人在陌生的军帐里,有些害怕。 出了军帐,四处一望,已经看不到怀止的身影了,四周安静得可怕。这下,南平真的有些发慌了,大声喊道:“先生!怀止!” 突然听到下面传来一声轻咳,南平低头一看,她急急在找的那个男子,此刻正靠着帐沿,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的神情带着几分尴尬,几分忍俊不禁。 南平的脸“唰”得红了起来:“你怎么坐在这里?” 长安笑了笑:“你放心进去睡吧,我就在这里,有事喊我就行!” 南平的心一下子如同被热水浸润,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瞬间不见了踪影。这样的细心和包容,其实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呢! 再想到自己不管不顾就这么任性地来了,白日里打扰了他的事情不说,现在更是因为自己不肯走,害得他连自己的军帐都住不得,得在外头吹一宿冷风,不禁对自己有几分灰心丧气,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讨人厌得很! “别多想了,睡去吧!明日一早我就送你离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一下就看破了她的窘境,安抚道。 南平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进了帐。 长安倚靠着帐沿,微仰着头望着夜空,表情空白。突然,她从怀里掏出一管玉箫来,放在手间摩挲了起来,温润的手感终于让她的嘴角微微泛起了一抹笑意。 这是承儿不久前寄来给她的,他们如今写信有诸多不便,送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事却是无碍的。承儿大概是怕她独自在外会冷清孤单,时不时地会寄些小东西来。有时是他或者重欢的一些贴身物品,大概是怕她思念他们,想解解她的相思之意。最离谱的一次,收到过重欢还隐隐带着奶香的贴身小肚兜,差点没把她笑死。她猜想一定是承儿偷拿的,不知道重欢后来有没有发现,若是发现了……呵呵想想都觉得很期待啊! 有时是一些他得来的觉得稀罕的小物事,想来是想给她解解闷的,像这管玉箫就是。它已陪着她在这个营地度过了好些个寒冷的夜晚,每每拿在手里都觉得心里发热…… 帐帘突然又被掀开,露出了个脑袋来:“要不,先生还是去大将军或是别的将军那里挤上一晚吧!晚上外面可凉得很!” 长安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箫,淡淡道:“不用管我,你自去睡罢!” 长安再怎么男装示人,终究改变不了她是女子的事实,又如何会真的去跟其他人挤一个帐去? 听在南平的耳中却是另外一个意思了。对方为了不让她害怕,宁愿守在外面吹一晚上的冷风……她顿时有种眼眶发热的感觉,即使不是喜欢,至少对方是在乎她的! 她在长安的身边坐了下来,眼神却游移着不敢看她:“我陪先生坐一会吧!” 长安依旧凝视着手中的玉箫,不置可否。 南平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箫,试探道:“这管玉箫先生这般珍视,不知是何人所赠?” 长安的面色一下子柔和了下来:“是一至亲所赠。” 南平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她不知道这位至亲如今还在不在世,怕引得长安伤怀。 “先生在这边过得好吗?” 长安笑了笑:“甚好,我喜欢这样的日子!” 南平闻言,脸上也松快了不少:“那便好!今日在校场上看到先生神色间开朗了不少,我看着心里也是高兴的!” 长安转过头看向南平,神色温柔而认真:“公主为何对我这般好?” 南平对她的好,让她苍凉的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正因为如此,她更不忍心让南平的真心错付。所以她今天必须逼着她把话说出来,然后让她死心。 世人眼中向来嚣张跋扈的南平公主此时却是眼神游移、羞涩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旁边传来低如蚊呐的声音:“我喜欢先生!”生怕长安听不明白,又轻声道,“是想同先生永以为好的那种喜欢!” “可我不喜欢你!”南平的心中满是忐忑和期待,却被这一声冰冷冷的拒绝激得瞬间脸色发白。然后,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 长安心中不忍,却依旧硬下了心肠,冷着脸不语。 “为何?你为何不喜我?是因为我狠辣跋扈?”南平哑声问道。 长安摇了摇头:“你确实狠辣跋扈,可我依旧觉得你是个好姑娘!”还没等南平的脸上露出笑意,长安又叹了口气道,“可这些都没有关系!人知好色而慕少艾,说出一个‘喜欢’何其容易,可真正两情相悦又能够相守到底的,却又有几人?南平,你还太小!以后你就会明白,人之一世,何其不易!舍不下的东西太多,不得不舍下的东西却更多!无法如意之事往往十之□□!” 南平未来的命运,她自己也许还懵懵懂懂,长安的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眼中不自觉得带出了几分悲悯。趁此机会,她忍不住提醒道:“南平,你自小顺遂,稍不如意,便觉得天要塌下来!若是有一日,对你来说,天真的塌下来了,你需谨记,必须得学会取舍,看淡得失!取了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东西,至于舍下的,即使再不舍也淡忘了吧,只有看淡,才能支撑着自己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只有走下去了,才能让自己当初‘舍下’和‘没舍下’的都变得有意义!今日之后,你也许再不想看到我!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记住我今日之言!我今生辜负你一番深情是真!希望你可以过得好却也是真!” 南平原本就被长安的拒绝打击得失魂落魄,后又被她极富深意的一番告诫弄得心中不安,脑海里已乱成了一锅粥,直到第二日被长安送着离开军营之时都还处于浑浑噩噩之中。 长安亲手把她交到了来接她回宫的禁卫军手中,认真地看了她一阵,仿佛要把这个人记在心里,然后笑了笑,带着说不出的暖意:“公主,保重!” 说完便不再回头地打马而去。 南平呆呆地看着长安离去的背影,表情似悲似喜。 她第一次在长安脸上看到这样的笑意,不再是始终挂在嘴角的那一丝轻如烟雾的恰到好处,而是带着真实的暖意和疼惜。 南平眼中泛泪,若是日日都能被他以这样的笑意相待,她就是死了也甘愿! 她不知道对方到底对她抱着怎样的感觉!若说有情,昨日却拒绝得这般决绝,可要说无情,却又分明能感受得到对方对她的那种特殊! …… 半年之后,中军已按照长安的设想脱胎换骨。 燕王看到这支已与半年前大相径庭,却又同样出类拔萃的军队,惊讶地合不上嘴。 他真的做到了! 这半年来一直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这样,即使鲜卑真的打了过来,他们也有一战之力了吧! “不知先生对地方军可有什么加强之法?毕竟,若是鲜卑发兵,首先对上的肯定是几个边境之地的地方军!若是地方军失力,中军即使厉害,恐怕也会有损士气!” 燕王问得满怀希望,正当他觉得对方定会像当初一样,给出什么惊艳之策之时,对方却轻轻摇了摇头。 “地方军不比中军,朝廷对其控制力有限,恐怕对方的探子已经渗透得如同筛子。今日训练了什么,明日恐怕鲜卑就都知晓了。陛下即使现在开始整顿,恐怕也来不及了!况且边境之地无数,地方军分散,若要一个一个像对中军这般花费心思也不切实际!” 燕王心中叹息,他虽名义上占了中原之地,实际上真正对地方上的控制力有多少他心里是清楚的!完全不可能跟前朝相比,因此更不可能重现当年征北军的辉煌! 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感当年明.慧太子的可怕之处!一招“藩王就镇”的明线,一招“鼓动勤王”的暗线,看着是将朝廷将皇室都推向了险地,却实实在在是当时险象环生中的一招好棋,将士族和藩王都玩弄在了股掌之间。使皇室免于了士族迫害不说,同样把藩王的野心算计在了其中。即使当真有藩王起了反心,得到的江山也已是各方势力各自为政、难以高度集权的朝廷!为皇室的后人收复江山,大大减少了难度! 而更可怕的是,那一年的明.慧太子,还不过是弱冠之龄! 燕王摇了摇头,问道:“那么,地方军如今是只能弃之了?” “却也不尽然!” 燕王眼睛亮了起来:“先生可是又有良策?” 第93章 忌惮 长安失笑:“并无!不过,地方军却也并非一无是处!陛下当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既然形势已经如此,不如以重金相激,想必也能令士气大涨,战斗力大增!” 燕王猜测道:“他们的任务,便是在中军和敌军正面对上之前,尽可能多的消耗敌方的力量!减少中军正面对抗的压力?” 长安点了点头:“陛下英明!” 燕王摆了摆手:“朕可当不起‘英明’二字!多亏先生悉心谋划,扭转局势!说是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才也不为过了!朕今日前来,是收到了一些消息,特意来请教先生的!” 长安微微一愣,沉吟道:“可是慕容曲不好了?” 燕王赞赏地点了点头:“先生神机妙算!探子传来消息,慕容曲三日前薨逝了。” “不知继位的是?” “是石兰!” 长安微微皱起了眉,回道:“属下今日就跟陛下回去。” 燕王面现惊讶之色,转而有些紧张道:“先生是觉得情况会有变?” 长安点了点头:“石兰跟慕容曲不一样,慕容曲的那些顾虑对石兰而言,可能什么都不是!他是个……”长安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措辞,“他是个疯子!” 燕王的面色更紧张了几分:“先生的意思是,他会向我们开战?” “若我所料不差,待他继位稳定了朝中局势之后,便是挥兵南下之时!” 燕王犹豫了一会,终于开口问道:“先生以为若是开战,胜负当如何?” 长安叹了口气:“五五之间。” 燕王面上出现了几分慌乱:“以先生之能以及如今中军之势亦只有五分胜算?” 长安如今在燕王的心中已经有些被神化了!她是智计百出、无所不能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长安在的情况下,还会有输局的可能。 长安哭笑不得道:“陛下未必也太高看我,太小看鲜卑的战斗力和慕容雅的能耐了!” 燕王叹了口气,是他贪心了!原本是必败之局,如今怀止能为他扭转回五分胜算就已经是他的本事了!慕容雅,慕容雅……他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他的本事自己又如何会不了解! 长安安慰道:“陛下还需放宽心才好!世间哪里会有必胜之局!如今我们尽了人事了,接下来,就看天意吧!” 长安所料不差,不同于慕容曲的春风化雨,石兰的手段可谓雷厉风行!他继位之后,立刻灭了曾与他有过王位纠葛的两位兄长的满门,手段虽残暴,却十分有效,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就荡清了朝中所有的不安定因素,确立了自己无人敢予以置喙的绝对王者之位。 慕容曲在世之时,石兰对慕容雅百般忌惮,甚至几次三番出手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他自己继位之后,态度却反而大变,改为笼络起对方来。 慕容雅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石兰继位之初,好些亲近之人都曾明里暗里地提醒过慕容雅,要早做准备。毕竟,石兰对他的忌惮和针对,已经是众所周知之事。对方如今既然已经掌握了绝对的生杀大权,焉有放过他的道理? 慕容雅自己心里却清楚,石兰继位了,反倒关系会有所缓和了。石兰忌惮他无非是因为大王子年少时曾拜师于左将军府,不管慕容雅实际跟大王子有无交集,在石兰的眼里他都成了大王子一派的人,是大王子的助力。所以慕容雅越是出色,石兰就越是忌惮。 如今,王位既然已经尘埃落定,曾经的忌惮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位置决定眼界,如今在石兰眼中,恐怕慕容雅已经变成了为他争夺天下的一大利器了。 在慕容曲身上,汉化的痕迹很重。他重名!无论是生前之名还是生后之名!所以顾虑重重,反而放不开手脚。石兰则与他的父亲全然不同,他身上更多的涌动的是鲜卑人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渴望征服的天性! 所以朝中形势一稳,果然如长安所料,石兰开始谋划挥兵南下了。 慕容曲曾经的一干稳重老臣,随着新君的上台,都纷纷退居二线。如今身居要职的都是与石兰一样,雄心勃勃的年轻人。石兰一表示出想要征服中原的野心,众臣立刻热血沸腾地附和了起来。 “启禀主上,现在开战恐怕不是好时机。去年幽州大旱,收成无几,如今存粮无多,战线一长,恐怕将无力供给!”慕容雅看着已被冲昏头脑的众人,不得不泼出一盆冷水。 “左将军王未免也太过杞人忧天了!当年我族在辽西寸土不耕,靠着放马牧羊为生之时,尚且敢与中原一战,如今不过是去年的粮收少些,就畏首畏尾了?”石兰身边一新进提拔的官员开口讽道。 石兰也笑着开口道:“左将军王小心谨慎是好的!因此而束手束脚却大可不必!若倒时真的粮草不够,跟百姓临时征些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事情!” 慕容雅刚要开口,却被他老师拽住了手腕,冲着他摇了摇头。 慕容雅当然明白老师的意思,只觉得浑身都有些无力。石兰继位后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没有为君的肚量和远见,今日看来,甚至连为君的常识都没有,他不禁生出了几分心灰意冷之感,也没有心情再在这样的场合多做应付,对着石兰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议事殿。 石兰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眼中寒光连连。 左都尉忙站了出来,奏道:“主上息怒。忽尼耶今日身体不适,怕过会坚持不住会殿前失仪,故先行离殿,望主上恕罪!” 石兰旁边的青年轻哼了一声:“忽尼耶也太过狂妄了!他身体不适不会自己告罪吗?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是不把主上放在眼里吗?如今在朝中尚且如此,将来领兵在外,主上的命令他恐怕直接要当耳旁风了吧?” 这个青年左都尉知道,是跟了石兰好些年的心腹,有些将才,想拿下忽尼耶手中的兵权不止一两日了。原以为石兰与忽尼耶不睦,他继位后,定会把军权从忽尼耶手中拿走。没想到石兰并没有这么做,反而还与忽尼耶缓和了关系,他心中焉能不恨?如今抓到了能让忽尼耶跟主上起隙的机会,安能不大做文章? 果然,石兰听完后,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左都尉干脆点破道:“达松!收起你的小聪明!你这般出言挑拨是打量着大家都看不出你的小心思不成?” 青年冷哼道:“有小心思的是左都尉大人才对吧?谁不知道您是忽尼耶的老师!可你为了保他却这般污蔑于我,将主上置于何地?” “好了!都别吵了!哼,忽尼耶!”石兰虚眯起了眼睛,“我倒是要看看,是不是没有他,鲜卑就打不了仗了!今日起,卸了忽尼耶领兵权!让他待在左将军府,一步也不准出,好好反省反省!” “主上,您要软禁他?”左都尉惊道。 “左都尉多虑了!不过就是禁足一段时间,让他冷静冷静而已!” 这下,连左都尉都对他有些灰心失望了。在他看来,为了稳定局势,手段狠辣些不算什么!但没有容人之量、不辨轻重是非,被小人牵着鼻子走,就是为君大忌了! “先生,好消息!刚刚收到探报,慕容雅被软禁了!”燕王满脸喜色,没想到在大战之前,还能收到这样的好消息,鲜卑人这是在自毁长城吗? 长安愣了一下,快速接口道:“只是软禁?” 燕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目前收到的消息,确实是!” 不过一瞬,长安已恢复了冷静,嘴角微翘道:“如今鲜卑的形势倒是有些意思!” 燕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先生此话何意?可是胜算又大了几分?” 长安摇了摇头未语,她确实有了些想法,谋划得却是更长远些的事,与她助燕王对抗鲜卑并无多大干系。当然,慕容雅此时被软禁,对即将开始的战争,肯定也是有影响的! 长安笑道:“慕容雅软禁不了多久的!我们能在慕容雅出来前取得多大的先机,端看石兰的心胸和能屈能伸的程度了!” 这次燕王倒是很快理解了长安的意思。他也是君王,对其他君王的想法自然也能揣摩出些。 慕容雅很显然是招了忌了,但若是不用慕容雅,鲜卑此战必将形势极为艰难。新君心高气傲,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等狠狠受了几次挫,清醒过来后,还是不得不舍下脸皮请回慕容雅。 只是这个时间差,便很是耐人寻味了!清醒的太慢,可就再无翻盘的可能了! 第94章 复仇 果然不出长安所料,鲜卑代替慕容雅出征的主帅,悍勇是悍勇,却完全没有对敌的经验,一路被燕军牵着鼻子走。 长安没想到石兰会刚愎自用到这种程度!舍了慕容雅这一利器不用不说,连那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都一概弃置不用! 她心中冷笑,这天下都还没打下来呢,就已经想着排除异己、争权夺利了!这般短视,还想着谋夺天下,实在可笑至极! 长安心绪复杂,说不出是畅快还是难受。也许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替慕容雅不值的吧! 鲜卑军以惊人的气势一路挥刀南下,中原守疆的军队一路溃败,从冀州一路后退至并州。意气风发、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鲜卑军全然忘了穷寇莫追的道理,妄想着赶尽杀绝,一路杀进长安,终于被守疆军引入汾河附近,被早已设伏在那里的中军来了个瓮中捉鳖。 中军将敌军困在群山和汾水之间,再无后路可退。 长安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山上的军士开始往山下射箭、滚巨石。一时之间箭矢如雨,滚石如雷,将鲜卑大军逼向了汾河之上。这些日子以来对中军的水上作战训练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长安站在山掩之上,望着山下已乱成了一锅粥、在水上无所适从的鲜卑军队,眼中泛着说不出的冷意。 今日,这里将会是这数万鲜卑军的埋骨之地! 可惜,大概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若干年前,同样也是在这里,曾经因为鲜卑人的一条毒计,埋葬了三万征北军的不屈英魂,一代名将也带着未竟之志,屈辱地埋骨他乡! 耳边的惨叫声和八年前那场她未曾亲眼目睹的惨烈之战,渐渐重合到了一起,长安的眼中一片模糊。她仰了仰头,用力眨去了眼中的湿意…… 父皇、阿兄、安肃侯,还有征北军埋骨此处的三万英魂,你们看到了吗? 今日,我便用鲜卑人的鲜血来祭奠你们的亡魂! 长安一瞬不瞬地看着山下,眸中却空洞得一无所有,那张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的脸苍白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惨叫声和喊杀生都开始渐渐散去,数万的鲜卑军几乎全军覆没。即使是此战中靠着水战占尽优势的燕军也是伤亡不少。鲜卑这样的民族,即使被逼至绝境,战败前不要命一样的反扑也是够人喝一壶的了! 长安一动不动地站在山掩之上,从鲜卑入伏,到两方厮杀,再到如今兵士们开始清理现场,几个时辰都未曾挪动过一步,双脚似乎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酸痛了。 她用力握了握拳,却依旧压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旁人看她运筹帷幄,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高人模样。实则,这真真正正还是她第一次站在战场之上,感受着最真实的血肉横飞!然而,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经验去慢慢适应恐惧,只能将指尖压抑不住地的颤抖藏于袖间…… 她看着搬运着尸体和伤员,表情麻木的兵士们。她感觉不到他们胜利的喜悦,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恐惧和悲伤…… 鲜卑先头几乎全军覆没,燕军也折损不少,她该高兴的,一切都那么顺利!一切都在向着计划的方向走!可心中那种悲凉之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用手贴着心脏的位置,心中那块空洞洞的缺失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血祭而得到填补! 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她内心渴望的吗?也许并不是! 可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想到这里,长安茫然空洞的眼神,又重新冷硬了起来! 幽州,慕容部 “什么?两万大军全军覆没?!”原本正得意地等着捷报传来的石兰,呆愣愣地往后跌坐在了座椅之上。紧接着,便拍案而起,在殿里极速地来回踱着步,眼中布满了怒意,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 等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他便让人将战报从头到尾地念了一遍。当听到燕军将鲜卑军引到并州城外的汾水边,设伏击杀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后背发凉、头皮发麻! 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都太熟悉了! “是他们回来了!一定是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报仇向我们索命了!”一个臣子突然惊恐地喃喃道。他的独子也在先头部队之中,一场原本以为等着领功的必胜之战最后却成了他儿子的埋骨之役。在听到他们被围杀的地点之后,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出声。 “闭嘴!”石兰血红着眼向他大声吼道。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整个大殿安静得诡异。 “主上!”左都尉突然上前禀道,“属下怀疑,这场大战之中恐怕有前朝之人在中间捣鬼!” 石兰面现惊色:“前朝之人?有这般智谋的……莫非明.慧太子还活着?不,不会的!” 左都尉摇了摇头:“主上难道忘了如今南朝的那支远征军?杨遥疆、戚璟和都不是易与之辈!” 石兰若有所思:“难道我们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中原真的已经和南朝勾结在了一起?” “恐怕是了!”左都尉突然跪倒在地,恳求道“主上,放忽尼耶出来吧!如今这形势,只有忽尼耶还有扭转乾坤之能了!” 石兰面现挣扎之色,良久,有些无力地挥了挥手:“来人,解禁左将军府,请左将军王速速请来!” 慕容雅进殿的时候,并无大家想象中的狼狈愤恨,亦无最后还是不得不请他回来的志得意满……神色一如那日他离开大殿之时的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出殿溜了个弯。可若是细看,却不难发现,他眉宇之间隐藏的几分忧色。 石兰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了,直接将战报给了慕容雅,让他自己看。 原本石兰此时解了他的禁,宣他觐见,慕容雅就已经猜到战局不容乐观了。此时看到战报,仍是忍不住心头发沉,没想到情况坏到了这种地步! “并州城外,汾水之上”几个字更是刺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当年那一计出自他手,数万兵士一夜之间魂归汾河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令当时年纪尚小、心性还不稳的他差点彻底废了…… “忽尼耶,你觉得这一仗会不会有南朝之人在从中作祟,借机报复?”石兰看慕容雅的脸色极其难看,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忙出声问道。 慕容雅眸光连闪,却摇头道:“属下不知,恐怕要正面对上,才能有所判断!” 石兰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把军队的指挥权交还给你!但愿你不要辜负本王对你的一番信任!” 慕容雅拱了拱手,面上却无一丝喜色。 石兰心下一沉,问道:“怎么?你没有把握?” “属下之前就说过,此时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眼看着石兰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左都尉忙轻咳了一声。慕容雅也知道此时惹怒石兰实是不智,转而道,“这一仗绝不可能是燕王的手笔,对方那里恐怕也隐着高手。属下没有百分之百扭转战局的把握,但会勉力一试!暂且先停战吧,让士兵们调整一下情绪,属下也需要时间重新部署战术!” 石兰也知道慕容雅说的没错,再盲目出手,只会让自己处于更加不利的位置!只好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同意了慕容雅的建议。 与幽州那边的低沉气压不同,长安城却是一片欢欣鼓舞。燕王更是乐得几日都合不拢嘴,自慕容雅走后,一直悬在他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放了下来。 长安归京之后,他对她更是奉为上宾。若是说原本重用长安只是因为她鬼谷传人的名气,此时,却是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她的厉害之处。首战就全歼敌军二万之众,是他原先想都不敢想的! 长安带兵回京后,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走在路上几乎是夹道欢迎,掷果盈车。然而,长安的脸上却不见一丝的喜色,仿佛喜庆、热闹都是别人的,与她无关! 燕王见此,心中对她更欣赏了几分。这份荣辱不惊,试问世间有几人可以做到?再想想她的年纪,不由更觉得难得! “先生太谦虚了!之前只说胜负在五五之间,没想到却给了朕这么大的惊喜!” 长安摇了摇头:“陛下高兴得太早了些!您别忘了,慕容雅还在禁足之中!这场对战,其实根本还没开始!” 燕王面色一变,果然是被胜利冲昏头脑,差点忘了这一茬了。 “依先生看,慕容雅会被石兰放出来吗?石兰好不容易将军权拿回手里,未必愿意重新拿出来!石兰并非顾全大局之人!”燕王的心里还抱着这样的一丝侥幸。 长安摆了摆手:“石兰既然已经坐上了单于的位置,就由不得他不顾全大局!若我所料不差,慕容雅如今恐怕已经拿回了军权!真正的艰难,下一场才开始!” 燕王几日以来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那,先生可有把握……” 长安看了燕王一眼,打断道:“我说过的,胜负五五之间!即使上一场大胜,我依然没有多出半分取胜的把握!” 燕王叹了口气:“是朕贪心了!照先生的说法,此时的情况应是相当危急了,此时把中军带了回来,对方若是突然出兵,会不会措手不及?” “陛下多虑了!若非猜测此时慕容雅已经重掌了军权,我也不敢带着中军回京休整!慕容雅并非莽撞之辈!鲜卑恐怕没有谁比他更在乎将士的命了!不到准备万全,他不会轻易再出兵!若我所料不差,他不但不会轻易出兵,还会尽量往后拖延再次开战的时间!他那么聪明,如何会看不出此时并非鲜卑开战的良机?” 第95章 扬名 “先生说的在理!”燕王承认长安说的有道理,可面上依然带着忧色,“可若是我们只被动地等着那边先出手,会不会就此失去先机?” 长安笑了:“陛下,先发不一定制人!先出手也意味着先露出破绽!” “先生可是心里已有了成算?” 长安摇了摇头:“慕容雅重新掌兵,意味着现在的局面要打破重来了!下面的仗要怎么打,臣需要重新好好想想!” 说着,也不顾燕王心中如何焦灼,兀自离宫而去。 并州那一战,真正让怀止名扬天下!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无双公子”的名号不胫而走,容貌与才智一并冠绝天下!鬼谷在沉寂了数百年后,再一次活跃在了世人的面前。 可世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人,此刻却龟缩在城郊一隅,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此次回京之后,长安没有马上就回军营,也没有接受燕王赐给他的府邸。而是在城郊乡野之地租了套很不起眼的小宅子住了下来。她在屋后的田间,开辟出了一块空地,终日种花种菜,过起了归园田居一般的生活。 倒不是长安矫情,只是她需要一种方式,来让自己静静心。她所处的位置、在做的事情,要不得半点心浮气躁。 而如今,也许旁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可她自己却知道,她的心乱了!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日!当初云起离开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他们将会走向的是怎样的结局!心里默默预演了无数遍,可真的到了这一日,依旧还是无法从容到底! 其实早在听到鲜卑那边的变故,慕容雅被囚禁起,她的心就已经乱了。能强压下情绪,并借势完成后面的一系列计划,在旁人看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是干脆利落!于她自己,却几乎心力交瘁! 她知道这样不行,只要这条路还要走下去,她就必须抽离掉所有软弱的情绪和可能动摇她的因素…… 于是,她选择了来到这里! 与其说是逃避现实,不如说是,她需要营造这样一个跟当年的鬼谷相似的环境,让她找回初心找回自己! 鬼谷对她而言,是个极为特别的存在。它能给她安全感,也能让她汲取力量和勇气。因此,在这个她自己营造出的相似世界里,她能够彻底安下心来,然后重新审视自己,重组自己…… 在燕王看来,高人往往都有几分自己的怪癖。因此,对于长安的行为,他没有横加干涉,知道她人在哪里后,便对她放任自流了。 可直到一个月后,对方却依旧没有要回来的意思,燕王终于沉不住气了,毕竟现在是在非常时期,他可没有对方这样安之若素的定力。 于是,他便亲自去到了郊外长安定居的地方,想问问对方如今到底有何打算。 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屋里屋外都没找到人,门却没有上锁。他好奇之下,推门而入,里面简陋是简陋了些,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燕王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了几分怪异之感。 他接触怀止的日子也不算短了,但除了对方高绝的智计之外,他对他本人却仍旧没有多少了解。对方自称出身山野,可看他那通身的气质还有举手投足间那若有若无的贵气,却似乎并非如此。可若说他出身不俗,却又想象不出,哪家的贵公子可以在没有人伺候的情况下,自己把这些杂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直到日落时分,他终于听到屋外有了动静。出门一看,眼前的场景,差点让他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一个穿着麻衣、带着斗笠的青年,扛着锄头进了院子。若不是此时对方抬起头,露出了脸来,他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脚踝还沾着泥土的农家青年,就是一个月前在长安街头被无数女子掷果相迎的“无双公子”! 长安看到他,倒是笑了,一边卸身上的农具,一边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燕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看着对方那张如玉的脸庞如今变成了浅麦色,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先生黑了啊!” 长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是有损仪容了?一月不见,陛下倒是又清俊了不少!” 燕王被调侃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尴尬地笑了起来。 但内心的震惊却几乎无以复加!因为眼前的这个男子,完全不一样了! 若是说第一眼的震惊还停留在衣着外表上的话,几句交流下来,他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产生了眼前之人是他人假扮的错觉!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心中不禁纳闷,这不长的一个月,在这乡野之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使一个人产生那么大的变化? 之前的怀止深不可测、万事波澜不惊,让你觉得可靠、信赖,但你却根本走不近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超脱于万物之外,他在为你谋划为你做事,可在他的眼睛里,你却看不到自己,或者说,看不到任何东西,似乎永远都是雾蒙蒙的一片! 而眼前的这个怀止,却骤然间鲜活了起来!他不再刻板守礼,他会笑会调侃,感觉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周身泛起了让人舒服的暖意。 燕王一时之间突然有些糊涂了起来,弄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怀止:“先生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长安笑了笑,把燕王请进了屋里,上座、看茶,之后才叹道:“这里真好!臣每日随着村民早早下地、伴着晚霞归家,粗茶淡饭,葛布麻衣……心境都祥和安宁了起来,真想一辈子都过这样的日子!” 她摸了摸身上的葛布,不禁有些感慨,想起少年时第一次偷偷出宫,那时的她,穿着普通的棉衣都会起疹子,被云起嘲笑了好久……如何会想到有一日,她会这般不舍穿着葛布麻衣的日子! 燕王却有些急了,怀止若是真的隐居避世了,那他的江山要如何是好? 长安轻笑了一声:“陛下别急,臣就是随口感叹一下!臣今日就随您回去吧!” 燕王松了口气,紧接着眼睛一亮:“先生是觉得时机到了?” 长安不置可否,反问道:“不知近日,鲜卑可有什么动向?” 燕王目露钦佩之色:“正如先生所料,慕容雅接手军队之后,反倒偃旗息鼓,不再有一点动静了。” 长安不见得色,脸上反而若有所思了起来。 燕王不知长安想到了什么,也不敢冒然打扰,怕打乱了他的思路。 良久,才轻声问道:“先生是想等对方先出招后,再有所动作吗?” 燕王想到长安之前曾说过,先出手的意味着先露出破绽,不禁揣摩道。 长安却笑了,反问道:“陛下有琢磨过石兰和慕容雅的立场和想法吗?” 燕王知道长安既然这么问,必然有他的用意在。他特意将石兰和慕容雅分开来问,可见两人的立场肯定是有区别的,这也许就是下一次出击的突破口:“石兰的性格,在先头全军覆没的情况之下,必定是急于再次出击一雪前耻的!至于……” 长安接口道:“今年幽州大旱,石兰偏偏选在此时开战,想必也让慕容雅伤透了脑筋!已经发生的他无法阻止,只能尽力补救!他此刻的想法,必定是想拖过这个冬季再行发兵,一来是想拖过这段对鲜卑来说最不利于开战的季节,二来如今我们刚刚打了胜仗,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此时跟我们对上,未免不智!他必定想着等我们‘再而衰,三而竭’的时候,再出其不意地一击而中!” “先出手不行!被动等着又不行!这可如何是好?”燕王面现愁色,转眼看到长安淡定的模样,试探着问道,“先生可是已经有了计策?” 长安点了点头,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我们不想先出手,却又不想错过进攻的良机,那就逼着他们先出手吧?” 燕王见长安说得随意而漫不经心,不禁有几分怀疑:“这……慕容雅才智卓绝,如何会因为我们而冒然出手?” 长安勾了勾嘴角,眼中流光溢彩:“他会的!这次,我们不使任何计策,就用阳谋光明正大地逼他就范!” 建邺,正和殿 “皇上,慈安近日可有消息报来?”睿成王在朝会之后,特意留了下来,向崇安帝打听道。 崇安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道:“没有!可是出了什么事?” 睿成王面色无异,眼角眉梢却都洋溢着喜意:“鲜卑和中原开战了!鲜卑两万先头在并州城外全军覆没!” 睿成王的语速极快,激动之情几乎已经压抑不住。 八年前,安肃侯殉难之时,崇安帝年纪还小,因此对睿成王特意提起这个地点并无多少感觉,反倒是对鲜卑的大败深感惊喜:“看来姑姑的计划很成功!她可有什么密信传来?” 璟和点了点头:“陛下下旨招慈安带兵回来吧!公主令我们做好随时介入的准备。” 第96章 相杀 怀止声名鹊起之时,他却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了。他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突然。 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在建邺城外,怀止曾帮着南朝,兵不血刃地平了民乱。为何她会突然北上,成为燕王的谋士?很多人都觉得有些费解。 如今,怀止的失踪倒是让一切顺理成章了起来。有人猜测,他助燕王打的那一仗,很可能是出于一次承诺或者曾经欠下的一份人情。事了拂衣去,自然成为了顺理成章之事。 怀止的突然失踪倒是让鲜卑大大松了一口气的,若是没有这个智囊在,拿下中原天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只有慕容雅是个例外!他被解禁出来,了解了并州那一战的详情之后,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旁人不知怀止的底细,他又如何会不知晓?突然想起若干年前,他第一次在长安城遇到“怀止”之时,对方就曾说过会出仕投靠燕王。后来听说他去了建邺,还助南朝平了乱,他也就以为对方当时的话不过只是戏言。再后来,他知道了怀止就是长安,也就彻底忘了这一茬。 却没想到,当日之言,却在多年后的今日,成了真!他这才恍然,也许今日的种种,在当年长安初初下山之时,就已经在她的谋划之中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遍体生寒!这个他曾经两度朝夕相处过的女子,在他不曾看到的那面,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 在他眼里,长安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娇憨简单的小丫头。即使多年后再遇,知道她是鬼谷传人,世人将其传得神乎其神,但他依旧没有多少切身之感!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对方的可怕之处! 他自嘲地笑了笑,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初涉世,总是眨着星星眼崇拜地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了!可惜只有他还站在原地不愿醒来…… 就在大家纷纷都在猜测怀止的去向之时,对方却又回来了! 还没等众人回味过来他回来的真意之时,中原朝廷突然一改之前的不动声色,边境开始不断有兵士对着鲜卑挑衅骚扰。 世人纷纷惊掉了下巴!从古至今,向来只有夷族扰边的!泱泱华夏,自诩正统,如何会做出这等不要脸面、有损大国风范之事? 而此次,中原的朝廷却做了!做得光明正大,做得理直气壮! 但除了几个酸儒叽叽歪歪外,大多数人就算心中有些诟病,在民族大义面前,却一致选择了沉默,甚至内心深处还有几分莫名的解气爽快! 众人也都猜到了朝廷的这番动作,其中必定少不了那位无双公子的影子!不禁纷纷感慨,以智谋见长的鬼谷,这一代的传人倒是不太一样,做事不拘一格得有些邪性! 刚刚被怀止的回朝弄得方寸大乱的鲜卑,此时更是恨不得破口大骂! 这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了?说好的大国风范、礼仪之邦呢? 石兰鼻子都快气歪了!原本之前的大败就已经让他心浮气躁,被慕容雅强压着愣是忍了一个多月!如今被中原两脚羊这么欺上门来打脸,如何还能忍? 他勒令慕容雅即刻发兵,向中原开战。 对方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慕容雅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一看自己这边已乱了阵脚,忙劝道:“主上请三思,对方这么做,就是为了逼得我们沉不住气,先出手!主上万万不要中计了!” 石兰如今哪里还听得进别人的话!一看慕容雅不执行他的命令,还在旁边叽叽哇哇,只恨不得把他拉出去砍了才解气!好在他仅有的几分理智还记得这场仗还必须要仰仗慕容雅才能打得下去!他烦躁地摆了摆手:“不必多言!本王心意已定!你照着执行便是!” 慕容雅的脸黑地能滴得下墨来!他倒没有多计较中原的这番作为,对战本身就是双方各展其能、各显神通的过程。对方能逼得你方寸大乱那是人家的本事,你回敬回去便是! 真正让他气得肝疼的是石兰的这番应对,实在是扯得一手好后腿! 他不禁苦笑,对方对石兰的了解倒是透彻,石兰的这番应对,恐怕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吧? 她了解自己也了解石兰!她知道从他这里寻找突破口就是个死局,于是用这种方式逼得自己不得不出手! “怎么,左将军如今本王也是指挥不动了?还是想再被夺一次兵权?”石兰见慕容雅丝毫没有要领命的意思,不禁面色发寒。他走到慕容雅面前,与他面对着面,眯着眼睛森然冷笑道,“慕容雅,你要记住!你的兵权是本王给你的!本王想拿走随时都可以拿走!就连你的命,也不过就是本王的一念之间!” 已经准备对石兰“抗旨不尊”一次的慕容雅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不对! 自己若是以为看破了她的计策,反其道而行之违抗了石兰的命令,这才是真正中了她的的计策!对方最想看到的结果恐怕不是他迫于石兰的命令而不得不出兵,而是他抵死不从命之后,被石兰再次卸去兵权,禁足、下狱,甚至……处死! 慕容雅突然放声大笑!好一个无双公子!好一个鬼谷传人!好一个计中计! 原来真正被算计了个彻底的不是石兰,而是他自己!无论他如何应对石兰的命令,是接下还是拒绝,这一局,他都输了! 突然看到慕容雅发疯一样地放声大笑,周围的人都傻眼了,连盛怒中的石兰都愣在了当场!实在是这笑声中的悲意太过突兀! 笑声渐渐止歇了下来,慕容雅木着脸缓缓跪了下去,低声道:“臣,领命!” …… 左都尉以为是石兰的昏庸让慕容雅大受打击,散朝后,特意拉住了他,开解道:“忽尼耶,主上确实糊涂了!但你也不必这么大的气性!事已至此,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如何应对为好!凭你的能力,未尝不能扭转不利,反败为胜!” 对方却只是恍惚地摆了摆手:“不,他没糊涂!糊涂的是我!” “你在说什么?”左都尉已经彻底看不懂他了,茫然地问道。 “她想要我的命!”慕容雅声音黯哑,面色发白,嘴角却带着一抹笑意,似悲似讽。 “你多虑了!鲜卑如何离得了你?主上断不会糊涂至此的!”左都尉以为他指的是石兰,忙开解道。 对方却不再理会他,摆了摆手,魂不守舍地慢慢走远了。 第97章 先机 长安城,皇宫 “幽州传来密报,鲜卑开始整军点兵了!先生神机妙算,慕容雅果然还是出兵了!” 长安闻言,面上依旧微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之后的释然。 “如此,我们也开始准备起来吧!” 自长安来到燕王身边以来,从未失算过一次。燕王如今对她可谓是心服口服,几乎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听她这么说,忙道:“先生请讲!” 长安沉吟了片刻,道:“陛下,即刻派出五千兵士,易装悄然潜伏入雁门关附近,听候指令!” “先生是想?”燕王好奇地问道。 “幽州如今粮食紧缺,鲜卑必然会选择速战速决。我们努力拉长战线,一旦对方有运输出幽州的粮草,一出雁门关,我们就让这五千兵士动手劫取!鲜卑如今的形势,绝不可能再有余力运送出第二批粮草来!” 燕王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如此,此战已经不战而胜了!” 长安嘴角微翘:“在慕容雅选择出兵的那一刻起,这一场仗,我们就已经胜了!” …… 三日之后,果然传来探报,鲜卑左将军慕容雅率领军队出了幽州城。 中原这边,已侯战多时的中军,闻讯即刻拔营出京,准备迎战。长安也随军而往。 因不知对方会选择哪条路线开战,便暂把军队驻扎在了洛阳城外。以便一旦对方有所动作,即刻做出应对。 “报!”一名斥候兵快步进了军帐,向大将军禀报道,“鲜卑军已出了雁门关,目测有一万之众。” 大将军闻言,不禁喜上眉梢,摩拳擦掌道:“好家伙,等了这么久终于舍得把脑袋伸出龟壳了!看本大爷怎么收拾你们!” 刚要同长安讨论一番,却见对方微微皱起了眉,若有所思。两人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看到她这样,大将军不禁有些紧张地问道:“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 长安轻轻摇着头,若有所思道:“一万人……不应该啊!”她压下困惑,同大将军解释道,“我在想慕容雅此次会采用何种战术!照鲜卑目前的形势来说,拉长战线如同自取灭亡。如果我是慕容雅,便会找准时机和对方的薄弱点,然后倾巢而出,以雷霆之势用力一击,以对方来不及反应的速度,速战速决!但从慕容雅如今的动作来看,似乎并没有想要速战速决的打算!一万一万的往外发兵……”长安困惑地摇着头。 长安难以理解的事,其他人自然也是一头雾水。自并州城外全歼敌军以来,一直萦绕在军中的乐观欢愉情绪,此刻有了几分凝滞。大将军的面色也有了几分凝重:“那依先生来看,我们如今该如何应对?” 长安揉了揉眉心:“先别轻举妄动,看看对方下一步的动作再说!” 商讨完毕后,已是月上中天,长安走出将军帐,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一阵战栗。 长安紧了紧披在铠甲之外的裘衣,吁了口气。 荒野的秋冬之夜飞沙走石,实在称不上美好。长安却没有急着回帐,她沿着值守军手中的火光,一路漫步而回,冰冷的空气微微缓解了她脑袋的胀痛。她微仰起了头,遥望着挂在天边的那轮远远大过、也亮过都城的圆月,心思百转。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 同一时间,另一个人也身披战甲,站在营帐外,仰望着同一轮圆月,面露沉思之色。 “将军,你怎么站在这里,夜寒露重当心致病!”副将阿若洛来找他议事,却发现他站在营帐外发呆,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他与其说是慕容雅的心腹,不如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也不为过,慕容雅所有的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慕容雅回过头看到是他,笑了笑道:“准备好了吗,阿若洛?明日我们便拔营出发了!” 阿若洛点了点头:“你准备走哪条路线?” “并州!” 阿若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将军!你……” 慕容雅指着他笑道:“你看,连你都惊讶成这样,可见必能出奇制胜!” 阿若洛愣愣合上了由于惊讶张大的嘴:“可是,可是并州实在不是福地!若是对方在那里早有布置,以那边的地形来说,简直是个天然的牢笼,我们再怎么机变善战也没有逆转的可能!” “之前的两万大军说是群龙无首也不为过了,凭着怀止的才智,想要拿下他们,并不是难事。她何必非要费心费力地把他们引至并州,再一举剿灭?”慕容雅突然问道。 阿若洛是整个鲜卑唯二知道怀止真正身份的人,对她的这番举动自然也有自己的理解:“我想,她是想报当年征北军之仇吧?” 慕容雅笑了笑:“你不了解她!”说着,自嘲地摇了摇头,“如今,连我都快看不懂她了!” “将军……” 慕容雅摆了摆手,打断了对方即将出口的安慰之言,继续道:“若说为了报仇,也定然只是顺势为之。她是不可能为了一点已经没有意义的念想,去做可能会增加风险的事情的!她若是这么做了,必定有更为深远的考虑!”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说不清楚是钦佩还是哀戚,“你当知道,当年谋害安肃侯的那条计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若洛闻言,思忖了片刻,突然面色大变,语无伦次道:“你是说……她果真……她怎么忍心?” 当年的这件事,是慕容雅心口的一道疤。他献出这一计时,尚值少年之时,心性不稳,且又是那样的性子。一下子背负了几万条人命,对他的信仰还有良知,几乎就是毁灭性的打击,整个人差点都因此废了。 而长安如何会不知道这一点?她用鲜卑的先头部队,重演了当年的这出戏,便是猜到了慕容雅迟早会重新拿回鲜卑军队的指挥权,两军对战的重头戏,这才会真正开始! 因此,她瞅准了他内心的破绽,先给予了重重一击。对方一旦心智乱了,手底下自然也就难成章法了! 这份心计和智谋,若作为旁观者,连他都要忍不住拍案叫绝了! 可一想到,这个人是长安,他便忍不住觉得胆寒和心悸。 阿若洛欲言又止了很久,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甚至没有办法去责怪怨恨济阳公主的狠辣无情!他比谁都清楚,两个人走到如今这一步,都已经不是想退就能退得了的!济阳公主这般算计将军,将军痛苦,说不定对方做出这番决定的时候更痛苦! “她既然那么想撕开我的伤疤,那么我就自己撕开,鲜血淋漓地给她看看!”慕容雅轻声道,眼中带着几分残忍的锋芒,亮得可怕! “将军……”阿若洛担心地唤道。慕容雅的状态实在有些异样。他怕他像济阳公主谋划的那样,乱了心智,做出他将来会后悔的事情来。 看他这样,慕容雅轻笑道:“你放心,我清醒得很!连你都不相信我会向着并州的方向进军,别人就更不相信了!你放心,并州这一线,是唯一对方不会留下后手的地方,我们先机尽得!” 见他这么说,阿若洛总算放下了心来。 慕容雅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了几分少年时顽劣、不羁的神情,眼中却似暖还寒:“她大概是忘了,她的兵之一道,是谁给她启蒙的!她既然执意要斗上一斗,那我奉陪到底便是,我倒也想见识一下,传说中鬼谷中人的不凡之处!“ …… 翌日,长安获悉对方向着并州方向出兵之后,面上果真更凝重了几分。原本以为十拿九稳之事,如今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慕容雅的此番举动,如同是在嘲笑她的自以为是!对方早就不在意的事,她却还当做什么秘密法宝,以为因此就能扳倒对方! 她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毫无意义的负面情绪,重新冷静地来分析起了整个局面。 云起的本事,她是半点也不敢小看的。对方率领着那么少的军队,走了一条对他来说最为不利的路线,若说里头没有猫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他选择并州一线,多半也是揣摩了一番她的心思,想要出其不意吧!这点倒是不难推测!至于他手中的一万兵士,却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想到了什么绝妙之计,只需一万兵力就足以对付这边十数倍与之的千军万马吗?这并不是不可能,历史上以少胜多的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又或者,他是出于其他什么考量? 长安轻轻按起了眉心,按着按着不禁轻笑了起来。真不愧是她崇拜恋慕了那么多年的人!既然她给了人家一盘进退不得的死局,难道还能不许别人跳出此局,摔盘重下吗?若是云起果真因此而被困死,便也白白担了“智将战神”之名了! 长安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嘴角扬起了一丝饶有兴趣的笑意。也好,反正手中执的也是仇人家的棋子,碰碎了也不心疼,那么,就让我借此来探探,你如今是什么路数吧! 第98章 陌生 旁人并不清楚慕容雅与并州之间的瓜葛,见对方往并州而去,也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大将军也只是面色寻常地前来问策。 长安没法说这次连她都看不懂慕容雅到底意欲何为,又有何策可供?她轻叹了口气,道:“将军派两万兵士往并州方向迎战即可,其余人原地待守,已备策应!” “两,两万?为何?”大将军惊得久久合不拢嘴。原本以为对战慕容雅必将是场大战,心气都已经提到胸口了,就等着大干一场,却被长安这么一句话瞬间戳破,泄得个底朝天。 看把大将军吓成这样,长安不禁苦笑道:“我怀疑对方还有后手!说来惭愧,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这次却是半点也猜不到!” 听长安这么说,大将军脸上的惊色更甚。他与怀止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随着接触越深,他越是心存敬畏!在他心里,对方强大稳定的如同一座高高耸立的山峦,永远不慌不忙、永远心有成足,似乎从不会有失算失手的时候,也不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如今,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他自己一样的迷惑和不确定!这对他来说,严重得无异于信仰的崩塌! “两,两万兵士够吗?”惊慌失措下,他几乎没有意识地喃喃道。 长安点了点头:“够了,已经是一倍于对方的兵力了!若是对方真有奇策,两万人马拿不下对方,那么即使全军尽去,也只有全军覆没的份了!不如把大部留作后手,已备策应!”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以不变应万变,尽可能的减少可能存在的未知损失的最好的策略了。 大将军面色依旧犹豫,沉吟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点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吧!” 长安却摆了摆手,道:“将军,你留下!剩下的军队才是重中之重!是等对方亮出底牌后,绝地反击的希望!哪能群龙无首?我随军前往并州便是!” 大将军忙摇手道:“这如何使得?听先生这么说,就知此去并州定然危难重重!若先生有所闪失,在下如何向陛下交代,向天下百姓交代?” “大将军言重了!正是因为此去并州瞬息万变,只有我去才能见招拆招地及时应对!我倒是也想见识一下,慕容雅到底有何奇招待出!” 大将军知道长安说的不错,慕容雅曾经是他的顶头上官,对于他的能耐他自然心知肚明。他自己绝计不可能是对方的对手。也只有先生去了,才有应对之力。于是他也不再阻拦,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若是先生真的因此而不幸罹难,等战后,他以死谢罪便是! 第二日,长安帅着两万大军拔营出发,往并州而去。 两军在平阳郡城外相遇,双方都没有多余的试探,直接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 越是这样,长安的心里越是觉得古怪,这绝不是云起的风格。 还没等她思索出些头绪来,对方却突然鸣金收兵。而从开战到收兵,尚还不足一个时辰! 中军的将士们都是一头雾水,却因为怕对方有诈,不敢再继续追击。 于是,便索性在对方数公里外,安营扎寨。 没想到到了第二日的这个时辰,对方又突然发起了攻击,同样不足几个时辰,再次鸣金收兵。 如此往复,两军已对峙了好几日。中军因不清楚对方的目的,不敢轻举妄度,陷入了被动。 长安简直觉得对方是在自取灭亡!对方的粮草情况根本无法支撑这样的作战方式。若不速战速决,再这样拖上几日,不用中军出手,他们自己都能将自己活活饿死! 连她都知道的事,慕容雅又怎么会心中没数?对方所图,必定无法以常理来推之! 想到雁门关附近,她设下的劫掠粮草的埋伏,心中不禁开始犹豫。对方处处反其道而行之,若是设伏劫粮,会不会反而正中对方的下怀? 一步错,步步错,云起掌兵的时机已晚,先机已失!长安摩挲着自己的眉尾,思考着若她是云起,这种情况下,该如何重新洗牌,扭转局势? 她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开,不错,得彻底打乱对方的节奏,让局面重新乱起来方才有扭转扭转局势的可能!她轻笑了一下,云起啊云起,要打乱我的节奏,你还真做到了!既然这样,乱就乱吧,大家一起浑水摸鱼! 原本已经动摇,准备要下令让雁门关的伏兵撤回的长安,于是又改变了注意,依旧按原计划劫对方的粮草!她倒要看看,为了打乱局面,对方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死局,要如何自己为自己善后收尾! 几日之后,长安果然收到了对方运送出雁门关的粮草已顺利劫掠的消息。不管幽州的慕容部如何着急上火、怒气冲天,他们对面的兵营倒是依旧还是一派淡定自若,全无受到影响的样子。 尽管如此,长安却开始让全军戒严了!她知道大战将临了!不管慕容雅是怎么谋划的,对方粮草断绝是事实!剩余的粮草恐怕支撑不到五日,因此这两日内,对方必定会有大动作! 不出所料,当晚,寅时刚过,对面的兵营便影影绰绰有火光渐渐亮起。戒严中的中军,虽然营内无火光也无声响,死寂的如同沉眠于深睡之中,实际上却无一人睡去。对面的军营刚有火光亮起,这边就已悄悄列队,整装待发。 长安骑着高头大马,站在最前面,说是千钧一发,她心里却反而有一种即将尘埃落定的送快感。 不管对方心里作何盘算,当鲜卑军收拾妥当,正准备抹黑悄悄向对面攻过去的时,却发现对面黑影瞳瞳,仔细一看,对方已如同鬼魅一般,毫无声响地列队整齐地立在那里,几万人同时静悄悄地幽幽看着他们! 所有人都不禁汗毛直立,脚下发软。 云起看到这一幕,也不禁面现惊异之色。 两方同时向对方靠近了过去,却都没有轻举妄动,相互都在试探。直至已仅仅相隔百米之遥,双方同时停了下来,似乎都在等待主将的进一步指令。 此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长安没有再留在后方,为了鼓舞士气,她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云起也同样如此! 两人隔着百米的距离,遥遥相望。面色如常,心中却皆是千头万绪! 云起知道她为燕王军出谋划策,却没想到她会亲自领兵、身先士卒! 一晃又有两三年的时间不曾见过了,对面这个身着战甲,蜜色皮肤,手上沾着碳灰,连眼角眉梢都泛着硝烟味的青年将领着实让他觉得有几分陌生,完全无法让人联想起当初那个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神仙之子。 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到了嘴边,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一时之间,两人之间,蔓延起了古怪的沉默。将士们似乎也都感受到了两位主将之间奇怪的气场,纷纷安静了下来。于是数万人的沙场之上,反而一片诡异的静寂。 不知过了过久,长安挑唇轻笑,拱手道:“慕容将军,久仰大名了!” 云起咽下了所有想要说的话,亦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那样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闻名天下的无双公子了?看起来倒是与传闻中不太一样!” 两人就这样隔着几万大军,你一句我一句地寒暄了起来。长安面上有一句没一句轻松地搭着话。眼神却不易觉察地在对面的军队里巡睃观察,试图找出对方的破绽来。 云起心细如尘,又怎会发现不了对方的意图。心中说不出是怎么样的感受!当年心如死灰地说着我不会再回头,再见只为死敌的那个人,也许真的已把他从生命中剔除得干干净净! 即使如此,明知对方只是在借机试探,他却依旧不忍心打断对方!他太过贪恋这种可以与对方面对着面说话的感觉,即使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即使隔着千军万马…… 两军对垒,主将不相互叫骂、攻击,反而还客客气气寒暄的,恐怕也是亘古未有之奇事了! 亏得两人在各自军中的威信都很高,且都以谋略见长,这般影响士兵战前士气的事也被将士们解读为主帅战术中的一环,而未引起人心浮动。 但再渴望停滞住的时间也终有流逝过的时候。云起闭了闭眼,高举右臂,往前用力挥了挥,士兵们得到指令之后,立即高喊着向这边冲了过来。 汹涌的人潮一个又一个从云起的身边跑过,直至最后长安再也看不清云起的脸…… 长安挑了挑眉,不知心里如何作想,面上却是一片漠然。她亦挥了挥手,这边的兵士也高喊着迎了过去。 长安微皱着眉停马于乱军之中,脸上带着思索的神色。时不时的挥几下刀,将向她攻击而来打断她思路的敌军砍下马去,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困惑。 第99章 男子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正常的进攻、正常的防守,到最后因为人数少于中军,正常地处于了劣势……从头到尾就是寻常的套路,未见任何的大招。 长安悬着的心,始终不上不下地被吊着。直至三日之后,对方开始下令撤兵。 中军正杀得过瘾,眼看对方敌不过开始撤退了,更是士气大涨地想要追杀过去,以期重现汾水之上让敌军全军覆没的辉煌战绩。 却被长安一道命令阻止了下来:穷寇莫追! 对于怀止的命令,将士们心中是信服的。唯一不信服的,可能只有长安自己!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的无法以少胜多,正常的在粮绝后只能选择撤兵……只是这一切的“正常”在联系到对方的主帅是谁后,总透着一股不寻常! 长安其实已经隐隐猜到对方的谋算,却到底无法去赌那可能的万一,只能一句“穷寇莫追”,规避所有可能的损失! 可是,几乎命令一下,她就后悔了!这几年与这些兵士朝夕相处,几乎快忘掉自己来到长安的初衷了!本就是要让他们相互耗损的,牺牲两万多的燕军,比起让她看明白慕容雅的手段,简直不值得一提! 比起她的犹豫,对方却几乎对她了如指掌!知道她即使看破了他的用意,也依旧只会顺着他划下的道道走下去,因为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谨慎是天性,多疑是本能,而原则永远要比任何倾向性的猜测重要得多! 中军又一次大获全胜,长安的脸色却十分的难看。她帅兵回营,恭贺、赞叹声不绝于耳,一招釜底抽薪的计策迫得鲜卑不得不狼狈回营,也许又是一次可以被津津乐道很久的战绩。而她心中的个中滋味,恐怕就无人得知了! 鲜卑军因粮草被劫,难以为继,不得不中途狼狈退兵。而鲜卑现存的粮草也没有办法在短期内支持起第二场战争,鲜卑单于也只能暗恨燕军的阴险狡诈,却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等待来年春天再议战事。 当初长安利用鲜卑单于的冲动独断,逼得云起没有选择,不得不出兵。他看似妥协,没想到,最后却又借了她的手,以这种方式,让一切回到了原点! 慕容雅,她终究还是低估他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把自己真正的身份泄露出去,哪怕是对他们鲜卑。长安不禁心中恍惚,他到底想做什么?隐瞒她的身份,对于鲜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耳边恍惚间响起了一个声音:不管将来你我将被局势逼到何种境地,我都不会让你直接现于鲜卑的虎视之下!这,也许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这几年,长安已经忘了或者假装忘了过去的很多事,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活得容易些。只是很多回忆依旧会在特定的场合猝不及防地被触发! 他曾经的承诺,他做到了! 长安回过头,遥望着北方,脸上似喜似悲,良久,低不可闻道:“谢谢!” —————————————————————————————————— 云梦山顶,无论黑夜白天,终年云雾缭绕。 一个看起来不过弱冠的白衣少年闭目而坐,影影绰绰中,恍若仙人。突然他睁开了眼,那双幽深得如同容纳了星辰大海、世间万物的黑眸中闪过几丝惊愕!紧接着殷红血丝从他嘴角流出,还没待他拭去,又是一大口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连吐了几口之后,男子轻喘着用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胭红,抬起头望向星空,眼眸更见幽深。良久,他再次合上了双目,手指微动。睁开双眸之时,眼中的惊愕之色已经褪去,常年无喜无悲的面容之上,露出了几分复杂之色。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天意如此……” —————————————————————————— 鲜卑退兵,对方情况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近几个月都不会再有战事。长安有些心乱,想趁此机会回建邺看看,便向燕王告了假,说要出去游历一番。 燕王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好无奈放人。 直接取道建邺太过引人注目,怕被人看出端倪,长安便绕了远路,当真摆出了一副到处游历的架势。 也不怪长安大意,以她对药理的熟知,如今已很少再有药物能够逃过她的鼻子。却没想到,在淮南郡郊外的一家简陋茶铺中还是中了招。 长安警觉至极,几乎茶水刚刚滑下喉咙,她就觉察出有异。还没等身体出现异常,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远遁。 对方可能也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快,等她闪出了老远一段,才反应过来,立即跟了上去。 还没等长安找到可以暂时避身之所,就觉得四肢开始发麻,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再接下来脑子也开始发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约莫有五六个异常高大的蒙面之人缓缓靠近了过来,最后一刻,她竟忍不住有些想笑,她处处谋算,不敢行差就错半步,最后竟是以这种方式,马失前蹄…… 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意识苏醒过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脑中却已转过了无数种推断和可能。长安苦笑,这种谋虑权衡,几乎已成了她的一种本能,或者说超越本能的存在。 她缓缓睁开了眼,刺眼的日光,一时之间刺得她几乎想要流泪。她似乎被安置在了一间不算宽敞的房间中,模模糊糊的觉得窗口站了个人。 她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清晰了些。果然看见一个带着帷帽的高大男子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长安原本想继续装做没醒过来的样子,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可对方的耐性实在好的不可思议,几个时辰之后,当长安都快再次模模糊糊想要睡过去时,对方却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过。 长安终于忍不住,无奈开口道:“阁下何人?抓我过来意欲何为?” “你醒了?”对方闻言转过身,低沉的声音中带着几许笑意。 长安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明明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不知为何,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你是谁?”长安再次问道。 “你如今是太自信了,才会着了这种道。”对方却答非所问,微微有些责备道。 长安这才回过味来,恐怕是误会对方了,对方不是害她之人,而是救她之人。她撑着自己依旧还有些发木的身体站了起来,行了一礼:“是我疏忽了!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对方似乎是想扶她一下,最后却还是收回了手,语气却缓和了下来:“却也怪不得你!对方给你下的迷药并非药草所制,而是漠北一种花的汁液,可以麻痹五感!即使你熟知药理,只要不知道这种花,却也是避无可避!” “漠北……鲜卑?”长安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云起,只有他知晓她的真正身份。却又立刻否决掉了这种可能。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不管如今彼此的立场如何,她心中对他的信任却从未改变过!无关乎立场、无关乎情爱,只是单纯的那种信任!不需要任何证据支撑的那种信任!说来可笑,占据了她心中信任榜头名的人,不是她的盟友,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不是她的亲人,却是一个敌人! 对方点了点头:“我不知是什么人要对付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时间不早了,你既然醒了,就接着上路吧!” 长安闻言,又摔回了床上,扶着脑袋略显夸张地嚷嚷道:“哎呀哎呀,头好晕啊,天旋地转的!脚也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了呢……”然后哀怨地看向对方,意思不言而喻。 对方僵硬地看着她,显然是被她突然之间的无赖做派惊到了,即使隔着帷帽也能感受到那浓浓的无奈之感。对方却也没有跟她多做计较,反而走了过去,手指搭在了她的右手腕上,真的为她把起了脉来! 却反过来被长安一把抓住了手腕,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一连串语速极快地问话已在他耳边响起:“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在做什么?而我,应该认识你?” 句句都是疑问句,却几乎句句都是肯定的语气! 男子沉默不语,只是掰开长安抓在他腕上的手,继续为她把脉。 长安垂下眼眸,低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为我把脉,为何不隔着绢物,公子不像是不知男女大防之人!” 男子浑身一震,待感到手上有异样时,低头一看,对方已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腕背上的一颗红痣……他叹了口气,也不再挣扎! 果然,对方缓缓抬起了眼眸,里头早已水光粼粼,声音破碎而哽咽:“因为,我不是你需要顾忌男女大防之列的人,对不对?” 第100章 惊喜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但微微发颤的手腕,也昭示了他此刻心绪的不平静。 长安伸出手,缓缓靠近对方的帷帽,快要触及之时,却又停了下来,手捏起了拳,再放开,然后又握拳,再放开…… 她似乎也在犹豫,也在害怕,害怕帷帽之后,并不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害怕到头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男子看她如此,轻轻叹了口气。抽出了被她握在手中的手腕,自己掀开了帷帽…… 长安的身体瞬间僵硬了起来,连呼吸都放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直到那张在记忆中和梦境中已反复出现过千万次的面庞真真正正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依旧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又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境! 她眼睛赤红,用力咬着自己的拳头,将哽咽之声尽数堵在喉间。 男子却已稳定了情绪,他握着长安的手,将之从她嘴里拔了出来,笑道:“堵着嘴做什么?不想同我说话吗?” 长安用力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愣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男子脸上的笑意更甚:“刚刚不还口齿伶俐地套我话来着吗!我现在如你所愿地给你看了,你倒反而成锯嘴的葫芦了!” 长安急急地想要开口,却依旧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急得面色通红。 男子见她如此,忙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莫急莫急,我已经在这里了,又不会再消失,想说什么慢慢说便是了!” 这个曾经做个千百次,对两人来说都无比熟悉的动作一下子触及了长安的泪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阿,阿兄!阿兄!阿兄……” “哎!哎!我在呢……”子渭轻轻拍着长安的背,她叫一声,他便应一声,应了一声又一声。 “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怎么哭起来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子渭边帮长安擦着眼泪,边取笑道。 他还真是冤枉长安了。其实她已经好些年没有这么哭了。这些年就连流泪都成为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更别提这么放声大哭了! 在他这般的调侃下,长安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止了泪,只剩轻轻的抽噎之声。只不过觉得有些丢脸,迟迟不肯抬起头来。只是抱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不停重复着:“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等两人彻底平静下来,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的时候,已是几个时辰之后了。 长安重新梳洗了一番,与子渭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这还是兄妹二人成年之后,第一次面对着面。 子渭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已近而立之龄的人了,却依旧精致俊秀得还若当年的那个芝兰少年,只是周身的气质却变化颇大,再也不见那种张扬的华丽,整个人都平和了下去,锋芒尽隐,内敛之中,却又蕴藏着一种说不出的厚重。 子渭也在细细打量着长安,看着看着眼中又湿润了起来,良久,笑道:“真好,如今看起来像个大人了!” 长安失笑,早在国破之时起,她就再没有资格继续做一个孩子了。她轻叹了口气,淡淡道:“你食言了。” 子渭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便明白了长安的意思。当年父皇病重之时,年幼的长安又悲又怕,他便许诺于她:他会一直陪着她,不会轻易离开……最后,终究是造化弄人。 “长安,对不住!苦了你了……” 长安瞬间再也绷不住面上的淡然,眼圈一下子红了。一句“苦了你了”几乎道尽了她这些年来的艰辛和不易!可是,他又有什么错呢?这些年来,他内心所受的煎熬恐怕要比她更甚…… 长安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阿兄,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若非母后当机立断,我恐怕真的已经不存于世了。” “母后?你当年的‘死’跟母后有关?”长安成年后,曾猜测到过阿兄的真正死因,却没想到,连母后都牵扯其中。 子渭自嘲地笑了笑,“当年,终究还是太过年轻!锋芒毕露,只知逞一时之快,不懂隐忍和藏拙。终将自己送上了万劫不复之地!母后得知世家密谋想要暗杀我之后,便主动揽过了这个任务。她喂了我假死之药,验明尸身之后,便派亲信送我出了京!母后怕我醒来之后,会再次冲动回京,便让人日夜看守于我,不准我踏出房门半步。直到长安城破,她与父皇双双殒命……终究已是无力回天!” “原来真的是世家!”已经猜到是一回事,亲耳验证了这个猜测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长安冷然道,“天理昭彰,天道循环!若非他们心存歹念,也不会触发了你当初埋下的暗线,他们也不至于最终只能被迫南下,如今在建邺彻底没落了下去!” 子渭叹了口气:“长安,你不怪我吗?若非我当初偷偷埋下的这步暗棋,燕王也不会勾结鲜卑攻打京师,最后也许也不会是国破家亡的结局……” 长安摆了摆手,打断了道:“且不论若没有你的这一步棋,藩王会不会叛乱!连太子都敢暗杀,你说下一步,世家会做什么?正像你当年所说的,万不得已之下,江山被同姓之人夺取,总要好过异姓!也不算是江山旁落,愧对先祖了!况且,当初在长安士族大势已成!若非政权南移,如何能破得了这一死局?” 长安说着说着,却发现对方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她莫名道:“怎么,我说错了?” 子渭摇了摇头,感慨道:“只是没想到,当年那个只会在父皇的病榻前,害怕地哭哭啼啼的小点子,如今也能这般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了!” 长安也笑了,有些怅然道:“有人安慰的时候才有权利害怕和哭泣!那时我还有你,你是我的支柱,只是后来,我必须要成为别人的支柱了!除了让自己强大起来,我别无选择!” 眼见子渭的脸上愧色更甚,长安转移话题道:“这些年,你都隐居在此处吗?” 子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你们把政权南迁后,我便定居到了这里!淮南离建邺不远,我要打听你们的消息也方便些!”他笑了笑道,“即使你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是希望能离你们近一些的!” “你从来没想过要来见见我们吗?” “相见不如怀念,这样对大家都好!”子渭见长安皱起了眉,似乎想要反驳,忙止住了她的话头,转移话题道,“承儿和小二好吗?小二是叫重欢吧?我的家臣定期会为我去打探他们的消息,终究无法事无巨细!他们好吗?” 长安点了点头,笑道:“承儿你知道的,从小就聪慧过人!如今是更加出色了!他天生是当帝王的料,我朝在他手中中兴有望!他知道你曾经做过的所有事情,特别崇拜你!至于重欢,更是万中无一的灵透聪慧,我只恐他慧极必伤,好在他天性冲和淡薄,虽说这样的性情在一孩子身上,有些古怪,生在帝王之家,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说起来,我也有几年不曾见过他们了!” “长安,多谢你这些年代我教导于他们!难为你小小年纪,却把他们教导的这般好!” 长安眨了眨眼:“确实难为我了!好在,接下来我终于可以甩下这个重担了!” 子渭却垂下眼眸,沉默不语。 长安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你不准备跟我回去?” 子渭笑了笑,叹道:“我若是准备回去,你也不会直到今天才知道我还活着?” “为何?” 子渭也收起了笑意,直直看向她:“你又怎会不知,何必自欺欺人!” 长安一语不发,面色极为难看。 子渭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长安的脑袋:“我是你至亲的兄长不假,可我们却到底身在帝王之家,又怎能像寻常人家的骨肉至亲那般随意随性!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明.慧太子吗?我若跟着你回宫,你让承儿如何自处?又让我如何自处?” “你并不是史上第一个太上皇!” 子渭闻言却笑了,仿佛在笑长安的自欺欺人:“史上的太上皇不是年老多病就是在权利之争中败给了儿子之人,你觉得我是哪一种?长安,别傻了!我正值壮年,而承儿很快也会长大!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到时,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恐怕都是一场血雨腥风!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别觉得我们一家会是特例,史上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帝王之家也不是没有,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只有退让和抢夺,绝不会有共享的权柄,哪怕是至亲的父子!我不敢保证到了那一天,我会退让!所以,长安,不要以江山为赌注来考验亲情来考验我!” 子渭已把话说得透彻至此,长安再无一字可以反驳!却心中犹如塞了一团棉花,说不出的难受! 子渭柔声安慰道:“长安,你着相了!非要住进皇宫才算团聚吗?你自己算算,这些年,你自己呆在皇宫中的时间总共才有多少?你如今知道我还活着,知道我隐居在何处,以后还怕没有相聚的时候吗?你想什么时候来看我就什么时候来看我,就算每旬来一次,也不算过分嘛!” 长安被他的说法逗笑了,心中的郁气也散了些。她叹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委屈你了!阿兄是胸怀大志之人,明明是天潢贵胄,如今却只能隐在这方寸之地,日日空耗……” 第101章 归兮 子渭笑着摇了摇头:“人是会变的!你安知当日之志依旧是我今日所想?这几年,我日日迎着日出,送着日落,仰望着皓月星辰……该沉淀的都沉淀了,同样的,该消磨的却也已经都消磨了个干净!也许心中还残留了些国仇家恨的执念,可锐气早就不剩多少了……” 长安探究地看着他,不知他的话中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只是为了宽她的心? 子渭却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移话题道:“你此次突然回建邺,燕王那里是如何应对的?” “不过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我对燕王只说是要出去游历一阵。” 子渭愣了一下:“怎么,你还准备要回长安?” 长安点了点头:“只是暂时休战,我猜测,最多过了今年秋收,石兰又会再次令慕容雅出征的!” 子渭看了长安一眼,哂笑道:“我看你是魔怔了!” 长安一愣,一时之间有些茫然。却也知道,子渭向来智计过人,说这话不会是无的放矢。 看着长安还是一副愣愣然的样子,子渭不禁有些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 被子渭一瞪,长安反倒晃过了神来。燕王朝廷的死局已经被她盘活,如今燕王和鲜卑不说势均力敌,实力也是相差不远了,双方的矛盾也已经激化,必定是不死不休了!她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回不回去其实也差别不大了!至于最后两方谁输谁赢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区别,反倒是之前她为了帮助燕军对抗鲜卑劳心费力确实是有些魔障了!慕容雅破了她的局又如何?他破得了局,却破不开势!顶多是把战事再往后拖上几个月,顶多是再次拿回大战的主动权……但这些都不过是鲜卑和燕军的事,与他们南朝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扶额失笑,当初带着目的投靠燕王,没想到到后来,她自己却有些入戏太深了…… 子渭看她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想到以长安的才智居然会犯这种错误,想来最近也是有些心境失守了。他无意探究长安的心理,反而与她聊起了些轻松的话题。 他让长安跟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听得他也是唏嘘不已。 不知不觉间,一夜倏忽而逝。当东方的天空渐渐被染红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你该走了!”子渭突然出言道。 长安点了点头。她要回建邺是早已传信通知了建邺的,早这里多留确实不合适了。长安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子渭说的轻松简单,想来看他随时可以,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子渭既然不愿意回宫,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忌讳!下次再见又不知将是什么时候了! 子渭突然问道:“你此次回建邺,有谁知道吗?” “曾给建邺发过信。” 子渭犹豫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家国天下,毕竟还是男儿的事!你没有义务担负那些!若是可以,及早抽身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长安却似是听懂了,面色一下子复杂了起来。她想到了子渭的拒不归宫、想到了身份可疑的刺杀者……可是她还有选择吗? 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阿兄以为,西子功成身退后的结局是什么?” “自然是与范蠡泛舟五湖,远离俗世了!” 长安轻笑了一下,眼中却浮动着浅浅的悲凉:“阿兄当真相信这个结局吗?” 子渭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寒,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关于西施结局的另外一个传说! 是啊,这个流传了近千年的结局约莫也只是百姓们的美好想象而已。这倾了一国的女子,即使最后当真躲过了兔死狗烹被沉湖的厄运,在余生中,又如何能够仅凭“大义”二字撑起一个坦然无愧、毫无破绽的心境,心无挂碍地泛舟五湖?无论立场如何,毕竟那些杀戮和情感的亏欠都是真实的! 子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然间听到长安一声幽然长叹:“子渭笑着摇了摇头:“人是会变的!你安知当日之志依旧是我今日所想?这几年,我日日迎着日出,送着日落,仰望着皓月星辰……该沉淀的都沉淀了,同样的,该消磨的却也已经都消磨了个干净!也许心中还残留了些国仇家恨的执念,可锐气早就不剩多少了……” 长安探究地看着他,不知他的话中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只是为了宽她的心? 子渭却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转移话题道:“你此次突然回建邺,燕王那里是如何应对的?” “不过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我对燕王只说是要出去游历一阵。” 子渭愣了一下:“怎么,你还准备要回长安?” 长安点了点头:“只是暂时休战,我猜测,最多过了今年秋收,石兰又会再次令慕容雅出征的!” 子渭看了长安一眼,哂笑道:“我看你是魔怔了!” 长安一愣,一时之间有些茫然。却也知道,子渭向来智计过人,说这话不会是无的放矢。 看着长安还是一副愣愣然的样子,子渭不禁有些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 被子渭一瞪,长安反倒晃过了神来。燕王朝廷的死局已经被她盘活,如今燕王和鲜卑不说势均力敌,实力也是相差不远了,双方的矛盾也已经激化,必定是不死不休了!她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回不回去其实也差别不大了!至于最后两方谁输谁赢对他们来说其实没有区别,反倒是之前她为了帮助燕军对抗鲜卑劳心费力确实是有些魔障了!慕容雅破了她的局又如何?他破得了局,却破不开势!顶多是把战事再往后拖上几个月,顶多是再次拿回大战的主动权……但这些都不过是鲜卑和燕军的事,与他们南朝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扶额失笑,当初带着目的投靠燕王,没想到到后来,她自己却有些入戏太深了…… 子渭看她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想到以长安的才智居然会犯这种错误,想来最近也是有些心境失守了。他无意探究长安的心理,反而与她聊起了些轻松的话题。 他让长安跟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听得他也是唏嘘不已。 不知不觉间,一夜倏忽而逝。当东方的天空渐渐被染红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下来。 “你该走了!”子渭突然出言道。 长安点了点头。她要回建邺是早已传信通知了建邺的,早这里多留确实不合适了。长安微微叹了口气,虽说子渭说的轻松简单,想来看他随时可以,但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子渭既然不愿意回宫,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忌讳!下次再见又不知将是什么时候了! 子渭突然问道:“你此次回建邺,有谁知道吗?” “曾给建邺发过信。” 子渭犹豫了一下,意味深长道:“家国天下,毕竟还是男儿的事!你没有义务担负那些!若是可以,及早抽身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长安却似是听懂了,面色一下子复杂了起来。她想到了子渭的拒不归宫、想到了身份可疑的刺杀者……可是她还有选择吗? 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道:“阿兄以为,西子功成身退后的结局是什么?” “自然是与范蠡泛舟五湖,远离俗世了!” 长安轻笑了一下,眼中却浮动着浅浅的悲凉:“阿兄当真相信这个结局吗?” 子渭闻言,只觉得浑身发寒,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关于西施结局的另外一个传说! 是啊,这个流传了近千年的结局约莫也只是百姓们的美好想象而已。这倾了一国的女子,即使最后当真躲过了兔死狗烹被沉湖的厄运,在余生中,又如何能够仅凭“大义”二字撑起一个坦然无愧、毫无破绽的心境,心无挂碍地泛舟五湖?无论立场如何,毕竟那些杀戮和情感的亏欠都是真实的! 子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然间听到长安一声幽然长叹:“纵泛五湖舟,亦在风波里……奈何,奈何!” 长安的声音飘忽浅淡,似有若无,有一种跟年轻女子不相称的苍凉。子渭闻言,眼睛不受控制的湿润了起来,又何须他来提醒,其实她都明白……只是挣不掉、逃不开,所以只能悍然无畏地勇往直前! 长安回到建邺,建邺的一众旧人都惊喜不已。转眼间,她这一离开已近两年了。 承儿已经十四岁,看起来很有大人样了。年纪虽还不大,身上却帝王威势已成,甚至比起燕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璟和这两年朝政上开始渐渐放权,承儿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帝王。长安也不禁心生佩服,无论于公于私,璟和的做法都聪明至极!这份磊落和无私远不是常人所能及。 随着南方各地、各方势力的日益归心,慈安也已结束了他东征西讨的生涯,在都城安营扎寨了。 小重欢也已经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身上却仍旧没有留下多少天潢贵胄的味道。跟长安一样,看起来依旧与宫廷朝堂众人,有几分格格不入。相比较起来,长安这些年,气质倒是收了不少,这份格格不入不再张扬在外,置于人群中也不再那么突兀打眼,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有种返璞归真的自然之态了。 在北方一片战火纷飞的时候,南方却一切都渐渐上了正轨。正像他们当时设想的那样,鲜卑与中原两年来的战乱,给南方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壮大的时机。 长安只字未提子渭的事。理由也许是子渭说服她时所说的那样,却又好像不仅仅是那样,连她自己都不能把她心中的顾虑想明白。 承儿想要设大宴为她接风洗尘,被长安拒绝了。她潜伏在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其他两方看出了端倪,将矛头指向建邺就得不偿失了,还是低调些的好。好在,朝堂中,也早已习惯了这位公主的神出鬼没,对她消失了两年也都不以为意。 所以,就几个知道长安离开内情的亲近之人设了个小宴聚了一下。 长安原本以为也就璟和、慈安还有两个侄子,没想到,却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顾祁。长安本就是玲珑心肝之人,不过几念之间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顾祁如今是帝师,又是少有的通透明白人。如今恐怕已经成为了承儿的心腹之臣。 众人见长安只是开始的时候惊讶了一下,便神色如常了。便知她已经明白了,故也没有多做解释。 长安与顾祁也算是熟人了,甚至曾经有过一次极为交心的深谈。因此明白了彼此之间的立场后,很快亲近了起来。长安心中是有些欣慰的,当初那个在家国天下之间满心挣扎的青年,如今看来,是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了。 另外一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戎装,英气勃勃。 长安这几年,几乎常驻军中,对军士的情况格外敏感些,几乎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一名军人的军事素养和潜力!这个少年军士,无疑是各种翘楚!今日能过来,想来也是承儿的亲信。长安心中猜测,该是这两年,军中脱颖而出的出色人物! 在长安打量他时,少年也在打量长安。目光坦荡直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和暖意。 “你……”长安心中突生熟悉之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少年显然也看出了长安的疑惑,暖暖一笑:“公主说的对,经受住了熬鹰的痛苦,雄鹰终将展翅!” 长安眼中的疑惑终于散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小虎!你是小虎对不对?”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大步走到了长安的面前,直直跪了下去:“是我!多谢公主当年的增银和教导之恩!”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长安把着小虎的两臂把他扶了起来,打趣道,“怎么不叫‘长安姨姨’了?” 小虎面露赧然之色:“公主恕罪,当年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僭越!” 长安摇着头笑道:“我喜欢听,便算不上僭越!叫我公主之人无数,叫‘长安姨姨’的你却是独一份,我许你私下依旧这么称呼!” 承儿拍着小虎的肩膀,促狭道:“既然姑姑喜欢,你叫便是!能让姑姑开怀,你也是大功一件了!” 小虎在民间长大,年纪又小,对朝堂上那套上下尊卑,尚还没有很深刻的认知。想到能让恩人高兴,便很爽快地改了称呼,大大方方叫道:“长安姨姨!” 长安笑着应了。 慈安怕他实心眼,以后当真在外人面前这么称呼长安,惹是非,一扬手,便在他脑袋瓜子上拍了一下:“傻小子,私下叫叫便是,可别当着外人的面也这么喊!” 小虎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道:“知道!我又不傻!”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奈何,奈何!” 长安的声音飘忽浅淡,似有若无,有一种跟年轻女子不相称的苍凉。子渭闻言,眼睛不受控制的湿润了起来,又何须他来提醒,其实她都明白……只是挣不掉、逃不开,所以只能悍然无畏地勇往直前! ———————— 长安回到建邺,建邺的一众旧人都惊喜不已。转眼间,她这一离开已近两年了。 承儿已经十四岁,看起来很有大人样了。年纪虽还不大,身上却帝王威势已成,甚至比起燕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璟和这两年朝政上开始渐渐放权,承儿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帝王。长安也不禁心生佩服,无论于公于私,璟和的做法都聪明至极!这份磊落和无私远不是常人所能及。 随着南方各地、各方势力的日益归心,慈安也已结束了他东征西讨的生涯,在都城安营扎寨了。 小重欢也已经有了些少年模样。只是在宫中待了这么些年,身上却仍旧没有留下多少天潢贵胄的味道。跟长安一样,看起来依旧与宫廷朝堂众人,有几分格格不入。相比较起来,长安这些年,气质倒是收了不少,这份格格不入不再张扬在外,置于人群中也不再那么突兀打眼,整个人看起来反倒有种返璞归真的自然之态了。 在北方一片战火纷飞的时候,南方却一切都渐渐上了正轨。正像他们当时设想的那样,鲜卑与中原两年来的战乱,给南方获得了难能可贵的壮大的时机。 长安只字未提子渭的事。理由也许是子渭说服她时所说的那样,却又好像不仅仅是那样,连她自己都不能把她心中的顾虑想明白。 承儿想要设大宴为她接风洗尘,被长安拒绝了。她潜伏在长安城,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被其他两方看出了端倪,将矛头指向建邺就得不偿失了,还是低调些的好。好在,朝堂中,也早已习惯了这位公主的神出鬼没,对她消失了两年也都不以为意。 所以,就几个知道长安离开内情的亲近之人设了个小宴聚了一下。 长安原本以为也就璟和、慈安还有两个侄子,没想到,却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顾祁。长安本就是玲珑心肝之人,不过几念之间便已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顾祁如今是帝师,又是少有的通透明白人。如今恐怕已经成为了承儿的心腹之臣。 众人见长安只是开始的时候惊讶了一下,便神色如常了。便知她已经明白了,故也没有多做解释。 长安与顾祁也算是熟人了,甚至曾经有过一次极为交心的深谈。因此明白了彼此之间的立场后,很快亲近了起来。长安心中是有些欣慰的,当初那个在家国天下之间满心挣扎的青年,如今看来,是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了。 另外一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戎装,英气勃勃。 长安这几年,几乎常驻军中,对军士的情况格外敏感些,几乎只需一眼就能判断出一名军人的军事素养和潜力!这个少年军士,无疑是各种翘楚!今日能过来,想来也是承儿的亲信。长安心中猜测,该是这两年,军中脱颖而出的出色人物! 在长安打量他时,少年也在打量长安。目光坦荡直率,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和暖意。 “你……”长安心中突生熟悉之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 少年显然也看出了长安的疑惑,暖暖一笑:“公主说的对,经受住了熬鹰的痛苦,雄鹰终将展翅!” 长安眼中的疑惑终于散去,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小虎!你是小虎对不对?” 少年用力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大步走到了长安的面前,直直跪了下去:“是我!多谢公主当年的增银和教导之恩!”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长安把着小虎的两臂把他扶了起来,打趣道,“怎么不叫‘长安姨姨’了?” 小虎面露赧然之色:“公主恕罪,当年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僭越!” 长安摇着头笑道:“我喜欢听,便算不上僭越!叫我公主之人无数,叫‘长安姨姨’的你却是独一份,我许你私下依旧这么称呼!” 承儿拍着小虎的肩膀,促狭道:“既然姑姑喜欢,你叫便是!能让姑姑开怀,你也是大功一件了!” 小虎在民间长大,年纪又小,对朝堂上那套上下尊卑,尚还没有很深刻的认知。想到能让恩人高兴,便很爽快地改了称呼,大大方方叫道:“长安姨姨!” 长安笑着应了。 慈安怕他实心眼,以后当真在外人面前这么称呼长安,惹是非,一扬手,便在他脑袋瓜子上拍了一下:“傻小子,私下叫叫便是,可别当着外人的面也这么喊!” 小虎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道:“知道!我又不傻!”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第102章 尘埃 幽州 在旁人看来,慕容雅此次的狼狈撤退,虽是因为对方的诡计多端,使人防不胜防,且也称不上损失惨重,但到底是不甚光彩之事。慕容雅战无不胜的神话终究还是轰然倒塌了。只有真正知道内情的人才会明白,面对对方的咄咄之势,慕容雅此次应对的有多巧妙多精彩! 慕容雅并非在意虚名的人。旁人怎么议论,他并不在意。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被人误解的难堪以及赢了对方的欣喜! 有多久了,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内心情绪的涌动,他看不到周围的色彩,连活着本身都成为了一件麻木而枯燥的事。更可悲的是,他自己如同一个旁观者,一边看着怪圈中的自己,一边依旧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甚至比以前更冷静! 慕容雅并非醉心权势之人,他志不在朝堂,却依旧躲不过各方势力的角逐。无论是朝堂势力相争的需要,还是他自身的才能和人格所致,他的周围渐渐依附了不少人过来。也只能感叹一句时事造人! 之前被石兰圈禁以及强迫出征的事,却让他明白了,他志在不在朝廷并不重要。只要没有自己的势力,就不会有话语权!甚至很多时候只能任人宰割……不管他心里愿不愿意,这都已经成为了既成事实。只是,势力发展到何种程度,既能保全自己,又不会触及到君王的底线,实在也是一件令人头大的事,毕竟他从没想过真的篡□□力,他从头到尾所想的,也不过是可以少受限制的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 他不想,却不等于他的拥趸者不想。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公心来考虑,慕容雅都是比石兰更合适的掌舵者。只不过慕容雅自己没有这方便的意思,旁人再起劲也没用。所以也只能把这样的想法先放一放,准备潜移默化地去影响他。 “将军,我听闻济阳公主离京了,此次大战定然让她受挫不少,不会就此离开燕王回建业了吧?”阿若诺私下偷偷向慕容雅说道,表情有几分扬眉吐气般的快意。 他是唯一知道怀止真正身份的人,慕容雅什么事都不会瞒他。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更替慕容雅觉得憋屈。长安当年刚刚下山,以怀止的身份在长安城出现的时候,他是见过一次的。当时他对这位举手投足间都极为不俗的白衣公子是极有好感的。但当他看到她真正以燕王谋士的身份与慕容雅站到了对立面后的种种作为后,即使理解她的立场,也忍不住有些怨恨她了,觉得这个女子未免太过心狠了些。 慕容雅自然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的。轻轻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难不成还真以为她这么殚精竭虑的谋划是为了燕王?” 阿若诺愣了一下,也醒过了味来。这几年一次次地过招,对方阳谋阴谋、诡计迭出,让人疲于招架,几乎忘记了她的真正身份! 慕容雅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她让燕军的实力大增,与我们有了一战之力,就已经达到了目的,不管我们和燕王最后谁胜谁负,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在我们和燕军对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赢了!” 阿若诺惊讶地瞪大了眼,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经一丝不见:“你的意思是说,她是想要我们跟燕军相互消耗,南朝坐收渔人之利?”没等慕容雅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是了!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她又何须屈尊成为燕王谋士?南朝看似低调,所图却不小啊!” 慕容雅摩挲着案上的兵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既然知道南朝的打算,不如对主上据实已告,对燕王也阐明实情。相信两方都会选择停战的!” “你想的太简单了!若真是那么容易的话,怀止会有恃无恐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慕容雅叹了口气道:“太晚了!即使两个君主都相信怀止的身份有疑,大战也不可能停下来了!自战争开始起,就已经不再是两个君主的意志可以决定的了!我们与燕军之间,已然不死不休了!” 阿若诺张了张嘴,却还是哑口无言。他是一个骁勇善战的鲜卑汉子,根本不懂汉人的那些个弯弯绕,犹自不甘心道:“那,那我们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了?” “这局棋差一招,那便认输吧!我们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慕容雅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眼神中却温柔如水。 阿若诺看着慕容雅,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那张熟悉的脸庞近在咫尺,但他却怎么样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半年的时间倏忽而逝。燕王却彻底慌了神。眼看又到了一年中最适合开战的时候,怀止却彻底失去了消息。 他的心里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怀止曾经投身过南朝并不是什么秘密。他曾经一句“南朝志不在天下”释了燕王心中的疑。可如今想来,怀止向来深谋远虑,当初又怎么会在没了解清楚之前,草率地就选择了南朝一展抱负? 想到慕容雅一直想要避战,怀止却逼着慕容雅不得不对他们出兵……燕王不禁全身发寒,心里也许还仅存着几分侥幸。 直到在鲜卑的探子来报,对方已经开始点兵了,燕王这才彻底死了心。 他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即使到了今天,只要想起南朝,他对怀止甚至生不起怨恨来!南朝,这么多年对他而言,是一个不太愿意谈及的禁忌。除了一姓双帝的尴尬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是有愧的!他不是天生狠辣无情的人,忠义他都曾有过!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还是时事弄人!但他不后悔!也不能后悔!走到了今天,他已一步都退不得了!后面便是万丈深渊,他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燕王的眼神渐渐坚毅了起来,再难也不过就是回到当初怀止未来之时!不管怀止怀着何种目的而来,他让燕军强大了却是不争的事实,至少现在燕军与鲜卑有一争之力了…… “父皇,我们是不是又要开战了?”燕王的沉思被匆匆而来的南平所打断。 这两年,南平的变化极大,皇宫里很少再见到她张扬跋扈的身影。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像这种乱闯前殿的事,年少时她是做习惯的。这两年,却是一次也没有过了…… 燕王点了点头,看着这个从小疼爱到大的女儿,想到当年宫变之时,南朝旧人的遭遇,眼中不禁浮现出担忧之色。若是战败,他的女儿会怎么样? 南平却没注意到燕王的神色,拉着燕王的手臂急急问道:“那先生呢?先生怎么还不回来?” 燕王叹息了一声,女儿的心思他自然是清楚的。这两年,她收敛性情,关起门来,一心读书,所求也不过就是有朝一日能被怀止看进眼里。她明明是天之骄女,可认识了这个男子之后,便低到了尘埃里…… 燕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跟她说。说这个男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说我们从头到尾都只是这个男子手中的一颗棋子吗? 燕王的沉默和眼中的隐忍,让南平猜测到了什么。她脸色瞬间白了下来,她用力咬着嘴唇,摇着头仓皇失措道:“不,不会的……他那么好,那么正直,他怎么会?不会的……” 燕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摇着头叹着气走开了。如今江山危在旦夕,他实在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操心女儿的儿女情长,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想明白了。 第103章 亏欠 并州破、洛阳破、雍州破……燕军的顽强使这场大战绵延了很久,却到底没有改变战争的结果,城池由北向南一一被攻破,直至最后……长安城破! 时隔十年,长安城再度被攻破,重陷战火之中。 长安身着白衣,戴着帷帽,突兀地走在遍地哀嚎、尸横遍野的长安城,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眼前的一切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仿佛是置身其中,却又觉得自己突兀的抽离于一切之外。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战火洗劫下的长安城。说起来,这一次,其中还有不少她的手笔。可此情此景,却依旧让她心口钝痛。她将手覆在心口之处,面色复杂。眼前的情景和当年的渐渐重合了起来。 十年了,当初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却依旧时时还萦绕在胸口…… 极目台是宫中最高的所在,站于台上,几乎整个长安城尽在眼底。这里是燕王平日里最喜欢的地方,每每烦闷之时,站在这里极目远眺,看看他治下的长安城,又会豪情万丈,重新充满了干劲。 今日站在这里,眺望着满目苍夷的长安城,心中却只剩下绝望。 他在等待着一个注定会降临的结果最终尘埃落定,却似乎又抱着一丝侥幸会有逆转的可能! 他不怕死!一点也不怕!可这等待悲剧降临的过程着实煎熬。犹如钝刀子割肉,刀刀不致命,却又刀刀鲜血淋漓,却只能清醒着承受…… 当年他加诸于前朝的罪孽,如今又以相同的方式还在了自己身上!燕王笑得苦涩,当真是报应不爽…… 他下了极目台,一路往正和殿而去。他想,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最庄严的地方。 他坐在正和殿的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大殿,笑得嘲弄。君临天下又如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坡黄土一场空…… “父皇……”大殿的门被推开,一个华服少女匆匆步入,面色惶然,“长安城,是不是已经失守了?” “南平,你怪我吗?燕地虽然贫瘠,可你原本是可以日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驾马奔驰在蓝天下的。父皇才不配位,值此乱世,这却是早已注定的结果!可悲父皇当年被权欲迷了心,如今把你们所有人都架在了火上来烤!” 看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佝偻起来的父亲,南平的眼圈红了起来:“父皇说这些做什么?大不了舍了这皇位,我们一家人过回我们原本的逍遥日子去吧!” 燕王摇了摇头:“父皇无才无德,这一生,约莫也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只有一样,骨气却还是有几分的!让我弃国而逃,将江山社稷拱手让于蛮夷,我却是做不到的!”这个颓靡的君主身上此时却隐隐透出一种果敢的气势,“鲜卑想要摘下中原,就踩着我的尸体去够吧!” 南平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对一个亡国之君来说,没有比殉国更大的荣耀了。在这样的大义之下,她的那些私心要如何劝解得出口? “南平,你出宫去吧!你还年轻,不该随着这座皇城一起埋葬!” 南平却笑了笑,道:“父皇,你看低你女儿了!与其苟活着,不如荣耀地死去!” 燕王还要再劝,外面却忽然喧闹嘈杂了起来。兵士的呼喝、惊恐的尖叫声声、慌乱的脚步声响成了一片。 “他们,他们攻进来了?”南平颤声问道。 两人的面色都有些发白,却又有一种终于尘埃落定了的释然。 忽然,大殿的门,被缓缓推开,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刺了进来,父女两人一时之间都有些难以适应,眯虚起了眼睛。却并没有预想中闯入的兵士。影影绰绰间,一个纤瘦的身影缓缓步入。逆着光,一时之间,让人有些辨别不清。直到殿门又被重新关上,眼前的人才清晰了起来。 依旧还是熟悉的白衣,依旧还是熟悉的面庞,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是你?!你来做什么?看我们死没死透吗?”反应过来后,南平高喝着朝长安冲了过来,却被燕王一把拉住。 与南平不同,燕王却甚是平静,淡淡问道:“鲜卑军已经攻入皇宫了?” “是!”长安点头,想了想,又道,“攻入正和殿,不过也就是两炷香的时间。” 燕王点了点头:“既如此,先生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今日又所谓何来?” 长安目光微闪,却没有回答。或者说,连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当她听说洛阳城破后,便决定要再回长安一次。她想起众人听了她的决定后的惊愕!她无法给出解释,只是觉得在长安心中尚有些未了之事。 “先生的所作所为,朕虽愚钝,到如今却也是看明白了。朕自问没有亏待先生的地方,不知为何却被先生算计至此?” 长安依旧带着一丝浅淡的独属于怀止的惯有笑意,淡淡道:“当年瑞庆帝不知又是如何亏待了陛下,以至于陛下要谋乱叛变?” 燕王面色一白,终于觉出了几分不对。对方虽然笑语嫣然,眼中却涌动着燕王不敢深想的强烈情绪。 “你,你是谁?” 长安轻笑了一声:“等待敌军攻入的滋味怎么样?很煎熬吧?别急,这才哪儿到哪儿呢!等会看着亲人一个个在你面前生离死别,那才叫痛彻心肺呢!” 不过几瞬之间,燕王的脑中却已千回百转。他突然想到了几年前,与怀止公子第一次现世之时,几乎同一时间回到建邺的济阳公主,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你,你是济阳公主?” 长安静静看着他,未做回答。 对方没有否认,对燕王来说,就是得到了回答。知道了原因后燕王反而是松了一口气,言语间甚至隐隐有些欣慰:“原来如此!没想到智多近妖的怀止公子竟然是公主殿下,当年的明.慧太子本就是皇室少见的才智卓绝之人,能有这样的一双儿女,皇兄真是好福气!” 长安一步一步地向大殿中央走去,面上似笑非笑,带着让燕王不敢直视的讽意:“确实好福气!陛下大概不知道吧,脚下的这个大殿,正是当年父皇和母后自裁殉国的地方!” 长安声音轻柔,却带着说不出的森冷寒意。燕王闻言,只觉得犹如实质的寒气从脚直往上蹿。 看他们如此,长安眼中的兴味又浓了几分:“如今看来,这里今日恐怕也要成为陛下的葬身之所了!” 燕王反倒松下了眉头,笑了:“既是如此因果,朕反倒可以坦然下来了。” 长安闻言,脸上倒是诧异了几分:“咦,总以为你志大才疏、心智不坚,如今看来倒是还有几分过人之处,至少行至末路懂得坦然认命也是一种胸襟了!” 对方这一番分不清褒贬的话让燕王哭笑不得。 南平却没有燕王这么平和的心态了。当“济阳公主”几个字被说出来时,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抬起头来,用力看向长安。对方举手投足间萧萧肃肃,全无女子的脂粉气。可五官长相,放到男子身上,确实是显得太过柔媚精致了。她想到了自己当初提起济阳公主时对方的神态和说过的话……曾经模模糊糊的东西,在这一串联之下,一下子全部清晰了起来。 她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大的傻瓜!她那样爱着的人,从一开始就对她怀抱着最大的恶意,临了临了才发现,却是连性别都是假的!世间还有比自己更可笑的人了吗?笑着笑着,眼泪流了满面,说不出的悲哀! 长安却只是淡淡看着她,看不出想法。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总想着,我来喜欢你就好,也许时间长了,你终于看到了我的好,就也喜欢上我了呢?即使你一辈子没有办法喜欢上我,那也没有关系,我能每天看到你就好!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相守到老了,能不能执子之手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哪怕,哪怕你是个女子,也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南平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却流得越来越凶,“可是,可是为什么连那些仅有的温暖记忆都是假的?那些喁喁温言、那些温暖的眼神都仅仅是为了利用吗?” 长安面色如常,眼神却终于有了波动,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间紧紧握起了拳。 南平一瞬不瞬地看着长安,眼神悲哀地近乎祈求:“先生,你自来清冷,可我却能感觉得到你对我的关心和包容,也许这与爱情无关,却是一份真真切切的在意。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当真都是假的吗?都是你为了取信于我,想通过我接近父皇的手段吗?” 长安缓缓垂下了眼眸,掩下了眼底所有的波动,她轻笑了一声,缓缓道:“你说是就是吧!” “你撒谎!”南平突然尖声道。她三下两下,走下大殿的高台,站到长安面前,直视着她,哽咽着缓缓道,“你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你曾说过,若是将来有一日,发生了什么让我觉得天要塌下来的事,要让我学会取舍、看淡得失,这样才能支撑着自己长长久久地走下去!你曾说过,你今生辜负我一番深情是真,希望我可以过得好却也是真!这些我都记得!你分明是早已预料到了会有今日,早早的在提点我该如何面对今日的一切了!你这样让我如何能够理直气壮地恨你?” 南平眼中涌动的强烈情感让长安再也无法与她对视。她不明白,究竟是怎样深刻的感情,在知道了她是女子,也知道了她的真实目的后,还能这样强烈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她微微将头撇过,轻声道:“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第104章 决绝 南平轻轻晃了晃,喃喃道:“物伤其类……是啊,物伤其类!我今日将要经历的,都曾是你经历过的……好一个‘物伤其类’,你如今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继续恨你了!” 燕王知道自己的女儿对怀止倾心,原本也是乐见其成的,却没想到她竟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 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问道:“先生如今要入宫怕是也不易,先生千辛万苦的进来,所为何事?以先生的心性绝非只是为了看我等是怎么死的吧?” 长安抿着唇一径沉默,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犹豫不决。良久,她看向南平,眼眸幽深却清澈:“当年之事,原本与你无甚干系。我可带你出宫,晚后虽无法再过金尊玉贵的日子,至少衣食无忧!” 南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说出来的话却是刻薄:“然后呢,若干年后,再成为第二个‘怀止公子’,找你复仇吗?” 长安哂然一下,一向情绪内敛的人,此刻却有几分说不出的傲然:“你成为不了第二个‘怀止’!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怀止’了!” 南平轻轻笑了笑,竟有了几分释然之意,语气中带着一种平和的怅然:“是啊,这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个怀止?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 长安依旧凝视着她,眼神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动容和叹息。 “我不会走的!”南平看了长安一眼,目光轻柔,“我不是你,也成为不了你!所以,即使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一切都在这里,我在意的,我放不下的,我爱的……我,走不了了!” 长安微微皱起了眉,动了动唇,却不知以他的立场又该说些什么。 南平轻轻笑了笑:“能让你为了我专程回来一次,我就是死也值得了!你走吧,我不恨你啦!你又有什么错呢?而如今,我们欠你的也都还清啦!你走吧,走吧……” 长安瞳孔一阵收缩,她久久凝视着南平,好像是在等着她改变主意,又好像是要把这个女子牢牢记在心里…… 良久,她终于移开了目光,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转身而去。身后传来幽幽低吟:“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日夜作相思……” 长安依旧面无表情,背脊挺拔,仿佛不曾入耳,步伐却已微微有些凌乱…… 初见时,那个身着红衣,骄纵地甩着鞭子问她是谁的少女…… 授课时,担忧地劝解她:“虽不知先生过往,但思虑过重恐有碍元寿,先生需放开心怀才好!”的女子…… 军营里,羞涩地低着头,说着:“我喜欢先生,想同先生永以为好的那种喜欢!”的女子…… …… 这样一个活得恣意热烈的生命,今日之后,恐怕只能在她记忆中存在了吧…… “先生!”南平突然出声叫道。 长安闻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过头去。 “若是,若是你真是男儿身,你我之间也未曾有过这些个国仇家恨,你可会,可会……” “会,我会!”飘忽的声音在大殿之中轻轻响起。 南平的心似是被人用力捏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热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涌出,嘴角却带上了满足的笑意。她不知对方的话中有几分的真,或者仅仅只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宽慰,她不想再探究这些!对方的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放,全身上下犹如都被浸润在温泉之中,温暖而畅意,连即将到来的死亡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再远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何况只是走到殿门的距离。长安伸手推开大殿之门,阳光照过来的那一刻,那张淡漠平静的面庞之上,分明已水光晶莹。 长安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神色有几分空洞,大仇得报最该是畅意之时,为什么会流泪呢? …… 康德十年,长安城被慕容鲜卑攻破。康平帝为免辱于鲜卑,赐死后宫诸妃,后同其一子一女,自缢殉国。慕容氏自此正式入主中原,定都中山。自此以淮水为界,天下二分。北方与中原诸地尽入鲜卑之手。 鲜卑看似辉煌的战绩,却在胜利伊始,便已隐患重重。 鲜卑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伤亡不可谓不大。使原本就人口稀少的慕容氏对中原掌控得更为吃力。它在成为新洗牌的局势下最大赢家的同时,也彻底失去了掌控局势的主动权。刚经历战火的慕容鲜卑,再经不起一点的波澜,迫切需要时间来稳定局势,恢复战后的人口和物资。而南朝又如何会放过这一大好先机。在天下格局新定的那一刻起,南朝终于不再蛰伏,渐渐露出了凶猛的爪牙。 ———————————————— 长安出了长安城后,却没有立刻回建邺,而是直接取道淮南,在子渭那里呆了好些日子。 自第一次离开后,长安三不五时的就会过来小住一段日子。两人之间,似乎也已形成了默契,长安绝口不再提朝堂之事,子渭也从不过问。 此处,真的如同只是一处长安心灵栖息的场所。累了、难过了、恐惧了、不知所措了……就过来待一段时间,也不需要对方安慰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剂最大的良方。对方那仿若对一切都洞若观火的温厚目光、轻抚她头发的温暖掌心以及那一丝永远挂在唇边的仿佛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举重若轻的笑意,总会让她汲取力量,治愈所有的负面情绪,然后再元气满满的回到她的战场。 长安到达子渭居所之时,正是黄昏十分。 子渭正卷着袖口、绑着下摆,打扫庭院。一只花猫追着几只小鸡仔在他身边打闹嬉戏。夕阳将整个院子都拢在了暖暖的红光中。 看到此情此景,长安眼底的寒霜终于散开了些许,连她的眉宇之间都不觉间染上了几分暖意。能将如此狼狈的事都做得充满了美感和韵味的,恐怕也只有她阿兄了。 她终于有些相信阿兄隐居在此处,并非迫于形势之下的无奈之举了。他是真的在享受这样恬淡和安逸的生活。她想她也是时候习惯将如今的阿兄和记忆中的明.慧太子分开来看了。 子渭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看到来人,笑道:“回来了?” 随意得仿佛真的像是只离开了一日的亲人,傍晚归家而已。 “回来了!”长安点了点头,空洞的心开始回暖。有一个人永远都张开着臂膀,站在原地等着自己随时回来,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温暖和熨帖。 长安三步两步跑了过去,也不多言,一把抱住对方的腰,将脑袋埋在对方的背上,还稚气地拱了几下,仿佛真的是在汲取温暖和力量一般。 子渭依旧还是什么都不问,任她抱着。温暖的手心覆在他腰上的那一双手上,安抚一般地轻拍着。 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自己的背上一片湿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低低传来:“阿兄,你还在真好!我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 “傻丫头!”子渭轻笑了一声,想转过身去揉她的脑袋。 长安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转身。 子渭愣了愣,也猜到约莫是对方不想让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便也不再挣扎。 “阿兄,我报仇了!我让燕王国破家亡,也尝了一遍我们当年的痛苦!你高兴吗?” “高兴!”子渭显然已经听说了此事,并不如何惊讶,但还是配合地说道。 “我也高兴呢!”长安说着高兴,手上的颤抖和眼底的沉郁却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长安……”子渭轻声叹道。他想说,你可以不高兴,可以难过,可以害怕,可以退缩,可以不管不顾地任性……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直到对方的手上不再轻颤,背上的湿热也都干了,才牵着她进了屋子。 长安就着子渭手上的水盆随意洗了洗脸,待脸上的水珠干透之时,再也看不到刚刚的一丝软弱。她坐到案几旁,拿起桌上的茶具,静静泡起了茶。 子渭看着稳稳悬着手腕滤着水,眉目一片沉静的长安,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个无坚不摧、万事尽在掌控的女子又回来了! 从淮南回来之后,长安突然一改之前因承儿的长成,而退居幕后的沉寂低调,再次开始高调涉政。如今南朝的班底几乎是长安当初一手所建,对她的突然涉政,臣子们并无异议,承儿对她也一如既往的亲厚,只有璟和有时候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眼神忧虑。 第105章 初心 “这些年,你不在建邺,朝堂上的形势你不了解,已跟几年前大不相同了!长安,你就听我一句,陛下已经大了,是难得的圣明之主,而你也非野心勃勃之辈,不要涉政过深了!”璟和很认真地跟她说道。 长安自然知道璟和的顾虑所谓何来,她自己也未尝没有这样的顾虑,只是有些更为迫在眉睫的东西已经让她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直到几次朝会之后,长安才真正明白璟和话中的意思。长安作为公主再位高权重也是没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但这并不重要,大朝会还是象征意义更重些,一个朝廷真正核心政策的制定是在大朝会后机要大臣们参加的小朝会上。 几年前,南朝最为艰难的时候,小朝会几乎就是长安几个人的一言堂。后来无数对南朝意义深远的决策都是当初三人在小朝会上拍着脑袋想出来的。后来顾祁加入了进来,再后来越来越多的庶族官员加入了进来。而如今,其中更多出了许多极为年轻的陌生面孔,他们无一例外的朝气蓬勃而充满锐气。长安心中突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她似乎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了。 “陛下,慕容氏如今元气大伤,正是我朝大举进攻的好时机,趁其病要其命,凭着我朝的战力,定可以将其一举歼灭!” “魏侍郎所言极是,微臣附议!” “臣等附议!” 年轻官员们皆是一脸亢奋,有一种初出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仿佛南朝统一天下已近在眼前。 承儿虽未没表态,眼睛却极亮,压抑着与他们一般无二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长安是喜欢这样锐意进取的少年人的,只是此时此刻,却不免忧心忡忡。他们几个一路走来,一直都知道这条路有多艰难,一直以来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行差就错一步,前功尽弃。而如今,看着眼前一张张压抑不住得意、跃跃欲试的脸,她心里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反倒是几个“老臣”一言不发,眼中亦有几分同长安相似的隐忧。 “不知武宁侯意下如何?”慈安掌一朝兵事,他的看法自然举足轻重。承儿一脸期待地向他询问道。 慈安拱了拱手,说出的话却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热火朝天的氛围:“臣以为,我等不该如此轻敌。若是没有慕容雅,鲜卑不足为虑。只要有慕容雅一日,轻敌便是自取灭亡。” “武宁侯也太过小心了!慕容雅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侯爷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魏侍郎轻笑道。他是这几年最受承儿宠信的年轻臣子,才干是有的,皇帝的格外倚重却也使他养出了几分眼高于顶,等闲人等俱不在他眼中,慈安这样的上官也是说顶撞就顶撞。 长安看了承儿一眼,心中忍不住有些发笑。若非承儿年纪还小心思不深,这活脱脱就是一出捧杀啊! 承儿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妥,微微皱了皱眉,轻斥道:“恒之,好好说话!” 魏侍郎面色胀红,朝着慈安做了一揖:“侯爷恕罪,下官失礼了!” 慈安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只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对着承儿劝谏道:“陛下,并非臣危言耸听。臣与鲜卑打了半辈子的交道,深知慕容雅此人的可怕!要拿下鲜卑,我们必须徐徐图之,贸然行事,只会让我们先机尽失!” “可若是我们现在不出手,等到鲜卑恢复了元气,我们再要拿下鲜卑,岂不是难上加难吗?”又一个年轻的庶族官员言道。 顾祁笑嘻嘻地接口道:“年轻人到底是年轻,太简单粗暴了嘛!不出手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嘛,而是更智慧更有谋略地去达到目的!”说着还朝长安眨了眨眼。 长安颇为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这个人这些年倒是一点都没变. “不知太傅大人有何高见?”年轻官员皱眉问道,显然对这位出身士族满嘴跑马的上官有些不满。 顾祁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鄙人高见倒是没有,就是提供一种思路!” “你!”要不是在圣山面前,年轻官员简直就要被对方的无赖样气得暴跳如雷了。 承儿显然也是知道自家太傅的德行的,一脸的无奈。 小小一个朝会火花四起。而在长安回来的这一段时间,这几乎就是常态。长安垂下眼眸,轻轻抿了口茶水,璟和说的不错,承儿,真的是长大了! 见对方吃瘪,顾祁的心情又好了几分,他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长安,轻笑道:“若说起对鲜卑的了解,此处恐怕无人能够比得上济阳公主,不知公主有何高见?” 长安颇有深意地看了顾祁一眼,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恼怒。 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各色的目光一下子都投向了长安。 年轻的官员们,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大长公主并不熟悉。这位存在于旧人们口口相传中的公主与他们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差别颇大。低调得几乎几次小朝会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几乎只是几息之间,长安的神色已不见异样。她眼神平静的扫过众人,却未附和任何一方,只不紧不慢地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若是一个原本一无所有的人,突然一夜暴富,会是什么结果?” 众人一时之间都有些发蒙,好在大家都曾听说过这位公主的才智过人,没有真的当对方是在不知所云地胡言乱语,反而细细思索起了对方言下的深意。 “乍然离了贫瘠之地,必然会被花花世界迷了眼乱了心,纵情享乐,甚至奢靡无度,最后再不复当年的骁勇善战……”顾祁若有所思地接话道,越说眼睛越亮。 长安点了点头:“财富是个好东西,却也是腐蚀人心的□□!出南,你们士族的身上弊病不上,但有一点,却始终令我既敬且畏,那便是对于物质的高傲!这种高傲已因世世代代的富养融入了你们的骨血。俗话说,三代方能出贵族,我想真正的贵族该是把财富和享乐视若寻常,而非目的!而这一点,初至中原、祖祖辈辈都挣扎于恶劣的气候、贫瘠的土地、匮乏的物质的鲜卑显然很难做到!” 杨遥疆接口道:“不错,这种情况下能抵御住种种*,坚守住本心的实在凤毛麟角。慕容鲜卑现任的王好大喜功绝非其中之一!” 长安点了点头:“欲要取之必先予之!给他们财富给他们安定,让他们以为再无威胁,才能让他们更快地沉迷享乐。所以我们如今要做的仍是蛰伏,待消磨掉对方锐气和雄心的时候,便是我们一击即中的时候!” 众人这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位平日里几乎低调得没有存在感的大长公主的可怕之处,对人心的把控登峰造极!不知是真的心里认同还是对这位大长公主心存敬畏,之后都没有人再出言反驳。 朝会结束后,众人鱼贯而出。 长安看到顾祁走在她旁边,便知他有话想跟她说。她笑了笑,也没怎么动声色,只是改变了步伐的方向,走向了御花园。 长安所料不差,顾祁一直跟在她身边,待已渐渐远离众人,他才缓缓开口道:“公主刚刚恐怕还有未尽之语吧?” 长安眼神微闪,继而笑了笑拂柳而过,若无其事道:“如今这朝堂之上,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顾祁长眉微挑:“没想到殿下也有将话题转移得如此生硬之时!” 长安收了脸上的笑意,站定下来,凝视着顾祁,好一会,才开口道:“那么,太傅大人以为我的未尽之语为何?或者说,太傅大人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 长安的目光有些迫人,顾祁却半点不躲闪:“殿下分析得半点不差!却从头到尾回避了如何应对慕容将军的问题!石兰耽于享乐再正常不过,慕容雅却不是这般短视浮躁的人!你我心里都清楚,只要慕容雅不除,鲜卑便不死!” 旁人从远处看来,两人肩并着肩,亲近地说着话。一个风流俊美一个高贵出尘,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却留意不到两人之间此刻的暗潮汹涌。 顾祁看着一径沉默的长安,再不复刚刚朝堂之上的嬉笑怒骂,微皱着眉道:“你心里其实已有计策了是吗?” 长安抚在手中的柳枝“咔嚓”一下折断了,她轻声道:“出南,你逾越了!” 顾祁的脸上闪过几分愕然,他叹息道:“并非下官非要逼你,有些决定或早或晚都是要下的!睿成王的意思,下官明白,却不敢苟同!公主一开始便在局中,即使避得了嫌,却又如何抽得了身,自欺欺人而已!” 长安笑道:“恐怕是要辜负睿成王的一番好意了!” 顾祁点了点头,显然对长安的决定一点都不意外。他犹豫了一下,道:“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便不得不说了!公主,当断则断!只要慕容雅一日还是慕容鲜卑的统帅,他便一日是我们复国之路上的绊脚石,摘不出去的!” 长安摆了摆手,轻声道:“让我再想想!” 顾祁看着她良久,突然笑了:“直到今日我才发现,你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长安扯了扯嘴角:“我是有多没有女人味,让你直到今天才认证了我的性别!” 顾祁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直道公主真是妙人也! 直到笑够了,他才重新肃了脸,语重心长道:“当年在吴郡,公主对我的那一番问心,为我打开了困心之局,许下的志向和承诺从那以后一日不敢或忘!也望公主不要忘了当日之语,不要丢失掉当日开解我时的心境和志向!” 第106章 大道 依阳殿内,一身着红色宫装、云髻高梳的女子,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皓腕撑着螓首,慢慢啄饮着杯中之酒,眼神已有几分熏染迷离。 殿门大开着,微微抬头便能看到殿外那一轮如洗的明月。夜风卷带着雪白的梨花瓣,吹入殿中,拂起女子的裙角衣袖,在这样的月色之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翩飞之感。 崇安帝是个干练务实的帝王,不喜排场,也不好风雅。因此整个皇宫不见金砖玉瓦,也少见什么养眼的景致,看起来颇有几分朴实硬朗之感。唯有依阳殿是个例外。 依阳殿是当今济阳大长公主的寝殿。不但名字与当年长安皇宫中济阳公主的寝殿一致,连殿中的格局布置,以及殿外那几树极为惹眼的梨花都一般无二。可见当今,对这位如今唯一的长辈还是极尽孝心的。 长安这些年过得清淡,年少之时却也是极尽奢华,金尊玉贵般养大的。因此住回这样的寝宫却也并不会不习惯。 只是到底还是喜静,只留了几个宫人在殿中打理照料。因此这座在整个皇宫中仅此于皇帝的正和殿尊贵的宫殿,却清冷得诡异。 “殿下,时辰不早了,不若明日再饮吧!”小宫娥看着已微醺的女子,壮着胆子进言道。 长安淡淡瞥了她一眼,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不耐。她自在惯了,这种束手束脚的日子,着实让人有些不快。 小宫娥被她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瞥,更加战战兢兢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再不敢多言什么。 “皇上驾到!”突兀的传驾声响起。殿内的宫人们慌忙跪下迎驾。 长安看了看已在中天之上的明月,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是在惊讶对方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崇安帝进殿后,看到主位上的女子,脸上闪过几分异色。他一直都知道姑姑是极美的女子。但他所见过的姑姑,要么如宫外白衣出尘,要么在宫中华服庄严。何曾见过她如今这般的样子,一身红衣一脸熏然,竟有几分跟她平日里的气质全然不合的慵懒惑人。 “陛下怎么来了?”长安虽身为长辈,却原也该站起迎驾的。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索性放纵着自己恣意了一回。 崇安帝忙敛了心神,回道:“路过,见到姑姑殿门大开着,便过来看看!” 长安闻言,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殿内突然之间的安静,让崇安帝微微有几分不自在。他的脸上随即闪过几分失落,犹记得当年他们相依相伴、亲密无间的日子!如今,姑姑离他是越来越远了,即使站在她面前,也似乎总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 “姑姑,可是有什么心事?”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 “无甚大事,只是有些事需要好好想想,陛下回去休息吧,不必忧心!” 崇安帝闻言,却没有顺势告退。他缓缓步上台阶,走到主位旁,蹲了下去,像幼时那样将脑袋搁在长安的膝盖上,带着几分委屈道:“承儿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姑姑不高兴了?如今姑姑开口’陛下’,闭口’陛下’的,待承儿是越来越冷淡了!” 长安随着崇安帝的动作微微僵硬了一下,片刻又放松了下来。 也许正如承儿所言,她与承儿已经很久不曾这般亲近过了,久到她都有些不习惯了。 她抚了抚承儿的脑袋,无奈道:“你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今你大了,正是需要培养帝王威仪的时候。我若待你还如幼时一般,于你不利!” 别看承儿年纪不大,帝王心术却是已深得个中三昧。长安说的那些他又如何不知,只是想借机撒撒娇而已。 “姑姑说的都对!可我有时也会觉得孤独,也会觉得害怕!我很是怀念当年我们刚刚南迁的时候,虽然群狼环饲,危机四伏,可姑姑、睿成王、武宁侯,大家都在一起,很温暖、也很安心!” 长安看着少年落寞的面庞,心,突然就柔软了起来。她知道承儿所说的“都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虽然如今大家仍然天天见面,待他却是远了,那是臣子对待天子的距离。这孩子,想必是真的觉得孤独了吧!只是高处不胜寒,如今还只是开始,这一辈子,他都得这么走下去…… 可若是真的到如今他们还如他幼时那样,事事替他拿主意,恐怕他的心里又是另外一番想法了吧!长安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凉,遍布孤寂与戒备,这,便是帝王之路! “姑姑这次回来后,还不曾与我好好说过话呢!”承儿摇了摇长安的手臂,微噘着嘴抱怨道。 这个表情若是成年男子做起来,必是怪异之极。可由承儿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做来,却是有几分浑然天成的率性可爱! 长安放下酒杯,正了坐姿,又回到了承儿熟悉的样子。她笑了笑,道:“即是如此,那姑姑今日就陪你好好嗑叨嗑叨?” 承儿欢喜地点了点头,那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倒是与幼时一般无二了。 “那么,你想聊些什么呢?” “姑姑给我说说这几年在长安的事情吧?” 长安倒是并不意外承儿会好奇这个,便当真耐心地讲述起了这几年的经历。 承儿听得连连惊叹,竟像是入了迷一般。长安所描述的那些布满了精彩诡谲的谋略对撞的经历,与他平日里所学的那些治国之道、御下之道全然不同,如同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长安见此,突然收了声。 承儿正听到兴处,忙催问道:“姑姑怎么不说了?” 长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地看着他,道:“陛下听听也就罢了,这些计策谋略听起来再怎么精彩绝妙,也终究都是小道,不是你该学习的东西!对于一个帝王来说,算计谋划大多并非好事!” 承儿听到长安突然又改称他为“陛下”,就知她此番话是有多么郑重认真。 承儿有几分不服气,反问道:“那照姑姑这么说来,历朝历代帝王所奉行的’帝王心术’也都是小道?” 长安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道:“若你所指的’帝王心术’是权术、是所谓的’平衡之道’,那么,是!” 看着姑姑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承儿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些年,他提拔了一大批庶族的年轻官员,为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并非是对老臣们心存嫌隙,只是出于一个帝王本能的对于权力的绝对控制的*。年轻官员与老臣之间的对立虽非他的授意,却未必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他主政的时间还不长,那套帝王之术却犹如本能一般,无师自通! 制衡!制衡!从古至今,所有的帝王心术中最总要的无非是这两个字!可如今姑姑却说,这些统统都只是小道!这样的胸襟和气魄,实在让人无法不心生敬意! “那么,对于帝王来说,什么才是大道呢?”承儿不由自主地问道。 长安被他问笑了:“你如今也已是亲政有一段时间的人了!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那么,你的帝王之道是什么?仅仅只是壮大己身吗?” 长安语气轻柔,眼神却灼灼。承儿一时之间,不敢直视,有几分难堪地低下了头。 长安看了承儿一眼,站了起来。一边缓缓步下主位,一边开口道:“你曾经问起过我你父亲当年的三条国策现在用来是否合宜。我记得我当时告诉你的是抉择和取舍!如今我却想再告诉你一些新的东西……” “我知道!”承儿突然接口道,“我记得当时姑姑说,当年的那三条国策并非是父亲为了打击士族的凶器,而实实在在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利民之策!” 长安点了点头:“他提出这三条国策的时候正值皇室与士族的矛盾最最尖锐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他不智,在最不对的时机提出了这三条国策,以致于激化了矛盾。甚至很多年后,仍有人将前朝的覆灭归罪于此!可我却觉得,他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执政者!因为哪怕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公器为上,没有把天下的需要放到权力的争夺后面去!” 承儿咬着唇,面色有几分复杂。公器为上,古往今来,所谓帝王,真正能不耽于私心和权欲,做到这四个字的又有几人? “承儿,那么你的帝王之道是什么?”长安突然又问了一遍。 承儿依旧保持着刚刚半跪半蹲的姿势。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个背对着他,站在殿门前,迎着夜色濯濯而立的女子。这是她今晚第二次问他这个问题。女子轻柔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只觉得振聋发聩,心中也随之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姑姑今日特意与他说起这番话的意思,敲打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可是姑姑,这是你的“道”、是父亲的“道”,当真也会成为我的“道”吗? 少年的眼神中闪过几分茫然、几分不知所措…… 那么姑姑,若有一日,倘若我们信念背离,不再目标相一,届时,你又该如何待我? 亲情和信念,在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